《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1页 书名:人生若只如初见 作者:岁至闻汐 【文案】 四府恩怨,两代情仇。自小城,坎坎坷坷至燕京。 你的酒,我的琴;你的眼,我的心;你的欺瞒,我的隐藏;你的决绝,我的无能为力。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只可惜,我的年少轻狂辜负了你的翘首而待…… ======== 磕磕绊绊的处女作,不忍直视的黑歷史=w= ================== ☆、齐府 四月初七,聊城齐府。 辅厅门环轻响,“静妤姑娘,茶来了。”眼见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玲珑姑娘轻快地踏出门槛,双手接过装着初春新茶的茶壶杯盏,温和地笑颜轻展,柔声应道:“多谢刘妈,真是辛苦您了。”看着这双水灵灵的眼睛,刘妈又一次默默嘆道,这姑娘这气度,还真像极了当年的宛凌小姐……倒是另一个姑娘,怎么就天差地别了呢。 静妤早已转身回到厅内,开始利落地布杯换盏。新採下的狮峰龙井,配上清冽甘甜的趵突泉水,芳香宜人,沁人心脾。 “果然好茶!洛生这次干得不错啊!”正位上的齐中致笑意爽朗地望着自己右侧的儿子,眉宇间的皱痕也略略舒展了几分。“爹过奖了。西湖龙井天下闻名,有口皆碑,儿子不过是跑个腿带回来罢了。”说罢,洛生瞥了一眼正在身旁斟茶的静妤,二人相视一笑,旋即正了神色,復又回到各自的角色中去。 “有这茶便是极好的寿礼了。老爷,您也终于能睡个安生觉了吧。”夫人仪清悄悄嘆了口气,三日后便是巡抚大人的五十大寿,老爷与这位黄大人素来不曾交好,只因官大一级压死人,于是日夜如履薄冰,就怕莫名被挑了错。仪清知道中致绝非胆小怕事之辈,多年来也算是刚直不屈的好汉,为此没少与势利的黄大人交恶。只是年纪越长,越看重家人的平安,为保齐府周全,也只得越发谨慎小心。 “是啊,哈哈哈。”中致看起来心情不错,“还有三日,洛生收拾收拾寿礼,仪清赶紧挑两件新鲜衣裳,把孩子打扮得清爽些——” “爹,我也一定要去吗?”左下首传来了雅安怯怯的声音。 中致的眉头倏忽又皱了起来。雅安正值豆蔻,如花绽初蕊,惹人怜爱。可谁都知道黄大人那个好色贪婪的儿子,若雅安的美貌被他相中,岂不是害了女儿一辈子?但若不去,必定又会被看作失了礼数…… “好妹妹,你在怕什么呀?放心吧,有哥哥在,谁都不敢动你一指头!” “是啊雅安,寿辰那天人那么多,不会需要你抛头露面的。再说了,无论如何,总有你爹和洛生护我们娘俩儿周全呢。” 是啊。是啊。中致像是暗暗下定了决心:“雅安,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又转头望向远方,口中还喃喃念叨着,“仪清,衣裳不必花哨,简洁大方便是……” 不久茶散。 辅厅外,洛生悄悄拽了拽静妤:“龙井之事多谢姑娘提点,小生在此感激不尽。”说着还佯装低头作揖。静妤侧身掩面笑道:“少爷也不用在这儿耍贫,我只是竭微力报齐府养育之恩。再者——”静妤正了正脸色,“龙井可是天下名茶呢,少爷连这也不知,怎可称得上‘聊城第一才子’?” 洛生这才发现自己又被这小丫头给取笑了,却也不生气,自在笑道:“好你个静妤,一个十多岁孩子的话居然记得至今,看我怎么收拾你!来来来,伸出手,闭上眼睛……” 然后,静妤觉着自己的手上多了一个轻轻的小盒子。睁开眼,面前的人已离去,只剩下黄昏残阳下俊朗挺拔的背影。盒子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小丝巾,翠绿的印花,像极了龙井的清恬典雅。凑近了,仿佛还能闻到茶林里的芳香。 辅厅内,中致和仪清透过侧窗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一脸的慈祥。“老爷,您说把这俩孩子凑一对也是件美事吧?”静妤进府已经四年,对她的样貌性格人品,仪清没有一件不满意的,“即使做不了正室,当个贴身的人儿自也是极好的。” “是啊,静妤是个挺好的姑娘,不过现在年纪还小,还可以在你身边多侍候几年不是?”中致爱怜地看着自己不再年轻却温柔不变的妻子,心里默默嘆着,洛生未来的娶亲怕是没这么自在吧。 ☆、寿宴(1) 四月初十,黄府西院。 离寿宴开始还有大半个时辰,“倾城”的姑娘们已经去换装打扮。方才最后一遍排演让管家满意的很,那个前几日满脸阴沉到处指手画脚的老头甚至流露出几分打赏的意思。 画扇斜倚在荷花池边的木栏旁,看着夕阳下泛着刺目金光一池碧水,想像着夏日此处盛放的恬淡和清凉,忽然就有些捨不得了。奏完今晚的最后一曲,便将从此离开。虽说“倾城”被人看得轻贱,那些身段婀娜面目秀丽的姑娘们也总被讽作风尘,但这毕竟是自在随性、衣食无忧的生活,更何况已相伴四年,那些琴音笑语早已深入骨髓。而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一个人面对未知的前路,去尝遍人情冷暖餐风露宿? 想什么呢,这是早就做下的决定。攒着银子也只为了漫漫长途上留作盘缠。自从凌姨说出那个故事后,便下定决心去京城见见他——也只是见见便好。如果娘知道了一定会生气吧。不过也罢,但凡见着自己,娘没有不怨气的。那些年里,也只有凌姨才会宠着自己。 “画扇,时辰到啦!”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飘出屋来。十多个颀长娇俏的姑娘渐渐围拢到她身边,在越发微弱的日色里,绽出绚丽的光。 “是了。”这个样貌平常的女子如常戴起面纱,抱起身旁石桌上的旧琴,随着倾城的舞女们缓步离开西院。 暮色渐沉。 巡抚府正院,纸醉金迷,歌舞昇平。 寿宴渐入佳境。倾城的舞虽是绝美,却少有人静心欣赏。好在姑娘们早已习惯了这些官商俗态,舞毕便在迴廊上悄声戏嚯,互相打趣着刚才的姿态,也没人在乎那席间或贪婪或空洞或不屑的眼神。 巡抚果然够阔绰,这一晚赚的银子抵得上平时三场了。画扇坐在栏边,百无聊赖得拨弄着长满茧的指尖,不时抬头看看眼前的觥筹交错。他们满腹经纶,他们谈天说地,他们笑声豪迈,他们称兄道弟,可是,鬼才信这些满是酒气的句子里会有真情实意。 “来来来,杜公子,好久不见,我们喝一杯!”已经站不稳的黄家大少爷奇甫还攥着酒壶摇摇晃晃地与人干杯。 “好好!不醉不休!” “据说贵府米行里藏了不少猫腻啊,哈哈哈!” “黄兄说笑了。哈哈哈!” “来,我们喝……” 第2页 不远处,齐府一家的圆桌边。 “这黄奇甫还真是醉态百出啊。”洛生一手拿着筷子夹着精緻的小点心,一手托着脑袋斜眼瞧着那晃晃悠悠、越走越近的人影。 “老爷去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回来。”中致早先便被巡抚大人邀去叙旧,明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仪清依旧忍不住望向院正中的把酒言欢。 “太太,是不是该让小姐去哪儿避一避?”看着雅安紧张的神色,静妤不免也焦急了起来。 “也好。”仪清低声吩咐了几句,身边的丫头便带着雅安转身离开。不一会儿,便融入了不远处其他家女眷的莺声燕语中。 “小姐怕是不会喜欢那种氛围吧……”静妤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身后已然响起了含混不清但张狂不已的嗓音。 “哈哈!齐……齐公子,齐洛生,哈哈,我们……又……见面啦!” 浓重的酒气喷在脸上,一时间洛生的表情严肃得很。不过,眉毛轻挑,嘴角上扬,洛生摆了摆手,重新举起酒杯时,笑意又回到了脸上:“承蒙黄兄挂念,多日不见,本该一醉方休,可今日是令尊寿辰,小弟酒品不佳,喝多了闹了府上岂不扫兴?不若干了这杯,来日再叙。”说罢一抬手,杯空见底。 黄奇甫咧着大嘴的笑容忽然有些僵。平日里齐府这小子从没给过自己好颜色,不是打一架便是吵翻天,最好也不过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针锋相对。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也罢也罢。哈哈哈哈!那我也干了!”黄奇甫饮尽杯中酒,意欲离开,却觉着不曾尽兴,又转身打量起圆桌边的挂着冷淡笑意的脸孔,忽想起了什么,眯起眼腆着脸凑近洛生问道,“我记得啊……齐府有位水灵的小姐,多年前曾有幸一见,至今难忘啊。哈哈哈!今日怎么不曾前来?” “黄兄说笑了。”洛生淡淡地退了一步,“午后前去祝寿时,令尊大人还夸小妹长大了呢。不巧黄兄当时不在场。这会儿小妹怕是去更衣了,若怠慢了,还请黄兄见谅。” “我还真是没眼福呢。哈哈哈!” 看着黄奇甫貌似毫不在意的笑容,洛生暗暗长舒了一口气。今日总算没惹出什么事端,让家人和妹妹全身而退,自己终于也能够为父亲分忧了—— “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知芳龄几何,芳名叫做什么呀?”说话间,黄奇甫一把抓住了静妤的手腕。 “放开她!”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洛生不免有些失措。 “哟,齐公子捨不得啦,哈哈哈!这花儿一般水灵的姑娘,不给我们介绍介绍?”说着黄奇甫便倒了杯酒,举到静妤面前,厚颜笑着,“姑娘,陪我喝一杯可好?” 洛生噼手夺下了酒杯,强忍怒气,正了正色道:“这姑娘只是我府上一个侍女,年纪尚小不懂事,黄兄便别为难她了。” “这个丫头我喜欢,眉清目秀的,三百两银子我买了!” 静妤惊恐万分,不敢直视却又时不时望向洛生,眼里挂满了不安和求助。洛生虽是不忍,可借着酒醉装疯卖傻的黄奇甫却像无赖一般,怎么打都打不到七寸。 “黄兄又说笑了。” “怎么了?三百两不够?那就五百两!五百两总够了吧,五百两都够给春香院的小桃红赎身了。哈哈哈哈!” “黄奇甫你可别欺人太甚!” 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 ☆、寿宴(2) 不远处的迴廊上,倾城那些无聊许久的姑娘们也渐渐被这对富家公子间的争执所吸引,趴在栏边围观了起来。也没见着前因后果,只见一位公子拽着一个漂亮姑娘的腕,柔柔弱弱的姑娘怎么也挣不开,而另一位公子在一旁气得面红耳赤。“这瞧着像抢人呀,真够明目张胆的。”身边的的姑娘推了推正对着琴发呆的画扇,“不过这姑娘还真挺水灵的,是不画扇?” 画扇抬了抬眼,看着那修长的身影,和含满泪痕的双眸,忽愣了一下,復又低下头去,轻抚琴弦。 仪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来打破这危险的对峙,可是脑中遍寻不着有力的句子。到底要做什么呢?老爷…… 忽然,迴廊上传来的婉转动人的琴声。 琴音先是在喧闹的人声中明明灭灭,却随着意境的铺开而渐渐增添了力量。人语渐消,院声渐静,只闻得琴声宛若泉水,叮咚着奔腾,绽出欣喜而明媚的光彩。 这般琴曲,听得写意而畅快。 曲终。 正厅的寿星巡抚大人黄周正率先开口:“方才是何人奏曲?” 迴廊上面戴轻纱的女子站起身来,微微欠身道:“是民女。” “奏这曲可有何用意?” “大人恕罪。此曲名为‘流亭’,说的是前朝文人依山傍水,戏曲水流觞作乐的场景。民女今日于此,见到诸多文人雅士共聚一堂前来庆贺,正如流亭曲中那般恣情有趣,心仰慕之,一时冲动便想奏曲助兴。若有冒犯还望大人见谅。”言罢深鞠一躬。 “曲水流觞,这可是书圣王羲之于兰亭序中所述的文人游戏啊。咱们今日也附庸风雅一回了。哈哈哈!”黄周正看着左右同僚们爽朗一笑,復又目光炯炯地望着迴廊上的女子,“姑娘琴声动人,文才敏捷。这一曲流亭,真是令人无比愉悦啊!哈哈哈!来,奇甫,赏!奇甫,奇甫!” 黄奇甫的醉意早在屏声听曲时淡去几分,这会儿听见父亲的叫唤,又醒神了几分。他放开了静妤的手,狠瞪了洛生一眼,急急转身离开。 洛生颓然坐下,长舒一口气。转脸望向静妤,却发现她只是愣愣地揉着自己的手腕。 “静妤,你还好吧?他有没有抓痛你?” 静妤如梦初醒般抬头:“少爷……我没事……我……我只是……” “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吓到了。”仪清温柔地看着这个涉世未深的姑娘,满脸慈爱,微蹙的眉心却又有几分无奈。 静妤没有作答,只是垂目不语。她确实是吓到了,可是,黄奇甫扬言着要花几百两银子买下自己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方才起,在脑中盘旋的只剩那首琴曲:自第一个音律奏响时,她便知道这是流亭,知道之后的每一调扬抑。这是她从小听熟的曲子,是自己一直想学却不能学的东西,是娘对自己唯一的拒绝。 唯一的变化是,这曲子比四年前更动听了,甚至,比娘弹得更好了。 席间復又喧闹起来。 画扇默默地松了一口气,摘下面纱兀自沉默着,任凭身边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地分着赏钱。 不远处,刚才还满口醉言的那位杜公子此刻却目若晨星,神采奕奕。凝视了迴廊许久之后,他悄声吩咐着身边的小厮:“去问问那姑娘是什么来歷。” 第3页 然后,他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中的青瓷酒杯。曲水流觞……这可真能扯呀,这姑娘怕是从未见过曲水流觞吧。不过这样的情景看起来不像是卖弄,无论她意欲何为,不得不说,这般急智还是不错的。总之,是个有趣的姑娘…… 还有黄奇甫口中的“猫腻”…… 一抹浅笑攀上了杜公子的嘴角。这个晚上,还挺有意思的,不是么? ☆、重逢 夜凉如水。 赏钱分完了,也没有人去过问画扇那一刻为何会奏曲。不是倾城的姑娘们冷漠,而是画扇自出现起就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总是面无表情不咸不淡地迎着别人的笑脸或怒气,明明俐齿伶牙却惜字如金,对于自己的背景身世从来三缄其口只字不提。初时还有人逗趣想去问出个所以然来,可热脸被贴了若干次冷屁股之后,也只得悻悻作罢。 久了便习惯了。毕竟这姑娘弹得一手好琴,又是主动找上门来的,何必为这么点芝麻绿豆大的不情愿折腾得不愉快呢。 说起画扇来到倾城的场景,还真是让人称奇。别的姑娘多半是因为家境贫寒无力抚养,又尚有几分姿色才被送来这里从小教养的,可画扇,竟是自己找来的。那一年,她十三岁。 那是某场平常的表演结束之后,大家惯常回到了梨园,卸妆收拾间,忽然发现有个个子不高却目光犀利的陌生孩子抱着一把旧琴站在门槛外。 “这是打哪儿来的姑娘呀?” “跟着你们回程的马车印来的。”小姑娘的声音清脆而利落,“请收下我吧。” 众人讶异极了,却不显声色,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身形不错,不过身量太小了点儿,面貌也太普通。你会跳舞么?” 摇头。 “那我们可帮不了你了。赶紧回家找你娘吧,这儿可不是好人家姑娘该来的地方。” “我会弹琴。” 一阵闹笑。“会弹琴的姑娘多了去了,我们何必要收你呢?” 姑娘也不多言,坐在门槛上在腿上安了琴便随手抚起来。一曲听罢,众人皆无言。 在内堂坐了好久的琴师悄然来到姑娘的身边,轻轻蹲下身,温和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来这里?” “我叫画扇,来这儿是为了赚银子。” “赚银子做什么?你的家人呢?” “我娘死了。我要攒银子去京城投奔亲戚。我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的。”姑娘的语气平淡,但措辞却尖锐得很。旁人还未来得及拿出抹泪唏嘘的神态,倒先禁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一旁的琴师却毫不在意:“如果我们收下你,你能不能好好学琴好好表演?” 点头。 琴师伸手扶起了女孩:“画扇,从今天起至你离开之前,倾城的曲便交给你了。” 一旁有人伸手扯了扯琴师的衣角:“刚才那曲子确实动人,可这姑娘弹得也未见多好,这么做是不是草率了些?” 琴师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她弹得如何,只是你们不曾听出这曲子里深切的渴望罢了。 而这曲,便是流亭了。 迴廊边。 一个人影徘徊了许久,却始终不曾上前或离开。 “谁在那儿?” 那个纤瘦的身影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叱问吓了一跳。不过这一喝仿佛给了她决心——有那么一刻她本能地想逃走,但最终定了定神走上前来。 “请问……那个……画扇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温和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迟疑。 人群中的画扇毫不动容地起身,毫不犹豫地离席,毫不介意地走到那人身边,也未曾停下,反倒是领着她离开了倾城众人的视线。 不远处。 画扇停住了脚步。也未开口,便静静地立着。不圆满的月色有些苍凉,夜风轻敲着树叶作响,之前还充斥着双耳的寿宴喧闹已然在很遥远的地方,时光像静止了,安静地垂侧在两人的身旁。 这是多久没有见过的场景了。四年的时光渐渐在脑海中倒转,这一刻,本已长成玲珑乖巧的姑娘仿佛又回到了那时胆怯无助的形象。她知道画扇很少说什么,却从不吝惜帮着自己。还记得年少时自己曾经不小心砸坏了娘从不捨得用的砚台,若不是画扇抢在前面担下了罪名,那时定是躲不过责罚了。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如此淡漠。终究还是要自己先开口。 “姐姐,这些年可好?” “好。”画扇的声音云淡风轻,听不出半分欣喜或是艰辛。“你呢?” “静妤很好。”听到画扇过问自己,静妤几乎是惊喜的,于是笑颜也展了几分,“当时刘妈受娘所託照顾我们,可你忽然就不知所踪。我们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姐姐的下落,也只能作罢了。后来刘妈带我进了齐府,本是帮着厨房打杂,一次送东西时夫人看我乖巧,便留下带在身边了。” 画扇点头。对于自己的这个妹妹来说,这无疑是一条不错的路。 “可是姐姐为何会去……那样的地方呢?”想起倾城,静妤不经意微微皱了眉。她眼中的倾城,与常人预料的怕是无异吧,风尘之地,轻贱之所,那里的女子都是爱慕虚荣、见利忘义的,若是和自己牵扯上关系便是失了身份丢了名节。 “为了赚钱。我需要盘缠去京城。” “京城?是去找什么亲戚么?”刚问出口,静妤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娘说我们没有亲戚了……” “娘何曾什么都告诉你了。”还是那淡淡的语气,波澜不惊。 是啊。静妤早就明白这一点,却仍然像儿时一般禁不住委屈。她明白娘对自己的好,也无数次感激过娘视如己出的疼爱。所以她无比珍惜这份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情,尽力乖巧懂事,为娘和姐姐做自己能做的一切,可是,这始终无法改变自己是被收养来的事实。儿时的她总想着,若自己是娘亲生,便可像姐姐那般,砸坏了东西不被责罚,也能够去学着弹奏那些好听的曲子了。而且自己分明比淡漠的姐姐更招人疼爱,不是么? 不过,无论如何,静妤都从不曾记恨埋怨过画扇。虽然面上淡漠少言谈,可画扇却一直默默地维护着自己。从当年,到今日。 灿烂的笑容重新回到了静妤的脸上。她的目光清和,却盈然有神。“无论如何,今夜还是要多谢姐姐。若非姐姐冒险相助,静妤都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场,说不定就被那醉鬼酿成一场大祸了。”言罢深深福了一福。 “无妨。”画扇轻轻摇了摇头,“只怕这事儿不会就这么轻易结束。” “姐姐是何意?” 巡抚家的少爷即便酒醉也绝不会如此莽撞,既酿成今日的险境,必是两府积怨已久。待到黄少爷羽翼丰满,只怕会想方设法除之而后快。可惜多说无益,静妤毕竟只是个孩子,她即便懂了也无能为力。 第4页 “没什么,只是江湖险恶,自己千万小心。” “静妤明白。娘从小教导我们要谨言慎行,静妤一直铭记于心。” “夜深了。赶紧回去吧。” “那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姐姐住在哪里呢?” “不重要了。我明日便要启程进京,不知何年才会回到此处。随缘吧。” 静妤很是沮丧。好不容易重逢的亲人这么快又将分别,哪怕画扇再是淡漠,知道她在,自己多少会更安心一些。 “也好。姐姐路上小心,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看着静妤勉强扯起的嘴角,画扇有些埋怨自己的残忍。自这个姑娘出现在自己生命中那一刻起,自己便从未尽过长姐的责任。如果自己不知道那个故事,也没那么热切想去见见那个人,也许就可以像一个普通的姐姐那般,带着妹妹平淡却快乐地成长,也许生活会艰辛,但总有家人相伴。 倘若一切顺利,倘若我能很快归来,倘若那时一切未曾改变,我愿默默地守在你身边,见证你的成长,倾听你的幸福。不再自私,就像凌姨当年守护着自己一样。 望着静妤渐渐远去的背影,画扇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少有的温柔笑容。这个由凌姨养大的姑娘,那神态那步伐那温柔的举止,还真是像极了凌姨。不是亲女,胜似亲女。 ☆、浪起 翌日清晨。黄府正厅。 巡抚大人黄周正一边端着昨日齐府送来的龙井茶,嗅着沁人的香气,一边斜眼看了看桌上点燃的香,淡淡地问道:“奇甫怎么还没有来?” 身边的小厮面面相觑。正想打发人去找少爷,黄奇甫倒是急急忙忙整着衣衫出现了。 “爹……儿子昨天喝多了,所以今天起得有点晚。也没个人早点来叫我一叫。”说罢狠狠瞪了一眼伺候自己的小厮。 “你也别怨别人。早就告诫过你少喝酒,你的酒性又不好,喝多了保不定坏了什么大事。”周正悠悠地嘆道。这个儿子从小怕是被夫人宠溺惯了,骄横跋扈,成不了大器,所幸还有胆气,自己也从没指望过他能有什么大作为,能安顿得了这个府上也算是够了。 “儿子明白,儿子明白。”看到父亲没生气,奇甫心里自是放下了几分,脸上又爬满了满不在乎的笑意,“爹,上回您说的那件偷贩私盐的案子有没有什么进展呀?上回可说要严办啊,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吧。这可是您加官进爵的好机会呀。” “是啊。”若不是有重要的线索,少有大案会下派到聊城这样的小地方来。黄周正做了十余年巡抚,所办的案子多半也只是地界上的小打小闹,偶尔还有齐中致那个一本正经的老傢伙跟在身后唱反调闹心,实在是无趣得紧。“诏书已下,这个案子将由九门提督赵大人亲自查办,我们可得千万谨慎。” “九门提督赵大人?”听到这样的级别,奇甫立马兴奋了起来,“爹,我这就去查!去城门那儿一辆辆车拦下来开袋验货!” “胡闹!有你这么查案的么?要是那私盐能这么正大光明地装在袋里从城门走,那还用得着九门提督大人管么?而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打草惊蛇’?”周正无奈地摇了摇头,“况且这用得着你去做么?难道齐中致是吃白饭的?既然是知府,这么大的案子,怎可饶他清闲?” “爹说得有理,是儿子莽撞了。”奇甫的头点得像鸡啄米,“那我们就把案子丢给齐中致父子,然后坐享其成便是了。以齐老头那拗劲儿,不查个水落石出是断不会回头的。” “又错了。既是大案,其中必然盘根错节。让齐中致去纠缠枝叶,而我们紧握根基,届时才能水到渠成,又不落人口实。”周正又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况且我们手中不是已经有那么一丝线索了么?” “爹说的可是杜——” 周正抬手打断了奇甫的话。倘若沈老爷的猜测没有错,杜记米行这潭水定是深不可测。不过尚好,即便自己从未与杜家交过手,但至少,这杜家的死对头沈家已经是自己这边的人了。想到这儿,周正不免暗暗得意着自己的先见之明。“话说你昨天喝了这么多,不会把这事情给捅出去了吧?” “怎么会怎么会。爹过虑了。儿子的形象虽是有点不雅,但神智还清醒得很呢。哈哈哈!”说着奇甫又想起了昨晚和齐洛生的交锋,要不是被那该死的女人搅了局,这一仗该多痛快啊。想到齐洛生那副紧张的表情,奇甫笑得越发开怀了。 “那就好。”周正放下了茶杯,语气也平和了不少,“去看看青蓝吧。昨儿个病了一天,也不知好些了没。人家沈老爷把女儿嫁进黄府可不是为了伺候醉鬼的。” “是是是。儿子这就去。”说罢,奇甫作了揖,便急急转身离开。 东厢房。 青蓝对着铜镜,在髮髻里插上了最后一支翠玉簪,侧了侧脸,嘴角微微上扬。 “小姐今儿个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昨儿个可把我们急坏了。”一旁的侍女莺儿看到青蓝的身体已经无碍,早便禁不住满脸笑意。 “我哪有这么娇弱,不过是个小风寒,喝点儿姜汤睡一觉发发汗便是了。”想起莺儿昨天大唿小叫着在外面找人的场景,青蓝不禁笑了起来,“你呀,也太夸张了点儿吧。明知昨日是爹的寿辰,大伙儿连寿宴的事儿都忙不过来,还一个劲儿的拽着路过的小厮让人家去寻郎中,不答应还不让走,放走了之后郎中不来又急得跳脚。最后非闹到老爷夫人那儿去才罢的休。” 莺儿撅着嘴佯装委屈道:“小姐您全都听到啦。莺儿也没想闹这么大,只是这黄府也太冷漠了些。全都忙着摆那寿宴的大排场,自家少夫人病倒了却没个人来过问。” “你的嗓门这么亮堂我能听不到么。再说,哪是没人过问了,夫人一早便找了郎中诊了脉开了方子,只是我自个儿恢復得不如预期这么快罢了。病又没重,哪能像你这么急着跳脚再去寻郎中的呀。”青蓝渐渐收住了笑颜,悠悠嘆道,“既然嫁到了别人府上,可不能再像旧日里动不动便拿出小姐的款了。” “是。”莺儿一边不情愿地应着,一边又嘟囔了句,“不过这哪儿算是有人过问了……从昨儿个到今天,这奇甫少爷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呢……” “哈哈哈!莺儿说我什么坏话呢?”人影未至,声音先行。说话间黄奇甫大步流星地踏进房来,走到梳妆檯旁弯下腰双手扶着青蓝的肩,仔细打量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可人儿,最终目光汇聚在青蓝柔情似水的眼眸中,定定地望着,不觉失了神。 一旁的莺儿早捂着嘴笑开了花。 “少爷……” 听到青蓝的唤声,奇甫这才回了神,讪讪地笑了起来:“这气色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大碍了。青蓝,你感觉如何?” 第5页 “我觉得挺好。其实原本就没什么,全怪昨儿个莺儿瞎折腾,要是闹了爹的寿宴,这罪过可大了。”边说着青蓝边转头看向一旁的莺儿,莺儿也只能抿着嘴立在一旁低眉顺眼。 “莺儿为你着急也是应该的嘛。哈哈哈!昨天我真是忙得脱不开身,否则怎么着也得来看你一看。晚上又帮着爹应付这么多的宾客,你一杯我一杯,不觉就喝多了。” “青蓝事小。少爷是忙大事的人,当以大事为重啊。”青蓝的声音温柔婉转,听得奇甫心花怒放。 “哈哈哈!知我者莫若青蓝啊。”说笑间,奇甫挥了挥手,莺儿识趣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黄奇甫压低了声音,面色神秘地说道:“听爹说杜记米行可能会和京城正在调查的私盐案有关系,现在这案子在九门提督赵大人手上。你爹那儿可有这方面的线索?” 青蓝暗暗地惊了一惊,可面上却仍然微笑着不动声色:“爹和杜家打了半辈子交道,争来抢去也就是为了那点儿卖米的银子,那什么私盐之类的可真没想过呀。” “可上次不正是你告诉我说杜记米行有猫腻么?”奇甫有些气急败坏。 “那也是爹说起的。”女子的目光委委屈屈地垂下,“青蓝一介女流,怎么可能懂得这些……” “唉!”奇甫无奈地甩了甩手,“原本还以为是表现的好机会,这下可真不知从何查起了!”说着便转身一把扯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现在本就不是探查的时机。要是让你这么莽莽撞撞地去杜府闹上一闹必是打草惊蛇,让他们轻轻松松就藏起了狐狸尾巴。 “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挺温柔的,一会儿又黑着脸走了。”莺儿端着脸盆走了进来,一边还回头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 “少爷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青蓝倒是毫不在意,重新拿起了梳子。 “是啊,少爷老是喜怒无常,还爱喝醉酒,又不怎么关心小姐。”莺儿绞着毛巾愤愤不平,“可比杜公子差远了。” 青蓝手中的梳子在发间略卡了一卡。 “杜公子长得玉树临风,待人也是极好的,说话温和有趣,和小姐也相识了多年,家业也大,怎么看都不比少爷逊色。”莺儿自顾自说个不停。 好则好矣,却不留我心。从不知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等得累了倦了,一抬眼,你还在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自在飞行。这一刻才明了,原来我从不曾拥有过你。 门框轻响。 一个熟悉的沈府家丁站在门外。“老爷夫人听说小姐昨日病重,放不下心差我过来看看。小姐可安好?” “我很好。是莺儿紧张过度了。劳烦爹娘费心。” “那就好。”那小厮看着青蓝的气色也觉得并无大碍,“若无他事那我便先走了。夫人捎来的汤药刚才已经交给莺儿姑娘了。” 来人转身欲走,却被青蓝叫住:“请等一等!烦请帮我给爹娘带个便笺。莺儿,拿笔墨来。” “爹娘,女安好。杜事已禀,惊涛不远。”青蓝面含微笑,清秀的小楷在纸上慢慢绽开。 别怨我心狠。常秋,这全是你教的…… ☆、启程(1) 晌午,城外小茶铺。 “阿嚏!” 左手托腮、已然见着周公的小离勐得一惊,抬起脑袋睁大双眼像灯笼一般从右至左看了一圈,目光最终对上了坐在自己左边、一脸嘲弄的少爷。 “嘿嘿……少爷……”虽然等人很无聊,但是睡着总是不对的。小离憨厚地摸了摸后脑勺。 少爷没有说话,只是转头又望向了门边。茶铺虽小,却占了要道,人来人往,好生热闹。都是赶路人,急忙忙地坐下要杯凉茶,喘口气歇个脚,解解暑意便匆匆抬腿前行。也不怪小离看着看着便打起了瞌睡,这千篇一律的神情举止实在不值得几个时辰的凝神细看。 另一边,小茶铺的掌柜已经朝这对主僕斜眼了不下百次。虽说早付了够喝一整天的茶钱,但是大清早便已出了城来到这儿的人多半急着赶路,哪有在这里一坐便是半日的?若说是等人吧,也不见久等不来的焦躁,特别是那相貌堂堂的公子,手指敲着桌子气定神闲的,倒像是看热闹一般看着来往的人群,好生兴致。 “我说少爷……我们已经坐了快三个时辰了,是不是差不多该启程了?”又一次对上掌柜像看怪物一般的眼神后,小离终于按捺不住,决定探探少爷的口风。 “居然有这么久了?”少爷的眼神仍然没有离开茶铺的门,“也是。再等一个时辰吧,倘若还不出现,那我们便启程。” “还要一个时辰?”小离有些沮丧,“少爷怎么就知道那个姑娘一定会出现在这儿呢?” “这条路是去京城的必经之路。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孤身在外,绝不会选择人迹罕至的狭关险道,此为一。从城的中心地带走到城外的此处,一般脚程也得两个时辰,从这儿到下一个道口还不知有多少路,眼见得有一个小茶庄,断没有不停下歇息的理,此为二。” “要是那姑娘急着赶路便不进来歇息了呢?” “急着赶路?为了攒银子而等了四年的人会在这会儿急着赶路?”少爷笑得明媚,一抬手拍了拍小离的肩,“这可是你告诉我的呀。” “也对……不过昨儿个那姑娘可带着面纱吧,还隔这么老远,都没凑近瞧过,人就算是出现在这儿了少爷怕是也认不出来吧。” 少爷没有作声,只是眉眼一弯。若真对面不相识,也只得算是无缘。不过,那气度那举止那清冷的声音,足够从人群中一眼辨别了。 小离不太明白他的少爷在想些什么。之前老爷要他和京城各家米行的大掌柜们碰个面,结果少爷硬是推三阻四地拒绝了,把老爷气了好几天,只得派了大管家柳叔上京。这倒好了,柳叔前脚刚走,才没几日,为了一个少见多怪的姑娘家,这少爷偏偏又要去京城了。这没日没夜的瞎闹早晚把老爷给闹崩溃了不可。 不过说也奇怪,不知少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一次老爷居然什么都没说便准了这支回马枪。 说起那姑娘,虽说昨夜里戴着面纱看不真切,但就那眉眼,怎么瞧都瞧不出半分花容月貌沉鱼落雁的范儿。少爷身边俏丽的姑娘数不胜数,且不说这几年来为求亲踏破门槛的富家小姐们一个个全是花枝招展的模样,就说早几年里和少爷形影不离的沈家大小姐,那真叫仪态万千惹人怜,回眸一笑百媚生。这么些个漂亮姑娘少爷都毫不在意,怎么今儿个突然对一个弹琴的梨园女子念念不忘了?难不成是大家闺秀见多了,想换换口味不成? 小离迷惑地晃了晃脑袋,然后正了正肩,想着是不是又该起身去松松筋骨。忽然,少爷凑近了低声说道:“该走了。” 第6页 “这不是连半个时辰都还没到……” 画扇来到这个小茶铺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 天气虽不是很热,可不停歇地走了两个多时辰,对一个普通女子来说,总是有些累的。 普通的凉茶,略苦。没有清香,不过能解渴便好。画扇的手懒懒得撑在桌上,旁边的椅子上还放着一个长长的包袱,斜倚在桌子的另一侧。简单的髮髻,朴素的长衣,几乎干净素颜的妆容,一点儿也不显眼——或者说,轻而易举地便把自己埋没于人群中了。路途遥远,小心为上。 一阵清风拂面。再坐一刻,便启程吧。 可身边的包袱却直直地倒了下去。 画扇赶忙站起身,弯腰想扯住它,却被一旁刚好经过的公子抢了先。他单手扶起包袱,温柔地放回它原来的地方。 “多谢公子。”出门在外,还是和善点儿好。画扇像模像样地摆出了一个笑颜。 “举手之劳。”公子对着画扇颔首微笑。 剑眉星目,英气挺拔,那笑颜,像阳光一般暖在心间。 画扇忽然觉得自己那装出来的笑容有些僵了。公子的身影渐渐远去,画扇低头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却不曾发觉,眼角又微微透出一丝笑意。 “少爷……方才就是昨夜的那个姑娘?” “眼力不错嘛,小离。”如偿所愿的少爷看起来心情很好。 “可是……您在这候了三个时辰就是为了跟人家打个照面然后各自上路不成?” “那还能怎样?”少爷饶有兴致地逗着小离,“难不成我该凑上去说‘姑娘你好,昨儿个晚上我在黄府听了你的曲子,觉得真不错,所以特意派人打听了你的行踪然后专程在这儿候着’?” “那……那也不是……” “这不就是了。”少爷一脸阳光灿烂,“既同是去京城,途中遇上的机会可多的很。那时再装个有缘人结个伴不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么。” “少爷英明。”小离暗自忖着,讨姑娘家的欢心,少爷果然有一套啊。 “对了,附耳过来……” ☆、启程(2) 在郊外的小道上走了两个时辰,画扇有些倦了。虽说暮色未起,但若不快些寻到宿处,一个人孤身在外也太不安全了。身上的包袱仿佛又重了些。其实没什么要紧东西,只是那琴,实在捨不得丢下。况且,若是没有这把琴,凭什么说自己就是素颀的女儿呢。 画扇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可没走几步,竟然发现路边躺着一个人! 倾倒的书箱,打翻的水袋,灰白的面色,一动不动的身影。画扇有些惊恐,不知如何是好。想抬腿就走、远远离开这不知是死是活的傢伙,双脚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怎么也迈不开步。 好像……有点眼熟? 那人的口鼻适时地翕动起来,好像想开口说些什么。画扇心一横,走近了去,蹲在他身旁,侧耳慢慢凑近他的唇。“水……水……” 不远处有泉水,自己的给他喝了再去灌便是。画扇没犹豫便从包袱里拿出了自己的水袋,抬起那人的头刚想餵进去,却见那人很吃力地想抬起自己的手。手里有一颗药丸。画扇拿起它便塞入那人的口中,然后把水也倒了进去。 “咳咳咳……”那人好像呛了水,面色不见好转,只是不住地咳嗽。一旁的画扇有些无措,只能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想着是不是今晚是不是该错过宿头了。 “少爷……少爷……水来了……”不远处,一个书童模样的人提着两个水袋急急地跑过来。 画扇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赶忙放下了自己扶着的人,迅速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意欲离开。 “多谢……咳咳……姑娘……救命之恩……” 听到那人说话,画扇不免又转过头来,却发现转眼间,靠在书童臂弯里那人的面色已经好了不少,方才还紧闭的双眼这会儿已然灿若晨星。 “你是城外茶铺中的那位公子……”看见这双眼,画扇如梦初醒。 “受了姑娘这般大恩,在下感激不尽。”言罢便欲站起作揖。 “不用了,举手之劳。”看到这位公子充满生气的样子,画扇也颇有几分满足感,“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再晚怕是赶不上住宿了。” “姑娘可愿略等一等?这条是往京城的路,倘若有幸和姑娘同路,且姑娘不嫌弃在下,一起搭伴前往如何?路上也可有个照应。咱们一天之内遇见了两回,不可谓不有缘啊。”看着画扇迟疑的表情,那公子又补充了一句,“在下知道前面不远便有一个村落,在那儿留宿很是方便。” “可是公子的身体……” “姑娘请放心,咱少爷这隐疾从娘胎里带来,平日里极少发作,偶尔发作只要吃下专门的药丸便可。方才是少爷一时乏力洒了水袋,小离急急忙忙去附近找水,这才让姑娘看到这般景象的。平日里断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小书童一脸自信满满,分明看不出劫后余生的惶恐。 也罢,一个人的漫漫长路也无聊得很,不若有个人相互扶持,也算缘分一段,大梦一场。 而且,这灿烂无邪的眼神真真像一块磁石,能吸引着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那便如公子所言吧。这一路还请两位多多照应了。” “若需帮助,定当竭力。我这条命都是姑娘救回来的呢。” “公子言重了。” “在下杜常秋,去京城是为了拜师求学。”然后,他转身指着正在整理散落书本的小书童介绍道,“这是伴当小离。” “杜公子有礼了。小女子画扇上京是为了寻人,希望不要拖了两位的后腿才是。”画扇抬起眼,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微微笑着,却渐渐发现,明亮之后仿佛是不见底的深邃。 这从不躲闪的眼神,究竟是坦诚,还是习以为常的深藏? 是夜。小村庄中。 “今天这石灰真是派了大用场啊,抹在脸上还真像这么回事儿。”对于下午演的这一出“英雄救美”,小离很是兴奋。 “轻点儿声。小心让画扇姑娘听见。”画扇比想像中更容易接近,不过这多半还是因为自己猜对了她那颗温润如玉的善心。常秋安静地翻看着带来的书本,虽说这只是演戏的道具,但是书中自是有深刻的道理,能给人不同的视野。 “我说少爷,为什么您要编个拜师求学的由头呢?在这聊城中,就算是没听过您杜常秋少爷的名头,多半也都知道咱家米行啊。而且这画扇姑娘看起来又不傻,我觉着这谎早晚得被揭穿。” “闲话少问,扮好你的书童便是。”常秋拿起手边的酒壶,仰首倾入口中,然后復又垂目,翻看起了下一页。 第7页 既然早晚都会发现我在隐藏,不如让你认为,这便是我的隐藏。 ☆、沙尘(1) 三日后,杜府正厅。 眼见着正桌上的香越烧越短,齐洛生不免有些焦躁,手中的杯子端起又放下。这杜老爷是怎么回事?约定的时辰已经过了挺久,除了进门时丫头给端上了一杯凉茶,这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早晨送来的名帖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平整得都不像展开读过的模样。 这杜府难道果然是有些蹊跷不成?在漫长的等待中回想着昨日和父亲的对话,洛生的眉渐渐皱了起来。 “洛生啊,明儿个帮爹去杜府走一趟,有个案子需要去问问杜老爷。” “杜府?杜记米行那家?” “对,就是杜寅君老爷。或者去问问他的儿子杜常秋也行。” “听上去挺有意思。”这么多年来这杜家从未被什么案子牵扯过,虽说米行的生意越做越大,但杜府上下为人一贯低调厚道。此番居然有事涉及杜家,洛生看上去颇有兴趣。“爹,是什么样的案子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齐中致喝了一口茶,淡淡开口,“今日有两人来公堂上告杜寅君。他们说自己的家人在为杜记运米的途中身故了,要杜老爷为此负责。” “这算个什么事儿。”洛生大失所望地靠在椅背上。“本以为是个有看头的大案,结果竟是这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人死了就赔钱呗,杜记干了这么多年,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吧。必是银子给得少了,人家的亲眷不愿意了,才吵着闹着想多要一点儿。” “这便是蹊跷之处了。这运送本就危险,一路上遇个天灾人祸伤了性命也绝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杜记做这一行多年了,从未听说过一次类似的矛盾,怎么这次就闹到我们这儿了呢?” “指不定是这家的亲眷比较贪心,嫌银子不够,闹一闹想多得点银子吧。”洛生的脑筋转得不慢,却还是不怎么提得起兴趣。 恐是没这么简单。倘若只是贪得无厌的穷亲戚,那不过是沙尘几粒。怕就怕这是疾风骤雨的前兆,背后藏着四伏危机。虽然尚不明就里,中致却仍心存疑窦,于是低声嘱咐着:“无论如何还是谨慎为上,自己千万小心。” 爹这是年纪越大越胆小了么。想起昨日最后望见的那个严肃表情,洛生分明是不解的。于是垂首摇头,顺手又拿起了手边的杯子,刚想举起送至嘴边,忽然听见一串银铃般嗓音雀跃着蹦入厅堂:“齐公子,久等了。” 洛生抬眼,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短衫布履,面色清丽,边用手指缠弄着自己的髮辫,边侧着脑袋,弯着闪亮的眼冲着自己甜甜地笑着。 可算是有人来了。洛生放下杯子,正了正身道:“约定时辰已到,可否邀杜老爷和杜公子出来一见?姑娘既知在下名姓,想必贵府已经看过名帖了。在下受家父知府大人所託前来询案,还请姑娘知会一声。” 哪知这姑娘竟一屁股在厅堂正位上坐了下来,也不叫人来,而是旁若无人地拿起茶壶自斟自饮起来:“杜老爷这会儿正在各家米行间巡店呢,每日这个时辰他总不在府中。杜公子前几日便下江南採办去了,据说那儿的农户种出了上好的红粳稻米,这一去怕是十天半个月都回不来了吧。再者——”姑娘的口气里满是戏嚯,“就他这宁在牡丹花下死的性子,说不定就恋上个秦淮美女,然后大半年都摸不着人影了。” “这……”洛生觉着自己被活活噎着了,都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沉吟片刻,他敛了敛神色道,“今早送来的名帖上,提及了在下会于午后前来商谈要事,杜老爷既然收下了名帖,此刻又为何不在府中?难道是不把知府大人放在眼里不成?” “喂喂喂,话可不能这么说。你那名帖是我收下的,这会儿我也如约来听你询问了,齐公子可不能随意编派我们的不是呀。”姑娘的话说得大大咧咧,丝毫未觉得有何不妥。 “名帖是你收的?”洛生这下可真是摸不着头脑了。这杜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丫头到底懂不懂规矩?“我要找的是杜老爷,谈的是正经案子,怎可由姑娘代劳!”言罢起身,转头欲走。 “我怎么就不能代劳了。”姑娘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轻盈地从高背椅子上跃了下来,亭亭立在洛生背后,“难道杜家大小姐的话是不作数的么?” 大小姐?这丫头居然是杜家大小姐?洛生几乎弹眼落睛,转过身去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这简单的装扮,别说没有别家小姐那满身的绫罗绸缎、珠环玉佩,就连髮髻间也不见繁复的花样,甚至连簪子都没几支。而且这谈吐这举止,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温婉的模样?看起来连我们府上的静妤都比不上吧。 “你果真是杜家大小姐?”虽然确实听闻过杜家有位小姐,但看着眼前这丫头的样子,洛生实在是没有底气。 “看来出乎了齐公子的意料啊。”少女笑靥如花,亮出了仿佛不止一次这般耍弄过别人的欢颜,“我叫杜瑾夏,杜记未来还望齐公子多多关照呢。” “呵呵……在下齐洛生……”洛生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心底却暗暗恨着,这究竟是谁关照谁啊。也罢,死马当活马医吧。“既然是杜小姐,那想必对最近那件案子的情况是知晓的。可否告诉在下一些具体的情形?” “齐公子说的可是上月不幸身故的李三叔和张四叔吧。”瑾夏收起了笑容,面色里全是遗憾,“这两位可算是米行的老师傅了,自小就常听爹和管家柳叔提起他们的沉稳可靠。上月这两位叔叔去泰安送粮,没想到竟突然遇上山洪。泰安的伙计久等他们不来,才想到去山路上寻人,可是已经太晚了……” 看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姑娘忽然就垂下了双眼,洛生想着自己是不是有些残忍了。可这毕竟是正事,怠慢不得,便硬了硬心肠又开了口:“瑾夏小姐,恕我冒昧,这一趟路程与他们平日走的可有不同?是否特别艰险呢?” “路途艰险确有几分,但两位叔叔早已经走了无数次了。这一趟与平日里唯一不同的只有那可恨的山洪而已!”瑾夏的声音亮了起来,其中的忿忿再明显不过。 “那这两位师傅的身后事贵府是如何料理的?” “按照惯例,哥哥给了他们的家眷每家七百两银子,是柳叔亲自送去的,并且竭力厚葬了,还允诺说以后如有需要杜家一定尽力相助。后来我听说爹私下里又给了柳叔四百两,毕竟这两位叔叔在杜记劳苦功高这么多年。” “当时两位师傅的家人可有奇怪的举动?” “据柳叔说只是悲痛罢了。他们必然是怨杜记的,但爹待伙计从来都宽厚,这么些年两位叔叔虽辛勤,却也从未吃过什么亏。”说着瑾夏抬眼望向洛生,“齐公子可知他们此次为何会闹上公堂?若是想要更多银子直接来找我们便是。我不明白……” 第8页 “他们想讨要一个说法。张四娘子说,她相公这次临行前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诸如‘好好照顾自己’、‘孩子就交给你了’,她原本也没在意,事后想来却觉得句句似遗言。李三的弟弟也说兄长和平日不同。所以他们怀疑,杜记一定是派这两位师傅去了某些不能明言的危险境地。” “这可是无稽之谈了。想必是两位叔叔的家人过于悲伤,所以回想起的每个句子都觉得不祥吧。”瑾夏的眼神认真而诚恳,丝毫看不出躲闪和慌乱。 就说吧,果然还是悲痛的穷亲戚慌不择路的诉求。也许由于是瑾夏恳切的目光和毫无破绽的言辞,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回应与洛生猜想中的真实情况几无二致,不知不觉间,洛生对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已然深信不疑。 ☆、沙尘(2) 送走洛生,瑾夏转身走进了后院。 杜寅君背手立在院中,定定地望着远方。春日里清风凉爽,树叶花枝微微摇曳,四处是生气盎然的景致。可自己仿佛已没有了昔日的意气风发。倘若常秋担心之事真的发生,那么未来将无法想像。哪怕眼前尚且风平浪静,可谁知哪一刻便会遇上惊涛骇浪。 忽然,脖子被人重重勾住。随之而来的是女儿银铃般的笑声:“爹,我刚才说得好不好?” 寅君松开了微蹙的眉头,转过身爱怜地抚着瑾夏的髮髻,笑得温暖:“好,好得很啊。只是——”听到话锋一转,依偎在寅君胸前的小脑袋抬了起来,扑闪扑闪的目光刚好对上父亲佯装严肃的表情,“只是,以后别这么说你哥哥罢。” “哈哈哈哈。”方才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笑意这会儿却更灿烂地满溢出来,瑾夏几乎直不起腰,却还嘴硬着辩解,“我又没说错,他可不就是这风流性子么,怎么就不让说了?莫不是爹怕哥哥被我坏了名声娶不到媳妇不成?放心吧,靠着爹娘给的好皮囊和几分小聪明的劲儿,杜常秋公子的身后可是有无数好姑娘排着队呢。” “你瞧你,我不过说了一句,竟惹出你这么一大套道理。”寅君深知平日里女儿无遮无拦的性子,却也从不责怪,毕竟在要紧关头,瑾夏的审时度势和方寸拿捏总是能令人放心。“爹才不操心你哥娶不娶得到媳妇,他自个儿扯的烂摊子自个儿收去。倒是你一个姑娘家,老在外人面前说什么‘牡丹花下死’,若是传出去把好好的小伙子都吓跑了,爹可要替你伤心了。” “爹……”发现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瑾夏撅起了嘴,像小猫一样又伏上了父亲的胸膛。 日光渐斜,院中的青翠也似渐渐染上了层浅浅的金黄。那一片开得正盛的三色堇,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光。 有这样一双聪慧的儿女,自己早该安享天伦才是,可是,有些东西不是想停便能停下来的。本想一己扛下,却发现身边的人早被牵扯,逃不开丢不走,只得越陷越深。寅君在景色中安静地沉思,却未觉怀中的瑾夏微微泛红的面庞。 是夜,齐府辅厅。 听完洛生讲述了去杜府的经过,齐中致没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先到此为止吧,洛生最近不必再去杜家打扰了,一切待杜公子和柳管家归来之后再说。”说罢便转身离开。 厅中只剩洛生一人默默坐着,无言地拨弄着茶杯盖,脑海中却全是午后那银铃般的嗓音和娇俏的身影,不知不觉便入了神。从未见过这般奇丽女子,那毫不掩饰的爽朗,那毫不做作的谈吐,那一颦一笑间的率真,那落落大方的气度,现在想来仍旧是如此迷人。只是,“最近不必再去杜家打扰了”…… “少爷。”一旁的静妤端着茶壶轻轻走近,低声唤着,却未见任何回应,于是又扬声唤了一回,“少爷。” 仍旧沉默。 平日里很少见到这位性情如火的少爷安静沉思的样子,于是这会儿静妤忽然觉得挺有趣,想着便放下了手中的茶壶,略略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挪到洛生身边,定了定神,然后凑到他耳边,第三遍温柔地喊着:“少爷……” “瑾……静妤啊……”洛生显然有些受惊,但抬眼一瞧是静妤,便也没起怒意,只是呵呵干笑了两下,然后起身欲走。 “少爷……”静妤热切地望着洛生,却仿佛欲言又止,“不再喝杯茶么?” “不了。时间不早了,早点去歇息吧。”洛生侧过目光,转身独自跨出厅堂。 静妤怔怔地站在那儿,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悲伤。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少爷和从前似有些不同了,却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同。 定是自己想多了吧。也许是公事繁杂,于是伤些脑筋变得淡漠了些也无可厚非。这般想着,静妤便又宽心了几分,转身收拾起了桌上的茶具。夜色中,颈上明亮的翠绿丝巾随着少女的身形起伏轻快地跃动着。今日才第一次戴上呢,只可惜,那个人连一眼都未曾瞧过。 ☆、琴动(1) 两日后,济南郊外。 天气渐热,日照渐长。听着窗外鸟鸣啁啾,画扇早早便醒了过来。走了几日的官道,今日总算是可以进城歇息了。虽说这些年来都是一人过活,但苦日子还真没经歷过几日,郊外小村落中粗糙的起居着实习惯不了。画扇边想边收拾着自己的行囊,临收完了,却又打开包袱,轻轻抚着旧琴的木质边缘,抚着那些快褪去的雕花,心想着已有好几日不曾弹奏过了,连手指都仿佛僵硬了几分。 其实连自己也不曾确信,为何会偏执地携琴而行。本想着除了年少时摔碎的砚台之外,它便是娘唯一的信物,可这么多年过去,曾经的美和卓着早已被时光的清流沖刷殆尽,任谁都无从辨识其昔日的华彩。可这些年来,带着它早已成为习惯,这把旧琴仿佛融化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无论何时无论何境,只要琴在,自己便有安全感。一如当年,抱着它便拥有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追着马车径直奔向梨园,不管不顾地投身,又一如现在,这么不管不顾地掉头离开。 回头想想,自己总是如此冲动。原以为梨园四年足够把人磨练得百毒不侵,谁料自己仍旧是这般毫无长进。这不,又轻易相信了一个半途相遇的病弱书生。画扇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又把包袱扎紧了。不过说也奇怪,这位杜公子还真有几分与众不同。谦恭温和自不必说,相处几日来从不曾多问多言才是最最难能可贵的,也省了自己动辄便需要摆出一副疏冷面目的气力。想到这儿,画扇不禁莞尔,脑中不免又浮现出那双闪亮的眉眼。 转眼日上三竿。济南城就在眼前了。画扇提起包袱,头也不回的踏入清风。不远处,两个挺拔的身影倚木相待,且一望,倾城日光。 中午,三人在城外的小酒肆歇脚。小离背着书箱吃得狼吞虎咽,画扇随手把自己的包袱竖立在地上,使之斜倚着身旁的桌角,常秋只是安静地饮着茶,眼神淡淡地追随着铺在地面上的阳光。 第9页 “我说姑娘,你每天吃这么少都不会饿吗?”小离一边忙着往口中塞米饭,一边打量着身旁画扇面前的碗筷。 画扇微笑着摇了摇头,却听见对面传来不紧不慢的声音:“画扇姑娘身量小,吃得少是自然的。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你可曾听见画扇姑娘喊过一声累?” “我不该小瞧姑娘的,嘿嘿。”小离不自在地笑笑,又低下头继续塞米饭去了。 这样的场景里,画扇忽生出几分感激。这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无可纠缠,自己亦只是在场面中应个浮笔,可对面那人竟这般恳切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成全了自己私心里无法明言却想让人知晓的坚强和骄傲。这般贴心,这般默契,十多年来从不敢想像,今日却无心插柳,相遇竟似知己。这样想着,不经意间画扇的目光便移至对面,眼看着常秋的侧目中淡淡的笑意。 画扇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转了转眼,才想收回目光,却发现对面的常秋忽然一跃而起,冲出了酒肆的门。一旁的小离口中的米饭还没咽完,却也张着嘴大喊:“包袱!你的包袱!” 这一刻,画扇才意识到是自己倚在桌角的包袱被身后经过的人顺手牵羊了。于是她急急忙忙抬起腿来向外跑去,也不知自己这一去究竟能做得了什么,只是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了那把琴。可是跑着跑着,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接着便毫无缓冲地倒了下去。只剩下手掌和膝盖处钻心的痛。 小离匆匆来到了画扇的身边,可却未曾理会那指向前方的手势,只是轻轻扶起了她伏在地上的身子,一边替她拍去身上的尘土,一边安慰道:“姑娘请放心,我们少爷定会把包袱给追回来的。倒是姑娘自己小心些才是。” 画扇无言,只是沿墙坐着,目不转睛望向远方,即便相逐的人影早已跑出了自己的视线。这便是託付于你了。自己怕是无能为力,可至少这次不曾孤立无援。 ☆、琴动(2) 约莫半柱香后,一个人影渐渐出现、走近,然后越来越清晰。小离立马兴奋地站了起来,一路喊着“少爷”便欢快地迎了上去,一边顺手接下了长长的包袱,一边抬起眼来,却发现常秋的眉骨边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少爷,您怎么受伤了?让我瞧瞧有没有伤到眼睛?” 常秋一把拍掉了小离在自己眼前张牙舞爪的手,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挪到了坐在墙角的画扇身边,用略微肿起的嘴角艰难地扯出了一个微笑,弯起眉眼温和地说道:“摸起来像是一把琴呢。” 鲜红的血顺着眉角缓缓流下,在日光下,画扇望得几乎有些晕眩了。她低头从衣襟中拿出一方白绢,抬起手似乎想为常秋抹去血迹,可坐在地上的身躯怎么也无法够着那站立之人的眉,只得怔怔举在半空中,任手绢在空中轻舞。 “你的脚怎么了?”常秋敛起了笑容,也没接下手绢,只是弯下腰勾着画扇的手臂试图将她扶起,却发现女子垂下眼帘淡淡摇了摇头。 “怕是扭了。两位不妨先行,画扇在此休息一阵,若是消肿了自会重新上路的。” 听到此话,常秋却笑了起来,他拿过画扇手中的方绢,用力擦去了从眉角处流下的血,白色的布料上瞬时铺满了刺眼的鲜红一片。“既然我借了画扇姑娘的手绢,安有不还之理?若是就此别过,从此再还不了,岂不是让杜某于心不安?”然后便唤来小离,两人一起轻轻扶着画扇站起。 画扇,你为什么不拒绝?站起的那一瞬痛得彻心,于是只能任之摆布了不成? 还是依赖渐成了习惯,所以不忍分离? “杜公子,让我自己走吧。”看着常秋作势欲背起自己,画扇忙不迭地推拒。 “少爷,还是我来背吧。”一边的小离也摆出了架势。 “小离还是背着书箱拿好包袱吧。”微肿的面庞上虽然还挂着青紫,可常秋却仍然笑得灿烂,“这么瞧着画扇姑娘可是比它们轻巧多了。” 没来由地听到这样的道理,画扇也忍俊不禁,笑着抬起双眸望向常秋,不料却发现对面那双灿若晨星的眼也正直视着自己。 然后,恍惚间,画扇便被扶上了那宽厚的背嵴。她的下巴轻磕在常秋的左肩,一侧目便能瞧见那不浅的伤口。画扇忽然很想像儿时为娘吹药那般轻轻地吹一吹那个伤口,可是立马又转头嘲笑起自己怎么可以幼稚成这般。 “怎么会伤成这样?”柔声细语淡淡地飘入常秋左耳。 “不碍事,不过是被那人用竹篾划伤了。”回忆起方才那幕,常秋这才想起来后怕。那竹篾险些就划到了自己的眼睛,还好用手臂挡了一挡,不然非但救美不成,弄不好还搭上自己大半条性命。这会儿手臂虽未使力,却仍隐隐作痛,保不准就伤到了筋骨。 “杜公子的大恩难以言谢,画扇定当竭力报之。” “不妨不妨。上回姑娘不是也救了我的命?就当是扯平了。”常秋的笑容很是爽朗,“若画扇姑娘真觉得对我不起,有机会时不若弹支曲子让常秋一饱耳福,也算是救下这琴的圆满功德了。” 行将日落时,三人终于来到了城内的客栈。 用完食膳后,小离找来了郎中。画扇的脚和常秋的手臂都未曾伤到骨头,眉上的伤口亦只是皮外伤,算是万幸,不用歇几日便可继续上路了。 看着常秋脑袋和手臂上都缠着厚厚纱布的古怪模样,画扇觉得有些好笑,不知这位英气逼人的少爷是否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 常秋显然捕捉到了这一丝笑意,颇有些趁热打铁的意味:“画扇姑娘可曾记得答应过在下的事情?”说罢斜眼看着靠在画扇身旁的包袱。 画扇迟疑了一瞬,还是解开包袱拿出了琴搁在了自己腿上。收起了笑颜微微嘆着,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坐在梨园门前弹琴的旧时光。 指动弦起,宫商之音委婉动人,仿佛轻诉着一番相遇又错过的遗憾。 “好美一曲蝶恋花。”琴音渐落,常秋第一个拍起了掌。 “杜公子博学多才,对乐曲也颇有研究呢。” “画扇姑娘过奖了。”常秋惯例自谦着。可一旁的小离却禁不住捂着嘴别过头去。咱这少爷博学是博学,不过这些曲子多半都是从那红袖添香之所听来的吧。若是让画扇姑娘知道这一茬,少爷这正人君子的书生形象怕是要毁于一旦啊。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苏词寄于杜公子可是恰当?”画扇的神色中掠过一丝淘气。 “哈哈哈。”这个回应完全出乎了常秋的意料,他朗声笑道,“姑娘可真是高估了杜某。不求天涯处处有芳草,怕只怕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多情却被无情恼?只怕是自己会错意了罢。看着常秋离去的身影,画扇放下琴,侧身揉了揉缠着纱布的脚踝,一抬眼瞧见了梳妆柜上的黄铜镜。镜中的人影仍旧是那般瘦小平淡,眉眼间瞧不出半分娇媚。画扇,你看清自己了么? 第10页 另一间房中,常秋正倚着窗轻抚一只白鸽的羽毛,而小离则在一旁安静地研着墨。 手边的书桌上多了一封书信,业已拆封,却还放得平整。信中简单讲述了一些家中和米行的日常情况,粗略提及了知府查案的过程,末了还少不了瑾夏惯常的调笑。看似波澜不惊,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可常秋的面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来者不善。即便这次调查没能得到任何结果,但谁就能保证这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杀招? “按兵不动。”只潦缭几笔,常秋便捲起信纸,重又缚上了白鸽的脚。然后自言自语着:“我们该快点儿了。” “少爷说是要快点儿进京?”常秋说得虽是含煳,小离仍依稀听到了几个字眼,“难道我们要丢下那姑娘不成?而且少爷的伤势也需休养啊。” 那姑娘……想起画扇,常秋的心思略略有些抽搐。他甚至已经辨不清自己的初衷,究竟是因为画扇才起了进京的意,还是听了黄奇甫言语中的暗示想有所行动才决定的入京。不过无论如何,此刻对手已经出招,棋下到此处,断没有回头的理了。 只是对于画扇,原本是一时好奇,想一探其不拘一格的内心,可歷经这几日路途,愈相处愈觉得平凡,愈平凡愈踏实心安,愈心安愈沉迷愈不忍放下不忍离开。只愿将这书生形象一直演下去,就这般携手前行,在天地间随遇而安。 “常秋哥哥,让我们抛开那些家族怨仇,就这么两厢携手至白首,去远方过平凡的日子好不好?”一个稚嫩却温柔的声音又一次从记忆深处飘了出来。 若是此刻你再问我一回,我定然会应:“好!” 只可惜,我的年少轻狂辜负了你的翘首而待。 ☆、庙会(1) 五月初一,杜府正厅。 守门的小厮递上了名帖:“小姐,这是齐知府家公子派人送来的,要收下吗?” 齐洛生?瑾夏有些不解。上次明明与他说过杜老爷这个时辰都不会在府,他怎么就执迷不悟?可接过名帖,翻开一看,她便明白了几分——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杜瑾夏小姐亲启”。原是约见自己的,这齐公子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顾不上厅堂上小厮的相视茫然,瑾夏拿着名帖欢快地转入后厅。终于待到这一日,浅笔多情弄潮儿。虽不知这一场相约究竟是由何而起,可聪明的瑾夏却真真切切地猜中了洛生的意。 齐洛生来访的目的很简单。五月初五端阳节,城内有一年一度的庙会,于是便相邀瑾夏一同前去。 “端阳庙会可是聊城一大盛事呢。”瑾夏绽着灿烂的笑容毫不迟疑地应了下来。 洛生几乎是喜出望外。料想中若是别家姑娘必会扭捏纠结一番,再加上爹娘倘若看着不如意,必会在背后闲言碎语横刀阻拦,结果多半是犹抱琵琶的婉转相拒。可洛生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会有这份胆气,这么直白地便送去名帖、说出邀约,甚至都不曾想过若被拒绝,该拿出怎样的说辞摆出怎样的表情,而今后又将怎样面对杜府这桩公案。 好在瑾夏是与众不同的。于是这场冒险,洛生轻易便赌赢了。 端阳节。街上人潮涌动,锣鼓喧天。各种异域的服饰风情,表演把戏,让小城中的人们目不暇接,争相领略。 洛生已想到自己定会奔走得很累,可却未曾料到是如此之累。瑾夏像条游鱼,在人群中穿梭得欢快,只消一转眼,便会游出洛生的视线。几番跟丢了人又东奔西走好不容易寻回之后,洛生总算是学了乖,不看别的只顾盯着瑾夏髮髻上的那支桃红簪子——这可是自己才买下给瑾夏插上的。粉玉配佳人,桃红衬心声。 “你瞧,这个好生精緻!”瑾夏朝洛生舞着一个彩绘的白脸面具,色调笔触皆勾画得栩栩如生,“不若送给你吧。” 洛生哭笑不得:“这可是曹操啊,白面奸臣,挟天子令诸侯。我才不要。” “哈哈,也是。曹操一代枭雄,谅你也没有这份胆识。”瑾夏转身又拿起一个红脸面具,“这关公配你倒是更加合适呢。” “就是,瞧这关武圣英气十足,又是忠义之士,衬本公子是再合适不过了。”洛生接过面具细细端详,这眉眼勾勒得刚劲有力,神色坚毅果敢,真是令人热血澎湃。想着便高兴地咧开嘴来,一抬头却瞧见瑾夏戏嚯的欢笑。 方才她说了什么?没有胆识?然后自己还欢快地应上了?洛生的笑容瞬间僵住,然后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面具,再一抬头,那鱼儿早已愉悦地游走,不知所踪了。 无论如何,这仍是一件礼物不是?早便知晓这个女子的调皮,何需在意。洛生拿着面具细细把玩着,不知不觉又扬起了嘴角。不过为何送我个面具呢? “小姐,这会儿离午时还远着呢,赴个家宴用得着这么早吗?”轿外的莺儿在拥挤的人群中被冲撞得七扭八歪,对于青蓝此刻出门的决定,颇有几分微词。 “难道你不愿趁着这日来逛逛庙会?”轿子虽是颠得很,可青蓝却毫不在意。 “原是这个意思呀。”莺儿立时展开了笑颜,“那小姐,咱们该从何处逛起呢?” “择处不如撞处,就是这儿吧。”言罢轿落,莺儿打起帘来,青蓝缓步走出,踏入人群中。娇艷的面貌,颀长的身形,素色却精緻的长裙,一时引来无数路人侧目,四周零乱地传来“这是谁家的佳人”、“姑娘好生相貌”、“啧啧啧”的赞嘆。 莺儿在一旁捂嘴偷笑:“小姐这是故意的吧。” “这回还真不曾是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儿离酒家不远,随意走走便是。” 前头这是怎么了?围着这么多人必是有热闹瞧吧。瑾夏在厚厚的人墙中挤着挤着,好容易挤了进去,一抬眼瞧见的却是那熟悉的窈窕身姿。 “青蓝姐姐!” “那不是杜家的瑾夏小姐么?”倒是莺儿眼尖,一转头便看见了这清亮的唿喊从何而来。 青蓝顺着莺儿的目光一路望着,终是看见了人群中那个鲜亮的小小身影。接着便快步走去,伸手拉出了这个满是欢颜的姑娘。“瑾夏,好久不见。” “是啊,自姐姐入了黄府就再也不曾见过了。”瑾夏随手拍着身上的尘,然后仰头眨起那闪亮的眼,“这些日子姐姐可好?那黄少爷没有欺负姐姐吧?” “当然不会。”青蓝抚了抚瑾夏的髮髻,指尖轻轻掠过那支桃红玉簪,“你今日竟是一人前来?伯父怎会放心你独自在外?” “不是不是,还有一人呢。”说着瑾夏的目光在渐渐散去的人群里来迴转了几圈,“不过是这会儿走散了,一会儿他就会找过来的。” “既是如此,我便放心了。”青蓝笑得暖人,“自己小心。” “姐姐也保重。” 第11页 挥别之后,青蓝转身离去,且行几步却又转回头来,眼见着瑾夏渐渐远去的背影,和一张突然闯入视线的面庞。 未曾想到,这二人竟也有些牵扯了。青蓝的目光垂了垂,嘴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庙会(2) 桃红簪子,桃红簪子……洛生逆着人流寻觅了半晌,终于看见那簪子定定地站住不动了。“可算是找到了!”气喘吁吁的洛生一把抓住了瑾夏的腕,低头却对上了那意犹未尽的笑眼。 “你怎么这会儿才来?错过了天仙一般的佳人,可不能怨我呀。” “这里竟有天仙一般的佳人?”洛生抬眼环顾四周,只见一个鹅黄色的修长背影缓缓隐入人群,那步态风情几乎令人忘了唿吸。待人影完全消失,洛生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问道:“你知道那姑娘是谁?” “当然知道。”瑾夏边拽着洛生顺着人群前行,边用骄傲的口吻回应,“那是沈记的大小姐青蓝,打小便是倾城佳人,想当年还是与我们兄妹俩一同玩笑长大的呢。青蓝比哥哥年幼,却比我长,所以自小便以兄妹、姐妹相称。” “原来如此。不过那可真是奇了——”洛生眼角藏着逗趣的笑意,话锋一转,“既是从小一同长大,为何瑾夏小姐就不曾学到你那青蓝姐姐的半分温婉柔情?” “谁让我尽学着那杜常秋调皮玩闹了。”瑾夏白了洛生一眼,然后却忽摆出一副夸张的痛心疾首状,“我这哥哥可真心害人不浅,若不是他当年几番嘲笑我画虎不成反类犬,凭姑娘的资质怎么会练不成大家闺秀的仪态万千呢。” 听闻此言,洛生连忙别过头去,捂着嘴揉着脸拼命摒住笑意。这姑娘还真大言不惭,别说是眼看着长大的亲兄,便是自己也难以想像哪日她能拿出大家闺秀的做派来。 瑾夏倒是一脸没在意的神色,自顾自继续说着:“不过不知为何,这样一个大美人竟一直倾心我那不成器的哥哥,旧年里沈老爷还亲自来我们府上和爹商谈定亲之事——要知道这俩老对头这些年来还从未因何事携过手呢。” “原来这青蓝姑娘竟和你哥定亲了。”洛生很是惊讶。 “要是真定了亲倒省心了。”瑾夏少有地嘆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么一门好亲事竟被哥哥拒绝了。” “啊?这又是为何?”剧情的急转直下令洛生措手不及。 “只有老天才知道杜常秋究竟在想些什么。”瑾夏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若哥哥对青蓝姐姐从不曾上过心,那姐姐也绝不会执念至此。那些年里,哥哥对姐姐从来都比对我和善得多,他们自小交好,一起吟诗漫步,一起夜归受罚,一起饮酒高歌。若说这二人最终会结为连理,定是无人觉得惊奇。只可惜,青蓝姐姐终是与杜家无缘。”瑾夏顿了半刻,“倒是便宜了巡抚大人家的那位少爷,轻轻松松便娶走了这般佳人。” “原来这青蓝竟是黄奇甫半年前新娶的少夫人?”听到这句话,洛生如鲠在喉,浑身难受,“以这姑娘的样貌身家,何苦要嫁于黄奇甫这般无能竖子!” “我也不知。自哥哥拒了亲之后,青蓝姐姐和沈家便极少和我们来往了,不出半年,那大红轿子便抬入了黄府。听爹说,这是我们伤了人家的心了。” 正午,东风酒楼。 楼外墙角处,立着三个人。一个矮胖妇人,一个高瘦男子,还有一个身着长衫、形似家丁的瘦小男子。三人围在一起低声窃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未曾惹得半分起眼。 “两位辛苦了。”那家丁边说着边拿出两袋银子,“按照约定,每人三百两,分毫不差。” 高瘦男子伸手便去接,可那家丁却又狡猾地移开了手:“别忘了之前咱们说好的,若是这调查到此为止便罢了,如果还有后续,两位可千万严谨,别说出让自己打脸的话才是啊。” “明白,明白。大爷放心,我李五儿办事绝对牢靠。”高瘦男子飞快地拿过了两袋银子,扯着矮胖妇人的衣袖便走进了巷子深处。 “李小哥,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恩将仇报啊?”矮胖妇人接过钱袋的手微微颤抖着,“杜老爷待咱们一向不错,这次也给了够多银子,我们这么反过头去扯谎讹人家,会不会真害了杜老爷?会不会遭报应呀?” “我说张四娘子,这杜老爷可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何曾会惧怕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再说了,你瞧知府大人那儿也多日不见动静了,想必这案子已是不了了之地结了。这白挣的银子,回头给大侄子做身漂亮衣裳难道不好么?” 目送着那二人越走越远的身影,瘦小家丁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欲走出小巷,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后早已立着一个颀长的人影。长衣飘摇,面色淡然,眼神却无比犀利。 “小……小姐……您怎么……在……在这里……” 青蓝向前走了一步,目光直直地盯着那已然万分紧张的沈府家丁,声音轻细却有力:“你可知巡抚大人就在这酒楼之中?你可知这一出若是被他瞧见,别说是动不了杜家,甚至连爹和我都会被搭进去?” “小姐恕罪……是小的不谨慎……下次绝不会再犯……绝对不会了……小姐恕罪啊……”家丁的脑袋低得快垂到了胸前。 “知道便好。”青蓝掸了掸衣襟,转出巷来,面上又恢復了温和可亲的笑容,“记得代青蓝向爹问个好,就说女儿很挂念爹娘。” “是……是……”家丁显然还未缓过气来,神色中带着惊恐,目光时不时瞥向那突然就变温柔的女子,却又迅速地收回去。 “还有,记得告诉爹,注意齐洛生。”在那家丁耳边低声言罢,青蓝便快步离去,转身优雅地迈入了酒楼。 家宴起,楼内欢声笑语,竹箸酒杯如琴瑟和鸣。 庙会盛,街旁人声鼎沸,公子佳人正游兴酣然。 这便是盛会了。 ☆、错心(1) 翌日,齐府后院。 旧年种下的茉莉花已经绽出了花蕾,青翠的叶间,朵朵洁白的花儿甚是清秀可爱,不过最令人着迷的仍旧是那沁人的香气。静妤弯着腰,在花丛间站了许久,仿佛想用花香将自己的全身染遍。 不若摘两朵送进屋去,也让夫人和小姐欢喜欢喜。这么想着,静妤便蹲下身,在绿叶间细细寻觅起盛放的花儿,不觉间被茂盛的叶略略掩起了身影。 不远处,两个衣着清淡的年轻丫头正窃窃私语着走来。原是低声,可四顾无人后,说着说着声调便不经意扬了起来。 “你听说了没?这几日,我们家少爷和一位姑娘走得很近呢。” “有这回事?”粉衣少女颇有兴趣的样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12页 “是昨日林姐去逛庙会的时候亲眼瞧见的。”白衣少女洋洋自得,“少爷和那个姑娘有说有笑,还牵着人家的小手走了半晌呢。” “真的?林姐可看真切了?那姑娘长得如何?知道是哪家的姑娘么?”问题似连珠炮般跃出一串。 “自家的少爷怎么会瞧错呢。据说这姑娘瞧着活跃的很,小巧的身段,漂亮的眉眼,和少爷在一起很是搭衬呢。至于到底是谁家的姑娘,昨儿个夜里,林姐偷偷去盘问了少爷的随侍阿久,你猜怎么着?”白衣的丫头故作神秘。 “怎么样怎么样?到底是哪家的姑娘?”粉衣的姑娘急不可耐。 “你可知,那竟是开米行的杜府千金!” “哟,少爷的眼光还真不错,那杜府可是财大气粗的人家呢。”不过,粉衣少女逗趣的声气里仿佛又掺杂了几许失落,“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一次咱家的翩翩公子可真要成为别家的相公了。” “啧啧啧,捨不得了?”白衣少女调笑的神色溢于言表,“傻丫头,难不成你还巴望着少爷能成为你我的相公不成?哈哈哈……” “胡说什么呢!看我不扯烂你的嘴!”说着那粉衣的丫头便向笑着向白衣姑娘扑了去。 “你们俩在做什么呢!”这该是上茶时分,可久等不见静妤出现,刘妈便忍不住自己跑来寻了。哪知刚进后院,还未见着静妤,便听见这俩丫头肆无忌惮的调笑逗趣,前面的话虽未听真切,可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别乱嚼舌根了,赶紧干活去才是!” 两个丫头羞怯地低下了头,正欲快步离去时,却又被刘妈叫住。 “你们俩在这儿聊了半日,可见着静妤姑娘没?” “没见着。”丫头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头也不曾抬起便匆匆逃出了院落。 刘妈没出声,却有些怨气。原是这些黄毛丫头不懂道理瞎闹腾倒也罢了,这倒好,连静妤丫头都不让人省心了。想着便掉头走出院子,去别处寻了。 是了。这该是上茶的时辰了。只是好像蹲了太久,腿有些麻了。静妤费力地拨开身旁的叶片,摇了摇头,似在浓郁的花香中浸染了太久,想驱走脑海中莫名的混沌。刚才那两个丫头说的是什么?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静妤晃晃悠悠地站了起身,清新的气息瞬时填满了胸口。她深吸了一口气,提手掸了掸染上碎叶的衣襟,瞧了瞧另一手中捏实的娇艷花朵,终于想起自己在这儿蹲了半日,原是打算摘了花给夫人小姐送去的,便提起裙角轻快了跑了起来。 辅厅中。 老爷中致,夫人仪清,少爷洛生正悠闲地品着香茗,而静妤在一旁安静地摆弄着新摘下的茉莉花,花色洁白,惹人垂怜。 “今日雅安怎不曾前来?”见到左下首的空位,中致疑惑地望向仪清,“这孩子自幼体弱,莫不是又病了吧?” “是啊,怕是昨个儿晚上又受凉了,郎中说是风寒呢。”仪清蹙眉垂目,面上满是忧伤。 “待会儿我也去瞧瞧。这丫头自小便要人操心,也不知哪天才能让我们这做爹娘的安心一回。” 仪清不语。她知道中致对女儿的疼惜绝不亚于其他任何事,只是碍于严父的形象难以表露而已。不过雅安的风寒也是常疾了,好好坏坏这么些年,其实不必如此挂心。这般想着,仪清自然也轻松了几分,眉上的愁便渐渐淡去了。 厅堂上沉默许久后,洛生先开了口:“爹,上回杜记那案子可有后续?” 杜记?听闻这二字,静妤忽一激灵,不觉便愣愣地立在那儿,手头的茉莉花朵儿也全都散落在了桌上。 正位上的中致却面无表情,只是淡淡说道:“再无后续了。那两位故者的家人没有再来过公堂,想必是他们私下里自行解决了吧。”话虽如此,但其实中致很是不解,这案子从一开始便有些奇怪的突兀感,莫名而起,后来又莫名便淡去了。一切太不常规,可又说不出这鸡毛蒜皮之事究竟在何处会暗藏玄机。于是也只能不动声色,静观其变了。 “就这样了?”洛生颇为失望,可言语间仍是不甘心,“那需不需要去杜老爷那儿给个交代?” 中致转过头,面带怀疑地看着洛生:“你说呢?” 洛生垂首不语,只是默默埋怨着自己又太轻率了些。明知从未有过这般先河,可一想到她,便全不记得了。 中致没再多问,可洛生这一扬一抑的表现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静妤眼中。她弯下腰收拾起散落的花朵,那沁人的芳香忽地便窜入鼻腔,填满脑海,而方才院中两个丫头的言语也随着这浓郁的香气在记忆里四散开来。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杜府千金,有说有笑,牵着小手逛了半响…… 原是如此啊。静妤暗自嘲笑着自己,难怪那日少爷不曾瞧见那丝巾呢,原是心思全在别家姑娘身上了。 ☆、错心(2) 茶散后,静妤一反常态地唤住了洛生,也不说是何事,只自顾着整理桌角的花枝,就这般静静待到其他人都离去了,才转过头来,凝神瞧着侧对自己的这张熟悉面庞。 确是再熟悉不过了。静妤的面上微微绽开了笑颜,这面庞这轮廓早就把自己的记忆填了个遍。 那年还在厨房打杂时,偶尔经过正厅前院,每每见到那俊秀灿烂的面庞,都不敢抬头细望,生怕是惊扰了你,或是给你留下“这个丫头不乖巧”的差劲印象。待到那一日我踏入厅堂,低头立在你的身侧,却不经意瞥见那眼中的流光,然后你笑着说:“抬起头吧,别害怕。”我受宠若惊,第一回柔声唤着“少爷”……这一唤便是四年,一唤便上了心。 “少爷……”那音调之转合,早便刻入静妤的心。 “何事?”洛生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望着静妤,可才一眼,便发现了她目光中的不同以往的迷离。“你这是怎么了?” 静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低头理顺了气儿,摆出惯常的温和笑脸,柔声道:“怕是刚才被这茉莉花儿香给熏得迷煳了,一时走神罢了。” “也是,今年这花香浓烈的很。”洛生也未曾多想,便又展开了笑颜,“对了,你找我究竟是为何事?” 静妤又一次沉默,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眼见着洛生的眉越皱越紧,疑问的面色越来越沉,终狠了狠心豁了一回:“方才静妤听人说起,少爷最近和一位姑娘情投意合,相处甚欢。这等美事怎不和静妤分享分享呢?”言罢用力地眨了眨眼,竭力装出很有兴趣的神态。 洛生显然很是惊讶:“你怎会知道此事?爹娘那儿也全都知道了?” “老爷夫人大概还未曾知晓吧。我也是道听途说来的,不过瞧少爷这反应,看起来是八九不离十了吧。不若我去告诉老爷夫人,让他们也高兴高兴,怎么说也算是喜事一桩呀。”静妤面上逗趣,心思却颤动着,一点一点痛了起来。 第13页 “别别……好姑娘,千万别。”不知为何,洛生并不想让爹娘过早地介入自己和瑾夏,即便自己并不认为他们会反对或是拒绝。也许只是觉得对于娶亲这件事还毫无准备,自己仍是个大孩子,可一旦爹娘掺和了进来,自己便无法如此自在了罢。“先别告诉爹娘。至于你想知道的,我自说便是了。” “那便说吧。”静妤就近找了个椅子坐下,手撑着脑袋搁在桌上,俨然一副听好戏的模样。 洛生有些哭笑不得,可却也不羞怯,大大咧咧地就开了腔:“那姑娘是杜家的大小姐——就是杜记米行那家,知道不?上月爹让我去杜府询问公案,这么便认识了。当时我就觉得这姑娘与众不同,煞是可爱……”接下来便是一大串言语,絮絮叨叨着两人认识的经过、共度庙会的歷程和自己越发倾心的感受。 听罢,静妤一言不发,只是站起来倒了杯茶,递上后又安静地坐了回去。 口干舌燥的洛生一饮而尽,放下茶杯后,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向着静妤:“你怎么不问点什么呀?” “少爷都说得这般详细,静妤自是问不出什么了。” “也是啊,哈哈哈。”与人分享了秘密,洛生很是畅快,“静妤啊,少爷我自是把你当个贴心的人儿,这才一五一十全告诉你了。你可答应过了,不会告诉爹娘的。” “是,静妤自然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洛生立了起来,绕到静妤的椅背后,爽朗地拍了拍她的肩,欢声笑道:“丫头哪天若有了心事,只要你愿意,我也会如今日这般任你唠叨的。到时可别害羞才是。哈哈。”言罢便转身离开了厅堂。 静妤这才木讷地站起,目送着夕阳下衬着微光的雀跃背影,心里头仿佛止不住地颤着。她甚至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悲伤些什么,只是偏执地念想着,未来,少爷怕是不需要自己来侍候了。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将会伴着你读书写字,夜览繁星,品茶赏花,行走四方了。 我原只是个贴心人儿罢了。静妤垂下头,扶着椅,泪珠不声不响地滚落了下来,滑过面颊,滴在桌角,仿佛还能听见滴答作响,而这每一滴都似一把重锤,敲打着少女那颗柔软的心。原是我上错了心,会错了意,这些年的柔情似水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主僕情分,只怪自己傻,竟会以为这便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也罢也罢。不若好好做个丫头,就像四年前初见时远远望着就好,为他的笑颜而欢笑,为他的皱眉而苦恼。少爷依旧是自己的少爷,无论如何,这总不曾改变罢。 ☆、起疑(1) 三日后,天津卫。 几日以来的头痛终于是好些了。画扇揉了揉眉角,长舒一口气。回想那夜,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记得自己原是喝酒压惊,可不知怎么就坐起来奏了个曲,再然后,便什么也不知觉了。可迷迷煳煳地一觉醒来,却发现头疼得厉害,眼睛也肿得像个桃儿。还好这几日没遇上什么麻烦,只需不言不语地踩着步子,终于也算是熬过来了。 可是,总隐隐觉着,在那场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些本应刻骨铭心的体会,可自己却这么轻轻易易便遗忘了。那些不时闪过脑海的片段,影影绰绰,如光似影,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呢? 必是梦了。画扇扯了扯嘴角,垂头苦笑。若是真的,不光是自己疯了,他一定也是疯了。想着便转首侧目,才抬起头,却发现身旁那双有神的眼正温柔地瞧着自己。 “姑娘可需歇息?不出几日咱们便可到达京城,所以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半刻地赶路。” “不了。”画扇迅速转回头来,平视着前方,语气平淡而利落,“这一路已耽搁了不少时日,既然前路无多,不若快些赶路,不要耽误了公子的正事才是。” 常秋未接话,只是暗自疑着,这究竟是怎么了。自端阳夜后,画扇便又换上了这副如初见时般冷冰冰的脸孔,言谈举止也是淡漠之至。若说前两日还是因为宿醉后的头疼而懒于言辞,这两日却真难以理解了。莫不是那日惊扰了她?可瞧这情形,分明是半分也不记得了呀。 常秋自诩为风月场上的老手,这些年来,上自仪态优雅的大家闺秀,下至风情万种的风尘娇妾,自己见过的女子也算是数不胜数。见多了,对那些真情假意或是故作姿态,自可一眼识穿。那一夜,画扇的情真意切自己是明明白白地看在眼中,莫说酒后吐真言,便是完全清醒着,凭这姑娘的经歷也扮不出此般似水柔情。她靠着冷若冰霜的神态在那风月之所保全自己,就算见再多学再多亦只是舞台上装扮出来的假象。那一夜,那眸中的神采和泪光绝不是假作真意,否则自己也不可能就这般轻易醉了进去。 即便是醉着,却仍深深记得那曲韵触人的琴音,那流光泛彩的眼眸,那含着清泪的微笑,那安眠沉睡的面庞。也许你什么都不曾记得,可自己说过便是暗暗许下了承诺:愿就这般守护你,安然于天地,纵然从前半世漂泊。 念及至此,常秋又转头望着画扇,可是目光中的人儿却全无表情,只是绷着面目不停歇地向前迈着。常秋有些沮丧。那一夜那一刻,彼此仿佛是用尽了气力去触碰去感受去相拥,可怎么此刻想来却好似一片虚无? 抑或是自己矫枉过正了?那日若不曾把安睡的女子放回树下,若就让她在自己的怀中醒来,是不是一切便不言自明,时至今日亦两情相悦了? 杜常秋,没想到你这风流公子竟也有失策之时。这个跟头,是结结实实地栽下了。 这虽是个小城,可由于地处险要,自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不知为何,街上的路人行客却大都带着紧张或是行色匆匆的面色,丝毫不见其他城中的昂首阔步,欢笑言谈。 这样的景象多少引起了画扇的好奇。她打开了客栈房里沿街的窗,安静地立着,看着窗下经过的人群,观察着那些不安定的姿态,嗅着空气中随轻尘扬起的压抑气息。时空紧绷着,似乎有些一触即发的味道。 果不其然,才没过多久,楼下便响起了嘈杂的争执声。听起来不过是一辆装着货物板车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步履较慢的人,可两人渐渐就吵成了斗鸡的模样,惹来了里外几圈人的围观,可许久,却没有一个围观者站出来劝一句架。 “撞了人你还有理了!”被撞的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老子爱怎么走就怎么走,这路难道还是你开的不成?老子还要交买路钱给你不成?”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没听见我在后头吼了几声‘要赶路,让一让’么?这路这么窄,你还往当中一站,要不是老子拽得早,被这车货压死了也没人赔你命!”撞人的板车主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会儿还好意思叫嚷着说是我的错?路都不会走,瘸子投胎的吧。” “说什么呢你!”听到此言,被撞的人怒从心上起,一把拽起板车主儿的前襟,作势便要开斗。 第14页 “想打架呀?奉陪到底!” 围观的人纷纷作鸟兽散,生怕两个莽夫真打起来殃及池鱼,莫名把自己给搭进去。 画扇轻轻冷笑了声。早知人不过如此,只是不曾想到今日竟可以看得如此透彻。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人群散了,戏看够了,该歇息了。画扇伸出手拉着窗棂,刚想关上窗坐回屋内,一抬眼却瞧见客栈里走出了一个人影,而人群中立马出现了另一人随之前行。两人步伐很快,在渐渐四散的人潮中很是显眼,而走在前的那人面目上分明有几分忧虑。这显然不是偶遇熟人或是走亲访友的步态吧。 画扇一疑,那不是杜公子么? ☆、起疑(2) 常秋健步如飞,不一会儿便走出热闹的城中心,转入了僻静的小巷。身后伙计模样的男子跟得颇有些疲惫,急促地喘着,恨不得撒开腿跑起来才好。 他不太明白身前的杜少爷为何会焦急成这般。早年见到这位公子时总是瞧见他风度翩翩的举止和温和谦逊的笑颜,丝毫没有其他富家少爷高高在上的傲气和戾气,面目也总是波澜不惊,似乎一切都运筹帷幄。这回不过还是那些海道上的事儿,咱这儿靠海,聊点海上的往来难道还有什么可奇怪的不成? 可常秋却不这么认为。 傍晚到达客栈后,他惯例派人给城中掌管杜记米行的大掌柜送去了便笺。既只打算停留一夜,那掌柜自该清楚,若无要事则无需相邀,回个手信便是了。可便笺送到未久,掌柜便派了人来,其他都不曾说,只单单提了“海道”二字。 众所周知,天津卫临海,往来货运经海道行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自黄奇甫一言后,常秋便犹如惊弓之鸟,对家业中那方不为人知的秘密的领域格外悉心,而海道,正是其中的命脉所在。 若是海道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常秋不敢往下想,只是在小巷中七转八弯后,在一扇不起眼的暗红色小门外停了下来,缓了口气,轻敲三下,无人应。顿了半刻后,加重了指节的力又敲一下,片刻后,响起了轻细的“吱呀”声,然后门被打开了一条细缝,里头的小厮趁着月色瞧了一眼来人的脸,什么都没说,便迎了常秋进门。 门后是一条黑漆漆的青石小路,也许是少有人行,石板缝隙间已长出了薄薄的青苔,冷不丁踩上去脚底还会滑上一滑。院落不小,却寂寂无声,一路走来连火烛之光都未曾见到。看着像是一个废弃的旧宅,夜里多少有些阴森之感。可常秋面上全无惶恐,只是跟随引路的家丁速速行着,不时抬头望一望苍穹中挂起的半月。 走了约半柱香后,墙外渐渐传来了喧闹的人声,仿佛是沿街的小铺的叫卖吆喝。院中渐现光亮,脚下的路似乎也宽阔了起来,常秋终于认出了这是津城米行的后院府,只是从前都是青天白日里自正门而入,今夜这条道算是掩人耳目的小径了吧。 “到了。杜少爷请。”在一个光线不怎么明亮的小房间外,家丁停下了脚步,抬手敲了敲门,然后侧身垂首道,“掌柜已在里头等着了。” 常秋微笑颔首。待家丁退下后,他轻轻推开了一尘不染的木门,跨进内堂。屋内坐着一位年届天命的老者,天庭饱满,面目威严。见到常秋进门,老者连忙起身,引他上座,然后转身关紧了房门。 “陈叔近来可好?”常秋端起身侧的香茗,轻啜一口,神色里并不见方才的焦急。 “承蒙少爷挂念,老朽一切安好。”陈掌柜丝毫不敢轻慢眼前的公子。这少年绝非绣花枕头,虽说阅歷尚浅,可决断力几乎可与翻云覆雨的杜老爷相匹敌,而遇到危机时的胆识甚至更青出于蓝。 “既然陈叔一切都好,那我们便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常秋放下手中的茶杯,转眼换上了一副谨慎严肃的神情,“今夜陈叔唤我前来,究竟是何要事?” 陈掌柜倒是面色淡然:“也无甚要事,不过是老爷托我转告少爷,海道上的盐运都停了,等少爷到了京城之后还望给那儿的大掌柜们解释一下。” 停了盐运?常秋心中一沉:“这是为什么?” “老爷说最近风声比较紧,上月已有人查到聊城府上去了——这事儿少爷也是清楚的吧。虽说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查到些什么,可对方既已有所行动,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陈掌柜的话说得理所当然,“这事儿本也没那么要紧,只是由不得他人知晓,必须由老朽亲自告诉少爷,这才烦少爷跑了一趟。” 常秋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既然爹决定收起锋芒,那也未尝不可,至少退可守,不会轻易被抓到把柄。这样看来,倒是自己过于冒险了些,试图以不变应万变,那“按兵不动”四字,在爹眼里必是幼稚得很吧。 只是此刻尚且未知对手究竟是何等角色,但愿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 夜愈深,月色却愈明亮了。 翌日清晨。 常秋惯例上街採购干粮,留下小离和画扇二人在客栈里收拾结帐。 用完早膳,小离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儿,坐在桌旁等常秋归来,无意间却瞥见身旁的画扇有些神思睏倦的模样,便好心好意地问了一句:“姑娘面色不太好,可是不舒服?” 画扇摇头:“无碍,不过是睡得不好罢了。昨夜不知何故,窗外喧闹得很,似有人争执了许久。”然后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可有出去看这场热闹?”说罢抬起眼来看着小离。 “怎么会呢。这些日子里画扇姑娘自己也瞧见了,少爷又不是多事之人。”小离的眼神转向客栈门外,好像在盼着常秋快些回来,“昨夜少爷一直在屋内看书,小离可是帮着研了好久的墨呢。” “我想也是。” 看着画扇微微扬起的笑容,小离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就快到京城了,瞒了一路真心不易。要是这会儿出了岔子,不被少爷骂死才怪呢。 画扇面上带笑,可心却凉到了底。真想说服自己,说是看错了,昨夜那人根本不是你。可那衣着那步态那神情,早便刻在心中,想忘也忘不了。 深夜,树林,酒醉,琴音,那些画面又一次从脑海中倾泻而出。一边劝自己相信,这只是醉后的春梦一场,另一边却越想越真实,越忘越清晰。 我不是看不见你的殷勤,只是不曾明白,为何自己竟会有这般荣幸? 若说你心中无我,何需瞒我?若说你心中有我,那你瞒的究竟是什么? ☆、破绽(1) 两日后。黄府正厅。 黄奇甫在厅中坐立不安,一会儿踱着步子,一会儿唤人备茶,一会儿训斥小厮,一会儿探头望向屋外的来路。总之便是一副迫切的模样。 他都不记得上一次如此迫切地盼望着见到父亲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平日在家里或是外头,哪怕自个儿再耀武扬威,每每见到威严的父亲周正时,奇甫多半还是只有低眉顺眼、乖乖应诺的份儿。可今日,自己却由于这大功一件而攒足了底气,料想爹必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吧。 第15页 一盏茶的功夫后,周正终是迈着大步入了厅堂。他一眼便瞧见了奇甫面上藏不住的笑意,想着大概是有什么好事,便亦欢喜地问道:“奇甫啊,今儿个有什么事儿这么开心?说出来让爹也乐呵乐呵。” “嘿嘿,爹,这事儿您听了保管高兴。”奇甫一边说着,一边扬手遣退了厅中的家丁。待人全走尽厅门阖上,他弓着身立起,一熘小跑地来到周正身边,面色兴奋却压低了声音道,“您可知道,咱抓到杜家的破绽了!” “什么?竟有此事?”周正先是一惊,思索半刻仍将信将疑,“你倒说说看,究竟是发现了什么破绽?” “爹,您别急,听我慢慢道来。”奇甫拿起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扔在一旁,连杯盖都不曾盖好,便忙忙开口道,“上月杜家不是遇上件公案么,两个伙计在运送粮食的路上遭了天灾,然后他们的家里人跑来公堂大闹一场,说是杜寅君故意把那俩伙计派去危险的地方了,吵着闹着要杜家给个说法云云。” “是啊,我还记得这个案子。不过,当时不是把它丢给齐中致父子去处理了么?”虽说这公案不是自己经手的,可周正对之还颇有印象。数十年间,这杜家原是未被任何公案牵扯过。可上月刚接到密令准备开始调查聊城私盐案时,这桩难得一见和杜府有关的案子便无巧不巧地出现了。案起的缘由看似还合情理,可想着想着总觉得哪里不对。若说它蹊跷,它又和其他家长里短的哭诉别无二致。“这案子后来如何了?” “这个……儿子还真不太清楚,嘿嘿。”奇甫憨笑着摸了摸后脑勺,“这得去问那齐老头和他儿子不是?” 果然是不成器的竖子。周正瞪了奇甫一眼,饮了口茶,缓声道:“好,那接着说你的。” “是,是。”奇甫长舒一口气,想着接下来才是自己真正的邀功之地,便定了定神,笑嘻嘻地开口道,“爹可能不知,儿子虽未去跟进那案子的进度,可儿子却觉得,说不定这狡猾的杜家会因这案子而忌惮我们的调查,然后便试图偷偷藏起些什么。若我们不动声色,在杜家知道我们已产生怀疑之前,暗暗查实他家在运货情况上的变化,便可发现破绽,然后顺藤摸瓜——” 周正一愣,半日未说出话来。好一个声东击西!他自是惊讶于此计之妙,可更令自己无法相信的是,这点子居然出自自己的儿子黄奇甫之口。凭着对儿子的了解,莫说平日里随意地拍脑袋,就是一夜之间把三十六计全塞进他脑中,他也难以理出头绪。怎么这回竟如此开窍? “——然后顺藤摸瓜,找到线索,之后的调查便有迹可循了。于是,自那件案子派给齐老头的第二日起,儿子便派了几十个精壮牢靠的衙役悄悄守在各个出城道口,日夜观察杜记向城外运送货物的情况。爹,你猜怎么着?”奇甫面上很是得意。 “你说说看。”周正仍是不动声色。 “果不其然,五日之后,城东的衙役报告说杜记的出货量比之前少了两车。此后每一日,驻守的衙役都能观察到这个道口出货量的下降,数量虽不多,但就这么渐渐减着,不出半月,已比原先减掉几乎一半了。与此同时,其他道口的进出货物情况却没有什么变化。所以儿子估计,问题说不定就藏在出城向东这条道上。” “说得有理。”周正心头忽一热,这么多年来,这还是自己第一回有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骄傲之感。“后来呢?你可有派人去追查这条路线?” “当然了。”周正的表情变化奇甫全看在眼里,他心中越发得意,只是面上不敢显露太多罢了。“儿子派了两个机灵的衙役扮作路人悄悄跟在杜记的送粮车后,一路向东,途径泰安、莱芜,最后到了即墨,发现那货物入了海道,跟船走了。” 原是海道啊。若真是依靠海道运盐,那杜寅君不可谓不精明。周正捋了捋髭鬚,暗自思索着。海运风险甚大,官府绝无可能截船验货,此为一。倘若真遇上查验,把这盐往苍茫大海中一倒,毁尸灭迹,任谁也揪不出自己的错处,此为二。怪不得这些年来,杜寅君这只老狐狸从不引火上身,这一回,哪怕是自己占了先机也决不能掉以轻心,谁知这杜家会不会已人不知鬼不觉地又暗度陈仓了呢。 “奇甫这次干得不错,给案子找到了一个大线索。若未来此案得以顺利告破,九门提督赵大人必会赐请给你封赏的。哈哈哈。”周正心情大好,想来自己竟是许久都未曾展过这般欢颜了,“不过奇甫,这计谋可全是你一人想出来的吗?” “嘿嘿,爹又小瞧我了不是?除了儿子,哪里还有其他人能担此重责呢?” “哈哈哈,那就好。爹不过随口问一句,绝无不相信你之理。”周正撑着红木椅的扶手缓缓立起,笑意温和,慈祥地望了一眼奇甫那略显尴尬的笑容,然后迈着大步跨出门槛,置身于满目葱翠的院落中。 鸟鸣啁啾,日光满地,清风拂面,叶香袭人。这烈日炎炎的盛夏终究是近了。 周正的手背在身后,在院中慢慢踱着步子,面上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终于,我的儿子也长大了。 厅内,奇甫抹了抹额上的汗,长舒一口气,颓然歪进椅子里。方才面上笑得灿烂,可心里却暗暗惊心。还好事先青蓝都给自己交代清楚了,否则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露了马脚,让爹知道这些主意全是一个女人所想,那可绝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还有,那抓来的人,差不多该到了吧。 ☆、破绽(2) 是夜,杜府辅厅。 杜寅君安静地翻阅着手中的帐本,心想着,终于能安心几日了。自己的管家业已从京城归来,即便常秋那孩子还不见人影儿,可至少米行和家中的事务不再只有自己一个人操持了。旧年里,也曾是大事小事皆自己一肩扛了,可从未觉着力不从心,那时仿佛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想到这儿,寅君不免垂头苦笑了下,莫不是这就老了?于是竟连做个决定也希望有人可以帮衬着了? 想起那决定,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犹不安。虽说停了海道的盐运之后,算是藏起了锋芒,隐匿了线索,一时半刻也不会被抓到错处,可常秋那凌乱的“按兵不动”四字便笺却使自己思量了许久。究竟是他想得不够还是自己想得太多?倘若矫枉过正岂不弄巧成拙? “老爷,想什么呢?”不觉间管家柳叔已将自己夜饮的参汤端至身侧。 “是承英啊。哈哈。”看见自己多年的老伙伴,寅君自是放松的,“下午光忙着给你接风洗尘,也没机会听你说说这一路的趣事,这会儿我可有耳福啊?” “老爷说笑了。”虽说老爷几乎已经把自己看作了亲兄弟,可在基本的礼数和平常的态度上,柳管家从不曾怠慢。他人给你脸面,绝不是让你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意思。“这一路再平常不过。这些年来几番往返京城,再美的风景也都熟稔于心,念不出新意了。倒是回到城中以后,却耳闻了一些和家里有关的新鲜事儿。” 第16页 “哦?承英所说的是?” “这事儿老爷想必是知晓的。”柳管家的眉眼中绽开了笑容,“说起来,我们家这位小姐可真是不拘一格啊。” “哈哈哈哈,你说的可是瑾夏和齐知府家那位公子?”两人共度庙会一事在府中早已沸沸扬扬,可寅君倒是爽朗得很,“瑾夏那丫头打小便是这没遮没拦的性子,我管不了她,也不愿管她,她愿怎样便怎样吧。不过呢,我也相信她的眼光,我杜寅君的女儿可聪明着呢。” 柳管家只是在一旁陪笑。怕是只有在自己身边,老爷才会拿出这般“轻狂”之态吧。 夜色在灯烛摇曳中渐渐深了。 不久之后,一个小厮来到厅门外,轻轻敲了敲门,叫出了柳管家,然后两人一同消失于夜幕之中。寅君自顾自安静地翻阅着手头厚厚的帐本,却丝毫未曾料到,柳管家这一去,竟是一场风起云涌大戏的悄然开幕。 半柱香后,柳管家回到厅内,面色有些冷意,亦未曾开口,只是静静地立着。他反覆思量着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想着究竟要如何告诉老爷才是。 寅君本是垂头阅读,他知觉柳管家已回到厅中,却未闻之开口,想当然地以为是没有值得知会自己的大事。直到半刻后抬眼看见他蹙眉紧绷的表情,心忽一凉,才隐隐地察觉到似有些不妙了。 “承英,发生什么事了?”寅君的声气里仿佛缠绕着一分微颤。他放下了手中的帐本,明亮的眼直视着柳管家微微闪躲的神色。 “老爷,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在现在这个时局之下,承英却不得不把它当成一件要事来思量。”柳管家不顾寅君急切的眼神,却又顿了半刻,才缓缓开口道,“方才城东的伙计来报,许七不见了。” 许七是杜记的老伙计,多年来一直在城东仓负责货物的装运,沉稳可靠,鲜有差错,深得寅君和柳管家的信任。竟是城东……听闻这二字,寅君心头一紧,沉着脸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今日午后的事。据前来报告的小六说,白日里原是一切如常,谁也没有发现许七是何时离开的米仓,也没有人曾听到过他的半句交代。初时以为出门净手去了,结果一个时辰还不见人影之后,大家才意识到事有蹊跷,于是掌柜的派了人去街上和他家中打听情况,这才发现这人竟似蒸发了般消失不见了。” “然后就报上来了?”寅君心中似怀有一线期待,希望这事儿与自己所担心的并无关联,最好只是许七在路上恰好遇上许久不见的老友,你来我往间酒过三巡,在别处躺倒了而已。 “非也。大家原是准备再找找的,也未想着立马便报到府上来。”柳管家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沉,“可是日落之后,许家娘子却在院中发现一张用细线捆住的字条,想也便是有人偷偷从院墙外丢进来的。这才明白,竟是被人绑走了,所以匆忙报了过来。” “竟是绑架?这可真奇了。”寅君对这一出显然是摸不着头脑,“被绑走了报官便是,为何只单单报来府上?” “为的这字条上的内容。”说着柳管家从衣襟中拿出一张已经压平的纸,恭恭敬敬地递至寅君面前。 纸上是四句小词和一列大字,笔迹凌乱,但显然是故意为之: 背朝黄土 前途未卜 舟作盛皿 浪为来路 杜寅君,七日后见。 这分明是□□裸的挑衅。方才柳管家接到纸条时,便一眼看出那藏尾的“盐路”二字,立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深知事态严重,才思前想后着如何告诉老爷才更合适些。递过纸条后,他躬身靠近了寅君的椅,生怕老爷一时受惊,身子承受不起。 可真到了危急关头,杜寅君终是有超乎常人的定力。他拿着纸条的手虽微微颤着,可目光却炯然有神。面无表情地沉默了许久之后,寅君的眉眼中忽绽出了信心满满的气力。他抬眼望向跟着自己经风闯雨多年的老伙伴,嘴角轻扬道:“好一个声东击西之计。可是承英啊,我却又想起曾经的那些岁月了。” 硝烟渐起,退路已断,不若披挂上阵,杀他个血雨腥风,才算英雄好汉。老夫聊发少年狂,成王败寇,生死一念间。 夜渐沉。 柳管家收拾了杯盏,信步离开厅堂。寅君正欲站起松松筋骨,却看见一个娇俏的身影雀跃着蹦了进来,直扑自己怀中,紧跟着便是一声柔柔的长唤;“爹……” “呵呵,都这么大了还如此撒娇。”话虽如此,可寅君却很享受女儿对自己的依赖。无论外事多么辛苦艰难,只要看到瑾夏灿烂的笑颜,自己总会格外心安。他轻抚着瑾夏有些散乱的髮髻,却忽觉有个凉凉的东西冰到了手,移开掌心一瞧,竟是支粉玉簪。“这簪子可是庙会上买来的?” “是啊,这是齐洛生送的。”怀里的人儿说得理所当然,似未觉任何不妥。 瑾夏银铃般的声音如水滴般在滴落在寅君的心头。齐洛生,知府齐中致之子,样貌堂堂,为人正直,更重要的是,他对瑾夏的倾心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倘若能得到他的支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瑾夏,你觉得齐洛生可好?” 俏丽的少女一脸怀疑地抬起头,嘟着嘴皱着眉憋了半日,方憋出一个“好”字。 寅君却开怀地笑了起来:“不若爹帮你去求亲,让你嫁与他,如何?” “爹,你说什么呢……”瑾夏红透了脸垂下了脑袋,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心里确实有洛生,也倾慕这男子的英俊爽朗,可嫁人在瑾夏眼中仿佛是件很遥远的事。她习惯了在爹娘和哥哥面前无遮无拦地撒娇逗趣,一点儿也没法想像自己为人妻会是如何的境况。她待洛生如挚友,彼此无所顾忌,相谈甚欢,不必似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般扭捏作态,瑾夏自是享受这般交流。可如今,爹忽然提起什么嫁不嫁的,仿佛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一切都似不同于初时了。 “若能把你嫁与齐洛生,爹也放得下心了。这城中能安得住你这丫头的人还真是不多啊。”寅君笑得开怀,一个时辰前那件事带来的不快和忧愁仿佛已散至九霄云外。 瑾夏仰起头看着父亲欢愉的笑颜,不知为何,却仿佛瞧出了几分忧伤,她感到父亲搂着自己的手亦微微颤着。瑾夏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竟从未察觉父亲正渐渐老去。 也许,是时候该学着去做一个大人了。自己虽老调侃哥哥不成器,可他早已开始代替父亲四处奔波,掌管家业,言谈举止也都沉稳,令人信服。倒是自己,总是个任性模样,仗着爹娘的宠溺,好坏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终有一天,自己将离开家,去另一个府上装模作样地或笑或温婉,若再耍泼,岂不丢了自家的脸? 既是躲不掉,不若安心接受也好。 只是洛生,你的府上可有三色堇? ☆、抵京(1) 第17页 五月十三,京城。 画扇立在城门内,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脑中忽然一空,想着这究竟是不是幻觉。坎坎坷坷,一月有余,终是平安到达此地。原以为自己会很激动,毕竟期盼了整整四年。可此时,画扇只是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地面,暗自想着,这土地看起来和聊城似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里,住着一个人。是他,让自己的人生与别的女子大相迳庭。那些经歷的苦,流过的泪,执念的傲气,看尽的炎凉,或许全都只是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可不知为何,自己却从未恨过他一日,甚至一刻。所以才会任性地来到这里,不为寻仇,只希望可以单纯地见上一面,聊上一夜,补全那些本应与自己有关却不幸错过的记忆。 日光明晃晃地照在地面上,泛着耀眼的光斑。画扇提了提手臂,轻轻揉着由于背琴而略略酸痛的肩,然后抬起头望向远方,却发现阳光刺目,睁不开眼。 自这日起,也许又是一个新的片段了。 不远处的树荫下,常秋望着在日光下迷离的姑娘,嘴角渐渐勾起了好看的弧度。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自己也曾有过各式各样的期待,期待着见识与小城不同的繁华和富庶,甚至觉得这里的人们只要一抬手一提腿,连扬起的尘里都掺杂着金丝银屑。可久了才发现,那些繁华不若说是浮华。那感觉就像是瞧着端阳庙会上的杂耍艺人,看客自感新奇,可那些表演者却在日復一日的顶碗屈身中看冷了眼。 直到此时,常秋才想起画扇似乎从未透露过自己想寻的究竟是何人。这一路自己的隐瞒已然花尽了心思,于是轻易便忽略了她欲藏起的故事。也许她想寻的只是这四通八达的小巷间一个普通的小院落,也许只是一个垂垂老矣却面目慈爱的老妇人,也许确实不值一提也无甚多言呢。 无论如何,待到她寻到那人之际,便是自己抽身之时。也许不久以后她会在京城安身,嫁到一个平常却安定的府上,闲时给相公奏段琴曲,不必落泪,只是浅笑。 而自己给不起的,竟是这最简单的“平常”和“安定”。常秋暗自苦笑,富家公子又如何,风流倜傥又如何,腰缠万金又如何,倾倒众生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想给的给不起,想得的得不到。 过去两日,画扇的态度显然是缓了,不再如之前那般故意疏远、冷面不语了。说起话来自是温温和和,偶尔也会逗趣玩笑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常秋甚至觉得,面对自己时,画扇曾几度面色微红,眼波流转,垂首侧目间竟似有几分娇怯羞涩。也许是走了一路行程将止,临离别了,多少会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吧。只可惜,这一切仿佛来得有些晚了。 眼见着那瘦小的人儿迎着日光向自己走来,常秋不自觉挺了挺身,拿出了温暖的笑颜。就算共行的前路无多,那自己曾允诺过的守护,也依旧愿陪你至最后一刻。 是夜,三人于同一家客栈安身歇息。 画扇习惯性拿出了琴,手指轻抚过,虽未成曲,却仍响起了轻柔动人的律。她望着窗外将满未满的月,暗暗思量着,娘,女儿终于来到了这儿,带着你的琴,来寻你的回忆了。 她试着想像娘欣慰笑起的模样,可试了半日终还是放弃了。自画扇有记忆起,娘便总是病怏怏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也从不曾笑,自己见到她时三次里甚至有两次都在发脾气。听凌姨说,娘年轻的时候本也是面目秀丽,惹人倾心,可生下自己没多久后便一病不起,身子一日差过一日,脾气也总是暴躁,除了凌姨任谁都不愿亲近了。 儿时的画扇总是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娘的生身女儿,为何她见到自己时从不见半分的心疼和宠溺,反倒是如见仇人般恨恨的眼神。凌姨只说是娘的身体不好,于是心情也差,我们自该迁就着她点儿。久了便习惯了,反正自己有凌姨疼着,何必去钻那牛角尖自找没趣儿呢。待凌姨临终时和盘托出了整个故事后,画扇才渐渐想明白,原是娘见着自己就想起了那个让她怨了半生的人。这么想来,娘的经歷倒真是令人动容唏嘘的,只可惜,自己没有眼福,未曾见过她那风华正茂的岁月。 不知自己欲寻的那人是否仍在京城,而自己如此大海捞针是否也太荒谬了些。娘,你说我能见到那人吗?画扇什么都不求,只是想见见这个让你爱成这般又恨成这般的赵元城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念他半世,而他是否曾怀想过你哪怕一瞬呢?这究竟是怎样的倾慕?他是否也有一双令人着迷、难以自拔的眼呢? 画扇不觉又想起常秋的眼,如此恳切,却又似深不可测。想着想着,面上不禁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在月色的映衬下,无人发觉,这女子竟也是如此的明艷照人。 翌日清晨,画扇早早醒来,本想一个人去街上随意打听一番,可没想到小离已在楼下等着自己。女子有些尴尬,小离倒是很爽朗地招着手:“姑娘到京城是来寻人的吧。小离别的不敢保证,夜里回客栈的路总是能寻到的。” “不用了,画扇必不会迷路的。”女子微笑,“小离还是陪着常秋公子罢,拜师求学不带上书童怎么像样呢?” “这个……”小离一时语塞,还未想到该如何应答,就见着女子缓步离开客栈,在宽阔的路上前行着,亦不转头,不久便隐匿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了。 小离有些沮丧。是少爷今日临行前交代自己要陪着画扇姑娘出门,可人家姑娘聪明得很,一眼就抓到了那谎里的漏洞。少爷啊,小离究竟哪天才能扮回自己的样子?这俩丫髻的破书童形象一点儿都不好看! ☆、抵京(2) 而此刻,这常秋少爷自然在京城的杜记米行内,在各个掌柜间杯来盏去,笑饮长谈。 而那些掌柜们却多有疑心。虽说这是京城掌柜们每年一度聚在一起报帐议事的日子,可明明上月杜府管家柳承英才来过京城。那时大伙儿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被挑了错处,好吃好喝地供了几日,好容易盼了他走,还未得安心几宿,这会儿又来一个大少爷。倒不是说心疼那些昂贵的食膳佳酿,只是暗暗觉着,杜家这些要紧角色一个接着一个的来,莫不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了吧。前几日天津卫那儿又传来风声,说是盐运要停了,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 常秋面上倒是淡然,这半日对盐运海道的事儿只字不提,只是举着酒杯和大掌柜们扯山海经拉家常,最多问问这半年间米卖得可好。这才是进京的第二日,不必把大家搞得这么紧张,否则掌柜们万一急了,吵吵嚷嚷地引了人注目可又是节外生枝了。 酒过半巡,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杜少爷,前几日津门传来消息说盐运要停了,这可是真的?” 常秋不语,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席间忽就静了,只剩那开口提问之人唯唯诺诺地道着歉:“是在下鲁莽了,不该在这里提这事儿的。少爷恕罪少爷恕罪。” 常秋却未见怒意,只是莞尔:“掌柜明白就好。常秋不是不懂事,过几日咱还是去老地方议这事儿,可好?” 第18页 “好,好。少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席间復又人声鼎沸,常秋却暗暗揪起了心。这京城乃天子脚下,分明是最危险的地方,可这些大掌柜们竟如此不知分寸,机要的话张口便来。难道他们一点儿也不曾意识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么? 看样子自己在京城该多待些时日了。常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果是好酒,醇香满口,微醺迷离。 画扇已在烈日下转了半日,却仍未决定该如何去寻人。除了名姓和大致的年纪,她对那人其实一无所知。凌姨说自己出生不久后娘曾来京寻过他一次,那时他还是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可十六年过去了,谁知这京城里究竟发生了多少变化,旧人去新人来,是否还有人会记得这个名姓曾经存在过呢? “姑娘好眼力啊,咱这胭脂是用玫瑰花汁儿熬成的,清香宜人,自然滋润,衬姑娘这雪白的肤色是在合适不过了……” 沉在思索中的画扇被这忽然响起的叫卖声吓了一跳。她木木地抬起头,看着面前唾沫横飞的脂粉小贩,愣了半刻,才意识到自己竟捏着一盒胭脂许久,于是匆忙丢下,意欲背身离去,可那小贩仍旧是喋喋不休。 “……这可不像其他的庸脂俗粉,扑上脸蛋儿一会儿就干成了块儿。咱这玫瑰胭脂真真是江南产的上品,这京城里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都爱不释手呢……” 画扇很是尴尬,似想说些什么来堵上这小贩的滔滔不绝,可脑中却空空如也,只有那个不知何处寻的人名打着圈儿不停地盘旋。 “你可知赵元城赵大人在何处?”忽然间这么一句话脱口而出,画扇自己也有些惊了。 那小贩自也愣了神。 女子的面目略略有些狰狞,似在埋怨自己怎么竟说出这么可笑的话。刚想捂着面逃走,余光却对上小贩那似笑非笑的怀疑神色。果然让人耻笑了不是? “姑娘说的是九门提督赵元城大人吧。沿这条路一直向西,走约莫半个时辰,能看到北面有一个气派的大门,上头写着大大的‘九门提督府’几个字。那儿便是了。” 画扇忽有些晕眩。果真是可笑的很,方才在此踌躇了半日,想过千般万种可以让自己今日便打包离去的理由,唯一未曾料到的是,一切竟来得如此容易。 这么快便要见到他了。不知他究竟是何面目?又会怎样说起娘,怎样看待自己呢? 暮色渐起。 画扇回到客栈时,那主僕二人已在大厅的方桌旁闲谈逗趣了好一会儿。 “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在下本不该对此担忧的。”一见到画扇,常秋便赶忙起身作揖,似在为白日里留下小离试图帮忙寻路而道歉。 “公子过虑了。”画扇微微欠身,仿佛是还了常秋方才的礼。“公子今日孤身求学,可学到了什么有趣的道理?” 常秋愣了片刻,却未慌张,只是佯装思索后淡然开口:“今日不过温习了些旧八股。这才第一日,今后要学的可多着呢。” “那公子不必住到师傅那儿去吗?让自己的学生长久居于客栈似乎不那么合情理吧。” 这问题的尖锐可真是出乎了常秋的意料。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心里却沉了一沉:“京城毕竟是寸土寸金的地儿,老师那儿院落狭小,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让学生住下的习惯。”他仍有些心虚,心想着自己不便在这个莫须有的答案里过于纠缠,不若问问她的情况。这么想着,常秋便微笑地瞧着画扇的眼:“姑娘今儿个可寻到了人?” 画扇侧过了脸,不假思索地便应了“没有寻到”,语气生硬而冷淡,显然不愿多谈。 气氛忽然便冷了下来。 画扇自没有心情去探究常秋的隐瞒,她只是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一边想着该如何藏好自己的踪迹和目的,一边又忧心该如何让那欲寻之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何来意,思索半日,不觉间柳眉渐渐皱起。 这挣扎的表情全落在了常秋眼里。他有些疑心,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眼前这女子为何百般拒绝自己的帮助,只是自个儿孤身去寻一个连名姓都不愿透露的人物呢?那人究竟有何干坤?而在这看似平平常常的姑娘身上,是否也藏了许多故事呢? 常秋抬起眼勾了勾嘴角,暗自苦笑了下。经过这么多时日,她仍旧是不曾信任自己呢。 不过,比起自己的疑问,那姑娘对自己的怀疑怕是会日渐加深,越来越招架不住吧。 月是越来越满了。只可惜,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罢了。 ☆、解救(1) 五月十七,杜府正厅。 柳管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厅中正位上的老爷寅君,面色凝重。方才府上收到了一封巡抚大人派人送来的告函,说是两日后将开审一件和杜记米行有关的案子,万望杜老爷杜少爷出席。自展开这函后,寅君便再无一言,只是安静地望着着厅侧的青瓷花瓶,眼色无神,面目无情。 想到这次是与官府交锋,柳管家自有些担心。虽说商场如战场,多年来杜记在市场上的挣扎起落也算是腥风血雨,可遇上官府的情形却又大不同了。官家自掌着生杀大权,若是像从前斗对手那般硬碰硬斗到底,未免得不偿失,只怕自损八百之后,非但杀不了敌,对方还自岿然不动。 等了半日,见寅君依旧是一言不发,柳管家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老爷,我们该做些什么?” 可出乎柳管家的意料,寅君非但不曾蹙眉嘆气,竟咧开嘴笑了起来:“哈哈哈,承英啊,我们能做的可多了。” “望老爷明示。” “之前我们在明,对手在暗。我们不知道绑走许七的是何人,有何目的,而许七人又在何处。所以那时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等待。”寅君坐得笔挺,目光炯炯有神,“好在终于等来今日之函,于是所有问题便迎刃而解了。派人绑走许七的是巡抚,目的多半是为了查探我们的盐运,而此刻,许七必是在府衙附近的艾山大牢吧。” “老爷说得没错。可对手毕竟是官府,我们怕是无法轻易採取什么行动吧。”比起寅君的信心满满,柳管家却更忧虑些。他必须提醒一下寅君,官府可不是普通的对手,若是莽撞了,结果怕是相当惨重。 可寅君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他既是暗暗绑了人去,便说明他没有理由正大光明地抓人走。倘若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人走,他们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只是苦了许七,这几日必是受尽严刑罢。待未来好好补偿他,也不枉他为杜记卖命这些年啊。”说罢让柳管家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柳管家连连点头,老爷果真是宝刀未老,这么大的事儿说出手便出手,果断却不莽撞。这一席话好似让自己吃下了颗定心丸,前几日的惶恐倏忽便驱散了。这般想着,柳管家便欲离开厅堂去做些准备,却听得寅君在背后喊着:“唤瑾夏来。” 瑾夏迷茫地立在寅君跟前,歪着脑袋,撅着朱唇。她不太明白爹这是着了什么道,怎么这会儿忽然想起要去祭祀了,而且自己不去,倒要女儿代为行礼。 第19页 往年家里的祭典都在九月,那是收割的季节,这祭便是为了祈祷农家丰收、自家生意顺利而举行的仪式。小时候这些事都是爹亲力亲为,近些年倒是全由哥哥在主导了。哪怕这几月哥哥不在府上,可无论如何,这差事总不该摊到一个女孩子头上吧。 “瑾夏,这次是特殊是由。”寅君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声气里却是语重心长,“最近米行各种变故不少,你也看到了,上月张四和李三两位老师傅遭难,前几日许七又莫名失踪,米行也碰上各种公案。所以爹想择个良日去拜拜神佛,也好去去咱家的霉运。” “那为何要女儿前去呢?爹不能自己去吗?”瑾夏的脑袋中蹦出了小时候自己去祭典凑热闹的时见着的场景:空旷昏暗的大殿里迴响着低沉含煳的念经声,听得人昏昏欲睡;那烟燻火燎的香烛味儿四处迷茫,令人头脑发胀;还有动不动便要屈膝叩首,立了跪跪了立,几个时辰都不带坐一下子。总而言之,便是无趣得紧。自那之后,每遇上祭典瑾夏都不情不愿,久而久之寅君便也不勉强她,任由她去了。 “那日爹要去听巡抚大人审案,走不开身,你哥哥又几月不见人影,若非万不得已,爹怎捨得让你去做这不情愿的事儿呢?这良日是爹专门去请人算的,恁的如此不巧,爹也分身乏术啊。” 瑾夏的心显然是软了,一想到爹为家为自己辛苦操劳这么些年,她便不忍拒绝,终是重重地点了下头,然后乖巧地依偎在父亲的身边。可对于祭典这事儿,瑾夏终究有些胆怯:“可是爹,我一个人可以吗?” “无妨,这不是正式的祭典,没那么多规矩。而且有你柳叔安排一切,届时你只要照着那僧人的口令跪拜便是。” “那便好。”瑾夏展开了笑颜,和寅君打趣着,“只望那些佛祖菩萨们别嫌瑾夏只是个小女子,够不得分量就好了。” “哈哈哈!”寅君大笑,笑完了却轻轻拍了拍瑾夏的肩,柔声道,“不如把那齐洛生也叫上吧。” ☆、解救(2) 两日后的清晨,艾山脚下。 “阿嚏!”齐洛生揉了揉鼻子,觉得自己很是背运。前几日身子还好好的,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得了风寒。虽没雅安那么严重,可鼻子日夜不通气儿总是有些不爽利。今日更好,索性头也沉了起来,走着路都觉得晕乎,不知哪刻便会一头栽倒了。若能好生在家休养也就罢了,谁料这黄奇甫非在今日给自己派了个守大牢的差事,还半分都推脱不得,说是内有要犯,务必小心看守。 可当洛生一步三摇地出现在大牢门外时,却忍不住摇头嘆气。那些狱卒仍一如既往地打牌斗嘴、大唿小叫,哪里有半分“内有要犯”的谨慎模样?那黄奇甫必是故意折腾自己吧。这么想着,洛生便随手找了个椅子安下自己沉沉的身体,也懒得理会狱卒们的偷工减料,自顾自在青山白云下晒着太阳神游天外去了。 待神思再度清醒,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迷迷煳煳间,只听见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轻轻唤着自己。这个声音真好听,必是个佳人吧。且再梦一会儿。 可这银铃般的唤声却急切了起来:“洛生,洛生!快醒醒!” 洛生挣扎着睁开眼,定了定神,才发现竟是瑾夏站在自己跟前,而自己那四仰八叉的粗鲁睡相必是入了她的眼。他忙不迭地立起,头一晕,险些站立不稳。 可瑾夏却没注意到洛生的不适。瞧见他醒来了,女子便欢快地絮叨起什么“祭典”什么“寺庙”,一串串句子蜂拥入洛生的脑海,绕得他又晕了几分。 “——所以陪我去祭典可好?”瑾夏的笑像春风中的粉桃,鲜活又明媚。 “可我这儿还有差事啊。”话虽如此,洛生却显然招架不住了。 “那寺庙离这儿不远,一个时辰便好。” “可是瑾夏……这几日我得了风寒,这会儿怕是没有力气呢。”洛生扶了扶额,脚底似乎也打着飘儿。 “哎呀,果然呢,你的面色看起来真是不好。”瑾夏上前,扶起了洛生的臂。可洛生还未来得及心安,便又听见那银铃般的声音轻快地响起:“兴隆街上有个张神医,医术可精湛着呢。小时候爹都背着我上那儿去看病,因为张神医从不出诊,只在自己的药堂里候着病人。待我们祭完了我就带着你上那儿去问诊,保管几日便痊癒!” 这可如何是好?眼前这女子分明是把自己推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可自己偏生又无法拒绝这天真雀跃的笑颜。凝视着瑾夏扑闪扑闪的明亮眸子,洛生仿佛更晕了几分,而心底终是摇起了小白旗。就如了她的意吧。 他转身对着身边的狱卒吩咐了句“万事留心”,然后便踩着绵软的步子,尾随着那蹦蹦跳跳的少女,向着山另一侧的大雄宝殿缓缓前行。山虽不高,却显得巍峨。走着走着,洛生觉得自己仿佛也渐渐伟岸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府衙正厅。 黄奇甫昂首挺胸地立在巡抚大人黄周正身侧,那眉快扬到了额头上,仿佛这一审之后自己便能得到赏识和官爵,随后扬名立万。 可坐在上位的周正却隐隐有些不安。上回奇甫提出的那个“声东击西”之计自是精妙,但自此之后也没听说获得了什么决定性的证物证言。这会儿奇甫这么急匆匆地催促着自己升堂审案,究竟是有何突破性地进展?自己问了几回,他却只顾卖着关子,多少总是令人难以放心。 暗自思索了一阵后,周正将目光聚焦在了杜寅君的身上。立于厅正中的寅君面无表情,看不出惊慌也看不出焦急,连眉都不曾皱过一皱,可微扬的眼角下却似藏着一笑意。看这神态,周正自是提了提神。杜寅君果真是只老狐狸,可以想像,若不至一败涂地的境地,他绝不会轻易投降认输。而奇甫,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时辰越发接近正午。日光大把大把地照进厅堂,似正尽心将一切都照得透彻明亮。 “升堂!威——武——” 堂上,一切审问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周正问得平和有理,寅君应得不卑不亢;周正问得暗藏杀机,寅君拒得针锋相对。两人犹如针尖麦芒,互不相让,却又各自都占不到一点儿便宜。 “那奇甫,让大家看看你找到了什么吧。”几阵交锋之后,周正发现自己手头的杀招已尽,于是终于唤上了这个连自己也不知效用的“秘密武器”。 “好!”黄奇甫从怀中掏出一张脏兮兮且布着干透血迹的纸呈给周正,纸上草草罗列了杜记米行贩盐的路径和方式,而最下边有一个含煳不清的指印。“杜寅君,杜老爷,您可看清楚了,这是您家米仓伙计许七的手印,一分不假。他可全招了呀!” 周正看完那供认函便派人把它递给了寅君。寅君定神瞧了一眼,非但不慌张,却展颜笑了起来,然后抬起头来望向奇甫,目光凌厉。“黄少爷有何证据来证明这手印确为许七所按?” 第20页 奇甫未曾料到寅君竟会明知故问,于是略略一惊,不过却旋即恢復了神色道:“这纸上确确实实是许七的手印。我想杜老爷应该知道我们前些日捕了许七一事吧。” “哦?巡抚大人前些日捕过许七?这事儿我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寅君挑了挑眉,满面尽是不信任的神色。 这下可好,连周正也开始面带怀疑地瞧向奇甫了。 奇甫有些气急,这杜寅君怎可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不过人毕竟在自己手上,这老头再如何狡猾不过也就是垂死挣扎。这么想着,他便腆着脸笑了起来:“杜老爷放心,我这可绝不是空口白话。要不要这就带人过来当面对质?” 寅君抬起手,潇洒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么请爹和杜老爷稍等片刻。我这就派人把许七带过来。” 说罢奇甫转身离开。寅君也自找了个椅子坐下,然后举起杯自在饮着。厅堂外的日光渐渐斜了,阴影中仿佛无从辨识他的神色,只见得那磐石般沉稳的身形。唯有他自己明悉着自己那颗早已攥紧的心:承英,一切都交给你了。 ☆、解救(3) 此刻,杜府的管家柳承英早已回到府上安逸地喝起茶来。香茗醉人,悬了几日的心也终于是略略安了下来。 解救行动异常地顺利。那些狱卒看起来是大意惯了,自己到达的时候他们全在唿天抢地、饮酒作乐,没有一个意识到已有人悄悄潜了进去。蒙面的小伙计暗暗点燃了迷香——那香是自己从西域游民那儿购来的,药效极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那些毫无防备的狱卒们便皆昏昏欲睡,垂垂倒地。然后小伙计们七手八脚地从狱卒身上摸出了钥匙,潜入大牢,通过米行里常用的交接暗号找出了奄奄一息的许七,手脚伶俐地开锁抬人,接着便将他送上了事先安排好的马车。城外不远处便有家眷带着细软待着他,届时便能一同远走高飞了。一路快马疾行,这会儿怕是已经离城几十里了吧。 至于齐洛生,本是指望着在必要时,凭他的身份可在不明就里下行个方便,可既然是他守着大牢,那还是让他置身事外比较好些,否则瑾夏那儿也难以交代。 若一切如老爷所预料,之前巡抚那儿捕人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这会儿人丢了,自也没有再去拿问的理。米行甚至可以不承认许七曾经失踪过,于是那按着手印画着押的供认状自也是没有任何效力了。这一劫终算是顺利逃过了。 可这一切绝不会轻易了结。要不是之前那张提了“盐路”的幼稚字条给我们提前透了底儿,谁知今日这案子是否能如此轻易地应对。那“声东击西”一役伤人于无形,招招心狠,步步制人。看起来对手几乎是摸透了我们的底,才足以想出这般对路的法子。 而今日府衙一闹即便能使许七和米行成功脱险,可这大胆荒唐的举动几乎就在明确无误地向黄周正父子宣告着,盐运之事确是我们的软肋。倘若之前的查问只算是疑心刺探,今日过后,各种明察暗访必如蝗虫过境般一拥而上,但凡出现任何一点细枝末节上的差错,便极有可能酿成大错。好在老爷对米行的治理一向严谨,言必信,行必果,这一个多月里,需收拾的也差不多该收拾停当了吧。日后只得更小心谨慎些才是。 不知老爷那儿现在如何了。不过一想到黄家那位年轻人可能出现的气急败坏和下不来台的模样,多少还是觉得有趣得紧。柳管家面带笑意,抬手饮尽杯中清茶,起身掸了掸衣襟,然后便走出厅堂兀自忙碌去了。 是夜。黄府东厢房。 侍女莺儿在房门外踌躇了好一阵,不敢走远,也不敢进门。房门紧闭,可里面摔东西的“哗啦”声却是一阵接着一阵,其中还夹杂着少爷奇甫不间断的咒骂嚎叫声。这也罢了,可最最令人担心的却是,自房门关上后,即便莺儿屏气凝神听了半日,也没听见里头传来青蓝的半句言语。小姐还好么?这么久了竟一句声儿都不出,千万别是被碎花瓶砸到了脑袋不省人事才好啊。 又等了半刻,莺儿终是再忍不住,决定破门而入救小姐的时候,里头忽然安静了下来。不久,便响起了青蓝温柔的细语:“少爷,可好点儿了么?” 东厢房内。 听见这话奇甫有些惊愕。他原以为青蓝会怪自己,就像自己那保守顽固的父亲一样。下午,当自己发现那杜记伙计许七逃走之后,爹一直面色铁青,只是碍于尚在公堂才不好发作。回到家后,父亲二话不说便把自己像龟孙子一样骂了半日,颠来倒去就是那几句“莽撞无脑”、“胆大妄为”、“丢了巡抚的威严”云云。可是人逃走了又不是自己的错,谁会知道这些狱卒全是一群窝囊废,更不曾料到这可恨的杜寅君竟敢如此不把官家放在眼里,面皮之厚令人咋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奇甫心中不服,难道当初自己提出的那计谋就不算作功劳了么?至多算是功过相抵。可这爹也颇不讲理! 受了这气的奇甫自然是愤怒不过,回到房里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砸起了东西,从瓷杯到花瓶,从木椅到梳妆柜。本想索性全部砸尽,也算出了一口恶气,冷不丁却忽想到这声东击西之计本是青蓝的主意,一抬眼瞧见这可人儿只是在那儿低眉顺眼地不言不语,想着自己这次没做成也算是辜负了青蓝的意,便住了手颓然了下来。 “少爷,可好点儿了么?” “还是你懂我啊。”奇甫定定地望着青蓝,似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万般的似水柔情和善解人意,得到了无限鼓舞,然后便又开始絮叨着自己的苦衷和无错。 青蓝不语,只是垂首。面上虽淡,心里却冷笑着,若不是你那张“想威慑一下杜家让他们手足无措”的小纸条,也许我们就成功了。只怪自己平日里扮惯了柔弱无害的模样,到这种时刻也只得听之任之,半分劝不得。杜寅君虽狡猾,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举妄动。那张纸条确能让他们感到危机,可结果便是眼睁睁地瞧着他们祭出这等狗急跳墙之术,让我们有苦难言。 “所以青蓝,也只有你能明白我的不如意。我分明没做错什么,不是么?都怪那些狱卒,连个人也看不好!那杜老头儿也忒可恶了些。”奇甫咬牙切齿。 “是啊,少爷说得没错。对了,那杜常秋可找到了?” “还没有呢。那帮蠢材下了江南这么久,竟一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全都是饭桶!”想到这儿,奇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青蓝心不在焉地听了半日,此刻却忽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少爷前日好像说过,今日不是派了那齐知府的儿子去看大牢?难道他不必负些责任?” “对呀!”奇甫一拍大腿,“下午那回话的人说,他到艾山大牢的时候齐洛生并不在那儿,据狱卒所言好像是被一个身材小小却面目秀丽的富家小姐给叫走了。” “哦?那他这样可算是玩忽职守?”青蓝问得漫不经心。 可奇甫却似如梦方醒:“说得对!我怎么没想到呢!这齐洛生竟敢擅自离岗,看我怎么收拾他。” 第21页 身材小小,面目秀丽,富家小姐……青蓝的眼里似闪过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冷意。凭那齐知府的耿直劲儿,他是断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和那疑犯家有所关联吧。不若藉此机会让杜家彻底断了和官府的联繫。这么想着,女子便温和地抬起眼,向着奇甫摆出了小鸟依人般的笑容,柔声说道:“不若,捕了齐洛生吧。” ☆、认亲(1) 翌日清晨,京城客栈。 这是三人来到京城之后的第七日了。日子过得如清水般平淡。每天一早,常秋带着小离背着书箱先行,而随后,画扇便独自出发,一直到夜幕降临才安静归来。每每问她是否寻到了人或是否有些线索,她总是摇头,却又总是拒绝吐露,拒绝被帮助。 常秋已经不再怀疑了,她必是在瞒着什么。她总是在躲避着自己的关切,躲避着自己的眼光。而每个安静食膳的夜晚,也从看不出她眼中有急欲寻人的焦躁和遍寻不着的迷茫,只是一成不变的疲惫,和努力掩起的落寞。 有这么一日,常秋甚至想偷偷跟在她身后去瞧一瞧,她究竟去了哪儿,又见到了些什么人,可想着想着却觉得好笑。自己是堂堂的杜家公子,怎可做出这等丢份儿之事?常秋自想丢下这个莫名又倔强的女子,然后去好好筹划自己的家业,可不知不觉间,心思却又转回到了她的神秘和愁肠百结。于是只得苦笑,这便是“魂牵梦萦”了吗? 一个时辰后,九门提督府。 画扇静静地站在这府外,又一次凝神望着那气派的大门,雕花的立柱。屋檐下书着“九门提督府”的五字匾额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似泛着金黄的光。前两日听过路的人提起,说这竟是御赐亲笔。御赐,那不是皇上给的吗?皇上,不是只该在戏台上出现的角色吗? 别傻了,这可是京城啊。画扇觉得眼前这一切仿佛是场虚无而遥远的梦,有一些叫作荣耀和骄傲的东西看似触手可及,可总觉得自己一旦伸出了手,眼前的华丽便将幻灭彻底。于是,她踌躇,她胆怯。过去六天来,她只是将自己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远远地待着那个看起来像是“九门提督”的人物出现、离去、消失、归来,甚至不敢在一个地方站久了,就怕落人眼底,被人注意。 可画扇仍旧是个聪敏女子。过去六日里,她已认清了进进出出的无数身形中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要找的人;她摸清了那人的来去路数,知道他何时下朝归府,何时出门散步;她看透了他的习惯,独自一人,便装出行,坐坐茶馆,逛逛书坊。他仿佛特别喜欢那些文房四宝,几乎每日都会去街角那间安静的铺子里转转,然后步调欢愉地走出来。 可画扇终是豁不出去。过去六日里,她始终不曾靠近过他,只是远远随着他的身形,缓缓地挪着自己的步子。她看得清他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面目。她想制造一次“擦肩而过”,却发现路人多是远远避着他,于是自己也不便近身;她想随着他去茶馆坐坐,却发现里头烟雾缭绕,全是酒足饭饱的大老爷儿们;她想跟着他进那卖墨宝的铺子里瞧瞧,却发现那铺子清净得很,半日也只有他一人进出而已。 在京城繁忙的车水马龙里,不知不觉就这么数过了六日。画扇觉着自己仿佛已经到来了很久很久,只是那等待之人却仍一无所知。 于是第七日,她背上了那把琴,那把曾经属于娘的旧琴。如果他未曾丢光关于娘的记忆,那么多少该记得这把琴。 既是已经来了,不若孤注一掷吧。 京城杜记米行后院,小客房。 好不容易支走那群大掌柜,总算是可以自在小憩了。常秋长舒一口气,随意地打量起自己身处的这个小间来。厢房很小,布置摆设也是素净得很,可细细一瞧,却处处藏着精细活儿。桌椅的木质坚硬紧实,颜色不亮却沉稳,断不是杉杨,多半是红木;纱帐素白,可钩花却精緻得很,必是来自江南的雪纺纱;墙上挂的画儿虽不招摇,可细瞧一下落款,全是前朝名家;就连手边的青瓷茶杯、羊毫墨砚看起来也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品。常秋嘴角轻扬,眉眼弯成了好看的弧度,随手拿起一只小茶杯轻轻转着:皇城果真是不同凡响,怨不得这儿掌柜们的见识都颇深。光瞧着这一套简简单单的布置,便能猜到他们个个都身家不浅。想来杜记这些年可没怎么让这群老滑头吃过亏吧。 只是,见识越深,越容易自作聪明。来京城这几日,常秋对此已然深有体会。这些掌柜们面上对自己虽是恭恭敬敬,“少爷”长“少爷”短,热络得很,可是每当自己在巡查中发现问题提出建议时,他们却总是阳奉阴违甚至推三阻四,只顾摆着自己的道理。那也罢了,他们在京城经营多年,当然自诩比一个乳臭未干的少爷更深谙买卖之道,不愿接受也自可理解。可是对于盐运的事儿,常秋却几乎傻了眼。他们仿佛从不避讳这件本应该在暗中进行的生意,每当提起竟全是高谈阔论,自己几次三番提醒之低调,换来的只是一句满不在乎的“我们自有分寸”。 各地渐渐有消息传来,无他赘言,只是“谨慎”二字。常秋虽不曾知晓这几日家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但能够猜想,这突如其来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爹这么说必是有他的用意。只可惜,这京中掌柜们全把它当作耳旁风了。 常秋的笑渐渐淡了,只是面色迷离地看着门外的绿意盎然。不知聊城是否还安好?自己离家也有一段时日了,可瞧着态势,只怕没那么快归巢吧。爹,娘,还有瑾夏丫头,忽然,就挺想他们的。 还是系在自己心上的那个姑娘自在些,无牵无挂,一把旧琴,便是天涯。 ☆、认亲(2) 正午已过,小憩已醒。 毒辣的日头渐渐凉了下去,清风拂过,是刚刚好的暖意。院中花繁叶茂,惹人垂怜,小池塘里,荷叶轻展,粉色的花朵却才露尖尖角,未至盛放时。 赵元城在府院中安逸地踱着步子,赏着眼前的美景良辰,怡然自得。自任了九门提督之后,政务是一日繁过一日,可自己总放不下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习惯,每到此刻,便忍不住丢下笔墨文案,抬腿出来转转。看看花叶,看看池塘,看看假山,然后再独自上街听听人吆喝声,听听车轱辘转,听听茶馆里的有趣事儿,瞧瞧墨坊里的新玩意儿。 今日亦同往常。元城循着常路逛完了院子,便来到朱红色的大门背后。门侧是一棵高大的广玉兰,新绽的白花虽开在高高的枝头上,但周围仍散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他刚欲提起腿跨出门槛,却忽听闻一段动人的琴曲。奏曲人仿佛就在门外,隔着墙看不见身影,可那肆意而出的琴声却一点一点勾住了他的心神。从轻柔至奔腾,从婉转至激扬,从羞怯至欢欣鼓舞,从雀跃至点点哀伤……此曲确实引人入胜,可门背后的元城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他摇头晃脑地数着,不是蝶恋花,不是江城子,不是如梦令,不是念奴娇,亦不是各色宴会上的新鲜调儿。自己究竟在何处听过这首琴曲呢? 第22页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元城闭上眼,清雅的花香渐渐渗入心脾,微风轻拂,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明眸皓齿,率性娇俏,眸中泛着熠熠的神采,指尖勾出醉人的旋律。她这么美这么真地看着自己,而自己仿佛又听见了那清脆的唿唤:“元城哥哥,我弹得好听吗?” 琴音渐止。 可他却手忙脚乱地扯开了沉沉的大门,然后踉踉跄跄地向那琴声传来的方向跑去。素颀,是你吗?这么多年了,今日,你终于愿意原谅我了吗? 画扇几乎绝望了。弹了半日却未见任何动静,平日里这会儿他早该出门散步了,可今日愣是没听见那朱红色大门被推开的沉闷响声。是自己刚好选到了他难得不出门的日子,还是他根本就不愿意想起娘,于是索性避而不见呢?画扇垂下眼帘,伸出手又抚了抚琴边已快褪尽的雕花,微微地扯了扯嘴角。难道,是该放弃么? 她刚想把琴放进包袱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的门急急地响了起来,一转头,便瞧见那位赵大人向着自己的方位匆匆走来,只是他的眼神还在四处顾盼。 没有素颀。怎么可能是素颀。元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苦笑了下,步履蹒跚着意欲回府,却忽瞧见一个身形瘦小的姑娘立在身侧,手中抱着一把黯然无光的旧琴,定定地瞧着自己。这姑娘年纪尚小,可绝不是什么倾城佳人,勉强只算得上清秀;眼睛不大,灵气倒是有几分。面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可不知为何,这面庞看起来总有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难道方才这“流亭”会是她所奏? “姑娘,刚才可是你在这儿奏曲?”元城笑意盈盈,和蔼亲切。 画扇只是点头,一句话都不说,仍旧是这么定定地瞧着眼前这位大人,仿佛想将他仔仔细细地看个透澈。他的身材虽称不上伟岸,可举手投足间也自是沉稳气派、气宇轩昂;面貌虽称不上俊楚,可聚光的眼中却透着机智和干练。瞧着瞧着画扇竟不禁笑了起来,小时候几番怨过为何自己没有娘和凌姨的那般美貌,今日可算是找到了根源。 画扇的神色让元城有些不明就里,可他仍温和地问道:“可否冒昧地问一句,姑娘的琴艺是师从何人?” 画扇莞尔:“大人可曾记得宛凌小姐?” 他自是记得那个叫作宛凌的姑娘。她是素颀的妹妹,长得同她姐姐一般甜美可人,只是相对于素颀的活泼自在,宛凌却是温柔可亲,偶尔还有些羞怯。既是宛凌所教,那会弹这首曲便是再平常不过了。元城自觉自作多情,面上便有些讪讪,可仍礼貌地问候了一句:“宛凌姑娘还好吗?也有多年未曾见过她们姐妹俩了。” 画扇的面色却沉了下来:“她们……都过世多年了。” “什么?过世多年?你是说她们……都死了?”元城大惊,他一把拽住画扇的手臂,直直地盯着她的眼,双眉霎时拧到了一块儿,面上满是急切,“你说的是宛凌,还有……素颀吗?” 画扇对着那眼凝视了好一会儿,终于确信这是真心实意的急切和不安,然后才垂下目幽幽开口:“是的,大人。凌姨四年前因久治不愈的伤寒侵体过世。而娘,自上一回见过您后便一病不起,在我五岁那年就撒手人寰了。” 呵呵,呵呵。元城颓然放开了画扇的衣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目光离散而无神。这个丫头竟然说素颀死了!怎么可能呢?我凭什么相信她?就凭她弹了曲“流亭”吗?不会的,她一定在骗我。那年素颀寻到京城来,明明是那么妩媚那么健康的模样。当时她无比热切地望着自己,笑靥如花地宣布道,她为自己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还调皮地说,“没想到吧”。可是自己竟负了她……一想到那日素颀含泪离去的身影竟是天人两隔的永别,元城颤抖着手捂起了眼,指缝间渗出了晶莹的泪。 画扇未言,只是安静地递上了自己手绢。元城也不推託,顺手便接了过来按了眼,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半刻后,他的情绪终渐渐平復了下来。 而元城这才想起这姑娘方才的言辞中另一处惊人之语。“凌姨”和……“娘”?元城抬起眼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细细打量了半日,方开口问道:“方才你可说,素颀是你娘?” 画扇点头。 “那你爹是?” 画扇微微欠身:“大人,您说呢?” “敢问姑娘芳龄?” “十七。”此刻,女子平静得很,她不知元城对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方才他的真情流露,足以让自己心有安慰,这一趟京城算是没有白来。 也许正是这份大方和淡然让元城对眼前的女子陡增好感,不急切也不躲闪的态度使得元城很愿意相信她的所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眉眼,她的面庞,还有她手中的琴,沉吟半日,豁然开朗。怪不得自己一眼便觉得这姑娘亲切,原来她的相貌和自己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请问姑娘该如何称唿?” “民女叫作画扇。” “好,画扇,有趣的名字。”元城慈爱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轻揽着她的肩,边引着她向府邸走去,边温和地说道,“来,跟爹回家,咱慢慢聊。” ☆、强娶(1) 三日后,齐府辅厅。 仪清匆匆踏入门来,一言不发,只是捏着帕子抹泪。雅安已经病了半月有余,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可这么多日来总不见好,近几天更是严重了些,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西厢房中日夜全是熏人的药气,身处其中的雅安心情自是好不到哪儿去。这么看下来,仪清觉得她今日的气色又比前两日差了些。 而想到女儿那乖巧柔弱的眼神,为娘的更是心痛不已。方才雅安还在问哥哥的病可好些了,自己只能哄着说已经好了。本还怕她会埋怨兄长不来瞧着,可她只是摇着头说,“之前都怪自己把病气过给了哥哥,所以这回千万不要哥哥再来看了。只要知道他好了自己便也安心了”。听见这话,仪清只得拼命忍住泪,勉强笑着,轻抚雅安的额头。待看完了离开了,才敢咬着唇低声啜泣。 若是让雅安知道洛生是因为进了大牢才没来瞧她,这丫头的病必得更重几分。要不是她如此乖巧,我们怎可轻易瞒住?想到这儿,仪清又举起手绢拭起了泪水。也不知洛生那儿怎么样了。 三日前,黄奇甫带着十几名衙役气势汹汹地冲进齐府,二话没说便把洛生从病床上提起来,连拖带拽地押走了。仪清在后追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扑在中致的怀里嚎啕大哭,难以自持。 而中致拿着那张黄奇甫扔下的“拘捕状”,手亦在不停地颤抖:“齐氏洛生,身负恩泽居要职,却勾结疑犯劫走要证,罪行恶劣,品格败坏。现捉拿归案,羁押入牢,且待日后再审。”状令最下方是巡抚黄周正那龙飞凤舞的批示。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也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偏生自己又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夫人落泪,家中不安,自己亦万分不忍。直到今日,好容易寻得准许去牢内探视时,方才听洛生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个清。 第23页 在牢内,洛生反覆强调着,当日自己是由于病情沉重才在杜家小姐的陪同下去瞧了郎中。这事儿本就是黄奇甫无理在先,他明知自己那日的身体状况无法胜任此等要务,还偏要勉强自己上阵。况且那一日,七八个身强体壮的狱卒都没能守住人犯,哪怕当时自己在场又有何用?洛生觉得自己至多是过失,怎可称得上是“罪行恶劣”?更不用提“勾结疑犯劫走要证”这等荒诞的由头了。 “他黄奇甫不过是想藉机除掉我罢了!”潮湿压抑的深牢中,洛生丝毫不显颓丧,反倒是目光凌厉,怒火熊熊。“这个混蛋!咳咳咳……” 中致一把揽过洛生,在他的背上轻拍了几下。身边的儿子虽然高大,可看着他苍白的面色和潦倒的身形,中致心中自是不好受。自己是有多久不曾这样照顾过孩子了?也许孩子们都不知道吧,其实自己也想做一个慈爱的父亲,只是素来威严惯了,都不知该如何收起自己的架子了。 洛生的咳嗽声渐渐平復,他亦惊讶于父亲难得一见的温情,于是自敛起了怒色,垂下了头,安静不语。 “你啊……”中致瞧着洛生这可怜劲儿,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他人既有心,自己必是防不胜防。硬抗不得,不若去服个软,看看这事儿是否有转圜之地。呵呵,黄家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洛生眼见着父亲眼中的落寞神色,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明知黄奇甫是个不要脸的混蛋,自己还偏偏授之以柄,至今日落得这般下场,保不定还要连累父亲和家里。情至伤心处,洛生心神一动,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你自保重吧,这儿可不比家里,你又病着,别怄坏了自己的身子才是。”中致拍了拍洛生的肩,缓缓立起,略显蹒跚地走出了幽深狭长的通道。洛生目送着父亲离去的身影,忽觉心酸,什么时候爹竟老了?可自己却还是这般一事无成的模样。他狠狠地拽了拽散落的发,可却又勐烈咳了起来。 黄奇甫已在狱外等了一阵,待中致走出大门,便笑着迎了上去:“齐大人,令公子可安好呀?” 中致一惊,眼见得那笑里似藏刀,令人瘆得慌,也不知其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可方才已下了决心意欲和解,便也不必针锋相对,于是走上前去笑道:“黄少爷想必也清楚,洛生带病入狱,现在的情况自是好不到哪儿去。不若黄少爷给行个方便,让犬子先归家休养,待身体康復了再来安心受审可好?” “哈哈哈!我和洛生打小便是相识,按理自是盼着他好。可是——”奇甫背过身去,话锋一转,“——他犯的可是重罪啊,若我这会儿放他走了,众人岂不是眼巴巴地瞧着我黄奇甫徇私么。这事儿可不好办啊。” 官家的言辞歷来虚伪,中致也不怒,只是冷笑:“是不是重罪可不是由您黄少爷说了算,朝堂自有律法,巡抚大人也不可能只手遮天吧。杜家小姐和洛生是好友,见其体弱带他去问诊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何来‘勾结疑犯’之说?这便是闹到御前,也是我们的理。再者,黄少爷明知洛生抱恙还逼迫他去看守狡猾的要犯,难道这不算是失策吗?难道黄少爷不该为此负责吗?” “你……”奇甫气急,一时语塞。这齐中致果真不是个省油的灯,竟然妄图反咬一口。不过尚好,既然他儿子在我手上,那一切都好办。这么想着,他便又露出了信心十足的笑容,“齐大人大可去告我的状,哪怕告到御前也没关系,在下自是有耐心等着。只是不知道令公子是否等得起呢?”奇甫转过脸来,凑近了中致的耳,低声说道:“方才大人也进过这牢房了,阴冷潮湿,食宿很差。勿说病人了,便是个身强体壮的来这儿住上十天半月也得成个病西施。大人可决定了,真的要用令公子的身体和咱耗么?” 中致抬起眼,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黄奇甫那张厚颜无耻的脸,虽面无表情,可心却在滴血。人在他们手上,自己还真硬气不起来。 “哈哈哈,齐大人也别这么紧张嘛。我和洛生好兄弟一场,怎么捨得见死不救呢?”奇甫又笑了起来,可眼中却透出狡黠的光,“奇甫倒有一个法子,只是不知大人是否愿意一听?” 中致别无选择:“但说无妨。” “奇甫觉得光凭自己和洛生眼下的这层关系,为他脱罪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不过倘若能做了亲成为一家人,于理仍是不合适,可情面上便过得去了不是?既是一家人,网开一面让令公子回家去休养自不是什么难事,保不准还能奏请轻判个‘玩忽职守’,这大牢也再不必蹲了。” 做了亲?一家人?中致的心勐地一沉:“你究竟想做什么?” “哈哈哈!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奇甫又一次走到了中致身边,佯装热意地勾着他的肩道,“对于齐家小姐的聪慧贤淑,奇甫早有耳闻。倘若大人不嫌弃肯收奇甫为婿,那小舅子那儿的什么要求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儿么?大人觉得如何呀?” “痴心妄想!”我的女儿岂是你等这无耻之徒可以觊觎的!中致甩开了奇甫的勾搭,拂袖走远。 可边走却边听见身后那恼人的声音随风飘来:“若是做不成亲眷,那齐洛生的事儿我可就帮不上忙啦……” 回家后,齐中致沉思了整整三日,可却仍未想出有效的法子。本想瞒着夫人,以免她愁上添愁心神越发不宁,可谁料黄奇甫竟带着彩礼大摇大摆地上门提亲,差点儿没把仪清给气晕过去。好一顿鸡飞狗跳之后,人总算是赶走了,可末了他却留下一句狠话,“十日之后若娶得齐小姐,大牢那儿即刻放人;十日之后若娶不得齐小姐,那齐洛生的身子骨保不准就再承受不起了。” “他们怎可如此逼迫我们!”仪清早就哭成了泪人儿,“别说雅安现在病成这样,便是她好着,我也绝不可能把她嫁与那黄奇甫啊。” “谁说真的要让她嫁了。”中致嘴上虽是安抚着怀中的夫人,可心里和大家一样没底没辙。 “可若是不嫁,那洛生就得遭罪了啊!那黄家心狠手辣,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啊!” “我这不是正想着法子吗?”中致的眉头从未皱得如此之紧,“快别哭了,雅安还等着你去瞧呢。” 而此刻,静妤正安静地立在一旁,无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真是难以置信,只短短几日,原本安宁平和的府上竟变得如此萧条狼藉。少爷入狱,小姐病沉,夫人以泪洗面,老爷无能为力,家丁丫鬟全都惶惶不可终日,府中好似天塌下来一般死寂,甚至连草木池水都失去了生气,整日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 静妤刚从雅安小姐那儿回来,这会儿满脑只有绣枕上那张苍白的面庞。她眼见着这原本秀丽脸日復一日越发苍白,心中只有言不尽的疼惜。方才雅安还趁人不在时悄悄地问了自己“哥哥是不是不好了”。小姐很聪明,她知道自己哥哥的性子,平日里无论自己怎么推拒他都会来瞧上一瞧,可这几日非但没见洛生的影儿,甚至连他惯常的大嗓门也未闻一遭。可夫人只是说一切如常。小姐也不敢细问,生怕真有什么自己反倒是触了娘的伤心事,只得私下里偷偷问静妤这个平日里交好的丫头。 第24页 “小姐,您多虑了。少爷他好得很呢。”静妤的声音轻轻的,似在压抑着自己的不忍。 “那怎么这些日子全不见哥哥呢?而且连半分音讯也没有……”雅安在枕上侧着脑袋,盈盈的眸子里含着点点泪光,“平日里他在哪儿,哪儿便喧闹不断,可几日竟这般安静……静妤,你告诉我实话吧。” “小姐,您在想什么呀。昨日少爷临时被派出城去处理公务了,最近几日怕是回不来了,只是走的时候您正休息着所以没来辞别罢了。本也就没几日,所以也没当个要紧事儿知会小姐,夫人兴许也忘了说吧。”静妤终是撒了个谎,她面带欢颜,心却颤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小姐再伤心了。 而少爷,你的境况究竟到了哪般田地?老爷从不说悲观的话,可他的眉头却一日皱过一日,那忧虑藏也藏不起。若不是稳操胜券,黄家怎敢这么信心满满地上门提亲?静妤不敢想也不愿往下想,只祈求着眼前的一切全是梦境一场,待明日醒来时家中仍会是旧日那般鸟语花香。 只是,面颊上的泪传来了真真实实的凉意。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过往的繁华渐渐崩塌,却无力守护一砖一瓦。 ☆、强娶(2) 两日后,齐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瑾夏都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敲开齐府的大门。听闻洛生入狱的消息后,她在椅子里蜷了半日,一句话都不曾说。全府上下几乎惊掉了下巴,毕竟从前谁都未曾见过自家小姐安静成这模样。倒是杜老爷和柳管家面上淡然,平静地瞧着瑾夏这不知是惊吓还是悲切的神色。 “这全是我的错!我这就和巡抚大人说去!”沉默了半日,瑾夏忽地立起,声色尖利,眼看着便要冲出府去。 “回来!”寅君一把拉住了那娇小的人儿,“你去便能换回那齐洛生吗?他是官吏,出了事儿自该有所担当。此刻你若是去府衙一闹,不是更加重他‘勾结疑犯’的罪名吗?” “可他的风寒那么严重,张神医说必须得好好休养,否则连他也无能为力。”瑾夏还清晰地记得那日去看病问诊的场景,一想到此刻洛生在那破败的牢房里受苦,她便不自觉地憋屈难受。 在房里抱着枕头又呆坐了半日后,瑾夏终是决定出去走走。她想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和不安,最终,她来到了齐府门外。 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层挡住了所有日光。空气潮湿而压抑。 直到步入厅堂的那一刻,少女才想起来胆怯。先前她只在意着自己的不安,却未曾意识到齐府的长辈瞧见自己会有怎样的痛苦。她似想退却,不过终是坚定地走了进去,杜家人该是勇敢有担当的,不是么? 令瑾夏惊讶的是,见到她后,齐老爷和齐夫人并未出离愤怒。她恳切地诉说着自己的歉意,诉说着希望能做些什么来有所弥补,可齐老爷始终面色冷淡,而夫人只是眼光无神。瑾夏自有些委屈,她甚至觉得此刻哪怕有人立起来冲着她吼一句也好,而这般不冷不热的沉默只会让自己更加憋屈不安。她便这么静静地立着,泪珠儿也渐渐地滚落下来。 那银铃般动人的声音微微颤抖:“齐老爷,齐夫人,哪一日若洛生出狱,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可好?让我来照顾他可好?”瑾夏并不知这两日里齐府究竟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变化,只是觉得自己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在洛生的爹娘面前都好像心有余而力不足。 听闻此言,仪清忽抬起头来,细细凝视着眼前衣着简洁却面目俏丽的少女,眉心仿佛微微舒展了几分,良久,却仍是垂下了眼帘,神色復又黯然。最终还是中致开了口:“杜小姐,很多事情并非你想像得那般容易。请你先离开吧,小姐现在就算是留在这儿也使不上什么劲儿,况且这会儿府上也无暇分心来招待你。至于什么照顾不照顾的,老朽只能说,他日你若能再见到洛生……便是他的造化了。” 瑾夏一时愣住了,她原以为自己只是害了洛生入狱受苦,却从未想到过更糟糕的境况。“洛生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再也见不到他?他在狱中不好,对不对?”凄切之声在安静的厅堂中四散开来。 “对此我们也无能为力。”说出这样的话,中致自己也是揪心得很。他低下了头,只是抬起手挥着,眼中却几乎坠下泪来,“杜小姐,请你快些走吧。” 阴沉了半日的天空终于飘起了绵绵细雨。 瑾夏缓缓走出厅堂,怔怔地立在雨中,不一会儿便全身湿透。浸透面颊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几日前还活生生的人儿,他的笑脸,他的皱眉,他的欣喜,他的无奈,他的恳切,他的疲惫,倏忽间全部涌入脑海。若是无法再相见,这俊朗的面目便只能在回忆中出现,且早晚有一天会淡去,会再也念不起,这令人情何以堪!倘若这悲剧又是自己一手造成,那从今往后,自己又有何颜面安然栖身呢? 她缓缓扬起手,颤颤地触到了髮髻上的玉簪,在雨水的浇打下,冰凉得很。女子忽然就不敢松手了,仿佛自己松开了手那髮髻便会散落,然后摔了簪子,自己便一无所有了。 就这样,瑾夏也不知自己立了多久,只觉身子都僵了,思绪也仿佛停滞不动了。却忽见远处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女,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裙摆,快步向自己走来,不多久,一朵绘着茉莉的伞花便在自己的头顶绽开。 “杜小姐这是何苦呢?这样淋雨,就算是作践坏了自己的身子也救不了少爷不是?”少女把手中的伞柄往瑾夏面前送了送,“不若早些回去休息吧。” 瑾夏未语,只是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姑娘。面目清丽,衣着不凡,言辞乖巧而机敏,眼神安定而温暖。“你可是静妤?” 少女点头,却未见惊讶,只是微微扬起了嘴角:“少爷说得没错,瑾夏小姐果然聪慧敏捷。” “洛生一直提起府上有个温柔伶俐的贴心丫鬟。”瑾夏本想留个微笑,可眉心却皱得紧紧的。她终是忍不住焦急,垂下了扶着玉簪的手,用力地拽着静妤纤细的腕,眼神中全是灼人的急切:“好姑娘,你告诉我罢,洛生他究竟是什么情况?真的会……再也见不着了吗?” 静妤这才注意到那支晶莹剔透的簪子,虽被雨水打湿了,可那精緻的粉玉却似雨后清荷般令人着迷,与佩戴之人的娇俏脸蛋儿亦甚是相称。一看便是贵重的饰物,少爷果真是有心呢。她又想起那条已被自己放入箱底的绿绸丝巾——若玉簪似花,那丝巾便如叶了吧。 “静妤,且告诉我好不好?” 直到自己的手被瑾夏急切地摇着,静妤方才回过神来。她未着急开口,却先凝神瞧着瑾夏的眼波流转,细细辨别着其中的恳切和不安,片刻后,好似暗暗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攥紧了拳,面上却笑得温暖:“少爷他吉人自有天相,杜小姐大可不必忧心。” 瑾夏显然是不相信:“方才齐老爷和夫人如此伤心,想来洛生的情况必是不妙,你又何必用这般冠冕堂皇之语来宽慰我心?” 第25页 “老爷和夫人是遇上了未解的难题才忧心如焚,面上也自是不会有好声气。”静妤的脸上竟似出现了几分卖着关子的俏皮,“待难题迎刃而解,一切自会回到常态,而少爷,也必定不会有事的。” 瑾夏终是将信将疑地离去了。 静妤快步躲到屋檐下,捋了捋发上的水珠,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瞧着缓步远去的那朵伞花,嘴角轻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尚未谢尽的茉莉花香。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安心和骄傲。那杜小姐果然是个值得疼爱的女子,孤身前来,泪目心焦,这般情深意切怎能不令人唏嘘。 少爷,你可是有福之人啊。有她相携,便不再需要我挂心流连了罢。 ☆、坦白(1) 三日后,京城赵府。 元城从案头堆积如山的文卷中抬起头来,放下了笔,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最近的公案虽是不多,可件件棘手。就说那件私盐案吧,派下去迄今已近两月,可是送上来的报告却总说“已有线索,尚未寻得要证”。光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最新这份案卷真是令人哭笑不得:“要证遗失,但已可锁定疑犯,只待其露出马脚便可获证。”之后是一段长长公堂实录,啰啰嗦嗦地叙述着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凭什么便推断出那杜记米行必定就是罪魁祸首了。元城读得几乎失去耐心,赘述半日,还不是空口无凭,妄自臆断?更好笑的是那句“疑犯杜氏常秋仍下落不明”,堂堂一城巡抚,寻个大活人已一月有余,竟至今还杳无音讯,难道这杜公子还能人间蒸发了不成? “没有一个得力的!”元城推开了面前的案卷,暗自嘆息。若是手下的官员更能干些,自己便不必在这些繁琐的政务上花去如此多的时间,无暇□□不说,每日精疲力竭,还冷了家人的眼。这些年来,由于公务缠身,自己已失却了太多与家人相持相伴的机会,待自己心有余时,才发现身边人早便无话可说,而孩子们都已长大,渐行渐远。辛劳半生,却好似孤家寡人一个,唯有偶尔忆起年轻时东奔西走的意气岁月,才心生骄傲,暗自喜悦。 所以,画扇的出现让元城着实惊喜。这个孩子犹如一阵清风,吹走了十多年来日復一日的索然无味,自己见到她,就仿佛回到了当初有素颀相伴的日子。虽然她不如素颀活泼潇洒,可聪明灵巧完全是一脉相承,而且毕竟是自己的生身骨肉,怎么瞧都是亲切的,甚至见多了觉得那原本平常的模样也变美了。几日来,画扇每天都会来到府上,听自己聊天南海北、陈年往事,或是在自己翻阅文案时在一旁安静地研磨端茶、阅读写字,又或是在闲时奏些动人的曲,安定心神、放松思绪。也许是未曾有关乎前程的忧虑,于是比起其他孩子,自己与画扇的相处总是更自在些,虽说亲近不够,可却宽心得很。 只是不知为何,她总是不愿住到自己府上,每日定刻前来,却也定刻就走。问过几回,可画扇只有一句淡淡的“不习惯”。临走时自己想派马车送送,亦被她婉言相拒。她自是尊敬自己,可总觉得,这女儿似乎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父亲来看待。 也罢也罢。她能来寻自己认自己已是出乎了意料,其他的还是慢慢来罢。元城扶着桌立起,侧目瞧了一眼香炉,思量着时辰差不多了,画扇怕是快到了吧。想着想着便又踱到院里,定定地望着那朱红色的大门,暗自期待着它能早些被推开。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画扇兀自快步走着,无暇顾及身边的人来人往。今日常秋比平时晚出门了不少,自己虽有几分心焦,但亦只能暗暗坐着,怕一旦急切了便被瞧出什么破绽。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要瞒着这一切。也许,只怕一旦说出了自己的这重新身份,便会成为平常人眼中的异类吧。 可是,隐瞒会比这更好吗?不过是两害相衡取其轻罢了。画扇苦笑,脚步却未曾慢下来,仍是心无旁骛地赶着时间。 她终停在了赵府门外,然后如前几日一般敲门入内,未遇上任何阻碍。待这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朱红色的大门背后,却有一人从墙角缓缓转了出来。他的衣着虽简单朴素,可却掩不住那面庞俊秀、气度英武。那人立在街的对面,静静凝视着青瓦屋檐下的御赐匾额,良久,还是垂下了那双如晨星般明亮的眼,暗自苦笑着掉头离开。原以为自己才是千面郎君,却未曾料到,这姑娘的城府竟远远在自己的想像之外。 府内,元城和画扇相谈正欢。 “说起这茶,还是江南西子湖畔的龙井最佳,香气馥郁,滋味甘醇。”元城端起茶杯,轻嗅片刻,那沁人的茶香便充满了鼻腔,令人神清气爽,“早年四处游歷时我曾去过江南,那可真是个值得回味的好地方。风光旖旎,细雨濛濛,吴侬软语,在那儿待久了,心都酥了。那时我还特意带了些茶回来,你娘那儿应该也留了一些吧。” 画扇点头:“是啊。小时候只有家中待客时,凌姨才捨得拿出这茶来。每次闻到那茶香,我们便会围着凌姨要茶喝,可她只愿意给我们一小杯,还老唠叨着这茶有多么多么珍贵。虽是多年的陈茶了,可饮起来依旧觉得清甜可口,连苦都苦得心满意足。” “原来那龙井你们竟留了这么久。哈哈哈!”元城笑意爽朗,然后轻抿了一口清澈透绿的茶水,双眼微闭,甚是自得。 “是啊,在我们那样的小城里,茶算是一件珍贵的罕物吧。倒不是说它值多少两银子,只是人们见得少故觉得稀罕罢了,便是大户人家也未见得能喝到几次呢。”画扇端起几案上的小瓷杯,却不急着掀起杯盖,只是抱在手中暗暗暖着,许久才凑近了闻上一闻,那小心翼翼的劲儿颇似小孩子好不容易得了颗心爱的糖果却不捨得吃掉的模样。 见到女儿这般神态,元城禁不住心生怜意。这孩子自小必是受了不少苦,若是能留在自己身边让她安逸几日,未来再安排一门好亲事保其后半生幸福,自己也可略略减去几分愧疚,且告慰她娘亲的在天之灵。只是,这丫头眼下虽看起来是温温柔柔,可那倔强的脾气半分不输素颀。只怕自己想尽父亲的心,可女儿却不领情。 温和的日光在厅堂中四散,似弥补着两人沉默间短短长长的空白。 半刻后,元城忽想起什么,便又开口问道:“画扇,前几日好像听你说起,你可是从聊城来?” 画扇点头未语,只是安静地品着茶香。 “那你可知道杜记米行?” “杜记在聊城颇有名声,安能不知?”画扇面上微笑,可私心有些疑惑,怎么父亲平白无故想起来问这个了? “那……你可认识他家的大少爷杜常秋啊?”元城本也没想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是随口一问,便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当听到“他家的大少爷”这几个字时,画扇已自顾摇起头来,可紧跟其后的“杜常秋”三字却如霹雳般击中了她的神思——摇头的动作虽未停下,可女子的脑海却在剎那间一团凌乱。 第26页 元城却未发现她的异样,只是兀自解释着,似欲化解这个问题带来的尴尬:“本以为那是个富家少爷,于是姑娘们多少会对他更注目些。哈哈,看来是我这老头儿过于轻浮了。” 画扇满心疑问,理不出线头,可不知为何,却也不想在这儿提起自己身边的“另一个”杜常秋,便只是陪着微笑打起哈哈:“爹说笑了。画扇是平民之女,哪有机会高攀这样的富家公子呢?不若安心营生,少探听流言蜚语的好。” “是啊,是啊。”元城爱怜地瞧着自己的女儿,心想着这丫头果然是脱俗出众,只是过于妄自菲薄了些,便又开口笑道,“不过,我的女儿怎会是平民之女呢?日后爹必会为你觅个家世、样貌、人品俱全的如意郎君,画扇丫头非但不是‘高攀’,反而是他们打着灯笼排着队才寻来的罢。哈哈哈!” 画扇不语,只是垂头。看似一副羞怯模样,可心思却早飘去了九霄云外。元城方才念叨的句子都成了耳旁风,只有那个名字在脑海里不停打着转儿。难道他真是那杜记米行的大少爷不成? “对了,爹,您怎么想起来问那聊城的杜家公子了?” “无甚要事,不过是跟一桩案子有些牵扯罢了。”元城估摸着画扇这一问不过是出于女孩子家的矜持、试图岔开牵扯到自己终身大事的话题而已,自己也无需这么早便给她压力,不如顺着这问题说下去,就当是聊聊家常、套套近乎,反正这姑娘也不可能和这案子扯上什么关系。“听你们那儿的黄巡抚说,他派人寻了数月可都未曾寻得这位杜公子的影儿,我想着这大概是位能人异士,指不定在聊城很是出名。若你曾听说过相关轶事,那便也容易解释些了。哈哈哈!”元城虽是笑着,可眉眼中颇有几分轻蔑。 “画扇确实未曾听说过这位公子的大名,想是自己闲散惯了,便对城里的此类消息都不太上心吧。”说者无意,可听者有心。从元城方才的一番话里,画扇听出了这位杜公子的处境怕是不妙,可眼下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唯有不动声色。另一边,元城显然是对那黄巡抚有所不满,于是女子便顺水推舟了一句:“不过女儿倒是听人提起过,那黄巡抚家中的排场不小,待人也有些跋扈,至于其他的,倒是少有闻之了。” 只听说过排场,却未听说过政绩。哼,占山为王不思进取,怨不得出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纰漏。元城想当然地认为画扇的言语都不存私心,却未曾料到,她垂下的眼帘后究竟藏着多少波澜起伏。 ☆、坦白(2) 是夜,客栈中。 三人如常地用着食膳,可今日方桌旁只闻得碗筷相碰的叮噹声,却不闻半句谈天说地的欢声笑语。常秋和画扇二人各自怀着心事沉默,甚至都不瞧对方一眼。倒是小离左顾右盼,坐了半日觉得怪冷清的,然后得了常秋的准儿便出门熘达去了。 月色如烟,明明灭灭。 时光渐晚,客栈里的酒色喧嚣也渐渐停滞了下来。可那二人仍旧是一言不发,生怕自己一旦开口打破了沉默,几个月的情分便就此一刀两断。 饮了半日闷酒,常秋终是皱着眉把酒杯放到了一旁,然后随手抄起酒壶直接灌入了喉。不如让她继续瞒着吧。也许她只是尚未想好如何向自己开口,也许她自己都未曾习惯身份的改变,也许她是担心和九门提督这样的人物有所交集会让自己感受到压力,也许……总之,便饶她万种理由罢,若是话都摊开了说,难保未来不心存芥蒂,甚至形同陌路。既是放不下捨不得,便权当自己一无所知、难得煳涂。 常秋决心已定,便又豪饮一气,然后收起了苦笑抬起了头,晶亮的眸子凝神瞧着女子柔顺的青丝,温和说道:“时辰不早了,早点儿去歇息吧。” 待女子仰头对上他的眼,常秋便摆出了惯常的笑容,然后风轻云淡地起身甩袖,将手背在身后,意欲离去。未料到这一刻,背后却传来清冽的语声:“杜公子,可否略等一等?” “好。请姑娘见教。”常秋復又安坐下来,面目柔和地望着画扇,却惊然发现她垂了半日的面上竟是深深的忧虑之色,“画扇,出什么事了?” 画扇定定地看着眼前面目俊朗的男子,半日方嘆着气道:“你便诚实地告诉我罢,你究竟是不是那杜记米行的大少爷?” 常秋莞尔,呵呵,没想到竟是自己先被拆穿了。这话问得如此清楚,想必是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他也未惊,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是”,然后暗自琢磨着,自己该拿出哪些可以令人信服的理由呢。 可画扇接下来的话却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你可知聊城巡抚一直在寻你?” “聊城巡抚?你说的可是黄周正?他为何要寻我?”常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昨日刚收到家中的消息,得知了上月末许七事件的始末,虽是化险为夷,可这一闹几乎就把杜家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以后若是谨慎些便也罢了,倘若出了半点疏漏,必然是众矢之的啊。 “是他罢。为何寻你我是不知,不过听说是与一件案子相关。”画扇显然是注意到了常秋的拧眉忧心,“杜公子这是被什么案子牵扯进去了吗?据说那巡抚已寻你好几个月了。” “不过是些生意上的冲突,无须过虑。”常秋笑了笑,可紧锁的眉心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寻了好几个月……他暗自冷笑,原来他们早就留心自己了。还好当初瑾夏机智,骗那查案的人说自己下了江南,把追寻的官兵们引向了相反的方向,否则时至今日,自己哪儿还能有现在这般的自由劲儿,在京城来去自如地排兵布阵呢。 不过那群人早晚会寻到这儿来的,看这情势,时间是越发紧迫了。在他们查到京城之前,自己必须藏起所有线头,把这儿安顿完全,虽是艰巨,却无可退却。 不知为何,即便常秋瞒了自己这么久,在这一刻,画扇依旧愿意相信他,把他看作个好人。常秋虽是不动声色,可眼角眉梢间却若隐若现着些许沉重,袖口露出的拳也似越攥越紧。看着他的忧虑,画扇心有不忍,想着自己若能助上一臂之力便好,于是禁不住开口道:“若有什么地方需要画扇帮忙,杜公子只管开口便是。”可话音未落却又后悔起来,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哪里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听闻此言,常秋先是一愣,旋即却笑了起来。他凑近了画扇的脸,也不介意她害羞躲闪,只是弯着眼角细细瞧着她的眸子,笑得明媚而自在。原以为她会因为自己瞒了身份而气愤,可她竟然连理由都没问过一个,反而为自己被案子牵扯而担忧。原来,便是面上冷清,你的心里却真的有我。 “常秋怎么捨得让姑娘为自己一个大男人而费心呢。”少爷心情大好,眉也松了,眼也活了,言语也俏皮了起来,“不过还是得真心感谢一下九门提督大人的消息,这下常秋心里也更有底了些。” 这下,面露惊愕的人瞬时换成了画扇。她睁大了眼,可瞧了半日发现常秋的面上只是盈盈笑意,便终是垂下了目,手托着下颌暗自无奈。还以为自己藏得多好,原来早便被他一眼看穿。 第27页 夜愈深,雾霭渐散,而月色亦越发明亮了起来。 两人各自回房,安静无言,却凝神望月,情发一处。 这便是命中注定的煞吗?明明被隐瞒,却不忍苛责,只因念着他的醉人眉眼和知心情义。也怪自己木讷,如此博学广识才华横溢,怎会是上京求学旧八股的懵懂书生?只是,自己究竟该如何才可入了他的眼?既是富家少爷,想必是阅人无数吧。而自己,除了平庸,便一无所有了。至于那劳什子的九门提督家小姐,爹虽是提过几次,可自己却想躲都来不及。哪日若被安上了这么个身份,不就真成了金笼子里的雀儿,一辈子无可自在了么? 多想无益。画扇欲转身睡去,脑海中却又浮现出常秋方才的眼色。虽说“无须过虑”,可他的面上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忧惧。能让九门提督亲自过问的案子绝不简单罢,这一次,自己可决计不能再让他给骗了。 ☆、新娘(1) 六月初六,聊城齐府。 虽说暑气渐盛,日光渐长,可这一日,静妤起身的时候天却仍未亮。少女那双明亮的眸子在黑暗中顾盼流连,未显惊慌,却暗自兴奋着,很快便要黎明了吧。 她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湖绿色纱裙,然后在月色下对着梳妆檯上那面小小的黄铜镜斟酌半日,终是戴上了一支平日里尽是捨不得戴起的翠玉髮钗。浅笔深眉,轻施粉黛,不多时,镜中便出现了一个眉目含情的俏丽佳人。曾有不少人夸过静妤貌美,可她总觉得这不过是人情往来间惯常的吹捧,便也一直不以为然。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确是个可人儿,只可惜,这副好相貌没法献与那意中人了。 少女安静地立起身,在狭小的厢房中又转了一圈。修长的手指轻抚过铜镜矮柜、床架窗棂,目光定格在那渐渐褪去的雕花和老旧的漆彩上,嘴角轻扬。原来这屋子已经有些陈旧了,只是这些年来朝夕相处,所以才从未发现时光留下的刻痕。四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这房里时,似乎比那梳妆檯还高不了多少,转眼,已够得着床架的雕花了。 房门边上靠着一只挺大的樟木箱子,里头塞满了自己所有的衣裙首饰,还有前几日夫人刚派人买来的鲜亮布匹和珠环玉珮。静妤蹲下身,摸了摸锁扣,却未曾打开那箱子。之前花了好几日才理了个干净,这会儿若要打开不过是徒增麻烦,而且也没哪样东西是此刻非要拿出来用的。一片青嫩的花样忽闪过脑海——她垂头笑笑,既然早先就压了箱底,还是别寻了罢。 天色渐亮,院子里传来了清脆的鸟鸣。 静妤打开房门,眼前瞬时铺满了宜人的明亮,空气中四散着草叶的清香。她挺直了背嵴,雅雅地跨出门槛,信步入院,任凭露水沾湿了雪白的绣鞋。待到屋外空旷处,展开双臂闭起眼,面色欢愉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儿,让裙摆在风中扬起灵动的弧度,好似自己是个肆无忌惮的大小姐。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无所顾忌。待裙摆安静停下,少女睁开双眼,神色清和,可明亮的眸中全是勇敢。是时候该去上早茶了。 辅厅中,中致和仪清如常坐着,可面色却是凝重得很。唯有斟茶的静妤步履轻快,半分也不憷。仪清根本没瞧过手边的茶杯一眼,只是紧紧攥着手中的绢子,目光跟随着少女的步伐,不多久,便泪光盈盈。 静妤熟练地倒完茶水,放下茶壶,正准备走回平日自己站立的地方,一抬眼却瞧见中致挥手。“来,静妤,坐这儿吧。” 那是雅安的座儿。 待静妤屈身坐下,厅堂中便又安静了下来。中致定定地看着少女垂头的侧颜,忽生怜惜。这姑娘玲珑乖巧、温柔和善,这般为人大家的心里自是清楚,不多久前自己还想着把她嫁给洛生。可如今非但做不成半女,且竟要自己亲手将她送入狼穴,情何以堪! “静妤丫头,我们……对不起你啊。”中致悲从中来,声音颤颤。 “老爷快别这么说了。”静妤起身福了一福,未见悲戚,只是恳切,“齐府对静妤有养育之恩,在静妤最艰难的时候,是老爷夫人收留了我,而且未嫌弃我出身贫寒,多年来这般器重恩泽。此番府上有难,静妤既能够出力,自当竭心,就算是报答这些年来老爷夫人的厚爱吧。” “你这一去可千万保重啊。”一旁仪清早已泪流满面。 五日前静妤跪倒在自己面前的画面仍歷歷在目。当她提出自己代替雅安嫁入黄家时,自己几乎惊到摔倒,而中致当场就大手一挥,一口回绝。自家造的孽怎可让别家的孩子来偿?即便只是个丫头,可毕竟也是父生母养,且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明知前途似火海,怎能让一个无辜的孩子代替自己去跳呢? 可这个姑娘却执拗得很。她便这么跪着,跪到自己回心转意为止。的确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待泪流干,自己终是狠下心来扶了她起来。跪了许久丫头虽面露疲惫,但丝毫未见怯意和泪水。只是从此之后,自己每每瞧见这纤瘦清丽的身影,心便揪着疼,疼得彻心彻骨,而泪水也再止不住。 “夫人放心吧。静妤的样貌虽比不上小姐,不过多少能入得了那黄少爷的眼吧。况且夫人也说了,静妤比一般丫头都乖巧懂事,若处事再小心谨慎些,想必也不会轻易被人嫌。”少女的语气里非但没有忧惧,反而有几分俏皮。也不知她是当真未料到前程艰险,还是佯装镇定安慰两位长者呢。 无论如何,既是下定了决心,那未来的一切自是需要她自己去面对。中致望着厅堂门外越来越浓烈的日光,终是忍住了悲伤。“时辰不早了。仪清,带着静妤去梳妆吧。” “谢老爷恩泽。”静妤起身,笑容更展。 “到了此刻还唤我作‘老爷’么?”看着少女晶亮的眼,中致似也找回了气力,“作为我的女儿嫁去黄家,难道不该叫声‘爹’么?” 日光终是照了进来,原本阴沉的厅堂倏忽就变得明亮。少女清秀的身影渐渐远去,不久便隐于日光,再也瞧不见了。 吉时渐近。静妤已穿戴整齐,安静地坐在厅堂中,等着花轿的到来。 她身着一袭鲜红华贵的嫁衣,犹如一朵安静盛放的红牡丹,面上的妆容亦浓烈而艷丽。方才在镜子前,她已端详了许久,却仍未习惯镜中那妩媚的女子竟是自己。倘若少爷看见了,定会嘲笑自己怎么会涂抹成这般夸张的模样罢。静妤咧了咧嘴角,却忽暗暗遗憾起来。这该是自己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可惜相守凝望的却不是那心上人儿。 繁复的髮髻之外,那闪亮的珠冠渐渐沉重了起来。静妤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上的红盖头,却忽闻得厅门外一阵喧嚣,然后便看见夫人仪清急急地走了进来。“花轿来了,时辰到了。” 这便是离别了。 静妤缓步走到仪清面前,勐地跪了下去,可声音却仍清清亮亮:“静妤叩谢夫人养育之恩。” “傻丫头,说什么呢。方才不是说好了,要叫‘娘’的么?”仪清的眼中又满含了泪花。她伸出双手,扶起了少女纤细的臂膊,“娘只盼得那黄家人能对你好些,否则我们定会愧疚一生的。” 第28页 静妤缓缓立起身,笑得明媚:“娘便放心罢,好坏都是命。女儿这辈子命且不坏,娘别忧心了才是。” “好,好。”仪清在静妤的手背上轻拍两下,然后递上了意喻平安的苹果,“往后一切便靠你自己了,切勿逞强,千万谨慎啊。” 薄如轻纱的红盖头轻巧地蒙上了珠冠,少女面前霎时鲜红一片,再看不见面前的脸庞,只能瞧得影影绰绰的轮廓。身旁的小丫鬟抬着她的臂,引着她慢慢跨出厅堂,步入院落。往日那踩惯的青石小路,此刻却显得一点儿都不踏实,每走一步,都似陡峭的山路般崎岖不平、战战兢兢。她只望着前路再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永远都没有尽头,永远都走不出这道漆黑的大门。 暑气渐渐上来了。少女自觉蒙起的面上已湿热一片,却腾不出手去擦拭,只得安慰自己道,不过是汗水罢了。 “小姐,快到大门了。前头是台阶,要小心吶。”身旁的丫鬟悄声嘱咐着。 可静妤却忽停下脚步来,转身扑向一路跟随着自己的仪清怀中,声音轻颤:“女儿不孝……这事儿可千万别告诉少爷小姐,他们的身子尚且虚弱,一时半会儿间怕是承受不起啊。” “娘知道娘知道,到了那儿便别再为家里的事儿操心了,好生过日子罢。”仪清轻轻拍着静妤的背嵴,眼中的泪水止都止不住。自己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竟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吉时已到——请新娘子上花轿吧!”门外的接引者拖着阴阳怪气的语调,不耐烦的催促着。 仪清且未放开手,却是一身鲜红的少女先离了她的怀。她瞧着那亦步亦趋的纤瘦身影渐渐远去,心越发痛,情越发切。不远处,中致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了过来,他揽着夫人的肩,低声说道:“好人自会有好报的。”仪清不语,只是在老爷身旁不停点头,却未曾发现,身侧这魁梧的男子竟也早已泪流满面。 这一别便是一辈子。今夜红轿入他门,再回首便不是自家人了。 ☆、新娘(2) 两个时辰后,漆黑的大门又“吱呀”一声打开。只听得小厮的欢声一路跃入厅堂:“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在家丁和一个姑娘的搀扶下,多日未见的齐家少爷洛生终于颤颤巍巍地走入院来。他面色苍白,衣衫褴褛,□□的皮肤上还隐隐可见骇人的血痕。虽是疲惫倦怠得很,可一路上,洛生却一直展着昂扬的笑颜,尤其是瞧见了在身边扶着自己的姑娘后,更是欢乐得好似忘记了身上的所有伤痛。 “你怎么会在这儿?”洛生的嘴几乎咧到了耳后根。 “自从听说你入狱后,我就一直在打探消息。昨儿个才知道你要出狱了,于是今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在你们府外候着。虽是候了大半个时辰,不过总算是不曾错过。”瑾夏的声气很是温和,半分也不见往日的任性喧闹。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洛生的手臂,那露出的腕上有几处皮开肉绽的伤痕,可娇小的姑娘却勇敢得很,面上不曾有半点嫌恶或是不自在。 听到这样的语句,洛生早已是心花怒放。可满身伤痛却束着他不敢得意忘形,于是他便不言不语地任由这漂亮姑娘扶着自己,而心里早乐得飘到了天上去。 辅厅内,中致和仪清早就坐下待得焦急了,见到儿子安全归来,自是长舒一口气。洛生的面色虽是很差,身上的伤也不少,可毕竟只是些皮外伤,男子汉大丈夫,歇息几日便可无碍了罢。故二老也不怎么担心,只要人回来就好了。倒是瑾夏的出现颇令人意外,不过中致也只是皱了皱眉罢了,未曾多说一句。 洛生本有些惹了事归来的胆怯,可在厅中寒暄了几句发现爹娘并无责罚之意后,便也自在了起来,露出了惯常的欢快脾性。他坐在椅上环顾着厅堂四周,忽觉人丁不旺,便调笑着说道:“怎么有些人都不曾出现来迎接我呀?”言语间颇有几分得胜归来的骄傲。 “你还有脸说!”中致忽严肃了起来,而厅堂中的气氛也瞬时降到了冰点,“要不是你,家中能闹得这般鸡飞狗跳么!” 洛生语塞,方愧疚地低下头去,却见身旁的姑娘忽地立起,对着中致垂首柔声道:“齐大人,一切都是瑾夏的错,瑾夏在这儿给您和夫人赔不是了,万望两位千万别责怪洛生。他身子还弱着,要罚也待养好身体了才是。” 听闻此言,洛生感动得很,恨不得一把将这可爱的姑娘拥入怀中才好。可中致却面色冷淡,只“哼”了一声,便别过头去不再言语。终是仪清出来打了圆场,她慈眉善目地看着瑾夏,温和说道:“杜小姐,谢谢你的一片好意。洛生再怎么不是,他毕竟也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一切自会以他的身体为重。” 言罢仪清又转向洛生,面上也多了些嗔怪的意味:“洛生啊,你还好意思问呢。你可知你妹妹本就病着?你也了解她向来就不多话,几天见不着你虽是担心,却又不敢多问,忧思郁结,这病能好得起来么?这会儿已是几日不曾下床了。” “娘,洛生知错了。过会儿待我整完衣装就去看看雅安,这样她就不会瞎操心了。”想到妹妹,洛生自也是怜惜的。雅安温柔美丽,心性纯良,只是身子骨柔弱了些,时常生病。做哥哥的本该更疼爱些才是,可自己尽是给家中添乱,反而害得病中的妹妹担心,真是丢人! 洛生正垂头自恼着,却又听见仪清悠悠开口:“你且养好了自己的伤再去瞧她吧。前几日静妤骗了她说你出城办事去了,没这么快回来,所以也不急于这两日。若是眼下你这满身伤的样子吓坏了她,只怕是百害而无一益啊。” “也对。”洛生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襟,面上有些尴尬。不过方才仪清的话似让他想起了什么,于是洛生便又开口问道,“对了,我回来了半日,怎么还不见静妤呢?” 无人应答,空气中一片寂静。只闻得院中有气无力的鸟鸣声,却不闻这府上惯常入耳的清亮笑音。 看着仪清举起帕子半掩面地侧过脸去,洛生满肚子疑惑,却又不好追问。倒是沉默了半日的老爷中致喝了一声:“静妤这几日忙着操持家事,也累得病倒了。还不是因为你这兔崽子才让家里头都不得安生!好好去闭门思过吧!待养好了身体记得给人赔不是去。” “是,是。”洛生忙忙站起,请了安后便一瘸一拐地告退了。对于仪清突如其来的悲伤情绪,他想当然地认为是家中这么多人病倒令娘一下子难以承受,便也默默不吭声,期盼着自己可以快些好起来便能为家中分忧了。 走出厅堂,任日光洒遍全身,洛生的心里亦暖了起来。走着走着,他忽想起了回府的路上似听见过喜庆欢腾的锣鼓喧嚣声,便侧过脸来问了瑾夏:“你可知今天城中是谁家在办喜事么?” 瑾夏摇头:“近几日尽忙着打听你的消息了,我也未知呢。” 绿荫中,两人相携而行,渐入小院深处,好似一幅清淡的水墨画,虽只寥寥几划,可温暖自寄人心。 第29页 是夜,巡抚府。 这是一年内黄府办的第二场婚礼了。这次的场面虽没有上回宏大,可仍算得上气派不已。灯火通明,燕舞莺歌,美食佳酿,人声鼎沸。即便齐府并没有人到场,可巡抚大人的官场同僚、少爷的名流好友们也乌压压地坐满了整个院子。 一袭红装的新郎官儿在院中四处和人碰着杯,听着来往的吹捧恭维,心里好不得意。想着自己接连娶了两个城里有名的佳人,黄奇甫心花怒放,早便失却了正经仪态。 倒是远远有两个富家子弟嗑着瓜子略略唏嘘着:“也不知这沈老爷和齐知府是着了什么道了,竟接二连三地抢着把自己的漂亮女儿送给这么个其貌不扬的活宝。” “是啊。不过谁叫人黄大人是巡抚呢,位高权重,这聊城的命脉全在人家手里啊。若是送个女儿便可保自家平安,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不是?” “这倒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谁不是嫁呢?当初那沈家小姐真是漂亮得紧,若干年前见过一次,此生难忘啊。今日这齐家小姐倒是甚少露面,不过听传言所述也是绝世佳人一位吶。” “既是如此,嫁与这黄少爷作侧室也颇可惜了些吧。齐大人怎么说也是正经知府,这城里的二当家,他的女儿怕是无论哪府的少爷都会抢着娶吧。”说话的公子忽故作神秘,抬起手指招唿另一人凑近,低声道,“而且你发现没,今日这齐大人一家竟然未曾出现,看来其中有蹊跷呢。” 另一人却不以为然:“那又如何?这小姐即使不嫁给黄少爷也必然成不了你我的人,不若安稳地凑个热闹贺个喜,好酒好菜填饱肚子,然后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好么?而且这官场上的玄机岂是你我这平常人可参透的?” 这闲时清谈很快便在满园喧闹中淹没不见。清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新娘(3) 静妤在新房中已安坐了好几个时辰。自下了花轿行了大礼,她便被孤身丢在房中,无人招唿也无人侍候,只是天降晚时有人进来送了几块糕饼且点了油灯。少女自是矜持胆怯,什么都不敢问,也不敢揭了红盖头透透气儿,于是便这么不言不语地坐在床沿,即便床上铺着柔软的被褥,可仍是坐麻了臀腿,这会儿索性半分也动弹不得了。 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完全清醒着。神思仿佛一刻不停地游移,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很多人的身影,老爷、夫人、少爷、小姐,还有娘、姐姐、甚至刘妈,他们的神色或怜惜或疼爱,独独没有灼人的泪,这让少女很是勇敢。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切都很好,不会有事的,可是,她却一直都没有胆量去设想一下,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于是,当满身酒气的黄奇甫踢开房门、晃晃悠悠地走进来时,那好不容易累积了半日的镇定倏忽便没了踪影。静妤的脑海中突然就跳出了寿宴那天黄奇甫拽着自己的那副嘴脸,甚感难受。眼见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可时至如今却别无他法,逃不脱也走不掉,只得任由自己的心怦怦狂跳。 “小美人儿,今天总算是可以一睹芳容了!哈哈哈!”那油腻腻的嗓音在静妤的耳畔响起,少女只恨自己不能抬起手来将耳朵捂上。 奇甫拿起了小圆桌上的喜杆,笑嘻嘻地将它伸到那薄如轻纱的红盖头里,抖腕一挑,灯下便映出了少女雪白剔透的面庞。妆容虽有些花了,却掩不住女子的清新脱俗。 “娘子,抬起头来给相公瞧瞧。” 静妤未曾理睬他,反而是把头垂得更低,身子也紧张得微微颤着。奇甫只觉得女子头上那闪亮的珠冠晃着碍眼,便抬手将之粗鲁地扯了下来,然后随手扔到了一旁的圆桌上,一边还嘟囔着:“这劳什子竟是碍事的玩意儿。” 顺着这一扯,静妤不自觉地仰起了头,一眼便瞧见了那张油光满面的脸,那不大的眼里全是贪婪的笑意。她正急急低下头去,却听见那恼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的娘子果真是是个惹人疼爱的尤物啊。别害羞嘛,让相公好好地瞧上一瞧。”奇甫说着便转身坐在了静妤身旁,掰过她的肩,手指轻轻抬了女子的下颌,仔细端详。静妤没法躲开,只能侧过视线,任凭他凑近了随手抚上自己的脸。 “娘子有些面熟啊。我们是不是曾在哪儿见过?”虽是饮足了酒,可奇甫尚未完全失去理智。上次见她,仿佛也是这酒醉的感觉,也是这样一副略含惊恐却佯装不屈的表情……细想了半刻之后,齐洛生一身怒气的形象勐地出现在记忆中,“你是上回寿宴上那齐洛生身边的丫鬟!” 既被认出来了,静妤深知自己再瞒不得,便只是柔柔应道:“静妤是齐知府和夫人的干女儿,这些年来尽是视如己出般养育。若不是因为雅安小姐病重,实在无法行嫁娶之礼,老爷夫人也不会出此下策。” 奇甫一把捏紧了静妤的下颌,怒目圆睁:“拿齐洛生玩儿剩下送给我?你们也忒胆大了些!” “少爷请息怒!若静妤和那齐少爷有半分瓜葛,那么齐少爷他绝不会捨得将我送来您的府上。若是真落魄到要送出自己的屋内人,这难道不会惹人耻笑么?”危急关头,原本胆小的少女亦有了急智。她虽是目含泪光,却未曾躲闪,清秀的面容上倒是平添了几分妩媚和英气。 也有理啊。昏昏沉沉的奇甫根本无力思考这里头的逻辑。管他呢,好坏都是个美貌姑娘,反正是白得来的,自己也没吃亏不是? 手里的姑娘似一只柔弱的小兔子般微微颤抖,她眼神中若有似无的恐慌让酒后的男子格外兴致盎然。他越来越凑近那洁白无瑕的面庞,然后又一次伸出手指来轻柔地抚着,从额头至眼角,从鼻尖至下颌,从耳后至脖颈。只见女子面色渐红,眼神四处躲闪、无处安放,身子亦渐渐向后仰去,却不见那男人的笑越□□盪。 终于,他一把扯开嫁衣的盘扣,将少女扔进了床帐。少女想掰开那双摩挲着自己火红肚兜的粗大之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男子自乐在其中,身上的劲道也越来越大,而女子只是觉得耻,摒了许久的泪珠儿终是满溢着倾泻了出来。 红绡帐里,一把青丝缠结,两行清泪无言。 这是从未经歷过的痛楚。这痛在身体深处四溢蔓延,挠不得抓不住,却来来回回,反反覆覆。少女紧紧咬着自己的唇,生怕一松口就是止不住的哭喊。这无声和安静仿佛是自己最后的尊严。可在男子眼里,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已然成了身下的玩偶,无论她是什么表情他都视若无睹,只有春宵一刻的宣洩才是他全部的欢愉。 夜终是安静了下来。听着身边那人的香梦沉酣,静妤自凝望着帐外的黑暗,面目清冷。莫说不得好梦,只怕这是梦魇的开始。 翌日。 待静妤从凌乱的梦境中醒来时,天已大亮。她不知奇甫是何时离开的,只是一睁开眼,便发现只自己孤身一人躺在这柔软精緻的床帏中。被褥散乱,衣裙早已不知去向。她一把抓过那用金线绣着鸳鸯的大红被面挡在身前,然后慢慢坐起身,轻轻挪到最里侧的床角,隔着镂空的床帐睁大了双眼,细细瞧着这新房中的一切。昨儿个虽在此安坐了几个时辰,可却未曾掀开红盖头看上一眼。 第30页 这厢房不小,看上去宽宽敞敞、气气派派。墙边立着巨大的柜子,那色泽一看便知是昂贵的木材。圆桌小凳梳妆檯,应有尽有。屋角一棵盆景小松,立得青翠;墙上一幅泼墨水彩,画得别致。而那只古旧的陪嫁樟木箱正安静地靠在离床不远的墙边,似在暗暗提醒着女子,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尚未醒来的梦境。 静妤想起身去自己的箱子里翻件衣裳,可一挪身子,却觉得腰腿酸疼得很。她轻轻嘆了口气,刚想忍着疼下床来,却忽听见“笃笃笃”的敲门声。女子有些无措,她不知该如何应门,况且自己这衣不蔽体的样子实在难以见人,于是她又裹起被子缩回了床角,眼睁睁地待着那门再一次被敲响。 “齐小姐,您可醒了?”门外传来一个俏皮的女声。 门内无言。只是沉默。 门外窸窣了一阵,似有两个女子正低声交谈着。不一会儿,便又响起了另一个温柔却沉稳的声音:“时辰不早了,齐姑娘,我们打扰了。” 然后木门被轻轻推开,静妤只觉眼前一片明亮。待光晕褪去,却见两个衣着鲜丽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走在前头的那个姑娘身材修长,面上尽是高贵的神态,眼神虽是柔和,却不免让人觉得只可远观。后头的那个姑娘看起来更活跃些,不过瞧她的装饰扮相,多半也就是个地位高些的丫鬟。 “莺儿,去把门关上。”看见静妤那蜷在墙角的模样,走在前头那女子转身吩咐了一句。待门阖上,她便伸手拉开帏帘,屈身坐在了床侧。“齐姑娘,昨晚歇得可好?” 不知为何,静妤觉得自己仿佛不敢直视着那双看似温柔的眼,那眸虽是明亮,其中却似有些深不见底的凌厉。她只是胡乱点着头,心有疑惑,却什么都不敢说。 “妹妹不必害怕。我叫青蓝,是奇甫的妻子,家里的少夫人。妹妹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我开口便是。”青蓝笑得越发柔和。她向身旁的侍女莺儿使了个眼色,那丫头转身便从墙边的大柜子里挑出一件白底红花的鲜亮衣裳,递到了青蓝手中。 她细细地解着衣上繁复的盘扣,一边轻声慢语地说着:“这件衣裳是我亲自挑的。青蓝想着妹妹必是个天仙般的佳人,身段儿一定也好的很,且这赤色又鲜艷又喜庆,穿上定是再合适不过了。”她边说边示意莺儿把静妤扶下床来,然后亲手为她穿上这身衣裳,又细细扣起了那盘扣。良久,装饰完毕后,青蓝抬起身,认真打量起自己的杰作来。 眼前这位齐小姐长发散乱、神色倦怠,可这却掩不住她剔透的脸庞和精緻的五官,刚穿上身的衣裳也修身得很,刚好显出那纤瘦的身段。还有那微红的面色,真像一个没睡醒的瓷娃娃。青蓝面上的笑意止不住地满溢出来。 “静妤多谢少夫人厚爱。”沉默了半日的齐小姐终是开了口,她略略屈膝福了福身,脸上的笑容也不太自在,可却得到了那少夫人过度热情的回应。 青蓝伸手扶起了静妤,笑颜明媚:“妹妹不必行此大礼。不管前头有多少恩怨,今儿个既然嫁入了黄府,今后好好侍奉少爷便是,其他的就不用操心了。青蓝定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静妤颇有些疑惑。待青蓝走后,她转身坐在了梳妆镜前,一边整理着妆容,一边暗自思索。这青蓝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好?难道她一点儿也不埋怨自己这厢进门才没多久,那黄奇甫竟又娶了个姑娘回来么? 不只是静妤迷惑,侍候了青蓝十多年的莺儿也未曾明白其中的奥秘。走远了之后,她终是忍不住问了自己的小姐,为何要对那新来的姑娘这么好呢? “难道你不觉得这姑娘可爱得很,简直像个玩偶一般么?”日光下,黄家少夫人的面上扬起了惯常的笑容,可眼中却似闪着几分狡黠。整日扮作个玲珑的人儿也实在是无趣得紧,总算是来了个人,可以和自己一起演上一出新鲜戏码了。 ☆、小姐(1) 三日后,京城杜记米行。 大掌柜们最近闹心得很,这杜家少爷一来果然是半点好事都没有。先是把津门那儿的盐运给停了,以至于自己手头的货全发不出去,只能烂在手里。烂在手里就烂在手里吧,这毕竟是遭有风险的买卖,待时景好了再运出去便是。可这会儿倒好,那杜少爷竟下了命令说要把手头剩余的这批盐全部销毁!竟连烂在手里也不行了么?这不是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化作尘土么? 听到这样的命令,掌柜们自是千百个不愿意。可那杜少爷也不多话,利害关系讲过一次就够了,若再不明白事态紧急,那么多费唇舌还不如直接动手。于是一大清早,常秋便亲自来到京城最大那家杜记的库房,踏着蒙尘在昏暗闷气的大仓库里七转八弯,终于看到了那些包装齐整的“货物”。它们看上去同普通的大米无异,日常进进出出当然也不会引人注目,谁知其中竟暗藏玄机呢? “这附近可有空旷的地儿么?”常秋并未询问跟在自己身后的罗大掌柜,反而是向前一步,看似不经意地问了问在前头领路的小伙计。 “有!有!”听到少爷问自己话,小伙计颇有些受宠若惊,“院子的西南角有一大片晒谷场,这会儿没谷子麦子可晒,场地可空旷了。”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呀!”常秋眉眼一弯,朝着那小伙计笑得温暖。可片刻后,原本憨笑的小伙计却忽然面目一紧,眼中似有几分惊恐,然后暗暗转过身低下头去,再无声音。常秋转头一瞧,只见自己身后那罗掌柜那吹鬍子瞪眼的神态还未完全散去,面部尚余几分扭曲,真是可笑得很。 “呵呵……少爷……”发现常秋正瞧着自己,他转眼便又摆出一副谄媚的笑容。 可常秋却敛起了笑颜,语气淡得似冰:“罗掌柜,烦请带路吧。” 这片晒谷场是个好地方。土地平整,日光充足,四周林立着树木和宅院。虽是空旷,却处在整个宅子的纵深之处,少有闲杂人物出现。常秋在这大院里转了半日,瞧瞧墙闱踩踩土地,只当没看见那些掌柜和伙计们传来递去的眼色,自顾自探着地形。半个时辰后,他总算回到了人群中,背手立在罗掌柜面前,不咸不淡地说道:“掌柜,我需要几位伙计在这晒谷场上挖个三尺深、五丈见方的大坑,掌柜可有异议?” 那掌柜显然是猜到常秋想做什么了,可他无能为力,也只有乖乖听令的份儿。他自是怨恨,可在常秋面前,所谓掌柜不过是个虚名,哪怕叱诧市场多年、资歷再深。 “既然如此,这儿便有劳掌柜了。”常秋略略屈了屈身,清淡一笑,可眼中却透着凌厉。“常秋这就带人把那些货物给搬过来。” 一半伙计跟着常秋渐渐走远,另一半则抬出了铁铲铁锹在院中热火朝天地忙碌了起来。而罗掌柜却未曾急着监工,只是目送着常秋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些粗布麻袋里装的不光是白花花的盐,更是白花花的银子不是? 库房里,常秋正细细翻阅着帐本。他手头的这本帐册看似与其他无异,可在其封面的右下角,淡淡地画着一个小小的菱形。在藏青色的封面上,粗一看定是难以发现,要细细找寻才可瞧见这印记。而又有谁曾料到,就是这样一本看似普通的帐册中,竟记录着这偌大京城中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和货运。 第31页 翻了半晌之后,常秋的心里算是有了底。这帐册里条目清晰,款项也都对得上,虽是用了不少暗语代号,但作为内行人的常秋阅读起来却丝毫不费力气。剑眉星目的翩翩少爷嘴角轻扬,那罗掌柜果真是老江湖,在这些方面显然是靠谱得很。 据帐目上所言,这会儿库房中的余盐还有一百三十五袋。常秋轻声唤伙计拿来硃笔,亲身盘点了一回,每点完一袋便用硃笔在布袋上写个凌乱的“杜”字,然后让伙计将盐袋抬去那正在挖坑的晒谷场。两个时辰后,这库中所有的带这大红“杜”字的袋子便都按着常秋的吩咐整整齐齐地排在了那三尺深的大坑的周围。 “杜少爷,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待环顾完四周,罗掌柜的神情似乎也松快了些。他弓着身子来到常秋身边,嬉皮笑脸。 “把这些盐全倒进坑里,然后浇上水填平土便是。这就开始吧。” 然后,这些包装齐整的盐袋便被拆了封、撒入坑中,一时间,漫天扬尘,空气中尽是那咸咸涩涩的味道。常秋受不惯这盐尘,早便提起了胳膊用宽大的衣袖挡起了口鼻。可那罗掌柜却仿佛毫不在意,他甚至更走近了些,在那漫天盐尘里抬起双臂,似迎着雪花般仰头望着那白花花的粉尘,口中喃喃,笑得诡异。 常秋垂首,面有苦笑。这掌柜必是受了刺激吧,也难怪,看着自己的心血就这样在面前化作黄土,怎可不心痛?心痛的又何止他一人?可为了几十年的家业,这会儿不得不做出些牺牲。只要安然度过这一劫,未来还不是无量之途吗? 一缸一缸的清水渐渐浇灭了飞舞的尘,土坑中白色的小颗粒也逐渐溶于水中、消失不见了。待盐全溶掉后,大伙儿又马不停蹄地填起了土。至傍晚天暗时,那巨大的土坑几乎已经填平,只是面上还有些起伏不平整,且新填的土尚柔软潮湿而已。反正这儿的少有人来,白天日光也足,且只是晒谷不用播种,不出几日便一切如旧、不露痕迹了。 在这大工程渐入尾声时,忽有个小伙计从前堂跑来在罗掌柜耳边说了几句话。看见常秋探询的目光,那掌柜倒是主动上前道出了原委——方才有几个官兵来敲米行的门,说是上头派来查验仓库的,不过机灵的小伙计倒是以掌柜的不在为由给推託了。 “哦?竟然这么容易便推託了?你那机灵的小伙计到底是用了怎样的由头?”常秋看起来饶有兴趣。 听了这问题,罗掌柜好像不太自在。他撇了撇嘴,斜睨了常秋一眼,语气淡淡:“我罗某人在京城住了几十年,家眷宅子均在此地,想跑也没那么容易不是?人不在米行也不在家中,偶尔出去喝个花酒还不成么?难道他们还会寻去青楼?” “有趣!有趣!”常秋面上乐呵,可心里完全没有轻松之感。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自己必须要更快些才行。 ☆、小姐(2) 是夜,客栈。 常秋正低头阅读着新到的家信,面色凝重。虽说这几日未有新的事案,可父亲那边也在为销毁各个仓库中的私盐而劳思费神。其他地方还不打紧,靠海的往海里一倒,靠山的往山里一埋便是。唯有那聊城的几家大仓库,官府那儿盯得紧紧的,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落入他们的眼,于是必须小心再小心,规划得精细再精细。只可惜自己人在京城,出不得半点力。不如早些完成手头上的事儿,然后早些回家。 “小离,帮我去城东那家米行送个信儿,就说我明日一早要去查仓。” “这个……”看着少爷此刻的疲惫模样,小离颇有些心酸,“少爷今儿个都忙了一整日了,累成这样,不若歇息一天再去查仓吧。城东那间米行又远得很,在烈日底下走一趟来回也足够累人了……” 常秋抬起头看小离,眼眸闪亮:“你的少爷可不是那些随随便便就会累倒的人。赶紧去送信吧,我们的时间本就不多,决不可浪费一刻。” 小离匆匆出门,未想到却撞上了刚回到客栈的画扇。他也没打招唿,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便飞快地消失于夜色之中了。 而画扇也未介意,只是款款走到常秋身边,随手揽起了曳地长裙的摆儿,优雅地坐了下来。 常秋忽一愣,何时开始这女子竟也显出大家闺秀的范儿了?果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换过衣着和妆容后,这么一眼看上去,画扇还真像那些从名流家族中里走出来的富家小姐。 正当常秋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女子愣神时,却忽闻耳畔传来了幽幽地嘆息:“时间紧迫,是么?” “我们方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常秋别过头去,小心地折起了那封满是暗语的家信。 “也未曾听得真切,寥寥几语罢了。”这倒是真话,画扇的确未听清楚。这几日在元城府上瞧着官员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地安排规划,画扇的心中总是七上八下。她也曾暗暗打探过,多少知道这一出是确如爹所说,不过是些生意场上的事儿。既然不是伤人偷盗、大奸大恶,她自是不希望常秋在案子里受到牵连。就当是女子见识短浅,不过是多赚少赚些银子的事儿,何必这般劳师动众、说不定还得搭上牢狱之苦呢? “常秋,可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 常秋摇了摇头,可心却似暖阳:“这本就是男人的事,怎可能让你操心?” 他的目光明亮而清澈,似干净却深不见底的湖水般令人着迷。而画扇只是定定地看着,越看越沉醉,越看越倾心。只愿你常保着这般笑容,这般坦荡,安然无恙便好。 哪怕要自己为你做些什么。 画扇忽展开了如鲜花般明媚的笑容,让一旁的常秋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明就里,却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便也不言语,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瞧着,直到女子害羞立起,背过身缓步离去。 清风拂过。翩翩长裙随风舞,步步曳动男儿心。 翌日,赵府。 元城正在书房皱着眉头看案卷,忽闻两下清脆的叩门声,知道是画扇到了,便清了清嗓子柔声道:“进来吧。” 穿着浅蓝色染花长裙的女子推门而入,未曾坐下,却安静地绕到元城背后。待元城发现时,两只小拳已经在自己肩头轻轻落下,不紧不慢,恰到好处。几个时辰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元城放下了手头的纸笔,面上的皱纹也随着笑意皱起得越发明显。 有多少年不曾受过这般待遇了?上一个像这般心甘情愿为自己捶背的人,好像还是她的娘亲素颀吧。而自己那夫人是官家小姐出身,待人从来只有骄傲,哪会如此屈尊服侍自己呢?至于夫人生下的两个孩子,自然是随着娘的言传身教,家里家外都动不动便摆出少爷小姐的谱儿,眼里只有自己,哪会想到别人?这些年来,自己总是忙着朝堂之事,于是无暇教管他们。而孩子们也乐得自在,整日在娘身边瞎闹瞎折腾,尚未学会人事,转眼便长大了。这都是自己的过错啊。 “爹,是又遇上棘手的案子吗?”看着元城又渐渐皱起的眉头,悉心捶着背的画扇关切地问道。 第32页 “哦……并不是。”元城走出了自己的忧思,重展笑颜。他提起手搭在自己的肩上,然后抓住了画扇刚刚落下的拳,轻拉着女儿的手引她立在自己身侧,然后转过身来仰起头看着她的面。比起初见时的平淡素颜,此刻的画扇已然秀丽了不少。新购置的染花长裙掩饰起了她的身形瘦小。而前日,自己还特意找了位脂粉师替她绘了个俏丽的妆容,使原本普通的面庞变得清秀且亮眼。再加上几支精美的髮饰作为点缀,原先那个灰头土脸的姑娘转眼就成了纤纤佳人,而此刻,从她的身上仿佛也能瞧出几分素颀的影子了。看着女儿如今的模样,元城心满意足。 “对了,孩子,前日与你说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前日?爹说的可是让我住回府上的事儿?”画扇垂头,默默扯出了个笑脸。该来的还是会来,躲也躲不掉。 “是啊。”元城一脸慈祥,“爹不光想让你住回家里,还想认认真真地办场仪式,把你给认回来,让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名流都知道,你是我们赵家的大小姐。” “不要啊……”这样的想法可真把画扇给吓着了。她实在无法想像要自己承受这样的注目是一种什么的样的感觉,光是想想那个场面便无措了。“若爹执意要办这样的宴席,那女儿还是不回来比较好。” “行行行!你既是不愿意张扬那爹自然也不会勉强。”对于画扇的低调怕怯,元城自是能理解。可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这个懂事贴心的孩子留在自己身边。“若是不办宴席,你可愿意回来府上住?” 这个问题在画扇的耳中无异于“你可愿意放弃天空,来这精美的笼子里做一只漂亮的金丝雀儿?” 怎会愿意呢? 可女子攥紧了裙边儿,竟生生念出“愿意”二字。 “真的?这可太好了!”元城喜出望外,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爹这就派人帮你去客栈收拾东西,今晚你就能住在家里了。” “画扇还是自己去收拾吧,否则吓到别的住客就不好了。”话既已说出口,倒是轻松了些,也无可纠结了。“不过,画扇有个不情之请,爹可否答应呢?” “但说无妨。” “在女儿真正回到府上做赵家大小姐之前,爹能否带女儿去一个地方呢?”画扇的面上多少有些少女撒娇的神情。怕是过去这么多年里她都不曾料到吧,竟有一天这样的表情也会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你说的地方是?”元城神思略动,记忆中某一片令人沉迷的景色忽又浮现在眼前。 “我想,爹定能理解女儿的用意吧。”画扇的手指轻缠着长发,笑意盈盈,“爹可否带女儿去一次流亭?” 元城不语,却把面前的瘦小女子轻轻拥入怀中。这么多年过去了,素颀,今日你的元城哥哥终于又能回去瞧一眼了。这一次,我会带上我们的孩子,让她也看一看,那个载满我们回忆的小镇究竟有多美丽。 伏在元城肩上的画扇也终是偷偷舒了口气。就当是金丝雀儿进笼子前的最后一次展翅罢。去一趟流亭,来回少说也需要大半个月。不知这半个月的时间,留给他可算是够了? ☆、蜕变(1) 这是静妤嫁入黄府的第六日。 六日来,静妤过的多是安生闲暇的日子。初时她也自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这假冒的“齐家小姐”会引来诸多麻烦,可那奇甫少爷却好像也没怎么在意。兴许在他眼中,就算是真的齐小姐嫁了过来,对他而言不过也就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儿。反正他自是过了一把要挟的瘾,且这回娶进门的又不是当家正室,只要够漂亮,娶谁不是娶呢? 也多亏了他的不计较,几日来,这府中的上上下下对自己也算得上是有礼——至少面上如此。在厅堂或是院子中,但凡有丫鬟或家丁遇上自己,都会恭恭敬敬地弯个腰行个礼唤声“姨娘”。每次听到这样的称谓,静妤的心里多少会更释怀些——幸好嫁过来的是自己,倘若要雅安小姐在这里屈尊做姨娘,家里该多伤心啊。 这几日里,唯一令静妤心烦的却是自己房里的那个贴身丫鬟,名唤珠儿。这珠儿的面相便有几分戾气:两条浓眉有些倒八字,一眼看上去便生硬得很;眼睛不大,可眼角却勾画过度,使人觉得太凌厉了些;皓齿薄唇间吐出的言语也总是不中听,人前倒是一副谦恭有礼的模样,可私下里单独面对静妤时却鲜有好话。 记得那日青蓝带着珠儿来到静妤的房中时,还当着静妤的面认真地告诫过那丫头“对待姨娘要像对待少夫人一样懂事有礼”,并且温温和和地拉着静妤的手,笑逐颜开地嘱咐道:“若珠儿有任何不周到之处,姨娘只管来告诉我便可。青蓝定会好好教训她的。” 只是,青蓝前脚才走,那珠儿便拿出了一副懒散模样。 几日来,静妤念着她是少夫人派过来的人,不好得罪,而侍奉自己想必也不如从前得到的好处多,心有怨气也是自然。且那日青蓝的言语也算让自己挣足了面子,自己也该明些事理,哪可因为这么些小事儿便去麻烦少夫人?这般想着,静妤便默默忍了,也不和那珠儿丫头多计较——其实并非真不想计较,初时静妤也欲竖个威信,可是刚开口说她一句,这丫头就能尖声顶上十句。那些咋咋唿唿的歪理儿吵得静妤头疼,于是索性任由她去了。 谁知这珠儿竟变本加厉,平时暗笑讥讽静妤不说,前几日竟不告知静妤该按着规矩去厅堂和老爷夫人们一同用膳。老爷夫人当然不知是一个丫头在其中故意隐瞒,只道是新进门的齐姨娘不愿与长辈们一起吃饭,一怒之下索性让这新姨娘自食其力、自己管饭去。静妤吃了哑巴亏,却也没法子,只得暗自认了。 可这绝不是事由的终止,自己来管饭问题更多。那珠儿每天端来的尽是些残羹冷饭,让她去要些正常的食物,她便百般推託着说厨子不愿做。静妤是侍女出身,对厨房中的事务本是有所了解,她知道除了日常的食膳外,厨子们每样都会多做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若主子们另有要求,厨子也会如意奉上。眼下自己虽只是姨娘名分,可怎么说也算得上半个主子不是? 于是,这一日她索性瞒着珠儿自己偷偷去了趟厨房,好言好语地问了厨子厨娘,然后人家恭恭敬敬地保证届时定会有佳肴呈上。可到了饭点儿,那珠儿竟又端回来一堆下脚料。直到这时静妤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的波折都是因为这府上有人要排挤自己。 她一句话都未曾说,只是伸出手把珠儿和那堆难以下咽的食物全都推到了门外,然后插起门闩,坐在床边,一边咬着方绢儿,一边任由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着。自己究竟是得罪了谁?为何要受这般羞辱?泪水划过女子面上的脂粉,刻出一道浅浅的痕,湿润的眸子中眼波流转,惹人怜惜。只可惜,此时此刻,无人捧心怜之,只有躲在暗处的豺狼,细细筹划着名如何将她撕扯殆尽。 第33页 终于哭够了。女子用手揉了揉脸,发现手上已然蹭满了脂粉,不禁傻傻笑了起来。她终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会把小事看得很重,也能把大事看得很轻。她默默地搬来脸盆洗了手洗了脸,凉凉的水泼在面上,很是惬意,方才的愤懑仿佛也淡去了不少。女子索性把脸浸入水面,任凭水波轻轻拂去面上的厚重黏腻,凉至心底,凉遍神思。 沁凉了半刻,静妤的脑中忽一激灵——明日便是自己嫁入黄府的第七日了吧,照习俗这日是该回门子的。可是,按眼下的情势,奇甫少爷只怕是不会让自己回去的。也罢也罢,若是真回到齐府,也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来面对少爷和小姐……也许老爷和夫人已经编成了一个好故事,也许没有自己府上仍旧是一片安宁呢。静妤从脸盆中抬起头,湿漉漉的面庞上看不出是期盼还是悲伤。她木木地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水珠,习惯性地端着脸盆走出房间,一眼看见那尚不太熟悉的雕花迴廊才幡然清醒,自己早便不是当初的静妤丫头了。 走廊上空无一人,那恼人的珠儿又不知跑去哪儿了。不在也好,眼不见为净。 ☆、蜕变(2) 翌日清晨,齐府。 大病初癒的齐洛生很是烦躁,一整个早晨,他只是不停地在厅堂中走来走去,看见小桌上有茶杯便拿起,一口饮尽再重重放下,身后的小丫头跟着换杯添水都来不及。而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杜家大小姐此刻倒是安静地蜷在一个靠背椅中,一言不发,丝毫不见前些日里号称来“帮忙照顾洛生少爷”实则尽帮倒忙的鸡飞狗跳。 中致和仪清已经躲了洛生好几日,今天依旧是早早便出了门去,不见人影。自从说出了静妤嫁人的消息后,两位老人就很少在家中出现了。洛生不是傻瓜,最早先只说这姑娘病着,可几日来见都不让见上一回,甚至连隔着门说两句话都行不通。而且凭着这位少爷对那丫头的了解,也断不会相信,常年待在深闺的静妤会在这时抛下病重的少爷小姐而忽然去出一趟从未出过的远门。万般无奈之下,中致和仪清只得道出静妤已经嫁人的事儿,却又只字不提究竟嫁与了何人,然后便百般遁匿、避之不见了。 洛生自知无法逼问爹娘,只能自己憋屈着干着急。倒是昨儿个瑾夏提了一句:“姑娘家出阁后的第七日都会回门吧,要不你且等等看,说不定明日静妤姑娘便回府上来了。” 于是今日,洛生早早便在正厅里守着。眼见得日上三竿,可几个时辰来,连人影子也未见着一个。于是这位少爷不免越发急躁,他索性走出厅堂来到院里,一语不发地立在树荫下,在蝉鸣的间隙中细细辨别着一墙之隔的街上那来来往往的车轱辘声。立了好一会儿,暑气蒸得人晕眩,洛生只得转身回到厅里。可就在这一刻,院门外却响起了突兀的马蹄声。 不多久后,沉沉的府门便被重重拉开,洛生目不转睛地瞧着那越来越大的门缝之间越发清晰的人影。可当看清楚了来者究竟是何人后,他却鄙夷“哼”了一声,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坐回厅堂里去了。 人刚坐定,那个恼人的声音便在厅堂里响了起来:“哟,齐少爷这是不欢迎我呀?”见洛生一语不发,那人又自顾自说道,“方才进门时在下见齐少爷站在那儿一脸期待的样子,还以为这是在等着我呢。看来是在下猜错了?” “有什么事赶紧说,说完快滚!齐府不欢迎你这种渣滓!”洛生侧过脸去,丝毫不给来人面子。 可那人却一点儿没有动气,依旧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我说小舅子,话别说那么难听不是?大家亲戚一场,没事儿就不能来贵府上串串门吗?” “谁是你亲戚!”洛生终于再忍不住,他唿地站起身,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个没有一点正气的人影,怒火满腔,“黄奇甫,你没事儿别在我这儿称兄道弟的!上次被你陷害的那笔帐还没算清呢!” “别冲动啊,小——舅——子——”奇甫特意拖长了那三个字的音调。看到洛生惊讶的表情,他很是满意:“上次的事儿咱不如一笔勾销了吧。若小舅子再紧咬着不放,那你家的这位静妤姑娘可就白白嫁给我了不是?” 洛生的眼睛瞪得熘圆,他一把抓起奇甫的前襟,咬牙切齿:“原来竟是你娶了静妤?混蛋你怎敢趁人之危!”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区区一个丫头就能坐上我黄家的正经姨娘的位子可算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呢。”奇甫一脸不以为然,“这位子本是为你的亲妹妹准备的,不过这静妤也算得上是佳人一位,我便不计较啦。只可惜直到今日,在下还无福见得令妹一眼呢。” “你竟敢打我妹妹的主意!”洛生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提起拳头便打算朝奇甫挥去,不料抬起的手臂却被身后之人狠狠地拽住了。他扭头一瞧,发现抓住自己之人原是坐了半日却不曾言语的瑾夏。 “放开我!让我把这畜生好好揍上一顿!” 洛生自挣扎着,可瑾夏就是紧紧拽着不松手,晶亮的眸子里透着几分哀婉:“他说得没错,洛生。倘若你今日一冲动揍了他一顿然后又进了大牢,那静妤妹妹不是白白牺牲了么?且你大病初癒,大打一架再弄一身伤又是何苦呢?” 听了这番话,脾性似火的齐家大少爷终于松开了手。他撞开面前的黄奇甫,愣愣地走到厅堂的木门边,手扶着门板,垂头不语。原来静妤是代替雅安嫁去了黄家,可爹娘怎么就会允许她这么牺牲自己呢?而自己这个大少爷除了添乱惹祸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在府上最危急的关头,居然让一个丫头来当救命稻草,情何以堪!而且,自此之后,这家中便少了一个贴心人了。 门外果然是热气蒸腾啊。倚着厅门的洛生觉得自己的面上和眼中仿佛也有几分湿热的感觉。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那个少女的笑容和羞怯,温柔和玲珑,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声自己熟到不能再熟的……“少爷”。你可是少爷的静妤丫头啊,怎么能就这样被那混蛋给带走了呢!洛生举起拳头,重重地敲在门板上,“咚”一声巨响,指骨生疼。 与此同时,他的身后却响起了清脆的一声“啪”,随之而来的是瑾夏尖利的呵斥:“别碰我!混蛋!” 洛生转过头去,一眼瞧见瑾夏正直盯着奇甫,一脸鄙夷。而奇甫却晃晃悠悠地转过身来,一边揉着手背,一边笑嘻嘻地靠近洛生道:“小子,艷福不浅啊。也难怪静妤这个挺漂亮的丫头愿意主动嫁来我府上,原来是齐少爷另有新欢了啊——” 洛生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假笑的傢伙,似在瞧一个滑稽小丑的独角戏。他忽然觉得,在这一刻,语言这东西竟是如此苍白无力。 “——这位姑娘也是个美人胚子,不过忒泼辣了些。看来在下是无福消受了,还是留给齐少爷您好好受用吧。哈哈哈!”对于洛生和瑾夏轻蔑的眼神,黄奇甫仿佛全不在意。他边说边自在地跨出门槛,走入正午的炎炎烈日下,然后头也不回地挥了挥衣袖,高声说道:“小——舅——子,记得替奇甫向岳丈岳母大人问个好啊!” 第34页 厅堂内,瑾夏只是沉默地立在那儿,远远地看着洛生。虽说自己受了那混蛋的轻薄之后他尚未有半句安慰之言,可少女并没有半分怨气。瑾夏深深地记得十多日前的那场雨中为自己递伞的那个秀丽女子,这般温柔与乖巧本该值得任何男子视之若掌上明珠,哪知那日她对自己的安慰之言竟出自于献出自己的决心!印花之伞尚未来得及归还,你怎已落入虎穴、独自浮沉了呢?且不说与之朝夕相处了四年的洛生会心有不忍,就连自己这样一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过客都难免心伤沉郁。 日光安静地勾勒出洛生侧脸的轮廓,看不清悲喜,只觉得苍凉。这一刻,瑾夏忽有些忧心,她选择了如此悲壮的方式离他而去,那么他会不会因此而心有欠愧,然后便再难放下了呢? 此起彼伏的蝉鸣里,这个平常的盛夏之日显得格外沉静。 ☆、蜕变(3) 午后,黄府西厢房。 躺在绣床上的静妤来回翻了几次身,终觉得这天气实在是热到闭不上眼,便披上罗裙走出了厢房。经过旁边珠儿的房间时,静妤习惯性侧目瞧了一眼。又不在那儿。几日以来,这个丫头真是越发懒散而不着边际了。 原本想如往常般去院中的青绿植物间散散步,可眼看着青石板小路上铺满了灼人的日光,女子终是望而却步了。于是,她便沿着迴廊漫无目的地走着,偶有清风吹来,扬起裙摆,衬得女子的步伐也轻快了起来。 天气这么热,不若去厨房看看,有没有解暑的绿豆汤可以喝上一碗。 沿着迴廊一直走到底,再转两个弯儿便是厨房。静妤一路安静地走着,临近厨房时,却忽闻廊外有人在窸窸窣窣地低声交谈着。她不由放轻了脚步——倒不是想要偷听,而是多年来做丫头的习惯使她一遇到这样的情景便想偷偷走开,不要打扰了别人才好。待她想起自己已经是姨娘、所以大大方方走过去才像样时,廊外那两人的说话声却已越来越近,几乎可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哟,这怎么好意思呢。多谢姑娘!”然后紧跟着一串虚伪造作的笑声。 “不必谢我,小姐说了,这是你应得的。”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不咸不淡,显然地位更高一些,“未来还长着呢,有的是需要你的时候,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姑娘的意思我全都懂。”即便那人压低了语调,却依旧掩不住满溢而出的谄媚,“我保管令她今后如坐针毡自顾不暇,定不会坏了少夫人的大事。” “明白就好。那你赶紧回去吧,若离开久了她说不定会来找你罢。” 此言听着似逐客令,可对面那人却仍厚着脸皮献着媚:“不会的不会的。她这会儿八成在午睡呢。便是醒了,也会去院子里熘达一圈儿,断断是不会上这儿来的。” “你自清楚便是。我该去服侍小姐了。有事我会再寻你的。” 对话即将结束。静妤赶紧挪着小步躲到了迴廊另一侧的圆柱后。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穿着橙色纱裙的少女从廊外匆匆走过。虽说未瞧见正脸,可静妤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少夫人青蓝的侍女,莺儿。 而另一人却并未从同样的路上走过,很显然是沿着相反的方向去了。不过即是如此,静妤仍是再清楚不过了。那声气那语调,除了自己的贴身丫鬟珠儿,还会有谁呢? 女子倚在迴廊边,沉默不语。她觉得自己该愤怒,可不知为何却怒不起来,反而有几分可笑的意味。原本还以为那少夫人青蓝温柔可亲、识大体明事理,可结果还不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模样?她不过是想让自己惧怕无措罢了,昨日自己还真的怕了,且瞎猜想了半日。而此刻既然已经知道是谁在捣鬼,那还有何可怕呢?女人之间的争斗,不就是为了一个“宠”字么? “你怎么在这儿?” 身后忽然响起的问询声令沉思中的静妤一惊。她匆匆转过身来,半垂着脑袋轻声细语地答话:“回少爷,静妤本是想喝点绿豆汤解暑,这才打算往厨房去的。” “想要什么让丫头去不就行了?何必自己去那油腻之地跑一趟呢。” “丫头且不在呢……”静妤的声音越发温柔。 黄奇甫虽刚从齐家受了气儿回来,可此时,他的心中半分怒意也没有。原本今儿个走这一趟就颇有些耀武扬威的味道,那齐洛生越生气,他便越得意。此刻,看着面前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奇甫心思一动,明知这是你齐洛生喜欢的丫头,可我偏偏就要抬举她。 “那就多派个丫头给你吧。”奇甫很是爽气。他忽地靠近了静妤的身,将她的小手一捏,举到胸前。女子一惊,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的眼,只觉那瞳仁中满是笑意。刚想把头低下,却发现奇甫的另一只手已然托起了自己的下颚。 “以后别老低着头,知道不?既成了我的人,那么,这漂亮脸蛋儿可就该多让我瞧瞧才是。”他细细地凝视着面前女子乌亮的双眸,眼看着其中的惊慌变成娇羞,再变成一汪清池般的淡然,心中很是满意。若有朝一日此等佳人真正心属自己,那姓齐的小子不知道该有多憋屈多难受,哈哈哈! 待奇甫渐渐走远,静妤终是长舒了一口气。她的脑中有些空白,此刻只是不自觉得向前走去,直到停在厨房门外时,才方想起自己究竟是来的做什么的。 不多时,厨娘便端着一大碗绿豆汤随着静妤回到了西厢房中。待厨娘离去后,静妤愣愣地瞧着那色香诱人甜汤,却忽没了食慾。青蓝那张倾城的笑颜又浮现在女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如此美,却如此狠。而自己难道只能坐以待毙不成? 她拿起梳妆檯上的黄铜镜,细细地瞧着镜中的自己,年轻、靓丽、甜美,即便算不上倾国倾城,可确如奇甫少爷所言,是张“漂亮脸蛋儿”。 柜子里锁着好多尚未用过的脂粉髮钗,静妤心头一热,随手挑出几件来仔细地抹了抹扮了扮,不一会儿,镜子中便出现了一个有几分艷丽的女子,红唇粉面,浓眉杏眼。静妤颇有不习惯,毕竟平日里清秀惯了,可她越瞧越觉得这个装扮很是妩媚动人,镜中的女子已然不是旧日的自己了。 那又何妨?既然不可能清秀一辈子,不若换个法子扮出另一番美的模样。 静妤放下了手中的眉笔,兀自傻傻愣着。桌上的绿豆汤已经放了好一会儿,半刻后,女子终于起身,自己端来了小瓷碗,将大碗中的解暑汤盛了出来。轻啜一口,清凉沁脾,甜香宜人。美则美矣,可这么一大碗,自己哪能全都喝完呢?女子的心思忽一动,不若找个人一块儿吧。 一炷香后,女子步伐轻盈地来到了少爷的书房门外。看到她雅雅地端着一个小托盘朝自己眨着眼微笑,奇甫颇有些意外。再仔细一瞧,别致的妆容,修身的新裙,略带羞怯的神色……奇甫瞬时心花怒放。 “少爷,喝点绿豆汤么?”温柔的声音如一只小猫爪般轻挠着奇甫的心弦。 第35页 “好!好!”少爷暗暗咽了下口水,然后伸出手来轻揽过女子纤细的腰身,引着她走进溢满墨香的房里。 书房的木门“吱呀”阖上。女子的眼前亦黯淡了几分,可无人发现这一刻,她的嘴角却扬起了一抹略带无奈的浅笑。 我也不想这样的。 可女人之间的争斗,不就是为了那个“宠”字么? ☆、流亭(1) 待几日后收拾停当,元城一行便启程前往那个叫做流亭的海边小镇。 说是“一行”,其实一路不过四人。除了元城父女俩,随行的只有两个负责驾车的小厮而已。元城本想给画扇配个丫鬟,怎奈女子坚持拒绝着——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这会儿多一个人贴身侍候着,怎么想都不习惯呢。做爹的亦只能由着她去,不过好在人总是在自己身边,好坏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这一路上,父女俩虽称不上无话不谈,不过也算得上是聊天侃地了。元城与画扇分享了不少自己年轻时四处游歷的所见所闻,画扇也自听得入神。直到此刻,女子终渐渐了解,自己的娘亲缘何会倾心于眼前这个面目平常的男子——他的经歷和言辞中自有令人嘆服的力量。 元城本是军官之子,打小便跟随自己的父亲四处闯荡。虽说当下是太平盛世、战乱甚少,但数十年走南闯北的军营生活亦自练就了他的坚毅和胆识。十六岁那年,元城便已领命,独自带兵驻守于贺兰山下。荒凉大漠,日酷夜寒,相伴风沙,饮酒豪迈。这般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日子一过便是八年。这亦是元城最为自得的一段经歷,他笑称自己自从大漠归来后便再也不惧酷暑严寒了。 一日,在歇脚的小客栈里用晚膳时,画扇仰头透过窗,刚好瞧见一幕星空,不由嘆了句:“今晚的夜色可真美。” 而元城听闻此语后只是抿了口清酒,然后淡淡一笑:“若是见过大漠之上的满天繁星,你可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便是当年被素颀视若珍宝的那方墨砚,也来自于那遥远的贺兰山。“只可惜,这砚台不小心被砸坏了,不然也算得上是娘最珍贵的遗物。”念及娘亲,画扇不禁蹙眉轻嘆。 “不妨不妨。”元城倒是爽朗,“物件再珍贵都及不上人不是?有生之年能够见到你,便是爹最大的欣慰了。” 夜渐深。 当晚收拾完毕后,画扇静静地立于客房的窗沿。几日来虽奔波不止,但此刻,女子却未有半分神思倦怠。也许在元城眼中,月明星稀不过是平常夜景,可画扇的心里却满寄着这幕夜色之下的点点记忆。 一个多月以前,自己也是沿着这条官道而行,初时忐忑,对前路并未有几分勇气。直到遇见了他……才觉得渐渐有了底气。那个唤作常秋的男子总是信心满满,处事有条有据,言语平实却处处贴心。偶有意外之举,可多是惊喜,令人心怀感念,抑或忍俊不禁。在同样的官道上,在相似的夜色里,自己曾无数次偷偷凝望过他的侧颜,面色清朗、稜角分明。而那双明亮却深邃的眼,自细瞧过一次,便再也捨不得忘却。 只可惜,自此之后,自己怕是再也无法待到那相交坦诚之日了。过去这些日子里,自己从未找机会告诉过你自己究竟待你如何,便是再平庸,心却诚情至真。只可惜,直到最后,怕是你都不曾知晓,自己眼下所做的一切竟是为了你罢。甚至连自己还不曾相信,便这般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倘若我就这么默默消失了,你可会有一丝的遗憾或是不舍?甚至哪怕是怨恨? 明亮的月色斜照入窗棂,恍惚间如白昼般迫人清醒。 画扇忽然开始羡慕起自己的娘亲素颀。无论如何,她曾是如此勇敢,付出过,便也得到收穫。时至今日,爹仍有心念着她,若娘泉下有知,必也能安眠、不再埋怨了罢。 此刻,京城杜记的某家分行中,常秋正聚精会神地翻阅着帐册,完全未觉夜半已至。该行的负责掌柜早就甩手睡去,小离也已扛不住,在一旁靠墙的小凳上香梦沉酣。只留下一盏油灯和一地月色伴着那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常秋仔仔细细地阅读着帐目,不时提起笔来做些标註。先前还有算盘的噼啪作响,此刻只剩纸页翻转的轻柔沙声。案头已瞧完的帐本越积越高,不多时后,他终于放下毫笔立起身,大落落地伸了个懒腰展了下筋骨,然后抬手揉了揉略显酸痛的肩膀,面有疲惫可目光却仍有神。 “小离,该走了。”许久不曾言语的常秋这会儿开口时声音多少有些暗哑。 可小厮自岿然不动。鼻息沉沉,嘴角轻咧,仿佛正沉溺于一场美梦。 常秋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他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然后轻轻走到书房的墙角,伸手晃了晃伴当的肩膀,又唤一声:“醒醒!醒醒!” 小离这才不情愿地睁开了眼,晃晃悠悠地扶墙立起,然后迷迷煳煳地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扫进少爷的书箱中。待发现书箱早就满得合不上了,才在愣神了半日后想起自己是错拿了些什么,然后手忙脚乱地把方才胡乱塞起来的米行帐册又胡乱地扯了出来。 常秋在一旁看得直乐:“你可小心些,这些帐簿尽是掌柜们的命根子呢。” 小离却仍是大大咧咧,他撅着嘴一本一本往外甩着帐册,半刻后终忍不住低声咕哝了起来:“我说少爷,何必折腾到这个点儿呢?咱早睡早起不成么?” “当然不成!时间如此紧迫,唯有晚睡早起才够赶得上罢。偷懒一时怕是会惹祸一身呢。”常秋敛起笑容,一脸严肃。 “可不时早便吩咐过掌柜们自查了么?少爷您何苦这般亲力亲为呢?”看着常秋的正经面色,小离自不敢再嬉笑胡说。他虽压低了声儿,可言语里仍透漏着不解,“况且……况且那些掌柜们都说了,最近京城的风声不是明显不及之前紧了,我们还有必要这么小心翼翼么?” 当然有必要。常秋虽不语,可神色中却是不可置疑的坚定。他明白那些米行掌柜们不过是心存侥倖罢了。凭着这帮老江湖的经验阅歷,怎会轻信官府这次忽然收手便是不再怀疑?赚了一辈子,他们怎会愿意在此时将大笔财富拱手送人?倘若自己不亲身细查,天知道他们会在哪里藏了一手。便是自己细细查了,也保不准就没有疏漏——不过对于自家的情况,料想那官兵自然也不会明悉过自己,于是自己查过一遍,便算是安心了罢。 至于近日搜查减少,虽无人明说,可常秋却自猜到了几分。前几日画扇在客栈收拾行李预备住去赵府时,曾无意间透露过自己将出门游览一阵的事儿。这前脚刚走,后头紧接着,那官府的搜寻盘查便倏忽减了许多。于是,把这两件事儿联繫起来便再自然不过了。 常秋想当然地认为,定是那负责案子的九门提督赵大人这会儿正陪着女儿出门游玩,不在京中办案,才使得官兵们也懈怠了下来。他也确猜中了。只是,这面目俊朗的男子却丝毫未曾料到,这场如及时雨般的游山玩水,竟是那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女子牺牲了自己才求来的。 第36页 只有在这夜深人静时,常秋才能抽出神思来念及画扇。他偶尔会想,以她的聪慧和淡然,若此刻能伴于自己身旁,自己也许能少几分焦躁和艰辛之感。可自家的事儿本就该自己一肩扛下,而对她而言,认了亲成了官家之女,也算是对之前半世飘泊梨园的安慰吧。倘若有朝一日事过境迁,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可向她一诉衷肠呢? 微凉的青石小路上,主僕二人步履匆匆。锦衣夜行,月色渐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流亭(2) 六月十八,流亭。 元城和画扇到达这个即墨以南不远处的海边小镇时,天空中正飘舞着濛濛细雨。天光暗淡,街上车少人稀,颇有几分萧条破败之感。自下了马车后,画扇便觉得失望。在凌姨口中,流亭是个美丽的地方,人虽不多,镇子也小,甚至略远一些的人们有许多都不曾了解它的存在,可这里却留存着素颀和宛凌姐妹俩最为芳华的时光。这里亦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只可惜还未待到记事时,为了家中的名声,凌姨便作主举家迁去了聊城。 可眼前只是一个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小镇,不知哪里才算得上美,也丝毫不似自己弹了十多年的那首琴曲中描绘得那般激盪人心。画扇略略无奈地转过头去,却发现元城自已不声不响地走进客栈,同自己一样看不出欣喜,眼色中多是茫然。 女子默默地跟进客栈,眼见着父亲仍是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终是忍不住开口嘆道:“原来这流亭不过如此。” 听见此言,元城却好似醒神了一般,眸子倏忽亮了起来:“那是因为你还未看见大海。待哪日天气清明些,爹便带你去海边转转。”说着,元城自笑了起来。那笑容不似平日里那般沉稳慈祥,此刻却如春风般轻柔洋溢,仿佛可吹走天空的阴霾。 画扇不觉愣了,可片刻后却莞尔一笑。看来这不起眼的小镇上果是有令人沉迷的记忆呢。 而元城转眼又回到了自己的神思中。十九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这儿时,也是这样的小雨天,也是住这家昏暗的小客栈。当时,那个一袭长衣翩翩的青年男子也同今日的画扇一样,觉得此处无可逗留,不如快些走罢,用有限的时间多游几处美景。谁知翌日天晴后,去了一趟海滩随意一走,便再也捨不得挪开步子移开眼。 转眼半生,物是人非。时至今日,你的元城总算是归来了。 只可惜,便是那碧海蓝天未变,他却再也无法见到你那曼妙身姿和甜美面庞了。 素颀,对不起。我来晚了。 翌日,眼见得天色晶明,父女俩一早便来到海边。海天一色,潮起潮落,令人流连忘返。两人这一待便是一整日,这一聊便是半生情。 “这海真是波澜壮阔啊。”生平第一回见到大海的画扇沉默了半日,终开口嘆了这么一句。可话音未落,她却已自皱了皱眉。在这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外,自己这句不咸不淡的话显然是半分力量也没有,仿佛一把随地可见的细沙被随意地撒入海中,然后连泡沫都未起,便匆匆消失不见。“在这般画境中,所有的人物都显得如此不起眼了。” “非也。”一阵海风吹来,元城不禁眯起了眼。他顿了半刻,方悠悠开口,“若谁都起不了眼,那我也不会为此羁绊多年了。” 那一年的素颀,虽只是个十九岁的海边渔女,可在年少的元城眼中,却美若天仙。她不如西北女子豪放,也不似江南女子糯甜,可那个赤着脚丫在海边自在跃舞的身影,却一下子便抓住了元城的眼。他从未见过女子可以自在成这般,那身姿步态和笑颜,竟让身后的碧海蓝天都幻化成了背景,再伟岸再壮阔仿佛也只是为了衬托那个姑娘而存在。那时,元城在那儿一站便是一整天,目不转睛地跟随着这个渔家少女,直到素颀拾网回家了,才惊觉天色已暗,悻悻而归。 “当时我还懊丧了一宿,想着自己居然未曾上前搭讪一句,到头来连这姑娘姓是名谁都不曾知晓。”提及这段往事,元城的面上露出了少有的憨厚,仿佛自己仍是当年那个痴望佳人的傻小子。 “于是,爹是又去海边守了一日才真正搭识了娘亲吗?”对于自己爹娘的故事,画扇饶有兴致。 “是啊。第二日我的确又去了海边,并且认识了你娘。”元城收回了远眺海面的目光,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不过,并不是我去搭讪她的,而是她先来搭讪的我。” 画扇几乎可以想像少年元城当时的受宠若惊。不过她却疑惑:“为何娘会来主动找您呢?” “哈哈,你是觉得爹不够仪表堂堂么?”元城自也爽朗,对于自己相貌并不出众这件事儿,他一点儿也不避讳,“便是貌不及潘安,可当时爹的衣着装束还能入眼,看起来便像是富裕人家出身的罢。” 说罢,他却又觉得女儿也许会误会些什么,便转过身来补充道:“画扇啊,你可别觉得你娘势利。她毕竟家境贫寒,爹娘又故世得早,家中还有一个年纪尚小的妹妹。与其在海边荒度韶华,不若早些为自己打算。” 画扇不言,可她却懂。若不是贫穷,自己怎会愿意去那梨园谋生?在贫穷面前,便是再高傲的小姐也得放下身段。清高值几两银子?能吃上几顿饱饭?娘只是一个弱女子,进不了朝堂上不了沙场,除非嫁个如意郎君,否则还能如何改变自己的未来呢? “若她只是势利地想嫁个好人家,若她从头至尾没有对我动过真心,那一切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画扇还在思量着,元城却忽哽咽了,“倘若只是那样,我便可把她好好地娶回家去,有她朝夕相伴,有你膝下承欢。也许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日子富足且平淡,你也不会受苦多年,她更不会如此早得便离我而去了……” 画扇轻轻扶上了父亲的肩头,只觉他的肩膀不住振颤。点点湿热的泪珠儿落在自己的背嵴上,她却什么也做不得,只是安静地立着,待到元城的情绪渐渐平復下来。 在元城絮絮叨叨的讲述中,画扇渐渐了解,娘是由于不愿意与官家小姐共侍一夫才离开爹的。当时,在流亭待了大半年后,元城按计划回京履职。他本是预备待一切安稳了后便接素颀去京城,谁料半路杀出个拦路虎——他父亲的一位同僚、同时也是元城入京的提携者几次三番暗示明示,欲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他。元城虽不情愿,可当时却惧于官场和家中的双重压力,最终心一软还是将那官家女儿娶进了门。他原以为素颀不会在意,只要两人在一起便好,哪知她用情至深,认为他骗了自己的情,终含恨离去,从此断了联繫。 “哪知她这一走竟是永别……否则我定会追去聊城,哪怕是跪下也要带你们回来啊!”男儿膝下有黄金,能说出这般言辞,元城定是悔不当初。画扇一边安抚着自己的父亲,一边却神思游离。若是换作自己,是不是也会做出和娘一样的选择呢? 礁石屿边,惊涛拍岸。抬眼远望,却发现海面平静得很,只是深得令人惧怕。 第37页 后来的几日里,父女俩几乎全都待在海边,与其说是游览,不若说是谈天。每走过一处沙地,每攀上一块礁石,元城都会细细讲述其背后的故事,讲述他和素颀曾一起走过、一起笑过、一起跃过、一起舞过的点滴场景。 画扇几乎是艷羡的。这个故事虽是以悲伤结尾,可过程中歷经的甜却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敢想像的。也无怪娘会在尚未获得名份的时候便生下自己。情若至深,便难止乎礼。得一知心人,便是此生无憾了罢。 在流亭的最后一夜,父女二人并未像前几日那样,在日落后便回到客栈休息,而是堆起木柴生着篝火,在海滩上坐了整整一夜。月如弯钩,悬于天边,浪如沉鼓,涛声绵延。明明灭灭的火堆边,清泠婉转的琴曲从女子的指缝间倾泻而出,孤寂地抗着这天地间永不静止的黑暗和澎湃。这一刻,元城仿佛又见到了当年的素颀,然后听着她用这无比动人的琴声讲述着彼此之间如海浪般绵延不绝的倾慕和承诺。 夜愈深。 不够明亮的月色里,繁星显得格外耀眼。元城枕沙而卧,眼皮沉沉。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岁那年的大漠沙海,回到了那无可忧思、一抬眼便满天繁星的年少轻狂。 那时多好。 一曲流亭,一世憾意。 可我从不曾悔过遇见你。这个叫素颀的翩翩女子,已如这亘古不变的浅月深海般,永恆地烙在了自己的心里。 ☆、再遇(1) 六月廿六,聊城黄府。 这几日里,府上瀰漫着少有的紧迫感,欢声笑语少闻,游园闲走不见。管家日夜不休地教管着家丁丫鬟们的言行举止;厨子採办们整日愁眉紧锁,为新鲜菜色和新鲜礼品绞尽脑汁、坐立不定;就连一贯沉稳的巡抚大人黄周正也掩不住自己的焦躁之态。贵客降至,怠慢不得。 倒是他那无甚本事的儿子奇甫看起来还颇为淡然:“赵大人慾亲自前来会见您那可是大好事一桩啊,何必这般忧心忡忡呢?” “你懂什么!”奇甫的不上心多少令周正不满,“好事自是好事,可那赵大人可是京官,见多识广。若我们只拿出平常姿态,必会被看作小家子气。若办不好,好事只怕会变成坏事!” 奇甫挑了挑眉,不就是个官儿来吃顿饭聊聊天么,又不必搞多大的排场,有什么可担心的?爹也真是的,静妤说的果然不错,便是这聊城的一把手仍旧不能自在。只有我黄奇甫才天不怕地不怕呢! 既然想起了静妤,不若再去瞧瞧这个听话的小美人儿吧。奇甫笑逐颜开,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去。反倒是留下周正一人瞧着他远去的背影望而兴嘆:这孩子,真是越发不靠谱了! 而此刻,元城和画扇正坐着马车,不紧不慢地从流亭而来。烈日炎炎,马车中亦闷热得令人心浮气躁。偶有微风吹动着窗格外的小帘,可在似火骄阳下,这风儿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画扇原以为父亲会忙着回京处理公务,可他竟出人意料地吩咐驾车的小厮直奔聊城。待问起时,元城却又拿起了他最熟悉的威严官态:“难得来此一趟,不若就顺便去趟聊城吧。手头那案子悬而未决,我也是该亲自会会那黄巡抚不是?” 画扇不语。在这个时候,她其实不愿回到那旧日的情境中去。并不是说有了新的身份便以曾经的经歷为耻,而是自己并未作好准备用这官家小姐的身份去面对旧人。况且,原本是想着为常秋争取些时间才引着爹去的流亭,这会儿若是去那黄大人那儿重新提起这桩公案,不知是否会横生枝节呢? 就在女子思绪纷乱间,却又听见元城的声气更沉了些:“爹也想趁此机会去瞧瞧你娘的坟茔。她在聊城过世,想必不会葬得太远吧。” 他自坦荡,反倒是自己狭隘了。听闻此言,女子微微颔首:“既然爹已决定,那画扇届时能否抽个空儿去瞧个故人呢?” “当然可以。”见到女儿展了眉,元城也略略宽了心。他的语气也轻快了起来,“可否告诉爹那是何人呀?” “可不是您想的那样。”瞧见元城略带调笑的神色,画扇有些哭笑不得,“当年娘过世后,凌姨怕我没爹没娘的被旁人欺负,便让我唤她为娘,权且相依为命。在我七岁那年,她收养了一个路过的孤儿,并给她起了名叫静妤。从此我俩便以姐妹相称,一同长大。现在,她应该是在一个官府人家做丫鬟罢。” “没想到宛凌竟有这份心。”想起当年素颀身边那个不言不语却笑得温暖的甜美姑娘,元城不禁又一次唏嘘,这对姐妹天性纯良,可命却凉薄,真是天妒红颜啊。 “凌姨自是好人,而我那静妤妹妹亦可算是得了她的真传。面貌可人,性情温良,比我这个做姐姐的出挑多了。”谈及静妤,画扇竟忽生出几许骄傲之感。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难道我赵元城的女儿还会比谁差不成?哈哈哈!”元城慈爱地抚着画扇的脑袋,而女子却垂下头去羞红了脸。 马蹄疾驰,一路欢声。 两日后,傍晚。 静妤正在房中细细梳妆。翠玉簪、镶金钗、玫瑰胭脂、珍珠耳环,不多时,黄铜镜中便出现了一个面目鲜艷的美人儿。美人儿朝着镜子微微抿了抿唇,嘴角平添几分端庄的笑意。之前听少爷身边的小厮说,今个儿一早又收到了驿站送来的便笺,说是九门提督大人今晚便会到达府上。眼下家中正忙作一团,自己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等着传饭,别出门去添堵的好。 “姨娘,这样妆扮可好看?”身旁略年长的丫头轻轻放下了的眉笔,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妩媚动人的主子。年轻貌美就是好,无论怎样打扮都活色生香。 “好看,好看。云心,真是辛苦你了。”静妤转过头来望着这个叫云心的丫头,面色恳切,她的手艺可真不赖。更为难得的是,比起站在一旁那撅嘴端着梳妆匣的珠儿,这云心姑娘的心肠可真是好了太多,在她身边静妤才觉得自己是个主子的模样。而自她来到了西厢房之后,珠儿也自没了脾气,只有乖乖听令的份儿。怎么说云心都是奇甫少爷派来的人,即便珠儿身后再有强人,可在这府上哪有人敢去得罪那小霸王呢? “姨娘喜欢就好。”云心的声音轻轻和和。她亦乐意服侍静妤这样的主子,虽说外头看来是降了地位,可云心自乐在其中。这齐姨娘长得玲珑清秀,性子又温和可亲,不多事儿也没坏心眼儿,自己在此除了管教管教小丫头外,还真没什么烦心事。说话间,她又从衣柜中翻出一件鲜亮的橙色长裙:“待会儿去吃饭时姨娘就穿这件吧,又鲜艷又讨喜,也不似正红色占风头,多好呀。” “这件的确不错,可是……不能穿那件湖绿色的吗?”静妤一抬眼,忽瞧见那套自己当年最喜欢的绿衣裙,心弦不由被轻轻撩动了起来。 “湖绿太清浅了,怕是搭不了这娇艷的妆容呢。”云心自是不明白她的主子究竟在念想些什么。 第38页 “也是。”静妤不再争辩,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只不过短短几日,昔日那个简单清秀的齐府丫鬟便再也找不见回不来了。眼前看似风平浪静、没有波澜,在别人眼中自己也算是一朝飞上凤凰枝儿、一朝享尽荣华事儿,可有谁会知道自己这一个月来的胆战心惊、小心翼翼? 不过才一个月啊,怎么觉得竟似一辈子了呢? 几柱香后,忽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只听得小厮来报:“赵大人一行已到,请姨娘赶紧前往正厅入座。”静妤点头起身,然后在云心的陪伴下款款走出门去。这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挣回来的机会,千万别再搞砸了。 ☆、再遇(2) 此时,正厅中其实并无多少人,客人尚未入席,而老爷少爷都出门迎客去了,席中只有些女眷罢了。少夫人青蓝正端庄地坐在红木椅上,可是她却面无表情,眼神里也空空落落的,似提不起劲儿来。 “小姐,那齐姨娘居然也来了。”莺儿眼尖,一见静妤进厅,便忙不迭地弯下腰去在青蓝耳边低语。 青蓝这才回过神来,还来不及惊诧,静妤已然盈盈坐在了自己身旁,然后颔首微笑,仪态万千:“少夫人,有礼了。” “几日不见,姨娘可越发精神了。”青蓝莞尔,顾盼间又换上了平日那张温柔体贴的笑颜,如春风般和暖,“这些日子青蓝尽帮着少爷忙那接待赵大人的活计,也未得空去瞧瞧姨娘。在府上的生活,一切可都习惯了?” “自然是习惯了。”静妤展颜欲笑,却觉得面上的妆似乎重了些,脸只是僵着,“多谢少夫人为静妤挂心。” “不妨。”青蓝的笑容越发暖了,可眉宇间却忽闪过几分狡黠,“之前听说姨娘不太情愿同大家一块儿吃饭,为此青蓝还在夫人面前替姨娘找了不少理由。可今儿个姨娘怎么又来上席了呢?” “少夫人想必是误会了吧。当时是丫鬟没搞清楚状况,静妤当时也不懂家中的规矩,两相误会,那日便错过了饭点儿。然后夫人一怒之下罚了我不许入席,静妤又胆小,所以没敢找夫人去解释,这误解便这么耽搁了下来。好在有少爷疼惜,愿出面释嫌,这才解了误会,使得静妤今日有机会一入厅堂为大家作个陪衬。”静妤的语气不卑不亢,未见无礼,却把自己的罪责推了个干净。话语声气虽是轻柔温和,却让那听者如鲠在喉,噎得难受。 这回轮到青蓝的笑容僵在了面上。误会解除重回宴席也就罢了,那一句“好在有少爷疼惜”,不是炫耀是什么?原以为这不过是个没长成的黄毛丫头,且只是孤身一人来到府上,自己只要略略动些手腕儿便可让她无声无息了。哪知这丫头竟会如此轻易地放下自己作为齐家人的怨恨,然后去挤眉弄眼地讨好少爷,下贱成这般,自己简直要为那齐知府觉得不值了! 而这位奇甫少爷也颇丢人了些。一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在你面前搔首弄姿了几下便可赢得你的宠爱了?看看这静妤,眉不够细眼不够亮,鼻子虽挺,可在这张细瘦的脸庞上却显得太突兀了,身形长却干瘪,比竹竿好不了多少。这样的女子满街都是,你竟宠得和真的一样。身边明明有佳人,却去挂心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丫头,呵呵,黄奇甫啊黄奇甫,我还以为你多有眼光。 青蓝这一脸严肃自是落在了静妤眼中。她未再多言,只是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这回总算是没有露怯,不过瞧着青蓝的眼色,这场争斗怕是不会轻易罢休。前路漫漫,这心思大概是一刻都不能放下了。 门外终于响起了嘹亮的唿喊:“赵大人到!” 然后,厅外便是一片喧嚣,只听得此起彼伏的“赵大人这边请”、“赵大人小心脚下”、“赵大人能来真是令蓬荜生辉啊”……片刻后,在黄家父子弯腰展臂地引领下,这位久闻大名的赵大人终于迈入了聊城巡抚家宽阔的厅堂。 静妤侧过脸来,略略打量了这位让巡抚府上好不忌惮的赵大人一眼。身材不高,却气宇轩昂,面貌不俊,却气度尽显。不似想像中的满面油光,大腹便便,反而处处透着睿智,可面上的笑容却又显得宽厚自然。女子莞尔,京官果是有几分与众不同的范儿呢。 她刚想别过脸去,却忽瞥见一个女子立于那赵大人身后,身材娇小,衣着简洁,脸被挡了大半因而看不清面貌,可静妤却自觉得这清冷的仪态很是熟悉,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方欲细细寻思,厅堂中却忽响起了巡抚大人略显急促的声音,不似平日里倨傲,反倒是谦恭得令人颇不习惯:“今日能迎得赵大人来此,周正倍感荣幸。聊城地儿小,比不得京中,若有怠慢,还望大人谅解!哈哈哈。” “周正老弟客气了。元城此番不过是寻常拜会,大家不必拘泥于礼数,随意些便好。”元城自是没有什么架子。说话间,他微笑着拽过身后女子的细腕,轻轻将她拉到众人面前,语气中尽是爱怜:“这是我的女儿画扇。未来两日,我们父女俩的起居还得请周正老弟多多担待才是。” “赵大人言重了!两位愿意住在黄府可是周正几世修来的福分呢!周正自当竭力,只要赵大人和小姐不嫌弃咱地儿小简陋就行。”黄周正的脸几乎绽成了一朵花儿,一旁的奇甫也同他爹一样略弯着腰却仰着脸打哈哈儿,“赵大人,这是我儿奇甫,圆桌边上那三位是拙荆、儿媳青蓝和奇甫的侍妾静妤……” 听见周正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垂首了半日的静妤几乎落下泪来。她同其他女眷一起立起身来福了福,却怎么都没敢把头抬起来上一抬。她明知不远处正有一双眼眸热切地望着自己,可此刻,自己却只是恨不得挖个地缝儿,能立马从她面前消失不见才好。 佳肴飘香,酒杯轻响,圆桌上摆放的几乎是全聊城最为精緻的食膳。可静妤只是无神无力地端着小碗含着白饭,低头沉默,味同嚼蜡。 从未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再遇见你。才短短几月,你做了官家小姐,我却成了卖笑讨喜的贱妾。 对不起,姐姐,静妤负了你的愿。 ☆、倾谈(1) 夜色如烟。 没有月的夜晚,多少有些孤寂凄清之感。画扇坐在北客房的梳妆镜前,细细洗着煳在自己面上一整日的脂粉妆颜。说这是脂粉,可奔波一路,也快被灰尘铺满了罢。原本画扇是不想上妆的,可元城坚持说自己的女儿该扮得美一些,断不可在他人面前失了身份,于是画扇无法,也只能照办。不过还好,那京城的脂粉果真比当初梨园里的油彩爽利多了。 外头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紧接着是守门小厮略喘着气的回话:“赵姑娘,您的便笺已经送到了。姨娘说她一会儿就来。” “辛苦了。”画扇走到门边,微笑展颜。她拿出几两银子放在小厮手上,然后柔声说道,“小哥可否方便去园外守着?” 拿了银子的小厮自是一百个愿意。待他离去后,画扇便大开了房门,然后坐回黄铜镜前,任由门外园中的清风吹动着自己的青丝衣袂,耳畔蝉鸣,鼻尖萦绕着叶的浅香。几个月以来,闹心的事情太多,仿佛已有好久都未尝这般自在了。 第39页 更何况在意料之外见到了欲见之人,也算是美事一桩罢。只是——画扇想起了饭桌上低头不语的静妤,不由得又皱了皱眉——她为何会在黄府,且还做了姨娘?而她又为何如此冷淡?几乎是在刻意躲着自己的目光。莫不是自己的身份令她难以接受,甚至是忌惮了?莫不是在她眼中,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姐姐了?想到这儿,画扇不觉垂下了头,这才是先前自个儿一直担心的事罢。 不觉间,梳妆檯上的镜子里已然多了一个远远的人影。面色清淡,不施粉黛,一身素色棉布长裙,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髻儿。静妤就这么安静地立在门槛之外,看着房内女子再熟悉不过的瘦削背影,只是紧抿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片刻后,画扇终于发现了静妤的到来。她立起身走到门边,刚想拉起静妤的手,却见那女子迅速垂了眼帘,屈下身正正经经地做了个福。开口说出的句子虽是无比温柔,可却似一盆冰水般,将画扇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凉得彻心彻骨。 “贱妾齐氏给赵姑娘请安。” 画扇木然地退了两步,原本不大的眸子此刻却瞪得明亮:“你还是我认得的那个静妤么?” 静妤这才抬起头来,长长的睫毛下已然泛起了晶莹的泪珠儿:“我也想答‘是’,可……一切都回不去了……” 画扇从未见到静妤的眼中有过这样的绝望。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一把揽过妹妹的肩,任凭少女在自己的肩头宣洩。记忆中的静妤永远是个乖巧的小人儿,儿时的生活虽日日窘迫,可她却少有悲戚,一直快快活活地帮着凌姨提水搬柴火。衣着虽破旧,可她总能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也从不央着要新鲜衣裳和佩饰。私底下凌姨甚至会用这个姑娘的言行来教导自己:“画扇吶,哪日你若有静妤丫头这般活泼乖巧,你娘在泉下也可多安心些呢。整日沉沉的不言语,凌姨心里头也难受啊。” 那个时候,画扇也曾问过静妤,她这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么多欢悦呢?小小的人儿也不腼腆,瑟瑟的冷风里,她笑得像冬天的日光那么暖:“每天都可以和娘还有姐姐待在一块儿,静妤能不开心么?” 对于一个曾颠沛流离了好些年光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得到一个安定的家更美好了。因而她才分外珍惜,并且出乎常人地快乐。可年少的画扇并不明白这一点,那时,她只觉自己这个妹妹天性单纯,不似自己伤春悲秋、心思细腻。直到后来凌姨故去,那丫头抱着自己哭到几乎脱了形,画扇才算明白,这间破旧贫寒的小瓦房对静妤的意义已远远超乎遮风避雨的落脚地。 可自己竟还是狠狠心丢下了她,孤身去了那个叫作“倾城”的舞苑。是少不更事惹的祸罢,一身旧衣,一把旧琴,满脑子的仙风侠气,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卖艺不卖身便是清高。直到见惯了来来往往的登徒子,才明白当初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 怀中的姑娘已经哭成了泪人儿。画扇的肩头早就湿凉一片。 倘若当年自己没有偷偷离去,眼下兴许也不会是这个模样。画扇,你悔吗? 良久,女子泣声渐止。她扬手揉了揉面颊,后退两步,终是抬起头来。可眼帘却还是半垂着,目光怯怯,不敢直视画扇。嘴唇微撅,煞是可爱。见到此景,画扇不禁转忧为喜,“扑哧”笑了出声。她移步上前,抬手捋了捋静妤散落的髮髻,一边幽幽开口嘆道:“怎么嫁了人了,还是这副小孩子心性儿?” “姐姐是官家小姐,何尝了解一个小侍妾的苦呢。”泪痕犹在,可静妤的语气里却多了几分娇嗔。瞧她的样貌神色,分明还是从前那个乖巧玲珑的姑娘。画扇一晃神,仿佛觉得先前四溢的泪和冷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脱下华服,洗去脂粉,姐妹俩并肩坐在昏黄的油灯下,无所顾忌地畅谈天地。房门大敞,屋外园中凉风习习,远远地还能瞧见在园外守卫小厮来回踱步的身影。她们说着笑着,同儿时一般仰望满天繁星,不时哼唱两句旧时的歌谣,一时间,琴声裊裊,欢声绕樑。 ☆、倾谈(2) 静妤细细地讲述了她来到黄府的经过,从齐家小姐病重到齐少爷被冤入狱,然后在黄奇甫的威逼利诱下自己只得代小姐嫁入黄家。本想低调处事,可却处处受少夫人的排挤,只得去少爷那儿卖笑装怜,求得他庇护,自己才能得一隅安生之所。 画扇听了不免唏嘘。她很想为自己的妹妹抱不平,如此亭亭玉立的姑娘本不该落得这般悽苦。虽说面上瞧着是飞上了枝头的麻雀儿,可背后的苦却是谁都无法体会。自从自己离她而去后,齐府便是静妤的家,要一个如此恋家的孩子生生远走,还得向仇人谄媚低头,这般痛又有谁可感同身受呢? “我原以为,你会在齐府一直待下去呢。”沉默了半日,画扇方才闷闷地开了口,“那日在黄巡抚的寿宴上,姐姐瞧见这齐少爷因你而同那黄巡抚之子交恶,当时还觉得他兴许是个值得託付终身的人。可谁料到……”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只是有缘无分,还是不消再提了吧。”静妤敛起愁容,柳眉轻挑,“不若说说姐姐这些日子以来的经歷可好?九门提督大人家的小姐,令人好生艷羡呀。” 女子原以为提起这事儿会让画扇满心欢喜,可一抬眼却瞧见她眸中的神采迅速淡了下去。嘴角虽残存着些许笑意,可却僵着显不出半分热切。见此情状,她很是无措:“静妤原以为姐姐寻得亲人一朝富贵了必是欢愉的……” “寻得亲人自然是欢愉的。”画扇侧过脸去,愣愣地注目着园里随风轻曳的树枝儿,面上看不出情切,只觉得有些凉薄,“不过是这些年来闲云野鹤惯了,倏忽间变成了官家小姐,未来兴许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有些捨不得呢。” “姐姐无牵无挂,无可羁绊,便是过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又何妨?待有朝一日配个好夫婿,生几个活泼逗人的孩子,便可安享天伦、无可扰神了呢。”明明是羡煞人的展望,可说着说着,静妤却忽觉悲从中来,言语也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终于是停了口。她暗暗地嘲笑着自己,静妤啊静妤,这只怕是你的愿望罢。 养尊处优?有朝一日配个好夫婿?画扇苦笑着摇摇头:“我去寻他又不是为了这些,只是寻到了才知身不由己。”有这么一霎,那个剑眉星目的男子忽闪过她的脑海,女子愣了愣,才想起要把后头的话说完,“其实娘并非我亲娘,我原是她姐姐素颀的生身女儿。幼时我一直唤她凌姨的。”尔后,画扇便将自己的身世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静妤,而听者却未见讶异,只是凝神远望,侧耳倾听。 故事说完,沉默良久。夜已渐深,园中蝉鸣声声,凉风飒飒。 “只当是老天爷补偿姐姐少年时受过的苦罢。好坏都成了主子,在别人眼中咱姐妹俩可算是一朝成凤了罢。”还是静妤先展了颜。她笼了笼散乱的髮髻,立起身来整了整衣襟,款款走到黄铜镜前,抿嘴一笑,任是无情也动人。 第40页 画扇明白,这又何尝不是她安慰自己的话呢?看着妹妹已然成熟了不少的身影,她仿佛忽想起了什么似的,快步走到小桌边,提起笔来速速划了几划,然后将纸折了几折,轻轻放进了静妤的掌心:“他日倘若有需要,尽管来这儿寻我。”话虽如此,可她却自明白,这无异于自欺欺人。此去经年,谁知哪日才可一见呢? 静妤握紧了手心,微笑颔首。然后转身轻盈地跃过门槛,衣袂飘飘,翩然远去。不久,那素白的身影便被园子里的枝丫渐渐挡了起来,穿行间若隐若现,如同一只轻快的蝶,在不见月色的黑夜里,生生勾住了人的眼。 屋内女子目送着她走远,一言未发,嘴角却勾起了好看的弧度。她可真美啊,不是么? 东厢房中,少夫人青蓝正懒懒地歪在塌上翻阅着一本旧书。这书她早就阅过多遍,这会儿重读不过是打发时间,也不知到底看进去了几分。少爷陪老爷招唿客人去了,今晚怕是不会过来了罢——便是不招唿客人,近些日子他在自己面前出现的次数也是少得可怜。 想起这个,青蓝便冷笑起来。转眼就成昨日黄花,这可是自己从未想过的事儿呢。可她也不见忿忿,只是不经意地转着眼珠儿,少爷不过是一时煳涂油蒙了心,可自己哪能任由着少爷煳涂呢? 房门“吱呀”地响了起来。只见侍女莺儿快步跃入屋内,转过身探出头去张望了两下,然后赶紧关上房门,似发现了什么新鲜趣事般忙忙跑去青蓝身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便开口说道:“小姐,莺儿方才听说了一件事儿,觉得挺要紧的,便急着来告诉小姐了。” “什么事儿?”青蓝仍旧是懒懒的模样,垂着眼帘,提不起神儿。 “方才齐姨娘房里的丫头珠儿来报,说今儿个晚上齐姨娘去了那赵大人家小姐住的北客房,且还在里头待了挺久的呢。” “哦?可有这事儿?”青蓝虽未起身,可眸子却亮了起来,“她可是亲眼所见?” “是啊,不会有错的。珠儿说最早好像是那赵小姐先派了人来送了份便笺,之后不多时齐姨娘便起身走了,连云心都没带上。过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珠儿便借了个机会偷偷跑去了北园,只见小厮在园外守着,她同那小厮闲扯了几句,知道那齐姨娘确实在里头,便匆匆跑来报信了。”莺儿说得头头是道,简直如自己亲身经歷的一般。 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丫头竟会和京官赵大人家的小姐有交情,而且,“是那赵小姐先派了人来送了份便笺”——这交情怕是不浅罢。 瞧着青蓝不动声色的样子,一旁的莺儿却先急了:“小姐,我们要不要也去和那赵小姐套套近乎?总不能让她占了先吧。” 可青蓝眼中却不见半分急切:“这先儿怕是也只能让她占去了罢。”她展颜一笑,柔媚倾城,“莺儿,替我去知会一下少爷,今夜不论多晚,青蓝都等着他呢。” 侍女将信将疑地去了。而她的小姐却翻身下塌,打开妆奁细细地描起眉来。论样貌,那个叫作静妤的小丫头怎能比得过自己呢? ☆、贬谪(1) 翌日早晨,天光正盛。 此刻,静妤正在房中独自一人看书习字。云心一早便被管家叫去了,说是女眷和她们的丫头都陪着赵小姐上街闲逛去了,于是在正厅里谈正事的大老爷们倒少了人服侍。静妤本想让珠儿过去,这样便可留下云心陪自己说说话儿,可那管家碎嘴了半日,尽说些类似“珠儿年少不更事”、“还是云心姑娘沉稳大气”这般言辞,静妤又不好得罪他,只得悻悻放走了人。然后又许了珠儿让她随意逛去,到最后只留下自己一个关在房里头嗅墨香了。 说起这习字,也是静妤的突发奇想。早几日前,她同少爷奇甫略略抱怨了几句,说自己整日待在府内着实无趣得紧,想找些东西来写写画画。奇甫二话不说、大手一挥,便派人去书房搬了些旧书字帖、笔墨纸砚送去西厢房。静妤幼时曾跟着宛凌认过些字,可常年不用也生疏了几分,正好藉此良机拣些回来,一来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粗鄙,二来也可打发些闲暇时光。 时光在羊毫笔尖静静流淌,不一会儿便正午时分。静妤看着宣纸上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不禁掩面大笑起来。当年在齐府时,自己还嘲笑过少爷的字迹凌乱,这会儿再看看自己的,才知少爷也没那么逊色罢。 少爷……洛生少爷……想起这个名儿,女子面上笑颜残存,可心却揪着疼。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自己离去后,齐府的一切,都还好么?转眼快一个月了。仿佛就这么割了断了,他们的世界与自己再无关联。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是这个意思吧。 外头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云心温和的声气儿:“姨娘,午膳到了。” “进来吧!”静妤揉了揉面颊,立起身来整理着桌上散乱的纸笔文墨。自己的那些字儿多半是团成一团进了纸篓,倒是成册的旧书尚未打开来瞧过。要不下午用来看看书也好。 云心轻快地在桌上摆下了几碟精緻小菜,虽瞧起来清淡,可在这般炎热的天气里,也就它们才合得了脾胃。云心从来就是个让人省心的丫头。静妤仰起头来感激一笑,却未料到那姑娘竟紧抿着唇,愁眉紧锁。 “云心,你怎么了?可有什么烦心事?” “姨娘……我……”瘦瘦长长的丫头欲言又止,“方才云心在正厅服侍时不巧听到了些谈话,想着同姨娘有些关系,可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同我有些关系?”静妤先是一愣,然后左思右想了许久,觉得老爷少爷怎么着都没理由在赵大人面前提起自己。沉吟半刻,又记起画扇,可终究觉得于情于理,姐姐都不可能替自己说些什么。“你还是照实说罢,我不会告诉少爷的。” 云心点了点头,然后凑到静妤耳边低声说道:“云心听到老爷和少爷向赵大人进言,说要撤了姨娘娘家那位齐大人的官职呢。” “竟有此事?”静妤一惊,失手把筷箸跌到了桌上,敲击到碗沿,响起了刺耳的“叮噹”声。“你可听真切了?” “当然真了。云心还听见少爷说齐大人‘玩忽职守’、‘与疑犯勾结’,而且那赵大人似乎很愿意听的样子呢。” 他们怎可如此紧咬着不放!静妤心里头瞬时凉了半截,她紧紧地扶着桌子,仿佛一松手自己便会一头栽倒似的。也不闻一旁丫头几次三番的唿喊,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绷身坐着,眼中尽是言不了的怒意。 良久,她终颤颤地扶着桌缘站起,未瞧云心一眼,便转身欲走。可却听得身后丫头的疾唿:“姨娘,你不能去啊!” “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不会去告诉少爷的,对吧?”静妤神色坚定,可眼中似却闪过一丝祈求。云心不忍卒看,略低了低头,再抬起时房门已大开,而姨娘早就不知去处了。她忙忙跟了出去,还未及见着静妤身影,却先发现了立在门背后的珠儿,似笑非笑,面目颇有些诡异。云心生生收住了脚步,只得讪讪地回到屋内,背着那丫头收拾起桌上那些几乎未曾动过的午膳来。 第41页 姨娘,你真是不该去的。 正午的街上安安静静,行人不多,便是商贩也有不少在小凉棚下自在养神。在这似火骄阳下,只消走上几步便会浑身湿透。可却见一个女子正提着精緻的绣花裙摆,从街上狂奔而去,偶尔踢起阵阵尘土,染得绣鞋上一片沙色斑痕。她一边跑着一边告诉自己,眼下不是娇惯怕热的时刻,况且,跑起来会有些风,也便不会那样蒸腾了。 约一炷香的时间后,静妤来到了齐府后院的小门外。这扇小门白天多半虚掩着,到了夜里才会锁上。主子们很少从这儿进出,于此处来往的多半是丫头小厮,偶尔还有管家厨子。静妤还记得自己来到齐府的第一年里,曾被一个厨娘撺掇,从小门偷偷熘去街上看端阳庙会,待刘妈发现后自然是好生打骂了一番。自此之后,她便再也不曾出过这扇小门——不过那一年端阳过去没多久,她就被带去侍候夫人了。跟着主子,平日里自然也是从大门进出了。 女子信手推开了门,然后轻盈地跃入府中。沿着青石小路走了不多久,便见到了再熟悉不过的雕栏青瓦、绿树池塘。瞧见自己曾侍弄过的花花草草,静妤便忍不住蹲下身,细细捋着那些光洁微凉的叶片,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般亲切欢愉。也许是日光太烈,女子的眼已然眯缝成一线,而面上的妆亦早被汗水浸得花成一片,可这一刻,她的笑颜却美过佳人万千。 府中安静得很,不闻人语,不闻蝉鸣。日光下,空气中似瀰漫着清新的干草香气。大伙儿多半在午憩罢。静妤仰头望远,心头安适地如同波澜不惊的湖水。仿佛一切都未曾变过。仿佛过去一月的林林总总不过是自己臆想中的虚妄。 如果真是这样,该有多好。 又行几步,静妤便来到了正厅门外。她不敢直直地迈入厅堂,于是只得先躲在门后,悄悄探头看上一眼。厅堂内,老爷在托腮养神,而后头一个小丫头正拿着蒲扇轻柔地扇着风。静妤尚且迟疑,可那个拿扇子的小丫头却眼尖,一下子便瞧见了她,然后立马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扑上身去大喊一声:“静妤姐姐!” “还是这么莽撞!”静妤佯怒,举起指节轻敲了一下小丫头的额头,“喊这么大声不怕吵醒老爷?” “老爷要是知道姐姐归来,必定不会怪我的。”小丫头虽是怪模怪样地吐了吐舌,可面上还是禁不住喜悦:“姐姐今日怎么有空回来呀?” 一想到来意,静妤便不由得敛起了笑容。这会儿不是寒暄叙旧的时刻,自己分明是有要事的。她弯下腰扶着小丫头的肩,一脸严肃:“絮儿,帮我唤醒老爷可好?” 那个叫作絮儿的小姑娘方点了头,正欲转身,却听得身后传来沉厚爽朗的笑声:“哈哈哈,不用唤了,絮儿这大嗓门早就把我叫醒了。” 静妤抬眼,发现老爷中致已然背着双手立在自己面前,面色温和且爱怜,仿佛自己确是他出嫁的女儿回门那般热切。女子心头一热,红了眼圈儿,可心里却繫着正经事,只得抿起唇忍着情绪。过了半刻,方平復了心情,然后引着中致步入厅堂。 厅堂外烈日灼灼,一丝风也没有。在这分外寂静的午后,似有些难以名状的压抑卡在胸口,不知何时便会勐烈地爆发出来。 日光有些斜了。 ☆、贬谪(2) 静妤有些惊讶。她原以为老爷听完她的话之后会震惊或是愠怒,可中致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面带苦涩。他很是明白,黄周正从未停止过对自己的打压,一有机会必欲斩草除根。自上回洛生入狱后,他便心里有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唯一未曾料到的只是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罢了。 “老爷?” 听闻静妤的探寻,中致抬起头来,神色略疲倦,可却似未上心般随意摆了摆手:“贬谪便贬谪罢,这顶乌纱戴了一辈子,也确是够沉了。若真能不生事端地隐退了去,我还求之不得呢。倒是你,静妤丫头——”老爷满是皱纹的面上竟漾起了几许笑意,“——往后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吧。齐家欠你太多了,若是再因此事被牵连进来,只怕我们这辈子都难以心安罢。” “老爷千万别这么说!这些年来老爷和夫人待静妤同亲生女儿一般,此时家中遭陷,静妤断不能袖手旁观……” 话音未落,却见中致忽挑起双眉、略略点了点头,似在向谁使着眼色。静妤转过头去,只见一个小厮忙忙跑入厅堂,在中致耳边低语几言,又恭恭敬敬地退到一边,面无表情,垂首侍立。再一回头,却瞧见中致的面上忽然多了几分担忧,眉心几乎拧到了一块儿。静妤不禁心生惶惑,家中又出什么事儿了不成? “静妤,你赶紧回去罢。”中致声气沉沉,分明不见了之前的淡然。他单手扶额,目光甚至不曾往女子身上瞥过一瞥。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分明是齐老爷的逐客令! 而女子只是忧心:“老爷,是家中发生什么事了吗?若能帮得上忙——” 中致却扬起手来打断了她的话:“黄奇甫在府门外等着你呢。赶紧去吧!” 听见“黄奇甫”三个字,静妤倏忽间愣了神。脑袋中似一团乱麻般令她无所适从,完全想不起该如何应对。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把自己紧紧地钉在椅子上,能拖一刻是一刻。毕竟,只要还在家中自己便是安全的。 中致亦不言语,只是自顾扶着额闭着眼,好像这样便可不见惶恐,不见离别。他何尝不想一把将女子揽在身后,任凭外头狂风浪袭,只要自己守得一方安宁便好。可是,当日是自己亲手将她送入了黄家的八人轿,此刻哪有理由颜面再把人留在自己身边?便是她心有齐府,可人却再无法同黄家割了联繫了! 时光随着裊裊炉烟缓缓逝去。女子抬起眼,发现香分明只燃了一小段,可脑中大片大片的空白却让自己觉得已然过了漫长的几个时辰。她终是收起了惶恐,慢慢从椅中立了起来,面色苍白却自如地微笑着,屈身请福,转身离开。 日光斜照在女子的右颊,格外温暖。她笑着踏过熟悉的青石板路,裙摆轻拂过沿路的草叶,步履沉沉,却不曾停下。便是再不情愿,也无可改变。就如同一个月前自己最后一次走过这条路时,同样的欢笑强颜。 此刻若有个人能叫住自己,该多好。 心犹存牵挂,女子不禁放慢了步子。她仿佛听见身后有奔跃的步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甚至还有由远及近的喘息声。定是幻觉吧,外头可是洪水勐兽呢,自己这分明是太想留下了…… “等等……静妤……”那是年轻男子的唿喊声。 是了,好久不曾见过他了。这幻思简直和真的一样啊。今日无缘一见,下回再遇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女子只顾低头挪步,可一个人影却倏忽停在自己面前。来人一把扶住女子的肩,用力晃着,声音大得几乎震聋了耳:“静妤!叫了你半日怎么全不理不睬?” 第42页 她终仰起了头,细细凝视着年轻男子同往昔一样俊朗无瑕的面貌,香肩微颤,眼圈又泛出了泪花儿来。她低声嗫嚅着:“静妤只是怕自己这一停便不愿意再走了……少爷……” 这百转千回的一声“少爷”里,几分情切,几分心酸。除却此语,她只是贪婪地望,仿佛想一次看个够记个清楚,好弥补自己这半生之憾。 “傻丫头,你这是又何苦呢?”看着自己视若亲姊妹的姑娘如此凄楚,洛生禁不住满心抽痛。过去的一个月中,他无数次告诉自己,那个叫静妤的丫头已经回不来了。可仍有这么几回,那声惯常的“静妤”几乎都叫出了声儿,最后还是生生憋回喉头。他何尝看不见女子眼中的倾慕和不舍?原以为她是清新碧叶,会安安适适地待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哪知竟在别家院里开出了灿烂繁花。怪只怪自己眼拙蠢笨,未曾发现她的可贵心诚,只当是可有可无之物待着,直到离去了才知道自己不曾珍惜的人儿究竟有多好! “能保家中无虞,静妤便不苦了。”女子樱唇轻抿,復又带出了柔情似水的微笑,可笑颜却止不住清泪潋滟。眼波流转间,情深意切,千思万念尽无言。 日光下,甚至连泪水也暖了起来。 ☆、贬谪(3) 回程的马车上,静妤未发一言,只是眼色空空地走神。她已想不起究竟是如何逼迫着自己挪出了那扇漆黑大门,也想不起黄奇甫见到自己后骂骂咧咧了半日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少爷为自己拧了眉、少爷为自己痛了心、少爷不捨得自己受苦、少爷懂得自己的付出……得了这般挂念,夫復何求? 面上的泪痕已然干透,女子抬手一抹,指尖便沾上了点点黑亮色。她摇头苦笑,想必自己的妆已经花得不成样子了罢,不知少爷会不会嫌弃自己面貌丑恶呢? 若真是嫌弃也好,今日一闹,未来怕是再无法见了。只要少爷不再念,自己便可心安了。女子抬起头来瞧了一眼在另一边闭目养神的奇甫,嘴角轻划过一丝冷笑:至于这位大爷,到时候好好地认个错服个软,穿身漂亮衣裳,甜甜地叫声“少爷”,他还能恼自己一辈子不成? “得得”的马蹄声似正暗合着女子心跳的节律。她原以为自己并不怕什么,可行得越久、离府越近,她便渐渐察觉自己的心神越发不宁,到后头简直无法喘息。午时云心忧惧的神色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最后,静妤终是不禁颓然垂首——果然还是自己太单纯了些! 只听得一声“吁——”,马车便安稳地停了下来。静妤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颤颤巍巍,那青石板仿佛成了沙土,不停地拽着自己步步下陷。好不容易到了房间外头,静妤伸手用劲一推,只见门内原本坐在圆凳上的云心忽地跳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自己身前,皱了半日的细眉方才微展:“姨娘可回来了!不过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可静妤只是苍白着面色兀自摇头。待丫头想再开口问些什么,却听得门外一声大喝,震人心肺:“全都给我出去!” 看到满身怒意的少爷越走越近,云心睁大了眼,满是惊恐。果真还是让这霸王知晓了么?珠儿早就不知去处,而瞧着姨娘这可怜的模样儿,想必少爷定会一顿好闹吧。丫头有些迟疑,可此时,耳边却响起了温柔却无力的言语:“你且去罢,我没事的。” 云心只得默默退去。而奇甫终是气势汹汹地沖入房内,“砰”地关上了门。 然后是一阵恼人的沉默,漫长而令人窒息。 静妤的心越跳越快。她不知奇甫竟会如此沉得住气,于是愈沉默愈担心,只觉是狂风疾雨前的宁静。良久,还是她先被击垮了,然后含着泪低声喃喃:“少爷,静妤只是太想念爹娘了,于是趁着午后得闲便想去望望他们……” 一记重重的巴掌忽拍到静妤的脸上,声音清脆。女子住了口愣了神,只觉左颊发麻且热得很。“下贱的东西,爷警告你,若是以后再让我发现你同那齐家有来往,少爷我必定打断你的腿!爷不跟你兜圈子,也不要听你那些骗傻子的理由。便是跟你明说,那齐家马上就要没落了!而你心心念念的齐洛生很快也要成为落魄公子了!就算你今日告诉了他们,那也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待赵大人回到京城禀了圣上立马就下旨,我倒想看看他们还有何能耐!” 少爷那吹鬍子瞪眼的模样把这未曾听过重话的女子吓得不轻,而他那大吼大叫更是把她的耳刺得生疼。可比起耳朵,静妤心里头受的折磨更甚。被吼被骂都不算什么,但黄奇甫口口声声的胜券在握却着实令女子绝望悲凉——自己冒险报的信难道真是半分用处都没有吗?难道这黄家真可一手遮天了吗?只恨自己被禁锢在这巡抚府上,不能同他们共患难同歷劫,好似眼睁睁看着自己心头的宝物被人夺走却无计可施般憋屈难受。 肆吼了半日后,奇甫终于理了理衣襟重重地跨过门槛,只留得静妤一人在房中无言泪流。行到园中,忽见一小厮从迴廊外跑了出来,模样机灵,颜色爽利。他抬手作了个揖后便自顾开口道:“禀少爷,按照赵大人上午的吩咐,衙役们今日已去城外的几个道口处细细盘诘了一番。方才得信,说官爷们在城北的一间小茶铺里问出了点儿消息。” “卖什么关子,赶紧说!”奇甫尚未从愤懑中脱身,言语间很是不耐烦。 “是!”小厮见势不妙,赶忙似滚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地把消息全都给抖落了出来,“城北那间小铺子的茶博士说,在四月中旬的时候,他曾见过咱那幅画像上的公子。虽是一副普通书生打扮,可那公子相貌堂堂,一看便是一表人才。且出手也阔绰,很有大户人家的气度。当时他们是主僕二人一同到来的,只是那茶博士不知他俩为何在茶铺中从清晨一直坐到午时才将将离去的。若非坐了这么久,他也绝不会把那位公子的面貌形象记得如此清楚。” “他可认清楚了?” “是,那老头儿说得斩钉截铁。” 方才还怒气沖沖的黄家少爷此刻却如恶狼嗅到了血腥气儿般莫名兴奋。他挥手遣走了小厮,兀自在园中来回踱着步子。若是找到了那杜常秋,这可绝对是大功一件啊!以他的能耐,消失了这么几个月,绝不可能只是掩人耳目躲匿在哪儿吧?想必是暗暗做了不少动作、使了不少手腕儿呢。这可是个绝佳的突破口,那赵大人果然是询案的箇中高手! 城北的那条官道,是通往京城的罢。 奇甫面上露出了几分满足的笑意。他搓了搓手,然后信步走出园子。那杜常秋虽是只巧狐狸,可京城中却聚着一群好猎手呢! ☆、七夕(1) 经过六七日的颠簸,元城一行终于回到了京城,画扇也如约搬到了那气派十足的九门提督府上。踏进精緻的闺阁,画扇颇有些浮于云端的不真实感。红木桌椅,雕花橱柜,丝缎被面,还有各种玲珑有趣的小摆饰,完全是正经的小姐绣房模样。窗沿下还有个略显古旧的小桌,细细长长,看似比一旁的圆桌矮了一截,可若把那琴往上一搁,便是刚刚好的高度了。画扇不禁弯起了眉眼,爹果然是有心的,古桌配旧琴,自然是再契合不过了。 第43页 先前已有小厮和丫鬟将画扇的行装安置了进来,因而此刻,女子身上不过只有那把旧琴而已。她随手解下了肩上的包袱,将琴安放在小桌上,比了比稜角瞧了瞧琴弦,人虽是倦着,却也随手抚了几律,曲未成调,只是漾着几许懒懒的情绪。 往后的日子,便是如笼中鸟般日日蜷居着消磨辰光了罢。画扇低头抚着琴弦,嘴角渐渐攀上几分苦笑。琴声似轻柔的涧水般慢慢流动,虽是悦耳清亮,却少了几分波澜灵跃,只是绵长不断地淌啊淌,在闷热的天气里让人越听越觉得倦怠。 女子不禁自嘲,画扇啊画扇,从何时起你竟弹得如此之差了? 也许此刻女子并没有奏琴的心情,不久之后,她便离开小桌,转身歪去了床榻上。丝缎的被面凉凉滑滑,摩挲着自己略略酸疼的背嵴,很是惬意。闭上眼,还能闻到散落在床帏间的清香,不似儿时家中挥不走的药气,也不似梨园中瀰漫的脂粉气,更不似往来客栈里浓浓的油烟味儿,而是清甜不熏人的浅浅花香。画扇不禁勾起了唇,这大户人家果真是讲究,竟会用花朵儿来熏床,还以为只有皇宫中才会这般侈靡精緻呢。 在宜人的花香中,画扇终是沉沉睡去。旅途疲惫也好,忧思郁结也罢,这个女子确实需要好好歇息一番了。只是,在睡梦中她仍是不肯松开眉头,不安分的眼亦会时不时转动几下,也不知究竟是陷入了怎样缠人的梦境中。 画扇一觉醒来,已是午后时分。虽是睡了几个时辰,可仍觉得倦意残存。挣扎着起身、随意梳洗了一番后,她打开房门,本想去园中走走,却见一个身量小小的丫头笑意盈盈地在门外的树荫下候着,一见到她便欢快地蹦了过来,声音甜亮:“给大小姐请安!老爷说今晚家中会有些客人来,还烦请大小姐好好打扮一下届时好去赴宴。” “赴宴?”画扇倏忽紧张起来,爹该不会是真如当初所言,想办一场昭告全京城欲认回自己的宴会吧?她吓得连退了两步,惊恐的眼神却刚好对上对面小丫头不解的目光。 “大小姐,你怕什么呀?咱老爷是大官儿,上门来拜会的官员早就踏破了门槛儿,这样的宴没几天便会有一次,再普通不过了。”丫头声音虽甜,可言语间却透着一股子豪爽的气概。听了她的话,画扇便没来由地觉得特别心安。 “多谢姑娘提点。”画扇轻展柳眉,浅浅一笑,“不过可否劳烦姑娘知会一下,今晚来府上的究竟是哪位大人呢?” 丫头歪着脑袋托着腮,圆熘熘的眼飞快地一转:“好像是户部的祝大人吧。”话音刚落,那丫头旋即又拿出了甜美的笑颜,嘴角一扬,面颊上便是酒窝一对,煞是可爱。“那我先去了。小姐可别忘了啊!” 画扇微笑着点头。待那小丫头走远后,她才抚了抚胸口,长舒一口气。看来是自己多虑了,爹是大忙人,同官吏们吃顿饭谈谈公事再平常不过,反倒是自己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了。既然爹明明答应过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那自己还有什么可疑的呢? 想到这儿,画扇自宽了些心,且在园中悠闲地散着步。既只是官吏间的平常小宴,那不若穿得简洁些罢,也好低调一点儿,省得一不谨慎错了规矩入了别人了眼,反倒是丢了爹的脸面了。 女子自是悠然自得,可她却未曾记起,这一日,可是七夕呢。 是夜,清月如钩。京城的大街上其实喧嚣得很,可在这城西的九门提督府内,却没外头那般张灯结彩的味道。府上好多年不曾过过乞巧节了,这夜亦只是一间小厅,一张圆桌,几个旧人,举杯谈天罢了。 此刻,户部侍郎祝大人之子岱荣正好奇地瞧着圆桌对面的那个妙龄女子。他很是疑惑,这个姑娘可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爹和赵大人是故交,自己从小也没少来这赵家大院儿,可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赵大人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女儿。倒是那祝大人面色淡然,好似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后来,待大伙儿不注意时,做爹的才给儿子悄悄解释了一番。 “你瞧这姑娘,身量虽小,可看样貌怎么也该十六七岁吧。赵大人进京为官不过也就十七年,这么一想,这姑娘若是赵大人入京前生养下的,便也无甚奇怪了。”祝大人抚着髭鬚,颇有些过尽千帆的老江湖味道。 岱荣扯了扯嘴角,仍是觉得蹊跷,可也未再纠缠,只是安静地端起酒杯轻啜一口,徐徐仰脖间,眼神又一次飘向了这个从天而降的“赵小姐”。她身着一袭米色长裙,看着素净,可裙上的素色绣花却精緻无比;妆容浅得几乎看不出来,可细细瞧着却能在眉目间发现那花费心思修饰过的痕迹。她的五官谈不上惊艷,可看久了竟有些迷了人的感觉。 不过对于见惯了大家闺秀的祝公子而言,光是这些并不足以让这位赵小姐入了他的眼。真正勾住了他视线的,是女子那落落大方的气度。虽是初见,可她却不曾含羞腼腆。言语不多,可是每每有人唤起她的名字时,那透亮的眼神里全然没有胆怯和躲闪,该回话的回话,该敬酒的敬酒,举手投足间的果敢和爽利,比那些拿腔作势的官家小姐们出挑多了。这般利落的做派,简直有些……戏台上的风尘气。 岱荣显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忙不迭地收回目光,兀自低头向着酒菜,提起筷子迟疑了一阵却又悻悻放下,终是颓然靠在椅背上,略显失神。少见多怪的祝岱荣啊,这可是九门提督赵大人家的小姐,如此端庄脱俗,你怎可将她同戏子相比! 他且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嵴整了整衣襟,自以为神鬼莫测地重回了席间谈笑。可是,在一旁默默观察了许久的元城却暗自扬起了嘴角——今个儿可是七夕啊。岱荣贤侄,你可千万别负了我的意! ☆、七夕(2) 不久席散。赵、祝两位大人且留在厅中饮茶谈事,其他人都各自散去。 月明星稀,夜空朗朗。 画扇习惯性落在人群最后,正兀自低头走着,却忽听见头顶上传来朗朗之声:“赵姑娘,可否带在下在这园子里随意逛逛呢?” 女子有些惊讶。她原以为自己在宴上已是极低调了,但凡唤着自己便利落应去,不曾扭捏作态、兜圈儿现眼,落在别人眼中的机会只怕是少之又少吧。可此刻,这祝公子缘何又会邀约自己呢? 岱荣自是看到了画扇的惊,可他也未曾急躁,只是语气温和、谦恭释疑:“赵姑娘请宽心,虽说是不情之请,可在下并没有非份之意。早先岱荣和爹同坐一辆马车前来府上,此刻爹正与赵大人商谈正事,做儿子的无法走脱,还请姑娘领着在下在园子里走走,权当消磨时光,共赏夜色。不知姑娘可愿赏光?” 画扇原本挺排斥这类官家交际,可不知为何,眼前的男子却令人难以拒绝。言语间温和有礼,且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让人不忍驳了他的情。目光虽专注,却半分戾气也没有,而那句“还请姑娘领着在下在园子里走走,权当消磨时光”的句子,简直像极了央着娘亲带自己去逛庙会的小孩子。想到这个场景,画扇不禁掩嘴一乐,可却不巧,被岱荣逮了个正着。 第44页 “姑娘既觉得有乐可寻,不若就带着在下走一遭罢。你瞧这会儿夜黑风高,若是岱荣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头迷了路可不好。” 听见这样的话,画扇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她终是拗不过这个人高马大的大男孩,微微颔了颔首,然后便引着他向明亮的月色里走去。 夜幕如烟。 清浅的月光下,一长一短的两个影子倒映在绿叶荷塘间,时而轻声细谈,时而柔情浅笑。其实画扇也不曾熟识这赵府园中的路,毕竟刚来没几日,于是每每走到夜色浓重处便有些找不着北。可是说也奇怪,有这位祝公子陪在身边,自己便半分慌张也没有了,即便偶尔心里打起小鼓,面上仍是淡然自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般胸有成竹。而那祝公子也不吭声,也不催促,只是任由这看似镇定的姑娘眼一闭心一横地带着他到处走,反正再怎么绕不过就是个园子,九曲十八弯之后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刻。 歷经一番折腾后,两人终回明亮的月色下。看见前头不远处便是自己的闺阁,行到熟悉之处的画扇自是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微蹙了许久的眉头也终于平展了几分。她仰头看了看身边的岱荣,正欲唤他前行,却见这男子正背起双手举头望月,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全然一幅宠辱不惊的淡然图画。女子瞧着瞧着不觉痴了,夜色中这般高大挺拔的侧影,仿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竟有这么多日不曾见过他了。 倘若今日换做他在此处,绝不会像孩子跟着娘亲般任由自己在夜幕中乱跑乱撞,也不会如祝公子这般谦恭有礼、温润如玉。相敬如宾固然令人心思安定,可却似完满的圆月般,少了几分令人伤春悲秋的彻心情怀。 那一夜,亦是这样的弯月罢…… 画扇正自垂怜着,不想却发现那祝公子已然转过头来瞧着自己,目光中有几分略带顽皮的好奇。他也不言语,只是似抑着笑意般抿着唇,眼若丹凤,透亮却清澈。 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深邃罢。 岱荣终是温和地笑了起来。画扇只觉有些尴尬,收不住目光,只得转头望向他方才瞧过的明月,一边佯装欣赏,同时亦算是解去尴尬,于是随口问道:“今夜这弯新月可真动人。不知今日是初几呢?” 听见这话,反倒是岱荣先惊了一惊。他未料到女子是真不知今夕何夕,只道她仿佛在暗示些什么,那自己且顺水推舟吧。他且整了整衣襟昂首道:“今个儿是初七。” 初七。七月初七。在梨园四年从来过不成节日的画扇姑娘这才幡然醒了过来,原来今儿个竟是乞巧节!看着身边这高大男子似笑非笑的神色,她不由地转过脸去,攥紧了拳头咬着嘴唇暗暗怪起自己来——怎可这般煳涂!这下倒好,原是想化解尴尬的,这会儿只怕是越发尴尬了。 可身后的岱荣却好像得了力量似的,原本轻柔的声音在静夜中亦嘹亮了起来:“方才在席上听赵大人说,画扇姑娘谈得一手好琴,不知岱荣可有耳福欣赏一下呢?” 画扇只得淡淡地应了声“好”,然后缓步走进不远处的闺房,搬出琴来,置于房门外小院中的石桌上,然后随手一提裙摆,弯身坐在凉凉的石凳上。 岱荣且未走近,只是远远望着那娇小的身影。朦胧月色中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觉女子一身素裙,映着月色方显清雅脱俗;长长的青丝从肩后滑至身前,晚风轻拂扬起发梢,竟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岱荣不觉摒住了唿吸,愣愣地立在原地不敢挪步,仿佛远处那人不只是一个普通姑娘,分明是陨落凡间的惊鸿仙子,羽衣翩仙,身形灵动,只可远观,不敢惊扰。 他便这么呆呆地望着,直到园中忽然响起了清泠的勾弦之声才惊散了自己的幻觉。女子不曾多言,只是手起弦动,金石之声便于园中四散开来。 从弦间流淌出的不过是一曲应景的鹊桥仙,可是一经画扇的手,即便是再寻常的曲子,亦会别有一番韵味。本是凄楚的相思语,可这女子竟生生奏出了前程明亮的律,弱了悲伤,奏至尾处尽是昂扬。虽是警醒人心,余音绕樑,可岱荣仍觉得未曾习惯。待最后一个音律渐止,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姑娘这曲奏得似与旁人大不同呢。” “是啊,心怀希望曲子自然也会明亮些。”画扇未转过头来,只是低头抚着琴边,语气如月色般清冷恬淡,“既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又何必故作凄清,好似见此一次便再无下回了呢?” “有理有理!”岱荣渐渐走近,挑起眉来,面上似露喜色。这赵姑娘果真不同于常人,举止脱俗,神采遗世,且身家又极其富贵,若能娶之为妻,必是自己的大幸!况且今日又是乞巧节,这般奇巧,莫不是上天註定的缘分? 画扇只是懒懒地不吭声。方才那曲调昂扬不过是由于自己没花上心思,于是奏得太用力了些。旧年在梨园的大戏台上,奏曲子时若是不够用力,哪能让节日里吵嚷的人群都听个清楚呢? ☆、七夕(3) 园中静默无声,只有微风捲起的零星枝叶在青石板上窸窣而过。月色渐冷,两人寂寂无言。 岱荣方欲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远处却忽飘来一阵颤颤的箫声。箫声似从墙外来,虽是空灵,可那声气儿却不怎么流畅。仍是那曲鹊桥仙,仍是那“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的节律,可却完全没法同先前那琴曲同日而语,简直像一个得了萧才没几日的新学徒。听了数句,岱荣不禁乐了起来:“墙外那位可算是班门弄斧?” “画扇从不曾学过箫,怎可说别人是班门弄斧呢?”不知为何,原先面色懒散的女子竟专注了起来。外头那箫声磕磕碰碰地演罢上阕后,她竟也同时扬手奏起了下阕,音律缓了,声调也柔了,简直像在领着那吹箫者亦步亦趋,不觉间,竟也有几分琴瑟和鸣的样子了。 岱荣自觉失言,只得安静地驻足倾听,久了竟也在那起起落落的箫声中听出些许相思之切。想必那墙外头也是个心有眷恋却相见不着的苦命人罢。这么想着,方才那讥讽之心亦淡去了不少,那面容也正经了不少。映着月色迎着微风,那颀长的身影倒真有些玉树临风的感觉了。 一曲奏毕,尚未停了多久,墙外却又响起另一支曲。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比起先前那支鹊桥仙,这曲蝶恋花显然是熟络了不少,仿佛练习了有一段时日。岱荣听着仍不免摇头,可却怕自己一旦多话了些也许会在那赵家小姐眼中便失了风度,只得隐忍不发。倒是那画扇姑娘却如沐仙乐般神情专注,细细聆听,也不知她究竟能从这半吊子的箫声中听出些怎样的诗情画意。 “画扇姑娘,听罢这曲可有心得?”箫声渐落,岱荣的问题半真半假。 画扇莞尔一笑,且未答话,倒是反过来问了那祝公子一句:“方才那人吹了半日,祝公子博学多才,想必是听出了他奏的究竟是哪一首蝶恋花吧。” 岱荣这下可算是语塞了。没仔细听也就罢了,可那人吹得真不咋的,便是这样还能听出个所以然来不成?他歪着脑袋蹙着眉,眼中只有那女子的笑颜——似有几分调皮,可竟是之前从未见到过的灿烂。岱荣不禁暗暗嘆了口气,她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游戏呢。 第45页 “这般情境,这般哀怨,在下觉得那吹箫之人多半是以那首出名的柳词寄相思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画扇姑娘意下如何?”言罢,岱荣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既然好坏都是胡诌的,那还不若少说几句任她品评的好。 “挺有趣的,不是么?”女子的声音似被夜风吹散了,听起来颤颤的。她的眸子晶亮,眼波流转,顾盼流连。岱荣方欲走近仔细看上一看,却见女子先翩然立起走到了他身前,然后幽幽说道:“时辰不早了,两位大人之间的商谈也该差不多了,不若画扇这就送公子去厅堂罢。” 这姑娘问得奇,答得也奇。面貌平常,可言辞却与其他女子大为不同。不矫情不任性,待人宽厚,举止脱俗。岱荣边走边沉吟,不觉已到了厅堂前。他刚想转身道别,一抬眼却发现那娇小的人影儿已经自顾走了好远。 正当他傻傻愣神时,远处却仿佛传来了清冷的声调:“墙里鞦韆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画扇房后的那堵墙之外本是个死胡同。得沿着赵府大宅转上好几个弯儿,才能走上灯火通明的大路。 小离在大路和小胡同间的拐角处已经守了几个时辰,可仍是不见他的少爷出来。他不免有些心焦,最近京城的搜查是越来越平常了,少爷这会儿却主动跑来这九门提督府,若是被发现,岂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这般想着,他便更是焦急,在小胡同中不住地踱来踱去,几乎想跑进去瞧瞧自家少爷究竟还在不在里头。可又怕自己这一去,外头若真有别人进了胡同那只会坏了事儿。纠结了半日,自己还是只能耐住了性子乖乖守在路口待着里头的人可早点儿出来。 还好,这位少爷并未让他担心太久。不多时后,常秋便缓步走出胡同,然后引着小离转上了大路。他打散了髮髻遮住了半边脸,衣着也是最平常的粗布棉质,手握一支瞧上去还挺新的竹箫,神采奕奕。见到常秋开心的模样,小离不禁喜上眉梢:“少爷,您可见到那姑娘了?可说上话了?” “怎么可能见得着呢?我又不会那飞檐走壁之术。话儿也说不了,隔着深墙大院儿,难不成你想让我跟那疯子似的瞎吼不成?”话虽这么说,可常秋仍是笑容满面,“不过,我想说的那些话,她应该能知道罢。” 这样的话小离是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可他却没再多问,只是低头走着自己的路。歷经了一个晚上的胆战心惊,他只想赶紧回客栈去歇上一歇。这七夕究竟有什么可过的?筹划了这么久,辛辛苦苦踩了点儿打听清了那姑娘的住处,可到最后还不是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么? 身后的常秋却笑意正浓。从那合奏的琴声中,他分明听见她柔情似水的回应。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位少爷又一次握紧了手上的箫,边走着却忽然又暗暗地嘲笑起自己,多年不练,果然是生疏了…… ☆、斗气(1) 翌日清晨,聊城杜府。 连日的阴雨天让空气无比潮湿,再加上盛夏的暑热尚未散去,让人不免觉得闷热气短,稍稍动两下子便满面汗珠,恨不得时时泡在温和沁凉的湖水中才好。 可是这几日,杜家大小姐瑾夏非但无心筹划那消暑的事宜,反而日日蹲在那热气喷面的药炉旁,一待便是几个时辰。腿酸了就立起来走两步,腰痛了便唤个小丫头来捶捶。面上不施粉黛也就罢了,止不住的汗水和着菸灰,生生把一个容颜娇俏的姑娘整成了一只小花猫。在一旁侍候的丫头小厮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怎可让自家这位娇滴滴的小姐做这等辛劳之事?可任凭谁唤她都不起,谁劝她都不听,谁撵她都不走,摆明了一副扎根在此的架势。那些无能为力的下人们只得由着她去了,毕竟,大伙儿心里都有谱,这位小姐的倔劲儿一上来,怕是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呢。 眼下,能让瑾夏如此尽心尽力服侍的也只有杜老爷一人了。几日前,杜寅君忽然病倒,令整府上下措手不及。米行风波尚未平息,官府那儿几十双眼盯得可紧,就等着出点儿纰漏然后好藉机大闹一番。而少爷常秋还是摸不着影儿,无奈之下,管家柳叔只得一边儿给少爷写信,一边儿代替老爷揽下了米行的大小职责,然后把府上的事全体託付给那瑾夏小姐处理——虽说这丫头从来不曾持家,可眼下确也没有谁能比她更忧心老爷了。 因而这几日里,凡是和爹有关的事儿,瑾夏全是亲力亲为。亲自熬药,亲自陪诊,亲自挑选菜式,亲自为爹擦身。看着原本娇惯的女儿竟为自己做了什么多,病榻上的寅君自是又感动又心疼。他曾不止一次颤着声对瑾夏说:“那些事儿让下人们去做吧,爹并不想你受苦。” 可少女却总似没事人儿般,用手背抹抹额上沾着炉灰的汗珠,然后摆出旧日里那副任着性子的倔劲儿,大大咧咧道:“爹,您可别小看女儿。前段日子女儿在齐知府府上学了不少照顾人的法子,这会儿便算是学以致用吧。” “学以致用?”杜老爷子不禁乐了起来,“本以为你这丫头定是给齐大人一家找了不少麻烦,谁知我女儿竟是去学着怎么照顾人了。哈哈哈。” “爹,您慢些儿!”寅君在病中本是虚弱,此时忽敞开怀大笑一番不免费了精神,一时气急,便干咳了几声。瑾夏急忙上前扶起父亲,一下一下轻捋他的背嵴,待咳声停止才渐渐放下心来,面上復又扬起了惯常的笑意。“时辰不早了,爹且歇会儿罢。女儿先去厨房瞧瞧午膳备得如何了。” 瞧着渐渐远去的娇小身影,寅君不禁敛起笑容,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面上是少有的哀伤。也许是病中更易催人愁吧,念及家中如今的境况,寅君不免黯然。原以为自己辛劳一生,可以将一双儿女护得周全,谁料此刻反是自己拖累了他们。常秋只身去京中犯险,至今未归,安危未卜;而眼下,瑾夏这娇惯女儿反倒是来照料起自己的饮食起居了。 想起方才女儿脸上那黑煳煳的样子,寅君觉得,她分明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聪明却调皮的小丫头。那样的日子仿佛还是昨日,怎么一转眼,女儿竟已长大要嫁人了呢?瞧她照顾自己的架势,分明已有几分贤妻良母的模样,那齐洛生可算是有福了。 念及女儿未来能有所依,寅君不禁展了眉。忽转念一想,昨儿个可是乞巧节啊,可女儿却只是待在家中陪了自己这糟老头儿一整天,也真是太可惜了些。不过,话说那齐少爷怎么也没来表示表示呢? 午后,雨止渐晴。 一袭青衣的齐洛生正沿街徘徊。未干的地面早已沾湿鞋面,可他却仍未下定决心去敲开那扇已来迴路过了好几遍的漆黑大门。 连他自己也在怀疑,这究竟是怎么了?门里头分明有自己喜欢的姑娘,可为何这会儿就挪不动步子了,甚至都不情愿去见上一见呢? 若不是齐家夫人仪清催着前来,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儿。第一回见面时,仪清就挺中意这个活泼讨喜的姑娘,只是当时碍于家中的波澜,顾不得挂心于此。待洛生出狱后,那杜小姐更是日日前来,虽帮不上什么大忙,可对洛生的点点关切却全落在自己这做娘的眼中。虽说齐老爷仍旧在意自家是因为她杜家的案子才受尽那黄巡抚的欺凌,可仪清却只是欢喜——这杜小姐不论样貌性情全是百里挑一的,而最难能可贵的却是她对洛生的一片心意。即便是伤口可怖病气正盛,可这姑娘却也不曾表露过半分嫌恶。唯有在操持家务上,仪清瞧起来她是真不擅长,不过这年头里,又有哪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会懂得这些呢? 第46页 自杜老爷病倒后,瑾夏就全心照顾父亲,因而几日来都不曾去过齐府。可不知为何,被照顾了这么多天的洛生却一点儿都未提过想去瞧瞧杜小姐的意。待仪清问起时,他先是推脱说自己的身子没好利索,后来又用连日不停的雨水做挡箭牌,这么一推便推过了七夕。直到今日,仪清终于看不下去,趁着天气转好,她总算是把洛生赶出了家门。家里头已经失去了一个好媳妇,这会儿决不能再错过另一个了。 可仪清却未曾知晓,自那一日静妤从黄府偷跑回来之后,洛生的心思便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活跃了。他原以为这个小丫头一直都会待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斟茶研墨,听自己吹嘘谈笑,却从不曾预想,有一日她竟也会成为别人的娘子。 若光是如此也就罢了,可那一日静妤眸中的凄楚确确实实令自己痛了。过去这些年里,在自己面前,她总是一幅孩童般纯真的笑颜,哪怕是自己打趣欺负她、或是让她帮忙顶了自己的过错从而受爹娘冷眼。后头又瞧见黄奇甫气势汹汹的模样,想必回去之后静妤的日子不会好过罢。她原是为自己受的苦,那自己又怎能心安理得瞧着她受苦而自个儿安然享乐呢? 可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洛生不禁攥紧了拳头,恨不得朝自己的脑门挥上一拳才好。 可这时,耳边却忽传来一个甜甜的声音:“哎呀!这不是齐公子么?” 洛生慌忙转过头来,发现方才唤自己的原来是瑾夏身边的小丫头。而他一抬眼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已又一次踱到了杜府的正门外。看着那小丫头那满心期待的眼神,洛生也只得含笑应道:“在下正是齐洛生。听说杜老爷病了,特来探望,还烦请姑娘进去知会一声。” “知道知道!我这就去唤小姐来迎公子进府!”那丫头两手都提着大大的包袱,瞧着像刚採办归来的样子,步履沉重。可自见到齐公子后,小巧的人儿却几乎跃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就进了府门。 看到这个场景,洛生不禁软了心。这个府上亦是四面楚歌,他们也有自个儿的不易罢。而那位娇俏的杜小姐,这几日也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了。 ☆、斗气(2) 而此刻,这位娇俏的杜家千金正满脸菸灰地蹲在药炉旁,费劲地摇着蒲扇,扇着那明明灭灭的炉火。小丫头的尖利唤声大老远就能听见了,瑾夏不禁皱了皱眉撅起了嘴:这丫头又犯什么毛病了?不是早就教导过府上不可大声喧譁么?万一惊扰了爹休息可怎么办? 小丫头终于飞奔到了瑾夏面前,赶忙收住脚步,还来不及喘口大气便欲拉着她离开:“小姐!小姐!那齐家公子来找你了!就在门外,赶紧去吧!” 才听见“齐家公子”这几个字,瑾夏的眉倏忽便展了开来,面色转喜。她立起身来,一把将手中的蒲扇交给面前的丫头,然后口齿伶俐地唠叨着:“这药还有半个时辰就好,你可得看仔细了,别让它溢出来也别让火给湮了,若是……” “我知道我全知道,小姐你快些去吧!”看着自家小姐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小丫头几乎直不起腰来。直到瑾夏佯装生气瞪圆了双眼,那丫头才咬着唇好不容易收起了笑意:“小姐赶紧去洗个脸上点儿妆吧,别让齐公子在外头久等了。” “你居然还管起我了?”少女抬手戳了戳丫鬟的额,咧嘴一笑,面颊上便挂起了甜甜的两个酒窝。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便匆匆跑了出去。瞧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那原本笑得花枝乱颤的丫鬟却忽垂下了眼,嘆了口气:这些日子里,想见上这对小酒窝一回,还真不那么容易呢。 洛生见到瑾夏时着实吃了一惊,原以为她会是个愁容满面的病西施模样,谁料却是只满面菸灰却神采奕奕的小花猫。引了他进门后,女子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经歷,末了还不忘娇嗔一句:“等了你这么久,怎么今个儿才来呀?” “这不是前些日子身子骨还没好透么,又下着雨,家里怕我往外头跑又磕着碰着淋湿了反而会惹你忧心,不若养好了再来便是。”扯谎的感觉果然不怎么样。看着瑾夏由喜转忧的面色,洛生的心里不免有些不太自在。于是他转开了话头:“杜老爷的身体好些了么?方不方便进去探望一下?” “爹这会儿正在午睡,晚点儿待他醒了我就领你去瞧瞧。”想到爹爹的境况,瑾夏的面色更为凝重了,“之前郎中说爹是由于劳神劳心太过,且又不曾好好休息,这才忽然病倒的。虽说这几日已经好转了不少,可每每想起未来还需他亲身操持整个家业,瑾夏就觉得很是难受。自己长这么大只会给他折腾添乱,却从不曾分担些什么……” 说着说着,原先笑靥如花的姑娘竟红了眼圈儿。洛生心有不忍,本想大步上前揽她入怀,可腿脚却似灌了铅般半分动弹不得。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是愣愣地看着女子的头越垂越低,沉默了半刻终是冒出一句不咸不淡的敷衍:“别难过了。府上还有杜少爷可以指望,何必这般悲切呢?” 听闻此言,瑾夏不禁抬起头来睁圆了眼,眸子里除了尚未落尽的泪珠儿,还有难以置信的惊讶。他说了“还有杜少爷可以指望”?莫不是自己听错了罢!这分明是撇清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言行啊!难道他不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自己么?难道这些日子竟是自己表错了意不成? 这位杜家大小姐从来都不是扭捏作态的主儿,既是心存嫌隙,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口:“齐洛生,你知道我是以真心待你,可你究竟待我何如?” “这……”这个问题令洛生措手不及。他知道近些时日自个儿的心思颇有些缠结不定,可是这位少爷显然未曾料到杜家千金竟会问得如此直白。洛生曾倾心于她的神采卓凡,可这一刻,他却无比希望立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温柔羞怯的寻常女子才好。 “你为何不应答呢?”面上虽是咄咄逼人的架势,可女子心里却似架了对沉重的鼓槌,一击一击捶得生疼。莫不是一切尽是自作多情?甚至他都不曾把自己放进过心里? 看着瑾夏凌厉不屈的眼色,洛生终是被逼迫得起了脾气。他掉转头去,面向着厅堂的大门,声气淡淡:“且收起些戾气罢。你可瞧见过其他姑娘,哪有像你这般什么话都问得出口的?若是温和些,自会多惹人怜爱几分。” 若是温和些?话说到这儿,瑾夏总算是明白了。那个温和的女子虽是离开了齐府,可她的翩然神采却扎根在了她那少爷的心头,从此再也挥不走了。静妤姑娘,你这一去,的确太狠了些罢。 瑾夏扬起嘴角,扯出了几分苦笑的味道。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宽厚的背影,这背影分明遮挡住了雨天之后好不容易一见的日光,可自己就是移不开眼、收不了心。 良久,女子终是又垂下了眼帘:“时辰不早了,你且去罢。等天晚了瞧不清路又磕着碰着可不好。我会去告诉爹你来过了,杜家的事儿还请齐大人一家不必挂心才是。”言罢,女子便轻悄悄地转身离开。待洛生想应两句道别的话儿时,转过身,才发现瑾夏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47页 西斜的日光下,缓步而行的洛生自觉有些懊丧。方才女子那凉如水的语调着实令人伤感。明明是她身处困境,自己为何还会说出这么重的话去伤人心?齐洛生,那些令你不情不愿不耐烦的究竟是什么? 日光很是刺眼。快干透了的青石板路上,回家的脚步虽不曾乱了,可满肚子的疑问却让他的头脑无比晕眩。而先前那个厉声的问题又忽跳进了他的脑海:“齐洛生,你究竟待我何如?” 待你何如?你是真情,难道我还是假意不成?若不是真心实意,那当初我又怎么会告诉静妤,你是如何如何可爱,而我又是如何如何倾心呢? “是啊,少爷……” 这句再熟悉不过的回应又一次在洛生的脑海中浮现,玲珑婉转、温柔可亲。可这一刻,他却不曾知晓,这声听了无数遍的轻唤其实早已住在了自己的心中,忘不掉也拿不走,可唯有自己还浑然不觉。 ☆、衷肠(1) 七月初十,京城客栈。 酷暑渐逝,空气中渐渐多了几分清凉的气息。常秋立在客房的窗沿,透过开了条细缝的小窗向下看去,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同平日里并无二致。京城毕竟是京城,纵然自个儿在其中忙碌得好似翻江倒海,可是无论再怎么折腾,它的面上总是这般无从惊扰的平静之态。只是,平静后头多半总躲着暗潮汹涌,为了不被突如其来的浪头卷了去,自己还是早早收拾停当、远远离开得好。且京中的事务基本已经安排妥当,便是走也无可挂心了。 只可惜,来时笑语成双,归途却形单影只了。 念及此时,常秋不禁垂下了眼。他捋了捋眼前刻意留长的额发,沉思良久,终似下定了决心般压低了声音道:“小离,不若今晚我们再去一次吧。” “再去一次?去哪儿?”正在收拾东西的小厮勐然直起了腰。话虽是问了出口,可待他转过身去瞥了一眼自家少爷的神色后,心里头便有了谱。常秋并未严肃地蹙着眉,而是忧愁地放空走神,瞧这情势,不是相思病还能是什么?天知道那个姿色平平的画扇姑娘怎么就能勾住了少爷的神。“少爷,咱还是别冒这个险了吧。您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官府的搜索可是日盛一日,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亲自去那九门提督府一趟,不是等于羊入虎口么?” “可我必须要告诉她……” “少爷!醒醒吧!您现在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看着常秋魂不守舍的模样,小离不禁有些生气。不知为何,自从画扇住进那深宅大府后,每提到她小离便是一肚子闷气。兴许是有几分被背叛的感觉吧。说话间,他拿起一件破旧的袍子,略折了两折便重重扔在那一堆欲打包的衣裳的最上头,“那姑娘早就不是你当初认识的奏曲艺伎了,人家现在可是京城达官家的正经小姐,远远用不着您来操心呢!而且……要是她心里有少爷,怎么都不瞧她来这儿见上少爷一见呢?” 常秋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别过头去,又垂头看起了窗外的喧闹尘嚣。小离的话似戳到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不愿去想的痛处。曾经自觉胜券在握,可转眼一切事过境迁。才过了多少日子,那个女子已然成了高不可攀的山嵴,而自己却从仿佛云端跌落,只能在山脚下屈身徘徊。 见着少爷不出声了,小离颇有些洋洋自得。于是他决定趁胜追击,对少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且少爷,您可别忘了前两天柳管家的信呀。老爷病倒了,这会儿家里上下全指望着您呢……” “我知道了,赶紧收拾东西吧。”常秋果断开口打断了小离的絮絮叨叨。他面上虽是一幅处变不惊的模样,可心里头却暗暗埋怨着自己,什么时候竟需要别人来告诉自己该怎么做了?他人唠叨也就罢了,可气的是那人说的竟全是对的,而自己反倒成了煳涂油蒙了心的蠢货了! 两人寂寂无言,空气中渐渐编织起了越来越厚的沉默。若不是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小离恐怕早已闷头睡了过去。 “嘭嘭嘭……”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并不沉重,可却显得急促。向自己的伴当使了个很是默契的眼色后,常秋便飞快地移到床侧,一骨碌翻身侧卧了下去,然后一把扯过被褥,蒙在了自己身上,连脑袋也给蒙了个遍,俨然一副伤寒病人捂汗退烧的模样,而所花去的时间不过短短片刻。 看这惊心动魄的架势,小离虽是心头狂跳,可待少爷一切准备停当后,他还是定下了神,然后才故意拉长了语调慢悠悠地应了门:“外头是何人吶?” 门外一片寂静。没有回应,也没有转身离去的脚步声,这不合时宜的寂静简直就像是欲破门而入前的蓄势。常秋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地攥着被角,蜷曲的双腿几乎都僵硬了。这一刻,他只能听到被褥下自己沉重的唿吸声,和房间里小离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吞咽口水的声响。 其实,这寂静亦只是短短片刻,可在那神思不定的人心中,却好像一日三秋般漫长。 待门外头的人开了口,还未及打开门,常秋便第一个扯开被褥跳了起来。 来者显然是刻意压低了声儿,可仍能清晰得听出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清泠语调:“是我,画扇。” 常秋欣喜地立在床侧整了整衣襟,再抬头时眸子里已是一片欢欣的明亮。可他等了片刻,却发现小离仍是站在门边儿一动不动,不禁怒从心上起。狠瞪了一眼意欲自己去开门时,呆立了半日的小厮终是有了反应。他忽地伸出手臂拦在了常秋身前,仰起的面上满是忧虑,话语虽轻,外头大概是听不见,可常秋却能听得清清楚楚:“少爷,不可轻信啊!也许她是带着人来抓您的呢……” 常秋愣了一愣,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小步。小离见少爷似醒悟了,便也垂下了拦起的胳膊。可谁料他刚一懈怠,常秋便径直冲向了门边,一把扯开门闩,拉开了木门。“吱呀——”一声,那个身量娇小的女子便出现在两人面前,粗布衣裙,不施粉黛,头上挽了个最平常的髻儿,发间也不见金钗银簪——眼前的姑娘分明就是初见时那个试图将自己埋入人群的普通女子。常秋愣愣地瞧着,不觉恍了神。倒是小离悄悄地走出门去打量了一圈,看清了女子身后确无他人了之后,才满脸堆笑地轻声道:“少爷,画扇姑娘,咱们进屋说吧。” 若不是这一言,画扇亦自沉浸在凝视中。面前的人虽说比记忆中沧桑了不少,发也乱了胡茬也厚了,衣着更是半点富家少爷的气派都没有,可是那双眼依旧如往昔般灿若星辰,引人不忍不放。从这明眸中,女子清清楚楚地瞧见了期盼和惊喜,还有一些她从不敢想像的神色……那,是热切么? “小离,我想和杜少爷单独谈谈,可否烦请你稍稍离开一会儿?”画扇终是收回了目光。她转身向着小厮,言辞温和,早便没有了初见时的淡漠冷冽。 小离委屈地瞧了常秋一眼,可看见自家少爷那神情简直是对他不信画扇然后自作自受的嘲弄,只得悻悻转身,带上了门。 第48页 ☆、衷肠(2) 房中瞬时又安静了下来,常秋自觉有满腹言语,可临开口了,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还想多凝视画扇两眼,谁知女子却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淡淡地先开了口。 “我原以为,你早就不在这儿了。” 直到听见此语,常秋才暗暗松了口气,而方才的惊警也终是消散于九霄云外了。他咧开了嘴,语调也明快了起来:“所幸这会儿你来了。我本预备着今儿个晚上便离开客栈,去大掌柜那儿交代一下事务,然后过两日便走的。” “这样也好,两日后……我去送送你罢。”女子的声音还是这般清清凉凉,可她分明察觉到自己喉中已泛起了淡淡的酸楚。炎夏一季的炽热到此时终该落幕了。画扇攥着裙边,沉默不语,仿佛只要自己一直这般伫立下去,时光便会凝滞,天光便会永不黯淡。常秋,你可知,这次一别兴许便是一辈子了? 好不容易明快起来的气氛忽然就冷了下去。常秋有些急躁,他大踏步地绕到画扇面前,抬起双手欲扶上她的肩,可迟疑片刻后还是垂下了胳臂。女子只垂着目,不声不响。离别许久,终得良机可一诉衷肠,可是为何,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呢?当初那个口若悬河、倾倒众生的杜常秋,从何时起竟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呢? 绵长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四散。画扇只觉自己的眼眶渐渐湿润了。明明无言,却捨不得就这么离去;明明不舍,却又不敢再多望一眼,生怕一抬头那双明眸便又勾去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累积起的坚定果断。几个月的朝夕相伴仿佛美梦一场,那些感动和期盼已然是自己这一生最丰实的片段,至于这双灿若晨星的眼,本就不可能在自己这平庸至极的身上逗留一辈子,既是有幸相遇,便不该得陇望蜀了罢。 “我知道是太突兀了些。可是画扇……若有机会,你可愿意同我一起离开?” 这忽然响起的言语着实令画扇惊了一惊。她勐地仰起脑袋,本在眼中打转儿的泪顺势便淌了下来,尚来不及抹去,这怀疑的面容便刚刚好对上了常秋那双专注而急切的眼。他竟会这样看着自己!还有方才的那个问题……女子攥着裙边的指节越来越利,清瘦脸蛋上的泪水越发凝止不了。她本是悲伤,可满面清泪却似溢着欢喜。常秋,常秋,在你眼中,难道这个平庸至极的女子真的不只是寻常过客而已? “常秋原以为乞巧节那日的箫曲能诉出自己的心意。这样看来,果然我还是吹得太糟了些。”看到画扇的情不自禁,常秋亦是满心自责。他只得将自己嘲弄一番,只盼能驱走几分悲切。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女子的声音微微哽咽,“既是如此,我便不跟你走了。” 又是一阵难熬的静默。 眼看着常秋的眉头渐渐皱起,画扇抿了抿薄唇,心思不由得又软了几分:“而且,自遇见你的第一日起,我就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够伴你左右。” “是我的错!是我一直都未曾告诉过你,你究竟有多与众不同。”常秋一把揽过画扇的肩头,将瘦弱的女子拥入怀中,“画扇,你是个聪慧贴心的姑娘,性情纯良,从未有半分矫揉做作。常秋这辈子见过太多女子,假意含羞者有之,唯唯诺诺者有之,搔首弄姿者有之,乖张任性者有之。便是容颜胜你千倍者,也不曾像你这般坚忍明理,安然自在。更兼那一手抚琴的好技艺,弦弦动人,曲曲勾心。常秋只怕自己庸俗,入不了你这出世女子的眼界呢……” 画扇伏于那宽厚的胸怀中,自顾抽泣不止,也不曾听全这番对自己的贊溢之词。倒是后头的那一句“自在”,令其不免心思一动,然后方从常秋的怀中移出身来。也许是哭得狠了些,她的鼻头略略红着,小小身量在那儿抹泪的举止颇有几分小女子的羞怯。 常秋也没再走近,只当是瞧着一个可人儿般满心尽是怜惜之感。这肺腑之言终是说了出来,心里头也算是松快了不少。只可惜,这一切好像来得晚了点儿。倘若自己早些表露心迹,是不是她便不会去做那劳什子的赵小姐,而此刻便能随自己一同回乡、然后有朝一日成为杜夫人了呢?明明是你情我愿的缘,可终了还是成了镜花水月。 纵是悔不当初也无从改变了。常秋苦笑:“画扇,若有良机,你会再来寻我吗?两日后,我便会去——” “勿要告诉我你将去哪儿。”女子扬手堵住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去处,“你可知他们缘何会知道你在京城吗?” 常秋摇头。上回赵大人陪女儿出游了半月有余着实令自己松快了一阵,无人搜寻也无人查问。藉此良机好不容易把京城的事务安顿得七七八八了,方待喘口大气歇息两日,谁料新的查问竟铺天盖地而来,而且目标竟直指自己!在街上几次三番遇见拿着自己画像的官兵、然后摆手摇头之后,常秋不得不暗自庆幸,自己在京城这些日子一贯低调,鲜有着华服碍人眼的时候,也很少同陌生人往来,生活起居一概由小离操持。后来更是留长了发攒了满脸鬍渣,除了那双藏不住的明眸,谁还能认得这是昔日貌赛潘安的聊城杜常秋?虽是侥倖逃过几劫,可他自始至终也不曾明白,这把火为何忽然就烧到了京城? “我们出游归来时曾经过聊城。听爹的手下说,就是那时他派人去查探了各条出城官道附近的客栈酒肆,然后在那个……小茶铺里问出了你的行踪。”画扇终究还是忍下了那句“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小茶铺”,她顿了顿片刻,然后用释疑的口吻又添上一句,“那个茶博士说他之所以记得你,是因为你在那儿待了整整三个时辰。常秋,你……可是在等谁吗?” 原是如此!常秋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应。 可女子却好像也不想要答案,话刚出口便翩然移步,意欲离开。她轻巧地拉开门闩,也不回头,只是淡淡留了句:“两日后酉时,永定门见。” 眼看着女子小巧的背影渐渐淡出自己的视线,常秋却也不往外追,只是安静地伫立在客房里。方才画扇那一席话颇有些醍醐灌顶的味道。他还记得当初在那个小茶铺中等候画扇的场景,那时的自己玩世不恭,完全不知前程会如此艰险,也不知那个让自己足足等候了三个时辰的女子竟会结结实实地撞进自己这颗本以为早该百毒不侵的心。 世事仿佛一个相互缠结的九连环,环环相扣,却需步步为营。常秋嘆了口气,轻轻移步至小窗前,垂首凝视着楼下往来的身影,试图细细辨别出那个瘦小的身影,可瞧了许久却发现,自己竟怎么也找不见了。 “吱呀——”一声,房门轻轻地阖上了。天光渐斜,夜幕不远。空落落的客房里静得发凉,简直像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死寂。暑气极具地散开了去,男子宽厚的背嵴上亦渐渐触到了新起的凉意。常秋看着那延伸至远方的宽阔大路,忽然感觉,似有些什么,自己怕是再也抓不住了。 第49页 ☆、证物(1) 距上回那归家之事已快半个月了。这段时日里,静妤过着几近清心寡欲的生活,衣着素净,不施粉黛,项上髮髻随意一挽。那些晃眼的脂粉佩饰和衣裙全被一股脑儿锁进了樟木箱里,倒是旧年曾在齐家穿过的那些平常衣裳又重新着上了身。虽说她的面容似比往年倦怠了些,可这清清爽爽地一装扮,仍是活脱脱一个少女形象。 这些日子以来,那奇甫少爷极少会踏进这位齐姨娘的绣房,便是偶尔来了,多半也是从哪里生了闷气过来打骂一通摔点儿东西就走的模样。云心常觉不平,私下无人时总会暗暗埋怨两句:“姨娘念家不过是人之常情,少爷也忒狠心了些罢。放着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大姑娘不闻不问,这绣房简直是当冷宫来养了。” 静妤倒自得其所:“这也无甚不好啊。这黄家肯管我吃穿住,还不用我服侍少爷也不用干粗活儿,权当自己是个寄人篱下的娇娇小姐。且有你愿意同我作伴,也不会寂寞了,那静妤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云心总是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嘆口气,又接着去绣着那些自己找来的新鲜花样儿,或是帮着静妤理理桌上散乱的纸笔。她这位姨娘看起来是真打定主意预备提笔养性、陶冶情操了。才没多少日,练字的宣纸已经用去了厚厚一沓。抄写的字纸大多都扔了撕了,只留下不多几张被好好地捲起,被扔进了厚实的大木箱里。 云心并不认字,自也不多话。偶尔她会问问姨娘在写些什么,而静妤总是不自在地咧嘴一笑,然后念出几句小诗,或是一段长长且拗口的文字。她知道静妤的字迹并不秀丽,用书者自个儿的话来说,“何止不秀丽,简直就是拙劣”。可她却觉得姨娘这害羞的姿态还挺可爱的——每次有人前来,静妤总会忙不迭地用散在桌上的字帖书卷盖住自己的“墨宝”,生怕他人瞧见了会被耻笑。而这“有人”,一般也不是别人,而正是这黄家的少夫人青蓝了。 自从静妤失了宠,青蓝好像又变回了早先那个温婉热忱的少夫人了。她每隔几日便会来走动走动,嘘寒问暖,话里话外温温和和,也看不出丝毫笑里藏针的嘲讽。有时还会端上几盘精緻的小菜,若生人见了,决计会认为她们是姐妹无间惯了。 其实青蓝有时也会觉得这个姑娘可怜。奇甫把她娶进门本就不是自己所愿,若她从来就同自己全无利益纠葛,那自己又何必下此狠手?如今她终是内外皆无靠了,再引不起事端,只不过是只蜷在自己小窝的小兔子罢了,柔若无骨,终日只有一副温和无害的面貌,惹人怜惜,让自己的心也软了几分。况且,听了奇甫的话,知道这丫头原来多半是心繫着那齐洛生,可天不遂人愿嫁来了黄府,这样的故事听起来让青蓝不免有些顾影自怜。既同是天涯沦落人,那何苦再去为难她呢? 可静妤却觉得自己的心肠已坚似寒冰,不会再被这样虚情假意的热络给暖化了。这少夫人不过是来监视着自己、不让自己有机会再给她添乱罢了。只是每每见到这般看似一团和气的场景,她便会觉得很是可笑:早知落魄了便能换得一方安宁,先前自己又何必同她争斗呢?果真还是年少气盛罢。 待人离去后,她便低头挪开满桌的旧书,拿出藏在最下层的那页宣纸,然后含笑提起笔,慢慢继续写下一篇蝇头小楷。字且歪斜稚嫩,可笔下的内容却触目惊心。 少爷,这可算是弄巧成拙了罢。 正厅中,巡抚黄周正刚拆开了一封从京城寄来的信函,细细阅读了半日,沉吟思量中,满面红光。看着父亲面带喜色,在一旁垂首侍立的奇甫自也心痒难耐,伸着脖子等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爹,是有什么好事儿了吗?” “哈哈哈哈……”周正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不曾笑得如此开怀了。他一把捏紧手上的信函,扶着红木椅的坚硬扶手,站起的模样几乎颤颤巍巍。奇甫欲伸手扶他一把,却被周正挥手推开,然后自顾昂首向前走去。一路行到厅堂正中央后,他缓缓回身面向奇甫,腰背挺直,目光如炬。 做儿子的有些愕然,便是当年新官上任时,他也未见爹拿出过这般威严之态。尔后,周正略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终于缓缓开口道:“京城那儿传来了消息,说咱对齐中致的弹劾起了效果。不日圣上便会颁旨,贬去他的知府之职!” 话刚出口,奇甫几乎弹眼落睛。虽然上回在怒骂静妤时曾夸下海口,说齐中致那老头的乌纱早晚不保,可当这个念想真的成了现实之后,他仍是万分震惊。原来拔去这颗眼中钉竟是如此容易!奇甫清楚地记得,那晚赵大人来到府上后同他们父子谈案至夜深,原本自己想早点歇着去,谁料青蓝的丫头莺儿三拖两拽地硬是把自己带去了少夫人的房间。而正是那晚,满眼柔情的青蓝在自己耳边笑语盈盈,提醒自己若是趁此良机向赵大人告发齐家勾结疑犯,便能早日斩草除根了。 那时自己还将信将疑,翌日一早和爹讨论了好久,才战战兢兢地去赵大人面前禀了这事儿。那赵大人果然是老江湖,只是沉沉地安坐着,也不多话,然后面无表情地问了些案子里有关齐家的事端便不再吭气儿了。当时爹也不敢胡言,倒是自己大着胆子多问了句:“大人觉得这齐知府会到底担上罪责么?” 然后那赵大人眼也不抬,鼻子里似闷哼一声,淡淡地答道:“若你们所言属实,贬官是免不了的。我会替你们呈报上去,待查实之后便自会有结果了。” 原以为不过是随口一说,谁料竟能成了真!如此一来,宿敌已除,心愿已了,在这聊城便再无人可抗衡自己了!“哈哈哈哈!”奇甫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起来。数十年的恩怨就此了结,落魄公子齐洛生,看你还能拿什么和我斗! 待笑意渐渐平息,奇甫终是摆平了自己的脑袋。他看见面前周正似笑非笑的神色,方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发现爹已快步走到了自己身边,然后侧过身在耳畔低语了一句:“信上还说,已寻到那杜常秋的下落了。” 奇甫不觉呆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既然找到了杜常秋,只要沿着他的行迹去查,必会有所收穫吧!只要寻得了证物,届时爹便能——” “好了,奇甫。”周正适时打断了儿子的臆想。前头的光明坦途已若隐若现,在官场中浮沉了几十年的黄周正又怎会看不见?扳倒了齐中致自是乐事一件,不过比起那案子而言,还是后者更令人血脉贲张。“赶紧去做正经事儿吧。既有良机,怎可错过?” “明白!明白!”奇甫自是了解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当然不敢怠慢。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厅堂,边走边盘算着这回又该布置怎样新鲜的搜查方式。新一轮的紧锣密鼓又将热闹开演了。 瞧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周正背起双手,眯着眼笑了起来。天光正盛,晴空万里。一切来得如此之突然,却又如此之畅快。平步青云的日子眼看就不远了。这一刻,兴许是自己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刻罢。 第50页 只不过,这痛快是不是来得太容易了些?为何总觉得如此不真呢? 证物(2) 午后,正是大伙儿小憩的时刻。院中不见人影,只有日光刺目,树叶轻摇。 云心正在自己住的小间里收拾东西。每月这一日,她都会往远乡的家中寄些粗麻布匹和零碎银两,好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松快些。弟妹还小,双亲又多病,若不是自己每月省点儿口粮寄回去,爹娘肯定得更辛苦些。想到这儿,云心便加快了手头的动作,伶俐地捲起了包袱,然后用力打上了一个大大的结。 “笃笃笃……”身后响起了轻柔地敲门声。这门不是没关上么?云心略带疑惑地转头一看,发现她那齐姨娘正微笑着倚在狭小的木门边,颀长的身形在耀眼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明艷。而她的手上正拿着一只湖绿色绣囊,看起来微微鼓着,似装了些东西在里头。 “姨娘,您怎么来了!有事儿叫我过去不就行了。”小小的隔间早就被云心打扫得干干净净,可当她引着静妤进门时,却仍是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抹了把桌椅。 “这不是有事儿来烦你了么。”静妤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面上不曾有半分嫌恶之情,只是温和地笑着,倒不像主子,反而像是丫头的好姐妹。她随手将自己带来的那个小绣囊摆在桌上,然后往云心那个即将送走的大包袱那儿推了推,柔声笑道,“这个绣囊是我当年亲手做的,虽说手艺不够精细,却也花了好些心思。这会儿想把它送给京城的一个故人,所以还请云心姑娘帮我一同捎去驿站才好。” “云心明白。姨娘放心吧。”丫头轻轻地拿起了绣囊,半尺见方,湖绿色的锦缎显得清雅宜人。绣囊的面上有几朵精緻的白色小花,针脚虽有些不齐整,可那图案却缝得细细密密、栩栩如生。这花朵不如牡丹贵气,也不如寒梅冷艷,待云心瞧了半日思量许久,觉得它竟似在夏日里飘香的那纯白茉莉呢。 侍女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图样,面上不禁微微含笑。果然是花了好些心思的呢。可是不经意间,她却仿佛从绣花之下抚到了纸缘的稜角。“这是……” 云心抬起眼来疑惑地瞧着静妤,却见她只是淡淡地笑道:“里头有一封书信,上头写着寄物的地址。到时候告诉驿站送去那个地方便好。” “原来姨娘练了这么久的字儿是为了写信呀。”云心疑心尽释,她扬起唇角从绣囊中抽出信封,挺厚实的一沓,用蜡封了口。上头的字她虽不识,瞧着却觉齐整,想必是练久了起了效呢。 “算是吧。”静妤莞尔。可这笑容却不似平常和煦,乍一看竟有几分凄凉。她边说边从丫头手上接过书信,将它重新装进绣囊且用掌略略压平整了些,然后顺手打开旁边那个已经整理好的大包袱,将之放了进去,又往里头丢了几块碎银子,最后仔仔细细地打了个结。“可别弄丢了,虽说不贵重,可是……多少算是份期盼吧。” “一定不会丢的。”云心用力点了点头。她明白,自从上回那事儿之后,姨娘想同外头有点联繫是件太艰难的事儿,少爷绝不会同意她再踏出大门一步,也不可能允许姨娘与娘家有任何书信往来。看着这些日子姨娘清苦的模样,自己这也算是做了件好事儿吧。 这么想着,她便伸手将包袱又扎紧了几分,然后笑意盈盈地提着它走出了狭小的隔间。日光下,侍女的背影轻盈且灵动,那欢愉的劲儿简直像是一支曼妙的舞蹈。看着云心渐渐走远,静妤终是绽开了妩媚的笑颜:能为家人尽份心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啊。 尔后,她便跨出门槛转身轻轻阖上房门,然后快步回到了自己的闺阁。锃亮的红木桌上还散乱着纸笔针线,那是因为先前正忙着准备绣囊,这才没空收拾齐整。静妤不禁皱眉苦笑了下,就这么摊在桌上也太危险了罢,若是有谁不巧走了进来,移开书堆瞧见最底下的那本东西,自己的小命怕是就不保了呢。 她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理齐了书,撕碎了纸,洗干净笔,捲起针线,然后轻轻拿起那本被自己埋在书本纸堆最下头的本子,随手捋了捋泛黄的纸页边,接着便丢进了箱子的最底层,阖上盖子,最终挂上一把大锁——之前放在箱子里的纸页已然不见了,而那把开锁的钥匙从此也不会在这府上出现了。 如不出意外,那些纸页和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将会随着自己的茉莉绣囊一同寄去京城,然后到达姐姐画扇的手中。绣囊里除了那封让云心看见的平常书信,还有一个缝在茉莉图案背后的夹层——绣着花朵的地方总是会比他处更厚实坚硬些,于是在它背后藏些东西也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吧。而在其中所藏之物,不是别的,正是这段时日以来静妤慢慢攒下的字纸。字迹虽是平常得很,可上头的内容却字字珠玑,简直能够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那沓宣纸上,抄誊着几年之前黄周正父子收受别人银两的帐目。哪年哪月,因何事收了多少银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它的来源,便是那本刚被静妤锁进木箱的旧年书本。从外头看它和其他书册别无二致,但打开了却不免狠狠惊上一惊!上头的字迹看着是奇甫的罢,龙飞凤舞漫不经心,不过倒是比现在的更有稜角些。 这是当初静妤还受宠时得来的赏赐。那时她向奇甫嗔怨自个儿在家闲着无聊,那黄家少爷便允了她去书房搬些旧书字帖。搬的时候也没怎么挑,不过是找了些犄角旮旯里蒙着尘的泛黄书册,越旧越好,只怕拿了要用的东西会惹老爷不高兴。待回了房打开一瞧,可算是把自己吓得不轻。还未等到机会悄悄把它还回去,却碰上了那回府报信的事端。一顿暴怒痛打之后,不小心再瞥见这本记满了黄家父子罪行的帐册,满面泪痕的静妤忽然觉得它半分也不烫手了,反而似闪着亮光般,在提醒自己这是天赐而至的礼物呢。 黄奇甫,老天总是有眼的,绝不可能让你一手遮天! 多亏了云心不认得字,在后来那些几近禁足的日子里,一有闲余静妤便能拿出纸笔来小心翼翼地抄写这些帐目。先时她还担心奇甫会发现书房里少了样东西,可如履薄冰了几日之后却也渐渐胆大了起来——瞧这帐册泛黄蒙尘的模样,想必是多少年没人翻阅过了,原又是藏在不起眼的角落之物,一时半会儿间怕是谁都想不起来去寻它罢。 纵然时光零零碎碎,半个月下来也算是抄誊得七七八八了。待云心带走了自己的绣囊,悬了许久的心思也总算放了下来,可静妤却没有长舒一口气的松快感。原本冰冰凉凉的心头仿佛燃起了明亮的小火种,即便她并不知究竟会有怎样的惊涛骇浪,却仍不免心生期盼。 老天啊,齐家已经受了这么多的苦,这回可否网开一面勿再伤他们了?静妤受苦不足惜,可这黄家如此作恶,难道不该受些惩罚吗? 日光渐渐斜了下去。泛红的金色照在清理干净的红木桌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静妤愣愣地看着这片迎面扑来的光,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终是绽开了甜美的笑颜,欢快地跃出了暗沉沉的门槛。刚进院子,就见到云心轻巧的身影盈盈而来:“姨娘,全办妥了。您的绣囊这就去京城啦!” 第51页 ☆、送别(1) 七月十二,京城永定门外。 城墙边上的阴影中安静地立着两个身着粗麻衣裳的人影。一个高大挺拔,头髮松散且凌乱,背手而立,面向明月;另一个瘦瘦小小,身上似背着一个沉重的木箱,左顾右盼间还不忘和身旁的人絮絮叨叨:“少爷,眼下这进城出城的盘查可比我们来时严谨多了。难道一会儿我们还这么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不成?” “难道你还会飞檐走壁不成?”少爷的话虽是逗趣之语,可他的声气中却没有半分欢喜。 淡漠气氛随着冰凉的月色四处瀰漫,小离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七月天气,怎么夜里就冷成这般了呢。 可那少爷却丝毫不曾察觉凉意,他只是静静地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京城毕竟京城,即便此刻暮色已沉,了城门附近仍有不少车马行人来来往往。进城者有的满怀憧憬,有的面容麻木。看着往来人群,常秋心中忽生出几分时过境迁的感慨。当初自己来到这里时分明是踌躇满志的,两个月中也未惹出事端也不曾遇上挫折,兜兜转转忙忙碌碌,这会儿终于到了可以平安离去安心归家之时,可是为何心里头却空空落落的呢? “是她罢!” 常秋不觉一惊。小离这一声唤简直像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一般,一针见血、正中下怀。这傢伙何时竟如此聪明了?他不由得转过头去瞧了小厮一眼,却见他正用力地朝北面挥着手臂。而往那个方向的不远处,一个婷婷裊裊的女子正缓步而来。朦朦月色中,女子一袭黄衫,清丽夺目,与倾泻而下的月光相映成趣,脱俗出世,远远看去,简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常秋看着不觉痴了,也不知迈步去迎,便这么愣愣地立在墙根的阴影里,瞧着远道而来的姑娘一步一步走近,最终定定地立在自己面前。 细密的静谧在两人之间瀰漫开来。画扇仰起额头,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深眸,探寻的其中深不可测,以及星星点点的颤动。这双眼同自己初见时一样引人至深,灿若晨星却深不见底,只是此时此刻,里头还满溢着切切的留恋。那是因自己而起的罢。眼波流转间,女子渐渐扬起了唇角。这一回,她不想再感怀神伤,只是笑着瞧着,然后努力地记下这张曾让无数女子倾倒过的面庞。哪怕未来无缘再遇,可至少不会轻轻易易地就忘却了。 更何况眼前这男子还曾说过,他是真意待我呢。 女子含情脉脉的笑颜美得如同盛放的夏莲,常秋一不留神便沉醉了下去。直到身旁的小厮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轻声急促地叫着“少爷”,他才幡然醒悟,然后垂下眼去,不自在地扯了扯身上破旧的衣裳,闷闷地开口道了一句:“我该走了。今夜能见到你便是常秋最大的幸了。” 他伸出手想揽画扇入怀,不料女子却抢先退后了一步,让那已半伸出的胳臂拽了个空。常秋面上讪讪,一时笑且僵了,倒是画扇开口打了圆场:“时辰不早了,赶紧走吧。我带你们出去。” 言罢,三人便从城墙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月光在青石板路上铺就了一层薄纱,画扇走在前头,衣袂飘飘,步子不紧不慢,而常秋和小离则略垂着头跟在她身后不远处。不消几步,他们便来到了城门处的关卡旁。 离那盘查的官兵越近,小离便越是紧张。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嗓子似被塞住了一般好像怎么都发不出声来。他也不敢侧过脸去瞥一眼自家少爷的表情,生怕被哪个官兵发现他俩可疑然后逮个正着。可是走着走着,他却觉得越发不对头。原以为那画扇姑娘会引着他们混在人群中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谁料她带的路却越来越偏,临到了城门口,她简直就快贴到了那个身形高大的年轻官吏身旁。小厮只觉自己的脑袋几乎快垂到了胸前。他转了转眼,发现身旁的常秋似也攥紧了拳。莫不是这姑娘真打算引官兵来抓了他们去? “这位可是——” 一声突如其来唿喊可把小离吓得不轻。立在女子身边的那个守城官吏才一开口,他便觉得自己腿也软了,唿吸也不顺畅了,脚底一个不留神险些摔倒,差点儿就漏听了那人的后半句话。 “——画扇姑娘?” 好似早有预见般,一听见自己的名字,画扇便轻轻收住了脚步。她略略停顿了半刻,然后转过身来,朱唇微启,凑近跟在身后的主僕二人,飞快地交代了句:“别停下,别回头,赶紧走。”言罢便步伐轻盈地向那高大的守卫官走去,面容清和,没有半分惶恐,瞧着甚至有几分成竹在胸的模样。 常秋别无他法,只得拉上小离硬着头皮继续前行。才走两步,冰冷的枪械便从侧而出,直挺挺地横在了两人面前。盘查的守卫推搡着拥挤在城门处的人群,“干什么的”、“抬起头来”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而在他们身后,一身戎装的户部侍郎之子祝岱荣正讶异地瞧着这个盈盈走向自己的玲珑女子。浅黄衣衫薄薄妆颜,不大却明亮的双眸在渐渐沉去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灵动醉人。自上回七夕一别后,岱荣几次想去赵府探访,可心里头几番起落之后,最终还是未曾鼓起勇气。今夜有缘相逢着实出乎岱荣意料,以至于他不免有些语塞,沉默半刻,倒是身前的姑娘先笑着开了口。 “祝公子有礼了。几日不见,公子这身戎装铠甲倒真是英气挺拔。” “姑娘此言当真?哈哈哈!”说起身上的衣装,岱荣不禁打开了话匣子,“这套轻甲我可垂涎好久了,不过直到今儿个才总算是穿上了身。原本爹是不让我来这儿的,可整日待在书房里看那些迂腐的文案典籍着实无趣得紧,再加上最近京城的案子也不少,于是我好说歹说才得了准儿能来这永定门盘查的。而且——” 岱荣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画扇挑了挑眉,仰面问道:“而且什么?” “没……没什么……”他本想说“而且要不是我在这儿,此刻便也遇不上你了”,可话临出口却又觉不妥,只得生生咽了回去。岱荣撇过脑袋略显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似岔开话题般随口问道:“对了,画扇姑娘今日怎么会来此处呢?” “原是来送两个故人离京的。”说着女子便别过头去,看见那主僕二人果然还是被守卫士兵拦下了,不禁嘆了口气,佯装无奈道,“谁料守卫竟如此森严,在这儿卡了半日还没能出城呢。” “原是如此。”顺着画扇的目光瞧过去,岱荣看见被拦下的那两人衣着普通头髮蓬乱、佝偻着背且垂着脑袋,不禁眉头一皱,心有疑惑,想着这赵家小姐怎么会同这样的人有交情。可待他侧过脸瞧见了画扇淡然平和的笑颜后,最终还是大手一挥,冲着那举着兵械的卫兵喊了声:“放人罢!” ☆、送别(2) 冰冷的□□从常秋的面前抽开了去,他一抬腿,便好似跌入了空旷的夜色里。方才的喧闹扰攘仿佛如同一场梦,置身其中时可怕得很,可当抽身事外之后却觉得有种幡然梦醒的松快感。他悄悄转头看了一眼,那个城门里的娇小身影早已被人群挡起,再看不见,只有那星星点点的浅黄衣衫在人群的间隙里若隐若现。 第52页 这就是离别了?没有预想中的执手凝噎,泪眼迷离,深情相拥,肝肠寸断,反倒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倾心的姑娘同别人说笑逗趣。在她身边那个高大官吏的笑颜还隐约可见,画扇,难道这才是你最后试图告诉我的真相吗? 几番拖拽之后,小离终于也离了人群抽出身来。他扭了扭肩然后匆匆跑到常秋身边,未曾注意少爷面上的肃杀之态,便自顾自发起牢骚来:“这个画扇姑娘怎么回事儿呀?这哪里是送咱们,根本就是坑咱们呢!净把咱往官兵面前引不说,自己还穿这么一身鲜亮衣裳,好像就怕别人看不见她似的……” “别说了,赶路要紧。爹还在家里头等着呢。”常秋都不记得上回用这般严肃的语气和小厮说话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此时此刻,他只是不想再听见有关那个女子的任何言辞。 前方看起来是一片坦途。如烟月色中,这条通往家乡的官道显得无比亲和,无比宽阔,便是连路上往来的稀疏车马也可敬可爱了起来。常秋不禁加快了脚步,任凭凌厉的夜风不停地灌入耳中。 除了家人,没有什么是不可捨弃的。 你也一样。虽然心里头痛得都不敢去想。 也罢也罢。就把这段记忆留在这渐行渐远的京城吧,辗转轮迴,就当这回是还了这辈子欠下的风流债,就当这几个月来的痴情醉意全都是大梦一场。 就此别过了。 一个时辰后,赵府书房。 烛火摇曳间,九门提督赵元城大人正伏在案头书写卷宗。歷经漫长的搜寻探查,总算到了该收网之时,元城觉得自己渐渐兴奋了起来,可是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平淡。眉宇微蹙,瞧着还有几分愁苦。 一个黑影忽地窜进了书房内。可元城却似早就习惯了一般,非但没受到惊吓,而且连头都不曾抬一抬。过了半刻,他才开口问道:“小姐可回来了?” “是的,回来了。”来者不是别人,而是元城的随身侍从。那人身着一袭黑色的薄质衣衫,脚程又快,乍一看去,果真颇有几分夜行者的姿态。 “那杜常秋呢?” “已经出城了。老爷果然是神机妙算!如您所料,小姐确实引着他从永定门走了。” 听闻此言,元城终于抬起头来。他轻轻搁下了笔,然后起身在书房中信步踱了起来,且边走边笑道:“看来我给祝老弟的提议还真没错呢!岱荣这孩子的确是欠磨练些,且让他多扮几日守城官儿,否则以后怎么可能镇得住我这聪明的画扇丫头呢?哈哈哈!” “老爷说得有理。”随侍嘴上虽是附和,可心里头却犯着嘀咕。他细瞧着老爷的心情貌似不错,犹豫片刻便大着胆子开口问道,“不过老爷,寻了这么久才找到的人,就这么白白地放了走,是不是太可惜了些?而且,杜常秋这只狐狸可精乖着呢。” “当然不是白白放了他走。”元城敛了笑容,只留下一脸威严气派,“人是丢不了的,我已派了两个机灵的小士兵跟在他身后。况且,现在京城这里啥事儿都没,他那聊城家中的爹又病着,想必这会儿他必是急急忙忙往家中赶吧。抓人的事情就交给那黄巡抚吧,倘若这次他再把人给丢了,可就真要他好看了。” “原是如此。那杜常秋这一走,老爷终是可以动手了罢!” “是啊。”元城又踱回了案前。他伸手拿起了那本编纂了好几日的案卷,细细翻阅着,嘴角不禁轻轻扬起,“过几日就派人去米行好好搜查一番吧。只要杜常秋走远了,我想,这次大概就能搜出些什么了。” “老爷果然是运筹帷幄啊!原来是什么都计划好了才放人走的呢!”这随侍不禁心生敬意。“不过小的仍是不明白,老爷为何要非等那杜常秋走了才动手呢?” 元城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静静走到拉开的窗棂旁,举首望月。已近十五,明月将满未满之际,月色流萤,夜凉如水。元城虽未笑起,可面上自有几分动人的暖意。 “既然是她心里的人,那我怎么能下得去手呢?她娘已恨了我一辈子,我可不想再让她恨了。” 晚风拂面,半夜凉初透。 三日后,京城杜记米行的罗大掌柜一大早便在睡梦中被吵醒了。待他匆匆忙忙穿上衣裳赶到前厅时,负责搜查的官员已经带着几十名衙役候了好久。铁衣厚铠,肃杀静穆,瞧他们的架势,分明是打算将米行翻个底朝天了。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同于以往走马观花的模样,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的罗掌柜不禁有些心虚,他虽是笑着打开了库房的大锁,可握着钥匙的手却微微颤着。 待衙役们带着兵械蜂拥进仓库之后,他的额上不禁直冒冷汗。仓库深处有一个暗室,里头堆着几百斤尚未销毁的盐。若是平常盘查,当然不会有人会去研究那黑漆漆的墙壁后头到底是什么,且那附近的墙头都用上百斤的大米堆给挡上了,于是自然也不会有人特意去挪开所有的米袋,然后在每一寸墙上都用狠劲推进去瞧瞧探探。 可今日着实太不同了!本以为等那大少爷一走自己便可松一口气,谁料还未快活几日,却等来了这么一场暴风疾雨!眼见得来了这么多人,带着这么多□□砍刀,若是细细搜上几个时辰,保不准就会东窗事发。早知有今日,自己又何必仔仔细细备本假帐去煳弄那大少爷呢?上回他来毁盐的时候就该统统倒了去,不过就几千两银子的事儿,毁了亦只是肉痛一时,总好过今日在此揪心焦急成这般啊。罗掌柜心里百般埋怨着,自己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呢? 所谓事与愿违,往往最不愿发生的事儿却偏偏最容易发生。两个时辰后,那负责搜查的官员终于回到了厅堂之上,可那一脸笑容却着实诡异瘆人,以至于罗掌柜竟被吓得生生跌落进了太师椅。随行的衙役亦渐渐汇集到了厅堂上,他们搬来的盐袋子几乎堆满了厅堂的正中央。除此之外,还有一沓厚厚的帐册,纸页起卷,显然是翻阅了无数次的结果。 “罗掌柜,我还以为你会早早把存货给处理了呢……在下可是从没想过,居然这么容易就能找着了呀。” 这声阴阳怪气的嘲讽仿佛是临溺死之人遇上的最后一波细浪,彻彻底底将罗大掌柜击垮。精明一世,连最后一本假帐册都做得天衣无缝,只可惜,这次只骗过了自己人。 高屋建瓴,转眼成了空中楼阁。多年繁华,一瞬倾塌。 ☆、託孤(1) 短短几日,罗掌柜被捕的消息便传到了大病初癒的杜寅君耳中。读完京城传来的加急函,寅君不禁怒从心上起,抬手便砸碎了柳管家刚端来的药碗。 “混帐!我原以为他去了这么久会有所作为,谁知不见作为反倒给我捅出了这么大个篓子!” “老爷息怒。”柳管家匆忙递上手巾,一边又使着眼色指示小丫头来扫净递上的碎瓷。听闻这般消息,他亦惶惑不安,可是眼下却不是该任由老爷大发雷霆的时刻。“承英觉得这兴许不是少爷的错。京城那几个老滑头从来就不买咱的帐,除非老爷亲自去督察,否则他们想瞒我们些什么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况且老爷明明知道,这几年少爷早就不是昔日的小孩子心性了,办事从来妥妥噹噹。这一次尤其兹事体大,承英相信他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行止不端的。” 第53页 寅君半日都不曾开口。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桌椅窗格、挂画瓷瓶,怒意渐消,却换来悲怆蔓延。他何尝不知常秋不信常秋?可若不如此痛快地骂上几句,根本无从宣释自己的满腔怒火。他恨的何尝又不是自己呢?若不是年少时争强好胜,又怎会惹来今日之劫?其实早知一旦投身其中便如同湿手粘面粉般再也甩不掉逃不开,只有越陷越深的份,可仍是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怪只怪当初年少气盛,为了赌一口气,却将自己和孩子的后半辈子拖进了万劫不復的深渊…… 对了,还有孩子…… 瑾夏似有好久都不曾见过那齐府的孩子了,这些日子里,她也从不与自己埋怨什么,只是自顾自黯然神伤。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躺在病榻之上由着她受苦…… 眼见着自家老爷越来越苍白的面色,柳管家不禁心急如焚。他生怕老爷会突然就厥了过去,若真是如此,这家里头不得乱了套了?这柳承英绝不是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可这一回,跟随了寅君几十年的他却比谁都清楚事态究竟有多么严重。想到未来的悲戚和眼下手足无措的境况,承英不禁老泪纵横。他一边侧过面去偷偷抹着泪水,一边闷声喃喃道:“老爷,您可不能倒下呀……” 话未念完,寅君却忽地立了起来,仍是不开口,不过却抬起步子便往外走。承英着实有些懵了,待他匆匆叫住老爷时,竟瞧见他的面上似出现了几分笑意,虽掩不住忧愁,可比起方才,瞧着却矍铄了不少。 “承英,你说得没错,我现在还不能倒下呢!倒是你,早些去整整行装赶紧离开罢。你的好,寅君一辈子都会记得的。” “承英怎么会走!老爷您这不是……”柳管家还未表完决心,那风光了半世的杜老爷已然大步跨出了厅堂的门槛。刺眼的日光下,老人的背嵴虽有些驼了,身影也不再如往昔那般意气风发,可他骨子里那份说一不二的豪气却仍令承英感到敬畏。良禽择木而栖,即便到了眼下这步田地,他仍是半点都不曾后悔过自己多年来对寅君的追随——当初若不是这个长着一双明眸的机敏少年,兴许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一个让人看不起的跑腿苦力了。 那一日,也是如此灿烂的日光。 翌日一早,瑾夏便匆匆坐上了家里的马车,除她之外,车上还有一只硕大无比的樟木箱。小厮在外头“驾”、“驾”地喊,她便在里头郁郁地怨。爹到底是从哪儿弄来了这么大一个箱子?这么瞧着哪里像去逃难,简直就是嫁妆呢! 昨儿个午后,杜寅君去了女儿瑾夏的房里,话不多说,只是吩咐家中遭难,让她赶紧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便启程离开。瑾夏也毫不含煳,她虽不清楚爹和哥哥究竟干了什么营生,不过也多少能猜到大体上是些官府禁止的勾当。可是当下人们抬来了这个大木箱时,少女还真是惊得不浅。她拧起了眉撅起了嘴,看着爹的眼神是一肚子怀疑,可寅君只是语气淡淡:“把你能带的都带上吧。也许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真有这般严重吗?”少女的神色从怀疑变成了焦急,“那爹,你可随我一同走?” “明日一早你跟着小厮坐马车走,到时爹会在目的地等着你的。” 这话听着有些别扭,可一时半会儿间,瑾夏却想不出究竟是哪里藏着坎儿。她只得乖乖应了下来,然后连夜收拾好行装,好看的衣裳佩饰书本字画小玩意儿竟然真把那个大箱子塞得满满当当,里头甚至还放了被褥枕头和她小时候抱着一起睡过的布娃娃。看到这场面,少女不免有些脸红,可身旁的丫头却仍在孜孜不倦地翻箱倒柜,试图觅寻着是不是哪儿还有几件漏网之鱼。 “小姐,我看是差不多了,不过箱子还有些缝隙,要不您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能往里头塞的?”忙碌了一个晚上的丫头终是忍不住用手捶了捶酸痛的腰背,然后唿地瘫坐在椅子上。 书桌空空,衣橱空空,妆奁空空,墙壁空空,只剩几株盆栽还孤零零地立在墙根。扑面而来的空旷感令瑾夏无所适从,此刻她只觉得这个自己住了十六年的屋子忽然变得好陌生。她歪着脑袋抿起嘴唇,伸手想去挠挠脑袋,可指尖却不经意碰到了那支冰凉的髮簪。也许是太凉了吧,一触到簪子她便不由自主地缩了手,而方才还残存笑意的眉眼倏忽便冷了下来。 “小姐,若是没什么别的东西,那我就锁箱子了。” “等等!”瑾夏忽然抬起手臂,飞快地从髮髻间抽出了那支伴了自己好几个月的粉玉簪,一时间,青丝散落,铺满了女子纤瘦的背嵴。 丫头虽是蹲下身子乖乖地找出了早已放进箱子的漆彩梳妆盒,可面上仍是不解:“小姐,这可是你每天都戴的簪子呀,为何这会儿要收起来呢?” “既是出去躲难,这么醒目的东西便别戴了吧。”女子别过身去,随手挽起了自己的长髮。既是预备同过去告别,那么,不若就告别得彻底一些罢。 我终是不忍心摔了它或是丢下它,便让它在这木盒中好好躺着罢,倘若有一日我再想不起它,或是瞧见它时已心如止水,那便是自己的幸了。 ☆、託孤(2) 随着一声长吁,马车稳稳噹噹地停了下来。瑾夏敛起愁绪,深吸一口气,微微笑着掀开了车帘,然后便欢悦地跳下了车。爹一定不愿看到自己伤心,而且兴许从今日起,便是一段新的生活了呢。不过,好像没走多远呢。 眼前是一扇漆黑的小门,门墙后头可以瞧见略高的红砖黑瓦,虽称不上华贵,不过估摸着;里头也算是一个大户人家吧。这儿明显是少人往来的后院小门,可不知为何,瑾夏总觉得这里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她转头问了身边忙着搬箱子的驾车小厮,可小厮只是含含煳煳地应着:“老爷确实在里头等着小姐呢,至于这儿是哪儿,小姐进去便知道了。” 瑾夏只得推开小门走了进去。刚开始还有些惶惑,只是安安稳稳地向前走着,可是没行几步,便开始好奇地左顾右盼起来。一会儿觉着小径颇窄,一会儿又觉着老宅古旧,于是边走着就边同满头大汗拖着箱子的小厮咕叽咕叽地分享自个儿的体会。而小厮只是偶尔闷哼几声,多数还是任由自家小姐随意聒噪去。 不知何故,在这个陌生的深宅大院中,瑾夏却觉得很是安定,于是才敢像在家中一般无所顾忌地品评论足。也许她想当然地认为这儿是爹不为人知的一处深宅,只要躲了进来,便再不会有风雨,不会有忐忑。毕竟,在这位从小便娇生惯养的杜家千金眼里,自己的爹从来就是无所不能的。 待走完了狭长的青石板小径,少女转了个弯儿,便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绿叶繁茂的园子中,园子虽不大,却处处生机盎然。瞧见花叶之上撒满了大片大片的日光,少女咧开了嘴,明亮的眼眯成了一条细线。还颇有几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呢! 可是,这些景致好像也太眼熟了些吧,自己分明来过这儿呢。方才的欣喜转眼变成了满腹怀疑,瑾夏又往园子深处走了几步,灰色的屋墙在眼前渐渐清晰了起来。待清清楚楚看见了那古朴的前厅模样,她禁不住大吃一惊:老天啊,这不是齐府么! 第54页 少女转过身便想往外跑去,可刚抬了腿,身后便传来了爹那再熟悉不过的唤声:“瑾夏,还不进来么?” 少女别别扭扭地站在门槛外,不知该进去还是该赶快逃走。而坐在厅堂里的寅君只是满面歉意:“这个丫头真真被我宠坏了,还请齐大人见谅。” 厅中主位上,知府齐中致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在眼下的境况里,他实在不知自己究竟该作出怎样的表态。齐府上下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若此时再接手一个重要疑犯家的姑娘,保不准就是雪上加霜。可是,这个叫瑾夏的丫头却又不惹人嫌恶,先前洛生养伤时她也算帮了家里头不少忙,性子爽朗,待人亦和善尽心,再加上一副甜美的好样貌,若真能和洛生做了亲,那也算是佳偶一对。 这厢中致还在神思游离,另一边,夫人仪清却先微笑着离开了座儿。她缓步走到门槛之外,慈眉善目地注视着身量娇小的瑾夏,凝品许久,惹得这一贯大大咧咧的姑娘终是禁不住羞红了面垂下了头,这才温柔地开口道:“来,进屋说吧。” 进了屋后,瑾夏便乖巧地坐在寅君身旁。可她却不愿抬头,因为坐在自己对面的,便是那个把她那颗单纯少女玲珑心变成愁肠百结女儿怨的可恨君。她不愿瞧见他的神态,想必不是漠然便是嫌恶吧。这段时日里,背着人群自己早已把他在心底骂了个透——他根本就没什么好,貌不及潘安,玉树临风不如自家兄长,前程业景更不能同爹相提并论。就这般人物,傻丫头杜瑾夏,你何必要为他挂心呢? 话虽如此,可每次默念到最后,少女却总是忍不住苦下脸来。这又何曾是想忘便能忘得掉的呢? “知府大人,诚如方才所言,近些日子杜某可能要出趟远门。小女瑾夏年纪尚小,将她一人留在家中恐多有不便。考虑到她与令公子洛生一贯交好,所以杜某私心想请齐大人帮忙照管小女……” “爹!原来你竟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听见寅君之言,瑾夏方才醒悟过来今日自己究竟为何会来到齐府,“无论有什么苦,女儿都愿和爹一起受!” “胡闹!家业大事岂可儿戏!不是爹想丢下你,实在是带你不得。倘若因你拖累让爹搭上了性命怎么办?我们从商之人从来就不会意气用事的。” 寅君恩威并济,瑾夏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儿。可她却自觉眼前的情境很是危险,于是仍忍不住撅着嘴低声喃喃道:“可是爹让女儿怎能放得下心?” 寅君咧嘴笑得开怀,眸中尽是闪亮的神采:“呵呵,傻丫头,别看爹顺着你说了十几年你哥的坏话,在这个当口,他可比你更管用些呢。”说话间,寅君明亮的眼中忽然闪出一丝警告的意味,虽只有一瞬,可做女儿的却心领神会——这个话题不便再展开了,切勿再提。 瑾夏只得又低下头去,再不吭声。 “呵呵,全怪杜某教女无方,让知府大人见笑了。”转眼间寅君又恢復了先前那副爽朗的神态。他面对齐中致,颜色恳切,“现在小女已无异议,不知齐大人能否答应在下的这个不情之请呢?” “咳咳……”清了清嗓子后,沉默了半日的中致终于开了口,“齐家上下这么多口人,再多一个自当无妨。齐某也知道瑾夏姑娘和洛生交好,可是……实不相瞒,齐府可能也没有多少安生日子可过了,也许再过些日子,齐某便只是一介布衣了……” 瑾夏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她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瞧了那齐大人一眼,看着他单手托额的苦涩状,心里头亦直打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六月里自己还在这儿时,定是半点类似的消息都没有。难怪后来的那些日子里他都不曾来见见自己,原是家里头出了如此大的事儿……那自己岂不是都怨错了? 可寅君却好似早就知晓一般,未有半点惊异之色:“只要大人愿给瑾夏腾一副碗筷,达则珍馐玉馔,贫则一碗白粥,杜某便感激不尽了!”言罢便起身作揖。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中致便再难找藉口了。他又托着额继续沉默起来。可这一回,身旁的仪清却完全不顾自家老爷的蹙眉纠结,反倒是满面笑容地开了口:“瑾夏姑娘聪慧可爱又讨人欢喜,若是不嫌弃愿在府上住下,我们当然再乐意不过了。是不是呀,洛生?” “当然是了!” 在先前那段漫长的时光里,瑾夏始终未曾去瞧一眼洛生的面貌。与其说是同他赌气,不若说是自己胆怯。她生怕自己一旦瞧见那凉薄的颜色,便再无勇气在这屋中继续安坐下去了。她想当然地认为他会是凉薄的,是不愿的,是厌烦的,可方才那句“当然是了”却着实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我没听错罢,怎么其中竟会有欢欣雀跃的错觉呢? 她终于咬着唇战战兢兢地抬起了眼,不敢正大光明地瞧,于是便略垂着额头睁大了眼偷偷地瞧。藏青色衣摆,撑于膝盖的双手,宽阔的肩胛,微微扬起的嘴角,然后是……满含柔情的眼眸? 看到洛生笑意盎然地注视着自己的模样,瑾夏几乎难以自持。这才是她记忆中最好最贴心的他。这笑容分明是一道暖阳,驱散了过去十多日里自己心头的阴云密布。少女几乎想跑过去拥着洛生,把脑袋埋入他胸前,然后举起小拳轻捶嗔骂:你可算是想明白了! 瑾夏的的眸中溢彩流光,盈盈如泪,面上却笑靥如花,甜美可人。即便她的身上只是一袭素衣,发间只是平常的饰物,可是在这一刻,她的欢颜却是任谁都无可比拟,如同雨后初晴的彩虹般,方一入眼,便引得所有人的称嘆。 这便是相由心生的缘故罢。 ☆、託孤(3) 寒暄半日后,瑾夏终是在齐府安安稳稳地住下了。既託付下了女儿的归宿,寅君也算是安了心。向齐中致深深一揖之后,他同女儿摆了摆手,便独自一人缓缓地像那漆黑的齐府大门行去。没有嘱託也不曾流连,那语气神态平淡得好像自己不过是出趟小门,然后把孩子在亲戚家略略寄放几日罢了,仿佛自己很快很快就会回来,仿佛未来还有无尽的日子相伴。 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仿佛”罢了。 寅君能想到到未来也许会有怎样的狂风骤雨,甚至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他一句都不能多说。只要流露出万分之一的不舍,那鬼精灵的丫头便能猜到事情究竟有多严重。若是让她意识到这一别也许便是永别,她又怎会舍下自己独自躲难呢? 瑾夏丫头,天知道爹是多想再看你一眼啊…… 杜老爷的一只脚已跨出了门槛。他终是忍不住堕下泪来,布满皱纹的面容早已拧作一团,他抬起手握住自己的双颧,略佝偻的肩亦止不住地颤动起来。犹记得你在襁褓中舞着小拳笑颜可人的模样,犹记得你蹒跚学步时摔在地上还哈哈大笑的模样,犹记得你和常秋互不相饶打趣斗嘴的模样,犹记得你第一回见到齐家少爷之后含羞带笑的模样……原以为自己可以安安心心看你穿上红装、待送你坐上八人大轿后隔着帘子听你在里头哭得稀里哗啦,可是未曾料到,这一切转眼就成了怕是再无法达成的奢望。女儿啊,爹这就走了…… 第55页 “爹——”身后忽然想起了尖利的唿喊声,直冲云霄,响彻天际。 寅君几乎有些愠怒。他加快了脚步,欲赶紧离去,谁料身后的丫头却拦腰一把抱住了自己。 “爹……女儿只是想再看看你……”瑾夏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听得杜老爷心都碎了。他又何尝不想转过身将女儿拥入怀中然后永不放手呢? “傻丫头,这么大了还成天哭闹,让人家看笑话呢!”寅君的强压下喉中的颤动,声音沉沉。他蹒跚着转身,温柔地轻拍着少女的肩头,任由她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前襟。沉默半日,方揪着一颗心,硬着头皮颤颤地扯起谎来:“赶紧进去吧,爹又不是再不回来了……” 早已哭成花猫脸的姑娘终于从爹的胸前抬起头来。她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腰背死活不撒手,眸中全是晶亮的泪。在这一刻,原本灵动的眼只是定定地凝视着眼前这张已渐渐老去的容颜。从何时起,爹竟是华发满头皱纹满面了呢? “瑾夏,乖……” 可是少女却只是扬了扬手,让爹低下头附耳过来,然后,轻声在他耳边嘤咛一句:“就让女儿再看看罢。若是从此再不相见,便也不会那么遗憾了。” 寅君愕然。 而瑾夏终是从父亲的怀中挣了出来。她胡乱地抹了抹了泪迹,笑逐颜开,眯着双眼朝寅君挥了挥手道:“爹,赶紧去吧!女儿可等着你来带我回家呢。” “知道了。自己保重。”说罢,寅君甩开衣衫的下摆,视线不曾多停留一刻,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不多时便隐匿在茫茫人群中,再也瞧不见了。 就算明日起自己再无法在你的生命之中出现,但我仍是期待你能满面欢颜地走过余下的每一天。 待父亲的身影完完全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瑾夏终于忍不住蹲下身捂着面嚎啕大哭起来。她的身子蜷成一团,满溢的泪水透过指缝把衣裙浸湿了好大一片。泣声哀恸,经久不绝。 立在远处的夫人仪清亦早就落下泪来。她捏着手绢儿拭着面颊,可泪渍却零零落落,总也不干。瞧见儿子呆呆地站在自己身旁,话也不说只是干着急,她终忍不住重重地捅了他一下:“还愣着干吗?还不去安慰人家!” 洛生踉跄了两步来到瑾夏身边,却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陪着她蹲下身,安静地聆听着少女绵延不尽的哭声。等她哭累了泪干了,抬起朦朦胧胧的眼、撅着嘴边抽噎着便定定地望向眉宇间拧成一团的他时,这位齐家大少爷咽了半日口水,好不容易总算是憋出了一句话,可是,却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我送你的那支簪子呢?” 瑾夏那双刚亮起来的眸子倏忽又暗了下去。洛生瞬间又手足无措起来,他恨自己又说错了话,正皱着脸浑在身上下摸方绢时,却忽听见蹲在面前的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以为今日是去逃荒呢,所以这么显眼的东西当然是收起来了。” 行将正午的日光渐渐挪移到了两人身上。方才那一场痛哭仿佛将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抽了去,而此刻的暖意却刚刚好抚着背嵴。 爹,无论如何,我都会勇敢地走下去。女儿知道,你最喜欢的便是我的笑了。而且,女儿相信,爹的眼光从不会错。 只是,倘若哪日,这个你託付的傢伙若是负了我,你可会回来狠狠地要他好看呢? 弯起的明眸中,忽然又泪光盈盈了…… ☆、并肩(1) 七月廿三,京城赵府。 暑热渐消,空气亦渐渐凉爽了起来,便是有日头的白天,单着一条纱裙也会有些冷飒飒的味道。所以每每看见大小姐只一袭薄衫便在园中漫步时,随侍的丫头们总不免有些惶恐。她们的臂弯中永远都会有一件厚实的披肩,但凡瞧见大小姐一咳嗽一喷嚏或是双手抱臂,便忙不迭地将之递上去,哪怕明知她总是会轻轻地摆手推开。 在丫头们看来,这位新来不久的大小姐着实有些令人捉摸不透。原本下人们的风闻耳语间,她的身世背景早已被编述得有模有样,几乎人尽皆知。虽说得了赵家大小姐的名份,可是大家的态度大多是淡漠的,想着这个麻雀变凤凰的小丫头多半不过是个平庸角色吧。若非老爷严令在前,不得懒散不得怠慢,这位大小姐兴许会暗受不少闲气呢。 可是时日久了,她们却真真被这姑娘给迷住了。虽是少言寡语,可说出口的每句寒暄却总是和和气气、恰到好处,让听者如沐春风,自是欢喜。她没有其他官家小姐的娇媚之态,也不似那些一夜富贵者般骄横戾气,只是每日垂着青丝不施粉黛,身着一袭薄薄的纱裙,雨天在屋中读书写字,晴日在院中观花弹琴。渴了便自己倒些清茶,饿了就随手拣几块点心,简直如餐风露宿般恬淡,且很少唤人来做这做那。丫头们得了清闲自然会说小姐的好,可她们却无从意识到,真真吸引到自己的,却是那股身虽困于深宅,可心神却游弋于天地间的自在。 只有偶尔那祝岱荣公子前来相邀时,画扇才会穿上合时宜的素色锦衣,淡淡地涂抹些脂粉,然后与之相敬如宾地到处走走,一路上不过是谈些风闻趣事,纯属消磨时光。虽说面上是琴瑟和鸣,可岱荣心中多少有些打鼓:这段日子里,画扇姑娘对自己可比那日在永定门外淡漠多了,莫不是自己又说错了些什么话么? 也许是想逞逞威风吧,有时岱荣会提起府衙间的一些风言风语,有关案宗,有关事端。可是画扇却全不愿意听闻,但凡男子一开口,总是被她固执地一口回绝了去:“你们男人间的杀杀斗斗还是不要同我谈论比较好。画扇不过一介女流,只爱些风花雪月的浅薄之物,还请祝公子见谅。” 于是岱荣只得闷闷地走,满腔热血终是敌不过身旁这个身量小小的却满身雪花的冷姑娘。 其实画扇何尝不想探听些什么?京城杜记的罗掌柜被捕一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想起出事前几日方把常秋送走,画扇不禁心有余悸。倘若当时他未来得及成功离开,兴许之后就再也走不脱了。此时无论他将何往,人又在何处,只要远离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一切也许还会有转机。 微凉的天气最是惬意,天高气爽,流云暖阳。女子展着眉垂着眼,任凭身旁高大的男子絮絮叨叨,自己不过是应个卯儿般的莞尔轻笑。 她不是不想听,而是不敢听。就算是自欺欺人吧,只要听不见坏消息,便当作全是好消息。那罗掌柜被判罪也好,杜记被封铺也罢,只愿他是平安的,其他的一切便都无关紧要了。 哪怕他错解自己的心意,哪怕他从此忘了自己。 而自己,也该从此对他不再念及罢。 若不是那个远道而来的包裹,也许画扇便会一直这般自在下去,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晨钟暮鼓,寄情花木。 “小姐,这朵茉莉绣得好生动呀!”梅香捧起刚刚送来的绿色绣囊,爱不释手。她是画扇仅有的一个贴身丫鬟,小小身形圆圆脸蛋儿,一笑便是一口白牙两个深深的酒窝,年龄尚小,言语却直白而爽快——没错,梅香就是七夕那日在画扇的闺阁外知会她去妆扮赴宴的小丫头。原本夫人瞧她年纪小,于是想留在身边随意差遣着干干杂活儿。可后来元城看着画扇喜欢,便作了主派她去服侍小姐。 第56页 “生动归生动,可针脚却不够平整呢。”画扇接过绣囊,面上虽是泛着浅笑,可心里头却满是怀疑。看这包裹的来处,想必是静妤所为,可她为何要在这种时候寄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东西给自己呢?凭她的手艺,想必能绣出更好的花样吧。 画扇轻轻地抚着绣囊上的茉莉,面犹微笑似念着寄物来的人儿,可指尖却暗暗下着力气。不久,便觉丝布之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丫头,果然是有什么事儿要告诉我罢。 “梅香,我觉得嗓子有些干涩。能否去厨房帮我带一碗银耳羹回来?”言罢,女子还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你是知道我不喜甜食的。” “当然啦小姐!我这就去!”丫头蹦蹦跳跳地离开了房间。可她却忘记带起门来,一阵大风吹过,画扇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天气何时竟凉成这般了。”喃喃自语间,女子飞快地阖上了房门。梅香是个没心思的丫头,方才自己既提了不喜甜食,那她一定会在厨房里瞧着厨娘炖好了才罢手,所以一时半会儿间怕是回不来了。且自己进府后一向淡泊,于是府上同自己来往的人亦是少之又少。 不多时,画扇便翻箱倒柜找出了那只自己好久不用的针线包,然后从里头拿出一把快生锈的小剪子,打开绣囊便嗤拉嗤拉地剪开了缝在花样背后的那片新针脚。 除了外头的那封只有日常寒暄之语的简讯笺,夹层里头还塞着厚厚的一沓纸,和一把挺大的黄铜钥匙。也许是由于路途遥远多日堆挤,那些纸页早已又皱又软,每张虽都不大,可上头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歪歪斜斜的字儿。女子草草地扫了一眼,几乎弹眼落睛,却又不敢细看,只得胡乱地摺叠起来,然后一股脑儿锁进了自己的箱子中,欲留待夜里无人时再细细阅览。 外头大风渐起,木门也被吹得有些晃动。忙忙藏好东西的画扇长舒一口气,回到圆桌边安静地等着银耳羹,面上却皱着眉头佯似苦笑着:时隔这么些年,这丫头还是不忘给我找些事儿来忙呢。 ☆、并肩(2) 之后的两日中,但凡遇着无人之时,画扇便会拿出那沓皱巴巴的纸来反覆地读,可越读越觉得一身冷汗。静妤抄誊来的全是黄家收受贿银的记录,年月、人物、数目一应俱全。即便画扇不谙刑律,但光看这骇人的银两,若是为真,想必黄家定是逃不了一顿重责。 看着静妤凌乱的笔迹,女子不免有些心酸。对于一个常年不提笔的姑娘来说,这么多字,她定是写得很仓促很吃力吧?画扇觉得自己的这个妹妹简直疯狂,她分明已是那黄奇甫的人了,倘若黄家一倒,对她自己绝对是百害而无一益的。纵然先前有千般恨万般怨,又何曾能恨到愿同归于尽、烈火焚身呢? 那封信笺中,静妤的口气云淡风轻,不过是讲些日常的琐碎小事,可末了的那句结语,现在想来,却觉得悲怆无比:“姐姐身家显赫,只怕是不明白妹妹的心境。妹妹不过想做些对的事,只可惜人微言轻,一切竟全由不得自己。姐姐想笑话便笑话罢,只要能把自己这可笑之意当真了便好。” 你执意要如此吗? 沉思过后,画扇终是狠下了心,决定把这证物呈给自己的父亲。姑且不论这些字纸究竟会不会派上用场,一想到那个柔弱女子此刻坚定无比的请求,她还是决心放手一试——若是成了,只当是为百姓谋了福祉,也算是弥补上了自己帮常秋逃走的罪过;若是不成,那便让静妤安安心心过日子吧。这辈子还有好长,何尝这么容易便走得完? 元城重重地丢下了手上这沓刚读完的旧纸。长久地沉默之后,他终开口冷冷问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眼见着爹的面色从温和转为严厉,画扇不禁心头一颤。既是足以掀起一阵滔天巨浪的大事儿,那便无从隐瞒了。定了定神后,画扇终是决定和盘托出:“不知爹是否还记得,在聊城时女儿曾向您提起过凌姨过去收养的一个姑娘,名为静妤。” 元城闭目一思,然后很快又睁开了眼:“我自是记得,当时还夸了你凌姨温和纯良。不过,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那日在黄府时,她已是那黄巡抚的儿媳了吧。难不成这记录还是她寄来的不成?” “爹记得不错,静妤妹妹确实已经是那黄府的姨娘了。”画扇略略顿了顿,本想梳理下之后的话头,可却见到元城面上怀疑的神色越来越浓,只得硬着头皮先把问话给答了,“而这沓记录,也确是她寄给女儿的。” “可笑至极!哪有人会主动揭发自家人的!更何况那只是一个丫鬟出身的弱女子。做了人家的姨娘,便是在家中受了些委屈,也断断不至于下此狠手吧!”元城抬起双眼,定定地瞧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儿”,月色下,身形纤瘦,轻裳翩翩,虽说容颜不似素颀,可这脱俗的风采却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此刻她眸中那些许的躲闪和不安。我既已放了他走,莫非,他还不死心吗?难道这次,又是新一轮调虎离山之术吗?“画扇,你可确信这是你那妹妹的字迹?你可千万别受了他人的……蛊惑啊。” 画扇不禁吓了一跳。“蛊惑”这二字实在太重了,她当然是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的父亲究竟何出此语。看着元城紧锁的眉心和直视于自己的沉沉忧虑,她很是无措,心想着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与其藏着掖着静妤的恨,不若索性把事情摊开,摆上檯面讲个清楚。 “女儿确信这是静妤的自己。从小我们姐妹俩一同习字,由于我略长几岁,且从幼时便开始临帖,所以待静妤来到家里时多少已会写了些。她学得慢,又怕凌姨责怪,便常常央着我代她写上几页交差,而她便以代我做些家务事儿作为回报。那是静妤担心凌姨会瞧出咱作假,但凡有闲余便仿女儿的笔迹练习,久而久之,练得也算是像模像样了。虽说凌姨从未揭穿过我们俩,可女儿觉得,她多少是心里有数的罢。”说起少年往事,女子的眉间不禁流露出淡淡怜意,甚至连唇角的笑亦暖了起来。 她随手拿过一张白纸,然后将笔尖轻轻蘸了蘸墨,略略思量后便提笔挥毫、一蹴而就,片刻后,纸上便留下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十个大字,笔触流畅,绝无造作刻意之处。她将纸铺于元城面前,恳切地说道:“静妤在别家做了多年侍女,怕是久未练字、不谙笔性了。眼下她的字虽歪斜不整,可还望爹细细比对一下,这纸上的字形和笔锋之处,是否同女儿方才所写有些许相像呢?” 元城面无表情地瞧着画扇写完了字,然后抬起头来冷眼注目着她的神色。先前的闪烁仿佛消失了,此刻,女子的眼神中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坚定。 “听起来还挺像这么回事儿的。”元城拿起桌上的纸,映着月光粗粗地看了亮眼便随手放下了,也不提像或不像,也不笑也不怒,却佯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当你说的这些全是真的,可这静妤姑娘为何会试图来告发自己的相公呢?她可知道,若她所言属实,待圣上判了黄家的罪,她的后半辈子也不得安生罢。” 第57页 “爹有所不知。在嫁入黄家当姨娘之前,她曾在别家当过侍女。而这‘别家’不是他人,正是前几日才被弹劾贬谪的聊城知府齐大人。且齐、黄两家积怨已久,齐家原本待静妤视如己出,所以女儿想着,妹妹可能是从哪儿知道了这弹劾的奏摺是黄大人所呈,于是才心存怨恨罢。况且——”画扇攥紧了拳,缓缓走到元城身边,自己终于也止不住怒意,“况且,若不是黄家无耻要挟,妹妹根本不会嫁去他们府上!”然后,她便将黄府要挟强娶、齐家无奈偷梁换柱之事细细道来,说道后头自己也不禁哽咽了。 说好的守望竟成空,只留你命运多舛、独自沉浮。静妤,姐姐本不该丢下你才对…… 一弯残月,萤火凄凄。夜风轻悉,凉薄人心。 元城终是缓缓立起,绕过长桌,将泪流满面的女儿揽入自己怀中,语气中也恢復了往日的柔情:“你且别难过了。这件事我会派人去好好查探的。只是可怜了那静妤丫头,无论结果如何,这一辈子好坏全算是毁了。” 怀中的女儿只是呜呜咽咽。这么些日子里,元城还从未见过这个淡泊自在的姑娘何时竟能失控成这般。 女儿啊,爹怜的又何尝不是你呢?命运多舛,孤身漂泊,忍让聪慧,痛却不与谁说。也罢也罢,即便是调虎离山爹也认了,就当是过去的十七年中欠你们娘儿俩太多,于是这回索性还个够罢。 ☆、远走(1) 便是再不愿,该来的还是会来。金銮殿上的硃笔御诏终于飘飘荡荡地抵了聊城。“聊城知府齐中致于任上行为不端,勾结疑犯,难当一城之表率。故自即日起撤其知府之职,限七日内搬离知府官衙。钦此!” 黄家父子的笑声几乎传遍了全府,尤其是黄奇甫,在府上但凡见着个人就一把拦下,必须得陪他好好乐一阵才肯撒手放人,扰得府上的家丁丫鬟们个个风声鹤唳,一得闲了便躲在自己的小阁中,都不敢往外挪一步。 一日,云心在院中险些遇上奇甫,所幸她眼尖,远远地瞧见了那身影便赶紧收了脚步,然后绕了远路回到姨娘房中,一边飞快地关上门,一边小心翼翼地轻抚胸口道:“这少爷究竟是着了什么魔?又不是自家升官儿,有这么高兴么?” “自然是有了。”静妤拿起茶杯轻啜一口,然后又端端雅雅地放了下去,头也不抬地继续埋眼书页中:“两位大人十多年的恩怨,如今一朝了了,且是自己这方大获全胜,对手却一败涂地,叫他如何不狂喜、如何不爽快呢?” 云心愣愣地看着静妤,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呆呆地想着,自从习了字阅了书之后,姨娘果真与从前不同了。好似完完全全褪去了往昔小家碧玉的模样,即便是终日薄妆素服,可那言辞神态中的大家闺秀风范却日臻浓厚,简直有几分宠辱不惊的味道了。纵然是这回齐大人遭贬这等重大之事,她看起来却也好像个没事儿人一般,从不主动提起些什么。偶尔自己说到两句,她的回应却仿佛在叙述别家的故事一般平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是姨娘,那齐家是你的娘家呢。就这么不闻不问,真的好吗?” “那我又能如何去闻、如何去问呢?”静妤终抬起头来,淡漠一笑,眸中似闪过一瞬晶亮,可很快便又黯淡了下去。 可云心未曾听出这句话中的悽苦,只当姨娘有意做些什么,不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么想着,她便开口应道:“或许姨娘可以试着去求一下少爷或者少夫人,说不定能让你在齐大人迁居之前再去见上一面呢?” 静妤尚未开口,却只听得“嘭”一声巨响,房门便被狠狠地推开了。能这般热血沸腾的还会有谁?门外立着的正是已疯癫了好几日的黄家少爷奇甫。 瞧见少爷忽然造访,云心自然是忙不迭地福身请安,可奇甫却好似毫不在意。一阵哈哈大笑后,他终是开口说道:“云心说得不错!今日是那齐老头搬离府衙的日子,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话虽是顺着随侍丫头说的,可奇甫的眼神却直直地盯着静妤,一刻也未曾离开过。 静妤不语。她只是收回了先前曾停留在奇甫身上的目光,然后安静地垂下头去。 奇甫却满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到了女子对面的椅子上:“哈哈哈!我可真希望你能去看一看啊!能亲眼目睹这嚣张了一辈子的齐老头灰头土脸地离开,还有那齐洛生和他那俊俏小新欢的落魄模样,定是极爽快的一件事吧!哈哈哈!今个儿大爷大发慈悲,这就允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出门去吧!” “我不去。”清清亮亮的语调掷地有声,女子甚至连眼都没曾抬一下。 奇甫挑了挑眉,笑容有些僵硬。他原以为自己面前这女子会哭着求他、磕头谢他,谁料她竟如此坚决地拒绝了他的意。“哟!别这样嘛,别一听到那齐少爷有了新欢便不乐意去啊。上回是谁说的‘想念爹娘’?怎么这会儿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去见上一见了呢?” “最后一面”这四个字戳得静妤心口生疼。她轻轻抽了口气,蹙起了纤细的柳眉,可口中蹦出的仍是那三个干脆锐利的字眼:“我不去。” 空气中瀰漫着危险的味道,似有什么将一触即发。 奇甫向前倾了倾身,细细凝视着女子正对着自己的侧颜——细密的眉尖、微微上扬的眼角、挺拔的鼻樑、流畅无棱的下颌骨、以及洁白无瑕的面容,分明是一副柔若无骨的可怜模样。难不成她还敢同自己对着干? “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黄家大少爷的话语中渐渐升起了恼羞成怒的意味。 “我不去。” 静妤站起身,欲离开奇甫的视线范围。可奇甫却也跟着站起,他一步便绕过不大的圆桌,然后一把拽过女子纤细的腕,不由分说便拖着她大步向外走去,任凭女子在他身后不停喊着“放手”,而黄家少爷只是无动于衷。 静妤终究是不再挣扎了,她任由奇甫拖着拽着,也不觉疼,只是步伐凌乱地跟着,也不知是走还是跑不多时,两人便来到府中的马车旁。也顾不得车夫惊恐的表情,奇甫一把将静妤推进车里,阖上幕帘,然后厉声吩咐道:“去齐府!不到那儿绝不能把她放下来!听见了没?” “是!是!少爷!”车夫忙不迭地跳上车前的坐板,整了整缰绳大喝一声“驾——”,车轱辘便悠悠晃了起来。 “爷想让你去你就得去!哈哈哈……”黄奇甫的狂笑声渐渐淹没在车轮的转动声中。静妤安静地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思绪却一片纷乱。老爷,夫人,静妤不是不想见你们,只是不忍见你们痛苦伤心。静妤没帮上忙,心有愧疚,亦无脸面。既然此生无缘共进退,不若断了念想,各自遂了各自的命罢。 还有少爷……静妤该为你高兴才是吧。 ☆、远走(2) 不多时,马车便到了齐府门外。由于正值迁居之时,于是府门外停着两辆挺大的厢式马车,顺便占去了沿街的一半地儿。黄府的小马车只得在近旁的小巷中找个地儿停了下来。 第58页 静妤下了车后,只是愣愣地瞧着身边再熟悉不过的旧年砖墙,忽生怜嘆。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人离开,府还是府,家还是家,谁料才这些时日,这栋高墙背后却再无故人了。那些早深入骨髓的旧年时光,真真切切,再回不去了。 正迟疑间,忽闻府门处传来了唧唧喳喳的说话声。静妤慌忙贴墙而立,欲藏起自己。不一会儿,便瞧见小厮丫鬟们提着各色包袱鱼贯而出,闲笑交谈之声掺杂在一起,虽完全听不清内容,可静妤却觉得他们的面上不似自己想像中愁绪万千,反而漾着笑意,精神抖擞,根本不像刚遭受贬谪之痛,却像平常人家购置新宅之后的乔迁之喜。 这么瞧着,静妤的眉头亦展开了几分。兴许那日老爷尽是肺腑之言吧,卸甲归田确是乐事一件呢。女子唇角轻扬,心想着不知奇甫少爷看到这样的场景会不会气炸了去。也许不会吧,就他那轻浮劲儿,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明白齐府上下此刻的轻松是因何而来吧。 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轮行装之后,府门外忽安静了下来。说笑声渐消,凌乱的步子也渐渐停了下来。家丁丫头们在府外随意地站成了几排,先前的愉悦倏忽间全不见了,人群中偶尔还会冒出一两声低低的啜泣。曾彼此宽慰过该笑着面对离别,可真到了这一刻,悲伤却仍是肆意而至。 第一个攀上马车的是正经的齐家小姐雅安。她似比从前长高了些,可却显得愈发清瘦了。她垂着头一言不发,可瞧着边上丫头们逐渐掩面的场景,多少能猜到这雅安小姐大约是面含凄楚罢。躲在墙角的静妤心头不免抽紧了几分:小姐,你的身子可养好了吧?一路舟车劳顿,千万保重才是! 不多时,却闻得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从人群中跃了出来:“这是在哭什么呀?不是说好了谁都不许难过的吗?”只见一个身形小小却步伐雀跃的女子一下子扑进人群之中,将垂泪的丫头们拥了个遍,轻轻拍着她们的背嵴,低语喃喃。一时间,哽咽声此起彼伏,原本努力忍下的泪在炙热的宽慰之语里却是再藏不住,终汹涌澎湃地倾泻而出。 “你看看你,又帮了倒忙不是?大伙儿原本都没哭,可被你这么一招惹,便全都哭花了脸了。”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边说边缓缓走到马车旁,一边还引着瑾夏从一拥而上的人群中渐渐抽身。 女子踉踉跄跄地行了几步,总算来到了男子身边。她抹了抹面上的泪痕,抿起薄唇,低下头却又睁大双眼偷偷瞧了瞧男子的面容,见只是寻常逗趣,便低语娇嗔道:“我也不知会变成这样的……” 男子未接话,只是扬手替她扶了扶发间那支晶亮剔透的粉玉贊,然后便提着少女的胳膊将她送上了马车。待她消失于幕帘之后,男子转过身,满目惆怅地瞧了旧居好一会儿,漆黑的门,陈旧的匾,儿时爬过的树,跨过无数次也绊过无数次的门槛……直到眼睛禁不住泛酸,他才回头向着人群用劲挥了挥手,然后一跃登上马车,再也无从回头。 “少爷……少爷……”人群中爆发出新一番呜咽之声。 静妤只觉自己好想同他们一样,在此刻能毫无顾忌地喊出声来。这个曾同自己一起嬉笑逗趣、也令自己魂牵梦萦过的男子,终是要完完全全离开自己的世界了,从此再也不见,再也不言,再也不遇。虽说自己早就死了心,可从今日起,真真是半丝期待都不会再有了。 少爷,你可知道,静妤可不舍了。 还是少爷,你都已经不再会想起静妤了呢? 不过,亦只有不舍而已吧。这个玲珑女子笑靥如花,如春风中一支新绽的桃,便是自己都心生怜意,更何况少爷呢? 躲在墙角的女子心思平静,嘴角微扬。若你们在远方一切安好,我便无可挂碍了。少爷,你可不能负了人家。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待前知府大人齐中致和夫人仪清登上马车时,原先只被占了一半的道路此刻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便是静妤栖身的那条小巷里也陆陆续续地立了不少人。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些是来瞧热闹的,但大多是真心来为齐大人送行的,甚至有些老人,自己的衣裳尚且破旧不堪,可手里却还提着瓜果糕饼想让大人带去在路上吃。仪清不禁红了眼,中致一边向着外头唿喊着“齐大人”的百姓们挥手,一边轻揽着夫人的肩,低声道:“都是我的错,竟让你在这个岁月里还得受一次迁居的苦……” “老爷,千万别这么说。”仪清拿起手绢儿轻按了几下面颊,慢慢地摇着头道,“无论如何,咱一家人还能平平安安地在一块儿,那便是福了。仪清只是捨不得这早就住惯的屋子,还有这些处了这么多年的邻里百姓和下人们。家底全能搬了走,可是情却半分也带不去呢……” 巨大的马车终是缓缓动了起来,而情切的人们亦缓缓地跟着它前行。中致只得更用力地挥着手,喊着“大家赶紧回去吧”。幕帘且为放下,可马蹄车轮重重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已然盖过了仪清那尚未说完的最后一句话:“……还有静妤那个丫头,我是怎么也舍不下呢……” 静妤当然不曾听见这句话。待人群渐渐散去后,她亦无声地踏上了回府的路途。不知何时,泪水早已满溢了面庞,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淡漠地迈着步子,边行边嘆,终于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了。那些曾令自己视若至亲的人们,终于全部离开,一个不剩了。 淡淡凉风中,两行清泪沿着面颊一路滑落,沾湿了髮辫,沾湿了衣襟。可女子只是自顾自朝前走着,丝毫不在意来往路人或笑或敛的目光。 娘,你说我还走得下去么?娘,我好想你……娘…… 而另一边,一个身着深褐粗布衣裳的老者也默默转身离开了齐府外。比起十多日前,他的背嵴仿佛更佝偻了些,面色亦憔悴了不少。可他的眼中却绽着暖人的笑意,牵起了满面皱纹。 我的宝贝瑾夏,瞧见你笑着离去,爹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哈哈哈…… ☆、远走(3) 马蹄疾驰,一路向东去。不多时,齐家一行便离开了聊城。 看着这个自己辛勤耕耘了数十载的小城渐渐成为歷史,中致不禁感慨万千。年少时,自己也曾踌躇满志、寒窗多年、胸怀苍生,寄情于天地间。在聊城洒下一腔热血,虽自认问心无愧,可终换来个落魄离去的结局,不禁可悲可笑可嘆。天下福祉不及官吏喜乐,肺腑忠言不及马屁一通,所幸自己尚能两袖清风、举家远走,不曾被陷下牢狱、妻离子散,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黄周正啊黄周正,我是不是该多谢你送了我这一程呢?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悲悲戚戚的情绪亦逐渐消散。洛生和瑾夏二人一来一去的斗嘴学舌着实有趣,且不论一贯慈爱的仪清,便是常年胆怯多忧思的雅安也笑得合不拢嘴。和风凉爽,笑意昂扬,谁能想到这车上竟是背井离乡的贬官之人?光看这欢乐劲儿,简直像是趁着天高气爽出门远足的一家子呢。 第59页 看着身旁活泼俊俏的姑娘,洛生亦心生感嘆。先前自己怎么就这般愚蠢,险些又错过了一段好姻缘。若非娘点醒了自己,也许自己真的会成为一个自作孽的蠢货。 乞巧节后那一日,洛生本是去杜府探访瑾夏,谁料才去了不多久,便因一顿口角悻悻而归。仪清本就是个细心人儿,早先几日她便发现了洛生的心神不宁,这日一瞧见他归来时面色难堪,心里头便明白了几分。几番探寻之后,洛生终是将心事和盘托出。 “娘,那日若是你瞧见静妤的模样,自然也会心生怜意的!”洛生抓着衣摆,神色狰狞,“一想到她为儿子、为家里吃的苦受的累,儿子怎能还有闲心去招惹别家姑娘呢?这不是负她太甚么!” “不忙不忙,先喝杯茶吧。”仪清端起小桌上的茶杯,温和地递到洛生面前,待他接过去后,才悠悠开口道:“这茶是用五月里的茉莉花瓣儿泡的。每到初夏,静妤便喜欢去园子里摘些花朵儿,在烈日底下晒干了之后用清新的荷叶包上,置于阴凉干燥处,待天气凉爽些便可拿来泡茶饮了。这孩子顶喜欢茉莉了,就连画的样儿绣的图儿多半也都是茉莉花朵呢。” 洛生听着有些茫然:“这些事儿儿子亦知晓,可好端端地娘扯这些花儿做什么?” 看着儿子拧成一团的眉心,仪清哑然失笑。半刻后,她方敛了神色,满面认真地瞧着洛生,一字一顿道:“娘是想告诉你,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像静妤这般爱花之人尚且明白此理,洛生你怎么就想不通了呢?” 不顾洛生满面惊讶,仪清却不紧不慢地继续往下说道:“不瞒你说,爹娘确曾有过将静妤给了你的意愿,可想你们二人年纪尚小,一时半会儿间也不急于成家,便一直未曾点破。静妤是个难能可贵的好姑娘,乖巧且明事理,样貌也俊俏可人,待你更是一片真心。只是未曾料到家中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若不是因为我莽撞,只怕她也不会只身闯虎穴,结果落得这般下场!”洛生放下茶杯,双手攥拳,胳臂上青筋暴起,甚是骇人。 “洛生,这不是你的错。若说有错,整个齐府全是错!”仪清的眼亦垂了下来,面含凄楚,心犹不甘,“这一切全是造化弄人啊!齐府上下定会感激静妤一辈子,可是,所谓‘感激’并不该是你这样的。” “娘,那洛生该如何?洛生明白瑾……哦不,那杜小姐待自己是一篇真意,可眼下只觉自己偿不了对静妤的愧,又有何掩面再去接受那杜小姐的好意呢?”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仪清爱怜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人高马大、心思却不够成熟的儿子,慈爱地说道,“既然静妤已经是黄家的人了,我们也再无他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好坏由命,只愿一切如她自己所言,都能顺顺噹噹便好了。而你,若是成天活在对她的愧疚之中,于她何益?于你又有何益?更不用提那痴心候着你的瑾夏姑娘了。静妤是个好孩子,她牺牲自己是为了换来全家的安生,而不是任咱们遗憾的。” 那日之后,洛生细细想了很久。他虽仍是未立即找回同瑾夏亲近的勇气,可却渐渐放下了对静妤的愧。他曾有机会摘下这朵洁白的茉莉,可惜时运不济,只得让她去了别家园中吐香争艷。既是无可挽回,不若愿她安好、愈发灿烂才是。而自己,在感谢其旧年留下的芬芳之时,权且别错过身边这朵下一季的新桃罢。 听罢这段故事,瑾夏亦消解了先前对洛生的误会,经歷过挫折的二人亦比从前更珍惜眼前人了。不过,她却一直都留着当初静妤借给自己的那把染花旧伞,言行见偶尔也会学着静妤的温柔之态,虽然常常会被洛生嘲笑“画虎不成反类犬”。可若无她这颗开心果,兴许这齐家一行的大马车上也不会如此愉快。 “哈哈哈哈……”郊外的官道上,少女爽朗且悦耳的笑声肆意于天地间,灵动且畅快。 “少爷,怎么了?” 疾驰的马车之外,有一高一矮两人路过。经过了不停歇且半躲半逃的长途奔袭,这二人早已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看着身旁的人忽然停了下来,矮了一头、伴当模样的那位不免觉得好生奇怪。 “你可听见方才那马车中有女子的笑声?” “都什么时候了,少爷!哪还有心思管什么女子的笑声呀!我可是早就累坏了。”小厮拖长了声调,似对少爷这离谱行径颇有不满。 也是。“那便快些走吧,前头不远便是城门了。”少爷背起行囊,又脚底生风地走了起来。 天色渐暗,城中的灯火渐渐明亮了起来,那星星点点的光在夜幕中格外温暖,似催促着游子归巢的脚步。 聊城,时隔四个月,我终于回来了。 必是思乡情切了吧,否则,怎么会听见那笑声便想到瑾夏那丫头了呢? ☆、心声(1) 这天气说凉便凉了。只短短几日,秋雨一落,便满街枯叶,凉风萧瑟了。 城中最为热闹的大街上,却是如常的车水马龙。初秋正是新稻米上市的季节,且不过几日便是月圆之日了,于是家家户户都忙着采备些粮食糕点,好做些月饼待团圆之日分享呢。沿街一路,吆喝声、讲价声、你来我往的脚步声、还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嘎吱嘎吱”声汇于一处,嘈杂得很,而人们多半亦行色匆匆,便也没有谁会顾及这街上某一扇蒙尘紧闭的门面了。 偶有些许远道而来的旧客瞧着这门面阖得这般紧不免生疑,可待走近了,看见上头那细细窄窄却霸道十足的府衙封条,却也无暇细问,只顾着连忙调头,大步离去,仿佛生怕有谁看见自己接近过这犯事儿的铺子,然后反而给莫名牵连进去了。 树倒猢狲散,世事不过如此。 而另厢,朝堂上府衙中却捷报频传。在抽丝剥茧般地盘问下,大多案犯皆渐渐松了口透了底儿。越来越多的证物浮出水面,而探案官员的面上亦藏不住笑颜。隐匿多年的大案眼看就要水落石出,叫人如何不拍手称快? 于是几日来,前来献殷勤的的大小官僚几乎踏破了赵府门槛,搅得府上好生喧嚣。但凡是和案子沾过点边儿,便摇尾乞怜欲来分一杯羹。这样的人见多了,就连赵府的家丁们也忍不住冷笑。他们面上虽是恭恭敬敬,可背地里却嘲笑着这些小人嘴脸。倒是元城始终神色淡然。趋利之心人皆有之,他们愿跑便由他们去吧,自己不缺银子也不缺奉承,等他们知晓自己送来的物件儿在这赵府全无留下的必要,便明白来这一趟尽是自讨没趣儿了。 便是躲在那庭院深处的画扇亦被这门庭若市给惊扰了。她自是不愿意探听什么,可小孩子心性的丫鬟梅香却从小厮那里搜罗了不少传言。丫头总想向小姐显摆显摆自个儿路子灵通,可小姐却总不给面子地摆手摇头。于是,这二人间,一个空有满腹言语只憋闷得紧,一个全然不闻不问却又心慌得很;一个微撅着嘴,一个低垂着眼;一个心神不宁,老想抬腿逛去,一个却如树桩儿般定在这鲜有外人足迹的庭院之中,一步也不肯往外挪——那陷于泥土中的盘根错节,既是无人看见,便也无人知晓了。 第60页 不是不想探听你的消息,只是不愿听见任何一句坏消息。 一日,画扇正置身于城中一条不宽阔的繁华街巷。朦胧细雨间,她手执一把旧伞,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行得磕磕绊绊。前头似被什么堵住了去路,可后边的人只是骂骂咧咧地不停步。女子只觉自己被推搡得喘不过气儿来,她很想大喊 一声,可喉头却仿佛被扼住了,怎么也提不起声儿。 举着油纸伞的胳膊渐酸,耳畔的叫骂之声也渐盛。女子狠了狠心收起了伞,而身上的破旧衣衫也瞬时被浇了个透,凉得简直刺骨。她一边抚着臂,一边却觉得雨水扑面而来,浇得髮髻越发沉重。而原本便被人潮遮挡起的视线亦终模煳一片,似怎么也看不清前程了。 好像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哪一年的事儿了?那时自己也曾挤过这般拥挤的人潮呢…… 画扇只觉自己的脑海中混沌一片,一时间什么都记不起来。不知自己身处何处、所为何往,也不知这如潮人群究竟从何而来、将往何至,只是被后头的人不停地推着前行,却没有一步是自己愿走的路。 难道便再无转圜之地了么? 女子眼窝湿润,却不知是雨还是泪。她抬起手臂,用脏兮兮的衣袖抹了抹脸,勐一抬头,忽瞧见前头不远处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一袭白衣,侧颜清俊。瞧这背影,竟然像极了……他! 他不是早就离开京城了吗?自己分明是亲眼看着他出的城关,怎么此刻他竟在这儿!他究竟知不知这京城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人一出现便绝无侥倖逃脱的可能?他究竟知不知为了安全把他送走,自己又在多少个不眠夜里辗转反侧、耗尽神思? 天色越来越沉,女子觉得自己简直喘不过气来。不知为何,在这一刻,画扇就认定了那白衣之人是常秋,她知道自己不能喊叫,于是只想着能赶紧冲上前去催促他快快离开。只可惜事与愿违,越是急切却越是无力,任凭自己如何努力,却总也沖不开这如铜墙铁壁般的人群。前方究竟是什么?竟在此时把路给堵了! 女子只得耐着性子随波逐流,可眼神却始终追随着前头那个白衣男子时隐时现的侧颜。心焦地行了好久好久,她终是瞧见了堵起人群的源头——前方的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儿,身量娇小的画扇看不见圈里有什么,却只听得里头传来了女孩儿呜呜咽咽的哭声,和外头围观人群的啧啧嘆息。那哭声虽不悽厉,可不知为何,却轻易地触到了画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声声扯着这赵家小姐的心。若不是此刻她全无心情去凑这热闹,兴许还真会去给那未曾谋面的姑娘递块手绢儿呢。 可就在这神思犹疑的片刻间,原先视线中的白衣男子竟转眼就不见了!画扇焦急地环顾四周,可哪儿还有那白色的影子?她欲逆着人群去寻,谁料才一转身便被后头的人狠狠一推,一时间没站稳,踉跄退了两步,反一下子跌进了那个被众人围观的小圈子。 女子不觉愣住了。还未待她回过神,原先吵嚷的嘆息声和小女孩的哭泣声却倏忽间全都止了。她只觉尴尬,朝着人群摆出了个别扭的笑容。刚想找地儿钻出去,却听得身后那小女孩哀哀婉婉地唤了起来:“姐姐,帮帮我罢……” 这个突然响起的说话声令画扇不禁浑身一凉。这分明是静妤的声音吶!她心头狂跳,却半点儿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想像。但眼下走也不是躲也不是,犹豫半刻,她终是狠了狠心转过身去。 一抬眼,只见一个面容苍白清瘦的女子坐在地上,满脸泪痕,可面上却笑着,笑得瘆人。她垂下的右手上握着一支毫笔,笔尖泛红,而身旁还有一大滩鲜红的血迹。 这可不就是静妤么? 画扇惊叫一声,丢下了手中攥了好久的油纸伞。满地鲜血让人眼晕,她觉得自己腿软了,一步也不敢走近,只是颤颤地探声问道:“静妤,你这是怎么了?” 坐在地上的女子只是重复着那一句:“姐姐,帮帮我吧……” “你不是在聊城吗?何时来的京城?” 听到这句,静妤失神的眸子终于闪出了一丝亮色:“姐姐你煳涂了?这里分明就是聊城啊。不信你看——”言罢,她便抬起手臂,指着一旁黑漆漆的大门,大门之上的匾额里清清楚楚地题着“巡抚府”这三个苍劲大字。 原来这是在聊城。那常秋在此也可以解释得通了。可是……自己又是何时回的聊城呢?自己分明一直在京城才对! 这时,画扇的脑中只剩下一团乱麻,怎么理也理不出头绪。滴滴答答的雨声仿佛把自己所有的念头都浇熄了,时光仿佛凝滞在这一刻,一切全都混乱得难以理喻,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世界越发荒谬。 这便是自己的结局吗? 恍惚间,方才失落的那个高大的白色身影却忽然又撞进了自己的视线。此刻,他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然后渐渐……渐渐……渐渐地转过头来。 他不是杜常秋。 那人憨厚地咧嘴一笑,然后对着自己轻声说了句:“画扇姑娘,你确实在京城呢。你不是一直同我在一块儿吗?” 他是祝岱荣。 ☆、心声(2) 画扇深深吸了口气,可不料却呛进了凉风,不禁勐咳了好一阵,然后终是睁开了眼。果然呢,不过是南柯一梦,可却着实把自己吓得不浅。 而另一边,丫头梅香一听见这床帐里的动静,便急急上前来侍候小姐更衣。她一边轻拍着女子瘦弱的背嵴,一边拧着眉关切问询:“小姐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儿,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回想梦里起那人挤人的场景,画扇不禁哑然失笑。这原是自己四年前的经歷。那时家中刚办完凌姨的后事,自己便执念丢下了只十岁的妹妹静妤独自离家,可谁料刚出门便赶上了人挤人的端阳庙会。那个时候,自己瘦小的身上还背着一把沉重的旧琴,然后在人群里被这般推搡着,多少次几乎失足摔倒,跌个嘴啃泥。虽说现在想来完全不觉可怕,可这般经歷对当年那个举目无亲的孩子而言确是惶惑得很,漫漫人海间,只觉前路未卜,生死茫茫。 原以为早就遗忘了,谁料这会儿却又梦到了。 瞧着自家小姐似无大碍,梅香便也放下心来。她麻利地帮画扇披上罩衫,然后扶她至梳妆镜前坐下,神色欢快道:“那小姐便赶紧梳洗一下吧,祝公子已在外头等了好久了。” 听闻“祝公子”三字,画扇的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方才脑海中那个憨厚的笑颜忽又浮现至眼前,虽明知全是梦境,可回想起那种使不上劲儿也挣扎不脱的无力感,女子却仍有种直冒冷汗的感觉。 “我不去。” “啊?”这出人意料的拒绝令梅香不免一惊,以至于丫头那只紧攥着小姐髮辫的手不小心多下了分力气,让画扇痛得不禁轻抽了口凉气。 “哎呀!”丫头满面愧色地赶紧松了髮辫,扬手轻揉了揉那圆脑袋上被自己方才拽痛之处,半刻后,才又拿起发篦在乌亮的青丝间温柔地梳将起来,而黄铜镜里那微蹙的双眉也渐渐平展如常。“小姐,这又是为何呀?祝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论家世也算能够得上咱们。而且,您应该明白的……老爷对这事儿很是上心呢。” 第61页 正是由于太上心了,才不能任之渐行渐远。即便註定无法纵情一世,也不该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给缚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是不想见罢了。你且帮我回了他罢。” “小姐……”梅香拖长了语调,似赌气般地盘弄着画扇的髮辫,“平日里小姐午歇不过半个时辰,所以方才见祝公子前来,梅香便让他在外头略等一等,心想着小姐过不久就会起来了,谁料今儿个竟歇了这么久……本就觉得怪不好意思了,可这会儿却又闹上这么一出,若是让那祝公子白白等了一个下午,梅香心里头怎么过意的去呀?” “所以呢?让自家小姐不高兴就能过意得去了?”画扇轻挣了几下,秀髮便从丫鬟的指尖脱逃而出,乖乖铺满了女子瘦弱的背嵴。她直起身子,没走两步便回到床边,大大咧咧地坐下,明亮的眸子直视着丫头的眼,然后半是娇嗔半是任性说道:“任凭你如何劝解,今日我便打定主意不见他了!” 梅香哭笑不得,简直辨不出这小姐究竟是不是真像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决绝。良久,还是她先嘆了口气:“罢罢罢!我还是去回了他罢,就说小姐睡醒了却觉身子不爽利,且让那祝公子下回再来。” 丫鬟绞着手指撅着嘴,摇了两下脑袋便往外走,可步子却放得极慢,好似就等着画扇瞧她可怜,能心软一软。临至门槛,身后终是如愿响起了轻唤。梅香满心欢喜,以为小姐终是回心转意了,可待她抿唇浅笑着回过头去,却听得一句:“还是别哄他罢。就说是我不想见他。” “小姐!”丫头急得连连跺脚,“那祝公子确是一片真意啊,你当真要如此践踏吗?” “践踏”二字说得够狠,画扇听了心头亦不免一颤。她本想反驳,可这一刻竟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白,思前想后,反倒觉得梅香的话一点儿不错,就是自己自私任性,随意践踏别人的真情一片。 可是,若此刻虚情假意,难道还能哄他一辈子不成? “就这么说吧,好坏都是我的错,全赖我身上便是了。” 梅香没再说什么,她明白,这便是决绝的言语了。只是当丫鬟离开绣阁时,空气中飘来了一声长长的轻嘆,也不知是在嘆那公子寄错了情,还是嘆这小姐错过一段好姻缘呢。 而画扇却站起身,兀自走去另一边的窗户旁,静静伫立着。她轻咧了咧唇,方才明亮的眼眸此刻却迷离了几分。 真是遗憾啊,便是在梦里也见不到你呢…… 自那日拒绝了祝家公子后,梅香每日都会在画扇耳边叨咕几回,说这事儿老爷绝不会放任不管,所以小姐还是早点儿准备个说法云云。每每听到这样的句子,画扇只是笑笑,却不多话。梅香这丫头口舌永远不得闲,可是说也奇怪,这淡漠清冷的赵家小姐非但不嫌烦,日子久了,反而会同她一块儿碎语逗趣。 “爹要来便来吧,难道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小姐啊,你也真是好生奇怪!其他少爷们平日里在外头纵然耀武扬威,可一见到老爷却个个都似老鼠见了猫,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老爷说什么他们便应什么,一句不敢怠慢。倒是小姐你——”梅香弯下身子,凑近了坐在圆桌旁托着腮的姑娘,圆熘熘的眼睛盯着那双略含笑意的眸,似欲探个究竟,“平日里总是一副懒散怕生的模样,见谁都不情愿。可这次忤逆了老爷了意,却又不见你有半分惧意……” 细长眼眸中的笑意渐浓。傻丫头,这不是什么胆识智谋,不过是自己没什么可失去的罢了。 果不其然,不出两日,元城便自个儿找来了。 他面色肃穆,威严十足。梅香只觉房中忽然一片森冷之气,于是便偷偷对画扇使着眼色。可画扇却不以为然,指勾弦动,音韵不绝。便是元城走近时,节律也未曾慢过一拍。直到一曲终了,余音散去,她才淡然起身,给父亲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 元城颔首,然后扬手遣尽了丫鬟侍从。木门轻轻阖上,狭小的闺阁中只剩下昏黄的烛火,和从窗棂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月光轻洒在银色的琴弦上,泛出夺目的光,让元城不小心也迷了眼,沉默良久,无语凝噎,只觉那个坐在琴边低眉信手的身影仿佛也拨动了自己的心弦。 这琴音註定是自己半生的劫。 只是为何,眼前这小人儿的音韵中总是透着些许过尽千帆的沧桑感呢? “你不喜欢岱荣,对吧?” 画扇一愣。她原以为父亲会试图绕着弯子来提点自己,却从未料到竟这般直白。 “是”。既然爹已开门见山,自己何不以诚相待? “可爹觉得,岱荣是个不错的孩子,况且你也瞧见了,他始终待你真切。若是将你託付于他,你的生活自是安稳富足,而爹亦可放宽心些。”元城面上的严肃终是渐渐淡去了,面前的女儿看似老成、尝尽冷暖,可她仍不过就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心比天高,却不晓得平淡才是人生的归途。 可这十七岁的姑娘却忽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那么,爹可喜欢夫人呢?” “你……”元城有些恼怒,这丫头简直是恃宠而骄,要不怎敢问出这样的话?他狠狠地瞪了画扇一眼,一挥衣摆,大步走向了房间的另一侧,背对着女子,声音沉沉,“夫人伴我数十载,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府中上下,我怎能不喜欢她?” “夫人当然是可敬的。可即便如此,这些年来爹却仍会挂念娘亲,这对夫人而言又何尝公平呢?” “这便是你不愿意同岱荣在一起的原因?”元城的声音中并无惊讶,只有淡淡的无可奈何,“在你心上已有他人了,是吗?” 果真是知女莫若父啊,画扇不禁展眉莞尔。她的指尖随意地抚着木琴边缘的雕花,良久,终是低声应了一句:“是。” 元城长嘆。 月色如烟,明明灭灭。女子纤瘦的身影映在墙上,在昏黄烛火的摇曳间被拉得很长很长。元城愣愣地看着墙上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几个月来自己操的心思、花的精神,就像这被拉长的影子般,原来尽是一厢情愿的虚幻。 “因他在,你便不愿接受岱荣,或是未来出现的任何一个谁,是吗?哪怕你们此生无缘厮守,註定天各一方?” 元城的话说得极慢,几乎一字一顿,而画扇的惊却是一层深过一层。她挺直了背嵴,却不敢转身,只是垂目凝视着泛着微光的琴弦,怔怔地说不出话。 哪怕此生无缘厮守,哪怕註定天各一方。 真是可笑啊。还以为自己有那么几分小聪明,原来早就被看得透透彻彻。 “若真是如此,那画扇也只有认命的份儿了。”女子面含微笑,缓缓立起。朦胧月色洒在女子清秀的面庞上,仿佛有一种新生的力量,让人通透,挥去迷惘。“画扇并非执念之人,多年来见过的是非别离也多到不消再提。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将他忘记,也许那时我已对另一个人动了真心,只是,画扇自己也不知那日究竟是何时,而那人又会是何样貌。祝公子心性纯良,理应得个一心一意待他的好姑娘才是。而画扇,只怕是懒散惯了,还请爹允了女儿,能自在地闲云野鹤去。” 第62页 元城终是转过身来,只见月光下的女子神采奕奕,面无惧色,只是坦然。 果然还是同她娘一样呢,只惊鸿一瞬,却留不长久。为来为去,什么都能舍,却舍不了自在。 他只得摇头苦笑:“既然明知留不下,那当初为何又要寻到这儿来呢?” 女子轻盈地跃到门边,欢快地拉开了紧闭了许久的门。清新的草香扑入鼻腔,倏忽间便神清气爽。 “画扇是个琴师,来此不过为了寻那支曲子背后的故事罢了。” “哈哈哈哈……”元城背手而出,步履轻快,神色淡然。他未再多言,不多时便渐渐消失于浓重的夜色之中。 只是在那宽厚的背影消失之前,月影下却飘来一句略略凄楚的嘱託:“还是十五之后再走罢。” 十五,是月圆之夜。 而他,终究还是舍不下呢。 ☆、审判(1) 常秋一直在想,若早知结局如此,自己是否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风华半世的阶下囚和浑浑噩噩的浪荡子,究竟哪个才更好些? 他不愿再问父亲了,因为此时此刻,爹开口闭口都只是那一句话:“全是我的错。” 瑟瑟秋风中,木车颠颠簸簸地行在官道上。父子二人相顾无言,只是各自蜷在角落,任凭腰背在木栏间硌得生疼。天色渐晚,却无明月相伴,常秋举目凝望墨色苍穹,和远处起起落落的山峦,心中尽是无限的陌生感。这段路明明行过无数次,可这一日,不过是少了月色,便觉得一切都不同了,而自己,也再无往昔的成竹之态。 其实天地并无改变,只是心思再不同从前。那时眼里只有脚下的路,而这回终于不必在乎哪儿才是终点。 既然有人拖着拽着领着路,那自己也总算可以仰仰脖颈望望天了。 深山乌啼,风过叶远。空落寂寥小道上,只有车轮碾过的吱呀声不停灌入常秋的耳。偶尔还能听见几句赶车人的闲聊。 “这夜里还真是冷嗖嗖的。” “是啊。还好后头这俩不算闹腾,不疯不傻也不瞎嚷嚷,也就说不上是什么苦差事了罢!” “天知道……既然大人吩咐了千万谨慎,那咱还是小心些好。别看这贼人眼下安安静静,指不定还暗暗谋划着名什么逃脱大计呢。” “说得有理!黄大人出手难得这般大方,可绝不会就任凭咱享清福的。还是早日到了京城才能心安吶……”说着说着,那言语者便压低了声,夜风里渐渐只剩下窸窣之语。 而常秋不禁蹙眉苦笑。可是这回,我们偏偏就两手空空,任他们摆布了。 两日前,常秋抵府。那时,他且未知自己已然是瓮中之鳖,只是满心倦怠,以为危机已解,一切终是尘埃落定,而自己亦可回归从前。直到他踏入家门后,才知晓这一趟已走得太远太远。 家中空空落落,不见人丁,只有寅君一人栖于大厅,面前一盘小菜,脚边一坛佳酿,无所顾忌,自斟自饮。 常秋很是吃惊,在府里转了一圈确信全无他人之后,他“扑通”一下跪在父亲面前,拽着他的衣襟连连问喊了几回:“爹!这究竟是怎么了!其他人都去了哪儿?瑾夏呢?柳叔呢?” 寅君只是自顾自灌着好酒,还时不时抓一把花生丢进嘴里,面容含笑,神色癫狂,口中喃喃道:“这可是我珍藏了多年的杜康,再不喝就喝不到了……” 几番周折后,常秋终是失了耐心。他一把抢过父亲手中的酒壶,不曾停歇一口气全都灌了下去,然后用力一摔,“哗啦”一声,薄瓷碎落满地,浸在地面上未干的酒渍里,一片狼藉。 “喝完了。这下你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吧。”男子的声音凉似寒冰,而他的眼中亦只剩锐利。瞧着父亲痴痴癫癫的模样,常秋原是满腔愤怒,可这一壶凉酒却把自己浇得醒了神。此刻责怪父亲全无用处,府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绝不是什么头脑发热时能做出的小事儿。 寅君一仰脖,饮尽杯中残余的酒水,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常秋粗糙消瘦的面庞,眼中渐渐溢出了泪。离家时他还是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可归来时只有鬍渣乱发、满面沧桑。这一路东躲西藏想必也是无比艰辛吧,可是这些已然全无意义了。 若自己不曾寄出那封盼他归来的家书该多好,浪迹天涯隐姓埋名总好过栖身深牢半生年华。 若自己不曾让他插手那见不得人的烂摊子该多好,浑浑噩噩平庸度日总好过聪明一时悔恨一世。 若自己不曾年少轻狂、赌气争胜该多好,安稳淡然自给自足总好过锦衣玉食却惶惶不可终日。 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只可惜,自己明白得太晚了些。 这一夜,父子二人举杯对酌,把酒言欢。菜食尽了便空口灌酒,酒罈空了便再提一坛。喝到肚肠里全是火辣辣的灼热,再辨不出佳酿之美。而酒亦似成了泪,从眼眶中不停歇地向外流淌,和着倾翻的酒水沾湿衣襟一片。夜风一起,胸前凉透凉透,只是,他们都再不能察觉了。 “所以,若不是那沈时平欺人太甚,我又何尝会挣命去干这营生呢!”虽是后悔之言,可说起自己的年少事,寅君仍抑不住满心骄傲。 三十年前,寅君在当时很有名的梁记米行当学徒。那个时候,他不过只是个一穷二白的少年,什么家当都没有,只有使不完的力气和干活时愿意多想一想的机敏劲儿。踏实肯干的学徒不少,可像他那般既踏实又聪明的孩子着实稀罕,日子久了,便也入了那梁大掌柜的眼。 梁掌柜很是器重寅君,其他的学徒们也多半服气,毕竟他确是出彩之人,且为人亦宽厚实诚,令人信服。唯有一人总是对寅君嗤之以鼻,讥他不过是井底之蛙,所见所想永远比不得自己。那人便是当年城中大运商沈府家的少爷,沈时平。 由于家中常年经营货运,所以时平从小便有机会走南闯北、四处游歷,于是多多少少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多些见识。再加上出身富庶,说起话来便有几分盛气凌人的味道。虽说他同寅君等人一样,在梁记亦只是学徒名份,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些年里沈老爷给梁记投下去的大把银子可不只是想让自家儿子在此安安分分当学徒的——梁掌柜膝下无子,未来究竟让哪个徒弟接下这梁记的光亮门面,还不是都是大掌柜的一句话么? “那时,我和沈时平明争暗斗了好些年,他有银子和权势,而我只能靠自己的一身本事、和身边人的相助而已。”寅君早已四仰八叉地歪在椅中,可眸子还是晶亮晶亮的,“当年,掌柜一直下不了决心,到最后,只得让我俩真刀真枪地比试一番。一人管一家铺子,我在城南,他在城北,半年之内谁的赚得银子更多,谁就能接下樑记的班。” “然后呢?爹赢了?”常秋转着手中的小酒杯,漫不经心。 “不,爹输了。”看着儿子的视线终于从那小酒杯又转回了自己身上,寅君很是满意。他又仰头豪饮一气,然后颤颤地放下酒壶,可手腕儿早就不听使唤了,不留神一歪,酒壶便倾倒在桌上,清流汩汩而出,铺满桌角,然后顺着桌缘滴落,不久便淌了一地。“爹原以为自个儿在客间人缘不错,而那沈时平却总是一副傲慢相,所以想赢过他还不是手到擒来。谁知这傢伙竟暗地里使诈,夜里派人潜入城南铺子,偷偷用压坏的碎米把我的大米调了包。” 第63页 “原来他竟这般卑鄙!”想起沈时平平日里那道貌岸然的模样,常秋不禁摇头苦笑,“爹就是因此而败的?” “非也。”寅君眯缝起眼,沉默半日,方才淡淡开口,“事发之后我和承英就整日守在铺子里,白天由我看着,夜里便是他带着人整宿不合眼地巡查。碎米是再进不来了,可光是退赔也伤了不少元气。即便大多乡亲看在我面子上愿既往不咎,不过最终仍是花了约莫三个月,才让铺子恢復了旧日的生气。” “既然如此,那爹究竟因何而败?” “因何而败?我虽出师不利,后程却也奋起直追。本该是胜负难料之局,不料在最后一月,城北铺子却忽接下了一笔上千斤的大单。”寅君闷哼一声,满脸不屑,“下单的主儿不是他人,正是那大运商沈家的嫡派酒楼。” ☆、审判(2) 在白花花的银子之下,年少气盛的杜寅君终是彻彻底底败下阵来。他原很是懊丧,想背起铺盖一走了之,可临行前却被师傅拦了下来。 狭小的隔间里,帐本书籍堆放得整整齐齐。木质的古旧家具早已黯然无光,也道不出几分气派。几日来,梁掌柜每每回到这间伴了自己一生的小隔间时,总觉得这是对自己莫大的嘲讽。勤俭了一辈子,末了却还是因五斗米而折了腰,半点由不得人。 “师傅,我知道您会伤心,可是寅君去意已决。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为沈时平那卑鄙小人卖命——” “你想走便走罢。这铺子原就是给时平的,纵然这回赢的是你,师傅怕也无法兑现承诺。好在他也终争了口气,没让师傅自打耳光下不来台呢。”梁掌柜背对着年少的寅君,言语间一片云淡风轻,似没有半分痛心惋惜之意。 可寅君却讶得连连退步,几乎要认为师傅是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了身。他不知自己究竟是该夺门而逃,还是赶紧去找盆凉水来,把自己从头到脚浇个透,好让自己早点儿从这诡异的气氛里清醒过来。 “师傅……” 梁掌柜扶着桌角蹒跚地转过身来,望向寅君的眼眸之中已有些浑浊之色。纵然风光一世,却仍逃不脱风烛残年。眼前的少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人高马大,聪敏周全,待人亦是宽厚恳切,怎么瞧都是接手米行的不二人选。若是没有那沈府,一切将会多么顺理成章啊!只可惜拿人手短,我梁某人终究还是胆小怕事之徒…… “师傅非但不留你,反倒盼着你走。倘若你决定安于时平之下,师傅才真揪心呢。哈哈哈!”掌柜那爽朗的笑声终是驱走了寅君心里的雾霾,他忽然明白了师傅的心意。 十载磨砺,一朝出师。师傅尚有难言之隐,可我杜寅君却无所畏惧。沈时平你可别得意太早,我们之间的胜负远未分出,这对垒怕是要持续一辈子呢! “师傅请放心,徒弟绝不会轻易认输!”少年不识愁滋味,只晓得信誓旦旦地拍胸脯。 掌柜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沈家有钱有势,你却两手空空,欲与之匹敌谈何容易。这天下绝不是光凭一身力气便能掌控的。”他随意扯了张纸,蘸了点儿墨潦草地写下了几行字,写完后未等全干,便将纸折了两折,塞进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信封,然后颤颤地将它递入了寅君之手,“若你决心同沈家一较高下,这信封中的东西定能助你一臂之力。若你只愿安稳度日,平静一生,那么最好一出这门便将它全部撕碎,瞧都不必瞧上一眼。” 寅君只觉手上这信封忽成了烫手山芋,可他却还不想丢,只是满心好奇:“师傅,这里头究竟是……” 掌柜招了招手,示意少年附耳:“这是一件极危险之物,用得好可一夜富贵,用不好早晚身陷囹圄。若想火中取栗,人脉、勇气、胆略、急智缺一不可,不然,稍有松怠便将万劫不復。寅君,你可得想清楚了啊……” 那纸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姓和住所,以及一句言简意赅的劝警:全无回头路。 不久之后,沈时平便顺理成章地接下了梁掌柜的班,成了城中最具名的米行之主。自此,有了大运商沈府的倾力扶持,再加上沈时平逐利时那股狡黠劲儿,铺子的生意很快便蒸蒸日上,不消多时便垄断全城。几年后,梁掌柜驾鹤西去,而这米行亦从此换了名头。 从此世间无梁记,天下粮仓尽属沈。 若不是捲土重来的杜寅君,沈时平那只需卧枕便可数钱的清秋大梦怕是再不会醒。忽如一夜春风般,城中上下竟都成了杜记的客。杜记之粮颗粒饱满、品种齐全、价格公道,再加上一些记性颇好的老乡亲们一瞧见柜檯之后那双晶亮的眼,便想起了当年梁记那个讨人喜欢的憨厚学徒,一时间,被沈记的小算盘压得怨声载道的人们纷纷奔走相告,而未过多久,这个才方兴起的米行便在那弹丸小城扎了根、萌了芽。 沈时平想破脑袋也未想明白,这个当初两手空空而去的少年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几载间累积了如此之深的底蕴。纵使他在梁掌柜手下学得再精,可这米行绝不是想开便能开的。倘若真这么容易,自己又何必千方百计顶下樑记的招牌呢?时平并不傻,他很快便料到其中必有猫腻,定是掌柜传了他什么秘技,于是暗暗派人去探查找寻。只是他未曾料到,自己这一探便是二十余年,这一交手便是一生宿命。 “回头想想,若当年自己不曾这般轻狂、而非要在那沈时平面前现眼的话,今日怕也不会遭此劫难。明知他恨我入骨,明知自己这营生见不得光,竟还自以为是地在他的地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地自视风光。”寅君口角流涎,言辞渐渐含混不清,手也再举不起酒壶,只是四仰八叉地歪在桌旁,“而且……而且……我这蠢蛋竟把宅子就建在他家边上……结果……碍了一辈子眼……还……还害了……你们……” 你们?谁们?我们? 沉重的鼾声终代替了喃喃的嗫嚅之语。除此之外,四周静得瘆人,只闻得沿着桌脚慢慢滴落的酒水之声。瞧着眼前一片狼藉,常秋只觉头疼得很,他想就这般昏昏沉沉地倒下去,从此再也不醒,再也不想任何事、任何人。 窄窄的一弯新月高悬于苍穹,银光清冷。那双明亮的眸终渐渐失却了神采,只是怔怔呆望着深不见底的夜幕。而男子的脑海中,却凌乱地闪现着年少时那些青稚面庞。 那一年,紧邻的大门里有一个明眸皓齿、笑起来甜若蜜橘的女孩儿,他们明知彼此的父亲水火不容,却因少年们相仿的天性而愈行愈近。那一年,男孩儿会为了在女孩儿眼前夺目一回而挑灯夜读,也会拿自己的亲妹妹说笑逗趣只是为博女孩儿一笑。那一年,女孩儿曾因胆怯怕生而佯装傲慢,却也会在被爹训斥后仍义无反顾地待在男孩儿身边展尽欢颜。他们似一对小盟友,任凭长者间斗得血雨腥风,彼此却无知无畏地并肩长大。 直到有一日,女孩儿出落成了这城中最水灵的花朵儿,可是,她望穿秋水、翘首而待,却还是未能等来这城中最倜傥的公子,未能等来他骑着骏马迎她坐进他的红轿,成为这世间最美的新娘。 第64页 夜风渐起,轻飘飘地便将神思吹散。空荡荡的深宅中,终是只剩下迷离乱舞的零碎梦境了。 ☆、审判(3) 翌日一早,当黄奇甫带着捕状踏入杜府大门时,着实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轻。先前他派人在这宅子外围盯了好几日的梢,只看见杜寅君把人一拨一拨地往外送,待送走了自己便安安分分地回到府里,什么事儿都没有,平静得令人生疑。手下的人几次按捺不住想直接冲进那府中将人带走,可却被奇甫生生拦了下来。甚至他自己都不曾明白这耐心是从何而来。兴许是前几次的失利让他对这对父子格外忌惮,只觉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外头越是波澜不惊,里头越是暗流不息。 直到前一日盯梢的衙役瞧见那蓬头垢面的杜常秋匆匆回府,奇甫才算松下了一口气。赵大人所言果然不假,杜家少爷此时归巢必是自投罗网,而眼下正是将其一网打尽的千载难逢之机!便是负隅顽抗,怕也是寡不敌众,只得乖乖束手就擒了罢。 不过世事终是难料的。纵是这回奇甫猜对了结局,却未料到过程竟是如此轻而易举。 大厅里空空落落,只有瘫倒在椅中不省人事的父子二人,和东倒西歪散落满地的酒罈陶罐。满屋的酒气让奇甫不禁皱了皱鼻,瞧着眼前这荒诞的场景,他面上虽是一片嫌恶之色,可心里头却暗暗打着鼓:这二人……莫不是在玩儿什么把戏? “你!给我过去看看!”这般想着,奇甫便随手从身后的队伍里拽出了一个小衙役,胳臂上稍使了点儿劲,便将他推到了那父子二人的面前,“赶紧看看这俩人……嗯……还有没有气儿!” 衙役心里头不免忧惧,可瞧见奇甫那紧蹙的眉头,却也不敢怠慢,狠了狠心便将指头凑近了寅君的口鼻。待指头感觉到了微微热气,他又飞快地试了试常秋的气息,然后直起身来欢快地喊道:“都有气儿都有气儿!他们全都活着!” “那还废话什么!还不赶紧给我绑上!” 没有畏罪自尽,也没有忽然刺出的匕首,一切似来得太过顺当,让奇甫反而难安下心来。于是进京路上他始终不得开怀,嘴上虽信心满满,可心里头却惴惴不安。即便已嘱咐了几百遍,让前头赶囚车的车夫多长点儿心眼,可他仍是不停不停地转着脑袋,心想是不是还有哪儿未考虑周全? 马车的颠簸本就让人头昏脑涨,若这脑袋平日里就少动,此刻便更是雪上加霜。奇甫终究不是个擅思考的角色,很快他便学着对面坐椅上爹的模样闭目养神起来。在他身边,少夫人青蓝的眼却始终盯着小帘之外的沿途风景,以至于奇甫看来看去能看见她的侧颜。 也不知这女人究竟是着了什么道。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连市集也懒得去逛,可这回竟出人意料地要跟着巡抚大人父子俩进京面圣。问她缘由,回来回去却只是那一句:“自己从未去过京城,难得有机会便想去见见世面”。然后这一路上总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外头,也不知那些荒山枯叶到底有什么趣味,竟让她这般着迷,还越瞧越兴奋的模样。 女人的心思还真难懂,想猜到她们究竟在想些什么从来都是徒劳无功。 八月十一日,押着杜家父子的囚车安然抵京。不消多时,相距前车几里的巡抚大人及家眷也风尘僕僕而至。 到达之后,他们本想去拜访一下旧日里会过面的九门提督赵大人,可惜却被“公务繁忙、无暇□□”的由头挡在了外头。周正不免有些焦虑,可奇甫却昂扬得很。既然这回未有半分差池,人犯亦顺顺噹噹入了牢狱,那还有什么可忧心的?他抖擞着精神劝慰父亲:“勿要忧心,只消再等几日便可。待审判来临之日,便是加官进爵、扬名立万之时!” 两日之后,审判之际。朝堂之上,屏息凝神。 赵元城逐条列数着杜寅君父子的罪行,言辞慷慨,果决有力。不一会儿,满朝上下一片啧啧赞嘆之声,直至言毕,仿佛还觉余音绕樑,发人深省。 从未进过朝堂的黄周正本被那威严肃静之气镇得不敢抬头,只是静静地立在角落。身边的官员们亦不曾理睬过他一下,就好像这大殿之上全无此人影踪。而却周正只顾低着头暗自紧张,竟全然不曾意识到身旁那些避犹不及的目光。 直到那赵大人开了口,冷冰冰的空气也多出了几分热络之后,他才敢抬起眉眼四处打量一番。四周的官员三三两两地作堆议论着,可仍是没有谁的视线在自己这儿停顿过一刻。周正不免有些惶惑,这些大人们是还不认得自己么?可他们为何不曾好奇今日这朝堂上平白无故多出一人?况且,怎么说自己都是有功之臣!还是说……这赵大人打算将功劳独吞了,于是索性将自己完全撇开呢? 他略略踮起脚,想探头瞧一瞧赵大人的神色,可透过人丛却只能看见藏青色的背影。元城并未转过身来寻他,而他的疑虑也是一层深过一层。若赵大人慾独自邀功,大可让他待在客栈,不必来上朝。既来之,那安有晾在一边不闻不问之理? “爱卿所言极是!这杜家父子既已归案,不若交与刑部早做裁决。”天子朗声一言,阶下皆俯首称是。“届时论功行赏之事还有劳赵大人了。” “此乃微臣之幸!微臣定会秉公处理!”元城声调高昂,可神色却很是平静。 就像是波涛汹涌来临前的死寂。 “此案发生在聊城地界,聊城的官员想必也出了不少力吧?”皇上的话不紧不慢,可拖长的尾音中似包含着些许深意。他面含笑意,眉宇却蹙起,仿佛在等待一个唿之欲出的回应。 “启禀皇上,聊城巡抚黄周正大人在此次查案缉捕过程□□不可没!”元城拱手而揖,言罢便转过身去,面向人群的背后。随着元城这一转,殿上的官员们纷纷侧身而立,视线后移,最终完全汇集于角落中那面色苍白的聊城巡抚身上。这齐刷刷的眼神里,未有嫉妒也未有不屑,看似呆板无光,可不知为何,周正却觉得直犯憷。 “黄大人安在?”御前总管细长的声调在殿中迴转。 周正闻之,便忙不迭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踉跄几步,然后掀起下摆、“扑通”一下跪于元城身旁,面朝皇上却不敢抬头,嗓子只觉无比干涩,却还挣扎着开口应道:“微臣黄周正叩见皇上!” “黄大人,这回干得不错啊。” 周正只觉心头狂跳,神思凌乱得已难以自持。皇上这是要奖赏自己了吗?那自己是不是该多说几句表表功呢?可又该说什么呢?万一说多了是否会被耻笑甚至触怒圣颜呢?而且,方才那句话中怎么仿佛已经有那么一丝嘲讽之味了? 大殿里寂寂无声,而跪倒在地之人只觉这思考的片刻仿佛如半世般漫长。他努力地吞咽着口水,似欲把嗓子润得舒适些,可一开口,却还是那紧巴巴的干涩言语:“谢……谢主隆恩!” “哎呀黄大人,皇上的话还没说完呢,您别先忙着谢恩吶!”这话虽是向着周正说的,可台阶下那老太监的眼神却始终谄媚地向着坐在正中之位的天子。皇上也不瞧着他,只是极微弱地点了下头。于是,那总管大人便扬手招来了一个捧着小方匣的侍卫,然后将匣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周正的膝前。 第65页 周正此刻只觉满腹狐疑。他先是侧过头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身旁的元城,只见他一如既往立得笔直,双目直视前方,全无关照自己之意;然后他只得战战兢兢地望向前侧方的御前总管,却见那老太监满面堆笑,沖自己做个了“打开”的手势。周正这才安下了心,他两手握拳,置于腿旁,拇指不停搓动着,待挺胸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后,便抽出右手迅速掀开了木匣的盖子。 里头是一本蓝封旧书。 老太监的笑容愈发止不住了。 周正拿着那本旧书的手指已然开始颤抖。难道……这里头会写着奖赏吗? 他只是怔怔地瞧着这灰蓝的封面,却丝毫未曾意识到身旁众人那些挑眉侧目、似待好戏上演的神情。 良久,他终是慢慢翻开了书页。然后,一排排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跃入眼帘,搅得他头晕目眩。 而这笔迹的主人不是他人,正是此刻候于大殿之外、且还满心巴望着领赏的——黄奇甫。 ☆、辞别(1) 才短短几日,赵家大小姐的绣阁中就堆满了零零散散的包袱。丫鬟梅香整日愁眉不展,虽说自己和这位小姐只相处了不多时日,可这段日子却过得格外轻松。小姐从不多事儿,也不娇纵,话里话外从未凶过一回,无事闲谈时更没有半分把自己当成下人的意。私底下梅香也怨过小姐狠心,她就这么生生丢下了将自己视若掌上明珠的爹,说走就走,也不谈归期,简直是个任性到极点的姑娘。可每日清晨,当整理床铺的丫头摸到枕边那未干的泪渍时,却又心生酸楚:她明明是捨不得呢,可为何就是不肯松口呢? “小姐,你当真要走么?”梅香已经记不得自己问过多少遍了,初时她还期待着,兴许哪日小姐一时心软便改了口,可待问成了习惯,她才明白,自己身旁那娇小的姑娘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当真要走。”画扇的声音凉凉的,听不出悲喜。眼下,她正百无聊赖地立在衣橱旁挑选要带走的衣裙。修长的手指拂过一层层丝缎面料,长茧之处分明已触不出光滑之感,只觉总也握不牢抓不住。爹是不是也有同样感觉,所以才让裁缝师傅做了如此多件同样材质的衣装呢? 傻丫头,想什么呢!你爹选这料子只不过是因为它好看又显身份罢了。 若是他在,定会这般嘲笑自己吧。 女子的唇边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多少次梦回辗转间,自己都在拼命找寻他的身影,可他的面貌却越来越淡,越来越看不清,想喊他却发不出声儿,想追他却迈不开腿,最终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消失在自己的世界,然后独自蹲在墙角,泣不成声。 看来,便是老天也在催促自己赶紧忘了他呢。 就这么忘记了,也挺好。 “唉……若是挑不出来就全都带走吧。”看着自家小姐在衣橱前犯愣,梅香只有嘆气的份儿。这小姐可真是奇怪透了,老爷悉心置办了这么多衣裙首饰,但她却一件儿都不愿带走,还净说些“自己当初怎么来现在便怎么走”的话儿,可把老爷给气得不轻。到最后还是老爷撂下了一句狠话,“我赵某人劳碌一辈子,可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去街上卖艺讨生活的”,这才算断了小姐那净身出户的心。她终是愿意带些东西走了,于是这几日便总是站在大衣柜前犹疑不定呢。 听见丫头故作深沉的嘆息,画扇不禁笑了出来:“就我这小身板儿,若要把这些全都带走,可不得压坏了背嵴?”她转过身来,走回圆桌旁,大大咧咧地坐下,然后在面前摆了个小茶杯,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 这般场景梅香早就见怪不怪了。她一边麻利地在床边叠着洗净的衣衫,一边佯作哀怨状:“若小姐怕提不动行囊,带上梅香一块儿走便是了。否则,小姐一走,梅香就得回夫人那儿干杂事儿了。梅香不是怕苦,只是夫人那刻薄的言语……怎么听都不是滋味儿呢。” 画扇樱唇一抿,眼珠一转:“既然你有此意,那届时跟着我走便是了。” “真的?”丫头几乎受宠若惊。 “只要梅香姑娘不嫌画扇贫贱、发不出俸银便好。”画扇眉眼一弯,笑颜可人。 “小姐就会拿梅香逗趣……”丫头跺了跺脚,撅起了唇。她似赌气般地背过身去,然后一屁股坐在精緻的床单上,手指绞着衣角,沉默不语。 “好啦……”画扇轻盈地行至梅香身侧,轻拍了拍她的肩,然后引着她来到衣橱之前,“赶紧帮我挑挑衣裳吧!若真全带走了,那岂不是连个念想都留不下了?” 果然,就连自己也捨不得呢。 赵府虽是个囚笼,可在自己这间精緻的小阁里,却总有些温暖的气氛。幸好它亦与世隔绝,于是待久了习惯了,便是囚笼也足以自得其乐了。若心怀苍穹,那栖身于何处不是天涯? 画扇,你非要走吗? 今儿个本该是团圆之日呢。 “笃笃笃”,外头响起了轻柔地敲门声。梅香一抹面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打开了门。敲门者是一个衣着简朴的妇人,她的臂上还挂着一个精緻的食盒。妇人同梅香耳语了两句,留下食盒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小姐,您一早做的月饼已经烤好送来了。现在要拿出来装盘么?” “先拿两只出来尝尝罢,若味道尚可便再给爹送几个去。剩下的仍旧放在那里,午后我要带出去呢。” 丫头应声打开了食盒的盖儿,瞬时甜香满溢,惹人垂涎。“这月饼卖相真好,光瞧着就极有食慾了!” “那就好!”画扇笑靥如花。 若你也能喜欢,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阴冷潮湿的深牢中,无论用怎样的姿势或坐或躺,总之是全都不会如意的。便是平日里餐风露宿的流浪乞者都觉得痛苦难熬,更何况是安适惯了的富家子弟呢? “开——饭——了——”每日此时,狱卒们绵长却无力的声调都会在昏暗的铁栏间迴荡。他们趿拉着脚步,弯腰将恶劣的餐食塞进牢房,然后自顾走远,躲在暗处似看猴戏般瞧着犯人们或哭或笑、或怒骂或哀求。不多时,潮湿的空气中又如常响起了乱糟糟的唿号之声。 又是硬馒头冷粥。一瞧见这两样难以下咽的东西,常秋只觉胃中一阵痉挛。怨不得这牢里的人个个都成了疯子,经年累月的折磨让人除了用乞怜威吓来求食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也不知爹那儿境况如何。之前自己把身上仅剩的几块银子都留给了父亲,只盼望可派上用场,好让爹少受些苦。只是爹性子直,这么多年来也威严惯了,只怕是看不惯这欺软怕硬的做派,兴许早已经受了不少恶气。 可自己却只能不闻不问,只能干坐在这儿咽这猪食一般的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一个疯子,生不如死。 不如就这么死去。 “咚!”被扔出去的馒头撞到坚实的墙,发出了清脆的敲击声。 第66页 不如就从此刻起。 可是,这一轻击却仿佛触动了某些机关,随着清脆之声的回音渐渐散去,远处却好像传来了“嚓嚓嚓”的脚步声。那步子轻巧迅速,却又不是忙乱的奔走之态,只怕不是那狱卒罢。 不过,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这恶贯满盈的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吗? 来人的身影渐渐明晰。是个身躯娇小的女子。 ☆、辞别(2) 扑鼻而至的面香让久饿成疾的男子无法自已。饱食一顿后,先前颓丧的情绪亦被抛去了九霄云外。虽说食盒中精緻香甜的月饼无法尽然填满那空落了许久的脾胃,可比起之前有一顿没一顿的硬馒头冷粥,常秋已然觉得这新鲜可口的点心是珍馐天物了。 任凭男子狼吞虎咽,栏外的女子却是无声如常。她只是静静地瞧着自己心上之人的狼狈模样,面庞不再清俊,身形不再挺拔,便是昔日离最令人沉醉的明眸也不再深邃——许是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待得太久,于是神思便也渐渐混沌了吧。 扪心自问,此情此景下,画扇,你的痴念还剩下几分?你是否还愿为眼前这脏臭之人守候一生? 念及至此,女子的身子不禁向后缩了一缩,原本紧握着冰凉铁栏的手也松落了下来。她垂首看着自己的双腿,蹲久了,便不免多出几分酸麻的痛楚感。 你只是不愿去想。你只是怕一眼就看穿自己的浅薄。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讲的么?”画扇勐一抬头,双眼直直地盯着男子的眸,那神态,简直有些咄咄逼人。可无论自己如何使劲,在昏黄的微光下,女子仍是觉得自己根本无力捉摸那隐于凌乱额发之下的目光——不见奕奕神采,只剩一片黑漆漆的呆板。 “我……”听着女子悲戚且挣扎的语调,常秋的心忽又揪了起来。一时间,无数言语在脑海中闪过,诸如念想、诸如悔恨、诸如不屈、诸如未来……可沉吟良久、几番欲言又止之后,说出口的终究还是最平淡无奇的句子:“虽说是个不情之请,可常秋仍想试试。画扇,可否求你一件事?” 话音已落,可女子仍是定定地瞧着,不改颜色。半刻后,直到确信眼前之人再无他言,她才颓然轻嘆,垂首低声道:“你爹那儿我已打点过了。虽说现在还顶着那赵家小姐的名份,可过去从来也没做过这样的事儿,也不知那狱卒肯理睬我几分。方才画扇已去瞧过杜老爷,他老人家看上去还比你精神些呢。” “若是如此,常秋便别无他求了!”听画扇道出自己心中所想,常秋未觉惊异,却唯有感激,“多谢画扇姑娘体恤!从今往后,常秋定不会再麻烦姑娘任何一件事了……” “也对。明日我便要离开京城了。从今往后,你在何处,我在何处,一切全无关联了。”女子的声音越发低了去,她低头收拾着空落落的食盒,可摆来摆去却总也摆不恰当,碗筷盒沿的磕磕碰碰之声几乎盖过了她的言语,简直像刻意在掩饰些什么。 “姑娘言重了。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何曾关联、何来瓜葛呢?”先前的暗哑之声终是渐渐清朗起来。常秋语音含笑,清淡平和。 这略带轻浮的抑扬语调让画扇忽生恍若隔世之感。这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杜常秋,风华翩翩,语中人心。她仍未抬起头,可唇角却勾起了浅浅的弧度,这模样像极了含羞的少女,就好像对面那人仍是旧日初识的清俊公子,气宇轩昂、笑意朗朗,一举手一投足便能引得自己心弦一动。 若你仍是那个上京求学的书生该多好,相依相携那一路,也许自己这一生中最难捨弃的片段。我藏起自己的卑微,只为得你平等而待,却不曾料到,原来你亦同样在隐瞒。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启程之日仿佛还未离远,可再一转身,却发现怎么都回不到那天了。 不是每条来路都能成为归途。 “既是如此,那画扇不宜久留,这就该走了。”女子侧过脸去,颤颤地立起。蹲得太久,这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好酸,好痛。 就当是缘分一段,大梦一场。 目送着女子的背影渐行渐远,常秋面上却绽开了久未出现灿烂笑容,配上那破衣衫蓬头颜,看起来简直骇人疯癫。 不过这又何妨?她很快便会忘了自己这阶下囚的模样,甚至很快便会忘了自己。 因为自见到她的那一刻起,自己就知道,这个弹琴的女子必是与众不同的。 画扇,同你相识真是人生的一场幸事。只可惜,我杜常秋流年不利,错过了一个又一个呢! “哈哈哈哈哈哈……”牢狱深处传来了狂放的笑声。那笑在四壁铁栏间迴荡,绵延许久之后才渐渐停歇。可是,几个神智尚清的老囚徒们却不约而同摇起了头:又一个疯癫了。 待画扇走出深牢时,日光已不如方才晃眼,可她仍有种重回天日的释然,仿佛自己是一只在深井中不断向上攀援的蜗牛,爬了半辈子,如今总算能卸下重壳,在地面上自在行走了。 只是,这个梦可太费神了。这回,总算是该醒了。 她揉了揉眼,抬起腿来正欲向外头走去,却被身后传来的喊声生生拦了下来:“赵小姐,请等一等!” 是个女子,且这声音还有几分耳熟。 画扇不禁转过头去,只见牢房大门的阴影中立着一个衣着素雅的女子,身形颀长,眉目可人。面上虽不施粉黛,神色也略显憔悴,可这娇艷的容貌却是掩也掩不住的。无怪自己方才出门时瞥见那些守门的狱卒正窃笑私语,原来这儿有一个大美人呢。 画扇走到那女子面前三尺处便停了下来,微微颔首示意道:“黄夫人。” “赵小姐许久未见,气色更好了。”说话间,聊城前巡抚家少夫人青蓝的眼色向着大牢的方向瞥了一瞥,语气间满是揶揄,“若皇上知道赵大人的女儿同私盐案的主犯相勾结,不知赵大人会不会受到什么……惩处呢?” 画扇侧目,只见方才还相互取笑着的狱卒们此刻却个个站得笔直,目光全不往自己这儿瞥,仿佛知道自个儿嚼舌根惹了祸。她只觉可笑,却又不好惹恼她,便敛了神色侧过身道:“黄夫人说笑了。若画扇前来探视故人会给爹扯上麻烦,那想必爹无论如何都不会准许我借着他的名义正大光明地进牢房吧。且画扇年少无知,出门行路都是由爹说了算呢。况且——”她转过身去,瞧着青蓝渐渐皱起的眉心,轻声冷笑道,“黄夫人在这守候半日,只怕也是为了用画扇的身份让他们行个方便罢。” “赵小姐果然是冰雪聪明。青蓝方才是急火攻心,词不达意,还请小姐千万勿放在心上才是。”说话间,青蓝便换上了一副大家闺秀般温婉动人的笑容。她款款走到画扇身边,微微欠身道,“爹和少爷已被关了好几日却全无音讯,青蓝实在放不下心,可一介女流全无办法,只能来此碰碰运气。所幸遇到了赵小姐,想必小姐定会让青蓝见到夫君罢!” 第67页 “倘若我不愿呢?”画扇又向前走了两步,离那牢狱之门越发远了,“夫人的家事同画扇全无关联,画扇又何必去冒这个险?” “全无关联?”黄家少夫人快步走到娇小的画扇跟前,垂头直视那冷冰冰的面庞,精緻的五官渐渐扭曲,转眼便是一副摄人之态,“赵小姐是说,黄家眼下遭受的这一切同你、还有你那贱妾妹妹全无关联?青蓝如今所遭受的一切全是自作自受?” 画扇一怔。她想别过脸去,不再听那揪心之语,可青蓝却完全没有放手之意:“赵小姐,难道你不觉自己太心狠了些?纵然爹和相公有罪,可青蓝何错之有?难不成还是青蓝教唆少爷非要娶那静妤姑娘不成?” “画扇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赵姑娘是聪明人。在聊城的那几日,想必也看清了我那夫君究竟是怎样的为人罢。”青蓝的怒气渐渐消弱了,神色亦不如方才那般狰狞,言语间反倒是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他的品格连姑娘都能得瞧出来,我爹娘又岂能不知道?青蓝虽没有倾世之颜,家世也算不上大富大贵,可怎么说都是爹娘从小娇惯着长大的,这些年来,在聊城也不算是籍籍无名之辈。若不是想求个安生,何必委屈自己至此呢?” 说到这儿,女子的泪竟似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先前的兇恶之态早就去了九霄云外。画扇一时无措,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之语才好,只得愣愣地站在原地,咬着唇垂下头来,心里头不免有些悔意,暗暗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起竟这般咄咄逼人了。同一屋檐下,妻妾之间的勾心斗角本是平常之事,纵然这少夫人曾趾高气昂,可怎么说她也不曾真害过静妤性命,自己这没来由的愤懑反倒显得小肚鸡肠了。 况且此刻听她这么一番话,只觉眼前这容貌端丽的女子也算是个苦命人儿,若是再为难她,自己怕也于心不忍了。这般想着,画扇略略扯了扯嘴角,然后仰起头瞧着面前那双泪水涟涟的眸子,眼色也软和了不少:“黄夫人既想进去便进去罢,画扇本就无意阻拦。只是,还望夫人明白,在里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好。” “多谢姑娘成全!”青蓝用手背胡乱地抹了抹泪痕,朝画扇微微欠身后便向着牢狱大门快步去了。 望着这急切远去的身影,画扇忽觉眼中一酸。谁曾料到,当年在城中无人不晓的沈家大小姐今日竟会落到如此田地?往昔无限风光又如何?求亲门庭若市又如何?千挑万选,委曲求全,只求为家门找座靠山。可如今这山倒了,当年的活色生香便转眼成了笑谈。 女人这一辈子,还是不要为他人而活才好。 你说对吗? 女子仿佛能瞧见不远处立在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剑眉星目,笑声朗朗,望不见底的深眸中全是赞许的笑意。 女子的眉头亦悄然展开,双眼微眯,唇角轻扬。 大牢门外,那个身形颀长的女子还在和狱卒们交谈着什么。看着狱卒转过头来满面探寻的模样,画扇只是笑着颔首。 我的好妹妹啊,也就是遇上你的事儿姐姐才会如此失措呢。 不过这回,姐姐总算能带你回家了。 素衣女子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守门的狱卒也恢復了常态,立得笔直,脖子都不曾歪上一歪。一切就好像是自己到来之前的那般模样,方才的或悲或痛、林林总总,转眼就成了过眼云烟,除了渐渐沉下去的日光,其他的一切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 就好像自己从未到来。 女子伸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然后便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冤孽丛生之处。将暗未暗的天色中,一轮清淡的圆月已经高高挂起。空气中隐约散着清甜的桂花香,画扇深吸一气,想嗅个清楚,可末了却发现,那淡淡的香又不知去了哪里。 ☆、相依(1) 两日后,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画扇终是带着鼓鼓的行囊离开了京城,马车出城门那一刻,梅香丫头泪水直落,元城虽笑着挥手,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笑容几乎僵成了泥塑。唯有画扇像出笼的金丝雀儿般,眸子里全是盈盈光采——若不是那包袱太沉重了些,她兴许会更加雀跃。 “可是,若不逼着她带这么多东西走,她便不会坐我们的马车了。”几日前元城对画扇撂下的那句狠话犹在耳畔,梅香当时只觉得那是爹疼女儿才要小姐把什么都给带上。直到这时,她方才明白老爷终究还是有自己的小算盘。倘若小姐是风筝,这马车便是老爷手中的那根线,就算是远得摸不着了,至少做爹的还能知道,自己这女儿好坏还能拽得回来。 “小姐,咱去哪儿?”驾车的小厮是个面容和善的少年,看上去年岁尚小,可眼中却闪着几分机敏。 “去聊城。”画扇抱紧了手中的琴,闭上眼,仰面倚在小帘边。车动风起,微凉的感觉令人好不惬意。 绕了一圈终是又回到起点。颠颠簸簸的路途上,伴着画扇的除了清风和那个叫作阿季的驾车少年,便只剩那深深浅浅的眠。她常觉自己沉溺在极真切的梦境中,可醒来时却只能记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片段里不外乎那些人、那些事,来来回回,就如同八月里的桂花香般,明知刻意不得,却还是忍不住多想一遍。 每到此时,她便不免又多嘲笑自己一回: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一切分明已尘埃落定、再无变数了,不是吗? 可她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女子,竟比她更不懂得妥协。 也许画扇再不会想起那日自己离开大牢前狱卒们探寻的眼神。她想当然地认为狱卒们不过是在徵询自己的许可,却不曾想到去问一句,那个先前在自己面前又哭又笑的美丽女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因为她从来就不知晓,在杜常秋的世界里,曾有过一朵这世间最娇艷、最芬芳的蔷薇。 不消三言两语,青蓝便从那些不怎么聪明的狱卒口中套出了画扇对常秋的悉心相待。她原是恨的——她以为自己嫁入黄府能让常秋痛心疾首,谁料才半年有余,他竟已勾搭上了京城达官家的姑娘。 这么些年来,这个沈姓女子对自己从来都是信心满满。若说年幼时还尚有几分羞怯,待少年岁月里和杜家那对没脸没皮的兄妹混熟了之后,她便再不知羞怯是何滋味了——当然了,若需摆出一副含羞之态,她自也能信手拈来。 那些年里,见多识广的常秋告诉她如何察言观色、辨人心神,古灵精怪的瑾夏又教她要如何撒娇耍泼,才能弄到自己想要的玩偶。他们陪伴着她日日长大,帮着她一同说谎、逃脱责罚,任由她摆弄着愈发刁钻的小聪明,眼见着她渐渐褪去了青涩,眼见着她终长成了那朵最动人、却满是利刺的蔷薇花。 她本也不愿刺伤任何人,只想在那从小便相熟的邻家大宅里,只为那一人安静盛放。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的心思。在孩童间那个叫做“猜心事”的寻常游戏中,他也总是能攫取她最微小的暗示。 第68页 他是她的日光。 可是,日光普照天下,男儿志在四方。 杜常秋终是过腻了虚浮无为的日子,他决心接过父亲的衣钵来闯番事业,而这个沈姓女子,便是从此再不能牵扯的羁绊。 那日在大牢中,女子曾问过这样一句话:“倘若青蓝不姓沈,常秋哥哥可愿娶我回家?” 可那蓬头垢面之人却沉默良久,未发一言。 阴暗的深牢中,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滴水之声,滴滴缓慢,可在安静的午后里却又显得格外清晰,搅得人心烦意乱,似不断提点着来人时光渐逝,简直让人觉得这每一刻无言都在挥霍着相见的来之不易。 “莫非在你眼中,我还不如那个平庸至极、不过家世显赫的赵家小姐吗?”终究还是女子先沉不住气。也只有在常秋面前,她才会拿下那副温婉可人的面具,敛起笑颜,流露出所有真心实意的神色:或愤怒、或悲伤、或歇斯底里。“没想到啊,你竟也有趋炎附势、欲攀高枝的一日呢!” 刻薄的言语仿佛粘滞于潮湿的空气中,怎么也绕不出去,只是围着常秋的耳畔嗡嗡打转。可他仍未抬起头来,只是声气沉闷地应道:“她可与你不同。她的心思比你清澈多了。” “哈哈哈,心思清澈?我竟不知从何时起,你杜公子也会有这样的喜好。”青蓝撇过头去,眉心分明早拧作一团,佯装的笑意亦只显得凄凉,未有半分鼓舞之意,“说得也对,倘若那丫头没这么蠢笨,恐怕青蓝也无法仅靠这哭哭笑笑的三言两语便轻易说动她,让自己来到常秋哥哥的面前吧。” “那你来此究竟是为何?若只是心怀忿恨,欲刻薄几句解气,那请自便。若姑娘还对常秋有所期待,只怕又该让你失望了。”冷冰冰的言语让本就湿冷的空气愈凉一层,甚至言者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份了。其实男子并非厌弃,可在这般情势下,这凄冷之语简直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本就不愿再让任何不相干的人同自己有所牵扯,更何况是身前这个从小便怜之若至亲的女子呢? 纵然尖锐至此,他仍会为她皱成一团的眉心禁不住心疼。 只可惜,她被自己娇纵惯了。不惜自伤,只为报復。 因为她从来都信心满满,她知道自己一定会为她而痛。 可耳畔却忽响起了轻柔的笑语:“许久不见,常秋哥哥还是如此爱说笑呢。青蓝就这些小心思,哥哥哪儿会捉摸不透?” 常秋讶异地抬起眼,昏暗的深牢中,他只觉面前这女子笑意暖人。沉吟半日,他终还是安下了心来,心想着毕竟彼此从小相知,而青蓝又是个聪明女子,灵犀一点便知我心意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若妹妹能明白便最好了。常秋本不愿负你,怎奈时也命也,一切皆是天註定。妹妹还是好生去过自己的生活罢。”常秋的言语亦温和了起来,尽管他的背嵴上还有尚未褪尽的凉意。 “嫁鸡随鸡。如今夫家既倒了,对青蓝而言,还何来什么好生活呢?” 女子的幽幽嘆息声随着步伐渐远而缓缓湮没。常秋只觉悲凉,一时头靠着铁栏,自觉心里头空落,只是任由这女子或笑或嘆的倾世容颜填满自己的脑海。 可他却不知,此刻,在阴暗狭小的走道上,女子渐渐远去的步子简直似少女般轻盈,而她的面上亦多了几分难以自持的兴奋。 常秋哥哥,这回,青蓝终于未曾被你全然看透;这一轮“猜心事”的胜者,总算是轮到青蓝了…… 若没有你在,对我而言,又何来什么好生活呢? ☆、相依(2) 两日后,黄周正父子因贪受贿赂而领罚。虽协破要案将功折罪,可仍免不去贬官远放,流落他乡。 又过几日,京城大牢忽起了一场无名之火。谈起这场火,偏巧经过的人不禁啧啧称奇。它来得迅勐,却去得悄无声息。眼见得一束火苗簌簌蹿起,似染红了夜色,把那大牢的东北角映得如白昼般夺目。可是,随着狱卒衙役们七手八脚倾水覆之,不消多时,这片耀眼的亮色便轻易屈从于人多势众之下,转眼只剩湿漉漉的砖墙。 一时间,空气中尽是烟燻火燎的气味。少有些鼻头灵敏的酒鬼,却从这焦炭气息中嗅出了几缕白酒的香气。 不出几日,这则轶事便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由于事发于沿街处,一时间,几乎人人都以知情者自居。纵然不是亲眼所见,可每每谈及此事,多半会摆出一副神神叨叨之色,仿佛这天底下只有自己知道的最多。 “你可知前些日子那桩奇异的大牢起火之事?” “怎会不知!听说那场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怕是附近有人不小心燃了火种吧。” “贤弟啊,你可太天真了些!无心之火怎会起得如此迅勐?便是不巧遇上干柴干草,既已起之,又怎会消殆得如此之快呢?” “嘿,还真是有些道理!瞧兄台如此敏锐,想必胸中尚有些坊间未知的传言罢?还望赐教一二,赐教一二……” “哈哈哈!过奖过奖!传言……确有几句,还请附耳相谈。” 往后便是些神妖怪谈了。 传言在起火的前几日夜里,有人曾见到一个身形颀长的女子在后来着火的那面高墙外头一遍一遍地洒着水。女子身着一袭轻薄白纱,乌亮的长髮散在脑后,秋风一起,衣衫青丝尽飘舞,简直就像落入凡间的仙子。可待这“仙子”一回头,却着实把人吓得不轻——她的眉眼虽美,可苍白面色加上鲜艷红唇的怪异妆容,在幽深少人的夜巷中任谁瞧上一眼,都会不假思索地以为自己是撞上了摄魂女鬼! “莫非这场怪火是这女鬼所为?可她不是分明在洒水吗?” “嘘——小声些!难道你不怕冲撞了那些鬼神吗?”言语者环顾四下,见旁人并未所动,才幽幽一嘆,“也许这女鬼也不愿殃及池鱼罢。” 大牢东北角关押的多是些才捕来却尚未提审的要犯。 案发几日后,官府的通告才姗姗来迟。这场火虽燃得意外,一时间火势也很是惊人,可在衙役狱卒们的倾力协作下,很快便将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火扑灭。所幸未伤及无辜,服刑的囚犯们也都留下了命,最多不过是些皮外灼伤罢了。 原本爱凑热闹的人们亦作鸟兽散,不消几日,便将这则轶闻撇了个干净。茶馆里饭桌上,闲来无事的大老爷们又争相谈论起别的趣闻来。毕竟,京城里的新鲜事儿从来就源源不断,哪能每回都刨根问底、弄个真相大白呢!只要有了合乎心意的猜想,够人猎奇一番或是沾沾自喜,便也算是水到渠成了。 于是,这京城里也就再不会有人想起来去问上一句,八月里那桩曾轰动一时的私盐案为何忽然就没了下文,然后便不了了之了呢。 自然,那个早就坐着马车离开京城的姑娘就更不会知晓这一切了。 归心似箭,马蹄疾驰。不出几日,她便到了聊城。 昔日那个惹眼的巡抚府内,如今只剩下一片凄清。秋风才起,园子里的枯花败叶却已散了一地,四处都是被踩烂的黑黄茎叶。青石板上蒙着厚厚的尘,想必是有些时日无人清扫了,否则也不至于才行几步,雪白的绣鞋边缘便沾上了黑乎乎的污渍。 第69页 来给画扇开门的是黄周正的正经夫人。比起两个月前那穿金戴银的骄傲模样,眼下这中年妇人瞧着竟和那些烹火煮饭的老妈子无异。衣着简朴,发色花白还没挽整齐,面容憔悴得似一下子老了十岁,眼窝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若不是她开口发出了同当时一样绵软却刻薄的声调,兴许画扇根本就意识不到,眼前这妇人居然是那黄夫人。 “时至今日,赵姑娘竟还未曾忘记我们这尊小庙。老身是不是该磕头跪谢呢?”说话间,黄夫人始终忙着整理行装,手不曾歇,更是看都未曾看过画扇一眼。 “黄大人和令郎触犯国法,画扇很是遗憾。不过好在将功折罪,总有团圆时,还望夫人宽心才好。”不知怎么,这冷冰冰的讽刺语调反倒让画扇心生怜悯,语气也不觉温和了几分,“画扇此番前来是想带走静妤,还望夫人成全。” 可厅堂里只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黄夫人全无回应,忙得简直旁若无人。 “夫人,可否唤静妤出来一见呢?”沉默许久,终是画扇先忍不住。她不禁提高了声儿,又问一遍。 “家里头没这号人。”回应果决,没有半分迟疑。 画扇不觉吃了一惊,心里头的不安隐隐作祟,可她面上却还是一副如常模样。在这儿必须得摆出赵家小姐的谱儿,若是有半点惊慌无措,只怕立马会被黄夫人撵走,从此再进不得这门。“也对,夫人怕是从不唤她名姓罢。可否邀齐姨娘出来一见……” “黄家没有这个姨娘。”黄夫人打断了画扇,语气中全是不耐烦。 女子面上赔笑,心里却直打鼓,想着那揭发之事多半是败露了,眼下静妤不知是被撵了还是被囚在哪儿受折磨呢:“夫人说笑了,上回爹和画扇一同前来时还曾见过齐姨娘呢。”她特意加重了那个“爹”字,只望爹这显赫之位多少能带来几分震慑。不过,倘若这位黄夫人真决定破罐子破摔,那么…… “她死了。” “啊?”画扇恍惚间走了神,耳畔似响过嗡嗡言语,可却一个字都没抓住。 “赵姑娘,您要找的那位齐姨娘已经死了,所以还是赶紧回吧。黄府这座小庙可容不下您这尊大神呢。” 凉透了的语调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慢慢消散了去,可画扇却仍似什么都没听到般愣愣地坐在那厅堂里,寂寂无言。清秀的面庞上还残余着未褪尽的微笑,可女子的双眼却只是怔怔地瞧着地面上那不太明亮的光斑,无知无觉地移着,脑中一片空白。 静妤她……死了? 怎么死的?被谁害的?痛不痛苦?有没有给自己留一句话? 当光斑移开一格后,画扇仿佛忽然醒了神。一时间脑中涌入无数疑问,她不愿让自己的妹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可抬头一瞧,偌大的厅堂中早就只剩下自己一人,而满眼望去,尽是扬在日光下的蒙蒙轻尘。 仿佛自己正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烟消云散。 “不要这样!”女子忽地立了起来,踉踉跄跄地便向外跑去。她也不知自己该往哪儿去,只是由着性子不停往前,穿过迴廊,沿着厢房,踢翻了几盆几欲枯死的花儿,绕着园子跑了老远,终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了下来。 园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这一路上也未曾见到半个人影。眼前只有一个污淖的小池塘而已。 日光渐渐西斜了去,给池塘铺上了一层浅金色薄纱。这儿本是个荷塘,可天气凉了荷花谢了,满池的淤泥便将池塘搅得污浊不堪了。偶有莲蓬从泥中探出头来,却好似被扼住了咽喉般喘不过气,便是拼尽全力也只能在水面处挣扎沉浮。 好难受。喉中堆集的尽是腥甜之味。 女子双手扶栏,俯身看着那一潭泛着金光的死水,忽然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她微眯着双眼,任凭凉风吹拂自己的面颊,脑中渐渐浮现出旧日的画面——曾几何时,自己仿佛也是这般倚于栏前,望着池中尚且含苞的花朵,半是期待,半是彷徨。 那一日,自己还曾暗暗允诺,若是得以顺利归来,定会安然守在你身边,见证你的成长,倾听你的幸福。不再自私,就像凌姨当年守护着自己一样。 可是为何,你都不愿等我一等呢,静妤? 喉中的腥甜越来越浓,不过多久,终是再压抑不住。只听“哇——”一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在快落尽的日光下划过一道惹眼的弧,然后滴滴没于暗绿色的荷塘水中,湮成一片诡异的红。 真像是一朵盛放的红莲呢。 看着池塘中的鲜红飞快地沉了去,画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哀恸之声在空无一人的小园中格外凄冷,其他声响仿佛全然静止了,天地间只剩下这女子独自一人的悲伤。这一刻,她的脑海中尽是那些未及见到盛开便已凋谢的枯败荷叶,她怨世道凉薄,也怨自己错过。 静妤……静妤……静妤……这一切全是我的错啊…… ☆、相依(3) 略带暖意的日光终是被透凉的夜色代替。倚在栏边的女子几乎已无知觉,泪流干了,浑身的力气似也被抽尽了。她不知冷暖,不知日晚,仿佛立成了一棵树,从此欲扎根在和荷塘边,只待记忆中那个清丽的少女出现,好把自己一同带走。 所以,当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自然也不曾察觉。 “小姐……小姐?小姐!” 也不知身后那人唤了几回,画扇才回过神来。她蹒跚着转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大树旁立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他的唇齿正不停蠕动着,只是,那些言语一句也进不了自己的耳。 他是谁?他在说些什么?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吗? 面前的少年亦被女子的恍惚形状给吓到了。他停下了言语,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然后似下定了决心般,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女子面前,扶着她的肩胛用力摇了两下,大声喊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您还认得阿季吗?” 阿季?这个少年叫做阿季? 画扇轻轻揉着额,对,他是给自己驾车的小厮阿季。爹欲从这少年身上知道自己的行迹,于是自己在早进黄府之前便打发了他去客栈休息。可是为何,此刻他又出现在这里呢? “你怎么……在这儿?”画扇的声音有气无力,仿佛如风中轻柳,一吹便散。 “老爷交代过,小姐为人一贯温和礼让,于是要阿季这一路多留心些,万万不可让小姐被人欺负了去。所以阿季不敢让小姐只身一人待在这深宅大院中,停好了车便一路跟了进来。”虽说言语间并无畏惧,可少年的动作还是露了怯。他快步退到了最初那棵大树边,顿了半刻,然后才似辩解般地嗫嚅道,“不过小姐,若不是阿季为了寻你而几乎跑遍整座宅子,怕是也不会遇上这位云心姑娘吧。她似乎等了你许久呢。” 画扇这才意识到大树的另一侧一直立着一个女子。待她上前几步后,画扇看见,这个叫做云心的丫鬟只是身着浅灰色的粗布衣裳,发间也没有缀着闪光的饰物,颜貌平常,而妆扮亦只是普通的农家女子模样。 第70页 “赵姑娘……这位小哥……我……”云心仿佛还未从方才画扇失神的骇人景象中缓过气儿来,几番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末了,她还是轻嘆了一句,然后似拉家常般淡淡开口,“若不是姨娘交代过多次,说赵姑娘定会前来,也许云心早几日便已回乡,也断断不会待到今日了。” “姨娘……姑娘说的是……静妤?” 看着云心微微颔首,画扇的眼圈儿不觉又红了。“那静妤她……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方才大哭一场的肿还未消去,此刻的泪只是把女子那双原本就不大的眼灼得更酸楚些。看着眼前这千金小姐似桃儿般的双眼,云心的心里头也全不是滋味。她不晓得此时说些什么话才算得上安慰,于是只能又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赵姑娘,且随我来吧。” 丫头的身影在漆黑无光的深宅中轻盈跃动,深重夜幕亦未带来半分阻碍。她快步穿过长长的迴廊,深色衣袂转眼便和夜色融为一体,朦胧不清,捉摸不定。跟在身后的画扇不免有些吃力,可一旦那驾车少年欲伸手来扶上一把时,她却又坚定地将之甩开,就算脚步踉跄,也要自己前行。 因为你不会喜欢我无能的模样。 眼泪仿佛又要落下,可画扇却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它。她只是专心追随着前头那个背影,好让自己千万千万别被拉下。 不多时,云心便消失于一扇狭窄的小门内。而画扇却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原本漆黑的房间里亮起了微弱的烛火,她才越过门槛,扶着那扇已布上薄尘的木门,颤颤地走进这隅狭小的隔间。 跳动的火光中,画扇仍然辨不出方向,只觉一踏进这房中,汤药的苦味便扑鼻而来。可这药气却又不甚浓重,比起当年娘病重时家中每日那烟燻火燎的气息,此刻这裊裊之气里仿佛还能嗅出几分清香。 许是静妤才搬出去没几日,所以这煎熬的药味才尚未散尽罢。这么一想,画扇的心又揪着痛了起来。她逼迫着自己别去想那个姑娘面色苍白的痛苦模样,然后拼命压下喉中愈演愈烈的哭喊之感,只是皱着眉轻声问道:“她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其实也不过就十来天罢。月初的时候,府上来了一位带着圣谕的大人,还带着许多官兵,说是老爷犯了事儿,而那铁证便藏在家中。老爷少爷全为杜记那桩大案去了京城,府里只剩下女眷,自然也没人拦得住他们。”云心提着烛灯立在高高的床栏旁,也不掀开帷幔招唿画扇坐下,只是低声絮叨着,“当时这群人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也不知怎么的,他们就从姨娘的屋子里找到了一本帐册,且当着夫人的面细细翻看了好一会儿,结果当场便把夫人吓得晕了过去。” “那本帐册上写着黄大人贪赃的记录,这一查实,不但高升无望,怕是还要重罚呢。”画扇的双眼紧盯着面前那不够明亮的火光,瞧着瞧着,那火焰中仿佛熔出了一把钥匙的形状。那把黄铜钥匙是自己亲手交给爹的,只要管事儿的不是蠢材,找出帐册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是啊。没过几日,少夫人从京城寄来了急件,紧跟着,老爷和少爷入狱的消息便传了出来。可不知为何,正是从收到少夫人信笺的那一日起,夫人就跟着了魔似的打骂姨娘,把她关在屋外淋雨,连饭也不给吃上一口。姨娘的身子骨本就瘦弱,来府上这几个月也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如今这么一折腾,可不轻易就垮了么……”丫头的声音越来越颤,说到后头索性低下头抹起泪来。 烛火斜斜地映在朴素的床幔上,模模煳煳地映出巨大的人影。画扇侧目凝视之,试图分辨出影子的边界,可努力了半日却发觉一切仍是徒劳无功。她还是止不住地想着那个曾躺在这帷幔背后的姑娘,想着她有多痛苦,想着她有多绝望。 想着想着,画扇便忍不住想伸手掀开那幔子瞧上一眼。便是看看她曾经睡过的床褥也好啊。 可还未待那双指尖长茧的手触到床帏,云心却先伸手将她拦了下来:“姨娘才刚睡下不久,姑娘若掀了帘子吵醒了她可不好呢!” ☆、相依(4) 后来,画扇将云心拉到屋外,才算是将整个故事听了个明白。 黄夫人虽恨煞静妤,可折磨几日后便无心再搭理她了,毕竟圣旨在上,赶紧收拾东西去别处安家才是正经事儿。为了不碍着夫人的眼,云心便将静妤搬来了自己屋中,可又没银子请郎中看病,只得随意煎了些旧日里剩下的药材来调养调养身子,也不知是不是真有用,好歹瞧着像长了些精神。 可是好景不长,药材通共就剩了那么点儿,才煎几顿便又没了着落。且那几日里,家中厨娘採办们也走得几乎一个不剩了,黄夫人当然也不会管他们饥饱,可怜云心早把银子都寄回家了,而静妤从来就是个清寒人儿,于是两人每天只能指着些冷馒头冷粥度日。眼见着本就病重的姨娘一天天消瘦苍白下去,丫鬟的心里头也苦,可却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家里头的境况也是日日等米下锅,若是耗在黄府非但挣不得半钱银子,还得倒贴上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积蓄。 “还望赵姑娘别恨云心才好。若不是姨娘一直念叨着姑娘会来,光是维持这看不到头的悲惨境况,云心恐怕也熬不了几日罢。” 嘴上说着想丢下,可丫头的眼却仍时不时瞥向屋内。画扇不免感动,她一把拉过云心扯着衣角的双手,言语中简直似亲姊妹般热络:“画扇感谢姑娘还来不及呢。若不是云心姑娘的好心肠,画扇今日便再见不到妹妹了……” 然后画扇便道出了被黄夫人欺骗的始末,云心听罢只是摇头。不多时,二人便商议定,待天亮了,画扇就将静妤悄悄带走。眼下这黄府已然成了一座空壳,任谁都只管自己逃命,哪里还有人会留心她的死活呢? 静妤身子虽弱,神思却清明。翌日一早,当她瞧见画扇的时候,并未似久旱逢甘霖般泣不成声,反倒是云心说什么她便应什么,一分后腿也不拖,顺顺噹噹地便出了府门。阿季的马车早就候在了外头,天还未大亮,三人便已到了客栈。换了身衣装后,画扇又亲自去寻了郎中来,给静妤诊了脉开了方子,让她妥妥帖帖地睡下,自己才算放下心来。 枕上女子的面颊苍白且瘦削,阖上的眼睑之下,仿佛还有略略颤动的惶恐。眉心亦不曾完全,眼角还有尚未干透的泪渍。可泛白的唇却微微扬起,让人一瞧见便没来由地感觉心安。 这一回,终能将你揽于身边,彼此相依相守,不再颠沛。 失而復得后才算明白,外头的那些人、那些事,没有一个比你更珍贵。 有了对症下药的郎中和悉心照料的姐妹,静妤的身子很快便好了起来。不出半月,原本卧床不起的姑娘已能够在姐姐的陪伴下沿街走走了。两人未来的去向也渐渐提上了日程,画扇想早日带静妤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每日一瞧见那驾车少年阿季神采飞扬的模样,她便心有隐衷,难以尽述。 第71页 “姐姐,你为何要忌惮他呢?阿季并无非份之意,让他送我们走又何妨?”看着梳妆镜中画扇为自己编结髮辫时的认真模样,静妤不禁满心欢喜。 “他确比外人更让人放心些。”画扇对着黄铜镜抽紧了细绳,嘴角勉强扯了一扯,“可若是由着他送,爹便会知道我在哪儿。倘若他又牵扯起京城哪家公子少爷的好姻缘,到时我想躲都躲不了。” 静妤双眼一弯,捂嘴轻笑。 “别笑话我了……”画扇提起静妤背嵴上余下的青丝,略略梳篦两下,便松松地挽了个髻儿。这头乌髮已比旧日轻细了不少,想是这些日子中妹妹遭了太多苦楚罢。“倒是你,有没有想去的地儿?我已探问过了,原先那府尹齐家已迁去了泰安。若你想回到那儿……” “不了。”听到“齐家”二字,静妤的心不禁往上提了一提。那一句“不了”几乎是脱口而出,就连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当初在齐府那安生和暖的日子仿佛已过去了太久太久,原以为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情境,说不去想也就不再想了。而今既已成了槛外人,又何必再杵于其中碍人眼呢? “也是啊。”画扇亦觉自己失了言,闷闷得不再多说。 凉风轻摇着陈旧的木门,晃荡作响。照不进日光的小阁中,秋意更浓。 还是做妹妹的先扯破了沉寂:“对静妤来说,其实去哪儿都无妨。只要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哪怕是间破茅屋,也比那黄府的金盏玉器强。姐姐的心思只怕也是如此罢,不然怎会丢下大富大贵,前来陪妹妹受苦呢?” “那是自然……” “愿得至亲相伴之人又岂止你我呢?姐姐是聪明人,赵大人之意想必姐姐比谁都明晰。他既已放了你走,断无再绑你回去之理,何必因自己的小性子而扯断了亲人的关心呢?” 静妤的言辞同往昔一般温柔和煦,可这一刻,画扇却忽觉眼前这女子竟是当年的宛凌,一颦一笑间,如沐春风,暖人心眼。而自己又变回了曾经那个倔强不懂事的傻姑娘,明知自己偏执,却又全然放不下。 画扇啊画扇,究竟是在谁照料谁呢? 几日后,阿季的马车又一次上了路,车上载着两个清秀的女子、几包零零散散的新衣,还有一把连彩漆都快落尽的旧琴。 车上的女子没有惹眼夺目的相貌,也没有挥金如土的气派,只有满溢不止的笑颜,和捨弃不掉的回忆。 马蹄疾驰,一路东去。秋风渐起,可心里头,却都是暖意。 ☆、尾声(1) 时至初夏,白日渐渐长了起来。这时辰虽是不早了,可沿街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眼见着日光慢慢斜去,可人们却好似没有半点急于回家的意愿,叫卖声、讲价声、唿喊声、欢笑声,和着暖意融融的清风在这热闹的小镇里不停歇地四散着。 又至一年端阳节。 街边卖茶叶的小铺子外头,坐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儿。其实他也没坐多久,可许是那渐渐斜去的日光未曾投向屋檐下的这片阴影、视野略黯淡了些,于是孩子的面上多少有些惊慌不安。 男孩儿面前尽是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群,而每一刻静静等待的时光都好似一季那么漫长。爹究竟去哪儿了呢?买支簪子何曾要这么久的辰光?娘也真是的,爹难得陪自己来逛一次庙会,为何非要他去找那劳什子玉簪呢? 孩子的眉心简直拧成了一团,嘴也撅得老高,眼中似有泪珠儿打转,可仿佛又暗暗鼓舞着自己是男子汉,无论如何不该流下泪来。辗转别扭间,耳畔却忽传来一个清清亮亮的稚嫩童声:“别急,你爹娘定会来寻你的!” 男孩儿转头一看,不知何时,自己身旁立了一个小女孩儿。女孩儿身量小小,立着比自己坐着都高不了多少。衣着朴素,可项上却围着一条惹眼的绿丝巾,色面虽有几分陈旧感,可不知为何,却让人感觉绿得特别惬意。男孩儿狐疑地四处转头张望,忽一眼瞧见身后铺子中的新茶叶,才豁然开朗:难怪看着这般舒服,原是这新茶的色儿呢。 女孩儿虽是友善,可男孩儿却不知该怎么回应这来自陌生人的好意。他嗫嚅着道了一声谢,又默默低下头去,似欲藏起自己在这人生地不熟之处的焦急和不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儿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笑声轻易拆穿了男孩儿好不容易煳上的纸面具,让他不禁有些恼怒。他皱着眉立起身来,弯腰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然后低头看了一眼仰在自个儿面前的小脸蛋——女孩儿并不漂亮,可眸子里全是无知无畏的晶亮神采。而那一直未收起的笑意中,也全是友好的神态。 男孩儿忽然就似泄了气的皮球般,方才的恼怒全去了九霄云外。他刚转过身想继续坐下,身边却又传来了清亮的言语:“我也在等我娘呢。她去买糖人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哦。” 女孩儿却毫不在意男孩儿的冷淡,她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去年庙会时我和娘也走散了,原本我急得不得了,可后来娘找到我时只说了一句,‘娘是绝对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的’,从此,我便再不怕一个人待着了。因为只要我在这儿,娘就一定会来的。天底下没有爹娘会不疼爱自己的孩子。” 男孩儿本嫌她絮叨,可听着听着,却莫名安下心来。她说得没错呢,爹绝不会把自己一人丢在这里的。 “对了,你叫什么呀?”女孩儿一边用指尖玩弄着丝巾的边角,一边笑颜灿烂。 “子修,齐子修。”被扯出的丝巾角上绣着一朵白色的小花,男孩儿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家中园子里常种的茉莉。很快,便又是茉莉花开的时节了。“你呢?” “我叫初见。”女孩儿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可不知为何,这一刻,男孩儿忽却觉面前的姑娘美了起来。 夕阳下,这对方才认识的小娃娃转眼便似老熟人般热络地讲起闲话来。原本难捱的等待倏忽间就过去了,直到男孩儿的爹匆忙来到两人身边时,他们才意识到早已暮霭沉沉。 “儿子,等急了吧。”身形高大的男子蹲下身来,给男孩儿递上一块芝麻饼,待孩子欢快地接了过去后,他才满脸歉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没事儿。子修和初见才说了一会儿话,您便来了。”男孩儿随手便将手上的糕饼掰下一半,然后递给了身旁那一直展着笑颜的女孩儿。 “谢谢子修哥哥,谢谢叔叔。”女孩儿也不矜持,拿过饼便咬了起来,看来也是饿了。 “慢些吃,别噎着了。”看着眼前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模样,男子不由得咧开嘴来。他细细打量着小姑娘的样貌,五官谈不上精緻,可独独那双眸却晶亮得很,眼波流转间,全是小孩子特有的清澈和纯真。 仿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叫……初见?” 女孩儿还未及点头,身后却传来了一声响过一声的唿喊:“初见……初见……” 第72页 人群中,一个手上攥着一对糖人偶的女子正快步跑来,而这一刻,原本蹲在地上的男子也缓缓站了起来。他讶异地看着那张愈行愈近的面庞,只见女子面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喜悦,从喜悦到宽慰,最终,定格成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笑颜。 这笑颜,曾伴过自己那么多年。 “静妤,你可好?” “少爷……我很好。”虽然还是同旧日一般的抑扬语调,可这一次,女子终是仰起了头——她总算可以大大方方地看他一回了。旧年的低微早已随风散去,此时此刻,她已不再是那个软弱卑贱的丫鬟,她不欠谁的恩情,也不祈求谁让自己可以依赖。 我梦见过一千种和你相遇的方式,可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们可以这般平等相待,就像是萍水相逢的路人般,不退缩也不躲闪。 ☆、尾声(2) “老爷、夫人、小姐、少爷,和……少夫人,大家都好吗?” “我们都很好!”眼角已略略皱起的齐家少爷洛生又向前走了两步,眉心一皱,满是急切,“静妤,你可知道,大家都很是想念你呢!娘每次去庙里烧香时都会为你念叨两句,瑾夏也在园子里种了许多那时你爱的茉莉花儿。当年家里听说黄家倒台后还特意来聊城探听过你的消息,可来的时候发现那府宅早就搬空了,也不知你们去了哪儿……” “娘……”热切的剖白忽就被这一声轻轻的叫唤给打断了。静妤正留神听着洛生之言,手里的糖人也不觉越攥越紧,可一旁的小女孩儿却早就等不及了,她掰不开娘的手,只得轻声叫了起来。 听闻这一声唿唤,洛生不觉退后了点儿。他盯着小女孩儿的圆脑袋若有所思,半刻后,方才抬起头笑道:“这机灵的姑娘原是你的女儿呀?” 静妤忙着将糖人撒了手,一边轻抚着女孩儿柔软的髮髻,一边轻轻点头。 “那……你的夫君待你可好?”洛生咬了咬唇,笑中含涩。 “夫君?”静妤直起腰,满面疑问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犹豫不定道:“少爷说的可是那黄奇甫?自他入了狱后,我就再无他的消息了。后来姐姐带我离开了黄家,我便更不知他好不好了。” “那……这个小姑娘的爹……” 静妤这才明白洛生所指。她不禁弯眉一笑,面目仿佛也回到了当年的灵动:“初见原本是我们镇上一对贫苦夫妇的孩子。他们无力抚养这个姑娘,本想一丢了事,不想却被姐姐撞见,然后姐姐便说什么也要把她带回来。”说话间,静妤的指尖又一次滑过女孩儿的青丝,女孩儿亦欢愉地仰起脑袋,眼眸晶亮可人,“我曾问过她何时竟这般心软了,谁料她却说,一瞧见这个姑娘便觉分外亲切,尤其是这双眼,简直像极了小时候的我。也便是因此才给起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呢。” “可是……我怎么觉得……她并没有那么像你?”听女子这么一说,洛生的神色转眼便轻松了不少,言语间亦调皮了起来。 “可不是嘛。”身旁的两个小人已然拿着糖人铿铿锵锵地比划起来,你是猴王,他是武圣。“与其说初见像静妤,静妤反而觉得,她这双透亮的眼和杜……我是说少夫人……有几分神似呢。” 洛生一愣,旋即却大笑起来。“哈哈哈……”还真是如此呢,怨不得自己方才会觉得这个小女孩儿有几分似曾相识。 人生若只如初见。 最后一线日光也沉落殆尽,转瞬间夜幕已沉。一弯新月悬于深色苍穹,可在万家灯火间却半分显眼不得。 庙会已至尾声,可街上人群仍未尽散,摩肩接踵间,彼此都在等待盛会落幕前最后的流光溢彩。 只听“咻”一声,对面牌楼背后忽窜出一线明亮的火光,划破天际,在夜幕中闪过一道耀眼的痕,还未待人群爆发出欢唿声,它已悄然绽开,似天女散花般星星点点消隐于流云之间、新月之畔,只留下空气中若隐若现的烟火气息。 人们似潮水般涌向牌楼前,吵吵嚷嚷间,高台上已歌舞昇平。舞女水袖飘逸,歌姬声似银铃,举手投足间,全令看客们目不转睛。毕竟这是平日里达官富者才能享受的待遇,即便嘈杂,却仍如痴如醉。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女孩儿拽了拽男孩儿的衣襟,伸出手指着牌楼上的莺莺燕燕道:“你可瞧见了舞姬身边那个弹琴的女子?她也是我娘呢!” “哦?可她戴着面纱,瞧不清长相呀!” “你真俗气!娘可是全聊城最会弹琴的人,没有哪个琴师比她弹得更好了!” 还未待男孩儿低头赔个不是,却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女孩儿的胳膊,然后,一个温和的声音轻柔地飘入了齐家父子的耳:“静妤该去寻姐姐了,倘若有缘,下回再见吧。” “那……你们住在哪儿?” 男子忙不迭地探问,可这话头却似断了线的风筝般,倏忽便湮于人群中,再抓不住了。 哪里还看得见那两人的身影? 表演已至高潮,“嘭”、“嘭”、“嘭”的响声在夜幕中此起彼伏,一刻不停的烟花闪得人几乎迷了眼,四处尽是攒动人头和没完没了的欢喊,几乎每个人都笑得看不见了眼。 只有那个手牵着男孩儿的高个男子一脸沮丧,他也不知自己因何便这般难受。知道她一切都好本该满意心安,可是此刻,心肺里却似被抽空了般,一句言语不得,只想弯下腰蹲下身,疏离这闹嚷的人群,一个人静一静才好。 若是未曾遇见也就罢了,只恨这般相遇又错过,扰得人懊丧得很,却又一句也埋怨不得。 “爹!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男孩儿把父亲的胳臂摇了半宿,摇到简直快抡了出去,这才换来了父亲的如梦方醒:“……你方才说了些什么?” 男孩儿略歪着脑袋,撇了撇嘴,左眉挑起,似瞧着一个无可救药的孩童般看着自己那眉心皱紧的父亲,然后故作深沉地摇头晃脑几下,才幽幽开口道:“儿子方才就想告诉爹,初见妹妹早先便和儿子提起过,她们家在流亭。听说,那是一个可以看得到大海的小镇子,可美可美了……” 倏忽间,周遭的烟花之声全然不见了。悠扬的曲律在夜空中盘旋,歌姬的声调甜腻却妩媚。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好!好!好!”不知是谁先带头拍起了巴掌,不多时,噼噼啪啪的掌声便如擂鼓般振奋人心。和着重新燃起的喧嚣烟火,这个小镇转眼便陷入了一片恍如白昼的尽释欢腾。 方才还在高阁上弹琴的女子已转入厅堂、扯下了面纱。她一把抱起那个已候了自己多时的小女孩儿,引着她去到窗边,然后安安静静地欣赏起小女孩儿那手舞足蹈的乐呵模样来。 第73页 “姐姐,她可真幸福啊。” “可不是嘛。”女子腾出手来,整了整女孩儿项上那条早已被扯散的浅绿丝巾,掖好边角,却独独留出了那朵精緻的小茉莉花儿,“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 清冷月色终敌不过锣鼓喧天。 一时间,满城尽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