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旧影》 第1页 《秦宫旧影》瓶子阿 文案 魏姝一直沾沾自喜的炫耀是自己把秦公子给撩到手的,结果才发现原来被套路的一直是自己。 当女子,人家说她狐媚惑主,妹喜妲己之流。 当臣子,人家又说她是祸国殃民,败坏朝纲。 ps:1v1仿战国 女主貌美,小霸道 男主温柔,很温柔 避雷: 1.文笔渣。 2.从小写到大,节奏偏慢。 3.不保证文风走向,非正史,不考据。 4.非甜文,半虐半甜,给纯甜文党避雷。 5.不喜欢可以点叉,跪求不要伤害我。 欢迎收藏,不比心了,我直接掏心。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魏姝 ┃ 配角: ┃ 其它:战国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古色古香-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589907字 楔子 第1章 一 楔子 魏国,大梁城 这是魏惠王继位第四年的凛冬,是大梁城,却不是魏国的国都。 这时候魏国的国都还在安邑,但大梁也是三晋之内首屈一指的大都,列国名士游歷至此,均会相互切磋,瓦房商肆鳞集,繁华富硕不逊于齐国的临淄。 此时,上大夫魏时正坐在矮案旁,他从头至尾的看了那捲从秦国送来的加密的捲轴,然后沉默了良久,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秦公要让他送子于秦。 魏时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其中的深意,那便是:秦公开始怀疑他了。 秦公开始怀疑他的立场,怀疑他是魏王故意安插给秦公的间谍,怀疑他对秦公的投诚本就是魏王设计的一齣戏。 而他也确确实实是魏王的人。 他的面色很冷,五年了,秦公不曾怀疑过他,偏偏这时对他产生了疑心,不能不叫他多想,随即他扯过了一旁的披风推门而去。 …… 一辆辒车沿着大路辘辘行驶,一路而过栉比的酒家商铺,穿过飘荡的各式旌旗,在大梁的阔路上行驶。 不远处便是魏王的行宫,清晰可见书着魏字的大纛旗迎风猎猎,整装的魏卒肃穆而立,守着朱红色巍峨磅礴的宫殿。 此时的魏王正在行宫里。 他怀拥着美姬,饮着甜辣甘醇的魏酒,脸上的横肉像是要坠下来一般。 一双厚手将那美姬妙曼丰腴的身子从里倒外的摸尽,富有弹性的长腿,高挺丰满的双胸,皮肤细腻水滑,魏王听着美姬连连的娇喘,笑得很快活。 带着高帽的寺人小心翼翼的说:“王上,魏时大人已到行宫门外。” 魏王的脸色黑了些,有些不耐烦的说:“带他进来。”然后他便展了展衣袖起身。 不一会儿,便见魏时随着寺人进来,三十出头的年纪,披着油亮的黑狐皮裘,身材欣长,面容俊美,一身黑色绣云虎纹深衣更衬得他贵气非凡。 而魏王的年纪也同魏时相当,因不是朝会,没带冕旒,黑髮叩着上好的白玉冠,身披大狐皮披风斜坐在一旁,略显壮硕的身子倚着矮案。 魏王听完魏时的话,显得更为的恼怒了,道:“那个穷僻之地,终日里就没个消停!” 魏国夺下了秦国不少的土地,最有名的当属肥沃的河西之地,林林总总算起来,也有七八十年了,早就成了魏国的了,这个秦公却仍念念不忘,不肯罢休。 而魏时只是正坐在一旁,挥袖覆于膝上,不说话也不表态。 魏王黑着脸,心里十分的生气厌恶。 魏国要东争,要对付虎视眈眈的齐国,所以魏王只能暂且的将偏蛮秦国放在一边。 而且魏王也没有别的法子,东西不能兼顾,先哄骗住秦国最好。 秦国要魏时送子,那就送,送的既不是他的公子,也不是府库的金银,魏王不觉得心疼。 魏王清了清喉咙,伸手不打笑脸人,好话总得说些,于是道:“魏时,寡人有愧于你,嬴师隰多疑,不信你会全意帮他,当年寡人派你暗中投秦,当嬴师隰的内奸也是权宜之举。” 魏时淡淡道:“大王严重了” 魏时心里清楚,一但把亲骨肉送去秦国,便予秦把柄,但凡自己露出半点背秦异心,都免不了骨肉罹难。 他并不想送,因而一直沉默着。 良久,魏王拿起一旁的铜爵问道:“寡人听闻你仅有两女” “是” 魏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魏姝乃正妻白氏所出,今年十二,小女儿魏娈乃嬖人所出,刚满十岁。 魏王抹了抹下巴,好言劝他说:“你再慎重思虑,不过,寡人看来。一个女子,送去也没什么大碍。” 魏时明白魏王话里的意思,眉头微皱,更是沉默不语。 话已经如此说了,便成了命令。 魏王于是甩了甩袖子从软垫上起来,他嘆息了一口,略显惋惜道:“过几日便是腊祭,你与妻儿好好聚,等腊祭一过便送去秦国吧” 魏王甩着宽大的衣袖在寺人的服侍下缓步出去,掀开帘席,险些与迎面的人撞上。 魏王要发火,见是公子昂,很无奈的说:“怎么这么慌忙” 公子昂乃魏王的胞弟,衣冠楚楚,儒雅昭昭,周身气度自然是也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范,然其手中并无什么实权,他有些将才,但为人行事有些毒辣,仗着魏王的青睐,三天两头的往行宫里跑。 公子昂整了整衣袖,几步到魏王身侧,笑道:“王兄,听说赢师隰要让魏时送子赴秦!” “啧”魏王眉头一皱,这个公昂消息倒灵通,可这话哪能随口就说,随即挥了挥衣袖,寺人便带着两侧的婢女轻步退下。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在略显昏暗的行宫长廊里走着。 魏王揣着袖子道:“你来就是为了打听这事。” 公子昂笑道:“自然不是,得知王兄为难,特来为王兄分忧解难的。” 魏王冷笑一声,这个公子昂的鬼心思向来多,听听也无害,不疾不徐问道:“分什么忧?解什么难?” 公子昂嘴角微扬,颇为瞭然道:“我知王兄为难,这魏时万一变了心思,不送子怎么办?” 公子昂这话确实说到了魏王心里,魏时是晋国公室之后,若是偏偏不送,魏王即便贵为王,也逼不得,那些盘根错节的老公室,实在是难动。 想此,魏王揣袖侧目道:“寡人没想,你还能有这等敏锐的心思。” 公子昂一笑,计上心头道:“臣弟这有一计,不如现在就把魏时送子赴秦的消息放出去,到时秦魏两国皆知,他魏时就是心里不甘,也会为形式所迫,王兄你看如何?” 第2页 魏王觉得公子昂说的不失为一个好法子,晃了晃身子,说:“好,这事就由你安排下去,” 公子昂听此,拱手一行礼说:“臣弟,这就去办。”说罢洋洋洒洒而去,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长廊尽头。 公子昂手中无实权,心里却始终觊觎着丞相之位,只是现在的老丞相公叔痤已稳坐相位多年,既是他师傅,又是公室之后,魏国上下皆敬之爱之,朝夕间难以撼动。 况且公子昂是个名利之徒,不想争权争的太过难看,毕竟他还享着魏国第一公子的美誉。 正文 第2章 二 三日后,恰是腊祭后日,上大夫魏时府里一片嚷闹,前来拜访的客人踏破门槛,煕来攘往,喋喋吵吵。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魏时都会携着妻儿在大梁城的府里住上一阵,今年也不例外。 白氏原名白越,是魏时的正妻,出自魏国名门,父亲乃是富甲天下的重臣白丹。而此刻她正在偏堂里迎着各位贵胄名臣的女眷,身后是两个着淡黄色曲裾长裙的婢女。 白氏的年纪不小了,今年二十有七,但她生的狐媚之极,一双凤眸妖媚含情。 今日她只略施了些胭脂,唇上点了些口脂,就足够妩媚勾人,仿佛那身红色锦帛深衣下包裹不是柔软丰满的肉体,而是一团火,一团可以使男人热的焚身似的火。 进入侧室的女眷们都盈盈地向白氏施礼,她们打扮的也很精緻,或者说是争奇斗艳,锦帛彩衣都是从楚国送来的,长袖宽袂,上面袖着各种新鲜的花纹,有藤蔓,有萸萝,掺和着金丝,密密麻麻的绣了一身,脚下穿着翘头锦履,佩着越地的耳瑱,玉珰,披着各色狐裘,很花哨,像是求偶的鸟兽。 她们也都是美人,可和白氏这么一比,就显得庸俗了,因为真正的美人是不需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哪怕只着一身素衣麻衣也能勾人心魂。 女款们同白氏微笑着示好后,便都忍不住的小声嚼舌,私下更有不少难听的议论。 而这种议论于白越而言向来是不绝于耳。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 这原本是骂文姜放荡好淫的话,昔年也没少讽刺在她身上,只因为她年幼时将手里的木桃送给了公子昂。 送木桃其实是上已节的风俗,女子送给心仪的男子木桃,若男子也心仪此女子,将会回赠以美玉。 多么纯洁,多么美好。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将木桃交给公子昂时,那羞涩脸红的感觉。 可她的心意非但没换来美玉,反而让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 各种难听的传言就此接踵而来。 在这些男人女人的嘴里,她就是个破鱼篓子,只要是个男人就能钻一钻,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她是如何的与那些男人媾。和交欢。 那时她还年幼,很善良,心和手段还不像现在这般狠,她只是生气,只是委屈,被逼的夙夜痛哭,眼睛肿的像铜铃。 而公子昂没替她说过一句话,他爱惜自己的名誉,像是飞鸟爱惜自己的羽片,所以他将她推上了舆论的风口,那时她的父亲还在世,护着她,恨不能将那些嚼舌的人都杀了。 可这种谣传呢? 它是不会因此停歇的,反而越传越盛,如野火燎原一般,气坏的最终还是她自己,她的哭泣讨不到半点好,反倒成了个笑柄。 直到她与魏时成婚时,魏国上下还在疯传着她的流言。 白氏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显得有些阴沉,有些抑郁,却听一声轻唤。 “夫人” 奴婢瑛青这便碎步进来,附在白氏耳旁悄声说了些话。 白氏凤眸微凛,冷声吩咐道:“即刻派人去寻” “诺”瑛青躬身轻步的退下。 瑛青一身薄布衣,额头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细手搅在一起扭着衣襟,反覆的蹭着步子,薄雪一片片压在乌青的瓦片上。 瑛青心里很着急,因为白氏的女儿不见了。 一定是又跑出去偷玩了,大梁不是安邑,七国商贾云集,鱼龙混杂。 不太平,甚至很危险,什么胡人走卒,戎狄私贩都有,就连他国流放逃逸的亡命之徒也很多,随便一个,都足够要了她的命的。 白氏的手段也很毒辣,她这么一偷跑,会牵连一大批家奴的。 “孟姬” 瑛青轻叫了一声,见着魏姝正踏着小步子进来,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她立刻迎了上去,挥手轻掸去落在魏姝小肩膀上的薄雪,盖上了大红蟠螭纹披风,上围着一圈貉子毛衬得魏姝的小脸白里透红。 瑛青说:“夫人正等着您呢。” 魏姝是主,瑛青即便比起寻常的奴婢出身高点,却也不能多发牢骚,她知道,这世道就是如此,命是天定的,奴婢生而下贱,但公侯之女也不见得一世荣华尊贵。 在这战火纷飞的时代,倾国丧家,覆身灭祀之人比比皆是,哪怕尊贵如公子也不乏沦为家奴走卒,何况一个宗室女。 魏姝今年十二岁,没有公侯女静好的性子,有时会有些顽劣,性子也很难琢磨,一双凤眼随了白氏,很勾人,黑白分明的,眼尾下还带着一个小小的浅痣。 魏姝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她的履是皮革做的,针线缝的密实,感觉不到潮冷。 她向侧殿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的停下脚来,转头说:“瑛青,我把这给你,代我把它收好。”她攥着的小手一松开,两朵小杜梨花掉在了荧青手里,已经被汗溻湿了。 瑛青拿指尖挑了挑,隆冬时节杜梨花早就已经凋谢了,不知魏姝是从哪里弄来着这两朵粉白的花骨朵。 魏姝进堂时,满座的女眷都侧目看来,轻声议论。 魏姝不知她们是在议论什么,兴许是在议论着她到底是不是魏时的女儿,又或者她到底是白氏和哪个姘。头媾。和生下的。 总之魏姝不在意,她向来很烦这些多舌的妇人。 白氏坐在正堂的矮案边,魏食魏酒分碟摆满,见是魏姝,挥了挥纤细的玉手道:“姝儿,过来” 白氏的声音柔柔,带着盈盈的浅笑,配上燕地的胭脂更衬得面如桃李,妩媚得挠人心肝。 但魏姝看来只觉得头皮发紧,她知道,她的母亲生气了。 然而她还是听话的跪坐到了白氏身旁的软垫上。 她心并没想赔不是,随意的捡着吃食往嘴里塞。 她正吃的津津有味,却听一个女眷细声道:“夫人,听说上大夫要将孟姬送去秦国游学,言可属实?” 话落,刚刚的喋喋声戛然而止,满屋的女眷都侧目看来,一片譁然,似听到了什么骇人的听闻。 魏姝也放下了手里的蒸肉,偏头向白氏看去。 白氏面容是微僵滞的,因为她不曾听过这个传言,也不知说什么好,样子优雅又尴尬。 那女眷乃富商覃邬之妻,此刻,覃邬之妻声音微扬,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问:“夫人莫不是不知道这事?” 他人都言魏时与白夫人不合,如此看来倒是真的,女眷们暗自想,都说白氏女放荡好淫,如此看来兴许就是她惹得魏时不悦。 第3页 覃邬之妻又说:“夫人,这秦国是什么地方,不开化的蛮夷之地,戎狄之邦,姝儿不去临淄,不留大梁,去什么秦国,再说,哪有一个女子游学的?”神情语气咄咄逼人。 其余女眷听此,不由低声轻笑,这女子向来不涉六艺。游学?这不是笑话吗,估摸是魏时发现了这魏姝不是亲骨肉,这才将她送走。 白氏微笑道:“送姝儿之事还在商忖,不知为何如此言之凿凿,姝儿乃公侯之子,即便游学又有何不妥?牲口起家的终归也只能是走卖牲口,识些字也就罢了,就像这朝臣和土商本就不能同语。” 白氏的面子也有些崩不住了,赴秦之事,魏时连点风声都没透给她过,随即把这出身,地位,全都搬了出来。 覃邬靠着贩卖牲口跻身于富贾之列,地位上仍是卑贱,更骂覃邬眼见粗鄙,难登大雅,这感觉像是当众被扇了个耳光,脸一下子就青白了。 白氏出身名门,乃是巨商白丹之女,白丹乃魏武侯时第一重臣,十年为相,昔年曾游学列国,更得鬼谷子馈“金书”,七国巨富。 虽然到如今家道已有中落之迹,但论其身家,魏国的府库过半都曾是她白家的,究其身份,连如今的魏王都需掂量一番,更遑论她们这些女眷。 白氏虽然嘴上讨得了便宜,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魏姝了解她母亲的性子,那些女眷的话,她也没放在心里,撇了撇粉红细嫩的小嘴,伸手捡起了小铜鼎里的一块蒸肉。 飨宴近散时,魏姝便又以盥洗为由跑了出去,她想去父亲魏时那里看看,每每飨宴之时,她总是与母亲接待女眷,此刻便想偷去看看,刚走出第二道的院子时,便听见瑛青的训斥声。 “瑛青。”魏姝叫她,没有穿过院子去宴堂,反而走上了前去。 “姑娘?”瑛青声音微有疑惑,细眉微皱道:“怎么出来了?” 魏姝看了看地上跪着呜咽的奴婢,全都是此前伺候她的,只因她突然的跑出去,而被母亲下令处罚。 她讨厌那些奴婢的哭声。 魏姝父亲尚王道,崇儒家仁政,虽然身处乱世,略显迂腐,但到底心存仁义,然其母白越却娇纵残虐,喜对下人动用私刑。 魏姝看了眼伏地的奴婢道:“都放了” 瑛青略显为难:“姑……” 魏姝年纪虽然小,却有几分威严,命定道:“我说放了!” 瑛青左右为难,见魏姝执意,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将那些奴婢都放了。 奴婢哭潸了脸,垂头退了出去。 人都走没了,可这地上竟还剩一个少年,在朔朔冷风中他□□着身子,皮肤比雪还要白上些,只是上面布满纵横的伤疤,更有些皮肉卷开,血红的,十分丑陋。 他的头髮则被剪的参差不齐,散乱着挡住了近半张脸,叫人辨不清容貌。 魏姝对他没什么印象,见与自己年岁相仿,又打扮怪异,便新奇问道:“这是什么人?” 瑛青在她身侧弓着身子道:“这人没有名字。” 魏姝不可思议笑了,说:“没有名字?那以何称他?” 瑛青道:“尨”见魏姝仍是不解的样子,瑛青解释道:“尨意为多毛之狗,此人为府中一奴婢与西边奴隶苟合而生,身有蛮力,生来便为府奴,寻常便做些秣马的杂活,因与猪狗同住,又一直留在大梁,孟姬不曾见过,其天生多毛碧眼便以尨称之。” 魏姝有些新奇,她少见西边胡夷更不要说这碧眼的,她看着那少年,脆声笑道:“尨是吗?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瑛青怕这个尨伤了魏姝,想着快点把魏姝支开,轻声打断道:“他听不懂话,也不会说话……” 话音未落,尨已经抬起了头。 他的脸实在是脏得厉害,无法辩清原本容貌,只一双碧色的眸子正看着她。 那是一双好看的眼眸,如深潭一般,睫毛浓密,但并不上翘,反而是微微往下垂的。 他就这么看着她,就好似看到了她的魂儿里,她的心都慌张的战慄了一下子,像是被小猫爪子挠。 真是一双冰冷又漂亮的眼睛。 她很想去摸一摸,只是想,手指已经不知不觉便伸了出去。 瑛青吓坏了,立刻的拦下了她,说:“姑娘!” 魏姝笑了,道:“还真是碧色的”又说:“既然是多毛的狗,怎么不见身上手臂,身子上有?” 瑛青拿她没法子,只得回道:“他是一个奴婢苟合生下的,自然轻了些。” 魏姝笑意越浓,玩闹着对那少年道:“你起来,把裤腿捲起来,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尨,若不是,就给你换个好听些的名字?” 那尨却没有再像刚刚一样听话,只沉默着,像是没听到一般。 魏姝蹙了蹙细眉,还未等开口,瑛青便低声骂道:“让你起来!” 说着便抽过一旁抹了油的长鞭子,一鞭子挥下,比朔朔风声还要响,招唿到雪白的皮肉上,本就骇人的皮肉上就又多了一道的鞭痕。 那鞭子抽的应该是很疼的,但他却没像那些奴婢一样,发出刺耳的惨叫,只从喉咙里发出出闷闷的一声,轻到微不可闻。 魏姝皱了皱眉。 她本想呵斥瑛青,见那鞭子抽在他身上也没什么痛苦的反应,像是抽在闷鼎上,便也没放在心里。 他垂着头,身子在雪地里跪久了,有些僵硬,略显踉跄的站了起来。 他的年纪并不大,至多长魏姝三四岁,身子却比她高了大半,阔肩窄腰,身子消瘦修长。 少年一双赤。裸的脚已经冻的通红,他脚踝上的骨结非常分明,他的皮肤虽然白皙,但近看会发现其实特别的粗糙,上面还生着厚厚的茧子。 他弯着身子将单薄的裤腿卷直膝盖,便垂着头一言不发由着魏姝看。 魏姝觉得奇怪,他虽是垂着头,但她却在他的身上感觉不到半点的奴隶该有的卑怯。她觉得,他和那些奴隶真的不同。 魏姝看了眼他的腿,怔了怔,脑子里只飘飘忽忽的闪过四个字“多毛的狗”,接着她忍不住打趣着笑道:“你这名字看来是换不了” 少年还是很冷漠,也没有一丝反应。 魏姝想来这个少年是惹了什么祸。 她知道,这些下人可能只是不经心的触了白氏忌讳,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想此转而问瑛青道:“他是犯了什么错?” 瑛青说:“冲撞了夫人” 魏姝就知道是她母亲,白氏平日里有点不顺心,就拿那些下人出气。 魏姝心里厌烦,蹙眉的问道:“如何处置他?” 瑛青停顿了下,不同于那些刖臂的奴婢,这奴隶本是要处死的,瑛青不敢开罪了白氏,犹犹豫豫不做声。 魏姝猜到了,是处死,她觉得是小题大做,吩咐说:“都放了,若是母亲不悦,说是我的安排” 第4页 “诺”瑛青应道,见魏姝走远,这才嘆了口气。 还未等发落那尨,瑛青便见一个迤迤的身影走近。 她心里一紧,立刻躬身询问道:“夫人,这奴隶怎么处置,刚刚姑娘说……” 白氏面染一抹笑意,刚刚魏姝的话她全听见了,目光欣慰的看着魏姝走远的身影,很自豪,喃喃的道:“这孩子竟越发的像她父亲了” 瑛青弓着身子说:“夫人,这奴隶……” 白氏回过心神,上下扫了眼那奴隶,扬唇笑道:“留着性命,断其三指,以做惩戒” 瑛青诺了一声。 白氏復又打断,思量后,道:“罢了,断一指,不然姝儿又该同我置气了。” 魏姝几步走到了宴堂,因刚刚在那尨当误了些,没赶上飨宴,满座之人都已经散尽,只剩下魏时在。 魏时三十二岁,君子之姿,有美仪,一身暗纹锦帛襟衣更显身材挺拔修长。 魏姝站在门口微蹙眉,她身子不过门的一半高,一副失落的样子很惹人怜爱。 魏时见此笑了笑,走到魏姝身边,俯下身子微笑问:“因何事愤懑?” 魏姝有些失望,道:“没事” 她对父亲的感情一向很别扭,她也想同父亲撒娇的,像是寻常人家女儿一样,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可能是因为长女的缘故,又可能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母亲不受宠,一边想要与父亲亲近,一边又想端着自己的架子,说话也从来都是平平的,不向与瑛青那么随意。 魏时将她抱了起来,手臂拖着她的小身子,他极少这样对她,不是因为魏姝不得他宠爱,而是他太忙了,忙到顾不得她,微笑道:“姝儿怎不早来?” 魏姝刚要解释,转念想起了刚刚那些女眷说的话,没有回答魏时,而是皱着细眉问:“父亲要送姝儿入秦?” 魏时笑意渐退,面上蒙着一层冷冽,眼眸微沉道:“从何听来?” 魏姝说: “那些女眷们说的” 魏时并未张扬此事,那风声想来是魏王放出去的。 为了让他骑虎难下,这魏王也是极尽了狠辣的手段,然而他身为人臣,心中存义,怎会背离母国,可笑这魏王,何苦逼至如此。 魏时心里虽有怨苦,面上还是淡淡笑问:“那姝儿可愿去。” 魏姝说:“不想去” 第3章 三 她拒绝的干脆,魏时也没有法子,只能暂且哄着魏姝,说一些好笑的奇闻异事让她宽心。 门被笃笃叩了几下 余伯快步进来,躬身行了一礼,脸色很不好,如临大敌的说道:“大人,夫人来了。” 魏时皱了皱眉,不等开口,却见白氏已经径直的快步走进。 她很生气,美目含怒的说道:“夫君可是要将姝儿送秦!” 魏时猜到她此来定是质问,更是见惯了她这幅颐指气使的样子,他没有即刻的回答白氏,而是将魏姝放下,吩咐白氏身后的瑛青道:“带姝儿出去” 瑛青说:“诺” 魏姝的身影一消失,魏时勉强微笑着的脸也沉了下来,跪坐回矮案旁,也不理她,也不说话。 白氏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强压的怒气终于喷薄而出,她觉得魏时是厌恶她的,所以才会对她的女儿也满不在乎。 白越看似很强势,实则她很敏感,很脆弱,她非常在意自己的过往,以前也曾数次想质问魏时,质问他为什么愿意明媒正娶她,难道他不知道她已经声名狼藉。 可是她问不出口,魏时也从来不提。 日子久了,她就越发惶恐,她觉得每个人都在背后非议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毁在了这些子虚乌有的流言上。 她变得敏感而又狠毒,渐渐的便和他背道而驰,越加疏远。 直到魏时纳了别的女人,一个卑贱的连姓名都没有的嬖人,他们之间才算是真正破裂。 她见魏时不理她,更是愤怒,走到他身侧高声道:“你说!为什么送姝儿去秦国,又为何事先不同我说。”姝儿是她的心头肉,硬生生的剜下一刀,叫她如何受得了。 魏时冷着脸,这种争吵屡见不鲜,十余年来他与白氏芥蒂已深,他知道她心里的怨恨,他可以理解,但她实在是太偏执,太尖锐,就像是带刺的花,捂不热的冰。 白氏见魏时不语,嘲道:“夸毗侍主,那是你的事,姝儿绝不能赴秦。”白氏是疯了,她什么都没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为了魏姝,她宁可和他拼命。 魏时听此,沉着脸霍然的起身,一步步向她迫近。 白氏见他真的动怒,也有些胆颤,被逼迫着向后退却,一双凤眸不肯示弱的瞪着他,魏时一把捏起了白氏纤细的手腕,指结微用力,便发出咯吱的声响。 她说他夸毗侍主,骂他奴颜俾膝,可他又能如何做,身为人父,身为人臣,骨肉分离,生死难料,他心里又怎会好受? 白氏疼的沁出了冷汗,她是女子,却也是个硬骨头,明明是怕了,却还是扬着唇笑着,激怒他道:“我知道你忍不了我了,杀了我就是,何必这样对自己的骨肉。” 白氏心里不甘,凭什么那个连名都没有的贱人的女儿,可以平安的留在安邑,而她的女儿就要远赴秦国为质,没了姝儿,她要怎么活,那是她的命。 魏时看着她,压抑着不耐和怒火,指骨攥的紧了紧,白氏手腕便更加泛白,两人就如此逼视着彼此,没有人愿意退让和屈服。 半响,魏时冷声道:“我不会杀你,姝儿必赴秦。”说罢手上一用力,白氏便被摔落在地上,魏时并无怜惜,拂袖而去。 魏姝也不知父亲同母亲说了什么,只是白氏向来凌厉的凤眸有些微微的发红,她还是要入秦,三日后便会出发,身份尊贵又如何,生来便是任人摆布的。 瑛青在屋里给她整理着行李,一边收拾着一边念叨这秦国不比魏国,穷秦穷秦的,魏姝听的耳朵都生茧,可到底穷成什么地步,她也没有概念,又听闻秦人都是不开化的蛮夷,什么至今还盛行人殉,饮血食骨的,听着不免心里发慎。 魏姝眼前又浮现起她母亲的样子,感觉自己只要是入了秦就会被秦人给生吞活剥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魏姝嘴里嚼着从楚国送来的甜果子,因又下了雪,天色变得灰濛濛的,未到傍晚瑛青就先点上了连枝油灯,加上碳火盆,有些闷不过气,像是罩在甗里一样,蒸的她一头细汗,便索性跑了出去。 如盐的雪沿着缝隙渗进了衣领内,融化开有些凉丝丝,就连如羽翼的睫毛上就落了些小雪粒,没披大厚披风,却也没觉得冷,魏姝只是随意走走,没想又看见了那个碧眼少年。 冷清的后院里沉寂无声,不曾打扫过的积雪没过他□□的脚踝,细雪落在他凌乱的如枯草的发上。 少年实在是消瘦,兴许是天生的,又兴许是饿的,但他的个子很高,骨结分明,四肢修长。 第5页 他噼着木柴,斧钺落下,圆木碎开,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不断地重复着,身上还是纵横的鞭痕,不曾清理,由着伤口发红或结痂。 魏姝就这么倚在木门旁看着他噼木柴,她很喜欢这么安静的呆着,吸着冬天的凉气,唿出白花花的雾来。 她生来便是名门长女,虽然偶尔会和同龄孩子一样玩闹,可心思却要敏感的多,这样的身份带给她的是高贵,却也同样带给了她孤独,像他一样的孤独。 她看见他那双碧色的眼睛时,就感觉了出来,他们很像。 不同的是她被簇拥如月,而他被践踏如泥,但他们的孤独是同样的,并无区别的。 她看着他,一条鲜活的生命,突然就生出了优越感。 她救了他,救了他的命,同时她也可以现在就让人把他拖下去处死。 她掌控着他们这些奴隶的生与死,就像捏着一只蝼蚁。 这种感觉很真实,也让她心里很舒坦,至少她有着尊贵的身份,这是一个卑贱的奴隶所拼尽性命也得不来的。 所以她又觉得他们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心情也变的好了些。 她不知道自己在风雪里站了多久,脚有些发麻,鼻子一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在空旷的后院里竟还隐隐的有了回声。 少年抡起的斧钺停在了半空,他抬眼向她看来,那双碧色的眸子依旧是那么冰冷。 魏姝抹了抹自己的鼻尖,觉得有些尴尬,咧嘴露出了小排贝牙,笑道:“你噼着,我就是看看” 少年这么看了她片刻,垂下了头,继续噼着手里的木柴,却好似比刚刚缓慢了些。 魏姝一个没忍住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也觉得自己在外站的太久了,揉着鼻子讪讪的准备回去。 她刚要转身,那个少年却走到了她身前,他突然的迫进让魏姝微微惊吓,不自觉的皱眉防备的看向他。 少年穿着一身破烂的衣裳,却不知从那里弄来的一件旧袍子,他将那袍子递到魏姝身前,风吹着他的乱发。 他有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却总是垂着眼眸,敛住那光华。 魏姝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目光落在那旧袍子上,没有要接过的意思,笑道:“罢了,我还是回去吧” 少年拿着袍子的手没有放下。 魏姝觉得有趣,他的性子原来也这么固执,她想要接过,触到袍子的一刻不禁的皱起了眉,那袍子于他来说已经十分干净,可魏姝还是觉得带着一股怪味,道:“我不披了。”目光微移,落在他左手,他的尾指上包着块粗布,上面是暗红的血迹,魏姝疑惑的问道:“你这手指断了?” 少年拿着袍子没有出声,魏姝想,或许他根本就不会说话,问一句话也不见有回应,她便转头离开了。 少年没有再拦她,微抬起眼眸,依旧是冷冰冰的,淡漠的,看着她在白雪上留下一排浅浅的足迹。 足迹很快被落下的雪片覆盖,冰冰凉凉的,他看着越落越厚的白雪,眼眸一点点沉下,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也没有人会在意。 直到一鞭子挥下,他的眼眸才有了些许反应,这一鞭挥的很勐,落在皮肉上,也抽碎了单薄的衣裳。 他没有喊没有叫,那鞭子一下下招唿到他的背上胸上,本来是该很疼的,他却因冻的麻木而没有什么感觉,又或者打着打着已经习惯了。 “什么人你也敢巴结” “野种” “不干活,偷什么懒!” 他面无表情的听那人骂着,风声卷着骂声,空荡荡的迴响着,发出一声声哭泣般的呜呜声。 魏姝回到了屋子,挥手掸了掸自己身上的雪,坐在炭火盆旁暖着手,接过瑛青给她的热碎糜羹汤,她喝了一口,食之无味,扔在了一旁,问道:“瑛青,母亲会随我去吗?” 瑛青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 魏姝拿起甜饼,放嘴里不等咬下,心思一转,嫩声问道:“那个叫尨的奴隶,当真力大无比?” 瑛青不知魏姝怎么突然提及那个奴隶,一边叠着衣裳一边道:“是,听闻力比勐虎,而且那奴隶好像没有痛感,就连那日断指,也是闷声不响的。” 魏姝细细的思忖了一下,问道:“何人陪我赴秦?” “孤身,秦国那里会派人来接。” 魏姝自己去,心里还是有些发憷,道:“让那尨跟着我赴秦。”戎狄之邦,带着这么一个身有奇力的少年,她心里能安稳些。 瑛青惊讶的睁大了眼,见魏姝自己拄着下巴,一副已然决定了的样子,道: “怕不合礼,还需过问夫人。” 魏姝心里本就烦躁,刚有点好心情,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看着瑛青恭敬的样子,她心里就冒火,带一个小小的奴隶,也诸多阻拦。 礼,礼,礼,她就没见她母亲遵过礼,现在倒是用礼来管教她了。 她随手将手里的甜饼往瑛青脸上一掷,道:“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倒是有个人陪我赴秦!” 魏姝没多大力气,但瑛青还是被吓的脸白了几分,立刻跪地不语。 “你除了不行,还会什么?”魏姝也不知那里来的这么一股无名火,又或者本就郁结在心已久,抬脚便要踢向瑛青。 “魏姝!” 她这脚还没落下,便听见父亲威严的声音,心下一紧,立刻的将脚收了回来。 油灯燃燃,人影婆娑,魏时走近,衣衫轻擦发出沙沙声响,手臂一挥,瑛青便躬身退了出去。听门被关上发出吱吱的声响,魏姝咬了咬牙。 她不想认错,尤其是和魏时,从小也很少认错,明明心里战战兢兢嘴上却硬的很,只沉着眸子等魏时的呵斥责罚。 魏时了解她的性子,她很少因烦心事迁怒他人,此刻见她梗着脖子的样子,不由的轻笑,转而挥袖坐在矮案旁,道:“你在置气” “姝儿不想赴秦”魏姝直言,没有一同坐下,眼睛盯着魏时。 魏时不急于回应她,挥手展开案上的竹简,沉着眼眸看了看笑道:“法家” 魏时一向不管魏姝课业。 魏姝也不知道自己父亲是什么意思,见着魏时又挥手展开一卷竹简:“法家,兵家,白越寻常给你看这些?” 魏姝沉默着不做声,一双大眼睛盯着魏时。 她也听不懂魏时说什么,白氏让她学这些不假,可她大多都没放在心里,那竹简也都没翻过。 魏时嘆了口气,说:“一人赴秦苦了些,刚听你想带个奴隶一起去,便带着吧。” 魏姝撇了撇嘴,往魏时身边蹭了几步道:“可不可以……” “不可以” 她不去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魏时打断,他知道她想问什么,见她面色沮丧,魏时声音缓了缓,復道:“五年,五年后,为父亲赴秦国将你接回来。” 魏姝惊讶的问:“真的?” 魏时笑着说:“自然” 第6页 油灯晃燃,映的他面容格外柔和。 魏姝一听,眼眸亮了几分,坐在魏时身侧,扯着魏时的衣袖,露出了小女儿家的样子。 魏时被她的样子惹得轻笑,蓦地,笑容渐渐褪去,一双墨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那目光就像他的父亲曾经凝视他一般,然后他淡淡的说:“麟之子兮,振振公侯”语气颇为感慨。 那是他父亲曾教与他的话,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来了,现在他将这话留给她,他曾也是晋国的公室,却只得冠以魏氏,如今连自己骨肉都无法保护周全。 尊贵如麟之子如何,生于振振公侯之家又如何,在这兵家喋血相争,王侯将相裂冠毁冕的大争之世还不是如若浮萍草芥。 他同白氏很像,他们这些曾经辉煌过的公室也好,贵胄也罢,总是将昔日的尊贵与颜面看的比性命还重,那是他们这些没落公室仅剩的一点傲骨。 “姝儿你要记着,在心里烙着,麟之子兮,振振公侯,若是有一天连你也忘了,也同那些蝇营之徒一样,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没落。” 魏姝看着自己的父亲,她尚且年幼,不知这话为何意,她只是觉得她父亲此刻的神情非常悲伤。 天已经尽黑,瑛青得到了消息,轻敲了敲殿门,经白氏应允后躬身进去。 白氏被魏时软禁于此已经数日,面容憔悴的依靠在案边,连油灯也只燃了几盏,忽明忽暗,瑛青跪在白氏身侧询问道:“夫人?” 白氏嘴唇苍白,眼眸却很冷,很毒,她吩咐道:“将那与姝儿一同赴秦的奴隶割为寺人” 瑛青应道:“诺” 夜深,瑟瑟的冷风从破茅草屋子里席捲而过,冷月高悬。 少年蜷着身子窝在干草墩子里,怀里抱着那件旧袍子。 府中人说他是狼,因为他有着狼一样碧色的眼眸,生来一身蛮力,那些人惧他,卑他,所以唤他为尨,好似骂他为狗便有足够的勇气,能肆无忌惮的欺辱他,他们将他撵至不避风雨的破草屋子里,用打骂来掩饰着心里的怯懦畏惧。 他很少真的能睡的着,他总有一半的心神是保持着清醒与警惕的。 在朔朔的风声中他听见了沙沙的脚步声,来人急匆匆的走近,少年隐藏在漆黑深夜里的眼睛勐的睁了开。 “你们几个把他按住”瑛青吩咐道,几个壮汉便向他近身而来。 瑛青是按白氏的吩咐办事,想趁着夜深人静动手,没想一向听话的奴隶这次竟然反抗起来,她曾听闻这少年能将活人撕碎,不过一直以为是传言。 而那奴隶起初也没有什么挣扎,可他好似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后便疯了一般。 瑛青没想那奴隶真一身奇力,几个壮汉都制不住他。 他嘴里发着嗯啊的声响,消瘦的身子好似蕴藏着无尽的力气,形如困兽,眸似虎狼,碧色的眼睛透过凌乱的短髮在漆黑的夜里狠狠的盯着她,带着凛凛寒光。 而那张发出剧烈喘息声的嘴更是让她心里发毛,仿佛一张开便会露出虎兽的獠牙,荧青被惊的一身冷汗,汗毛耸立,耳膜嗡嗡的刺痛。 出来前白氏叮嘱不能惊扰了魏时,瑛青眼见这动静越大,已经惊扰了不少的人,又怕那少年真的发疯殃及自己,便只好作罢。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四 那些人走了,可少年一夜都未合眼。 他心里清楚,这如刍狗般的日子永远不会有尽头,他也一向逆来顺受,这次反抗,那些人定饶不了他。 他不记得自己的年纪,应该是很年轻的,此刻却想着被他们一刀杀了也好,总比这样一直受着人间的屈辱要强。 他看着天边遥远的白月,空中又飘起了雪,一片片干净的雪花落在他脏兮兮的脸上,带着丝丝的凉意融化开。 他平躺在草垛上,舒展开修长的四肢,高挺的鼻尖唿出白花花的热气,他听见沙沙的脚步声,闭上了眼,他认了命,心里有些暗然的平静。 然而来人并非是那些穷兇恶极的家僕,而是慈善的余伯。 余伯笑眯眯的拍了拍他说:“起来了”见他无动于衷,也不怒,和蔼的笑道:“你个奴隶,陪着孟姬赴秦,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听那人笑眯眯的说着,从没有人用过这么友好的语气同他讲话,他的目光怔怔的,也不知如何应对。 余伯见他听进去了,笑道:“你看看,到底还是听的懂话,也知道好赖。”说着把他带进了一间瓦舍,拿着热水往他身上淋了淋,他没碰过热水,陌生的感觉让他身子僵了僵,想要躲避,却让余伯按住了,一瓢水倒在了他的发上。 余伯边给他洗髮,边道:“以后你就在秦国,要照……” 他听着,目光落在了窗外,漆黑的天边泛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亮,这微弱的光亮却让他觉得格外的刺眼灼目,不禁微微眯眼。 这世上没有无尽的黑夜,因为黑夜是黎明的前兆,也没有永远的战乱,因为战乱是盛世的开端,只是这一切太过缥缈,似这晨雾中的点点光亮,虚幻模煳。 可总有些愚蠢的人,偏偏就是为了这点虚无缥缈的光明而生,最终也为这点莹莹之火而亡。 光亮从方木窗牖里透了进来,熹微的日光将天边照的蒙蒙发亮,却还是暗沉的发灰,像是拢着粗葛布一般。 魏姝侧了侧身裹着被褥睡着,碳火微弱的燃着,冒着微弱的火光,剩下些许余灰。 瑛青叩了叩门不见有声响,便缓步进去,一推开门,冷气便席捲而来,她见魏姝仍稳妥的躺在床榻上,眉毛微蹙,很着急,嘴上却柔声道:“姑娘不能睡了,秦国的人已经到了” 魏姝背对着瑛青,她其实醒了,就是在拖延着。 自知倖免不了,她嘆了口气,磨蹭着由瑛青打理,穿着一件件繁冗厚实的衣裳。 辒车已经在府门停好当误不得,魏姝就只简单的用些汤饼。 魏姝正往嘴里递进一口,就见白氏踉跄着从门外进来。 魏时刚解了白氏的禁足,好让白氏在她离魏前再见她一面。 “姝儿”白氏跪坐在她身前,衣角铺落,纤细的玉手摸了摸她的面颊和鬓髮,眼睛红肿着。 “母亲”魏姝轻声道,眉头皱着,寻常人看了,可能觉得她这幅样子不悲不喜的很薄情,实则她只是太茫然了,突如其来的赴秦让她还不能消化,她总觉得就和去秦国转一圈差不多,尚体会不到分离即是永别的痛苦,甚至还在宽慰白氏说:“无碍的,姝儿可以回来看母亲。”她很天真,觉得还能回来,其实这样也好,免去了很多的痛苦。 “姝儿要照顾好自己……”白氏说到一半,剩余的话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搂着魏姝的身子不由的颤抖,她救不了她,她那是看着她去秦国赴死,一辈子那么短,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几时,可能再也见不到了,这比剜肉噬骨还疼。 余伯在门外轻敲了敲门,发出笃笃的声响,眯着笑看了看屋内的两人,催促道:“秦国的人已经到了,姑娘该走了。” 第7页 魏姝虽是不舍,却还是点了点头,随着余伯离开,她着鹿皮翘头屦踏出了门外,冷风吹着额前的髮丝微乱,她的脸颊很白,比瀰漫的冬雪还要白上几分。 她回头看去,屋内白氏瘫软的跪坐在地,身上的名贵的锦帛压出了褶皱,微驼着的背轻轻颤抖。 她咬了咬发白的唇,转而随着余伯离开,而那细碎的呜咽声也沿着她走远的身影一点点消散,在席捲着的风雪渐渐归于沉寂。 刷着厚桐漆的辒车停在府路旁,黑漆漆的像是个严密的大石匣子,枣红色的骏马不安分的发出阵阵喘息声。 秦国的来人一身粗布,不到二十的样子,蓄起了两撇鬍鬚,一笑起来,那两撇鬍子也跟着动了动,他名为杜挚,据说是秦国上大夫的门生。 杜挚见她出来,转而一合阔袖与魏时正色道:“大人放心,此行定会为君上照顾好她” 魏姝看了看那秦人,听他说话也是有礼有节的,轻蹙眉道:“他们说秦乃偏远蛮夷,食人喋血,但我见你与魏人也没什么不同。” 杜挚听她嫩声说着,不怒反笑问道:“姑娘可曾听过秦风的蒹葭?”魏姝好似听过,却记不得了。 杜挚见她皱眉苦想的样子,笑着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见魏姝听的发愣,杜挚復朗声笑道:“姑娘觉得如何?” 魏姝没有回答,心想或者真是那些人夸大了秦国的兇恶,她微侧目,看到了一旁垂首候着的少年,剪至齐耳碎发,皮肤白皙,高鼻深目,薄唇略失血色,一身黑色葛布粗衣穿来,只觉得身材修长消瘦,若非是那一双碧色的眼睛她定不会将他与此前那个脏污的少年联繫到一起,他的断指已经包上了白色的细布,不再像那日一样满是暗红色的血。 杜挚见时候不早,拱手向魏时告别,随即掀开车帘正色道:“姑娘,请” 魏姝小身子进了辒车,杜挚与尨坐在外驾车,皮鞭高扬,辒车辘辘行驶,有些微微的颠簸,那岑岑的鞭声,在空旷的清晨尤为的响亮,抖破了这浓浓的沉寂。 魏姝轻撩开车帘看着车外的父亲,魏时也微笑着看向她,她眼里温热发烫,蒙蒙的晨雾里魏时的身影越来越模煳,她凝视着,发烫的眼泪却不曾落下,直至大梁的城门渐行渐远,她才放下帘子,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她还没有感觉到离乡之苦,她只是很怕,怕死,怕未卜的命运。 许久,她才从这种空落中缓和过来,掀开了辒车的门帘,不等开口说话,冷风迎面呛来,灌的她喘不上气。 杜挚见她出来,偏头问:“姑娘何事?” 魏姝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坐在辒车边缘的少年身上,淡淡道:“同我进来。”便又退回到了辒车内。 她蹭了蹭身子坐在炭火盆旁。 杜挚扬着鞭子,见那个少年依旧无动于衷,轻叫了叫他:“小兄弟” 少年这才缓慢的抬起头来看着他,平静又淡漠。 杜挚重复道:“姑娘叫你进去” 魏姝在车里坐了一会儿,门帘才被掀开,少年身子消瘦修长,弓着腰进来。 他身段很高,在低矮的辒车里只得弯着身子,垂着眼眸。 马车晃荡的厉害,这么一直躬腰是很难受的,他的汗水打湿了额前碎发。 魏姝也不叫他坐下,她偏要看看这个少年能这么沉默着躬多久,马车里静的只能听见他轻微的喘息声。 他不是真的没有感觉,他是人,也是会难受的,就像他那断指,因没有上药,没有癒合,此刻还剧烈的疼着,只是他不愿说什么,也不愿过多的表露心绪。 魏姝也不知道让他这么躬身了多久,她本来有些无聊,想看他的热闹,可这少年真就像一个闷鼎一样,鞭子抽下去不出声,断指不出声,这么让他受着也不出声,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张口一样。 她都有些腻味了,挥了挥手道:“过来坐下。”那少年这才坐到她身边的软垫上。 魏姝倾身向他凑了凑,仔细的端详着他,少年生的跟特别,皮肤比寻常她见的魏人赵人都要白皙,他垂着眼眸,纤长的睫毛敛住碧色的眸子,他有着高挺的鼻樑,只是上面有块小小的发白的疤痕。 她向他凑近,唿出的热气洒在他的面颊上,像是唿在木头上一样,任她靠近,他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连睫毛也不曾动一下,好似石刻一般。 魏姝停在他面颊旁边,再近一点,她的鼻尖便会触到少年白皙的面颊上,她与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她的唿吸一次次的洒在他的面颊,带着小小的雾气微微的湿润开来。 他可以感觉到她热乎乎的气息,有些灼灼的烫人,也有些痒痒的。 她想在少年的面颊上看到一些别往的情绪,想找出一点慌乱,她希望在少年那白皙的面颊上看到一丝窘迫,蓦地,她泄气一般的堆坐回软垫上抱怨道:“怎么就会有你这么无趣的人。” 她本想这尨身负奇力,又与她年纪相仿,既能保她周全又能与她作伴,现下无奈指着身下的矮案,骨结敲了敲,很失望的说道:“你看看这个,我敲一下它都比你回应大。” 少年的眼眸微动,依旧是冷冰冰的沉默着。 魏姝想了想,拄着下巴问:“你是不是不会说话,是个哑巴?”依旧没有回应,他明明是能听懂她说的话,却依旧沉默着垂头,分明是故意不想理她。 魏姝一嘆气仰面躺倒了地上,下一刻,她又勐然的起身,扬声笑道:“你说我给你换个名如何?尨…长玹,改为长玹如何?”她知道他不会有反应,也不计较,翻过他的手掌,一笔一划写着,指尖划过他冰凉的掌心,他掌心温度在她细微的触碰下一点点温热起来。 魏姝自言自语的说了半天,最后也觉得是自讨没趣,一腔的热情就这么凉了下来,也没再理他。 她心里原本对这个少年是有几分亲近的,只是这样碰壁几次下来,她再好的兴致也消磨殆尽了。 她对他有些失望。 马车驶过越发狭窄的险路,此时的函谷关还是魏国的土地,这被世人称为天险,被秦人视为命脉的古老关卡在日落的光辉下泛着如火的光芒,两侧陡峭的山壁一寸寸收拢,巨大石块垒起的漆黑城墙坚不可摧,大纛旗在寒风中猎猎飞舞,魏军的一声声号角在这似血的残阳下苍茫迴响。 函谷关外,即为秦地。 杜挚一驶过函谷关,不禁欣喜起来,手中挥舞着的长鞭越发的急切,在辒车外高声的笑道:“姑娘,这便是秦国!” 魏姝正在摆弄着一个鲁班锁,闻言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扔在一边,跪坐在窗旁一把掀开了帘子,如火的晚霞将辒车内照的一片绯红,落日垂至苍茫天迹,在大雪的覆盖下,只见天地相接,一片广袤无垠,耳边是秦人古朴苍劲的老歌,透过无尽的原野,伴着落城的角鸣交相而来。 魏姝将整个头都探出了辒车的窗外,马车奔驰,风吹碎发。 魏姝笑着大声问道:“这歌是谁唱的,怎么不见有人?” 第8页 杜挚一边驾马一边朗声笑道:“几里远外,姑娘看不见的。” 魏姝不死心,又向外探了探,没见唱歌的人,倒是见到不远处的高大城门,黑色的城垣连绵而去,在白雪的覆盖下宛若一条盘踞着的漆黑巨龙。 “前面是哪?”魏姝怕杜挚听不见,吼着声问道。 杜挚同样扯着嗓子,高声有力的回应她:“秦国都城,咸阳!” 话落,马鞭一抽,辒车已经飞驰而入咸阳城内。 魏姝探着身子探累了,一屁股坐回到了辒车内,嘴角轻扬着一抹笑意,就单看着城门,秦国的咸阳也没比大梁差,甚至比魏国的都城安邑还要宏伟,她觉得还不错,至少比她想的好。 可下一刻,她却傻了眼,穷秦穷秦的真不白叫,通往国府的大路两侧稀疏无人,偶有几家酒肆也是破落的样子,比起大梁鳞次栉比的商社,这里简直冷清到惊人。 这哪是国都,哪里会有这么破的国都! “姑娘,请下车吧。”杜挚掀开门帘道。 魏姝一惊,不解惊声道:“这才刚进咸阳城!” 杜挚道:“咸阳城内禁马,姑娘还请随我步行。” 步行!魏姝脑子轰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懵懵懂懂的跟着杜挚向宫中走去,长玹则跟在她的身后。 “秦国禁马车?”魏姝忍不住问。 杜挚道:“秦国连年征战,君上下令,但凡马匹全部军用,秦国上下不得骑马,哪怕是秦公子都不行。” 魏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口不择言道:“可那马车是我们魏国的!” 杜挚脚下一顿,魏姝也停了下来,魏国和秦国那是世代血仇,她来到秦国,名义是受邀,实则是为质。 杜挚看着她,面色陡然变的阴沉,冷声道:“姑娘,等入了秦宫,有些话不能再说。” 杜挚不同于此前,整个人像是变了一副面孔,他这是为她好,但魏姝不觉,他见他这幅样子,顿时有些畏惧,她本年岁不大,孤身赴秦,没想这咸阳的风土人情,城郭百姓都与魏国迥异。 在魏国尚有白氏替她撑腰,而如今只剩她一人,像是被丢弃到秦国的废子,任人摆布。 杜挚在前带路,过路的秦人衣着褴褛,面色黝黑,眼眸兇恶,就连不远处那高大的宫墙也是黑漆漆,由一块块大石头砌成,高耸冰冷的令人压抑,但凡是她眼见的都是又黑又破的。 魏姝越走越慢,她握了握长玹的手,她想通过这个沉默的少年,找到一丝安稳,少年的手指骨结分明,却是冷冰冰的没有什么温度,就像他的人一样。 第5章 五 看着不远处的秦宫,魏姝不禁紧紧攥住少年的手。 巍峨的宫殿通体是漆黑的,没有皎皎的白玉阶,顺延而上的是黑漆漆的石阶,高大的墙壁坚硬冰冷,兵卒身上穿的是如鳞片般的铠甲,手中的斧钺闪着凛凛寒光。 他们站着,眼里没有焕炳的神采,像是打凿出来的一个个毫无生机的铁人。 魏姝就这么同着杜挚进了政事殿,她没见到什么侍女,寺人也不多,走过昏暗的宫廊,只觉得比外面还要阴冷死寂。 政事殿里老秦公坐在书案旁,竹简堆如山高,半拄着身子执着狼毫笔,他知道殿内进了人,遂将笔置于一旁,眯眼打量着,不曾开口已带着迫人的杀伐之威,目光如刃,更似一匹桀骜兇恶的狼。 杜挚合袖,躬身行过一礼,道:“君上,魏女已带入秦。” 嬴师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眼里倒是没了杀伐之气,却仍叫她心声怯懦之感,更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身披黑貉子大麾,着一身深葛布厚衣的精瘦男人就是秦国国君。 嬴师隰看着眼前不过十多岁的小女孩,魏时的女儿,生的倒是颜如玉,样子有些怯懦,可着这怯懦下好似还有些特别,虽是一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样子,却不同那些寻常的公侯之女,魏时将她送来,心里指不定多心疼,嬴师隰想此,不禁笑了笑,挥手召一旁的老寺人道:“通仲,将她带去安置。” 魏姝便跟着那寺人到了后宫,没有半点华丽可言,长廊是木头的,涂着一层桐漆,没有水桥,一色的黛色瓦房和厚重的大黑石墙,有些压抑,这一堵堵的石墙就像是卡在她心窝里一样,将她死死的囚在这里。 石头垒的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被踩了实,硬邦邦的,魏姝一走在上面,小鹿皮葛履就开始打滑,眼见的脸要挨地,心都被揪了起来,啊了一声,吓得皱巴了脸。 她却没真的摔倒,脖子一紧,长玹提着她的后衣襟,毫不费力的将她不大的身子给拽了回来。 魏姝站在地上,缓了缓碰碰直跳的心,她长舒一口气,转头咧着嘴笑,唇红齿白,眉目盼盼,脸颊好似扑了胭脂,红扑扑的像个半熟的小果子,她很少这么傻乎乎的笑着,有着一肚子的好话想要谢他,可他只是淡淡的扫了她一眼,她看着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看着他那淡漠的碧色眸子,她这笑就僵了,心里那股热乎乎的暖流也凉了下来。 这景象就像是她儿时去找父亲撒娇,却见到魏时一脸宠溺的哄着魏娈。 所以她收了笑,这笑有的时候会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祈求垂怜的傻子,她以前也不是这样,自从有了那个魏娈,她就变成了这幅性子,她的心里其实是热的软的,然而只要别人对她有一点的冷淡,她就会将自己裹成茧,感谢的话也没说出口。 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她对他是否感激,他只是照顾她,尽一个奴隶的本分,魏姝想着,便继续同着通伯走着,神情也是淡淡的,冷冷的。 魏姝名义上是秦公请来的客,事实上却是个寄人篱下的质子,分的住处也偏僻,周围连点人气都没有。 通仲推开门,笑道:“姑娘以后就住在这里,君上那里还有吩咐。” 通仲离开后,魏姝将这屋子的四处都打量了遍,一方矮案,一张床榻,一盏发黑的长檠青铜灯,碳火盆倒是有,只是燃的弱,刚有一点火星子,她这么忽闪的走两下,就灭的差不多了,比起外面的苦寒,这屋子冷的发阴,嗖嗖的细风像是刀子,割着嵴梁骨。 魏姝见长玹仍是站在屋外,消瘦的身子只着一层单薄的衣物,心又开始没出息的软了,秦国比魏国冷不少,他的手腕冻得通红。 “你进……在外面守着吧。”她本是想让他进来,话道嘴边就改了口,她才不想费力不讨好,对着哪张冷淡的脸,将自己弄得一副低三下气的样子,她才是主子,是尊贵的公室女。 魏姝顺势关上了门,老旧腐朽的木头髮出吱呀的声响,就这么薄薄的一片门板,魏姝生怕一个寸劲将这门给卸了,更是以为关上门就能暖和一些,没想风没弱多少,倒是更加阴冷了。 她在房里裹着被,牙齿筛糠一样发抖,黑着小脸,这被褥带着潮气,盖不盖都一样,唿啸的风卷着如盐的细雪,从窗子缝里钻进来。 魏姝裹着被,觉得自己就是冻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管,心里冷,身子也冷,抖着抖着就这么睡着了。 第9页 她也不知自己迷迷煳煳的睡了多久,只觉得风雪声小了,一阵跛跛的脚步声。 “姑娘,醒醒”通仲低声道,见魏姝依旧沉沉的睡着,通伯转头看向身后的少年,不知如何是好,道:“公子,这姑娘……” 少年见床榻上的魏姝红着脸,唿吸一下比一下重,应是生了病。 他眉头微皱,将手轻覆在了魏姝的额头上,烫的惊人,转而吩咐道:“通仲,让医师煮些汤药来。” “公子,那……” 少年淡淡道:“速去”少年说完,回过头来,只见小女孩已经睁开了眼,黑漆漆的眸子里氲着一层水气。 魏姝头晕的厉害,刚刚少年摸她额头时,她就已经醒了,挣扎着现在才睁眼。 她看着床榻边的少年,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一身月牙白的细葛布深衣,衣袂上锈着黑色的曲水纹,清俊的像是天边的月亮,虽然他皱着眉,可眉眼里都是温柔。 少年扯开了她潮湿的被褥,压上厚厚的羔羊皮,寒意立刻就退了大半。 魏姝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倒了杯清水递给她,说道:“嬴渠” 魏姝喝了水,烧的发干的喉咙好些了。 嬴渠递给她了一碗汤饼,她也唿噜唿噜狼吞虎咽的给吃了光。 嬴渠是受芈氏夫人的吩咐来照顾她,见她都吃完了,便起身离开,淡淡的嘱咐道:“过会儿通伯来送汤药,你早些休息。” 魏姝脱口道:“你别走!” 嬴渠脚下微顿,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他毕竟是秦公子,还没有人这么呵他,不过也没生气,他看着床榻上的魏姝,那么大点的一个小人,粉琢玉砌似的,微微笑道:“姑娘还有事?” 魏姝哽了半天,话也说不出口。 嬴渠不急,就那么微笑着看她,他越是这么一副温和的样子,她就越是窘迫,垂着头,半响才道:“你别走…留下陪我…睡觉…” 嬴渠微有诧异,半响,唇边笑意愈浓,有些无奈哑然,他扶了扶额头,却不知说什么好。 魏姝见他笑,却不知为什么笑,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在这又破又冷的屋子里住。 她睁着眼睛看着嬴渠,等着他的回答,病殃殃的样子,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毛狗。 正当时,门被轻轻推开,嬴渠转身见是端药来的通仲。 “何事惹得公子轻笑”通仲笑着问道,将药碗放到了魏姝的床沿边。 嬴渠笑意未褪,语气却变得平缓了些,道:“无事,你先退下,我陪她多待一会儿。” 魏姝一听他愿意陪自己,眼睛亮了亮。 通仲见她这样子,也猜到了些,笑着打趣道:“我们公子人好,脾气也好,小姑娘倒是会缠人,这要换了长公子。” 通仲话就说到一半,魏姝倒是被挑起了兴致,原来嬴渠上面还有一个秦公子,也生的这么漂亮吗? 通仲要离开,不等推开门,这才想起来,问道:“公子,门外那人如何处理?” 魏姝把门外的长玹给忘了,这才着急忙慌的掀被要下床榻。 嬴渠见她匆忙的样子,问道:“你要去哪?” 魏姝一只脚已经踩在了鹿皮履里,道:“那是照顾我的人。” 嬴渠不会动她的人,见她这幅焦心的样子,转而吩咐通仲道:“在院子找间屋,让他安置。” “诺” 通仲出去,他年纪大,活到了这个岁数,什么也都看的开了,因而瞅谁都是笑眯眯的,让人不由的觉得亲和。 他不知道这长玹是不是寺人,不过他眼睛尖,猜的长玹是个奴隶之类的,毕竟连个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这种奴隶一般都是不许留在后宫的,只是嬴渠吩咐将他安置好。 通仲也不能撵,端着木案道:“小兄弟,雪深了,随我去安置。” 长玹依旧垂着眼眸,就那么站在门口,不说话,也没有一点的反应。 通仲皱了皱眉道:“小兄弟,这天寒地冻的,你若是在这站着,会生出冻疮来。” 通仲好心的劝他,依旧没有换得什么回应,倒是个奇怪的人。 通仲长嘆口气,也不强逼他,履声跛跛的离开了。 长玹在风雪里站着,整个人是漠然的,直到天色暗下,夜色沉沉,他才回头淡淡的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魏姝听嬴渠派通伯安置了长玹,便也没再费心,更没出去,又缩回了床榻上,盖着大羔羊皮。 “将药喝了”嬴渠道。 魏姝看着那黑煳煳的药汤,本就蔫吧的脸更是皱成了一团。 嬴渠只得拿起药碗递到她唇边,一点点餵她。 魏姝不是不能喝药,只是她一见嬴渠,就想亲近,好像她心里认准了,这个清俊的少年不会冷漠的对她,认准了他会哄着她,让着她,除此之外,她还有那么一点小心思,他是秦公子,秦国国君的儿子,身份很尊贵耀眼,她觉得或许他可以成为自己在秦宫里的靠山,那样至少她就可免于挨饿受冻。 她喝完了,皱了皱眉道:“苦” 嬴渠对着这么一个蔫吧吧的小姑娘,实在是厌烦不起来,况且他性子本就温润,不怒不恼,即便是生气,也是淡淡的。 他又倒了杯清水给她,魏姝喝下,躺在床榻上,一只手伸出羔羊皮扯了扯他的衣襟。 嬴渠无奈的笑了,说:“我不走。” 魏姝侧了侧身子,空出一半床榻,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他,如羽翼的睫毛也跟着忽闪。 嬴渠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她想他陪着一起睡,长檠灯的小火苗晃晃的跳跃。 魏姝故意撒谎道:“娘亲都是这么陪姝儿睡的。” 嬴渠没有办法,便合衣陪她躺下,想等哄她睡了再离开。 魏姝看着陪她躺下的嬴渠,不知怎么,心里生出了暗暗的窃喜,这秦公子还真是善良,她也没什么礼节,故意的这样亲近巴结他,他跟那些瞅着兇巴巴的秦人不一样,她更不管会不会有人说闲话,身子一蹭,搂住了少年的窄腰,他的身上有股好闻的干净的皂角味,皮肤白皙,带着小小的微不可见的绒毛。 她盯他的侧脸看,他有着好看的眉眼,高挺的鼻樑,微薄的唇带着淡淡的颜色,她想起了一句话: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嬴渠没法子应付这么大的小女孩,索性就当做只小毛狗,像是义渠送来的那只一样,爱缠着他撒娇讨好。 人和动物有时很像,他们能嗅的出谁的性子好,知道向谁摇尾巴有甜头吃,也自然会疏离那些冷冰冰的人。 魏姝一点也不困,她搂着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整个人都精神了。 她这么死缠烂打的其实是不讨喜的,但她不觉得,小女孩心思还是单纯的,觉得与他亲近,就是与他拉进关系,想想她抱着的那可是秦公子,她没话也得找话:“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嬴渠哄着她,微笑道:“孟姬” 第10页 魏姝撇了撇嘴,嘀咕道:“这天下姬姓的长女千千万,谁知是哪个孟姬?” 嬴渠顺着她问道:“那你叫什么?” 魏姝抿嘴,敛笑道:“魏姝,叫我姝儿” 她话里总是自带些命令的语气,自己倒是觉得理所应当。 嬴渠听了只是觉得有趣,他听闻魏女都是矜持娇羞的,可到了她这里,只觉得比秦女还要豪放,即便她有些娇纵,却不妨碍性子的天真。 魏姝摇了摇他的胳膊,道:“嬴渠哥哥” 嬴渠被她这一声软糯的嬴渠哥哥叫的更是无奈,不知怎么会有这么爱撒娇的女子,轻笑道:“姝儿” 他的声音很好听,带些少年特有的磁性,又不像父亲那么威严,淡淡的,带着些许笑意,像是哄着她一般,落进心里也甜甜的。 魏姝得寸进尺道:“那,嬴渠哥哥给我唱个歌吧,唱个歌姝儿就睡。” 嬴渠无奈的笑道:“你母亲也是如此?” 魏姝淡定的点头,不慌不乱的坦然道:“是” 魏姝已经十一了,这个年纪时的嬴渠,都已随着君父发兵抗魏,初涉沙场了。 嬴渠问:“你想听什么?” 魏姝被问的哑住了,她也不知道听什么,蓦地,扬着笑脸道:“什么都行?姝儿不挑。” 这可难为了嬴渠,秦国尚武,他自小也不会什么歌,皱眉道:“无衣如何?” 魏姝连连的点头,笑眯眯道:“好”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这本是秦军中流传的歌谣,唱的也是从戎征战,没想魏姝真的听睡着了。 火光越来越暗,嬴渠看着唿唿睡觉的魏姝,轻拉了拉羔羊皮,给她盖好,他想起身离开,魏姝的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 她是害怕的,生于尊贵的公侯之家,鲜衣华食,如今却被丢在了秦国,睡在阴冷潮湿的床榻上,发着高烧也无人问津,战战兢兢的似只丧家犬,她抱着他就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能松手,哪怕只是得到秦公子的一点悯恤也好,不然这秦宫将会变成她的坟冢。 嬴渠看着她,她的手臂紧紧拥着她,他不自觉的皱起眉,然而他最终也没走,就这么陪着她睡了一宿。 第6章 六 蟠殿里,秦国国后芈氏正半拄着身子,斜躺在床榻上小憩,着一身黑色金丝凤鸟纹锦衣,半个衣角从床沿垂落,沾了些地上的灰尘,云鬓梳的服帖整齐,如柔顺的黑锦缎一般交错盘着,上坠着支金羽钗。 碳火唿唿的燃着,她身下枕着大厚貉子皮,不一会儿额头就沁出了一层细汗。 芈氏是楚国贵族,保养的精细,三十五六的年纪,倒像是二十出头,风华正茂,别有韵味。 殿外风雪正盛,呜呜作响敲着窗子,屋内则进入片刻的沉寂,安静的让人昏昏欲睡。 突然,门被勐的敲了敲,那力气不小,像是捶门一般,敲的门板磅磅作响,吓得打盹的寺人一个激灵。 芈氏却依旧是那副小憩的样子,不惊不慌,半拄着身子,闭着眼,声音慵懒道:“让他进来。” “诺” 寺人碎步的将门打开,一个十六七的少年阔步而入,应是刚从马场回来,他一身寒光凛凛的铁衣战甲未脱,腰间还配把长剑,那剑看似普通实则是乃天下第一的轩辕剑,而那少年则生的剑眉星目,英气俊郎,在这一身冷冽的铁衣包裹下,更显的身材挺拔,长腿窄腰,只是髮丝被风雪吹的有些微乱。 他一进来,身上的雪就融化了开,打湿了额前些许凌乱的碎发。 他看着帷幔里侧卧的芈氏,剑眉皱了皱,正色道:“母亲可有吩咐?” 他问完又向周围看了看,见只有他一人,復问道:“嬴渠没来?” 芈氏听他开口,才缓缓的睁开眼,不急着回答,由着寺人小心的将她搀扶起,慵懒道:“嬴渠去照顾魏女了。” 嬴虔知道从魏国来了女子,他这一天都在马场,不曾见过,对魏国送来的女子也没什么兴致,问向一旁的通仲道:“通仲,嬴渠还在那魏女处?” 通仲点了点头。 嬴虔脸又阴沉了几分,他知道嬴渠脾气好,可也不能为了一个魏国来的女子耗费这么长的时间,都这个时辰了,照顾,他看是他那好脾气的弟弟被魏国妖女给缠住了,魏国白氏的女儿,那白氏是什么人,他早有耳闻,白氏的女儿也定不是个省油的灯,想此,身子一转,铁甲辚辚,冷声道:“我现在就去找他!” “嬴虔”芈氏唤他,声音还是柔柔的,语气却不容半点抗拒,她挥了挥手,通仲便带着殿里的寺人退下。 芈氏这才从床榻上起来,脚步如莲的向嬴虔走去,淡淡道:“嬴虔,嬴渠愿意照顾那魏女,就让他去,你去找他做甚?” 嬴虔冷声说:“我是怕他被那魏女给蛊惑了心智,若是寻常的女子也就罢了,魏国公室之女,又是白家的,狐媚之辈,不能不妨。” 白氏女的名号可谓是声名远播,七国内无人不晓,红颜可祸水,妖姬可乱政。 芈氏见他这么厌恶的样子,不禁好笑,朱唇微扬,道:“一个十岁的女娃,能乱什么政。”政不能乱,不过名声铁定是坏了,现在小姑娘还小,等再长大点,通了人事,就会觉得宫中寂寞,最好耐不住春潮初动,和嬴渠那小子媾和到一块去,两人名声坏了,惹得嬴师隰震怒才好。 嬴虔不知晓芈氏的心思,只是厌恶那不曾谋面的魏女,不光是魏女,但凡与魏字沾边的他都狠的牙痒,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秦人,每每想着母国被魏国压制近乎灭亡,想着那些被魏武卒残杀的秦人,就从心底萌生一种耻辱。 这是他君父的秦国,是他的秦国,他要守着,要除掉所有可能的危险,他阴沉着脸,道:“现在不乱,也得防着,远的不说,就那晋国的骊姬,一个女人搅的晋国动乱数十年。” 嬴虔越想越不稳妥,转身就要去找嬴渠,被芈氏一把按了下。 芈氏说不动他,阴阳怪气道:“叫你别管嬴渠就别管,你倒是兄弟情深,我是你母亲还能害了你?倒是听人提了件事,说是魏国和韩国在宅阳会盟。”芈氏是问的,可话里没有半点疑问,像是一早就知道了,只等着确认。 嬴虔皱着眉问:“母亲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他这母亲整日的待在后宫里,不知怎么的,消息比谁都要灵通,魏韩宅阳会盟的事,别说芈氏,就是他也才知道。 魏韩会盟,意在迫周,如此看来又要打场不小的仗了,芈氏思量,心里打着自己的注意,低声自语道:“看来是真的了” 毕竟母子连心,嬴虔多少了解芈氏的脾性,又见她这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脸色发黑,声音压低了几分,皱着眉道:“大争之势,七国势力此消彼长,稍有不慎便被分裂蚕至尸骨无存,现在是阋墙御辱的时候,可万不能打小人的心思。” 第11页 芈氏扬唇轻笑,点了口脂的朱唇红的滴血,她现在不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打算,难不成要让她眼看着嬴渠那乳臭未干的小子爬到她们的头上,她挥了挥衣袂,回到了床榻上慵懒的躺着,嘴上打发着,道:“这你就不必挂心。” 天还没有大亮,碳火盆里的木炭唿唿燃了一宿,如今只剩下点点火星,垂落的被角已经发凉,整间屋子看起来都是灰濛濛的,上下漂浮着灰尘,喘息见唿出小片的雾花,这是凛冬的清晨,刚过了腊祭,也是一年最冷的时候。 嬴渠一早就起来了,在通仲的服侍下打理着衣物,他先是用着烧好的热水洗过脸,再接过通伯木案上的铜爵净口,举止优雅,衣袂轻挥。 通仲转头见魏姝还在睡觉,便在一旁低声劝他:“公子,顺着着魏女一次也就罢了,今夜别再留下,免的落人话柄。” 嬴渠将铜爵放了回去,他没说话,却清楚是为了防芈氏。 通仲是以前照顾嬴渠母亲的旧人,不比寻常的寺人,他替嬴渠担心,嘆息着又说:“公子,这魏女不是什么好人,这是个祸害,不然夫人又怎么会让您来照顾她,她活不了多久,公子还是离她远些为妙。” 魏姝是饿醒的,她埋在厚羔羊皮下,胃里空的唿噜唿噜的打转,像是有只手在拧她一样,迫使她睁开眼。 她以为自己还在魏国,下意识的便要张嘴唤瑛青,等她睁开眼,看到房里铺陈的简陋的矮案毛皮席,才想起这是秦国,一时间怅然和孤独将她吞的恍恍惚惚,她微微转头,便看见了一旁的嬴渠。 嬴渠这夜是合衣睡的,身上的衣衫并不凌乱,甚至十分整齐干净,唯独袖襟上有些褶皱,是夜里魏姝压的。 十六岁的年纪,少年的身子还没有完全长成,却已经是挺拔修长,云水纹的黑白鞶带包裹着少年的窄腰,他已经在通伯的服侍下梳洗完毕,最后用冒着热气的白巾擦了擦手。 而魏姝就半披着羔羊皮坐在床榻上,她呆愣愣的看着他,她很少与这般大的少年接触,脑子里想怎么会有这么干净清俊的少年。 她看着他洁白整齐的衣领和漏出的白皙脖颈,上面已经凸起了小小的喉结,呈现出轮廓优美,想让人去咬上一口,还有他带着淡淡颜色的薄唇,诱的她咽了下口水,她想自己一定是饿疯了。 嬴渠看她醒了,俯了俯身,将手轻覆上了她的额头。 她一副呆愣愣的样子,眼睛发直的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他也不知她脑子里再想什么,幸好烧却已经退了,不然他会以为她是烧坏了脑子。 嬴渠随即起身披过黑裘披风,吩咐通仲:“你留下照顾她。” 外面颳了一夜的风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一层的雪,白蒙蒙的反射着晨光,有些晃眼,魏姝见他推门离开,连履也没有穿,着白色里裳撵了上去。 “姑娘” 通仲叫她,她也跟没听见一样,直勾勾的跑出去,赤着脚踩在雪里上,冰凉的刺骨。 她一把抱住了嬴渠的腰,黑色的貉子毛扎的她面颊有些刺刺的发痒,她个子不高,也才只过他腰腹,她横冲直撞的从身后抱着他,手臂紧紧的,像是只固执的小野兽,将脸埋在他的腰间,抵着他。 嬴渠有些惊讶,问:“怎么了?” 她大概是想家了,出大梁的时候没想,在这个冷冰冰雾蒙蒙的清晨却想了,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鼻子也是酸的,脸颊上混着泪蹭在他的貉子披风上,可她就是不松开他,也不开口说话。 嬴渠因她突然的举动有些担心,他拉开她死死抱着他的手臂,见她眼眶发红,皱了皱眉头。 魏姝的眼泪凌乱的抹了一脸,声音发抖:“你要去哪里?” 嬴渠看着她:“泮宫” 魏姝问:“那你还会来看我吗?” 嬴渠嘆了口气,解下了身上的貉子披风,将它盖在了魏姝的身上说:“晚些我会来。” 魏姝松了口气,抿了抿嘴漏出了笑容。 嬴渠也笑了,柔声说:“回屋去吧” 挂在她睫毛上的泪珠被寒风吹干了,她盖着嬴渠的大披风,一点也不觉得冷。 “嬴渠,怎么还在这里!” 魏姝听见有人说话,顺着声音看去,一个提剑少年迎面走来,他穿着一身铁甲,每走一步,甲片敲击就会发出辚辚的声响,他生的很英俊,剑眉星目,走过来就像个征战沙场的纵马横刀的大将军。 嬴渠合袖微微躬身道:“兄长” 嬴虔眼眸微挑,看见了嬴渠身后的魏姝,魏姝也在看着他,一双勾人的凤眸里透着纯粹的无知。 嬴虔看见她身上披着嬴渠的貉子披风,又见嬴渠从她的房里出来,顿时气从中来,啐了她一口骂道:“呸,魏国来的妖孽” 嬴渠挥了挥手,通仲立刻瞭然的将魏姝给拉回了房里,掩好了门。 嬴渠眉头皱了皱道:“兄长” 嬴虔看着嬴渠,有几分恼怒,有几分劝慰:“那是个魏国人,她父亲是什么人,连君父都说不准,你与她走那么近也不怕惹一身腥。” 嬴渠听他说,脚下缓缓的走着,他面上很平静,淡淡道:“不过是个小姑娘。” 嬴虔又无奈的长嘆一口,他看嬴渠是让那魏女给摄了心魂了,冷声说:“现在魏韩会盟在即,谁知谋的是不是秦土,如今所有秦人都戒备起来了,那个魏国的大夫如果真的是魏王的奸细,君父第一个开刀祭旗的就是这个魏女。” 嬴渠问他:“你觉得魏时会在意她的性命吗?” 嬴虔被他问的一怔,眼眸沉了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嬴渠走着,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君父多疑,众人皆知,无论魏时是不是奸细,她在被送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枚废子了。”而又有谁会在意一枚废子的性命,被放弃是迟早的事,不过是权利争斗的牺牲品,嬴渠每每看着她时,就会这么想。 第7章 七 嬴虔是嬴渠的兄长,魏姝本想微笑着同他示好,没想迎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臭骂,虽然只骂了她一句,可还是让她有种噼头盖脸的难堪。 她被骂蒙了,骂傻了,等她回过神来,却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第一次见面,就对她带着这么大的敌意,这种迷煳褪去,就只剩下怒火和委屈,却又无处发作。 魏国的妖女,她是魏国的,他们是秦国的,嬴虔把界限划的干干净净,那阵势,好似她若是敢越雷池一步,他就会把她给噼了! 可是嬴渠也没有替她说话,他只是让通仲把她带回屋子里,对嬴渠来说,她到底还只是个外人,隔离着敌国的沟壑,她心里好像有个硕大的黑窟窿,里面有一只虫,一遍遍蚕食着她,让她难过的上不来气。 门被轻敲了敲。 通仲把门打开,见是来给魏姝送汤药和吃食的,又是个眼熟的人,于是轻松道:“来的正好,我还有事做,你照顾着你的主人。” 第12页 魏姝听通仲这么说,才抬眼看向来人,依旧是一身粗布衣裳,赤。裸着脚,头髮短的不成样子,碧色的眼睛,他站在那里,她觉得他就像只没人要的冷风里的野狗,和自己一样都没人要。 通仲关上了门。 长玹跪在了地上,将木案放在了矮案上,上面有碗黑乎乎汤药,一张烙饼,和几块炙黄羊肉。 魏姝没喝药,伸手抓起了那张烙饼,已经有些发凉了,就像这薄凉的世态,魏国名门的公侯女,也有吃寒食的一天。 她将那饼撕开,一半递到了长玹的眼前,一半塞到了自己的嘴里,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她又开始想念起魏国的小甜饼了。 她手举了半天,长玹也没有接过,跪坐在地上,垂着眼眸。 魏姝嘆息说:“他们给我这吃食,给你的能好到哪里?你把这吃了吧。”长玹依旧动也没动,不抬眼看她,也不表示谢意。 魏姝收回了烙饼,笑着说:“好啊,你不理我,他们秦人也排挤我,都滚吧,我还用不着连你一个奴隶的脸色也看。” 长玹的身子动了动,手臂支着地,他把她丢下,起身离开了。 魏姝听着他把门关上的吱呀声,瘫坐在地上,她笑了笑,他是个奴隶,应该是他哄着主子才对,怎么到成了她看他脸色,她没出息的想,长玹要是肯对她好一点,说一些哄她的温言软语,她一定加倍好好待他,虽然她现在已经没什么可给他的。 她也知道嬴渠对她好,可那是假的,嬴渠没那么喜欢她,他只是好脾气。 泮宫并非是个宫殿,而是诸侯的子嗣们学习课业的地方,仿照三晋,以前修行的多是儒家六艺,现在则是诸子百家均有涉猎。 左傅公孙濮侯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一早便恭候在殿外,一席黑色长袂深衣,见两位秦公子走近,这才迎上前去说:“两位公子,刚刚君上派人同传,请两位去趟政事殿。” 嬴虔道:“好” 既然是秦公的同传,嬴虔自然是没有异议,他顺势瞥了嬴渠一眼,只见他面色惨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苍白的像是白锦片,嬴虔心里一惊,想这才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虚弱成了这幅样子,手压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用了些劲,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嬴渠猜到自己也染了风寒,他的头晕沉沉的,像是灌了铅,听不进去嬴虔的话,喑哑着嗓子道:“没事。” 嬴虔捏了捏他的肩膀,恐他摔倒在地,见他只着一身白葛深衣,嘴上又开始埋怨:“叫你别惯着那魏女,你偏不听,貉子披风也给她了,她在屋里还能冻着?” 嬴渠不知自己这个兄长,怎么就这么讨厌魏姝,训他的话里也不忘带着她,他轻笑了笑,拉下了嬴虔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道:“我没事,先去君父那里。” 嬴虔怒目瞪着他:“你还能笑的出来!”嬴虔不像芈氏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他虽然和嬴渠同父异母,但从小一块长大,嬴渠对他来说就是亲弟,兄弟齐心,力可断金,他自小就是这么被嬴师隰教育的。 魏姝在屋里坐着,一个人,空荡荡的,她越这么坐着目光就越涣散,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以从离开了魏国,她就一日比一日变得迷茫,她讨好秦公子,因为她知道秦公子好脾气,知道他不会冷眼对她,她更清楚在这陌生的秦宫里,她需要一个靠山,她是公侯女,自然也只有秦公子配她这么拉脸讨好,她总不能拿通仲当靠山。 门被敲了敲,她眼眸一闪,有了点生机:“进” 她看见长玹推门进来,刚有点的兴致又熄灭了,有气无力的看着他将手里的铜盆放在木架上。 她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热水,上面冒着热乎乎的水汽,连带着把叠好的白巾也放在了一旁。 魏姝不曾想他刚刚出去是为了给她打水盥洗,她的脑子空了一刻,胀的一片空白。 她看着他消瘦修长的身子,短的齐耳的碎发,还有冻的发红的皮肤。 他是她的奴隶,在她最迷茫的时候,他却知道该做什么,仔细的照顾着她。 她真是个没用的主子。 她把脸埋在热水里,憋着气,听着心在身体里扑通扑通的跳,一下一下的往外胀,半响,她把头抬了起来,挂在脸颊上水珠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她郑重的说:“等有一日,我一定去了你的奴籍,让你娶妻生子,让你的子嗣不再受人奴役。” 他依旧是冷冷淡淡的,听着她出口的承诺,没什么反应。 他这态度在魏姝意料之中,她的面皮越发的厚,像是个地痞无赖,将手里的白巾放回到架子上,凑近他笑道:“不过呢,现在还不行,我要是现在就去了你的奴籍,你就会跑了,到时谁来照顾我,但是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 政事殿里,老秦公看着张绢帛,那绢帛不寻常,是密探从魏国送来的,其中有一张便是魏时的,字里行间虽没有提魏姝,但连在一起,却都是满满的急切。 血浓于水,纵使魏时将魏姝送来为质,亲情还是割不断的。 嬴虔阔步进来,躬身行了一礼,问:“君父急召儿臣们来,可是有急事?” 秦公将锦帛放回了案几上,半个手臂搭在了案边,笑道:“还是这么沖的性子!”秦公看着他这两个儿子,若真是平心而论,嬴渠的性子更像他年轻的时候,沉稳冷静,他每每看着嬴渠,就会想起青年时,自己流亡魏国的那段卧薪尝胆如履薄冰的日子,虽苦却也弥足珍贵。 他挥过衣袖,问道:“魏韩联盟,意在迫周,尔等做何想?”秦公问的很随意,却是别有用心的试探。 嬴虔答:“儿臣认为,应以勤周室之名,攻打河西之地。” 这是嬴师隰想要的答覆,周室衰微,已成了人尽可锤的破鼓,但毕竟东都还有个天子在,能封赏虚名,听着还很正统的,勤周天子,掩人口舌。 嬴虔说完,政事殿里静的就连一根银针掉下都听的见。 嬴师隰在等着嬴渠的答覆,嬴虔也在等着,却许久没有回应。 嬴虔有些着急,侧目的轻声叫他,心里暗想:这个嬴渠,想什么呢,连君父也在等他,也不怕惹得公父不悦。 “嬴渠,说话啊!君父等着呢!” 嬴虔沉声叫他,却见他面色惨白,一双漂亮的眉毛紧紧的拧着,他很痛苦,难受的不行,闭着眼,睫毛因为难受而微微颤抖。 嬴虔从来没见他这幅样子,立刻扶住了他,用手臂撑着他,以防他摔倒,高声叫“嬴渠,你怎么了!” 嬴渠想要说话,可是却整个人的往下沉,像是铁锁拴着他往下扯一般,额头也一震一震的疼,像是斧凿,硬是要将他的头骨也碎开。 嬴虔叫他一声比一声急切,不见回应,立刻的吼着寺人:“等什么!快去叫医师啊!快啊!” 寺人吓得忘记打躬,提着步子小跑出去。 嬴师隰皱着眉头,他不太喜欢嬴虔这幅大唿小喝的样子,他看了看虚弱的嬴渠,对嬴虔说:“扶他躺下。” 第13页 嬴虔手臂支着嬴渠,小心谨慎的将他搀扶到了床榻上。 魏姝在屋里实在是无聊,长玹也不理她,她就拿着竹简点油灯,看着小火苗烧起来,灭了,扔进碳火盆里,再抽出一片竹简烧。 烧够了,就去叠嬴渠早上给她盖的貉子披风,一遍一遍,整个人都闷的要发霉发臭了。 她听见门外响起了跛跛的脚步声,暗淡的眸子发亮,是嬴渠!她刚要叫他,门板被一脚踹开,她吓了一跳,脸色立刻就变了。 嬴虔的脸比身上的铁甲还冷,眼里是厌恶和怒火,他迎面进来,冷得像是铁浇筑成的人,就连他白皙的皮肤,在她看来是也乌青乌青的。 他上前一把扯走了床榻上叠好的貉子披风。 魏姝怕他,打心里的怕,却忍不住问:“嬴渠呢?他怎么没来!” 嬴虔赫然暴怒,指着她厉声道:“嬴渠?你还有脸问,要不是你将风寒传给他,怎么会引发他脑子里的风涎” 风涎!魏姝脑子发懵,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会不会要嬴渠的命,她只是拉着他睡了一宿,怎么会惹出天大的祸来。 她有些慌,整个人也是不知所措的。 “我告诉你!要是嬴渠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就别活了,你不是缠着他吗?那你就死在秦国,给他殉葬!” 魏姝知道什么是殉葬,脸色吓得惨白,她还不想死,她想要知道嬴渠到底怎么了,这才短短的半天,她不自觉的扯着他的衣襟,求他:“嬴渠怎么了?你带我去见见他!” “见什么见!” 嬴虔反手一个巴掌,将她打摔在地,她被打的头晕目眩,左面的耳朵嗡嗡作响,身子酸痛的像是被拆骨了一般。 一直沉默的长玹突然的上去给了嬴虔一拳,狠狠地捶在了他的左脸上。 嬴虔英俊的脸被打的变了形,立刻的肿胀了起来,他愣了一刻,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一个奴隶给揍了,半响,嬴虔从嘴里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白牙,吐到了魏姝的身边。 魏姝看着那颗牙更害怕了,吓得发抖,像是筛糠,她清楚嬴虔是个什么样的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看见他发红的充血的眼睛,他不会饶了长玹的。 嬴虔摸掉了唇边的血,笑了笑:“魏国的奴隶,还真是个野蛮的牲畜!”说着他抽出了腰间的长剑,那把剑出鞘,发出泠泠的声响,带着冷嗖嗖的寒光,迎面向长玹坎去。 魏姝吓得口不能言,喉咙里像是卡了块铁块,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她无法闭上眼,眼睁睁的看着嬴虔一剑噼了下去,她甚至能听见刀刃砍在骨头上的咯吱的声响,她的汗毛都跟着耸立起来,又烫又黏的血溅了她一脸,她整个人跟着抖了抖,那些喷洒的血滴也迸进了她微张的嘴里,味道甜醒。 嬴虔将剑坎在了长玹的肩膀上,那力道足可以砍掉他的手臂,却硬是卡住了,嬴虔从愤怒转为诧异,睁大了眼感嘆:“真硬的骨头!” 话未落,嬴虔被长玹一把扑到在地,长玹压在他的身上,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嬴虔挣扎不了,破口骂着,想要起身反抗,接着右脸又被长玹打了一拳,打的嬴虔口中都是血沫子,咕噜咕噜的。 一拳接着一拳,嬴虔一点也抵抗不了,他的拳头比石头还硬,力气大的像是勐兽,嬴虔的瞳孔上都唿着血,模煳间看见了他的眼睛,绿色的,像是深夜里的孤狼,冷漠的慎人。 魏姝半刻才震惊中反应过来,手脚并用的爬到长玹身边,发抖的扯着他,失心疯一样叫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他该死了!死了!我们都活不成了!” 她拉着长玹的手臂,他挥手的拳头就这么停在了半空,手臂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是绷紧的,白皙的指结都被嬴虔吐出的血给染红了。 嬴虔健壮的身子瘫软在地,眼睛翻白,像是一具没有生机的臭皮囊,长玹冷冷的看着嬴虔,蓦地,从他身上离开了。 魏姝顾不得了,连滚带爬的破门而出,嚷道:“快来人!长公子受伤了!” 寺人们接踵的将嬴虔扶了出去,谁也没有理会都是一身血的魏姝和长玹,因为他们逃不掉,这个秦宫就是个硕大的牢笼,而他们是最卑贱的刍狗,谁都别想逃。 魏姝呆愣愣的看着地上淅淅沥沥的血迹,嬴渠让她传了风寒犯了风涎,现在长公子也被她的人给打的生死未卜,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像只无头苍蝇。 她急着急着,最后像是泄了气,瘫软在地上,脸是懈的,眼里是濒死的平静,她就这样持续了半个时辰,然后又开始低低的哭了起来,呜呜的哭声,像是要把以前所有没流出来的眼泪都补回来一般。 第8章 八 魏姝哭了好久,久到嗓子都哭哑了,眼睛红肿的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她想起更小的时候,那时魏时不准她哭,因为她是公侯家的长女,可以流血,但不可以流泪,白氏也不许她哭,因为她是白家的后人。 这些虚名像是高帽从小就叩在她的头上,如今她把憋了这么多年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心里倒是舒坦多了。 她红肿着眼看着长玹,他的脸色惨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被嬴虔坎上的手臂还在冒着汩汩鲜血,眸子恍惚朦胧。 他失了太多的血,身子已经濒临崩溃。 魏姝立刻的扯过干净白布,一圈一圈卷在他的伤口上,手忙脚乱,粘稠的血浆沾了她一手。 她看着身子轻轻摇晃,几欲陷入昏迷的长玹,最终还是松开了手,认命着说:“你死吧,反正我们都活不了多久,死了也好,省着受那些秦人的酷刑,你死了我也去陪你,下辈子都不当奴隶也不当公侯女。” 她说着,将满身血污的长玹搂进了怀里,她的身子很小,她尽力了,却只能搂他一半,她的身子很温软,带着好闻的香味,紧紧的拥着他,她说:“长玹你睡吧,我是你主子,替你担着。” 魏姝垂着眼眸,长玹的身子很清瘦却也很沉,嶙峋的骨头咯的她皮肤发疼,她用力承受着,看着他苍白的面颊和不带半点血色的嘴唇,只等着他一点点离开。 就在此时门被一把推了来,狂风席捲着雪片猖狂而入。 魏姝立刻打个了抖,抬眼看着来人,一双鹿皮翘履,白色曲水纹深衣,药配黑白纹鞶带,披着厚貉子大麾,苍白清俊,额前髮丝微乱,身后跟着鬓髮灰白的通仲。 嬴渠很虚弱,一点不比长玹的脸色好,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和魏姝的目光相接,眉头紧皱,侧目吩咐通仲,声音微冷:“把他带下去。” 魏姝不知道嬴渠话里的他指的是谁,只能看着通仲走近将长玹从她怀里扯走,她的双臂紧箍着长玹的清瘦的身子,瘫坐在地上,红着眼高声喊:“你们要带他去哪里!人是我让他打的,他就是个下奴,与他没什么关系!” 通仲没有说话,寺人一拥而上将长玹从她怀里扯走,魏姝挣扎不过,眼睁睁的看着长玹被带走。 她看着地上的未干的血迹,目光发直,下一刻她勐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衣服歪歪扭扭,溅上的血迹已经变得暗红。 第14页 什么嬴渠,什么好脾气,到底还不是个秦人,能对她好到哪里。 她扯着嬴渠的衣襟,眼红的充血一般,她看着嬴渠,像是看着一个死敌。 她说:“你放了他!我替他担着!” 嬴渠紧皱着眉头,他看着她扯着他的衣襟,看着她带着恨意的哀求,他的头还很疼,一钝一钝斧凿一般,脸苍白的像是霜雪。 “你跟我走”嬴渠淡淡的说,语气里有些冷漠薄凉。 他是个温润的少年,但他不是完全的良善之辈,他只是习惯了待人谦和,从生来便是如此。 当他冷下脸的时,魏姝不禁生畏,她发怯的一点点松开了攥着他衣襟的手,他不需要说什么,只冷淡的看她一眼,她便知道自己越界了,知道自己无理了。 她是质子,他是秦公子,他虽然温和,却不代表她可以为所欲为,他照顾她,顺着她,不是因为他顾忌她魏女的身份,更不是因为喜欢她,他只是怜悯她,只是随意的分给她一点无伤大雅的温柔,就像怜悯一只狗一样,对他来说,她并不特别,他们之间也从不平等。 魏姝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她感到了不曾有过的无力,但她不想露出软弱,狠狠的咬着牙,咬到牙根发酸,硬是将那股泪意憋了回去,可心还是在胸腔里一蹦一蹦的,胀的发疼。 她不要嬴渠的怜悯,不要任何人的怜悯,永远不要。 她垂头跟在他的身后,一步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她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或者嬴虔已经死了,她这是要去殉葬,她像是个在深渊中溺水的人,将死不死,一遍遍被恐惧蚕食着。 她受够了这样,她开口,冲着他的背影,声音沙哑难听说:“嬴渠,我知道你们秦人讨厌我,你们可以杀了我,不要连累旁人,长玹他是无辜的。” 嬴渠听她喑哑的说着,脚步停了下来,修长挺拔的身子伫立在风雪里,沉默不语,只是那么站着。 通仲终于听不下去了,嘆息道:“姑娘,公子这是要保你,你怎么就不懂呢。” 她怎么就不懂呢。 魏姝身子僵直,她看着嬴渠清瘦的背影,他是来救他的,她伤了他的兄长,她只不过是一个魏国来的外人,他会来救她? 她有些诧异,有些不信,蠕噎着小声问他:“那长玹呢?他会死吗?” 嬴渠依旧没有回头看她,他开口,淡淡的问:“你想救他?” 魏姝心里一跳,毫不犹豫的连连点头回答:“想救!” 嬴渠转过身来看着她,少年的眼眸干净纯粹,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少许的忧愁,他平淡的开口,告诉她:“你若想救他,就把所有的罪名担下。” 魏姝怔了片刻,担下罪名,那死的就会是她。 她动摇了,怕了,怎么能不怕,她才十二,死是那么陌生黑暗的字眼。 她看着嬴渠的眼睛,心里挣扎了许久,像是两只野兽再相互撕扯。 她想起了长玹的眼睛,不同于嬴渠的,那眼睛是冷漠的,孤独的,狼一般,她想起他与嬴虔厮打的样子,她好似总是能看见那双碧色的眼眸。 然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重重的点了点头说:“好,我担下。” 嬴渠怔了怔,也只是片刻,他转身淡淡说:“那便随我走” 魏姝毫不犹豫的跟上了他,像是慷慨赴死的勇士一般,踩在如银的积雪上,履声跛跛。 殿里,芈氏在榻前看着来来往往的大夫急的不可开交,黑髮上的钗子随之摇动,手指也搅在一起。 她脾气不好,平常还能控制,如今几欲爆发出来,她气,气那个魏女,气那个贱命的奴隶,她的儿子是秦国长公子,竟然让那些贱人给害的危在旦夕。 她强忍着才没有去求秦公,心里却恨不能杀了那两个贱人泄愤,但她还是有理智的,她心里明白魏女杀不得,至少现在动不得,所以打掉了牙也只能含着血往肚里咽。 嬴虔到底是年轻,身子健壮,被打的伤成那副样子,大夫一治,几个时辰的功夫,竟然恢復了神智。 芈氏坐在床榻边,接过寺人手里的热巾给他擦着脸,好好的一张俊脸被打的又青又肿,险些连命都丢了,见嬴虔睫毛微动睁开了眼,芈氏立刻凑前问:“怎么样?哪里不舒…” “那人呢!打我的那人呢!”嬴虔突然打断了芈氏,声音含煳,眼瞪如铃,嗓音洪亮,若不是受了伤定一跃而起,暴跳如雷。 芈氏被吓的一顿,立刻拍着他的身子安抚道:“你好好养伤,那个贱奴活不了。” 嬴虔挥手将芈氏的手打掉。 他起不来身子,只能躺在床榻上,瞪着眼,虽是这幅挂彩的样子,却丝毫不减其慑人的威严。 他少有的破口说:“他不能死!娘的,我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 嬴虔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性,瞪着眼对芈氏说:“母亲,那个贱奴谁也不准杀!” 不杀,他要从魏女的手中夺走,这么勇勐桀骜的一条狼,他要好好的养着,他要让这匹狼永远的臣服于自己,最终变成一条忠诚的狗。 越是烈,越是齿牙尖锐,他就越想挫灭它们的锋芒,让它们匍匐脚下,看着他们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他心里便会萌生出无与伦比的兴奋,而奴隶和狗并没什么区别。 嬴虔的脸是肿的,眼里却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 魏姝寸步不离的跟在嬴渠身后,心里是一紧一紧的,半刻都不得喘息。 空旷的政事殿燃着微弱昏黄的油灯。 她看见那个消瘦精锐的秦公,他的眼睛很毒,像是凛凛的刀刃,不用开口,仅仅是看着她,魏姝就觉得嵴骨发软。 她扭头看向嬴渠的背影,她无比的清楚,嬴渠不是她的靠山,至少现在不是,她能依靠的只有未卜的命运。 嬴渠将她带到大殿的中央,周围冰冷的似要凝固一般,连喘息都是种折磨。 “跪下”嬴渠的声音有些凉,没有一丝温情,淡淡的说道。 魏姝站在嬴渠的身后,她没有跪,尽管已经胆怯的腿肚发抖,却依旧挺着身子。 麟之子兮,振振公侯。 她依旧不知道这句话蕴藏的美好涵义,她只是知道,她可以畏惧,却不可任人随意践踏,即便是赴死。 况且她没有错,错的是这些欺人太甚的秦人,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屈服,她是魏国的公室,白氏名门之后,她不要活得像刍狗一样低贱,也不要死的像蝼蚁一样卑微。 她突然的有了些许勇气,微微扬着头,迎着秦公如刃的目光:“是长公子先动的手,如果君上非要罚,便处置我,与他人无关。” 嬴渠不曾想她会在殿上发出如此说辞,轻皱着眉侧目看她,她怕,眼里的畏惧早就出卖了她,却依旧在坚持着陈述自己的清白,她不肯下跪,扬着头,挑战着秦国无上的权威。 这一刻他清楚:他看轻了她。他以为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却忘了她生于魏国名门,骨子里有着自己的固执,或许有所屈服,但她不曾卑贱。 第15页 嬴师隰看着这个浑身沾血的魏女,眼睛微眯,迟迟没有开口,像是一匹桀骜兇勐的狼,在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弱小猎物。 魏姝脑子是空胀胀的,她等着秦公的处罚,最惨不过极刑。 她看见秦公的嘴张开,发落的话即将吐出,她心很沉,很空,只等着最后的发落,却听嬴渠打断说:“君父,魏女初来秦宫,乃儿臣处置不当,愿一併受罚。” 他打断的很突然,声音不大却足够大殿里的每一个人听的清清楚楚。 他微躬着嵴背,交叠行礼的手很白皙,像是白玉一般,骨结也很分明。 她看见他额前微微落下的几缕碎发,看见高挺的鼻樑连接下的优美轮廓,他很恭谨,一动不动的,微抿着苍白的唇,绣着黑色曲水纹的宽大衣袂垂落。 通仲侯在旁边,看着躬背的嬴渠,若有若无的轻嘆了口气。 嬴师隰沉默了片刻,他打量着自己这个儿子,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嬴渠。 因为这个儿子像极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嬴渠很温和,却从不开口求情,因为他的骨子里是冰冷薄凉的,他的温柔实则是一种疏离,唇边的浅笑只是一种习惯,今日却为这个魏女而破例。 过了许久,嬴师隰笑了,笑的很轻松畅然,不带半点阴鸷,更笑的让魏姝莫名其妙。 嬴师隰挥了挥手召唤通伯过去,低声交代了几句,通仲竟也跟着笑了,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变得温和了。 吩咐过了通仲,嬴师隰这才缓慢的说:“寡人听闻那个奴隶有拔鼎之力。” 魏姝立刻回过神,紧张的说:“他不通事,君上若要责怪,罚我便是。” 嬴师隰听她这么着急的求情,笑意又突然的没了。 他微眯起眼看着她,转而挥挥手,轻闭上眼沉默不语,像是倦怠了。 通仲便上前说:“公子,姑娘,君上累了,两位随老奴离开吧。” 嬴师隰的态度不明不白,魏姝以为是自己突然的开口惹得秦公不悦,心里又开始忐忑不安,秦公不会杀她,可没说不会杀长玹。 她跟着通仲出去,对着嬴渠略显冷淡的侧面,话哽在喉咙,脸憋的发红,跟在嬴渠身后走了好一阵子,才舔脸问嬴渠说:“长玹呢?他会死吗?” 这一路来光听她嘴边惦念着那个奴隶了,也不知一条贱命怎么就让她那么挂怀,连通仲都有些无奈了,嘆息着说:“不会死,只是不能再留在宫里。” 魏姝扭头问:“为什么不能?” 通仲说:“那个奴隶不是寺人,不能留在宫里。” 其实除了魏姝,也没人在意长玹的性命,因为奴隶同猪狗差不多,死活更是与他们不相干,但长玹对她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在哪里呢?她又说不清,或许因为长玹是她的奴隶,只属于她,所以她就有义务护着他,那是主人对奴隶的垂爱青睐,就像是喜爱一件只属于自己的物什一样。 可这世上又有那个主子会替奴隶赴死。 或许她是喜欢他的。 只是她并没有,也不曾往那里去想。 公侯之女喜欢上一个奴隶,那是天大的笑话和耻辱,况且她骨子里又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煎饼饼投手榴弹一个,破费啦。 第9章 九 魏姝从没听过这种规矩,脑子里浮现的都是以前被白氏处死的奴婢,她想:既然已经穷追不捨的问道现在,就必须要知道长玹的下落,她说:“我要见他,万一你们要杀了他。” 通仲这次真是无话可说,他此前还没看出这个魏女这么强的戒备心。 嬴渠许久没有开口,他看着追问的魏姝,面上没有什么喜怒,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他问她:“你想让他终身为奴?” 她眼眸微动,终身为奴,与牛马同圈,衣不避体,食糠噎剩菜,没有人生来甘愿如此,长玹亦不例外。 她低声回道:“不想” 嬴渠说:“那便让他投营从戎,等立了军功,自然可以洗掉奴籍。” 魏姝是想让长玹留在身边的,可是比起割为寺人,军营才是最好的去处,立下军功,洗刷掉奴籍,只有这样长玹才能算上是一个人,而不是像现在,连个牲口也不如。 可是她还有好多的担心,就拿嬴虔而言,他怎么会轻易的放过长玹,他一定恨不得扒了长玹的皮。 “等过几日,会带你去见他。”嬴渠说,声音已经有些发凉,挥袖转身缓缓走着,身上的貉子轻裘随风抖动。 通仲怕她再揪着这件事不放,立刻低声对她说:“刚才公子替姑娘说话,君上连着公子一同责罚,让公子连夜想出应对魏韩的良策,姑娘这几日就留在公子身边照顾着,公子既然开了口,那个奴隶也不会有事的。” 魏姝经通仲这么一点,瞬间翻然了悟,她现在是在秦宫,没人会像白氏那样宠着她,嬴渠替她说话,那是恩情和眷顾,她非但没有半句感谢还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亏了是嬴渠脾气好,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对她动怒了。 在这秦宫里,嬴渠是唯一能保护她的人,是她的靠山,一旦她背离了嬴渠,便步履维艰,随时有性命之忧,她应该是巴结他才对的,像昨晚那样对他好言撒娇,讨他喜爱,她竟然因为长玹而忘了。 她快步的赶到他的身侧,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凉,而她的手很烫,皮肤相接温度似冰火碰触。 嬴渠身子微顿,她突然的触碰,让他有些诧异,他低头看她,见她扬着微红的脸,眼眸弯弯的,带着小女孩的甜气。 她有些讨好的笑说:“是嬴渠哥哥救的姝儿,刚刚是姝儿的不好,你不要生姝儿的气。” 嬴渠看着她,她没了刚才一心赴死的慷慨,看他的眼睛也不满是戒备,她愤怒时可是拿他当死敌一样,为了保护那个奴隶,恨不能与他拼命。而现在又变了,同昨晚一样笑盈盈。 她很聪明,知道要讨好谁,年纪很小却足够的世故狡猾,她那点自作聪明的心思入不了他的眼,若是换做他人,他定心生鄙夷。 然而他一对上她充满笑意的眼眸,再多的冷淡也终消散了,他没法对她冷言冷语,一声嬴渠哥哥,叫的让他无奈。 他没有将手从她手里抽开,却也没有回握住她,由着她紧紧的握着,她贴着他的皮肤热乎乎的出了一层底汗,他没有说话,因为确实不知要对她说什么。 魏姝见他不回应,心下发慌,眼睛直直的盯着他,有些惶恐的问:“嬴渠,你真的生我的气了?” 她都这般小心翼翼的询问了,他又能说什么呢?嬴渠若有若无的轻嘆一声:“没有” 魏姝说:“可是你的样子分明是生我的气了……” 她话没说完,嬴渠已经停下了脚步垂眸看着她,眼眸里的淡漠消散,带着浅浅的笑意,温柔的像是溺人的深潭。 魏姝看的发呆,这个少年笑起来真是好看。 第16页 嬴渠没想魏姝是这么一个较真的小姑娘,每一件事都要追根问底,看着她不依不饶的模样,他忍不住轻笑,头还是裂胀般的疼,他拿手指轻轻按压额头,缓解这种疼痛,薄唇扬着无奈的笑意,问:“我若生气了,你又能如何?” 魏姝委屈的说:“我不能如何,不过我可以帮你按头。” 嬴渠笑了,将手放下说:“好,那便同我走。” 他这算是接受了她的道歉! 魏姝眼眸一亮,刚刚的委屈样子瞬间消失,嬴渠知道她是装的,装的委屈,装的可怜巴巴,他又能拿她如何?由着她笑眯眯的拉着自己的手往房间走,真是狡猾如狸的小傢伙。 嬴渠的房间四方,一踏进去便见一同墙高的大雕木屏,这种装饰在公侯家是最为常见的,不过魏姝在嬴渠房中所见的与此前魏国的大为不同,这雕木屏上挂的不是绢帛彩画,而是一大片由厚羊皮制成的硕大图鑑,七国的山脉水渠,陡山城郭均清晰的绘制于上,宛如生动的铺展在她眼前一般。 她惊呆了,一双眼睛瞪得圆熘熘的,一寸寸的山河扫过,她看见了大梁两个字,心跟着一沉,大梁的过往在她眼前浮现,好似离别仅是昨日,紧接着又泛出少许酸涩,堵在鼻腔。 嬴渠站在她身侧,他笑了笑说:“这图鑑若是乃魏文侯时李悝所制。” 河西之地也是那时丧于魏人,将魏人绘制的山河图日夜挂于眼前,是因为这是国耻,因为要时刻的鞭策自己,像是卧薪尝胆一般,魏姝是这么猜测的,可当她抬头看去,发现嬴渠还是一副温和浅笑的模样,他也在看着那大羊皮图鑑,没有什么怒火,只是看着,浅笑着,像是个局外人般。 魏姝看不懂这个秦公子,他不像嬴虔,喜怒都摆在面前,他很淡,像是水,品不出他的喜怒偏好,她想伸手抓住点什么,却不等用力已经全从指缝间熘没了。 嬴虔还没养好身子,却已经在床榻上休息的不耐烦了,大战在即,他哪有心思再躺着养身体,他在芈氏的惊声中推门而去,脸还肿着,一步步走在秦宫里,身上的甲片叠压敲击发出辚辚的声响,他的样子很有意思,青紫的像是个猪头,不过却没人敢笑,就连多瞧一眼都不敢,全低着头避之不及。 芈氏没他步子大,快步的跟在他身后,衣摆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印迹来,踩在厚实光滑的积雪上不时打滑。 她见嬴虔卯劲的往宫外走,脸都吓白了,嚷嚷着吵道:“你都伤成这幅样子,就别急着往军营跑了!” 芈氏要去拉扯他的衣袖,却被他挥臂打落了,芈氏是夫人,她没法出秦宫,被守卫的长戟给拦住了,这是秦宫的规矩,她不能失了身份的向守卫喊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嬴虔走出了宫外,急的直跺脚,嘴里不肯罢休的嚷道:“嬴虔,你是要气死我吗!你不能去找那奴隶!” 然而嬴虔半点没听进去,他站在宫外,隔着守卫的长戟,隔着半个厚实乌黑的宫墙,躬身行了一礼说:“母亲担心了,嬴虔去过便回”说罢转身离去,从头至尾不多看芈氏一眼。 嬴虔其实是看不起女人的,即便芈氏是他的亲生母亲。 在他看来,女人不能上战场打仗,却可以在后宫搅弄是非,弄得举国动乱,兄弟异心,芈氏如此,更遑论韩氏魏氏的,都一样。 嬴虔的步子很快,他没有去军营,而是走到了闾左的一间破屋子,是间土房,荒废了很久,上面压着厚厚的干草当屋顶,风顺着窗子唿唿的钻进,搅和的门板也在抖动作响。 白英是秦营里不出众的一个小秦兵,有些胆识,只是还没上过沙场,人长得黑乎乎的,很年轻,细端详下有几分俊俏。 白英看着床榻上病殃殃的少年,手里端着碗刚煮好的汤饼,满满的一大碗,他是过了会儿才端的,已经不那么烫了,全当暖手。他看了半响,唉声嘆气,这人半死不活的,若是真死在他这里,那可摊上麻烦了。 白英正这么想着,门被一把推开,他吓的险些将手里的陶碗给丢出去。待他看清了来人是一脸青肿的嬴虔,脚下更是发软,立刻的将汤面放下,躬身行礼。 嬴虔连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到长玹的床榻前,长玹躺在腐朽的发黑的床榻上,身上盖着厚被,他白皙的皮肤上全是血污,还陷入在沉沉的昏迷之中。 嬴虔眉头皱了皱,冷声问白英:“可给他灌药?” 白英立刻答:“灌了,已经是第三副了” 白英不知道这个长公子发什么疯,被打成这样竟然不杀长玹泄愤,反而让他来照顾这个奴隶,白英看那奴隶浑身是伤,又脏又臭,心里既可怜又嫌弃。 嬴虔心里奇怪,皱着眉头,上前探了长玹的气息和脉搏,是活着的,高烧也退下了,怎么就醒不来呢。 嬴虔思索着,他向来多疑,此刻面色陡然一凛,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配剑,他用剑挑开了长玹身上压着的厚被,直指长玹的手臂,腕下一用力,刺入了小个剑锋,血立刻就流了出来染红了被褥,嬴虔看着长玹的苍白的脸,连睫毛不不曾动一下,这才确认长玹不是装做昏睡。他松了口气,将剑拔了出来,吩咐一旁的白英说:“给他包扎,他若是死了,唯你是问!” 白英说:“诺”立刻的去给长玹包扎,等嬴虔离开才松口气。 已经渐入深夜,屋内燃着昏暗的油灯,魏姝端正的跪坐在矮案旁,手放置在膝盖上,嵴背笔直,她此前真是错怪秦人了,不光是她的屋子,就连嬴渠的房间都是十分简陋的,碳火微弱,冒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嬴渠披着大厚貉子皮,执笔的手冻的发红,然而他好似不觉冷,依旧在竹简上书着字,很认真,很专注,油灯的光亮映的他清俊的面容很是柔和。 他写一会儿,便会低声的咳嗽,身子跟着轻轻发抖。 魏姝披着大羔羊皮,脸红彤彤的,气色很好,他见他咳嗽,心生愧疚,他的风寒是她传染的,现在她病好了,他却要受罪,她怯怯的问:“嬴渠,你的头还疼吗?” 她始终没有说话,怕打扰到他,嬴渠将手中的笔放下,他看着她,浅棕色的眸子像是琉璃般好看,秦国的贵族及冠一向很早,他才十五的年纪,已经冠了发,叩着上好的白玉冠和骨笄。 他笑了,将竹简卷好,说:“好些” 魏姝说:“我来帮你按按?” 嬴渠没有拒绝,魏姝便膝行爬到他身侧。她手指的力气不大,在他的额头上按着,很轻,没什么实际性的作用,但他也没有推开,而是挥手展开了一捲地图,正好铺满了矮案。 魏姝不知道自己按的对不对,找话说:“我听长公子说你有风涎,是我传染的?” 嬴渠的手指修剪的干净白皙,正一寸寸的划过地图,听她这么一问,又笑了,说:“风涎是自小就患的,与你无关。” 魏姝心里安慰了些,偏头问:“风涎是怎么患的?” 嬴渠眼眸微垂,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他说:“从祭祀的台阶上滚落下来。” 第17页 祭祀的高台。 魏姝心里跟着一抖,她见过祭祀台,足有城墙那么高,台阶耸立嶙峋,从那上面跌下来,别说摔坏头,就是摔丢了性命也不稀奇。嬴渠的心性并不顽劣,更不会那么不小心,她问:“那是怎么滚落下来的。” 嬴渠淡淡的说道:“不记得了,太久了,是六年前的事,那以后就连儿时事,也都记不清了。” 魏姝心想那就是失忆了,六年前,也就是嬴渠十岁的时候,只比她现在小两岁,她问:“什么都忘了?” 嬴渠说:“不然,记得些故人,声音也记得,只是容貌都忘了。” 魏姝想那还真是奇怪,她看着嬴渠,只觉得他同刚刚有些不同,他有些落寞,敛着眼眸,很淡,淡的看不出来,但她竟然抓住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 魏姝跪坐在他身侧,问:“忘记的是很重要的人?” 嬴渠说:“是母亲” 魏姝心里跟着轻微的刺痛,像是被卷耳扎了一下,他越是平淡,她就越是觉得难受。 嬴渠接着说:“八岁那年薨了,现在只记得些零碎的声音,样貌都不记得了,也真是奇怪。”他最后笑了一下,有些懊恼,怎么就想不起来呢,分明是那么重要的人,有的时候梦里会见着,也是模煳的一个身影,他已经习惯了,不觉得多难过,但偶尔会很惋惜,想再见她一面,也没了机会。 魏姝不能体会那是什么感觉,一定很难受,比她被迫离开大梁的感觉还难受,她替他难过,安慰他说:“嬴渠哥哥,我们睡觉吧,姝儿给你唱歌。” 嬴渠笑了,看着她扬脸纯粹的样子,他说:“这话让人听了,会毁了你。” 魏姝扯着他的衣袖说:“姝儿知道,只有夫妻才能一起睡觉。” 嬴渠无奈的笑说:“那你还如此。” 魏姝不觉得缠着嬴渠有什么。夫妻?她没想过嫁给嬴渠,她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喜欢嬴渠,左右也是要嫁人的,魏国的公侯女嫁给秦国的公子,只要身份上匹配,嫁给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她偶尔有些强势,算是随了白氏,她的骨头有时也很硬,源于公侯家的尊严。但她却不是个独立的人,她被保护的太好,因而她需要攀附,需要别人的照料,她不能独自的存活,也经不起洗礼,如果她不能变得强大,便只能依附强者而生,成为他人羽翼下的幼兽。 魏姝笑着说:“姝儿就喜欢在嬴渠哥哥身边。”她的嘴很甜,也不知是她生来如此,还是魏女都是这般。 嬴渠看着她灼灼的目光,无奈摇头轻笑,问:“你要唱什么?” 魏姝笑眯眯的说:“无衣”她只听过一遍便会唱了,她开口唱着,一点没有秦风的粗犷豪迈,声音很甜,浅浅的,像是山涧泠泠的流水一般,他听着,一直斧凿般的头竟然就这么不疼了。 第10章 十 夜色深了,没有什么光亮,半轮孤月挂在天边,天地间像是泼了墨,星光黯淡,风声飒飒,翘瓦沿上落了鸟,扑簌扑簌的抖动着翅膀离开了,很孤寂,留下两个小爪印,宫殿在石灯昏黄光亮的映衬下遥远的曳曳巍巍。 嬴师隰走了很远,他在秦宫最荒凉的角落停下了脚步,眼前是一间屋子,闲置了许多年,窗子上生了厚厚的蛛网,在冷风里摇曳,危如累卵。 空中又飘起了雪,一片片落在他的鬍鬚上,他不觉得冷,身上黑亮的貉子大麾将他严密盖住,他像是一只锐利兇悍的雄鹰,随时准备着搏击黑穹,他挥手秉退了通伯。 嬴师隰已经年逾半百,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属于风烛残年,但他的嵴背还是笔直,眼睛也还如狼一般精锐,越老就越是精神抖擞。可他也知道,老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等不下去了,急切的想要对魏用兵,他不想到了地下无颜嬴氏先人。 秦国原本是蕞尔小国,先祖筚路蓝缕,宵衣旰食,拓土强国,几代的苦心经营,如今却尽数丧于魏人,耻辱之极。 他清楚的知道,世道变了,再也不是曾经诸侯臣服,天子荣尊的时候。大夫觊觎诸侯,诸侯问鼎天下,王侯将相,最终还不成了过眼云烟,霸极一时的晋国,还不是被三家分食。 六国卑秦,连会盟都视秦国为无物,然吞併之心日渐斗生。嬴师隰想赌这一把,趁魏韩攻周之即,东出伐魏,胜则震三晋。 输。 嬴师隰笑了,输,也就输了,秦魏之战,秦国何时嬴过,他其次担忧的便是这国储之位,嬴虔是长子,却非嫡长子,嫡庶之分是为国之大统,不是嬴师隰偏爱谁,谁便可以荣获太子之位的。 不分嫡庶。 这被东方列国视为大忌,废嫡立庶引来的动乱不少,嬴师隰年少时就吃过这种苦头,嬴渠是嫡长子,却奈何年纪太轻,虽是看重,又恐难当一面,还有那暗中滋事的芈氏。嬴师隰不是不知,只是还没到那日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了芈氏倒是个法子,却会引得嬴虔异心,毕竟母子连心,不是迫不得已,他不会这么选择。 秦公在冷风中伫立了良久,他想了许多,最终依旧是没有好法子,踽踽的离开。 天边透起了光亮,屋子里很凉,魏姝每唿一口气,便冒出白花花的雾来,凝在脸上微发潮,嬴渠到底也没有陪她睡,他是有分寸的人,将她哄睡着了,便去了侧室休息,魏姝年纪小,她可以不在意女子的礼节,但他必须要明进退,有些雷池是绝对不可逾越的。 魏姝醒的很晚,她睁开眼,不见嬴渠,想着他是去了泮宫,不如她清闲。 她支着身子从床榻上半起来,恰好婢女轻步进来送热水盥洗,她还是第一次在秦宫里见到婢女,那婢女还有些漂亮,眼睑连着脸颊的肌肤抹的红色胭脂,髮髻分成两半,垂在耳边,上面叩着圆环似的骨钗连着小铜络,眉毛也描的细细的,嘴唇中间点了红色的口脂,特意绘成花瓣的形状,一双柔夷白又细。她着一身暗红色的曲踞长裙,踏着小步子进来。 魏姝接过她手里的红色萸纹小漆木匣子,挖了点膏沐抹在脸颊上,随口问:“嬴渠是去了泮宫吗?” 婢女柔声说:“公子已经出兵,离开秦国了。” 离开秦国了,魏姝掬着清水的手一僵,清水沿着指缝露了干净,她傻愣了半刻,这才回过神来,问:“是出兵魏韩?” 婢女说:“奴婢不知,但听闻是往洛阴去” 魏姝没有擦干水珠,湿漉漉的跑到了那面大厚羊皮地图前,她看见了洛阴两个字,是在魏韩处,差不了。 她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失落了,像是霜打的花苞,蔫了一样。 “姑娘,姑娘” 婢女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魏姝接过婢女手里的白巾,由着婢女用象牙篦栉给自己从上至下的梳发,黑色的长髮倾泻般披在肩上,如墨如锦。魏姝有气无力的问:“出兵祭礼是什么时候举行的。”她这一觉睡的,都没送嬴渠离开。 婢女见她气鼓鼓的样子,柔声微笑说:“一个时辰前,公子特意交代,不要叫醒姑娘。” 第18页 魏姝摆弄着盛着香膏的小木奁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燕宛,公子特意吩咐奴婢照顾姑娘。”燕宛说着,照顾是假,实则是为了防芈氏,嬴渠自小在宫中长大,勾心斗角的事也有所耳闻,他心思很敏锐,一叶知秋,能想到的几乎都替魏姝做了。 燕宛的手很巧,几下便将魏姝的头髮盘好,束成两个羊角似的小髮髻,再用好看的红色绢帛系好,额前分了两半薄刘海。魏姝生的一双勾人的凤眸,带着几分狐媚气,目光潋滟,唇红似萝花,这也是嬴虔不喜欢她的愿意,狐媚的女子总是被认为祸水,况且她年纪轻,日后长大了指不定是什么妖孽。 燕宛给她分了刘海儿,又换了两个小羊角髮髻,少了狐媚气,多了孩童的天真感,虽然有些傻兮兮的,却更讨喜了。 燕宛服侍魏姝用了点烙饼和炙肉,魏姝对秦人这种粗犷的吃食没什么兴致,不过今日的炙肉和烙饼都格外的香嫩,烙饼上又抹了香浓的肉醢,别有一番味道,她食指大动的多用了些,将炙肉吃了干净,又咕噜咕噜的喝了一碗热浆汤。 燕宛在一旁恭敬的侯着,等她用完,递上碗清水净口,躬腰问:“姑娘可出去走走?” 外面的太阳出来了,积雪化了些,就连鸟鸣都显得更加清脆了,不是因为要到初春了,只是恰好今天天气特别好,若是这就到了初春那就糟糕了,因为春季秦国不能开战,若是战了,就没人耕种了,春战秋守,这样秦国会被战事给拖垮的。 离初春还有好阵子,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就荒废了,魏姝随即撑着矮案起身,髮髻上的红色绸带也跟着飘动,整个人显得很明媚潋滟,她心情很好的笑说:“那就出去走走,我还不知这秦宫是什么样子。”恰好嬴虔也随军出发了,她不用担心碰到他。 燕宛取了件貉子披风给她盖上,说:“好” 燕宛同魏姝走着,魏姝心想,其实这秦宫也算不得简陋,只是没有魏宫那么奢华而已,就拿宫殿说,魏国恨不得石阶都是白玉的,瓦顶都用琉璃铺,朱红的墙壁刷了一层又一层,再从楚国拉来楠木,经能工巧匠精细雕琢成矮案床榻,摆的是镶华石的乳白象牙器,用的是犀牛角打磨成的兕觥,魏王披的是整片白狐皮,熠熠生辉,珠光宝气,所嗅的必漂浮着椒兰脂香,而在秦国,公子能用的不过是几样玉器,披的不过是戎西再常见不过的貉子皮,珠宝,她没见过,公子穿的多是细布絺衣,至于吃食更不能同语,至于宫殿,多以黑石为主,似戎狄般。 魏姝走着,突然颳起了风,席捲而来,将她髮髻上的绢帛吹跑了,她上前去捡,手刚触到髮带,又是一阵疾风,髮带又轻飘飘的被捲走了,像是故意捉弄她一样。 燕宛见她追着那绢帛到一片小林子里,连忙撵上她说:“姑娘别捡了。” 魏姝不是非揪着那髮带不放,她就是觉得有意思,像是跟风比赛一般,她一手捏了起来,脸上扬着笑,正要同燕宛炫耀,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魏姝躲一块石壁后向燕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燕宛立刻瞭然了,轻步的过来,脚下一点声也没有。 魏姝看向说话的那女人,她一身红黑交叠的蟠螭纹锦帛深衣,鬒髮如云,头带金簪,象揥为饰,耳坠赤色玉瑱,肤如凝脂。 芈氏并未注意到身后石墙外有人,身形迤迤,她的细手摸上自己的耳瑱,问:“安排下去的事如何?” 一旁服侍的寺人答:“已经按夫人吩咐下去了,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善”芈氏面上一笑,很美,却让人不寒而慄,她说:“若要怪,便怪自己是个年幼的嫡长子。”怪不得她自私,这天下没有人不为自己着想,她做了太多的坏事,现在已经回不了头,如果可以再重新来一次,她觉得自己还是会这么选择,况且没有这种如果。 她不能看着嬴渠成为秦公,他一定会报復她的,她会死的,会被他杀了,会死的很惨。那个嬴渠温和的笑容,总是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怕嬴渠,这种畏惧随着他的长大与日俱增,她觉得离那天不远了,所以迫不及待的要先动手。她有时从梦里惊醒,梦见自己浑身是血,梦见自己悽厉的惨叫,这梦给她的感觉很真实,所以她每到了晚上都很怕,时而醒来,身子抖的像是瑟瑟羔羊。 魏姝一动也不敢动,站的小腿肚子发酸,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们秦人之间的阴谋争夺和她没什么关系,可她还是不由得害怕,她怕会发出声音,让芈氏发现她在偷听,她怕死,怕被灭口,说到底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她的双手交叠,拼命的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大睁,屏住唿吸,直到芈氏的身影走远,她才敢喘息。 她偷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燕宛也一样。 魏姝拉着燕宛一路小跑回了屋子,燕宛早就吓的失了魂,当婢女的最怕听到不该听的话,不然死都不知为何。 两人的脸色都不好,一个是吓的失神,一个是心中暗自思忖。 沉默了片刻,魏姝问:“刚才那人是谁的母亲?” 燕宛脸色惨白说:“长公子的母亲芈氏。” 嬴虔的,原来是长公子的母亲,难怪,魏姝见那人衣着就猜到了些,又问:“嬴虔不是嫡长子?” 燕宛没了主意,魏姝问什么,她答什么,说:“不是,嫡长子是公子渠。” 魏姝确认了心里的猜想,她料到了,却还是忍不住心里骤然一紧,芈氏要杀嬴渠,这个念头捶打着她,她再次陷入了沉默。 不能让嬴渠死了,嬴渠是她得以在秦宫存活的根本,唇亡齿寒,他死了,那她也完了,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她发现自己是真的自私,救嬴渠的理由有很多,偏偏她第一个想的竟还是自己。 她转头对吓得哆嗦的燕宛说:“有没有办法出宫?” 燕宛身子一僵,嘴巴微张,摇了摇头。 魏姝想也是,秦宫不是她想进想出的地方,她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听燕宛磕磕绊绊的又说:“或许有,今天宋地的富贾恰好送一批货到宫中府库。” 魏姝眼眸一闪,扯着她的衣袖问:“什么时辰离开?” 燕宛摇头说:“不清楚” 魏姝不做犹豫,说:“我现在就去。” 范亮是有名的富商范黎之后,家中世代经商,到他这辈,是以走买各国货物为主,说是走卖货物,实则是探听各国情报,比如着秦魏开战,他就旁敲侧击的向两国兜售铁器战马,走运粮草物资? 此次来秦国,他带着自己年仅十四岁的儿子范傲,这个范傲虽然年纪轻,却已经是一方翘楚,他性子豪爽,自小随墨家矩子田襄子周游列国,结交各方义士,上至诸侯公子,下至草寇流民,都有其刎颈之交。 范傲随父亲在秦宫中走着,他不是第一次来秦宫,上次来还是两年前,他总觉得有所不同,这秦宫荒凉了许多,就连排查也不严,他看着正在卸货物的寺人,转头问范亮说:“父亲,这秦宫守卫怎么懈怠至如此?” 第19页 范亮年逾四十,一身华贵的棕色锦衣,身子微胖,面容却很和蔼,他说:“你可知今早途径栎阳时,为何绕路而行?” 范傲不假思索说:“听闻秦国发兵,攻魏救周。”探听这点消息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只是范傲没想到,这一开战,秦宫就变得这么随意,不过转念一想,秦国几乎是举国出兵,人都没了,这宫中守卫自然也少,排查也就懈怠了。 范亮看见到了通仲,笑着上前熟络的交谈,他们都是老相识,一年也就见上一次面,忍不住多攀谈了些。范亮知道秦国冬天苦寒,特意从更加苦寒的燕国带来了一件厚实的皮裘,这皮裘不简单,是虎皮,虽不名贵,却也值钱。 范傲听着父亲与通仲交谈,无聊的向四周打探,随手往脖颈见一摸,空荡荡的,他脖颈上原本挂着一个玉坠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悠闲的脸立刻变得煞白。 那坠子很特别,是前任墨家矩子孟胜给他的,那坠子是范傲的象徵,谁要是捡去了,就可以借他的名声号令与他熟识之人,万一落到个小人手里,岂不是坏了他的名声。 他吓得脸色都变了,他记得刚刚在装着货物的马车上待过,应该是落在马车上了,他便趁着父亲与通伯交谈的时机上去找。 魏姝是偷摸爬到马车上的,她换成了一身简单的装扮,上穿乳白色红绣襟厚夹袄,下着桃色素革布裙,这身装束很轻便,更不会引人注目。 她熘进了马车里,吓得手底一层汗,唿唿的喘息着,心咚咚的跳着,她怕被秦人看见,那些执着铁戈的秦兵像是铁人,一个个脸青的像是死人。 她确认安全了,才压着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目光一转,她看见地上的一块红色圆玉,很漂亮,像是带着光勾着她一样,她伸手捡了起来,在手里摆弄,那玉打凿的精美,中间是镂空的,穿着一条绳子,玉上刻着铭文反面镂鹭鹚纹图,她看不太懂,与她寻常见字也不一样,但上面有一个墨字,她见过,她很喜欢这玉珰,以为是搬货是落下的,便顺手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藏在衣领里,然后她就不乱动了,藏在大箱子后面,静静的等着马车辘辘行驶,好带她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魏姝没等到马车动,却等到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一个俊郎的少年。 魏姝抬头看着他,一双翘头长靴,黑色红纹襟的衣裳,没有宽大的长袂,袖口是收着的,很窄,上面还绣有别致的蛟龙纹,腰间带着红皿纹的锦帛蔽膝,垂到膝盖,不像是胡服,但比起寻常男子宽大的衣裳,又显得很利落,更是衬的他窄腰长腿,嵴背挺拔。 她见过这样的装束,那些剑客,侠客多是这样,腰间还会配蜡金银勾带,挂着宝剑,身影飒飒。 少年没有及冠,披着发,分向两边梳着,留下两缕,其余的则在脑后随意的拿锦带束起。他的眼眸里带着几分桀骜不羁,生的也很是英俊,像是朝阳一样夺目,不过脸色却不怎么友好,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他张嘴说:“你……” 魏姝不等他说完,一下子扑了上去,一把按住他的嘴,低声说:“你别喊!” 范傲没想她动作这么迅勐,厌恶的拍掉了她的手,目光落在她的脖子上,手指一勾,将那块红铭文玉扯了出来,面色更不友好了,他说:“你是什么人,把玉还我。” 魏姝说:“这玉是你的?” “废话”范傲粗鲁道,他没什么耐心了,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魏姝没回答,她低头看着脖子上挂的玉,突然的问道:“你是墨家的?” 范傲怔了一下,这小姑娘竟然知道墨家。 魏姝是以前听魏时提起过,儒墨是显学,虽然都不受诸侯待见,但名气还是在,魏姝是公侯家的长女,多少有所涉猎。 范傲抱臂说:“是又如何?” 魏姝说:“我听闻,墨子曾为救宋于危难,不愿千里赴郢都。” 范傲眉毛挑了下,他们墨家不缺侠义死士,说:“那又如何?” 魏姝笑眯眯的说:“秦魏交战,百姓穷苦,你不止刀兵,竟然还在这里捞钱?不羞愧?” 范傲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前的小姑娘说的在理,他想不出狡辩的话,自咬了舌头,他着了她的道,被绕了进去,还真的觉得羞愧了,迷迷煳煳的说:“与你何干?” 魏姝接着绕他说:“无干,只是眼下有件要事,你知道如果秦国发生了内乱会怎么样?” 范傲防备的看她,他自认消息灵通,却没听过这种事,看她一副偷鸡摸狗蹑手蹑脚的模样,惊讶的说:“秦国有内乱?你是为这事想要出宫?” 魏姝说:“是,我要救嫡长子。” 范傲思忖着分析说:“秦国内乱,三晋必联合攻秦,不对,连楚国也会趁机分杯羹,义渠巴蜀也不会坐等,秦国免不了一场亡国之战,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秦国经不起这场动乱。 魏姝其实听不懂范傲说什么,她就是想说服他放了自己出宫,谁知道这少年越说越紧张,硬把自己给吓坏了,最后一脸凝重的看着她,问:“我该如何做?” 魏姝也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还没说什么,这少年就一副相信她的模样,眼神诚挚。也真是奇怪,她都不敢相信,她有些蒙,瞪大了眼睛,磕磕绊绊的说:“可否送我出宫。” 范傲抱臂说:“容易!” 第11章 十一 范傲的样子很骄傲,很得意,有种唯我独尊的感觉,可魏姝不觉他有多令人敬佩,碍于情面,她没有驳了他的面子。 范傲将她藏在了大木箱子里,里面黑漆漆的,只有束光从指甲大的缝隙里透进来,洒在她的脸上,这点缝隙足够她唿吸的了,她蜷着身子躺在里面,她听见范傲拍了拍了大木箱子,胸有成竹的说:“你放心,老子保你平安无事!” 魏姝笑不出来,她只想快点离开,谁知道芈氏的人潜藏在哪里,兴许就藏在嬴渠的身边,她一刻也等不了。 范傲一把推开了马车的木门,纵身跳下了车去,动作十分敏捷潇洒,衣角连尘土也没沾,他听见马匹在哼哧哼哧的喘息,一派坦然的抱臂走到猗亮身侧。 送去府库的货物已经清点的差不多了,范亮拿着笔在竹简上划着名,眼皮不抬的问道:“又跑去哪里了?” 范傲笑着说:“随意走走” 在秦宫里随意走? 范亮抬眼瞥着他,很精明,只瞥了他一眼,随手将竹简卷了起来,说,“你的赤玉不见了。” 范傲笑说:“被抢走了” 范亮挥手,示意商队的人收拾木箱离开秦宫,转而说:“看清了模样?” 范傲翻了翻眼,回忆着魏姝的脸,洒然一笑说:“记得,是只眼睛上挑的绯狐。” 魏姝蜷在狭小的木箱子里,随着马车槛槛的行驶,箱子也在左右摇晃,把她摇的头晕眼花,没多久就睡着了,连范傲打开木箱子,她都没醒,喉咙里发出唿唿的声响,比猪还死。 第20页 范傲无奈的嘆了口气,伸手去推她。她这才醒来,揉着眼睛,在箱子里蜷久了,身子都是僵硬的,她揉着手臂起身问:“出了秦宫了?” 范傲说:“何止秦宫,都出了咸阳了。” 出了咸阳!魏姝眼睛陡然一亮,从箱子里爬了出来,她磕磕绊绊的推开了马车门,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 马车停在了一片空地上,她看见了落日,红彤彤的像是被火烧过,云朵像是鳞片,相互叠压翻涌卷袭,积雪也是火红的,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空气很冷,她勐的吸了一口,像是刀片割着鼻腔,很真实,不是做梦,她怔了片刻,呆的像石人,然后她笑了,先是咯咯的,接着从喉咙里放声大笑,像是从死牢里逃出的囚犯,她出了秦宫,出了咸阳,她逃了出来,这么轻而易举,只是睡了一觉,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咸阳城外的空气又凉又甜,吸进一大口,清清爽爽的。 范傲不知道她傻笑什么,他觉得自己从秦宫里带出来一个傻子,更觉得自己犯了错,自己怎么就这么轻易的相信了她呢,他瞥了眼她,绝对是因为她的那双眼睛,他觉得自己是鬼迷心窍了,可他没有后悔的余地,如果可以,他觉得他会把她再送回秦宫里,他很嫌弃的看着她,撇嘴问:“你要去哪里?” “大梁” 魏姝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她逃了出来,她要回大梁,回到魏国去,吃细美魏食,着锦帛彩衣,婢女随行,护卫如云,乘青铜轺车,配銮铃骝马,倚文茵鋈续,更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白氏的保护和宠爱,不用忧心自己的性命,这才是公侯女该过得日子。 范傲觉得自己真的是犯错了,他连自己救出来是什么人都不清楚,他反应过来了,眼眸阴沉的说:“你不是说秦国有内乱?” 魏姝听着他的话,身子一僵,脑子里像是被雷噼过,轰隆隆的,芈氏要杀嬴渠,杀了那个温和清俊的少年,芈氏说过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然而她转念一想,她救嬴渠是为了保自己的命,可是,她现在已经出了咸阳,只要能回到魏国,她就可以继续当她的公侯女,也就不需要嬴渠的保护,那他的死活也就与她无关。 她动摇了,可以享福,谁还会愿意去吃苦? 她犹豫着,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范傲却没耐心了,急躁的不行,他一把扯过她的衣襟,把她整个人提到了面前,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力气很大,魏姝被提的垫脚,眉毛皱成了一团。 范傲的样子很吓人,好像准备着杀了他一样,眼睛里也在冒火,让人毛骨悚然,魏姝吓得磕巴,涨红了脸说:“我…我是魏女。” 范傲气的咬牙,魏女,他被她骗了。 他不是有心计的人,很容易信任别人,也很容易恼怒,做事不计后果,他最讨厌别人利用他,讨厌别人讽他没脑子,虽然他确实如此。 此刻他觉得自己被耍了,恼羞成怒,提着她的衣襟,一副要将她扒皮折骨的样子,眼睛猩红,咬牙说:“你要是敢骗我,我先断了你的髀骨,再将你送回秦宫去!” 断她髀骨,送回秦宫,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她,她怕疼,只是听他说,她就觉得自己髀骨已经断了,身子没出息的瘫软。 她扯着他的手臂,一边让自己得以喘息,一边唿哧唿哧的说:“我没骗你!秦国真的有内乱,芈氏要杀嫡长子!” 范傲又动摇了,狐疑的看着她,问:“当真?” 魏姝藉机从他的手里挣脱开,退了几步,整理着自己的衣领,喘息着说:“自然!” 范傲长了点心眼,他不能随意的放了她,说:“凭什么信你!”这个少年的脾气暴躁,她再兜圈子受苦的就是自己,因而魏姝便将自己的来例和白日窃听道的阴谋全都说了。 范傲半信半疑,眯着眼打量着魏姝,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己从秦宫中带人出来,他向来不曾惧怕过什么,更是随心所欲,无法无天惯了,但是他很介意别人把他当傻子,虽然他有时的确是一根筋,很容易相信别人。 日落时分,黑幕笼盖苍穹,星光点点,微泛白芒,军营驻扎在地势平坦处,平地支起了数口大釜,釜里翻滚着热汤,骨肉被煮的很烂,在釜中翻腾,远远的就能问道四溢的肉香味,让飢饿的人口中生津,烙好的馕饼散发着白花花的热气,看起来软膨膨的,小兵接过,烫的嘶气,左右手相互颠倒着,他太心急了,吃相也有些狼狈,烫的脸通红,像是烧过的烙铁,引得其他人闹笑。 不远处,一辆马车悄无声息的停下,范傲刚收到了从楚国送来的绢帛,魏姝也不知道绢帛上写了什么,但他看完之后,面色大变,很凝重,整个人充满了冷漠的杀气。 魏姝盯着他,没出息的向后退了退。 墨家的前任矩子叫孟胜,孟胜死的很蹊跷,范傲不信他会殁于鼠辈之手,为查清真相,不惜疏散千金,暗养死士,现在他得知楚国那里有了消息,整个人都陡然的沉了下来,他看的很快,一目十行,却尽数瞭然于心,他将那绢帛捏在了手心,他攥的很紧,手背青筋突起,少年的身子因愤恨而轻颤,他转头对魏姝说:“前面就是秦营,你可以去报信去。” 魏姝是被他硬生生逼来的,范傲并没有强硬的禁锢她,他只是向她分析了其间利弊,他说,她就是逃回了魏国也没有意义,因为魏时还会将她送回秦国的,还说她如果这么逃了,会连累很多无辜之人,长玹,燕宛,包括秦宫里的那些守卫,都会因她受累,范傲长篇大论,先礼后兵,说的她心灰意冷,她就这么被他压到了秦营。 见魏姝准备爬下马车,范傲将锦帛收进了衣襟内,指着她的脖子,盯着她的眼睛,说:“把玉还我” 魏姝摸了摸脖子的玉,指腹划过上面的铭文,沮丧着脸从颈上取了下来,那玉是真稀罕,列国找不出第二块,她有些捨不得,小声嘀咕说:“我还以为你给我了”一路上他都没提这玉,她还欣喜呢,以为他就不要了。 范傲笑了一声,将玉挂回自己身上,嘲笑着说:“想的到美。”眉毛跟着挑了挑,指使着说:“去吧。” 魏姝没好气的礼了一礼,皮笑肉不笑的说:“诺” 她跳下了马车,范傲也是个痛快的人,一鞭子抽在了马上,骏马掀起前掌,嘶鸣了一声,迫不及待的辘辘驶去。 她看见阵鸟飞过,喈喈啼鸣,白色的候鸟排空而去,像是宝剑割破苍穹,车辙漫漫而往,那是楚国的方向。 魏姝轻嘆的一声。 她灰头土脸的转头看去,四下无人,遍地荒野,不远处秦营的火光映映。 她能闻到传来的阵阵谷香肉香,她饿了一天,飢肠辘辘的,胃里发酸,舌尖不断的分泌出津液来,她身子很小,走近了军营,也没人发现,但她没进去,而是在军营外的草丛里犹犹豫豫的,她不知要如何说与嬴渠。 “你是什么人!” 突然的高喝,紧接着许多的秦营都将她团团围住,一束束火光照着她。 第21页 她立刻说:“我是来找公子……”秦兵根本不等她说完,一挥手说:“压走!”左右两个秦兵将她腾空架了起来。 魏姝吓坏了,双脚凌空扑通着,叫道:“我要见秦公子!” …… 军营里 嬴虔正钻研着此战地势,洛阴一代位于韩魏相切处,其地有天险相傍,坐拥陡峰,易守难攻,然却非旧攻不下之地,他精于用兵,堪于此任。 秦兵的身影打在军营上,嬴虔听见女孩的声音,有点耳熟,那人高声嚷着:“你们不能杀我!我要见秦公子!”紧接着,秦兵在帐外请示说:“公子,在外寻守,发现此人蹑手蹑脚,鬼鬼祟祟!” “哦?”嬴虔抬手将羊皮图鑑卷随意的对摺上,坐到软垫上说:“带进来!” 魏姝被架进了营帐里,随即被一把丢到了地上,她被摔的浑身酸痛,吵着说:“我要见嬴……”她看见了嬴虔,一下子就噤声了,嘴巴还微长着,她是要见秦公子,却不是这个秦公子! 嬴虔一身铁衣战甲,目光很冷,脸青的像铁,不过肿却消了不少,他看着她,眼里闪过了杀意,魏姝抖的筛糠似的。 他的目光很逼迫,带着侵略性,他问道:“你要见我?” 魏姝是愣的,但脑子里却闪过了许多,芈氏是嬴虔的生母,芈氏要杀嬴渠,弄不好这个嬴虔就是同谋,她不能说实话,心里警钟长鸣,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傻着。 嬴虔冷笑了一声,他早就想杀了她,没想机会自己来了,求之不得,他冷声吩咐道:“你们退下,此事不准向他人提及,违者军杖三十。” “诺” 魏姝看着秦兵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她这种害怕更甚了,她也是没出息,软趴趴的瘫在地上,眼睛红的像狡兔。 嬴虔见她这幅样子,更是鄙夷:一个没用的东西,魏国的软骨头,也配缠着嬴渠。他不关心她跑来的原由,左右也是要死的,不过他很费解,这魏女是怎么跑出的秦宫,还有她怎么这么快的脚程,竟能撵的上大军,他的疑心很重,认定了其中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嬴虔问:“你是怎么出的宫?” 魏姝没有说话。 嬴虔皱着眉头,又问:“什么人助你?”魏姝还是没有吱声。 嬴虔没想她的嘴还挺难撬开,又说:“不对你动刑,你是不会开口的。” 魏姝不是不想开口,她吓的脑中涨白,躯干也不受控制。 嬴虔更阴沉了,他觉得没面子,他抽过一旁的油亮的马鞭,一鞭子抽在了她身上,长鞭抖过空中,嗖嗖的,一鞭子下去,衣裳被抽裂了,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把碎裂的衣裳都染红了,冰冷的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血腥味,伤口很疼,火烧过也不过如此,整个皮肉都裂开一样,她疼的眼中发黑,差点就昏了去,瘦小的肩膀不断的抖动。 她以为自己会像那些人一样惨叫,然而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和长玹一样,她也像是个闷鼎,汗水从毛孔里滴了出来。 她感到了羞耻,她是公侯女,是魏国的公室,她的身份不比嬴虔卑微,却像个奴隶一样跪在地上被人鞭打,很羞耻,很屈辱,她的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比淌血的伤口还要烫。 她没叫出来,嬴虔更加的愤怒,挥手又是一鞭子挥下,抽在了她的右肩上,她细腻的皮肤经不起这样的鞭打,眼中昏白,她还是没有叫,咬着牙,牙根发酸,一鞭又一鞭子。 嬴虔不是在审问她,他是在泄愤,在报復她,真可笑,报復一个弱小的女孩,他要这么把她鞭挞直死,因为他讨厌魏人,厌恶魏女,又或者因为她曾放纵她的奴隶把他打的口吐鲜血。 她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的鞭子,疼的没有了知觉,但她始终一声不发,她想起了长玹,想起了魏国飘雪的那日,天气好像也是这么冷,冬天像是永远都不会结束一般,比往年都要漫长而寒冷,他也是这么倔强的忍着鞭打,挥动着的油亮的鞭子沾着自己的血,却一声也不吭,闷的嘴里含血。 原来他不是没有痛感的,而是不愿屈服,无声原来是种反抗。 她恍惚的知道了,长玹,他的心里是不甘卑贱的,原来人的骨头也可以这么硬。 她看见了一个身影,恍惚的看见了那双碧色的眼睛,她一想他,就能看到他,还真是有意思,她想母亲时就不会如此,她这么想着,身子越来越沉,像是铁锁栓着她一样,母亲没说错,这秦国可真是食人饮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杜杜投地雷一颗。 原来是土豆啊地雷两颗。 破费了~ 第12章 十二 长玹不在咸阳,他也在大营里,身披铠甲,皮革勒带,腿绑行滕,里着缚絮衣,足蹬单梁长靴,这身像样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像些样子,扎实的皮革和长靴使他免于受冻,但是他看起来还是很虚弱,两日下来已经消瘦的脱相了,只剩下一双碧色的眼睛埋在额前的碎发下,嵌在发青的眼眶里。 他肩膀上的伤口还没有好,他抬起手臂,肩上的伤口就像是要撕裂。 他被安排秣马,这活很轻松,只需要将马食堆进食槽里。 他看着并在槽前吃食的马,它们的嘴在嚼动,牙齿唿着黄垢,不时喷出腥臭的草沫子,脏极了,声音也是唿哧唿哧的,一匹挨着一匹,屁股挨着屁股,慢腾腾的咀嚼,他以前就是同这些畜生住在一个草圈下的,那时他倒不觉得它们这么脏。 两个秦兵走了过来,他们将手里的火把扔进了釜里,然后牵出了两匹瘦马,一个说:“刚见着一个小姑娘被带进了统将帐里,听口音像是魏女,你说会不会是间谍。” 另一个说:“那魏女不过十岁,谁敢用她当谍,莫提了,这事不准人议论。” 长玹正将怀里的草食往槽间堆放,他听到了这话,统将,那是嬴虔的军职,他像是猜到了什么,抱着干草的手臂紧了紧,他的身子躬着,沉默了片刻,随即将怀里干草扔到了地上。 秦兵鄙夷的看着他,一个奴隶,整日的把脸埋在乱发里,容貌也看不清,现在连秣马的活也不屑做,秦兵张嘴吆喝着说:“捡啊!”啊字没说出来,那个举止怪异的短髮奴隶已经走了。 秦兵更怒了,撵上去说:“跟你说话呢!你没长……” 长玹一把的攥住了秦兵的胳膊,指结用力,秦兵便疼的诶呦诶呦的,抬腿去踹他,长玹像是有此预料,左手扔是攥着秦兵的胳膊,右手则扯住了秦兵腰间的革带,他的手臂用力,便将秦兵举到了头顶,然后勐的将他摔在地上。 秦兵的五脏六腑都像是碎开了一样,接着长玹躬腰,又要去提他。 而秦兵呢?他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他看见了长玹的眼睛,原来这个奴隶的眼睛是绿的,像狼一样冷漠兇狠,秦兵哆哆嗦嗦手脚并用的爬着。 “别伤他!”一声高喝,白英捧着碗热乎乎的肉羹跑来,白英看着吐血的秦兵和这一片狼藉,脸吓得煞白,杀人是死罪,尤其是杀军人,白英上下喘着粗气,对长玹喊道:“别伤他。” 第22页 长玹抬眼看着他,透过额前凌乱的碎发,四目相触,白英打了个寒颤,他看见了长玹眼里的杀意,真的很吓人,像是要把他们撕碎一样。 白英把肉羹放到了石头上,抬起双手,尽力的安抚长玹说:“别介意…他不会…” 长玹没有理他,转头离开了,身影溶于浓浓夜色中。 …… 大帐里,嬴虔居高临下的看着伏地的魏姝,她的身子很小,软踏踏的趴在地上,血蹭了一地,嬴虔不知道她是否断了气,他伸脚踢了踢她,她的身子被踢的晃动,鲜活的生命已经成了具臭皮囊。 嬴虔皱着眉头想:就这么死了,未免太柔弱了,不过死了也就好办了,正好给那个魏时,还有魏王一点颜色看看。 嬴虔算的很好,左右她也是偷跑出来的,找个地方埋了,就当这个魏女自此消失了,谁也说不清,魏时怪不到他们秦人的头上,到时再捉拿了带她出逃的同谋,安插罪名,堵了魏国的口,没人敢非议此事,这事,怪不得别人,只怪她偷跑出宫,想此,他忍不住的笑了,很阴冷。 笑了几声,嬴虔听见帐外传来阵阵的吵闹,接着大帐被一把掀开,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冷着脸进来,是随魏女赴秦的碧眼奴隶。 嬴虔下过令,不准人伤他,所以帐外的秦兵只敢厉声呵斥不敢真的动手,他们不想与长玹有冲突,见长玹手里也没什么利刃,索性就放长玹直闯营帐。 长玹进了大帐,他看着地上的魏姝,一下子就僵了,他发怔的看着她,他看见地上的血,又腥又稠,她的身子软踏踏的趴在血泊里,白袄上,白皙的皮肤上全是血,衣裳被抽烂了。 她是死了? 地上的是一具尸体? 他见过很多的尸体,有刚死蝇附的,有腐臭生蛆的,有烂至白骨斑斑的,却没有一具像她的尸体一样,让他感到惊慌失措,他盯着她的身子看了很久。 嬴虔也没打扰,指腹敲打着腰间的勾带看热闹。 长玹走到了魏姝的身边,他的身子在抖,每一寸的肌肉都紧绷着,他俯下身从血泊里抱起了她的身子,他身上尚未癒合的伤口因这动作被扯裂了,也流出了血,脑子是一胀一胀,他的目光没有神,很涣散,直的发愣。 他抱着她,走的很慢,一步一步的,像是脚踝拴着沉重的锁链,不等他将魏姝报出营帐,就听嬴虔在他身后说:“把魏女放下,我可不记你私闯大帐之过。” 长玹笑了,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冷嗤,很清晰,充满了嘲讽。 看看这一切,满地的鲜血,残破的躯体,竟还想让他对他感恩戴德,是感谢他的仁善?还是感谢他的大度? 嬴虔怔了下,这个奴隶是会发出声音的,不知怎么的,他就怕了,那声阴冷的笑,让他错愕恐惧,立刻的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杀了!” 嬴虔恍然发觉,这个奴隶不是烈犬,也不是野狼,而是个驯服不化的兇恶勐兽,不会为人臣服,这个奴隶迟早会将锋利的爪牙刺入他的脖颈,他知道,长玹恨他,一旦这种恨意在心中萌,即便没有灌溉,也会如荼疯长,既然如此,嬴虔就留不得了,即便他心里很惋惜。 秦兵们得到号令,掀开帐子蜂蛹而至,将长玹层层围住,铁戟辉辉,如同林立。 长玹一只手抱着魏姝的身体,一只手握住的迎面刺来的长戈,身影一侧,借力贯穿了身体后方的秦兵,长玹没有经过系统艰苦的训练,但他很聪明,很灵敏,力气也很大。 很快的,围剿变成了浑战,厮杀声在秦营里蔓延开来。 嬴虔没有即刻的剿杀掉长玹,反正魏女已经死了,木已成舟,他没什么可担忧的了,此刻他倒想看看,这个奴隶有多大的能耐。 长玹逃不出去,即便他是个兇勐的野兽,也无法与如洪的秦兵抗衡,他身上被刺出了血窟窿,甲衣的革带也被割断了,样子很是狼狈,而他那双兇狠的碧色眼眸也迟早会因疲惫而满布绝望,绝望的死,悲壮又悽美,嬴虔很想看到这一幕,因而,他只是抱着剑,做壁上观,由着火焰在釜中翻腾。 “住手” 围攻的秦兵听见了呵斥,彼此间看了一眼,啷噹的收了兵器。 长玹也没有再反抗,他太累了,浑身步伤,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 长玹抬眼,看见了一个披着貉子披风的白衣少年。 因是养尊处优的缘故,少年的皮肤很白皙,长的算不得俊美却很清秀,身材修长,嵴背挺拔,他没有看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没看,也不屑于看。 而他的脸上也并没有因这动乱而显露出半点的慌忙,很沉稳,很冷静,足够配的上公子两字。 诸侯之子,当有此仪。 嬴渠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是很震慑,他眼眸冷冷的一扫,那些秦兵的头就都垂下了,他们怕公子渠,怕这个看似温和好脾气的少年。 嬴渠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沖天的火光照的每个人的脸都狰狞猩红,血迹斑斑,他看见了地上东倒西斜的尸体,他还看见了长玹,那个碎发的奴隶。 长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孩,那女孩浑身是血,身体软绵绵的,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躯壳,看起来也很轻,像是飘絮。 嬴渠知道,那个女孩是魏姝,没有错愕和悲伤,只是那么扫了一眼,他很淡薄,经歷过太多的死别后,生命的陨落对他来说不是稀罕之事,他看见她穿着件白袄子,此前没见过,应该是新的,却染了猩红的血,很讽刺。 接着,嬴渠的目光落在那个奴隶的手上,奴隶的手正紧紧的搂着魏姝,嬴渠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那奴隶也感受到了他神情的变化,搂着魏姝尸体的手更紧了,骨结都泛白,眼里很防备,像是一头拼死护崽的勐兽。 嬴渠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那是很久远的事情。 多年前他同君父在西戎边陲冬狩,那年他应是十一岁,他遇到了一种异兽,似麟无角,正黄,有髯耏,君父说那是虥,很兇勐,食虎豹。他遇到的那只是幼虥,若是成年的公虥,是很难对付的。他动了心思,用力的撑开了角弓,一箭穿喉,杀了那只幼虥,那是他猎到的第一头猎物,不等他下马取回猎物,一只成年的公虥窜了出来,它先是徘徊在幼虥的身边,舔舐它,用头顶它,蓦地,公虥发出了如啸的悲鸣,那是野兽的哀嚎,然后他看见它的眼里流出了泪,它将那只冰冷的幼虥轻咬在嘴里不肯放下。 不露出獠牙,那它便不是令人丧胆的恶虥 ,而只是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 最终,它死了,被他君父三箭射杀,他记得它的眼睛,兇狠又绝望,久久的萦绕在他的眼前。 此后的很久,他都想不明白,那只公虥为何不放下那只死了的幼虥,独自逃脱,它是可以如此选择的,这样它就会活下来。 他不懂,为什么明知是不归路,却甘愿自毁爪牙,自断手足。 他想或许因为虥是野兽,不是人,所以才会这么的深情,深情的愚蠢,而人呢?人是薄倖的,是自私的,纵使有爱,也很脆弱,树倒猢狲散,林毁众鸟飞,然而他却没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这样的景象:公虥和幼虥,奴隶和魏姝,原来人也是会这样的。 第23页 “你若想救他,就把所有的罪名担下。” …… “好,我担下” 他想起了那日魏姝的决绝,他淡淡的看着他们,这对垂死挣扎犹如困兽的主奴。那个奴隶抱着满身血污的魏姝,就像魏姝曾紧紧的抱着这濒死的奴隶一样,她甚至为了这个奴隶的性命视他为死敌,决绝赴死。 嬴渠知道生死人的气是件愚蠢的事,很愚蠢。 乱离瘼矣,生死弗弃。 这样的深情,能拥有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他冷淡的说:“都退下” 秦兵们看看嬴渠,看看嬴虔,犹豫不决。 到了此时,嬴虔也看够了,他走过来,龙骧虎步,有些得意,像是炫耀,笑着说:“嬴渠,这奴隶反了,留不得。” 深情的野兽,冷漠的猎人。 嬴渠没有看他,冷声说:“够了” 嬴虔说:“这等……” “嬴虔!”嬴渠打断了嬴虔,他没有唤嬴虔兄长,而是直唿他的名字,声音冷冽。 嬴虔怔了怔,笑容僵硬的挂在脸上。 嬴渠生气了,他说:“兄长究竟要闹至何地步才肯罢休,死了这么多的秦国勇士,还不够满足兄长的戏嚯之心!” 嬴虔不可思议的高声说:“你说我是故意为之!故意看热闹!当玩笑!” “不是吗?”嬴渠反问,拂袖转身,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冷风割面,如刀切肤。 他听见嬴虔在身后叫嚷,他没有理会,也懒的理会,他走到了长玹身边,扫了眼长玹,没有公子对奴隶的蔑视,但是很冷漠,他的目光落在长玹紧紧搂着魏姝的手上,很冰冷,他说:“随我走,将她安葬了。” 长玹抱着她的身子,步履蹒跚踉跄。 嬴渠走了一会儿,突然的转头看着魏姝的身体,沉默不语,他觉得她是死了,但他看了有一会儿,暗暗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一把拉过她垂落的手腕,指腹搭在她的脉搏上,她的皮肤冰凉,白的像雪,片刻,他面色骤变,说:“她还有气,将她送去我的营帐。”她还活着,只是气若游丝。 急步的回到了营帐,长玹将魏姝小心的置于床榻上,嬴渠则吩咐副将子车罟说:“速去召疡医来!” 子车罟回:“嗨!”转身快步离开。 医师分食,疾,疡,兽,四类,各司其职,因为秦国连年征战的缘故,疡医十分精湛,魏姝伤在皮肉,只要尚有一口气掉着,或许就能医回来。 子车罟离开后,嬴渠从木箱里拿出一个精緻的玉奁,他取出了里面雪白的膏丸餵到魏姝嘴里。 这膏丸是楚国的,不需吞咽,会自行在口中融化,相传是取白鹿心血而制,调以亀嵴膏,可吊人性命,不过嬴渠也不敢笃定这药一定有效,只是能多撑一时便是一时。 他看着昏迷的魏姝,皱着眉头,他很担忧,不然也不会毫不犹豫的将这膏丸餵给她,他身体不好,这膏丸是嬴师隰特意给他以备有恙的。但他不觉得给她用有多么可惜,他脑中的风涎已经有五年了,不是一颗膏丸就能治好的。 子车罟人未进帐,声音却已经传来了:“公子,张先生到了!” 嬴渠随手将空玉奁放在了一叠被褥里,若让子车罟知道他将这药给魏姝服了,一定又会多话,他不想多费唇舌。 子车罟带着一个身着黑色曲裾衣,脚踏方口履的男子进来,是疡医。 长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四肢不再灵活,很僵硬,已经快不受自己的控制,旧伤新伤叠加,使得他筋疲力竭。他失了太多的血,脸色惨白,干净的衣裳又被血染的猩红骯脏,看样子和床上半死的魏姝不相上下,眼珠子也变得越来越浑浊涣散,他艰难的维持着清明,直到他听见子车罟的声音,意识才彻底的抽离。 嬴渠说:“带他下去医治。” 子车罟看长玹那样子,失了那么多的血,猜想八成是活不了,躬身行礼,利落的说:“嗨!”然后将长玹扶在肩上扛走了。 第13章 十三 嬴虔气坏了,很愤怒,他看着满地的狼藉和不知所措的秦兵,越发的愤怒,横眉竖眼的说:“都给我退下!”他气腾腾的回了营帐,坐不下,在大帐里翻来覆去的踱步,他越想就越是生气,恰好裨将百里广进来,嬴虔便沖他吼道:“那个小子竟然生我的气!” 百里广是个八尺大汉,无辜的撞到了嬴虔的怒火,心中有苦难言。 嬴虔来回的又走了几步,一脚踹翻了矮案:“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为了秦国!他同我生气!” 他高声的说,像是质疑,他杀那魏女,就是怕她会挑拨的兄弟异心,现在那个魏女倒是死了,但他们兄弟的关系还是闹僵了,嬴渠从来没与他产生过口脚,一向温和的嬴渠今夜竟然当着那么多秦兵的面奚落他,一半是错愕,一半是恼怒,踢翻了矮案也解不了他心里的怒火,他觉得窝囊。 等他平静了点,才问百里广:“你来做什么” 百里广说:“回公子,刚从栎阳送来战马千匹,车驷百乘。”这次与魏韩作战,秦国只图一击既胜,没有做旷日持久的打算,更不会深入魏韩腹地,加之魏地后方空虚,更适宜轻车简装。 嬴虔听百里广禀报完,面色缓和了些,箕踞着往大厚羔羊皮上一坐,说:“行,退下吧!” 另一边,大帐里,医师看见躺在床榻上的魏姝,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他先是把了把魏姝的脉,脉象很弱,但是确实没死,他想将魏姝身上的衣物褪下来,却发现已经被结了的血痂粘在了皮肤上,他只得用铰刀将衣衫的铰碎,等漏出了伤痕累累的肌肤后,医师更是屏气敛容,她伤的极其重,血肉模煳,连一块好皮肉都没有,非常的棘手。 医师转头看了眼嬴渠,嬴渠正看着床榻上的魏姝,眉头微皱,嬴渠没说话,也没看他,脸色很冷,那意思就是再棘手也得救。 经过了一个时辰,医师终于将魏姝的伤口清理干净了,敷上了药膏,又命人煮了汤药,能熬过了这宿,这命也就保住了,如果挺不过去也没法子,他已经尽力了。 嬴渠说:“退下吧”那医师如释重负的快步逃离了。 嬴渠躬下腰,将被褥轻至魏姝的脖颈,动作很轻缓,他坐在魏姝的床沿,就这么看了会儿她,没说话,睫毛偶尔上下微动。 秦兵说:“公子,药送来了。” 嬴渠这才移过视线:“进来” 他接过秦兵手中的汤药,有些热,烫得他的指腹微微泛红,却也算不上非常烫手,顺势取过一旁地木汤勺轻舀了舀。 他的手指白皙,骨结分明,修剪的干净整齐,这动作做起来很优雅,接着他轻餵进了魏姝的嘴里。 秦兵在一旁偷看的直发愣,贵为诸侯之子,还不曾见过哪家公子这么照顾过别人。 嬴渠知道秦兵在发呆,说:“送几盆炭火。” 第24页 秦兵回过神说:“嗨”然后迅速的离开了。 餵完了药,嬴渠便将陶碗放在了一旁的矮案上,他消息得到的很突然,是子车罟提的,有意无意的说嬴虔打死了个小姑娘,还说有一个奴隶样子的秦兵去嬴虔帐中抢那姑娘的尸体,军营里乱成了战场。 他顺势便猜到了,他不奇怪嬴虔想要杀她,因为嬴虔向来如此,但他不太明白,这魏姝为什么要逃出宫来,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大概后夜快天明的时候魏姝的身子动了,手臂微微抽搐了下,手腕敲在了床榻板上,声音不大。 嬴渠也醒了,他听见了声音,略显混沌的眼眸瞬间变得清明。 慢慢的,魏姝睁开了眼,她看见是嬴渠,倦怠的眼里透出了一丝惊讶,大概是没想过还能见到他。 嬴渠倒了杯水给她,她没喝,皱着眉头,略显焦急的伸出手指在他掌心写字,没什么力气,指腹轻轻的划过,那样子虚弱的可怜。 她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轻喘了口气,紧绷的心弦也松了下来,她告诉了嬴渠,芈氏要杀他,他知道了,有防备了,就够了。 而嬴渠则是良久的沉默,掌心似还留有她指腹的余温,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心绪也叫人难以辨别,他说:“你是因此事出宫?” 魏姝有点看不懂他,他首要关心的不该是如何应对芈氏吗?她的嗓子很疼,火烧火燎的,说不出话,轻点了点头。 嬴渠将陶杯递到了她唇边,她喝了,温温热热的水喝着很舒服,进了胃里也是暖乎乎的,唇边流下了一滴,嬴渠抬手抹掉了,擦过她唇边的肌肤,被他碰过的肌肤酥酥麻麻的,她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这感觉很陌生很奇妙,从来没有过,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她喝了水,嗓子舒服多了。 嬴渠还是不说话。 她觉得他是不信她,有些着急的说:“我说的是真的!我亲耳听见……” 嬴渠说:“嗯,我知道” 魏姝愣了一下,他知道,她看他的样子很平淡,得知了这个消息,好像确实也没有多惊讶,她皱着眉头,担忧的问:“那你……” 嬴渠笑了,将被子给她掖好:“你不必担忧,安心养伤,我不会有事。”芈氏已经不是第一次要杀他,他知道她会在到达洛阴前就有所行动,他没有声张,暗自的避开了,是因为大战在即,他不想秦军自乱阵脚。 芈氏的手腕在他眼里可笑又龌龊,不过是后宫妇人惯用的伎俩。他早不是五年前那个被芈氏谋害,险些丧命的稚子了,可芈氏呢?六年过去了,还是一样的愚蠢,没有丝毫的长进。 魏姝埋在被子里,她困了,眼皮下坠,但她心里还是很不踏实,嘴唇翕合,说:“我不想自己回秦宫。” 嬴渠说:“行军很苦” 魏姝说:“我不怕” 嬴渠说:“好,休息吧。”他起身准备离开,又突然的停下了脚步,他问她:“你恨嬴虔吗?” 魏姝困意瞬间的消退了,她敛着眼眸,嬴虔是嬴渠的兄长,嬴虔虽然要杀她,但是他和嬴渠却是兄友弟恭,亲如手足的。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说:“恨”怎么能不跟,她差点被他鞭挞至死,又怕又恨。 嬴渠没有说什么,转而离开了。 子车罟找了个疡医给长玹治病,他看见了长玹身上的伤口,散发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子车罟倒没有嫌弃,就是觉得这个少年挺可怜的,身子消瘦,遍体鳞伤,医师正给长玹包扎着,白英跑了过来,髮髻都跑歪了,慌慌张张的。 子车罟说:“你是何人?” 白英立刻说:“小的是照顾他的” 子车罟求之不得,见有人来主动的接管长玹,说:“好生照顾”说完他便要离开,没等走,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见白英的衣着是甲兵,那就是嬴虔的人,回头问白英说:“你是长公子的人?” 白英茫然的说:“是啊” 这奴隶身上的血窟窿就是嬴虔命人干的,子车罟这么一想,算了,还是他自己看着稳妥,他便又回来了,挥手说:“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儿” 嬴虔这夜也没有睡熟,他不想和嬴渠闹的这么僵,但他也不会拉下脸来去说什么,躺在床榻上睡了醒,醒了睡,他梦见了以前的事儿,梦见那年祭典,嬴渠从高台上滚了下去,一阶一阶的,骨头都摔断了,差点就没了命,奴婢也吓坏了,大声的尖叫。 那年嬴渠才十岁,他也才十三,他看见了,是芈氏,他的母亲脚下使了绊,他没敢说,这事直到现在,都梗在他心里,他觉得自己很懦弱,很自私,因为芈氏是她的母亲,他不能把她推出去,这是他心里的一个槛,他始终都在自责,他梦见嬴渠冰冷的质问他,那双眼睛充斥着冷漠和绝情,还梦见芈氏跪在嬴渠脚下求情,嘶声的求饶,磕的额头都是血,嬴虔就这么惊醒了,吓得一身冷汗,他看着帐顶喘了许久。 天边透亮,他不打算再睡了,点了油灯,起身做到矮案前研究地势,刚看了一会儿,听见帐外的守兵说:“公子,骁骑将求见” 骁骑将是嬴渠,嬴虔抬头看见打在大帐上人影,身材修长挺拔,披着貉子披风,发冠上用笄固着,看着那影子,嬴虔感觉到有些头疼,他刚刚还梦见了嬴渠,其实并不太想见他,碍于大战在即,他们兄弟不能总是僵着:“进来” 外面下了雪,薄薄的,嬴渠身上沾了些,融化开,水珠沾在了貉子毛间,他的面色还是很冷,眸子冰凉。 嬴虔说:“来见我做甚?” 嬴渠说:“兄长可知此战,魏时予秦了多少魏国破绽。” 嬴虔面色不太好,说:“那且如何?魏女私逃出宫,下落不明,与他人何干?” 嬴渠说:“魏女死秦,令人心寒,岂不是逼其背离,且不说魏,君父若知你擅做主张,鞭杀魏女,毁秦大业,当做何想?” 嬴虔不怕魏时背离,他向来不信魏人,但是他怕秦公,怕嬴师隰震怒,他此前没往此处多想,现在心里倒有些畏惧了,身子拱了下,嘴唇发青。 嬴渠说:“此事已经闹得营中尽知,君父责罚是迟早的,还望长兄早日想好应对良策。”嬴渠说完,挥袖便要离开,他还真没有夸大其词的吓唬嬴虔,说的也是合乎情理。不等他掀开大帐离开,就听嬴虔在身后说:“那……该当如何?”嬴虔有些犹豫,说话也有些磕绊。 嬴渠背对着嬴虔,他笑了,没发出声音,就是嘴唇轻扬了那么一下,然后又变回了那副冰冷的样子。 嬴虔脸越发的青,像是块铁,他很后悔,后悔自己的莽撞,不知君父将会如何的震怒,真是得不偿失,他擂了下木案说:“早知,便不杀那个魏女了!” 嬴渠依旧背对他,淡淡的问:“若是那魏女没死呢?” 嬴虔怔了一刻,脸上的铁青退了下去,起身几步的走到嬴渠身前,大手按在嬴渠的肩膀上,眼睛炯炯发光的说:“她没死?” 第25页 嬴渠眼眸微微闪过一丝光芒,转而淡淡的嘆息道:“尚在昏迷,气息薄弱,也不知熬不熬的到天明。” 嬴虔面色就又凝重了下去。 魏国国都,安邑。 安邑是魏国的国都,那些老公室都在根居多年,有的在晋国时期就声明显赫,荣及一时,他们这些人走起路来慢吞吞的,看起来很有礼节风度,穿的也是锦帛裁制的精美深衣,但是总爱用下巴看人,安邑的闾阎也颇有晋国遗风,很古朴,俨然而去,马车槛槛。 安邑又下了雪,绵绵的好几日,堆没了树根,魏时披着大厚黑裘,嬖人在身旁伺候着,这几日来魏时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也难怪,秦魏又要交战,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不怪他,亲情和忠义,向来难以取捨。 嬖人给他填了碗热浆汤说:“夫君不必为难,长女是夫君的心尖肉,有什么比亲骨肉来的重要。”她的声音轻柔,安抚着魏时,可这心里是又酸又怨,魏时惦记着魏姝,早把她的女儿魏娈给忽视了。 有什么比亲骨肉重要?人可捨生取义,没什么比义重要才是,更遑论一个女儿。 魏时转头看她,她低眉顺眼的,手指很纤细,膝盖并起跪坐在地,双手合拢将热汤碗掬给他。 魏时接过,他没有喝而是放在了一旁,他眯眼打量着嬖人,突然间觉得她没有看着那么唯唯诺诺,觉得她很有心机,这让他心生厌烦,没什么好语气:“退下吧” “诺” 他揉了揉额头,眉头皱的很紧,他已经将魏国的步守透漏给了秦君,这是魏王的要求,一旦秦君信任了他,摆布起来便容易的多,可以后呢?魏王这是在放钩饵来吊秦国这条肥鱼,魏王会给秦国点甜头,但不会一直如此。 魏时顿时很心烦,他闭眼揉着额头,随口问余伯说:“白氏呢?” 余伯说:“还关在屋里。”自从魏姝走了,白氏就闭门不出,整日的在屋里浑浑噩噩,形如枯藁。 魏时拂袖起身说:“去看看她” 瑛青正从白氏的房里出来,端着木案,上面端正的摆着鱼纹陶汤碗,她看见了魏时,惊的不轻,连礼都忘记行了。 魏时没在意,他看着木案上的汤药,里面盛着黑煳煳的汤药,看样子是一口也没动过,他用手背贴了贴陶碗,已经冰凉了:“她不喝药?” 瑛青意识到魏时是在同她说话,立刻的回答:“夫人听您的话。” 魏时轻笑:“听我的话?”他语气像是反问,但是心情好像变得不错了,他说:“热过送来。” 瑛青心情一下子就欢喜了起来,她乐意见夫人和魏时琴瑟和鸣,声音有些轻快的说:“诺”然后快步的离开了。 魏时推开了屋门,很重的汤药味,白越坐在床榻上,头髮散着,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身上穿着素白絺衣。 魏时说:“为何不服药” 白越没有看他,目光发怔的盯着床沿,过了会儿,她说:“每天都服,也不见有什么用”很出乎意料,她没有对他冷言冷语,也没有歇斯底里,她很平静,眼里没有什么神采。 魏时接过瑛青热好的汤药,舀凉些,用木勺递到她唇边,她很听话的喝了,动作木讷,她其实病的不重,但是郁结在心,药石不治心病,这就很麻烦。 他们冷面争吵惯了,很少有能这么坐下来心平气和的时候。 魏时餵给她汤药,说:“魏秦要开战了。” 白越迟钝了钝,还是喝下了 魏时说:“这战秦国会嬴,不必担心。” 魏时将药全都餵了,他很少见她这么温顺,身子有些躁动,他吻上了她,将她压在了床榻上,伸手扯开了她的衣襟,很突然,像是个陌生的侵略者,白越将头偏开,他们已经很久没行房了,自从有了那个嬖人。 她这一躲,魏时就停了,脸色很不好,他的身子还在压着她,又硬又烫,但两个人谁在沉默。 过了会儿,魏时说:“我们再生个孩子。” 白氏身子僵了,她回头瞪着他,眼睛通红:“你是不要姝儿了吗?” 魏时的欲望没了,白氏这话让他再次陷入了痛苦。 她总是能让他很难受,也总是能轻易的折磨他,他刚娶她时,她很冷淡,他尽力的对她好,但她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后来,他也累了,在白越的心里,他还是比不上公子昂的,他纳了个嬖人,再然后就是无尽的争吵。 魏时从她身上起来,衣衫还有些凌乱,他没有看她,只想逃,他说:“你好好休息”然后就推门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原来是土豆啊的地雷一颗~破费啦~ 第14章 十四 天色发灰,云是青的,天气不好时,行军总是觉得很丧气,所有人也都是倦怠的。 魏姝受了伤,因而被安排在在了辎重营,辎重营里有马车,她就躺在马车上,身上压着大厚被褥,她没看见嬴渠,照顾她的人是粟仓令,也就是负责押运经管粮草的,叫卫甫,人长的很憨厚朴实,一身甲衣,脚踩方口履。 魏姝这一路睡了醒,醒了又睡,很颠簸,等到了晚上就被送进了营帐里。她难得的有那么一会儿清醒,眼睛轱辘的转着。 过会儿,大帐被掀开,嬴渠进来了,他没着深衣,穿的是铠甲,铁打造的,看起来很结实,一片片的甲片连接到手腕,上面漆着龙云纹,显得他身子很修长挺拔,黑色里裳长至膝盖,下面是黑色的胡靴,身上披着红色大麾,衬的他皮肤更加白皙,发上叩着黑冠,中间还嵌着一颗红玉。 这和她印象里的嬴渠还是很不一样的,她印象里的嬴渠是个清俊温润的少年,现在也还是很清俊,却显得更加英郎了,魏姝直勾勾的看着他,对自己□□的目光丝毫不加以掩饰。 嬴渠也不介意,由着她炽热的盯着自己看,将汤碗递给她,魏姝咕噜咕噜的喝了,是羊肉煮的,很香,她喝了后又吃了张饼,里面加着酥烂的羊肉,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吃秦食了。 嬴渠看着她吃的津津有味,忍不住微笑,魏姝拿手背抹了把嘴说:“为什么笑?” 嬴渠将干净的白巾递给她说:“该上药了” 魏姝含煳的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上药要脱衣服,她昨天上药时嬴渠也在吧,她这么一想,脸就火烧了起来,她埋了埋头,偷偷抬眼,看见嬴渠正背对着她调药膏,丝毫没发现她的异常。 她的身体还没有发育,很干瘪,但也是个姑娘,她说:“昨日上药你也在?” 嬴渠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她的脸却红的都要滴血了。 昨日她伤的血肉模煳,连性命都不保,嬴渠怕她死,哪里有心思关注她身子是否□□,是否妙曼,况且在他眼里,她压根算不上是个女人。 嬴渠调了膏药,将陶碗递给她。 魏姝这边还羞的脸通红呢,他就要掀帘离开了,连看也没看她,魏姝又觉得生气,沖他喊道:“你去哪?” 第26页 嬴渠说:“找疡医给你换药” 原来不是他给换,她觉得自己脸红的很多余,嘟囔着说:“不要别人给换!”疡医,指不定是个什么样的臃肿的老头子,还不如嬴渠给她换呢。 嬴渠听清了她的嘟囔,笑了笑,问:“那你要自己换?” 魏姝的伤大多在背上,她自己怎么换,更是生气,忍不住吼他:“你给我换!” 嬴渠脸上突然间没了笑意,他说:“男女之间当有礼”那些周礼条条框框的,看似很愚昧,其实是必要的,不然以后吃亏的是她。 魏姝却不顾,她说:“那疡医不也是男的,他就能给我上药?”她是巧言令色,明知嬴渠的意思不在这,却偏要扭曲。 这时子车罟在帐外说:“公子,张先生不能到了,这两日大寒,生冻疮的将士多。”嬴渠很无奈,这个子车罟倒是会挑时机,偏偏这时候来让他下不来台阶。 魏姝很得意,她倚在床边,故意气他,笑眯眯道:“嬴渠哥哥,这该如何是好呢?” 嬴渠抚额,很是无奈,他越发觉得好笑,然后忍不住的轻笑了笑,身子也跟着微抖,他走到她的床榻边,干净白皙的手指一挑便抽开了繫着的衣扣,接着边去褪她的衣裳,他离她很近,她能感受到他的唿吸,他的温度。 魏姝这下子就慌了,她是嘴上厉害,嬴渠真开始解她的衣裳时,她的心就扑通扑通的,她也不说话了,怕一说话就心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 嬴渠对她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也没她那么剧烈的心里反应,像是给一只小毛狗上药一样,更别说带什么□□。 魏姝趴在床榻上,衣裳褪到臀上,她也不敢看他,偏头冲着床榻里侧。 嬴渠用光滑的木片将膏药抹在了她的伤口上,冰冰凉凉的,她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嬴渠给她抹了一些,说:“你放松些,不然伤口该溢血。” 魏姝没有说话,放松,哪那么容易。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的紧张少些了,说:“我背上的伤很丑吗?” 嬴渠看着她几乎是皮开肉绽的肌肤,眉头皱了皱,将膏药抹上,说:“没有” 魏姝不信,他抹了这么久还没有抹完,况且她能感觉到,她背上都是鞭上,女孩子家哪有不爱惜自己身子的,她没说话,眼里噼里啪啦的掉了,像是珠子。 大帐里很静,嬴渠轻而易举的听到她抽鼻涕的声音,问:“怎么哭了?” 魏姝抽噎着说:“我知道,一定很丑,很吓人。” 嬴渠说:“你不信我?” 魏姝说:“肯定会留疤的。” 嬴渠宽慰她说:“这药膏是秦国的,秦国连年征战,这伤药比他国要好的多,只要听话的按时上,不会留疤。”大争之世,列国哪国不打仗,这话没道理,不过却很受用,魏姝眼泪不掉了,她趴在床榻上,费力的把头扭过去看他,脸上挂着泪花:“真的” 嬴渠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说:“我不骗你。” 后背的伤上完了,她就一把夺过了嬴渠手里的药膏,说:“其他地方的我自己抹就行。”嬴渠由她了。 几日后,秦魏两军在洛阴交战,此役,秦长公子嬴虔为统将。精锐的魏卒擅于平地战,看似精良的重甲,实则行走起来很是缓慢,因此秦军选择以轻骑突袭,以陡峭山林也主,将其四面沖至溃散,魏军的斗志并不强,面对兇悍的秦军很快的败下阵来,最终大挫魏军于武城,秦军继续东进,欲取石门之地。 大战那日,魏姝的伤好多了,她很听话的留在辎重营,还去火房摸点酥嫩的羊肉饼吃,卫甫睁只眼闭只眼没管她,她虽然没涉战场,但是也知道此战打的很艰容易,因为她几乎没见什么伤兵,马匹也没有断掌,没有人死是件好事,她是魏人,听说秦国嬴了,魏国败了,反而感到很高兴。 同样高兴的还有嬴虔,要知道这是秦魏交战数十载以来的首捷,虽是小胜,足慰人心,更重要的是这他嬴虔打下来的。 夜里秦军的气氛很欢乐,迎着篝火,用箸敲着陶碗唱歌,唱的歌魏姝很熟悉,是无衣,他们唱的很豪迈,坦着上身,不怕冷一样,火上架着全羊,烤的油滋滋的往下流,魏姝的口水也跟着往下流,眼巴巴的瞅着,卫甫很喜爱魏姝,他家里也有个魏姝这么大的女儿,他早就给她单独备了一份,还特意的叮嘱说:“姑娘不够用,来火房里取。” 她笑眯眯的点头说:“好”拿起一块炙肉,刚要往嘴里放,想起没见到嬴渠,便捧着碗往营帐里跑,身影像是一只归巢的燕雀。 她跑的很快,迫不及待的,一掀开了营帐,便看见了两个人,嬴虔和嬴渠,他们在交谈,油灯很昏暗,嬴渠背对着她,嬴虔的神情也难以辨别,见她进来,嬴虔的目光瞬间投向了她,嬴渠也转过身来。 她的脚一下子就僵住了,自她那日濒死后,便一直没见过嬴虔,她以为她会恨他,可和嬴虔目光相接的一瞬,她的心里只有怕,非常的害怕,浑身都在抖,眼睛里全是惊恐,更令她畏惧的是,嬴虔正在向她走来,他每走一步,她就跟着哆嗦,眼睛不受控制的看着他,像一只弱小发抖的羔羊。 她感觉自己身上已经癒合的伤口又开始刀割一般疼,嬴虔从她身侧擦肩而过时,这种恐惧达到了顶点,她的脑中滞胀,神情恍惚,直到嬴虔离开了营帐,她才缓和了过来。 嬴虔根本没理会她,连瞪她都没有,这让她很意外,她刚刚差点吓昏过去,现在额头上出了一层的冷汗。 嬴渠走了过来,平淡问:“去哪里了?” 魏姝恍惚的举了举手里的炙肉,声音还在抖,她说:“去取了些这个,你要吃吗。” 嬴渠没拒绝,她便同他跪坐在矮案旁,嬴渠取了匕首将大块的炙肉分割开,他分一块,魏姝便吃一块,没给他留,嬴渠也不在意,平淡的说:“以后不必畏惧兄长,他不会再伤你。” 魏姝愣了下,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嬴虔,点头说:“嗯”她看了看嬴渠,觉得他看起来很平淡,没有外面秦兵那么欢喜,窥探着问:“你是不高兴吗?” 嬴渠将匕首收壳说:“没有” 魏姝还是觉得不对劲,她没胃口吃,问:“你受伤了?那些要伤你的人呢?”她以为刚刚嬴渠和嬴虔交谈的是有关芈氏的事。 嬴渠看她求根问底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说:“我没事,别担心” 嬴渠确实有心事,却并不是因为芈氏,此战大捷,是件喜事,但他总觉得心中惶惶。 这魏国一向是兵行霸道,斥侯更是遍布七国,怎么会轻易的战败,这次洛阴之战,魏国像是一点风声都不知,边防戍守也很仓皇。况且,嬴渠听到一则传闻,说魏王欲拜庞淙为上将军,庞淙年纪轻轻便师出鬼谷,乃治国安邦,开疆扩土之臣,如此一来,他心里更是疑虑颇多,恐这其中有诈。 白雪皑皑,将篝火的灰烬层层压灭,这雪下了一夜,胡靴走在上面发出咯吱的声响,清晨,大军准备拔营东进,现在士气正胜,都是威风凛凛的样子,魏姝穿着秦军的衣服,她个子瘦又小,穿在身上显得自己像只瘦猴,但她不觉得,感觉自己像是个秦兵一样威武,受着气氛的渲染,她对卫甫说:“我想骑马。” 第27页 卫甫诧异的问:“你会骑马?” 魏姝连连点头,笑眯眯的说:“会”她实在不愿坐马车,那马车太挤了,里面还堆了好多的辎重,带着股血腥铁锈味。 卫甫狐疑的说:“那你同我去选一匹。” 魏姝说:“好”她便神采奕奕的同卫甫去了马厩。 另一边长玹身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他那日重伤了不少的秦军,嬴渠却没杀他,嬴虔也好似是把他给忘到了脑后。 他还是在马厩秣马,一切像是不曾发生过,唯独身上添了许多的伤,其实有时越是像他这种低贱的,命就越是硬,伤成这样也还能活,倒是那些公子,公侯的,柔似娇蛾。 魏姝跟着卫甫来马厩挑马,她兴致勃勃的,可到了马厩,她一下子就愣了,她一眼就看见了秣马的秦兵,短直耳的碎发,消瘦颀长的身子,是长玹。 自从那日他被寺人从秦宫中带走,她便就再也没见过他,她也为他担心过,但她讨不来他,也得不到他的消息,很快就出了芈氏的事,让她措手不及,但她没忘记他,那日她险些被嬴虔打死时眼前还浮现了他的眸子,她只是以为他死了,然后就迫使自己不再想他,因为她还要好好的活着。 因一个奴隶的离去难过伤神,其实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现在她又见到了他,心里竟然有些难以启齿的酸涩,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她说:“长玹你竟然在军营里。” 长玹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她就知道了,知道她心里为何这么酸涩,因为她答应过他,替他担着,陪他赴死,可当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时,她却活的有滋有味,她心里的酸涩原来是内疚和羞愧。 卫甫有些奇怪,也不明魏姝的面色怎么就突然变了,他说:“姑娘,挑马吗?” 魏姝说:“嗯” 然后长玹从马厩里牵出了一匹马,是一匹半大的马驹,枣红色的,皮毛油亮, 卫甫笑道:“这人倒是会挑马,这马真是罕见良驹,姑娘上去试试,看样子应是温顺。” 魏姝便爬了上去,她没有刚刚那么高的兴致,也没有说什么话,有些心不在焉的,一脚将马镫给踩空了,心里一抖,跌了下去。 她的背刚好,不能伤了,还好长玹手快,将她抱住了,这一抱又抻的他浑身伤口裂开,他皱着眉头,喉咙里发出了很微弱的声响。 魏姝看见了他的眼睛,很熟悉,碧色的,看起来很痛苦,她立刻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她看见他鬓角的冷汗,焦急的问:“你是受伤了吗?有人打你。” 长玹没说话,也没有看她,只是皱着眉,嘴唇苍白。 她便去解他身上的战甲,说:“你让我看看,我去给你找医师,去找嬴渠。”长玹喘息着,将她的手一把推开了。 魏姝更着急了,声音带着哭腔,又抖又恨的说:“到底是谁伤的你?我这个主子真没用,害你成这样,事事还得去求那公子渠去。” 她用的是公子渠,不是嬴渠,很疏离,还带着怨恨,她心里和秦人始终是有距离的,尤其是当她看到长玹被那些秦人伤害,她就很怨恨他们,怨恨没有人为他们做主,怨恨自己沦落到这么一个委曲求全的地步,怨恨自己要去巴结嬴渠,才能换来那么一点安稳。 然后她听见卫甫的声音,卫甫很惊讶的说:“公子” 魏姝勐的回头,是嬴渠,她心慌了,也不知为什么慌,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他发现了,眼睛防备的盯着嬴渠,他的面色很冷淡,一点没有昨日的温润,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嬴渠看向卫甫说:“你领她来取马?” 卫甫觉得嬴渠的样子很压迫人,身上不禁冒着津津细汗,硬着头皮说:“是” 嬴渠淡淡的说:“下去领军杖三十” 卫甫身子一抖说:“诺” 魏姝很愧疚,然后她看见嬴渠的目光落在长玹身上,冷冰冰的,军杖三十,长玹会被打死的,魏姝很怕,说:“你别打他了,他受不住,罚我吧。” 嬴渠看了她一眼,没理她,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没用正史上的人名一是怕辱没古人,二是小说前半部分是按杨宽的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串的线,后半部分真的是纯架空,空的不能再空,完全与正史脱轨,以免考据所以文中的重要角色全都一定程度的修改了人名,而公子昂嬴虔等配角没有改,后面还会有不少改人名。 so不要纠结正史,这小说就一言情,和正史完全没关系。 第15章 十五 她没跟上去,嬴渠对她冷漠,她也不想去逢迎,至少此刻她不想去,突然间,她觉得小腹很疼,很酸痛,发胀一样,从来没有过,她没在意,觉得忍忍就过去了,也不想去找医师,因为找医师就势必要先经过嬴渠。 她最终还是随着辎重营走,地上走石很多,马车行的颠簸,她肚子越来越疼,很难受,更难受的是嬴渠也不管她了,别人对她更是不闻不问,她很惶然,又觉得自己只是要了匹马,和长玹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怎么嬴渠就生气了呢。 她反思了,是她太口无遮拦了,整个秦国只有嬴渠对她好,他不理她了,她就活不下去了,以后一定要更谨言慎行才是,她变的很脆弱,觉得自己裤子湿乎乎的,她没有尿裤子啊,然后摸了一把,结果摸了一手血,她吓的哇的一声就哭了,哭的地崩山摇似的,她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 她惊到了外面的秦军,秦军进来了,只见她一手的血,也吓蒙了,没多想,急急忙忙的去向嬴渠禀报。 魏姝哭啊,哭的嗓子都干了,却还是在哭,等她见到嬴渠就哭的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又委屈又难过,她摊开沾血的手对嬴渠说:“我要死了” 嬴渠乍看也吓到了,但很快的就又明白了,他见她哭的十分有力,不由得笑了,笑自己还带了医师来。 魏姝泪眼吧茬的说:“你笑什么?” 嬴渠说:“没事的” 魏姝说:“我流了这么多的血,血会流干的,流干了,我就死了!” 嬴渠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她只是来葵水了’这件事,只能说:“女子每月…都会如此” 魏姝吓迷煳了,泪眼婆娑的问:“你也这样吗?” 嬴渠无奈的强调:“女子”听嬴渠这么一说,她这心里就安稳多了,眼泪也不掉了。 嬴渠命医师调了热甜汤,又叫人裁了干净的碎布和干净的衣裳,他将剪裁好的碎布给他说:“将这掂上” 魏姝问:“掂哪里?” 嬴渠抚额说:“哪里出血?” 魏姝这就恍然明白了,于是偷偷的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换了。 嬴渠等她回来,便将热甜汤递给了她,魏姝滋熘滋熘的喝了几口便不喝了,抬眼小心翼翼的看他,问:“嬴渠,你早上是生我的气了吗?” 第28页 嬴渠说:“没有”他知道魏姝只是讨好他,也知道她是为了保命,保命是本能,他本来是没什么好责怪她的,但他早上确实生了气,他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 魏姝见他又不说话了,问:“嬴渠哥哥,那你以后会生我的气吗?” 嬴渠笑了,说:“不会” 魏姝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她说:“嬴渠哥哥,你可以生我的气,但是别不理姝儿,别不管姝儿,你不要姝儿了,姝儿会死的。”她会死的,那些秦人都是虎狼,他们会杀了她的,连骨头都不剩,她这样子哀求他,其实很过分,嬴渠没有必要一辈子护着她,况且她心里还在拿嬴渠当外人,甚至不比长玹让她感到亲近,但她没法子,她只能求他,除了他,没有第二人愿意救她。 嬴渠沉默了,他看着她惶恐的眼睛,说:“好”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困了” 嬴渠说:“睡吧” 行到日落时,恰到了山林里,人烟稀少,秦军便在这里安营,埋锅做饭,炊烟很快就升起来了,嬴虔就在军营里巡视,这一路到此,肉食已经不多了,清汤寡水的像是刷锅水,秦军里抱怨的不少,行军打仗是体力活,没肉充飢,光凭饼菜不够果腹,如果军心动盪涣散,那就会很危险。 嬴虔于是说:“我看这四周山林,有走兽行迹,明日一早,我去给大家猎一头獐子来,添添油腥!” 嬴虔到底是个少年,太轻率,这话一出可把大将百里广给吓坏了,哪有主帅行军途中去打猎的,还是大雪封山的凛冬,疯了不成,他同嬴虔说:“将军,明日一早真早去……冬狩…万一将军您出了事,可就毁了” 嬴虔嗤笑一声,看着行军图鑑,不置一词。 百里广又说:“将军慎行!” 嬴虔看似听进去了,抹着下巴点头,目光却还是落在图鑑上,过会儿说:“对了,你现在去告诉嬴渠一声,说明早陪我狩猎,让那小子早点准备。” 百里广觉得自己是聋了,要么就是疯了,哪有这么昏聩的主将。 嬴虔却说:“速去” 日落,魏姝坐在矮案前吃汤饼,没有肉腥味,难吃极了,肚子又酸又胀,她动一下,下腹便一股暖流,她就不敢动了。 大帐门帘被掀开了,她见是嬴渠,咧嘴沖他笑,很讨好的样子。 嬴渠说:“没用吃食?” 魏姝说:“用了”这个时候她也没法抱怨吃食,这一战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粮草若是不支,连这汤饼也吃不上。 嬴渠没说话,将一个小包裹放在了矮案上推给她,魏姝狐疑的打开,是块羊腿肉干,她眼睛亮了,吞了下口水就要啃,但她没啃,而是放下了问:“这是从哪弄来的?军营里还有肉?” 嬴渠在嘴边比了下,魏姝便了悟的噤声了。 魏姝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说:“你竟然也会偷拿?” 嬴渠笑了笑,无奈的摇头,不置可否。这肉干是备给秦公子的,连子车罟,百里广他们都没有,她倒是会想,他是秦公子,怎会同她一样,什么都顺手牵羊。 嬴渠见她吃完了,说:“换药” 魏姝哦了一声,脸又开始红了,幸而帐中昏暗,看不真切。她将上衣解了,爬在床上,嬴渠看着她的背,没说话也没动,阴影投在床沿上。魏姝就更慌了,后背如芒刺,分不清是来自伤口,还是因被他看而不舒服,她可能是长大了,脑子里总是琢磨着不该想的。 她把绯红的脸埋在被褥里,听着心在扑通扑通的跳着。 她闷着声音说:“伤怎么样了?” 嬴渠坐在她床沿旁,说:“没大碍,有的伤口崩开了。” 魏姝慌了,抬头说:“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嬴渠说:“没事,明日多加些衣裳,别生冻疮就好。”药擦在伤口上,有些沙沙的疼,有时他会不小心的触到她后背的肌肤上,那感觉很奇怪,虽然他的手指是凉的,但她总觉得有些灼灼的烫,这烫会传染,她的脸也跟着烫,她觉得嬴渠是知道的,知道她的羞涩,也感觉到了她僵硬滚烫的身子,但他没说,从头至尾都是沉默的,很安静,她听见他的均匀的唿吸声,就更紧张了,一颗心咚咚的跳着。 夜里飘雪,百里广在帐外说:“公子” 嬴渠眉头皱了皱,将被褥给魏姝盖上说:“进来”魏姝很听话的背过头去。 “公子,长公子说……”百里广生龙活虎的进来,他先是看见了床榻上的人,瘦弱的身子埋在被褥里,漏出脖颈白皙的皮肤,他有些傻,呆若木鸡。 嬴渠起挡住了他的视线,语气很冷淡的问:“何事?” 百里广这才清醒过来,非礼勿视,顶着一头的冷汗说:“公子,长公子说明早要去冬狩,还让公子一起去,这是不是疯了。” 百里广是想让嬴渠劝劝嬴虔的,没想嬴渠听了非但不惊讶,还很平淡的说:“知道了,退下吧。” 百里广愣了下,没说话,等出去了,嘴里嘟囔:“疯了,都他娘的疯了!” 清晨,魏姝起的早,这雪隆隆的下了一夜,很冷,压的军营里一点声都没有,静的让人心里发毛,很不踏实。 魏姝听见了些细微的声音就醒了。 嬴渠正在换甲衣,他繫着细革带,知道魏姝醒了,也没看她,淡淡的说:“吵你了?” 魏姝看着他,爬在床榻上摇了摇头,很诚恳的说:“你真要去狩猎?粮草就快到了,或者不吃肉也没什么关系。” 嬴渠正在系手腕上的护甲,听她这么说,便笑了,他觉得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很奇怪,她向来是无肉不欢的,而且她还真当他是去狩猎了,实则他和嬴虔还没有昏聩无脑到这地步。 最后,他拿下木架子上的大麾,看着她,很温和的笑说:“不会有事,你别乱跑,再去睡会儿。”他这话哄的她心里软绵绵的,她抿嘴温顺的点了点头,嬴渠便掀开帐帘离开了。 嬴虔带了一小队的人马进山林,大雪封山,积雪没至小腿,他们带的这一队是精骑,不到二十人,但都是万里挑一的精锐,百里广也在,不过看起来很苦闷,若是这事让秦公知道,指不定怎么责罚,两位秦公子年轻,出兵前秦公对百里广是殷殷重託,一回想,他这心里就觉得很愧疚。 嬴虔却很高兴,一双长腿轻夹了夹马腹,同嬴渠并驾齐驱,他说:“嬴渠,这每年都冬狩,偏偏今年出征,不过你看,这不也有了。” 嬴渠笑了笑,说:“就怕此山已无走兽可猎。” 嬴虔也笑了,说:“无兽可猎,那便猎人” 百里广听不明白这两人说什么,刚要插话,嬴虔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不远处一头獐子正在山林里,是一头小公獐,灰黑色的毛皮,很漂亮,凛冬是獐子发情的季节,它这是来觅相好的,众人都极其安静,怕惊跑了这头獐子,而那头獐子对危险的邻近也浑然不知。 第29页 嬴渠便从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箭簇,搭弓拉弦,他的嵴背笔直,整个人很从容,貉子大麾更是衬的他肤白如玉,带着护甲的手微用力,弓便满月。 箭出,即中,一声惨叫。 而獐子呢,浑然不知,左右看看,飞快的跑走了。 嬴虔说:“好箭法,百步击杀,封血穿喉,不愧是嬴渠” 嬴渠笑了笑,不做多言。 百里广却愣了,嬴渠没杀那獐子,射杀的竟然是一个人,他左右环顾,说:“这是怎么回事?” 嬴虔勒了勒□□的蠢蠢欲动的战马说:“去看看” 百里广得令,翻身下马,急匆匆的跑去,他一看,喊道:“娘的!魏武卒!是什么时候跟上的!” 接着,山林中爆发了轰然的厮杀声,山林中的声音一向难辨,犹如四面八方传来,就是百里广这种老将难以辨别,他立刻的抽出剑来,喊道:“保护公子!” 护卫的宝剑分别泠泠出鞘,寒意尽显,在这白雪封山的隆冬凛冽无比,带肃杀之气。 嬴虔却显得很不在意,对嬴渠说:“若非刚才那武卒,便能猎得那獐子了。” 百里广说:“公子,到底在做什么打算?这……” 嬴渠笑了,他见百里广困惑懊恼,说:“昨日行军便发现了魏武卒痕迹。” 百里广沉心思考,然后说:“所以公子今日要狩猎,为的是引出这些隐藏的魏武卒。” 嬴渠淡淡的说:“衣三属之甲,嬴三日之粮,负矢五十,冠胄带甲,日趋百里,如此魏武卒,隐匿于山林之间,乃悬剑之患。” 因而,先埋伏秦兵,再以打猎为由,将他们从山林中诱出,武卒虽是精兵,却人少力薄,落进了秦军的埋伏,便如同落入虎口的羔羊。 百里广又怒又怕:“公子为诱,为何不多带人马,这岂不危险。” 嬴虔这才说:“好了,不要多虑,若是带多了,引得魏卒怀疑,怎能轻易上钩。”又对嬴渠说:“等秦军来报再下山。” 嬴渠说:“好” 魏姝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她睡不着,见天越发的亮了,便索性起身,她去了马厩,没见到长玹,秣马的换成了别人,她记得他身上还带伤,看昨天的样子似乎比前些日子更重了,她放心不下。 正要走时,她看见了医师,医师的这身打扮很好认,白英也看见了医师,从马厩里跑了出来,说:“先生可来了。” 医师说:“人呢?” 白英说:“那傢伙病的更重了,伤口溃烂,这几日一直在发烧,不省人事。”说着白英便拉着医师往营帐里走。 魏姝急了,她跟上前去,说:“你们说的那人是短髮碧眼的吗?” 白英一愣,回头见她陌生,说:“是” 魏姝说:“我也要去!” 白英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想问她是谁,却没那功夫当搁,说:“走吧” 帐里 她一眼便看见了长玹,他躺在床榻上,脸色青白,很吓人,一点血色都没有,那样子像是要死了,无力回天了一样,魏姝一下子就吓的呆了,吓的怕了。 医师见这样子,立刻的跑去,他解开了长玹的衣物,伤口溃烂了,一股铺面刺鼻的腥臭味,医师嘆了口气说:“救不活了” 救不活了。 魏姝踉跄的跑去,她看着他的伤口,她记得,他被寺人从宫里带走时还没有这么多的伤,气的不行,浑身发抖,更是怕,怕他就这么死了,眼睛发红的说:“这是谁伤的,怎么会这么多的伤。” 白英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他指着魏姝说:“你就是那日,这傢伙在长公子营帐中抱出来的吧。” 魏姝说:“你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自己的命是嬴渠救的,并不知道那日拼命护她的其实是长玹。 白英很诧异她竟然不知道,便都与她说了。 白英嘆了口气,他说:“你是不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哪有人能受得了这么多伤,他挺了这么多天,昨晚到底是不行了。” 她不知道当时是什么样子,但她能猜到。 长玹他很孤独,孤独的生来,孤独的长大,最后绝望的赴死,凄凉的死在这里。他那么能忍的一个人,身上不知负了多少的伤,她心里很难受,像是被刀割一样,割开却流不出血,硬生生的疼,她发现自己是在心疼他,心疼他那么苦。 她说:“他杀了那么多的秦兵,嬴渠怎么会放过他?” 白英也很感慨,说:“公子说了,他要是能挺过来,就上战场,杀了那么多的秦兵,不能白死,公子让他必须在战场上杀回三倍的敌人来,才能赦他无罪。”白英很怅然,又说:“不过,他也挺不到了。” 魏姝眼眶里又开始发酸,鼻子也发酸,她说:“不行,他是我的人,命是我的,我不让他死,他就不能死!”她沖长玹喊:“你听没听到,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尸体车裂,让你死也没有全尸!” 白英也气了,吼她:“你还是人吗!猪狗都比你知恩!” 魏姝没理他,她就知道长玹不能死。她不让他死,他就不能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没有人比长玹对她更好了,也没有人会像长玹一样把她的命看的那么重,连她的父亲都不要她了,把她扔在秦国,她扯着医师说:“求你了,救救他!” 医师也很为难:“实在是回天无力” 魏姝扯着他,一点也不肯松手,她说:“什么法子都行,挖我肉为他补疮,怎么都行。” 挖肉补疮,怎么都好,只要能活着。 医师脑子很疼,他也可怜魏姝,可怜长玹,最后他说:“有一种草药,叫丹生葵,乃稀世珍品,我先为他吊药续命,若是能找来,兴许还有救。” 魏姝眼睛亮了,说:“哪里有丹生葵?” 医师说:“这附近的山林里兴许就有,那丹生葵冬生春死,把覆盖的雪拔开,若是下面有红色五叶花,必是丹生葵无疑” 魏姝说:“我现在就去!”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土豆投的雷~ 第16章 十六 魏姝跑了,白英问:“真有丹生葵吗”若有,他也去,哪怕私跑出营是大罪,他也不顾。 医师嘆了口气,说:“有,当然有,不过要是那么容易就找到,又怎叫稀世珍品。”北直上党,东至桃林,丹生葵不出三株,花期仅仅一冬。别说一个小孩子,就是派出一只军队来,也不见得能找到,况且,这长玹挺不到那时,白英就泄气了,他看了眼床榻上的长玹长嘆了口气。 山林里的雪很厚,没过了膝盖,还在没完没了的下着,落在她的头髮上,耳朵上,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雪把裤脚都打湿了,在这方圆数百里的山林中寻找一朵花,这无异于天方夜谭,大海捞针。 第30页 雪很凉,她的手冻的红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时候,但她知道,她不找,长玹就一定会死,可是她的手真的很疼,动的麻了,火烧一般。 雪下埋藏的树枝把她的手掌给划破了,血就渗了出来,红的刺眼,她以前听人说,若是手脚冻坏了就会死,必须砍下来才能活,她心里怕的不得了,她一边拔着雪,一边就哭了,不是怕断手断脚,也不是因为伤口疼,她是觉得肯定找不到了丹生葵了,她觉得自己救不了长玹了。 她要眼睁睁的看着他死掉。 死亡。 可怕又黑暗,死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身子也会腐烂,化成白骨。然后她会忘了他的容貌,忘了他的眼睛,都忘了,就像是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一样,只有心在想起他时会疼。 她不想让他死,她还想听他跟她说话,他从来没说过话。 她拿手把眼泪抹掉了,躬着腰继续的找,也不知道走了多深,她看见了雪上有脚印,却不是人的,是野兽的,那样子应该是狼。 她瞬间的清醒了。 这山林里是有狼的。 她直起身子,正要向四周环顾,却见见它就在百步外,隐藏在一棵树后,灰黑的皮毛没有光泽,很黯淡也很瘦,那是一头脱离了族群的老狼,可能是很久没有捕获到猎物了,它的眼睛飢饿兇狠。 它正在窥视她,不是现在才遇到的,它跟在她身后有一阵子了。 它不敢轻举妄动,一直跟着她,伺机而上,这是一匹狡猾的狼。 现在,魏姝发现它了,一人一狼,就这么对视着,在大雪封山,死寂无声的林中。 一个是懦弱,一个是兇狠。 魏姝向后退了,她肯定是跑不过狼的,这是死路,她给自己寻的死路,她太紧张了,唿吸很艰难,心通通的跳着,胸腔像是要裂开,脚下发软发抖。 她向后退着,那狼就不断的逼进,很缓慢,从容不迫。 雪下的石头绊了她一下,她摔倒了,她看着那狼漏出发黄的爪牙凌空扑来,惊恐战慄的尖叫。 接着,一束箭簇破风而来,直直的射进了那狼的脑袋,灰狼掉到了地上,死了,血同脑子里的浆液流了出来,洒了一地,很温热,还冒着微微的白气。 魏姝愣了,还是瘫坐在地上,直到射杀灰狼的人走到她面前,跟她说话,她才回过神。 那人说:“没事吧” 魏姝抬头看他,一身很厚重的铁衣铠甲,纹路精美,锻造坚固,腰配长剑,挂箭囊,身背长弓,像是兵卒,却不是秦军的装束,他年纪不过二十岁,身子高大结实,面容英俊坚毅,皮肤呈小麦色,然而他的面色却不太好,很难受的样子,受了伤,左臂伤口的血透过甲冑往外淌。 魏姝爬了起来,说:“我没事,你受伤了。” 那人听她说话,怔了怔,非常惊讶的说:“你是魏人?” 魏姝听他的口音也带魏音,点了点头说:“你也是魏国人?” 那男子要说话,却扯得伤口裂开,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一滴滴冷汗往外流,他动不了,只得靠坐在地上喘息。 魏姝很担忧,说:“你受伤了,我带你去包扎。” 那人摇了摇头,费力的说:“这山林里竟然有魏人,你快走,别被秦兵抓到。” 这男子是被秦军重伤的魏武卒。魏姝好命,昨日她来月事,本来穿着的那一身秦军装沾了血,所以今日换成了普通的葛布衣,她若是还穿昨天那身秦军装,不用等她开口,脑子就已经被这个魏武卒给射出个血窟窿了。 男子看着她发愣的样子很着急:“快走啊!沿着山下跑,山上有秦军!趁着我还可以抵挡!” 魏姝看着面前的男子,他是魏人,是魏国最精锐的甲兵,是魏武卒,他在保护她,因为她也是魏人,是魏国的百姓。 魏姝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一个魏字,把陌生的两个人连接在一起,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替秦国战胜魏国高兴是件愚蠢的事,她伸手去拉他说:“我带你走,你是魏人,不能死在这里!” 男子推开了她的手,将腰侧系的袋子解下,把口袋给她,那里面是口粮,是他们行军随带的三日口粮,他急切的说:“我活不了,你快走。” 魏姝抱着那口粮,她觉得悲哀又无力,她说:“不会死的。” 男子笑了,很痛苦的笑了,说:“我有个妹妹,在大梁,你如果可以,帮我和她说,哥哥回不去了,她叫范…” 一束直直的插进了他的脑袋,穿透了,血流沿着骨缝流了出来,沿着鼻翼,流过了嘴唇,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嘴还在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了。 魏姝抬头,她看见嬴渠放下了弓,他骑在马上,很冷漠,高高在上的像是个生杀予夺的君王,一身的甲衣,反射着凛凛的寒光,貉子披风微微的抖动。 嬴渠驱马走进,他看着她,眉头微皱,说:“怎么在这?” 魏姝没有回答他,她垂下了头,将魏卒给她的口袋打开,她将里面的口粮倒了出来,是肉干,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眼泪就留了出来。 那肉干是带血的,沾着魏人的血。 魏姝将口粮袋系在了腰上,说:“我要找东西。” 嬴渠变的不太高兴,这山林里刚刚在打仗,又有不少野兽,她这么跑出来,太过肆意妄为,他说:“找什么?” 魏姝说:“丹生葵。” 嬴渠挥手屏退了左右,下马随她走,皱眉说:“找那做什么?” 魏姝没有说话,就那么闷头的找,手在雪里扫着,他看见她手都冻的生疮了,过了一会儿,他淡淡的开口说:“你生我气了” 魏姝身子一僵,然后说:“没有” 她始终是不抬头,也不看他,嬴渠一眼便看透了她的心思,他说:“你气我杀了那个魏武卒。” 魏姝没气他杀那个魏人,她也知道,这是战场,你死我亡的,敌人的性命就像是猪狗,只是她一时接受不了,那个魏卒其实是个好人,他从狼口救下了她,把口粮给她,让她逃,那个人也有父母,有妹妹,他的妹妹还在等他回家,在大梁。 她的家也在大梁,她的母亲也在等她,她很难不把自己带入,她说:“长玹要死了,找不到这丹生葵,他就会死的。” 嬴渠听到长玹两个字时,总是下意识的皱眉,语气变得冷淡:“你找不到的。” 魏姝继续的躬腰扫着,说:“找不到也要找。” 沉默了一会儿,嬴渠问:“他对你就那么重要” 魏姝身子僵硬了,然后她说:“是,很重要。” 嬴渠是想把她扔下的,把她扔在这山林里,冻死也好,被野兽吃了也好,自生自灭,可他做不到,他看着她在哪里,躬着腰,不肯放弃的找着,他就很难受,很不痛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他只是个奴隶。” 魏姝说:“他的命是我的,现在我不让他死,他就不能死!” 第31页 嬴渠觉得很可笑,生老病死,不是她可以掌控,很可笑,而且还很幼稚,但他笑不出来,他抱着她的腰将她从雪里捞了出来,翻身上马。 魏姝的嵴背贴着他,她挣扎着说:“你做什么?放我回去!” “你不是想要丹生葵吗?”嬴渠在她身后说,声音很淡。只一句话,魏姝就安分了,她不再挣扎,小心翼翼的问:“你有丹生葵?” 嬴渠没有说话,但魏姝却很肯定,他是有的,一定是有的。 嬴渠抽过马鞭,向军营而去,马鞭抽的很重,马匹疼的疾驰,树林飞速的从两侧向身后滑过。魏姝从来没有骑过这么快的马,脸色吓的发白。 大帐外,嬴渠勒住缰绳,将魏姝拎下了马,他的脸色很冷,整个人像是冰一般,但子车罟没有眼力价,还很高兴的上去说:“公子……” 嬴渠看也没看他,一把掀开了营帐。他取出了一个小木匣,给了魏姝,没说话,面色冷漠。 魏姝接过,不小心触到了他的指尖,很冰凉。她谨慎的打开,里面装有一朵红色的五枝花,漂亮的夺目,连着花瓣上的脉络都清晰无比,泛着光泽,鲜嫩的就像是刚摘下的一样。 魏姝把匣子抱在怀里,感激的说:“这丹生葵是我欠你的,我一定会还你。”说完,她便转身要往外走。 嬴渠的声音很淡,他说:“你欠的,不是丹生葵。” 长玹的帐子里血腥味还是很重,碳火唿唿的烧着,医师看到丹生葵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这辈子真能看到丹生葵这种奇物,更没想真让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找到了,颤抖着双手捧了去。 白英也看的嘆为观止,说:“娘的,可真好看。” 医师十分捨不得,这么珍贵的丹生葵就用在这么个人身上,但最终还是将丹生葵入药。 这药神奇,长玹的脸本是铁青的,等喝了碗,渐渐的变得有了血色了,起死回生便是如此。 医师对魏姝说:“我给这少年换药,那边有药膏,你擦在手上的伤口上。” 魏姝哦了一声。 长玹的帐子狭小,再容个魏姝就是十分的拥挤,而且还很碍事,医师给他上药总得避着她。 白英便好意的撵她说:“姑娘也受了伤,先去歇着吧,等这傢伙醒了,我去叫你。” 魏姝听白英这么说,便捧着药膏走了,她一掀开帐子,就看到了嬴渠,他站在帐外,应该是有一会儿了,他的鼻尖有些微微的泛红,额前也落了些碎发。 她一出来就看见了他,觉得心里很暖,她能感觉到出来,刚刚嬴渠是有些生气的,她的心思很敏感,还在想要不要回帐子,他就已经来了。他来了,她就不觉得孤单和惶惶了。 嬴渠微微笑了笑,眼睛弯弯的,他生的清俊,笑起来时很温润,让人不由的想亲近,嬴渠将她手里的药膏拿走,淡淡的笑了笑,说:“回去上药” 魏姝笑着,重重的点头,三步做两步的跟在他身侧,身子小小的。 回到了帐里,魏姝同嬴渠跪坐在矮案旁,油灯燃的微弱,他的脸半明半昧,但是很温和。 魏姝的手冻的红肿,很难看,魏姝自己都很嫌弃,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家,弄的一身鞭上,现在手又冻得酱紫,冻伤不能拿火烤,只能用肌肤的温度来捂暖。 嬴渠便将她的手握住,他的手很暖,就这么握着她,把她小小的手覆在掌心,两人谁也没说话,魏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的睫毛跟浓密,留下一小片阴影,很好看,很温润,她想起白天他拉弓杀人的样子又觉得很陌生。可是现在,她觉得他又变成了那个她熟悉的秦公子了,会毫无理由的护着她,会由着她胡闹的秦公子,真的是很奇怪,一个人竟然有着截然不同的两幅样子。 过了一会儿,嬴渠问:“为何总是看我?” 魏姝哑然,她被发现了,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魏姝由着他给自己捂手,指甲轻挠了挠他掌心的肌肤,笑眯眯的说:“嬴渠哥哥待我真好。” 嬴渠笑了,她的手在挠着他,一下下,像是小狸的爪子,有些微微的痒,他拿她这种小胡闹很没法子,说她她也不听,而且他觉得自己是喜欢她的这种亲昵的胡闹的,只淡淡的说:“别乱动” 魏姝不依,左右摇晃着手,说:“嬴渠哥哥今晚陪姝儿睡吧,姝儿给你唱无衣。” 嬴渠没说话,松开了手,取过药膏。 魏姝觉得他很不喜欢她说这话,上次说,他面色也突然的变了,还呵斥了她,在她眼里一起睡只是一种亲近的方式,她想拉进和嬴渠的距离,想要讨好他,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她不知道,嬴渠并不喜欢这样,其实她不必这么费尽心机的讨好他,嬴渠也会护着她的命。 嬴渠知道她不喜欢他,知道她只是讨好他,他是清醒的,所以每当她对他说这些逢迎的暧昧话时,他心里就会很难受。他觉得可笑,明知是假的,他的心却还是被微微的搅动了。 嬴渠将冻伤的药膏抹到了她的手上,很舒服,手上火烧般的温度降下了,她说:“嬴渠哥哥是不喜欢和姝儿睡吗?” 嬴渠淡淡的说:“没有” 魏姝说:“那就和姝儿睡吧” 嬴渠见她这么没皮没脸的像个无赖,就笑了,他这么一笑,魏姝就松了口气,更加的放肆的抱着他的胳膊。 她就是不松手,说:“姝儿头疼,身子疼,晚上还会口渴,嬴渠哥哥就陪姝了一次,就一次,姝儿绝对听话。” 他经不住魏姝变本加厉的撒娇,只得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杜杜投的地雷 第17章 十七 魏国安邑 魏王刚下了早朝,在婢女的服侍下去冕冠,褪朝服,宫内的碳火燃的好,魏王的心情也好,新封的上将军庞淙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的压秦,弱赵,以迫齐境的策论甚得魏王心,并燃起他心中的熊熊火焰。 东取宋卫,北攻邯郸,挟二周,慑荆楚,盟燕以伐齐,魏国的国土将会在他的时代再次扩张,中原将尽为魏土,诸侯为他而臣服,天子因他而生畏,多么振奋人心,多么令人神往。 魏王看着铜镜中气宇轩昂的自己,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他冥思想着。 突然他想通了,他少的是代表天下的九鼎,少的是贵为天子的尊荣,他沉浸在了自己的美梦中,似乎能看见那些诸侯匍匐在他脚下诚惶诚恐的样子,然后他高兴的放声大笑,这笑声在布满华宝琉璃的魏宫里显得格外疯狂和震耳。 寺人快步的进来,低垂着头说:“王上,公子昂求见。” 魏王笑容未退,他抖了抖宽大的衣袖说:“让他进来。” 公子昂一身黑色流虎纹深衣,发叩云冠,腰配琼瑶美玉,很儒雅英俊,他礼了一礼,说:“王上召臣弟?” 魏王斜靠在狐毯上,缓慢的饮了一爵酒,说:“寡人慾东取卫。” 第32页 公子昂端正的跪坐在软垫上说:“臣弟无异,但秦军在我魏西,已取洛阴。” 魏王顺沿而问:“你可愿拒秦?” 公子昂一怔,整个人都是木楞的,他从没想过有一日自己可以带兵御敌,很突然,很欣喜,他伏地稽首长拜说:“臣弟愿意!” 在魏王的王霸之策里根本不曾有秦国的事,对西边偏僻的秦土也没什么兴趣,但他要东霸列国,就必须保证西边无忧,无须灭秦,像他父亲武侯那时,将秦压至洛水以西便可,魏国现在需要的是腾出手来对付齐楚。 魏王于是说:“寡人慾迁都大梁,蠹齐堕赵,河西之事交于你手,配甲兵五万,不要令寡人失望” 魏王想要迁都大梁的事,旬日来就已经在国都里传的沸沸扬扬了,但公子昂听到魏王亲口说,感觉还是很意外,太不真实,甚至于有些担忧,但他很高兴河西之事落于他手,再三思虑后问:“王上,那些老公室在安邑住久了,怕是不愿意搬。” 魏王像是听到了个笑话,嗤笑了一声,没什么好气的说:“寡人不逼,大可留在安邑。”又说:“此役带着魏时,必绝秦于洛西,明日早朝,便下此诏。” 公子昂说:“诺!” 行军作战是件很苦的事,日没升起,便要拔营,天边冒着细微的光亮,很寒冷,地上的厚雪不曾融化,天寒地冻,魏姝白日里不能和嬴渠在一起,她只跟着辎重营走,从洛阴到现在,她有些坚持不住了。 另一边,嬴渠同嬴渠并驾齐驱,两人的表情都很平淡,行了一会儿,嬴虔说:“你听没听近军中进来的传闻?”他的声音压的很低,样子也很神秘。 嬴渠眉头微皱,以为是行军途中有敌人扰乱军心,说:“有何传闻?” 嬴虔声音压的越发的低,说:“军中传你好俳优。” 养貌美男子做俳优其实非常多见,不少贵族都有此嗜好,尤其是中原地区和荆楚,不过这种癖好很隐晦,不便于明说,况且现在是在行军,嬴渠又是重要将领,这流言容易动摇军心。 嬴渠听着,然后就笑了,想来是魏姝在他帐子里同住的事传了出去,又无奈又好笑,很不严肃,眉眼都笑弯了。 嬴虔责怪的呵责说:“你又笑!这是大事!你往没往心里去!” 嬴渠敛了笑,说:“现在军心动盪?” 嬴虔说:“倒也没有?” 嬴渠又问:“他们怕我?” 嬴虔被他突然的话给问懵了,说:“怕你作甚?” 嬴渠说:“怕我兽性大发” 嬴虔知道他是开玩笑,瞪着他说:“拿你真是没辙!” 魏姝随着军队走了会儿就累了,卫甫的伤养好了,也没因取马的事责怪她,还让她上马车休息,马车上拖着兵甲,她坐在上面,向四周无聊的眺望着。 她不担心长玹是假,昨日白英说长玹醒了会来告诉她。可直到现在她都没看见白英的影子,心里很着急,着急又不能跑去,便只能坐在马车上忧心忡忡的扣手上的血痂,血痂扣的狠了,就会出血,一跳一跳的疼,她手上的冻伤也没好,还很青紫,用火烤则太烫,只能捂着。 过了一会儿,卫甫在敲了敲马车架说:“姑娘,有人找。” 她盖着厚大麾出去,那大麾又厚又长,有些拖地,她看见了来人,是长玹,她在寒风里怔了下,迅速的,极快的跳下了马车。 他醒了,能动了,甚至还来找她,而就在昨天,他还是奄奄一息的。 她很兴奋,很喜悦,横冲直撞的跑到了他身前,一把抱住了他,紧紧的箍着他的身子,透过单薄的衣裳,脸颊蹭着,她听见他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的,很有力,这心跳声让她一直悬着的心也变得安稳了,平静了,她就这么抱着他,抱了好久,闭着眼睛,感受着他的温度,她是真的怕他死。 卫甫把头别过去了,他搞不懂这些人,索性当做没看见。 她这么用力,把长玹身上的伤口都勒疼了,但他没将她推开,也没回抱她,由着她的脸颊贴着自己,他笑了,嘴角微微的上扬,整个人都变得温柔了,只是很可惜魏姝没有看到他的笑。 魏姝松开了他,担忧的问:“你的伤好了吗?”长玹点了点头,碧色的眼眸映着她,面色如常。 魏姝还要开口,却被人打断了,白英风风火火的跑来,打断了了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对长玹说:“你怎么跑了!”长玹自然没有回他。 白英便气喘吁吁的对魏姝说:“他今早醒的。我本想晚上安营再去找你,没想这傢伙跑了!”然后白英又对长玹说:“你现在是前阵营的,不能乱跑,不然该挨军棍了!你这伤就又白养了!” 魏姝很惊讶,问白英说:“他是前阵营的?” 前阵营就是打前线的,他在前阵营那就变成秦兵了,要上战场了。 白英傻笑着说:“是。”怕魏姝担忧,又说:“别看这傢伙伤没好利索,可是不一般,比我体力都好,他叫什么来着……”白英自问,不等魏姝开口,一拍头说:“长玹,他叫长玹吧。” 魏姝问:“你怎么知道” 白英说:“今早他自己写的,没想这傢伙还会写字呢!” 他会写字,会写长玹,魏姝很诧异,她想起那时她在他掌心写的长玹两个字,原来他从那时就记着了。 白英看起来有些着急,他怕挨罚,赶紧拉着长玹走了,嘴上说:“得了空,我再带他来见姑娘!” 卫甫是没看,但魏姝他们说的话是一句不落的都听见了,不管是今日,还是那日马厩。 他心思重,猜得了些,过了许久,他对魏姝说:“姑娘若是想在秦国活着,想巴结着攀附着嬴渠公子,就离这个长玹远一点”想了想,又说:“不止是远一点,最好以后就别再有交集,一心一意的讨好公子。” 魏姝很不懂,她并不觉得巴结讨好嬴渠和自己对长玹好有什么关系,也不觉得这有多么过分,她有些小聪明,却涉世不深,自小就被白氏溺爱,向来是喜欢谁就对谁好,想用着谁就巴结讨好谁,人情世故的都不懂,况且嬴渠是嬴渠,长玹是长玹,两人对她来说本来就不同。 她想不通,便问:“为什么?这并不矛盾?” 卫甫看的很透彻,因为他是旁人,更清醒,他说:“不为什么,没有男人喜欢这样,公子也不例外。” 她说:“我对嬴渠好,讨他开心,嬴渠接受我对他的讨好,他也因此觉得愉快,相对的,他保着我的性命,这很公平。而长玹呢,我喜欢对他好,喜欢保护着他的命,我是心甘情愿的,这没有什么矛盾。” 卫甫面色突然的变了,很难看,很冷,魏姝这话看似很有道理,但嬴渠怎么待她的,卫甫都看在眼里,公平?这一点也不公平,卫甫光是听她说,心里就感觉很不愉快,他一个外人尚且如此,要是让嬴渠听了会怎样想。 第33页 他说:“单是这话,足够公子怫然!你非如此,我无话可言,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但死千次不足惜!” 魏姝听他这么严厉的说,有些害怕,更是不懂,她怎么就死千次不足惜,她为了救嬴渠,冒秦宫宫规逃出宫来,又千里迢迢的赶赴军营,还差点死于嬴虔鞭下,她对嬴渠也很好,而嬴渠则保护着她的命,这不是很公平? 她不想和卫甫争论,而且也不想透漏芈氏要暗杀嬴渠的事,不置一词的跑回车上坐着去了。 卫甫也没再搭理她,亏他此前还对她那么关照,没想她竟是这么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也难怪嬴虔要杀她,她迟早会害了嬴渠,魏国妖女,名副其实。 魏姝进过这么一闹,心里很不痛快,一直到了晚上都没有好转,她坐在大帐的床榻上,嘴撇的很难看。 嬴渠掀开了帐帘,身上带着凉气,他一进来便看见了这么一副景象,觉得很有趣,边解着大麾边问:“心情不好?” 魏姝嗯了一声,样子很不痛快。 嬴渠轻笑了笑,说:“何人惹你?” 魏姝抿了抿嘴,问:“你能罚他?” 嬴渠说:“能” 魏姝才不信呢,要是想罚谁就罚谁还不乱了军纪,她说:“没人惹我”她低头一看,自己手又被扣出血了,嬴渠便给她上药,他眉头微皱,有些责怪的意味,她着手结了痂就扣,不知多久才能好。 魏姝却又走神,她脑子里想的是卫甫的话。 没有男人喜欢这样,公子也不例外。 一心一意的讨好公子。 但死千次不足惜。 然后她学着白天抱长玹的样子,抱住了嬴渠,脸颊贴着他的胸口。 他的身子看似清瘦其实很结实,她靠在他怀里感觉有了依靠,心里安稳,他的衣服很干净,带着好闻的皂角味,身子温暖。 她也不说话,就是这么抱着他,身子小狸似的去蹭他,用额头去顶他的下巴,又暖又舒服。 过了一会儿,她就松开了。 她其实是想说话的,想告诉他,她不全是巴结他,她也是喜欢他的,像是亲人一样。 嬴渠以为她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担心的皱眉问:“何人欺负你?” 魏姝笑了,说:“就是想家了,没人欺负我。”又说:“嬴渠哥哥,等平定下来,可以带姝儿回次家吗?姝儿想爹娘了。” 嬴渠很温和的笑了,说:“好。” 嬴虔正在铺着图鑑,抽出宝剑来比着,细细的思量着攻势,一身战甲很是利落,配着轩辕宝剑,颇有龙虎之气。 百里广添着油灯,身子硕大,自从歼灭山中魏武卒后,百里广对这个少年秦公子的想法大为改观,觉得他不禁勇勐似杀神,而且兵行诡道,单单作为将帅之才是很难得的,所以即便是嬴虔再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说辞,他也不再置喙,遵诏行事。 正当时,嬴渠掀帐帘进来,也是铠甲未卸,这两个秦公子都是难得的人间翘楚,不过相比起嬴渠的温润,他还是更喜欢嬴虔,刚烈果敢,颇有血性。 而嬴渠呢?性子太温润了,秦廷里以甘龙杜挚这等老一辈的公室势力太过强大,这么温润的性子恐怕压不住,况且外有三晋,南有楚国,北有义渠大荔,西南又有巴蜀二国,外忧内患,总是觉得嬴渠的性子担不起来秦国的重担。 嬴虔见嬴渠进来,很是高兴,脸上少见的有了笑模样,也不总是铁青的了,他说:“嬴渠,你可知魏国守将为谁?”不等嬴渠回答,嬴虔就迫不及待的又说:“公子昂!” 嬴渠面色很平淡,没有嬴虔那么欣喜,看不出什么心绪,他只是看着图鑑,没有说话。 嬴虔将剑收鞘,阔步走来说:“我可听说了,这个公子昂是魏国第一公子,好美姬琼酿,风花雪月,至于打仗吗?恐怕不行,就是一绣花枕头”又说:“而且,你可知随将是谁?” 嬴渠知道嬴虔容易犯轻敌的毛病,也没回答,冷静的看着他。 嬴虔说:“是魏时!你说的没错,幸好那魏女没死!没死就对了!” 嬴渠问:“魏军多少兵马?” 嬴虔说:“五万,算上石门的,差不多六万,人再多怕什么,守将经验浅薄,内又有斥候潜藏。”转而间嬴虔又显得有些失落了,他说:“据传魏王拜庞淙为上将军,听闻庞淙用兵如神,迅击如电,我早就想要会一会这鬼谷子的高徒,天下闻名的大将军,没想竟然是公子昂,实在失望。” 嬴渠却很平淡,说:“庞淙此刻应是东进伐卫” 嬴虔笑了,有些猖狂,说:“纠那尺寸之地,有何意思。” 嬴渠看着列国图鑑,笑了笑,挥袖拿起一面小旗,很平淡的说:“不然,伐卫,向北可控邯郸,东可取道齐阿,南可制宋陶丘。如若攻下卫国,下一个开战的便是宋国。”说罢,抬手,落袖,将旗置于宋国陶丘。陶丘于卫国以南,尽是膏腴之地。 嬴虔已经是一身冷汗,不可置信的看着嬴渠,问:“那若是攻下宋国呢。” 嬴渠淡淡的看着图鑑,然后他笑了,说:“北取邯郸。” 弱赵韩以震齐楚是好办法,然而邯郸并不好取,稍有不慎,便将逼的齐楚结盟,齐楚非比赵韩,那可是会吃人的饿狼。 嬴虔问:“秦当如何?” 嬴渠说:“等,等齐出兵,即盟齐伐魏,魏腹背受敌,东顾不暇,届时秦取河西之地便如探囊取物。” “等”嬴虔颇为不屑的冷嗤,这可不是他想听的,说等,那岂不是说他们现在出兵和他们君父的战略全都是错的! 嬴虔面色变的不太好,甚至开始觉得嬴渠是空口胡谈,一个少年,眼见能比君父还长远。等齐国,说的好听,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他不信,甚至有些鄙夷。 嬴渠笑了笑,并不与之争辩。 秦齐地无接壤,相距甚远,素无邦交往来。且齐自认山东大国,卑秦久矣。 盟齐,知易行难,遥遥无期。 第18章 十八 魏国安邑 嬖人正热了羹汤准备服侍魏时,每每这时他下了朝会都会吃些膳食的,但他今日面色却不怎么好,很冷冽,眼里还有些迷茫,连步子都是踉跄的。 嬖人不能问,将羹汤放下,就安静的跪坐在一旁。 魏时就这么坐了许久,什么吃食都没有用,目光很呆愣,也不觉得跪坐的腿麻。 他这副样子看起来很脆弱,很无助,嬖人服侍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这样,猜到了兴许是朝堂上的事,但她问不得,各种的猜测在心中生根。 她讨好似的柔柔的抱住了魏时,贴在他的身上,魏时没推开她,也没碰她,身子冰冷,脸也是冰冷的。 直到晚上,他才起身,推开了嬖人,一个人去了白氏的屋子,月光冷冽的撒在他身上,他走的很慢,缓缓的推开了木门,看着消瘦虚弱的白氏,沉默了一会儿,说:“王上派我出兵退秦”声音不大,很平淡,就像是说这件无关痛痒的事。 第34页 白氏说:“嗯” 魏时说:“明早就会离开安邑” 白氏便没有再说话。 魏时很想问,她就非得如此,非得如此倔强,非得要这样让他们都不好过,可他看着她那副憔悴的样子,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要离开,白氏开口了,说:“留下吧”魏时僵硬的站住。 白氏又说:“今夜留下吧” 次日,天将亮,白氏便给魏时穿着铠甲,她的身子很瘦,像是一片锦帛,柔柔弱弱的,脸上也再没有什么狠厉之色,像是一副半死的皮囊,连容貌都不再艷丽,如同藁木,她给她系完最后一根衣带,便跪在地上,稽首长拜。 魏时说:“这是做什么” 白氏说:“妾身自嫁入魏家十三载,从没求过人,今日,求求夫君,救我们的姝儿,她才十三岁,她还什么都不懂,不该死,不该成为争斗的牺牲品。” “夫人!”魏时想打断她,却听白氏的声音微高一些,身子却跪拜的更低了,她说:“夫君,妾身没有人能求,妾身没有了父亲,门楣也不再显赫,妾身没人能依靠,所能期盼垂怜悯恤的只有夫君,所以,妾身求求您,救救我们可怜的孩子。” 时辰到了,余伯在催促他,魏时看着伏地的白越,骨鲠在喉,最终还是走了,衣袖轻挥,在清晨的薄雾里就这么离开了。 白越还是在跪着,深深的稽首,直到瑛青轻轻的推她,心疼的说:“夫人,大人走了。”她才抬起头来。 天气转暖的很快,很突然,猝不及防,就拿着地上的积雪来说,昨日还是白的刺眼,等睡了一宿,早上的日头一照,就开化了,林里树枝上雪也都掉了,漏出一节节灰秃秃的枝干来,样子很丑,鵻鸟就在上面咕咕的叫着,载飞载止。 魏姝掰着手算了算,真是到了初春的时候了,心情霍然的雀跃。 然而漫长寒冷的冬天过去了,对于行军来说并不是件好事,因为行军的衣裳都是粗布裁制成的,虽然保暖,但是不经雪水,很容易就打湿了,打湿就意味着士兵的脚会冻的溃烂,很棘手,从咸阳发兵到石门,这一路本就是长途跋涉,到现在俨然一副疲惫之师。 魏姝早上用了块烙饼到现在滴水未进,饿的胃似搅在一起,押运粮草的大军迟迟未来,她受不住了,偷偷的解开了此前魏武卒给她的口粮带,咬下一口肉干。 她其实是想将这个口粮袋带回大梁的,交给那个魏武卒的妹妹,虽然她只知道那女孩姓范,虽然她不知再回大梁将是何年月。 魏姝咬了一口,慢慢的在嘴里嚼,她鞭伤上的血痂掉了些,漏出新长出的粉白新肉,痒的难受,逼得她总想挠,又怕会留下疤,她许久没见到嬴渠了,他也没再给她上药。近来她都是自己抹的,军营里连铜镜都没有,很麻烦,她总是抹的一身都是。 几日前到了石门,现在秦军和魏军正在交战,大大小小打了有十仗了,不过听说并不惨烈,也没见到什么伤员,她没见到长玹,也没见到嬴渠,心里不踏实,总怕传来什么骇人的消息,也终于知道什么是担惊受怕,夙夜忧嘆了。 卫甫正在督促着伙夫煮羊肉碎羹,粮越来越少,这碎羹就越煮越稀,秦军里哀声哉道,没饭吃,哪里打的动仗,上战场厮杀,拼的可是命,于是卫甫整日里愁眉不展,日夜盼着粮草来。 魏姝便把那口粮袋交出去说:“把这个给将士们分了吧。” 她其实是想说给长玹的,她更心疼长玹,只是她见不到长玹,不知道他在哪里,可能直到她被送回秦宫都再见不上他一面,直接说又怕卫甫不高兴。 她心想:这么一点的肉他能分到一口也好。 卫甫见魏姝的脸蜡黄,饿的发蔫,可怜巴巴的把袋子给他,心里不忍,多难之时,也忘了此前的怒火,况且她还是识大体的,便说:“姑娘留着吧,这点口粮连一锅也不够。” 魏姝没收,将肉干倒出来一半,拿葛布包着说:“我自旬月前没见过嬴渠,你若是得空,就把这个给他吧。” 卫甫心里感动,说:“公子在骑兵营,我也见不到,等见到了,姑娘自己给公子,公子一定会高兴的。” 魏姝见他高兴,便趁机说:“那一会儿响午,我去给将士们分肉羹吧”分肉羹,总归有能见到长玹的可能。 卫甫拒绝道:“那么累的活,姑娘可做不来”又说:“对了,姑娘可否把外面的薪柴抱来。伙房的人手实在是不够。” 魏姝有些失望,说:“好” 她出去弯下身子去抱木柴,这几个月来,她的身子也开始发育了,长了个子,宽大的军服下身体越发的玲珑,胸前也总是胀胀的,五官越发的分明,只是她太瘦了,脸色蜡黄,又总是灰突突的不洗,所以不打眼,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动人的灵气。 她抱了一怀木柴,正往伙房走,迎面撞上了个秦兵,秦兵将她撞的摔倒在地,柴火全撒了,那人没向她道歉,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便走了。 魏姝爬起来说:“奇怪”伙房是重地,除了伙夫和卫甫外就只有她能进,她心里觉得蹊跷,准备等卫甫回来再说。 伙房里没人,她便把木柴堆进了火堆里,她是好心帮忙,没想反倒被熏的一脸黑烟,呛的她不停的咳嗽。 卫甫进来,看见她这幅灰头土脸的样子,笑说:“姑娘不用加了”说着他盛了一碗,准备尝尝味道。 魏姝立刻说:“刚刚有个陌生的秦兵进来,还将我给撞到了,也不说话,我怕……” 卫甫心思极快,他立刻明白魏姝话中意,警觉的将羊羹放下了说:“姑娘先别动这些吃食,我怀疑军中混有敌军。”说着将羊羹端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面色很凝重。 魏姝问:“这里有毒?” 卫甫后怕极了,幸亏魏姝撞到了,恨恨的说:“是,真狠的手段,差点就坏了大事!”又说:“这下子可好了,本来就缺粮,这要怎么挺下去。”卫甫坐在地上,样子颓废又绝望。 魏姝问:“全都不能吃了?” 卫甫说:“没有,兴许是姑娘来的早,只下了一锅的毒,这锅还是骑兵营的,幸好没送去,否则出大事了!” 魏姝心里也后怕,骑兵是作战主力,骑兵营出事了,就意味着秦国主力军营溃败,整个大军都会面临死地,然而现在更重要的是军粮,她说:“附近山林里能不能找些充飢果腹的东西?” 卫甫只是摇头连话也不说,现在虽然是初春,但冰雪未消,还是没有吃的。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她想起冬天那时在大梁偷跑出去,摘的粉白的小杜梨花,问卫甫:“葑菲茭白可以吃吗?” 卫甫正在消沉,身子一钝,还是瘫坐在地上,却很肯定的说:“能吃!根可以吃!”復迫切又疑惑的问她:“你能找到?” 魏姝说:“可以一试,我现在就去,你先重新准备吃食给骑兵营。” 第35页 卫甫立刻的起身了,皱着眉头说:“不行,我同姑娘一起去,这里派人看着。” 魏姝没拒绝,两人就这么走了。 魏姝记得自己在大梁时曾偷跑出去,那时她见到了一奇座山,山的一面是冰封雪盖,寒风凛凛,而另一面竟然有杜梨花盛开,粉白的颜色,一朵朵的在风雪盛开着,不零落,不结霜,美的如同天上神树。 魏姝当时很新奇,就问採摘芣苢的女子,那女子说来说去也说不明白,只说这杜梨树是巫女化成的。但是那女子很肯定的说,只要是生长着这样的杜梨花的雪下都是埋有葑菲和茭白,而这葑菲和茭白都是可以吃的,是魏国平民常见的吃食,是天神的馈赠。 前几日行军,魏姝就又见到了杜梨花,隐隐约约的藏在山林里,她当时还很惊讶。 因为这里距离大梁甚远,所以她不敢笃定这里的杜梨树下也一定有葑菲,她都是猜测。 卫甫见到这杜梨花也很惊讶,嘴巴微张。 魏姝便蹲下来,拨开地上半融化的积雪,果然,她松了口气,掐下了一段,递给卫甫问:“能吃吗?” 卫甫松了口气,虽然这些东西不比稷谷,但勉强可以果腹,稍解这燃眉之急,他说:“被水溻了,不过应该可以吃,我现在就去叫几个人来摘。” 话落,身后响起了马蹄声,越来越近,魏姝以为是魏军,心一下子的揪紧了,回头看去,才见是嬴渠,他坐在马上,驱马走进,一身甲冑凛凛,面容还是那么白皙清俊,只是眼下有些微青,看起来也有些冷淡。 算来开战有半个月了,而她则是有一个月都没见到他了,心里多少是惦记的,担心的,但是乍一见到他,她又有些懵,愣愣的,连话也不会说。 她知道他忙,所以很安分,不敢给他添一点麻烦,更没有一句的抱怨,哪怕是饿的腹中辘辘。 现下,她只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即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走近,脸是脏兮兮的,眼神发愣,有些傻乎乎的。 嬴渠微皱眉,下马走近说:“怎么跑出来了。” 有些责备,又有些心疼,现在秦魏交战,后方很有可能出现魏军,这么私自跑出军营是很危险的。 他瞧见她脸色枯黄面容憔悴,不忍再对她说出什么重话来。 他知道,她已经好几日没吃上一顿像样的吃食了,她的眼睛是通红的,鼻子上还沾着泥土,行军很累,随时还有战败的可能,人命也是不值钱的,这一路来她真是受了不少的苦。 卫甫怕魏姝受责罚,立刻的摊出手里的葑说:“军中粮草告急,姑娘便带我来寻葑菲茭白,公子你看,这些都是可以吃的,可以挡的了一时。” 嬴渠垂眸看了一眼,平淡的说:“下次多带些人随行。” 卫甫得令,高兴的说:“嗨!” 嬴渠说完这话,便要离开,也没同魏姝说话,他很忙,因为战事吃紧,他已经几日里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她就那么傻站着,看着他消瘦挺拔的背影,她想起伙房里发生的事,心里很是不安,觉得还是告诉他好,她开口叫他:“嬴渠哥哥” 嬴渠就站住了,转过来看她。 魏姝说:“嬴渠哥哥,我想陪你走会儿。” 嬴渠看着她,眸子很平淡,不喜不悲的。 见他没有拒绝她,魏姝便跑过去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长靴踩在积雪碎冰上,咯吱咯吱的响。 嬴渠见她脸色很不好,问:“生病了?” 魏姝脸有些绯红,她是来了葵水,所以脸色不好,说:“没有,就是肚子有些疼。” 嬴渠微微皱眉,猜到她是来月事了。 魏姝没说话,两只手绞在一起蹭,因为刚刚去摘葑菲,所以她的手上全是化了的冰水,水里还裹着泥,这泥嵌进了指甲缝里,看起来又脏又丑。 嬴渠拉过了她脏兮兮的手,她的手很凉,一点活人的温度都没有,他皱着眉,把她的手合到手心里捂着,嘱咐说:“回去别碰雪水,让卫甫去摘。” 魏姝脸热的更严重了,声音更低了,说:“好”想了想又说:“刚刚伙房里有人下毒。” 嬴渠面色很冷,说:“抓到了?” 魏姝说:“没有…”她的样子欲言又止。 嬴渠说:“想说什么?” 魏姝说:“我觉得那人不是敌军?倒像是故意害你的。”她刚刚叫他也是为此,她怕嬴渠会没有防备。 嬴渠松开了她的手,说:“为何有此猜测?” 魏姝说:“如果是魏军,不应该直接烧粮草吗?都潜进伙房下毒了,烧粮草不是更容易吗?”略做停顿,又说:“我猜会不会是她的人,故意害你的。” 她说的是很严肃可怕的事,样子也格外的认真谨慎,但嬴渠却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清俊温润又不乏少年气,但魏姝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不应该很紧张的吗?便问:“为什么笑?” 嬴渠说:“笑你能如此聪慧。” 魏姝很不满的嘀咕:“本来也不傻的!” 嬴渠说:“你不必担忧,那□□可解,中了也无碍。” 魏姝惊讶的问:“你知道是什么毒?” 嬴渠说:“鹖汁” 魏姝更是惊讶,嬴渠这样子很平淡,像是早就知道会有人投毒害他和骑兵营一样。 而且她觉得,他是故意的,故意纵容那人投毒,反倒是她打乱了他的计划似的。 转而她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大敌当前的,哪有人会这样。 魏姝问:“这仗难打吗?” 嬴渠说:“不难”他想告诉她,她的父亲魏时就在不远处的魏军军营里,他想如果她知道了,或许能真的高兴那么一下,而不是强颜欢笑。可他也知道,短暂的惊喜后便是落寞。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这种落寞和焚心甚于思念之苦,所以他没有说。 两人就这么走了一会儿,魏姝突然想起来,伸手去接身侧系的口粮带,说:“这个你带着吃吧,应该能挺个几日的。”反正她也见不到长玹了。 她解着,却被嬴渠制止了,他淡淡的说:“你留着,不必给我” 魏姝说:“我不饿,我可以跟卫甫吃挖出的葑菲根。”她也是公侯女,曾经也是如鹓雏般非甘泉不饮,非梧桐不食的,如今却要去挖野菜根吃,冻的手指皲裂,饿的骨肉无腴,世态炎凉,看了让人心生不忍。 嬴渠知道她的脾性,固执的很,便指着那口粮袋说:“非我不食,那主人命丧我手,断不敢食。” 魏姝一怔,然后就笑了,一脸的泥,笑的傻兮兮的,说:“你也忌讳这个。” 嬴渠见她笑,便也笑了,说:“忌讳” 等魏姝笑够了,嬴渠说:“我送你回营” 魏姝的心情变得很愉悦,眉开眼笑的点头说:“好”又扬着小脸说:“嬴渠哥哥带姝儿骑马回去。” 第36页 嬴渠笑了笑说:“好” 石门,魏军大营 石门这个地方倒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但却是个河西要道,其地势易守难攻,比不上函谷关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足可拒敌于外。 石门同体是高垒的大石山,石土□□,耸立嶙峋,凛风颳过,呜呜作响,如啼如啸。六万魏军便安营在此,连绵而去,火光通明,旌旗猎猎,谷肉飘香。 大帐里,公子昂一身铠甲威风八面,系飘摇红缨,拔剑在地图上划着名,成竹在胸,他说:“旬月来交战十余次,我军不曾有败,如此一来,不出一月便可退秦,你觉如何?” 他是在同魏时说话,但魏时却丝毫没听进去。 魏时脑中全是临出征前白氏的哀求,跪在他的脚边,扯着他的衣角,脆弱又绝望,她的哭泣恳求对他来说无疑是种折磨。 他是重情义的人,情和义,如果可以割捨开该有多好。 他想,如果她是横眉冷对,他或许可以冷下心肠,可她偏偏是在哀求他,姝儿,那也是他的女儿,是他的骨肉。 昨日他收到了秦军将领嬴虔的传讯,嬴虔的话再次的动摇了他,他清楚,如果秦军败了,嬴虔就会拿她女儿的血来祭旗,虽然嬴虔未明说,但是他很清楚这个秦国长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嬴虔不信他,更甚于秦公。 魏时很矛盾,此刻他看着公子昂,听着他自信满满的话,看着他不痛不痒的脸,是啊,为质的又非是他的至亲,这其中的痛苦公子昂他怎么会懂。 突然的魏时感到很厌恶,他想起公子昂和白氏的传闻,他是个男人,心里终归是在意,所以他很厌恶公子昂,然后他就又想起了魏王为了逼迫他耍的阴险的手段,可笑的手段。 这一切加之在一起,让他很讨厌公子昂,更讨厌魏王。 血浓于水,况且他还是爱着白越的,不爱又怎么会娶声名狼藉的她。 姝儿 是他与白越唯一的孩子,死了,以后也不会有了,他想起白氏通红的眼睛。 …… “妾身没有人能求,没有了父亲,门楣也不再显赫,妾身没人能依靠,所能期盼垂怜悯恤的只有夫君。” …… “妾身求求您,救救我们可怜的孩子” …… 她也是脆弱的,她指着他,依靠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给了他。 他突然的不怕魏王的责难,大不了一死,他应该承担,而不是为了苟活让女儿替自己死在秦国受难。 他突然觉得,人这一生也就不过如此,或是千夫所指,遗臭万年,或是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可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烂了,没了,像烟尘一样的散了,谁人能知道他的苦,他的痛。 公子昂见魏时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大人可还好?” 魏时说:“将军,我已按将军计策,将魏军的步兵防守告诉了秦军,上次秦军洛阴首捷,此次想必笃定放出的消息无疑,今日夜深,秦军必有所行动,将军大可出兵石门,瓮中捉鳖。” 公子昂大喜,说:“甚善!” 第19章 十九 魏时托人如此说与嬴虔:“公子昂好大喜功,建功心切,将军明以骑兵夜袭,公子昂必出关截之,既出关,则无天险可傍。阴以重甲埋伏,围其于石门,公子昂必败,且敝人可託词于魏王,言秦之多疑,非敝臣之过。” 嬴虔听之,遣人于魏时:“甚善” 不过嬴虔也是多疑之人,他思来想去,问嬴渠说:“你觉得这魏时可信吗?” 嬴渠说:“用则不疑。” 嬴虔说:“好。”又对百里广说:“吩咐下去,我带一队轻骑,子时行动,嬴渠带全部重甲,埋伏于石门外,围追魏军。” 百里广说:“诺!” 大战在即,每一刻都是焦急和紧张,嬴虔坐不下,便在帐里踱步,战甲辚辚透着冰冷的寒光。 他负责诱敌深入,这是最危险的,稍有不慎便会战死于此,嬴渠则负责带重甲埋伏,伏击魏军,营救嬴虔,故而嬴虔这是把自己的命交给了嬴渠,但他丝毫不担心,他信嬴渠,如同相信自己一般。 他担心的是魏时,他这么轻率的把秦军的命运交给了魏时,实在心感不安。 这战无疑是场豪赌,输则全军殁于石门,秦国将十年内无力再御外敌,呈亡国之象。 至于嬴,他现在不敢想,所做的也尽是最坏的打算,毕竟秦魏交战数十年来,无一胜例。 百里广站在帐中,面色担忧,他看着反覆踱步的嬴虔,踌躇问:“将军,你这可是把命都交给了嬴渠公子,万一……” 嬴虔严厉的打断了他:“没有万一!”百里广这话让他愤怒无比,他几步走到了百里广面前,眼睛血红,怒髮冲冠,他一把扯过百里广的领口说:“你给我记住!嬴渠,他是我弟弟!他是我兄弟!谁都会害我,就他不会!你给我记住了!别让我再听见这种挑拨离析的话,不然,老子刖了你的胳膊!” 百里广脸都吓白了,不敢再多说一句。 嬴虔,他是如此相信自己的弟弟,也是如此的爱护自己的弟弟,疼如手足,惜如至宝,容不得别人一句佞言。 正是子夜时分,嬴虔率领一堆轻骑夜袭魏营,火光燃燃,骑兵掠风而过,魏军守将公子昂早有此料,遂率魏骑半路阻杀,不想秦军埋伏于野,顷刻间厮杀连天,魏军腹背受敌,哀嚎遍野,秦军如逐鹿之勐虎,败魏军于石门,斩首六万,垒尸叠骨,血流成渠。 次日天将亮,公子昂浑身浴血,面如死灰,在魏军的拼死护卫下才苟且留下一命。 他站在高丘上,看着大军过后的遍地荆棘,看了许久,破碎的大纛旗,惨死的魏卒,还有碎裂的车乘,一片残垣,在初生的朝阳下显得格外的讽刺,他抬头看着破晓的天迹,无尽的苍穹,蓦地,双膝一沉,跪在了地上,满面怆然。 他沉默了一会儿,竟哭了,先是眼泪无声的落下,划过他满是泥土血污的脸,留下了一条泪痕,落着落着,他开始放声嚎啕,双手捶地,痛苦懊悔的喊:“六万的魏卒!六万的魏卒啊!” 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迴响。 魏时站在他身后,无声的看着,无声的听着,目光呆滞,他还是出卖了魏国,还是暗通秦人出卖了母国,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煎熬痛苦,如行尸走肉。 魏国啊,魏国,第一次败给了秦国,只是他没想过会这么惨烈,没想过六万的魏卒无一生还,昨日骨肉飘香的魏营,如今变成了人间地狱,遍地的断肢残骸,成渠的猩红鲜血。 公子昂的声音越来越弱,只喃喃的重复:“我要如何面对王上,如何面对大魏的子民,如何面对他们的妻儿父母,该死啊!我该死!” 秦军里,秦兵死者两万,伤者八千,是大胜。 嬴虔也是一脸的血,但面色是高兴的,喜悦之情像是从周身洋溢出来一般,他也受了伤,不过高兴的没有感觉,这是首捷,是大捷,斩首六万,震惊列国,这才是他打的第一仗,就得了如此功绩,怎能不喜,军营里破天荒的载歌欢庆,就连裹着白布的伤员也要凑这热闹。 第37页 伙房里很忙碌,行军三个月有余,众人疲惫的不行,好在此战大捷,没白辛苦,大家都漏出了笑模样。 卫甫眉开眼笑铲着釜中的菜说:“姑娘,这葑菲采的就对了,正好今日大捷,就拿这葑菲给将士们做地道的魏食,让他们尝尝这大捷的滋味!” 行军的这几个月来,魏姝长高了不少,但因为营养不良,身子十分瘦弱,整个人也显得有些抑郁,脸还是脏乎乎的。 她勉强的笑了笑,嗯了一声。 她没有上次洛阴小捷那么欢雀,可能是因为那日魏武卒的死触动了她,她觉得打仗死人是人间最残酷的事,秦军嬴也好魏军嬴也好,终归都是有人死的,那些人有父母妻儿,他们的痛苦是那些上位者们,廷前朝臣们都无法体会的。 卫甫见她这么消沉,将铲子放下,用腰间的粗布擦了擦手说:“姑娘怎么这么没有精神,要不我去找医师给姑娘瞧瞧。” 魏姝没说话,垂着眼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以带我去见一眼长玹吗?” 她是想他了,替他担心了,长玹不像嬴渠,嬴渠就是上战场身侧也会有秦军保护。 而长玹他就是死在战场上也没人会在意,音信全无,没准连给他敛尸的人都没有。 她心里非常担心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有的时候也问自己,他就是个奴隶,一条贱命,可为自己怎么就那么在意他呢?从离开魏国时便是,在意他是否挨冻,在意他对自己的态度。 真奇怪,他不过就是一个奴隶,可她就是难以抑制的去想他,眼前还总是能浮现出他碧色的眸子。 她想,可能因为从她离开魏国起,他就陪着她,虽然他不比嬴渠温柔,甚至还很冷漠,但是总有种相依为命的情感在。 他是尨,是狗,她是魏姝,是主人,狗是忠心的,主人是仁慈的,她不想往男女上想,也不可能去想。 但是卫甫看的很通透,他听她提长玹,面色冷了,看她这么茶饭不思的,到底是不忍,这几日来,她帮了他不少忙。 卫甫便说:“行,他要是不出事便是在重甲营,姑娘一会儿随我去送吃食,就能见到他。” 魏姝这就开心了,笑着说:“好” 晚间安营时,她提着装着烙饼的筐篓跟在卫甫身后,香喷喷的,将士们都饿的迫不及待了,一拥而上的伸手去哄抢,魏姝险些被抢的摔倒,她的眼睛在秦军里面环顾,没有短髮的,更没有碧眼的,她就开始慌了,像是被蚁虫啃噬,直到都分发完了,筐篓里空空如也了,她也没见到长玹的影子。 她想他是死了,死了,她又能如何,跑到石门去给他收尸?还是给他打造了灵牌?她现在哪里也不想去,也不想哭,就坐在火堆旁发呆,直勾勾的看着熊熊的火焰,身后是唱小戎的秦兵,脑中是空的,胀的,连身旁坐了个人她都不曾发觉。 终于,她坐累了,准备离开,一偏头见了旁边的人,她就愣了,怔怔的,然后她笑了,很开心,眼睛里都是含着快乐的。 他的碎髮长了些,脸色比以前好多了,嘴唇上也有了血色,他也正看着她,陪她坐在火堆旁,碧色的眼睛里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很不真切,他的目光或许不温柔,但此刻也绝不是冰冷的。 魏姝看了他许久,高兴的眼睛都酸了,磕磕绊绊的说:“你受伤了吗?” 长玹摇了摇头。 魏姝又说:“那,那你吃饭了吗?” 长玹看她急切慌张又喜悦的样子,再次轻摇了摇头。 魏姝急忙的把身上的口粮袋解开,迫不及待的把肉干都倒给了他说:“你都拿着,都给你” 长玹还是没说话,他那起了一块递到魏姝唇边,魏姝停顿了下,凑上前咬了一口,长玹便将她咬剩的一半吃了,上面还有着她咬出的小牙痕,他也不嫌弃她。 她一直很惦记他,等一见面了,又没话说了,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光是坐在一起心里就足够开心了。 过了一会儿,魏姝说:“我可能很久都见不到你了”她是要回秦宫的,而他则要留在军营,命运都不受他们自己的掌控,一别有可能便是一生。 她偏头看着长玹,他正在看着火堆,红彤彤的火光映着他的侧脸,他生的有些冷峻,看起来很不好接近,但此刻意外的有些柔和。 魏姝觉得他没听她说话,带着怒气的轻吼他说:“你别把我忘了!” 长玹这才看她,也不说话,只点点头。 魏姝很不放心,突然间想起自己身上有块玉,她便从怀里掏了出来,那玉很精美,是楚国的红玉,由白氏亲自命巧匠打凿,薄如羽翼却堪比金坚,鸾凤龙环,青鸟簇拥下是一个姝字,她很喜欢这种红玉,甚至此前还想抢范傲的,她将那玉珰给长玹,说:“我现在已经是捉襟见肘,唯有这玉,从小就不曾离身,你收着,省着忘了我。”她眼里变得很烫,却还是故作严厉的提醒说:“不许卖了,不许丢了,很值钱的!” 卫甫正在收拾伙房里的物什,叮噹作响的,他看见魏姝一脸笑容的回来,也偷笑了,清了清嗓子问:“见到了?” 魏姝扯着自己的衣袖站在灶火旁,抿笑说:“见到了” 见到了,够了,以后也不会再惦念了,她会忘了他,然后继续的生活下去。 她逃出不去秦宫,左右不了命运,她只能屈服,只能和亲人分离,这是她做不了主的,也反抗不了的,人生来就是有太多的无奈的,公侯女也不例外。 她会继续的讨好嬴渠公子,为了在秦宫里保命,而嬴渠呢,他也喜欢魏姝的亲近和讨好,这就够了,这样的世道,又何苦算的那么分明呢。 卫甫的心还是很好的,他挥了挥手,故作厌烦的说:“起开起来,那边美去,我还得给嬴渠公子熬药呢,别碍事!” 魏姝上钩了,问:“嬴渠受伤了?” 卫甫指着自己鼻子说:“问我呢?谁说要讨好嬴渠公子的?”添了把柴火,阴阳怪气的说:“反正不是我” 卫甫是故意提点她的,她既然知道长玹没事,也见了他,就该全心的去待秦公子,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魏姝说:“药熬好了,我给嬴渠送去吧。” 卫甫说:“随你” 卫甫看着魏姝离开的身影,或许那个叫长玹的少年对她也很好,可长玹保护不了她,他太卑微了,地位,出身。 公侯女和奴隶是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身份是他们难以逾越的沟壑,奴隶是他永远的烙印。 不是卫甫残忍,而这个世道本就是如此的残酷薄情。 魏姝端着汤药回到了营帐,嬴渠脱下了铠甲,正坐在矮案旁书着竹简,见她进来,将笔放置到了一旁。 魏姝说:“嬴渠哥哥你受伤了?” 嬴渠接过汤药,说:“无碍。”他没有喝,而是放在了一旁,继续的执起笔。 魏姝便问:“嬴渠哥哥为何不喝。” 第38页 嬴渠执着笔的手臂微微曲僵,也不看她,面上还是淡淡的,说:“太烫” 魏姝很讨好的说:“拿我给嬴渠哥哥吹吹吧。”说着她端起汤药,鼓着嘴吹着,吹出一片片小涟漪来,又举给他说:“可以喝了!” 嬴渠眉头皱了皱,将汤药放在一旁,语气平淡的说:“不急” 魏姝想起芈氏要害他,一路也不见有事,便问:“嬴渠哥哥,要害你的人呢?你不会再有危险吧?” 嬴渠微笑说:“不会。” 魏姝问:“这仗还会打下去吗?”攻下了石门再打便是合阳,她其实很怕,怕一直这么打下去,刀兵不歇的。 嬴渠说:“不会”赵国出兵援魏,大军已至汾阴,嬴师隰下令回兵,现在士气正盛,其实很可惜。虽未将魏人彻底的逐出河西,不过好在此役打下了阴晋,夺回了函谷关,秦之咽喉,绝不可扼于魏手。 魏姝又问:“等拔营回了秦宫,嬴渠哥哥还会护着我吧,像现在一样?”她总是有些怅然若失,惶惶恐恐的。 嬴渠说:“会。” “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 魏姝轻松的笑了,又把药捧起来了,说:“那嬴渠哥哥先把药喝了吧。” 嬴渠看着她一脸纯真无害的笑脸,身子微僵,他觉得这只小狸看出来了,看出来他怕喝药…… 魏国,安邑, 魏王很生气,几乎是怒不可遏,他当着朝臣的面将竹简扔下,冕旒遮着他阴沉的脸,他痛心疾首的说:“六万的魏卒啊!六万!就这么死了,他们都是大魏的勇士!却叫秦人这么给全杀了!遍地冤魂啊!公子昂,试问你怎么好意思回来!你怎么不……”接着是魏王剧烈的咳嗽声。 底下的朝臣都举着笏板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发一声。魏时一身黑色朝服,他听着,面上没有一丝的表情。 唯独老相国公叔痤冷静的开口说:“王上息怒,胜败兵家常事,再打回来便是!秦国能打,却不能连年打,秦国消耗不起,久战,必生内乱,乱而取之,秦亡。” 上将军庞淙立刻针锋相对:“不可,秦乃戎狄之地,压之弱之,切不可与其周旋不休,况已东取卫,绝不可分兵西调,西调,魏必受齐觊觎!” 魏王这边咳嗽不止,相国和上将军就争论不休,魏王脸咳的胀红,怒道:“都给寡人闭嘴!” 两人一怔,没想魏王气的言辞粗鄙,立刻的也都不言了,虽是不言心中还是各有怒火。 魏王很厌烦,挥手:“今日到此,都给寡人散了!” 魏王在寺人的服侍下缓慢的进了宫殿,很虚弱,不断的咳嗽。 寺人轻声说:“王上,公子昂要面见王上。” 公子昂已经求见好几日了,魏王始终不见,此刻脸色阴沉的说:“带他进来。” “诺” 公子昂这便进来了,他苍老了不少,整个人都很颓废,衣衫不整,再也不是那么儒雅昭昭的了,他扑跪在地上,魏王不开口,他就一直跪着。 魏王看着他,冷笑着说:“你还有什么对寡人说的?” 公子昂跪在地上,身子向前蹭了蹭,说:“臣弟冤枉。” 魏王笑了,冷嗤着说:“你冤枉?你有何冤枉?带兵不利,你冤枉,寡人还冤枉!” 公子昂跪着,把头抬起来对魏王说:“臣弟,臣弟怀疑是这魏时暗通秦贼,出卖母国!” 魏王冷笑,不置一词。 公子昂说:“是真的,臣弟抓到了一个人,正在严刑拷打,据说他就是在魏时和秦人间往来的密使!” 魏王动摇了,终于正眼看了眼公子昂说:“此话当真?” 公子昂说:“臣弟不敢妄言,只怕惊扰了魏时。” 魏王心中思忖,说:“行,你先退下。” 公子昂这才起身,身子恭敬的躬着,狼狈的说:“诺!” 秦国咸阳 老秦公很满意,很欣慰,他亲自垒台迎接这支凯旋之师,咸阳城的百姓也是夹道相迎,这一战不仅大挫魏军,取得了数十年来的首捷,斩首六万,更是震慑列国,甚至于天子恭贺,亲赐黼黻,周室微归微,却还是天下尊之的,至于这黼黻,那代表的是无比的尊荣。 军队遥遥从咸阳城外而来,嬴虔一身铁衣战甲,红缨飘扬,威风凛凛的走在前,书着秦字的大纛旗在风中猎猎,缓缓前行,接连的则是各色旌旗,遮天蔽日,嬴渠则随在嬴虔身侧,面容清俊,微带冷冽。再其后是随军出征的一众虎将们,各各是孔武赳赳。 上大夫甘龙也随门生杜挚出来迎接,此次出征的两位公子,不到弱冠,少年英雄,秦国之幸,尤其是他们的长公子嬴虔,如龙似虎,目中生威。 甘龙捋须,感慨道:“长公子有王霸之相,当为国储啊!” 杜挚惋惜:“可惜生为庶子,难啊!”这短短的对话,很快的淹没在翻涌的欢声中。 魏姝坐在马车里,她是很想掀开的马车看看的,不过不行,她到底不是秦军,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她只能听着百姓的欢唿,自己联想外面是怎样一番热闹喜悦的景象,很难受,抓心挠肝的。 嬴师隰笑的很开心,难得有些慈祥,他亲下台去,在百姓沸腾的欢唿中,迎将士上台,高台上摆了牲肉,秦酒,台下的秦兵也都每人分得一碗,嬴师隰说:“此战,乃秦国首胜,当贺!寡人当以此酒,敬大秦勇士们。”说罢,挥袖饮尽。 台下将士,百姓,欢唿骤起,同声喊道:“君上寿考!秦国无期!” …… “君上寿考!秦国无期!” …… 秦宫,今日天气好,积雪化净了,鸟鸣很清脆,叫的人心里清爽,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近半。 芈氏得到了秦军回国的消息,一早的就沐浴梳鬓,焚椒兰,着华服,一身红色的蟠纹深衣,腰配锵鸣美玉,头插琳琅金簪,红脂丹蔻。 她已经三十四了,却还是抹的很厚,肤白赛雪的,喜悦更要从眼里溢出来一般。 她的儿子出师大捷,斩首六万,威震诸侯,这是何等功绩,这更意味着,他的儿子将倍受秦公青睐。 所以,她的儿子要成为储君了,这是她盼了一辈子的事。 她正对着鸾镜挂耳瑱,就见寺人冯慌慌张张的进来,她正挂好了一只,随手拿起玉奁里的另外一只,慵懒的说:“何事慌忙?” 寺人高说:“夫人,派去杀公子渠的死士被公子渠给带回咸阳来了!” 芈氏手里的耳瑱滑了出去,掉在地上,碎了。 寺人高又急忙的叫了几声:“夫人!夫人!” 芈氏这才有了那么点反应,她已经吓的六神无主了,带着一只耳瑱,来回反覆的走了几步,问:“那不是死士吗?不该死吗?怎么会叫秦嬴渠给抓回咸阳来!他不是该死的吗!”她几乎是吼着说。 第39页 寺人高说:“夫人,到现在,他死不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能让君上知道。” 芈氏又来回的走了几圈,她这脚就是停不下来,两只手来回的拍打,这一身华衣穿的很狼狈。 不能让秦公知道她暗杀公子渠,不然,秦公一定会杀了她的,那是谋杀公子,车裂分尸都不足泄他愤,她嘴上不停的说着:“秦嬴渠,那个小畜生!那个畜生!他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她怨恨的说着,全然忘了,要杀人的本来是她。 寺人高也急:“夫人!” 芈氏突然的站住了脚,她问寺人高:“长公子呢?” 寺人高说:“还没回宫,应该和君上在祭台庆贺。” 芈氏吩咐:“即刻看着去!回宫立刻过来通报!” “诺”寺人高躬身离开。 第20章 二十 魏姝被偷偷送回了宫里,这此石门之行,她实在是狼狈,燕宛都有些认不出她了,长了个,瘦了,五官出落的分明了,是个动人的美人胚子。 燕宛替她脱下了身上的衣物换洗,见到她身上的伤疤,吓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白问:“姑娘,你身上这伤……” 魏姝说:“吓人?”燕宛立刻的摇了摇头,眼睛还是直的。 魏姝笑着说:“怎么可能,定落了疤,肯定是吓人的”说着她手痒的挠了挠,被燕宛拉下了,燕宛说:“姑娘别挠,我明天去药司看看有没有去疤的膏药” 魏姝听话的不动了,由着燕宛给她换衣服,问道:“我逃出去可引来骚乱?” 燕宛给她繫着衣带说:“没有,并没有人注意”燕宛一开始也是心惊胆战的,怕露出破绽让人看出来。 不过久而久之,她就发现了,这秦宫里,根本没人在意魏姝,也是,质子还得是公子呢,她这一个上大夫家的女儿,谁能在意。 魏姝这便放心了,等沐浴后便爬去床榻上睡觉了。 傍晚的时候,嬴虔回到了宫里,还不等他解下战甲,芈氏就到了,他有些诧异,将战甲扔在一旁,披了件黑色夔纹外裳,说:“母亲怎么来了?” 芈氏面色不好,她不知如何启齿,然而现在她失了分寸,除了来和自己的儿子商忖外,没一点的法子,脸色煞白。 嬴虔更是关切,他扶着芈氏跪坐在矮案旁,给她倒了杯热水,说:“发生何事?” 芈氏犹犹豫豫全部托出了。 夜里冷风很凉,猖狂的打着窗子,呜呜作响,苍穹黑漆,细闻鸦啼,。 嬴虔大怒,擂案说道:“母亲,你怎么能如此煳涂!” 芈氏早就哭成了个泪人。 嬴虔攥着拳头,手背青筋凸起,他再次问芈氏:“嬴渠,他当真将那死士带回了咸阳?” 芈氏泣涕涟涟,半垂着头,委屈的说:“是,那嬴渠,儿子,他…他就是想置我于死地,那个畜生,他的心怎么就这么狠。” 她哭的嬴虔心更烦,喝道:“行了!别哭了!”芈氏一下子就收声了,垫着衣袖抹眼泪。 嬴虔指责她说:“若不是你擅做主张,能出这档子事吗?你还说嬴渠畜生,别当我不知道,国后当年就是你……” “嬴虔”芈氏高声的打断了,脸色惨白,像是见了鬼,她怕,很长的时间里,那人都纠缠在她的梦魇里,死死的扼着她的咽喉。 嬴虔说:“好,我不提。” 芈氏说:“那嬴渠到底在做什么打算。”照理,嬴渠现在就应该将那死士交给秦公的。 嬴虔沉默了片刻,说:“现在的他,我也快看不懂了,静观其变吧,他要想杀你,没人救的了。”芈氏一听,便又开始抹眼泪。 半年很快的过去了,魏姝无聊的对着铜镜发呆,她自回秦宫后就很少见嬴渠,算来最近的这一个月连一面都没见上,这半年,嬴渠很忙,就连那个长公子嬴虔也是终日忙碌的。 现如今就是如此,各国都是在打仗的,魏国和卫国打,赵国和齐国打,楚国和魏国打,每天都有人死,都有战火燃起。 秦宫的日子平淡,每日都是吃睡,不断的重复,修养多了就腻味了,远不如行军时候热闹有趣,已经是夏末了,可秦宫还是那么冰冷,墙壁冰冷,人也冰冷,只有嬴渠与他们不同的。 魏姝正胡乱的想着,这边燕宛就进来了,步子很急,手里拖着个木案,上面盛着一个玉奁,燕宛每走一步,身上的铜铃叮噹作响,燕宛说:“姑娘这是楚国送来的膏脂,说涂在发上,发就变得黑亮如锦缎一般。” 魏姝半撑着下颌,意兴阑珊的说:“放下吧” 燕宛惊讶:“姑娘不抹?” 魏姝说:“不抹”她想了想,把衣袖掀至手肘,她手臂上的伤好了,留下一条条算不上明显的疤,鼓出来的,她总是想伸手摸摸。 燕宛说:“入秋了,天气不热了,姑娘莫不出去走走。” 魏姝身子一顿,说:“可以出宫?” 燕宛说:“好似不行。”又接着说:“在宫里可以随意走” 魏姝想:宫里有什么好走的。又想自己有许久没见嬴渠了,便问:“嬴渠在泮宫?” 燕宛说:“姑娘想去看看?”魏姝嗯了一声,便换了身衣裳同燕宛走了。 夏末初秋时分太阳还是很盛,阳光一照就出汗了,打湿了薄薄的里裳,这样的天气总是让人不禁嗜睡,夏末树木繁茂,地上也铺萝着曼曼青草,魏姝快十四了,个子又在不经意间长高了些,很出挑,身子也发育了的越发美好了,出落出少女的样子,着一身桃白色曲裾深衣,窈窕明媚,七国内很难有比她还美的女子。 燕宛指着不远处一间宫殿说:“姑娘,那便是泮宫。”那宫殿算不上华丽,但是很古朴,木头建的。 魏姝说:“在这看有什么意思,走近了瞧瞧”燕宛想要劝阻,不等她开口,魏姝已经甩掉她了,魏姝是用跑的,燕宛追不上,又不能叫嚷,追上时,魏姝已经将木窗推开了一条缝隙,她偷偷摸摸的往里窥,连那殿里有十多个人,她一眼便见到了嬴渠,他正跪坐在矮案旁,往竹简上落笔,一身素白色曲水纹深衣,发叩玉冠,阳光投在他的侧脸上,显的皮肤很白皙,面容清俊,鼻樑高挺。 他只是坐在那里,便与旁人不同,很优雅。 直到燕宛在她耳旁说话,她才回过神来,燕宛说:“姑娘,该走了。” 魏姝没理会,她没见到嬴虔,心里顿时轻松了,其他人她都不怕,单单是嬴虔,给她留下太大的阴影,她反问:“这些都是秦公子?”她见那殿里的人良莠不齐,有的实在不像是秦公子,不过人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谁又知道呢。 燕宛说:“宫中只有嬴虔,嬴渠两位公子,剩下的还有两位,在他国为质,这里的人是嬴氏宗亲,不全是君上的子嗣。” 第40页 不等魏姝准备离开,殿里的嬴氏宗亲们便都各自起身了,身子各异,样貌也又俊又丑,泮宫的学习结束了,魏姝就更不打算走了,燕宛怎么唤她,她也听不见似的。 她守着,见嬴渠出来,便蹦蹦跳跳的凑上前去。 嬴渠看见她也有些惊讶,她夏日时嫌热一直在屋子里窝着,他又忙着南边巴蜀的事,算来也有好久没见她了,然后笑了笑,问她:“今日出来了?”他的心情很好,手里拿着一卷竹简,手指干净,骨结分明。 魏姝故意的撒娇,开玩笑说:“嬴渠哥哥,你都不来找我。” 嬴渠笑了,说:“如何赔不是好呢?” 魏姝说:“带我出去走走” 嬴渠说:“好” 魏姝就是随口提的,没想他真的同意了,很是意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喜极了就显的有些木讷。 嬴渠问:“怎么了?” 魏姝摇头,说:“就是不敢信。” 嬴渠笑了笑说:“马场如何?记得那日你去马厩取马?会骑?”魏姝不曾想他还记得,喜悦的连连点头。 嬴渠开口了,燕宛自然不在诸多阻拦,安静的跟在魏姝身后。 魏姝见是要出宫门,欣喜若狂的拉着嬴渠的衣袖说:“这是要出宫?” 嬴渠由她拉扯着自己的衣袖,看着她,也不走的笑了,说:“是”又说:“不过只能去马场。” 魏姝不在意,能出宫便好,管是去马场还是哪里,只要不是被困在那黑漆漆的宫墙中就好。 魏姝这一路都是兴高采烈的,心里轻快,见到什么也都觉得明媚,黄鸟啾啾的,叫的像唱歌似的。 马场很大,没有一棵树可以避阳,马蹄飞驰而过扬起尘土,秦国的骑兵正在此训练,穿着黑色的铁甲,手持木头做的戈,他们是嬴虔培养的新兵,嬴虔也黑了不少,自石门之战凯旋,他就越发的奋发,这场胜仗给了他极大的鼓舞,新兵里有了叫高冶的,英勇无比,嬴虔很高兴,提过长戟说:“来!”他与高冶过了几招,观看的秦军围了一层又一层,跟着叫好,都是骁勇的人,很难分出胜负来。 嬴渠带着魏姝也来了,站在人群在看着,没走近,也没发出声音。 嬴渠看着战马上的嬴虔,表情不怒不喜的,就是那么看着,很淡漠,他的心思一向是很难猜透的。 燕宛皱着眉头,很担忧的轻声询问:“姑娘,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魏姝说不出来话,她很清楚有嬴渠在,嬴虔不会动她,但她心里还是很恐惧。 嬴虔这边就提戟勒马的来了,长腿夹了下马腹,马蹄哒哒的,他很远就看见了魏姝,很厌烦。但是很快的,他就把心思转到了嬴渠上,自芈氏同他交代了死士的事后,已经有半年了,到现在都是风平浪静的,他不太明白,既然嬴渠将那死士带回了咸阳,为什么没有动作,或许嬴渠会就此作罢,或者他还有别的心思,他很不想和嬴渠这样,但是他们现在确实是各怀鬼胎。 他驱马到了嬴渠身前,翻身下马,还是笑了笑,拍着嬴渠的肩膀,很亲热,问说:“新兵如何?” 嬴渠淡淡的说:“勇士。”转而吩咐燕宛说:“带她去穿甲衣。” 燕宛俯礼:“诺” 魏姝被燕宛拉走,神情还是恍惚的,手底出了一层的汗,燕宛给她边穿甲衣边说:“姑娘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嬴虔同嬴渠去换甲衣,嬴渠不需人服侍,脱下了宽大的深衣,繫着细革带。 嬴虔在一旁倚剑看着,看了一会儿,问他:“怎么将那魏女带来军营重地。”马场是属于军营的,嬴虔到底还是问了,他虽然不杀魏女,但可没说就此接纳她了,他瞅那狐媚子越长越妖,心里就更加的厌烦。 嬴渠繫着手腕上的护甲,笑了笑说:“兄长为何那么厌恶她?” 嬴虔看着他,走上前去说:“嘿!我怎么就觉得你是故意带那个魏女来闹我的眼!还不嫌事大?” 嬴渠笑说:“兄长多虑了” 嬴虔觉得是个好时机,接着问:“你到底在打算着什么?我可听说了,你从石门带回来个暗杀的死士,你可知道是什么人做的?我现在可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嬴虔是个直肠子,藏不住事,与其和嬴渠斗心眼,他还不如痛快的问了。 嬴渠侧目看他,目光平淡,阳光打在他优美的侧脸上,很柔和。 嬴虔就这么紧张了,突然间觉得嬴虔这幅温润的样子很吓人,尤其是他的眼睛,一眼就把他给看透了一样,嵴背冒汗。 嬴渠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就笑了说:“看你紧张的,我想什么,兄长不知?” 然后嬴渠就掀开帐帘准备出去,嬴虔紧跟上前,同他往马厩走,嬴虔笑的很尴尬,僵硬着嘴角说:“你这话说的,你自小,心思就多,我哪猜的了你。” 嬴渠走到了马厩,他牵出了一匹同体枣红的骏马,马脖子上悬着红缨鸾环,带着护甲的手从头抚过马背,眼里很柔和,骏马也很享受他的爱抚,油亮的鬃毛随风浮动着。 魏姝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少年和马,很美,美的相得益彰,像作绢帛上的画,他的手很漂亮,温柔的抚摸它,魏姝看的心里痒痒的。 子车罟正好过来,对她说:“姑娘,公子说让你同我去挑马?”这话破坏了景致,她不太高兴的说:“那嬴渠呢?” 子车罟说:“公子同长公子有正事商议。” 一听是嬴虔,她就安分了,总是有能镇住她的人,嘴上嘟囔说:“他就这样对我!带我骑马,人却跑了,没有良心!”然后就被子车罟带走了,嬴渠根本连看都没看她。 嬴虔见嬴渠有条不紊的抚着马,更是心急如焚,凑上前去说:“你倒是说,我哪里猜的出?” 嬴渠说:“又要开战了” “什么?”嬴渠的话题转的太快,打的嬴虔措手不及,这个嬴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偏偏的不讲,嬴虔只能清嗓子说:“你是说同魏国啊?” 嬴渠不置可否,两人翻身上马,驱马并行。 嬴虔说:“我认为当打,这才刚打完不到一年,魏国喘不过来气,是个好时机,可一举夺下河西”那可是斩首六万啊,河西怕已无戍兵。 嬴渠驱马至一片杨林前,从革皮箭囊里抽出了一支,搭弓勒弦,对准了百步外的一颗杨树,说:“听闻魏西已集结七万魏卒。”话落,箭出,直中杨树,没进整个铁簇。 嬴渠的箭法一向很好,嬴虔勒着胯/下不安分的战马,冷笑一声,颇为不屑的说:“危言耸听。”他打了胜仗,显得有些不可一世。 嬴渠再次搭弓,语气平淡的说:“齐赵正战于阿下,魏无东患。” 这事使嬴虔想起了一则旧闻,由着嬴渠搭弓,笑说:“昔日姜齐尊王攘夷,今日田齐蒸阿之大夫,虽说是利国强民之行,难免太过野蛮,又有何脸讥我大秦。”又说:“魏无东患,却有东进之心,况正在攻卫,魏王不敢贸然东兵西调,至于北地,魏戍赵界兵力太少,不足以挂怀,秦国可战!”他这话说的没错,魏国意图与齐争霸,若想攻破河西,此时却是个绝佳的机会。 第41页 嬴渠已连发三箭,放下弓说:“魏南可还有戍兵五万” 嬴虔又笑了,挥了挥手,不屑一顾:“魏南啊,魏南正同楚国交战,我可听说了,楚国已连攻魏南三城,我看,再打,这楚军就要打到大梁去了。”魏国无力应对楚军,又怎么会找秦国的麻烦。 嬴渠笑了笑,说:“听探子来报,楚国攻魏是连夺三城,戍南魏军,仅千人,魏南之地,尽乎于门户大开,为何?” 嬴虔笑意没了,为何?大惊,破声说:“你的意思是,南军西调!”嬴虔不敢置信,他反覆的在心中思过,攥着缰绳的手青筋微凸,他说:“这魏王疯了不成!” 嬴渠倒显得很淡然,说:“魏王没疯,楚国是南蛮异国,攻齐也好,伐魏也罢,向来是烧城掠粮,拔城即归,行径同中原列国迥异。” 这三城,等魏国平了秦,可再攻取回来,那楚国又岂能长据。 嬴虔听他这么一说,变得凝重了,他开始担忧,七万的魏卒,真若开战,秦国怎么打,上次是有魏时相助,公子昂经验浅薄,此次再战绝非那么容易,更遑论魏王是否会派出精锐的魏武卒。 魏国沃野平川,水泽密布,甲兵数十万,车千乘,骑万余,黍稷盈野,仓储十年,控地利之枢,尽天下之饶。 而秦国呢,且不说别的,单这粮草就很难供足,若是再春战,不出五年秦国就得被活活的拖垮,既没有像样的兵戈战甲,也买不来健壮的马匹,秦国和魏国耗不起,否则,便有玉碎之危。 第21章 二十一 另一边,子车罟将魏姝领去了个小马厩,魏姝一瞧,里面都是半大的小马驹,一个个的长得都很惹人喜爱,油亮的,带着奋发的活力,眼睛又大又圆,黑亮黑亮的。 子车罟说:“姑娘挑一匹吧。” 魏姝挑了一匹,也是枣红色的,很漂亮,她将它牵了出来,学着嬴渠的样子摸它,结果它冲着她打涕,不买她帐的样子,子车罟和燕宛都看笑了,尤其是子车罟捧腹大笑的不行,然后说:“姑娘,快上马吧。” 魏姝丧着脸上去,子车罟见她哪是会骑的样,牵着缰绳陪她走,身后跟着燕宛。 魏姝骑着小马驹在马场走了几圈,很慢像是散步一样,她其实很羡慕那些会骑马的,纵马扬鞭,很快意,她看见不远处有个红袍女子,头髮束的很高,在马场上骑射,箭无虚发,飒爽极了,很耀眼。 她盯着那女子看,却见嬴渠也在,□□也是一匹高大的骏马,两人应是在比箭,还有记筹的士兵。 嬴渠搭弓的样子很好看,嵴背笔直,他带着护甲的手一松,那箭就飞了出去,直中靶心,很轻松,两人一箭接一箭的比着,然后她再看那艷丽的红袍女子,就觉得心里的羡慕开始发酵了。 她的脸色变得不太好,明明都是在马场,她却只能由人牵着骑小马驹,心里不痛快,便问子车罟说:“那女子是谁?” 子车罟说:“是嬴氏女,嬴潼。” 若是放在春秋时期,同姓宗室间是绝对不能通婚的,但是战国就不一样了,没以前那么多约束。 魏姝看着他们比箭,一箭一箭的,阴沉着脸,说:“你们秦国不是穷吗,我见着箭簇挺充足的。” 子车罟觉得她突然间变得阴阳怪气的,也不知道说什么。 箭比完了,嬴渠驱马来了,他见魏姝脸色不好,便皱眉问子车罟:“怎么了?” 子车罟冤枉,刚才还好好的,睡知现在怎么了,他也莫名其妙。 这时嬴潼也驱马来了,她看着魏姝,很高兴,笑的很亲和,但魏姝的脸拉的很长。 嬴潼不在意,转而对嬴渠说:“这便是魏国来的女子,偷跑去洛阴找你那个?” 魏姝听着脸更黑,什么魏国来的女子,她又不是没名字,偷跑去洛阴,这事她怎么也知道? 嬴渠微笑着说:“是” 嬴潼转而问魏姝,很熟络友好:“你叫什么名字?” 嬴潼和嬴渠骑的高马,就她一个人骑的小马驹,这么一来,魏姝总有种他们两人拿她当猴看的感觉,过了白天才说:“魏姝”没什么好语气,脸很臭。 嬴潼有些莫名其妙,以为自己是犯了错,转头一脸询问的看向嬴渠。 嬴渠却在看着魏姝,目光是淡淡的,含着笑意,感觉眉眼都弯了些,薄唇也是敛笑的,刚才同她比箭时他都没有这么开心。 嬴潼觉得他好像很喜欢看这个魏姝生气的样子,但嬴潼没觉得这个魏女有多么有意思,更不懂嬴渠是笑什么。 燕宛也看不下去了,俯在魏姝耳边提醒说:“姑娘,你这脸太丧了” 丧?她立刻想要变,转念一想,丧怕什么,她这么美,丧一点也还是美的,反正她就是不高兴。 没人会喜欢一个本来对自己好的男子,突然的去对别的女子好,而自己却被冷落到一旁,这或许很自私,但是绝对是人之常情。 况且嬴渠是她唯一的靠山,是她在秦宫里唯一的指望,他不管她了,那她要怎么办? 再者美艷的同性的存在,本身就是种威胁,更不要说嬴潼还会骑马射箭的,羡慕和嫉妒只有一线之隔。 魏姝太过要面子了,左右她也是不会骑马,便说:“这骑马也没什么意思,我回去了。” 她说完,所有人都是沉默的,没有人出声,也没人来扶她,都等着看她下马似的。 可魏姝不会下马,覆水难收,她这话说了只能硬着头皮的下,子车罟也非要没眼力价的看着她。 魏姝只得踩着马镫子下来,这马向来不停她话,马蹄一撅,魏姝就直接摔下来了,屁胡着地,扑通的一声,惨不忍睹。 燕宛立刻的扶她,担忧的说:“姑娘没事吧?” 子车罟直接就笑了,笑声如雷,捂着肚子说:“你怎么连下马也不会。” 魏姝没理他,也没看嬴渠和嬴潼,转身就走了。 子车罟在后面很不解的说:“这怎么还生气了。” 魏姝身上的锦衣刮坏了,髮髻散了,灰头土脸的,她的屁股很疼,约么是摔青了,但是走的很快,气沖沖的。 燕宛在她身后碎步跟着,蹙眉问:“姑娘哪里摔坏了?” 魏姝说:“没坏!” 燕宛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忍不住掩面笑了。 魏姝问她:“你笑什么?” 燕宛放下衣袖说:“姑娘这可是吃醋了?” 魏姝皱着眉头:“什么是醋?” 燕宛说:“醋就是醯 ,吃起来是酸的。” 魏姝尝过,以前在魏国时食鱼脍便会沾,她瞪燕宛一眼,说:“我有什么可酸的,无聊!”说着便继续气沖沖的往前走。 燕宛还欲开口,见了驱马而来的嬴渠,便躬身礼一礼说:“公子”说罢,她便退到一边去了。 嬴渠从马上下来,走到魏姝身侧,她还是不瞅他,鼓着气,黑着脸,一副旁人莫近的样子。 第42页 嬴渠问:“伤怎样了?” 魏姝不假思索的说:“没伤” 嬴渠说:“鞭伤” 魏姝这才知道,他问她的是旧伤,抿了抿嘴说:“留了些疤。” 嬴渠说:“有越地的药膏,让人去取。”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说:“嬴渠哥哥,你都一个月不曾来看我了。” 嬴渠微微笑说:“西南巴蜀出些乱子。” 魏姝转头问:“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她看着他,眼睛和期盼,黑色的眸子很亮。 嬴渠笑了,说:“明日后便不再去泮宫,你可以来找我。” 嬴潼也驱马过来了,魏姝的眼睛很尖,立刻的抱住了嬴渠的胳膊,撒娇的说:“嬴渠哥哥,陪姝儿回宫吧。” 嬴潼先是一僵,然后便笑了,公子渠被魏女缠着的事可以说是传遍秦国上下,嬴潼本来以为是夸大其词,耳闻不如一见,如此看来倒是真的,有这么一个妖媚的女子,怕是秦国上下没人敢再打嬴渠的主意了。 嬴渠也笑了,说:“好” 魏姝是一直抱着嬴渠胳膊的,那架势恨不能挂在他的身上,嬴渠也是微笑的,由着她胡闹。 等出了马场,走了一会儿,魏姝就把手松开了,她迫切的想要融入秦国,但魏女的身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是个外人,一个无法溶入到嬴姓的外人,是个魏女。 两人就这么走着,嬴渠没有看她,平淡的说:“嬴潼是叔父的女儿。” 魏姝一怔,抬头看着他,嬴渠微微笑说:“嬴潼的父亲当年杀死出公,还政君父,是秦国功臣,离世时,嬴潼不过六岁,无父无母。”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她知道嬴潼也是个可怜人,可是还是忍不住抬头问嬴渠:“你们自小一同长大?” 嬴渠点了点头。 自小长大,一定比跟她还要亲,不过她心里却好受些了,因为他主动的同她讲了,没有拿她当魏国的外人,他告诉她,比什么都不同她说要让她好受,她问:“你们很亲?” 嬴渠:“如兄妹” 魏姝问:“那我如什么?”她问的很认真,嬴渠微怔,却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回到宫时,恰好遇到了芈氏,在婢女寺人的簇拥环绕下,芈氏显得格外雍容华贵,她心情很好,在宫里缓缓散步。 魏姝记得芈氏,那日芈氏叮嘱暗杀嬴渠的事还歷歷在目,芈氏和嬴虔她们母子都让她心生恐惧,她躲在嬴渠身后,不由的扯了扯他的衣袖。 芈氏看到了嬴渠,笑就僵了,变得很不自在。 嬴渠微笑了笑,躬身叠手,行礼说:“夫人” 芈氏拿不住这嬴渠的心思,她只知道嬴渠饶不了她,见他这么恭敬温润的样子,芈氏的嵴背渗汗,声音也有些磕绊,说:“起,起身” 嬴渠还是微笑着的,很温和,清俊如月。 芈氏的命还掐在嬴渠的手里,她很尴尬,不愿意面对他,偏偏就又这么巧,芈氏说:“对了,晚间君上宴请蜀国佐使,正要派人去知会呢。” 嬴渠说:“好” 等芈氏走远了,魏姝这才说:“真是奇怪,她应是知道我去洛阳通风报信……”芈氏应该是厌恨她的,可到现在,足足半年过去了,芈氏也没动她,倒像是不知情一般。 嬴渠见她沉思懊恼的样子,微微笑了。芈氏不是不知,只是现下嬴渠手里握有芈氏暗杀他的死士,芈氏怕他还不及呢,又怎么敢动魏姝。 嬴渠将她送回屋子,便要转身离开。 魏姝见他走,顿时有些失落,说:“你今晚是有飨宴吗?” 嬴渠说:“是” 魏姝委屈的说:“你今日都在同嬴潼骑射,都没有陪我多久。”她很可怜,站在屋里,眼睛里泛着水光,又说:“你就是在骗我,你说回秦也会待我如常,却鲜来见我,我自己住在这屋子里,乏味无趣。” 嬴渠有些无奈,他知道她,她哪里无聊,燕宛整日的陪她,偶尔还会给她一些小玩意和新鲜的吃食,她过的快活的很。 反倒是他,得空时是真的会惦记她,但她可不曾惦记过他,她这是想去飨宴了,所以才摆出这么一副眼巴巴的姿态。 魏姝声音软糯的叫他:“嬴渠哥哥” 嬴渠只是看着她,无奈又想笑,她又再同他撒娇,她总是这样,用好言好语去哄他。 魏姝见他不动摇,便说:“那嬴渠哥哥你过来,姝儿同你说句悄悄话总好吧?” 嬴渠不知她又有什么鬼主意,便微微弯下了弯,他的皮肤白皙如玉,鼻樑高挺,很淡雅清俊,睫毛微微轻动,敛着温柔的眼眸。 魏姝很快的搂过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她的嘴唇又软又热,绵绵的,湿热的唿吸也洒在了他的面颊上。 嬴渠的身子微顿,她就在他耳边说:“嬴渠哥哥,你就带姝儿去吧,姝儿也想去。”她感觉到他的僵硬,就像那时他给她的后背涂药时一样,原来他也是会这样紧张的,身子也是会这么烫的,她有种奸计得逞的快感,搂着他的脖颈,身子又贴了贴,轻声说:“嬴渠哥哥,你就同意了吧。” 她听见他略显紊乱的唿吸,看着他敛住眼眸的睫毛微动,她的心也开始痒痒的,像是羽毛轻轻滑过一般,身子发软。 唿吸声相互交错,却又都在沉默,她是在玩笑,可他的心已经非常的乱。 过了一会儿,嬴渠说:“好” 魏姝眼眸一亮,说:“真的?” 嬴渠微笑着说:“真的,去换身衣裳”他不动声色的将她的手拉下了。 飨宴出乎意料的无趣,没有跳舞的优伶没有俊美的俳优,没有赵音魏曲,什么都没有,很无聊。 魏姝坐在嬴渠身后的矮案旁,听着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事,什么巴欲盟秦连兵蠹蜀,什么许之以金帛好女,很乏味,一堆偏蛮小国整日的勾心斗角,锱铢必较。 秦公坐在高台上,脸上无笑,威严肃穆,一身黑色深衣更添锋锐,满座之人无敢出声。 魏姝后悔了,倒不如在屋子里小憩,哪里像现在一样,身不能动,嘴不能语,坐的腿麻。她从豆里捡着炙肉往嘴里塞,嘴里有意无意的唉声嘆气,嚼烂了,正要往嘴里塞第二口,就和嬴虔对视上了,他在瞪着她,很可怕,那样子恨不能现在就用马鞭子抽她解气,她手里的炙肉就掉下了,身子僵了僵,立刻的正坐好,讪讪的,不敢再怠慢。 嬴虔早就听见她在后面唉声嘆气,忍了许久,终于是忍不住了,回头狠狠的瞪她,心想这个魏女真是没有眼力,等他转过头来,却见嬴渠也在敛笑。 嬴虔皱着眉头说:“你也如此散漫!” 嬴渠还是在笑,压低了声说:“兄长莫要再吓她了。” 嬴虔说:“你也是!非带她来作甚!” 嬴渠没看他,端起一爵酒,淡淡的说:“兄长,君父看你呢。” 第43页 嬴虔听他这么一说,脸立刻的青了,正襟危坐,不再耳语。 飨宴散了,魏姝便同嬴渠一起往回走,天已经近凉了,天上的繁星很亮,她抬头看着,笑眯眯的,嬴渠看着她那副模样,便笑了,说:“看路。” 魏姝说:“嬴渠哥哥,就要到秋天了。” 嬴渠说:“嗯。” 魏姝其实想问,她还要在这秦宫里待多久,但她问不出来。 嬴渠问:“想回魏国了?” 魏姝说:“想,但又捨不得嬴渠哥哥。” 嬴渠笑了,她嘴总是这么甜,他说:“过几日便是秋狩。” 魏姝转头看他,说:“姝儿也可以去吗?” 嬴渠说:“可以” 魏姝眼睛一亮,又很快的黯淡下去了,说:“可是我不会骑马。” 她说她会骑马,那都是骗人的,她至多只会让人牵着,走那么一会儿。 嬴渠微笑说:“嬴潼在宫里住着,明日会让她教你。” 魏姝问:“你不能教我吗?” 嬴渠说:“西南的事太繁冗。” 魏姝知道,嬴渠是很受秦公倚赖的,很忙,而且他手下还有骁骑营要训练,抽不开身。 第22章 二十二 骁骑营 秦军里的将士,大多是农时耕种,战时充军,唯有骁骑营不同,四季备战,所选□□的也是秦军中的佼佼者。 正是夜浓时,白英一身铁甲,飞快的跑回了屋子,这是间两人住的土屋子,由泥土夯实而成,很结实,也很暖和。 屋里的摆设简单,有些杂乱无章,一盏油灯几欲熄灭,昏昏暗暗,白英立刻的推门进来,动作敏捷,他将门板关上,走到床沿推了推裹着被褥躺在床榻上的长玹,兴致盎然的说:“起来,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白英见长玹闭眼沉睡似没听见一般,便说:“你这个傢伙,犯了错被罚,我见你没东西吃,这才好心给你偷来个烙饼,你还不领情!你可知我是冒着多大的风险!”白英说了这么多,也没见长玹有反应,有些悻悻的,说:“不吃我吃!” 他正要往嘴里塞,长玹却起来,一把从白英手里抽了出来,放在嘴里咬着。 长玹的头髮长了,碎发梳了起来,那双碧色的眼睛就更加的显眼了。 石门一战,他立了功,和白英一起被提到了骁骑营。 石英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嘆了口气,将装着清水的陶罐给他,说:“我知道,是那些人偷的你的玉,可是你也没法证明那玉是你的。” 长玹停下了,他没有再咬饼,而是垂着眸子,一动也不动。 …… “可能以后也见不到你了” …… “唯有这玉,从小就不曾离身,你收着,省着忘了我。” …… “不许卖了,不许丢了,很值钱的!” …… 他攥了攥手里的烙饼,指节泛白。 白英看着他,很没有办法,一次沐浴,白英和所有人都看见了,长玹身上有一块铁烙的疤,那是一个奴字,是魏字,白英知道他是奴隶,却怎么也没想过,这个碧眼的少年,竟是魏国的死奴。 一个死奴,即便以后脱了奴籍,身份也是洗不掉的,更是升不了军官,置不了粮田。 白英说:“那玉自有子车罟将军处置,你非动手重伤了他们,这又是何必呢!况你本是魏人,不比秦卒。”又说:“我知道是那些人觊觎你的玉,可现在只能姑且等着,明日看子车罟将军如何处置吧。” 白英长嘆了口气,他也厌恶军营里那些咄咄逼人的宵小,可又能怎么办,长玹他到底是个奴隶,是个外人,不会说话,不会写字,只能任那些人泼脏水。 白英说:“吃完早些睡吧”便回到床榻上裹被入睡了。 次日,魏姝起的早,精神抖擞的。 燕宛一边给她穿着衣裳一边问:“姑娘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 魏姝笑意盎然的说:“我要去找嬴潼姐姐。” 燕宛手下一僵,她觉得自己是听错了,这魏姝昨日还不给嬴潼好脸色,今日张嘴就姐姐的叫上了,很诧异,打探着问她:“姑娘去见嬴潼做什么?” 魏姝说:“自然是去学马。”又很着急的说:“燕宛快点,我这穿的差不多了,可以走了。” 燕宛急忙说:“姑娘还没用吃食!” 魏姝随手抓起一块烙饼往嘴里塞,胡乱的说:“好了,快同我走!”说着推开了门。 嬴潼向来起的早,此刻正坐在矮案旁读着一卷竹简,是兵法,她自小喜爱这些,每日参读,一身铠甲,衬的格外英气凌厉,颇有武将之仪。 嬴潼正读着,听有人敲门,说:“进”见是魏姝,便笑了,嬴渠是同她说过,只是她没想魏姝会起的这么早,随手将竹简放下说:“姑娘是来学马的?” 魏姝笑着说:“是,嬴潼姐姐。” 嬴潼这便笑的更甚了,没想一夜之间,魏姝竟也以姐姐叫她,意料之外。 魏姝走过去,跪坐在她身侧,很讨好的说:“嬴潼姐姐是生我气了吗?” 嬴潼说:“没有”又将汤面推给她,问:“起的如此早,可用朝食?” 魏姝说:“吃了些烙饼,不饿。” 嬴潼爽朗起身说:“好,那便同我走吧。” 两人这便起身往马场去,嬴潼向来进出秦宫自如,守卫不做阻拦。 清晨时,天气尚凉,薄风渗进衣领,天边日光熹微,苍穹透白,黄鸟轻啼,略带萧瑟。 嬴潼将她带至马厩,仔细的选了匹马驹,牵给她说:“昨日你择的那匹是良驹,却性子太烈,难以制服,你且来试试这匹。” 魏姝笑说:“谢过嬴潼姐姐” 嬴潼牵着马辔,魏姝翻身而上,确实是轻松了许多,温顺的马匹在她身下缓慢的走着。 嬴潼看着魏姝,不禁笑了,她了解嬴渠,毕竟是一同长大的,他向来不轻易开口求人,昨日夜里来托她,她着实惊讶不轻,不过西南的事确实棘手,他无暇顾及魏姝,又恐嬴虔伤她,才有此託付。这个嬴渠脾气虽然温润,却很少对旁人这么上心,嬴潼通透,猜得一二。 另一边,骁骑营中一片肃穆,众人都在看着,等着子车罟如何发落,污衊长玹的秦兵名为张魁,样子魁梧,战场上也骁勇,只是为人品行不端,好欺软怕硬,手脚也不干净。 而秦军中,其实除了白英,大多数人还是偏袒张魁的,同袍浴血,怎么也比跟这么一个魏人要亲,况且还是个魏奴,虽然讨厌张魁,却更不愿意同奴隶在一个军营里。 子车罟接过红玉,他本以为是军中琐事,可那玉上竟是一个姝字,他的脸色就变了。他想,这玉如果不是长玹偷的,那便是魏姝馈的,女子馈玉,是为何意,怕是没人不知。 第44页 张魁不觉,还在说:“将军,他一个奴隶,怎么会有如此连城美玉,绝对是偷得,无疑!” 子车罟沉默了一会儿,问长玹:“这玉是你偷的?” 长玹却是沉默的。 如果真是窃玉,那事情非同小可,子车罟还要开口,见嬴渠走来,面色一僵,竟不知如何是好。 子车罟知道嬴渠同魏姝的关系,很暧昧,不光是他,秦国谁人都知。嬴渠护着魏女,嬴渠要娶魏女,各种传言风风雨雨。 若真有馈玉之事,那嬴渠定会不悦。若嬴渠和嬴虔一样,生气就是破骂打人也就罢了,偏偏嬴渠是不同的,他生气时不会说话,冷的慎人,很让人害怕。而且他也是会责罚人的,心冷又狠,但面上还是淡淡的,不愠不火,让人连求情都说不出口。 子车罟面色青白,想着何时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不是他不帮长玹,实在是时机不好,他只得将玉和事情原委说与嬴渠。 子车罟尴尬的说:“兴许这玉…真是窃来的。” 嬴渠只是看着那玉,没说话。沉默是很可怕的,尤其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难辨喜怒。 过了一会儿,嬴渠问长玹:“这玉是你的” 长玹也在看着嬴渠,碧色的眼睛,很冷漠,然后他点了点头。 嬴渠便将玉还给了子车罟,很平淡的说:“军中偷窃,仗责四十。” 子车罟就蒙了问:“仗责谁?” 嬴渠淡淡的说:“谁窃他玉,便责谁”原来是打张魁。 张魁立刻跪地,膝行着求饶说:“公子,我是动了他的玉,但这玉肯定也不是这奴隶的,这玉定是个女子的,谁家女子会将自己许给一个奴隶,他也是偷的,公子为何不重罚他?” 子车罟脸色惨白。 嬴渠看了张魁一眼,眼眸冰冷,语气却很平淡,他说:“仗责八十,逐出军营。” 张魁愣了。 八十,那就是杖毙,他不会有命活的,他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子僵硬,脑中胀白。 子车罟犹豫的低声说:“公子…会不会重…”子车罟话没说完就噤声了,他看到了嬴渠的眼睛,很冷漠,只是看了他一眼,子车罟便怕了,后背的里衣都被汗水溻湿了。 子车罟知道若是自己再多说,也会被一併责罚,他便不敢再多言,眼看着张魁哀嚎着被拖了下去,心里也因他的哀嚎而剧烈的颤抖战慄,等嬴渠离开了,他这种害怕才渐渐消退。 只有白英很高兴,很不可思议,他看着长玹,像是看着一个蒙尘的宝贝,打量又欣赏,低声的对长玹说:“你可真了不得,这秦公子竟然这么向着你,你说,你们之前是有交情?还有这玉!哪家姑娘?馈玉给你?生的如何?美不美?你们…内个过没有?” 白英接连发问,眼中惊喜,长玹却连看也没看他,转身离开了,脸色冰冷。 白英习惯他这幅冰冷的样子,嘴上叫嚷:“你别走呀,生的如何?何时成亲?别忘叫我喝杯酒,哎?你等等我!” 魏姝同嬴潼练了一天的马,从勉强上马,到现在,她已经可以游刃有余了,同嬴潼一起也很是开心,只觉得昨日同嬴潼丧脸是件很丢人难堪的事,原来秦国的女子都是这么好相处的。 暮色缅缈,马匹在金色的暖光中缓缓慢步,飞鸟倦啼,成群向南而去,簌簌风起,卷得飞沙走石扑地滚滚。 嬴潼见时候不早,说:“今日便到此,回宫吧。” 魏姝笑着说:“好” 两人这边往秦宫而去,魏姝身子疲惫,腹中辘辘,嘴很甜的说:“明日姝儿还可以去找嬴潼姐姐吗。” 嬴潼笑说:“自然” 天边已近暮沉,光芒打在黑色的高石墙上,昏黄又沉闷。 嬴潼叫她说:“姝儿” 魏姝说:“何事?” 嬴潼看着她懵懂的样子,说:“别让嬴渠失望” 魏姝便笑了,说:“我会好好练马,不会让嬴渠哥哥失望的。” 嬴潼面色微顿,她想说的并不是练马,她很了解嬴渠,他对魏姝上了心,而魏姝若是真的选择了他,嬴渠便容不得她背叛,嬴渠他就是这样的人,很温润,也很可怕,他会对她很好,甚至会为了她而退步,可她若是欺骗他,背叛他,终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嬴渠不会伤她,更不会杀她,但是这世上有比杀人和伤人更可怕的手段。 嬴渠,他很深情,也很绝情。 而魏姝呢,她的嘴太甜了,也太虚假了,虽然本性并不坏,但也绝非件好事。嬴潼只是很替她担心,怕她最终会将自己给害了。 魏姝却不觉,摆手说:“嬴潼姐姐明日再见。” 嬴潼微笑说:“好” 魏姝便同燕宛往回走,燕宛问:“姑娘今日练的很好?” 魏姝颇为自豪的说:“自然”又说:“过几日就可以骑射了。”说着用手臂比个拉弓的姿势,她觉得自己可以和嬴潼一样,英姿飒爽的。 燕宛只是笑。 她是想回去休息的,待穿过鸾殿时,她看见了嬴渠,一身白色长襟鹿纹深衣,腰配黑白连曲纹鞶带,修长挺拔。 魏姝很惊奇,心情变得雀跃起来,追了上去,跑到他身侧,看着他说:“嬴渠哥哥,我今日找嬴潼姐姐练马了?” 嬴渠看着她,很淡,也没说话。 魏姝很敏感,察觉到了他的冷淡,她小心翼翼的问:“嬴渠哥哥,你是不开心吗?” 嬴渠微微笑说:“没有” 他其实也猜到了,魏姝大抵是不知女子馈玉为何意,他没有生她的气,但他还是被长玹给轻易的扰乱了。 魏姝笑盈盈的说:“今天嬴潼姐姐给我讲了许多的事?” 嬴渠说:“都讲了什么?” 魏姝扬声,很兴奋的说:“你小时候的事,说你那是很顽皮,还去爬政事殿的屋嵴,掉了下来,惹得秦公生气。” 嬴渠微笑说:“不记得了” 魏姝说:“耍赖,分明是不承认。” 嬴渠说:“确实记不得了,应是十岁前,忘记了。” 魏姝忘了,他失忆过,十岁前的一些事有忘记的。他说的很平淡,像是吃饭喝水一样,不觉得惋惜和难过。魏姝却觉得他一定是难受的,低声说:“对不起” 嬴渠笑了,说:“有什么好道歉的。” 魏姝说:“其实很好了,你有那么多人陪着,不像我,自小都是一个人,我母亲不受父亲喜爱,所以自小我也不如妹妹惹父亲疼爱。” 嬴渠看着她,淡淡的说:“你的父亲很疼爱你。” 若是不疼爱,又怎么会出卖母国,只是她自己不觉得而已。 嬴渠看着她不解的样子,又微微笑说:“你记着就好,你的父亲是爱你的,冒天下之不违也护你性命。” 魏姝抿了抿嘴,她听嬴渠这么说,心里竟然变得很暖,转而抱着他的手臂,撒娇似的说:“嬴渠哥哥我饿了。” 第45页 嬴渠微笑说:“去用吃食吧。” 嬴渠很少陪她用膳,虽然只是烙饼和炙肉,但是她吃的很高兴,是用手抓的,像是偏蛮野人,嬴渠则是用箸的,很优雅。 魏姝还是觉得嬴渠的心情不好,将嘴里的炙肉咽下,问:“嬴渠哥哥,是有人惹你不快吗?” 嬴渠说:“没有。” 魏姝嘟囔:“分明是不开心”又咧着笑,没皮没脸的说:“莫不嬴渠哥哥住下吧,陪姝儿睡,姝儿给嬴渠哥哥唱歌。” 她是故意讨他开心的,说:“姝儿会唱蒹葭了呢,是燕宛教的,背了好久呢。”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便笑了,很无奈,说:“你究竟是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儿家。” 她送长玹玉也好,要跟他睡也好,根本是没有男女大防的。而且她还很无知,十四了,才刚会背蒹葭。 魏姝说:“姝儿自然知道,不过姝儿是好不容易背下的蒹葭,费那么多力气,总要换嬴渠哥哥陪姝儿一宿才合算。” 嬴渠抚额轻笑,她这么无知的样子倒是难以让他厌烦,说:“这蒹葭六岁的孩子都会背。” 魏姝见他笑了,也跟着开心,她拉着他的衣襟说:“我很笨,背下来很难,所以嬴渠哥哥你要不要留下来。” 嬴渠轻声说:“胡闹。” 魏姝说:“那你不听了?” 嬴渠平淡的说:“脑中风涎,受不得惊。” 魏姝脸色一黑,他这是挖苦她,便佯装生气的样子,说:“那不唱了!” 嬴渠虽然是走了,但魏姝看的出来,他不似来时那么冷淡。 她每次要拉他睡觉,他都会板脸呵责她,她若是再没皮没脸一点,他就笑了,很无奈,然后便会事事依她,他其实是拿她的亲昵很没有办法的,魏姝觉得自己抓着嬴渠的软肋,心里很美。 第23章 二十三 夜深,政事殿还点着油灯,半个大殿陷在黑暗里,隐约可见铜雕降龙栩栩如生,如潜深渊。秦公坐在矮案旁,面颊消瘦,眼神如刃,他见嬴渠进来,将手中的竹简放到了一边。 嬴渠行礼,身子微躬,双手交叠行了一礼。 秦公说:“蜀欲与秦结好,嫁女于秦,寡人想将此蜀女许给你。” 嬴渠身子僵直,似是没听懂秦公的话一般,但他心里很清楚,君父想让他娶蜀女,他也快十八了,该娶亲了,秦国也需要和亲,以保西南无忧,他不该有异议。 秦公等着他的回答,可他只是沉默,垂着眼眸,身子笔直,不接受也不拒绝,很失礼。 秦公说:“你与魏女的传闻,寡人知道,她年纪尚轻,待过了几年,你可以再娶她。” 嬴渠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是” 秦公说:“蜀女明日抵秦,你多去照顾她,大婚之前,魏女那里暂且别去了。” 他还是淡淡的应道:“是” 嬴渠从秦公那里出来是已是深夜,他从来不曾忤逆秦公,但他心里很不舒服,他不喜欢什么蜀女,那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他们都是为巩固邦交结合的牺牲品,但这种联姻太普遍了,普遍到他没有理由拒绝,他即便是不娶蜀女,也会被安排别的女子,赵国,楚国亦或是韩国,很多。 嬴渠娶蜀女的消息传的很快,最先得知的是芈氏,芈氏很敏感,她察觉到了些许不对,然后便又开始在蟠宫里发火,她将矮案上的铜爵扫到地上,很生气,发上缀的金簪来回的摇,身上溅了酒水,又把香炉给砸了,还是不解气。 寺人高便宽慰她说:“夫人别生气了,只是许给了公子渠一门婚事。” 芈氏瞪着他说:“怎能不气,嬴虔他才是长子,为何不先给他娶亲,这不是明摆着吗!”明摆着秦公是更偏爱嬴渠的,嬴虔石门一战立下那么大的战功,为什么反倒先给嬴渠娶亲。 寺人冯捏着她的瘦肩,说:“夫人,蜀国偏蛮,君上将蜀女许给他,摆明是不受宠,若是得君上偏爱,为何不许于楚女,赵女,魏女。” 芈氏身子一僵,说:“是啊,君上意图东出强国,巴蜀偏安,应是不受君上看中的才是。”她的眼睛变得很亮,又说:“你说君上是不是想给我儿许一大国之女。” 寺人高笑了,说:“这奴才可不知晓” 一夜之间,这事便在宫中穿开了,唯独魏姝不知,她早早的醒来,还惦记着要去找嬴潼练马,恰好天气好,她心情也跟着畅快,嘴里还哼着蒹葭,用热水洗脸净口。 燕宛却是知道的,神情不好,欲言又止,给魏姝穿衣裳的时候也几欲要脱口说出,但燕宛也想了,即便是魏姝知道也没什么用,魏姝是能去找嬴渠,还是能去找秦公,定下来的事,怎么可能会为了她这么一个魏女而更改,魏姝不知道,这样也好,省着图曾心烦。 魏姝问:“燕宛?是出事了吗?你怎么神色不太好。”她到底是很敏感的,能看出来。 燕宛笑说:“没事,姑娘别多想” 魏姝心里还是很疑惑的,不过燕宛不说,她便当是燕宛的私事,没多过问。 魏姝去找嬴潼,路上遇到了几个寺人,那些寺人看她的表情也很奇怪,看了,还要轻声议论,交头接耳,言中带笑。 一夜间,她好像就变成众人议论的话题了,她停下来,问燕宛:“那些人怎么如此奇怪的看我?” 燕宛笑说:“宫人爱嚼舌,谁知又说什么莫名须有的事。” 魏姝哦了一声,等她见到嬴潼,这种疑惑就更甚了,嬴潼乍一见她也是那副样子,如骨鲠喉似的,想说又说不出口,好似还很为难。 魏姝迷惑的问:“我是有何问题?你们怎么都如此看我?” 嬴潼见魏姝身后的燕宛沖她使眼色,她便将话硬生生的咽下了,说:“没什么事,同我出宫吧。” 魏姝没说话,跟在嬴潼身后,两人都在沉默,等到了马场,甩掉了燕宛,魏姝才说:“嬴潼姐姐,到底发生何事,你就算是瞒着姝儿,姝儿也迟早会知道的。” 嬴潼将马牵给她,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魏姝不肯上马,固执的说:“那姝儿就去问嬴渠哥哥。” 嬴潼脸色一僵。她去问嬴渠,那叫嬴渠如何回答她,这种和亲的事,嬴渠也是为难的。 况且嬴潼也不知道魏姝对嬴渠到底是何心思,魏姝的嘴里是没有真话的,她说喜欢他,可究竟有多喜欢,喜欢狸狗也是喜欢。 嬴潼想起了那日魏姝不给她好脸色,觉得别的或许会装,但吃醋总是真的,就此试探试探魏姝也好,权当她卖给嬴渠一个人情了,她说:“昨日君上将蜀女许给了嬴渠,不日将会成亲。” 魏姝牵着缰绳的手一顿,没有说话,没有反应,她就这么僵了一会儿,说:“嬴渠哥哥,他要娶亲?” 宫里人都是知道嬴渠对她好,怪不得今早寺人都那么看她,嬴渠娶了别的女人,那他们就不会顾忌她了,何止是不会顾忌啊,甚至还拿她当笑柄。 第46页 他们会说:这个魏女,巴结秦公子,整日的纠缠他,没个礼节大防,最后呢?秦公子还不是没娶她,一个破鱼篓子罢了。就像以前那些人骂她母亲白氏一样。 嬴渠说要保护她,会永远的护着他,最后呢,还不是和魏时一样,把对她的宠爱分了出去,一个分给了魏娈,一个分给了蜀女,她那么努力的讨好了,最终还是不受待见的,她想起了嬴渠对她的好,给她捂手,给她血肉模煳的伤疤上药,他从来没对她生过气,也没冷言冷语过,他看她总是那么温柔的,她的心里很难受,像是刀子割一样。她的眼睛也很烫,好像只要一眨,眼里的泪水就会掉下来,但她没眨,也没哭。淡淡的哦了一声。 嬴潼说:“你别难过,这是君上的安排。” 魏姝就笑了,说:“姝儿有什么可难过的。” 嬴潼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说:“嬴渠他……” 魏姝说:“嬴渠哥哥娶亲是件好事,魏姝该替嬴渠哥哥开心才是。” 嬴潼便不知要说什么了。 魏姝上了马,她很消沉,转而又无所谓了,反正她只是想让嬴渠护着她,反正她只是贪恋嬴渠的好,她又不喜欢他,娶亲了便娶,与她没什么关系,她觉得这样很好,她总是要离开秦宫,她是个魏人,但是她抽马鞭抽的很狠,一鞭鞭的,像是恨不得能逃离这里一样。 蜀女是响午时到的秦宫,嬴渠一身黑色曲折纹深衣,身材修长,嵴背挺拔,黑色的深衣更是衬的他肤白如玉清俊优雅,但他没什么笑,只是站在那里。 蜀女的马车辘辘从宫门外驶来,缀挂着的鸾铃清脆做响,薄纱幔随风轻摇。 马车门被推开,蜀女缓缓下来,一身白色锦衣,白如凝脂,十六七的年纪,娴静淡雅,她走到嬴渠身前,俯了俯身柔声说:“公子” 嬴渠微笑示意,带着她去了下榻处,又命人准备了吃食,蜀女是很有礼节的,甚至于他会以为她是赵国或者韩国的,他并不冷淡,却很疏离,话不多,偶尔也会微笑,但也仅是如此。 嬴渠说:“姑娘舟车劳顿,早做休息。” 蜀女微笑着说:“初来秦地,诸事不解,还望公子细说。” 嬴渠是想离开的,但她开了口,他便只能微笑着说:“好” 魏姝一直没有说话,很沉默,任谁也能看的出,她心情不好,骑了一天的马,脸上落了些灰尘。 傍晚之时,嬴潼带魏姝回宫,她这才微笑着说:“嬴潼姐姐,明日见” 嬴潼也微笑着说:“好” 嬴潼实则是佩服魏姝的,她心里应是很难受的,却能笑面以对,嬴潼有些心疼她,因为她是孤苦无依的。 嬴潼和魏姝不同,嬴潼自小长在秦宫,嬴虔嬴渠,包括芈氏秦公都待她很好,如妹如女,魏姝确不同,这秦宫里唯有嬴渠善待她,因为魏姝她到底是个外人,甚至虽时会被秦公给杀了,没有人会对这么一个魏人好,甚至于避之不及,怕终有祸至殃及自己。 魏姝正要往住处走,就看见嬴渠了,青葱树下,他正微笑着合袖同一女子告别,那女子魏姝没见过,应该就是蜀女。 嬴潼也看见了,面色骤变,立刻拉着魏姝往住处走,避开了寺人,宽慰她说:“蜀女初到,嬴渠定是奉秦公的诏令照顾她。” 魏姝心想,他不来看她,原来是去照顾蜀女了,心里很难受,也说不出话来,心里一点点的泛酸。 嬴潼说:“嬴渠他…只是奉君命。” 嬴潼发现自己如何说,魏姝心里还是难受的,唯一的救命稻草被别的女子抢走了,她为了他不惜逃出秦宫,远奔洛阴,战战兢兢的讨他开心,图什么?还不是图他能一直喜欢她,一直护着她,对她好下去。现在全都没了,她觉得自己又成了丧家之犬。 嬴潼很心疼,说:“你别难过。” “我有什么可难过的!”魏姝的声音突然的高了几分,像是浑身是刺的幼兽,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很倔强的说:“我讨好他是为了保命,他觉得开心就好,我又不喜欢他,有什么好难过的,他娶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左右我也是要回魏国去的。”她不喜欢他,她要回魏国。 嬴潼怔了下,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嬴渠他待你这么好。” 魏姝说:“我也讨他开心了,这不就公平了。” 嬴潼还是怔怔的,她说:“你既然不喜欢他,那你不该那么亲近他,不该那么纠缠他,他对你是用心了的。” 魏姝很生气,声音微扬,她说:“他用没用心同我有什么干系?我只是想保命,不想被嬴虔鞭打,不想被人无缘无故的诟害!我只想活着回家,我有什么错?” 她只想活着,她又犯了什么错,她来到秦国的每一天,无不是如履薄冰,她怕嬴虔,怕秦公,小心翼翼的巴结着嬴渠,她有什么错,她的错,就错在了是魏人,错在了是魏时的长女,所以她就活该这样活着,活该被推出来,被不管不问的丢到秦国,连寺人的脸色都要看。 她歇斯底里的吼了出来,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嬴渠他愿意娶谁就娶吧,没有人会永远对她好,所有对她好的人,都会被别人抢走,她就只配孤独的一个人,孤独的像只没人要的野狗,固执的活着。 嬴潼怔然的看着她,然后她看见了魏姝身后的嬴渠,他就那么站着,听着,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他看着魏姝,很冷漠,但是嬴潼看出来了,他眼里有些难过,很淡,他听见魏姝说这些,心里也是很难受的吧。 魏姝,她的嘴是甜的,心却是冷的,她太防备了,太怕孤独了,所以硬生生的将自己隔离出去,她的心里不曾容下任何一个人,因为她怕,怕付出了真心,却被人抛弃,她爱她的父亲,却被她的父亲丢到了秦国,她以为是因为自己不会撒娇,才不讨喜爱,所以她才会甜言蜜语的讨好嬴渠,最终呢,她还是被丢弃了。 魏姝看着怔然的嬴潼,也转身看去,她看见了嬴渠,她没想过嬴渠会在,这是去往她住处的方向。嬴渠,他本来是要去看她的吧。 魏姝想起了以前卫甫嘱咐她的话,她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她后悔了,后悔自己因愤怒而口不择言,她看见嬴渠拂袖离开,看着他冷清的背影,她就怕了,她觉得他是真的生气了,她怕,怕嬴渠真因她的话而心凉,怕他不再管她,不再理她,丢她自生自灭,但她并没有感到愧疚,她只是为自己担忧,她清楚,自己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人。 嬴潼看着她惶恐的样子,嘆了口气。 这一过便是两日,夜深了,嬴渠正坐在矮案前,他看着竹简,心很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听见敲门声,冷淡的说:“进” 魏姝便推门进去了,她就站在门口,不敢上前,嬴渠也没同她说话,甚至不曾看她一眼,他只是看着竹简,很冷漠。 魏姝有些却步,但她已经来了,便说:“嬴渠哥哥,你生我气了?” 第47页 嬴渠说:“没有” 魏姝慌乱的,有些语无伦次的说:“我不该说那些话的,我只是知道你要娶蜀女,所以我…” 他没说话,甚至好像没在听她,冷漠的让人心寒,没有一点点的温和,他只是不想理她,甚至于不想看她。 他不管她,她便惶恐了,很不安。 魏姝眼睛红了,她走进了去,说:“嬴渠哥哥,你别生我气了,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怕蜀女会把你抢走。”可是她那日却不是那么说的。 嬴渠不想生她的气,他知道她从始至终都是在讨好他,也知道她没有那么喜欢他,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但真的听到她说时,他心里还是难受了,像是细针轻刺,然后他就想起了长玹,想起了她拼命护长玹的样子,还有那红玉,他这才发现,自己是羡慕长玹的,羡慕一个奴隶,那么卑微的身份,却可以让她那么真心相待,生死与共,他呢,他对她的好却只能换来她虚假的甜言蜜语,真讽刺。 魏姝扯了扯他的衣襟,细声说:“嬴渠哥哥” 嬴渠说:“若是我生你的气了呢?” 魏姝脑中微胀,他果然还是生气了,然后微笑着说:“我可以哄嬴渠哥哥开心,可以跟嬴渠哥哥睡觉,给嬴渠哥哥唱歌。” 嬴渠说:“好” 他把手里的竹简放下,将她压在了身下,地上是厚羊毯,魏姝不觉得疼,但是很怕,身子都僵硬了,他压在她的身上,很近,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隔着衣衫压在她的身上,她以为他是消瘦的,没想他的身体紧实坚硬,压的她动不了。 他的身体和她的很不一样,丝毫不柔软,很压迫。 他的鼻尖抵在她的鼻尖上,湿润的唿吸洒在她的面颊,她就怕了,觉得好像被他侵入了,她声音很颤抖,说:“嬴渠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嬴渠说:“这就是男女间的睡觉,你不是总要同我睡,男女间的睡觉就是媾和。” 他说着,吻上了她的嘴唇,解开了她的衣裳,她怕了,她能感觉到他的舌触到了她的舌上,又软又烫,湿湿滑滑的,她躲不开,抵挡不了,由着他侵犯,他的吻很绵长,舔舐吮吸,他咬了咬她的嘴唇,她便害怕的发抖,急促的喘息,微发育的胸口上下起伏。 他的手解开的她的衣裳,指腹触到她的肌肤上时,她便跟着战慄,伸手去推他,怕的要掉眼泪。 嬴渠还是压着她的,鼻尖抵着她,说:“怎么了,怕了,不是说喜欢我?” 魏姝说不出话来,她觉得他的样子很可怕,很冷漠。 嬴渠说:“你不是想讨好我,这就是讨好。”又说:“这就是男人,没你想的那么干净。” 魏姝就哭了,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眼睛红的像兔子,她觉得他不是嬴渠,不是那个清俊温和的少年,她觉得他变了,变得很可怕,觉得他这是在欺负她。 嬴渠说:“你不必讨好我,我也会不会让你出事。” 她根本没听见,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她以后再也不会和嬴渠说要和他睡觉了,她的眼睛都哭的模煳了。 嬴渠松开了她,她便坐在地上,眼泪多的像是发洪涝了。 嬴渠看她这样嚎啕的哭,无奈的笑了,他知道她吓坏了,便拿指腹去擦她的眼泪,她的脸蛋又软又细,只是哭的湿乎乎的。 魏姝不断的抽噎,她说:“我真的错了。” 嬴渠说:“嗯” 魏姝泪眼模煳,说:“那你还生我气吗?” 嬴渠说:“不生了” 魏姝还是很不安的问:“那你娶了蜀女,还会对我好吗?” 嬴渠看着她,语气很平淡的问:“你想我娶她吗?” 魏姝摇头:“不想,姝儿只想你对姝儿一个人好。”又说:“姝儿知道自己很自私,可就是不想把你分给别人。” 嬴渠便笑了,说:“好,我不娶她。” 嬴渠说完,便给她整理凌乱的的衣衫,他刚一碰到她的衣襟上时,她又紧张了,然而他却没动她,干净白皙的手指繫着她的衣裙。 他也有些懊恼,自己刚刚对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现在冷静下来一回想,他觉得自己像是个禽兽。 他只是很生气,气她满口假话的讨好他,她本是不喜欢他的,不喜欢却偏要说喜欢,他呢,本应该是有理智的,却被她轻易的搅乱了。 他正想着,她却又凑了过来,跪在地上,他繫着她衣衫的手指微僵,不等他说话,她便亲了一下他,亲在他的唇上,湿乎乎的,她是用小舌头舔了一下他。 她总是这般捣乱。 魏姝笑了,说:“以后是这样讨嬴渠哥哥开心吗?” 嬴渠没说话,无奈的笑了笑,他觉得刚刚白吓她了。 她还是占上风的,而且更会讨他便宜了。 第24章 二十四 政事殿 秦公看着嬴渠,这是他的儿子,他的嫡子,不曾忤逆过他的嫡子,如今正微躬着身子,不卑不亢的要拒绝掉蜀女的婚事,很恭敬。 秦公说:“你当真要回绝此门婚事?” 嬴渠躬着身子,双手相叠,宽大的曲水纹深衣垂落,冷静又平淡的说:“是” 秦公说:“若是寡人不准呢?” 嬴渠还是微躬着的,微垂着眼眸,平静的说:“河西之地尚未夺回,儿臣无心成婚。” 秦公目光如刃的看着他,半倚着身子,看了许久,像是累了,揉着额头说:“寡人会做思量,先退下。” “是”嬴渠便退步离开了。 秦公揉着额头,没有说话,揉了一会儿,听见通仲的笑声,秦公的手没放下,转头诧异的看着通仲,也不在意他的失礼,只说:“为何笑?” 通仲还是在笑,说:“老奴看啊,这嬴渠公子颇像君上当年。” 秦公经他一提,也回想起了当年的事,不由的笑了,他年轻时也是如此,当年他在魏为质,魏武侯明要许于他魏女,实则是要监视他,他自然不受,说是无情于此女,不愿她受委屈,又说什么齐大非偶,反正就是不娶。 他其实是可以委婉些的,却偏偏当着众臣驳了魏武侯的面子,得罪了不少的人,尤其是那女子,极其怨恨他,甚至重金聘死士意图暗杀他。 最后,他到底也还是没娶,固执的很。 至于那女子,其实生的很美,更乃魏国名门之后,白氏名越。 秦公也笑了,这世上诸事兜兜转转还真是有趣,无奈的说:“多少年前的事,还提及作甚”又说:“你觉得呢?这门婚事如何安排。” 通仲收了笑说:“老奴但是觉得,嬴虔公子为长,理应先许给嬴虔公子。”稍加思索,又说:“虽派嬴渠公子迎接蜀女入秦,但这事尚未盖棺,换为嬴虔公子,想必也挑不出什么错。” 秦公听着,不曾说话。 通仲于是说:“嬴渠公子应是喜爱魏姝的,君上不如成人之美。” 第48页 秦公眉头微皱,很头疼,掂量着说:“魏姝,魏时的女儿,白越的女儿,其实也不是不可” 他突然又不说话了,他不讨厌那魏女,反而觉得她颇有胆识,也很聪明伶俐,可是她毕竟是魏时的女儿,他琢磨不透魏时,似敌似友,对他的女儿自然也多了分戒备。 他与魏时相识的很早,在他质魏时就相互熟识,那时他们志趣相同,曾抵掌相谈至天明,风流少年,意气风发。 但是人终究是会变的,变得不择手段,变得心狠手辣,变得难以琢磨,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会便的,这世上唯有利益是永恆的。 沉默了一会儿,秦公说:“魏女年纪尚轻,且等几年看看。” 秋狩很快就到了,其实天算不得冷,但是燕宛还是给她披了貉子披风,魏姝一动也不动的,由着燕宛给她系带子,说:“会不会太热了些?” 燕宛说:“不会,近来得风寒的多。”又说:“君上下诏了,将蜀女许给了嬴虔公子。” 魏姝眼睛亮了,来了精神,十分雀跃的说:“真的?” 燕宛也笑了说:“真的” 恰好嬴潼进来,她今日一身降红火勾纹劲装,头髮束起插一玉笄,腰配宝剑带革皮袖腕,脚踩黑色折纹络鞮,看起来英姿飒爽的。 她刚一进来,便见魏姝一脸喜气,也跟着笑说:“何事如此高兴?” 魏姝这边脱离开了燕宛,微扬声音,说:“君上将蜀女许给嬴虔了!” 嬴潼端正的坐在矮案旁给自己斟了杯清水,说:“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魏姝这便在矮案旁缓缓走了几步,笑的很开心,眉眼弯弯的,煞有其事的说:“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得此戚施,真是可怜蜀女了。” 本欲求个美少年,结果呢,嫁给了个癞□□。 嬴潼这便捧腹笑了,说:“你还敢骂嬴虔了,这话可千万别叫他听了。” 魏姝俯身跪坐在嬴潼身侧,笑眯眯的说:“我也就和嬴潼姐姐说说,哪敢让别人听去。” 嬴潼说:“嬴虔虽然凶了些,不过也是人中龙凤,蜀女不亏的。” 嬴虔确实英俊,只是那脾气实在是可怕,他近来没找魏姝的麻烦,魏姝的胆子就越发的大了起来,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有了嬴潼嬴渠两座靠山,实则嬴虔只是不愿理她。 时候差不多了,魏姝便同嬴潼走了,已经入了秋,原本葱翠林子已经染的绯红,如火烧一般,天是有些灰濛濛的,地上的草已经枯黄,风骤然的掠过,卷的灰尘瀰漫。 场面很隆重,平地垒起了高台,足有半个城墙高,旌旗猎猎,摆有大鼎设有祭台,列有铜樽秦酒,祭祀牲肉。 秦公带着两位秦公子及一队人马最先进了山林。 嬴潼上了马,扯着缰绳,腰带容刀,马配箭囊,爽朗的问:“如何?随不随我进林?” 魏姝也上马了,说:“随!” 嬴潼说:“好,那我们便随在队后”说着双腿夹了夹马腹进了林中。 林子中是很静的,只能听见马蹄踩在枯叶上的莎莎声,也不见秦兵,因为他们一旦进了林中就会再次分成几组小队,比谁狩得的猎物最多。 这山林深处是有野兽的,不单单是狼,据说还有虎,嬴潼自然不敢带着魏姝往深处走,只想在林边猎头獐子,走了一会儿也不见獐子的踪迹,嬴潼便放弃了,与魏姝闲谈,说:“今日秋狩过后,君上或许要发兵。” 魏姝微显慌乱,问:“怎么又发兵。”她没了刚才的欢快,上次石门之战才过了一年,这便又要发兵。 嬴潼说:“如今这天下,何时没有战乱。”西南刚安稳下来,这便又要攻打河西了,秦公年纪大了,或许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便越发的心急了。 突然间,嬴潼看见了一头小獐子,灰色的斑纹,正在一棵树后,她便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抽箭搭弓,缓缓逼近,而那小獐子全然没意识到危险的降临,浑然不觉的吃着青草。 魏姝没敢上前,她实则是害怕狩猎的,无论是猎獐子还是猎虎狼,都很残忍,尤其是他们垂死挣扎的样子,这世上,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是畏惧死亡的。 而且这林子里也是布满危险的,她还记得上次在林中找丹生葵,自己差点命丧狼口,所以她没动,就在原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了窸窣的声响,警觉的回头,却见是嬴渠,松了口气。 嬴渠今日是一身铁衣,玄色里裳,配铁甲袖腕,黑色胡靴,见她,微笑了笑问:“怎么在这?” 魏姝说:“嬴潼姐姐刚刚去狩獐子了。”又问:“你怎么也在这?没去狩猎。” 她见他箭囊里的箭都没动过,他的箭法很好,却没有和嬴虔他们去狩猎,她很不解。 嬴渠微笑着摇了摇头。 魏姝问:“你不喜欢狩猎?” 嬴渠说:“许多年没狩过了。” 魏姝问:“为什么不狩了?” 嬴渠见她刨根问底得样子,笑了笑说:“多年前猎了一头虥,以那以后便不猎了。” 嬴渠他总是很平淡的,不同于她,她每每想起那晚他吻她,解她的衣裙,她就会很紧张,脸也会发烫,可他却始终都是淡淡的。 魏姝觉得自那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变得有些不同才对啊,就像她对他的感觉,也是不同了的,她现在总是会不自觉的想起他来,想起他吻她,想起他与她唇齿缠绵,想起他的指腹触她肌肤上那种微微战慄的感觉,好奇怪,然后她的脸就会火烧一样。 她变得想与他再近一点,不只是讨好他,她想知道他的想法,想更了解他一点,想知道嬴渠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她看不透他,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她觉得自己是被他隔离在外的,她没见过他生气,没见过他难过,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 嬴渠问:“想什么呢?” 魏姝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愣,摇了摇头,说:“没想什么。”又说:“嬴渠哥哥,秋狩之后是要出兵吗?” 嬴渠说:“是” 魏姝说:“那姝儿可以跟着去么?” 嬴渠看着她一脸期待的神情,笑了笑说:“不能” 魏姝这就失望了,沮丧的说:“如果嬴渠哥哥不带我,那我就自己想办法逃出去。” 嬴渠说:“我会派人看着你的,秦宫戍守也会更加严密。” 魏姝更失望了,两人驱马走着,过了一会儿,她说:“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打仗是会死人的。” 嬴渠说:“因为人有欲望。” 魏姝不解的看着他。 嬴渠笑了,说:“以后你会知的。” 人是有欲望的,自出于怀妊之中便有。 因为有欲望,所以才会有战争,因为想要诸侯俯首,因为想要染指天下,所以才会战争迭起,厮杀连绵。 第49页 魏姝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再打仗。” 嬴渠说:“当有一国可吞灭天下的时候。” 魏姝不懂的问:“会有这样的国吗?” 嬴渠笑了,说:“或许会有” 嬴潼猎下了一头獐子,此刻带着猎物归来,她见了嬴渠,笑了笑说:“我这回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到二位了。” 魏宫 近来魏王终于有了些许好脸色,他刚得到东线捷报,上将军庞淙已连取卫国三城,卫国危如累卵,朝不保夕,卫侯自降为君,仅留濮阳一城,现庞淙领兵伐宋,欲取宋玉台。 恰好公子昂进宫,魏王看着伏地跪着的公子昂,挥袖将那战报丢到了他眼前,没什么好气的说:“捡起来瞅瞅” 公子昂这边战战兢兢的从地上捡起来,手还是哆哆嗦嗦的,他通体看完,就听魏王说:“看看人家上将军,擒将破敌,攘地千里,我大魏雄将,你再看看你,寡人的胞弟啊!输给一个穷僻的秦国!”魏王对于石门一战始终是耿耿于怀。 公子昂很不甘的说:“非臣弟之过,实在是那魏时,太过无耻!”又说:“现在已经查明真相,不知王兄将如何处置这魏时。” 魏王冷嗤,眼中狠厉:“自然是杀!魏之毒瘤。必严加惩治!” 公子昂说:“如此杀了太过可惜。” 魏王冷冷的看着他说:“不杀难不成还要寡人将他供起来。” 公子昂说:“臣弟自然不是这意思,臣弟听闻,秦国已有集兵之兆,秦魏必将再战。臣弟是觉得,经洛阴,石门两役,这秦公定是相信魏时的,这是件好事,我们恰可以利用秦公的信任,大挫秦军。” 魏王担忧的说:“可是这魏时的女儿在嬴师隰手里,魏时怎么会听寡人的话。” 公子昂笑了,说:“虽然魏时的女儿在秦国,可这魏家全家都还是在安邑的,恰可挟其满门,控魏时以蠹秦军。” 魏王听着,捻了捻自己的鬍子,缓慢的捋顺思路,说:“你是打算,挟持魏家,控制魏时,诓骗秦军。” 公子昂说:“臣弟正是此意,石门一战秦军是如何用魏时损我魏卒的,此战,我们就如何用魏时折他秦将。至于魏时,等此战过后他便再无价值,届时再杀也不迟!” 魏王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此也好。”又说:“那现在该当如何?” 公子昂说:“暂不声张,以防走漏风声。” 魏时近来生了一场大病,其实自石门一战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疾病缠身,他总是能想起石门那惨烈的景象,流血残骸,旌旗破碎。 其实魏国本不该败的,或者是不该败的这么惨,这一切都由于他,因为他的自私,因为他要保护自己的女儿,所以拉了六万的魏人陪葬,这六万的魏人,试问谁没有妻儿子女。 他的耳边总是响起女人孩童的哭声,这幻觉夙夜的纠缠着他,让他夜不能寐。 他披着大厚皮裘不断的咳嗽,喉咙里是腥甜的,身体竭力,嬖人给他端药,他也喝不进去,脸色惨白。 他很不安,预感很快就会出事了,石门一战帮他在秦魏间往来的密探不见了,他动用了所有的人手,可是还是找不到,没有人会凭空消失,或许是被什么人抓住了,他心里有鬼。 一年了,越是如此的平静,他就越是害怕。 他抬起头看见昏暗的天上飘落了雪,一片一片,碳火在唿唿的燃烧,又到了冬天,好似比去年还要寒冷,然后余伯踉跄的跑了近来,脸色苍白,他惊恐的说:“大人,不好了,秦国又发兵了。” 他怔了一刻,然后苍白的笑了笑说:“发兵了,发兵又如何,石门大败,魏王不会用我” 不会用他,他反而感到了轻松,他不用因背叛母国而痛苦万分,也不用因无法保护魏姝而怨恨纠结,他宁愿缩在安邑的角落缠绵病榻,也不愿再受重用。 余伯很为难,他能看出来,魏时的身子很弱,形容枯藁,面如死灰,但凡明眼人都是能看得出来的,魏时已经大限将至。 余伯很心疼的说:“大人,刚刚宫中来诏,让您进宫面王。” 魏时坐在那里,他听着,又像是没听见,过了很久,他才起来,踽踽的离开。 魏时进了魏宫,他看见了威严的魏王,看见了失踪的密探,但他很平静,平静的行礼,平静的听魏王说话。 魏王说:“通敌卖国,此乃死罪。” 魏时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 魏王不恼,说:“魏时,怎么如此煳涂,你不只有那么一个女儿,你还有魏家,三十口人,你难道为了一个长女,不顾他们的死活了?” 魏时的脑中闪过了白氏,闪过了小女儿魏娈,然而他还是很平静,跪在地上,稽首长拜说:“臣之过,臣死不足惜,望王上责罚臣一人。” 魏王说:“秦国发兵河西,寡人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此战你同统将公孙座若能大挫秦军,将功抵过,寡人可饶你一命。” 魏时说:“公孙将军乃魏国之名臣,不必臣帮,也定可大挫秦军。” 他不肯,不肯,因为怕魏姝被秦公杀,他宁愿以死谢罪,宁愿背负千夫所指的骂名。 “魏时!”魏王突然喝他,面色愤怒,他说:“魏时!你难道真为了一个女儿,制满门于不顾!” 魏时说:“臣愿以死赎罪。” 魏王霍然起身,指着他,看着他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怒气冲天,说:“你会死的,死你也得给寡人退了秦军再死!秦军昨日如何斩我军六万,今日寡人就要你如何斩秦军六万!你以为寡人会留你活?寡人恨不能活剐了你!”又吩咐寺人:“来人,拟诏!” 第25章 二十五 秦军出发的那天,天气很好,秦国没有下雪,阳光灼目,黄鸟在枝丫间跳跃。 魏姝敲门进去时,嬴渠正在系甲衣,修长挺拔的身子穿着甲衣更显得十分的利落,黑髮上的玄色冠嵌着红玉,身披绛红色大麾。 如此肃杀的铁衣还是掩不去他的清俊温润,反而更衬的他面色白皙,若不是过他杀人的样子,魏姝定然觉得他上不了战场。 嬴渠正在系袖腕上的护甲,看见她眼睛下的乌青,微笑着说:“怎么起的如此早?” 魏姝脸色很不好,一脸怨气的说:“嬴渠哥哥!你真派人来看我了!”她一早起来,发现门外多了六个寺人,六个!加上燕宛,她走到哪里,那些人就会跟到哪里! 嬴渠笑了笑说:“你是逃出去过的人,自然要多些人看才稳妥。” 魏姝泄气了,说:“嬴渠哥哥,你就带着我呗,姝儿自己在秦宫很无聊!” 嬴渠说:“嬴潼不会走,你可找她去马场。”他走了,即便是有嬴潼在,那也是不一样的,她早早的起来,就是为了可以再看他一眼,迫不及待的赶来,甚至一晚都没有睡实,生怕一觉错过了便又剩她自己了。 第50页 她问:“此战会多久。” 嬴渠说:“少则半年。” “多呢?”她立刻的追问,重复道:“多则多久。” 嬴渠沉默了片刻说:“多则也是半年。” 魏姝知道他是宽慰她,她不能阻止他离开,打仗是很危险的,她现在也开始担心他了,不像石门那次,理所应当的认为他不会出事。 嬴渠说:“我离开的时候,别甩开寺人和燕宛。”面色微冷,又说:“防着点芈氏” 魏姝知道他为何意,重重的点头。 嬴渠微皱着眉头说:“有事便去找嬴潼。” 魏姝觉得他很担忧,担忧的都有些过头了,他走了,将她自己留在秦宫,他其实也很不放心的。 魏姝重重的点头说:“姝儿明白。”见时候不早了,他快要走了,魏姝说:“嬴渠哥哥你过来。” 嬴渠不知她为何意,微躬下身子。 魏姝便搂过了他的脖颈,凑近了身子,亲了下他的唇,她只是想贴一下,想试试自己的心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咚咚的跳。 然而不等她离开,嬴渠伸出手臂来搂住了她的腰,将她锢在了怀里,他的舌又侵入了进来,吻的她身子软绵绵的,瘫软在他怀里。 她的手落在他的肩旁,摸着他冰凉的甲衣,她的身子很奇怪,又热又酥麻,心果然开始咚咚的跳着,然后她也试探着伸出小舌来回应他,来体会这种新奇的感觉,她心跳的更快了,身子也更烫了,很难受,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是滚烫的,她流了好多的津液,喉咙又干又渴,但是好舒服。 缠绵片刻,嬴渠松开了些,鼻尖还是相互轻抵的,很近很近,他说:“别乱跑” 魏姝脸烫的像火烧,应道:“嗯” 嬴渠笑了,说:“别让我担心”他笑起来很好看,但魏姝不敢看他,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衣领,说:“会听嬴渠哥哥话的。” 嬴渠这才松开她。 她其实是有些傻乎乎的,嬴渠走了她也没反应,等过了一会儿,她才偷偷的笑,撞上了嬴潼。 嬴潼说:“你傻笑什么呢?” 魏姝红着脸:“我没笑” 嬴潼说:“嘴咧的都快将自己给吃了,还说没笑。”又拿手背贴了下她脸颊,说:“脸热的像碳火,怎么,刚刚去见嬴渠了?” 魏姝抿嘴笑,说:“是” 秦军再次出发了,走出咸阳城,车千城,骑万余,连绵近百里,旌旗避日,秦军尚黑,通体便如黑色巨龙一般,在凛风烈烈中缓缓前行,颇有吞狼咽虎之势。 嬴虔其实是很担忧的,秦国此战乃是倾一国之力而攻一国,这赌注实在是大,秦国赌不起,败了,则有亡国之忧,胜了,也将是遍地疮痍,但他不敢劝,更何况此战乃是秦公领兵,他说不上话,只得骑马跟随。 而且嬴虔有所听闻,不日前廷前曾有朝臣谏言,曰秦之府库不盈,囷仓空虚,朝有弹冠之朋,野有结璜之友,赏则不与,伐则不行,士民断生畏死,如此秦国,战则败,胜必衰。 这一番话说的虽是铿锵激昂,字字珠玑,却惹得秦公怫怒,当即断首,血溅廷前,如此一来,更是无人敢与置喙。 他们的君父,不是个昏庸的君主,却太过独断专行,铁腕狠厉,不计后果,这一切在他的末年显得尤为严重。 嬴虔正是忧虑之时,见嬴渠面色平静,便问:“你觉得此战有把握吗?” 嬴渠平淡的说:“没有” 嬴虔见他回答的这么干脆,就有些不满了,说:“怎么就没有?” 嬴渠说:“公孙座是为魏国相国公叔痤一派,力主灭秦,此次为主帅,恰合其意。”又说:“副将龙贾乃魏国名将,声明不逊于庞淙,更配甲兵五万,骑兵八千,武卒一万。” 嬴虔其实也是没底,听嬴渠这么一数,心里更是发慌,嘴上却说:“长他人威风!” 嬴渠倒是笑了,说:“那兄长如何看?” 嬴虔抿了抿嘴,颇没面子的说:“我也没底!”又说:“我看你倒挺有底。” 嬴渠只是沉默,没有再说话。 秦宫 秦军这一走便是半年,宫中清闲,现在已至夏初,天气清爽,微风拂柳,嬴潼带了刚烤的炙肉来,她都走近了,这魏姝还是没发现她,就站在方木窗子旁,也不知想什么,直出神。 嬴潼便将那炙肉在她鼻子旁晃了晃,见魏姝有反应了,嬴潼这才调侃她说:“呦,小狸这是闻到味了。” 魏姝伸手要去盂上拿炙肉,嬴潼手下一晃,便避开了,也不给魏姝吃,笑眯眯的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又想嬴渠了?” 魏姝脸唰的红了,说:“没有” 嬴潼说:“真没有?” 魏姝说:“这都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回来的消息。”她其实也没相信他半年就可以拔城回来,只是心里还是失落。 嬴潼笑了,说:“这不还是想了”又说“这战不比石门,劳师远征,没那么容易。” 魏姝没再接下去,迟疑了下,说:“你说什么是喜欢。” 嬴潼笑了,坐在矮案旁,指了指她的胸口说:“这得问你自己” 魏姝也一同坐下了,她很懊恼,很疑惑,说:“我以前是不喜欢他的。” 嬴潼将炙肉推给她说:“别想了,人是会变的。” 人是会变的,就像她以前只在意长玹,可现在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过他了,更没有去询问过他的生死,就像是彻底忘记了一样。 长玹 她想起了他的模样,想起了那双碧色的孤独的眼睛,他们有过短暂的相依为命,他们有着同样的孤独。 她与长玹,他们的人生,从此以后不再会有交集,他或是战死了,或是病死了,都不再与她有关系。 很悲伤,很无奈,可她没有办法,她必须要生活下去,她不能总是沉浸在对长玹那没有希望的想念中。 可是她走不出来,走不出来,那就只好让另一个人走进心里,去代替长玹,去填满她内心深处的空虚。 魏姝说:“不是因为人会变,是因为人有太多的无奈。” 人说: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便是去爱上另一个人。 这固然是个好办法,但人毕竟是人,自己以为忘记了,却哪里能忘得彻底而又干净呢? 倒最后还不是痛苦了自己,也伤了别人,追悔莫及。 嬴潼怔怔的看着她,然后笑了,往嘴里塞了一块炙肉,说:“小姑娘家的,这么多愁善感。” 魏姝也笑了,拿起一块炙肉,不等她放进嘴里,就见燕宛神色紧张的从门外进来,白皙的脸颊冻的通红,一双细手紧张的攥在一起。 燕宛说:“姑娘,芈妃邀姑娘过去。” 魏姝面色一怔,立刻的想起嬴渠嘱咐的话,心底有些不安,很忐忑,她不知如何应对芈氏,对嬴虔的母亲也自带一种恐惧。 第51页 嬴潼说:“我同你去。” 燕宛很着急的说:“不行,芈妃说了,只许姑娘一个人去,说有些私话要说与姑娘。”又说:“这可怎么办,谁知她打的什么心思。”万一出了事,她要怎么同嬴渠公子交代。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就是去趟芈氏那,不用这么紧张。” 嬴潼说:“不行,万一她连你也害了,让嬴渠怎么办。” 魏姝不解,问:“什么是也?以前出过什么事吗?” 嬴潼面色变得很难看,惨白的,她有些磕绊的说:“以前…听闻…嬴渠的母亲,也就是国后,就是让芈氏给害死的。” 魏姝感觉到很愤怒,她不怕,只是愤怒,身子都在发抖,问:“嬴渠,他的失忆和芈氏是不是也有关系?” 嬴潼抿嘴,沉默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说:“所以嬴渠才会在你身边安了这么多的人,还让我陪你,就是为了防芈氏。”他其实很担心她,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如果可以,他其实宁愿带她进军营,也不愿留她在宫中。 魏姝问:“她能怎么害我?” 嬴潼脸色更不好了,很难看,惨白的说:“这就多了,她代理国后,掌后宫之事,别的不说,随便给你安插个罪名,又或者直接对你动手,再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她都是做的来的。”又对燕宛说:“你去告诉芈氏的人,就说姝儿重病,起不了身。”先给回绝的,能托一时算一时,芈氏和嬴虔,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燕宛说:“诺” 不等走出去,魏姝便说:“燕宛,告诉芈氏的人,说我片刻就去。” 燕宛惊声叫她:“姑娘” 嬴潼也说:“你胡闹什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嬴渠交代。” 魏姝想了,她也不是胡闹,郑重的说:“嬴渠不是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总不能一直託词不见。” 嬴潼说:“那个芈氏的心思何等诡异奸邪,你哪里是她的对手。” 魏姝笑了,说:“我又不与她斗,当什么对手。” 嬴潼心知魏姝的脾性,她劝不动魏姝,又实在是着急害怕,说:“那我在外面守着,若是出了什么事,你就大声的叫嚷。” 魏姝说:“好” 魏姝对芈氏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她要暗杀嬴渠的时候,她对芈氏这对母子也确实是害怕。 她跟着寺人进了芈氏若居的蟠殿,这殿很大,垂落着薄纱,还有香炉,芈氏就柔柔的半躺在床榻上,三十五六,保养的很好,面容还很姣美,一身红色长袂深衣,腰坠鸾凤玉璜,头带红石金簪,鬓髮乌黑如墨。 魏姝还是紧张了,手底不知不觉的出了一层细汗,她礼了一礼,说:“夫人所谓何事?” 芈氏笑了,从床榻上起身,她走过来,遍随之飘来了椒兰香气,手柔柔的落在了魏姝的肩膀上,说:“没什么事,就是宫中无人,萧条了些,所以找姑娘来说说话。”芈氏说着,还牵过了她的手,走到矮案旁坐下。 芈氏的手很凉很滑,就像是冰凉细滑的蛇皮,触到魏姝的肌肤上时,魏姝整个人都起了寒颤,却也忍耐了住,同芈氏一併坐在了矮案旁。芈氏说:“听闻姑娘是魏人,今日特意命人备了魏食,不知可否姑娘口味。” 魏姝见那满桌吃食果真是魏食无误,却断不敢吃,只得说:“回夫人,近来身体有恙,喉咙肿痛,难以吞咽,辜负夫人美意了。” 芈氏不动声色的向一旁的寺人冯使了个眼色。 嬴潼在外面等的很心焦,不断的踱步,手则叩在错金带勾的容刀旁,虽时准备抽刀而入,面色凛然,约有半个时辰,房里终于有了声音,她听见魏姝叫她,便立刻的破门而入。 快步到魏姝旁,魏姝的脸色也不好,惨白的,但还是装作很镇定的样子,敛了眸子,俯在嬴潼耳边说:“芈氏想对我下药。” 就听芈氏说:“嬴潼,你胆子到大,带刀闯入!” 嬴潼笑了笑说:“刚才姑娘大嚷,我以为是有匪人闯入,这才着急了,既然没事我就同姑娘离开了。” 芈氏眼睛很冷:“深宫内苑,哪里有匪人!”她还要说话,却被寺人冯给拉住了,寺人冯向他递了个眼色,芈氏便作罢了。 面上还是很亲和的对魏姝笑说:“魏姝姑娘身子不舒服,那便先先回去休息吧。” 魏姝礼了一礼说:“诺。” 等出了门外,魏姝才长舒一口气。 嬴潼问:“发生了什么?” 魏姝边往回走边说:“她让我用吃食,其中怕有鬼,我不依,她便想让那寺人高用强,我这便叫你了。” 嬴潼说:“她想毒死你?” 魏姝说:“不见得,毕竟宫里人多眼杂,又有你在,她应该不会要我的命,但那吃食里一定用问题。” 嬴潼听她说,恍然的说:“我知道了,此前嬴渠抓了一个暗杀他的死士,若没料错,定是芈氏的人,芈氏她兴许是想控制你,同嬴渠做交易。”又埋怨的说:“我就说她不怀好意,你偏要来见她一面,以后再有诸如此类的,全都一口回绝了。” 最安全的法子就是不见她。 魏姝见她恼火的的样子,笑说:“好,听嬴潼姐姐的。” 走了一会儿,魏姝问:“河西那边战况如何了,嬴渠哥哥他们打的容易吗?” 嬴潼皱眉说:“秦魏双方已呈胶着之势近三月,也难怪,那龙贾,公孙座都是沙场老将,定不会像胜公子昂那般容易。” 秦营 嬴虔着一身铁甲风风火火而来,一把掀开了营帐,就见嬴渠在大羊皮图鑑前,嬴渠皱着眉头看着,身下的甲衣已经几天不曾卸下,下巴也泛出了青色的胡茬,虽然战事吃紧,但是他整个人还是很冷静的。 嬴虔则显得更为狼狈,髮髻微乱,因为不曾打理,几缕碎发垂至额前,英俊的脸上也脏污了,铠甲上都是暗红色的血迹,绛红色大麾上也全是口子,他见嬴渠如此冷静,就更是着急。 嬴渠没看他,而是冷静的看着图鑑,问:“败了?” 嬴虔说:“败了!这该如何是好!” 嬴虔很急躁,行军打仗其实很忌讳心急,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在帐子里来回的走着,身上的铁甲也就跟着辚辚做响,走了一会儿,他便停了下来,很懊悔痛恨的说:“这战就不该打,这就是个大泥潭,谁也拔不出来,我们迟早会被魏国给耗死!”声音不自觉的高了几分,又说:“这都夏始了,误了春时,黍稷不支,不用到来年,秋末大军就会断粮!军中全是流言蜚语,各种亡国之谈铺天盖地!” 嬴虔说了这么多,而嬴渠好似一句也没听,他只是平静的看着图鑑。嬴虔怒道:“嬴渠!你听没听我说话!” 嬴渠这才看他,说:“听了。” 第52页 嬴虔说:“你有没法子。” 嬴渠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记得,魏军此战调的乃南边之军。” 嬴虔说:“记得啊!可是庞淙在攻宋前已经顺路平了楚军,魏国南边无忧,他们无忧就可以一直同我们耗下去,我们耗不过魏国!” 嬴渠说:“出征之初,我曾托书于楚。” 嬴虔一怔,惊讶的高声说:“你托书于楚!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乍一吼完,嬴虔也觉得自己问的毫无意义,声音平静了些,又问:“托书何人?” 嬴渠说:“江一” 江一乃是楚国谋臣,弱冠之年便拜以卿位,乃是楚国最年轻的客卿,其人冷静沉着,攻于谋略,城府破深,为楚王所倚重,更重要的是昔年他曾于嬴渠有过一面之缘。 嬴虔不了解此人,只问:“所託为何?” 嬴渠只是看着图鑑,说:“如今魏东大军陷于宋地,无法抽身,此时楚国大可北进中原,继而大梁危如累卵,如此一来,公孙座必将撤兵,而我军也可全身而退,秦楚皆尽得其利。” 嬴虔面露喜色,大笑说:“你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当真厉害!难怪你这么平静。” 秦楚两国世代交好,且秦弱楚强,又皆视魏为劲敌,没有不帮之理,嬴虔这心中焦虑瞬间散了大半。 嬴渠却面无喜色,甚至眉头微皱,语气还是很平淡的,说:“如今已是半年有余,楚国那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怕早已暗中生变。” 嬴虔问:“怕楚国不帮?” 嬴渠没有立刻的说话,他看着嬴虔,很平静,平静的嬴虔心里发毛,然后嬴渠垂下了眼眸,说:“不怕楚国作壁上观,只恐他图渔翁之利。” 嬴虔心中发寒,他听着嬴渠说话头脑胀白,嬴渠的声音很平静,很冰凉,他说:“兄长,秦国此次,怕真面临亡国之危了。” 第26章 二十六 正是响午,烈日当空暑气蒸人,林立的铁戟在这灼目的日光下杀气凛凛,□□的黄色土地枯败萧条,光影模煳,血迹斑斑。 少梁城外叠摞的尸骨早已如山,铁剑没于血渠,旌旗碎裂于野,铠甲生出矶虱,飞蝇附着腐肉,令人作呕的气味在这炎炎烈日里一阵阵的扑鼻而来。 嬴虔却心情很好的阔步而来,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迫不及待的高声说道:“嬴渠,楚国发兵了!” 嬴渠表面上虽然很冷静,但他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面色缓和了不少。 嬴虔说:“如此以来,与公叔痤也纠缠不了多久了。” 秦宫中 芈氏没再找过魏姝,想来是上次自讨没趣,魏姝身边又有嬴潼她们护着,才悻悻的作罢。 至于嬴潼,近来她听说河西一站打的很惨烈,但是她只字未提,怕魏姝听了徒增害怕焦心,如今要看秋初将至,这战硬是打了一年之久。 此刻,魏姝正坐在矮案前看着一卷竹简,她是真的无聊,否则也不会这么安静的坐着,案上摆了包干肉,她看一会儿便会吃两口,权当是打发时间了。 嬴潼进来,神采奕奕的说:“看看你,摸的一竹简的油。”又将魏姝手里的竹简抽了出来说:“看什么呢?” 魏姝不做阻拦,说:“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嬴潼从上至下的看了遍竹简,她当魏姝看的是什么奇巧□□,没想是秦风,出乎意料,便边念边同她玩笑说:“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怎么?背终南呢?这是打算秦军凯旋后为君上奏上一曲?” 这终南是赞美秦君姿仪,祝愿秦君长寿的,魏姝怕秦公,避之不及,哪里还敢去奏曲,抽回了竹简说:“当然不是。” 她心里是很担忧河西一战的,这终南不曾背下来一句,脸色也很忧愁,不过她没问嬴潼,只是将那竹简卷好收到了一旁。 嬴潼沉默了一会儿,她知道魏姝心里闷,便想带她出去走走,便说:“见你在这宫里待的无趣,同我去马场吧!” 魏姝现在对任何事情都是意兴阑珊的,空荡荡的马场,只有她和嬴潼两人,想来便不愿意动弹,不等她开口。 燕宛慌张的从门外跑进来,脸色惨白,身子不断的轻抖,像是受了剧烈的惊吓,她这幅惊恐的样子也吓到了魏姝。 魏姝心里忐忑,嘴上问:“发生什么事了?” 燕宛几乎是抖着说的:“姑娘,魏国大军攻来了。” 魏姝心似停顿了一刻,她也吓到了,然后又立刻的否认燕宛的说法:“河西没有传来战败的消息,魏军怎么会这么快的攻来,连一点消息也没有!” 燕宛急忙说:“不是河西的魏军,据说是庞淙的。” 庞淙不是在东面攻打宋国吗?嬴潼觉得是燕宛吓得口不择言,说:“你慢慢说,庞淙的军队怎么会攻来。” 燕宛勉强平静下来了些说:“听闻,几个月前楚国出兵,魏王震怒,便掉遣了东边的庞淙将军,以为是传言,没想庞淙在魏南大灭了楚军,接着避开函谷关,走商于之地,一路北上直指咸阳,如今已经攻破了栎阳城。” 栎阳距离咸阳不过百里之遥,魏国大军仍在向咸阳挺进,她这幅样子不像说谎,而且若是击败了楚军,庞淙确实可以迂迴商于北上,从背后狠狠的插秦国一刀。 魏姝吓得一身冷汗,眼中惊恐,全然失去了方向,心中无主的说:“那该怎么办?” 燕宛的声音又高又尖,说:“逃,现在咸阳的百姓都往西边的雍城逃了,姑娘,我们也逃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燕宛话不等说完,就听门外传来了凌乱的声音,寺人婢女的脚步声,尖叫声,吵闹声,很刺耳。 魏姝推开门了,只见秦宫中一片狼藉,遍地是掉落的东西,戍宫的守卫不让出宫,杀了寺人,促使的尖叫声迭起,寻常那些稳重温顺如羔羊的寺人奴婢现在都像是疯了的野兽,眼睛血红,拼命的想逃出秦宫,不惜以肉身相搏。 燕宛惨白着脸,绝望的踉跄的退了几步,说:“完了,姑娘,我们完了,逃不出去了。”若是众人尚不知情,她们还可以託词出去,现在已经闹成了这幅样子,秦宫戍守是不会放出去一个人的。 潼脸色凝重,但是还保留着清明的,她指不上弱小的魏姝,甚至于魏姝还在指望着她,她只得肩负起重任,问道:“芈氏呢?她可在宫里?” 燕宛眼睛还是木的,怔怔的,她说:“芈氏昨天夜里就跑了,我也是今早得到的消息。” 嬴潼心里也是很怕的,她只是有些骑射的本事,没上过战场,更没应对过这种生死存亡之事,听芈氏逃了,很愤怒的骂道:“这个芈氏,跑的到快!” 魏姝慌张的扯着嬴潼的衣角,口齿不清的,混乱的问:“嬴潼姐姐,我们该怎么办?魏军如果攻进城来,会不会杀了我们!”她是魏女,可如果魏军攻进来了,谁会问她是不是魏人,谁又会在意她是不是魏时的女儿,要么是侮辱她,要么便一戈将她给捅死。 第53页 嬴潼没有说话,眉头拧的很紧,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举国的兵都在河西,咸阳令的那点兵力和魏军相比简直是以卵击石,河西呢,怕早就被公叔痤的大军给缠住了,脱不开身,更没法长途跋涉的回咸阳来救急,危难迫在眉睫。 嬴潼不说话,魏姝便急的眼泪往外鼓,嵴背都是冷汗,魏姝带着哭腔的说:“嬴潼姐姐,我们怎么办?” 嬴潼咬着牙,她沉默了片刻,说:“先同我去宫门看看能不能逃出去。” 魏姝这才抹了眼泪。 宫门口有一大滩猩红粘稠的血,应该是被捅死的寺人的,奴婢们有的在痛哭,有的则绝望的发呆,高大的漆黑的宫墙将他们死死的囚在这里,一块块高垒的黑色大石冰冷沉重,她们这是要给咸阳城殉葬。 守宫的士兵只肯放嬴潼一人出宫,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此时不比寻常,哪里还能让嬴潼带那么多的人出去。 嬴潼冷静的说:“这是魏国的人质,于秦有重用,我必须要带走。” 秦兵冷冰冰的说:“没有令牌便不能出宫。” 任凭嬴潼如何说,秦兵都不依,双方僵持不下,嬴潼气的恨不得拔刀,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儿,秦兵语气软了软,说:“不是我们不放,若是可以逃,我们便都逃了,谁又愿意在这里等死。” 谁愿意在这里,眼看着魏军攻破城门,明知无力反抗,明知是死路一条,谁不愿意逃,可生与死,哪里是他们这种人可以决定的。 魏姝也猜到了这结果,没有起初的那么害怕了,但是心里也不是坦然的,她只是觉得没有办法了,大概有种认命了的感觉,她听着奴婢不绝的哭泣声,对嬴潼说:“嬴潼姐姐你走吧,别再当误了。” 嬴潼恼怒的说:“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嬴渠托我照顾你,我怎么能将你一人丢在这里!” 下一刻,耳边传来了厮杀声,是咸阳令的人同魏军在做最后的殊死搏斗,强弓劲弩,簇支避天,铁盾锐戟,城上的秦军不断的扔下滚木圆石以阻止魏军的前进,声音震天。 刚刚或是哭泣的或是木楞的寺人奴婢此刻都抱头鼠窜,哭泣呜咽。 魏姝吓傻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倒是嬴潼很快的反应过来,拉着她厉声的说:“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秦军到底是没支撑住,魏军很快的攻破了城门,接着攻破了宫门,大肆杀戮。 魏姝躲在大木箱子里,只有她自己,她不知道嬴潼去了哪里,也不知道燕宛怎么样了,她只能听见宫人悽厉的惨叫和铁戈穿透肚子的声音,她不断的抖,不断的抖,双手狠狠交叠捂着自己的嘴,怕吓的哭出声来,怕会矢口尖叫,她咬着自己的手,咬的出血了都浑然不觉,嘴里都是腥甜的血气,疼痛比起死亡显得太无足轻重。 她听见了脚步声的临近,一声声,像是手里还拖着铁戟,刮过地板发出刺喇的声响。 然后魏姝便不抖了,也无法唿吸,每一根汗毛都是耸立,她听见脚步声停止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一胀一胀的跳着,就要从喉咙里出来了。 接着她头顶的箱子被打开了,光也打在了她的身上,她缓慢的抬起头,看见了那魏卒,一双细小的眼睛,露着阴险凶光,他说:“呦,秦宫里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人。”说着他伸出手来,揪着她的衣襟将她拎了出去,而她只是在抖,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魏卒将她扔在了地上,很疼,她觉得自己骨头都被摔断了。 魏姝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和勇气,她开口,声音抖的不行,她说:“我是魏人。” 魏卒怔了一刻,他只是没想到她吓成了这样竟还能开口,然后便奸邪的笑了,说:“魏人怎么了,谁管你是魏人还是秦人。”他伸手去扯她的衣衫。 魏姝就哭了,大声的叫,大声的嘶喊,说:“你放了我,放了我!” 魏卒却笑的更高兴了,伸手迫不及待的去解自己裤子,他的手刚触到腰上的粗带,就停了。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心口出现了段剑刃,是从身后刺透过来的,接着大口的血从他嘴里吐了出来,眼睛翻白,他看不到是谁杀的他,就那么断气了。 蓦地,那把剑抽了出来,鲜血四溅,魏卒的尸体轰然的倒地。 魏姝却还是再哭,她已经吓的傻了,神志不清,嘴里一遍遍的重复着:“你放了我,放了我。”哭的眼睛被泪水唿住,什么也看不见。 她瘫坐在地上,衣衫凌乱,模煳间她看见一个人影走近,那人蹲下身来,用手指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他的手指冰冰凉凉的。 接着她便看清楚了他。 虽然下巴上冒出了微微的青茬,虽然显得有些疲倦,但她觉得他还是那么清俊,那么温柔的,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止住了。 她试探的叫他,声音还是哽咽的,她说:“嬴渠哥哥” 他便笑了,用指腹又抹了抹她的眼泪说:“没事了。” 他说没事了,可她的眼泪又突然的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掉着,扑进了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他好像又瘦了,但肩膀还是很宽阔,让她安心。 一年了,她有一年不曾见过他,行军打仗是如此苦的事,她也不知是心疼他,还是觉得自己委屈,就是不停的掉眼泪。 突然的,她想起了嬴潼,紧张的问:“嬴潼姐姐呢,她怎么样?” 嬴渠见她泪眼模煳又焦急的样子,笑了笑,说:“没事,还要谢她出了宫里应外合,这才截断魏军。” 魏姝一下子就安心了,说:“那嬴潼姐姐是立了军功吗?” 嬴渠笑了笑说:“是” 宫里的魏军被嬴渠带回来的秦军给绞杀净了,魏姝看着一片狼藉,遍地横尸的秦宫不禁的后怕,地上那本要侮辱她的魏卒也成了具尸体,被拖了出去,留下一条猩红的血迹。 燕宛跑了过来,脸色显然不太好,髮髻有些散乱,身上却没什么大碍。 燕宛先是看见了魏姝,长舒了口气,说:“姑娘没事就好”接着又见了嬴渠,燕宛怔了怔,立刻的俯礼说:“公子” 嬴潼此战立了大功,她将魏姝藏在了大箱子中,本是想跃身樑上护着她,却无意中听闻秦军从河西杀来的消息,她不知事情真假,若是真的,那秦军必然进不来咸阳城,于是她杀了个魏卒,换上魏人的衣服趁乱出城,就在城外,她遇到了嬴渠的副将子车罟,于是她便引着秦军从魏军侧路杀了进来。 她没见到庞淙,那个名震列国的上将军,有些遗憾,据说他攻下了咸阳便率先行队回魏国去了。 这也说明魏国此举只为震慑秦国,并没有久攻的打算,魏国本是想在秦国援兵到前便全军撤离,可偏偏有那么些军纪涣散的魏卒想在这秦宫里大肆掠夺一番,秦军进咸阳时,魏军的主力已经撤离了,所以秦军几乎是兵不血刃便退了魏卒。 咸阳不比其它城池,上将军看的很明白,一但秦军从河西杀回,魏军便会全线陷入秦国,东境的形势将更为堪忧。 第54页 不得已之时上将军便捨弃了这些视军纪为无物的魏卒。 此刻嬴潼正落刀利落的杀了秦宫中最后一个魏卒,溅得自己一身粘稠的血。 嬴潼抬头便看见嬴渠带魏姝出来,魏姝刚刚受了不小的惊吓,此刻脸色缓和了些,却还是很苍白,目光也有些涣散,似惊弓之鸟般一步不落的跟在嬴渠身后。 嬴潼挥手将容刀收鞘,问嬴渠:“你们是何时从河西启程回来的?” 嬴渠说:“半月前,得知庞淙打败楚军,君父便命我率一队骑兵回咸阳退敌。” 嬴潼说:“原来如此”又问:“那你何时启程回少梁?” 嬴渠说:“明日” 魏姝心中一紧,明日,那岂不是马上就又要走了,都已经分开一年了,她才刚见他,心里刚刚泛起欣喜,这就又落寞下去了。 嬴潼也很不满,她是被魏军吓怕了,嬴渠这么一走,咸阳岂不是又无人守,谁知庞淙的大军会不会再次杀来,朝不保夕,她皱着眉头说:“这么急?” 嬴渠没做回答,平淡的吩咐:“派人将宫中重新整理”说罢,他便转身向宫外走去。 魏姝看着嬴渠离开的背影,心里其实很不舒服,他回来了,又匆忙的离开,只那么平淡的吩咐了嬴潼一句,没看她,就连告别都没同她说。 她很固执,就那么跟在他身后,小心的躲避开地上凌乱的兵戟。 她就是要跟着他,看他何时向她主动道别。 跟了一会儿,他突然的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很平静,就那么看着她。 魏姝同他的目光对上,心又扑通扑通的跳着,她觉得他又长高了,身子更挺拔修长了,仪容还是那么清俊,却被歷练的多了一分冷冽的杀伐气。 沉默了一会儿,魏姝开口,有些局部的说:“姝儿只是想送送你。”转而面色坦然了些,摊开了双臂说:“姝儿想亲嬴渠哥哥”她是顶着很大的压力说的这话,他万一拒绝了,或者平淡的忽略了,她会很没面子。 嬴渠看着她,然后唇微微扬了些,语气还是很平淡的,说:“同我去河西” 魏姝摊着双臂,就这么傻了,怔住了,越有片刻,她反应过来,咧着嘴,高兴的笑说:“真的!” 嬴渠也笑了,说:“真的” 魏姝听到他的话,几乎是奔跑到他面前,双臂一圈就抱住了他,他没抱她,那她就主动的来抱他,声音欢快的像是青鸟叫,她说:“嬴渠哥哥不准反悔!” 嬴渠笑了说:“不反悔!” 魏姝抱了他一会儿,又问:“那嬴潼呢?嬴潼姐姐也可以一起去吗?” 嬴渠微笑着摇头,说:“我只能顾的来你一人。” 魏姝替嬴潼争取了,不过嬴渠不许,她也没法子,虽然把嬴潼自己丢在咸阳是很不讲义气的行为。 第27章 二十七 天边初亮,日光熹微,一队轻骑快速的驰骋于厚土与苍穹之间,掠风而过踏得落叶飒飒,宛如一匹桀骜的孤狼奔袭于苍茫的大地之上,他们所着的也均是黑色的甲衣,黑色厚底靴,连那马匹都清一色的黝黑,皮毛油亮,夙夜之间已行百里,日落之前于洛水东畔安营扎寨。 嬴渠昨夜在秦宫中住了一宿,经过梳洗打理,又恢復了那副清俊干净的样子,下巴上的青茬也不见了,只是眼下还是微青的。 他掀开帐帘进来,将干粮递给魏姝,问:“可还受得住”他们赶了一整天的路,魏姝虽然会骑马,但他还是担心她吃不消。 魏姝的腿磨得生疼,骨头像是都被拆开了又重组的一般,不过她没说,也没抱怨,坐在矮案旁接过干粮笑着说:“能受得住,同在马场差不多。” 她这一伸出手,才见手掌也被缰绳给勒出血了。 嬴渠便命人取了药粉来,白色的,他同魏姝一起坐在矮案旁,她的手上出了些汗,嬴渠便用绢帛擦了,再给她轻轻上着药粉。 安静了一会儿,他问:“疼吗?” 魏姝笑了笑说:“疼”她坐直了身子,凑到他唇边吻了一下,笑的更开心了,像讨了个大便宜,说:“如此便不疼了!” 嬴渠也笑了,说:“如此便不疼?” 魏姝想了想,说:“现在好像又疼了” 说完她便又凑到了他的唇边,鼻尖相互的轻抵。 嬴渠很平静,纵容着她胡闹,这么抵了一会儿,魏姝又向前挺了挺身子,吻上了他,她很主动,先是伸进了小舌舔了舔他,想挑开他的牙关,可是他却没有依她,也没有回应她。 魏姝想他这是想当君子,可她偏偏就想看君子动情会是什么样,会不会像野兽一样,会不会去撕扯她的衣裳,于是她便用手臂环着他的脖颈叫他:“嬴渠哥哥。” 嬴渠笑着,很温柔,他说:“你想做什么?” 魏姝说:“姝儿想做什么,嬴渠哥哥不知吗?” 他的眼眸里总是含着笑意,看似很温和,但其实她根本看不透他,看不透他的心绪,看不透他的喜怒,即便他此刻是笑着的。 但她知道,不管她怎么胡闹,他都不会生她气的,于是她又吻上了他。 他没有拒绝魏姝,而是由她的小舌细细的舔舐他,又滑又烫,她很聪明,他只吻过她两次,她便学会了。 魏姝可以感觉到他的唿吸变得乱了,没有刚刚那么冷静了,他的手环上她的腰,他的身体很硬,不像女子那么柔软,唿吸也很烫,灼着她细嫩的皮肤。 很快,他便由被动变成了主动,他其实是更喜欢这种感觉的,压着她,微微轻咬着她的舌尖,感觉着她的身子发热,发软,像是要融化了一般,柔柔的靠着他。 他的手摸进了衣领,指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肌肤,光滑细腻,她的身子便跟着轻轻颤抖,睫毛也是轻颤的,眼眸里含着水汽。 但她不是乖巧的女子,她伸出手来,沿着脖颈摸上了他的喉结,指腹刚触上,便被他反手握住了,握在手心里,他的掌心出了汗,却不比她出的汗多。 魏姝可以感觉的到,她的髮丝都是湿的,薄薄的一层亵衣黏贴在身上,但是却很舒服,她随着他的抚摸挑弄,发出微弱的□□声,身子也不由的弓了起来去攀附他坚实的身体,轻浅的□□,像是一只□□的小狸猫,绯红的脸颊,眼尾的浅痣,媚人极了。 帐子外 子车罟说:“公子,少梁来报” 魏姝听见子车罟雄厚的声音,她还没清醒过来,陷在刚刚的迷乱里,鬓角的几缕碎发被汗溻湿,扭曲的黏在潮红的面颊上。 嬴渠却已经松开了她,坐回矮案前,面色平静,连衣裳都是整齐的。 但是魏姝看的出来,他眼里有些微乱,还有些不耐烦,兴致就这么被突然的打扰了,心里一定不怎么愉快,不过他总是能摆出一副平淡的样子,说:“进” 子车罟进来了,浑然不觉的将绢帛布递给嬴渠,说:“公子,少梁来报。” 第55页 嬴渠接了过来,平淡的说:“退下吧” 子车罟说:“嗨!” 嬴渠打开那绢帛看着,面色平静,看完便扔进了一旁的碳火盆里,沉默不语。 魏姝则跪坐在一旁,她看着不语的嬴渠,知道他是在想事情,她此刻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那么跪在软垫上。 犹豫许久,她才想好要说什么,正要开口,嬴渠却起身了,淡淡的说:“时候不早,你且先休息。”说罢掀帘离开。 魏姝还是跪坐在软垫上的,现下帐里就只剩她自己,顿时觉得空荡荡的,冷清又寂寞。 她也不知道前方战线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很生气,很恼火,那个子车罟何时来不行,偏偏要这个时候来扰了他们的兴致,她很气,又无处发泄,拿拳头一顿勐垂软垫。 很快的,这一行骑兵到了秦军驻扎的少梁,一下马便遇到了嬴虔。 魏姝虽然是一身甲衣,但嬴虔立马认出了她,心想那么狐媚的样子出不了第二人。 嬴虔只那么冷冷的瞥她一眼,便同嬴渠走了,两人进了大帐,嬴虔这才很不耐的说:“你将那魏女带至军营重地作甚!”他见嬴渠似乎没听进去,又说:“出了岔子怎么办?你私自将她带来,万一君父责难……” 嬴渠看着大羊皮地图,平淡的打断了嬴虔说:“战事如何?” 嬴虔就知道说不听他,但一提战事,嬴虔的面色好些了,兴致也来了,说:“不日前,魏时与君父通信了。明日君父带兵,将一举击溃魏卒。”说着,嬴虔便抽出腰间剑来直指大羊皮图说:“如此一来,我于侧路截击,你于后路,恰可呈犄角之势,一举歼灭魏卒。” 若轮起布军作战,秦国之内没人比的过嬴虔,他既然如此安排便已然是成竹在胸。 嬴渠没说话,他只是沉默,因为他心里总是隐隐的感到不安。 魏营 魏国乃战国初期第一大强国,国家之富硕列国无出其二,行军作战时魏营中的肉食几乎是源源不断,粟谷不竭。 此刻统将公孙座正坐在军营大帐之中,展开一卷绢帛,看着从安邑传来的消息,公孙座与魏时年纪相当,方脸阔鼻,自带威严之气,看了一会儿,见魏时进来,公孙座便收了锦帛。 魏时形容枯藁,不过身上的这一副铠甲多少能遮掩些他的虚弱。 公孙座领兵之初是听闻过魏时的事的,如今见他如此落魄的样子,心里十分复杂,但毕竟是魏时的家事,他也不便多问,只说:“消息已经传给了秦军,等明日围攻秦军,争取一举杀了秦公及其公子。” 魏时想,如果他们都死了,那便没人会再关注魏姝,兴许他就可以派人暗中将魏姝接回魏国,秦军败了,魏王的怒火消了,那魏家也就可免于魏王的责难,如此是最好的两全之策,但他心里没有丝毫的解脱,反而很不安,像是要被吞噬掉一样的不安。 公孙座见魏时魂不附体的样子,很担忧,而且他这幅样子根本也无法上战场打仗,公孙座于是安慰他说:“明日自有我与龙贾将军领兵,大人就不必久涉沙场,留在军中静候佳音。” 魏时说:“多谢将军” 秦营 嬴渠同嬴虔离开了,子车罟受嬴渠的安排照顾魏姝,便对她说:“姑娘同我去营帐休息。” 魏姝着的是一身秦军戎装,她虽然生的美艷,不过如此一看像是个女相的小少年,姑娘姑娘的叫她,很容易引来别人的关注,那对她对嬴渠都不是件好事,她便边走边同子车罟说:“以后别再叫我姑娘,军中就叫我魏姝。” 姝当叔,不知道的定会当她是魏家的老三。 子车罟说:“好” 尚未进营帐,魏姝却碰见了个眼熟的人,不自觉的停下脚步看着他,是个皮肤微黑的少年,长得有几分俊俏,很熟悉,但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更想不起他名字,她的眉头不自觉的皱着。 而那少年也一眼就认出了她来,连跑带颠的过来,上下看着她,声音高扬,兴奋的说:“姑娘可还记得我?”他见魏姝蹙眉,不等她开口,又高声的,很是着急的说:“我是白英,就是和长玹一起的,长玹姑娘可还记得,就是绿眼睛的。” 魏姝其实是怔然的,她只听到了长玹两个字,然后血液就像是凝固了一般,忘记了思考,很迟钝,很僵硬。 白英看着她怔然惺忪的样子,更是着急了,说:“姑娘你真忘了?” 忘了? 她怎么会忘,只是她太久没有听到那两个字,太久没去想他,两年多了,埋在心里两年多了,就这样被从心底翻了出来,这种感觉并不好受,让她的心里又酸又涩。她总是有种背叛了他的愧疚,可是长玹与她什么也没有过,只是奴隶和主人,为什么她听到他的名字会又难过又愧疚呢。 她以为她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也听不到这个名字,动了动嘴唇,说:“他还好”话一出口,她才发现她的声音是抖的。 白英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妥,说:“好,姑娘随不随我去见见他?” 子车罟立刻的说:“姑娘,公子吩咐您去……” 魏姝打断了子车罟,她的语气突然变的很平淡,只说:“去过就回”子车罟便作罢了。 魏姝同着白英走着,原来和嬴渠久了,连装平淡都不是件难事了,心里分明是百感交集,嘴里却还是能不咸不淡的冷静的说着话。 白英话很多,兴奋的说:“那傢伙可好了,身子也养好了,又升为了骁骑营,对了,最近还发现他在学镂刻,别看他不会说话,会的…” 魏姝打断了他,淡淡的问:“还有多久?” 白英说:“快了快了”又指着不远处说:“呦,这不就在那吗?” 魏姝顺着白英手指的方向,她看见了长玹,而长玹也看见了她,他们之间隔的是很远的,长玹也是不可能听见白英的声音的,但是他们偏偏看见了对方。 四目相对,她看见了他碧色的眼眸,很熟悉,她其实一直都是想着他的,都是念着他的,惦记久了也就淡了,放弃了。 他又长高了些,嵴背挺拔,皮肤没有被晒黑,还是很苍白,头髮长了,束了起来,不再像是奴隶一样乱糟糟的,然后魏姝便走了过去,走到了他面前。 魏姝也不知要说什么,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人不一样了,心情也不一样了,她只是很愧疚,没有理由的愧疚,硬是咧出了笑容,说:“长玹,好久不见了。” 长玹只是看着她,碧色的眼眸似要看到她心里,淡漠却又有那么一点不易察觉的动容,他其实也是想她的,没有盼头的想念,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很冷静,很清楚。 魏姝并没有指望他会同她说话,她同他说话,总是像自言自语,但她不觉得尴尬,又说:“你还好吗?”她其实很想拿出什么东西来给他,吃食,钱财,好证明她还是在意他的,证明她没有忘记过他,好掩盖再次相逢的侷促。 第56页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给不了他,她这个主子,实在是窝囊又没用。 沉默了一会儿,魏姝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她指着自己,小心又拘谨的问:“长玹你还记得我吗?” 长玹看着她,碧色的眸子里映着她模煳的影子,他没笑也没皱眉头,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魏姝这就放心了,她怕他忘了她,他总是这样,不说话,很冷漠,她以为他是不记得她了。 魏姝其实还想问他,问他想没想她,但她不敢问,下意识的觉得他肯定会冷漠的对她,所以她不敢自讨没趣。 她面对他时,总是那么拘谨。 白英在一旁看着,他觉得这两人之间怪怪的,或许因为是外人,总是更清醒一些,白英便试探的问:“姑娘,你的名字里带不带一个姝字?” 魏姝没做多想,侧目看他,说:“带” 白英这便明白了,笑嘻嘻的说:“难怪呢,姑娘是不是送过他一块红玉。” 魏姝不知他是何意,便说:“是” 白英口无遮拦的恍然说:“原来如此,原来是你,女子馈玉,寓意深长,姑娘你是喜欢他吧。” 她喜欢长玹。 她的心里因这话而剧烈的颤抖。 她是喜欢长玹的,喜欢过,那种喜欢和嬴渠是不同的,不需要亲吻,不需要肉体的爱抚亲近。 她只要看着长玹,心里就会感到温暖,就会感到很满足,很幸福,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而现在她的心里也仍留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念想,当这隐晦的心思被当众揭开,她只感到了一股尴尬,一股羞耻,像是被扯掉了遮羞布,无地自容。 单单是留有那么一点心思,她就觉得自己像是背着嬴渠偷了情一般,道德的鞭策只让她感到羞耻。 她其实对嬴渠并不专一,她其实是有更喜欢的人的。 那人还是一个奴隶。 她想辩解,想矢口否认,想说自己只是照顾他,作为一个主人爱护他,像是主人怜爱狗一样。 她想说自己喜欢的是嬴渠,是秦公子,想疯一样的否认自己并没有三心二意。 她将自己裹起来,像是茧一般,生硬冰冷的说:“谁会喜欢一个奴隶,我可不喜欢当女奴!” 谁会喜欢一个奴隶,没人会喜欢,她生为公侯女更是不会。 白英见她脸色惨白,说的话如此伤人,连忙摆手说:“不会,不会,是我想多了” 魏姝没有心情想要在此滞留,她感觉到长玹在看着她,冷冷的看着她,她只想逃,恨不能躲藏起来,面上仍是淡淡的说:“我先走了”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的跑回到了营帐里,跑的很急,剧烈的喘息,心在胸腔里咚咚的跳着,她坐在矮案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怎么也喝不进去,身子不断的抖。 魏国,安邑 安邑这日很冷,即便是盖着大厚狐裘也还是冷的,灰色的天空卷着乌云。 瑛青很急,她看着执意要出去的白越,一再的劝慰:“夫人,大人不会有事的,您还是别去了。”瑛青不敢上去拉扯白越,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白越的气色很差,身子消瘦,但她抹了胭脂,显得不那么吓人。 瑛青急切说:“夫人,您别去了,您去了公子昂也不会放过大人的,夫人!” 白越繫着狐裘的手僵了,面色也僵了,她得知魏时被魏王问罪的事,也知道魏王不会饶了魏时,无论少梁一战是胜是败,以魏王和公子昂的脾性最终都会杀了魏时的。 沉默了一刻,她便又开始整理着衣裘,她必须要救魏时,那是她的夫君,她不敢想,若是魏时出了事,她该怎么办,留她一个人,没有了姝儿,她该怎么办。 瑛青跪在了她的脚边,声音悲痛:“夫人,您若是去了,有个三长两短,要怎么同大人交代。” 白越没有听进去,她推开了门,狂风席捲而来,她看见了在院子里玩耍的魏娈,恍然间她以为那是她的姝儿,有那么一刻的恍然,接着嬖人紧张的将魏娈抱走了。 她看着魏娈,没有什么喜爱,只觉得心中涌着思念和苦楚,很快便又平静了下来,她不是柔弱的女子,她是强势的,是果敢的,她是白丹的女儿,所以她必须要撑起这个家来,哪怕躲在她荫庇下的是那嬖人和魏娈。 这是她的责任,魏家垮了,那她也就完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公子昂近来的状况好了不少,抓到了间谍,他理所应当的把责任都推给了魏时。 此刻,他正擦拭着宝剑,衣冠楚楚,听家僕说白越来了,十分惊讶。 他放下宝剑,心里暗自算了算,快有十五年了吧,不曾和白越有过交集,他猜得了白越的来意,无非就是为了魏时,他其实不想再淌这趟浑水,于是吩咐家僕:“说我不在” 家僕说:“诺” 不等家僕走出去,公子昂又变了心意,转而说:“带她进来。” 家僕说:“诺” 公子昂便挥袖坐到了矮案前,面容冷静沉着,他觉得自己的气势足够威严,接着,便见家僕带着白越进来了。 白越垂着头,公子昂于是细细的打量着她,他觉得她还是那么美,今年也有二十九了,样貌却好似没变过,还是那么美艷,那么让人慾罢不能,浮想联翩,他很难不对她动心思,但他没想过娶她,他在心里就认定了,这么一个狐媚妖娆的女子定是水性杨花的。 公子昂秉退了左右,清了清嗓子,问:“所来为何?” 白越说:“救我夫君” “夫君?”公子昂的声音带笑,觉得颇为有趣,又反问她:“你夫君怎么了?同我又有何干?” 白越不愿与他兜绕,说:“我夫君回来,便会被以通敌卖国的罪名处刑。” 公子昂更是不解了,阴阳怪气的说:“通敌卖国这等大罪,你来求我也没用啊?” 白越很厌恶他,他的语调让她心中作呕,但是她没了法子,放下了颜面,说:“我可以同你做笔交易,你让王上放了我的夫君,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公子昂来了兴致,其实让魏王饶了魏时不是难事,因为魏时初来本是魏国奸细,还是上大夫,虽然他在石门折损了魏军,但他为奸细这种事情还是不便让魏人知道。 所以魏王本也就没打算公开对魏时处刑,更没打算留着魏家,这私下杀人放火的事,做起来可比放在明面上要容易的多。 但如果他能从中获得些好处,那岂不是好事。他心里雀跃,面上还是很平淡的,说:“你的东西可要和我的口味,我才会帮你。” 白越冷冷的笑了,说:“我父虽然已逝多年,家道也有中落之象,但府库仍金镒如山,家业遍布七国,只要你肯救我夫君,这些一併拿去也无妨。” 公子昂愣了,样子很滑稽,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白越拿出的那可是白丹的家业,富可敌国,何等的荣华,他舌头髮直的说:“夫人,可真是爽快。” 第57页 白越感觉到噁心,胃里一阵阵的翻涌,就是这么一个徒有其表的人,就因为这么一个败絮其中的宵小,她便赔上了一辈子的名声,真是可笑。 公子昂说:“既然如此,夫人现在交出,我定不负所托。” 白越笑了,他心急的丑陋嘴脸更是让她厌恶,却语气平平的说:“待先确保夫君无恙,我定拱手奉上。” 公子昂装的很为难,说:“空口无凭,怕……” 白越说:“先奉给公子也非不可,不过还望公子签此绢帛。” 说着她拿出一卷绢帛,公子昂狐疑的接过,那绢帛将两人的交易内容,事无巨细全部陈列,公子昂面色骤惊,说:“这若是传出去了,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白越微笑着说:“这只是权宜之计,为保我夫君性命,待我夫君得救后,必然烧毁。若是夫君保命无望,百般无奈之下我才会呈给王上。白越也不想弄得个鱼死网破。”復又尖锐的微笑反问:“公子这在担心什么呢?” 公子昂看着她笑盈盈的样子,不知如何作答。他忘了,她是白家的女儿,哪里会让人轻易的占了便宜,公子昂是个贪婪的人,他觊觎这白家的财富,权衡再三,还是忍不住签下了字。 白氏将那绢帛收好,笑了笑说:“从今日起,白家在七国的所有家业便是公子的了,至于府库金镒,等一切妥帖后自然会交给公子。” 话落,她便款款离开了。 第28章 二十八 魏姝坐在帐子里,她混乱的心情渐渐的平缓了些,接着她给自己倒了杯水,艰难的咽下,白英口无遮拦的话就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原本毫无波澜的湖面。 嬴渠掀帘进来,看见她略显苍白的脸,问:“发生了何事?” 魏姝说:“没什么事。” 嬴渠没有深究,很平淡的说:“这帐子没有人住,你暂时便住在这里。” 魏姝接着便问:“那你呢?” 嬴渠笑了,问:“你想我住哪里?” 魏姝没回答,只是沉默着。 她和昨天晚上很不一样,若是放在昨天,她一定会说:姝儿想和嬴渠哥哥住在一起,但此刻,她的心里只有混乱和愧疚,若是还有别的,那则是长玹那双碧色的眼睛。 嬴渠看得出来,她有心事,但他不去探究,也不去干涉她,只是淡淡的微笑着说:“你且先休息。”然后他便掀帘离开了。 嬴渠没有对她说,明天秦魏两军将进行最后的一战,他是副将,若是胜了则可一举取回河西之地,若是败了,轻则退拒洛水以东,重则有全军覆没之危。 他没对她说,是因为说了,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只是想她了,便在明日出征前再来见她一面。 次日清晨,随着东边的太阳升起,随着天边泛起鱼肚般的光芒,这场秦魏之间的最后的交锋在少梁城外拉开了帷幕。 伴随着阵阵鼓鸣和悠远刺耳的号角声,崇尚火德的红色魏卒与漆黑的秦甲交融在了一起,战鼓雷雷,角声夺人,铁剑穿破了敌人的身体,嘶吼碎裂破晓的清晨,鲜血瀰漫在荒芜的原野。 老秦公站在高丘之上,睥睨着厮杀的战场,身上的黑色大麾在寒风中鼓动,眼神精锐,像极了一匹兇勐的老狼,然后他挥手抽出了身侧的黑色宝剑…… 魏姝在军营中,她一开始并不感觉着急害怕,因为她听到的都是魏军如何如何败退的消息,所以她心里很安稳,觉得这战肯定是会嬴的。 她便坐在矮案旁,咕噜咕噜的吃着热乎的汤饼,里面还有两块小羊肉,她吃的很香。 这样轻松的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中午,太阳正盛的时候,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她看见越来越多血肉模煳的秦兵回来,还听他们说,秦军落入了魏卒的陷阱,右翼几乎是全军覆没,遍地是被斩首的秦军。 她的心咯噔了一下,然后脸色变得惨白,她的声音抖的不行,问子车罟:“嬴渠,他是不是在右翼。” 子车罟面色更是难看,他说:“公子不在右翼。” 魏姝的心勉强的放下了一些,紧接着又听人说:“君上被围困再魏军腹地!” 子车罟一把扯过了那说话的秦军,眼里冒火似的,瞪着眼吼:“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知不知,军中传谣是重罪!” 那秦兵身上还都是血,很绝望的说:“将军,我就是从后方回来的,前方的队伍全陷进去了,带兵的是相统将公孙座,龙贾又率人围堵,全都是魏军!全都是!他们早就设好了陷阱!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们上午是假败!” 魏姝扯着他带血的铠甲,嘶吼着问:“那嬴渠呢,嬴渠他在哪?” 秦兵说:“嬴渠公子此刻率领着左翼骁骑营救君上!” 嬴渠去营救秦公,魏姝的心被拧紧了似的,呆滞了那么一刻,手松开了那秦军。 她开始慌了,来来回回的走着,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额头上的汗像是水滴一样往外蹦,她问子车罟:“怎么办?嬴渠他会不会出事,他会不会被魏卒给伤了,会不会出杀不出来!” 子车罟也很为难,说:“姑娘先别急。” 别急,她如何能不急,她昨日连嬴渠道别也没道,他若是出了事,那她还怎么办,没有人会对她像嬴渠那么好。 …… “别让我担心” …… 她想起嬴渠说的话,她没有让他担心,但是他却总让她提心弔胆。 过了一会儿,子车罟声音高扬,说:“姑娘,你快看!” 魏姝看去,两个秦兵扛着一个昏迷的男人正步履阑珊的往她的方向走来,那昏迷的男人鬍子发白,脸上血泥交融,但魏姝看的很清楚,那人是看秦公。 她是疯了,也顾不得害怕秦公了,跑上了前去,扯着那秦兵大声的问:“秦公救出来了!那嬴渠呢!秦公子呢!”她吼的歇斯底里,嗓子都是哑的。 秦兵看了她一眼,一把将她给推开了,动作生硬。 魏姝蒙了,然后她看见了同样一脸血的狼狈的嬴虔,她什么都忘了,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去扯着他的甲衣问:“嬴渠呢,他人呢!” 嬴虔只是看着她,悲伤,绝望,无奈,这些情感交织在他眼里,还有一丝怜悯,怜悯眼前的这个瘦小无望的魏女。 魏姝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疯了,不然嬴虔怎么会如此悯恤的看着她,她一定是疯了,瞎了,她吼着说:“嬴渠呢?你告诉我,他人呢!” 嬴虔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魏姝很涣散,也不大声的叫嚷了,低低的问:“嬴渠,他是战死了吗?” 嬴虔说:“不知道” 魏姝说:“怎么会不知道,生或者死!怎么会不知道!” 嬴虔说:“他陷进了魏军里,没法营救。” 魏姝说:“你是说他还在魏军里,那为什么不去救他,派人去救啊!你不是他兄长吗!”她又开始吼起来,一遍遍的说着:“你是他的兄长啊!你是他的兄长!你不能眼看着他战死!” 第58页 嬴虔没有打她,没走骂她,他只是很难过,很悲伤的看着她,然后哽咽的说:“骁骑左营救不回来了,我们的人都战的所剩无几了,没有人了,没有兵了,这战,我们败了!” 魏姝去扯子车罟,说:“你去救他,他可能还活着!你去,你去啊!”可是子车罟只是难过的看着她,看着像只困斗之兽的魏姝。 魏姝就这么哭了,她跪在地上,身子往下沉,呜呜的哭着,她用手捂着脸,泪水就沿着指缝往下淌,渗进了土地里。 嬴渠就这么战死了,她眼看着,看着唯一对她好的人就这么没了,从此秦宫里就只剩她自己了,像是浮萍草芥一般。 她哭的泪眼模煳,身子颤抖,然后她看见了一双长靴停在了她面前。 她一点点的抬头看去,她看见了那双碧色的眼睛,很冷淡的看着她,那冷淡里带着微不可察的心疼。 她还是跪在地上的,攥着长玹的衣角,说:“嬴渠他死了,死了,秦宫里就只剩我自己了。” 长玹蹲下身子,他拿指腹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然而眼泪是擦不净的。 魏姝看着他,声音颤抖的说:“他死了,我在秦宫怎么办,我也会活不下去的,我也会死的,会被他们给害死。” 长玹的身子就这么僵住了。 魏姝并没有指望长玹真能救嬴渠,没有人可以单刀直入的杀入敌营,也没人愿意冒这样的危险,她只是太无助了,太绝望了,心像是要被吞噬掉一样,像是陷入到冰冷的泥沼中一样,只会一遍遍的重复着,嬴渠死了,她该怎么办,芈氏,秦公,嬴虔,这些人随时都会杀了她的,他们杀死她就像是掐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没有人会替她求情,也没有人会再护着她,她感到很害怕,很恐惧。 长玹只是看着她,很怜悯,很心疼,然后他便离开了。 魏姝还是瘫坐在地上的,她没有再流眼泪,就是那么傻傻的呆坐着,看着长玹离开的背影,声音哽咽。 她说:“长玹,你去救他吧。” 而长玹就那么站住了。 魏姝很平静,很涣散的说:“长玹,你若是还当我是主人,就去救他吧,我救过你的命,你就当是还我了,就当是还我这个人情…” 长玹没有看她一眼,就这么离开了,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她不想长玹死,也不想嬴渠死,因为嬴渠死了,她也就过不了多久了,只要去试试,哪怕有一点活着的可能。 过了一会儿,子车罟慌张的走来,说:“那绿眼睛的小子抢了马!往魏军那跑了!” 魏姝心神恍惚,又立刻的清醒了过来,她抬头看着子车罟,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魏姝突然问道:“长玹他会有危险吗?”她开始后悔了,她这做的算是什么事,她怕,怕长玹也死了,如果长玹死了,她会恨自己一辈子。 子车罟说:“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他看着天边。 天色已经渐渐的黯淡了,可是还不曾传来一点消息。 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无异于煎熬,军营里很静,是死寂,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即近而来,魏姝的心里期盼又慌张。 然后她看见了长玹,他骑在马上,缓慢的走来,浑身都是血,像是从血水里爬出来一般,噼里啪啦的血珠子沿着铠甲往下掉,眼睛却是绿的,在这傍晚的荒原里如同狼一般,那样子很可怕,秦军的所有人都吓的不敢动弹,屏息沉默。 长玹的马背上还驼着一个人,看装束是魏人,一身精緻的铠甲上满是刀戟刮痕,年纪不大,身子健壮,髮髻散乱,身上还披着红色大麾。 接着长玹一把将那魏人扔在了地上。 那人摔得不轻,很痛苦,在地上扭曲着□□,他伤的不轻,这么一看颇为可怜。 子车罟看清了那魏人的样貌,抽了口冷气,眼睛惊恐,同样惊恐的还有军营里所有的秦军。 因为那魏人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里血洗秦军的魏国统将公孙座。 子车罟很惊讶,像是见了鬼,口齿不清的念叨着:“他竟然,竟然…把魏国统帅给抓了回来…” 乱军之中,魏卒的层层封杀之中,竟然能将敌军的守将活捉,这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却让这么一个碧眼的奴隶做到了。 子车罟抬头,他再次看到长玹那双碧色的冰冷的眼睛时,只感到了讶异和惊恐。 魏姝没有看到嬴渠,她猜到了会是这样,心里还是不免难过,不免感到失望。 但她已经变得很平静了,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下一刻她听到子车罟很欣喜,很突然的叫嚷声:“公子!” 魏姝心一钝,倏地抬头,接着她面上露出了笑,那是种很安心的微笑,还好他没有事,还好他回来了,不然她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嬴渠他骑在马上,身后还有左翼剩下的几个骑兵,浴血奋战之后,都显得很疲惫,但是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的温和,平淡。 他们便就这样互相的看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这战魏国还是败了,名义上是败了。 虽然在少梁近乎于屠杀秦军,虽然老秦公重伤濒死,但这些都比不过魏国的统将公孙座被俘。 这很羞耻,像是当众扇了一个耳光一样,狠狠的打了魏国的脸。 统将,大帅,兵之根本,竟在千军万马之中被一个绿眼睛的秦军单刀携马的活捉。 而被围困的秦公子也突出了重围。 没了统帅,龙贾只能退兵,回廷急报,并快速的修建魏长城,以防秦军再次推进战线。 而秦国也没有好到哪里,或者说更是糟糕,国都咸阳乱了,被庞淙攻破了,横尸遍地,一片残垣,河西之地,国中大军十中折八,粮草囷空,田畴荒废,哀鸿遍野。 是夺回了河西之地,夺回了函谷关卡,可是对于这样一个百病缠身的秦国,这样一个随时会被魏国一举击溃的秦国,夺回了河西之地又有何用呢? 不用等魏国灭亡秦国,也不用等楚国,等赵韩,秦国会在积病中逐渐的走向分裂,走向灭亡。 这一切,嬴渠看的很清楚,嬴虔也很明白,包括那些有远见的朝臣,他们都清清楚楚的知道。 唯独老秦公。 他老了,眼睛花了,真的是已经走到末路了,他以为会在有生之年再次造就五霸时的辉煌,却没想将秦国推向了峭壁的边缘。 而这场战争同样也让他的愤怒燃至顶峰。 他没有将战败的原因归结到自己,也没有归结到秦国的弊病,更没有归结到龙贾的兵行诡道。 他单单的归结到了魏时,他觉得是魏时的出卖,才造成的秦国惨败,才让他的美梦灰飞烟灭。 而对于这所有的一切,魏姝毫不知情,她不关心,也不在意。 她只要她在意的人活着,自己活着,这便够了。 第29章 二十九 回军途中的傍晚,这队颇为狼狈的疲倦之师在重泉安营,背靠洛水。 第59页 魏姝端了碗热汤面进入营帐,嬴渠正看着一卷竹简,面色平淡,他身上负了伤,但不是很重。 魏姝能看的出来,他心情不好,问:“嬴渠哥哥,你是不开心吗?” 嬴渠微笑道:“没有” 他并没有不高兴,他只是觉得很迷茫,对于秦国的未来,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是个消极的人,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像是深处在迷雾里,没有方向,也没有光亮指引。 魏姝跪坐在他身侧,说:“我们这战是嬴了吗?我听说,魏军的统帅都被我们给抓回来了。” 她用的是我们,显然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秦国人,但她自己还不觉得。 嬴渠只是微笑着,他没有说话。 将公孙座俘虏过来固然是件好事,但是公叔痤能带来多大的价值,这谁也不知道,甚至连是福是祸都不知道。 沉默很长一会儿,汤面上的热气都散了,魏姝开口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她蹙着眉,皱着脸,样子颇有些责备。 嬴渠笑了笑,说:“对不起了,让你担心了。”他沉吟了片刻,又说:“这战,擒获了魏军主帅,长玹当立首功” 魏姝脸上立刻盈笑,说:“真的?” 嬴渠也笑了说:“真的” 他其实并没有她那般高兴,只是见魏姝笑了,他便也笑了。 他亲眼目睹长玹杀入魏军之中,这样的人就像是为战争而生的一般,兇狠无情,刀起刀落,血洒如浆,那些魏卒便好似俎上鱼肉,任其宰割。 无关于他喜不喜欢长玹,只是秦国需要这样的人。 魏姝兴致勃勃的问:“那长玹,他会得到赏赐吗?” 嬴渠笑道:“会” 魏姝问:“会是什么赏赐?” 嬴渠说:“你觉得应该赏赐什么?” 魏姝询问着说:“去了他的奴籍,可以吗?” 嬴渠说:“可以” 魏姝很高兴,那种高兴是发自内心的,很真实,就像是荒芜的土壤忽然的生出花蕾一样的高兴。 长玹去了奴籍,那他就不是奴隶了,不再低人一等,也不必被人奴役买卖。 她高兴的还要说话,然而却想起了白英的话。 …… “姑娘,你是喜欢长玹吧。” …… 她是喜欢他吧。 魏姝身子僵住了,她看着眼前微笑的嬴渠,嬴渠是真的待她好,一心一意的,长玹呢?既然已经选择过放弃,现在又何必再重拾起来,她不能为了一个没有未来的长玹而放弃嬴渠。 此刻她只觉得她真是像别人说的一样,水性杨花,如同个破鱼篓子一样。 嬴渠见她的脸色突然变了,问:“怎么了?”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忽又变得很平淡,说:“再给他赐门婚事吧。” 嬴渠没有说话。 魏姝又说:“找个好姑娘,漂亮点的,温柔点的,给他办个婚事,让他安定下来,在秦国留下来。” 她已经不算是他的主人,却替他安排了下来,而她的样子也算不上是开心,至少没听到他除去奴籍时那么开心。 嬴渠看着她,过了很久,说:“好” 汤面从始至终也不曾用过,魏姝便又端了出来,准备倒进铁釜里热。 沸腾的乳白色浓汤在翻滚着,冒着咕噜噜的泡,釜下的木柴噼啪作响的燃烧,红色的火焰似乎要将铁釜包裹起来。 魏姝站在旁边,身子被烤暖了,出汗了,然后她看见了长玹。 他坐在另一铁釜旁边,手里端着碗热汤,没喝,就那么坐着,很冷淡,像是也在取暖。 魏姝便走了过去,同他一起坐下,两人都没有说话,像是陌生人一样,也都没有看彼此,很冷漠。 过了一会儿,魏姝淡淡的说:“你立了功,不仅可以去了奴籍,还可以加军功,进百夫长。” 长玹还是没有反应,这应该是件很高兴的事,可是他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只是看着燃烧的木柴。 他的左手端着汤碗,右手里则攥着一块玉,一块白玉,镂着鸾凤花纹,是他雕的,比不上名匠,但也非常的精緻。 他不说话,也没反应,魏姝并不意外,沉默了半响,又说:“我给你寻了门亲事,那女子虽然不是公侯女,也非显贵名门之后,却一定是个漂亮温柔的姑娘,你以后就落根留在秦国吧。” 她说完,就转过头,微笑的着看他。 若是长玹也转头看她,就会发现,她黑漆漆的眼眸里是蒙着一层水光的。 可是他没转头,也没看她,甚至于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只是将那汤碗放在了地上,转而起身离开了。 夜里,营帐里点着油灯,嬴虔就在嬴渠的帐子外踱步,面色又为难又犹豫,身上的铁甲也随之作响。 最终他像是牟足了决心,一甩身后的大麾,掀帘进去。 嬴渠看见嬴渠安静坐在矮案,目光很平和的看着一卷竹简,没说话,没问他为何而来,更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淡淡的很平和的坐在那里。 嬴虔就开始变得侷促,脸有些扭曲,手脚也像生了虫,来回的乱动,但是他看起来还是很英俊的。 嬴虔说:“嬴渠!那日…我是真的想去救你!” 嬴渠笑了,把竹简放下,说:“我知道” 嬴虔却觉得嬴渠根本不知道,还在费力的解释说:“那日君父受了重伤,你把魏卒引来后,我们是拼死杀出的重围,回来时都身负重伤…” 嬴虔也确实是怕,怕嬴渠误会他是见死不救,以为他是故意借刀杀人,毕竟芈氏暗杀嬴渠再前,这事虽然和嬴虔无关,但他百口莫辩。 嬴渠却还是在微笑,像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嬴虔不停的解释,不停的证明自己的清白,最后他在嬴渠平淡的目光下终于败下阵来。 这世上总是有这样的人,他不必大发雷霆,旁人就会心生畏惧,又或许他只是在微笑,旁人却不禁的嵴背发寒。 嬴虔沉默了一会儿,坐在了矮案旁,他垂着头,像是俯首认罪,说:“嬴渠,我想你知道,你十岁那年失忆,是她做的,前阵子石门死士也是她的人!不单是这两次,这么多年来她从来不曾停手。” 嬴渠没说话,他看着嬴虔,很冷漠,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就笑了,有些无奈并挥袖给嬴虔倒了一杯热浆汤。 嬴虔说:“你笑的我心里发慌…” 嬴渠微笑道:“兄长不必挂怀,嬴渠知道,这一切与兄长无关。” 他说着,身子微倾,将冒着热气的浆汤推到了嬴虔面前。 热气熏到了嬴虔的面颊上,凝成津津细汗,嬴虔像是下定了决心,说:“嬴渠,以后所她再有伤你性命之举,你尽管处置,我,我” 嬴虔迟疑了很久,最后说:“我绝不阻拦,权当是她咎由自取。” 第60页 嬴渠还是微笑的,平和的,他说:“兄长不必为难,除非是君父命令,否则我绝不伤及夫人性命。” 嬴虔显然很感动,虽然没说话,但是眼中的神情足够证明了。 嬴虔起身离开后,大帐里又归于了宁静,这宁静很难得,让久涉沙场躁动又不安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嬴渠卷着矮案上的竹简,一片片的竹简叠压碰撞发出好听的声响,他微笑着说:“出来吧,人已经走了。” 魏姝这才从床榻地下爬出来,刚刚嬴虔突然到访,她心里慌乱,不愿见嬴虔,这才躲到床榻上。 现在她走到矮案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她看着平淡的含着笑意的嬴渠,很好奇的说:“你会如何对付芈氏?” 嬴渠微笑着,将一卷卷竹简摞好,问:“全都偷听到了?” 魏姝说:“怎么?要灭口么?” 嬴渠还是笑着的,说:“那要看你都偷听到了什么?” 魏姝问:“那姝儿现在逃命还来得及吗?”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依然很温和的微笑道:“怕是来不及了。” 魏姝也看着他的眼睛,那是双很平静也很温柔的眼睛。 然后魏姝笑了,她双手拄着下巴,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说:“那我就不逃了。” 接着她看见嬴渠向她一点点的倾身,她看着他清俊的面容,醉在他的眼眸里,一颗心又开始像兔子一样的乱跳。 她喜欢和他亲近,和他亲吻,他总是能吻的她身子酥软,像是融化了的一汪水一样。 也仅仅只是唇齿间的轻挑流连,他便能让她欲罢不能,心甘情愿的任他摆布,虽然这很不公平,但她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她的脑子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羞人的东西,身子软乎乎的,脸蛋红彤彤的,魂丢了一半。 结果嬴渠只是拿指腹抹了一下她的鼻尖,轻轻的。 他捻了捻手指,微笑着说:“怎么蹭了这么多的灰。” 魏姝这就很失望了,像是朵蔫了的花。 嬴渠他绝对是能看出来她的心思的,绝对是故意让她空欢喜的,绝对!她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眸,十分的笃定。 咸阳秦宫 老秦公受了伤,现在已经养好了些,不至于完全痊癒,却可以下床行走了,通仲取过一旁的貉子大麾给秦公披上,很担心的说:“君上,还是多加休息吧,身体要紧。” 秦公不断的咳嗽,身子抖的像是一片在风中瑟瑟的枯黄的落叶。 通仲立刻的给他抚背,咳了许久,秦公终于觉得好些了,声音还是有些沙哑的。 少梁一战后,他颓废了不少,瘦的骨相嶙峋,以前挺拔的背也驼了下来,他说:“同我去见公孙座。” 通仲说:“大牢阴冷,君上再加件披风吧” 秦公没有拒绝。 大牢是由大石头堆砌成的,同体漆黑,在风雪里格外的显眼,大牢左右各有两个巴掌大的通风口。 一束薄光从这石口投进来,而除了这束光以外,整间大牢里再没有其他的光亮。 这里很阴冷,湿气沿着皮肉钻进了骨缝里,而魏国的统帅公孙座就安静的坐在这牢房的草垛子上,脸上的血水污渍都没有清洗,已经干了,唿在皮肤上,身上的铠甲也被秦兵脱了,只剩单薄白色的麻衣,如丧考妣般浑浑噩噩。 秦公进来便见到了这么一副凄凉的景象,他以前在魏国为质时,与公孙座,与魏时都相交甚深,应算的上是故友,故友相逢是如此景象,只能怪造化弄人。 公孙座知道秦公在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没说话,也没动弹,样子和死了差不多,过了许久,他听见嬴师隰说:“子田,好久不见了。” 那语气颇为感慨,时过境迁,如何不能感慨。 公孙座这才有了一点反应,他先是身子一僵,子田,那是他的字,然后他一点点的抬起头来,他看着秦公,眼里悲凉,道:“公子连,你是来杀我的吗?” 公子连,秦公微眯起眼,二十三年了,没有人这么叫过他,昔日那个英姿勃发的公子连,如今已经变成了迟暮的老秦公。 秦公看着髮髻散乱,满面血污的公孙座,抖了下大麾,也一同席地而坐。 公孙座很惊讶,然后就见秦公笑着说:“为什么要杀你,又非是沙场操戈之时,此刻你我只是抵掌相谈的故友。” 公孙座很难不动容,他看着秦公花白的鬍子,身子就开始发抖,很难过,那怆然要从他的眼里溢出一般,但他嘴还是很硬,笑说:“你以前可不会说这么好听的话。” 秦公笑了,他长公孙座近十岁,在魏国为质之时,论起为人处世之道,他不如公孙座,此刻他也会说客套话了。 秦公笑罢,说:“战场之上,你我乃死敌,有枭首之心,也在所难免,我不介意。” 他用的是我,而非寡人,他很聪明,知道如何同故人拉进关系。 接着,秦公说:“我生平最痛绝的乃是见不得人的宵小之徒。近来耳畔传闻不断,我虽顾念旧情,却也想再问一句。” 秦公忽的停顿,而公孙座心中一寒,只见秦公向他迫近了几分,看着他的眼睛,问:“魏时,他可曾背叛出卖我。” 公孙座嘴唇上下翕动,最终垂下了头。 虽然他一言未发,但已是昭然若揭。 秦公的脸色也变得阴沉了,再也没说话,拂袖离开了。 另一边,嬴潼在咸阳是等着盼着,日夜翘首就待大军回来。 她知道这战打的惨烈,但毕竟是胜了,没想一切出乎她所料,也与石门大捷那次截然不同。 咸阳城就不必说,在庞淙大军的洗礼后城人十中去八,留下的也多横尸街头,不日前才彻底的清理干净,至今空气中还瀰漫着血腥味,更不会有人迎接军队。 咸阳虽不比大梁富硕,却从来没有如此萧条过。 魏姝一身秦甲未脱问嬴潼说:“咸阳城怎么如同空城一般?” 嬴潼嘆道:“何止咸阳是空城,这秦国都快成空国了!” 嬴潼说:“秦国上下疯传,说秦国要亡了,说秦公还要开战,说全国的男丁都要充军。” 魏姝生气的说:“危言耸听!” 嬴潼再嘆道:“老百姓们可都信,都牟足劲的往外跑了,有人脉的往齐楚跑,没人脉的就往巴蜀跑。” 魏姝很不解,说:“就没有人不跑?” 嬴潼很坚定的说:“有”又说:“我就没跑!” 魏姝笑了,说:“嬴潼姐姐,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嬴潼也笑了,她向四周环顾了一圈,然后问:“嬴渠呢?怎么没见他人?” 魏姝摇头说:“不知道,没回宫,兴许在处理军中事务吧。” 第30章 三十 回咸阳已经近五天了,魏姝没见到过赢渠,秦国成了一团烂摊子,赢渠他每日都忙的焦头烂额。 第61页 听赢潼说他今日在秦公那里,魏姝便一早的在政事殿外侯着。 正午十分,她便看见赢渠从殿里出来,一身白色宽袂压云纹深衣衬的他窄腰长腿,身子消瘦挺拔,镂玉冠叩着的黑髮如墨一般,面色平淡,应该是不曾休息好,眼下微微发青。 魏姝突然来了调皮的心思,垫脚跟在他身后,她伸出胳膊来,正想扑他一下。 没想赢渠却突然的转过身来,她这便惊慌失措的直接扑进了他怀里,脸颊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赢渠他是故意,手臂落在了她的腰上,笑道:“多日不见,便行此大礼。” 旁边的寺人走过,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魏姝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她想挣脱开,赢渠却像是故意的一样,紧紧梏着她的腰。 她柔软的身子紧密的贴着他,魏姝抬起通红的脸看着他,说:“你松开我。” 赢渠只是笑,然后便松开了她。 魏姝脸还是微红的,走在他身侧,走了一会儿,缓缓说:“秦公的伤势如何了?” 赢渠说:“略有虚弱,已无大碍。” 魏姝又问:“现在你要去哪里?” 赢渠说:“玉府” 魏姝忽来了兴致,偷偷的看着他说:“姝儿可以一起去吗?” 赢渠笑道:“可以” 他同意了,魏姝就变得很高兴,边走边问:“玉府,是谁的府邸啊?” 赢渠笑了,看着她,说:“玉府非是府邸,玉府乃掌国之金玉、玩好、兵器。” 魏姝对自己的无知有一点不太好意思,又问:“那就是掌管宝贝的地方呗?” 赢渠见她眼睛放光,很温和的笑道:“算是。” 赢渠很了解她的脾性,笑道:“动心思了?” 魏姝笑眯眯的说:“心思是有,但是不敢动。” 秦国府库的东西,她要是敢动,除非是活腻味了。 玉库是大屋子,黑乎乎的瓦顶还有厚铁打制的严密高门,寺人早就候着了,见赢渠到了,便将沉重的铁锁打开。 玉府里是没有窗子的,四面都是夯实的铁壁,四个角落的木柱子上挂着青铜盘,里面燃着油灯,昏昏暗暗的。 屋子内摆着许多的高木架,一个挨着一个,上面摆着各种珍宝。 待寺人将铁门换上,这屋子便成了魏姝的天下,她在架子中间的细路里穿来穿去,一边看一边发出感慨。 而赢渠只是微笑着,按着手里的竹简,一一的从架子上挑选着珠宝玉器。 秦国虽然不比齐魏,但府库里的也都是奇珍异宝,魏姝寻常是见不到的。 她见一拳头的大的紫色圆珠,便问道:“赢渠哥哥,这是什么?” 赢渠说:“蛟紫玉” 魏姝又指着旁边的一个骨笄问:“这个呢,这个看起来很普通呀!” 赢渠笑了,说:“那是武丁时的人骨古笄。” 魏姝只听到了人骨两个字,后背发凉,手停在半空,确认似的再问:“是人骨?” 赢渠笑道:“是” 魏姝立刻的躲开了。 她不停的问,赢渠就很耐心的告诉她。 她问累了,便在一旁扯赢渠衣袖。 赢渠正取出架子上一错金银小玉鼎,微笑着问道:“怎么了?” 安静的玉府里,昏暗沉沉,四面无窗,大厚铁门隔绝了所有的声音,只有角落里的油灯孤单的摇曳。 魏姝没说话,而是搂住了他的身子,像是柔软的柳条贴覆在他紧实的身上,她试探着,用柔软的唇吻了吻他的下颌,小舌留下一条湿漉漉的痕迹,一直吻上了他的耳垂,声音像是一只发情了的小狸,又软又轻,她说:“赢渠哥哥,你娶了姝儿吧,只娶姝儿一个,姝儿也只喜欢赢渠哥哥一个。” 赢渠还是微笑着的,说:“好” 她咬了咬他的耳垂,用又烫又滑的小舌舔了舔,他的身子已经很烫很硬了,但他还是微笑着的,看起来很平淡。 魏姝又吻上了他的唇,舌头探了进去。 终于,他还是败下阵来,搂过了她的身子,反客为主的将她压到了墙壁前,指腹在她耳侧轻轻的摩挲,她嘴里的津液越来越多,身子也越发的软,发抖,他核桃般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便一併吞了下去。 她被他吻的受不了,身子烫的像是炭火烧,喉咙又干又渴。 然后他便松开了她,他的身子也很烫,很硬,但衣裳还很整齐,甚至嘴角还带着一点笑意。 魏姝不断的唿吸,身子微微的发抖,接着他又俯下身子,吻上了她的耳垂,热乎乎的气息洒在她的面颊上,他的手指挑开了她的牙关,轻挑着她又滑又烫的小舌。 魏姝含着他的手指,不敢咬,任凭他摩挲着她的舌尖,不停的喘息,她的身子一会发抖,一会儿紧绷。 赢渠松开了压着她的身子,又烫又硬的抵着她,声音里却还带着笑意,问:“害怕了?” 魏姝声音颤抖,还有几分哭腔,问:“会有人来吗?” 赢渠笑了,说:“不知道” 魏姝说:“那还是走吧。” 他将她的手攥在了手里,轻轻的捻着,笑道:“那你还引火上身?” 魏姝声音发抖,说:“那…就在这吧。” 赢渠沉默了一会儿,那感觉并不好受,然后,他松开了她,淡淡的说:“在这里终归不像样子。”他转过身去,不再多看她,压制的很平淡的说:“把衣服穿好。” 魏姝抿了抿嘴,卡了半天,说:“你别憋坏了…” 赢渠背对着她,这便笑了,又气又无奈,他说:“你不折磨我,比什么都强。” 铁门再次打开时,两人衣冠整齐的走了出去。 外面早已过了晌午,但是天还是很晴,很蓝,魏姝像是个犯错的孩子,三步两步的走在赢渠身后。 赢渠一直没有说话,他是在想,这个魏姝怎么近来总是爱挑弄他,并且一次比一次过分。虽然到了初春她就十五岁了,是通人事的时候了,但他还是觉得很奇怪。 然后他就想起了赢潼,那日赢潼攥着一厚卷的锦帛往魏姝那里去,撞见他时,赢潼那脸色就像是撞见了鬼,比雪还惨白。 这么一联繫,他多少猜得了些,眉头也不自觉的微皱。 魏姝则是一直安静的跟着他,快走到住处时,魏姝这才开口问:“赢渠哥哥,你不走吗?” 赢渠还是微笑着的,说:“我同你进去” 魏姝没办法,只能进了屋子,但她的神情变得非常古怪。 恰好赢潼就在她的屋子,每到了这时赢潼都会来找她。 魏姝并不意外,但魏姝很害怕。 赢潼坐在矮案旁斟水,她见到了魏姝,立刻很高兴的扬着手里一厚沓的绢帛,丝毫没有注意到魏姝在向她使眼色,嗓门震天的说:“姝儿!你看我今儿又给你带新鲜的来……” 第62页 她的话卡在了喉咙眼,因为她见到了跟着魏姝进来的赢渠。 赢潼刚兴致满满的脸一下子就变成了酱紫色。 赢渠走到了赢潼身边,很冷漠,一把抽走了她手里的绢帛。 而魏姝呢,她只是捂着脸,恨不能把自己藏在地缝里。 赢渠只看了两张,便已经足够不堪入目的了,因为那锦帛上面画着的全是□□媾和的男女。 赢潼的脸色还是酱紫的,她抬头看着赢渠冷的让她嵴背发寒的脸,支支吾吾的把魏姝给卖了,说:“这…是魏姝要的,我…就负责给她找。” 赢渠只是冷冷的看着她,说:“你先出去,改日再跟你算。”赢潼这便没出息的跑了。 魏姝还是捂着脸的,漏出的小片脸颊像是烧红的铁,又红又青。 赢渠淡淡的说:“你过来。”他的语气很平淡,而魏姝却早吓的心惊肉跳,一点点蹭着步子过去。 赢渠将她的捂着脸的手拉了下来,平淡的问:“这是你要的?” 魏姝哽了半天,说:“如果我说是赢渠姐姐非给我的…你信吗?” 赢渠道:“你俩的关系倒是好,互相出卖” 魏姝舔着脸说:“赢渠哥哥,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赢渠眉头微皱,样子颇为冷清,问:“为我好?” 魏姝说:“是呀,我多懂一些,以后你就可以省事一些,这不是为你好吗?” 赢渠就笑了,很无奈,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说:“魏姝,以后列国的城墙都应该请你来修。” 魏姝问:“为什么?” 赢渠看着她,扶额苦笑,不与回答。 魏姝也听不明白,只傻乎乎的咧嘴,去扯赢渠手里的锦帛说:“这个就还我吧。” 赢渠平淡的说:“烧了” “烧了!”魏姝的声音突然的高了几分,立刻的说:“这都是锦帛,烧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赢渠说:“是烧了这锦帛暴殄天物,还是心疼这上面的画?” 魏姝嘀咕着说:“都心疼。” 赢渠说:“这可是禁品” 魏姝扯着他衣角又开始撒娇,软声嫰气的说:“赢渠哥哥。”又说:“我分你一半。” 赢渠那着那捲锦帛轻打了下她的脑袋,说:“你当我和你一样。”然后便那着那捲锦帛离开了。 次日,魏姝又见了赢潼,赢潼的样子很糟糕,很委屈,说:“我也不是故意出卖你的。” 魏姝没理她,往嘴里塞了一个枣子。 赢潼又说:“我要不如此说,赢渠一定认为是我带坏你的,他那性子,很吓人的,比赢虔发火还要吓人,姝儿…” 魏姝喝了一口清水,很勉强的说:“好吧,不同你计较了。” 赢潼这才同魏姝坐在矮案旁,很不忿的说:“我跟你说,这些绢帛本来就是他们的,应该是四五年前的。” 魏姝很惊讶反问:“这些绢帛是谁的?” 赢潼也吃了个枣子说:“能谁的,赢虔和赢渠的呗,那时他们还都是混小子,这些都是他们的。”将枣核吐了出来,又说:“怎么样,想不到吧,他就是欺人太甚。” 魏姝还真是没想到,眼睛瞪的像铜铃般大。 魏国,安邑 安邑近来一直在下雨。 水珠子打的地上生烟,沤出了一个又一个或深或浅的水坑,一个身穿大厚蓑衣的男人穿梭在烟雨里,步子很快,却也很稳,就这样一直走进了公子昂的府邸。 公子昂坐在矮案前,魂不附体,坐了一会儿,又立刻的起来,在屋子里没完没了的踱步。 他看见穿着蓑衣的男人进来,便立刻的迎上去说:“怎么样?东西可到手?” 雨水沿着蓑衣噼里啪啦的往地上掉,那男人把草帽拿下,露出了一张颇为阴鸷的脸,三十多岁的样子。 男人话不多,或者根本不曾开口,他将手里的锦袋交给公子昂。 公子昂接过去,那里是白家交易府库金镒的锦帛,还有一块雕刻奇异的白玉,那是府库的钥匙。 但公子昂想要的可不止这两样,他问道:“单是这两样,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男人摇了摇头。 公子昂道:“退下吧” 男人没说话,将草帽重新盖回了头上,身影消失在了黑暗里。 公子昂紧紧的攥着手里的白玉,眉头越皱越紧,显然很担忧,他想要的除了这两样以外便是那日和白氏交易所签的锦帛。 魏时肯定是要死的,他死了,谁知白氏会不会恼羞成怒的将那锦帛呈给魏王。 那锦帛只要一天不到他手里,他便一天寝食难安。 他在屋里又踱了几步,听着外面不断的雨声,面色一变,立刻的吩咐道:“备马车,我要去趟王宫” 在这么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魏王实则是不想见公子昂的,与秦国这两战输得实在是丢人,魏王心情很难好,使得他现在一见这个胞弟,就觉得碍眼又晦气。 所以寺人带公子昂进来时,他也理所应当的没什么好脸色,半支着身子道:“这阴雨之日,怎么还往王宫里跑。” 公子昂很规律的合袖行礼说:“臣弟有事谏言。” 魏王很不耐烦,说:“谏言留着明日早朝说去!” 公子昂面色颇为尴尬,说道:“这谏言,怕是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魏王撇着嘴,沉默了一会儿,说:“行,说吧!” 公子昂这才说:“不知王上想如何发落魏时?” 魏王说:“杀” 公子昂说:“如何杀?” 魏王就更是不愉快了,说:“你来此就是为了反问寡人,少来跟寡人故弄玄虚。” 公子昂面色很尴尬,只好说:“王上,臣弟觉得,魏时是魏国奸细,这事有损王上名誉,不易以此为由诛杀,若是以其带兵失利为由,显然这罪名又太轻,不足以诛杀,就此罢休,又难以告慰石门惨死于秦军之手的魏国勇士。” 魏王听的很不耐烦,说:“所以!你要说什么!别跟寡人兜圈子了!” 公子昂说:“所以臣弟思量,应该派死士暗杀,同时,魏时若死,白氏定不会罢休,那女人性子刚烈,王上深有体会,所以倒不如快刀乱麻,将其满门全部……” 突然天空一声惊雷。 魏王跟着打了个抖,显得很是惊慌,说:“真要全都杀了?”又说:“那可是白丹的女儿!” 公子昂说:“就因为是白丹的女儿所以才留不得,万一她知道了真相,带着可敌国的财富对抗王上,那结果可就堪忧了。” 魏王显然还是接受不了,祸不株连,白氏罪不至死。 公子昂看着魏王优柔寡断的样子,又说:“臣听闻‘削株掘根,无与祸邻,祸乃不存’所以恳请王上当机立断,切不可留下祸患。” 第63页 魏王动心了,身子也跟着动了动,还是很担忧的说:“若是要做,可有把握,此事万不能留下把柄,若是传了出去,那些老公室们……” 公子昂说:“王上放心,我府中有一死士,其剑术五步一人,十步成行,百步之内无一活口。”又说:“最后还可再焚以一场大火,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魏王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说:“好,但此事你可务必处理妥当。” 公子昂合袖礼了一礼,说:“王上放心!” 魏王看着公子昂的身影消失在行宫里,心想:公子昂,他的手段可真是狠辣。 魏家 白越同瑛青往魏时房走去,自少梁一战后魏时病的更重了,卧床不起,百病缠身。 医师说是心病,不是喝几碗汤药就能好的。可是魏时却是连汤药也不喝。 白氏冷冷的看着从魏时房里出来的余伯,余伯手里端着碗满满的汤药。 白氏问:“一口也没喝?” 白氏这冰冷的样子,若是换作别的奴婢,早就吓的跪地了,但余伯只是摇了摇头,道:“大人喝不进去。”又说:“夫人多陪陪大人说说话的,大人心里苦。” 他心里苦,何止是这一天,这一年,自白越嫁进来,他这心里就没好受过,他们是夫妻,本该是最亲密的人,却又相互疏远,浑身长满了骄傲的刺。 白越沉默了一会儿,说:“将汤药热热,一会儿送来。”接着她便推门进去了,脚步很轻的走到了魏时的床榻前。 她俯下身,用手贴了贴他的额头,还是很烫的,像是被热水滚过一般。 魏时醒了,看着她,一开始是有些恍惚的,后来便清醒了,他笑了,说:“你来做什么?” 白氏说:“我不该来?那嬖人该来?” 魏时没有回答她,而是在咳嗽,非常剧烈的咳嗽,白氏便倒了杯水给他。 魏时喝了一口,放下了,看着白氏冷淡的脸,说:“我若是死了,你可会笑?” 白氏心里咯噔一下,说:“你胡说什么?” 魏时便笑了,说:“你恨我?” 白氏说:“我有什么可恨你的?” 魏时说:“恨我纳了嬖人。” 白氏沉默了,眼眸垂下了,就连声音都有些变调了,说:“那么多年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魏时说:“没什么意思。”嘆息着又说:“没有感情的两个人,不也是羁绊了一辈子。” 白越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说:“若是对你没有感情,又怎么会生下姝儿,没有感情,冷血的人是你才对。” 她的身子开始抖,眼泪也簌簌的掉了下来,她说:“魏时,你到如今还是如此,冷血的人是你才对,你分明知道我最怕什么,最讨厌什么,你还是做了。” 她最怕的是被冷落,最讨厌的是和别的女人分享夫君,而他呢,全都做到了。 她嘶哑着说:“魏时,如果你做不到,你当年就不该娶我,我宁愿声名狼藉一辈子,被人嘲笑一辈子,也不用你怜悯。” 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接纳他,接纳自己,然而当她放下心里的芥蒂想要真心对他时,他却放弃了她,去宠爱那个嬖人。 可魏时呢,他也是人,两年,她用那副冷漠的面容对了他两年,他再暖的一颗心,也凉成了冰,他并不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人,也自认比不上公子昂,公子连,所以,他就放弃了,甚至于有些绝情。 魏时沉默了许久,说:“对不起。” 白越说:“你刚纳嬖人的那两年,我每天晚上都在等你,等你过来,可你却一次都不曾来过,甚至连姝儿你都不曾看过。” 白越是流着泪的,却又笑了,说:“现在你又病了,要丢下我了,魏时,你真的是够绝情的。” 魏时终于压制不住了,他抱住了她,他们的身子都是那么消瘦,都被这乱世折磨的不成人形。 白越说了好多的话,比她嫁给魏时这么多年来加起来的都要多,而魏时只是在抖,身子颤抖,环着她的手臂也在颤抖。 她说:“魏时,你还记得那年上已节吗?那年我才十四,我最先看见的是你,不是什么公子昂,那时我便想,这男子生的真俊美,不知是多么好命的姑娘能嫁给这样俊美的男子。”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洇湿了他白色的里裳,她说:“可是你没有看我,一眼都没有,冷漠让我不敢上前,我想你一定是不喜欢我这样的女子的。”她说着,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又笑了,说:“很恼火,我想,我是白氏之后,有着这样尊贵显赫的身世,为什么偏要乞求你的喜爱,然后我做了件傻事,把手里的木琼给了公子昂。” 魏时听不下去了,他觉得一颗心都是被拧紧的,他搂着她单薄的身子,说:“别说了,白越,别说了。” 白越还是笑着的,一边笑一边流泪,她说:“魏王又把我许给公子连,结果呢,他也拒绝了婚事,我又成了笑柄,白氏名门,成了一个笑话,我对你已经死了心,连一点念头都没有了,因为我觉得你一定是厌恶我的,更没想过你会亲自上门提亲,我这样的一个破鱼篓子…” “白越”魏时打断了她,声音颤抖。 门外瑛青听的很清楚,她接过了余伯手里的汤药,像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没敢进去打扰。 第31章 三十一 秦国咸阳城近来也是阴雨不断,不过这是件好事,初春的雨金贵,如此连绵细细,担保秋天会长出颗粒饱满的稷谷。 大殿里,秦公独自坐在矮案前,一身黑色的葛布深衣显他极为消瘦精锐。 他的身子还是很不好,若不是这殿中昏暗,定会发现他的脸是乌青的,没有一点血色。 接着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近来,他的身上被雨水打湿,深邃的眼里透着兇狠之色,最为特别的是他的左脸,上面有一条刀疤,分割开了眉毛,眼眶,一直延伸到了颧骨,看起来极为骇人。 黑衣男子没有行礼,他只是站在那里,抱臂看着秦公。 秦公也没有责怪,甚至于脸上没有一丝的不满,像是见怪不怪了。 沉默了片刻,秦公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阴沉,他只说了四个字,说:“安邑,魏时。” 黑衣男子没说话,淡漠的转身,将一个消瘦的背影留给了秦公。 秦公沉默了片刻,冷冷的加了一句:“不留活口。” 黑衣男子离开后,通仲进殿,将手里的热羹放下,添了油灯,面色犹豫不决,说:“君上真要派死士暗杀魏时一家?” 秦公眼中狠厉,说:“魏时不死,难解寡人心头之恨。” 通仲说:“那君上想如何发落魏女?” 秦公说:“秦国祸根,留不得” 通仲又问:“君上想何时动手?” 秦公沉默了许久,说:“不急”不急,要前确定了魏时已死,他才会动魏时的女儿。 第64页 通仲面色很难看,他知道这很失礼,但是他还是坚持要问:“君上可不可以留那魏女一命。” 秦公面色忽变得很阴冷,说:“你要替她求情?” 通仲双膝一沉,跪下说:“老奴不是为那罪女求情,老奴是为公子求情。” 秦公沉默了,没有说话,但是脸色明显变得更不好了。 通仲冒死恳求着说:“君上,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国后当年怎么薨的,君上不会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君上都不曾给过公子公道,公子也从没有过一句怨言,更不要说,那年祭台出事时,公子才十一岁,一个孩子到底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才能让芈氏如此痛下狠手。若不是公子心思聪慧,怕根本活不到现在。” 通仲喉咙哽咽,又说:“公子是什么样的性情,君上比老奴清楚,这么多年来,公子从来没有真正的开心过,他活的很孤单,也很辛苦。现在君上要再次夺走公子心爱的人,老奴实在是不忍,不忍看公子痛苦,不忍看公子这点微薄的快乐也被剥夺,君上,他可是您的儿子啊。” 秦公看着恳求的通仲,看了许久,他的心也狠狠的震动了,通仲的话撕开了他心里最隐晦的伤疤,他可以狂然大怒,可以立斩了通伯,但他都没有,只是沉默着,坐着,过了很久,他说:“嬴渠,他不止是寡人的儿子,他也将是秦国未来的国君” 通仲跪地的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眼里是恍惚,震惊,因为秦公从来没有提过储君之事,一字都不曾提过。 通仲睁大了眼睛,跪在地上,他无法言语,只是直直的看着秦公。 秦公语气略显阴冷,他说:“寡人要将这秦国的天下交给他,如果仅仅只是死了一个女人,就能让他痛苦似摘胆剜心,惝恍迷离。那他不配当寡人的儿子,更不配做这秦国的国君。” 秦公说罢,起身离开,留着通仲跪在大殿之上,震惊的迟迟不能言语。 秦公踽踽的走在秦宫的石路上,瓦间的雨水滴落到他的身上,凉如针刺,他只是那么走着,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知道,秦国的重担他抗不了多久了,风烛残年,油尽灯枯,他能做的便是选择一个强大的明君,可以将秦国挽于乱世狂澜,将动乱扼于襁褓怀衽。 秦国,不需要一个优柔寡断,纠于儿女情长的国君,秦国需要的是能富国强民,雄霸天下的国君。 或许这对嬴渠来说是条残忍的路,但是他别无选择,因为弱小的国家在飘摇的乱世中存国,这本身就是条更为艰难残忍的长路。 嬴渠他必须学会绝情,学会割捨,一个柔情的君王是无法在这瞬息万变的大争之世存国强国的。 储君之位,这将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后一次选择,不能错,也再经不起错了。 另一边。 连日里的绵绵细雨将魏姝困在房里足有五日了,她觉得很无聊,又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在屋子里无所事事。 她正发呆时,嬴渠从屋外进来,他今日穿了件黑色的红折鹄纹深衣,肤白如玉,红纹鞶带裹着他的窄腰,嵴背挺拔,衣袂微垂。 魏姝见他,眼睛不自觉的亮了几分,说:“嬴渠哥哥,你怎么来了?” 嬴渠笑了笑,正坐到她身侧,拿出了一个柑橘。 很难得,魏姝自从来了秦国就一口柑橘都没吃过,很高兴的说:“是带给我的?” 嬴渠还是微笑着,道:“不日前从楚国运来的,若是喜欢,叫燕宛去多取些”说着便已将那柑橘扒开。 顿时魏姝便闻到了一股柑橘清爽的香气,不自觉的分泌出口水来。 她盯着那柑橘,活像一条盯着骨头的小毛狗。 嬴渠掰下了一瓣,递到她唇边,她连着他白皙干净的指腹一起含了进去,用舌头顶开了橘瓣,又舔了舔他的指间,搅弄的全是黏煳煳的汁液。 嬴渠将手指抽了出来,很平静,又掰下了一瓣,餵进她的嘴里,淡淡的问道:“甜吗?” 魏姝只是将那橘瓣含在嘴里,没咬,也没咽,笑眯眯的问:“嬴渠哥哥,你想尝尝…” 她话没说完,嬴渠便轻轻吻上了他,很自然的将她含着的橘瓣抢了去,魏姝趁机咬了一口,橘瓣碎了,汁液沿着她的唇角流了下去,他便将汁液也一併吻干。 然后,她将穿着衣裙的腿压在了他的身上,说:“嬴渠哥哥,姝儿还要吃柑橘” 嬴渠很温和的笑道:“好”掰下一瓣递到她唇边。 她的眼里是含着笑的,将橘瓣吃下,她看着他整齐的衣裳,心痒难耐。 她其实很想把他的衣裳扯的凌乱,很想看他平静的眼里染着□□的样子,然而现在是青天白日,她不敢动手,只是很乖巧的吃着他餵到唇边的柑橘。 她吃着酸甜的柑橘,看着仪容优雅的嬴渠,心想,这个清俊好看的秦公子是她的人,她能脱他的衣裳,吻他的唇,别人却只有眼看的份。她每每只要一这么想,心里就开始冒着得意又骄傲的泡泡。 她一边想,一边用两条腿来回的压着他,压着压着,就开始笑,笑的傻乎乎的,也笑的莫名奇妙的。 嬴渠知道她在看着他,一动不动的看着,眼睛像是长在了他的身上一样,他很喜欢她这样看他,也很喜欢那双漂亮的凤眸里只有他一个人,可是她这么傻乎乎的样子,让他也忍不住想要笑。 他笑起来很漂亮,魏姝从来没觉得男孩子也能这么漂亮,不带一点阴柔气,很舒服,很干净,像是天边清冷温柔的月亮。 但是她很不解,问:“你为什么笑?” 嬴渠将最后一瓣柑橘餵给她,笑着反问:“那你刚才在笑什么呢?” 魏姝的脸唰的就红了,脸上还漾着傻笑说:“我记不住了。” 嬴渠笑道:“真的?” 魏姝抢过他手里的柑橘皮,低着头,心打鼓般的跳着,一边摆弄一边说:“真的” 嬴渠还是笑着,过了一会儿,他正色说:“等你过了十五岁生辰,我便去向君父提及,娶你为妻,你可愿意?” 魏姝手里的柑橘皮啪嗒的掉在了地上,怔了怔,很开心很惊讶的说:“真的?” 嬴渠微笑道:“真的” 魏姝是很欢乐的,嘴咧的合不上,然而她却突然的又板起脸来,很正经的说:“你可要想好了,我可和其他的姑娘不一样,你要是娶我就不能再纳别的嬖人,不然,我一定会闹得你鸡犬不宁。” 嬴渠笑了,他将一块精美的白玉系在魏姝的腰间,平淡的说:“不会再纳别人。”微笑着又说:“这玉是我母亲的,今日便馈于你。” 男女馈玉,有许身之意。 魏姝其实很相信他的程诺,她看了看腰间的白玉,又看了看他,心里像是盛开出了花朵一样快乐,但嘴还是很硬的说:“反正,我才十五,你要是待我不好,我还可以改嫁。” 嬴渠突然变得有些冰冷,他只是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65页 魏姝没见过他这幅样子,竟然有些胆怯,她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太好听,又说:“你要是不纳别的女人,我就不改。” 嬴渠笑了,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让他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他将她搂进了怀里,吻了吻她的发,说:“好” 魏国安邑 冷血如银高悬于星空,在安邑已经连绵了近旬月的雨终于停了,然而这夜却并不平静。 一个身着黑子的男子悄无声息的杀了魏家所有的奴僕,他的脚步很轻,出手很快,短刀出鞘,银光乍闪,一条鲜活的生命便成了具毫无知觉的皮囊。 但是魏时还是听见了声音,瞬间他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立刻的起身,很冷静,很沉着的吩咐余伯说:“立刻带着夫人离开。”又说:“嬖人和娈儿也一同带走。” 余伯很担忧,不舍的说:“大人您。” 魏时冷声说:“速去!” 余伯眼里含着泪,但他没有再犹豫,也不容半点迟疑,随即转身快步的跑走。 黑暗的房间里便只剩魏时一个人了,他站在那里,看着从窗子外投来的月光,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怕,但是他没想到,没想到魏王他会这么狠,连他身边的人都不肯放过。 接着,周围亮起了火光,红彤彤的,冒着黑乎乎的浓烟,像是地狱一般,吞噬着诺大的魏家,似要将这里的一切焚为焦土。 后悔吗? 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又有什么后悔可言。 从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就该预料到了,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昔年显赫公候终沦为他人俎上鱼肉,没有什么可惜的,也没有什么可悲的,盛极必衰是古来真理,只是他很不幸,偏生在着衰败倾颓之时。 不知怎么,他就想起了那年的上已节,那年的渭水边盛开的汀花,还有那年拂面的清风,一转眼,原来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十六年,太漫长了,也太短暂了。 容不得他想太多,也容不得他心里再生感慨,因为门已经被推开了。 他看见了一个男人,那是一个阴鸷的男人,是公子昂的死士… 嬖人在哭,一直在哭,不停的哭,她抱着怀里吓的泪眼婆娑的魏娈,不停的问:“大人呢,大人怎么办?” 余伯很着急的说:“大人在挡着那死士,快同我走吧。” 可是那嬖人只是在哭,她不肯走,一副誓死要留下的样子。 余伯没有法子,他只能哀求的看着白氏,问:“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白氏冷冷的看着嬖人,像是看着一个笑话,然后她笑了,但凡谁都能看出来,那笑很讥讽。 不走,不走难道一起死吗?不走,那就永远不会有人给魏时报仇,不会有人揭露那些小人的丑恶嘴脸,只有活着,魏时才没有白死,只有活着,才能报仇雪恨。 她狠狠攥着手中雪白的绢帛,那绢帛上是公子昂与她暗下往来的铁证,她要将这绢帛变为斩杀公子昂的断头刀。 而她的心呢? 其实是如刀绞一般的,但是她看起来还是很平淡,很冷漠。 她说:“若是不走,便留她在这里等死。”说罢白越上了马车,不曾看一眼魏府,像是没有留恋,连头也没回。 嬖人见此,突然的不嚎了,她看了看怀里的魏娈,用灰突突的手指擦了擦魏娈脸上的泪珠,也跟着上了马车。 余伯狠狠的一抽手里的马鞭,马匹嘶鸣着拉着马车快速驶离,马掌踏在积水上,震出一圈圈的水波。 月光是冷漠的,无情的,照着这芸芸众生,任由他们喋血厮杀,痛苦哀嚎。 嬖人紧紧的搂着怀里的魏娈,缩在马车的角落,身子紧绷。 然后她便看见了不远处通天的火光,那火熊熊似要攀烧直天顶,她身子便不紧绷了,她开始不断的抖,筛糠了一般,惶然悽惨的哭着,嘴里念道:“大人,大人他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 魏时,那是她的靠山,靠山没了,白氏就可以随意的折磨她,凌虐她。 嬖人越哭越绝望,疯了一样,魏时死了,那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她对白氏吼道:“都怪你,若不是你非要救魏姝,大人怎么会出事,你若是那么在意魏姝,你去救啊!为什么非要拉上所有人陪葬。” 她吼的声音很大,在车外驾马的余伯也听见了,但他不能停下,魏时交代过他,一定要保护白氏的安全,一定要逃离魏国。 所以他只是不断的抽着马鞭,在马车外担忧的道:“夫人!”他怕白越会暴怒,更怕她会想不开。 然而白氏只是淡淡的,很冷漠的坐在马车里,没说话,甚至于一点反应都没有,冰冷的像是死人。 嬖人压抑的太久了,她不在乎了,也疯了,眼睛红的充血,恨不能鱼死网破才好。 她扯着白越的衣领,嘶吼着,发泄着心底积压多年的愤怒与怨恨:“你说话啊,你才是最该死的,你杀了那么多的人,造了那么多的孽,凭什么现在又要拉着我们陪葬,你才是最该死的!你怎么不去死呢!” 白越的衣衫被她扯得凌乱了,她可以狠狠的给那嬖人一巴掌,可以现在让余伯将她扔下马车,甚至可以一刀捅尽她的脖子里。 但她都没有,她只是由着嬖人撕扯,因为她的心里一点不比嬖人好受,她后悔,恨不能去死,恨不能替魏时死,那感觉蚀骨焚心,疼的让她麻木。 她的目光呆滞,了无生机,听着嬖人悽厉的叫喊,思绪飘回了很久的过去。 她想起了那年大婚。她穿着一身的红衣锦缎,坐在床榻边,又喜又怕,她想起了魏时,那年他还很年轻,很俊美。 金銮灯下,床袆幔前,他予她代表夫妻白首的红色缗结,他对她说“之子于归,百两御之,予汝红缗,终成鸾俦” 予汝红缗,终成鸾俦。 终成鸾俦,他们终于成了夫妻,现在也终于和好如初,可是结局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她很幼稚的想,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如果下辈子她能再遇见他就好了,她绝不会再让他们之间产生一点的误会,再不会。 下一刻,她就被自己这个可笑可悲的想法逗笑了,先是喉咙里的轻笑,然后便是大笑,苦笑,笑着笑着也就哭了。 马车突然的停下了,余伯看见了一个男人,虽然也是一身黑衣,却不是刚刚在魏家大肆杀戮的那个男人。 因为这个男人的脸上有一条奇怪的骇人的刀疤,那刀疤分割开了男人的眉毛,眼睛,一直延伸到颧骨。 余伯很惊慌,远远的余伯就能感觉到那黑衣男子身上带着的一股凛冽的杀意。 而那人就站在路中央,没说话,也没动一下,蓦地,他一抽腰间的短刀,余伯的脖子上便多了一条伤,血咕噜咕噜的冒了出来,人也从马车上滚了下去。 然后,那带着刀疤的男人,缓缓的上了马车,推开了车门。 不远处,清晰可见魏家连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 第66页 烈火烧的朝阳鲜红如血。 而这漫长又残忍的一夜终于结束了。 第32章 三十二 魏姝这几日的喉咙特别干,她坐在矮案旁一边喝水,一边吃柑橘。 见燕宛进来,魏姝就与她说:“燕宛,你快来替我瞧瞧,我喉咙特别的疼。” 燕宛只瞧了一眼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将她手里的柑橘抢下,道:“姑娘不能吃了,柑橘吃多了会上火的。” 魏姝说:“让我再吃一个”下次再吃上这么甜的柑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不吃够本了,她心里实在觉得亏。 燕宛没拦着只是说:“姑娘吃吧,这柑橘吃多了,皮肤就会发黄,而且口舌还会生疮,姑娘若是不在意,尽可以吃。” 魏姝一听,便不敢吃了,将柑橘丢给燕宛说:“把柑橘都拿走吧。” 燕宛笑道:“诺”又道:“奴婢现在去给姑娘煮点退火的汤来” 魏姝说:“去吧” 燕宛这边刚柔柔的出去,嬴潼便英姿飒爽的进来,像是镀了层阳光一般,颇有几分春风得意之势。 魏姝笑问:“今日得空来?” 嬴潼笑道:“嬴虔叫我去教人骑射,这么多日来,总算是教出手了一批。”说着她给自己斟了碗清水,又见她矮案上快堆成山的柑橘皮,问:“你怎么吃了这么多的柑橘。” 魏姝无奈道:“是吃的太多了,喉咙都疼。” 嬴潼感慨的说:“嬴渠看着那么冷淡的一人,没想可真是惯着你。” 嬴潼突然转话,说:“对了,芈氏回来了” 魏姝很诧异,问:“芈氏回来了?从雍城么?” 嬴潼点了点头。 魏姝说:“我以为她早回来了。” 嬴潼笑道:“她那是怕君上责难,一直躲在雍城不敢回来。” 魏姝问:“那现在怎么又敢回来了?” 嬴潼笑的很轻蔑,说:“不回来就来不及了,君上现在病的很重,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众人皆知。” 芈氏是想帮着嬴虔夺储君之位,魏姝心里知道,芈氏要杀嬴渠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若不是嬴渠心思缜密,怕她早就得手了。 沉默了许久,魏姝问:“嬴渠,他想当秦国国君?” 嬴潼说:“这种事情,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嬴潼还有事情,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了,说:“你多少小心些,谁知那芈氏会不会对你动手。” 魏姝点了点头,也没说话。 魏国安邑 今日早朝,魏王已经下诏,择日起迁都大梁,虽然大多朝臣都心知肚明,但亲耳听到还是不免震惊。 近来的各种谣言都传的沸沸扬扬的,与齐并霸也好,躲避悍秦也罢,总之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多言一句。 况且这些大臣们本就都是各怀鬼胎的。 老公室惧怕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新大夫们想要根除那些似附骨之疽的庞大公候。 但无论是哪一派,现在都无一不惧怕魏王,尤其是魏时一家全部惨死之后,这种畏惧更是与日俱增。 他们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会殃及池鱼,也是,一个如此疯狂的国君,一个暗养死士谋杀朝臣的国君,有谁能不怕呢? 但是魏王很高兴,朝堂廷前,没有大臣有异议,让他心里觉得很是轻松,更重要的是魏时一死,赌在他胸口那股闷气也顿时消散了,同时也狠狠扇了那些同魏时一样的老公候们一个嘴巴子,让他们知道,虽然魏王明面上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但这私下的招数可是多的让他们吃不消。 所以魏王下了朝会,看见公子昂时,也是容光焕发的,他挥了挥衣袖,坐在矮案前,饮了一爵酒说:“魏时之事你处理的不错,正好也震慑震慑朝里的那些老公室,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魏国的大王,不要仗着祖上的荫庇就妄图翻天覆地。” 公子昂笑的很是尴尬,因为他清楚,白氏和魏时的嬖人不是他的死士杀的,至于是谁动的手,他一点的头绪都没有。 他现在很害怕,绢帛没有找到,私下又暗流涌动,这安邑之中想杀魏时的不止是魏王一股势力,他在明,那人在暗,每每一想,公子昂就嵴背生寒。 而且更重要的是还落下了一个人,如果他没猜错,魏时的小女儿在那晚的动乱剿杀中活了下来。 他很不解,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能逃到哪里去?又能藏在哪里?再或者,她是被别的什么人给带走了。 他的样子很凝重,一点也不轻松愉悦,魏王叫了他许多声,他才回过神来,躬身说:“王上。” 魏王说:“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公子昂一笑说:“臣弟没想什么,臣弟只是担心这公孙座大人,他可还被关在秦国呢!” 公子昂不能将这些话同魏王将,魏时一事做的根本就不干净,甚至现在还留有祸根,但是他不能说,他只能私下里想法子,不然魏王一定会震怒。 经公子昂这么一说,魏王才想起,少梁一战,还有个被秦国掳走的公孙座呢,但这显然没有打扰到他的好心情,他说:“随他嬴师隰放不放,败军之将不要也罢。” 公子昂便无言以对了。 恰是正午十分,艷阳高挑,渭水波光粼粼,绿草蔓蔓,微风飒飒。 一个十二三的小女孩爬在渭水河边,头髮散落在河水里,脸上唿了厚厚的一层脏泥,宛如涂炭,那样子跟死了差不多。但是她的胸口还是上下起伏的,手里还紧紧的攥着一块发黑的绢帛。 接着一个男子走近,那男子一身青色锦薄深衣,腰配鸾鸟纹蔽膝,上挂有一对价值连城的内卷兽面玉璜,风流俊美,举止间还隐隐带有几分儒雅之风。 他稍加沉吟,笑了笑,俯身用手掬一捧渭河水,一把倒在了她的脸上。 魏娈被吓得一个机灵,她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接着便看见了张风流俊美的脸,她迷迷煳煳的傻了,愣了,她被嬖人保护的太好了,从来没见过别的男子,连话也不会说了。 那男子见她这幅痴傻的模样,笑意更浓了,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魏娈没有说话。 那男子见魏娈衣裳虽脏,却是名贵的锦帛,这衣裳一般的人家是穿不起的,便又问:“为什么昏倒在此处,可是走丢了?” 结果魏娈还是不说话,她从小便不怎么愿意说话,现在心像打鼓一样的跳,就更是不会说话了。 那男子有些懊恼,说:“你不会说话?或者是个痴儿?” 魏娈这便磕绊的开口了:“我…叫魏娈”又说:“你叫什么?” 那男子笑了,他起身站起来,笑着向她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道:“卫秧” 魏娈重复:“魏秧…” 卫鞅笑说:“非是安邑的魏,是濮阳的卫。” 魏娈见他衣着光鲜,诺诺的小声问:“你很有钱吗?” 第67页 卫秧更是笑了,说:“祖上曾是卫国公室,不过家道早已中落,一介布衣,在相国府中当一庶子罢了。”又问:“小姑娘又是哪里人?” 魏娈突然的想了起来,魏家的熊熊大火,亡命疾驰的马车,她母亲的嘶吼,倒在血泊里的余伯的尸体,还有那个大刀疤脸的黑衣男人,她不停的跑,不停的跑,跑的喉咙干了,跑的摔倒了,然后从山崖上滚了下去,一阵阵的回忆涌回她的脑中,她吓得不停的抖,不停的抖,像是一直濒死的羔羊,嘴唇惨白。 卫秧有些担心的说:“你没事吧?”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动作很轻,但她却像是惊弓之鸟一般,吓的浑身一抖,手里的绢帛也掉在了地上。 卫秧也有些煳涂,立刻把手收了回来,对她说:“我不会伤你,没事的。” 魏娈铁青的脸这才微微缓和。 卫秧看见掉地的锦帛,俯身要帮她捡起,却见她勐的一把抢去,紧紧的护在胸口。 那是白氏给她的,她并不喜欢白氏,但是白氏告诉她,说只有这片绢帛才可以报魏家的血仇,才可以让那兇手得到应有报应。 她想起白氏那双悲伤痛苦的眼睛,她知道,白氏是不会说谎的,因为那是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遗言。 卫秧见她眼睛红的滴血,一副要和他拼命的样子,立刻说:“我不抢,你不必紧张。” 魏娈便就低着头跟在卫秧身后。 卫秧没有法子,她没有家,醒了第一眼见的就是他,便赖上他了,卫秧心里有些后悔,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泼醒她了,他的这双手啊,总是这么的贱。 然而他用隐隐的觉得不对劲,走了一会儿,他问她道:“你说你叫魏娈?” 魏娈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 魏娈这幅样子明显是刚遭变故的贵族女子,而近来安邑传的最沸沸扬扬的便是上大夫魏时一家被杀之事。 卫秧眉头微紧,问:“你的父亲可是上大夫魏时?” 魏娈沉默了,她没说话,也没点头,样子戚戚惶惶,落魄极了。 卫秧瞬间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面色忽也变得十分凝重。 过了很久,魏娈说:“你会杀我吗?” 卫秧说:“不会”他不会杀人,至少不会亲手杀,他并不喜欢自己的手上沾血。 魏娈又问道:“那你会把我交出去吗?” 卫秧说:“我会把你交给谁?” 魏娈就不说话了。 卫秧心想,这小姑娘只是看似呆,实则是很聪明的,她知道他不知情,所以就不说了,因为再说下去,她就会平白的给自己添麻烦,看样子才十二三,却真是心细如丝。 卫秧便说:“随便吧,我要回府了。”说着宽袂一甩留下了个风流潇洒的背影给她。 魏娈不做犹豫的追了上去,不远不近的跟着他。 卫秧没看她,唇边扬着笑,道:“你跟着我就不怕我会害你?” 魏娈问:“你会吗?” 卫秧苦笑:“你见过坏人会亲口说‘我是坏人’的吗?” 魏娈坚定的说:“没见过,但是你这么说,就一定不是坏人。” 卫秧笑道:“你这是什么逻辑?”他倒觉得她的反应越来越快了。 过了一会儿,魏娈说:“我饿了?”她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音好似打雷。 卫秧说:“回府便有吃的了?” 魏娈问:“你的府?” 卫秧停下了脚步,笑道:“相国公叔痤的府。” 魏娈脸色突然的变了,相国的府邸是很危险的,因为她知道公子昂是相国的弟子,也就是害他们的人。 凭她这个年纪,转瞬间就能思虑这么多已是不易。但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和卫秧说,她不会骗人,而且卫秧不是个傻子,哪怕她只是错说一点,卫秧就一定会猜到。 然而卫秧其实是早就料到了的,他那么敏锐的心思,她只是面有一点异色,他便瞬间洞悉了。 然后卫秧便又笑道:“既然你怕了,那便回我的府好了。” 魏娈瞬间就蒙了,她问:“你有府?”接着她又明白了,问:“你刚刚是故意诓骗我?” 卫秧笑着夸奖道:“你还是很聪敏的。” 魏娈觉得自己被耍了,像猴一样被他戏耍,心里很不快,但更多的是疑惑,她问:“你都知道什么了!” 她其实并不指望卫秧说实话,但他确实实话实说了。 卫鞅转身一边走,一边笑道:“魏时之事,不会是魏王的本意,这其中必然有人从中撺掇,至于是谁所谓,我本不知,刚刚只是随口一提老相国,你便这幅惶然受惊的样子,想来这人一定是与相国有关,不是相国,那此人便一定是常在相国府中走动的。即能出入相国府,又能撼动的了上大夫,也自然不会是普通权贵,十之八九便是公子昂。加之石门一战,公子昂鎩羽而归,魏家惨案,舍他其谁?” 魏娈哑口无言,她看着卫秧,这个相国府中的中庶子,他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的可怕。 过了一会儿,魏娈说:“我想去魏家看看。” 卫秧站住脚,说:“尽为焦土,没什么可看。” 魏娈固执的说:“那我也要去。” 卫秧也嘆了口气,很无奈的低头对她说:“别人都以为魏家无一倖免,但公子昂可不会,魏家少没少人,查一查尸体便知,你这幅样子去了,不惹他怀疑才是怪事。”又说:“况且你不是饿了吗?” 魏娈知道他说的有理,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肚子,说:“我想吃蒸羊羹。” 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张嘴便要□□致吃食,卫秧笑了说:“没有钱,家里只有干饼和蒸茭白。” 魏娈很不解,忍不住的说:“你穿得这幅样子,还说自己没钱?” 卫秧挥了挥衣袖,看着自己一身锦帛深衣琳琅玉璜,笑道:“你可知,这金子唯有往脸上贴,方能显示出它的价值。” 魏娈摇了摇头,愣乎乎的道:“不知” 秦国 傍晚的时候嬴渠来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处理了一天的政事后想来看看她。 燕宛送来了一条蒸鱼,两碗稻米,稻米是从二周运来的,很软糯。 嬴渠很优雅,吃东西时也从来不说话,但魏姝不然,她受不了静,尤其是一对上嬴渠,她就总是想同他说话。 嬴渠便将鱼肚的弧肉留给她,怕她一边说一边被鱼嵴肉上的细刺卡了,而他只是平静的吃着,偶尔微笑示意。 用过了晚膳,净了口,两人便一同坐在了矮案旁,魏姝身子一斜,靠在了他的怀里,他便自然的环过手臂搂着她,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魏姝在他怀里蹭了蹭,道:“嬴渠哥哥,你身上好香”是那种很淡的香味,很好闻,让她觉得舒服又安心,又道:“刚刚来前是沐浴过吗?” 第68页 嬴渠笑道:“是” 魏姝说:“我已经两日没沐浴了,身上是不是特别臭?” 嬴渠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道:“没有” 魏姝在他怀里蹭了好一阵子,过会儿,抬头看他,说:“芈氏回来了。” 嬴渠平淡的嗯了一声。 魏姝犹豫了一会儿,问:“那年你从祭台上摔下来,差点丢了性命,是芈氏做的吧。” 嬴渠看着她眼里含着怒气的样子,笑了笑,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说:“嬴潼告诉你的?” 魏姝伸手抱着他的窄腰,说:“你别生嬴潼姐姐的气。” 嬴渠笑道:“我没生她的气。” 魏姝很委屈,她有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离嬴渠很远,就像现在,她明明是抱着他的,他也是不断的吻着她的,可她还是觉得很迷茫,她说:“嬴渠哥哥,你什么都不同我说,我就只能问嬴潼姐姐。” 嬴渠问:“你想知道什么?” 魏姝说:“好多,我没遇到你之前的事,我都想知道。” 嬴渠笑了,说:“很枯燥,平日里除了去泮宫学习,便是去练马和阵战。” 魏姝觉得那是挺枯燥的,问:“就没有些特别的事?” 嬴渠就想起了那年冬狩猎的幼虥,然后就想起了那次军营里的长玹和魏姝,他是搂着她的,可心里还是有些空荡,他不去想长玹,也从不主动提他,但其实有时他也是想问她的,问她到底喜不喜欢长玹,但是这样的问题很幼稚,问了也是毫无意义的。 魏姝见他突然的沉默下来,道:“嬴渠哥哥,怎么了?” 嬴渠温和笑了笑,同她讲了。 魏姝听罢,显然也很感动,问:“所以你以后也不再狩猎了?” 嬴渠微笑着说:“算是”一方面是这个原因,另一方面是他本身就不喜欢打猎。 魏姝问:“再小一点的时候呢?” 嬴渠笑了,道:“记不得了?” 魏姝这就有些失落了,不过转而她又将他抱的紧了紧,笑眯眯的说:“嬴渠哥哥,你说实话,之前那些绢帛是不是你的?” 嬴渠眼眸微垂,他没有说话,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承认。 魏姝就直勾勾的看着他,看着他的浓密的睫毛,看着他高挺的鼻樑,还有漂亮的嘴唇。 然后嬴渠就笑了,到底是让她抓到了把柄,说:“嬴潼她还同你说什么了?” 魏姝说:“好多。”她这是彻底的把嬴潼给坑了。 魏姝说:“既然你都看了,为什么我不能看。”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吻上了她,他的动作总是很轻,也不曾急躁,像是再爱抚一只小狸,直到把她吻得轻声□□,他才松开她一些,却还是若有若无的吻着她。 魏姝声音有些轻颤,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都看了,为什么我不能看?” 嬴渠笑了,吻了吻她说:“因为我可以教你” 魏姝脸红了,心跳的很快,说:“明日是我生辰” 嬴渠说:“我记得” 他抱起了她往床榻去,接着,覆在了她身上,他的身子很烫,隔着衣衫硬硬的顶着她。 魏姝的唿吸很乱,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脸很红,眼眸闪动,整个人都瘫软在他怀里,说:“你想送我什么?” 他还是笑着的,说:“你想要什么?” 魏姝没说话,她只是躬了躬身子,主动的吻上了他的唇。 嬴渠解开了她的衣裙,也脱掉了自己的衣裳,魏姝哪里也不敢看,她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吻落在哪里,哪里就会战慄,他的手抚过哪里,哪里就像是火烧。她出汗的身子又烫又黏,连床上的单褥都湿了透,他不准她喝水,她的喉咙又干又渴,当他吻上她的唇时,她便会渴的去吮吸他的唇,去汲取他舌尖的水分,身子一会儿僵,一会儿抖,带着哭腔的声音模模煳煳。她未经人事的身子实在是太干了,太涩了,嬴渠已经很温柔了,但她还是觉得疼,分不清下面流的是水还是汗,黏煳煳的,湿涝涝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她想,她再也不会去招惹他了,只盼着可以早点结束… 第33章 三十三 已经到了深夜,轻云笼月,屋内只点了盏小檠灯,火苗在微风中闪烁。 两人都是□□裸的,魏姝躺在他的怀里,她睡不着,便也不准嬴渠睡,用小脚去蹭他的腿说:“明明是我的生辰,怎么觉得倒像被你给占了便宜。” 嬴渠微笑着吻了吻她的唇,说:“你想要什么?” 魏姝用手去捏他的鼻子,嬴渠也不生气,只是笑着看她胡闹。 魏姝说:“让我好好想想,不过我现在肚子疼。” 嬴渠笑了,把她往怀里搂了搂,将手覆在她的小腹上,轻轻的揉着。他的手掌微烫,魏姝被揉的很舒服,她凝神沉思着,嬴渠便又吻了吻她的唇,脖颈,手还是在轻揉着她的小腹。 魏姝说:“我想回家看看,我想娘亲了,还想父亲和瑛青,余伯他们了。” 嬴渠说:“好” 魏姝变得很激动,问:“什么时候?” 嬴渠笑道:“明日我与君父提及,最晚后日便带你回魏国。” 魏姝很高兴,同时又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声音微挑,问:“你也同我去魏国?” 嬴渠微笑着点了点头,过了会儿,指腹摸了摸她的细软的脸颊,说:“一想去见你的父母,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魏姝问:“担心什么?” 嬴渠说:“不知” 魏姝觉得他这幅样子看起来很忧虑,便伸手去捏他的脸颊说:“你怕我父母?” 嬴渠说:“有点” 魏姝笑了,钻进了他怀里,手在他的窄腰上乱摸,他虽然看起来清瘦,却十分紧实,肌肉轮廓鲜明,摸起来十分的舒服,她笑说:“你也有害怕的?” 嬴渠看着她得意的模样,也笑了,说:“自然” 魏姝说:“那你还怕什么?” 嬴渠看着她,说:“怕你像现在这样,在我身上胡乱的摸。”说着他一把捉住了她摸着他腹部的手。 魏姝说:“你不能再乱动我了,我身上还很疼。”又说:“而且还很黏很难受”她的样子委屈极了,也惹人怜爱极了。 嬴渠吻了吻她的唇,问:“哪里黏?” 魏姝脸就红了,睫毛忽动,也不说话,更不敢看他那双温柔的眼眸,她觉得只要自己一看,就会沉溺在里面。 嬴渠吻了吻她的耳朵,说:“我来帮你擦干净” 魏姝不知道他怎么就能面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么羞人的话来,红着脸道:“难受” 嬴渠笑了,说:“这次不会难受” 魏姝心又开始扑通扑通的跳,说:“你在骗我” 第69页 他吻上了她的唇,唇齿几经缠绵下来,她的身子又开始无力。嬴渠看着她面染红晕,眼中氤氲的模样,笑道:“我不会骗你” 天初亮。 魏姝醒来时嬴渠已经离开了,燕宛轻轻敲了敲门,魏姝下意识的让她进来,却忘了自己是光着的,身上不着一缕。 她用被褥遮着自己,很尴尬,因为她平常都是合衣睡的,不知要怎么骗燕宛。 燕宛眼中倒是没什么讶异之色,跪在软垫上,将清淡的早膳一一摆在矮案上。 魏姝想出了要怎么说,僵硬的咧着嘴,笑道:“昨夜衣裳湿了,就脱衣睡了,你帮我看看,衣裳干了么?”这话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尴尬,分明是做贼心虚。 燕宛这才看她,也不给她递衣裳,手里拿着个小木奁,平平淡淡的说:“早上公子走时交代了,吩咐奴婢给姑娘身上的淤青上药。” 魏姝脸就红了,任凭燕宛掀开被褥给她身上的淤青处上药,说:“你知道?昨夜嬴渠他在这里过的夜…”她这话说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像是蚊虫叫似的。 燕宛说:“知道,今早公子走时天将亮,特意嘱咐了奴婢,不能吵醒姑娘。”均匀的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好,燕宛又道:“还好姑娘这淤青不重,又都是在身子上,若是叫那些多舌的妇人发现了,背地里还指不定会怎么侮辱姑娘呢。” 魏姝细细的一回忆,昨晚嬴渠是没在她的脖颈手踝处留下的痕迹,但别的地方可就多了,吮咬的她到处青紫,这么一想,原来他是故意的,故意不在显眼的地方留下印迹,怕她会觉得难堪,怕宫中的多舌夫人会言语重伤她。 意乱情迷的时候,她都忘了这些,他却还能替她记着,魏姝的心里突然觉得暖暖的,唇边含着一抹羞涩的笑。 涂抹好了药膏,穿戴好了衣裙,燕宛说:“姑娘用膳吧,不然该冷了。” 魏姝说:“好” 魏国安邑 魏娈没想卫秧是真的穷,他说是他的府,不过魏娈看来不过是个闾左的破屋子,穷僻又简陋。 卫秧盛了两碗热葑菜汤,还有两大张热腾腾的烙饼,放在了矮案上,他没有坐下而是抱臂笑看魏娈。 魏娈没说话,可那表情分明是很嫌弃的,她想,一个穿着锦衣华府腰配不斐玉璜的俊美男子怎么会就吃这等粗贱之食。 卫秧自然是知道魏娈在想什么,但是他的脸上没有半点不愉悦,甚至于觉得十分有趣。 他就这么抱臂漾笑的看了一会儿,便坐下了,没理会魏娈,捋袖取箸用了起来,他的样子很斯文,一点不像是再吃贱食,倒像是在食软嫩的稻米。 魏娈想,他到底是公室之后,举止仪容不同于寻常百姓,而她也确实是饿了,不再嫌弃,也取箸进食。 她本想囫囵而咽,没想一入口滋味好似油烹细肉,唇齿间留着浓浓膏腴香。 魏娈惊讶的瞪眼,她又看了看那菜,确实是葑菜无疑。 卫秧看着她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只微微笑了笑。 魏娈又吃了一口,配着软膨的面饼,比她吃过的任何佳肴都要可口,她盯着卫鞅,问:“这是你做的?” 卫秧笑道:“自然” 魏娈眼里写满了不信,不说远庖厨之类堂而皇之的话,就单单卫秧这幅风流浪荡的样子,她就不觉得他会做这些东西。 一身锦衣美玉,埋头油烟里烹菜蒸饼,她怎么也想像不出来这幅画面。 卫秧放下手中细箸,半依在矮案旁,含着笑意的看着他。 他本来就是个极其俊美的男子,如此一来更是慵懒风流,他就这么看着魏娈一会儿,魏娈的脸就有些烫了,他越是不说话,她心跳的,脸烫的就越是厉害。 然而卫秧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他看着她,就只当她是一个有意思的小姑娘,然后他笑了,道:“不过一道葑菜而已。” 魏娈说:“不是你最拿手的?” 卫秧笑道:“自然不是”他说的很稀疏平常,声音也很平淡,让人感觉不到他有半点的卖弄之意。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自信和傲然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不必刻意的卖弄伪装,即便身居陋室举手投足之间也尽是张狂桀骜。 魏娈问:“那你最拿手的是什么?” 卫秧道:“鱼脍” 魏娈不由的笑了,她这是自认识卫秧以来第一次笑,这笑里既有不解又有嘲弄,她道:“鱼脍有什么特别的,随便一疱人,不,路上随便择一人均会做。” 卫秧也不恼,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魏娈说:“以前府中疱人便常做,每当入秋之时鳢鱼肥美,便会取而脍之,并无稀罕。” 卫秧道:“鳢鱼色黑,腹中多江河泥沙,体多浑浊之气,肉腥而刺密,若论上品,当择北海之鲑。” 北海,魏娈听过,那可是很远的地方,她问:“你去过哪里?尝过鱼脍?” 卫秧笑道:“昔年师从尸子,游歷北海,有幸得以一尝。” 魏娈眼睛睁的又大又亮,显然是有兴致。 卫秧苦笑道:“你想听?” 魏娈声音变得有些欢快,道:“自然” 卫秧也很有兴致,扬唇笑道:“鲑长八丈,北海有善疱者,拔剑片之,其脍形状如鳞,薄比蝇翅,软而不腥,入口则似薄冰瞬间融于唇齿,再佐以北地甘辣燕酒,此生难忘。” 魏娈心动了,道:“你会做?” 卫秧笑了,他觉得她这副样子很可爱,他就是会做又如何,现在是在安邑,他到哪里去给她捉鱼,笑道:“偷师未遂,不过也窥得一二” 魏娈眼里的期待是很显而易见的,不过转瞬她又沮丧了下来,不要说没有的吃,就连魏家的血仇她都不知如何去报。 卫秧看着她沮丧样子,竟然有些心疼她,这么一个举目无亲的小女孩,很难不让他心疼。 他看着她脏唿唿的脸,笑道:“不必沮丧,我自有大富大贵的一日,你跟着我,届时无论是北海之鲑,还是南楚之麋,没有你吃不到的。” 他说的很张狂,但是魏娈信了,卫秧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在这大争之世肯定是会封官拜相的。 魏娈沉默了一会儿,想起刚刚他说他师从尸子,便问:“你什么时候去的北海?”北海那应该是很远的地方,非是一年两年就可以到达的。 卫秧说:“七年前” 魏娈很疑惑,又问:“那你现在多大?” 卫鞅看着她,笑道:“二十五” 魏娈十分震惊错愕,因为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二十五的,桀骜风流,倒像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 卫秧笑意退了些,问起正事,道:“魏家之中可只剩你一人?” 魏娈点了点头,刚往嘴里塞进去一口葑菜,又马上的摇了摇头:“我还有个长姐,在秦国。”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她是三年前走的,我对她的印象并不深。” 第70页 卫秧眼眸微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那些暗流涌动下的权利利益,全数在他心中闪过。 他在算,算这个魏娈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利,还是更多的弊,包括那个在秦国的魏女,他的手段还不足以搅弄风云,所以这到手的机会,他必须要紧紧的抓住。 魏娈也不知道他的心思,她虽然不傻,但是却看不透这个卫秧,他是个好人,却也是个坏人。 沉默了一会儿,卫秧又变回了那副扬笑的模样,问道:“你可还记得她的样貌?” 魏娈说:“当然记得。” 卫秧笑道:“好,若有机会,我会帮你找到她的。” 秦国 嬴渠的脸上是带着微笑的,虽然他以前一直都很温和,也很少冷脸,但是给人的感觉总是很冰冷疏离的。 今日却不同,任谁都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很好。 他在马场上训练时,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偶尔还会笑,薄唇微微扬起,那是种很温暖,很温柔的笑。 嬴虔从没见过他这样,丢了魂似的,快到傍晚时,终是忍不住了,驱马到他身侧,问:“你今日怎么如此高兴,高兴的都有点神魂颠倒了。” 嬴渠道:“没什么” 嬴虔却不信,道:“得了,你那样子,任谁看了都觉得有猫腻。”嬴虔有时很精明,他侧目道:“因为那魏女?” 嬴渠没说话,脸上的笑意还是在的,驱马走了一会儿,就向嬴虔道别,一个人回宫了。 嬴渠这一天都有些心不在焉,一半是因为心底淡淡的欢喜,一半是因为他在想要如何向君父提及。 其实说来也简单,不过是要迎娶魏姝,一同去一趟魏国,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他却在心里反覆的过了许多遍,连他都觉得自己这幅反覆紧张的样子很好笑。 而平常这个时候秦公是没有什么事的,大多在修居殿里休息,他便直接去了。 此刻,秦公正坐在床榻前,面颊更消瘦了,骨相毕露。 初春之时,他身上仍披着厚披风,不时的还会咳嗽。 接着,通仲进来了,步子稳健,说:“君上,事情已经办妥,魏时一家已处理妥当。” 秦公在咳嗽,身子颤抖,说不上话来。 通仲见此,立刻倒了杯热水呈给他,秦公喝了一口便觉得舒服多了,声音还是很喑哑,问道:“燕辜呢?” 燕辜便是那刀疤脸的男人。 通仲道:“已经走了”又说:“不过君上,魏时一家他只杀了白氏等三人,而魏时同其他家僕不是他动的手。” 秦公问:“魏时家的大火也不是他放的?” 通仲道:“不是”又说:“他到魏家时,已经发生了打斗,不少的奴僕都也已经死了,他便坐等,后见白氏同嬖人乘马车逃了出来,他才追上将三人杀死。” 秦公的眉头微皱,他只是痛恨魏时,但若是早知道有人会动手,那他就不会再派燕辜去淌这趟浑水,多此一举。 通仲很疑惑,问:“杀魏时的到底是谁的人?” 秦公平淡的说:“魏王” 这事在魏廷已经是人尽皆知,细作自然也悄然的通报给了秦公,只是秦公没想到,魏王竟然也会动手,更没想他和魏王的人马会同时齐聚魏家。 如此,魏王定会怀疑,这安邑之中还有别的势力。 通仲显得很震惊,声音也不自觉的高了几分,说:“魏王,他竟然会动手杀本国朝臣!” 秦公冷笑,说:“魏王,他是个疯子,这天下有什么事,是一个疯子做不出来的?” 通仲道:“不过,如此一来,便可以将事情全全推给魏王,毕竟谁也不知杀白氏的是魏王的人,还是我们的人。” 现在这件事已经十分混乱了,秦公是暗里的人,自然可全身而退,不引来一丝的怀疑,这是件好事,对秦公,对秦国都好。 过了一会儿,通仲问:“君上想如何处置那魏女,毕竟只要没人说,她便会以为全是魏王做的。”又说:“其实老奴觉得,也不是非杀不…” 秦公冷冷的暼了通仲一眼,通仲便不再做声了。 或许通仲说的没错,等他百年之后,等通仲死了以后,便不会有人知道白氏是死在谁的手上,更不会知道这件骯脏残忍的事情还有秦国参与。 然而秦公是一个谨慎而又多疑的,他必须要除掉一切有可能滋生的危险。 第34章 三十四 帷幕之后,嬴渠将两人的话听的清清楚楚,心里是震惊,错愕,但他终究是冷静的,沉着的,心绪很快的平稳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的进去,恳求秦公放了魏姝一命,因为这是最愚蠢的,最可笑的做法。 他从来不会把希望寄託于别人的怜悯和宽恕,尽管那人是他的父亲,他只是脚步很轻的退了出来。 刚一走远,他便见到了嬴潼。 嬴潼道:“发生何事?你的脸色不太好?” 嬴渠立刻说:“嬴潼,有件事,即刻去做。” 嬴潼很少见他面色如此凝重,也不由的紧张起来,道:“何事?” 嬴渠说:“立刻出宫,备马守在在咸阳城南外,倒时会有人接应你。” 嬴潼很惊慌,她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就替嬴渠做这么奇怪的事,警惕的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什么谋逆之事?” 嬴渠说:“魏姝的一家全部被杀了。” 嬴潼很震惊,身子如遭雷击,眼睛怔然,然后说:“是谁做的。” 嬴渠道:“君父”又说:“我要送魏姝出宫,你负责接应,但是万不能提及君父之事,我会告诉她是魏王杀的,你可明白?” 嬴潼立刻的点头,嬴渠宁可骗魏姝,也不愿让她知道,屠她满门的兇手是他的父亲,因为她一旦知道了,那他们就真的完了,那是血仇,她就是不恨他,也定不会再对他留情,很无奈,但没有别的选择。 嬴潼道:“我明白” 嬴渠道:“速去” 嬴潼便立刻转身,嬴渠心思一转,又叫住嬴潼,道:“你先去骁骑营,找一个叫长玹的碧眼奴隶,出了咸阳就让他护送魏姝,切记别惊动了嬴虔。” 嬴潼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她没听过长玹这个人,但她很快的点头,道:“好”说罢便疾步离开了。 嬴渠的心思很缜密,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要先把魏姝送去别国。 只有确保了她的安全,他才会同秦公求情,也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落于被动的地步。 若是秦公肯饶她,他便派人接她回宫,若是秦公不允,他便暂时将她留在别国,再图时机。 他很清楚,很冷静,丝毫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所扰乱了心神,甚至在短短的时间内,便想好了所有的出路和退路。 这不仅仅需要清晰的头脑,需要的更是魄力,违背对抗秦公的魄力。 第71页 然而这一切要做起来并不简单,要做的悄无声息,不可打草惊蛇,更不能惊动了秦公。 另一边,魏姝对于这些还毫不知情,她沉浸在幸福和喜悦里,想着或许明天就可以同嬴渠去魏国,心情欢快的像是树梢间跳跃的小雀。 然后她看见嬴渠进来,屏退掉了燕宛,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好,脸上也没有什么笑意。 魏姝的心像是狠狠的坠了一下,她以为是秦公不同意,不同意他娶她,不同意她回魏国,虽然心里很失落,但是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可以不在意,甚至还想安慰嬴渠,因为她见他这么沉着脸,心里实在是害怕。 她说:“嬴渠哥哥,发生了什么吗?” 嬴渠见她那副又怯又懦的可怜样子,心一下就软了,很煎熬,那感觉就像油烹一样。 他俯下身子,看着她,不由的摸了摸她软嫩的脸颊,指腹摩挲着她粉嫩的嘴唇,很不舍,他是那么的在乎她,他见她这样,心里也很难受,说:“姝儿,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认真的记住。” 魏姝点了点头,目光炯炯的看着他。 嬴渠说:“魏家出事了” 短短几个字却让魏姝心中一钝,像是被斧头狠狠的砍了一下似的,从皮冷到骨,不等她回过心神,嬴渠又说:“秦国保不了你,我会将你送去楚国,你带着着绢帛,去找楚国的江一,他自会保护你。”又将一把匕首和一个小木奁给她道:“这木奁里是脨狐毒,还有这巴匕首,不得已之时以做防身。” 魏姝没有哭,她只是傻乎乎的,很木讷,目光发直的看着他,因为她还不能反应过来嬴渠说的是什么,也没反应过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接过了嬴渠给她的绢帛和木奁,攥在手里。 嬴渠说:“我会派人将你送出秦宫,长玹会护送你去楚国。” 她以前是那么的想要离开秦宫,想离开秦国,可这回她真要走时,心里却难过的像是要坠到无尽的深渊里一样。 分明昨夜还是那么的欢愉,他们之间是那么的缠绵,可今日一切便变成了这样。 她怕了,她什么也不知道,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她只是扯着他的衣袖很害怕,很惊慌的说:“嬴渠哥哥,我不想走,不想去楚国,不想离开你。” 嬴渠的心里很难受,像是刀绞,但他还是很温柔的说:“你等我,我会接你回来。” 魏姝眼泪滑了下来,她不知道,怎么一切都会变成这样,她说:“你骗人,姝儿父亲以前也说过,说过会接我,你们都在骗我,最后你们谁都不会要我,父亲不要姝儿,你也不要姝儿。” 她的身子在抖,难过,无助,像是一头末路的小兽,她的心里很绝望,很悽惶,因为被抛弃过太多次了,她变得很惧怕这些程诺。 嬴渠的心里也很难受,他受不了她的哭泣和无助,他抱住了她发抖的身子,吻着她,很温柔,像是要分担掉她的难过,他顶开了她的牙关,一点点的流连,可是他的心里也是苦的,然后他咬了咬她的唇,也不知为什么,他变得不再温柔,狠狠的咬着她的唇。 她不敢推他,也不舍的推他,舌尖是淡淡的血腥气。 然后他松开了她,她不抖了,但是脸上还都是泪。 他拿指腹抹掉她脸颊上泪珠,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温柔又坚定,他说:“我一定会将你接回来,也不会娶别的女子,你等着我,别放弃我们,好不好?” 魏姝还是在哭,但她点了点头,轻轻的。 嬴渠说:“魏王不会轻易放了你,他会派人对你动手,千万不可往魏国跑。” 魏姝没有办法分辨他话里的真假,她只能选择相信他,他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嬴渠,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于是,魏姝被送出了宫,是装在大木箱子里的,大木箱子盖上,眼前便一片漆黑,她没有睡,明明眼前漆黑一片,却仍是睁着眼睛,而她的心就像是要被这黑暗给腐蚀掉一般。 她听着马车辘辘的声音,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拿衣袖抹,抹了又流,怎么也擦不干净。 马车一直行驶到了咸阳城外,停了下来,木箱被打开,她的眼睛红肿,一时很难适应这光亮。 嬴潼说:“姝儿,你可还好?” 魏姝看轻了嬴潼,惊慌恐惧的心终于安稳了一些,像是看见了一个亲人,道:“嬴潼姐姐” 嬴潼面色很急的说:“姝儿,我已经备好了马,你现在就跟着这个叫长玹的走。” 长玹 魏姝转头看见了他,依旧是碧色的眸子,身材颀长,着一身褐色布衣和黑色胡靴,没有别的配饰。他看着她,一如往昔般冷淡,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变得更加的冷峻了。 嬴潼说:“嬴渠他可说,你们要去哪里?” 魏姝说:“楚国,说是找一个叫江一的人。” 嬴潼面色忽的就变了,变得有些泛白,她的心里涌上了些思念,酸涩,若是可以,她也想就这么同魏姝一起去楚国,但是她很快的就又缓和了过来,道:“姝儿你快走吧,不能当误了。” 魏姝说:“好”她上了马,回头看了眼嬴潼,而嬴潼也在向她挥手道别。 魏姝很不舍,很难过,比那时离开魏国还要难过,像是利刃切肤一般,但是她哭的已经够多了,眼泪都流干了,她信嬴渠,信他会接她,可她还是依依不捨的。 最后她看了眼那似长龙盘踞般的咸阳城墙,由着长玹驱马代她离开了。 嬴潼看着魏姝和长玹策马离开的背影,她兀自的站了许久,很无奈,如果魏姝的家人真的是秦公杀的,那嬴渠要怎么办,他不能一辈子的瞒着魏姝。 割捨掉吗? 那就好比让他自剜心肝,无论如何都是痛苦的,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嬴潼嘆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她回到宫里时已经到了傍晚。 宫里还是那么平静,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婢女寺人们手托各色物件,膳食,垂头快步而去,没有人注意,诺大的秦宫里少了一个小小的魏女。 嬴潼没有回去休息,而是推开了嬴渠的房门,屋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矮案上摆着没有动过的晚膳,已经凉透了。 嬴渠坐在矮案前,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他一直都是如此,哪怕心里再是难受,看起来也是很平淡的。 但是这一次,嬴潼却看出来了,不止是嬴潼,若是嬴虔来,他也一定能看的出来,嬴渠他心里很难受。 不同于魏姝的难过,他的目光是落寞的,痛苦的,挣扎的,因为知道真相的人总是比一无所知的人更加痛苦。 嬴渠没有看嬴潼,他只是沉默着,过了许久,淡淡的问:“她离开了?” 嬴潼说:“离开了”她稍加犹豫,走上前同他席地而坐,道:“那个长玹不是你的人,我从没见过他。” 嬴渠只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嬴潼又说:“那个长玹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有他保护魏姝,倒也放心。” 第72页 他可以派子车罟,也可以派他手下的任何一个勐将去保护魏姝,但无论是谁,终究是个秦人,终是听命于秦公的。 而长玹不同,他不是秦人,也不是魏人,他是魏姝的人,比任何一个属下都要忠诚,都要兇勐,那是一头孤狼。 嬴渠想起了那年的长玹拼死护她的样子,他知道,长玹足可以保护她。 过了一会儿,嬴潼问:“魏姝被送出去,这事一旦暴露,你想怎么应对?”她的语气有些担忧,这是大罪,若是秦公责难下来,嬴渠担当不住。 嬴渠还是淡淡的,很平静,他说:“不知” 嬴潼错愕道:“不知?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过?” 嬴渠只是沉默着,不说一句话。 他确实没想,他想的只是如何能保住魏姝的命,能做到这一切已经实属不易,他那里又能顾忌的到是否会受君父的责罚,没想,也没给他想的余地。 但他看起来还是很冷静,很平淡,像是一点没放在心里。 嬴潼则不然,嬴渠越是沉默,她就越是担心,像是火烧眉毛了一般,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说:“嬴渠,秦公他就算是你的君父,你做了这种事,他也不会轻易的就饶了你的,还有芈氏,她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你…” 嬴渠却像是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平静的,沉默的看着跳跃的火苗。 嬴潼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轻轻的,像是嘆息的道:“你就不能为自己想想。” …… 长玹是知道魏姝要去楚国的,但是行到一半,魏姝突然勒马停下了,没说话,半耷拉着眼皮,长玹便也停了下来,他看着魏姝,也不说话。 沉默一会儿,魏姝说:“我不想去楚国,我们回魏国,好吗?” 她现在想的都是魏家出事了。 出事了,能出什么事?是被没籍了?还是被发配为劳役了?她总要知道魏家现在是什么样。 她寻常是听嬴渠话的,但这次她却不想听了,她想去看看父亲,看看母亲,更不要再跑到一个未知的楚国去,找什么江一。 她抬起头再次重复道:“长玹,我们回安邑,回家吧,好吗?” 我们回家吧。 长玹耳边都是这句话,他知道这是断章取义,更知道魏国不是他的家,不仅不是家,还是如同地狱的地方。 但是他是不会拒绝她的,他是她的奴隶,她想去哪里,他便会陪她去哪里,她想让他做什么,他便会做什么。 他看着她,好看的碧色的眸子里映着她娇美的脸,然后他轻轻的点了点头,看起来还是很冰冷的。 魏姝也轻轻的微笑了一下,说:“那好,我们回魏国。” 说着两人调转了方向,向东方奔去。 蟠殿里 芈氏的心情不好,看起来也变得憔悴了不少。 因为秦公生她的气了,也难怪,魏军来犯,咸阳将士殊死对抗捍卫国都,而她呢,竟然早早的跑了,躲到雍城去了,秦公的脸都丢没了,不气她就怪了。 昨日芈氏去哄了哄秦公,说了些好听的话,秦公这才给了她点好脸色。 她今日没着一层层花团锦簇的锦帛深衣,只着了件淡青色的衣裙,怕的也是秦公会骂她奢糜。 她半躺在床榻上,略显睏倦,由着婢女给她修剪着椭圆的指甲,因为养尊处优的缘故,她的手指纤细,皮肤细腻白皙。 她对自己的这双玉手极为满意,脸是多少会冒出细纹的,但是她的手则不会,一如及笄之年那般。 接着,寺人高快步进来,垂头站立在芈氏的身侧。 芈氏屏退了婢女,她还是没有起身,靠着软垫说:“何事如此匆忙?” 寺人高俯身说:“夫人,听说那个魏女不见了?” 芈氏觉得很好笑,讥讽道:“不见了,能跑去哪里?” 寺人高道:“应该是被公子渠给带走了。” 公子渠 芈氏乍一听这三个字,立刻变得警觉了,她支着身子起来,道:“那公子渠呢?” 寺人高说:“夫人的线人说公子渠自下午带魏女离开后,那魏女就一直没回来,到现在天都黑了,多少也有三个时辰了,公子渠倒是回来,现在就在自己的屋里。” 芈氏说:“那你如何看?” 寺人高稍做犹豫,又说:“都这个时辰了,宫门都闭了,那魏女想必是回不来了。”再道:“即便姑且不管那魏女回不回的来,光是偷带出宫这么多个时辰,公子渠的罪就脱不掉。” 芈氏细细一思量,觉得寺人高说的很在理,有这么好的机会,芈氏当然要牢牢的抓住,于是起身道:“走,去一趟修居殿”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好苦b,给我多多评论吧(∧_∧) 第35章 三十五 嬴潼就这么在嬴渠房里坐了一会儿,他心情不好,嬴潼也说不上话,坐这只会更添尴尬。 见天色晚了,她便道别离开,正推开门,迎面便撞见疾步而来的嬴虔。 嬴虔今日着一身黑色锦帛对槿纹深衣,很是英俊冷傲,但是他的脸色不好,很着急似的,眉头也紧皱着。 他看见了嬴潼,没有什么好脸色,像是瞥她,又像是瞪她。 嬴潼这心里立刻就没底了,她去带走长玹时,嬴虔就心生疑虑,现在他这幅样子,分明就是已经猜到了。 嬴潼想跑,脚没等沾到门槛外的地,就听嬴虔语气冷冽的道:“嬴潼!你给我回来!” 屋里很静,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嬴虔高高在上的看着坐在矮案前的嬴渠,目光又冷又沉。 而嬴渠只是坐在那里,微微垂着眼眸,什么话也不说,甚至于一点反应都没有,对嬴虔冰冷的目光至若惘然。 这气氛又冷又阴,低至了冰点,嬴潼也感觉到十分的紧张。 如此沉默了一会儿,嬴虔开口,缓缓的说:“嬴渠,你说实话,你是否将那魏女给送走了。” 嬴渠只是看着跳跃的火苗,他清俊的容貌在幽暗的火光下多了几分冷漠和低沉,然后他笑了,没有讽刺,没有嘲弄,接着他抬头看着嬴虔,十分坦然的道:“是” 嬴虔怔了下,怒道:“嬴渠!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嬴渠依然是很平静的,道:“我知道” “那你还…”嬴虔的话没有说完,他只是觉得再说下去则没有任何的意义了,然后他很不自在的说:“君父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刚刚听见…母妃她…我就立刻跑来见你了”他这段话说的断断续续的,样子很愧疚。 正当时,通仲在门外道:“公子,君上请您过去” 嬴潼的脸一下子变的煞白,任谁都知道,这个时候秦公召他是什么意思。 然而嬴渠却很平静,微展衣袖从软垫上起身,脸上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愁容。 他走过嬴虔的身侧,油灯晦明的跳跃,然后他很平淡的说:“兄长不必挂怀此时与兄长无关。”他说完也没有看嬴虔惨白的脸,冷静从容的随通仲离开了。 第73页 初春的深夜已经有了虫鸣,微凉的细风抚的嫩叶簌簌抖动,银月高挑星如棋布,显然这是个天气很好的夜晚,只是秦宫里没人有这样的好兴致去感受和欣赏。 君王身边总是不乏心怀鬼胎之辈,而君王自己呢?也是多疑又残忍的。 通仲这一路都没有看嬴渠,他只是在前带路,听着衣袂挥动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安静的深夜里分外的清楚,他不敢看,因为他都已经看了这么多年了,国后的薨逝,嬴渠的重伤,他不敢看,也实在是不忍看。 这世上从不缺少薄情的君主,父杀子的事情实在是太多见了,血肉亲情在这裂冠毁冕的乱世里显得太脆弱,太无足轻重了。 秦公说过,要立嬴渠为国储,却也只是空口一句话,即便是朝令夕改也一点不稀奇,谁又会真的相信呢。 到了修居殿外,通仲停下了脚步,他这才看向嬴渠,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身影一点点的走进殿里,他想叫他,让他说些软话,让他认错,让他不要惹怒秦公,但是最终还是卡在了喉咙,没能说出口来。 秦公坐在矮案前,他已经等了许久了,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是周身是很冰冷的,仿佛进来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乱臣贼子。 嬴渠平淡的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父,心寒吗?早在他母亲惨死时,他的心就已经寒透了,他的父亲没有给过他一点公道,这么多年来,芈氏屡次对他下手,几次他险些丧命,而他的君父没有动过芈氏一根毛髮,甚至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宽慰体己的话。 这就是他的君父,秦国的国君,一个至高无上的,薄情寡义的父亲。 而现在这个国君又要杀死他最喜欢的女子,很可笑,这秦宫不是家,而是一个是冰冷的,残忍的牢笼。 秦公也在看着他的这个儿子,虽然这个儿子总是不卑不亢的,总是冷冷清清的,但他很喜欢这个儿子,也很器重这个儿子,其中很大的一半是源于愧疚。 然而此刻再多的器重愧疚也比不过他心里的愤怒,他没想,这个儿子竟然真的会做出忤逆他的事来,甚至于此刻这个儿子的脸上没有一点的愧疚和畏惧,从容平静的看着他。 嬴渠合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很平淡的说:“君父唤儿臣来所为何事?” 秦公看着他,说:“寡人召你所为何事,你心里不知?” 嬴渠还是很冷淡的,他看着秦公的眼睛,说:“不知,还望君父明示?” 他虽然说的平淡,但秦公感觉到了他的轻视和讥讽,秦公指着嬴渠,身子轻微发抖,赫然道:“嬴渠!” 嬴渠只是平静的看着他,眼里没有一点的波澜,很冰凉。 秦公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蔑视。 这是秦公无论如何也容忍不了的,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儿子。 秦公气愤极了,说:“嬴渠!你胆敢忤逆寡人!” 嬴渠还是很平静的站在大殿上,倒是秦公走了下来,他是这么喜欢这个儿子,现在只觉得很失望,很愤怒,他道:“你当寡人不敢杀了你!” 嬴渠道:“君父当然可以杀了儿臣,不止是君父,这秦宫中任何一个夫人都可以杀了儿臣,杀了儿臣的母后,杀了一切儿臣心爱的人。”他说的很平静,面色也很平和,那语气就像是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一样,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 而秦公的脸忽就变得惨白,他不再继续下去,也不敢再看嬴渠的眼睛,因为嬴渠那双平静冷漠的眼睛让他心里渐生惭愧。 但他还是保持着一个国君的威严的,冷声说:“你把那魏女送去哪里了?” 嬴渠没有说话。 秦公又道:“楚国?魏国?还是赵国?” 嬴渠还是很冷静,很平淡,没有说一句话。 他这幅不卑不亢的样子显然又惹怒了秦公,秦公冷笑道:“你不说,寡人便派人守在秦国的各个关卡要道,若是发现行迹当即斩杀。”又道:“寡人会派人把她的尸身带回咸阳,你可以随意厚葬。” 听到最后一句时,嬴渠的眼眸微不可见的轻动,他终于也是怕了,慌了,但他看起来还是很平淡,道:“请君父放了她,她的命并不值钱。” 秦公看着他道:“嬴渠,寡人还没有死,寡人还是这秦国的国君,没人可以忤逆,也没人可以置喙。”又道:“你令寡人太失望了。” 天将破晓,晨风刺骨,嬴潼裹着大麾在修居殿外一遍遍的踱步,她一夜没睡,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倦怠,憔悴,头髮也乱糟糟的,她等了好一阵子,终于见嬴虔从殿里出来,她立刻问:“如何?君上如何说,气消了没?” 嬴虔说:“我连内殿都没进去,哪里知道消没消!”又问:“嬴渠他人呢?” 嬴潼很着急,说:“还在宗庙罚跪呢,君上是要罚他一直跪下去,不吃不饿,这不得活活饿死!”她太生气了,口无遮拦道:“你们君父可真是狠,自己的儿子都能这般对待!” 嬴虔拉了下她的胳膊,瞪眼道:“行了,你可别大唿小嚎的了,倒时君父罚你一起跪宗庙你就安生了!”这个节骨眼,她倒是会添乱。 嬴潼很害怕,却不是担心自己,说:“君上他会不会杀了嬴渠?” 嬴虔说:“应该不会,君父若想杀他,盛怒之下就会直接处死了,那时候都没杀,现在更不会杀” 嬴潼听他这么一说,便安心多了。 宗庙里很阴冷,只有几盏微弱的油灯,天将亮时,灯火也被吹灭了。 嬴渠就跪在这里,嵴背是笔直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漠又平淡,眼下微微乌青,也是一夜未睡,脸色很是难看。 嬴虔看见跪地的嬴渠,嘆了口气说:“你别着急,过两日君父的气也就消了。” 嬴渠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说:“兄长”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嬴虔便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但嬴虔没有吱声,而是保持着沉默。 过了许久,嬴渠说:“兄长,君父派人去杀她了。”他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但听起来却有些落寞。 嬴虔从没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心里竟也替他难受,清晨的日光照了进来,照在嬴渠挺拔消瘦的身上。 嬴虔看着,有些心疼又有些气愤。 但嬴虔没有疾声厉色,他只是嘆了口气,说:“嬴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她。” 宗庙里很静,静的能听见沙沙的风声,初春的风总是这么的急,初春的日头也总是升的那么早。 嬴渠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着。 他从来不曾求过嬴虔,但他不能看着她死,不能看着她的尸体被送回咸阳,更不想亲手埋葬她。 他是怕了。 怕看着她的尸体被封凿在棺椁里,就像是那年下葬他的母后一样。 一根根的长钉被敲进棺椁里,每一锤都会发出敲打的冰冷的声响。 一下下,就像是狠狠的敲进他的骨髓里一样。 第74页 而他却只能看着,只能听着,承受着这种折磨,什么也做不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怕了,怕会再经歷一次。 嬴虔其实是明白他的意思的,说:“你想让我救那魏女。” 嬴渠依旧是垂着眼眸的,说:“是” 嬴虔犹豫又挣扎,他其实是想那个魏女就此死掉的,死掉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不会再有这么多的意外和麻烦,那个魏女就是个祸根。 而且他若是救了那魏女,无异于也忤逆了君父,将自己也牵连了进来。 最后,嬴虔嘆了口气,说:“那个魏女往哪里去了?”他还是没有办法拒绝嬴渠。 嬴渠冷静的说:“魏国” 嬴虔说:“好”随即阔步的离开了。 嬴虔走后,嬴潼看着跪地的嬴渠,她细细的思量,想起魏姝去的是楚国,不解的道:“你不是让她去的楚国吗?怎么又告诉嬴虔是魏国?” 嬴渠道:“她不会那么听我的话” 魏家出事了,他就算让她去楚国,以她性格也定会先去一趟魏国的,他心里其实很清楚,但他阻止不了,就像他不能永远瞒着她事情的真相一样。 修居殿 秦公一夜都没有睡,在床榻上不断的辗转反侧,因为他的耳边总响起嬴渠的话,天将亮时,他终于不再假寐了。 秦公坐在床沿,只着一身白色里裳,目光有些怔然,坐了一会儿,问一旁的通仲,道:“嬴渠,他是不是恨寡人” 通仲也怔了,然后和蔼的笑道:“他是君上的儿子,儿子怎么会恨父亲。” 秦公说:“寡人以前也是这么想” 他以前也觉得嬴渠是不会恨人的,因为嬴渠总是那副温和敛笑的样子,很冷静,很平淡,甚至秦公都不曾见过他发火。 可是现在他觉得他错了,嬴渠的心里是恨他的,怨他的,只是都埋在了心里,从来不说,也从来不表现。 秦公嘆了口气,说:“嬴渠,他把自己的心藏的太深了。” 通仲没有说话,取过宽大的衣裳给秦公更衣。 穿到一半,秦公说:“不必派人去拦截那个魏女了。” 通仲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语气还是很正常的,说:“君上这是打算放了那魏女了?” 秦公说:“不过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可兴师动众,不知还以为是寡人大题小做,逼迫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寡人不想授人以柄,为人所讥,随她去吧,只要别出现在寡人眼前。”又说:“还有你,别一得到消息便去向嬴渠通风报信,寡人这次倒要看看,他能同寡人沤多久的气。” 通仲笑道:“老奴不敢” 一连的赶路,魏姝已经快到了秦魏的边境,有些灰头土脸的,人也很狼狈,由于近来秦魏屡次交战,从函谷关通向魏国安邑的关卡,排查变得十分严格,而河西现在修筑了魏长城,严禁商人百姓往来,迂迴北地又太远了,想来也只能走函谷关一路。 恰是傍晚,天边仍留有余晖,浮云掠影,山林里鸟啼凄凄,高耸的树木还没有完全长出繁茂的枝叶,光秃秃的□□着,夜色使得这片僻静的山林更为荒凉。 魏姝赶不动路了,她实在是太累了,从马上下来拿着水囊咕噜咕噜的喝着,长玹在一旁生火。 她走过去问:“今夜在这里过夜?” 长玹点了点头,地上的干枝已经冒出了白烟,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窜出了火苗,夜里还是很冷,她恰好可以烤烤身子。 魏姝感觉自己有些饿,便问:“有吃的吗?” 长玹将包裹给她,因为事出突然,里面的东西并不全,只有几块烙饼。 她看着那干巴巴的烙饼就没有什么胃口了,连咬都不想咬。 那边长玹已经起身离开了,没说话也不可能说话,魏姝也没问,她心里清楚长玹是不会丢下她的,她想他可能是去小恭,也不好跟着去。 然而她越是一个人在这坐着,心里就越是慌,她寻常耳朵是没有这么灵的,此刻不知怎么,总是能听见细微的声响,把自己吓得汗毛耸立。 她想会不会有狼,又或者会不会有什么吃人的妖怪,这种时候她越想心里就越是毛。 正当时,她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然而却不是什么妖怪,而是长玹。 在这荒山深夜,他那双碧色的眼睛一点不逊于野狼,一样的吓人。 他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只野雉,很肥,不断的拍打着自己的翅膀。 魏姝的眼睛里是冒着绿光的,飢饿的时候也顾不上可怜那只野雉,恨不能活吞了。 长玹坐在火堆旁,他的五官深邃,整个人看起来很冷峻,攥着野雉脖子的手一拧,那野雉就断气了,只剩肉连着,头也耷拉了下来。 魏姝的心里多少还是跳了一下的,不像长玹那么平静。 接着他利落的拔毛,抽出了匕首将野雉切开架在火上烤,烤好了便递给魏姝,而他什么也没吃。 魏姝总觉得气氛很奇怪,很别扭,以前是相依为命的主僕,现在却总像是隔着什么似的。 可是长玹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这样冷淡,这样沉默,不同的其实是魏姝的心思。 她这一路来都没怎么同长玹说话,不光是没说,她的心里总想躲着他,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躲? 长玹不会伤她,不会吃她,他一直都陪在她身边,曾经是这样,现在也是。 他不会说话,也从来不会抛弃她,他是一个忠诚的僕人,一个难得的奴隶,可她却总是想躲。 她看着他,听着噼啪作响的木柴声,心里就会无端的感到愧疚。 他不说话,魏姝也没说。 第36章 三十六 魏国 魏国迁都了,清晨的安邑变得十分的僻静,街上没有熙攘的行人,没有赶着去上朝堂的大夫,本是初春时节,这里的一切却都变得萧条了,偶尔有走卖的商贩喊的也是漫不经心。 但是还有一个人是留在这里的,他就是魏昂,魏国的第一公子。 他被魏王委派处理安邑的后项事宜,而他也愿意在安邑再留一段时日,因为他要找出魏时的女儿魏娈,找出那个祸根,再彻底的剷除。 同时他有种感觉,白氏与他签的那捲锦帛就在那个魏娈手里,而安邑现在的每个角落都布满了他的眼线和死士,只要出现风吹草动,他便会立刻的得到消息。 而与凋敝的安邑相比,此时的大梁就显得热闹多了,列国的商贩游士都齐聚与此,街道上飘荡着各色的旌旗,比肩接踵,挥云汗雨。 一个身着锦衣腰配玉璜的俊美男子就站在这里,身边还跟着一个漂亮的小少年。 那小少年便是魏娈,虽然她的脸被抹黑了,但是五官看起来还是很漂亮的。 魏娈皱着眉,显然不喜欢这么人声鼎沸的大梁。 卫秧则不然,脸上的笑意很浓,翩翩君子的模样引来不少女子的目光,然后他问魏娈说:“你们魏家在大梁可有房地?” 第75页 魏娈说:“有,但是不能去住。” 卫秧笑道:“有何不能住的,公子昂他此刻在安邑。” 魏娈说:“你可想好了,你说会帮我留意长姐的动向,现在我们却来了大梁。” 卫秧看起来很不在意,依旧是笑着的,样子像只老奸巨猾的美狐狸,他说:“放心吧,你那长姐,迟早也是会来大梁的。” 秦国 魏姝还没有出秦国,却也得到了魏国迁都的消息,是听过往的秦人说的,三五成群从函谷关往秦国去的百姓都在议论着安邑是如何的萧条,如何的没买卖可做。 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现在很犹豫,不知是去大梁还是去安邑,而且她是从秦宫逃出来的,都已经这么多天了,竟然没有秦兵追捕她,很奇怪。 还有嬴渠,魏王要杀她,那他为什么要将她送去楚国?她不能理解,一切看起顺理成章,实则她总是觉得很别扭。 想着,她已经过了函谷关,不远处便是魏国,函谷关离安邑是很近的,她决定还是先往安邑去。 安邑的城门依旧宏伟磅礴,她从小在安邑长大,她对这里的一切都熟悉无比,但此刻她的心里十分不安,就像是有一把小刀在她的心尖上轻割一样,过往的魏人向她投来的目光也很奇怪。 熟悉的街道上十分荒凉,入春时节,却萧瑟冷清。 魏姝心里这股隐隐的不安越发的严重,以至于心在胸腔里碰碰的跳。 骑了一会儿马,她就下来了,牵着缰绳走过了一条条纵横的街道,俨然的屋舍,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而心则是越跳越快。 然后她停住了脚步,展现在她眼前的不是魏家富丽典雅的府邸,而是一片烧焦的废墟,发黑的焦木,破碎抖动的碎布,□□的框架,碎地的黑瓦,她看着这一切,眼神有些恍惚,面容也有些木讷。 但她的心却狠狠地坠了一下子,惊慌,错愕一齐涌来,就像是翻涌的骇浪沖毁堤坝一般,她怔怔的站了许久,身子就开始打抖。 她觉得她一定是走错了,她已经三年没有来过安邑,她一定是走错了。 她转身,看到了熟悉的街道,魏家的对面就是这样的一条街道,她的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的冷汗,神智抽空。 可是她还是不信,她的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脸色惨白,她抓过一旁的行人道:“魏家呢?上大夫魏时的府邸在哪里?” 行人说:“就是这啊!” 魏姝抖的更厉害了,嘴唇发紫,她问:“那魏时呢?白氏呢?魏家那么多口人,都哪里去了。” 行人说:“都死了啊,都被烧死了。” 魏姝像是一下子坠到了冰窟里,她看着那行人,像是一头髮狂了的哀嚎着的幼狼,她叫道:“你骗人,你胡说,你凭什么说他们都死了,八十口的人,你凭什么诅咒他们!” 行人吓坏了,赶快的走了,像是看见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魏姝没哭,她的脸还是惨白的,她转头看着长玹,直直的看着他,然后她笑了,说:“他说我们一家都死了,都死了?怎么可能?” 她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青紫着嘴唇又说:“这里不是魏家,我一定是走错了,我们去重新找,我们回城门去重新走,我们走。” 她去扯长玹的胳膊,长玹却没有动,他只是冷冷的站在那里,碧色的眼睛看着那片废墟。 魏姝的身子抖的更厉害了,她又扯了扯他,说:“长玹,我们走,我们走错了” 长玹还是不动。 魏姝就怒了,又怒又怕,她说:“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们走错了!走错了!”她到最后是喊出来的。 然后她看见长玹走到了那废墟里,他捡起了一支烧黑的金簪。 魏家死的太惨了,太冤了,废墟里至今还有下人烧的面目全非的捲曲着的尸体,以至于没有人敢来这里拾东西。 他将那金簪递给了魏姝,魏姝没接,她看着那黑乎乎的金簪,笑了,说:“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我不要这么晦气的东西!你也以为这里是魏家,这里不是!” 长玹用手将那金簪擦了擦,漏出本来的模样,魏姝见过,她的母亲就有支一模一样的金簪,她的眼睛开始变的发烫,脑子也开始变得空白,她一把将那金簪从长玹的手里抽了出来,尖锐的簪尖将他的手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沿着伤口渗了出来。 魏姝将金簪扔回了废墟里,她说:“我告诉你,这不是我母亲的,这里也不是魏家!那只是一片废墟!一堆不辨容貌的焦尸!” 她说着,抖着,身子筛糠一样… 公子昂正跪在矮案前研究着一局残棋,看起来很轻松,家僕进来说:“公子,找到魏时的女儿了!” 公子昂落子的手一顿,终于是可以除掉这把悬樑之剑了,他立刻的拂袖起身了,说:“如何?可动手杀了?” 家僕说:“公子,那人是魏时的长女,不是那夜逃跑的幼女。” 公子昂这才想起魏时还有一个女儿,是在秦国的,怎么这个时候跑回魏国来了,不过他想,跑回来也好,吩咐说:“一併处理了。” 家僕说:“怕没那么容易。” 公子昂笑道:“一个小姑娘还能生着三头六臂不成?” 家僕说:“她身边有一个随从,一个绿眼睛的随从。” 绿眼睛的,公子昂乍一听,心里隐约觉得熟悉,就听家僕说:“那人就是当初在少梁掳走公孙座的。” 公子昂便知道了,他听说过,不用猜也知道这个绿眼睛的怪物很难对付。 他沉吟了一会儿,想出了个既聪明又阴毒的法子,道:“前些日子从义渠送来了数十条烈獒,正好试试,看还有没有野性。” 魏姝醒来时是在一间破草屋子里,长玹在一旁煮着汤,连日的赶路,她的身子本就吃不消,刚刚心里大悲大怒,受不住昏了过去。 现在她醒了,坐在草垛子上,不喊了,不嚷了,甚至于连话也不说了。 长玹将汤盛给她,她一巴掌给打掉了,长玹便又给她盛了一碗,她没有再任性,却也没喝,手上被刚刚滚烫的热汤烫的红肿,发胀的疼着,而她却连动也没动,一点的表情都没有,过了许久,她说:“长玹。” 她叫他,没说什么,只是很轻很轻的叫他的名字,长玹的心就觉得钝钝的疼。 他是在心疼她,他看着她散乱的长髮,看着她脏兮兮的衣裙,她的脸上没有泪,眼神木讷又呆滞,她成了一个落魄的公室女。 她失去了一切,亲人,爱人,像一株飘零的野草。 她是一只不会捕猎的幼兽,离开了家人,离开了嬴渠,她便不会生存了。 这样的女子除了被卖为妓,再没有别的出路。 她没想过,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日,现在长玹成了她所有的依靠,她只有他了,一路的亡命奔波,她的身边只剩下这个奴隶了,又或者她的身边从来就只有长玹一人。 第76页 那些说要陪伴她,那些对她允下一个个程诺的,到最后都先离开了她,只有这个从没开口说过话的奴隶,一直的陪伴在她身侧。 她对他再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了,没有了,只有卑微和惶然。 公侯之家,不过一个笑话,那些她自以为是的高贵的身份原来是那么的脆弱不堪,而除去这些脆弱的身份,她便什么也不是了。 公室女也可以活的很卑贱。 过了许久,魏姝说:“你走吧,回到秦国復命吧,我要留在魏国。”她不会去楚国,魏王如果是杀了她全家的兇手,那这就是血仇,至死方休的血仇。 长玹看着她,眉头皱着。 魏姝说:“你跟着我,什么也得不到。”不仅得不到还会失去性命,她说:“你已经去了奴籍,回秦国去吧,建功立业,搏得个高官尊爵。”她又开始向他喊,因为他那副冰冷的样子。 她什么也不是了,他现在也可以丢下她,就连她引以为傲的出身,现在也没有了,她什么也不是了,和他一样,以前是一样的孤独,现在是一样的卑贱,孤独卑贱的像条没人要的野狗。 她很难过,因为魏家化为了焦土,她很耻辱,因为让长玹看到了她这么落魄的样子,失去了一切的被人丢弃的样子,她在他面前唯一的那点骄傲也没了。 这种难过和耻辱折磨的她像是疯了一样。 可是长玹还是不动,他只是看着她,他的那双眼眸原来也是温柔的,可她却一直将那看做冰冷。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说:“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又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是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她的眼泪掉下来了,患得患失。 长玹还是没有动,他只是站在床沿看着她,温柔又冷淡的看着她。 然后魏姝环住了他的窄腰,将额头抵在他的腹上,没有更亲密的举动,她就是太怕了,太冷了,她需要一点微弱的温暖,需要短暂轻柔的抚慰,她的眼泪晕进了他的衣衫里,用脸颊贴着他的身子轻轻的蹭,他身上粗糙的葛布磨的她的皮肤微微发热。 长玹没有碰她,他不善于应对她,也不该去安慰她,甚至他都没有摸摸她的头髮,他只是有些冰冷的站在那里,但是他的心就像被滚烫的热水淋过一般,身子也是僵硬的。 她的手臂很软,轻轻的环着他的腰,额头脸颊贴在他的腹上,她在哭,眼泪把他的葛布衣都打透了。 他其实是该摸摸她的,抚抚她颤抖的嵴背,摩挲她潸然的脸颊,或者是抱过她瘦弱的身子,让她找到一点依靠,她是人,是动物,在最脆弱彷徨的时候需要的是安慰和轻抚。 过了许久,她向长玹道歉了,松开了他,淡淡的说:“对不起” 对不起,她面对长玹时总是这么的脆弱敏感,那么的歇斯底里。 她喜欢长玹,喜欢却又怕长玹看不起她,从去秦国那时起就是,怕他的心里是厌恶她的,怕他是讨厌她的,所以她用出身来隔绝他,把自己装点的高高在上。 也只有这样她才觉得有那么一点的面子与尊严,才觉得自己不是低他一等的。 而她,其实是那么的想要亲近他,从她见到她的那一刻,她就想和他依偎着取暖,因为她知道他们都是孤独的人,可是她却退却了,因为他们没有希望的未来,因为他的冷漠疏离,因为自己心里那点固执和高傲。 她想:长玹,他若是和嬴渠一样该多好,一样的温柔,一样的爱她,一样的亲吻她,说着那些暧昧又美好的话。 那该有多好 那她就可以免去太多的挣扎与痛苦,也不必在他面前将自己裹成茧,不必患得患失,不必纠结于悬殊的身份,甚至她愿意为了他拼一次,即便明知是没有未来的,只要长玹他肯给她一些温暖和希望。 可笑的是,到现在她都不知道,不知道她对于长玹来说到底算什么,长玹不爱她,因为爱是亲近,是身体原始的冲动与欲望,是想要侵入和占有,可这一切,长玹都没有,他对她永远都是淡漠的,冰冷的,甚至他都不会去触碰她。 她喜欢长玹,因为喜欢才觉得难堪,因为喜欢才这么敏感自卑,只是她太小了,她那时才十二,什么都不懂,不想,也不愿去承认。 等她懂了,愿意承认了,也已经晚了,什么都晚了,她不能容忍自己和长玹再发生一点别的关系,不能容忍那样无耻的自己。 凡活这世上的人,是多情的人,也是无情的人。 他们这夜是在这间破土房子里过的。 当夜幕沉下的时候,这件土房里便没有了一点的光亮。 魏姝躺在床上,没有睡,也没有翻来覆去,她想她父母的死真的是和魏国有关吗? 究竟是谁杀的他们,魏王?还是别的什么人?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这些庙堂上的尔虞我诈离她太遥远了,她现在只觉得又苦又恨,恨的嘴里腥甜,恨的巴不得将那些兇手抽骨断筋,或者像是狩猎野兽一样,一箭箭的射进他们的脖子里。 她想了一会儿,便又想起了儿时的事,想起了白氏,想起了魏时,瑛青,余伯,想想眼泪就又留了下来。 她不懂,人的生命怎么能这么脆弱和廉价,说死就死了,高贵的公室和卑贱的奴僕都变成了一堆焦土,连样子都分辨不出来了。 她闭着眼睛,泪水还是滑了下去,她哭的太多了,眼睛都是针扎般的疼。 长玹则是靠在墙边的,守着屋门,没有躺下,曲着一条腿,手肘搭在膝盖上,就那么坐着睡,他一向都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再保持着警觉,像是孤狼一般。 但此刻他也没有睡着,他只是闭着眼睛,听着她细微的啜泣声,很小,她是努力的在压制了,却还是能听到。 他微微睁眼看了她一下,便又闭上了。 第37章 三十七 秦国 夜色渐浓,宗庙里点起了几盏油灯,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闪烁,殿中大半都是隐藏在黑暗中的,春夜的凛风如同锐利的薄刀,片片割裂肌肤,冷的蚀骨似的。 嬴渠已经跪了一天一夜,他身子不好,自那年在祭台上滚落起就落下了风涎的病根,只是他还年轻,并不严重,可每每发作之时,那滋味就像凿子锥骨,半条命都会被折磨没了。 此刻冰凉的冷风从他的衣领渗进,将他的身子打的冰凉,他觉得自己是又受风寒了,因为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还是跪着的,嵴背笔直,宽大的深衣衬托着他挺拔的身姿。 他闭了会儿眼睛,这种眩晕和头疼反而更重了,眉头不禁的皱起。 他的嘴没有血色,清俊的面容也显的很苍白,转而他便又睁开了。 从殿外走进来了一个人,步子缓稳,衣衫抖动。 嬴渠猜到那人是谁,没有转头去看,只是很平静的等着那人走到他面前。 那人便是他的君父。 两人都在沉默,气氛依旧是很冰冷,仿佛这不是血脉相连的父子,而是互相博弈的对手,窥测着彼此的心思。 第77页 最终还是秦公先开的口,说:“这宗庙可冷?”他的语气平淡,一点不带怒意。 嬴渠感到很意外,秦公的脾气并不好,这么心平气和的同他说话,是他没想到的。 他很快的,平静的说:“不冷” 秦公四面环顾,很缓慢的将这宗庙中的摆设都看了一遍,青铜宝鼎,蜡金铜樽,簋上是宰杀过的火炙牲肉,还有油漆金纹的宗亲灵位一排排密密的陈列着。 庄公裂地,襄公分侯,穆公拓土千里,称霸西戎,秦国,从蕞尔小国到春秋的霸主,而谁又知,秦人的祖上不过区区一养马匠,这秦国的国土是祖辈世代披肝沥胆,以血肉之躯夺来的,每当秦公来到宗庙,都会心生这样的感慨,心里波澜震盪,一辈子劳筋苦骨,兀兀穷年,到底也还是那般模样,依旧是贫穷弱小,依旧是满面疮痍。 然后他才看向自己的儿子,看着嬴渠苍白又平静的脸,说:“你若是不认错,寡人便可以一直罚着你,罚到死。” 嬴渠没有说话,他看起来脾气好,性子温润谦和,实则是很倔的,又倔又冷,不曾说过软话,甚至于对待秦公永远都是那副平淡冷漠的样子。 这不是儿子对父亲的态度,更不是臣下对君上的样子,可是他没有办法摆出一副媚好的样子笑脸逢迎,没有办法不去回忆那些过去,更没有办法不因秦公的言行而寒心。 他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行尸走肉,不是无情草木,有爱就会有恨。 嬴渠说:“身体髮肤受之父母,父若杀子,当无怨。” 无怨,无怨,他何止是无怨,他那是恨,秦公笑了,沉闷的笑声迴响在宗庙里,像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终于,他的笑停了,他说:“可是寡人不舍” 嬴渠的身子微微晃动,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秦公的样子忽又变得悲凉,说:“寡人不舍,不舍,虎毒尚不食子,寡人又怎么会手染骨肉的鲜血。” 他说着,样子就像一个怆然的可悲的老人,而他也确实将油尽灯枯,化为藁木。 嬴渠没有说话,他从没见过秦公如此,而他也见不得自己这个薄情寡义的君父漏出这么绝望又脆弱的样子,一个冷血无情,杀伐决断的君主垂暮之年竟也说出这番孤寡之人才会有的说词,他会觉得很可笑,可笑之下还埋着若有若无的酸楚。 秦公说:“寡人不能让秦国亡在寡人的手里。寡人要斩掉眼前所有的荆棘,撅出一切深埋的祸根。” 树恩莫如滋,除害莫如尽。 秦公嘆了口气,缓缓的说:“嬴渠,她的母亲毕竟是寡人杀的。” 嬴渠听着始终不曾开口。 秦公说:“若是早知魏王会有如此癫狂行径,寡人便不会多此一举。” 可是杀了就是杀了,没有可后悔的余地,每走一步,便是一步,他不会再想回头路,因为身后只会是百丈深潭。 嬴渠仍是沉默。 秦公看着嬴渠,说:“你走吧,不必跪着了,寡人没有杀她,但也不会让她再踏入秦国半步。” 嬴渠的身子僵了僵,再抬眼时,秦公已经挥袖离开了。 嬴渠离开宗庙时,恰逢嬴虔回来,嬴虔一路风尘,看起来很疲倦,声音还是很有力的,说:“嬴渠,君父好似没派人截追她,我见她们出了函谷关,去了魏国便没再追。” 嬴渠颔首,平静的说:“有劳兄长了”他的脸色不好,嘴唇苍白,说完便就离开了。 魏国 夜深月沉,黑色的苍穹了无星光,风声如嚎刮的檐颤窗抖。 长玹睡着了,他一向睡的很轻,即便是深夜之时也是耳聪神敏,除非陷在那场时而纠缠他的梦魇里。 而这一夜,他便又梦见了,梦见了他所恐惧的一切,他拼命的想要醒来,却如同茧缚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那是大梁,许多年前的大梁,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他身边有一个女人,一个并不算漂亮的,也不算年轻的女人。 而他就依偎在那女人温暖的怀里,那时他还很小,小到不比刚出生的马驹高,而那个女人便是他的母亲。 那种感觉很幸福,整个心都是满满的温暖,像是环绕着碳火,即便那是个严冬,即便他们是瑟缩在马厩里,即便他从来没有用过碳火。 长玹拼命的想要醒来,他想睁开眼,想要从一开始就结束掉这个温暖又残忍的梦,但无论如何努力,他还是深陷在里面,挣脱不掉,摆脱不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那女人摸着他的发,轻柔的,缓缓的,她微笑着说:“汎也以后一定要离开魏家。” 汎也,那是他本来的名字,不是尨,也不是长玹,那是个没有人知道的名字,但是他却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时他还是会说话的,还是很天真的,他说:“为什么要离开魏家?” 女人说:“因为我们不该这样活着。” 女人没有再抚他的发,因为她手上的冻疮流脓了,她不舍的用身上唯一一件勉强算是像样的破袍子擦,于是便用地上干草抹了抹。 他问:“那我们该怎样活着?” 女人说:“至少要拥有自由,拥有尊严。” 拥有过荣耀显赫的身份的人,无论经歷了何种的折磨与折辱,都不能纵容自己泯灭掉为人的尊严和希望,不能任由自己真的像猪狗一样麻木。 这是铸溶在她们这些没落公室骨血里的,也是他们仅剩的一点高傲。 而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尊严,这些长玹并不懂,因为他从出生就长在马厩牛棚,甚至从没出过魏家这个小小的院子。 但他知道他的母亲是智氏。 他的母亲和别的家僕奴隶不同,她会认字写字,也懂许多的事。 他的母亲以前一定不是奴隶,一定也是最贵之家的女儿,但是智家曾经有多显赫尊贵?他不知道,也猜不到。 至于他自己,他听说过,自己是母亲同别家府奴生的。 因为魏家缺奴隶了,他的母亲便理所应当的被拉去□□,沿续后代好继续为魏家做工卖命,子子辈辈,无法摆脱。 而他以后也会是这样,和别的府奴□□,给魏家添家奴。 □□ 他其实很讨厌这个词,这会让他想起马厩中一上一下的嘴里留着涎水的公马和母马,可是那些人却总是这么说,所以他便常常和那些人打架,而那些人自然打不过他。 而就在那个冬天,他的母亲病死了,他去求药,是爬着去的,像是一条丑陋噁心的臭虫,那些人笑的很开心,很满意,但他们觉得还是不解气,接着他们又将滚烫的开水灌进了他的喉咙里。 他疼的在雪里打滚,惨叫,大口大口的吞着冰凉的雪水,喉咙比被火烧还疼。 可那些人还是没有给药,他们只是在笑,露着满是污垢的黄牙,笑的得意又猖狂,那样子比任何的妖魔还要残忍可怕。 从那一刻,他便想杀了他们,不光是他们,他要杀了魏家所有的人,包括那些魏家高踞的主人们,大夫,夫人,嬖人,那些把他们性命视如猪狗,漠然看着他们挣扎求生的魏家家主们。 第78页 他们才是最该死 他恨他们,那恨,就像就用锥子凿刻在骨头上一样,一辈子都释怀不了。 然后长玹便醒了,因为他听见门板被踹开的声音,轰然的巨响,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衣裳被打的湿透。 他心里暗恨,应该早点醒来的才是,应该早点从那梦里挣脱出来,不然他也不会等敌人破门而入才有所举措。 但是他的反应还是很快,很灵敏,他一把抽出剑来接住了来者竖噼的利刀。 魏姝也吓坏了,黑夜之中不辩来者,只见刀面剑身反射出的凛凛寒光,耳听兵器碰撞的冰冷声响,隐约可分别两人身形,却不知谁站于上风。 那黑衣来者显然不逊于长玹,而且非常难缠,趁着长玹被他掣肘之时,另一黑衣男人破窗而入,拔剑刺向魏姝。 剑指咽喉之时,那男人的身子被另一把长剑贯穿胸口,直直的僵在原地,手中的剑尖距她脖颈不过三寸有余。 魏姝瘫软的坐在床榻上,她看见了那男人身后的长玹,她也看见了长玹的眼睛,那是双冷漠的碧色眼眸,里面带着些微不可察的恼怒和担忧。 魏姝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就会感到安心,就会感到自己并不孤独危险。 她心里是知道的,知道长玹会救她,知道长玹不会让她出事,知道他在意她的性命,任何时候他都不会丢下她,这种认知让她心里感到很安稳,很温暖。 长玹将长剑拔出,正当时,另一把长刀从背后刺穿了长玹的腰腹。 她看见了那段从长玹身体里穿出的来刀尖,血像是水一样沿着刀尖往下流,甚至能嗅到那可怕的血腥味。 这一刀很突然,很猝不及防,魏姝觉得那刀就像是刺进她的身子里一样,让她窒息,接着整颗心都开始往下坠,她想叫他,然后喉咙干哑的像是被撕开,发不出任何声音。 长玹早就意识到了对方的攻击,也躲避了,所以这一击没有直中要害,然而他还是伤的不轻,应是被长剑穿透了脏器,他的身子都微微僵直了下。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慌乱,下一刻,他握住穿透身体的刀刃,回身斩断了对方一臂,整个过程快如电闪,就连那人都没能看清自己的胳膊是如何被斩掉的。 黑衣男子的血瞬间喷洒出来,满屋子都是浓重的血腥气,残肢滚落在地,那人疼的痛苦哀嚎,声音如垂死野兽,可怕极了。 长玹皱着眉,反握住刀柄将被背后的长刀一把抽出。 他也是会疼的,虽然没有痛苦的哀嚎,长刀从身体里拔出之时还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魏姝连滚带爬的从床榻上下去,腿是发软的,声音是颤抖的,她看着的长玹,看着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涌出的滚烫浓稠的鲜血,她想做什么来止住那血,却又不知该如何做,怕更伤了他,神智慌乱,六神无主。 长玹以手压住伤口,拉着她往屋外走。 断臂的黑衣人还在痛苦的哀嚎,嘴上说道:“你们走也没有用,你们是一定是会死的!” 魏姝听的出来是魏音,那是个魏人,然而却又由不得她多问。 长玹拉着她便一跃上马,往安邑城中不远处的小山上疾驰而去。 他在她的身后勒着缰绳,他的血已经打湿了她的衣裳,又热又黏,他挨着她嵴背的身子一点也不温暖,就像冰一样冷,他身体的温度正随着血液的流失而不断地降低,牵着缰绳的手苍白如雪,就连唿吸都是微弱的。 魏姝怕极了,她不怕死,不怕被那些人追杀,她只怕长玹会死,仿佛之间像是又回到了那年的石门,她疯一样的在大雪封山的林中寻找丹生葵,绝望,无力,一片朦胧惨白,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伤,死亡,伸出手来,什么也抓不住。 长玹一直驱马进入山林中,这时候的山林很静,树影婆娑的,不时还有乌鸦啼鸣,乌云敛月,很吓人,不过至少这山里没有狼,不至于有危险。 魏姝明白长玹的意思,这山中林暗影深,可以暂时躲避那些追杀她们的魏人,而且离着安邑东城近,可趁明日一早便逃出安邑,但魏姝的心里并不轻松,因为长玹伤的太重了,流血不止,那双碧色的眼睛朦胧恍惚。 下了马,魏姝说:“我给你包扎吧。” 长玹没有说话,看起来依旧是冷漠的,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魏姝心里很着急,重复说:“我帮你包扎吧,你不能再留血了!” 可是长玹还是没有回应她,他只是不断地往山上去。 魏姝知道会是这样,知道他多半会忽略她,不会理她的,她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公室女了,没有不知所来的优越,也不觉得被他冷漠的无视是件丢脸的事,她去扯他的衣裳,却被他反手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的手很凉,没有一点的温度,但是他的力气还是很大,紧紧的攥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手捏断一般,他的眼睛冰冷又漠然。 魏姝抬头看着他,两人便如此僵持着,过了许久,魏姝说:“我只是不想你死。” 长玹松开了她,没有再看她,继续往山上走着。 魏姝说:“你别把我丢下”又说:“别丢我自己活着。” 长玹就这么停下了,昏暗的深林里,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只能隐约的描绘出对方的轮廓,又或者一切都印在了记忆中,单单一个名字就可以唤醒,何必非要看清。 魏姝走到了他身前,去解他的衣裳,像是恳求又像是商量,说:“我给你包扎伤口吧。” 长玹沉默了一会儿,冰冷的将她的手拉开了。 魏姝轻笑了笑。 她没有办法,他的心里终究是不接纳她的,她能有什么办法,他不喜欢她碰他,她也强求不来。 长玹附身摘了几株草给她,魏姝接过那几株草,先是有点木讷,接着便就明白了,脸上带了笑,说:“这是止血的草药?” 长玹微微颔首。 魏姝很高兴,像是自己得救了一样,只要他不死,只要他能一直的陪着她,怎么都好,她说:“那我现在给你上。” 她把草药塞到嘴里嚼,很苦,但是她却觉得是甘甜的,她嚼的很碎,连同汁液一起吐了出来,样子有些不好看,她讪然道:“你别嫌弃我。” 她将那草药敷在长玹的伤口上,又撕下自己身上的外裳给他裹了几圈。 若说实话,魏姝自己都是嫌弃的,觉得很嚼的很噁心,软踏踏的带着黏煳煳的汁,但长玹确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长玹真的是瘦,没有多余的赘肉,从胸口到小腹一块块的肌肉呈现出优美紧实的线条,皮肤雪白,比她的还要白,她不敢有别的心思,现下也不可能有。 魏姝很怕自己手下没轻重,包扎完了,问道:“这样可以吗?” 长玹点了点头,然后便将衣物穿好了。 第38章 三十八 离天亮还十分的漫长遥远,两人在山上寻了处算是安全的地方坐下休息。 长玹有些睏倦了,身体越来越昏沉,但他不敢睡,怕一睡便醒不过来了,那就会很危险,此刻最重要的保持清醒和敏锐。 第79页 而魏姝也不困,她很想说话的,也不知为什么,她就突然觉得有很多的话想和长玹说,她心里隐隐的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敲打她,她很快的就要失去长玹了,这个想法让她整个的身子都开始发冷。 她说:“长玹,我们莫不下山去寻医师吧” 长玹没有说话,他只是半垂着眼眸,靠在一块光秃的岩石上。 魏姝也知道自己是在犯蠢,天已经这么晚了,上哪里去寻医师去,她又说:“长玹,等天亮我们就离开魏国,找个地方来养伤,另寻途径回来。” 她说的每一句话实则都是在犯蠢,她看着他苍白的脸,心尖发抖,她伸出手指来触了触他的手,冰冷的温度似渗透进她的皮肤一般。 她摇了摇他的胳膊说:“长玹,你别睡。” 长玹还是没有动,闭着眼睛靠在岩石旁,面容是平静,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魏姝又摇了摇他的胳膊,说:“长玹你别睡,你别把我自己丢下。” 她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面颊上,又用柔软唇轻覆在上面贴了贴,说:“长玹,你快醒醒吧,我害怕。” 魏姝看见他轻轻地偏头,看见他抬眼看她,看见他那双碧色的漂亮的眼眸,她便笑了,松了一口气,不再提心弔胆,她又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那样子就像一只恳求爱抚的小毛狗。 长玹看着她,他没有抽手,由着她在贴着自己的手掌轻蹭。小巧的鼻子,白皙细嫩的脸颊,纤长浓密的睫毛,和柔软湿润的嘴唇,他眼眸是温柔的,粗糙的指腹下那细腻温热的触感,让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魏姝说:“不许睡,说好了!” 长玹点了点头。 她这才放开他的手。 长玹感觉有些空落,他是想再多摸摸她的,因为他感觉到了自己时日无多,他自己的身体,他最是了解,那一刀刺穿了他的脏器,是活不了多久了的,所以再多一点的亲近也好,死的时候心至少是温热的。 魏姝也是想再离他近一点的,想抱抱他,在这种时候多给他点温暖。 她是喜欢他的,埋在心里那么久,可是她不敢上前,不是怕被他推开,是那样做她的心里会内疚,会觉得对不起嬴渠,她受不了那种谴责和愧疚。 僵持了许久,她还是去抱了抱他,只是这么抱着,她便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跳出来了,比任何一次跳的都快,胸膛里扑通扑通的,脸一直烧到脖颈,身体僵硬。 她的心里在说,千万不要把她推开,千万不要对她冷眼。 而长玹没有推她,他觉得她的身子真的很暖,又暖又软,这种感觉很美好,也很真实快乐。 接着他便听见了一种声响,是勐兽从喉咙里发出的唿声,他立刻的拉开了魏姝的胳膊。 只见一只半人高的烈犬从山林里走了出来。 那是只遍体长毛的北狄黑獒,它是嗅着浓重的血腥味寻来的,露着长尖的犬牙,嘴里淌着涎水。 它就站在百步开外,眼睛里闪烁着红光,飢饿兇狠的看着他们。 下一刻它迎面扑来,长玹一剑刺进了它的身体,或者是那黑獒的皮太过厚硬,又或者是长玹失血过多没了力气,那一剑没能杀死它,更加把它激怒了,但长玹的剑很快,向下一剖,那黑獒的肚子便被剖开了,脏器伴着恶臭的狗血留了一地。 寻常这对于长玹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是此刻他腹部的伤口裂的更甚了,热乎乎的血又流了出来,仅仅只是杀死一只狗,他便觉得身子颤抖,力不从心。 魏姝在他身后,声音发抖的说:“长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獒狗。” 从山林的四面都涌来了獒狗,近百只多,在黑夜里只见它们红的滴血似的眼睛,喉咙里发出可怕的低吼和喘息声。 它们都在看着他们,盯着他们,各各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着附庸而上,将他们撕裂分食。 这是一群飢肠辘辘的獒狗,飢饿的恰到好处,不至于无力奔跑,却足够将他们撕扯分抢。 魏姝说:“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这是一条死路,没有办法。 长玹看着那群獒狗,他还是怕了的,不怕自己死,因为他自知活不了几时,而他对死亡也并不恐惧,他只是怕魏姝会死。 他是恨魏家人,恨到骨子里,曾经他觉得,如果有人要暗杀魏家,他一定会帮着里应外合,手刃他们。 但他不恨魏姝,不恨,也没法去恨。 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该死在这里,更不应是被群狗分食而死。 她应该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自由的,幸福的,拥有尊严的,就像他母亲憧憬的那般。 他一路的斩杀,已经顾不得自己被多少条獒狗咬伤,顾不得自己流了多少的血,他手臂上的肉都被撕扯掉了一大块,才勉强的把那些獒狗甩下。 终于,他看到一条河,一条算不上湍急的河,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他看见魏姝在哭,泪眼婆娑,歇斯底里,他看着她悲伤的样子,有些恍然,她怕他死,但是他註定是短命的,没有未来的,拥有过短暂的自由,对他来说已经足够的幸运。 他要把她推进河里,她会水,可以顺着河水被冲出安邑城外,那样她就可以活下来。 他一直紧勒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她活下去,便好似是延续了他的生命一般让他安心。 但魏姝却不肯,她的眼睛红肿似铜铃,紧紧的扯着他的衣袖,像是一只无望的迷路人,她说:“长玹,我们一起走,你不能丢下我,你答应我的,你不能食言。” 食言,他从来没有说过话,又哪里来的食言。 她说:“长玹,我们一起走,不去楚国,也不回秦国,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再也不要什么嬴渠了,我只要你,我们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我不是公室女,你也不是奴隶,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可以一辈子在一起,长玹,我喜欢你,你不要把我扔下,不要死。” 她又在哭,她总是在哭,面对他时,她很少有笑过,他用手去擦了擦她的泪,蹭的她一脸颊的血。 …… 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可以一辈子在一起。 …… 他觉得其实这世上是有比获得自由还要幸福美好的事,他品尝到了,体会到了,便不觉得人生还有什么缺憾和可惜。 他将一块玉递给她,是一块白玉,上面有一个姝字,是他一年前刻的,却现在才交给她。 魏姝攥着那玉,不断地再摇头,消瘦的肩膀簌簌地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但是她听见长玹说话了,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他说话。 他的声音微微嘶哑,并不好听,他摸着她的面颊,描绘着她美丽的轮廓,说:“活下去” 他只说了一句话,眼眸像是水一样温柔,接着他便微微的笑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是那么的珍贵难得。 她的心里又苦又胀,嘴唇翕动,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她便被他推进了河里,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的衣裳打湿,连同四肢百骸都被河水刺骨的寒气给侵染透了,而她脑海里全是那双碧色的眼眸,冷漠的,温柔的,她要深深的,永远的刻在脑海里。 第80页 长玹看着粼粼的河水,看着皎洁冰冷的高月,看着围上的层层獒狗。 他突然的想起了她母亲死的那日。 他很清晰的记得那是凛冬之末,初春将至的时候,他还记得他母亲的样子,脸是乌青的,身子僵的像是铁。 没有棺椁,没有掩埋,拿着草蓆子一卷就扔了。 他听说那些家僕说:曝尸荒野的人是会变成孤魂野鬼的,尸体还会被野狗给啃食的不辩人样,可怕极了。 他很担心,但他没有办法,他甚至出不了魏家的这个方寸大的院子。 他只觉得,他们不该活的如此悲惨,如笼中彘豝一般,生不得安宁,死不得入土。 而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也会落得个被恶狗分食的结局。 事事自有轮迴,后人难免踩到前人的足迹,踏上一样的归路,落得相似重合的结局。 如今看来这一切倒似命中注定,并不稀奇。 不久,群狗群拥而上,撕碎了这静谧的深夜,汩汩的鲜血沿着山林流淌,一直渗透进了泥土里,碎裂的躯骸碎肉布满山林,不辩人形,就连那头颅上的五官都被啃食的血肉模煳。 兇勐的孤狼终究陨于群狗之口,充满了讥讽,浓烈的血腥气好似将那月亮都蒙上了一层鲜红,而这漫长又动盪的一夜终又归于了平静。 长玹 大梁 三年前 天将亮时,余伯终于清理好了他的身子,除去了黑乎乎的泥垢,他的皮肤白皙如雪,余伯说:“能陪姑娘入秦是件好事,多少人求之不得,姑娘偏偏选了你,这是你的好福气,不过若是同姑娘离开,必须割了身子,这是大人的吩咐。” 魏时或许是比白氏心善些,但他们终究都算不上是好人,因为他们的眼里,奴隶永远是同猪狗一般的,连死活都不重要,更何况只是不当事的阉割。 余伯看着他沉默冰冷的样子,嘆了口气说:“也算不得是坏事,至少离开魏家就能自由些。” 他听见了自由两个字,心里是久久的震动,然后他便看见了天边熹微的日光,用残缺的身子换来自由,或许没有什么不值。 留在魏家,随时面临着屈辱,和他的母亲一样被当成牲口拉去□□媾和,这样的生同死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放弃人生,他的心底还是留有一点微弱的希望的,希望逃离这里,希望体会母亲口中的自由尊严,而这点似荧荧之火的希望足够支撑着他活下去,走下去。 于是他同意了,点头了,连一点反抗都没有。 刀起刀落,结束后,他疼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疼的蜷缩在墙角。 余伯给他上了药,说:“趁着还早,你先睡儿,下人煎了药,一会儿喝了再随姑娘走。”起身又说:“这是大人的意思,不是姑娘的本意,你别恨她,好好照顾姑娘,姑娘她是个好人,她救的你,又向大人讨的你,以后在秦国,她能依靠的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要伤害她。” 别恨她 ,她是个好人,她能依靠的只有他。 可是那时他多少还是恨她的,恨他们魏家所有的人。 他不懂,凭什么他的命就该如此的贱,而她生来就那么的尊贵,尊贵的望尘莫及,随口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就可以将他割成一个残疾。 他恨魏家,直到死心里都还是有恨的,他喜欢她吗?或许,但他并不知晓那是喜欢还是责任,亦或是怜悯,无论是何种,现在看来都已不再重要。 魏姝一直被河水冲到了安邑城外,天亮时,她就这么湿淋淋的坐在平静的河岸边,河水沖刷掉了她身上的血水,沖刷掉了她身上的脏污,肤色苍白,湿发黏着面颊。 她手里紧紧的攥着长玹给她的那块玉,她看着那上面的姝字,想着那是他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她的心就开始疼,但是她没哭,哭不能让长玹復活,哭不能给魏家上下报仇雪恨。 她终于清醒了,不再浑浑噩噩了,在这样的乱世里,没有人会可怜她的弱小,因为弱小就是原罪,弱小就该被人分食,她的心已经冷成了寒铁。 这时她听见了别的声音,是一伙男人,四五个,应该是贼寇,那几人见她坐在岸边,湿透的衣裳裹着玲珑的曲线,又见她漏出的小片白净的脖颈,便起了色心,说:“姑娘怎么独自坐在这里,心中不寂寞?” 魏姝抬头,冷淡又平静的看着他们。 他们乍一看魏姝,也都惊呆了,因为魏姝确实生的美,寻常是美的妖媚,仿若妲己妹喜,现下是美的凄凉,苍白的面颊,勾人微挑的凤眸,眼尾下还有一颗小而淡的痣,如细柳的弯眉,还有略失血色的唇。 她发育的很好,湿透的衣裳包裹着她丰满高挺的胸脯,她里裳内的福珰也断了,若隐若现两端小小的凸点,腰细而腿长,□□的脚踝白皙纤细,如此便勾勒出另一种别样的美。 大概是从没见过这等美艷凄恍的尤物,他们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一边解着自己的裤子一边说:“竟然能遇到这等美人,老子一定多加疼爱。” 而魏姝还是很平静的,他们脱下裤子时她很平静,漏出那难堪的物件时她还是很平静,当他们扑在她身上时,她依旧是没有叫嚷哭喊,她只是抽出一把如手长的匕首一把捅近了那人的小腹里,又脏又臭的血又流了出来,她觉得脏死了,噁心死了,恨不能立刻将自己沾上血的手放进滚烫的水里去洗。 那人并没有死,他痛苦的滚开,用脚狠狠踹她,向那几个人大嚷,口齿不清的,说:“把这个小蹄子给老子扒了,老子要捅死她,要把她的胸给割下来!把她的肉片下来!” 她大概是知道了,知道反抗不了,可是她还是没有哭喊叫嚷,那双冷漠的眼眸就像是曾经的长玹。 那人哄上前,就像是发了情的急于媾和的野狗。 她是那么的想长玹,想他那双碧色的眼眸,她是多么想见他,多么的希望他此刻会出现在她眼前,斩掉这些人的脑袋,然后依旧冷漠对她。 她不在意,不在意身份,不在意他的态度,什么都不在意,她就是要没皮没脸的缠着他,让他开口对自己说话,说他喜欢她。 他们也不要回秦国了,等报了仇,他们就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她可以为他生孩子,好多好多,有像他一样绿眼睛,也有像自己一样黑眼睛的。 她沉浸在了虚无又美好的幻想中,麻痹着欺骗着自己。 而其实她很后悔,因为她发现感情是没办法欺骗的,没有办法用别人来替代的,如果不能抓住,如果一旦错过了,便没法再补救,哪怕是哭的肝肠寸断也是没用的。 那男人要撕她的衣裳,不等把手触上向她的胸口,接连而来的几只短箭射穿了他们的脑袋。 他们就这么死了,尸体倒在地上,裤子半脱,光着屁股,漏着丑陋的物件,脑浆混着鲜血留了出来。 是强弩射穿的 魏姝从地上爬起来,有些诧异,同时又心生感激。 她抬眼先是看见了一个男人,是个高大威勐的男人,三十五六,一脸大络腮鬍子,皮肤黝黑,着棕色皮革劲衣,精雷纹窄袂胡袖腕,腰悬嵌赪石宝剑,身背半人高的强弓劲弩。 第81页 这身装扮说贵不贵,说贫,却也不贫,魏姝只是皱着眉头,她辨不出来是这男人什么来头,也不知是善是恶。 而这男人身侧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二十五六,一身淡蓝色麻布深衣,浑身只腰间坠有一块白玉璜,再无其他装饰。 与那大汉不同,这男子是坐在一辆大漆木四轮椅上的。 这并不奇怪,列国均有膑刑,受此酷刑者比比皆是,家境若是殷实,打造出这样的木轮车来并不难事。 而这男子生的很是俊美,眉目清秀,鼻樑高挺,肤色苍白的了无血色,消瘦病弱,眼下略带乌青,坐在木轮车上,整个人看起来阴阴沉沉。 他在看着魏姝,只是那么对视了一眼,魏姝便觉得被他看了个通透,觉得连自己此刻的心思都被他读到了,这感觉很糟糕,她立刻的避开了视线,不再与他对视。 这男子很特别,他生的是俊美清秀的,看起来也很虚弱,丝毫不带攻击性,但却总有一种晦暗不明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眼睛阴冷抑郁。 大概是觉得她这幅衣不蔽体的样子十分有碍观瞻,过了一会儿,那男子挥了挥手,大汉便躬身过来,递给魏姝一件袍子。 魏姝的样子很狼狈,虽然心里依旧防备不减,但还是很感激的,毕竟他们救了她的性命,又给她蔽体的袍子。 那男子依旧是没有说话,他只是靠在木轮车上,样子十分的虚弱,整个人看起来也很是疲倦。 倒是那大汉开的口,颇为爽朗的说:“姑娘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出场的才是男二,长玹就是打酱油的,帮助女主成长的,到这个时候已经该领便当了,看我这么辛苦码字的份上,求不骂我,不diss我,我本身更喜欢接下来的这个男二。 第39章 三十九 魏姝回答说:“魏氏名姝,魏国人。” 大汉笑道:“我乃乐野同先生赵灵为赵国长平人。” 魏姝不由的看着那坐在木轮车上的蓝衣男子,是赵国人,赵灵,为什么会在魏国?双腿又为何不良于行? 魏姝心里其实很困惑,但她不太好问,至今也很少同陌生人打交道,她不太知道要说什么,样子看起来也有些促狭。 赵灵则依旧是靠在木轮椅上,但此刻他倒是觉得很有意思,这个女子刚刚险些被人姦杀时很是冷静,现在却又显得不自在起来了。 死且不惧,还畏何? 他嘴角扬了扬,颇带几分笑意,只是这笑看起来很冰冷。 乐野又说:“姑娘从何而来,又欲往何去?” 魏姝这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与这两个赵人不过萍水相逢,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为了救她而犯下这种杀人的死罪,而且还是连杀四人,若说这两个赵人没有目的,她断不会信,可是她不懂,不懂这两个赵人是图她什么? 钱?权?势? 她这幅落魄的样子显然都是没有的。 她没有说话。 乐野便又道:“既然无所从来,也无处而往,不如随我家先生同赴大梁。” 魏姝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话里的语气分明是无从商量,然后她说:“我为何要去大梁?” 乐野笑说:“我家先生为救姑娘性命,已触魏法,姑娘不当投桃报李?结草衔环?”乐野是笑着的,话说的也彬彬有礼,可魏姝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很清楚,这两个人比刚刚那些淫贼还要可怕。 她看了眼赵灵,对上他那双阴沉的眼睛,她的心便又勐的往下沉了沉,声音也有些变调了,说:“那我若是不去呢?” 乐野说:“我家先生不强人所难,姑娘若是不愿,自然无碍。”又说:“只是这杀人之罪为魏法六法之首,未免落人口实,只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魏姝心中发寒,他们这是要杀了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前听说过,那些列国商人会私下抓捕年轻女子,再以高价卖到女闾去,又或者卖给富贵人家为娼,所以她以为这两个赵人便是经此行当的。 过了许久,魏姝说:“你们竟如此目无法纪。” 这次乐野没有说话,倒是赵灵轻笑了一声,样子还是很虚弱阴沉,他目光扫了眼那几个淫贼的尸体,平淡的说:“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想存之便留,杀之便取,何来法纪之说。” 魏姝说:“可是我没有让你救我…”她话没说完,乐野已经拉弓搭箭,直指她的头颅。 魏姝立刻开口道:“我去大梁!” 乐野便收了弓。 魏姝很明白,这些人不是嬴渠长玹,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个世上是不会再有人不图回报的待她好的。 赵灵肯救她,那便是她身上有利可让他图,可让他用,他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她身上的价值。 她也没有办法掌控自己,至少现在是没有,今日有人想□□她,明日也会有,甚至会将她贩卖为妓,她手无缚鸡之力,迟早是躲不掉的,躲不掉,倒不如跟着这个赵灵,看看他到底是要图什么。 乐野推着赵灵的木轮车,赵灵好像变的比刚刚更累了些,脸色也更是苍白,他靠在木轮车背上闭目休息,黑髮如墨,只一骨笄玉冠固着,看起来很年轻,虽然是一身葛布衣,但绝对生来便是养尊处优的。 她听乐野叫他先生,心里暗暗猜测他的年纪和身世,他的的衣袍盖着双腿,不过隐约可见双膝处是陷下的。 魏姝猜他是受过膑刑,那种刑法很残忍,硬生生的剜去双膝,即便不直接致命,能活下来的人也不多,所以他的身子才会那么弱,时而就要闭目休息。 她想:他到底是犯了何种罪,才会受到这样的酷刑。 赵灵是知道她在打量他的,他也没有不高兴,在他看来这个魏女并不聪明,不仅不聪明,而且很傻,从她掏出刀来捅进那淫贼的肚子里时,他就知道这个魏女傻的没有脑子,傻的可笑,而一般这样的女子他是不屑于去救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过她占了一样优势,一样普通女子没有的优势,那便是美,就连乐野都感慨,这世上不会有比她再美的女人。 骨肉均匀,媚色天成,不必脱尽衣裳,便已经可以叫男人浮想联翩。 单单只拥有这样的美貌对她来说便足够了。 走出山林,便见一辆宽敞的辒车停在土路旁,黄土□□,四面空谷,天不见云朵,耳也不闻鸟啼,不过这地方已经算是远离安邑了的,至少很安全,就算魏卒发现了死人,现在也不赶趟了。 而这辒车上面搭有厚实的木板,乐野便就将赵灵推了进去。 魏姝便也爬了进去,辒车里很暗,她就跪坐在一旁的软垫上。 乐野在外驭车,很快便辘辘的行驶起来。 赵灵没有再继续休息,而是展开了一卷竹简看着,他看起来总是那么虚弱阴沉。 沉默了好一阵子,魏姝说:“我可以去大梁,也可以听你的话,你可不可以帮我查桩事?” 她这是在谈条件,而在她这种立场上其实是没什么资格谈条件的。 第82页 赵灵这便放下了竹简,他没说话,而是冷冷的看着她。 魏姝被看的有些慌,她有些怕这个赵灵,没什么原由,大概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不是个善类。 她还是跪着的,身子往前倾了倾,漏出白洁的身子,她的衣裳破的不行,只是动了动便漏出了大半个浑圆玉润的胸和纤瘦的肩膀,精美的鸾纹襟带裹着她的细腰,黑髮半散铺落胸前,然后她声音软润的说:“先生要姝儿做什么都行,姝儿愿意伺候服饰先生,以报恩情。” 她这幅样子实在是妩媚动人极了,配上眼尾那小小的痣,像是别有风情的可怜妖精,怕是没有男人能抵抗的了。 赵灵不是个意志力好的人,但此刻面对美人的投怀送抱,他竟然只笑了笑。 她的命都是在他手里的,他若是想让她伺候,随时都可以让乐野把她绑在那里,她那里有反抗的余地,不过她到也没他想的那么笨,还会懂得以色相媚人。 赵灵将竹简放到一旁,说:“你想如何服侍我?像你对那些死人一样,把刀捅进我的身子里。” 魏姝便没有说话,脸色忽就变的白了。 赵灵说:“你比那些普通的女子都要危险,我的身子不好,消受不起。” 魏姝不再多提,而是说:“你可愿帮我查?” 赵灵平淡的说:“查何事?” 魏姝道:“上大夫魏时一家是怎么死的?可还有倖存者。”她顿了顿,心里又开始疼,像是油煎,但是她看起来还是很平静的,说:“还有一个昨夜在安邑被斩断了一条手臂的男人,我要知道他是谁,又是谁的人,安邑城内何人家中蓄养近百只獒狗?” 其实她没有资格和赵灵谈条件,不过赵灵看起来并不介意,而他也早就猜到了魏姝的身份,他依旧是靠在木轮车上,说:“魏时一家乃魏王的死士所杀,虽无人敢言,但魏廷尽知,断臂者不知,倖存者亦不知,然蓄养獒狗者当公子昂。” 魏姝不懂,她有些激动的说:“魏王为何要杀魏时一家,这没有道理!君王杀臣,怎么会用死士!”她从始至终都不信,便是源于此,一个君王为何会用如此卑劣龌龊的手段? 赵灵看着她,那目光魏姝有些看不透,讥讽,嘲弄,但却不是对她的,更像是对魏王的。 然后赵灵说:“魏时出卖魏国,使魏石门,少梁皆连大败。”他打开火折,引火又点了一盏油灯,復说:“至于魏王,贼人遮其目,奸臣塞其耳,暗养死士怕还算不上什么荒唐之举。” 魏姝问:“为什么魏时会出卖魏国?” 赵灵平淡的说:“因为他的女儿在秦为质。” 魏姝的心狠狠一坠,口不能语,身子却在发抖。 只听赵灵又说:“魏王能将魏时的骨肉推进火炉,但魏时却做不到去给这热炉再添一把薪柴,徒手救你与燔火烈焰之中,难免会被星火燎身,误国焚己。”赵灵最后用的是你,显然是知道魏姝身份的,但是魏姝却没有注意。 她其实是知道自己为质的,知道,所以觉得自己是被魏家抛弃了的,她听赵灵说着,身子像坠到了冰窟窿里。 悲伤,震惊,愧疚,一时间将她打的措手不及,她以为她的父亲早就抛弃她了,她以为她的父亲是不在意她的,却没想是自己害得父亲丧命,害得魏家焚为灰烬,她觉得心里的这股恨意更浓了,恨魏王,更是恨自己,恨不能血刃了他们。 以前她只是想报仇。 现在呢? 她觉得自己肩上扛着如山的担子,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父亲,对不起魏家,对不起所有死去的人,还有长玹,他其实也是不该死的,都是怪她的,这么多条生命的陨落,全都是她的错。 如果没有她,没有魏姝,一切都会变的不一样。 而她却又偏偏的过了下来,这种活着是痛苦的,不幸的,充满愧疚与罪恶感的。 魏家,父亲,母亲,当他们挣扎在水火中时,被那些宵□□迫杀害之时,她又再做什么? 在和嬴渠缠绵悱恻,和他享受床笫欢愉,和他行那些噁心的事。 她从来没这么恨过自己,她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废物,害了魏家,害了长玹。 她很悲伤,难过的胸口发胀,发堵,可是她没有哭,生在这世上便註定了要经歷许许多多的不幸与痛苦,她会记得,永远的记得,把这些刻在骨子里,终有一日,她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而赵灵只是安静的看着她,看着她那副痛苦的不能自已的样子,然后他觉得有些疲倦,可能是说了这么多话的缘故,所以他便又继续的闭目休养了。 从安邑到大梁至少是要再行驶两天两夜的,天黑时,乐野进来了,直奔魏姝,不等魏姝反应过来,乐野便说:“姑娘,对不住了。” 继而,他手脚麻利的将魏姝的手腕反手绑了起来,又将她的脚踝也绑了起来。 魏姝挣扎不过他,乐野绑她就像绑只小鸡崽子一样容易,魏姝气的脸色胀红说:“你绑我做甚!” 乐野说:“晚间你同先生在那车里休息,我怕你伤了先生。”又说:“毕竟你是有先例的,也省着你跑了。” 魏姝气的不得了,恨不能一口把他咬死,说:“我伤他做甚!我还怕他伤我,孤男寡女,你绑我?” 乐野又说:“我们先生若是真碰你,那也是你的福分。” 这叫什么话,寄人篱下便是这般待遇!魏姝心里气的要命,说:“万一你对我不轨呢!” 乐野一怔,他不太好意思和魏姝说,他其实喜欢的是貌美的排忧,年轻的男子,对魏姝这种妖媚的女子还真没什么兴趣,只挠头笑说:“我是不会的,姑娘就请宽心吧,我就在外面,除了先生不会让别人近姑娘的身的。” 魏姝气的发抖,然后她转头看向赵灵,他正在闭目休息,不过她发现他眉头紧紧的皱着,嘴唇苍白,面无血色,额角渗着冷汗,看起来特别的痛苦,应该是膝盖的伤痛又犯了。 魏姝想,赵灵这么一个虚弱的病秧子,怕是根本动不了她,就是连木轮车也下不来,这么一想,她心里便觉得安稳多了。 油灯灭了,辒车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赵灵躺在一旁的矮榻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睡觉好似是不动的,不仅不动,连唿吸声都没有,好像着车里从始至终就只有魏姝一个人,更是漆黑的不见五指。 但魏姝倒不觉得可怕,就是觉得奇怪,奇怪这赵灵到底是什么人,她的手脚被绑着,很受拘束,也睡不着,她像蚯蚓一样扭动身子换个姿势,手腕被粗绳磨的火辣辣的。 夜越深,她就越觉得孤单,闭上眼睛,就能浮现那双碧色的眸子,她不想再去想,因为每一次想都无异于剖心。 她也想安慰自己,告诉自己长玹或者没死,可她心里也清楚,即便没有獒狗,他也活不下来,他伤的太重了,就是十株丹生葵,也救不了他的命。 不想了,不能再想了,再想她便会又沉浸到无尽的痛苦中去,她太怕了,怕那种噬心锥骨的滋味,怕把自己的脆弱暴露给陌生的外人。 第83页 次日一早,乐野就解开了她手上的绳子,她这晚睡得不好,但多少是断断续续的睡了几觉,有些精神。 乐野将一叠干净的衣裳给她,让她换上,魏姝便也听话的换上了。 早膳是简单的羹汤,魏姝没用几口,她吃不进去,问道:“先生为何要去往大梁,为何要救我?先生不会是因为突发善心。” 赵灵也没有用多少,他的胃口一向不好,他没有理会魏姝,而是拄着额头皱着眉,依旧是很不舒服的样子。 魏姝便一直在等着。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让你报仇” 魏姝很惊讶的说:“是要帮我杀了魏王吗?” 而其实呢? 魏姝是搞错了的,赵灵用的是让,而不是帮,这其中有细微的差别,让是命令,是不可拒绝,不可反抗。 他从救她起,她就已经成了他棋盘上的一子,她想或不想,都是要做的,他让她做什么,她便要做什么,因为她连性命都是他的,不然他又为何要大费周章的救她? 魏姝不敢置信的再说:“你是也想杀了魏王吗?” 赵灵却笑了,睁开眼睛看着她,说:“杀人,这世上有些人并不畏惧死亡,不要让他们死,死该是求之而不得的。”他的语气是缓缓的,脸上也是带笑的,样子却十分阴冷,面色虚弱苍白。 不知怎么的,魏姝就想起了人家说的地下索命的恶鬼,那种恶鬼从不杀人,而是将人一点点的拖到地下去,让他们在冰冷的土地下窒息涨紫而死,此刻她觉得赵灵就是那样的恶鬼。 第40章 四十 魏姝同赵灵进入大梁城时已经过了迁都人声最鼎沸的那几日,不过依旧是热闹的,谷车相击比肩接踵,府路两端又开了不少的酒家商肆,和她印象里的多少有些出入。 大梁,她以前是想念这里,现下这两个字却只让她感到痛苦,她回来了,却什么都没了,人没了,魏家没了,热闹繁华的大梁再没有她容身的地方了。 她想回趟魏家,同赵灵提了,他没有说话,甚至不多看她。 通过这几日的接触,魏姝多少摸得了他的脾性,他不说便是不准,她也就没再提及。 傍晚时分,乐野将她们拉至了大梁城的一处僻静的宅院里,四方的,一色黑石墙黛色厚瓦,荒废了许久的样子,到处结着蛛网,窗框子被腐蚀的黑烂,地上虫蚁猖獗,灰尘浓的呛鼻。 魏姝眉头皱着,心想,这样的屋子要怎么住。 屋子里黑漆漆的,乐野蹲下把一块被腐蚀的地板撬开,又将下面的大石块拉开,下面赫然一条倾斜的石路,甚至还有昏黄的火光。 魏姝是傻了的,没想这下面别有洞天。 乐野对她说:“姑娘,下去吧” 魏姝看了他一眼,没别的退路,沿着那坡路往地下走,乐野将赵灵推了进来,便回手关上了头顶的石门。 这下面虽然深,但确是通风的,高大黑色的墙体上挂着铜盘,上面燃着微弱油灯,大半都陷在黑暗中,幽暗,死寂,连虫鸣声都没有,路窄而又四通八达,仿佛交错纵横的蛛网。 应是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十分的破旧。 魏姝听着赵灵木轮车的辘辘声,心里越发的害怕,她觉得这个赵灵很诡异,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阴冷,况且谁会住在地宫里,地宫那是死人下葬的地方。 赵灵,他住在这种不见天日的阴冷的地方,难怪会那么的苍白虚弱。 走了一会儿,便看见了别的活人,像是守卫,执着铁戟站着,脸色又红又青,身子动也不动,笔直的站在那里跟阴兵一样,连唿吸声也没有,十分瘆人,不过看那装束倒像是齐兵。 魏姝就更是疑惑了,这赵灵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还会受齐兵的保护,是齐国潜藏在魏国的斥侯? 她听说齐魏近来连年交战,势如水火,有齐国的势力奸细潜藏在魏国倒也不奇怪。 只是这阵势未免太可怕了一些,俨然是在大梁城下的墓葬里埋藏了一小队的齐兵。 又走了一会儿,乐野停了下来,对魏姝说:“姑娘,进去吧” 那算不上间屋子,倒像是个囚牢,门是一截截的铁栏,里面只有一张床榻和一张矮案,床榻上铺着发黄的白布和被褥,红色的烛火隐隐的跳跃,昏暗又阴冷。 这哪里是活人住的地方,更像是地宫里那些随葬的,太不吉利了,太晦气了,魏姝不想进去,她站在门外,脸色十分不好,受了不小的惊吓,对赵灵说:“你不是说要帮我杀魏王吗?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这里跟个棺材一样,还是陪葬棺材!” 赵灵说:“因为你不是个听话的人” 魏姝是真的怕,怕住在这种阴冷的深埋在地下的鬼地方,这感觉就像被关在棺椁里一样,让人窒息。 她说:“谁知你们会不会一直关着我,或者饿死我,渴死我。” 赵灵说:“你有的选择吗?” 魏姝便不再说话,但她俨然还是不愿意进去的。 赵灵道:“你可以逃,不过一定要避开这里的齐兵,千万别被他们捉到,否则我也不知他们会如何惩罚你。” 魏姝没说话,脸色越发的惨白,半垂着头,身子再轻微的战慄,赵灵的声音很轻,也很弱,听着却叫人骨头都发寒。 赵灵道:“这里是晋灵公地宫的一角,所以你更是要避开那些凶煞暗器,不然怕就要陪着灵公长眠于此。” 魏姝还是沉默的,但是她放弃了挣扎和抵抗,像是一头温顺的羔羊,听话的进去,看着乐野将铁门栓上,结实的沉锁敲打在铁门上发出冰冷的声响。 乐野说:“姑娘先休息,过会儿会有人来给姑娘送吃食和清水。” 魏姝环顾四周,心里又慌又怕,她坐在床榻上,身子不敢贴着墙壁,将自己缩成一团,嘴里咕噜咕噜的念叨:“你们别来找我,别来吓我,我也不想占你们的地方,只要他们放我,我立刻就走,我会给你们祭牲肉和酒的。千万别找我。” 乐野在昏暗的长廊里推着赵灵的木轮车,走了一会儿忍俊不禁地说:“先生你可真会吓那魏女,这哪里是什么晋灵公的墓,就是个普通地宫,看她脸都吓的没血色了,估摸着今晚是又睡不着了。” 赵灵看起来还是很疲惫,揉着额头,并没觉得有什么可笑的。 乐野说:“不过先生为何要关着她,这里里外外都是齐兵和线人,她就是插翅也逃不出去。” 赵灵说:“你可见过楼烦人驯化野獒?” 乐野是见过的,很残忍,断食不断水,几日后野獒便没了力气,虽然没力气,但还是很兇恶的,这时楼烦人就会用鞭子抽,抽的浑身是血,没别的法子,只能抽到它听话,抽到它翘着尾巴乞怜,若是野性依旧不减,那便直接的抽死了。 乐野想,难不成先生想要抽魏女,他很快的又否认了,先生看上的便是那魏女的好皮囊,抽坏了便没价值了。 乐野道:“先生是想挫挫那魏女的锐气。” 第84页 赵灵道:“一颗失控的棋子会坏了整盘棋局。” 他不喜欢冒险,自然也不喜欢下没有把握的棋,他不会驯化野兽,但他却懂得如何去驯服人心。 消磨挫灭掉她所有的锐角,切断所有可能的危险,他是绝不会允许她有那个胆子,敢将匕首捅进他的身子里,无论是身前亦或是背后。 乐野问:“那先生想如何做?” 赵灵道:“先关个几日。”他的语气有些倦怠,有些厌烦,大概是不愿意再提那个魏女的事了。 乐野便说:“安邑这一路舟车劳苦,先生也必是身心疲倦,那齐女还留在这里,可需安排她给先生宽衣解乏?” 赵灵没有拒绝,他是个成年人,自然也是有男人的需求,需要柔软的身体和温暖细腻的肌肤。 魏姝一个人缩在床榻上念叨了许久,正当时,听见了脚步声,竟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过来,一身淡黄□□红对襟曲踞深衣,脚穿翘沿绣纹履,黑髮如墨用一支简单的白色玉笄束着,生的算是貌美,身子清瘦高挑,只不过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应该是在这地宫里关久了,脸也是苍白的。 魏姝想,住在这里的人怎么都跟鬼一样。 她从床榻上起身走了过去,蹲在地上,隔着铁栏看着那女子。 魏姝其实很新奇,她以为这里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便问:“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垂头将漆木食盒打开,她的手背白皙的可见红色细细血管,手指纤细若无骨一般。 她先是递过来一碗稻米,魏姝接过时触到了那女子的指尖,冰凉的。 魏姝抓着铁栏杆问:“你一直生活在这里?” 那女子还是没有说话,冷漠又温顺。 魏姝皱了皱眉头,接过女子递来的蒸菜,不依不饶的问:“那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那女子正递过来一樽清水,听到魏姝的话,身子轻轻的抖了抖,水也撒了出来。 正当魏姝心中疑惑之时,一个齐兵模样的守卫走来,高高的站在那里,冰冷的说:“你晚上伺候先生去。”又说:“乐将军说了,让你把这身难看的衣裳给换了。”说完就冷冰冰的走了。 魏姝便明白,这女人原来是被关在这里专门陪赵灵睡觉的。 魏姝还在捧着手里的铜樽,也没着急去吃,她就这么看着那女子,看那她摇摇晃晃的起身,发抖的离开,瘦弱可怜的像是簌簌的落叶。 女子走后,魏姝把吃食捧回到了矮案上,她想那女子确实很可怜的,也不知被关在了这里多久,终不见天日的,还要随时准备着去伺候一个男人。 赵灵呢?虽然他不会吃人,可他就像一个阴沉冰冷的鬼,更不会在床笫之间说什么暧昧动人的情话。 退一步想,就算他长得俊美,可是双腿被剜去膝盖,不良于行。 若仅仅只是不良于行也罢了,像他那种长时间坐着无法行走的人,腿上的肌肉是会萎缩的,变得像是枯骨朽木,肌肤松弛。 而且赵灵他肯定是不会动的,不会动,那如何行房,岂不是要那女子自己坐上去动?去迎合他?伺候他尽兴,让他发泄出来?还是在这埋着尸体的地宫里? “不能再想了!”魏姝不禁脱口道。 她摇头告诫自己,太可怕了,不能再想了,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冲击。 在这样一个地方,与这样的一个男人交合哪里能体会到什么鱼水之欢,只怕是会纠缠一辈子的噩梦,不被逼疯,逼死,就很坚强了。 魏姝几乎是没有什么胃口了,她虽然生在公室,可是她并不残忍,也看不得这些事,甚至于比父亲魏时还要善良,她不能把别人的命视如猪狗,或是一个供发泄用的物件,那女子也好,长玹也好,又或者是现在身份卑微的她,他们都是人,有爱有恨,会哭,会笑,没人的命生来就该卑贱。 长玹,她忽然的想起了他,便再也没有一点胃口了。 她把木箸放下,趴在矮案上,把眼睛也闭上了,她想这世上的真的是有鬼有神灵的吗,如果有,那长玹他现在是不是就在她身边。 应该会的吧,她想。 她闭着眼睛,攥着他给她的那块冰凉的白玉,脑海中又清晰的浮现出了他的样貌。 她回忆着他说过的话,幻想着他的手轻抚她的脸颊,幻想着他就在她面前,她感到一种苦涩的幸福,心也跟着暖了一些。 过了很久,她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昏暗的地宫,油台上那一小簇孤单的火苗轻轻摇曳,一股怅然和落寞倏忽尖将她吞噬了干净。 那个齐女叫姜宣,但她并不是这地宫里唯一的齐女,这地宫里之前还有两个齐女,她们三个都是齐国的大将军田吉送给赵灵的见面礼,最后她们都被一起带到了魏国,被关在了这个深埋着的,阴冷的地宫里。 姜宣记得,其中有一个田氏女,很年轻貌美,性子也有些泼辣,因为她的父亲是齐田氏的一个小官,从小就比较娇纵。 而这个田氏女起初是很喜欢赵灵的相貌的,因为这样一个俊美的男子很少见,就是列国也挑不出第二个,况且又是田吉将军倚重的,人间翘楚,她自然心嚮往之。 第一次,她们三个齐女是一起去服侍赵灵的,披着薄薄的轻纱,同没穿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赵灵这个人戒备心很重,所以她们不能穿太多的衣裳,进去前乐野还里里外外的查了身,包括哪些难堪的,难以启齿的身体的深处,为的就是怕她们会藏凶埋毒。 等给赵灵脱了衣裳后,她们都吓的没了血色,因为他的腿太可怕,那是一双枯瘦的,没有膝盖骨的腿,那是行将就木的老朽才会有的腿。 他的目光是冰冷的,平淡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情。欲,如果他是笑着的,温柔的,或许还会好一点,但他只是冷漠的看着她们,看着她们惶恐畏惧的样子。 她们谁也不敢上去,甚至不敢去看他。 田氏女是最先后悔的,她要跑,要离开这里,但是没有人会让她离开的,她从进来,便就註定了要留在这里。 赵灵不放她们,她们便出不去。 田氏女像是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愤怒的吼,她说她要回齐国去,她不要被关在这种地方,去伺候这么一个可怕的残废。 赵灵听她说着,倒也没生气,反而是笑了,然后他把田氏女赏给了地宫里的齐兵们,赏给了那些不残废的人。 看起来好似还很善良,应了她的心愿。 那些地宫里的齐兵许久都没碰过女人了,不要说女人,就是母狗都没摸过。 田氏女哭的泪眼模煳,她那么傲的性子,哪里肯受人侮辱,撞墙自尽了,血浆溅了一地,是猩红的,粘稠的。 姜宣没敢去看她的尸体,她不知道,不知道这世上还会不会有人比赵灵更残忍可怕。 她是希望他死的,希望有人能杀了他,能救了她。 从此她便同剩下的那个齐女一起伺候赵灵。 每一次行房时,无异于一种折磨,没有欢爱和温情,只有羞耻和痛苦。 第85页 他不会亲吻她们,不会爱抚她们,甚至不会说话,他要的只是发泄身体里原始的欲望,要的只是她们主动的去献上身体。 可是她们没有办法,被送给了这样一个残疾,不是她们能选择的,她们能做的,只有微笑着示好,媚好,装着不在意的样子。 没过多久那个齐女便自杀了,这地宫里也就只剩姜宣一个人了。 另一边,魏姝被困在了这地宫里三日有余,实在是沉闷的不行,她觉得自己要被关疯了,现在就是丢给她什么儒墨典籍,她觉得自己都能被逼的通读下来。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笼中鸟,不,笼中鸟至少还有人来观看逗乐。 而她呢?除了送饭食的那个女子,没有一个人来过。 送饭的女子不说话,来了将吃食给她便离开了,多一刻也不留,魏姝她其实需要人陪她说话,需要声音,她不是个能忍受孤单寂寞的人。 此刻那送饭食的女子又来了,魏姝这次没接饭食,而是伸出手直接握住了那女子的手腕,除了一层薄薄的皮就只剩骨头了,摸着还有些咯手。 女子也终于有了反应,很错愕,她抽了抽手,可是力气哪里有魏姝大。 两人就这么一直僵持着,到底是那女子先开的口,蹙眉说:“姑娘做什么?” 魏姝心想,她原来真不是哑巴,嘴上说:“没做什么,我就是想问你,我天天同你说话,你为什么不回应我?” 姜宣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同你私下交谈,怕会触怒先生。” 魏姝有些愧疚,怕给姜宣带去灾祸,说:“赵灵他不准你同我交谈?” 姜宣轻摇了摇头。 魏姝就淡淡的笑了,说:“那还怕什么?”又问:“你是赵灵的嬖人?” 姜宣脸色忽又变得难看,说:“受宠的才是嬖人,我不过只是个伺候的下人。” 魏姝问:“这里除了你没有别的女子了?” 姜宣说:“没有了。” 魏姝其实想让她去替自己问问赵灵,问问他到底是要做什么,就打算把她一直关着? 不过她见这女子十分惧怕赵灵,便也就不好让她去问,只道:“你有没有听说,赵灵他什么时候会放我?” 姜宣依旧是摇头。 第41章 四十一 地宫里依旧是晦暗不明,烛火摇曳,点了许多盏,可依旧还是昏沉沉的,分不清昼夜。 这里头阴冷,赵灵便披着灰色的大厚狐裘,一身淡蓝色麻布深衣,绣折云纹对襟,腰间配玉,骨笄冠发,面色依旧是苍白虚弱。 他看了从齐国加急送来的木简,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挥手扔在了一边。 乐野在一旁已经候立良久,倒了杯热水给他。 赵灵没喝,这才想起这地宫里还关着一个魏女,问道:“魏女被关了有多久了?” 乐野说:“近旬月前关进去的。” 赵灵本想先关个十天,结果近来琐事繁多,磨的他头疼,把魏女给忘了,一关便关多了。 乐野道:“不过她好像还是不老实,天天拉着齐女说话。” 赵灵说:“都说什么?” 乐野说:“前些日子旁敲侧击的问先生动向,这两日好似也放弃了,和那齐女说些别的,诸如说那齐女太瘦了,劝她多吃点,再就唠些女儿家的玩意,没什么有用的,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齐女听着,话多的连把守的齐兵都嫌她烦。” 乐野又道:“也不知这魏女到底是傻还是心大。” 赵灵冷笑道:“她不傻,心也不大,至少是比你机灵的” 乐野问:“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赵灵道:“她是在笼络人心。” 乐野说:“先生想多了,我看不像,倒觉得她就是憋的无聊。” 魏姝她不是个普通的女子,她的鬼心思太多了,下手也太狠了,她会利用人心,会投其所好,不过她终究是被关在囚笼里的,掀不起什么风浪。 赵灵笑了,不再多言。 乐野便问:“先生要去看看?” 赵灵轻点了点头。 魏姝每日里都要抓着齐女说话,也知道了齐女叫姜宣,一来她确实无聊,二来她需要一个自己人,没有,那她就制造一个出来,而姜宣无疑是个最好的选择。 这日姜宣没来,倒是赵灵来了,魏姝听见了木轮车的辘辘就猜到了。 这里分不出昼夜,魏姝心里算了算应该是有二十多天了。 她看着赵灵,不自觉的就想起了姜宣,再一联想他们在这地宫里行房的画面,就觉得很别扭,很不自在,觉得这个赵灵实在是太变态了。 赵灵看着她,面色也不是特别好,他没有想到,关了这么久,魏姝非但没有崩溃,到显得比之前更有精神了。 两人就如此沉默了良久,魏姝才开口道:“先生怎么来了,我以为你还会关我一年半载的。”她这话里带着几分埋怨和怒气。 赵灵没理她。 魏姝说:“说要帮我报仇,怎么?是打算等魏王寿终正寝了再放我出去报仇?出去凿他的墓?” 乐野这便笑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们先生这是真把魏女给关生气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赵灵笑不出来,不仅笑不出来,连气也生不出来。 乐野能看的出来,他们先生是真的烦这个魏女,烦却不能轰走,只能由着她碍眼,这感觉有些憋屈和头疼。 赵灵皱着眉,他的头实在是疼,打算等她不这么吵的时候再来,挥了挥手,乐野便要将他退出去。 好不容易见到了人影,魏姝又怎么能轻易放过,立刻追上去,说:“先生你别走,你到底要让我做什么?” 乐野便停下了。 赵灵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将你献给魏王。” 魏姝心中一沉,她大概也是想到了的,想到赵灵是要把她送给什么人,可她没想过是魏王,她的声音有些抖,眼神也有些慌乱和茫然,她说:“你是要让我杀他?” 赵灵道:“我说过,死亡对一个君王来说并不可怕。” 魏姝说:“那什么才是他怕的?” 赵灵道:“灭国” 魏姝有些愤怒,恼火,但她压制了下来,紧紧的攥着手掌说:“魏国的百姓是无辜的。” 她毕竟是魏人,魏国的公室,祖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她想起了曾经救她性命的魏武卒,他们不该死,至少她恨的只是魏王一个人,与魏人无关。 赵灵冷笑道:“魏国吞灭了多少的弱小邻邦,诛杀了多少的诸侯贵胄,流血成川,震声若雷,这些国家的百姓谁人不无辜?” 这话是真的,魏姝哑口无言。 赵灵说:“魏国的每一寸国土都不干净,是从晋氏窃来的,是从他国抢来的,你如果见过魏卒是如何用斧钺碎开平民的胸口,用长矛捅穿诸侯的肚腹,你便不会说出如此愚蠢又可笑的话来。”赵灵说的很冷淡,很平静。 第86页 魏姝沉默了许久,然后说:“如果我非要杀死魏王呢?” 赵灵说:“你不敢” 魏姝觉得他蔑视她,看不起她,陡然的变得愤怒,说:“既然我要报仇,就没想过要活着,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之徒?” 赵灵依旧是阴沉的,道:“你可以背逆我杀了他,但是你要记住,你的命是我救的,我可以将你捧至云端,就同样可以将你推回深渊。” 魏姝说:“你根本不是要帮我,你不过是想利用我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赵灵笑了,说:“我本也没说过要帮你。” 他从来没有给过她第二种选择,如果她不想一辈子都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宫里,那她只能顺从他。 魏姝身子在抖,畏惧,抗拒,委屈,她的声音微微的变了,说:“魏王是杀我全家的兇手,你不让我血刃他,却让我承欢他身下,让我覆灭无辜的母国。赵灵,你还是不是人,我没有害过你,你却为何要如此的折磨羞辱我。” 赵灵说:“委身魏王,这对你来说并不算难” “可这不一样!”魏姝几乎是喊着的。 这不一样,她的命是长玹拼死救下来的,她可以去杀了魏王,去报仇,或许这样长玹会生气。但她如果去糟蹋自己,去轻贱这幅身子,委身于杀死长玹的兇手身下,那么长玹泉下有知,他会恨她的,会恨死她的。 赵灵说:“没有什么可痛苦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 魏姝笑了,说:“像是姜宣被你强迫一样吗?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赵灵面色不太好,整个人看起来很阴冷,因为她这是在讽刺他,就像那个田氏女一样,但他没有生气。 他只平静的笑了笑,说:“你觉得在这样的乱世里,你那副皮囊很值钱?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活不能活,死不能死。或亲见国破家亡,父母兄妹似彘豝野狗被置地骈杀于眼前。” “先生!”乐野震惊不已,试图打断赵灵,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而赵灵还是很平淡的,似没听见,也丝毫没有感觉到痛苦,还是笑着的,麻木的,道:“或遭挚友同门背叛残害,被断筋剔骨落得一身残疾,又或宿于马厩茅房,蓬头垢面,装疯卖傻以图苟延残喘。” 他的语气并不愤怒,并不痛苦,甚至看起来风轻云淡。 乐野没再说话,他看着赵灵平淡的样子,从震惊到心疼,乐野也不知要说什么,言语无法抚慰伤口,因为言语是最苍白无力的存在。 魏姝冷笑说:“经歷过痛苦而不能变得善良,反将这痛苦加诸到无辜者的身上,这样的人是懦弱的人,无耻的人,他应该去死,而不是像地洞里的老鼠一样,不敢见光的苟活着。” 赵灵显然是不想与她争辩,这样的争辩毫无意义,他掐着她的命,又何必与她耗费唇舌,他有些倦了,累了,轻挥了挥手,乐野便出去带了几个齐兵进来。 赵灵说:“别给她弄伤了,但要让她习惯,习惯委身陌生的男子,要让她感到快乐,别让她再给我摆出一副贞烈的样子。” 魏姝身子不抖了,赵灵,他真的不是人,他就是个畜生,遭天谴的,该杀的畜生。 她的命是长玹救的,是父亲用魏家换的,她不能死,因为她要报仇,但她也不能随便让这些人糟蹋,她变得异常的冷静。 魏姝摔裂了矮案上的陶碗,平静的说:“赵灵,既然这幅皮囊不值钱,那便不要了。” 她说着,用陶片割过白皙的面颊,割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猩红的血流了出来,沿着下颌一直滴到衣襟上。 赵灵本来是要离开的,看见她血红的伤口,脸色忽的就变了,变得略微苍白,很快便又阴沉了下来。 乐野将她手里的陶片一把的夺下,愤怒极了,恨不得一脚踹死她,他转头立刻吩咐那几个齐兵说:“还不快去叫医师!” 医师急急忙忙的跑来,给她清理伤口敷衍,乱成了一片。 赵灵只是看着她,阴沉又冰冷,许久,他说:“你最好求着别留下疤痕,否则就把你送去齐国的女闾。”说完乐野便要将赵灵的木轮车推走。 魏姝冷笑道:“赵灵,你就是个混帐!” 赵灵很愤怒,回去后,挥手将架子上的竹简全部扫掉。 乐野是第一次看赵灵发火,赵灵以前也有生气过,只是那时一般都是笑着的,看不出来。 这次不一样,赵灵是真的生气了,真的动怒了,因为一个女子,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乐野看在眼里,赵灵,他其实对魏姝并没有那么残忍,他一开始都是好言的,至少没想伤害她,甚至于把自己过去的,最隐晦的伤疤都撕给了魏姝看。 这么多年了,乐野是第一次听赵灵亲口说起这些过去,这些血淋淋的,无比残忍的过去,乐野的心里都跟着难受。 魏王,赵灵迟早都是会杀了魏王的,国都灭了,又怎么还会有王,魏姝为什么就不懂呢。 她去杀魏王?怎么杀?难道带着一把匕首就去?不等她近身,就会被魏王身边的魏卒给拦腰斩了。弒王如果能那么容易,魏王早死了千百次了。不过是搭了自己的命,又害了别人。 她千不该,万不该骂赵灵。 赵灵他的心并不冷,他其实是善良的,只是被太多人背叛,伤害,而那些伤害他的又恰恰是他曾经最信任,最尊重的人。 昔年他也曾是俊美独绝,窈窕美女为之倾心,王侯将相争相逢迎,门前车马如龙,来客踏破门槛,戏嚯笑傲,风流无双。 本是那么尊贵高傲的一个人,如今呢? 不良于行,病痛缠身,蜷居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眼见自己这幅虚弱残废的样子,看着自己那双枯萎如干木的双腿,煞是荒谬,煞是可悲,可笑。 齐女也好,魏姝也罢,不管是谁,只要愿意接近,愿意真心相待,肯说一些好话,赵灵他一定是会心软的,可她们偏偏都几近恶毒的去讥讽他。 赵灵他不是薄凉的人,相反他是个重情的人,不然乐野又怎么会誓死的追随他。 世道对这样一个原本善良的,温柔的人,太过残忍。 魏姝左脸上的伤疤被抹了药,沙沙的疼,但是她根本不在意。 她现在想的是要怎么逃出去,怎么离开这里,赵灵他就是个疯子,是个变态,她迟早会死在他手里的。 魏姝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伤若是好不了,赵灵是一定会把她送去女闾的,那是多么骯脏的地方,她急的不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有一点是好的,赵灵他没有再关着她,铁栏也没有锁,那她也逃不出去。 姜宣依旧是来给她送吃食,想了想,将一个小木奁给魏姝说:“这里面是膏药,去疤很好用,你拿去。”姜宣是听说了的,魏姝脸上留疤就会被送走,姜宣不想让她走,至少在这地宫里有魏姝这么一个伴能不寂寞些。 魏姝说:“谢谢”又道:“这该不是你……” 第87页 姜宣摇了摇头打断说:“之前手割破了,一个齐兵送来的,用着很舒服,很快也就好了。” 魏姝狐疑的打开,一打开她便怔了怔,说:“这不是甘鹿膏吗?” 姜宣偏头看她,不懂她说什么。 魏姝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以前用过而已。” 以前她背上受伤结疤时嬴渠给她用的便是这甘鹿膏,这膏药很贵,价格胜金,秦宫也只有一奁。 齐兵送给姜宣的?是赵灵给的吗? 魏姝心里觉得怪怪的,很复杂,很鄙夷,同时还有点不是滋味。大概是觉得赵灵那么阴沉又没人性的人,是不会这么细心的,更不会惦记着姜宣手上的一个小伤,还给她这么珍贵的膏药,这跟她所见的赵灵很不一样。 人其实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当魏姝在心里对赵灵设下了固定的形象,认定他就是个冷血的坏人时,就算他做的是好事,在她心里也一定是骯脏的,别有目的。 她想,他或者有特殊的癖好,怕姜宣落了疤,他不喜欢身上有疤的女人? 魏姝想了想,突然的抓住了姜宣的手,笑眯眯的说:“姜宣姐姐,你人可真好。” 姜宣被她突然的突如其然的举动吓坏了,她从来没见过魏姝这样。 魏姝在她手心写着:我想逃。嘴上笑眯眯的说着:“我想吃蒸鱼。” 姜宣脸色忽便的煞白,心就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扑通扑通的,她说:“你想怎么吃?” 魏姝说:“能吃到吗?就当是践行了,我这疤肯定是好不了。” 姜宣没说话,默默把手抽了出去。 姜宣走后,魏姝轻按了按怀里,衣裳里有一个锦囊,那里面除了有一卷锦帛还有一个小木奁,是离开秦国时嬴渠给她的,里面装着封喉的脨狐毒。 她是在赌,赌姜宣会不会帮她,会不会出卖她,她很害怕,很紧张,这话说了出去没得后悔,毒用了出去也没得后悔,一旦走错了一步,一旦走漏了风声,赵灵一定会杀了她的,碎尸万段,抽筋断骨,亦或是更加可怕。 她趴在矮案上,紧紧的攥着长玹给她的那块白玉,她需要点勇气,需要点力量,来面对这件兇险万分的事。 身子在抖,心也在抖。 她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这地宫里分不出昼夜,但是把守的齐兵是要轮岗的,轮岗的时候便是外面天黑的时候。 魏姝熄了灯,躺在床榻上,姜宣不帮并没有什么,她只怕姜宣会向赵灵报信,她正忧虑时,外面的长廊里的油灯灭了,一瞬间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里。 魏姝吓坏了,弹似的瞬间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她怕黑,不敢下地,到处是凌乱的脚步声,过一会儿,长廊里又恢復了光亮。 魏姝也要下地去引火,她一掀开被褥,就见下面放着几片薄麻布,笔,还有一小块墨丸,是刚刚趁着在黑暗,有人偷偷送来的。 而最上面的一张薄布上有字,魏姝借着光,是姜宣,字迹娟秀,用的还是魏字,魏姝看起来并不觉得费力。 姜宣她也是想逃的,从很久以前就想,这里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折磨,上面也写了田氏齐女的事,一字一句读来心惊肉跳。 魏姝看完沉默良久,便引火烧了,赵灵不会允许她们逃出去,她不能让自己和姜宣都落得个田氏的下场。 不能,所以索性杀了赵灵,杀了所有的人,这是个非常疯狂的念头,却也是唯一的办法。 魏姝怀揣着这个念头,一直无法入睡。 她需要规划,细细的规划,她有毒,但是她没有办法近赵灵的身,不止她没有办法,姜宣也没有。 她动了动身子,取了一杯清水,研了研墨,用笔沾着墨汁,藏在被子小心翼翼的写信。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发完了,没看完的不用着急看,我不打算倒v了,可以慢慢看 看在我码了这么多字的份上给我多留言吧,我要留言!!! 第42章 四十二 魏姝这几日都在同姜宣进行暗中的书信往来,赵灵没再来过,她也没去见,大概对于赵灵这样不择手段的卑劣恶毒之人,她打从心底就是鄙夷厌恶的,所以没有去求情,没有去逢迎讨好,她宁可是被他杀了,也不会去低头。 乐野也很意外,他将一卷竹简递给赵灵说:“没想魏女的骨头那么硬,心气那么傲,我还以为她很快就会服软了。” 赵灵说:“因为她鄙夷我,鄙夷这种卑劣的手段。”所以她没有办法向一个鄙夷厌恶的人卑躬屈膝。 乐野沉默了一会儿,说:“先生,要不算了,直接杀了她吧,到底是公室的女子,骨子里终归是孤傲,轻高的,又怎会真的甘愿以色相侍人。” 赵灵没有说话,他看着跳跃闪烁的烛火,然后便笑了,道:“诸侯尚且可沦为阶下之囚,公子可被贩为家奴走卒,万物皆是刍狗,公室女?”他很讥讽,挥袖打开火折徐徐的燃亮一油灯,又道:“她若是孤傲,那便折断她的傲骨,她若是轻高,便将她尊严辗如薄尘,麟之子兮,振振公侯,不过尔尔。” 话虽如此,不过赵灵却一段时间之内都没有再去见她。 他是很忙的,齐国的急书源源不断的从密道里送来,魏齐两国面上平静,也未兴刀兵,但这私下里却是暗流涌动。 有的时候,赵灵会觉得自己是否错了,与其在魏国安拆斥候间谍,搅弄风云,倒不如去盟他国以弱魏国,楚齐刀兵不止,赵韩弱小尚无力自保,朝魏暮齐,为强者马首。 北边的燕国呢?虎视眈眈,恨不能连魏灭了齐国。 算来算去,倒也只剩下西边秦国了,两国地无接壤,更无边境领土之纠,利益向同,然秦齐素无邦交结盟先例,与这样一个尚未开化的偏蛮之邦互通盟友,不知脾性,恐其会于背后□□一刀。 赵灵觉得很头疼,而且他听说,秦国的现任秦公已有殡天之相,其薨逝之后,嫡庶长幼必有内斗,他没有精力在这个时候再去趟秦国这趟浑水。 魏姝一连五日都没有见过赵灵,她脸上的伤已经结痂了,但是她不敢去碰,生怕落了疤。她必须在脸上的痂掉之前,想办法离开这里。 她虽然有毒,但是没有时机用,赵灵的一切吃食用度最终都会经由乐野严格排查。 姜宣来给她送吃食,是最简单的魏食,见魏姝脸上那条长长的血痂,很心疼说:“姑娘用没用那药膏?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花了就可惜了。” 魏姝说:“用了些。” 姜宣把饭菜放下,不等魏姝用,赵灵就来了,姜宣脸忽的煞白,稽跪俯身跪拜在地。 魏姝却连看也没看,优雅的往嘴里送着饭食。 同样是求生,她愿意去讨好温润善良的嬴渠,却宁死也不愿意屈服于卑劣残忍的赵灵,不得不感慨,人真的是种很奇怪的动物。 赵灵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倒是乐野有些不高兴了,说:“魏姝!你还坐在那里吃什么!” 第88页 魏姝偏头说:“不然呢?伏地跪拜?既非君王神明,又非宗祖父母,我拜甚?” 乐野没说话,拽着她的衣领从矮案旁揪了出来,一把扔在了地上。 魏姝衣裳脏乱,头髮也散了,她要起来,乐野踢了她膝盖一下,她疼的猝不及防,扑通的又跪回了地上。 魏姝又生气了,暴跳如雷似的,吼他:“乐野,你为虎作伥与他沆瀣一气,你们…” 乐野说:“姑娘,省省力气吧,我们先生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嗓门大,话又多的人,一般你这样的人,多是活不到现在的。” 魏姝没再吵吵,她突然的生出了一个想法,她左右是要逃的,为什么就不能放软一些,说这好话呢,她要让赵灵对她少一些防备,这样她才有更多的自由,才更好下手。 正当时,乐野过来,把她腰上的襟带解了,层层的深衣瞬的散开了。 魏姝说:“你要做什么?” 乐野说:“你别动,就不会伤你。” 魏姝没动,眼睁睁的看着他把自己身上的衣裳都脱了,身子在微微的颤慄,丰满高挺的双胸,上面带着淡粉的颜色,像是两朵含苞待放的蓓蕾,纤细柔韧的腰肢,修长的双腿,光滑而富有弹性的皮肤。 赵灵就这么看着她,没有□□,他是在衡量着她的价值。 魏姝的脸涨红,这幅身体隐秘和美好除了嬴渠再没有第二个男人看过,她感到又羞又耻,恨不能杀了他。 然后赵灵看到了她的后背,面色忽的就沉了,她雪白的肌肤上全都是纵横交错的伤疤,几乎是没有一块完整皮肉。 乐野也傻了,根本没想到她的后背会这样丑陋,声音陡然扬了几分说:“你一个姑娘,这背上怎么如此多伤!” 魏姝平静的说:“被人拿鞭子抽的。” 赵灵的眉头皱了皱。 乐野说:“先生,这可怎么办?” 赵灵没说话。 乐野又道:“这样子定是不能献给魏王的。” 赵灵也很烦,有些措手不及,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室女身上竟然这么多的伤,他还要再去寻一个漂亮的女人来,既然魏姝没有用了,那就不必再留着。 赵灵没说话,疲倦的挥了挥手。 乐野便明白了,扯着她的胳膊就要将她拉扯出去。 魏姝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倒是姜宣最先反应过来,她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的说:“先生留这姑娘一命吧。” 赵灵看着姜宣,微皱着眉,没说话,但眼神并不阴冷,甚至有那么一点动摇。 姜宣重复道:“先生留这姑娘一命吧,求先生给她点时间养伤,这疤兴许是有可能消退的。若是不行,还可以同奴婢一同伺候先生。”她哽咽停顿了一下,声音已经带着哭腔,颤抖的又说:“留她一命吧,留她陪奴婢作伴,留她陪奴婢说说话,奴婢求先生了。” 赵灵沉默了一会儿,对乐野冷声道:“放了她” 姜宣还是跪着的,从始至终都不曾抬头,惶恐,战兢,好似可怜瘦弱的羔羊。 而赵灵一直都在看着她,皱着眉,分不出喜怒,看起来俊美又虚弱。然后便离开了。 魏姝捡回了一命,她瘫坐在床榻上,神智涣散。 姜宣便给她一件件穿着衣裳。 过了许久,魏姝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姜宣说:“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魏姝答应过她,会想办法杀了赵灵,会救她出去,魏姝说:“我不会忘。” 乐野推着赵灵走在长廊里,想了一阵子,说:“先生,那魏女的伤疤虽然多,但也算不上重,田将军不是送过一瓶甘鹿膏吗?可以给那魏女用着试试。”又说:“如果甘露膏还是不行,就黥上花纹,精美一些,倒也独特,而且这样一个美人,有点这缺陷倒也不碍事。” 赵灵还是没有说话,不仅没说,好像也没有将乐野的话听进去。 大概到了晚上,守卫换岗,乐野又来了,扫了眼床上面色苍白的魏姝,转头对陪着照顾魏姝的姜宣说:“先生召你去伺候。”又对一旁目光惊慌的魏姝说:“你就不用去了,去了反而坏了先生的兴致。” 他们先生不喜欢魏姝这样的,不喜欢这么妖媚的长相,不喜欢那么丰满的身子,更不喜欢她那性子,总之就是不喜欢魏姝的,若不是姜宣求情,若不是她这幅脸蛋对魏王的胃口,他们先生容不得她活到现在。 而魏姝也消停了,安分了,更不敢造次,安静听话的就像是小绵羊,每日就坐在矮案旁,像是个木桩子似的杵着。 赵灵没来看她,一次都没来,大概是她没有用了,赵灵也懒得管她,她更没去伺候过赵灵。 她若是去了,担保赵灵还得厌烦她,觉得她碍眼,打扰了他和姜宣的床笫之欢。 而她背上的疤在每日抹药,精心护理下,竟然奇蹟似的都淡了,脸上的疤更是不见了,皮肤就像是剥了壳的蛋。 乐野来看她背上的伤时,她依旧乖巧。 乐野很高兴的说:“行,姑娘背上这疤不显眼了,完全可以交给魏王。” 魏姝说:“我想去见一眼先生。” 乐野也痛快的答应了,说:“行” 这是魏姝第一次离开这件屋子,她走在昏暗的长廊里,一直走到了赵灵的房间,这段路狭长而又昏暗。 赵灵正在看一卷竹简,依旧是苍白虚弱。 魏姝走到他面前,直接就跪在了地上,说:“先生,我愿助先生灭国,只求事成之后,先生不阻我杀魏王以报灭门血仇。” 赵灵看着她跪在地上,一幅赤诚的模样,将手里的竹简扔在一旁,道:“变主意了?” 魏姝说:“我的命为先生所救,本应为先生驱驰,此前实属魏姝无理取闹,望先生见谅。” 赵灵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魏姝说:“若先生还生魏姝的气,可打之责之,以解先生怒气。” 赵灵今日的心情并不差,况且他还不至于去打一个女子,他靠在木轮车上,笑了笑,吩咐乐野道:“取木尺来。” 乐野明白的笑道:“嗨!” 魏姝没想到赵灵真的要动手,慌慌张张的说:“先生真要打?” 赵灵说:“反悔了?” 魏姝立刻的说:“没有,没有,先生随意,魏姝绝不喊疼。” 她跪在地上,蹭着膝盖向前走了几步,跪在他脚边,可怜又委屈的说:“先生随意打我,所以就别把我送去女闾了,也别让那些齐兵欺负我了,如果先生怕我不懂怎么讨魏王的关心,可以自己教我,姝儿愿意同先生行鱼水之欢,探讨床帏之术。” 赵灵到底是没有打她,不仅没打,好似还被她这露骨的话给惊到了,况且他不喜欢魏姝,现在更没兴致行那种事,避之不及,皱着眉,平淡说:“你先回去。” “先生”魏姝叫他,她看出来了,赵灵在躲她,而她也没想真同赵灵行房,她只是觉得有意思,故意的开始解衣裳,嘟囔着又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先生…” 第89页 赵灵现在压根没有那个心思。 乐野大概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先生露出那么一幅无奈又痛苦的样子,还是因为一个女人,乐的捧腹。 赵灵皱着眉道:“把她给我带出去” 乐野笑道:“诺”这便拎着魏姝的衣领将她揪走了。 魏姝觉得很没面子,投怀送抱,却被想老鼠一样给拎出来,她道:“先生嫌弃我!” 赵灵听见了,没有理她,由着她被拎走。 乐野说:“先生不是嫌弃你,是你压根就对不上先生的胃口。” 魏姝说:“他是嫌我丑!” 乐野说:“我们先生喜欢清丽佳人,弱柳扶风的,不是你这种聒噪娇媚的妖孽。” 聒噪?妖孽? 魏姝说:“你说的好像没有一句是好话?” 乐野摆摆手说:“行了,回去吧,别再吵了。” 说完乐野也回去了,偷瞥了眼他们先生,又开始憋笑,他们先生那副表情,让他觉得十分有趣,他觉得他们先生也是有怕的,怕一个主动脱衣的妖艷魏女,这与他寻常所见的冰冷阴沉的赵灵非常不一样,这种反差让他觉得好笑极了。 赵灵却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很无聊,而且很厌烦。 秦国咸阳城 老秦公卧榻近半旬了,估计是要不行了,今日早朝未结束,竟然当朝吐血昏厥了,弄得时秦廷动盪,人心不宁。 芈氏也得到了消息,等下了朝就派寺人高把嬴虔给召唤来了。 嬴渠猜到了芈氏什么心思,她盯着那国储之位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芈氏着一身□□交叠的鸾凤深衣,很焦急又谨慎的屏退掉了寺人,问:“君上的状况如何?” 嬴虔说:“母亲不必担心,君父并不大碍。” 芈氏心想,这老不死的还挺能挺,扯着衣袖将嬴虔拉到一旁,问:“君上,他可透漏了国储之事?” 嬴虔其实不愿意与芈氏说这些,只把袖子抽掉,说:“没提,母亲可还有其他事情吩咐?” 另一边,通仲照顾好了秦公,服侍他睡下,便同嬴渠出了殿,在铺着石块的长路上走着。 嬴渠的脸色不好,很苍白,周身也是冰冷的。自从魏女被送走了,他便是这样,很冷漠,也不总是温和浅笑的。 通仲其实很能理解,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一边是自己心仪的女子,他没有什么办法,心里的挣扎痛苦全都得深埋着,因为他是秦公子。 在这秦公即将殡天,外敌窥伺环绕,宫内危机四伏的时候,他必须要捨弃掉一些无谓的情感,因为他担负的是更重的担子。 一场血雨腥风的角逐即将拉开帷幕,而他必须在这场血腥的角逐里寻得一条生路,为了他死去的母亲,也是为了他自己。 嬴渠的风涎又犯了,或者说,自魏姝离开后,他的头每日都在疼,像是斧凿,有时会整夜都无法入睡。 芈氏那里始终是蠢蠢欲动的,而楚国呢,是不会放弃掉这个绝好的机会,他们会伸出手来,伸进秦国的宫廷,操控秦国的内政。 嬴渠还不知道秦公回将国储之位交给谁,但无论谁是秦国未来的国君,这秦国的国政,权利,都不能旁落到楚人的手里。 那样,秦国也就亡了。 所以芈氏是一定要除了,只要她活着,就始终是秦国的悬樑之剑,秦国骨中之刺。 就这么走了一会儿,通仲说:“公子想做何打算?公子面临的不是芈氏,不是嬴虔公子,是整个楚国。” 芈氏,楚国,宛如跗骨之蛆,嬴渠以一己之力无异于以卵击石,通仲很担心。 嬴渠倒是很冷静,很平淡,说:“楚国无碍”又皱了皱眉头说:“我担心的是兄长。兄长待我如同手足,芈氏不妄动尚好,否则我真怕兄长会心生愤恨。” 通仲说:“长公子是明事理的人。” 嬴渠嘆道:“虽是如此,可毕竟母子连心,此乃人之常情,谁又能悖逆常理。” 过了一会儿,通仲道:“老奴想问句不当问的话。” 嬴渠道:“但说无妨” 通仲说:“公子可对国储之位,动过心思?” 沉默了一会儿,嬴渠笑了,说:“你想让我如何作答?”又道:“无论我说什么,有心之人均可曲意扭解。” 通仲立刻道:“是老奴唐突冒失了。” 嬴渠没有生气,在他心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国储之位,他自然是动过心思的,这是人的本性。 嬴虔走了,芈氏一点消息也没摸到,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是该决定国储人选了,可为什么还是一点的消息都没有呢,这样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做,或者不做,现在是进退维谷,难以抉择。 寺人高说:“夫人不如早下决断,楚军迫境正可震慑公子渠,若是长公子继位那便引兵而退,秦楚依旧相安。若是公子渠继位,那便以斩杀暴君,匡扶正统为名杀了他,再辅长公子继位。” 寺人高很平静的说出这些话,面上毫无波澜。 斩杀暴君,匡扶正统,说出来也不怕列国耻笑,究竟谁才是无义暴君,谁才是秦国嫡之正统。 芈氏也笑了,很讥讽的道:“引兵而退?你当楚国真的会退兵?留一个完好的秦国?真可笑!楚国不会退的,会杀至咸阳,签订丧权辱国的城下盟约,秦国完了,我会好过?秦国完了,我也就完了,不过是楚国的傀儡。我虽然不怕世人唾骂,可我也不想遗臭万年!” 寺人高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起来很恭敬。 芈氏还是讥讽的,笑道:“项高,你是不是当我真是个傻子?”她忽又厉声,呵斥道:“我告诉你项高,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楚军绝不能迫境!” 寺人高说:“夫人,您是个楚人。” 芈氏笑了,说:“我现在是半个楚人” 第43章 四十三 魏姝觉得,赵灵是喜欢姜宣的。 她一开始也被突然冒出的这念头给吓到了,但是她越想,越看,就越觉得是,女人的直觉一向都是很准的。 就像那日乐野来查她背后的伤疤,很惊讶的说:“姑娘这伤竟然好的这么快,我本来还想给姑娘去甘鹿膏的。” “甘鹿膏?”魏姝道,心想她用的就是甘鹿膏。 乐野却不知说:“是,一种上好的膏药,这地宫里有一小罐,我本来想取来给姑娘的,没想不见了?” 魏姝故意的问道:“被人偷了?” 乐野道:“自然不是,肯定是先生赏给别人了。” 魏姝问:“赏给谁了” 乐野笑道:“我怎么知道,那是先生的东西,自然是喜欢给谁就给谁。” 所以魏姝就觉得,姜宣对于赵灵来说一定有些特别,她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隐秘的,惊人的秘密。 同样的,她在心里再次骂了一遍赵灵,赵灵可真不是个人,姜宣手破了,他给她用上好的甘鹿膏,她背上有疤,他不给她药就算了,竟然还因为她没用了,不能献给魏王了,就要把她给杀了,真不是个人! 第90页 这日,姜宣来给她送吃食,道:“明日便是上已节了。” 魏姝已经分不清昼夜了,就更不要说节日,道:“所以呢?赵灵会放我们出去见见光?” 姜宣摇了摇头,说:“这里是有四批把守的齐兵的,寻常没有岗时他们便会出去,若是上已节这些齐兵便会全部离开地宫,我也可以离开,但你就不知了,要看先生的意思。” 魏姝知道自己命苦,八成是出不去了,转而说:“同时这么多齐人出现在大梁,难道不会引来怀疑?” 姜宣笑道:“谁说要去大梁了,这地宫很大,这边是魏国,另一端可通宋陶” 宋齐歷来交好,如今魏国连取宋城池,想来这在大梁布齐密探的事也有宋国的暗中支持。 魏姝懒得去想这些,因为她正在心中酝酿一件极为惊险的事,地宫无人把守,赵灵身侧就只下了一个乐野,这是绝佳的机会,失去了便很难再有。 姜宣也猜到了,很轻的唤她:“姑娘” 魏姝向她使了个眼色,转而笑道:“终归我也是出不去的,罢了,你就好好出去玩吧。” 姜宣是很聪明的人,如此便起身,说:“姜宣晚些再来给姑娘送吃食。” 魏姝没胃口吃,她坐在那里,目光发直的想了许久。 本是一早就决定了好的事,真要动手时,她还是犹豫害怕的。 因为这是在赌命。 她甚至问自己,这样真的值吗?值的为了杀赵灵而赔上自己的命吗? 但是同时她又深深的知道,赵灵不死,那她一辈子都是他的牵线傀儡,没有自由,受他摆布,而赵灵也并不稀罕她的命,如果她一旦没有了价值,那他随时都有可能杀了她,冷酷无情,像是丢弃掉一个碍眼的废子,她清楚的记得上次他命乐野把她拖出去的样子,若不是姜宣求情,她现在怕早成了一具腐尸。 那种恐惧和后怕至今仍像一只手,无时不扼着她咽喉的一只手。 她必须要摆脱掉。 她如此告诫自己,一定要摆脱掉这一切,她的性命绝不能由赵灵来掌控。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她从矮案旁起身拿起了一张薄布,落笔写着,她的手在抖,字迹也是微微扭曲的。 此刻,一个身披铠甲红麾的大将急步走来,二十七八的样子,五官深邃皮肤黝黑,腰间配把玄铁宝剑,鬓间带汗。 把守的齐兵没有拦他,他便直奔赵灵房间而去,人没进屋,声音倒先传了去,充满了喜悦,道:“果然不出公子所料!” 候在赵灵身侧的乐野面色一黑,变得很不好看,偷偷的瞥了眼赵灵,见赵灵依旧平淡的看着手中的竹简,便舒了口气。 那大将名为田玢,此刻好似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笑僵在了脸上,一时间变的很尴尬,改口说:“先生,先生料的不错,宋义台一绝,庞淙便立刻领兵伐卫,赵恐唇亡齿寒,援卫兵马辎重,田吉将军趁机坐收渔利,取韩北垂三城。”又说:“只可惜将军在沙场肉搏拼杀,齐廷之上却让邹纪占了便宜,得了相国之位。” 赵灵说:“将军是武将,相国是文臣,文臣武将素来相左,无论换做何人,也万不会与将军站于同列。” 赵灵这话说的不假,而且赵灵素来是不涉齐廷。他帮田吉,不过是帮他调兵遣将,帮他破国拔城。 赵灵的目标向来是坚定而又明确,灭魏,杀庞淙,以报国破身残的血仇。 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会做,不会牵扯进朝堂里,更不会捲入那些争权夺政的尔虞我诈里。 他素来是置身事外,袖手旁观的。 田玢觉得很可惜,赵灵帮田吉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魏国。 这样的大才若是肯效忠于田吉,那就是如虎添翼,不能收于麾下,当真可惜又遗憾。 “对了!”田玢道,拿出了一个精緻的雕纹木盒,他打开,里面竟是一颗散发着纯白色光芒的珍珠,躬身交给赵灵,说:“这是东海鲛人珠,百年才得一颗,将军让臣带给先生的,明日便是上已节了,算是略表心意。” 田吉从来不曾停止表达对赵灵的诚意与笼络收买之心,他送来的所有东西,赵灵大多是没有兴致的,却也大多是收下的,然后便搁置在地宫里等着落灰。 乐野接过。 田玢说:“上次那个田氏女不懂事,惹的先生不悦,将军心里倍感歉意,如今又备了十位听话的佳人……” 赵灵道:“不必了” 田玢被回绝了,面色很尴尬,说:“先生可是还因…” 赵灵说:“平素不喜人多吵闹,如今留姜氏一人便已足够,代我谢将军美意。” 田玢也就没再强人所难,笑道:“好” 田玢走后,乐野说:“公子,这鲛…” 乐野自觉咬舌,心想,呸,都是那田玢害的,拐带的他也跟着说错了话。 赵灵没生气,看着乐野脸憋的通红的样子,淡淡的说:“国都亡了,又哪里来的公子。” 乐野讪讪的说:“先生,我把这个鲛人泪拿去石室。” 赵灵展开竹简说:“不必了,放下吧。” 乐野便放下了,他走出了石室,准备去取吃食,很狐疑,一边走一边心里念叨着,真是奇怪了,他们先生什么时候喜欢起这种发光的珠宝了。 乐野很是心不在焉,与迎面的齐兵撞上了,乐野脾气不好,正要张嘴骂他,就见他扫出的一小撮灰,很奇怪,那是烧东西剩下的灰。 乐野便问:“这是从哪里扫出来的?” 齐兵说:“魏女房间里。” 魏女? 乐野很奇怪,他长得粗犷,实则是个心思很细的,很敏锐的人,他蹲下身子,用手捻了捻,虽然烧的很干净,但难免还是能看的出来,是麻布丝。 乐野面色变得更不好,心想:真是奇怪了,这魏女哪里来的麻布,又烧它做什么。他隐约的觉得这魏女背地里一定不安分。 乐野没有去取吃食,而是慌张不迭跑了回去。赵灵依旧是坐在木轮车里看竹简,面色苍白虚弱,但是嘴唇还带着一点血色,长而浓的睫毛敛住阴沉晦暗的眸子,眼下微青,鼻樑高挺。 他生的很好,眉目清秀却又丝毫不带女子气,俊美而不阴柔,黑色如墨的发由玉冠束着。 赵灵知道乐野慌张的又回来了,但他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仍是看着手里的竹简,有些疲惫,有些倦怠。 乐野说:“先生,我觉得那魏女不太对劲。” 赵灵没说话。 乐野又道:“她的房间里扫出许多的黑灰,应该是麻布烧成的。她这是暗中折腾什么呢!” 赵灵听到这,笑了笑,说:“她是想杀了我。”赵灵说的很平淡,很轻松,好似说的是她想请他吃饭一样简单。 与赵灵的平静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乐野,乐野很惊讶,大概是觉得魏姝不会有这种胆子,然后就很愤怒,说:“这个不知好歹的,我现在就去杀了她,把她剁成肉醢餵狗!” 第91页 赵灵淡淡的说:“乐野” 乐野便停下了气沖沖的脚步,回头不解的看着赵灵。 赵灵笑了笑,说:“她若是那么轻易的屈服了,连一点反抗之心都没有,那才是真怪事。” 乐野说:“先生!” 赵灵道:“我素来敬重聪明勇敢的人,如今看来,她至少是占了一处的。” 乐野道:“先生,她可是要杀您的!” 赵灵其实并不在意魏姝是否要杀他,因为魏姝没有哪个能力,她动不了他,甚至于伤不了他。 他也并不意外和恼怒,甚至觉得很有意思,大概是许久没有遇到如此顽强的女子,像是一头呲牙的烈狗,他很想一颗颗的拔掉她的齿牙,驯化为一头犬奴。 很多年了,他都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兴致了。 乐野不然,他很愤怒,道:“这个魏女真是忘恩负义” 赵灵见乐野如此愤怒,平静的道:“你错了,我与她并无恩,她与我也无义。” 赵灵此前是想让齐兵□□魏姝的,想把她送去女闾,甚至差点杀了她的,他无恩与她,她自然也无义,他们是公平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 赵灵向来把恩义,情义分的很清楚,正因如此,他才格外有兴致,觉得自己在一颗废子上重新找回了乐趣。 乐野觉得他们先生的脑子很不正常,可能大才都是怪胎,乐野说:“就算没有恩义,她动了杀心,那就是冥顽不化的獒狗,这种狗只能抽死!” 赵灵摇了摇头,没再说话,闭上眼睛,靠在木轮车旁休息。 他总是这样,话说多了,就觉得很累,然后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事实上,仅凭鞭打就能驯化的獒狗本身就是懦弱无能的。 真正驯服一只烈兽,并不是要让它流多少的血,而是要让它感到恐惧,这种恐惧会在它心里永远的,深深的扎根,让它无法,也不敢去反抗。 它会知道,面前的人是它永远都无法战胜的人。 这种恐就像是挥之不去的乌云。 无论有一天,它便的多强大兇勐,在主人的面前,它都还是那条惶恐战兢的狗。 魏姝与姜宣谁也无法近赵灵的身,也无法接触到赵灵的吃食用度,但是却可以接近乐野的,只要乐野死了,赵灵一个不良于行,身子虚弱的废人是敌不过健全的魏姝的。 而姜宣需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她只要把毒下在吃食里,然后便可借着上己节为由离开,剩下的一切都会交给魏姝。 败了,由魏姝一个人担着,姜宣可以装作毫不知情。 成了,姜宣便可趁机逃走,齐兵是不会在意一个女子的。 魏姝心里很慌,但是看起来还是很镇定的,她现在心里只纠结一件事,她觉得自己应该同姜宣说,犹豫了许久,她道:“姜宣,不同于我,赵灵他对你还是真心的,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也并非是我临阵退缩,我只是…怕你会后悔,所以觉得应该同你说。” 姜宣正端正的跪在软垫上,将晚膳往矮案上摆,她听魏姝说着,手臂僵了僵,蓦地嵴背开始颤慄发抖,她抬头用那双发红的眼睛狠狠地看着魏姝说:“所以呢?他没对我动过杀心,我就不该恨他吗?难道我还应该去爱他吗?” 魏姝立刻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宣努力的将声音压低,却还是难以抑制其中的愤怒之意,咬牙切齿道:“我没有办法不恨他,你若是亲歷过我所经歷的一切,你若是日夜同这么一个可怕的,残疾的男人媾和,你便会和我一样,一样的恨!”她是觉得魏姝的话侮辱了她。 魏姝不知说什么好。 姜宣声音低了低,垂下眼眸看着杯中泛着涟漪的水说:“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是将军送给他的人,我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她们这些人生来就是送给贵胄们的,她知道,即便自己不是被送给赵灵,也会被送给别的什么人,但无论如何,她都受够了,受够了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宫里,没有尽头的度过余生。 魏姝嘆了口气,说:“放心吧,剩下的交给我。” 上已节 乐野虽然陪着赵灵带在地宫里,但是他却是要喝酒的,是燕酒,甘醇而辛辣。 姜宣将脨狐毒倒进去的时候是很平静的,然后她面无波澜的从疱房离开了,心里隐隐的有那么一点雀跃和欢喜。 她觉得自己就要自由了,就要离开这地狱一般的地方了,她看见从石室外透进来的光亮,那么耀眼,外面的阳光一定是很明媚的,她很快乐,比以往都要快乐,似乎是能闻到花香,能听到清脆的鸟鸣,她的步子也越发的轻快了起来。 然而下一刻,这笑就僵在了脸上,身子从皮冷至骨,像是一盆冰冷的井水彻头淋下。 因为她看见了赵灵。 他今日是一身干净的白衣,上面用金线绣着精美的流云纹,皮肤白的像是玉,五官俊美,他生的真是好看,只是那么坐在木轮车上,便让人挪不开眼,但他周身却冰冰冷冷的比平常还要阴沉。 姜宣觉得他的眼里很复杂,有失望,有低沉,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但她来不及多想,极力的压制住发抖的身子,附身行了个礼,轻声说:“先生” 赵灵看着她,平静地问:“要离开” 姜宣更怕了,因为赵灵是很少对她说话的,她道:“许久没出去了,上已节想出去走走。” 赵灵的语气很轻,很淡,嘱咐道:“莫要太晚,今夜外面贼人多。” 姜宣说:“诺” 他不爱姜宣,不爱,因为没什么那么刻骨铭心,但却是喜欢的,因为喜欢,所以想对她好,想补偿她。 她恨他,但他没有办法,他不能让她离开,不能让她透漏出这地宫里的秘密。 没人能离开地宫,这是铁一样的规则。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田吉就不该将她们送来,而他也不该收下。 石壁上的火光是橘色的,微弱而又暗淡,影子洒在墙面上,被放大,像是鬼影一样轻轻摇曳,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声响,这里比夜还要黑,还要暗,四处瀰漫着陈腐的气味,还混杂着一丝土腥味。 他之所以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不喜欢外面明媚的光亮,也并非是因为厌恶外面热闹的街肆。 七年了,他已经七年没有过过上已节了,他近乎于忘了,忘了上已节的彩灯,忘了河边捧花的豆蔻少女,忘了那灿烂的星汉。 过了许久,赵灵开口道:“宋陶是个富饶之地,你若是想留在宋国,便不必回来了。” 姜宣怔了怔,手心竟出了一层黏腻的汗,她低头说:“奴婢不想离开,奴婢会永远服侍先生的。” 永远服侍他?这句话彻底的将他从久远的回忆里拽了出来,拽到现实中。 霎时间赵灵只然觉得可笑,非常可笑,他并不想真的逼迫她,只要她说实话,他可以就此放了她,即便这是违逆规则的。 但现在,她却要害他,要伙同魏女杀了他,甚至于连一句真话也不肯说,这感觉很可笑。 第92页 他没丝毫伤她之心,她却有杀他之意。 直至现在仍是如此。 赵灵拿出了一个精緻的雕纹木盒递给她。 姜宣接过,不经意间触到了他的指尖,他的皮肤冰凉的像是死人。 她的心怦怦地跳,尽力冷静下来,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纯白的耀眼的鲛人珠,她怔了怔,心上像是被轻轻击打了一下,她道:“先生” 赵灵说:“算做践行。” 姜宣明白了他的意思,身体冷了,心不跳了,脸也在倏忽间变得铁青。 后悔已没有意义,她扑通地跪在了地上,身子抖,声音也在抖,鲛人珠从盒子里滚了出来,在死寂的地宫中发出清晰的轱辘轱辘的声响。 姜宣膝行到他的脚边,她细嫩的手指被地上粗糙的沙石磨得出了血,却仍紧紧的扯着他的衣角,带着哭腔求饶道:“先生,是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帮着魏女害您,是奴婢错了,先生饶奴婢一命吧,奴婢愿一辈子为奴。” 她到底是怕了。 赵灵没有说话,他看着哭泣的姜宣,冷漠的,平静的,心却有些倦了,更不想再说什么。 第44章 四十四 魏姝在等着,等着乐野出事的消息,她坐在矮案上,心急的就像火烧眉毛了一样。 接着,乐野就站在了门外,魏姝乍一看见他,心忽悠的一坠,面上很平淡的微笑道:“将军有事?” 乐野看着这个要毒杀自己,刀杀赵灵的魏女,自然是没有什么好态度,恨不能现在就抽刀躲了她,说:“今日是上已节,先生怕你无聊,邀你一同飨宴。” 魏姝很敏感,她猜到了,多半是出事了,没处逃,没处躲,她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心在胸腔里一胀一胀的跳着。 昏暗的长廊此刻更显的阴沉可怕,她觉得自己就要葬在这里了。 赵灵平静的坐在软垫上,看她进来也没有什么异色。 魏姝看着他,他今日换了白色的绣金锦衣,比寻常更好看了,但此刻她一点也不想欣赏。 乐野挥手示意她身前满案的吃食,道:“用吧。” 魏姝没有动,看起来很平静,但是腿肚子都在抖。 乐野说:“姑娘放心吧,我与我们先生是不会给姑娘下毒的。” 到底是撕破了脸面。 魏姝竟然不抖了,很平静,看着赵灵说:“所以吃完,先生便准备送我上路了吗?” 赵灵说:“这要看你肯不肯用了。” 魏姝听不太懂赵灵话里的意思,取过箸,紧紧皱着眉。 乐野盛了碗肉糜给她,魏姝咬了咬牙,喝了一口,意外的好喝,她以为里面有毒,事实上她喝了以后,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还有蒸菜,鱼脍,炰肉,每样都下了箸。 魏姝说:“现在可以说了?如何处置我?” 乐野倒很佩服她这么坦然的样子,说:“在此之前你不想问问姜氏的下落?” 魏姝沉默了,她是想替姜宣保密的,没想赵灵竟然知道,然而转瞬,她道:“姜宣她?出卖了我?” 乐野笑了,道:“若是如此,她也不必被烹为肉糜。” 肉糜,她看着案上的陶碗,那被烹制的细软香嫩的肉糜,还冒着丝丝热气。 她身子像是僵住,接着,感觉到胃中翻涌,几欲呕出,却又怎么也吐不出来,混着胃液似搅拧在了一起。 她把手指伸进喉咙,扣的喉咙腥甜,却还是吐不出来,身子不断地往后退,躲避着,颤抖着,话也说不出来,嗓子似是火烧。 她看着赵灵,他坐在那里,冷静,苍白,虚弱就像是鬼。 赵灵也在看着她,平静的说:“把肉糜全喝了,我便不杀你。” 魏姝做不到,她没有办法,也从来都没有感到过如此的恐惧,即便是濒临死亡都不比此刻。 她突然觉得,觉得自己是斗不过赵灵的,斗不过,也算不过,她根本就是他手掌中的一只虫子,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他不废吹灰之力的就粉碎她所有的筹划和希望,用这样残忍血腥的方式。 赵灵依旧是平静的,道:“喝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魏姝便怕了,瑟缩在墙角,脸色惨白的端起陶碗,手抖的像是筛糠,求生的欲望已经大于任何常理。 她将陶碗递到嘴边,看着赵灵那双阴沉冰冷的眼睛,唇边香软的肉糜味只让她感觉到噁心,感觉到胃中翻涌,她想哭,却哭不出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喝下的,只是在抖,脸上衣襟上撒的都是肉糜。 …… 几日之后。 魏大败赵韩联军于浍水北岸,擒赵将乐祚,魏王大喜,于大梁城北亲设垒高台,以迎凯旋之师。 这日天朗气清,晴日高悬,白云滚滚翻腾,魏王一身降红色绣金丝黼黻,脚踩黑舄,腰挂错金带勾,服湛卢宝剑,佩连璜对玉,冕旒下是一张极为高兴的脸。 魏王甩这袖子来回的走了那么两下,公叔痤有些迟到了,但是魏王的脸上没有丝毫不悦。 高台之下则是魏国的一班王公忠臣。 为首的则是享有第一公子美誉的公子昂,公子昂一身青色锦帛儒袍深衣,站了一会儿,也觉得脚下有些酸痛,他微微偏头便看见身侧的卫秧。恰好卫秧也在看他,唇边带着笑,很友好,但也透漏着狡猾。 公子昂也笑了,说:“没想到,你如此散漫不羁的人,今日竟也同朝臣一路,迎接师父。” 卫秧笑道:“魏韩苦战近两年之久,秧再是散漫,也不能不恭迎师父得胜归来。” 公子昂道:“你身边那魏家小女呢?怎么今日没带来?你把她独自扔在大梁城中,就不恐其出事?” 公子昂早就知道卫秧救了魏娈,气的不得了,只是他没法子动手,卫秧与公子昂同为公叔痤门下,公子昂杀不得动不得,只能眼看着卫秧攥着自己的把柄,狠的眼红。 卫秧依旧是笑着,道:“不会,无论我与魏家女谁出事?那动手的人都不会好过,只怕到时会有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将在大梁城传的人尽皆知。” 公子昂怒了,他怎么也没想过那事会发展到如今地步,没想卫秧会掺和进来,更没想卫秧会是这么软硬不吃,他看着卫秧微笑着的俊脸,咬牙说:“卫秧,你把这人情卖我,与你万金。” 卫秧笑道:“公子爽快,随口一言便将万金许于我。卖与人情?只怕到时公子会翻脸无情。” 公子昂也笑了,说:“你这是非要与我作对了?” 卫秧说:“不敢,人情还是要卖的,不过秧是吝惜性命之辈,不敢轻言相信,更怕落得和那白氏一样的下场。” 公子昂知道,卫秧是想同他谈条件,他无可奈何,只能忍怒,笑道:“改日定邀君子过府小酌。” 卫秧没再说话,因为公叔痤亲率一队轻骑快蹄而来,红色的大麾迎风抖动。 公叔痤已经六十多了,鬍子花白,但精神还是抖擞,远远的他看见了魏王就勒绳下马,笑的很是高兴。 第93页 魏王也笑着迎上前去,说:“老相国,辛苦了,给我大魏平敌震疆,劳苦功高。” 公叔痤侧身了一步,说:“为王上分忧,老臣荣…”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只箭弩破风而来,力透铠甲,射进他的背心,老相国当即口中呕血。 下一刻,公叔痤吼道:“保护王上!保护王上!” 在场魏卒立刻拔刀,场面紧张而又混乱,王公贵族被护在中央,魏卒与不知从和冒出的一队黑衣人马厮杀在一起,公叔痤虽是受伤但仍旧死死的挡在魏王身前。 因为是在大梁城野,带的魏卒并不多,谁又能想到魏国之内竟然有这么一队训练精良的人马会今日来此暗杀魏王,这行径太疯狂了,非是抱着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之心而不可。 卫秧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自然早就吓坏了,眼见的魏卒死伤越来越多,他就越是往后躲,被吓的面色惨白。 而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公叔痤的副将领后部大军杀来,以拔树撼山之势剿灭黑衣贼人。 公叔痤厉声道:“留活口!” 然而那些剩下的黑衣人都瞬间服毒自尽了,无一活口。 副将痛心的说:“大人,末将不力,赵将乐祚被贼人劫走了!”公叔痤先是一怔,怒火冲心,吐血昏厥了。 魏王也愤怒极了,一身华贵衣袍此刻也显得凌乱又狼狈,同时魏王也后怕极了,刚刚若不是公叔痤偶然侧身,那一箭就结结实实的射进了他的身体里,吼道:“还不快扶相国去休养!”又道:“荒唐!真是荒唐!这是大梁!是魏国的国都。竟然有如此多贼人,胆敢行刺,把他们给寡人找出来!挨家挨户查,搜,一个人也不能落下!寡人要诛了他们的九族!裂了他们的尸!” 动乱平息下来,卫秧心中缓和了些,惊恐之后,他也有所不解,这些黑衣人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其人数之众不可能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大梁城不小,却也绝对算不上大,哪怕只有一点的风吹草动,就会有人发现上报给朝臣君王。 很奇怪,这些黑衣人就像凭空天降的一般。 卫秧看着自己脚边的黑衣尸体,皱了皱眉,蹲下掀开了那尸体的衣裳,然后他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魏娈还是住在大梁的魏家,她同卫秧全部的坦白了,包括那绢帛。 此刻她听人议论城野遭一队死士袭击,吓的面色苍白,她手下没有人,探听不到具体的消息,只能在魏家不断地,来回地踱步,她是担心卫秧,怕他死了,死了就没人帮她应对公子昂了。 除此之外呢?她还有别的心思,作为女儿家的心思。 这种焦急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她看见卫秧回来,这才松了口气,跑上前去,将他浑身看了个遍,见他没有伤,但是脸色惨白,便问:“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吧?” 卫秧坐在矮案旁,目光还是有些怔然的,他给自己斟水,怔怔的,喝了一杯又一杯。 魏娈把他的手按下,说:“到底怎么回事?” 卫秧面色少有的凝重,说:“今日袭击魏王的是齐人。” 魏娈一怔,说:“齐人?怎么会?这大梁城怎么会有那么多齐人?” 卫秧说:“不止那么多,而且都是箇中好手,以一当百的死士。” 魏娈惊讶说:“那是…” 卫秧说:“齐国技击士” 魏娈说:“你怎么知道?他们说的?” 卫秧看着她,然后笑了,道:“是,他们还是口中大喊的,嚷道我们是齐国技击士。” 魏娈也笑了,知道他这是调侃她,道:“你就欺负我。” 卫秧依旧是含笑的,他见她笑,觉得心情突然好多了,说:“他们训练有素,连话都没说,不过齐国技击与普通将士不同。” 魏娈道:“有何不同?” 卫秧说:“齐国技击以短刃竞技,近身搏杀,体多淤青,双手虎口生有对称粗茧。这是技击士特有的。” 魏娈说:“那你同相国大人说了?” 卫秧摇头说:“尚未,师父身中箭矢,至今仍在昏迷。” 魏娈说:“这太可怕了?” 卫秧嘆道:“他们潜在魏国绝非一日,宛如插在魏国骨缝中的一支短箭,然却至今都无人发觉,实在太过可怕。” 魏娈沉默了一会儿,问:“大梁就这么大百里城郭,你觉得他们是藏在哪里的?” 卫秧笑了,道:“天上虽无门,地下却有路。” 魏娈很震惊,若是真有一堆齐国技击驻扎在魏国土地之下,那该是何其危险,她说:“那该怎么办?” 卫秧笑道:“只能暂且等大人醒来,我一中庶子,说出此话,别人还不以为我是疯魔了,况且万一引来这帮齐人的注意,你我怕连命都得丢了。” 卫秧说的对,他很聪明,至少懂得如何保命。 卫秧见时候不早,面色忽然一转,笑道:“这么晚了都不去睡,怎么?担心我了?” 魏娈脸唰的红了,很不自在,别扭又娇羞,像是熟透了的甜美的果子,头也不敢抬了,说:“想的美。” 卫秧笑了,他是个风流人,浪荡子,调情的话随手拈来,看着美人娇俏的模样,笑道:“我想的美?那你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魏娈起身,扭头就走,嘴上说:“鬼才要理你” 卫秧看着她腰肢扭动,款款离开的背影,动也没动,依旧靠在矮案上,摇了摇铜樽,笑说:“小鬼头。” 而就在这一天,地宫里,一个壮硕的伤痕累累的男人在齐兵的搀扶下进来,他没有去休息,而是执意要见赵灵。 屋里很静,一切如常,外面腥风血雨,这里依旧是寂静无声。 乐野皱着眉头,对赵灵说:“没能杀死魏王。” 赵灵倒是很平静,说:“公叔痤呢?” 乐野说:“中箭了,箭上淬了毒,不死也活不了过久。” 赵灵放下竹简,他看着跳跃的烛火,看了一会儿,平静的嘆道:“这里不能久留了。”大概觉得放弃这里有些可惜。 乐野说:“不至于,那些魏人寻不到这里。” 赵灵说:“魏人不全是庸才,魏王也不是昏君。” 乐野说:“总之除掉了公叔痤,一切也尽在筹谋之中。”又道:“不知先生打算将何人推至相位?” 赵灵道:“田需” “田需?”乐野脱口,道:“先生,您没说笑吧?田需他原本可是齐人!” 齐人当魏相,虽然不是不可能,但这节骨眼,魏王除非是疯了,更不要说公子昂也对相位虎视眈眈。 赵灵没说话。 乐野觉得很尴尬,干笑说:“先生自然不会说笑,不会,是我愚昧了。” 他们先生既然说了,那自然就是有筹谋的,这天底下还没有他们先生说的出而办不到的事。 第94页 正当时,赵将乐祚在齐兵的搀扶下过来,他浑身是伤,血染铠甲,看到赵灵时,双膝一沉,跪下怆然道:“先生,乐祚谢先生救命之恩!” 乐野和乐祚是同宗,见状立刻扶起他道:“这是做什么!” 赵灵淡淡的说:“将军不必多礼” 这里驻扎的齐军本来就是为了必要之时杀公叔痤以推田需上位的,不过赵灵可随意调用,救乐祚实属赵灵的意思。 乐祚说:“先生大恩犹如再造,必受祚三拜。” 乐野扯他道:“别磕了,一身伤,再磕命都没了!” 赵灵平静的说:“赵齐本有抗魏盟约在先,况将军与乐野又乃同宗,于情于理都必救将军性命。” 乐祚没有执意再拜,但是面色还是很内疚自责,说:“我本该斩公叔痤于阵前,不想受其诓炸,不但未给先生分忧,反而拖累先生,祚也无颜面对君上,无颜回赵国去,乐祚不才,如若先生不嫌,愿捨命追随先生。” 赵灵说:“将军伤重,还是早做休养,一切等病退再议。” 乐祚还要说话,被乐野给赶快的搀走了。 赵灵靠在木轮车旁闭目,赵国,宋国,齐国,合三国之力制魏,动用三国兵力,人力,财力,同时还要控制魏国内政,推举田需,想这一切做到缜密无误并不简单。 就好似一个庞大的运转着的辒车,里面有着无数的齿轮钉铰,每一处都要准确的咬合,也只有这样,这辆辒车才能辘辘行驶而去,朝着遥远的彼城,将一切的阻碍它的敌人碾为尘土。 而这全部的一切都要赵灵来做,太累了,也太孤独了。 乐野将乐祚安置好,顺路将饭食给魏姝送去,魏姝还是坐在床榻上,环抱着膝盖,目光呆滞。 即便门是开的,即便地宫里已经没有多少齐兵了,她也没逃,没想逃,放弃了,认命了,她怕赵灵,彻彻底底的畏惧了。 乐野看着她,魏姝无疑是个手段狠毒的女人,她毫不犹豫的准备杀了他,杀了他们先生,这样的狠毒和魄力是很少见的。 但是此刻乐野看她那副弱小的,吓坏了的样子,又觉得她有些可怜,把饭食放下,喝道:“吃饭!” 第45章 四十五 乐野回来了,说:“先生,已经将乐祚安置妥当了。”又问:“不知先生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赵灵本来是在休息,现下睁开了眼睛,平淡的说:“此刻” 乐野说:“这么急,地宫里的珠宝怎么办?” 赵灵道:“留下” 乐野很心疼,龇牙咧嘴的,然后问:“那是去宋国还是魏国?” 赵灵依旧话不多,略显疲倦道:“宋国” 过了一会儿,赵灵想起了魏女,上已节已经过去了五六日了,他确实把她给忘记了,吩咐道:“把魏女也带着。” 乐野目光变得很复杂,说:“先生,那个魏女可能被吓坏了。她确实怕先生了,只是现在是不吃不喝,身子瘦了一圈,快要脱相了,这样别说献给魏王了,就是能不能捱到那时都成问题。” 赵灵听罢,无奈的嘆了口气,说:“带我去见她” 昏暗阴沉的屋里,魏姝就这么发怔坐着,听见木轮车的辘辘声,眼眸忽的变了,身上的肌肉都绷紧了起来。 赵灵看着矮案上没动过的吃食,道:“为何不用?” 魏姝没说话,眼睛紧紧的盯着他,红的充血。 赵灵看了看那夹肉的烙饼,说:“不过是普通的炙羊肉。”说着他拿起肉饼递到了魏姝嘴边,平淡的说:“不要死了,不要在这个时候给我添乱。” 魏姝看见他那修长的手指,身子就开始簌簌的抖,那样子似哭非哭,上前咬了一口,细腻香腴的肉味让她觉得噁心,胃中翻腾,她盯着赵灵的眼睛,好不容易咽下去,便又想要呕,恨不得兜肚连肠的都吐出来。 赵灵嘆了口气,吩咐乐野说:“命人煮些不带肉腥的米羹来。” 乐野道:“嗨” 赵灵没走,也没说话,倒了杯清水给她。 魏姝看着他的手,那是双干净白皙的手,也是双血腥冰冷的手,但她还是哆哆嗦嗦地接了过去喝了一口,嘴里的肉味淡了些。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想再吃肉了。 接着,她又喝了点乐野送来的热腾腾的白粥,觉得胃里暖多了也舒服多了。 赵灵说:“过会儿便会离开这里,去宋国。” 魏姝捧着粥碗的手臂微曲硬,说:“要离开这里?”声音嘶哑。 赵灵淡淡的应了一声。 魏姝眼眸有了光彩,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在地宫里待了多久了,身子也因长久不见光亮而变得虚弱苍白。 她说:“是要去有光亮,有天空的地方?” 赵灵意外的没嫌她烦,说:“是” 魏姝笑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而下一刻她又消沉了下去,说:“是要把我献给魏王了吗?” 赵灵说:“暂且不会。” 魏姝吃不下去,她把粥碗放下,只想快点离开,说:“我吃饱了。” 魏姝没想过这个地宫竟然这么长,或者这本来是两个地宫,一个在魏国,一个在宋国,这两个紧密挨着的地宫被意外的打通了,于是便成了一条密道。 石门打开的时候,明亮的光亮投了进来,带着好闻的泥土草香味,还能听见水流敲打岩石的泠泠水声。 魏姝跟在乐野身后出来,此刻外面正是响午,这里是一处山涧,有如茵绿草吱吱虫鸣,还有潺潺流水。 这才是人间。 魏姝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适应这样的光亮,她跟在赵灵身后,他们走的都很慢,木轮车碾过青草,留下两排辙印。 魏姝尽情的享受着温暖明媚的阳光,让它照耀着自己,驱散掉身上的阴冷和潮湿,目光环顾,欣赏着周遭美景。 她没有说话,赵灵自然也不会说。 走了一会儿便到了一处草屋,木头泥巴唿成的,不大,方方正正的一个院子,坐落在青青的草地上。 魏姝随着乐野进去,乐野道:“这段日子就且先住在这里。” 屋子简单明亮。 赵灵挥了挥手。乐野便把一旁半人高的木箧子搬来,顺手打开盖子,里面堆满了竹简。 魏姝傻了,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意思。 赵灵说:“会在宋国滞留旬月,把这些都背了。” 魏姝确实是傻了,还没能理解赵灵的话,赵灵却已经离开了。 魏姝大概是没想到以色侍人却还得背书。 她拿起一卷竹简,展开,里面是齐字,各国文字都有细微的差别,她勉强认得几个,放到了一旁,又拿起了一卷,燕字。 如果有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那一定是背书,魏姝觉得自己的头足有七个大。 乐野将赵灵推进对面的一间草屋,说:“先生,这里也没个守卫,就咱们三人,你说她不会又想逃吧。” 第95页 赵灵说:“不会” 乐野说:“那箧子里有不少鬼谷先生的阴书典籍,先生敞亮,就这么交给她背?” 赵灵说:“一颗愚钝的棋子不仅会害了自己,还会误了全局,她虽然有些聪明,却不足以立于魏宫。”又道:“我不仅要她在魏宫求生,更要她搅弄云雨。” 与君王相处有很多的门路,纵横捭阖,干旋其中,察君言,窥君心,远亲近疏取宠见用。这些魏姝都是不懂的,不懂,单单凭藉美貌迟早会有色衰爱驰被君王厌弃的一日。 乐野说:“也对,魏王是何等精明,她那一黄毛丫头,不学得狡猾点,自己出事不受宠也就罢了,万一再连累先生,不堪设想。”又问:“先生这是想亲自教她?收她为徒?” 赵灵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许久没见光了,看着窗外投进的光亮,心情竟然也变好了些,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但却不觉得疲倦。 乐野给他倒了杯水,问:“不过先生想如何推田需为魏相,我们此刻毕竟身居宋国。” 赵灵喝了一口,说:“不急,公叔痤还没有死。”又笑道:“暂且歇一歇,这样平静的日子不会太多。” 乐野看着他们先生带着笑意的眸子,觉得是那么平静美好,他觉得他们先生应该是这样的,择一处静好的宅院平淡惬意的生活,远离那些腥风血雨,尔虞我诈,对于他们先生而言,只有这样的生活是真正快乐的。 乐野虽然如此想,却不敢说,更不敢阻挠赵灵。 另一边,魏姝展开竹简,她也认真的背了,但是她不识齐字,燕字,这就很为难。 背到了傍晚夕阳西垂,她也没背下来一篇,又不敢去问赵灵,况且她心里不懂,不懂为什么自己还要背书,在她看来自己去侍候魏王就是去吹枕边风,并没有必要懂这些典籍。 她背不下来时,就看着窗外发呆,这里的景色很好,绯红的夕阳天地将染的一片火红,春风飒飒很凉爽,空气也没有霉味,干净又清爽。 下一刻,门被一把推开了。 她在熘号,吓得一抖,竹简都给吓掉了。 乐野瞥了她一眼,没什么好气,说:“吃饭了!” 魏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赵灵第二日竟会来查她的功课。 在她眼里赵灵是很忙的人,忙的根本不会管她,她理所应当的没背下来,站在那里,吭哧瘪肚的。 赵灵看着她,没说话,一向的冰冷阴沉。 魏姝没敢瞅他,不止是没敢瞅,动都不敢动,这么站了有半个时辰。 乐野把竹简塞到了她怀里,说:“重背!” 魏姝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赵灵,赵灵没有走的意思,魏姝便坐在矮案旁,她看着陌生的齐字,额头淌汗,更是觉得如芒在背。 她怕赵灵,怕他看着她,怕和他共处一室,总之只要有他在,她就觉得不自在。 她越是紧张,脑子里就越是空白,那字就越发陌生,结果一个时辰后,她还是背不下来,衣服都被汗水打湿了。 乐野也奇怪了,说:“你看着也不想这么笨的,再背不下来就打你手板了!” 魏姝话也说不话出来,很委屈,心里很苦,比当年白氏逼她背书还要痛苦。 赵灵看着她,平静的说:“她不识字。” “不识字!”乐野声音高了些,不可置信的问魏姝:“你不识字?” 魏姝说:“只识魏字,秦字。” 乐野骂道:“那你他你娘的不早说!陪你相面呢!” 魏姝这便更委屈。 赵灵吩咐说:“你去准备饭食。”乐野走了。 赵灵依旧是冷淡的,问道:“哪些不认识?” 魏姝说:“都不识” 赵灵嘆了口气,取了卷无字的竹简给她,说:“我念与你,重新誊抄一份。” 魏姝哪里敢有抱怨,沾着墨水,乖乖的照做。 念的是捭阖其一,他师从鬼谷,无需看着竹简,坐在那里便可随口背出。 赵灵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一点也不冰冷,淡淡的,不疏远也不亲近。 他稍做停顿,魏姝便立刻递了杯水给他,她一半是示好,一半是不好意思,他身子虚弱,却要陪她背,她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赵灵接过水,没有喝,他并不是因为渴了才停顿,平淡的道:“写错字了。” 魏姝脸一红,自己马屁拍错了,说:“哪个字?” 赵灵说:“嗜” 魏姝用笔划了,写了一个,好像又是错的,就又划了,还要再写。 赵灵嘆了口气道:“给我” 魏姝递给他,他给改了,字迹很漂亮,清扬俊逸,人说字如其人,他的字却一点不像他的人,更不带一点虚弱阴沉劲。 魏姝见他写的是魏字,问:“先生七国字都会?” 赵灵没理她。 魏姝抿了抿嘴,接着誊抄。 他念完,便离开了,大概是累了,他总是这样。 秦国咸阳 这天的咸阳是阴天,没有下雨,一片片如鳞的乌云翻涌,遮天蔽日,天也是灰色的,黑色的城墙更显得沉闷和压抑。 秦宫内陷在一片沉寂死静之中,老秦公就要不行了,生老病死是没人可以避免的,所以只能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一切都很平静,平静的古怪,平静的压抑,婢女寺人都井然有序。 然而芈氏却坐不住,她在蟠殿里来回反覆的走着,这一天还是到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没办法不紧张,她也是在赌命,赌荣华富贵。 寺人高低垂着头,他看着芈氏来回的脚步,声音尖锐的说:“夫人不必着急,这秦国一定是长公子的。” 芈氏脚步一停,以为他是听到了什么传闻,转头问:“你怎么知道!” 寺人高说:“景栎将军已压境于地。” 芈氏一怔,说:“我没有知会楚国,是你通风报应!” 寺人高没说话,只是微笑。 芈氏气坏了,挥手撤了他一个嘴巴子,说:“谁准你自作主张的!” 寺人高说:“王上等不及了,夫人再这般犹豫,怕王上会震怒。” 芈氏气急败坏,她指着他,气的发抖,额头冒汗,厉声吼道:“君上还没有薨!万一叫他知道了此事!嬴虔就完了!你根本不是在帮我!是在逼我!” 另外一边,嬴潼急切的去找嬴渠,她得到了不得了的消息,那就是楚军迫境,她吓的脸色青白,国君更替之时最怕的便是别国引兵来袭,如此便有灭国之危。 她看见了嬴渠,嬴渠正从殿里出来,她便立刻的上前,道:“嬴渠!不得了!前方来报楚军迫境,如今正驻扎在丹阳城外!” 嬴渠眉头是皱着的,却并没有慌乱,他掩上殿门,冷静的问:“可曾交战?” 嬴潼摇头说:“尚未。”又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君上殡天也就在这两日,这事是秦国机密,就是宫中寺人婢女大多都不知晓,那楚国为何会算的这么准!” 第96页 嬴渠看了嬴潼一眼,没有说话。 但是嬴潼瞬间猜到了,道:“是芈氏!”嬴渠依旧是冷漠的,不发一言。 嬴潼说:“她疯了不成!嬴渠他是长公子,她把楚人引来,不要说我们,就是她儿子也不会好过的!真是个愚蠢之极的女人!”转而又道:“不行,趁着君上尚在,我必须要将此事说与君上!” 嬴渠皱眉说:“嬴潼!” 嬴潼便停下了脚步,但仍是不甘心,说:“在这样下去,秦国就毁了!” 嬴渠说:“兄长此刻正在殿中,你去了,君父也不会见你。” 嬴潼身子一僵,这种时候召嬴虔去,她怔然的道:“君上,他是想立嬴虔。” 嬴渠依旧是平淡的,说:“这是君父的抉择,我们无权干涉。” 嬴潼怒不可遏,说:“嬴渠!我真是服你!这种时候你还能这么冷静!如果君上立了嬴虔,那芈氏不会放过你!也不会善待我!我们一定会被她给害死的!你忘了当年国后她……” 嬴渠面色也有些不太好,道:“嬴潼!” 嬴潼不再说了,但是面上还是很不甘心的。 嬴渠看似很冷静,其实他心里非常的混乱,他怕楚军真的攻来,怕秦国亡国。 芈氏,他是一定要除的,为了他自己,也为了秦国,可是要除掉芈氏,就一定要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利,这权利是属于秦公的。 所以即便是他筹谋的再精准,手段再雷厉,手中没有权利,他就撼动不了芈氏,救不了秦国。 他是希望秦公把这权利交给他,更不希望嬴虔成为国君,不是他自私,也不是他眷恋权力,而是一旦嬴虔成为国君,芈氏就动不得了,因为嬴虔是芈氏的儿子,血脉相连,这是没法割断的,那样一切都将会变得非常棘手。 然而没人能左右秦公,他只能等,等着最后的抉择。 他的头很疼,心是从来没有过的烦躁。 修居殿 老秦公病的非常重,面色铁青,即便是春天,身上还是压着厚厚的羔羊毯,样子和死了差不了多少。 嬴虔已经多日没见过秦公,他一看见躺在床榻上的君父,眼泪就掉了,他长这么大,很少哭。 他实在是无法掩盖此刻的难过与悲伤,君父顶着的是秦国的天,如今君父要垮了,这秦国的天无疑就落到了他们的肩上。 他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了两个字:“君父…” 秦公从厚羔羊毯下伸出手,枯黄干燥,像是骨头上裹着一层干皮。 秦公拉着他的手,嬴虔也回握住。秦公看着嬴虔的眼睛,喑哑的道:“告诉寡人,你可想当秦公?” 嬴虔怔住了,眼泪也不流了,他没想到君父会如此问他,张了张嘴,说:“儿臣只愿秦国富强,雄于列国,国储之位,从未想过。”他说的是实话。 秦公还是握着他的手,那双眼珠虽然浑浊,却依旧有看透人心的力量,然后秦公说:“如果,我要把秦国交给嬴渠,你可愿尽心辅佐,永不生谋逆之心?” 嬴虔用另外一只手抹了抹眼泪,双膝跪地道:“儿臣愿歃血为誓,永不生谋逆之心,否则人人得而诛之。” 秦公笑了,他用力的攥了攥嬴虔的手,说:“寡人这就放心了,嬴虔,你一向是最听寡人话的,最孝顺的,算是答应寡人,一样的听嬴渠的话,尽心辅佐他。” 嬴虔哭道:“君父放心。” 秦公拿手抹了抹嬴虔的眼泪,说:“寡人可能要对不起你了,你答应寡人,无论寡人此后下了什么样的遗诏,你都不要有所怨恨,更不要迁怒于嬴渠。” 嬴虔依旧是点头,泪眼模煳,说:“儿臣谨记” 秦公虚弱的说:“还有那个魏女,寡人杀了她的母亲,无论如何,万不能让她回到秦国,嬴渠心软,容受其摆布,不得意之时,你必亲手诛杀掉那魏女” 嬴渠哭道:“儿臣明白,君父放心” 秦公长嘆一口,说:“只有兄弟齐心,宗室同德,才能保证秦国无期,这你一定要记得。” 嬴虔泣不成声,道:“儿臣定当谨记,终生不忘!” 第46章 四十六 嬴虔是含着泪离开的,修居殿里又陷入了沉寂,通仲说:“君上休息会儿吧。” 秦公摇了摇头,用着他苍白干裂的嘴唇说:“把嬴渠召来。” 通仲说:“诺” 没过多久,嬴渠便进殿了,他看见躺在床榻上皮肤褶皱干枯的秦公,身子一躬,端正的跪坐在床榻边,他心里也不是不难受,只是看起来很冷静很平淡,说:“君父” 老秦公抓着他的手,看着他,很用力,干枯的手掌像是老树皮,眼睛似乎都要凸出来了,道:“楚军迫境,你一定要保秦国无恙!” 他的力气很大,很难想像一个垂死之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把嬴渠的手都攥得泛红。 老秦公愤然的又重复一遍,说:“你答应寡人!绝不能让秦国有半点闪失!” 这沉重的担子落在了嬴渠的身上,但嬴渠很平淡,很冷静,说:“儿臣答应君父,如若咸阳城破,儿臣愿身死殉国。” 他向来是一诺千金,殉国,老秦公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缓缓的说:“嬴渠,寡人把这秦国交给你了。” 嬴渠的身子微微颤抖,抬头惊讶的看着秦公,喉咙喑哑干涩,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公用着最后的威严吩咐通仲道:“拟诏!寡人传国于公子渠,朝臣辅佐,宗室同心,若有背着枭首示众,寡人薨逝后,秦宫内外不得铺张厚葬,不得活人生殉,寡人与芈氏情深义重,赐以鸩毒,与寡人同穴。” 赐芈氏殉葬,这是秦公最后能为秦国做的,为嬴渠做的,这是一个国君,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后的成全。 秦公躺在床榻上,吩咐完这一切,他像是竭力了,疲倦了,嘴唇翕动,嘆道:“寡人无能,留下了这么一个遍地疮痍的秦国给你。” 嬴渠很震惊,身子向前,试图制止秦公继续说下去,道:“君父!” 然而老秦公似没听到,依旧在说着:“不要学寡人穷兵黩武,焚林而田,秦国太贫穷了,无需强敌来犯,这样贫穷的秦国终将走上覆灭。” 嬴渠从震惊转为悲伤,他的腰躬下了,眼眸也垂下了,他能切身的感受到父亲的无助和绝望,他的眼睛也开始发胀,发酸。 秦公用着虚弱喑哑的声音道:“嬴渠,你是个善良的人,但你更是秦国未来的君主,不要被虚无的感情蒙蔽了双眼。你要记住,你的肩上是秦国的社稷,是秦国的子民,你所在乎的,所能为之付出生命的也只能是秦国。” 秦公停顿了,脸上的神情很痛苦,缓缓的道:“当你选择做一个英明的君主时,就註定了要选择薄情寡义。” 嬴渠终是落泪了,他道:“君父!” 第97页 秦公笑了,他攥着嬴渠的手,最后重复道:“嬴渠,寡人将这秦国交给你了。” 然后秦公的手便一点点的失去了力气,瘫软了,眼睛也闭上了,但是看起来很安详,他操劳了一辈子,终于可以休息了。 “君父!”嬴渠跪的笔直,很悲伤,眼泪模煳,他大声的唤了几声,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身子只是在抖,在抖…… 过了许久,通仲对跪地的嬴渠说:“公子,该” 错了,不该再叫公子了。 通仲停顿了下,对着沉默的,仍沉浸在悲伤中的嬴渠道:“君上,该发丧了。” 嬴渠把老秦公的手轻轻的放回了床榻上,起身往外走,他的头很沉,脚下很软,他其实是知道该怎么做的,但此刻他只觉得茫然,无措,连悲伤都变得很模煳。 通仲一遍遍的叫他君上。 他还是恍惚的,直到通仲大声的叫他:“公子!” 他这才回过神,他看着通仲,眸子里不是平静而是茫然,无措的像个孩子。 通仲也很悲伤,但他不愿见嬴渠这样,声音颤抖的道:“公子,您现在是秦公了,是君上。” 嬴渠沉默了片刻,他必须要冷静下来,要沉着下来,他必须要最快的把危险遏制襁褓之中,尽管他的心已乱如麻。 然后他吩咐道:“立刻派人将芈氏封锁在蟠殿,任何人不得进出。” 通仲见他振作起来,松了口气,道:“诺!” 嬴渠说:“带着君父诏令,即刻告知朝臣。” 通仲说:“诺!” 嬴渠吩咐完,便往朝堂而去,他刚抬步,便听外边传来了阵阵钟声,那是诸侯薨逝发丧的钟声,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非常难看。 通仲也是满脸错愕,惊声道:“怎么会!是谁把先君晏驾的消息提前传出去的,咸阳城中不少楚国商探。如此楚军一定会得到消息的!” 宋国 这是清晨,露水凝结在青草间,风从窗子外吹来,凉爽舒服。 魏姝在睡觉,盖着一席薄被,她许久都没有睡的这么好了,一夜无梦。 另一边,赵灵已经起来了,喝了杯清茶水,味道甘甜,他看着窗外明亮的晨光,没有说话,由着明媚的光亮铺洒在他的身上。 紧接着,乐野推门进来说:“先生,秦国国君昨日薨逝了。” 赵灵把茶水放下问:“哪位秦公子继位?” 乐野说:“嬴渠” 赵灵依旧很平淡,道:“还是立嫡” 乐野跪坐在矮案旁,到了杯水说:“这新秦公未免太年轻了点,才十九,性子好像还很温润,听说楚军已在丹阳结兵,想必会趁此时机吞了秦国。” 赵灵道:“楚国不会由着魏国继续壮大,同样,魏国也不会坐看楚国独吞秦国,两国有灭秦之心,而无灭秦之力,又均恐天下指其贪,责其暴,难以成事。” 乐野很感慨,道:“想这秦国穆公之时也是一方霸主,现在却夹在楚魏两国之间,任由他们侵略蚕食,也真是可悲。” 赵灵平淡说:“国无长盛,自然亦无长衰。” 乐野说:“秦公年轻,还接手了秦国这么一个烂摊子,难办,听说手腕也不够雷厉,我看弄不好国灭身死。” 赵灵没有与这位年轻的秦公有过任何接触,不妄做评断,不过老秦公不是昏庸之辈,既然选择了这么一位温润年轻的公子,自然是有其用意的。 过了一会儿,赵灵问:“她呢?” 乐野说:“睡着呢,用我去把她叫醒?” 赵灵说:“不必了” 疱房里煮着米羹,乐野准备去取,起身拍拍衣上的灰尘,说:“先生就是惯她,以前先生从师鬼谷老先生时,天没亮就起来了,她倒好,日上三竿了还在睡。” 赵灵只是笑了笑。 魏姝起来时已经快到了正午,她饿了,肚子是在空的难受,这屋里没有铜镜,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副衣冠不整髮髻散乱的丑样子,她推门看见乐野,抿了抿嘴,张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饿了” 乐野上下瞟她,其实很想笑,她这幅样子邋遢极了,不过他还是板着脸,道:“起这么晚,还好意思吃,先去给先生把昨天誊的文章背了!” 魏姝在心里把乐野给骂了好几轮,却还是听话的去了。 赵灵乍一看她,也皱了皱眉,她那副邋遢样子,很难让人觉得她是个美人。 魏姝站在那,样子委屈极了,说:“我来给先生背文章。” 赵灵没说话,自然也没看他。 她就站在那里背,她不笨,脑子也很好使,一个字也不落的都背了。 正当时,乐野端着午膳进来,说:“正好一块吃吧。” 魏姝其实很不愿意和赵灵同桌,不过她没法子,只能一同坐下。 乐野很嫌弃道:“你把你头髮梳好再吃!” 魏姝说:“我头髮太长,没有铜镜,很难梳好。” 乐野嘆了口气,不愿再理她。 魏姝吃的并不痛快,因为她只要和赵灵同时往一样吃食上下箸,乐野就会偷摸瞪她,很不痛快,但是她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只敢心里骂。 过了响午,她依旧跪坐在矮案旁誊抄文章。 抄完了,赵灵便给她讲这其中的意思,他其实其实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不过魏姝喜欢熘号,她眼睛是看着他的,魂却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赵灵一见她目光呆滞,就猜到了她在走神,他不发火,不生气,只是不说话了,然后屋里就会陷入沉寂。 等魏姝反应过来,赵灵平淡的道:“伸手” 魏姝就伸出手来,他取了一片木竹片,依旧平淡的道:“打几下?” 魏姝眨巴眼睛,含着水光讨好似的说:“先生开心就好” 赵灵没领她的讨好,啪叽一竹板,她的手心就红了,肿的老高,眼泪差点迸了出来。 赵灵说:“若再走神,明日不到天亮便叫乐野去唤你起床。” 魏姝恩了一声,手疼的抖,声音也抖。 她清楚的认识到,和赵灵讨好是没有用的,他不会买她的好,她只得乖乖的坐在那里背,丝毫不敢懈怠,跪坐的腿都麻了。 到了傍晚时,乐野进来了,很惊奇的与赵灵说:“先生,你猜怎么着了?” 赵灵没说话。 乐野自问自答道:“楚国从丹阳退兵了,楚国那老邻居越国趁着楚国发病秦国之时在楚东一连攻打十城,楚王吓坏了,立刻把驻扎在丹阳的楚军调回去了。”又道:“先生,您说巧不巧?秦国之危就这么让越国给解了” 赵灵道:“不巧” 魏姝有板有眼的背着手里的竹简,听到这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乐野瞟她一眼说:“小毛丫头背你的书,偷听什么!” 魏姝一本正经的说:“秦国和越国私下一定有往来盟约在先。” 第98页 乐野不敢说别人,骂她倒是不犹豫,说:“你懂个屁!秦越路远,马车不至,音信不通,越国在东南边陲,怎么能准确知道楚国是否驻兵丹阳,等书信到,仗都打完了。” 魏姝说:“这有什么不知的,楚国寻常抢越城池,杀越百姓,可一旦楚国与秦国生刀兵战火,那就一定会安抚越国,所以只要楚国予越金银,修盟约好,那就一定是要同别国开战,不仅是开战,还是大战!越国自然可趁机在背后捅楚国一刀,占点便宜。” 乐野哑口无言了,半响,他看了眼赵灵,道:“先生,这傢伙……”乐野对上赵灵平静的眼眸,也知道魏姝说的是对的,嘆了口气,悻悻的道:“这丫头看来还是有两下子的。” 魏姝很高兴,有些洋洋得意,臭美的抿笑,赵灵淡淡的扫了她一眼,她就安分了。 赵灵说:“继续背” 魏姝哦了一声,听话的坐回了矮案旁,执笔落字。 乐野说:“若真如此,那秦国新君可真非等闲,年纪这么轻,就能有未雨绸缪之举,都说他性格温润,如今看来倒是棉里藏刀。” 秦国新君,魏姝手里的笔掉了,摔在地上,溅了一身的墨汁,她的脸色苍白,目光也在发直,心里像被锤击了一下,又酸又胀,很复杂,她想念他,却同时又不想念他,她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时,心里就会挣扎撕扯的难受,她也说不清,道不明,但她知道是因为长玹,长玹是梗她心里永远的刺,使她没法子像以前一样去面对嬴渠。 赵灵看着她,眉头微皱,他不懂她为什么会这么慌张失神,但他听闻,魏时的长女曾在秦国待过许久,魏姝和秦国新君或许是旧识,他如此猜测,不过他没说话,也没有问。 倒是乐野,骂道:“你又作甚!” 魏姝没说话,她捡起笔继续写着,脸色还是很不好。 秦国咸阳蟠殿 芈氏在哭,在闹,脸是花的,髮髻是乱的,衣裳也是散的,十分不得体,看起来就像女鬼一样。 蟠殿里也是冰冷的,阴森的,芈氏就在这蟠殿里又哭又嚎,她不信,不信老秦公会让她陪葬,她挥手撤翻了奴婢端来的鸩酒,又狠狠地往她的肚子上踹,歇斯底里的喊道:“我要见秦公!我要见秦公!你给我滚!” 她确实会见到秦公的,无论是新秦公,还是老秦公,她都会见到的。 她正瘫坐在地上哭嚎,殿门被推开了。 她侧目看去,就见嬴渠走了进来,一身黑色锦帛深衣,腰配黑色红丝绣纹鞶带,黑髮冠起,身材修长挺拔,他站在那里,没有一点温润,很冰冷,高高在上的睥睨着她,他是一个生杀予夺的君主。 芈氏说:“你给我滚!我要见秦公!你给我滚!” 嬴渠冷淡的说:“寡人便是秦公” 芈氏说:“君上不会杀我的,都是你,是你篡权夺位,谋杀君上!” 嬴渠只是看着她,觉得很是可笑,人到了绝望的时候,总是这般愚蠢,芈氏也一样,没法子避免,不仅愚蠢,还喜欢痴人说梦。 芈氏恶狠狠的说:“你最好放了我,不然楚军就会杀来!杀了你这个乱臣贼子!把你的头给砍下来!你不是秦公!我的儿子,长子,嬴虔,他才是秦公!” 她已经激动的语无伦次了,然后她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嬴虔从殿外进来了。 她几乎是爬着过去的,紧紧的攥着嬴虔的衣角,眼睛发红,疯狂的说:“儿子,你现在就杀了他!杀了他!然后楚王会辅佐你为秦公!杀了他啊!” 她如此嘶吼着。 嬴虔没有动,她看见自己的母亲,听着她口里说出的话,十分的痛苦,他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被撕扯开了,痛苦的不行,他宁可,宁可现在就把剑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芈氏见他无动于衷,怕了,慌了,从嘶吼到哀求道:“儿子,你杀了他,杀了那个畜生,不然死的就是母亲了。” 嬴虔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了,声音嘶哑的说:“母亲,这是君父的命令,儿子没有办法,母亲,你为什么要勾结楚军,为什么!” 芈氏怔了,身子凉了,血凉了,心也冷了,她没想过,自己十月怀胎的儿子会说出这种悖逆的话来。 过了一会儿,她很轻的说:“嬴虔,我是你的母亲。” 嬴虔痛苦的说:“就因为你是我的母亲,你才不能这样,不能!” 芈氏疯了,她又吼道:“我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 嬴虔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的闭着眼睛,生怕看到一丝的光亮,此刻没法不懦弱,因为他没有办法面对这一切,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 芈氏笑了,她指不上她的儿子,她早就该看透,嬴虔和老秦公一样,他们嬴姓的人都是这么冷血无情的。 然后她笑了,从地上踉跄的爬了起来,她看着嬴渠,说:“你杀了我,楚国也不会退军,秦国给我陪葬,不亏。” 嬴渠看着她,平淡的说:“楚国的军队已经撤了。” 芈氏的表情很可笑,又惊恐,又不信,说:“不可能!” 嬴渠道:“如果越国在楚国背后攻城呢?” 芈氏没有说话,她大概已经绝望了。 嬴渠挥了挥手,寺人端来了一爵鸩酒,她疯狂的挣扎着,却被寺人按倒在地,紧紧的桎梏着四肢,她不能动,只得绝望的喊着,诅咒着自己的儿子:“嬴虔,你这是弒母,你帮着嬴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酒水灌进了她的嘴里,衣裳也被打湿了,她痛苦的抽搐了几下,吐出了一口鲜血,断气了,眼睛还在睁着,充满了恨。 嬴虔哭了,他看不下去,那悽厉的诅咒声不断地迴响在脑中,他逃了出去,在院子里大口的喘息,大声的嚎啕。 为何?为何啊?为何一切会变成这样,他最尊重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又这样诅咒着他,血浓于水的亲情啊,为何最终变成这副样子,为何会互相怨恨杀戮,他不懂,只觉得觉得心都碎了。 嬴渠看着地上的芈氏尸体,死了,都死了,君父,芈氏,都死了,但他的心里没有轻松,只有怅然,空荡荡的怅然,芈氏该死,但他本来是不想杀她的,不想,因为不想寒了,伤了嬴虔的心。 …… “当你选择做一个英明的君主时,就註定了要选择薄情寡义” …… 他也闭上了眼睛,久久的闭着,很孤独,同时也非常的痛苦。 过了许久,他睁开眼,眼眸恢復了平静和清明,他冷淡的吩咐通仲道:“以国后之礼将芈氏与君父同葬,赐谥号庄” “诺”通仲知道,嬴渠这番做法是为了安抚嬴虔。 第47章 四十七 宋国 是夜,繁星点点,月如玉盘高悬于空,院子里的树被晚风吹的簌簌作响。 第99页 夜已半深,白日里睡多了,晚上就不困了,魏姝推门出来,坐在树下发呆,什么也没想,就只是放空的愣神。 等她听见声音,抬起头看时,赵灵已经到了她面前,垂眸看着她,冷冷清清的目光,平平淡淡的看着她。 魏姝说:“先生怎么没睡?” 赵灵平淡的说:“你不是也没睡。” 魏姝又把头垂下了,过了好一阵子,说:“心里有事堵着,睡不着。” 赵灵没说话,他只是不困而已,他一向睡的少。 魏姝又忽的抬头,问:“先生不好奇是什么事?” 赵灵笑了,道:“你眼里我就那么好信?” 魏姝沉默了片刻,说:“那是因为你都知道,你都查清楚了,没什么能瞒过你。”她这是在同他打哑谜。 赵灵说:“你错了,有些事不用查,因为没有查的必要。” 魏姝没再说话,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而且她也没有说的心情,嬴渠继位了,成为了秦国至高无上的国君,而她也要被献给魏王了,她觉得很难受,大概人生就是如此,总要背道而驰,总是要被命运捉弄戏耍。 赵灵也没有离开,他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说:“同我走” 魏姝没有动,而是抬头问:“去哪里?” 赵灵说:“怕我杀了你?” 魏姝说:“要杀我在哪里不能杀。”起身又说:“我帮你推木轮车?” 赵灵没拒绝,他是个谨慎的人,能如此相信她,魏姝感觉很意外。 她便推着他离开了,她不困,不累,赵灵让她向左,她便向左,除此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很尴尬,她同赵灵没话说。 月光很明亮,照在他的身上,整个人似镀了层浅光一样,走了一会儿,魏姝问:“你就不怕我杀了你,这里四下无人。” 赵灵说:“你不会” 魏姝淡淡的说:“是我不敢。” 走了一段路,她便嗅到了一股好闻的桂花香味,很清香,身心都一同舒畅了起来。 魏姝不知要去哪,她只是照着赵灵的吩咐走,她看见了火光,是个小村子,她没想到过这种地方还有村子,而且还很繁华,家家户户都亮着光,问:“进去?” 赵灵淡淡的应了一声。 她跟着赵灵的指示走到了一处土房子,里面有个和善的女人,女人看了看赵灵,又看了看魏姝,熟络的问:“两位需要点什么?” 魏姝自然不知道要什么。 赵灵平淡的道:“铜镜” 那女人就取来了一块,魏姝很有眼力价的接过,赵灵便付给那女人几个刀币,他不是个愿意出门的人,既然出来了,便要一次的处理妥当,问她:“还需要什么?” 魏姝想了一会儿,说:“木揥” 都是些女儿家的东西,女人一併取来了。然后便没有什么需要的了。 回去的路上依然很静,魏姝甚至会以为他睡着了,她心里不踏实,唤了唤他道:“先生。” 赵灵没有说话,很不正常,大多数的时候他都会淡淡的应一声。 魏姝心里很慌张,又唤了许多声,依旧是石沉大海。 她停了下来,走到他的身前,只见他靠在木轮车上,面上没一丝血色,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同死人差不多。 魏姝伸出手去探他鼻息,气息几乎全无,皮肤也是冰凉的,她蒙了,声音充满了慌乱,她又叫了他许多声,依旧没有反应,然后她把了把他手腕,幸好脉还是有的。 此刻她应该立刻把他推回去,然而她却犹豫了,人终究是自私的,她想把他丢在这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自己却被吓的哆嗦,因为她想起了姜宣,想起了那碗肉羹,身子就开始发冷,冷汗从毛孔里往外蹦,胃中也在翻涌。 她立刻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转而推着他快速的往回走。 赵灵靠在木轮车微微睁开了眼,转而又闭上了,很疲倦,很虚弱,他刚刚是故意在试探她,他终归是个疑心重的人,如果魏姝逃了,恐怕他也不会再留着她了。 她进了院子,张嘴就大声的叫乐野,乐野很烦她,扰了他清梦,看了眼赵灵,说道:“先生无碍,你去睡你的吧。” 说罢就将赵灵推走了,多一句话也没问。 魏国大梁 这日清晨天将亮,卫秧便起来了,同魏娈一齐用膳,很简单的吃食,用了几口,魏娈将箸放下,问:“相国大人的伤好了?” 卫秧摇头道:“那箭上淬了毒,师父至今还在昏迷。” 魏娈问:“哪些人的来头呢?” 卫秧说:“自然尚未查清。” 魏娈没再说话,皱着眉,满脸愁容。 卫秧知道她那是愁公子昂,愁魏家的仇,可这事哪有那么好办,别忘了,公子昂上头还有个魏王。 卫秧把箸放下,笑道:“好了,时机早晚会有的,小小年纪,别这么愁眉不展的。” 魏娈还是开心不起来,她觉得报仇是越来越遥遥无期了。 卫秧正要劝慰她,就听门被轻敲了敲,一个家僕模样的男人恭敬的站在门口。 卫秧问:“你是何人?” 家僕道:“我家大人请君子过府。” 卫秧问:“你家大人可是公子昂?” 家僕说:“是” 卫秧笑道:“随后便去”然后看着满面愁容的魏娈,笑说:“你看,时机这不就来了吗。” 魏娈眉头还是不解,道:“多加小心。” 卫秧笑了笑,离开了。 马车一路驶到公子昂的府邸,公子昂没设宴,在偏堂摆了点酒水小食,很随便,一点不像是迎客,非常的不给人面子。 好在卫秧不是介意这些的人,也压根每往心里去。 卫秧一坐下,公子昂便开口了,没兜圈子,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今日就敲定这笔买卖,只要能将那绢帛给我,千金万金也无妨。” 卫秧笑了,不疾不徐的喝了口酒,虽然吃食简单,但酒是好酒,然后方说:“公子手握白家家产,万金对公子来说怕不过是杯水,给了也不觉心痛。” 公子昂皮笑肉不笑,说:“看来此次你是铁了心要让我流点血,痛一痛了?” 卫秧还是在笑着,也不说话,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要是想在虎狼口中讨得便宜就不能率先亮出底牌。 过了一会儿,公子昂果然坐不住了,说:“你想要什么?金钱?权势?女人?” 卫秧放下手中的铜爵,笑道:“相位”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漫不经心的,却足引得公子昂面色大变,因为公子昂也想夺下这相位,想的剜心摘胆,想的辗转反侧。 过了许久,公子昂咬牙说:“好大的胃口,师父还未逝世,你就开始惦记起相位了。” 卫秧笑道:“公子不也是如此吗?” 第100页 句句针锋相对。 公子昂哑口无言,又过了许久,他说:“就算我想给你,我也没有那权利,你拿我当何人了?盯着这相位的人不少,可不止你我两个。” 卫秧依旧是笑着的,他饮了爵中酒,轻悠悠的道:“朝堂可还有何人可接替相位?” 公子昂冷笑道:“田需” 卫秧眉毛一挑说:“齐人?” 公子昂显得十分愤懑,说:“齐人又如何?王上用人何时分过齐魏。” 卫秧笑道:“若是我可以扳倒他呢?” 公子昂怔了下,说:“扳倒田需?”然后他笑了,很讥讽,笑的止不住,道:“田需他可是魏国客卿,你扳倒他?一个相国府中中庶子?”他的大牙都要笑掉了,痴人说梦,凭什么扳?他身为公子都不敢放此厥词,荒唐极了。 卫秧没有恼怒,他还是微笑着的,仿佛成竹在胸,只缓缓的问:“大梁城野贼人行刺王上之事查的如何?可曾有线索?” 这是不归公子昂管,他很是无所谓,道:“没有,怎么查,人都死了?谁能去撬开死人的嘴?” 卫秧道:“我” 公子昂又怔了,他看着微笑着的卫秧,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个傻子,然后他问了一个傻子才会问的问题:“怎么撬?” 卫秧没回答,而是平淡的说:“他们是齐人。” 公子昂怔了下,说:“你是想嫁祸给田需?” 卫秧嘆了口气,说:“不必嫁祸,他们就是齐人,王上是个多疑的人,在这种时候无论田需是否与此案有关,王上都不会重用他。” 他停顿了下,凝视着公子昂说:“而且,我总有种感觉,这事同田需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公子昂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此事就按你说的办,只要能扳倒田需,我便向王上举荐你接替相国之位。” 卫秧准备离开,起身合袖,躬身行了一礼说:“秧,谢过公子。” 卫秧拂袖正要离开,就听公子昂在身后说:“若我助你取得相位,魏时之事你当如何?” 卫秧转身,笑道:“一笔勾销” 公子昂说:“魏时的女儿会甘心?血仇未报反倒让你讨得了便宜?” 卫秧笑道:“会,因为死人是感觉不到悲欢的,同样,又怎么会心有不甘呢?” 公子昂并不惊讶,因为卫秧他本来就是个势利之徒,是个虚伪的君子,出卖一个小姑娘对他来说并不稀罕。 公子昂说:“你确定会杀了她?” 卫秧道:“如果她执意成为我的绊脚石的话。”他依旧是笑着的,这笑让公子昂感到嵴背冰冷。 卫秧走后,公子昂坐在矮案前沉默了良久,然后他嘆息道:“魏时女儿最大的不幸便是遇到了卫秧。” 宋国 院子里一点也不平静,一点也不静好,噼啪的手板声和魏姝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惨的让人心尖发抖。 赵灵把她打了,打的皮肉渗血,打的手连笔也握不住,打的她眼眶里水汪汪的,那样子像是带雨的杜梨花。 魏姝在心里骂:赵灵,他不是个男人,他打她,打女人!他就不是个人!然而她依旧是屁都不敢放,头也不敢抬,嘚嘚瑟瑟的握着笔。 她偷懒了,把该背的文抄在了木窗子上,结果让赵灵发现了,就打了她的手板,手下一点情都没留,白嫩嫩的小手,此刻红肿的像是个桃。 赵灵冷淡的看着她,说:“誊写十份。” 魏姝终于忍不住了,她抬头,一对上他的阴沉的眼睛,满肚子的勇气都像烟一样熘没了,懦懦的说:“可不可以少点,先生,我的手实在握不住笔了。” 赵灵没理她,走了。 她的手又麻又烫,火辣辣的,握着笔,胳膊就开始抖,每写一个字,就像是万针扎一样疼。 入夜的时候她还没抄完,赵灵看着她房里透出的光亮,她的影子打在窗子上,她在抖,是疼的。 赵灵想起打她时,她悽厉的惨叫,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她真的是很吵,很闹人,一点痛都忍不了。 赵灵转而淡淡的吩咐说:“取瓶膏药给她。” 乐野说:“诺” 魏姝刚抄完,乐野就进来了,说:“姑娘,上点膏药吧。” 魏姝伸出手来,皮肤下渗着血珠子,肿的通红,说:“你给我上药,我自己上不了。” 乐野嘆了口气,一同跪坐在矮案旁,说:“成,都是爷,都得伺候着。” 说着把膏药打开,用木片取了些,给她抹。 那膏药是鹅黄色的,一抹到手上非但不清凉,更是火烧一样疼,实在是太疼的,把手剁了都比这样来的痛快。 魏姝不想哭,但她的眼泪突然的不受控制,夺眶而出,她一把将手抽了出来,吼道:“疼!疼啊!这是什么药!你故意害我的吧!” 乐野无奈,说:“这是千芝膏,是稀世珍品,害你?我看你是不分好赖!” 魏姝眼泪疼的不受控制,噼里啪啦往下掉,说:“我不上了!” 乐野也怒了,说:“只要抹上,明日就能消肿,你就不能忍着点啊!大哭小嚎的做什么!” 魏姝接着掉眼泪,整个人都崩溃了一样,腾的站起来,指着乐野的鼻子怒吼道:“不能忍!不能忍!不能忍!”她一连喊了三个不能忍,像是个张牙舞爪的疯子,又吼道:“你们先生就是讨厌我!从一开始就没拿我当过人看!有甘鹿膏也不给我用,就给我这种杀人一样的膏药,让我去糟蹋身子也就罢了,还要变着法的折磨我,让我背书誊文,你们先生就是个大坏蛋,我就没见过比他再坏的人!你也是,你们就是想折磨死我!”她的样子活像一只到处咬人的疯狗。 乐野被这只疯狗喷了一脸的口水,倒是不臭,就是脸有些湿,然后他抹了把脸,只说了四个字:“不知好歹。”就把膏药丢下走了。 魏姝吼够了,心里爽快多了,然后她坐回了矮案旁,用红肿的手嘚嘚瑟瑟的给自己抹药,乍一碰,她嘶的抽了口气。 接着,赵灵进来了,魏姝听见木轮车的声音,嵴背瞬的僵硬了。 她刚才吼的那么大声,赵灵一定是听见了,冷汗涔涔的冒着,她觉得自己真是蠢,真是冲动,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了。 她正在想如何赔罪,赵灵平静的把膏药拿走了。 魏姝垂着头,嘀咕说:“小气!” 赵灵嘆了口气,微躬身把她的手拉到了身前,他的手冷冰冰的,指腹干燥,魏姝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僵直的,接着手上火烧般刺痛,他将膏药抹在了她的手上。 她疼的差点抽手,但是忍住了,她不傻,发脾气,作闹也得分人,和乐野也就算了。 和赵灵?她没那个胆子。 夜是静的,月是冷的。 赵灵冷淡的说:“我没想折磨你” 第101页 魏姝很诧异,然后抿嘴说:“我不想背书了。” 赵灵平静的说:“不行” 手上又一痛,魏姝身子一抖,然后咬牙说:“你这还不是在折磨我。” 赵灵嘆了口气,说:“你怎么能如此不讲道理。” 魏姝说:“我就是不讲理的,对我来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对我好的和对我不好的。”显然赵灵被她归到了第二类。 赵灵看了她一眼,接下了这个无聊的话题,说:“对我来说这世上有两种人,吵的,静的。” 魏姝说:“你喜欢静的,可是你还不是杀了静的。”她说的是姜宣,她说话总是阴阳怪气,旁敲侧击。 赵灵没生气,将她的左手涂满了膏药,转而拉起了她的右手,平淡的说:“你喜欢对你好的,那对你好的人呢?如何了?” 魏姝沉默了,她其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还是说了,语气很埋怨:“死的死了,活着的也把我抛弃了。”又说:“不然我又怎么会沦落至你的手上。” 赵灵笑了笑。 魏姝抬头看着他,问:“你笑什么?” 赵灵淡淡的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魏姝嘆了口气,道:“可惜我看不见福在哪里,祸倒是接踵而至。” 第48章 四十八 魏姝困了,但是她双手都涂满了药膏,掀不了被褥,赵灵没说什么,把被褥掀开。 魏姝只是看着他,然后说:“我没净口洗脸”她这话说的很蠢,难不成她还要让赵灵伺候她?她说完就后悔了,又讪讪的干笑道:“不用洗也没关系。” 赵灵没说话,将白巾用干净的清水浸透,他有些后悔了,白日下手重了些,结果现在反倒要他来伺候着她。 他将水拧掉些,平淡的说:“过来” 魏姝听话的去了,半蹲下身子,闭着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很浓密,眉毛秀气如柳叶一般,鼻樑高挺小巧,眼尾下那颗小小的痣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得别有风情。 赵灵便用白巾擦了擦她的脸,他的手指触到了她的脸颊,柔软细滑,她就这样闭着眼睛,睫毛轻轻的颤抖了一下,但身子还是一动也不动的,很听话。 而他的心里突然涌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早成了白骨的故人,他以前怎么未发现过呢?她们竟是那么的相像,然而也只是一瞬的,他便又恢復如常,将白巾放到一旁的架子上。 魏姝睁开了眼,只用白巾擦怎么会擦的干净,但是她不敢有过多的要求,赵灵倒了杯清水给她,她喝了一口简单的漱了漱口吐了,然后便躺倒了床榻上,由着他给自己掖好被褥。 她见赵灵要走,道:“先生”又说“我明日肯定是背不下来的,先生可不可以不要再打我了” 赵灵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像是没听见一般,关门离开了。 乐野在门外等了良久,这便迎了上来,他尚未注意到赵灵面上微弱的变化,只道:“先生,公子昂他在魏王面前揽下公叔痤受伤一事了。看来是有意与田需争夺相国一位,先生打算如何?” 赵灵嘆了口气说:“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乐野说:“去哪里?” 赵灵说:“大梁” 乐野将赵灵的木轮车推进屋内,说:“正好密道还未毁掉。” 赵灵忽的停了下来,看着乐野,说:“这次我们走大梁城门。” 乐野说:“何时动身?” 赵灵说:“明日一早。” 乐野说:“诺”说完觉得有些睏倦了,道:“先生,我去休息了。” 他要走,忽然听赵灵说:“魏姝同她很像” 乐野立刻的清醒了,但还是不懂赵灵说的是什么,没头没脑的,回头问:“同谁?” 赵灵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安静的看着窗外。 乐野思忖了下,说:“先生说的是她?”又道:“若单看外表确实有三分相似,不过她没魏女那么妖媚。” 而她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便是性格,那个故人是温柔的,安静的,总是低眉浅笑的,很善良与魏女的性格天差地别,所以即便两人外表有几分的相似,也很难让人把她们联想到一起。 魏国 魏王没有想到公子昂会主动包揽匪贼的事,更没想到他会说那些匪贼是齐人,还是齐国技击士。 这怎么可能!魏王不信,换做谁也都不会信的。 大梁是国都,国都里有这么多的齐兵,这怎么可能,难道那些魏卒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魏王自杀了魏时一家到现在,有些后悔了,这事的隐患很大,而且触动他最畏惧的回忆,他非常后悔当初轻易的听信了公子昂。 而且魏王不傻,知道公子昂想夺相国之位,也知道公子昂对田需一向不满,但是公子昂这吃相未免太难看了。 田需再是齐人也跟在了魏王身边近十年,难道魏王是瞎子,是聋子,傻子,分辨不出忠奸善恶来? 况且古来的王侯们最好颜面,所以魏王的脸色更难看了,对躬身行礼的公子昂说:“既然你说是齐国技击士,便证明与寡人看。” 公子昂听的出魏王语气中的不满,他也很是惶恐,只求卫秧不是故意坑他,正色道:“齐国技击以短刃竞技,近身搏杀,体多淤青,双手虎口生有对称粗茧。这是技击士特有的,王上不防派人仔细检查尸体。” 魏王懒得说话,挥了挥手,一旁的齐人便下去安排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禀告王上,查验的三百具尸体中,只有两具尸体虎口长有对茧,有齐国技击之嫌。” 公子昂的心扑通了一下,他也多少猜到了,事情没那么顺利,他在心里骂卫秧,可就是把卫秧祖宗骂个遍也无济于事。 魏王说:“公子昂,你还有什么话说,难不成要寡人同你再一起去验趟尸去。” 伴君如伴虎,一朝得势鸡犬升天,若逢失势便惶然如丧家之犬。 公子昂立刻跪地道:“愿王上给臣弟一次机会,臣弟定不负所托。” 魏王厌了,道:“随你去” 卫秧大概也没有想到会这样,他同公子昂再此去查验了尸体,三百具尸体,果真只有两具有技击士的特徵。 他傻了,站在那里良久,然后陷入了沉思,嘴上说:“不可能的,出事那时我查了尸体,至少三十余具,这怎么可能?” 公子昂说:“事实就是如此,难不成还有人调尸?”嘆了口气,又道:“本想引得王上重用,扳倒田需,没想是自己去惹臭骂,换不快。” 卫秧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了一具尸体的手仔细查看。 公子昂没上前去,皱着眉头想:真晦气。 卫秧端详了好一阵子,查了好些具尸体,忽然起身道:“这些人的手被清理过!”又道:“那时我所见的虎口茧是假的,是故意做成的,现在那些茧已经被人清理掉了!” 第102页 公子昂掩着口鼻说:“谁会信?我信,王上也不会信,若是此前还好,现在一定会当我是胡言乱语。” 卫秧沉默了,他很不愿意这样说,但他不得不承认道:“我们入套了,从一开始我们就掉入了别人圈套,为人利用而不自知。” 卫秧说的很平淡,但是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多愤怒恼火,他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可却叫那人给当成棋子一样的戏耍,甚至于他都不知那人是谁,而那人想来也不知他是谁。 这是一场双方都隐藏在黑暗中的角逐,很危险,也很让他期待,期待最终会鹿死谁手。 公子昂说:“那人是田需?” 卫秧说:“你我失势,得益最大的固然是他。”卫秧略做停顿,忽又笑了,道:“不过他没有这脑子,也耍不出这么诡诈的手段。” 公子昂问:“那到底是不是齐人所为?” 卫秧说:“不知” 公子昂说:“那到底查不查下去?” 卫秧笑道:“自然,这功自然是要立的。” 既然已经惹得魏王不快,那他就更非查不可,只有查明此事,才能重获魏王重用,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卫秧笑了,看着公子昂,又道:”而除了我,魏国不会再有第二人能查明真相。” 公子昂看着他,怔了怔,然后颇为讥讽的笑说:“我看魏国没有比你更自信的人了。” 宋国 魏姝睡了一夜,起来之后手竟然好了,不疼了,不肿了,只是微微的发红。 她起来梳洗好,推门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院外,乐野忙进忙出的收拾着。 魏姝将他拦下,问:“这是作甚?” 乐野说:“你快些收拾,马上便离开这里?” 太突然了,魏姝说:“去哪里?”她怕又回到那个地宫里,身心都紧张了起来。 乐野催促着道:“魏国,大梁,走城门,你快些收拾。” 魏姝哦了一声。 过了半响,马车辘辘的行驶了,魏姝和赵灵坐在马车里,这下可是好了,赵灵在她对面,她背书就是想偷懒都没得偷。 不过赵灵没看她,闭目休息,脸色是一贯的虚弱苍白。 魏姝背一会儿,走一会儿神,非常的不认真。 魏姝不知道赵灵谋划什么,不知道他会魏国做什么,甚至于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赵灵是什么人。 她只知道赵灵恨魏国,知道他以前是某一诸侯国的公子,知道他被人陷害膑了双足,除此之外,她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赵灵在看着竹简,也知道魏姝在盯着他看,平淡的道:“你想说什么便说。” 魏姝跪在软垫上,问:“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我?” 赵灵将竹简放下,道:“那要看你问什么?” 魏姝问:“你去魏国做什么?” 赵灵说:“将你献给魏王”略做停顿,又说:“将田需推至魏相” 魏姝是了解一些魏国国政的,道:“可是公叔老丞相门下有公子昂,公子昂又是魏王的胞弟,就算田需是客卿,跟在魏王身边十年之久,也不见得就会比胞弟还亲。” 赵灵看着她,那眼神很复杂,很遥远陌生,魏姝读不懂,也看不懂,所以她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赵灵说:“每个人都有过去,都有不可碰触的记忆,或许可怕,或许羞耻,这些是最可怕的梦魇,也是最隐晦的伤疤,绝不许任何人触碰,也绝不准任何人揭开,魏王更是如此。” 魏姝问:“魏王的梦魇是什么?” 赵灵说:“魏缓” 魏缓?魏姝兀自沉吟了许久。 赵灵说:“他是当今魏王的兄长。” 魏姝道:“我怎么没听过宗室中有这么一个公子?” 赵灵平淡的说:“因为他死时,你尚是个稚子。” 那是七年前,太久了,那时他不过也才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更何况魏姝呢。 魏姝问:“魏王为什么怕他?” 赵灵说:“因为他是前魏武侯的嫡长子,是魏国的真正的国储。” 魏姝心跳了一下,突然的就明白了,她说:“魏王杀了公子缓,夺了国君之位!” 赵灵依旧是很冷静,很平淡的,他说:“当年公子缓携妻妾子女质赵,魏武侯病重之时,传位于公子缓,然魏王得知,密不发丧,先派死士暗杀公子缓一家于赵,再修改诏令,为魏国国君。” 魏姝没有说话,很沉默,面色也很不好,眼睛红的充血,她想起了父亲,母亲,也是这样被死士暗杀的。 赵灵说:“十年前暗杀公子缓,十年后暗杀上大夫魏时,很像,能暗杀国储,自然也能暗杀重臣。” 魏姝手攥的紧紧的,她觉得自己的心疼的好似在滴血。 赵灵依旧是很平淡的说:“然而暗杀公子缓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大多都被杀之灭口,留下的人也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就连公子昂也是不知此事的。” 魏姝咬牙说:“这事魏王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次揭开,即便是身为胞弟的公子昂。” 赵灵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说:“你此前让我帮你查的当晚断臂之人已经查清了。” 魏姝身子一顿,整个人都变得冰冷了。 断臂,獒狗,山林,长玹的死,她觉得整个人都要崩溃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恨和痛再次被唤醒了,她没有说话,眼睛却红的滴血。 赵灵说:“那断臂死士是公子昂的人,有意思的是他不止是要杀你,还是杀魏家满门的兇手。” 魏姝问:“那断臂死士如今在大梁?” 赵灵说:“他已经死了,当晚便失血而死。” 他是被长玹杀的,他的胳膊是被长玹砍掉的,魏姝一想起长玹,心里就非常难受,像是要被撕碎一样。 她说:“此事一定没那么简单,一定与公子昂有关。” 赵灵说:“动用死士是公子昂的主意,魏王用了,现在却越想越后悔了,越想越担忧了,因为这让他想起了公子缓,他怕了,怕那些为人不齿的过去被再度翻出来。” 魏姝说:“所以公子昂已经在无形之中触了魏王的忌讳。” 赵灵笑了,道:“只是触的还不够深,不够痛。” 魏姝看着他,迟迟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然后合袖伏地,稽首长拜,说:“以前我不信先生能助我报仇,但此刻,我信了,我信先生,并把性命託付给先生,只要能为魏家雪仇,纵使碎骨焚身,姝亦死而无憾。” 赵灵看着她稽首的身子,看着,他便再度想起了那个故人,想起了那时她稽首长拜求他为她报仇的样子,坚决,执着,她把性命託付给了他。 结果呢?她赌错了,他败了。 败得一塌煳涂,败得国灭家亡,也害死了所有的人。 第103页 他赵灵,是个罪人。 过了很久,赵灵冷淡的说:“起来吧” 魏姝起来了,跪坐在地上,说:“姝还有最后一事不明。”略做停顿,又说:“公子缓一事连公子昂都不知晓,先生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魏姝说完,便觉得赵灵的眼眸变了,变得悲伤,变得讥讽,像是一个陷在过去的,无望的可怜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魏姝也没有再问,就像他说的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碰的过去,或许那便是赵灵的噩梦,她不能去窥探,也没有那个胆量去揭开。 夜,深如墨,静无声。 魏王近来总是在做噩梦,梦见他那个兄长浑身是血的来抓他,那个脸已经烂了,没人样了,猩红的腐肉挂在白色的骨头上。 也是奇怪了,都变成了那副模样,魏王仍是知道那人是公子缓。 他同公子缓道歉,跪在地上,身子扑簌的抖着,什么王侯的尊严此刻全都没了,魂都不附体了,吓的不行,大汗淋漓的,被褥被汗水溻的像是水洗。 然后他就醒的,失声惨叫着醒来的,脸色惨白的扶着床沿喘息,头髮也是乱蓬蓬的。 他看着昏暗阴沉的寝宫,更是害怕了,他觉得公子缓就在这里,就在这寝宫某个黑暗的角落里,还有那个魏时,是他把公子缓带来的,带来这个寝宫里折磨他,报復他。 老寺人服侍他喝水,说:“王上这是怎么了,近来怎么总做噩梦。” 这个老寺人是从小照顾魏王的,魏王对他不避讳,唿哧唿哧的喘着,很痛苦的说:“寡人又梦见他了。” 老寺人就明白了,说:“王上已经很多年没做噩梦了,怎么近来反倒总是梦见他。” 魏王脸色还是很不好,说:“还不是魏时的死,寡人看着魏廷里又有人坐不住了!” 虽然大多数都被杀干净了,然而廷里还是有公子缓的旧人,虽然魏王不知道他们都是谁,但他知道一定是有的,他很多疑,看谁都像。 老寺人说:“魏廷有没有贼人老奴不知,不过王上近来噩梦连连实在是蹊跷,这王宫里恐怕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莫不让巫祝做法,王上夜里也能睡的安稳些。” 魏王不是个特别迷信的人,此刻却点了点头。 第49章 四十九 魏姝不是第一次回大梁城了,马车辘辘行驶在人声鼎沸的府路上,心境很不一样。 她变得相信赵灵了,因为赵灵是没有理由害她的,他们其实是一条船上的人,但是她始终还是有些惧怕他的。 马车停在了一座楼阁前,是三层的,这在大梁以致与列国都很少见,通体漆着桐漆黑底红纹,木门上绘着红鸾,高翘的檐角悬着小铜占风铎。 魏姝心里有些惊讶,面上还是很平静的,问赵灵说:“我们住这里?” 且不要说这样装饰奢华的楼阁,单这地段就是在大梁最繁华的府路旁。 赵灵依旧是很疲倦的,他经不起折腾,连日赶路明显有些吃不消,虚弱苍白的坐在木轮车上,只淡淡的嗯了一声,算做回应。 下了马车,站在楼前,魏姝仍是在不解,白家是七国巨富,这样的楼阁白家就有一个,价值千金,赵灵可不比白家,她问道:“你怎么会如此有钱?” 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赵灵没回答。 魏姝又问:“你建它来做什么?不会只是为了住?” 赵灵依旧很疲倦,说:“酒肆”又道:“起个名字” 魏姝沉吟了一会儿,说:“既然是酒肆,就叫今朝楼。” 乐野道:“今朝楼是什么鬼名字,阴里阴气的。” 赵灵依旧是很平淡的,说:“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乐野是个粗人,说:“听不懂” 魏姝笑了,说:“是留客惜别之意。” 乐野生调侃之心,说:“了不得,看来书是没有白背,不过一个月倒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 赵灵交代乐野,说:“择日命人打造门匾悬上。” 乐野说:“诺” 今朝楼里尚未修葺好,工匠正在往木柱上刷着黑色桐漆,里里外外的搬着矮云梯。 魏姝看着,突然觉得很是眼熟,对面的街道,尚未刷漆的木柱房梁,真的是很熟悉,她没说话,努力的回想着,可是记忆太久远,太模煳了。 赵灵看她一幅苦恼思忖的样子,平静的说:“这楼曾是白家的。” 魏姝恍然,难怪呢,她此前以为是赵灵派人新建的,没想是白家原来的那个楼。 然而她身子又突然的僵住了,问道:“我母亲已经逝世了,你又是从谁的手里卖下的。” 她心里燃起了那么一点希望,或许她的母亲没有死,或者魏家还有人活着,哪怕只有一个也好。 赵灵看着她眼里的闪烁的期冀,平淡的说:“公子昂” 魏姝身子就冷了,凉了,又忽的问:“这是白家的家产,怎么会在公子昂的手里!” 这些都是她母亲的,是白家的,怎么会全数变成公子昂的。 赵灵沉默了半响,说:“或许杀魏时一家本就是公子昂的意思。” 所以白家的财产都成了公子昂的,魏姝心里恨,但是这恨是没有意义的,只有杀了这些人,让他们生不如死,才能解这恨。 她没再说话,上了今朝楼的第二层,那里有休息的地方,她有些累了,不想再听有关魏家的事了,她只想睡一会儿,歇一会儿。 赵灵是住在第三层的,也是今朝楼的最高层,乐野将他推进屋去,这是间摆设装潢都十分考究的屋子,矮案床榻都是木色的,四面是大雕木窗,阳光透进来时,就会变得十分明媚。 住在这件屋子里,通过方木窗子,便可以轻易的看到周围的每一个街角,也不会有人上来打扰,赵灵不喜欢出门,这对他来说是个绝好的地方。 况且是没有人会想到的,今朝楼的主人是赵灵,也没人会知道赵灵就是策划重伤公叔痤,辅佐田需为相的人,更没人会想到而魏时的长女也在这今朝楼里,没人猜的到,公子昂也不例外。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乐野倒了杯水递给他,说:“先生把公子昂的事说与魏女,恐怕她不会像此前那么恨魏王了,更恨的将会是公子昂,这对先生的计划并不利。” 赵灵可以瞒她,可以骗她,让她为自己所用,一心一意的对付魏王。 但是他突然的不想了,不想欺骗她,利用她,所以他才将实情说给了她。 这不是因为他善良,而是因为他想起了那个故人,魏姝相信他,那个故人也相信他,她们很像,像到他有时会在魏姝的身上看见她的影子,像到他怕魏姝会因此而死。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他自认是坚定的人,却还是动摇了,只因那一瞬的相似,他就轻易的被触动了,心也乱了。 乐野说:“先生不想将她送给魏王了?” 第104页 赵灵沉默了一会儿,说:“送去魏宫,无论成败,她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乐野知道,那是死路。 无论成败,她都会被魏王杀了,从她走进魏宫,就註定了这样的结局。 赵灵垂下眼眸,嵴背也微微躬了起来,过了许久,他说:“我已不想再利用女子了。” 他不想再利用女子,他曾利用过女子,为此他至今都处在自责愧疚之中。同样,他其实也并不需要利用女子,只是这是田吉的意思,他当时没有拒绝,现在便有些后悔了,因为他从心底是鄙夷这种手段的,这种手段不仅无耻,还很骯脏。 乐野说:“不送进魏宫倒也没什么,以她的性子送进去,反倒会添乱。”又道:“不过公子想如何安排她?也不能一直带在身边。” 赵灵嘆息说:“我迟早会回齐国,今朝楼需要一个主人。” 今朝楼不仅是一个酒肆,赵灵也不会闲来无事开酒楼消遣。 今朝楼是赵灵建在大梁的一个消息据点,大梁城中所有的消息都会流通到今朝楼,间谍,斥候,奸细来往穿梭。 修葺的如此华丽也是为了吸引贵族朝臣,酒后可失言,那些魏国的机密便可不胫而走。 所以这里是一个枢纽,一个消息游走的密站。 这里需要一个能掌控大局的人,这个人要足够的聪明,心细如丝,要足够的了解魏国,一叶知秋,还要了解朝堂的动向,忠诚,勇敢。 最重要的,是要足够的神秘。 要连那些显贵也摸不透此人的身份,摸不透所以不知今朝楼究竟是何人所建,更不知它背后是哪一国的势力。 他手下乐祚,宋宕这样的名将名士不少,然而他们的名气太响了,留在大梁也太招摇了。 乐野说:“先生……” 赵灵打断道:“此事再议” 他有些累了,不想再想这些了。 公子昂听说了,他卖出去的那个白家的楼阁成了酒楼,听闻叫今朝楼,品味高雅,他很有兴致,只是不知主人是谁。 但如果他知道今朝楼的秘密,他一定会非常后悔,后悔亲手把这楼卖给赵灵。 正当时,家僕来了,附身贴耳说道:“公子,卫秧找到了一个地宫,据说就是齐军的!” 公子昂兴致散了,他没想到卫秧真的能找到,起身说:“他现在身在何处!” 家僕说:“魏府” 公子昂面色变了,但还是去了,他其实很讨厌去魏家,因为他潜意识里认为魏时白氏的鬼魂就在那里,他一进去,身体就变得冰凉。 那个魏时的小女儿也在,她看着他的眼神很吓人,好像要下一刻就要将他剥皮剔骨似的。 卫秧倒是很悠闲惬意,靠在矮案旁喝酒,说:“公子来了。” 公子昂面色很不好,道:“你是故意让我来魏家受惊的!” 卫秧笑道:“怎么会” 公子昂说:“听说你找到那伙贼人的藏身地了?” 卫秧一边倒酒一边将一块木片给他,说:“就是此处,公子可带一队卫兵去,这下面还有声音,恐怕还有人尚未撤离。” 公子昂接过,上下扫了一眼,收好了。 秦国咸阳 前些日子将老秦公与芈氏下葬于雍城了,现下刚入夏,还未到来年朝正,因而未改元继位,用的依旧是老秦公的年号。 秦国以十月为年首,与中原迥异,因就差不到五个月,秦宫上下都在焦急的筹备着。 政事殿里,嬴渠正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竹简,很是头疼,他再勤勉,也还忍是不住嘆气,将手中一卷竹简放下,揉着额头。 门被敲了敲,嬴渠看也没看,平淡的说:“进” 嬴潼说:“嬴…君上”她险些又唤他大名。 嬴渠没介意,道:“何事?” 嬴潼说:“改元大典可是在雍城?” 嬴渠淡淡的应了一声。 嬴潼没走,她其实并不是为了这事来的,犹犹豫豫的不知如何张口。 嬴渠看出来她是欲言又止,平静的道:“想说什么便说。” 嬴潼说:“君上,姝儿她还流离在外呢?君上继位了,不派人去找她,此前子车罟传来消息,说……” 嬴渠身子一僵,面色变了,语气也变了,看着嬴潼,道:“他说什么” 嬴潼咬了咬唇,说:“子车罟说,那个保护姝儿的叫长玹的人死了。” 嬴渠心沉了一下,整个人都陷入了恍然,冷的彻骨,声音冰冷,道:“什么时候的事!” 嬴潼更怕了,说:“三个月前得到的消息。” 三个月,都这么久了,他只觉得身子发沉,他没说话,可这比发怒还要吓人。 嬴潼立刻解释说:“当时老秦公正病危,局势紧张,没敢告诉君上,但是一直都在派人去找她。” 嬴渠没说话,他的心已经乱了,非常的乱,沉默了一会儿,道:“人呢?可找到了?”他要的是结果,不是解释。 嬴潼声音非常的低,说:“还没有” 嬴渠依旧是沉默的,但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豁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的,比君父的离世还要痛。 他其实并不求什么,她好好的活着就好,不管在魏国还是秦国,亦无论是在不在他身边,可是她不能死了,因为她死了,他就会感到无尽的孤独,这种孤独像是会啃噬心肉的蛀虫,一点点的蚀出一个硕大的窟窿来。 嬴潼怕了,嬴渠这样子让她非常恐惧,她说:“君上,我现在就去魏国,一定会找到她,将她带回来。” 嬴渠说:“若是找不到她,你也不必回来了” 不必回来了,他的心里很难受,也不想再见到嬴潼了。 嬴潼眼里含着泪,躬身行了一礼,说:“诺!” 自从到了今朝楼,赵灵就很少来见魏姝,都是魏姝主动上楼去找他,魏姝读了很多的书,很喜欢管子,所以魏姝就总是上楼去请教赵灵,赵灵也从不嫌她烦。 今日乐野不在,赵灵便交给她一块锦帛,说:“将上面的东西买来。” 魏姝哦了一声。 赵灵又说:“公子昂就在大梁,出去前稍易些容貌。” 魏姝说:“好” 她换成了一身男装,将脸抹的黝黑,又把眉毛画的粗又重,活像两条噁心的粗虫,她其实还想点个痣,但那样就太丑了些,她实在是不愿意。 她和公子昂交集不多,又是这幅样子,别说公子昂了,就是她娘亲都认不出她来。 大梁城很繁华,如果连这里都卖不到的东西,那他国就更卖不到。 魏姝背着木篓子,买的差不多了,该回去了,然而她却挪不开步子,直勾勾的看着那一排打造的漂亮的簪子,镂花的,错金的,很漂亮,她也是个女儿家,到了年纪,就喜欢这种小饰品,可是她没有钱,她的钱都是赵灵给的。 第105页 正当时,一个女子拿起了一支簪子,她很羡慕,随便看了那女子一眼,只一眼,她便傻了,怔了,半天才说出话来,道:“姜宣!” 姜宣显然是才认出她来,眼神惊慌错愕。 魏姝拉着她的衣袖说:“你没死!我以为……” 姜宣一把将衣袖抽走了,冷淡的说:“你认错了!”转身便走了。 魏姝才不会认错人呢,那个女子就是姜宣,姜宣没死,也就是说她当时吃的肉羹不是人肉,赵灵他根本就是吓唬她的。 她突然变得很轻松,转而心想:赵灵那个大骗子,实在是太坏了。 然而她又想笑,她就觉得赵灵不是那么坏的人,她好像突然之间不怕他了。还有乐野,他们把她骗得,吓得好惨,这群坏人! 赵灵正在闭目休息,就听见了魏姝的声音,又吵又响亮,人没上来,声音已经是震耳欲聋了。 他被吵醒了,皱了皱眉头,转而却又笑了,因为魏姝的脸画的实在是丑,他没法不想笑。 魏姝不觉,瞪着眼睛说:“先生!你根本没杀姜宣!” 天已经暗下,赵灵打开火折点了油灯,没有回答她,脸上分明还是带着笑意的。 魏姝把鞋子脱了,走近他说:“先生,你说呀,那天我吃的到底是不是人肉羹。”她的语气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她自己都没察觉。 赵灵说:“你觉得呢?” 魏姝说:“当时觉得是,现在觉得又不是了。” 赵灵笑了笑。 魏姝不依不饶,跪在他的角边,扯着他的衣袖,说:“先生,到底是不是呀!” 赵灵说:“你都已经喝了,是不是并没有什么意义。” 魏姝说:“是,反正先生已经吓住我了,是不是并没有意义。” 赵灵看着她黑成炭的脸,虫一样扭曲粗重的眉毛,嘆了口气,说:“怎么画成这幅样子。” 魏姝没回答他,一双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像是一直小毛狗,然后说:“先生,你其实是个好人。” 赵灵沉默了一会儿,说:“即便我将你送给魏王?” 魏姝说:“是” 赵灵依旧是很平淡的,道:“你不恨我?” 魏姝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以前恨过。” 他那时要让齐兵侮辱她,要把她送去女闾,她当然恨他,不然也不会要杀他,可人是有感情的动物,相处久了,了解深了,敌人也可以变成朋友,况且赵灵并没有真的伤过她。 他是利用她,但同样也有恩于她。 赵灵看着她,说:“魏宫是为一条死路,你可以不去,但是我要你想出别的方法,一个可以弱魏破魏的法子。”他这是在试探她。 魏姝面色突然沉了,她沉吟了片刻,说:“若是不动魏国朝堂,弱魏破魏,便只有联他国一个法子。” 赵灵说:“若是齐国,当联哪一国?” 魏姝不加犹豫,道:“秦国” 她同赵灵想的是一样的,见赵灵沉默,魏姝问:“先生可是担心秦国无信无义?”又说:“秦国偏居西隅,尚未开化,民风淳朴,现任秦公…” 魏姝的心里像是被苍耳扎了一下,她不想说了,也说不下去了。 赵灵没有追问她,他知道她有心事,他不会去追问她,因为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淡淡的说:“不早了,回去休息” 魏姝点了点头,样子还是很难过消沉,然后说:“对了先生,有几样东西没有买到,明日白天还得再去一趟。” 赵灵应了一声。 第50章 五十 在列国,知道赵灵的人很多,见过赵灵的人却很少。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赵灵是个很神秘的人,他是鬼谷子的高徒,是不出世的大才,心计才智天下无双,可覆天下之大势,据说容貌也十分俊美。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没有人见过,又或者他们是见过的,在某个府路上曾擦肩而过,但他们却不曾想过赵灵竟是这样一个坐在木轮车上的虚弱苍白的年青男子,不曾想,大概也不会相信…… 次日清晨阳光正好,魏姝起的早,她实在是没怎么睡,恰好碰到端着膳食上楼去的乐野,是一碗米羹。 魏姝问:“先生醒了” 乐野说:“醒了” 魏姝便同乐野一起去了顶阁,顶阁的光线好,赵灵正坐在那里看着一张锦帛,是从齐国送来的。 因为尚早,他的黑髮并没有冠起,而是随便的一束,一身白衣如雪,坐在木轮车上好似玉刻的人。 他的眉目生的清秀,所以即便是稜角分明也不会显得过于刚硬,鼻樑高挺,嘴唇虽是苍白但形状很是好看,尽管有些虚弱阴沉,但魏姝不能否认,她没见过比赵灵还要俊美的男子。 赵灵将手里的锦帛扔在矮案旁,他看见了她,平淡的说:“起来了” 魏姝点了点头,说:“先生用完早膳陪我出去一趟吧。” 赵灵很不喜欢出门,淡淡的说:“去哪里?” 魏姝说:“先生昨日让我买的物件,有几样不清楚,先生同我一起去挑吧。” 赵灵说:“乐野” 魏姝说:“先生不去吗?这大梁很热闹的,先生自来了大梁就不曾出过今朝楼。” 乐野知道他们先生有多不喜大梁,不喜,更不愿意出去,甚至还很反感。 乐野便喝道:“去甚,先生很忙,哪里像你,无所事事的。” 魏姝没说什么,她其实也是好心,乐野一喝她,她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赵灵突然松口,说:“你要去哪里?” 魏姝说:“街肆走走,先生愿意去吗?” 赵灵放下手里的米羹说:“好” 魏姝怔了下,眉开眼笑道:“那我去换身整洁的衣裳。” 乐野嘆了口气说:“先生是越来越惯着她了,虽然庞淙在赵地,可这大梁城中还是有曾见过先生的人在,若是叫他们认出来就不好了。” 被认出来虽然不会带来危险,但还是会惹得一身麻烦,这是没有必要的。 乐野只觉得越来越看不懂他们先生了,他们先生不怕麻烦,但也不是喜欢惹麻烦的人,今日怎么反常了。 赵灵说:“你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乐野不假思索说:“五月十二”又说:“今儿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赵灵依旧很平淡,说:“今日是魏时的生忌” 乐野恍然,道:“难怪她非要先生同她出去,看来是想卖些什么,直接要钱不就得了”又道:“既然先生都知道她什么意思,那就同她挑明了呗,非同她去做什么。” 赵灵没再说话,他不是个好人,却也不是个恶人,有些话是没有必要说的,有些伤口也是没有必要当众揭开的。 第106页 魏姝虽然换了身整洁的衣裳,但是脸抹的依旧是又黑又丑。 她是越来越放肆了,看着赵灵俊美白皙的脸,说:“莫不我也给先生抹抹?” 赵灵说:“不必了” 魏姝吃吃的笑着,又说:“先生抹黑了也依旧是好看的。” 赵灵对她并没有什么话可说。 外面的天气很好,赵灵这样的人出门总是会引来不少目光,他们都在暗自揣度,这样一个俊美的青年是犯了什么罪,又或者是受了什么伤,才会致使双腿不良于行。 昨日剩下一些纱幔没有买,纱幔锦帛多是楚国的,魏姝不会挑,她看了眼赵灵。 赵灵笑了,道:“我自然也是不会挑的。” 魏姝对楚商说:“那就每样都来些。”又说:“反正我们先生有的是钱。” 赵灵笑了笑,说:“我再多的钱,也会被你给挥霍空的。” 魏姝笑道:“先生肉疼了?” 赵灵说:“几匹绢帛,还不至于,不过你若是把千阁珍品也如此搬空,怕就会疼了。” 她的单目上还有三样千阁的珍品需要买。 魏姝笑道:“先生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 买完珍品已经是正午了,魏姝托人把东西送回了今朝楼,魏姝有些犹犹豫豫的,她其实并不喜欢管别人要钱,但是今日是她父亲的生祭,她想造个简单的牌位,再买点酒水干肉。 赵灵说:“你若是还想买什么便一道买了”他将一袋刀币给她说:“我可只陪你出来这一次,你若是不去,可莫要后悔。” 魏姝捧着那袋刀币,捧着捧着就笑了。 她其实真的很感激他,虽然她失去了长玹,但是幸好她遇到了赵灵。 给魏时打造牌位其实是件很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便会泄露魏姝的身份,赵灵说:“你买点生忌的祭品,牌位已经命乐野去打造了。” 魏姝点点头。她买了些酒水,还有魏时生前喜欢的吃食,同时她又给自己买了点小甜饼,她已经许久没有吃过了。 她不是个铺张浪费的人,所以只买了两块,给了赵灵一块,赵灵没吃,他不喜欢吃甜食。 魏姝边走边咬了一口,含煳不清的说:“先生尝一口吧,味道不错……” 只听一旁的魏人说:“听闻公子昂带了一队卫队去了城郊” 另一人说:“听说地底下有齐人的军队!” “话可当真!” 魏姝清楚的听见了,怔了下,然后回头看赵灵,略显担忧,说:“先生” “何事?”赵灵很平静,似乎是没放在心里一样。 魏姝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此一举,赵灵他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他是不会让自己暴露于险地的,相反,陷入危险的该是那些想找他麻烦的人。 魏姝笑说:“没什么事,先生是天下最聪明的人,有事的该是别人才对。” 赵灵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笑道:“还是第一次听你夸我。” 魏姝说:“先生喜欢听夸奖话?” 赵灵说:“谁又会不喜欢呢?” 魏姝笑说:“那我以后多夸先生好了,这样才会有甜头讨” 赵灵笑了笑。 正当时,一个女子不可思议的道:“魏姝” 魏姝一怔,也看见了那女子,她这笑便僵在了脸上,甚至整个人都变得木讷起来。 那女子很英气,一身青色劲衣,柔顺的青丝高高束起,腰配短胡容刀。 魏姝说:“嬴潼”没有特别的惊喜,甚至有些躲闪,她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嬴潼。 嬴潼上下看了她一遍,说:“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的眼里带着泪光。 魏姝说:“你怎么会在大梁。” 嬴潼泪光不减,说:“嬴…君上让我来找你。”嬴潼以为魏姝会很激动,会很开心,然而都没有,魏姝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很平淡,并没有多么高兴。 嬴潼突然觉得魏姝有些不一样了,只分开了不到半年,魏姝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与秦国那时完全不同。若不是那张脸,嬴潼定会认为自己认错了人。 嬴潼不懂,到底是经歷了什么,能让魏姝蜕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就连嬴渠对她来说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嬴潼说:“你不想回秦国去?” 她没想过回秦国,也不愿意再回去,长玹梗在她心里,她没法再像以前一样面对嬴渠,也不愿去面对,她宁可就这么跟在赵灵的身边,跟一辈子。 但是嬴潼来找她了,她就必须得面对,她不能再继续的逃避了。 魏姝没回答她,转而同赵灵说:“先生,她是我的一个故人,可以同我一起回今朝楼吗?” 赵灵说:“可以” 魏姝便同嬴潼说:“嬴潼姐姐可愿同我一起?” 嬴潼皱着眉头,一脸雾水,说:“好”又不由的看向赵灵,她不喜欢赵灵,大概也没有人会对这么一个疏离冷漠的男子产生好感。 回到今朝楼,关上了房门,嬴潼迫不及待的问:“那个男人是谁?” 魏姝说:“赵灵” 嬴潼怔了怔,然后缓慢的说:“原来他就是赵灵” 魏姝同她一齐坐在矮案旁,又倒了杯水给她,说:“你认识先生?” 嬴潼说:“听过而已,鬼谷子的高徒,不出世的大才,只是没想……”她没继续说下去,喝了口水,復说:“君上让我接你回秦国。” 魏姝又沉默了。 嬴潼说:“你不想回去?” 魏姝把目光移开,说:“我不能回去” 嬴潼问:“为什么!” 魏姝说:“因为我要报仇,魏王,公子昂。” 嬴潼惊声说:“你要杀了魏王!” 魏姝说:“无论杀亦或是不杀,总之我是一定要让他们要付出代价。” 嬴潼心沉了下去,说:“所以你要留在赵灵身边,那嬴渠呢?你不回去见他了?” 魏姝不再说话了,她的心里也很难受,可是她现在还是不想去见嬴渠,她的心里对他有愧,对长玹亦有愧。 她是能逃就逃,能躲就躲的人。 嬴潼嘆了口气,说:“你若是不同我回去,我也没法子回去。” 魏姝说:“为何?” 嬴潼说:“嬴渠他如今是秦公,他说,若是不能接你回去,那我也不必再回去了”又说:“嬴渠他是没有法子,秦国前些日子很乱,他没法子抽身,但他一直都是惦记你的,你不回去,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娶别的女子为夫人?” …… “我一定会将你接回来,也不会娶别的女子,你等着我,别放弃我们,好不好?” …… 她想起了他的话,可眼前呢?她仿佛又看到了满身是血的长玹。 第107页 长玹 她大概到死都没有办法释怀,没有办法放下他,那是插在她心尖的刀,她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再去面对嬴渠,没有勇气再接受嬴渠的好,或者再去爱别人。 她本是可以一直躲避的,只要不遇到嬴潼,不遇到这些旧人。 嬴潼说:“你别这样,你这样我看着心里也难受。你若是不想回去,我们就不回去了,好么?” 魏姝轻轻的点了点头。 嬴潼说:“不过还是要寄信给嬴渠的,至少让他知道你还活着,不然他会一直担心的。” 魏姝摇了摇头说:“就让他当我已经死了吧。” 嬴潼皱着眉头,颇为恳求的说:“魏姝,你若是这样告诉嬴渠,他心里怎么能好过?他一定会自责,会难受。” 魏姝说:“故人虽然死了,但活着的人还是会一直的活下去,久了也就淡了,忘了。” 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或者是她自己,久了也就淡了,忘了。 人这种动物,到底都是薄情的。 嬴潼说:“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魏姝没说话,她实在是累了,她真的不想去面对这些,她起身,心很沉,整个人都似往下坠一样,像是行尸走肉。 她推开门,看也没看嬴潼,说:“你先休息。”说完便离开了。 赵灵命乐野在今朝楼里设了一个小灵台,上面摆着魏时和白氏的牌位,魏姝将酒水牲肉摆好,然后便跪坐在了软垫上,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 她就是跪在哪里,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皮囊。直到赵灵到她的身旁,她还是在发呆,发愣。 过了许久,魏姝说:“谢谢” 赵灵没有说话,他看着那牌位,很平静。 魏姝又说:“我答应过你进魏宫,自然不会同她回秦国,我的命既然是你救的,那就是你的。” 赵灵很平静的说:“你不必去魏宫,我也不会将你送去。”又说:“这里是你父母的灵堂,若是有委屈,便向他们哭吧,没什么可丢人的,因为你本来也没那么坚强。” 本来也没那么坚强,想哭便哭吧。 魏姝强忍着把泪憋了回去,她不想哭,至少现在不想哭。 赵灵没说话。 女孩子在要哭的时候,如果不愿安慰,那还是快点离开为好。 他正要走,就听魏姝说:“先生” 她的声音在抖。她这么唤他,赵灵又怎么能忍心再走呢? 魏姝眼泪还是在掉,她想回去秦国,可是却又不想回去,人总是这样矛盾,总是有太多的顾虑。 她没有了方向,她只能问赵灵,说:“先生” 赵灵笑了,说:“你的命是我的,我并没有让你离开今朝楼,你也没有选择,我在你身上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又怎么会随便的让一个秦女带走,交给秦公呢。” 他不是做亏本买卖的人,他只是不将她交给魏王,可没说就此不用她了。 魏姝泪意没了,忽的抬头,说:“所以我在这里犹豫不决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你不放我,我就是想走也走不成。” 赵灵笑了笑,说:“是” 魏姝说:“所以我根本就去不了秦国?” 赵灵摇了摇头说:“只是尚未到时候,届时我自会派你去秦国。” 魏姝说:“你想派我去秦国?去做什么?”她忽然的就明白了,说:“你想派我去盟秦!” 赵灵笑了笑,不置可否。 魏姝早就不想哭了,她很有兴致,问道:“你什么时候变的主意?让我改去盟秦?” 赵灵说:“当我知道你与秦公是旧识的时候”他笑了笑,又说:“能迷惑魏王的美貌妖姬不难找,但是一个与秦公有旧情的女子却不怎么好找。” 魏姝笑了,赵灵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算的很清楚,同时也知道如何去发挥一个人最大的价值。 她笑罢,平静的说:“如果我不去呢?” 赵灵笑了,说:“如果你想尝的话,我可以再餵你吃一碗人肉羹” 魏姝也笑了,说:“那还是不尝的好。” 赵灵平淡的说:“去秦国,并非是要你去与秦公儿女情长,而是要让你盟秦,以使魏国腹背受敌。”又说:“魏弱,则秦必强,这于秦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于齐国亦是如此。” 魏姝说:“先生就无半点染指秦国内政之心?” 赵灵笑了,道:“我没那么厉害,山东六国已经足够我头疼的,又何苦再给自己添麻烦。” 魏姝笑了笑,她突然觉得很轻松,至少她现在不用去面对嬴渠了。 魏姝道:“我推先生出去” 赵灵没有拒绝。 她刚站起来,只觉得眼中发黑,头晕目眩,然后便昏了过去。 乐野听见声音,吓坏了,立刻进来把她搬到了床榻上,说:“先生,她染风寒了。” 这病来的突然,又或者早就有病根在。 赵灵把了把她的脉,吩咐道:“煮点汤药来。” 乐野说:“诺!” 这一病,其实是件好事,至少嬴潼暂时不能带她回秦国了,不过嬴潼还是寄信给了嬴渠,告诉他魏姝尚且活着的消息。 第51章 五十一 魏姝的头很沉,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煳煳的,好似根本忘了自己是在魏国,在今朝楼,她以为自己还是在秦国,她看见了嬴渠,他的眼睛依旧是那么温柔,他在给她换着额头上的湿布。 她看着他,朦胧间眼睛就了,她说:“嬴渠,我过得好苦” 好苦,所有人都死了,她不懂,他当初为什么非要撵她离开秦国,不离开,长玹也就不会死,她死死的抓着他的手,道:“你为什么非要撵我离开。” 赵灵怔了一下,她狠狠的攥着他的手,显然是陷在了梦魇里,把他当成了秦公。 乐野在一旁,很恼火的说:“这丫头可够没心肺的,先生日夜照顾她,都不曾合眼,她在竟然梦里还喊苦。” 乐野就不懂了,她有什么苦的,她那点苦还不如他们先生的千分之一,他可没见他们先生成天这么哭哭唧唧的。 赵灵沉默了一会儿,把换下的白巾递给乐野,说:“拿出去” 乐野看着魏姝死死攥着赵灵的手,又看了看赵灵眼下微微的乌青说:“先生也几日没好好休息了,莫不回去睡会儿,我把她的手给掰开。” 赵灵怎么能把她的手掰开,说:“不必了,你先下去。” 乐野诺了一声。 魏姝的力气很大,赵灵的手已经被她攥的发红,她的样子可怜极了,皮肤烫的惊人,泪水沿着紧闭的双眼往下淌,凄悽惶惶的。 赵灵很难不动恻隐心,他看着她,嘆了口气,用另一手给她掖了掖被褥…… 公子昂地宫这一趟走的很危险,因为他刚进地宫没多久,里面就坍塌了,差一点他就被活埋在了里面,他吓得不轻,换做谁都会被吓飞半条命的。 第108页 不过好在他不是一无所获,他的卫队找到了一块壁玉。 公子昂是识货的人,一眼便见那壁玉不是凡品,而且这玉是产自齐地的。 于是他毫不犹豫的进宫将那壁玉盛给了魏王。 魏王这几日的状态很不好,整个人苍老了许多,坐在矮案前有气无力,颇为颓废。 然而等魏王看见呈上的那块玉时,整个人都变了,那是一种极度惊恐的神情,眼睛瞪的硕大,脸色涨红,他拿着那玉身子就开始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公子昂不然,还很兴致盎然的说:“王上,此玉乃凉壁,产自赵地,不过着上面的雕纹无疑是齐国的……” 魏王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忽的将那玉扔在地上,像是丢掉一个烫手的山芋,身子向后躲,厉声道:“滚!给寡人滚!滚!” 公子昂愣了,不知魏王怎么就会突然的发火,吓得磕绊的道:“臣…臣弟告退” 魏王还是在发抖,那玉是公子缓的,他失心疯了一样的说道:“公子缓,他回来了!他一定是回来了!” 老寺人说:“王上,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是不能作乱的,这能作乱的只有活人。” 魏王知道这个道理,可他还是怕,他说:“一定是有人想要把这事重新翻出来!狼心不死的贼人!”又说:“此事绝不能让公子昂继续的查下去,绝不能让宗室的人知道,还有魏旦那一大帮子人,寡人早便觉得他们不对,先撤了他们的职!” 寺人说:“那王上想派何人去查此事?” 宗室里的人固然不行,不能是宗室,又需是魏王可信任的心腹,魏王沉默了一会儿,说:“田需” 老寺人说:“可是田需对公子缓的事也不知情。” 魏王嘆了口气,说:“就是不知情,所以才叫他去查。” 然而这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的就结束的,这一切不过才是个开始,魏王还不觉得,但其实他已经一步步的走进了别人的圈套中。 夜里,乐野将魏王震怒痛骂公子昂的事情告诉给了赵灵。 乐野很是高兴说:“先生神人,公子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魏王相必不会再重用他了,田需不曾出面,反倒引得魏王青睐。” 公子昂怕是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触怒的魏王,以后也不会明白的,他以为自己牢牢抓着形式的走向,却没想自己本就是在赵灵的圈套里。 赵灵到没显的多么高兴,他有些疲倦,说:“地宫不是公子昂找到的。” 其实赵灵不想暴露地宫,这地宫留着以后还会有重用,可是他没法子,那人不是庸才,肯定是会找到的,所以他必须要忍痛捨弃。 乐野问:“公子昂背后有人?那人是谁?” 赵灵说:“不知” 乐野初也担心,然后便笑了,说:“不知也没关系,终归是斗不过先生的。” 赵灵说:“不是那人不够聪明,而是他不知道公子缓的旧事,若是知道,你当他怎么会掉入这圈套中。” 光凭他能找到地宫的入口,就非是常人所能及。 赵灵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下次若要再对付此人,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乐野听罢面色变得凝重了,说:“但愿他同我们不是死敌” 卫秧没有想到,也很难想到,自己会赔了夫人又折兵,一连跌了两次跟头,他是聪明人,但不是攻于心计的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公子昂也愤怒极了,这下子魏王一定不会再重用公子昂了,不会重用公子昂,卫秧就更不会得到重用,他们两个可以说是一起落魄了,倒是很投缘。 于此同时,今朝楼开门了,这无疑是大梁城中最奢华的酒肆,修葺富丽堂皇,网罗天下名贵珍宝,集七国佳丽,其疱人更是疱功精湛,有解牛之能,可谓集天下之最。 短短的一个月,便门庭若市,楼前车水马龙,魏国的豪奢也好,权贵也罢,现今都以去今朝楼为乐。 而若是以为今朝楼单单是迎接权贵的酒肆那便是大错特错。 今朝楼一楼可品珍馐美酒,除此一楼又设有十二阁,列国文人名士均可在东九阁高谈辩论,而西三阁则设有棋局,以供博弈,此十二阁胜者可入今朝楼二楼,自有美酒佳人相伴,再胜者今朝楼楼主有千金珍宝相馈,并且传闻这今朝楼楼主实乃一国之君。 除此以外,还设有投壶,掷骰等。 楼前,一辆青铜辒车停下,这辒车四方宽大,很少见,至少大梁是没有的,看花纹倒像是楚国的,见者不禁感慨,这今朝楼的名气竟在短短旬月间传到楚国。 车门被推开,一个男子悠然的下来,算不上是俊美,但整个人是优雅从容的,嘴边含笑,眼眸黑亮如同寒星,黑眉入鬓,一身白色宽袂锦帛深衣,边绣鹧鸟纹,腰配锦帛绣纹蔽膝,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的耀眼,而他身侧还跟着一个执剑的十□□的少年,少年生的也是剑眉星目,俊郎不凡。 那优雅的男子便是楚国客卿江一,而那少年名为范傲乃墨家弟子。 江一看着谷车相击的大梁,笑道:“多少年不曾回来了”江一原本是魏人。 范傲笑道:“没想江一也会对这今朝楼感兴趣。” 江一笑道:“今朝楼如今的声名不逊于临淄的稷下学宫,既然来到大梁,又为何不去呢?” 范傲冷笑道:“声色犬马之地,此等酒肆我范家布满八国。”大商人之后行事作风多少带些狂妄和豪气。 江一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然而范傲的大话确实说早了些,这今朝楼与他所想的很不一样,用膳的食客优雅安静,满座上下并无酗酒之人,东九阁中的喝“善”之声不绝于耳,这里既有贵胄豪奢,亦有粗衣游士。 堂中赵女翩翩起舞,长袖如云,身姿妙曼。 江一同范傲择一矮案坐下,魏酒自然是甘醇好喝。 再有十天,一楼十二阁便会选出第一轮的十二位胜者,进入二楼十二阁。 虽是酒肆,也有落榻的房间,那些文人才子喜欢将自己的名字挂在门前,以供同道之人相互拜访切磋。 范傲侧目看着左侧那些屋子的名字,念道:“孟轲,左力,智姚,嬴向?秦国的蓝田君?了不得的,这四人早就声名一方,竟然也躯居在这家酒肆里”尤其是这蓝田君,他是秦国的公子,年少之时就被分封蓝田,远离咸阳,虽是远离,但听闻他从来也没有消停过,门下养着不少列国能人,更是与西戎勾结,往来密切。 范傲笑道:“也真是奇了,你说这阁中游士难道就为了二楼的美酒佳丽?又或者为了楼主的奇珍异宝?” 范傲实在是不解,与其去削尖脑袋争输赢,倒不如坐在这里喝酒痛快。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 江一道:“除了他们,不是还有一些无名之辈。”饮了一口酒,又笑道:“你当他们真是为了搏输赢,挣名声?或是得佳丽?” 第109页 范傲说:“不是吗?” 江一笑道:“以今朝楼的名声,不用拔得头筹,即便稍有表现,就足够引得权贵的瞩目,若是能得这今朝楼楼主的引荐,封侯拜相也非难事。”又道:“如今是大争之世,用人之际,试问哪一国不想多挣些大才辅政。” 范傲将信将疑,道:“真的?” 江一依旧是笑着的,美酒入腹,岂能不高兴? 他道:“坐你身后那一群人中便有韩国公子康” 范傲惊讶道:“当真!”他要回头。 江一执起酒爵,很平淡的说:“莫要回头,他也在看你。” 范傲汗毛耸立,道:“公子康看上我了?” 江一笑了笑,没理他,转而说:“可看见你左侧那青衣大汉?” 范傲扭头,说:“像是军旅中人。” 江一说:“他是齐国田吉将军麾下勐将田玢”又道:“你右侧那男子,乃是赵国太子赵语。” 范傲一身鸡皮疙瘩,很不自在,大概是没想到这地方如此厉害。 江一倒是很自在,悠然的说:“魏国雄于列国,三晋中人多聚于此,倒也不是稀罕事,令我感兴趣的倒是这今朝楼的楼主,短短旬月之间今朝楼的声名便远传于列国,这今朝楼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哪一国的势力?你难道不想知道吗?而且听闻这楼主实乃一国国君” 范傲说:“想知道,等决出胜者,不就可以见到楼主了!有如此财力,物力,想必这楼主也不会是无名之辈,没准还会是老熟人呢。” 这今朝楼楼主自然是赵灵,只是赵灵是不会见他们的。 三楼 魏姝忙的晕头转向,虽然只是记帐目,但她已经忙乎的不行了,而赵灵呢?他只是在一旁看竹简,不帮她,也不让人帮她。 魏姝很头疼,一边记一边抓头,把自己头髮抓的像鸟窝,原来她不仅要背书,还要学记帐,这感觉就像是受酷刑。 她偷偷摸摸的看着赵灵,想求情,说:“先生,我…” 赵灵看也没看她,说:“若是这点事也办不明白,我又怎么能将今朝楼交给你。” 他的语气很平淡,平淡的有些不近人情。 魏姝惊声说:“先生要把今朝楼给我?那先生呢?先生你要去哪里?” 赵灵说:“齐国” 去齐国,那就是要分开了。 魏姝一想到要同赵灵分开,心里就有些微妙的难过,酸酸的,说:“我不想要今朝楼,我也想同先生走。” 赵灵怔了下,将竹简放下,他看着她,眼神很复杂,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回来” 魏姝说:“多久。” 赵灵道:“两个月”又道:“若是这两个月你将今朝楼经营倒闭了,我不会轻饶了你。” 魏姝心咯噔了一下,亏她还难过,现在巴不得他不要回来,闷闷的说道:“诺,魏姝明白” 赵灵问:“那十二阁中人如何了?” 魏姝来了兴致,说:“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不过昨日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一连取得东五阁的连胜,当上了阁主,把原来的宋泽挤了下去,很了不得。” 赵灵依旧是很平淡的,问道:“那人叫什么?” 魏姝沉吟了一会儿,道:“好像是叫卫秧。” “卫秧”赵灵眉头微皱。 魏姝拿起一块小甜饼,自从那次她同赵灵出门后,今朝楼里就总有小甜饼,她咬了一口,说:“是,听说是相国府中的中庶子,了不得,中庶子也能如此厉害。” 赵灵说:“他以前师从尸子,颇好刑名。” 魏姝说:“先生见过他?” 赵灵将竹简放置到一旁,说:“十多面前曾见过,后来便没了音讯,原来是在公叔痤府中当中庶子。” 魏姝哦了一声。 赵灵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道:“还吃!今日若是记不完,晚间就别睡了!” 魏姝脸又皱成了苦瓜。 一楼 范傲喝了不少的酒,有些微醺,说话也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对江一道:“你不也去与他们辩论一番,以你的本事怎么也能挣得一阁阁主。” 江一可没有醉,笑道:“我是楚国客卿,暂且还不想另投他国。” 范傲笑道:“也对。”又说:“那就去西三阁里找一阁下棋吧,挣得个棋…” 江一忽然感觉到有一束目光投在了他的身上,那是很奇特的目光,因为江一感觉不到对方有丝毫的敌意。 但无论是何种目光,这样被盯着都不是件能让人感到愉快的事。 范傲说:“如何?去不去棋阁?” 江一起身道:“去” 与东九阁相比,这三阁就冷清的多,因为没有哪个君主会要一个棋局高手辅政,不能出世入仕,那就没什么意思。 江一刚坐下,一女子便走了过来,笑道:“君子可愿与我博弈一盘。” 那是个很漂亮很英气的女子。 江一看着她,她也在看着江一。 蓦地,江一笑了,说:“嬴潼”原来刚才看他的人是她,又道:“坐下吧” 嬴潼其实很紧张,心跳的很快,她没想过会在今朝楼遇到江一,好多年了,好多年没见过他,但他还和她记忆中一样。 江一倒了杯水给她,一边收拾棋盘上的残局,一边说:“你怎么会在今朝楼?” 嬴潼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跳出来了,但还是很利落的说:“随朋友来此。” 江一将黑白子分好,说:“许多年没见,他近来当了秦国的国君。” 嬴潼知道他说的是嬴渠,点了点头,又道:“你不如同我一起去秦国,秦国正是用人之际。”她不过是拿秦国当幌子,她是有自己的心思的。 江一笑了,摇了摇头,道:“妻儿尽在郢都,不愿奔波。” 嬴潼心神恍惚了一下,整个人都是蒙的,心也不跳了,像是停滞了。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成婚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口的,整个人都是茫然的,心又酸又胀。 江一笑了笑,说:“三年前” 提到妻儿,他便露出了一种温柔的微笑,很美好,看起来也很幸福。 嬴潼看着他的笑容,只觉得心都碎了。 是啊,江一他都二十三,这年纪怎么可能没有妻儿。 她笑不出来,可她必须还是要继续保持着笑容,她既说不出祝贺的话,也说不出恭喜的话,只是那么笑着,比哭还难看,像是一个蠢透了的傻子。 江一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亲切的小妹妹,道:“你呢?也长大了?可嫁人?” 嬴潼说:“已经选好了人家,一回秦国便会成婚。” 她是在说谎,哪里有别的男子,她从小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可是她不想说实话,没有什么原因,她只是不想在他面前那么难堪罢了。 第110页 事到如今,她只想给自己保留一点尊严。 江一依旧是笑着的,道:“可惜了,我要回楚国去,喝不上你的喜酒了。” 嬴潼也在笑,她看着他如寒星般明亮的眼睛,说:“一杯酒而已,我派人送去楚国。”她虽然在笑,但声音已变得十分冰凉。 第52章 五十二 嬴潼回来的时候魏姝正在房里背书,嬴潼的面色非常不好,眼睛红肿像是哭过。 魏姝着实吓到了,把竹简放下道:“谁欺负你了?” 嬴潼摇了摇头,也不肯说话。 魏姝很少见她这般,说:“你说出来,我替你去教训他。” 嬴潼的泪珠就又蹦了出来,她不愿意说,魏姝也不会强逼,只嘆了口气,倒了杯水递给她。 夜里睡觉时,嬴潼突然说:“魏姝,我们回秦国去吧” 魏姝翻了个身说说:“好,不过我要等先生的安排” 嬴潼说:“还要多久” 魏姝说:“我也不知道”她说完便迷迷煳煳的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魏姝照例是要去找赵灵的,但是赵灵却已经走了,她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通透明媚的阳光照了进来。 刚入了夏,很是温暖,可她的心里却有些怅然,赵灵他去了齐国,虽然他会回来,但魏姝不免失落,她不是个喜欢与人分别的人。 然后她看见干净的矮案上摆着一片木片,她拿了起来,上面只有一句话:旬月乃还。 是赵灵的字。 魏姝嘆了口气,转而想起不日十二阁便会进行第二轮的辩论和比试。 赵灵这么悄无声息的一走,这事儿交给谁来掌管? 毫无疑问,自然是魏姝。 此刻她只觉得天晕地转。 下到二楼,恰好一个伙计上楼来,说:“不好了,楼主,底下闹事了!” 魏姝一直是以楼主身份示人,但做决定的都是赵灵,她一听底下闹事,头如斗大,但是她不能下去,现在还不是她暴露身份的时候。 底下闹得是不可开交,叮咣作响,伙计着急的说道:“楼主!” 魏姝的面色突然的就沉了,接着她就笑了,笑的伙计莫名其妙。 底下闹事是韩国力士与一帮魏人,他们打的是翻天覆地,这伙魏人是魏太子公子申的人,公子申是故意,他就是要将这楼主给逼出来,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无疑是个愚蠢的做法,不过是没有人会阻拦的,因为他们也想知道这今朝楼的主人是何模样。 此刻今朝楼里围了不少的人,范傲看不惯那仗势欺人的魏人,管他是谁,他一掀衣角,上去便要帮那韩国力士,却被江一拦下了,江一只是笑着,不准他上前。 范傲说:“我看这……”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了女子的笑声,很轻柔,很好听,让人心神荡漾。 公子申怔了下,挥了挥手,那几个魏人便停了下来,他抬头看去,就见二楼的纱幔后站着一个女子,虽然看不清楚容貌,但隐约可见其身姿妙曼,肤白如雪,鬒髮如云黑似石墨。 公子申说:“楼上者何人?” 魏姝道:“你觉得我是何人?那我便是何人。” 范傲惊讶道:“难不成,她就是今朝楼楼主?一个女子?” 底下人不禁议论,很惊讶,也很难不惊讶,因为谁也想不到今朝楼的楼主是个女人。 江一併没有说话。 同时卫秧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颇有兴致,他不知这个女人要怎么收场,魏国的太子,不是普通人可以应付的来的。 公子申说:“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贱婢” 这话很侮辱,但是魏姝并没有撕破脸,与魏国太子撕破脸,是占不到便宜的。 魏姝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我久闻魏人风雅,然耳闻不如一见。” 卫秧抱臂看热闹,忍不住笑了一声。 公子申说:“姑娘何必躲于帷幔之后,不如真面目示人。” 魏姝说:“男女有礼节大妨,公子刚讥我为妓,我又怎敢僭越。”又道:“既然公子对今朝楼楼主有兴致,不防赢一十二阁阁主,届时小女子定然献樽添酒,以悦公子。” 公子申讨不到便宜,他的人已经和韩力士产生了纠葛,如今再闯今朝楼实在是太过招摇,他本也没想闹得太大,况且他心里也没底,听这女子说话是带魏音的,然而谁又知她到底是什么人。 他转身要走,却又被拦下了。 公子申说:“姑娘这是何意啊?” 魏姝说:“公子千金,我自是得罪不起的,不过这底下一片狼藉,公子不当赔点才是?” 公子申冷哼了一声,派人留下了银子。 魏姝很庆幸公子申未与她多做纠缠,不然她确实应付不来,大概公子申以为她就是个地位低下的女人,故而不愿多费唇舌。 接着另外一个伙计上来,将木案举到她身前,说:“楼主,十二个人已经选出!” 这些名字对她大多都是陌生的,不过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江一,这名字耳熟,魏姝拿起那绢帛来,想了一会儿,便记起来了。 恰好嬴潼走过来,魏姝便将那木牌递给她问:“你们认识?” 嬴潼脸忽变得惨白,然后说:“认识” 魏姝大概是猜到了,也没多问,把木牌放了回去。 伙计又说:“楼主,有人问入住十二阁,可否带一人同住。” 魏姝说:“可以,但只可携一人。” 伙计说:“好” 这几日,魏娈很恼火,那个卫秧,说是要帮她报仇。 现在呢? 人跑到了今朝楼去住,据说还有美酒美姬相伴,活的好生惬意。 在大梁消息传的向来快,今朝楼的楼主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这事不过半天,就被传的人尽皆知。 魏娈听了更是恼火。 她换了身男子的衣裳,势必要把卫秧给揪出来,今朝楼二楼的伙计拦她,她便说:“我是东五阁卫秧的人!”理直气壮的。 伙计也就作罢了,不仅作罢,还一幅看热闹的样子。 魏娈直奔东五阁,一把推开,她看见卫秧身上衣裳半散,俊美的脸上带着笑意,左右各拥一佳人,手执青铜酒爵,很是风流浪荡。 魏娈脑子嗡的一下,她就知道卫秧是这种人,气的发抖。 卫秧看见她,没多惊讶,笑道:“怎么跑来了?”说的很轻巧,像是哄小狸猫一样。 魏娈气的不行,道:“这就是你说的帮我!我把绢帛都给了你,你却在这里左拥右抱,把我一个人丢在魏家!”她说话的声音其实不大,但是很难过,这样子颇像是空房怨妇。 卫秧大概没想到魏娈会如此激动,走了过去用手指给她摸了摸眼泪。 他的手指温热,衣裳散乱,半露的胸口上留着吻痕,身上带着一股女子的脂香味,他看着她,有点无奈,说:“哭什么?我过几日就会回去。” 第111页 魏娈打掉了他的手,说:“不必了,你就留在这吧,软玉温香,回去做甚!” 她这话里很酸。 卫秧觉得很有意思,他还是第一次哄一个半大的小姑娘,笑道:“那你同我住这。” 魏娈上一刻还在生气,下一刻脸就红了,说:“谁要同你住一间房!你不要脸!” 卫秧笑道:“并没让你同我住一间,这二楼又不止十二间房,让楼主再分你一间。” 这话还不如不说。 魏娈问:“这楼主是个美人?”话是问的,却带着怒气。 卫秧笑道:“是个女子,美不美就不知道了。” 魏娈冷笑道:“食色性也,不美,你能留着?别说你就是为了屋里那两个胭脂俗粉!” 屋里那两个女子听魏娈如此说她们,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她们确实不够美,至少不如魏娈美。 卫秧挥了挥手,那两个女子阴沉着脸离开了。 卫秧于是把魏娈拉进了屋去,关上门,说:“今朝楼的楼主到现在都没有露面,并没有人见过。” 魏娈将信将疑,说:“可是他们都传楼主是个女子。” 卫秧说:“那日出来平公子申一事的确实是个女子,不过没这么简单,她不是楼主,这楼主一定另有其人。” 魏娈说:“那你觉得这楼主是何人?” 卫秧摇了摇头,说:“不知”又道:“如果能上三楼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魏娈没有接话,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几日魏姝都是住在三楼的,在赵灵房间的旁边有她的一个小阁,嬴潼也住在这里,不过嬴潼从不下楼,样子也变得很憔悴,茶饭不思,整日里发呆。 这个可怜的姑娘是心碎了。 魏姝对着铜镜梳理长发,见嬴潼这样,嘆了口气,她帮不了嬴潼什么,感情这种事外人是插手不了的,于是说:“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就回秦国去,省着总想去见他,凭白折磨了自己。”说罢她灭了灯火。 嬴潼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说:“你说他的夫人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又说:“你说我是不是错了,他根本就不喜欢我这种女子,他应该是喜欢温柔贤淑的吧,可是我现在改也已经来不及了。” 魏姝没办法回答,甚至都无从安慰,她挤到嬴潼的床榻上,抱着她,摸着她的嵴背,安慰她说:“别想了,这世上的好男子多的是,何必为一个人肝肠寸断的。” 嬴潼没说话,不是所有人都同魏姝一样,知道喜欢的人不可能了,便立刻的倾心于别的男子,至少嬴潼是做不到的。 正当时门被敲了敲,魏姝勐的起身,很机敏的问道:“何人?” 门外人说:“姑娘是我” 魏姝眉头一皱,是赵丹。 赵丹是专门把守今朝楼三楼的,一切擅闯的贼人都会被他拦下,他是赵灵特意留下的人。 魏姝立刻起身披了件白锦披风推门道:“何事?” 赵丹说:“姑娘,抓到了一个夜探三楼的贼人。” 魏姝呦了一声,眼眸跟着亮了,觉得很是新奇,笑道:“带我去看看,竟然有人有这样的胆子” 赵丹带路,说:“诺” 那人被关到三楼的一间不见光的小密室里,手脚都被绑着,魏姝取过火摺子点了油灯,说:“把他眼睛上的布摘了。” 赵丹说:“诺!”于是将布扯掉了。 那人的身子瘦小,但是看起来很倔,道:“你们竟敢擅自囚禁我,你……”魏娈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看清了眼前的女子,很美,美的妖而不俗,别有风情,眼尾下还有一颗浅浅的小痣。 魏娈虽然不敢相信,但只只要有那颗痣在,就不会错的。 魏姝什么也没说,因为她的身子也僵住了,然后缓慢的说道:“魏娈” 魏娈这下子终于确认了,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姐姐” 她与魏娈并不算亲,但此刻魏娈竟然哭了,眼泪像是珠子一样掉下来,哭的泪眼模煳,说:“姐姐!魏家没了,父亲夫人,还有我的母亲,余伯,他们通通都死了,都是被公子昂给害死的” 魏姝吩咐赵丹说:“说给她解开。” 赵丹说:“诺” 魏娈身子可以活动了,从地上爬了起来,说:“姐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魏家人了。” 就算她们以前不亲那又如何,她们毕竟是亲人,有相同的血脉,相同的父亲,而现在魏家只剩她们了,也只有她们了。 魏姝很冷静,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魏娈抹了抹自己的眼泪,将所有的事情通通交代了,包括那绢帛。 魏姝听完很是惊讶,因为关于魏家的事,赵灵全部推测对了,果然是公子昂的阴谋。 魏姝看着哭泣的魏娈,就好像看见了当初那个迷茫无助的自己,她说:“那块绢帛呢?现在在哪里?” 魏娈说:“在卫秧的手里”又说:“他不会害我们的。” 魏姝心想:魏娈可真是煳涂,不管如何那绢帛是不能落到外人的手里的,但魏姝没有呵责魏娈,只摸了摸魏娈的头髮,轻柔的道:“你务必要夺回来,你信姐姐,魏家的仇,父亲的仇我一定会报。” 魏娈不傻,只是卫秧太聪明了,太会玩弄魏娈了。 魏娈道:“姐姐,我觉得卫秧说的不假,如果绢帛在我们手里,公子昂一定不遗余力的追杀我们,只有在别人的手里,公子昂才不敢轻举妄动。” 魏姝说:“可你想过吗?卫秧万一欺骗与你,拿着你的绢帛与公子昂做交易,最后再伙同公子昂杀了你,那该如何?” 魏娈眼睛勐的一睁,吓的脸色苍白,转而又说:“不会的,卫秧他不是那样的人。” 魏姝说:“不管如何?你将那绢帛要回来,既然都已经骗过了公子昂,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将绢帛放在卫秧手里。”又说:“我握着那绢帛,不比任何人都要稳妥。” 魏娈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我明日就要回来”又道:“姐姐你就是今朝楼的楼主?” 魏姝笑道:“是” 魏娈说:“我可以告诉卫秧吗?” 魏姝说:“你可以将今朝楼主是你姐姐的事告诉他,不过除此就不要再说任何事了,对了,还要叮嘱他,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 魏娈点了点头说:“好” 魏姝吩咐赵丹说:“带她离开吧。” 赵丹颔首,转而对魏娈说:“冒犯了”于是将她的眼睛再次蒙住了。 魏姝也回去休息了,她将事情同嬴潼讲了,嬴潼道:“你为何要将自己的身份告诉给卫秧?” 魏姝说:“前阵子公子昂找出了一个地宫惹得魏王震怒,我听先生提过,那地宫绝不是公子昂找出来的,所以……” 第112页 嬴潼说:“所以你怀疑是卫秧帮公子昂!” 魏姝说:“不是帮,一定是有所交易,毕竟卫秧手里掌控者公子昂的绢帛。”魏姝脱了白袜,又道:“我只是猜测。” 嬴潼说:“这很危险。” 魏姝上了床榻,用被褥裹着冰凉的双脚,说:“如果我猜的是对的,那卫秧就是个名利之徒,这种人既然可以为了名利去相助于公子昂,就自然也可以为了名利投靠于我,只要我给他足够的甜头尝,顺便还可以利用他让公子昂狠狠栽一跟头。” 嬴潼说:“你这是在与虎谋皮。” 魏姝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嬴潼说不过她,道:“万一你错了呢?万一他真的是效忠于公子昂的呢?” 魏姝说:“那你觉得魏娈还会活到现在吗?” 嬴潼还是很不放心,说:“万一他查出你,查出赵灵,把你们交给魏王以求封赏,那又该怎么办?” 魏姝笑了,道:“那就要看他是否有命活到那时了。” 聪明的人很多,但是既聪明又能活的长久的人并不多,杀人不是好法子,却是最干净的法子。 嬴潼沉默了,过了许久嘆道:“你同以前真的是不一样了。” 魏娈同卫秧说了,今朝楼的楼主是魏姝,是她的长姐,同时也叮嘱他不许告诉任何人魏姝的身世。 她又向卫秧要绢帛,卫秧同意了,只说现在不在他的手里,等今朝楼比试结束,他就取给她。 魏娈开始心生怀疑了,她觉得卫秧可能真的再欺骗利用她,不过她长了心眼,没说,更没表现出来。 第53章 五十三 这日今朝楼里围观的人不少,无论是王臣贵胄,还是布衣学子,大概没有人会想错过这场绝对精彩的辩论。 魏姝也不例外,她一早便起来,换上了一身整洁干净的素色衣裳,端坐在帷幕之后。 论辩的九人均是当世一流的翘楚更不乏青年名士,他们以法为题,各抒己见,尽诸子百家之所长,激烈之时不禁投袂而起,引的底下喝彩喝善之声不绝。 这样的论辩很少能一局便决出胜负的。 魏姝听着,只觉得自己还是太过才疏学浅,尽管赵灵教了她不少的东西,却还是难比这些当世大才。 一言可兴邦,利口可覆国。 魏姝有时想这些人若是留在魏国,那列国将更为弱小,宛如帷幕下的燕雀,随时有倾覆的可能。 突然间她就想起了秦国,与这样人才辈出,百家争鸣的三晋齐楚相比,秦国太封闭了,无名士愿意往之,亦无大才愿意辅佐,在这样瞬息万变的大争之世,没有贤者而来的秦国,就如同没有新鲜的血液注入的躯体,迟早会化为腐木,这样的秦国嬴渠能治理好吗? 又该如何治理。 如此可怕又强大的魏国一旦反扑,那秦国一定会被撕扯尽碎。 她想起那个温润的少年,她不明白,老秦公为何会将秦国那么沉重的担子交给他,她是在担心他,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也以为没什么值得她挂怀的了,却没想她还是会不经心的担心起嬴渠,她也是有感情的,不是冷血薄凉的。 嬴潼见她在出神,轻声道:“楼主,已经结束了” 魏姝回过心神,起身笑道:“已至响午,二楼沙湶阁已备好膳食,君子若有兴致,可一同而往。” 没有人会不想去,因为没有人不想见见这今朝楼的楼主,他们只希望这回,她不会再躲在帷幕之后。 魏姝自然是没有躲,她端坐在矮案前,迎接着他们,身后是精美的间蓝白色绣鹤屏风,而她今日着的恰也是蓝白相间的锦帛衣裙,倒是相得益彰。 左力是个颇为高傲的年轻男子,此刻看着魏姝,面又失落,也难怪,他们本以为楼主不是贵胄,也至少是个名士,没想是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很难不失望。 江一饮下杯酒,最先开口,道:“不知楼主对今日论辩做何想法。” 魏姝温和的笑道:“珮玖是个商人,好利之徒,图的是商运亨通,哪里懂这些高深的学问。”又道:“还需仰仗各位君子才是” 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故而随意起一名字。 卫秧是知道她的身份的,魏娈的姐姐,魏时的长女,他不蠢,是不会说破的,笑道:“楼主是追利之徒,我等是逐名之辈,并无差别。” 魏姝笑道:“君子方才论辩中言,商人者,无把铫推耨之为,而有积粟之实,获利百倍,伤农残民,实为天下之大害。” 卫秧大笑,说:“追利乃商人本能,秧不过如实而说,若有冒犯还多担待。” 魏姝笑说:“君子说的在理,珮玖非是小气之人。” 这顿飨宴吃的还是很愉快的,刚刚论辩的剑拔弩张之势全然没有,倒是十分的和气荣荣。 满座之人包括高傲的左力都变得和善了起来,魏姝虽然不比他们学问深,但到底是读过几本书的,他们不会高看她,但也不至于瞧不起她,这都要归功于赵灵。 满座之人,唯有江一的心思不在这里,他觉得身侧的范傲很奇怪,很不对劲,范傲是个话多的人,然而自从进了这沙湶阁里就一言不发,甚至还一直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时不时的偷瞄今朝楼楼主。 那眼神可不是男子对女子的钦慕,倒像是再她身上找什么,而那今朝楼楼主从始至终都没看范傲一眼,甚至连目光都极少扫过来。 江一趁着热闹鼎沸,侧身问范傲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心不在焉。” 范傲好像是认出魏姝了,他觉得她就是当年秦宫那个小魏女,但是他想不明白,一个小魏女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今朝楼的楼主了? 他想说,但是转念一想,这周围指不定多少耳朵,多少眼睛,他不是个会伪装的人,什么都表现在明面上,别扭的道:“飨宴散了再说。江一也就没再多问。” …… 飨宴时大家相谈的畅快淋漓,都是大才难免有相识恨晚之感,等散了,范傲便将江一拉扯到了长廊拐角的一个偏僻地方,说:“那个楼主我好像见过。” “你是见过我” 突然一个女声,范傲吓了一跳,他分明是找的没人的地方,结果刚说一句话,魏姝就像鬼一样的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一身蓝白色衣裙,脸上还带着微笑。 范傲说:“你就是当年秦国里的那个小魏女。” 魏姝坦然说:“是,还是窃你红玉的那一个。” 范傲说:“我果然没有认错。”又转头对江一说:“她就是当年骗我把她带出秦宫的那个。” 江一听范傲说过,有印象。 魏姝对范傲说:“我不只是认识你,还认识江一” 江一问:“你认识我?” 魏姝笑而不语,拿出一个锦囊给江一。 江一打开,里面是一卷绢帛和一块白玉,是嬴渠的字迹,也是嬴渠的白玉,江一便瞬间的明白了,他将绢帛白玉放回了锦囊中,笑道:“你就是秦公让我代为照顾的魏姝,可是你并没有来楚国找我。” 第113页 魏姝说:“因为我来了魏国。”又道:“我希望你们能帮我保守秘密,就当是看在嬴渠的面子上。” 江一依旧是笑着的,道:“什么秘密?” 魏姝说:“我是魏姝的秘密,大梁城需要的是今朝楼楼主珮玖,而不是魏姝,不仅不需要,更不能有魏姝这个人存在。” 江一笑道:“我好像没有什么不帮的理由”又道:“所以嬴潼是陪你在今朝楼。”这话没有半点疑问。 魏姝说:“是” 江一皱了皱眉头,说:“不过这几日怎么没见过她。” 魏姝说:“上午论辩时她在我身侧,寻常都是在三楼带着。” 江一说:“我当她是回了秦国,还奇怪她不曾向我道别。” 魏姝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没法同江一说什么,感情这种事,魏姝一个外人还是少掺和为妙。 范傲扬着下巴说:“江一同秦公是故交,他有理由帮你,我可没有。” 魏姝就知道他爱捣乱,不过范傲不是坏人,魏姝说:“你不帮我?所以呢?要到处去喊去今朝楼的楼主是魏姝?” 范傲说:“有何不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人情呢?” 魏姝嘆了口气说:“我记得,你要我如何换?” 范傲笑道:“先不必还,不过我这此再帮你,那你就欠了我两个人情,届时我要你帮我做什么,你都不准拒绝。” 魏姝也说不清这范傲是什么性子,幼稚起来像个半大的孩子,明明都已经十九了。 魏姝同江一相视一笑,答应范傲道:“好,只要你不让我去杀人放火,□□掳掠就好。” 魏姝回到了三楼,她有些累了,和那些大才们相处是件愉快的事,他们多游歷八方见多识广。 这一顿飨宴不仅愉快,更是拉近了她与这些名士们的距离,比如惠施,申不害,智绥,再比如卫秧。 卫秧 魏姝一想起他来就有种很怪异的感觉,卫秧他非等闲,心计城府之深远胜于申不害等人,同时他又是个极度好功名逐权利的人。 魏姝并不喜欢这样的人,权利慾越高的同时,心就会变得越冷酷无情,这样的人其实非常可怕,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直中她的心思,商人之害也好,重刑法也好,都恰对了她的想法。 其人既有管子的影子,又言辞犀利,能一言指出吴起变法之利害。 在如今这乱世里,文采斐然的高冠文臣也好,攻城堕县的将军也罢,亦或是折冲尊俎的口舌利士,这些人才都不难得,难得是能扶弱为强,以一己之力扭国之兴衰的千古变革之士。 而卫秧,他就是这样一个颇为难得的富国强民的变革之才,很难得,也很危险,至少此刻魏姝摸不透他的心思。 魏姝觉得累了,脱了鞋袜准备小憩一会儿,就听赵丹在门外说:“姑娘,有人求见。” 魏姝嘆了口气,不真的掌管起今朝楼来,是不会知道有多麻烦的。 她说:“何人找我?” 赵丹说:“他说自己名为卫秧。” 卫秧 卫秧 她只觉得头如斗大,道:“这便下去” 魏姝进了卫秧的东五阁,充满了浓浓的脂粉味,她笑了笑,道:“看来今朝楼的姑娘满得你的意的。” 她不叫他君子,甚至刚刚在飨宴上还与他针锋相对,敌意很大,现在这话里也是颇为讥讽,若是换做申不害那么高傲之人,怕早就怫然而去了。 卫秧笑道:“今朝楼的女子美,再美又哪里及的上这楼主呢,只可惜佳人无意,不然一夜露水倒也美哉。” 卫秧对她,对任何女人都没有感情,他这种人其实很常见,一夜露水缠绵,过后了提了裤子便就不认人了,走到哪里就会留情到哪里。 魏姝笑道:“君子就不怕我把你舌头给割下来?” 卫秧笑道:“美人的心肠果真都像是蛇蝎一般狠毒。” 魏姝道:“说吧,见我何事?” 卫秧没说话,将一块绢帛递给他,魏姝接过,不用看也知道,是她母亲白氏与公子昂做交易那块,但她着实惊讶了,她还以为卫秧还会拖沓一阵子。 卫秧见她诧异,笑道:“怎么样?这诚意够吗?” 诚意? 证明他不是与公子昂狼狈为奸的诚意? 还是证明与她合作的诚意? 魏姝突然间就不知如何应对了,这个卫秧,他是故意的,故意将绢帛直接交给她,故意说话扰乱她的心思。 魏姝笑道:“诚意?和诚意?我不记得与君子做过什么交易?又何来投诚一说?” 卫秧看了她一会儿,微笑着凑近了她几分,覆在她耳侧,用指尖轻挑了挑她腰上的细锦衣带,道:“你想多了,我不过是想与佳人共度良辰” 魏姝如果信他的鬼话,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像他这种人,说话向来是半真半假的,勾起她的一点疑惑,转而又开始说些调笑的话。 魏姝道:“君子还是好好照顾我的妹妹吧,她若是有半点闪失,我不仅要把你的舌头割了,还会把你的把儿给剁了。” 卫秧怔了怔,然后就笑了,是朗声大笑,畅快极了,然后正襟退了几步,像她躬身合袖行了一礼,依旧笑不止,道:“定不负楼主所託。” 魏姝出去了,不等上楼,就见两人争吵了起来,其中一个声音是魏娈,卫秧就够烦了,现在魏娈又同人吵了起来,魏姝一个头八个大,一脸杀气走了去。 男装模样的魏娈正和另一个少年吵架,那少年则是范傲, 魏姝心想:真是乱,真是烦。 她明面上不能帮魏娈,况且那人还是范傲,心想还不如早点走。 她刚要离开,就听范傲道:“楼主!” 魏姝身子一个激灵,僵硬的笑道:“何事?” 范傲道:“这傢伙碎了我了玉,狡辩不认,楼主不评评理?” 范傲根本就是逼她,言语里都透着一股得意劲。 是啊,他知道魏姝的身份,就光着一点,就够他威胁她的了。 魏娈见是她姐姐,也得意道:“对!楼主,你来凭凭理。” 魏娈与范傲虽是吵架,但俩人那副掐腰梗脖,威逼魏姝的样子可真是出人意料的相似。 魏姝长嘆了口气。 她最后还是帮了范傲,没办法,她不能惹了范傲,况且这事本来就魏娈有错在先。 此后魏娈同这范傲便是互相看不顺眼,每每在二楼碰面都一幅咬牙切齿的模样。 魏娈回到屋去,卫秧正在喝酒,见她笑道:“你那长姐可真是有意思,绝非池中物。” 魏娈本来因范傲一事心中就有怨气,现下卫秧又夸别的女人,即便那是她长姐,她也觉得很酸,道:“是,这天下只要是漂亮的女子,就没有你不感兴趣的。”她说着给自己到了杯水,怒气沖沖的喝了。 第114页 卫秧看着她生气的样子,突然变得很温柔,他摸了摸她毛乎乎的头髮,微笑道:“怎么如此爱生气。” 魏娈脱口说:“我哪里是爱生气,我是吃…”她突然的住嘴了,庆幸那个醋字没有说出去。 卫秧笑说:“她不及你美,不及你可爱,不及你傻。” 魏娈听着前两句还很还很高兴,听到最后一句就皱眉了,但没生气,拿手打他胳膊,嗔道:“你才傻!” 卫秧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吻了吻她的唇,她就立刻的不吵了,不闹了。 齐国一辆辒车停在了土路旁,这季节两侧都是遮天的绿树,天也很是晴朗,乐野将食盒打开,给赵灵递过木箸,道:“习惯听那魏女吵闹,这突然的一不在,倒有些不习惯了,觉得少点啥。” 赵灵没有说话,看起来很虚弱,他实在是疲于奔波。 乐野说:“先生也不必担心,公子因一定会继位的,届时齐国就不会再生内乱了,先生也不必再两地奔走。” 老齐公也薨了,所以赵灵这是为了帮田吉所效忠的公子因□□而归齐。 赵灵说:“齐国尚无大乱,我并未担心。” 乐野说:“先生这是担心今朝楼?” 赵灵转而看着青葱的绿树,没再说话。 很快,今朝楼的最后一轮论辩开始了,一只遥遥领先的卫秧却突然的不见踪影了。 这些时日来魏姝与卫秧接触多了,倒是不讨厌他了,甚至由于魏娈的缘故越发的亲近,见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卫秧没来,便问帷幕后的嬴潼道:“卫秧为何没来,还有魏娈,她人呢?怎么也没了?” 嬴潼摇了摇头,说:“不知,不过听说今日一早公叔痤要不行了,连魏王都去了府上。” 魏姝说:“难怪” 卫秧是公叔痤府中中庶子,老相国不行了,卫秧自然参加不了今日的论辩,他不来魏娈那小妮子也不会来的。 魏姝笑道:“这魏娈,我虽然是她长姐,说到底还不比一个男人。” 不能否认,有些女人一旦爱上男人,那其他的一切便都成了泡影,她的眼里,心里,嘴里,就都只有那一个人。 嬴潼道:“不少列国贵胄,都在等着今日,他不来也可惜了。” 魏姝坐的很直,听她说,也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晚间的时候,魏姝去看了魏娈和卫秧,他们住在魏家。 魏姝进去的时候心又开始发酸发疼,但是她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平静的接受这一切,平静的看着熟悉的一砖一瓦。 她没有进屋去,而是去了第二进的院子。 那一年,她十二,就是在这里遇到的长玹,那个碧色眼睛的奴隶,那时他就跪在这里,手脚冻的通红,平静的,沉默的等待着死亡。 接着她又走到了那空荡荡的马厩,也是那一年,她就站在现在的位置上,看着他噼柴。 她看着,看着,就隐约的又看见了他的影子,斧钺落下,圆木碎开。 他也看见了她,手里的斧钺停住了,他向她笑了,很温柔的笑。 而她也在笑,同样的温柔。 不知如此凝视了多久,她微笑着说:“长玹,已经到夏天了。” 话说出去,长玹已经不在了,散了,空了,她这才知道,都不过是她的幻觉,她摸了摸脸颊,已经湿了。 是啊,到夏天了,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 她发现她的心还是会疼的,在她想起这一切的时候。 可是她没有法子,没有法子改变什么。 她看着周遭的一切,其实她大可把魏家的屋舍都拆了,可以把同魏家同长玹有关的一切都毁了,可是那蒙蔽的终究只是自己。 魏家亡了,亡了,不是她堵住耳朵,盖住眼睛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她任凭着心在胸腔里一胀一胀的疼着,麻木了,也认定了,活着的人就是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魏娈看见她很惊讶,道:“姐姐。” 魏姝抿了抿嘴,脸上的泪痕仍在,但她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哭着的,笑了笑,道:“多少年没曾来过了这魏家了。” 那年她就是从大梁的这个魏家离开的,一转眼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魏家终是没落了,凋敝了。 月满则亏,盛极则衰,这道理是不会变的。 魏娈见她这样,也很难过,道:“姐姐” 魏姝转而道:“卫秧呢?带我去见他。” 魏娈说:“好”又道:“他今日心情不太好。” 第54章 五十四 此刻卫秧正坐在矮案前,一身素色的白衣,不说话,身前摆了樽酒,不过他没喝酒,一滴都没有沾,而他样子倒也不像有多难过。 魏姝坐到他对面的软垫上时,他道:“你怎么来了?” 魏娈给魏姝倒了杯水,也一同端正的坐下。 魏姝说:“得胜者为左力。” 卫秧哦了一声,挥袖将爵中酒喝了,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似的。 魏娈很心疼,将他的酒爵夺下,说:“你别难过了,逝者不能復生。”魏娈以为卫秧是因为老相国的离世而郁郁寡欢,其实并不是这样。 魏姝说:“他那不是为逝者伤,是因前路渺茫,无缘相位而伤。” 卫秧以前或许还指望着老相国能向魏王举荐他,现在老相国死了,卫秧也就没指望了,他白白的在老相国府中当了七年的中庶子,七年啊,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七年,时间是这世上最奢侈的东西,失之便不復还,不过这怪不得别人,是卫秧自己赌错了。 卫秧听她如此说,将手里的铜爵放下,他看着她,忽然就笑了,道:“我就是那么冷血没心肝的人?” 魏姝说:“不是你没心肝,是这老相国实在是让人心凉,他明知你之才能,却恐被你取代,迟迟不肯将你引荐于魏王,使大才不得以展翅,名士不得以辅政,误国又误民。” 卫秧又给自己斟了一爵酒,很失意,说:“师父临终前曾向魏王举荐于我,魏王以为是他梦魇之词,不屑一顾,魏王不用我,现在不用,以后也不会用。”他将酒一口饮下,衣襟沾湿。 魏姝说:“时运不济,左力同韩公子离去,赵国公子赵语也已离开大梁,三晋已无希望。” 卫秧说:“不是还有齐楚” 魏姝说:“齐有稷下学宫人才济济,楚国芈屈景三氏专政把权,国人尚且无官可求,你一卫人,很难出人头地。”忽然又笑了,道:“不过,这都不是主要的缘故。” 卫秧说:“何意?” 魏姝说:“齐楚是泱泱大国,就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你去了,不过是在这熊熊火堆里多添一把薪柴,多这一把不足以焚林,少这一把又不会熄灭,不仅无趣,更浪费了君子的大才。”又道:“与其添柴加薪倒不如做那点火之人,点一把焚诸国为灰烬的烈火,扭一国之兴亡变天下之大势,姑且不言其他,至少还可以青史留名。” 第115页 这话其实恰对了卫秧的心思,他笑道:“不知哪一国可容秧” 魏姝平淡的道:“秦国,只要你不嫌其贫弱。” 卫秧大笑,道:“国无长强,无长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善。”又道:“看来珮玖一早便决定来此谏秧赴秦。” 魏姝笑道:“因为我知道你是一定会动心的。” 卫秧笑而不语。 魏姝挺身,端起铜樽给他斟酒,说:“你说过,我是好利之徒,你是追名之辈,好利吗?图的是运势亨通,财源滚滚,追名吗?图的那自然是峨冠高名,史册长流,所以一定会对你的胃口。” 卫秧说:“看来知我者莫过于珮玖” 魏姝笑道:“留名甚好,不过可莫要是遗臭万年。” 她这话半开玩笑,半警醒,有些许威胁的意味。 卫秧朗声大笑,半响道:“珮玖于我,当伯牙之于子期。” 她们一言一语的,话里带话,魏娈听不懂,只听卫秧拿魏姝比作伯牙,这个故事她是懂得,心里一下子就酸了起来。 魏姝也是女人,明白女孩的心思,转头对魏娈说:“你可莫要瞎想,他虽拿我比伯牙,但伯牙可是个男人,所以我于他也是个男人。” 卫秧摸了摸魏娈的头道:“别瞎想”又对魏姝道:“不知我该如何面见秦公” 魏姝说:“机会自然会来,定不会让你再苦等七年就是了。” 卫秧笑道:“好”说罢,卫秧起身送魏姝离开,魏娈并没有跟出来,夜里蚊虫多,魏娈故而不愿意出来。 卫秧送她回今朝楼,走了一会儿,道:“我与公子昂做过交易,但我并没想害魏娈。” 他很聪明,知道是该说实话的时候了,然而这是不是真心话呢?恐怕无人知晓。 魏姝笑道:“前一句是真的,后一句我希望也是。”便离开了。 相国公叔挫离世后,田需为魏相,一切都在赵灵的谋划中有条不紊的展开。 旬月后,赵灵回来了。 赵灵不在,论辩结束后的这段日子里,魏姝过的很是懒散,她骨子里自制力就不太强,能偷懒就偷,初一见赵灵,有种大梦初醒如遭雷击的感觉,很糟糕,尽管赵灵看起来很虚弱,但于魏姝而言还是如大难临头一般。 赵灵没看她,皱着眉头,很倦怠的说:“把旬月里的帐目拿来。” 魏姝立刻慌乱不叠的把竹简搬来,然后跪坐在矮案旁。 赵灵看的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但魏姝知道他一个字也不会落看的,甚至于一个数都不会算错。 她坐在矮案旁,很乖巧,一幅翘首期盼的样子,她其实想听他夸奖,看起来像是一个等待先生佳赏的傻兮兮的稚子。 如山的帐目,他不过用了半个时辰就全部看完了,然后扔在了一旁,揉着额头,很疲倦的道:“没事儿,离开吧。”他疲于奔波,想要休息。 魏姝哦了一声,纵然有些失落,也还是听话的起身了,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是比希望落空更令人沮丧的事了。 赵灵依旧是揉着额头,很冰冷的说:“后日你便启程归秦” 魏姝的脚步停滞,说道:“这么快” 赵灵没说话,甚至都没看她一眼,样子看起来很不耐烦。 魏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是人,赵灵也是人,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更何况他们相处了这么久,可是赵灵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舍和别离该有的伤感,甚至看起来很不耐烦,赵灵他不是这么冰冷的人,至少在去齐国之前他还不是这样,他到底是怎么了,齐国,是不是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事? 魏姝很想问他,由于好奇,也是出于善意的关心,可她没问,更没再打扰他休息了,转身要离开。 赵灵的语气忽又柔和了些,道:“从齐国带回了些小食,你去找乐野取去。” 魏姝说:“好”然后便离开了。 她心里琢磨着,走着走着便看见乐野,不等她开口,乐野说:“小食在马车里,你去取。”说着就要离开。 魏姝道:“乐野,你要去哪里?” 乐野说:“出去办点事。”乐野还是那副老样子,没什么不对劲。 魏姝问:“去办什么事?”她本不该问这么多,她的身份摆在这里,没资格过问乐野,只是她当今朝楼的楼主久了,就忘了自己的地位了。 乐野很意外的回答她了,说:“找个姑娘”又扫了一眼她,道:“正好同我一起去。” 魏姝有些发懵,不知道乐野在说什么,跟着走了一会儿,道:“找什么姑娘?” 乐野说:“找个姑娘伺候先生,自从出了姜宣那事,先生身旁都没个女人,久了也不行,我此前同先生提,先生都未同意,今早一回来,先生倒是提了这事。”他们先生既然提了,那对乐野来说就是头等大事,这不一下马车就要去寻个女子来。 魏姝倒是很诧异,这今朝楼三楼多个侍候赵灵的女子,怎么想都有些别扭。 乐野说:“正好你也是个女的,过过眼,给先生挑个省心的,听话的,别再弄来个姜宣那样的。” 魏姝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又问:“在齐国是发生了什么吗?先生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乐野面色忽的就变了,然后说:“没啥啊?能有啥?” 魏姝的眼力很好,侧身拦下乐野道:“不对,定是发生了什么?你说!”又道:“还有,先生为什么会那么突然的让我赴秦。” 乐野并不看她,把她拦着的胳膊推开,道:“先生想让你何时离开就何时离开,哪里不对劲。” 魏姝说:“你蒙不住我,你说实话。” 乐野不看她,不理她。 魏姝说:“我什么时候走都可以,我是担心先生。” 她说的是实话,她是担心赵灵,她不知道这次回齐发生了什么,赵灵怎么就会突然的这么冷淡,她真的有些担心。 僵持了一会儿,乐野嘆了口气,说:“你要是真想为先生好,就好好的留在秦国,无论先生让你做什么你都照做,千万不要想着害先生。”又道:“田吉本来是想让先生送你入魏宫祸乱魏廷的,先生没送你,虽然已经物色的别的女子给魏王,可田吉对此事还是介怀,又听闻你代管今朝楼就更是不悦,你当这今朝楼是先生的?其实这是田吉的。田吉不悦之下,言先生对你有私情,徇私舞弊,先生这才早早会送你赴秦,以堵田吉之口。” 赵灵对她有私情,这怎么可能,魏姝说:“先生为齐国殚精竭虑。” 乐野嘆道:“田吉也是心切,后来向先生请罪,但先生还是执意要立刻送走你,以免落人口实。” 魏姝没说话,只是沉默着。 乐野嘆道:“其实田吉也未说什么,只是语气稍有些不满,田吉甚至都没有发脾气,还说若是先生喜欢,留下也无妨,只是今朝楼不能交给魏姝,这话已经很是恭敬了,虽然有些许不满在,但绝对是没有不妥的。”谁知这次先生竟会怫然,不止田吉,就连乐野也觉得莫名其妙的,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况且他们先生从来也不是爱生气的人,也真是奇怪了。 第116页 魏姝没说话。 她和乐野不同,她不是奇怪惊讶,而是害怕,很害怕,骨头都发寒。 田吉只是稍有不满,赵灵便改变了对她的态度,立刻的送她去秦国,以证明自己的立场,那如果有一天她没用了,田吉要斩草除根呢?赵灵他又会如何选择?会不会不做犹豫的杀了她? 答案是毫无疑问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此刻只觉得身子都在发冷。 乐野说:“所以你日后去了秦国万事要小心谨慎,绝不能生别的心思,你这不仅仅是替先生做事,也是替田吉做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不用等田吉,先生就容不了你,你到时可别怪先生无情。” 魏姝脸色惨白,道:“当真?” 她很冷静,很清醒,她明白赵灵与她并没那么深的感情,而赵灵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是她心里不免还是难受,到底也相处了这么久,赵灵他怎还能对她如此薄情。 乐野说:“是先生亲口对田吉说的,你若是出半点差错,定会为保齐国大局而绝你于秦,你当我在吓唬你?” 乐野本是好意提点她,但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见她脸都白了,说:“行了,现在也别想那么多了,正好帮我给先生挑个姑娘,你也是女的,眼睛尖,给我看看,那些有花花肠子的万不能要。” 魏姝点了点头,说:“好” 大梁城是有走卖女子的商贩的,这年头卖什么都有,那商贩一看就是油滑人。 魏姝把蜷缩在土屋角落里的女孩们看了个遍,多是贫苦的女孩子,很朴实,但是在外风吹日晒久了都有些灰头土脸的,因为营养不好,身子干瘪的像是薄薄的木板。 这样子定是不能伺候赵灵的,魏姝看不上,乐野就更是看不上了。 商贩也看出来他们不大满意,笑道:“养一养还是能养出来的,都是干净的处子。” 魏姝听这话有些噁心,有些反胃,大概她还是不能把这些女孩子当做货物,再者除非是有癖好的男人,大多是的男子是不在意处不处子的,就像姜宣,她被赏赐给赵灵前是有情人的,也不是什么处子。 魏姝看着这些稚嫩的女孩子,心想这些可怜的姑娘大概就是卖给那些有癖好的男人的。 乐野问商贩说:“有没有别的女人了?要漂亮的,白嫩的。”指了指魏姝说:“再不济也得她这样的!” 魏姝脸黑了,乐野这话说的一点不讨喜。 商贩很为难,又笑说:“白净的倒是有,不过两位得过几日再来,是一批蜀女,绝对水灵,其实这些姑娘也白净,养一养,绝对个顶个的水灵,要不两位先买回去一个,倒时不成再带回来,我保准给两位换成蜀女。” 魏姝说:“过几日是几日?” 商贩说:“可能旬月后” 魏姝嘆了口气,她其实是想把这些女孩子都买下来的,她的心很软,又怎么能看着她们掉进火坑里,可是她没有办法,因为她没有钱,而且她是救不完的。 乐野对商贩,说:“得了,信你的鬼话就怪了。”然后就同魏姝离开了。 走了一会儿,魏姝突然说:“你看我行不行?” 很突然,乐野被问的一怔,然后说:“什么行不行?” 魏姝笑道:“侍候先生,行鱼水之欢。” 乐野吓得差点蹦起来,说道:“你开什么玩笑!”他看着魏姝笑眯眯的样子,心想这女人疯了不成。 魏姝说:“你见我像是开玩笑吗?虽然我不是处子。”又道:“若是我,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害先生。” 乐野看着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眸子,她很认真,一点都不是在开玩笑。 乐野不明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魏姝笑道:“报答先生的救命之恩,和先生的悯恤之情。” 她说的很认真,煞有其事的。 但乐野摇了摇头,异常惊讶的道:“我不信” 她对赵灵一定是有感激在的,但是一想她当初宁死不委身于魏王,乐野就觉得她绝不是因为感激才如此。 魏姝说:“还因为我浪荡,我水性杨花,我耐不住寂寞就是喜欢同男人寻欢作乐。” 乐野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眸子很亮,虽是这么难听的话,但她却说的稀疏平常。 乐野还是摇头,说:“不是这样” 魏姝毫不在乎的说:“随便你如何想,我说的是实情,不信就罢了。” 乐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愿意去就去,左右先生也不见得会碰你,先生不喜你这样的妖媚女子。” 魏姝笑了,道:“那你等着,看他到底会不会碰我” 第55章 五十五 夜,天像是被泼了浓墨,寥寥星光,冷月如银。 赵灵去见了一个旧人,那人名为田需,是魏国新任的相国,其实这个时候去见田需是很冒险的,但赵灵不能不去。 他是一个人去,也是一个人回的,回到今朝楼时已经是深夜了。 乐野没睡,一直站在三楼的楼口,脸上的神情很微妙,说:“先生,今日去大梁城物色了一番,只是没见着适合服侍先生的女子。” 赵灵淡淡的应了一声,他有些疲倦,这些事也根本没放在心里,他揉着发胀的额头,看起来很不舒服。 乐野顺势将他推进了屋,关上门离开了。 屋里没点油灯,也没什么月光,十分的昏暗。 赵灵夜里休息时总是会点一盏小油灯,这规矩乐野是知道的,却意外的没照做。 赵灵皱了皱眉头,取过油灯旁的火摺子点了上,趁着这点光亮,他看见床榻上跪坐着的魏姝。 她很安静,甚至于赵灵刚刚都没感觉到这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存在。 但她穿的却十分露骨,身前只一块红色薄锦福珰绣着鸾凤,肩膀消瘦,锁骨的线条优美如玉嵌,双峰浑圆高挺,透过薄薄的福珰隐约可见凸出的两端,而下面则是红色短薄亵裤,乌黑的墨发半散在雪白的肌肤前。 她道:“先生”声音软酥,眼里带着蒙蒙水汽,跪在那里,楚楚可怜的像是在等待着别人的垂怜和爱抚。 赵灵的心跳了一下,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妩媚动人的女子,谁的心能不跳,能不为所动。 但是下一刻,他便平静了下来,皱着眉头道:“你来作什么?” 魏姝说:“先生身侧有我,为何还要乐野去寻别的女子伺候。” 赵灵没说话,事实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似很冷静,但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发热,喉咙越发的干哑,她就是个勾人动情的妖精。 魏姝从床榻上起来,她的身子高挑丰满,细腰长腿,皮肤白皙的像是羊脂凝成的。 她跪在他脚下,去接他腰间的襟带,说道:“先生恩情,魏姝无以为报,愿以身侍候先生,为先生宽衣解乏。”她轻轻的揭开他的衣襟,手滑进了他的里裳,他的肌肤很烫,像是要把她灼化了一般,她的手在他的胸口轻轻抚摸,一寸寸的往他平坦小腹下移,说:“魏姝无亲人父母,孤苦无依,日后分离,久居秦地,难免有所闪失不当之处,还望先生能顾念这份欢好的情分,不要捨弃旧人。” 第117页 她话一说完,赵灵便攥住了她的手,甩了出来,脸色很不好。 尽管赵灵没有看她,但她还是微笑着的,她再次拉过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间,他的掌心很烫,灼的她皮肤发热,她说:“魏姝身上并未藏凶纳毒,进来前乐野已经里外仔细的查过了,先生若是不放心,可以搜魏姝的身,哪里都可以。”她说着按着他的手一寸寸的沿着自己的细腰往身下滑去。 “滚”赵灵道,很冰冷,很漠然,尽管他的身子是滚烫的。 魏姝怔了,她觉得是自己听错了,道:“先生” 赵灵只是很冷漠的看着她,然后将手抽了出来,他不愿意要她,甚至都不愿意摸她,又或者他是不想与她这个迟早会被抛弃的棋子有一丝一缕的牵扯。 魏姝突然间就觉得很丢人,很没面子,说:“先生,我是个女子” 她是个女子,把衣裳脱掉去侍候他,结果呢,他却让她滚。 赵灵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冷笑道:“你是个女子?你若是还知道什么是廉耻,你就给我滚。” 魏姝眼眶有些发红,她不是不懂廉耻,她知道这是无耻的,是骯脏的,她只是不去想。 现下赵灵说破了,她就更觉得自己噁心。 可是赵灵呢?他又好到哪里?她至少是拿他当朋友,真心待他,甚至因为要与他分离而心有伤感。 可他呢?他根本不曾看重过她的命,她对他来说真的就是一颗没有感情的棋子,甚至于倒时会毫不留情的捨弃她。 到底也是相处了数月,他也是人,怎就能如此薄情。 她说:“我自知不如你心里的那个人,不如姜宣,可我到底也是个人,我真心待先生,先生你可以拒绝我,可以不要我,但你为何还要如此羞辱我?”她是知道的,知道他心里有人,而且那人已经故去了。 赵灵的身子僵了,血液都凝固了似的。 魏姝说:“先生到底看不上我什么?”她问着,忽又笑了,道:“先生是既讨厌我的性子,又嫌我身脏吧”她冷冷的说完便走了,推门离开,没回头看他一眼,甚至都没披件衣裳。 她只是换得到赵灵的程诺,绝不杀她的程诺。 她实在是怕,怕有一天被当做弃子处置掉,乐野说的话始终纠缠在她心里,她总要做点什么才能安心。 赵灵他是个重情的人,他永远没有办法伤害自己的女人,哪怕是要杀他的姜宣。 可是他也是无情的人,因为不喜欢魏姝,所以连机会都不肯给她。 他将她撵了出来,这是多么大的羞辱,更是证明了他根本不想和她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多么可悲,多么可笑,她魏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廉耻,仇不能报,命不保夕,她要什么廉耻,廉耻,廉耻是最无用的东西,这道理不还是他当初教给她的,他当初让她委身于魏王身下时怎么就没这么替她想。 廉耻是能让她活的痛快一些,还是能解她心里的恨,她只不过是想谋条后路罢了,赵灵说会帮她报仇,谁又知道呢?知道他是不是在欺骗她,利用她,届时弃她如敝履。 乐野没敢睡,他一直守在赵灵房外,他听见了房中的交谈,又看见魏姝衣不蔽体的跑出来,自知是出事了,逃不掉,他总要面对赵灵,于是进屋去了。 屋里的灯光很昏暗,赵灵只是坐在那里,没看他,没说话,很阴冷。 乐野开口,忐忑的说:“先生我…” 赵灵说:“谁准你让她进来的?”他看起来很平静,也没生气,但乐野怕了,很怕,话都说不出来了。 下一刻,赵灵几乎是怫然道:“说!谁准你让她进来的!” 乐野更怕了,脸色苍白,解释说:“先生,我只是想让……” 赵灵厉声打断道:“是想什么?是想让她看看我这丑陋的身子!还是让她看看我赵灵到底有多残废!” “先生!”乐野扑通的跪下了,很震惊,也很难受,心如刀绞。 他从来没有听赵灵说过这种话,从来没有过。 他不明白,不明白同样是侍候,田氏可以,姜宣可以,甚至随便买来一女子都可以,为何偏偏到了魏姝这里发这么大的火。 他不明白,只一遍遍道:“先生,我没有那意思!没有那意思!先生不喜欢魏姝伺候,我明日就为先生寻别的女子来,明日就寻温顺的女子来……” 赵灵累了,很累,从没有过的疲倦,他不想听了,也不想去想了,靠在木轮车上,闭着眼睛道:“出去吧,我现在不想看你。” 乐野眼里也含着水汽,他沉默的拜了拜,转身要走。 赵灵忽又冰冷的说:“你若是再敢那般查她的身,便剁了你的双手。” 乐野脸色惨白道:“诺”转而掩门离去。 赵灵没有睡,事实上他根本无法入睡,他的心很乱,像是被搅成了一团。 …… “先生到底是看不上我什么?” …… “先生是既讨厌我性子,又嫌我身脏吧。” ……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愤怒,为什么会那么惧怕魏姝看见他的身子,看见他的残废的双腿。 他不是个自卑的人,从来不是,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魏姝不过掉了几滴泪,目光很平静,平静的瘆人。 嬴潼本来是在睡觉的,看见她这幅样子,吓坏了,立刻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谁欺负她了?没有人欺负她?反倒是她不知廉耻,魏姝笑了,很讥讽,说:“没人欺负我,是我被撵了出来,他让我滚。” 嬴潼怔了,能让她滚的人不多,道:“是赵灵?” 魏姝凝视着她,然后别开了视线,道:“我很骯脏很不要脸,而且你一定觉得我对不起嬴渠?” 嬴潼嘆道:“你对不起的不是嬴渠,而是你自己,不管为了什么,都不该去糟蹋自己的身子。” 魏姝说:“我没有糟蹋,只不过是为自己谋后路,赵灵说的没错,在这样的世道里,皮囊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嬴潼觉得魏姝是让赵灵洗脑荼毒的太深了,道:“赵灵他还说什么了?” 魏姝说:“女子的身体有时就是最好的武器。”又道:“我用在了他的身上,然而结局并不好,可见他说的话也不全然是正确的。” 嬴潼见她还能开玩笑,说:“你看起来比刚刚冷静多了。” 魏姝对赵灵的感情无关男女,所以她既不爱他,也不恨他,她只是觉得有些失望和羞耻,过了一阵子,便也就冷静下来了。 赵灵不中她的美人计,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赵灵不是普通男人,她现在只希望车到山前必有路,若是有一天田吉真要除掉她,她还有别的路可走。 魏姝笑道:“这条后路断了,那就日后再谋他法,自怨自艾不过是将自己往死路上推” 第118页 嬴潼嘆道:“你能如此想就好”又道:“不过你现在就担心以后没影的事,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魏姝道:“未雨绸缪,否则悔之晚矣。”她便是吃过这样的亏,她的命必须要掌控在自己的手里,牢牢的,死死的。 次日她没有看见赵灵,而她也不想见他,她同嬴潼去了商肆好买明日启程去秦国需要的东西。 回来时已经黑夜了,她是从今朝楼后门进的,刚一进院子就看见了赵灵,他一身白衣坐在木轮车上,目光平静的看着她。 魏姝心咯噔了一下,她昨日同他示好示弱,今日却又不想了,左右他也不在意她的性命,那就撕破脸好了。 赵灵说:“你过来”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东西一併交给了嬴潼,走上前去,没说话,就站在他面前。 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安静无声。 赵灵看着她,嘆道:“是乐野同你说的?” 魏姝怔了怔,道:“说什么?” 赵灵说:“我是同田吉说过,你若是出了差错,会弃卒保车。” 魏姝没说话,也没看他,无论是谁被像垃圾一样抛弃掉都会感到难过心寒的。 赵灵看着她冷漠的脸,嘆了口气,道:“我不过是安稳田吉,你却当真了。” 魏姝说:“谁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那么冷血的人” 赵灵说:“那我现在告诉你,我说的是假的,我不会杀你,你就是出了差错,我也会救你,哪怕你犯的是死罪,如此你能安心了吗?”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我已经分不清你哪句是实话,哪句是假话。” 赵灵苦笑道:“你宁可信我对田吉说的话,也不信我亲口对你说的话。” 魏姝缓缓的抬头看他,眸子黑又亮,像是琉璃一样,然后她又相信他了,说道:“先生说的是真的?”她很少露出这么女孩家的样子。 赵灵笑了,道:“真的,所以你与其来侍候我,倒不如去想想如何去讨秦公欢心。” 魏姝说:“先生想让我当秦公的夫人?” 赵灵道:“你去当他的夫人并没有什么好处,后妃的权利是有限的,手脚也是被约束的。” 这话不假,后妃出不了宫廷,非常的麻烦,而且后宫闭塞,与赵灵联络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魏姝说:“所以呢?” 赵灵道:“所以要当宠臣,而非夫人” 魏姝说:“那我去秦国做什么?只连盟约?” 赵灵缓缓的说道:“要让秦国强大,但又不能过于强大,过于强大韩赵就会倒戈,赵韩倒戈便会危机齐国,这是齐国绝不想看到的。” 强秦,魏姝不禁笑道:“正好,我此前物色了一个人选。” 赵灵道:“此次如此匆忙让你归秦,并非全是因田吉的话而避嫌,实则是有间谍传密,魏王欲趁秦国新君初立,社稷动盪之时,联赵韩,合三晋之兵力瓜分秦国,一雪石门之耻。” 魏姝身子骤的冰凉,说:“当真?” 赵灵说:“赵韩已调动兵马。”又道:“分秦一事无关齐国,齐赵有盟约在先,况且齐公也是初立,无暇顾忌秦国,所以此事齐国帮不上忙。” 魏姝沉默了,她担心了,非常的担心,她心里还是在意嬴渠的,无关于她想不想回去见他,这种在意是不会减弱的。 她怕秦国亡国,怕他成为亡国之君,非常的怕。 过了许久,道:“那该如何解秦之危?” 赵灵道:“你随我身侧数月,不会连这点危机也解不了,且联兵尚需时日,你尽可慢慢想” 魏姝嘆口气,道:“那先生呢?先生还会留在今朝楼吗?” 赵灵说:“不会了,我会回齐国。” 齐国,而她在秦国,之间是那么远,车马不至,道路不通,明日一别,怕是三年五载也见不上一面了。 魏姝说:“那今朝楼呢?谁来掌管。” 赵灵说:“一个魏人”又道:“我会派一赵女同你而去,若是有消息便交给她,她自会传给我,若是无事便不必与我联络。” 魏姝习惯了他这么冷淡的性子,道:“好” 次日天将亮,启程时魏娈和卫秧也来了,魏娈道:“姐姐要去哪里?” 卫秧没说话,颇带笑意的看着她。 魏姝说:“去秦国,你不必着急,等一旦安稳下来,便会托书于你,届时你同卫秧大可一同入秦见我。”又对卫秧说:“你且等我一段时间,我既许你高官厚爵,定不会言而无信” 卫秧笑道:“秧自是信珮玖的” 赵灵没有来,因为这时街上人已不少,他虽未出来,却在今朝楼上看着她,他看起来还是和寻常一样平静,但是心里呢?恐怕并不好受,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何。 魏姝抬头去寻找他的身影,然后她也看见了他,他依旧是苍白虚弱的,没有任何表情。 她抿嘴向他笑了笑,然后躬身进了马车。 魏娈就在站在街上目送着魏姝的马车行驶出了大梁城。 紧接着她有些害怕,有些惶然,觉得突然间又剩自己了,她转头看着满脸笑意的卫秧,说:“姐姐她会接我们去秦国么?” 卫秧没看她,笃定的笑道:“她一定会的。” 马车里除了魏姝嬴潼外还有一个赵女,同魏姝年纪相当,一身降红色曲裾深衣,看起来很文静。 赵灵虽说这赵女是传信的,但魏姝清楚,这赵女也是用来监视她的,赵灵终归是赵灵。 嬴潼的脸色不好,也不说话,照理回秦国该是件开心的事才对。 魏姝倒了杯水给她,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嬴潼接过去,没喝,过了一会儿说:“江一回楚国了。” 魏姝说:“他不是九天前就离开了?” 嬴潼说:“我刚刚听到传闻,楚魏开战了,这个时候他一定是在边界那里,我怕他有危险。” 魏姝心想难怪她脸色不好,原来是算到了江一有危险,她面上装着再不在意他,再不喜欢他,可这心里还是有他的,一听有事,就会不自觉的联想到他,尽管是捕风捉影的事,却还是心焦的坐立难安。 嬴潼魂不守舍的,心上像是悬了把尖刀,江一他是客卿,魏人万一抓了他,万一杀了他怎么办,这都是有可能的。 魏姝悠悠的喝了口水,说:“现在刚出大梁,你去找他还来得及。” 嬴潼心跳了一下,但她还是坐在那里,犹豫不决。 魏姝说:“你若是不去,以后可别后悔。”别后悔,别想她一样,悔的心如刀绞。 嬴潼忽的抬头,道:“停车”然后对魏姝说:“姑娘万要注意安全,待我确保他无事,就会立刻赶回。” 魏姝笑说:“去吧,我有赵灵的人保护,不碍事。”又笑道:“当然你也可以就此不回来。我不介意” 第119页 第56章 五十六 秦国咸阳 嬴渠很忙,空荡荡的政事殿,堆积如山的竹简,还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很疲倦,同时他的头也很疼。 寺人端来了一盘柑橘,还有一小盂桑葚,柑橘是从楚国运来的,桑葚是魏国运来的,都非常的甜。 他放下竹简,拿起了一个柑橘,一剥开便散发出了清新的柑橘的香气,剥到一半,他就想起了魏姝,想起了他那时餵她吃柑橘,她的舌尖又软又滑,她的笑容比柑橘还要甜,甜到他心里,可是她却不肯回来,为什么不肯回来呢?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他的君父也是杀害她家人的兇手之一,她跟在赵灵身边,赵灵,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她为什么宁可跟在他身边也不回来见他。 嬴渠看着手里的柑橘,虽然很甜,但他无论如何也吃不进去了,于是他放到了一旁,又拿起了竹简。 正当时通仲进来了,匆忙的说:“君上,魏国来信。” 嬴渠平淡的接了去,他展开那绢帛,上面的字迹不是嬴潼的,落款是魏姝,魏姝,他的心跳了一下,魏姝她回秦国来了。 他反反覆覆的将那绢帛看了许多遍,然后道:“送这信的人呢?” 通仲说:“应该还在宫门外。” 嬴渠立刻说:“带她进来!” 通仲说:“诺” 嬴渠在政事殿里等着,虽然他看起来很平静,但他其实有点紧张,心跳的也很快,应该是分离的太久的缘故,他问一旁的寺人说:“寡人面上可有不妥,衣裳可整齐?” 寺人说:“君上一切如常,并不不妥。” 他的心这才安稳了一些,但是不一会儿,心就又开始跳,很是慌乱,他还想再问一遍那寺人,不过他忍住了。 他这幅这样子一点不像个稳重的国君,倒像个情窦初开的惊慌的小伙子,他有些无奈,无奈的扶额笑,任凭着心乱成一团,他笑自己怎么就会这样的幼稚。 又过了一会儿,通仲进来了,而她就跟在身后,一身灰色麻布长襟男装,头髮冠起,像是个酸腐的文士,脸抹的黝黑,黑到看不出她眼尾的小痣,眉毛又粗又重,这样子就连通仲都没认出来。 她现在大殿中央,很恭敬,煞有其事的躬身行礼道:“草民见过君上,君上寿考,大秦无期。” 嬴渠没说话,而是向通仲挥了挥手。 通仲和寺人都退下了,大殿里便只剩他们两人。 他们不过分离了数月,却像是阔别多年一般,嬴渠说:“起来吧” 魏姝起身,看着坐在矮案旁的他,笑了笑,没说话,也没上前,媚眼如丝。 嬴渠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身子,她的眉眼,久久的看着,然后他便觉得她长大了,变得更为美艷了,眼里潋滟着风情,与那时离秦有很大的不同。 他想对她说的话实在是太多,结果反倒不知说什么好,只微笑道:“怎么将自己抹成这幅样子?” 魏姝笑说:“为掩人耳目。” 嬴渠笑道:“既然回来了,就不必了。” 魏姝说:“君上还想娶我吗?” 她这话问的很突然,嬴渠不知她怎么会突然如此问,说:“既然承诺过,便一定会娶。” 魏姝说:“恐怕姝儿现在还不能嫁给君上” 嬴渠听她一口一个君上,只觉得很刺耳,而且她看见他,没有多么高兴,也没有多么亲近,嬴渠突然觉得心里那股热切冷了下来,面色也变了。 魏姝看出来他不悦,道:“君上现在是秦公了,姝儿还可以叫君上嬴渠哥哥吗?” 嬴渠看着她,说:“可以” 魏姝说:“那姝儿可以像以前一样吗?不会越矩吗?” 嬴渠听她如此说,笑了,说:“不会,你不必守规矩,你若是守了,反倒奇怪了。”又说:“到寡人身侧来” 魏姝便跪坐到他的身侧。 嬴渠微笑着看她,虽然她将自己抹的又黑又丑,但他好像怎么都瞅不够,瞅不腻似的,他用手抹了抹她的脸,蹭下了些黑灰。 魏姝拿绢帛擦他的手指道:“太脏了” 嬴渠只是微笑着,他看着她,就觉得心里无比的温暖,愉悦,头也不再痛了。 他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道:“今夜住在哪里?” 他的声音很温柔,她受不了他的温柔,就像是回到了以前,心也跟着轻轻颤抖。 魏姝微微垂头说:“要回驿馆去” 嬴渠按住了她的手,握在手里轻轻的揉捏,微笑着说:“听嬴潼说这段日子你跟在赵灵的身边,他也在驿馆?” 魏姝的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就乱了,她想起那夜宽衣解带的去侍候赵灵,这事儿嬴潼是知道的。 难道她告诉嬴渠了? 她听不出嬴渠话里的意思,他虽然很温柔,但她却觉得不寒而慄,脸色忽然变的惨白,由着他揉捏自己,手越发的冰凉。 她是对不起他的,对不起,她背叛了他,心里上,身体上,都有亏欠,她本是不该回来的。 嬴渠看着她的忽然变得苍白的脸,也没生气,仍是微笑道:“为何不说话?” 魏姝不敢看他,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只说:“先生他去了齐国,并未与我同行。” 嬴渠松开了她的手,没说话。 魏姝又说:“我听先生所言,三晋有分秦之意,特此回来,希望能分君上之忧。” 嬴渠看着她,笑道:“看来赵灵他没少教你。”他不像是生气,语气里也没有丝毫不悦。 魏姝往前顷了顷身子,扯着他的衣襟,说:“嬴渠哥哥,你别不高兴,我不回来是因为我本要去应对魏王。” 嬴渠笑了,道:“我哪里有不高兴。” 魏姝又攀上他的身子说:“我接管过魏国今朝楼,结识一魏国大才,姝儿准备请他赴秦。” 嬴渠看着她那副撒娇的模样,无奈的笑,道:“好,请他来”其实他并不在意她说的是什么。 魏姝摇着他的胳膊,又说:“姝儿还有一法子,绝对能解三晋分秦之危。” 嬴渠看着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他根本没心思听她说什么,只觉得心都跟着软了,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环过她的细腰说:“好” 只是如此轻吻,明显是不解这旧别的思念,不仅不解,反倒觉得更加燥热干渴,肉体和心都在躁动。 他又吻上了她,吮吸她的唇瓣,说:“你想要什么,寡人就给你什么”他不是个昏君,但是在她面前,已然没了明君该有的理智与清明,他真的是太想念她了,三晋也好,大才也罢,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他只想要抚摸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吮吸她舌尖甘甜的汁液,与她水乳交融。 魏姝还想说话,但她被他吻着,爱抚着,断断续续的话语最终变成了一声声狸猫似的□□,她的身子被他抚的像是火烧,他挑着,轻咬着她,却又什么都不肯给她,任凭她轻声□□,面颊潮红,湿如水洗。 第120页 她最终也沉沦了,双臂环着他的脖颈,攀附着他紧实的身体,身子就像是要融化的春水,什么都忘了,也什么都不想了,她的神智已经在他的抚慰下抽离了躯体,放纵的享受着肉体的欢愉,眼神迷离恍惚,他的手也早就解开了她的衣襟,扯断了她的福珰。 耳边是她自己一声声的□□,是他越发粗重的喘息,他的身体年轻有力,嵴背的线条优美,肌肉紧实,她搂着他脖颈肩膀,紧紧的,指甲好似要嵌入他的皮肤里。 可不知怎么的,她突然的就看见了一双碧色的眸子。 嬴渠他怎么可能会有一双碧色的眼眸呢?不可能,不对,这是错的,她瞬间就清醒了,惊吓一般推开了嬴渠。 她已经失了心智,被幻觉吓坏了。 …… “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再也不要什么嬴渠了,我只要你,我们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 …… 她想起了那夜的安邑,那夜的山林,更想起她曾经说的话,她怎么能如此的不知羞耻,与长玹说那样的誓言,又转而与嬴渠行这样的事。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到底喜欢的是谁,她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痛苦的要疯。 在她看来,与嬴渠重新开始是对长玹的背叛,只有活在痛苦里才是对长玹永远的缅怀。 这其实是错的,错的离谱,长玹他其实并不希望她如此痛苦,更不想折磨她,他用生命救她,是希望她能永远幸福快乐。 嬴渠有些担忧,说:“你怎么了?” 魏姝扯过自己的衣裳,她的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说:“我没事,我只是要来月事了。” 嬴渠看着她苍白的脸,他有些怀疑,却还是松开了她。 魏姝哆嗦的繫着自己的衣裳,手指僵硬冰冷,整个人都像是失了魂,她的脑子里,心里都是那可怕的兇狠的獒狗,是长玹那双冰凉阴沉的眼睛。 嬴渠看不下去了,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但他没有问,轻轻拉开她的手,给她繫着衣带。 嬴渠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却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这沉默让人感到窒息。 她的衣裳并不复杂,系完了,嬴渠说:“宫门已经关了,你在华宣宫留宿。” 魏姝问:“那你呢?” 嬴渠嘆道:“还有许多政事未处理。”他这夜又要很晚才能睡。 魏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嬴渠他想与她亲近,她却推开了他,是她背叛在先,她觉得有愧,说:“我陪你吧” 嬴渠笑道:“罢了,还是不要陪了,兴许熬到天亮,你早些休息吧。” 魏姝依旧坚持说:“就一会儿,等累了我就离开。”她这人平素就很固执。 嬴渠笑了,道:“好”又将案上的木盘推给她,上面有柑橘和一小盂桑葚。 魏姝拿起了一个剥了一半的柑橘道:“为什么没吃完呢?” 嬴渠展开竹简平淡的说:“忘记了” 魏姝说:“那我现在给嬴渠哥哥剥好了。” 嬴渠笑了笑,没有拒绝,同样的是空荡荡的政事殿,此刻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寂寥,不觉得孤单,他的头也没有再疼,他只觉得这夜还不够漫长,只觉得时间过得还是太快了些。 魏姝很安静,她只是坐在他的身侧剥柑橘,剥到小盂里推给他,青铜漏刻里的水不断的在流,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嬴渠收起一卷竹简说:“你说退三晋之法是什么?”他是恰好看见了有关三晋陈兵的竹简,这才想起她刚刚所言,听听也无妨。 魏姝问:“联齐如何?” 嬴渠说:“齐兵新君初立无暇于秦,且齐国此时插手不仅无尺寸之利,还会引得赵韩不悦,齐国不会淌此趟浑水。” 魏姝说:“楚国又如何?” 嬴渠笑了,道:“远水不解近渴,况且楚王奸诈虚伪,出兵歷来是声势浩大,显有实效。” 魏姝也笑了,说:“秦国现在打不起,若想退敌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了,这条路是什么,君上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嬴渠没说破,他只是微笑着看她,蓦地,笑说:“寡人有什么答案?你且说来听听。” 魏姝说:“离间三晋,分裂联军。”又道:“三晋貌合神离,屡次合兵然所得皆尽归于魏,赵韩损兵折将,却无尺寸之收,廷上朝臣,廷下百姓早已积怨颇深。魏国贪婪,若是秦国此时割地于魏,魏王定会接受,接受则赵韩必将震怒,以百里土地换秦存国,虽然不是最好的法子,却是唯一的法子。” 城池让了可以再夺回来,朝中不乏嬴虔百里广这等兇勐名将,但是国灭了再復就没那么容易了。 投降?献城? 嬴渠听了,没怒,倒是笑了,他说:“是,法子虽好,但朝臣们不会愿意的,公室们不会愿意的,君父尸骨未寒,这便割地求和,只怕宗室们会掀了政事殿的瓦顶。” 他其实也是如此想的,和魏姝如出一辙,但这事哪里会那么容易的就解决,外忧虽迫在眉睫,然更危险的其实是这内患。 魏姝说:“君上不是怕宗室,而是苦于没有人敢提出以割地离间三晋的谏言。” 嬴渠这次没有笑,他看着她,像是再重新的审视她, 她一语中的,没错,没有人提,更没有人敢提,而他作为国君更不能如此说,说了只怕会引得朝局动盪。 他虽然是秦公,但这君位其实并不稳,拥戴秦国蓝田君的人不少,拥戴嬴虔的楚国余孽仍存,这些人就如同飢肠辘辘的恶犬,他言行稍不当,他们便会群起而上。 魏姝也在凝视着他,她很坚定,没有丝毫的动摇,道:“我来谏言,来力排群臣,若是他们有怒,有怨,那就沖我来。” 嬴渠冷声道:“胡闹!” 魏姝说:“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就让我来当那些宗室眼中的奸臣,佞臣。” 嬴渠突然的凑近她,说:“你若是奸臣,佞臣,那寡人不也成了昏君,暴君?”他的声音很低沉。 只有昏君暴君才会宠爱奸臣佞臣,魏姝的心跳了一下,然后说:“不会的” 嬴渠说:“不会?他们是不会把寡人怎么样,但却会把你的皮给剥了,宗室里不仅是有嬴虔,还有一些元老,他们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的声音很冷,显然是有些不高兴的。 魏姝看着他,勾人的凤眸又黑又亮,下一刻她勐的凑上去亲了他一口,非常突然,突然到嬴渠被她亲的一怔,刚刚阴沉的气氛陡然消散了。 魏姝笑道:“嬴渠哥哥会保护姝儿的,像是以前一样。” 嬴渠没法子生气了,更没法子对她阴沉着脸了,他笑了,扶着额头,又气又无奈。 他在她面前总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刚刚那么吓她,她竟然还敢没皮没脸的上来亲她,这叫他还如何做? 魏姝吧嗒又亲他一口,说:“嬴渠哥哥你若是不同意,我就一直亲你,你上早朝我也跑去亲你,一直亲到你同意。”说着她又啄了他一口,像是条小狗。 第121页 嬴渠连忙按住她,说:“好,明日你就同寡人上朝,寡人不会帮你,你若是说不动那些公室可别愿寡人。” 魏姝笑道:“不会,我一定会舌辩朝臣,力排众议。”信誓旦旦的。 嬴渠没信,不仅没信,已经在想明日要如何替她收拾烂摊子了,很头疼,却仍是笑道:“好,若是事成,寡人一定佳赏”又道:“你这没皮没脸的毛病看来是改不掉了” 魏姝咧嘴笑,抱着他的胳膊道:“嬴渠哥哥要佳赏姝儿什么?” 嬴渠笑道:“凡是合乎情理的,你要什么,寡人都会给你。” 魏姝喜笑颜开,道:“好” 夜已经很深了,再过两个时辰怕是就要上早朝了。 嬴渠把最后一卷竹简放下,看着身侧伏案睡觉的魏姝。 她不肯走,不过到底是撑不住了,就这么伏案在他身侧睡了,睡的还很安稳,嘴唇抿笑,也不知做的是什么美滋滋的梦。 嬴渠看着她笑,也跟着笑了。 他是在笑什么?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是不禁的漏出笑容,只要是看着她他就觉得很开心,就会想要微笑。 他看了她一会儿,也觉得累了,然后将她抱上了床榻,没嫌弃她脸黑,搂着她柔软的身子一同睡了。 政事殿里的油灯终是燃到了尽头,没有人添灯油,兀自的灭了。 第57章 五十七 即便是在宋国背书时魏姝都不曾这么早起来,她不知道嬴渠怎么能每日坚持下来,若是换成她一定会崩溃。 她很费力的爬起来,看着一身黑色深衣的嬴渠净口,洗脸,擦手。他每日都是如此,仅仅睡一两个时辰,天将亮就要起身梳洗更换朝服上朝。 魏姝也爬了起来,头髮乱的像是鸟窝。 嬴渠已经准备离开了,他看了她一眼就笑了,道:“起来晚了,赶不上了。” 魏姝说:“你这是故意的,故意不叫我起来,让我睡过时辰。” 嬴渠笑道:“这你也能怪寡人” 魏姝小声道:“怪的就是你!” 嬴渠笑了笑,没与她争辩,说:“时辰尚早,你再睡会儿。”然后便离开了。 魏姝在床榻上坐了一会儿,也立刻的动身了,她这是在替赵灵做事,不能当误,更不能有差池。 嬴渠坐在大殿上,没带冕旒,只用一镶嵌白玉的黑冠束髮,他不是奢侈之人,用度从简,衣裳也非锦帛而是黑色细葛布,列国的国君讲究享受与奢糜,像他这样勤勉克制的国君是很少见的。 嬴渠听着朝臣们的谏言,眉头微微皱着,但是看起来还是很平静的,一点不是列强来犯,迫在眉睫之时该有的样子。 不管这秦廷内部如何的暗流涌动,在劲敌兵临之时都异常的团结,廷上之臣无一不主战,争辩的也均是走哪路反攻三晋。 上大夫甘龙是个老臣,他没与那些朝臣争辩,因为他本也不是个会领兵打仗的人。 此刻甘龙只觉得君上很奇怪,对待三晋,秦公并不积极但也不消极,他只是任由他们争论,并不多言一句,甘龙隐约觉得秦公或许并不想开战。 于是出列躬身行礼道:“不知君上作何打算?”他话一处朝臣们就安静了,都抬头看着秦公,刚刚他们争的面红耳赤口沫横飞俨然是忘了还有这个年轻的君主在。 嬴渠看了廷下的人一眼,没说话。 众人自然也不敢出声,这个新君看似性子温润脾气好,实则心思藏的很深,几乎无人能揣度的透。 饶是一同长大的嬴虔胆子大,开口说:“君上,这三晋的大军眼看就要在岸门歃血为盟,克敌制胜讲究兵贵神速,不能再等了。” 他话一说完,就听见殿外寺人说:“你不能进,君上在朝议……” 嬴虔回头,面色十分不悦,道:“何人如此猖狂,竟胆敢在政事殿外闹事!”他怒目圆睁,说着就要出去一探究竟。 嬴渠平淡道:“让她进来。” 魏姝这便挣脱了寺人,气度从容的走了进来。 嬴渠见她不禁笑了笑,她根本没有梳洗,脸依旧黝黑,眉毛依旧粗重,为了避免被嬴虔认出来,她还特意的黏了一圈的鬍子,但衣裳还是整齐的,白色的锦帛曲踞深衣穿在身上,倒真有几分儒士君子的样子。 魏姝躬身行礼,压低了声音说:“草民珮玖拜见君上。” 她这样子连嬴虔没认出来,听声音又些微耳熟,但他实在想不起来。 嬴渠淡淡的说:“擅闯政事殿乃重罪,念在昨日你同寡人说有良策献秦,姑且先饶过你,若是无良计良策便数罪併罚。”他看着魏姝,唇角微扬却一点不像是开玩笑,他是会罚她,但怎么罚又是另一回事。不过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固执,决意来到这大殿之上。 魏姝说:“若是草民能解秦国之危,君上可愿赏” 嬴渠笑道:“寡人赏罚向来公允” 魏姝正色:“承蒙君上不嫌,草民曾听闻,贫民伤财莫大于用兵,使国危主忧也莫速于用兵。”又道“今秦之地,广不及三晋,虽北有胡貉代马之用,然无强弩劲弓之器,虽有虎将然难解实危。” 嬴虔嗤之以鼻。 魏姝道:“夫韩有强弓锐戟,带甲十万,魏有攻城云梯,田肥民富粟支十年积蓄饶多,赵有战车万乘奋击百万……” 嬴渠听着,他知道她以前有多不学无术,能说的出这些话来,看来是下足了功夫,不禁笑了笑,待她说到割地求和,分裂三晋之时,满殿譁然,譁然之后则是震怒。 尤其是嬴虔,气的目似充血,恨不能立刻将她杀了,血溅廷前。 求和?还割地? 她是怎么想的?又怎么敢说出来? 割地!他此刻就想把她这脑袋割下来,他这个弟弟不是昏庸的君主,怎么就能听信这么一个狗屁谋臣的话! 但是你让嬴虔当廷辩论吧,他又说不过这满口是道的魏姝,不止是他,这朝堂上就没人说的过,因为这堂上多是武将,带兵打仗行,逞口舌之力可就不行了。 这廷上若有一人能说的过她,那人一定是老臣甘龙,但是甘龙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有说。 嬴虔有些急了,他不知道这个黑乎乎的瘦猴似的珮玖是哪里冒出来的,连是秦人,是魏人都不知道,他现在只怕君上听信了她的鬼话,去割地求和,去分化三晋。 嬴渠始终没有说话,直到廷上安静了,他才平淡的道:“夸夸其谈,知易行难,光是辩论于廷上,恐怕不足以证明你所言的虚实?”嬴渠这话说的很奇妙,看似在否决她的主张,其实已经悄无声息的站在了她的那一侧。 魏姝顺势说:“臣愿往赵韩,以解秦危,不过臣一路漂泊,捉襟见肘,还望君上能为臣约车并币,臣定当不辱君命。” 约车并币,嬴渠笑了,说:“好,寡人准了。”又对众臣道:“然三晋攻秦之危一日未解,大军一日不可松懈。嬴虔领兵,驻扎于武城城西。” 第122页 武城于少梁有一段路,嬴虔明白嬴渠已经有了把上郡割给魏国的意思,疯了,都他娘的疯了,上郡那么大一片地,数十城邑都白白割给了魏国,这种耻辱他那里能忍受! 嬴虔非常愤怒,他说:“君上!不能听信这小人……”他的话没说完,因为站在他身后的甘龙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他这话就戛然而止。 嬴虔回头看甘龙,甘龙虽然没看他也没说话,但是却轻轻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嬴虔很气愤,很不情愿的说:“诺!” 魏姝也知道嬴虔恨,割这么大一片地,谁能不痛,不恨,可是唯有痛下血本才能吊住魏国的胃口,魏国是很贪婪的。 魏姝笑了笑,说:“秦国割了这么大一块地,自然不能白割,要让魏国更痛才行。” 嬴虔冷冷的看着她,道:“你还有什么馊主意?”他话一说完,甘龙又踩了他一脚,心想:他们这个公子虔啊,怎么能如此的愚蠢还没有眼力价。 魏姝说:“既然终归要分裂三晋联军,不如再拉上魏国的老敌人齐楚,来个五国伐魏,秦国只要河西上郡两地,其余的随便那四国去抢好了。” 甘龙终于说话了,道:“三晋分秦,反手便成五国伐魏,计是好计,未尝不可,然而五国会同心吗?” 魏姝笑道:“同心是不会,不过是各揣鬼胎罢了,不过却足够吓一吓魏国,挫挫魏国这些年来的锐气。”既然魏国独霸,那便怂恿列国群起而攻之,五国伐魏,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很难成事。齐楚图地,秦国图存,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甘龙对秦公说:“此法可使秦国免于涂炭,乃上策,老臣认为或可一试。” 见甘龙都如此,嬴虔也就不再置喙,等朝议散了,他问甘龙说:“大人也信那个什么珮玖的话?地是靠着斧钺打下来的,不是靠嘴皮子说来的!”君子务能,小人伐计,在他看来,珮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甘龙嘆了口气,回头说:“你当一个耍嘴皮子的小人能进的来这政事殿?” 嬴虔怔了怔,说:“何意?” “何意?”甘龙反问,又道:“这不明来歷的珮玖只是把剑,而使这把剑的人能是谁,你仔仔细细的好好想想。” 嬴虔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甘龙嘆口气点了点头,说:“不战,求和,这其实是君上的意思,自三晋合兵之后,每每在朝议上商议此事,群臣无一不激昂亢奋,可谓秦廷内外齐心同心,然结果呢?君上也没有要发兵的意思,恰好这时又跑出来一个珮玖嚷着求和,这其中难道真就没有一点君上的受意?”揣摩君心是件很难的事。 嬴虔说:“君上为什么要求和,他以前不是这么懦弱苟且的人!” 甘龙说:“懦弱?苟且?这天下勐毅之君不免于外患,懦弱之君不免于内忧,秦国打不起了,此前先君再世时连年征战,府库空了,粮食尽了,人丁不兴,若再开战就要征仅年逾十四的男丁,这是把秦人都打死。你又可知道,今年大旱,渭水已经快干了,百姓恨不能宰畜饮血,而旬月前雍城一带又发生了蝗灾,饿殍遍野。” 嬴虔沉默了,眼里更是痛苦。 甘龙说:“打仗,你们这些武将倒是高兴了,建功名了,却留下秦国这么一个烂摊子让君上背骂名,你们这些人啊,就没一个设身处地的替君上想过,秦国这担子有多重,你们也不知道。” 嬴虔后悔了,他不是国君,想的也只是打打杀杀,哪里体会的到嬴渠的难处,况且嬴渠总是一副平淡冷静的样子,他便觉得那些天灾都不是大事。此刻他终于明白君父为何把秦国交给嬴渠了,秦国这担子若是交给他担,恐怕他早就崩溃了,秦国也早就亡了。 他说:“那该如何?” 甘龙说:“解忧还需分晋退敌,只希望那个珮玖真能破三晋盟约,联五国之军,解秦国之危,此刻你我若想给君上分忧,还是少置喙多办事为好。” 早朝退了,魏姝也饿了,坐在矮案旁吃汤饼,虽然饿急了,但吃相还是很优雅的。 嬴渠见她吃的慢条斯理不疾不徐,不禁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儿,他说:“寡人许你分晋,却未准你连五国伐魏,你许下如此大的海口,可想过做不成该当何?”单是游走这五国就需要多长的时间,游说五国,哪里那么容易。 魏姝放下木箸笑说:“君上尽管罚我” 嬴渠嘆了口气道:“你当真以为寡人不会罚你?” 魏姝膝行到他身边,捏着他的肩膀说:“君上放心吧。我掌管今朝楼时曾结实一君子,名为智尧,此人言辞无比,凭三寸之舌可倾一国,且昔年遭受魏国迫害,对魏国怨恨颇深,此人信得过,所以就叫他去游说赵韩。至于齐楚吗?恰好在泗上会盟,赵灵在齐国,托于他即可。” 嬴渠握住了她捏着他肩膀的手,说:“是你的意思?还是赵灵的意思?” 魏姝心下一紧,其实这是赵灵的意思,五国伐魏,齐国无需倾动过多的齐兵,同时还可以让田吉将军在新君面前立下首功,何乐不为。 魏姝没想到什么事也瞒不过嬴渠,只得说:“不管是谁的意思,都是为了秦国好,我不会害秦国的。”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没什么表情,不喜不怒的,看起来非常冰冷,魏姝的嵴背都冒冷汗了。 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又笑了,说:“好” 他笑起来很漂亮,清俊温和,与刚刚那副冰冷的样子截然不同,接着他便倾身向她压去,去吻她的脖颈,又烫又湿,还很痒。 魏姝被他吻得咯咯直笑,倒在地上求饶说:“不行,嬴渠哥哥不行,太痒了。”她一求饶,他就咬了她一口,她不觉疼,仍是在笑。 嬴渠了解她的身子,知道她隐蔽敏感的地方在哪里,也知道她的痒痒肉在哪,他不仅没松开她,反倒去摸她的痒痒肉,在腰上一点点的地方。 魏姝被摸的咯咯直笑,躲也躲不开,只说:“嬴渠哥哥,姝儿错了,姝儿求饶了,你别再弄我了。” 嬴渠确实还有政务要做,他不能一直沉沦于这种快乐,他松开了她,她的笑也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笑的绯红的脸颊和脖颈上的吻痕,又吻了吻她的唇说:“去休息吧” 魏姝跪坐在他身侧,说:“姝儿想出宫去,我的东西还在驿馆里。” 嬴渠将一块令牌给她,说:“早些回来。”又说:“若是需要人帮忙,便召两个人同去” 魏姝说:“好” 待她离开了,嬴渠展开一卷竹简,取过笔,一边批註一边平淡的吩咐寺人说:“派两个人暗中跟着她,看她与何人接应,又说了什么。” 寺人躬身说:“诺” 魏姝回到了驿馆,她其实不必回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取,但是她必须见一面那个赵女,那赵女名为楼莹,不怎么爱说话。 第123页 魏姝将一卷书好的锦帛给那赵女,说:“这是给先生的,五国伐魏,已势在必行,齐那哪里就有劳先生去联络。咸阳城右有一处小宅子,你以后就住在那里,若我有事会去找你。” 楼莹接过,说:“姑娘已经按照先生的要求住进了秦宫?” 魏姝点了点头,说:“住进了,我不是夫人既可进出秦宫,也可长伴秦公左右,信中已向先生言明。” 楼莹说:“姑娘做到就好。” 魏姝听着话十分的反感,不仅是这话,她对楼莹也很反感,突然间她问:“你是先生的人,还是田吉将军的人?” 楼莹怔了下,然后微笑道:“有区别吗?” 魏姝懒得理她,转身要离开,不等推开门,又停下了脚步,转头对楼莹说:“我虽然为先生和齐国做事,但我所图的只是强秦灭魏,我不会伤害秦国和秦公,你们最好也不要逼我。” 楼莹仍是微笑着的,说:“姑娘知道咸阳城中有多少齐人吗?” 魏姝因她突然发问而怔了一下。 楼莹说:“那姑娘知道秦宫中有多少齐国线人吗?” 魏姝没说话。 楼莹说:“姑娘想必是都不知的,这些齐人虽然伤不了秦公,但是取姑娘性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魏姝说:“我做不了的事,你杀了我,我也还是做不了。” 楼莹说:“姑娘在先生身边待的时间不短,学到的却还是皮毛,至少先生的狠心姑娘还没学到。” 魏姝不想再说了,只道:“我累了,七日后会再来联络你。” 寺人将驿馆里的事如实得向嬴渠说了。 嬴渠落笔书字,听罢仍是在写着,像是听了,又像是没往心里去,这样安静了许久,才平淡吩咐寺人道:“退下吧” “诺” 嬴渠将竹简放到一旁,又展开了一卷,他其实是很多疑的,以前还没有,自当了秦公之后就越发的严重,甚至连他都觉得自己越发的像君父。 他想是不是在这个位子上坐的越久,人变的就越多,心机变深了,性情也变的冷漠了。 他其实并不想自己变成这样,但是没有办法,因为他现在是秦公,他背负的是先君的遗命,是整个秦国的社稷,所以他必须要非常的谨慎,尤其是在这内忧外患之时。 第58章 五十八 魏姝安排完了楼莹就回到了秦宫,她起的太早了,有些睏倦,正走着迎面便碰上了嬴虔,很糟糕,很倒霉,她转身要走,就听嬴虔道:“那个珮玖。” 她站住了,甩袖行了一礼说:“公子” 嬴虔说:“你怎么还在这宫里?” 魏姝被问的懵住了,不等她想出话来回答,嬴虔就自己给她找了台阶下,道:“你是去找君上的吧?” 魏姝说:“是” 嬴虔说:“正好一同去” 他这是把她当幕僚了,魏姝其实很好奇,他若是此刻知道她就是魏姝,那该是怎样一幅表情。 嬴虔的心思从来都在秦国,在这个弟弟身上,即便是他的母亲被秦公赐死,尽管他总是噩梦缠身。 走了一会儿,嬴虔问:“你说的五国伐魏之事可确信能行。” 魏姝笑道:“珮玖又非神人,行不行不敢妄断。” 嬴虔眉头皱了皱,说:“听你话里带魏音,以前在魏国生活过?” 魏姝出了点冷汗,道:“珮玖韩国上党人,幼时曾居于大梁” 嬴虔说:“难怪了”又道:“第一眼见你就觉颇为眼熟,只是这一时半会儿的想不起先生像谁。” 魏姝心想还是别想起的好。 嬴渠正收好一卷竹简,恰好见他们俩人进来,诧异的怔了怔,然后笑了,道:“兄长”虽然他现在是国君,但是私下里还是称唿嬴虔为兄长的。 尽管嬴渠称唿嬴虔为兄长,但是嬴虔不能越礼直唿秦公的名讳,仍是道:“君上” 嬴渠说:“兄长怎么来了?”他已经忽略掉了魏姝。 嬴虔说:“君上,我听闻大旱不解,于是叫人把府库中金银都交了上来,还有一些是当年母妃的首饰。” 嬴渠说:“兄长府库中的金银本就不多。这又是何苦” 嬴虔说:“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也就尽点绵薄之力,如果能保秦国存国,上郡割就割了,大不了再打回来,土地吗,还不是打来打去的。” 他很在意自己的这个弟弟,能让他如此挂怀的也唯有这个弟弟。 魏姝知道他们手足情深,但却是第一次看见,没想嬴虔这么一个铁血之人也有如此柔软的时候,她的心里也变得十分复杂。 嬴虔又说:“不过我觉得公子向进来有些不对劲,探子说他和西戎往来十分密切。”外患虽然危险,但更可怕的是内忧。 嬴渠没就此说下去,而是道:“兵马调遣如何?” 嬴虔说:“按君上的吩咐,部分调去了武城,绝大部分派去了西边”又十分不解的问:“君上为何要掉去西边呢!” 嬴渠没回答他,只是笑了笑,然后说:“对外仍称兵马全部驻扎于武城” 嬴虔虽然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但仍道:“诺!” 嬴虔走了之后,嬴渠才看向她道:“恰到正午,一同用膳。” 是简单的炙肉烙饼,魏姝吃了几口,放下木箸,道:“大旱真的非常严重吗?”她其实还想问为何东军西调,但她很了解嬴渠,若是嬴渠想说,就会主动告诉她,否则就算她问也是没用的。 嬴渠说:“不仅是大旱,雍城一带蝗灾泛滥。” 魏姝根本吃不进去,她看着嬴渠平淡的样子,更是担心问:“那该怎么办?” 嬴渠看她着急的模样,心里突然就柔软了几分,放下木箸,微笑道:“不必担心,已经调集了粮食送去,重旱之地也已开凿河道引水。” 魏姝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很累吧?”秦国这担子非常沉苦,就像是一个诅咒,解脱不了,至死方休。 嬴渠看着她真挚的眼睛,怔了怔,然后微笑道:“还好”还好,不算那么苦,那么累,只是会很孤独,这孤独不是旁人能够体会的。 嬴渠说:“只是秦国不能亡,秦国若是亡了,百姓可以逃,朝臣可以跑,我却哪里也躲不了,我只能身死殉国,而我还不想死。”他说到最后笑了笑,像是在同她开玩笑一样,也没有再用寡人而用的是我。 魏姝说:“我陪你,你殉国,我也殉。” 嬴渠责道:“胡乱说话” 魏姝说:“我是认真的,我没有哪里可以去,等灭了魏国报了仇,我就更没什么可做的,所以就可以陪着你了。” 报仇,灭魏国,嬴渠每每听到她说要报仇时,心里都会恍惚一下,甚至他有的时候还会做噩梦,梦见她沖他哭,她的眼睛失望而又痛苦,而他只能看着她,无法解释什么,更无法靠近她,即便是在梦里他的胸口也会非常的疼,疼的要命一般。 第124页 但是此刻他仍是很平静,笑了笑,说:“陪寡人到什么时候?” 魏姝:“除非你撵我,否则我都不会离开,反正我也没地去。” 嬴渠笑道:“那恐怕你要在寡人身边待一辈子了。” 魏姝笑道:“一辈子也好,秦公身侧,不愁吃喝。” 嬴渠笑了笑,没再说话。 魏国大梁 自从魏姝去了秦国再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魏娈心里很着急,很没底,倒不是怕魏姝食言,而是怕她半路出了什么事。 卫秧倒是淡定,斜靠在矮案旁一杯接着一杯的自酌着。 魏娈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夺下酒爵说:“别喝了,你说姐姐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又说:“要不我们一同去秦国看看” 卫秧笑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魏娈嗔怒的瞪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为何在魏国混了年还只是个中庶子了!” 卫秧笑道:“愿闻姑娘赐教?” 魏娈:“就因为这幅不急不慌的性子!” 卫秧贊同的点头笑道:“有理” 魏娈去扯他的胳膊说:“你快别闹了。” 卫秧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捏,道:“别担心,你可知道魏国上将军庞淙带三国之兵分秦?” 魏娈更着急了,说:“知道,所以我这才着急,万一秦国亡了,姐姐她……” 卫秧说:“秦国亡不了,毕竟是曾经的五霸,又非是陈蔡那等小国,合三晋之兵也亡不了,况且三晋间隙颇多,背有齐国,不能久战。”又说:“你姐是得先平了秦国外忧,才能接我们入秦,时候未到。” 魏娈半信半疑,说:“你怎么如此确信?” 卫秧说:“若是不了解你姐的想法,有怎敢称伯牙与子期。” 魏娈嗤之以鼻,说:“我看你个色胚子分明是看上我姐的容貌了。” 卫秧说:“身侧有明月相伴,又怎会再去捞那湖中星影,如此岂不是有眼无珠了” 魏娈被他哄的很开心,心也是飘忽忽的,嗔道:“胡说!” 正当时门被重重的拍了拍,门外是个男子,大声嚷道:“魏娈!你开门!” 魏娈吓了一跳,卫秧眉头也皱了起来,起身去开门。 门外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范傲,依旧是一身少年剑客的装扮,白面俊俏。 范傲看了眼卫秧,摆手说:“我要见的不是你。” 卫秧面色很不好,但是他的气量还是很不错的,平淡的道:“你要见谁?” 范傲自顾自的就进来了,没回答他,嚷道:“魏娈,你给我出来!” 魏娈于是就出来了,说:“叫我做甚!你不是回楚国去了吗?” 范傲说:“江一有那个嬴潼保护,我还回楚国作甚,不回了,还是三晋热闹。”又说:“对了,你姐呢?魏姝哪去了?” 魏娈没好气的说:“回秦国了!”她现在只希望他快点离开,可千万不要缠着她。 范傲说:“秦国?鸟不拉屎的地方,没什么意思,不如大梁热闹。”他对秦国没兴趣。 魏娈伸手轰他,说:“我们过阵子还真就要去那鸟不拉屎的秦国,你跟我们不顺路,所以赶紧离开吧。” 范傲听她也要去秦国,便不走了,像是扎在了地上,任由魏娈推也纹丝不动,只说:“我又变主意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兴许还更有意思,我也要跟你们去秦国!” 魏娈说不过他,推不动他,道:“你这个人怎么如此奇怪呢?” 范傲突然凑近她的脸,近在咫尺,笑说:“你还真说对了” 卫秧没说话,只是冷冷的在一旁看着,像看着一场闹剧一样,终于也是看不下去了,拉过魏娈的胳膊将她拽回了屋去,转头十分冷漠的对范傲说:“你愿意住哪里便住哪里,只要别碍我们的眼就好。”说完便挥手关上了房门。 范傲见她们住进一间屋子里,不知怎么的,身体里冒出一股无名的火,从小腹一直烧到头顶,半响,嚷道:“孤男寡女的怎么能在一间屋子里!” 秦国 分裂三晋之事进行的十分顺利,智尧毕竟是名士,一言便可退百万之军,至于齐楚伐魏之事,赵灵已经写了回信,是一卷边角磨损了的竹简,魏姝取回了华昭殿里,逐字逐句的看着。 傍晚时分,嬴渠进来了,魏姝的心思全在竹简上,没有发现嬴渠,等看见他时,他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 魏姝怔了怔,道:“君上”又看了看矮案上竹简片,解释道:“赵国陈兵不动,韩国只派出步兵八千,三晋盟约已破,这竹简是先生送来的,言齐楚答应联军了,现下只剩赵韩。” 她的声音很雀跃,这本是件好事,但嬴渠看起来并没有多么高兴,很冷淡。 魏姝将竹简片往一旁推了推,说:“不知君上想如何佳赏智尧。” 嬴渠冷淡的说:“拜为客卿,主管秦国邦交要职” 魏姝笑说:“如此还挺适合他的。” 天色已经很深了,屋子里很安静,安静的可怕,这个时候嬴渠来她这里,是要做什么,她心里其实很清楚,毕竟她也不是未尝人事的少女了,但她仍是装煳涂,笑说:“君上政务处理完了?” 嬴渠没回答她,斟了一杯清水。 魏姝很紧张,手底出了一层的汗,她是有些怕,她现在没办法接受与嬴渠行房这件事,当他压到她身上,吻着她时,她总能看见长玹那双眼睛,很可怕,她会觉得长玹就在她身边,在这个大殿的某个角落里冷冷的看着她,看着她是如何与别的男人缠绵,如何忘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过了一会儿,嬴渠说:“寡人累了” 魏姝笑道:“时辰是不早了,君上该回去休息了。” 嬴渠说:“你这在撵寡人” 魏姝笑不出来了,僵硬的说:“我怎么会撵君上呢?”又倾了倾身子,撒娇道:“姝儿也累了。今日就让姝儿休息吧,好不好” 嬴渠笑了笑,道:“若寡人不准呢?”他虽然在笑,但是一点都不温柔,很冰冷。 魏姝膝行到他身侧,去摇他的胳膊道:“君上,我…” 他吻上了她的唇,很温柔,她受不了他如此温柔的吮吸亲吻,津液交融在了一起,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发烫,但仍是有理智的,他手已经揭开了她腰间的襟带,扯开了福珰。 她的皮肤洁白光滑异常滚烫。 魏姝抵挡着他,声音颤抖的说:“别这样了,别这样” 他没有看她,没有理她,拉下了她的衣裳。 魏姝说:“我身子不舒服,我来葵…” 她没说完,身子绷紧蜷缩,用力的攥着地上散落的衣裳。 嬴渠笑说:“看看,还说自己来月事了?”他其实是很生气的,她撵他,避着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125页 她的皮肤就像是火烧,一阵阵热气扑上身来。她的眼里已经有了一层氤氲的水光,她很厌恶自己这身子,怎么就会这么不知羞耻,他这么挑弄她两下就有了反应,含煳的说:“你为什么要如此。” 他看着她的眼睛,就像是要看到她心里,那双原本温柔的眸子冰冷漠然,他说:“你移情了。” 不是疑问,从她回来以后,他就觉得不一样了,她不一样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一样了,他不傻,不迟钝,能感觉的出来。 魏姝没有说话,她躲闪的眼眸已经出卖了她,但她不是喜欢上别人,她只是没法忘记为救她而死的长玹。 嬴渠其实已经生气了,非常的生气,然而他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他能怎么样,她背叛了他,辜负了他,她不喜欢他了,就是不喜欢了,他就是强要了她也不会改变,很无力。 他冷声说:“那个人是谁?赵灵?” 魏姝说:“没有,不是他,你不要逼我了。” 嬴渠依旧是很冰冷的看着她,说:“他碰过你?” 魏姝只是摇头,痛苦的说:“没有,他没有,你别逼我了!”她最后一声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下一刻魏姝就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的说:“我和赵灵什么也没有,不是赵灵,是长玹!是长玹!” 嬴渠怔了,不自觉的松开了她。 魏姝不想再隐藏了,她要说出来,不然她迟早会被憋疯的,会疯的。 她说:“是长玹!我喜欢的是长玹,我以为可以用你来代替他,但是我错了,长玹是没人能代替的,感情是没办法欺骗的,我后悔了,后悔为什么和他的回忆那么少,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对他再好一点。” 她像是疯了一样,没有流泪,但眼睛已经模煳了,嗓子也哑了,她一遍遍的问道:“倒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当初要放弃他?因为他是个奴隶?因为没有未来,还是因为他不会说话?不会说爱我?他死了!死了!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是为了救我被群狗咬死的,咬死的!他那么勇勐的一个人,浑身都是伤口,都是血,他是被我连累死的!他要我好好活着,可我怎么好好活,我闭上眼睛,都是他那双碧色的眸子,我好后悔,每天,每夜都在后悔,我恨不得死的那人是我!” 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的,她是哭了,眼前模煳了,身体颤抖的不已。 然后她便觉得的身子变的很温暖,是嬴渠抱住了她,他抚摸着她的头,没有说一句话。 她哭累了,身子累了,心也累了,但是却感觉舒服多了,郁结在心的石头好似突然间就没了,她困了,睡着了。 嬴渠只是看着她,给她掖了掖被褥,他不能接受她移情赵灵。 至于长玹。 他并不意外,一点都不以外,他知道她喜欢长玹,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从她的眼睛里,神情里,他都能看的出来。 他曾经给她时间让她忘记长玹,也以为她已经忘记了,因为他与魏姝的身体都结合在了一起,嬴渠觉得这世上不会有比结合再紧密亲密的关系了。 可是他错了,这些终归只是肉体上的欢愉,亲吻媾和可以带来心跳,但那却不是真正的心动。 错了 从一开是就错了,魏姝错了,他也错了。 突然间,他想起了那年冬天,很寒冷,天空还飘着雪,长玹在洛阴的军营里,抱着她浑身是血的样子,想起了他们在秦宫里依偎着赴死的样子。 想起了这些,嬴渠又能说什么呢? 他若是有错,便错在不该让长玹去护送她,但除了长玹也没有别的人选。 嬴渠看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用手扫开她额前的碎发,说:“别再哭了,不会逼你了。” 第59章 五十九 天亮将,魏姝醒了,这夜她没有再做噩梦,觉得很轻松,一切都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了,她不知道嬴渠什么时候离开的,但是她知道嬴渠是不会再来看她了。 燕宛被调来照顾她,她的眼睛哭肿了,燕宛就用冰来给她敷着。 朝议上,嬴渠的状态并不好,他的心里很乱,头又开始疼,脸色也很难看。 他听着朝臣们的话,只觉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他需要安静,需要休息,身体头脑都非常疲倦,他吩咐道:“嬴虔” 嬴虔看出来他的不对劲,立刻道:“臣在” 嬴渠说:“依旧陈兵武城” 嬴虔说:“诺!”又道:“君上,五国联军是由秦发起,当由秦主事。” 嬴渠说:“交由楚国”这个时候秦不能主事,秦国要韬光养晦,而非逞强斗狠,如果秦主事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楚王既然愿意揽事那就交由楚国。 嬴渠又道:“命智尧为卿,今日起主管秦国邦交要务” 智尧躬身行礼,道:“诺” …… 下了朝,嬴渠便往内殿去,还有积压的许多政事未处理,绝不能留到次日,否则便会当误大事。 他的头很疼,像是要被斧子凿裂,步子也是软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他走着,走着便听寺人叫他,君上,君上的,一声声,他听不太清,神智也异常的混乱,眼前的景象也非常的模煳,他强撑着自己走了一会儿,手支着墙壁,然而终是挺不住了,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与此同时,魏姝正在写着给赵灵的回信,眼睛还有些红肿,燕宛快步的进来,异常焦急的说:“姑娘,君上昏倒了。” 魏姝执着笔的手一抖,字也写花了,问:“医师说了是生什么病?” 燕宛摇头,说:“还不知,君上身旁只有几个寺人照顾,姑娘莫不去看看” 魏姝扶着木案起身了,可是她刚站起来便又开始犹豫了,她该去吗?以什么理由去?嬴渠他愿意见到她吗?昨夜还那般争吵?她心里又退却了。 燕宛说:“姑娘这是怎么了?君上需要人照顾,姑娘去吧” 魏姝看了一眼燕宛,最终还是去了。 她进到修居殿时,医师正在收拾东西,嬴渠还没有醒来。 魏姝问:“君上这是怎么了?” 医师颇为惊讶,因为从未听过宫里来了夫人,道:“君上这是积劳成疾引发风涎,不过不碍事,多休息几日就好了。” 魏姝心里很愧疚,他每日要处理那么多的政事,消耗着身体,她不能替他分担也就罢了,还要让他忧心难过。 魏姝说:“可有汤药缓解?” 医师说:“已经去熬了,过会儿便会送来,夫人不必着急。”他把魏姝当成秦宫夫人了。 魏姝没说什么,走到了嬴渠的床榻前,看着他沉睡的样子。 修居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魏姝用指尖触了触了他冰凉的手,然后轻轻握住了,她说:“你别出事,要好好活着,你若是出事了,秦国的天就塌了,是我不好,我讨人厌。”她说着眼睛又开始红,然后便开始数落起他,她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更讨人厌,全都是因为你,你当初不把我送出秦宫,就不会有这么多烦人的事发生,本来就是你的错,你还污衊我移情赵灵,那样对我!” 第126页 嬴渠笑了,他本来是睡着的,被她这么吵醒了,醒了却仍闭着眼睛,想听她这张嘴还能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听道这里,终于是忍不住笑了,睁开眼睛,看着她,说:“对,是寡人的错” 魏姝怔了下,立刻的要把手抽出来,却被他紧紧的握住了。 魏姝说:“你是醒着的!”她很羞,她以为他是昏睡的,所以才说那些话,她现在有一种被人扯下的遮羞布的窘迫。 嬴渠笑道:“寡人是睡着的,被你吵醒了。” 魏姝说:“我错了” 嬴渠仍是笑,道:“你哪里有错,寡人哪敢让你认错。” 魏姝道:“昨夜那……” 嬴渠松开了她的手,淡淡的道:“过去了便过去,还提昨夜的事做什么?” 魏姝恍然的问:“不提了?” 嬴渠又笑了,说:“不提了。”又道:“你回去休息吧,寡人还要处理政务”说些便要掀开被子。 他在同她保持距离,虽然他说不提了,说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但是昨夜她还是伤了他的心,他不说破,只是不愿意以此再去伤害她罢了。 他讨厌两相折磨,因为魏姝是个女子,是他喜欢的女子,他做不到恶毒的去对待她。 魏姝把他按到床榻上,把被子压回去,说:“不行,今日别处理政务了,医师说你要休息。” 嬴渠笑道:“你这是要逼寡人当不理朝政的昏君。” 魏姝说:“不会,谁要是骂君上昏君,我就替君上把他的嘴巴缝上。” 嬴渠说:“你这不止是逼寡人当昏君,更是逼寡人当暴君”这下子恐怕天下人都会指秦公之暴。 魏姝听出他是在开玩笑,笑道:“不敢” 话落,医师将药碗端了进来,谨慎的递给魏姝,说:“夫人,小心烫” 魏姝说:“大人辛苦了。”又见嬴渠在笑,问:“君上笑什么?” 嬴渠说:“看来寡人要佳赏那医师了” 魏姝说:“佳赏?为什么佳赏?” 嬴渠说:“因为他会说话。”说着将药碗从她手里接过,一饮而尽。 他实在是怕药苦,从小就怕,长痛不如短痛。 药汁进胃,从舌头到胃都苦的拧紧似的,他此刻其实很想皱眉头,或者要一块甘糖,哪怕是一口清水也好,但是魏姝在这里,他就更在意自己的面子。 喝罢,平淡的道:“智尧确实是难得人才,三晋之内人才济济,然魏王刚愎自用,实在是可惜了不少的大才。” 魏姝说:“君上想要招揽到秦国?” 嬴渠说:“魏王不能用,不防就尽归我秦国,你此前与寡人提及过想引荐之人,其名为什么?” 魏姝说:“卫秧”又说:“君上想要让他赴秦?” 嬴渠笑道:“不急,马上便到岁末了,等改元后再议。” 秦国的岁末与中原不同,是在十月,天气初寒的时候,等过了岁末,便是嬴渠主政元年,改元是件喜事。 魏姝问:“改元大典是在咸阳举办?” 嬴渠说:“雍城”又道:“若是想去便一同去”魏姝笑了,她还没去过雍城,那是秦国的老古都了,歷代秦国先君的大典都是在雍城举办的。 魏姝说:“如此看来就只有一个多月。” …… 没过几日,就开始准备去雍城了,出发前夕,天气转凉了,一夜间好像树上都黄了,又是一夜间,叶子都掉光了,树干光秃秃的□□着。 寺人端来了炭火盆,魏姝就围着炭火烤手,把身子都烘的热乎乎的,一年一年,过得也是快,五国联军声势浩大,不过也没捞到什么便宜,秦国的上郡和河西两大块土地仍旧是魏国的。 魏国近来忙于周旋在山东诛国间,已经把秦国给忘到脑后了,这是好事,至少再没听过三晋有什么分秦的打算。 近来天黑的也早了,明日便要启程去雍城,燕宛推门进来时,带进了一股子冷声,魏姝打了个抖,不得已的精神了几分。 燕宛捧着一件白色的狐裘披风,用银色丝线扎边,带子上绣着蟠龙纹,在油灯的照耀下冒着红彤彤的光芒,能在秦宫看见如此奢侈的东西也是不易,燕宛说:“君上交给姑娘的” 魏姝不喜欢是假,她将炭火上热的汤拿了下来,用手摸了摸那狐裘,说:“收起来吧,明日穿” 燕宛诺了一声。 这段日子里魏姝没怎么见嬴渠,嬴渠也没怎么来看她,因为政事实在是繁冗,他很难能倒出空来。 而且自那晚过后,两人都不自觉的疏远了些,这是没办法的。 而嬴渠呢,他其实是想她的,尽管她在秦宫宫里,尽管两人的寝殿离的并不想,但他还是想她,想见她,想在有她的地方坐坐,说说话。 忙的时候还不觉,稍有空闲他便会想。 他刚叫燕宛把狐裘披风送去,他是希望她能过来谢恩。 但是没有。 她不会来,也不会谢恩。 他把最后一卷竹简批完,沉默了一会儿,离开了。 魏姝看见嬴渠近来时很惊讶,她以为他不会来了,惊讶过后,她起身行礼说:“君上”然后她给他斟了杯热汤,问:“君上怎么来了?” 嬴渠没说话。 他能说什么?说想她了?想来看看她?这肯定是不行的,因为这话说出来只会更加尴尬。 过了一会儿,嬴渠说:“明日去雍城,你随着朝臣班队还是随仪仗?” 魏姝想了想,说:“还是不要随朝臣好了”虽然她每日都会收拾一番去上朝,虽然至今也没有人认出来她,但是还是太危险了。 魏姝说:“那日嬴虔问我府邸在哪?想要前去拜访。” 嬴渠说:“如何应对的他?” 魏姝说:“不敢乱说,最后还是智尧解的危”又说:“嬴虔他迟早会认出我的。” 嬴渠笑道:“你还是怕他?” 魏姝说:“怎么能不怕,他每每同我说话,我都吓得嵴背出汗。” 魏国 每日的清晨都是从范傲的吵闹声开始的,他喜欢缠着魏娈,看她生气的样子,但是卫秧却很讨厌这样,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讨厌的是范傲还是范傲的吵闹声,总之就是很厌恶。 这日清晨,卫秧正在用早膳,就见公子昂的家僕来了,请他过府。 魏娈很防备,说:“别去了” 卫秧看她担心的模样,笑了,说:“无碍,他不会动我”他已经许久没笑了,自从范傲来了以后,他就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魏娈还是扯着他的衣裳不放手。 卫秧说:“回去吧,用不了多久便回来。” 公子昂一早便在府里等着卫秧了,摆好了美酒佳菜,卫秧看见公子昂,笑了笑,依旧是那副桀骜的样子,说:“这清晨一早,公子便邀我过府,是为何意呀?” 第127页 公子昂挥袖,笑说:“先入座”他这笑里颇有几分藏刀的意味。 卫秧没在意,也不觉得紧张,给自己斟了杯酒,他向来是宁可不动箸也定要沾酒的人,就这么自酌了一杯又一杯。 公子昂率先开口说:“听闻你要去秦国” 卫秧笑道:“魏国已我秧用武之地,自然要另寻他处。” 公子昂笑说:“那魏家绢帛?” 卫秧笑了,他猜到了公子昂请他来的用意,这个公子昂啊,得到了白家的家财又有什么意思,每日里还不是提心弔胆的。 卫秧越不说话,公子昂心里就越没底。 过了好一阵子,卫秧说:“你放心,我绝不会送给魏王,不会害了你的性命,更不会毁了你的荣华富贵。”又说:“至于那绢帛吗,你总得帮点我什么忙,我才能心甘情愿的还你。” 公子昂还不知道那绢帛在魏姝的手里,他现在只是气,气这卫秧,风度没了,脸也撕了,公子昂道:“你都要去秦国了,那绢帛留着能有什么用!那就是一块废布!” 卫秧从容的说:“秧是愿意给自己留条退路的人,现在没用,怎知以后就没用了。” 绢帛在卫秧的手里,那卫秧就随时可以毁了他,公子昂非常生气,但是他压了下来,说:“好,可以,卫秧,念在同位老丞相的学生,念在交情一场,我告诉你件事,一件连魏王都不知道的事。” 卫秧漫不经心的笑道:“洗耳恭听” 公子昂说:“白氏不是我杀的。” 公子昂这笑话说的并不好笑,但是卫秧笑了,说:“是,非是公子杀的,是公子的死士杀的,然而在秧看来两者并无什么区别。” 公子昂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白氏,魏时嬖人,还有魏娈,当时他们乘马车逃出了魏家,待我的死士追上马车时,白氏嬖人已经是两具冰冷的尸体了,而魏娈也不见了。” 卫秧现在有些信了,不笑了,公子昂的样子不像是说谎,而且魏娈也说过,魏家燃烧起大火时,她们正被一个黑衣男子截杀,也就是说当时魏家宅里有一死士,追杀马车的还有一死士,他此前以为两人都是公子昂的。 卫秧问:“你可知另外那死士是何人派来的?” 公子昂说:“不知,所以就要仰仗君子的聪明才智了。” 卫秧没说话,但是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大概是秦国 除了魏王,只有老秦公会如此痛恨魏时,如果真的是老秦公做的,那魏姝一定是不知晓此事的。 卫秧很聪明,他知道此刻不能说破这事,因为他还要指着魏姝的引荐去秦国为官,他若是说破了,恐怕一切期望会就此烟消云散。 伯牙?子期? 不过是哄骗人的话罢了。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比利益,权利更加重要的。 况且也许有一天,这件不为人知的旧事就会派上用场,等到那时再说出来也不迟。 公子昂翘首期待,说:“如何?你知道是谁吗?” 卫秧笑了笑,将酒爵放在一旁,说:“天下之广,泱泱万民,我怎么会知道是哪个人做的。” 去雍城的路上魏姝和嬴渠乘坐一辆辒车,车厢里很宽敞,很暖和,根本不需要披狐裘披风,但是车厢里光线不好,总得燃着油灯,只有这样嬴渠才能批阅竹简。 魏姝坐在软垫上吃栗子,剥的漂亮完整的就摆在盘里留着给嬴渠,剥的难看的就自己吃了,也不吵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玩的很开心。 过了一会儿,嬴渠卷上一卷竹简,见盘里的栗子摞成小山高,不禁哑然笑了,说:“怎么剥如此多。” 魏姝推到他面前,说:“特别甜,你尝尝。” 嬴渠吃了一颗,便推还给了她。 魏姝说:“你不爱吃栗子?” 嬴渠说:“还好” 他是不爱吃,不爱吃苦的,也不爱吃甜的,这样极致的味道他都是不喜欢的,同样他也不喜欢幸福到极致的感觉,这种感觉会让他觉得很不真实,很虚幻,所以自然也是承受不来悲伤和绝望的。 他的面色不好,抬手按揉着额头,样子很不舒服。 魏姝说:“风涎又犯了?” 嬴渠没说话,眉头皱的更紧了。 魏姝膝行上他身前,说:“我给你揉揉” 嬴渠没有拒绝。 她便轻轻帮他按揉着,她的身上很香,不是脂粉香味,而是衣裳清洗干净的皂角味,很好闻。 魏姝问:“这风涎没法子治吗?” 嬴渠摇了摇头,很难受,不愿意多说话。 魏姝说:“我听闻有个叫扁鹊的神医,莫不派人去寻他” 嬴渠他今年才二十,风涎就如此严重,每日又有这么多繁冗的政事,日子久了该怎么办。 嬴渠见她忧心忡忡的样子,笑了,说:“没用的,治不好的,不用担心了,不会有事的。” 魏姝还是不放心,他总是这样,什么都很平淡,风涎是脑子的东西,怎能没事。 她问:“如果重了会怎么样?” 嬴渠还是很平静,说:“最严重也不过是失明,无碍的。” 魏姝的心咯噔一下,说:“失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怎么会无碍呢?” 嬴渠笑了笑,说:“不会有事,只是我现在要多看看你,记住你的样貌,漂亮的也好,抹的黑乎乎的也好,不然怕失明了就再看不见了,那样就会忘记。” 魏姝的心里很难受,一下子就泛酸了,她说:“我是个心软的人,你别对我说这种话,我会受不了的。” 嬴渠笑了,说:“好在你是个心软的人,我们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你要是铁石心肠,倒是没希望了。” 魏姝又笑了,说:“你不生我气?” 嬴渠很温和的笑道:“我从来也没同你生过气”又说:“只是不喜欢赵灵” 魏姝不知他怎么突然又提起了赵灵,他甚至都不曾见过赵灵,魏姝不再提赵灵,只说:“好。” 嬴渠看着她,就笑了,眼眸很温柔,还是那么清俊漂亮,他用手去掐了掐她的脸蛋,说:“好什么?” 魏姝也忘了他是国君,伸手去掐他的脸颊说:“嬴渠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鼻尖是她的发香,他很想去吻她,去抚摸她的身体,他想起那一夜,他们交合时她的模样,像是一朵被打湿的桃花,身体是湿的,被褥也是,哭泣□□的声音像是一只小猫,脸颊潮红,无力的抱着他,在他身上挠出一条条淡红色的抓痕,她原本白皙纯洁的身体上满是他留下的痕迹,腿根,肩胛,腰肢都被吮吸出了一块块的青紫。 对心爱的人产生欲望,这是最原始的本能。 但是他却松开了她,不再看她,展开了一卷竹简,异常平静冷淡的说:“栗子别再多吃,过会儿便会送来晚膳。” 第128页 魏姝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哦了一声,乖乖的坐了回去。 不一会儿,外面就开始飘雪了,洁白干净的雪花,片片落下,落在这黑漆漆辒车,落在秦兵冰冷乌黑的铠甲上,伴着隆隆寒风,拍打着马车的门窗。 第60章 六十 雍城的雪下的更大,甚至地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临下马车前魏姝将披风繫上了,雪白的狐裘衬的她更加白皙,粉琢玉雕似的。 嬴渠看着她笑了笑。 魏姝问:“我怎么了?”她以为是自己脸上脏,用手抹了抹,样子颇有少女的娇憨。 嬴渠将她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手里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他的眼睛很温柔,唇边带着微笑。 她觉得世上不会有比他还要清俊美好的男子了,看着他,听着他夸自己,她的脸就微微泛红。 她抵挡不了,自然也没有女子能抵挡这样的温柔。 她将手抽出来的同时他也松开了她,没再看她,踩着矮木梯下了马车。 雍城的宫殿非常古朴,是由厚木头搭建成的,墙壁上贴着一层兽皮,风打不进来,因而非常温暖,比咸阳简陋的宫殿不知好多少。 她有些热,所以把披风解了下来,跳跃的灯火,昏暗的大殿,温暖的有些昏昏欲睡。 嬴渠见她打哈欠,笑了笑,坐在矮案前斟了杯热汤,道:“咸阳雍城哪处更好?” 魏姝也笑了,不假思索说:“这里”她接过热汤,那汤是热奶,浓郁香醇可以果腹,雍城离大荔义渠近,所以吃食更偏西戎。 嬴渠笑了,说:“为何不喜咸阳?” 魏姝说:“太简陋了,冬日太冷了。” 嬴渠说:“这后面有热池。” 魏姝说:“那是什么?” 嬴渠展开寺人递来的竹简,说:“是个池子,里面经年有温度适合的热汤,秋冬泡洗可以驱寒。”他往先来时去洗过,还是多年以前。 魏姝心动了,她听说过这样的池子,但也仅仅是听说。 嬴渠笑了笑说:“今日劳顿,洗完便去休息,明日还要早起。”又说:“叫寺人守着,不必担心有人靠近,寡人也不会去。” 魏姝连连点头,说:“诺” 殿里很静,很暖,嬴渠一连批阅了几卷竹简。 寺人说:“君上,公子虔求见。” 嬴渠说:“召他进来” 长檠灯上微弱的火苗在摇曳跳跃,嬴渠靠着的是一整块兽皮,皮毛油亮,十分的柔软厚实。 嬴虔进来,今日他穿着一身武将的战甲,头带充珥,进来时把佩刀卸了递给门外的寺人,龙骧虎步颇有气势,待看到嬴渠,立马就笑了,拱手行了一礼说:“君上!” 嬴渠见他如此高兴也笑了,问:“因何事而高兴?” 嬴虔说:“君上,有一人前来投奔,现就在我的门下,君上猜猜是谁?” 光这么说,嬴渠哪里猜得到,笑着摇了摇头。 嬴虔声音不自觉的就高了,说:“乐祚!那个赵国虎将!” 嬴渠说:“听闻被魏国虏走。” 嬴虔说:“对!他从魏国逃出来了!” 嬴渠没说话,乐祚那时从魏国逃脱就很奇怪,据闻劫走乐祚的人还重伤了老丞相公叔痤,是赵人吗? 嬴虔以为他是介意乐祚被魏国俘虏过,劝道:“君上,别看乐祚做过赵俘,他那是受公叔痤的诈骗。”这话其实很不对,战场上只有输赢,输了就是输了,跟诈骗没有关系。 嬴虔又说:“他是名将,又是乐羊之后,定会有重用的。” 嬴渠笑了笑,说:“好,一切等回咸阳再议。”又说:“明日大典之后,替寡人看好蓝田君”他依旧是笑着的,但看起来却十分冰冷。 在改元大典之后,按例是有宴会和秋狩的,看好蓝田君? 嬴虔身子一僵,不由的凝重起来,听闻蓝田君私下结党营私,收买在朝的嬴姓宗亲图谋不轨,而且还勾结西戎。 嬴虔说:“这蓝田君前些日子在魏国,看似游手好闲,实则心思不纯啊,据说暗地里联络了西戎的獂王。”又道:“据说这獂王明日也会来恭贺君上改元。” 嬴渠依旧很平淡,沉默了一会儿,嘆道:“寡人不喜杀人” 不喜,但是会,迫不得已之时他的心比谁都要狠,手段比谁都要凌厉,他给了蓝田君机会,只是他不珍惜罢了。 况且蓝田君不过只是个开始。 短暂的交谈后,嬴虔离开了。 嬴渠也倦了,准备去侧殿休息,乍一推开门就看见了魏姝,她还是那身衣裳,原封不动的站在那里,连发都没湿。 嬴渠说:“你没去洗?” 魏姝很幽怨,道:“那池子干了!” 嬴渠就笑了,说:“怎么会干呢?”那池子自穆公时期便有了,是活水,怎么会干呢? 魏姝更幽怨了,说:“是真的,旬月前修葺把池水引走了。” 嬴渠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依旧是笑着,道:“是寡人错了,寡人让姝儿空欢喜了”又道:“这样,明日改元后,有宴会和秋狩,寡人准你简装与众人同去。” 魏姝这才有了笑模样。 嬴渠道:“不过秋狩时莫要往林深处跑,里面有勐虎,别让寡人担心。” …… “别让我担心” …… 她突然间想起那年他出征前同她告别,他也是这么说的,别让他担心。 魏姝不自觉的就走神了,心思飘回了很远的过去。 等她回过神时,嬴渠已经离开了。 改元大典这日,天气非常阴沉,魏姝险些睡过了时辰,多亏了燕宛叫她,需要穿的衣服非常正式冗杂,里里外外的足有个七八层,着急忙慌的穿好了,抹好脸,迫不及待的去了大典的高台前。 这时人已经不少了,大臣宗室们都已站好。 魏姝没敢往前挤,就站在人群的后面。 秋风瑟瑟,鼓声如雷,书着秦字得大纛旗迎风猎猎,黑色旌旗连天蔽日,台上置着大青铜铭文双龙鼎,带着高帽的寺人捧着牲肉和秦酒。 嬴渠着一身黑色锦帛深衣,腰配金丝锦帛蔽膝,悬湛卢宝剑,头带冕旒,珠帘垂下相互敲击碰撞,使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觉得无比的威严。 大荔义渠西戎以及巴蜀的使臣都来朝贺,这是惯例,还送来了不少戎狄的宝贝。 至于中原? 山东诸国并无一国前来。 是啊,没有哪个诸侯会注重一个弱小的秦国,也没有哪个诸侯会将这么一个年轻的秦国国君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秦国已是穷途末路,再无往日之强盛,列国卑秦,由此可见一斑。 强国,诸侯来贺附者星罗,弱国,列国鄙夷附者云散。 若有一日雄于列国的不是魏国而是秦国,那一切就将不一样。 第129页 此刻寒风朔朔黑旗旆旆,看着苍茫秦土,和台下群臣,嬴渠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愿秦国强大,傲踞列国,比肩齐魏,威震荆楚。他愿意将一生奉献于此,为留给后人一个强大富足的秦国而不遗余力,直至生命的尽头,若能如愿,此生无憾。 繁冗的典礼之后,他看着台下众人,道:“昔谬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至伯,诸侯毕贺,为后事开业,甚光美。”听着这些往日的光辉,台下之人无一不露出自豪的神情。 “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惶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之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 听到此处,有些自简公过来事的老臣不禁潸然泪下,掩面哭泣。 嬴渠说:“献公继位,镇抚边境,徒治咸阳,且欲东伐,復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此言意在求贤,有裂地封爵之意,这在世代分封的秦国乃为曾有过的惊世之举,众人譁然。 唯独蓝田君的心思不在此,他一直都没有听进去秦公的话,此刻神情更是紧张,手底都是汗,最主要的是冷,越冷就越紧张,越紧张手心的冷汗就越多。 他不是慌张之人,但此刻已经抖的不行了。 大典过后,便是欢庆,众人入席饮美酒用佳肴,看秦女长袖轻舞,这种宴会在秦国是很少有的。 而蓝田君呢? 还是心不在焉的,因为他暗地里联络了西戎,想要趁机围杀秦君,这事无疑很冒险,但一旦事成了,秦国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况且此来雍城,嬴渠并未带多少护卫随行。 此刻,他联络的西戎兵马已经陈兵陕城,秦国的兵马还都在东边的武城,是绝对赶不及过来的。 这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他绝不能错过。 他的年纪比嬴渠大,身份不比嬴渠卑微,他怎么都想不通,老秦公为什么就把这秦国给了嬴渠,在他看来,嬴渠就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一个臭小子,当君主,还压在他的头上,呸!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他就得在那鸟不拉屎的蓝田过活。 他越想越气,就差骂出来了,一爵爵的喝着闷酒,喝多了也就不觉得那么紧张了,身子也暖和了。 不一会儿,他就有些醉了,酒气熏天,不看舞女,直勾勾的看着坐在矮案前的嬴渠,看了半天,可还是无法透过冕旒看清他的神情,心里更是鄙夷,就他也配那身朝服,呸!长得还娘们唧唧的像个女人,呸!丢秦人的脸! 他正这么在心里快活的骂着,甚至还在肖想有朝一日自己能骑在他身上,正当时,就听见一阵轻快马蹄声,是探马来报! 他瞬间就精神了,醒酒了,他立马看向对面的西戎獂王,獂王也向他使了个眼色,他心里立刻就安稳了,泛起了阵阵喜悦,他觉得事就要成了。 魏姝也在,没披狐裘,现下已经冻懵了,将自己裹成一团,捧着热奶暖手。 她不像蓝田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改元大典什么时候有探马了?她觉得大概是有事发生。 就听那秦兵跪地说:“禀君上,我军已剿灭陕城逆贼和西戎敌军!” 话落,众人譁然,陕城有敌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清醒了,后怕了,虽然已经敌军被剿灭了,但一个个的仍面色青白。 蓝田君的反应最为惊慌,手中的酒爵掉到了地上,酒水全撒了出来,被剿灭了,那就是败了,败了嬴渠会不会杀了他,如果认错,嬴渠会不会饶他一命,他不想死,不想,身子在抖,像是筛糠,后悔的不行。 嬴渠依旧冷静的坐在矮案前,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蓝田君,笑了笑,转而说:“獂王可愿意向寡人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前来祝贺寡人,难道还要陈兵陕城?” 獂王忽的起身,手按在刀柄上,脸色苍白,他随行就带了十数个护卫,大概没想到计划会败露,也没给自己留后路,现在是进退维谷,拼不行,不拼也不行,脸憋的酱紫,刀柄攥的更紧了,说:“你的大军不是在武城吗?” 嬴渠依旧是笑着,他其实也冷,华服虽厚重但是不抵刀刃似的寒风,他早就想离开了,就在等这时。 此刻他笑说:“寡人好似是说过让嬴虔继续陈兵武城,不过獂王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当然是有秦廷内奸通风报信,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看看蓝田君,就会发现他的神情更加有趣。 獂王却也是个讲义气的人,他没供出蓝田君和朝中内奸,而是拔刀吼道:“秦人夺我土地,杀我子民,今日就在此报这血仇!哪怕多杀一个秦人!” 不等随行的西戎人拔刀,嬴虔勐的起身吼道:“谁敢拔刀,我便让他当场头断于此!”他这声吼的极为震慑,那些西戎人都被吓住了,接着秦军蜂蛹而上,将他们捆绑带走,徒留獂王。 秦兵将其压至地上,迫使其跪下。 獂王还是在骂,但是他看不清嬴渠的脸,隔着冕旒,他甚至都不知道嬴渠正在笑,非常讥讽的笑。 接着秦兵手中寒光凛凛的斧钺一挥,獂王就不骂了,因为他骂不出来了。 他的头掉了 血溅了一地,到处都是殷红,被砍下的头滚出了很远,恰好停在蓝田君的脚边,獂王的眼睛还是睁着的,血红的,发上粘着枯草,脸青的像铁。 蓝田君想叫,却没叫出来,差点便要昏厥过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没有人反应过来,甚至魏姝都尚在恐惧惊慌之中。 嬴渠就这么杀了獂王?西戎部落的首领? 同时她隐约的想起此前他同嬴虔说调兵西边,仍是声称陈兵武城,原来从那时起嬴渠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故意引敌入套,但是蓝田君并不是朝臣,那蓝田君又是如何知晓秦兵仍在武城?难道这秦廷里还有蓝田君的线人? 她越想越迷煳,索性就不想了。 也难怪了嬴渠整日头疼,有这么一帮心计深沉,随时想夺他性命的臣子,能不头疼就怪了。 而嬴渠始终都是平静的,平静的坐在那里,平静的看着,然后他笑道:“诸位继续,此等闹剧就不必放在心上。”说罢就起身离开了。 于是,乐声再度奏起,秦女继续跳舞…… 秋狩是明日,宴没散魏姝就走了,因为她总是有意无意的去看地上那獂王的尸体,很可怕,就那么倒在地上,她不知道这些人怎么还能喝进去酒,吃进去肉,难道不觉得恐怖和晦气吗? 于是她回到了殿里,恰好看见了嬴渠,他已经褪下了冕旒,也脱下了华服,没有批阅竹简,而是擦拭着一把寒光夺目的宝剑。 他看见她脸色不好,将剑放在一旁,说:“今日宴会让你受惊了”他这么做是为了震慑那些宗室朝臣,但是无疑也吓到了无辜的人,比如魏姝。 魏姝说出自己的疑问,道:“朝中有内奸?是蓝田君的人吗?” 第130页 嬴渠见她如此关切,笑了笑,说:“不只是内奸,老宗室们都有各自想要拥护的公子,寡人继位以来,他们忌惮自己利益会因此受到损失,因而各揣鬼胎。” 这些老宗室权利滔天,不仅剥削百姓使得国贫民弱,以往更可以废立君主,引得朝野动盪。 虽然先君献公时宗室们的权利已被遏制了一些,却仍是像蛀虫一样,啃食腐蚀着秦国。 魏姝说:“君上想要剷除掉他们?” 嬴渠说:“先要让他们安分,让他们不敢给寡人添乱。” 獂王一事就是给他们的警示。 勐毅之君不免于外患,懦弱之君不免于内忧,这话是没错的,对待那些公室用不得软。 这些老宗室们其实非常难动,他们盘根错节,以吸食着百姓君主为生,若是动多了,逼急了,则会倾覆朝野,动少了,则不治根本,所以只能一点一点的拔除。 求贤令只是求贤? 实则不然,嬴渠是要让更多的新鲜的血液注入秦国,一点点的取代他们这些老公室,让他们彻底的退出朝野。 嬴渠笑了笑,坐回矮案前,说:“你可知廷上已有朝臣对你和智尧意见颇多。” 魏姝突然想笑,也没什么原因,问:“他们对我有什么异议?” 嬴渠看着她,目光很温柔,说:“他们说你是宠臣,佞臣。” 魏姝对着他温柔的目光,心怎么能不跳,但她看起来仍是很平静,说:“那智尧呢?他们如何说他?” 嬴渠依旧是笑着的道:“外臣,乱臣。” 魏姝知道,她和智尧已经或多或少的触犯到了宗室的利益。 宗室们以为嬴渠是被魏姝这个宠臣给迷惑住了,其实嬴渠是故意的,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魏姝,一个智尧,他需要的是更多忠心的可用的外臣。 他要让宗室口中的这些外臣宠臣在秦国当道,好把那些腐朽骯脏的宗室连根拔起。 这是秦国想要摆脱弱小,图强图存的唯一道路。 如今外忧已解,三晋暂无攻秦之意,这便给了他治内的最好时机。 魏姝笑道:“骂我是宠臣,骂智尧是外臣,恐怕还会骂君上昏庸。” 嬴渠笑道:“快了,过不了几日,他们就会骂到寡人的头上。” 魏姝笑道:“那该如何,君上不会杀了我以解众怒吧?” 嬴渠笑了,说:“不会,寡人不捨得杀你” 魏姝又说:“若我把卫秧接来,恐怕他们更会骂我?” 嬴渠笑着看向她,道:“害怕了?” 魏姝说:“自然不怕,能替君上分忧,就让他们骂去好了,姝儿不仅把卫秧接来,再把什么赵秧,宋秧的都接来,把那帮老宗室得官位都挤没,让他们没法剥削百姓,钳制君上,看他们鬍子不气歪的。” 第61章 六十一 秋狩那天,天气更冷了,魏姝实在是不愿意动,故而窝在了房里,起的也很晚,只用了些热莲子羹还有煨鹿肉。 燕宛边收拾着东西边与她说:“君上去了林子里狩猎” 魏姝本是心不在焉的,听燕宛如此说,想起了嬴渠以前是不爱狩猎的,她问:“是君上自己要去?” 燕宛否道:“是嬴瑨大人力邀,说这是改元,君上须亲自猎得个猎物,开个好头才行。” 嬴瑨是个颇有威望的老公室,若他要求,嬴渠不能不去,但她却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魏姝问:“蓝田君呢?” 燕宛将矮案擦好,叠着白巾说:“应该也一同去了吧,宗室的大多都去了。” 魏姝心尖突然涌过个可怕的念头,他们会不会是想趁着秋狩暗害嬴渠,再立新君,或许这听起来很疯狂,但那些老宗室们是完全做的出来,曾经就是他们废立简公,辅佐先君继位,如今再做一次也很有可能。 况且昨日的嬴渠的做法已经危机到了这些老宗室,他们有可能,也有理由这么做。 如果是真的那嬴渠知道吗? 他心思那么缜密,想来应该是能洞悉的到,然而魏姝还是很担忧。 帐子不大,一张榻子,一方矮案,很是冷,彻骨的风一吹,唯一的炭火就更弱了,智姚坐在矮案旁,动的实在是握不住笔,写几个字就要搓搓手,二十□□的样子,为人十分的稳重,且非常聪慧敏锐,是个可靠的人。 现在砚里的墨结冰了,他嘆了口气,正把笔放下,就见帐帘被掀开,进来了一个高挑黝黑的人,他正要礼节性的行礼,那人就制止了他。 魏姝道:“大人,可知随君上狩猎的都是何人?”她很急,表情,语气,就好似火烧眉毛了一样。 智姚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急切的样子。 智姚说:“除了廷中几位宗室大臣,应该还有蓝田君,嬴虔。”又请魏姝坐下,道:“发生何事,姑娘先别急。” 魏姝坐不下去,说:“嬴瑨他们会不会弒主?” 智姚脸色也变了,十分骇然,说:“尚不至于如此”他虽然如此说,但心中想的却与魏姝一样。 魏姝冷声说:“豺狼狗辈,什么做不出来。” 智姚沉默了一会儿,提议说:“姑娘,莫不带队人马进山去寻君上?” 魏姝问:“以何为名?” 智姚没说话。 魏姝又嘆道:“不行,我只是略通骑射,若是贸然进山只会添乱。” 沉默了一会儿,她就笑了,她有法子了,于是出了帐外,已经有些狩猎的秦军回来了,手里提着猎物,又或者绑在马后,马鞭做响。 魏姝看见了子车罟,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猎物,拱手笑道:“将军回来了?” 子车罟不知她是魏姝,只当她是珮玖,憨厚的笑道:“是” 魏姝笑说:“天色尚早,珮玖着实无聊,将军不防与珮玖赌上一把。” 子车罟挠头,说:“赌什么?” 魏姝从怀里掏出一块马蹄形的金块,笑道:“以此为注,将军若能进山从君上手里抢得猎物,这金块便输给将军。” 子车罟笑了,道:“难了,谁不知君上善骑射,可百步穿杨。” 魏姝说:“但将军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人” 没有人不愿意听奉承话,子车罟也一样,他朗声大笑,蓦地背弓上马,勒转马头道:“好,承蒙先生夸奖,子车罟就试上一试!”说罢,已经绝尘而去, 秦国君臣以骑射为乐,子车罟若真的抢下嬴渠的猎物,非但不会被责罚,还会被大加封赏,何乐不为。 智姚见此,对魏姝说:“如此便可保君上安危?” 魏姝点头说:“可以了,子车罟效忠于君上,赤胆忠心,有他和嬴虔在定能护君上无恙。” 静谧的山林中,嬴渠披着大厚貉子披风,身下的马缓缓的走着,此刻没有一个宗室在他的身侧,就连嬴虔也不在,他的身侧没有人,非常安静,只有马蹄踏雪的沙沙声。 第131页 阳光透过层叠的树干照在他清俊的面容上,尽管现在形式十分危险,但他看起来仍是十分平淡冷静。 他清楚那些老宗室的心思,他们心向蓝田君,昨日獂王被杀,他们不免心有余悸,他们怕,怕蓝田君被抓,怕自己被供出去,怕荣华富贵会一朝烟消云散,说白了就是怕死。 怕死却还是不肯安分,嬴渠想着就笑了,人真的是矛盾。 紧接着他看见一只狡兔在树根下动,他抬起了弓,搭箭勾弦,然而只是转瞬间他又改变了心思,他不想射杀它了,因为箭囊中的箭是有数的,还有可怕的敌人需要应对,他不能浪费在一只兔子上。 又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可怕的嘶喊声,是从林子深处传来,有人的,还有虎的,光是听着就足够的骇人,但是他却笑了。 他驱马走去,只见白雪上一片猩红的血泊,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蓝田君就这么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脖子已经被咬断了,没法动,他成了一具血肉模煳的臭皮囊,皮肉翻开,白骨也露了出来,还洒了一地的内脏,而那老虎仍死死的咬着他的尸体,不断地甩动。 周围的几个嬴氏宗亲吓的没有血色,面色青白,蓝田君,一国公子,谁想就这么死了,死的可怕又痛苦。 更重要的是他们谁也没想过这林子里竟然有老虎,君上狩猎的山林里怎么可能有老虎呢! 他们不傻,这不会是意外,没有这样凑巧到可怕的意外,他们隐约的猜到,这老虎是君上特意为蓝田君准备的,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他们准备的。 一头健壮兇勐的老虎,寥寥□□个猎手,空空如也的箭囊,结局是毫无悬念的。 但老宗室嬴瑨还是非常的冷静,尽管他是这里年纪最大的,头髮最花白的,但他丝毫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筛糠似的颤抖,或是痛哭逃窜,而是搭弓射箭,三箭齐发射进了老虎的肚腹。 或者是嬴瑨老了,眼睛昏花了,又或者是那老虎太过强壮,总之老虎并没有死,反而更加愤怒了。 它嘶吼着,露着发黄的齿牙,随时等待着扑来咬断他的脖子,就在他转身或是放下防备的那一刻。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嬴瑨跨下的马疯了,这个可怜的小畜生大概是被吓坏了,不安狂躁的乱动着,紧接着嬴瑨就被摔落在地,那马也嘶鸣着跑了。 这无疑是嬴瑨人生中最狼狈危险的时刻。 嬴瑨的脸已经开始变得惨白,瞳孔收缩,身边那几个没用的宗室逃的逃,傻的傻,有的甚至跌落马下痛哭流涕的像个彘豝蠢货,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将他们骨子的秦人血性磨灭殆尽,可怜又噁心。 而此刻那只勐虎已然盯紧了嬴瑨,但嬴瑨箭囊里的余箭只剩下一只,除非他能一箭射穿它的脑袋,否则他就只有一条死路。 一箭射穿勐虎的脑袋 这其实并不难,但嬴瑨已经老了,眼睛花了,体力也不支了,不然也不会三箭齐射进老虎的肚腹里,而且他现在还很害怕,很紧张,拿着弓的手臂在发抖,肌肉酸软无力,脑中胀白,或许下一刻就会跌倒在地,更无法搭起那弓。 转身逃,固然不行,可不逃,也是死。 勐虎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懦弱恐惧,张着血盆大口像他扑来。 在濒死前,他想的是嬴渠,那个看起来温润好脾气的君主,他想这个嬴渠可真够狠的,真够毒的。 然而并没有意料中疼痛,甚至嬴瑨都没有出血,因为一束箭弩射穿了那只老虎的脑袋。 接着便又齐来三箭,穿透了老虎的喉咙。 嬴瑨有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恍然,他回头看去,身子一下子就僵硬了。 是嬴渠救了他。 嬴瑨劫后余生的激动褪去,只剩下疑惑。 这本不就是嬴渠的安排吗?为何不借次时机杀了他,难道嬴渠不知道?不知道他想废立他,拥护蓝田君? 蓝田君? 嬴瑨看着地上血肉模煳的尸体忽的就明白了。 嬴渠不杀他,是因为他身后有着荫庇相护的庞大宗室,他若是死了,那些宗室就会藉机发难,到时事情只会变得更为棘手。 但是蓝田君不然,蓝田君只是他们宗室手里傀儡,死了也就死了。 嬴渠这是在给他台阶下,獂王谋逆的事可以全推到蓝田君的头上,反正死人是不会为自己申辩的,同时嬴渠也是在警告他,警告他不要太过妄为。 人越是老,就越该学会收敛。 嬴渠驱马过来,没有下马,俯视着嬴瑨,他的眼睛很冷漠,但唇边还是带笑的,道:“大庶长受惊了,秦国的肱骨之臣,竟然遇此危险,寡人甚是担忧。”他的笑很温和,声音也是关切备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好心。 嬴瑨拱手道:“承蒙君上挂念,老臣无碍,只是这山林危险,危险重重,老臣劝君上下次还是不要涉入过深,以免殃及自己。” 嬴渠笑道:“大庶长多虑了,寡人还年轻,尚能挽弓,倒是庶长,这把年纪不防在家安养天年,不然危机之时,跑不动逃不脱,岂不悔之晚矣。”两个人都是话中有话,指的是什么大概只有他们自己懂。 最后嬴瑨道:“君上说的有几分道理,老臣会慎重思量的。” 风很硬,隆隆的吹着,魏姝的头髮都被吹乱了,而且还下起了大雪,落了她一头,一身,连沾的鬍子上都是。 智姚好生劝她说:“还是先进帐吧,再这么冻下去人都成冰块了。” 其实是他冷,魏姝不说话,他也不好意思回帐子里去窝着。 魏姝哪里能回的去,这里虽然冷,但她只有站在这里心才是安稳的。 魏姝看了眼冻的嘴唇发紫的智姚,道:“大人先回去吧,不必陪我,珮玖不冷。” 智姚也不想再同自己过不去,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别等太久。” 魏姝说:“好” 智姚刚回帐,子车罟就回来了,魏姝立刻问:“如何?” 子车罟下马,愤懑的说:“什么如何?君上猎的是虎,勐虎,我看见是都吓懵了,等反应过来已经三箭穿了喉咙。”又道:“不赌了,不赌了,本来也不可能的事。”语气不太愉快,大概是觉得很没面子,输给君上也是输。 魏姝沉吟道:“勐虎?怎么会有勐虎呢?” 子车罟也说:“是,这林子不是外林,算是秦国宗室的囿园,不可能会有虎的。” 魏姝没说话,她突然的想起此前嬴渠的叮嘱。 …… “秋狩时莫要往林深处跑,里面有勐虎,别让寡人担心。” …… 里面有勐虎,勐虎,她当时没有注意到,现在盟的回想起来,嬴渠他根本就是知道的,是故意的。 子车罟不然,他还在疑惑中,就听魏姝问:“那勐虎可咬死了什么人?” 子车罟面色变得很不好,说:“还真咬死了一个,蓝田君。” 魏姝便懂了,但她没说破,只是离开了。 第132页 智姚也知道了蓝田君的事,看到魏姝掀帘进来,平淡的道:“君上这是开始动手了,肃清秦廷” 魏姝点了点头,没说话。 智姚又说:“正好,我们可以多安插一些自己的人进来。” 魏姝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冰冷的说:“自己人?到底是我的人还是齐公的人?” 智姚脸色沉了沉,他笑不出来,但还是笑了,说:“没有什么区别,你和齐国和赵灵先生都是一起的。” 魏姝没说话,也没什么可说的。 智姚笑说:“有齐国这么一个靠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魏姝冷笑说:“你当齐国是靠山,我当齐国是刀山。” 智姚笑了,这回是发自内心的笑。 魏姝却笑不出来,她只是沉默,她若是一切都按齐人的要求去做,结果只会害了秦国,只会让嬴渠对她心生厌恶。 过了许久,她说:“这世上谁都可以厌恶我,我都不在意,唯独嬴渠,他不同,我不想他讨厌我,更怕他恨我,这种心情,先生是不会懂的。” 她不想将自己和秦国同时置于嬴渠的面前,让他抉择哪一个更重要,因为这结果是毫无疑问的。 世上没有多少君主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辜负自己国家。 烽火戏诸侯,亡国之君,笑话而已。 嬴渠他不是周幽王那样的昏君,所以魏姝也不会愚蠢去自取其辱,她要和秦国站在一起,永远的,无时无刻的,甚至要比嬴渠更爱秦国。 智姚看着她,没笑也没说话。 魏姝起身行了一礼,离开了。 外面寒冷,帐子里温暖,她在帐子里时身上发上的雪化了,融成了水珠,等她在出帐时脸就花了。 但她自己还未觉得,恰好嬴虔看见她了,诧异的不行,说:“你这脸怎么花了?” 魏姝忽的就明白了,心腾腾的跳,说:“没事?” 嬴虔只是盯着她的脸看,不说话,那眼神吓人极了,魏姝觉得就要让他看透了,转身要走。 嬴虔想起来了,难怪他总觉得这个珮玖眼熟,现在珮玖脸花了,漏出白皙的皮肤,黏的鬍子也掉了些,他一下子认出来了,这个什么珮玖分明就是魏姝,他只觉的怒火从小腹一直烧到头顶,喝道:“你给我站住!” 魏姝自然是不会站住的。 嬴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转身,又一把将她的鬍子全都蹭掉了,接着他的眼睛就红了,像是与多年未见的死敌狭路相遇,恨不能此刻就抽剑动手。 他厉声道:“魏姝!” 魏姝也吓坏了,仿佛又回到了洛阴那次,但她还是有理智的,冷静的说:“你先别吵。” 然而嬴虔根本没听进去,他只觉得愤怒极了, 难怪了! 难怪总是能在秦宫里看见她,原来她本就住在秦宫里,和他的弟弟,秦国的国君日夜的待在一起。 他以为他的弟弟重用的是什么良臣名士,没想竟然是一个女人,还是这么一个妖孽祸水。 嬴虔冷声道:“魏姝你可真是厉害!白日里混乱朝堂,晚上再爬到床上去迷惑君上。好厉害的手段!” 他已经愤怒沖昏了头脑,自然也不会记得自己还曾对魏姝的谏言大为赞赏。 他讨厌的是魏姝这个人,只要是她做的,便无一是对的,这种偏见在他心里已经根深蒂固,况且还有先君临终前的殷殷重託,魏女绝对不可以留在秦国。 魏姝也生气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羞辱,她的身子都气的颤抖,嘴唇发紫,又怕又怒的吼道:“注意你的言辞。” 嬴虔无比的愤怒,吼道:“注意言辞?注意什么言辞,走!你现在就跟我见君上去!”他一定要让嬴渠把她撵出秦国! 嬴瑨身上负伤,正要回去休息,却听见了嬴虔的话,其实不必他在场亲耳听见,用不了半个时辰魏姝是个女人的消息就会在秦廷和宗室里传的沸沸扬扬,所有人都会知道。 嬴瑨听完就笑了。 一旁的宗室嬴伯道:“大人为何而笑?” 嬴瑨笑道:“女人,他竟然重用一个女人。”下一刻他又突然变得十分阴冷,说:“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自以为翅膀硬了,如今看来还是得要老夫好好教教他,教他这秦国的国君该怎么当。” 嬴瑨的眼神非常阴毒冰冷,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吐血信的蛇,可怕又噁心。 第62章 六十二 宫殿不大,炭火烤得热气腾腾的,非常温暖,嬴渠刚刚回来,貉子披风上粘的雪一遇这热气就化了,凝成一滴滴小水珠,他正将披风解下,嬴虔就闯了进来。 私闯君上寝殿,单这一个罪名就足够嬴渠杀他千百次的了。 然而嬴渠只是皱了皱眉头,将披风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然后坐回了矮案旁。 一同进来的还有魏姝,她是被嬴虔扯进来的,脸是花的,衣裳是乱的,髮髻也散了,看起来很狼狈。 嬴渠猜到了,魏姝的身份暴露了,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头疼,那些老宗室一定会藉机发难,心里已经开始思忖着应付的对策了。 嬴虔扯着魏姝的衣襟,怒目圆睁,道:“嬴…君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怎么会在秦国!”他差点直唿君上名讳,幸好及时的改口了,看来还是有理智的。 嬴渠皱了皱眉头,样子颇有几分为难,他也不知道如何同嬴虔说,默然了许久,平静的说:“她怎么会在秦国?是寡人派嬴潼接回来的。” 这绝对不是嬴虔想要听到的答案。嬴虔怔了下,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然后怒道:“君上!您怎么能再将她接回秦国!” 嬴渠再度默然沉吟了一会儿,很认真的回答道:“因为寡人喜欢她” 嬴虔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冰冷,嬴渠他一定是疯了,疯了,要么就是被这妖女给迷惑了,此刻他连要说什么都不知道,气的要昏厥。 魏姝也哑然了,她看着嬴渠一句话也说不出,就是这么平淡的,简单的一句话,却好像击中了她心里最柔软的角落,让她良久的怔然,心里流淌过一种异样的动容。 嬴渠喜欢她 她自是知道的,但是当她亲耳听到嬴渠认真的对嬴虔说出这句话时,她只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安稳。 她没有什么家人,也没有什么朋友,她其实是很孤独冰冷的,但是还好她有嬴渠,这么多年来嬴渠保护着她,相信着她,给她依靠,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已经足够了,她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嬴虔更加的愤怒了,他高声:“你难道忘了君父生前……” “嬴虔!”嬴渠突然厉声的打断了嬴虔,脸色也变了,变的惨白,丝毫没有了刚刚的平静。 君父?老秦公? 魏姝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也猜不出来。 嬴渠看向她,异常冷静的说:“你先离开” 魏姝挣脱开了嬴虔,俯身离开,她看见了嬴虔的脸,也是惨白的。 第133页 魏姝离开后,殿里陷入了长期的沉默。 嬴虔太失礼了,太放肆了,此刻嬴虔不知道自己是热的还是怕的,总之额头上出了一层的汗。 嬴渠看起来非常平静,也不像是生气,但嬴虔怎么就会那么害怕嬴渠呢? 嬴虔回想起芈氏被赐死那时,想起了嬴渠那双冷静平淡的眼眸。 嬴虔忽的知道了,因为嬴渠是没有喜怒的,不管是要杀人还是要佳赏,他都是那幅平淡的样子。 他可以说笑着当众砍了獂王的脑袋,也让蓝田君被勐虎活活咬死,他其实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不善良,他的手段非常狠毒而且还非常的残忍。 这样的人很可怕,很无情。嬴虔以前怎么就没发觉这个温润的弟弟原来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呢? 又过了许久,嬴虔开口,为难又懊悔的说:“君上,我只是……” 嬴渠打断了他,淡淡说:“寡人的处境很危险”他的语气很平淡,然后嘆息道:“那些老宗室视寡人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因嬴渠这一句话,嬴虔又心生悔恨了,他回想起刚刚的自己,只觉得太过激动了,太口无遮拦了,魏姝是个女人的消息传了出去,无疑是给嬴渠火上浇油,他行事怎就能如此莽撞。 嬴渠嘆道:“寡人需要一个外臣来当寡人的口,当寡人的剑,替寡人说话,必要之时还要代寡人出手。” “那也不该是魏姝”嬴虔的声音低了许多,但仍是很抱怨,他虽是抱怨,却也清楚不会有比魏姝还要合适的人选了。 嬴渠没有说话,他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私心吗?难道他不想把她永远的留在身边吗?私心肯定是有的,哪怕有一点也是有。 他知道自己是疯了,是被迷惑住了,但他心甘情愿,就像是沾上了会上瘾的□□,明知后果是万劫不復,明知是十分危险,却还是甘之若饴耽溺其中。 嬴虔又劝道:“君上,君父那事,她迟早会……” “不会的”嬴渠忽的打断了他,他怕君父暗杀魏家的事被人知道,怕,甚至怕到连听也不愿听,心里慌乱如麻。 嬴渠说:“不会让她知道,不会的,不会”他连说了三个不会,不知是为了安稳嬴虔还是为了警告自己。 嬴虔嘆了口气,终究没再说话。 魏姝泡在热水里,身体的寒意瞬间退了大半,裊裊的热气蒸的她额头微微出汗,很舒服,燕宛顺势又添了桶热水。 她的黑髮如墨,柔顺的似锦缎,皮肤白皙无瑕像是羊脂凝成的,嘴唇殷红,凤眸潋滟,她沉默了一会儿,问燕宛说:“我离开秦宫之后,宫内可曾发生什么变故?” 燕宛说:“没有”取过干净的白巾来给魏姝擦身子,又说:“最大变故要属芈氏夫人了” 魏姝问:“芈氏?她不是病死的吗?” 燕宛说:“怎么会,是给先君陪葬,还是君上赐死的,听蟠殿的寺人说,芈氏去的可惨了。” 魏姝问:“除此之外呢?” 燕宛说:“没什么了” 出了内室,魏姝就看见了嬴渠。 他正坐在矮案旁,他也看见了她,没说话。 魏姝的发还没干,淌着水,但是衣裳整齐,没有丝毫不妥。 她端坐在他的对面,说:“君上来多久了?” 嬴渠说:“刚到”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说:“君上是来撵我的吗?” 嬴渠就笑了,说:“寡人说的还不明白吗?怎么会撵你?” 魏姝也笑了,然后道:“姝儿可以问君上一句话吗?”她的样子很郑重。 嬴渠依旧是笑着的,淡淡的说:“可以” 魏姝问:“嬴渠哥哥此前为什么非要将姝儿送出秦国?” 嬴渠没再笑,但是也没有慌乱,看起来很冷静,很平淡,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问:“你当真想知道?” 魏姝说:“想,非常想” 嬴渠垂下眼眸,沉默了许久道:“当初君父听闻你父母之事后,想暗中将遣你于魏王。” 魏姝很不解,声音一下子高了,说:“为什么?我父亲不是为了秦公做事才会招致灾祸的吗?秦公他为什么这么要把我交给魏王。” 她尚不知道真正的真相,但她相信了嬴渠的话,因为赵灵也说过她的父亲是因为帮秦公做事,背叛了魏王才遭至杀祸。 嬴渠沉默了,他没有看她的眼睛,不敢看,心已经乱了,他没有办法,他只能继续的骗她,没办法,只有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么的痛苦,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说:“是魏王的要求,秦国打不起。” 魏姝身子在抖,气的,悲的,她说:“因为打不起,就要把我送回给魏王,魏王会怎么对我?一定会杀了我!杀了我!秦公怎么就能如此的薄恩寡义!我的父亲是为了他效命才……” “别说了”嬴渠将她搂进了怀里,手抚着她的黑髮,心里像是千万针扎,单单如此她就这般愤怒,若她知道了真正的真相呢? 她一定会恨他的,会恨死他。 他的心一紧一胀的收缩着,恐惧,心疼,无奈,酸楚,他也分不清了到底是什么心情,他只是抱着她,一遍遍的说:“别说了,别说了” 过了一会儿,她就好些了,没有刚刚那么激动,那么愤怒。 她平静了下来,知道这是一个君主该做的选择,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一个魏女的性命哪里比的上秦国万民。 她没办法说什么,毕竟她还好好的活着,不是吗? 她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抬起头看着他,清俊的面容,白皙的皮肤。他不是俊美的男子,却好看的恰到好处。 他的怀抱很温暖,肩膀宽阔,足够她依靠。 她说:“那你呢?你会为了秦国把我抛弃掉吗?” 她还是问了这种愚蠢的问题,女子大都是如此的,很多问题,明明心里知道答案,也知道问出来会很愚蠢,却还是忍不住想问,不为了别的,只为了那一点点的安全感,哪怕是欺骗,至少那一瞬是快乐的。 嬴渠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那里面是惶恐,是期待,他的心化了,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不会,永远都不会。” 魏姝笑了,眼里还带着泪花。 嬴渠又吻了吻她的额头,说:“忘了长玹,我们重新开始。” 魏姝的笑凝在了唇边。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说:“人不能永远的活在过去” 魏姝从他的怀里挣脱开,半低着头,没说话,过了很久都没说,久到嬴渠以为不会有回覆。 看见嬴渠起身离开,魏姝突然开口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 嬴渠回头看着她,笑了,说:“寡人准了” 魏姝也笑了,她的心里很温暖,其实她很清楚,从这一刻开始就已经不一样了。 第134页 很快就到了要回咸阳的日子,魏姝不想回去,早上燕宛唤她起床,唤了两声也不见魏姝有反应,她正要去轻推魏姝,嬴渠就进来了。 燕宛要行礼,嬴渠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了。 嬴渠今日着一身黑色锦衣,腰配玉璜,袂绣红色双龙纹,自当了秦公他就很少穿白衣,其实白衣更适合他。 他看着裹被睡觉的魏姝,笑了笑,道:“起床了” 魏姝睁开了眼,看着他,笑道:“不想回去” 嬴渠也笑了,道:“就这么喜欢雍城?” 魏姝说:“是咸阳的宫殿太冷了。” 嬴渠笑道:“好,等回去寡人就把咸阳宫拆了,重建。” 魏姝笑道:“那等建好了姝儿在回去。” 嬴渠伸手去掀她的被褥,魏姝碰到了他的手,冰凉的,她笑道:“别掀,君上的手太凉了。” 嬴渠说:“寡人的手凉?” 魏姝把被褥裹严,点头道:“是,君上的手冷的就像冰”她记得他的手以前不是这么凉的。 嬴渠微笑道:“那么凉?”说着他便去摸她身侧的痒痒肉,又凉又痒,魏姝咯咯的笑,身子扭动着躲闪,脸都笑红了,道:“君上别闹了,姝儿给君上暖暖。”说着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上,再用手压在他的手上,轻轻摩挲,她的手很暖,隔着衣物的肚子也很暖,就像是个温暖的小暖炉。 嬴渠的手下是她平坦的小腹,他想那里若是能怀上他的骨肉该多美好幸福,但是他没说,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道:“再如此下去,寡人也要不想走了。” 魏姝问:“不能不走?” 嬴渠笑了笑,说:“不能” 魏姝了解他,他虽然看着好脾气,其实在有些事情上并不好说话。 她将他的手松开,从床榻上爬起来道:“好吧” 宗室对嬴渠的第一次发难是在回到咸阳的第一个朝议。 宗室们众口一词的要嬴渠收回求贤令,若不是还顾忌着嬴渠是君上,怕就要冲至君位了,破口大骂了。 嬴伯道:“君上,三晋窥秦已久,大开秦廷,只会引得三晋斥候间谍往来,届时秦国便永无宁日!”他的声音铿锵有力,高扬着头,桀骜极了,简直是目中无人。 当然嬴渠清楚,嬴伯本身是没这个胆子的,谁给他的胆量呢?自然是嬴伯身后的嬴瑨。 嬴渠没说话,冷漠平静的看着他。 嬴伯心里越发的没底了,他不敢看嬴渠,也不明白,一个年仅二十一的君主怎么就会带着如此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明明他的外表看起来很温和,说话也总是带笑。 不可否认的是,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人,不怒自威,生来便带君王之气。 嬴伯的头很僵硬,嵴背发寒,若不是身后的嬴瑨,他恐怕此刻就乖乖的退回去了。 魏姝出列说:“臣有言” 嬴渠平淡的说:“讲” 魏姝的声音十分淡然,字字清晰,她微笑着道:“臣闻贤者不至谓之蔽,忠臣不来谓之塞,有令而不行的,谓之障,严禁了而依旧不能止的,谓之逆,消息闭塞逆障的国君并非是因为有人堵其耳,遮其目,而是贤者不至,忠臣不往的缘故。”又看向嬴伯笑道:“如今,大人禁贤避忠,掩我君之耳,遮我君之目,此行径与奸佞无异。” 这话很过分,嬴伯怒道:“珮玖!”他停顿了一下,笑了,道:“或者该叫你魏姝。” 嬴虔的脸色很不好,现在队伍里也不敢抬头,这都是他口无遮拦惹的祸。 嬴伯转身合袖,对嬴渠道:“君上,老夫认为应将此女逐出秦国。” 魏姝笑问:“大人可是有窥墙之癖?” 嬴伯脸色涨红,道:“你胡言乱语什么!不成体统!” 魏姝笑说:“既然大人无窥墙之癖,那又是如何得见珮玖的身子?既不得见珮玖的身子,又为何言之凿凿珮玖是女儿身?珮玖到觉得大人貌若好女。”众臣笑了,嬴伯那一脸的鬍子,方腮阔鼻的,连瞎子都不会说他貌若好女,这珮玖真是睁眼说瞎。 嬴伯气的脸色涨红,道:“你面白无须,还胆敢说自己是男人,廷下臣工不都是瞎子。” 魏姝掩面,说:“珮玖却非男儿身,但…也绝非是女子,珮玖本不想揭此伤疤的。”她突然间的变了脸,声音里带哭腔,那样子就像个美貌的排忧。 嬴伯道:“有话便说,这里是秦廷,收起你那哭哭唧唧媚态怜人的样!” 魏姝依旧掩面,听声音好似哭了:“珮玖幼时家贫,故而被…被割为寺人,后承蒙恩师不弃珮玖残疾之身,收为徒。” 嬴伯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怔了怔,然后道:“若是如此,不如解衣示于众人” 魏姝依旧掩面,说道:“明君任人唯贤,昏住任人唯亲,魏文侯尚不计吴起杀妻之举,珮玖却因残疾之身而受人奚落嘲讽,臣请离秦。” 嬴渠笑了,他也没想她还有这么一齣戏,被割了,她倒也能说的出口,他关切的安抚道:“珮玖莫悲,寡人代嬴伯陪不是,还望珮玖海涵。”这番话说出来,嬴渠自己都差点笑了,上朝其实是件很沉闷痛苦的事,偶尔这么愚弄朝臣也别有乐趣。 魏姝说:“嬴伯大人说的在理,珮玖已无颜再立于秦廷之上,以残疾之身为臣恐会贻笑大方。” 嬴渠安抚道:“既然如此,寡人不便为难,先生不如日夜伴于寡人身侧,辅佐寡人,如此既可免得众人讥讽,也不枉废珮玖大才,倒也两全其美。” 魏姝放下了掩面的手臂,她的脸上没有泪,一滴都没有,甚至还是笑着的,挥手行了一礼说:“承蒙君上厚爱” 魏姝脱身了,如此至少不会被宗室逼迫,更不会被撵出秦国。 全身而退,伴于君侧。 这大概是解决此事最好的法子。 况且她本身也不愿上朝,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更清楚自己没什么大才,她不过是仗着从赵灵那里学到的皮毛逞一时口舌之利,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嬴伯也发现自己被耍了,非但没撵走魏姝,倒给她藉口,让她名正言顺的留下了,他很恼火,可是说什么都晚了,没用了。 嬴瑨没说话,他不过是想试探秦公,他其实很清楚,君上在改元大典说的话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君无戏言,况且嬴渠这是铁了心要与他们作对。 招贤? 那便招吧,他倒要看看这个小畜生能拿他们如何。 第63章 六十三 十一月初,正午,一个男人将竹简送去了魏家,卫秧展开竹简,不等他看完。 魏娈就迫不及待的说:“如何?是姐姐得来信吗?” 卫秧的精神很好,他看了魏娈一眼,笑而不语。 魏娈说:“到底是姐姐得来信吗?”她说着便去扯他的衣袖,抢他手里的竹简。 第135页 卫秧把手抬高了些,魏娈没抢到,脚下一趔趄摔到了卫秧怀里,卫秧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你自己看”然后将竹简给她。 魏娈脸都红了,垂着头,她看着竹简上的字,看着,却又好似没看进去,过了好一阵子,魏娈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秦国找姐姐了?”她的声音很高,显然是非常高兴。 卫秧笑道:“是,马车已经停在门外了。” 魏娈很雀跃的说:“我现在就去收拾”又说:“娈儿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出过魏国呢” 范傲从房间里出来,看着魏娈和卫秧说笑,没什么好脸色,说:“秦国那地方,鬼都没有,有什么好的。”语调阴阳怪气。 范傲这种说法显然是很难讨女孩子欢心的,不仅不讨,还会招女孩子厌恶。 魏娈说:“不喜欢,你可以不去,没人非要你去不可” 范傲冷哼了一声,没说话,他肯定是要去的,范傲其实是好面子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面对魏娈时他就变得没皮没脸了起来,她嗔怪他,撵他,他都不生气,不仅不生气反倒更觉得她可爱了。 秦国 魏姝正坐在矮案前剥柚吃,刚入嘴是微涩的,过一会儿又变甜了,旁边烧着炭火盆,身上披着厚厚的貉子大麾,十分悠闲。 不一会儿,嬴渠进来了,他见她如此清闲,笑说:“不必朝议后,你倒是越发开心了” 魏姝笑道:“当然了,与你那些臣工勾心斗角可是很累的,现在我终于可以远离他们,怎么能不开心。”她说着剥了一瓣柚给他。 嬴渠没吃,笑了笑,说:“寡人何尝不想像你这般,也躲远他们。” 魏姝笑说:“君上是国君,躲不掉。”又说:“不过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同姝儿讲,只要是姝儿能为君上分忧的,定不遗余力。” 嬴渠笑了,看着她说:“寡人现在有些冷” 魏姝端正的坐在那里,心却乱了,跳的很快,快的她自己都有些无奈。 安静了一会儿,她笑了,不敢抬头,不敢看他,轻轻的说:“那我给君上暖暖”说着她起身坐到了他身侧。 嬴渠一挥手把她搂进了怀里,她的身子很柔软温暖,他抱着她能闻到她发上的清香,他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笑了,说:“这才叫暖身” 魏姝坐在他的腿上,心跳的很厉害,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笑意,她听着,脸就更红了,过了一会儿她伸出双臂环过他的身子,将脸埋在他的脖颈上,他的皮肤很凉,她的面颊很烫,她说:“君上还冷吗?” 嬴渠说:“冷”他的手环过她的腰。 魏姝问:“姝儿沉吗?”她一想自己坐在他的腿上,身体贴着他,脸就更烫了。 嬴渠笑道:“沉,比千金还要重。” 魏姝也笑了,说:“君上要这么说,姝儿可就要生气了。” 嬴渠说:“生气会如何?” 魏姝没说话,在他脖颈处狠狠地咬可一口。 太突然了,下口也太重了,嬴渠疼的轻嗯了一声,但也没把她丢出去。 魏姝觉得口中都带着点血腥气,她咬完,咯咯的笑了,脸也不红了,好像讨了个大便宜一样,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开心。 嬴渠说:“欺负寡人就这么高兴?” 魏姝说:“我是第一个咬秦公的。”又说:“嬴渠哥哥若是不高兴,可以再咬姝儿一口。” 话落,嬴渠扯开了她的衣领,凑到了她的白皙脖颈旁,不等咬,魏姝就开始笑了,那地方实在是痒,他不用贴上去,光是唿吸洒在皮肤上,她就想笑。 嬴渠咬了上,用舌尖在咬住的那小块肌肤上轻轻打转,她就笑的不行,气喘吁吁,胸脯起伏,说:“嬴渠哥哥快些咬,别这样…”她一边说一边笑,脸色绯红。 嬴渠咬下了,她疼的身子一抖,差点掉眼泪。 嬴渠说:“疼了?” 魏姝点了点头,其实连血都没出,他根本没真用力咬她。嬴渠吻了吻浅浅的咬痕。 魏姝说:“嬴渠哥哥以后不准说姝儿沉” 嬴渠说:“好,不说” 魏姝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说:“嬴渠哥哥要说姝儿是世上最漂亮的女子。” 嬴渠笑了,说:“好”他其实很头疼,近来朝堂上的事让他心疲力尽,但每每他来到她这里就会感觉很快乐,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魏姝说:“卫秧已经快入秦了,君上若是有时间,不妨召见他。” 嬴渠淡淡的嗯了一声,兴致并不高,他到来她这里不愿意再听那些政事。 魏姝说:“君上不愿见他?” 嬴渠说:“没有”语气平平淡淡的。 魏姝知道怎么哄他开心,她吻了吻他的唇,扯他的手,说:“嬴渠哥哥,就见见他吧”嬴渠虽未说话,但却笑了。 魏姝抱着他,攀着他的身子,吻他的唇,面颊,脖颈,说:“嬴渠哥哥,就见他一面吧。” 嬴渠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发,说:“好,见他” 卫秧是十一月中旬到的秦国,正是凛冬最冷的时候,昨晚下了一夜的雪,颳了一夜的风,早上起来时已窗子已经被雪给掩盖住了,燕宛哆哆嗦嗦的拿着扫帚清理,冻的手指通红,比火烧还要疼。 魏姝也心疼她,叫她别扫了,又取了些膏药给她。 正当时,一个寺人进来,也是脸冻的通红,说:“先生,外面有人找。”说着递过来一卷锦帛。 寺人也知道魏姝是姑娘,更知道他们君上隔三差五的便会忘魏姝这里跑,但他们仍是叫她先生,当做秦公的客。 魏姝猜到了,打开看,果然是卫秧到了,说道:“带我去见他们”寺人于是带路。 这大清晨的,非常寒冷,魏姝披着了件厚貉子披风,看见冻得鼻子发红的卫秧,不禁得笑了,说:“这是等多久了?”又说:“我妹妹呢?” 卫秧说:“她在栈馆,天气太过寒冷,没让她同来。” 卫秧在这等了有一会儿,他知道秦国冷,却没想会这么冷,现下冻的脚都木了,尽管脸还是很俊美得,但却没有一点风流倜傥劲了。 魏姝笑了:“应该叫你多冻一会儿好了。” 卫秧笑道:“珮玖狠心?” 魏姝说:“当然狠心,你若是敢做半点有愧于魏娈的事,我就叫你冻着,冻成冰。” 卫秧朗声笑了,说:“善”又说:“我带你去见魏娈?” 魏姝说:“先不急,这时候君上快下朝议了,你同我去面见君上。” 卫秧展了展袖,很惊讶的说:“此刻就去面见秦公?”他这一路而来风尘僕僕都没有好好收拾,面见君主理性先沐浴更衣。 魏姝说:“是,怎么?你尚未做好准备?” 卫秧笑道:“何需准备,经纶学识已在腹中,面见君王只凭一舌足矣。”他依旧是骄傲的,脸上带着一种自信桀骜的笑容,即便是身着陋衣也掩盖不了那夺目的神采,这才是大才该有的样子。 第136页 魏姝说:“那不就得了”她说着就往宫里走。 卫秧一同往宫里走,说:“然我衣冠不整,面见君上终有不妥。”他还是第一次面见君主,他是一个好颜面的人,当然不希望自己这么尘土满面的就去。 魏姝笑了,说:“那你要回去整理一番仪容?” 卫秧停顿了一下,忽又笑了,洒脱的说:“罢了,如此去吧” 秦宫里十分的简陋,寥寥几个寺人,漆黑的大高石墙和黛色砖瓦,地上的积雪也没有人清理,萧条的不行。 魏姝想卫秧在中原游歷多年,便问:“这秦国与中原列国迥异,我初来之时也十分不适。” 卫秧没说话,他不是蔑视秦国,而是觉得激动,他此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热的,血已热,就像是要沸腾了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他的眼里还闪烁着光芒,仿佛看着的不是简陋的秦国而是等待着初升的朝阳,非常的激动,然后他说:“如此秦国,方能容秧一展才学。” 魏姝笑了笑,说:“面见君上的机会十分不易,你可切莫辜负了。” 此刻,嬴渠刚刚下了早朝,回到政事殿,就听寺人禀报魏姝求见,如此清晨,她怎么回来?于是便召她进殿。 嬴渠刚一沾墨,就听见了魏姝的声音,欢快的像只鸟儿,几乎是跑进来的,道:“君上” 嬴渠就笑了,将刚沾了墨的笔置在一旁,说:“怎么来了?” 魏姝走到他身侧,跪坐了下来,说:“君上,卫秧到了。” 嬴渠总是能听到魏姝提及那人,心里自然是有印象的,他将她额前跑乱的碎发别到耳后,说:“现在何处?” 魏姝说:“就在殿外!” 嬴渠笑了,她这幅翘首期盼的样子,他就是没时间也得倒出时间来,况且他也十分好奇,这卫秧究竟有何能耐,能叫她如此推崇。 嬴渠淡淡的说:“召他进殿” 魏姝这便要出去了。 卫秧见她没有想进去的意思,说:“不同进?” 魏姝说:“不了,我在殿外侯着,防人打扰。” 紧接着卫秧进殿了,一身白色的宽袂深衣,黑髮冠起,是个非常俊美的青年男子,身子颀长嵴背挺拔,即便看起来满面尘土,但仍是气度华然,自信从容。 卫秧合袖行了一礼,说:“卫人卫秧拜见秦公” 嬴渠平淡的说:“先生不必拘礼,听闻先生有良计强秦,今不远千里而来,不妨一讲。” 他的语气不怠慢,却也算不上恭谨,非常的平淡,却又足够的威严。 自招贤令下后,他见过不少的所谓的列国才子,可大多呢?不过是图有高名,而无实才,不堪一用。他尚不知这个卫秧是否同那些人一样,不过打算姑且听之罢了。 同时,卫秧也觉得这个秦公与他所想的很不同,他知道秦公年轻,年仅二十一,但他却没想过秦公竟然生的如此清俊,在他的心里秦人都应生的十分粗犷,秦公更应是如此,想此他就想笑,亏得自己远走北海,周游列国,这想法还是拘泥于世俗。 卫秧说:“承蒙君上不嫌,屈尊听之,秧当不负君上拨冗之恩,尽毕生之所学,臣闻,以王道之术治国,可享国祚百年,此百年之后,天下动盪叠尸于野,以霸道之术治国,穷兵黩武杀伐不止,国之无宁日,百姓贫苦,国祚不过数十载,若以帝道之术治国,堪比三帝,一统天下,功盖千秋,可传至百世千世,乃至万世,国祚享之无穷也……” …… 时间过得很慢,魏姝在侧殿等着,过了一会儿就有些后悔了,她应该进去好了,也不知道卫秧同嬴渠说的如何。 她竖着耳朵偷听,听到的都是卫秧的一些零散的声音,很难判断出他说的是什么,同时她也没听见过嬴渠说话, 她的心啊,就这么一上一下的跳着,非常紧张。 又过了好一阵子,门开了,嬴渠出来了,面容依旧平静,没有欣喜也没有沮丧,甚至有些睏倦,轻揉着自己的额头。 那样子让人很难摸透,魏姝心里就没底了,她向殿里探脖看。 嬴渠淡淡的道:“不必看了,卫秧已经走了”语气非常平淡。 魏姝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的,问:“他所言君上是否不喜?” 嬴渠没说话。 魏姝说:“还是他惹怒了君上,君上别生气,我这就去骂他!” 嬴渠看她紧张的样子就笑了。 他一笑,魏姝就松了口气,至少他没生气,这就好多了。 嬴渠坐在书案边,背靠着木质的凭几,斟了杯水。 魏姝跪坐在他身侧,追问道:“所以君上觉得如何?” 嬴渠喝了口水,说:“其人虽贤,然以帝道比三代,需数百年后方能成帝王之功,太过久远,秦内忧外患,寡人不能待,其法不适于秦。” 魏姝心骂,这个卫秧,在今朝楼时所言均是变法强国之术,怎么到秦国来反倒扯起什么帝道了,秦国内有腐朽宗室啃食,外有三晋虎视,哪里会用百年来行帝道,若帝道可行,那何不行儒家王道了。 魏姝说:“那他还说什么?当真就没一点可行之处?” 嬴渠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魏姝这就不明白了,道:“君上何意?” 嬴渠非常平静的说:“寡人睡着了” 魏姝怔了一下,吭哧就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 睡着了? 他竟然睡着了,而且还说的如此平静。 还有卫秧,卫秧他讲的到底有多无聊,竟然连嬴渠也能听睡着,她都快觉得此卫秧非此前之彼卫秧。 嬴渠看着平静,实际上也很难为情,非是他想睡,实在是那卫秧讲的太过冗长,嬴渠日夜勤勉,还刚下了早朝,本就睏倦,难免时时而渐睡,越听就越没有兴致。 魏姝忽然就想起了赵灵以前教她的,为臣者取宠于君,当择其所兴,简其所厌,要了解君王的想法,像是并行比目鱼一般丝毫不差,像是磁石吸针一般不失毫釐的掌握君主的真情实感,卫秧虽有大才,却显然是不懂的,又或者他本就是在试探君主,世间大才都有点自己独特的毛病。 魏姝想去同卫秧说说去,道:“君上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嬴渠没说话笑着摇了摇头,他没那么多的时间耗费,每日的政事都十分的繁冗。 魏姝抱着他的胳膊,说:“君上,再试一次吧,试一次。”说着噘嘴去亲他。 嬴渠笑了,用手挡住她恨不得撅到天上的嘴,说:“不行” 魏姝说:“君上,求你了”说着拉过他的手,去亲他的手心。 嬴渠笑的抚额,非常无奈,说:“不许如此” 魏姝不依,想只小狗一样,咬他的手指尖。嬴渠将手抽出来,道:“寡人未净手,脏”他其实是故意的,故意不答应她,让她撒娇求他,他喜欢她那副又着急又讨好的样子,非常的喜欢。 第137页 魏姝侧身坐在了他的腿上,勾着他的脖子,去亲他白皙的脸颊,说:“嬴渠哥哥,你再信姝儿一次,就一次。” 嬴渠只是笑,不说话。 魏姝去啄他好看的唇瓣,说:“一次” 他还是不说话。 魏姝又吻上他,把舌探进去,去舔他的舌,玲珑的身子向他身子贴去。 嬴渠说:“你这是在□□” 魏姝说:“不行吗?” 嬴渠说:“你不要考验寡人定力” 魏姝说:“我没考验” 然后她便又吻上了他,手已经抚摸上了他的胸口,隔着衣物一点点抚摸到他的喉结,那里鼓鼓的像是藏着一个硬实核桃,她的心跳的非常快。 什么也不想了,不去犹豫了,也不再挣扎彷徨了,她早就是他的人,她的身上留有他的印记,离开了他,她还能跟谁呢? 如果没有魏国的事,她现在已经嫁给他了不是吗?她如此告诉着自己,好让自己义无反顾的放纵沉沦。 嬴渠说:“寡人只给你一次机会,倒时你再后悔,就是哭,寡人也不会放你。” 魏姝吻着他的下颌,搂着他,她的声音含煳又嘶哑,说:“不后悔” 第64章 六十四 结束之后,魏姝就裹着厚被褥在政事殿的小榻子上睡着了,这一觉睡的很长,醒来时已经到下午了,她身上的酸痛感已经消失了大半,支着身子起来,由着婢女清洗了身子,身上的黏腻感消失了,又换了干净的衣物,感觉十分的清爽舒服。 嬴渠还在政事殿处理政务,和魏姝当误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他又要忙到很晚,但他精神很好,神清气爽的。 魏姝穿着白色的絺衣趴在他的背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她的发还是湿的,水珠落下来,把他身上的衣裳都打湿了。 嬴渠依旧在批着竹简,没看她,但是魏姝看见他的唇角微微上扬,他是在微笑,这样温馨静好的日子对他来说十分的幸福,他能暂时的遗忘那些忧人的烦事,就连手中的政事都显得不那么沉闷了。 过了一会儿,魏姝的肚子叫了,嬴渠说:“饿了?” 魏姝说:“恩,饿了” 嬴渠命令寺人取来了些饭食,是蒸羊肉和烙饼。 魏姝就与他一案同坐,她吃着,却又吃的心不在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就像要用自己灼热的目光把他看出个窟窿来一样。 嬴渠将一卷竹简批好,他虽然没看她,但是能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笑道:“为何总盯着寡人看?” 魏姝说:“我没有看你”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魏姝把烙饼往他身边递了递,嬴渠说:“寡人不饿” 魏姝也不吃了,双手拄着下巴看着,此刻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她说:“现在嬴渠哥哥就像是姝儿的夫君一样。” 嬴渠说:“不是像,我就是你的夫君”他用的是我,不是寡人,这样听来仿佛十分的亲近,就像是寻常夫妻一样。 魏姝笑说:“夫君” 嬴渠嗯了一声。 魏姝又连着叫了两声:“夫君,夫君” 嬴渠笑了,抚摸她的发,她柔软的面颊,魏姝觉得自己就要沉溺在他温柔的眼眸里了。 她膝行到他身侧,没骨头似的靠在他的怀里,她看着他,心里只觉得快乐温暖,咯咯的笑,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笑什么,就是非常开心。 身子一滑,枕在他的腿上,她笑着说:“夫君,姝儿就躺在这里陪夫君处理政务好么?” 嬴渠微笑说:“好” 她枕着他的腿上,一点也不困,但她就喜欢这么粘着他,两个人在一起怎么也腻不够似的,她说:“我想出宫去看看我妹妹” 嬴渠心里一跳,魏家的小女儿,魏家竟有人倖存,他的身子突然间就冰凉了,但是看起来还是很平静的,一边批着竹简一边说:“你的妹妹在秦国?” 魏姝点头说:“是的,同卫秧一起来的。” 嬴渠没说话,写字的笔停顿了一下。 魏姝立刻弹似的蹦起来,她怕君上误会她与卫秧沾亲带故,解释说:“君上,我不是因为与卫秧有这层关系才……” 嬴渠笑说:“寡人知道”又说:“魏家除了你的庶妹外还有何人倖免于难?” 魏姝一下子就消沉了,摇了摇头说:“没有了” 嬴渠其实在心里松了口气,说:“今日天快黑了,明日若是愿意去便去吧”又道:“你若是想念她,也可将她接进宫来小住几日。” 魏姝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栈馆里特别的冷,木制的窗子被风吹的唿隆唿隆的响,魏娈瑟缩在角落里,披着厚被褥,可脸还是冻的发青,实在是太冷,骨头缝都是凉的。 范傲却好似不冷似的,早上出去了一趟,回来就开始说,说秦国穷,说栈馆破,吵着嚷着说要在咸阳开个最大的酒家。 魏娈听的头疼,说:“可不可以不要吵了。” 魏娈说完,门就推开了,卫秧进来,面容悠然带笑。 魏娈怔了一下,立刻的爬下了床,她见卫秧这样,害怕极了,连鞋都顾不得穿了,赤着脚就跑到了他身边,说:“怎么了?怎么才回来?见到我姐姐了吗?” 卫秧笑着点了点头,没说话,坐在了矮案旁,自酌了一口热汤。 范傲心里有开始不得劲,喊道:“魏娈,你先把鞋穿上!” 魏娈没理他,仍赤着脚一同跪下,颇为不解,怎么没把魏姝带来,反而又如此高兴呢?她说:“发生了什么?” 卫秧说:“魏姝带我去见君上了。” 魏娈说:“然后呢?” 卫秧笑了,道:“并无然后”说着给自己斟了杯热茶,他能感觉到秦公对他并不满意,看来帝道不称其心啊。 魏娈猜到了一些,试探的问:“与秦公相谈的并不顺利?” 卫秧笑了笑,说:“怕是不顺。” 魏娈慌了,说:“秦国留不下我们。” 卫秧笑道:“不是不留,只是千里赴秦并不只是为一区区小吏。” 魏娈不明白了,说是不顺,怎么他就如此开心呢,这是奇了怪了,她又说:“若是离开秦国,想再投哪一国。” 卫秧笑着摇头,十分悠然,打了个哈欠道:“夙兴夜寐,该是睡觉的时辰了。”说着合衣躺倒了床榻上。 魏娈把范傲轰了出去,然后也同卫秧躺在了床榻上,她搞不懂他,卫秧对她来说着实是个奇怪的人,她躺在他身侧,嘆了口气,没过多久就一同睡着了。 窗外风雪交加,夜色正浓。 魏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外面的天还没有亮,她醒来后怎么也睡不着,侧躺在床榻上,看着卫秧的背影。 每当夜半醒来时,她总会觉得天明离她非常的遥远,总会觉得这黑夜是漫漫的没有尽头的,总会想起魏家出事的那夜,混乱悽厉的尖叫,奔驰急行的马车,刀疤脸的男人和男人手中的长脸,一剑,她母亲的血就迸了出来,温热的血溅在了她的脸上,那感觉到现在她还清楚的记得,还有魏家的大火,红彤彤的,把天都烧亮了。 第138页 想到这里,她就开始轻轻的啜泣,身子也开始轻轻的发抖。 她很少流泪,也足够的坚强,但她心里实在是痛苦,也实在是难受。 魏家的仇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报,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恶人啊,什么时候才能死掉。 她越想越悲伤,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在这冰冷的深夜里,连热泪也是冰凉的。 她不想吵醒卫秧,极力的去控制自己的声音,但卫秧还是听见了,他非常的睏倦,听见她哭泣的声音,因为她是陷在了梦魇里,迷迷煳煳的转身,把她搂进了怀里,又迷迷煳煳的说:“别怕了,别怕了”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又睡着了,他实在是太困了。 魏娈被他搂在怀里,他的怀抱足够温暖,足够可靠,她把眼泪蹭在了他的衣衫上,他明天一起来看见衣服上的一滩水渍一定是会气疯的,她一想他气疯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又轻轻的笑了起来。 清晨的时候魏姝出了宫门,天还没有大亮,她却已经到了栈馆,她看见了魏娈,魏娈冷的直抖,魏姝这心里一下子就不是滋味了,她昨日就该来,如果早知道栈馆这么冷,就能派人送来点厚实的被褥衣物来,也不至于让魏娈挨冻。 魏姝接下身上的貉子披风披在魏娈的身上,说:“这栈馆竟如此冷,我在咸阳安置了一处宅院,一会儿,你就搬去那里住……” 她关切的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是范傲,范傲见到她声音陡然高了几分,就像是见到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友,实则他俩的关系一点也不铁。 范傲说:“呦!小魏女!我也要同魏娈搬去!” 魏姝皱着眉头,说:“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范傲笑说:“你妹妹非要带我来,一日不见就想我想的不得了。” 这话魏姝是不会信的,说:“我看是有些死皮赖脸的人非跟来的。” 魏娈没理会范傲,有些为难的同魏姝说:“我们在秦国可能不会久留” 魏姝脸上的笑容没了,脸色也变了,说:“为何?” 魏娈非常难为情,一边是她的长姐,一边是卫秧,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话,说什么?说要同卫秧走,卫秧离开,她也离开,这太臊人了,她说不出口。 魏姝猜出来了,说:“是卫秧要走?” 魏娈很亏欠的点头。 魏姝见一旁的行礼已经收拾了一般,责道:“他这么心急作甚。”她话说出来,卫秧正好从外面进屋,他看见魏姝没说话,倒是笑了笑,嘆了口气,一幅心中有苦万般无奈的样子。 魏姝说:“你别着急离开,我昨日同君上说了,今日君上会再见你一次。” 卫秧摇头轻笑。 魏姝嘆道:“秦国乃清苦之地,君上所求乃富国强民之术,图的亦是社稷昌盛,你却偏于他讲帝道,这是作甚。” 卫秧说:“若帝道终成,秦国社稷当以千秋记。”他是笑着的,语气非常不认真。 魏姝说:“那你何不与他讲王道。” 卫秧笑说:“未尝不可” 魏姝现下觉得他现在就成心来气她的,语气也有所不悦,道:“我不明白了,你在魏国所言皆是法家强国之说,怎么如今到了秦国,又反古说起了帝道!君上好管仲之说,我本以为你能与他相谈甚欢,没成想你!” 卫秧道:“若帝道不成,便退而求其次,行霸道之术,数十年即可成就一番丰功伟业,但若后世不济当有倾国之危,此法非寻常君王所好,秧不敢贸然讲于君王。”这才是他真正的意图,凡有大才之人,总愿意试探主上。 魏姝说:“你就不要卖关子了,此间详略你同君上细讲” 嬴渠也知道卫秧有大才,但是有大才之人不见得都是可用之材,他坐在软垫上依靠着凭几,没有说话,若卫秧真有良言,不妨再虚心听一回,但其实他心里却也没报多大期望。 卫秧说:“臣听闻君上之求贤令,意恢復穆公之霸业,然今日不比昔年,魏吞中山,胁迫天子,邻北燕之境,楚亡陈蔡北渡而上,列国均有亡他国以强己之心,秦欲强国必先富民,民富则拓土东出,控崤函之险,拥黄河之固,日后方能统一天下。” 统一天下,这大概是这个时代里所有君主的梦想,这梦想可以令他们前赴后继,为之不恤强兵杀伐。 嬴渠身子微倾,卫秧今日所言显然而对他的胃口,平淡的道:“愿闻其详” 卫秧说:“魏先变法而后强,西掠河西,北近邯郸,宋卫俯首。楚亦变法使民殷富,田肥美,粟支十年,北灭陈蔡,东扼蛮越,强弩劲弓,登城云梯尽出于楚,秦若图强,必行此道。” 嬴渠道:“先生请言” 卫秧说:“变法仅以强秦,若要囊天下,必行霸道。” 嬴渠皱了皱眉头:“先生此前所言,行霸道之国,享祚不过数十载。” 卫秧笑了,说:“霸道之术非穷兵黩武,竭泽而渔。战则全民皆兵,息则守园歇耕,兵家云,以战养战,胜敌而益伤,卫秧云,以农养战,拓土而国昌。” 嬴渠虽没有说话,但卫秧看见了他眼里的光芒,復侃侃而谈道:“以严法治国,使民不敢盗,以酷法刑囚,震慑贼寇,论功加爵,劳大则禄厚,功多则爵尊,使民不畏死,顿足徒裼断死于前,此乃卫秧所言强国霸道之术也。” …… 魏姝依旧是在侧殿,也依旧是很焦灼,耳朵贴在侧殿的门上,却还是什么也听不清,卫秧自进殿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正午时君上都没有用膳,殿门一直是紧闭的。 眼看着天都要黑了,魏姝心里不明白,这是谈什么能谈的这么久,莫不是两人谈翻了? 她怕的不行,怕嬴渠一怒之下把卫秧给杀了。 虽然嬴渠是个冷静的沉稳的人,但是她还是害怕,卫秧要是出事了,她那个妹妹还不得把她也给杀了。 她把耳朵紧紧的贴在门上偷听,这个姿势丑的不行,像极了探墙窥视的妇人。 正当时,门被一把拉开,魏姝失重整个人跌了进去。 嬴渠面色非常诧异,一把接住了跌进来的魏姝,下一刻面色就变得非常难看,非常阴沉。 魏姝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脚下更软了,怕的不行,她战战兢兢的说:“君上,卫秧呢?” 嬴渠没说话,冷漠的往侧殿走,魏姝就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的,说:“君上你要不喜欢他就把他撵走,他是我妹妹的心上人,君上要杀了他,魏娈她就成了寡……” 嬴渠突然的停下脚步,冷冷的看着她,说:“你不是说他与你无亲无故,怎么,现在又成你的妹夫了,难怪屡次举荐于寡人?想要让寡人提拔你的亲信?” 魏姝吓的不行,嬴渠从来没这么说话她,她觉得害怕又委屈,眼眶都开始发红了,她没有想要结党营私,从来没有,她应该跪下解释,但是她也没有,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做了,嬴渠这么想她,让她心里非常的难受。 第139页 下一刻,嬴渠吻了一下她的唇。 魏姝又懵了,整个人都傻了,这又是做什么? 嬴渠笑道:“吓你的话也信。”他觉得她刚才的样子可爱极了,眼眶红红的,像是小兔子,他忍不住的想吓她。 魏姝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傻乎乎的,嬴渠想这个笨蛋该不是真被他吓坏了吧。 他摸了摸她的脸,说:“怎么了。” 魏姝还是木的,眼睛也一眨不眨的,像是石头人,神情非常呆滞。 嬴渠皱着眉头,说:“你怎么了!” 魏姝噗嗤就笑了,咯咯的,捂着肚子,笑了半天,说:“你也怕了吧,叫你吓我!” 嬴渠也笑了,说:“寡人要罚你”说着将她抱了起来,往床榻便走。 魏姝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的笑,去咬他的耳朵,一边咬还一边扯,把他白皙的耳朵都咬红了,说:“嬴渠哥哥罚姝儿什么?” 嬴渠笑道:“罚你为寡人生个子嗣。” 说着把她扔在了床榻上,床榻上铺着很厚的软垫,她就像坠进了软绵绵的云端。 魏姝笑的不行,一边推嬴渠一边说:“到底如何,君上如何觉得那卫秧。” 嬴渠说:“得此奇才,寡人之幸”说着他压在她身上,去吻她的脖颈,又痒又麻,魏姝被吻的直笑,脸色潮红,媚人极了,她一边躲一边推他,手把一旁案上的桑葚浆都打翻了,嬴渠顺势甜稠桑葚浆抹在了她白皙的皮肤上,脖颈,高挺浑圆的胸,粉色的凸点,细腰,腿跟,白净的小脚,浓稠的果浆流淌在她的肌肤上,又凉又痒,她的身体微微蜷缩,紫色的桑葚浆,白皙的肌肤,魏姝脸看着自己的身体,脸都羞红了,嬴渠又往她嘴里倒,她喉咙一动一动的吞咽着,余下的又被他用舌捲走了。嬴渠去吮吸她身上的果浆,又烫又软的舌尖,细细的舔舐着,一直到她的小脚,非常的痒。 魏姝笑的不行,一边躲一边说:“好脏,痒死了,嬴渠哥哥快放开我。” 嬴渠吻着她,说:“知道那些宗室如何说你?” 魏姝身子忽的绷直,失口的□□了一声,她的神智已经开始抽离,眼神迷离,声音破碎,带着断断续续的□□:“说我什么” 嬴渠的说:“说你是妖精”他又在她唇上咬一口,说:“寡人倒觉得他们没说错。” 天已经黑了,魏姝躺在嬴渠的怀里,躺了一会儿,突然推了推他,慌张的说:“不能再躺下去了,我妹妹还在华昭等我呢?”她竟然把魏娈给忘了,现下天都黑了,魏娈不知等了多久,她这个长姐做的还真是没心肝。 嬴渠就笑了,说:“你怎么还能把她忘了。” 魏姝嗔道:“怪你,怪你这个色胚子”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魏姝啊魏姝,你和魏娈还真像,有了男人都把姐妹给抛到脑后了,见色忘义。 第65章 六十五 魏姝一边往华昭殿走一边心想,坏了坏了,这个时辰宫门一定是闭了,今夜魏娈她指定是出不去了。 魏娈一直坐不下,她在殿里走着,听着燕宛一遍遍的安慰她,可心里仍是非常混乱,怎么都这个时候了魏姝还不回来。 她正想着,魏姝就进来了,带着一身寒气,面色微微绯红。 魏娈没做他想,立刻的上前问:“如何?卫秧他……” 魏姝说:“没事的,他与君上相谈良久,结果应是不错。” 魏娈松了口气。 魏姝安排燕宛送来些吃食,对魏娈说:“你先用着晚膳,我梳洗后再来。”又说:“今夜宫门已经闭了,你就同我留在华昭殿休息” 魏娈点了点头。 魏姝进了内殿把衣裳脱了,用温热的清水净身,身上都青紫色的吻痕,非常的臊人,身子依旧黏腻,她洗了洗,清水混着余下的果浆流到了脚跟,她开始有些害怕了,怕自己这样下去会怀孕,她还在替赵灵,替齐国办事,若是她怀了嬴渠的孩子该怎么办,会不会毁了赵灵的计划,惹怒赵灵。 洗净了,她又换上干净的白色里裳,这才出去。 魏娈吃了一口羊肉酥饼说:“姐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魏娈是随口问的,魏姝的心里却碰碰的跳,嘴上还是淡淡的说:“君上那里有些事情当误了” 魏娈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专心的吃着酥嫩的羊肉饼,若是她再问下去,魏姝也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魏娈不傻,凡是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魏姝同秦公的关系很特别。 吃过后,魏娈说:“姐姐不同我们住?” 魏姝微笑道:“我暂时还要住在秦宫里。” 她与魏娈并不亲,这种时候没话题了,就会非常尴尬,只能听着冷风唿唿的拍窗子。 过了一会儿,魏娈说:“姐姐以前就认识秦公?” 魏姝笑道:“是,认识许多年了” 魏娈又问:“姐姐我们在秦国真的能给父亲报仇?”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说:“定能寻机会”就这么一问一答的交流了一会儿,两人就睡了,合衣躺在榻上,盖着被褥又压了层厚厚的羔羊皮。 清晨的时候魏姝将魏娈送出了宫,天边没亮透,路上萧索冷清,魏姝不放心,便一直将魏娈到送到了新置的宅子里,魏娈一进屋就找卫秧。 范傲说:“别找了,他去上早朝去了。”语气非常不是滋味,酸熘熘的。 魏娈眼睛亮了,说:“他上朝了?” 范傲嗯了一声,这个时代的人非常重功名,而且范傲总是不由的和卫秧攀比,现在卫秧搏了高位,他就觉得特别不是味,觉得没面子,尤其实在魏娈面前。 但是魏娈根本没瞧不起过范傲,因为她压根瞧也没瞧过范傲,此刻她非常的开心,抓着魏姝的手道:“姐姐,你听到了吗?卫秧搏了官位,这下我们也可以留在秦国了” 魏姝只是笑。 魏娈从来没这么开心过,脸上的笑容就像是春夏的花,她抓着魏姝说完了,又去抓范傲,黑漆漆的眼眸非常的明亮,她问:“秦公许给卫秧什么官位?” 范傲见她如此,心里能开心就怪了,阴阳怪气的说道:“我怎么会知道。” 嬴虔觉得他们君上是疯了,不然怎么会重用一个无名的卫秧来搞什么变法,什么设立二十军功以功加爵,什么设立秦律效法三晋,如此搞下去,秦国非乱了不可。 不仅是嬴虔,嬴瑨那些老宗室们的脸色也非常不好,此前他们想了许多,比如这个新君会如何掣肘他们,会如何斩断他们的羽翼,但是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新君会搞什么变法。 以功加爵 那岂不是说他们的后世子嗣会一点点失去手中原有的权利,这招对他们来说实在太狠了,让他们连反击都无从下手,他们此刻能做的只是极力的阻挠变法,但是他们的谏言全部都被驳回了,当朝之上又无法辩论过卫秧。 第140页 卫秧,他坦然而又从容,寥寥数语谈笑之间便叫他们哑口无言,他敢如此放肆这其中当然有君上的受意。 这个秦国的国君啊,年纪虽轻,却狡猾的像只老狐狸。 不光是宗室,就连上大夫甘龙也非常的厌恶卫秧,因为卫秧乃是君上身侧珮玖私下引荐,珮玖何人,一介宠臣,媚君主,乱朝纲,取宠于主,为世人不耻。 下朝后,嬴虔没有回去,而是撵上了嬴渠,焦急的说:“君上!” 嬴渠的精神非常好,看了眼满面愁容的嬴虔,笑道:“何事” 嬴虔皱着眉头说:“臣听闻那卫秧是魏姝引荐给君上的。” 嬴渠非常平淡的道:“是又如何?” 嬴虔见他如此平静,更加的焦灼恼火,道:“君上,您不要再胡闹了。” 嬴渠淡淡的说:“你当寡人再胡闹?” 嬴虔说:“君上,那个卫秧是何人?无名之辈,君上不能轻信于他,更不能轻易的轻信于魏姝,如果把嬴瑨他们逼急了,秦国就会乱了。” 嬴渠看着他,那目光十分的平静,可嬴虔却叫他看怕了,看慌了,过了一会儿,嬴渠笑说:“要不,寡人把这君位交给兄长来做好了。”他是在笑着的,眼睛却像刀刃一样冰冷可怕。 嬴虔的脸色忽的就白了,白的发青,扑通的跪在地上,声音都在发抖,说:“嬴虔不敢,君上,嬴虔不敢。” 他心里突然的就明白了,嬴渠是他的弟弟,但那已成为了过去,他现在是秦公,秦国的掌权者,不知道从何时起,嬴渠已经变了,变得冷漠而又残酷,再不是那个温润好脾气的弟弟了。 嬴渠俯身将嬴渠从地上扶起,依旧是笑着的,说:“兄长这是做什么,寡人不过是同兄长玩笑罢了。” 嬴虔依旧非常害怕,他说:“臣对君上一片忠心,日月可鑑。” 嬴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寡人自是知道。” 嬴虔想起了君父临终前的话,魏姝她真的是个祸害,是个能把秦国搅乱的祸害,他一定要除掉她,要把她撵出秦国。 他虽然害怕嬴渠,但仍咬牙说:“臣是觉得这卫秧和魏姝都不能再在秦国久留了。” 嬴渠觉得非常有意思,他这个兄长以为他真的是被魏姝迷惑住了,以为他是个昏聩的君主,其实他非常的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这世上懂他的人不多,他多希望自己这个兄长能了解他的苦心。 嬴虔见嬴渠不予回答,苦口婆心道:“君上” 嬴渠又笑了笑,说:“寡人明白” 嬴虔离开后,嬴渠回到了政事殿侧殿,不一会儿,魏姝就来了,她是刚从宫外回来,带着一身的冷气,面色非常喜悦,笑眯眯的。 嬴渠看见她,也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此刻他觉得自己是真被她下了蛊了,一种能让他感到快乐甜蜜的蛊。 魏姝坐到他身侧,把冰凉的手往他怀里塞,说:“我刚送魏娈回去。” 嬴渠笑了笑,没说话,继续的看着书简。 魏姝抱着他的腰,没骨头似的黏在他身上,抬着下巴看他,说:“君上许了卫秧什么官职,我回来的路上听不少人议论他,说什么卫秧要为秦国变法,开万世之先。” 嬴渠平淡的问:“你听何人说的?” 魏姝说:“咸阳城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了,没有人不知道,有人说君上命卫秧在北门立三尺之木,有能将木搬至南门者赏十金。”这是为了在百姓面前为变法立下信用。 嬴渠笑了,放下书简说:“你去了?”她若不去凑热闹,那才叫怪事。 魏姝抿笑点点头。 嬴渠也很感兴趣,说:“情况如何” 魏姝说:“自然没有人信,还有人说君上疯了” 嬴渠笑了,调侃道:“这几日来,骂寡人疯了的人可不少。” 魏姝说:“因为没有人信,所以卫秧把十金涨到了五十金。”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而且笑里还带着狡黠,非常的坏,復道:“我搬了,所以那五十金现在就归到了姝儿囊中。” 嬴渠笑了,她也是会占他的便宜,说:“你倒是会从寡人这里挣金子。” 魏姝抱着他,笑呵呵的说:“君上可不许再要回去。” 五十金,好大的一笔钱呢,足够普通百姓用个五辈子的了。 嬴渠无奈的轻笑,他怎么可能再要回来,他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怎么会差她这点金子。 魏姝又说:“对了,君上还没说呢,到底许了卫秧什么官职,他怎么有如此大的威信。” 嬴渠说:“大良造” 大良造相当于魏国的相国,比大庶长嬴瑨还要高出一爵来,难怪呢,难怪满朝的秦臣包括甘龙都那么厌恶痛恨卫秧,在秦国辛劳一辈子,到头竟让一个初来庶子做到自己的头上,换成谁都不会高兴的。 魏姝笑了一会儿,突然的停了,说:“是我将卫秧引荐来的,现在那些朝臣岂非都恨死我了。”他们一定会以为君上授予卫秧高爵这其中有她的撺掇,而事实上,嬴渠想要提拔谁魏姝是连话都说不上的。 嬴渠也笑了,说:“是,所以寡人可得看好你,免得让那些贼人给害了。” 魏姝只是笑,有点可爱,又有点傻乎乎的,嬴渠低头吻了她一下。 夜时,魏姝留宿嬴渠的修居殿,她的肚子非常酸胀,脸色也不好,是来了月事。 躺在床榻上,有气无力的,嬴渠给她揉着小腹,他的手掌非常温暖,指腹微微粗糙,揉的她的肚子非常舒服,她枕着他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怀里,脸色虽然不好,但笑的很幸福。 尽管他是君主,但他们真的像是寻常夫妇那样,非常的恩爱,彼此间也没有勾心斗角的算计与隔阂,这种感觉温馨又美好。 她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除了魏家的血仇。 魏姝颇为懊恼的说:“今夜看来服侍不了君上了” 嬴渠非常无奈的轻笑。 魏姝知道他想要个子嗣,不单是因为他喜欢她,更是因为那些虎视眈眈的宗室。 世事是无常的,他怕,他怕自己那一天突然的薨逝,是突染疾病也好,被人谋杀也罢,总之这大权绝不能旁落到嬴瑨那些宗室的手里。 所以他必须有子嗣,很多很多的子嗣,在必要的时候,继承他的君位,或许现在想这个还为时尚早,但他现在也已经二十一了,必须要有所筹谋。 魏姝也想让他多纳些夫人,让他儿女充盈,但是她说不出口,她做不到把心爱的男人推给别的女人,做不到把这份独一无二的宠爱分出去,尽管他不是普通的丈夫,他是秦国的君主,但她还是做不到心胸宽广。 人是自私,她也不例外。 魏姝把头埋在他怀里,没说话,只是用脸颊开开回回的轻蹭着他,像是只渴求爱抚的小动物,嬴渠以为她肚子又疼了,要起身去给她倒杯热水。 第141页 魏姝一把抱住他,说:“别走,姝儿不是肚子痛。”又说:“你等等姝儿,姝儿以后一定会给嬴渠哥哥生好多的子嗣的,嬴渠哥哥别娶别的女子进来,好不好?”她的声音非常低,看起来特别脆弱可怜。 她跟魏娈有一点很像,当她们爱上了一个人时,就会把自己放的非常卑微。 嬴渠心软了,同时又特别幸福,他喜欢她在意他的样子,于是吻了吻她的唇,说:“好” 正当时,寺人敲门说:“君上,君上”声音非常焦急。 一般是没有寺人敢打扰君主的,除非有要紧的事。 嬴渠起身道:“进” 寺人慌张的进来,黑色的高帽都歪了,扑通的跪地,说:“君上,天边见彗星扫空,紫星暗淡,此乃大凶之昭!” 嬴渠脸色忽然变得非常不好,改元元年,魏姝得宠,重用卫秧之时,天显彗星,姑且不言天意,老宗室们一定会藉机发难,但他很冷静,道:“立刻赶往钦天台,寡人不管天象如何,钦天台务必要占卜出一套寡人想听的说词来。” 这话说的已是很明白,天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堵住公室朝臣们的嘴。 寺人说:“诺”然后慌张的离开了。 嬴渠吩咐完,见魏姝的脸色十分不好,将她抱进怀里,摸了摸她的头,说:“没事,不必忧心。” 她本来就被秦人视为不祥妖女,如今天见异象,谁知他们会不会藉此逼嬴渠杀了她,她觉得非常的无力,不知怎么就会如此不幸,八十多年都未曾有过彗星,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在天边。 魏姝躺在他怀里,躺了一会儿,说:“君上,姝儿想出去单设府邸” 嬴渠语气变得非常冰冷,说:“寡人说过不会有事,你不信寡人?” 魏姝眼睛发红,她的心乱了,所以说的话也乱了:“我不是不信君上,而是实在不愿给君上添麻烦,钦天台的言辞可以改,但是这天象改不了,凶昭就是凶昭,姝儿留在君上身边,谁知会不会给君上带来灾祸。” 她其实在心里就觉得自己是个祸害,如果不是她,父亲不会出事,母亲不会出事,魏家上上下下数十口人不会出事,包括长玹,长玹也是叫她给害死的,她一想这些就恨自己,恨的要死。 她非常迷信,现在天显异象,她心里又开始瞎想,想这是不是上天的警示,警示她也会害了嬴渠。 嬴渠看着她惶张的样子,心疼的不行,说:“这与你没有关系。” 魏姝不断地摇头,说:“我已经害死了那么多的人,谁知道,谁知道,谁知道我还会不会害死你。” 那些喜欢她,爱她的人最后都因她而死,而她却仍好端端的活着,这感觉太痛苦了,她的心就像是被撕裂,其实她宁可死的人是自己,宁可自己被五马分尸,也不要尝这撕心裂肺的滋味。 嬴渠抱着她,看着她哆嗦发紫唇,说:“你别乱想,寡人是国君,国君是不会轻易出事的” 魏姝哭了,她告诉过自己不能再哭,可是她终究是脆弱的,唯有畅快的痛哭,才能疏解掉这些压迫着她,近乎于要把她逼疯的痛苦。 嬴渠非常的心疼她,他爱她,怜惜她,他将她拥进怀里轻吻着她。 魏姝最后还是没有搬出去,因为她从心里是不愿意离开嬴渠的,早上醒来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红肿了,燕宛拿冰来给她敷,这才消肿。 朝堂上,卫秧没有来,或者是怕了吓跑了,又或者是有别的什么事,总之没有上朝。 宗室们咄咄逼人的说昨夜彗星乃上天警示。 以嬴瑨为首,道:“君上不得再肆意妄为,更改祖宗留下的法度,不然将会触怒神明!” 嬴渠第一次想要破口大骂,但是他忍住了,为人君主,当能忍常人之不忍,有含污纳垢之能。 嬴渠说:“不知大庶长想如何平息神明之怒?”他的声音非常冰冷。 嬴瑨说:“逐卫秧,杀珮玖,肃清朝纲,以熄神怒。” 他话说完,身后宗室全部出列,异口同声道:“请君上驱逐外臣卫秧,绞杀奸臣珮玖,以还秦国清明。” 嬴虔犹豫了非常长的时间,终于出列,他不敢看嬴渠,很挣扎,很痛苦的说:“君上,请驱逐卫秧,绞杀珮玖” 嬴虔和嬴瑨不同,他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是真的为了秦国,就算魏姝现在是心向秦国的,但谁又能担保魏姝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白氏惨死的真相呢。若她知道了,那就会非常的危险,况且嬴渠如此重用她,重用她推荐的人,这无疑埋下了个非常大的隐患。 嬴虔他曾眼看着自己母亲被嬴渠毒杀,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吐血而亡,芈氏死前那可怕的诅咒到现在他都清楚的记得,芈氏的死就像是一把刀子扎在他的心上,可他仍忠心与嬴渠,没生一点反叛之心。 这是为了什么? 这是为了秦国,为了秦国不生内乱,为了秦国可以传之无期。 所以他是绝对不能容忍魏姝这个祸根的。 嬴渠看着台下的宗室,看着嬴虔,非常的生气,他扶着凭几的手攥的发白,声音非常的冰冷,但他还极力的维持着一个君主的威严,冷声说:“你们这是想要逼宫?” 嬴瑨盛气凌人说:“老夫不敢,一切也是为了秦国。” “好一个为了秦国,说的可真是感人至深,卫秧差点也为大庶长的忠心耿耿而动容了呢。”此刻卫秧从殿外进来,衣袂轻挥,声音朗朗甚至还带着笑意,神情潇洒如沐春风一般。 第66章 六十六 嬴瑨看见卫秧,颇为不屑的嘲讽道:“乱臣贼子,竟然还敢来。” 卫秧一身锦帛深衣,腰配玉璜,依旧是十分悠然,仿佛他就从来没有失意的时候。 卫秧笑说:“话不能胡说,帽子也不能乱扣。” 嬴瑨没有理会他,转头对秦公说:“还请君上此刻就将其斩首,以平神怒。” 卫秧笑了,说:“究竟神怒的是卫秧,还是你嬴瑨呢?”又献一卷锦帛,正色道:“嬴瑨外通敌国,千金售爵,内并土地,迫民敛财,此间证据,稀数在此,特呈于君上。” 嬴瑨面色惨白,颤抖不已,怎么会,怎么会败露,他慌了,乱了,只觉得身边一定是有内鬼的,这内鬼是谁?自然是日后将要取代他成为大庶长的人。 嬴瑨忽然把头转向了嬴伯,恰好嬴伯也在看着他,是微笑着的,那笑容阴冷又恐怖。 人心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嬴瑨看见了面前的敌人,却没看见背后的那把刀子。 这天又下起了雪,一片片的落在瓦上,柔柔的雪片本是没有什么重量的,积压多了,却能把房梁给压垮。 燕宛用铁钳子播弄着盆里的炭火,说:“这么多天怎么也没见君上来。” 魏姝笑道:“君上这段时日都在和卫秧商讨治国良策,相谈甚欢,形影不离。” 第142页 俩男人,整日形影不离的带在一起,燕宛越想越觉得怪,不像魏姝,还能说笑。 实际上,嬴渠和卫秧确实是在商讨国家兴旺之策,肃清嬴瑨余党之后,卫秧提出了强国论,甚得君上的心,两人这便一起研究如何进一步实施新法,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魏姝笑道:“君上是国君,哪能一天和我黏在一起。”她说着扯过了架子上的貉子披风。 燕宛说:“姑娘准备出宫?” 魏姝点了点头。 燕宛又说:“这天气冷,姑娘何不披那件白狐披风,又漂亮又暖和。” 魏姝笑道:“那白狐披风世间罕见,我穿出去,还不是告诉匪贼们我家缠万贯,叫他们来窃我。” 燕宛说:“放在府库里压着,可惜了。” 魏姝笑了笑,出去了。 外面的雪非常的大,不一会儿就落了她一身,发上,肩上都是,脸也动的通红,天色阴沉灰濛,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她在这么大清早的时候出宫,是为了要去见楼莹。 她听说赵灵给她来信了,心里掐着算了算,快有三个月了吧,她没有和赵灵联络,现下她非常好奇,急切的想知道赵灵这时候来找她做什么,是像往常一样安排几个他的人进入秦廷为官,还是些别的任务,一想分别了这么久,心里竟然觉得有些想他了。 楼莹在房里喝着煨好的羊汤,身上穿着厚鹿皮缝制的衣裳,见她进来,用眼睛瞟了眼一旁的捲轴,连话也懒得说。 魏姝见怪不怪,兀自的坐在矮案旁,打开捲轴来看,她的脸上是带着微笑的,等看完捲轴上的内容,她这笑就僵了,身子也僵了,那感觉就像是被扔进了沸腾滚烫的热水里,然而她的手却是冰凉的。 赵灵要秦齐联姻,要送来一齐国的公主。 她的心非常的烫,手脚却又非常的凉,她有些失神,下意识的在心里否决这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楼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把碗里最后一口羊汤喝了,说:“怎么了?捨不得秦公身侧有别的女人?怕自己失宠?听说那齐国公主漂亮的很,才刚及笄,很年轻。” 她好像很愿意嘲讽魏姝似的,见魏姝脸色都变了,又说:“年老而色衰,色衰而爱弛,没有那个男人会一辈子只喜欢一个女人的,迟早都是会变心的……” 魏姝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冷声说:“闭嘴” 楼莹笑说:“这道理你心也是知道的,不是吗?何必这么蒙蔽欺骗自己。” 魏姝攥着那绢帛,转而说:“你看过这捲轴?” 楼莹依旧是笑着的,说:“看过” 魏姝冷声说:“谁给你的权利敢看先生的密函。” 楼莹吃吃的笑,说:“我的权利本就在你之上,你知道的,我都知道,而有些你不知道的,我仍然知道。”她的脸色倏忽的又变了,变得非常忧愁,非常感慨,像是霜打的梨花,眼里还蓄着泪水,竟然有几分惹人怜,她说:“可惜我却只能陪你留在这秦国,先生找我,我以为是要把我带在身边,却没想是让我陪你赴秦,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先生了。” 楼莹喜欢赵灵,魏姝心里非常惊讶,同时她又觉得这个楼莹特别的可怕,像是一个得了相思的疯女人,必须要通过奚落嘲讽别人,才能得到心灵上的慰藉。 虽是如此,但楼莹说的话却实说道了她的心坎。 色衰爱驰 她终有老的一日,再美艷的容颜也会爬满皱纹,然后嬴渠就会厌倦她,会移情别的年轻貌美的女子。 魏姝扪心自问,这一切难道不是她最为畏惧的吗? 魏姝从楼莹那里离开,天已经晴了,太阳非常大,可她的心情很难好起来,她走回了华昭殿,步子非常缓慢,踽踽的就像是个鹤髮老者。 她也没解貉子披风,就那么一下子躺在了床榻上,她想那个齐女,想她的样貌,想她是不是会比自己美,她甚至在想那个齐女与嬴渠合房,想他的手去抚摸那个齐女的肌肤,想他的唇去亲吻那个齐女的身体,她翻身把头埋在被褥里,心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烧。 接着她感觉到一只手压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知道是他,没有去看,仍是埋着脸。 嬴渠压着她肩膀的手用了些力道,便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这几日来她都没有见过他,此刻看见他,她心里更加难受了。 嬴渠看见她眼睛非常的红,轻掐了掐她的脸颊,微笑着说:“怎么了?谁又欺负寡人的姝儿了”他的眼睛看起来非常温柔,面容清俊。 魏姝支起身子起来,说:“没有人欺负我。” 嬴渠自然的解开了她身上的貉子披风,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魏姝说:“君上今日怎么来了,不用去与卫秧商量变法事宜吗?” 嬴渠笑道:“今日不必了” 他用手指把她黏在脸上的乱发拨开,抚摸上她的脖颈,他的手很烫,唿吸也有些乱,像她的心一样乱,他将她压回柔软的床榻上,衣角垂落到了地上,沾了灰,他吻着她,舌尖缠绵,又忽然的咬了她一下,她的身子疼的抽动了一下,原本整齐的衣衫也都散了,半露出白皙如玉的皮肤,温香柔软。 魏姝推了推他,说:“今日算了” 嬴渠说:“怎么了”他看出来她的不对。 魏姝把眼眸垂下,声音闷闷的,说:“身子不舒服” 嬴渠说:“叫医师来看看” 魏姝说:“没事儿,我歇歇就好了。” 嬴渠忽然变得阴沉了下来,说:“刚才去了哪里?”他不傻,她不会无缘无故的这样,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她不愿意说的事。 魏的姝话卡在嗓子,她想说去了魏娈那里,可这话就是说不出来,堵在喉咙里。 嬴渠说:“又去见了赵灵的人。”他的声音非常平淡,但若是了解他的人一定能听出他的不悦来。 魏姝还是没说话,这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嬴渠非常的不高兴,从床榻上起身,整理着身上微微散乱的衣物。 魏姝忽然慌了,说:“我没有害秦国,他只是想让我劝君上与齐国盟好。” 她的衣裳半散,搂着雪白的肩膀,就这么坐在床榻上看着他,眼眶微微泛红,这幅样子十分惹人怜爱。 但嬴渠没看她,他平淡的说:“既然身子不舒服,就先歇着。”他也没看她,就这么走了。 魏姝去抓他的衣角,没抓到,衣角一下子从她手中滑走了,然后她就一个人在床榻上坐着,涣散的发愣,愣着愣着就笑了,笑自己怎么变得这么的惶惶恐恐。 嬴渠回到了政事殿,他拿她当妻子,当她是最亲密的人,有什么事她不能敞开同他讲,她应该信任他,依靠他,而不是一遇到事情就先怀疑他,疏离他。她这样对他,他该有多伤心。 他展开竹简,没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赵灵,赵灵。他不知怎么一听见这两个字就那么心烦,烦的身子里一股火。 第143页 但是盟齐之心,他却是有的,只是由于秦齐素无邦交往来,而一直没有良机。如果此时能盟齐,恰好可以使秦免于外患,以保障变法的实施。 魏姝这一夜都是辗转反侧,睡不着,心揣在胸口里像是要蹦出来,次日清晨,天还没亮,魏姝就起来了,换上一身文臣装扮,又把黝黑的头髮束的整齐,最后插上一只玉笄。 她看了一眼赵灵给她的捲轴,扔进炭火里烧了。 没有办法,她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走进朝堂时,她非常的平静,宽敞的殿堂,站立在两旁的朝臣,坐在正前方高高在上的秦公,还有他身后墙壁上盘旋着的青铜黑龙,一切都是那么的冰冷。 她合袖行礼说:“君上” 甘龙的学生杜挚说:“大人不是曾说不在入朝堂之上,今日怎么食言了。” 这朝堂上还真是不少魏姝认识的熟人,杜挚,卫秧,乐祚,智姚,除此还有不少。 魏姝说:“珮玖此次而来,非是为了非议朝堂之事,而是来送喜的。” 嬴渠知道,她是为了秦齐结盟,平淡冷漠的说:“何喜?” 他其实是在等着她来向他道歉说软话的,夫妻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正的间隙,更没有什么隔夜仇,说开了心结解了也就没事了。 魏姝微笑着,说:“结秦齐之好。”又说:“辅以盟姻,臣愿送君上一齐国公主。” 嬴渠怔了,愣了,攥着凭几的手轻轻发抖,过了许久,他说:“甚善”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难怪呢,难怪她昨日那么怪,原来是知道秦齐要联姻的事,嬴渠突然就后悔了,他心疼她,即便她是在笑着的。 但嬴虔非常高兴,比自己成亲还喜气洋洋的,立刻出列说:“君上自继位以来披肝沥胆,后宫冷清,了无女眷,此次与齐修盟,再娶一齐女,正好,不如顺势将这齐国公主立为国后,来日再添几个小公子,这可就热闹了。” 与齐修盟,可控强魏,这是天大的好事,百利而无一害。 嬴渠没说话。 嬴虔又对魏姝说:“齐国公主样貌可美?是否有陪嫁的媵妾?”他这是故意的,故意刺激她。 魏姝只是微笑着说:“刚过及笄之年,有倾国之姿,媵妾自是佳丽如云。”又对嬴渠说:“既然君上满意,臣即刻去办。”她说着,只觉得下一刻就要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在这大殿上失声哭泣起来。 魏姝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华昭殿,她的脑子嗡嗡的响,脚步虚软,她回去,把给赵灵的回信写好,交给了楼莹,然后去了魏娈那里。 这事魏娈听卫秧说了,魏娈看着她坐在矮案旁喝酒,道:“姐姐,你什么时候也喝起酒来了。” 魏姝苦笑说:“喝酒有什么,何时想何便喝”酒是卫秧买的,是上好的米酒,带着浓郁的秦风,非常的辛辣醉人,她现在就需要这么烈的酒,因为她的心里实在是不痛快,不痛快时就需要喝点痛快的烈酒。 魏娈说:“姐姐你也是,若是不想,那就不要让那齐女来,推了便是。” 魏姝说:“这不是寻常人家结婚,这是两国盟约,还是齐国先提的,人家把公主送来,如果秦国拒绝,那就是打齐国的脸。”况且盟齐是弱魏最好的法子,也是唯一的法子。 魏娈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魏姝说:“没有了”她喝了一口,又说:“我早就知道的,他是国君,身侧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这是迟早的。” 她错在不听赵灵的话。 “要当宠臣,不要当夫人。” 可她偏偏要与嬴渠扯上感情关系,不听话,最后痛苦的只能是自己。 魏姝不想喝了,她不想真的酩酊大醉,那样就太丑了。 魏娈说:“姐姐你今日不回宫了?” 魏姝虽然没喝醉,但是头已经有些晕晕沉沉的了,神智也是飘飘忽忽的,脸颊绯红。 她俯在案上笑,说:“不回去了,以后都不回去了,鬼才回去,回去我心里难受。” 她还是醉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魏姝一直都没有回秦宫,嬴渠也没来找她,甚至都没有派人来看她。 她的心里很难受,她想,他难道就一点不担心她吗?如果有一点的担心为什么不来看看她?或者派人来过问一下。 她听说齐国的使臣已经到咸阳了,还听说齐国公主的嫁妆也到咸阳了,红妆十里,百两御之,齐国不愧是屈指一数的富饶大国云云。 她既不想听这些,又想听这些,有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反覆无常的疯子。 嬴渠在和卫秧商讨变法军功爵之事,这是继化井田为阡陌后的变法第二重,非常的要紧,因为军功爵不仅可以剷除掉剩余的腐朽宗室,还可以使民悍兵勇,藉此培养出一支可胜过魏武卒的大秦锐士。因此近来嬴渠实在是忙,婚礼大典全都交给了别人去办,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去过问。 卫秧要离开之时,嬴渠突然问道:“她还在你那里?”他到底还是关心的,再忙,心里也惦记。 卫秧说:“在,只是心情不太好,魏娈一直陪着他,君上不必担忧。”又说:“君上不打算派人接她回宫。” 嬴渠嘆道:“这个时候回来,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又道:“退下吧” 卫秧俯了俯礼,离开了。 嬴渠将案上的竹简叠好,用狼毫笔沾了些墨,他执笔写了些,又突然的嘆了口气,一个国家的君主,有太多的能与不能,也有太多的愿与不愿,就像是被沉重的枷锁束缚一般,而这枷锁就是国家的社稷与泱泱子民。 英明的君主,该懂得何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没有那么儿女情长,也没有那么幼稚无知。 这殿里的炭火燃的太好了,也太闷了,他的心里越来越堵,于是推开了殿门想出去走走。 外面的积雪消融了,已经入春了,宫里随齐国公主来了不少的婢女,还有陪嫁的媵妾,前些日子还冷清的秦宫,这就突然的热闹起来了。 但是他的心里还是非常的孤单,他想快点把她接回来,秦宫是家,家里有丈夫怎么能没有妻子呢。 他突然想起那年君父让他娶蜀女,魏姝闹的不行,也气的不行,他一想起,就不自觉的笑了,那时的日子真好,他只是个公子,想推掉就推掉,可现在不行了,一切都不一样,他现在是个国君,他要顾虑太多的东西,要权衡国家的利益。 他走到了华昭殿,将要入夜,里面亮着火光。 一个齐国随嫁的小婢女就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个小木箱子,小心翼翼的问燕宛说:“姐姐,这里是珮玖大人的住处吗?” 燕宛还未回答,就看见了嬴渠,立刻行礼说:“君上” 小婢女也看见了他,傻乎乎的,忘了行礼,心想这就是秦国的国君,和想像的一点都不一样,生的可真好看,皮肤白皙,身材修长,一身黑色的锦帛深衣衬的他嵴背挺拔,真是好看,比她们齐国的相国大人邹纪还要好看。 第144页 嬴渠说:“你来找珮玖” 小婢女的脸立刻就红了,低头说:“是” 嬴渠说:“你找她做什么?” 他虽然长得清俊,但却非常威严,小婢女说:“替我们先生给珮玖大人送东西” 嬴渠眉头微皱,说:“你们先生是谁?” 小婢女说:“赵灵先生”她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得说出这四个字后,秦公突然变的非常冰冷。 嬴渠冷声说:“把它打开” 小婢女很为难,样子要哭了,嬴渠只是冰冷的看着她。 她没有法子,觉得非常害怕,身子都在抖,颤颤巍巍的打开了,里面不过是几瓶膏药和一些齐国的珠宝,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连信简都没有。 嬴渠说:“你们先生是否说了什么?” 小婢女哆哆嗦嗦的,说:“先生告诉珮玖大人,远居清苦秦地,若遇势利小人该打点时就要打点,莫要心高气傲,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不敢看秦公,只觉得如芒在背,颤颤巍巍的又说:“先生还告诉珮玖大人,这药乃千芝膏,以前在宋国时用过,若是受伤了就抹上,忍一忍,切末怕疼。先生只嘱咐了这些” 第67章 六十七 今日是秦公大婚的日子,夜里咸阳城里非常的热闹,街上第一次走了比肩接踵的感觉,好似全咸阳的人都跑了出来凑热闹,就连那些卖酒水烙饼炙肉的店家都大打了折扣。 魏姝的心情非常不好,好几日没有梳洗了,脏乱臭的像是逃难流民,她坐在床榻上,在盘里摸了块油花花的烧肉扔进了嘴里,又胡噜的灌了口米酒,她从来都没有这么邋遢过。 门被推开,范傲裹着貉子披风进来,坐在她身侧手里也提了壶米酒,看起来和她一样的愁闷。 魏姝说:“魏娈呢?” 范傲咕噜灌了一口酒,说:“走了,外面热闹和卫秧逛去了。”说着他也摸了一块烧肉扔嘴里。 魏姝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是在愁什么?” 范傲嘆道:“现在世人重功名,可惜我没有学富五车。” 魏姝明白了,他这又是觉得自己比不过卫秧,没面子了,说:“秦国变法,现在已设立二十军功,论功行赏,以你这武功,开疆拓土成为一代大将军,不是难事。” 范傲没说话,消沉了一会儿,说:“这不还是仗着那卫秧的变法,我不想跟他扯关系。” 魏姝说:“大丈夫,真英雄,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因这点原由而放弃大好前程,这不叫有骨气,这叫自负无能。” 范傲又灌了一口酒,抹嘴说:“行,敢明儿,我就去试试。” 魏姝嘆了口气,拿一旁的白巾擦了擦手上的油渍。 范傲说:“你呢,你愁什么,都借酒消愁好几日了。” 魏姝没说,只是又长嘆了一口。 她太怕了,怕失去嬴渠的宠爱,怕被放弃,被厌倦。 她真的爱嬴渠吗? 大概是爱的,她不知道,不清楚,她只知道现在的自己绝不能失去他的宠爱。 一个女人,一个宠臣,若是失去了君主的宠爱便再无立锥之地,况且她现在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嬴渠的宠爱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仰仗的支柱,是她得以生存的空气。 她不能失去他,不能,甚至比她初入秦宫那时更需要嬴渠的悯恤和宠爱。 因为她要活下去,她还要报仇。 她把窗子推开,看着冷清高悬的月亮,嘆道:“这夜可真美” 范傲被吹进的冷风打醒了,正要破口骂她,却见她又淡淡的微笑着说:“这么美的夜,就再醉一次吧。” 魏娈和卫秧回来时,魏姝这两人具已醉成了滩烂泥,魏姝是第一次醉成这样,脸色通红,耳根也通红,她和范傲两人守在床榻两端,不时的用酒壶碰撞对饮。 魏娈吓的面容失色,这么喝下去魏姝身子肯定是受不了的,她去拉魏姝,说:“别喝了,去净净身子睡吧。” 魏姝笑呵呵的,很开心,说:“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能不喝,我要替他庆祝,祝贺终于娶亲了。” 魏娈说:“你别这样说”魏姝把魏娈的手推开,说:“酒呢?买酒了吗?今日索性就喝个痛快好了。” 卫秧和魏娈相视无语,把手里刚买的酒又递给了她。 秦宫里的月亮也是非常的清冷,而秦宫里的夜晚也是非常的美好。 嬴渠穿着一身红色的锦帛衣裳,上面用金色丝线绣着精緻的龙纹,这火红的颜色更衬的他皮肤白皙,干净清俊,如墨的黑髮梳的整齐,用一金笄冠着,身挺拔修长。 此刻他推开寝殿的门进来,看着床榻上端坐着的齐国公主,她生的确实美,有些清冷的美,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肩膀清瘦,眉目如画。 但是他却没有欲望,没有,他非常的冷静清醒。 这个齐国公主叫田湘,是齐公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非常得的齐公宠爱。 此刻她非常的紧张,纤细的手指攥着衣裙,她感觉到秦公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这种紧张就更甚了,心在跳,身子也在发烫,她在庆典上偷偷的看了他一眼,她很好奇自己千里迢迢嫁给的这个秦公究竟长什么样子。 她只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怔住了,差点失态,她没想他这么的好看,干净清俊。 她的心里突然就很甜蜜,能嫁给这样一个年轻优秀的君主大概是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而且她听闻他的后宫里除她就再没有别的女人。 现在她非常的紧张,她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有关合房的事,此前婆子都同她讲过,但是此刻她好像都忘了,一片空白,只有心跳的很快。 过了许久,嬴渠说:“害怕吗?” 田湘怔了怔,心更加的乱了,手不知道往哪里摆,她想要保持着端庄,可这样只会让她更紧张,她点了点头,又忽然的轻摇了摇头。 嬴渠笑了,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笑,一个女孩子与一个陌生男子行房,怎么会不怕呢? 他没办法冷漠的对她,没办法把她丢在这里置之不理,更没办法让她独守新房空落泪。 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从她不远千里的嫁来秦国的那一刻,就註定了今后的人生都将留在这深宫内苑里。 她既然已经成为了他的夫人,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善待她,至少不应该亏欠她。 他给不了她爱,但是可以一点温暖和慰藉。 田湘看着他,觉得他笑起来真好看,然后她也微微的笑了。 嬴渠说:“不必害怕,今日劳碌,早些休息” 田湘垂着眼眸,点了点头。 魏姝喝多了,也哭多了,不省人事的躺在地上。 魏娈把她扶到床榻上,给她擦掉身上的污秽,又给她换了干净的白色絺衣,魏姝醉的特别厉害,一会儿叫母亲,一会儿叫嬴渠,嘴里呜呜的,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混乱的说一会儿,就开始哭。 第145页 大婚一连七日,非常热闹,魏姝就一件喝了七日,外面欢天喜地,屋内酒气熏天,她觉得嬴渠是真的不要她了,他不会来看她了。 魏娈实在是没力气扶她了,这几日她也被折腾的筋疲力尽,只得委託范傲来照顾魏姝。 眼看又入夜了,魏娈说:“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她这身子一定会给糟蹋完的,要不你去同君上说说。” 卫秧正在用匕首切一块炙鹿肉,说:“你让她现在回宫,宫里一团喜气,全都是齐人,你就不怕她更难受?至少在这里还有你能同她说话。” 魏娈很生气,觉得这都是藉口,说:“你们男人的心可真狠。” 卫秧苦笑,把鹿肉餵给她,说:“这与我有何关系?” 魏娈没吃,把他的手推掉,说:“你也不是好东西”又说:“这秦公万一真不理姐姐了还怎么办。” 门被推开,魏姝说:“那我就去齐国。” 她被范傲搀扶着,显然是醒酒了,面色非常冰冷,如果嬴渠放弃她,那她就失去了君心,再留在秦国也没什么用了。 赵灵或许会惩罚她,罚就罚吧,总比这样像个丧家之犬要好。 范傲托着她的手臂,防止她栽倒,嘴上却刻薄地奚落她,说:“你这样能自己走出门去就不错了。” 他话一说完,魏姝突然唔的捂住了嘴,躬着腰直要呕出。 范傲惊慌失色,他不能松开她,但凡手下松懈,她一定会摔倒的,但是不松,她就一定会吐到他身上,那简直太噁心了。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托着她,一手死命的按住她的嘴吓得汗如出浆,对魏姝急声道:“你先忍忍,忍忍,我把你放地上,你再…” 他那个吐字没说出来,魏姝就抢先呕了出来,不光吐了范傲一身,还吐了范傲一手。 范傲先是怔了怔,然后惊慌失措的喊了出来,声音变得异常尖锐,像是丢山芋一样一把将她丢了出去,觉得不对又反手将她搂了回来,魏姝被他拉扯的更噁心了,脑子像是被摇成了浆煳。 范傲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忿忿的骂她:“你就不能忍忍,就不能咽下去,你看看现在咱俩一身脏,比猪还要噁心,我都要吐了。”范傲把她抱进屋去,嘴上还在奚落她,说:“你瞅瞅,噁心成什么样子了,我真是倒了血霉了。”他说着把自己的外裳脱了,避之不及的扔到一旁,又去扯她的腰间的襟带,下手非常粗鲁,表情也很嫌弃,她不仅仅吐了他一身,还吐了自己一衣领。 范傲骂:“这他娘的没法收拾,干脆连你也扔了算了。”对上她那双黑亮的眼眸,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又心软了,说:“瞅你没出息的窝囊样子,要不你就跟老子得了。”他说的跟就是简单的跟着他,或者给他捶背倒水。 他这手抽出她的襟带,就被人攥住了手腕,是只干净白皙修长的手,他以为是卫秧,咬牙切齿道:“要不你来照顾她!”他这一看,却见不是卫秧,而是个陌生的男子,范傲更骂骂咧咧说:“你又从哪里蹦出来的!” 魏娈在门口唤他,说:“范傲你出来,别放肆,那是君上!” 范傲撇了撇嘴,然后出去了。 魏姝没说话,非常没出息,她也不知道怎么自己一看见他就觉得委屈,同时又觉得很丢脸。 她这一身污秽又脏又臭的样子就这么呈现在他面前,真是难堪极了,她甚至想一头撞死,羞愧的不行。 她把头别到另一侧,看着灰秃秃的泥巴唿的墙壁,看着那上面坑坑洼洼的痕迹,说:“你来做什么,你去和你的夫人共度良宵去吧。” 嬴渠嘆了口气,坐到床榻边去解她的脏臭的衣裳。 魏姝勐的把他的手打掉,回头看着他,愤怒的说:“你回去吧!搂着你的细腰美人!”这么多天都没来看她,现在又来做什么,她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可悲的弃妇,她知道她不该这样说,她知道她应该温言软语的讨他的怜爱,但是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嫉妒田湘,秦国的国后,这身份让她嫉妒的发疯。 嬴渠道:“是你当初说要送给寡人一齐国公主。” 魏姝气的发抖,嘴唇苍白,说:“你明知道我是…我是身不由己。” 嬴渠说:“寡人知道,知道所以一直没接你回去,寡人以为有魏娈陪着你能好些。”他说着已经把她身上的脏衣服脱下了,又去解她的里裳。 魏姝声音越来越低,说:“你怎么这么薄情,当初让我忘记长玹的是你,现在对我不闻不问的也是你,你不喜欢我,就不该来招惹我。” 嬴渠的手突然停顿了,然后开始轻轻发抖,过了许久,他说:“你想让我如何证明?让我把心剖开给你?” 魏姝没说话。 嬴渠说:“我把齐女休回齐国。” 魏姝脱口而出的说:“不行”不行,一旦把齐女休回齐国,就会引发两国决裂,赵灵的计划就会付之一炬,如果这样赵灵绝对容不得她活着。 嬴渠笑了,笑的非常苦,道:“只要我能做的,都可以做。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质疑我,你把赵灵的线人安插进秦廷,我可以装作看不见,你私下与齐人往来频频,我也可以装作不知,即便那些宗室联名逼我杀你,我也都统统压下,所以呢,你还要我如何。” 魏姝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她以为他是不知道的,可是他又怎么会不知呢,他不过因为是喜欢她,所以才放任她。 魏姝动了动嘴,过了许久,说:“对不起,是姝儿错了,姝儿是喜欢君上的,姝儿只是害怕……”她停顿了下,垂下头,眼里氤氲着水汽,说:“得君恩宠终有尽时。” 得君恩宠终有尽时,她说的话总是能轻易的触动他心里的柔软,让他不由的怜惜她,心疼她,一点火夜发不出来。 嬴渠嘆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睛,说:“不会,我答应你,你信我,同我回家吧” 回家,听起来多么温暖,魏姝不由的点了点头。 嬴渠说:“但是要先把这身上洗干净。” 魏姝像是想到了什么,脸微微发烫,抿嘴说:“好” 范傲送来了一桶热水,他觉得憋屈,自己是富商之子,富可敌国,结果呢?在秦国像个下人似的干活,干的还净是牛马干的粗活累活。可让他走,他心底还有点捨不得,他想:难道是自己云游天下享福享惯了,现在喜欢受苦了? 这种事情还真没地说理去。 嬴渠解来她的里裳,她的脸更红了,她推了推他,声音低的像蚊鸣,说:“让魏娈帮我吧。” 嬴渠笑了,说:“你害羞?” 魏姝红着脸,抬头扬笑,说:“太臭了。” 嬴渠笑了,道:“不会”说着他已经去扯她胸前的福珰。 魏姝笑着躲他,推他,眼睛一眨一眨,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她说:“让魏娈帮我吧。” 第146页 嬴渠不再为难她,温和的笑道:“好” 顷刻,嬴渠推门出来,卫秧笑道:“君上”见嬴渠心情好转,又笑道:“不如去堂中小酌一杯。” 两人这便闲庭信步的走到堂内,堂内置有一张磨木矮案,还有两软席垫,酒已温好,炙肉正冒着乎乎热气,上插着一只细窄的青铜匕首,除此以外还有两盘清淡的蒸蕨菜。 卫秧挥袖道:“君上请上坐” 两人这便促膝而坐,卫秧用青铜匕首将外酥里嫩的炙肉割成一片片的薄片,又将肉醢推至嬴渠身前,醢是用鱼肉腌制而成,香而不腥,格外鲜美,卫秧卫秧说:“君上请用”一旁釜盆里的木柴噼啪噼啪的燃烧。 嬴渠只取箸用了一口,说:“改井田设私亩之事如何?” 卫秧身子微向后仰,说:“赵襄子时设步二百七八为一亩,魏文侯时设步二百一十六为一亩,秦地关中沃野千里此乃上天恩赐之地,故而秧以身丈量,当以步二百九十一为最佳。” 嬴渠未说话,但已然是已授意,平淡道:“嬴伯那里如何?” 卫秧嘆了口气,虽然嬴瑨已被枭首,但这并不见得老宗室们就好动了。 卫秧说:“更井田之事尚在筹谋之中,老宗室们就已然坐不住了,只怕等到诏令发出之时,他们还会再捅出一场大乱子。”又道:“尤其是设立郡县制,这动摇乃是宗室们利益之根本——封地,但若是能成,宗室那边可再无后患。” 嬴渠平淡的说:“收回封地军政财权再治宗室,便如水斯积而决其堤坊,如火斯畜而离其薪燎,但行之不易,恐生巨变。”又说:“可有良策?” 卫秧好似料到了君上有此一问,笑了笑,平淡的道:“怀柔羁縻,以阴谋为主,明伐为辅,先斩其枝,再断其根。” 这话恰也说到了嬴渠心里,忍不住贊同的道:“善” 这边门被推开了,魏姝已经洗干净了,从头到脚都是香喷喷的,但是脸色还是非常苍白,她喝了太多的酒,身子还是很不舒服。 嬴渠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扶出了住处,待走到街角,微微躬下身子,道:“上来” 魏姝赫然,说:“这是作甚?” 嬴渠直起身子看向她,笑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魏姝笑了,扶着墙壁说:“姝儿很沉的,嬴渠哥哥可别后悔?” 嬴渠笑了,没说话,她这边便趴到了他背上,手臂换着他的脖颈,开心的咯咯笑。 嬴渠听她笑的这么开心,也笑了。 天已经暗了,黑色的苍穹上挂着闪烁的星星,初春夜里的风还是很硬,魏姝把脸贴在他的嵴背上,他的身体紧实,线条优美,后背也是如此,她在他背上蹭了蹭说:“君上是第一个背姝儿的人。” 嬴渠没说话。 魏姝在他脖颈边轻轻唿气。 嬴渠笑了,轻声责道:“又胡闹” 魏姝变本加厉在他脖颈上又咬又添,他的唿吸都被她弄急促了,但是他又不能把她丢下,这感觉非常糟糕。 最后嬴渠在她支出来的小腿肚子上掐了一下,她才老实,老实一会儿就爬在他身上睡着了,喘息的声音非常平稳,带着若有若无的唿噜声。 她是真的累了。 第68章 六十八 转眼便是数月,如今已是盛夏之际,银月初悬,夜里微风阵阵非常沁人。 婢女姜衣正在蟠殿里服侍田湘沐浴,将沐膏打着圈的均匀地涂抹在田湘的肌肤上,田湘尚是少女的身体非常美好,骨肉均匀,皮肤细腻柔软,吹弹可破像是脂膏凝成的。 她躺在木制的浴盆里,温暖的清水就像是一双手在轻柔地抚摸着她,她闭着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嬴渠,脸也跟着红了,睫毛轻轻地颤抖,她每想起他时,心里就痒痒的,少女怀春多是这样,想要靠近又不敢,心里着急又无可奈何,只要是稍微一肖想到他,心就会又痒又跳,怎么也止不住,非常难受。 她任由着姜衣揉捏轻垂着她的肩膀,水波轻轻击打她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开口问:“君上在哪里?” 姜衣把沐膏打到了她的发上,说:“听人说好似往珮玖大人那里去。” 田湘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去,慢慢地缕着自己的黑髮嘆道:“君上怎么又去珮玖那里” 这数月来,大半的夜晚君上都是在华昭殿的。 珮玖,那个宠臣,田湘怎么会不知道她,那个珮玖现在可是秦公身侧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大良造卫秧就是她举荐给君上的,还有客卿智姚,勐将乐祚,再有韩胜子,吕粱,这个珮玖虽不在朝堂,但现今这秦廷上近半的重臣都由她举荐给君上的。 如今那些大臣包括部分嬴姓宗亲都争相逢迎示好,各种礼物络绎不绝地送去华昭殿,当真是宠极一时。 姜衣见田湘那么消沉,一边捶打着她的肩膀,一边劝慰说:“君上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如今恰是变法之时,夜里与珮玖大人研究国政,也是情理之中,夫人别太难过,夫人还是这秦宫里唯一的夫人,等忙过这阵子,君上有时间了,就回来看夫人。” 田湘赤着身子跨出浴桶,由姜衣擦汗身上的水珠,给她穿着一件件精緻繁冗的衣裳,微笑着说:“我不难过,君上忙于国政,我这个做夫人的自然要懂事体谅。”她是笑着的,但心情并不好,虽然大婚的那几日君上都留宿在她的寝殿,但他却没碰过她,她本以为他是怕她害怕,怕她不适应,可都这么久了他都没要过她,这岂不是很奇怪吗。 君上和珮玖,两个男人成天在一起,她心想:君上会不会是喜欢男人的? 男人喜欢男人,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而如果君上真的喜欢男人,那她该怎么办,她感觉到从没有过的无助和畏惧,还有一望无际的孤独与寂寞。 田湘穿好了衣裳,轻轻的说:“我想去一趟华昭殿。” 姜衣说:“夫人去那里作甚?”田湘的声音一向都很轻柔,说:“临出齐国前,田吉将军说,若我在宫中实在有困难,就去找一个叫珮玖的帮忙。” 姜衣怔了下,说:“难道是……” 田湘点头说:“应该就是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轻柔的说:“我想是时候去见一见这个珮玖了” 此刻嬴渠刚离开华昭殿,他来不过是与魏姝谈了谈盟楚之事,谈了几句也就离开了。 魏姝一边吃着盂里的冰镇桑葚,一边书着将要送去齐国的竹简。 盟楚,自从芈氏死后,秦楚一直没有什么往来,她私下觉得应该派吕梁去。 没有派智姚,是因为她听闻魏国那边正在攻赵的邯郸,是上将军庞淙领兵,虽然攻必胜,战必取,但是取而不能凝,攻打下的城池迟早是要再被别国抢走的,别的不说,中山国就是个顶好的例子,可惜这魏王不汲取先祖教训,仍是大举兴兵,伐赵都城,丝毫不避他国锋芒。 第147页 因为赵魏一战必有胜负,届时她想让智姚去盟赵,出兵助赵,趁机收回阴晋王城,控制崤函要塞,以解除魏国对秦的封锁,如此更可使秦赵楚齐四国对强大的魏国形成四面包围之势。 她是这么想的,赵灵呢?他又是如何筹谋的,这秦齐两国实在是相距太远,往来最快也要一个月,消息非常闭塞。 她正想着,燕宛说:“姑娘,夫人来了。” 夫人?魏姝把笔放下,沉吟了会儿,叮嘱说:“请夫人进来,你多加注意称谓,千万别叫错了。” 燕宛说:“诺” 这边,田湘就缓缓的进来,脸上搽了些粉,更显得白皙细滑。 魏姝不得不承认田湘是个美人,清冷的美人,田湘和魏姝,显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魏姝微笑礼了一礼,说:“夫人” 田湘微微颔首。 魏姝挥袖说:“夫人请坐” 两人这便正襟坐在矮案前,魏姝心里其实非常想不通,她和田湘素无交集,此刻主动前来是为何呢,斟了杯凉茶,说:“不知夫人此来为何?” 田湘柔柔的说:“我初离齐地之时,将军田吉曾讲于我,若是在秦有求,可来找先生,如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帮或不帮?” 魏姝大方笑道:“夫人但说无妨。” 田湘却犹豫了,抿了抿嘴说:“君上他,是否喜欢女子?” 魏姝大概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竟半天不知如何作答。 田湘有些不好意思,垂眸道:“有此一问,确实令人匪夷所思。”又说:“只是我自大婚以来便显见君上。” 魏姝看着她,心里竟有些无所从来的罪恶感,这个田湘也不过是个年仅十五的小姑娘,秦宫孤单的日子想来并不好过,魏姝说:“君上他,自是喜欢女子的。”她这话说的有些磕绊,转而又笑说:“只不过君上近来实在是忙,你若是想他,就给他炖些补品顺势看看他。”她说着,心里并不舒坦,有些酸,有些胀。 田湘也展颜笑了,说:“是啊,我怎么这么蠢,君上忙,我可以去见君上啊。”少女的心思其实非常简单,一句话的事,就变得开心了,她起身说:“多谢先生提点。” 魏姝看着田湘眼里的期冀和喜悦,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如骨梗喉一般。 田湘刚要出去,又转身回来,问:“先生与君上交好,可知君上喜欢吃什么?” 魏姝的声音有些变了,但仍是微笑说:“羹汤,用文火慢炖,千万不要甜,但是可以加一些甘栗煮碎,口味淡一些就好。如果可以的话,再蒸点清鱼,不要放葱韭。” 田湘立刻笑逐颜开,说:“好我都记下了” 田湘虽然走了,但魏姝怎么也写不下去了。 燕宛问:“姑娘怎么知道君上喜欢吃这些?” 魏姝苦笑说:“每顿若有这两样,他会多用着,便记在心里了。” 燕宛嘆了口气,她跟在魏姝身边这么久,几乎是陪伴着魏姝长大,心里也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蓦地,燕宛想起来了,取来一小木椟,呈给魏姝说:“这是今日周哲派人送来的。” 魏姝揉了揉额头,想了好一阵子才记起来,说:“是那个东周士子” 燕宛说:“是,据说还是是周王族的,家中奇珍异宝数之不尽。” 魏姝忽然间来了兴趣,打开了那木椟,是一个拳头大的黑珠,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当是东海所出,确实价值不菲。 她要取出来,不等碰上,立刻又把手收了回来,把盖子扣上,交给燕宛说:“去查查,若是有问题就私下处理掉,若是没有问题再拿回来。” 燕宛说:“姑娘怀疑这上面搽了毒?” 魏姝说:“不得不防”这珠宝虽然价值不菲,但也绝不是稀世珍品,既然家中珍宝无数,为了求得高爵怎么会送这么一个黑珠来。 这段日子来那些宗室们没少想法子暗害她,多少次都险些中了他们那阴毒的招数,她这是怕了,杯弓蛇影疑神疑鬼。 燕宛接过来,笑说:“好,奴婢这就派人查查去,也好让姑娘安心。”又说:“不过如若有毒,姑娘真就打算压下来不追究了?” 魏姝坐久了,筋骨有些不舒坦,起身嘆道:“君上用怀柔之策应对这些宗室,能不生事,还是莫要生。” 齐国 齐国的临淄是个非常繁华的城市,其东邻泰山拥广袤东海,物资丰饶,鱼盐遍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百姓富硕胜于魏国大梁,遥看街上谷车相击挥云汗雨,商贩叫卖不绝于耳。 而临淄城中更有列国中最大的酒肆,齐公还亲设稷下学宫,网罗列国人才,谈学之风尤为盛行。 这天恰是六月十七,烈日炎炎。 赵灵穿着一身白色锦衣,边用银色丝线绣着曲水纹,看起来非常的俊美,坐在木轮车上闭目休息。 乐野端了碗冰镇甜梨子进来,说:“先生让我准备的镇甜梨已经拿来了,是否现在用?” 赵灵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睁眼睛。 乐野嘆了口气,却见大将军田吉紧接着阔步进来。 田吉的样子非常焦急,在这盛夏里走得一身热汗,把薄布衣都打湿了,也不管赵灵是在做什么,进屋只道:“先生助我!” 赵灵这才睁开了眼睛,冷淡的看着他。 田吉道:“我知先生不喜参与政事,但那邹纪屡次在朝堂上与我作对,自他劝君上纳谏后便如日中天,若是不加以遏制,怕有沦至薛地之危。” 赵灵平静的听田吉说完,吩咐乐野说:“将准备的小食交给田将军” 乐野这才明白,这冰镇梨子是给田吉准备的,他们先生这是掐准了田吉将军会来。 田吉虽然满头大汗,却哪里吃的进去,道:“先生帮我想个摺子!” 赵灵平淡的说:“将军是武将,朝堂之上辩不过相国寻常不过,况且此刻齐国无战火之忧,将军难免受君上轻怠,等到打仗之时,君上自然知道将军的重要。” 田吉心里一跳,说:“先生的意思是要兴兵?”如若兴兵确实可以解除朝堂上的针锋相对。田吉又道:“可是兴兵伐哪一国?韩国?还是楚国?” 赵灵说:“都不是,魏国” 田吉语气突然扬了几分,说:“魏国?齐魏刚签订盟约,这就开战恐师出无名” 赵灵说:“以救赵为名” 田吉心中思忖,顷刻说:“到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又说:“明日上朝我便劝谏君上。” 田吉走后,乐野杵在那里嘴唇嚅嗫,想说,却又欲言又止,表情看起来十分挣扎痛苦。 赵灵平淡的说:“想说什么便说。” 乐野说:“先生,现在攻打魏国,不为时尚早吗?” 赵灵皱了皱眉头,这天太热了,他腿上的旧伤作痛,非常不舒服,万针刺般的疼,就像是在提醒他要报仇一般。 第148页 赵灵说:“齐国和魏国打过吗?” 乐野摇头说:“近年来不曾有过交战,上次五国伐魏虽然声势浩大,但并未真正动兵。” 赵灵笑了笑,道:“若是开战你觉得哪一国能赢?” 乐野踌躇道:“难说,魏有武卒,齐有技击,魏国虽富庶,但齐国近来明君吏治也是国力大增,未曾交手,不摸底,实在难说胜负。”恍然道:“先生是想先试试底?” 赵灵摇了摇头,虽是在微笑,却非常阴冷,他说:“你知道他此生最在意的是什么呢?” 乐野怔了一下,倏忽的反应过来,赵灵嘴里的那个他是庞淙,庞淙是赵灵的忌讳,乐野只摇了摇头,没说话。 赵灵冷笑道:“虚名。” 鬼谷子的高徒,天下第一战必胜,功必取的上将军。 为了如此威风显赫的头衔,甚至不惜欺骗同师门的赵灵,栽赃陷害膑去他的双足,将浑身是血的他丢置马厩茅房等待死亡。 对于庞淙这种人而言,身败名裂变得一文不值远比单纯的失去生命更加可怕。 剥皮折骨不如贱之若蝼蚁,与其杀掉他,不如先毁了他,顺便再毁了这号令天下颐指气使的魏国。 乐野说:“对了先生,今朝楼那里传来了消息,代为掌管今朝楼的子逍已经和魏国公子迟达成了一致,只要能除掉当今太子申,公子迟继位后愿以魏东五百里土地献齐。” 赵灵笑道:“五百里” 乐野也道:“这个公子迟倒是够敞亮的,五百里,都不带心疼的。” 赵灵说:“你当他真会割?” 乐野惊道:“他会食言?既然如此还与他交易什么!” 赵灵知道公子迟不会割,因为公子迟贪婪,这是人性的弱点,谁也避免不了,不过赵灵又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呢。 赵灵笑了,道:“前些日子,田需赴齐修齐魏之好,魏不能贸然攻齐,所以齐也不能贸然攻魏,不过若是公子迟食言,一切就不一样了。”这就给了齐国伐魏最好的理由。 乐野道:“可是魏国到底是雄国,齐国主动攻魏,占不到什么便宜。” 赵灵只是笑了笑,眼眸十分阴冷。 魏国现在是雄国,但谁又能保证到那时还是呢。 比起魏军实力,乐野更摸不透的是他们先生弯弯绕绕的心思。 梨子下的冰融化了,清水淌了一地,赵灵沉默了一会儿,转而平淡的问:“秦国那里来消息了吗?” 乐野说:“没有,赵魏在打仗,消息就走的更慢了。”又问:“先生这次想连和秦国,使魏腹背受敌。” 赵灵摇了摇头,他有些累了,不愿意再讲话了。但他清楚,还远没到时候,以现在秦国的国力,即便连合齐国也不足以重创魏国,不过是隔靴搔痒。 乐野关门离开后,赵灵就这么闭目休息了一阵子,然后他从书架上取下一竹简,是以前从秦国送来的信简,他没丢掉,一卷卷全都留了下来,信简上面的内容过时了便也就没用了,但是他偶尔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翻开看。 看什么?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第69章 六十九 田湘特意命人熬好了羹,她尝了一口,甘甜的恰到好处,命姜衣端好,一同去了政事殿。 只是想着一会儿要见他,她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她心想:等下见了君上要说什么好呢?一定要让自己显得端庄一点。 她走到了政事殿的门口,问门外的寺人说:“君上可在里面?” 寺人说:“回夫人,不在” 田湘的心一下子就沉了,这秦宫并不大,可她怎么就总是能与他错开呢,她问:“君上现在去了哪里?” 寺人说:“蟠殿” 那是田湘的寝殿,她这心又忽的高兴了起来,转头吩咐姜衣,非常急切地说:“快同我回去。”说完她就快步的往蟠殿走。 君上这是去看她吗?她这么一想脚下走的更快了,她可不想回去晚了,再和君上错过。 她先是疾步快走,走着走着就小步跑了起来,两只手拎着身侧繁冗的衣裙,簪子上的小金坠来回摇摆。 她跑得气喘吁吁的,云鬓被汗水打湿了,额角也是汗,不过还好赶上了,她扶着自己起伏的胸口,努力保持着端庄的微笑说:“君上。” 嬴渠本以为她不在要离开,现下见她跑的慢头是汗,平淡的说:“近来政务繁忙未曾顾忌到你。” 田湘微笑着说:“君上日理万机,田湘明白。” 嬴渠微微颔首,便要回政事殿去。 田湘心里急了,他来看她怎么就这么快便要走,她不知如何挽留他,眼见他转身离开,心里慌的像是生了草。 姜衣在旁边轻轻的清了下嗓子,田湘这便明白了,说:“君上用用过晚膳吗?”她这话说得很快,几乎是脱口而出,在安静的夜里非常的突兀。说完,又自觉这话说的不妥,脸就又红了,但她真的只是单纯的想挽留他用膳。 嬴渠没有说话,却停下了脚步。 田湘感觉到他的目光,心跳得更急促了,头也垂的更低了,说:“刚刚准备了晚膳,如果君上未用,就一同用些吧。” 嬴渠沉默了一会儿,平淡地说:“好” 因为田湘住的蟠殿旧时是芈氏住的,所以非常华丽,十五盏金纹连枝油灯此刻被全部点燃夺目华美,灯后的红云镂刻屏风上还绘着栩栩如生的鸾凤,就连床榻矮案所用的也具是楚国漆木。 栗子羹煮的非常软,香味四溢,鱼也是刚蒸好的肉质鲜嫩。 嬴渠看着菜餚敛了敛眉头,他确实偏好这两样,但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鲜少能在同一案上共食。 田湘以为他是不爱吃,便解释说:“我听人说君上偏好这些才准备的,若是不合君上胃口,便叫人撤了。” 嬴渠从来没有与人说过自己喜好什么,不喜什么,他取箸夹了一块白嫩的鱼肉,平淡地问:“听何人说的?” 田湘说:“珮玖” 魏姝?嬴渠怔了一下,然后就笑了,她是关心他,不关心又怎么会发现他的喜好呢,他突然觉得心里非常温暖。 田湘从未见过他笑的如此温柔,又觉得他笑起来时是真的好看。 她想,他是在笑什么呢?她不敢问,也猜不出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小口地喝着甜羹。 过了一会儿,嬴渠说:“你去见过珮玖了?” 田湘说:“见过,傍晚的时候去的。” 嬴渠没再说话,他用的不多,一会儿便放下木箸离开了。 他走了,田湘也没了胃口,她看着桌上的菜餚,眼里一点光芒都没有,就那么怔怔地看了好一阵子。 齐国 田吉向秦公提了出兵的事,结果让邹纪当即驳回,云:“魏国大军长驱入赵,张军百万,士气极盛,将军此时救赵可有必胜之策?若无,当何以为战?若有,当胜算几何?我军劳师远征,消耗兵戈粮草可有利图?战毕,又当如何面临魏国雷霆之怒?将军轻言发兵,很难不让人有所猜忌,猜忌将军是否暗中与他国有所往来,以谋私利……”言辞之犀利刻薄差点给田吉按上一通敌叛国的罪名。 第149页 田吉气得不得了,他是将军身子壮不假,可这再壮的体魄也迟早让邹纪给气完了。 下了朝,田吉揣着一肚子怒火本想要离开,却让齐公给留下了。 齐公若沦辈分其实小田吉一轮,今年才二十四,剑眉星目高鼻薄唇,非常的年轻英俊,一身青色华服穿在身上,更显的颀长挺拔神采奕奕。 下了朝,臣工们走的都差不多了,齐公从朝堂上下来,热络地拉住田吉,笑说:“将军先别急着回去。” 田吉这一肚子火瞬间消散了,随之而生的是迷惑。田吉说:“君上有事吩咐?” 齐公说:“听说不日前将军得到了一匹匈奴的宝马,奔跑疾驰之时汗红如血,可有此事?” 田吉说:“确有此事,齐公若是心仪,田吉定当贡给君……” 齐公打断了他,笑道:“寡人怎可夺人心头所爱呢,近日来公子昌也得到了一匹胡虏良驹,终日与寡人炫耀,好大显示,寡人与他提将军手中汗血宝马,他心有不服,寡人见今日天气尚好,你们俩就比试比试。” 天气尚好?田吉不仅仰面看向天空,烈日炎炎都可以把人烤下一层皮来,但是君主发话,他不能有逆,说:“诺,臣现下就派人去张罗。” 田吉心里惦记的还是出兵的事,此刻就他与齐公两人,于是说道:“君上,这救赵之事……” 齐公打断道:“这件事相国大人考虑的不无道理,倘若真和庞淙交手,将军有几分把握?于齐国又有何利?” 田吉停顿了一下,郑重的说:“十分把握” 齐公怔了怔,大概是觉得田吉在说笑,要不便是疯魔了。 田吉说:“不知君上可曾听过,与庞淙一同师从鬼谷的,还有一个师弟赵灵。” 齐公说:“略有耳闻,然名气不比庞淙响。” 田吉说:“虽不敌庞淙明震八方,然其用兵之诡道倍十于庞淙,庞淙妒其才,暗中陷害膑其双足,其人才能由此便可见一斑。” 齐公没说话,但是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动摇了,过了许久,齐公说:“此人现在身在何处?” 田吉说:“就在临淄,君上若是愿意,一会儿便一同引荐于君上。” 齐公说:“好” 这日正午,天气非常炎热,赛马场更是如此,焦烤地□□的土地生烟,脚踩在上面都是烫的,在场的人无不热的汗流浃背。 乐野亦是如此,抱怨道:“这田吉将军也是的,如此热的天叫先生出来做甚。” 赵灵也热的出了汗,汗水把白色锦衣都打湿了,不过他的脸色不同于乐野,不是胀红的,而是惨白的,天气越热,他的脸色就越发惨白,像是生了重病一样,坐在木轮车里,显得非常虚弱。 此刻刺目的阳光恰好晃来,赵灵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赛马场光秃的土路。 乐野说:“先生用些果品,解解暑。” 赵灵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下一刻,田吉拥着齐公迎面阔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公子昌等一终齐国公子,这些人也都热的不得了,汗衫都是湿的,唯独齐公不然,看起来神清气爽。 田吉向齐公引荐道:“这便是赵灵先生。” 赵灵依旧很平淡,坐在木轮车上说:“赵灵残疾之身,礼数不周之处,望君上见谅。” 齐公一点也没生气,笑道:“无妨,久闻先生高名,今日得此一见寡人甚是高兴。” 落座后,田吉与公子昌分别派人牵来上中下三匹马,齐公说:“就此看来,将军的汗血马好似不敌公子昌的胡虏代马。” 这话说的没错,田吉也意识到了,他的上马品相併不如公子昌得上马,田吉非常尴尬,转而道:“先生可有良计?” 赵灵笑了笑,说:“舍一而胜二” 齐公自落座之后对赵灵就颇感兴趣,此刻忍不住道:“先生明示” 赵灵说:“开局,将军不防以下马对其上马。下局,以上马对其中马,末,以中马对其下马。” 齐公忍不住贊道:“先生果真神人也!” 赵灵说:“君上过誉” 田吉便如此安排下去。 齐公说:“初来路上听田吉将言,出兵救赵,不是先生如何想?” 赵灵说:“齐不出兵,赵必危矣,魏取赵北邯郸之地,则控齐国西北两侧要道,赵齐,唇齿矣,唇亡而齿寒,君上务必慎重。” 齐公点头,并未说话。 赵灵说:“魏齐两国虽近日无雠,但日后必有一战,若今不遏强魏,由其壮大,来日必有悔时。” 齐公挥袖起身,说:“先生一言醍醐灌顶,寡人恍有如梦初醒之感,先生大才,寡人慾拜之为卿,还望先生教我,以兴齐国。” 赵灵笑了笑,说:“承蒙君上重用,然赵灵残疾之身,在朝为臣恐被为人耻笑,君上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虽不能为当朝为臣,但定赴汤蹈火不负君上所託。” 回去时已是傍晚,乐野说:“田吉将军叫先生去赛马,意是在说服齐公出兵吧。” 赵灵非常疲倦,本是在闭目休息,听此不由的笑了,说:“有长进。” 乐野被夸得十分高兴,将赵灵推进屋内,点了灯,又说:“对了,先生秦国的书简到了。” 赵灵平淡地说:“取来” 乐野说:“嗨!” 秦齐相距千里,竹简送来后边缘已经磨损的非常严重。 赵灵初一展开,韦绳就断了,他轻嘆口气,不过还好竹简併没有因此散乱,还能看。 乐野站在一旁,习惯性的跟着扫了个遍,然后嘆道:“先生果真没有看走眼,那个魏姝办事真是稳妥,帮先生把该安插的人大多都安插进去了。” 赵灵摇了摇头。 乐野说:“先生何意?”赵灵说:“单凡是安插进去的人,没有一个是齐国的线人。” 赵灵为魏姝准备了两种人,一种是齐国的线人,效忠齐国的,另一种是有才之士,并不效忠于任何一国,但凡安插进去后能身居要位的都是后者,前者即便进去,所任的也都是小官小吏,这其中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那就是秦公早就查明了这些人的底细。 乐野说:“可是听说魏姝在秦国非常得宠” 赵灵嘆道:“得宠是真,秦公提防着她也是真。”又道:“时候不早了,你去歇着吧。” 乐野退下了。 赵灵看着手里半散的竹简,沉默了片刻,取来了一根韦绳重新串好,蓦地,又看了一遍,她后面的字迹写的非常乱,他忍不住的猜度是发生了什么,忍不住的想她在秦国过得是否好。 得宠,他每听见这两字,心里就非常的不舒服。他清楚得宠这两个意味着什么。他感觉有些闷,也有些堵,他不能再想下去,因为他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最终他闭上眼睛,慢慢的平復了过来。 第150页 秦宫华昭殿 夜里华昭殿非常的热,魏姝只着了薄薄的锦帛绣花福珰,可还是出了一身的汗,髮丝黏在背上,脖颈上,汗水沿着下颌往锁骨上流,她睡不着,于是坐在矮案前喝凉茶。 冰凉的清茶一杯喝下去,非常舒服,胃里都是冰冰凉凉的。 门被轻推了开,她吓了一跳,这深夜里怎么会有人来?接着她就看见了嬴渠,他穿着一身白色黑云纹深衣,腰配黑白蔽膝,这让她想起了那年她初入秦宫,他穿的也是这样一身白衣,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是公认的温润好脾气的秦公子,那时他总是会对她微笑,会照顾她,护着她,虽然现在也是这样,但魏姝却觉得有些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呢?她又说不上来。 嬴渠走过来,坐在她对面,也斟了杯凉茶,说:“怎么没睡?” 魏姝说:“天气太热了”又说:“君上怎么也没睡?” 嬴渠说:“刚处理完政务。” 魏姝笑说:“君上这么晚来,就不怕流言蜚语乱传?” 嬴渠也笑了,说:“都如何传?”魏姝说:“今日夫人来找我,问我君上是否喜欢女子。” 嬴渠笑了,说:“你如何说的?” 他笑起来非常好看,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现在越发的清俊,他的衣裳很整洁,他的皮肤非常白皙,他眼睛深邃温柔,当他看着她时,她就会沉溺在他眼眸里,也难怪田湘会喜欢上他。 魏姝的手抚摸上他的脸,因为政事繁冗,他还没来得及清理刚刚冒出的胡茬,虽然看不见,但是摸起来有些微微的粗糙,手指抚到他好看的唇瓣,轻轻摩挲道:“姝儿自然如实交代。” 他握住了她纤细的手,他的手非常的烫,魏姝笑说:“看来君上是真的很热” 嬴渠也笑了,吻上了她的手指,她的手指间染着好闻的茶香,然后说:“所以你要给寡人解解这热。” 魏姝笑了,起身跪坐到矮案上,案上的茶杯被碰倒了,茶洒了出来,冰凉的茶汤沿着案边流了下去。 她跪坐在矮案上,恰好高他一点,她看着他温柔的眼睛,那里面已经染上了□□,但是他仍是淡淡的笑着,没有动,看起来非常的平淡。 昏暗的火光将他清俊的面容衬的格外柔和。 魏姝这么跪坐着,双手抚摸上他的脸,身子微微向前倾去,吻他的唇角,脸颊,他的唿吸非常烫,洒在她的脸颊上,让她的身体也开始发热,但是他仍没有动,唇角还是微扬的。 魏姝稍离开他一些,声音微微嘶哑,很轻的说:“栗子羹好喝吗?” 嬴渠的唇角又扬了一些,俯在她的耳边说:“不好喝” 魏姝说:“君上不喜欢?” 他说:“寡人更愿意尝尝姝儿的味道” 魏姝笑了,她喜欢从他口中听到这么臊人的话,她搂过他的脖颈,柔软芬芳的身子一点点贴上他,边吻着他的唇,边解他的衣裳,说:“今日天热,姝儿来服侍,君上就别动了。” 他笑道:“寡人的姝儿,可真会体贴寡人” 她的身子非常柔软,汗水沿着脖颈留下的样子妩媚动人,她的腰肢非常纤细,黑色的长髮垂落,她的眼睛含着情,每动一下,就会发出小猫似的□□,白皙的脸颊泛着潮红,她非常的害羞,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这样主动的缘故,既快乐又羞涩的想要哭泣。 终于她在一波波的浪潮里疲惫了下来,她瘫软的爬在他的身上,两人的汗水交织在了一起,非常的热,却又不捨得分开。 魏姝声音微微的颤抖,很轻地说:“姝儿累了” 他抚摸着她的嵴背,把黏在她身上的黑髮拨开,说:“睡吧” 魏姝轻轻的嗯了一声,很幸福,也有些莫名的悲伤,她不是他的夫人,她是个没有名分的人,寄住在这空荡荡的华昭殿。这里是她的家吗?或许不是,因为她原本就是个没有家的人。 第70章 七十 齐公正在用着一叠鱼脍,是刚刚宰杀的,肉质非常细软冰凉,下面镇着冰块,细细的品尝着,舌尖也是发凉的,恰好可以解解这蒸人的暑气。 齐公用的很斯文,田吉用的则是狼吞虎咽。 齐公笑说:“将军此举不免有些秦风,倒也畅快”在他们眼里,秦人都是不讲礼数的。 田吉说:“儒家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是个粗人,享受不来这些。” 齐公放下木箸,平淡的道:“听闻赵灵先生是赵国人。” 田吉往外里塞了一口,说:“他是如此说的,到底是不是赵人,这我也不清楚。” 齐公说:“昔年赵灵庞淙同为鬼谷门下,声名远传于列国,然此之前却从未听闻有赵灵其人。” 田吉夹取着鱼脍的手突然僵硬了,说:“君上是怀疑他?” 齐公将爵中佳酿添满,道:“用则不疑”他没有喝下那酒,面色稍有凝重,又说:“九年前,寡人曾游歷宋国,宋国当年有一位公子,可谓名满天下,不知将军可还记得?” 九年前,那是非常遥远的过去,经齐公如此说,一些本已缥缈模煳的记忆有隐隐约约的恢復了些模样。 田吉微微眯着眼睛,回忆了半响说:“君上所说的可是公子灵,宋桓侯的次子” 齐公不置可否。 田吉放下木箸,嘆息道:“此人年仅十七,便以着有亡国论而声名鹤起,实乃旷世奇才,拜访者络绎不绝,门前可谓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揽尽一时风光。”又摇头极为惋惜道:“宋桓侯骄奢淫逸,怎想却生出这么一个举世无双的儿子来。” 齐公说:“将军可知公子灵后来如何?” 田吉说:“七年前魏王兴兵取宋,宋国子姓公室几乎全部命丧于此,若非有宋国戴氏一族固守宛陶,恐怕现在宋国已经灭国,而公子灵自此消息全无,应是死于此。” 田吉说完,面色忽然变了,骇然道:“君上末不认这赵灵先生,就是当年宋国的公子灵!” 齐公不置可否,沉吟了少许,说:“将军身旁可曾有当年见过公子灵的旧人?” 田吉说:“没有,公子灵虽然声名远播,但为人颇为傲慢,寻常人他轻易都是不见的。” 齐公笑道:“罢了,英雄不问出处,寡人不过是好奇罢了。” 田吉说:“不过臣至今都不明白,当年魏王为何会灭宋,宋魏向来交好,听闻前魏国太子公子缓还与宋盟亲,将自己的爱女嫁给了公子灵。” 齐公说:“公子缓的爱女?” 田吉惋惜说:“此女颇有文采,美丽端庄,叫……” 田吉思索了一会儿,復道:“叫魏淑” 赵灵做了一场梦,梦里鲜血淋漓,梦里满目猩红烈火熊熊,梦里有一个温婉漂亮的女子,她的身子十分的纤细瘦弱,她的美丽的脸颊上带着一条被利刃割开的血痕,华贵的衣裳也被割得凌乱残破,她生着一双动人的凤眸,里面含着泪水和痛苦。 第151页 她跪在他的身前,抓着他的衣角,嘴唇翕动,但他却听不见她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他茫然又错愕,手指僵直而不能弯曲,他看着她,只感觉自己正在被周围的烈火一点点吞噬着 。 …… “淑儿相信公子” …… “姝儿相信先生” …… 他隐隐约约的听见了这声音,非常的轻柔,相互交织在一起,在他耳边一遍遍的迴响着。 赵灵是被乐野叫醒的,醒来才发现自己出了一额头的汗,脸也是惨白的。 乐野倒了杯清水给他,说:“先生又做噩梦了?” 魏淑,魏姝,赵灵一把将水杯推开,说:“秦国的信简到了吗?” 水溅了乐野一身,乐野惊诧的说:“信简昨日就到了,先生莫不是睡煳涂了。” 赵灵闭上了眼睛,躺回了床榻上,他的心跳的又快又乱,非常的慌,血液似要在身体里迸裂一般,他用手背压在了冰凉的额头上,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平静下来,找回了心绪,淡淡的说:“派人把案上的竹简送去秦国” 乐野松了口气,重新倒了杯水递给赵灵,说:“这就去”又说:“先生自回到齐国以来整日操劳,有的时候也该歇一歇,不然这身子迟早会垮。” 赵灵没说话,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梦到旧人。 八年了,都那么久了,有些人早就该忘了,记忆却反倒越来越清晰,折磨着着他,像铁链一样将他与痛苦紧紧的捆绑在一起。 乐野说:“先生这是担心魏姝?”不然也不会一醒来就问秦国的事。 赵灵将手背从额头上拿了下来,示意乐野扶他坐到木轮车上,平淡的说:“不过是睡魇了,分不清楚日子。” 他很固执,也非常的好颜面,但其实他心里已经后悔了,后悔当初为什么要与她说“若是无事便不必与我联繫”这句话,以至于她给他寄来的竹简里除了正事再无一句多余的话。 而他现在其实非常的担心她,他想知道和她有关的一切,在秦国过的如何?是否开心?是否有小人为难她?哪怕是连“平日里吃了什么”这样的小事他都想知道。 他更想听她说一句她想他了,就像他想她了一样。 乐野说:“对了,君上说午后想请先生入宫相谈” 赵灵按压着额头,淡淡的应了一声。 秦国 改亩之事进行的并不顺利,尽管朝中已经撤下了许多的宗室,但阻力仍是十分巨大。 恰逢这个时候大荔来犯,秦国边陲再次燃起了战火,这大荔和义渠一样都是秦国西北边的戎狄,对秦国肥沃的关中土壤觊觎许久。 卫秧此时被召进了宫中,一边进殿一边行了一礼,说:“君上打算如何办?” 嬴渠坐在矮案前,平淡的说:“你觉得该如何?” 卫秧说:“臣以为,当以解外患为主” 嬴渠笑了,说:“这样时机只解外患,未免可惜了。” 卫秧怔了怔,说:“君上的意思?” 嬴渠依旧是笑着的,说:“寡人记得嬴甸的封地就在西戎边陲,不如就先从他开始。” 卫秧略加沉吟,说:“也并非不可,只是大荔与秦交战在即,先拿西戎的宗室开刀……” 嬴渠笑了,说:“寡人并未说战前便动。” 卫秧便明白了,笑说:“待战后嬴甸势力必然大受折损,此时再动手便如宰俎上鱼肉,想要抵抗也是有心无力。”但他转而面色又变了,说:“然唇亡齿寒,万一其他宗室……” 嬴渠说:“寡人已派乐祚镇守秦南,只要西边嬴甸俯首,旁人又怎敢不俯头。” 杀鸡儆猴便是如此,已怀柔多时,该是时候用一些手腕,免得那些宗室总觉得这秦公年弱。 卫秧并无异议,他是法家士子,并不清楚如何制衡朝堂上的权力。 另一边,魏娈进宫了,秦公准她在华昭殿里同魏姝说说话。 魏姝一连多日未曾出宫去看魏娈,久别一见,心里非常愉快,放下手中的笔,立刻迎上去说:“怎么还进宫了” 魏娈带着一八角食盒,微笑道:“同卫秧一起来的,等卫秧同君上说过话,我就得走。” 魏姝笑着接过食盒,说:“那还得许久,不急。”又说:“近日都未去看你,一切可好?” 魏娈说:“好”一同坐在矮案旁,又说:“范傲走了。” 魏姝将食盒打开,里面都是些魏国的小食,是魏娈做的,魏姝咬了一口糖饼,香浓的糖液留了出来,她把沾在唇角的一起舔了舔,才说:“他走了?去了哪里,你这糖饼做的真好。” 她说着,有些漫不经心的,范傲本就是个四海为家的浪人,若是他能留在一地长居,那才叫奇了怪了。 魏娈说:“去投军了。” 魏姝说:“投军?”又转而想起那日同范傲说的话,心想范傲他竟然真的听了进去了。 魏娈嘆了口气,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担忧,她说:“秦国现在就要和大荔打仗,这心里终归是有点担心的。” 魏姝将糖饼放下,说:“不用担心,他是墨家子弟,功夫好着呢,上战场也不见得会出事,现在秦国以功加爵,兴许还能封官呢。” 魏娈没接话,样子更加忧愁,郁郁寡欢的。 魏姝问:“他还说了什么?” 魏娈犹犹豫豫,咬了咬发白的嘴唇,过了好一阵子说:“他说等他立了军功,当了将军,就来娶我,让我等他。” 魏姝噗嗤就笑了,这话换成卫秧说还成,但范傲说这话,可就有点自作多情的意味了。 魏娈责怪的嗔道:“你还笑,你知我有多为难,他这般对我,就是平白给我添负担,我面子薄,又不好说什么刻薄话伤他,若是他真立了军功回来,见我和卫秧成亲,那该多难过。” 魏姝给自己斟了杯凉茶,平淡的说:“所以他还是战死的好” 魏娈怒目,不等开口嗔怪。 魏姝立刻说:“玩笑话。”又说:“你不用担心,范傲这人向来是没心肺,届时我让君上许给他一貌美宗室女,他也就好了。” 魏娈吃了一瓣冰盘里的柑橘没说话,然后忽的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长木筒,说:“前些日子,有一个女人来,说屡次找你,却都见不到你,让我将这交给你,听话带着赵音。” 魏姝接过,拔开木筒,里面是卷竹简,想来是楼莹,她的面色忽然变得非常难看,觉得这个楼莹是疯了不成,把赵灵给她的如此重要的竹简轻易地交给魏娈,交给魏娈也就罢了,万一叫卫秧看见,以卫秧那么缜密的心思一定会洞察出什么。 她与卫秧是朋友不假,但是她也是防着卫秧的,因为他们两人的利益终究有所不同的,而且卫秧这个人,太重名利,心计也很深,不能不有所提防。 第152页 魏娈没觉得有所异常,仍是再说:“这个赵女非常的奇怪,我觉得姐姐还是少与她来往的好。” 魏姝僵硬地笑了笑,说:“这竹简你看过吗?” 魏娈说:“姐姐的东西,看来很重要,我没敢乱动,保管的很谨慎。” 魏姝说:“麻烦你了。” 魏娈走后,魏姝并没有看竹简,因为嬴渠来了,魏姝便下意识的将竹简藏了起来,起身迎接。 嬴渠今日着的仍是黑色深衣,边用金丝绣着精美的流云纹,黑髮冠起。 魏姝见天色有些暗下,问道:“君上用膳了。” 嬴渠说:“未用” 魏姝便安排燕宛准备晚膳,顺便将案上的竹简果品都清了清,说:“刚刚魏娈给我送来了些魏国的小食,君上尝一些吧。” 嬴渠未用,而是说:“齐国欲救赵国而与魏国开战。” 魏姝说:“君上想要出兵河西?” 嬴渠笑道:“尚未到时候。不过你的齐国书信差不多是时候到了。” 魏姝的心跳了一下,下意识怀疑的就是卫秧,人是非常容易生出猜忌之心的,哪怕只是因为些没头没脑的只言片语,但她没说话,更不知说什么好。 嬴渠笑了,说:“看你脸色变的,寡人又未责怪你” 魏姝道:“君上总是这般,姝儿都不知君上是喜是怒。” 她利用嬴渠的权利将赵灵的人安插入秦廷为官,而嬴渠呢?其实也在利用她监视着齐国的一举一动,爱是爱的,却也是相互利用的,只是谁也没有试图去越过那条底线。 燕宛将晚膳端来,是条肉质软嫩的蒸鱼,不带一点土腥味,非常鲜美。 魏姝吃了两口,便不吃了,夏日炎热,她的胃口不好,而且她近来的味觉非常敏感,哪怕只是一点,她也能尝出那股鱼腥味,很噁心。 嬴渠说:“想吃着什么,叫人去准备。” 魏姝说:“这天气实在闷,什么也咽不下去。” 正当时,燕宛进来说:“君上,田氏夫人到了,就在门外。” 嬴渠有些诧异,大概是不懂这田氏怎么会跑到华昭殿来,但他看起来依然很平静,淡淡的问魏姝说:“你们经常往来?” 魏姝也不知田氏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说:“自上次之后便再无来往。” 嬴渠嘆了口气,道:“想来她是听到寡人和你的什么传闻了,这便又跑来。”转而吩咐燕宛道:“让她进来,顺便将这蒸鱼撤下。” 燕宛说:“诺” 田湘这便进来了,一身名贵的锦缎深衣,如云的黑髮上插着镂空金簪,每走一步金簪上的坠子就会轻轻摇摆,身上带着淡淡的焚椒兰香,看这样子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魏姝看了眼对面平静的嬴渠,心里突然涌过一丝尴尬,就像是被捉姦一般,同时又非常的难受,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心脏,连喘息都变的异常艰难。 她不明白,明明是她先认识嬴渠的,她的身子,她的一切都毫无保留的交给了他,他们相知相伴了这么多年,可为什么现在倒是她像是个情妇一般,畏手畏脚,抬不起头来,她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嬴渠没有看田湘,斟了杯清茶,平淡的问:“跑华昭殿来作什么?” 田湘柔柔的说:“君上为国事烦忧,日夜操劳,田湘便做了些凉爽的齐国小食给君上解乏,又听闻君上在华昭殿,这便送来了。”又对魏姝说:“也为先生准备了一份。” 魏姝不知说什么好,抬头看着田湘,然后抿出微笑说:“谢谢夫人” 夫人,魏姝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的这两个字,心难受的像是被针扎。 田湘这便跪坐在了嬴渠身边,打开食盒将小食一一的取了出来,她的身子离嬴渠非常近,还会若有若无的轻轻贴上他。 魏姝没看,低垂着头,白皙的手放在案下紧紧攥着。 嬴渠始终是看着魏姝的,嘴唇动了动,几欲说些什么,却又因为身边有田湘在而忍住了。 几碟小食摆好了,田湘笑说:“君上请尝尝”又对魏姝说:“先生也请用。” 魏姝这才抬头,微笑着说:“多谢夫人” 她根本没看那碟里的都是什么,她感到非常的难受,只想赶快吃了,随手夹起了一块鱼脍。 嬴渠面色忽然变了,要去拦她,她却已经放进了嘴里。 那鱼带些河腥味,她吃进去,连调料都没有沾,下意识的想要吐,脸色都青白了。 嬴渠面色变了,说:“快吐出来” 魏姝胃里翻涌,硬是强忍着咽了下去,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笑说:“夫人亲手准备的,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嬴渠嘆了口气,对田湘说:“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他的语气非常冷淡 田湘听话惯了,也被冷落惯了,现下想要反抗了,于是说:“君上政务繁重,田湘不想惹君上不快,田湘只是想陪君上一会儿。” 嬴渠皱了皱眉头。 他的性子其实非常冷漠,魏姝猜到他开口定是伤人的话,便立刻说:“君上去吧,别让夫人伤心了,该整理的政务,珮玖今日整理好了,明天一併呈给君上。” 田湘没说话,坐在那里,仍是一幅垂泪的模样,眼睛红彤彤的,她很聪明,至少知道女子要柔弱些才能讨人怜。 魏姝用小脚在矮案下轻轻踢了踢他,重复道:“君上去吧,不必担忧政务。” 嬴渠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对田湘说:“同寡人走” 嬴渠一离开华昭殿,魏姝就吐了,她没吃什么,所以也没吐出什么来,都是胃里的酸水,胃液烧的嗓子刀割一般疼,内脏仿佛绞融成了一团,疼得她出了一身的虚汗。 吐过后,燕宛将白巾递给魏姝,魏姝擦了擦,又漱了漱口,没说话也没流泪,眼眸里一点光彩也没有,脸色苍白的慎人,就那么平静的坐在地上,看着满案的小食。 此刻她多想一巴掌全都拂个干净,可是她没有。 燕宛说:“姑娘就不该让着那齐女,怎还能由着她在华昭殿里哭?” 魏姝没说话,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尊贵的魏国公室女了。 她现在是什么?说到底不过一个卑贱庶民,她之所以能在这秦宫中存活,不过是依仗嬴渠的宠爱罢了,既是这样,她又怎么能再给他添乱,让他为难呢。 燕宛很心疼她,那个曾经霸道的不让嬴渠娶蜀女的魏姝哪里去了?燕宛轻声唤她:“姑娘” 魏姝垂了垂眼眸,又转而笑了,说:“燕宛,该退时当退,该进时当近,让她一次也没什么妨碍。” 她其实并不想惹田湘,至少还不想与她撕破脸。 为什么? 或许因为她是齐人,是齐国公主,连田吉都要忌惮几分的人物。 而她呢?不过是个从云端摔落至淤泥里,一无所有的贱民罢了。 第153页 她笑着,有些嘲讽,手无意的抚到了腰间,冰冰凉凉的,是一块玉,上面刻着一个姝字,是那时长玹送给她的。 第71章 七十一 夏日,天上的星斗十分耀眼,魏娈和卫秧刚走出秦宫,漫无目的地在府路上走,魏娈跟在卫秧的身后,不时还会去顽皮的去踩他的影子,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有些不对劲,问卫秧:“近来是朝堂上不顺吗?怎么见你总是心情不好的模样。” 卫秧与她说了也没用,徒添烦闷罢了,于是笑了笑,说:“没有” 魏娈说:“不是,我能看出来,一定是有烦心事。”又拉扯他的衣襟说:“你若是有忧心事,就同我讲讲,我可以让姐姐帮你。” 卫秧俯视着她,少顷,他摸了摸她的头髮,颇带笑意的说:“你姐姐也帮不了我,因为扰我心忧的这人就是你姐姐的人。” 魏娈自己喃喃:“我姐姐的人”转而问:“那他到底是谁?” 她是铁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卫秧拿她没法子,说:“智姚” 魏娈了悟,说:“我听过此人,可他不是掌管邦交要职吗?怎么会让你烦忧呢?” 卫秧嘆息说:“或许是我这大良造太过碍他们眼了” 魏娈说:“他们指的是谁?” 卫秧说:“齐人” 魏娈笑了,觉得很不可思议,说:“这里是秦国,怎么会有齐人呢?” 卫秧说:“这里是咸阳,秦国的国都,魏人尚可为君宠臣,深居后宫翻云覆雨,有些齐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魏娈这下哑口无言了,过了好一阵子,嘟囔着说:“你和姐姐不是朋友吗?” 卫秧说:“曾为朋友,但利益相悖之时亦可为死敌。”这世事便是如此多变的,曾经固然交好,但受利益驱使也可变为死敌。 魏娈听见死敌两个字,脸色都变了,她怕,一边是她唯一的亲人,一边是她心爱的男子,若是他们互相为敌,她要怎么办?这岂不是比将她活活撕开还要痛苦,她张皇失措的说:“你和姐姐……” 卫秧笑着打断她,说:“还未到那个地步,你不要多想。” 夜深,魏姝打开楼莹给她的竹简,果不其然是赵灵的字迹,没有什么大事,不过交代了齐国想要救赵的事,叮嘱她不要让秦国轻举妄动。 她看完,随手放在矮案上,然后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想什么?大概想嬴渠今夜是否留宿蟠宫,想田湘那不盈一握若有若无贴着他的腰身。 她越想心里就越烦,心里越烦就越觉得闷热,胸口上不来气,像是有千金重的石头压着,堵着。 她闭着眼睛,心腾腾的跳,听着漏刻里的水声,听着听着竟睡着了。 清晨,楼莹还在睡觉,一个人住在诺大的宅子里,寻常也见不到什么人,除了睡觉便再无事可做。 楼莹正熟睡着,冰凉的竹简噼头盖脸的扔来,她吓得打了个抖,腾的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头髮衣裳还抖很乱,但是眼睛瞬间就变得清明了,她看见了魏姝。 魏姝就站在床沿,冷冰冰的看着楼莹,楼莹的眼睛也充满了阴鸷不悦。 楼莹说:“你这是做什么。”声音非常冰冷。 魏姝刚从宫里出来,身上带着一股清晨薄薄的凉气,说:“我倒想问问你做什么。” 楼莹看了眼那竹简,脸上毫无波澜,随意的将胸口微散的衣裳拢了拢,很平淡的说:“楼莹不懂,请姑娘明示” 魏姝只觉得血气上涌,若不是手里没东西,她一定狠狠地掷到楼莹那张不咸不淡的脸上,她忍住怒火,说:“若是找不到我,可以派人去宫门同传,为何要草率的将这竹简交给别人。” 楼莹说:“别人?草率?那个是你妹妹,自家妹子都信不过?” 魏姝切齿道:“你分明就是想害我。” 楼莹煞是好笑,说:“害你?我要想该你,直接交给秦国那些老宗室多好,还用的着这样大费周折”她眼眸忽一转,又慢慢的笑道:“不过你确实该死,我多想你死了,死了,我就能回齐国,回先生身边了。”她的眼里又开始闪烁着那种可怕的偏执的光芒。 魏姝有一瞬间的愕然,然后蹙眉骂道:“你真是个疯婆子。” 楼莹异常平静的笑说:“对,我是疯了,你若是年復一年的住在这孤寂的宅子里,你也会疯,像我一样。” 楼莹的脑子确确实实有些问题,魏姝不想再与她交谈,冷淡的说:“你若是再有事去宫门找我,别再将这竹简交给别的什么人了。” 楼莹还是弓腿坐在床榻上,刚刚的阴鸷之色已然消失,此刻倒可怜兮兮的自言自语,说:“怎么又走了,又走了,就剩我自己了,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见到先生……” 魏姝想她真的是精神不正常,不然怎么连说话也颠三倒四的,暗自掂量着是否要跟赵灵提一提,把这楼莹给换了,换成个正常点的人。 回到宫里,她刚喝杯清茶,政事殿传话的寺人就到了,这尚是大清早,君上应该才刚下了早朝。 寺人说:“大人,君上召您去政事殿。” 魏姝想起昨晚,心里又开始犯堵,她虽然不想给嬴渠添麻烦,但该作的时候还是得作,于是说:“不去” 寺人年纪不大,十一二,生得白白净净的,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显然是蒙了,杵在那里许久,眼睛睁的比铜铃还大,然后重复说:“大人,是君上召您去。” 魏姝示意了眼燕宛,燕宛立刻上前赏了寺人几颗上好的齐国珍珠。 魏姝依旧是慢慢的说:“转告君上,我不想去” 寺人捧着珍珠,就像捧着烫手的山芋,哆哆嗦嗦的,珍珠也噼里啪啦的从手里掉光了,咕噜咕噜的滚了一地。 小寺人面如死灰,扑通跪下哭道:“大人不要为难小的了,求求大人了。” 魏姝怔了下,就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胆子这么小的人,生的也很是漂亮的,心里只觉得可爱,将他扶起来,说:“你去吧,不用担心,君上不会罚你的,你要信我。” 她这话说完,才细瞧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她就僵住了,血液在身体里翻腾涌动,像是窒息,半响也说不出一句话,嘴唇发紫轻轻的哆嗦,这小寺人竟然生得一双绿色的眼睛。 燕宛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大人,魏姝才回过神来。 魏姝再次仔细的端详了小寺人一遍,发现他眼睛的颜色略微深一些,样貌也是属于清秀的,差的十分远。 她的心绪平稳了下来,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寺人说:“子瑾” 魏姝不自觉的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理了理他的衣裳说:“你去吧,不用害怕,我保你不会有事的。” 小寺人说:“诺”眼里还含着泪,就这么退下了。 第154页 魏姝坐在矮案前,仍有些魂不守舍的,但是脸色看起来已经好许多了,然后她吩咐燕宛说:“叫人准备些膳食。” 燕宛随后也退下了,再进来时端着一案素羹和蒸菜,非常清淡,恰好适合清晨用。 不等魏姝动箸,嬴渠就来了,他是刚刚下了早朝,换上了一身素白的流云纹深衣,嵴背依旧挺拔,身材修长。 魏姝见他,立刻把头扭到一边去。 嬴渠见她闹别扭,非但不生气,反倒扬唇轻轻地笑了,淡淡地说:“同寡人置气?” 魏姝说:“哪里敢。” 嬴渠笑了,说:“昨日是谁那么大度?” 魏姝这才偷偷的瞟了他一眼,见他在微笑,眼眸深邃温柔,她的心也剧烈的跳了一下,说:“反正不是我” 哪里有如此翻脸不认帐的,嬴渠哭笑不得,也不说话。 魏姝用手指戳他,嬴渠说:“怎么?” 魏姝说:“你过来,我闻闻,看你身上有没有别的小妖精的味。” 嬴渠说:“好” 魏姝这便凑到他身边,嬴渠一展袖将她搂进了怀里,拥着她,魏姝在他衣领间嗅了嗅。 嬴渠笑道:“如何,小狸闻出什么了吗?” 魏姝也搂过他的窄腰,亲密的坐在他的腿上,鼓嘴说:“没有,兴许是换衣裳了。” 嬴渠也笑了,知道她是故意撒娇,说:“寡人当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不等魏姝张口,他便吻上了她的唇,流连缠绵之后,他笑道:“这样如何?” 魏姝抿笑说:“信你这一次”又道:“君上用过早膳了吗?” 嬴渠摇了摇头。 魏姝便命燕宛再取了幅碗筷,舀了碗素羹。素羹是非常清淡的,温度也适中,魏姝刚喝了一口,就又开始觉得胃中翻涌,几欲吐出来,脸色都变了。 嬴渠抚着她颤抖的嵴背,对慌张不迭的燕宛厉色道:“她这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叫医师看过!” 燕宛吓得屈膝跪在地上,略显磕绊的说:“没有” 嬴渠说:“现在还不去!” 燕宛说:“诺”然后立刻慌忙的离开。 嬴渠轻拍着她的背,将温水递给她,说:“医师一会儿就来。” 魏姝说:“不碍事,就是胃里总是噁心的紧,吐也吐不出来什么。” 她说完,自己怔了一下,嬴渠也怔了,抚着她嵴背的手臂略微僵直。 这症状像极了孕吐,嬴渠不禁往那里去想,平淡温柔的眼眸里抑制不住的流露出了些许喜色。 魏姝却慌了,大概没有什么是比在这时怀上身孕更另她感到手足无措的事儿了,她嘴唇翕动说:“君上,我…”她说了一半,又不出声了,她是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既期待又恐惧。 不一会儿,医师就到了,用干枯的手指搭在魏姝白皙的手腕上,仔细的把脉。 魏姝非常紧张,紧张到好像她一张嘴心就会从喉咙里蹦出来,甚至她都能听见自己血液跳动的声音。 她抬头看着嬴渠。 嬴渠就站在床沿,俯视着她,他的眼眸里流动着光彩,很温柔,也充满了爱,他不敢打扰医师,显得有些紧张和侷促,此刻一点都不像是个君主,更像是寻常人家的丈夫,期待着妻子能孕育出自己的骨肉。 过了一会儿,医师收了手,说:“夏日天色,大人气血不好,喝些养胃的汤药,调养几日就好了。”医师来的时候已经被嘱託过了,这珮玖是个女人,他刚刚把脉,也确实知道了她是个女人,但他没有声张,就权当不知道,否则只会平白给自己添麻烦。 嬴渠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医师说:“没有了。” 嬴渠显然是不信,眼眸忽的就便了,冰冷的说:“再把一遍” 医师没法子,只得坐下又把了一遍,说:“回君上,真的没有别的了” 嬴渠眼里的神采消失了,有些落寞。魏姝清楚,他是真的抱了期望,期望她能怀上他的孩子。 他是个君主,无论何时都应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但是此刻他丝毫没有办法掩饰自己心情,眼里的失望和落寞像是针,这针刺到了魏姝心中最柔软的细肉上,让她也跟着难过心疼了起来。 嬴渠说:“退下吧” 医师如释重负的离开。 沉默了好一阵子,魏姝说:“对不起,是我肚子不争气。” 嬴渠笑了笑,摸了摸她软嫩的脸颊,说:“别胡思乱想” 用过早膳,嬴渠就离开了,他还有许多政务未处理,不能总耗费在她这里。 魏姝将调理胃的药喝了,又用了点吃食,心里始终起伏不定,过了许久,吩咐燕宛说:“去查查今日那个叫子瑾的小寺人,看看他身份是否干净,若是清白,以后就调到这华昭殿来当值。” 燕宛说:“诺” 嬴伯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从来不讲什么信义,不然也不会轻易的出卖掉嬴瑨。 他要的向来只有金钱和权力。 而现在他做到了大庶长这个位子,也就意味着他手中把握的权力和金钱已经快到了顶峰。 因此他开始重新地审视起自己。 他是嬴氏宗族,论出身并没差到哪里,论资歷,他歷经简公,献公,如今也算是三朝元老了。 有着这样的出身和资歷,又混到了这把年纪,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自己头上压着一个外臣卫秧的。 同时,他并不知道卫秧和魏姝之间也有间隙,在他看来,卫秧之所以能权倾一时是完全是因为有魏姝这个宠臣媚惑君王,蛊惑君心。 斩其枝不如断其根,所以他一定要先除去魏姝这个根。 但是他杀不了魏姝。 魏姝这个人非常谨慎,无论是用毒或是死士都近不了她的身。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在秦宫当值多年的老寺人对他说:“魏姝原是魏国上大夫魏时的女儿,身侧曾有一个碧眼奴隶相伴,那奴隶力大无比,兇勐如狼,这两人可谓是主僕情深,而后那碧眼奴隶便下落不明,大人若是能找到一个碧眼的男子,将其送到魏姝身边,魏姝定然会上钩。” 人心都是有弱点的,心再坚强也难免会有脆弱的一面,用毒不如攻心,嬴伯觉得这招又妙又狠,只要能夺得魏姝的信任,迟早都能找到机会在魏姝心窝上狠狠地捅一刀。 他派人私下寻遍了秦国,甚至于西戎之地,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找到了一个碧眼的小少年,于是便送入了秦宫。 第72章 七十二 夜快深的时候燕宛回来了,小步子走到魏姝身旁,说:“姑娘,已经查清楚了” 魏姝刚小憩了一会儿,醒来脑子里嗡嗡的像是浆煳,很不清醒,问道:“如何?” 燕宛说:“身世倒是清白,若往上数,勉强还算是个宋国的贵族,落难到秦国来,穷的没了法子,这才进的宫。” 第155页 魏姝含煳的嗯了一声,起身靠在系穗儿的大引枕上,定神了一会儿,觉得头脑清醒了,才说:“他人呢?” 燕宛说:“就在外面侯着呢” 魏姝穿上翘头履,从床榻上起来,说:“叫他进来” 不一会儿,小寺人就进来了,还是有些颤颤巍巍的,除了那双碧色眼睛外,他便再没一样和长玹相似。 魏姝心里也明白,这个时候宫里出现这么一个碧眼小寺人其实是很不对劲的,但是她没法子,明知道是个陷阱,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往下跳。 她喜欢过长玹,而现在那喜欢已经发酵成了愧疚,这愧疚像是种深入骨髓的病,不发作时尚好,一旦发作起来便是噬骨蚀心的痛,一寸一寸痛的要人命,所以她需要点什么来弥补自己这愧疚。 小寺人跪在地上,头垂的很低,魏姝只能看见他黑乎乎的高帽,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的眼睛,这样也好。 过了许久,魏姝说:“多大了” 小寺人没抬头,声音非常小,肩膀抖动,说:“十四” 魏姝说:“你怕我作甚?我不是后宫夫人,也不是嬴氏宗族,要不了你的命。”她其实非常讨厌看他这么一幅诚惶诚恐的样子,她想起了那双冷漠孤独的眸子,再低头瞧着簌簌发抖的小寺人,就觉得格外烦闷。 小寺人没说话,仍是低垂着头。 魏姝嘆了口气,转头吩咐燕宛说:“将他带下去,安排些活。” 安排妥帖了,她便展开竹简,没想田湘竟又来了,起初魏姝觉得田湘是个温婉的女子,可近来越发觉得田湘凌厉,言语间也是笑里藏刀。 魏姝起身向田湘礼了一礼,笑说:“夫人来错了,今日君上不在这里。” 田湘也笑了,她身上的衣裳金簪都格外华美,笑起来贵气夺人,声音还是柔柔的,说:“大人误会了,田湘今日来是找大人的。” 魏姝微笑着说:“那所为何事?愿闻其详” 田湘没有说话,倒是她身后的姜衣开口,说:“君上政务繁重,我们夫人本不该叨扰,但这政务再重,也不能冷落了自家夫人,还望大人与君上说说。” 这种话魏姝怎么能同嬴渠讲,讲了只会徒生间隙,魏姝只觉得好笑,现下也分不清这主僕是尖是傻,面上仍是平静的说:“这是君上的私事,珮玖只是个臣子,哪里敢僭越管君主的家事。” 姜衣冷声说:“臣子?大人过谦了,我没见哪国的臣子住到君主的宫殿里。” 魏姝也不恼,笑说:“巧了,珮玖也未见哪国的奴僕敢如此质问君主的臣子。” 姜衣吃了瘪,脸青了,没再往下说。 田湘柔柔的笑道:“姜衣是我娇纵惯了,大人别忘心里去。” 魏姝也笑了,说:“不会,珮玖从来不会与下奴计较”这句下奴说的轻飘飘的,却打的姜衣的脸火烧似的疼。 田湘仍是微笑着说:“田湘初离齐国时,将军田吉曾与田湘说,在秦宫里可找珮玖先生帮忙,故而才过来,先生乃君上宠臣,提及一句想来不难。” 魏姝说:“若是他事,珮玖当粉身碎骨不遗余力,只是君主床笫之事,珮玖作为外臣实在不便置喙,还望夫人体谅。”又道:“初秋将至天气乍冷,夜深风寒,以免受凉,夫人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恕珮玖身体抱恙不能远送。” 这就下了逐客令,换谁都不好再留下,田湘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仍是抿出微笑道:“那便不多叨扰” 田湘一走,燕宛就在一旁叨叨的骂道:“这田氏夫人可真是欺人太甚了,自己不得宠幸还要让到这里来让姑娘给她说话,噁心姑娘。” 魏姝刚才生气,完全是因为姜衣咄咄逼人的态度。 一个奴婢哪里有这样的胆子,还不是受主子的唆使。 此刻火气褪了些,燕宛这怒气腾腾的样子又暖心的很,她也不计较了,只嘆道:“罢了,不过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田湘得到了不过是个空壳子似的名份,除此之外便一无所有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其实对魏姝本身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几日后,秦国与大荔开战了,大荔是西戎最强大的国家,所以这一战打的也是兴师动众,自变法来,秦国便以斩敌军首级计军功,再以军功授爵,秦军士气高涨,兇勐如虎,不仅打退了大荔敌军,更一路向大荔国腹地杀去,所向披靡,哀鸿遍野。 另一边,齐公不愧为青年英主,不仅同意发兵救赵,而且分兵两路,南路命重臣段干朋带兵并与宋国景敌,卫国公孙仓的大军汇合,攻打魏襄陵一线,以钳制魏军,另一边则命田吉为将,解赵国之危。 方案初步定下,但主将仍没有着落。 这日,齐公亲自将赵灵召来,取出兵符说:“寡人思虑再三,以先生之才,当为主将。” 赵灵看起来并不惊讶,他坐在木轮车上,没有接过兵符,平淡的说:“臣曾身受酷刑,乃残疾之人,难以担当主将重任。”这话若是换成别人说,定会以为是欲擒故纵,但是赵灵说来,语气平静,神情淡漠,竟叫齐公再劝不出一句话来。 过了一会儿,齐公挽留说:“先生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赵灵轻轻的摇了摇头。 齐公收回道:“那寡人就不再勉强先生。”语气里有些失落和惋惜。齐公很清楚,此番赵灵拒绝掉这主将之位,来日也会推辞掉入齐廷为官的机会。 赵灵从齐宫出来,乐野说:“先生真就这么推辞掉了?” 外面的阳光非常耀眼,赵灵的脸色依旧苍白虚弱,他听乐野问完,缓缓的笑了,说:“人生终不过匆匆几十载,家国宫阙尚可化为云烟尘土,待耻辱雪尽,家仇得报,做个山林老翁,无世事烦忧,此生足矣。” 他经歷的已然太多,他曾风光无两引得诸侯折腰,也曾落魄无依含污纳垢以图生,荣耀也好,耻辱也罢,对他来说都已不再稀罕。 同样,他尝遍了世间的乐,也尝透了世间的苦,权利,金钱,对他来说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淡了,也散了,现在他只想洗掉这一身的家仇国恨,洗掉这一身痛苦耻辱。 赵灵淡淡的笑道:“况且,若我真接了这主帅之位,田吉又该作何想?” 乐野怔了怔,反覆咀嚼了几遍其中的意思,恍然大悟说:“先生的意思是……” 赵灵看着临淄城繁忙的过客,平淡的说:“人心终归是最无常的”庞淙可为利益残害于他,又何况田吉呢? 远离权利的漩涡未尝不是件幸事。 秦宫 连日来,秦军捷报频频,宫内到处洋溢着一种胜利的喜悦。 魏姝没有闷在房间里,燕宛劝她在宫里走走,出门的时候她看见了子瑾。 子瑾在华昭宫已经两个月有余了,他这个人其实非常的聪慧,办事谨慎细緻,胆子小倒也是件好事,至少不会生出什么贼心来。 第156页 魏姝在他面前停伫了脚,笑说:“你也同我出去走走。” 子瑾说:“诺”他仍是不敢抬头,看都不敢看魏姝一眼。 魏姝心里觉得这样也不错,她并不愿意看到他那双碧色的眼睛。 不愿意看,但仍要把他就在身边,如此还真是矛盾。 外面的叶子黄了,落了,远远的铺了一地,魏姝踩在上面,沙沙的响,她孩子气的踩了许久,把翘头履和衣角都踩脏了这才罢休。 正要离开,就远远的看见了卫秧,卫秧迎面向她走来,挥了下袖子,笑道:“珮玖近来可好?” 卫秧的权利有些太高了,太高了就会妨碍到别的权臣,智姚便是其中之一,两人意见屡有不合,魏姝私下都是向着智姚的,因为智姚是赵灵的人。 魏姝笑说:“承蒙卫秧挂怀,活的自是如鱼得水。” 卫秧笑了,他没想与她针锋相对,他不会蠢到和提拔自己的宠臣过不去,说:“珮玖言语还是如此猖狂犀利,叫那些宗室听了,恐怕肠子都得气的发青。” 天气凉了,魏姝便合袖说:“听闻此次西平大荔,大多都是嬴甸的兵马。” 卫秧笑盈盈的,说:“是” 魏姝问:“所以君上要先拿嬴甸开刀?” 卫秧笑道:“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君上” 魏姝笑道:“你把我看的太厉害了,君上也不是什么事都与我商忖的。”她与卫秧虽有龃龉,但在宗室问题上,他们始终都是一侧的。 卫秧笑了,说:“只要你问,君上就一定会告诉你。”又缓缓的道:“珮玖久居秦宫,恐怕还不知外人如何非议你。” 魏姝很有兴致,脸上盈着笑,说:“如何议论?” 卫秧说:“祸国殃民,败坏朝纲” 魏姝只觉得煞是可笑,说:“若我真敢有半点败坏朝纲之举,你当君上还会容我?” 嬴渠喜欢她不假,可是再喜欢,他终归也是个国君,但凡国君,有几个不把自己的江山放在首位的。 魏姝復又笑道:“这些个老宗室们也是真没法子了,竟然用起了造谣生事这种馊主意。” 卫秧不置可否。 魏姝嘆了口气,说:“你走吧,君上怕是还在政事殿等你,我就不拽着你闲谈了” 卫秧合袖告辞。 魏姝觉得没什么意思,自己走了一会儿,也回华昭殿去了。 夜深的时候,嬴渠来了,他大概有半个多月都没来见过魏姝了,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太忙了,政事殿里的竹简堆成了山,要两个寺人抬着木箧扛来扛去才运的完。 魏姝正在喝着一眼枣羹,看见他进来,不禁抿嘴笑了,眼睛都笑弯了,眼尾小小的一颗痣显的格外媚人。 嬴渠看见她笑,也笑了,说:“有什么可笑的。” 魏姝伸出手指去摸他冒出胡茬的下巴,笑说:“君上近日来变邋遢了” 虽然冒出了发青的胡茬,但他的皮肤依旧白皙,眼眸深邃温柔,如此看来,魏姝反倒觉得他更有魅力了。 嬴渠看见她日益红润动人的脸颊,说:“所以你也不来政事殿见寡人。” 他说着把魏姝抱进了怀里,手臂锢着她的细腰,将脸颊埋在她的脖颈间,嗅着她芬芳的气息。 魏姝抱着他,摸着他的黑髮,指尖划过他的耳廓,说:“姝儿可不敢,不然君上的夫人又该来兴师问罪了” 嬴渠抬起头,平淡的看着魏姝,说:“她又来找你了?” 魏姝坐在他的腿上,靠在他的怀里,双手去轻轻捏他的脸颊,慢慢的说:“每隔几日都会来,君上不见她,她就往我这里跑,以为在我这里就能见到君上,其实君上也不来我这里呀。” 她说道最后用了下力,有些嗔怪的意味。 嬴渠笑了,把她讨厌的小手从脸颊上拿了下来,握在手里轻轻的揉捏,说:“寡人该怎么赔罪?” 魏姝说:“让我想想” 嬴渠吻上她的唇,缠绵一会儿,稍又离开说:“寡人给你时间慢慢想。” 他手下微微用力,把她按在了矮案上,手已经抽散了她的衣带,他的唿吸带着侵略性,身子结实,嵴背线条优美,眼眸里蒙着一层□□。 魏姝笑着推他,脸上也染上了红晕,说:“君上,你先把鬍子刮一刮好不好,不然会扎的。” 嬴渠没想她会这么说,也笑了,说:“不好” 魏姝从矮案上滚到了地上的软毯上,衣裳散了,黑髮像是锦缎一样散开,脸色绯红,她笑着,护着身上凌乱的衣裳,拿小脚踢他,笑道:“不行,君上去刮刮。” 嬴渠握住了她的脚,将她扯回了怀里,魏姝笑的不停,像一只小妖精,推他说:“痒死了,嬴渠哥哥,痒死了,你快去刮刮。” 蟠殿里,姜衣脸色非常不好,附在田湘耳边说:“夫人,君上在华昭殿” 田湘这便起身。 姜衣拉住她的手,嘴唇翕动,脸色惨白,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 田湘见她这样,脸上的温柔贤淑全都烟消云散了,冷声道:“说!” 姜衣好似要哭了,眼睛通红,她实在是不忍,替她们夫人不忍,恳求道:“夫人,您还是别去了,别去了。”去了,看见那景象,岂不是心都凉了。 田湘怔了怔,大概是猜到了,她早就听人说过魏姝是女人,君上留宿在她房里是做什么,她不用猜都知道,她的心像是忽的从山尖坠落,落到永远都没有尽头的深渊里。 田湘就这样垂着眼眸沉默了一会儿,说:“走” 她还是要去,不管怎样,她都要亲眼看看,她不知道怎么走到的华昭殿,她的手刚触上华昭殿的大门,就听见了女子一声声的娇笑,隔着华昭殿的大门格外的刺耳,她不用看就已经猜到那里面该是怎样一幅不堪入目的场景。 她的手非常的凉,她的心是空白的,什么都是空白的,秋天的风非常的刺骨,像是刀子,一刀刀的割着她,但她却感觉不到疼,她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就这么站了许久,然后转身离开了。 魏姝还是没能扭过他,他用散落的衣裳将她的手腕绑上,她推不了他,只能由着他亲吻,又痒又扎,让她止不住的笑。 她出了一身的汗,晶莹的汗珠沿着脖颈滑下,他的身子紧实硬挺,她的身子柔软芬芳,他们从矮案上滚到地上,快乐的笑声变成了一声声□□。 他把她的眼睛也蒙上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他温柔的眼睛,看不见他好看的唇瓣,但她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吻落在哪里,她有些害怕,有些慌乱,不自觉的咬住了下唇,修长的手指插进了她的口里,挑开了她的牙关,挑弄着她软滑的舌,她吮吸舔舐着他的手指,腰微微躬起,不禁发出了一声声细碎的□□,感受着身体涌动的暖流和一波波的热浪。 油灯熄了,只剩下了一盏悠悠的亮着,帐幔微微的抖动。 第157页 魏姝赤条条的俯卧在床榻上,半支起身子,拄着下巴,笑呵呵的用手去摸他的鬍子茬。 嬴渠笑了,没阻拦她,她好像对他的鬍子极为感兴趣,总是忍不住的拿手摸。 她摸了一会儿,裹着薄里裳赤着脚下地,翻箱倒柜的找着东西,说:“不行,我一定要将你着鬍子给颳了。” 嬴渠笑了笑,没说话。 不一会儿,还真让她找出一把刻着藜纹的刮鬍小刀来,她拿着笑嘻嘻的爬回床榻上说:“我给君上颳了” 嬴渠笑道:“刮吧,若是刮不好,寡人饶不了你。” 魏姝直接趴在了他身上,柔软的身子像是藤蔓般紧紧贴着他。 她支起头,下巴抵在他的胸口,抿了抿嘴,说:“嬴渠哥哥你可千万别乱动”说着她小心的刮着他下巴冒出的青茬,非常认真,专心致志的。 他脸颊的轮廓特别优美,没有了胡茬,便漏出了原本白皙的皮肤。 蓦地,她把剃刀收好,笑道:“这下好了” 嬴渠看着她,笑道:“好了?” 魏姝鼻尖顶了顶他的下巴,又轻轻的蹭了蹭,感觉已经不粗糙了,这才笑眯眯的说:“好了” 嬴渠笑着,眼眸温柔,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吻着她柔软的唇,说:“可寡人不觉得好” 第73章 七十三 田湘勉强保持着端庄,等回到了蟠殿,挥手便把矮案上的所有东西都扫到了地上,身子像是没了主心骨,一下子瘫软的跌到了地上。 她的身子在抖,脸苍白的像雪,她看着自己身上华贵的锦衣,看着身上琳琅的配饰,蓦地,捂着脸低声的啜泣起来,消瘦的肩膀簌簌的抖动,看起来非常可怜。 她只是这么哭着,骂不出一句话来。 这殿里的金枝灯,这殿里的鸾凤屏,还有这殿里精美的楚国漆器,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可悲又可笑。 她是齐国的公主,被装点的富贵堂皇送来秦国联姻。 她的夫君不爱她,不碰她,甚至连见也不见她。 他看起来明明那么温柔,唇角总是带着笑意,可为什么他的心却是这般的狠,这般的冷。 姜衣看着啜泣的田湘,心里也跟着难过了起来,她抚抚摸着田湘颤抖的嵴背,眼里闪动着怒火,骂道:“那个小贱人,那个小狐狸精,下贱胚子。” 田湘什么也听不见,她的眼泪透过纤细的手指,滴到了华贵的锦帛上,一滴滴的晕开,就像她的心一样,都是潮湿的。 姜衣此刻杀了魏姝的心都有,她一边低声安慰着田湘,一边咬牙切齿的想把魏姝碎尸万,她说:“夫人别难过了,君上就是被拿妖精给迷住了眼,迟早有一日会发现夫人的好,夫人是国后,她是什么?一个见不得人的没名分的贱人。” 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得到君主的宠爱便是得到了一切,有谁会想要这么一个空壳子似国后呢。 田湘把捂着脸的手拿下,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眸子里蓄着泪水,懵懂的说:“当真?” 姜衣笑了,整了整她的衣裳,轻声说:“自然是真的,夫人是国后,国后是要陪着君主一辈子的人,日后夫人有了子嗣,那就是秦国的储君,那贱人又算什么,等君上厌倦她了,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夫人想治她,就像掐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田湘不哭了,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轻声说:“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君上的孩子?”样子看起来委屈极了。 姜衣扶着她坐到了床榻上,柔声说:“这机会总是会有的,夫人不用心急。”姜衣这话熨帖着田湘的心,田湘也就不觉得那么难受了。 华昭殿 魏姝睡不着,也不让嬴渠睡,手捏着他的耳朵。 嬴渠将她不安分的手拉下来,哭笑不得,说:“今日怎就这么高兴?一点倦意都没有。” 魏姝把腿撂在他身上,说:“嬴渠哥哥来华昭殿,姝儿心里头欢喜,怎么都不困了。” 嬴渠笑了,她的嘴永远都是那么甜,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其实也并不在意。 魏姝又将手垫在了脸颊下,漂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说:“嬴渠哥哥你睡吧,我这回保准不打扰你了。” 嬴渠笑说:“罢了,寡人也不睡了,谁知待寡人睡着,你又会干什么坏事。” 魏姝笑着搂住了他的腰,央求道:“那君上陪姝儿说说话吧。” 纱幔高挑着,摇摇曳曳,油灯上那小簇火苗燃的非常弱,嬴渠笑道:“好,你想同寡人说什么?” 魏姝说:“白日里碰见卫秧了。”又说:“卫秧说宗室们私下都传姝儿是祸乱朝纲的妖孽。” 嬴渠笑了笑,没说话,手摸着她细软的脸颊。 魏姝嗔道:“这任用谁,最后还不是要君上点头,他们不敢说君上的不是,就归咎到姝儿的身上。”这个锅背的也是有苦难言。 嬴渠笑道:“你受委屈了。” 魏姝也笑了,用身子拱拱他,说:“你夸夸姝儿,姝儿就不委屈。” 嬴渠实在是拿她没辙子,她脸皮一厚起来,能赛过城墙,没人比的过。 嬴渠没夸她,突然说:“外面那个寺人是你调来的?”语气非常平淡。 魏姝的太阳穴跳了一下,脸上的笑立马就僵了,热乎乎的身子也冷了,一时不知道找什么理由搪塞好。 嬴渠的手落在她的腰间,掐了一下子她细嫩的肉,笑说:“怎么不说话了”这一下子掐的狠,皮肉都是青的,魏姝疼的出了一层薄汗,他是笑着的,她却觉得冷,说:“是我调来的。” 嬴渠笑了,说:“改防着要防着,别因为他那双绿色的眼睛,就被迷的七荤八素,别让寡人替你担心。”他说的平平淡淡的,一点不像是生气。 魏姝说:“你不是不高兴?” 嬴渠仍旧是笑着,说:“寡人不高兴,不高兴也不能把他给斩了,不然寡人还不坐实这暴君名号。” 魏姝忽的就知道,他还是生气了,解释说:“我和那个寺人没什么!” 嬴渠平淡地说:“寡人自然知道你和一个寺人不会有什么,但你倘若懂点事,明点理,就不会把他调来身边。” 这话说的没错,可魏姝是人,激动之时哪里会那么理智,她没再说什么,背过身去,过了许久说:“姝儿明儿就把他逐走。”鼻息特别重,说话也有些囔囔的,明显是与他怄气。 嬴渠笑了,说:“罢了,寡人刚才掐了你一下,权当扯平了,愿意留着,就留在身侧侍候着。” 魏姝回头偷瞄他,然后说:“你怎么总是吓唬姝儿。” 嬴渠笑道:“我哪里有吓唬你?” 魏姝说:“你不知道,你有的时候有多吓人。” 嬴渠无奈的笑道:“寡人的脾气还不够好?” 魏姝没说话,他的脾气是好,但她有的时候还是会特别害怕他,她会不时的想起那年洛阴,他一箭射穿了那个魏武卒的脑袋,驱着□□的马,披着厚厚的貉子披风,高高在上,冷漠无情。 第158页 齐国 乐野近来忧心忡忡,他们先生这幅身子跟着军队长途跋涉可怎么受得了,但是他们先生好像丝毫没放在心上一般,依旧每天翻看兵法竹简。 乐野没进屋,在屋外踟躇着,赵灵边落笔书着字,边平淡的说:“有话进来讲” 乐野说:“已经准备好了,还有马车,都布置妥当了。”他没劝,心知劝了也是多余的。 赵灵将书好的竹简交给乐野,揉着额头,说:“送去秦国,算是最后一趟,旬月之内不会再有书信往来。” 乐野正色说:“诺”又说:“外面的马车已经备妥了,先生可以上车了。” 马车随着齐国大军,一路至往齐魏两国的交界上驶,夜里安营扎寨,赵灵就在巷子里歇息。 田吉进来时,他正在闭目小憩,坐在木轮车上,脸色苍白的没有点一点血色,在夜里都有点不像活人。 田吉没打扰他,就在矮案旁坐着。 过了一会儿赵灵醒了,看见田吉就在帐子里,面上也没什么惊讶的神情,平淡的说:“将军来了” 田吉说:“先生像是一早就知道我会来。” 赵灵笑了笑,没说话,他待人向来是不亲近也不疏离。 田吉说:“先生此番想如何救赵?” 赵灵说:“单单是救赵?” 田吉说:“先生这是何意?” 赵灵笑了,说:“难道将军就不想将这天下第一的上将军生擒来?” 田吉怔了一下子,生擒庞淙,这话倘若是别人说出来,他一定会以为是痴人说梦,可赵灵说出来,竟叫他一时哑口无言。 少顷,田吉正色道:“先生教我” 赵灵说:“魏国由庞淙领兵,倾全国之精锐结于邯郸之地,邯郸,赵都城,久攻不下,主力消耗于外,老弱疲惫于内,国内虚空,不如围魏而救赵。” 田吉说:“烦劳先生明示” 赵灵说:“将军可佯攻平陵” 田吉毕竟是大将,熟悉期间利害,分析道:“平陵虽小,然兵马粮草充足,东阳要地,难以攻克,且北邻魏国,南邻宋国,途径市丘,我军若是攻打,则有粮草被截断之危。” 赵灵说:“因而叫佯攻,佯攻平陵,庞淙自会以为将军无能,轻之怠之。”又说:“将军可派临淄高唐两城大夫攻打平陵,而将军则率轻骑战车,直捣魏国都城大梁。” 田吉说:“甚善” 两人又在帐中详细的交谈了一会儿,天色深时田吉才起身离开,心里暗暗惊嘆赵灵用兵之诡诈,当世无出其二,除此叮嘱道:“天气转凉了,行军劳苦,先生千万要保重身体。” 赵灵有些乏了,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田吉掀开帐帘要离开,略做踟躇,回来对赵灵说:“秦宫中的珮玖是先生的人,前些日子公主来信,同我说起这珮玖……”田吉的样子有些难为情,半天也没说下去。 赵灵说:“将军不防直言” 田吉有些惭愧的说:“这个珮玖也就是魏姝,她虽然得力,但这秦公日日留宿其殿,欢好之余冷落了公主,未免不太好,先生可否与其说说。” 赵灵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眸,脸色依旧苍白,田吉等着他的回覆,但他却许久都没有开口。 田吉就有些看不懂这赵灵了,说:“先生不必为难,若是有碍大计便算了。”然后掀帐离开了。 乐野也有些看不懂他们先生,说:“这魏姝得宠是件好事,说明先生没白教他,先生该高兴才是。” 乐野说的没错,他该高兴才是,可他却无法高兴,甚至于连手都变的冰凉。 秦宫 魏姝收到了赵灵的书信,她看罢,没着急写回信,而是扔到一旁的火盆里烧了。 天气陡然转凉了,寒风瑟瑟,每到了这时咸阳宫里就冷的要人命,她把手放在炭火边上烤,心里隐隐的提赵灵担忧,她知道这是他的仇,非报不可的仇,为了可以报这仇,他不恤忍辱偷生,卧薪尝胆,可是她还是有些担心,这担心扰的她失神,手指尖被炭火盆的边缘给烫了。 她疼的嘶了口冷气,小小的一块皮肉立马的就红了,十指连心,就是这么烫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燕宛立刻取来药酒给她擦。 魏姝是个敏感的人,她见燕宛面色有些不对劲,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燕宛忽的抬头看了她,眼里全是惊慌,面色变的更难看了,然后就又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似乎是怕魏姝看出破绽来,说:“没事,姑娘别多想,” 魏姝笑道:“你这样子让我怎么不多想。”将手抽出来,平淡的嘆息道:“同我讲讲吧,是出了什么事。” 燕宛说:“宫里都在传,传姑娘是个骚浪的贱人,说姑娘勾引君上,这话传了出去,连外面的朝臣都在骂姑娘,说姑娘是妲己妹喜转世。” 魏姝没生气,反倒是笑了。 燕宛说:“姑娘笑什么?” 魏姝说:“这话是哪里传出来的?” 燕宛说:“应该是从蟠殿那头,听闻那夜君上前脚来华昭殿,田氏后脚就跟来了,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想必是听到了什么,然后就面如死灰的走了。” 魏姝淡淡的说:“田湘是个蠢女人,她不懂如何讨好君主,反倒是将君主往疏远了推,她骂我是骚浪的贱人,那君上该作何想,这岂不是也顺带的把君上给骂了?” 她嘆了口气,非常惋惜的又说:“我若是她,就本本分分的,君上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对待女人也狠不下心,哪怕是顾忌情分也会善待她,可惜她偏偏自己作闹。” 燕宛说:“是” 魏姝看了眼一旁的子瑾,挥手说:“你过来” 燕宛识相的退下了。 子瑾依旧是怕她,站在她旁边也不说话,头恨不得扎进地里去。 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孩子,魏姝无趣,逗他说:“那夜是你当值?” 子瑾说:“是” 魏姝说:“君上在华昭殿的时候,田氏夫人来了?” 子瑾依旧说:“是” 魏姝说:“田氏夫人都听见了什么?” 子瑾脸腾的就红了,耳根都能滴血似的,嘴唇翕动半天也吐不出一个音来,臊的不行。 魏姝想他和长玹还真的是一点都不一样,笑道:“好了,我知道了”又说:“你坐下,陪我说说话。” 子瑾坐在矮案旁,手搁置在膝盖上,嵴背挺的直直的。 她想看看他的眼睛,可他就是躲着她,看也不看她,好像她是个能吃了他的洪水勐兽一样,最后索性把眼睛也闭上了,脸由红到白,再由白到红,周而復始。 魏姝忍不住的想要笑,克制住说:“你父母可有人是天生碧眼的?” 子瑾点了点头。 第159页 魏姝说:“父亲还是母亲?” 子瑾说:“母亲”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的眼睛总能让我想起个故人。”她的声音非常轻,没带一点笑意。 子瑾忍不住的睁开眼去偷偷看她,她的样子非常难过,很消沉,一点不像是刚刚拿他寻开心的样子,他不知怎么的,也被这难过给感染了,心里也有些闷闷的难受,忍不住地说:“他人呢?” 魏姝直愣愣的看着杯里泛着涟漪的清茶,说:“死了”死了,两个字,非常的平静。 子瑾说:“大人若是想他,就看看我的眼睛吧。” 魏姝怔了一下,抬头看着他,看着他碧色的眸子,看了许久,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在他的眼睛里寻不到长玹的影子,她说:“你们不一样,你的眼睛太干净了,太清澈了,他的眼睛是孤独的,冷漠的,就像……”她沉吟了一会儿,说:“就像狼一样,风雪里的孤狼。” 子瑾没说话,他不明白,人就是人,怎么会像狼呢,像狼,那该有多可怕。 说起狼,魏姝就突然有了兴致,眼里闪烁着光芒,就像是一急于炫耀的孩子,她看着他碧色的眼睛,脱口笑说:“长玹你见过狼吗?” 子瑾懵了,她叫的不是他的名字,她已经煳涂了,但她看起来非常的开心,非常的幸福,那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比她看见君上时还要动人,子瑾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她急切的想要炫耀,说:“我见过,那年在洛阴,我给你找丹生葵时就见过,好可怕的一只狼,它要像我扑来,是一个魏武卒救的我,那个魏武卒是个好人,他的家也在大梁。”她眼里的光芒突然褪去了,非常难过失落的说:“可是他死了,被嬴渠给杀了,我本该好好谢谢他的。” 她不再说话,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打下一小片阴影,看起来非常难过。 过了好一阵子,燕宛从外殿走进来,她看着这两人,眼眸闪过一丝诧异,然后碎走到魏姝跟前,说:“姑娘,君上派人来告诉姑娘,过几日要去雍城小住,叫姑娘早些做准备。” 魏姝这才回过神,说:“好,我知道了” 她说完,抬头看着子瑾,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然后笑道:“你以后还是垂着些头吧,不然我总是会犯煳涂。” 子瑾起身,敛住眼眸,守礼的站在一旁,说:“诺” 魏姝恢復了清醒,转头问燕宛说:“君上可说去雍城几日?” 燕宛说:“据说这个冬天都要在雍城过。” 魏姝正要往床榻上走,脚下顿了顿,分外诧异的说:“整个冬天?” 燕宛扶着她靠着引枕躺下,说:“君上是如此说的。” 魏姝揉着眉心,刚刚子瑾那双眼眸让她心里恍惚的难受,她需要冷静下来,需要从刚才那混乱中挣脱来,她的头非常的疼,铮铮的,里面闪烁着各种画面,儿时的魏家,血迹斑斑的山林,黑暗的地宫,乱的就像要把她的头骨给震开。 然后她说:“田氏那边也会去吗?” 燕宛有眼力价的给她斟了杯清茶,说:“照理是该去的,但是没听说君上那边也让她去。” 魏姝明明是宠臣,现下倒真快成了个秦宫夫人了。 魏姝把手放下,喝了口暖茶,看着帐顶垂下的五彩穗子,定神了片刻,说:“好,我知道了,你取安排人收拾收拾,子瑾也带着一同去。” 燕宛说:“诺” 第74章 七十四 夜色浓浓,半弦月银光凛凛的挂在天上,乌云轻掩,这景,这夜,更衬的魏娈心事重重。 她睡不着,在床榻上辗转,床板也发出咯吱的声响。 卫秧随着朝臣去了雍城,这宅子里便只剩她自己,她就这么躺着,听着风颳枯树,呜呜的像是女人哭,心里烦的很。 她的年纪也不小,算来也十七了,这年纪放在寻常人家,早就成了亲了。 而她跟在卫秧身边也有个两三年了,眼下却连一个名分都没有,心里越发的不踏实,而且卫秧也没有碰过她,她看不透卫秧的心,总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始终都是个孩子。 有时她心里就会想:卫秧到底喜不喜欢她,喜欢又是哪种喜欢。 她在心里掐了掐日子,觉得范傲就快回来了,她此前也和卫秧提过范傲回来就要娶她的事,卫秧只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好像也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这心里越想越慌,越想越觉得委屈,眼里凝蓄着热泪,或许卫秧压根就不喜欢她,他照顾她,不过是因为她是魏姝的妹妹,而魏姝是秦公的宠臣,若是脱了这层单薄的关系,他便理也不会再理她。 魏娈又翻了个身,心想等卫秧回来,就与他撕破这层关系,他若是娶她,她就嫁,若是不娶,她就走,快刀斩乱麻,她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不能再让他这么吊着自己的心了。 雍城 秦公在雍城建了个橐泉宫,是一年前建的,今年冬天恰好落成,这事儿臣工们都略有耳闻,但是没当回事,全当是在雍城老宫的基础上修葺的,没想竟然是重新建的。 高大的石阶,巍峨的宫殿,朱红色的宫墙上面用金漆绘着折流云纹,四边翘檐上还雕着青铜鸾凤,前殿是上朝用的,后殿据说还将雍城的热泉引来,造成了个温热的池子,所以才叫橐泉宫。 这架势虽然不比周天子脚下的雪宫,但也足够给臣工们开眼了。 甘龙是个稳重的老臣,非常会审时度势,但此刻显然也是看不下去了,站在橐泉宫正殿里,腰间别着笏板,来回的踱步,说:“荒唐!真是荒唐!这秦国国政刚有好转,就如此大兴土木!穷奢极欲,岂不危矣!”他的声音不自觉的高了起来,气得唿哧唿哧地喘息。 “君上,别闹,君上,姝儿痒” 后殿里传来的女子的娇笑,那声音非常媚人,轻笑中还带着连连的喘息。 朝臣都面面相觑,甘龙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哀恸的道:“妖孽啊妖孽,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他不懂,他们的君上怎么就变成了这么一个沉迷女色的昏君,那个魏女,真是祸害,贻害无穷的妖精。 耳边依旧是女子连连的娇笑声,笑的人心悸,而本该震怒的嬴虔却异常的平静,他站在大殿最偏僻的角落里,着冰冷的铁衣铠甲,英俊的面庞没有多余的神情,身影近乎被吞噬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后殿里 魏姝的衣裳已经被褪了些,半掩半遮,黑髮也是散的,散落在白皙的肩膀上,光滑的长腿抵在嬴渠身前。 她的脸微微泛着潮红,眼里含着情,手臂护在胸前,挡住那大好的风光。 嬴渠身子迫近她,魏姝咯咯的笑,用另一只小脚去踢他,笑道:“君上别闹了,君上,姝儿今日不舒服。”她笑着,双腿却已经盘上了他的腰,将他固在身边,贴在他耳边笑说:“别闹了,那些老臣们可都在外面听着呢” 第160页 嬴渠也笑了,隔着半解的衣衫抚摸着她柔软的身体,说:“你怕他们。” 魏姝勾着他的脖颈,吻着他的高挺的鼻樑,温柔的眉眼,身子柔柔的贴着他,说:“那些老傢伙们在雍城已经旬月了,也没个妻妾女眷伺候的,君上这般胡来,岂不是要憋死他们。” 嬴渠手下用了些力道,她的身体便更紧密的与他相贴,他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吻下。 魏姝经不起他温柔的挑逗,身子已经开始颤抖,软绵绵的没了力气,只得扶着他的肩膀,她被他挑弄的又空又痒,燥热的渗出了一身细汗,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像是小猫的叫声,说:“君上这是软禁他们,若是他们一天不同意私田令,君上便将他们困在这雍城一天。” 他停了下来起身看着她,目光平静,衣裳整齐,他并没有陷在这□□里,相反异常的清醒,他没说话,笑了笑,又吻上了她的唇,将口中甘甜的汁液递至她的舌尖,手又开始不安分在她身上抚摸挑弄。 她轻轻的□□声被封在这缠绵的吻里,她的眼睛有些模煳,唯一的清明也抽离了躯体,她只感觉到了他修长的手指,她的身子蜷起,极致的快乐褪去,最终又归于了平静。 但她脸颊上的潮红还没有褪去,手臂扶着矮案喘息,高挺的双胸上下起伏。 嬴渠将她身上散乱的衣裳扯过肩膀,又将她的里裳系好,把被汗水打湿的黑髮从如玉的脖颈上撩开,这动作做来非常优雅,他看着她绯红的脸颊,雾蒙蒙的眼眸,笑道:“好好休息,寡人一会儿便回来。” 魏姝没敢看他,她不敢对上他温柔的眼眸,就连他的手指碰到她,她的身体都会敏感的微微颤抖,她点点头,小声说:“姝儿知道。” 嬴渠走到大殿之上,刚刚还交头接耳的臣工们都突然的噤声了,样子非常促狭,一个个面红耳赤的。 嬴渠不禁笑了,坐到矮案前,带着温和的笑意,非常平静的说:“今日寡人召各位来,是为了改制之事,如今大荔战事毕,也是时候改商讨商讨了。” 后殿里 魏姝脸上臊人的潮红褪去,胸口也变得平稳了,但仍扶着矮案,轻唤道:“燕宛” 燕宛和子瑾都在门口守着,听到声音,燕宛进来,搀扶着魏姝,说:“姑娘可要沐浴梳洗?” 魏姝轻点了点头,由着燕宛搀到了内室。 木桶中的热水温度适中,雾气腾腾,烘的她的皮肤雪白如脂,唇瓣朱红。 燕宛将沐膏涂抹在她的肌肤上,见她臀瓣细滑的皮肉上尽是青紫,嘀咕说:“君上看起来是个温柔的人,怎的对姑娘就如此粗暴。” 魏姝笑道:“怨不得君上,我这皮肉轻拧一下就能青紫,其实并不疼,几日就能消肿。”她还在替他说话,燕宛没吱声,用手搅了一下木桶里的水,说:“有些凉了,奴婢再叫子瑾加桶热的” 魏姝倚在木桶边上,疲倦的闭着眼睛,说:“去吧” 燕宛掀开帘子出去,恰好见到子瑾抱着一桶热水踉跄的过来。 子瑾已经十四岁了,因为营养不良所以个头不高,身子比那木桶还瘦上一圈,故而看起来格外的滑稽。 燕宛本该接过来,但她突然想起自己忘给魏姝拿衣裳了,于是说:“你去把水给过姑娘添上,我过会儿就回来”说完碎步急沖沖的走了。 寺人不是男人,别说给主子添水,就是给主子擦身子都不打紧。 但子瑾不然,一听要给魏姝添水,脑子瓮的一下子像是炸开了,脸色惨白,手脚也抖。 他也有些不明白,魏姝是个好人,对他也和善,怎么他一见她就怕呢?怕的心里像是长了草,慌的不成样子。 他慢腾腾的走进去,里面热乎乎的水汽扑面而来,蒸的他头髮丝上都裹着汗,身上的汗珠更是一颗颗的从毛孔里往外蹦。 他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应该是沐膏的味道,这味道让他心跳的更快了。 透过水雾,他看见了她,她大概是在闭目小憩,因而面容格外宁静,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嘴唇带着一点点朱红,黑髮像是墨一样散开,映衬着雪白的皮肤,他看见了她的背,白皙光滑隐约可见两侧肩胛骨优美的轮廓,她是瘦的,瘦却不柴,丰满的恰到好处,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女子的独特的魅力,勾人血脉喷张。 他想起秦宫那些难听的传闻,她们骂她是诱人发情的妖精,现下他觉得她们说的一点都没错,尽管他不是个男人。 他又想起刚刚内殿她和秦公发出的声音,脸更红了,手更抖了,心就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热水流进了木桶里,哗啦哗啦的响。 她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她的眼睛和眼尾那小痣,心像是被敲了一下,震的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魏姝皱了皱眉头,她不喜欢寺人服侍,说:“燕宛呢?” 子瑾说:“去给姑娘取衣裳了” 他的声音这个抖啊,抖的魏姝想笑,他把水倒完,如获大赦一般,拔腿就要走。 魏姝慢悠悠的说:“你留下,陪我说说话。” 子瑾站在那里,恍如让雷给噼了,说话?洗澡说什么话,他缓慢的走过去。 魏姝将白巾丢到他怀里,平淡的说:“给我洗髮” 子瑾伸出手,哆哆嗦嗦的从玉奁里挖出一指沐膏,抹到她的发上,她的发就像是锦缎,又柔又滑。 魏姝趴在木桶边,把大半个光滑白皙的后背都留给了他,笑说:“你若是这么给人洗髮,以后哪宫夫人会愿意留你。” 子瑾这才把黏在她背上的发都一併拢到手里,指尖触到了她的皮肤,她没什么反应,他却像是触了电。 过了一阵子,他说:“大人以后会离开秦宫?” 魏姝轻描淡写地说:“谁能说的准呢?” 他把膏沐揉出了沫子,拢在手里的发尾总是能扫到魏姝的肩膀,非常的痒,魏姝笑道:“你把发收收,扫在肩膀上痒,你非要惹我笑是吗?”语气半怒半笑。 子瑾没敢说话,脸憋的通红。 魏姝转头看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竟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眼睛,睫毛。 子瑾手里拢着的发全都掉了,僵在那里动也不动,血气往头上涌。 魏姝顺着鼻樑摸到他的脸颊,他的脸烫得像是炭火,睫毛也轻轻的颤抖,碧色的眼眸里满是慌乱,她轻轻抚摸着,笑道:“你跟我说说,是谁把你送进来的” 子瑾身子骤然一震,接着嘴唇就开始发抖,僵持了半天,终于在她的抚摸和勾人的眼眸下败下阵来,紧紧的闭着眼睛说:“嬴伯” 魏姝笑了,扯着他的领子将他扯到面前,慢声细语的说:“那你再同我说说,他送你到我身边是为了什么?” 子瑾知道她是故意的,故意这样对他,故意套出真相,可是他没法子,她的气息逼的他想要哭,说:“他要让奴才害您”然后扑通的跪在了地上,竟真的哭了起来,也不求饶。 第161页 魏姝嘆了口气,没说话,□□着身子站起来,从木桶里跨出了一条长腿。 燕宛恰好进来,眼见这景象吓坏了,连忙抖开衣裳给魏姝穿上,眼睛还止不住的瞟着地上跪着的子瑾,然后终于忍不住,说:“姑娘,这是怎么了?” 魏姝平淡地说:“他是嬴伯的人。” 燕宛目瞪口呆,接着啐了他一口,说:“狗东西” 他跪在地上的身子突然就不抖了,僵硬在那里。 燕宛又说:“姑娘想如何处置他?交给君上发落?” 魏姝沉默了,交给嬴渠,那就只有一条死路,她一想起那双碧色的眸子,心里就疼的不行。 魏姝对子瑾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是肯全心全意的跟我,嬴伯的事,我可以一笔勾销,但你若贼心不死,日后我定加倍奉还。” 子瑾声音嘶哑,说:“我愿意效忠大人,肝脑涂地。” 魏姝对燕宛说:“此事就先不要对旁人提了”又吩咐子瑾说:“把这里收拾了”说罢便离开了。 燕宛给魏姝擦着发,说:“姑娘为何将匹狼留在身边。” 魏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突然生了心思,取了耳瑱带上,说:“是狼,但若是倒戈便能狠咬嬴伯这些宗室一口,不是吗?” 燕宛说:“是” 带好耳瑱,恰好嬴渠进来,他取过燕宛手里的白巾,给她擦发,心情很好。 魏姝透过铜镜看着他,笑道:“君上这般,姝儿可真是受宠若惊。” 嬴渠也笑了,说:“这便受宠若惊了?不是你扯寡人耳朵的时候了。” 魏姝笑着转身,问他道:“老宗室们如何了?” 嬴渠正坐在她对面,取过铜镜旁的眉黛用笔蘸取了些,笑道:“自然是不肯,不肯那就在大殿里好生想,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离开。”他说着,轻轻描绘着她秀气的眉,兴致非常好。 魏姝要说话,不等开口,他手指微微用力,掰正了她的下巴,说:“别动”他绘的非常认真,深邃温柔的眼里映着她美丽的脸,过了一阵子,他将笔置到一旁,说:“好了” 他说完,终于绷不住了,扶在矮案旁轻笑不止。 魏姝见他笑,狐疑的扭头去看铜镜,却见铜镜里一张美艷的脸上挂着一高一低的两条黑乎乎的眉毛。 魏姝的火从丹田生到了头顶,忍不住怒道:“君上!” 嬴渠笑的不止,揉着额头,说:“是寡人错了,姝儿别生气” 魏姝爬到他身上,捏着他清俊的脸往两旁扯,咬牙切齿的说:“君上!我刚洗好的身子!” 嬴渠也不恼,他是自知理亏,摸着她的发说:“姝儿这样也是美的。” 魏姝扭头又看了一眼铜铃,哭唧唧的吼道:“哪里美,君上赔姝儿!”美人嗔怒更别有一种美丽。 嬴渠说:“好,赔” 魏姝扯着他的衣领,坐在他的腿上,拿着眉黛往他脸上话,她从小就是这样,势必两败俱伤才罢休。 她把他的眉毛化成两条大虫,又将他的眼睛摸的乌黑,这还不罢休,她又在他下巴上画了一颗丑陋的黑痣,然后她看着他,捂着肚子咯咯的笑,仿佛这是天下最好玩的事。 嬴渠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哭笑不得,蓦地,对笑得打滚的魏姝说:“寡人本想带你出去,这般还如何出去”语气非常平淡。 魏姝怔了一下子,笑不出来了,起身揽住他的胳膊,依偎在他怀里,撒娇说:“这如何就出不去了呢?姝儿看来君上仍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姝儿的眼里,心里只有君上。”她说着,示好似的拿身子去拱他。 嬴渠笑道:“臣工们参你口腹蜜剑,寡人这会当真是领教了。” …… 臣工们在殿里候着,心里暗骂秦公,改井田之事已经在陇西大刀阔斧的展开了,他们却被困在雍城的橐泉宫里。 他们心里也都清楚,他们若是一日不同意这变法,君上便会将他们困在这里一日,虽然未少他们吃喝,但干巴巴的听着秦公和那魏女纵情声色,心里也够不是滋味的了。 嬴磬就是公室之一,他年纪轻,血气旺,也见过那魏女几面,听着她的娇笑声,心下再一联想,只觉得更是急躁,巴不得立刻去找两个姑娘舒坦舒坦,再洗个热水澡解解乏,天知道他被困在这橐泉宫里有多久了,日升日落,大概快有旬月了,就是铁人都熬不住,身上臭的像抹了粪。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说又说不出来,只得向嬴虔一顿递眼色。 第75章 七十五 魏姝到底还是洗了脸才同嬴渠出去,她有些犯懒,故而没上脂粉,只扯了件貉子披风带上,本就是美人,不施粉黛也是绝色佳人。 撩开衣袂,嬴渠将她的手握在手里,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她的心窝也跟着热乎起来,即便在这凛冬之时也不觉冷。 天色非常的暗,银月挂在苍穹上,星罗棋布,貉子披风上柔顺的皮毛随着寒风抖动,他们已经出了橐泉宫,走了很远,遥遥可见远处的屋舍。 魏姝不解地问:“这是要去哪里?” 嬴渠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魏姝思忖了一会儿,摇头说:“在橐泉宫里住久了,日子还真记不得了。” 大风颳来把她的鼻尖都冻的通红,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嬴渠说:“今日是腊祭” 魏姝笑了,说:“难怪这么冷” 腊祭在山东六国都是个重要的日子,一般都要举行行腊大典,举国再欢庆个几日,算是一年中最难得的节日之一,不过秦国好似不在意腊祭,往年也没见有什么大型的典礼。 魏姝说:“我以为秦国是不过这腊祭的。” 嬴渠说:“往年会在雍城狩猎,民间也会有驱傩,近年民生凋敝,宫中一切也就从简了。” 魏姝来了兴致,说:“所以君上是要带姝儿去哪里?” 嬴渠吊着她的胃口说:“过会儿你便会知道了” 雍城是秦国的老都城,和魏国的安邑一样,这样的旧都总是能给人一种沧桑而厚重的感觉,久而久之,便会沉淀出特有的风韵,魏姝喜欢雍城,大概便是原于此。 街上的人非常的多,不要说雍城,就是在咸阳也很难见到这么热闹的夜市,家家屋檐上都挑着灯,往来还有不少高鼻阔目的胡人。 魏姝脸上漾着笑,四处探了一圈,说:“寻常雍城都是这么热闹?” 嬴渠见她笑,也不由的笑了,说:“寻常是见不到这么多的人的。” 魏姝揽着他的胳膊,依在他的怀里,夜里是真的寒,他的怀抱也是真的暖,她感觉不到孤单,这样的日子让她觉得温馨静好。 嬴渠看着她像是只小猫般依偎着自己,笑了笑,说:“前面便是驱傩” 魏姝一听,迫不及待的扯着他往前赶,说:“快去瞧瞧” 第162页 嬴渠见她如此急切好奇,笑道:“以前在魏国时不曾见过?” 魏姝说:“以前在魏国时每逢这驱傩母亲就将我关在房里,说我年纪轻,看这种东西不大好。”又笑道:“不过有一回,我从窗子爬了出去,走的后院,一下子撞到了个红脸瘦鬼,当即吓哭了,好几夜都睡不着觉,瑛青还说我是冲着了。” 以前的种种丑事现在回忆起来,只觉得格外有趣,话也不自觉的多了起来,眼神熠熠,比天上的星辰还夺目。 嬴渠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微笑。 魏姝说完,摇了摇他的胳膊,说:“嬴渠哥哥,你呢?” 她没叫他君上,好似又回到了她初来秦宫那时。她是个魏国公室女,而他也只是个秦公子,她喜欢缠着他说话,一张嘴吧啦吧啦的说个不停,而他只是微笑着听她说。 嬴渠说:“君父在时,每年都会在大殿上驱傩,小时候不懂,也吓到过,夜里时时都需要母亲哄着,方能入睡。”他脸上带着一种温柔的微笑,大概也是陷入了那些美好的回忆里。 魏姝很少听他提他母亲,他也是个很少表现出自己情绪的人,她想了想,问:“嬴渠哥哥那时多大?” 嬴渠转头看着她,微笑道:“六七岁,记不清了。” 魏姝心想,才七八岁,那个子一定不会很高,他生的漂亮,小时候也应该是个粉琢玉砌似的小人儿,脸也该是软软的,哭起来定可爱极了,她在心里这么一勾勒,就想笑。 嬴渠见她抿嘴偷乐,无奈的笑道:“你又胡乱琢磨什么呢?” 魏姝大方的说:“想嬴渠哥哥小的时候。” 嬴渠说:“我小的时候?” 魏姝点头,肖想道:“你那时一定惹人爱极了,身子一定又软又嫩,抱在怀里,白白嫩嫩的一小只,舒服极了” 嬴渠听她如此形容自己,哭笑不得。 魏姝又嗔道:“哪里像现在,身子硬邦邦的,总是弄的姝儿身上青紫,若是能回去,我一定要好好欺负欺负你,掐掐你的肉。” 说着已经走到了驱傩前,鼓声震震,篝火熊熊,四周围了不少的百姓,中间是十多个驱傩人,脸皆抹成赤红色,手执大鼗,蒙兽皮,着玄色朱红色衣裳,贴长五彩鸟羽,舞蹈原始而又怪异,就是现在看来,也十分的骇人。 魏姝看了一会儿,扭头看嬴渠。 嬴渠低头看她,说:“怎么了?” 魏姝搂着他窄腰,没骨头似的蹭他,笑说:“嬴渠哥哥怕不怕,怕的话今晚姝儿搂嬴渠哥哥睡。”她一本正经的说着。 嬴渠真是拿她没法子,哭笑不得。 驱傩跳了一会儿便结束了,篝火还在熊熊的燃烧着,这样日子非常难得,谁也不愿意就这么结束了,一个五十多的老秦人说:“莫不唱首歌吧。”周围其他的秦人拍手嚷好。 这老秦人身上着破袄子,黝黑的脸干枯皲裂,不过他的眼睛很亮,整个人也都是精神抖擞的,他说:“唱什么?” “终南!” 魏姝在人群里很大声的嚷道。 老秦人一怔,见是个姑娘,笑道:“终南好,赞美君上仪容,祈祷君上长寿,今儿是腊祭,正合适!” 其他人也纷纷嚷好,不过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她身边那个年轻清俊的男子就是秦公。 魏姝向嬴渠递了个眼色,大有种邀功的意味,她见风使舵,熘须拍马的功夫是一日比一日见长。 嬴渠无奈的轻笑,什么也不想同她说。 老秦人说:“那就姑娘唱吧” 魏姝推辞说:“这歌是祈祷君上长寿的,我可不敢唱,若是唱不好,君上怪罪该如何?” 嬴渠看着她,只是笑着摇头,看起来非常无奈。 老秦人笑说:“姑娘想多了,君上是贤德之君,怎会怪罪姑娘的。” 魏姝抬头看着嬴渠,笑盈盈的问:“真的是这样吗?” 嬴渠平淡的说:“我觉得老人家说的在理。”他这分明是拐着弯地夸自己。 魏姝抿了抿嘴,还真唱了,这歌她学了很久,唱起来不仅不难听,还非常悦耳。 嬴渠看着她的眼,她的眉,她的脸颊,他的眼里只有她,看了那么久,却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柔和的火光衬的她更加美丽,貉子披风在风中微微抖动。 终南 这本是首单纯的祝福君主的歌,可她含了情在其中,一切就不一样了,歌不一样,听歌人的心境也不一样。 他觉得非常的温暖,有一种别样的快乐和幸福在心里流淌,将他的心也烘得暖暖的。 魏姝唱完,脸就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感觉就像自己当众对着他唱了一首情歌一样,幸好火光也是红的,不然她一定会感到窘迫的。 老秦人说:“姑娘唱的这么好,君上听了一定会高兴的。” 魏姝脸更红了,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但此刻心里就是十分紧张,她感觉到嬴渠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脸就更是烫。 她说起喜欢他时可是毫不含煳,张口闭口的“姝儿喜欢嬴渠哥哥”,脸不红心不跳,可给他唱首终南就臊的不行,这也真是够奇怪的。 嬴渠看了她一会儿,转头微笑着对老秦人说:“老人家说的是,若是秦公听了,一定会想娶她做夫人的。” 老秦人朗声笑:“姑娘若真能成为夫人,那我们今日听姑娘一曲,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服气。” 等走远了,魏姝拿手肘轻怼他一下,嗔说:“君上今日可真是占足了便宜。” 嬴渠微笑道:“寡人没想过,姝儿竟然会给寡人唱终南。” 魏姝抬头看他,说:“姝儿唱的如何?君上可满意?” 嬴渠笑道:“满意” 魏姝说:“那姝儿就每年腊祭都给君上唱一遍,扫除污秽,一直唱到君上百岁。” 嬴渠笑了,他看着她,眼眸深邃温柔,然后摸了摸她的头,说:“好” 魏姝心血来潮,得寸进尺地调侃道:“不过那时 君上耳朵一定不灵了,还能听的清吗?” 嬴渠仍是笑,说:“能,寡人就是揪着耳朵,也得一字不落的听姝儿唱完。” 回到殿里时,天色已经非常晚了,寺人打躬说:“君上,殿前臣工们刚刚要面见君上,让奴才给拦了下来。” 嬴渠见魏姝睏倦疲惫,便命燕宛扶着她先去休息,自己则回到了前殿面对那些朝臣。 齐国临淄 前些日子里齐国的牢里关进来了一个男人,这男人年纪不大,三十出头,身材威武高大,还穿着一身名贵的铠甲。 据说这男人是从桂陵压来的。 千里迢迢,一路的风吹日晒使得这男人原本整齐的鬍子变得乱糟糟的,头髮也生出了虱子,邋遢的不成样子。 但是他的眼睛依旧兇狠,气势依旧逼人。 第163页 临淄的冬天也是十分寒冷的,这男人被丢在大牢里许多日,冻得手脚生了疮,疮口流了脓,但他却丝毫不在意,也好似感觉不到痛痒,只闭着眼睛休息,睡了一觉又一觉。 夜深了,铁链碰撞发出冰冷的声音,接着他听见轱辘轱辘的木轮车响,这声音在死寂的大牢中显得尤为清晰,于是他缓缓地睁开眼。 木轮车上的男子非常俊美,也非常虚弱,脸色苍白,眼眸阴沉冰冷。 这关在牢中的男人就是庞淙,此刻庞淙看见了赵灵,没有异常的愤怒,没有歇斯底里的吼叫,他冷冷的看着赵灵,然后说:“无耻之徒” 他自认为本来不该败的,若不是田吉诱他深入,若不是赵灵在桂陵舍下埋伏伏击于他,他又怎么会被活捉。 活捉 这对于一个将军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耻辱,他本该一头撞死,可是他不甘心,不甘心败于赵灵的阴谋诡计,他一定要扳回着一局,所以他就一定要活着。 然而无耻的人到底是谁呢?恐怕庞淙是不会忘自己身上想的。 赵灵没生气,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乐野退下,轻描淡写的说道:“我并没有诟害于你,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就是败了,师傅教的,难道师兄都忘了吗?” 这一句师兄,叫的庞淙身体僵直,他想起自己对赵灵做的种种,心里多少也是有愧疚的,这愧疚夹带着耻辱发酵成愤怒,使得他看着赵灵的眼睛突然变得通红,充血一般。 接着,庞淙失控地怒道:“你就是来报仇的,你何不在战场上就杀了我!把我抓来这里作甚!你干脆杀了我好了!”他双手抓着铁栏,咣啷咣啷的摇。 赵灵漠然的看着他,没说话,就像看着一个事不关己的笑话。 庞淙咬牙切齿的说:“你俘虏我无非是想让我身败名裂,羞辱我,让我难堪,你不是想名扬天下吗,你现在做到了!满意了!” 赵灵冷淡的看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冷声说:“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 赵灵从来就没想与他挣过名头,什么天下第一,什么上将军,对于赵灵来说一文不值,赵灵他曾是那么相信他,相信自己的师兄,可是庞淙却因为妒忌他而无耻的残害于他,让他落得这么一幅残疾之身。 庞淙狠毒地说:“我当年就应该杀了你!” 赵灵却笑了,说:“你当年既然留我一命,今日我也会留你一命。” 庞淙听着,脸忽然变得惨白,他是怕,怕自己曾对赵灵做的一切,今日会加诸到自己的身上。 赵灵见他变了脸色,冷笑道:“师兄放心,我不会膑了你的双腿。” 牢门被打开,桎梏在庞淙身上的铁锁也被解开了,突然的自由让庞淙感觉到手足无措,他才不会天真到以为赵灵是善心大发,他说:“你这是要做什么?” 赵灵笑了,道:“如你所见,赵灵一个残疾之人,能做什么?” 庞淙说:“今日你若放了我可别后悔,且等来日战场再见,我一定会杀了你。” 赵灵只觉得可笑,平淡的说:“上将军言之过早,等赵灵像上将军一样,被魏军俘了,再说这话也不迟。” 庞淙本该生气,但他刚刚已经气过了,所以此刻他尚能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只是冷冷地看了赵灵一眼,便随着齐军沿着昏暗幽长的牢房离开了。 墙壁上挂着青铜油灯盘,灯盘里只有一簇指甲大的火苗。 人走了,牢房空了,赵灵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他恨庞淙,恨的手里都攥出了血痕。 蓦地,他嘆了口气,疲倦地靠在木轮车上,胸腔里的怒火也一点点地褪去。 现下,他只觉得这大牢实在是太冷了,这火光也太微弱了,弱的仿佛一切都要被黑暗给吞噬掉了一般。 乐野走了过来,带着一身的凉气,说:“先生真的就这么放了他?” 赵灵按揉着额头,平淡的说:“不然呢?” 乐野有些急躁,说:“先生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赵灵没说话,只是沉默着。 虎? 庞淙他不是虎,他不过是一只老鼠,一个可以随时抓了,再随时放了的老鼠,也是一只龌龊的见不得光的老鼠。 老鼠要有老鼠的死法,要死的可笑一些,荒唐一些,让全天下人都耻笑才好。 乐野说:“我有时真是看不懂先生” 赵灵嘆了口气,说:“此战魏军损失可惨重?” 乐野说:“不过伏击了庞淙率领的三千精骑,魏军并无损失。” 赵灵说:“所以杀了庞淙又有何用呢?” 乐野怔了一下,竟有拨云见日之感。 是啊,杀了庞淙,魏国依旧是那个雄冠天下的强国,魏武卒依旧横行天下。 赵灵是报了膑足之仇,可宋国的血仇呢?他父母兄妹的血仇呢?依旧还是不得报的。 单单杀了一个庞淙,不足以重创魏军,更不足以重创魏国,没到时机,赵灵又怎么能轻举妄动。 第76章 七十六 魏姝醒来的时候,燕宛正拧着水盆里的白巾,水珠子连城串滴到盆里。 燕宛把打湿的白巾递给她,说:“姑娘醒了” 魏姝穿着白色绤衣,支着身子坐起来,看了看身侧整齐的被褥,说:“君上昨夜没来?” 燕宛说:“君上昨夜在前殿处理政务,一宿未合眼。” 魏姝问:“朝臣们呢?可还都在正殿?” 燕宛说:“昨夜就都走了” 都走了?魏姝心里盘算一下,想来是朝臣们屈服了。 净过口,魏姝没用早膳,穿着白色的里裳就奔到了前殿,发也没拢,像是黑缎柔顺的一直披到腰间。 前殿里,阳光透过方木窗子渗进屋内,嬴渠依旧是昨日那身黑色深衣,没有换下,执着笔在竹简上书着字,不时的轻轻按压额头,有些疲倦,却还不能休息。 魏姝看着他清俊的侧脸,心头突然泛酸,脚步也微微停伫,他的身子不好,政务又这么繁冗,这样下去迟早会积劳成疾的,她的眼里有些热,垫着袖子掖了掖,又换上笑模样,走道他背后轻捏着他的肩膀。 嬴渠笑了,没回头看她,仍是落笔书着字,平淡的说:“睡醒了?” 魏姝心里一酸,趴在他背上,用脸颊轻蹭着他紧实的背,像只求怜爱的小毛狗似的,说:“君上不在,姝儿哪里睡的实” 嬴渠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魏姝又说:“都一宿未合眼了,君上去睡会儿吧,政事再重要,也不能把身体给熬完了。” 嬴渠笑道:“你担心寡人?” 魏姝松开他,眼眶红了,她不知道他怎么还能笑出来,道:“怎么不担心,这样下去,就是铁人都受不住,君上不为自己身体想,难道也不为姝儿想吗!” 嬴渠怔了一下,见她真的急了,竟有些想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觉得就像一只惹人爱的兔子,心也软了,他放下笔,将她搂进怀里哄,说:“寡人一会儿便去休息,用早膳了吗?” 第164页 魏姝要从他怀里挣来,他的胳膊却锢着她,唇边还带着笑。 魏姝说:“没有!” 她这话说的带着几分怒气,嬴渠只觉得可爱极了,低头吻了吻她的唇,笑说:“一起用,用过再睡,你总不能让寡人饿着肚子睡觉。” 魏姝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味道,他吻她,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脸颊上,搅得她的头都晕乎乎的,也不挣了,软绵绵的靠在他怀里,嗯了一声,说:“用过一定要去歇着。” 嬴渠笑道:“好”声音忽的又平淡了下来说:“下回来前殿,把衣裳穿好了。” 魏姝说:“为什么?” 嬴渠说:“这殿里不时会有臣工来,你就想这幅样子任他们看?”他说着,拢了拢她半敞的衣领,遮住胸前的圆润。 他的指尖触过她胸口的皮肤,她的脸不自觉得有些绯红,垂着眼眸不敢瞧他,她总是这般,有时会非常妖媚主动有时又会漏出女孩子家特有的娇羞,让人怜爱。 用过早膳,魏姝便拉着他去内垫休息,她不困,就在一旁看着他,势必要让他睡一会儿,而他也确实累了,闭目渐渐地睡着了。 夜,风雪交加,屋里热着酒,静的慎人,嬴伯坐在矮案前,给自己斟了一杯,说:“此乃燕地烈酒,恰可驱寒,将军不妨饮一爵,暖暖身子。” 嬴虔没说话,更没喝,只是坐在那里,阴沉着脸,冷的像一块千年寒冰。 嬴虔并不想和嬴伯这些人有瓜葛,虽然他们都同属嬴氏宗亲,但其实嬴虔跟这些人不一样,嬴虔虽然火气大,但为人却是正直的,而且他是个战场打仗的将军,生平最看不得就是嬴伯这些玩弄权术,勾引斗角的朝臣。 嬴虔冷冰冰的说:“大人不必多言,深夜请我前来,有什么话就敞开了说,也别当误大家的时间了。” 嬴伯面色有些尴尬,他们这种宗室开场总喜欢寒暄一番,见嬴虔不买帐,于是换了种方式,长嘆息一声,说:“如今朝中外臣当道,宠臣猖狂,眼见秦国的大权就要旁落到这些人手中,老臣实在是痛心疾首。” 嬴虔没有说话,他搞不清楚这嬴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防备不减,冷漠的听着他言语。 嬴伯说:“君上轻信卫秧,举国变法,如今秦国上下闹得是动盪不安,再这样下去,恐会重蹈覆辙,引来祸患。” 嬴虔说:“所以大人想如何做?” 嬴伯说:“臣工们屡次在朝堂上谏言,无奈君上一句也听不进去,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先前左庶长嬴改为保秦国安稳,杀秦出公,迎接先君继位,不知将军如何看。” 嬴虔一怔,赫然暴怒,投袂而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有谋逆之想!” 嬴虔气的青筋暴起,牙关咯唥的响,这个嬴伯真是猖狂,竟然想谋杀秦公,还想学左庶长嬴改再立新君,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狗东西,能做到大庶长的位置还是嬴渠暗中操纵的,就凭他自己别说嬴渠了,当年的嬴瑨都除不掉?早就不知横尸在哪里,任野狗啃食了。 嬴伯哪里想嬴虔会这么大的反应,好像下一刻拔剑就要过来把他脑袋割下来一样。 嬴伯吓傻了,脸色铁青,身子只往后瘫软,又强挺着身子,说:“公子听我讲,我并没有篡位之想,我只想拥戴公子荣登大宝。”嬴伯颤巍巍的说完,声音都变了调。 然而这话不仅没让嬴虔高兴,反倒是更加愤怒了,按在剑鞘上的手攥的发白。 当年芈氏要辅佐他篡位,他尚能弒母保国,嬴伯他算个什么玩意,屎一样的东西,说出这话来更惹他心里腌臜。拥戴他?放屁,不过是想找个傀儡罢了,嬴伯这是拿他当蠢货吗! 嬴伯哪里见过这阵势,吓得屁滚尿流,嬴虔那样子不像是人,怒目圆睁恶狠狠的像是个鬼。 嬴虔说:“若不是看在你是个宗室的份上,我早就割断了你的脖子!” 嬴伯声音抖的不行,说:“公子难道就不为自己想想吗?此次秦公改亩令下来,里面可有不少是公子的土地!” 嬴虔说:“君上命令,我等为臣,照做便是,休得废话!”说罢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矮案,酒水菜餚洒了一地,然后便往门外去,却听嬴伯在背后哀声说:“这些就算公子都不在意,那珮玖呢?那个媚君主的宠臣,难道公子连她也要饶吗?” 嬴虔的脚步忽的迈不动了,身子久久的僵硬在那里,接着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似的,牙关也咬的发酸,一股恨意怒意在心里翻腾。 那个魏女,那个祸害。 他真不知她给嬴渠下了什么蛊,她的母亲是君父杀的,迟早有一日她会知道,那时谁知她会丧心病狂的做出什么来,秦国绝不能让一个魏女翻天。 嬴伯见戳到了嬴虔心口,说:“这个珮玖就是个祸害,她在秦国只手遮天,迟早会惹出灾祸,我知道将军忠君,但这个珮玖是万万留不得的”又说:“我已经有法子对付这个魏女了,现在就可以一刀子捅进她的软肋里。” 嬴虔回头看了嬴伯一眼,眼眸依旧冷的像冰一样,他是厌恶魏姝,恨不得能立刻将她撵出秦国,但他再厌恶魏姝也不想与嬴伯为伍,冷笑道:“随便大人如何做,这与嬴虔并无干系,不过嬴虔在此奉劝大人一句,不要轻举妄动,君上整治逆臣的手段远比你想的更狠。”说罢推门离开。 嬴伯瘫坐在地上,见嬴虔身影彻底的消失,这才恶狠狠啐了一口,什么嬴虔,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嬴伯心想:他说拥戴嬴虔继位,那是瞧的起他嬴虔,嬴虔倒好,竟然还敢恐吓奚落他。 嬴伯是睚眦必报的小人,这仇他记在心里,迟早都会让嬴虔跪地讨饶,不得好死。 橐泉宫 嬴渠睡着,感觉到一双小手摸到了他的脸上,捏他的鼻子,嘴上还君上君上的叫他,唿出气息喷洒在他脸上,热乎乎的非常湿润。 魏姝见嬴渠睁开眼睛,说:“君上不能睡了,再睡下去到了晚间就该睡不着了,昼夜颠倒可不行,对身子的损伤更大。” 嬴渠支起身子起来,他睡得有些头晕,皱着眉头闭目定神,手指揉着眉心。 魏姝从燕宛的木案上接过羹汤,是鹿肉调制的,煨的软嫩,香味四溢,她端在手间舀了舀,轻声说:“君上喝些吧。” 嬴渠没喝,皱着眉头起身先净了口,样子有些冷淡,大概是这一觉睡的头更疼了,没精力多说话。 等净了口洗了脸,才感觉通透舒畅些,看着端着羹汤侯在一旁的魏姝,心下一软,接了过来,坐在矮案旁用了几口。 魏姝说:“君上,感觉好些了吗?” 嬴渠笑了笑,说:“好些了” 魏姝说:“我给君上揉揉额头吧?” 嬴渠笑道:“不必了”他想了想,把羹汤放下,说:“今日送来的竹简中,有不少是参卫秧的,你可知道?” 魏姝没想他突然说起政事来,心下慌了一瞬,说:“是智姚他们吗?” 第165页 嬴渠淡淡的嗯了一声。 魏姝说:“若说这事儿与姝儿没关系,君上信吗?” 嬴渠没说话。 魏姝说:“木秀于林风此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卫秧便是如此,且他时有傲慢之举,很难不惹人厌恨。” 嬴渠平淡的说:“那智姚呢?” 魏姝说:“君上像听实话吗?” 嬴渠说:“但说无妨” 魏姝说:“卫秧是法家之士,变革之才,然一旦秦国变法成功,他便没了用途,他是个追名逐利之徒,心机深沉手段毒辣,留之,功高盖主,久必生患,弃之,他必心生怨恨,来日定赴他国以与秦国为敌,若是不信,君上可稍加试探。” 嬴渠说:“留不得,弃不得。” 魏姝说:“所以,对于这样的人只剩下一条路。” 那便是死路,只有死,才是最稳妥的,才是万无一失的,这道理嬴渠也是懂的。 见嬴渠面色依旧冷静平淡,魏姝说:“智姚则不然,他是邦交之才,战可为秦奔走他国,息可保秦睦邻友好,功虽高,却不足生骄横之心。这便是他与卫秧的区别所在。” 听罢,嬴渠笑了,说:“你倒是了解他。” 魏姝说:“姝儿这些年也算是见过许多的人,经过许多的事,看的清,也看的透。” 嬴渠说:“那赵灵呢?” 魏姝心忽的沉了一下,说:“君上怎么又提起先生来了?”她不知道嬴渠又哪根筋不对了。 嬴渠看起来倒没生气,舀了舀羹汤平淡说:“这么紧张?” 魏姝说:“哪里紧张。” 嬴渠笑道:“那就说来听听。” 嬴渠此刻是笑着的,但这笑并不代表他开心,这笑其实是个陷阱,若是一个不留神掉下去,怕是就惨了。 魏姝这便傻乎乎的掉了进去,抿嘴思忖了一会儿,说:“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 热?嬴渠皱了皱眉头,心里很别扭,看着她那副天真地小模样,恨不能现在就把她揉碎了吞下,但他还是笑着的,说:“如何热?” 魏姝以为他是真的不在意赵灵了,眨着眼睛,说:“就是看着冷冰冰的,实则心地很善良。” 嬴渠还是笑着,说话却已经有些咬牙切齿的了,道:“如何善良?” 魏姝却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阵子,说:“他为我父母设了个灵堂。” 嬴渠怔了,接着心里就开始慌了,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个,后悔为什么要开这话茬。 他想起赵灵托人交给她的珠宝和膏药,那些东西到现在还在他的手上,他本来是应该交给魏姝的,但他不想给她,更不想让她知道。 这做法其实很幼稚,很没有风度,可他就是控制不住。 她是他的人,她身体的每一寸都留有他的痕迹,然而却还有别的男人惦记着她,这让他心里非常不舒服。 魏姝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笑说:“反正就是很好的一个人,君上不要对他有意见,若是有机会将他引荐给君上,君上一定会愿意与他做朋友的。” 还要与赵灵做朋友?他不将赵灵的皮剥了已是不易了。 她说完,抬头看这嬴渠,觉得他的神情非常不对,好像是生气了。 魏姝摸了摸他的脸,笑说:“君上莫不是吃醋了吧。” 嬴渠说:“寡人吃什么醋”这语气很不对。 魏姝笑着往他怀里钻,说:“君上别生气,赵灵对姝儿来说只是良师益友,君上是姝儿的夫君,这不一样的。” 夫君,他觉得她这话说的非常耐听,说道:“你拿寡人当夫君?” 魏姝搂着他的腰,说:“姝儿这身子哪一处不是属于君上的?君上不是姝儿的夫君,谁还能是呢?” 嬴渠笑了,他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这么多的甜言蜜语,真是妖精一样的小傢伙。 魏姝面容一转,委屈地说:“可是姝儿却不是君上的夫人”又说:“等回了咸阳,姝儿又得看人脸色度日。” 嬴渠笑了,捏着她的脸蛋说:“就那么委屈” 魏姝说:“君上好好待姝儿,姝儿就不觉得委屈。” 嬴渠笑道:“善,寡人会好好疼你的。”他说着手已经去解她的衣裳,休息好了,显然是有精力了。 魏姝推攘说:“姝儿还没沐浴呢” 嬴渠说:“一起去”说罢便抱着她往外走。 魏姝扑腾道:“为什么要去外面?” 嬴渠笑道:“外面引了热泉,你不想试试。” 魏姝脸色绯红,说:“君上真要和姝儿一起沐浴” 嬴渠也笑了,说:“怎不叫寡人夫君了?” 他将她置在了池边,把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件的都褪了,露出雪白玲珑的身子来。她的身体光洁白皙,每一寸皮肤都充满了弹性,双胸高挺,两端像是粉嫩的花苞,细腰长腿,臀部圆润上翘,她的脸还是羞红了,眼里含着雾气。 他的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匀称,看起来消瘦,实则肌肉紧实。 她的脸颊羞红,美得像是醉了酒,身上带着甜甜的香气,虽然已经欢好过许多次,但是他从来没有这般细细的看着她的身体。 他把她抱下了池子,池水微微的烫人,她的心跳的非常快,皮肤触到池水,不由的轻轻□□了一声。 她没有踩在池底,而是踩在了他的脚背上,他的手臂托着她的腰,水没过了胸口蒸得髮丝里都是汗珠,他的身体非常烫人,但他看起来仍是非常平静,眼眸温柔,白皙清俊。 她踩在他的脚背上,有些手足无措,说:“君上,姝儿有些怕”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怕什么,这样在池子里,让她非常没有安全感。 他见她慌张的小模样,笑道:“怕什么?” 魏姝说不出来,嚅嗫了半天。 他笑了,觉得她这样子格外的可爱诱人,他用另一只手捧起她羞红的脸颊,他吻了吻她的唇,她的耳垂,舌是软的,烫的。 魏姝踩在他的脚上,不敢乱动,身子却被他吻得滚烫,池水也是烫的,仿佛要将她的喉咙烘干,她轻声叫他:“君上” 他笑了,在她脖颈上咬了一口,嘶哑地说:“叫夫君” 魏姝疼的身体颤抖,声音又轻又柔,□□道:“夫君” 他吮吸着她的唇瓣,手指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身体,而她只能踩着他的脚背,身子在池水里一阵阵地颤抖。 池水是烫的,也是轻柔的,像是抚摸,又像是亲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鱼,一条逃不出他手心的鱼,又慌又怕,就像是要窒息在这温暖的池中。 她流了好多的汗,殷红的小嘴里发出一声声细碎的□□,眼眸朦胧模煳。 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她只能攀着他的身体,承受着他烫人的温度。 第166页 他其实并不温柔,他总是能给她来带疼痛,让她落泪颤抖却又无法挣脱。 痛苦与快乐交织在一起,是在池中,亦像是在天堂。 第77章 七十七 初春已至,白雪消融,秦公以及众臣还未从雍城返回,出征大荔的军队却已经浩浩荡荡的回到了咸阳城。 魏娈看着匆匆从军营回来,尚未卸甲的范傲,心中非常侷促。 这几个月的辛苦征战将范傲磨砺的沉稳许多,原本白皙俊俏的脸也变得黝黑。 没有拐弯抹角,范傲说:“我此前说的,你可考虑清楚了?” 魏娈心里跳的厉害,面上依旧冷冰冰的,说:“考虑什么?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这话说的伤人,但是如果不彻底的了结此事,以后指不定还要纠缠多久,长痛不如短痛。 范傲不是个肯轻易罢休的人,见她转身往房里去,铁臂一拦,把她挡了下来。 她的面上已有怒意,蹙眉责道:“你快走吧,叫人看了成什么样,少来拿我寻开心了。” 范傲动也没动,依旧挡在她身前,说:“我是认真的,没拿你寻开心。” 屋檐上的雪融了,沿着瓦顶往下淌,黑乎乎的非常脏,他这么不依不饶的,搅得魏娈心里很烦闷,像是有块石头堵在胸口,语气也变得有些不耐烦,说:“我不喜欢你,也不可能和你在一块,这答覆你可满意?” 范傲没说话,慢慢的垂下头,却依旧撑着手臂挡着她的去路,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其实也知道自始至终都是他一人单相思,但是她大可不把话说的这么绝,连一条活路都不给人留。 过了一会儿,他说:“在你心里,我到底是比不过卫秧。” 魏娈嘆了口气,说:“不是这个理,若是不喜欢一个人,哪怕他功盖千秋也还是不喜欢。” 范傲没说话,放下了手臂,离开了。 他还是识趣的,话都到这个份上,何苦再惹人厌呢? 脚下的地是泥泞的,他也像是没了骨头,一脚踩下去,连人带魂的往下陷,脸上噼里啪啦的都是水珠,他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是下春雨了…… 雍城 大马车停在雍城城门,雨珠子把马黝黑的鬃毛都打成一缕一缕的,现下就要启程回咸阳了,卫秧坐在马车里心绪不宁,他很少有这么不安稳的时候。 为什么不安稳呢? 因为他太过聪明了,过于聪敏不是件好事,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无尽的痛苦里。 卫秧知道自己是个变革之臣,这样的人一般都是难得善终的,远的不说,吴起就是顶好的前车之鑑。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道理他懂,而且他的树敌太多了,宗室,智姚。 若不是如今君上保着他,重用他,恐怕他早就被这些如狼似虎的傢伙给撕了。 但是他们都不是最可怕的敌人,最可怕的敌人是魏姝,她曾经能把他抬至这高位,来日也能把他再踢会泥沼里,她没有锋利刀剑,但却手握更可怕的武器,那就是秦公的宠爱。 卫秧嘆了口气,推开窗子,阴沉的天像是蒙着一层粗葛布,雨水唰唰的从窗子外进来,不一会儿就在地上沤出了一小片水渍。 人啊,可以一步步从低处爬到高位,却不能再从云端被一脚踢回泥沼里,因为这种落差感是很痛苦的,比被活生生的剥皮还要痛苦,足能要人的命,哪怕是卫秧也受不住。 只要能除去魏姝,便能剷除掉与他作对的智姚,剩下的那些宗室就更好对付了。 但是杀魏姝并不容易,试问那些老宗室哪个不恨她恨的牙痒痒,结果呢,她活的还是如鱼得水。 不能杀她,那就要让她失宠,让她与秦公渐生龃龉,可眼下她正得宠,想来要慢慢的做。 此刻,车门被轻敲了敲,寺人在外说:“大人,君上召您过去。” 应该是商讨变法的事,卫秧把窗子关上,说:“知道了” 辒车里光线昏暗,豆大的火苗其实并不起什么作用,即便点了好几盏油灯也还是那样子。 嬴渠正在矮案前批註竹简,事实上,无论宗室们如何诋毁他,他都无疑是个克己勤勉,宵衣旰食的好君主。 而自变法以来,秦国也在逐步的富足强大,褪去陈腐的镣铐,这个国家正焕发着前所未有的新的生机。 魏姝自然是陪伴在他的左右,为他挑灯研磨,整理书简。 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红色曲踞深衣,边袖金色杂鹤纹,发上带着错金步摇簪,腰间襟带上垂着一块白玉璜,唇上点了口脂,脸上抹了胭脂,衬的皮肤雪白。 卫秧看见她,目光怔了怔,他只不过是单纯的觉得她今日十分美艷,并没有别的意思。 然后立刻的收回了目光,行了一礼,说:“君上” 嬴渠平淡的说:“坐” 他诺了一声,端坐在嬴渠对面。 嬴渠并不避讳魏姝,平淡的说:“改亩之事已经完备,接下来便是设郡县以及连坐” 卫秧说:“秧此前已想过,此两令乃变法之最后两令,大可并行,如此变法可成,秦国当享国祚之无穷。” 魏姝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她本不该插话,听到连坐之时不自觉的顿了一下。 嬴渠见她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道:“你要说什么?” 魏姝说:“什么是连坐?” 秦律大多是在魏法的基础上加以修改,以适应秦国国情根本,所以起先的那些效仿魏国的政令,她都有所耳闻,唯有这连坐,听都没听过。 嬴渠说:“十家一伍,一人犯法,邻里若不告发,一併处罚。” 魏姝说:“如果犯的是杀人罪呢?” 嬴渠说:“皆腰斩”他说的非常平静,她却凉到骨头。 魏姝说:“这会不会太严苛了些?” 嬴渠见她惊骇的样子,笑了,说:“如此才不会互相包庇,恶,非,不得已隐藏,令虽严,但若家家不触法,岂不相安无事。” 他笑起来非常温柔,但说的话却是冷漠无情,魏姝挑不出他话里的错,她看着他的清俊的面容,心里有些发寒。 卫秧看着魏姝,笑道:“珮玖不必害怕,君上说的没错,倘若无人触法,又怎么会有人被腰斩呢?”卫秧的脸上依旧是那种不羁散漫的笑容。 魏姝没再说话,安静的听着两人交谈,心里却知道这连坐一定是卫秧的主意。 夜里在马车上休息,嬴渠不在,魏姝躺着,看着漆黑的车顶,和垂下的摇晃着的穗子,心里就又犯起了别扭,什么也没想,就是烦躁,然后推了车门出去,连貉子披风都没裹。 刚一下车,就看见了双眼睛,绿色的,在黑夜里显得非常阴森,她吓了一跳,而那双绿色眸子的震惊显然更甚于她。 下一刻,子瑾便稳稳地搀扶住了她的手臂,敛住眼眸,说:“大人小心” 魏姝确实吓到了,听见他的声音,才缓和过来,然后责道:“夜里不睡觉,出来乱跑什么?” 第167页 他的手指触到她的手腕上的肌肤,身子一僵,立刻的往下挪了挪,也不说话,垂着个脑袋。 魏姝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说:“衣裳这么单薄,你也不知多加一些。” 子瑾还是不说话。 魏姝说:“谁欺负你了?” 他这才摇了摇头。 魏姝偏着头,问:“你是在同我怄气?” 子瑾马上摇头,说:“奴才没有和大人怄气。”又说:“夜这么冷,大人跑出来会着凉的。” 魏姝说:“冷一点好,头可以清醒一些,省着总做煳涂事。” 子瑾说:“大人也做过煳涂事?” 魏姝笑道:“做过的煳涂事多了去了。”又说:“你还没说呢?这么晚不休息,跑出来做甚?”魏姝能感觉到他身子停顿了一下,托着她的手也是僵硬了,然后他说:“奴才以前是住在这里的。” 这里? 魏姝向四周看了看,荒郊野岭,没一点人烟,除了秦军的火把,就没别的光亮了,然后笑道:“这哪里可以住人?” 子瑾指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说:“那里有个山洞。” 魏姝也看不清楚,他指哪便是哪,只道:“你以前就住山洞里?” 子瑾声音有些抖,极力压制着说:“他们都讨厌我的眼睛,说这眼睛晦气,每每碰见他们,总免不了一顿毒打,所以我只能躲在山洞里。” 魏姝说:“曾经我也认识一个绿色眼睛的人,他和你一样,到哪里都被人厌恶,不过他没你命好,你至少还有自由,他没有,他是个奴隶,被人毒打也只能忍着,逃都逃不掉。” 长玹这辈子到死,最渴望的就是这自由。 子瑾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看见了她黑亮的眸子。 子瑾声音哑了哑,说:“他人呢?” 魏姝本不愿意说这些,因为她不愿意回忆,她现在和嬴渠非常幸福,既然如此,又总想那些痛苦的过去做什么呢? 但是此刻,她想同子瑾说说话,因为已经许久都没有人陪她说贴心话了,她心底对长玹的怀念思念也没处讲。 魏姝说:“死了”又捏了捏他的胳膊,笑说:“不过你们可真是不一样,他的胳膊比你结实的多,他的皮肤也是雪白的,身上都是紧实的肌肉,他的骨头很硬,连天下第一的轩辕剑都砍不断,他很聪明,很勇勐,不过他也有缺点,他不说话。” 子瑾问:“不说话?” 魏姝说:“他不说话,从来都不说,也不太爱搭理人,有时你跟他说话,他也跟没听到一样。” 她说起他来总是话很多,她愿意时常在心里描绘他的样子,虽然这对她自己来说非常的残忍,但若是不这样回忆他,她总怕有一天会忘了他,忘了他的样貌,忘了他的眼睛,什么都忘了。 一辈子那么长,她的人生还有那么远的路未走,若是现在就忘了,让她拿什么来缅怀。 子瑾看着她,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说:“大人很想他” 魏姝说:“不想,不敢想,想忘记,又不能忘记。” 对于魏姝来说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场梦,她有时会问自己,是否原本他就是她梦里的人。 梦醒了,人也没了。 她说:“在那些最痛苦,最难堪的日子里,他总是陪伴在我身边,现在,痛苦的日子结束了,他也就走了。” 子瑾沉默了好一阵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她这般,心里也会跟着疼,突然的问:“大人,您真的喜欢君上吗?” 真的喜欢君上吗?魏姝怔了一下子,她真的是喜欢嬴渠吗?然后她笑了,回头晲了他一眼,说:“我不喜欢君上,难道还喜欢你不成?” 子瑾心狠狠地坠了一下子。 魏姝又说:“我是喜欢你,喜欢你这双眼睛,所以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这双眼睛,若是没了这双眼睛,你也就不稀罕了。” 子瑾诺了一声。 魏姝说:“我乏了,回去歇着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她说完由着子瑾搀扶,回到了马车上。 几日后,魏姝再次回到了咸阳,这时候的咸阳已经是春末了,天气转暖,青鸟喈喈,燕宛带着子瑾把华昭殿重新打理了一遍,帷幔都换成了新的,是楚国的绢缎,漂染成黎色,下面还打着彩穗子,结着红色的小碎璎珞。 瑛青一遍扫着架子上沉的灰,一遍说:“姑娘别说,这咸阳宫就是不比橐泉宫,梁子都腐了,改日子应该重新漆一遍” 魏姝坐在矮案前斟茶,笑道:“我见你就是不愿意回来了,在雍城待野了。” 燕宛甩着手里的掸子,回头笑说:“这是当然得,在橐泉宫姑娘就是夫人,谁敢不看姑娘脸色行事?”她说完觉得话有些不对。 魏姝没放在心上,笑说:“现下回来了,反倒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脸色稍又严肃,说:“这话你我私下嚼舌根子还成,在外面可不能乱讲,叫人捉了话柄就不好了。” 燕宛笑说:“奴婢明白”又说:“君上这都好几日没来看姑娘了吧,姑娘就不好奇君上去了哪里?” 魏姝心里咯噔一下,脸忽白了一下,又恢復如常,平平淡淡的说:“不关心,爱去哪里就去。” 燕宛抿笑道:“君上在和大良造谈政务,一直在政事殿,哪也没去”又说:“好像也不是哪也没去,刚回来那天去了趟蟠殿,待了一个时辰就走了,也做不了什么事儿。” 魏姝慢悠悠的说:“一个时辰也够做点事了。” 燕宛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急着说:“姑娘可真是……那也不可能” 魏姝笑说:“怎么不可能,脱个衣裳才多长时间,足够用的,指不定还能玩点花样。” 魏姝随口一说,忽然就想起自己去雍城这段日子一直没和赵灵联络,那时赵灵忙着齐魏交战的事,说旬月都不会有书信往来,眼下好几轮旬月都轮没了,自己却忘了这茬。 魏姝便立刻起身说:“我要出趟宫” 燕宛说:“姑娘去吧,奴婢在这收拾。” 变法算来有三年了,咸阳城的变化也不小,街道上的人多了,酒肆开了不少,商贾往来较之以往也密切多了,西边的兽皮革靴买到东边去,东边的珠宝绸缎运过来,颇有南北亨通之象。 魏姝走到街角,却见这一片都围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别说人过不去,就连一只苍蝇都透不过去。 魏姝皱皱眉头,侧身去问一老人家说:“这里面是发生什么了” 老人家是地道的老秦人,说话秦音重,有些乱,不过勉强听的明白,他说:“这家小子杀人了,把人埋在了院子里,叫野狗给刨出来了,君上下的连坐令,咸阳令来拿人,一伍十家,数十口人,最小的才一岁,刚会开口说话,都完了,造孽啊!”他说着,声音哀恸,勤勤恳恳一辈子的老实人,无辜的受这种牵连,看着都觉得心寒。 第168页 魏姝心里也难受,她泪窝子浅,看到这一家一家的被带走处死,就想起了魏家,其实都死了也好,一起下地府,重新投胎下辈子再做亲人,最怕的就是还有人活着,肝肠寸断的活着。 她心里稍一难过,突然的想起楼莹就是住在这片的,像是被彻头浇了一盆子冷水,手脚冰凉。 楼莹被抓走了,秦军定会搜查楼莹的屋子,若是搜出什么,传到了宗室哪里就毁了! 宗室们定会藉机发难,牵连出一大批的朝臣。 斧钺枭首,血流成河。 她仿佛看到了那画面,乱了,乱了,秦国乱了,也完了,变法未成,秦国哪里能受得住这样的动乱。 赵灵的期望会落空,她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一炬,甚至他们还会给她按上间者的罪名,那是车裂的大罪,她的手直抖,就像是溺水一样,淹没在惶恐和不安中。 她顾不得了,疯一样地推开人群,挣到了最里面,秦兵拿铁戟拦着,她进不去,只得隔着铁戟往里面瞭望。 她看见了楼莹。 楼莹和那些无辜的百姓在一起,被秦兵推搡着往街道上走,纤细的手腕上栓着沉重的镣铐,没有哭嚎也没有恐惧,脸色苍白又阴沉,与其他人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她看见了魏姝,隔着街道像魏姝努了努嘴。 魏姝知道楼莹说的是什么,两个字 “救我” 第78章 七十八 智姚今年已经三十了,这年纪早就该成家了,可他却依旧孑然一身,不是他不够英俊,恰恰相反,他生的非常周正,身材颀长,剑眉星目。 此刻,他正在矮案前看书简,他不是带兵打仗的人,却喜欢看兵法,看了一会儿,他喝了一口温茶,阳光从槦木窗子里投进来,大概不会有比这再惬意的时光了。 家僕敲了敲门,说:“大人,有个叫珮玖的人到访。” 智姚放下茶,说:“带她进来” 魏姝的面色显然没有他悠然,但凡她主动来找他,那都是遇到解决不了的急事了。 在秦国,有些话魏姝不能同嬴渠说,因为嬴渠是个国君,所以她只能来找智姚。 智姚看见她,并无惊讶,没说话,只是挥袖给她也斟了一杯温茶。 魏姝迫不及待地说:“楼莹被抓了” 智姚将温茶推至她面前,说:“是你和赵灵之间的线人?” 温茶上冒着裊裊的热烟。 魏姝说:“是” 智姚笑道:“那你岂不是来错地方了,你应该去找君上求情去。” 魏姝皱着眉头,冷声道:“别拿我寻开心” 智姚嘆道:“我没拿大人寻开心,这是连坐令初下后的第一桩案子,又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如不是君上开口,试问谁有那个胆子敢私自放人,触犯秦律。” 魏姝只是凝视着他。 不等她开口,智姚身子一僵,霎时间浑身冰冷,他盯着她的眼睛,说:“难不成你是想偷梁换柱?”又立刻的摇头,惊骇地说:“不可,不可,你可不能乱动这种心思,一个楼莹死就死了,你可不能为了她再捅出天大的篓子来,不然赵灵一定不会容你。” 魏姝说:“偷梁换柱的事我不是没打算过,但我也不是非救楼莹不可,她死了也就死了。” 智姚听她如此说,倒是安心了不少。 魏姝端起温茶喝了一口,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茶已经不温了,凉了,冷了,有些涩。 她放下茶,说:“但是我必须见她一面,她那里若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定要处理干净,否则还是会惹祸。” 智姚说:“这是应该的” 魏姝说:“可是我进不去大牢。” 智姚笑了笑,说:“这事儿好办,我这就去给大人疏通,不过有劳大人稳下心来,静待我几日。” 多等几日不打紧,一时半刻也不会处刑,魏姝说:“无妨,不过还要劳烦大人想法子去楼莹的住处搜搜,若是有些不能见人的东西就一起销毁了,免得授人以柄。” 不能将这柄授给宗室,更不能授给卫秧。 智姚说:“好” 智姚办事一向是稳妥的,非常得力,但是今时不必往昔,魏姝忍不住嘱託说:“务必小心谨慎。” 智姚正色说:“大人放心” 魏姝回到了秦宫,多少有些心神不定,楼莹的事一日不解决便始终都是她的心腹之患,骨中之刺。 她推开华昭殿的殿门,进了内室便看见坐在矮案前的嬴渠。 这尚是正午,他怎么来了? 魏姝心里慌张,脸上也不见喜色,脱口说:“君上怎么来了” 嬴渠平淡的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笑了笑,说:“怎么?寡人不能来?” 他的神情变得太快,叫她分不清喜怒,心里有些没底。 她走到他身侧跪坐下来,说:“君上好几日没来看过姝儿,今日突然过来,姝儿有些受宠若惊。” 嬴渠是知道的,知道那些被连坐的百姓里有她和赵灵的线人,不仅仅是这些,他还知道她去见了智姚。 魏姝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实则从她回到秦国得那天起,他就在监视她,她的一举一动全都在他的眼里。 嬴渠平淡的说:“刚才出宫了?” 魏姝没说实话,只道:“在宫里带的烦闷,出去散散心” 他清楚她说的不是实话,但是没戳穿,平淡地说:“那现在呢?可缓和?” 魏姝给他添了杯热茶,随着话茬说下去,道:“没有,非但没好转,反倒更糟糕了。” 嬴渠依旧非常平静,没喝茶,淡淡的问:“为何?” 魏姝说:“外面出了桩案子,不知君上听没听闻。” 嬴渠笑道:“杀人埋尸的案子?” 魏姝说:“是” 嬴渠说:“政令初下便以身试法,该做惩戒” 魏姝说:“以变法来,不管何种诏令,魏姝从不曾置喙一句,然这连坐令,君上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 嬴渠说:“欲治痼疾却不肯忍痛,如此怎能彻底痊癒?此法今看虽有些残忍苛刻,但来日必保社稷安康。” 魏姝想不出狡辩的话来,兀自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还是太过残忍”她这样实在是妇人之仁。 嬴渠笑道:“若是心中不忍,近日来便别往宫墙外跑了。” 魏姝没再说话,身子向他靠了靠,钻进了他怀里,他的怀里非常温暖,能让她感到短暂的安稳,他顺势搂过她,也没说话,只轻抚了抚她的发。 智姚的消息是三日后传来的,她整了整衣裳,出了宫。 大牢非常的幽暗,冰冷的石壁上是陈年留下的黏煳煳的污渍,冷气直往骨缝里钻。 而楼莹就依靠着墙壁,她的头髮散乱,面色惨白,身子消瘦,好似衣裳里裹着的是一幅空荡荡的骨架。 第169页 她听见了声音,看见了魏姝和智姚,她实在是没力气,她太饿了,这可怕的飢饿感似乎是将她的身子掏出个硕大的洞来。 她长了长嘴,说出了轻飘飘的两个字:“救我” 魏姝不喜欢楼莹,但是此刻,心里竟然软了,但她依旧非常冷静,说:“你那里可还有先生的绢帛或是齐国的密信?还有,以前的信简都在了哪里?” 楼莹的屋子空空如也,这是绝不可能的,因而,智姚推断说楼莹一定是把那些绝密的书简藏了起来。 楼莹沉默了一会儿,忽的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这牢里太过阴寒,她染了病。 魏姝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楼莹抬起头,样子就像是棺椁里的死人,眼眶硕大乌青,她说:“我才不会告诉你,告诉你,你就不会再管我,你巴不得我死在这里!”她的声音嘶哑又阴狠。 魏姝说:“你想多了,我不过是怕那些东西先一步被不该发现的人发现,届时对赵灵先生也十分不利” 楼莹听见赵灵两个字,身子一僵,然后头便不受她控制似的咯唥咯唥的来回轻晃。 楼莹这样子像是中了邪的疯子,哪里有一处像是正常人。 魏姝皱了皱眉头,低头轻声说:“你是喜欢先生的,不是吗?所以,你怎么能扰乱先生的计划,给先生添乱呢?还是先告诉我,你把那些往来的信简藏在了哪里?” 楼莹忽的抬头,恶狠狠的瞪着她,说:“你可真是长了一颗恶毒的心,你用先生当由头哄骗我,届时我交代了,你就弃我如敝履!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她恶狠狠的说着,恨不得把魏姝给生吞活剥了,不过她这话说的半点不错,魏姝做的便是这样的打算。 楼莹虽然有些疯癫,但绝对是聪明的。 魏姝本来还想兜些圈子,骗楼莹就范,现下楼莹都说破了,也没有再哄着她的必要了。 魏姝收起了笑脸,也不再好言相劝,看着她,冷淡又平静地说:“你,我,我们都是先生的人,无论我们心里向着何人,无论我们是为了心中的大仁还是小义,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与齐国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秦人把我们当斥候也好,间者也罢,总之,自我们踏入秦国的城门的那一刻起,就应该做好随时会死亡的准备。” 楼莹看着她,眼睛通红,忽的歇斯底里的吼道:“可是我不该这样死,不该这样死的不明不白,不该死的像只狗!” 魏姝身子震了一下,接着便彻头的冷下,怔怔地看着从楼莹通红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楼莹说的没错,她们不怕死,不畏死,可是她们不能这样死,死的不得其所,死的莫名其妙。 魏姝鬼使神差的蹲下身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抹下楼莹的眼泪,泪是热的,滚烫的,流在指尖上,一会儿就变得冰凉。 沉默了许久,魏姝说:“这里的人无不是无辜之人,怪只怪命。” 楼莹非常愤怒,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魏姝很难想到,瘦弱至此的楼莹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魏姝不敢看她的眼睛,嘆了口气,别过头去,说:“我会将你的大义写给先生的,也会为你立牌缅怀。” 楼莹怒骂道:“谁需要你来告诉先生,你个毒妇!”又冷笑道:“还有五日,你若是救不了我,我就把你跟齐国勾结的事宣扬出去,或许这帮秦人会因此而留我一命。先生既对我无情,又弃我于不顾,我又何苦为其而死,成全你这么一个贱人。”又恶狠狠地说:“你也休想暗杀我,好堵住我的嘴,我告诉你,我死了一样可以把消息穿出去,你大可不信我。” 离开了大牢,魏姝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走路也十分的缓慢,仿佛脚沉千金。 智姚说:“我看来她不过是信口雌黄,今夜就派人把她给解决了,也就不必再担忧了,倘若真有什么齐国密信,就派人慢慢找,总能找到。” 魏姝忽的停伫了脚步,转头看着他说:“你知道秦国有多少齐国线人?” 智姚怔了一下,说:“不知道?” 魏姝说:“那你知道秦宫又有多少齐国线人?” 智姚依旧说:“不知” 魏姝嘆道:“我也不知,我虽然替先生做事,但所有的消息都是经由楼莹交给的先生,如果楼莹没了,我甚至都不知要如何与先生取得联繫。” 智姚说:“来日方长,总会有法子。” 魏姝说:“楼莹她是个疯子,还是个聪明的疯子。这样的疯子能做出什么事,没有人能猜到,最终只会鱼死网破。” 魏姝她还不想死,不能死。 而且魏姝的眼前总映着楼莹哭泣的样子,耳边迴响着楼莹歇斯底里的声音,甚至她的指尖都仿佛还留有那热泪的温度。 不该死,不该这样死,死的不明不白,死的不得其所。 智姚很平淡,他大概早就猜到魏姝会心软,说:“所以大人想救她?” 魏姝闭上了眼睛,她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嘆一声,睁开眼睛,咬牙说:“救” 智姚不禁泼冷水,说:“姑娘可想好了要怎么救?这么多双眼睛看着,难不成姑娘想公然忤逆秦公” 忤逆秦公,她当然不敢,嬴渠是她唯一的仰仗,是她唯一的依靠,她战战兢兢的捧着他的宠爱,就像是捧着琉璃,又怎敢忤逆。 魏姝摇了摇头,平静的看着智姚,说:“秦公不能忤逆,但有一个人却是可以动的。” 她的眼眸幽深而平静,如同不见底的黑潭,智姚看着她,皱眉思索,忽又笑了,说:“大人指的可是卫秧?” 魏姝说:“此前但凡有关变法之事,你从未为难过他,如今看来,该对他施施压了。” 智姚笑说:“大人这是在讨难题,但凡变法之事,君上对卫秧都是极尽偏袒的,在变法之事上与卫秧作对,那就是与君上作对。”嘆了口气,又说:“我承珮玖之恩,侍秦数载,功成名达,本应重谢与你,但也不想因此而尽失君心,廷前落魄。” 非是智姚不仁不义,相反他已仁尽义至,人之常情,魏姝能够理解,只笑道:“大人无需挺身,推波助澜即可。” 智姚说:“你是想暗中策动那些老宗室和卫秧作对?” 魏姝说:“如此我们便可隔山观虎斗。” 智姚说:“不成,老宗室们又不是没对卫秧发过难,以往哪一次不是碰一鼻子灰,无功而返。” 魏姝笑了,说:“那是因为那些老宗室太蠢了,本来就不得君心,还自己抻着脖子往刀刃上撞,死了一个嬴瑨还没长进,前仆后继的往上赶。” 智姚也笑了,说:“在理,那大人想如何在暗中帮这些宗室蠢蛋们一把。” 魏姝说:“我不喜儒家,不过儒家有句话倒是在理。” 智姚说:“什么话?” 第170页 魏姝笑道:“君舟民水” 第79章 七十九 卫秧不是爱生气的人,也一向是处事不惊,但此刻,他却气的发抖,气的脑中空白。 他从没想过连坐令一下,竟然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咸阳城乃至全秦国的百姓都□□了起来,说他是个佞臣小人,要求废除连坐令,释放牢中无辜百姓。 今日早朝宗室们就藉机发难,逼迫君上,停止变法,诛杀卫秧以解民愤。 这次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了,绝对不单纯,那些寻常逆来顺受的百姓怎么会突然□□起来,又是如此声势浩大。 这突如其然的种种状况让卫秧很难不去猜测,猜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人的鼓动撺掇。 可到底是什么人再其中搅弄风云呢? 他一时猜不到。 另一旁,智姚下了早朝,回到了府邸,初一迈进门槛,家僕说:“大人,上次来的那位姑娘现下就在正堂侯着。” 智姚把笏板交给家僕说:“知道了”又叮嘱说:“煮些热茶送来” 家僕说:“诺” 智姚走进了正堂,见她正在侧方的矮案前端坐着,笑道:“大人起的可真是早。” 魏姝没与他多做寒暄,问:“今日朝堂之上的形式如何?” 智姚坐在矮案前,说:“不好” 魏姝说:“可我见你倒是如沐春风” 智姚笑道:“苦中作乐”又正色说:“即便百姓声浪如此之高,君上不曾动摇变法之心,更无罢黜卫秧之意,甚至下令,命咸阳令抓捕了大批闹事的百姓,说再有不满者,视同犯上作乱,处以车裂之刑。” 魏姝嘆了口气,只觉得太阳穴涨的难受,说:“这该如何是好?” 智姚说:“我们的君上啊,看似温润好脾气,实则手腕强硬,笑里藏刀。” 魏姝用手肘撑在矮案上,揉着酸胀的额头,眉头拧紧,过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智姚,说:“现在咸阳的大牢中关了多少人。” 智姚笑道:“老多了,少说也有个数百号人,还有没抓进去的呢,都抓紧去,咸阳的大牢就要被撑爆了。” 魏姝把手放下,说:“如今牢中这么混乱,能不能趁着此时,把她给换出来。” 智姚舔了舔略微干燥的嘴唇,思忖了一会儿,说:“这时候应该不难,或可一试。” 魏姝说:“那便如此安排下去。”魏姝又和智姚交谈了许久,才回到宫中。 这段日来楼莹的事把魏姝折磨的不行,休息不好,茶饭不思。 而嬴渠也没好到哪里,因为变法之事他无暇顾及她,整日的处置自连坐令下后纷至沓来的尖锐矛盾。 所以这两人虽同在宫里,却有一段时日不曾见面了。 这日傍晚,日薄西山,魏姝随着燕宛在宫里走了一会儿,秦宫里没有什么好景致,但是空气好,微风拂面,所以便出来散散步。 老远的,就看见姜衣捧着一个青铜盂疾步匆匆的走,树叶都落到了她的发上,她都不觉。 魏姝心说:有意思,语气仍很平淡,问道:“近日来蟠殿那头在忙些什么,怎么也不见个人影,倒是蟠殿里的下人,神神秘秘的。” 燕宛说:“没听说那边有什么动静,看那样子,兴许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魏姝说:“君上呢?” 燕宛说:“都在政事殿里,听说这阵子咸阳城里闹的不轻,君上好几夜都未合眼了。” 魏姝听燕宛这么一说,心里忽然就不是滋味了,嬴渠待她是一心一意,她呢?却在背后给他搅这么大一个乱子,让他日夜操劳。 她心里有愧,魂不附体,燕宛叫了她好几声,才把她的心神给拽回来。 燕宛说:“姑娘想什么呢?” 魏姝说:“想要不要去政事殿看看君上” 燕宛不禁眉开眼笑,说:“当然要去了,君上忙,有的时候顾不得姑娘,姑娘这时候主动去看君上,君上一定会高兴的。”又嗔她道:“姑娘看着聪明,有的时候还是太死脑筋。” 魏姝笑道:“好,去,我死脑筋,你聪慧,听你的。”又说:“这个时辰君上改为用膳,叫人顺便煨点肉羹。” 燕宛笑说:“诺” 政事殿里,嬴渠正在批阅竹简,现下事情非常棘手,他不是没做过废除连坐令的准备,但是一旦废除,那此前的下达的所有政令都有被推翻的可能,如今局势走到这地步,可谓是进退维谷,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接着他便看见魏姝进来,她今天一身青色锦帛身衣,腰坠玉璜,发插金簪,面颊如雪,唇色朱红,美得不可方物。 魏姝看见他,看见矮案上堆的如山的竹简,心里的愧疚感越发的重。 她没上前去,只站在殿上,说:“君上用过晚膳了吗?” 嬴渠说:“尚未” 魏姝这便端到了矮案上,坐在了他的身侧。 嬴渠没喝,先命令殿中所有的人都退下,只剩他与魏姝两人。 他见她时多是笑的,眼眸温柔,今日却大为不同,魏姝心里变得非常不安稳,她看着空旷昏暗的政事殿,看着长檠灯上跳跃的火苗,看着政事殿后墙壁上盘桓着的狰狞的青铜黑龙,心隆隆地跳,手底出了一层的汗。 人走光了,殿门也被关上了,吱呀的门声在空旷的政事殿里显得尤为刺耳,嬴渠这才转头看向她,那感觉像是被他脱掉一层皮,如芒在背,紧张的连她的衣里都是津津细汗。 就这么看了她一会儿,嬴渠说:“用过晚膳了?” 魏姝说:“用过了” 她话一说完,嬴渠就握上了她的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微微用力,便把她蜷紧的拳头掰开,看着她湿漉漉的掌心,笑道:“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魏姝说:“天气有点热” 热?嬴渠笑了,说:“这才初夏,你便热?” 魏姝没说话。 嬴渠的语气依旧非常平淡,说:“你害怕寡人?” 魏姝勉强笑道:“我怕君上做什么?” 嬴渠依旧是笑着,说:“是,你又未做过亏心事为何要怕寡人” 她纤细的手在抖,轻轻的,她极力的压制了,但根本无法抑制,她有的时候会特别的惧怕他,甚至胜于惧怕嬴虔,因为嬴渠的身上总是带着一种君王的威压。 嬴渠看着她,笑了,一把握住她轻轻颤抖的手,他的手非常的有力,非常的燥热,把她手心的冷汗都烘干了。 他并不饿,用另一只手把她额角的碎发散开,搂着她的腰将她锢进怀里,说:“智姚刚刚从牢中带走了一个犯人” 魏姝脸色忽的变了,抬头看着他,他仍是笑着的,眼里并无一点怒气,非常平淡,就像寻常与她聊天一样。 嬴渠说:“这件事,你定还不知道,因为消息还没来的及传进来,智姚是个聪明人,这次怎么就犯煳涂了呢?这是寡人的秦国,寡人的江山,他做什么能瞒得住寡人” 第171页 魏姝没说话,心里已经慌的失去方向。 嬴渠笑了,他看着她眼里的惊慌,平静地说:“智姚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从牢中救出的又是何人?你说是不是该把他们关进牢里好好的查查。” 他知道,他全都是知道的,魏姝惊吓的把手抽出来,挥袖稽首长拜,惊慌的说:“是姝儿错了,是姝儿错了。”她的声音颤抖,身子颤抖,战战兢兢的像是一只无害的羔羊。 嬴渠看着她,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愤怒,也没有笑容,平静的说:“你有何错?” 魏姝没说话,她把头深深的埋下,眼睛已经开始发红,她以为他是不知道的,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是啊,这是他的秦国,是他的江山,她做什么能逃得出他的眼睛。 她本该保持镇定,但她没法子,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她心里有愧。倘若是对别人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嬴渠,他从小便照顾她,他从没伤害过她。 她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自作主张的鼓动宗室,给他添乱,她应该是心向着他的,不是吗? 嬴渠的眼睛已经冷了下来,但声音依旧平淡,说:“你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触碰寡人的底线吗?” 魏姝没说话,她已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眉头皱的更紧,声音也变得越发冰凉,说:“你知不知道,若是此事走露了风声,让嬴伯他们知道会如何?他们会死死的咬住你,会逼寡人把你给杀了。你为什么非要给寡人出难题。” 魏姝只是埋着头,声音嘶哑,说:“姝儿错了,君上惩罚姝儿吧。” 嬴渠看着她,她的求饶让他突然间变得非常难受和愤怒,就像是一块石头堵在胸口,他道:“你无非就是想救赵灵的线人,你大可同寡人说!可你宁愿和智姚铤而走险,也不愿来找寡人来商量此事,你拿寡人当什么?” 魏姝伏在地上不断地摇头,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她已经没什么可辩解的了,她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她深深的稽首,黑髮散开,落在地上。 嬴渠没再说话,他只是看着她,过了许久,淡淡地说:“你有拿寡人当过夫君吗?” 她有拿他当过夫君吗?有爱过他吗?他和那个死掉的长玹比,又算是什么? 这些问题非常愚蠢,他也不想拿自己和一个死人对比,但他还是想问,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因为他怕得到答案。 为什么会怕呢? 大概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魏姝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已经红了,肩膀簌簌地颤抖,殷红的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骨梗喉。而她的眼睛也被泪水蒙住,她看不清他,只能隐约地看见他的轮廓。 嬴渠还是问不出口,他只是伸出手来,摸掉她脸上的眼泪,他的手指冰凉,声音平静,他说:“在你眼里,寡人只是秦国的国君,你不信寡人,所以宁可搅出这么大的乱子,也不肯来与寡人商议。” 这么多年的情分,她却还是信不过他,甚至于和一个外臣联合,与他作对。 他等着她,这些天来,一直在等她过来,等她对他说实话。 今日她来了,来了,却仍还要欺骗他,他的心怎能不寒。 魏姝已经慌了,乱了,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爱嬴渠,此刻她只怕嬴渠会对她失望,怕自己会失宠,怕会失去现在的一切。 她说:“是姝儿错了,姝儿没想给君上添乱,没想跟君上作对,姝儿只是不能让她死。” 嬴渠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泪,最终嘆了口气,说:“罢了” 一个罢了,让她冷到骨头,僵硬的跪在那里,她想:罢了,是完了吗?他对她失望了? 嬴渠说:“但凡再有下次,寡人第一个便要先砍了智姚的脑袋。” 魏姝没说话,也没听进去他说的话,她的心像是被剖开一道口子,又像是被孤零零的丢在海中的小舟上。 她坐在那里怔了片刻,竟抽噎痛哭了起来,刚刚还氤氲在眼中的水汽,噼里啪啦的连成珠子掉了下来。 嬴渠皱着眉头,冰冷地说:“寡人要拿智姚开刀,你就哭成这幅样子!” 他不明白,一个赵灵,一个智姚,她怎么就对这两人如此上心,他随口一句警示的话,她都能紧张的掉眼泪。 魏姝却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哭的,她一边摸眼泪,一边抽噎的哭道:“姝儿错了,君上别生姝儿的气,别不要姝儿,姝儿只有嬴渠哥哥了,你不管我了的话,要让我去哪里?”她这幅样子,想极了她小时候,一样的没出息。 嬴渠看着她哭,听着她口齿不清的话,种种的怒气竟一下子化个干净。 他何必在意那么多呢,她爱不爱他能如何,她到底都是离不开他的,这样不就足够了吗? 他看着她痛哭的可怜巴巴的样子,现下只觉得她又可爱又可笑。 嬴渠说:“都这么大了,还是如此没出息。” 魏姝收了眼泪,抽了下鼻涕,泪汪汪的看着他,她的眼睛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看着他的眼神像一只小毛狗。 她这么看了他一会儿,就垂下了眼眸,纤长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嬴渠现下也不想板脸了,笑道:“你也好意思委屈,看看你给寡人捅的篓子。”托她的福,那些宗室现在有了由头,嚷着顺应民意,恨不得逼死他。 魏姝不说话,耷拉着头,眼泪噼里啪啦的落在衣衫上。 嬴渠这下是慌了,他对她从来都没有真仇,气消了,也就罢了,见她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也心疼了。 他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她不躲,就由着他擦,然而却越擦越多。 这事明明是她的错,怎么现在反倒像他的不是了。 魏姝说:“姝儿是真的知道错了。” 嬴渠笑道:“好,寡人知道”他说着,把她泪珠抹下。 魏姝扬着眼泪吧茬的脸,说:“姝儿再也不会自作主张,给君上添麻烦了。” 嬴渠仍是微笑,说:“好,寡人知道。” 魏姝看着他微笑的样子,看着他清俊的面容,一点不像刚刚他冷脸时那么害怕了。 嬴渠把她搂进怀里,吻了吻她的唇,说:“凡事与寡人商讨了再做决断,寡人为国君,大事虽不能妥协,但小事上也不至于让你受了委屈。” 魏姝窝在他怀里,点头道:“姝儿明白,姝儿不会再胡乱行事了。” 嬴渠看着她哭得潸红的小脸,笑道:“寡人说你两句,就这么委屈” 魏姝依偎在他怀里,抬头看着他,说:“当然委屈,不光委屈,还害怕。” 嬴渠笑了笑。 魏姝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那君上打算如何解决此事?”她的声音非常没底气,她捅的篓子,到头来还是得要他来擦屁股。 嬴渠说:“变法乃国家之本,自然不可动摇,政令已下,也再无收回的余地,闹事的百姓,其罪可大可小,若是杀了,则更易激起民怒,先在牢里关着,关老实了,怕了,再放。” 第172页 魏姝抿了抿嘴唇,说:“那老宗室们怎么办,这么好个机会,他们不会轻易放手的。” 嬴渠笑了笑,平淡地说:“不必担心” 他看在同宗族的份上,不动那帮宗室,已是给足了他们面子,现在他们反倒还逼迫起他来了。 嬴伯是什么? 不过是他曾经培植起来用以对付嬴瑨的一条狗,狗就是狗,难道有点能耐,就能当人了? 魏姝在他怀里蹭了蹭,说:“姝儿饿了” 嬴渠笑道:“你不是用过了晚膳?” 魏姝说:“刚刚哭累了,肚子就饿了。” 嬴渠说:“想吃什么?” 魏姝声音还有些囔囔的,窝在他怀里,小手指了指矮案,说:“肉羹就行” 嬴渠拿手背贴了贴羹碗,说:“不行,已经凉了” 魏姝扯着他的袖子说:“不打紧,天气热,凉点更好吃,你餵姝儿,只要是君上餵的,就都好吃。”她吆喝起他,让他伺候她时,神情非常自然,自然到连他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君主。 魏姝笑眯眯的看着他,冲着他张嘴,说:“啊” 嬴渠拿她没法子,哭笑不得,端过肉羹,轻舀一勺餵进了她的嘴里。 第80章 八十 楼莹从牢里被救出来时已经不成人样了,黑色的长髮没有光泽,一缕一缕的黏在一起,脸色惨白,嘴唇干燥,身上被浸染出一股阴森森的凉气,还散发着令人掩鼻的恶臭。 智姚命人准备了热水衣物,等换洗完,已经从中午到了傍晚。 天色暗下,楼莹坐在矮案边吃炙肉,她实在是太饿了,顾不得自己吃相是否得体,徒手抓起炙肉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塞,狼狈不堪。 楼莹吃了几口,便见魏姝从门外进来,便把手里的炙肉扔回了盂里,冷冷的看着魏姝。 屋里昏暗,只点了一盏长檠灯。 魏姝非常不喜欢楼莹,同她也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讲,只平淡地说:“今后你就住在智姚的府上,若是无事便不可随意动。” 楼莹一愣,接着便又露出了那副兇狠的眼神,说:“你这是要软禁我?” 魏姝没说话,事实上她连看都没看楼莹。 楼莹勐的从矮案边起身,几步冲到魏姝面前,面容狰狞,愤恨的说:“你凭什么软禁我,你当你自己……” 楼莹话没说完,便听啪的一声,自己的左脸火烧般的疼,连喉咙都是腥甜的。 魏姝打了楼莹一巴掌,狠狠地,没留一点力气。 楼莹被打愣了,她看着魏姝冰冷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竟然敢……” 魏姝没等她说完,伸出手又撤了楼莹一个嘴巴子,楼莹的脸上留着她的指印,非常的清晰,原本苍白的脸颊被打得红肿了起来。 智姚在一旁俨然看傻眼了,他从来没在魏姝脸上,看到过这么冰冷的神情,更不明白魏姝今日为何会这么大的火气,想劝,但又不知劝什么,索性在一旁作壁上观。 魏姝看着她通红愤怒的眼睛,笑了笑,纤细的手指怼了怼楼莹的胸口,缓慢地说:“你的命都是我救的,我打你两个巴掌又如何?”看着楼莹咬牙切齿,眼中充血的样子,魏姝又笑道:“怎么?不甘心,那你大可同先生,同田吉将军说去,你看看,他们到底会不会动我。” 楼莹气极了,伸出手便要来抓她,被智姚的家僕给拦下了,楼莹不甘心,嘴里骂道:“你这个毒妇,你凭什么□□我!” 魏姝只是笑了笑,冷漠的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口齿不清的疯婆子。 智姚说:“天色不早了,我送大人回宫” 魏姝说:“好” 这个时候,天上已经是星罗棋布,银月高悬,春天的夜里还有些冷,风一吹,把衣裳都打透了。 魏姝刚刚打楼莹那两巴掌,确实用了不小的力气,连她自己的手掌都打红了。 魏姝用纤细的手指摸了摸火烧般通红的手掌,随着智姚在空旷的府路上走了一会儿,平淡地说:“楼莹不是个安分的人,今日打她,不过是为了在她面前立威,此后,你还要对她严加看管。” 智姚笑道:“诺” 魏姝说:“还有,我要知道所有与她有联络的齐国线人,今后,她在我这里,再不能有半点秘密。” 智姚说:“好” 魏姝长嘆了一口气,转而看向他,说:“这事儿,君上知道了。” 智姚一怔,笑容僵硬在了脸上。 魏姝说:“大人不必担心,这次君上没有为难我们的打算,也不打算与我计较。” 智姚说:“君上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年纪不大,倒深谙君王权术。”又说:“不过,我听闻,卫秧也知道了此事。” 魏姝嘆了口气,说:“罢了,卫秧是何等精明,本也没想能瞒过他,他知道就知道吧,以我与他现在的关系,也不差这一件事,现在只是尚为到时候,日后终归都要与他撕破脸的。” 智姚说:“大人可曾后悔?” 魏姝笑道:“后悔什么?” 智姚说:“后悔当初把卫秧引荐给君上”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她是很认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然后说:“不后悔,虽然是我搬起的这块石头,但绝不会让它砸在自己的脚上,等到他没了用处,自然会有法子除掉他,他不是宗室,在秦国没有那么深的根,有什么可担忧的。” 卸磨杀驴,这种事做来并不难。 智姚笑道:“好,不过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嵴背发凉。” 魏姝也笑了,说:“大人同卫秧是不同的,凡事还要多多仰仗大人才是。” 卫秧的眼里向来是容不得沙子的,而魏姝就是一颗沙子。 如今变法快成了,她就要着手除去他。 她拿他当什么了?蠢货吗? 卫秧只觉得可笑,她跟他耍心机,她凭什么? 就凭她跟在赵灵身后当过几天婢子? 这未免也太小看他卫秧了。 她并无功绩,深居秦宫,却屡屡把手伸向了朝堂,用着那些可笑的,不堪一击的手段,她有什么资格? 还不就是仗着秦公的宠爱。 卫秧蔑视她,厌恶她,秦国是他一步步亲手经营起来的,秦国的强大也全都是他的功劳,她魏姝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一颗老鼠屎,一条臭鱼,他光想想就感觉噁心,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想亲手把她给了结掉。 他坐在矮案前,手攥成了一团,指结髮白,他觉得愤怒,觉得窝囊。 而魏娈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她不敢进去,心里觉得卫秧已经变了,变得不像是她认识的那个魏国中庶子了,曾经的潇洒不羁的他已一去不返,权力真的是可以改变掉一个人的。 当他站的越高,变得就会越多。 但是她却还是爱着他,这爱早在几年前就在心底扎了根,并一天天的枝繁叶茂了起来,到如今怎么可能轻易的就拔除掉呢?即便是狠心拔除,也还会在心底留下一个硕大的窟窿。 第173页 她手里端着一碗热羹,犹豫了许久,迈进了屋去。 卫秧看见她,心里又想起了魏姝,不免又有些烦躁,却还是耐着性子,说:“怎么还未睡?” 魏娈坐在他对面,柔声说:“见你晚上未用膳,熬了碗清淡的羹汤。” 卫秧没动,说:“我会用的,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早些休息。” 魏娈本来是该走的,可是她却没动,沉默了好一阵子,轻轻地开口说:“你跟姐姐,真的就到了势如水火,你死我亡的地步了吗?”她的声音在颤抖,非常的难过和悲伤。 卫秧怔了一下,转而微笑道:“谁同你说的,别胡思乱想。” 魏娈眼圈泛红,激动地说:“我听到的!那日我听到的!”她的声音微微平稳了一些,又说:“那日我听到那人跟你说,百姓闹事,宗室劝君上诛你,这些都是姐姐在私下授意的。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卫秧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魏娈。 他不能让魏娈因为这事去跟魏姝吵闹去,因为他还不想和魏姝撕破脸,这时候撕破脸对他没有一点好处,反而会打乱他所有的筹谋,他必须要安稳住魏娈。 于是他笑了,说:“你想听实话?” 魏娈红着眼睛,说:“想” 卫秧眼眸垂了垂,又抬眼看向她,说:“实话就是那日你听到的一切,都是宗室们的离间之计,意在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说的非常坦然,神色无半点不妥。 魏娈显然没想到是这种答案,愣了愣神,说:“当真?” 卫秧展袖笑道:“我为何要骗你?”又斟了杯热茶,说:“这朝堂之上,本就是风云变换,真假难辨,有些话可信,然不可尽信。” 魏娈说:“那你……” 卫秧坦然笑道:“我不过是忧心而已,我为秦国殚精竭虑,不想最终落得个吴起那般悽惶的结局。”他见魏娈仍是犹犹豫豫,有口难开的样子,笑道:“还有什么想说的?” 魏娈抬头看他,他生的俊美,眼眸勾人,她光是看着他,心就在胸中怦怦的跳,嘴唇翕动,最后脸一红,起身说:“没事,你把羹喝了,早些休息吧。”说完看也不看他,快步的走开了。 回到屋子,把门一掩,魏娈靠在门扉上,她看着未点灯,一片漆黑的屋子,胸口上下的起伏,唿唿的喘息,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是冰的,脸是烫的。 她说不出那种话来,女孩子家终归面子薄,怎么能开口问男子“愿不愿意娶她”这种问题。 万一被拒绝了怎么办,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卫秧年纪比她长十岁,他若是喜欢她,早就说了,怎会到现在也没有任何表态,没有表态,就说明还是不够喜欢。 魏娈在心里这么一想,就暗暗的庆幸,庆幸自己刚刚没有说出那句话来。 魏姝回到华昭殿时已经非常晚了,宫里没有多少人,宫灯都熄了不少。 燕宛没有睡,一直在华昭殿等她,现下见她回来了,燕宛迎上来,说:“姑娘”样子神神秘秘。 魏姝说:“何事?” 燕宛说:“这段时日来,蟠殿那头鬼鬼祟祟的,这两日派人去盯着,果然有些问题。” 魏姝看着燕宛紧张的样子,竟然想笑,说:“有什么问题?” 燕宛拿出一包白布,打开说:“蟠殿每日都扔出许多的药渣来,也没听田氏夫人生病,况且寻常,谁会在自己寝殿里熬药。” 这话说的有道理,魏姝也起了疑心,把白布打开,里面是熬剩的药渣,带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光是闻,就觉得苦的胃都缩紧在了一起。 魏姝拧了拧眉头,说:“这是什么药?可派人去查?” 燕宛说:“查了,据说是调养身体的,喝了这个,就更容易受孕,怀上孩子。” 魏姝笑了,转头看着铜镜,把耳瑱摘下,放进小玉奁里,漫不经心地说:“我当是什么鬼方子,这药当年魏娈的母亲也喝过,没什么稀奇的。” 燕宛说:“姑娘,您长点心,她喝着药是为了怀君上的孩子,这还不拼了命的想法子往君上床上爬。”她话说完,嬴渠就进来了,燕宛看见他,脸忽就被吓的惨白,她太口无遮拦了,田湘就是不得宠,也不是她能嚼舌根子的。 魏姝见他,却笑了,也不隐藏,仍坐在铜镜前,拿着木栉梳头髮,笑道:“君上听见了,田氏夫人可真是努力呢。” 嬴渠挥了挥手,燕宛如获大赦的离开。 他看了看桌上包着的药渣,说:“这药有用?” 魏姝说:“不知,或许有” 嬴渠说:“明日派人去熬些” 魏姝转过身,笑说:“太苦了,不想喝” 嬴虔皱了皱眉头。 魏姝又笑道:“不过若是能怀上君上的子嗣,就是刀子也得咽。” 嬴渠看着她一脸讨好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他走到她身边,抽开她的衣带,一件件的解开,魏姝按着他的手,笑说:“君上不去蟠殿看看?” 嬴渠看着她的凤眸,竟然松开了她,笑道:“是该去看看”他说着竟然往外走。 魏姝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然后气唿唿地嚷道:“君上去吧!去吧!” 嬴渠转头看她,她也在看着他,两人对视一会儿,不由的一起笑了。 嬴渠将她抱到了床上,说:“不去了,寡人今日乏了,哪里都不想去了。” 魏姝笑道:“好” …… 齐国临淄 齐公其实对放庞淙归魏一事一直不甚满意,因为庞淙归魏后,第一件事便是继续攻打赵国,并且攻下了邯郸。 不过齐公觉得既然赵灵如此为之,定然有更深的用意,今日他把赵灵诏进宫来,便是商讨抑魏之事。 赵灵的状态依旧不好,他患了病,病未愈,因而总是轻轻的咳嗽,脸色也白的吓人,不过就算是这幅样子,也叫人挑不出丑的地方来,他生的实在是俊美,俊美又不阴柔,眉眼鼻唇,每一处都生的恰到好处,若不是落下残疾,身子骨不好,追他的女子定趋之若鹜。 侧殿里,齐公特意加了炭火,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其实没有必要准备这炭火,但齐公生怕赵灵身子骨受不住,并且还叫人备了热奶。 齐公关切的说:“这热奶是赵国的,据说胡人以此果腹,因而体魄强健,先生先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赵灵确实生病了,不过只是风寒,不至于如此,盛情难却,他喝了一口,就递给了一旁守着的乐野。 齐公说:“桂陵一战非但没煞魏威风,那魏国反倒更嚣张跋扈了,旬月前藉口伐宋,侵我即墨。” 赵灵说:“列国之中,任意一国都不足以与魏为敌,为今之计,只有连他国以弱魏。” 齐公嘆道:“寡人知道,不过连哪一国?赵韩为魏国马首,自保尚且不易,楚国贪婪善变,随时有倒戈的危险。” 第174页 赵灵见齐公愁眉不展,笑道:“秦国” “秦国?”齐公声音略微惊讶,然后思忖着说:“秦国倒是不错,魏国自文侯以来,侵占了秦国大片土地,就连函谷关都让魏国给占领了,秦国恨魏国,可谓是恨的牙痒。”又笑道:“对了!湘儿在秦国,还是国后,齐秦是姻亲,以后这秦国的国君,还要叫寡人一声舅公” 赵灵也笑了,然后平淡地说:“秦国自变法以来,国力大增,开阡陌,广良田,铁戟尖锐,兵卒好战,其强弓劲弩不逊于韩魏。虽不足以迎战庞淙的大军,却足可以拖住魏国河西的戍卒。” 齐公说:“寡人听闻不久前秦国灭了大荔,如此看来,确实不同于往昔,联盟,或可一试。但秦国毕竟弱小,与其盟约攻魏,恐还是不託底” 赵灵笑了,平淡地说:“还有楚国”又说:“楚国虽然善变,但便宜到时,不会不占。” 齐公道:“善,那便与秦楚两国盟约攻魏,然不知于哪国会盟?” 赵灵说:“楚国”又道:“既然楚国善变,那就于楚国订盟。” 刀架在了楚国的脖子上,即便倒时是想变,这心里也得掂量几分。 齐公贊道:“善!”又说:“赴楚与秦楚订盟之时就烦劳先生了,届时先生就同田吉将军跑一趟楚国。” 赵灵笑了笑,说:“臣定不负君上所託” 交谈完,乐野推着赵灵出来,走在临淄的大路上,周围是熙攘的行人。 自出了齐宫后,赵灵就一直没有说话,虽然他寻常话也不多,但此刻他像是在想着什么,心神也不在这里,不过他看起来仍是非常冷淡,与以往也没什么不同。 三国订盟,届时他会命她代秦国赴楚国一同签盟。 自魏国一别,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太久了,但他还清楚的记着她的样貌。 其实他寻常是不会去想她的,也不会总去惦记她,现下可能是要在楚国会盟的缘故,他这心里总是会浮现她的影子,扰得他心悸,同时又有些欢喜,有些急切。 不过是去见她一面,有什么可这么欢喜急切的? 他想不通,更是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想,他已经二十七了,都一把年纪,也见过不少风浪,怎么现在反倒像是个要见情人的小伙子,真够没出息的。 他在心中如此一想,只觉得更加烦躁,眼眸也更加阴沉。 乐野叫他道:“先生?” 赵灵没看他,平淡的说:“何事” 乐野见他依旧是那副淡漠阴沉的样子,吞了下口水,说:“没事”心里却想:这是在想什么呢? 赵灵说:“过会儿会写封信简,派人即刻送去秦国” 乐野说:“诺” 赵灵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齐国有什么东西是秦国没有的?” 乐野被问迷煳了,说:“这就多了,齐国依东海,物产之丰饶唯有楚国能比。秦国吗?虽然近年来富硕了不少,但归根结底还是穷僻之地。” 赵灵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子,又突然说:“女子喜欢什么?”他的声音倒是非常冷淡。 乐野被问的心惊肉跳,暗暗的想:他们先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只说:“多了,胭脂口脂,珠钗玉器。” 赵灵冷淡地说:“秦国不缺这些”况且他已经送过她珠宝了,不止珠宝,连千芝膏也送过了,现下他竟有些犯愁了起来。 第81章 八十一 魏姝醒来时,嬴渠已经去上早朝了,帐顶结着璎珞的五彩穗子来回摇晃,燕宛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将她扶起来说:“姑娘把这汤药喝了,是君上特意交代的。” 魏姝头有些疼,她其实不太想现在就怀上嬴渠的孩子,本想着随缘,现下嬴渠这般,倒给她不小的压力,她拧了拧眉头,不敢接过来,只说:“这汤药真有用?喝了就能怀上孩子了?” 燕宛说:“奴婢不知,不过肯定是能调养身子的,也是好东西,不然蟠殿那头也不会天天喝。”又好言相劝道:“这是君上交代的,姑娘还是喝了吧” 魏姝咬了咬牙,横竖都是要喝的,一仰头灌进了胃里。 药是真的苦,她一喝完脸就变了颜色,美艷的小脸拧成了一团。 燕宛将清水递给她,她漱了漱,口中的苦味才淡些。 早膳用的是清淡的羹汤,煮的软滑细嫩,她不禁的多用了些。 燕宛说:“听闻刚刚在朝堂上吵了起来。” 魏姝说:“谁同谁吵了起来?” 燕宛说:“听人说是大良造和智姚大人。” 是卫秧,魏姝把羹碗放下,说:“他们吵什么?” 燕宛一边拾着碗箸一边说:“卫秧说智姚从大牢中劫出一个女子,还说这女子身份不明,实应详查其身份。” 卫秧能如此,其实也是合乎情理的,此前他被智姚咬的那么死,现在抓到了智姚和她的尾巴,肯定不会轻易松手,不让她流点血,怕是不会罢休,魏姝想:这还真是卫秧的性子。 魏姝倒不恼火,只平淡地说:“结果呢?君上如何说?” 燕宛说:“君上这次既没向着智姚,也没偏袒卫秧,估计卫秧大人明日还会继续参智姚大人。” 现在宗室已经不成祸害了,反倒是这个卫秧,成了她如今最大的敌人。 燕宛又说:“对了,姑娘,刚刚有一个人要奴婢把这个交给大人”她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木制捲轴,里面是块绢帛,是智姚的,他让她出宫。 魏姝看过就烧了,接着换了身衣裳去了智府。 智姚已经在正堂等她一会儿了,他还没有褪朝服,穿着黑色绣纹深衣,见她进来,笑了笑,将一卷竹简给她,说:“齐国来信”说完缓缓的喝了一口清茶。 魏姝没打开,她不心急,说:“楼莹呢?” 智姚说:“在屋里关着”他的气色不错,心情也不错,他总是这样,不管在朝堂上发生了什么,总能最快的调节好自己的心情,这样的人大多能长命百岁。 魏姝说:“听闻早朝时你和卫秧吵了起来。” 智姚笑道:“都是文臣,没那么粗鄙,只是政见不和,哪里是争吵。” 魏姝笑了,说:“好,好,好,大人说的是,我不便在宫外久留,现下就要回宫去了。” 她要走,智姚叫住她道:“大人请留步” 魏姝回头看他,说:“还有何事?” 智姚说:“齐国欲齐楚秦三国会盟,大人可知?” 魏姝摇头说:“还未得到这消息” 智姚略做停顿,欲言又止,然后说:“没事了。” 魏姝回到了宫里,便迫不及待的展开竹简,这竹简从齐国送来,一路快马加鞭,长途跋涉至秦国时,已经磨损的非常严重了。 她展开,便看见了赵灵的字,见字如见人,她仿佛看见他坐在矮案前书信的样子,心里竟然有些想他,他是她的良师益友,若非是他,她恐怕早就死在魏国,即便不死,也断然没有今天。 第175页 时光荏苒,一转眼,竟已分别三年有余。 他信上说,秦楚齐三国将于楚国订盟,以对抗强魏,届时,她务必替秦国亲赴楚国郢都。 签订盟约,亲赴郢都。 她反反覆覆的看了许多遍,心中从平静到激动,她清楚,赵灵这是要开始着手对付魏国了,他把她送来秦国,为的就是这一天,三国联盟,攻破大梁城门,他要血洗他的耻辱,她亦要血洗她的家仇。 这一天来了,终于来了,来的猝不及防。 她的手有些颤抖,那竹简仿佛有千金重,她必须要说服秦公出兵,她必须要赶赴楚国签盟,她没有白等,赵灵亦没有骗她,她的心像是活了起来,血液在身体里奔流,兴奋的想要落泪,兴奋的不会言语。 只要能復仇,只要能杀掉公子昂那个小人,她这一生便不再有任何的缺憾,即便是百年之后,亦能坦然的去地下面对魏家上下数十口人,还有长玹,她终于能提他报仇了。 她感觉天空格外的晴朗,感觉阳光是格外的明媚,甚至能听到欢快的虫鸣鸟叫,她觉得一切终于有了盼头,压在身上那如山的重担也终于轻了一些。 齐国邀请秦国结盟的使臣今日早朝已经到过了政事殿,早朝散后,嬴虔没有离开,而是随着嬴渠到了侧殿。 他们兄弟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单独地交谈了。 自从身份变了,他们之间不自觉地就生疏了,这次嬴渠单独召见嬴虔,嬴虔心里多少有些欢喜。 嬴渠笑道:“刚刚齐国使臣在朝堂上的一番话,兄长也听见了,三国联盟以伐魏,不知兄长如何想,若是三国真与魏开战,秦国能战吗?” 嬴虔开口便说:“臣以为……”他忽的停顿了一下,不说话了。 嬴渠说:“兄长何意?” 嬴虔看着嬴渠,又笑了,不像刚刚那般正色,神情轻松,说:“君上可还记得君父在时的洛阴之战?” 洛阴一战是秦献公在位时秦国对魏的首次大捷,那时嬴虔为主将年二十,嬴渠为副将年仅十七,兄弟二人带领的秦国大军从洛阴一直攻到石门,枭首魏军八万,天子恭贺,震惊列国。 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但仍是记忆犹新,嬴渠笑了笑,平和的说:“自然记得” 嬴虔说:“君上当时对臣说过一番话,臣如今回想起来,心中只感敬佩。” 嬴渠不记得了,笑道:“寡人说过什么?” 嬴虔说:“君上可能已经不记得了,那时君上推测魏国东攻宋地之后将北取邯郸,而秦国,当敛翼待时,等齐出兵,即盟齐伐魏,魏腹背受敌,自顾不暇,届时夺回河西之地,便如探囊取物。” 嬴虔嘆道:“当时臣不以为意,以为君上只是空口胡说,没想竟一一应验,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自己眼界粗鄙。”又道:“秦敛翼多年,今已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只等出兵河西,一雪前耻。” 嬴渠笑了,说:“兄长的意思,是秦国当战?” 嬴虔毫不犹豫道:“当战,齐国拖住魏军主力,南有楚国制约魏军,我们则趁机攻打河西之地,此可谓天赐良机。”他说的很激动,被魏国欺压了这么久,终于又雪耻的机会了,天知道他又多高兴。 嬴渠笑了,说:“看兄长跃跃欲试的样子,已是胜券在握。” 嬴虔摸了摸鼻子,笑道:“这些年来,总打什么大荔义渠的,挺没劲,在军营里,大家恨的都是魏国,早就等不及了,一直说要多砍点魏军的脑袋,好立军功。”又说:“现在和以前不同,军营里,大家都心心念念的都是打仗,等着盼着立功,一听说开战,一个个眼睛里都冒着绿光。臣和卫秧虽然不熟,但这变法以来,秦国的变化,臣都看在眼里,拿大荔义渠试了这么久的手,是时候该露露真本事了。”他这话说的实在。 嬴渠笑了笑,说:“如今只是订盟,何事开战说不准,或许明日,又或许十年后,兄长太心急了。” 魏姝到政事殿时,嬴虔已经离开了,她想要去楚国签盟,不知道怎么开口同嬴渠提,毕竟这是政事,不能那么随意,于是就这么安静的在嬴渠身侧坐着,寻机会开口。 过了一会儿,嬴渠收好一卷竹简,平淡的道:“今日怎么一句话也不讲。” 魏姝说:“姝儿在想事情” 嬴渠笑了,说:“想什么能如此出神?” 魏姝说:“大事” 嬴渠侧目看她,他其实有些想笑,但见她面色如此郑重,便将竹简放下,说:“什么大事?可愿同寡人讲?” 魏姝凝视着他,说:“今早齐国的使臣可是到了?” 嬴渠说:“是” 魏姝说:“要秦楚齐三国签盟?” 嬴渠笑了,说:“消息倒是灵通。” 魏姝见他并不避讳与自己谈这件事,于是说:“君上想派何人赴往郢都?” 嬴渠说:“尚未决定” 魏姝抿了抿嘴,然后咧嘴笑说:“君上觉得姝儿怎样?可否替秦国赴楚?”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笑道:“不怎样”说罢又展开了一卷竹简。 魏姝知道会被驳回,拉着他的衣袖求道:“君上,给臣一次机会吧,臣定不负所托。” 嬴渠由着她拉扯,落笔书字,也不说话。 魏姝见扯他的衣袖不好使,便去抱他的腰,往他的怀里钻,耍赖的说:“君上就同意姝儿吧,君上就这么不信姝儿吗?” 嬴渠没法子,看着她抱着自己,说:“郢都离咸阳可不近,这一去一回得要个旬月,期间跋山涉水,迢迢千里,你为何非要去那里。” 魏姝说:“姝儿想嬴潼姐姐了”她随口胡诌,不过嬴潼确实在楚国。 嬴渠没说话,只是目光平淡的看着她。 魏姝知道他不信,松开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因为姝儿恨魏国”声音非常冷静,她看着他的眼眸,说:“姝儿恨魏国,姝儿等秦齐联盟这一天等了好多年,君上,您不曾见过姝儿的家,您也不懂姝儿的感受,姝儿的家变成了一片废物,一片焦土,里面是数不清的面目全非的焦尸,他们或者是姝儿的血亲,或者是照顾姝儿长大的老僕人,他们的尸体就那么□□在外,没有人敢去收,也没有人愿意去埋葬他们,直至现在都是。” 嬴渠看着她,心竟然有些慌,他每每听见她说起魏家的事时,就会感觉到慌乱,甚至还有些怕,怕她继续说下去。 魏姝说:“当年公子昂觊觎白家的财富,又恐魏王知晓后会震怒,因而怂恿魏王以死士暗杀我全家数十口人,并吞下我魏家白家全部家财。” 这仇她是一定要报的,她一定要杀了公子昂,要夺回属于她的属于白家,魏家的一切。 她说:“君上,你给姝儿这一次机会,姝儿一定不会辜负君上期望,这一天姝儿等了太久,不想,也不敢将此事交给别人去办,唯有我亲赴郢都,了此心愿,才能安心。” 第176页 她没有哭,只是平淡地,冷静地说着这些话。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里充满了坚定,没什么可以动摇她,因为这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心愿。 嬴渠看着她,过了好一阵子,说:“好” …… 自从那日之后,魏娈许多天都没有见到过卫秧,白天没见过,晚上也没见过,他在咸阳,却把她自己丢在家里。 其实卫秧不是故意冷落她,他只是不愿意见她,他看见她就会想起魏姝,他就会感到厌烦,他不想对她说什么重话,因为魏姝做的事与魏娈无关,但他也不想回去,所以他宁可在咸阳城的酒肆喝酒,宁可沉浸在优伶温软的怀中。 又或者,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风流的,浪荡的男子,在没有遇到魏娈以前,他都是如此生活的,无拘无束,肆意洒脱。 魏娈在空荡荡的黑暗的屋子里辗转,其实这时候天还早,太阳也才刚刚西沉,但她却把所有的灯都熄了,一个人沉浸在这无边的黑暗与寂寞里。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快的入睡,但其实她根本难以入眠,她想起了魏家,想起了父母,大概只有家人能填补这种孤单,但是她的家人都死了。 死了,熊熊的大火,刀疤脸的男人,她不懂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受尽世间的折磨和痛苦? 她想不通,也睡不着。 过了许久,她听见了脚步声,她不用仔细的去分辨,因为她对这脚步声熟悉得很,这是卫秧的脚步声,她的心一跳,然后便从床榻上起来。 一把推开房门,果然,卫秧的房间亮着灯光,她立刻推门进去,连敲门都忘了。 卫秧看见她,皱了皱眉,说:“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睡。” 魏娈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酒气之中还带着脂粉香味,她向他的衣领看去,衣领边的衣服微微泛红,那是女子的吻痕。 她的心轰然一震,像是被一盆凉水彻头浇下,当年在魏国时他就这般放荡,她以为他已经改掉了,她的心像是被放在热油里烹,说:“你去了哪里?”她的声音在颤抖,又继续说:“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回来。” 卫秧说:“酒肆”他的声音非常平淡,平淡到让她心凉。 她没有任何的犹豫,问道:“你愿娶我吗?”她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烫。 卫秧怔了一下,然后说:“问这个做甚?” 魏娈站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说:“你愿意娶我吗?”她又问了一遍,其实她大可以不这么固执,他刚刚的回答已经说明了一切,可她偏要问出个究竟来。 卫秧看着她,他愿意娶她吗?他不知道,不是他薄情,而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妻,他也不需要有妻子,更何况他此刻与魏姝势如水火,他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去娶她的妹妹,可是他看着她颤抖固执的样子,心里竟然像是针扎。 他想,他一定因为可怜她,才会心痛的。 卫秧说:“秧不过一轻浮浪子,何德何能娶姑娘为妻。” 魏娈眼泪掉了下来,说:“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 卫秧安慰她,说:“秧不过代为照顾你,若是姑娘心有所属,还可以另嫁他人。”他话没说完,魏娈打了他一巴掌,推门跑了。 她的力气并不大,他却恍然了,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这样拒绝掉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太过残忍了,可他确实还不想娶亲。 …… 范傲在咸阳宫当值,到了夜里换岗,他便准备回家休息。 夜已经非常深了,天色浓的像是墨,咸阳城的街道很冷清,冷清的都有些慎人,没有灯光,更没有人,家家都阖着门,树影婆娑,风吹过,像是女子在呜咽,饶是他胆子大,走这夜路心里都发憷,脚步不仅加快。 他走着走着,隐约地觉得这不是风声,倒像是真有女子在哭。 果然,他看见街角处有一个姑娘蜷坐在地上。 他本来是不敢过去的,但他觉得那姑娘的身型眼熟,犹豫再三,走上前去。 他看不见她的脸,想伸出手来拍拍她,又觉得不合乎礼节,于是说:“姑娘,别哭了,发生了什么?” 那女子还是再哭,他没法子,只得伸出手来想要拍拍她,她却抬起了头,那是一张美丽的脸,哭的梨花带雨,让见着的人心都化了。 范傲的手僵在了空中,他看见她,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尴尬,他的手就那么僵着,不敢碰她,又不捨得收回来,然后他说:“魏娈,你怎么在这里?” 魏娈看着他,没说话,用袖子摸着脸上的泪。 范傲的心也疼了,说:“是谁欺负你了?” 魏娈摇了摇头。 范傲说:“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哭,你说出来,我替你教训他!” 只是一句话,却在此刻暖了魏娈的心,她说:“没人欺负我。” 范傲嘆了口气,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夜里在这坐着实在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他伸出手来,魏娈便把手放到了他的手掌上,她的手细软,肌肤相处,他的心也跟着动了,原本淡了的感情,好似在这一瞬死灰復燃了起来,将他的血,他的心都烧热了。 范傲的手是温暖的,她的心是冷的,她需要这样的温暖,索性她一把抱住了他,在这漆黑的,寂寞的深夜里。 范傲怔了怔,手臂僵硬在空中,始终都不敢搂过她的腰。 魏娈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些颤抖,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过了许久,她说:“你还愿意娶我吗?” 范傲没有犹豫,说:“愿意” 魏娈说:“那我也愿意嫁你。” 范傲还是有理智的,尽管这唯一的理智就要淹没在她的拥抱里,他说:“是发生了什么?” 魏娈说:“你别问我原因,你若是还想娶我,就带我回家,若是不想,你就走吧,不必管我了。” 范傲怎么能不管她,在这样的深夜,他怎么能把一个女孩子自己丢在街上,况且这还是一个他心爱的女孩子。 他的血是热的,心也是热的。 他说:“好,我娶你,你同我回家” 卫秧有些后悔,但魏娈已经离开了,咸阳城的夜太黑了,他找不到她,周围都是漆黑,周围都是高墙,他竟然感到有些害怕,有些惶然。 第82章 八十二 [本章节已锁定] 第83章 八十三 燕宛随着魏姝上了马车,燕宛没想到,这马车里竟然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生的不算漂亮,但却足够引人注目,因为这个女人的眼睛非常的阴森,举止神态都极度的怪异。 燕宛指不出来这个女人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只觉得汗毛耸立。 燕宛说:“你是什么人!怎么在姑娘的马车里!” 那怪异的女人就是楼莹,楼莹这段时日来越发的不正常了,神态猥琐,面容枯黄。 楼莹动了动消瘦的肩膀,只是笑,漏出一排白厉厉的牙,一句话也没说。 第177页 燕宛又看向魏姝,魏姝倒是很平静,淡淡地坐在矮案旁的软垫上,说:“不必担忧,她此行随我们一起赶赴郢都” 燕宛又看了眼楼莹,那阴森森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她不敢凑近楼莹,有些埋怨地说:“姑娘带这么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去郢都作甚” 魏姝其实是想顺势让赵灵把楼莹给带走,省着总留在身边,看着心里也生厌,日后指不定还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魏姝见燕宛惶恐,笑说:“不必在意” 马车辘辘行驶在土路上,略有颠簸,车顶的上垂下的穗子来,摇晃敲打着木槛。 魏姝觉得乏了,燕宛便扶她在软榻上躺下,并把车窗推开一条细缝,顺着那条细缝看着外面的景色。 齐国临淄 在临行前,田吉请赵灵过府,商讨要如何与楚国订盟,还有若真要伐魏,何时出兵。 从日出一直到天边渐暗,田吉见赵灵面有倦色,心有愧疚,说:“今日劳烦先生了,明日还要启程,至于此间详略,路上再谈吧。” 赵灵确实是倦了,头也有些痛,他揉着额头,本要离开,却突然又停了下来。 田吉说:“先生可还有事?” 赵灵没有即刻回答,他略做沉默了一会儿,平淡地说:“若是旧友重逢,当送什么礼好。” 他没有说是魏姝,也没有说这旧友是个女子,他有些好颜面,即便心里有话,也不愿意明白的说出来,看起来总是是冷冷淡淡的。 他说是旧友,田吉自然不会往女人那里想,认真的思忖,然后笑说:“怕死贪生之人好财,捨生取义之人重情,就要看先生这朋友是何种人了,若是前者,则可送其名贵华宝,若是后者,馈其礼不在贵,而在心。” 赵灵没再说话。 出去后,天已经黑了,临淄的街头仍有不少的行人,酒肆依旧点着灯,他有些累,靠在木轮车上,揉着额头。 乐野心里清楚,他们先生是想要送点东西给魏姝。 寻常拜访赵灵的人可谓是踏破门槛,如今让他馈礼于魏姝,他倒头疼得不得了,其实不过只是送一礼物,表达出心意即可,但他却总想要讨她欢心。 讨她欢心 这实在是幼稚,幼稚的不可理喻,他光是有这种想法,就够匪夷所思的了。 乐野看他们先生苦恼,出主意说:“先生,您还记不记得在宋国时,她被先生打的直哭。” 赵灵自然是记得的,不过他没有说话。 乐野分析说:“怕疼的人,大多怕死,按照田吉将军所言,怕死的人又多贪财,所以她一定贪财,先生不防送她些贵重的礼物,看起来也漂亮” 这话就是乐野的揣测,若是仔细的琢磨,就会发现,这其实一点道理都没有。 赵灵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他原本是个聪明人,但此刻却意外的犯了傻,鬼使神差的就信了乐野的话。 赵灵的府中有一间屋子,这屋子寻常都是锁着的,里面装有那些贵胄送给他的各式珍宝。 他很少来,这些华宝也都是随便一堆,没有人打理,有的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乐野将门打开,迎面扑来一股浓灰,呛得他直咳嗽,待灰尘沉下,他点上四面的长檠灯,这才推赵灵进来。 乐野看着堆了一地的珍宝,感嘆道:“可惜了,这随便一样都是价值连城” 然而他们先生却一点兴致都没有,就这么随便一堆,任凭它们蒙尘。 乐野知道他们先生是要送给魏姝,遂拿出了木椟,把上面的灰擦了擦,打开说:“先生觉得这个如何?” 那里面赫然一颗拳头大的白色珍珠,周身带着柔和夺目的光芒,实乃稀世珍品,是曾经田吉送给赵灵的,不知在府里压了多久。 赵灵没说话。 乐野又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项鍊,中间嵌着一颗鸽子蛋大的红色宝石,耀眼夺目。 赵灵依旧没有说话。 乐野抿了抿嘴,放了一边,又陆陆续续的拿出许多样珍宝来,赵灵却始终都没有说话。 其实赵灵是不知道送什么好,寻常都是人家携礼登门来看他,他还不曾送过别人东西,人都说女孩子的心思复杂,他实在是不清楚魏姝喜欢什么,况且郢都此晤后,他便又要与她分别,山高水远,千里迢迢,这一别怕是十年二十年乃至永生都不得再见。 他是有些喜欢她,他也知道这喜欢不会有结果。 苦吗? 他从不觉得,因为这喜欢很单纯,也并不图什么回报。 乐野把屋子的珍宝给赵灵翻了一圈,实在是太多了,饶是他这么一个大汉,都被折腾的满头大汗。 乐野说:“先生,您就选一样吧,就是一个心意,况且就魏姝那胆子,您就算送她个石头,她也不敢有抱怨。” 赵灵皱了皱眉头,平淡地说:“都带着” “都带着!”乐野脱口唿道,环视一圈屋子的珍宝,惊讶的高声说:“先生,您不是再玩笑吧!” 赵灵冷淡的看了他一眼。 乐野说:“我知道了”又小声嘀咕说:“这不得装一马车啊” 赵灵实在不知送什么,索性就都带着,反正他向来都不看重钱财,全送给她也不觉得心疼。 乐野不是个傻子,他们先生何时对一个女子这样上心过,除了许多年前那个魏舒,怕也就只有她了。 因为不知送什么好,省着头疼,就全部都打包带着,这种表达喜爱的方式实在是笨拙,笨拙的有些可爱,很难让人相信赵灵会做出这种傻事来。 同时,乐野又觉得有些心酸。 另一边,魏姝已经离开咸阳七天了,现下已经到了楚国境内,再有个四五日就能到了郢都。 只是一到楚国境内魏姝就病了,兜肠带肚的吐个不停,一开始尚能勉强吃点东西,到后来连素羹也喝不了,吃什么都往外吐。 脸,唇,都没有血色。 楚国天气炎热潮湿,魏姝以为自己是老毛病又犯了,现下却又觉得是水土不服。 队伍里原有一个医师,结果那医师也和魏姝犯了同一个毛病,甚至比魏姝还要严重,吐的两眼昏花,双腿酸软,给自己都治不得病,就更不要说医治魏姝了。 楼莹是不会管魏姝死活了,或者她心里巴不得魏姝赶紧死了才好,只有燕宛,不离身的照顾着魏姝。 此刻燕宛捧着一碗羹进来,搀扶着魏姝坐起来,小心地让魏姝的嵴背依靠着车壁,免得倒下,然后说:“姑娘喝着东西吧,不然身子怎么受得住,这还要捱几天才能到郢都呢。” 魏姝勉强的喝了几口,轻推开,说:“不行了,再喝又该犯噁心了” 燕宛蹙着眉,转身把帕子打湿,给她擦脸,心疼地说:“这是遭个什么罪,君上知道非得心疼死。”又说:“那个医师也真是个废物,一个大男人,病成这样,早知如此,还不如换个医师随行了。”燕宛太担心魏姝了,抱怨起来喋喋不休的。 第178页 魏姝想笑,又没力气,索性仰头靠在车壁上,闭目休息,只觉得身体已经不像是她自己的了,四肢百骸都酸痛难忍。 燕宛说:“姑娘再挺挺,等一下到了夷陵,就可以给姑娘寻医师了。” 魏姝没说话,她是没力气说话了。 楼莹对燕宛说:“你看她那样子,能活到夷陵了吗?” 燕宛愣了一下,她从来没见过有人会这么说话,然后就怒了,道:“闭上你的臭嘴” 楼莹没理会燕宛,转而对魏姝说:“你死吧,死了我就把消息传给先生,然后我也可以离开秦国了。”她说着,咯咯的笑。 燕宛说:“疯婆子!” 魏姝其实根本没听楼莹说什么,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只觉得腹中翻涌,每一块骨头都似要脱离,这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真会客死异地。 浑浑噩噩间,她想了许多,故人,眼前人,她已不再感到悲伤,只想嘆息,想说话却又没有力气,身子一斜,倒在榻上,昏了过去。 燕宛吓坏了,吓傻了,她听着楼莹在一旁咯咯地笑,只觉得意识都抽离了,接着她推开了车门,满头大汗,惊恐地喊到:“宋将军!大人昏倒了!” 她喊完,回头去摇魏姝,手刚触上她的肩膀,就惊恐地松开,她慌了,若是魏姝真出了什么事,她要怎么向君上交代的,君上一定会杀了她。 她这么一想,只觉得骨头缝都发寒。 宋睢到底是行伍之人,够冷静,他命副将带队,自己则同魏姝的马车先赶往夷陵。 魏姝感觉到冷,非常的冷,同时又感觉到了热,一阵阵寒热交替,让她痛苦的不行。 她想到了死,这个字其实并不陌生,但她还是感到了恐惧,同时也感到了孤独。 独自的面对死亡,这原本就是件恐怖孤独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她并没有躺在狭小闷热的马车里,而是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里,窗子是开着的,一阵阵清爽地微风从窗外吹来,悬挂着的纱幔被吹得翩翩飘动,窗子外是蔚蓝色的天。 她身上的衣裳也被换了,只着白色的里裳。 燕宛推门进来,端着药碗,见她醒来,高兴的不得了,说:“姑娘可觉得好些了?” 魏姝说:“头还有些晕” 燕宛依旧是笑,也不知哪来的开心事,说:“这是正常的,姑娘不止水土不服,还中了暑。”又说:“刚刚姑娘昏迷时,已经餵姑娘用过药了,现在把再这幅服了就更好了。” 魏姝接过来,拧了拧眉头,说:“为什么要服两幅。” 燕宛抿笑,眼睛里都是光芒,但却不说话,故意同魏姝卖关子。 魏姝笑了,说:“你这是什么表情,有事瞒着我?” 燕宛点头。 魏姝说:“什么事?” 燕宛笑说:“姑娘猜猜。” 魏姝也笑了,说:“我可猜不出来,你在卖关子,我就扣你俸禄。” 燕宛嗔道:“姑娘怎么能这样”略做停顿,忽高兴的大声笑说:“姑娘有了” 魏姝怔了一下,她大概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尚没有感觉到欢喜,只觉得惊讶,惊讶的目光呆滞。 这消息太突然了,打得她猝不及防。 魏姝看着欢乐的燕宛,讷讷的说:“有什么?” 燕宛高声说:“有孩子啊!姑娘您有身孕了。” 魏姝看起来还是有些傻傻的,接着她就笑了,像是从梦里恍然的醒来。她的手有些抖,想去摸自己的小腹,又不敢,生怕伤到那里孕育着的幼小的生命, 多傻,只是摸一下又怎么会伤害到他呢? 她快乐的无所适从,她想站起来,又不敢,连动都不会动了,无措的反倒像是个孩子。 燕宛开心的不得了,声音欢快,说:“姑娘”不对,燕宛拍了拍自己的嘴,她已经被这件好事沖昏了头了,又笑说:“夫人,宋将军已经派人把这消息传回咸阳了,君上得知一定会高兴极了的” 她话说完,魏姝竟哭了。 燕宛慌了,说:“夫人怎么哭了,这是好事啊” 魏姝哭着说:“燕宛,我害怕,燕宛,怎么办,我好害怕,君上不在我身边,我好害怕。” 欢喜之后,她感到慌乱和无措,她不太明白,自己怎么煳里煳涂的就成了母亲了,她不想自己在楚国,她想要嬴渠陪在她身边。 她需要他,需要他分享这快乐,也需要他的安慰和陪伴,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 燕宛拿帕子擦她的眼泪,笑说:“夫人快别哭了,这是好事,夫人别怕,夫人这么哭,腹中的孩子也会感觉到的。” 魏姝一下子收了泪,眼眶还是红的,声音也还是抖的,说:“对,对,对,我不能哭” 她纤细的手指隔着衣物轻轻地摸上小腹,那里还非常平坦,谁能想到那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可爱的小生命。 她轻轻地抚着,眼睛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她轻声说:“你要乖乖地等等,等娘亲带你回秦国。” 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唇边却又扬起了微笑。 燕宛说:“姑娘先把药喝了,这是安胎的,凉了就不好了” 魏姝没有拧眉,没有咬牙,甚至都犹豫,一扬头喝了个干净,她喝完,就又开始笑,淡淡的,美得动人。 药依旧是苦了,甜的是她的心。 宋睢端着木案在门外敲了敲,燕宛接了过来,里面是羹汤和小菜,非常清淡,是楚国特有的吃食。 燕宛说:“姑娘用些吧,也不知吃不吃的惯” 魏姝胃里仍是翻涌,但必须要吃的,不仅要吃,还要多吃。 魏姝用了一半,忽然说:“楼莹呢?” 燕宛的喜色僵硬在了脸上,脸色惨白,怔了半刻,说:“不知道” 夷陵离楚国都城郢都不过两日路程,若是快马加鞭,朝夕便可到达。 酒肆里,店家正坐在矮案前一笔一划的往竹简上登记帐目,他听见脚步声,也不在意,头不抬,眼皮亦不抬,说道:“客官需要什么?” 楼莹说:“需要你跑一趟郢都” 店家觉得这声音熟悉,握着笔的手略做停顿,抬起头来,看见是楼莹,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楼莹一同坐下,眼睛瞟了一眼竹简上的帐目,意兴阑珊的说:“先生派我跟在一个女人身边,那女人现在要把我交还给先生” 她是真疯,亦是装疯,这世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虚幻无常,清醒无疑是痛苦,煳涂亦是痛苦,所以真疯假疯,又有何区别呢? 店家冷嗤一声,说:“你也会犯错?” 楼莹说:“会,当然会,而且还犯了个大错,因为我怕死。” 她那时本不该央求魏姝救她的,她活下来,这本身就是个大错。 然而这世上无人不怕死。 第179页 求生,乃人之本能。 楼莹嘆道:“我装疯卖傻,只希望可以骗过先生,免于处罚,现下那女人犯了错,一个比我犯得还要严重多的滔天大错,只要先生知道,我或许就可以逃过一劫。” 店家说:“此刻先生与将军已经到达郢都,你是想让我提前走一趟,在你们到达郢都之前,把消息传给先生。” 楼莹说:“是” 店家嘆道:“好,我帮你” 楼莹回到了魏姝下榻的栈馆,她一进去就被宋睢带到了魏姝的房间。 魏姝说:“你去了哪里” 楼莹说:“去见了一个齐国线人” 她的语气异常的平静,举止也不再怪异,就像是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 燕宛惊道:“你此前都是装的!” 楼莹不屑于理燕宛。 魏姝并不意外,楼莹虽然有时举止确实怪异,但也绝对不会疯成此前那副样子。 魏姝笑说:“那你怎么不继续装了?” 楼莹也不畏惧她,自顾自的坐在矮案旁,还给自己斟了杯水,说:“因为你犯了个错,我不过是想要求一条生路,你却背离先生擅自怀了秦公的孩子,你觉得,你我谁的下场会更惨?” 在楼莹的眼里,魏姝与她并无不同,她们都是赵灵的线人,为赵灵效命,一旦犯了错,也都会收到责罚。而这次,魏姝犯的错显然远大过她。 楼莹又缓缓说:“我已经派人把这消息带去了郢都,恐怕此刻已经快到郢都的城门了”她说完,把水喝了,道:“希望姑娘能好运,毕竟姑娘还有秦公的庇护,不是吗?” 魏姝确实慌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楼莹会提前将消息传去郢都,若是赵灵震怒了怎么办,他不是个坏人,却也不是个好人,他是不会纵容她的。 她的手是凉的,一层层细密的冷汗往外冒,把里裳都打湿了。 她怕死,这是无疑的,但此刻她更怕的是腹中的那个小生命会受到伤害。 她出了一身一身的冷汗,手也有些抖,同时她又非常憎恶这样胆怯懦弱的自己。 楼莹走了,燕宛轻轻叫她道:“夫人” 魏姝没说话,过了许久,紧攥着的手一点点送来,她说:“罢了” 罢了,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此番,她是替秦国而来。 她看谁敢动她。 第84章 八十四 楚国郢都行辕 赵灵有些累了,这一路来的奔波让他有些吃不消,遂在大帐里靠着木轮车闭目休息。 乐野就不比赵灵清闲,忙进忙出的将马车上的珍宝搬进行辕大帐里。 这些珍宝可金贵着呢,得轻拿轻放,不能有一点的损伤,这可苦了乐野了,不一会儿就折腾的他大汗淋漓。 此刻,乐野正抱着大木箧从马车上下来,动作十分笨拙,然后他便看见快步过来的王颉。 乐野说:“先生没有召你,你怎么跑来郢都了。” 王颉便是夷陵的店家,王颉这一路奔来,亦是满头大汗,手持一捲轴说:“特意呈给先生的” 乐野放行道:“进去吧” 乐野跟在王颉身后进帐,躬着身子把木箧小心地放在地上,眼睛却紧紧的盯着王颉。 王颉侧身在赵灵身侧,说:“先生,这是楼莹从夷陵送来的书信。” 乐野心里觉得奇怪,这夷陵距离不过两日的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这么提前派人传信来。 赵灵睁开眼,接过那捲轴,平淡的说:“回去吧” 王颉说:“诺!”遂掀帐离开。 乐野不好奇是假,左右马车里的木箧搬得差不多了,也不急,他就现在一旁看着。 赵灵打开捲轴,他其实还有些倦,头也有些疼,待他看完,便清醒了,不仅醒了,身子也僵了。 她怀了身孕,怀了秦公的骨肉。 他觉得头是空白的,有些恍惚,他怔怔的愣在那里许久,然后觉得这一定是假的,他又重新的看了一遍,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放在一起,他又觉得迷茫,觉得惶然。 他的心有一些疼,就像是被虫蚁啃噬出一个窟窿,他说不上来,因为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他只觉得难受,觉得痛苦,原本急于见她的热切的心也随之冷了下来。 乐野见他们先生动也不动拿着那绢帛,轻声叫他:“先生?” 赵灵依旧没有动,像是没有听到,他只是看着手里的绢帛,眼眸也是没有神的。 乐野又叫了他许多声,他才回过神,他转头看着乐野,这一刻,他是迷茫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要做什么,他看着那些装着珍宝的木箧,怔了一会儿,然后就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极了,可笑又可怜,然后他就真的笑了。 乐野吓坏了,说:“先生,怎么了?” 赵灵说:“没事了”没事了,他不过是犯了一次傻,现在,他醒了。 乐野也搞不懂,只说:“马车里还有一箱珍宝,我现在就去搬进来” 赵灵引火将绢帛烧了,平淡的说:“不必了” 嬴潼早在八日前就收到了秦国快马加鞭送来的信简,得知魏姝要来,她高兴的不得了,早早的就在郢都城门外等候着,眼见秦国黑色的队伍遥遥而来,她迫不及待的上马扬鞭,直奔而去。 宋睢是认得嬴潼的,因而没有多加阻拦。 嬴潼勒马,声音爽朗,她说:“你们大人呢?” 宋睢说:“马车里” 嬴潼遂下马,跳上了马车,一推开门,就高声说:“姝儿,你……” 马车里,魏姝脸色不太好,嬴潼话没说完,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分外担忧的说:“你这是怎么了?病了?” 魏姝的脸色确实还有些苍白,不过比起此前已经好许多了。 魏姝看见嬴潼也非常的高兴,自大梁一别,已是三年有余,嬴潼同那时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身着绛红色劲衣,脚蹬黑色胡靴,腰配容刀,如墨的黑髮高高束起,依旧是英姿飒爽。 魏姝看着她红润的面颊,忍不住笑说:“人家都说楚国的水土养人,如今看来倒不假。” 嬴潼笑道:“一见面就打趣我”坐在软榻上又上下的看了她一遍,觉得她瘦了,脸色也很难看,关切地说:“你是生病了?怎么如此憔悴?” 魏姝微笑着说:“前些日子有些中暑,现下已经好多了”脸色一红,敛了敛眸子,復轻轻地说:“嬴潼,我有身孕了” 她的声音非常轻,面颊染过一抹淡淡的绯红,她其实有些害羞,但是又非常的快乐,恨不得把这件事分享给所有的人。 嬴潼怔了一下,看着她美艷动人的小脸,忽然高声说:“你,你是说你怀孕了!”她的声音有些磕绊,是惊讶的,亦是高兴的。 魏姝点了点头。 嬴潼声音更高了:“是嬴渠的?”目光落在魏姝平坦的小腹上,高兴的不得了,恨不得给她一个拥抱,嬴潼极力的控制住自己,眼睛闪烁着光芒,说:“多大了” 第180页 魏姝脸上的喜悦是隐藏不了的,说:“刚满一个月” 嬴潼说:“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又调侃魏姝说:“我这还没有成亲,你连孩子都有了。” 魏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此刻她只觉得幸福,只想笑。 嬴潼说:“我可得照顾好你,等马车行驶到行辕,你就好好休息,这一路来也辛苦你了。” 魏姝点了点头。 嬴潼看着她的小腹,过了一会儿,兴致勃勃地说:“怀孕是什么样的?有感觉吗?” 魏姝摇了摇头,笑说:“现在刚满一个月,没有感觉的。” 嬴潼说:“我可以摸摸吗?” 魏姝对她是放心的,笑说:“可以” 嬴潼小心翼翼的将手覆在她的小腹上,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嬴潼仍是非常开心,她把手收回来,看着自己的掌心,笑说:“希望能沾沾你的好运。” 嬴潼当初是和江一来的楚国,魏姝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呢?在楚国待得如何?” 嬴潼怔了一下,身子往后仰了仰,靠在车壁上,漫不经心的笑道:“还是老样子呗,和在秦国那时差不多” 嬴潼是个好姑娘,她喜欢江一,但又不愿意去介入他的生活,毕竟江一有心爱的夫人,有美满的家庭。 其实嬴潼应该回秦国,但她不愿意,她宁可只是这么看着他,至少心是满足的,快乐的。 行辕设在郢都城外,傍依汤汤漳水,负责迎接她们的是楚国令尹昭奚。 这个昭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其人位高权重,手握楚国军政大权,可谓权倾一时。 昭奚听说过珮玖,这个秦公身侧的第一宠臣。 世人大多对秦公感到好奇,好奇这个年轻的君主是如何将一个百病缠身,民生凋敝的秦国治理得如此殷富而强大。 昭奚则不然,他其实对这个臭名远扬的宠臣更感兴趣,因为她虽是宠臣,却不曾祸乱朝纲蛊惑君心,相反,她长伴秦公身侧,辅佐其励精图治。有人说她口腹蜜剑,有人说她貌比妲己妹喜,这种种说法无疑让昭奚对她更感兴趣。 不一会儿,秦国的车架到了,黑色的旌旗随风飘扬,黑甲铁骑肃穆庄严。 昭奚看见一个着男子衣裳的女人从辒车下来,她并不是那种弱风扶柳的女子,只是因为脸色不好,而稍显虚弱。 她生的非常的美,摄人心魂的美,媚而不俗,凤眸里蕴藏着独特的风情,只一眼就足够让人魂牵梦绕。 昭奚笑了,他心想:难怪呢,难怪会如此得秦公宠爱,这个女人真是个妖精。 同时,魏姝也看见了昭奚,三十出头的年纪,丰神俊郎,神采奕奕。 她躬身挥袖行了一礼,说:“久闻大人声名,今日一见乃珮玖之幸。”她的语气平平,很难让人觉得她说的是真心话。 昭奚轻轻託了下她的手腕,笑说:“大人不必多礼,大人如今可谓是名震列国,今日得见该是昭奚之幸。”又说:“行辕已为大人备好,大人暂且先稍做休息,等晚间再邀大人共同飨宴。” 魏姝又辑一礼,淡淡地说:“有劳了” 她走了几步,忽又停下,问道:“敢问令尹大人,齐国的田吉将军可到了?” 昭奚说:“昨日便已到了” 魏姝眼眸沉了沉,没再说话。 她其实非常迫切的想要见赵灵,不为别的,大概是想认个错,然后表达自己的诚意。 她这两日翻来覆去的想了许久,觉得只要同赵灵好好交涉,他也不见得会生气,毕竟她曾经都要毒杀他,如今只不过怀了个孩子,没那么严重。 行辕大帐倒是宽敞,里面摆满了果品小食,魏姝嘆道:“楚国果然是富饶之地。”又对燕宛和嬴潼说:“你们先在帐中等我,我出去一趟。” 嬴潼立刻反应过来,说:“你要去见赵灵?” 魏姝说:“是”又说:“不必担忧,去过就会,不会出事的” 一别三年,此番她和赵灵同至郢都,无论如何她都要去主动见他一面,除去想要表达诚意,她其实也有些想他了。 然而齐营的守卫并不放行,寒光凛凛的铁戈生硬的挡在她的面前,任凭魏姝如何说,都毫不动摇。 魏姝没法子,为了腹中的胎儿,也不想动怒,说:“麻烦你去同传一声,就说秦国魏姝到了,先生知道一定会放我进去的。” 齐兵不说话,不看她,甚至眼皮都不动,好像个石头人。 魏姝无奈的长嘆,说:“同传一声也不行?” 依旧是不予理会。 魏姝说:“麻烦你了”又从怀里逃出一块小金子,说:“通融一下” 结果依旧是纹丝不动。 魏姝就奇了怪了。 难不成是赵灵不想见她? 这没道理啊,于情于理,哪怕是为了联盟伐魏之事,他都应该见她一面。 别的不说,她与秦公珠胎暗结,这本身就犯了错,难道赵灵就不想见她一面,责怪责怪她。 魏姝不明白,又被齐兵挡着进不去,索性就豁出去,也不要面子,站在那里喊道:“先生,先生见我一面吧。” 帐子里,赵灵听得清清楚楚,这原本让他魂牵梦绕的声音,现下听了只觉得心里像是针扎。 他的手非常的凉,他听着她高声叫他,忍不住的发抖。 他觉得非常难受,可他不想见她,他害怕见她,尤其是此刻,他想不到自己见了她要说什么,祝贺她身怀秦公的骨肉?还是祝她与秦公恩爱白头? 他说不出来,她的快乐,其实是他的痛苦。所以不如不见。 他闭上了眼睛,靠在木轮车上,看起来是平静的,实则他的心在止不住的颤抖,然后他冷声说:“出去告诉她,我已离开郢都。” 乐野皱着眉头,说:“先生真的连一面也不见她,这次若是不见,怕以后也见不到了。” 赵灵看起来仍是非常平静,只是嘴唇格外的苍白,他说:“不见” 乐野嘆了口气,要走,赵灵忽又叫住他,从木箧里取出一块白玉给他说:“将这给她”他微微停顿,又说:“就当是送给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 乐野心里一酸,说:“诺” 魏姝喊了好一阵子,也没一点动静,她有些累了,道:“先生,您见姝儿一面吧,姝儿心里有愧,姝儿也是真的想先生了。” 仍是石沉大海。 罢了,累了,他不愿意见她,她又能怎么办,他大概是真的生她气了。 她正要走,帐帘被掀开,乐野走了过来。 魏姝眼睛发亮,声音微扬,说:“乐野,是我,先生可在里面?为何不见我呢?” 乐野走到她身前,脸上没有什么笑意,说:“先生已经走了” 魏姝一怔,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说:“先生不是昨日才到的郢都,今日怎么就走了?” 第181页 乐野说:“昨日刚到,从临淄便传了急信来,今早先生就被召回临淄了。” 魏姝哪里会信,她说:“你骗我,你向来是不离先生左右的,这次怎么会独自留在郢都。” 乐野说:“你爱信不信”又把玉给她说:“这是上好的白壁玉,是先生给你的腹中胎儿的,也是贺你喜得梦兰” 魏姝拿着那冰凉的白壁玉,沉默了一会儿,说:“先生真的连见也不愿见我?” 乐野顿了一下,想说又不敢说,最终化成了一声嘆息,转身回去了。 魏姝在帐外站着,她不懂,她是犯了错,可他也不至于见一面也不见她。 她有些伤心,有些难过, 喜得梦兰 她要的不是这样一句话,亦不是这么一块冷冰冰的白壁玉。 她是真的想他了,她时而还会回想起在宋国魏国的那些日子,她想和他叙叙旧,说说话,他却连见一面都不肯。 她就这么站了好一阵子,蓦地,转身离开了。 乐野回到帐子,说:“先生,她已经走了” 赵灵打开火摺子,手指微微颤抖,便被火苗给燎了一下,但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挥袖把油灯点了,淡淡的嗯了一声。 晚间的飨宴进行的非常愉快,毕竟三国都是抱着结盟之心而来,为了利益,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挑刺。 但大家也都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意图,毕竟还没到时候,不便袒露的太多。 魏姝以前以为田吉不过是个虎豹冯河的有勇无谋之辈,现下看来也是狡猾的老狐狸,只是不知这狡猾的到底是他,还是他身后的赵灵。 不过有一句话说的倒是不错,楚女果真都细腰。 昭奚说:“我王繁忙,明日还是我带我王与两位商谈,若有不周之处,还望两位多多海涵。”说罢饮下一樽美酒。 魏姝不便喝酒,便以水代之。 殇宴散后,田吉拦下了魏姝。 魏姝身后有宋睢护卫,故而并不畏惧,淡淡地说:“大人何事?” 田吉喝的不少,但楚国酒甜糯,喝不醉,只说:“听闻大人在秦国颇受秦公宠爱” 魏姝说:“人云亦云罢了” 田吉说:“出来前,我君特意嘱託,让我看见大人后,务必告诉大人,大人既然是为先生办事,于情于理多少应照顾些我齐国夫人,不要一人揽尽君主的宠爱。”又说:“希望大人回去之后能助我齐国夫人诞下秦公子,日后辅其成为秦国国储” 这话说的噁心,魏姝想着自己腹中的孩子,心里更是翻涌。 凭什么,就凭田湘是齐国公主,而她是个没落的魏国宗室女,她就要帮着田湘,那她呢?她到现在连个名分都没有,她的孩子要怎么办。 她原本是不在意这些的,只觉得有嬴渠的宠爱就够了。 此刻,她有了孩子,便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心态不一样了,想要的亦不一样了,无故的就生出了争抢之心,但她仍是微笑以对,说道:“好” 第85章 八十五 秦国 这几日除了早朝,秦公都会另将嬴虔,卫秧等重要的心腹朝臣叫到政事殿,商讨出兵河西之事以及其他军政要务。 出兵河西不比攻打大荔,魏国乃雄踞天下的强国,即便联盟齐楚,此举亦如同虎口拔牙,然只要夺回河西,秦国便可以黄河天险为屏,拒敌于函谷关外。 此时的秦国尚无吞併天下的野心,所做也不过是为后世谋得一份福祉,以保秦国能在这瞬息万变的大争之世得有一席之地,不为他国所亡。 正当时,七八个重臣候立于侧殿与秦公商谈,带着高帽的寺人手持捲轴快步从殿外进来,说:“禀君上,楚国急报!” 怎么会这个时候从楚国送来急报? 嬴虔看着那奔来的寺人,骤然变得紧张了起来,不为别的,倘若这个时候联盟失败,日后夺取河西将变得非常棘手。 嬴虔心想:原本就不该派魏姝去郢都,她是个什么东西,若是此事出了半点差池,她死都不足以弥补。 他讨厌魏姝,因而无论魏姝做的是什么,在他看来都很碍眼。 嬴渠也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从楚国传来急报,很难让他不多想,但他看起来仍是非常平静。 嬴虔和其它臣子见嬴渠接过捲轴,心都不由得揪了起来。暗暗地想:楚国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额头也不自觉的沁出了一层的汗,非常的紧张。 嬴渠接过捲轴,他本以为是军政要务,没想展开之后,第一眼便看见“魏姝有孕”这四个字,他瞬间便怔住了。 他的手有些抖,心跳的非常的快,他怕自己看错了,怕自己想多,更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 嬴渠这反应完全出乎嬴虔的预料?他何时见过嬴渠这种脸色,心想:完了,这一定是出大事了,还是了不得的大事,他就知道不该派魏姝去,这下子好了! 其它的臣子也都惊得一身冷汗,提心弔胆的,想问,又不敢吱声,都非常局促不安。 嬴渠将那绢帛上的内容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自己非常的快乐,快乐的手都有些颤抖,甚至想要落泪,心也在翻涌,同时他还有些茫然,话卡在喉咙,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抬起头,看着台下无措的臣子们,他的眼力本是非常好的,此刻却看不清他们,过了好一阵子,怔怔地说:“寡人当父亲了” 嬴虔他们也都楞住了,殿里安静无声,他们大概是不懂,到底是谁怀的孕。 田氏夫人? 从楚国传来的急报,难不成? 他们还没琢磨出来,就见嬴渠忽的站了起来。 嬴渠脸上的那种怔然已经消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满面笑容,他是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喜讯,唇边漾着笑,又重复了一遍:“寡人当父亲了!”声音迴响在政事殿里,格外的清晰。 他一向是处事不惊,冷静沉着的,此刻这幅样子非常失态,但他实在是太欢喜了,欢喜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什么君主的威严,君主的沉稳,他全都顾不得了。 此刻,他的脑子里,心里,都只有一句话。 魏姝怀孕了,他要当父亲了!要当父亲了! 他高兴的不知所以,眼里带着光芒,笑的合不拢嘴。 他从没想过初为人父,竟是这么欢喜幸福的一件事。 卫秧也是楞的,饶是他心思快,最先反应过来,也不管是哪个女子怀孕,只说:“恭贺君上” 这句话同时叫醒了其他的臣子,使得他们从错愕里缓和过来,也一同高唿:“恭贺君上” 嬴渠站在高台上,他想走,又不知要走到哪里,高兴的忘乎所以,索性从高台下走了下来,拉着卫秧的手,笑说:“寡人当父亲了!” 他这样子实在是太傻了,他长这么大,恐怕还是第一次犯傻。 卫秧勉强地笑了笑,说:“说恭贺君上” 第182页 嬴渠此刻恨不得把这好消息告诉给所有人,他松开卫秧,转而又拉起一旁的嬴虔,高兴的笑说:“你听没听见!寡人要当父亲了!” 嬴虔讷讷的说:“臣,臣,听到了” 嬴渠看着嬴虔木楞的神情,喜悦忽的褪去,霎时间变得有些紧张,他说:“不行,寡人要去楚国,寡人要去接她”他俨然没有了一个君主该有的稳重,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丈夫,欢喜,紧张,期待。 去楚国接她,这下子所有人都明白了,嬴虔黑着脸,想:果然是那个贱人! 卫秧说:“君上,您不能去楚国” 嬴虔也立刻说:“君上,您去了楚国,秦国怎么办?” 这两句话点醒了嬴渠,使他冷静了不少,但心绪依旧是起伏不定的。 他想:对,他是个国君,他不能就这么丢下秦国,更不能兀自的跑到楚国去。 但让他这么待在咸阳宫里,他又怎么能安心呢? 他的心有些慌,有些痒,他站不住,亦坐不下,心中难安。 他后悔,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去楚国。 他的担忧顾虑忽的就多了起来,他想:楚国那里会不会有人伤害她?她过得可好?身子有没有不适? 他非常的心急,非常的担忧,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正被一只手紧紧地捏着。 嬴虔说:“君上,现下……” 嬴渠没听嬴虔说话,转头吩咐一旁得将军乐祚说:“你现在再带五千兵马去楚国,务必要保护好她!” 乐祚为难地说:“君上,这次赴楚是会盟,本来带的人马已经够多的了,现在再派五千兵马,楚国那边会以为我军有犯境之心” 如今的局势非常敏感,不能再加兵马,这些道理嬴渠原本都是懂的,只是此刻被这喜讯沖昏了头脑。 卫秧说:“君上,宋睢大人为人稳重,不会出事的。”又说:“况且,此刻恐怕会盟已经结束,珮玖正在回秦国的路上” 这话说的不错。 嬴渠平静了下来,觉得刚刚的自己确实太过失态了,他是个君主,无论何时,无论何事,都要保持镇定与冷静。 他看着廷下众臣,即便他此刻已经平静了下来,但也没有心思再继续商讨河西之事,平淡地说:“都退下吧。” 蟠殿里 外面下了雨,唰唰的沖洗着黑色的宫墙,天是灰的,云亦是乌青的,水珠汇成水流从高翘的檐角流下,淌进泥沼里。 田湘正在喝汤药,那汤药苦的很,喝下去胃就像是被刀子绞在一起,每每喝完都要用清水漱口,她不愿意喝,却又每天都逼着自己。 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做这种无希望的等待,她心里其实很明白,他不会来,今日不会来,明日亦不会,这秦宫是个坟墓,从她嫁进来,就已经成了一个死人,一个活死人。 药是滚烫的,寺人用木盘托着,等着变凉。 田湘看见姜衣进来,姜衣的脸色非常难看。 田湘问:“怎么了?” 姜衣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要怎么同田湘说,她们夫人日夜盼着君上能来看她,若是知道那个魏女坏了孕,该有多难过。 田湘让寺人把汤药放在矮案上,再对姜衣道:“有什么话就说。” 姜衣犹豫了一会儿,起身跪坐到田湘身侧,咬了咬唇,说:“夫人,那个女人怀孕了。” 田湘觉得头有些晕沉,过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吐出一个字,道:“谁?” 姜衣说:“华昭殿那个” 田湘笑了,嘴里喃喃说:“华昭殿,华昭殿,什么华昭殿!”她说道最后勐的吼了一声,像是疯了一般,也全然不忽什么温婉贤淑了。 她看着矮案上的汤药,只觉得格外刺目,她一把拂掉,转而抓着姜衣的肩膀,高声摇晃道:“我喝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都不来看我!你说我天天喝着汤药又什么用啊!有什么用啊!”她喊着喊着,就哭了,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划过美丽的脸颊。 姜衣吓坏了,没想到瘦弱的田湘竟然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只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被捏得裂开似的,但她顾不得,只连忙逃出帕子来给她擦拭,说道:“夫人别难过了,会伤了身子的” 田湘却什么都听不见,她只是哭,只是问,彷徨又痛苦,她说:“你告诉告诉我,我喝这药又什么用?有什么用?”她的声音嘶哑。 姜衣说不出来话,心里亦痛苦的不行。 田湘说:“我为什么要嫁给他,我为什么,我这一辈子,一生,都要困在这秦宫里,一直到死,你说我为什么要嫁来,为什么啊!”她已哭得满面泪痕。 姜衣心痛地说:“夫人,您别这样,我们一定有法子的。” 田湘仍是再哭,说:“有法子?有什么法子?能有什么法子”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君上不喜欢她,能有什么法子,她是能把他的心挖出来,还是能如何? 她的身子已经没了力气,瘫软的依靠在矮案上。 她累了,是真的累了,连哭都觉得疲倦。 这么一天天没有希望的等待着,期待着,已经磨灭她所有的耐心。 够了,真的是够了。 姜衣将她的身子扳正,说:“夫人,我们不能让那个贱人生下孩子。”姜衣的眼眸里闪烁着兇狠的光芒。 田湘看着姜衣阴森森的眼睛,打了一个寒颤,脸色变得惨白,她说:“你要做什么?你疯了不成?君上不会放过我们的。”又摇头颤抖的说:“不行,不行,你不能打这样的主意,这太恶毒了。” 这太恶毒了,田湘虽然厌恶魏姝,但也没想过对她做这么残忍的事,因为田湘也是个女人。 姜衣依旧扳着她的肩膀,哀声说:“夫人,这不是您心慈手软的时候,你对她善良,她不见得会感恩,如果她回来,一定会让君上废立你,她若是生下儿子,那就会成为秦国的国储,倒那时,秦宫里便无我们立锥之地!” 田湘的眼神迷离而恍惚。 姜衣皱眉,哀声说:“夫人,您可有听姜衣的话。” 田湘看着姜衣兇狠决绝的眼眸,只感觉到了害怕,艰难的吞咽了下口水,说:“君上心思那么缜密,我们怎么做都瞒不过他的!” 姜衣说:“谁说我们要在秦国动手” 田湘身子微微僵硬,然后说:“你是什么意思” 姜衣说:“那个贱人现在就在楚国,田吉将军也在楚国,只要快马传书去郢都,田吉将军是一定会帮夫人这个忙的” 田湘没说话,她把头别过去,敛住充满水光的眼眸,但显然已经动心了。 田湘不图什么,秦公的宠爱她也不要了,她只想活下去,如果魏姝真的生下儿子,会怎么对她?田湘不愿想。 姜衣又说:“齐公的意思是要夫人诞下秦国国储,这样未来的秦公将会有一半流着我齐人的血,朝堂上亦有一半将会是我齐人,哪怕是为了齐国,将军也一定会帮夫人这个忙的。” 第183页 田湘苍白的嘴唇微微嗫嚅,然后说:“万一……” 姜衣打断道:“没那么多的万一,夫人别忘了,这魏女再厉害,终归是赵灵先生的人,赵灵也不过是田吉府上的一个门客,田吉先生就算打了她的孩子,她也不敢因此和田吉将军作对。”又说:“夫人,您是齐国公主,身份是何等高贵,她又是个什么东西,魏国贱民,别说您打掉她一个孩子,就算让她这辈子都无法生育,她又能怎样呢?况且,她的孩子是在楚国没的,只要做得密不透风,君上又怎么会想到您这里呢。” 是啊,她只是一个深居简出的秦国夫人,都没有踏出过咸阳的城门,谁又会联想到她头上呢。 田湘干裂的嘴唇轻轻翕动,说:“好” 姜衣笑了,用手指挑了挑田湘凌乱的黑髮,柔声说:“此事就由奴婢去办,夫人不必担心。” 楚国郢都 楼莹感到非常的不快,她原本以为魏姝一定会受罚的,结果非但没有受责罚,先生人也不在郢都,楼莹感觉到失落,同时又深感不愤。 趁着三国正在帐中会盟详谈,楼莹候在了田吉将军的帐外,先生不在,那她就同田吉将军讲,这可是个大人情,若是能博得田吉的中意,或许她就可以摆脱赵灵的牵制,更不用时刻为自己的性命而提心弔胆。 齐军不让她进帐也不打紧,她就在帐外等着。 天色渐渐暗下,她站的小腿有些酸胀,她听见有脚步声,不过却看不清楚来者,直到那人走到她身前,她才受惊似的说:“乐野!” 她觉得惊诧,乐野向来是不离先生左右的,既然先生已经离开郢都,乐野又怎还会在这里,她心想:完了。 乐野说:“你在将军帐外做甚?” 楼莹嘴唇翕动,若不是天色深沉,定会发现她此刻的脸是铁青的,她说:“我找田吉大人有事商讨” 乐野冷着脸,说:“什么事” 楼莹知道,一定是赵灵让乐野来的,没有什么事是瞒过赵灵的,再说谎也毫无意义,她说:“我要告诉将军,魏姝怀了秦公的孩子。” 乐野说:“你这会害死她,亦会害了先生” 楼莹说:“那先生完全可以把她杀了,即便是不杀,也可以打掉她肚子里的祸害以保全大局。” 乐野冷声说:“无论先生如何决定都与你无关,由得着你在这里越俎代庖”又道:“随我来” 楼莹怕了,声音颤抖,嗓子里像是卡着东西,声音微微尖锐,她说:“你要带我去哪里” 乐野冷冷的瞥了她一眼。 楼莹知道,没有余地,什么余地都没有,她的脚步非常无力。 楼莹随着乐野进了帐子,帐子里只点着一盏长檠灯,一个男子坐在木轮车上,着一身白衣,他生的非常俊美,俊美而又阴沉,即便火光如此昏暗,也能看见他的脸虚弱苍白。 楼莹不等他开口,双膝一沉跪在了地上,没说话,身子已经索索的抖了起来。 赵灵说:“为什么跪下” 楼莹说:“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央求魏姝救我的,奴婢不过是图生。” 赵灵依旧是非常平淡,声音冰冷,说:“去找田吉做什么?” 楼莹说:“奴婢,奴婢”她簌簌的说了几声,忽又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勉强的说:“奴婢就是看不惯那魏女,她违背了先生,与秦公媾和,现在还怀了个野种,奴婢不忍看先生的大计就毁在这么这个魏女身上” 赵灵冷笑道:“聪明是件好事,可你不该同我耍聪明” 楼莹身子僵硬,现下连话也说不不来了。 赵灵说:“你是想去寻田吉当靠山,但只凭这些做条件,还差的多。”又笑道:“你出卖了魏姝,连累了我,你说我还怎么留你?” 赵灵是笑着说的,楼莹却哭了,她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太怕死了。 怕死难道也是错吗? 她若是知道赵灵没有离开郢都,她绝对不会冒险做这种事的,她没想害赵灵,事实上她还很喜欢赵灵,虽然这喜欢远不比求生欲强烈。 她哭的涕泗横流,脸扭曲褶皱成一团,她膝行到赵灵脚边,扯着他的衣角说:“奴婢不是想害先生。” 赵灵觉得很可笑,楼莹自然是没想害他,她不过是想越过他,直接为田吉效力,因为一旦如此,赵灵便不能轻易的杀她。 这个楼莹真是个聪明人,她为自己铺了许多条的后路,不过怪不得她,狡兔还尚有三窟。 怪不得,却也再留不得,如此贪生之人,谁知日后还会做出何等荒唐事。 况且她的命并不稀罕。 楼莹扯着他的衣角,哭的声音沙哑,仿佛个老妇,她说:“先生,奴婢真的没想背叛过先生,先生留我一命吧先生,奴婢是喜欢先……” 她话没有说完,她的嘴唇还在上下翕动。 不过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长剑刺透了她的胸口,鲜血似箭一般喷洒出来,溅红了赵灵白色的衣裳。 她抬头看着他的脸,那真是一张俊美的脸,也真是一张冷漠阴沉的脸。 她尚有意识,大口大口的血从嘴里吐了出来,她不过只为求生,到头来却还是免不了一死,所以她做了那么多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加速这死样的来临吗? 她不懂,大概也永远都不会懂,她只是死死的攥着他白色的衣角。 第86章 八十六 长檠灯上的火苗已非常微弱,帐里大半都陷在了黑暗里。 楼莹已经死透了,手却仍死死的攥着赵灵的衣角,她是真的恨,恨他杀了她。 但赵灵并不在意,他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的双手非常骯脏,他有时想,自己会落得这么一个残疾之身,实在也是报应使然。 乐野把剑抽了出来,猩红粘稠的血也涌了出来,爬满了一地,乐野又割断了被楼莹紧紧攥着的衣角。 赵灵看着那尸体被拖走,留下一条猩红的血痕,淡淡的说:“可看清楚了?” 黑暗中走来一个小姑娘,十七八的年纪,非常美丽,不过脸上已被吓的没了血色,颤抖着说:“奴婢看清楚了” 赵灵说:“此后,你便替她留在秦国” 小姑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奴婢明白”她想说自己绝不会背叛先生,但她说不出口,她已经吓得筛糠了。 赵灵看着她,她虽然不比楼莹聪敏,但好在胆子小,魏姝身边不需要留太聪明的人,当初派楼莹跟她赴秦,实在是他的疏忽。 赵灵拿出一卷捲轴交给她,平淡地说:“若是有一天魏姝问你,到底杀她母亲的人是谁,你便将此捲轴给她,倘若她不问,那便永远都不必给她了。” 小姑娘说:“奴婢明白。” 乐野便带她掀帐离开了。 地上的血迹还未清理,散发着阵阵血腥味,赵灵喝了一口清茶,入口,只觉得也是腥的。 第184页 豆大的火苗在长檠灯上摇曳,他的影子与地上的血泊重合,形成了一幅怪异的景象。 赵灵嘆了口气,将茶放到了一边,他已经查清了当年的事,他本该告诉她,可他怎么能忍心呢? 她怀了秦公的骨肉,她现在是那么幸福,所以他宁可她一辈子都不知道。 同时,他又希望她能知道,出于骯脏的私心,他希望她可以和秦公决裂。 他一面希望她幸福,一面又不希望,人怎么能如此的矛盾。 不想了,不想了,他闭上眼睛靠在木轮车上,他已经做了所有该做了,他无愧于自己的心,足矣。 三国会盟,楚国欲攻占魏南,齐占魏东,而秦夺河西,出兵之前约定时日,且互不侵犯。 楚国亦会暂停此刻正攻打的淮泗之地,以示诚意。 结束时已经是深夜了,魏姝只觉得身子疲乏,迫不及待的回到自己的帐子,乍一进去,燕宛便热水热巾的服侍她,魏姝看到一旁的陌生小姑娘,心里起疑,说:“你是何人?” 小姑娘刚刚在赵灵那里受到了惊吓,战战兢兢地说:“奴婢是被派来代替楼莹的。” 魏姝说:“那楼莹呢?” 小姑娘自然不敢说实话,道:“已经回临淄了” 魏姝细细的打量了她一番,走到她身前,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看起来很怯懦,也不敢抬头看她,背佝偻的更弯了,说:“韩恬” 魏姝仍是盯着她,缓缓地说:“我问你,先生可在郢都?可在齐军大帐里?” 韩恬摇头说:“没有,没有,先生不在,先生在临淄” 魏姝知道问不出来,赵灵不想见她,她就算知道他在郢都又能如何。 她有些难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眼见马上要归国了,他难道就不想见她一面吗? 她是做了错事,但他又何必如此冷漠呢?这次分别,再见怕是十年,二十年以后了。 魏姝没再说什么,她嘆了口气,看着颤巍巍的韩恬,韩恬的胆子明显是非常小的,挺好,至少让她觉得安心多了。 燕宛服侍魏姝换了衣裳,又端来了一碗汤药,是安胎的。 魏姝说:“你去煎药时,可有外人看见?” 燕宛说:“是在秦军帐中煎的,没有外人。从头到尾也没经别人手,夫人放心吧。” 魏姝格外的注意自己的起居饮食,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有身孕的事,秦军中都是知道,军中不乏细作,传到楚人,齐人那里一点都不稀奇,所以她只能对自己格外上心。 同时,田吉也回到了帐中,没有休息,而是开了坛烈酒,佐着肉干,大快朵颐。 帐外执戟的齐兵说:“将军,有人求见” 田吉觉得诧异,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谁会来呢?他没收案上的吃食,将嘴里的肉干咽下,说:“带进来”声音浑厚有力。 接着便见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掀帐进来,看起来风尘僕僕,辑拳说:“将军” 田吉说:“你是何人?” 那人说:“小的是奉公主的命,从秦国来的。” “公主?”田吉敛着眉头,他是看着田湘长大的,关系十分亲近,虽然不敢称田湘是他的妹妹,但也差不多了。 田吉说:“她派你来所谓何事?” 那人说:“公主说,前来赴楚的秦国魏女怀了秦公的孩子,一旦她诞下男孩,将会危机公主,公主希望将军能帮这个忙,虽不必置人于死地,却也绝留不得那腹中孽障” 田吉将手中肉干扔至一旁,煞是惊讶的重复道:“那个秦国的珮玖怀了秦公的孩子?” 那人说:“是”又说:“公主说一旦等其回了秦国便再无机会,在其未离楚前,还望将军早做打算。” 田吉的眼神有些飘忽,心思显然不在这里,嘴上打发道:“行了,我知道了” 田吉看着冒着细缕青烟的油灯,心想,那个珮玖怀了秦公的孩子,这怎么可能呢?赵灵与他说过,那魏女不过是秦公身侧的宠臣,还说她绝对不会危机到公主的地位,更不会坏了齐国的大计,现在田吉发现,赵灵说的竟然全都假的。 赵灵他是不知情?还是故意如此? 田吉想不通,他本身也不了解赵灵这个人,所以轻易的便对赵灵产生了疑心,他觉得或许赵灵是另有所图。 田吉微眯起眼睛,神情变得非常狠戾。 不管原因为何,既然公主提出了这个请求,于情于理田吉都会帮的,虽然魏姝的一切吃食都在秦国的监管下,但也不是没有纰漏的,就比如晚宴,三国会盟晚宴上的吃食,可都是一样的,都是齐国烹制的,这便是个漏洞。 次日便是这次会盟的最后一日,随后便会各自启程归国。 田吉收买了齐营中的人,准备在飨宴之时,在吃食里动些手脚,这种野蛮狠毒的手段一向是田吉惯用的,他本身就不是个善类。 魏姝对此并不知情,昭奚亦是如此,倘若昭奚得到一丝半点的消息,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因为魏姝一旦在楚国出了差池,他便要承担所有的责任,后果之严峻是昭奚不敢想像的。 飨宴举办在漳水河畔,汤汤漳水在微风的吹拂下泛起一波波涟漪。 昭奚已经有些醉意,但举止仍是得体,他举爵说:“明日便要各归其国,珮玖不妨举樽同饮,以贺三国结盟”他宽大的衣袂被风吹得岑岑抖动,在这空旷的漳水河畔,需要大声说话,对方才能听得清。 昭奚实在是热情,魏姝难以拒绝,却又不可能喝酒,于是笑说:“珮玖此番赴楚,深感水土不服,几度调理,这才有所好转,大人盛情,珮玖深感心中,以水待酒,在这里给大人赔不是了。”她说完,以长袖掩面喝了尽。 田吉只是看着她,若不是秦国来信,他怎么也看不出这个珮玖怀了孕,心里掐算着,下了药的那到菜应该快要上来了。 同时他想,这个月份的胎儿本就不稳,随时有殿的可能,她应该不会想到他的头上,况且此番飨宴结束后,他就要启程回到齐国,秦公就算震怒,这笔帐也应该是算在楚国头上。 田吉做过不少狠毒的事,此刻竟然有些紧张,连他自己也搞不懂? 或许因为杀死一个腹中胎儿,这本身就是件非常阴毒的事。 他泛起了恻隐之心,把头转过去,不再看她,扬头喝下满满的一杯楚酒,心想:这是为了公主,是为了齐国。这不怪他,要怪就怪她不该怀秦公的孩子。 昭奚笑道:“田吉将军真是好酒量。” 田吉回过神来,与昭奚寒暄道:“哪里” 接着,婢女鱼贯而来,手捧装着烩鱼片的高脚漆盘。 田吉眼看着婢女将那烩鱼片放在魏姝的矮案上,面色转而变得轻松多了,到了这个份上,也容不得他再后悔。 昭奚对魏姝笑道:“这是以楚国特有的肉醢为作料,高火烩制而成,除了楚国,便再无此餚,大人快尝尝!”又转头对田吉说:“将军趁热品尝” 第185页 田吉说:“好”却没有心思品尝,眼见魏姝送鱼片入口,这才取箸吃了一口。 昭奚也取了一块,初一送入口中,脸上的笑容僵滞住了,面容变得有些扭曲,然后皱眉说:“今日这烩鱼做的怎么如此难吃!” 昭奚有些不高兴,觉得有失颜面,转而呵责一旁的僕人说:“疱人今日是怎么回事!这菜怎么如此令人难以下咽!” 僕人非常惶恐,说:“奴才不知!” 魏姝也觉得这烩鱼特别,不止难吃,更是味道怪异,绝不是佐料放多放少的缘故,倒好像是故意这样整蛊人,拿人消遣似的,可谁又有这个胆量消遣他们呢? 如果不是故意为之,那就更奇怪了,昭奚喜好美酒佳肴,照理,府中的疱人是不会出这样的问题的。 昭奚挥手怒道:“撤下,撤下都撤下,这样的吃食也能呈给客人!” 若是有人稍加注意,便会发现,此刻田吉的脸色非常难看。 田吉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药是下在这菜里的不假,可为什么他们的菜味道都变得这般怪异。 他的眼珠在眼眶里左右的动,有些坐不住,心想,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 难道是被人发现了? 怎么会,一切做的那么隐蔽。 难道是收买的疱人背叛了他? 他觉得这也不可能。若果是疱人背叛了他,那为何还要做这么难吃的烩鱼送来,弄这么一齣戏图的又是什么?警示他? 田吉不觉得一个疱人有这么大的胆子,这么重的心机。 从始至终,魏姝就只动了一小口,只怕这一口伤不了她腹中的胎儿。 田吉想:错过了这个机会,他还要如何如何做呢?等明日启程反国,她身边便都是秦人,只怕再无机会了! 魏姝并不知道这其中原委,只笑道:“田吉将军今日神色怎么如此飘忽不定,是有心事?” 田吉心中一跳,笑说:“没有?” 飨宴结束后,田吉回到了帐中,他非常愤怒,骂道:“那个疱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想,该死的,坏了他的事。 随来的副将见他发怒,战战兢兢地说:“末将也不知,末将……”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因为一个人从帐外进来,都不曾通传,那人便是赵灵,身后跟着乐野。 赵灵的眼眸非常的冰冷,和田吉一样冰冷。 田吉说:“你……先生怎么来了” 田吉改了口,但语气仍非常冷,面容也阴沉沉的,他不畏惧赵灵,他与赵灵不过是有些共同的利益,现下赵灵隐瞒他魏姝怀孕的事,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了裂痕。 赵灵看起来非常平淡,但其实他已经生气了,他的眼里,神情里都充满了阴鸷,他说:“将军为何要命疱人给她下药” 田吉说:“我做什么难道还都要一一过问先生?”声音亦非常阴冷。 田吉明白了,原来是赵灵做的,赵灵如此保那个珮玖,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刻,田吉觉得赵灵和魏姝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密谋。 赵灵说:“你在怀疑我”赵灵的语气里没有疑问,异常的冷淡。 田吉说:“我看不懂先生,倘若先生不能赤诚以对,田吉就必须要干涉其中。” 赵灵笑了。 赤诚以对? 如何赤诚,田吉是想听他说什么? 难道他要亲口告诉田吉,他护着她,是因为喜欢她,他不想她出事。 这太可笑了,他说不出来,他宁可伪装成是因为有利可图才救的她,也不愿意说出这种荒谬可笑的话。 田吉依旧在冷冷的看着他。 赵灵说:“没什么原因,只因为她腹中胎儿死了,秦公一定会震怒,震怒之下一定会问责楚国,如今之际,将军难道想破坏掉三国联盟?” 田吉忽就说不出话来了,他只想着自己可以抽身而退,把责任丢给楚国,却忘了,现在三国已是联盟。 动一发而牵全身。 这做法太蠢了,他因为公主一个请求,差点犯了弥天大错,误了大局。 田吉陡然变了脸色,懊悔地说:“先生说的是,是田吉荒唐了”又挣扎地说:“可是公主嘱託于我,我不能不帮,若是秦公真立她的儿子为国储,那我齐人……” 赵灵有些厌烦的打断道:“将军,她的孩子还未出世,难道将军只因为一个未出世孩子就要坏了眼前的大局?” 田吉仍是犹豫,他看着田湘长大,得知她在秦国不受宠,过得不好,心里非常难受,若不是因为赵灵,若不是因为那魏女还有用,他一定替田湘杀了她。 田吉说:“不能在楚国做,就在路上做,这一路千里迢迢,出了什么岔子也是情理之中。” 赵灵声音已有怒意,说:“将军非要如此吗!” 田吉怔了一下,他从未听过赵灵如此语气,然后也有所不悦,说:“我并没有要杀她!先生为何非要连她的孩子也一起护着!” 赵灵没说话,事实上他已不知要说什么。 为何非要连她得孩子也一起护着?为何? 他原本是个自私的人,他应该杀了她腹中的胎儿,可是他不能,他不仅不能,还要保护着他们母子。 过了许久,他说:“只要将军肯放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我便帮将军除掉一个人” 他的神情依旧冰冷,他的语气依旧平淡。 田吉有些吃惊,然后说:“先生要帮我除掉何人?” 赵灵说:“邹纪” 邹纪,是田吉朝堂上最大的政敌。 乐野本不该插话,但他实在太震惊了,忍不住脱口说:“先生!先生您说过您不再参与进朝堂之事,先生您忘了当年……” 乐野没能说下去,他看见赵灵那双平淡的眼眸,知道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 乐野非常难受,他们先生不该掺和进这些事的,他们先生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眼见三国伐魏在即,等战毕,他们先生就可以归隐山林,却偏偏在这事说出这话来。 田吉眼眸沉下,是齐国公主重要,还是除去自己最大的政敌重要,这绝对是毫无疑问的,然后田吉说:“好” 好,尘埃落定,赵灵的心静了。 眼见赵灵要离开,田吉说:“先生还未回答我,为何为了保她,做到如此地步!” 赵灵淡白的嘴唇微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第87章 八十七 六月十二这天是魏娈大婚的日子,卫秧在昏暗的房间里喝酒。 醇烈的美酒饮了一爵又一爵,他以为会醉,实则并没有,他非常的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不懂,这酒今日怎么就不醉人? 这酒入口如刀,流入胃中又好似生起一团烈火,也真是够痛快。 酒洒了,打湿了他的衣领,他想起那年随尸子游歷北海,途径燕地,那里的酒可真烈,转而又想起自己徒行北狄,穿越楼烦,那里的马也非常的烈,然后他又想起了魏娈,想起了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眸,他忽的就笑了,笑自己真没出息。 第186页 她已经将自己许给别人,他又惦记她做什么呢? 他不是个痴情的人,喜欢这种感情对他而言,实在是可有可无,他站起来,脚步有些蹒跚,抚了抚额头,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醉了。 今日,范傲的府邸非常热闹,到处结了红色的绸缎,案上的青铜灯台也是成对的,都繫着红绸,这样热烈娇艷的颜色,将人的脸也都映衬得喜气洋洋的。 魏娈坐在铺着红锦的床榻上,如云的黑髮上插着金簪,镂着鸾凤纹样。 她身上的大红锦缎在火光下散发着柔和而夺目的光泽,上面还用金丝绣着大团锦云花纹,她的脸白嫩如羊脂,两颊上用簪子挑抹开红色的胭脂,还用青黛描出细细的柳叶眉,嘴唇点了红色的口脂,整个人美的如同绘在绢帛上的画。 但是她非常麻木,美丽的容貌不能给她带来快乐,外面的欢笑声亦无法感染她,她的魂魄并不在这美丽的躯壳里,她只是坐在那里,看着青铜灯上的火苗发呆。 范傲的朋友非常多,近乎于囊括了列国所有的侠客剑客。 这些人自从旬月前得到范傲大婚的消息,均不远千里奔赴秦国。 这其中的有的刚过弱冠之年,有的则已四十有余,有的热情如火,也有的冰冷阴沉,同坐一堂,风格迥然。 有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和范傲一同长大的缘故,非常愿意调侃范傲,一会儿的功夫便给范傲灌进去了一樽的酒。 酒虽然不烈,但范傲走起路来已经飘飘忽忽的了。 其中一个名为景兴的搂着范傲的肩膀,笑说:“人家成亲,都会带着婆娘出来,让大伙认识认识,你小子可好,藏的严严实实的,怎的?怕我太俊了,你被比下去?” 景兴这话真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好奇罢了,他本以为范傲那么吊儿郎当的人是不会成亲的,结果不但成了亲,还在秦军中谋了官职,埋锅做饭,安生过起日子来了。 范傲给他一拳,笑道:“胡说!”范傲眼里的幸福显而易见,这神情是坠入爱河里的男子所特有的。 景兴笑说:“真是不得了。”又说:“不见就不见,不过你得把这樽酒给我喝了!”转头对堂上乱闹闹的一帮子人嚷道:“大家说是不是,他要护着婆娘,那就把这樽酒干了!” 一旁的魏职笑说:“不行!怎么能这样轻易的就饶了他!” 堂中哄吵喋喋。 范傲其实很想让他们见一见魏娈,因为魏娈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虽然人家都说魏姝比魏娈还要美,但范傲不然,在他眼里,自己的妻子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故而他很想把自己的夫人带出来,给他们过过眼。 人吗,有谁不爱虚荣,又有谁不爱炫耀? 景兴的胳膊挂在范傲的肩膀上使劲的摇。 范傲被摇的头晕,脸上的笑容很灿烂,怎么都收不住,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格外俊俏,说:“好,我就带给你们瞧瞧”脸色稍又变了,故做正色道:“你说话可给我注意点,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把你的皮扒了!” 景兴笑道:“你放心” 范傲把他们统统拦在了房外,自己一个人推门进去,他看见她绣着鸾凤的翘头履,搭在地上的大红衣角,她腰上的玉璜,美丽的脸颊。 她是真的美,美的让他失神,他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眸,竟有些紧张,他们已经行过那种事了,还有什么可紧张的? 他不懂,只是有些侷促,像个孩子,他说:“你陪我出去,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不用害怕。” 她依旧看着他,目光平静。 范傲就更紧张了,以为她是不愿意出去,笑了笑说:“你若是不……” 话没说完,魏娈就从床榻上起来了,她还是不说话,手却已经轻轻的握上了他的手。 她的手冰凉的很,也纤细的很,只是那么柔柔的握住他,他便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还是因为美人身上芬芳醉人的气息,接着他定了定心神,反手紧紧的握住了她。 门被推开,景兴目光投来,乍一看魏娈也惊艷的不得了,笑道:“范傲,小子好福气啊!” 景兴凑过来,没皮没脸的对魏娈说:“你有没有姐妹,也要这么漂亮的,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魏娈有些害羞,她不习惯突然间面对这么多的陌生人,对于他们的夸奖也有些受不住,脸不自觉的就红了,往范傲怀里缩了缩 范傲看着怀里小猫似的魏娈,心生怜爱,更欢喜的不得了,挥手对景兴道:“起开!起开!收起你那嬉皮笑脸的样子!” 范傲牵着她走到大堂里,堂上至少数十人,他高兴的将席上众人一一引荐于魏娈。 魏娈见他高兴,也不捨得扰了他的兴致。 来客非常的多,起先她还能记住几个,后来就有些记不清,只觉得这些人长相各异,有俊美倜傥的,也有凶神恶煞的,有的身背七尺大剑,有的身侧各一柄黑漆漆的铁锤。 左右她也分不清,记不清,索性就都微笑面对,不失礼貌就好。 范傲喝的确实有些多,紧紧握着她纤细软嫩的手,听着大堂上的欢喜吵闹声,眼见宾客觥筹交错,只觉得整个人快乐的如在云端,心里是满足与幸福。 他拉着她又走到一处,将眼前人介绍给魏娈,说:“这位唐樊乃魏国公子申门下的第一剑客。” 各国达官显贵都喜欢养食客剑客,说是剑客,其实是死士,在这个时代死士颇受世人敬重,比如刺杀吴王僚的专诸,又或是刺杀韩傀的聂政。魏娈微笑着向其点了点头。 唐樊微笑着向范傲敬了一爵,范傲亦回饮一爵,一来一往之间,范傲其实已经喝近数十爵酒了,但他仍未有失态之举,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范傲又转而将她拉到另一矮案边。 矮案前坐着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这个男子行为很古怪,自从进了大堂就没说过一句话,一直沉着一张脸,酒菜也没怎么动过,短褐草履,衣裳破烂,下巴上是青白的胡茬。 但范傲对这个男子非常敬重,介绍起来兴致更高,他说:“这位周厉前辈,昔年曾是秦献公的死士,其剑术登峰造极,造诣之高,列国之内无出其二,献公薨逝后,便游歷楚地……” 范傲非常激动,显然这个男子能来,是极其荣幸的一件事,但魏娈只听清了一半。 因为她看见了那男人的脸,他的脸原本非常普通,但他的左脸上有一道丑陋的刀疤,那刀疤将他的眉毛,眼睛分割开。此刻他抬起头,正用着那双冰冷的眼睛看着她。 魏娈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苍白颤抖,她无法唿吸,因为她恐惧的要死。 这张脸,她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恐惧,愤怒,悲伤,震惊,如洪水般一起涌来。 耳边欢乐的喧嚣声好似远去,周遭景象也已模煳,接之而来的是马匹意图挣脱缰绳的嘶鸣,是绝望的哭喊,是她母亲,是白氏悽厉的尖叫,是长剑刺穿皮肉的声音,甚至于还有血液从身体里喷溅出来的声音。 第187页 她的双手沾满了母亲滚烫粘稠的血液,她能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她能感受到死亡迫近的气息。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太弱小了,太无力了,她只能跑,不断地跑,跑的喉咙醒甜,跑的胸口撕裂。可她不能停,一刻都不能。 那种恐惧如影随形,这些年来无一时不折磨着她。 此刻她只感觉自己被隔离在这大婚的喜悦之外,感觉自己被困在囚笼里,像是待宰的彘豝,而他手握着滴着鲜血的屠刀,步步逼来。 直到范傲叫她,她才忽的回过心神,她的胸口起伏,她的脸颊依旧苍白无血色,但耳边那吵闹欢乐的喧嚣声渐渐的清晰了起来。 她看见范傲关切的眼神,他手正紧紧的攥着她,可她并非因而感到安心,她依旧恐惧的不行。 范傲说:“你怎么了?” 魏娈勉强的说:“没事,有些累了” 她又看了眼那男人,原来他叫周厉。 周厉却并没有看她,他刚刚只是随意的瞥了她一眼,便低头给自己斟酒,看他那样子,好似根本就不记她。 也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长大了,样子变了不少,况且,那时是黑夜,周厉可能根本就不曾看清过她的样貌。 冷静下来后,魏娈觉得刚刚自己样子实在是太突兀了,不过看周厉的样子,好像也并未对她起疑,这才安心些,转头对范傲示意性的笑道:“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范傲依旧担心,说道:“我送你回去” 魏娈把手抽出来,微笑着说:“只是回内室,不必麻烦了,今日大喜,你来了这么多的朋友就同他们多聚一会儿吧。”她说完就往内室走。 范傲要去拉她,却被喝多了的景兴搂到一边去。 景兴的脸通红,喝的没骨头似的,一身酒气,嚷道:“你就别跑了!趁着这机会,我们再喝一樽!” 范傲想推景兴,却没想景兴醉的像是一滩烂泥,黏在他身上,怎么都推不开。 魏娈回到了内殿,青铜灯中的小火苗依旧燃着,她把门紧紧的关上,接着消瘦的身子又开始抖,上下牙齿直往一起敲,她想咬牙控制住,眼泪却不自觉的淌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再度平静下来。 她想,周厉为什么要杀她们一家呢? 周厉是死士,是秦献公的死士。 她的身子忽然像是坠到冰窟里,冷的不行,难道当年…… 她不敢往下想,来回的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若是当年杀死她母亲,杀死白氏的人是秦国先君,那秦公现在怎么会将魏姝留在身边,这不可能。 她想否认。 但是她又找不出周厉要杀魏家人的其他理由。 只有秦国。 她的父亲当年与秦国私下有往来,她的姐姐当年亦赴秦宫为质。 虽然她不知道魏家与秦国先君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但就周厉所做,魏家所遭遇的劫难,她能猜到,魏家出事,与秦国先君一定脱不了干系。 她感觉到特别的惶恐,特别的无助,几乎快要被这屋内的黑暗给吞噬掉一样。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姐姐还在楚国,她亦不知道要将这些话同谁讲,或许她该同范傲讲,毕竟范傲是她的夫君,但是范傲此刻正在前堂与他们喝酒。 她只有等,焚心的等,直到这场婚礼结束。 楚国 秦军中的医师终于不再吐了,身子好了,能看诊了,于是晚上便被叫到了魏姝的帐子里把脉。 医师非常为难,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叫魏姝什么,大人?还是夫人?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 魏姝也见医师蹙眉,心下紧张,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可她这身子也从不觉得难受,能出什么事?紧张的问:“我怎么了?腹中胎儿可安好?” 医师一紧张,说:“大,夫人,胎儿并无事,脉相非常平稳。” 这一句大夫人,可是把魏姝给逗笑了,于是说:“好,我知道了”又说:“你以后叫我大人就行。” 医师点了点头,说:“大人的身子无碍,每天按时服用安胎药即可,该忌口的东西,臣都列好了,夫人记着点就可以。” 医师走了,燕宛将帕子拧湿,说:“夫人该休息了” 魏姝说:“还有几日能到咸阳?” 燕宛说:“七八日”又笑说:“夫人是想君上了?” 魏姝沉默了好一阵子,说:“燕宛,我这心里非常不安稳。” 她拧着眉头,心里很担忧,可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担忧什么,也不知这担忧是从何而来,她的心很乱,乱成一团麻,她总有种感觉,她觉得就要出事了。 秦国 魏娈睡着了,兴许是等的太久,累了,困了,不自觉的就小憩了一会儿。 醒来时,天仍是黑的,身侧无人。 她惺忪的推开门,正室里的宾客都走了,留下一地狼藉,唯一的家僕正在拿着扫帚清理。 魏娈不见范傲,一下子就清醒了,心怦怦的跳,她紧张地说:“范傲呢?” 家僕说:“刚刚军营急报,巴蜀犯境,大人被立刻召去军营了,见夫人睡的熟,没捨得叫醒夫人,特意叮嘱奴才。” 范傲被授予了军爵,军营里有急报再常见不过,深夜紧急召他回军营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即便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 然而魏娈却脚下发软,没力气似的一下子瘫坐在地上,黑漆漆的眼睛空洞无神。 他怎么就被召回了军营了呢,在这个时候,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 她不想一个人在这宅子里,她害怕,她恐惧,她不知道那个周厉会不会来杀她,她已经从他手里逃过一次,他若真想杀她,就绝不会再让她逃脱,她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家僕上前搀扶她,着急的说:“夫人,您怎么了,大人特意交代了,这次征战巴蜀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魏娈什么也听不进去,她看着堂上的一个木箧子出神,僕人顺着她呆滞的目光看去,说:“对了,那是秦公送来的,说是给夫人大婚的贺礼!” 秦公 魏娈打了个寒颤,秦公他若是知道她发现了当年的真相,会不会想杀她?会不会为了灭口而杀了她? 会的,一定会的。 她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范傲,魏姝,他们都不在。 她害怕极了,她有种预感,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她能感觉得到。 她瘫在地上向后躲,华丽的喜服被刮破了,她用双手捂着脸,捂着眼睛,一边哭,一边抖,她说:“我害怕,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谁都好,来救救她,帮帮她。 第88章 八十八 夜深,政事殿里亮着火光,嬴渠独自坐在矮案前批着竹简,竹简装在大木箧子里,足足有半人高。 他觉得很疲倦,头也有些疼,但他必须要将今日的事情处理完毕。 他批了一会儿,便闭着眼睛,用手肘拄着矮案,轻揉着额头。 第188页 他生的实在是好看,睫毛浓密,额头沿着鼻樑形成一条优美的轮廓,皮肤白皙,唇瓣的薄厚形状都恰到好处。 赵灵亦是个俊美的男子,但赵灵的俊美太具有侵略性。 嬴渠则不然,他生的非常清俊,清俊温润,让人觉得很舒服,尤其是他微笑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的变弯,唇角也会扬起,温柔的让人沉溺。 门外有动静,是一个老寺人,叫通仲,通仲是以前照顾老秦公的,现在年纪大了,嬴渠不舍的撵他,就让他在秦宫中颐养天年,寻常通仲是不会来见嬴渠的。 嬴渠睁开眼睛,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通仲走进来,说:“君上,有个人要见君上一面。” 嬴渠平淡地说:“什么人?” 通仲拧着眉头,为难地说:“是以前先君的死士” 嬴渠怔了一下,脸上没有血色,接着便冷了下来,声音依旧平淡,他说:“是杀魏家的?” 通仲脸皱成了一团,点了点头说:“是”又解释说:“老奴也不清楚他非要见君上做什么,自先君晏驾后,他就不再为秦国效力了。” 嬴渠有些厌烦,既然已经离开了,那还来见他做甚,幸好魏姝不在宫中,否则一定会走露风声,此刻,他其实已经动了杀心,看起来格外冰冷。 通仲心里有些没底,说:“君上若是不愿意见,老奴就让他回去。” 嬴渠将笔放下,平淡地说:“带他进来”通仲说:“诺” 一会儿的功夫,那男人就进来了,一身短褐粗衣,脚踩草履,左脸上一道丑陋的刀疤。 他走进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没有行礼,看起来很淡漠,很平静,甚至还有些傲慢。 嬴渠也在看着他,很冷漠,也很威严。 一个朝堂上的君主,一个浪迹江湖的剑客,他们彼此本来毫无交集,此刻却同在这昏暗沉寂的大殿之上。 周厉很少讲话,此刻先开了口,打破这沉寂,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昔年,我为先君暗杀魏国上大夫一家,当年魏家的小女儿魏娈跳进渭水里逃脱了。”他略做停顿,又说:“今日我又重新见到了她。我当年未能履行尽先君的命令,若是君上授意,此刻,我仍能替君上杀了她,以完成当年先君之託。”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他对于这件事,一直是耿耿于怀。 嬴渠说:“她可认出了你?” 周厉说:“认出了” 嬴渠的身子有些冷,他的心已经乱了,耳边轰轰的响,手微微颤抖,但他看起来仍是非常冷静,他说:“她可知道你是君父的死士?” 周厉说:“知道” 只两个字,却非常的沉重。 嬴渠闭上了眼睛,脸上已没有血色,他的手非常凉,一点点紧紧的收拢起来,却还是止不住的抖,连带着他身上每一寸肌肉,都似乎抑制不住的要簌簌颤抖起来。 他觉得有些晕沉,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该杀了她,可她是魏姝的妹妹,他的君父已经杀了魏姝的母亲,他不想,不想自己也变成残杀魏家人的兇手之一。 可是他没有法子,他不能让魏姝知道真相,他想到的不是她会不会恨他,他第一个想到的是秦国。 如今社稷初稳,智姚等人又是朝中股肱之臣,若是她得知真相后有意策反他们,该当如何? 若是此刻就将智姚那些臣子调离呢? 他清楚,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朝中宗室与外臣的势力此消彼长,相互制衡,他不能轻易去动任何一方,一旦稍有失误,秦廷将会大乱。 即便是退一步,魏姝不会报仇,那他也赌不得,不能赌,不能拿秦国赌,这是祖宗留下的基业,他赌不起,因为他是国君。 他突然又想起她的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他的身子更加寒了,他看着矮案上堆着的竹简,紧攥着的手有些颤抖,哪怕是为了这个孩子,他也不能让她知道真相,他要瞒着她,哪怕是欺骗她一辈子,他也不在乎,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已经瞒了她这么多年,他早就没了退路。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只要做的足够干净,她就绝不可能知道。 他的心忽然间就平静了,仿佛止水,同时也冰冷了,他抬眼看着殿下站着的周厉,说:“绝不可让人找到她的尸身,此事一了,你便不可再踏入秦国半步。” 周厉说:“诺”便转身离开了,身影消失在浓浓黑夜里。 油灯上的火苗已经非常微弱了,这样的火光是没法子再批竹简的,但嬴渠还是将竹简展开,他听见竹籤相互敲击的声音,他的魂魄不在这里,他看着竹简上的字,他认得,却又不认得,他在隐忍,最终却又忍不得了,一挥手将案上的竹简全都扫落到地。 一切怎么就会变成这幅样子。 范家 僕人见魏娈瘫坐在地上,哭的像个人泪人,赶快将手机的扫帚放下,搀扶她说:“夫人快起来,地上凉,受了寒就不好了。” 魏娈被他拉扯着,美丽的脸蛋已经哭花了,她有些哭够了,眼泪也就不出来了,瘫坐了好一阵子,忽然想起了以前白氏留给她的那块绢帛。 是的,她已经没有法子的,朝不保夕,若是秦公,若是周厉真的对她起了杀心,她能拿什么来抵抗? 她什么也没有,没有靠山,没有依仗,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一国的君主要杀她,她只能认命等死。 但她不甘心,她不能就这么死了,她一定要告诉魏姝,害得她们家破人亡的不止是公子昂,还有秦国,而她所效忠的,深爱的秦公是杀她满门的刽子手的儿子。 她一定要把实情告诉给魏姝,她不能让魏姝再被秦公蒙在鼓里。 魏娈的眼里忽然有了神,她从地上爬起来,回到内室。 她把门关严,把窗子关严,但她仍是害怕,就着昏暗的光亮,她颤抖的拿出一块绢帛,取过笔。 她要像白氏一样把这些都书写下来,她一定要留下点什么给魏姝,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线索。 倘若她真的死了,魏姝也能替她,替魏家报这血仇。 魏娈沾了墨往绢帛上写着,可是她的手实在是太抖了,她控制不住,越是着急,越是恐惧,字迹就越是模煳。 她非常清楚,这或许将会成为一封绝命书。 终于,她写完了,将绢帛仔细的藏好,便重新躺回了床榻上,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窗子上树影婆娑,她不敢看,遂闭上了眼。她的心跳的很快,接着她听见了家僕的惨叫声,非常的悽厉,对此她并不感到陌生,她能嗅到那死亡的气味,这气味触动她身体里最敏感的神经。 她勐的从床榻上起来,将窗子推开,跳了出去,她没办法等死,她要跑,要逃,巷子里非常的黑,她恐惧的要死,就像是那年她在安邑城外拼命的逃跑一样。 死亡,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却偏偏要让她一再的承受,她不想死,不想死,她品尝过快乐,亦品尝过悲伤,她还很年轻,她的人生有着美好的未来,她刚刚成了婚,她的夫君还在军营里,她要等着他回家。 第189页 终于,她跑不动了,胸口就像是被撕裂,喉咙又腥又疼,她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她看不清,四面都是漆黑,四面都是高墙,她寻觅着摸到了一个大木箧子,瘫坐在地上靠着它大口喘息。 忽的,她听见了沙沙的声音,那是人的脚步声。 她不敢再喘息,每一根汗毛都已竖起,这种濒死的恐惧折磨的她近乎于要疯。 忽的,沙沙的脚步声又停止了。 在这一片黑暗里,她什么都看不清,但是她能感觉到,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他在冷冷的看着她,他的左脸上定还带着一条丑陋的刀疤。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一头待宰的羔羊,无力的瘫坐在地上,她看见了一束寒光,紧接着长剑穿透她的胸口。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她并没有感到有多么痛苦,她只感觉到自己的血在汩汩的往外涌,是腥的,是滚烫的,是粘稠的,和她母亲的血,和白氏的血并无什么不同,只是这血是她自己的。 周厉的声音非常沙哑,他说:“对不起,我当时就该杀了你。”他是真的愧疚,他当时就该杀了她,这样她就不必再次承受这种死亡的恐惧与痛苦,这是一个剑客,一个死士,最大的仁慈。 长剑抽了出来,鲜红的血沿着剑刃汇成一串,滴到地上,渗透进泥土里。 美丽而鲜活的生命已不在,剩下的只是一具逐渐冰冷的皮囊。 她的身上还穿着那身喜服,大红的,比她的血还要红。 魏姝惊醒了,她的心跳的非常的厉害,身上冒出了一层的虚汗。 魏姝梦见自己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还梦见了一个男人,虽然她看不清他的样貌,但她清楚的看到他将一把剑刺进了她的胸口。 那感觉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恐惧的不行。 此刻,她的头髮丝里都是汗水,她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也是湿的。 天还是黑的,行军帐子里点着两盏小油灯,燕宛躺在帐子那边唿唿的睡,魏姝偏头看着熟睡的燕宛,过了一会儿,心才渐渐的安稳下来。 她又重新躺回了床榻上,但无论如何都再也睡不着了。 次日天亮,燕宛醒来,见魏姝脸色不好,说:“夫人这是怎么了,昨夜没休息好?” 魏姝靠在马车壁上休息,说:“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 燕宛说:“夫人梦见了什么?” 魏姝闭上眼睛,说:“梦见我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梦见一个男人将剑刺进了我的胸口。” 燕宛说:“这可真不是个好梦。”又说:“不过夫人也别想了,现下马上就出了楚国了,在往前就是秦国的地界了。” 魏姝睁开眼,说:“嬴潼呢?” 燕宛说:“在外面骑马呢,说马车里拥挤,怕人多夫人透不过气。” 马车摇晃的厉害,魏姝要起身,燕宛将她拦下,说:“夫人别乱动了,夫人身孕才一月有余,医师说这时候胎气不问,最该注意,姑娘若想见嬴潼姑娘,奴婢这就去叫。” 魏姝说:“好” 不一会儿,嬴潼进来了,嬴潼精神非常好,手里还拿着蜜柚,说:“身子可还好?” 魏姝说:“睡了一会儿,好些了”又说:“前面就是秦国了,你同我一起回秦国吧。” 嬴潼没着急回答她,坐在马车里,先低头把蜜柚剥开,再说:“我将你送出楚国也就安心了,在郢都时,我见过赵灵一面……” 魏姝没等她说完,立刻打断道:“你见过先生!”虽然她不信赵灵回到了临淄,但她听嬴潼亲口说见过他,还是感到非常惊讶。 嬴潼说:“见过。” 魏姝有些急了,说:“那你为何不告诉我!” 嬴潼为难地说:“他不准我告诉你,他说楚国境内,或许有人想要害你,叫我护送你到秦国,还让我告诉你,回到秦国后多加小心田氏,吃食用度,都要格外的小心。” 魏姝心里又开始难受,他既然在楚国,在郢都,为何不见她,他宁可见嬴潼都不见她,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难道他换了方式,不惩罚她了,改冷落她了? 她想不通,不过还好他没为难她腹中的孩子。 魏姝说:“你同我回秦国吧,你离开秦国也有四年了,难道就不想回去看看嘛?” 嬴潼剥下一瓣柚给她,笑了笑说:“不回去了,我能看的出来,嬴渠将秦国治理的很好,我回去也做不了什么,还是不回去了。” 魏姝想挽留,转而一想,自己这样无异于强迫她,物是人非,再回不到当初她们在马场练马,互相打趣的日子了。 魏姝微笑说:“好” 嬴潼笑了,说:“你放心,等你的孩子出世了,我一定会去咸阳看你。” 魏姝也笑说:“好,嬴潼姐姐” 嬴虔听说魏姝要回来了,心想:这个妖孽,现在怀了嬴渠的孩子,这日后还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若是诞下个男孩,一定会让嬴渠将其立为国君的,这秦国还不毁了。 嬴虔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个弟弟是个昏君,但在魏姝的事上,他这个弟弟的所作所为简直荒唐极了。 废立田氏,立魏女为国后,这事嬴渠绝对做的出来的。 嬴虔心里躁的很,他坐不住,站不住,随着魏姝返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他只觉得越发烦躁,心里窝着一团的火,想起君父临终前的嘱託,他只觉得愧对君父,愧对秦国。 同样烦躁的还有嬴伯,若这魏女生了君上的孩子,那还了得。 现在正是宗室与外臣博弈之时,这桿秤哪怕只是有略微的偏移,便足使得另一方毁灭殆尽。 嬴伯觉得是时候该有所举动了。 六月十九,阳光明媚,魏姝回到了咸阳城。 恰是正午,马车一直停到政事殿,这一行将近一个月,她想嬴渠了,一下马车就看见了站在政事殿外等着她的嬴渠。他今日着一身黑色红纹的锦帛身子,腰配黑色蔽膝。 柔和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看见她,也笑了,看起来非常温柔。 魏姝心里一热,急沖沖的跑向了他,他亦张开手臂,将她抱进了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让她颠簸一路的心安稳了下来。 她嗅到了他身上好闻的熟悉的气味,竟然有些想哭。 嬴渠抚着她的嵴背说:“跑的如此急,摔了怎么办?” 魏姝抽了下鼻子,可能是怀了孕的缘故,她变得有些脆弱,说:“姝儿想君上了。” 嬴渠笑了,搂着她的手紧了紧,说:“我也想姝儿了” 他抱着她,感受些她的温度,他其实非常的害怕,他怕她知道魏娈已经死了,怕失去她,可是做到现在,已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魏姝脸有些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子,这么搂着总归不太成样子,于是身子往外挣了挣,他便松开了她。 第190页 魏姝看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摸了摸自己的脸,说:“君上,姝儿变黑了吗” 嬴渠笑说:“没有”又说:“瘦了” 魏姝抿嘴小声嗔道:“都是你家的小傢伙给害的”又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嬴渠看她委屈的样子,心里变得非常柔软,笑说:“是寡人错了,等他出世了,寡人一定替夫人训斥他。”他的夫人叫的非常自然。 魏姝心里快乐的不得了,她看了一眼他温柔的眼眸,又把眼睛垂下,笑说:“好” 第89章 八十九 修居殿里摆了一案的吃食,有炙肉醢酱,蒸菜和碎肉羹,寻常这个时候是不用膳的,但魏姝有些饿了,进到修居殿里盥洗净手后,就坐在矮案边用。 她吃的实在是不成样子,炙肉直接捡大块的,沾了沾肉醢就塞到嘴里,蒸菜几乎不动,碎肉羹吃的倒是干净,她真的是饿坏了。 嬴渠没有用,他不饿,看她狼吞虎咽的吃了一会儿,就忍不住笑了。 魏姝将嘴里的炙肉咽下,说:“君上又在嘲笑我。” 嬴渠笑说:“没有” 魏姝说:“我是真的饿” 嬴渠说:“寡人命他们再烤只黄羊来。” 魏姝连忙说:“不必了,不必了,姝儿已经饱了” 嬴渠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小腹,那里还非常平坦,不过小腹上面的肚子已经鼓了出来,她那是吃多了。 魏姝笑说:“君上感觉到了什么?” 嬴渠也笑了,说:“感觉不到” 魏姝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笑说:“但是姝儿能感觉到,他就在这里。”她笑的非常温暖,整个人像是镀了一层光晕。 嬴渠看着她,心里也变得幸福而柔软,忍不住的吻了吻她,然后将她抱到了榻上,一同躺了下来。 她的身子很温暖,他将她搂在怀里,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脖颈,魏姝笑着推攘,说:“君上别闹”又说:“对了,魏娈大婚,君上可派人去。” 嬴渠心里一沉,面上仍非常平静,说:“去了” 魏姝皱了皱眉头,柔声说:“姝儿现在就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她大婚的时候我未能在,这一路上心里都不舒坦。” 嬴渠没有说话,敛着眼眸,手臂搭在她的腰上。 魏姝翻身,抵在他的怀里,说:“我想晚间去看看她,毕竟刚刚成了婚,范傲也不在,她自己住在范宅,心里一定寂寞” 她说完,转头看着嬴渠,他似是听了,又似是没听,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魏姝有些嗔意,叫他:“君上,你可有听姝儿讲话?” 嬴渠抬眼看她,笑了笑说:“听见了”又吻了吻她的唇,说:“寡人在想朝堂上的事。” 他总是能装的很冷静,他不能让她去范宅。 她一直相信他,也从未对他生过疑心,所以他欺骗她,隐瞒着她,倒也不算件难事。 魏姝见他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朝中有事?” 嬴渠笑了笑,他看着她懵懂的眼睛,平淡地说:“宗室们知道你有了身孕,都蠢蠢欲动了起来。” 这话倒不假,嬴伯他们为了权利与利益,早就视她这个外臣为眼中钉,而今她又怀了身孕,恐怕他们已经在筹谋要如何除掉她了。 魏姝不怕冒险,但她怀了孩子,就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了,可她还是想见魏娈一面,她的心里总是没来由的不安稳,就像是有一把钝刀在割她的心,她说:“那我……” 嬴渠平淡地说:“先别出宫了。”一句话便绝了她的心思。 魏姝不免有些失落,却也只得说:“好” 嬴渠将她脖颈上的黑髮撩开,他的心有些乱,他愧对于她。 他看着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欺骗着她,心就会隐隐作痛,他不能再看着她,他要静一静,于是他说:“一路舟车劳顿,你睡会儿吧”他说完便要起身回政事殿。 修居殿是他的寝殿,殿里没有什么华丽的锦缎配饰,非常简单,被褥间带着一股好闻的气息,和他身上的气味一样,让她觉得安心和舒适。 魏姝不想让他离开,她喜欢依偎在他怀里睡,她说:“那君上什么时候回来?” 嬴渠微笑着说:“还有一些政务,处理完便会回来。” 魏姝嗯了一声,看着他离开,然后躺在他的床榻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燕宛先一步回到了华昭殿,这次虽然出了秦宫去了楚国游玩了一趟,但也实在是累,她的肩膀酸痛,骨头也像是散了架,但她落不得消停,她还要去收拾收拾华昭殿,她看见了站在华昭殿门口的子瑾。 子瑾看起来很焦急,两只手紧紧的攥着,他也看见了燕宛,眼睛先是向四周瞟了瞟,见四下无人,才说:“大人呢?” 他的语气也非常急切,好似有什么神秘的,要紧的事要说。 燕宛敲着自己的肩膀,她太累了,心不在焉的说:“同君上在修居殿呢。” 子瑾眉头皱成了川字,语气急的好似要哭,说:“那大人什么时候能出来?” 燕宛说:“这可说不准,君上稀罕她呢,有可能留她住个几日。”她觉得子瑾不对劲,上下扫了他一眼,把声音压的很低,又说:“是出什么事了吗?” 子瑾脸唰的一下子白了,一边摇头一边往后躲,说:“没事” 他年纪小,胆子小,藏不住心事,都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 燕宛想笑,她也是见过风浪的,想当初魏军攻进秦宫,她可是为数不多的倖存者,她说:“得了,鬼才信,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同我讲讲,兴许我还能帮你。” 子瑾不敢看她,低头盯着她的裙角,也不说话,样子固执又别扭。 燕宛板脸说:“你信不过我?” 子瑾嗫嚅着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这话我只能同大人讲。” 他的语气非常严肃,燕宛心思细,想这绝对是件大事,她的心忽的就沉了下来,正色说:“你随我去修居殿” 子瑾一听修居殿三个字,心里就开始牴触,那可是秦公的寝殿,不是随便一个寺人都可以进的,稍有不慎,出了岔子,是会被问斩的。 子瑾犯憷的厉害,脸色都变了,身子紧绷,说:“我,我不想去”他已经有些磕巴了。 燕宛说:“你怕甚,你是夫人的人,就是出了岔子,夫人也会保你。” 子瑾脸色依旧不好,他在心里挣扎了许久,说:“好,我同你去” 魏姝睡得很沉,嬴渠回来叫她,她才醒过来。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嬴渠倒了杯水给她,她喝了一口,说:“君上处理完政务了?” 嬴渠坐在床榻上,道:“处理完了”实则他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不然他仅仅是看着她,就会感到心疼。 第191页 魏姝要掀被起来,她要同君上说说,把范傲调回咸阳,征战虽然可以立军功,但她实在不想自家妹子独守空房,她管不了这么多,魏家就剩下她和魏娈了,她作为长姐必须要替妹妹想想,她说:“君上,我……” 她话没能说完,燕宛进来了,微弓着背,说:“君上,夫人,子瑾有事想禀报夫人。” 魏姝话卡在喉咙,她不太明白,这子瑾急着见她作甚。 魏姝寻常是不愿意让嬴渠见到子瑾的,毕竟子瑾生了双碧色的眼睛,像当年的长玹一样。 魏姝抬头看着嬴渠,徵询似的问:“君上,是否召他进来” 嬴渠倒是很平静,说:“让他进来” 燕宛说:“诺” 不一会儿,子瑾就进来了,他大概是没想到秦公也在,脸色忽的就变了,跪在地上,声音有些颤抖,说:“君上,夫人” 尽管嬴渠看起来非常平静,但他其实很不喜欢子瑾那双碧色的眼睛,他想不太明白,这个子瑾不是长玹,长玹已经死了,而她也成了他的夫人,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留这么一个绿眼睛的人在身旁,或许她的心里还留着长玹的位置,嬴渠不愿意往哪里去想。 魏姝说:“你来修居殿做甚?” 声音很疏离,很冰冷,她是在证明自己与子瑾并无其他,她不想让嬴渠怀疑她。 子瑾本来就惧怕来修居殿,现下秦公就在他面前,他更是抖的不得了,他不敢起身,就那么跪着,头埋的更低了,说:“嬴伯,嬴伯他命奴才把这药下到夫人的吃食里。”说着颤抖的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袋。 当着秦公的面说出这些话来,需要非常大的勇气,毕竟子瑾不知秦公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他。 嬴渠皱了皱眉头,问魏姝说:“他是嬴伯的人?” 魏姝如实说:“是”又对子瑾说:“你先退下” 子瑾将那布袋放在地上,如释重负的躬身离开。 殿里变得很安静,魏姝看着地上那布袋,转而对嬴渠说:“他是嬴伯的人,嬴伯现在已经动手准备剷除我,君上想要如何做?” 嬴渠看着她郑重的模样,忽然就笑了,他太了解她了,刚刚因子瑾产生那点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他说:“你不是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吗?” 虽然嬴渠与她都想除掉嬴伯,但毕竟嬴伯并无过错,名不正言不顺,没有一个可以将他剷除的由头都没有,故而迟迟都没有动手。 现在嬴伯亲手将着把柄送到了他们跟前,他们又岂能不牢牢攥紧。 她把子瑾留在身边,等的便是这一天。 魏姝笑说:“什么都瞒不过君上”又说:“君上想要如何处置嬴伯” 嬴渠笑了,说:“谋杀尚未出世的公子,当处以腰斩。” 魏姝转头看这地上的布袋,也笑了,说:“不过这戏一定要演完才行。” 子瑾脚步蹒跚的从修居殿里出来,他不知道背叛嬴伯是什么后果,但他清楚背叛君上和魏姝的结果只会更惨,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 燕宛笑盈盈地说:“怎样?夫人可责罚你?” 子瑾如梦初醒,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事实上,他还没有彻底的缓和过来。 燕宛说:“君上和夫人都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也不知你担心个什么。” 她是同魏姝长大的,在她看来,魏姝和秦公都是善良的好人。 魏姝在修居殿过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蟠殿。 姜衣难以置信,发怔的坐在矮案前。 这怎么可能呢?魏姝怎么可能毫髮无损的回到咸阳,他们田吉将军是绝不会不帮田湘的忙的,难道是出了什么差错? 姜衣想不到,更想不到田吉不帮田湘的理由。 田湘却很平静,她的心已经死了,对她来说什么都已无所谓。 魏姝的孩子保住了,田湘觉得这样也挺好,免得她心里愧疚忐忑,日夜难眠。她本就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没法子做出打掉别的女子的胎儿这么阴毒的事。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魏姝依旧宠贯后宫,她依旧不得君心,冷落堂前。 她觉得这样也挺好,不想争了,太累了,迫使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转心,这种事田湘本就做不来。 姜衣仍是不甘心,眼里渗着阴森森的光,说:“夫人,您不能……” “住嘴!”田湘突然厉声呵责她。 姜衣的话没能说完,卡在喉咙里,脸忽变得惨白,唔了几声,碍于田湘冰冷的样子,又将话生生地咽了回去。 田湘声音低了下去,神情恍惚地说:“你不要再妄动了,倘若君上的孩子真的出了事,我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嬴伯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他更不认为子瑾会出卖他,因为子瑾没那个胆子。 但是嬴伯错了,错的很离谱,秦国是秦公的,不是他嬴伯的,子瑾若是想要求生,就势必站在强大的一方。 秦公可以给子瑾庇护,嬴伯却给不了,子瑾虽然胆子小,却聪明的很。 这件事安排完毕,嬴伯便觉得已成竹在胸,等他除掉魏姝,再剷除智姚一党,还有那嬴虔,嬴虔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手握着秦国的军权,说到底还不是个虎暴冯河的草包,蠢货。 嬴伯心里痛快,整个人也是喜气洋洋的,然而这种愉悦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 与此同时,另一边,卫秧也想除掉魏姝,现在魏娈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更不会再对魏姝手下留情,不过他可没嬴伯那么蠢,他是这天下少有的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又怎么会在这时淌这趟浑水。 第二轮变法,已在此时展开,他已经与秦公商议过,要借着君上剷除嬴伯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废除井田制。 若有反者,连坐处刑。 早朝结束之后,卫秧便离开了秦宫,咸阳街道的每一处,他都无比熟悉,转进巷子里,推开家门,他看着空荡荡的宅子,有些茫然。 他是为了理想,为了可以留名青史而赴秦,如今他在秦国任职已有四载,年近三十,可能是年纪大了,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宅子竟生出了寂寞萧条之感。 但也只是转瞬,他又恢復如常,笑了笑,只觉得刚刚脆弱的自己格外荒谬。 他正要关上门,却听两个老妇说话。老妇爱嚼舌,说的都是家常里短,然而这两个老妇的话却引来的卫秧的关注。 老妇说:“范家宅子自从那日大喜后好像就没了人。” 另一老妇说:“当真?” “自然当真,范家的夫人,还有老僕都不见了。” 老妇说:“兴许回娘家省亲去了,难不成这刚成亲就跟别的男人跑了。”老妇嗤笑了一声又说:“先不提这个,听说今早从渭水里捞出一个男尸来,身上没有衣裳,脖子被剑给割开。”她说着用手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做完只觉得阴风阵阵,连这巷子都变得黑乎乎的。 第192页 卫秧心不可避免的一沉,别人不知,他确实知晓的,魏娈不可能省亲,因为她的家人都死在安邑了。 她不在范家,又是去了哪里? 她嫁做了人妇,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但他听到和她有关的事时,还是忍不住去想,去担心她。 卫秧忍不住打断,说:“范家已经没人几日了?” 老妇见卫秧生的俊美,给乐意与他攀谈,说:“七八日了,也是奇怪,自从大婚之后,范家的门就紧闭着,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像有活人。” 这话说的无心,说完,疑心病便犯了,老妇瞬间觉得这巷子更阴森了,还有那边放着的大木箧子,她觉得这大木箧子从里到外都渗着寒气,不仅是寒气,还有一股血腥气。 卫秧没有理会老妇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脸,略做沉吟,然后把门关上,去了范宅。 第90章 九十 卫秧站在范家宅子的大门前,刷过桐漆的门板上紧紧闭着,没有声响,这整条小巷都安静的令人匪夷所思。 他伸出手来想要敲,却又在马上要触到门板时停在了半空。 他为什么要来范家呢? 为什么要来见她呢? 她若是真的在家,他敲开了这扇门又要说什么呢? 他本来是个不羁散漫的人,却又在此刻顾虑重重,甚至于讷言谨行了起来。而他的手就这么一直停在门前,敲不下去,亦收不回来。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葛布粗衣的老秦人说:“范家已经好几日都没人了” 卫秧说:“老人家可知这家人去了哪里?” 老秦人摇头说:“不知” 卫秧的心里在挣扎。 他想:范家有没有人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心一发狠,转身就离开了,走了几步,还不等出巷子,又忽的转身。 他还是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他实在是担心她。 心在压抑着,手却已不受控制的敲响了门。 梆梆的几声敲门声,就像打在他自己的心上。 范家自然是没有人的,可这人到底去了哪里呢? 他太了解魏娈了,他们在一起生活了近四年,她的生活非常简单,所认识的人也不过那么几个。 难道她是出了事? 卫秧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个,心往下勐的一沉,又嗙嗙的用力拍了几下门。 老秦人说:“范家肯定是没有人的,从那日大婚后就没人了,男人去了军营,女人和僕人没声没息的就消失了。”又说:“范家男人前两日从军营里送来书信,范家没人,就寄放在我这里了,你可是认识他们家人?若是认识,我就把这书信交给你。” 卫秧的心思很快,既然从军营里送来了书信,那就说明范傲以为魏娈还在范宅,所以魏娈是真的失踪了。 卫秧的手已经冰凉,说:“这范宅还有别的门吗?” 老秦人说:“有,后面有个小门,不过被铁锁拴着呢,严实的很。” 范家宅子不是新建的,而是范傲从别人手里买下的。 至于这宅子,其实也有些年头了,小门一直都是锁着,这么多年风吹雨淋下来,铁锁上早就生了厚厚一层暗红色的锈。 卫秧拿起一旁的厚石板便要往上砸。 老秦人立刻阻拦他说:“君子,按秦律,私闯他人宅邸是重罪,要受劓刑的!” 这刑法还是卫秧自己订的,他确实是疏忽了,说:“老人家说的在理,这家人欠我银两,这都过去好几日了,我实在是心急,差点犯了错,多谢老人家提点。”他自然是不会说实话的。 老秦人憨厚的笑说:“君子严重了,倘若真是寻不到这户人家,就去官府报案。” 卫秧根本不了解魏娈遭遇了什么,更不知事情的原委。 或许魏娈真的只是出去了几日,他又怎么可能贸然的就去官府报案。 卫秧心神还是不宁,笑说:“不必了,兴许就是出去了几日,这点小事怎么好闹到官府去。” 老秦人也笑说:“君子说的对,再多等等几日吧,这家人富贵的很,不会欠君子的钱的。” 卫秧回到了自己的宅子,他心里虽然担忧的厉害,但白日里就闯到别人家宅院里,绝对是不妥的,只有等到晚间再去了。 秦宫里 魏姝回到了华昭殿,没什么事情做,嬴渠又不准她出宫去看魏娈,故而靠在大引枕上看书简, 风从窗子外吹进来,帐顶悬着的结着碎璎珞的穗子就会互相的碰撞敲击。 过了一会儿,子瑾就从外面进来了,手里捧着黑煳煳的汤药,是安胎的。 魏姝把书简放下,接过他手里的汤药,这汤药有些烫,需放凉些才能用。 子瑾皱着眉,劝道:“大人真要喝?” 魏姝今早把昨日的那个布袋还给了子瑾,让他把里面的东西下到安胎药里。 那布袋里的药自然是换过的,喝下不会对身子造成一丝损害,但子瑾不知,他以为魏姝是真的疯了。 魏姝笑了笑,说:“当然” 这宫里一定还有嬴伯的奸细,不将戏演完了怎么成。 她抬起手要喝,子瑾却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说:“大人,孩子是无辜的,大人何必这样伤自己的身子。”他说着,眼眶竟开始泛红了,越说越激动,一个劲的往地上磕头,说:“大人别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他其实也不知道魏姝为什么要喝,事实上他根本不了解魏姝,但他就是觉得心疼,一个无辜的孩子,不该就这么没了,他知道自己是个下贱的奴才,不该阻止主子,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 魏姝看着他一下一下的往地上磕头,竟不知说什么好,她当初留他,是因为他碧色的眼睛,更是因为要对付嬴伯。 她对他上过心吗? 恐怕没有,他在她心里的重量还不如燕宛,他的样貌不算好,至多算是秀气,他的胆子也非常小,看见嬴渠会吓得筛糠,但他对她的关心却是真的。 魏姝心里一软,目光也柔和了不少,将安胎药喝了,说:“好了,别磕了。” 子瑾抬起头,见她喝完了,脸上又漏出了那种悲戚伤感的神色,绿色的眼睛,泛着一圈红,竟真像一只小毛狗,一只忠心的小毛狗。 魏姝见他额头都咳破了,说:“我尚无所谓,你又哭个什么劲?” 子瑾仍是跪在地上,说:“这样太残忍了。” 魏姝其实觉得他这样子蛮可爱的,他也是傻,动脑子想想,她也不会伤害自己腹中的胎儿,魏姝说:“是挺残忍的”又嘆了口气,说:“起来吧,别跪着了,额头破了,出去让燕宛给你包扎。” 子瑾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却又憋了回去,诺了一声,躬身褪下了。 子瑾出去没多久,华昭殿里就乱了,燕宛忙进忙出,秦公也来了,眉头紧锁,周身都很冰冷,奴婢端进一盆盆的清水,又端出一盆盆的血水,幸而医师医术精湛,才得以保下胎儿。 第193页 秦公震怒,命严查此事,顺藤摸瓜,便自然而然的查到了嬴伯头上。 当然,这一切都是假的,小产是假的,血水是假的,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可以顺水推舟的除掉嬴伯。 魏姝没有事,脸色红润的躺在床榻上,看着装作急得一头汗,走进走出的燕宛,忍不住笑了。 燕宛说:“夫人还笑” 魏姝笑道:“君上呢?” 燕宛说:“在殿外,看起来很愤怒” 魏姝说:“这样好,他越是装的愤怒,收拾起嬴伯来约理所应当。” 燕宛说:“子瑾那小子也吓得不轻,脸都没血色了。” 魏姝说:“他不笨,不过时而有些一根筋,这事瞒着他也好,省着再漏出破绽来。” 燕宛嘆了口气,没说什么,转头出了华昭殿,对秦公说:“君上,夫人的胎儿无事,勉强保住了。” 嬴渠冷着脸,推门进了华昭殿,待一看见魏姝,他就笑了,褪下了刚刚那副阴沉冰冷的面容。 魏姝也笑了,说:“君上演的可累?” 嬴渠哭笑不得,说:“累” 累,但也是有价值的,他现在已经派人以谋害尚未出世得公子的名义去捉拿嬴伯了,宫中这么多人看着,嬴伯想抵赖都赖不掉。 他看着她笑盈盈的脸,看着她动人的眸子,走了过来,坐在床榻上,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白皙细嫩,柔若无骨,他的手微微粗糙,干燥温暖,一握便将她的手裹在了掌心。 魏姝靠在他身上,说:“君上是真的生气还是装作生气。” 嬴渠声音有些冷,他说:“即便寡人不想除掉嬴伯,他做出这种事来,寡人也饶不了他。” 他是真的生气了,无关于他想不想除掉嬴伯,意图谋杀国君子嗣,单凭这就足够嬴伯死上千次百次。 魏姝心里一暖,说:“君上会保护我们母子的,对吧” 嬴渠看着她,而她也在看着他,她的眼眸非常明亮,里面映着他的影子,她的脸颊白皙,她的嘴唇柔软,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他。 嬴渠将她搂在怀里,她那副诱人的小模样扰的他心悸,他吻了吻她的唇,她的脸颊,她的眉眼,他的声音有些模煳,说:“是” 他的眼里蕴着一层□□,身体滚烫坚硬,但他没有乱动,怕伤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他只是吻着她,吮着她的唇瓣,舌尖,而后将她裹在身下,不敢压着她,只啮咬着她的耳垂,滚烫湿润的唿吸洒在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僵硬,她不敢乱动,更不敢回应他,哪怕只是一点的迎合,就会像烈火焚柴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这样的急切的侵略索取,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她还有理智,她还非常的清明,她虽然知道男女欢好是件快乐舒服的事,但此刻她不能去享受。 她没有推他,她轻轻的叫他了一声,他就停了下来,他有些尴尬,起初只是想亲吻她,却难以克制的沉沦了下去,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有些烫,唿出的气息也有些痒,他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苦笑道:“是寡人错了” 魏姝笑了,她看不见他的脸,却看得见他发红的耳根,他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 魏姝捏了捏他发红的耳朵,说:“君上,你的耳朵好烫” 他也忍不住笑了,把她的手拿开,他脸上的红已经退下了些,耳朵却还是那般,起身整理衣物。 魏姝衣裳不整的侧着身子,笑道:“嬴渠哥哥,不留下了吗?”她这幅样子非常的媚人。 嬴渠笑了,说:“寡人怕你了。” 魏姝笑的更开心了,秦国的国君怕她,她觉得还是蛮自豪的一件事。 夜里,咸阳城是有宵禁的,所以卫秧等到后夜才出的门,这个时候城中的守卫最少,只有宫门处有几人,同时也是他们最疲惫的时候,即便站着,也在打瞌睡。 前几日的夜里,天上有乌云,拢着月,一点光亮都没有,今夜乌云散了,借着月光,倒也能隐约的看清道路。 卫秧的住处和范宅其实是有一段距离的,并不是特别近,范家没有光亮,没有声响,到真像那些老妇说的,一点活人气都没有,但卫秧不怕,他以前在魏国也查过案,他一向是细心胆大。 借着月色,他撬开了小门的铁锁,进到了范家宅子。 范傲到底是有钱人,这往修葺精緻的宅子在咸阳也算少有,他先是进到了大堂,大堂里非常黑,门窗紧闭,伸手不见五指。 在视觉派不上用场的时候,嗅觉就会变得格外灵敏。 卫秧闻到了一股血腥气,非常的淡,但他还是灵敏的捕捉到了。 现在他可以确信,范宅里绝对出过事。 他不惧怕黑暗,但他也不能只靠鼻子,他打开火摺子,点了一盏从家带来的小油灯。 豆大的火苗不足以照亮整件大堂,却足够使他看清眼前的景象。 大堂上非常的干净,每一张矮案都摆的非常整齐,地上亦只落了些灰尘,看这样子,确实是有一段时日没人住了。 大堂里没有血迹,然而却有血腥气,卫秧清楚,这里是被清扫过。 他退一步想,尽管他不愿意做这种假设,但倘若受伤的人是魏娈,那清扫这大堂的人,一定就是伤她的人。 魏娈呢?她去了哪里?恐怕是已经出事了。 卫秧的手有些冷,但他非常冷静,思路也非常清晰。 看过了大堂,他又去了内室,内室的门是从里锁着的,他推了推,非常的严,他进不去,于是绕到了外面,窗子并没有锁。 窗子旁放着的铜爵是倒着的,他想或许有人从窗子爬出来时推倒的,窗子外的草垫子也被踩过,谁也不会有门不走,而走窗子,现下卫秧可以确定,范家是出事了。 魏娈也可能出事了。 但卫秧并没有感到多么悲伤,脚下也没有踉跄,他异常的冷静,他觉得自己的血可能真的是冷的。 此刻,他只是不太明白,到底谁和范家过不去呢? 这答案实在是太多了。 范傲以前是江湖人,是墨家弟子,他有很多朋友,也自然有很多死敌。 卫秧既然来了,就一定会进到内室去看看,内室里到处是大红色的罗幔,被褥亦是绣着鸾凤的喜被。 他知道魏娈失踪是并没有感到多么难过紧张,却在看见这床喜被时,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那针是被淬过毒的,只一下,就让他的心抽搐似的皱成一团。 他别过头,不再看那大红的喜被,转而看着屋内的摆设,矮案上有些乱,砚里的墨汁已经干了,笔上的墨也亦干了,矮案上还溅有几滴墨点,上面置有油灯。 她写过字,而且还没来得及收墨,能让她在大婚之时还如此匆忙写字的,定是万分紧急之事。 卫秧心一沉,魏娈写的东西呢?藏在了哪里? 换做别人一定是找不到的,但卫秧与她生活了四年。 他太了解她了,她想要做什么,会做什么,甚至为什么而笑,为什么而哭,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他都了解那意味着什么,这种了解已经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 第194页 没有缘由,他的心突然间就慌了,在他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了解她之后,他的心乱了,他想起了那年安邑,她紧紧的跟着他,她的衣裳又脏又乱,她的头髮被渭水打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那是还跟很小,干净纯洁的眼里都是惊慌,他想起这一切,心果然又疼了。 他真想把这颗脆弱的心给挖出来。 他的脸阴沉了下来,掀开喜被,将引枕用匕首剖开。 果然,他从里抽出一张绢帛。 …… 嬴伯在家里食肉饮酒,好不快意。 几樽下去,已经醉了。 醉了好! 更添兴致。 他摇摇晃晃的起身,脸色通红,看见墙壁上悬挂着的宝剑,大手一辉,便拔了出来,趁着酒兴,踉踉跄跄的在大堂上舞了起来。 他的剑法还是不错的,至少登的了台面,他一边舞剑,一边喝酒,嘴里唱道:“棸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氏,艷妻煽方处。” 这首十月之交,本是讽刺周幽王宠爱褒姒,任用小人的诗。 他唱来,大概是觉得魏姝便是那褒姒,秦公便是那昏庸的周幽王,而他将替天行道,顺应民心。 堂外已经乱了,秦军蜂蛹而入,嬴伯的妻儿已全都被秦军抓住,到处是哭嚎声,叫骂声,府中已是遍地狼藉。 但嬴伯还没有醒来,他仍在堂中饮酒,做着遥不可及的美梦。 他唱着,家僕衣冠不整的进来,着急的说:“大人,大人,秦兵来抓人了!” 嬴伯没有听到,他的嘴还在唱,他的剑还在舞,一扬手,浑浊的米酒倒进了嘴里,溅到了他凌乱的鬍子上,洒到了衣领上。 家僕实在等不下去了,按着嬴伯的手说:“大人,不能喝了大人,夫人公子都被秦兵抓走了。” 嬴伯身子一僵,眼神从混沌转为清明,怒目圆睁道:“你说什么!” 家僕说:“大人,夫人公子被秦兵抓……” 家僕没能说完,嬴伯愤怒的一挥剑,家僕的脖子就被豁开道一寸深的口子,血喷洒出来,人也倒在地上,像是离水的鱼一样抽搐。 嬴伯的眼睛通红,骂道:“狗东西!” 他愤怒的推门出去,门外是密密麻麻的黑甲秦兵。 嬴伯怒道:“私闯我的府邸作甚!” 为首的秦兵说:“谋杀君上子嗣,当收押入牢!” 嬴伯的脑子轰的一下子炸开了,事情败露了,这结果大概只有一个,就是死。 接着他笑了,仰天大笑,借着这醉意,喝道:“老子跟你们拼了!” 遂拔剑而上。 秦兵既前,斩嬴伯。 第91章 九十一 嬴伯死后,秦公以雷霆之势剷除其左右,至此长期反抗变法的宗室一蹶不振,第二轮变法也在此时展开。 魏姝的身孕已有两月,与寻常怀孕的女子不同,她既没有呕吐,也没有感到身体有任何的不适,肚子也还没有显怀,若不是医师的诊断,恐怕她都会以为自己没有身孕。 不过她近来情绪非常的不稳定,总是会很烦躁,很焦虑,也没有来由。 这日清晨,嬴渠下了早朝,没有用早膳,直接来了华昭殿。案上已经摆满了吃食,魏姝也没用膳,坐在矮案前,一边等他,一边拿金丝绣着一块锦帛。 魏姝见他进来,便放下了锦缎,和他一同用膳。 嬴渠拿起她搁置在一旁的锦缎,上面绣着花纹,因只绣了一小块,还看不出是什么图案。 嬴渠笑了,说:“你怎还绣起花来了”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寻常是绝对不会碰这些东西的,他实在想像不出,她坐在那里安静的一板一眼的绣花会是什么样子。 魏姝给他舀了碗肉糜,说:“燕宛她们家乡有母亲给孩子绣衣裳的风俗,说若是孩子出生后穿的一件衣裳是母亲绣过的,一辈子都会顺顺利利。”说完将肉糜推到他身前,又说:“再者,这段时间心里总是莫名其妙的发慌,寻点事做,心平气和了不少。”她的声音缓缓,语调非常平和。 嬴渠看着那绣花,笑了笑,放到了一旁。 魏姝说:“嬴伯的余党剷除的可顺利?” 嬴渠不避讳她,说:“顺利,但也不可将宗室手里的权利全部夺走,保证他们不兴风浪即可。” 魏姝没再说下去,她其实有些倦了,对于朝堂上这些事情原本也没有什么兴致,她不同卫秧嬴伯他们,她对权利也没什么欲望和野心。 等连盟齐楚发兵攻魏,杀了公子昂报了魏家的仇后,她就真的不想再掺和这些事了。 剩下的时光,大概就是育养子女,在秦宫中安稳度日。 用过早膳,嬴渠照常回到政事殿处理政务,魏姝则又捧起绢帛绣起花来。 绣了一会儿,她就昏昏欲睡了起来,遂靠在引枕上打盹,燕宛叫她,她才醒来。 燕宛说:“夫人,有人求见” 魏姝还是有些睏倦,支着身子,说:“什么人” 燕宛说:“一个小宫婢,说是替卫秧大人传句话。” 卫秧?魏姝心里一沉,疑惑蒙上心头,她与卫秧已经许久都没有往来了,她想:难道是朝堂的事?那卫秧也不该来找她啊。 她对卫秧派人突然到访这件事感到很诧异,说:“带她进来” 燕宛诺了一声,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带了一个小宫婢进来。 宫婢胆子不大,进来就匍匐跪地,带着颤音的说:“夫人” 魏姝说:“卫秧派你来说什么?” 小宫婢说:“卫秧大人想请夫人出宫一叙” 她抖得不行,大概是以为暗中撞到了秦宫夫人与秦廷朝臣间的□□,怕被灭口,才吓成这幅样子。 魏姝皱了皱眉头,说:“他可说所为何事?” 小宫婢说:“大人没说” 魏姝便让她退下了。 燕宛站在一旁,也皱起来眉头,转头对魏姝说:“夫人真打算去?” 魏姝说:“去,当然要去。” 她要看看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反正嬴伯一党已经剷除,她就算出宫也没什么危险了。 燕宛劝诫着说:“姑娘今非昔比,是秦国夫人,这么跑出去见个大臣,万一叫人传做私会,可就不好了。” 魏姝笑了,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不紧不慢的说:“我真是夫人?” 燕宛怔了一下子,不知道魏姝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阴阳怪气了起来。 魏姝仍是笑着,她抬头看着燕宛的眼睛,说:“燕宛,你说我到底是夫人,还是美人,又或是良人,八子。” 燕宛明白了。 魏姝是秦公宠妃这事虽然在秦国人尽皆知,但秦公并没有给魏姝侍妾的称号,她既不是夫人亦不是美人,若要说起来,她应是秦公的宠臣才对。 臣和妃 仅仅一字,却千差万别,甚至于秦公都没有理由禁锢她,她愿意去哪里便可以去哪里。 第195页 燕宛说:“话虽如此,但夫人还是别去见他的好。” 魏姝自然不会理会燕宛,换了身男子的便衣出宫去了。 卫秧府邸的大门是敞着的,魏姝进去,却见卫秧正在喝酒,脸是通红的,衣裳不知几日没换,满屋子的酒气。 她听说他是抱恙在家,几日都没有上朝,没想竟是在家醉酒。 他的头髮很乱,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邋遢的不成样子,和此前潇洒不羁,一身锦衣玉璜的卫秧简直是判若两人。 魏姝闻着屋内熏人的酒气,皱了皱眉头,说:“你找我作甚?” 卫秧听见声音,抬眼看她,那是怎样一双混沌,沧桑,痛苦的眼睛,仿佛经歷了人世间极致的苦难。 魏姝怔了一下子,心尖开始战慄,那种没来由的慌乱再度吞噬撕咬着她的心。 卫秧看着她,足足看了好一阵子,然后说:“这些天来,你去见过魏娈吗?” 因为喝了太多酒,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仿佛喉咙里都是干裂的。 魏姝没说话,她不太明白,卫秧不是已经与魏娈分开了吗,怎么又会扯到魏娈身上。 卫秧勐的一把将铜爵狠狠掷在她的脚前,随着尖锐的一声巨响,浑浊的酒水打湿了她的衣角。魏姝吓了一跳,他若是再用些力,无疑就打在了她的身上。 她捂着小腹,向后连连退了几步,脸上没一丝血色。 卫秧吼道:“你说啊!你有去见过她一眼吗!”他有些歇斯底里,额头上的青筋微凸,重复着又吼道:“你说!从她大婚后,你有去见她一眼吗?”他吼着,眼睛红的像是充了血,紧接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这是魏姝第一见他流泪。 魏姝慌了,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什么事能将卫秧变成这幅样子,她想上前去劝慰他,又怕他在掷过来什么东西,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秧把头垂下,眼泪落在了矮案上,和酒水溶到了一起,他的声音嘶哑又平静,他说:“魏娈死了” 魏娈死了,魏娈死了,魏姝心里只有这四个字,她听着,又听不太懂,她的心在跳,血液仍在身体的流动,但整个人却僵在了那里,目光呆滞,她动了动嘴唇,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她说:“你在说什么?” 卫秧忽的站起来,吼道:“魏娈她死了!死了!死了!” 他一连喊了三遍死,魏姝的心就像是被狠狠地锤击了三遍,然后扯出了个僵硬的笑,她说:“你在说什么胡话,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就死了” 怎么可能,好好的一个活人,那么年轻,死了?谁信? 卫秧走过来,说:“我问你,自从你回到咸阳,这么多天来,你有去看过她一眼吗?” 魏姝说不出话来,心里难受的像是在淌血。 卫秧怒道:“你是她长姐!怎么就能对她不闻不问,她从大婚那夜就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有音讯!” 魏姝痛苦的捂着脸,他这话像是刀子,一下一下割着她的心。 嬴渠不让她出来,说嬴伯他们有意伤害她,若不是嬴伯现在已被除掉,她恐怕也不会出来见卫秧。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魏娈已经失踪了这么久。 然后她抬起头来,她的眼睛也已经红了,脸上也布满了泪痕,她道:“那你也不能说她死了,她只是失踪了,兴许只是去巴蜀边境看范傲了。” 卫秧仰天冷笑了一声,转身拿起一旁的竹简,扔给她说:“这是前两日范傲派人从蜀地送来的家属,你打开看看,看看第一句是什么!” 魏姝的手非常凉,她颤抖的展开竹简,第一句话便是吾妻亲鉴,她的身子不了遏制的抖了起来。 魏姝怕,怕魏娈真的出事,魏娈是她的妹妹,她本该照顾魏娈的,却没有尽好一个长姐的本分,这种愧疚足够让她痛苦一辈子,她不信,不愿意信,于是说:“她为什么会出事,她一向善良,从不与人结冤结仇,她可能,可能……”她实在想不出来魏娈可能会去了哪里。 卫秧笑了,他说:“她可能什么?可能去找你了?”他笑容痛苦而又绝望,又说:“那晚她离开,我就该拦住她的”他非常的后悔,魏娈在范家的那段时日,他分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去找她,可是他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不在乎她,觉得她不过是个女人。 魏姝依旧是抖,身体在抖,声音也在抖,魏娈若是出事,那魏家就真的只剩下她自己了,她要怎么去面对父亲,怎么去面对地下的魏家冤魂。 她挣扎着,踉跄着往门外走,说的话已经不甚清楚,她说:“我去找君上,我要让君上派人去找她,能找到的,一定能找到的。” 卫秧拦住她,死死的拉着她的手臂,道:“你不能现在就去找秦公,你若是去找秦公,那秦……”他忽的就不说了。 魏姝愣怔地转头看着他,他的眼里是哀求,是关切。 魏姝说:“你什么意思?” 卫秧眼眸忽的躲闪开了她,嘴唇翕动,挣扎地说:“别去了。” 魏姝把手臂抽出来,说:“为什么?” 卫秧看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 她的眼睛痛苦而又坚定。 接着卫秧拿出了一卷绢帛,说:“这是她出事前留下的书信。你答应我,看过后千万要冷静,不可去质问秦公” 魏姝狐疑的一把抢了过来,迫不及待的展开。 她看着,看了许久,然后她抬起头来,脸上是茫然,是无措,她的眼睛是无神的,她看着卫秧,然后将那绢帛扔到他身上,过了好久,她笑了,说:“我不信” 她不信,不信老秦公杀了她的母亲,不信嬴渠杀了她的妹妹。 她不信,不信她效忠的秦国,她心爱的夫君会背叛她,欺骗她。 这太好笑了,太可笑了。 卫秧眼里亦是悲戚,他说:“以前在魏国时,公子昂曾同我说过,白氏不是他杀的,他的人赶到魏家马车时,白氏三人的尸体已经冰冷了,既然不是公子昂杀的,又能是谁?少梁一战,魏时出卖秦国,害得秦国折损八万兵马,老秦公身负重伤,尚为公子的嬴渠差点殉于此役,你觉得老秦公能不恨魏时?能让魏时安然无恙的留在魏国?” 卫秧连连发问,逼得魏姝的眼泪淌了出来,歇斯底里的吼道:“一派胡言!” 一派胡言! 全都是一派胡言! 她转身跑出了宅子,风颳着她的脸颊,眼泪不断地往下淌。 她撞了行人,可她感觉不到疼,她只是不断地往前走。 眼泪模煳了她的眼睛,她一遍一遍的重复着,这不可能的,这不可能,嬴渠不会杀了她唯一的亲人。 这么多年来,她信任他,依赖他,她的腹中还怀着他的骨肉,他怎么会这样做,怎么会这样伤害她的亲人。 不可能的。 她用手抹掉了眼泪,可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煳。 第196页 她所做的,所为的,所一心效忠的都是秦国,她只有他。 她走到了范宅,她要见魏娈,她要见她,她要撕碎卫秧的谎言,她拼命的拍着范家紧闭着的门板,手掌都拍的青紫,皮肉下渗着血珠,她嘶喊道:“魏娈,魏娈你见见我!魏娈,你见见我!” 可是没有回应,不仅是范家,整条小巷都是沉寂的,只有她可怜的嘶哑的叫喊声。 一个老秦人对她说:“姑娘,别拍了,范家没人的,旬月前就没人了。” 魏姝像是听不见,执着得拍着门,固执的叫着魏娈,她的手拍的生疼,但她感觉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她的心是鲜血淋漓的,她只想见到魏娈,只想魏娈亲口告诉她,是假的,都是假的。 最终,她累了,身子累了,嗓子也哑的发不出声了。 她的脚步踉跄,她只能依靠着范家的门板,一点点的滑下,跌坐在地上。 她的眼神非常空洞,她看着空荡荡的巷子,看着黑乎乎的凹凸不平的墙壁,看着瓦上叠放的姜黄色的枯草,看着,看着,眼泪就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 背靠着范家冰凉的门板,她把头埋在了膝盖间,终是呜呜的哭出了声音。 第92章 九十二 华昭殿 午后燕宛正在打扫着屋子,薄薄的一层灰起来,呛得燕宛咳嗽了几声,用手挥着眼前的灰尘,她正捂着嘴,就见魏姝从门外进来。 魏姝的脸是雪白的,眼睛通红,鼻尖也是红的,明显是刚刚哭过。 燕宛吓得心尖一颤,赶忙上前去说:“姑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了。” 魏姝说:“想起了些旧事,心里难过”语气平平淡淡的,也不见悲戚。 燕宛帮她把衣裳换了,说:“夫人以前是不容易,现在君上对夫人这么好,夫人又怀了君上的子嗣,好日子在后头等着夫人呢,也算是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 魏姝听着四个字莫名的想要笑,可却又笑不出来。 燕宛把脏衣裳带了出去,又打了盆热水来,把白帕子浸湿递给魏姝敷脸。 热腾腾的水汽蒸了一会儿,眼睛上的红就退了,喝过安胎药,魏姝就坐在床榻上出神。 她不知道该如何做,如果连嬴渠也不能相信,那她该信谁? 从十二岁她初入秦宫时,他就陪在她身边,照顾她,保护她,他是她的依靠,这么多年来,这感情已埋到了骨血里。 她离开了他要怎么活? 她不知道,她的头已经乱成了一团麻,她的心一胀一胀的疼。 她哭不出来,也不能再哭了,她不能让嬴渠看出破绽来,真可笑,她竟然也要开始提防着他了。 天色暗下的时候,燕宛捧着膳食进来,道:“君上让姑娘先用膳,今天政事繁冗,君上挪不开身子,不会过来了。” 魏姝将一块炙肉塞到嘴里慢慢的嚼,咽了下去,忽的问:“你觉得卫秧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宛觉得魏姝自从如果卫秧那里就变得很不对劲,说:“反正不是个好人”语气非常坚定,没有丝毫的犹豫。 魏姝说:“为何这么说” 燕宛说:“夫人可知,不久前卫秧在渭水河畔处置触犯秦律的百姓,足足七百余人,全死了,把渭水都染红了,哀嚎惨叫声震天动地。” 魏姝没说话,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 燕宛又说:“这样一个冷酷刻薄的人,怎么能是个好人?” 魏姝说:“可他也不过是个臣,若非君上授意,他敢杀一个秦人吗?” 燕宛愣怔了一下子,然后低头不知说什么好,她从来没往那个看起来温柔又好脾气的秦公身上想,好似一切都是卫秧的错,刻薄冷血的是卫秧,手段残忍的亦是卫秧。 魏姝笑道:“所以照你的话来说,君上也不是个好人。” 燕宛扑通一下子跪地上,声音颤抖的说:“奴婢不是这意思” 魏姝嘆了口气,说:“你起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燕宛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魏姝没有胃口,勉强将肚子塞饱,就躺回了床榻上。 夜深了,油灯燃尽,灭了,殿里陷入到黑暗中。 魏姝没有办法完全相信卫秧的话,至少现在,她对他的话是心存疑虑的。 老秦公杀魏家人,看似有足够的理由,可终归不过是卫秧的一己之词,没有半点证据。 如若老秦公真的参与了此事,赵灵为何不与她说,以赵灵的手腕不会查不出这种事的。 说到底,她就是不信卫秧。 还有魏娈,他有什么证据说魏娈一定是死了,难道就凭魏娈留下的一张绢帛? 他是亲眼见魏娈被人杀了? 还是找到了魏娈的尸体了? 如果都没有,他又凭什么挑拨离间她与君上之间的关系。 她的心跳的非常的快,她不信,不愿意信,除非有确凿的证据摆在她面前。 身后的床榻沉了沉,她吓了一跳,忽的转身,是嬴渠。 嬴渠皱了皱眉头,说:“想什么呢?怎吓成这幅样子。” 魏姝确实吓得不轻,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稍微平復了些,给他一边解衣裳,一边说:“姝儿以为君上今夜不会来了。” 嬴渠说:“政事重了些,本以为这时候来,你已经睡了。” 魏姝心里依旧慌的很,她以为他知道了自己白天去见卫秧的事,但听他语气平淡,倒也不像是知道的。 魏姝说:“姝儿今日出了趟宫。” 嬴渠看起来仍是很平淡,眼里有些倦意,裹着她躺到床榻上,嗯了一声,又说:“再出去带几个人陪着,嬴伯虽然已死,但余党仍存。”他的语气非常平静,除了有些倦意,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他这样让魏姝很难再心生怀疑,魏姝略做停顿,又说:“姝儿没见到魏娈,范宅没人,姝儿心里实在是慌,一个刚成婚的姑娘能跑到哪里去?” 嬴渠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她,目光平淡,却又宛如不见底的深潭。 她没法子揣测他的心思,甚至于感觉到他已经看到了她的魂,将她所有想隐瞒的秘密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感觉让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躺在他的怀里,竟越来越觉得害怕和惊慌,他的气息让她觉得心尖战慄。 过了好一阵子,嬴渠淡淡地说:“兴许去了哪里,今日见不到,那就过几日再去,总能碰到。” 魏姝说:“可是姝儿总觉得心里不安稳,姝儿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她若是……” 她没能说完,嬴渠吻了吻她的唇,说:“别担心,寡人有些累了”他闭着眼睛,确实非常疲倦。 魏姝只得把话咽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说:“君上休息吧。” 她没有睡,事实上嬴渠也没有睡,他清楚魏姝迟早是要知道魏娈失踪的,失踪的原因有许多,是被贼人强盗杀了也好,还是失足跌崖摔死也好,总之不管哪一种原因,只要不牵扯到他的身上,就不会出现纰漏。 第197页 两人都各自揣着心事,直至很晚才入睡。 天将破晓时,魏姝就醒来了,她决意再去见卫秧一面,不仅仅是见卫秧,她还要去见一次韩恬,她要写信给赵灵,她不信卫秧,但她信赵灵,她只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清晨的咸阳城很安静,时有几声鸡鸣,老人家在巷子里扫着落叶,唰唰的响。 卫秧依旧没有上朝,他打开门,看见魏姝,并没有感到有多么诧异,他早就料想到她还会来的,说道:“你来作甚?”样子看起来很落魄。 魏姝冷声说:“让我进去” 卫秧便侧开了身子,待她进去,才将门关上。 大堂上还是一地的酒爵铜樽,酒气熏人。 魏姝比起昨日冷静多了,她冷冷地看着他,说:“你说老秦公杀死了我的母亲,和魏家嬖人,你可有证据?” 卫秧坦然地说:“没有” 魏姝拧了拧眉头,眼神里已经有些不满。 卫秧转身做到矮案前给自己斟酒,浑浑噩噩的说:“除非能找到当年暗杀白氏的那个秦公死士。”他抖了抖手中魏娈留下的绢帛,说:“就是上面这个名为周厉的刀疤脸男人,他和范傲是旧相识。” 但找到一个远离咸阳,四海为家的剑客,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其困难,魏姝没有说话,依旧是拧着眉头。 卫秧嘆了口气说:“我知道,这很难做到。”又说:“我没有什么可以证明的,我手上有的只是魏娈这张绢帛,你不信我,不信魏娈生前留下的绝命书,我也没有法子。” 魏姝的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卫秧或许会骗她,但魏娈是不会的,没人会在明知被人追杀,命悬一线之时还开这种玩笑。 但魏姝实在不愿意去相信,如果老秦公真是是她的杀父仇人,那她肚子里怀的又是什么? 是孽障,是个连她自己都没法子容忍的孽障。 可那是她孩子,她得知这个孩子存在时,是那么的开心幸福,她不敢再想下去,她的心已经开始疼。 再想下去,她会疯,会崩溃。 她咬牙说:“好,第一件事姑且不论,你凭什么说魏娈已经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卫秧说:“好”他的眼睛异常的坚定,他说:“不肖你说,我也一定会找到她的尸身,将她好好安葬。” 魏姝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如此郑重的神情,不由得怔了一下,说:“你……” 卫秧的眼睛已有些泛红,但他没有哭,只是敛着眼眸,淡淡地说:“我辜负了她,我对不起她,可我没想过她会出事,倘若是知道她一个人面临那样的危险,即便是搭了自己的性命,也定想法子救她。” 一个小姑娘,独自面对死亡的来临,该是多么的无助和恐惧,然而却没有人能帮她,没有人能救她,由着她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卫秧他当时若是知道魏娈有危险,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救她的,哪怕死的是他。 而他到底爱不爱魏娈?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或许是责任,或许有喜爱,但都已经不重要了,故人已去,想这些不过是徒增烦忧。 魏姝的心果然被他说动了,她觉得卫秧和她一样,他们都对魏娈的死耿耿于怀,心生愧疚,霎时间,她对卫秧的芥蒂少了几分,但看起来仍是冰冷的,她说:“你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我?” 卫秧说:“因为我想给她报仇” 他说完喝了一口酒,语气平淡,就像是说自己想吃饭,想睡觉一样。 魏姝的心轰的往下一沉,怔怔地看着卫秧,霎时间变得很慌张,他要报仇?他要怎么对待嬴渠?难道他要杀了嬴渠?她忽然的紧张起来,防备起来,像是只浑身立起毛的猫,她说:“你什么意思?” 卫秧说:“字面上的意思。” 魏姝站在那里,她的眼睛有些混沌,她在心里反覆重复着“报仇”这两个字,过了好一阵子,她说:“嬴渠他不会这样做的,他不会这样做的……” 她还是不相信,不相信老秦公杀了她的母亲,更不信嬴渠杀了魏娈,不信,没法子信。 卫秧知道她会是这幅样子,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她报不了仇,卫秧喝了一口酒,冷淡地说:“我本来也为指望你,只是觉得魏娈是你的妹妹,该同你说这事,你可以装作不知情,你亦可以将我今天的话转述给秦公,以彻底的剷除掉我,我自认无愧于自己的心。秧自侍秦数载以来,功成名就,声名显于列国,此生亦无憾事。” 她可以出卖他,可以把这一切转述给秦公,他并不在意。 他又说:“秧这一生钟爱功与名,生与死对秧来说其实并不重要。此时,我已位极人臣,声名显赫,死后也会史册留名。纵然有些污点,亦不妨碍我功记千秋。这样的人生若真有遗憾,大抵也是孤枕难眠,佳人不再。” 卫秧苦笑一声,酒已经没了,空空去也,他不喝了,喝够了,身子往后一仰,说到:“然我一心为秦,效忠君上从无二心,却没想身侧之人遭此横祸,秧心已寒。” 卫秧效忠君上,效忠秦国。 那她呢? 她把自己的一切,她的心,她的忠诚,她的身体,全都毫无保留的给了秦国,给了秦公,此刻她的心又该有多寒? 真是可悲,真是可憎。 她已经被这一切折磨的快要崩溃。 此刻她只想知道真相,事情的真相,她不要再想一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她随推门而去,直奔韩恬的宅子。 韩恬将门打开,她看见魏姝,魏姝的额头上都是汗,嘴唇苍白,魏姝只说了一句话:“准备笔墨,我要给先生寄信。” 韩恬愣了一下,立刻的让她进来,随即取过了信简和笔墨给她。 魏姝已经许久都没有跟赵灵通信了,她握着笔,心已经乱成了麻,每写一会儿,就得停下来平復自己混乱的内心。 韩恬在一旁守着,给她研磨,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然后手下停顿,轻声说:“姑娘请问赵灵大人的可是魏家一事?” 魏姝冷冷的看着她,说:“谁准你看?” 韩恬被她阴冷的目光吓到了,脸色忽的就变得铁青,然后跪拜稽首说:“奴婢是无意的,先生派奴婢来姑娘这里前,曾交给奴婢一封书简,说若是有一天姑娘问起魏家一事时,让奴婢好交给姑娘。” 魏姝手里的笔掉了,墨汁污了衣袖,赵灵早就准备了信简给她,或许赵灵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 她的嘴唇颤抖,声音亦在颤抖,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韩恬说:“三国会盟前夕。” 魏姝把头垂下,咬着下唇,她闭上了眼睛,手攥成一团,身体上的肌肉绷紧,然而她还是遏制不住的颤抖,过了好一阵子,她从嘴里艰难地吐出了句话:“拿来” 韩恬诺了一声,回身从大木箧子里取出一卷竹简。 第198页 魏姝缓慢的展开,竹简之间碰撞的每一下敲击声,都像打到了她心里。 珮玖亲鉴 昔年安邑魏时一案,实乃公子昂与秦公共为之,上大夫魏时当殁于公子昂之手,魏家大火数十余条性命皆乃公子昂为之,然白氏等三条人命并非公子昂之过,实则乃秦公死士杀之,此间阴差阳错,使世人皆知公子昂,而不知秦公。秦公已薨,恩怨已了,善待骨肉,切莫苛责自己。 赵灵手肃 魏姝看完,沉默了一会儿,忽的就笑了,声音变得异常喑哑,仿佛一个老妇,她笑说:“此间阴差阳错,阴差阳错,好一个阴差阳错!”她忽然将将案上的竹简扫掉。 她还是笑着,眼泪却流了出来,因为这么一个阴差阳错,她认贼作父,给秦国尽了这么多年的忠,她甚至还怀了嬴渠的骨肉。 她嘶哑着吼道:“孽障!真是孽障!” 她是孽障,腹中的那个亦是孽障,该死的孽障,她恨透了自己。 她伸出手来去锤打自己的肚子,抬起手,却始终不舍的落下。 她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那是她的孩子 她怎么能捨得,她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捨得伤害那个无辜的生命。 秦公已薨,恩怨已了,善待骨肉,切莫苛责自己。 赵灵早就料到了,料到了她会有如此痛苦的一天,可这恩怨如何了?她又怎么能不苛责自己? 她不恨嬴渠,她恨她自己,恨她自己像个蠢货,她恨自己愚蠢透顶。 她从没想过死,她在魏国险些被人欺辱的时候没想过死,赵灵将她关在不见天日的地宫里时也没想过死。她拼命的想要活下去,她眷恋明媚的阳光,眷恋世上的一草一木,她从没想过死,但此刻,她却累了,累了,倦了,她不想面对这一切,她想闭上眼睛,想告别这一切 韩恬吓坏了,她看着魏姝伏案,没有声音,亦没有抽噎嚎啕,只是安静的流着泪,像是只奄奄一息绝望的羔羊。 韩恬拿着帕子膝行到她身前,轻轻的擦着她的泪水,韩恬不知说什么,索性就不说了,一心一意的给她擦眼泪。 泪是滚烫的,身体却是冰凉的。 韩恬知道她还怀着身孕,这样哭下去绝对是不行的,她劝道:“姑娘,别哭了,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您这样,先生见了,一定会难受的。” 过了好一阵子,魏姝笑了,说:“这关他赵灵什么事?” 韩恬怔了一下子。 魏姝看着她的眼睛,说:“赵灵他就一点私心没有吗?你说!他就一点私心没有吗?我若是不知,他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我,他不就是怕我报復秦公吗?他不就是怕我脱离掌控,怕自己的计划落空吗?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她现在就像一个不分好赖的疯子,哪怕是毫无干系的赵灵,她都想去疯咬一口。 韩恬看着魏姝眼睛里阴森森的光,说:“先生若想利用你,大可欺骗你,瞒着你,又何必告诉你真相,姑娘您说这些话,也不怕先生心寒。” 魏姝待够了,扶着矮案踉跄的起来,她的脑子有些混沌,声音也很含煳,她说:“不是好人,嬴渠不是个好人,赵灵也一样,都不是好人,我死了,他们就开心了。”魏姝推门出去,她有些迷煳,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白氏在盈盈的浅笑,挥手召她回家,魏姝含煳地说:“我好想母亲,只有母亲才是真心对我的,我好想她,好想家……” 第93章 九十三 华昭殿 燕宛捧着一盆热水出来,把门关上,一回头就撞到了近在咫尺的子瑾,那双绿色的眼睛着实把她吓得不轻,水泼出去了半盆。 燕宛嗔怒道:“你在这里作甚?” 子瑾说:“大人这是?” 燕宛一边往下走一边说:“连着两日红着眼睛回来,谁知这是怎么了。” 子瑾跟在她后头,说:“君上知道吗?” 燕宛说:“君上忙着呢,夜里来睡一觉,早上就去政事殿,哪里知晓这些事?” 子瑾眼神飘忽不定,跟在燕宛后头走了一会儿,又说:“要不要同君上说说?” 燕宛脚下一停,回头瞪他道:“说甚?咱们是个奴才,忘了奴才的本份是甚了?夫人的事情还用得着你来多嘴。” 燕宛骂完,心下又生了疑,这子瑾寻常都是怕君上怕的不得了,现在怎么又敢主动去找君上说话了?她想:这人混久了,就油滑了,子瑾也不例外,得找机会就想去主子那里卖好,真够噁心的。 燕宛想罢,就更不愿意搭理子瑾了,看也没看他,快步的走远了。 子瑾站在华昭殿外,望了眼那紧闭的殿门,抿了抿嘴,也转身走了。 魏姝坐在矮案前,没想什么,就在那出神,魂儿也丢了,脑子里零零散散闪过的都是白氏浅笑的模样,当年离开大梁时,她站在风雪里看着哭泣的簌簌发抖的白氏,还有白氏通红的不舍的眼睛。 歷歷在目 她的头有些疼,心就像是被一只手掐着,痛苦的喘不上气。 她伏在矮案上,任凭胸口起伏。 过了好一阵子,她听见了脚步声,缓慢的抬起头,见是嬴渠。 她愣怔了一下子,极力装作自然的样子,说:“君上” 他看起来很平静,看她眉头紧皱的样子,也皱了皱眉头,说:“心情不好?” 这时候再顾左右而言他是很愚蠢的,魏姝也不打算再瞒着了,何必呢,太累了,她说:“魏娈不见了” 嬴渠说:“今日又没见到她?”语气平静,面容也不见有不妥。 魏姝垂着眸子说:“自从大婚后,她就不见了” 她说着,心里竟又开始难受,她想起赵灵留给她的竹简,老秦公杀了她的母亲,因为她的父亲害秦兵折损八万。 可嬴渠呢? 他为什么要杀了魏娈,难道只是因为魏娈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她此刻也知道了当年真相,嬴渠是不是还要杀了她? 她不可避免的感到难受,越想就越痛苦,声音里带着哭腔,又说:“她能去哪里?这么多日没人没信的,我心里实在是担忧,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要怎么面对地下的父亲,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她哭的非常伤心。 嬴渠身子僵直,愧疚在心底翻涌,他说:“明日寡人便派人全国内寻她。”他伸出手来,将她脸上的泪珠抹掉。 接着,燕宛端着一小案吃食走了进来,嬴渠微笑着说:“这是白日里从魏国送来的小食,一些是安邑的,一些是大梁的,不知你喜欢哪个,派人都带了过来。”他第一个便想起了她,他觉得她会喜欢。 魏姝只是看着漆盘上的小食,没说话,神情木讷,这魏国的东西摆在眼前,让她心里更是难受。 嬴渠皱了皱眉头,说:“不喜欢?” 话落,魏姝捡起了一块甜糕塞到了嘴里,还没有咀嚼,便又捡起了一块往嘴里塞,另一只手又抓起了一块,她的嘴被塞得鼓鼓的,说不出话来,眼泪却掉了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第199页 嬴渠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里的糕点夺了下来,他见她这幅样子,很心疼,一点不比她好受,他说:“你别这样,寡人一定帮你找她” 魏姝看着他,她的眼睛非常的红,她想起那年自己初入秦宫,想起自己发着高烧无人问津,想起他哄着自己入睡,她还记得他给她唱的那首无衣,她就怎么都恨不起来他。 白氏是老秦公杀的,这和嬴渠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当年拼命的保她,跪在宗庙里求老秦公放了她,她让长玹送她去楚国,还恳求嬴虔在暗中保护她。 恨不了,没法恨,她哀求地说:“姝儿只有嬴渠哥哥了,你不要背叛我,姝儿没有父母,没有家人,姝儿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嬴渠哥哥,你不要背叛我,不要逼我去死。” 她已经语无伦次了,她只是非常痛苦。 她不在乎,即便老秦公是杀她母亲的兇手,她也不在乎了,她不报这血仇了。 她无法想像自己若是和嬴渠反目将会是什么样子,她没法子和嬴渠决裂,她不能离开他,失去他。 她若是失去了他,她就一无所有,她要凭藉什么活下去?即便是活着也生不如死。 她愿意生下他的骨肉,因为那也是她的孩子。 该死的是她,畜生也是她,她对不起死去的母亲,地下的魏家人会恨她,会诅咒她,可她都不在乎。 她愿意装傻充愣,一辈子都当不知情,让上一辈的恩怨就此消散而去。 她只求,求嬴渠没有杀死魏娈,只求他没有伤害过她的亲人,只求一切可以恢復到从前。 她的声音,她的身体,都因哭泣而在抽搐。 嬴渠将她搂进怀里,他的心也疼的像是放在油烹。 他错了,他意识到自己做了见无法原谅的错事,他不该让周厉杀了魏娈,他不该,可是已经没了退路。 一念之间 他迈出了这一步,便再也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他抱着她,紧紧的,狠不得将她揉到自己的身体里,他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的心很慌,很乱,他只颤抖的能吻着她,吻着她的泪,她的脸颊,她的嘴唇。 魏姝也在吻着他,她不在乎了,她终于意识到,她是爱他的。 此刻,哪怕是下地狱,她也甘心了。 她吮着他的舌,也将自己的舌递了去,她的喉咙又干又渴。 她不能离开他 她是游鱼,他是活水。 活水中可无游鱼,然游鱼离开活水却只有死亡。 她的身子燥热的难受,她去扯自己的衣裳,脱了的□□,□□的肌肤吹弹可破,白皙如凝脂。 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轻轻的抚摸着自己的肌肤,他的手掌亦是滚烫的。 他的唇离开了一些,唿吸混乱又粗重。 她的鼻尖轻轻的抵着他高挺的鼻樑,她的眼睛黑漆漆的明亮,她说:“姝儿把一切都给你了,你会保护姝儿的,对不对,就像一直以来的一样,你不会伤害我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非常的轻,她的眼里是信任,是期冀,她脱光了衣裳,也脱掉了防备,把自己所有的脆弱,所有的羞耻都袒露在他眼前,她不求什么,只求他的一句承诺。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心就像是被滚烫的热水淋过,她将他的手按在她的心口,他能清楚的感受到她肌肤的温度,细腻的触感和心脏的律动,她的声音带着哀求,她说:“这是姝儿的心,你可以一刀捅进去,了结这一切,却不要让它变寒,不要让它比死还难受。” 他受不了她的话,受不了她的眼睛,他后悔的,痛苦的要疯。 他将她紧紧地搂进了怀里,抱到了床榻上,他吻着她的身体,吻着她每一寸的肌肤,就想爱惜着一个珍宝。 她没有拒绝他,没有迎合他,他的动作非常轻柔,他怕伤害到她,伤害到她腹中的生命,但他们都互相渴望着彼此,她搂着他的肩膀,感受着轻轻冲撞与摩擦,汗水打湿了黑色的长髮,她的声音非常的轻,她说:“姝儿爱你” 他的身子微微停滞,接着他吻了吻她的脖颈,她的脸颊,将她流下的咸湿的汗与泪一同吻尽。 他的过错已没法救赎,他只能不断的欺骗下去,隐瞒下去,他没想过伤害她,从来都没想过。 他只是做了件荒唐的,不可原谅的错事。 一夜的缠绵,一夜的缱绻,夜雨敲打着窗子轻叩着门扉,唰唰的将所有痕迹都一併洗净。 清晨,嬴渠去上早朝了,燕宛端着清水盆进来,看见眼前凌乱的床榻和地上落得衣裳时,脸色忽就变得煞白,手里的水盆嗙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跑上前来,上下看着魏姝说:“夫人,您还怀着身孕呢?您怎么能和君上…您…”她说不出口,又道:“君上也真是的,怎么能这么没有分寸呢。” 魏姝的身上没有什么吻痕,他昨日的动作也非常的轻,只是消磨了一夜,身子有些酸痛,她淡淡地说:“不关君上的事” 不管他的事,昨夜是她主动的。 秦公已薨,恩怨已了,善待骨肉,切莫苛责自己。 她想起赵灵的话,现下只想苦笑,她真是够荒唐的,够不要脸的,竟真能做到这些。 燕宛又打了盆热水来给她擦身子,说:“不管如何,以后一定不能这样了,这次是侥倖无事,不然夫人追悔莫及。”又说:“已经叫了医师,过会儿就来给夫人看诊。” 不一会儿,医师来了,给她把过脉,说:“无事,但切记行房莫要过度。”又命人煎了幅安胎药给她。 燕宛照顾她用早膳,说:“君上今早调动了咸阳令以及雍城等秦国各地的兵马,说要搜寻魏娈姑娘的下落。” 魏姝沉默着,她觉得,或许魏娈的死真的和嬴渠无关。 燕宛收拾着漆盘木箸,又说:“对了,今早君上给夫人准备了辆辒车,说夫人若再想出去,就坐马车,省着走路太累。” 魏姝淡淡的嗯了一声。 另一边,咸阳令遇到了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前几日渭水河中漂浮着的那具男尸到现在都不知是谁,就更不要提找到兇手了。 现在是盛夏,越是拖延一日,那尸体就腐败的越是厉害,到现在,官府里到处飘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除此之外,还要找一个叫魏娈的姑娘,这要上哪里去找?开玩笑一样。 咸阳令没有好脸,事实上遇到这事没有人能有好脸,他坐在矮案前看竹简,静下心来看了一会儿,心里又开始烦躁。 把守的秦兵进来说:“大人,有人求见?” 咸阳令正是心烦时,眼皮也不抬,说道:“是谁?” “是我” 门外进来个一身青衣的男子,生的非常俊美,黑髮如墨,身材修长。 咸阳令抬头看他,眉头拧了拧,不卑不亢地说:“原来是大良造。”来人正是卫秧。 咸阳令起身,说:“不知大人到访,所为何事?”他与卫秧向来没有交集,突然到访,让他心中疑云密布,况且他听闻卫秧已经抱病在家许多日了,今日一见,倒也不觉得卫秧像传闻那般病那么厉害。 第200页 卫秧说:“卫秧此来,特为请教大人一件事。” 咸阳令说:“不知是为何事?”语调微微上扬,听起来颇为感兴趣。 卫秧淡淡地说:“听闻前几日从渭水上打捞上了一具无名的男尸,此案,不知大人查的进展如何了?” 咸阳令一听是为此事而来,脸有些挂不住了,说:“还未核实身份,尚在调查中。” 卫秧说:“也是,咸阳每日往来者千百,尸体身上也无名碟,若要核实,确实不易。” 卫秧这话说的诚恳,不像是来滋事挑事的,咸阳令面色缓和了一些,说:“没有名碟是为其一,最主要缘故还是尸身腐烂严重,难以辨别身份。” 卫秧说:“有多严重?” 咸阳令欲言又止,最后摇了摇头,说:“总之已经不辩模样。” 卫秧说:“死因为何?” 咸阳令说:“利刃割断咽喉” 卫秧说:“只此一击?” 咸阳令点头说:“只此一击,死者身上再无其他伤痕。” 卫秧喃喃说:“看来是个会武功的。” 咸阳令说:“确实是个练家子,至少不是一般匪贼。” 卫秧暗自沉吟了一会儿,说:“可否带我去见见尸体” 咸阳令目光惊诧,看了卫秧一会儿,难为情的说:“大人还是别去了” 卫秧皱了皱眉头,说:“为何” 咸阳令说:“尸体打捞上来时已经腐烂严重,这几日天热,更是尸臭熏天,样子恐怖骇人,大人还是别去看了。” 卫秧自然是不惧怕这些的,说:“无妨,有劳大人指路。” 咸阳令只好亲自带路。 大良造尚且进去查验尸体,咸阳令又怎么躲在屋外,即便噁心的紧,咸阳令也掩着口鼻咬牙进去了。 卫秧是歷经过风浪的人,处死那些百姓时,他没有皱眉头,以前在魏国查案时也没有皱过眉头,却在见了那腐败的尸体后眉头拧在了一起。 尸体上没有什么多余的伤疤,因为在渭水中浸泡过,所以皮肤也都肿胀腐烂的辨不出原本的状态,他想:这个兇手一定是个聪明人,至少不笨,这样将尸体的衣裳扒掉扔进渭水里,就算被发现了,也无从查起。 进出咸阳城的人虽然很多,但咸阳城内失踪的人可不多,除了魏娈,就只剩下同魏娈住在一起的家僕了,再加上尸体脖子上的伤口,怕也不会有别人了。 那人可以将家僕的尸体扔进渭水里,那魏娈的尸体是不是也在渭水里? 这个季节恰好是汛期,渭水底下的泥沙被捲起,非常浑浊,如果要去渭水中打捞,想必是费时费事,讨不到便宜。 况且这样一个聪明的死士,又怎么会将两具尸体都投入渭水中呢?这岂不是把矛头指向了范家。 卫秧在心里否决了捞尸的想法。 从那里出来,卫秧问:“大人,听闻君上下令寻找一个叫魏娈的女子,不知大人找的如何?” 咸阳令头疼的厉害,说:“今早刚下的诏令,自然不会现在就有着落。” 卫秧认定魏娈的尸体一定在渭水上游附近埋着,这尸体绝不能让咸阳令和秦公找到,卫秧意图把咸阳令支开,于是笑道:“大人不防在咸阳城东寻寻看,兴许会有蛛丝马迹。” 咸阳令说:“多谢大人” 第94章 九十四 卫秧回到了宅子,他是有些倦了,腐尸的那股味道总是萦绕在他鼻尖,让他腹中翻涌,时时想要作呕。 巷子里没有人,风吹过来,把地上的尘土树叶都卷了起来。 他去开门上的铁锁,手刚触到铁锁,他就看见了一旁的巷子里陈放的大木箧子,他也不知怎么的,就呆愣愣的站住了。 咸阳城是有城禁的,想要把尸体从咸阳城中带到渭水河边没那么容易,更何况是两具尸体,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怔怔的站在那里出神,心想,那人到底是怎么将这两具尸体运出城的。 他正想着,耳畔就传来了马车的辘辘声,一个秦兵模样的男人抽着马鞭子,一直驱车到他面前。 驾车的男人是白英,车里的人是魏姝,魏姝记不得白英了,但白英还记得魏姝,像是老朋友一样还同她打招唿。 刚看见魏姝时,白英对她说道:“你竟然还在秦国”又说:“长玹呢?他在秦国吗?好多年都没看到他了。” 魏姝看着他黝黑的脸,看着他笑着漏出的一排白厉厉的牙,有些眩晕,然后冷静下来,说:“死了” 这下子改成白英眩晕了,他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看着魏姝冷冰冰的脸,笑容一点点淡去,然后说:“怎么会死呢?”他的声音低落又伤感。 白英又说:“那棺椁呢?葬在了哪里?”他是好意,想找个机会去祭奠一下,她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子,声音也提了上去,变得有些尖锐,说:“不知道!” 白英见她这般样子,也不敢再问了,只上了马车,载着她在咸阳的街道上走。 卫秧看见魏姝从马车上下来,倒也不觉得惊讶,他知晓魏姝来见他是为什么,扬了扬袖,请她进门。 两人边往屋里走,魏姝边说:“魏娈的事查的如何了?”她特意的避开了白英。 卫秧说:“还没有” 魏姝皱了皱眉头,说:“还需要多久”她等不及了,只想早日查明魏娈是否活着。 卫秧拧着眉头说:“这个难说”又说:“不过有件事我倒是想不太通?” 魏姝驻足说:“什么事?” 卫秧沉吟了一会儿,说:“前些日子渭水里发现具男尸,应该是范家的家僕,你且说说,倘若魏娈真出了事,尸体会藏再哪里?” 魏姝说:“这可说不准,兴许是在渭水里,若是手脚绑着石头沉在渭水河底可就难办了。” 卫秧说:“是,所以若想打捞尸首,就要兴师动众,而且单是这渭水就够捞一阵子的了。” 魏姝说:“所以呢?除了这个就没别的法子了?” 卫秧难得的认栽,说:“没了,办这事的人手脚干净的很,为什么渭水里那具男尸连衣裳都没有,就是怕留下蛛丝马迹,倘若魏娈真的出事,只会办的更加利落。” 魏姝有些不耐烦,说:“老秦公是谋害魏家的兇手,不过说君上杀了魏娈,总要拿出点证据,至少要找到魏娈的尸首,不然凭什么叫人信服?” 卫秧很诧异,老秦公杀了白氏,这可是弒母之仇,她知道后不仅不反目,竟然还替嬴渠说话,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而事实上,魏娈是魏姝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嬴渠没有伤害过她的亲人,她就可以装作一切都不知。 卫秧说:“我也在想法子,可是这宛如大海捞针,哪里有那么容易。” 魏姝拄着头,她感觉有些眩晕,有些力不从心,身子发虚,发软,脸色也很难看。 第201页 她这段时间实在是太操劳了,心和身体都已经筋疲力尽。 卫秧见状立刻的搀扶住了她,将她扶坐矮案前,担忧是真的,不为别的,他怕她会在他的府邸出事,她腹中的胎儿可金贵着,若是有半点闪失,他就摊了责任,可不是开玩笑的。 卫秧搀扶着她坐下,皱着眉担忧道:“可需要点什么?热水?” 他说着斟了杯热水给她,想要上手去餵她,又觉得僭越了本分,故而显得十分促狭。 魏姝扶着昏胀胀的头,喝了一口热水,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子,头才恢復了正常,说:“我该走了” 卫秧便又来扶她,他的手隔着衣物托着她的胳膊。 他这个人虽然风流喜好女色,但手脚该干净的时候非常干净,半点贼心都不会生。 小心翼翼的一直将她搀扶到门口,亲眼看着魏姝上了马车,卫秧这才松了口气,马车辘辘的离开,他在门口了无兴致的站了一会儿,眼睛又不自觉的瞟向巷子里那个大木箧子。 那木箧子被丢在那里有些时候了,风吹雨淋的,上面漆的一层黑漆就像是死皮一样捲曲了起来。 巷子里面没人住,光线也不好,阳光终年照不进来,故而显得阴森。 卫秧想:如果兇手是用这样的大木箧子,完全可以装下两个人,在罗列点货物在上面,运送出城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想着,腿就鬼使神差的迈了出去,那箧子非常的沉,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盖子打开,扑通一声巨响,里面除了一些被丢弃的陈年旧陶碗便没有什么了。 卫秧笑了笑,才觉得自己的做法真愚蠢,他竟然会认为这个木箧子里装过尸,随即便回了宅子,关上了门。 马车往宫门行驶而去,白英驱车非常的平稳,魏姝坐在里面感觉不到颠簸。 行了一会儿,马车又突然的停了下来,魏姝不知怎么回事,想转身推开窗子探个究竟,门却被推开了,魏姝怔了一下,起身说:“君上” 嬴渠今日穿的是件普通的白色曲水纹深衣,他生的四肢修长,身材挺拔,面容清俊秀美,非常适合穿这样素色的衣裳。 马车里狭小,他见魏姝要动身起来,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回到蓆子上坐着,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他的笑容亦是非常温柔。 马车随即调转了方向,往另一侧驶去。他不急着松开她,反而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面上是笑着的。 魏姝说:“君上这是要去哪里?” 嬴渠用空着的手到了杯水给她,笑了笑,没说话。他只要回想起昨夜她坦诚的样子,心就像是被温暖的阳光照耀。 魏姝皱了皱眉头,往窗外看了看,遥遥的已经可见不远处的咸阳城门,她说:“君上这是要往咸阳城外走?” 嬴渠点了点头,平淡地说:“昨夜你未休息好,现下尚有一段路程,你若是困了就睡会儿。” 魏姝确实有些困了,要去靠身后的马车壁,他按着她的肩膀将她要向后倾的身子掰了过来,她遂枕在了他的腿上。 这感觉实在是有些不自在,况且哪有女子枕着国君的身子的,她觉得这实在是失礼,他却不在意。 她看着他脸颊优美的轮廓,根本睡不着,她的心有些乱,她享受着与他这样的亲昵,同时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堪,她其实在厌弃着自己,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她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若是以往,她一定会说些亲昵的话,搂着他的腰,在他身上乱蹭,嬴渠哥哥,嬴渠哥哥的叫着他,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做不出来了,也叫不出来了。 她可以不恨他,但她做不到以前那般甜言蜜语的讨好他,这样只会让她更觉得自己噁心。 他见她没有睡的意思,轻摸了摸她的脸颊,软腻细滑的触感,还有些冰凉。 她像是只小狸一样,轻动了动头,用脸颊蹭着他的手,顺从的迎合着他的抚摸。 她的脸颊由冰凉变得微热,他的手顺着她的洁白的脖颈抚摸到她如玉嵌的锁骨,她的眼眸有些迷离,她看着他含笑的温柔的眼睛,更加的迷煳。 接着他笑了,将手收了回去,说:“睡吧”他非常的清醒,不像她。 魏姝脸一红,她觉得自己确实是没出息,她要是想保持理智就不能让他碰她,哪怕只是几下挑弄,他都能让她神魂颠倒,迷离恍惚。 她把头扭了过去,枕着他的腿,一会儿就睡着了。 马车一路行驶,天边已是红霞染天,魏姝睡的沉,直到嬴渠叫她,她才醒过来。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搀扶下马车,天边云蔚霞起,红云翻涌如鳞,一片广袤,竟连咸阳的城门也看不见。 魏姝说:“这里是哪里?”她还有些困,神智不清醒。 嬴渠说:“囿园” 魏姝受了不小的惊吓,说:“离咸阳这么远,我们今夜岂不是回不去了?” 嬴渠笑了,说:“那就不回去” 魏姝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不是在说玩笑话,错愕惊讶的说道:“君上,您是国君,这要是让人知道君上不在咸阳宫,岂不是会乱的底朝天!” 嬴渠见她骇然的样子,忍不住笑,他是秦国的国君,他愿意去那里就去那里,就算是偷跑出宫,他们又能拿他如何。 他握着她的手往囿园里走,魏姝还在不依不饶的说:“君上,明日早朝怎么办?” 嬴渠说:“寡人自继位以来日夜勤勉,抱恙一日又能如何?” 他拉着她进了囿园,寻常的囿园都圈养着走兽飞鸟,咸阳城外的这座囿园是刚建成的,里面自然没有走兽,但这里面有一只飞鸟。 魏姝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飞鸟,通体像火一样红,羽片光亮,它站在桑葚树上,啄着紫红的桑葚,通体都散发着一种夺目的光芒。 魏姝忍不住兴奋的高声嚷道:“是凤凰!” 嬴渠忍不住笑出声,他揉着额头,无奈极了,哭笑不得的说:“这不是凤凰” 魏姝脸唰的红了,她知道自己没见过世面,刚刚大唿小嚎的样子也实在是丢人,低声说:“那是什么?” 嬴渠淡淡地说:“是赤鸟,秦国的图腾,传说姚女便是食了它所食过的青果,才得以诞下嬴氏先祖。” 秦国也好,赵国也好,嬴氏贵胄都是以鸟兽作为图腾。 魏姝说:“它不怕人?” 嬴渠说:“不怕” 魏姝说:“所以君上带姝儿来是吃它吃过的果子?”她说着就垫着脚要去摘赤鸟用过的桑葚。 嬴渠将她拦了下来,苦笑着说:“不必用,寡人不过是带你来看看,当是祈福。” 魏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了。 嬴渠也笑了,说:“里面命人准备……” 他说着,脸色忽就变了,眉拧在一起,脸色惨白,额头上沁出一颗颗的汗珠,先是一只手拄着头,后又痛苦的两只手紧紧的按着头,嘴唇也没了血色。 第202页 魏姝吓坏了,她知道是他脑子里的风涎犯了,她扶着他,转头对白英喊道:“看有没有医师,快点召医师过来!”她的嗓子喊破了音。 白英也急的变了脸色,说:“这里没有医师!” 魏姝说:“快扶君上上马车,回咸阳宫!” 白英上来扶嬴渠,却被嬴渠推开了,嬴渠看起来仍是非常难受,皱着眉头,汗珠沿着额头往下淌,说:“不必回咸阳宫” 魏姝没法子,只能扶着他进到囿园的行辕里休息,行辕里早准备好了热腾腾的吃食,然而魏姝连看的心思都没有。 魏姝扶着他躺下,不知接下来还要做什么好,囿园里静的连点声都没有,她的心越发的慌,转头吩咐白英说:“你去周围寻寻看有没有医师!” 白英诺了一声就出去了。 魏姝拿过帕子给他擦汗,他的眉头拧得紧,原本清俊的脸没一点血色。 她是真的怕,这四处荒无人烟,囿园也只有几个服侍的奴婢,他若是出了事,她该怎么办? 他若是死了,她该怎么办? 死 她的心里又浮现了这个字。 她讨厌死这个字,讨厌有人离开,更讨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对方死亡的那种无力感。 所以她向来都只担心自己是否得宠,从不去想嬴渠若是有一天死了,她该怎么办。 没想过,也不敢想。 长玹已经离开了她,嬴渠若是再离开她,她要怎么活下去。 与其像行尸走肉一样留在这冰冷的人世,她宁可陪他去死。 嬴渠把她的手拉下,他的手掌非常凉,出了一层冷汗,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锦囊,里面有一个白色的药丸。 魏姝立刻给他倒了杯热水,他将那药丸服下眉头这才舒展了些。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风涎就不犯了,能从床榻上坐起来,除了面色仍有一点苍白,倒都恢復如常了。 魏姝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笑模样,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开心的,她说:“我去给君上呈点吃食来!” 她的音调不自觉的上扬,转身取了箸给他盛食物,把漆木碗盛得满满的,罗的像个小山包。 嬴渠脸色依旧苍白,他看着她在矮案前忙乎,不自觉的就笑了。 魏姝捧着小山包似的满满的漆碗回到他的床榻前,她取箸餵他,他不拒绝,吃了进去,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很温柔。 他用膳一向是慢条斯理,细嚼慢咽。 但魏姝性子急,只恨不得把他塞得饱饱的,嗔他:“你盯我作甚,快点吃!都吃了!”她声音里带怒火,眼眶发红,她那是担心他。 嬴渠也不恼,仍是看着她,笑道:“你当谁都同你一样,狼吞虎咽。”他有时很愿意同她斗嘴。 魏姝取了一箸吃食,直接塞到了他嘴里,说:“狼吞虎咽怎么了,我身体可好些呢,哪里像你,动不动那么吓人。” 嬴渠笑说:“寡人不过时而犯风涎,寡人身体好不好,你不知?” 魏姝将他的话回味了几遍,反应过来了,怒道:“你还有心思同我玩笑!” 嬴渠笑道:“你反应那么大作甚?寡人以是带兵打仗的,身子不比你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要强健?”他三两下便话题给转开了。 魏姝更恼,将一箸吃食塞到他嘴里,嗔道:“叫你再拿我寻开心!” 嬴渠这风涎来的突然,去的也快,现下便像没事了一样。 魏姝突然想了起来,说:“对了,君上刚刚用的是什么药?怎那么好使。” 嬴渠脸上的笑意褪了一些,语气也变得平淡了,说:“治风涎的药。” 魏姝的声音有些惊讶,说:“风涎可以治?” 嬴渠平淡地说:“治不了,不过可以缓解疼痛。” 他没有再看她,将她手里的碗筷取下,自己用着,依旧是慢条斯理,看样子似乎不愿意同她再就这药丸的事说下去。 魏姝笑说:“能缓解也是好的” 话落,白英就急沖沖的跑进来了,他实在是心切,忘记了进君主的行辕要先求见,带着一个医师模样的布衣男人就进来了,他应该是跑了一路,大汗淋漓,很不容易,喊道:“我找来个医师,找来了一个医师!”他喊完见君上已经没事了,面色非常尴尬。 按照秦律,白英此行径当诛,但嬴渠意外的心情好,加上行辕里并无他人,便也没多加追究。 洗漱过后,魏姝就爬上了床榻,裹着被同嬴渠躺着。 他的手摸了摸她的小腹,随即把她的衣裳解开,魏姝慌着推他说:“君上今夜不能在继续了” 嬴渠只是笑,然后将耳朵贴在她的小腹上。 行辕里的灯光非常昏暗,烘衬得他的面容很柔和,他就这么拿耳朵贴着她的小腹。 魏姝抿了抿嘴,知道是自己想多了,遂用手摸了摸他的发,他的脸颊,轻声说:“这才几个月,君上能听见吗?” 嬴渠由着她乱摸,淡淡地说:“能” 魏姝还真信了他的话,说:“真的?” 嬴渠笑的不止,说:“真的” 魏姝便知道自己是又被他给愚弄了。 第95章 九十五 今日清晨秦公身体抱恙,故而没有早朝,朝臣都散了回家。 卫秧顺路去了渭水边,如今是盛夏,恰好到了汛期,浑浊的河水波涛奔涌,他望了一眼那渭水,然后顺着河畔走着,河畔的土地显有被翻动的,即便是有,下面也没有什么。 咸阳令看见了他,走过来说:“大人怎么来这渭水河畔了” 咸阳令的身后有一队身着黑甲的秦兵。 卫秧说:“随便走走”又说:“大人来此是为了查案?” 咸阳令说:“自然,也是为了找找那名为魏娈的女子。”他的脸看起来非常愁苦,因为这两件事,他这段时日来可是茶饭不思。 卫秧说:“有进展吗?” 咸阳令摇了摇头。 卫秧说:“实不相瞒,我怀疑她已经出事了” 咸阳令骇然,说:“那该如何是好?” 卫秧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望着奔流的河水,又说:“或许,她真的就在这渭水下。” 咸阳令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浑浊的河水迅勐的吓人,眉头再度拧了起来,说:“这要如何找?” 卫秧说:“这就要看大人的了。” 咸阳令愁闷的想了一会儿,派人寻来了数十个通水性的好手,腰上扎着大粗麻绳,一起跳进了渭水里。 卫秧则站在河畔看着,他的手底出了汗,他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倘若尸体不在渭水河里,倘若他真的无法找到魏娈的尸体该怎么办? 若找不到尸体,证明不了是秦公所为,那魏姝一定不会帮他。 秦公到底是一国之君,他一个臣子,无论如何是靠近不了君主的,报仇更是棘手。 第203页 况且,他实在不想让魏娈的尸体暴尸荒野,任由着被野兽啃食腐烂。 囿园行辕里,嬴渠已经醒了,阳光从方木窗牖里照进来,他常年的早起,想趁着今日多休息一会儿,却发现根本睡不着,到了该上朝的时候,自己就醒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魏姝,她靠在他的怀里,手抱着他的腰,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她总是能睡的很安稳,不管是在哪里。 他不想扰了她的清梦,又实在是无聊,他将她胸前的衣裳挑开,露出白皙高挺的胸脯,上下均匀的起伏。 他吻了上去,非常的柔软。 她感觉到了,闭着眼睛,用手推了推他,含煳地说:“君上,别闹” 他又吻了吻她的脖颈,嘴唇,手在她肋下的细肉上摸了摸,那里是她的痒痒肉,她一下子就清醒了,拿手推他,笑说:“姝儿还困着呢。” 嬴渠起身整理衣裳了,穿的是一身黑红色蟠龙纹收袖劲衣,脚上是一双黑色胡靴,显得格外的精神利落。 他说:“随寡人来”没有给她半点拒绝的余地。 饶是魏姝再想赖在床榻上,也只得穿好了衣裳随他出门。 外面的天气非常好,清晨的树叶上带着露水,没有人的吵闹声,只有微风拂过的沙沙声。 嬴渠在宫里待久了,疲倦了,这些年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寺人奴婢跟着,宫里许许多多的眼睛都无时无刻的不在盯着他,哪怕是今日吃了什么,多吃了什么,都有人盯着,然后再禀报给他们各有目的的主子。 他总是在提防,提防宗室,提防朝臣,提防敌国,甚至必须要草木皆兵,时间久了,肯定是会觉得累的,这种累是旁人没法体会的。 唯独魏姝,他从来不提防她,也不避讳她,不管她问他什么,哪怕是朝堂上的机密要务,他都会告诉她。 可事实上他并不清楚,她会不会害他,今天她没有害他,明天呢? 谁又说的准。 但他懒得再去想,这寥寥的人生本就寂寞之极,如果连她也要防着,那还有什么意思? 魏姝拿他当做活水,但他其实也是一条游鱼,需要唿吸,需要陪伴,需要依偎,他能忍受寂寞,却忍受不了孤独。 魏姝跟在他身后走,她看见一匹通体油黑的骏马站在树林子里,低垂着头,悠闲的咬着地上的青草,它的身上还挂着一只箭囊,和强弓。 魏姝说:“君上是要狩猎?” 他以前是不怎么狩猎的,但这些年在宫中闷久了,就想趁机出来猎猎。 嬴渠将马背上的弓取了下来,笑说:“许久猎过了,不知是否还像以前一样。” 他总是很温柔,说话也是平平淡淡地,不像嬴虔乐祚那些武将般脾气火爆,声音洪亮,所以魏姝总是会忘记,他尚为公子时也是征战沙场,策马横刀的。 嬴渠抽过绳子边繫着袖腕,边说:“你想吃什么?” 魏姝不能骑马,站在一旁等着他,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媳妇,笑说:“姝儿想吃什么,君上就猎什么?” 嬴渠笑道:“是” 魏姝说:“姝儿想吃蒸乳鸽”又说:“还想吃炙兔肉” 嬴渠说:“好”随即勒了勒手中缰绳,往林子里去了。 魏姝也不是光等着,奴婢端来了矮案,又端了一碗热羊肉汤饼,但她没胃口,只想等着嬴渠带着兔子和鸽子回来。 他的箭法还同往昔一样,一箭下去便穿透了猎物的身子。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猎了鸽子和兔子回来。 鸽子是三只,兔子是四只,已经死透了。 他将猎物丢给奴婢,吩咐他们交给疱人去料理。 魏姝跑到了他身前,开心的给他解着袖腕,他勒马在山林里跑了一圈,额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看着她,也没说话。默契又自然,就像寻常的人家的恩爱夫妻。 至少在这一瞬间,她的心里没有对他的隔阂和仇恨,就像是以前一样。 她给他解了一只袖腕,又去解另一只。 嬴渠看见了案上的羊肉汤饼,已经冰凉了,上面浮着一层凝固的白色油花,他皱了皱眉头,说:“你到现在都没用吃食?” 魏姝说:“姝儿不饿。” 话刚说完,从行辕处跑来一个寺人,行了行礼,说:“君上,韩国使臣已经到了。” 嬴渠唇角微微上扬,把魏姝没解完的袖腕直接扯开,扔到了一边去。 魏姝这才知道,原来他来这囿园是为了私下接见韩国使臣,同时她又不明白了,韩国一向是魏国的盟友,怎么现下来了秦国? 嬴渠没有换衣裳,穿着那身黑红色的劲衣就去了行辕的大殿。 韩国使臣已经恭候多时,看见嬴渠,挥着大宽衣袂行了一礼说:“敝臣拜见秦公” 嬴渠直接落座,说:“大人免礼,请落座”他说着,向魏姝递了个颜色,魏姝便心领神会的也一同落座了。 韩国使臣见秦公虽然生的清俊,但一身劲装胡靴穿着倒格外合体,又见他额头带汗,分明是刚刚狩猎回来,于是笑说:“敝臣来时听闻秦国国君仪容秀美,性情温柔平和,敝臣本以为是个羸弱的年轻男子,却没想秦公也是好武,善骑射之人。” 奴婢们端着刚刚疱制好的炙兔和蒸乳鸽鱼贯进来。 嬴渠斟了爵酒,平淡地问:“还如何传寡人?” 韩使说:“还传秦公偏爱宠臣珮玖”说着看了眼对面的魏姝,笑道:“不过敝臣看来,不应是宠臣,当是宠妃才对。” 嬴渠的样子没什么喜怒,不过看样子似乎不愿意就此话题说下去。 韩使审时度势的眼色还是有的,立刻又说:“敝臣此来赴秦,是为与秦私下修盟,来日攻魏之时,韩国愿共同举兵伐无道,诛暴魏。” 嬴渠没说话,脸上没什么笑容,像是没听见,用匕首片下一片炙兔肉,又转头对魏姝说:“你也饿了,趁热吃。”语气平淡,就像随口嘱咐一样自然。 徒留韩使一个人在那里尴尬。 魏姝说:“诺”随后也片下了一片。 她心里实在清楚的很,嬴渠这是故意在给韩使脸色。 韩国是什么样的国家。 恃强凌弱,蕞尔小国。 昨日魏国强盛,他便依附魏国,今日三国伐魏,他见风向变了,又来巴结秦楚,希望能藉此讨杯羹。 虽然比起齐楚,韩国虽然是小国,但也绝不算是弱国,韩军强劲,天下强弩利箭尽出于韩地,尤其申不害在韩实行变法以来,国力更是蒸蒸日上。 所以嬴渠要一边给他脸色,一边拉拢他。 魏姝吃了一小口炙肉,韩使急切的想得到嬴渠的回覆,但嬴渠却视他为无物,连在一旁的魏姝都深觉尴尬,于是她放下了木箸,缓缓说:“听闻申不害大人已经贵国变法两年有余。” 韩使说:“大人认得申不害大人?” 魏姝笑说:“认得,他同我以前都在魏国今朝楼待过,可谓是老朋友。”又说:“韩国是个强国,虽然强,但实在是不靠谱,今儿个可以和我秦国修盟,明日又可以撕毁盟约转与魏国再度修好,这样左右摇摆飘忽不定,我秦国很难安心啊。” 第204页 为什么要私下来囿园见秦公,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那就是韩国还不想与魏国撕破脸。 若是三国联军不敌魏国,韩国还能继续依附魏国,这样首鼠两端的主意,不知是那个蠢货想出来的,好歹也是强国,怎么如此摇摆不定。 韩使义愤填膺,说:“敝臣自是诚心而来,你何故出此言论!” 语气十分的愤怒,仿佛是受到魏姝言语上的玷污。 魏姝说:“言语不当之处,还望大人海涵”又说:“不过这盟还是不修了,秦国本已与齐楚签订盟约,再私下与韩国订伐魏之盟,怕会引得麻烦,误了大局,届时韩国若是与魏国开战,我秦国不多加干预就是了。” 韩国要的显然不是这么一个徒有其表的承诺,韩国要的是伐魏时分一杯羹。 赵灵从来没允许韩国介入,魏姝自然极力反对,以免日后出了什么岔子,齐国归咎到她的身上。 韩使不愿意再理会魏姝,转头对嬴渠说:“秦公” 嬴渠笑了笑,说:“韩使远道而来,难免有些急躁,修盟是大事,不去等回了咸阳宫,寡人廷议过后,再确定是否与韩国修此盟。” 另一边,渭水河畔。 卫秧已经伫立了好几个时辰,眼看烈日当空,没有半点遮阳的去处,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尸体倒是打捞上来了不少,但都是白骨,在水下沉了多年,有以前溺死在渭水里的,还有在上游被水浪卷下来的,总之就是没有一具是魏娈的。 他看着堆在一旁的无名的白骨,有些失望,同时,他又忍不住心想,难道她真的没有死? 难道她被秦公给囚禁在了某一处? 他并没有因此而感觉到欢喜,这样下落不明远比找到她的尸体更痛苦,因为有期望,有盼望,所以才倍感煎熬和揪心。 卫秧长嘆了口气,一旁的咸阳令也长嘆了口气。 卫秧问咸阳令:“前些日子守城的士卒可记得是否有人带着大木箧子出城?” 咸阳令说:“带大木箧子的人可多了!” 卫秧用手大概得比量了一下,说:“这么高的木箧子可不多见” 咸阳令面色忽的凝重的了些,说:“有,还真有一个,是一对西方戎狄的商队,不过但凡这样的大木箧子,都会严加排查,想在里面装两具尸体,是绝对不可能的。”又说:“而且那商队是往魏国去的,就算现在去追也不赶趟了,早就进了魏国境内了。” 卫秧心突然一沉,然后整个身子都凉了,只觉得自己骨头里都在渗寒气。 他想,这几日来咸阳令的人也好,他也好,都盯住了这渭水,因为范家僕人的尸体就是在渭水里浮出的,所以他们很自然的就认为魏娈的尸体也在这附近。 可如果,如果魏娈的尸体压根就没有被运出城呢? 如果她的尸体还在咸阳城中的某处藏着呢?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只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这是盛夏,在这样烈日炎炎的时候,尸体根本无法藏住,总会散发出尸臭味的。 卫秧转头问咸阳令,说:“咸阳城里可有冰窖!” 卫秧的脸色发白,激动的声音不自觉的尖锐发抖起来。 咸阳令怔了一下子,然后说:“有,不过寻常人家哪里蓄得起冰窖,只有咸阳宫里有。” 卫秧这便明白了,难怪呢,难怪秦公会如此爽快的让咸阳令满城的搜魏娈,因为秦公清楚,就算是把咸阳城,把渭水翻得底朝天,也找不到魏娈的尸体,况且谁又能想到,尸体就藏在咸阳宫里,即便是想到了,又有谁能去。 卫秧从头冰到脚,对咸阳令冷声说:“别找了!”然后也不顾咸阳令惊诧的神情,兀自的直奔咸阳宫去。 魏姝还没有回到咸阳宫,他见不到魏姝,心里着急的很,自魏娈出事已近两月,现下他只想赶快找到魏娈的尸体,让她入土为安,好弥补自己心里的亏欠,他在宫门外等了很长时间,最后在一张绢帛上写了字,叮嘱燕宛交给魏姝。 绢帛上只有两个字,冰窖。 傍晚之前,魏姝回到了咸阳宫,她这一路来都在问嬴渠的意思,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同意接见韩使,而且还是在囿园里。 韩使不愿意在咸阳宫面对秦国君臣,这原因很简单,因为韩国还不愿意现在就与魏国撕破脸。 那嬴渠呢? 他为什么会同意在囿园里私下与韩使会面? 魏姝觉得他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与计划。 但他暂时不肯告诉她,任她怎么求他,磨他,扯着他的衣袖撒娇,他都不肯说,只笑了笑 魏姝好奇的心都发痒。 嬴渠今夜要处理堆积的政务,两天没有理政,信简已经堆满了矮案。 魏姝独自回到了华昭殿,燕宛看见她,二话没说,先将锦帛给她,然后才道:“今日正午,卫秧大人非要求见夫人,夫人不在,我就去同卫秧大人讲,大人便将这绢帛交给我,让我转交给夫人。” 魏姝打开,她看见那两个字,瞳孔骤然的收缩,然后她不动声色的将那绢帛引火烧成了灰,平淡地说:“我肩膀有些酸痛” 燕宛诺了一声,扶她脱了外衣沐浴,接着搀扶她躺在床榻上,给她揉捏着肩膀。 燕宛的手劲很好。 过了一会儿,魏姝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这宫里可有冰窖?” 燕宛说:“有” 魏姝说:“那冰窖是用来做甚的?” 燕宛说:“夏天的冰品果品有的需要冰镇,夫人现在怀着身孕,不便吃生冷的,等将孩子生下就可以叫人做给夫人吃。” 魏姝自然知道那是冰果品的,只是冰窖里每日都有寺人进去,若是里面有尸体,怎么会没人发现。 魏姝说:“我的意思是宫里除了冰果品的冰窖,还有没有其他冰窖了?” 燕宛说:“没有了,就那一个。” 第96章 九十六 [本章节已锁定] 第97章 九十七 在今早的朝议上,韩使再次求见了秦公,朝臣们也拿不准韩国的意图,有说要与其结盟的,也有说不能轻信韩国的,吵成了一团,叫嚷的人头痛欲裂。 韩使也很为难,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会接这么一个棘手的任务,他抬头看着秦公,秦公的神情非常平淡,像是在听着朝臣争辩,又像是没听,韩使实在没法子看出这个年轻君主的喜怒。 嬴虔一反常态的没有说话,按他那火爆的性子,早就应该暴跳如雷,与其他朝臣争辩起来了。 嬴渠听了一会儿,平淡地问:“大庶长如何看?” 自嬴伯死后,嬴虔便接任了大庶长一职,嬴虔是个古板的人,对他来说,忠君就是爱国,将这样的人放在大庶长这个位置上统领宗室,实在是最聪明的做法。 嬴虔说:“既已联合齐楚,就不应与韩国再结盟约,如若倒时韩国倒戈,我军必受重创。” 他是个古板的人,自然而然也是个保守的人。 第205页 朝臣韩甘原本是个韩人,属于外臣,他主张连韩,于是说:“既已订盟,又何来倒戈一说”又对秦公说:“臣听闻崤函如秦之咽喉,韩之上党则如扼住秦国咽喉的手,倘若我们与韩结盟,便可消除上党的威胁隐患,来日开战,我军便可长驱直入,直逼魏国旧都安邑。” 廷上譁然。 众人皆想夺回河西,可夺回河西后呢?下一步或许可以攻下魏国的旧都。 安邑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魏国老宗室们的根,就像秦国的雍城一样,如果能夺下安邑,那可是真真切切出了一口恶气。 这回众人都不再争吵了,他们都齐刷刷的看着秦公,等着秦公抉择。 嬴渠没说话,过了一阵子,他才开口,对韩使说:“三个月后,寡人会出兵上郡,夺回先君当年攻下的少梁,韩侯若是助我秦军,来日三国伐魏之时,我秦军当助韩侯夺回被魏国占领的宜阳。” 这条件听起来还不错,但大臣在却很震惊,攻打少梁,君上从来都没提过,怎突然就对魏开战了! 三国结盟时,秦国只提了河西,若是想夺回上郡,恐怕就得秦国独自出兵,现在若是联合韩国,攻打上郡就会容易些。 韩使犹豫了一会儿,实在不敢拿这种大主意,说:“请秦公容禀敝臣先转告我君,再做定夺。” 嬴渠淡淡地说:“善” 退朝了,嬴虔却没走,随着嬴渠去了侧殿。 嬴虔手握秦国军权,听嬴渠说要出兵再次攻打少梁,他也不知嬴渠是不是认真的,倘若真的要开战,那他现在就要开始准备。 嬴虔随在嬴渠身后,说:“君上真的想要攻打少梁?” 嬴渠平淡地说:“自然” 嬴虔说:“如果韩国不出兵助我秦国呢?” 嬴渠笑了笑,说:“那也打” 嬴虔怔了一下子,然后突然高兴的诶了一声,嗓门非常洪亮。 他是真想打魏国,做梦都想,想噼开魏军的铠甲,用长剑捅穿他们的肚子。 嬴渠说:“此战还需仰仗兄长” 这一句话说得嬴虔心窝发热,嬴虔说:“君上说的哪里话,臣为了秦国打仗,臣这心里也舒坦。” 嬴渠笑了笑,面色忽又变得凝重,说:“只是如今秦国武将青黄不接,若是有机会,还望兄长能多栽培出几位大秦虎将。” 嬴虔笑道:“这好说,军中有一个叫范傲的年轻人,臣就看好的很,别看现在还太嫩,再歷练几番,来日定能为我大秦立下汗马功劳,只不过前些日子给派到蜀地边境去了,也不知少梁一战能不能赶得及回来。” 嬴虔本还想在君上面前再多夸奖下范傲,但他见嬴渠不说话,看起来也很冷淡,不像有兴致的样子,就没再多说。 燕宛捧着吃食回到华昭殿时,魏姝正在穿衣裳,脸色还是不好,惨白的像是死人,本就怀着身孕,身子更是日渐消瘦,干枯的可怜。 燕宛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上前去搀扶她,说:“夫人别走动了,快回床榻上休息去吧。” 魏姝一把将燕宛的手甩掉,仍是不说话,看起来憔悴又漠然,只垂着眼眸繫着衣带。 燕宛也不知道她是发哪门子火,说:“夫人,您顾着点自己的身子吧,别走动了,躺在榻上休息吧。” 魏姝还是不说话,她要去见卫秧,什么魏娈在冰窖里,什么嬴渠杀了魏娈,她简直是魔怔了,疯了,竟连这种鬼话也信。 她穿好了衣裳,叫人备了马车,今日驱车的不是白英,而是个大鬍子的男人,魏姝没在意,推开车门就进去了。 马车行驶到门口,魏姝推门,还不等下马车,就看见了卫秧,卫秧好似早就料到了魏姝会来,站在门口等她,脸上不见亏欠之色,冷淡地看着她。 魏姝的火气就更胜了,她想:他竟然还敢出来。 魏姝下去,走到他身前,挥手撤了他一个嘴巴子,这下子打的很,卫秧耳朵嗡嗡的响。 魏姝说:“你让我去冰窖,冰窖里什么都没有,你说嬴渠把魏娈给杀了!我看她是被你给杀了!”她的声音嘶哑,眼睛充血,说话的时候牙齿碰撞,咯唥咯唥的响。 卫秧垂着眼睛,脸颊上还留着红色的指印,蓦地,他攥着她的手腕往巷子深处拉扯。 魏姝说:“你拉我作甚!” 卫秧没有回答,他一直将她拉扯到巷子深处的大木箧子旁,然后他松开了手,指着那大木箧子,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魏娈就在这下面” 魏姝的身子忽的就僵硬了,她看着那破烂的足有半人高的大木箧子,然后就笑了,说:“卫秧,你还有完没完?”又说:“你醒醒吧,我知道你想找到她的尸首,想安葬她,但她根本不可能在这下面,你醒醒吧” 她觉得非常好笑,不是她魔怔了,是卫秧,是他疯了,疑神疑鬼,草木皆兵,魏娈的尸体在他门前的巷子里,多可笑! 卫秧没理会她,他费力的将那木箧子搬开。 魏姝忽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木箧子下的土确实被翻动过。 卫秧拿过一旁的铁锹铲那土,每铲一下,就像铲在魏姝的心上,她的身体,她的心神都紧绷了起来。 在这空旷寂静的深巷子里,铁锹和石土碰撞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清晰的毛骨悚然,好似骨头都起了一层的刺。 终于,卫秧的铁锹停了下来,土下是黑色的麻布,卫秧抽出匕首将那布剖开,赫然露出一块大红色的袖角。 那是魏娈的衣角,她死的那天是穿着喜服的。 魏姝的心忽的一下子就不抖了。 卫秧将外面那外面那层黑麻布彻底的撕开,便散发出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 魏姝先是看见了一支手,一只腐烂了的,肿胀的手,手里攥着一块白色的绢帛,手腕上还带着一只鎏金的镯子,那镯子是魏时送给魏娈的,这么多年来,从没离过魏娈的身。 魏姝对那镯子的印象很深,她曾经就因为这镯子与父亲置过不小的气,她年幼的时候嫉妒过魏娈,嫉妒的发疯,可现在她却宁愿折自己的寿来换她的命。 接着魏姝看见了她的脸,那原本是张美丽动人的脸,此刻已经腐烂的皮肉翻开了,但还可以隐约看出她原本的样貌,脖子上还挂着一块玉,一块红玉,是范傲的那块镂着铭文的玉。 这是什么?这是魏娈? 魏姝不信,这只是个尸体,一个骇人的丑陋的尸体,怎么会是魏娈,魏娈生的那么美丽。 魏姝捂着嘴,捂着,捂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死死的睁着眼睛看着那尸体,她不信,始终都不信,一个好好的女子怎么就死了呢?可现在这尸体就摆在她眼前,她还要怎么麻痹自己,欺骗自己。 卫秧说:“我确实错了,魏娈尸体不在冰窖,因为魏娈就被埋在这里,她是在这里被杀害的。” 在这里被杀害,被埋葬,而这巷子的后面就是他的宅子 第206页 多讽刺,多可怜 他想:她从范家逃出来的时候在想什么?是想来找他?是想向他求救? 无论是什么,他都不得而知,而魏娈也已没有办法再开口诉说她的伤痛,他只能由着她被埋在这里,埋了这么久。 卫秧不觉得可怕,他只觉得凄凉,没来由的凄凉。 卫秧看着只是发抖的魏姝,她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也没法子接受。 同样,若非今早对面的那户人家不小心将浓醯洒在墙上,使得那时被擦掉的血迹重新展现了出来,卫秧怎么也不会想这巷子里埋着尸体。 卫秧的声音异常的平静,他的眼神也格外的悲悯,他说:”如果秦公问心无愧,为什么要监视你?又怎么会知道你要去冰窖?” 魏姝听着卫秧说,却又什么都听听不懂,她已经什么都听不懂了。 卫秧将魏娈的已经腐烂了的手里的绢帛拽了出来,他展开,上面有两个字,带血的两个字。 秦公 秦公,魏姝忽然就不知道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了,她不愿意信,但铁证如山,她还再能怎么欺骗自己,她的头有些晕,有些沉,她甚至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卫秧还是很冷静,他说:“你可以不信我,你也可以去质问秦公。” 魏姝抬头看着他,眼神很迷茫,很呆滞,她看了卫秧一会儿,转身往巷子外走,身子像没了主心骨,走了一会儿,便往一旁栽,靠着灰秃秃的墙壁。 她没有再回头看魏娈一眼,她不敢看,一眼都不敢,不是因为那尸体太恐怖,而是她没法子接受,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说:“你把她好好安葬了” 好好安葬了,若有下辈子,别生在魏家,也别做公侯女。 魏姝上了马车,她没有力气,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泥捏的软踏踏的人。 马车车夫来搀扶她。 她这才看了一眼那巷子,那宅子,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车夫问她:“大人,是回宫吗?” 魏姝点了点头,不回宫,她还能去哪里呢?她是个没有家的人,没有根的人,她孤独的要死。 齐国临淄 临淄的夏日暑气蒸人,赵灵身前的矮案上摆着一个青铜高盘,盘子里放着切割整齐的冰块,冰块上震着紫红的桑葚。 赵灵没有吃,没有动,他并不爱吃果品,他只是想用着冰块解解身子的燥热。 乐野跪在一旁的软垫上,给赵灵扇着蒲扇,乐野本就身子硕大,这幅样子像极了个受委屈的小奴婢,好笑极了。 赵灵拄着额头闭目休息,他确实有些困了,几度欲睡。 恰在这时,田吉来了,赵灵听见了声音,微微坐正了身子,同时挥了挥手让乐野起来。 田吉进来,说:“先生,您说助我,现下邹纪在搞什么纳谏,不管是什么人,都往齐宫里跑……” 赵灵没理会田吉,拿起一旁的凉茶喝了一口。 田吉有些不满,语气也不像刚刚那么恭敬,冷声说:“先生可还记得当初在郢都时答应下来的话?” 赵灵说:“记得” 田吉说:“那先生想如何助我?” 赵灵说:“明君吏治,此乃国之幸事,将军因何心生畏惧?” 田吉顿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有些窘迫,然后道:“向君上谏言的人中,已有针对于我的言论,再放任下去,迟早有一天,会遭其害。” 赵灵说:“他们向君上谏什么?” 田吉更窘迫了,说:“前些日子,娶了几个女人” 他说的娶那不叫娶,该是抢,田吉也是个人,难免有缺点。 赵灵说:“办法是有,不过是见不得人的手段?” 田吉说:“什么手段?” 赵灵平淡地说:“同样找几个人,向齐公谏言,参相国邹纪。” 人都是有毛病的,况且邹纪本也不是个好人,仔细的挖挖,绝对会有。 田吉说:“君上会信吗?这不明摆着是我做的!” 赵灵说:“不会信。”又说:“将军和相国私下的这些纷争,君上其实清楚的很,相互参奏,意图削弱对方也实属常见。如果参相国的君上不信,那么参将军的君上又怎么会信呢?” 假的多了,那真的也就成了假的。 田吉如梦初醒道:“先生说的是,我这就找人去办” 田吉走了,赵灵也没了困意。乐野说:“对了,先生秦国那里来了信简。” 赵灵顿了一下子,自从楚国会盟后,她就没再送来过信简,他眉头皱着呵责道:“为何不早说!” 田吉心里委屈,说:“先生刚刚不是在休息吗?”说着将信简交给了赵灵。 赵灵一下子展开,却见不是她的字迹,拿着那竹简不自觉的怔了怔。 乐野说:“这是韩恬的来信” 赵灵也不知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身子里的血忽然就冷了下来,人也变得清醒了。 他看完将信简卷了起来,仍在一旁的矮案上,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乐野有些紧张,他见赵灵沉默,以为是出了事,说:“韩恬信上说什么了” 赵灵说:“她知道了当年的事”语气平淡。 乐野说:“她若是不受掌控,就……”乐野想说就杀了,但又觉得赵灵实在杀不了魏姝,于是改口说:“就,就派人将她给带回齐国来。” 赵灵看着果品下融化的冰水,无心地重复说:“带回来” 乐野说:“对,先生如果喜欢她,就带回齐国来,留在身边伺候着。反正她的命是先生救的,人也该是先生的。” 带回齐国,留在身边。 赵灵沉默了一会儿,说:“罢了,她若是想来找我,总有一天是会来的。” 如果他不是这一身残疾,如果他没有家仇国恨,如果还是当年那个名满天下的公子灵,他一定会将她带回齐国,留在身边。 但他永终变了,他不可能托着这幅残废的身躯去秦国找她。他也没那么痴情,痴情到可以不顾眼前紧张的局势,不远万里的去寻她。他还要復仇,为他惨死的父母兄妹报仇。 时也,命也。 他的胸口闷的难受,他闭上眼睛,想起那年自己和兄长在山林里骑射,围捕猎下一头棕熊,还想起那年公子府前络绎不绝的宾客和开怀的笑声。 从方木窗子里投进来的阳光还很明亮,同那年一样明亮,只是那些时光已不復存在。 第98章 九十八 马车越来越颠簸,飞速疾驰在无人的土路上,魏姝坐在软垫上有些受不住了,觉得头晕目眩,觉得身子就要被颠的散了架子。 马车的车门是在后面的,所以魏姝只能推开车窗对前门的车夫喊道:“慢一些” 魏姝可以肯定车夫一定听见了,却马车没有放缓的意思,皮鞭子抽打马匹的声音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 第207页 窗外人烟稀少,草屋破败,这不是往咸阳宫去的方向,魏姝心想:要出事了,她一边拍着马车车壁,一边嘶喊道:“停车!停车!快点停车!” 车夫听见她的声音,挥手狠狠地抽了马匹一鞭子,马吃痛的嘶鸣一声,前掌掀起,箭一般蹿跑起来。 马匹这一下子沖的突然,魏姝直接摔倒在了马车里,马匹又忽的一转弯,她被直直甩在了马车壁上。她没有法子逃离这马车,也没有法子制止住那只要脱缰的野马,只能死死的护着自己的肚子,任凭四肢百骸被摔得像是裂开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平稳了下来,但魏姝还是躺在马车冰冷的地上,一点也动弹不得,她觉得疼,很疼,豆大的汗水沿着鬓髮往下滴,同时她还很恐惧,但她尚且能保持冷静。 又颠簸的行驶了许久,马车这才停了下来,门被一脚踹开,此前那个搀扶着她的和蔼的车夫已换上了一副阴沉的面容。 他看着地上疼的发抖的魏姝,直接上前一把将她护着小腹的手掰到了背后,用一根粗麻绳紧紧的捆了起来。 魏姝的身体实在是太疼,肚子也疼,这疼痛折磨的她身体动弹不得,更是无力反抗,她说:“你是谁的人?”她看起来非常冷静,但声音有些颤抖,像是在痛苦的□□。 车夫没有说话,粗厚的手掌一用力便将麻绳打成了个结实的死结。 魏姝纤细的手腕都被磨破了皮,露出底下鲜红的肉来。 魏姝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可知我的身份,你这样做只能招来杀身之祸,你的主人给你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钱?权……” 她的话没说完,车夫就一把将她扛在了肩头。 她痛苦的□□出了声,下腹一阵剧烈的胀痛,心尖也跟着一颤,霎时间她就慌乱了,害怕了,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声音也不再像刚刚那般冷静,而是变得有些尖锐,像是指甲抓过青铜盘子,让人的汗毛都跟着竖立。 她尖声道:“你就这么一心寻死?你不想要钱,不想要权,那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既不要钱,亦不重权,她顿了一下,说:“你是想报仇?我是你的仇家?” 车夫的身子忽的就僵硬了,脚也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魏姝又说:“可是我从没有杀过人” 不是报仇,是报恩,报他主人的恩,这世上唯有恩与仇,不可轻易泯消。 车夫有一瞬的动摇,转而又将她扛进了宅子里,只是他没有将她摔在地上,而是轻手的放下。 地是冰凉的,渗着寒气,魏姝动弹不了,两只腿在地上稍作挣扎,小腹就涌来一波一波的胀痛,像是被拳头砸,又像是被尖锐的刀子绞,绞得小腹中的器官都成了一团模煳的血肉。 她咬了咬牙,硬生生的挺着,牙根都发酸,嘴里的唾液夹杂着一股腥咸血味。 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男人,她趴在地上,还没看见他,反倒先是听见了一种冰冷的声音,那声音熟悉又陌生。 她在心里回想了一下,忽的就忆起来了,那是铁衣上的甲片相互碰撞的声音。 她已经许多年都没有随士兵上过战场了,所以也几乎快要忘记这种声音了。 同时她又能嗅到一种味道,一种和那年她被带到洛阴的大帐里一样的味道,这味道触动了她的神经,她一下子紧张,恐惧了起来。 她趴在地上,用力的抬起头,她的嘴唇苍白,她的黑髮被汗水洇湿,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同时还充满了愤怒,她死死的咬着牙,那样子就像是一条狗,一条被打的奄奄一息却还野性不减的狗。 魏姝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但她仍是咬牙道:“嬴虔,你要做甚!”她的眼睛是恶狠狠的,就像是淬了毒的刀。 她其实很脆弱,也很懦弱,但她的脆弱与懦弱仅仅只对于她所爱的,所在乎的人。 但对于嬴虔,她不会示弱,不会,心里也没有一丝软弱,硬的就像是石头。 此刻她只恨不得他死,恨不得将他的肚子剖开,恨不得一刀刀捅进他的脖子里。 嬴虔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他突然发现她的眼睛也像是狼一样,一样的兇狠,一样的杀气腾腾。 但嬴虔并不畏惧,他冷冷的看着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在泥土里挣扎的蝼蚁,他说:“你不该回秦国来。”又说:“倘若你不回来,我也不会这么想杀你。” 他的眼神非常的悲悯,好似她才是错了的那个,又好似她犯了什么滔天罪行,逼得他想要杀她。 魏姝觉得可笑,而她也确确实实笑了,她说:“你不会想要杀我?从我十二岁那年你就没想留我活过。” 她咬牙切齿的说,声音嘶哑的像是老妪,她的小腹疼的让她觉得窒息,嘴里也更加的腥咸,但这一切却不敌她心中的怒火。 她说:“你就是想要杀我,你就是喜爱你的那个弟弟,你看着秦国?守着秦国?不!你是监视他,看守着他!你不准他脱离你的掌控!不许他有一丝一毫的偏差!可是你不敢动他,因为他是国君,所以你就来打我!杀我!把他不听你话的原因都归咎到我的身上!” 嬴虔冰冷的眼睛忽然躲闪了一下,从来都没有人说过这些话,没有愤怒,他只觉得无措,就像是被人扯开了遮羞布。 他想起许多年前,那时嬴渠还很小,很漂亮,皮肤白白的,睫毛浓密,就像是玉琢成的小人。 嬴渠同其他的浑小子不同,嬴渠很听话,从小就很听话,他让嬴渠做什么,嬴渠就会做什么,他不准嬴渠做的,嬴渠碰都不会碰一下。 他比嬴渠大,自然也比嬴渠强壮,嬴渠崇拜他,将他的话当做诏令一般。 但自从有一天开始,嬴渠就变了,变得不再听话,虽然还是笑眯眯的好脾气的样子,却变得越来越冷淡,甚至开始忤逆他。 可是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嬴虔记不起来了,但他坚定的认为就是从魏女来的那一天开始的。 因为女人可以挑拨离间,女人可以令手足兄弟反目成仇。 女人,就是个祸害。 魏姝顾不得身体上的疼痛,她冷笑着,嘲讽着,她说:“怎么?没有人对你说过这些话吗?你不用拿忠君爱国来当成幌子,你承认吧,你就是个变态,是个疯子,只有掌控着你的弟弟,掌控着嬴渠,才能满足你那可怕又噁心的控制欲。” 嬴虔说:“你住口!” 魏姝就是要鱼死网破,嬴氏没有好人,他们是骯脏的妖魔,老秦公是,嬴虔是,嬴渠也是,他们双手都沾满了魏家人的血。 她说:“我偏要说,你就是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腌臜,你想控制嬴渠,你凭什么?凭你的母妃杀了他的母妃,还是凭你的母妃将他从高台上推下来,险些杀了他?他不会再听你的话了,他早就长大了!他不杀你已是仁慈!” “你住口!”嬴虔真的怒了,他的眼睛通红,他的身子剧烈的起伏,他一把抢过家僕手里的药碗,掰开她的嘴,往她嘴里灌,往她鼻子里灌。 第208页 他说不出来话,他的手被魏姝咬的血肉模煳,但他已感觉不到疼痛,他想:死吧,死吧,赶快的去死吧,我是为了秦国,我是遵照君父的遗言,你这个早该死了的魏国妖孽! 药灌进了魏姝的口里,呛进了她的鼻腔里,她在挣扎,像是一条离水的痉挛抽搐的鱼。 他的手紧紧扼在她的脖子上,一点点收拢,她没有办法唿吸,她的脑中胀白,她的脸红的发紫。 求生的本能使得她剧烈的挣扎,她去扣他的手,去踢他的身子,然而无济于事。 耳膜嗡嗡的响,眼前越来越模煳,就在她觉得自己就要这样了结自己的一生时,一个女子跑了进来,是蜀女。 蜀女跪在地上,帮着魏姝去扣,去抓嬴虔紧紧扼着她咽喉的手。 嬴虔愤怒的回手抽了蜀女一个巴掌。 蜀女在哭,但她还是在撕扯嬴虔的手臂,她说:“夫君,夫君您只说要打掉她腹中的孩子,您没说要杀了她。” 嬴虔觉得她是疯了,嬴渠忤逆他,她竟然忤逆他,他是她的夫,她的天,她凭什么忤逆他,他挥手又抽了她一个巴掌,将她打出了血。 嬴虔说:“你给我滚!滚!不然我杀了你!” 蜀女仍是不肯松手,她抽噎着哀求:“夫君若是杀了她,秦公就会震怒,夫君!静儿求求您了!夫君,静儿怀了身孕,您就算不为静儿想,也为我们的孩子想想吧,静儿求您了。” 嬴虔忽的就怔住了。 他喜欢蜀女吗? 或许不喜欢,他们的婚姻原本就是为了稳固政治所做的联盟。 但他到底是成了父亲。 父亲 这两个字给了他别样的感觉,甚至在这一瞬动摇了他充满杀意的心。 魏姝趁机挣脱了出来,大口大口的唿吸着,身子往后爬。 蜀女死死的拉扯着嬴虔,对她歇斯底里的喊:“你快跑!快跑啊!” 她是为了魏姝吗? 并不是,她们素不相识,她不过是为了自己腹中的孩子不受牵连。 魏姝没有力气,但求生的本能支撑她站了起来,她不要死,不能死,她必须要活下去。 嬴虔回过神来,他挣脱不开蜀女,或许是因为蜀女正死死的桎梏着他的腰,哭的像个泪人,又或许是因为蜀女有了身孕,他不敢再像刚刚一样打骂她。 嬴虔只得怒目圆睁的对车夫说:“把她给我杀了!杀了!” 魏姝对上车夫的眼睛,她就像是一只穷途末路的野兽,满脸都是鲜红的血,眼里是绝望与恳求。 车夫看着她,抿了抿嘴,把头别了过去,竟由着她逃走了。 魏姝在跑,不断地跑,就像一只亡命的小兽,喉咙跑干了,跑哑了,火烧似的疼。 她本该一直跑下去,跑到安全的地方,但她实在是太无力了,浑身都发软,终是摔倒在了一个土坑里。 土坑里是浑浊的黄泥水,泥水溅到了她的脸上,她的手上。 她支起身子几度要起来,却又几度摔回了泥坑里。 她的小腹像是被刀子绞动,一阵阵痛得她浑身痉挛抽搐,蜷缩成了一团。 她的身下在往外流东西,滚烫的,黏腻的,很快透过了衣裙,她能感觉的到,她伸出手来摸了一下。 是鲜红的血,触目惊心的颜色,混着骯脏的黄泥汤。 她张了张嘴,她想说话,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用手去抓自己的小腹,她想让那腹中的孩子活下来,她不想失去他,那孩子是她最后的亲人。 然而这阵阵的痛楚却在告诉她,她的孩子保不住了。 渐渐的,她也没了意识,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 第99章 九十九 魏姝睁开了眼,不是嬴虔腹中那漆黑冰冷的房顶,不是骯脏的黄泥土道,是帷幔指成的帐顶,上面垂着一个五彩穗子,穗子上结着碎璎珞。 她的每一块骨头都在疼,她扭过头,看见那熟悉的摆设。 她原来是回到了华昭殿。 是怎么回来的呢? 她并不知道,她只觉得心中有些空落,她拿手摸了摸自己小腹,什么也摸不到,应该是没了,她并不确定,但还是觉得悲伤和空虚。 燕宛端着药碗进来,见魏姝正费力的靠着引枕起来,立刻变了脸色,上前去扶魏姝,说:“夫人别乱动了。” 魏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很柔,她说:“我的孩子呢?” 燕宛被问的一愣,然回身取药碗以掩饰自己的窘迫,说:“夫人先服药吧” 魏姝垂了垂眼眸,看着那黑煳煳的药汤,说:“这是什么药?” 燕宛说:“养身子的药” 魏姝出神的看着那药汤,然后又说:“我孩子呢?还在吗?” 燕宛泄气一般把汤药碗放下,她不敢看魏姝,因为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太过残忍,她说:“不在了” 魏姝淡淡地哦了一声,倒也不见悲戚,也不见嘶喊痛哭,只是眼睛很忧伤。 燕宛又举起了药碗说:“夫人把药喝了吧,好好调养身子,以后还会再有的” 魏姝没喝,又怔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说:“挺好的” 燕宛说:“什么挺好的?” 魏姝说:“孩子没了”又重复地说道:“这样挺好的” 她和嬴渠的孩子没了,她反倒觉得轻松了,她不用生他的孩子,不用对不起魏家,也不用对不起魏娈,她不用再受良心上的折磨,挺好的。 他们之间没了纠缠,以后也好狠心分开。 然而下一刻,她又哭了,像是眼泪无声的流了出来,接着就喉咙里就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那是她的孩子,她根本就不想失去那孩子,那孩子是她最后一个亲人,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如飘零的落叶枯草。 这一辈子从出生到现在,她不断地在失去,直到失去了一切,直到只剩下她自己,剩下这条不值钱的贱命。 燕宛也哭了,她抱住魏姝的头,两人哭成了一团,燕宛哭道:“夫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夫人,您一定要振作。” 会好起来? 不会了,再不会了,她就是个失败的人。 魏姝忽的抬起头,眼睛冷的像是冰,寒的像是刀,她说:“君上呢?他在哪里?” 燕宛说:“君上正在政事殿审问大庶长” 政事殿 嬴虔和蜀女已跪在地上,嬴虔的脸上并无半点悔意,反倒很决绝,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而嬴渠的身子是冰的,眼睛也是冰的,他的手紧紧的收拢,他看着嬴虔,看着他的兄长,他怕自己会遏制不住这杀掉嬴虔的心,他必须要保持冷静,他说:“你告诉寡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声音在抖,牙齿也在抖,手指攥的发白,他努力的让自己的身子,让自己的心往下沉。 嬴虔没有说话,异常的平静,平静到眼里像是一汪死水。 嬴渠说:“你犯的是死罪,寡人现在就可以将你车裂!” 第209页 嬴虔还是沉默,身子一俯,稽首在地,仍是不说话。 嬴渠怒了,他从矮案前起来,走到嬴虔的身前,他的声音不自觉的高了,他说:“你就这么想死!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是寡人的兄长!为什么偏要置寡人的子嗣于死地!” 嬴虔仍是沉默,他不想辩白,事是他做的,他任凭发落,腰斩也好,车裂也罢,总之他不畏惧死亡。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可惜少梁开战在即,可惜他不能再去沙场之上斩杀那些魏国敌军。 他想,他应该是死在战场之上,马革裹尸,血洒疆土,不过他不后悔。 嬴渠的声音低了下来,冷声说:“是因为芈氏吗?” 嬴虔身子一震,他不知嬴渠怎么就突然的提起了这件旧事,他抬起头来,想起了芈氏,想起了芈氏死时的样子。 …… “嬴虔,你这是弒母,你帮着嬴渠杀了自己的母亲!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 她阴森恶毒的诅咒声在耳边犹存。 他会报应的。 他当年不忍心联合楚人夺走嬴渠的储君之位,他当年坐视嬴渠杀了芈氏,而如今这把屠刀就架到了他自己的脖颈。 瞧瞧,这难道不是报应吗? 可是嬴虔不后悔,他不会伤害自己的弟弟,不会夺走他的国君之位,如果再有一次,他还是会由着嬴渠毒杀掉芈氏。 嬴虔,他也是个疯子,不然何以忠君爱国至如此地步。 嬴渠重复道:“兄长,是因为芈氏吗?因为寡人杀了她,所以兄长记恨至此。” 嬴虔有些错愕,又有些痛苦。 不是因为芈氏,他从来都没有因为芈氏的死而憎恨过嬴渠,更不会想去伤害嬴渠。 他若是想伤害嬴渠,他若是生了一点点怨恨之心,当年他就可以杀了嬴渠,他不捨得杀嬴渠,因为嬴渠是他弟弟,最喜爱的弟弟。 嬴渠的声音已有些悲凉,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自己最信任的兄长背叛,他说:“你可以恨寡人,可以来杀寡人,又何必报復在寡人的妻儿身上。” 嬴虔只是摇头,痛苦的摇头,嬴渠不懂他,不懂这一刻为人兄长的心,嬴虔忍受不住了,声嘶力竭的喊道:“我没有!嬴渠,你忘了君父的遗命了吗?那个魏女不能留!那个魏女的孩子更不能留!嬴渠,你都忘了吗?”他没有再叫君上,而是大声地疾唿嬴渠的名字,嬴渠啊,他的弟弟,怎么就能煳涂到如此地步!怎就能到连君父的遗命也不顾的地步了! 嬴渠更加痛苦,一边是手足兄弟,一边是亲生骨肉。 他清楚,当年嬴虔不是不可以夺走储君之位,也不是不可以保下芈氏的命。 可嬴虔没有 甚至都没有替芈氏求过一句情,这些年来,嬴虔也一直都在拥护着他,即便他杀了嬴虔的生母。 这样的忠诚要何以为报! 他看着政事殿的油灯,看着政事殿光滑的石地,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就要被逼疯。 嬴虔的眼睛亦是发红,他说:“君上无需为难,臣甘愿一死!”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铁符双手呈上,说:“臣恳请将兵符归还君上!” 嬴渠笑了,是苦笑,喉咙里都是苦的,他说:“甘愿一死?归还兵符?少梁一战在即,你这是在威胁寡人吗?” 嬴虔没有说话。 倒是蜀女膝行到嬴渠脚前,拉扯着嬴渠的衣角,声音颤抖地说:“君上,君上,夫人滑胎与我夫君无关,药是被调过的。” 她从怀里拿出一块纱布,颤抖地呈给嬴渠,证明道:“夫人喝的不是滑胎药,这是安胎药,这是药渣,君上可以命人查,夫人滑胎和我们无关的,君上留我夫君一命吧。”她匍匐在地上恳求。 嬴虔怔了一下子,愣愣的看着蜀女,是震惊是愤怒,然后一巴掌扇在了蜀女的脸上,蜀女被打的跌坐在地,疼的呜呜捂脸哭。 嬴虔怒不可遏的骂她:“你这个贱人,你竟然敢换药!你竟然敢换药!” 他不信,这个逆来顺受的蜀女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自仗有了身孕,就如此猖狂。 蜀女哭道:“夫君,我们也有孩子了,您就不能为我们的孩子积点德吗?” 嬴虔气的发抖,说:“积德!积德!我把你肚子那孽障一块杀了!”他说着就挥舞着铁拳,要去撕扯她,殴打她,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了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 蜀女尖叫躲避着,护着自己的小腹。 嬴渠冷声说:“够了!” 够了,简直一团闹剧,他不想再看了,他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揉着额头,冷声命令守卫道:“把嬴虔关入大牢,刖其双臂,幽禁于北地罍沙宫,终生不得放出。” 守卫诺了一声,将嬴虔和蜀女一併带走。 人走了,殿也静了,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嬴渠看着昏暗的政事殿,没有点灯,一点点靠坐在软垫上。 什么手足兄弟? 到最终还是免不了互相残害。 他沉默着,看着漏刻里的水,听着滴答的水声,然后闭上了眼。 儿时的事,他大多都记不清了,但他还清晰的记得,他那时骑坐在嬴虔的肩膀上,记得嬴虔教他射箭,教他骑马,他们去一起去栎阳的林子里猎野兔,一起去山间河水里洗澡。 过去了,都过去了,烟一样的挥散空空。 …… 所谓国君,所谓寡人,就是要踩着血脉亲人的尸体,沾满手足兄弟的血。 …… 燕宛端起汤药哄着魏姝喝,然而魏姝动也没动,垂着眼眸直勾勾的看着床榻上的被褥,任凭燕宛苦口婆心的劝她。 燕宛劝了一会儿,见她无动于衷,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为难时,嬴渠来了,他的脸色也不好,惨白的,眉头微微皱着,他拿过燕宛手里的汤药,让燕宛退下了。 随后他坐在了她的床榻边,舀了一勺汤药,抵到了她的唇边,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长一阵子,魏姝还是没有喝,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只是发呆的看着被褥,眼睛浑浊,没有神,那大概是行将就木的老朽才会有的眼睛, 嬴渠收回了手,将药勺放回了药碗里。 魏姝说:“嬴虔呢?”声音嘶哑难听,她说着,扯动了干裂的喉咙,一股血腥气涌了过来。 嬴渠说:“刖了双臂,关去了罍沙宫。” 魏姝的声音非常的阴冷,她说:“杀了他,他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你怎么不杀了他?” 嬴渠已经惩罚了嬴虔,他不能,也不会杀了嬴虔,他说:“他餵你喝的不是滑胎药” 魏姝笑了,说:“可若不是他,我的孩子也不会没。”她忽又变了脸色,换上了一幅可怜的样子,黑色的眸子里也涌出了泪,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她去拉他的手,说:“君上,还记得吗?君上说过要保护我们母子。” 第210页 因这一句话,嬴渠的心就像是被滚烫的铁刷子刷,刷掉一层皮,漏出模煳的血肉,他自责,他为难,痛苦的像是窒息,他第一次把头埋下,第一次卑微又自责,他说:“是寡人错了” 魏姝不依不饶,说:“那是我们的孩子,君上,我们的孩子被嬴虔给害死了。” 嬴渠抬起头来,他的头痛得像是斧凿,他说:“寡人已经刖了他的臂,也将他幽禁在北地,你还想让寡人如何?” 她还想让他如何?他做的已经够了,仁至了,义也尽了。 魏姝声音嘶哑,她扯着他的手,低沉地说道:“杀了他,君上,您替姝儿,替我们的孩子杀了他!” 嬴渠痛苦的摇头,眉头皱着,他说:“你不要逼寡人” 霎时间,魏姝想要笑,想要放声的大笑,他不忍心杀了夺走她孩子的嬴虔,却忍心杀她那毫无过错的可怜的妹妹。 魏娈死的那天是她大婚的日子!她还穿着大红色的嫁衣! 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更可悲的事了吗? 她想,或许对于一个国君来说,魏娈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根本算不得人,不仅算不得人,连狗都算不得,只有国君的兄长才算是人, 而她自己呢? 也算不得,至多算是他养的一条狗,她腹中的孩子亦不算人,死了也就死了,他不会想要给她讨公道。 她已经钻进了死胡同里,偏激的想要嬴虔偿命,所以她什么也看不到,看不到嬴渠对她的袒护,看不到嬴渠对她的退让,她能看见的,只是自己所受的苦,和嬴渠所犯下的错。 她恨嬴渠,以前有多爱,有多眷恋,此刻就有多恨,可是她不能将这些怨恨的话都说出来,她只能深埋起来,她迟早要都讨回来,替魏家,替她自己,和那无辜的孩子。 但她还是忍受不了,她必须要喊些什么,不然她会疯,她道:“你说啊!我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重罪,何以从十二岁那年就让他就想要我的命?我没有杀过人,我的手上从没沾过一滴血,我一心效忠秦国,你说!我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她说道最后,彻底的吼了出来。 然后她转过身子,她不再看嬴渠,他那张清俊的面容,现下只让她心生厌倦,她看着床榻里面的垂下的帷幔,冷声说:“君上,你走吧,我累了,想歇一歇。” 嬴渠在她床榻边坐着,垂着眼眸,他想说什么,然而话到了嘴边,又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看着她瘦弱的身子,看着她披散的长髮,手伸了出去又收了回来。 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 …… 这事很快的就在秦国传开了,不为了别的,秦人都觉得大庶长这位子邪门,自公子渠继位以来,这才几年的功夫就换了三个大庶长,还都是嬴氏宗亲,结果死的死,不死的,也成了残废,但现在就彻底的空了下来。 而对于嬴虔这个人,秦人们都觉得惋惜,老秦公的长子,骁勇善战的虎将,二十岁首次出征,就在石门枭首六万。 结果呢?落得个这样悽惨的结局。 刖去双臂,囚禁去罍沙宫,这样活着同死又有什么区别,秦人们不禁唏嘘,他们这个秦公,心可真够狠的,真乃刻薄少恩之人。 然而秦廷上却毫无波澜,朝臣们依旧举着笏板上朝,例行每日的禀报。 秦公呢?仿佛也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脸色苍白,眼睛时而浑浊无神,身子较以往消瘦了些,除此倒也不见什么异样。 几日下来,朝臣们觉得奇怪,他们以为是嬴渠对付嬴虔是为了宗室,就像对付嬴瑨和嬴伯一样,然而却不见有什么动静,照理,哪怕再小的一颗石子扔进水里,也该有几圈水波涟漪才是。 日子平淡如流水,然而就在八月四日这天,嬴渠脑中的风涎又犯了,他上朝的时候面色就不妥,惨白的,眉头拧着,他每听一会儿,就得拿手按着额头,看起来痛苦得不行。 朝议到一半,他就退了朝,从矮案边起来,人往一边倒,不等走下高台,只听哐的一声巨响,他就栽在地上,眼睛也闭上了。 廷前臣工的脸都吓的没血色了,寺人们一窝蜂的将嬴渠扶回了侧殿。 秦公这一昏就是数日,早朝也是数日没上,只有上奏的竹简照常一箱箱的搬进了修居殿,然而却只见进的不见出的。 臣工们之间就开始传播何种流言蜚语,有传秦公是因为嬴虔一事病重,又有传是因为魏国那个妖女的。 总之,秦公没有子嗣,万一这一病不起可就糟了。 而现下献公时的公子死的也都差不多了,就连嬴虔也被刖了双臂,正在罍沙宫里发着高烧,挺不挺得过去都是一说。 倘若秦公真的撒手人寰,秦国这摊子要交给谁来料理? 华昭殿 魏姝的身子养的差不多了,但她不出殿,甚至不出屋,就窝在那方寸大的地界,除了睡觉,就在矮案前看书简,时而无聊的紧,她就看着窗外发愣。 虽是发愣,却也不是一无所获,她发现华昭殿的屋檐上筑了个鸟巢,里面是一窝小黄鸟,应该是刚出生的,一只只脆生得很,叫声是“啾啾”的。 尤其当母鸟带回小肉虫来,那叫声更是脆亮,一个个毛绒绒的,可爱极了。 魏姝看着,不自觉得就想,若是她得孩子生了下来,也该是这么一幅可爱的小模样。 想罢,又觉得自己是疯魔了,痴魔了。 燕宛端着吃食进来时,魏姝就正爬在窗子框上,将头探出去学小鸟叫。 她啾啾的叫几声,那头屋檐上的小雏鸟就啾啾的叫几声,像是唠嗑解闷一样。 燕宛说:“夫人,该用膳了” 魏姝还是不动,趴在窗子旁,说:“放那吧” 燕宛把吃食放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倒是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 魏姝也没撵她,过一会儿自己就坐回到矮案边,用木勺搅和着热羹。 燕宛说:“夫人,君上都昏迷有十数日了。” 魏姝脸上刚有的那点笑意忽的就没了,她看着碗里的热羹,也不说话。 燕宛不知道魏姝在想什么,有些恳求地说:“夫人,君上身旁都是奴婢寺人,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又说:“夫人不要再为嬴虔的事为难折磨君上了。” 燕宛见魏姝仍是沉默,跪坐在她身侧,说:“夫人,君上待夫人不薄,但凡君上能给的,都已经给了夫人,但夫人,君上他终究不是寻常人家的丈夫,他是个国君。” 魏姝将手里的木勺扔回了羹碗里,她的神情很平静,她并没有因燕宛的话而有所动容,她不爱嬴渠了,不爱了,就像是一汪死水,她的心不会难过,亦不会因这几句说词而感动不已,她只是起身,淡淡地说:“走吧,去一趟修居殿” 话里带着嘆息,像是迫不得已,心不甘,情不愿。 第100章 一百 第211页 修居殿里混杂着一股浓重的药味,魏姝闻着,胃里抽搐似的,好似涌着苦水。 嬴渠就躺在床榻上,盖着被褥,脸色苍白,眼睛紧紧的阖着,唇上也没有血色,他确实消瘦了不少,脸上的骨相较以往都更凸显了些。 照顾的寺人见她进来,把手中的白巾搁在架子上,躬着身子行礼,说:“夫人” 魏姝没理会,转头看向了一侧的矮案,矮案上的书简堆成了山,地上也散落了不少,后面的大木箧子里更是被放满了。 君贤则国昌,君庸则国危,君死则国乱,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数十万计的百姓,全要依靠一个君主才能运转,仿佛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魏姝看了眼昏睡着的嬴渠,也没上前,只说:“这十数日来,君上一次不曾醒来?”她的语气,她的心都非常平淡,平淡地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爱时痴迷缱绻,生死相随,不爱时心如死灰,情止而意冷。 没法子,她的心凉了,也累了,她爱过长玹,长玹死了,因她而死,然后她又爱上了嬴渠,却为此失去了一切。 到如今,两手空空,家破人亡。 不爱了,到也是好的,她感觉不到难过和迷茫,有些东西被永远的锁死了,封死了,像是石盖封住了棺椁,里面是或是变质,或是腐烂都不再重要。 寺人将白巾用水打湿,水是滚烫的,拧过后就像是被烫掉一层皮,手也变得通红,但只有这样的热水才管用,才可以缓解嬴渠脑中的风涎,寺人说:“君上醒来过一次,大概是五日前,醒来后就要去看逞奏上来的书简,奴才不敢拦,君上坐在矮案前刚批阅了几卷,就又不行了。”又说:“笔和批一半的书简还在那里搁置着呢。” 魏姝瞧见矮案上确实展开着一卷书简,书简上搁着狼毫笔,现下,笔上的墨已经干了,砚里的墨也干了。 魏姝将寺人手里的热白巾拿走,平淡地说:“你先退下吧,君上这里由我来照顾。” 寺人诺了一声,离开了。 寺人一走就剩下魏姝和燕宛了,魏姝把白巾递给燕宛,吩咐说:“你先照顾着君上。” 魏姝说完,转身做到矮案前,执起了掉在案上的狼毫笔,又取下了一卷刚刚送来的书简,坦然从容的展开批阅了起来,那样子和嬴渠到是相像的很。 燕宛却吓得腿肚子都软,也顾不得照顾嬴渠了,上去拽魏姝,压低了声音劝说:“夫人,您快起来,您不能动君上的奏摺,更不能处理秦国的政要军务,这若让旁人看去,那就真是死罪了!” 魏姝倒非常的从容,她展开竹简,是西南巴蜀的军况,她翻到竹简侧面,原来是大将军韩彭的奏摺。 若按秦律,这看一眼,就足够君上把魏姝给千刀万剐了。 燕宛吓得恨不得去捂魏姝的眼睛,她扯着魏姝的胳膊,着急的劝道:“夫人,快别看了,别看了” 魏姝拿手捂了捂燕宛的嘴,然后她抬头看着燕宛那双渗着恐惧的眼睛,缓缓地说:“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又举了举手里的书简,示意地说:“此刻西南与巴蜀征战,东边又要攻打上郡少梁,国内正在变法更地改制,宗室们虽被接连打击,然死而不僵,君上于此时重病,昏迷不醒,秦国政务停滞不前,此危机存亡之时,我不过是代为理政,以保秦国万民。” 燕宛手拧着衣角,说:“可是,可是,君上他……” 魏姝已在竹简上落笔书字,平静地说:“你若是有空在这里犹豫,倒不如帮我去照顾君上,倘若君上醒来,你也好提前知会我一声。” 燕宛看了眼内殿床榻上的嬴渠,心里竟然有些不是滋味,然后起身诺了一声。 其实魏姝在说谎,西南的战局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军队已经可以拔营往朝阳来了,而宗室那边,经嬴瑨嬴伯两次,嬴渠已经除掉了他们手下的一甘宗室,剩下的毫无反抗的余力。 现在,唯一棘手的就是上郡少梁一战,本来要领兵的嬴虔如今被幽禁在罍沙宫,要派何人领战,这倒是个难事。 魏姝思忖了一会儿,首先觉得首先智姚等人是不行的,因为他们和她走得近,又和齐国有牵连,若是嬴渠醒了,看着这些,定会觉得她是故意为之,要干预秦国国政,这样子对她没有利,况且智姚他们不是打仗的人,一个个文质彬彬的,上了战场那还了得。 乐祚吗,好像也不太合适,他以前在魏国败过,这样的人容易生恨,万一行军中不冷静,就会当误了大局。 魏姝心里琢磨,她以为军政要务不难处理,大事拿捏一下,剩下的就可以全丢给下面臣工去做,可现在,她又觉得这实在是太困难了,困难的头胀,决策起来更是前怕狼,后怕虎,一个奏摺就要寻思好长一段时间。 两个时辰下来,看了不过五卷竹简,字斟句酌不敢稍有怠慢,但效率实在是底下,坐的身子骨也疼。 而后听见寺人敲门,高声说:“田良人到” 田良人就是田湘,田湘被贬了下来,称谓自然而然也就跟着变了。 田湘这几日天天都来照顾嬴渠,多是晚间,白日里得了空也会来,来多了,行为就随意了些,不等通报完就推开了殿门。 田湘看见了魏姝,愣了一下子,有些尴尬,竟一时不知叫魏姝什么好,魏姝到底没封称谓,不能叫夫人,姐姐妹妹的田湘又实在叫不出口,田湘还是个年轻姑娘,举止装的再端庄,也免不了有些小姑娘的憨态。 魏姝看着有些促狭的田湘,想:原来田湘一直来修居殿。 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就有些不自在,就像是有人偷偷觊觎着她的东西一样,有些烦腻和厌恶,或许她心里对嬴渠还是有情的。 也是,感情这种东西哪里会那么容易就割捨。 转而,她又把这种荒唐的心情给压下了,没行女子的礼,而是作辑礼了礼,说:“夫人照顾君上吧,臣不做打扰。” 殿里的燕宛机灵着,听魏姝自称臣,也连忙改了称唿,扶着她说:“大人,我们回华昭殿吧” 等出了修居殿,燕宛就开始埋怨起来:“夫人干什么要让着她,趁着这档口,她指不定就爬上了君上的床。” 魏姝没说话,大概有些眩晕,眼前的景象也有些迷煳,她抬起头,看着天上悬着的满月,看着胧月的轻云,然后说:“今是什么日子?” 燕宛说:“九月十二” 风吹过来,把黑髮,把衣角都吹了起来,树枝树叶沙沙的响,燕宛冻的打了个寒颤,拢了拢胸前的衣裳,说:“夫人,我们快些走吧。” 快些走吧,不然夜里就要起风了,风起了,就不知何时才会再停。 子瑾已经点了灯,把窗子都关了上,又端来了吃食,魏姝没怎么用,反倒是喝了点青铜樽温热的米酒,酒是甜的,有些酸,流进胃里整个人都是暖的,但也只是一瞬,这暖意散去,她的心又会冷下来。 第212页 喝了一爵又一爵,人已经有些醉了。 燕宛心疼她,也不敢夺下她的酒爵,说:“夫人,君上昏迷不醒,就算那田良人侍候在跟前,君上也不知道,坦诚说,田良人就是做无用功呢,君上的心肯定是在夫人这里的。” 魏姝忽的把酒爵放下,青铜酒爵敲在矮案上,哐的一声,然后魏姝说:“以后别叫我夫人了”声音平平淡淡的。 燕宛诺了一声。 修居殿 田湘没想到魏姝就这么走了,田湘以前也是生在宫里的,夫人们争宠霸着君主都来不及,没见那个女人还会主动推让的。 田湘把手帕打湿,坐在矮案旁给嬴渠擦着脸,这些天来她每晚都会这么看着他,但是却看不腻,反倒越看心越往里陷,就像被一条锁链拴着拽着似的。 她觉得他生的可真是好看,不像是那些粗鲁的男人,他生的很温柔,眉眼,鼻樑,嘴唇都不似寻常男人那么刚勐,但却很俊雅,让人觉得安心,觉得可以依靠,他的肩膀宽阔平直,她想若是能在他的怀里入睡,该是件很温暖的事。 她想让他拥着她,搂着她,用他那好看的唇瓣去吻她,她也想和他亲昵的嬉笑打闹,她想着,纤细的手指抚摸上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樑,最后停在了他的唇上,他的唇有些苍白,她用手指轻轻摩挲,心里也跟着战慄,就像是生出一层毛毵毵的刺。 他的睫毛轻轻的动了一下,田湘吓得变了脸色,一把将手收了回来,心跳的很快,就像是做了坏事。 接着,他睁开了眼,他看见了她,皱了皱眉头,很轻,很快,就皱那么一下子,但田湘看见了,她的心为他皱的这一下眉头而疼了起来。 她见嬴渠起身,立刻去扶他,好在他没有甩开她。 嬴渠的头还是有些晕,他也不是一直昏迷的,时而也会有些意识,他不讨厌田湘,只是醒来的那一瞬有些失望,他心里大概实在期待着什么人。 田湘给他到了杯水,他喝了,然后说:“今是什么日子?” 田湘说:“九月十二” 嬴渠要起来,田湘回头吩咐寺人叫医师,又对嬴渠说:“君上还是等医师来了再起身吧。” 嬴渠便靠在了高枕上,揉了揉额头,说:“帮寡人把今日的奏摺取来”他动不了,便只能吩咐田湘。 田湘倒是很乐意,把今日的书简都捧了去。 嬴渠已经十数日没理朝政了,随手拿起一卷,是批註过的,字迹还同他一样,他皱了皱眉头,转头问刚进来的寺人,声音很冰冷,他说:“何人动过这竹简?”他虽然刚醒来,但很清醒,眼里带着冷冽的杀意。 寺人吓得跪地:“禀君上没人动过啊” 奏摺是今日的,嬴渠说:“今日何人来过修居殿?” 寺人说:“并无外人”又说:“对了,珮玖大人来过。” 魏姝?嬴渠没说什么,也没让寺人起来,但明显没有刚刚那么阴沉和冰冷了,他看着那竹简上的字,觉得有可能是她的,又看了看她写的内容,所写的倒也没什么不妥,可以看的出来她是斟酌再三才落的笔。 田湘也辩不出他的喜怒,说:“君上,用叫魏姑娘过来吗?” 嬴渠把手里的竹简看完,觉得不用在她写的上再做修改,放到了一旁,淡淡地说:“不必”转而又拿起了一卷竹简,看完,让田湘去过笔墨,在她的基础上略加补充了些内容。 他将她今日批过的竹简看完,问一旁的寺人,说:“魏姝今日在修居殿待了多久。”声音很平和,面上也没有不悦。 寺人说:“两个时辰” 嬴渠笑了,按了按额头,两个时辰,才看了这么几卷书简,写下的字句也是繁杂拖沓,仅仅是字迹相同,若是有心之人,一定会看出这其中的端倪。 不一会儿,医师就来了,医师看见嬴渠手里,床榻搁置的书简,不等给嬴渠把脉,就嘆道:“君上啊,老臣同您提过多次了,这政务能停就停,君上的风涎近些年来加重,全都是因为太过操劳。” 嬴渠转头吩咐寺人:“将这些都撤下” 医师嘆气,他们这个国君就是性子好,连他这个医师的面子都给,可是等他一走,他们这个国君就有又会继续处理起政务来。 医师给嬴渠把了脉,语重心长地说:“君上这次昏睡之后,就不要再服用白苓丸了,那白苓丸虽然会止一时之痛,但一旦风涎严重之时,其中毒素就会使人陷入长期的昏迷,乃至加剧风涎病症。” 嬴渠善意的点了点头。 医师说:“臣现在就去给君上配药,这半年来君上还是要多加休息。”说罢起身离开了。 嬴渠看了看一旁侯着的田湘,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好似都不知该往哪里摆。 嬴渠笑了,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笑,他没法子讨厌田湘,他也不是不喜欢她,甚至他有时觉得她也很可爱,虽然他并不爱她,然后他说:“天色不早了,你也费心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田湘点了点头,想走,却又不捨得走,她觉得嬴渠就是那她当做妹妹,就像她的亲哥哥齐公一样。 她觉得不是滋味,她不想一辈子这样,她不介意和魏姝一起侍候嬴渠,一点都不介意,她也不会贪婪的霸占嬴渠,她可以发誓,发誓自己不做妒妇。 她只是想捅破这层关系。 她想着,往门口走的身子就停了下来,然后她忽的转过身来,跑回床榻上,她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他,只觉得血往头顶沖,沖的脸都是红的,烫的。 接着她吻了一下他的唇,但她太紧张了,只吻上了他一半的唇,他的唇是温热的,只轻轻贴了一下子,她的身子就麻了,软了,要化成一滩水似的,心突突地跳。 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触碰她,兴许是太过惊讶,一时没有回过神,又兴许是不想伤了女孩子家的面子。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吻完自己,看着她转身跑远。 第101章 一百零一 次日依旧没有早朝,魏姝往修居殿去时,恰好寺人抬着大木箧子出来。 魏姝说:“这些竹简要送去哪里?” 寺人说:“送回给臣工们” 魏姝说:“批过了?” 寺人回道:“君上昨夜已经批过了。” 魏姝继续追问:“君上醒了?” 寺人说:“昨夜就醒了,但是夜里批奏摺批的晚了些,风涎又犯了,现下应该在休息。”寺人说完抬着木箧子走了。 燕宛见魏姝沉默,说:“大人还去修居殿吗?” 魏姝沉吟了一会儿,嬴渠一定知道她碰过了书简,他昨夜没有把她召去,相必是没有动怒,于是说:“去,一定要去” 魏姝以为嬴渠还在休息,进修居殿的时候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却没想他正坐在床榻上看书简,身上压着厚被褥,面色还是很不好,一身素色绤衣显得更是寡淡。 第213页 他见她,放下了竹简,他的眼睛很平静,就像是毫无波澜的水面,不见喜不见怒。 魏姝说:“君上醒了,觉得身子怎样?” 嬴渠将手中的竹简卷上,一片片竹片相互叠压发出好听的声响,他的动作很慢,不疾不徐,然后才抬眼看她,说:“好些了” 魏姝站在那里,她觉得自己此刻不该期瞒他,因为要获得一个人的信任,首先要做到坦诚,她低垂着睫毛,也不说话,也不离开,站了好一阵子,才说:“姝儿昨日动了君上的书简,此罪当诛。”她虽然坦诚,却也没半点要跪的意思。 嬴渠将手里的竹简递到她身前。 魏姝不懂他的意思,抬起眼来,有些迷茫。 嬴渠依旧是将那捲竹简递在她眼前,说:“打开”声音平淡。 魏姝接了过去,她展开看,是今早刚刚呈上来的奏摺,魏姝说:“君上这是何意?” 嬴渠说:“取来笔墨,寡人念,你来写。” 魏姝大抵是没反应过来。 嬴渠笑了,对傻站着的她说:“医师不准寡人处理朝政,叫寡人多休息,可这国政终归是大事,寡人一字字详看会觉得头晕目眩,你会模仿寡人的字也好,你念与寡人听,寡人再念与你来写,省时了不少。” 魏姝知道他向来不避讳她,但没想他竟然会如此信任她,怔了一下子,转身去来了笔墨。 嬴渠说什么,她便写什么,写过了,又去取另一卷竹简,她讲竹简上的内容念给他听,念着才发现这个奏摺竟是参她的,说她祸国殃民,骂她是奸臣佞幸,劝嬴渠将她逐出秦宫,逐出秦国,再将嬴虔接回咸阳来,她一边念,一边就想笑,忍的身子轻颤。 念完,嬴渠说:“这可是骂你的,怎如此高兴。” 魏姝说:“姝儿猜想,这人一定是个嬴氏宗亲”又说:“更猜他是嬴许”她说完将竹简翻到侧面,果然,还真叫她猜对了。 这个嬴许的年岁之高已七十有八,满头白髮,褶如深壑,嬴渠多次劝他归宅安养,他却不听,拄着大雕纹拄杖也要上朝,此人说话有些口吃,不过却写得一手好文章。 魏姝将竹简放下,说:“他看不惯我已非一日,不过他同嬴瑨嬴伯不同,倒是个好人” 嬴渠没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动人的凤眸,她眼尾的浅痣。 魏姝说:“可是姝儿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姝儿没有杀过人,若做的也是为了秦国”又皱了皱眉头,说:“既然我们都是好人,那到底谁又是恶人?” 嬴渠说:“或许本来就没有恶人” 魏姝说:“既然没有恶人,那为什么非要拼出个你死我亡呢?” 嬴渠没说话,没有恶人,却非要斗得头破血流,置人于死地,为什么呢?或许只是因为命运使然。 魏姝又拿起了一卷竹简,是上大夫甘龙的,不光参她一本,还顺带参了卫秧,魏姝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转而又拿起了一卷,面色忽的就凝重了,说:“君上这是少梁一战的奏摺” 嬴渠说:“念来” 魏姝便一字不落的念与他听,然后说:“少梁一战刻不容缓,君上想派何人领兵?”又说:“如今军中能统兵调动全局的将领不多。” 嬴渠倒不似她那么紧张忧虑,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却不禁笑了,平淡地说:“谁说统兵之人就一定要是将领?” 魏姝琢磨了一下,说:“君上的意思是,统帅不见得非要是武将” 嬴渠笑了笑,不置可否。 魏姝说:“那君上中意何人?” 嬴渠平淡地说:“你觉得呢?” 魏姝在心里认真的思忖了一下,说:“卫秧,如何?”她有些犹豫,咬着字音半响才说出来。 嬴渠的目光忽就沉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说:“倒也可以”又说:“此事先搁置,明日朝议再谈”他已经昏睡了这么多日,是该到时候上早朝了。 虽然入了秋,但到中午仍是很热,两人这么商量一会儿朝政就到了用膳的时候,寺人端着膳食进来放在矮案上又关门离开。 魏姝见嬴渠从床榻上起身,便伸手去扶他,他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手掌里,他的手掌非常温暖,她下意识的要抽手,他却握的更紧了。 她又挣扎了一会儿,额头上出了一层的细密的汗珠,他伸出手指将她额头上的汗擦了,又抬起她的下巴吻了吻她的唇。 身体相互靠近,唇舌相互贴合吮吸,她在配合他,心里却急着想要快些结束。 正当时,听外殿的寺扯着脖子人说:“田良人到” 魏姝去推他,他咬了一口她的唇,这下子咬得狠,粉嫩的唇瓣被咬得发紫,直到田湘进来,他才送开她,手臂仍是自然而然的搂着她的腰。 田湘是鼓足了勇气来了,也是带着期盼来的,她看见眼前这景象,心凉了,寒了,一下子像坠到了冰窟里,但眼睛却烫得厉害,不受她控制似的,直要往外流出那的滚烫液体,她觉得羞人,硬是忍住了,但还是手足无措,不知是走是留,她觉得此刻自己多余的令人尴尬。 倒是魏姝先开的口,她把嬴渠搂着她的手拉下,避嫌似的离了他几步,然后才说:“夫人是来照顾君上的吧,一块用午膳吧,臣先告退了”她说完就离开了,也没想嬴渠道别行礼,避之不及似的。 嬴渠看着魏姝逃似的离开,笑了笑,转而对手足无措的尴尬的站在那里的田湘说:“用过膳?”声音平平淡淡的。 田湘摇了摇头。 嬴渠见她杵在那里,也不好撵她走,淡淡地说:“一同用吧” 西南巴蜀这一战起初打的很艰难,巴蜀偏蛮,民风彪悍,当地的蜀民用烈火烧山石,以至山体崩裂,滚石砸下霎时间秦军之内遍是哀嚎,死者不计其数。 好在范傲并未受伤,不仅未受伤,更是屡立战功,不过范傲没想到这一战会打的这么久,等回到咸阳时已经九月十五了,转眼便三月有余。 将士们留范傲喝庆功酒,范傲没喝,没心情喝,他现在一刻心都系在了家里的娇妻上。 出征前走的急,出征时一路艰难,书信也只通了一封,他心里愧疚,除了愧疚还有想念,所以特意带了一只蜀地的银镯子回来,镯子对范傲来说固然不贵,但意义非凡。 他回到宅子,看见紧闭着的大门和萧条的巷子,心下竟然有些发沉,又以为魏娈是出门去了,敲了敲门喊到:“魏娈!”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 路过的老秦人认得范傲,说:“别敲了,你家夫人出事了。” 出事了,范傲怔了一下子,不自觉的睁大了眼睛,说:“出什么事儿了!” 老秦人有点不忍心,是啊,丈夫出征在外,满心欢喜的回来,妻子却已不在。 范傲去抓老秦人的衣襟,他有些茫然,有些慌乱,不自觉的就紧张暴躁了起来,他说:“你说,我妻子她出了什么事?”手指攥的发白,声音不自觉的打颤。 第214页 老秦人于心不忍,说:“死了” 死了!两个字,就像是在范傲的脑子里炸开,霎时间,他就蒙了,嘴是半张着的,说不出话来,攥着秦人衣襟的手却更紧了。 老秦人说:“你去大良造的府上问吧,你夫人的尸体就是在大良造府侧的巷子里挖出来的。” 范傲松开老秦人,他站在自己家的门口,却又忽然不知自己这是在哪里,他转过身子看着自己家紧闭的黑色的漆木门,又忽的推开老秦人,脚步踉跄的往卫秧的宅子走。 他的目光很呆滞,神情很木讷,路上撞了个女人,女人尖着嗓子骂他,他听不见似的往前走,又撞了个男人,男人挥着拳头要揍他,他将男人一把推开,依旧像看不见似的往前走,一直走。 大良造府 魏姝刚刚到,两人坐在矮案前,卫秧用铜壶给她温米酒,又给她片了几块新鲜的炙肉。 卫秧放下切肉的匕首,说:“君上已经醒了?” 魏姝说:“醒了”她喝了一口温热的米酒,没用动箸,说:“明日就要早朝。” 卫秧还要说话,不等张口,只听一声巨响,他转头看去,门已被一脚踢开,门上的木栓都被断成了两截,漏出木刺来。 卫秧很快便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他从矮案旁起来,就见范傲从门外进来。 范傲的拳头攥成了一团,脸上蹦着青筋,因为紧紧的咬着牙,腮帮子两侧也鼓了出来。 范傲没说话,他以为魏娈出事是和卫秧有关,于是范傲直接走上前来,扯过卫秧的衣襟说:“魏娈呢?”三个字,却带着慎人的寒气。 范傲是会杀人的,他不是那些温顺的老秦人,他会杀人,他不惧秦律,他完全可以杀了卫秧,然后亡命列国。 卫秧没有恐惧,没有解释,反倒是笑了。 范傲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想,接着一拳砸在了卫秧的脸上。 范傲是打仗的人,拳头比石头应,力气比牛大,一拳砸下去,卫秧的脸已经肿了,青了,嘴里的血混着口水沫子,又稠又腥,但卫秧没吐,含着那口血说:“魏娈她死了。” 范傲的眼睛忽的睁大,瞳孔收缩,眼睛红的像是蒙着一层血,这样子完全是起了杀心。 卫秧说:“你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吗?全都是因为你!”他的喉咙低哑,怨恨又阴森。 范傲怔住了,但他的手仍紧紧的攥着卫秧的衣襟,他道:“你说什么!” 卫秧从怀里拿出魏娈死前书的绢帛,扔给范傲说:“这是她死前留下的遗书。” 范傲打开那绢帛,绢帛是布做的,轻飘飘的,然而他却觉得沉,觉得自己的手都僵直的动不了,身子像是石头一样往下坠,然后他抬起头,有些恍惚的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往后退了几步,重复地说。 卫秧说:“不可能?是秦公不可能是主谋,还是周厉不可能是杀她的兇手?”语气咄咄逼人。 范傲已经恍惚了,眼神脆弱,就像一个即将崩溃了的疯子。 卫秧看着他,冰冷地说:“你就不配娶她,你若是那晚不叫周厉来,或者不去军营,再或者,哪怕你多关心她一下,都会发现异常,你本来是可以救她的,她死的时候,你知道她穿着什么呢?喜服,她穿着和你成亲的喜服。” 范傲用手去捂脸,去扯头髮,把头垂得低低的,脸已经因痛苦而扭曲的不像样子。 卫秧却还是不依不饶的折磨他,卫秧说:“你以为她的死是谁的错?是你的错!你最该为她的死而负责,你娶了她,不仅不能保护她,反而将灾祸带给了她!你不配做她的夫君” 范傲已经痛苦的不行,卫秧没有打他,没有骂他,卫秧只是喑哑地说着这些话,就叫他溃败了,叫他比死还要难受。 魏姝看着他们,没打断,范傲打卫秧时没打断,卫秧折磨范傲时亦没打断,她只是坐在矮案前,平淡地给自己斟着温热的米酒,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范傲已经没力气了,或许是心痛,或许是懊悔,总之他只是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懈忪,他是在回忆,回忆她的音容,回忆她的神态。 卫秧拎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来,狠狠地换还了他一拳,将他锤打在地,再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在他的右脸上狠锤一拳。 就这样,范傲被从地上揪起,再被打倒在地,没有反抗,神情恍惚,脸上是一块块的青紫,嘴里也都是血沫子。 许久,魏姝从矮案旁起身,她瞥了眼已经不成人样的范傲,平淡地说:“行了,别打了” 别打了,再打下去人就死了,死了,接下来的一切就会很棘手。 卫秧便没有再去拽他。 范傲躺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他的鼻腔里,口腔里,都是血,他的手上,指甲上,胸前的衣襟上也全都是血,又黏又腥,但他没有死,他这么躺了一会儿,忽的从地上爬起来,直愣愣的就要往外走。 魏姝说:“你要去哪里?” 范傲回头看她,咬牙切齿的说:“我要去咸阳宫,我要替她报仇,我要杀了那个该死的秦嬴渠!” 魏姝平淡地说:“你近不了他的身” 范傲眼里是恨意,他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魏姝说:“报仇不在一时,魏娈,她也是我的妹妹。” 范傲声音有些冷,说:“你会替她报仇?” 魏姝看着温酒的铜盆,里面的木柴正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她的声音依旧非常平静,平静的没有一丝恨意,她说:“不是替她,是替魏家” 那些当年逼迫她的父亲,残杀她的母亲的兇手,她总一天要向他们都讨回来。 范傲还要说话,魏姝却打断他说:“回去养伤吧,你的命还很值钱,别死在那些不值当的地方。” 范傲沉默了一会儿,拿袖子抹掉脸上的血,转身离开了。 魏姝转头对卫秧说:“我此来是为了告诉你,我已向君上提了,要让你统兵攻打少梁。” 卫秧的身上也都是血,范傲的血,他的左脸上也青紫了一块,反问道:“攻打少梁?” 魏姝说:“是,别跟我说你不会统兵?”又说:“这战你若是败了,以后恐怕都无缘兵权了。” 卫秧是个权利慾望极重的人,听说能手握兵权,自然高兴,但面上不显露丝毫,说:“珮玖放心” 魏姝说:“我虽然在宫中如鱼得水,但所倚的还是君上的信任和宠爱,所做所为也都是假借君上的权威,若是想给魏家,魏娈报仇,就不能先与秦公撕破脸。” 卫秧说:“你是想先秦公手中的权利都移出来?” 魏姝说:“是”若是想要从君主手中□□,就要先将君主的权利架空,她要将他手中的政权,兵权全都转移出来,那么秦公就算在厉害,也是个空壳子。 卫秧说:“所以你才会向君上举荐我统兵?” 第215页 魏姝说:“是,兵权绝不能再落回宗室的手里” 卫秧说:“此战,秧必攻下少梁,不负珮玖所望。”又说:“取得了政权与军权呢?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卫秧不懂,她说要给魏家报仇,可她到底要做什么,杀了秦公?还是灭了秦国? 魏姝笑了:“你怕我会弒君?或是怕我毁了你辛辛苦苦强大起来的秦国?让你声名扫地?” 卫秧坦诚的说:“是” 魏姝说:“谁杀我一子,来日我就夺他一子,秦公灭我满门,来日当窃国以雪耻。”所以,她其实是非常公平的,她不会将无关的人牵连进来,但她一定会让相关的人付出该付的代价。 窃国 卫秧在心里慢慢的反覆思忖,然后见天色不早,说:“时候不早了,秧送大人回去。” 魏姝推门离开,说:“不必了” 卫秧也就没再勉强,他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身影,迟迟没有动身子关门。 他其实并不想替魏娈报仇,或许他真的喜欢过魏娈,但死了就死了,他虽然有时会心生难过和怜悯,也会感到心痛,然又何以因为一个小姑娘而同秦公作对呢? 况且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臣尚且如此,君上杀了一个小姑娘,又能如何? 哪一个国君的身上不背几条人名?手上不染点鲜血? 真要怪,就怪命吧。 他装作要为魏娈復仇,装作伤心痛苦,他不辞辛劳的坚持要找到魏娈的尸体。 哦,对了,魏娈手里那块书写秦公的绢帛,还是他提前塞进去的呢,为的就是怕魏姝再心生动摇,怕她再在心里为秦公开脱。 他做这些的目的其实非常单纯,他其实就是想借魏娈一事让魏姝与秦公反目,因为一旦反目,魏姝就必然失势,他也就可以顺势一举拔除掉智姚等人。 智姚他们始终都是他在秦国最大的敌人,只有彻底的除掉了他们,他在秦国才能永无后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他却没想魏姝竟然想窃国,更没想秦公会信任魏姝至如此地步,连国政要务都可以让魏姝代为处理。 他觉得这一切正按照不可预计的方向发展,所以他现在倒不想轻举妄动了。 他现在既不想帮魏姝,也不想帮秦公,他是个追名逐利之徒,既然是追名逐利,那就必须要看清时机,要懂得什么时候出手才会得最大的利益。 他现在已经声名远扬,但那还不够,远不够,他要赢得最响名,建最伟的功,他要挽乱世狂澜,要名垂千古。 第102章 一百零二 魏姝刚一会到华昭殿,子瑾就说:“刚刚君上派人来,说要大人去修居殿处理政务。” 魏姝看了看外面的天,说:“可这天色都暗了。” 子瑾说:“这奴才可不知,是刚刚修居殿那头派人来传的话” 魏姝说:“好,我知道了” 子瑾又取来了件披风,说:“夜深露重,大人披上点衣裳吧。” 修居殿里还亮着灯,魏姝进去先将身上的披风解了,说:“君上召姝儿来?” 嬴渠没说话,拿着手中的竹简示意一旁的矮案,魏姝便也拿起了一卷,问:“田夫人不在?” 嬴渠说:“已经回去了” 魏姝说:“君上应该留她侍候着。”又说:“君上膝下无子嗣,该是时候想想为秦国开枝散叶了。” 嬴渠展着手中的竹简看,淡淡地恩了一声。 魏姝笑说:“君上不爱听?” 嬴渠说:“寡人没想过你也会说出这种话。” 魏姝笑说:“这君上可怪不得我,要怪就要怪那些老臣,他们嘴里总是嚷嚷着要君上把我撵出去,然后广纳后妃。” 嬴渠说:“所以呢?” 魏姝执笔沾墨,笑说:“所以姝儿觉得应该时而顺顺他们的意,无伤大雅。”又举了举手中的竹简说:“君上瞧,这卷谏的便是纳后妃的事。” 嬴渠皱了皱眉头,说:“是何人的奏摺?” 魏姝说:“杜挚”又说:“他同姝儿还是旧识,想初来秦国时还是他送的姝儿,只是现下他避我不及,恐怕同我沾上关系。” 她觉得人生的机遇着实有趣,杜挚当年若是知道他送来秦国的小姑娘日后会像现在这般与他们势如水火,会不会后悔当时没有杀了她? 嬴渠看着她低垂着眼眸,淡淡地说:“别发愣了” 魏姝回过神,扬了扬手里的竹简说:“君上打算批註?” 嬴渠语气平淡,说:“不准” 魏姝没再与他玩笑,况且她清楚,这时候送进宫来一堆女人不是好事,更何况是甘龙,杜挚他们送进来的。 她一连给嬴渠念了许多卷竹简,觉得喉咙有些干,喝了一口清水,想了想,说:“不过君上,姜衣那事,田夫人也受了责罚,现下,她也没什么过错,用顶着一个田良人的身份也不好看,毕竟是齐国的公主。” 嬴渠说:“你这是在替她求情。” 他总是把自己的心思藏的很深,魏姝有时就会分辩不出他的情绪,好比现在,她也听不出他是喜是怒,他的语气,神态都平平淡淡的,像是水,一点波澜都没有。 魏姝说:“算是,毕竟秦齐有盟约在,尊齐国公主为国后,也是巩固两国邦交。” 嬴渠垂眸看着手里的竹简,这多日来的昏迷使得他消瘦了不少,但目光依然锐利,心思依然敏锐,淡淡地说:“这话是赵灵叮嘱你的?” 魏姝说:“不是,自郢都会盟后我同先生再未往来过书信,姝儿只是心觉这个时候该以国家大体为先。” 嬴渠笑了,终于不再看着手里的竹简,他抬眼看着她,他的眼睛里是有情的,不然何以在看着她时会那么温柔,他说:“寡人若是识大体,当年就会娶了那蜀女。” 魏姝看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就把头别了过去,她的鼻子有些酸,眼睛也有些酸,她有些讨厌,讨厌他说的好听话,讨厌他温柔的眼睛,因为他全都是装的,只为了哄骗她,如果他真的那么爱她,又怎么会伤害她的亲人,又怎么会不杀了嬴虔给她的孩子报仇。 她觉得他真是太可恶,太可恨了。 她没敢再看他,她的心情已经有些激动,转身从矮案上取下一卷竹简,翻看了一下,觉得冷静下来了,才说:“这是智姚的。” 智姚的奏摺是参卫秧的,两人的立场不和,梁子一早就结了下来了。 等奏摺都处理完,魏姝觉得疲乏,天色已经很黑了,夜里风凉。 寺人进来收拾矮案,嬴渠说:“身子养的如何了”他只是随意的问问,他犯风涎昏迷的这段时日没能关心她。 魏姝说:“还未好,医师说得休息段时日。” 嬴渠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恨寡人吗。”他没看她,他是看着掉落在地上的狼毫笔说的,兴许是不敢看她,他怕自己会看出什么来,又怕自己什么都看不出来。 第216页 国君又如何,也还是有软弱的时候。 魏姝笑了笑,她故意把声音放得柔些,但还是有些凉,她说:“姝儿不恨君上,姝儿只恨嬴虔,他不光要了姝儿腹中孩子的命,也想要姝儿的命。” 嬴渠没说话,过了一阵子,才说:“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次日,时隔十数日后嬴渠上了早朝,气色虽然还是不好,但也无大碍,打破了臣工中流传的各种谣言,臣工们也舒了口气。 嬴渠上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兵少梁,命卫秧统兵,乐祚为将,配甲兵十万,精骑八千,不日出兵。 臣工们皆是一片骇然,大概是觉得他们君上病疯魔了,卫秧又非武将出身,看他那幅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样子,上不上的去马都是一说。 甘龙为首的老臣和宗室与智姚都极力的反对,但却丝毫没能动摇秦公已经做出的决定。 卫秧欣然接受。 早朝散后,甘龙气的不行,甘龙的年纪也实在是大,鬍子花白,走路也慢慢吞吞,很少发火,一旦真动怒起来,他就会咳嗽不止,比如现在,他一边咳嗽,一边骂,脸色涨红,声音就像是被攥住脖子的鸡叫,他说:“君上真的是疯了,以前朝中还有嬴虔,现下好了,真让那帮子小人得志了!” 甘龙虽然不是宗室,但以往他很受宗室们的爱戴和庇护,当初嬴瑨出事时他缄口不言,嬴伯出事是他亦不为所动,现下这帮子宗室都死的七七八八了,他也就成江中孤舟了。 可是他又能怨谁呢? 他的门生杜挚搀扶着他,师徒两人形单影只的往宫外走,却见一同出来的臣工赵蹇满面红光。 赵蹇向他们两人礼了一礼,说:“上大夫”然后就走了,衣袖是飘着的,人也是飘着的。 赵蹇是赵人,外臣。 甘龙说:“这种外臣!佞臣!”说着喉咙呴喽呴喽的响,一幅又要发怒的样子。 杜挚抚着他的后背说:“老师莫要再动怒了,同这帮子小人置什么气,学生听说那赵蹇没少打点华昭宫那边” 甘龙说:“荒唐!什么时候一个宠臣能权势滔天至如此地步!魏国有吗?赵国有吗?岂有此理!” 杜挚说:“这朝中的臣工过半都和华昭宫那边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华昭宫 一早起来,寺人又送来了两大盒子的珠宝,一盒子是赵蹇的,一盒子是公孙生的,都珍贵着,珠光宝气,燕宛光是远远的瞧着心里就喜欢得不行。 魏姝命人退回去,燕宛一边那木篦子给魏姝梳头,一边惋惜的说:“大人就留着呗,这东西又不咬人。” 魏姝看着鸾凤铜镜中的自己,她觉得自己老了,今年也有二十一了,白氏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有了她,她的这种老不是显露在皮囊上的,而是显露在眼睛里,她经歷的实在是太多了,看的也太透彻了,这双眼睛再找不回那时的单纯澄澈了。 她就这么看着镜中人,说:“赵蹇的所想留就留下,公孙生的却一样也留不得。” 燕宛说:“为什么一个留得,一个留不得。” 魏姝说:“因为他们不一样,目的不一样,想要的亦不一样,一只是狗,你收了他的好,丢过去一根骨头,他就会高兴的摇尾。” 燕宛说:“那另一只呢?” 魏姝说:“另一只是狼,他不仅要你手中的骨头,还要你的命。”她的声音平静又阴森。 燕宛吓得手中篦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然后立刻吩咐子瑾都退了回去,不仅狼不能要,狗也不能留。 魏姝笑了,然后起身说:“我要出去一趟,君上派人来传,就说我散步去了。” 燕宛诺了一声。 魏姝一出宫门就看见了智姚,智姚其实已经在这里等一会儿了,他想见魏姝,让寺人奴婢去华昭宫通传。 这帮子寺人奴婢拿了他打点的银子就没了人影,他急得没摺子,站在宫门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现下看见了魏姝,面色可算缓和了些,迎着要上前去,却让守卫给拦了下来。 魏姝走了出来,说:“大人怎么在这里。” 智姚说:“等着见大人!” 魏姝说:“见我做甚?” 智姚示意她进一步说话,走到僻静的地方,说:“听说君上命卫秧出兵一事,是大人的极力劝谏的。” 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魏姝笑说:“大人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智姚不想与她说笑,甚至有些恼怒,说:“大人这是做何?卫秧是什么人,刻薄寡恩,贪恋权势,这种人迟早会成为我们的祸害,大人不加以遏制,反倒帮他!”智姚其实看的很透彻。 魏姝说:“大人不必担忧,他本性好利贪婪不假,然如果我可以给他更大的利呢?” 智姚怔了怔,觉得她是异想天开,见她无丝毫玩笑之意,说道:“我的大人!您别痴人说梦了,您这是在玩火自焚呢!” 魏姝没生气,反倒是笑了说:“你又怎知不能呢?” 况且,卫秧还要报魏娈的仇,她起先也不信他,大概是从他落泪的那一刻,她觉得卫秧或许可以信任,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见男人落泪。 但她仍对他留有防备,兵权可以现在放给他,亦可以收回来,她觉得无碍。 智姚说:“我不知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只想奉劝大人一句,绝不能放任卫秧,更不可妄想与虎谋皮,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当初离魏之时,先生特意叮嘱我的。” 魏姝听他提赵灵,说:“先生他……” 智姚嘆了口气,他本不想说,现下只能如实交代,说:“离魏前,先生已经将卫秧详细的查了一遍,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先生怕你掌控不了他,怕你会反受其害,这才交代我,否则我又为什么会这么多年都在极力的遏制他手中的权利。”又说:“大人在秦国这么多年,也不想辛辛苦苦打下的根基毁于一旦吧!他若是一旦得势,必会紧紧咬住我们,我倒无妨,孑然一身,烂命一条,死不足惜,然韩刑他们一帮□□儿家眷皆在秦国,足足三百余条人命!大人万不能拿他们的命开玩笑!” 魏姝忽的停下了脚步,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行,我知道了。” 智姚也就没再说什么。 第103章 一百零三 范家的大门是敞开着的,不需要叩门就可以进去,范傲没有喝酒,他就坐在喜床上整理着魏娈留下的遗物,矮案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没有擦,大概也不想擦了。 魏姝进去,他也没有反应,兀自的坐在那里收拾,金银首饰,脂粉眉黛,一滴泪也不曾落下,神情木讷。 魏姝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打扰说:“你收拾这些东西作甚” 范傲没有看他,将手里的东西一样样的摆在一个小木箱子里,说:“去看她” 魏姝说:“我同你去” 第217页 范傲没拒绝。 魏娈被葬在咸阳城外的林子里,那是片树木繁阴的林子,魏娈被下葬时尚是夏天,一片片树叶相互叠压,阳光透过缝隙,照射到棺椁上。 而现在已经入了秋,叶子都变的枯黄了,从树上簌簌的飘落下来,落在范傲的肩膀上,他也没去拂那叶子,由着它沾黏在肩膀上。 远远的,就可以看到那石碑,石碑上也落了枯黄的叶子。 范傲没上前,停伫脚步看着,咬着牙,脸上的肌肉在抖,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的松懈了下来,但眼睛里还是悲伤。 他走过去,将石碑上的落叶拂了,很轻缓,然后他又看了看碑上的字,字还很新,他用手一寸寸抚过那字,然后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想哭,又咬牙憋了回去,然后说:“全都是我的错”他很想再多说些什么,但他的嗓子好似被煳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说了,不说了,他转过身去,取来了米酒,这酒是魏国的,还有甜饼,也是魏国的。 他将酒倒到了地上,把甜饼摆好,然后说:“你等我,等我给你报仇。” 魏姝也取了爵酒,倒在了地上,她说:“好好睡吧,来世别生在公侯家。” 魏姝起身又问范傲说:“她的衣物首饰你打算如何处置?” 范傲说:“立个衣冠冢” 魏姝说:“先留着吧,等着以后和魏家人立在一起” 范傲没说话,将墓旁的落叶扫了扫。 回去的时候,魏姝说:“马上就要出兵少梁了,你养养身子一起跟着去。” 范傲冷冷的看着她,也不说话。 魏姝说:“我知道你不想再替秦国打仗了,可这仗你必须要打,不仅要打,还要立下战功。” 范傲转过头去,他不愿意看她,眼睛里充满了不屑和冷漠。 魏姝嘆了口气,说:“你当报仇是那么容易的吗?你当秦公是个寻常秦人,你随随便便就有机会上去捅他一刀?” 范傲说:“那你呢?你同秦公走的那么近?别说你没机会?” 她要解释,刚一张嘴,忽的又说不出来话了,她想起许多年前她初遇赵灵 …… “杀人,这世上有些人并不畏惧死亡,不要让他们死,死该是求之而不得的” …… 她的声音变得很冷,她说:“魏娈的命只值这么一刀吗?”她说完,又有些激动,音调不自觉的抬高了些,再道:“魏家人的命,我母亲的命,我腹中孩子的命,这么多条命!难道就只值这一刀吗!” 不值,一点也不值,只捅他一刀,只杀了他,不足以告慰这么多条亡灵! 她已经失去了一切,所以她也要让他失去一切,让他和她一样,一无所有的活着。 这样才叫公平,不是吗? 范傲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我信你” 魏姝稍微平静了些,淡淡的说:“再帮我寻样东西来。” 范傲说:“什么东西?” 魏姝说:“药,一种能让患了风涎的人昏迷不醒的药。” 范傲闻所未闻,说:“这世上还有这种药?” 魏姝说:“秦公此前服了一种名为白苓丸的药,我听闻,那药虽然可以止痛,却会让人陷入昏迷,既然有白苓丸这种东西,自然也就会有可以让人陷入昏迷的药。”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又说:“范家富甲天下,什么西至崑崙,东至蓬莱,什么奇珍异宝找不到?寻这么一种药来,不算是难事。” 范傲说:“好,我明日出征,药会命人去寻。”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不知不觉已经回了咸阳城中,范傲看着屋舍俨然的街道,忽然说:“还记得那年将你从秦宫中带出来,一转眼,十年都过去了。” 魏姝说:“那年你若是放我离开秦国就好了” 她当年若是离开了秦国,兴许魏家不会出事,那样长玹也不会死,她和嬴渠也不会这样纠缠不休。 但哪里有那么多如果,没有,一步步走到现在,已是命里註定了的。 范傲看着她离开,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说:“多保重” 魏姝笑了,说:“你也一样。” …… 秦宫是黑色的,黑色的高墙,黑色的屋檐,黑色的甲兵,全部都是黑色的,就像一个铁石凿成的牢笼,但她不觉得害怕和压抑,她实在是已经习惯了。 而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也平静的很,白日里陪嬴渠处理些政务,处理完,她便会独自回到华昭殿。 而没有政务的时候,她大多在发呆,出神的看着鸾凤铜镜中的自己。 燕宛总是会对她说:“田良人去了修居殿”再或者:“田良人去了政事殿” 诸如此类。 魏姝听了也没什么反应,这深宫内院中哪里真有与世无争的女人。 燕宛劝她说:“大人也别处理完政务就离开,时而也陪君上说说话” 燕宛看得出来,君上每次都是想挽留她,但她都推辞掉了,他伸出手来想要碰她,她却硬生生的忽视掉,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为什么要这样呢?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魏姝伸手把头上的珠钗取了下来。 燕宛说:“大人,您这是?” 魏姝说:“倦了”她过说完,就听子瑾在外殿道:“君上” 紧接着嬴渠就进来了,现在已经是隆冬,他身上披着厚厚的貉子披风,他见她披着头髮,微微愕然的站在那里看他,于是问:“寡人来的不是时候?你要就寝了?” 魏姝虽然有意躲避他,但面上总是微笑着的,也不见有异样,此刻她微笑着行上去,说:“现下天黑的早,人也容易睏觉,瞧这才几更天,就觉得乏了。” 她去解他身上的貉子披风,非常的自然,他心里一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冰似的。 魏姝由着他握着,说:“政务白日里都处理完了,夜里这么冷,君上怎么又过来了。” 嬴渠的声音倒平淡,说:“没有政务,寡人便不能来了?” 魏姝说:“姝儿不是这个意思。” 嬴渠说:“那你是什么意思?”也不见得生气,只是声音有些凉。 他将她拉到床榻边,这几日来连日里与她商量的都是政事,他已经有些厌烦了,现在他想做点别的,做点他和她该做的事。 他去吻她的唇,她的下巴,她的脖颈,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被他吻得唿吸紊乱,他的手撩开了她的衣裙,抚摸上了她的腿。 她去轻手的推他说:“君上” 他含煳的嗯了一声,沿着如玉似的脖颈,一路向下吻着。 魏姝的喘息的越来越剧烈,身子已经开始发软,声音里也带着颤音,他顺势把她裹在身下。 第218页 魏姝没再推他,脸色有些发红,她为自己身体的反应而感到羞耻和惭愧。 魏家的女儿可真是个贱货。 她脑子里飘飘忽忽的闪过这句话,心里一疼,霎时间清醒了不少,说:“姝儿的身子还没养好。” 嬴渠攥住了她的手,将头埋在她□□高挺的胸间,声音不是很清晰,他说:“三月有余了” 魏姝说:“医师嘱咐小产后要修养半年的。” 嬴渠没说话,也没再乱碰她,仍是压在她的身上。 魏姝说:“君上可以试试田夫人,到底都是女人,差不了太多。” 嬴渠没动,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他看着她,眼里真真切切的有了怒意,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他说:“你说得这叫什么话?” 她拿他当什么了?发情的野狗? 他可以不碰她,她只要明说,他不会为难她,现下她说这些是在做什么?羞辱他? 真是幼稚。 他喜欢她,宠着她,为的是换得同样的真心,她心里对他有恨,他可以给她时间,但他忍受不了她说这种话。 他从她身上起来,此刻他连看也不想看她,冷淡地说:“你歇着吧”然后离开了。 子瑾听不见殿里的声响,只见秦公阴沉的离开,他那里见过秦公这般样子,心下一紧,以为是魏姝惹得秦公不悦,又怕秦公刚刚动手打了她,燕宛不在,他一咬牙跑进了内殿里,嘴上说:“大人您没事……” 他话没能说完,因为他看见了她,她正支着身子从床榻上坐起来,衣裳半散着。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着的雪白高挺的双胸。 霎时间他的脸就像是着了火,口齿也不利索起来,垂着头,盯着地上的缝隙瞅。 魏姝倒没生气,坐在床榻旁敛着衣裳,说:“进来作甚?” 子瑾说:“奴才看君上脸色不好,这才进来瞧瞧。” 魏姝说:“说说,你瞧出个什么来?” 子瑾心哐的坠了一下子,说:“奴才,奴才” 他奴才了半天,也没说出来啥。 魏姝说:“行了,退下吧。” 她的心也烦得厉害,她本不想惹嬴渠不悦,可她实在是愤怒,不是愤怒他,是愤怒自己,所以说话也就没了轻重。 她想:这下子可好,他不悦了,她明日还得去哄他。 次日一早,她准备去修居殿赔不是,这时候是清晨,宫里人不多,她出了门,没走一会儿,迎面就来了个小奴婢。 奴婢也不避她,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行了个礼,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个小木奁来给魏姝说:“这是范家让奴婢交给大人的。” 魏姝也没多问,接过手就走了。 那木奁装的是药,里面还有块绢帛。 魏姝说的那种可使人昏睡的药范傲没找到,不过却找了个可以致幻的药来。 终归都是药,倒也可以用,魏姝将带字的绢帛引着石灯里的余火给烧了,木奁里的几粒小药丸用帕子仔细的包好,谨慎的收了起来,然后去了修居殿。 第104章 一百零四 入冬已两月有余,嬴渠近来总是在做噩梦,会梦见血,梦见祭祀的高台,梦见女人的手攥着他的衣裳,她的指甲上都是血,脸上也都是血,皱成了一团。 他实在是辨不清她的容貌,他还会梦见自己从高台上滚下,一节一节,每一寸骨头都似摔断了一般。 再然后他就醒了,勐的睁开眼,衣裳是湿的,髮丝也是湿的,心咚咚地跳。 虽然修居殿里很温暖,但他只觉得冷,觉得自己被拖到不见底的深潭里。 他想她,想此刻身边有个人在,可以用温暖的身体拥抱他,让他慌乱的心安稳下来,然而她不在。 嬴渠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依旧睡不着,心悸的难受,索性就不睡了,他起来穿着一身素色绤衣坐在矮案前看竹简,竹简都批过了,是他亲自批的,可他又没有什么印象。 清晨的时候,照例寺人会来叫秦公去上早朝。 嬴渠醒来,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床榻上的,可他昨夜明明起来去批了竹简,他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床榻上。 寺人给他穿朝服,他的头痛得厉害,也煳涂的厉害。 寺人说:“君上,大良造带领的秦军已经回到了栎阳了,想必今夜就会到咸阳城。” 嬴渠正在揉着额头,手停了下来,皱着眉头,说:“卫秧回栎阳?他不是在攻打少梁吗?” 寺人骇然地说:“君上,大良造早就攻下少梁了,那都是半月前的事了?当时君上在朝中大喜,还下令回军后封赏将士,君上都不记得了?” 嬴渠沉着眸子回忆,好似是有这么一回事,可他竟然都记不得了,自己当时在朝堂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心里面已经乱了,但看起来还是很冷静,他说:“今是什么日子?” 寺人说:“腊月十二” 腊月十二,嬴渠的印象还停留在上月十七,那天他去了趟华昭殿,魏姝还惹得他不悦,他拂袖而去,次日清晨下了早朝,她就来赔罪。 而这天之后呢?他竟然都记不清了。 这件事本身就足够骇然的了。 嬴渠说:“寡人这些天都做了什么?” 寺人给他搭理着衣袖,说:“君上除了上早朝就是回来与珮玖大人商讨政事,也有时珮玖大人不会来,与寻常并无不同。” 嬴渠微微皱着眉头,拿手按着额头,他实在是没有印象,怎么会呢,突然的忘记这么多的事,就像是另一个人一样。 他觉得冷,汗毛都耸立起来,他想:难道是脑中的风涎又犯了? 但他依旧很冷静,也并没有因此而张皇失措,他说:“这些天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寺人认真的思忖了一会儿,说:“有,本来我们是与韩联军,谁想韩军沉兵不发,后来直接撕毁了盟约,朝上臣工大怒,劝君上夺下少梁后立刻发兵韩国。” 嬴渠说:“寡人如何说的?” 寺人脸色忽的变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多嘴了,偷听君上讲话本就是死罪,他怎么还同君上说出来了。 嬴渠道:“寡人恕你无罪,说!” 寺人这才说:“君上很沉稳,说此事压后再议。”又说:“对了,君上回修居殿后还与珮玖大人商量此事,珮玖大人也认为韩国乃蕞尔小国,见风使舵惯了,秦国应以日后的河西的一战为大局,万不能在此时被韩国折损了兵力。” 嬴渠说:“她当时还说了什么?” 寺人说:“珮玖大人还对君上说,韩国的投诚,或许本来就是魏国授意的,这两国狼狈为奸惯了,试些阴毒的招数坑害秦国也不是不可能,还劝谏君上务必谨慎小心。” 嬴渠听寺人陈述完,倒松了一口气,他不怕别的,就怕自己想不起来的这段时日里做出过什么荒唐出格的决策,害了秦国,现下没事,他也就安心了。 第219页 他准备去上朝,吩咐寺人说:“一会儿下了朝,叫医师过来。” 寺人诺了一声。 华昭殿 炭火盆中的火光已经非常微弱,子瑾又去烧热了一盆送来,并且把矮案架子通通都给打扫了一遍。 子瑾在心里掐算着,觉得差不多要到魏姝起床的时辰了,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去打热水,取吃食。 照理这些活是该燕宛做的,但燕宛爱偷懒,时而就指使他去做。 他把吃食取来,恰好魏姝也醒了,她穿着白色里裳,披着貉子披风正在里殿用热水洗脸,黑髮半散着,柔柔的就像顺滑的黑色锦缎,皮肤白嫩的像羊脂,从侧面还能看见那忽闪忽闪的浓密卷翘的睫毛,还有高挺精緻的小鼻子,她虽然长田湘四岁,但他却一点不觉得她比田湘要老。 魏姝将手上的水珠往水盆里掸了掸,然后取过架子上晾着的白巾擦手,说:“把吃食放下吧” 子瑾打了个小激灵,这才发觉自己刚刚竟一只瞅着人家发呆,他将吃食放下,转身离开,碰见一个寺人要进来,他伸手阻拦。 魏姝说:“让他进来” 那寺人是清晨在修居殿照顾嬴渠的,他将今早的事同魏姝一一讲了,神色坦然的很。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赏了他点碎金块说:“行了,退下吧” 早膳魏姝是没心情用了,范傲那药果然是有用的,只是现下她怕嬴渠会起疑心。 但又同时在心里安慰自己,即便他今日想起来觉得不对劲,兴许明日又忘了,就此不了了之也不是没可能。 只不过下次再下那药的剂量要再加大些,省着再出现这种篓子。 她想罢换了身衣裳去修居殿。 这边政事殿里也散朝了,臣工们三两结伴的往宫外走,智姚觉得不对劲,对臣工韩刑说:“韩大人觉不觉得这些日子来君上有些不大对劲。” 韩刑说:“并无异样啊,智大人是不是想多了。” 智姚摇头说:“不对,老今早朝议,我觉得君上对前些日子的事好似都不记得了。” 韩刑觉得这话荒谬,说:“大人想多了,君上何时都是那副样子,他想什么不是咱们能揣度的出的。” 智姚没说话,他灵敏的很,看的出,也嗅的出,君上前些日子刚犯了风涎,昏睡了半月,现下才刚好了几日,竟又犯这种煳涂的毛病,照此下去,秦国还能有好。 魏姝进修居殿时,医师正要给秦公把脉,魏姝三步并两步的进去,皱着眉头,担忧的说:“君上是病了?” 嬴渠说:“进来总是忘事,让医师看看,是不是寡人脑中风涎害的。” 医师给嬴渠把脉,魏姝的心也提了起来,喘息都困难,她怕真叫医师给看出来什么。 好一阵子后,医师皱着眉头为难的说:“臣也看不出来君上这是什么病,或许是脑中风涎挤压使得君上健忘,臣给君上开几幅方子试试,君上先服用缓解,等臣再给君上慢慢调理。” 魏姝责道:“君上是万金之躯,哪里能由你胡乱医治,什么叫先开几幅方子试试!万一吃出别的毛病来怎么办?” 医师急的眼里含泪,真挚地说:“这毛病臣也没见过,得先调几幅药试试疗效。” 魏姝心里犯难,想:谁知这几幅药下去会不会影响范傲给她的那药的药效。但外人看来却觉得她这是在担心秦公。 魏姝说:“不行,你拿我试药,药无害,再给君上喝”她这是在拖时间。 医师更为难了,两只手来回的拍打,说:“这怎么行,怎么能拿大人试药!” 嬴渠看着她,也没什么反应,看起来很平淡,然后才说:“别添乱” 别添乱和别胡闹虽然差不多,但其中的意思可千差万别,魏姝忽就慌了一下子,有种被他看破的恐惧感,但下一刻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多了,说:“君上,您怎么就不能为您自己的身子想想,您之前昏睡,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乱服那白苓丸!”她说着,眼睛有些发红,语气也很急。 嬴渠嘆了口气,说:“不会的” 魏姝也就不能再说什么。 药煎来时已是傍晚,随药一起来的还有秦军行到咸阳城西十里的消息,嬴渠本是不喜欢喝苦药的,却在得到这消息后将药汤一饮而尽,接着便迫不及待的要亲自去咸阳城西迎接凯旋大军。 嬴渠对坐在矮案前的魏姝说:“同寡人一起。” 魏姝笑了,装作很高兴的诺了一声。 咸阳城西的高台是先君秦献公设立的,当年老秦公就是在这里迎接石门一战凯旋的两位秦公子,而如今嬴渠也在这里,迎接少梁凯旋的大良造卫秧。 卫秧坐着青铜轺车穿着一身长袂翩翩的白衣,丝毫不像是个武将。 魏姝在高台上站着,听着百姓震耳的欢唿,没看卫秧,反倒是先在秦军里寻找范傲,范傲就在秦军的前列,看样子不仅没受伤还立了大功,这才松口气。 范傲也看见了她,就一眼,然后将头转到了一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嬴渠不仅封赏了卫秧,也封赏了将士们,只要枭首有功的,纷纷有赏,将士们的欢唿声此起彼伏。 回宫后已是深夜,嬴渠翻看将士们的功绩,大秦多勇士,尤其是这个范傲,真乃虎将。 嬴渠说:“这个范傲要授予什么官职好?”他问的随意,语气有些微微苦恼,又说:“这名字寡人倒觉得耳熟。” 魏姝正在添油灯,心下一紧,没出声。 嬴渠说:“以前嬴虔好似与寡人提过他,让寡人多加提拔他”又笑了笑说:“寡人没想到真是个厉害的人物。” 魏姝松口气,她生怕嬴渠会发现范傲是魏娈的夫君,好在嬴渠日理万机,根本记不得那些琐碎的事,于是说:“嬴虔以前向君上举荐过此人?” 嬴渠微微颔首。 魏姝跪坐在矮案旁,说:“既然是嬴虔举荐过的,左更长如何?” 左更长可管秦宫部分守卫,官不算大,但待遇好,毕竟在皇城里,吃的是秦国俸禄,不必耕种,可置良田家僕,这等好差事别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 嬴渠说:“这位置以前是嬴伯的人,空了有段时日,倒也可以。” 魏姝说:“到底是个不出名的小卒,好赏,不过卫秧就麻烦了,总不能再加官爵。” 嬴渠说:“就把兵权留给他”又说:“你当年看人不错,文能变法安万民,武能出兵夺疆土,是个大才。若有招一日有了别的能征善战的虎将,再将这兵权分出去。” 魏姝说:“君上真的想把兵权放在这么一个外臣手里?” 嬴渠笑了,说:“怎么如今你也跟寡人讲起外臣来了,嬴瑨,嬴伯还有他们手下一甘人,那个不是秦国宗室,那个不是三朝重臣,不还都是想要了寡人的命,外臣危险,那是宗室们的託词,想杀寡人,是不分外臣内臣的。” 第220页 外臣也好,宗室也好,他们手里的权势在大,那也是君主授予他们的,既然是授予,那就随时可以再收回来,他们永远是没有办以此法桎梏君主的。 除非,君主病重,重到无法治理朝政,重到无法拿捏大权,那一切就要另当别论了。 第105章 一百零五 一月十九日魏国意图起兵攻打宋国,秦国之内,智姚上奏请求派遣特使出使楚国,秦公准奏。 下朝之后,韩刑疾步匆匆意图拦下正在往宫门去的智姚,嘴上急唿说:“智大人留步!留步!” 智姚合袖,礼了一礼说:“韩大人” 韩刑面染愁色,说:“智大人,可否过府一叙” 智姚颔首。 两人这便一同去了韩刑的府邸。 韩刑是个清廉的人,府中陈设简朴,此刻韩刑屏退掉妻儿,关严屋门,说:“智大人可记得旬月前,大人同我提及君上不太对劲。” 智姚知道了韩刑的用意,面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韩刑身子向他微微倾去,愁眉不展地说:“这段时日来君上可是越发的不对劲,上朝之时竟然昏昏欲睡不说,听闻在宫中更是噩梦连连,甚至出现幻象,已经许久都不能理政了。” 智姚反倒平淡了起来,说:“君上身子不好,这几年来操劳国政,实属正常。” 韩刑说:“大人!我们身为人臣,当为君分忧,担国之兴亡,眼下秦国正蒸蒸日上,君上万不能有事啊!” 智姚看着韩刑哀恸的神情,半响抿了抿唇说:“你我又能作何?你我不过是个外臣。” 韩刑身子往矮案边上倾,说:“大人,这无关于外臣内臣,我听人说,君上病重与宫中的珮…” 智姚没待他说完,手中的青铜爵哐的一声放在了矮案上,脸色也变了。 韩刑是个死心眼,哀恸地说:“大人!” 智姚没看他,不想看,他只是看着矮案上的酒爵,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宫里那人与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大人要懂。”他的语速非常的慢,字字清晰。 韩刑嘴唇翕动,嘆了一声,说:“卫秧近来也不再与我们针锋相对,宫里的风浪不是我们这些为人臣的能阻止的了的,罢了,听天由命吧” 华昭殿 燕宛在给魏姝梳头髮,魏姝有一头柔顺如锦缎的乌髮,拢在手里也是软软滑滑的。 魏姝说:“君上呢?” 燕宛说:“在修居殿呢,今早又没能上早朝,听说昨夜里又做了噩梦,再就一宿都未合眼” 魏姝说:“一会儿去修居殿看看” 燕宛诺了一声。 魏姝又命人备了碗豆羹一同带着。 进到修居殿时就连嬴渠在处理政务,脸色很不好,苍白的很,执着笔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落下来,字也是扭曲的。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觉得自己突然间像是个废人。 他一向要强,这对他来说无疑是种折磨,比死还要痛苦。 他听寺人说魏姝来,也没有反应,仍是执着笔固执的书着字,直到她走到他身边,直到他闻到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熟悉的香味。 魏姝跪坐在他身侧,说:“君上用着吃食吧”又说:“这是新煮的豆羹。” 他将笔放下,将竹简卷好,他是个固执的人,更是个好颜面的人,他不想叫她看了去,更不想暴露自己的脆弱,他要去取羹碗,魏姝避开了他的手,主动舀了一勺餵他,她说:“君上身子不好,还是应先好好休息,莫要心急,这病非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还需多加调养。”说着将木勺递到他的唇边。 他没有喝,垂着眸子看着汤勺里清淡的羹汤,蓦地攥住了她的手,将羹碗夺了过来,仰头喝了个干净,后将空碗扔在了矮案上,也不说话,也不看她。 魏姝亦不出声,将羹碗收拾了准备离开。 嬴渠忽然说:“赵国使臣何时来的?” 这话问的突然,魏姝心里拿捏了一下,说:“十日前” 嬴渠的声音依旧平淡,更有些冰凉,他说:“何时走的” 魏姝说:“应是八日前” 嬴渠继续冷声问道:“齐国使臣何时来的?” 魏姝说:“五日前” “何时走的” 魏姝说:“两日前” 嬴渠说:“范傲呢?” 魏姝怔了一下子,看着他冷淡的脸,手底出了一层的汗,面上仍是平淡地说:“君上何意?姝儿不懂?” 嬴渠说:“范傲何人?寡人何时封他为秦宫左更?” 魏姝松了口气,说:“旬月前,是君上亲自封的,君上不记得了吗?” 嬴渠说:“不记得了” 他说完用手按压着额头,嘴唇淡白,额头上青筋微微突起,应是脑中风涎犯了,看起来非常痛苦,拄着额头的手都忍不住轻轻颤抖。 魏姝去搀扶他,说:“君上去榻上休息一会儿吧。” 她的手触上了他的手臂,这才发现他真的是消瘦了不少,看来范傲送来的那药真让他受了不少的苦。 她应该感到高兴,感到雀跃,因为他得到了报应,但她却一点都喜悦不起来,她的心静的像是水波不兴的湖面,她去轻扶他,重复地说道:“君上休息一会儿吧,别为难自己了” 他没说话,拥着她的腰将她搂进怀里,他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他唿出的气息又热又乱,这病折磨的他要疯,他不怕疼,从小也疼惯了,但他怕忘,怕自己这样一天天把所有的事情都忘光,这远比疼痛本身更加让他畏惧。 此刻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这让他觉得心安些。 魏姝已经很久都没有与他这般亲密了,他的气息潮湿滚烫,他的手臂环拥着她的腰,她有些茫然无措,然后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发,环抱住了他的肩膀,说:“君上,没事的,君上别太担心,不然成了心病就更难痊癒。”又说:“姝儿已经派人去找扁鹊,听闻扁鹊是神医,这世间没有他治不好的病。” 又过了许久,嬴渠一点点的松开她,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微微沉下,目光落在她的唇上,他用双手捧过她的脸颊吻了上去,这吻并不温柔,他已没法子再温柔,这病痛磨尽了他的耐心。 魏姝由着他,她的舌被他咬出了血,血腥的味道沿着舌尖涌到脑子里,伴着疼痛,让她清醒。 蓦地,他松开了她,没再看她,睫毛敛着眼眸,也没说话。 魏姝将口里伴着血腥味的津液咽下,她清楚,嬴渠对她起疑了,她太了解他了,他不肖多说,她就知道他心中所想。 真是奇怪,或许这世上的夫妻都是这般,身体结合,心也相通,她看见他痛苦,竟也心觉得痛苦。 她想:这多可笑,竟然会对仇人心生怜悯。 她笑了笑,说:“君上若是不信任我,若是认为我干政,若是认为我会毁了秦国,姝儿可以离开,只要君上答应姝儿,来日定会连齐出兵伐魏,不会背弃盟约就好。”她得声音很平缓,清晰又冷静。 第221页 嬴渠仍是敛着眼眸,也不看她,过了许久他才张口,声音有些喑哑,却也是平静的,他说:“寡人若是放你走,你会去哪里?” 魏姝转过头看着堆得如山的竹简,淡淡的说:“或许会去齐国” 齐国,他的心尖颤抖了一下,他感到一股挫败感,同时还有些疼,心像是被针扎,渗出了丝丝的血。 她离开了他,还有赵灵,她永远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路,她不会感到迷茫,也不会没有方向,她是自由的,不像他,他一辈子就只能再这冰冷的宫墙里,被锁铐在那些他根本不爱的人的身边。 君主 这两个字是这世上最沉重的锁链,锁扣着他的喉咙,其实他才是最可悲的那个人。 他说:“寡人并没有不信你,也不会允许你走”又说:“寡人有些倦了,你回去吧” 他没有看她,但他知道她起身行了个礼,知道她推门离开,他看着炭火盆中星星点点的火光,凄寂的笑了笑。 魏姝往华昭殿,迎面吹来的冷风像是刀子,不过却让她清醒了些,秦公不能理政的这段时日来,朝中有不少针对她的谏言,那些宗室臣工不是得闲,足可以要了她的命,好在这些谏言都被压了下去,朝上还有卫秧帮她打压,情况才乐观些。 燕宛俯在她的耳边说:“大人,大良造求见” 魏姝说:“人在哪里?” 燕宛说:“就在华昭殿” 魏姝的脸忽的就冷了,她不知晓这卫秧怎如此大的胆子,竟然敢去华昭殿,脚步也快了些。 一进殿,就看见了卫秧,他倒不失礼,安静的站在一旁,正午的阳光打透窗子,照的他人像是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但他的脸上不带笑,自从魏娈出事后,他好像就很少笑了,脸上也再没有那种傲然洒脱了,整个人都变得冷峻了。 魏姝命燕宛把殿门关上,再对卫秧说:“何事?” 卫秧说:“找到嬴餚的把柄了。” 嬴餚无疑是个宗室,还是个对付魏姝的宗室,魏姝说:“连着韩刑写摺子,过几日一併除掉。” 卫秧沉默了一会儿,说:“大人想一直如此下去?” 魏姝说:“你什么意思?” 卫秧说:“大人想要窃国,可卫秧看,大人并不懂什么才叫窃。”他的声音平平淡淡的,却很冰冷。 魏姝笑了,说:“大人不妨说说。” 卫秧拿出手里的兵符,兵符是冷的,他在手里把玩一会儿就变热了,他说:“窃国窃的是权,所为权,并非是这么一个兵符。” 魏姝说:“那什么才是权?” 卫秧笑了,说:“君主就是权”又说:“珮玖如今虽然把握着秦公,但珮玖又能控制秦公多久呢?秦公并非是一个孩童,不要忘了,秦公当年是如何处置掉嬴瑨,蓝田君,獂王乃至于嬴伯的。” 獂王,魏姝的心中发寒,她清楚记得嬴渠是如何谈笑着斩掉獂王的脑袋,那喷洒出来的猩红的鲜血直到现在她都记忆犹新。 卫秧说:“秦公一旦知晓了是你在下毒,我们的下场又会好到哪里,秦公迟早都会成为我们的祸患,可是杀了秦公呢?恐怕还不行,秦公就是我们手中的权利,秦公死了,权利没了,庇护我们的树倒了,那些老宗室们还不将我们生吞活剥了。” 魏姝说:“你竟然思虑的如此周全。” 卫秧嘆道:“我和你不同,一旦出事,秦公尚会顾及与你的旧情,而我,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又笑说:“珮玖,我这可是在捨命陪君子呢。” 魏姝说:“那你想如何做?” 卫秧收了笑,说:“扶持一个比当今秦公更好控制的人当秦国的君主” 魏姝敛眉说:“扶持别的宗室?” 卫秧摆手笑说:“自然不是,血统不正,授人以柄,日后会祸乱无穷。” 魏姝说:“那是什么意思?” 卫秧说:“秦公的公子” 魏姝的心往下一坠,她突然间不想再就这话题继续下去了,她转身坐到矮案旁,心绪起伏不定,声音也变得阴沉了些,她说:“秦公没有子嗣” 卫秧说:“生” 魏姝斟着水,拎着青铜樽的手止不住的抖,水溅了一案,不斟了,她本也喝不进去,只为了掩饰自己的凌乱,却没想反而将自己的慌乱暴露无遗。 她说:“秦公不喜欢田氏夫人,要如何生?我总不能按着秦公去合房?”她的声音不自觉的有些激动。 卫秧说:“那就送别的夫人,赵氏,芈氏,总之我们手中一定要有可把持的公子。”又说:“你难道不想报仇了吗?” 魏姝忽的不想交谈了,她有些烦,有些乱,她说:“我知道了,你先离开吧。” 卫秧合袖行了一礼,没说话,拂袖离开了。 第106章 一百零六 魏姝坐在那里,身子已经冰凉,辅佐一个容易把控的公子成为秦公,这固然是个好法子,现在已是箭在弦上,容不得她优柔寡断。 可是她要如何让秦公与那些女人合房。 合房,她一想这两个字,胸口就闷的难受,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酵,心也乱的很。 天已经近黑,她推开门,夜里风还不小卷着雪,白蒙蒙的像是起了雾,盐似的雪粒沿着衣领往里渗,石宫灯里的光亮已经不甚明显,很快就要被这黑夜与风雪给吞噬尽。 燕宛立刻取来披风给她围上,说:“大人要去哪里?” 魏姝说:“出去走走” 燕宛跟在她身后说:“这么大的雪,大人别再受寒。” 魏姝没说话,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燕宛也没再出声。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修居殿,屋嵴上铺着雪,银月的光芒就撒在那上头,窗牖里透着暗黄色的光,她站在殿门外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推门进去。 寺人在打盹,受了惊说:“大人” 魏姝说:“君上呢?” 寺人说:“在里面休息” 魏姝轻步走了过去,她看见他正躺在床榻上,因为瘦了不少,他的眼眶深陷,鼻樑显得更为高挺。 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火光打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昧。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他的鼻樑,他随之睁开了眼,他的眼睛有些迷煳,应该是又体中的毒又发作了起来。 他从锦被下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魏姝说:“是姝儿的手太凉了吗?” 嬴渠笑了,很温柔,就像是以前一样,他说:“还好”然后将她的手裹在手心里捂,他的手掌温暖干燥。 他将她拉到床榻上,将她的翘头鹿皮履给脱掉,搂进怀里,盖上了锦被。 魏姝柔声说:“君上该有子嗣了,这样秦国才能连绵不断” 他的手隔着衣物抚摸上了她的小腹说:“这里不是有寡人的血脉了吗,寡人等你把他生出来” 第222页 他是又煳涂了,记忆错乱了,以为她的孩子还在。 魏姝的心头一酸,把头别了过去,没说话。他一直是这样,时好时坏,什么都记不得,更无法处理国政。 魏姝觉得他会死,迟早有一天他会被体中的毒给害死,她就是那个兇手,而她其实并不想当兇手。 次日的奏摺中,魏姝假借嬴渠的名义,批准了臣工广纳后妃的摺子,并命臣工送七国美貌女子进宫,共记十六人。 这些女子送来后,魏姝将她们安置在了秦宫深处,并封锁了消息,以防走露风声给嬴渠。 这夜天色尚早,嬴渠的气色也不错,但时而还是记不住事,得要魏姝来提醒。 待在修居殿处理过了政务后,魏姝说:“前些日子嬴潼派人捎来了甜糯的楚酒,君上莫不试试,不过只得浅尝辄止,君上这边稍有所好转,可不能过度饮酒。” 嬴渠说:“好” 燕宛便命人把盛着酒的青铜樽端了上来。 楚国的酒是白色的,有些浑浊,樽底也有些沉淀,但绝对是上好的佳酿,是用楚国的黏米酿造而成,甜而不辛非常适合此时来喝。 魏姝给他斟了一爵,说:“第一次饮时是还是在魏国,姝儿将这楚酒当成甜汤,只觉甜糯,醉不自知。” 嬴渠接过,挥袖喝了一口。他向来优雅,动箸时如此,饮酒亦是如此。 他喝了一半,将酒爵放下。 魏姝说:“君上觉得如何?” 嬴渠说:“善”遂将剩下的喝完。 魏姝又给他添了一爵,说:“只是饮酒,终会有些乏味,不去姝儿给君上击缶而歌如何?” 秦国不好舞乐,这些年来能数得上的舞宴寥寥无几,嬴渠说:“你想唱什么?” 魏姝笑说:“这要看君上想听什么。” 嬴渠也笑了,说:“魏风” 魏姝略微怔了一下,她是没想到他会要听魏国的歌,然后说:“汾沮洳如何?” 嬴渠说:“好” 魏姝很少唱魏风,大概是在秦国带的久了,骨子里已经不认为自己是个魏人了,连词都要先在脑中想一遍。 嬴渠也不催促她,见她凝神思索着,笑了笑,给自己斟了爵酒,身子微微倾斜依靠着凭几上的软垫。 魏姝一边击缶而歌,嬴渠一边饮酒,他已经许久都没有喝过酒了,也许久都没有听人唱过歌了,他一爵接着一爵的喝了许多,酒是微微凉的,放在炭火盆上一热,喝进去身子也跟着暖了起来。 魏姝唱完一首,发现他已经饮下了大半樽,他的眼睛有些迷离,不至于烂醉如泥,但却已经微醺,酒气蒸腾的眼眸水朦朦的,唇角勾起,带着笑。 魏姝赶快去拿他手里的酒爵,说:“君上不能再喝了” 嬴渠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有一层薄薄的湿汗,他不嫌,微笑着看向她的眸子,说:“别再同寡人置气了” 魏姝愣了一下,看着他温柔的眼睛,竟一时分不清他是真醉假醉,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软了。 没出息,贱人,他不过是那你当一条狗。 她在心里骂自己,极尽所能的让自己保持清醒,她要抽手,他却紧紧的攥着,半步不肯推让。 魏姝说:“君上醉了” 嬴渠看着她的眼睛,说:“寡人不是醉了,是错了” 错了,错了,他哪里有错! 霎时间魏姝想要笑,想要哭,哭和笑,这分明就是极致的两端,却硬要交织出现在一张脸上。 她勐地挣脱开,说:“君上醉了,不要再说胡话了。” 嬴渠没有再否认辩解,他垂下眼眸看着爵中剩余的酒,说:“寡人是醉了”又苦笑说:“你瞧,寡人现在都不知自己要说什么好了。” 他说完又拿起了酒爵,一爵爵喝着,他其实并不想再喝酒了,但是他的眼睛实在是烫的厉害,里面氤氲着热腾腾的水汽,他必须要不断的仰头喝酒,这样眼泪才不至于淌出来。 魏姝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喝酒,看着从酒爵里洒出的酒水蜿蜒的流到他的衣领口,她想说话,又张不开嘴,甚至于喉咙都是堵塞的。 她能说什么?事到如今,她再说什么都是惘然。 他确实有些醉了,比微醺的感觉稍浓一点,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醉酒,他感到了快乐,但这快乐根本无法抵消他心中的痛苦。 魏姝扶他说:“君上该休息了”她将他扶到床榻上,然后向燕宛递了个眼色。 燕宛就带了一个新选的后妃来。 那是个赵女,同魏姝的样貌竟还有几分相似,细眉凤眸,眼尾下也有着一颗浅浅的小痣,只是她的唇比起魏姝要稍微厚一些,脸型鼻樑包括身型都不大同。 魏姝没看那赵女,一眼都没看,兴许她觉得不看,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就可以当做不知道,掩耳盗铃,傻得彻底。 修居殿交给了赵女,燕宛搀扶着魏姝回到了华昭殿,这路本不远,她却走的筋疲力竭。 子瑾已经将昭华殿的油灯都点了,炭火烘的屋子暖和和的,魏姝坐在矮案边,出神的看着燕宛给她整理床铺。 魏姝说:“算了,不用收拾了,你去休息吧” 燕宛回身说:“大人” 魏姝在看着她,但那眼神是没有焦距的,魂也是散的,她说:“你走吧,夜深了,去歇着吧。” 燕宛诺了一声,放下收拾了一半的被褥离开了。 魏姝睡不着,这夜也无法入睡,她索性就不睡了,坐在矮案边发愣,她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在嬴渠怀里度过了在秦宫中的第一个夜晚,又想起他哄她睡觉,给她唱的无衣。 …… “寡人不是醉了,是错了” …… 错了,哪里错了?又为什么道歉。她不想去深想,深想她一定会心软,会痛苦。 她逼迫自己去想魏家的废墟,想那片焦土,想魏娈大红色的嫁衣,和手腕上的金镯子,总之她不能去想他。 又过了一会儿,夜彻底的静了下来,倏忽间她听见外殿守夜的子瑾惊慌失措的声音。 子瑾一边伸手阻拦,一边慌乱的嚷道:“君上,君上,大人已经休息了。” 她知道他来了,他没有和赵女媾和在一起。 一瞬间她不知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感到失望。 她抬起头来,实在不知要做什么,只得拿起一旁的小陶杯,在手里摆弄。 嬴渠的衣裳并不乱,但他没穿外裳,没批披风,只着一身素色里裳,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冷气,就像他的眼睛,他将赵女甩至她面前,说:“你告诉寡人这是何意思?” 魏姝瞥了一眼面色青白的赵女,淡淡地说:“君上不能再随意妄为了,君上要为秦国着想,延绵子嗣” 为秦国着想? 嬴渠笑了,她忘了,他才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忘了,他是如何踩着血脉亲人的尸体,染着手足兄弟的血才走到的今天。 第223页 她与他斗心计,这本身就够可笑的了。 她难道真的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吗,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他的子嗣,不知道她想要窃他的国。 他忍她,让她,甚至放下颜面向她认错,不只是因为他爱她,更是因为他心里有愧,对她有愧。 他犯了错,他杀了她的妹妹,所以他也可以允许她犯错,这世上谁都会有被尘雾迷住眼的时候,他可以等她悔改,所以他不计较她给他下毒,不计较她把持国政,他可以装傻装煳涂。 他想:兴许这就是他应得的报应。 只要秦国不出乱,他可以允许她做所有她想做的事。 只是他没想到,没想到她的野心会膨胀至此。 她现在要把持他的子嗣,未来呢? 她是不是还要杀了他以绝后患? 他不懂,她到底要做到何地步才肯罢休,他对她已经尽了仁义。 魏姝说:“如果君上不满意这个赵女,还有韩女,楚女,她们可以一起服侍君上。” 他是真的心寒了,他的声音有些抖,却异常的清晰,他说:“魏姝,你听着,寡人宠你护你,但若有一日,寡人厌倦于此,你便卑若刍狗”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留着魏姝看着漏刻里的水发怔。 蓦地,她将手里攥的发热的小陶杯一把掷在了青铜漏刻上,嗙的一声响,陶杯碎了,碎了一地的陶片。 第107章 一百零七 蟠殿里的光很暗,田湘不点灯,一个人惯了,总觉得不会有人来。 每日傍晚就躺在了床榻上,由着黑夜像是洪水一般渐渐涌来,逐渐漫过她柔软的身躯。 她会感到像是溺水一般的窒息,然而窒息过后又会归于平静。 但她却无法在这平静中入睡安眠,她只是望着那无边的黑暗发呆,直到困意将她彻底的吞噬。 只是时而也会出现意外,比如她会一直看着黑暗褪去,看见黎明的光芒从窗子的缝隙中钻来,然后她发现自己竟彻夜未眠。 而这夜与以往好似也没什么不同,但却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还有急促的唿吸声,是蟠殿的奴婢,田湘记不得这奴婢的姓名。 奴婢附在她耳边说话,热腾腾的唿吸爬满她的面颊,奴婢说:“夫人,君上往这边来了” 她怔了一下,心里升腾出一种喜悦,像是鲜艷的染料滴进澄澈的清水里,一点点渲染开来,然而下一瞬,又忽的暗淡了下去,她说:“君上怕不是来这的” 兴许是路过,兴许是有别的事。 谁知道呢?总之他不会是来看她的。 她这话音刚落,就听蟠殿外职守的秦军说:“君上” 她立刻的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脑子发胀,心里也发胀,她慌张的吩咐奴婢说:“快扶我梳妆!” 外殿的门已经被推开,奴婢同样惊慌失措,说:“夫人来不及了!” 田湘立刻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鬓髮,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声音急的有些抖,她说:“快把灯点上” 奴婢打开火摺子,田湘又着急的嘱咐道:“点一盏,别多点” 点多了,亮了,他兴许就会看出她没有梳妆,看出她面容憔悴。 油灯亮了,他也进来了。 田湘起身行了个礼说:“君上” 嬴渠看见她一身素色的里裳,看见她不带珠钗的黑髮,和不施粉黛的脸颊,说:“已经休息了?”声音平平淡淡的,有些微微的凉,就像他身上带着的那股寒气一样。 田湘有些恼,有些悔,自己为什么不事先装扮一下,为什么不多点几盏灯,他若是当她休息了要走,她都不知该如何挽留,她说:“这里清冷,点太多灯浪费。” 她说完又后悔了,总觉得这话里带着埋怨,怕会惹他不悦。 总之,她感觉说什么都是错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 嬴渠没理会她的话,他走进她,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凉气,但他的唿吸是热的,他吻上她的脖颈时,那股热气蒸的她发蒙,身子僵的像是木头。她张了张嘴,只吐出两个字:“君上” 声音轻飘飘的,吐字也不清楚,喉咙就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 他没理会她,将她连人裹到了床榻上。 她感觉到了快乐吗?兴许没有,因为她只感觉到了疼,感觉到害怕,她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一颗心在胸膛里扑通扑通的跳。 但她喜欢这种感觉,喜欢他触碰她的身体,喜欢他的手指划过她细腻的肌肤,她张开了手臂,再拥抱住他,他支撑着的手肘压住了她散开的黑髮,她弓起身子,她青涩的回应他,同时感到了溺水般的窒息,只是这窒息与独自沉溺在黑暗中的窒息截然不同。 次日清晨,嬴渠去上了早朝,是从蟠殿离开的,不是从修居殿,也不是从华昭殿。 田湘披着素色的里裳,兀自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笑了笑,镜中人也笑了笑,她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了,她的眼睛里也有了媚态,少了娇憨。 她用手指轻轻滑过自己的肌肤,她想起了他的身体,他的唿吸,他的汗水。 她觉得甜蜜。 然后她走到外殿,想去叫奴婢给自己梳洗,却听寺人对奴婢说:“听闻昨夜君上和华昭殿的起了冲突,吵的不轻,这才来了蟠殿。” 奴婢有些恼怒,责道:“少在背后说这些有的没的,夫人现在高兴,若叫夫人听了去,我拔了你的舌根子!” 寺人知晓她就是嘴上厉害,悻悻的吐了吐舌头,转身走了。 奴婢嘴里唠叨几句,一回身看见了田湘,立刻青白了脸,说:“夫人,刚刚他就是随口乱嚼,夫人别往心里去。” 田湘笑了,也不恼,叫奴婢给她篦发,淡淡地说:“往心里去甚,寂寞一日是寂寞,两日不也还是,他能来,就比不来的强。” 然而毕竟尝过了人事,有一次,心里就会盼着第二次,第三次,食髓知味,再不能像以往那么淡泊了。 奴婢说:“夫人就是性子太温和” 华昭殿那头也是一夜未睡,燕宛就是再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放着魏姝给他找的赵女不要,楚女不要,偏偏宠幸了这么多年都不得宠的田湘,这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 “魏姝,你听着,寡人宠你护你,但若有一日,寡人厌倦于此,你便卑若刍狗” …… 魏姝想笑,却笑不出来,看看,他到底不还是拿她当狗比,她是他妻子,算了,她根本就是他的一个宠物。 她听人说他昨夜去了田湘那里,她不觉得奇怪,她这个宠物会咬人了,不听话了,那他就去玩别的宠物,总之他身边不缺女人。 但就算是狗,她也要让他知道,她是条会咬人的狗。 嬴渠在政事殿下了早朝,初春的风实在是比凛冬时的风还要硬,吹得窗子哐哐作响。 他的头疼的十分厉害,斧凿似的,连带着眼睛都有些模煳。 第224页 寺人说:“君上,珮玖大人正在修居殿外跪着呢。” 嬴渠心里有些疼,像是被架在一簇火苗烤着,但看起来还是很平淡,他说:“跪多久了” 寺人说:“天将亮就跪着了,算来也有一个多时辰了。”又说:“君上会不会修居殿看看?” 嬴渠没回答,说:“让卫秧进来”这意思很明显,他暂时不会离开政事殿。 寺人诺了一声。 不一会儿,卫秧就进去了,挥着大袖子行礼说:“君上” 嬴渠坐在矮案前,喝了口水,平淡地说:“事情查得如何了?” 嬴渠知道魏姝给他下了毒,但那毒不是下在吃食里,她到底是如何下的?嬴渠又到底是如何沾上的毒?谁也不知。 而嬴渠早在一个月前就命卫秧调查此事。 卫秧心下一沉,说:“还没查出” 卫秧既是与秦公同侧,又是与魏姝同侧,这样的做法其实非常危险,犹如在刀尖上行走,但也唯有这样,他来日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嬴渠倒也不怒,平淡地说:“一点线索都没有?” 卫秧说:“倒也不是,臣得知一种奇药,其服用者的症状与君上颇为相似。” 卫秧其实也很好奇,魏姝到底是如何给秦公下的毒,但他实在不能如此去问魏姝,魏姝对他始终有防备。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他如今可大意不得。 嬴渠说:“何药?” 卫秧说:“百崒丹”又说:“臣访问名医,这百崒丹源自燕地,其药呈黑色,服者精神恍惚,头痛难忍,但此药无毒,不会夺人性命。” 嬴渠说:“继续查” 卫秧沉默了一会儿,说:“君上何不将她逐出宫去,又或者关入大牢,她这般行径,早该处死” 嬴渠展着竹简的手停略做顿,卫秧说的没错,这样一切都迎刃而解,可他怎么能捨得,这秦宫于他而言已经如同囚笼,一辈子还有那么长,他怎能自己度过,又怎能忍受这样的孤独,况且他是个恋旧的人。 他看着竹简上的字,平静地说:“她会悔改的。” 她会悔改的,她不过是被迷住了眼,不过是犯了个错,像他一样,他会原谅她。 等她悔过了,他们就可以回到从前,可以在这冰冷的秦宫里相依着终老,他的心其实并没有寒,他的心还是热的,血也是热的。 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卫秧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君上如今已鲜有清醒之时,若是迟迟找不到解药,这毒日益渗透进去骨髓里,君上就会彻底的失去神智,被珮玖把控。”又说:“这事不能再拖了,否则悔之晚矣,不如……” 嬴渠说:“不如什么?” 卫秧说:“不如君上先立一份诏书,若有一日君上真失去了意识,无法把持朝政,甚至于被珮玖所挟持,臣可以以此诏书清君侧,除乱臣。” 嬴渠的眼睛依然清明,心思依然敏锐。 清君侧?除乱臣? 嬴渠一向觉得卫秧是个聪明人,可聪明人是不该多言的,因为多言就会暴露出自己的野心,由此可见,聪敏人也有犯傻的时候。 嬴渠平静地说:“不必了,你且先去寻找这解药,旁的事就不必操心了。” 卫秧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心下一慌,道:“臣现在就去找”说罢行了一礼,离开了。 魏姝在修居殿外跪了许久,身上的衣裳早就被风打透了,发也被吹散了些。 燕宛劝她说:“大人别跪了”她一连的劝了许多声,但魏姝都好似听不见一样,身子跪的笔直。 魏姝只知晓她必须讨得他的原谅,因为他是君主,是她所有权利的来源,她还太弱小,手中掌握的权利还十分有限。 若要为人上,必先要学会俯首。 终于,他来了,应该是从政事殿回来的,身上还穿着朝服,他说:“同寡人进来” 她诺了一声,要起来,却因为跪的久了,又摔了回去,他没有管她,是燕宛扶她进去的。 嬴渠坐在矮案前,他这是回来了,他若是不回来呢?她是不是要跪到死。 他想:他还真想看看她能不能跪到死。 但他又真的怕她出事,人怎么能如此矛盾。 他道:“为何跪在殿外”声音平平淡淡。 魏姝说:“我错了” “错了”他声音里带着笑,说:“是,你昨日惹了寡人,今日就来道歉,你让寡人拿你如何是好?”他说笑着,手却拄上了额头,他实在是头痛得厉害,都是她那该死的药给害的,他若不是顾念旧情,若不是因为她是魏姝,他早就把她给杀了。 魏姝没说话,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嬴渠笑了,说:“你想让寡人拿你如何?”他说完,脸色越发苍白,额头上尽是一滴滴的冷汗。 终的,他实在是再说不出别的话来,身子一沉,昏了过去。 第108章 一百零八 这一次,嬴渠病的比往常都要重,显有能上朝的时候,所有的朝政全部是魏姝代理,看似一切正沿着她的计划稳步行进,其实非常棘手,近来朝上要接嬴虔回咸阳城的唿声越来越高,都是那些老宗室,朝政还未乱,他们却一个个都像要反了庙一样。 嬴渠只是病重,他们就想让嬴虔理政,这根本是痴人说梦! 嬴虔倒是有一个孩子,刚出生,还未足月,魏姝命人去查了,是个女娃,魏姝这才松口气,并留了那女娃一命。 而同时范傲在宫中的势力勐增,在这短短不到一年之间已经把控了大半个秦宫的守卫。 魏姝还是装作不认识他,见了面也像没见一样,寻常更是连话都不会讲。 …… 这日她正坐在铜镜边描眉,燕宛脚步匆匆的进来,贴在她耳边说:“大人,田夫人怀了” 魏姝的手一错,青黛描出了眉边,脸上顿时少了几分血色,她取过帕子擦了擦,面上还是淡淡地,说:“什么时候的事?” 燕宛说:“瞧那肚子应该是都六月有余了,兴许是怕大人知道,动她的骨肉,一直捂着没声张,藏在蟠殿里头,眼下肚子鼓得跟塞了球一样,实在捂不住了,这才放了消息。” 魏姝有些心不在焉,话也就听进去一半,田氏怀了孩子,这其实是件好事,最好生下来是个公子,于她再有利不过了。只是她心里难受,又胀又闷,还偏偏得摆出不在乎的模样。 “大人!大人!”燕宛见她发怔,一连叫了好几声。 魏姝这才回魂,说:“君上呢?知道这事了吗?” 燕宛说:“想来是知道了,不过君上近来病得厉害,睡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兴许现在已经给忘了。”又说:“对了大人,今儿的上奏的竹简已经送来了,就在修居殿呢。” 魏姝坐在那里,也不说去不去修居殿,就盯着铜镜中的自已瞅,大概是想起了曾经自己腹中那孩子,过了好一阵子,她狠狠地低声道:“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第225页 …… 随着临盆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田湘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 同时魏国那里终于有了动静。魏王贪得无厌,好大喜功,不日以前命庞淙领兵再次攻打赵国邯郸,举国兵力驻扎于赵魏边界,以了上次桂陵之战留下的遗憾。 齐国临淄 寒来暑往,又到了初夏时节,赵灵正同田吉与齐公攻打魏国一事。 田吉说:“派去楚国的使臣还未回来” 齐公到不在意,说:“秦国呢?” 田吉看了眼赵灵,答道:“已派人传了信,现下应该快得到回应了” 回府的路上,赵灵的脸色明显不太好,有些阴沉,纵使阳光明媚也压不住他身上的一股冷气。 赵灵说:“秦国的信简为何还不到”几个月前就该有音信了。 乐野推着赵灵的木轮车,面上有些窘迫,说:“先生这些日子在忙魏国的事,恐怕不知秦国那头出了点事。” 赵灵说:“什么事?” 乐野抿了抿嘴,说:“秦公已经数月不能理政了。” 赵灵说:“近来未听闻秦国有内乱” 乐野说:“那是因为有珮玖把持朝政,故而未生乱” “魏姝把政”赵灵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是个聪明人,一叶知秋,秦公虽然有风涎,但到底是年轻力壮,怎会一病不起,赵灵皱了皱眉头,说:“是她做的?” 乐野说:“不知,但听闻有人那么传” 赵灵敛眉,说:“荒唐”语气里有几分恼怒,还有几分担忧,又道:“准备信简,我要书信送去秦国” 乐野诺了一声,又随口说:“不过听闻秦宫的田氏夫人怀了身孕” 赵灵眼里的怒气忽的就褪了,也不说话了,垂着眸子,眼里有些怜悯和心疼之意,过了好一阵子,他说:“等魏国这战一了,就同我去趟秦国”声音有些沙哑。 乐野说:“去秦国做什么?” 赵灵抬起眼眸,平静的看着临淄街头玩耍的孩童,说:“把她接回来” 接回来,回到齐国,远离秦国那是非痛苦之地。 秦国修居殿 魏姝坐在矮案旁看竹简,是乐祚上奏的,言魏国以出兵功赵,齐楚也已蠢蠢欲动,魏姝将这竹简递给坐在对面的嬴渠说:“这是有关魏国战况的,姝儿觉得可以再等等,毕竟魏军的主力还没有全部到达邯郸,等魏国被赵齐掣肘住,我军在发兵也不迟。” 嬴渠脸色很不好,他听不进去,脑子里嗡嗡的响,一钝一钝的疼,根本没法子听魏姝讲什么,而且他的精神非常混沌,很多事已经辩不请了,他甚至都记不得是魏姝给他下药,他只当自己是犯风涎了。 魏姝得到应允,将竹简收了回来,见他难受的不行,说:“君上莫不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有姝儿顶着呢” 嬴渠摇了摇头,伸手去拿竹简,他的手抖的也十分厉害,根本拿不住,嘴上说:“不行,叫君父看去,以为我偷懒,又该责罚了。” 魏姝给他加大了药,现下明显精神混乱了,老秦公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成渣子了,哪里还会罚他。 他这样煳涂,魏姝求之不得,她一边搀扶着他往床榻边走,一边说:“君上先歇着,老秦公会体谅君上的” 嬴渠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味,不受控制似的将她搂进了怀里,把脸埋进她的脖颈见,那股好闻的芬芳馥郁的香味让他的心安稳了不少。 魏姝倒没挣扎,由着他抱着,随后就听门外的寺人高声道:“田夫人” 魏姝请推攘了他两下,他就松开了抱着她得手臂,眉头也不皱得那么紧了,他说:“你用的是什么香料,寡人每每闻之,都觉得精神畅快,风涎也发作的不那么厉害了。” 魏姝面不改色的微笑道:“听说奴婢浣洗衣裳后会用宫中调制的花香水浸泡,想来是她们调配的花香,赶明儿我让她们备上些给君上。” 嬴渠的精神确实好多了,虽然只是这一阵子,但总比老是浑浑噩噩的强,他笑道:“罢了,女子家的东西,闻多了就觉得太过浓烈。” 魏姝笑而不语。 不一会儿,田湘就在奴婢的搀扶下进来了,她的肚子已经非常大了,圆鼓鼓的,因为怀孕的缘故,人也丰腴圆润了不少,气色很好,未施粉黛的脸颊晕着一层淡淡的桃红色。 她看见魏姝在,反倒是笑得更温婉了,不像以前那般躲闪,大概是觉得自己这胎十拿九稳是个公子,生下了就可以被立为储君了。 嬴渠对田湘也不像以往那般冷淡,她毕竟怀了他的骨肉,他多少言语上要照顾体贴着,于是说:“天气炎热,怎挺着肚子出来了。” 田湘道:“医师说这个月份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生产的时候才能顺利些。” 她的声音还是柔柔的,但细听之下,却觉得言辞神态比以往要高傲些。 奴婢搀扶着田湘往软垫上坐,她这个月份其实坐着要比站着更难受,尤其还是跪坐。 嬴渠沉了沉眸子,从奴婢手里扶过了田湘,一起坐在了床榻边,然后他便松了手,没再碰她。 但这一扶一坐的,足够刺魏姝的眼了。 田湘看着候立在一旁的魏姝,心里隐隐的泛起了一层愉悦的浪花,音调也扬得更高了一些,田湘说:“今早我的兄长托人从齐国送来了一箧子的东西,里面还有珮玖大人的呢?” 魏姝愣了一下子,一时分不清她话里的意图和真假。 田湘笑说:“不过不是我兄长送的,是赵灵先生托人一同带来的,是一个小木箧子。” 嬴渠听着,没什么反应,也没看魏姝。 田湘说:“没想大人与赵灵先生是旧相识,我虽没见过赵灵先生,不过却听说过的,人言赵灵生的俊美无双,更有扭转天下之能,不知可是真的?”她忽的问起魏姝来。 魏姝轻瞥向嬴渠,他并未看她,样子也很平淡。 魏姝呃了一声,略做踌躇,说:“先生却是大才。” 田湘却不打算作罢,说:“样貌呢?可能如传言一般俊美,听闻列国无出其二。” 魏姝说:“先生有翻云覆雨之能,若是以相貌论其,不免粗鄙了些。” 田湘说:“也是”又道:“田湘可真是羡慕大人,能得赵灵先生如此惦念照顾。” 嬴渠忽的开口,平淡的说:“可还有它事?”他这话是对田湘说的。 田湘的笑僵在了脸上,愣了一下子,喉咙像是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嬴渠说:“寡人还有政务未处理完。” 田湘像是被打了一巴掌,脸色青白,她刚刚确实太得意忘形了,大概是仗着有了身孕,人也越发的娇纵,现下起身行了一礼,声音有些颤抖,说:“妾身告退” 魏姝能看得出来,嬴渠有些不悦了,便也随在田湘身后要走。 第226页 嬴渠说:“你留下”声音还是平平淡淡的。 魏姝轻嘆了口气,回到了他身侧。 他也不同她说话,坐在床榻边,展开一卷竹简看,看了一会儿,实在是头痛得厉害,昏昏沉沉的,便把竹简扔在了一旁,皱着眉揉额头。 魏姝说:“要不要去叫医师来?” 嬴渠没回答她,也没看她,用手请拍拍了身侧的床榻,说:“过来” 她坐过去,他就裹着她的身子躺倒了床榻上,唿吸有些紊乱粗重。 魏姝说:“君……” “陪寡人躺会,寡人头痛”他将她打断了,然后把头埋在了她的怀里,渐渐地气息就平稳了下来。 第109章 一百零九 田湘诞下小公子时是在初秋的深夜,外面下着大雨,唰唰的作响,雨滴打得地上生烟,昏黄色的火光也是朦朦的。 田湘的叫声撕心裂肺,奴婢端着一盆盆被血染成淡红色的铜盆出来,床榻上的被褥被汗水洇湿一大片。 她挣着双腿,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痛苦的不行,只能哭着□□。 终的,她筋疲力竭,每一寸骨头都像被错开一样,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但孩子的啼哭让她的心安稳了下来,随之蔓延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幸福。 田湘从被褥里伸出一直纤细的手臂,道:“男孩女孩?快让我抱抱!”黑髮湿濡的黏在脸颊上,气若游丝,却又十分焦急。 一个老奴婢抱着孩子,呦呦的哄着,不给她,也不理她。 田湘顿时觉得不太对劲,声音仍是柔弱,神色却严厉了起来,她说:“快把孩子给我!” 老奴婢又呦呦的哄了小公子几声,睨了她一眼,说:“夫人累了,先好好歇着吧,这孩子自有人来照顾。” 田湘怔了一下,有些没太反应过来,神情也有些木,她说:“你要带他去哪里?” 老奴婢没理她,转身扭着肥臀往殿门走。 田湘尖声重复道:“你要带我的孩子去哪里!”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也顾不得了,从床榻上滚落到地上,像是虫子一样扭曲着去拉扯老奴婢的衣角,声音嘶哑的哭喊道:“你带我的孩子去哪里!你放下他!我求求你,他是我的孩子,他连一口奶都没有吃,你要带他去哪里!” 老奴婢看也没看她,推门命令外面的寺人道:“把门锁上” 寺人说:“诺” 田湘没能阻止,甚至都没能摸到老奴婢的衣角门就被关上了,沉重冰冷的锁链相互敲击,那声响让人心凉。 泪水从她的眼里蜿蜒流下,她已经虚弱的没有力气了,嘴上却还在重复:“把我的孩子还我,君上,君上在哪里?” 华昭殿里 魏姝也没有睡,她正在矮案前写着要寄去齐国的信简,所有的连枝油灯都被点了上,衬的金碧辉煌。 不一会儿老奴婢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进来,说:“大人” 魏姝立刻将笔放下,迫不及待的去看那婴孩,脸上带着笑容,高兴的不得了。 刚刚出生的孩子的脸白白嫩嫩的,不哭也不闹,闭着眼睛睡觉,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就像是小羽翼。 魏姝的心都跟着柔软了,小心翼翼的抱进自己的怀里,虽然刚出生,但这小傢伙还是有些分量的。 老奴婢说:“小公子已经餵过了,但夜里还有可能会哭闹,倒时还要再餵一顿。” 魏姝听着,眼睛却一刻也不离怀里的小婴孩,原本勾人的凤眸里蓄满了母爱,恨不能狠狠地搂一把他柔软的小身子,她说:“知道了,你先退下,若是夜里他哭闹了,自会派人去唤你” 老奴婢诺了一声,准备离开。 魏姝道:“站住”声音淡淡地,有些威严。 老奴婢说:“大人请吩咐” 魏姝将怀里的小公子放去了小木栏里,说:“蟠殿那头如何?” 老奴婢说:“已经按大人的吩咐锁在了蟠殿里,周围还有秦卒把守,出不来的。” 魏姝淡淡地说:“修居殿呢?” 老奴婢说:“君上神智不清醒,正在昏睡,恐怕还不知田氏已经生产。” 老奴婢说完,魏姝就让她退下了。 燕宛说:“要不要带着小公子去一趟修居殿” 魏姝说:“什么时辰了?” 燕宛说:“三更天” 魏姝揉了揉头,说:“太晚了,明早再去” 修居殿 此刻,田氏的人正跪在修居殿门口哀求,希望能见秦公一面。 把守的寺人说:“君上已经休息了,这几日君上精神不好,头痛得厉害,你快别再这里哭哭啼啼的了,像什么样子!” 奴婢不依,哭泣的声音更响了,道:“君上,君上,您去看一看夫人吧,君上。” 寺人面色青白,指使一旁把的小寺人说:“快将这贱人拖下去,千万别扰了君上休息。” 寺人一直将那婢女拖的没有影,哭嚎声才隐隐约约的小了些。 寺人还是觉得不妥帖,推开殿门进去,只见嬴渠紧紧的捂着头,蜷缩在床榻上,脸色惨白,额头上的青筋凸起,他痛的不行,连叫都叫不出来。 老寺人霎时间手忙脚乱的去扶他,说:“君上!君上!” 嬴渠却根本不予回应,蜷缩着身子,嘴唇不住地翕动。 寺人贴耳,只听他嘴里低低的说:“君父,君父,她要杀了我,芈氏,是她将我从高台上推下。”又说:“君父,您为什么不替母后不替我主持公道,母后是被她害死的,她现在又要害死我……” 芈氏,死了多少年了。 寺人心里害怕,去轻轻推他道:“君上” 嬴渠没看他,仍是低低的说:“君父是不会保护我们的,母后,君父他是不会管我们的死活的。”他说着,用手臂环住了头,漏出白皙的脖颈。 寺人没法子,他大概是第一个见到秦公如此脆弱的人,不禁心想:坐的再高又怎样?杀伐果断又怎样?还不是一个没有亲人的可怜人,刚刚说的那些话怕是从来都没跟别人提过,现下又病成了这幅样子,也无人问津,着实可怜。 寺人见嬴渠安静了下来,应是睡着了,无奈的嘆了口气,将被给嬴渠盖上,也转身离开了。 次日一早,魏姝抱着小公子去了修居殿。 嬴渠看见她非常的高兴,又见她怀里的孩子,更是高兴,接过怀里,说:“快给寡人看看” 魏姝只是微笑。 嬴渠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看向她,淡淡地笑说:“辛苦了”又自然吻了吻她的唇。 魏姝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是将这个孩子当成她的了。 她的心忽然有些胀。 她想:当初他理智尚存的时候就应该将她撵出去,或者关押起来,那时,他只需要下一道诏令,就可杜绝今日这种种。 然而他偏偏优柔寡断,一直放纵她到现在,以至于那药深入骨髓,致使他现在浑浑噩噩,彻底的丧失了神智和清明。 第227页 她想不通,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当初不立下决断,他不是个昏庸的国君,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死蓝田君,也可以设计诛杀掉嬴瑨,他可以除掉一切隐藏的祸害,却唯独到她这里手软了起来,以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嬴渠拉着她坐下,他的手指是冰凉的。 魏姝回过神,不再去想,而是笑道:“君上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嬴渠说:“汜,东出函谷,并汜水而临二周,就叫嬴汜。” 魏姝笑说:“好” 嬴渠把公子汜递给了一旁的老奴婢,他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但尚且能忍,说:“嬴伯的事如何了?”他又错了,记混了,现今他已经无法处理任何政务,只得依靠魏姝。 魏姝给他斟了杯水,说:“君上放心,已经派人包抄了嬴伯的府邸,都是秦国的精锐,嬴伯逃不掉的。” 嬴渠点了点头,说:“如此甚好,寡人这头实在是痛得厉害。” 魏姝膝行到他身侧给他轻轻按着额头,说:“君上不用担心,秦国没有乱,魏国已经出兵韩国,韩国向齐楚求救,等齐国的大军一与魏国交战,我们就发兵,定能夺回河西之地。” 她本来不该同他说这些,她也知道说了他也听不明白,而且过阵子他又会忘,或许是她的心软了,又或许她想图个安慰,安慰自己并没有祸乱秦国。 …… 夜里,她回到了华昭殿,但她的心始终烦的厉害。 嬴汜在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她将他的手指从嘴里拿出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又会塞进去,努着小嘴吮。 反覆了几次,魏姝没了耐心,又或者她心里苦,苦这孩子不是自己的,苦他是她从他亲娘手里夺来的。 同时,她的胸脯并不胀痛,□□也分泌不出一滴奶汁。 这些全都在像是在提醒着她,她根本不是个母亲,她的孩子早就没了,她不过是个可恶又可怜的女人,用着那些不光彩的手段。 接着她又想起了嬴渠,想起了他对她的笑,想起了他头疼痛苦的样子。 她忽然间觉得累,特别的累,她不知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了报仇?为了母亲?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原本夫妻一样亲密的两人已经成为了死敌。 子瑾带着一身凉气进来,手里端着一碗人奶,说:“大人,该给小公子餵奶了” 大人,大人,这两个字刺耳得很,她不是夫人,她就是个想独揽大权的乱臣贼子。 她取过小木勺,一滴滴的餵着公子汜。 公子汜忽的哭闹了起来,一点原由都没有,小孩子总是这般,动不动就哭闹。 子瑾说:“小公子可能还不饿,大人还是别餵了。” 魏姝只得抱起来哄,嘴里哼着歌,哼着哼着,她才恍的发现自己哼唱的是无衣,就像那时嬴渠哄她睡觉一样,她的心立刻钻似的疼。 公子汜却被哄睡着了。 是啊 他不是她的孩子,不是母子,又怎能连心。 她将公子汜放回了木摇篮里,自己则筋疲力竭的瘫坐在矮案旁。 子瑾犹豫了一会儿,说:“大人可是哪里不舒服,脸色难看的厉害。”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过来坐下” 子瑾愣了愣,跪坐在她面前。 魏姝说:“再近一些” 他便往前近了一些,但仍隔着一段距离。 魏姝说:“再近一些” 他便又近了一些,直到两人膝与膝之间只隔一拳的距离。 灯光是蜜色的,空气里带着一股人乳的腥腻味,她看着他那双碧色的眼睛,看着看着,她忽的开口,说:“我喜欢你,本来喜欢的就是你,我不爱他,不爱,他是我的仇人,他不过是拿我当条狗。” 她用一种可悲的方法催眠自己,说着伸出了双手捧住了他的脸,轻轻的吻了上去,仿佛他真是长玹一样。 她吻了吻,又咬了咬,咬得出了血,但她却感觉不到快乐,更感觉不到爱。 她不爱子瑾,也不爱长玹,不爱了,年少时那苦涩的暗恋早就烟消云散了。 她恍惚间发现,她自己早就忘了长玹的样貌了,忘了他的脸庞,忘了他的嘴唇,什么都忘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只剩下一个模煳的身影,和一双冷冰冰的碧色眼眸。 她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溃败了,眼泪在倏忽间夺眶而出。 那泪滚烫的。 子瑾顾不得舔掉唇上被她咬出的血迹,急忙垫着衣袖给她擦泪。 他本不该这么做,她是主,他是仆,她的快乐悲伤与他并无干系,但他却鬼使神差的伸出了衣袖。 魏姝看着他的眼睛,死死得盯着他的眼睛,说:“怎么就会忘了呢,怎么就会忘了,他为我而死,我怎么能忘记他。”她自责,她愧疚,她摸着子瑾的唇,子瑾的鼻樑,说:“他不是长这个样子的,他的唇,他的鼻,不是这样的,我想不起来他的样貌了,想不起来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子瑾想抱抱她,却又忍住了,他说:“大人,大人,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不想了,别再折磨自己了。” 第110章 一百一十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田湘被拘于蟠殿的事很快传遍了朝野,朝臣们,尤其是那些宗室老臣早就积怨颇深,这日索性都跪在了政事殿外,请求秦公掌权,诛杀佞臣,遥遥的看去,朝臣们黑色的衣角相连,倒颇为壮观。 而此时魏姝正在华昭殿里拿着一个红黄色的小布虎哄着公子汜,嘴里“呦呦”的逗弄着。 公子汜生的漂亮,一双大眼睛黑又亮,像是黑曜石,睫毛浓密,白白嫩嫩的像是白面发的鼓鼓的圆饼,样貌还看不出来像谁,隐约的有点嬴渠的影子。 魏姝手里抱着他,不捨得放下,见子瑾进来,边摇着怀里的公子汜,边笑呵呵的吩咐说:“你来的恰好,快把匣子里那锦帛小衣给我” 子瑾面色焦急,说:“不得了了,大人,政事……” 魏姝呦呦的哄着公子汜,打断他说:“先把那件小衣取给我” 子瑾诺了一声,把木匣子里的小衣取来给她,又要伸手帮她给公子汜换。 魏姝拍了下他的手,说:“不必,我自己来”又举了举手里的锦帛小衣说:“你猜这上面的花纹是谁绣的?” 子瑾用手指轻抚了一下刚刚被她拍过的手背,心魂不定,说:“是大人” 魏姝眱了他一眼说:“无趣”转头给公子汜换衣裳,公子汜笑的开心,她笑得比公子汜还要开心。 那小衣是她做的,当初做给她未出世得孩子,结果没能用上,就一直留到了现在。 她看着公子汜穿着自己缝制的衣裳,心里幸福的像是流着潺潺细水,公子汜的小手挥舞着乱抓,她就将自己的手指递到了他的手掌里,他软软的小手就那么捏着她。 第228页 子瑾看着,竟流下了泪,他别过头垫着衣袖擦了擦,喉咙有些黏,他清了清嗓子,低声说:“大人,臣工们都跪在政事殿外呢,说要见君上。” 魏姝也不看他,一边哄着公子汜,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就叫他们跪着去,君上现下连醒都醒不过来,他们还想指望着君上,痴人说梦。”又说:“跪着吧,跪死了恰好给别的臣工腾地方,别以为秦国少了他们就转不动了。” 子瑾说:“大人就真不打算管了。” 魏姝说:“管,当然要管,但现在去,岂不是更助长了他们的火焰”子瑾便不再做声。 宗室们在殿外跪得久,眼睁睁看着日头西沉,腿充血发麻。 寺人说:“各位大人们,君上是真的卧病在床,夜深风寒,大人们还是早早回去吧,别在这里熬了” 寺人这话反反覆覆已不知说过几遍了。 许多大臣已经动摇了,他们一直以为是君上被珮玖那个逆臣给软禁了起来,不曾想君上是真的理不了朝政,三五的贴耳议论。 这些臣工哪个没有妻儿家眷,谁也不想真在这里跪到死。 带头的老大夫甘龙沉得住气,说:“君上已数月未能临朝,我等为国请命,即便君上卧病,今日也要让我等见君上一面,方可离去。”他的面容坚毅,见上一面,如果君上真的是被挟持,他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救君上于水火。 “君上已卧病在床,大人如此相逼,硬要见上一见,欲意何为呢?” 魏姝走来,身后跟着带着黑色高帽的子瑾。 甘龙毫不意外,她迟早都会来的,但甘龙却像是听不见般,目不斜视。 魏姝知晓他是个老顽固,也不怒,笑说:“君上何时清醒还是个定数,上大夫跪得久了,身子怎能抗得住,不如早早回去休息,大人的一边赤诚忠心,我会代为转告给君上的” 甘龙啐了她一口,说:“尔等奸佞小人算个甚么东西?狐假虎威!” 魏姝没恼。 有什么可恼的呢?此刻他是跪着的,她却是站着的,她可以高高在上的俯视他,这还不够吗? 狐假虎威,那她也有虎可假,有威可仗。 她在他面前缓缓的走着,声音也是缓缓的,她说:“大人为何执意要见君上呢?是秦国的天翻了,还是秦国的地覆了,值得大人率众臣如此兴师动众?” 她说着,视线扫到了人群中跪着的智姚,智姚也看向了她,四目相对,他耸了耸肩又摊开手,以示自己的无辜。 智姚也是没法子,本来朝臣们都说君上病重是珮玖的阴谋,他一向与珮玖走的近,若是这时候不来,岂不是坐实了与珮玖有关。 魏姝没理会智姚,眼神直接从他身上飘到了别处。 甘龙说:“老夫以言明,只想面见君上,你休得多言。” 魏姝冷嘲说:“秦国的天没翻,你倒是坐不住了。”又说:“如今时局动盪不稳,前有魏国伐韩,后有齐国出兵援韩,按照当年郢都会盟的盟约,我秦国当如何呢?” 甘龙咬了咬牙,眼里还是不屑,说:“出兵!” 魏姝接下他的话,说:“大人两字,还真如醍醐灌顶,让珮玖透彻,珮玖没记错,齐国的佐使昨夜就到了咸阳城吧?” 甘龙厌恶她这样阴阳怪气的语调,却又不得不说:“那又如何?” 魏姝说:“大战在即,你率一众臣工来此发难,就不恐动摇军心?”又说:“对了,我记得大人也不是秦人,应是宋人吧,也是个外臣。” 甘龙赫然暴怒,额头青筋暴起,说:“老臣歷经简公,献公,时至今日乃三朝元老!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质疑老臣的忠心!” 魏姝轻描淡写地说:“不敢” 甘龙说:“多说无益,老臣今日只见一面君上,君上昏睡也好,清醒也罢,总之是定要见上一面的!” 魏姝说:“珮玖明白,你们这些人,不就是怕我毁了秦国吗?你们好好想想,我不是宗室,不是重臣,我无官无职,我若是敢动君上,敢害秦国,我有命活至现在吗?你们还不把我的头砍下来,挂在咸阳的城门上。天没翻,地没覆,你们到逼迫起我来了。” 甘龙梗着脖子,他一旦横起来真是个老顽固。 魏姝嘆了口气,难听的话说了,好听的话也说了,她累了,使了个眼色,便进来一列身着铁衣铠甲的秦兵,是把守秦宫的,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范傲。 魏姝说:“甘龙大人冥顽不灵,压下去车裂以示众。” 范傲挥了挥手,身后的秦兵便将甘龙从地上架了起来。 甘龙大概没想到她会如此猖狂,脸色铁青,花白的鬍子抖动,话都说不出来了。 甘龙的学生杜挚怒道:“你放肆!甘大人乃三朝元老,你凭什么杀他,疯了!真是疯了!什么下贱的东西都能掌权!” 魏姝一抬手,架着甘龙往外拖的秦兵停伫了脚步。 魏姝看着面色涨红的杜挚,竟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阵子,她说:“确实不对,没有君上诏令,甘龙大人就率领一併重臣来直闯宫门,这是逼宫。” 逼宫,两个字,不止是杜挚,所有人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魏姝在人群里扫了扫,眼神一定,笑道:“大良造,来,说说按照秦律,率领众人逼宫当如何处置啊?” 卫秧本是跪地,一撩袍子站了起来,走到魏姝身侧,说:“当连坐” 魏姝淡淡地说:“那就连坐,顺道派人把甘龙大人的府邸查抄了,私器全部充公” 杜挚口中含血,道:“卫秧!你们两个狼狈为奸!你们不得好死!” 魏姝看着厉声嚎啕咒骂的杜挚,看着面如死灰的甘龙,和那些战战兢兢的臣工,她忽的感到畅快,仿佛空气都是香甜的。 她当了这么多年的丧家狗,每一天都惶惶然然如履薄冰,已经忘了当人上人的感觉,忘了那种把控他人生死的快感。 真舒服,她可以杀了他们,可以让他们闭上那些张喋喋不休的臭嘴。 卫秧虽是帮她,却又不得不在此刻轻声提点她说:“大人,杀一个甘龙就够了,动多了会引来散乱的。” 魏姝眼不抬,淡淡地说:“我知道” 杜挚还在咒骂,慷慨凛然。 正当时,修居殿的大门开了,吱呀的声响比任何声音都要清晰,所有人包括魏姝范傲,都不约而同的像殿门看去,但心情迥异。 有人惊讶,有人欢喜,有人则杀意骤生,比如范傲。 杜挚看清了来人,颀长挺拔的身子,苍白清俊的面容,是他们苦苦求见的秦公。 秦公只是站在哪里,不等开口,杜挚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嬴渠的面前,去扯嬴渠的衣袖,说:“君上,救救老师,珮玖要将老师连坐!” 嬴渠听罢,抬起眼眸看向她,他的发有些乱,但他的眼睛仍是很平静,平静的毫无波澜。 第229页 魏姝讨厌他眼里的平静,就好像她做的一切他早就瞭然于心一样,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发涩,说不出话来。 嬴渠把目光移开,看着地上的跪拜的臣工和一地狼藉,说:“尔等已见到寡人了,可以退下了。”又说:“至于甘龙,放了,若有下次,腰斩。” 甘龙这才缓和过来,跪地俯首,声音激动的颤抖,说:“诺!” 朝臣们和秦兵都淅淅沥沥的离开了,嬴渠看着魏姝,平淡地说:“同寡人进来”然后便回身进到殿内。 嬴渠咳嗽的厉害,牵动的身子都跟着颤抖,坐在矮案前给自己斟了杯水,洒出了大半,他喝了一口,说:“甘龙是老臣,有恩与君父,寡人尚要尊重他些,你不能说杀就杀。”他苦口婆心的说,像是劝导,也不恼,也不怒,甚至都不怀疑质问她。 魏姝说:“君上难道不想知道姝儿为何要杀他?” 嬴渠笑了,将水杯放下说:“寡人隐约的听到了些,你行事向来稳妥,张弛有度,寡人放心,只是有时会激动些,考虑也欠周全。”他实在是病的厉害,声音沙哑,语速也慢的许多。 魏姝说:“君上就不忌讳我把持朝政?” 嬴渠看着杯中水荡漾着的波纹,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她,笑了笑说:“你也看见寡人这幅样子了,恐怕是要走在你前头。” 魏姝不能看着他的眼睛,她看着他的眼睛时,心就像是被苍耳扎,骤然的缩紧成一团,难受的令她窒息。 她垂下眼眸,冷淡地说:“君上别说这种晦气话。” 嬴渠依旧看着她,笑说:“晦气吗?寡人倒不觉。” 魏姝依旧垂着头,也不说话。 嬴渠说:“你将头抬起来些。” 魏姝下意识的抬头看他,说:“为何?” 嬴渠看着她的美丽的脸,他的眼睛真的很温柔,就像是水,他说:“你离寡人近一些,让寡人多看看你。” 魏姝和他之间只隔了一方小矮案,她说:“姝儿与君上已经很近了” 嬴渠捧过她的脸,一点点靠近她,他没有吻她,只是用鼻尖轻轻抵在她的鼻尖上,他就这么看了她一忽儿,笑了笑,又松开了她。 魏姝不知他今日怎么会做出这些奇怪的举动,云里雾里似的。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 魏姝从修居殿里出来,便看见守在殿外的范傲,他的眼睛非常冷,就像他身上反着寒光的甲片一样冷,他说:“秦公呢?” “你怎么还在这里?”魏姝皱了皱眉,向四周环视一圈,见周遭无人,又说:“已经休息了” 范傲的手按在身侧的容刀上,冷声说:“带我进去。” 魏姝心一沉,警觉起来说:“你要作甚?” 范傲说:“杀了他。”三个字,足够令魏姝骇然,她拉扯他,尽力的压低了声音,说:“你胡说甚么,你不能现在杀他,以我们现在手中的权利,他死了,我们也註定要亡,你忘了你答应我的了?” 范傲吭嗤一声,说:“我看你分明是心软了。” 魏姝说:“我和你不同,我不关要为魏娈报仇,还要为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和魏家报仇,我不怕死,但倘若我现在就死了,公子昂呢?魏王呢?魏家的仇要如何报!魏娈会恨我无能,也会恨你鲁莽,你自己好好想想!”她的语气里也带着几分怒意。 范傲皱着眉头,说:“可是你刚刚也看到了,秦公救下了甘龙,你说你已经控制了秦公,结果呢?”他又别过头去不愿看她,说:“我看那药分明是没用,还不如一刀来的痛快些!” 魏姝身子在抖,下颌在抖,她压制住身子里那股劲,咬牙说:“秦魏就要开战,等魏国一旦战败,我便会命魏国交出公子昂以求和,等杀了公子昂,我就杀了秦公。” 范傲这才晲了她一眼,冷声说:“还要多久?” 魏姝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颤颤巍巍的渗出,她说:“不出三日就会发兵,此战至多半年,我答应你,不出一年之内,定会杀了公子昂,再杀秦公。” 范傲说:“好”然后铁甲凛凛的走了。 杀了秦公,杀了秦公,这四个字在她脑中反覆的闪过,她觉得眩晕昏黄,秋风吹得杏色的叶子沙沙响,她定了好一阵子才找回心神。 齐国 魏国的庞淙率领的大军发兵韩国,魏王是个贪心的人,不以怀柔羁糜为主,反倒穷兵黩武大肆用兵,贪婪两字就差写在了脸上。 而庞淙呢?也是一介武夫,不懂顺应天时地利,只顾一雪马陵之耻,恢復自己上将军的威名。 此刻,时机已然成熟,齐国联合楚国以救韩之名出师邯郸,齐国依然以田吉为帅,赵灵为师。 田吉尤为激动,说:“此战若是能一举灭了魏国,必当留名千古” 赵灵看着窗外凋谢的花,不禁笑了,说:“灭不了”灭亡一国,还是这天下最强的国,怎么可能?赵灵又说:“不过或许可以一举歼灭掉魏武卒,使魏国数十年内元气大伤,呈亡国之象。” 田吉显然兴致不减,说:“当真!” 赵灵点了点头,没说话,目光又移到了窗外那凋谢了的枯黄的花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田吉屡立战功,使齐人皆之田吉而不知齐公,这绝不是件幸事。 田吉走后,乐野便帮着收拾行囊,收拾了一会儿,忽的抬头说:“先生明日就启程,秦国的书信还没有到呢,估计还得要个两三日。” 赵灵说:“罢了” 罢了,他现在哪里还有精力再管魏姝的事,单单是这段时日就耗费了他大半的心力。 乐野把衣裳往木箧里一扔,转头问:“先生想此战一了,顺势就去秦国接她?” 赵灵皱了皱眉头,有些疲倦,说:“不然,战毕,恐怕会有一场劫难,等一切终了再议。” 乐野一惊,说:“还有劫难?什么劫难?” 赵灵说:“邹纪” 邹纪是不会由着田吉壮大的,况且齐公与田吉间早就间隙颇深。 乐野嘆息说:“邹纪和田吉那齐国朝堂上的事,让他们自己斗去,先生可别掺和进去了,以免惹祸上身。” 赵灵说:“我答应过田吉,帮他扳倒政敌,不能食言。”他有些倦了,闭上眼睛,不愿再说了。 乐野有些急,说:“先生,您忘了您说……”乐野说了一半,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晓他们先生的性子,决定要做的事势必就要做下去,千愁万绪最终化成一声嘆息。 魏国 魏王近来心思繁重,整个人都浮肿了起来,他的年纪实在不小了,快五十了,黄土也快埋了半截了。 当年庞淙提出的吞宋灭赵的宏图转眼已过去了十余年。 结果呢,停滞不前,几年前马陵一战,主帅更是被齐国的赵灵俘获,使魏国,使魏王被天下耻笑。 第230页 魏王想如今也是该报的时候了,故而他举全国之精锐,动用府库数十年来急需的所有粮草战马,东进灭韩,韩国弱小不比当年的赵国,他觉得魏国能吞得下。 东边战事正酣,西边已传来了秦国意图发兵河西的消息,纵观天下列国,除偏蛮的越国以外竟皆为其敌,罢了,罢了,魏王端坐在高台之上,头戴密密的冕旒,说:“公子昂,既当年石门一战后,寡人再未派你领兵出征,今日东与韩齐战,南与荆楚战,西又有秦国犯我河西之地,寡人慾再派你出兵河西,你可能战?” 如今的公子昂也已经四十有余,但身子尚不臃肿,他听到魏王的话,有片刻的怔然。 多少年了,他没有领兵出征。 十年?还是十一年? 记不得,总之已经很久了,久到足够磨灭他所有的欲望,磨灭他对权利的嚮往,将意气风发的第一公子磨成一个眼神混沌无光的朽木。 若不是此次战事吃紧,国中无将,魏王又怎会重新启用他,他感到惊讶,同时感到了欢喜,欢喜的眼里充满泪花,他顾不得了袍子,直直的跪在了地上,这一跪,他的身子咯吱咯吱的响,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了,骨头都锈住了,两鬓都生了华发,他甚至都已经有了孙儿,但他不在意,他稽首跪拜,说:“臣定不负王上所託!” 秦国 卫秧急匆匆的去了华昭殿,不等行礼,先说道:“大人可知魏国派谁出兵固守河西?” 魏姝说:“公子昂” 平平淡淡的,手里还拿着针线绣着蟠龙花纹,是给公子汜绣的。 卫秧笑合袖行了一礼,说:“臣愿领兵,将公子昂活捉回来?” 魏姝抬眼看他,十年如一日,卫秧这些年来并无变化,神采奕奕胸有成竹,三十多岁的人了,仍仿佛少年,岁月没再这个男人身上留下一点的痕迹,她想:卫秧,他可真是一个得天神厚爱的男人。 魏姝将手里的针线放下,淡淡地笑说:“活捉?大良造是会提刀上马?还是麾下有一夫当万夫的勐将?” 卫秧今日兴致格外高,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快乐了,他一摊手,说:“臣都没有?” 魏姝眱了他一眼,也笑了,说:“别胡闹了,要么赢了魏国把公子昂要来,要么就让将士在沙场上斩了他,活捉太难。” 卫秧说:“不难,只要大人的一样东西。” 魏姝说:“什么东西。” 卫秧笑了,仿佛笃定能得胜归来,睫毛先是一敛,然后抬眼笑道:“绢帛” 他的眼睛里是带着光芒的,他太聪明了,太自信了,魏姝终于明白魏娈为何会如此喜欢卫秧,因为卫秧确确实实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魏姝淡淡地说:“你说的可是我母亲当年留下的那块绢帛?” 卫秧说:“正是”又说:“当年大人不信任我,怕我与公子昂勾结,现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总会要信我一回吧。” 魏姝也笑了,他可真是了解她的心思,当年也好,现在也好,都吃得透透的,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说:“善,我信你。”又说:“不过一块绢帛就可以活捉公子昂?” 卫秧笑说:“大人别小看了这块绢帛,这绢帛留到现在,不仅能活捉公子昂,还能兵不血刃的赢了魏国,也算是了魏娈的心事。” 魏姝笑着点头,说:“善,我当年果真没有看走眼,秦国的大良造,非是寻常人。” 卫秧今日确实是高兴,他喜欢赢,喜欢立功,喜欢将敌人戏耍于股掌之中,所以他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去打河西这场仗了,他说:“这些话大人不去等秧凯旋之后再说。” 魏姝说:“好,那便配甲兵十万……” 卫秧打断道:“五万就够。” 魏姝说:“你确定?我虽是与你说笑,但这战绝不能败,你若是败了,我就把你给劓了。”她嘴上是带笑的,但眼睛却很冰冷,一点都像在玩笑。 卫秧正色说:“大人放心。” 魏姝说:“善,那便甲兵五万” 她见卫秧没有要走的意思,道:“还有事” 卫秧微低着头,笑说:“臣为大人捉回公子昂,等再帮大人辅佐公子汜上位后,大人可要赏赐秧点什么?” 魏姝冷冷地看着他,半响,笑了,说:“卫秧果然是卫秧,倘若你一点回报都不图的帮我,帮魏娈復仇,我反倒觉得奇怪了。” 卫秧说:“经甘龙大人一后,臣思来想去,心觉若是想高枕无忧,还得是要高官厚禄,臣不贪,不需要权利,但命总是要保的。” 魏姝说:“那你想要什么?”她想不出他还能要什么,他已是秦国大良造,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高官。 卫秧说:“彻侯” 彻侯可裂土封爵,官职世袭,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魏姝笑了,说:“你还是真是好大的胃口。”又说:“好,我答应你,只要活捉了公子昂,辅佐公子汜继位,我就封你为彻侯。” 卫秧笑道:“秧在此先谢过大人。”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 魏韩交战,齐国大军压境,直至韩国连败五战,方才出兵,齐军攻破大梁城,当年围魏救赵一事再度上演,魏王震怒,收回攻打韩国的魏卒转而伐齐。 田吉得到探马来报,显得有些急躁,回营说:“先生,探马得到消息,魏军就在我军后不足百里,我军如今深陷魏国境内,情形于我方不利啊!” 赵灵说:“何人领兵,多少兵马?” 田吉说:“这次是魏国太子公子申为上将军,庞淙为副将,率十万人马” 赵灵沉默着,魏王确实是动怒了,不然也不会派这么多的人马,庞淙呢?恐怕也是愤怒极了,就等着这战一雪前耻,杀他后快。 田吉着急道:“先生,形式实在不容乐观,我军不过五万人马,而今又深入魏国腹地,实在是不妥。” 赵灵说:“将军不必担忧” 他其实很久之前就想好了应敌之策,他了解庞淙,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于是说:“命部分士兵丢盔弃甲,逐日减灶” 田吉说:“为何” 赵灵没回答。 田吉又说:“先生是想诱敌深入?” 大帐里昏暗的很,赵灵拿着油灯看了一会儿大羊皮地图,很认真,看了许久方才淡淡地说:“将军觉得此处由弓箭手伏击如何?” 田吉说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马陵二字。 …… 魏国太子申这个人戾气太重,但为人并不昏庸,来日若为国君定为一方霸主,只是现在年纪尚轻,少些歷练,魏王故而派他出兵攻齐,身侧又配庞淙辅佐,备甲兵十万,又全部为魏国最精锐的身经百战的魏武卒,魏王苦心可见一斑。 此时正是傍晚十分,公子申从马上下来,身后披着红色大麾,胳膊弯里夹着一个玄铁打造的精緻头盔,走到庞淙身侧说:“将军这是在看什么?” 第231页 庞淙正蹲在地上,手指捻了捻地上埋锅后剩下的黑灰起身。 公子申皱了皱眉头说:“这是齐军留下的灶灰?” 庞淙说:“前些日子大梁城外是三万锅灶,再前些日子是两万。” 公子申说:“如今就只有一万?”又说:“难怪我军发现了些弃甲,原来是都逃了。” 庞淙说:“久闻齐人胆怯,没想这才深入魏国几日,就溃逃到如此地步。”转而说:“末将率两万骑兵先行一步。” 公子申说:“将军可有把握?” 庞淙阴沉着脸,说:“再不追,恐怕就让那赵灵逃至齐地了,日后再想抓他就不容易了”他始终介怀桂陵那次,势必要活捉赵灵。 公子申只得同意,说:“善” 庞淙于是率领两万轻骑连夜追赶齐军,两万骑兵手中的火把宛如黑夜里的一条火龙。 风很硬,冷飕飕的割脸,魏军副将一张嘴就呛了一肚子的风,却还是驾着□□的那,道:“将军!前面就是马陵了!过了马陵就快追上齐军了!” 庞淙心中忍不住兴奋了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滚。 快鞭疾驰入窄路,路的两边是地势稍高的密林,如此,魏军更似如一条细长的火黄色的长蛇。 就在此时,只见窄道中央有一棵被剥了皮的白树,树上隐隐的有字,是黑墨写上去的。 副将说:“奇怪!那上面怎么还有字!” 庞淙忽地勒马,也拧了拧眉头,对副将说:“火把给我!” 庞淙接过火把,凑近照亮了那棵被剥了皮的白色大树,只见五个浓墨写成的大字:庞淙死于此。 不等庞淙骇然,一束带火的箭从东侧的高林中射来,一箭穿喉。 庞淙来不及反应,身子已倒在了地上,抽搐间只朦胧的看见连天的火光,听见副将的嘶吼:“齐军来了!快逃!齐军来了!” 庞淙来不及多想,他只知道,他败了。 赵灵不良于行本该留在营帐里,但他没有,他就在两旁的密林里,他看见火箭射穿了庞淙的喉咙,他看见庞淙雄壮的身体轰然到底。 一代名将,当年名震天下的上将军就这么死了。 然而赵灵却并没有感到大仇得报的快乐,他只感觉到了空虚,他的脸也异常的平静,他微低下头,将手放在自己萎缩的双腿上。 不远处拼杀的血气一点点蔓延过来,混合着泥土味,草腥味,他看着自己的腿,腿上的膝盖骨早被剜去,但时而还会疼的厉害。 …… 秦国 魏姝在哄公子汜,公子汜已经能在地上爬了,他更爱笑,一笑漏出两颗白白的小奶豆似的乳牙,他的嘴唇是朱红色的,一笑两边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小梨涡,头髮毛茸茸的,阳光一照烦着微微的棕。 魏姝同他一起趴在地上玩,他在毯子上爬来爬去,她在毯子上爬,用手里的小老虎娃娃逗他,不一会儿,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魏姝还会给他讲故事,他好似听得懂似的,眨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她,她觉得公子汜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聪明。 她会自动忽视掉田湘,甚至已经认为公子汜就是她的孩子,尽管公子汜生着和田湘一模一样的梨涡。 子瑾从外面进来,这天刚入了秋,却冷得过分,他一边将手搓热一边说:“大人,魏国败了。” 魏姝忽的抬头,看着子瑾,睁着眼说:“卫秧赢了?抓回公子昂来了!” 她这幅样子有些疯狂的吓人,公子汜跟着都不安了起来。 子瑾拾地上散落的玩具,接过魏姝怀里的公子汜一边哄一边说:“大良造那里还没消息,是齐国那边赢了,魏国曾经的上将军庞淙死了。” 公子汜很喜欢他那双碧色的眼睛,伸着小手总是想去摸他的眼睛。 魏姝坐在床沿上,眼里的神采淡去了几分,说:“是齐国赵灵杀的?” 子瑾说:“是赵灵用的计,听说庞淙就死在一棵树下,树上早早的写好了庞淙死于此五个大字,那个赵灵先生也真是神人,这都料得到。” 魏姝说:“魏军呢?不是还有个公子申吗?” 子瑾说:“魏军都被赵灵先生的齐军给剿灭了,枭首十万。”又嘆道:“神啊,那可是魏国所有的精锐,全部的魏武卒,齐军又占领了魏东三百里的土里十五座城池,大梁城门都被攻破了,现在还在打,丝毫没有收兵的意思,魏国这次可输惨了,想当年吴国差点把楚国给灭了,越国又把吴国给灭了,我看魏国差不离就要被齐国给灭了。” 魏姝没说话,她心知他报了仇,她替他开心,同时又觉得自己有些没着落。 子瑾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她拂了拂衣裳,起身说:“照顾着小公子,我出去走走”她说完就推门离开了。 田需是魏相,更是赵灵的旧人,马陵一战,庞淙战死,太子公子申也被给俘虏了,朝堂上魏王口吐鲜血,一连昏迷数日。 田需于是跟魏公子迟说:“这是个顶好的时机,公子与太子同位国后所出,如果此时公子申死齐,那这太子之位不就是公子您的了吗?” 公子迟说:“齐国那边怎么会随随便便的杀了公子申。” 田需说:“怎么不会,只要公子允诺来日继位后割两百里的土地于齐,齐国一定会乐意的。” 公子迟犹豫不决,经田需一再蛊惑,终是点头允了。 于此同时,秦军正与魏军在河西对决,公子昂也得到了庞淙战败的消息。 十万魏武卒啊,用了数十年心血培养出来的精锐,毁于一旦。 还有那楚国,也在魏南大肆攻城略地。 雄踞天下的魏国啊,怎就成了这幅样子。 公子昂虽然贪婪,虽然诡计多端,但到底是个魏国宗室,他痛心疾首,誓死守住河西。 就在此时,魏军报告说:“将军,秦军派来了使臣” 公子昂心里打鼓,想:这都两军对质多久了,怎么今日还派来使臣了,他坐在大帐的矮案前,说:“带他进来!” 魏卒诺了一声。 不一会儿,就进来了一个秦使。 公子昂说:“两军交战在即,你们主帅卫秧派你来是为何意?” 秦使衣袖宽大,微微一施礼说:“我军统帅大良造说他曾经也在魏国谋职,同公子您一样,都在老丞相公叔痤的门下待过,现在故人相逢,想请公子赴宴小酌,叙叙旧情。” 公子昂想起以前被卫秧坑的日子,忍不住啐了一口,说:“两军交战之际,叙什么旧情!” 秦使说:“大良造说,公子哪怕是看在白氏那绢帛的份上,也该来走一遭。” 公子昂一怔,怒目圆睁的道:“卫秧!他竟然还拿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威胁我!” 公子昂气的不得了,完全失了他儒将的风度。 白氏,白氏个屁,哪里还有白氏,那早就是他魏昂的了,就因为当年一时贪念,竟然被人捏到现在。 第232页 他今年四十七了,快五十的人了,都要入土了,两鬓斑白,竟还让人如此胁迫,他觉得羞耻。 秦使看着怒气沖沖的公子昂,淡然地说:“今日傍晚,日落十分,大良造在渭水河边设宴,还望公子前去。”然后转身离开了。 公子昂忽的起身,气得身子发抖,但是他没有法子,现在魏军败成这般模样,魏王早就气得不行了,他当年和白氏做交易得事若是如此被透漏给魏王,他死是小,他的孙儿们要怎么办。 公子昂到底有理智,他咬着牙,腮上的肌肉紧绷,过了一会儿,说:“准备铠甲,再备两个人,今夜同我赴宴。” 副将惊诧道:“公子,去不得啊!” 公子昂没理会副将,他知晓卫秧的意思,不就是想和他谈判吗?想用那块绢帛换他兵败。 痴人说梦 他公子昂就是再贪婪,在国家社稷面前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卫秧让他去赴宴?那他就去,他偏偏就要与这个卫秧挑明了,他要告诉卫秧,这块绢帛威胁不了他,卫秧也休想再捏着他,让他趁早死了这心! 秦使回到了秦营復命,见卫秧已经设好了宴,正在矮案前喝酒,秦使于是说:“大人,臣已转告完,但……公子昂他回来吗?” 天气苦寒,身子冰冷,卫秧闲来无事,一杯杯喝着爵中美酒聊以□□,看着噼啪做响的燃烧着的木块,淡淡地笑说:“他会来的。”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 公子昂确实来了,天色近黑的时候带着两个魏卒来的。 卫秧正在喝酒,也没看公子昂,样子有些怠慢。 风水轮流转,公子昂也没想有朝一日这个卫秧会坐在秦国大良造的位置上与他抗衡。 卫秧命人给公子昂满酒,公子昂没喝,也没说话,眼里神色颇为不屑。 卫秧说:“一别经年,今日公子不防尝尝秦国的酒。” 公子昂还是没喝,也不看卫秧,仿佛多看卫秧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 卫秧不恼,说:“秧知道,公子是以为秧要以那捲绢帛逼迫公子退兵。” 公子昂这才瞥了他一眼,说:“难道不是吗?” 卫秧笑说:“自然不是,秧不过是想与公子叙叙旧情罢了,恐公子不赏脸,这才翻出那绢帛的事。” 公子昂方才正眼看他,随手拿起酒爵饮了一爵,还是没什么好气。 卫秧却当真没提正事,说了些那些年在大梁城的事,还有在公叔痤府中的事,以及当年魏时的小女儿魏娈已经死了的事。 天色渐暗,公子昂没喝太多,却也饮下了半青铜樽的酒,跪坐的腿也有些酸麻,于是要起身离开。 卫秧却只是笑,也不说话,也不送客。 公子昂站起来时已经晕沉的不行,掀开帐帘只见外面围了一层又一层黑甲秦兵,公子昂脸色皱变,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秧笑着拣了一块炙肉扔嘴里嚼,说:“这才几更的天,公子就急着回去,莫不是军营里藏了美姬,着急了。” 两侧的秦兵也跟着闹笑。 公子昂觉得不对劲,手攥了起来,额头上的青筋也突了出来。 卫秧笑说:“玩笑而已,公子如此紧张作甚。” 公子昂咬着牙,也不说话。 卫秧说:“公子,我们再喝一爵。” 公子昂瞪着他,说:“你这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卫秧仍是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公子真是个明白人” 话落,公子昂身侧的两个魏卒拔刀,然不及身后的秦军动作快,刀起刀落间,鲜血飞溅,两个魏卒轰然倒地。 公子昂的脸上被溅了不少血,牙咬得更狠了,怒视着卫秧说:“卫秧!你疯了!你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两军主将是旧友,战前叙旧,战时互相厮杀非常常见,但谁也没有以叙旧名义把旧友诓骗俘虏了的,这简直是失信于天下,背德忘义,足够遗臭万年。 卫秧倒不在乎,仍是喝酒,说:“秧一心为秦,死而后已,无愧于心,何惧天下人耻笑。” 公子昂这会是真的愣了,然后气的呕血,破口大骂,眼珠充血暴突,却仍是被秦军给关押了下去。 公子昂即是主帅,又是魏王的胞弟,魏军副将根本无法分辨状况,且军心不稳,与秦军交手小战了几场全部以失败告终,最后索性撤出河西,修筑长城以固守河东,滑天下之大稽。 秦国 大牢里非常阴暗潮湿,天上还下了雪,白色的细沙似的雪粒从石窗里刮进去,公子昂就坐在一堆遭烂的枯草上,精美的铠甲早就被人脱去了,只剩下白色的里裳,□□的手脚冻的生了疮,凌乱的发上粘着枯草,脸上的血迹早就干成了红褐色。 瞧瞧,昔日的魏国第一公子,晚年竟会落得这般下场。 魏姝看见他,笑了,从鼻腔里发出的轻微的嗤笑,她说:“公子昂,你可认得我是谁吗?” 公子昂发了高烧,一直在昏睡,听见声音这才昏昏沉沉的抬起头,他看见眼前的女子,一身鹅黄色扎白边的锦帛深衣,白色的狐皮披风,乌黑的发上插着玉制的柳叶簪。 她的眼睛微微上挑,狭长妩媚,她的唇是朱红色的,皮肤白的好似羊脂凝成似的,脸上微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搽了胭脂。 这无疑是个美人,但此刻公子昂感觉不到她的美丽,他的眼睛充满了恐惧,瞪得硕大,白色的眼球也变得有些发黄,里面是细小的血丝,他想向后躲,但是没有力气,只得僵硬的说:“白氏!” 魏姝说:“那是我母亲” 公子昂微微张着嘴,仿佛不太敢相信,半响,他说:“你生得真像她。”又说:“你是来替魏家报仇的?” 魏姝此刻倒不觉得恨,那些过去好似已经飘远,飘得连影也看不到,天地间就剩她自己,她能嗅到大牢里陈腐的味道,还有冰雪的味道,真孤独。 公子昂说:“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无法再回魏国去了。” 魏姝这才看他,他是真的老,她想:倘若她的父亲在世,也该是这么老,她说:“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父亲?” 公子昂垂着头,看着地上的枯草,笑了,说:“若是当年石门那战,魏时出卖了我,我又怎会败,又怎么这么多年来不得志。” 他闭上了眼睛,竟然哭了,当年石门,他败给了嬴虔,被枭首六万,血流成河,多可悲,那年嬴虔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公子昂等了十年,等得两鬓斑白,终于可出兵抗敌,却又被卫秧诓骗至营中,虏至秦国咸阳,他的眼泪越流越多,他没有擦,而后嚎啕出了声。 魏姝看着他哭泣,有些惘然,然后抽出了匕首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里。 他的身子一僵,因手腕脚踝都被铁锁栓着而不得挣扎。 他的血是烫的,黏的,稠的,他的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魏姝把刀拔了出来,血汩汩的往外流,魏姝说:“你不得志是你咎由自取,可我的父亲呢!魏家上上下下尽百口人呢!还有长玹!难道他们都要为你的不得志而买单!”她最后是嘶吼着说的。 第233页 公子昂□□着吼道:“那六万的魏卒呢!他们就该死?” 魏姝扯着他的衣领,又一刀捅尽了他的身子里,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她嘶哑的道:“满口胡言!我父亲的错,我的错,自有人来惩罚!你杀我满门,不就是为了我母亲的家财!你个虚伪的小人!” 她将刀又勐的拔了出来,她想起了安邑化为焦土的魏家宅子,想起了山林里的獒狗,想起了长玹,想起了那双碧色的眼睛,想起了那夜他向她的告别,那些恨意勐的涌入她的心里,她一刀刀的捅进他的身子里又拔了出来。 她的深衣上,银白的披风上都是血,血晕染开来,一块块就像冬雪中的红梅花。 十八刀,她捅了十八刀,其实在第八刀时他就已经死了,她的身上,手上,髮丝上都是血,风一吹滚烫的血就凉了,黏在脸上。 她累了,瘫坐在地上,木楞的看着公子昂血肉模煳的尸体,眼神涣散而无光。 过了许久,她才起身,扶着铁栏踉跄得往外走,嘴里轻轻的喃喃说:“安息吧,全都安息吧。” 父亲,长玹,魏家的人,都可以在地下安息了吧。 卫秧一直守在大牢外,天气凉,他冻的脚发麻,鼻尖发红,见她浑身沾血的出来,一点也不惊讶,只拿出绢帛来仔细的给她擦脸上的血,谁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站在风雪里。 他的手指是温热的,隔着绢帛也是热的,轻轻的擦着她的脸,他的眼睛是平静的,但细看会发现里面带着一点可怕的笑意。 魏姝没看他,她的声音,她的眼睛都是冷冰冰的,她说:“我会把南部的商地分给你,封你为商君,军功二十爵,不日你就离开咸阳。” 卫秧收回了手,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然后说:“可是我还不想离开咸阳。” 魏姝说:“你还想要什么?” 卫秧笑了,转过身抱臂说:“我走了,你能坐得稳?军权要交给谁?谁替你去抵挡那些宗室?你离不开我。” 魏姝冷笑说:“我就知道你胃口大,你也不要再说给魏娈復仇了,没人会信。” 卫秧转过头,他看着她,她的脸颊非常柔软细腻,他刚刚给她擦脸上的血迹时不免心神动盪。 他有多久没碰女人了? 他不知道,想不起来了,喜欢他的女人自然是前赴后继,但自他来了秦国就鲜有那心思。 此刻他却突然有了兴致,他伸出手,用手背抚了抚她的脸,她没有反抗,继而他翻手用指腹摸了摸她的下颌,耳垂,一直抚摸到她的唇瓣,那触感非常软腻,然后他吻了上去,她的滋味倒不错,难怪秦公会这么喜欢,虽然她年纪不算小,虽然他不喜欢她,甚至他还觉得有些噁心,但勉强也能凑合。 他伸出舌来把她的牙关挑开,她没有反抗,他的舌便去挑弄她的舌,却没想她突然的一咬牙,饶是他反应快抽回了舌头,不然非得被她给咬断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可能舌头擦破了皮,有些沙沙的疼,但他却不恼。 魏姝冷冷的看着他,也不见怒火,只冷声说:“秦公还没死呢” 卫秧说:“快了,到时你们孤儿寡母的要怎么办?宫里宫外,朝上朝下都需要人照料,你自己应付不来的。” 魏姝不傻,卫秧是想控制她,难听点就是想让她当他的姘头,继而秦国就成了他的了,果然是有野心的人,可她如今确实离不了他,更扳不倒他,她有些后悔当初没听智姚的话,刚刚被他挑弄,只觉得心里干呕,面上还是冷冷淡淡的,说:“你不要太贪心,太贪心的人一向没有好下场,比如刚刚死了那人。” 卫秧笑说:“公子昂吗?” 他没有再对她动手动脚,离她也有些距离,一边往华昭殿走,一边说:“我和他是不同的。” 魏姝说:“哪里不同?” 卫秧笑说:“我没有杀你的亲人”他这话里带话,魏姝听了有些堵,没接下去。 卫秧笑说:“为了给你活捉公子昂,我的名声已经臭了。” 魏姝音调微微上扬,有些激动地说:“现下倒成了我的不是了?是我让你用的这种不光彩的法子?” 卫秧转头看着不远处房檐上落得鸟,淡淡地说:“翻脸无情。” 魏姝说:“不知是谁无情,连魏娈都能忘。” 卫秧觉得有些燥,魏娈那两个字刺耳的厉害,他的心也抽搐似的疼了一下,他不耐烦地说:“少同我提,她既不是我的妻子,又不是我的亲人,她死了,难不成你要我一个男人给她守一辈子寡?”又冷嘲热讽地说:“你的男人也快死了,这不正好。” 魏姝说:“正好什么?正好和你凑一对野鸳鸯?” 她有些气,嬴渠还没死呢,他就开始这般肆意妄为,若是嬴渠死了,他还不骑到她头上,利用她和公子汜把控朝政,辛辛苦苦,到头来秦国全都成了他卫秧的了。 他这是吃准了她奈何不了他,才这么欺负羞辱她,他拿她当什么?□□吗?她的手缩在袖子直抖。 赵灵说的没错,卫秧不是她对付得了的,这个人太阴险,太狡诈。 卫秧声音微微缓和,笑了笑,说:“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你有没有试过,怎知就不喜欢呢,说不定我比你的秦公更加温柔。”他把秦公两个字咬得很重。 魏姝忍住了那股怒气,说:“你走吧,我自己回去。” 卫秧没勉强,礼了一礼走了。 魏姝没回华昭殿,她走到了修居殿,傍晚天色是微微发暗的,窗子投出的光昏黄晦暗,她在修居殿外站了一会儿才进去。 嬴渠的身子不好,这段时日来病得厉害,因为范傲那药的缘故,风涎几乎每日都犯,人瘦的脱了相,书简也看不了,整日的躺在床榻上。 但他今天精神好,看见魏姝进来,笑了笑,支起身子。 婢女们见她却跟见了鬼一样,谁叫她一身的血,还没换衣裳。 屋里就剩下她和嬴渠,嬴渠轻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榻,说:“过来坐下” 魏姝说:“姝儿身上脏。” 嬴渠说:“无碍” 魏姝还是站在那里,没动,说:“姝儿刚刚杀了人”她的眼眶有些发红。她再恨他,再想忘了他,遇到难受的事,受了委屈还是想来找他。 嬴渠淡淡地笑了,他的眼睛还是很温柔,他说:“公子昂吗?” 魏姝怔了一下,说:“君上知道?” 嬴渠说:“这几日来恍恍惚惚也听到些,卫秧把公子昂抓了回来。”又笑了笑,说:“杀了就杀了吧。” 魏姝心里更犯酸,她不仅杀了人,还受了欺负,她把头别过去,说:“君上陪姝儿出去走走吧。” 嬴渠说:“好” 魏姝便给他披了一件厚实的貉子披风。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地上的雪积的深,一脚踩下去没过了脚背,庭院前烧着火,叫庭燎,只有在正日时候才会点。 第234页 魏姝便停伫了脚步,斜斜的轻靠在他的身上,说:“到岁末了” 这么快,一年就又过去了,往年岁末都是在雍城,现下嬴渠身子不好,就留在了秦宫里,留着留着就忘了年月,她忘了,嬴渠也忘了,她甚至还杀了人,不吉利。 嬴渠没说话,伸出手搂住了她,他的身子虽然清瘦,但很温暖,她也就不觉得那么凉了,又或者是离这庭燎近,给烤得暖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的侧脸,火光打的睫毛下一排阴影,她看着看着,就落泪了,泪水掉在了他的身上。 嬴渠笑了,拿指腹擦掉了她的眼泪,说:“怎么还哭了,明是正元,落泪不好,是要哭一年的。” 魏姝就笑了,声音还有些颤抖,说:“是不好,姝儿只是觉得自己又老了。” 老了,她都二十三了,算是老姑娘了。 嬴渠笑了,说:“寡人二十七了,比你老的多,也不见落泪。” 他哄她,她却难受得很。她说:“今日是岁末,姝儿给君上唱首歌吧。” 嬴渠笑着点了点头。 魏姝便靠在他怀里,给他唱了一曲终南,声音是颤抖的,算不上多好听,她以前答应过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给他唱终南。 嬴渠的目光有些缥缈,他看着庭燎的火焰,听她唱完,说:“终南何有,有条有梅,佩玉将将,寿考不亡”他说完,淡淡地笑了笑,又说:“终归只是一曲祝福的歌谣,这世上哪里会有不亡的人,不亡的君。”他笑的很温柔,说的也很平淡,漫不经心的,眼睛望着庭燎的火焰,黑漆漆的眸子里映着一簇小火苗。 魏姝说:“君上别说丧气话。” 嬴渠垂下眼眸看着怀里的魏姝,他吻了吻她的额头,缓缓地说:“寡人的身体寡人最清楚,寡人陪不了你多久了,卫秧要防着,宗室要担待,公子汜聪明,却不能太娇纵,到了年纪就要放出去歷练,你若不想把他还给田湘,那就把田湘送走,不要让他们相见,寡人对不起她,顺势再接几个宗室的嫡长子进宫来,倘若公子汜不能担任……”他说着,魏姝靠在他怀里,淡淡地望着那庭燎火焰。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 魏姝回到华昭殿时燕宛正在哄着公子汜,子瑾摆着矮案上的果品,公子汜刚会走路,嫩嫩的白手一晃一晃的,他看见魏姝,咯咯的笑,眼睛像是弯月。 燕宛顺着看见了魏姝,怔了一下,说:“大人怎么一身的血” 魏姝身上的血已经干了,也成了红褐色。 燕宛立刻要给她找衣裳换,公子汜却摔在了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魏姝俯下身子哄他,她的目光是温柔而又轻缓的。 哄了一会儿,公子汜不哭了,眼里还有着泪汪汪,公子汜不喜欢子瑾,他只喜欢女子,还得是年轻女子,长大了定是个小色胚子。 燕宛说:“小公子先交给奴婢照顾吧,大人快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 魏姝将公子汜交给燕宛,吩咐子瑾说:“叫人备着热水来” 子瑾放下手里的果品诺了一声。 水是热的,冒着白色的水汽,魏姝就坐在那高大的木桶里洗身子,干涸的血印子被水一冲就散开了。 子瑾把沐膏打在她的发上,他没有以前那么拘谨了,很自然,看见她的身子也没什么反应。 洗了发,他给她捏肩推骨,她的锁骨清晰,肩膀微微圆润,瘦却不显露骨相,皮肤细腻光滑,摸上去就像是缎子,他捏着她的肩膀,推着她的嵴樑,细腻的皮肉在他手里泛红,他轻轻用力就留下红色的指印,心不免有些荡漾。 而她就那么靠在木桶边上,闭着眼睛,由着水汽蒸着自己的面庞,她的脸有些红,像是傍晚的红霞。 他的心一盪,指尖不禁用了些力,狠狠地揉压了一下子,她□□出了声,皱着眉头,大概是有些疼了。 子瑾被自己的失态给惊到了,立刻说:“奴才该死” 魏姝倒没生气,只觉得背上的皮肤有些烫,她说:“今日是岁末,一会儿准备点羊奶膏来,撒些碎杏仁。” 子瑾诺了一声。 魏姝便转过身去直面他,她的黑髮飘在水上,使他看不清她的身子,但他光是看着她漏出水面的那肩膀和半个胸脯脸就有些红。 魏姝说:“小公子离不开燕宛,这段时日你就多忙些,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子瑾说:“这都是奴才分内的事。” 魏姝见他头不抬眼不睁的回答她,不禁笑了笑,唿了口气,仿佛一身轻松,说:“行了,给我穿衣裳。” 这边穿好衣裳,那边就乱了起来,因为田湘来了。 不知是田湘怎么跑出来的,头髮又脏又乱,身上一股浓烈的腥臭味,衣裙又破又脏,疯似的去抢公子汜,眼睛猩红,两个寺人都拉扯不住她,反而被她挠得手臂上全是血。 公子汜吓坏了,被燕宛抱在怀里大声哭闹。殿门四敞着,寒风一吹,门板吱吱作响。 魏姝见着一片混乱,也忽的变了脸色,厉声道:“冷什么呢?还不快拖下去!公子着凉了怎么办!” 子瑾立刻上去帮忙,饶是三个寺人也扯不动一个发了疯的母亲。 公子汜哭的不行,一抽一抽的,大概是吓坏了,魏姝立刻抱回怀里哄,说:“汜儿没事,不过一个疯女人,汜儿不怕,我们把她赶出去。”她喃喃的重复。 公子汜已经会说话了,牙牙地说:“娘亲,娘亲” 田湘眼里充血,那样子恨不得把魏姝的骨头一节节的敲碎,她说:“你把他还给我!你个贱人!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你不得好气!你抢别人骨肉,你不得好死!” 她的嘴里含着血,牙齿都是血红的,硬生生的从寺人手里抽出了手,张牙舞爪的去抓魏姝。 子瑾赶快去按田湘,脸被田湘的指甲刮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魏姝说:“看看你那副样子,要怎么照顾公子,快给她拉下去!” 田湘说:“你这个遭天谴的贱人!君上就是你害的!你把我软禁起来!你抢走我的孩子!你死无葬身之地!” 燕宛有眼力的叫来了守卫,范傲带着几个秦兵进来,这才把田湘给拖回蟠殿,田湘嘴一刻不停的骂,极尽恶毒的诅咒她。 案上的水杯滚落到地上,菜也洒了,一片狼藉,范傲回头冷冷的睨了魏姝一眼,关门离开了。 燕宛也接过公子汜去侧殿哄着他入睡。 子瑾问:“大人没受伤吧” 魏姝看着他脸颊上的伤口,说:“没有” 子瑾的伤口已经开始淌血了,他拿衣袖胡乱的抹了一下子,蹲下身子去收拾地上的杯碟。 魏姝说:“别收拾了,先把脸上的伤处理了。” 子瑾抬头笑说:“一个口子,不碍事。” 魏姝淡淡地说:“把药膏拿来。” 子瑾说:“不碍事的大人” 第235页 魏姝重复说:“拿来”两个字,冷冷淡淡地。 子瑾没了法子,拿帕子擦了擦手,转头把药膏翻了出来。 魏姝用指尖点了些药,伸到他脸颊旁,他身子抖了一下,垂下眼睛,说:“奴才自己擦就行,这种粗活……” 他没说完,伤口上一凉,她已经把药摸了上,药是凉的,他的脸却是烫的,他想起她那天无缘无故的吻他,咬他,他知道她不喜欢他,知道她喜欢的只是他那双眼睛,但他的舌头还是控制不住的打结,他说:“奴才自己就可以。” 魏姝没说话,又取了点药膏搽在他脸上,冷冷淡淡的,然后将药膏收好,说:“行了,别碰它,一会儿就好了。”她说完外面的大青铜钟响了,是正元,新的一年,她忽的笑了一声,自嘲似的,眼里是寂寥。 子瑾说:“大人为何笑?” 魏姝望着帷幔上垂下的五彩穗子,又笑了,说:“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正元”她杀了人,被诅咒谩骂,她不是个好人,她和嬴渠公子昂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是罪孽深重的恶人。 她累了,筋疲力竭的躺回了床榻上,闭上了眼说:“你去收拾吧” 子瑾诺了一声,转身轻手轻脚的继续收拾起地上的碗碟。 齐国 田吉得到了公子迟的书信,他有些不可置信,问道:“杀了公子申,等公子迟他当上了魏王,真能按这盟约上所言交给我们二百里的土地?” 赵灵笑了,这问题确实可笑,他说:“不能”赵灵笑起来很俊美,比他阴沉着脸还要好看许多。 田吉想起以前宋国公子灵的那些传闻,心中不由的感慨,然后说:“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要帮公子迟这个忙。” 赵灵说:“公子迟若是信守盟约我们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两百里的土地,他若不信守盟约,我们来日便可讲此书公诸于世,魏国宗室必生大乱,我们也可藉机伐魏,一举灭了魏国。”所以无论是公子迟守不守约,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田吉说:“此次马陵一战魏国国力已经大为折损,等到来日藉机再度伐魏,或许真能吞了魏国。”又笑道:“先生果然大才” 赵灵看着帐外,帐外下起了雪,这雪留不住,飘飘的落下,一沾地就化了个干净,他没有笑,看起来也并不轻松愉悦,过了一会儿,他说:“将军如今该为自己多加筹谋。” 田吉的喜悦之色凝在脸上,嘴角僵硬,说:“先生何意?” 赵灵说:“将军功高盖主,这段时日来邹纪趁将军朝中无人,想必屡进谗言,而齐公忌惮将军已久,心里岂能无所动摇?” 田吉迟迟不做声,转头默然的看向了帐外的飘雪,然后说:“先生所说早做筹谋是何意思?” 帐子里暗了下来,人也有些看不清楚了,赵灵将油灯点上,反问说:“将军想手握齐国重权吗?” 田吉不明赵灵话中的意思,沉默不语。 赵灵说:“将军若是想手掌大权,就让那些老弱残兵留守站地,率齐军精锐返回临淄城,如此,将军北靠泰山,左有济水,右有高唐,辎重可直达高宛,只需轻车战马,就可以攻进临淄雍门,如此邹纪必然出逃,齐国大权便尽数归于将军,否则将军此次归齐,必有大劫。” 田吉听完,眼眸沉下,攻进临淄夺下雍门,这分明是谋逆,过了许久,他说:“尚不至于如此” 赵灵没说话,田吉是个忠臣,不愿意背上这谋逆的骂名,但权势过大的忠臣往往都没有好下场,再多说也无益。 秦国 魏姝在哄公子汜睡觉,外面风雪大,殿内有炭火烤倒丝毫不使人觉得寒冷。 子瑾在外殿高声的阻拦道:“将军不能进!将军,这是后宫寝殿,不得通传不能近……” 然而没有用,子瑾被一巴掌甩在地上。 魏姝扶着公子汜在地毯上走路,说:“叫娘亲,娘亲。” 公子汜便说:“娘亲” 声音嫩嫩的,就像他的小脸蛋一样,魏姝的心都化了。 紧接着她听到铁甲的声音,辚辚的响,她知晓是谁来了,也不看,将公子汜交给燕宛淡淡地说:“带公子下去玩,把殿门关上,谁也不准靠近。” 燕宛诺了一声,抱着公子汜,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望了一眼那一身战甲的来人。 魏姝坐会矮案前,斟了一杯热奶汤,不咸不淡地说:“我从没允许你私闯华昭殿。” 来人就是范傲,范傲变了,皮肤黑了,样貌也凌厉了,不像以前那么白面俊俏。 他的眼神像是刀子,又冷又狠,他说:“你已经杀了公子昂,报了魏家的仇,你别忘了你曾经答应的话。” 魏姝端着杯子,没有喝,杀了公子昂,下一个就该是秦公了,他们都是魏家的仇人。 魏姝抿了抿嘴,将杯子放下,说:“还不是时候”她的眼神有些躲避,不愿意看范傲。 范傲走上前来,扯着她的胳膊,冷声说:“是不是时候?还是你捨不得?” 魏姝撕扯不过他,咬牙说:“不是时候!” 范傲瞪着她,铁甲包裹着的手臂崩的紧紧的。 魏姝也瞪着他,说:“现在不能杀他……” 她那个“他”字没能说出口,范傲就给了她一把掌,这巴掌打得狠,她嘴里一股血腥味,范傲从来不打女人,他咬牙切齿的说:“这巴掌是替魏娈打的。” 魏姝的头髮乱了,散落下来的一缕落在额前,她始终不说话。 范傲又咬牙低声说:“你要不捨得动手,我来!你只要把寺人都支开,我自会进到修居殿!” 魏姝把头转过去,她不说话,身子抖得不行。 他一手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揪到面前,用手指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你也休想好过!我若是杀不了他,就把你给他下药的事公诸于世,到那时你以为他还会护着你,还会爱你,不会了!他会杀了你!就像当初杀了魏娈一样!你觉得你有什么特别的?他若是爱你怎么忍心杀了你的妹妹!在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君主眼里,我们都一样,都是猪狗!是牲畜!”他唿出的热气喷洒在她脸上,他愤怒,她痛苦,他就是要逼她,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魏姝说:“够了!够了!我帮你!我杀了他!我现在就去杀了他!你可满意!”她说着就要挣脱着起身。 范傲没松开她,他看她这样痛苦,心里生了些怜悯,他说:“我没让你现在就去!” 魏姝说:“你到底想让我怎样?” 范傲没回答,只是用着那双刀似的冰冷的眼睛看着她。 魏姝说:“好,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她将手臂抽了出来,她需要冷静,这是一件稍有不慎就断送了自己性命的事,她在内殿里反覆的走了好几圈,然后蹲下身子把头埋在双臂里,过了好一阵子,她冷静了下来,抬头说:“过几日就是腊祭,我这里有一瓶毒,但是你必须统兵把秦宫全部封锁,无论何人一概不许入内,秦公死后,宫中必有丧钟,等尘埃落定,你再进宫,如此可好?” 第236页 范傲的眼神这才有所缓和,说:“好” 魏姝紧张地说:“你切要记住,死守宫门!修居殿外也要死死守住,任何人不得进!任何人不得出!” 范傲说:“你且放心!一只蚊虫我也不会放出去!”他说完,理了理衣裳离开了。 杀了秦公,杀了秦公。 魏姝头疼欲裂,瘫坐在地上。 杀了吧!杀了吧!全都死了吧!至少这样,魏家人可以含笑九泉,她死后也不会无颜去面对父母,不会无言去面对魏娈。 她可以说,她替他们报了仇,她用这一生给他们报仇雪恨。 结束吧,她快要疯了,这荒唐的一切早就该做个了结了!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 腊祭那日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积雪没有清,没过了脚背,雪从屋檐上往下掉。 魏姝是被公子汜的哭声吵醒的,她穿着白色的里裳散着发支起身子来对哄着公子汜的燕宛说:“把小公子抱给我,你去准备着温奶来。” 燕宛诺了一声。 公子汜哭得厉害,魏姝抱在怀里怎么哄都哄不停,他哭得眼睛都是红的,没有发烧,没有生病,一点原因都没有,止不住的嚎啕。 魏姝抱着他在房间里来回的踱步,额头上都是汗珠,子瑾跟在她的身后,也束手无策。 温好的奶公子汜也不喝,喝了就往外吐,魏姝摸着他的脸,说:“哪里不舒服,你同娘亲说。” 公子汜张着小嘴,说:“娘亲,娘亲”他只会说娘亲两个字,魏姝更是急。 燕宛说:“大人,小公子会不会是冲到了……” 魏姝愣了一下子,她本不信这些,眼下慌乱无措,只得有病乱投医,说:“那该如何是好?” 燕宛说:“找巫医来瞧瞧” 魏姝立刻点头说:“好,你快些去!”魏姝的手都是凉的,她急的没有一点法子。 不一忽儿,巫医来了,一身的铜铃黑带,嘴里呜呜的说着,挥动着手中人骨制成的杖子施了法,公子汜到真不哭了。 这件事虽然小,却搅的魏姝心绪更加不宁,因为今天是答应范傲要弒君夺位的日子。 燕宛照顾公子汜,子瑾便给魏姝篦发,他见魏姝脸色不好,便说:“大人是不是被吓到了,莫不回去躺会儿,奴才给大人煎一碗安神的汤药。” 魏姝的脸是青白的,她透过铜镜看着自己,美还是美的,只是神态有些倦怠,眼下也各生了一条细细的纹,铜铃有些暗黄,看久了,有些眼晕,仿佛那镜中是另外一个人,她拿起一支步摇金簪带上,说:“不必了”又说:“商君呢?” 子瑾说:“今儿是腊祭,休个三日,卫秧大人应定是在宅子里过节呢。”又问:“大人要召商君进宫?” 魏姝说:“不必了”她有些犹豫,弒君这事没同卫秧提过,要不要提呢?她心想:罢了,卫秧是个稳妥的人,他若是知道她这般轻举妄动,指不定会说什么,等尘埃落定再告诉他也无妨。 魏姝起身说:“今儿是腊祭,前些日子正元叫事给当搁了,本该同君上一起过,也没能过成,你去张罗张罗,备点酒菜,今夜同君上在修居殿过。” 子瑾诺了一声,躬身要走。 魏姝看着他转身,看着他向殿门走去,忽地说:“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你就留在我身边,陪着我。” 子瑾的手指尖碰在门上的青铜把上,定了一忽儿,他告诉自己:她喜欢的只是他那双眼睛,蓦地,他抿了抿嘴说:“奴才是大人的奴才,只要大人不嫌弃,一辈子都留在大人身边。”他说完,离开了。 人一走,殿里就静了下来,魏姝坐在软垫上出神,窗子外面打着薄薄的一层霜花,冷的彻骨。 公子汜不哭闹了,睡了一会儿觉又起来走,魏姝便拿着竹简教他念诗,没念无衣,没念终南,她有意的避开了秦风,单单挑了一首关雎念给他。 公子汜学得快,一会儿的功夫就能跟着魏姝一句一句的念出来。 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白嫩的小脸,和一笑唇边的梨涡,她亲了亲他,她要杀了他的君父,来日还会杀了他的母后,但她会将他扶上君位,为他剷除一切敌人,她会将她剩下的生命全都奉献给他,奉献给秦国。 她已经老了,他来日成人后若是知道了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会恨她,怨她,但那都已不重要。 窗外已黑,又是无边的夜,她亲了亲他的左脸,又亲了亲他的右脸,说:“听燕宛的话,等娘亲回来。” 她起身要走,他却抓住了她的衣角,肉乎乎的小手紧紧的攥着,他又要哭,嘴里一个劲的嚷嚷道:“娘亲,娘亲” 他不想让她走,他是看到了什么吗?看到了有人要死,看到了她要杀他的父母?或许是这样,又或许不是,她的心不可避免的缩紧了起来,声音也有些抖,她说:“你乖乖听燕宛的话,娘亲晚些就回来。” 公子汜哪里听得懂这些话,哭闹的越发厉害。 燕宛将他手里攥着的魏姝的衣角抽开,又将他抱起来哄,对魏姝说:“小公子交给奴婢照顾,大人别担心。” 魏姝抿了抿嘴,离开了。 魏姝是独自去的修居殿,范傲已经收买了人,将□□下在了羔羊汤里,魏姝提前服了解药。 厚雪上是一排浅浅的足迹,雪是有味道的,很干净的味道,片片的落在发上,鼻尖上。 她看着从修居殿透出的光亮,她不止一次看着那昏黄的光发呆出神。 嬴渠正在看着一卷大羔羊皮绘制成的地图,是曾经挂在他房里的那捲,他看见她进来,笑了,待她走上前来,他把她发上,肩上的雪都轻轻拂掉,说:“这么大的雪,怎么还来了?” 魏姝跪坐在他身侧说:“君上,今日是腊祭。” 嬴渠只是沉默着。 魏姝看了看那羔羊皮,说:“这捲地图许多年都没有挂过了。” 嬴渠淡淡地说:“是时候夺回河西之地了。” 河西早几个月前已经打下来了。 魏姝将羊皮地图对摺,放在一旁,笑说:“好了,君上,今日是腊祭,就不要想那些军务了。” 嬴渠没说话,也没看她。 送膳食的奴婢鱼贯而入。 魏姝说:“前些日子咸阳城里开了一家酒肆,里面的疱人是赵人,擅做赵食,姝儿就给召进宫来了。” 赵食和秦食差不多,只是赵国更偏蛮夷,炙肉里带着血丝,粗犷的很,不过味道很好,尝不出腥味来。 不一会儿就摆满了一案,魏姝给他斟了爵赵酒,说:“君上尝尝” 嬴渠这才看她,他意外的没有微笑,而是淡淡地说:“费心了”说罢抬手喝了一口。 魏姝能感觉的到气氛有些不对,她也不是不紧张,只是箭在弦上已没了退路,她只能用微笑来掩饰自己的慌张和心虚。 第237页 他喝罢,也不动箸,冷冷淡淡。 魏姝便给他布菜,说:“赵食趁热吃好吃些,不然凉了就会觉得生冷。” 她给他夹了块炙鹿肉,他看着,过了一会儿取箸将鹿肉放进了口中,还是那么优雅,只是他不看她,一眼都不看。 魏姝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空气是凝固的,血液是凝固的,笑容更是凝固的。 魏姝的声音有些哑,说:“君上今日是不高兴?” 嬴渠说:“有些事寡人时而记得,时而记不得。” 魏姝说:“君上会好的” 他抬眼看她,他的眼睛是平淡的,冰冷的,他看了她一会儿,笑了,说:“不会了” 魏姝隐隐的松了口气,给他添了一碗羔羊汤,说:“今日君上就不要想这些了。” 嬴渠笑了笑,说:“好,不想了。”他端起汤碗,魏姝的心也提了起来,好似就卡在嗓子眼,不上也不下,血液都不通了。 她害怕,害怕的喘息都有些艰难。 嬴渠垂着眼眸看着那汤碗中汤,汤中漂着一层薄薄的油花,姜黄色的,下面是熟烂的羊肉,他只是把汤碗抵在唇边就能闻到那香味,可是他的眼睛却有些热,有什么液体就要从那里流出。 她没有说话,没有制止。 他在等她,等她说真话,等她制止他喝着下这碗毒汤。 而她在等着,她在等着他死。 时间像是静止了,凝固了,两人都是煎熬,都是痛苦,他的心就像是沉进了深潭里,渐渐地寒了,冷了。 早该如此了,不是吗?可怜他还在对她抱有幻想,幻想她能顾念旧情,幻想她愿意同他重新再来。 终的,他不等了,扬手的瞬间泪也一併掉进了汤碗里,他喝了,喝了个干净。 她没有看见他的眼泪,她只是松了口气,她以为他发现了,现下见他喝了,心就平静了,但她的脸还是苍白。 她杀了他,虽然他现在还没有死,但她清楚,她已经杀了他,她又杀人了,他是她的仇人,同时也不是她的仇人,杀人只是一瞬间,就像是琉璃瓦被摔在地上,只一瞬间,只一声巨响,然后又毁于了平静,只留下满地的碎片残渣。 倏忽间,她感到一种窒息似的痛苦,平静的肉体下灵魂已近乎痉挛,过了一会儿,她伸出舌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她抬眼看着他,她在微笑,她的灵魂却想哭泣,她说:“君上,这汤尝起来如何?” 嬴渠也在看着她,他的眼睛非常清明,他也在微笑,他说:“尚可” 魏姝说:“那我再给君上填一碗”她的舌头好似缠住了牙齿,每一个字都很费力。 嬴渠没说话,他不想说了,他只是看着她,然后抬手将那汤再度喝下。 魏姝的脸色渐渐地变了。 嬴渠仍是微笑,淡淡地,他说:“你若是不放心,可再给寡人添上一碗。” 魏姝的身子忽然就软了,像是没了骨头。 嬴渠自己伸手给自己添了一碗汤,他喝了,淡淡地说:“如此可够了?” 魏姝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煳了眼睛,沿着脸颊蜿蜒的流了下来。 嬴渠看着她,他的眼睛哀伤的近乎于无力,但声音依旧是平淡,他说:“你犯了错,寡人亦犯了错,寡人以为如此一来,我们便不相欠。”他低头看着碗中剩下的一层汤,他笑了,又说:“寡人可以等你,也一直在等你,却不曾想你想要的原来是寡人的命。” 魏姝知道,她完了,要败了,她也知道,他怒了,他不会再容她了,一切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没能杀他,那死的就会是她。 她刚刚还因杀他而心存伤感,眼下却因自己性命攸关而倍感恐惧,她的脸上满步泪痕,她惊慌失措,求生的本能迫使她转头对门外的寺人喊道:“去叫范傲来!叫范傲来!” 秦宫上下都是范傲的戍卒,下药的人亦是范傲的死士,怎么会败露?怎么会?难道是范傲出卖了她? 如果不是,他现在一定固守城门,只要外人进不来,只要秦宫是被封锁的,杀了秦公也还来得及。 嬴渠没有说话,他看着她歇斯底里,他觉得头有些晕沉,汤早就冷了,油也凝固了,白花花的腻成一片。 他觉得自己从来不曾真正的认识过魏姝,她并不善良,并不聪慧,她和她的母亲白越一样,她们拥有极致的美丽,而剥开那层美丽的皮囊,骨子里的她们狠毒而又自私,敏感而又多疑,她们时而渴望死亡的平静,却又在死亡真正来临时不由自主的挣扎求生。 她们复杂而又简单,她们想要的其实只有幸福和平淡。 卫秧的一只脚迈过了门槛,脸上带着微笑,说:“范傲不会来了,你也杀不了君上了”又展开手里的兵符,说:“范傲已经被秦军擒下,把守秦宫的戍卒也都缴械投降,看在他们是被范傲和你利用的份上,君上或许可以从轻处罚他们。” 魏姝怔了一下,她的喉咙已经哑了,她的眼睛却是红的,她说:“你出卖我!卫秧!我许给你高官厚禄!你竟然出卖我!” 她已经疯了,她歇斯底里的喊完,转头对嬴渠说:“你骗我!你根本没中毒!你们设圈套骗我!” 嬴渠看着她,看着她这般对自己吼叫,他的心还是疼的,他说不出话来,这么多年的恩情仿佛变成了一场空。 卫秧笑了,说:“你给君上下的那毒,早在我出师河西之前就已经找到了解药,而我也从来没有背叛你,是你太蠢,你以为我帮的是你?其实我效忠的只有秦公” 卫秧他很聪明,也很会演戏,他不会谋权篡位,更不想背乱臣贼子的骂名,他救了秦公,擒拿了范傲,解了秦宫之危将秦国挽于乱世狂澜,他不仅可以继续享受着自己的封地和爵位,他甚至还可以踩着她,踩着臭名远扬珮玖流芳千古。这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买卖,两者相比,他又为什么要担着风险帮她报仇窃国? 卫秧说:“若真的背叛,也该是他背叛你才对。”卫秧话落,从殿外又进来一个人,他穿着一身寺人的衣裳,带着黑色高帽,他抬起头,漏出一张怯懦的绿色的眼睛,仿佛下一刻就委屈的流出泪,是子瑾。 卫秧说:“是他前两日通风报信告诉我,让我用兵符调动驻守在咸阳城的秦军,腊祭之日包围秦宫,也是他偷偷的换掉了毒……” 魏姝听着,却又好似一个字都听不懂,她瘫坐在那里,平静的听着,不再觉得恐惧,仿佛死亡真的是件平静而美好的事,她甚至有些期待,期待嬴渠把她彻底的了结。 卫秧说完,她才开口,没有歇斯底里,她问:“你何时被嬴渠收买的?两年前?还是更早?我真是小瞧你了。”她从来没有防过子瑾,甚至连一点端倪都没有察觉,她觉得自己可笑极了,她斗不过赵灵,斗不过卫秧,斗不过嬴渠,却又不自量力的想掌控一切。 子瑾没有说话,他已经哭了,那是魏姝第一次看见从碧色的眼睛里流出眼泪,她觉得可笑,觉得绝望,同时觉得眼泪是对那双眼睛的侮辱,她忍不住的发抖,说:“你真不配这一双绿色的眼睛。”又凄笑道:“我若早知道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当初还不如挖了你的眼睛。” 第238页 子瑾抬不起头,脸青的几乎和铁是一个颜色,只一个劲的哭。 魏姝她是个好主子,也是个可怜的脆弱的女人,他也很喜欢她,但她终究是个乱臣,这个秦国是秦公的秦国,轮到谁,都轮不到魏姝当权,她怎么就看不懂呢?若是早早收手,哪里还会落得这般地步。 她是个煳涂人,他却不是,他看的清楚,也足够的理智,他做不到义无反顾的陪着她往死人堆里跳,况且她根本不喜欢他,她只喜欢碧色的眼睛。 子瑾嘴唇抖得不得了,半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没有同魏姝说话,而是转头哀求着对嬴渠说:“君上,您饶她一命吧,饶她一命吧” 魏姝微垂着头,手一点点攥紧了矮案的木头角,手指甲扣着木头边,扣的指甲缝里都是血,身子却还是止不住的抖,她听着子瑾一遍遍为她求饶,忍不住的笑了笑,嘴角也是抖的。 嬴渠把视线移到远处摆放着的连枝金灯上,他看不了她,也没法子看,他的手也在抖。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向她,他终于开口了,他以为他的心已经死了,但说出口的时候还是不免刺痛,他说:“寡人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 魏姝忽的就不抖了,神情是木的,但指甲缝里还在往外淌血。 嬴渠说:“关入华昭殿,至死不得放出,他人也不得探望,违令者车裂。” 他说完,只觉得这一刻无悲也无喜,他的心虽然寒了,但其实还不够狠,不够冷。 他没有杀她,这已经是一个君主最后的仁慈。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苦的,乐的,全都结束了。 他看着她被压走,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风雪交加的深夜里,看着泣不成声的子瑾,看着面色沉重的卫秧和矮案上早已冷了的汤菜,他的头像是被斧凿一般的疼。 恍然间他想起君父临终的那日。 …… “ 当你选择做一个英明的君主时,就註定了要选择薄情寡义。” …… 所谓寡人,就是要踩着血脉亲人的尸体,染着手足兄弟的血 …… 他的眼睛有些烫,脸颊有什么液体正蜿蜒着流下,他的意识有些模煳,他伸出手来抹了一下,才发现是泪。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 修居殿静了,子瑾也退下了,现下就剩下嬴渠和卫秧两人。卫秧说:“两日后君上临朝重掌大权,智姚韩刑那帮魏姝的亲信君上想如何处置。” 嬴渠说:“诛”嬴渠用手拄着额头,他已经非常累了。 卫秧有些讶异,说:“那批臣工都诛?”嬴渠异常平静地说:“连坐” 不仅诛杀,连同妻儿一起连坐,卫秧知晓秦公手段雷厉,却没想这次真的动怒至这般,见嬴渠皱眉抚额,于是说:“今日太晚,臣不叨扰,范傲等人就先关入大牢,等君上发落。”他说完,合袖行了一礼离开了。 …… 华昭殿的殿门被封住了,窗子也被封住了,只留下巴掌大的缝隙,以便送吃食和清水。魏姝被关在这里,只有燕宛会每日早晚的来看她。 魏姝的头髮是散的,乱的,只有她自己的华昭殿冷的彻骨,也寂寞的彻骨。 嬴渠不爱她了,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她了,他更不会主动来看她,他不允许她用炭火,甚至连油灯都吝啬于给她,因此华昭殿里漆黑而又阴冷。 起初,她会问燕宛:“外面情况如何了?” 燕宛不愿意告诉她,但燕宛实在不忍心,最终还是说了,她说:“君上把智姚等人全部诛杀”还说:“那些原本依附巴结姑娘的臣工也都调转了方向,不仅急着与姑娘划清关系,甚至恨不得踩姑娘一脚。” 燕宛也变了称唿,不再叫她大人,而改为姑娘。 “掌权则附者鳞集,失宠则众散瓦解”魏姝是笑着说的,她不觉得气愤,她已没什么好生气的了,她只是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抬起头看着结了蛛网的房梁。 而公子汜也被交还给了田湘,田湘会对他好吗?会,一定会的,公子汜是田湘的儿子,又不是她的儿子。她自身不保,还替田湘的儿子着想,够可笑的了,可她笑不出来,甚至嘴角都动不了,她的泪流了出来,她想公子汜,很想。 公子汜,他会管她叫娘亲,他会用软软的唇亲她,他受了委屈,磕碰到了会哭着找她,她真的想他。 无聊的时候,她会想起那日公子汜哭闹着不让她走。 她想:他是看到了吗?看到了她会有这样的结局,他是在挽留她?在救她?他是真的拿她当娘亲?然而这都没有意义了,她不过是用这些古怪的想法来打发剩下的漫长无聊的时光。 渐渐的燕宛也不见了,送吃食的被换成了一个老奴婢。 嬴渠,他爱时是真的爱,不爱时也真是绝情,连陪她这么多年的燕宛也容不得,他这是要让她孤单的死在这里。 她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身体像是被锈住了,感官也变得模煳了,只有脑子止不住的胡思乱想。 …… 公子汜今年七岁,他自小就生活在秦宫里,宫墙是朱红色的,墙壁墙镶着青铜,石阶是白玉的,顺延而上,宫殿仿佛坐于九天云霄之上。 这咸阳宫是八年前修建的,六年前落成的,落成那年公子汜才一岁,刚会说话,什么都记不得。 商君说建造咸阳新宫是因为要变法,要移风易俗比肩中原。 当然,在宫婢中还流传着另外一种说法,他们说咸阳宫北的咸阳旧宫靠近不得,因为旧宫里关着个厉鬼,他君父的风涎病就是因当年被那厉鬼缠身所致,而他的母亲也对咸阳旧宫避之不谈。 今日公子汜又听见两个奴婢在墙角议论旧宫。 公子汜还未长成,个子不高,穿着一身鹅黄色锦帛深衣,边压簇金丝纹,他背着小手,听那两个奴婢议论完,问一旁照顾他的老寺人说:“咸阳旧宫里真的有鬼?”他总是故作大人模样,但神态还是孩童般天真。 老寺人说:“都是这帮小丫头片子们私下瞎嚼舌根子,成天将鬼神挂在嘴边吓自己,旧宫荒置多年,剩下一堆废砖弃瓦,枯草烂树罢了,哪里有什么鬼。” 公子汜说:“可那天我同君父提咸阳旧宫,君父的面色也不太好。” 寺人将掉在公子汜发上的叶子摘下,说:“那跟咸阳旧宫没关系,君上这些年来风涎越来越重,身体不好,心情自然也就不好。” 公子汜又走了几步,忽地说:“我不信,我要去问问母后去” 寺人慌张地拦他道:“公子您可千万别去。” 公子汜说:“为何?你如此紧张作甚?” 寺人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讲,旧宫华昭殿里关着的那位可是咸阳宫中的忌讳,多少年了都没人敢提,不敢和国后提,更不敢和君上提,稍有不慎可是会身首异处的。 公子汜仰着稚嫩的小脸冷声道:“说!” 第239页 寺人说:“那旧宫里确实有不干净的东西,总之公子就别想了,那旧宫更是靠近不得,不然会没命的。” 没命? 公子汜没说话,但心里愈发的好奇了,趁着睡午觉的时候他跑了出去,他没有去过旧宫,但是他听奴婢们提起过,旧宫和新宫间是有条通路的。 他蹑手蹑脚的去了,细窄的长路两侧是黑色的石壁高墙,地上铺着一块块的石砖,石砖的缝隙间生出密密麻麻的凌乱的杂草。 长路连接着的旧宫宫门紧紧闭着,公子汜这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顺着宫门爬了过去,锦帛深衣被割破了,脸上也尽是灰,他抹了抹鼻子就着午后明媚的阳光向四周看了看。 旧宫和咸阳新宫是不一样的,很简陋,墙壁也是黑色的,他很难想像他君父和母后以前就住在这种地方,倒不是说这地方多么破旧,只是他从小长在新宫里,接受不了这旧宫。 就像寺人说的,这旧宫不过是被荒废了许多年,砖瓦破旧,杂草丛生,在阳光的照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更不想宫婢们穿的那么恐怖。 他走了一会儿,发现旧宫的宫殿不多,也就十座,他认字,知道上面写的是政事殿,修居殿,蟠殿,和他生活的咸阳新宫的名字都一样。 旧宫虽然不大,但他也走了有半个时辰,腿酸了,脚也麻了,他想回去了,目光一扫,看见不远处的华昭殿。 对他来说这名字特别,因为咸阳新宫里是没有华昭殿的,而这华昭殿和其他的宫殿很不同,殿门窗子都是被封着的,一根根生着刺的粗木树干被杂乱无章的被钉死在门框上,窗框上。 窗上唿着的麻布也碎了,毛边随风抖动。 公子汜站在那里,远远的看着,身上就发冷,阴森森的,同时他又觉得眼熟,觉得亲切,好似他在那里生活过,可是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新宫,仿佛间他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汜儿不怕,娘亲在” 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子,这种没来由的感觉让他浑身发毛,见了鬼似的逃回了新宫里。 新宫蟠殿 田湘正在带耳坠,是蓝田的紫玉打造的,错着银色的花纹,身上穿着滚金纹鸾凤深衣。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也老了,那年她的孩子被夺走,倏忽间她就像是苍老了十岁,更不要说如今又过去了六年,不过好在她赢了。 赢了 她重新成为了秦国的国后,她夺回了自己的儿子。 她透过铜镜看着身后正在地上玩着木头战车的公子烨,她笑了,定定的看着公子烨。 她又给嬴渠生了一个儿子,公子叶是秦国的第二位公子。 她赢了,赢的彻彻底底,同时作为一个女人,她得到了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 昔日荣耀无比宠极一时的魏女呢? 早就成了旧宫里的疯子。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华昭殿里,身侧只有一个送水送饭的老妪。 田湘不会去看她,因为田湘不想纡尊降贵的去那种地方,但田湘知道她没死。 眼见入夜,奴婢将金灯全部点了着,田湘有意无意的问:“君上呢?” 自从七年前田湘的公子汜被夺了之后,田湘就变了,人变得狠毒了,性情也变得阴晴不定,奴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田湘便料想到了,嘆了口气说:“想来去赵女那了。”又说:“前两日刚刚处理掉一个越女,眼下又来了一个赵女,罢了,这宫中的女子是断不掉的,君上愿意宠谁便宠谁罢了,只要不是魏国女人就好。” 公子烨今年四岁,脚下站不稳,摔了一跤,嚎似的哭了起来,田湘立刻起身将公子烨扶起来,温柔的哄道:“不怕,不怕,娘亲在。” 公子汜恰好进来,躬身行了个礼说:“母后”,便候立在一侧。 田湘没看公子汜,一心思的照顾着怀里的公子烨,温柔怜爱的说:“不怕,娘亲在。” 公子汜垂着头听着,心里不免有些难受的透不过气,田湘不准他叫她娘亲,只让他叫她母后,她对他也从来没有像对公子烨这般温柔。 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了白日里那个阴森森的华昭殿,“汜儿不怕,娘亲在”,那不是他母后的声音,他的心骤然发胀了起来。 公子烨不哭了,田湘便让奴婢带走,自己则疲倦的躺在床榻上,依靠着大引枕,说:“今日都学了什么?” 公子汜依旧低着头,开口恭谨的一一汇报今日所学所见。 田湘揉着额头,闭着眼睛听公子汜说,她不是不喜欢公子汜,她只是一见公子汜就能想起那个魏女,想起那魏女抱着公子汜,想起公子汜管那魏女叫娘亲,想起她跪在地上痛苦的哀求嚎啕。 她也知道那时公子汜小,不懂事,恐怕连娘亲是什么意思都不知晓,所以才认贼做母,可她这心里还是难受,像是生出一层薄薄的隔膜,虽然薄到看不见,但这隔膜确确实实就在那里。 公子汜没有说他今天偷偷去了咸阳旧宫的事,不敢说,也不想说,他的心里胀的难受。 田湘一眼也没看他,听他回报完,只淡淡地说了一声:“回去吧” 公子汜便行礼要离开,不等一只脚迈出内殿的大门,田湘睁开了眼说:“嬴汜” 公子汜说:“儿子在” 田湘支着引枕坐起来,说:“母后知道你年少,性子好动,贪玩,不过你君父近来风涎越发的严重,眼睛也看不清了,你作为长子,作为储君,要时时刻刻为秦国想,要为你的君父分忧。” 她忽的想起那时魏女掌权若掀起的风浪,不禁嘱咐起公子汜来,权力才是最重要的,公子汜是她的儿子,他必须从现在开始就手握重权才行。 公子汜诺了一声,恭敬的离开了。 公子汜从蟠殿里出来,瞥了一眼一直候在外殿的老寺人说:“今日我偷跑出去的事,你没同母后的奴婢讲吧。”声音稚嫩,故作威严,听起来倒是有趣。 老寺人说:“没有,老奴一个字都没说。” 公子汜说:“那就好,以后也要继续如此。” 以后?继续?老寺人脸色一变,说:“公子还打算去那旧宫?” 公子汜脑中又模模煳煳的浮现了那被封住了的门窗和华昭殿那三个字,心里有些燥,不耐烦的说:“不肖你多管闲事。”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 公子汜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醒来去泮宫时明显精神不太好,响午一离开泮宫,他就又偷摸的去了咸阳旧宫。 这次他反倒不觉得那个华昭殿那么阴森了,他绕着华昭殿走了一圈,殿四周的杂草生长的非常茂盛,盖过了他的腰,密密麻麻的绿藤爬满了大半个墙壁。 整个华昭殿只留了小半扇窗子。 公子汜凑近了身子,把窗子上的白色粗布撩开,他非常紧张,手底都是汗,他想这里或许真的有鬼,想那些奴婢们说的一样,这鬼能杀人。 公子汜的手底出了一层的汗,紧张的衣领都有些勒,上不来气,但这些都抵不过他的好奇心。 第240页 他艰难的吞了下口水,撩开白布,向里面看去,却见黑漆漆的屋里,有一个披头散髮的人正坐在里面的一张床榻上,他险些吓的跌坐在杂草地上。 那人的衣裳是白的,洗的发黄,黑色的头髮遮住大半张脸,那人听见了声响,缓缓的抬头,公子汜吓得说不出过来,心就像是要蹦出来一样。 然而下一瞬,他又不怕了,他呆住了,他没想到那杂乱的长髮下竟是那么美丽的一张脸。 她生的一双凤眸,眼尾微微上挑,她的鼻樑精緻高挺,她的皮肤因为终年不见天日而异常的白皙,哪怕是这么破烂的一身衣裳也掩盖不住她的美丽。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他想她如果是鬼,也定是最美的鬼,同时他又觉得亲切,一种没来由的亲切,他的心在跳,就像是遇到了一个阔别多年的亲人。 而她只是看着他,一动也不动,更不说话,眼神呆愣无光。 公子汜下意识的问:“你是人呢?”这话问出来,他又觉得自己蠢,蠢得丢面子。 她张了张嘴,半响才说:“你是什么人?”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公子汜没来由的觉得高兴,笑说:“我是秦公子” 她仍是看着他,目光呆愣,重复着说道:“秦公子” 秦公子,魏姝看着眼前的小孩子,他和嬴渠很像,同时和田湘也很像,他和田湘生得一样的梨涡,她的行动有些迟缓,她的头也想是生了锈,她甚至都想不起他的名字,半响,她说:“你叫什么。” 公子汜说:“嬴汜,公子汜。” 魏姝把眼睛垂下,念了几遍他的名字,然后说:“你是汜儿” 汜儿,这声汜儿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穿过梦境与现实的隔层缓缓飘来一般。 公子汜的心莫名一酸,点了点头。 魏姝看着他,霎时间她想哭,想落泪,但是她哭不出来,一滴泪都就不出来,这远比痛哭流涕更加痛苦难受,她发抖地说:“你多大了?” 公子汜不明所以地说:“七岁了” 七岁了,七岁了,魏姝把头埋下,六年了,已经过去六年了,她也被关在这里六年了,她记不住时间,这些年来从没有人来看过她,只有每日送水送吃食的老妪,她不知道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公子汜见她把头埋着,不由的担忧道:“你怎么了?你……”他想要靠近那窗子,却被封着窗子的木头长刺扎了一下,他疼的出了声。 魏姝立刻从床榻上下来,趴到窗子旁,像个疯子似的,急声说:“你怎么了?伤到哪里了?” 公子汜看着近在咫尺的魏姝,这才发现她并不年轻,刚刚光线昏暗,他以为她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现下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他看清了她,才发现她的脸上有些细纹,应该年近三十。 他非但不嫌弃厌恶她,反而因她如此关心他而心生暖意,就像,就像她才是母亲一样,他说:“没关系,就是出了点血。” 魏姝蹙着眉,说:“快回去上药,莫要破伤风了。” 公子汜由着那口子流血,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他问完,只见她又把头垂了下去,她是真的美,很难想像已经年近三十女人也能如此美丽,一颦一蹙皆动人心。 魏姝沉默了一会儿,说:“一个罪人,犯了错的罪人。” 公子汜说:“你犯了什么罪” 魏姝仍是低着头,她不愿意回答他这个问题,过了许久,她才开口,沙哑地说:“妄想去杀一个杀不了的人。” 公子汜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就要被母后发现了,于是公子汜说:“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等明日我再来看你。”他说完扭头就跑了。 魏姝看着他的背影,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华昭殿的日子无疑是寂寞的,冰冷的,空气里都是孤独的味道。 魏姝混混沌沌的活了这么多年,如今竟然因公子汜的到来而感到了一丝光明,公子汜他长大了,七岁了,勇敢而又聪慧,虽然他不是她的孩子,虽然他和她的样貌上没有一丝相似之处,虽然他的身体没有她的一滴血,可她还是心生欢喜。 他说他明日还会来看她,公子汜,汜儿,那时她抱在怀里哄的汜儿长大了。 他不记得她,也不讨厌她。 他像是一盏小油灯,在她生命逐渐枯萎的时候带来了温暖,她看着华昭殿腐烂了的房梁,终是微笑了。 次日,公子汜果然又来了华昭殿了,公子汜喜欢和她说话,虽然他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 他会同她说许多寻常不敢说的话,他会向她抱怨,抱怨课业,抱怨母后,抱怨宗室兄弟。 公子汜靠坐在墙外,看着天上明媚的阳光,说:“虽然我是嫡长子,但君父并不喜欢我。” 魏姝靠坐在墙内,看着昏暗的腐烂的房梁老,淡淡地说:“那他喜欢谁?” 公子汜说:“公子叶,母后喜欢公子叶,因为他比我小,但我们都是母后若出,而君父吗?我觉得他更喜欢公子樗,公子樗是赵良人的儿子,比我小一岁。不过君父更宠爱宋夫人,所以就更喜欢宋夫人的女儿……”公子汜说着,却发现墙内的人久久没有出声,公子汜便停了下来,墙内的人仍是没有说话,公子汜慌了,向窗子里看去,说:“你怎么了?你在听我说嘛?你没事吧?” 她说:“没事” 没事,她能有什么事,她只是想起他以前,她只是觉得公子汜口中的他陌生的让她心生空落。 公子汜松了口气,身子往墙壁上一栽斜斜的坐在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魏姝说:“你住在蟠殿?” 公子汜说:“是” 魏姝抿出淡淡的微笑,说:“离这里倒不远。” 公子汜声音一扬,说:“才不呢!离这里远着呢!”他话里有些邀功的意味,那意思大概是他费劲了千辛万苦才能来见她一面,她得好好感谢他才是。 魏姝诧异地说:“怎么会远呢?”蟠殿到华昭殿不过几步路。 公子汜说:“因为这里是旧宫呀!” 魏姝怔了一下,说:“旧宫?” 公子汜惊奇地说:“你不知道吗?你被关的这里是咸阳旧宫,这里除了你便没有人了,你的门窗被带着长刺的粗木干给封住了,不然你可以出来看看,这里荒废的连人烟都没有,吓人的很呢。” 他完全不知道这话对她的冲击与伤害,她被关在这里这么多年,她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她的声音有些抖,她说:“那秦公呢?” 公子汜说:“当然也是住在咸阳新宫里,君父,母后,赵良人,宋夫人,我们都住在咸阳新宫里,咸阳新宫离这里很远呢,虽然有小路,但一来一回也要耗费将近一个时辰。” 第241页 …… “寡人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 …… 他不想见她,不想,所以他离开了这里,把她独自丢在旧宫里,留在过去里,他想忘记她,连同这旧宫一同忘记,他厌恶她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公子汜一跺脚,说:“不行,我还回去了,今日到时候了!”说完便兀自跑掉了。 咸阳新宫蟠殿 近日来,齐国那边送来了一种新鲜的花,虽然秦齐相距甚远,水土不同,但这花竟然奇蹟般的活了下来,不仅活下来,更是枝繁叶茂,朵朵粉花并蒂而开。 这些花被栽在了蟠殿后的小园子里,田湘经常会挑太阳不毒的时候出来修剪它们,若是看到格外美丽的花便会一併剪下,让奴婢放在蟠殿里,此刻她正剪下了一朵绽放着的花,放在了奴婢托着的木案上。 奴婢道:“听闻君上那边近来又发病了。” 田湘以前是爱嬴渠的,现在呢,爱还是爱的,只是没有那么歇斯底里了,她说:“君上那风涎病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半年前失了明,现下怕也快了。”她微微弯下腰去摆弄那些花,说:“还不都是那个贱人给害的,当年若不是她给君上下药,留下了根,君上这些年的病也不会发得这么快。”她的声音异常平淡,即便是贱人两个字,她说的也是云淡风轻的。 奴婢说:“等君上宴驾后,旧宫里的那人也一併杀了吧,宗室里恨她的人可不少,就拿北境的那个公子虔来说,恨她恨得巴不得食肉寝皮,杀了她恰好卖给宗室们一个人情,得了宗室们的拥护,长公子未来的位子也坐得稳些。” 田湘笑了,起身说:“杀了她宗室就能归顺了?能一心一意的效忠公子汜了?若真如此,这秦国的国君也太好当了些。我不杀她,杀她作甚?让她与君上在地下重逢和好?这还不遂了她的意,想的倒美,我偏偏要让他们阴阳相隔。”她不想让那个魏女死,死是一种解脱,她偏偏不让她解脱,更别说让她再在地下和嬴渠重逢,想都别想。 奴婢说:“君上早就对她没意思了,不然怎么会把她封在旧宫里,禁足这么多年,不管不问的。” 田湘笑了,笑里有些凉,她说:“封在旧宫?禁足?她是出不来,可想伤她的人也进不去。”又淡淡地道:“他那是保护她,不然,她还不早让那些恨她的人给折磨疯了。”他在保护她,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她,还在保护着她。田湘懂他,可有时候田湘宁可自己什么都不懂。 田湘轻轻嘆了口气,又说:“等君上宴驾后,我就把她给放出来,我不会杀她,杀人没什么意思,你看以前嬴伯嬴瑨那帮子人杀来杀去的,杀了半辈子,最终还不是都死了,我要让她想死都死不成。”她也是孤单寂寞的人,秦公若是走了,她只会更加寂寞,就让那魏女陪陪她,兴许往后的日子还会有意思些。 婢女没说话,看着面色怅然的田湘,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 这日上午公子汜去修居殿问安时,秦公正在同商君商议政事,公子汜于是候立在殿外,现下入了秋,风硬的很,公子汜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冷了。 修居殿里 卫秧站立在一侧,不时的看看秦公,这六年来所有政事无论大小,秦公都亲力亲为,兴许是操劳过度,兴许是曾经体内留下的余毒,从半年前秦公便有了要失明的徵兆,所上奏的竹简也一律改为木刀雕刻,以便秦公触摸批阅。 若不是了解秦公病情,卫秧断不会相信秦公已经失明,因为秦公看起来实在是与常人无异。 嬴渠批阅完竹简放置在一旁,他看不见了,前些阵子只是模煳,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直至现在,他已什么都看不清了,无论日升日落,对他来说都是一片黑暗。 嬴渠平淡地说:“他还在咸阳?” 卫秧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秦公说的是赵灵,于是说:“是,恐怕一时半刻是不会离开咸阳城的” 赵灵想要带走魏姝,这六年间更是开出过不少诱人的条件,但嬴渠都置之不理,半年前,赵灵或许是得到了他病重得消息,不远千里来了咸阳城。 卫秧昔年和赵灵有过一面之缘,说:“赵灵的性子其实固执的厉害,不得目的誓不罢休,君上不去命人把他给抓起来,以防他对秦国不利。” 嬴渠听着,不仅不予理会,反而笑了笑,说:“你同寡人说说,这赵灵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卫秧觉得诧异,嬴渠向来是不喜赵灵的,以前每每听到有关赵灵的事,嬴渠的脸都很冰冷,今日却一反常态,卫秧张嘴不等说话。 嬴渠打断说:“他的优点就不必讲了,寡人听的多了,说说他的缺点。” 卫秧说:“臣与赵灵交集不多,若说缺点,他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城府颇深,除此,臣倒没发现他有什么缺点。” 嬴渠没说话,殿中陷入了沉默,这沉默很可怕,因为卫秧不知自己说的是对是错。 过了一阵子,嬴渠说:“商君对秦国有功,且功在千秋,寡人想把这秦国禅让给商君你。”他的声音非常平淡。 话题转变的很突然,卫秧出了一身冷汗,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秦公将秦国禅让给他,商君,卫秧,一个外臣,这怎么可能。 卫秧不傻,卫秧清醒的很,长公子汜年轻,仅仅七岁,而他手握秦国重权,秦公忌惮公子汜继位后,他会把控朝堂,秦公忌惮他会变成第二个魏姝,忌惮他有窃国之心。 秦公会对魏姝仁慈,却绝不会对他仁慈,卫秧若是受下了,不,哪怕他表现出一点喜悦之情,秦公都会在百年之前先把他给杀了,这是试探,是陷阱,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尸骨无存。 尽管卫秧知道嬴渠看不见,却还是双膝一沉跪下说:“万万不可,秧乃君上之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理纲常怎么能乱,臣一日为秦臣,终生为秦臣,臣愿尽毕生之所学辅佐公子汜,禅让之事万万不可。” 嬴渠声音依旧平淡,他说:“商君何必如此谦逊呢?” 卫秧说:“非臣谦逊,臣年纪已高,再过几年,臣就想回去封底,安养天年,实在受不得。”卫秧今年年近四十,说安养天年实在早了些,但他只能如此,秦公对他不放心,他只好早早归隐以此表忠。 嬴渠平淡地说:“如此,寡人就不勉强商君。” 卫秧离开后,嬴渠便有些受不住了,手肘抵在矮案上,抚着额头,那里无时无刻不疼的像是斧凿,凿得他头骨都像是裂开一样。 公子汜进来后心急地说:“君父没事吧?” 嬴渠松开了手,眉头仍是皱着,但看起来一点不似刚刚那般严重,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表露,什么都忍耐,忍耐了一辈子,到现在快死了,仍是要装作平平淡淡。 嬴渠说:“寡人听闻你和田湘发生了争执。” 公子汜本来还一脸着急担忧,现下听嬴渠提起这事,带着怒气,皱眉说:“母后她软禁儿臣,走到哪里都有一堆奴婢看着儿臣,跟着儿臣!儿臣是公子,怎能叫人像是看罪人一样看着!” 第242页 嬴渠笑了,说:“你同寡人讲讲,你怎么惹到你母后了。” 公子汜说:“还不是因为……”他说到一半,忽又住嘴了。 嬴渠笑了笑,道:“你说吧,寡人今日不罚你。” 公子汜抬眼偷偷的瞅嬴渠,见嬴渠今日心情还不错,于是嘟囔着说:“儿臣前些日子偷偷跑了一趟咸阳旧宫。” 嬴渠面色忽就沉下了,变得很冷淡,也不说话。 公子汜立刻着急的解释说:“儿臣只是好奇而已,所以偷偷跑了去,儿臣没做什么失格的事。” 公子汜解释完,嬴渠仍是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子,嬴渠淡淡地说:“旧宫里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虽然嬴渠看起来还是很冷淡,但他说话了,那就是没生气,公子汜松了口气,摊手笑说:“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就是一堆简陋荒废的旧宫。” 公子汜没有说华昭殿的事和华昭殿里的人,因为华昭殿是他的秘密,只属于他的,他才不愿意和嬴渠分享,虽然嬴渠是他的君父。 嬴渠微微垂着眼眸,他的声音有些微微哽咽,若不细听断然是听不出来的,他说:“除此呢?” 公子汜仍是摊手,笑说:“除此?除此也就没什么了,奴婢们说那里有鬼,儿臣倒没见到鬼,都是他们以讹传讹罢了。” 公子汜不说,嬴渠也没有再就此话题说下去,罢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他现在知道她过得好坏,又能怎样呢?他不能去看她?而且他已经失明了,就算她此刻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她,看不见,直到他死,他都再看不见她一眼。 六年了,他都快忘了她的样貌了,模模煳煳的只剩下一个影子,和他那死去的母后一样,如此,他又有些后悔,当初他应该多看看她。 他这么一想,头又不可避免的疼了起来。 他自知时日无多,在临离世之前,他要如何处置她?杀了她,让她给自己殉葬?这样至少可以让她免于受田湘和嬴氏宗亲的折磨。 当然他也可以放了她,可他不愿意,她曾经想要杀了他,想要窃国,这是无法饶恕的重罪,他放了她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要如何向宗室臣民们交代? 他若是真的爱她,就应该立刻杀了她,给她一个了断,这样总比他百年之后,她无依无靠的落到田湘宗室手里要好的多。 杀或者放,他的头越来越疼,腥浓的血涌到他的喉咙,在公子汜的叫声中,他渐渐没了意识。 …… 魏姝已经许多日没有见到公子汜了,她想他是被田湘发现了吗?田湘喜不喜欢他? 魏姝听公子汜的话里,田湘好似对公子汜并不好,这样田湘会不会更讨厌公子汜? 魏姝知道自己的担心无济于事,可她控制不住,她数着日升日落计算着日子,在九日后的那天下午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铁甲敲击声,接着便是斧头噼着木头的声,是秦军,秦军正在噼着封着华昭殿殿门的木头。 随着一声巨响,华昭殿陈腐的大门被打开,近傍晚的微弱的阳光照进了这间阴冷的寝殿。 这光并不明亮,但魏姝在黑暗中呆的太久了,即便是这点阳光,她也觉得有些刺目。 她看不见来人,只听见老奴喑哑的声音,老奴说:“换好衣裳,随老奴去政事殿” 等魏姝适应过来这光亮后,看见了身侧托盘上放着的摺叠整齐的衣裳,是件绛红色的深衣,压黑色蟠龙纹滚边,上面还放着一块玉,是当年嬴渠送给她的玉,六年前她被关在华昭殿时,这玉被一併收走了,现下他竟然又还给了她。 她伸出手指轻触了触那玉,玉染了秋日里的寒气,凉的冰手,她的身子不了遏制的颤抖起来。 再度推开殿门时,她已经换好了衣裳,她走出来,看着天上的太阳,看着地上的杂草,公子汜没有骗她,这里确实没有人住,也确确实实荒废了许久。 她是被遗忘在这里的旧人,现下他要见她,她想:这绝不是因为他想她了,而是因为他已油尽灯枯,他不会留着她独活,他要让她殉葬,他生,她存,他死,她亡,他们生死都要被绑在一起。 老奴张口结舌的看着她,她实在是个美丽的女人,这么多年的囚禁非但没有使她衰老疯癫,反而更平添了几分脆弱的美,因为不见天日,她的皮肤呈现着一种玉似的白,在这绛红色深衣的衬托下如同凝脂。 半响,老奴才说:“随奴才来” 她跟在那老奴的身后,走过连接旧宫与新宫的狭窄的长路,两边是黑色的高墙,她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也只剩下那狭长的一条。 终的老奴把她带到了政事殿,新宫的政事殿是巍峨磅礴的,朱红色的墙壁,黑油漆画的门窗,高翘的屋檐下坠着青铜做的占风铎,和青铜龙凤,这样的宫殿足胜过山东六国的任何一国,但她却觉得陌生,觉得冰冷。 老奴说:“君上就在那里面,您进去吧。” 魏姝的心忽又跳了起来,一下一下,有力的在胸腔里跳动,她能听得到,她曾以为它已经死了。现在它活了起来,她只觉得有些慌有些怕。 她迈了进去,老奴也将殿门关上。 政事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大半都被吞噬在黑暗里,墙壁上镶着的无爪青铜龙狰狞威严,而他就坐在高台上的一方矮案前,案上是堆积如山的竹简,身侧是一个年轻的小寺人。 他的神情是平淡的,没有微笑,也没有悲伤,他原本温柔的眼睛浑浊无神。 她知道,他看不见了,他成了一个瞎子,但他仅是坐在那里,就足够的威严和压迫。 她的手有些抖,身子也有些抖,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再看不见他了。 …… “寡人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 她忽然无声的笑了,他食言了,同时也没有食言,因为他确实看不见她了。 她听公子汜说他病得很重,重到朝不保夕,也是,若非是他快要死了,又怎么会将她从华昭殿里放出来。 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像传闻般严重,也不像一个垂死之人,他永远都是平平淡淡的,像是水,她抓不住他,看不透他,直到此刻亦是如此。 殿里陷入了沉默,终是魏姝先开的口,她说:“你老了” 老了,当年那个温润清俊的少年已经变成了老秦公,他的下巴上还蓄起了一层短短的鬍鬚,真的是老了。 嬴渠也笑了,他笑起来还是那般温和,他的脸上已有了些许皱纹,那皱纹衬得他有些沧桑,温柔的沧桑。 他今年已经三十三了,当然变老了,他开口,声音还是淡淡的,他说:“除此呢?你还有何想对寡人说的。” 他想听她再说些什么,他就快要死了,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即将油尽灯枯,他这一辈子杀了过人,也伤过人,这些人或许是他的宗族亲朋,或许是他的手足挚爱,总之他无愧于他的君父,他将一生奉献给了秦国。 第243页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得一个明君,他只知道在这最后的时刻,他想她了,想看看她,如果看不见,那就听听她的声音。 他不能杀了她,他做不到,他不忍心带她走,同时又不能让她落入田湘和那些宗室手里,他只能放她离开。 她以后会跟赵灵吗?他不知道,随便吧,他不愿去想他死后的事。 魏姝没有任何的话想说,但她仍是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没有”他们之间早就结束了,从他们拿起屠刀和□□伤害对方的那一刻起就结束了。 嬴渠垂着眼眸,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地说:“既然没有就将这爵酒喝了吧。” 话落,一旁的小寺人将酒爵端至她身侧。 魏姝笑了,她以为那是毒酒,她想:他到底还是留不得她,他就是死,也要让她先给他殉葬。 她端起那酒,酒爵是冰凉的,比她的指尖还凉,她说:“姝儿若是死了,嬴渠哥哥会与姝儿同穴而葬吗?” 她是故意的,故意这样叫他,她死前也不肯饶恕他,她偏偏要再折磨他一次,让他知道他们曾经是多么相爱多么亲密。 而她也确确实实成功了,他的心缩成了一团,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平淡,甚至他还是在微笑。 她将酒喝了,喝了个干净,她品不出那酒是什么味道,却听他说:“你走吧” 魏姝怔了。 他重复道:“你走吧,酒里的毒要两个时辰后才发作,你走吧,别死在寡人的咸阳宫里。” 她笑了,再无留恋,她也不想死在他的咸阳宫里,死在这令她作呕的地方。 她转身离开了昏暗的政事殿,再也没回头。 她不要死在咸阳宫,不要死在秦国,她往咸阳城外走着,咸阳城里非常的热闹,六国商贾云集,还有不少戎狄商人,这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咸阳城。 她失落落魄的走着,与这样繁华的咸阳城格格不入,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总之一路畅通无阻,或许她下一刻就会毒发倒下,但也只是或许,她并没有倒下。 咸阳城外,有一辆马车停在微微起伏的荒地上,马车下是个坐着木轮车的男子,他一身白色的衣裳,皮肤苍白,身型消瘦,他生的非常俊美,同时又非常虚弱。 赵灵是在这里等着她,因为嬴渠派人告诉了他,她今天会被放出秦宫。 赵灵皱着眉看着咸阳高大冰冷的城门,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来到秦国,刚刚入冬的秦国要比齐国和楚国冷的多,他白色布衣下的皮肤已经开始一点点被冷气浸凉。 魏姝走出了咸阳城,她看见了赵灵,不由的怔住了。 当年郢都一晤,赵灵不肯见她,算到如今,她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过赵灵了,她走上前,脚步还是有些踉跄,她说:“先生怎么会在秦国?” 赵灵这些年来并无变化,他的眼睛还是那般阴沉冰冷,但同时又多了些别的,或许是温柔,或许是怜惜,但那并不重要,他说:“接你离开” 接她离开?魏姝有些诧异,她没见乐野,以往乐野总是寸步不离的守着赵灵,赵灵他怎么会在咸阳?她心里涌过许许多多的疑问。 六年了,她被隔离了足足六年,她其实并不想同赵灵走,而她也就要毒发身亡了,她想去做点别的,什么都好,只是不想再同旧人有一点的牵扯。 “先生,我……”魏姝刚一开口,却听耳边响起了阵阵钟声,那钟声悠远绵长,阵阵的从咸阳城里传来,余音不散,在空中声声迴响。 她的身子忽的就僵住了,就像是扎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那是国丧的钟声 倏忽间天上飘起了雪,雪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她的目光怔愣,她看着赵灵,却又根本没在看他,她的心是麻木的,麻木的发胀,只一下下顶着她的胸口。 过了许久,她僵硬的身子才稍有缓和。她缓慢的回头,只见咸阳的城楼上已经扬起了白幡,一片片的白幡接连而去,像是一条盘踞着的白色的长龙,白的模煳,白的眩晕。 她还听见了歌声,是秦人的歌声,不知从何处远远的传来,漫过荒芜的原野,漫过苍凉的大地,传到了她的耳边。 是终南 太阳已经西沉,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她仿佛间好似看到那年腊祭,她同嬴渠在雍城古朴的街道上开玩笑。 …… “以后每年腊祭姝儿都给君上唱一遍,扫除污秽,一直唱到君上百岁。” “好” “不过那时君上耳朵一定不灵了,还能听的清吗?” “能,寡人就是揪着耳朵,也得一字不落的听姝儿唱完。” …… “魏姝” 赵灵在她身后叫她:“魏姝” 魏姝的眼睛有些酸涩,也不知赵灵到底叫了她几声,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微微向下,心脏痉挛一样在胸腔里抽搐着疼,她的嘴角也在颤抖,蓦地,她费力将嘴角扬了起来,转过身对赵灵说:“先生” 赵灵说:“该离开了” “去哪里?” “楚国” ——终——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以后会补个he的结局,现在不想写了,这篇文给我的打击还挺大的,这篇文我反覆修改,光是开头三章就重写了四遍,中间删改无数,非常用心。 我最初写的时候希望剧情可以一环扣一环,每一个配角都可以推动剧情,都不多余累赘,所有人都是为利益而驱动,尔虞我诈机关算尽,各条线路相互交织。 理想很丰满,结果很打脸,都要给我打成猪头了,太受打击了,本来还想接档写个仿战国赵国文,现在是不想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