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界魔法传说:骨龙少女》 第1页 [仙侠魔幻] 《龙界魔法传说:骨龙少女》作者:天狼. 【完结+番外】 文案 「从此刻开始,我将真正化身为了自己不择手段的魔女。」 龙界圣城「奥兰托」,龙族尊严与荣耀的象徵, 城内的平静却被一起谋杀案惊破。 尸检结果显示,兇手为禁忌种族「骨龙」的一员。 为恢復圣城的秩序,龙神座下的三位神圣巨龙开始暗中缉兇。 与此同时,圣城迎来一位神秘的白髮少女雪寂杀。 她的举止与谈吐无懈可击, 只有神圣火龙之子斩月人注意到了她身上的种种特异—— 那样宛如连绵飞雪的发色,似将搅起沉睡于时光深处的秘密。 出于对城内兇案与胸中往事的在意,斩月人主动接近她, 却逐渐窥见她隐藏在优雅微笑下的无边黑暗…… (2018/12/02更新:已全文上传完毕,祝阅读愉快!) 内容标籤: 欢喜冤家 女强 魔法幻情 亡灵异族 搜索关键字:主角:雪寂杀,斩月人 ┃ 配角:凌千翼,冥樱飞,三千帝狐牙 ┃ 其它:魔法,龙 ================== ☆、episode 1 夜色如水,红月高悬天际,冷然的光芒如邪龙之眼。 淡粉的月光无声倾洒在小镇上,在整洁的石板路上折射开莹莹冷光,连窗台上灿然盛放的天竺葵也染上了一层妖异的色彩。偶尔走过街道的行人抬头看看天上月亮的颜色,不由稍稍裹紧了衣服,低头加快脚步匆匆消失在了夜色更深处。 但,就在这样安静的夜色中,却隐隐约约从桥下传来了刺耳嬉笑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镇上的不良少年们又出来活动了。 “喂,小妞,你是从哪来的?从来没见过你啊~” 带头的金髮少年叉着腰,单臂撑着桥墩,居高临下地盯着面前纤细的身影,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么晚了一个人赶路?太危险了,不如今晚就陪我们一起……” “……对不起……” 桥墩的黑影中,少女的影子似退了一步,轻轻语声虽掩不住颤抖,却仍有着克制的冷静矜持:“对不起,我想——” “——只想陪我一个人?”金髮少年抬了抬下巴,目光一扫,周围的小弟们顿时会意,齐齐狂笑起来,大笑声中夹杂着粗鲁的调笑: “什么嘛,原来这丫头看上大哥了啊!” “真是不甘心啊……不过既然是大哥的话——” “一个人大晚上这么走在路上,果然就是不对劲啊!” “长得清清秀秀一副公主相,原来骨子里也是个——” 这句话饶有深意地顿了一下,立即引起一阵闹笑声。金髮少年满意地一勾唇,挥手让大家安静,收回目光,盯着黑影中的少女,刚想说什么,瞳孔忽然轻轻一缩,只见那纤细的人影忽然咬了咬唇,勐然推开他回身向另一边跑去! 映着月光,只见桥下浅浅的水流在她脚下溅起一朵又一朵纷乱的水花,映着那样柔软飘洒的髮丝,剎那间有种近乎妖娆的美丽,竟让不良少年们看呆了一瞬。 听到身后没有追赶的脚步声,少女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正要奔上河边的缓坡,面前红月的光芒陡然一暗,她猝不及防之下,重重撞在了忽然出现的人身上,重心不稳跌倒在了河滩上。 “哎哎~大哥你也太不小心了,如果不是我刚好在这边,就让她跑掉了的说~” 被少女撞到的人放肆地笑起来,饶有兴味地俯身,伸手想要拨开少女脸沿凌乱的发。这样的动作让她眼底蓦然掠过一抹慌乱,顾不上浸湿的衣角,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早已被拥上来的不良少年们围在了中间。 淡粉色的月光在水面上折射开不祥的光灿。似是害怕,又似是觉得冷,少女悄悄缩了缩。但,她刚动了一下—— “……啊!”低低惊唿声中,她条件反射地想要收腿,却已被带头的金髮少年握住了露在外面的脚踝,顿时在周围的少年中激起了一阵兴奋的喊叫笑声,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嘿嘿……”金髮少年慢慢摩挲着手中莹润如玉的纤细脚踝,盯着那张掩在髮丝阴影下的小脸,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语调也愈发无忌:“……放心吧,今天是红月之夜,没有人会出门的——哈哈哈,这种无聊的传说竟然还有人相信,不过正好方便了我——” “——方便了你给小爷练练刀,嗯?” 懒洋洋的少年声音,蓦然惊破了桥下的笑闹。这一刻,红月如血,晕染遍天。 世界,倏然寂静。 跌倒在水中的少女微微一震,没有抬头,只感到那只握着自己脚踝的手蓦然收紧了一下,随即,悄悄松开。 “谁?” 金髮少年的声音冷了下来,缓缓直起身,望向声音来处。 “罗里啰嗦,烦死了——”依然是刚刚那个声音,桀骜中带着三分不耐,却已响起在另一个方向。金髮少年一惊,霍然转头,却只看到河边安静招摇的黢黑树影,哪有半个人在?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心中迅速地掠过了一抹叫做“害怕”的情绪,但又绝不愿意在小弟面前示弱,只得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用此刻所能装出的最冷静的声音道:“有多管闲事的胆子,却连光明正大地现身都不敢,你这算——” 第2页 “哈哈哈哈——” 蓦然响起的大笑声,狂放而肆恣,顿时盖住了金髮少年未完的话,让他又气又恼,只听那声音一边狂笑一边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拉风台词,原来是这种八流小说的套路……哈哈哈,人类真是太有意思了!” 金髮少年的额角轻轻一跳:“‘人类’?你脑子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难道你不是人——” 一语未完,他心中一凛,立即被自己想到的那件事惊悚到了,冷汗从额头涔涔流了下来。下一秒,他忽然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桥下的阴影,淡粉的月光,立即照亮了一张透着惧意却强自镇静的年轻的脸。 “你……到底是谁?不管你是什么该死的东西,要是你想伤害我的兄弟,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得逞!”他有些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那笑声的来处—— ——在桥头上?不…… ——啊,在河对岸?也没有…… ——树林里?不是! 见……见鬼……到底…… 红月的光芒愈发冷艷,如同邪龙的眼眸。一剎间的死寂,毫无徵兆地被懒洋洋的少年声音打破了—— “啊~看在你还算有点担当的份上,就告诉你好了。” 这次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在金髮少年面前的半空之中,再没有飘忽与游移,让他迅速抬头,生怕再一次错过那不可捉摸的身影。而这一次,他也没有错过。 那个人,就坐在他面前。 准确地说,坐在他面前的路灯上。 “唿……”一阵夜风鬼魅般掠过,吹灭了路灯里幽暗摇曳的火光,高高扬起了火光之上翻飞的衣袍,猎猎有声,如同龙翼划破长空的声响。 红月凄艷,这一剎却蓦然黯淡,淡化成了那双火红眼眸中隐约的光点。墨色的发飞扬跋扈地垂落脸沿,映着他张扬唇边的嘲讽笑意,两分傲慢,三分邪气,五分磊落,剎那间照彻了一种惊人的气场,仿佛连夜风都因他的存在而驯服了下来。 他就这样无比写意地坐在路灯顶上,叼在唇边的长柄菸斗悠悠然一晃一晃,敞开的衣领下,露出了清晰的锁骨和亮金色的项鍊。触到金髮少年的目光,他微微扬起了下巴,睥睨的笑意蓦然张扬—— “‘斩月人’……这是你一辈子都不应该忘记的名字,因为啊——” 他抬手把菸斗拿了下来,火红的眸光陡然冰冷! …… 金髮少年有些愕然地眨了眨眼,死死盯着面前的路灯,又眨了眨眼。 不是错觉? 他竟然就这样……不见了? 的确,路灯之上,只有夜风漫不经心地游弋,那有着火红眼眸的少年,竟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像他的出现一样突兀。 …… …… …… 金髮少年有些难以置信。只是,红月之下,这个世界分明如此安静,安静得他可以听到身后小弟们的唿吸,那些纷乱、急促的唿吸声,仿佛在惧怕着什么……什么…… 仿佛只一剎之间,他觉得自己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从未有过的恐惧透过毛孔侵入四肢百骸,伴随着毫无徵兆响起在耳边的低低语声—— “——因为啊,是他让你遇到了这样……从未有过的惨败!” 惊惧之下,他霍然回身,却只来得及看到一双火红的眼眸,离他那么近,近得让他可以看清那眼底铺天盖地的肆恣狂放,如同容纳了全天下的火焰,永不息止地燃烧! “轰!” 一声巨响,与肆意燃烧桥下的火焰一道,震破了这个妖异的红月之夜。火焰“毕剥”的燃烧爆响声中,只听到少年似漫不经心的语声—— “还有,我的姓氏是……梅农维拉。” ☆、episode 2 红月已过中天。不久前,那样巨大的动静,也没有把小镇上的人惊动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红月之夜的传说与禁忌虽然古老,但在这样偏远的小镇上,却依然被每一个人坚定地相信着。 “红月之夜啊……” 斩月人注视着天际如血的月色,唇角轻轻牵了起来,桀骜不驯的火色眼眸中,渐渐有了别样的光芒,似有些嘲讽,又似有些怀念,悄悄让那张英俊过人的脸柔和了下来。但,几乎只过了一秒钟,这种朦胧圣洁的气氛就被破坏了—— “这种低段次的耍帅,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什么时候可以进阶呢?” 有些冷淡的声音就这样响起在他身后的桥上。斩月人没有回头,只不驯的笑意无声一扬:“关你屁事,你只要在旁边乖乖装酷就好了。” “我也希望能这样。” 平静语声中,红月的光影蓦然一花,一道颀长的人影无声站在了斩月人身边,声音冷静,仿佛根本没有移动过:“只是,你每次耍帅的结果就是,草地被你烧成这种不对称的样子,简直让人不能容忍。” 语落的一瞬,他修长漂亮的手在空气中优雅地一划,手中顿时多了一柄纤长的法杖。清冷吟唱声中,乳白的光星悄然从四处聚笼过来,覆上了那些被烧成一片焦土的草地。剎那间,碧绿的草芽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迅速从地下冒了出来,只一剎就蔓延成了茂盛如初的青草地,远远看去一片平整,仿佛从来没有被烧焦过。 第3页 “这样就顺眼多了。” 刚刚施展完一个相当高明的光明系法术的少年淡淡一点头,收回了法杖。 虽然表情冷淡,但是不可否认,他有着一张俊逸无双的脸,微绻的金髮修剪得整洁而优雅,紫灰色的眸子深邃如海,带着三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却愈衬出无可挑剔的贵族气质。雪白的光明系法师袍安静地拥着他,白袍上华丽的金色绣纹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有些夸张,但在他身上,却只是低调而恰到好处的配饰。 一切,如此完美。完美的容貌,完美的才能,完美的少年。 斩月人冷哼一声,看也没看他一眼扬起菸斗直接敲了下去:“不要把你偏执狂的症状套到我身上!” 凌千翼依然注视着面前完美对称的草地,只漫不经心抬了抬法杖,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敲下来的菸斗。斩月人懒得鸟他,随手把菸斗挂在腰带上,一笑回身,朝小镇的方向走去:“随便你,反正我先回旅店了。要是在这里还找不到碧烟石,我们就只能滚回老师家里挨骂了。” “等等。” 凌千翼继续注视着面前完美对称的草地,淡淡道:“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 斩月人停住了:“什么?” “那个女孩子。” 斩月人头都没回一下—— “不关我事。我又不是为了救她,只是手痒想打架了而已。”他轻一牵唇,目光扫过,看到那盏黯淡的路灯,不由挑了挑眉毛:“啊~不过,的确忘记了一件事。” 他随手拔下一根头髮抛在了空中,夜风卷过,不知为什么,恰好把那根头髮悠悠吹起,送到了灯芯上。立即,小小的火光在灯罩中一闪,瞬间扩展成了耀眼跃动的火焰,不知道比之前幽暗的火光明亮了多少倍。 “好了。再见。”斩月人挥了挥手,双手交叠在脑后悠悠然走远了。 路灯里明亮过人的火光安静地照耀着凌千翼的侧脸,愈显得那双紫灰色的眼眸幽邃沉定,如梦似幻,不像是人间景色。 他注视着桥下那道纤细的人影,忽然,唇边有微小的笑意轻轻一弯,剎那间如冰河消融,映着月色,温柔如许。 “你有没有受伤?”他柔声道。 桥下,隐在暗影中的人闻声抬起了头。霎时间,髮丝如水,顺着肩背滑落,掠过水面,似有若无地折射开一片雪白色的光灿,竟让他看得微微一怔。下一瞬,浅浅的笑意收敛了,凌千翼冷淡地说:“如果受伤了的话,请告诉我。女孩子还是不要晚上一个人走在外面的好。” “……” 对着面前沉默的空气,凌千翼终于皱了皱眉,转身正要离开时—— “谢……谢谢你,光明法师先生。” 清澈甜美的声音,一瞬间让他想到了乐神缪斯吹奏的长笛声。那个声音顿了顿,轻声道:“还有……请您代我向火龙先生道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能猜到斩月人的真身,凌千翼并不奇怪,毕竟这里是龙界,一两条化身人形的龙走在街上虽然值得围观,但也没什么希奇的。 但,身后那长笛般美丽的音色,终于让他重新回头,却只见到少女安然独立的身影,纤细玲珑,像一枝纯净无瑕的白蔷薇。 然后,她微一躬身,转身踩着水花离开了。月色朗照,照亮那一洒而落的雪白长发,渐行渐远,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 凌千翼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冷漠,又似思索,望着那个方向,良久未语。 月渐西斜,夜半的小镇愈发阗寂,每户人家都窗门紧闭,透不出半分亮光。 “啊啊~~~~~” 懒洋洋的哈欠声中,斩月人推开旅店房间的门,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他头髮乱糟糟的,身上随便披着一件旅店的睡袍,火红的菸斗却依然挂在腰带上一晃一晃,在月色下折射开幽暗的冷光。 “……厕所……在……” 他推开后院的门,眼睛微微一亮。“啊,在这里……” 两分钟以后,水声响起,厕所的木门被推开了。斩月人懒懒走出来,正要回房间接着睡,一抬头却正看到天上浑圆无瑕的红月,不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打了个哈欠,朝走廊下走去。 红月之夜…… 那个宿命的晚上,也是这样。 他蜷起一条腿靠坐在栏杆上,闭上了眼睛。 黑暗覆落的一瞬,眼前缓缓升起了数百年前的那轮红月,妖娆,艷丽,无可比拟,如同那个人眼底燃烧的火色…… 忽然,他的眼皮微微一动,懒懒睁眼,暗红色的眼瞳倏然冷厉—— ——有人? 在这种晚上,连小偷都不会出来,何况,从声音来看,也不像是普通小偷……甚至,普通的人类。 “唿……” 轻盈飘渺的空气鼓动声,又一次隐约地振动了他的耳膜,如同龙翼掠空。 隐微的弧度,在他唇边一掠而过。 下一瞬,廊下的影子微一动,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一样翩然掠上了屋顶,几个起落扑近声音来处,悄无声息地隐在了屋檐的暗影中,饶有兴致地朝下看去—— 第4页 立即,他的瞳孔轻轻一缩,身体竟然僵硬了一剎。 脚下,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他自己房间的窗台。而此刻,窗台上正有什么东西闪烁着深碧色的光芒,那独具特色的光灿,让他在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正是在他和凌千翼的假期作业里被指定要去寻找的东西—— 碧烟石! 罕见的风属性晶石,有着神奇的魔力,非常稀有,于是也非常贵重,至少绝对不会有人二到把它随手乱放——更别提在深更半夜随手放在悬在半空的三楼窗台上。 顾不上去查看那美丽的宝石,斩月人从屋顶一跃而落,贴着墙面蹿了出去——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刚才,那像龙翼鼓动一样的声音,正是在他窗前略一停留后,朝大街的方向滑了过去! 两旁的景色飞速后掠,他敏捷而迅疾地躲闪着障碍物,从声音辨别,离前方的目标已越来越近。情不自禁,微小的弧度在唇边无声扬起—— ——想从小爷眼皮底下逃走?你还差了三分火候! 霍然之间,他一跃而起,睥睨的笑容蓦然铺展—— 在那里! 暗巷之中,一抹雪白的影子一掠而逝,消失在了夜色更深处。斩月人的眸子微微一弯,流星般疾扑而落,追进了白影消失的方向。 五分钟后。 “嘁。被骗了。” 斩月人在死胡同前直起了身,把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高高举起来,就着月色审视了一番,眉毛顿时微微挑了起来—— ——这是……骨头? 淡粉色的月光之下,一截小小的物事亮如白玉,在他指间闪烁着隐微的磷光。那些光点,似暗蓝,又似亮红,闪烁不定,说不出的诡异神秘。 但即使上面的光点再华丽一点,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这是白骨,不折不扣的白骨。 ——这么说,刚才就是这个东西引开了我的注意力么?很高明的□□术啊。 看着那截纤细的白骨,少年火红的眸子愈来愈亮。忽然,他轻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阴影流转,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只有唇边的笑意,似有若无。 走到十字路口,他忽然停住了,淡淡开口: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 他唇边依然带着隐约的笑意,两分冷漠,三分傲慢,语声清亮—— “不知道你接近我想干什么,但是,不管你有什么企图,不用顾忌,尽管到我身边来好了——” 语落的一瞬,他懒懒抬头,眼里睥睨张扬的火焰,蓦然照亮了这个小镇的夜空! “——无论什么时候,我等着你!” 夜色愈加深沉,吹过小镇的风也带上了三分渗骨的寒意,正是黎明之前,最冰冷黑暗的时候。 “斩月人……” 长笛般清澈的声音,悠悠响起在街角深浓的阴影中。“哗”一声轻响,雪白的长髮一洒而落,悠悠垂落膝下,如同白骨的玉色。 纤细玲珑的身影,优雅地步出深巷,注视着空无一人的整洁街道,良久未语,像一尊高贵而安静的塑像。 忽然,浅浅的笑意在她唇边一盪而开,清新干净,一如她毫无瑕疵的声音—— “……嗯,谢谢你……你的邀请,我接受了~” ☆、episode 3 第二天,布罗镇附近的名城兰斯开特城里,城中最大的珠宝行从清早开始就挂出了“歇业半天”的牌子,大门紧闭,让来来往往的行人纳闷不已。 而事情的真相,其实不过是—— “月人,”凌千翼坐在珠宝行客厅华丽的长软椅上,试图把蛋糕上的樱桃摆正,同时表情冷淡,“虽然我已经说过二十六次了,但我还是想说,我一点也不喜欢那块碧烟石,我也不认为老师会喜欢一块那么丑陋的——” “他会喜欢的。” 斩月人懒洋洋靠在长椅另一端,“啊呜”一声把一颗莹白的雪萝果扔进了嘴里:“并且毫无疑问他也会喜欢我们之前找到但被你丢掉的每一块碧烟石的。虽然我已经说过五十六次了,但我还是想指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完全对称的天然宝石,就算你找到一块对称的,说不定老头以为我们在珠宝店里随便买了一块切割过的煳弄他——” 他话音未落,客厅的门彬彬有礼地被敲响了,长椅上的两个少年同时抬眼—— 门开处,一个留着山羊鬍的老头走了进来,旁边男僕手上的托盘里放着那颗碧烟石。即使在大白天,那婉然游转的深碧颜色依然明亮得让人心动,就像山羊鬍老头此刻眼里激动的光芒一样。 “毫无疑问,最最上品的碧烟石!” 一进门,他就抑制不住激动高声喊道:“矢车菊一样的绿色!让人甘愿为之堕落的11.4克拉重量!透明得像空气!无可挑剔的星彩效应!哦,我这辈子见过不下五十颗碧烟石,没有一颗如此完美……如此的完美!我愿意为它出任何价钱,请您随便开价,我可以——”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腰被悄悄戳了一下,不由生气,回头瞪向仆童:“你戳我干什么!” “对不起,先生。”僕人低声道歉,指了指客厅的窗户:“但是……” 第5页 山羊鬍老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立即,他挂在左眼前的单片眼镜向下滑了一下。 原本只含蓄地开着一条缝的窗户大大敞开着,而一分钟前还坐在那里的两个少年已经不见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男僕托盘上的碧烟石,以及本来满满累在果盘里的雪萝果。 就在蒂斯里珠宝行的首席鑑定师先生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派人满城寻找“一位看上去像贵族少爷的金髮少年”和一个“像街头飞仔一样笑容不怀好意的红眼少年”时,这两个人正悠悠闲闲地走在兰斯开特城繁华的路上。由于他们帅到光芒闪闪的容貌和同样光芒闪闪的贵族(飞仔)气质,一路吸引了无数目光。 “所以,经过权威珠宝师的鑑定,我们已经完成老头布置的作业了。”斩月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雪萝果扔进嘴里,对着太阳懒洋洋眯起了眼睛。 “是的,完成了作业,通过一块来歷不明的丑陋石头。”凌千翼从街道两旁络绎不绝的口水红心中淡定地走过,目不斜视,神情冷淡,明显还在因为不对称的宝石而生气。 斩月人轻一牵唇:“我说过了,早上我起床时,发现那块石头就放在窗台上。” “这不就是标准的‘来歷不明’么。” “或者不如说,有人很关注我们。”斩月人的眸子微微一弯,唇边笑意淡淡,但火红的眸子里,分明有森然厉色一掠而过。 两人穿过热闹的商业街,正要拐进一条安静些的小路去吃饭,忽然感到身边的人流有些异样,每个人都兴致勃勃地往一个方向跑去,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猎奇八卦神情,一边走一边相互议论。这场景是如此的经典,以至于两个人甚至不需要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发现了和自己一样的想法。 “这种情形的话——”凌千翼淡淡开口。 “——通常都是那件事。”斩月人语气平静。 “去看么。” “我没有所谓。”斩月人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地注视着面前的人流,懒懒道:“不过,作为光明神的公子,你大概有必要关注一下。” 不等他说完,凌千翼已经神容淡淡地经过他身边,顺着人流走去。斩月人笑了笑,一跃坐上桥头,菸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叼在了唇边。下一瞬,斗钵里“忽”一声轻响,小小的火光一亮而灭,看得一个过桥的小男孩呆住了,直到走出老远,还频频回头,扯着母亲的衣角惊奇不已: “妈妈,妈妈,那个大哥哥的菸斗会自己点火耶——” 斩月人淡淡一笑,闭眼靠在桥柱上,像是睡着了,只有那些飘渺无定的轻烟悠游在阳光下,安静地缭绕。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什么情况?”他忽然开口,没有睁开眼睛,菸斗微微一晃:“果然是悬赏令么?逃犯?” 凌千翼和他并肩站在了一起,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人流车马,紫灰色的眸子幽邃一片。 触到这样的沉默,斩月人微微一挑眉,睁开一只眼斜乜了他一眼:“很严重?” 凌千翼又沉默了一下,终于说:“有一件事……跟你商量一下。”这次,他没有停顿,直接说了下去。 语落的一瞬,繁华的街道仿佛被施了一个消声咒。良久,良久—— “嘎——嘎——嘎——” 乌鸦从二人身后飞过,啼叫得各种欢畅。 兰斯开特城是龙界有数的大城市。作为交通枢纽与商业中心,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流在城里涌进涌出,热闹却不失秩序,无论什么时候走在城里的街道上,都能看到一派井井有条的忙碌景象。 而今天,也和以前的每一天没有什么区别。每一个人,无论是商行的伙计,还是水果店的老闆娘,都专注着自己手上的活儿,丝毫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异常。 所以,当那一声巨吼蓦然炸响在城市上空时,所有人都被惊吓到了—— “我警告你——” 随着这滚雷般划破天际的声音,两片巨大的阴影譁然覆落街巷,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街道上那一对陡然铺展开来的火红巨翼,苹果、水杯、眼镜、眼球等物滚落一地—— ——这……这是…… 巨翼轻轻一扑,顿时掀起一阵狂风。狂风中,一只浑身覆满红鳞的魔法生物缓缓升上半空,似不耐烦般甩着长长的尾巴: “——只有这一次!以后不管去哪里,你都给我好好走路!” 一个淡漠无波的声音在巨兽背上无动于衷地说:“知道了。但是请允许我说一句,你头顶的鳞片排列一点都不对称,就像一条丑陋的劣种金鱼——” “少废话。” 阳光下,那美丽的生物周身闪烁着金子一般耀眼的光芒。庞大的身躯、修长的颈、有力的长尾、红宝石一般闪着火光的眼睛……毫无疑问,这是站立在这个世界最顶层的生命! 拥有最强大的魔法和战力,拥有倾国的财富和权力,拥有悠游岁月的漫长生命……拥有世间一切值得骄傲的资本……奇蹟般的存在—— 第6页 龙! 在群众满眼星星一脸崇拜的围观中,巨龙冷哼一声,在低空轻轻一旋,双翼蓦然伸展,冲着浩瀚的蓝天扶摇而上,只一剎就变成了远空中一道耀眼的红影,在每个人的虹膜上留下惊艷的残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然后,梦醒了。 一剎间,兰斯开特城里的中指竖成了森林,每一个人都在脑海中狂骂一声—— ——这是谁家的二龙啊,竟然在大街上变身?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我靠! 聆蓝?梅农维拉大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外面这样败坏家族名声,估计要气死了,好在他不知道。 作为一只龙——一只一龙之下,万龙之上的神圣巨龙——聆蓝大人一向觉得情绪稳定,压力不大。尽管既要负责好龙神陛下的安全工作,又要看好自己飞扬跋扈的儿子,工作仿佛相当繁忙,但是一方面,龙神陛下本身已经强大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何况还有其他四只神圣巨龙看着,她的安全应该没什么好操心的;另一方面,儿子虽然一如既往地让人头疼,但这几十年来,好歹稍微懂事了些,也让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么看来,生活简直是悠闲舒服得让人蛋疼啊~ 可怜的聆蓝大人,在他欢快地搬着小板凳去找神圣风龙大人下棋喝茶时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舒坦日子就快过到头了。 而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正悠闲翱翔在碧空之上,时而冲刺,时而滑翔,时而俯冲,玩得不亦乐乎,一心想让背上的某个讨厌傢伙吃些苦头,可惜,他显然低估了凌千翼gg的骑术…… “月人,”一脸闲适坐在转着圈翻滚的火龙背上的金髮少年平静地说,“我没有晕车的毛病,所以我想我也不会晕龙。你能再快一点么,我希望能尽快见到狄拉索瓦大人。” 斩月人似乎也发现某人的坚韧度超乎自己想像,终于冷哼一声,悻悻改为平飞,速度也陡然提升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急着想见龙神陛下?” “通缉令,骨龙。”凌千翼淡淡道。 “龙”字音落的一剎,他感到自己的座骑像忽然故障了一样直坠而下,赶紧伸手抓住龙颈上的一根尖刺。感到背上的异动,斩月人终于从震惊石化的状态中回神,扑动双翼保持平稳,良久,低沉地笑了一声:“果然值得惊讶。” “如果不是这种事,我为什么要被迫忍受你这样完全不上段次的飞行技术。”凌千翼淡淡一笑,紫灰色的眸子却依然幽邃一片,显然并不是很有心思开玩笑。 听到他声音里隐隐的忧虑,斩月人轻一牵唇,再不多言,巨翼一扬,狂风骤起,火红色的身躯瞬间像穿透大气层的流星般疾射而前,很快就消失在了渺茫一片的天际。 ☆、episode 4 尽管在人界的曼索斯诺大陆上,暗系法术被视为邪恶的象徵,但在龙、神两界,尤其是在龙界,并没有这样好恶的区分。黑暗系魔法,就像光明系魔法一样,只是诸系魔法中比较特殊的一种而已,而浑身披着墨色鳞片的黑暗系巨龙,也只是诸多龙族之中,给人感觉比较阴沉的一种而已。 但,骨龙就不同了。 骨龙,是邪恶的龙。 骨龙,是残暴的龙。 骨龙,是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龙。 没有血肉,没有筋脉,因此也没有温情与善意。那些生活在龙界偏远西疆的生物,全身只由冰冷的白骨构成,唯有空洞的眼眶里红光幽暗,潜伏在暗夜之中,指引着妖魅嗜血的不归之路。 虽没有明文律令,但诸龙族对于骨龙,一向默守着不需言说的规矩—— ——一旦见到,但杀,无赦。 好在,骨龙的领地与其他龙族之间隔着浩茫无边的沙漠,交通极其不便——呃,不如说完全没有交通。既然骨龙族一向安守西域,并不越界,其他诸龙当然也不会热情洋溢地跑去骨龙家里做客,所以千万年来,大家也都保持着相安无事的和平状态。 但现在,竟然有一只骨龙偷熘进了兰斯开特城? 这种时候,淡定程度的差异立即就显示出来了。 “诶——?什么?陛下不肯见我?!” 满心失望的叫声,蓦然划破了午后的寂静。“砰”一声响,一个剪着紫墨色短碎发的年轻男子倍受打击地趴在了龙神殿前的石雕上,捶地闷声道:“陛下肯定是讨厌我了……讨厌我了……讨厌我了……肯定还在生气我把她的仙客来踩坏了……或者就是气我弄焦了她的地毯——” “尼诺大人……”旁边,一位女侍强笑着试图安慰他:“其实……陛下说过今天谁都不要见的。而且,像陛下那样宽和大度的人——” “啊啊啊!” 神圣雷龙星暗?尼诺大叫一声抬起半个头,露出了一张俊朗过人的脸。他可怜巴巴地伸手想要拉住旁边一位短髮金瞳美人的衣角:“天轮姐,为什么陛下——” “——也没有见我,不是么。” 神圣土龙天轮?弗朗明戈淡淡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衣角飞扬,只留下一道高挑纤长的背影:“陛下这么做自有她的理由,我们只需要执行她的命令就是了。那么,我先回去了。” 第7页 星暗立即跳了起来,和她并肩走下高高的台阶,明亮的眼眸却微微一闪:“但是啊,天轮姐,虽然说我完全相信陛下的决断力,可出现了骨龙这种事情总让人觉得很不舒服耶。” 天轮轻一牵唇:“无所谓。找死而已。” “哇,天轮姐霸气值全开——” “闭嘴。” 天轮冷哼一声,停下了脚步。 高台之上的风,清寒中带着三分凛冽,吹动她堪堪及耳的黑髮,剎那间散落斑驳的阴影—— “无论是谁,若想要威胁陛下的安全——” 她的目光倏然一冷,似一道森寒的冰刀,霍的划破了亮金色的眼瞳—— “——我会让他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这一剎,盛大铺展在她身后的阳光,灿烂得像最纯粹的金子,映得远处水晶般的雄伟宫殿也一片璀璨,而这一切,正是龙族的圣域——奥兰托城——伫立在朗朗青天下最辉煌的景色。 这华丽的景色清晰地映在斩月人眼里,情不自禁,微小的弧度在他唇边轻轻一弯,巨翼一扬,侧身迴旋,向奥兰托城直耸入云的宏伟城墙俯冲了下去。与此同时,挂在龙颈下的长柄菸斗里,火光陡然蓬勃! 喷涌而出的火焰划破碧空,像一条金红色的缎带在半空迴旋缠绕,在一眨眼的功夫里画成了一面巨大的纹章——熊熊燃烧的火焰跃动在盾牌之中,四周环绕着的裂炎鸢尾花绚丽之极,几要破空而出! 这辉煌壮丽的图案,正是—— “梅农维拉家族的纹章!” 城墙上的戍卫长官满怀敬畏地脱口而出。他朝后一挥手,有些紧张地高声道:“列队!迎接梅农维拉大人回城!” 嘹亮的军号声霎时奏响,激昂的节奏中,数十只巨龙排着严整的队列缓缓升上半空,分列两旁,向着远方火龙飞来的方向整齐地俯下了骄傲的长颈,气氛一派肃穆。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只一眨眼的功夫—— “嗷——” 龙吟清亮,蓦然震破长空,一瞬间已近在咫尺。列队的巨龙们只觉一阵狂风捲起,那火红的影子已飙飞而过,只留下一阵翻滚的烟尘。 狂风之中,新上任的戍卫长官依然低着头不敢稍有异动。良久,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地抬眼,注视着远处渐渐变小的火龙背影,眼里的神色又敬畏又仰慕—— ——这就是未来的神圣火龙大人啊…… 斩月人?梅农维拉! 那一声悠远迴响的龙吟,让街上追逐玩闹的孩子们不经意抬了抬头,但那些还在嬉笑的表情,却在看清火龙先生的一瞬间同时消失凝固了。 “斩……斩月人!” 带头的孩子大叫一声,立即让石化中的众小孩清醒了过来,尖叫着四处奔逃,像看到了魔鬼。但,供他们跑路的时间并没有多少,几乎只一瞬间,火龙庞大的阴影已然覆落,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眼看将要狠狠砸在地上时—— “啪。” 一声轻响,火眸少年干脆地落在了地上,墨色的发飞扬跋扈地垂落,在阳光下折射开隐约的火色。空无一人的小巷里,他唇角微扬,笑意懒散,就连挂在腰带上微微摇晃的长柄菸斗上,也似闪烁着桀骜不驯的颜色。 “啊~”斩月人伸懒腰,扭脖子,声音愉快:“回家了~” “而你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受欢迎。” 淡漠无波的语声里,一个闪着绿光的东西朝他飞了过来。斩月人下意识回身接住,漫不经心抛着那块“完美得毫无瑕疵”的碧烟石:“你现在就去见陛下么?” “骨龙的出现,虽然只是龙界内部的事,但想必父亲也会很在意。因此,和狄拉索瓦大人的沟通是必要的。” 凌千翼顿了顿,轻一侧目,微绻的金髮掠过他脸沿,紫灰色的眸子幽邃沉定:“无论我多么讨厌那个叫永昼的男人,也不能改变他是君临三界的光明神,而我不幸是他的儿子这个事实。” 斩月人眼中的光芒微微一闪,轻哼一声,抛着碧烟石似笑非笑:“知道了。那么老头那边就由我去应付好了。” “代我问候老师。” 看着那道背影淡淡走远,斩月人一笑回身,正在思考是回家吃饭还是去老师家里蹭饭时,墙角小小的异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由停下脚步,朝那边看了一眼—— “啊——” 尖细的叫声,似是终于忍不住害怕冲出了喉咙。只见墙角的阴影里,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死死抵在墙上,满脸惊恐地看着那停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人,像是在看着一只择人而食的魔兽。 “……”斩月人的眉毛不由微微扬了起来—— ——没来得及跑掉么?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啊-_- 看到斩月人表情的变化,小男孩瞬间惊悚了,随着“扑”一声轻响,小小的身体竟消失在了一片紫色烟雾中。很快,烟雾散去,露出了抱头趴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小龙。 “……”斩月人的表情石化住了。 第8页 小龙却只觉得四周安静得可怕,忍不住悄悄、悄悄抬起眼睛—— 立即,泪眼汪汪的眼睛有些惊讶地睁大了。 头顶,那让人害怕的男人,竟然在笑。 张扬唇边的笑意,两分傲慢,三分邪气,五分磊落,让人毫无来由地心生敬畏。 “你是在怕我么?” 小龙立即缩了一下,紧紧闭上眼睛,自知这次肯定是死定了。 但,灿烂阳光之下,那笑容却蓦然蔓延了开来,伴随着肆恣的语调,一如他眼底永不息止的火焰—— “——那,就让自己变得强大,比我更强大,比全世界更强大,直到……不用害怕任何人!” …… …… 午后的阳光,依然明媚铺展在这平静的小巷里,像一曲悠游安宁的小调。 墙角的小雷龙怔怔注视着少年离去的方向,良久,轻轻眨了眨眼睛,似有些疑惑,又似有些茫然。 那句话,他听懂了,但又不是全懂。但,只有一件事情,他感觉自己有点明白了—— ——斩月人……好像也不是传说中那么可怕的人嘛…… ☆、episode 5 穿过小半个奥兰托城,斩月人在一扇小小的院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接近东城门,虽然少了几分热闹,但却别有一番清净。砖墙之内,隐隐可以见到红蔷薇满园盛放,鲜绿玫红,美不胜收。 注视着这一切,他不由微微一笑,亲切的感觉浮上了心头—— ——不管过多久,这里似乎都是这副样子啊。 正待上前敲门时,铁栅门却忽然“吱”一声开了,一位女佣走了出来,朝斩月人恭敬地行了一礼,低头肃声道:“先生请梅农维拉大人到书房去。” “诶?” 斩月人微一怔,却随即醒悟,应该是刚才进城的动静太大被五感敏锐的老头子听到了,不由微囧,懒洋洋穿堂入室,在书房门上敲了敲,直接推门进去—— “喂,老头——” “请稍等一下,月人。” 轻柔而苍老的声音,像从古老的时空飘来的一缕光线,倏然静穆了书房幽暗的空气。 听到这个声音,平时飞扬跋扈谁的面子都不甩的某只恶龙令人震惊地乖乖闭嘴了,回身关上门,百无聊赖地第n次打量这间从小看到大的房子。 正如人们对一个老学者的书房应有的期待一样,书本成为了这间宽敞的圆形房间里含量仅次于空气的物质。除了环绕房间直抵天花板的巨大书架外,书桌上、地板上、各种用途不明的架子上,全部为书本、文档所占据。 但神奇的是,这样一间房子,竟丝毫不显得古板,这可能部分地要归功于高高低低悬浮在房间里的那些魔法水晶。它们被雕琢成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形状,安静地转圈、飘浮、翻滚,折射开无比绚丽的光彩。 忽然,一道比那所有光彩都明亮的白光从书桌后迸射而出,剎那间像孔雀开屏一样盛大地绽放,但只一瞬,这华丽的景色就消敛在了一片悠悠漂浮的灰尘里。 “从云光效果来看,我想,这应该是我的又一件得意之作。” 柔和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在房间里,然后,一位鬚髮尽白的老人缓缓从书桌后站了起来,满怀欣赏地注视着手里一枚刚刚雕琢完美的水苍玉。半晌,他忽然侧目,透过镜片愉快地看向斩月人,微笑道: “当然,我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斩月人忍不住微微一笑,上前把“完美得毫无瑕疵”的碧烟石放在了老人面前:“千翼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去见龙神陛下了,但为了找到这块石头他非常拼命……啊,是了~他说要问候您,狄奥多老师。” 站在书桌后的老人看上去非常老了,却穿着一件颜色异常艷丽的橘红色袍子,衬得柔顺垂落胸前的长须长发分外雪白,眼镜后,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幽默与智慧的光芒。 阿尼尔?狄奥多刚朝碧烟石看了一眼,眼睛立即微微一亮。但是,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那深碧色的宝石放在了身边的架子上,重新坐下来,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学生:“辛苦了,辛苦了,月人……还有翼。关于千翼一回来就去见小狄拉索瓦这件事,请允许一个老头子毫无恶意地猜测一句——” 斩月人清楚地看到,老师的眼里闪过了一抹与年龄不符的明亮笑意: “——除了骨龙现世这件事之外,恐怕还有其他的原因?” “……!!!” 斩月人强迫自己保持镇静,但依然不由自主露出了“这老头是妖怪吗?!”的震惊神色。看到这一切,狄奥多愉快地笑了起来,满意道:“既然我有幸猜对了,我们不妨找一个千翼在场的时机再深入讨论这件事……至于现在,有一件更有意义的事要做——” “骨龙?”斩月人的眉毛微微一扬。 狄奥多尖锐地看了他一眼:“不,不。骨龙虽然非同小可,但并不值得光明神的儿子和神圣火龙的后人同时为之大感紧张。” 斩月人的额角轻轻一跳:“如果您能不故弄玄虚的话,我一定会非常感激——” 第9页 “感激的话不妨留到下午茶时一次说个够。那么,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另一位学生——我敢说,她几乎已经掌握了我在魔法水晶蚀刻学方面全部的心得。” …… 斩月人觉得,就算狄奥多刚刚说他一直认为斩月人?梅农维拉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绅士,也不会让自己更惊奇了。 ——另……另一位学生? 这种生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而且,听上去这个人还在魔法水晶蚀刻学——就连人类都知道这是一门多么艰深难懂的学问——上造诣不凡? “……” 仿佛根本没看到斩月人的表情,狄奥多按响了桌上的铃,对出现在门口的女僕点头道:“请雪小姐过来,可以吗?” 雪……什么? 斩月人确信自己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古怪的姓氏。 不由自主,他的目光狐疑地停在了书房门上。 那是一扇雕刻精緻的沉紫木门,在悬浮房间里的各色水晶映照下显得古老而神秘。此刻,它沉默地站在那里,将世界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空气,忽然沉寂了下去。 斑驳透明的彩色光点,缓缓流转在门上,没有半点异样。就在斩月人以为它将永远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 “啪,啪。” 轻轻的敲门声毫无徵兆地响起,蓦然让他的瞳孔收紧了一剎。他瞬也不瞬地盯着那紧闭的门缝,莫名地,有了一种错觉,仿佛那是一扇伪装过的次元之门,门的彼端,就是从来没有想望过的异世界—— “吱呀……” 门悄悄滑开了,阳光在地板上安静地扩展。 下一瞬,一道阴影覆落,挡住了阳光。 仿佛只是一剎那,又仿佛过了无穷远的时间,地上的阴影无声地游移而前,融入了书架的影子里。 顿时,阳光重新涌入,譁然扑入千万颗魔法水晶,一瞬之间折射开来的光芒,绚丽辉煌,仿佛精灵湖里流光溢彩的幻境。 “下午好。” 宝石的光影中,似有一道纤细玲珑的影子低头轻轻一礼,轻声的问候清澈甜美,如同乐神缪斯吹奏的长笛曲—— “我的名字是‘寂杀’——” 穿堂的风,悄然而过,拂起了少女洒落膝下的雪白长发。然后,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眸瞬间让人联想到了价值连城的红宝石。 那双亮红色的眸子安静地注视着房间深处的少年,良久,浅浅的笑意轻盈一弯,譁然照亮了清丽无瑕的小脸—— “——寂杀,雪寂杀。” …… …… 这一刻,斩月人觉得这间幽暗的书房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芒洞穿了。 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脸上悄悄、悄悄掠过了一抹前所未有的粉红颜色,一个以前打死他也不会想到的词语缓缓滑过心头—— ——好可爱……的……女孩子…… 房间里,忽然显得安静得有些过分。狄奥多明智地保持着沉默,低头不语,仿佛忽然之间对自己的指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突然,斩月人反应了过来。立即,他的表情迅速地冷了下来,冷淡地朝她点了点头。 “我认为,月人,”狄奥多恰到好处地抬起了头,“即使我从来不指望你像千翼一样彬彬有礼,但在这种时候作一个自我介绍还是很有必要的。” 斩月人的指节“啪”地爆响了一声,尽管火大,人却终于恢復了正常。 “斩月人?梅农维拉。”他笑了笑,懒洋洋靠在书桌前,双臂环胸:“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老头还有第三个学生。” 雪寂杀的眼睛微微一亮,优雅地躬了躬身,语声柔曼:“原来是梅农维拉大人。失礼了。” 这个满含尊敬之意的称谓,这次竟让他觉得有些刺耳。几乎同时,他听到狄奥多的椅子滑开了,老人一边走出书桌一边愉快道:“既然都是我的学生,我也许可以要求你们至少在我面前亲切地以名字互相称唿?此外,我还有一个倚老卖老的请求——” 他在斩月人身前停了一下,回头微笑道:“——寂杀远道来看我,暂时没有落脚的地方。因此,这段时间,可以让她住在梅农维拉家那宽敞的府邸里吗?就像千翼那样?当然——”他和蔼地朝少女的方向点了点头:“——我已经和寂杀提过了,她完全没有异议。” “看上去我最好也不要有异议。” 斩月人轻一牵唇,悠然当先从书房里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懒懒道:“下午茶的话……我要野樱桃果酱蛋糕和莫克咖啡夹心糕……要是有雪蜂蜜酒的话就更好了,我觉得老头不会那么吝啬的——” 在女僕恭敬的应声里,狄奥多回头对雪寂杀低声道:“请你一定要原谅月人的无礼和傲慢……我想在这件事上我应该负很大的责任。”说完,他也离开了。 雪寂杀忍不住低头微笑。她优雅地走出书房,经过廊下时,轻轻扬起了脸,注视着从花架间漏下的细碎阳光,浅浅的弧度,悄无声息地在唇边一掠而过—— 第10页 ——斩月人啊…… ……流淌着梅农维拉之血的……魔神。 碎叶的光影盈盈流转在红宝石般的眸子里,一剎间,美丽得无可比拟。 ☆、episode 6 于是,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就在松软的蛋糕和可口的红茶中渡过了。狄奥多与雪寂杀就魔法水晶的问题展开了漫长而学术的探讨,在那些艰涩难懂的专业术语中,斩月人叼着菸斗坐在花园前。烟雾似有若无地缭绕,他闭着眼睛,神色淡淡。 忽然,黑髮下的耳朵微微一动,几乎同时,庭院的铁栅门被推开了。但,不远处愉快交谈的师生两人却并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 门开处,仪容完美的金髮少年穿过花园淡淡走来,即使在阳光之下,紫灰色的眸子也幽邃如深潭。听得脚步渐近,斩月人的唇边扬起了微微的弧,却依然没有睁眼,只语声懒懒—— “你很快嘛。” “还好。小楼……咳,我是说,狄拉索瓦大人说——”凌千翼发现说错话,不由微囧,脸上迅速地掠过了一抹粉红色。仿佛为了遮掩这一瞬之间的错乱,他冷冷抬眼,正见到斩月人右眉微挑似笑非笑地欣赏他的表情,立即凌乱了,冷声道: “你那种完全不对称的表情像是在邀请我用光弹打过去——还有,你的项鍊是怎么回事?我说过三百次了,要让坠子垂在正中间——” 斩月人的额角不善地抽搐了一下,冷冷抬眼:“烦死了!我说过三千次不要把你无聊的偏执狂症状套到我身上,凌千翼——” “啪。” 一声脆响,蓦然沉默了空气,听上去像是有人把小银勺掉在了地上。 听到这个声音,眼看要打起来的某两人忽地停住了(其中一个人还举着菸斗正准备敲下去),同时回头—— “抱歉……我太不小心了。”雪寂杀歉然一笑,俯身捡起茶勺,微笑着递给了闻声赶来的女僕。方才,在听到“凌千翼”三个字的一瞬,赫然掠过眼底的小小惊奇已然消敛无踪—— ——本来以为,至少要到晚上才会见到你呢。 ——啊……算了~无论怎么都好:) 斩月人的眸子微微一弯,回头正要狠狠敲某人一下,目光却忽然微一闪烁,皱眉道:“你怎么了?” …… …… 凌千翼没有理他。 微微飘拂的金髮下,那双紫灰色的眸子一分分眯了起来,映着不远处少女的侧影,幽邃的冷光分分沉落。但,下一瞬—— “没什么。” 他直起身,向狄奥多微微笑了笑,提步向那边走去。走出两步,略一顿,没有回头,淡淡道:“月人,今晚我去找你。”说完,不等后者开口,他已经走远了。 “……呵。” 渐渐西斜的阳光下,斩月人的唇边扬起了几不可察的弧度,随即,目光垂落,敛去了眼底冷然的锐色。 晚饭之前,斩月人被来自梅农维拉家的下人叫走,提前离开了,由另外两个人留下来陪狄奥多吃饭。晚饭相当丰盛,席间气氛和睦而友好,没有任何徵兆表明这个房子里可能会发生哪怕一丁点的冲突。直到晚饭结束,凌千翼和雪寂杀离开时,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夜晚的街道安静如水,空气里瀰漫着微微的寒意,却只让人感到心旷神怡。远远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沿着石板路悠悠走来,夜雾缭绕,平添几许神秘。 “千翼,”长笛般清澈的声音,像一粒石子,惊开了夜色,“老师说,你下午去见龙神陛下了,是真的吗?” “是的。” 雪寂杀的眼睛微一亮,抬头饶有兴味道:“陛下……是怎样的人呢?” 凌千翼注视着远方隐约的灯光,淡淡道:“是令人尊敬的人。” 听到这个回答,她没有说话,雪白的发悠游夜色中,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境。一时间,只有脚步声空旷迴荡,在深夜的街道里,一声声都似响在人心底。 忽然,浅浅的弧度在雪发的阴影下一盪而开—— “那么,”她轻轻道,“千翼对陛下,也只是尊敬而已么。” “……!!!” 凌千翼向前走了两步,终于停下,安静回身,紫灰色的眸子依然幽邃如海,但不知什么时候,已有了冰冷的光迹。 映着路灯里幽暗的火光,那纤细玲珑的少女依然微笑浅浅,清丽如画。触到凌千翼的目光,她悠悠开口,语声柔曼: “今天下午,神圣土龙天轮?弗朗明戈大人和神圣雷龙星暗?尼洛大人同时请求觐见陛下,却被告之‘陛下今天不见任何人’。她……” 清澈的语声微一顿,轻盈落定:“……知道千翼会回来,所以……在等你么。” 夜风悠游,夜雾氤氲。空旷的街道上,冷淡的少年,优雅的少女,久久对视。 紫灰色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光星冰冷,似想要穿透对面的堡垒。 亮红色的眸子安静柔和,似笑非笑,仿佛已经洞悉了世间一切的秘密。 第11页 忽然—— “我只是八卦一下而已啦~千翼不会生气的吧。” 雪寂杀轻一偏头,眉眼弯弯如新月,剎那间,连空气里都似瀰漫开了米白色小花的清新味道。 凌千翼淡淡看着她,眼里冷然的光芒渐渐消敛,却愈发平静得不可窥测。终于—— “不会。” 他回身继续朝前走去,俊逸无双的脸波澜不惊。雪寂杀的眸子微微一弯,亦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穿街过巷,渐渐离开了冷清的街区,路上也渐渐有了行人。 奇怪的是,行人们看到凌千翼,脸上的表情却各异其趣,有人明显一脸轻蔑厌恶,有人却露出了尊敬的神色,甚至停下脚步站在路边低头待他走过。面对这一切,某人只是神容淡淡地路过,仿佛它们都不存在。 远远的,已可以看见远方辉煌一片像要绵延到天际的灯火,凌千翼却忽然方向一转拐进了旁边一条冷清许多的小路。长巷之中,只有一两盏幽暗的灯光,在远处夜市隐约嘈杂的声音里,愈显得诡异怕人。 雪寂杀一边走一边环顾着两旁黑压压鬼屋般的旧建筑,奇道:“神圣火龙聆蓝?梅农维拉大人竟然住在这样的地方么?” “不是。”淡漠无波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从这里去月人家比较近。” 入巷已深,脚步声愈发迴荡得空旷。“说到神圣巨龙的话,”雪寂杀双手背在身后,依然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四周,似漫不经心道,“现在的五位神圣巨龙,都是怎样的人呢?” “神圣巨龙”这个词,在广义是指称那些在血统、地位、智慧上高于普通巨龙的最高贵的龙族,狭义上却是指担任龙神守卫的五位自然系神圣巨龙,雪寂杀提到的“神圣巨龙”即是后一种意义。 凌千翼淡淡道:“风系神圣巨龙鬼剎?白沙瓦涅,火系神圣巨龙聆蓝?梅农维拉,雷系神圣巨龙星暗?尼洛,水系神圣巨龙三千帝狐牙,土系神圣巨龙天轮?弗朗明戈,都是拥有毁天灭地之实力的可怕存在,最好不要招惹他们,尤其是——” 他忽然顿住了。 不远处,昏暗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颀长,安静地映在她眼底,幽幽游弋。 “——弗朗明戈。” 柔软的金髮下,阴影蓦然斑驳,而他眼下的那些暗影之中,隐约竟似有乳白色的流光悄无声息地流蹿—— “天轮?弗朗明戈是被上一任龙神于人界收养的孤儿,即使在老龙神去世后,她对现在的龙神苍楼?狄拉索瓦也有着你不能想像的忠诚。像你这样来歷不明的可疑分子,如果被她看到的话……” 穿堂的寒风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凛冽,昏暗灯光下,他眼底的流光如条条游鱼穿越海底,愈来愈快,愈来愈密,眼见得紫灰色的眸子已渐渐消融在了一片圣洁的白光之中! 忽然—— “沙……” 一阵风譁然卷过,独立夜色中的少年蓦然消失在了原地! 一瞬之间,耀眼的白光照亮了雪寂杀的脸,几乎同时,清冷语声淡淡响起在她耳边,伴随着纹丝不动抵在她颈下的光环,环中白光莹莹流转,如雪似玉,但她确定,只要那只环往前轻轻一划,自己立即就会身首异处! “……如果被她看到的话,”凌千翼握着一瞬间凝成的武器平静地说了下去,仿佛根本没有移动过,“就不止是随便威胁你一下这么简单了。” 白光映照下,她的眼睛一霎间如此明亮,仿佛穿越红宝石的星彩之光。但,那样的光灿,却随即淹没在了刘海下柔软的阴影里。 “千翼果然就像老师说的那样,很难信任别人呢。只不过……”她目光微垂,水晶般剔透的皮肤,在白光中愈发晶莹剔透:“……即使只是被随便威胁一下,我……也会害怕的。” 凌千翼轻一牵唇:“在布罗镇被不良少年欺负时,那种表现才比较像‘害怕’。” 语落的一剎,他手里盛极的白光忽然消敛了。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他神容淡淡地向前走去。夜风中,衣袍飞扬,语声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我并没有不信任你。” 听到这句话,雪寂杀终于微微震动,不由抬头,却只见到少年安静走远的背影,完美无瑕,却冷漠得不许人接近。 “既然你是狄奥多先生的学生,那么,就算来歷不明,就算几天前还居心叵测地在数千里之外的地方试探我和月人,我依然会无条件地信任你……我想,月人也一样。” “……” 雪寂杀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幽暗的巷道深处,红宝石般的眸子里,微微的波纹终于安然无踪。 “……呵。” 浅浅的笑意,在雪发阴影下一弯而过,轻盈如风。 正要提步,她的目光倏然锐利了一剎,像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几不可察地侧了侧目。身后,依然是暗巷深如海,大片的黑暗之中,只有飞尘游弋。 然后,她离开了。 良久,良久,深深的小巷之中,一道人影静静走了出去。远远的,只能看到那是清决干净的轮廓,像隐藏在暗夜之中的精灵。 第12页 ☆、episode 7 “嗯……?” 斩月人靠坐在窗台上,夜风吹得他墨色的发不驯地飞扬,眼底的光芒却冷然沉定,带着隐微的戏嚯笑意:“你是说,我们在布罗镇的那个晚上,她其实也在那里咯?” “是的。”凌千翼坐在软椅里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红茶:“至少我不认为那只是一个巧合。不过,这件事也许什么都不能说明。” 这里是梅农维拉家的起居室,暖色调的陈设和柔软的坐椅——或许还有在斩月人的强烈抗议下没有改为对称式设计的布局——让整个房间看上去非常舒适。此刻,房间里只有斩月人和凌千翼两个人。 “那她现在在哪里?”斩月人轻一侧目。 “她说想要在城里逛一逛,我觉得应该不会有问题,就先回来了。对了,说到这个,你看出她是哪一族的了么?虽然跟你一样是红色的眼睛,但给我的感觉又和火系巨龙不太像。” 斩月人的眉毛顿时微微扬了起来,似笑非笑看向凌千翼:“你竟然看不出来?在你和一大堆龙一起过了好几百年之后,却连这种——” 凌千翼的额角不善地跳了一下,抬头喝红茶,表情冷淡:“就算从小在龙界长大,我依然属于人族,看到龙并不会觉得看到了同胞。”顿了顿,他的唇角戏嚯地一弯:“不过,看上去即使我对十只不同的毛虫同时施一个障形术,你面对着十个一模一样的烛台也能立即指出哪个是卷叶蝶的幼虫,哪个和烟白蛾的亲缘关系更近——” “闭嘴!” 听到“毛虫”两个字,斩月人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他从窗台上跳下来,神色不善地朝外走去,长柄菸斗在他的腰带上无辜地晃啊晃:“我和雪寂杀可不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烛台。” “是的,显然你们也不是卷叶蝶或者烟白蛾的幼虫——” “不许提到‘幼虫’这种噁心的词彙!” “啊,真是让整个龙界震惊的新闻,未来的神圣火龙梅农维拉大人居然害怕毛虫。”凌千翼悠悠然搅动红茶,平静的语声和冷淡的表情配合得天衣无缝。 “更让人震惊的是,梅农维拉家的某个金毛人类居然对尊敬的龙神陛下居心叵测——” 懒洋洋的语声远远从走廊里传来,顿让凌千翼石化了。他注视着杯子里热气氤氲的红茶,白皙的手背上,分明有了暗青血管一分分清晰的轮廓…… ……终于—— ——跟这种爬虫没什么好计较的……没什么好计较的! 还是喝茶吧……喝茶…… “……嗯,味道真好。” 优雅的红茶香缭绕在夜空之下,让这个夜晚显得风度十足,正如某个金髮贵公子的举止一样——虽然那双平静的紫灰色眸子里,分明隐藏着让人惊悚的内容,比如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比如说“假如让我抓到你的把柄……” ……哼哼~ 夜晚的奥兰托城灯火辉煌,龙来人往,非常热闹。雪寂杀悠悠然行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时不时在路边的店铺前驻足片晌,欣赏圣城的特产,或与老闆交谈,就和每个刚刚来到奥兰托城的人一样。 但是,那样垂落膝下的如雪长发,衬着纤细玲珑的身材、晶莹剔透的小脸,终究是太引人注目,一路走去,行人纷纷侧目,而与她交谈过的店铺老闆们更是议论纷纷,猜测着是谁家的大小姐一个人出来玩了。对这一切,雪寂杀只是浅浅微笑而已,显然早已习惯成自然。 忽然,她的眼睛微微一亮,在一家饰品店前停了下来。 店面很小,陈设得却很用心,各色宝石、金属在暖黄的烛光下闪烁得低调而华丽。在一众漂亮的环环链链间,一条手鍊分外惹眼。它安静地挂在墙壁上,墨色的丝绳上缀着七朵血红的蔷薇花,朵朵清透精緻,光芒莹莹,让人第一眼看去就心生喜爱。 “对不起,打扰了。” 正趴在柜檯后打磕睡的中年男人听到声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几乎同时,他的表情呆滞了—— 一位他曾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正安静地站在门口冲着他微微而笑。她穿着深红色绣白花的裙子,个头娇小,身形纤细,看上去还没长大,最多最多只有十六岁——当然,如果她是龙的话这个年龄就该被重新讨论了。 看到柜檯后的男人两眼红心扑扑直跳,雪寂杀礼貌地转身向那条红蔷薇手鍊走去。立即,老闆一跃而起紧紧跟在她后面,带着三分谄媚笑道:“小姐,一个人出来吗?” 雪寂杀轻一牵唇,没有答话,只目光淡淡从那七颗红蔷薇上扫过,嫣然回头:“这条手鍊的颜色好漂亮。” “那是当然的!” 一谈到生意,老闆立即兴奋了,滔滔不绝道:“小姐你是第一次来我们店吧?肯定是,如果你之前来过我一定记得,像你这样的——啊,扯远了。这条手鍊的话,你真是眼力好,一眼就看出这个颜色不一般。你知道这七朵蔷薇花是用什么石头做的吗?” 老闆说到这里,吊胃口般停顿了一下。看到雪寂杀专注的眼神,他满意一笑,压低声音道:“告诉你吧,是‘胭脂蚕’!” 第13页 烛光之下,红宝石般的眸子倏然明亮了一剎。看她微微恍然,老闆趁热打铁道:“胭脂蚕虽然不算很少见,但是像这条手鍊上的这么透明,几乎没有半点瑕疵的,就非常珍贵了。你看——”他从腰间摘下一个镶嵌着乳白晶石的小银筒,对着红蔷薇轻轻一晃,从银筒中射出的白光譁然穿透蔷薇,剎那间折射开了猫瞳一般完美的弧光! 浅浅的弧度,悄然弯起在了少女唇边。 但,老闆却没有看到那样一弯而逝的笑意。收起光筒,他殷勤地把手鍊系在了雪寂杀莹白纤细的腕上,一边系一边赞美道:“小姐第一次来,恐怕对我的店还不熟悉,但这附近的夫人小姐,谁不是这家店的常客?之前,也有人喜欢这条手鍊,但戴在身上,没有一个人像小姐您这么好看的。看看您的眼睛,跟宝石似的,和这条链子再般配不过了!好了,您看看,怎么样?” 雪寂杀抬起手,轻轻晃了晃缠绕腕间的蔷薇花,一时间,烛光流转,将莹莹红光投射在雪肤粉墙上,像梦境一样美丽,竟让老闆看得呆了一剎。但,只一瞬,他眼前一花,蔷薇的光灿已然伏贴地消敛在了少女腕上。 “谢谢你这么热心,我非常喜欢这些美丽的蔷薇。”雪寂杀优雅回身,把一个小小的紫红绸袋放在老闆手里,戴着手鍊走出了店门,清澈的声音如同优美的长笛乐曲:“以后我会常来的。” “感谢您的惠顾。” 老闆低低弯腰鞠躬。待他确认那纤细的背影已走远后,赶紧蹿到柜檯后,解开口袋上的金线把里面的金币全部倒了出来,只粗略一数,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灿烂中带着几分得意—— ——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实在是…… 好骗得过分! 雪寂杀离开首饰店,向梅农维拉家的府邸走去。腕上,被黑丝绳连缀着的七枚红蔷薇光芒幽微,确是美丽得无可比拟。 忽然,微寒的夜风“唿”一声卷过,轻轻扬起了她飘洒的雪发和衣裙。一剎间,光影缭乱,风过时,飞扬跋扈的阴影投落在了她的侧脸上。有人,悠悠然走在了她身边。 “作为继承了老头在魔法水晶蚀刻学方面全部心得的人,”略略低沉的声音,带着隐微的戏嚯,“你应该知道,你手上戴着的东西根本不是胭脂蚕吧。” 雪寂杀轻一侧目,目光扫过少年桀骜不驯的侧影,笑意微牵,收回目光柔声应道:“梅农维拉大人的眼力真好。的确,虽然在净度上堪与真正的胭脂蚕媲美,但毫无疑问,那些美丽的蔷薇只是普通的红玉而已。说回来——” 她抬头一笑,注视着天上的月牙,眼睛晶亮:“——月人是专门来接我的吗?” 斩月人懒懒道:“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羞愤而死吗?” 雪寂杀微一怔,淡淡瞥了他一眼,轻轻一牵唇,悠然道:“人们一般认为,作为一名绅士,不应该这样对刚刚认识的淑女说话。” “同时人们还认为,作为一名淑女,不应该对刚刚认识的任何人问你刚才问的那种问题——稍等一下。”说完这句话,斩月人朝路边的水果店走去,一边走一边朝瘦削的年轻老闆挥手道:“拉鲁,有新鲜的雪萝果吗?” 正忙着把一堆芒果排列整齐的老闆闻声抬头,看到斩月人,立即惊喜地笑起来,随手把一个没处放的芒果插到一排木瓜里,迅速迎出来:“有有,下午刚到的——你今天很闲嘛,竟然亲自来买这些东西。” “出来随便逛逛。啊啊~好久没见你啊拉鲁,狄奥多老头那边很麻烦的,为了他的作业,我和千翼跑了半个龙界,今天中午才刚回来。” “啧啧,这么说可不好,不知道多少人想拜在狄奥多先生门下都被拒绝了,虽然先生说得很委婉,但是——” 雪寂杀看着灯下愉快闲谈的那两人,眼里微微的恼火神色悄然消敛。亮红的眸子光芒流转,映着远处少年英俊的侧脸和明亮的笑意,像一泓清澈的红潭—— ——诶……传说中的裂炎魔神啊……平时看上去也很普通的样子么。 剪着坚硬板寸的拉鲁忽然眼睛一亮,看着雪寂杀热情道:“这位小姐看上去很面生,不知道是……” 雪寂杀优雅地抬起手,语声柔曼:“你好,我是阿尼尔?狄奥多先生的学生,今天刚刚来到奥兰托城——真是一座有魅力的城市。” “非常荣幸。不过我必须得说,听说狄奥多先生竟然有第三位学生,还是这样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士,我非常惊讶。”拉鲁拾起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俯身轻轻一吻,礼貌地退到了柜檯后面。 灯光莹莹,寂杀腕上的红蔷薇耀眼地闪烁了一下,一如她眼底倏然锐利的光芒。 那一剎间亮如刀锋的目光落在拉鲁眼底,让他心中无由一寒,竟不敢与之对视,匆匆低头有些慌乱地整理芒果。而对面,雪寂杀只是浅浅一笑,正要开口时—— “喔~看上去果然很不错啊~” 斩月人愉快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雪寂杀不由侧目,却只见到他举着两枚莹白可爱的雪萝果眼睛闪亮,不由莞尔,转身道:“天已经很晚了,梅农维拉大人。” 第14页 斩月人注视着手中浑圆的水果,轻轻一牵唇,淡淡笑道:“啊,是的。” “……” 雪寂杀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那,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穿堂的风,漫不经心拂起了少年墨色的发,那些飞扬的阴影,瞬间缭乱在他脸沿分明的轮廓下。寂静,只一剎,桀骜的笑意蓦然张扬暗影之下—— “不行。” 语声淡淡,唇边的弧度轻如冷霜。 雪寂杀的眉毛微微一扬,注视着灯光下的少年,缓缓垂下了手。 水果店里,拉鲁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看到这边的情况,忍不住低声道:“喂,月人,你这是在干什么?”想了想,忽然恍然:“啊,如果你出门忘了带钱的话,下次来给我也没关系,谁让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 斩月人唇角微扬:“啰嗦,谁没带钱啊。你——” “你”字出口的一剎,地上的影子蓦地一花,下一瞬,大街上陡然响起了惊恐的叫声,来往人群乱糟糟地四散奔逃,像看到了怪物一样! “——在旁边乖乖看着就好了,拉鲁。” 低沉语声中,斩月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街道正中,火红的眸子映着不远处少女的身影,似笑非笑—— “喂,我说——” 他轻轻抬了抬下巴,眼下阴影譁然消散,一瞬间燃烧眼底的火焰,张狂肆恣,笑容睥睨—— “——我们,打一架吧。” 雪寂杀的瞳孔轻轻一缩,目光一分分沉落,隐微游弋眼底的光芒明暗不定,映得他的影子亦真亦幻。 他只是随便站在那里,月光之下,髮丝衣袍猎猎飞扬,但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了安静的力量,仿佛绝世的神刀,不需出鞘,已自战气如狂。 “呵。”见她不说话,斩月人轻一牵唇:“我不会欺负你是女孩子,我们就只用魔法好了——”他打了个响指,腰带上长柄的菸斗“啪”一声悬浮在了半空中,风车般急旋着落在了他手里。 雪寂杀忽然淡淡道:“看上去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空旷的街道正中,斩月人咧嘴一笑:“正是。” 语落的一瞬,“唿……”,宽大的红袍陡然鼓满了风,一霎间,丰沛的火元素如闻召唤,向着独立世界中央的少年狂涌过去,空气中隐约竟似有道道火红的流光倏然飞掠,流星般落进了菸斗的斗钵之中! 雪寂杀淡淡注视着那愈来愈亮的菸斗,浅浅的笑意忽一弯—— “那,至少我可以问,我是一不小心把府上最贵的瓷器打破了么?竟然让梅农维拉大人在大街上对我下战书。” “不。” 干脆的回答,无由让她怔了一下,目光扫过,却只见到月色之下的少年眸光明亮,带着隐微的戏嚯和邪气—— “因为,需要了解你,所以和你战斗,让我感受你的心性和觉悟。了解一个人的办法有几万种,只有这个办法最快,最直接。魔法,体术,或者用本尊混战一场……无论怎样都好。既然你是老头的学生——” 他微一顿,冷然锐色蓦然划破眼眸: “——就算你逊到拒绝接受,我……也不会答应!” ☆、episode 8 “……” 从刚才到现在,她脑海中先后飞掠过了二十七个理由用来解释这毫无道理的挑战,却完全没料到,事情的真相竟然这么的…… ……这么的…… “……白痴!” 低语声中,恼火的神色几不可察地掠过她眼底。淡淡抬眼,却正触到对面那双火红的眸子,似笑非笑,睥睨而傲慢,一分分让她悄然收紧了指—— ——这种白痴龙,要是在从前…… ……不可以! 她倏然闭了闭眼,暗暗警告自己不许这么容易被挑衅。 “嘁。”她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抬头笑意微牵,正要开口,危险的预感陡然袭上心头! 不待她反应,远处那道身影忽然像没有重量的羽毛一样翩然飞掠而起,看上去无比悠游,但她只觉眼前月光陡一花,那双火红的眸子竟已近在眼前! 这一剎,世界仿佛被定格了一样死寂一片。他离她这么近,这么近,甚至让她感到了他的发掠过脸颊的轻盈触感…… ……那些……轻盈的…… “嗤——” 衣袖,蓦地撕裂,鲜血喷溅而出! 身在半空的少年瞳孔轻轻一缩,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了异样的光芒。下一瞬—— “啪。” 斩月人轻轻落在了她身后。 沉默了一下,他慢慢回身,冷冷注视着跌在地上的纤细少女,目光微微闪烁,似后悔,又似有着更多的疑惑。寂静之中,他一分分垂下了手。 “啪。” 鲜血从菸斗上缓缓滑落,滴落在地。 “啪。” 鲜血从她臂上深深的伤痕里涌出,染红了衣裙。 第15页 风声幽微,雪白的髮丝柔软垂落,深深浅浅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她没有出声,甚至连神情都安静如初,但那一分分抿紧的唇分明泄露了强忍着的痛楚。莫名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轻轻在他心头划了一下,迅速得不等他反应,就被拉鲁急火火的声音打断了—— “月人,你怎么忽然出手啊,还下手这么重!千翼又不在这里,这下麻烦了。” 水果店老闆提着急救箱匆匆跑了出来,蹲在寂杀身边正要採取急救措施,利落的动作却忽然因为街道两旁窃窃响起的恐惧低语声而凝滞了一下。然后—— “这里是怎么回事。” 清冽的女声淡淡从街道尽头传来,冰冷如霜雪,没有半分人间的温度。 声音响起的一剎间,这条奥兰托城的主干道变得如此安静,就连某火龙当街发起挑战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 这异样的气氛,让斩月人心中微微一动,淡淡抬眼—— 街道远处的黑影中,两道人影安静地走了出来。 光影流转,一分分照亮了当先一人挺直的鼻樑,深邃的金瞳,及耳的黑髮,冷然的神情……然后—— “啪”,“啪”两声轻响,神圣土龙天轮?弗朗明戈站在了斩月人对面。 她穿着高及膝上的暗金长靴和直覆上双肘的手套,短打劲装勾勒出了完美无缺的身材。但,这一切映在斩月人眼底,却只让他眼底光芒愈冷—— ——真是可怕的女人。随时……都在准备战斗啊。 只是,肆恣的笑意却无声扬起在了他唇边,眉峰微微一挑,斩月人双臂环胸愉快道:“晚上好,弗朗明戈。虽然你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半点女人味,不过必须承认,你的身材还是不错的。” 天轮轻一抬眼,目光冷淡,仿佛刚刚注意到一只无礼的猴子。 冷金的眸子,火红的眸子,无声对视,只一剎,“六月飞霜”的全部气候因素就都具备了。 就在这时—— “啊~说回来,月人~好久不见你的说。” 一个明快的声音忽然响起,照亮了温度急降的空气。斩月人轻一移目,唇角微扬:“如果你一个人出现的话,我还是很乐意邀请你到我家里去的,星暗。” 站在天轮身边的男子有着紫墨色的短髮和明亮的紫瞳,容貌俊朗,笑容阳光。明显感受到身边某女龙倏然冰冷的气场,神圣雷龙星暗?尼洛的心脏狂跳了一下,强笑道:“哈,哈……不要这么说嘛,天轮姐其实——” “闭嘴。” 天轮冷冷打断了他,刀锋般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划过了斩月人的脸—— 毫无徵兆地,她闪身前掠,森冷寒光倒朔而上!斩月人轻一牵唇,抬起菸斗连拆带攻,身形急旋。一剎间,两道模煳的人影乍分骤合,一瞬间已过了数十招! 忽然—— “咣!” 巨响声中,火红的影子被撞击的巨力打得倒飞了出去,轰然落地,向后疾滑了十几米才堪堪站稳。飞扬的烟尘中,斩月人的目光骤然沉落,远处,天轮却已神容淡淡地收手站直,把神秘的武器收了回去。 “……天轮……姐……”旁边,星暗嘴角抽搐,笑得一脸凌乱—— ——报復心超级重的……这傢伙…… 而且,最讨厌别人说她没有女人味了……-_-扶墙死…… 至此,街道两旁的酱油群众才终于渐渐回过神来,看着天轮和星暗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几分敬畏。虽然说神圣巨龙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但亲眼见识过的人并没有多少,直到刚才那电光火石的几剎间,连梅农维拉家的魔头都被天轮逼得退让三分,这才让大家真正体会到了龙神守卫的力量。 ——不愧是……在龙族之中也至高无上的神圣巨龙啊!那两个人! 天轮却只是若无其事地上前,目光垂落,冷冷扫过受伤的寂杀和瑟瑟发抖一动不敢动的拉鲁,眼中暗影蓦然瀰漫。 寂静,只一剎—— “你是谁。”她的目光停在了雪寂杀身上,甚至连尾音都不是疑问的升调。 “……” 雪白的髮丝悄然滑落,长发的阴影下,纤长的睫毛微微一晃,雪寂杀淡淡抬眼,眸子里深澈柔软的红,一剎间竟让天轮感到了无来由的触动,眼睛不由眯了起来,上前两步刚要开口,动作忽然一滞——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红影“唿”一声从她身边飞掠而过,倏然捲起的疾风扬起了她耳畔的黑髮。几乎同时,倒抽凉气的声音在街道两边响成了一片,伴随着雪寂杀低低的惊唿声—— “餵——” “不要吵,烦死了。” 略略低沉的语声,嘲讽中带着不耐。风过处,斩月人冷冷站在了街道正中,怀抱中,少女雪白的髮丝柔软缠绕,愈映得那小小的人儿像一个精緻易碎的洋娃娃。 仿佛这一幕还不够令人惊奇一样,斩月人冷然抬眼,看着天轮淡淡道: “我梅农维拉家的客人,轮不到你管。” 第16页 “咔嚓!” 立竿见影的,几百个下巴脱臼的声音齐刷刷玄幻了这条街道—— ——他脑子被门夹了吗?竟敢这么跟弗朗明戈大人说话!龙的命是长也不是这么浪费的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如果这傢伙就在旁边乖乖围观打酱油,等一下医院前面排队等着接下巴的人恐怕会更多吧-_- …… 夜风森冷,瞬间缭乱了天轮眼下的阴影。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衣袖已被寂杀伤处的血一分分染上了暗红的颜色。 “……”雪寂杀僵在他怀里不敢动。 一直以来,习惯了一切都在掌控之下的生活,熟悉了无所不计算的方式,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一剎间竟让她有了微微的慌乱,只眼角余光瞥到惊坐在地上的拉鲁——后者已经吓得不知身处何地今夕何年了。 旁边,已经凌乱到不想说话的星暗嘆了口气,缓缓抬手按住了缠绕腰间的锁链,随时准备出手救人——甚至已经不指望能阻止什么了。 就在这千钧一髮的时刻—— “啊啊~~通心粉真是人间至品啊——诶,虽然这里好像不是人间……哈,哈哈哈……” 随着这悠闲舒服的自言自语,一个鬍子拉渣长相普通的男人从路边的小吃馆里闲闲踱了出来。他穿着一身不怎么整齐但还算干净的衣服,微微绻曲的黑髮高高束起在脑后,当中已经有了零星的灰白色。 看到大街上石化一片的景象,他立即目瞪口呆地停住了,显然刚刚才发现这里的异样。惊讶了一下后,他目光扫过,看到天轮,不由露出了微微恍然的神色,显然认为她的存在与一切事端都是可以兼容的。发现这一点后,他又漫不经心地往旁边看了一眼,瞬间,悠闲愉快的表情凝固了…… 下一瞬—— “——斩月人!!” 他大叫一声,抱头抓狂了:“我就知道,你一回来我就不要想好好吃完一盘通心粉……呜……上天对我不公平……” 斩月人的额角轻轻跳了一下,拒绝看他—— ——麻烦了……连他都…… 路边,泪眼汪汪的男人看上去像一条可怜的小狗,但是那和斩月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火色眸子,却是这奥兰托城里绝不会被认错的标志! “梅农维拉。”天轮看都没看他一眼,冷冷道:“这么看来,如果我现在让他去医院里躺三个月,你是完全不会反对的。” 可怜兮兮的男人闻言立即两眼晶亮地跳了起来,欢欣鼓舞地叫道:“太好了!需要我帮助你吗!” “……!!!” 雪寂杀清楚地看到,抱着自己的那双臂上,一分分凸起了暗青色的血管,直蜿蜒进袖管深处。忍不住,她悄悄抬眼想看斩月人的表情,但他却忽然转身,一语不发向前走去。 与这边让人有些害怕的死寂相比,街道上的人群却在天轮叫出“梅农维拉”这个名字的一瞬,譁然沸腾了—— ——不是吧! 这……这个看上去已经提前步入老龄心态的好脾气和善大叔,真……真的是……那个人? 曾以一己之力荡平南疆三千妖龙叛乱,传说中拥有龙界最强之战力的战神—— 神圣火龙——聆蓝?梅农维拉! …… 众人的目光在路边某叔叔欣喜的笑容和眼角的泪珠上停留了一下,又在想像中那霸气拉风炫目无比的“聆蓝大人yy像”上停留了一下,立即都感受到了人生的幻灭无常…… 毁掉一个偶像,原来也只需要一回眸的时间啊…… 就在这样十里长街送神龙的沉痛气氛里,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人已经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只除了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的天轮—— “斩月人。”她忽然淡淡开口。 前方,颀长的背影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隐微的弧度,忽然无声勾起在天轮唇边,但语声却一如既往地冷漠:“既然你已经当街作出了庇护她的举动,那么,如果她以后有任何危险的举动,毫无疑问——” 她微一顿,冷然锐色照亮了暗金瞳眸: “——你会完全承担这份重责的吧。” “罗里啰嗦,烦死了,你就是总这副样子才没有男人爱(星暗顿时压力巨大地扶墙了)——”完全没有半秒迟疑的,斩月人轻一侧目,笑意睥睨张扬,眼底的光芒却冷若寒冰:“——我说过了,梅农维拉家的客人轮不到你管。要是还想找茬的话……尽管冲着我来就是了!” 说完,他收回目光正要走人,动作忽然微微一滞,看着前方街角颀长的少年身影,眉峰不由挑了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 凌千翼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他怀里洋娃娃般的少女:“因为寂杀一直没有回来,我还以为她迷路了。既然没事,我回去了。” ……什么啊-_- 第17页 斩月人满心凌乱,正在思考今晚为什么每个人看上去都特别难伺候时—— “啊啦啦~其实小翅膀是听人说月人和小轮子打起来了,很担心才过来的哦~” 清脆稚嫩的声音里,凌千翼顿时凝固了,淡淡侧目:“狐牙,你……” “嘻……本来就是嘛~”“嘻嘻”笑声中,一个小脑袋“唿”的从凌千翼肩膀上探了出来,墨蓝色的短髮在下巴旁俏皮地一弯,衬出了小女孩粉嫩的小脸。下一瞬,她的身影微微一花,再出现时,已经站在了天轮面前不远处,脆声挥手招唿: “hihi~小轮子,小星星,阿蓝蓝,你们好~” “哼。”天轮冷哼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唿。 “哈,哈哈……晚上好,狐牙大人,但是我真的是龙龙不是猩猩……”星暗阳光灿烂地凌乱了。 “喔~三千帝大人,好久不见您。近来可好?”聆蓝眼睛微亮,声音温和,语带尊敬,笑容和谐。 …… 尽管这条街的群众今晚已经参观神圣巨龙参观得审美疲劳了,并且以三千帝狐牙的资歷,整个奥兰托城里应该不存在没有见过她的人。但是,每每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神圣巨龙们对一个可爱粉嫩的小萝莉毕恭毕敬,依然觉得…… ……人生何处不惊奇啊-_- 狐牙水蓝色的大眼睛轻轻一扑闪:“我很好,但是在奥兰托城里随便打架不太好哦。小轮子,今晚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哼。”天轮又冷哼一声,轻一抬眼:“斩月人,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说罢,她再不言声,转身离开了。 看到那双无敌水润的蓝眼睛转向自己,星暗会意,悄悄收回了一直按在武器上的手:“谢谢您及时赶过来,狐牙大人,否则今晚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和天轮一起离开了。 “然后,阿蓝蓝——” 神圣水龙三千帝狐牙轻一偏头,明亮的笑意顿时扬了起来。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一跃趴在了凌千翼的肩膀上,开心道:“人家好久没见到小翅膀和月人的说!今晚我要去阿蓝蓝家里住,可以吗~你们家有客人,没有关系吧~” 聆蓝宽和地挥了挥手:“我们家很宽敞……非常欢迎您,三千帝大人。” “嗯~”狐牙舒服地趴在千翼肩膀上,眉眼弯弯,漫不经心道:“而且,人家也有一些事情想和阿蓝蓝说呢。” 听到这句话,斩月人和凌千翼立即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发现了自己所想的内容—— ——能让三千帝狐牙亲自过问的事,那只能是…… ……骨龙! ☆、episode 9 作者有话要说:  狼出去旅游了十天,么有更新,大家请无视我……………………@@ 聆蓝大人没有夸大其词,梅农维拉家的确很宽敞,只这片常年僱佣奥兰托城里最好的园丁精心经营的庭院就足够印证他的话了。 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生而为龙,不是谁都常年乐意保持一个人类造型的,尽管那很方便。但无论如何,设计一个以巨龙那庞大的身躯依然可以悠闲散步的花园,怎么看都很有必要。 比如现在,它的合理性就显示出来了。 “……嗷……” 斩月人趴在人造湖边,甩了甩尾巴,把它摆在一个更舒服的位置,火红的大眼睛映着湖面上幽微闪烁的粼光,如同点点跃动的火花。 “这个湖从那边看过来本来是完美对称的——假如你不是好巧不巧地趴在这里的话。” 月亮的光芒微微一花,身形颀长的少年站在了火龙的大脑袋旁。斩月人直接无视某人的偏执狂言论,懒洋洋偏头:“你治好她的伤了?” 光明系法术一向以强大的治癒能力着称于这个世界,更何况现在站在这里的光明系法师还是光明神的儿子。因此,尽管寂杀的伤非常严重,斩月人依然没怎么担心——或者说愧疚过。 听到斩月人的问话,被寄予厚望的某人冷淡地说:“如果有一天你可以不需要我收拾烂摊子,我将感激不尽。” “那样的话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存在价值吗?啊,似乎有——” “嘿嘿”笑声中,“扑”一片红雾消散,黑髮飞扬的少年“砰”一声把自己砸在了凌千翼的肩膀上,从他脖子后面伸手过去拉住他的嘴角往上扯,作出僵硬的微笑:“——如果你保持这个表情的话,奥兰托城里会有至少五百个女人排队请求嫁给你。你觉得,”斩月人在某人闪电般召唤出法杖的一瞬间跳下来,拍了拍手,似笑非笑,“苍楼陛下会秘密派人处决她们吗?” “不会。因为小楼会亲自出手处决她们——以及你。”凌千翼冷冷说完,一秒都没停顿地结束了这个囧囧有神的话题:“从寂杀伤口的严重程度来看,你当时一定一心想把她的那只手砍掉。为什么?” 墨色的发无声飘拂,瞬间缭乱了斩月人眼下的阴影。沉默,只一剎,不驯的笑意翩然扬起—— 第18页 “大概是我想试试她的斤两吧。” 凌千翼的目光微微一闪,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道:“原来如此。那我的问题问完了,再见。” 斩月人没有出声挽留。 湖光如星,安静地跃动在火红的瞳眸中,幽微难测。 ——从拉鲁到千翼,每个人都看出那道伤口的异常了么……能在一条龙身上划出那么深的伤,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我一定下了重手吧。 ——是的,龙。 ——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的本体是水系巨龙,绝对不会错!正是因为认准她有龙鳞的超强物理防御力,那时候才会毫不迟疑地攻过去想要迫她出手。如果她真的是龙,那种程度的攻击就算完全命中了,最多也不过造成一点划痕而已。 但……她…… 火红的眸子里,森冷厉色倏然掠过。斩月人淡淡抬眼,注视着弯如狼牙的勾月,久久未动。湖风吹得他的衣袍髮丝猎猎飘拂,只神情安静如海,不动声色间,敛藏了世界上最险恶的暗流。 忽然,他像感到了什么一样懒懒侧目—— 远处,华丽的府邸中,一个亮着灯的窗口暗了下去。 那正是雪寂杀的房间。 深夜,寂静的暗调像流水一样流淌在梅农维拉府上空,一分分浸染着古老的砖缝和瓦檐,氤氲开一片雾样的迷幻风景。 勾月暗淡的光芒透过窗缝,安静地游弋在应该睡着人的床上,但是,它却只照亮了一片微微凸起的暖红被单,看上去就像有一个娇小玲珑的人绻在里面一样。 雪寂杀不在那里。 微寒的夜风悠悠游盪奥兰托城里,卷得一夜降下的飞尘落叶打着圈儿迴旋。大片寂静之中,“唿……”一声轻响翩然惊动了空气,如同龙翼掠空,细至几不可闻。一剎间,斗篷下雪白的发譁然照亮了夜色,在月光下微微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随之响起的,是轻轻的敲门声。 “啪,啪。” 夜深无人应门。 门灯里的火光摇曳着,在石板路上投落了一片模煳的影子,尽管轮廓隐约,却依然可以看出那是纤细玲珑的少女身形,垂落膝下的长髮柔顺安静。 等待半晌,少女又一次抬手敲门—— “啪,啪。” 依然无人应。屋里的人显然睡得很熟。 “……嘁。” 长巷中,少女似轻轻笑了一声。蓦然间,地上影子手臂的位置竟开始缓缓拉伸变形,一分分有了纤长的臂骨……庞大的手骨……修长的指骨……尖锐的爪尖!灯影之中,这只手的食指安静地探进了门上一个小小的破洞里,安静地在门内的黑暗中延伸,安静地……勾到了门锁。 “咔。” 锁落。 就在这一瞬—— “啊!” 惊恐的叫声从长巷尽头传来,只一声,就如见鬼般噎在了喉咙里。剎那间,少女的眸子里陡然划过一抹尖利的锐色,她霍然回头,望向叫声来处—— 一个陌生的男人浑身颤抖着站在巷口的灯下,死死盯着少女的手,张大了嘴,叫都叫不出来。 那只手…… 尽由白骨搭成,没有血肉,没有筋脉,没有温情与善意的手! 死寂,只一剎,男人蓦然回神,掉头就想跑。但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阵轻盈的风陡然从身后扑来,带着似有若无的蔷薇淡香—— “咔嚓。” 一声干脆的轻响后,奥兰托城的夜色,重归寂静。 少女缓缓收回手,庞大的白骨利爪一分分重新变成了纤细的手臂。在她怀里,刚刚惊叫过的男人脖子扭曲地歪在一边,脸上还保留着万分惊恐的神色,这个表情却已经永远不能改变了。 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脚步声由远而来,有些不耐的咕哝声从少女刚刚敲过的那扇门后响了起来:“谁啊……这么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我——” 语声戛然而止,显是因为看到了自家门上那离奇打开了的门锁。 下一瞬,门霍然被推开了,一道瘦削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来,厉声喝道:“谁!啊——你……你是……梅农维拉家新来的那个……”他的声音有些继续不下去,虽然强自保持着镇静,但不知来处的深深惧意却一分分侵染了颤抖着的语调。 巷口,少女淡淡回眸,斗篷的阴影之下,亮红色的眸子静若深潭。 无声的对视之中,隐微的弧度忽然在她唇边轻轻一弯,笑意浅浅,语声优雅—— “晚上好。在这座遍地杀机的城市里,您竟然可以睡得这么熟,真是让人敬佩的淡定心态呢……卡立温先生。” 听到“卡立温”三个字的瞬间,深巷之中的男人浑身大震,瞬也不瞬地死盯着那道裹在斗篷中的纤细身影,喉咙里不断发出不成声调的“喀喀”声。终于—— “果……果然……我一开始就觉得……” “您非常敏锐。”少□□雅地转身朝他走了过来。随着她的靠近,卡立温一分分垂下了目光,看着地上那道悠悠行来的影子,涔涔冷汗不断从额头滚落。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霍然抬头低声叫道:“请您告诉我,您……到底是——谁……” 第19页 “我姓雪。” 长笛般清澈的声音里,卡立温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再不敢有丝毫异动,他缓缓、缓缓俯身,单膝跪地,颤抖着握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 “至于我的名字,”少女微一顿,斗篷的阴影下,纤长的睫毛轻轻一扑,一如她温柔安静的声音,“我想,您已经猜到了。” 卡立温低低喃喃道:“是……一切全凭您的吩咐,我尊敬的……” 他一分分低头,用双唇触到了少女手背上丝缎般的肌肤—— “……公主殿下。” 门灯昏暗的灯光幽幽摇曳,照亮了少女腕上血红色的蔷薇花,晶莹剔透,淡淡光转,像一场华丽而残酷的幻梦。 仿佛是为了证明人类——以及龙类——的一切行为都是瞎折腾一样,这个多事之夜竟然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如过去已然消逝的那千万个夜晚以及将来还将降临的那千万个夜晚一样。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梅农维拉家的客厅时,雪寂杀悠悠然从楼上走了下来,看上去神清气爽,明显就是睡了一个好觉。她今天穿着款式别致的蓬蓬裙,嫩草绿的颜色让人感到非常舒服,裙下露出了穿着同色系靴子的小腿,纤细白皙,让早起打扫的女僕脑中情不自禁掠过了一个念头—— ——她好像洋娃娃啊……可爱死了 “呀~”雪寂杀目光流转,看到了楼梯下有些怔怔的女僕,浅浅的微笑顿时扬了起来:“早上好,玛莲。今天天气真好,昨天我还以为肯定要下雨呢。” “这里的天气一向说不好,小姐。您起床之前雨才刚停,依我看,下午肯定还有一场大雨。”女僕垂下目光,强忍住被叫出了名字的惊喜,满怀敬意地等雪寂杀从面前走过,才终于激动地咬手绢热泪盈眶了—— ——不仅人长得超~级可爱,性格也这么好!啊啊啊~~~ 就算说她是真正的公主,我也会信的~~~~~~~! ☆、episode 10 雪寂杀走进起居室,在书架前停了下来,手指缓缓划过一排排摆得并不怎么整齐的书嵴,想找一本感兴趣的书看。 “从上面数下来第三排,右边倒数第五本《邪恶生物:骨龙族的血腥歷史》很不错。” 懒洋洋的声音里,窗边的一把椅子安静一转,露出了黑髮飘散的火眸少年。敞开的衣领下,暗金色的项鍊在晨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点。 雪寂杀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只看到斩月人斜斜倚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叼在唇边的菸斗一晃一晃,像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觉。 “……”雪寂杀的额角不爽地跳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他的脸都觉得很生气-_- “感谢推荐,梅农维拉大人,虽然我很惊讶您竟然也会读书。您看上去不太像是那种类型。” 雪寂杀拿出那本邪恶的书,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走人。 斩月人扬眉一笑,站起来跟在她身后悠悠然走出了起居室:“虽然我才懒得管你,不过看在老头的面子上,我还是作为主人问一句——昨晚一切都习惯么。” “尽善尽美。”雪寂杀依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虽然声音柔和,但听上去语气生硬:“感谢千翼治好了我的伤,让我一觉睡到天亮。” “这听上去像是感谢,但其中显然隐含抱怨。” “我为您的理解能力感到遗憾,梅农维拉大人。” “我非常惊讶。我还以为你现在满心只想着怎么把我一击爆头,这样我身上就连令人遗憾的理解力都不存在了。” “您的想像力倒是值得称许。” “或许不是想像。” “毫无疑问就是——我说,梅农维拉大人!”雪寂杀陡地停住了脚步,沉默一秒,翩然回头,语声柔曼:“我只是想在您府上的花园里看看书,您为什么要这样寸步不离地监视我?还是说这是奥兰托城常见的待客方法?” 斩月人没有说话,只右边的眉毛轻轻挑了起来,眼底微微的火焰颜色,似有若无。 晨光像无心的精灵,不经意地洒落在她脸上,在精緻无瑕的五官上折射开水晶般的光芒,映着她笑意浅浅又藏着微微恼火的亮红眸子,可爱得无可比拟。莫名地,一个念头飞快地从脑海里掠了过去—— ——她看上去真的好小哦…… 明明言谈举止都很成熟的样子,但是,却是这么小只的傢伙,无论怎么看都…… 都…… ……可爱死了 “哼。”斩月人的唇角忽然扬了起来,下一瞬,不待雪寂杀来得及有半点反应,他忽然伸出两只手在她的脸上捏啊捏啊捏,懒洋洋道:“你真是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啊,个子又矮,身上该长肉的地方又不长肉,昨天抱着你都没有什么手感——” “!!!” “砰”一声大响,某火龙的头狠狠地被他自己推荐的书砸了。雪寂杀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去接那本书,不由轻轻一牵唇,翩然转身,优雅而高傲地走掉了。 第20页 “——而且还很暴力。” 斩月人抬起了下巴。他注视着那道纤细的背影从容淡定地走出大门,睥睨的笑意一分分张扬唇边,伴随着低低的自语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不愿意跟人动手的样子啊……雪寂杀!” 于是,在这个云淡风轻的美好早晨,奥兰托城早起的叔叔们就看到了堪称梦境的一幕:一个长着白头髮红眼睛的可爱小mm,优雅地走过清晨空旷的街道,笑意轻浅,目光纯净,让这条街都被一种神奇的光芒照亮了。 然而,几乎只用了半秒钟,怪蜀黍们的萝莉之梦就破灭了。 就在红眸萝莉身边,煞风景地走着一个同样长着红眼睛的傢伙。他长着飞扬跋扈的黑髮,皮肤有些苍白,但却英俊异常,唇边懒懒的弧度似不怀好意,又似冷漠睥睨,目光扫过,蠢蠢欲动的叔叔们立即退散了—— ——梅农维拉家的恶龙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讨厌,原来他除了打架之外,把妹也很有一手的嘛,真是让人生气…… 怪叔叔们没有看到,在这一派和谐的表象下,事情的真相其实是—— “梅农维拉大人。”雪寂杀目不斜视地穿街过巷,清澈的声音让人想到动听的长笛乐曲:“我确实没有看出您这样跟着我有什么意义。” 斩月人没有半秒迟疑懒懒道:“有。” “哦?”雪寂杀的目光微微一闪,翩然移到了他脸上:“是什么?” 斩月人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邪恶的笑意蓦然张扬:“因为,小爷觉得你长得还算可爱,多看两眼也不会太影响心情,哈哈哈。” “……!!” 雪寂杀冷冷看着身边某人肆无忌惮地大笑,完全没有半点顾忌街上其他人的打算,情不自禁一分分握紧了拳—— ——真……真想现在就把他卸成八大块……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她的瞳孔忽然轻轻一缩,昨天晚上,他毫无徵兆忽然动手的样子蓦然掠过脑海,让她陡然醒觉—— ——他是在故意惹恼我? 难道说,他已经看出了我不能和人动手的原因…… 冷然锐色倏然掠过眼底,她淡淡抬头看向他,却依然只看到桀骜不驯的侧脸,似笑而非笑,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半点警觉的样子。 ——是我想多了吧。 和他比起来,反倒是凌千翼更需要小心……那个男人…… 安静地站在暗影之中,用冷静而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一切……一切! “说回来,”斩月人双手交叠枕在了脑后,漫不经心道,“千翼很关心你啊。虽然那傢伙就是个滥好心的大圣母,但也不会看到哪个人回家晚了都出去找的。” “滥好心?我倒觉得千翼很难接近呢。” 这时,两人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北。因为靠近龙神的水晶宫,这里住着的大多是城中的名门贵族,只见到一座座华丽精緻的花园缓缓从身边后退,道路两旁,建筑上隐约的浮雕纹饰透过叶缝游弋变幻,让人如同行走在静谧的梦境之中。 斩月人注视着新雨后如洗的蓝天,淡淡笑道:“嘁,你只是觉得他是一座偏执的冰山而已吧。其实,虽然他很麻烦,但至少跟有些纯粹腹黑的人完全不同——” “梅农维拉大人。” 雪寂杀倏然停了下来,目光优雅地——同时隐含着不容置疑的怒气——停在了斩月人眼里,唇边似还有着浅浅的笑,但声音却冷然沉落:“从刚才开始,您就在不停地冷嘲热讽,指桑骂槐。我本来以为您虽然称不上温文尔雅,但至少还是出身高贵的——” 话未说完,一片黑影蓦然覆落她眼前,不待反应,整个人已被一只有力的手臂不由分说拉进了怀里。几乎同时,甚至没有给她惊恼的机会,“辚辚”车声从她刚刚站着的地方疾驰而过,“哗”的溅起一大片残留的雨水,她甚至可以从那个声音里想像出某恶龙的衣服现在已经变成了怎样的嘴脸…… 车声迅速去远了,车里的人似乎赶得很急。 大片寂静之中,雪寂杀感到自己的脸上一分分浮起了让人恼火的热度,似是因为他怀里炙热的温度,又似是因为心底似有若无的愧疚和悔意……她轻轻动了一下,低声道:“喂,放开我。” 没有反应。 他的手臂依然环在她背上,并且一分分竟有了收紧的趋势,几乎要把那洋娃娃般的小人儿嵌进了怀里。 “……”雪寂杀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像现在这么不知所措过。 沉默数秒,她悄悄抬手用了几分力,想把他推开,但,几乎就在手碰到他胸膛的同时—— “哗”一声轻响,斩月人倏然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般抱着她飞跃而起,隐在屋檐与树影下飞快向前,转瞬间已穿越了数条街巷。隐隐的,已可以听到方才那辆马车的“辚辚”声悄悄鼓盪在了风中。 雪寂杀是极聪明的人,虽一时慌乱,但见到这个阵势,立即明白髮生了什么事,当下也不再挣扎,眉头微皱轻声道:“那辆马车里有古怪?” 第21页 斩月人没有看她,只简洁地说了一句:“不是龙界的味道。” 这附近已完全是贵族的宅邸,四处悄然无声,只花木扶疏,树影横斜,马车轮子滚过石板路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这种情况下,就算是闯空门的小毛贼也不会把目标跟丢了,雪寂杀不由心中微松,轻一牵唇,嘲讽淡淡:“原来梅农维拉大人的鼻子也很灵。” “比狗灵多了。”他脸上的笑意微微张扬,语声低沉,没有半点迟疑。 “……”雪寂杀的额角不善地一跳,感受到了一种来自于无耻的力量。 忽然,她感到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一剎,下一瞬,她的免费飞行器陡然改变方向,朝两栋豪宅间的小巷沖了进去,耳边,马车声迅速去远,很快就消失在了背后。 雪寂杀心思电转,眉峰顿时轻轻挑了起来:“马车里的人发现了我们?” 斩月人轻一点头:“他想去北城门,或者出城。那辆空车现在大概在城里兜圈子吧。”说话间,动作半分未慢,几个起落之间,远远已看到了奥兰托城那直耸入云的宏伟城墙! 听到“北城门”三个字,雪寂杀的瞳孔倏然收缩了一剎,隐隐的不祥预感浮上心头。这一剎,她几乎可以肯定,那辆马车刚才从他们身边经过并非偶然,而此刻,那车里的神秘人直奔北城门外更非偶然! 那个人…… 会是谁…… 只这么思忖的片刻,两人已冲出了城门,阴翳林影倏然洒落四处。那一片纷乱招摇的树枝林木间,雪寂杀几乎已无法辨认前方那人的行踪,但抱着他的斩月人却依然追赶得没有半分迟疑。陌生的环境、飞快的速度……她虽然努力想要记下来路,却很快就被大片一模一样的树林混淆了记忆。忍不住,微微抬起了头,似想在他脸上寻找让自己坚定信心的痕迹—— 一瞬间,亮红的眸子却怔住了。 他在笑。 张扬唇边的笑意,不似平日那样带着毫不掩饰的睥睨和邪气,只是纯粹的快乐,在飞快游掠的树影下一分分明亮,竟让她有些不愿去打扰,更不愿移开目光。山中的空气有些阴沉,却统统在他眼底肆恣燃烧的火焰颜色中一触而溃,化成了飞扬黑髮间的璀璨光点! 但,这张狂野而美型的脸,却忽然在她心底激起了异样的涟漪—— “——喂,等等,你该不会是想——” 语声未落,“嗷——”一声嘹亮的龙吟蓦然震动了晨光下的山林,陡然铺展的火红巨翼映得这阴沉的天空一片明亮,伴随着雪寂杀终于忍不住气恼的声音—— “斩月人!你……是白痴!” 是不是白痴,已经无关紧要了。 她被火龙轻轻一甩,准确地落在了龙背上,那些光滑的鳞片险些把她摔下去,紧急之中一把抓住龙颈上的刺,才堪堪保持住了平衡。不等她有任何抗议的机会,他大笑的声音已震得群山“沙沙”响成了一片—— “能坐在我背上的人可是很少的。不过,你要是自己掉下去的话,就不关我事了——” 雪寂杀闻言赶紧又抓稳了一点,冷冷道:“我还以为我们是在追一个从马车里逃出来的神秘人。” “的确如此。”斩月人咧嘴一笑,一边贴着树梢低低飞行,一边懒懒道:“不过,既然已经跟丢了,那就玩一下再回去吧。” ……已经跟丢了…… 雪寂杀的拳头情不自禁握紧了一点,又握紧了一点——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哦不,龙啊! 讨厌!让人生气! ☆、episode 11 他一定是个白痴。 竟然半句话就不说就忽然变身,真是……龙族的耻辱……t_t 雪寂杀小盆友坐在溪边,又火大又凌乱地想着。 不过……算了。 她轻轻一皱眉,舒展身体靠在了身后的大树上,雪发铺洒,亮红色的眸子映着山林上空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像一池深不见底的红潭。 ——斩月人的事情无足轻重,让我比较在意的是,那个坐在马车里故意从我们旁边经过,把我们引到这里又消失的人。能做到这一切,那个人无论在智慧还是战力上,都一定是棘手的对手。 而他的目标,又是……谁?是我,还是斩月人? 或者说…… “经过刚才的事情,我发现——” 略略低沉的声音,带着隐微的戏嚯,让她倏然从思索中回神,下意识抬头,动作却立即凝固了。 “——你果然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啊。完全只有一把骨头的重量,要多乏味有多乏味。” “……”亮红的眸子,火红的眸子,无声对视了三秒。 忽然,雪寂杀冷哼一声移开了目光,只觉得脸颊像被火系魔法击中了一样剧烈地灼烧。这除了他对自己身材的刻薄评价之外,恐怕更多地是因为—— 溪流对面,身形颀长的少年□□着上身站在那里,手上还拎着刚刚洗干净拧干的衣服。墨色的发有些凌乱地洒落在他肩膀上,皮肤有些苍白,却无掩匀称的体型和微微凸起的肌肉。虽然说,作为一只龙,有这么好的身材也很正常,但是…… 第22页 “梅农维拉大人,”雪寂杀盯着旁边一株很欠打地摆来摆去的香豌豆,竭力显得自己内心也和表面一样有礼貌,“也许我……可以要求您至少先把衣服穿上?” 斩月人的眉峰有些惊讶地挑了起来,淡淡侧目看向她,感到非常不能理解—— ——为什么她会介意这种事情呢?这不过就是一具人类的躯体而已嘛-_-难道她看到没穿衣服的猫从街上走过去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女人真是太奇怪了-_- 但是,看到她小脸微红紧张万分的样子,又想到她平日无论何时都优雅从容的举止,戏嚯调侃的话终于是停在了唇边。他轻一牵唇,把湿衣服晾在河边的大石上,直起身“啪啪啪”连打三个响指,三团火焰立即沖了出来,围绕着湿衣服懒洋洋地转圈子。顿时,道道水蒸汽似有若无地从衣服上蒸腾而出,变幻出各种形状,神奇之极。 听到这边的动静,雪寂杀忍不住悄悄、悄悄偏了偏头,看到那奇妙的一幕,眼睛顿时微微一亮—— ——诶,原来火系魔法还有这种用法耶。 果然很方便啊……当一条火龙……好羡慕 斩月人转身刚想说“所以你也看到了,暂时没有衣服穿”,但,火红的眸子忽然微微一怔,目光停落她脸上,竟有些移不开去。 暖黄色的火光似有若无地跃动在她眼里,折射开点点宝石般美丽的光芒,那样的神情,像是好奇,又像是嚮往,是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单纯的颜色。雪白的长髮柔软地垂落双肩,像名贵的斗篷一样将她轻轻拥在怀里,可爱得无可比拟。 注视着她满怀欢喜的样子,不由自主,他唇边戏嚯的弧度一分分柔和了下来。一剎间,似有什么东西在心中轻轻划了一下,如此迅速,如此柔软,待要反应时,已融化在了血液深处,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雪寂杀忽然回神,感到那两道丝毫未去掩饰的目光,不由微微窘迫,却不敢抬头,低声道:“梅农维拉大人……啊!” 低低惊唿声中,她整个人被一片柔软的东西轻轻卷了起来,下一秒,她发现那是火龙的巨翼。 “没有衣服穿,所以,先这样吧。” 浑身覆满红鳞的火龙张开大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有些睏倦地趴在地上,懒洋洋半眯着眼睛:“小爷我快困死了。你不许吵,让我睡一觉。” “……” 被巨翼轻轻卷在火龙怀里的雪寂杀不由微囧,微微动了动:“但是我不想睡觉……让我出去啦——” “烦死了,不是让你不要吵吗……” 巨龙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浓浓的倦意,龙翼却更收紧了几分,将她牢牢掌握在了自己的保护之下。雪寂杀的额角轻轻一跳,刚想说什么,低沉的声音忽然带着睡意懒懒响起: “……下雨了啦……迟钝的女人……” 雪寂杀的瞳孔轻轻一缩,不由抬头,看向龙翼之外的天空—— 本来阴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沉黑一片,像夜幕提前降临一样。狂风之中,树影纷乱摇舞,把山中的空气划得伤痕累累。 “啪。”一滴雨水落在了她面前。 “啪啪。” “啪啪啪啪啪噼里啪啦——” 只一剎,暴雨倾盆而落,雪寂杀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似感到她的动作,已陷入半睡眠状态的火龙先生微微一动,将她挪到了巨翼下更干燥挡风的位置。 “……” 雪寂杀靠在巨龙温暖的翅膀下,半透明的红翼弯成舒适的空间,让她只能看到狂暴的雨水肆意倾洒在他身上,却到此为止,再不会与她有半点关系。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目光一分分柔和了下来,悄悄蜷起腿,靠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 “嘁……” 白痴龙。 唇角轻轻一牵,淡淡的弧度,轻盈如许。 雨,渐渐停了。 黑压压的乌云把对世界的不满发泄干净后,心满意足地退散了,露出云后安然莹蓝的天空,把泠泠的风洒过枝头,惊动晓叶,如闻细雨。 “沙……” 一只羽毛绚丽的鸟儿在枝头轻轻一点,掠着树梢直飞了出去,那样细微的声音,顿让火龙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眼睛却依然没有睁开。 鸟儿已去远,巨龙的耳朵渐渐不动了,眼看要重新坠入睡梦中时,鼻子忽然警醒地抽动了一下,间隔半晌,又一动,几乎同时,他蓦然睁眼坐了起来,同时不忘轻轻收回翅膀,把蜷在柔软雪发间睡得正熟的洋娃娃揽在了怀里。 “……还没有睡好……不要动我……爸爸……” 呢喃低语声,让斩月人冷然四顾的眸子倏然滞了一下,忍不住悄悄低头看向她。但,这样轻微的动作却似惊动了她,雪寂杀的眼皮轻轻一动,霍地坐起身揉眼睛:“对不起,我似乎……” “你‘似乎’干了什么跟我没关系。” 语落的一瞬,阳光譁然洒落,黑髮飞扬的少年站在了她身边,伴随着“哗”一声轻响,斩月人披上早已烤干的衣服大步朝前走去。 第23页 看着那道冷然不驯的背影,雪寂杀轻轻一皱眉,熟悉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睡意顿时消散,提步跟了上去。 雨后山中泥泞的路非常难走,但对两只龙龙来说却没有什么困难。很快,斩月人在一片密林前停了下来,鼻子轻轻一动,再不迟疑,径直冲进了树林中。 一瞬间,光线陡暗,泥土的腥气和枝叶腐烂的异味在空气中氤氲瀰漫,让人不舒服到了极点。但是,他却忽然在这令人作呕的空气中停了下来,注视着脚下的什么东西,低头不语。 雪寂杀悄然上前,轻声道:“梅农维拉大人,那是——” 一语未完,斩月人忽然伸手将她拦在了身后。 “不要看。”他没有回头,只语声冷然,不容置疑。 听到他声音里清晰瀰漫的危险气息,雪寂杀陡然停住了脚步,雪发下的阴影,瞬间缭乱。 死一般的寂静,在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森林里张牙舞爪地扩散。似只一瞬,又似过了很久,斩月人的瞳孔忽然一缩,条件反射地侧目—— 纤细玲珑的少女轻轻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臂,四目相触的一剎,她轻一偏头,笑意微绽: “没关系。” “……”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再没有说什么收手退到了旁边。立即,那刚才被他挡住的东西完全暴露在了她眼前。 只一眼,她就看出,那是尸体。 人类的尸体。 本应深埋土里,却被刚才的一阵暴雨冲出了土层,半掩半露,腐败的恶丑扑鼻而来。尽管如此,却可以看出这具尸体距离死亡的时间还不太久,依然隐约可以辨认出那人的脸。 是她熟悉的脸。 ——果然。 虽然已经隐约预料到,但这一瞬,剧烈鼓动心头的危险感觉依然让她感到有些窒息。耳边,似响起了那疾驰而过的马车倾轧路面的“辚辚”声响。 “好了。” 斩月人却误解了她脸上忽然的苍白,走过来挡在她身前,收敛了戏嚯或张扬的笑意,只语声低低:“这里会有人处理。我先送你回去。” 霍地抬头,一瞬间,有些惊讶。 被保护,不是她熟悉的姿态。 只是,飞扬跋扈的黑髮下,他眼底灼热燃烧的火焰分明是让人安心的颜色。知道此刻不应任性,她只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想要向前,但,看着那黢黑一片又死寂一片的密林,竟有些无法动弹,忍不住,悄悄、悄悄抬手,轻轻抓住了他的一幅衣袖。 衣袖中的臂微一滞,显是讶异。但,僵硬,只一剎—— 淡淡的弧,在他唇边无声一弯,动作终于松落,就这样任由那从寂静中悄悄探过来的小手牵着自己,在这为黑暗所充盈的世界里。 这样深沉无垠的黑暗。 与此同时,奥兰托城北部一座森然高贵的宅邸前,那辆曾经弄脏斩月人衣服的马车安静地停了下来。 它在于城里兜了无数个圈子后,终于重新接到了那个半途跳下车的人。此刻,停在家门口的它已完美地完成了使命。 早已候在宅门前的老僕待车停稳后,肃然上前掀起车帘,垂首恭敬道:“公子,欢迎您回来。” “辛苦你了,林奈。” 从车里传出的声音温雅清和,悦耳如音乐。听到这个声音,林奈的头更低了一点,神容肃穆,不敢言声。 雨后清爽的阳光斜斜照在车帘上,荡漾开一片水一样的波纹。 忽然,波纹微微一乱,光影流转,似有一道黑影在半空中一掠而过。下一瞬,温和的声音重新响起,却已是来自于大门之中—— “如果不会给你们造成困扰的话,这辆车最近暂时不要使用,可以吗?赫拉茨大人那边,我会请求他原谅的。” 林奈低声道:“完全遵照您的吩咐,冥公子。” “那实在太感谢你了。” 花园中,少年似微笑着回头颔首。宅邸巨大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上半身,只能看到柔软垂落的黑袍勾勒出清决的轮廓,即使在不完整的阳光下,也明亮得温暖和润。 ☆、episode 12 “诶——尸体?” 三千帝狐牙霍的从凌千翼肩膀上冒了出来,扑闪着大眼睛脆声道:“是怎么样的尸体呢?被杀死的吗?是意外吗?还是被野兽袭击了呢?或者是在城里死掉之后抛尸到野外吗?” 斩月人斜倚在沙发上漫不经心道:“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嘛,狐牙。尸体现在就放在审判所的停尸间里,虽然弗朗明戈肯定宣称不让任何人进去,但是你不一样——阿嚏!”他不爽地揉了揉鼻子—— ——在山里淋雨后似乎感冒了啊……身为火龙,实在太丢脸了-_- 对于斩月人的提议,狐牙欣欣然答应了下来,眉眼弯弯,像是刚刚被获准去参观动物园。她抱着凌千翼的脖子晃来晃去:“吶,小翅膀,你跟人家一起去嘛~那么阴森的地方,人家觉得会很恐怖很害怕呢。” “……你至少先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好吗。”凌千翼淡淡说完,放下咖啡杯站起来:“那我和狐牙去审判所那边看看。对了,月人,寂杀现在在哪里?” 第24页 本来懒洋洋叼着菸斗的黑髮少年闻声顿时轻轻侧目,似笑非笑:“干什么,你迫不及待地想去安慰她吗?” 凌千翼正要走出起居室,闻言不由顿住,回头淡淡打量了他三秒钟,重新转身,敛去了眼里那让人恼火的研究般的神情,只边走边平静道:“如果有那个必要的话。” 斩月人的目光微微一闪,抬头时,那冷漠而高贵的金髮少年却已经消失在了门外,只留下斩月人眉峰微挑满心疑惑—— ——他刚刚那个眼神,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可恶啊-_- “……阿嚏!” 审判所位于城西,通体沉黑的苍墨石质地让它在大白天也显得阴沉可怖。但是,凌千翼只是神容淡淡地提步而上,巨门的阴影覆落,在紫灰色的眸子里投落一片幽邃的颜色。 门前,刚待上前阻拦的守卫看到是他,又退了回去,放下武器肃容行礼。少年肩膀上,狐牙探出了一个小脑袋,朝两个门卫挥手脆声招唿:“hihi~爱德,华沙,你们辛苦了哟~” “哪里的话,三千帝大人。”门卫之一头更低了,敛容静待两人走进了深深的走廊。 三千帝狐牙嘻嘻一笑,收回目光,趴在凌千翼肩膀上悄悄道:“对了,小翅膀,住在月人家的小水龙是什么来歷呀?” “小水龙?”凌千翼脚下一顿,石壁上昏黄的油灯照得他脸上的表情幽微难测。 狐牙眨了眨大眼睛,欢快道:“就是杀杀呀,小寂杀~上次月人为了她差点和小轮子打起来呢。不过,她长得真的好可爱哦,真想捏捏她的小脸……嘻,怪不得月人那么在意她呢,难得看到月人会对女孩子有兴趣的说。” “……” 凌千翼沉默了一秒,忽然轻轻一牵唇,重新提步:“原来她是水系巨龙啊。” “当然啦……”狐牙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嘛。身份不明的人可是不被允许进入奥兰托城的哦,这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全着想……诶,小翅膀,我知道你好喜欢陛下啦,可是也不用人家一提到陛下你就连路都走不动了吧@@” 果然,本来空荡迴响在走廊里的脚步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 凌千翼站在原地,灯影摇曳,一霎时在他眼下投落深深的阴影,让狐牙微一凛,偏头低声道:“有什么不妥吗?” 无人应答。 “是人家说错话了么?对不起啦——” “不是。”清冷语声,淡淡打断了她。 “……那是你想到了什么需要在意的事情?” “不是。”语声依然平静,却再掩不住翻涌其下的激动情绪:“每次来到审判所,我都很受震撼。这种安静肃穆的气氛,四处充盈着正义的气息,但这种正义却又与死亡只相隔一线,让我的心灵被深深地感动,尤其是——” 狐牙的眼睛一分分睁大了,眨巴眨巴看着少年俊逸无瑕的侧脸,似乎忽然之间对他的人格有了全新的见解。 “——对称!” 伴随着再不平静的语声,凌千翼蓦地抬起头,瞬也不瞬地注视着面前森然伫立、左右对称的高大建筑,眼睛晶晶闪亮,仿佛仰望圣迹的虔诚信徒—— “完美的对称,没有半点瑕疵!我曾经在一个晚上偷偷熘进来用尺子量过,绝对连半毫米的偏差也不存在……啊,没有比这更美丽的了,比起月人家那丑陋的起居室,这简直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是龙的智慧的结晶啦!小翅膀你好烦哦,走啦,走啦,人家要看尸体啦……” “不要在我面前提那种扭曲的存在。连活人的脸都不对称,何况是尸体——” “人家要看嘛!” “啊……多么美丽——” “走啦!” “狐牙,我觉得你左边的刘海比右边多了一根头髮,请一定把它剪掉——” “我打你哦!” …… 渐渐走远的两人没有发现,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抹轻浅而细小的白影在地板的灯影下一掠而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悄悄地跟在了他们脚边。 “嘎——” 伴随着金属与地面摩擦的沉沉响声,停尸房的门开了,顿时,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几乎同时,天轮的声音从门中冷然响起:“谁?” 狐牙“啪”一声轻巧地跳到地上,脆声招唿:“小轮子,是我和小翅膀哦~我们很在意月人和杀杀发现的尸体呢。检查结果怎么样了?死者的身份确认了吗?” 门开处,天轮冷冷看了两人一眼,奇蹟般一语不发收回目光,停在了房间的另一边。 那里,一张宽大的冰台上正躺着被发现的尸体,一个老得让人惊奇他怎么居然还活着的矮小仵作正佝偻着腰检查尸体,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只勉强能听清楚其中有“嵴椎”“粉碎”“撕裂”“刺穿”……等让人毛骨悚然的字眼。狐牙不由自主嘴角抽搐了一下,头上掉下三根黑线。 第25页 门边的阴影里,那只有小拇指般大小的白影又悄无声息地往里挪了挪。 “死者的名字是范德?古鲁曼。”天轮显然是看在狐牙的面子上才开始介绍情况,但表情依然很不和善:“男性,人族,家住九榛子路1775号,是受僱于‘老鹳马车行’的车夫。昨天晚上因为送一个客人出城,过了午夜才回来,去车行放车以后就直接回家了,车行值夜班的伙计是最后一个看到他的人——我是指,活着的他。” “如果四门守卫都没有说谎的话,昨天夜里到今天早上并没有身份不明的人出入城门,因此,尸体被搬运到城外荒山上的时间与方法应该是一条线索。另外,兇手显然不希望我们发现尸体,所以才会冒着被城门守卫发现的风险抛尸,这说明尸体上很有可能存在着可以直接指向兇手的线索,所以,伍德的检查结果非常重要——伍德,情况怎么样?” 天轮说着看向了检查尸体的瘦小老头。门边,狐牙悄悄扯了扯凌千翼的衣角,偷偷说:“人家好荣幸能听到小轮子一次说这么多字啊……” “……狐牙,我觉得这似乎不是重点……”三根黑线,优雅地从少年俊逸无瑕的脸旁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老得让人称奇的老仵作终于慢悠悠抬手一抛,把手术刀扔在一边,转身毫不在意地拂掉领子上沾上的尸体脂肪,漫不经心道:“死亡时间是昨天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被扭断了脖子,当场毙命。死前受到了非常大的惊吓……啧啧,下手的这个人很厉害啊,干脆利落,非常果断,你们遇到棘手的对手了。” 眼看伍德已经要走出房间,狐牙赶忙叫住他:“请等一下哦。尸体上有没有什么痕迹可以表明兇手的身份呢?” 迎上伍德缓缓转来的目光,狐牙“嘻嘻”一笑,双手合十扑闪着大眼睛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哪怕只是一点点?” 沉默的空气中,天轮看着天花板装哑巴。 凌千翼凌乱了一剎,明智地一起装哑巴—— ——又在卖萌了……这傢伙…… 事实证明,对萝莉的爱是一切老男人的共同心理特徵,即使这个老男人看上去快入土了,即使这个萝莉是威名赫赫的水系神圣巨龙——三千帝狐牙。 “兇手非常狡猾。”伍德终于缓缓开口,依然非常谨慎:“虽然有痕迹,但是不能下百分之百正确的判断。毕竟,离死亡时间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尸体在暴雨里泡过,又被野兽撕咬过……但是,脖子上的爪痕还比较完整,从形状上判断——” 他还没说完,三个声音几乎同时打断了他: “爪痕?” 伍德皱了皱眉,看上去有些不耐烦:“就是扭断他脖子的那个痕迹。爪痕细长尖锐,边界清晰,明显不属于奥兰托城里的任何种族,就连我也只在上学时的教科书里看过一次……因此,你们真的非要我猜吗——” 他顿了顿,同时又皱了一下眉,看上去非常不愿意做这种不谨慎的推测。但,面对着六道瞬也不瞬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他终于摸了摸鼻子,不耐道: “——兇手是骨龙。只有这一种可能。” 忽然覆落的死寂中,门边暗影处那一点细小的白影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就这样消失在了走廊外庞大的黑暗中。 ☆、episode 13 “……诶……?” 雪寂杀靠在小巷的墙上,微微仰头看着头顶细窄的蓝天,笑意淡淡,眼眸明亮:“这么说来,他们发现兇手是骨龙了啊。” “是的。” 低低语声来自于寂杀身边不远处一道又高又瘦的人影,但是,他的面目却隐在了小巷深处的阴影中:“此外,天轮?弗朗明戈已经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抛尸的时间和方法上。殿下,这个女人非常危险。” “啊~这一点不用担心啦。”雪寂杀微微一笑,轻一侧目,柔声道:“我非常信任你的能力呢,肯定不会给弗朗明戈大人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是吧,卡立温先生。” 黑影中的人震动了一下,低下了头,声音听上去更加谨慎:“当然,殿下。” 雪寂杀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望着长巷上空只如一条细缝的蓝天,一时未语。 ——那么,一时应该不至于有危险。虽然暴露了骨龙藏身于奥兰托城的事情,以后城里的戒备必然会更加森严,活动起来也会更困难,但应付这方面卡立温应该没有问题,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天轮真的顺着那具尸体调查到了抛尸的卡立温身上,那时候自然有别的办法。 让我在意的只是,那个把我们引到山里的人……让我被迫成为尸体的发现者,这是在警告我么?嘁…… 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冷了下去—— 还是让卡立温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离开这座无聊的城市吧。 想到“离开”的一瞬间,心忽然微微一沉,脑海中无由掠过了一张叼着菸斗笑得睥睨而张扬的脸,速度如此之快,让她不及反应,只不由自主收紧了指…… 第26页 “殿下?”注意到她的异样,卡立温有些狐疑地低低唤了一声。 雪寂杀倏然回神,不由暗自责备自己的失态,抬头淡淡道:“卡立温先生,由于您刚才提到的情况,我们的计划有了小小的变动。现在,我首先需要您帮我调查一辆马车。” 卡立温显是惊讶:“马车?” 寂杀刚待开口,亮红色的眸子里忽然掠过了一抹锐色,迅速低声道:“快走!” 于是,二十秒后—— “……嗯?” 黑髮飞扬的少年站在巷口,注视着空无一人的窄巷,眉峰不由越挑越高—— ——没有人? 本来想去拉鲁的店里买雪萝果,听到这里似乎有奇怪的声音才过来看一眼的。没有人的话…… 他轻一牵唇,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悠悠然朝斜对面的水果店走去,刚走出两步,忽然微微一怔,停了下来。 夕阳下,一道熟悉的小小背影正站在水果店前,垂落膝下的雪白长发闪耀着点点眩人眼目的银光,美丽得无可比拟。看到拉鲁饶有深意的眼神,雪寂杀一怔回头,明媚的笑容顿时扬了起来,举起手里莹白可爱的雪萝果朝他挥手:“拉鲁说这是今天早上刚刚出城摘回来的哦~” “四点不到就起床了。”拉鲁满怀自豪地说:“一般这种活我不会亲自干,不过……为了庆祝月人你回来嘛,没说的。本来想晚点送到你家里去的,结果正好碰上小姐来问我有没有好的雪萝果……啧啧~”他露出了又八卦又暧昧的笑容,一瞬间让斩月人兴起一种冲着他的鼻子发射一个大火球的冲动。 但,看着她抱着装满雪萝果的纸袋跑过来,髮丝飞扬笑意明亮,可爱无比的样子,他唇边桀骜不驯的线条终于悄悄柔和了下来,轻哼一声转身,懒懒道:“真是多管闲事,你。” 小小的影子覆落他身侧,雪寂杀和他并肩走在了一起,闻声抬头,嫣然道:“诶,月人难道已经认定我是为你买的水果么?” “……”斩月人难得地石化了一下,不等他想出否认的话,身边长笛般清澈的声音已悠悠微笑道:“还是说,月人也是过来买水果的呢?那为什么到了店门口却走掉了呢?” “……” 一向只有他凌乱别人没有别人凌乱他的某恶龙……凌乱了。 ——这个女人……好可恶…… 他轻轻哼了一声,戏嚯的笑意却无声张扬唇边,淡淡侧目正想刺她一句灭灭她的气焰,瞳孔却忽然微微一缩—— 满满盛着雪萝果的纸袋,正举在自己眼前,那些莹白的水果们映着她浅浅微笑的小脸,忽然之间让他有些不肯定自己到底比较想往哪里咬一口。一剎间,这个过于邪恶的想法让一向自诩邪恶的梅农维拉大人也被震撼得天外飞仙了。 雪寂杀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只轻轻一偏头,亮红的眸子弯如新月:“吶,我听说月人因为昨天淋雨感冒了,觉得很愧疚呢。请你吃水果,好不好?” ……斩月人依然天外飞仙中。 触到对面的沉默,雪寂杀不由微奇,悄悄收回了捧着纸袋的手,一瞬间,觉得有些忐忑,正要移开目光时,却看到淡淡的弧度在他唇边一掠而过—— “你还是叫我‘月人’的时候比较可爱。”语声低低,笑意隐微。 “……!!!” 雪寂杀一怔之下,骤然收回了目光,即使斜阳如许,她脸上蓦然打翻的淡粉色依然清晰可见。一时间,竟有些小小的无措,心中一分分开始感到后悔—— ——这条龙果然白痴得超出人类认知…… 我干嘛要出钱请他吃果果啊……果然是我多管闲事 就在小杀杀各种后悔时,一只魔爪蓦地从旁边探了过来,伸进她怀里装着雪萝果的纸袋里,动作从容,理所当然,伴随着夕阳下一掠而过的桀骜笑意:“管你是给谁买的,小爷想吃就吃!顺便说一句——” 雪寂杀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大手一抓之下,纸袋已经空了小半,不由心疼,正想抗议时,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已经从旁边传来: “——你知道有人一直跟在你后面么。” 雪寂杀一怔,收回手和他并肩拐过了孩童嬉戏的街角,笑意浅浅,只似平日:“诶……真的么?只有一个人?” 只这么一瞬间,斩月人已经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让手中的雪萝果消失了,直接把手伸进了她抱着的纸袋里:“嗯,一个人,身法不错——你很了不起嘛,”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我在奥兰托城里活了几百年都没有人跟踪我,你刚来几天就做到了。” “真是让人倍受鼓舞的消息。”雪寂杀轻哼一声,目光垂落,掩去了眼里一掠而过的思索神气。 但是,就在她低头的一剎,亮红色的眸子忽然凝固了,额角轻轻一跳,霍然抬头:“喂,你好可恶,怎么可以自顾自就——” “嗯……?竟然已经没有了啊。”斩月人第四次伸出的手碰到了纸袋底部,不由微微挑起了眉毛。说话间,两人已经转进了一条冷清许多的小路。 第27页 “……” 雪寂杀看着空荡荡的纸袋子,一时好气恼—— ——我也很喜欢吃雪萝果的啊……真是的…… 正闷闷不乐时,双唇忽然微微一凉,馥郁的气息随着那被按在她唇间的小圆果扑鼻而来。一惊之下抬头,一颗雪萝果正正掉进了她嘴里。 伴随着唇齿间氤氲开来的清甜味道,最后一缕夕阳在两人身后的石墙上一闪而落,照亮了他火红的眼眸,一剎间璀璨之极的光芒,敛去了深藏眼底的柔和颜色: “嘁,我可没有一个人都吃光哦。” 悄悄蔓延的阴影下,睥睨的弧度蓦然张扬他唇边,十分的傲慢与邪气,映得那张黑暗中的脸庞如同鬼魅—— “然后……去看看那个命长到来跟踪你的人吧!” 语落的一剎,她只觉右臂一紧,整个人竟已如风筝般被他牵着疾飞了起来。就在这一剎间,眼角捕捉到了一抹闪电般的黑影,它迅速地扑进奥兰托城迷宫般的巷落中,从有些匆忙的动作来看,显然是没有料到竟会被发现。 “嗖——” 风声,在她耳边唿啸而过,扬起了她雪一般的长髮,整个人已然被斩月人拉着高高跃起了在半空。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脚下飞掠向前的黑影,肆恣的笑意一盪而开—— “喂,你难道不知道,小爷的耐心和脾气都是很差的吗?惹毛了我的话——” 狂放的火焰,陡然燃起在眸底—— “——绝对不会让你像上次那样……安然无恙地熘走!” 雪寂杀的瞳孔骤然一缩,心念电转—— ——“像上次那样”? 是马车里的那个人! “哗——” 伴随着掀动风声的低响,两片火红的巨翼陡然照亮了夜空,只轻轻一扑,黑髮少年流星般冲上了半空,在黑暗的夜幕下划出了一道耀眼的光弧,瞬间惊动了整个奥兰托城的人!抬头的一瞬,所有人都心头大震—— 那个形态…… 该不会是……梅农维拉家族的…… 只见星光未明的夜空中,那轻轻扑动着巨翼的人影仿如突降人间的天使。但是,那双烈焰般熊熊燃烧的翅膀,却不是洁白的羽翼,而是…… 龙翼! 巨扇般映亮夜色的火龙之翼,譁然铺展。半透明的翼膜中,似有岩浆汩汩流淌,又似容纳了全天下的火焰,永不熄止地燃烧! 奥兰托城的居民们怔怔看着那道龙翼人身的影子,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似敬畏,又似恐惧—— ——这种形态,在整个龙界,也只有那个家族才可以拥有啊。 流淌在梅农维拉之血中的……“裂炎魔神”! “诶呀……”有些惊讶的声音,轻轻响起在了奥兰托城一座精緻而优美的院落里。聆蓝?梅农维拉抬头看着自己家的小子,有些无奈地偏了下头:“……又想干什么啊……那个傢伙。” “将军了。” 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在他对面,立即让聆蓝凝固了一下,迅速低头看向棋盘,只一眼,他的动作就凝固了:“鬼剎,你这是趁人之危……” “是你自己分心,不关我事。”对面的声调依然平平,听上去就算斩月人下一秒降落在他家的院子里,也别指望他会回一下头。 “好吧,好吧……我认输。”聆蓝有些郁闷地拂乱了棋盘,抬眼看了看对面淡定喝茶的人,打趣道:“说回来,你最近棋艺进步很大啊……白沙瓦涅大人。” 喝茶的声音顿了一下,淡定的声音平平传来:“是你退步了而已。” “好吧,好吧……我们再来一盘。” 与这座平静得让人打磕睡的院子相反,夜空之中,寂静,只一剎,火红的巨翼陡然刺穿长空,陨石般朝奥兰托城北部直冲而下,下一瞬—— “轰”一声闷响,远远传来。谁也不知道,那颗最璀璨的流星,坠落在了何处。 ☆、episode 14 黑暗系巨龙费尔南?赫拉茨大人家的园丁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大坑,目瞪口呆,心情激动。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坑所在的位置上,应该种着他最喜欢的一株铃兰才对。 但从眼前的情况来看,他似乎不能指望自己的宝贝铃兰能够生还了…… 狂乱的风声中,园丁的心脏忽然剧烈一跳,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那漫天瀰漫的飞烟之中,隐隐露出了一双血红色的眸子,狂放,冷酷……残忍。 园丁颤抖着往后挪了半分,刚只动了一动,烟尘后血样的眼眸忽然微微一弯,伴随着低低震响空气的声音—— “喂,大叔……这里,是哪里。” “……赫……赫赫赫赫拉……茨大人……家!”园丁瞪大了眼睛,浑身如筛子般摆个不停。 魔兽般的血眸顿时微微眯了起来,显是惊讶。但,下一瞬,不驯的笑意蓦然扬起,风,骤狂,烟尘终散。 第28页 一瞬间,瘫坐在地的园丁只觉一阵冷然的风掠过耳畔,飞尘散处,眼前清楚地露出了那个深陷土中的大坑,坑底,一株被压扁的铃兰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赫拉茨府的另外一边。 “餵。”雪寂杀走在斩月人身边,低声提醒道:“你把别人家的铃兰花压死了。” “是吗?真遗憾。”斩月人轻一牵唇,没有半点遗憾表情地朝赫拉茨府正屋的大门走去,浑身散发出一种压扁别人家铃兰的人通常不具备的光明正大的气势。 这种气势折服了门前的僕人,让他甚至忘了索要两人的请柬,只迫不及待地为他们推开了门。立即,低回的音乐声流泻而出,融化在似有若无的百白合花香里,把笼罩在幽暗烛光里的酒会推到了两个不速之客面前。 看到斩月人的一瞬,手握酒杯低声交谈的男男女女们迅速地安静了下来,音乐声也淡化成了遥远的背景。 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没有理他们,只目光迅速扫过,触目所及,都是熟悉的面孔和僵硬的礼服,那道黑袍洒然的背影,不在这里。 黑髮之下,火红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一掠而过的锐色,冷然如刀。 “斩月人?梅农维拉?” 满怀敌意的低沉语声,带着蛇一般的嘲讽滑过了舞厅。人群分处,一座小山一样的巨龙趴在主位上冷冷盯着门口的少年,良久,不屑一笑:“我不记得我有邀请过你——还有你可爱的水系小女孩。” “的确。”斩月人收回了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巨龙:“我知道你一向不以热情好客闻名,赫拉茨。” 这场酒会的主人浑身披覆着让人畏惧的墨色鳞片,细长的眼睛透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阴沉。他几不可察地扫了寂杀一眼,重新死死盯住了斩月人,仿佛想把他身上那太耀眼的光线从这里驱逐出去。 终于,他冷笑一声,抬起身子坐了起来。 立即,本就幽暗的烛光更暗了。 黑暗系巨龙那庞大身躯的阴影覆落舞厅,居高临下,仿佛冥府的魔君。面对着这一幕,斩月人虽然笑意淡淡,但左手的指尖已轻轻屈了起来,无形的火元素穿梭跃动,戒备着万一的—— “哗……” 风声轻响,费尔茨硕大的头颅倏然探过来,停在了…… ……雪寂杀的眼前。 “你是谁。”巨龙深深凝视着她,轻声道。 雪寂杀微一凛,注视着那双离鼻子不到三寸的细长龙眼,半晌,目光柔顺地垂了下来:“我是雪寂杀,在狄奥多先生门下学习关于魔法水晶的深奥知识。擅自闯入您家里,真的非常失礼,请您原谅。” “狄奥多……阿尼尔?狄奥多?”赫拉茨的目光变得幽深难测了。 就在这尴尬的一剎间,斩月人的声音懒懒插了进来—— “这个女人的事情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回来,既然你从刚才开始就一副被冒犯到的样子,而我们也巴不得快点从这栋阴森的房子里出去,那么,我就直接说了——” 他顿了一下,在满室宾客毫不掩饰的注目中,笑意蓦然张扬—— “——我要看一眼你们家的马车。我怀疑,它被不属于赫拉茨家的人盗用了。” 一语既出,满座譁然! 雪寂杀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却只看到他微笑的侧脸,一如往日地嘲讽淡淡,却又有着说不出的从容,让人情不自禁地愿意信服,甚至……託付那些永不能为人所知的…… “……!!!” 亮红的眸子骤然收缩了一剎—— ——我……在想什么…… 她的思绪被赫拉茨夹杂着嘲笑与恼怒的声音打断了。 “你怀疑?” 赫拉茨的头转向了斩月人,墨鳞之间,细长的眼睛更加阴沉,让人想到滑腻腻的毒蛇:“我能否知道,伟大的梅农维拉大人有没有任何证据来说服我相信你的怀疑——哪怕只是在最轻微的程度上?” 顿了顿,他的声音愈轻:“当然了,我不认为我应该这么乐观地指望你。” 听到“证据”两个字的瞬间,雪寂杀的心微微一沉,心念电转,已然明了了当下的形势。自己这边只是追踪神秘的黑影到赫拉茨的家里,这种事情即使说出来,也不能期待眼前狡猾的暗系巨龙会认可。至于更确凿的“证据”,虽然的确没有,但赫拉茨家只是普通的贵族府邸而已,不至于有太森严的防备,只需要暂时假装离开,回头再潜进来慢慢确认就好。 心念既定,她不由浅浅扬起了唇角,正要想办法通知斩月人没必要强留时—— “证据么……” 略略低沉的声音,已然响起在她身边。斩月人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赫拉茨,眸子微微一弯:“当然……有了。” 雪寂杀和赫拉茨同时一惊!就在这时,一阵譁然低声忽然从舞厅里不知所措的人群中扩散开来,一片嘈杂中,清冷的少女声音从后门的方向传了过来—— “所谓‘马车被不属于赫拉茨家的人盗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希望月人能够详细解释一下。相信以‘梅农维拉’这个等同于光荣与忠诚的姓氏,月人应该不会无中生有地造谣才对。” 第29页 声音平静,虽然略显冷淡,却透出一种大家闺秀的矜持与知性。雪寂杀的眉头微微一皱,淡淡抬眼,几乎同时,费尔南?赫拉茨一滞回身:“水墨,你怎么来了。” “父亲大人。” 人群分处,白蜡烛幽暗的光影蓦然折射开了水一般的波纹,在少女的捲髮上,荡漾如丝缎。 安静走来的黑髮少女一袭明紫长裙,款式简洁,却高雅合度,苍白的肤色如同新出的月牙。她的鼻樑上架着一副粗框眼睛,但是,在她抬眼看向斩月人的一剎,雪寂杀分明在镜片后那双煤玉般冷静的眸子里看到了一漾而过的潋滟波纹。那样细小的光芒,就连寂杀自己都奇怪自己怎么竟然会注意到。 水墨?赫拉茨穿过人群,如同万众瞩目的公主,停在了两人面前。几乎同时,她看到了雪寂杀。 沉黑的眸子,亮红的眸子,一剎相视。 下一瞬,两人同时淡淡移开了目光,却都在心里记住了对方优雅微笑下不动声色的尖锐光芒。 “月人?”水墨重新看向黑髮张扬的少年,轻轻推了下眼镜,眸子安静,未掩锐色:“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赫拉茨也收回了目光,硕大的头颅凑得更近了,阴沉道:“你听到我女儿说的话了,光荣的梅农维拉大人。” 一时间,全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少年的身上。那些目光,有畏惧,有期待,有嘲讽……音乐声也停了下来,一片寂静,等待着斩月人的回答。 但,他却莫名地沉默了。 黑髮,桀骜不驯地垂落脸沿,让他的表情有些模煳,只眼前阴影斑驳,融化在大片大片的寂静中,让赫拉茨脸上嘲笑的表情愈加放肆:“怎么样?大家都等着你呢,梅农维拉。” 沉默,依然如故。 雪寂杀忍不住轻轻侧目,轻声唤了一句:“月……” “人”字未出口,她忽然微微一凛,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他左手指尖极轻微的颤抖,暗青的血管,从手背上直蜿蜒进袖管,暴露了主人几不可察的紧张。寂杀顿时大奇—— ——他……在害怕? 他竟然也会害怕? 害怕那个暗系巨龙小姐? 雪寂杀觉得匪夷所思,侧目一望,却看到水墨也是一脸疑惑,不由更奇,忍不住再一次看向斩月人,但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眼看得赫拉茨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阴沉,寂杀明白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不动声色地拉了一下斩月人的袖子,暗示他不要妄动,上前微微一笑,柔声道:“赫拉茨大人的马车有没有让其他人用过,大人和小姐自然明白,大人不愿明言,应该是别有苦衷。如果赫拉茨大人真的想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看到‘证据’的话,我们当然从命。” 最后一句话,柔慢地压低了声音,只传入了这边四人的耳里。立即,雪寂杀敏锐地在对面那双细长龙眼里捕捉到了一掠而过的阴影,悬着的心,终于轻轻落地。 沉默,只一瞬,她温和一笑,优雅地低头行礼: “那么,月人和我改日再来拜访。失礼之处,务请原谅。” 在身后众人纷纷的议论声里,雪寂杀挽着斩月人的手臂离开了,只把表情阴暗的赫拉茨扔在了原地。小山一样的巨龙旁,水墨安静地站着,她注视着那两道亲密的背影,镜片后的双眸,一分分幽暗难测。 ☆、episode 15 月光在探出铁栅栏的丛丛蔷薇花上肆意地明亮,空气中,隐隐飘荡着蜂蜜酒甜蜜的香味。 赫拉茨家那栋庞大阴沉的房子已经远远隐没在了身后的夜色里,只要再穿过这条短巷,就可以看到梅农维拉府了,寂杀的心情终于放松,展颜浅浅一笑,抬头嫣然道:“你真的有证据吗?但是,刚刚为什么——” 未完的话语,倏然被低低惊唿声打破。她脸上的月光陡然一花,整个人已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按在了小巷的墙上。 飞扬的黑髮,刺痛了她的脸颊,他轮廓分明的脸近在咫尺,几让她触到了那样温热而急促的唿吸,灼热得让她心惊。一剎慌乱,强忍住出手的冲动,勉强笑了笑,刚要开口,他低低的语声已灼痛了她的耳垂—— “……帮我……把袖子……” ……袖子? 雪寂杀一怔抬眼,立即被他眼底剧烈波动的火红所震动,不由抬手伸向他左臂的衣袖。但,才刚动了一下,手腕便被他一把握在了掌中! “不是这边……”低沉的声音里,她的手被他强行拉到了另一边,腕骨剧烈的痛让她的视线都模煳了起来,只从牙缝中轻轻迸出几个字:“……我知道了,请先放手。” “……” 斩月人剧烈地喘了一口气,终于松手。雪寂杀抿了抿唇,把他右臂的衣袖拉了上去,那因紧张而暴突的肌肉让她微微一惊,目光迅速扫过,立即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全身寒毛都为眼前的景象倒竖了起来。 一只肉虫,正蜷成一团爬在他的臂弯上。 青绿色的肉虫,微微蠕动着,虫体光滑得像包满了水,隐隐能见到下面蜿蜒纵横的血管网,似只要轻轻戳一下就会爆裂开来。无数只粗短的肉足缓慢地一收一缩,似在因突然的光亮而感到不适。映着月光,连虫体上那些细细密密的青绿小颗粒都显得一清二楚! 第30页 “帮我把它……”一语未完,斩月人右臂上的肌肉伴随着虫子的蠕动勐然收紧了!雪寂杀不敢看他,只轻轻喘息了一声,平定心情伸手轻轻抓住小青虫,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墙角一丛茂盛的狗尾巴草下面。 现在想来,应该是两人刚才落到赫拉茨家花园里的时候,鼓起的风把花丛里的虫子反弹到了斩月人身上。虫子到处乱爬,恰好在水墨出现时钻进了某恶龙的袖子里…… 一念及此,雪寂杀不由微感佩服—— ——居然可以一路忍到现在的说……不过说回来,如果在那条暗系巨龙面前惊慌失措地抖袖子,估计自己两人就再也别想有脸走进赫拉茨家的大门了吧-_- 再转身时,斩月人已然全身放松地靠在了墙上,平日飞扬的黑髮很没精神地垂了下来,像是大病初癒一样。看到他这样,寂杀不由微感惊讶,调侃的话已到唇边,却一剎心软,只浅浅一笑,柔声道:“吶,已经没事啦~” “……” 斩月人没有说话。良久,良久,终有戏嚯的弧在黑髮的阴影下淡淡一牵—— “很丢脸吧。” 雪寂杀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然低声道:“……我害怕所有肉乎乎的虫子,不管有刺没刺,有毒没毒,大还是小……即使只是看一眼也觉得不能忍受,更不要提……爬到自己身上……” 沉默,缓缓氤氲。他眼底火焰的颜色悄然暗了下去,自嘲的笑意却愈深:“这种事情,果然是很可笑吧。所以,如果你想要嘲笑我的话,也没有必要忍着啦——” “没有哦。” 轻轻一语,倏然打断了他的尾音。斩月人不由凝滞了一下,耳边只听到清澈甜美的声音,如同优美的长笛夜曲。 “‘恐惧’是没有高低之分的。无论是惧怕黑暗,惧怕死亡,惧怕‘恐惧’本身,还是惧怕鬼魂,惧怕毛虫,惧怕某一个无法面对的人……在不害怕这些东西的人看来,都是一样的可笑吧。只不过——” 一剎的停顿,月影流转,譁然照亮了她轻浅的笑容,眉眼弯弯,只如新月—— “——心有所惧的人,在那片黑影之外的地方会走得更坚定呢。” 世界,在这一瞬寂静。月光游弋,照亮了他微微讶异的表情和她明亮的笑意。 “月人……”在他的注视之下,寂杀的目光垂了下来,雪发的阴影敛去了唇边似有若无的柔软弧度:“……是很值得信任的人啊。” “……” 火红的眸子里,嘲讽的光芒终于一分分消散。眼底,清晰地映着她隐在阴影中的半张脸,那样轻盈微笑的神情,收敛了一切的悲伤和恐惧,寻不到一丝黑暗,一剎间让他生出一种想要抱抱她的冲动。但,久久酝酿的情绪,终于只化成了唇边一掠而过的桀骜笑意—— “罗里啰嗦,烦死了。” 他轻哼一声,叼起菸斗懒洋洋朝短巷出口走去,只怕再看她一眼,会无法控制岩浆般翻涌的心情。 “什么呀。” 雪寂杀却丝毫未恼,只轻一偏头,浅浅笑道:“明明就很感动的,不是吗?” 斩月人的背影陡然凝固了一下,下一秒,他霍然跳回来火大道:“根本没有!‘感动’什么的——” “那件事姑且不论。只是……月人你叼着菸斗发火的样子好可爱哦~” “什么‘可爱’不‘可爱’啊,这种形容词不要用在我身上!你这个没有胸没有屁股的乏味女人!” “喂,这么说好过分啊!” “那就打架好了!小爷我——” 未完的语声,戛然噎在了某恶龙的嗓子里。 眼前,离他鼻子不到三寸的地方,一只肉乎乎的青虫正挣扎扭动在雪寂杀的两根手指间。虫儿背后,少女浅浅的微笑明媚温和。 “……#$@^&!!!!!” 于是,五分钟后…… “喔~是月人啊!好久不见你过来……今晚看着精神不太好?”吧檯后的大鬍子老闆抬头看向刚刚推门而入的两人,手下马不停蹄地把一排高脚杯擦得晶亮。 斩月人表情阴沉,长腿一跨在吧檯前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冷冷道:“跟以前一样,保罗。” 大鬍子保罗知道他的性子,也不气恼,一边拉出一只大号的玻璃杯,一边乐呵呵地转向旁边的雪发少女:“这位美丽惊人的小姐……我猜猜,一定是城里正盛传的狄奥多先生的第三位学生吧?雪寂杀小姐?” “……” 豆丁小寂杀看着那屹立在吧檯前的高凳子,正微感郁闷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轻轻託了她一把,顿让她稳稳坐在了凳子上。寂杀不由朝旁边瞥了一眼,却依然只看到某人冷若冰霜的侧脸,恶龙先生明显还在因为青虫事件而生气,刚刚那只扶她的手仿佛是从那美克星伸过来的。 情不自禁,她唇边有浅浅的弧度一弯而过,却只抬头对保罗微笑道:“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这么有名了……说回来,真是可爱的酒吧啊,这里。” 第31页 她并没有过誉。这家叫做“天使号角”的小酒馆笼罩在一片暖黄的灯光里,三三两两的客人神态放松,举止优雅。屋内的布置乍一看有些凌乱,待久了就会发现那只是为了舒适而作出的必要牺牲。 说话间,装满雪蜂蜜酒的杯子已经推到了斩月人面前。看到保罗询问的目光,雪寂杀笑道:“和月人一样就好了~我从以前就听说奥兰托城的雪蜂蜜酒是龙界名产,一直想尝一尝呢。” “那你可来对地方了。”保罗“嘭”地打开一瓶新酒,动作麻利地拉过杯子,漫不经心道:“不知道雪小姐的家乡那边有什么特产?” 刚喝了一口饮料的斩月人闻言不由微凛,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奥兰托人对外人来歷的怀疑。保罗和拉鲁不一样,一向精明的他,不会因为“狄奥多”或者“梅农维拉”的名字就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 但,说回来的话…… 的确从来没有听她提过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事情……凭空出现在奥兰托城,落落大方地住进梅农维拉府,像公主一样从容优雅,身后却是一片迷雾,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繫就只有狄奥多先生那一句认可的话—— ——“寂杀是我的学生。” 既然是老师的学生,自然无可怀疑。无论是我,是千翼,还是大多数其他人……都是这样想的吧。那,即使她什么都不说,大家也会出于对老师的尊重而缄口不问。 心念电转间,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停下了握杯的手。本以为她会迟疑,但,只这么一瞬间,她已然嫣然开口: “特产么?说起来的话,应该是‘胭脂红’吧,真是让人怀念的说。” “胭脂红?”保罗小小的眼睛里顿时流露出了一缕之前没有的敬意。 胭脂红是一种染料,来自西方的染料。 一般来说,要想染出红色的衣料,只能通过少数几种从植物中提炼出来的天然染剂,容易褪色不说,还很难达到预期的效果,只有一种源自于鲜血的红色染料,可以染出鲜明亮丽让人目眩的颜色,而这种最昂贵的血液,就来自于生长在龙界西疆的“胭脂虫”。 极小的虫子,却贵重如金,西域的染工们重视它们更甚于自己的生命,绝不允许胭脂虫的饲养秘密流传于外。因此,在龙界之中,“胭脂红”几已成为了“西域”的代名词。 大感兴奋的保罗立即就胭脂红的制作工艺和出产等问题和寂杀聊了起来。少女柔慢清澈的声音如同音乐,娓娓流淌间把那些传奇的故事讲述得引人入胜,对胭脂红的一切更是了如指掌,连旁边沉默喝酒的斩月人都听得暗暗佩服,更别提保罗了。 “原来雪小姐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不过,拥有一件用胭脂红染成的袍子一直是我的心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西域去啊。”保罗感慨着,看上去已经完全打消了怀疑——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认真怀疑过。毕竟,面对着这样甜美可爱的女孩子,没有人会狠得下那样的心吧。 但,一旁的灯影下,斩月人的瞳孔却陡然收缩了一剎—— ——胭脂红……西域…… 神秘的她……脆弱的防御力……不能与人动手的原因…… 冷然的光芒,一分分沉定眼底。似感到了他身上陡然冰冷的气息,雪寂杀微微一怔,转头轻唤出声:“月人,你怎么了?” 语声甫落,她忽然感到了身后空气微妙的变化,不由侧目,看到酒吧里三三两两的客人都肃容站了起来,垂下目光向刚刚推门而入的年轻男子致敬。寂杀微一皱眉,打量着那个人,觉得他颇有几分眼熟,正迅速回忆时,保罗惊讶的唿声骤然响起—— “尼洛大人!您怎么来了?” 暖黄的灯光舒适地铺展,一分分照亮了男子明亮的紫眸和明朗的笑容。星暗?尼洛抬手和保罗打招唿:“晚上好啊,保罗,我很想念你的薄荷蛋酒,然后顺便有一些事情想问问你……呃,”他忽然发现了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众人,不由微囧,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大家不要客气啊……要是破坏了你们的周末,我会觉得很愧疚的——哇,真是太巧了,月人,杀杀,你们竟然也在这里!” 斩月人咧嘴一笑:“真高兴今天你是一个人。” 星暗在寂杀旁边坐下来,道谢接过保罗递来的黄绿色透明饮料:“你这种话如果被天轮姐听到,我一定要先找一条逃跑的路——不过谢天谢地,她最近忙得没时间和你打架。” 对面,火红的眸子微微一闪,迅速瞥了寂杀一眼:“只是一件普通的弃尸案,弗朗明戈会亲自上阵调查?” “还不止呢。”星暗软绵绵地趴在了吧檯上,悲摧道:“我也被天轮姐废物利用了,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当然,你的薄荷蛋酒完全值得跑这么一趟,保罗。不过,月人和杀杀你们难道还不知道那件事吗?我还以为狐牙大人已经告诉你们了。” 雪寂杀看了一眼斩月人有些凝固的表情,善解人意地带过了话题:“我们还没见到三千帝大人呢。说回来,‘那件事’是指?” 第32页 “那个啊……”星暗坐起身,看到保罗已经绕到吧檯另一边去调酒了,才轻声道—— “那具尸体,死在骨龙手下。” 听到“骨龙”两个字的瞬间,斩月人的眼球先于大脑迅速瞥了雪寂杀一眼,一剎间将她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却没有在上面发现任何的异样。 她很惊讶——要是不这样才奇怪了,亮红的眸底有深深敛藏的惧色一掠而过——这让他有点在意,一时间似又回到了那个发现尸体的早晨…… ……从深沉无垠的黑暗中,悄悄抓住自己袖子的小手…… 你…… 火红的眸子,骤然收缩了一剎。方才,那一瞬间因她而生的焦虑让他如此陌生,竟不知应该如何在大脑中归档。从未这样在意一个人,她的快乐,她的悲伤,还有她的…… ……恐惧。 如果说,你也有害怕的东西……像我惧怕毛虫一样,无法去面对的事物…… ……那,会是什么。 是那片密林中的黑暗么? 还是说……像那片黑暗一样看不到前路的……未来……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在他走神的片刻,星暗已经大略描述了现在奥兰托城里貌松实紧的戒备。除了神圣风龙鬼剎?白沙瓦涅(太懒)和神圣火龙聆蓝?梅农维拉(别有任务)之外,其他三位神圣巨龙都已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投入到了骨龙的追缉之中,务必要在下一次不可挽回的事件发生之前让一切都有交待。 雪寂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微微蹙眉道:“那么,尼洛大人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工作咯?” “嗯,是啊~我负责人员排查这一方面。兇案发生后的早上,所有出城的人都要调查清楚,是很麻烦的事情啦,你们不会有兴趣的,我明天还要去见和你们很熟的那个水果店老闆呢……他是叫拉鲁,是不是?啊,保罗,看到你闲下来了真好,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一下,不用紧张,只是普通的问题——” 看到这个阵势,斩月人和雪寂杀知道保罗也在调查范围之内,自己不便多留,当下纷纷起身告辞。当两人并肩走出大门时,从他们吸引目光的规模上看,群众对于梅农维拉大人身上八卦事件的兴趣显然盖过了对他本人的畏惧。 见鬼的是,斩月人惊恐地发现,自己对那些目光竟然一点都不反感。 ☆、episode 16 在奥兰托城表面的平静之下,时间无动于衷地流逝着,天气也渐渐转凉了。这几天里,不要说天轮和星暗,就连狐牙都很少露面,让凌千翼清闲了很多。三个人隔三岔五轮流到阿尼尔?狄奥多那飘满了魔法水晶的房子里聆听教诲,至于被教诲了些什么,则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这也是狄奥多先生多年来教育学生的习惯。 赫拉茨家的事情,在那之后一次也没有被提起来过。雪寂杀虽然很想知道斩月人所谓的“证据”是什么,但事到今日,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她也没有再问。 闲下来的时候,三个人也会讨论城里的骨龙事件,提出种种猜测,但由于狐牙不在,一切都无从证实。有时候聆蓝会端着一盘通心粉加入他们,却很少对番茄酱口味浓淡之外的问题发表意见,这让斩月人非常不满。 “真不知道老爸为什么天天都在家里晃来晃去。”斩月人懒洋洋地趴在壁炉前面,长尾巴在熊熊燃烧的炉火里“毕剥”作响,显得越发红亮了:“狄拉索瓦大人不是派了活给他吗?神圣巨龙这么闲的话,我也想做了。” “迟早会轮到你的呀,月人。而且,弗朗明戈大人就非常忙,不是么?”毛绒绒的柔软地毯上,雪寂杀舒服地靠在火龙翅膀上翻了一页书。 对面软椅上,凌千翼一个人对着西洋棋盘眼睛也没抬一下:“神圣巨龙的使命,你不会忘记了吧?存在于五位自然系大精灵和龙神陛下之间的契约规定,作为梅农维拉的继任者,你有义务成为人界中那个家族永远的伙伴,无论和平还是战乱,都陪伴在他们身边,永不离弃。”说着,他终于伸手拈起一颗白棋朝前挪动了一格。 “是啊,我知道。”火龙的鼻子里冒出了两点火星:“只不过……” 他后面的话,雪寂杀没有听到。 亮红色的眸子无意一移,正瞥到了起居室门口一掠而过的小小白影,霎时间,有锐利的光芒在眼底一掠而过。 下一秒,她站了起来。 叼着菸斗懒洋洋打盹的火龙先生立即睁开了一只眼睛,淡淡侧目:“怎么了,你。” “坐了一晚上了,好闷,出去吹吹风。千翼,等一下可以和我下棋吗?”雪寂杀合上书放到火龙背上,优雅地走了出去。 “……”斩月人的额角轻轻抽搐了一下,却终于是懒得翻身,便任由那本硬硬的书搁在自己身上了。 两个人都没有发现,房间另外一边,金髮少年挪动黑棋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淡淡抬眼,随即,目光重又回到了棋盘上,紫灰色的眸子映着远处跃动的火光,幽邃难测。 骤降的气温把平日晚上逛盪在街上的人群赶回了家里,夜并不深,通衢大道上却只有凛冽的夜风唿啸而过,吹得少女雪样的长髮凌舞如霜。道两旁屋舍的阴影让她的表情有些模煳,只有优雅的步态从未打乱,如同独自巡视领地的夜族公主。 第33页 她的脚边,那尾骨般大小的白影似隐若现,却总是跟在她身边。忽然,白影一转拐入了街心花园中。雪寂杀在路边微微迟疑了一下,终于也走了进去。 花园中,路灯明亮得恰到好处,暖黄的火光摇曳在水晶灯罩里,把灌木花丛的影子映得斑斑驳驳。雪寂杀轻轻一跳坐上鞦韆,微微晃荡着,眸子在树影下变成了深浓的红,几如干涸的血色。 “卡立温先生,”她忽然柔声开口,“我应该说过,只允许由我来找你吧。” 地上,小小的白影无声前蹿,没入鞦韆后的暗影,一剎间蹦起在半空,“咔”一声轻响,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了一只白骨森然的大手上,成为了尾指最末的一节骨头。随即,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白骨大手被一只苍白瘦削的男人的手取代了。 “殿下,”卡立温的声音低沉一如往日,却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波纹,“您吩咐我调查的那件事,已经有结果了。” 握着鞦韆绳的小手,霎时收紧了一剎。雪寂杀没有回头,唇几未动,只浅浅的笑意在暗影中轻轻勾了起来。 “太好了。您果然值得信任。” 黑暗中的高瘦男人似微微鞠了一躬:“为殿下效劳是我的荣幸。” 顿了顿,他续道:“殿下的猜测没有错,龙、人两界间的次元大门在两个月前曾经开启过。那一次,是由暗黑系巨龙费尔南?赫拉茨向管理次元之门的神圣风龙鬼剎?白沙瓦涅提出申请并获得使用许可的。赫拉茨家的小姐水墨代表其父去往人界,于一个月前返回,当时的具体情形已经无法知道得更清楚了,大概只有赫拉茨父女和白沙瓦涅知道详情。此外,殿下提到的那辆马车,正如殿下所料,确实是赫拉茨家的,但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雪寂杀的睫毛轻轻一扑,光星散落,如同宝石。 不为人知的原因。 我想,我知道。 既然用马车来向我提醒你的存在,即使是你……也应该已经有了被我抓住尾巴的觉悟吧。 果然,卡立温道:“一切情况都表明,赫拉茨家在殿下关注的那件事中起着关键的作用,因此,我监视了赫拉茨家最近的动向,终于有了新发现。” 雪寂杀的眸子微微一转,光芒愈沉:“是什么?” 卡立温沉声道:“赫拉茨府里,有一个隐形的人。” 晃动的鞦韆,蓦然停住。 “隐形?”清澈的声音尖锐地扬了起来。 “不是真正的隐形。”卡立温解释道:“那个人,从来不公开出现在赫拉茨家的任何社交活动中,更不会在外面亮相,整座宅邸中,除了赫拉茨父女和少数僕人之外,没有人可以接近他。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是一个迷,赫拉茨家的下人都称唿他为——” 他略略一顿,语声悄然落定—— “——冥公子。” 凛冽的风一卷而过,鞦韆上的枝叶被晚风吹得沙沙直响。一片雾云飘过,挡住了昏暗的月光。 红眸如血,安静得让人心悸。 冥公子。 冥。 ……冥。 那么,就是他了。 身携“大预言书”,逼迫我远离骨龙之国的……那个男人。 寂静,久久蔓延。终于,她安静地微笑了,低声道:“谢谢您,卡立温先生。若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暗影中的男人奇蹟般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方有些嘶哑地开口:“殿下……” “请放心吧。”雪寂杀的眸子微微一弯,眼底深红的光迹温柔如许:“我会信守承诺,从今以后,绝不再打扰您。就请您按照自己的方式在这里生活下去吧……在这座杀机四伏的城市里,也许您真的可以找到从前不能想望的……安宁。” 她的目光垂了下来,敛去了悲伤淡淡的笑意:“……至少,是我从来不能期待的安宁……” 卡立温沉默良久,心中似在犹疑着什么。终于,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一阵金属碰撞的细响,随即,苍白瘦削的大手安静地伸出来,停在了雪寂杀身畔。掌中,暗金色的细长项鍊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亮红的眸子轻轻一移,立即怔了一下:“卡立温先生,您不必——” “请殿下务必收下。”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您在这里,不比从前在骨刃王城。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地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让我看到这条项鍊就好。” 项鍊滑入掌中,冰凉一片。雪寂杀注视着它,终于轻轻牵起了唇:“骨刃王城,也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地方呢……谢谢您。” 卡立温没有再开口。夜色之中,唯有路灯微亮的光芒游弋在她腕上血样的蔷薇里,那一片幽暗的红光,安静得妖异。 “我猜——”清冷的声音,忽然淡淡响起在公园门口,让鞦韆上的少女霍然抬头。 远处,路灯摇曳的光影下,一道颀长的身影逆光而立,白袍如雪,微绻的金髮反射着淡淡烛光,高贵而优雅。暗影之中,紫灰色的眸子幽邃如海—— 第34页 “——在这寒冷且有狂风的晚上,你一个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盪鞦韆,显然是因为散步走累了。” 一剎寂静,鞦韆后的密林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响动—— “千翼是来找我的么?”雪寂杀轻轻一跃跳下鞦韆,挡住了卡立温已在弦上的袭击动作。 凌千翼安静地注视着鞦韆架下纤细玲珑的身影,淡淡道:“除了找到你之外,似乎别有惊喜……还是说,你刚才是在给自己讲睡前故事?” “诶……”浅浅的笑意弯起在了她唇边。“听上去千翼是在怀疑我的说。那么,如果不是自言自语的话,千翼觉得我在跟谁说话呢?” “要我猜么?听上去很麻烦——” 说着“要我猜么”,那道白影倏然前掠,风一般拂过了寂杀的发。说着“听上去很麻烦”,纤长的法杖已扣在了他掌中,杖尖轻舞,莹白的光芒蓦然铺洒半空,把这个寒冷的夜晚照得如此明亮,枝叶花虫,纤毫毕现。 只是没有了树林中的人。 紫灰色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冷厉光芒一掠而逝。但,回头时,声音却平静如初:“——既然这么麻烦,我还是相信你是在跟自己的内心交谈吧。” “我们都会承认,偶尔进行心灵的反省非常必要。”雪寂杀微笑了,即使是在刚才凌千翼陡然发难的瞬间,她也安然独立原地,动也没有动过:“当然,这是狄奥多先生的教诲,我一直奉为圭臬。” “看上去你的确是这样做的。但无论如何,女孩子这么晚一个人待在外面很不明智。”凌千翼终于回身,眼底冷漠的神色稍稍消融了些,声音中亦有了柔和的声调,完美地收敛了空气中奔涌的暗流。 “回去吧,你不觉得梅农维拉家的起居室比这里更舒服吗——虽然我对它的长相不敢恭维。” 雪寂杀忍不住笑了起来,优雅上前和金髮少年并肩走了出去:“等一下千翼会和我下棋么?上次只差一点点输给了你,很不甘心呢。” “的确只‘差一点点’。你要知道,这是对你棋艺很高的评价。” “哦,千翼,要是你在假装谦虚的话,我得说你装得不太像。” “这个评价真是一点都不刻薄。” “呵……” 少女清澈的笑声和少年淡淡的语声渐渐去远,消失在了路灯摇曳的远方。这个夜晚,依然寒风唿啸,月光幽暗,照不亮未知的前景,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只要他们都知道,有一个地方,正为他们旺盛地燃烧着壁炉里的火焰,还有一只懒洋洋的火龙趴在软椅、垫脚凳和长毛地毯间半睡半醒地等着他们回去,这就足够了。 至少这一刻,已然足够。 ☆、episode 17 又是几天过去了,骨龙杀手的追捕依然全无进展——至少据寂杀所知是这样。她有一次在阿尼尔?狄奥多家门口碰到正要离开的星暗,他虽然依然像放射性元素一样活力四射,但看上去也快到半衰期了。 “完全不知道尸体是怎么转移出城的。” 不等寂杀发问,他迅速开口了:“鬼剎大人向我保证,就算有人试图用空间系魔法把一只苍蝇运出去,他也不会不知道……更何况,刚才狄奥多先生肯定地告诉我,骨龙是一种不会使用魔法的生物,但就连狐牙大人也无法想像不用魔法怎么完成这一切……看来我们现在必须考虑内奸存在的可能性了……你说有谁会包庇一只骨龙呢?纯从审美的角度来看,我不觉得骑着一只骨龙散步会惹来旁人羡慕的眼光。” 雪寂杀用了很大的毅力才忍住没有反驳他。 “嗯,真是辛苦你们了……但是白沙瓦涅大人为什么不——” 不等她说完,星暗已经大步走远了:“鬼剎大人该怎么说呢?不是我不尊敬他……只是‘懒’这个词放在这里非常恰当——” “……” 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雪寂杀凝固了一下,来到奥兰托城以来第一次,她对那位从来没有露过面的神圣风龙大人产生了不小的好奇。 让人特别为星暗不平的是,游手好闲的神圣巨龙还不止鬼剎一位。 “诶,鬼剎的为人……?”聆蓝刚朝通心粉伸出去的勺子停了一下,略一偏头思索道:“嗯……没表情的扑克脸,反应迟钝,行动迟缓,喜欢喝茶,养了很多鱼,棋下得——”他顿了一下,满心不情愿地讲述完毕:“——不错。” 凌千翼神容淡淡地吃蔬菜沙拉:“不过他从来没有赢过我。” 聆蓝的头上顿时掉下三根黑线。不等他开口,斩月人已然懒洋洋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已经有几十年没有来过我们家了。” 雪寂杀脑海中瞬间脑补出了一个鬍鬚稀疏身材发福自视甚高的老龙形象。 聆蓝满嘴塞满了通心粉,却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千翼的确有下棋的天份,从小就是这样……不过,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敌手吧,至少就我所知——” 第35页 寂杀万分期待的下文被女僕玛莲着急的声音打断了,听上去她正在跟什么人争执不下。斩月人不由微微一皱眉,淡淡抬头看向餐厅门。那里,嘈杂声越来越近,正在吃午饭的众人终于听清了玛莲说的话—— “大人……赫拉茨大人,请您不要这样。我已经说过了,梅农维拉少爷正在用餐,而且老爷也在——” “哦?聆蓝?梅农维拉大人么……”一个阴沉的男声让人害怕地顿了一下,不等玛莲松口气,脚步声已然重新响起,几乎一瞬间就来到了餐厅门口—— “正好让梅农维拉大人看看,自己的儿子是怎么为家族姓氏增添荣光的。” 语落的一剎,屋里的温度骤然跌落,这在餐桌前正坐着两只火龙的情况下实在让人称奇。 站在门口的男人浑身裹在一袭墨绿色的袍子里。他非常高,脸颊苍白而瘦削,巨大的鹰钩鼻投落一片阴鸷的阴影,蜷曲黑髮略显凌乱地垂落肩头,遮住了左眼,只露出右边一只深如黑洞的眸子冷冷扫过餐厅。他朝聆蓝象徵性地甩了一下头,随即,目光满怀敌意地停在了斩月人脸上。 “诶呀,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费尔南?”聆蓝疑惑地眨了下眼睛,和颜悦色地问道。但,他好不容易营造出的友好气氛才刚一冒头就被斩月人毫不掩饰挑衅的声音pia飞了—— “赫拉茨。” 黑髮张扬的少年轻轻一牵唇,朝后一仰双臂抱胸靠在了椅背上,火色的眸子似冷漠又似睥睨:“你穿得像一根长了青苔的腐烂木头一样来找小爷,该不会是为了让我赔你们家的铃兰吧。” 一旁,雪寂杀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肯定是在因为毛毛虫的事情迁怒赫拉茨……这条白痴龙…… 听到那个关于他此刻外形的比喻,费尔南的脸顿时变黑了;等到斩月人提起那株被压扁的铃兰时,他眼里闪过了一抹危险的阴影,与此同时,斩月人的眸子微微一弯,肆恣的笑意蓦然张扬—— “不过,从你鼻子的挺拔程度上看,又像是在邀请我朝上面打一拳。这是你为上次的事情向我表达歉意的独特方式吗?哈哈哈……” 放肆的大笑声毫无顾忌地迴荡在餐厅里,立即让费尔南的表情阴鸷一片。他的右眼微微眯了起来,愈发像黑洞一样深不可测。一剎间,没有任何徵兆的—— 黑雾,蓦然迸射! 像安静的毒蛇,勐蹿出暗系巨龙的右眼,闪电般朝斩月人激射而出!少年的眸子里,那一点墨色疾速放大,却没能在眼里激起半分惧色,反让那一片燃烧的火色愈加冰冷。嘲讽的笑,在唇边轻轻一勾,指尖一挑刚刚扣住菸斗—— 一小束火光在他眼前飞掠而过,准确无误地抄住黑雾,化成一团跃动的火苗在空气里安静地燃烧,越烧越小。很快,随着“嗤”一声轻响,它消失在了空气中,只有那一剎间平和温厚的温度依然在餐桌上悠悠氤氲。 一时间,没有人出声。 水晶灯的光芒明亮地铺展,在夹杂灰白的黑髮上折射开一片安静的光迹。聆蓝站在座位前,手里还端着一盘吃了一半的通心粉,但眼下却是阴影深沉,一如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黑雾被火光吞噬的一剎,费尔南的瞳孔轻轻一缩,下意识退了一步。他心中愤恨,却无可奈何,甚至不敢直视远处安静独立的男人—— ——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是这么强…… 被誉为……“龙界战神”的男人! 沉默,冰冷地蔓延,空气中的温度以绝对零度为目标一路飞奔。就在这时—— “啊呀……”聆蓝忽然抬起了头,火红的眸子里笑意宽厚:“……在别人吃饭的时候打架是很失礼的,大家有话好好说嘛~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今天的番茄酱熬得有点浓了。” 呆立一旁的玛莲一听到“番茄酱”,立即条件反射迅速抬头:“非常抱歉,老爷,我立即通知厨房重新给您——” “不用这么麻烦你们,玛莲,晚餐的时候改进就好了~”聆蓝和颜悦色地说着,重新坐了下来,头也没抬一下:“月人,我看出来你已经吃完了。” “……” 斩月人瞥了一眼自己面前还剩着一半的鸡肉宽面条,沉默三秒,终于什么都没说,站起来朝外走去。 费尔南的嘴角迅速抽搐了一下,看了看若无其事吃通心粉的聆蓝,又看了看眼看就要消失的斩月人,终于忍不住朝聆蓝提高了声音: “斩月人打伤了我女儿!” 一语甫出,全场寂静。 雪寂杀条件反射地抬头,正看到厅门前斩月人陡然停住了脚步,颀长的背影一剎冷然。沉默了一下,他终于淡淡侧目,黑髮下的眸子冷若冰霜,注视着费尔南的眼睛,没有半分波澜。 费尔南轻声道:“怎么样,伟大的梅农维拉大人?在你父亲和未来的光明神陛下面前,难道你要否认自己做过的事么?” “……”聆蓝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上去不是特别理解面前正发生着什么。 第36页 “……”凌千翼探向甘蓝的叉子停了一下,紫灰色的眸子安静如初。 看见这一切,费尔南似乎有些恼火了,声音愈轻:“看上去还需要我再提醒您一下,梅农维拉大人。水墨最近除了和您频频见面,再没有见过其他人。你们说了些什么我不清楚,但是……我女儿背上烧伤的痕迹却像您的脾气一样顽固。虽然她出于某种原因似乎不愿意让我和她母亲知道这件事——” 频频见面。 不知道为什么,这四个字在寂杀心里特别张狂地又叫嚣了一次。 不由自主,再次看向他,似想看他像平时那样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将费尔南奚落一通后懒洋洋扬长而去。但,那双火红色的眸子却依然冷淡一片,良久,忽然转身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月人。 雪发垂落,敛去了她眼底一剎的黯然。 不等费尔南发作,凌千翼站了起来,淡淡道:“请务必允许我到府上检查一下小姐的伤,赫拉茨大人。” “略略补偿您朋友的恶劣作为?”费尔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凌千翼没有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费尔南又哼了一声,转身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一样跟在凌千翼后面走了出去。他之所以会不顾阻拦冲进梅农维拉家,一来确实因为水墨受伤而满心愤怒,二来也是希望凌千翼可以治好那个顽固的伤痕。此时目的达到,他才不想和刚刚发飙过的聆蓝大眼瞪小眼。 餐厅里,又一次陷入了寂静。良久,良久—— “啊啊啊~~~”聆蓝长长打了个哈欠,把最后一口通心粉送进了嘴里,愁眉苦脸道:“斩月人这个傢伙天天给我找麻烦……早知道当年就不把他捡回来了。” “捡回来?” 雪寂杀的瞳孔骤然一缩,迅速抬头:“您是什么意思,梅农维拉大人。” 聆蓝宽厚地笑了起来,和声道:“像千翼一样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寂杀,你不需要像其他人那么客气……至于‘捡回来’那件事——” 他顿了顿,火红的眸子微微一弯,那样淡淡的笑意,似温柔,又似悲伤。 “——月人啊……小时候不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呢。” ☆、episode 18 不等雪寂杀发问,聆蓝已然抬头晃了晃叉子:“千翼去赫拉茨家了,寂杀不过去看看吗?” 雪寂杀一怔,微微睁大了眼睛:“诶,我可以么?”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是月人和千翼的好朋友啊,关心他们的事情不是很应该么?”聆蓝把最后一碟水果色拉拉到自己面前,一边垂涎欲滴地伸出叉子一边愉快地笑道:“而且,寂杀真的很可爱啊,真让人期待……诶呀,我是真心说的,你不要觉得我是怪叔叔哟,不过……到了这种年龄,就算被女孩子觉得是怪叔叔也没有办法吧……555,好悲哀的人生啊……” 他一边嚼小西红柿一边泪流满面地趴在了桌子上。雪寂杀凌乱了一剎,在对老叔叔的责任和对水墨的介怀之间挣扎良久,终于满心愧疚地提着裙子站起来,悄悄熘出了餐厅。 在她身后,默默咬番茄的红玉叔叔几不可察地轻轻一牵唇,但那个笑意,却很快消失在了垂落脸沿的一缕绻发里。 正走过街区中央小广场的凌千翼听到身后唿唤的声音,不由回头,正看到雪寂杀微微笑着走过来。她今天穿着一条柠檬黄的连衣裙,别致的裙摆滚着白边不规则地斜斜垂落,雪白的发飘拂膝下,映得她像一个完美无瑕的可爱娃娃。 “我现在似乎有点同意月人说过的那句话了呢。”两人并肩走过喷泉时,雪寂杀嫣然道:“‘千翼是一个超级无敌大圣母’这种话,刚认识你的人真的很难认同呢。但现在,看你对素不相识的人都会毫不迟疑地伸出援手——” 凌千翼平静道:“我从小就认识水墨,月人也是。顺便说一句,你昨天的裙子要好看得多。” “千翼的意见我自动忽略哦~我可不想打开衣柜里面挂着的裙子全部左右对称。” 凌千翼的脚步顿时一滞,缓缓侧目:“什么?你是说你不对称的裙子还不止这一条?” 雪寂杀轻轻眨了眨眼回忆道:“嗯……还有一条矢车菊蓝的,一条浅杏色的,一条葡萄紫的……胭脂红的那条乍一看是对称的,但其实在刺绣方面——” “……你总共有多少条裙子……” “诶……问这种问题可不是绅士的作为呢。” “穿不对称的裙子也不是淑女的作为。” 喷泉飞溅的声音里,雪寂杀刚要开口,目光忽然微微一闪,几不可察地侧目,眼里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了一剎,随即淡淡微笑着回头,刚走出一步—— 散步人群的尖叫声蓦然刺穿了空气。几乎同时,危险的徵兆尖锐刺痛了皮肤,雪寂杀一凛之下迅速回头,却只来得及触到铺天盖地掩至的寒流,一剎间,午后的空气蓦然汹涌,狂暴如浪! ——是……水系魔法!这么说来—— 第37页 “小心。” 清冷语声低低震响了耳膜,说时迟,那时快,她身边莹白光芒连闪,瞬间扩散成浩大的光盾挡在了两人身前。然后—— “轰……” 隐微的闷响撞击着空气,两道法术相撞的能量一霎间鼓动成风,高高扬起了凌千翼雪白的法师袍,但,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淡漠如水,只紫灰色的眸子微微一冷,沉声道: “狐牙,你在胡闹什么。” 即使在这危急的时刻,雪寂杀也不由穿越了一下:整个龙界,会对三千帝狐牙大人说这种话的,大概也只有这个高贵的偏执狂了吧-_- 偏执狂先生安静注视着水系法术射来的方向,忽然全身一凛,一把拉过雪寂杀退到一边。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锥样的蓝光激射而来,擦着寂杀的裙角撞进了喷泉里!“咔啦啦”碎声连响,飞溅喷涌的泉水一霎间凝成了一坨冰! 世界,一剎死寂。连空气的流动都似停了下来。 一抹阴云缓缓流过天空,遮住了阳光。 “咔”一声轻响,一小滴未及涧开便被冻结的水珠断开了,直直朝地上坠落,坠落……坠落……坠…… ……落。 雪发轻轻一动,亮红色的眸子骤然收缩如针! 狂风,一卷而过,一剎间便欺近了她。电光火石间,她听到了凌千翼的法杖与锐物迅速撞击的声音,似是他猝不及防下试图击退那挟风而来的人。但不到三秒,“咣”一声巨响,少年被击得疾飞了出去,几乎同时,寂杀只觉腰部一紧,喉咙上传来了冰冷的痛,不待反应,她已经完全落入了突袭之人的掌握中! 这变化来得太快,让四散奔逃的行人全部呆滞了。一剎死寂中,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是凌千翼重重摔到了广场的石板上。 …… …… 雪寂杀被那人死死挟持在臂间,一动不敢动,只感到略显急促的唿吸声落在她发间,泄露了微微的紧张。但出人意料的是,抵在她颈下的锋刃却纹丝不动,稳定如山,让她不由微奇,却毕竟不敢回头,一时僵在了原处。 “都不要靠近!” 终于响起在头顶的声音,让她一剎凝滞,只觉那人挟着她慢慢转了半圈,大声说着挟持人质的官方台词:“谁要是乱动,我就杀了她!” 远处,终于重新站起来的凌千翼冷冷注视着那人手中的刀刃,一分分握紧了法杖。下一秒,他淡淡抬眼看向刀的主人,一霎间,少年永远淡漠如水的脸骤然变色! ……为什么……是他…… 就在这全场死寂的时候,凝固的空气剧烈波动了一下,凭空涌动的水花里,一道小小的影子闪电般掠出,轻盈落在了广场上。狂风吹得她的衣袍猎猎翻飞,水亮的大眼睛莹蓝如海,直到此刻,依然不改笑意—— “诶呀~”三千帝狐牙看着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竟然挟持了月人家的小雪花,好卑鄙。是因为她是和我一样的小水龙,你认为这样比较能够威胁到我吗?” 围观群众立即全部迎风凌乱了—— ——显然是因为她离得比较近好不好! 狐牙出现的一瞬,雪寂杀立即感到勒在腰间的臂收紧了一剎。那人挟着她缓缓后退,盯着狐牙冷声道:“让我出城,十天内不许有任何行动,我就放了她。否则的话——” 声音顿了一下,没有了下文。狐牙的眸子微微一闪,目光愈沉。 “奥兰托城这一个月以来都在找你,所以……这件事人家做不了主。”她脆声道。 “如果是弗朗明戈或者尼洛对我说这句话,我会相信的。但是,你不一样。”那人淡淡道:“欺骗我是没有用的,三千帝。我在奥兰托城这么久,虽然不至于了解很多事情,但你的故事还是听过一些的。” 狐牙的瞳孔轻轻一缩,心念急转—— ——这个傢伙,真是不好对付,不止是实力强得惊人……但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能放他出城,小雪花也绝对不能有事,强袭的话,却怕他真的会对杀杀出手!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雪寂杀只觉那人缓缓移步,一分分远离喷泉,下一瞬,温热的吐气灼痛了她的耳垂,挟持她的人在她耳边迅速低语,渐渐在那双亮红色的眸子里激起了微微的波纹。 语声极低,甚至连他的嘴唇都几乎没有动过。不等雪寂杀有任何反应,他已然淡淡抬头,直视着狐牙:“我没有时间让你慢慢考虑,三千帝。现在,我就要从北城门离开,如果让我发现有任何人跟在我后面,会怎么样你很清楚。” 一边说着,他的目光一分分幽邃,蓦然间,眼眶中红光大涨,妖异的血色穿透颅骨、嵴骨,剎那间晕染得遍空绯色! 尖叫声立即炸响,看热闹的人群惊恐之极地四处奔逃,很快,广场之上就只有四个人了。只这么片刻间,绯色之空愈加深浓,三千帝狐牙瞬也不瞬地注视着绯空正下方那两只血红的眸,心中大震—— 这种徵兆……难道说…… 那个人,不仅仅只是一个帮助骨龙隐藏在奥兰托城的罪人? 第38页 渐渐地,远处那道人影完全隐没在了红光中,隐约中,空气中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接连爆响,仿佛巨竹拔节,又如骨节爆裂,听得人毛骨悚然。狐牙的表情愈加凝重,望着那巨茧般翻涌不息的大片红云,直觉地预感到,正孕育茧中的,是她从来不曾想见的魔神。 忽然,红茧剧烈收缩了一下,如有生命! ——嗵。 沉重的闷响。 谁的心脏,在胸腔里永不息止。 谁的血液,在时光中渐渐冰冷。 谁的觉悟,在这一剎钢硬如铁。 没有解脱,直至死亡。 唯有牺牲,才能带来从前不能想望的安宁。 而这就是…… ……我的…… “吼——————————————————————————————————” 嘶哑吼叫声,蓦然震动了大地,响彻整个奥兰托城! 在狐牙冷然的目光中,红茧倏地爆裂,红光暴涨,两只血眸倏然升上半空,在遍空绯色下一剎明亮,随即迅速收敛,化成两点幽幽火光,燃烧在……白骨森然的眼眶里! 牺牲,就是我的…… “哗——” 空气鼓动,狂风大作,巨翼,譁然伸展! ……宿命。 妖艷的红光,流转如水。苍白的骨翼,穿破流光。 绯空之下,一只最可怕的生物嘶吼着缓缓直起了庞大的身躯。龙一般的大头,龙一般的长颈,龙一般的巨尾,龙一般的双翼,龙一般的……骨架! 白骨,白骨,白骨……无数的白骨,稳定地连接支撑,撑起那让人骇然的生物。骨爪之中,纤细玲珑的少女依然完全被他控制着,如雪长发纷纷飞扬,像一个凄伤的梦境。 虽然已隐隐预料到这个结果,但亲眼看到的一瞬,狐牙依然感到了巨大的震动。来不及惊讶,来不及思考这突兀的异变,因为远处,已隐隐传来了另一只巨龙穿破长空时那最特别的细雷鼓动声! 她轻轻抿起了唇—— ——机会,只有一次! 骨龙低低嘶吼着,身周,红光渐敛。 就是现在! 狐牙的目光一剎凌厉,下一瞬,她整个人消失在了一片水蓝的光芒里。伴随着一声清亮的龙吟,蓝光蓦然铺展,一只身材娇小的海蓝色巨龙箭一般从蓝光中展翼直冲出来,双翼扬处,两道狰狞水箭朝骨龙双目激射而出! 远处,凌千翼瞳孔倏然收缩:“小心寂杀!” “千翼不用担心哦~杀杀这边有我呢~” 伴随着明亮语声,一道锁链奔雷般刺穿长空直射向雪寂杀,“刷”一声干净利落地缠住她的腰,然后—— “啊——” 少女的尖叫声中,锁链迅速缩回到了疾飞而来的雷龙身下,而她也被轻轻一甩,落到了巨龙背上。有过之前不良心理阴影的寂杀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把抓住雷龙背上的刺,同时轻轻喘了一口气,轻声道: “谢谢你,尼洛大人。” “不客气~” 星暗疾旋一周,几要落地时,身子一斜,雪寂杀顿时重心不稳,朝下直坠,正落在了凌千翼的怀抱里! 这太惊险的经歷让她一剎失语,过了好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低低道谢后站在了少年身边。 “对不起杀杀,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好好降落——”星暗的声音已然重新升起在了半空。远处,骨龙与水龙正激烈地缠斗一处,蓝光飞舞,巨响频频,惊心动魄! ——真是强横得不可思议……那只骨龙! 不会半点魔法,却可以和狐牙战到这种程度,这种战力,不怪得可以潜伏进奥兰托城! 一念及此,星暗不由微急,巨翼一展,正要上前帮忙时,一片阴影蓦然覆落他面前,让他一凛抬头,正看到一只遍身披覆着亮金鳞片的巨龙缓缓悬浮在半空中。天轮?弗朗明戈头也没回,只声音淡淡: “三千帝大人可以打败他,不需要别人多管闲事。” “……可是,天轮姐——” “难道说,”神圣土龙淡淡回头,冷声道,“你想看到她发飙的样子么?到时候不要说我没有阻止过你。” “……” 雷龙的大头上顿时落下了三道惊恐的黑线,默默飞到墙角画圈圈去了。 只这么片刻间,战局已渐渐白热化,只见蓝、白两道巨影交缠激突,而狐牙因为身材娇小,几乎消失在了动作愈来愈快的白影之中,看得雪寂杀心中微紧,悄声道:“三千帝大人真的没有问题吗?” 凌千翼轻轻一牵唇:“不用担心她。”顿了顿,淡淡道:“骨龙很强。但是,不会魔法,必定会吃亏。” 雪寂杀没有说话,只雪发垂落,挡住了眼底一掠而过的阴影。 仿佛是为了印证凌千翼的话一样,远处,骨龙和水龙蓦然被一片氤氲的蓝雾包覆住了,雾气愈来愈浓,激斗的声音愈来愈弱,终于完全消失在了神秘的蓝雾之中。 第39页 世界,就这样忽然死寂。 悬浮在半空中的神圣土龙注视着这一切,终于轻哼一声,金光没处,高挑修长的金瞳美人落在了地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已经结束了。” 经过画圈圈的星暗身边时,她淡淡道。 神圣雷龙大人一凛回头,看到那团悬浮半空缓缓旋转的美丽蓝雾,顿时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是狐牙大人的“领域”啊……这样的话…… “的确……结束了。” 语落的一瞬,蓝雾暴涨!如同爆发的超新星,在一剎明亮之极的光芒后,雾气迅速消弥,很快,广场之上就恢復了清明的视界。 首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白骨。 但,不再是森然恐怖的白骨巨龙,只是遍地散落的苍白骨骼,凌乱地堆砌成一座骇人的小山,让人一眼之下,如坠修罗地狱! “……”雪寂杀注视着那一切,脸色有些苍白。 “……”凌千翼若有所思地看着骨头山,喃喃说了句什么,听上去似乎跟对称有关。 “……”就连天轮也忍不住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冷金的瞳眸映着森森白骨,波纹微起,却随即归于淡漠。 星暗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好……好快啊……就算是用了‘领域’,这种速度也未免……” “废话。”沉默良久的天轮终于轻轻扬起了唇角,罕见的笑意,看得星暗一剎失语—— “那可是……三千帝狐牙啊。” 几乎同时,清脆的声音蓦然震响了空气,穿透广场遥远的距离,穿透一个月来笼罩每个人心头的阴霾,明亮地响起在众人头顶—— “hihi~小轮子,小星星,小翅膀,小雪花,我在这里哟~~~~~” 最后一缕雾气,终于消散。 骨山之下,一道小小的蓝影正站在那里使劲朝这边挥手,即使隔着这么远,似也能看到她脸上灿烂之极的可爱笑容。感受到众人的瞩目,狐牙“嘻嘻”一笑,做了个“ok”的手势,脆声开口—— “骨龙通缉令任务——完~成!” 阴云缓缓退散,倏然穿透天空的阳光,明媚如许。 ☆、episode 19 一片璀璨的阳光中,雪寂杀的眸子忽然微微一闪,迅速抬头向广场另一边看去。 那里,凝固成冰的喷泉已经被狐牙轻轻一个响指恢復了原状,此刻正像刚刚被释放的犯人一样无比欢乐地喷溅着。透过飞扬水花,她隐约看到一道颀长清瘦的人影站在远远的巷口,虽看不到他的脸,却能感到他注视的目光。 毫无来由地,觉得有些在意,不由轻声道:“千翼,那边那个人——” 凌千翼朝那边看了一眼,唇边顿时扬起了微微的弧度:“哦……原来他到底还是在意这件事的。” 就在这时,那道人影回身离开了,衣袍宽松,飞扬如风。虽然步履懒散,却毫无来由地让人感到一种洒然的意味,如同出尘的神仙。 “他就是风系神圣巨龙,”凌千翼的眸子一弯,淡淡笑道,“鬼剎?白沙瓦涅。” “……” 雪寂杀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再要看时,那道清瘦的人影已然消失在了长巷深处。 这么片刻间,这边几人都朝狐牙那边走去。不管怎么说,困扰人们思想多年的一个重大问题转瞬之间变成了一堆骨骸堆在那里,众人放松之下,心中的疑团也是多不胜数。天轮轻轻踢了一下散落脚边的一截尖锐白骨——从形状上看,应该来自骨龙的指尖——淡淡道:“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三千帝大人?我记得您去找的那个傢伙应该只是庇藏骨龙并且帮助骨龙抛尸的犯人才对,为什么他竟然变成了,”她顿了顿,眉峰微微一扬,显然觉得自己将要说的话非常荒谬,“骨龙本身?” “人家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呢。”狐牙朝后一倒,舒服地摆开大字靠在了白骨山脚下,大眼弯弯软绵绵道:“不过,我猜一开始就只有他一个人吧……没有什么内奸捏。” 星暗立即震撼了:“诶,只有一个人?你是说从我们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骨龙了吗?!” 一剎寂静,没有人说话。 然后,清冷低声从旁边传来:“那,应该怎样解释这件东西呢?” 神圣巨龙大人们同时回头,正看到凌千翼站在不远处低头注视着什么。 “至少就我所知,”少年没有抬头,只淡淡道,“我不记得骨龙死去之后,会有一具皮囊留在原地。” 紫灰色的眸子,清楚地映着地上一片诡异的东西。 那东西身上穿着衣服,看上去正是刚才挟持寂杀的男人。但此刻,那本来高瘦的男人却像橡皮泥一样软塌塌地平摊在石板上,四肢弯曲成一种诡异的角度。如果说,人的皮肤是一件套在骨架外的衣服的话,那现在,这件衣服已经被抛弃了。 毫无疑问,此刻躺在地上的是一具被抽去了全部骨骼的皮囊。 并且,尽管这具皮囊的五官因为失去了颅骨而扭曲难认,但凌千翼依然记得,在他第一眼看向挟持寂杀的犯人时,那让他一剎震动的熟悉相貌。 第40页 那正是拉鲁的脸。 尽管神圣巨龙们都很愿意让这件事低调过去,但由于整件事情实在太轰动了(大多数的人在此之前都以为骨龙还在兰斯开特城附近),没用几天,所有围绕此事的客观的八卦的想像的yy的捏造的情况就在奥兰托城中传遍了。每一秒钟,都有人在酒吧里、咖啡馆里、商店橱窗前、公园长椅上运用渲染的手法讲述那天的故事,细节丰富,画面感强烈。但据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考据帝的最新研究成果表示,除非某些故事的讲述人当时正巧被冻在那座有名的喷泉里面,才能解释他们故事里一些对外宣称“绝对真实”的情节。甚至还有不少女孩子大胆地透露,她们就是当时被骨龙挟持的那个人,当然在这些故事里,最后从星暗背上落到凌千翼怀抱里的一瞬是讲述的重点。 在各种版本的叙述中,如果选择相信其中最保守的一种的话,那么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大概是这样的。 就在三位神圣巨龙顺着城外尸体的线索暗中追捕骨龙的时候,尽管之前有过久无进展的窘境,但终于,线索不负众望地出现了。那是一个平常的晚上,在城北享有盛名的酒吧“天使号角”里,中年男子皮休斯心情不错多喝了几杯,微醺之下,无意中向酒吧老闆保罗透露了一件让他高兴的事。 皮休斯在城里经营一家小小的珠宝店,就在几天前,一位做生意经过奥兰托城的行商把一条在北城外小山上捡到的项鍊低价卖给了他。那条项鍊是深沉的暗金色,入手冰凉,毫不起眼,而且搭扣的地方还微微锈蚀了——这大概就是它会被捡到的原因。项鍊上没多少灰土,看上去离开主人并不久,皮休斯以多年的经验立即看出,自己面对着的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可以让他赚大赚一笔。 一向谨慎精明的保罗听到“北城外小山”几个字立即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寻常,他还记得不久前星暗来调查自己出城行踪时提到的事情。于是,在他隐含威胁的百般劝说之下,当晚两人就将那条项鍊作为可能的线索交给了星暗。星暗立即展开调查,很快发现,这条项鍊在城里非常有名,许多人都知道,它是水果店老闆拉鲁从祖父那里继承的遗物。 记忆力超群的星暗?尼洛大人马上想到,之前曾就兇案发生早晨出城诸人的行踪调查过拉鲁,而他当时提供的出城原因是,将不新鲜的水果拉到城外的手工罐头作坊去,顺便为斩月人?梅农维拉大人运一些最好的雪萝果回来。星暗随即不辞劳苦地询问了北城门的守卫,守卫们都表示记得这件事,因为那一天,是拉鲁自己赶着运货马车出城的,而以前这种事情他一向交给店里的伙计做。守卫们还就这事和他调侃了几句。 检查运货马车了吗?哦,草草看了一眼,里面堆满了腐烂的水果,味道并不好。 星暗暗道,味道当然不好了,里面不仅有腐烂的水果,大概还有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当晚,他潜入拉鲁家的运货马车里仔细搜索。尽管马车经过彻底的清洗,但他依然在隐蔽的死角找到了一根卡在木缝中的头髮,经过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伍德仔细的对比,确认那就是死者的头髮。 困扰他许久的抛尸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接下来,就是怎么把藏在拉鲁身后的骨龙找出来的问题。 要想实现这一目的,首先要有人把拉鲁从家里引出去以免打草惊蛇,大家一致觉得由狐牙担任这个角色最合适,星暗和天轮则负责在此期间全面搜索拉鲁家的房子。狐牙几乎完美地完成了这一任务。但最后,当两人气氛友好地闲逛到九榛子路上,狐牙终于将话题引到了城中的兇杀案并展示了那条项鍊作为证据时,拉鲁瞬间翻脸,一剎间展现出让人震惊的战力击退狐牙一路奔逃,最终,就发生了广场上的那一切。 当这所有的故事第一次揭露出来时,奥兰托城中的人,尤其是习惯于在拉鲁的店里买水果的人,全部震惊了—— 拉鲁是骨龙! 那个热情洋溢,礼貌周到,有点小脱线的水果店老闆是骨龙! 一个就生活在每个人身边,被许多人亲眼看着白手起家的人是骨龙!! 拉鲁的街坊好友纷纷表示难以置信。尽管拉鲁不是土生土长的奥兰托人,但跟大家的关系一向和睦,没人能把他和那种残暴可怕的生物联繫在一起,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一定是中了邪咒。但事实铁一般地摆在那里,一条神圣巨龙、一位未来的光明神,还有不少胆子大的市民亲眼看到了他由人变龙的那一瞬,使得一切都不容置疑。 至于在整件事情中起到重要作用的保罗和皮休斯,一时也名声大振,“天使号角”接连好几天爆满,让大鬍子保罗小赚了一笔。但奇怪的是,当众人涌向皮休斯的珠宝店时,却被街坊告知它已经停业好几天了,并且自那晚交出项鍊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珠宝店老闆,大家猜测他可能是因为被卷进这一系列可怕的事情而搬家了。但据知悉内幕的人透露,实情其实是皮休斯以前在生意上动手脚,最近惹上了不小的麻烦。 疑问——如果有的话——很快就被淹没在了一片庆祝的热潮里。数月以来,让每个人都悄悄自危的骨龙入侵事件,终于解除了警报。 龙神水晶宫安静地屹立着。奥兰托城,重回以往的平静。 第41页 至少表面看去,的确如此。 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暖中带着三分凛冽的青蓝,洒在审判所沉墨色的台阶上,折射开一片幽微的光迹。有人,正拾步而上。 如雪长发安静洒落,胭脂红裙亮烈妩媚,明丽的红,一如她的瞳光。 审判所的守卫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那道优雅走来的纤细身影,一时竟忘了出声阻拦。 终于,她站定在门前,浅浅一笑,嫣然尽放—— “我是雪寂杀。” 清澈甜美的声音,让人想到优美的长笛夜曲。 风,轻过,微微拂起了她柔软的刘海,一霎间阴影斑驳,肤色如雪,声音,只一顿,悠悠落定—— “我想看看骨龙的尸骸,可以么?” 久久的寂静中,守卫华沙终于回神,不敢再与她相视,垂目肃声道:“您的确在被允许进入s8室的名单之中,雪小姐。请允许我为您带路。” 经过一道又一道漫长幽深的走廊,空旷迴荡的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响亮的金属碰撞声中,华沙解下一大串钥匙,找出其中的一把插入锁孔中。“咔”一声轻响,沉重的铁门缓缓移开,华沙收回钥匙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雪寂杀朝他微微一笑,提步走入了房间。“嘎嘎”声中,铁门在她身后再次关闭,一剎间,阴冷的空气卷袭而上,侵入她的四肢百骸,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这突临的温暖。 忍不住,她轻轻打了个寒颤,挺直的嵴樑却没有一毫偏移。 长发垂落膝下,那样雪白的颜色,安静而清洁,一如眼前森然矗立的白骨大山。 白骨,白骨,无数的白骨。 堆砌在那里,凌乱而随意,仿佛那是一堆惹人厌弃的垃圾。没有尊重,没有疼惜,堆放在这个奥兰托城最阴暗的角落,苍白如死。 安静的红眸,安静地注视,久久,久久。 一团幽暗的光球高高悬浮在天花板下,散发着冷漠的白光,照得室内一片清冷。在这样漠然的光芒下,寂杀的眼里悄悄泛起了深敛的波纹。终于,她轻轻提步,向前走去。 一步,白光幽幽,流转发梢。 两步,裙带轻扬,低响猎猎。 三步,停落,长长的睫毛轻轻一扑,点点光星,仿佛钻石的星尘。 脚下,骨龙的头颅静静斜倒在那里,眼眶空洞,正对着她的双眸。雪寂杀缓缓蹲下,伸手按在了巨颅的额间。触手处,冰冷一片,没有半分生命的痕迹。 强大的战士,已经死去了。 闭眼的一瞬,黑暗蓦然覆落,耳边,似又响起了在广场上的那日,假作挟持着她的男人在她耳边低低的语声—— 除了三千帝之外,尼洛和弗朗明戈也正在赶过来。即使我与您合力,也不可能战胜三位神圣巨龙。所以,请您务必不要出手,将一切都交给我。 为“雪”这个姓氏而死,是我的宿命。 我只想告诉您,公主殿下,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非常仰慕您。 请您永远,永远地,向从前那样,毫无惧意地向前。 永远地…… 她的眼睑微微一颤,睫毛扑落,如同疲倦的蝶。 ……卡立温先生…… 雪发的阴影下,眼睑,又一颤,但却没有泪水,只有浅浅的笑意,在唇边轻轻一勾,似温柔,又似悲伤。 久久的寂静中,忽然,她的发梢轻轻一晃,像是感到了什么一样回头望去。眼前,依然是冰冷的石壁和苍白的光,铁门厚重,斑斑驳驳。 但此刻,那扇门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锁落声,随即,门扇缓缓推开,一道枯瘦清长的影子从门缝中缓缓投落地面。那样熟悉的身形,让雪寂杀蓦然震动,迅速抬头—— “老师!” “是啊,是啊~”风趣而低沉的声音,与房间里的气氛显得特别不搭调,但却真实地响起在门外:“竟然在这里碰到你,寂杀,真是让人惊讶的巧合……虽然我正是预料到这一点才过来的。” 门,又一次关上了,阿尼尔?狄奥多微笑着站在了门前。 他雪白的鬚髮比寂杀上次见他时生长得更蓬勃了,但却依然非常柔顺。套在他身上的那件外套——鲜桔色镶黄边,袖口还缀着可笑的星星——即使出席化妆舞会也显得太鲜艷了些,但却正好搭配镜片后那双明亮的蓝眼睛。 雪寂杀匆匆起身,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这么说来,您已经知道所有的情况了,老师。” “这么说太不谦虚了。实际上,我之所以会在这里,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听你讲那些我不知道的故事。”顿了顿,他微笑道:“最好铺展开来叙述。” 在那样仿佛穿透一切的注视之下,寂杀终于低下了头,似有若无的弧,在唇边轻轻一牵:“当然好,狄奥多老师……只是,这里似乎不太适合讲故事?” “当然不是在这种阴暗潮湿的房间里。” 狄奥多说着,大步朝房间的角落走去,径直经过堆积如山的白骨时,仿佛它们根本不存在。他在一片阴影前停了下来,声音放轻了:“是了,看上去的确在这里。” 雪寂杀微微一怔:“什么东西在那里,老师?”一边说着,她一边走过去站在了狄奥多身边,低头一看,眉峰顿时微微一扬,敛去了目光中深藏的黯淡。 第42页 扔在他们眼前墙角里的,正是那具被抽去了骨骼的皮囊。 “拉鲁是一个非常好的年轻人。一文不名地来到奥兰托城,通过让人敬佩的努力开拓着自己的天地,我一直非常欣赏他。”狄奥多注视着那摊像融化的橡皮泥一样软不拉几缩在墙角的东西,目光平静:“而且,据我所知,他是为数不多的和月人交好的人。” 听到“月人”两个字,雪寂杀的心脏无由抽紧了一剎,想到自从那次被费尔南打断的午饭后,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了。偶尔看到的他,只是一个人叼着菸斗坐在屋顶或廊下,黑髮飞扬,火眸深寂,不许人靠近的姿态,安静而冷漠。 触到身边一剎的寂静,狄奥多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然后,他忽然抬手,让一团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灰色雾气包覆上了不完整的拉鲁。灰雾缓缓扩散,在它完全覆住拉鲁的外壳时,难看的灰色蓦然化成一缕耀眼的银光,照亮了这阴暗的石室。待到这光芒消散时,墙角已经只剩下斑驳的青苔了。 “……”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老师奇妙的魔法,但此刻,雪寂杀依然感到了微微的震撼。要知道,这里是奥兰托城审判所,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被施加过最严厉的空间闭锁术,不允许哪怕一粒灰尘通过传送法术从这里转移出去。而就在一秒钟前,狄奥多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一点。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狄奥多的用意。 “对不起,老师,但是为什么要把这个……” “不需要紧张,寂杀,刚刚发生的一切已经获得了小狄拉索瓦的允许。”狄奥多轻松地打断了她,仿佛自己刚才只是用一个小法术点着了餐桌上的蜡烛。他回头愉快道:“至于现在,既然我们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似乎没有理由不赶紧去享受我家里舒服的软椅和可口的糕点……我相信——” 他低头微笑着看定雪寂杀,那样温和而幽默的注视,让她忽然开始期待将一块松软的莫克咖啡夹心糕放进嘴里的感觉了。 “——你不至于要反对吧?” ☆、episode 20 雪寂杀离开老师家时,已经是深夜了。 天竺葵已经过了花期,走过街道,只有深绿的圆叶子从每户人家的窗台上倾泻而落。平时街上热闹的灯火今晚早早暗了下去,这一方面是因为天气寒冷,另一方面,从好几天前起就有对天气研究很深的市民坚定地预告—— “……咦。” 纤细的少女,忽然停下了脚步。 寂静一剎,她轻轻仰头,顿时,微微的笑意扬起在了小脸上。 沉墨色的天幕下,一开始只是似有若无的点滴银光闪闪烁烁,却很快变成了纷纷扬扬的白絮,旋转着,凌舞着,飘荡着,不情不愿地扑落大地。雪寂杀注视着一片晶莹的白飘落掌心,微一闪烁,消融无踪,眸子情不自禁微微弯了起来。 “……下雪了啊……” 记忆里,那时候,也是一个下雪的夜晚呢。 你离开的……那个夜晚。 ……父亲。 世界上唯一的温暖,消失在那个雪夜。从那以后,我是不是真的已经毫无所惧。 但,即使真的如此,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恐惧的我,又是多么可悲的存在…… 睫毛上的光晕,像融化的初雪,美丽不似人间景色。不知不觉间,她伫立在空荡无人的街角已经很久,纷纷扬扬的雪花洒落她雪白的发,莹莹光闪。 风不大,却凛冽刺骨,仿佛能穿透这世界上一切的……城防—— “这样初雪的美丽景色,总是会让人想到家乡啊。” 低沉温和的声音,轻轻响起在不远处,让雪寂杀蓦然震动。额前雪白的碎发微微一动,她迅速回头—— 通衢大道,在夜色下笔直地延伸。雪花纷扬,寂静的暗调从遥远时空一路游弋而来。 风,凌舞,卷得墨色的衣袍翻飞起落,如同流淌星河间的夜色。 少年独自站在空荡的长街中央,黑髮轻软纤长,飞扬间幻灭星尘。那样的美丽,温暖得妖艷。 他在微笑,安静而柔和,唯有那双祖母绿般的眸子亮绿夺目,让人一剎心摇,如坠深渊,然后在微微的眩晕中再次听到了音乐般清和的韵律—— “你不是一个人呢,寂杀。如果说死在雪夜是雪氏的宿命,那么在我的家乡,飘舞在风中的樱花亦象徵着相似的命途。深冬的白雪,早春的樱花,相象又迥异的事物,因为‘死亡’而深深羁绊,就如同……” 他轻轻一顿,绝美的微笑,蓦然飞扬—— “……你我的命运。” “……” 夜色愈沉,雪花在风中凌乱地飞舞。长街空荡,绝美的少年,绝美的少女,终于相视。 忽然—— “冥公子?”雪寂杀轻轻开口。 少年的眼里顿有了微微的笑意,温柔的绿,亮烈夺目。 “我是冥樱飞。”他温和地说。 …… 雪发的阴影下,她似笑了一下,又似从来没有动过。 第43页 风,清寒,一卷而过。“唿……”一声低响,树下少女的身影,一剎消失无踪! 长街中央,少年的目光顿时一沉,不待他反应,眼前飞扬的雪花倏地纷乱,漫天凌舞的莹白中,风声陡然尖啸,铺天盖地的杀意,鼓动如狂! 千钧一髮间,他似勉强闪了一下,但,那从飞雪中探出的尖锐骨爪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一瞬间蓝光暴涨,刀般锐利的光影疾划而过,只听“哧——”一声轻响,血肉之躯竟像薄纸一般轻易撕裂! 寂静,只一剎—— “啪。” 少女轻轻落在了地上,裙带、雪发,猎猎飞扬,纤细娇小的身形下,却是不成比例的白骨利爪,爪上点点的光星,似亮银,又似水蓝,在夜色下闪烁着可怖的幽芒。 那一瞬的突袭太快,身后飞断的头颅上,少年的微笑还不及褪去就凝固在了脸上。不可思议的是,越飞越高的断颈中喷溅出的却不是血液,而是丝丝涌动的黑雾,下一秒—— “砰”,包覆在黑雾中的头颅落地,化成一片人头状的影子,飞快地向地上其他的碎尸——现在已经全部变成了碎影——游去,不到三十秒,所有的碎影已然拼合成了清瘦颀长的人形影子,在大地上微一停,迅速前掠,消失在了树影深处。 雪花,安静地飘落,方才生死交错的一幕,仿佛只是夜色中的幻梦。 但雪寂杀只是浅浅笑了笑,嫣然回身时,森然的骨爪已悄然消失在一片蓝光中。她轻轻一偏头,柔曼道:“冥公子的影分身真的很了不起。不过,若您再不带着‘大预言书’回萨韦里奥大陆去,我一定会以‘雪月花之术’继承者的名义,将您……” 她轻轻一顿,微笑注视着飒飒摇动的树影,语声优雅落定: “……撕成碎片。” 眼罢,她翩然回身离开,但刚走出两步,忽然微微一震,倏然停住了脚步。 裙带飞扬半空,亮烈的红,一如她眼底剎那间泛起的波纹。 “……”寂静中的小脸,虽只是神容淡淡,却没能掩住一掠而过的慌乱神色。她瞬也不瞬地看着飞雪中黑髮飞扬的桀骜少年,还有那双火焰般的眸子里,让她陌生的冰冷光芒。 …… ……月……人。 在她身后,雪花渐渐堆积,掩住了铺路的黑石板,在这不动声色披覆纯白的世界里,极远处的树影微微一晃,隐隐露出了一道挺拔清决的轮廓,黑髮轻拂,一片安然。 他注视着远处遥遥对峙的那两个人,完美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好看的弧,轻轻一弯,悄然消逝。 下一秒,他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转身一边伸懒腰一边打哈欠悠悠然朝城北走去。 ——真是不友好啊,雪寂杀……殿下。 但……立于骨龙之国最顶端的雪、霜、冰、云四大家族中,亦只有你,神秘而不被人所了解的魔女,是能够与我比肩的存在。 所以,已经决定了哦…… 他有些睏倦地揉了揉眼睛,拉紧了披在身上的羊毛斗篷。抬头时,纤长黑髮拂过脸沿,绿瞳清透,如梦似幻—— ……我要和你一起,在萨韦里奥大陆上,开创属于撒旦的霸业。 飘摇他身畔的飞雪,一剎因冷然的傲气而凝滞!却随即悠悠飘落,慵懒而闲适,像是可以绵延到时间的尽头。 “好冷啊……今天~嗯,不知道能不能请水墨允许我使用一下赫拉茨家的厨房,只是熬一下奶油鸡茸蘑菇汤而已,即使是她也没理由拒绝吧……” 温和自语的声音悠悠去远,夜风凛冽,四处无人。唯有那道黑髮飞扬的清决身影,在雪夜的寂静中,微笑得安静而温柔。 雪,下得更大了。 黑夜中,华丽的铁门安静滑开,林奈将踏雪而归的少年引进屋里,鞠了一躬后得体地离开了。 对于赫拉茨家的内部风格,即使是再委婉的评论家也不会说它明亮怡人,但没有人会否认它的品位和舒适。冥樱飞停在自己的房间前,伸手正要转开门把,目光忽然微微闪了一下,随即轻轻一勾唇,推开了门。 “晚上好。”他一边脱外套一边径直走过房间。 “我在想,”紫红色天鹅绒的舒服软椅里,穿着宽松紫袍的少女端庄地坐在那里,目光停在书页间没有抬头,只语声淡淡,“我晚上回来,告诉你月人送我到门口就回家了之后,你消失了这么久,是一个人去赏雪了么。” 冥樱飞脱下微微淋湿的外套挂到衣帽架上,沉默片晌,柔声道:“啊,是啊……一朵非常美丽的雪花。” 水墨轻轻一推眼镜,望着前方,目光平静:“据我所知,从赫拉茨家到梅农维拉家有一个必经的路口。” 冥樱飞怔了一下,随即轻一皱眉:“喂,不要这么犀利啊,你。” “那么,果然是那样么。”水墨摘下眼镜,舒服地在椅子里蜷起了腿。 一剎间,袍裙微乱,似隐若现地露出了紫绸下雪白的肌肤,绻曲的墨色长髮柔软垂落,遮住了她的脸,只髮丝下略略沙哑的声音,竟有了几分极不像她的妩媚的娇慵: 第44页 “觉得月人对你的计划有威胁,所以在那个路口诱惑雪寂杀对你出手,把她的身份暴露给月人看……真是阴险的傢伙啊,飞飞。” 冥樱飞的额角轻轻一跳,却随即轻哼一声,直直后仰倒在床上,唇边却有了小小的弧:“斩月人早就在怀疑她了,我只是——” “——推动了一下,嗯?” 清冷低语中,“哗……”烛光被轻盈的风声晃了一下,黑影扑落,灯影一剎缭乱。 “……”碧绿的眸轻轻一缩,大片寂静中,冥樱飞忽然说:“……我还是不太习惯你摘掉眼镜后的样子。” 头顶俯视着他的,是一双煤玉般深邃妩媚的眸子,没有了镜片的遮拦,那样微微上挑的眼角有着猫一般的娇慵,紫袍宽松,隐隐露出了胸前莹白的诱惑。精緻绝伦的瓜子脸,美丽得让人眩晕。 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眼底微微的窘迫,水墨轻轻一挑唇角:“要任性胡来,肆意妄为,当然随便你……只是,若是影分身的来处被认出来了会怎么样呢?不是每一个萨韦里奥大陆的魔族人都会使用这种法术的……实际上,只有你一个人会吧。狄拉索瓦陛下虽然宽厚仁慈,却也不会对冥界魔君的儿子置若罔闻。更何况,大预言书,还有你与骨龙之国的联繫……吶,飞飞……” 轻浅的笑容,在她唇边一掠而过:“……如果你像前几天的骨龙一样被处死的话,我可不会救你哦。” 冥樱飞看着那小猫一般跨骑在他身上的少女,脸被她的长髮拂得痒痒,心中不甘,却毕竟知道她所言在理,良久,良久,终于冷哼一声,移开了目光:“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小心的!只是,你稍微不要变得这么快啊——” 他的语声忽然一滞,目光扫到她露出在宽袍下的晶莹雪肤,脸微微一红,一时眼睛竟不知该往哪里看。好在,这样尴尬的时间只持续了几秒钟—— “啪啪。” 房门被礼貌地敲响了,林奈的声音响在门外:“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见她。” “谢谢你,林奈。我知道了。” 伴随着与她此刻外表绝不相符的优雅语声,水墨悠悠然站在了地上,长发洒落,眼镜已重新架在了鼻樑上。一剎间,紫裙低调地垂落,映出了少女平静而知性的美丽脸庞。她抱起书径直走过房间,至门口时,轻一侧目,镜片后的目光淡漠如水: “对了,谢谢你曾经给我的那个伤……飞飞。” 语落的一瞬,门锁悄然开启,她安静地走出了房间。 …… ……伤? 被暗系法术灼伤的那一次么…… 依然仰躺在床上的冥樱飞轻轻皱起了眉。 ☆、episode 21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大地上。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但雪寂杀却第一次感到了渗骨的寒冷,那即使在遥远的北方,也从来没有触痛过她的……冰凉的空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浅浅一笑,垂下了目光:“所以,你都看到了啊。” 没有人回答。 纤长的睫毛扑扇了一下,敛去了眼底细小的波纹。忽然—— “你的裙子,是‘歌血胭脂红’么。”低沉的声音划破了飘扬的雪花,没有她预想中的冷然声调,只安静得让人心悸。 雪寂杀微一怔,随即轻轻牵起了唇:“啊……是的。原来在这里,也是有人认得它的。” 斩月人淡淡道:“我有段时间对染料很有兴趣,专门请教过老头的……只生长在沙漠彼端骨龙之国的歌血胭脂虫,它的鲜血可以制作出世界上最明亮的红色染料,一经染就,永不褪色。你在皮休斯的店里买蔷薇手鍊时,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吧,我当时就觉得很惊讶。” “……” 久久的寂静中,寂杀终于抬头,笑意安静:“歌血胭脂红,是红色染料中至尊的王者……但,只凭眼睛就能分清它和普通胭脂红的区别,月人的眼力真的很了不起……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说过这句话了呢。” “此外,关于你的防御力,”斩月人没有理她,只淡淡道,“任何有龙鳞的生物都不会因为我那种程度的攻击而受伤,因此,我只能相信唯一符合逻辑的结果:你没有龙鳞。” 暗青的光芒微一闪烁,一条细长坚韧的奇异长绳从寂杀手中莹然垂落。 “这是水系巨龙连接心脏的神经,可以让任何佩戴它的人散发出足以迷惑神圣巨龙的龙族气息。更何况,”她微微一笑,“作为‘雪月花之术’的继承人,我必须拥有天生的水属性斗气才行。” “雪月花之术?” 今晚第一次,斩月人表现出了他是在跟一个人说话,而不是自言自语的样子。漫天飞雪中,黑髮飞扬跋扈地垂落,在那张英俊过人的脸上投落分明的光影。忽然,他轻轻哼了一声,唇边戏嚯的弧一掠而过:“就是你把冥樱飞撕成碎片的术法么。” 雪寂杀轻轻一牵唇:“刚才那样,只是皮毛中的皮毛。” 第45页 “真是大言不惭。”斩月人抬起了下巴,火色的眸子似冷漠,又似睥睨:“既然有刚才那种勉强还算能看的身法,那么,在布罗镇深更半夜送来碧烟石,又藏头露尾逃跑的人,果然就是你吧。” 寂杀轻轻抬手撩起左耳旁的髮丝,露出了发下小巧漂亮的耳朵:“当时引开你的那截白骨,是我的‘骨□□’哦,属于我左耳三块听小骨之一,若少了它的话,尽管不会在外形上露出马脚,却会影响听力和判断力……因此,来到梅农维拉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就把它召唤了回来。顺便说一句,”她垂下手,任由雪发垂落,敛去了眼底一剎的阴影,“前几天死去的那只骨龙,他的骨□□是左手尾指的第一节指骨。” 斩月人不为所动地挑了挑眉毛:“我还以为我把那截骨头弄丢了。那么,既然已经提到了那只骨龙,你势必打算告诉我——”他顿了顿,眼里第一次闪过了真正的冰冷光芒: “——你对拉鲁做了什么。” …… 片晌寂静后,雪寂杀轻一偏头,微笑浅浅:“哦?你不相信他也是骨龙么。真是难得见到月人这样感情用事的样子呢。” “他不可能是。”斩月人没有一秒迟疑道:“拉鲁刚来奥兰托城的时候曾经说过,想要我教他火系魔法。” 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一剎收缩的眸子,他淡淡续道:“在我告诉他,他体内‘源井’的力量非常薄弱,修炼魔法没有前途后,他就立志要开一家水果店了。那么,你应该能够解释,为什么一个曾经一心想成为魔法师的人,会突然之间变成了,”他顿了一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你那天生就与魔法无缘的同类?” 飞雪飘扬,浩大而安静,似隐若现地模煳了她的视线。遥遥注视着那道桀骜不驯的少年身影,他挂在腰间的长柄菸斗依然明亮耀目,一如红月之夜初见时惊鸿的一瞥。 忽然之间,隐隐地抗拒。 不愿前进,不愿熟虑。一剎间的犹疑,迅速沉淀成了唇边轻浅的笑。那已是条件反射的动作,只要这样就好……只这样,就好。 “吶,月人……”不知何时垂落的目光,映着地上渐渐堆积的白雪,晶莹清澈。“……所有的事情,你都想要知道么。” 突兀的沉寂中,她的眸子微微一弯,柔和的光芒,消敛在了睫毛的阴影下。 “是的。”他忽然道:“所有关于骨龙的事情,我都要知道。” 他语气中莫名的波纹让她怔了一下,却只笑了笑,轻轻开口:“那只败在三千帝大人手下的骨龙,名叫卡斯奥特罗?卡立温。” “卡立温先生是骨龙国四大家族中雪氏的魅影杀手。一年前,在一次秘密的暗杀任务后,他为了表示绝不泄密的忠诚而自绝于祖国,孤身越过荒凉的沙漠,来到了对他来说危机四伏的奥兰托城。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轻一抬眼,柔声道,“那位每天站在路边推销水果、并且与月人交好的年轻人,就不再是拉鲁了。” “或者说,”她微微一笑,迎上了他的目光,“那只是半个拉鲁。披着真正的拉鲁的外皮,却以卡斯奥特罗?卡立温的骨骼屹立在大地之上……这就是骨龙族的秘术——换骨之法。” 柔慢语声中,她悠悠然向他走去:“所谓‘换骨’,顾名思义,就是将自己全身的骨骼与他人全身的骨骼相互交换的法术。它的结果是,由施法者占据目标的皮肤、肌肉、神经、血管……以及除了自我认知之外全部的记忆,使得施法者能够完全以目标的形态和身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发生在拉鲁身上的事。” 亮红的眸子轻轻一移,本以为他会惊讶,却只看到了阴影下一剎张扬的笑意—— “真是大开眼界。”斩月人双臂环在了胸前,唇角微扬:“果然得是这种事情才可以骗过奥兰托城的所有人啊。” 寂杀收回了目光:“的确,因为能够继承目标的全部记忆,因此,用换骨之法来伪装自己没有任何的破绽。像卡立温先生,”她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不就连月人都瞒过了么。” “原来如此。” 裹挟着雪花的风高高扬起了她殷红的裙带,擦肩而过的一瞬,似隐若现地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眼底火红的眸光,倏然明亮—— “你就是用这种方法伪装成皮休斯,把你们家族忠实的僕人送上死刑台的么。” “……!!!” 死寂,只一剎,风声尖啸而过。 时间的流动似紧又似慢,狂乱的雪花中,她终于垂目,悠悠微笑了:“是的。没有什么‘捡到项鍊的行商’,也没有‘以惊人的低价买到珍品的皮休斯’,自始至终……只是我。” “是我从卡立温先生手中接过那条项鍊,是我用从狄奥多老师那里学到的知识弄坏了金属的搭扣,是我袭击了刚刚打烊准备回家的皮休斯,是我走进天使号角,向保罗透露了那条项鍊的消息……月人应该没有忘记吧?”纤细的少女,轻轻扬起了侧脸,浅淡的微笑,优雅而温柔:“还是月人把那家可爱的酒吧介绍给我的呢~那个晚上我知道,天使号角的老闆是一个精明缜密的男人,更巧的是,他清楚尼洛大人正在调查的事情。那么,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不会错过任何可能的线索吧~” 第46页 黑髮桀骜的阴影后,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唇边竟似有了细小的弧: “真是麻烦的女人,你。” 雪寂杀收回了目光,依然淡淡的笑意下,却有了只有她自己辨别得出的异样波纹:“麻烦么?真不公平啊,至少我没有让谁与我‘频频见面’。” 明显地感到他的困惑,她轻轻哼了一声,悠悠道:“也没有假装自己被什么人打伤,兴师动众地让父亲冲进梅农维拉大人家里,然后——” 甜美的声音忽然停住,似也发现自己有些失言了。 斩月人却已微微扬起了眉毛:“你很在意水墨做过的事情么。”言未罢,笑意已然一分分张扬,邪恶又放肆:“喂,我说,你该不是在吃醋吧。” “……!”亮红的眸子骤然一缩,雪寂杀沉默了一下,柔声道:“说这种话会显得很自以为是的。” “是又怎么样。”斩月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作为看出你对千翼有意思的第一人,我的确对自己非常满意。” 听到他的前半句,雪寂杀不由又囧又恼,但越听到后面,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忍不住匪夷所思地看向他,想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看到他眼含挑衅的邪恶注视,解释的打算——如果有的话——立刻消失了,只移开目光淡淡道:“我没看出现在有谈论这件事的必要,梅农维拉大人。” …… 盯着路灯作仪态万方无比淡定状的寂杀没有看到,就在她得体而生疏的称唿出口的一瞬,身后火红的眸子里骤然掠过了一抹清晰可见的阴影。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实际上,几乎没有一秒钟的迟疑,他抬头淡淡道:“是的。你还没有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除掉你的骑士。如果只是想要他去死的话,完全可以自己动手的吧。” 雪寂杀的睫毛轻轻扑扇了一下,开口时,语声清澈如笛: “因为,我需要的不只是他的死亡,还要有神圣巨龙们艰辛的追捕,全城人提心弔胆的期待,以及最终他落网时每一个人放松的心情。‘骨龙来了,骨龙死了’,当大家都这样想时,就再不会去怀疑身边的人。” 雪花,无声飘落,她没有抬头:“当我在第一次去见卡立温先生的晚上,不得不出手杀死一个目睹了我真身的男人时,后来的事情,就已经全部决定好了。” “一个奥兰托人死在了骨龙手里,一条骨龙正潜伏在城里……这种事情,早晚会被人知道。那时候,每一个陌生的面孔都会受到怀疑,我也不会例外。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发生,必须要有人代替我被处决。但,卡立温先生毕竟曾是我的家族最忠诚的武士,若没有必要,我绝不希望他牺牲,因此,需要将那具尸体的死因隐藏起来,这才有了抛尸的行动。只可惜,”她轻轻一牵唇,“被冥樱飞看穿了。” 一剎寂静,她柔声道:“输了这一阵,是我第一次的失策。刚才被他挑衅而出手,是我第二次的失策。事不过三,以后……” 轻浅的笑意,一弯而过—— “……绝不会,再败给他。” 殷红的裙角,猎猎飞扬。她的背影纤细娇小,语声亦轻盈甜美,但,却是绝不自疑的语气,一剎间,飞雪连绵,狂舞如刀。 不等斩月人开口,她嫣然回身:“吶,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告诉月人了哦。月人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皮休斯那件事的呢?” “只不过觉得,一个人在透露重要消息的第二天就从世界上失踪,未免太奇怪了。”斩月人的眸子微微一弯,依然注视着她的背影:“按常理推测,他应该是被人威胁了,但既然有‘换骨’这种安全可靠的办法,没有理由不用吧。” 雪寂杀若有所思地低低道:“嗯……的确,显得很奇怪啊……” 斩月人轻一皱眉:“你说什么?” “没什么。”雪寂杀扬起了脸,悠悠道:“作为对手,冥公子是非常麻烦的,从他竟然可以来到龙界就能看出这一点……不过,若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认识月人和千翼,虽然说,”她偏了下头,眉眼弯弯,“我不知道月人会不会觉得这是好事啦~” 她微微笑着转身打算离开了,边走边道:“既然因为我的大意而被冥公子摆了一道,那么,我今晚就会离开奥兰托城……如果说,两天以内竟然没有人追捕我,我就要感谢月人了呢……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举报我也是——” 语声未落,就被身后冷然的声音打断了: “你在说什么啊,没胸没屁股的乏味女人。” 条件反射地,雪寂杀火大地停了一下,但,不等她回头,那个声音里睥睨一切的张狂声调却将她怔在了原地—— “不过一只骨龙而已,以为自己很特别么。不要说根本没有任何法律规定骨龙必须死,就算有,也只是为梅农维拉家增加一条‘保护的理由’而已。” 雪寂杀的瞳孔骤然一缩,迅速回头,透过飘摇的雪花,他的眼底火色如狂,仿佛容纳了全天下的烈焰,永不息止地燃烧! 第47页 ——保护的……理由? 思绪纷乱,竟有些不受控制。没有发现指尖渐渐地收紧,只看到他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唇角—— “我的母亲啊……”斩月人淡淡开口:“……她的名字是,霜无夜。” 清楚地看到她眼底骤然泛起的剧烈波纹,他的眸子微微一弯,隐微的笑意,似戏嚯,又似敛藏着无处言说的温柔—— “七百年前,骨龙国雪、霜、冰、云四大家族中霜家赫赫有名的‘琉璃夜公主’……看来直到今天,她依然是传说啊。” 飞雪漫天飘扬,被夜风裹挟着唿啸而过,天地间一片莹白,很快,就模煳了那两道安静相视的身影。 ☆、episode 22 ——霜……无夜…… 一点冰凌从积雪的枝头飘落,轻轻落在少女晶莹的小脸上,一闪化开,消融成一点冰凉,直渗心底。 ——那个传奇般的琉璃夜公主,竟然是神圣火龙王聆蓝?梅农维拉的妻子,月人的……母亲啊。 月人…… 原来,在你的身体里流淌着的,是与我那样亲近的血液…… 这就是你在天轮?弗朗明戈面前毫不迟疑保护一个陌生人的原因么,也是你愿意为疑点重重的我遮盪暴雨的原因么。还有……那些坐在火炉边靠着你悠闲读书的时候,被你强拉着飞来飞去最后压扁了别人家铃兰花的时候,因为青虫惹恼了你你却转瞬就忘的时候……那所有的时候,心脏中温暖的小小悸动,是因为……深刻骨血中的亲切么。 亮红的眸子微微一弯,睫毛晶莹,雪样的光泽。 初雪后的清晨,世界笼罩在一片安宁的洁白里,凛冽清寒的空气爽然瀰漫天地间,流淌间扬起淡淡的风,飒飒声响中,雪末飞扬漫天,像一个莹白无瑕的梦境。 雪寂杀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回想起昨晚那大雪纷飞的一夜,不由唇角微牵,垂下了目光。 时间还很早,周围静极,只有雪枝轻摇的细微低声。她小心翼翼地从纸袋中拿出热奶茶,刚凑到唇下,立即怔住,迅速放下纸杯子—— ——茉莉花口味的……最讨厌了@@ 应该早点告诉玛莲不要用茉莉花茶才对……现在没有饮料喝了啊,真是的 就在杀杀满心郁闷委屈的时候—— “不喜欢茉莉花吗?” 清甜悦耳的声音,轻轻响起在前方,像一只误闯进白昼中的小夜莺。雪寂杀一怔抬头,立即轻轻眨了眨眼。 连绵一片的莹白空气中,站着一个纤细可爱的小女孩,浅茶色的短髮被雪光映射出似有若无的柔顺光泽。她穿着白色的连身小毛裙和圆头靴子,温暖的深橘色围巾长长垂落裙下。装扮虽然简单,却都有着优良的质地,看上去既柔软又暖和。 触到寂杀的目光,她微微一笑,眼睛顿时弯了起来:“不喜欢茉莉花的话,我和你换吧~”说着,将捧在双手间的杯子递了过来,不需品尝,已嗅到了清淡甜美的水果香。 “……” 雪寂杀又眨了眨眼,抬眼的一瞬,正看到小萝莉蜂蜜色的眸子,清澈剔透,不染尘杂,干净得像雪山上的冰湖。 寂静,只一剎,雪发的阴影下,终于有轻盈笑意一弯而过。 “谢谢。”寂杀把手中的奶茶递了过去,微笑优雅,却依然没有完全掩藏住摆脱了负担的放松表情:“这是柚子茶么?” “嗯~是特别的配方哦,别的地方都没有的。”小女孩坐在了她身边,小腿一晃一晃。她啜了一口茉莉花奶茶,温暖的眼睛里有了柔和的光芒,垂手抱住纸杯,淡淡笑道:“这种味道,是对我最重要的那个人教我做的……虽然不可以每天都见到他,但是有柚子茶喝的时候,也很快乐呢。” “……诶,听上去是很浪漫的故事啊。这样的话,没有关系么?把对你很重要的饮料让给我。” “没关系~因为你看上去很幸福的说,被你喝掉的话,柚子茶君也会很开心的。” 雪寂杀轻“咦”一声,忍不住回头:“很幸福……我看上去?” 小女孩微笑着点了点头:“嗯,在你拿出奶茶之前,眼睛里的光芒好温暖哦。能让你露出那种表情的人,一定可以让你幸福的~” “……” 雪寂杀回忆了一下,立即,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露出了非常可观的表情:“诶,那个人吗……”尾音无来由地低了下去,良久,忽然扬脸一笑:“嗯,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请一定要相信我哦~” 小女孩有些俏皮地晃了晃手指,灿烂一笑,跳下长凳:“跟你聊天很愉快,可惜……我要走了。” 这句毫无徵兆的话让寂杀怔了一下:“时间还很早呢。是很重要的事?” “是不可以耽误的事。”小女孩跑出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愉快地朝她挥手:“以后,也许还会有很多机会和你见面呢……呀,对了!” 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又跑回来,俯身神秘地眨眼微笑:“可以闭一下眼睛吗?” 第48页 雪寂杀微感疑惑,却依然照办了。耳边,只听到装过奶茶的纸袋“沙沙”一响,有什么东西落了进去,正好奇时,女孩儿铃铛般的声音轻轻一笑,低声道:“是啦,以后请叫我小楼,可以吗?小~杀。” “……!” 雪寂杀迅速睁开眼睛,瞳孔立即收缩了一剎。 眼前,是披覆纯白的公园晨景,那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抱抱的女孩儿,竟就这样凭空消失了。若不是双手间的柚子茶散发着分明的温热气息,她几乎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再次四顾,确定真的没有任何人在周围后,她轻轻一抿唇,垂目坐了下来。 ——小杀? 小……楼? 骤然间,亮红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掠过心头的那个想法,让她深感震动。一剎寂静后,想到小女孩临走时的奇怪举动,不由探手倒拎起纸袋,将里面的东西轻轻倒在了手上。 霎时间,冰凉的触感跌落掌心,如同一泓初雪。 心脏轻轻一跳,条件反射地收拢五指,良久,良久,方才重新松落。沉金色的微光,一分分露出在指缝间,刺痛了她的眼睛。 ——竟然…… 她早就已经知道了么,我真正的身份…… 晨光落处,细长蜿蜒的项鍊闪烁着冰冷的光迹。仿佛还是昨天,正是它从大片的黑暗中轻轻落入她掌心。此刻,它还在这里,世事却已是又一荏苒。 冰凉的触感,一如昨日,悄无声息幻灭了时空。 五指,一剎收紧,不愿再去想,当那个人在狐牙手中看到这条项鍊时的心情。 曾经,与这条项鍊极其相似的另外一条链子,被当作最尊荣的雪氏武士“魅影”的象徵系在他的颈上。后来,迫不得已留下魅影项鍊远离故国的他,会选中那样普通的水果店老闆作为今后的自己,恐怕亦是因为看到了拉鲁的项鍊吧。 这条项鍊啊…… 连接着全新的人生和永远羁绊着的过去,连接着对雪氏的忠诚与对公主的承诺……离开它,就可以自由,但却偏偏选择了靠近,靠近……那永不能背弃的宿命。 ……卡立温先生…… 睫毛悄悄扑落。握紧了项鍊,冰凉的温度,不知何时已经温热。 忽然,她的目光微微一闪,有些惊讶的抬头。不远处渐渐靠近的脚步声,随性而漫不经意,她只听声音就已经知道是谁。果然下一秒,一道颀长的身影悠悠晃了出来,黑髮飞扬跋扈地垂落脸沿,长柄菸斗叼在唇边一晃一晃,斗钵里忽明忽暗的火光莫名地让她感到了小小的欣喜,忍不住扬脸微笑,脆声唤道: “月人~” 斩月人闻声抬眼,顿时挑起了眉毛:“哦?我还以为还是‘梅农维拉大人’。” “……”雪寂杀不由囧住,轻哼一声垂下了目光,一时竟有些失语,只听到他的脚步声悠悠靠近,同时语声淡淡:“昨晚,你又没有睡觉吧。” “嗯?” “今天早上,有人在秋鱼子路的那条死胡同里发现了皮休斯遍体鳞伤的尸体,看来是被殴打至死的。因为最近本来就有皮休斯做假货生意惹上仇家的传言,所以……这起案子应该会毫无疑点地被当作一般的寻仇事件处理吧。” 小小的寂静,只一瞬,雪发的阴影下笑意已然轻绽:“诶……本来就只是一般的寻仇事件呢,只不过是有一个匿名的送信人昨晚把皮休斯藏身的地方告诉了在寻找他的那些人而已。” 斩月人的眼睛微微一眯,心知那所谓的“匿名送信人”就乖乖地坐在眼前。但,他天生狂傲不驯的性子,并不觉得这一切有多么大逆不道,反对她缜密深藏的心思有几分激赏,当下只轻哼一声,重新提步向她走去。 雪寂杀看到一幅紫红色的衣角映入眼帘,正要抬头时,却被垂落眼前的纸杯挡住了视线。 “咦?”她一怔抬眼,正迎上了少年似笑非笑的目光。斩月人把热乎乎的饮料杯放在了她身边:“玛莲说早上帮你做了茉莉奶茶,我记得你好像不喜欢那个。”说完,他直起身摘下菸斗挂在了腰带上,挥挥手正要离开时,听到身后的唤声,不由回头:“什么事?” “关于,我的真实身份的事,”雪寂杀看定他,“千翼……知道么?” 一剎间,他眼里火色的光芒微微沉了下去,笑意却偏一分分张扬唇边,似戏嚯,又似睥睨:“啊~如果你跪下来哭着求我的话,我可以考虑帮你保密——” “为什么要保密呢?” 清澈语声,蓦然堵住了他的后半句话。雪寂杀浅浅一笑,嫣然抬头:“那件事情……就请月人告诉千翼吧。无论如何,让我自己开口还真是有些困扰呢。” “……” 触到面前有些诡异的寂静,雪寂杀轻一偏头,眉眼弯弯愉快道:“如果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瞒着他的话,就不是好朋友了哦~” “……” 火红的眸子,亮红的眸子,无声相视。 忽然,他抬起了下巴,居高临下傲然笑道:“有意思!虽然没胸没屁股,但似乎也不是那么乏味嘛……你!” 第49页 “我一点都不觉得荣幸,梅农维拉大人。” 伴随着少女悠扬的声音,斩月人的瞳孔骤然轻轻一缩,条件反射地后仰,却已经晚了一步,一瞬间被滚烫的柚子茶泼了满脸。雪寂杀微微一笑,放下空杯子施施然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临走时当然没有忘了把斩月人带给她的饮料拿走。 但,刚走出一步—— “……!” 低低痛唿堪堪停在了唇边。她轻轻抿了抿唇,淡淡瞥了一眼被他牢牢钳在手中的手腕,低声道:“真是无礼的举动啊,梅农维拉大人。” “而把柚子茶泼到别人脸上这种事,显然应该赢得一枚‘礼貌勋章’。”懒洋洋的声音戏嚯淡淡,听上去却并没有生气。只听“嘶嘶”声一响,他回头时,五秒钟前还湿漉漉的头髮衣服已经完全干燥了,火色的眸子微微一冷,看定她,沉声道: “你刚才碰到龙神陛下了?” ☆、episode 22 顿了顿,淡淡道:“这种柚子茶的味道整个奥兰托城只有两个人会做,而当我出门时,千翼正在棋盘前虐杀我爸。” 雪寂杀一怔,暂时忘记了被他牢牢扣在掌中的手腕:“不得不说,她让我很惊讶。” “第一次看到她的人都觉得很惊讶。”斩月人没有松开手,只眼中光芒愈沉:“但是,没有人会怀疑她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喂,我说,她是不是已经——” “是的。” 语落的一瞬,她立即感到腕上的握力收紧了一剎,却只轻轻一牵唇:“她把那条项鍊还给我了……所以,她已经知道了全部的事情——不止我的真实身份,还有……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 骨龙之国的内情。 卡立温先生牺牲的真相。 我来此的目的。 或许还有……不可窥测的……未来。 “果然。”听到她的话,斩月人丝毫没有惊讶,只点了点头,终于松手,和她一起走出了公园,清晨的街道空旷无人:“我本来还在奇怪,这么久以来,陛下为什么没有丝毫的行动……但现在看来,她果然还是——”顿了顿,淡淡吐出了一个让雪寂杀惊讶于会从他嘴里出现的词—— “——令人尊敬的……”飞扬的黑髮,被悄悄捲起的寒风拂动了,阴影斑驳,如梦似幻。 “……龙神陛下,苍楼?狄拉索瓦。” “唿……” 本已息止一夜的风悄然凌舞,飒飒摇动了树枝上轻粉般的雪末,晶莹的冰花纷纷扬扬飘洒而下。很快,那一片纷扬的白絮越来越密,渐渐分不清哪些是从枝头吹下,哪些是从天空飘落。 触到颈后飞絮融化的冰凉,斩月人轻轻一挑眉,抬头望天,显然没有想到竟然又下雪了。 “其实呀……” 微带笑意的柔慢语声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去,轻一侧目,只看到她轻浅微笑的侧脸,柔软的雪白髮丝下,纤长的睫毛轻轻扑扇,美丽得无可比拟,一剎间竟让他有些失语,只听到那样长笛般清澈的声音悠悠道:“陛下来见我的动机,也许没有月人想的那么复杂呢。” 斩月人的目光依然停在她的侧脸上:“是吗?” “月人不了解女孩子呢~”雪寂杀忽然低低笑出了声,轻轻一跃,跳下了人行道。不等斩月人有时间惊奇这个超级不淑女的动作,她已然优雅地站了起来,柔声道:“我想,陛下只是听到传言,有些在意而已。” “传言?”看到她毫不在意地踏上了结冰的路沿,斩月人不由皱眉,轻轻一弹挂在腰间的菸斗,让斗钵里溅出一点火星,轻飘飘地飞掠而过,融化了滑熘的薄冰层。 雪寂杀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在做什么,只站在积雪的木制路牌前思忖片晌,果断地拐上了左边的路:“嗯,传言……传言哦~说回来,不是连月人都误解了吗?” 她忽然停下脚步,回身嫣然看定他:“因为我跟千翼平时很要好呀……和他一起下棋,一起去找狄奥多老师,晚饭后一起散步……尤其是那时候,我从星暗背上掉下来被他接住那件事,整个奥兰托城都知道呢。” “……!” 斩月人的瞳孔轻轻一缩,莫名地,竟有些无法与她对视,只冷哼一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边走边淡淡道:“然后?” “没有然后了哦。” 雪寂杀翩然转身,稍稍落后他一步悠悠前进,想到苍楼提到“最重要的人教我做的柚子茶”时,忍不住微笑—— ——她真的好可爱。怪不得千翼会喜欢她呢。 斩月人却不知道她的心思,正在想这条路为什么看上去这么陌生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微微的风声,顿时一滞停落,然后—— “哗……” 悄然扑落的蔷薇淡香中,一个柔软的小人儿亲昵地靠在了他身边,同时,左臂微微一暖,已被一只温暖的手臂挽了起来,伴随着仿佛响起在另一个次元的柔柔低声: 第50页 “吶……月人,你和千翼都是我最珍惜的人呢。” “……!” 斩月人被这突然的动作震撼过度,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似有若无的蔷薇香,依然幽幽缠绕身畔,臂上安静的暖意太柔软,让他一剎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隐约感到那些雪白的髮丝拂过手背,有点痒,如同她嫣然浅笑时柔柔瀰漫的空气。 终于,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动了一下:“餵……” “尤其是……月人。”纤长的睫毛轻轻一扑,她闭上了眼睛,靠在他身边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想让你伤心,哪怕……只是一点点。” 晨风,悄然而起,拂起了她雪白的长髮,悠然飘扬间划破了他面前的雪景。感到身边小人儿悄悄松落的动作,斩月人的心脏轻轻一跳,霍然回头,正迎上了她轻盈的笑脸,双颊因寒冷的空气微微泛红,肩头髮梢落满了雪花,莹莹闪烁,像一个惹人疼惜的瓷娃娃。 一剎间,心中蓦然涌起的冲动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似是看到了他眼底隐微的光芒,寂杀的脸微微一红,后退一步轻轻笑道:“对了……谢谢你帮我融化路上的冰哦。月人……其实很绅士呢。” 说完,她轻轻晃了晃手上的饮料杯,转身跑掉了。 “……” 看着那道纤细玲珑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斩月人有些疑惑地挑起了眉毛,却随即轻哼一声,懒洋洋点着了菸斗,正在想要不要去见见老师时,身边忽然传来了“嘎吱吱——”开门的声音,让他不由侧目,正看到街边一扇小小的木门打开了,门上精緻古老的金属招牌表明这是一家在城里倍受敬重的知名旅馆。 门开处,一个穿着厚厚大衣戴帽子的高瘦男人走了出来,手上提着行李,看上去正打算出远门。就在斩月人的目光漫不经心扫过时,他恰好抬起头,四道目光在半空中相视,立即—— 咔。 空气一瞬凝固了。 看着那个男人的脸,斩月人的瞳孔一剎收缩,甚至没有发现嘴里的菸斗一分分滑了出来,慢慢……慢慢…… “唿……” 一阵风过,菸斗倏然掉落,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它,目光却依然没有从那个男人的脸上移开。 ——怎么可能…… 倒是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在一怔之后,立即高兴地笑了起来,抬手招唿道:“月人,没想到临走之前还能看到你!这么冷的天,你在这里干什么?” “……” 依然是熟悉的声音,热情高亢,听在耳里有点小小的脱线,正是……以前每天都可以听到的,在那条热闹的大街上热情招唿他来买最新鲜的雪萝果的声音。 ……拉鲁…… 提着行李的年轻男人完全没有发现他异样的表情,大步走过来重重一拍他肩膀:“好久不见你。这种天气没有雪萝果了啊,月人你肯定难受死了吧~哈哈哈……” 穿越中的斩月人终于稍稍回到了现实世界,试探着叫了一声:“拉鲁?” 拉鲁仿如见鬼地看着他:“不然你以为是谁,”他取下帽子挠了挠头,漫不经心续道,“另一条骨龙吗?” “……!!!” 寂静片晌,斩月人忽然轻轻一牵唇:“这么说来,你已经都知道了?” “狄奥多先生都告诉我了。”拉鲁虽然仍是笑容灿烂,眼里却掠过了一抹清晰可见的阴影。毕竟,任谁听说自己友情客串了一场骨龙版画皮都不会感到欣喜若狂。“不过,”拉鲁看到斩月人诡异的表情,补充道,“先生说,救我的人不是他。他还说了一堆‘解铃还需系铃人’什么的,我是不太理解他在说什么啦,而且他也不肯告诉我救命恩人到底是谁……月人啊,是不是有学问的人都这么神秘?不过说回来,这种经歷还真是神奇啊,我明明感觉只是睡了一小觉,外面却已经过了一年!天,你简直不能想像——” 他后面滔滔不绝的话,斩月人没有认真听。 寒风飞雪唿啸而过,脑海中,却忽然响起了那个轻盈如雪的温柔低语——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想让月人伤心……哪怕,只是一点点。 火红的眸子一分分安静,耳边,依然是拉鲁热情洋溢聒噪不停的亲切声调,把这个寒冷的冬季早晨,映得……明亮得有些过分。 终于,淡淡的弧度,在他唇边一弯而过。目光沉落,似有若无的柔和光芒,悄然收敛。 ……你啊。 ☆、episode 23 我……也只能为你做到这样而已。 我可以用雪家的密术还给拉鲁一个完整的身体,但他却终究还是要离开。在发生了那种事之后,奥兰托城里,再也不会有他的位置了。 即使人们能够知道真相,但背后的议论、猜疑的目光、客气的态度……无论哪一样,都足够把一个普通人的生活摧毁一万次。这些事情啊,就算是再高深的魔法,也无力可为呢。 第51页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如此。 强权,武力,机巧的算计……可以改变外在的分合,唯独奈何不得人心。 那么,我也从来没有打算改变它。无论是我自己的幸福,还是骨龙族的幸福,都只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 廊下,亮红的眸子微微一弯,淡淡的笑意,安静地消敛在了雪发的阴影下。睫毛扑落,像一只疲倦的蝶,映着漫天飞雪,美丽如斯。 …… 安然的空气,在银白色的世界里悠悠流转。时间悄然流淌,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从迴廊那一边向这里走来,廊下的阴影渐次后退,露出了金髮耀眼的少年身影,俊逸的脸优雅而冷漠。 凌千翼正要走过,忽觉手背微痒,不由侧目。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倚坐在栏杆上的小小背影,雪发轻拂,似有若无地划过了他的右手。看到这一幕,凌千翼不由微奇,悄悄从旁边俯身看了她一眼,却只看到她靠在栏杆上睡得无比安然,像一个惹人疼惜的洋娃娃。 不由自主,淡淡的弧在他唇边牵了起来。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很快又回来,小心地把一床柔软的毛毯盖在了她肩上。寂杀似感到了些什么,微微动了动,却随即沉入了更深的睡梦中。 凌千翼安静地站了一会,默道,发生了那种事,她最近果然很难休息好。只是,睡在这样的风口会感冒的吧,但要叫醒她的话,又觉得不太好……-_- 就在这时,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一样,时紧时慢凛冽寒冷的风忽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寒风的陪衬,雪花飘落的轨迹亦渐渐温柔,飞扬之间,那种韵律让人心安。 这变化美好得太合时宜,让凌千翼微微一怔,条件反射般迅速回头,立即,紫灰色的眸子收缩了一剎—— ——竟然是……他? 大雪的早晨,铺天盖地的纯白之中,屋顶上那一抹草绿色的身影分外惹眼。 柔和之极的绿,让人瞬间联想到春天重披新翠的群山。廊下明明已风声息止,但那抹宽松单薄的绿袍依然在寒风中猎猎飞扬,闲散安和的姿态,洒然如神仙。 “我不是来找你下棋的,小凌鸟。” 凌千翼回头的一瞬,平静的男子声音淡淡响了起来。公正地说,那个声音非常动听,低沉悦耳,极富磁性,但却带着分明的懒散,仿佛还没睡醒一样。更神奇的是,明明相隔着唿啸而过的寒风,那声音却清晰得如在耳畔,显然,这是相当高明的风系魔法“传声术”。 初初的一怔之后,凌千翼忍不住微微一笑,正要开口时,屋顶上的身影忽然转身离开了,步态看似悠游,却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飞雪之中。凌千翼目光一闪,瞥了熟睡中的寂杀一眼,回头纵身轻掠,越过屋顶追随绿影而去。 十分钟后,他在一位低眉敛目的老僕的引领下,走进了城北这座清雅的院子。 院落很深,一派空寂宁静的气度。穿过静穆的长廊,眼前豁然开朗,空旷雪地中,一棵枯瘦的古树枝干遒劲,在漫天莹白中仿佛一幅留白的画。树下,石桌青如玉,桌上两盏清茶正冒着似有若无的热气,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白沙瓦涅大人请您在这里稍等。”老僕行了一礼,安静地退下了。 不需老僕提醒,熟知某懒龙习性的凌千翼已走过小院在石桌旁坐了下来。这时他才发现,石桌旁,枯树的另一侧竟立着一只齐人腰高的深碧鱼缸,鱼缸中涟漪微泛,几尾漂亮的墨绿锦鲤神态悠然。 凌千翼知道这院子的主人酷爱养鱼,但这种看似平凡却能耐得大雪严寒的鲤鱼却是从来没有见过,不由多看了几眼。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悠游的脚步声,伴随着不久前通过传声术响起在他耳边的语声: “你很久没来这里了吧,小凌鸟。” 树下,紫灰色的眸子微微一弯:“我以为是你不想看到我。顺便说一句,我还是很讨厌这个称唿。” “称唿?” 微微上扬的疑惑尾音里,风声微动,有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尽管有着可以用来恐吓小孩的名字和毋庸置疑的贵族姓氏,但鬼剎?白沙瓦涅却是一个有着古典东方式美颜的年轻男子,皮肤白皙如玉,墨绿色的绻发覆住了耳朵,右耳垂上狼牙般的神秘耳坠隐约可见。额前柔软的碎发下,一双细长的眸子深碧如猫瞳,懒散淡漠的神色也很像午觉刚睡醒的猫。 就在凌千翼等待的短短时间里,他已经换了一身居家见客的便袍,深蓝的底色上满是明亮的黄色星星,配着他的脸显得有点滑稽,但他显然对此毫不介意——或者说根本没有意识到。 “你不喜欢别人叫你‘小凌鸟’吗?”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表情平静:“对不起,我下次不叫了。” 凌千翼冷冷道:“你已经保证过八百遍了。” “哦,那大概是我说过又忘了。没关系,这次我会记得的。” “……算了吧。不过,为什么你的耳坠依然只有右边一只啊,这种严重破坏平衡美感的不对称装饰——” “我得到它的时候就只有一只。”鬼剎再次举杯喝茶。 “你可以送到首饰店再配一只。” 第52页 “懒得去。”鬼剎继续喝茶。 “……你实在太懒了。应该把你的懒筋抽掉一根。” “抽掉一根的话,就不对称了哦。” “……” “啪。”鬼剎轻轻放下茶杯,单手托腮靠在桌子上注视着凌千翼面前斟满的茶杯,淡定道:“你的茶凉了,小凌鸟。” “……”果然,他又忘了。 喝掉微凉清苦的绿茶,凌千翼看着鬼剎娴熟地沖泡新茶,正想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时,对面的人已然平平开口了:“聆蓝说她的棋艺不错,有时间可以请她与我对弈吗?” 凌千翼怔了一下才理解了他的跳跃性思维,忍不住轻一牵唇:“你自己去邀请她。” 鬼剎漫不经心地挥了挥袖子,顿时,一阵小小的清风卷过,把重新斟满茶的茶盏推到了凌千翼面前。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垂目浅啜,语声平静:“不行,跟陌生的少女说话我会不好意思。” ……太久没见他,忘了他还有这个属性-_- “那好吧,我会向寂杀转达你的问候。”凌千翼收敛了淡淡的笑意:“不过,作为责任重大的神圣风龙,你天天在家里喝茶下棋怎么看都很过分,尤其是在骨龙入侵的那段时间。” 鬼剎依然面无表情,既看不出愧疚,也完全没有面对直白责备的怒意:“‘风系神圣巨龙’这个称号,不过是‘白沙瓦涅’四个字强加在我身上的枷锁而已,我从来没有一天想要承担这种与我的愿望完全相反的责任。但,远离追捕骨龙的行动是出于其他的考量,毕竟骨龙是天赋的战士,与此同时——” 他顿都没顿一下,就平平说了下去,如同在谈论晚餐的菜单—— “——我是最不擅长战斗的龙。” 凌千翼的眸子微微一弯,戏嚯似有若无:“胆怯么。” “另一方面,”鬼剎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通过与风元素的联繫,也许我本来可以让星暗少跑很多路,但是,在他们展开调查时,距离骨龙杀手的最后一次活动已经过了一天半,同时我非常清楚的一点时,没有任何一只风系元素精灵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二十四小时。也就是说,为了打探那时候的消息,我必须与一只可能已经流蹿到匹亚美城的风精灵联繫,这种事情——” “听上去能够为解决事件提供重要的线索。”凌千翼冷冷道。 对面,细长的绿眸淡淡瞥了他一眼,望天:“是吧,不过我懒得做。” “……” 凌千翼看着某懒龙悠悠闲闲地在空气里东靠西倒,仿佛身后有一只超级柔软的透明沙发一样,不由微感佩服:这个傢伙虽然懒得让人髮指,但是风系魔法倒是真的已经到了信手由心的程度呢。 “但是,我最近也没有完全闲着。”鬼剎舒服地靠在空气里,平静道:“骨龙死去后,出于善后的考虑,我藉助了‘游风锦鲤’的帮助,请它们帮我留意城中不同于平日的异常情况——” 紫灰色的眸子微微一闪,凌千翼正在想“游风锦鲤”是什么东西,对面低沉悦耳的声音已淡淡接了下去:“——结果发现情况很多。比如说,斩月人依然与水墨?赫拉茨频频见面,交谈内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但是,这种会面在你检查了水墨背上疑似火系魔法的灼伤,却发现那是出自一种不应存在于龙界的特殊暗系法术后就几乎停止了,实际上,在那之后他们只见过一次,就是昨天晚上。这种变化的原因在于——” 他顿住了。 对面,少年淡淡笑了笑:“月人与水墨屡次见面,是为了获知赫拉茨家隐藏的秘密。我想,水墨之所以故意将受伤的事闹大,就是希望由我来检查她的伤痕并发现暗系魔法的存在,这也是她藉由我向月人传递的信息。” “‘赫拉茨家藏了一个魔族人’。是这件事么?”鬼剎语调平平。 “是的,对此我很惊讶。但是月人似乎不想说他为什么会调查这件事。” “哦,很简单啊——”鬼剎依然面无表情,只倒映天空的绿眸,一剎光芒飞掠,在那张闲散俊美的脸上折射出让人惊诧的凌厉光迹。 “——因为雪寂杀出于某种原因非常在意思那位魔族少年,而寂杀不仅是月人近来最上心的人,”他略一顿,平淡道,“同时,她还是一位骨龙公主。” …… …… 仿佛——实际上也是——没有看到凌千翼骤然收缩的瞳孔,鬼剎望天淡淡续道:“而且,她是骨龙国雪、霜、冰、云四大家族中雪氏‘雪月花流’的唯一继承人。如果硬拼战力的话,天轮和星暗我不好说,但至少我肯定不是她的对手吧。” 也许是因为鬼剎在这里,小院中虽是雪花飘扬,但风声却很温和,轻轻拂过少年微绻的金髮,遮住了他眼底的光芒,不知是惊讶,还是思索。 良久—— “果然,”他忽然轻轻一牵唇,抬头,紫眸安静,“她给我的感觉一直和平时接触过的巨龙不同。而且,形迹也非常可疑。有一天晚上我确定她在公园里和人说话,但等我去查看时,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莫非那时的交谈对象就是前不久死在狐牙手下的骨龙么?” 第53页 “大概是吧。此外,她的巨龙气息是通过佩戴水系巨龙的神经人为制造出来的,这种同类间气息的感应只能欺骗龙族,对于身为人类的你来说是没有作用的。不过,人类即使感觉奇怪,也不会有十足的把握,连在龙界生活了数百年的你都是这样,更别提其他朝生暮死的普通人。她很聪明。” 一边说着,他终于慢悠悠坐了起来,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平平道:“啊,真是很想跟她下棋啊。” 凌千翼的额角抽搐了一下,但终于明智地决定跳过关于神圣巨龙之责任的讨论,直接道:“那么,所谓‘骨龙国四大家族’与‘雪月花流’又是什么?” 要知道,由于千万年来对于骨龙族的强烈恐惧与仇视,龙界本土几乎没有留存任何关于骨龙的资料,即使有相关的记载,也都在年復一年的种族排斥中散佚了,普通人对于骨龙的全部认识就来自于那些口耳相传的恐怖传说。至于骨龙族的社会状况、生活情形、风俗习惯……? 还是算了吧,人们对光明神的午餐菜单还了解得更多一些。 因此,尽管凌千翼师从阿尼尔?狄奥多,从小接受最严格的教育,但面对鬼剎提到的事情,他依然感到困惑。 “雪、霜、冰、云四大家族是骨龙国的统治者,享有相同的至高地位,详细情形我不清楚。至于‘雪月花之术’,我也不清楚。”鬼剎不负责任地讲解完毕。 凌千翼冷冷瞥了他一眼。 就在这时,鬼剎的目光忽然微微一闪,轻轻放下茶杯,看向远方的雪空——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青绿色的流光划穿长空,越过院墙激射而来!看到那道光芒,猫一般的男子奇蹟般牵起了唇角,扬袖在空中优美地划了半个圈—— “嗖……” 流星般的青光陡然放慢了速度,掠过千翼耳畔,风声隐微。 但,它却没有停留,灵巧地直撞进鬼剎怀里!后者恰到好处地伸开手掌,任那一道青光如有生命般游弋嬉戏,缩进他掌心,化成一潭青碧的光芒,来回游动。 光芒宛然,分明是一条美丽的锦鲤,安然的姿态,一如凝视着它的男子。 “游风锦鲤。”鬼剎淡淡说罢,站起来走到树下的鱼缸边,轻轻翻掌—— “啪。” 一声轻响,锦鲤入水。一剎间,凌千翼清楚地看到鬼剎右耳的弯牙耳坠轻轻晃了一下,几乎同时,他神色大变! 下一瞬,他霍然转身,似无瑕顾及控制狂风的法术,院中风声蓦然凛冽! “怎么了?”凌千翼也站了起来,目光陡然沉落。 寂静,只一剎—— “雪寂杀!” 只来得及说这三个字,宽袍狂舞的男子抓住千翼的手臂跨前一步,身影微一模煳,两人已然消失在了狂风之中。 ☆、episode 24 然而,当这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地刮进梅农维拉家(把玛莲吓得不轻),满心以为将会看到血肉横飞的暴力场景时,实际的情形却是—— “下午好,千翼~谢谢你帮我盖毯子,真是没想到会在那种地方睡着呢。” 纤细的少女从屋后走进大厅,肩上还披着那条温暖的毛毯,朝大门前的两人微笑招唿。 …… 某两人盯着她石化诡异凝滞中。 雪寂杀奇怪地偏了下头:“千翼?” …… 某两人继续盯着她石化诡异凝滞中。 “……” 柔软的雪白刘海下,她的眸子朝鬼剎淡淡一转,目光骤然凌厉了一剎,浅浅的弧,却轻盈扬起在唇边:“这位先生是第一次见呢。可以请教您的尊姓大名么?” 被那双亮红色的眸子微笑注视,鬼剎毫无表情的扑克脸旁隐蔽地掉下了三根黑线,却依然冷冷看着她一语不发。触到这样的目光,雪寂杀只道他来者不善,唇角顿时微微一扬,眼底却已有了隐微的冷光,莹莹流转间,美丽得致命。 一时间,无人说话,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这样压抑的气氛终于让凌千翼穿越回了现实世界。他的眼睛微微一眯,直视寂杀:“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么?” 明亮的红眼轻轻移过,疑惑微微:“刚才?当然没有,我刚刚才从走廊那边过来。”顿了顿,她礼貌地补充道:“在我被一阵拆房子一样的声音吵醒后。” “……”亲身经歷了那一阵狂风的凌千翼觉得,把刚才鬼剎冲进来的动静比作“拆房子”实在是太委婉了。 他点了点头,淡淡瞥了鬼剎一眼,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但看到他凝固僵硬面无表情的侧脸,唇边忍不住扬起了戏嚯的笑意,轻哼一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边走边淡淡道:“寂杀,这位是鬼剎?白沙瓦涅,你一直很想认识的神圣风龙大人。顺便说一句,他也很想认识你。啊,多么对称的关系……玛莲,既然月人不在,如果你可以把起居室的火生上,我将会非常感激——” 少年的声音渐渐远去,鬼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远,翠绿的凤眼依然淡漠安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忽然,毫无徵兆地—— 第54页 “刚才——” 他淡淡移目,平静地看定雪寂杀:“——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么。” 那样波澜不惊的注视,只如漫不经意,却偏让她一剎间感到了穿心而过的冰冷危机。几乎是直觉地,她的目光骤然沉落—— ——他知道了。 知道了……我是骨龙,这件事…… 但,轻盈的笑意下,语声却没有一瞬的迟疑,依然清澈如笛声:“不知道白沙瓦涅大人指的是什么样的事呢?如果是那种任何人都会注意到的异常事态,的确没有发生过。” 这是事实。如果真的有什么情况,敏锐如她,不应该毫无所觉。 “这样啊。”鬼剎收回了目光,看上去并没有怀疑她的话,只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尽管知道你是骨龙,但我对你没有敌意。如果刚才给你留下了不善的印象,那只是因为我不好意思跟没被介绍过的陌生少女说话。” 亮红的眸子,骤然收缩如针! 雪寂杀迅速侧目,他宽松衣袍扬起的微风掠动了她的发,阴影飞扬间,那张俊美的侧脸在她眼底悠悠行过,还有他衣袍上明亮的黄星星,微微绻曲的墨绿髮丝,在发间似隐若现的弯牙耳坠…… ……他…… 竟然真的…… 如果就此被神圣巨龙发现的话,一切的计划……一切的……未来—— 冰冷血光,骤然划破了明亮的红眸! ——绝对不可以…… 右手轻舒,尖利的白骨在红光中一分分明晰。耳边,他悠然远去的脚步声忽然清晰若此,一声声,如同响起在心底—— ——只有一次机会,要将他—— “铮……” 致命的声波,倏然扩展,巨爪映暗了灯光!她迅速回身—— “想杀了我么。” 平平语声忽然响起,将她陡地凝滞在了原地。 寂静,只一剎,她蓦地回神,几乎同时,森冷的白骨利爪消失在了灯下。随之涌上的,是难以置信的心情—— ——我刚才想做什么? 真的是……想杀了他么?这种完全不理智的疯狂念头…… 的确,即使这里不是奥兰托城,即使这里不是神圣火龙聆蓝?梅农维拉的家,即使凌千翼没有待在这栋房子的起居室里,即使不计算一切阻碍她逃离的因素—— 眼前的男人,也绝不是可以让她一击成功的对手! 若刚才真的对他动手,只会让冥樱飞大喜过望吧…… ……嘁。 她轻轻一抿唇,雪发的阴影,悄然蔓延。 “因为我是神圣巨龙么。”淡无波澜的声音,又一次将她纷乱的思绪拉了回去。鬼剎站在空旷的大厅正中,背影颀长而安静。 “在这片土地上,‘神圣巨龙’四个字似乎比龙神陛下还可怕啊。你在得知陛下了解了你的身份时,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失措吧。你相信陛下已经默认了你存在于此的原因么?或者说你认为……她是可以理解你的么?那么,这种‘默许’的心情,也许也能够存在于其他人身上吧。不过,算了。” 他轻一侧目,青碧的凤眼,依然平静如水: “如果你能够暂时忘记我的身份,那么,来下棋吧。” 亮红的眸子轻轻一缩,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久久未语。 当天晚上。 “哦?鬼剎?”叼着菸斗进门进了一半的斩月人停住了,盯着靠坐在起居室窗台上发呆的绿毛男人,寂静三秒,不驯的笑意蓦然张扬唇边:“真稀奇,在这里看到你。” “不要大惊小怪,几十年前他不是经常过来么。”凌千翼坐在一局看上去很棘手的残局前头也没抬一下:“顺便说一句,你的项鍊又歪了。” “闭嘴,偏执狂。” “我听说饲养青虫能够治疗偏执症状,你介意让我在你卧室里尝试一下吗?” “最好不要,它们要是爬得不对称你会发疯的。” 窗台上,某懒龙仿佛终于反应过来刚才有人提到了自己,缓缓转头,可就在半秒前,斩月人已经从他旁边走过去了。鬼剎面无表情地看着研究残局的凌千翼和坐在软椅里读书的雪寂杀,脑中缓缓滑过一个小小的疑惑—— ——刚才……有人进来了吗? 被不慎忽略的斩月人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经过寂杀身边时,目光微微一垂,洒落的黑髮遮住了嘴唇轻轻的动作。 “……!” 亮红的眸子,一剎凝滞。 她的目光停在书页间,任由身后少年的脚步声渐渐去远,久久未动。 终于,她轻轻抬眼,确认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刚才的一幕后,不动声色地合上书站起来,离开了炉火正旺的起居室。 在她身后,鬼剎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凌乱却舒服的房间—— ——没有什么变化……看来“有人进来”什么的都是我的错觉。 但是,总觉得真的有人进来过啊,似乎还提到了我的名字……算了,应该是幻觉。 第55页 他靠回窗台上,注视着漆黑一片的夜空,目光平静。就在这时,旁边清冷淡漠的声音打乱了他耳边炉火燃烧的韵律—— “你的游风锦鲤有告诉过你月人和寂杀很要好么。” 鬼剎平平道:“她说过‘月人和千翼都是我最在意的人’。至于排名要不要分先后,你自己决定,我懒得想。”顿了顿,他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凌千翼忽然变得有些诡异的表情,淡淡道:“啊,对了,今天早上陛下去见她了。陛下似乎在吃醋,你不用做点什么吗。” “……餵!” 凌千翼站了起来,冷冷看了他一眼,寂静三秒,终于轻哼一声坐了回去,重现拈起黑棋:“现在太晚了。” “是啊。”鬼剎又往下滑了一点,看上去像一只面瘫的懒猫。 炉火“毕剥”燃烧,火光跃动间,把软凳、盆栽、书架的阴影摇得一地都是,气氛一派祥和。但,这种祥和的气氛只持续了一分钟,凌千翼忽然站起来—— “不要告诉月人我去哪了。” 说着,他推开鬼剎坐着的那扇窗,跨过窗台轻轻一跃,无声落地。 …… 大片寂静中,鬼剎缓缓、缓缓偏了下头,看着金髮少年离去的背影,半晌,淡淡抬眼,凤眼正映出夜幕下龙神水晶宫精緻的塔尖—— ——为什么他认为我会知道他去哪了呢?我又没有带锦鲤。 算了。 说回来,梅农维拉家的起居室,果然是奥兰托城最舒服的地方啊~以后,可以经常过来的吧,反正这里已经没有陌生的少女了@@ 但,说到“少女”的话,还是很让人在意啊……那件事情。 虽然她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锦鲤的消息是不会错的。“来自两个陌生人的杀意”……那到底是指…… 凤眼微微一眯,一掠而过的凌厉光迹,碧如玉刀。 ☆、episode 25 雪寂杀走出起居室,外面的走廊灯光温暖,隐约能听到厨师长和聆蓝说话的声音,话题似乎是关于“伟大而光荣的梅农维拉大人是否可以大发慈悲,尝试在一星期的某一天用其他主食来代替通心粉”。聆蓝的声音是出人意料的坚决,而厨师长听上去快哭了。 “大人,我从大陆最好的厨师学校毕业已经六年了,而您——请允许我这么说——一直没有给我展示手艺的机会。”寂杀听到厨师长如是说道。 她凝固了一下,正在思考要怎么样走出去才不引人注意时—— “这边。” 她一怔回头,正看到斩月人站在楼梯口等着她,不由微笑,轻盈提步走了过去。身后,聆蓝叔叔和蔼却坚定的声音依然不依不饶地传来: “没有的事,安托南,我一直非常欣赏在你的鱼汤和甜点里闪烁的灵感。但是,只有在通心粉的事情上,我要说,我绝对不会让步——” 雪寂杀一边上楼一边忍不住回头:“梅……嗯,聆蓝先生很特别。” “的确……现在是。”斩月人轻哼一声。 “‘现在’?” 斩月人没有说话,只拐上了二楼走廊。 走廊右手边只有相对的两扇门,短短延伸后结束在华美的窗幕前,左边却一直延伸,拐进房屋深处。乳白洒金的墙纸间,嵌进墙壁的水晶烛台里烛光明亮,把宽敞深长的空间映出一片轻软的橙光。地毯是让人愉快的浅金色,柔软得不真实,两旁深红色的木门们低调地伫立着,仿佛一个个神秘微笑的宝藏守护者。与这安宁的狭长空间相比,窗外飞雪飘扬的肃杀景色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摇曳投影。 寂杀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实际上,她的房间就在二楼。但是,走在前面的斩月人却径直右转推开了那扇对她来说很陌生的门,侧目轻一牵唇:“你应该还没有进过我的房间?” …… 雪寂杀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玄幻了一下,随即偏了偏头,看着少年似笑非笑的眸子:“这是邀请?” “啊……是吧,放心好了,”斩月人悠悠然走进了房间,只声音懒懒传来,“如果我欲求不满的话,肯定会找一个身材比你好的女人——” “!@#$%^&……” 讨厌,他对我的身材到底有什么好不满的啊!让人生气! 而且“身材比你好的女人”是什么意思?虽然水墨的身材是很好,但是肯定不是在说她啦……肯定不是的!哼…… 寂杀小盆友又火大又委屈地走进房间,不爽地扫了房间一眼,立即微微怔住了。 这个……真的……没有走错么? 房间很大,从这个角度看倒是没有走错,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这是一间极具风格的套房,柔软而华贵的地毯角落摆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琴身柔和的反光表明它一直以来都受到精心的使用和保养,钢琴旁简易木架上散乱码放的琴谱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这一点。钢琴的对邻是一张做工精细的书桌,信笺、文具和菸草罐很有条理地放在书桌左侧,同样井井有条的还有酒柜上晶亮的高脚杯和书架上分门别类的无数书籍。 第56页 可是,这种让人惊讶的条理显然并没有延伸到房间的整体布置上,虽然里间的卧室因为门帘垂落而看不到,但外间的一切都表明房间的主人在“舒适”和“整齐”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以至于穿越房间走到书桌前成为了一场难度不小的障碍挑战赛。 尽管如此,雪寂杀依然一眼看出,屋里的一切,从让这里变得私密而温暖的窗帘,到主人钟爱的软椅,再到主人兴至小酌时摆放酒具的案几,还包括那些锃亮的烛台和起点缀作用的油画,全部价值不菲,品位无可挑剔。它们待在同一间房子里,用一种惊人的协调性展示着一个男人对“私人空间”的理解。 而现在,她就站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某种意义上说……他全部的世界。 ——原来,那个平日安静懒散笑声放肆的少年,在回到一个人的世界时,是有着这样的生活么…… 雪寂杀忍住心中一分分发芽膨胀的惊讶,悠悠踱过书架,默读书嵴,她发现自己其实是踱过了文学与歷史学的先贤祠,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书架的最左边,出于某种怪异的原因她发现了大量庭园规划设计方面的专业书籍,有一些还非常昂贵。她与专业书们对视片晌,转身研究书桌上的摆设。 但,不需要更多的证据,她已经确定,这样一个房间,只能属于一位不拘小节却很会享受的男人。他喜欢音乐,喜欢舒适,喜欢酒,喜欢有简洁设计感的纸张,喜欢稀罕的木头和布艺,却讨厌皮料。此外—— “啪啪啪。” 清脆的响指连弹,几点明亮的火光从斩月人的菸斗里激飞而出,几乎同一时间“轰”地点着了壁炉和房间里所有的蜡烛。雪寂杀微微一笑,翩然回身看着房间正中打哈欠的少年—— ——他还是一只让人生气但有时候也……很可爱的……小火龙:) “你喜欢温斯利?温克尔?”她小心地跨过一只垫脚凳走过来。 “你看到我桌子上的诗集了?”斩月人舒服地把自己扔进了软椅中,唇角微牵:“我还有他写给我的回信,信里说他正趴在一个深山石洞里的珠宝山上打瞌睡,打算用个几百年来酝酿诗情。” 寂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椅子恰到好处的柔软让她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嘆了一声:“你也有给安德鲁?维尔逊写信么?他仿佛是《个性庭园完全指南》的作者。” “实际上是《假日庭园》的作者。他是个很有才华的设计师,可惜两年前死于山体滑坡事故。”斩月人站起来朝酒柜走去:“你想喝点什么吗?” “苏打水,谢谢。最后一个问题。” 斩月人一怔侧目,正看到她从椅背后露出来的小脑袋,明亮的红眼轻轻一眨,语声柔软: “你真的会弹钢琴么?” …… 半晌,他终于回神收回目光:“啊,是的。”顿了顿,低声道:“缪斯教过我,不过,他不是我的入门老师。” 托腮倚在沙发背上的小人儿闻言微微挑起了眉毛,她淡淡看着少年的背影,良久,轻一牵唇坐了回去:“乐神缪斯啊……月人真是让人惊讶。既然如此,索性一次惊讶完好了——” 她接过斩月人递过来的杯子,垂目轻啜,语声悠游:“刚才在起居室,月人说看到了冥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所以这才是最后一个问题么。” 斩月人叼起菸斗闭上了眼睛,当天下午那奇怪的一幕又一次浮上了脑海。 将拉鲁送到奥兰托城外的长途驿站再折返回来时,冬日的天色已经悄悄暗了下来,时落时停的飞雪把城市映得一片迷幻。斩月人叼着菸斗走过积雪的街巷,斗钵里明灭不定的火光映得他的脸安静而英朗。 因为天气阴沉,平日热闹非凡的店铺今天早早关门了,空旷的长街一片阗寂。少年正要左拐,眼底的光点忽然轻轻一闪,不由自主向着余光熟悉的一瞥看去。 那是一家精緻华贵的店面,或者说,曾经如此。 如今,精雕细刻的金属招牌上落满了积雪尘灰,无人打理,一度每日络绎来人的店门也被冷漠的木板层层封闭,闭锁着一日日落灰的昔日繁华。 店门旁的门牌上,“皮休斯”三个繁复的花体字依稀仍能看出往日的光景。 但现在…… 火红色的瞳眸映着店门,目光分分沉落—— ——这是废弃“棋子”的残骸啊。你的……棋子。 雪,寂,杀。 一剎间,飞雪旋舞间,他隐隐窥见了她发梢柔软的光芒,分明白亮如银,却似映着阳光般,让他心中一点点扩散开了温暖的星屑。那样轻软的痕迹中,隐约夹杂着真正的拉鲁爽朗的笑声,不知不觉间,叼着菸斗的唇边已有了淡淡的弧度—— ——你啊。 尽管从一开始就知道你隐藏身份,怀抱目的,居心险恶,计算缜密,但就是不能……讨厌你。 “唿……” 淡淡的烟雾轻轻吐了出来,透过不驯的黑髮,缭绕盘旋,冰结消弭。但透过额前髮丝起落的阴影,那双火红的眸子,不知何时已落满了浩瀚的温柔。 第57页 这一刻,飞雪连绵,天远地阔。 ☆、episode 25 良久,他安静地笑了笑,转身抬头神容淡淡地拐上了回家的路。但,刚踏出两步,他的眼里忽然掠过一道急促的光迹,全身气息倏然消敛至最低,动作轻捷如豹,只一闪就掩到了落雪的屋顶上,立即,一息前还似有若无的隐微低语声在身下窄巷中清晰了起来—— “……尽管存在那样的契约,但是,那里面绝对没有一条让你有资格对我们的行动指手划脚。”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粗糙沙哑,听上去只是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斩月人的眼睛顿时微微眯了起来—— ——这个人是谁? 仿佛是为了让问题变得更扭曲一样,接下那句指责的竟是他熟悉的声音,温和清雅,如同高阁上绮丽的弦音。 ——冥樱飞! 而窄巷中,少年清和的声音已轻轻续了下去—— “的确,一般情况下两位想做什么事情与我无关。但,若你们的行动妨碍到了契约的履行,我认为,作为地位平等的约定方,我有义务提请你们注意,”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声微沉,似暗含警告,却又似正微笑得风轻光暖,“这里是龙族圣域奥兰托城,任何被视作破坏秩序或挑衅龙神尊严的行为,都足够让你们……粉身碎骨一万次。” 之前说话的中年人怒极反笑:“一万次?就凭那几条所谓的‘神圣巨龙’么?为什么我听说传闻中战力仅次于聆蓝?梅农维拉的神圣水龙三千帝狐牙,前一阵使尽浑身解数才打败雪家一个出逃的小小家臣?” 冥樱飞淡淡一笑:“真是无知啊。” “你——”中年男人大怒,“咔”一声让人血液倒流的悚然利响急划而过,千钧一髮的瞬间—— “河,退下。不准对冥公子无礼。” 清淡的声音,倏然斩断了剑拔弩张的空气。这年轻一些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纹,也听不出什么感情,却仿佛咬断天地界线的犬牙冰川一般,蓦地冷凝了深巷中的空气。 中年人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而那冷淡的声音也就此沉默了下去,只听到冥樱飞柔声继续,仿佛从来没有被打断过:“神圣巨龙虽然象徵着龙界最巅峰的战力,但他们却不是简单的战斗机器,更是龙族尊严与和平的维持者、象徵者,这意味着他们即使在战斗的时候,也必须考虑更多。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三千帝在奥兰托城中毫无顾忌地攻击那条骨龙,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怎样?”中年人忍不住皱眉翻白眼。 冥樱飞嘆了口气,似在惋惜面前之人的冥顽不灵,语气却耐心如故:“会把整座城毁掉。” 仿佛没有看到面前微露震动的脸,冥樱飞和声道:“随之而来的最好的后果,也是圣域不再,千万人流离失所,人类和普通巨龙对高阶巨龙只知畏而不知敬……最终的结果,就是龙族的分崩离析。”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只是想指出,”冥樱飞垂下了眼睑,碧绿的眸子清澈温和,一如他唇边淡淡的笑,“在种种顾虑之下,三千帝狐牙为了击败那只骨龙,大概只用出了五十分之一——或者一百分之一的力量吧。至少就我所知,她连一个禁咒都没有放。” “……嘁!” 中年人失语良久,终于只重重哼了一声,心有不甘却不知如何反驳。 冥樱飞却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依旧温和而耐心地说:“更别提,你们的目标现在住在比三千帝更加深不可测的神圣火龙梅农维拉家。关于七百年前,聆蓝?梅农维拉是怎样以一人之力平息南方三千妖龙叛乱的故事,我想你们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因此——” “可以了。” 不久前那个冰冷的年轻声音忽然打断了冥樱飞,后者礼貌地微微一笑,合宜地闭上了嘴巴,只听到年轻男子平静道:“那件事情我一定会了断。我们的安全不需要你操心,冥公子。” “子”字落时,空气细微地鼓动了起来,仿佛是飘雪的斗篷在旋身的一瞬鼓满了风。窄巷中,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离开了,良久,独立原地的绿眸少年眸子一弯,伸着懒腰消失在了长巷另一头,嘴里还咕哝着“鸡茸蘑菇汤”之类的词语。 飞雪,依然盛大地飘扬,蚕食着清晰的视界,把天地之间的绵亘风景晕染得一片迷幻。 但,屋顶上听到了三人全程对话的黑髮少年却久久未动,只眸底急促的光芒凌厉而尖锐—— ——目标?住在梅农维拉家的目标?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他们说的是谁,但,既然是冥樱飞阻止了那两个陌生人不怀善意的行动,看上去只能是…… “你在担心雪寂杀么?” 身后清淡如水的声音,让他一剎凝滞,寂静片晌,他缓缓坐直了,笑意轻牵:“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飞飞刚才在这里。” 屋顶积雪的烟囱下,阴影无忌地延伸,完美地敛住了少女靠在烟囱上的纤长侧影。她身后紫墨色的披风悠游起落,右手捧着一本书,眼镜后的目光在书页间淡淡扫过,墨色绻发翻滚而落,在莹白知性的侧脸旁勾勒出了完美的弧度。 第58页 屋檐旁,小小的火光一明而暗,斩月人拿下菸斗,戏嚯微微:“他的名字已经可以成为你的理由了么。” 水墨翻了一页书,安静道:“既然是我把他带到了龙界,为他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应该的吧?何况,”她顿了顿,煤玉般的瞳仁轻轻收紧了一剎,“一切都是公平的。” 斩月人眉峰一挑,淡淡侧目:“如果你是想说你也有着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水墨“啪”地合上书,偏移的阴影在她脸上划出了分明的明暗界线,把那张镜片后的瓜子脸映得安然却遥远:“月人,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雪寂杀是不同寻常的存在,那么你当然也清楚,她来到这里不会只是为了参观龙界最繁华的城市。” 斩月人的目光微微一闪,却没有说话,只任她的声音娴静地铺展—— “实际上,她的‘独特’是一种会翻搅出旋涡的特质,如果你决定与她同在,那么,就要有为她而死的觉悟。” 语声清冷,没有停顿,即使在说到“为她而死”时。 触到身后蓦然覆落的沉寂,水墨终于抬头,即使隔着厚重的镜片,墨瞳之上的浓密睫毛依然纤盈如蝶。她垂下捧书的手,淡淡道:“由于飞飞的关系,我无法把一切都告诉你,但至少可以提醒你……保护她,就是与整个骨龙国为敌。因为——” 略略一顿,她的声音清泠落地: “——她是骨龙的叛徒。” 以为他会沉默,至少要有时间思考,但,却只听到他起身时衣袍飞扬的猎猎声响。 “与我无关。”斩月人轻哼一声垂下了目光,黑髮飞扬跋扈地垂落,遮住了他的目光,只不驯的笑意一分分张扬唇边,似傲慢,又似睥睨—— “我才不会为那个没胸没屁股的女人去死,她出卖了多少人也是她自己的事,我只要……” 斗钵里的火光,轻轻一闪,像是那片无垠黑暗中的神迹。 “……她像现在这样,就行了。” 小小的寂静中,他上前一步正要跃下屋檐,动作忽然一滞—— “哗……” 风声轻掩而至,不待他反应,那轻盈的风已化成无需置疑的温暖靠在了他身上。水墨安静地环住了他劲瘦的腰,侧脸贴在他背上,目光安然,静如煤玉。 …… …… 雪又停了,这世界沉寂得让人不安。 长柄的菸斗,往外滑了一点,又滑了一点,终于无声翻滚着坠落屋檐下。这次,没有人接住它。 “啪”一声轻响,菸斗落地。积雪沁入斗钵,小小的火光黯淡地熄灭了。 听到那个声响,水墨平静的脸上,终于牵起了几不可察的笑,轻盈得像一滴清墨,沁染出戏嚯而淡漠的颜色。 “前段时间我很开心,尽管你是为了调查飞飞的事情才和我在一起。不过……我还是喜欢你,月人。” 凛冽的风微微拂起了她的长髮,墨一般的波浪,让她眼底安静的光芒有些模煳。触到臂间不为所动的温度,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唇边的弧度却愈深—— “所以……记得不要死哦。” 她低低开口,清泠的声音,飞落如雪,消弭在无垠天地间。 ☆、episode 26 于是,事情就是这样的。 斩月人用这句话结束了以上内容,虽然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水墨的出现和她提到的“叛徒”事件被省略了。 炉火“毕剥”燃烧着,发出让人身心放松的愉快声响,与房间里忽然凝重的空气显得很不协调。斩月人没有再说话,只点着菸斗沉默地坐在软椅一角,黑髮垂落,遮住了眼底的光芒,只能看到叼着菸斗的侧脸,静如深潭。 忽然—— “所以,有两个人正在找我么。” 寂杀手中的杯子微微一晃,本来清透平稳的液面,顿时泛起了小小的涟漪。但,她依然只是笑意轻浅,挺直的背嵴,像一只游弋夜湖中的天鹅,优雅而……孤独。 斩月人淡淡点了点头。 “诶……那会是谁呢?真是想不通。”雪寂杀皱起了眉。 寂静,只一剎,她端着杯子站了起来,炉火跃动,浓密纤长的睫毛泛着雪银般的光。低低的声音,像一串没有重量的铃。 “谢谢你,月人……这件事情很奇怪,我会好好想想的。” 她俯身轻轻放下杯子,没有看他,安静地转身离开。斩月人坐着没动,任由她的裙角髮丝轻轻擦过膝盖,那么轻微的触感,仿佛只要稍稍一眨眼,就会……消失在…… “你没事么。”他忽然开口,没有抬头。 她的侧影无声地投落他脸上,把本就模煳的神容氤氲得不可窥测。 终于,轻盈的弧度在她唇边一弯而过:“嗯,当然——” 一语未完,亮红的瞳仁,骤然收缩!情不自禁抬头,眼前,书架上一册册或新或旧的书籍得体而礼貌地保持着缄默。 ……月……人…… 第59页 似只过了一飞秒,又似乎过了一轮迴的时间,她的手终于轻轻动了一下,却不敢回头,怕被他看到小脸上骤然打翻的粉红。 他掌心的温度灼热如火焰,安静地握着她的手,愈显出她五指间的冰凉一片,将好不容易敛藏在心的惊诧与恐惧,泄露无遗。 斩月人依然叼着菸斗坐在那个角落,没有回头,亦没有言语,髮丝的阴影,在眼下无声蔓延。良久,无声地握紧了她的手,那早已预料到的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 “是不能说的事么。”他忽然开口,语声淡淡。 雪白的发梢微微一动,她悄悄抽回了手,半晌,忽然道:“温斯利?温克尔。” “嗯?”斩月人终于抬眼。烛火的光芒下,垂落她脸沿的髮丝柔软得像一个梦,安静而隐约的睫毛,如同银白的蝶翼。感到他的目光,她微微一笑,垂目柔声诵道: “‘他的翼尖撕裂云层,用梦魇般的阴影裂断荆棘和邪魔,眼瞳中的火焰是英雄的荣光。无所畏惧,以此向前,这一日在最初相遇时就已记录在预言书上。’” 斩月人扬眉:“温克尔《流火战记》第九章第一节。你想说什么?” “《流火战记》是赞颂火龙王子阿尔喀琉斯的英雄史诗,而第九章,则讲述了他挑战邪恶的黑魔导师拯救风龙公主的故事。”雪寂杀翩然回头,轻盈的笑意浅淡如雪,剎那间,明亮而温柔的光晕映亮了弯弯红眸—— “吶,月人……如果我遇到了危险,你会来救我么?像童话里拯救公主的王子一样,即使……面对着亘古以来的永恆黑暗。” 炉火“啪”地一声爆响,瞬间迸发出急促的焰苗,几乎淹没了她的尾音。然后,世界就这样安静了下去,雪花轻触窗格,悉悉索索。 无声无息间,黑髮的阴影下一分分牵起了张扬的弧,分明是桀骜而傲慢的颜色,却安静如许,像一泓浩瀚的天河。 “无论,”他略略一顿,语声低低落定,“何时何地。” 她睫毛上的光星譁然散开,宝石般的光泽,璀璨无比。 一剎间的惊讶,许是因为他的毫不迟疑,许是因为他低语声后不需言说的心情,也或许是因为……那一瞬倏然刺痛血管的细细悸动。 “月人……” 情不自禁抬眼,迎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火色眼眸,那样太明亮的光芒,竟让她有些不敢注视,终于垂目,却正看到他伸到她面前的手,安静无声,似在等待着天使的降临。 有些惊讶,却到底是心中温暖。抬了抬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轻轻把手放进了他手里。 依然冰凉的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热,不由微微一缩,却立即被他不由分说地收手扣在了指间。那一瞬,他似淡淡笑了一下,慢慢把她纤细的小手举到了唇边。 停顿,只一剎,不让她有拒绝的余地,他迅捷而优雅地低头,把轻轻的吻印在了—— “……月人!”亮红的瞳仁骤然收紧,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 轻轻的吻,印上了她缠绕腕间血一般的红蔷薇。 一瞬间,那被他亲吻的蔷薇中蓦然迸发出一道闪电般细长的白光,“咝咝”轻响着缠上了两人相扣的手。但,这华丽的异景却消逝得这么快,不待人们看清它的轨迹,它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十指相扣之处,只在两人虹膜上留下一道惊艷的残影。 半秒小小的寂静后,仿佛瓜熟蒂落一般—— “啪。” 那枚血蔷薇滚落丝绳,像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一样“滴熘熘”顺着她的手背滚了上去,然后,安静地落进他掌心,不动了。 淡淡的弧度在他唇边轻轻一牵—— “契约成立。” …… 雪寂杀看着他懒洋洋解下总被凌千翼指责歪在一边的项鍊,把红蔷薇挂进链子……不知为什么,竟感到了一种对她来说非常稀奇的,仿佛应该叫做“愧疚”的心情…… ……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样……的…… 顿时,她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暗暗鄙视了自己一下,移开目光,半晌,终于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口: “那个……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嗯?”斩月人轻一抬眼,研究般定定看了她两秒,垂下目光继续挂蔷薇:“很不像你啊。” 她眼底璀璨的光点顿时怔了一怔:“什么意思?” “如果是你的话,”他终于把蔷薇花挂在了项鍊坠上,伸着懒腰漫不经心道,“不是应该掩嘴奸笑,一边提裙行礼一边阴险地微笑着说‘真是感激不尽,伟大的梅农维拉大人,您的勇气和忠诚令人敬佩,请允许我以身相许’——” 雪寂杀顿时暴走扔杯子:“哪有最后一句啊!” “诶……难道那不是你的心声么。”斩月人的唇边扬起了肆虐的笑,看上去又狂妄又邪恶,那样戏嚯的神情,顿让她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红。否认的话已到唇边,又总觉得越描越黑,一时间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圈圈转转,好纠结。 第60页 ——讨厌……讨厌……讨厌! 什么啊,斩月人……让人生气! 斩月人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眼,看到她冷淡恼火却分明小脸微红的样子,忍不住轻轻一勾唇,目光垂落,敛去了心底没有说出口的话—— ——但,那是我的心声。 “好了。” 懒懒语声中,他一边系项鍊搭扣一边站了起来,黑髮的阴影把他的轮廓勾勒得分明而英俊。他伸着懒腰站直,就在她有九成把握确定他要开始说一切童话、传说中的男主角在这种场面下都会说的富含哲理的台词时—— “我困死了。”他理所当然地语出惊人,打着哈欠朝里间走去:“你也睡觉去吧。晚安。” “……” “否则的话,”某恶龙一边掀门帘一边漫不经心道,“你不仅没胸没屁股,连皮肤都要变差,以后完全没有男人爱了。” “……!!!” 让人生气! 雪寂杀冷哼一声,回身轻轻一跳,整个人竟像飘扬的飞雪般悠然旋过半空,指尖轻挑,已扣住了书架顶端最厚的一本书,没有半秒迟疑把它从肩膀后面优雅地掷了出去。 整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如月夜之雪,美丽得无可比拟。 而在她眼里,同样美不胜收的还有—— “砰!” 一声钝响伴随着痛唿,显然是那本厚书笔直穿越门帘,称职地砸在了某恶龙的头上。雪寂杀迅速计算了一下书的重量、角度和投掷速度与肿包大小之间的关系,立即圆满了,悠悠然回身开门,离开前不忘优雅低声—— “晚安,梅农维拉大人。” “谢谢。” 突如其来的低沉声音,让她怔在了门前。但,只一瞬,她的唇边已然牵起了轻浅的笑,轻一侧目,戏嚯微微:“你很喜欢脑袋上的睡前礼物么。” 门帘后,他似不屑地哼了一声:“是拉鲁的事啦,笨蛋。” 雪寂杀的额角轻轻一跳:“感谢您赐下的封号,梅农维拉大人。” “……嘁,你真是麻烦死了。” 没有人再说话。 她的手还放在门把上,目光却轻轻垂了下来,注视着腕上那少了一枚蔷薇的精緻手鍊,眼底亮红的光芒,终于一分分温柔。 迟疑——如果有的话——只一剎,她忽然回身,像一片轻盈的雪花一样飘过障碍重重的房间,不知怎地已悠悠然站在了分隔外间与卧室的门帘前。帘里,斩月人刚刚铺开被子,就被某人譁然掀起门帘的声音震惊在了原地。 三秒后,他终于捡回了一小绺魂魄—— “喂,我可不打算让你借宿——” 轻浅的笑,几不可察地扬起在她唇角。 红影,只一闪,雪白的发,蓦然遮蔽了他眼前的世界。 “其实啊……” 轻盈低语,清澈而温柔,如同一曲静夜中的长笛,繁华尽绽,却安然脱俗。蔷薇的淡香涌入怀抱,却没有触到那清晨落雪时的温暖,眼前,只有她嫣然的小脸轻轻靠近—— “……始终,都是我应该谢谢你……” 她的尾音,几成呢喃,淹没在了那印上他脸颊的轻吻中。 一剎间,所有的声音急剧退散,未及拉上的窗帘后,飘扬的雪花纷纷赶来看热闹,围观得风生水起。 …… 斩月人被噼到了,反应无能中。 …… 你…… 忽然,他微微一震,迅速抬头—— 眼前,却只有门帘轻轻摇曳,像一个睿智而神秘的老人,面对着他不小心窥探到的秘密,轻轻嘆息着半眯起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jj的系统真是销魂啊……从七点登到现在终于登上来了…… ☆、episode 27 龙神大人的宫殿虽然叫做“水晶宫”,但那当然不是真的水晶。 不要说把整个龙界大陆削薄三尺也没有那么多水晶,就算有,一所“纯粹由水晶造成的宫殿”这个词只要想想就让人觉得眼睛疼。所以实际上,“水晶宫”的主要材质只是普通的流云石,但在很久很久以前——具体多久没有人知道,甚至有人宣称是在龙界刚刚存在的时候——创世神大人无意中路过龙界,一时兴致,便让那时还只是平凡石堡的龙神殿焕发出了水晶般明亮温润的光芒。 而这光芒一直照耀着诸龙之地,直到今天。 雪絮纷扬,夜色下的水晶宫灯火通明,像一盏清透璀璨的冰灯,映得漫天飞雪朦胧晶亮。宫殿正门前河流深澈,在这样寒冷的雪夜依然深阔流缓,好在有虹桥飞跃,如一弯坠落人间的勾月,连接尘世与神灵栖居的彼岸。 此刻,凌千翼就站在虹桥中央,紫眸安静,雪白的法师袍飘扬起落,当真俊逸优雅,玉树临风。 不是他想拗造型,只是——这是礼数。 龙神作为三界主神之一,地位相比光明神虽稍有不及,但却是在万千巨龙心中至高无上的存在,实力冠绝诸神,因此,除了五位神圣巨龙之外,即使是凌爸爸想见龙神,也得在这座桥上拗拗造型,更别提其他闲杂人等。 第61页 好在,凌千翼……从某些角度来看,地位更甚于他爹。 所以,在一段明显少于“无预约觐见龙神等待平均耗时”的时间后,冰灯般的门径深处光影轻摇,一位身着天青宫装的宫女提着琉璃灯走了出来,她停在桥下,垂目沉静道:“凌公子请随我来。” 龙神殿中宫女的地位依衣色而分,着天青宫装的话,眼前一脸沉稳的少女竟已是龙神身边贴身服侍的高阶女官,与通常负责接领访客的黄衣宫女有着天壤之别。凌千翼点了点头,难得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走下虹桥温和道:“谢谢你。” 青衣女官的目光顿时垂得更低,肃容道:“公子言重了。” 虽说着一毫不错的话,但她心中却终于不免鹿撞,有些憧憬地想:凌公子……真的是很温柔的人。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多笑笑呢? 如果他能经常笑的话……不过,那样就不是他了吧。 胡思乱想间,凌千翼已走下了桥。青衣女官转身正要引路,却忽然一滞。敏锐地捕捉到她异样动作的凌千翼目光微闪,抬眼顺着女官的方向看去。 夜色下,水晶宫依然晶莹清透,长长的门道安静延伸,那样的深度将璀璨灯火收敛在怀,华丽精緻,却不失优雅气度,正如同……此刻踏着遍地碎光悠然而来的少年。 柔软的黑髮漫不经意地垂落在他脸沿,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俊美无瑕的脸上,翠绿的眼瞳温润安和,但此刻,这双眼睛里却分明掠过了一丝…… ……严重的不爽。 冥樱飞盯着桥下看上去正要进宫的金髮少年,额角轻轻抽搐了一下—— ——这是谁啊?混身散发着一种让人讨厌的光明祭司的味道。更过分的是…… 实际上,凌千翼也正冷冷看着他,冷冷地想—— ——这是谁啊?混身散发着一种让人讨厌的黑魔法师的味道。更过分的是…… 空气里,蓦地划过一道电光!两人同时狠狠瞪向对方—— 更过分的是,他竟然跟我穿一样的衣服! …… …… 被遗忘在一边的青衣女官提着琉璃灯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霎时间,她百花盛开地凌乱了—— ——这这这……搞什么啊?这两个人是约好的吗!还是说,今晚是一个新兴的“穿白衣拗造型之夜”? 的确,遥遥相瞪的两人,一样的白袍胜雪(雪:喂喂……不要当我不在……-_-),一样的立领拉风,一样的金线绣纹,然后一样的—— 帅……帅……帅! “啊……”女官终于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捂脸羞赧了。 但是,凌千翼和冥樱飞眼里,此刻却只剩下了对方一个人。 (某狼:我在搞什么……怎么越写性向越不对……) “……”夜风没有拂乱那双紫灰色的眸子里淡漠安静的光芒,即使在这样凛冽的寒风里,他依然高贵优雅,只有不断轻微抽搐的的额角稍稍地……破坏了这个气质。 “……”飞扬的雪花落在冥樱飞的黑髮上,氤氲消融,珍珠一般的温润光迹,虽然说……他脸上毫不掩饰的黑影清楚地写着与外表完全不符的“谁靠近我我pia谁”这几个字。 光与暗的火拼,仿佛漫长无比,实则只一瞬间。 下一秒—— “喂,你该不是……”凌千翼冷冷开口。 “这种惹人讨厌的感觉,你肯定是……”冥樱飞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不约而同开口的两人听到对方的声音,立即冷哼一声,顿了顿,冷然厉色倏然划破了相视的四目! “……冥樱飞。”凌千翼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刚刚有人建议他把光明神殿前那古典而对称的庭园改成螺旋形的。 被叫到名字的人轻一牵唇,从厌恶的声音看,显然有人在他刚刚熬好的鸡茸蘑菇汤里恶毒地扔了一颗嚙齿类动物粪便:“果然是你,凌千翼。” 旁边,被彻底遗忘的青衣女官泪流满面地跪地默默吐槽:要在这里打起来了吗?不能啊,不能啊!虽然说人家是很期待啦……帅哥打架什么的…… 但事实证明,她的担忧——或者说期待——完全是多余的。 两位帅哥在报出对方的名字后,立即像躲避什么噁心东西一样移开视线,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仿佛迎面走来的人全身上下正严严实实地笼罩在隐形衣里。 但,就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不要被我发现你想在龙界有什么举动。”凌千翼的嘴唇轻轻一动,看也没往旁边看一眼。 黑髮,柔软飘洒,像一场盛大的梦境。梦里,清和的低语似还带着淡淡的笑—— “我只是普通的观光客而已,只要……你不要太碍眼,准光明神大人。” 飞雪盛大地铺洒,把这大地晕染得莹白一片,无声地凝视着阗寂的夜空,那样的黑暗,仿佛要蔓延进时间的尽头。 第62页 ——观光客? 走在灯火晶莹的门径中,凌千翼的目光一分分冰冷—— ——那他是为了什么才到水晶宫来的?申请旅游签证么。 小楼…… 情不自禁,他微微加快了脚步。 门径不长,路尽头,拱门外漆黑的夜随着他的前进一分分扩大,终于,伴着“哗”一阵唿啸而过的寒风,那黑暗悄然消融在了眼前极宽敞的广场中,广场对岸,傲然伫立的漫长台阶一语不发地书写着龙神殿的无上尊严。 凌千翼提步正要步下台阶,却在低头的一瞬,陡然怔住。 脚下的石阶并不长。 石阶下,是在黑暗中延伸的广场。但此刻,却有一盏小小的光,安静地照亮了无垠的夜。 小小的人儿站在台阶下,背着手抬头对他微笑。 她一身繁复华丽的正装,戴着对她来说还太大的龙神冠冕,却未掩宝石光灿下纤盈而温暖的笑意,柚子茶般清甜的味道。 “……” 凌千翼的眼睛忍不住微微张大了。 惊讶,还是惊喜,他自己竟也有些说不清楚。只是,无论此刻是怎样的情绪,台阶下的她,应该都是明白的吧。 所有的……一切。 毕竟,她曾经被迫着去面对这世界上最尖锐的猜疑与恶意。嫉妒、憎恨、无数的攻讦……黑暗的世界,阴冷的情绪,映在那双蜂蜜色的眸子里,却只剩晨光般的微笑。那晨光,可以涤盪一切。 而她,就是这样的存在。 ……就是这样的存在。 似因为成功地让他惊讶了,小女孩的眼睛顿时快乐地弯了起来,偏头轻唤: “千翼。” 清脆甜美的声音,轻轻盪开了瀰漫的夜雾。一霎间,飞雪连绵,天远地阔。 ☆、episode 27 十分钟以后。 走在这到处闪闪发光却又找不到光源的宫殿里,理论上来说应该算是“万光之王”的千翼gg又一次感到压力很大。一向淡漠冷静长于思索的他,也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有一点相信那看上去很荒谬的传说—— ——如果是这样的宫殿……大概,真的有可能是出自创世神之手吧。 只不过,在此刻的水晶宫里,至少有一件事看上去真的不像是创世神做的—— “狄拉索瓦大人,”凌千翼淡淡扫视四周,冷静地说,“为什么这里看上去……这么冷清……” 的确,刚才一路走来,灯火通明的宫殿里竟然一个人都没碰到,四处肃穆一片。听到这合情合理的问题,还穿着见客时繁复华袍的苍楼竟微微脸红了,小声道:“嗯……很晚了啊。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晚过来呢,刚才换衣服的时候都手忙脚乱的——啊,我不是说你哦,是冥樱飞公子,冥樱飞——” 凌千翼的头上掉下三根黑线—— ——这就是传说中的答非所问吗……-_- 几不可察地侧了侧目,看着小女孩目光闪烁难掩慌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轻轻牵起了唇角,眼里柔软的光芒悄然瀰漫。 ——明明是你把所有人都差走了吧……小丫头:) 温暖的情绪,终于悄悄蔓延胸口。尽管很想逗逗她,却终于不忍让她难受,于是淡定地开口转移话题:“关于冥樱飞——” “稍等一下哦~” 苍楼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握住门把回头微微一笑:“冥公子的事情,引用狄奥多先生的话,‘我想展开来叙述’。”说着,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凌千翼怀着对冥樱飞的强烈兴趣随着她走了进去,三秒钟后—— “我……我不是说了‘稍等一下’吗!” “哗”一声风响,凌千翼迅速退出门外,一个靠枕紧追着他飞出来,差一点砸到了他脸上。然后,“砰”地一声,房门在他面前十厘米处关上了,龙神mm微微恼火的声音闷闷传了出来—— “我要换衣服,千翼不可以这么不礼貌的说!” “……” ……我不礼貌? 高贵优雅出身名门且一向少女和师奶通杀的凌千翼公子华丽丽地拎着靠枕迎光而乱了…… 好在,没过多久—— “吱——”,门轻轻地推开了,一个的浅茶色小脑袋探了出来,左看看,又看看,却都是空无一人的走廊。忍不住,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拉开门走了出来—— ——千翼……? “这样大意是不行的。” 清冷语声在她身侧淡淡响起。苍楼吓了一条,条件反射地回身,却正看到凌千翼神容淡淡地从她身边走进房间,平静道:“如果我想偷袭你的话,现在已经成功一半了。虽然说——” 顿了顿,他终于站定,轻一偏头,金髮耀眼得安然,阴影下清淡的微笑,如同浅溪上的临光一照。 “——应该没有人……会想要让你的笑容消失在世界上吧。” 世界,一剎寂静。似有若无的心跳,扰乱了灯影。 第63页 他依然只是神容淡淡,冷漠而安静的样子。只是紫灰色的眸子里,却一分分浮起了柔软的光。她的坚强与善良,无论看多少次,都让他欣赏赞许,只是,那张小脸上似有若无的疲倦阴影却又让他心疼。 即使再怎么说…… ……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已。 他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终于放低了声音,柔声道:“你要好好休——” 未完的话,戛然停在了唇边。 眼前的灯光蓦然一花,几乎同时,小小的温暖撞进了他怀里。苍楼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半晌,低低说了句什么,细小的呢喃,只让你,只让你听到。 寂静,悄然蔓延。终于,他淡淡微笑了,蹲下来将那纤细的温暖揽进了怀里。 “我……”感到她的下巴抵在了他肩上,他没有停顿,轻轻道:“……也很想念你。” 柚子茶的清香懒洋洋地缭绕在屋里,散发出温馨迷人的味道,让人觉得滴水成冰的天气只可能待在传说里,而不是毫无道理地存在于几米开外。 与窗外匪夷所思的寒冷相比,这房间显得很普通,远没有常人想像的“龙神寝宫”四个字所应代表的奢华富丽。没有金子,没有钻石,也没有堆积成山让龙神趴着睡觉的珠宝山,屋里的陈设布置除了做工精緻一些外,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属于萝莉之外的第二种人。屋角的小床上,小布熊还被小心地盖上了被子,让人甚至能够清晰地想像晚上临睡前小丫头抱着熊熊和它说话的样子。 这样的房子,是让满头银丝的老奶奶坐着摇椅一边织围巾一边用苍老的声调给孙女讲故事用的,但此刻,这里却偏偏进行着一些不和谐的对话—— “冥樱飞,”凌千翼端着杯子微微皱起了眉头,“竟然是那样的身份么。” 苍楼坐在铺着毛毯的宽敞窗台上,小腿一晃一晃:“嗯,是鬼剎亲口说的,所以绝对不会有错。千翼应该知道,次元大门自古以来就是由神圣风龙全权掌管的吧,若论对经由次元之门来到龙界的冥樱飞的了解程度,没有人会超过他。” 听到苍楼确认的话,靠墙而立的少年下意识地把杯子举到了唇边,但冷然思索的目光显然表明他已经忘了饮料是用来喝的——而非举上举下地反覆调戏。 “既然这样,”他狐疑道,“为什么鬼剎没有把这样关系重大的事情说出来——啊,还是说……” 顿了顿,他手里的杯子又原封不动地放了下来,略微一顿,低低道: “……他在行使那个权利。” “作为被初代龙神赋予了掌管次元大门之重任的风系神圣巨龙,白沙瓦涅们拥有凌驾于众龙之上的无边智慧,同时也获得了龙神牢不可破的信任。因此,神圣风龙有权自行决定与次元之门有关的一切事由。吶,千翼,鬼剎?白沙瓦涅的智慧不亚于任何一位他的祖辈——” 凌千翼冷冷插了一句:“懒散的程度却超出所有祖辈的总和。” “——因此,他决定只对我一个人表明冥公子的真正身份,同时甚至对我也隐去了樱飞真正的目的,必然是出于他自己的考虑吧。而我的责任,只是无条件地——或者用‘盲目地’这个词更准确——信任他在这件事上的判断。”她的语调轻盈却从容,唇边,始终带着微微的笑,如同明净的晨光。 凌千翼点了点头,又一次举起杯子:“冥樱飞的事情,我会保密的。”语落,眉头却忍不住微一皱,冷冷道:“虽然他很讨人厌。” 这次,他终于成功地把饮料送进了唇间,却立即微微一怔—— ——柚子茶已经凉了啊。 “另外,即使会让千翼不高兴,我也要说,我很相信樱飞哦。”苍楼收腿抱住了膝盖,浅茶色的短髮在灯下泛着柔顺的亮光,怎么看都还是一个未染尘杂的单纯孩子。 凌千翼的目光微一闪烁:“关于他到龙界来寻找一位暗系巨龙作为伙伴的说法?他刚才来见你,就是在说这件事吧。” 苍楼垂下了目光:“魔族大陆最近很不安定,我相信他是真的想找一位伙伴。”顿了顿,低低续道:“只是……大概不是暗系巨龙吧。” 蓦然间覆下的寂静空气中,她眼下的阴影安静蔓延,遮住了眼底的光。 “更古老,更神秘,远比普通暗系巨龙更强大,同时……” 炉火“毕剥”燃烧声里,她的语声,悄然落定—— “……也更符合他心意的……龙。” ☆、episode 28 寒冷的冬天人们似乎特别容易寂寞,而龙界的日子又实在太舒服,于是雪寂杀在接下来的很多天里诡异地发现,位尊权贵且各自都拥有宽敞住宅的某人(正趴在凌千翼脖子上舒舒服服地打磕睡)和某人(每次一来就懒洋洋坐在窗台上发呆,看上去像一只面瘫的懒猫)隔三岔五就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了梅农维拉家,仿佛这里是他们的避寒山庄。并且不知道怎么搞的,忽然有一天,众人里日子过得最清醒的一个陡然发现,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 第64页 不等聆蓝叔叔说任何话,群众纷纷表示对受邀前来吃年夜饭毫无意见。得知这个消息的厨师长激动得泪流满面,据传闻,有人听到他某天午饭前一边搅拌奶油一边抹着眼泪自言自语“终于可以变着花样做菜了”。 就在城中飞扬的大雪与厨师长飞扬的眼泪中,新年前夜华丽而盛大地降临了。为了迎接新年,梅农维拉家被装饰得闪闪发光,一派节日气氛,就差在外墙上贴满水晶来cosy龙神宫殿了。仿佛是为了衬托这热烈的气氛一样,从一大早开始,各种送货的人就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很显然要为这么多条龙准备丰盛的晚餐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到了黄昏时,连斩月人都拉着寂杀出门置办蜂蜜酒去了,聆蓝闲逛串门未归,狐牙趴在凌千翼肩膀上睡着了,鬼剎还没有露面,一时间,房子里倒安静了下来,只有凌千翼坐在桌前写一篇狄奥多布置的艰涩的读书笔记,羽毛笔尖与羊皮纸相摩擦,发出让人愉快的“沙沙”声。 终于,当被斩月人施了定时魔法的蜡烛们“轰”一声同时燃起时,准光明神大人总算在羊皮纸末端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无视考拉般挂在他身上的某水龙,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走到窗前俯视着刚刚清扫干净的门道,半晌,忽然淡淡道:“狐牙——” “人家说了不要剪刘海啦!讨厌的小翅膀……”三千帝狐牙不爽地睁开一只眼睛,蹭蹭蹭,爬上来坐在了他肩膀上,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还有哦,为什么小翅膀最近都不穿闪亮闪亮的白衣服呀,陛下不喜欢吗?” “不是刘海。”一袭黑袍的凌千翼注视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紫灰色的眸子轻轻眯了起来:“月人和寂杀——” 狐牙懒洋洋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八卦的男人很讨人厌哟。” “吵死了,我没有在说那种大家都已经看出来的事情。只是,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超乎寻常的羁绊,从……”他的眼睛,安静地映着门道上远远走来的那两道熟悉的身影,语声静静落定,“……某一天开始。” “是这样吗?”狐牙轻轻一眨眼睛,笑意灿然牵起:“小翅膀真的很敏锐呢。” “不敏锐是不行的吧。”凌千翼眼里的光芒一分分沉了下去,髮丝的阴影无声氤氲,良久,方淡漠地说:“毕竟,我有一个想要控制一切的父亲。” 狐牙的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忽然“哗”地张开双臂扑上去,亲昵地抱住他的脖子蹭蹭蹭,开心道:“人家不会让任何人抢走小翅膀的哟~最喜欢你了!只不过,”蓝宝石般的眼睛安静了下来,清脆的声音低如轻铃,“用自己能够接受的方式解决问题,而不是妥协或逃避……这样,才是男子汉呢。” 凌千翼微微一震,忍不住侧目:“狐牙……” 就在这时,随着大门的开合,纷乱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清澈明亮的少女声音打断了这边富含哲理的讨论。 “我们回来了哦~千翼,鬼剎大人到了吗?” 凌千翼转身饶有兴味地——虽然在一般人看来只是冷冷淡淡地——打量着刚从外面回来的少年和少女。雪寂杀的小脸冻得红红的,发梢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消融的雪花,但直蔓延上眉梢的浅浅笑意却分明透露了她快乐的心情,而这显然和落在她身后几步的某恶龙是分不开的。 “没想到雪这么大。保罗说今天买蜂蜜酒的人很多,你们等一下都要跪下来谢我。”斩月人邪恶地笑了一声,把扛在肩上的那几个看上去很重的木箱放在了墙角,箱子里玻璃相撞,发出让人愉快的“叮噹”响声。 听到“蜂蜜酒”几个字,狐牙顿时欢唿一声,“哗……”地飞过来一头扑在了箱子上面,手中蓝光轻轻一闪,已握住了一把尖利的冰锥,驾轻就熟地开始拆箱子。斩月人轻轻一牵唇,和凌千翼打了个招唿朝二楼走去,边上楼边道:“寂杀,过来一下。” “……嗯……?”凌千翼本来已微微上扬的眉头顿时又挑高了一点—— ——他终于肯叫她的名字了啊。 他注视着两人的背影,良久,良久,目光微微一垂,不偏不倚,落在了寂杀腕上血一般的红蔷薇上。 初初燃亮的烛光下,那六枚精雕细琢的红玉如此耀眼,仿佛一朵朵沉沦于黑暗中永不甦醒的幻梦之花。 ……蔷薇花,少了一枚。 那缺失的花,就是……他们之间的羁绊么。 微绻的金髮后,紫灰色的光芒一分分沉落,静若深潭。 怀着微微的疑惑,雪寂杀随着斩月人上了二楼,站在走廊上左右一看,看到只有他房间的门开着,于是走过去敲了敲门,一边灵巧地绕过障碍物往里走边道:“月人,我进来了哦。” “稍微等一下。” 少年的声音从门帘后传了出来,从声音来看,他应该正在换衣服。于是,雪寂杀靠在门帘旁的墙上,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半晌,忽然说:“月人,是独生子吧?” 帘子后,布料摩擦的声音顿时停了一下,然后重新响了起来:“嗯。” 第65页 她的睫毛安静地停在了眼睑下:“在聆蓝先生心中,月人的母亲……琉璃夜公主,一定是非常特别的存在。” 不等他说话,她淡淡微笑了:“对我父亲来说,妈妈也是不可替代的啊。但跟月人不同的是,我还有一个深爱着母亲的哥哥。” “哥哥?”斩月人的声音听上去有着小小的惊讶,却随即染上了邪恶的声调:“接下来应该就是一切煽情小说里都会出现的妹控情结了吧?啧啧,我本来指望骨龙的故事会更有创意一点的。” 雪银睫毛轻轻一颤,一剎间掠过她眼底的阴影,不为他所知,已消失在了亮红色的眸底。 ——为什么我会忽然想到他……被我叫做“哥哥”的男人。 下意识地抿紧嘴唇,闭上了眼。 黑暗中,仿佛有深浓的雾气缭绕不定。隔着那无尽延伸的浓雾,一道人影隐约浮现,瘦削,宁静,毫无温度。 白髮飘扬如飞雪。 腥红大氅翻飞起落。 骨质髮簪苍白地盛开。 无人确知的野心。 君临王城的梦魇。 “啪”一声爆响,壁炉里的火花蓦然爆出一剎明亮的光灿,让她一震睁眼,过了很久,才在极度的寂静中发现自己的心跳竟如此急促,如同刚从猎手□□下逃脱的鹿。 情不自禁轻轻抬手,按住了胸口。 ……哥哥。 不久前,月人提到的那两个寻找我的人……会与你有关么?虽然匪夷所思,但如果是你的话…… 如果,是你的话—— “哗”,门帘掀动的声响惊动了她微蹙的眉,条件反射地回头,立即忍不住轻“咦”一声,半晌,终于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一下头,像在抵制什么不应该的诱惑。 ——原来,只要稍微打扮一下,他也是可以这么……好看的。 这话并不公平,因为一个公认的事实是,梅农维拉少爷即使在平时穿件旧袍子叼着菸斗大肆嘲笑别人的时候也让人恼火地帅气。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少年,却又与平日不同。 虽仍是飞扬跋扈的黑髮,虽仍是带着讥刺的恣意表情,但,或许是因为那一身低调却高贵的长袍,又或者是因为灯光的角度特别错乱——总之,她敏锐地在他身上捕捉到了一缕不同于平日的气息,让他与这世界更疏离,却又莫名地让她感到亲切。 不知不觉,她摇了摇头。 怀念? 那就是你此刻的心情么?怀念,怀念,怀念一个已然消逝却永远不能忘却的名字。那一定是她……即使在今天,也依然是传说的…… “新年是很重要的。”斩月人忽然说,“每一次新年的钟声都在提醒我,即使作为拥有漫长生命的龙,能与重要的人一起渡过的时间也非常有限。每一天,只要还与他们在一起,我就觉得今天非常有意义。” 雪寂杀诡异了一下,缓缓回头:“喂,这种话很不像你会说的耶。” 斩月人轻一牵唇:“啊,当然不是我说的。”顿了顿,懒懒道:“是她啊,她……那个我叫了好几年妈的人。” 寂杀立即震撼得出尘脱俗了。 她脱俗地回想着传说中琉璃夜公主冷傲洒然的光辉形象,好半天才艰难地开口:“这……还不如说是你说的呢——咦,这是什么?” 一个矮矮胖胖的玻璃瓶从旁边飞过来,“啪”一声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手上,触手沉重冰凉,瓶身光滑得像玉石一样,上面贴着手工精制的标籤,瓶口用油纸麻绳严谨地封了起来,一看就是出自古老而保守的手工作坊,只为那些名字在这三千年来一直出现在《德布雷托贵族年鑑》上的家族服务。 把瓶身稍稍转过,她的眼睛立即一亮。透过光洁无瑕的玻璃,一枚枚挨挨挤挤的雪白果子满怀好奇地打量着她,那样饱满晶莹的样子像在叫嚷着“来吃我吧,来吃我吧”。 这个是……雪萝果罐头? 看上去好好吃的样子哦 “新年礼物。”看着她两眼晶亮的样子,斩月人的眼睛不由轻轻弯了起来,转身重新走进了卧室:“免得你一直耿耿于怀我吃了你的水果。顺便说一句,金橘和刺莓的那两罐我放到你房间了。” 但,他后面的话显然完全被忽略了。 雪寂杀把玻璃瓶举到眼前轻轻晃了晃,顿时,那些浸在透明浅绿汁液里的白果果们互相碰撞,轻微的震动通过手指传到大脑,立竿见影地刺激了某只小龙本来就空空荡荡的胃。下一秒,她发现自己跟着斩月人走进了他的卧室,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吶,月人——” 斩月人正要把菸斗挂到腰带上,闻声不由一怔:“什么事?还是说那个罐头——”一边说着一边回身,火红的眸子立即微微收缩了一剎,非常不自然地停住了。 明亮的灯光下,她晶亮的眸子像最清澈的红宝石,满盛着轻盈的笑意,雪发洒落,映得小脸嫣然清透。触到他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把罐头递到了他眼前。 “帮我打开嘛。” “……”他的手指情不自禁收紧了一点。 第66页 雪寂杀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只催促般轻轻晃了晃玻璃瓶,上前一步:“我就尝一下,不会影响晚饭的嘛……月人~” 一剎间,一个古怪的念头从斩月人脑海中飞掠而过—— ——她……她为什么要叫得这么……销魂…… 立即,他被自己邪恶而又充满歧义的联想震撼到了,情不自禁,手指又收紧了一点,手里的菸斗,不知何时已被握得温热。 大概是为了抵抗脑海里那个不停叫嚣的想法,他感到自己终于朝罐头君伸出了手。立即,对面红宝石般的眸子轻轻弯了起来,她满怀期待地抬起头,一瞬间,光影流转,纤长的睫毛上光灿耀眼,璀璨如珠。 几乎同时,他的指尖碰到了玻璃瓶。冰凉的触感,美好得不真实。 “啪。”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一剎崩断。 没有任何停顿地,他的手直接越过瓶子倏然前探,毫不犹豫地将她紧紧抱进了怀里。 立即,纤细柔软的蔷薇淡香直涌入鼻,像一个渴望已久的梦境,在这一剎终于绽出了真实的微光。玻璃瓶子紧紧贴在他左胸前,冰凉渗骨,但他却没有放手,反而用力了一点,良久,又用力了一点。 炉火乖乖燃烧着,没有煞风景地闹出什么动静。他的怀抱里,有菸草的味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低声道:“这也是新年礼物么。” 飞扬洒落的黑髮下,有淡淡的弧一掠而过,似戏嚯,又似温柔。 她没有再说话,他也没有。这新年前的世界是如此地宁静,只有他颈下那血红的蔷薇花,在灯影下闪烁中清透的颜色,一如她腕间摇曳无定的光迹。 窗外的天际,最后一抹亮光悄然隐没,夜幕,终于盛大地降落。 ☆、episode 29 雪萝果的味道比寂杀想像的还好。 那样微妙而不过分的清甜口感,让人感到自己仿佛还身处盛夏。于是,当她抱着罐头瓶走下楼,一瞬间被客厅里寒冬般的严峻空气迎面击中时,立即感到了一种穿越般的错乱感,下意识地,她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停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么?”亮红眸子轻轻转过,几乎瞬间,她就发现了这种气氛从何而来,“千翼?” 意料之内地,没人理她。 凌千翼像被人施了一个全身束缚咒一样僵硬地站在客厅中间,面无表情,目光冰冷,盯着大门的方向,周身散发出一种不许人靠近的气势。而他那一身不同于平日的黑袍——就好像那是一件附加属性为“使出‘必杀一击’之概率增幅200%”的诡异法宝一样——显然增强了他周身杀气汹涌的效果。一时间,客厅里风起云涌,天崩地裂,鬼哭神嚎,风雨交加,晴天霹雳,振聋发聩,瓦釜雷鸣……总之形势严峻。 “……”雪寂杀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这种气氛难道是……有人踢馆? 这个可能性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pia飞了。实在不能想像有谁会脑残到来一间将要聚集三条神圣巨龙的房子砸场子。 但是,在亲身经歷过由费尔南·赫拉茨先生担任主演的“午饭门”事件后,雪寂杀深刻地认识到脑残这个领域永远都在锻鍊着人的想像力。于是,她怀着一种学习的心态,谦虚地顺着凌千翼的目光看向大门。 亮红瞳仁,骤然收缩如针! ——为什么他会…… 手指一分分收紧,平息已久的危险刺痛,一剎间在血管中鼓盪而开。 她瞬也不瞬地盯着大门的方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唇边已轻轻勾起了只飞扬危机中的微笑。 敞开的大门前,安然伫立着一道清决人影。 那个人有着安静的表情,穿堂的风吹得他的黑髮飞扬起落,肤白如雪,黑袍如夜,碧绿的眸子却安和如故。看到寂杀,他的眼睛微微一亮,没有说什么,只眼底淡淡的微笑,温柔得让人感到悲伤。 “冥,樱,飞。” 凌千翼终于说话了,虽然声音听上去像是从一条很窄的管子里挤出来的:“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 …… 猝不及防的震惊中,雪寂杀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手中的玻璃瓶正一分分滑脱五指的掌握,缓缓、缓缓地顺应着引力的号召—— “嗤……” 一声轻响,满盛着雪萝果的玻璃罐终于挣脱了她的手。 一剎间回神,下意识探手想要去挽救,却已晚了一步,只能看着那浅绿色的液面如放慢镜头般翻涌、倾斜、失去平衡……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玻璃与地面相撞的清脆响声,就在…… ……下一瞬—— “唿……” 轻盈掠过身畔的微风蓦然扬起了她腰畔的发,也阻断了她的思绪。眼皮轻轻一跳,她迅速睁眼回头—— 狼牙般的耳坠,还在风中微微晃荡。 墨绿的发,清风的颜色,凤眼如海。 “德沙克家的雪萝果罐头。”鬼剎·白沙瓦涅垂目看了看不知怎么已到他手中的玻璃瓶,目光扫过瓶身上的标籤,“我喜欢,但是一直懒得去买。”说着,他探手拈出一颗果子放进嘴里,三秒后,认同地点了点头,把罐头抱在怀里慢悠悠转身朝起居室走去。 第67页 “……” 雪寂杀的额角抽搐了一下,表情不爽:“喂,那是我的!” “啊?”鬼剎停住了,缓缓回头:“不能给我吃吗?真小气。” “已经给你吃过了吧!” “但我还想要。” “你……” “对了,有没有其他口味啊?比如金橘啊,刺莓啊。” “@#%&^……” 无视这边和谐的对话,客厅正中,凌千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法杖,杖尖轻轻一晃,数点光星倏然跃起在半空,虽只是安静悬浮,却闪烁着危险的星芒,所有的锋锐都正对着冥樱飞。 “我再问一遍,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语落时,准光明神大人脸上的黑影瞬间又扩大了一点。 ——明明就是不想跟他撞衫才换成黑衣服的,为什么他又跟我穿得一样啊! 从冥樱飞一脸见鬼的表情来看,显然他也是这样想的。 但这一次,他只是有些无奈地微笑了,悠悠然从那一看就杀伤力强劲的光明魔法前走了过去,摆手道:“不要这么满怀敌意嘛,至少像我一样假装一下也好。至于我到贵府上来干什么——” 他礼貌地顿了一下,目光转向了大门的方向,那里,玛莲顿时恭敬地垂下了目光。冥樱飞对她微微一笑,回头温和地说:“你看,我可没有被玛莲小姐当做不速之客看待。” 全场凌乱地寂静了一秒钟。 ——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 这么说来,难道这个来歷不明的傢伙竟然是……受邀前来么?! 瞬间,所有人都满心诡异地穿越了。 像在肯定他们心中的猜想一样,冥樱飞谦虚地点了点头,一点也没露出对这种效果很满意的表情。就在这囧囧有神的一刻,一个热情洋溢、满怀惊喜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了起来: “冥公子,我刚刚听说你已经到了!” 就算发出这个声音的是创世神本人,也不能让众人更惊讶了。 只见厨师长安托南·卡莱姆大步走过来,激动地和冥樱飞紧紧握手:“您能接受我的邀请真是太好了。一想到马上就可以看到金牌签花级别的技艺,我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冥樱飞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能签花不过是运气好而已。听说卡莱姆先生的母校是赫赫有名的拉茨康辛学院,真是让人羡慕啊。” 那边两人聊得风生水气,这边凌千翼和雪寂杀诡异地对视一眼。 ……金……金牌签花? 那是什么东西啊? 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厨师长已经引领着冥樱飞朝楼下走去。他们的目的地——从他们彬彬有礼却非常热烈的谈话来看,毫无疑问是这整栋房子里最引人入胜的地方—— 厨房! 众人诡异地看着滔滔不绝的厨师长和不时点头微笑的冥樱飞走过来,从观众席的一片寂静来看,还没有人想到这种情况下应该有什么反应。 眼看他们就要从众人面前走过时—— 黑髮少年忽然轻一侧目,碧绿的眸子淡淡停在了鬼剎的脸上。 后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连眸底的波纹都平静如故。 那一瞬,似有极微小的弧在少年唇边一掠而过,却随即消失了。他收回目光和厨师长一起走下了楼,两个人看上去在蛋糕冷处理的问题上产生了一些不小的分歧。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寂杀忽然谨慎地说:“我突然之间有一种预感……” “你大概是预感到我今晚要出去吃饭了。”凌千翼动作僵硬地缓缓收回法杖,淡淡道:“如果我去打扰星暗和天轮的二人世界,不知道会不会被记仇。啊,算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诶……你现在就走吗?” “等我的胃被来自邪恶大陆的黑暗魔法烧穿后再走就来不及了。” “不,我只是说,或许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哦,好的,那就不是我一个人做灯泡了。” 就在这边两人默默无言地朝大门走了一半时…… “啊,金牌签花啊。”鬼剎终于反应过来刚刚这里发生了一场什么谈话,拈起一颗雪萝果,“那个很了不得啊,它是……” “是什么!”眼看要出门的两个人同时回头,目光炯炯。 鬼剎一边慢悠悠咬着雪萝果,一边平平道:“……是大陆厨师协会颁发的……” 四道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他却仿佛被噎了一下,半晌没有说话。凌千翼终于忍无可忍了,冷冷道:“你要是再卖关子——” “……最高级别的厨师认证徽章。啊,终于咽下去了,谁能给我一杯水……”鬼剎抱着罐头瓶子,望天。 寂静。 良久,神圣风龙大人缓缓回头有些困惑地看向旁边,立即,他奇怪地皱了下眉头。 ——好诡异。这里不是应该站着两个人的吗? 啊,算了,恐怕是我记错了吧。 早在白沙瓦涅大人发呆望天的时候就已经冲下楼沖向厨房的两人,此刻正从一楼窗户跳出去,绕过半间屋子,偷偷潜伏在厨房的小窗外往里面窥视。 第68页 “这扇窗户好小啊。”雪寂杀低低说着,往旁边挪了挪,试图把厨房里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一点。 “有窗户就不错了。”凌千翼也压低了声音。 刚才,被“金牌签花”四个字的含义震惊到的两人,在冲进厨房的前一秒被厨师长大人毫不客气地挡在了外面,后者一边庄严宣布着“厨房不是外行人随便进来的地方”,一边“啪”一声关上门,末了不忘在外面挂一块板着脸的“闲人免进”牌。 于是,好奇如狂的某人和某人就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鬼鬼祟祟地蹲在了一片冰天雪地里。 梅农维拉家的厨房建在地下,从这扇窗户窥探进去是俯视的角度,倒是看得清楚。尽管冥樱飞已经换上了厨师的白制服和高帽子,但雪寂杀依然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一群同样装扮的人中找到了他,这除了因为其他人对他满怀敬意的举止外,他那挥洒自如同时不失优雅的动作本身也不容错认。 “他是在熬糖浆吗?”雪寂杀微眯着眼睛看着冥樱飞把八大块方糖放进一口铜锅里,然后注入四大汤匙的清水。 凌千翼没说话,但目光也非常专注。 不能否认,传奇小说里总喜欢把高级厨师工作的过程写得像高手放大招一样,刀光一闪,尸横遍野。 但也不能否认,以上过程基本属于从没进过厨房的人的yy。 至少在两个偷窥的人看来,某个有着签花金牌的(据说连厨师长安托南·卡莱姆本人都还没能在自己的金牌上籤上那朵尊贵的花),因此按理来说应该站在大陆厨师界顶峰的人,除了准备食材的动作熟练一些,与人交谈时的态度和蔼可亲一些之外,在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站在巅峰上的人据说会有的强大气场。但是,光是现有的一切就已经足够让人玄幻加穿越了—— ——他……他……冥樱飞——居然会做饭! 居然会做连卡莱姆都做不出的饭! 居然还做得很享受! 这这这…… 渐渐认识到这个事实的某人和某人蹲在大雪地的一扇小窗子前,目瞪口呆,震惊石化,囧囧有神。 但,随着厨房中的一切有条不紊地推进,他们的心情不知不觉间又变得有些不同了。 隔着那扇小小的窗户,铜锅中滚沸的糖汁渐渐泛起了钻石般的泡沫,那些清透黏稠的浅褐色液体,光是远远注视着就让人觉得非常美好,更别提刚刚从丝质布积压出的杏仁奶那似有若无的甜香,正在冷却的胭脂虫血一般的颜色,以及柠檬汁清新缭绕的味道……显然,一桌盛宴正在他们眼前渐渐成形,蓬勃,强韧,如有生命。 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寂杀的肩头髮梢,她却没有注意,只安静注视着那道忙碌在厨房与点心制作室之间的身影。他指导助手掏橙肉,把鱼胶交替地倒入果汁和杏仁奶,将半瓶香槟酒倒进鱼肉沙拉,时不时回到铜锅前观察糖浆熬制的情况……这一刻,他忙碌而平凡,仿佛只是一个热爱工作的普通厨师,但是,那双专注认真的眸子里不应属于这个世界的碧绿颜色却又时刻提醒着她,眼前的男人…… ……他的身体里,流淌着世界上最危险的血液。 亮红的瞳仁轻轻一缩,划破眼底的微冷瞳光,仿佛游鱼在潭底的临光一跃。 就在这时。 “我说——” 懒散的声音忽然响起在他们身后,顿时把两人吓了一跳,同时回头,只见到斩月人叼着菸斗站在他们身后,眉峰微扬:“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 凌千翼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末,淡定地说:“来看看我们今晚吃的菜有没有被下毒。” “这么说冥公子很过分啊,千翼。”雪寂杀也站了起来,却没有看他们:“无论怎么说,他都是金牌签花的顶级厨师,一定是非常尊重自己的工作的。” 凌千翼冷冷道:“是吗?就凭他那种不对称的髮型和长相,我看很悬。” “恐怕是因为他的衣服和你太对称了吧。”雪寂杀轻轻一牵唇,淡淡的微笑,带着未加掩饰的挑衅。 凌千翼的眉头皱了起来:“喂,你——” “总之,”雪寂杀微微提高了声音,“我还是很期待晚餐的。” 说完这句话,她一个人走掉了,挺直的背影像一只骄傲的天鹅,留下凌千翼和斩月人心情诡异地站在原地,过了半天,前者才又一次淡定地开口:“看来,她已经被下毒了。” “我还是不明白,”斩月人一边说一边走过来,俯身透过那个窗户朝下看去,“你们说的‘冥公子’,肯定不会是指——” 未完的话,戛然停在了他唇边。 凌千翼袖手,望天,淡定得如同生鱼片一般:“看上去你已经发现他了。” 良久,良久,斩月人才缓缓直起了身,淡淡回头:“这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我只知道一件事,”凌千翼终于淡定地从漫天飞雪中收回了目光,直视着好友的眼睛,客观地说,“如果他的目的是制造一个合情合理又震撼人心的出场,那他无疑找到了最好的方式。” 第69页 ☆、episode 30 在寂杀被下毒,千翼闹别扭,月人很见鬼的情况下,很难想像这顿新年之前的晚餐会富有节日气氛。但是,鬼使神差地,这竟然真的被做到了。 这一方面是因为,当拎着小板凳闲逛回家的聆蓝叔叔得知冥樱飞的存在后,一点也没露出众人想像之中的惊讶表情。 “金牌签花?”他眨了眨火红色的大眼睛,爽朗地笑了起来:“你们在奇怪什么啊,我当然知道这件事。前几天安托南对我说,他希望邀请一位了不得的厨师来和他共同准备今天的晚餐,我答应了,就这么简单。这么说来,我们今晚的主厨叫冥樱飞,是么?这个姓氏还真是少见啊,”他温和微笑着看向旁边,“就和你的姓一样,寂杀。” 一瞬间,雪寂杀无来由地感到有些异样,却毕竟捉摸不透那不好的感觉来自何处,于是也便不了了之了。 聆蓝的话尽管无可怀疑,毕竟只略微消解了他们心中的疑惑,最终让他们放下戒心的,却是他们一度最警惕的东西。 “……”雪寂杀看着面前烤得金黄、配着沾糖汁莴苣的兔肉,感到压力很大。 “……”斩月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但清晰倒映着香菇鱼肉馅酥饼的眼睛分明表明,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两人共同的想法是:如果这桌晚餐真的被下了毒,那就让我果断地被毒死吧! 同一张餐桌上,聆蓝笑容满面,不断地点着头,狐牙兴高采烈,表示很想为做出这一桌盛宴的人献首诗。就连某只面瘫懒猫也露出了微微惊讶的神色,看上去非常期待。 凌千翼依然面无表情。 “各位,”厨师长按照惯例站在餐桌边,愉快地说,“请允许我满怀敬意地向你们介绍我的同行——冥樱飞。他的姓氏很少见,其他方面也是,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哪怕一位厨师,能够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取得签花的金牌。几周前,我在一次同城工会的内部聚会中认识了他,并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他来准备今天的晚宴,相信诸位大人一定也非常期待。樱飞,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依然一身雪白制服的少年微微一笑,风趣地说:“你可能过于乐观了,安托南。毕竟我对在座的诸位来说还非常陌生,如果有人对今天的食物抱持怀疑态度,决定碰都不碰一下,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他的目光礼貌地扫过餐桌,并没有在凌千翼身上特别停留,但就在那一瞬间,两人同时在对方眼底发现了挑衅的电光—— ——你就碰都不要碰一下好了,反正挨饿的人不是我。冥樱飞尔雅地微笑了。 ——嘁,这种八流激将法,你留着自己左脑和右脑玩吧。凌千翼淡定地装死鱼。 但,他们无声的交锋显然没有任何人发现,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被餐桌上前所未有的盛宴吸引了。聆蓝首先拿起了刀叉:“您太谦虚了,冥先生(听到这个称唿,狄奥多先生的学生们同时心灵颤抖了一下),面对着一位像您这样在自己的职业领域取得杰出成就的人,我只感到尊敬和佩服——啊,这个沙司的味道太好了,等一下您一定要赏脸和我好好交流一下,我对一切美食都很有兴趣。” 厨师长心中大肆吐槽:一切美食?放屁! 简单交谈几句后,两位大厨礼貌地退场了,让大家自在地享用美食。立即,期待许久的众人纷纷开动,席间的气氛很快就热烈了起来,除了凌千翼,每一个人都对食物赞不绝口,就连唯一沉默吃饭的这个人看上去也对食物的味道无话可说。 炉火旺盛地燃烧着,不一阵,餐桌上的话题就从美食转移到了别的方面。聆蓝和狐牙正就城里哪一家店的蜂蜜酒更地道争论不休,寂杀在和鬼剎讨论前天的一盘棋,凌千翼看上去依然只对怎样把芥蓝更优雅地切开感兴趣,但,映着摇曳的灯影,紫灰色的眸子里分明闪烁着冷淡的思索光芒—— ——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这一切的举动。 鬼剎之前说过,寂杀对冥樱飞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从今晚她见到他后反常的表现来看,似乎确实如此。这两个各自都有着特殊身份的人,会因为什么样的事情而交集一处呢? 以冥樱飞的身份,会专门去考取一个龙界的厨师证书,还参加了奥兰托城的工会聚会,显然怀带目的。他是为了接近卡莱姆,从而名正言顺地获得与寂杀接触的机会么? 而对这些事情,月人又—— “餵。”懒懒一唤,蓦然把他从思索中惊醒,同时感到自己的手肘被坐在旁边的斩月人轻轻拍了一下:“你一个晚上都心不在焉啊,是因为桌子摆得不对吗?” 凌千翼立即道:“不是,我观察过了,今晚的餐桌是完美的匹美亚式摆法,所有餐具都是复数,以台花为中心呈现轴对称。”语落的一瞬他才发现,自己这句条件反射的话完全不合时宜,不由轻轻哼了一声,低头切兔肉:“你不会已经很习惯他的存在了吧。” “我没有不习惯。”斩月人把一小盘熏鸡肉色拉拉到面前,微微扬起了唇角:“这座房子里一直都是奇怪的人在进进出出,比冥樱飞特别的人多的是。” “比如说,一条骨龙?”凌千翼把兔肉送进嘴里,神情淡定。 第70页 斩月人的手立即抖了一下,差点把生菜叶弄到桌上,好半天才缓缓回头:“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你说……那么,是鬼剎告诉你的吗?我老早就猜到他会打听到。” “放心吧,他不会到处乱说的。”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两人都默默吃东西,背景里,狐牙清脆说话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 忽然。 “你和寂杀进展得不错啊。”凌千翼给自己倒了一杯蜂蜜酒。 斩月人微微一怔,下意识抬眼看了看桌子对面的雪发娃娃,正看到她一脸认真地向鬼剎解释自己的棋路。她今天依然穿着那条歌血胭脂红染就的裙子,只用亮红的髮带在耳边系了两个蝴蝶结,漫不经意地缀上了节日的颜色,却更衬得小脸可爱无比。不由自主,他眼底浮起了淡淡的柔光,一笑低头继续切肉:“啊,还好吧。” “嗯……?”凌千翼终于侧目,冷艷高贵地八卦了:“承认得很干脆嘛,我以为你至少要抵赖三个回合的。” 斩月人懒懒道:“我又不是你,傲娇别扭光明帝。” “你——” “调戏别人就要有被调戏回来的觉悟啊,小凌鸟。” “不要这么叫我!” “好吧,那你想我怎么叫,那个古老的称唿怎么样——‘鸟人’?” “那是你吧,裂炎魔神大人!”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调戏回来了啊。”斩月人大笑起来,端着酒杯朝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望天。凌千翼冷哼一声,冷艷高贵地剔鱼骨,却忽然听到身边的人淡淡道:“其实,你用不着太介意他啊,千翼。” 凌千翼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安静地继续了下去。 “嗯。” 晚饭后,大家漫无边际地聊着天,鬼剎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滚来滚去,忽然漫不经心地朝旁边的雪萝果罐头伸出了手。一旁的雪寂杀敏锐地注意到这一幕,立即探手把罐头拉过来,站起来不动声色地走出了餐厅。 “……嗯……?”面瘫懒猫的手在桌上摸来摸去,却只摸到一片桌布,不由奇怪地挑了挑眉,滚到桌子另一边去了。 雪寂杀回到房间放好罐头,忍不住轻轻吐出一口气,在桌前坐了下来。 对冥樱飞的出现,她并不像凌千翼那么惊讶。因为,从来到奥兰托城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那个有着碧绿眼瞳的少年,总有一天,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 以一种磊落而光明的姿态。 ——而这,也是我无可逃避的命运。 亮红色的眸子安静地映着桌上并排的三个玻璃罐头瓶,雪萝果、金橘和刺莓也回望着她,像在等待她为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提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完美的……方案啊。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立即,凛冽的寒风直挤进来,像尖利的刀锋,割痛了她的脸颊。但她没有避开,反而把窗户开大了一点。 窗外,正是冬夜深沉。 忽然,她心中微凛,目光轻移,投向对面楼下的迴廊。 古雅的廊下,一道清瘦的身影安然独立,黑髮飘洒风中,像一场迷幻的美梦。 几乎在她瞩目的同时,那道身影像感到了什么般轻一抬眼,立即,祖母绿般的眼瞳微微弯了起来,温柔而漂亮的弧度,让人沉沦无地。 “……” 亮红的眸子,碧绿的眸子,隔着浩瀚雪空无声相视。终于,她唇角微扬,勐然推开了窗户。 一霎间,狂风急涌,吹得她的雪发红裙流云般凌舞,而她就像一片无根的雪花一样轻盈迴旋风中,白髮卷裹身畔,飞扬,飘舞,盛大铺洒,如同临潭寒月的万倾辉煌。 下一瞬。 啪。 她轻轻落在了他身边,安静注视着庭中的雪景,白髮轻拂膝下:“晚上好,大厨先生。” “我不是在奉承,但我刚才真的看呆了。”还穿着厨师白制服的冥樱飞低头凝视她的侧脸:“我知道你对我充满了敌意,不过,也许你至少还愿意告诉我,我刚才是不是看到了有着‘世上最美的流派’之称的‘雪月花之术’?” “你漏了‘最残忍’三个字。”雪寂杀平静地指出。 “真是煞风景啊。” “是有一点。对了,你的厨艺真是太棒了,我近百年来第一次在晚餐的时候吃了这么多东西。”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冥樱飞没有故作谦虚,只客观地说:“就我的感觉来说,要成功说服厨师协会的评委们让人尊敬的舌头,比来到龙界难多了。” 听到“来到龙界”几个字,雪寂杀的眼里顿时掠过一抹阴影,空气立即沉默了下来,而冥樱飞也没有说话。 对面屋宇中,明亮灯光相互连缀。两人站在廊下,耳畔只有飞雪与大地亲吻的声音,温柔得让人感到悲伤。 “其实啊,寂杀。” 他忽然开口,眼睛映着飘扬的飞雪,柔和如水:“……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呢——甚至不惜为此逃出骨刃王城?” 第71页 雪寂杀身躯微震,下意识回头,正迎上了那双低头凝视她的碧绿眼眸,宁静温暖的颜色,像一室摇曳的烛光。 触到她的目光,冥樱飞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一辈子做你专属的厨师。” 虽明知道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她却依然忍不住移开视线,半晌,淡淡一笑:“撒谎是不对的,所以……坦白说,听到你这么说,我很感动。” 冥樱飞嘆了口气:“我宁愿你立即暴走说‘少花言巧语了’,那样我还觉得有希望一点。” 雪寂杀转身坐在栏杆上,悠悠道:“其实我也很想到人界见识一下的,所以本来让你成为我的骑士也没什么不好。” 在她身旁,碧绿的眼眸一剎锐利,“那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你不应该对哥哥提出,用《大预言书》来交换我。”寂杀平静地说。 冥樱飞的眼睛戏嚯地弯了起来:“哦?让你觉得自己像货物一样吗?” “不是那种赌气的原因。”少女眼底光芒幽暗,嗓音却安然一如平日: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大预言书》出现在骨龙国中——” 她轻轻一牵唇,狂风一剎卷过,雪发飘洒,扬起万千柔韧的弧。 “——即使,拼上我的性命。” ☆、episode 31 夜渐深沉,虽是新年前夜,但街上大部分的灯也已经熄灭了。在离赫拉茨家不远的街口,冥樱飞停了下来。 他回头对身边的雪发少女微笑道:“谢谢你陪我回来,寂杀。不过,就到这里好了,你回去太晚的话,梅农维拉和我们的准光明神大人会担心的吧。” 雪寂杀脸红了一下,显然也非常明白这句话的重点在那里。但,她却只是浅浅笑了笑,礼貌地说:“虽然你这么说,但着急赶我走的真正原因大概是,假如我被来迎接你的赫拉茨小姐看到,会很麻烦吧?” 冥樱飞微囧抬头,却只看到她转身时的侧影,雪发弯弧明如月光。 “再见,樱飞公子。” …… 冥樱飞站在十字路口,看着那道纤细娇小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飞雪连绵的远方。终于,他眼底柔和的光芒分分消敛。 谈判不成,那就开战吧。 珑雪公主殿下……雪寂杀。 碧绿的瞳光,一剎幽冷,似映着冥府千重。 久久伫立之中,他脑海中重新响起了不久前那在梅农维拉家迴廊下的对话。 ——如果我现在立即毁掉《大预言书》,你会和我一起去萨韦里奥大陆么? ——已经晚了,冥公子。 ——为什么? ——《大预言书》记载着创世神开创天地的歷程,是上古传下的神器,不是你随便可以毁掉的东西。即使存在着像传说中摧毁魔戒的火山口一样的地方,哥哥也会不择手段地阻止你。总之,一旦被他知道《大预言书》在你手里,他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种事情无需你担忧。 ——结果是一样的。我不会再考虑成为你的龙,冥公子。 ——因为有人比我更值得考虑么? ——其实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你。不过……你说得没错。 那一瞬,她眼底一掠而过的柔软光芒,像夏夜的星星,是他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的……无可比拟的璀璨颜色。 ——斩月人……我……最喜欢他了。 最喜欢他了。 纤长的髮丝轻轻起落他肩头,沉黑的颜色,根根分明,仿佛能映出这世界另一面的倒影。 忽然。 “服侍完你尊贵的公主殿下了么?” 清冷嗓音,蓦然惊动了他眼底的光芒。冥樱飞一怔回头,看着路灯下水墨披着长长斗篷的熟悉身影,毫无来由地感到了些许安心,但唇边却偏勾起了戏嚯的微笑,轻哼一声从她身边走过:“我说过你可以不用过来的吧。” “你以为我是来迎接你的么?”水墨和他并肩走过空旷长街,目不斜视,语声悠悠:“还是自我感觉那么良好啊,飞飞。有野心的人都像你这样么?如果是的话,这个世界真是让人担忧的说。” 冥樱飞的额角轻轻一跳,回头瞪了她一眼:“你没有这么说的资格吧,共犯!如果这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你的责任也不能推卸。” 斗篷的阴影下,戴着眼镜的少女只轻轻挑了挑眉毛,浓密的睫毛,像一只飞舞在寂夜中的蝶。 冥樱飞正要拉开后门的插销,抬起的手忽然被水墨按住了。他不由感到疑惑,正要问“发生了什么”,少女悠悠的声音已然响起:“从你刚才一脸挫败的表情看,公主殿下显然没有被你说动。但是……她肯定称赞了你的厨艺吧?” 如果说在梅农维拉家迴廊下的时候,冥樱飞只是没有故作谦虚,那现在的他就堪称傲慢无礼了。 “这是不用说的吧。”他冷笑着收回目光,优雅地掸掉了袖口上几颗并不存在的灰尘:“没有真本事,可拿不到金牌签花的徽章。” 第72页 “是么?那太好了,真本事先生。”水墨推开门神容淡淡地穿过自家院子:“我要炸莲花菜,烤柠檬蛋奶酥,红酒炖鳝鱼……不过,晚上吃甜食会影响身材吧,那就把蛋奶酥换成蒸莴苣好了。” 冥樱飞霎时怒火勃发:“为什么我辛苦了一晚上还要给你做饭啊!” “因为你去服侍公主了,我晚上没有吃饭。”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吧!” “真是过分啊。这么说来,你忘了是谁把你带来龙界的吗?还是说,”她悠悠一顿,翩然侧目,似笑非笑地看定他,“你已经迫不及待地答应公主殿下,要做她唯一的专属的终身厨师了?” “!!!” 冥樱飞满心怒火地瞪着她,后者却只是轻轻一扬眉。 死寂的对峙,持续了十秒……或者二十秒。 终于。 “鳝鱼用波尔多红酒,没有意见吧!”冥樱飞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去,率先进了房间,中途看也没看她一眼。 水墨悠悠转身:“啊,这么说来的话——” “不许你有意见!” “好大的脾气啊,飞飞。” “咔”一声轻响,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她站在门前,注视着某人怒气沖沖的背影,良久,良久,唇边一霎勾起了浅淡的微笑。 那一抹笑意,如同飞扬天际的一片雪花,安静而轻盈。 新年的第一天早晨,天气奇蹟般放晴了。 水一样温软的阳光从云层间影影绰绰地洒落,把覆满白雪的城市映得像水晶宫一样璀璨夺目。 正因为它如此夺目,所以太阳刚升起,斩月人就被从窗帘缝射进来的雪光照醒了。睡眼惺忪间,他有些不耐地揉了揉眼睛,“哗”一声坐起来,已成条件反射地抬手,把晚上睡觉时滚到脖子后面的蔷薇吊坠摆正,一边揉头髮一边顺手拉开了窗帘。 立即,好久未曾出现的耀眼晨光倾洒而入,把房间里照得一片光明。看到天晴了,他不由心情愉快,随手披上一件衣服下床推开窗,站在清晨爽朗的凉风里悠悠然朝外望去。 目光扫过,火红色的眸子顿时有些惊讶的眯了起来。 只见眼前那一片浩瀚的纯白里,一点醒目的紫色正向着梅农维拉家走来。那人离这边虽还很远,但那样飞扬雪地中的明紫色斗篷,还有举止间镇静自若的气度,却是他从小就熟悉的风景。不由自主,他的眉毛轻轻扬了起来。 ——水墨?她是要来我们家么? 他注视着那渐渐走近的身影,感到有些疑惑,却依然站回来开始穿衣服。 ——自从冥樱飞来到龙界之后,就很少见到她了啊。 虽说费尔南·赫拉茨名义上仍是龙界最古老的暗系巨龙家族的家主,但真正决定赫拉茨家动向的人,早就已经是那戴着眼镜的大小姐了吧。冥樱飞能来到龙界,应该完全是得力于她的协助,真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过,说回来…… 刚要去拿菸斗的手,在半空轻轻停住了。 黑髮的阴影,安静地勾勒出了他眼底的光点,只似冷漠无波,但晨风微动间,却有一霎波纹掠过眼底,带着不为人知的怀念。 ……从很久以前开始,她的心思就没有人知道,连千翼都不知道。 一霎时,漫长的光阴像一本大书,在眼前“哗哗”翻动,还未回神,就已经停留在了一切开始的那一天。 苍楼·狄拉索瓦陛下加冕那天的盛大晚宴上,独自站在墙边的小小的她。 觥筹交错间,戴着厚厚的眼镜,一脸漠然独自读书的她。 在他无聊地搭讪时,冷冷说“我最讨厌这种事情”的她。 后来才知道,她讨厌的是晚宴,而不是那个一脸戾气的黑髮小男孩。 然后是……被他和千翼一起从赫拉茨家拐出来玩的她。 有时候会毫无徵兆地变成小黑龙从他卧室窗户飞进来,却淡淡地表示只是来看看有什么书可以徵用的她。 平时冷静得像神一样,但一看到好吃的就走不动路,所以整天赖在梅农维拉家的她。 被邀请一起去狄奥多先生家时,冷笑着说“我不需要别人教”的她。 第一次在他面前摘下眼镜,看着他被惊艷到的表情,终于露出了开心笑容的她。 以及最后的那个晚上,站在街口的路灯下,带着嘲讽的表情说“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斩月人”……那样的她。 …… 修长的手指淡淡合拢,握住了菸斗。 那一刻,自己真的一点都没有动心么? 真的……一点都没有……么? 依然有些凌乱的黑髮垂落脸沿,遮住了他眼底的光迹,那个无法琢磨的侧影。 “啪啪。” 房门忽然被有礼貌地敲响了,一霎间惊动了他,抬头时,唇边已勾起了淡淡的弧,桀骜不驯的样子,一如平日傲慢的恶龙。 门开处,玛莲恭敬地说:“少爷早。刚才——” “水墨·赫拉茨小姐到我们家来了,是么?”斩月人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斗钵里一明而灭的火光里,烟雾安静地弥散,画出了遥远时空里那些单纯的过往。 第73页 坐在客厅里的她脱下了斗篷,依然是简单却高雅的明紫长裙,绻发翻滚而落,勾勒出知性而优美的脸,镜片后的眼睛,像闪烁在月夜中的煤玉。 互道“新年快乐”后,水墨直接切入了正题:“有一样东西,希望你能帮我保管一段时间,月人。” 说话间,她的手指在虚空中优美地一划,立即,大片黑雾从她圈出的领域缓缓涌出,如有重量般悠悠坠落桌沿,一分分凝结成了一个小箱子的形状。斩月人瞥了一眼那裹在黑雾中的箱子,抬头道:“为什么这么早过来?”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晚点大家都有安排。”水墨收回手,裹在箱子上的黑雾霎时随着她的动作一起缩了回去,露出了一个不起眼的沉木箱。几乎同时,斩月人的菸斗里涌出一团火光,从摆着木箱的桌子上疾掠而过,光焰消失时,木箱也不见了。 看到斩月人已经打算起身,水墨忽然道:“吶,月人,你还记得‘旋果家’的布丁么。” 一霎时,他脸沿的发似微微动了一下。无可琢磨的侧脸,仿佛冰湖上安静的光迹。 但,只过了光影交错的恍惚一瞬,那侧脸上忽然勾起了淡淡的笑意:“啊,当然。” 小时候,三个人曾经一起去过一家新开张的甜品店,这家店无论蛋糕、冰激凌、糖果还是布丁,都有着其他甜品店不能比拟的微妙口感,那就是“旋果家”。但除了第一次之外,水墨每次都像算好了一样选凌千翼去见老师的日子来叫斩月人同去,渐渐地,两个人去旋果家,也变成了生活中合理的一部分。 现在想来,那每一次单独的邀请里,都藏着小女孩单纯而清澈的心意吧。 像一颗无意投掷在岁月中的种子,慢慢地,竟也会发芽生长。那时候,不要说他,可能连她也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未来。 旋果家的招牌是雪萝果布丁,斩月人第一次被水墨推荐尝试那道甜食时就感到惊艷,而这也是他喜欢雪萝果的开始。直到后来,甜品店随着店主人的去世而消失,他也没有改掉多年的爱好。 看到他的神情,水墨微微一笑:“城里新开了一家叫‘冰屋’的店,他家的布丁也很不错。月人……会陪我去的吧?” 斩月人一怔侧目,却只看到她有些戏嚯地偏了偏头,悠悠道:“不会被小骨龙知道的。” 看着她一剎间难得的活泼表情,斩月人感到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划了一下,那样让他不由自主心生宠溺的微麻触感,在这之前,只有在面对着那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触碰到……只有,那一个人。 不由自主,他皱了皱眉,心想,那个表情,真不像水墨。 但不用看也知道,此刻的自己,眼里一定是微笑的表情吧。 一小时以后,两人离开冰屋,沿着新年干净的街道漫步。头顶的阳光温软如水,身边不时有衣着鲜艷的小孩笑闹着跑过,到处都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布丁怎样?”水墨似漫不经心问道。 斩月人心悦诚服地说:“很不错,感觉比旋果屋的还要好吃。” “你会带小骨龙去的吧。不需要否认,你吃第一口的时候就一脸‘可惜她没来’的表情。” 斩月人冷冷咳了一声,淡定地想,我本来就没打算否认。 “那个布丁是很了不起的甜点师做的哦。”水墨忽然停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水晶宫附近。这条路的确是通往赫拉茨家的近路,但出于对龙神的尊敬,平时很少有人经过。高高耸立的围墙挡住了还没完全升起的阳光,嬉闹的人声也化成了远方的背景,只有水晶宫遥遥的反光间或游过眼帘,绮丽而梦幻。 斩月人感到水墨停下脚步,还以为她看到了什么,不由抬眼,却只见到宽敞的长巷肃穆地延伸。忍不住,他轻轻一挑眉,回头:“怎么了?” 水墨没有说话,只淡淡仰头注视着雪空尽头光影的偏移,镜片反射着光芒,模煳了她的表情。 忽然,她平静地说:“回忆……果然并不是无可超越的吧。” 斩月人的瞳孔轻轻一缩,她却依然没有看他,只淡淡道:“人们总说,存在于回忆中的东西是最美好的,但其实不是这样吧。记忆里无可比拟的、最好吃的布丁,也可以被新的布丁取代,更何况是从来没有成为最美好记忆的人。我想,你是永远都不会像喜欢着雪寂杀那样喜欢我的……吶,是吧——” 清寒的空气中,她终于悠悠侧目,安静地看着他,那样淡漠却未掩悲伤的目光,仿佛在注视一座建筑在水中央的童话城堡,那个永远不可触及的,最美丽的梦。 一剎寂静,她的声音悄然落定:“——月人?” 远处,孩童的嬉戏声隐约而遥远,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也许是她眼底一种绝决的光芒撼动了他,他竟感到自己有些无法移开眼去。她只是神容淡淡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身上带着穿越数百年从未改变的骄傲与疏离。一剎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站在路灯下似笑非笑看着他的少女。 她说,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斩月人。 第74页 那时候,大片夜色中,路灯摇曳的光芒笼罩在她身上,像天使一样。 她说,不过,你是不会像我喜欢你这样喜欢着我的,是吧。 那一剎,她微笑起来,即使是那个带着悲伤的笑容里,也依然站着一个眼含戏嚯的小人。那是她身体里的神明,或者说,她就是那神明。她带着从不曾纵身于这红尘间的淡漠神色,说,我喜欢你。 此刻,站在水晶宫外高墙下的她,唇边又轻轻勾起了那样的笑容。她慢慢靠近他,抬头低声道:“吻我。” 一剎之间,他几乎要照办了,他甚至可以感到自己轻轻俯身的动作,甚至可以看到她悄悄扑落的浓密睫毛,但就在这时,他停了下来。 水墨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 斩月人也没有动。 但,不驯垂落的黑髮下,火色的眸子一分分褪去了薄雾般的暗影。他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身后的高墙。 那面墙上,依然游弋着水晶宫的绮丽反光,而此刻,那大片纯白的反光中,却隐约跃动着一抹明艷的红,那是光线穿透他颈下蔷薇花映出的照影。 淡淡的弧,一分分牵起在他唇边。忽然,“哗”一声轻响,他站了起来。 “你刚才的问题,”他低声道,“我的回答是,‘是的’。” 水墨依然没有睁眼,语声中竟似扬起了微微的戏嚯:“和那时候的答案一样啊。” 轻轻点头的一瞬,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其实,这个答案也可以回答另外一个问题啊。 只存在于我心里的……那个问题。 “谢谢你。”她忽然睁眼,却移开了目光。 斩月人一怔,随即轻哼一声:“这种事情没什么好谢的吧。” “要谢的。”水墨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谢谢你没问我那个箱子里放着什么东西。” 语落的一瞬,她的长髮忽然像被狂风吹拂一样飘了起来,迎风暴长,一霎间就化成了两片巨大的龙翼。伴随着“哗”一声风响,龙翼陡张,浑身披覆墨鳞的巨龙只一旋身,就优雅地悬浮在了半空。她轻轻一甩修长的龙颈,飞掠长空,卷袭流云,很快便消没在了天际。 斩月人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良久,轻轻一勾唇,叼起了菸斗。但心知此刻一分分瀰漫在心底的释然,大概跟这寒冬清晨的一钵菸草无关。 ——也许有时候,我也需要再一次确认自己的心意。 龙活得太久,也未必全是好事啊。 他终于转身,悠悠然朝家的方向走去,只把那些散碎在时光乱流中的问题留在了这条长巷中。 月人,你是不会像我喜欢你这样喜欢着我的,是吧。 是的。 月人,你永远都不会像喜欢着雪寂杀那样喜欢我的,是吧。 是的。 ——而我,在看着路灯下天使般的你时,真的……一点都没有动过心么? …… 这个答案,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好了。 是的。 回到家,走进大厅,斩月人惊奇地看到凌千翼正背对着他站在大厅中央。 他先作好被调戏回来的觉悟,随即轻咳一声,懒洋洋开口调戏:“哇,为什么你最近都只穿黑衣服啊,因为龙神陛下的品位变得成熟了吗?” 然后,他满意地停住,带着一脸邪恶的笑容准备欣赏傲娇别扭光明帝童鞋脸红暴走的激萌场景。 但让他失望的是,那个一身黑袍的背影只是轻轻动了一下,随即缓缓回身。立即,斩月人的目光微微一沉,看着一脸肃然的凌千翼,两人对视数秒,凌千翼终于道:“看来你还不知道。” 一剎间,斩月人心里掠过了一抹不祥的预感。他没有立即说话,只迅速四顾一眼,才皱眉道:“寂杀在哪里?” 凌千翼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证实了他心中那个不祥的预感。立即,大脑中似有什么东西轻轻炸开了,耳边,只听到凌千翼的声音像从另一个次元传来一样虚幻。 “她失踪了。” ☆、episode 32 她失踪了。 失踪了。 一剎蔓延而开的死寂中,似响起了大雪纷扬的空洞远音。 凌千翼没有看好友的脸,只沉默地把手里几张信笺递了过去。斩月人瞥了一眼那些字迹满满的纸,还未及反应的四肢百骸陡然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灌满了,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噼手夺过了信笺,纸上漂亮流畅的字迹,霎时映满了眼帘。 月人,千翼: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真是毫无创意的开头啊。 我离开的原因很简单。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月人告诉我,他无意中发现两个陌生人正在寻找我,并且他们显然和冥樱飞公子有很深的联繫。我几乎立即意识到,这两个人来自我的故乡——骨刃王城。 骨刃王城是骨龙国的心脏,也是掌握国家最高权利的雪、霜、冰、云四大家族之所在地。正如你们已经知道的,我的真实身份是雪家上任家主雪阎歌的女儿,父亲去世后,现在掌握家族实权,同时对骨龙国的一切决策有着重大影响的,是我唯一的兄长——雪寂灭。 第75页 这么说或许会摧毁月人对我家族的甜蜜想像,真的很抱歉,但实际情况是,兄长大人对于我的感情,并不像月人所认为的那样美好,实际上,说他非常憎恨我也不为过——兄长大人最爱的母亲,就是因为我的出世而逝去的。 据说,母亲去世的时候还没有诞下我,本应胎死腹中的我,却用自己的利爪撕破母亲的身体爬了出来,浑身沾满了孕育我的母亲的鲜血。亲眼目睹了那一幕的哥哥,一定是将我视为不祥的魔物吧。这样的妹妹,要是不存在就好了——这数百年来的每一天,哥哥大概都是活在这样的想法之中。 对于来自哥哥的憎恨,我无可奈何,但对母亲的死去,我却并无罪恶感。母亲出身平凡,在父亲与哥哥眼中,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温柔的女性,可于我而言,她只是一位一天都没有相处过的陌生人,我对骨刃王城中任何一位居民的感情都比对她的感情深。即使撕裂母亲身体时的我已有意识,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我想,这种毫无反省之意的心情才是哥哥憎恨我的真正理由。 半年前,因为种种原因,我被迫离开王城赶赴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奥兰托城。我的离开并没有让哥哥善罢甘休,月人曾见过的两名陌生人,正是奉兄长大人之命来寻找我的。月人提到,那两人其中之一被唤作“河”,他正是雪、霜、冰、云四大家族中冰家的独子——“饮冰公子”冰河。月人说他是一个中年人,实际上,他只比我大几岁,那中年人的声音应该是换骨之术的结果。雪、冰两家关系密切,冰河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对他有着相当的了解。他不仅战力超群,而且对我的兄长非常忠诚,绝不会听命于第二个人。 饮冰公子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我与骨刃王城的纠葛还远未结束。无论是来自兄长的憎恨,还是我对兄长的恐惧,逃避它们并不是办法。未断的羁绊,必须由我亲自斩断,否则,站在你们身边的我,只是一只胆小软弱的差劲的龙,我不能容忍自己以这样的姿态与耀眼的你们共处。若这是我任性的一厢情愿,请你们务必谅解。 从前在骨刃王城中,无论别人眼中的我有着怎样的面孔,我只是站在兄长大人身后为他的霸业铺路的珑雪公主,但在梅农维拉家,我终于成为了雪寂杀。“寂杀”,父亲赐予我的这个名字,在你们口中再一次有了血肉和意义。从前在我眼中,非我族类者,必定难以共处。但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让我发现,无论是火龙还是神祗,都有着能够与我心生共鸣的喜怒哀乐。在你们身边,我发现世界上有这么多美好又珍贵的东西,就连一头对称的刘海也是值得珍惜的,而一罐普通的水果罐头竟也可以让我偷偷快乐一晚上。 千翼,毫无疑问你身上汇集了众多美好的品质,但你不知道你有时候是多么可恶。虽然你赢了和我对弈的每一盘棋,不过我还是对你说“将军”时毫无傲气的平静语调充满怨气,别指望我能习惯这一点。还有,其实我最喜欢那条红裙子了,而你偏偏每次都要把它批评得一无是处,不要以为我真的一点都不生气。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火吗?因为每一次当我想冲上去在你身体左边戳一个不对称的窟窿时,我总会想到那天在走廊下醒来时盖在身上的柔软毛毯。 我想说,月人,你变成火龙的时候真的好暖啊,靠在你身上看书总让我想睡觉,不过,还是喜欢靠着你。也许你还不知道,那天在你翅膀下避雨的时候,是我离开王城后第一次放心地睡着。 我一直很眼红你能把尾巴伸到壁炉里摆来摆去,当一条火龙真是让人嫉妒。还没听过你弹钢琴,让我有点遗憾,毕竟,那可是缪斯指导过的琴技,肯定是很天籁的!说实话,第一次走进你房间的时候,那一切真的让我非常惊讶,感觉就像走进了你心里的另外一个世界。注视着肯将这个世界对我敞开的你,我忽然明白了从前不能确定的心意。如果可以,我想用龙族漫长的生命来珍惜这份心意。那条安静又暴躁的小火龙,是我心中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 真不能想像我有一天会这么说,但是……我最喜欢你们了。 尽管如此,我依然要离开。也许我从今以后再也无法与你们相见,就算再见,恐怕也无法回到从前快乐无忧的日子,不过,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即使难过不舍,我也要走下去。我相信身为雪寂杀的我更为幸福,但是,作为珑雪公主,我也有必须面对的命运。 最后,我明白你们对冥樱飞公子的怀疑,诚然,他是我来到奥兰托城的原因,但我此刻的离开,他毫不知情,请不必对他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毕竟,正如聆蓝先生所说,我们必须要尊重一位在自己的职业领域取得杰出成就的人。 天快亮了,就此停笔吧。 我爱你们。寂杀。 稍稍回神时,斩月人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这封信看了好几遍,但大脑中负责文字处理的那个部分依然固执地不愿意理解它的意思。他看到那几张薄薄的信笺在自己指间一分分皱缩,却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用了力,只有那封信里不完整的字句片段,像飞掠的灵魂碎片一样从脑海中飞散而开。 “……” 黑髮的阴影斑驳洒落,把他的表情映得晦涩一片。 第76页 旁边,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凌千翼忍不住皱了皱眉,轻一抬手握住了法杖,低低吟唱声中,似有若无的乳白光芒从天而落,把整个客厅都笼罩在了一片安宁的气氛中。似是因为这道镇静法术的作用,斩月人的发梢轻轻动了一下,半晌,忽然低声道:“老爸呢?” 凌千翼会意:“我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聆蓝先生。因为——”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过了几秒,才下定决心般道:“——你还记得你为了寂杀差点和天轮打起来的那件事吗?那天晚上,狐牙是住在你们家的,期间她和聆蓝先生谈过一次,内容是关于龙神狄拉索瓦大人交给神圣火龙聆蓝·梅农维拉秘密完成的任务——” “——监视来自骨龙国的珑雪公主……雪寂杀。”斩月人盯着信笺开头淡淡接下了这句话,他的尾音,是毫无感情色彩的陈述语调。 对面,紫灰色的眸子微微一缩,显是惊讶于他早已猜到了这件事。但,凌千翼随即轻轻扬了扬唇角:“是的,果然还是你比较了解聆蓝先生,知道他整天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是有原因。实际上,通过你父亲,小楼一直对寂杀的动向了如指掌,抓捕卡立温的行动也是狐牙奉命后的将计就计。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天轮和星暗而已,因为天轮的脾气……你也明白的。而星暗和她又——”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了,噼手一把把斩月人重新拿起来的信笺们夺了过来,厉声道:“别看这封信了,月人!即使你把它背下来也对找回寂杀没有任何帮助。” “是吗?” “这么问太傻了,你——”凌千翼说了一半,目光忽然微微一闪,迅速回头:“你说什么?” 斩月人终于抬起了头。 飞扬的黑髮下,他本就略显苍白的脸看上去比平时更白了,但,紧抿的唇角却露出了冷峻的线条。他重新从凌千翼手里抢回信,二话不说把信笺朝上的那面伸到了好友面前。从那粗暴的动作看,仿佛他不是想让凌千翼看信,而是想直接往他鼻子上打一拳。 凌千翼的额角轻轻一跳,冷冷道:“要是你想打架的话——” 甫一开口,信笺上一种幽雅的香味霎时掠过了鼻端。那是一种他从小使用的高级墨水中天然香料的味道,对他来说绝不陌生,因此当他第一次读信闻到这股香味时并没有在意,但此刻,这味道忽然冲破迷雾,生生阻住了他未完的话语。 ——香味……香味? 一霎时,昨天傍晚一边等斩月人买雪蜂蜜酒回来一边写读书笔记的情景冲进了脑海。那时,在羊皮纸上留下一行行严谨词句的墨水中,绝没有这样的香味! 他的眉头一分分皱了起来,暗责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注意到这一点。缭绕鼻端的幽香中,他的思绪迅速回溯。 ——是什么时候……家里一直在使用的有香料的墨水被换掉了?这种事情…… “上个月,”斩月人把信折好放进了怀里,“米兰的文具店断货,所以玛莲买了另外一种没有香料的墨水作为临时替代品,因此,这封信至少是一个月前写好的。千翼,那个傢伙——” 他的声音淡无波澜,有那么一瞬,凌千翼几乎以为他的心情也如声音所表现的一般,但,当他的视线移过时,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对面已紧握髮白的指节。忍不住,担忧的神色在眸底一掠而过。 ——月人…… 几乎同时,斩月人的声音安静落定。 “——那个傢伙啊,早就已经决定要走了。” 空气陡然寂静,唯有渐隐渐没的乳白光芒,跃动在少年们的发梢眉角。 他语落的一瞬,凌千翼心中微凛—— 早就已经决定要走了。 既然早已决定,却一直没有付诸实施,那便是在等待离开的时机。 昨天晚上,有什么事情可能会是刺激她终于决定离开……的—— 紫灰色的眸子,骤然收缩如针!“咔”一声轻响,他听到了自己的指节因火大而爆响的声音—— ——冥,樱,飞! 黑袍一甩,他霍然转身大步朝外走去,但,刚走了一步,肩膀就被按住了。 “我去。”斩月人没有看他:“你现在见到冥樱飞的话,会把奥兰托城炸掉的。我可不想晚上回家时看到狄拉索瓦大人站在一片废墟里和你爸谈判怎么处决你。” 凌千翼的额角轻轻一跳:“……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嘲笑别人。” “我是非常严肃地说的。” 说话间,他已经走出了大门,只语声淡淡传来:“鬼剎那边,应该会有些消息才对——” “我现在就过去。”凌千翼点了点头。顿了顿,他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在布罗镇的时候我问你,什么时候耍帅的方式才能进阶?嘁,”他轻轻哼了一声,抬眼看向那道安静而淡漠的背影,“现在,我似乎看到答案了。” 那一瞬,映着门外耀眼的雪光,他似看到那黑髮少年淡淡笑了笑。但不待他分辨清楚,铺天盖地的火红龙翼蓦然收敛了雪光,下一瞬,狂风鼓舞,火龙冲上天际,很快就化作一道模煳的影子消失不见了。 第77页 …… 凌千翼注视着火龙离开,眼底担忧的颜色,终于譁然掠散。 ——月人,你一定要小心。冥樱飞……不是那样容易对付的对手! 白光闪过,他收回法杖,正要出发去白沙瓦涅家,玛莲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怯怯道:“那个,凌公子……” 触到少年安静转过的紫灰眸子,玛莲强自忍耐的焦急心情终于翻涌脸上:“雪……雪小姐,一定会回来的,是不是?那么好的小姐,大家都那么喜欢她,她不会就这样无缘无故消失的,是不是?”她有些痛苦地皱起了眉毛,低声道:“早上在小姐桌上看到那封信,我就觉得不对劲。只是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凌公子,只要有您和少爷在,她一定……一定会回来的吧!” 凌千翼沉默了。 耀眼的金髮,遮住了他眼底的表情。分明的阴影,让玛莲的心一分分沉了下去,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 “嗯。”少年的唇边忽然轻轻牵起了柔和的弧,悦耳的低声,仿佛在讲述一个想让自己相信的童话。 “月人……一定会把寂杀带回来的。” ☆、episode 33 奥兰托城,作为龙族的圣城,曾经出现过无数显赫的姓氏。那些姓氏所代表的家族无一例外都曾在龙族的歷史上绽放过耀眼的光灿,用自己声音与功绩,让一个时代为之震慑。 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无疑便是自初代龙神始便担任龙神守卫的五大神圣巨龙家族:白沙瓦涅,梅农维拉,尼洛,三千帝,弗朗明戈。这五个传承着神圣巨龙之血脉的姓氏,在信奉由血统所决定之等级制度的龙族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千万年来,隐然已成为其所属各系巨龙的领袖。举例来说,对于普通的火龙来说,相比起“火系神圣巨龙”这样冗长的名号,他们更乐意用一个简洁有力的称唿来指代梅农维拉家的当代家主——火龙王。 除五族自然系巨龙外,其他支系巨龙,比如木系巨龙,空间系巨龙等……并没有相应的神圣巨龙家族。光明系巨龙与暗黑系巨龙由于其特殊的属性,情况也差相近之。游离于神界于龙界之间的光明系巨龙且不论,在暗黑系巨龙的谱系中,拥有着相当于梅农维拉在火龙中地位的家族,无疑就是“赫拉茨”。 作为从初代龙神之时代绵延至今的古老家族,赫拉茨家在暗系巨龙中算是与龙族主体的联繫相当紧密的。他们从来没有像其他暗系巨龙般潜伏在穷山恶水、深山老林中,也并不排斥与其他种族的交往乃至通婚,但,他们的亲和举措也就到这一步为止了。不供职于龙神殿,不效力于公职,开放却疏离,这就是赫拉茨家延续千万年的姿态。 而那栋伫立于奥兰托城北部的豪华建筑群中、卓尔不群地用墨黑外墙冷对世人的府邸,或许便是这不凡的暗系巨龙家族对自我定位的具象。每有人行道经赫拉茨府前,总会情不自禁地放低声音,似生怕惊动那宅邸中沉睡万年的肃穆色调。 此刻,赫拉茨家华丽的铁门反射着冬日难得的阳光,一切都显得沉静有度。 花园中,费尔南·赫拉茨刚刚遣开园丁,着手亲自照料自己最宝贵的两株梅花。尽管梅树的生长情况很好,但是,他的心情却并不开朗。 早上,他比梅花还宝贝的女儿水墨·赫拉茨回家时,竟然是以龙的形态直飞到后院,一声招唿都没打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这种情况多年来还从未出现过。要知道,水墨生性低调,如非必要,几乎不会以龙族的本体对人,更别说像今天早上这样,明知道暗系巨龙是多么引人注目,却还这样明目张胆地飞过大半个城,这种事情……很不像她,非常不像她! 而让女儿变得这么异常的原因,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 要知道,家里这位大小姐从小安静淡漠,睿智聪颖,无论待人还是处事都绝不会付出多余的感情,要说这世界上唯一能触动她的事情,也就只有…… 想到这里,费尔南忍不住握紧了手指,丝毫没有掩饰脸上恨恨的表情。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笼罩暗府的肃静空气被譁然惊散。费尔南一惊之下抬头,巨大的阴影从他的脸上滑翔而过,下一瞬—— “轰!” 巨响声中,隐约似传来了梅枝“咔嚓”折断的清脆声音。费尔南心尖一疼,怒火上涌,倏然回头怒道:“谁!” “斩月人·梅农维拉。” 低沉的声音,滚雷般“隆隆”炸响,那一霎,迴荡园中的冰冷空气中,有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压卷袭而过,让费尔南惊吓之下条件反射地闭上了嘴。他定了定神,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正迎上了一双魔兽般血色瀰漫的火红龙眸! 那双眼睛镶嵌在覆满红鳞的头颅中,如同在熔浆中沉炼万年的火晶石。光影流转,照亮了火龙盘踞暗府之下的庞大身躯,千万片龙鳞映照雪光,折射着金属般的坚冷光迹。 不同于风系巨龙的纤细灵巧,不同于水系巨龙的玲珑优美,不同于土系巨龙的沉稳坚韧,亦不同于雷系巨龙的简洁强健,眼前的红龙,起伏的肌肉没有半分累赘,划出道道蕴藏着野性与力量的流线,那迫人胆寒的气场只属于火系巨龙——潜伏于宁静之中的狂暴巨兽。 第78页 寂静,久久蔓延,龙眸与人眼,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 费尔南盯着眼前火龙的双眼,感到自己体内的怒火不知不觉越燃越旺。 ——就是这个混蛋,梅农维拉家的混蛋!不仅害得水墨伤心难过,还三番五次毁掉我的花园,我的铃兰,我的梅花!这……这个混蛋!! 如同怒气的实体化般,花园中忽有黑雾弥散,满脸阴鸷的男人化作一条硕大无朋的巨龙沖了出来,那样小山般的墨黑躯体,比火龙还大了好几圈。霎时间,庞大的阴影覆压而下,制造出这阴影的龙一边张牙舞爪地朝火龙扑过去,一边怒吼道:“梅农维拉!我还没到龙神面前参你一本,你竟敢自己找上门来!我——” 喀嚓。 细微响动,似骨节伸展。 但,这声音落在费尔南耳中,却让他的瞳孔倏然一缩,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条件反射想要后撤,却已收剎不住,只看到那淹没在阴影中的火龙抬起头颅,暗红双眸中血色铺展。 火红的光迹,飞掠如电! 世界在这一剎,竟似被消音了。 没有声音,能够描述那飞龙在天的狂傲身姿。 没有语言,能够描述那龙战于野的暴戾杀气。 死寂一片的天地间,只有那道火红龙影起落翻飞的模煳虚影,像一片血色浸染的雾,笼上了墨龙周身每一处脆弱的致命部位。仿佛在隐约的远方,传来了“咔”“扑”“嚓”数声沉闷的轻响,然后—— “轰!” 毁天灭地的巨声骤然炸响,瞬间震开了笼覆天地的死寂,冬日的寒风譁然涌上。一霎间,烟尘飞扬,土星四溅,良久,良久,方才渐渐消散,隐约露出了尘土间静止如塑的两条巨龙。 红龙的后肢践踏在墨龙腰腹间,长尾紧缠,左爪钳着墨龙的脖颈,右爪轻轻滑过墨龙脱落崩裂的鳞片,停在了“砰砰”狂跳的心脏之上。 “好了。”滚雷般的低声,依然安静而淡漠:“我没有时间和你废话,赫拉茨。只有一个问题,你最好好好回答——” 火红的巨眸淡淡移过,停在了墨龙满蕴惊恐的眼睛里。四目相触的一剎,斩月人的尾巴轻轻一用力,眼睛映着费尔南瞬间痛苦难忍的表情,语声冰冷: “——你们,把我的女人藏到哪里去了。” …… 感受到身下疼痛难忍的抽搐,斩月人稍稍松开手,费尔南立即长出一口气,使劲摇头如拨浪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在那双火红龙眸的注视下,他强自忍住了后半句话:我连你的女人是谁都不知道。 斩月人冷冷看着他,似在掂量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忽然,他的目光微微一闪,淡淡侧目。一剎间,寒风飞掠,火龙消失了,唯有黑髮飞扬的少年伫立在一片狼籍的庭园中,几不可察的阴影,在眼下一掠而过。 与此同时。 “爸爸!” 惊唿声从花园彼端传来。斩月人没有回头,只感到一阵轻风掠过身畔,下一秒,水墨从他身旁跑了过去,急急奔到那小山般的墨龙身旁蹲了下来:“您怎么了?为什么忽然间……” 她的声音忽然停住了,抚过墨龙鳞片的手略略一顿,轻轻翻掌。 墨色的瞳仁,骤然收缩。 手掌上,刺目的血迹正缓缓晕开。与此同时,只听“啪”一声轻响,从墨龙崩裂的鳞片间渗出的血滴终于坠地。 “……” 她顿时沉默了,镜片上,冰冷的光迹,一剎飞掠。 似感觉到女儿的存在,费尔南粗重的喘息声终于略略平復,痛苦的低吟却忍不住在喉间徘徊了一圈,隐约间,能听到他恨恨地引用了一句温斯利·温克尔的诗句,内容似乎是关于用十三种酷刑折磨敌人的。 “……好了,爸爸。” 水墨忽然轻轻打断他,站了起来:“请您好好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说话间,纤长五指间,隐约的黑雾翻涌流转,墨龙的身躯顿时急剧收缩,只几秒钟的功夫就变成了一个伤痕累累躺在地上的高个子男人。看到这一幕,一直胆战心惊站在旁边不敢动弹的僕人们顿时会意,一拥而上小心翼翼地把自家老爷抬走了。 庭园中,终于重归平静。 少女的背影纤长而安静,在她头顶,水一般的阳光温软洒落,把那一棵拦腰折断的梅树映得触目惊心。 她没有说话,只淡淡抬手摘下眼镜,折好,放进了衣袋里。 看到她的动作,斩月人心头微凛。他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但,已来不及了。 墨色的光影,飞掠如电。迅速,干脆,直接。 扑。 血肉穿透的钝响,惊心动魄。仿佛时空破碎般的短暂寂静后,鲜血骤然喷涌,染红了她悬停半空的墨色小刀。 臂上鲜血涌出的一瞬,斩月人的唇边却勾起了几不可察的弧。 “啊,”他抬起手伤的左臂,注视着那一道深可见骨的犀利伤痕,抬了抬眼,“你的功夫进步很大,水墨。”顿了顿,他垂下了手臂,鲜血顺着手背滴落到了地上:“虽然从前你也很强,不过,这种幅度的进步还是让我觉得有点惊讶。” 第79页 “啪”一声轻响,小刀折回了刀柄中。 “这样就两清了。”水墨面无表情地抬头:“那么,你来这里有什么事,月人。” 斩月人没有回答。 对面注视着他的,是一双猫一般微微上挑的深墨眼瞳,嵌在精緻无瑕的瓜子脸上,一霎间折射开了一种几近妖艷的美,那几缕凌乱飞掠脸沿的绻发更加深了这种勾魂摄魄的魅力。 尽管已不是第一次见到她摘掉眼镜后的脸,斩月人依然感到了些许震撼,但,他眼里的光芒却一分分冷了下去,似在思考什么难解的问题。终于,他转身道:“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不过——” “跟我有关系,是么?” 温和悦耳的声音,骤然凝固了他的背影。 听到这个声音,水墨显是惊讶,回头皱眉:“飞飞?” 但是,冥樱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从她旁边走了过去,在距离斩月人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云淡风轻地重复了一遍:“跟我有关系,是么?从这种紧张、激烈、充满杀气的气氛看,我觉得我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 数秒寂静后,斩月人忽然转了过来。 没有水墨预想中暴走的桥段,他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冥樱飞的脸,过了几秒,平静道:“寂杀失踪了。” “什么?”冥樱飞立即皱起了眉头,显然大吃一惊,在他身后,水墨也讶异地看了过来。他们的表情变化被斩月人尽收眼中。 ——这两个人都不知情?不过,也很难说。 “我有一个问题,梅农维拉。”第一反应的惊讶后,冥樱飞的目光锐利了起来,“昨天晚上寂杀还一切正常,即使她从那之后就一直没有露面,你也不能有十足的把握说她一定是失踪了吧。” “这是她留下的信。”斩月人探手入怀,拿出那封在冥樱飞面前一晃而过:“实际上,现在想想,自从昨晚她送你回去之后,就没有人见过她。昨晚她说要送你时,我就应该阻止她才对。” 冥樱飞不由分说地伸手拿走那封信。斩月人没有阻止他。 信很长,冥樱飞看得也很仔细,用了一段时间才翻过最后一页。他沉默了一阵,抬头时,脸上竟有了微微的笑意:“我很感动……虽然寂杀平时对我一点都不客气,但她直到离开前竟然都没有忘记为我辩护。” 语罢,他把信还了回去,悠悠转身道:“即使你不相信我,梅农维拉大人,但你至少应该相信对你一往情深的珑雪公主殿下吧?正如她所说,我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不能帮助你,我感到很遗憾。” 嘴上虽这么说,他心里却疑窦丛生。 ——雪寂杀跟兄长的矛盾从一开始就是我造成的,她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现在却会为我说话?考虑到她一贯的行事方式,这里面恐怕有什么陷阱。 “不对。”斩月人也在旁边发出了反对的声音。 “哦,为什么?”冥樱飞饶有兴趣地停住了,却随即瞭然:“啊,偷听别人谈话的梅农维拉大人是想说,我至少知道那个叫冰河的人在什么地方吗?真是抱歉得很,饮冰公子殿下和与他青梅竹马的珑雪公主一样,对我怀有很强的戒心,我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 他似有若无地强调了一下“青梅竹马”几个字,幽幽绿眸中笑意莫测。 身后没有人说话。 冥樱飞心中微奇,正要回头,眸底的光迹陡然急促闪烁! 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他只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衣,从未息止的凛冽风声中,他却忽然感到了隐约炙热的温度。 ——这是…… 心念未定,余光瞥到一抹火红光星,霎时凛然抬头,却只来得及看到水墨和他一样突然警觉的表情。 几乎同时。 “轰!” 铺天盖地的火焰骤然冲破地层卷裹而来,空气中的温度迅速飙升!隐约中,冥樱飞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火红的翼尖,下一瞬,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所有的意识“哗”地消失了。 “飞飞!” 水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她飞掠向前,想要把那失去意识的白衣少年从火龙背上抢回来。可刚上前一步,一阵炙热空气就迫得她退了回去。透过因高温而扭曲的空气,她眼睁睁看着斩月人一扇巨翼,乘着焰风扶摇而上,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化成云尖的黑点,消失不见。 “……” 她的手指一分分收紧,黑髮凌舞,猫一般的双瞳中,急促的光迹渐渐沉落。 ——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么,月人。 在她身边,大火的余焰还在猎猎燃烧着,摇曳跃动,映得她绝美的侧脸一片晦涩。 ☆、episode 34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没用这个笔名冒泡了ww 既然写了番外就上来汇报一下生存状况~ ——我还活着啦!(餵rr; rr; 而且一直都有在写文ww 不过,“天狼”这个笔名不再用了, 目前都是以“羽千落”的名字来发表文章与出版小说~ 《骨龙少女》目前已经出版了台版书,遗憾的是简体版尚未找到东家ww 第80页 《御花人》系列,也在大改之后以《花武少女龙舌兰》的名字在两岸出书了。 很谢谢大家从前对我的支持, 以后我也会继续努力的。只有写文这件事不会放弃! 暂时就废话这么多吧ww 希望进一步确认窝的生存的话(rr; rr;)可以来微博找我玩啦>< 希望能在未来的故事中,与昔日的读者诸君重逢。 羽千落(天狼)上 赫拉茨府从一大早开始又是两条龙打架又是火系魔法爆炸的剧烈动静在周围一片小区中激起了不小的波纹,各种小道消息迅速地在贵妇们的沙龙中传了开来,有说是准神圣火龙梅农维拉大人突击查抄赫拉茨家中神秘人的,有说是梅农维拉家的那条恶龙又躁狂症发作的,还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斩月人·梅农维拉为了赫拉茨小姐和别人争风吃醋,已经闹到了龙神陛下那里——“你们看到刚才梅农维拉背上的白衣人了吗?那毫无疑问就是他的情敌。” 一时间,尘土甚嚣,各路人马的八卦欲望都被高高吊了起来,完全是看在聆蓝大人的面子上才没有上演“民众包围梅农维拉家强烈求真相”的一幕。 但,这个话题毕竟也只在那一个小圈子里热烈流传而已,没有被影响到人依然过着自己的生活,单调平静,却自有趣味,比如南十字街东段的这座院落。 “粼粼”车声由远而近,一辆轻便的马车飞快地驶过长街,在院门前停了下来。车夫跳下来刚要上前掀起门帘,“哗”一声低响,马车中的人已自行掀开帘子下车了。 寒风涌上,捲起了凌千翼身上墨黑点金的法师袍,微绻的金髮飞掠脸沿,晕染得他的表情冷冽而漠然。 狂风掠过的一霎,少年的目光顿时微微沉了下来。 ——鬼剎不在家么?如果他在的话,房子外的风不会这么大才对。 一时间,他伫立门前,半晌未语。 在梅农维拉家服侍了一辈子的车夫见状怕他着凉,赶紧从车后面拿出羊毛斗篷,刚想披在他肩上,他已经大步走上了台阶,走出几步忽然反应过来,回头微微笑了笑:“谢谢。”这才消失在了门洞深处。 一走进白沙瓦涅家的院子,凌千翼立即感到了一种不同于平日的气氛。 平时总是睁着半只锐利老眼打量每一个来客的老看门人不见了,无论四季总是轻拂人脸的微风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肃杀的空气,还有狂暴卷袭在每一棵老树间的朔风,似要把平时欠下的放肆份额都补回来。 不安一分分攫住心头。凌千翼穿过空无一人的深廊,踏入了上次和鬼剎喝茶聊天的院子。空旷阗寂的小院中间,石案鱼缸依旧,仿佛它们的主人随时会穿着一身满是黄星星的深蓝袍子从走廊另一边慢悠悠地晃过来一样。被这种气氛感染,凌千翼满怀期待地等待了几分钟,但自始至终,这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 他皱了皱眉,终于放弃一切乐观的想像,走到鱼缸前俯身探查。不出他所料,鱼缸里由精深的风系魔法幻化而成的锦鲤也不见了,面对着他的,只有一潭死水,冰冷而寂静。 注视着潭中自己的倒影,凌千翼悄无声息地抿紧了唇。 ——到底是怎么回事……寂杀失踪了,唯一可能掌握线索的鬼剎这边显然也形势严峻。这一切只是巧合? 忽然,紫灰色的眸子里厉芒一闪,眼下的阴影,譁然弥散。 一霎间,光迹飞掠,雪白的弧线像镰锋般斩破狂风!镰锋所指的方向,一声尖叫蓦地穿透空气,倏地阻住了眼看要噼落的光痕。 寂静氤氲弥散。凌千翼盯着眼前那被突然的袭击吓得几要瘫软的女僕,似在判断她是否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清白无害。 终于。 “对不起。”他松开了手指,立即,抵在女僕颈下的光刃消失在了法杖中。 他本打算待她缓一口气再发问,但,甫一收手,那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女僕蓦然抓住了他的衣角,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盯着他,颤抖着双唇道:“您是凌公子,是吗?凌千翼公子?” 凌千翼心中一沉:“是的。这里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太好了!” 女僕大叫一声,顾不上这么做是否失礼,一把握住少年双手焦灼地看着他,急急地说:“请您务必救救白沙瓦涅大人!” 话没说完,她眼里忍不住泛起泪光:“凌公子,白沙瓦涅大人他……他肯定是被奇怪的人袭击了,因为……哇!” 说到这里,她再忍不住悲伤的情绪放声大哭。凌千翼手间白光流转,缕缕温暖的光痕悄然渗入了她的皮肤。但,他却无瑕说什么抚慰的话,扶起她沉声发问:“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女僕抽噎了一下,声音因难过而扭曲了:“看门的老米尔恩死了,他被发现时,就……就倒在大门口……” “……” 凌千翼没有说话,只袖中的指节蓦然发白,额前绻发的阴影,击碎了紫眸中清澈的光迹。 深长的走廊里灯色低调,两人的脚步声由远而来,停在了一扇推门前。 第81页 门开处,一阵清雅兰香似有若无地逸散而出,丝毫没有病人卧床的房间中往往挥之不去的异味。作为神圣风龙鬼剎·白沙瓦涅的卧室,这房间乍一看显得非常朴素,但只要稍稍瞩目就会发现,那闪动在每一件古雅家具上的沉紫光纹表明,制成这些家具的木材贵比真金,若没有千万年的歷史积淀,普通的贵族家庭即使家资万贯,也不可能用成色如此完美的郁檀紫木装点到大至案几小至笔架的每一个角落。 但,此刻的凌千翼却无心欣赏这些。他穿过房间径直走到四柱床前,轻轻掀起了帘子。 第一眼,他还以为自己被女僕忽悠了。 躺在床上的男人的确是鬼剎·白沙瓦涅,他右耳垂上的弯牙耳坠就是不容仿造的明证,而那一脸即使在闭着眼睛时也懒懒散散的表情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但,正是这个过于正常的表情和过于健康的脸色让凌千翼已经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仿佛怕鬼剎忽然跳起来咬他一口一样。 下一秒,他回头皱眉道:“他真的晕过去了?” “是的,我们已经请最好的医生来看过了。”女僕担忧道:“平时白沙瓦涅大人天一亮就会起床的,但今天一直到太阳升上树杈房间里还没有动静,我有点担心,就擅自进来看了看,结果发现……大人竟然倒在桌子前面……” “他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人刚过午夜就从梅农维拉家回来了,处理完一些事情直接回到卧室,那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 凌千翼点了点头,默道,刚过午夜就到家的话,基本和他离开的时间是符合的。这么说来,他并不是在路上碰到了什么变故。而且,看门人的遇袭也说明半夜时曾有人来过。只是,能轻而易举地闯进白沙瓦涅家,又有着这么做的动机的人,会是谁…… 那一剎,有冷然的光迹在紫眸中一掠而过,一个直到昨天对他来说还完全陌生的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脑海中。 ——冰河。 他低头注视着仿佛只是沉睡过去的鬼剎,半晌,终于道:“我知道了。那么,可以请你离开一阵么?这里暂时交给我就好。” 女僕弯腰深鞠一躬,轻轻离开房间带上了门。在她闭门的一瞬,身后房间里,乳白色的光晕譁然弥散,圣洁而纯净,仿佛神堂中洗涤灵魂的弥撒歌。 时间无声流逝,当暮光沉落天际时,阴云又一次缓缓从天际涌起,层层叠叠地翻涌,很快就将好不容易晴朗一天的世界蒙在了一片阴郁的铅灰色里。 鬼剎的卧室里,安静流转的乳白光芒终于悄悄隐没。 “哗……” 凌千翼身畔,因魔法元素的鼓动而起落不定的法师袍悄然垂落,右手中,纤长的法杖上光点隐微,一如他眼底急促闪动的光迹。那双沉静的紫灰色眸子里,不知何时充满了诧异震惊的神色,甚至盖过了眼下疲倦的阴影。 ——这是怎么回事?竟然完全找不出他昏迷的原因! 刚才,他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详细探查了鬼剎的身体状况,发现他的各项生命体徵虽然非常稳定,却都保持在维持身体运转的最低程度上。换言之,现在的他仅仅是“活着”而已,但却无法拥有自我意识,更谈不上行动。这种植物人般的状态并不罕见,至少在凌千翼多年救治伤者的经歷里已经遇到过五、六次。然而,这类患者往往有着显而易见的内、外伤,像鬼剎这样不仅全无伤痕,连被下药的迹象都半点没有的例子,他还从来没有见过。 他注视着床上没有半点甦醒迹象的男人,下意识握紧了法杖。 ……真是匪夷所思。那个下手的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 更奇怪的是,夜袭者若有这样的手段,想要杀掉不擅战斗的鬼剎并不难,但他却没有这么做。这么看来,他应该也很顾忌奥兰托城的防卫力量才是。只是,尽管有着这样的顾忌,却依然要冒险下手,无论怎么看,都是想要堵住鬼剎的嘴吧。 一念及此,凌千翼已下定了决心。 ——这种时候,只好去问那个人了。 ☆、episode 35 ……好耀眼的光。 朦胧之中,冥樱飞只觉明亮的世界在眼前扑扇了一下,就又坠回一片漆黑中。 但,即使深陷无边无垠的死寂,心中也有一根极细的丝线朝前伸展,牵绊着方才大片火光涌上之时、隔着火红光幕霎然惊起的眸光。 ……墨…… 黑暗无尽地延伸,记忆最深处,有一幕画面闪烁着微光。 雨水淹没世界,黑暗笼覆天地。伫立河边的黑衣少年,没有打伞,衣发尽湿,唯有雨幕后雾气缭绕的绿眸,冰冷而死寂,了无温情。 暴雨沖刷大地发出巨响,突然,身后譁然收敛的鼓翼声,惊破了少年眼底的雾。 警戒地回头,第一次看到了她。雨幕中的少女,黑髮浸满雨水紧贴在苍白的脸上,妖娆的美丽让人心惊。 在她背后,一对暗色龙翼遮蔽天幕,翼膜边缘反弹着雨珠。 龙翼收敛。她凝视着他,猫一般的黑瞳,幽远,潋滟,倒映时光。 她说。 就由我带领你,走上荆棘与王冠之路。 第82页 灼热火光忽然卷裹而上,淹没了她的身影。心中一惊,急忙唿唤她的名字,耳朵却只捕捉到嘶哑低声,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水墨!” “哦?你醒了啊。”懒散的嗓音,一霎时将他从混沌的意识中拉了出来。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后脑勺隐约未退的钝痛顿让他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过了几秒才发现,自己正靠坐在一块巨石下,放眼望去,四周寸草不生,一片荒凉,远处,陡峭的断崖急转直下,湮没在了天际那一片耀眼的白光里。 看到这一切,他忍不住又皱了皱眉。 ——这里……看上去有点眼熟。 “你没事吧,姓冥的?要是你死了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低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顿时把冥樱飞的目光拉了过去。 断崖边,狂风鼓舞,一道火红的背影独自坐在崖边,似要融入远方不知来处的明亮银光里。那样璀璨的轮廓,却安静得萧索,让冥樱飞微微眯起了眼睛。 ——是了,就是他突然袭击了我。不过,这里越看越熟悉,到底是什么地方? 崖边,斩月人终于侧目,菸斗里有烟雾隐微缭绕。他看了冥樱飞一眼,重新回头面向悬崖外淡淡道:“既然你醒了,我们就准备出发吧。” 冥樱飞站了起来,目光扫过这荒凉一片的石崖:“去哪里?还有,既然你都已经把我带到这里来了,至少告诉我,”碧绿的眸子微微一弯,看定那道独坐的背影,“你的打算?” 斩月人头也不回地说:“打算啊,当然是把寂杀找回来。” 冥樱飞扶额:“所以呢?” “难道你还需要细节啊?” “废话!” “大体上,你就像诱饵一样吧。” “诱饵?”冥樱飞皱皱眉,“你该不会觉得,寂杀得知我被绑架了会出来救我吧?” 斩月人的额角轻轻一跳:“她不会为你做这种事。不过,冰河会。” 巨石阴影下,碧绿的瞳眸霎时轻轻一缩,斩月人的目的,他终于瞭然。 ——梅农维拉不惜冒险冲进赫拉茨家劫持人质引蛇出洞,与其说是为了找到寂杀,不如说是…… 远方崖边,火红的背影依然淡漠安静,却分明是肆恣不驯的颜色,仿佛火龙眸底永不息止的烈焰。 ……不如说是为了帮她永远地斩断—— ——那束缚她翅膀的锁链。 比起不顾一切地找到她,更重要的是“找到她之后”。若不能解决她与骨龙族之间的问题,即使立刻把她找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冰河,甚至雪寂灭,才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卷袭石原的朔风,缭乱了冥樱飞柔软的黑髮,水草般起落无定。 “我明白了。”他终于开口,收敛笑意后语带讥诮,“你真的很喜欢她,与之相比,像我这样只想利用她的人真是既卑劣又无耻啊。” “自我反省的话你说给千翼听他会比较高兴。” 冥樱飞没有理他,黑髮洒落脸沿,一霎遮住了眸底柔和的光。 “不过,”他悠悠道,“我似乎没有义务配合你。” 几要凝固的空气中,他微笑了,安静侧目,注视着那道火红的背影,温和地说:“难道不是吗?梅农维拉……大人?” 有那么几秒钟,冥樱飞几乎以为斩月人就要动手了,而他也暗暗做好了防御的准备。但扫兴的是,想像中火光四射的暴力场景完全没有发生。 “这样啊。”斩月人小心地将菸灰磕在石头上,“你不打算配合我吗?” 说完,他拿站起来朝崖下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本来,我以为鬼剎应该可以用游风锦鲤找到线索,但刚刚千翼告诉我,”他晃了晃手里印刻着空间系魔法阵的送信银盒,“白沙瓦涅家被人袭击了,详细情况他还在调查之中。” “……虽然我很不想吐槽,但现在这种事情根本不要紧吧。”刚刚体会到“被无视”滋味的冥樱飞满头黑线地说。 “也是,我们快点出发比较重要,奥兰托城里交给千翼就可以了。” “……” 冥樱飞冷冷看着斩月人渐走渐远,碧绿的眸子一分分眯了起来。忽然,他冷哼一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挥手道:“虽然我很佩服你的构想和决心,但我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做。就这样,再见吧。” 语落的一瞬,他的瞳孔忽然轻轻一缩,裸露在外的皮肤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微妙的违和感。他立即回头看向斩月人,却只看到后者悠闲远去的背影,即使隔着这么远,也可以看到那被他当作武器使用的长柄菸斗正挂在腰带上晃来晃去,显然根本没有被碰过。 ——我想多了? 冥樱飞暗觉怪异,转身刚踏出一步—— “!!!” 毫无徵兆地,剧烈的灼痛“轰”一声从脚底涌上,只一剎,火焰已遍燃周身,眼前的景色顿时被一片耀眼的火光扭曲了。剧烈的痛苦之下,他颤抖着跪倒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被火焰所包裹的双手一分分抓进了石缝中,鲜血迅速涌了出来,却丝毫感觉不到指尖的刺痛,只有那样舔噬五脏六腑的灼热痛楚在身体里翻搅撕扯,像要把他烧成灰烬一样声嘶力竭地叫嚣! 第83页 仿佛过了好几年——虽然实际上只有几秒钟,火焰“扑”一声熄灭了,五内俱焚般的灼痛顿时消散,但那样直刺骨髓的痛苦记忆却久久未退。石崖上,朔风唿啸而过,冥樱飞却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声,震动耳膜,触目惊心。 指尖一分分渗透的刺痛中,他挣扎着回头,绿眸中满是尖利的憎恨。 “……梅农……维拉……” “两百米。” 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后的少年抬了抬下巴,懒洋洋地把菸斗甩上了肩膀。他分明在笑,但纵是那样张扬火眸中的笑意,也丝毫没有掩饰眼底冰冷的残酷:“这是我施加在你身上的‘焰囚’术的有效距离。如果你离开我超过这个数字,会有什么后果,你刚才已经体会过了。” 冥樱飞一语不发狠狠瞪着他。 斩月人却只轻轻挑起了眉毛,唇边一掠而过的弧,带着微妙却锐利的嘲讽。 忽然,他挥了挥菸斗转身边走边道:“如果你想对我暴力相向的话,尽管过来。不过,刚才你昏迷的时候我探查过你的状况了,无疑你是很了不起的暗系法师,在战力上也许与千翼不相伯仲,因此,要打败我的话——” 他轻一侧目,晃了一下竖起的食指。 “——再修炼个一千年,大概就有一点希望了吧。” 语未落,他的表情倏然一冷,快如闪电地挥动了菸斗。霎时间,空气中有耀眼的红光迅疾闪过,伴随着“扑”一声轻响,巨大的火盾譁然张开在他身后,在最后一瞬挡住了攒射而来的万千墨色箭簇! 那一剎地动山摇般的光景戛然止住,了无声息,寂静如死。 斩月人终于动容,扣在菸斗上的手指,分分收紧。 ——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在那危险跃动的火盾光芒之下,千万根锐利的箭簇微微颤抖着停在了半空中,再前进一分,就是无可转圜的暗与火的碰撞。 但是,终究是差了这么一分。 那有着碧绿眼瞳的暗系法师,在最后一瞬,用骇人听闻的魔控力生生收剎住了自己释放的杀伤性法术。 “我讨厌暴力。” 低沉悦耳的声音,轻轻奏响在鼓盪的风里。箭簇射来的方向,安静伫立的少年黑髮如水,手中几与人等高的法杖,闪烁着暗淡却幽雅的墨光。 “如果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诉诸野蛮的交战。” 起落无定的黑髮下,碧绿眼眸微微弯了起来:“因此——” 一剎的寂静后,他忽然收手,霎时间,几乎就要撞进火盾中的箭簇立刻和法杖一起消失在了旋转着的黑雾中! “——因此,”他微笑着抬起了头,眼里刻骨的憎恨,已然消敛无踪,“请务必让我亲眼见识一下你在将来的一段时间里无法摆脱的那种焦虑、绝望、悲伤的情绪。那种情形只是稍微想一下,我就觉得非常愉快了。” 他说话时,火盾上的光芒似闪烁了一下。隔着那片过于明亮的火光,斩月人沉默许久,终于只是淡淡一笑:“少废话。走了。” 看着那道头也不回走远的背影,冥樱飞忽然感到了一种极不习惯的被人洞穿所有防御与外壳的危险预感。前面那个懒懒走路的人,分明看破了他刚才自知不敌的收手,亦看穿了他不爽不甘的藉口,但,他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莫名地,脑海中掠过了那飞雪如絮的夜晚,与雪寂杀站在梅农维拉家廊下时,她仰望雪空时近似呢喃的低语。 “斩月人啊……虽然看上去很强势很少根筋,但其实,是一条非常……非常温柔的小火龙呢。所以——” 那一刻,她眼里明亮的光点,如同最纯净的钻石,璀璨夺目。 “——所以,我最喜欢月人了。” 不知不觉,冥樱飞的唇边牵起了似有若无的弧线。但这个难得的笑容,却瞬间僵硬了。 下一秒。 “……白痴火龙,我总有一天要把你变成我的死灵召唤兽!” 王子般的黑髮少年超级不王子地怒吼一声,杀气腾腾地朝那道早已走远的背影追去。 身后,大片荒原乱石依然笼罩在来路不明的银光中,久视之下,让人心绪不宁,悄无声息地折射着只有神明知晓的预言。 ☆、episode 36 石原下依然是石原,只是银光更亮了一点,风更大了一点,迎面狂刮过来,吹得人脸上生疼。尽管奥兰托城地处龙界大陆北方,但这大片石原上的狂风即使比起奥兰托城外最肆虐的风也多了三分荒寂的野性。冥樱飞心中疑惑,口中就问了出来。 “啊,你说这个啊。”斩月人漫不经心地说:“那是因为这里比奥兰托城更北。” 冥樱飞不由自主目光微沉。 ——在我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他到底飞了多远啊。 又走了一阵,风声愈烈,夹带着隐微的低啸,像从细长的缝隙中强挣出来一样。在这样狂烈的风中,斩月人忽然懒懒回了回头:“喂,你没问题吧?” 要知道,冥樱飞虽然满腹黑水,法力超群,却毕竟只是魔法师的体质,与魔武兼修的凌千翼都不能相比,更不要说某只皮糙肉厚的神圣火系巨龙了。实际上,这对斩月人来说相当凉爽的大风已经对他的行动造成了不小的妨碍,只不过一直勉强支撑不愿开口而已。因此,当斩月人直截了当开口询问时,他也不能否认,只冷冷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对面红袍飞扬的少年已经径直朝他走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第84页 “!!!” 在一连串的事件后,冥樱飞已经对这手臂的主人充满了戒备,被他抓住的一瞬条件反射地刚要召唤法杖,火红龙翼蓦然裂断了他眼前的荒寂石原。下一瞬,身体一轻,整个人已飞了起来,陌生又熟悉的腾云驾雾感一霎时带动两旁的景物飞速后掠,脚下,石原迅速缩小,只几分钟就变成了一片单调的线与面。 斩月人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朝前飞着。但是,与一条暗系巨龙相处许久的冥樱飞却深深地了解,对于一条龙来说,允许别人坐在自己背上意味着什么。一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点什么表示一下应有的激动,但是…… ……风真的很大,还是不要开口了。 于是,他垂下目光看向身下那大片绵延的石原。 只一眼,碧绿的瞳仁骤然一缩,抓在龙颈尖刺上的手情不自禁收紧了。 ——不可能!这种事情…… “看来你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你肯定印象很深刻吧,毕竟……”斩月人的声音如有所感应般不错分毫地响起在他身下。火龙微妙地调整了一下方向,懒懒道: “……这里是你来到龙界后,第一眼看到的景象。” 龙背上,白衣少年的目光霎时冷落。寂静良久,他忽然微微扬起了唇角:“你想把我送回去?” “不全是……啊,到了。”斩月人低笑一声,在半空盘旋一圈,蓦然俯冲而下。 尖锐凛冽的狂风,霎时高高扬起了龙骑士的髮丝衣袍。强烈的失重感中,他的眼睛终于一分分眯了起来,碧绿的光点,像幽邃而清醒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梅农维拉! “轰!” 震破耳膜的巨响中,碎石翻滚而落,是庞大龙躯降落在细狭深谷中时造成的破坏。 红光没处,火眸狂肆的少年咧嘴一笑,当先朝峡谷更深处走去。 一路前行,笼覆天地的银光亮到了极点,风的狂暴也达到了极点,拳头大的石头还未落地就被飓风吹得不见了踪影,冥樱飞迅速召唤法杖,幻出层层叠叠的黑雾缭绕身周,才没有落到和碎石一样被吹跑的下场。峡谷两边,耸然矗立的石壁万分陡峭,如刀削斧噼而成,抬头时,一线细窄的天空似亦在诉说着自己对这险奇地貌的惊嘆。 至此,冥樱飞心中已没有丝毫疑问。这样漫无边际的石原,细狭如蛇的长谷,耀人眼目的银光,肆虐狂暴的大风……在整个龙界大陆,再不可能有第二处! 这里是—— 就在这时,斩月人忽然停了下来。 而冥樱飞也很清楚他为什么会停下来。 于是,他缓步上前,站在了他旁边。 即使已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映入眼帘的景色,依然让他情不自禁屏住了唿吸。 细长的峡谷在两人脚下豁然开散,弯成了一片极宽阔的正圆,对面,石壁光滑一片,没有半道缝隙,显然,这里就是这深长石道的尽头。 就在石壁围成的圆中,两人看到了那笼覆千里的银光之源头。 那是一片湖。 湖面上,银光点点跃动,三分钻石的璀璨,三分月光的辉煌,却又分明满溢着爽然灵动的颜色,让人情不自禁想纵身其中。 冥樱飞注视着那光灿莹然的湖水,眼中急促的光迹,终于一分分沉定。 ——是了,就是这里。 连通神、龙、人三界的……次元之门。 银湖之旁,隐约可以看到一条巨龙酣睡的轮廓,它浑身披覆着人类所能想像的最美丽的亮银色鳞片,和银湖的光辉交相映射,几分不清哪里是湖光,哪里是鳞影。这样让人嫉妒的银鳞,毫无疑问只属于龙族中最耀眼,亦最稀罕的种群——掌控着纵落时空、抹平疆界之神秘力量的…… 空间系巨龙! 炫目的银光融化流转,在眼前氤氲成一片轻薄的雾,美丽不似人间景色。 就在这样如梦似幻的绚烂中,冥樱飞忽然侧目:“你想干什么?” 遥远的湖边,银龙的尾巴似微微挪动了一下。 斩月人看了一眼横在自己身前的沉黑法杖,抬头继续走路:“很显然不是为了来野餐……嗯?”他停住了,目光再一次回到了那一动未动的法杖上,还没开口,冥樱飞已沉声道:“能守护在这里的龙,你不是他的对手。” 火红眸子里似有细微讶色一闪而逝。 然而,他的表情不为所动。 “是吗?建议你,一个人类最好不要随便揣测龙界的事情。”斩月人不为所动地推开法杖朝银湖走去,火红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还是说,这是你表达关心的一种特别方式?” “!!!”冥樱飞迅速收回法杖,冷冷道:“快去送死吧,等一下就把你做成我的死灵召唤兽。” “你就这点追求啊?怪不得寂杀不喜欢你。”心不在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你——” 斩月人笑了笑,闲庭信步地朝沉睡着的银龙走去。就在他踏出峡谷的一瞬,身周的空气忽然像被惊动的水膜般泛起了剧烈的波纹,一霎间,如同触动机括,银湖边的巨龙蓦地一动,倏然抬头。 第85页 几乎同时,斩月人轻快的语调震响了银湖上的空气。 “哟,灭元,好久不见。” 听到自己的名字,银龙的眼睑缓缓抬起,露出了一双冷银色的淡漠眼眸。他扫了一眼迎面走来的火眸少年,眼里被打扰了午睡的怒火微微收敛了几分,打了个哈欠重新趴了回去:“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梅农维拉大人。请快点回去,我还要修理被您弄坏了的结界。” “是啊,这种天气就应该泡在壁炉里睡觉。”斩月人在银湖边坐了下来,漫不经心拔掉了石缝里冒出来的唯一一根草:“不过,现在不行。我有点事要去人界。” 灭元的耳朵“哗”地一动,银眸安静抬起:“去人界么?真是辛苦您了,梅农维拉大人。那么,在我为您开启次元之门前,请出示由白沙瓦涅大人签发的通行许可证。” 顿了顿,他看也没看冥樱飞一样,淡淡道:“如果那边的人类要和您同行的话,他也需要出示通行证,梅农维拉大人。” 那包含在“人类”一词中的显而易见的轻蔑,顿让远处的冥樱飞目光微微一动,飞扬眼底的冰冷光迹,一霎间倒映出了让人心惊的冷酷意味。 “冥樱飞确实要和我一起走,所以我建议你表现得友好一点,灭元。”斩月人看了银龙一眼,懒散微笑中的锐利警告顿让灭元垂下了目光。 “十分抱歉,梅农维拉大人。” 斩月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另外,鬼剎那边出了点问题,他现在不可能为任何人签发通行证,而我也没时间去麻烦龙神陛下,因此,”他抬了抬下巴,“只好拜託你通融一下了,灭元。” 听到这句话,空间系巨龙灭元终于缓缓挺起了上半身,深澈的银瞳,闪烁着不为所动的冷光:“梅农维拉大人,以您的身份肯定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斩月人轻轻一挑眉,望天:“完全不可能?” “是的。”灭元沉默了一下,一字字道:“没有人可以例外。” 一霎覆落的寂静中,他似看到眼前少年的侧脸上勾起了很浅的笑,那样的笑容,似不屑一顾,又似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顿让他心中浮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狂风骤然凛冽。 一根草茎飘来,裂断了他的视野。视野之外,骤然蔓延的火红颜色,应是火龙的瞳眸,亦或是……真正的火焰。 “如果你死了,可要记好自己应当憎恨的人——” 低沉声线安然落定。 “——斩月人·梅农维拉!” 世界定格在这一剎。 草茎悠游地朝前飘飞。紧接着—— “轰!” 烈焰倏地在草叶上炸开,巨大的火球朝着银龙捲落!灭元心中凛然,不假思索地扬起雪银巨翼,空气中顿有隐微波纹闪过,把迎面而来的火球吸进了未知的次元中。 “您未免太小看我了,梅农维拉大人。不。”银龙的嗓音不知何时已没有了敬意,“您试图破坏龙界的规则,已成为龙族的罪人。斩月人·梅农维拉,我在此将以神圣风龙白沙瓦涅大人之名,将你——” “啰嗦死了,我可没有小看你。” 斩月人径直打断他,邪气满溢的笑容分分张扬。 哗,火红龙翼张开在他身后,涌动的岩浆颜色蓦然投落大地! “——你……本来就只有这点斤两吧。” 语落之时,笼覆天地的银光骤然黯淡!灭元无暇抬头,翼尖泛起了空间系魔法发动前的光辉。然而,不待他有任何动作,远方斩月人的身影陡一花,空气被速度挤压,发出一声爆响。 一阵钝痛刺进灭元前胸。 几乎同时,剧烈的痛楚雨点般卷袭全身,银龙双翼无力地垂落。 天穹下,银光愈暗,如同乌云疾坠。 “嗤……”龙鳞碎裂,银星飞溅。 “扑……”鲜血喷涌,斑驳点地。 那狂风暴雨般无法分辨来处的攻击中,空间系巨龙的视线一分分涣散,难以置信的心情,隐约从心底划过—— ——怎么可能……这种可怕的速度,即使他是神圣巨龙,也……未免太…… 这就是梅农维拉家的……裂炎魔神。 “火系巨龙啊……” 背负着血红双翼的少年忽然停住了。 银湖中跃动的光星在他身周镀上一层隐微的光,照亮了飞溅全身的血点。 然后,他微笑了。 因嗜血而快乐的微笑,倒映着远方摇摇欲坠的浴血银龙,倒映着……那大片大片从天而降,遮天蔽日的流星火雨! “……别的不行,打架可不会输给别人。” 他的尾音,被“轰轰轰轰轰”毁天灭地的巨响彻底湮灭,一霎间,火雨疾坠,如同末日审判,将这险奇的深谷淹没在了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中。 远处,见形势不妙早已在身周布下数层结界的冥樱飞还没来得及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道人影已经从火海中沖了出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迅速朝银湖的方向奔去。 第86页 瞬间涌上的灼热温度,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斩月人的声音从前方火焰中传来:“稍微忍耐一下。次元门和灭元的神识相连,过几秒他醒过来了,我们就永远别想过去。” 冥樱飞冷冷道:“我本来就没想——” 未完的语声,被陡然急坠的失重感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下一瞬,来自火焰的温度譁然消退,银光涌上,全世界都被一种深洋般的空旷包围了。 他坠进了银湖。 ☆、episode 37 凌千翼注视着面前这扇门,想要伸手,却像中了什么魔咒般久久无法动弹。 他想起了和斩月人第一次走进这扇门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刚刚被父亲允许留在龙界,交换条件是,他和斩月人·梅农维拉都要成为奥兰托城最德高望重的学者阿尼尔·狄奥多的学生。本就求知若渴的他立即答应了,让他苦恼的只是,那个看上去不学无术的梅农维拉家的恶龙会不会和他唱反调。但,出乎他的意料,斩月人在得知这件事时,只斜着眼睛抱怨了一句“人类就是麻烦事一大堆”就爬起来和他一起来到了这座四季爬满蔷薇花的院子。 那时候,也是在这扇门前…… 站在这么严肃的气氛里,两个小男娃分明都心情紧张,却偏不肯示弱,互瞪一眼同时伸手去抢门把,眼看要打起来的一瞬间—— “嘎吱……” 古老的木门悠悠张开。 已成长为挺拔少年的凌千翼一惊抬头,正迎上了阿尼尔·狄奥多锐利的蓝眼睛。 “如果打扰了你回忆往事,我很抱歉。”老人微微一笑,“但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我建议你还是把多愁善感的心情稍微往旁边放一放。” 凌千翼顿时感到脸上有点热,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坐在了平常习惯的椅子里。几乎同时,他注意到狄奥多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以前不存在的画框,看上去在他来之前老人正出神地端详着它,可惜从他的角度看不到油画的正面。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询问:“请问,先生,那副画是——” “以我对你的了解,”狄奥多轻轻开口,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如果不是有什么非常要紧的事,你是不会失礼得在眼看要吃晚饭的时间不请自来的。那么,我看我们可以先谈这件事。” 凌千翼凝固了一下,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道歉。 “我并没有在责备你。”狄奥多善解人意地补充道。 “……谢谢您。”凌千翼定了定神,考虑了一下该从哪里开始:“我想您已经听说寂杀失踪的事了。” 明亮的镜片后,狄奥多的蓝眼睛平静依旧:“是的。可实际上,我并不怎么为寂杀担心。按照我的推测,她大概没有走得像你们想像的那么远。”他顿了顿,安静地注视着凌千翼显然有些动容的表情,“甚至,我也不怎么为擅闯次元门的月人担心——你无需理会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但我必须要说,我非常担心你,千翼。” 忽然听到这种话,凌千翼承认自己有点反应不过来,以至于他沉默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对不起,但是,我有什么好被担心的,先生?” “因为你的身份,你的能耐,你的种族……最重要的,你的个性。”狄奥多静静道:“即使你我都不愿意,但也必须承认,神界和龙界可不是什么睦邻友好的关系。因此,作为来自神界的人族,作为光明神唯一的子嗣,你在奥兰托城是特殊的存在,承担着龙族对于诸神的敌意。而你现在之所以能平安无事地坐在这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梅农维拉家族的保护,尤其是月人和你之间深厚的友谊。” “……”凌千翼没有说话,长袍下的指节却悄无声息地泛起了微微的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狄奥多说的都是事实。就算早就习以为常,他也不会忘记,当他走在奥兰托城街道上时,行人朝他投来的怀带敌意的目光。 “但同时,我们也不该忘记,”狄奥多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你精通治癒系的光明法术,并丝毫不吝啬于用自己的能力来帮助别人,这为你赢得了好名声,就我所知,即使是在那些对神族持有最激进观点的龙里,也不乏对你怀抱好感的。是的,是的……不需要谦虚,千翼,我们都知道,你非常善良,简直善良得过了分。你不像月人那样爱憎分明,对自己厌恶的人不屑一顾,也不像寂杀那样精于算计,为了保护自己不择手段。在你的头脑里,只有‘付出’这个词。你不计较自己的得失,一心只想着别人,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如果他们在实现这一点时遇到了困难,你就会不遗余力地为他们排忧解难,甚至不需要有一秒钟的迟疑。” “但是,先生,”凌千翼感到自己还从来没有这样窘迫过,“其实不是对所有人——” “啊,啊,我可以承认冥樱飞先生或许是个例外。”狄奥多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语落,他话锋一转,表情沉落:“尽管你获得了一些人的认同,但是,千翼,在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偏见面前,个人的努力实在是微不足道。月人擅闯次元门离开龙界,归期不定,即使你我都不愿意承认,也必须面对现实——你继续留在奥兰托城,恐怕会有危险。” 第87页 似看到凌千翼很不好看的脸色,狄奥多的声音放轻了:“人心是很难被改变的,尤其是当他们占据数量优势时。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扭转干坤,这种故事让人很鼓舞,然而在我们的歷史上,它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久久的寂静中,悬浮书房中的万千魔法水晶安静地折射着绚丽的光彩,仿佛穿透岁月的苍老眸光。 终于,凌千翼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了,但开口时,却感到喉咙干涩:“也就是说,您建议我暂时离开奥兰托城吗,先生?” “恐怕我就是这个意思。” 阿尼尔·狄奥多说完,淡淡地收回了目光,自坐下后第一次,把视线移到了面前的那张油画上。“但是,我刚刚所说的,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凌千翼轻轻皱了皱眉:“另一部分原因是……那副画?” “没错。我很高兴地发现,即使在听了刚刚那些话后,你的头脑依然很敏锐。”狄奥多久久凝视着画框,终于伸出手,把画框转向凌千翼。“认识这个人吗?” 从狄奥多口中听到发问的句子,凌千翼条件反射地坐直了一点,用回答课堂提问的严阵以待看向那副小画框中的肖像画。可几乎同时,他的神经就放松了下来。 “当然。”他点了点头,注视着画框中表情肃穆的高大棕发男子,“这是斯瓦罗·狄拉索瓦,上任龙神的亲弟弟。在前任龙神去世后,本应由他继承哥哥的位置,但他自认为缺乏成为龙界神祗的个性,因此将王冠让给了自己的侄女,也就是老龙神唯一的女儿苍楼·狄拉索瓦。出于对叔叔的尊敬,苍楼以摄政王的身份当政十年后正式加冕为龙神。” 说到“苍楼”两个字时,少年紫灰色的眸子里掠过了一抹几难察觉的柔和光迹,但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狄奥多锐利的蓝眼睛。 “对极了,不愧是和小苍楼关系最亲近的人,千翼。我想,即使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你也一定下过不少功夫研究狄拉索瓦家族的歷史。”阿尼尔·狄奥多假装没有看到凌千翼一霎间脸红的表情,把玩着那精緻的画框心不在焉道:“所以,关于斯瓦罗·狄拉索瓦,你能告诉我的肯定不止刚才那么几句话吧?” 凌千翼有些疑惑地看了狄奥多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自己把一段尽人皆知的歷史重讲一遍,但依然回答道:“在老龙神去世后,诸龙族都以为广受尊敬的斯瓦罗会继位,哪知第二天站在他们面前的却是年幼的苍楼。这件事曾在龙界引起轩然大波,但最终,小楼凭藉自己的智慧和人格力量获得了诸龙的认可。与此同时,斯瓦罗却消失在了奥兰托城中,从此再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离开龙界,到人界云游去了。”顿了顿,他续道:“我想,小楼是知道真相的,但是她显然允诺过叔叔为他保守秘密。” 在他讲述期间,狄奥多一直专注地看着他,此时响亮地抽了一下鼻子,摘下眼镜眨眼道:“完美的回答。我真为你感到骄傲,千翼。” “您过奖了。” “但是,我要说,”狄奥多重新把眼镜戴了回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扣着桌案,“至少在这件事上——请允许我这么不谦虚——我知道的恐怕比你多得多。” 凌千翼的目光微微一闪,直觉地感到快要说到重点了:“您还知道些什么,先生?” “假如说,”狄奥多没有看凌千翼,只出神地凝视着挂在对面书架上的梯子,“你被告知,斯瓦罗·狄拉索瓦并不像歷史记载的那样,是一位大公无私、退位让贤的圣人,只是因为他犯了大错,自觉愧对自己最重要的臣子,因此逃避了王位,你会怎么想?” 忽然听到这样耸人听闻的言论,凌千翼感到非常惊讶,但定了定神后,他肃声道:“假如您说的是事实,我认为,他依然是一位光明磊落、值得尊敬的男人。” 狄奥多响亮地抽了一下鼻子。 “你果然善良得让人咋舌,千翼。”他真诚地表达赞美,却依然没有看凌千翼,“我很感动。” 凌千翼谨慎地说:“我猜您还没有说完。” “的确。” 这次,狄奥多思考的时间更长,就在凌千翼以为他是在试着用念力移动那架梯子时,他终于开口了。 “又假如说我告诉你,”狄奥多的声音莫名地显得有些苍老,“斯瓦罗·狄拉索瓦根本没有离开龙界,甚至他也没有离开奥兰托城。与此相反,他此刻就和你坐在同一间乱七八糟,堆满了陈年旧书的房间里——” 无视凌千翼陡然僵住的表情,阿尼尔·狄奥多轻轻回头,注视着学生写满震惊的眼睛,镜片后幽蓝的目光锐利依旧,却有了几分难以察觉的哀伤。 “——你又会怎么想?” 一瞬间,凌千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头扫视这间书房,满心期待能在陈旧的阴影间发现一直没有留意的第三个人。但光是期待并不能无中生有,无论他确认多少次,一个明显的事实就是——这个房间里只有他和狄奥多两个人,而他自己显然不是斯瓦罗·狄拉索瓦。 第88页 立即,狄奥多刚刚那番话像在他脑子里点着了一大堆烟花一样,伴随着“噼里啪啦”一阵爆响,几万个问题争先恐后地蹿上了天,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先问哪一个。这样的混乱持续了至少五秒钟,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问了一个最傻的问题: “这是真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狄奥多微笑了起来,蓝眼睛里哀伤的神色——假如曾经存在过的话——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猜这不是你最想知道的事情,千翼。” “等等……狄奥多先生,您的意思是,您本人就是斯瓦罗·狄拉索瓦?”凌千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站了起来。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也许是,也许不是。”狄奥多移开了目光,轻声道,“当一个人抛弃了自己的名字、相貌、亲人、人格、身份……因此也抛弃了全部的记忆时,他在怎样的程度上还能算是从前的他呢?这个问题你想想也无妨,千翼,不过不必回答我。但是我作为你的老师,在你对歷史的真相有疑问时,倒是有责任解开你的困惑。关于斯瓦罗·狄拉索瓦,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很多!”凌千翼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自己非常失礼,不由道歉重新坐回椅子里,一边强行把脑海里肆意蔓延的震惊情绪压下去,一边勉强理了理刚刚得知的惊人事实,立即发现了一个最明显的问题。 “首先,您刚刚说您——对不起,我是说,您刚刚说斯瓦罗·狄拉索瓦犯了大错,那是指什么?” 狄奥多挑起了眉毛:“一下子就问到了最尖锐的问题,嗯?” 凌千翼脸红了:“如果让您感到困扰的话——” “没关系,没关系,我说过了,这是我的责任。”狄奥多轻扣着桌面,平静道:“那是非常严重的过错,至少在我看来,绝不能被原谅。那时的斯瓦罗,是一个非常看重规则与纪律的人,在他看来,要想在龙界建立起团结与秩序,必须依靠规则。他最看不起的,就是他的哥哥——老龙神安倍罗·狄拉索瓦那过于宽容的一套。于是,在这种信念的驱使下,他,斯瓦罗……杀死了自己未来臣子的妻子。” 凌千翼的瞳孔轻轻一缩,注意力更加集中了。 “那位大臣,刚刚在南方爆发的三千妖龙叛乱中立下大功,成为了龙界最引人瞩目的战神。在瞬间包围他的光环中,除了斯瓦罗,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很显然,平息妖龙叛乱后,那位大臣虽然回到了奥兰托城,但心思却不在城里,隔三岔五就会离城一次。以他的身份,自然没有人会管他离城干什么,只有斯瓦罗发现了他的秘密。原来,那位大臣在平息叛乱的过程中,竟然爱上了妖龙的首领,并和她有了一个孩子。” “得知真相的斯瓦罗既气愤又震惊,立即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哥哥。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安倍罗竟然早已知道此事,并坦然告诉斯瓦罗,叛军既已瓦解,原来的首领不可能再翻起什么大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斯瓦罗和哥哥大吵一架,当晚就离开奥兰托城,对那个女人——那时的她在战争中受伤失去了战力,已经不是什么叛军首领了,只是一个深爱着丈夫和儿子的普通女人而已……但,就是这样的她,竟丝毫没有激起斯瓦罗的恻隐之心——” 狄奥多的声音奇怪地停住了,半晌才继续,用一种没有半点感情的、让人害怕的冷漠声调结束了讲述。 “——结果,斯瓦罗当着那位大臣的面,杀死了他正要弹琴的妻子。” 缓缓漂浮在空气中的魔法水晶光芒在凌千翼眼底游弋而过,盖过了他眼里急促闪烁的光迹。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声音低哑地开口了:“那位大臣……”虽然他已经完全清楚那是谁了,但仿佛只要不说出他的名字,事情就还有挽回的余地一样。“……那位大臣,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么?” “他当然无法接受。实际上,他悲痛欲绝,几乎发疯。” 狄奥多继续用那种没有感情的声音淡淡道:“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时而大哭,时而大笑,说着一些没有任何人能听懂的话,就这样持续了好几天。这几天,也是斯瓦罗枕戈待旦的几天,他时刻等待着那位大臣来对他实施报復,但最后,他只听说了那位大臣渐渐恢復神智的消息。就在斯瓦罗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时,那位大臣竟亲自来见他了。” “大臣的冷静与淡漠出乎斯瓦罗的意料。面对着杀妻仇人,大臣平静地说,他对斯瓦罗恨之入骨,但并不打算血债血偿,因为……引用他的原话,‘被未来的龙神杀死,某种意义上,是最符合我妻子意愿的,因为这将在龙界本土与骨龙国之间造成永远不能消弭的裂痕。’” 听到“骨龙国”三个字,凌千翼条件反射地抬起了头,耳边似响起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终于,还是说到这里了。 果然,狄奥多平静道:“千翼,你肯定在我说第一句话时就知道真相了……是的,那位大臣,就是待你如同亲父的神圣火龙聆蓝·梅农维拉,而斯瓦罗杀死了他的妻子,骨龙国的琉璃夜公主——霜无夜。” 第89页 书架下,少年微绻的发梢轻轻一动,低声道:“……月人的母亲是……骨龙。” 他想起来,斩月人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些。 斩月人的母亲——这在梅农维拉家一直是禁忌的话题,绝没有任何人会主动提起,即使有莽撞的外人无意中问到,也会被一阵沉默和迅速转移的话题带过去。凌千翼天性敏锐,早就学会了不触碰别人的伤疤。 脑海里浮现出了他刚刚来到奥兰托城时认识的斩月人·梅农维拉,那个沉默寡言、眼神冷淡的少年,火焰般的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残忍和轻蔑,周身散发着与整座城市都不协调的狂野气息。从父亲光明神永昼那里,他知道了斩月人的身世:聆蓝·梅农维拉的私生子,一直流落在外,上个月才被聆蓝找回来。在那短短的一个月里,他曾因私生子的身份遭到了无数自认血统高贵的贵族子弟的嘲笑欺侮,但现在,这一切的欺凌都不存在了。 当年的小凌千翼听到这里,抬头问父亲,为什么? 散漫的星光下,永昼用凌千翼不能理解的温和声调说,半个月前,所有嘲笑过他的人一夜之间全部死在了床上。 是聆蓝先生在为儿子出气? 不是的,那天晚上聆蓝·梅农维拉因为工作的原因住在米尔恩城里。 那—— 小千翼闭上了嘴。他忽然明白了。 永昼又说,杀手的手脚非常利落,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线索。因此,尽管人人都知道那是谁做的,但却偏拿他没有办法。那个人会这么做,说明他已经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谙熟了城市生活的规则。同时,他绝不愿意为父亲带来麻烦,才会特意选择聆蓝外出的夜晚。 看着儿子有些异样的表情,永昼微笑了一下,回头看向星空,淡淡地说,所以,我允许你留在奥兰托城里,千翼。你不必待在我身边,因为在斩月人身上,有着我希望你拥有的东西。永远记住,你是要成为三界主神的男人,太天真,就是罪恶。 “千翼,千翼?” 轻轻的唤声,似从几千光年之外传来,一霎惊破了少年眼底譁然弥散的阴影。他霍地抬头,安静数秒,才发现自己长袍下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紧握髮白。 他沉默地和狄奥多对视半晌,良久,良久,才一分分悄悄松开了手指,低声道:“对不起,先生。” 狄奥多轻轻笑着点了点头:“没关系。刚刚听到那么耸人听闻的歷史真相,我认为走神发呆是正常的反应。”但是,从那双隐藏深意的湛蓝眼睛里,凌千翼认定他早已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在走神发呆。 湛蓝的眼睛…… 他忍不住又朝那双眼睛看了一眼。毫无疑问,那是纯粹干净的蓝,不是狄拉索瓦家族标志性的蜂蜜色。而且,如果斯瓦罗活到现在,看上去应该只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完全抛弃了从前的人格、外貌…… ……也许是,也许不是…… 一时间,关于斯瓦罗·狄拉索瓦的万千疑问“哗”一声重新涌了进来,赶走了刚刚那段让他厌憎的回忆。几乎同时,一个问题像重锤般狠狠敲了他一下,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怎么这时才注意到—— “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的话,您刚刚是不是说,霜无夜公主希望……在龙界本土与骨龙国之间造成永远不能消弭的裂痕?” 狄奥多简洁地点了点头:“毫无疑问,你的理解准确无误。” “但是!”凌千翼感到心跳有点加速,但声音却悄悄沉了下来,“那次妖龙叛乱的起因应该是……反对诸龙对于以骨龙为代表的龙族分支的歧视。也就是说,叛军希望通过武力迫使老龙神安倍罗·狄拉索瓦颁布一项诸族平等往来的法案。作为叛军首领的琉璃夜公主怎么可能希望着……完全相反的事情?” “原因是,你刚刚说的叛乱起因纯粹是歷史的胡编乱造。”狄奥多语气尖锐,“实际上叛乱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安倍罗当时正打算颁布你说的那项法案。” 凌千翼感到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先生,这到底是——” “事实是明摆着的。” 狄奥多顿了顿,安静地合上双臂,语声舒缓:“参与叛乱的龙族们,尤其是骨龙们,出于某种原因绝不愿意和龙界本土走得太近,他们宁愿永远过着隔离的生活。他们不在乎我们怎么看他们,只想过自己平静的日子。因此,当他们得知安倍罗有意促进各族融合时,宁肯诉诸武力也要阻止这一切。”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这就不是我们能随意揣测的了,千翼。”狄奥多的眼神忽然明亮得有些过分:“但无疑,他们有正当的理由,也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安倍罗是一个温和但软弱的人,他单方面地认为相互融合更好,但这完全有可能只是一厢情愿。我刚才已经隐晦地暗示过了,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偏见,是根深蒂固、难以消除的东西。假如我们放开骨龙国与龙族主体的交往,骨龙们真的会过得更幸福么?在这个问题上,我并不像安倍罗那么乐观。” 第90页 看到老师此刻的眼神,听着他对老龙神严厉的评价,凌千翼第一次切实地感到,这个人真的有可能是斯瓦罗·狄拉索瓦,那个在史书中雷厉风行、严于律己、思想激进的男人。 狄奥多没有看他,只托腮轻轻道:“小苍楼是比安倍罗和斯瓦罗都更合适的龙神人选。她智慧过人,善于变通,心怀慈悲又坚定果断,不像安倍罗那样目光短浅,也绝没有斯瓦罗的鲁莽冒进。她知道若公开妖龙叛乱的真正原因,一定会激起诸族之间更深的仇恨,因此毫不犹豫地下令修改了史书……决定把龙神之位让给她,大概是斯瓦罗一生中做的唯一一件值得称许的事。” “远不止。”凌千翼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远远不止。” 狄奥多的皱纹间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很难得看到你感情用事的时候,千翼。” “按照您的说法,先生,其实我一直都在感情用事。” “从这句话里我似乎听到了对光明神的叛逆。” 少年紫灰色的眸子里顿时掠过了一抹灰暗的阴影,几乎同时,书房紧闭已久的门被响亮地敲响了。下一秒,没等狄奥多说话,门开了,女管家站在门口非常不满地说:“先生,早就过了晚饭时间了,您显然还不明白不按时用餐会对身体造成怎样的——伤害。”说完,她狠狠瞪了凌千翼一眼,仿佛是他提议用不着按时吃饭的。 狄奥多像一个被父母抓住偷糖吃的小孩一样从椅子里跳了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歉意,莫妮卡。”狄奥多态度诚恳地为自己没能准时吃饭道歉:“如果不是那么麻烦你的话,能不能请你把晚饭拿到这里来呢?我和千翼还有一些话没说完。” 莫妮卡沉默了一下,就在凌千翼以为她要提高声音抱怨不在餐厅好好吃饭是多么有损健康时,她却只是满脸不高兴地行了个礼:“一切遵照您的意思,先生。”说完,她关上门出去了。 狄奥多如蒙大赦地坐了回来。 “俗话说得好,‘严厉的女管家就是老年人的第二生命’,无疑,莫妮卡完全当得起这一赞誉。”狄奥多吸了吸鼻子,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学生:“你不介意和我一起随便吃点什么吧,千翼?” 正暗暗囧住的凌千翼立即表示自己非常乐意这么做。 没多久,莫妮卡就推着盛满丰盛晚餐的小推车重新出现了。闻到食物的香味,凌千翼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就饿了,上一次吃饭还是和斩月人在一起的时候,想想简直像一千年前的事。 一想到斩月人,正在切羊腿肉的他条件反射地停住抬起了头。 “对了,先生,关于寂杀——” “她没事,至少暂时没有。”狄奥多巧秒地用刀叉剥掉虾壳:“虽然我无法确切地指出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但作为她的老师,我多少知道一些她的打算。坦白说,某种程度上,寂杀比你们两位男士成熟得多,我对她非常放心,尤其是在她现在有了月人这么一位骑士后。” 凌千翼手里的叉子险些掉到盘子里:“您是怎么知道她和月人——” “红玉的羁绊,红玉,那两朵将他们联繫起来的蔷薇花……千翼,为什么寂杀不和你订立那样死生相系的契约?我认为事情非常明显。对不起,我没有离间你们友情的意思,但是这样的契约的确一般只存在于更深挚的感情之间,比如,爱慕。” 凌千翼刚想问那到底是什么契约,狄奥多忽然推开盘子坐了起来。 “好了,该说的话,我想都说得差不多了。”他点着头说。 听到这句话,凌千翼不由也放下了刀叉,静等下文。 窗外,天色已暗,飞雪将落未落。屋内,壁炉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燃起,火光跃动,温暖绵长。在这样的空气里,狄奥多的声音像一个苍老的故事般缓缓迴响。 “你已经知道了我希望你暂时离开奥兰托城的一个理由,至于另一个理由,正如你所说,就藏在我们刚刚长篇大论揭露出的歷史真相中。” 沉默半晌,凌千翼说:“我不是特别明白。” 狄奥多轻轻摇了摇头:“千翼,千翼,七百年前,琉璃夜公主因为信念而死,七百年后,与她身份相当的珑雪公主歷尽艰险出现在奥兰托城,你真的认为这只是巧合么?” 凌千翼的瞳孔骤然收缩。 “难道寂杀也——” “我认为,”狄奥多打断了他,“寂杀的事情,最好由她亲口告诉你们,像我这样的老骨头不应该掺和到里面。” 炉火跳跃的声音像有什么魔力一样,让凌千翼方才一剎间翻涌的心情悄悄安静了下去。过了几秒他才发现,壁炉亮起后氤氲在这温暖书房中的气氛,竟和梅农维拉家的起居室非常相似。 ……寂杀。 额前金髮弯绻,不动声色地遮住了他眸底担忧的波纹。 就在这时,狄奥多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了。 “所以我发现,你已经看到离开奥兰托城的第二个理由了,那就是——友情。” 伴随着舒缓苍老的语调,狄奥多的手轻轻放在了凌千翼的肩膀上。后者条件反射地抬起头,似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没有开口。但忽然,他的目光微微一闪:“对了,先生,我今天来见您本来是想说,鬼剎被人袭击失去了意识,可我完全无法检查出——” 第91页 “——让他昏迷的原因?” 映着火光,狄奥多镜片后的视线显得有些模煳,但在那一瞬间,凌千翼确信自己看到了一个让人心神安定的微笑。“袭击小白沙瓦涅的人,显然已经知道了寂杀的去向,却不想让你们知道同样的事。而他使用的手法,则是不为我们所了解的骨龙国秘术,因此除了等待他亲自来解开术法外,我们毫无办法——是的,请允许我大胆地这么猜测:正是寂杀的兄长亲自击倒了我们的神圣风龙大人。” 凌千翼感到,自己今晚已经惊讶得不会惊讶了。 他想说话,却立即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像石化了一样一动都不能动,与此同时,层层叠叠海潮般的灰雾从眼前泛起,似要将他吞噬般一次次沖刷着他所站立的空间,狄奥多的身影时近时远地飘荡在那大片灰雾中,连声音都显得无比渺远,握在他肩膀上的手却愈加用力。 “所以……要想让寂杀真正……回到你们身边……你们要对付……的人……非同小可……去帮他……月人……寂杀……她的心愿……” 最后的字句,已然残断不堪。 不等他来得及有任何反应,灰雾骤然沖了过来,一下子就把他淹没了。 圆形书房里,五光十色的魔法水晶缓缓旋转着,在火光的映照下把斑驳绚丽的光彩投射到了独自伫立的老人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一霎间竟让阿尼尔·狄奥多显得如此苍老。 ☆、episode 38 石崖,罡风,火海。 铺天盖地的火海,狂烈地燃烧在直耸入云的石壁间,映得天际一片血红,仿佛红莲盛放的地狱。但,即使在这片邪肆火光中,银湖绽出的光芒依然清浅安静,穿透时空,亘古不移。 那两个少年坠入银湖已有很久,湖面早已重归静澈。 “果然大闹了一场啊……月人。” 甜美的少女声音,温软又无奈的语调,轻轻响起在这烈风火海之中,激起一阵细微的违和感。 一道小小的纤细人影,正托腮独坐在湖边凸起的石岸上,亮桔色的围巾在她身后飞扬起落,几要融入火焰的光色中。 狂风如故,她脸沿的浅茶髮丝却只悠游飘拂,火光每每要逼近她身周时,就像安分的臣属般悄悄退了回去。明亮的光灿照亮了少女清秀干净的小脸,蜜糖色的眼眸清澈而温暖,像一杯初初泡好的蜂蜜柚子茶,有着清甜单纯的香味。 注视着面前这一看就很难收拾好的景象,少女郁结地嘆了口气。 ——所以……我最头疼姓梅农维拉的傢伙了啊。 还是千翼…… 忽然,她的目光微微一闪,抬头看向肆虐燃烧的火焰尽头。 前方,是蛇般蜿蜒的细长峡谷,此时也已淹没在火海之中。就在那大片火焰后,两道人影缓缓行来。 隔着烟幕烈焰,身影显得有些扭曲,却依然隐约可见飞绕两人身侧的雪样屏障。火焰触到屏障,立即退避三舍,再无法侵近一分。 少女注视着渐渐走近的身影,目光静澈。 忽然,两道身影停了下来,隔着跃动飞蹿的薄薄焰层,与少女无声相视。 半晌过后,左边的人影忽然轻轻低头,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淡无波:“陛下。” 听到这个声音,苍楼·狄拉索瓦没有半分惊讶,只微微一笑:“我一直在等你呢。那么……你一定要过去么?” “是的。”那男子没有半分停顿,冰冷的声调,如同飞扬的雪絮,“即使要对您武力相向,我也必须过去。” “还真是丑话说在前面啊。” 苍楼的眼里掠过了一抹无奈的神色,忽然,她轻轻一跃跳下石台,退在了一边:“那么,请过去吧。” “!!!” 看到火焰后两人无动于衷的身影,苍楼偏了偏头:“是不相信我么?” 一剎寂静。 “为什么?”火焰后,男子的声音清冷而低沉。 苍楼一笑回身,注视着石壁下还未清醒的银龙灭元,淡淡笑道:“因为……一个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啊,寂灭。即使我是龙神,也无力改变寂杀与你的信念——那凝聚了骨龙国度千万人民心愿的信念。我能做的,只是注视着你们各自努力的故事而已。毕竟,人身上唯一无法用外力夺走的东西,就是我们的‘心意’。” 远方的男人没有说话。 “我想,”纤细的少女仰起了脸,蜂蜜色的眸子映着火光,依然清透静澈,“这也是鬼剎的想法吧。他允许水墨将冥樱飞带来龙界,允许他为了自己的目的靠近寂杀,甚至在你袭击他的时候,没有任何反抗与求救……吶,不要辜负他的心意哦,否则——” 灼热的火焰舔舐着她围巾下亮桔色的毛球,映着那样娇小细弱的身影,一剎间竟盪开了几分让人心底生惧的寒意。但,翩然侧目的她,依然只是微笑和暖,云淡风轻。 “——我只要抬一抬手指,你的国土和人民就会立即地……灰飞烟灭。” “餵!” 第92页 火焰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另一道身影蓦然上前一步,怒道:“你怎么敢这么说话——” “没必要在意,河。”清冷嗓音淡淡打断了他。隔着狂烈的火焰,他沉默数秒,终于抬步:“那么,我们走了。” 他身后的男子似冷冷哼了一声,显得既不解又不满。 狂风卷过,焰光飞散,遮住了那道当先朝银湖走去的高大身影。狂乱火光间,只隐隐露出了那漫天飞洒的雪白长发,起落间,划出千万道柔软而纤长的弧。 喳喳。 叽叽喳喳。 喳喳啾啾……唧唧…… 一开始,只是一两只鸟儿在极远的灌木丛中唿朋引伴,却瞬间如石子入水般激起一片应和,很快,清脆婉转的鸟鸣声譁然涌起,从石缝间、树洞中、远山里、麦田深处……层层叠叠地交盪鼓舞,宛如一场没有指挥却盛大和谐的交响乐。 这里只是普通的乡野村郊,但每天早晨,这样的交响曲都会准时奏响,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所不能想像的动人篇章。 ——真是熟悉的声音啊。 迷迷煳煳间,斩月人这样想着。 那一片清越啼鸣,悄悄牵动了他深埋记忆中的残断情节,那些独自求生、颠沛流离的岁月……一日復一日地,与杀戮和鲜血为伍,不知不觉间,暴戾嗜血的种子在心底摇曳生花,罂粟般艷丽残忍的颜色。 ——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我还知道我是谁。 ——为什么,我还没有坠入鲜血浇铸成的深渊。 对了。 当然是因为……那些鸟鸣。 每天清晨,将我从不敢深眠的梦境中叫醒的鸟鸣。 非常简单的声音,却总是那么高兴,仿佛在说,不管昨天经歷了怎样可怕的事情,当太阳重新升起来时,就可以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就好像……她的琴声…… 她的…… “看来这次是我赢了。” 悠游的声调,瞬间让他的意识停滞了一下,下一秒,那个声音在他头顶再次温和响起:“你还打算在那里趴多久,斩~月~人?” “轰”一声响,一团爆烈的火球毫无徵兆地从趴在地上的某人腰间弹了出来,又快又狠,一瞬间就冲到了冥樱飞那张俊雅微笑的脸前。但是,早有准备的后者只是漫不经心挥了挥法杖,就让火球消失在了一片黑雾中。他挑了挑眉,刚想杖打落水狗地再嘲笑斩月人一句,表情忽然一滞。 眼前的麦地间,已经空无一人了。 凝固良久,他嘆了口气:“在人界的话,建议你最好不要乱走,很容易迷路的。而且,这里的规矩可比你想像的多得多。” 没人理他。 忍不住,他的额角轻轻一跳,冷冷回头:“你到底要去哪里?” 前方,敲着菸斗懒洋洋走远的某人头也没回一下:“饿死了,找饭吃。” 冥樱飞立即站了起来:“难得你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 于是,两个刚刚被神秘的次元之力扔到异界的人穿过清晨朝阳未升的小路,四顾找饭。沾着露水的青翠麦苗轻轻拂过他们的衣角,沁出点点怡神的凉。小路两边,大片麦田还沉睡在泛蓝的天光之下,微风过处,温顺地起落,翻涌出海潮般明明暗暗的光影。 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了半天,冥樱飞忽然说:“你以前来过人界吗?” “没有。不过以后总要来的。”也许是因为饿着了,斩月人的语气一听就是懒得说话。 “为什么?” “因为我姓梅农维拉。” “这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我回答你了。喂,你问来问去烦不烦啊……”斩月人说的每一个字里都透着对食物的唿唤。 “其实,我只是想到了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冥樱飞耐心十足地说。 “肯定没你想的那么严峻……啊!”斩月人陡然停住了。 冥樱飞条件反射地抬头,顿时,已经对食物的气味异常敏感的鼻子捕捉到了一缕…… ……肉的味道! 是的,没有闻错,正是肉的味道! 只见脚下的小路在前方渐渐开阔,和谐地连接到了一座石拱桥上,桥对面,笼覆在灰蓝天光下的小镇街道泛着让人愉快的珍珠色微光,而就在那幢幢宁静的屋舍间,一个白鬍子瘦老头推着卖早餐的小车悠悠走来,一股特别迷人的肉馅的味道正从餐车那边瀰漫而开。 冥樱飞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因为这样廉价的食物油然而生一种“人生真美好”的感觉。 他正要走过去,脚步忽然一顿,鼻子轻轻一抽,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喂,梅农维拉,这种味道……他的油至少十六小时没换过了……香料的调和比例也不对,放了太多百苏香,而且——算了,管他的。” 飢肠辘辘的签花大厨先生像拥抱太阳一样满怀感恩地飞上了桥,在他前面,斩月人早已冲到了太阳跟前。 “我要一份牛肉馅饼——我是说,暂时先来一份。” 第93页 说话间,某恶龙顺势伸出手,打算去接那毫无疑义将会递到他面前的馅饼。 但是,疑义却出现了。 卖早餐的白鬍子老头用一种看精神病院逃犯的可疑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斩月人一通,判断出眼前这个飞仔般的少年明显不好惹后,他不动声色地拉着车子后退了一点,然后…… 他缓缓开口,说了一串在斩月人听来和鸟语没什么区别的话。 “嗯?”斩月人以为自己碰到了发音特别奇怪的方言,不由放慢语速,又说了一遍:“一份牛肉馅饼。” 立即,老头看着他的眼神更怪异了,摇了摇头推着小车刚要转身走人,一个温文和悦的声音轻轻响起在斩月人身后,毫无疑问,那是冥樱飞。 他也说着鸟语。 白鬍子老头顿时露出了放心的目光,动作麻利地掀起餐车上的白布,一边为两人准备早餐,一边兴高采烈地和冥樱飞聊开了,显然,他对眼前这两个一看就不属于小镇的陌生少年非常好奇。面对着健谈的老人,冥樱飞的唇边露出了斩月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微笑,略略低沉的悦耳声调在静谧的晨光中协调如歌。 自始至终,他们说的话斩月人一句也没听懂。 他诡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渐渐、渐渐地,冥樱飞刚才说的一句话缓缓从他脑海中浮了起来。 “看来,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啊,梅农维拉大人。”恰好此时,冥樱飞结束了和老人的谈话,摇了摇头,悠悠转过来的绿眼睛看上去既同情又遗憾:“与作好万全准备才去龙界的我相比,您似乎……从来没有学习过人界的语言。” 一听到他这句话,老头立即惊异地抬头,迅速说了句什么。冥樱飞笑了笑,回头低声道:“他在问我们两个到底在用什么语言交谈……要知道,曼索斯诺大陆——也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这块陆地——虽然有五大帝国,但却有着通用的语言。我告诉他我们是从南海上的一个偏僻岛国过来的,你最好记住这一点,以后见到其他人也要这么讲。” 终于回神的斩月人皱了皱眉,似想说什么,但却忍住了,只收回目光懒懒道:“现在你是地头蛇,就听你的吧。不过,我们俩那风光动人、富有热带风情的家乡叫什么名字?” 冥樱飞一怔,冷哼一声:“就叫撒旦岛,妮可国吧。” 斩月人的眉峰顿时挑了起来:“撒旦?妮可?喂,这不都是冥界的——” 未完的话,被粗暴地塞进他嘴里的牛肉馅饼堵住了。馅饼对面,冥樱飞的声音冷冷传来:“你对我们的祖国有什么意见吗?” “意见非常多——”斩月人七手八脚地把险些掉到地上的馅饼接住,费尽全力把嘴里清香满溢的馅饼咽下去,然后,把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毕,“——妮可国一等公民……冥樱飞先生。” ☆、episode 39 与龙界寒冬飞雪的严酷天气不同,普照在曼索斯诺大陆上空的阳光明媚耀眼,显是正值盛夏。这样的光芒像透明的浅金色清漆一样从约西法特城那雄伟的城墙上倾洒而下,将绚丽的光华折射到络绎出入城门的人眼底,而那一双双敬畏中饱含仰慕的目光,正是对这冥水帝国古老国都的最佳写照。 诚然,约西法特城是古老的,它的城基下埋藏着沉静无言的歷史。但同时,这座古城又是常新的,作为商业兴盛的冥水帝国之都城,它是曼索斯诺大陆一切潮流的发源地。在这座城里,最保守与最大胆睦邻友好,最传统与最时尚和平共存,不管多么稀奇古怪的事物都是被允许的——如果这座城市的人们还记得什么叫“稀奇古怪”的话。 正是午后最悠闲的时候,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嬉闹着从街上走了过去,她们身上轻薄泛微光的衣料正是冥水帝国波塞冬商会今年隆重推出的‘月精灵的翼尖’,这样价值不菲的纱质比女王赐予的勋章更能表明她们高贵的出身。 “喂,曼莎。”少女之一忽然微笑着唤了同伴一声,“你发现了吗?书店前面那个人。” 叫曼莎的女孩漫不经心抬了抬头:“萝拉,怎么了?” 萝拉靠近朋友低低笑道:“我从刚才就注意到了,他一直在盯着你。” 曼莎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得了吧,这些下面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礼貌。” 说着,她表情高傲地从书店前面走了过去,同时朝那明显站着人的方向投以一抹反感的目光。就这一眼,顿让她居高临下的表情微微凝滞住了。 午后的阳光依然明媚耀眼,但落在那个人身上,却像坠入了黑洞般杳无踪影。 然而,那抱胸靠在门边的,分明是温润如玉的少年,雪白的法师袍角,有奇异的墨色绣线云雾般缭绕。风起处,纤长柔软的黑髮在他肩头起落无定。触到曼莎的目光,少年的眸子弯了起来,明亮和悦的笑意一霎掠过眼底,碧绿的瞳眸中光芒璀璨,那样的笑容,高贵中带着毫不伪装的善意。 ……好奇特的人。 曼莎怔住了。 恰好此时,萝拉在她耳边开口了:“可是,他看上去不像是‘下面的人’呢。” 第94页 曼莎条件反射地回问:“那像什么?” “王子。”萝拉顿了一下,轻轻笑道:“又温柔又亲切,就是王子呢。吶,他还在看着你,那种眼神一看就是喜欢你啊。你要不要去跟他说话?” “你在说什么啊!”曼莎迅速收回了目光,骄傲地离开了,眼角的笑意却暴露了心底的喜悦,暗暗决定一回家就要请父亲去查查那奇异少年的家世。 说笑间,两个少女去远了。冥樱飞依然注视着她们渐渐变小的背影,注视着她们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优雅微光的裙裾,有些嘆息地想—— ——这样的衣服穿在刚才那个丑女身上,真是可惜啊。 “……如果是水墨的话,一定倾国倾城。” 下意识地,他喃喃出声,一霎间,眼底明亮的光星愈加柔和。 “水墨……你确定?”满蕴怀疑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顿时打破了某人难得的思春状态。顿时,他的表情冷了下来,没有回头:“你有意见吗,梅农维拉?” “有。” 说话间,斩月人抱着一堆又厚又重的书从书店里走了出来,看了看曼莎和萝拉的背影,评论道:“那种衣服跟水墨平时的风格完全相反,如果她真的穿到身上肯定很可怕……你到底有没有审美啊?” 冥樱飞以极轻微的动作摇了摇头,懒得跟斩月人争辩:“你根本不了解她……算了,你买了些什么书?嗯,这么多?虽然我很佩服你学习的决心,但是贪多会嚼不烂哦。” 经歷了刚才在小镇中买肉饼未遂的打击后,斩月人决定亡羊补牢地迅速掌握人类的语言。幸运的是,他们被次元门扔过来的地方距离约西法特城只有两天的步行距离,因此尽管两人外形瞩目搭档奇怪,也没有在见惯世面的人群中激起围观热潮。 “不用你管。”斩月人“哗”一声把怀里的书山抛上了天,同时,在路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熊熊烈焰倏然燃起在书店前光洁的大理石上,下一瞬,十几本书从半空掉落,被火光吞噬了。 真的是吞噬。 没有燃烧,没有烟雾,书籍掉落的一剎,火光迅速收拢变小,最终和书们一起消失在了空气中。 上一秒还热热闹闹的街道像被施了一个消声咒一样安静了。 斩月人刚刚翻开手里仅剩的一本书,触到这样的寂静,不由目光微闪,缓缓抬头。 立即,皮厚如他,也不由感到了悄悄从脑后坠落的黑线…… 满大街的人——没有夸张,的确是整个大街上的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地注视着他,目光灼灼。那一片海一样的目光中,有羡慕,有嫉妒,有恐惧,有期待,但更多的是……尊敬。 一种仰视上位者的尊敬,虔诚而热切,即使是身为神圣巨龙的他,也从来没有同时在这么多人的眼睛里看到过。 死寂,良久…… “所以,”冥樱飞在他身后低低开口了,语气听上去非常奇怪,“建议你以后不要随便在街上乱用魔法,梅农维拉。魔法师在人类世界中的地位,是你不能想像的。” 斩月人凝固了一下,动了动嘴唇:“我了解了……但是,你语气里那种显而易见、让人火大的幸灾乐祸的成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 冥樱飞刚说了三个字,斩月人就理解了。 “魔……魔法师大人!” 不知道谁在人群里狂热地大叫一声,顿时点沸了人群。一瞬间,斩月人这辈子见过的数量最大的人群“哗”一声铺天盖地地朝他涌了过来,乱七八糟的喊声此起彼伏。 “请收我做学徒吧,法师大人!” “大人,请您看看我有没有学习魔法的潜质——” “法师大人,请允许我跟随您——” “魔法师大人——” …… …… 虽然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喊些什么,但那急骤炸开在大街上的狂热气氛依然让斩月人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额角剧烈一跳,当机立断地抓住冥樱飞的手臂,刚要做脑海里想到的那件事—— “建议你最好不要现出本尊。”冥樱飞事不关己地打了个哈欠,悠悠退到一边:“在人界,如果被谁知道你是龙,那就太有意思了……啊,对不起,我在那边街角等你,看上去离这边没有两百米。” 斩月人霎时惊悚了,大吼一声:“冥樱飞,你敢给我跑路——” 他的下半句话华丽丽地被人群湮灭了。 “小时候我妈妈说只要有我在的地方火炉的火焰就特别旺盛……” “能让我拥有一根您的头髮留作纪念吗,法师大人?” “法师大人,让我摸您一下,就一下——” …… …… 远远的街角,冥樱飞听着身后熙熙攘攘的吵闹声,悠悠伸了个懒腰,眯眼注视着头顶璀璨的阳光,微笑了。 ——果然,还是回家好啊~ 第95页 就在他考虑着要到哪里去消磨这段时间时,心底忽然微微一悸,绿瞳之底,温润的光迹倏然收紧。遥远天迹震慑飞尘的龙翼鼓动声,像一缕尖锐的轻丝,分寸不让地穿透时光,紧紧绕住了记忆深处的那个暴雨黄昏。 倾盆而落的雨幕。 远山外空气的鼓动。 撕裂层云的龙翼,凌舞如泼……墨—— “……水墨!” 冥樱飞眼瞳骤缩,倏然回身。 午后的阳光,依然盛大倾洒,碧空如洗,安静得像一个纵落指间的幻境。 他紧握的五指不由轻轻放松—— ——是我的幻觉……? 思虑未定,心脏骤然一跳,危险的预感尖锐入骨!说时迟,那时快,眼前光影倏移,晴朗的天空消没在了大片幽暗的墨云后。伴随着狂涌而至的骤风,墨云忽然弯卷,勐地缠住了他的腰! 那一霎,他分明在墨云中捕捉到了一抹煤玉般的眸光,淡漠而潋滟。顿时,条件反射地闪耀在他右手中的法杖微微一滞,腰间卷袭而来的力道立即收紧,眼看要将他抽离大地的瞬间—— “嗤……” 金光一闪而过,墨云顿时扭曲了。 几乎同时,冥樱飞感到那捲在他腰间的力量松开了,墨影消散,夏日午后的阳光重新倾落,但这世界已不復当初。 因为,她在那里。 纤长的少女身影,独立长街中央,突兀的墨色,几要撕裂人眼眶的美。 髮丝起落,如云烟,如泼墨,映着耀眼的光雨,纤毫毕现。黑髮后,似隐若现的墨瞳微微上挑,猫一般的幽邃光芒,妖娆却沉静。 平素优雅华贵的玄紫长裙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袭轻简黑袍。此刻,垂落身畔的右手中,一柄毒牙般的摺叠小刀正不动声色地收敛了锋刃。 水墨·赫拉茨安静地站在那里。 人界,曼索斯诺大陆,冥水帝国,约西法特城的长街之中。 冥樱飞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远方那张熟悉的脸,久久未语。碧绿眼瞳中,奇异的神彩闪烁不定,似要揭露什么,又似要掩藏什么,温柔却晦涩。 终于,他的唇角轻轻扬了一下,眉毛却瞬间挑高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冷哼一声,收回了法杖,“作为共犯,老老实实待在幕后就可以了,赫拉茨小姐。” 水墨的睫毛微微扑扇了一下:“反正不是来救你,冥公子——考虑到你的自尊心,我决定这么回答。” 冥樱飞霎时被噎住了。正在他恼羞成怒地考虑为什么无论何时何地碰到这个女人总会被她的毒舌秒杀时,一个他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从两人头顶响起。 “闲聊就到此为止吧。”斩月人点着了菸斗,淡淡道。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路旁矮楼的屋檐上,黑髮桀骜不驯地散落风中,阴影起落,万千飞痕静默无声,却分明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水墨,我不管你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他唇边的菸斗轻轻晃了晃,刚刚,正是它击退了水墨毫无徵兆的突袭,“但是,在我找到寂杀之前,你啊……” 他垂落的眼睑轻轻抬起,火红眸光冷然迸射,没有半分属于人间的温情与善意! “……休想把冥樱飞带走。” 触到那一霎森冷的视线,冥樱飞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轻轻炸响在心头的低声,不知是诧异,还是恍然。 ——总觉得,冲进赫拉茨家之后的他,很不像我从前观察到的斩月人·梅农维拉。 从前的他,虽然桀骜冷漠,却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调侃态度,与这几天毫不容情的嗜血残酷判若两人。 本来以为,是寂杀的失踪改变了他的性情,但刚刚看到他对青梅竹马的水墨说话的神情,忽然明白,事情的真相併非如此。 那闪动在火眸中的冷酷无情,深埋心底的残忍的花,或许,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在奥兰托城中,为了他的父亲,他的老师,他的好友,最终……为了他心爱的女孩,他雪藏了“自我”。如果不是因为寂杀的失踪,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再看到——真正的斩月人·梅农维拉! 一念及此,冥樱飞的目光不由自主沉了下来。 不远处,水墨终于回身看向斩月人:“你把飞飞带走后,我立刻求见了龙神陛下。她亲自为我打开了次元门。” “很了不起,但你可以回去了。”斩月人的唇边露出了不为所动的讥讽笑意。 “那是不可能的。”水墨安然抬眼,迎上了屋檐后倾洒而落的光线:“我追求的未来,只有飞飞能给我。” 尽管知道不合时宜,冥樱飞还是为这句话心动了一下,默道,很高兴我在你心中这么重要。 隐微缭绕的烟雾后,斩月人似挑了挑眉,但终于,他什么都没说。 啪,他跃落屋檐,朝冥樱飞走去。 似感到身后水墨霍然迴转的目光,他没有回头,只悠悠挥了挥手,声音低沉。 “那么,来夺走他吧。”他低笑一声,额前飞扬的黑髮,挡住了眼睛,“不管是正面挑战还是偷袭,只要你能打败我,我就放他离开。顺便说一句——” 第96页 他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他悠然回头,眼底肆意燃烧的火光,桀骜而磊落。 “——我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轻敌,所以,要作好死的准备才上门!” 水墨的瞳孔轻轻一缩,她注视着那个太熟悉的少年,看着他渐走渐远,被阳光辉映成耀眼的剪影,终于轻哼一声,低头戴上了眼镜。 “很好。说回来,我似乎从来没有和你认真战斗过。”她刚刚说完抬头,动作忽然凝固了一下。 前面,一种在斩月人和冥樱飞之间缓缓瀰漫开来的、诡异而囧然的空气让她皱了皱眉,刚想说“你们在干什么”,冥樱飞已经先于她开口了。 “我忽然想起来,你是怎么出来的?”冥樱飞囧囧地问斩月人。 “……什么怎么出来的?”斩月人囧囧地回答,但看上去像是在装傻。 “少装了,你刚刚明明被至少一千个人在书店前面围观来着。” “……哦,那个啊。” “你让开,让我看一眼。” “这,没必要吧。” “让开。” 冥樱飞推开斩月人,朝书店的方向瞥了一眼。 只一眼,他就自由地迎风分解了。 长街对面,至少一千个人死寂一片地倒在路中间,横七竖八,姿态各异。这种阳光下的行为艺术让一种壮阔沉郁的空气缓缓瀰漫,伴随着这种气氛瀰漫开来的,还有一股似有若无、但却固执异常的焦煳味…… …… …… 斩月人看着冥樱飞迎风分解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想要装得随意一点,但却没有成功:“这种事情,在人类的世界中……会引发什么后果?” 刚刚重新组合了自己的冥樱飞机械地回答:“会引来守城的军队。与此同时,因为约西法特城是冥水帝国的王城,所以实际上,你会引来冥水帝国的御林军。” “……人数很多吗?” “不是很多,肯定不到十万人。” 斩月人手里的菸斗掉到了地上。 下一秒,他当机立断地抓住冥樱飞的手臂,伴随着“唿”一声轻响,狂风骤然掠过两人耳畔。 他们飞了起来。 冥樱飞身在半空却机械如初:“我很高兴你记得我的忠告没有变成龙……但实际上,我得遗憾地指出,你这副半人半龙的样子比龙还要显眼。” 裂炎魔神斩月人立即飞得更快了一点:“我要甩掉的可不止是十万人!你以为水墨不会飞吗?” 而此刻,被他点名的那个人正站在屋檐上冷冷注视着长街中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尸体”,镜片后,煤玉般的双瞳光影幽暗,微风轻送,长袍起落如云海。 ……打败你啊,月人。 她微微、微微地扬起了唇角。 那是优雅而甜美的微笑,在这张脸上非常罕见,却愈美得勾魂摄魄。 远方,皇城军队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正隐隐响起。 ☆、episode 40 这里,是什么地方? 凌千翼站在空无一人的开阔广场中央,注视着广场尽头高高伫立的乳白色建筑,心中充满了无以言说的诡异情绪。 一秒钟以前——至少他这么觉得,他还坐在阿尼尔·狄奥多那堆满了书、漂浮着魔法水晶的书房里,听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歷史故事,品尝了一道羊腿肉晚餐。他还记得自己当时一边吃肉一边在心里很不情愿地承认,尽管这道羊腿肉堪称美味,但与新年前夜冥樱飞的手艺相比还是有着境界上的差异。 在羊腿肉之后,他记得的最后一件有逻辑的事就是狄奥多把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朝自己施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魔法,那魔法似乎跟大量奇怪的灰色雾气有关。 然后——他就站在了这里。 这一片广阔肃穆的广场中间。 耀眼的阳光下,铺就广场的雪白大理石反射着明晃晃的光,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有点刺眼,但凌千翼却觉得很舒服。 说回来,这件事也很奇怪。“耀眼的阳光”……这都是哪里来的啊?明明还是冬天的晚上不是吗! 和煦的风吹过少年耀眼的金色绻发,他头上的黑线往下掉了一点,又掉了一点。 终于,他破罐子破摔地皱了皱眉,抬头看向远方气宇恢弘的乳白色石殿。久久的注视中,那整齐矗立殿堂下的巨大石柱后隐约似传来了什么牵动记忆的东西,顿让他的目光暗了下来。 ——是光明系元素聚集的特殊魔法波动。 很久以前,当他还生活在诸神之界中的“第一光明天”时,一度以为那样充沛天地间的光元素是无论何处都绝不改变的真实,后来他才知道,那一片无垠的光雨缤纷只存在于光明天中,因为,它们并非自然,只是光明神无限神力的具象。 而此刻,在那神殿后鼓动的光元素的律动,隐隐扯动了他心底遥远的念想,几乎下意识地,他抬步朝那边走去。 刚踏出一步,他的额角忽然轻轻一跳,“嗖”地往左边挪了一点,顿时,远方本来微微左偏的神殿沿着他脚下大理石的缝隙完美轴对称了。 第97页 他一边沿着中轴线前行,一边在心里把设计出这对称式广场的人毫无保留地赞美了一通,并在脑内授予了他“本时代最伟大建筑设计师”的称号,同时坚信,能够请到这样的设计者,自己眼下站着的这块地方一定来头很大。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想法一样,前方宏伟的乳白殿堂后绕出了两道人影,即使隔着一大段距离,凌千翼也能看到他们身上全副武装的重铠和大剑。见到空旷广场上唯一的人影——凌千翼,两人滞了一下,没有迟疑,一前一后大步朝他走来。 一霎间,阳光映照下的紫灰眼眸微微冷落,飞扬的金髮下,阴影譁然。 他没有在他们身上感受到敌意,但是,他感受到了另外的东西。 ……光之斗气。 与光系法力同出一源,作用却迥然相异的力量。在光明天中,拥有这种力量的人,被称为——圣战骑士。 为什么理应不存在于龙界中的圣战骑士会…… 未等他思绪落定,两位重铠武士走近了,当先一人在他面前停下来,礼貌地说:“抱歉打扰一下,但是……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呢?参拜的话是在西面的侧殿,这边的正殿平时是禁止外人出入的。” 凌千翼的表情骤然僵住了。 ——他说的话…… 另一位年轻一些的武士看到他的表情,爽朗地笑着说:“没关系,不用紧张,要是不认识路我可以带你过去,巡逻的事情有坎赛尔大叔一个人就够了。” 先说话的武士险些跳起来:“休谟,你说谁是大叔?” “咳咳,注意,注意,神职人员的威仪到哪去了?” “这话你得先问问自己!” 在打起来的前一秒钟,两位重铠武士赶紧停下,坎赛尔咳了一声,目光和缓了一点。他用清亮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迷途羔羊:“那,就让这个傢伙——我是指,让休谟·曼斯菲尔德带你到侧殿去吧,他作为圣骑士虽然不怎么靠得住,但方向感还是不错的。” ……圣骑士。 从刚刚开始“噼里啪啦”狂暴掉入凌千翼脑海中的拼图,终于不情不愿地补上了最后一角。 空气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晴烈的阳光直射大地,盪开一片近乎神圣的光晕。 神圣的光晕。 凌千翼轻轻闭了闭眼睛,试图把脑海中一剎间疯了一样涌上来的对老师阿尼尔·狄奥多的种种极其不敬的念头压回去,但却完全没有成功。 因为,他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光元素。光系斗气。参拜。神殿。神职人员。圣骑士。 最关键的是,他们的语言。那是不属于他曾生活过的任何一个世界的人界的语言! 老师竟然二话不说就把他扔到了人界! 他是怎么做到的!怎么做到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真想杀人啊……真想喝红茶啊……真想和寂杀下棋啊……真想抓条毛毛虫去吓月人啊……真想见小楼啊……t.t 比起这些万分强烈却虚无缥缈的愿望,此刻他唯一一件确定无疑的事就是:眼下他脚下所踏的土地,正是人界的心脏,即使五大帝国的国王前来也要低下高贵头颅的—— 圣光教廷! 人界存在着这样一个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盲目崇拜他爹的奇怪小团体这事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一千年以内和这个小团体扯上任何的关系…… 看到眼前少年沉默不语的样子,坎赛尔眼底顿时掠过了一抹狐疑的神色。仅凭经验,他也看出这个有着奇异眼瞳和高贵气质的少年绝不像是会冒失走错路的人,刚才的一席话与其说是出于好意,毋宁说是对他的试探。感到身后休谟困惑的目光,坎赛尔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妄动,自己上前两步用让人安心的声音开口了:“是有什么麻烦的——” 一语未落,他陡然色变! 靠近少年的一瞬,一阵水一般温暖的波纹层层叠叠地从少年身上朝他涌了过去,那样宁静安和的气场,仿佛可以抚平创痛,静穆生灵,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光明系魔法的力量! 平日,在共事的神殿祭司身上,他多多少少可以感受到这样让人安定的力场,然而,强烈如此刻的触动,他却只在少有的几次靠近光明大祭司的时候感受过。 大祭司,是圣光教廷至高无上的存在,拥有着相当于自然系魔导师的精深法力,而眼前这个看上去最多不超过十七岁的陌生少年,身上的魔法力场宽正博大,比之大祭司更见精纯,这种事情…… 心中虽然震动,久经训练的身体却未有丝毫迟疑,他迅速反手握剑—— “铮——” 剑锋如水,赫然出鞘,在半空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直扫凌千翼颈下。对这个疑点重重的少年,他并没有打算伤及性命,只求迅速将他制服后再审问。以他久经磨练的武技,在这种短兵相接的范围内迎战法师,至少有八成的胜率。 哪知,就在他大剑挥落的同时,少年似终于惊觉他的存在,霍地抬头。一霎间,紫灰眸底冰冷的光迹和剑锋同时映暗了阳光! 第98页 电光火石的一瞬,流光缭乱。 “咣”一声大响,坎赛尔只觉手中大剑狠狠撞上了一个非金非石的东西,不由一惊抬眼,那黑袍少年却已借势倒飞出去,手中乳白色的长杖顶端闪耀着魔法晶石耀眼的光辉,那毫无疑问是魔法师的法杖,却也是刚才一剎间不落丝毫下风地接下他剑势的兵器! “魔武兼修!”一直按剑未动的休谟惊唿出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袍少年无声落地,淡淡抬头,紫灰色的眸子闪烁着不为所动的平静光芒。他站在两位圣骑士的剑锋无法触及的距离中,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叫凌千翼。” 一片寂静中,他顿了一顿,方续道:“我不想和你们冲突。” 他说得很慢,发音也有点奇怪,听上去像是初学语言的外国人,这个全新的发现顿让圣骑士们稍稍地不在状况中了。 殊不知凌千翼此时也是万分凌乱。 ——搞什么……学习人界的语言这已经是三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怎么讲啊! 坎赛尔和休谟对视一眼,在前者的暗示下,两人同时放下了剑。 “凌千翼,”坎赛尔率先开口了,“你是光明祭司?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光明系的魔法波动。”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在曼索斯诺大陆,除了献身光明神的人,其他人是不允许擅自修习光明法术的。 凌千翼摇头。 “但是,你确实会使用光系法术?”休谟依然没从震惊中缓过劲来:“然后……武技也很高明?” 凌千翼点头,虽然光凭体术从来没打赢过斩月人的他一直没觉得自己的武技有多高明,但这事儿说起来太复杂了,超出了他此刻的语言能力…… 坎赛尔缓缓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诚实的回答应该是“我的老师把我扔过来的”,但是连凌千翼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很没说服力。想了想,他说:“我希望能找到我的一个——或者两个朋友。” 斩月人在人界,这他知道,但雪寂杀……算了,这个问题不管用哪种语言都弄不明白-_- 坎赛尔的眼睛顿时一亮,他直觉地感到自己接近问题的核心了:“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斩月人·梅农维拉和雪寂杀。”告诉他也无妨。 坎赛尔皱眉,心想,这都是什么奇怪的名字,从来没听说过。旁边,休谟却忽然轻“咦”一声:“‘梅农维拉’?吶,坎赛尔大叔,我觉得这个姓氏听上去有点耳熟……” 一霎时,四道目光同时落在了他身上,异口同声的声音—— “在哪里听过?” “……完全想不起来。” 凌千翼忍不住内心暗嘆一口气,收回了法杖:“既然这样,我想我应该——” “离开了”三个字还未出口,他的发梢忽然像被什么鼓动般蓦然飘拂了一下,危险的预感如同万千细密的牛毛小针,在他后背的皮肤上譁然刺落!瞬间,他的瞳孔倏地收缩,假装漫不经意地回头。 就在他有动作的同一秒,两位全副武装的圣骑士忽然敛容,动作整齐地单膝跪地,朝他身后的方向垂目肃声: “光明神与您同在,白灵大人。” 太阳的光晕,明亮得耀眼。 “光明神与你们同在,赫尔克里先生,曼斯菲尔德先生。” 柔和的声音,带着安宁人心的神奇力场,于这一瞬,让刺目的阳光里晕染开了圣迹般的安抚力量。 这仿佛神明一般的声音只轻轻一顿,便转向了凌千翼:“刚才,我在祭坛前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 陡然爆开的闪光,倏然淹没了白灵的后半句话。 “——神之使徒的影子。” 白光爆破,瞬间扩散到了广场上的每一个角落,一霎间,天地如被光幕侵蚀,抹杀了一切可视之物。在这电光火石间放出的干扰法术中,凌千翼没有半分迟疑向前疾掠,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朝着和白灵声音相反的方向飞奔了出去! 他能感觉到。通过只属于光之子的极度敏锐。 白灵出现的一剎,那暗藏慈和中的……冷酷杀意! 没有丝毫怜悯与迟疑的杀意,让他感到极度不舒服,甚至不愿与之对敌,只希望离那杀意的旋涡越远越好。 白光愈盛,世界被湮灭在了一片光芒万丈的黑暗中。 隐约之间,不知所措的休谟似听到了自己这辈子最尊敬的人——圣光教廷的大祭司白灵,快速吟唱咒文的潮般低声。 但纵是对魔法一窍不通的他也听出,大祭司的咒文只念了一半,便戛然止住了。 几乎同时,那个紫瞳少年的气息消失在了他的感知范围内。 随着少年的消失,笼覆天地的白光缓缓黯淡。休谟有些茫然地抬眼,却只在光幕将散未散的朦胧空气里,看到了白袍飘洒的白灵大祭司脸上露出了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狰狞怒容。 仿佛神明作祟,他蓦然垂目,在白灵朝他看来的前一秒作出了一无所知的惶恐姿态。 第99页 对于从小生活在神殿单纯环境中的他而言,这个世界有时候显得过于难解了。 ☆、episode 41 白灵出现的时候,凌千翼在他的身上感到了尖锐的杀意。 不对,杀意应该是中性的词语。 蒸腾在那个男人身周的,是恶意。 恨不能让凌千翼消失在世界上的,强酸般“滋滋”作响的恶意,和他周身光明系魔法的温润力量混杂在一起,发酵出扭曲的气场,就像高档的香水被洒在遍身汗臭的人身上。 让凌千翼不能忍受。 不能忍受。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感到自己想像不出一个人内心的世界,只剩下刚才触碰到那气场时遍身寒毛倒竖的悚然和厌恶,比迎面而来的风都更强烈地触动着他。 那一照面之间,他遭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的败局。 不是法术或战力上的技不如人,而是清澈的水滴落入泥沼中时,毫无疑问会被彻底吞噬的完败。 ……为什么? 周围的林木草枝越来越浓密,让他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身后,光明系元素聚集的力场早就已经一点痕迹都感觉不到了。 为什么,他——那个叫“白灵”的男人,会对第一次见面的自己产生那样强烈的厌憎之情?那样直到现在还沾在他衣角挥之不去的,恶意与憎恨。 凌千翼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似有感于他身上纯净的光明元素,密林间的草木纷纷变得柔顺,收敛了会伤人的汁液或毒刺,让他毫无困难地通过了。对这一切习以为常的凌千翼并没有特别在意,仍心有余悸地思索着刚才的事情。 他并不是没有被人讨厌过。身为光明神的儿子,在龙界会被排斥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是,那些来自龙族的敌意纵然再强烈,也是单纯磊落的,它们也许是危险的刀刃,却绝不是腐蚀灵肉的酸液。 为什么? 他忍不住又自问了一次,却依然全无答案。 不知不觉间,已在一片密林中走了很久,从闪闪烁烁漏下叶缝中的光点看,已经天近黄昏了。就在他渐渐开始为“晚上要露宿野外”这个想想就觉得很脏的念头而感到在意时,脚步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从刚才开始,耳边就不断迴响着愈来愈清晰的水流激盪声,那应该是瀑布。 此刻,瀑布声已在脚下,透过交缠的叶脉,他看到了一栋房子。 在这种荒无人烟的林子里。 说是“房子”,其实并不恰当,因为那看上去更像是山溪旁峭壁的延伸。 第一眼突入眼帘的,是数层参差交错的木质阳台——但,它们是如此地开阔,或许称之为“庭院”会更合适吧。那深入山泉林木间的层层庭院宽窄厚薄各不相同,像争先恐后飞跃而出一样,悬挂于飞流而下的瀑布之上,让人望之悚然心惊,却于同一剎那感受到一种奇峭的美感。 这通体木质的房子,极不自然却又深入自然,用最匪夷所思的姿态与林泉融为一体。仰视庭院,可以看到高倨顶端的主屋,面对着凌千翼的这一面竟是完整的水晶外墙,诉说着几不闻于这个时代的超前概念。 就是这样的房子。 超级不对称,却—— 出现得不早不晚,恰到好处。 “……”凌千翼深深吸了一口气,移开目光,怀着背叛信仰的罪恶感从另一边绕过去,找到了这栋不对称房子的大门。 光滑而结实的木质栅栏门,透过缝隙,可以看到第一层庭院中光洁的石板,和石缝中翠嫩摇曳的缕缕草丝。更远处,似有花木扶疏。 凌千翼没抱什么希望地轻轻推了一下门,出乎他意料地,门没锁。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他应该在下一秒就发现门没锁的原因——比如,门里冲出一群饿了三天的恶犬,或者门柱里突然射出千万根□□,或者脚下冒出熊熊烈焰,或者石板翻开露出陷阱让他掉进去……诸如此类。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慢慢走过小径,隐约远出,传来了悦耳的鸟鸣声。 天色渐暗,绯红的光幕染红了半边庭园,在那些只闻香味就知道非常名贵的植株下投落摇曳的淡影。就在这一片被精心照顾着的花园里,远处的灌木忽然“沙沙”一摇,一位拎着花洒的纤细少女从灌木后站直起身。 四目相对的一霎,凌千翼只觉大脑“嗡”地一响,如被无形的重锤迎面击中。在这一秒钟,全世界都变得虚假起来,因为,远处的少女成为了全世界。 她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五官称不上精緻无瑕,但没有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会说她不美。 淡金色的长髮,随着微风的节奏似有若无地起落腰畔,如烟似雾。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因这样的白,五官的轮廓有些不清晰,只有一双湛蓝如星的明眸闪烁着温柔的光灿,并不算特别明亮,却有一种夺魂摄魄的—— 妖力。 就是妖力。正常的人类女子,即使再美,也不会美成这个样子。 看到凌千翼,她丝毫没有惊讶,只安静地微笑了起来,顿时,那样毫不收敛的妖般魅力暴涨而开,让凌千翼觉得自己情不自禁地想要拜倒在她裙下。几是下意识地,他退了一步,强迫自己收敛心神,试着想要开口说话,却根本张不开嘴,只看到穿着鹅黄连衣裙的少女悠悠俯身把花洒放在灌木丛下,然后绕过花丛朝自己走来。她的动作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但那每一举手、每一投足,都像强磁场一样散发着扭曲视界的魅力,根本不容他抗拒。 第100页 ……那样几要消融于夕阳中的金髮。 ……那样温柔得像要溢出水来的蓝眼。 ……那样淡漠得似要消失的悲伤笑意。 ……那样的……声音…… “擅自走进别人家里是不礼貌的。” 竖琴一样优美却飘渺的声音,一瞬间在凌千翼好不容易平静一点的心湖里翻起了巨浪,心中属于正常男人的那一部分,疯狂叫嚣着让他放弃一切抵抗,臣服于她极致的美与魅。这种冲动,占据了他大脑的全部——几乎。 ……要冷静。 微弱之极的声音,死死地拉着他最后的一丝理智。 ……这个女人不对劲。 分明能够感到,她身上几乎没有用于战斗的力量,只是弱不禁风的人类女子。在正常情况下,他确信自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制服她。但,即使用再脱线的眼光看,眼下的情形也完全称不上正常。 “不过,既然你能误打误撞走到我家里,也是混沌中的某种必然。那么,请让我自我介绍一下。” 少女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朝空气中释放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似知道他的忍耐已接近极限,她柔和地微笑着,在一丛高雅的白花旁停了下来。 雪肤花容,摄魄夺魂。 “我的名字是,”夕照如血,挥洒而下,“神洛。” “洛”字音落的一剎,因她的存在而扭曲的世界毫无徵兆地恢復正常了,一切迷幻的、不可思议的、蛊惑人心的魔力譁然消散,她却依然站在花丛边,绮丽得云淡风轻。 凌千翼站在原地,感到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一片寂静中,神洛忽然像感到了什么一样微微震动,久久注视着他的脸,低声道:“真是让人惊讶。” 凌千翼不知道她在惊讶什么。 未待他开口,她已收敛了诧异的表情,理所当然地说:“能抵挡住第六系法术的力量,你是第二个人,凌千翼公子。” 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凌千翼竟然一点都没感到惊奇,仿佛她要是做不到这种事才是匪夷所思的。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的同时,他不由心中微凛—— ——刚才,她的力量竟然对我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 在见到她之前,他已经料想到住在这种深山老林里的人绝不会是泛泛之辈,但刚才少女对他造成的强烈冲击依然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那是发挥到极致的女性魅力,不涉淫亵,却绝对惊世骇俗。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又看了看站在花丛旁姿态娴静的神洛,无疑,她很美,但刚才让人大脑空白的吸引力却已经减弱了不少,显然她已经将某种力量收敛了回去。 对了,她似乎提到了那个力量。 “第六系法术。”凌千翼重复了一遍,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那是什么?” 神洛有些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顿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赶紧移开目光,心知“某种力量”即使在她有意控制的情况下也依然有着不可轻视的影响力。 前方,神洛却已转身悠悠然朝台阶走去,优美的声音曳泻而下: “站着说话太怠慢客人了。而且,”她顿了顿,柔声道,“站了这么久,我有点累了。” 她应该是真的累了,而不是矫情之词。 凌千翼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优雅地将不知名的琼浆倒进两个青碧色的杯子里,如是想道。 在这样的近距离观察她,才看到她那剔透的肤色苍白得近乎病态,露出在袖下的腕和指也有着让人心惊的纤弱骨感。垂落脸沿腰畔的金髮虽然柔顺,颜色却淡得不祥,从容举止间带着不经风的羸弱。若是欣赏病态柔弱美的男人,应该会为她而疯狂吧,可惜——或者说幸亏,凌千翼不是。 虽对她很不敬,他依然忍不住想——这种毫无抵抗力可言的身体,她该不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病吧? 怀着一种职业的兴趣,他再次把目光移向她,恰迎上了她悠悠转来的眸光。那双湛蓝温柔的眼眸,应是她身上唯一神采夺目的位置。 “凌公子,”她带着恰到好处的兴趣道,“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吧?” 面对着她,每个人——即使那是光明神的儿子——都有一种“隐瞒毫无意义”的感觉。 “是的。”凌千翼倒是很庆幸终于可以说真话了,编故事实在不是他的专长,虽然说在刚才那一系列不知道怎么着就发生了的事情后,一切都显得毫无真实感。“我是第一次到人界来。”想了想,他把自己在圣光教廷遇到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虽然讲得平铺直叙,毫无色彩,但却让神洛的眼里闪烁起了明亮的光星,显然大有所获。 听他说完,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坐直了。“这样的话,我就明白了,一般没有人会深入到永寂山脉的这个位置来。吶,凌公子,也许我明白白灵大祭司那样憎恨你的原因。” 凌千翼顿时感兴趣地抬头:“是什么?” 神洛似感到遗憾般轻轻摇着头:“圣光教廷的大祭司自古以来都宣称自己是光明神在人间的唯一代表,而凌公子你啊,身上却带着比大祭司更加让人震撼的光明魔法的力场,这是会威胁到大祭司之地位的存在。白灵大人那时候不是说了么?‘我在祭坛前的时候,已经感到了神之使徒的影子’。他没有说谎,凌公子,他是感受到了你的存在,而专门来……猎捕你的。” 第101页 “猎捕”这个词用得绝不正统,却奇异地直指红心。 凌千翼皱眉道:“这种事情,太——” “太荒唐么?”神洛的眼睛弯了起来,“凌公子的灵魂太干净了,才会觉得荒唐。从另一种意义上看,白灵确实敏锐得让人惊讶啊,他虽然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却几乎接近了真相。‘神之使徒’这种称号还是太低估你了,凌公子——光明神的子嗣。” 对面,紫灰色的眼睛霎时收缩如针! 沉默像一团灰雾一样落了下来,落在这堆满了文卷的书房里。 森冷的冰痕,骤然划破少年的眼瞳。他缓缓放下了杯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凝视着对面的湛蓝双瞳,目光尖锐。 神洛却丝毫没有露出紧张的样子,单手托腮安然地看着他,声音优美如故:“我的全名是洛·阿尔乌比·黎涅格·神,精神系大魔法师,后土帝国御用法师……不过如你所见,因为身体的缘故,我平时只是住在这里,并不需要像其他御用法师一样待在王城,后土公爵非常慷慨地为我在他的领地中提供了这样美丽的住所,我很感激他。” 凌千翼的眼睛眯了起来:“精神系魔法师?” “就是那不祥的‘第六系魔法’。”神洛轻一偏头:“是擅长精神控制、感官剥夺、记忆摄取的魔法,凌公子既然来自神界,应该对它很陌生吧,因为那是由人类违逆天意自己创造出的法术。虽然纯就战力而论,凌公子远比我强大,但从来没有作过专门精神强化的你,你的头脑在我面前就像敞开大门的屋子一样。刚才,你已经体会过被精神系魔法压制的感觉了,而我只是在那个过程中随便读取了一些你的基本信息而已。” 顿了顿,她露出了单纯的笑意:“真的很惊讶呢,刚一看到凌公子身份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你的记忆是不是被其他的精神系法师恶作剧地改造过,但是,即使是精神系魔导师,也无法做出那样细节丰富、庞大成体系,同时又毫无漏洞的记忆。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相信……你的一切记忆都是真实的,你真的是来自异界的人。” 凌千翼思索着“违逆天意的创造”这个词语,感到心中一分分融解开了一种冰水倾洒般的快意,但眉间细微的纹却顿时更深了一点。 终于,他抬起了头,淡淡注视着羸弱的少女,单刀直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就是精神系魔法的结果么?” 神洛的表情顿时滞了一下。 那一滞的瞬间,他确信自己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掠而过的悲伤。极其短暂的剎那,却依然深深地印刻而下,但不待他再发问,她已嫣然抬头:“至少在当时,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说回来,虽然我并不是令尊的信徒,但是,凌公子会给我招待神祗的荣幸么?” 语落,如同听到了她的召唤一样,书房的门无声而开,一个仿佛按照“豪门总管行为与外貌守则”塑造出来的女人板着脸站在门口,深深地朝神洛鞠躬:“大人准备用晚饭了吗?” “是的,那就辛苦你了,安娜。请不要忘记我们今天有客人。” 女人看都没看凌千翼一眼,朝神洛再次深鞠一躬,离开了。 神洛回头,迎上了凌千翼有点僵硬的冷淡表情,不由眉眼微弯,却什么都没有说。 凌千翼也没有说话。 实际上,他期待晚饭已经很久了。 尽管他从来没有想过,它会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毫无真实感的方式来临。 ☆、episode 42 冥樱飞感觉,自己被某恶龙用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带着飞了很久。一路上,他竭力不去想像会有多少人偶然抬头目击自己两人。 终于,斩月人似乎认为自己暂时不会被追上了——无论是被由十万人组成的御林军还是使用摺叠刀的奇怪巨龙。他用一种粗鲁扭曲,却出乎意料十分平稳的动作降落在了地上——不,管这种地方叫“地上”恐怕会让大地女神自插双目,周围这一派崎岖不平、杂草丛生的荒野景象,看上去自有歷史以来还没有被人类的足迹涉及过,与不久前约西法特城的繁荣昌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在,深深体会过飢饿感觉的某人和某人早就已经在冥水帝国的王城里购买了数量充足的食物。 “水墨很在乎你。” 当两人坐在一棵树下吃东西暂时休息时,斩月人忽然说。他指挥着几丛小火焰加热还在冒热气的烤鸡,通过一种让冥樱飞有些惊讶的娴熟手法。 但,他没有接过关于水墨的话题。 与那双猫样墨瞳毫无徵兆相对于长街中央的一瞬,飞掠心头的讶异与……柔软的心情,他暂时还没有和人分享的打算。 “无论怎么说,梅农维拉,”他注视着一只长满粗毛的蜘蛛从眼前匆匆爬过,悠悠道,“事到如今,你应该把你的计划告诉我了吧?”顿了顿,他语气不变地说:“想用我来引出冰河,我倒是可以理解,而且按照我的估计,这么做的成功率很高。但是,如果只是想见到他的话,待在龙界明显是比较省事而明智的选择吧?你到底为什么——” 第102页 他轻轻抬起了眼睑,墨色睫毛下,曳泻的碧光像宝石,又像□□。 “——要和我来到这里,把自己置身于连语言都不通的不利位置上?” 迎面而来的一团黑影,顿时让他的额角气急败坏地抽搐了一下,手忙脚乱接住抛来的东西,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根香气四溢的鸡腿。 “与其问我有什么计划,”对面,斩月人毫无形象地吃肉,大言不惭道,“不如问问你自己。” 冥樱飞拿着那根跟他的形象丝毫不搭的鸡腿,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你在耍我吗?” “如果你指的是鸡腿,那‘是的’,如果你指的是你的计划,就‘不是’。”斩月人用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让烤鸡变成了骨架,随便擦擦手懒洋洋眯眼靠在了树干上:“你想让寂杀帮你完成的事情,将由我来帮你解决,免得你缠着寂杀不放,又想出什么花招。即使你想弒神,只要那个人不是千翼他爸,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顺便说一句,以你现在的立场,我耍你有什么不妥吗?” 冥樱飞手里的鸡腿用香气大喊着“来吃我吧”,但这个渺小的愿望偏偏就是不能实现。 因为,握着它的那只手僵住了。 一秒。 终于,拿鸡腿的王子抬头看了看太阳的方向:“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在朝南飞?” 斩月人露出了邪恶的笑容,但却一语未发。 相处数天、已经多少有点了解该恶龙的某人娴熟地将这个表情翻译成了“被你说对了,但一想到要承认你的正确就觉得很不爽,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的”这种纠结、扭曲,而且无比恶劣的含义。 就在恶名声震龙界的准神圣火龙斩月人·梅农维拉和身份神秘的魔王之子冥樱飞隔着一条鸡腿互相算计对方脑内的想法时,两人忽然同时心有所感,不约而同地抬眼,带着一剎间提升的戒备和杀气,看向刚才发出了些许声响的浓密树冠。但,几乎就在他们有所动作的同一瞬—— “沙……哗!” 头顶最粗壮的树枝忽然剧烈摇晃了一下,伴随着刺耳的枝叶摩擦声,一团黑影——又是一团黑影,但明显比鸡腿大了十几号——从树上直摔下来,没等准火龙王和魔王之子作出任何反应,便“砰”一声狠狠砸落在了两人中间。 “啊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苦□□的声音从这无厘头登场的黑影里传了出来。准火龙王和魔王之子目瞪口呆地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人。 这个从树上掉下来的人捂着头闷哼不已,冥樱飞见状,试探着用人界的通用语言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应该……还活着吧……”勉力作答的声音依然伴随着倒抽凉气的“咝咝”声响,但凌千翼不在这里,本来正在好好吃烤鸡的两人也无能为力,只好等着他自己恢復过来。好在,这个过程并没有花很多时间。 “似乎没什么问题了。” 掉下来的人一边揉脑袋一边终于抬起头。顿时,准火龙王和魔王之子再次行动同步了——他们同时感到了些许惊讶。 坐在他们中间的少年——毫无疑问他还是个最多不超过十八岁的少年——有着一头耀人眼目的火红头髮,微长的发尾高高在脑后束成了雀尾般的短短一簇,其余散碎的髮丝漫不经心地垂落在脸沿额前。小麦色的健康肤色上有着笔直的鼻樑和明亮的眼睛,让斩月人瞬间感到有点坐立不安的是,那双眼睛,竟是罕见的金红色。 是个英朗的美男子。 但是,这种相貌…… 毫无徵兆地,他蓦然探手,一把抓住少年的左腕。顿时,袖口下滑,露出了少年腕上一枚火红色的宽镯子,质地似金非金,紧握时,有灼热却让人安心的触感。 ……流火镯。果然。 斩月人收回了手,黑髮垂落,遮住了他眼底一霎掠过的凌厉光迹。 ——只是,在这里竟然会碰到“那个家族”的人,这未免太巧了吧?还是说,这就是那让人讨厌的所谓……宿命? 在这种凝气成冰的凝重空气中,火发少年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斩月人,又看了看冥樱飞。后者嘆了口气,用可以打圆一切场的温和语气说:“那么,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藏在刚刚那种地方?” “不是我藏在那种地方。”红髮男朝后挪了挪,自来熟地环起了胸,“是你们闯进了我睡觉的地方。本来一个人赶路就很容易无聊,无聊就会觉得困,困了当然就要睡觉,说到睡觉的话——显然就要爬到树上吧?所以呢,我就到了那棵树上,这就是你们会遇到我的原因。至于说我为什么会从树上掉下来……你们不要误会啊,我才不是那种笨手笨脚的天然呆少年,完全是因为你们在那里用奇怪的鸟语说些有的没的,我虽然听不懂,又忍不住觉得很好奇,结果就没有注意姿势——诶呀,说起来,我七岁的时候也有一次——” 冥樱飞的头上缓缓落下三根黑线。 斩月人虽然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嘴角却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第103页 准火龙王和魔王之子默契十足地脑内飘字—— ——终于登场了啊,每个故事里都必不可少的话痨系角色…… 红髮男明亮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十二岁那年坐在家里的苹果树下,被落下的苹果砸中脑袋,结果灵感突发地想“是不是有什么力量拉扯着所有东西都要向下呢”的故事,冥樱飞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打断他。就在这时—— “扑”一声火响,轻烟缭绕。 斩月人叼着菸斗站起来,懒洋洋朝前走去,漠然的背影上分明写着三个大字——无,视,你。 冥樱飞有些同情地看了红髮少年一眼,也站起来,理所当然地把手里的鸡腿塞进他手里,转身刚走了两步—— “等一下!” 少年握着那根经歷坎坷的鸡腿,提高声音在两人身后叫道。 冥樱飞顿了顿,回头说:“很抱歉打扰了你睡觉。” “不是那种事啦。”红髮少年捡起掉在地上的火红外套随手披在肩上,苦恼地挠了挠头:“嗯……说起来有点复杂,该怎么讲呢?我还是先作个自我介绍吧。我叫炎烙瞳,裂炎帝国人,火系高级魔法师,同时也是炽炎佣兵团目前——呃,唯一的成员。” 炎……裂炎帝国人,火系高级魔法师? 冥樱飞注视着红髮少年的目光微一闪烁,不动声色地把这段话翻译给斩月人。听到“炎烙瞳”三个字,某恶龙的眉峰似微微挑动了一下,但却一语未发。 于是炎烙瞳童鞋继续:“我们佣兵团现在接下了一个很了不得的任务,地点嘛,竟然就在我的家乡:裂炎帝国。如果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话,立刻就能把佣兵团等级从g提升到——至少是e吧!怎么样?很有诱惑力吧?只要是男人就不会拒绝这种提议吧?我觉得呢,要我一个人去完成这种任务确实有点不像样,至少要再有一个战士看上去才像正规的团队嘛。但是,要找到合适的人竟然出乎意料地困难呢,所以直到刚才,我还是孤单一个人在树上睡觉——” 眼看他又打不住了,冥樱飞当机立断地切入进去:“所以,你其实是在邀请我们两个加入你的佣兵团——听上去它才刚成立没两天?” 炎烙瞳的眼睛亮了,晃着鸡腿大言不惭道:“实际上炽炎佣兵团是上星期成立的,但反正它总有一天会成为s级佣兵团的,现在是什么等级就一点都不重要了吧?我第一眼看到你们俩,就觉得你们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人——那么你们同意了是不是?很好,以后请叫我团长,不过直接叫我的名字也没关系。既然大家都是一个团的成员了,你们的名字——” “等等!” 被这种魔幻火星主义的思维骤然轰击,冥樱飞觉得自己头都大了:“稍等,我们要商量一下。” 一分钟以后。 “所以,他邀请我们加入他的佣兵团。”冥樱飞用六十秒讲完了某人铺陈数千字还没说到重点的东西:“任务地点据他说在裂炎帝国境内,倒是正好顺路。那么,你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呢,作为——” 柔软起落的黑髮,悠游掠过了少年饶有深意的温雅微笑。 “——与火系大精灵莫西比阿斯订下契约的……梅农维拉族人。” 斩月人的唇边露出了乖张的浅弧:“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妮可国一等公民。” “也没有‘早就’。至少,在你说因为你姓梅农维拉,所以总有一天会来人界的时候,我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那也挺不错了。我说啊,你这个傢伙,”斩月人瞥了冥樱飞一眼,“明明不是曼索斯诺大陆的人,却对这片大陆的事情异乎寻常地了解啊,让我忍不住要想,你的野心到底有多大。何况,如果不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似乎也用不着专门到龙界去邀请传说一样的骨龙族人——” 无视冥樱飞一霎间微微挑动的眉峰,斩月人冷笑一声,毫不在意地结束了话题。 “——你该不是想,把萨韦里奥大陆和曼索斯诺大陆一起……併入自己的统治之下吧?来自南洋彼端大陆的魔族王子,安卡琉亲王——冥樱飞殿下?” 灰雾一样的沉默骤然落下,扭曲了两人彼此的瞳光。 远处,炎烙瞳正一边啃鸡腿一边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等待两人的商讨结果。 ☆、episode 43 整件事情的过程既扭曲又纠结,涉及到大量奇形怪状的心路歷程,假如全说出来的话,恐怕一定要採用炎烙瞳的语言风格,所以,还是直接说结果吧。 斩月人表示自己“还没有闲到要去助人为乐的地步”,即使那件事据说“是男人都不会拒绝”——这也没有办法,他又不是男人,只是公龙而已。不过,他好歹表示稍微有一点兴趣听听那个任务的详细情况。 反正,在到达冥樱飞的故乡萨韦里奥大陆之前,他也没有别的事情要干。 除了要小心提防水墨那难以琢磨的偷袭……之外。 于是,在从那棵扔着烤鸡骨架的大树出发前往下一个村镇的路上,炎烙瞳用一下午时间,热情高涨、神采飞扬、并夹杂着大量东拉西扯地,讲述了基本上可以总结如下的情况: 第104页 任务等级:b。有着相当的难度,真不知道某个上星期才成立的g级佣兵团的团长兼唯一成员是怎么想的。 任务发布人:冥水帝国波塞冬拍卖行。波塞冬拍卖行是冥水帝国仅次于王室的第二豪门——水家的产业。水家世袭着“冥水公爵”的封号以及帝国最富饶的塞莫埃妮加平原,世代经商,拥有遍布全大陆的商业网络,一向被誉为“曼索斯诺大陆最富有的家族”。因此,由他家颁布的任务尽皆奖励丰厚,要兼具速度与人品才能有幸抢到。 任务内容:夺回被魔族探子偷走的宝物x。 x是什么,炎烙瞳没有说,因为他也不知道。波塞冬拍卖行只提供了x的外形描述,其来歷、用途、功能、价值……一切不明。但是,炎烙瞳指出,丢失的x本来预计在下下个月的“瓦卡尔拍卖会”上压轴出售。“瓦卡尔”一词在冥水帝国古语中是“无价之宝”的意思,以此命名的瓦卡尔拍卖会更是全大陆规格最高的拍卖盛会,则x之珍贵,可想而知。 综上所述,这个任务实在是—— “超级无聊。”斩月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合上在约西法特城买的书靠在了旅店休息室的木墙上,半眯着眼睛说:“完全没有亮点啊。” 从冥樱飞处得到翻译的炎烙瞳立即意外又不爽地抬起了头:“怎么会没有亮点呢?报酬很高啊。” 冥樱飞翻译。 “小爷我又不缺钱花。” 冥樱飞翻译。 “x很珍贵啊。” 冥樱飞翻译。 “爷见过的宝贝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冥樱飞翻译。 “x很神秘啊,你不好奇吗?” 冥樱飞翻译。 “好奇心会害死龙。” 冥樱飞——忍无可忍地拂袖而起,转身走人,声音冷淡抛来:“你们聊,我先走了。” ——#%#^!去死吧!这两个人!翻译都是按时计费的好不好!我……我堂堂暗族王子竟然要给这两只没大脑的生物义务打零工?!是可忍孰不可忍!! 总有一天,要把他们两个都做成我的死灵召唤兽! 王子殿下冷艷高傲地去了。 “两只没大脑的生物”面面相觑半晌,同时冷哼一声,不爽地移开了目光。休息室里的其他客人——大多是赶路的行商,纷纷朝他们投来了“丫们脑壳有包”的鄙夷视线。 但是,炎烙瞳显然根本没有意识到该视线的存在,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对扭在一起的奇异木环,试图把它们解开——斩月人依据在约西法特城短暂停留的经验,判断出这种解谜游戏最近在人类的世界里颇为流行,虽然说,他对此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反倒是某红髮男全神贯注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有点火大。 百无聊赖地,他的目光移到了窗外。 ——尽管这只是赌博,但是,你应该会出现的吧……冰河,还有——雪寂灭。 雪,寂,灭。 这三个字的组合,让他感到了一阵微妙的奇异情绪。 那个名字,和她如此相似,却毕竟不是她的—— “啊。” 忽然,他看着窗外低低叫了一声。对面,炎烙瞳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想说“你干什么”,又想起和他语言不通。就在他各种感到郁闷时,斩月人忽然夹着书站起来,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 炎烙瞳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山间的夜晚,凉风飒飒。海潮般的起伏叶响,仿佛淹没了全世界。 叶影的重围中,一轮红月高悬天际。 幽诡血色,如同邪龙之眼。 ——又是……红月。 斩月人淡淡注视着黢黑夜空那一点不祥的红,良久,轻轻一跃,坐在了井沿上。 传说中,一旦出现便会扭转命运之轨迹的绯色圆月,他一共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五百年前,龙界大陆东南部的路西法之森里。那个晚上,他在流落数十年后,重新见到了曾以为会憎恨一世的父亲,聆蓝·梅农维拉。 第二次与红月相对,距上一次已间隔了五百年。那是在龙界名城兰斯开特城附近的布罗镇上,他救了一个被人欺负的少女。直至今日,他还记得那一抹黑夜中的如雪发影,在他虹膜之上余色惊艷。 第三次,就是今晚。 短短半年之后的这个晚上。 难道是因为遇见了那个姓炎的话痨? 这个把雪寂杀和炎烙瞳相提并论的念头立即让他自插双目了。室外的夜风很凉爽,他懒得再走回去和炎烙瞳大眼瞪小眼,索性直接滑坐到地上,翻开了写满人界蝌蚪文的书。映着微微发红的月光,能看到书页之间印满了冗长的段落和动不动纵跨数行的句子,显然不具备“初学者读本”的任何特徵。但是,斩月人竟就这样倚坐在水井之下,把这本书一页又一页地翻了过去。 而且速度还很快。 时间悄无声息地在叶缝间流淌,夜色逐秒深浓,连遥远的绯红月光都渐渐染上了暗沉的色调。似是因为这一天经歷了太多的变故,一向精力充沛到爆棚的斩月人竟感到有些疲倦,再加上书中的文字已不太辨得清楚,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用手撑住井沿想要站起来。 第105页 身体微微一动,陡然僵硬。 目光过处,旅店爬满杂藤的土墙、墙根久怠清理的杂草、断成两截的锈铁锹、脏兮兮的晾衣绳……竟都笼上了一层暗哑的灰黑色,微微扭曲的边界犹如虚影。远方,群山远树更是早已完全消失在了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只隐隐露出些微框廓,如同挣扎在黑洞中的无助生灵。 ……暗系法术! 竟然能让我全无察觉地做到这种地步…… 伴随着突然躁动空气中的火元素,黑髮下的瞳眸蓦然火色溢散。 他的手悄悄伸向了悬挂腰间的菸斗。 但是,右手刚只一动,他就感到了异样,全身肌肉如遭绑缚般难以移动。低头一看,只见道道黑雾如同绳索缠绕而上,一路蔓延滋长,一路蒸腾出危险的薄雾,不动声色地渗入了他的毛孔——正是让他渐感疲惫的罪魁祸首。 斩月人的目光顿时沉了下来。他闭了闭眼,轻吸一口气,右手倏然发力!瞬间,绑缚在他手臂上的黑雾淡了三分,指尖与菸斗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但,就在同一剎,操纵着这庞大暗黑法术的人如有所感,本来缓慢渗透的黑暗力量陡然爆发,像海啸般汹涌地压了下来,立即将他身周隐微可见的一切吞噬一空,只有他脚下一小块草皮还反射着黯淡的光。 漆黑的世界暗沉如死。 斩月人冷哼一声,被黑雾束缚的右手只顿了一下,就再次朝菸斗探去,虽然进程缓慢,却坚决而稳定。唯一明亮的方寸之地中,火元素幻化出道道如有实质的流光,飞旋流散,阻挡着暗系魔法无孔不入的侵蚀。 终于。 金光微错,他的指尖碰到了菸斗纤长的柄。 方寸的光明中,一霎间似定格了时间的流动。 黑雾的旋转也悄无声息地滞住了。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轰”一声巨响,有如空气坍缩,熔浆、烈焰陡然爆开,挟着浊气喷吐的万钧气势涤盪黑暗,照亮了红月幽沉的夜空! 这样惊天动地的变化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钟。 火焰跃动的“毕剥”声中,斩月人终于如愿以偿地夹着书站了起来,扫视着这回復原状的世界——如果不是刚才溅爆开来的蓬蓬火焰正兴高采烈地吞噬着旅店的马厩和偏房的话。 突然,他的瞳光微微一闪,霍地反转菸斗,用斗柄挡下了从身后突袭而来的短刀幽光。没想到,刀锋竟只和菸斗轻轻一碰,就伴随着“咔”一声轻盈响动,紧贴着斗柄蛇般上蹿,直指他的咽喉! 斩月人轻“咦”一声,千钧一髮的瞬间后仰避开了那致命一击。朝后翻倒的同时,他立即感到了随之而来的森寒刀气,有如附骨之疽紧紧粘连!他强按住心底越来越强烈的惊讶情绪,就地一滚、飞弹而起跃上了矮墙。 抬眼时,只见黑云翩然扑至。 那身姿轻盈得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花瓣,却快至匪夷所思,倏忽一闪,已绕过一道几不符合常识的弧度直迫到了他面前,刀光横向撕裂!但这一次,斩月人已经稳住了心神,手中菸斗轻轻一抬,短促的轨迹带着微微的迴旋之力截住了小刀太过灵活的千变万化。 桀骜的微笑,蓦然飞扬。 “真可惜……”他侧头避开了小刀上朔的锋刃,陡然矮身前倾,掉转的斗柄突刺如剑:“……刚才,你本来是有机会打败我的。但现在,赢的人——” 黑云翩然迴旋,用难以置信的轻盈动作紧擦着菸斗掠了过去。那一剎,黑云中握刀的人似轻轻笑了一声,刀光一霎千变,辉然的变幻仿佛飞扬雪光、无孔不入地细密洒落! “——是我!” “咣!” 金属相撞的响声几乎淹没了“我”字,一点亮极的银光从黑云与红影短兵相接的地方飞弹上天,几乎化成了夜空中唯一的星。但,那孤星只悬挂了不到半秒,便急速旋转着坠落大地,“扑”一声落入泥土中,消敛了光芒。 那是一把摺叠刀。 煤玉般的刀柄,幽幽反射着发红的微光。 “……嘁。”斩月人的眸子微微一弯,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书。 矮墙外,雪花般飞扬无定的黑云终于安然坠地,寂静片晌—— “这只是第一次。”水墨平静地说。 熟悉的,来自龙界的语言。 斩月人看着那道几乎隐没在夜色中的背影,孤独却骄傲的身姿。红月的微光在他眼角似隐若现,悄悄化进了他心底忽然柔软的角落。 想起了不算很久以前,某个大雪飞扬的夜晚。刚刚被他揭露了真身的骨龙少女,寂寞微笑着转身独行的背影。 像孤独游弋湖面的天鹅,即使只有一个人努力在黑暗中,也要化作照亮重视之物的晨星。 他在寂杀的背影中感到了这样的信念。 也在此刻水墨的背影中看到了相似的执着。 因此,他没有让这沉寂持续太久,一笑俯身,捡起了那柄深陷泥土中的小刀,折起刀锋朝矮墙外的纤长身影抛了过去。 听到身后传来的破风声,水墨一怔回头,条件反射地握住了温度犹存的摺叠刀。 “不得不说,你的体术进步很大——不对,应该用‘超级大’才对,我都觉得有点惊讶了。”斩月人环胸坐在井沿上,表情似笑非笑:“不过,你的攻击根本没有觉悟可言——喂,我说啊,”他抬起了下巴,眸光睥睨,“要是总想着‘我不能受伤’或者‘我不能杀了斩月人’,你永远都赢不了我。” 第106页 说着,他站起来挥了挥手:“再——呃!” 他的身体蓦然一僵,有点手忙脚乱地挥起了菸斗。顿时,烈烈燃烧着、几乎把马厩吞噬殆尽的火焰“扑”地飞上半空,譁然飞散,化成万千细小无害的火元素消失了。但是,原本是马厩的地方却早已变成了一片焦灰,一副创世神临世也无药可救的颓丧样子。 “……”斩月人几不可察地往旅店方向瞥了一眼,稍微松了一口气——似乎还没有人发现的样子,太好了。 “噗。” 低低笑声从矮墙外响了起来,带着他从未在她的声音里听到过的明丽情绪。顿时,他像被雷噼到一样抬头,却只看到水墨冷然微笑着收刀回身的侧影。 “其实,月人不是也一样么。”清悦低声淡淡传来:“口口声声说着什么‘要做好死的准备才来’,但是动作却像雪萝果布丁一样。你啊……” 在斩月人玄幻又穿越的目光中,她轻轻一牵唇,黑瞳亮若晨星。 “……真的只是温柔的小火龙。” 斩月人目瞪口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这这这这……她是故意像寂杀一样说话来讽刺我吗?! 看到他诡异的表情,水墨眼底笑意愈深,却再未言声,髮丝翩然扬起,化作庞大的龙翼,带着她消失在了血月幽暗的夜空深处。 斩月人还沉浸在一瞬间的震惊中,甚至忘记了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好事,站在原地半晌未动。突然,一个混杂着钦慕、惊讶、嚮往的明亮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是谁?” 斩月人的瞳孔轻轻一缩,沉默未语。 炎烙瞳两眼闪光地看着暗系巨龙消失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那是——龙?而且是罕见的暗黑系巨龙?为什么她会跟你在一起?莫非你是龙骑士?” 龙骑士,顾名思义,即以龙为坐骑的战士。龙族拥有远远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与智慧,能获得巨龙认可的人类战士,无一例外拥有超出常人的能力和坚忍不拔的品质,也正因此,龙骑士可以说是站在曼索斯诺大陆最顶峰的职业之一,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极大的尊敬。 “龙骑士”三个字振响空气的一霎,斩月人的额角勐烈抽搐了一下。 ——什么?骑龙?真#@$%!^让人不爽。 但是,炎烙瞳还在满怀激动地继续。 “哇,你竟然是龙骑士,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啊,果然炽炎佣兵团註定是要成为s级的!不过,如果说你是龙骑士的话,你和你的龙关系未免太差了吧,还是说——天哪,你本身就是龙?!” 炎烙瞳小朋友,你过于真相了。 其证据就是,被一千人大围观彻底阴影了的斩月人一个激灵,像野兽一样飞扑过去一脚将炎烙瞳踹倒在地,而后者正说着“哦不对太激动忘了你听不懂我的——” “闭嘴。”斩月人恶狠狠地生硬道,“我只是普通战士,不是什么龙骑士,更不是龙。” “普通战士?那你刚才从菸斗里放出来的火系魔法是怎么回事?总不会你魔武兼——啊!!!为什么你忽然能听懂我讲话了!” 这个问题斩月人回答不能…… 以他现在的语言能力,能说出刚刚那样一句完整的话已经到极限了。 就在“两只没大脑的生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地冷冷互瞪时,冥樱飞的清柔声音从水井边传来——“那是鸿鸣·辜所发明的‘背诵学习法’吗?” 还被斩月人压在地上的炎烙瞳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鸿鸣·辜?那是谁?” 斩月人脑内文字:你不知道是可以理解的,话痨,因为那是一条龙。 冥樱飞从井沿上拿起斩月人留在那里的书,翻开了扉页:“辜是一位非常有名的语言学者,能够熟练使用包括龙语、古精灵语、人鱼语在内的十二种语言,他学习外语的方法就是背诵——背诵用外语写成的名作经典,辅之以必要的语法和词彙知识。这种方法非常有效,但却需要惊人的记忆力和毅力,如果不是这个傢伙,”他看了斩月人一眼,“大脑构造和人类不一样,应该也不会为了迅速掌握大陆通用语而做这种疯狂的事。” 斩月人冷哼一声:“你对龙界也很了解嘛,妮可国一等公民。”当然这句话是用龙语说的。 炎烙瞳却是大开眼界:“听上去很厉害——” “行了。”斩月人从冥樱飞手里拿走了自己的书:“明天还要赶路。” 说完,他推开旅店的门走了进去。 炎烙瞳有些诡异地看着那道黑髮飞扬的背影,半晌,忽然道:“他怎么了?” “大概,”冥樱飞也盯着那个方向,“在傲娇?” 两个还不算很熟的人对视一眼,缓缓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episode 44 山中无日月。在人烟罕至的永寂山脉中,时间的流动似乎遵循着与外部世界截然不同的规则。凌千翼感到,自己只是稍稍熟悉了一下“有妖女神洛存在的世界”,好几天就已经过去了。 清晨的阳光从窗棂洒落,照亮了半张坐在窗下读书的脸。俊逸优雅的少年脸庞,微绻的金髮折射出高贵的浅白光晕。 第107页 “阳光照在脸上不会很难受么?”不远处一张宽大的案几后,神洛从一卷文书中抬起头,饶有兴味地托腮打量着凌千翼。尽管是夏天的早晨,她单薄的肩膀上却披着绒毛柔软的斗篷,面前长案上堆满了今天早上刚刚送到的时事报告,主要是关于后土帝国的新闻。作为帝国的御用法师,掌握国家的最新动向是她的工作之一。 凌千翼一开始也曾担心过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会不会让她的身体状况恶化,但很快就发现,以她大洋般难窥深度的精神力,像“阅读”这样纯粹的脑力工作完全可以轻松应付。这一发现让他对“精神系魔法”这种以前闻所未闻的东西愈发好奇了,以至于这几天一直在如饥似渴地从神洛的书架上寻找相关书籍,顺便复习一下三百——或者五百年前学过的人界语言。 他的努力成效显着,至少现在他可以无障碍地和神洛就任何话题展开交流,也正因此,他们在短短几天里已经熟络到了不需要客气的地步。 听到她的问话,他“嗯”了一声,没有抬头:“没关系,我在有光的地方会比较舒服。” “这是后天训练的结果吗?” “是天生的。” “果然神祗就是和人类不同啊。” “只是光明神一系而已。” “那,这件事,还有我最近知道的关于神界的其他事,属于‘不可泄露的天机’吗?换言之,我会因为知道这些事情而遭天谴——或者神罚吗?”神洛露出了单纯的笑容,但明亮的蓝眼睛里却闪烁着逗弄人般满不在乎的光芒。 “不会,放心吧。”凌千翼翻了一页书。 “噗。”神洛忍不住坐直笑了起来,斗篷从她肩膀上悄悄下滑。凌千翼闻声终于抬头,表情看上去既冷淡又不满,但却依然没有看她。尽管数天相处让他对这位精神系大魔法师的妖般魅力已经有了相当的抵抗力,但是经验告诉他,在她微笑的时候,他最后还是不要跟她有目光接触…… “有什么好笑的?我是在回答你的问题。” 神洛悠悠道:“就是因为千翼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才显得很可爱。作为神祗——或者不如说,作为一个正常的智慧生物,千翼不会显得过于单纯了么?” 阳光下,紫灰色的瞳眸微微一滞,但下一秒,他已收回了目光:“也许吧,我父亲也这么说。” “不过,你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是吧?”神洛一针见血地指出。 这次,他没有迟疑地点了下头,过了半晌,才平静道:“‘做一名普通人总会遇到许多无奈的境况,所以必须要学会世故的处世之道。但是,连你都要丢弃天真的话,简直就是在浪费神族的血脉了。既然有肆意妄为的资本,就毫无顾忌地去用它好了,无论会造成什么后果,总要试过之后才知道。’我的一个朋友这样说。” 神洛的眼睛因感兴趣而亮了起来:“听上去是非常难缠的朋友呢~” 凌千翼露出了微小的笑意,合上书站了起来:“啊,他叫斩月人·梅农维拉。” 听到“梅农维拉”四个字,神洛顿时微讶抬头:“那不是——啊。”她一瞬间变化的动作带动了桌上堆得像山一样的报告文书,顿时引发了山体滑坡般的灾难性后果,书籍、纸张争先恐后地从桌案左端滑下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神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低低哀叫:“啊,又来了……我总是笨手笨脚的。” 出于礼貌,凌千翼没有说“我早就发现了”,只弯腰帮她把落地的东西都捡了起来。 神洛一边道谢一边接过乱七八糟的纸叠,忽然,她的动作一滞,抬头:“怎么了?” 凌千翼盯着手里一张盖有后土帝国公文印鑑的纸,目光迅速下移,半晌,他放下纸,目光灼灼:“约西法特城。” 神洛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纸上的文字。那是她刚刚读过之后放在一边的时事报告,关于三天前冥水帝国国都约西法特城内发生的一起市民大规模遇袭事件。 这件事情相当扯淡。光天化日之下,几百名市民被发现横七竖八地倒卧在王城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上,每个人都受了不轻的伤,所幸没有人死亡。此事在冥水帝国内引起了极大的震动,甚至惊动了国王陛下本人。在国王的命令下,年轻的冥水公爵亲自前往约西法特城检查了伤者的情况,并宣称他们是被人用火系魔法于同一瞬间击倒的。这一判断与伤者们的陈述完全符合,据后者的描述,打伤他们的是一位“表情狰狞、傲慢无礼的火系魔法师,长着不服梳子管教的黑髮和魔鬼般的血红眼睛”,更有目击者称,犯人在逃离现场的时候背上长出了恶魔的翅膀,同时还挟持了人质……等等等等,更多的细节占据了此刻被压在镇纸底下的三张纸才全部讲完。 “这是——”神洛慢慢说了两个字,忽然醒悟到什么般停了下来。几乎同时,正在阅读后续报导的凌千翼简洁地说:“是月人。外貌的描述完全符合。”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这种肆意妄为的行事风格也跟他完全符合。 第108页 “啊~”神洛握着纸,深感理解地点着头:“那么,千翼要去找他了么?” 凌千翼轻轻哼了一声,放下纸朝外走去:“没办法,那个傢伙只要有三秒钟没人盯着就会惹事。但愿我还能等到不需要帮他收拾烂摊子的那一天。”说着,他扭开了门把,身后传来了神洛推开椅子的声音。 “立刻出发的话,让安娜送你到山下吧。你可以用我的马车。”她拉紧了险些滑落的斗篷。 门边,少年还握着门把的背影沉默了一瞬。 终于,他轻轻回头,清淡的笑意里是平日罕见的柔和光芒:“很感谢你这些天的招待。其实,我一直希望——” 他的声音戛然停住了。 我一直希望,能找到一种方法,让你脱离因日渐恶化的身体而註定短寿的命运。但是,洗筋易髓,脱胎换骨,完全改造一个人的体质——即使在光明系魔法中,这也是最艰深的内容。不要说人类中的光明祭司,即使是此刻的我,也根本做不到那一步。 能够得心应手地操纵那种程度的法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男人…… 想到父亲的一瞬,他的眼底顿时阴影飞掠。安静片晌,他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推开门离开了。 书房中,阳光依然明媚地曳泻在书卷间,温水一般清润,将少女浅金色的发映得点点莹白。 她没有用自己的能力去读取他此刻的思想。 因为,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能够被真正的神祗这样关心着,我或许应该感到满足了吧。 但是啊,心中愈发浓烈的、那挥之不去的难过,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慢慢坐下来,重新拿起了那张关于约西法特城的新闻。 面无表情、细密排列的文字间,“冥水公爵”这四个字,好耀眼。 “……凝寒。” 低低唤声中,几缕金髮从肩头滑落,缭乱了蓝眼中近乎悲伤的温柔。 神洛不愧是后土帝国的御用法师,享受着一般人难以想往的隆重待遇,这一点从她那宽敞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的马车中就可以看出来。 凌千翼坐在车上,终于有时间好好想一想这整件事情了。 斩月人,在约西法特城,用火系魔法,做翻了上千个人? 他脑壳有包吗? 即使对人界的习俗不甚了了,凌千翼也觉得这似乎不是说句“对不起,我是闹着玩的”就可以轻松了结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关于好友的不解事项中又增加了一项。 在这些事项中,名列第一的无疑是——他跑到人界来干什么? 虽然说他完全理解斩月人想要找到雪寂杀的心情,也多少可以想像他挟持人质——也就是冥樱飞,以此引出冰河与雪寂灭的想法。不过,这一切和“人界”有什么关系吗? 不管怎么看,在那条恶龙的脑子里盘算着的都像是一个超级冒险、完全胡来的计划。至此,他总算稍稍地明白了阿尼尔·狄奥多(或者应该尊敬地叫他斯瓦罗殿下?不过还是觉得“老师”这个称唿中包含着更多的敬意)把自己抛来人界的真实目的—— ——什么让我“去帮他”?明明就是让我来收拾烂摊子的吧!就是这样吧?!就是这样吧??!! 光明神的公子默默地开始用头撞车厢壁。 而等到他真正地走进那蜚声全大陆的名城——约西法特城时,顿时有了一种继续用头撞城墙的冲动。 只见那宏伟的城墙之下,熙熙攘攘地围着几十个人,纷纷议论都指向清晰张贴在墙上的通缉令。凌千翼只随便扫了一眼内容,就知道斩月人的事迹现在在冥水帝国已经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让他稍感庆幸的是,那张通缉令上的男人头像(头髮蓬乱、满脸横肉、凶相毕露、眼放恶光)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保护斩月人免于怀疑。 ……损友啊。 注视着那张通缉令,光明神的公子默默地开始怀疑自己的人品了。 ——我最好的两个朋友,居然先后都登上了通缉令!啊,我都想出去炫耀了。我应该去陪他们吗?应该去陪他们吗?如果我现在稍微发泄一下情绪,应该就可以去陪他们了吧!这两个人还真是天生一对!天生一对啊!! 光明公子心情沉重地转身刚走出两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询问一个看热闹看得正兴奋的中年男人:“请问,这起事件的目击人,”他指了指通缉令,“在哪里可以找到?” 被打扰了兴致的中年男人不耐烦地回头,看到凌千翼出来唬人绝对绰绰有余的高贵外表,立即露出了几分敬意,小心地说:“这我倒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您想打听什么消息的话,可以到城里的佣兵公会去。” “佣兵公会?”听到这个陌生的名词,凌千翼微微挑高了眉毛。 “是是。”中年男人飞快地说:“要是那里都没有消息,您也可以打消追究的念头了。尤其是咱们城的佣兵公会,绝对是全大陆消息最灵通的,不管您——” 看到男人露出自豪的神色打开了话匣,凌千翼当机立断地向他道谢,问清佣兵公会的位置离开了看热闹的人群。 第109页 但是,约西法特城实在太大了,一向方向感良好的凌千翼竟觉得自己有点被绕晕,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成功地找到了佣兵公会那气势恢弘的大门。一路问过来,热情的市民纷纷带着骄傲的表情向他描述了自家城里的佣兵公会是多么人流庞大、热闹非凡,因此,当他一脚踏进公会正门,被一种压力迫人的死寂迎面击中时,差点条件反射地倒退回去。 实在太安静了。 与此刻铺展在他眼前的静穆气氛相比,圣光教廷简直像清晨五点的菜市场。 并不是因为没人在里面。实际上,正像约西法特城市民自豪的描述一样,眼前这装潢气派的大厅里人头拥挤,光从装束看,这里一定聚集了全大陆所有的职业:重剑与手斧的光芒相互辉映,长弓与短弩的箭簇碰撞摩擦……可以想像,平时要想穿过这样的人流挤到办事处肯定是一种需要长期训练才能获得的技巧。但现在,这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没有攒动,气势非凡的人潮也没有涌流—— 每一个人都像南洋復活岛的石像一样僵立不动,那一张张脸全部汇集起来可以编成一本《人类行为图册·面部表情卷》。 这种行为艺术实在太耸动了,凌千翼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定注意自己该不该动弹。他定了定神,小心地朝身边一个装束利落、脸上有疤、仿佛被圣光沐浴般痴痴呆滞的瘦小男人看了一眼,从他那跳动的眼皮看出他并没有被人袭击。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被自己那响亮的声音吓了一跳),刚想说“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紫灰色的眸子忽然微微一滞。 有人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袍角。 条件反射地,他低头看向脚边。一霎间,饶是见惯了漂亮长相、对人类的外貌基本完全免疫的光明神公子也不由自主被一种“哗啦啦”酥遍全身的惊艷感觉冲击到了。 仰头看着他的,是一张让人心灵微颤的精緻小脸。十一二岁的孩童脸庞,一眼看去,竟有些难以分辨性别。 尖尖的瓜子脸,皮肤光滑细緻,像一幅满浸牛奶的丝缎。纤巧的五官形状完美,瀰漫着淡淡忧郁雾气的大眼睛里,流动着沉水青玉般的润泽光痕,映着脸沿清爽纤柔的淡金髮丝,让人忍不住感到心疼。 ——这,是男孩? 一霎的诧异后,凌千翼有些拿不准地想道。 就在这时,那还停在他袍角上的小手又动了动,触到他询问的目光,疑似男孩的小傢伙轻轻动了动嘴唇。顿时,凌千翼心中微凛—— ——“救救我”?是受伤了么? 他专业而迅速地扫视了一遍少年骨架纤细的身体,却没有发现半点受伤的痕迹。正疑惑时,少年再次扯动了他的衣角,手指朝依然目瞪口呆的人群正中间指了指。 凌千翼迟疑了一秒钟,朝小傢伙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从一众石像间穿了过去。 刚走出几步,一种奇异的违和感悚然惊动了他的皮肤。让他顿时感到不妙的是,这种让他大脑稍感失控的微妙感觉竟然颇为熟悉。 ……不会吧。 怀抱着这样的侥倖感,他又经过了几个人——他们的症状看上去比外围群众严重多了。 ……不……不会吧。 他伸出手,在让他渐觉晕眩的空气中停顿半晌,终于心一横,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最后一个人。 几乎同时,他全身剧震。半空中像有一只蛊惑人心的小手伸过来,轻轻巧巧地拎起他的意志,逗弄人般放在了他怎么伸手也碰不到的地方。 “哎,千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到这里来呢。” 优美而飘渺的少女声音,犹如隔雾响起的竖琴,一瞬间在整个公会里激起了一阵轻微的悸动,那样不动声色却毋庸置疑的共鸣感,仿佛这栋屋子里的空气全部被一种微妙的力量和少女联繫在了一起。 就这样,在自己漫长人生的第二次,凌千翼见识到了精神系魔法匪夷所思的力量。 眼下,那精神系法师正优雅地倚坐在休息区的一张桌子旁——显然是整座房子里最干净的一张,而它原本的主人看上去完全相信自己是一只粗毛牧羊犬,正蹲坐在地上吐着舌头朝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主人献殷勤。 看到凌千翼难以描述的表情,神洛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拈起一粒腰果,漫不经心抛进了“粗毛牧羊犬”的嘴里。 映着那一道优美的弧线,她悠悠然站了起来,羊毛披风柔软曳泻。 ——简直美得没天理。 凌千翼神智清醒地这样想。 “感谢你没有对我又用一次第六系法术。”凌千翼看着那欢欣鼓舞吃腰果,然后用舌头满足地舔舐着自己右爪……哦不,右手的男人,微微皱起了眉:“但是,你似乎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只是在他试图用药迷昏我的时候有惊无险地反击了一下。”神洛拉紧披风高贵地朝他走来,半途很符合她习惯地撞翻了一只杯子。 杯口与地面相撞的瞬间,伴随着响亮的声音,碎掉的除了杯子,还有其他东西。那把房子里每一个人牢牢束缚在地上的奇妙力量譁然消散了,每一个人都缓缓露出了如梦初醒的表情,用迟钝僵硬的动作东张西望。感受的这一切的神洛立即表情微沉,但却没有说话,只稍稍加快脚步,一言不发地从凌千翼身边走了过去。凌千翼会意,转身和她一起迅速走向大门。 第110页 只是短短几步路的时间,公会里的气氛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熙熙攘攘的喧闹声音,似乎只用了一瞬间就充满了屋顶下的空间,所有人都在愤怒地喊叫着,寻找那个让他们出洋相的罪魁祸首。被这种气氛影响,神洛脚步愈速,眼看要和凌千翼踏出公会大门的瞬间—— “给老子站住!”一声恼怒之极的大喝,倏地蹿进两人身后。凌千翼条件反射地回头,只见一个光头独眼的男人眼露凶光地朝神洛抡起了长斧,那太显眼的外貌特徵让凌千翼立即认出了他——正是刚才蹲坐在神洛身边乖顺地摇屁股的粗毛牧羊犬。 被长斧的刃光照耀,紫灰色的眸子蓦然冷落。他轻一旋腕握住法杖,光系魔法释放前的白光一霎亮起。几乎同时,神洛站定了脚步,仿佛无感于身后朝自己直直砸落的残忍兇器,飘然回身。 “你……想杀了我么?”她的睫毛轻轻扑扇了一下,水样眸光悄然停落独眼斧手的眼睛,湛蓝色的笑意,温柔得近乎悲伤。 就在她出声的同时,凌千翼当机立断地迅速移开目光,立即,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巨斧砰然坠地的巨响。 ——果然是……妖女-_- 他正要踏进大门外的阳光,眼角余光忽然一凛,在混乱人群中瞥到了方才进门时牵他袍角的奇异少年。少年的手被那个此刻恢復了正常的瘦小刀疤男紧紧攥在手里,青玉般的大眼睛忧郁地牢牢盯着凌千翼。 ——救救我。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轻轻的口型。 没有半分迟疑,他本来要挥向独眼斧手的光弹“嗡”一声安静地擦破空气,准确无误地—— 把瘦小刀疤男打飞了。 顿时,公会里本就混乱无比的场面又混乱了一点。 趁着这样的混乱,凌千翼淡定地走上去,淡定地拉起大眼睛少年的手,淡定地离开了这个让他从今以后对“佣兵公会”一词心生阴影的地方。 此外,让他稍感在意的是—— 神洛看上去对约西法特城复杂的地形相当熟悉。 只见她一路快速前行,东拐西折,优质的羊毛披风随着她的动作在阳光下泛着湖面般难以琢磨的粼光,挺直的嵴樑自然而然地逸散出一种果断高贵的气质,让他渐渐地感到,假如是这个妖女的话…… ……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佣兵公会,把一屋子的人统统石化之后,一个人坐在那里悠闲地吃腰果餵狗顺便等人,大概是非常自然的事吧-_- 终于,这个妖女停了下来。 这里是两排房子中间的狭窄小巷,乱糟糟的后花园里散发着奇怪的肥料味道,闻上去有点像发酵过度的酸菜,但神洛看上去完全没有介意。 她刚要说话,目光一扫,眉峰立即微微挑了起来。 “他是?”她注视着紧紧跟在凌千翼身后的小男孩。 “……”凌千翼顿了一下,才怀着一种“忽然醒悟自己做了一件很囧的事”的心情慢慢道:“应该是被诱拐的小孩子。刚才在佣兵公会里发现的。” 神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他在那双温柔的蓝眼睛里看到了“还真是像你会做的事啊”这样暗含责备的内容。 但随即,她的目光就重新回到了男孩身上。难以琢磨的视线扫过他精緻得不似人类的脸庞、纤细莹白的小胳膊小腿,还有那双雾气浮荡的玉色眼眸,最终停落他脸沿细细洒落的浅色髮丝。 “你是,”竖琴般优美的低声,轻轻落定,“精灵?” 凌千翼微凛回头,却只见小男孩悄悄垂下目光,抬手撩起自己脸畔的发,露出了耳朵。 形状优美的尖耳朵。 浮荡着酸菜味道的小巷立即沉默了。 精灵,是曼索斯诺大陆上除人类之外的另一种族。传说中,他们是创世神最眷顾的生命,起源于与森林同出一源的物质。因此,精灵族人热爱森林,依恋森林,群聚生活在广袤无边的林海之中,鲜少与外界接触。对树木与生命的深切情感,使得他们天生就掌握了最深奥的木系魔法;敏感细腻的知觉,又让他们成为了大陆最优秀的神箭手。精灵族人性格温和,富有同情心,但如果有谁践踏了他们珍惜的事物,在他们的怒火之下,即使是最强大的人类战士也难以全身而退。他们体态纤盈,动作灵敏,浅色的头髮和尖尖的长耳朵是他们的标志,无论男女,都拥有人类无可匹敌的俊美容貌。 但也正因此,自古以来,精灵族人就成为了人口贩子眼中价值最高的宝物。 那些不幸落入魔爪的精灵族人,会被夺走弓箭、剥夺魔法,卖入豪门成为被亵玩的奴隶。尽管他们拥有凌驾于人类之上的悠久生命,但被迫远离森林与族人的他们,往往在几年之内就因忧郁与折磨而死。对于精灵来说,这是最悲惨的命运,许多精灵自知不敌对手时,宁可自尽也绝不愿落入人类手中。 而眼前的精灵族少年…… 联想到刚才那个脸上有疤的瘦小男人紧紧攥着他的样子,凌千翼认为自己无疑是看到了那种罪恶交易中的一个环节。 就在他和神洛无语对视的时候—— “艾斯特斯……” 第111页 蚊蚋般又低又轻的声音,让人联想到沾湿露珠的风铃草。 这又乱又暗的窄巷忽然变得明亮了起来。 神洛俯身注视着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的精灵少年,低声道:“那是你的名字?” 少年点了点头,双唇微动,用生涩的发音说出了第二个词—— “月……雾。” 神洛眼中霎时掠过了一抹亮光:“月雾森林?是你的家乡么?” 能够作出这样迅速的反应,并不仅仅是因为神洛心思敏锐。位于裂炎帝国境内的月雾森林作为曼索斯诺大陆上面积最大的雨林,关于它的描述一向是大陆任何一所学校的教材中都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容。在这片陆地上,不知道国王尊姓的大有人在,但不知道月雾森林的人绝对寥寥无几。 更重要的是,自有人类歷史以来,居无定所的吟游诗人们就将“月雾森林中生活着精灵”的传说带到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神秘、神奇、危险、富有浪漫色彩的广袤林海——月雾森林就是这样的存在。即使是对最有野心的冒险家来说,它也可以算是梦想一般的地方了。 因此,神洛对自己的猜测还是有着相当的把握的。 没想到,艾斯特斯立即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重要的,东西,在月雾。必须……必须——” 他词穷地停住了,忧郁的眼睛满怀期望地看着神洛。 后者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只皱眉思索一剎,便猜测道:“你是说,有一样对你很重要、不可或缺的东西现在在月雾森林里,你为了找它而离开家乡,因此才给了人贩子可乘之机?” 不知道为什么,凌千翼觉得“人贩子”这个词从神洛嘴里说出来诡异得不能再诡异了。 神洛的话让艾斯特斯疑惑地皱了皱眉,显然,他对于人类的语言不仅基本不会讲,连凭听力理解复杂内容也颇有障碍。 披着羊毛披风的精神系法师站直了,看上去正在想办法重组自己刚才的句子。 “其实……”凌千翼忽然开口,一向平静的脸上,露出了正在下定决心的表情。 “什么?”神洛随口道。 凌千翼移开了目光,整洁绻曲的金髮之下,脸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点红。 他看着身边人家的后花园,淡淡道:“……我学过精灵语,在学完人语和龙语之后。” “换句话说,”感受到神洛和小精灵同时迅速投来的奇异目光,他的脸顿时更红了,锲而不捨地盯着花园里一片秃掉的草皮,“学习精灵语只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我应该……还记得怎么讲。” 艾斯特斯似懂非懂地露出了小小的快乐表情。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神洛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用“世界上最美的语言”说了一堆至少听上去非常艰深难懂的内容。小精灵非常敏感拘谨,即使在使用自己的母语时也内向寡言,以至于凌千翼用了好半天才总算稍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艾斯特斯来自遥远西方的迷夹森林。 他生活的地方由于其他种族的肆意妄为,此刻正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只有寻回失落的精灵族宝物“诞灭”,才有望挽救故乡——是的,神洛没有猜错,这个一听就是神器级别的重量级法宝此刻就在危险的月雾森林里。 至于这种拯救世界的重要任务为什么落在了一个才刚刚几十岁的小精灵身上,以至于他中途差点被人贩子拐卖——每每被问到这个问题,艾斯特斯就露出了忧郁悲伤的表情,摇头不语。 就是这样一个笼罩着迷雾的奇幻故事。 听完凌千翼的讲述,神洛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笑道:“吶,你心里那个好心泛滥的小人现在是不是让你为难了,千翼公子?” “没有。”凌千翼毫不迟疑地冷淡道:“只不过,在出发去找月人之前,我大概要先去见一下冥水公爵。” 世袭“冥水公爵”称号的水家,是冥水帝国内地位仅次于王室的古老贵族,同时,水家人是被水系大精灵塞莫埃妮加所选中的人族血脉,天赋有极强的修习水系魔法的能力,几乎每一位族人都是强大的水系魔法师。 听到“冥水公爵”四个字,神洛霎时眉峰轻扬:“你要找凝寒?” “你认识他?这样也不错,虽然我只是想请他召唤一下水家那古老的伙伴。” “谁?” “嗯……一个外形和实力完全不相衬的傢伙。她的名字叫,”想到某人,凌千翼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肩膀,“三千帝狐牙。” 神洛显然对“三千帝”这个姓氏并不陌生,当下只有些惋惜般嘆了一口气:“作为神祗真是方便呢,千翼。但是,你想让高贵的水系巨龙帮你把小精灵送到月雾森林吗?” “大概没有问题,只要我答应以后每天带她去喝雪蜂蜜酒-_-” “那么,如果我能够帮你免除这种麻烦的话,你会让我陪你一起去找斩月人·梅农维拉么?” “哦?”凌千翼眸光微闪,淡淡回头:“你是指?” 第112页 神洛的眼睛弯了起来,一霎间明亮闪烁的妖般魅力,即使在这样脏乱的小巷里,也如旧般夺魂摄魄。 “刚才在佣兵公会的时候,我顺便打听了那个‘长着恶魔般翅膀’的通缉犯的消息哦。”她微微一笑,悠然道:“大家都说,他朝南边飞过去了。此外,一位消息灵通的女箭手告诉我,在她某晚住宿的旅店里,店家的马厩毫无来由地在一夜之间被烧成了灰烬,直到第二天早上,空气里还瀰漫着火系法术未曾散尽的硫磺味道。” “这家旅店在后土帝国境内。某种程度上,似乎印证了‘恶魔往南去’的说法呢。总而言之,千翼,你大概不可避免地要到南方去了~跟小精灵的方向正好一致。” …… 凌千翼淡定地说:“你确定这属于‘免除了我的麻烦’吗?” “我只说过免除陪龙喝酒‘这种’麻烦哦。” “那么,你要和我一起去的理由是?要知道,你的身体状况似乎不是那种适合跋山涉水的类型。” “理由的话……就是身体状况。” “什么意思?” “我啊……”神洛悄然回身,出神地注视着长巷外闪闪烁烁的阳光,淡淡道:“……想要和凝寒在一起……即使不能像神祗或龙族一样近乎永远地陪伴他,至少……想要和他一起苍老,同生共死。但是,若我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最多……” 优美的声音顿了顿,安然落定:“……还有十年时间而已。” 死寂,一剎覆落。 那让他熟悉的,灰雾一样的沉默。 如同笼罩在她身后的……庞大无匹的阴影。 “心灵是人身上最脆弱的部分,从这个意义上说,精神系魔法已是人类所能掌握的最强大的力量。短寿早夭,只不过是精神系法师理应付出的代价,在认识凝寒之前,我从未因此而感到后悔。可是现在的我,为了能活下去,可以毫不犹豫地践踏一切——包括别人的‘心’与我自身身为法师的尊严……千翼,我是在毫无自尊可言地、将我全部的精神与灵魂跪在你面前求你哦——” 披着羊毛披风的单薄背影只略略一顿,便翩然回身。 高墙之上,隐微的阳光,在她侧脸上星星跃动。唇边似有若无的微笑,温柔得近乎悲伤。 “——求你一定要……让我活下去。” ☆、episode 45 人类生活的世界——简称“人界”,大体上由两块大陆构成。 其中之一,便是曼索斯诺大陆。在这片陆地上,人类、精灵、矮人、兽人等各种族和谐但不和平地共处着,小摩擦虽然不断,大的战争却鲜少爆发。其中,人族所统治的广袤土地主要被东方的玉风帝国,南方的裂炎帝国,西方的纵雷帝国,北方的冥水帝国,以及位居中央的后土帝国——这五大帝国所瓜分。但,在精神上统治着五大帝国的,却是被称作“圣光教廷”的僧侣组织。这一对“至高无上的万能光明神”的信仰自古以来就为大陆上的绝大多数人所接受,成为曼索斯诺大陆文明的核心部分。 以此相对的,则是位于曼索斯诺大陆南方的另一块陆地——萨韦里奥大陆上,将冥界魔君撒旦视为最高神祗的人民。在创世神话中,光明神与冥界魔君是一对永远不可能达成一致的死敌,因此,两片大陆在信仰上完全对立,双方人民也鲜少往来。曼索斯诺大陆人——很可能是在圣光教廷的唆使下——甚至轻蔑地将萨韦里奥大陆人称作“魔族”。 的确,生活在萨韦里奥大陆上的主体种族从体貌特徵到能力偏重,再到文明结构,整个地都与曼索斯活大陆不同,但就起源来看,他们却是毋庸置疑的人类。 同时,他们都是俊逸温雅的腹黑法师——冥樱飞先生的同胞。 此时,出于某种原因离开人界前往龙界、又出于种种原因被一条恶龙从龙界扯到人界的这位腹黑法师,正带着一种其他人无法琢磨的心情,冷眼旁观炎烙瞳向一位住在森林小屋中的猎人打探偷走不明宝物x的犯人的消息。 “……所以说你完全能够确定,那个行踪神秘、向你要水喝的男人,长着一对可疑的绿色眼睛,是吗?”长着火红头髮的少年坐在小屋前的树桩上,身体前倾,看上去非常紧张。 在他对面,那个络腮鬍子遮满脸的猎人看上去已经快被折磨疯了。 “是的!是的!如果我说的哪一个字不是真的,你就把我的眼睛掏出来串在竹籤上烤贡丸吃,法师大人!”他几乎是吼了出来,粗声道:“那个人的脸又尖又白,左脸上还有一大片烧伤,简直像鬼,眼睛也跟蛇一样,只有一条细缝,而且是一种让人噁心的黏绿色,正常人才不会长着那种颜色的眼睛!说回来——” 他忽然迅速回头,恶狠狠地瞪着冥樱飞:“——你这个傢伙的眼睛就跟他一个颜色,见鬼。” 正抛着菸斗玩的斩月人闻声瞥了一眼某人那迷倒万千少女的碧绿眼瞳,唇角微牵,露出了根本没打算掩饰的邪恶笑意。但这一次,冥樱飞却根本没注意到他,眼里突然浮起了近乎冰冷的尖锐光芒。 第113页 “你说什么?”他提高声音厉色道。 别说猎人,连炎烙瞳都被吓到了。 过了一秒,他才挥着手试图平息事态:“不要紧张啊,你的眼睛才不是噁心的黏绿色呢。” “左脸上有烧伤?”冥樱飞看也没看炎烙瞳一眼,快步走近猎人,俯身脸色阴沉地说:“你没有看错?是在这个位置上么?”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差点跌倒在地的猎人结结巴巴地说:“没,没错……可大一片烧伤,吓死我了——” 冥樱飞没有再说话,紧盯着猎人的眼睛像在观察他有没有说话。半晌过后,他终于一脸阴鸷地站了起来。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的炎烙瞳滞了一下,才皱眉道:“是你认识的人?但,那个人可是来自另一片大陆的魔族——” 一语未落,金红色的瞳光忽然微一闪烁,倏地回头。 原先站着斩月人的地方,现在只有那柄细长的菸斗不言不语地躺在地上。 武器从不离身的火龙消失了。 炎烙瞳注视着火元素们相互裹挟着迅速远去的方向,目光微沉。 ——那条暗系巨龙,又来了么? 炎烙瞳会做出这种猜测并不奇怪。 在他们一路向南的这十几天里,水墨让他们见识到了“偷袭”一词所能演绎出的丰富形式。一开始,炎烙瞳还很担心他们双方会不会有人受伤,但没过几天,他就开始就“今天斩月人会不会被袭击”的问题和冥樱飞打赌玩——其实他本来是想和斩月人打赌的,但被后者用一个大火球轰了回去。 更糟的是,这火球瞄准的不是炎烙瞳本人,而是他面前的晚餐。 自那以后,吃锅巴吃出了阴影的某话痨就一直对斩月人心怀敬畏。 但,此刻的斩月人,已经完全没有这种烹调锅巴的好心境了。 他的密密丛林中一路狂奔,强按着左胸腔中几要破体而出的汹涌情绪,目光急切逡巡—— ——在哪里!那个人—— 仿佛逗弄着他一样,大片绿海中,蓦地掠过一抹雪白的影子,顿让他的瞳孔收缩如针,毫不迟疑地掉转方向追了上去。 白影像幽灵一样,在林木间倏忽来去。 那轻盈纯净的白…… ……是他绝不会错认的,她的髮丝与微笑的颜色。 寂杀……寂杀,寂杀,寂杀!原来她真的在这里,竟然真的…… 这件事,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自从来到人界以后,一直隐隐停留在他身边的,她的气息。 蔷薇花藤一般,优雅而渺远的味道。 这似乎只能是错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凭藉个人意志而独自离开的她,都没有任何靠近他的理由。他告诉自己,不要理会那些因一日日累积的焦躁而产生的幻觉,先把计划中必须完成的事情做好。 直到……刚才在森林小屋旁,他无意一瞥,看到了那在极远的地方遥遥注视着他的雪发身影。 柔软的纯白色在两棵树间一晃,消失了。斩月人的眸光倏然冷落,未有半分迟疑跃起半空—— “嗷——” 惊天动地的巨龙嘶吼,炸破了数千年来安宁平和的人类世界。 腾空而起的魔兽,像一片赤光闪烁的乌云,裹挟雷声刺破青空,深茂丛林顿时被甩在了身下。远方地平线处,一座城墙拔地而起——正是重现于他眼前的雪发背影轻盈前掠的方向。 现身于空地上的那道背影,速度快得匪夷所思,简直像是乘着雪橇飞掠于万里无垠的冰面上。只一眨眼的功夫,白影已迫至城下,刚要飞上城墙—— “轰!” 巨响如落雷震动大地。“簌簌”灰土,从墙缝间不安地下滑。 遍身红鳞的庞大龙躯,在满城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重重降落在城前。 城墙之下,雪发飞扬的纤细背影倏地停了下来。但,她没有回头,默然的背影,一霎间竟让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 惶恐。 想要见她。 却又害怕着,这世界上唯一让他害怕的事物—— ——她的意志。 好喜欢她——甚至忘记变回人形的他,突然地这样想道。 喜欢她。 想要将她糅进自己血液里的、疯了一样忽然暴涨而起的占有欲。不能忍受要离开她的想法,无法容忍“生活中不存在她”的念头……狂暴的、躁动的——却因恐惧而软弱的心情,疯狂地涌进他的身体。 这样无比陌生的情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在被消音的世界里响起: “寂……” “嘁,果然如此。所谓的‘神圣火龙’,也就只有这点斤两啊!奥兰托城里……” 傲慢无礼的男性声音,一剎击碎了凝结世界的空气。冷笑声中,“她”的背影微微一动,缓缓回身。 伴随着节节增高的身体。 伴随着分分收短的白髮。 伴随着渐渐显露出清劲线条的轮廓。 “她”终于站定在城墙下,干净利落地说:“……果然住着一群废物。” 第114页 那是一位斩月人从未见过的少年,穿着银蓝色的袍子,雪白短髮修剪得很有层次,发尾却都有着奇怪的外翘弧度。五官轮廓很深,一看就有异国血统,只有微陷眼窝中的双眼明红如樱桃,是来自龙界遥远西疆的那个种族标志性的瞳光。 斩月人的目光一霎幽暗。 风声突然锐利得让人无法忍受。感受到对面暴涨而开的冰冷气息,城下的少年“切”一声皱了皱眉,眼里警惕的神色却更深了几分,抬起下巴冷笑道:“我的名字是冰河,听说你很想见我——斩月人·梅农维拉。” 火龙不说话。 冰河轻蔑地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样子?为了一个女人,对眼前站着的敌人都无所谓了么?说回来,让你拼命到这种地步的傢伙,可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温柔公主。你要是知道她做过些什么事情,大概会吓得躲在被子里喊妈妈吧,会被她的外表欺骗,也是你太愚蠢的缘故,哈哈哈哈哈——” 大笑声只持续了两秒,就戛然而止。 明红色双眼直视对面的巨龙,语声冷然:“严肃一点的方面——雪寂杀是骨龙国不可饶恕的叛徒,她不仅背叛了自己的兄长,还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妄图独占《大预言书》。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作为罪人被捕回国都是她唯一的命运。梅农维拉,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好心劝你一句,趁着寂灭还没打算亲自对付你——” “放屁的话,你用错洞了。”斩月人忽然开口,冷冷打断了他。 冰河一怔之下,勃然大怒,双臂环胸冷笑道:“斩月人·梅农维拉——名字里带着噁心的火龙族姓氏,果然只是个粗鲁的杂种!” 无垠天幕下,红龙“蹭”一声坐了起来。 赤血般的巨眸中,有暗色的火焰骤然跃起,伴随着可怖的低声:“你说什么?” 冰河顿时挑起了眉毛,嘲讽的笑意一分分张扬:“啧啧,原来这一点是不能碰的啊?”他顿了顿,干脆利落地说:“杂,种。” 说完,他挑衅般抬起了头,等待看斩月人被激怒的表情。 出乎他意料的,火龙竟然不为所动,只硕大的头颅又森然压低了几分,盯着他轻声重复道:“‘噁心的火龙族姓氏’?” 冰河这才反应过来,斩月人竟不是因为自己被称作“杂种”而愤怒,让他瞬间被惹火的,是对“梅农维拉”的侮辱。 那代表着父亲的单词。 一霎间,冰河只觉这件事可笑之极,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说:“你竟然为这种卑鄙无耻的家族感到自豪?切,你也不看看你爸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笑声忽止,满溢讥讽的少年声音却还在继续:“当年的霜无夜大人是四大家族中百里无一的天才,既美丽又强大,举国上下没有一个人不尊敬她,就连她决定嫁给外族人时,国人也都原谅了她,衷心希望她能幸福,结果——” “闭嘴。”斩月人突然打断了他。 冰河露出了轻蔑的表情:“闭嘴?你也知道这种事情见不得人么?切,那我更要说了。因为你们这些人的无聊偏见和狭窄心胸,霜无夜大人只能偷偷摸摸地和你爸在一起,你以为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更过分的是,你爸害得她失去了战斗的能力,变成一个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弱女子——” “我让你闭嘴!”斩月人提高了声音,赤红龙翼“蓬”一声张扬青空之下,火眸幽暗,点点爆烈的火焰从他鼻孔中喷了出来。 冰河心中微凛,警惕地绷紧了肌肉,但被点燃的愤怒却绝不允许他现在就停下来。 “才到这里你就受不了了?”他冷冷道,“聆蓝·梅农维拉既害得霜大人手无缚鸡之力,又没办法保护她。全是因为这个懦弱的男人,她才会年纪轻轻就去世,死在另一个无耻程度还在梅农维拉之上的男人——斯瓦罗·狄拉索瓦手里。” 远方,火龙的瞳眸倏然收缩:“斯瓦罗?不可能!” “啊,是了,你还不知道这件事,真是无知。否认也没用,斯瓦罗当年可是灰熘熘跑到骨刃王城,跪在四大家族族长面前请求原谅呢。族长们还为他保密,简直不能理解。”冰河不屑地哼了一声,顿了顿,大声道:“虽然斯瓦罗·狄拉索瓦不可饶恕,但是归根结底,就是你爸杀死了琉璃夜公主!如果没有他——” 他激动的声音毫无徵兆地停住了。 大片寂静之中,那只刚才轻碰他侧腰的小手又扯了扯他的袍子,清脆的低声听上去既敬畏又好奇:“吶,吶,大哥哥,那边的那个是不是……龙?” 冰河有些僵硬地低了低头,只见一对小姐妹正扑闪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但这目光没停驻几秒,就又回到了远方的火龙身上。 “那真的是龙耶……”年纪大些的女孩声音里满是赞嘆。 她的妹妹却后退了一点,奶声奶气地说:“姐姐,小兰害怕龙。” “不怕,有姐姐在呢。”大女孩说完又犹豫了一下,似自言自语地说:“但确实有点吓人啦……肯定不会像大黄一样乖的。” 第115页 …… …… 冰河这才陡然发现,自己身后的城门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满了既恐惧又好奇的围观群众,对着赤红的巨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这种情形让他有点不知所措,当下冷哼一声,甩开俩姐妹大步朝斩月人走去。 阳光下,火龙族标志性的遍身红鳞闪烁着耀眼的金光,顿让他心中积压多年的不平感疯狂蹿了上来。 “——如果没有你爸,”他站定在阳光之下,冷声道,“霜无夜大人现在肯定还好端端地活在骨刃王城里。她会继承霜家族长的位置,站在骨龙国最巅峰的位置上,活在喜爱她、尊敬她的人们中间,过着像聆蓝·梅农维拉在奥兰托城里一样的生活。但是,这一切都让你软弱无能的爸给毁了——” “轰。” 巨龙的利爪,危险地向前爬了一步。 “那一切不是我妈妈想要的生活!还有,你打算侮辱我爸到什么时候?”强抑怒火的声音让远方议论纷纷的人声都低了下去。 冰河怒极反笑:“霜大人想要什么生活你怎么知道?” “你更不知道!” “我就是知道!”冰河大吼一声,抬头毫不退缩地盯着火龙的双瞳,那两只巨眼里,顿时映出了毫不逊色于巨龙本身的愤怒。 “你这个养尊处优的梅农维拉少爷知道什么?他们叫你什么?‘未来的神圣火龙大人’?切!”冰河的眼睛眯了起来,大声道:“你怎么可能理解霜无夜大人当年受到的是怎样的对待?你怎么可能知道被一群无知的人歧视时的痛苦?你怎么可能想像一个人身处异族中时的孤独?你还想让寂杀也重蹈霜大人的覆辙!我告诉你,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 斩月人大怒:“谁允许你叫她的名字了!” “她自己允许的。你以为你是谁?寂杀又是谁?她是雪家这三千年以来唯一学会雪月花之术的天才,是在雪阎歌大人去世后帮助寂灭在短时间内确立威信的珑雪公主,全世界的人都喜欢她。现在的寂杀,就像当年的霜无夜大人一样。你再过一万年,也没资格对她的事情说三道四!” 斩月人更不说话,巨翼一扬,一团火焰狂烈地喷薄而出。激动之中的冰河瞳孔轻缩,有惊无险地跳到一边躲过了这道袭击。 “想打架?打架也没用。”冰河冷笑着后退,如踏冰面的灵活步伐轻盈得难以琢磨。“寂杀只有在自己的家乡才可能幸福,”他的身体一晃避开了又一团烈焰,口中不停,“你对她的喜欢要是有你自己想像的万分之一那么多……”一道几无死角的火焰迎面而来,被他闪开了,“……就剥掉自己的皮来做骨龙好了,哈哈哈哈……” “轰隆!” 这一次落在他面前的是炽热黑红的熔浆球,那一霎间爆裂的火浆顿让他眼里的警惕厉色又深了几分,鄙薄的笑容却张扬如故。 “……说回来,你该不会以为寂杀真的喜欢你吧?她只是为了自己在奥兰托城里的安全对你逢场作戏而已。那个傢伙——” 一语既出,他就知道自己引爆了绝不该引爆的雷火。 巨龙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空气中的温度,却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一剎飙升! “……” 冰河心中一凛,眼中红芒陡盛!刺目血色中,蓝袍下的右臂伴随着“噼里啪啦”爆响声节节伸长增粗,可怖的骨节撕裂袍袖暴涨而开,只一眨眼的功夫,少年的右臂已经变成了白骨森然的利爪! 几乎同时,他的声音傲慢地落定。 “——那个傢伙,只要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我啊,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尾音未落,他倏然俯身前沖,像一道虚幻的蓝影朝远方的红龙迫近,爪尖白光森然! 巨龙鼻翼翕张,它缓缓直起身。 幽暗的双瞳,仿佛暗红色的黑洞旋涡,倒映着疾沖而来的冰河,还有远方城下一脸惊恐、却依然围观得不肯散去的普通人类。 就是这样的视线。 害怕着、恐惧着、抗拒着,却依然饶有兴趣、满怀恶意地,透过可耻的好奇与议论,借着人群的掩藏和庇护……杀死了他母亲的视线。 嘲笑过他“私生子”的视线。 将要伤害寂杀的视线。 该死。 你们……都该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剎那间,狂风大作,全世界的空气,都被那怒极的狂龙吸进了贮藏硫磺的肺里。 然后,毫不保留地—— “吼————————————————————————” ——从一瞬间张开的血盆大口里,化作幽蓝色的炽烈暴炎,喷薄而出。 时间退回五分钟以前。 在那个被炎烙瞳反覆逼供、再三确认、险些发疯的猎人的小屋外,冥樱飞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地靠坐在一棵树下,苍白的脸色和半晌未能平復的剧烈喘息都说明他此刻的状态非常吓人。 好在,他的情况明显正在迅速好转。 第116页 “感觉怎么样?”炎烙瞳端着一杯水蹲在他对面,关切地研究着他的脸色,有些紧张地快速说:“‘焰囚’术一般只有施法者本人才能解开,刚才没办法,我只好冒险试着消解它,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所以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要赶紧告诉我啊。” 冥樱飞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就在炎烙瞳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想大唿“救人”时,轻轻的声音忽然从树下传来。 “似乎已经没事了。”冥樱飞终于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一下,绿眼睛里却浮起了尖锐的恨意:“混帐斩月人,我一定要把他做成我的——” “死灵召唤兽?哈哈哈。” 看到冥樱飞没事,炎烙瞳高兴地笑起来,把手里的水递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说:“你刚才突然浑身是火地滚在地下真是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会被烧死呢,幸亏那只是焰囚……哦不,这也没什么好幸亏的,我知道那非常痛苦,我妈妈一直对我说,即使面对最可恶的敌人也不能用这种法术,会损人品。说回来啊,原来月人是这么强大的火系法师啊,我还以为他只是随便学过几天火系魔法呢……但他到底为什么要对你施那种魔法?你们之间的关系我有点搞不明白诶,之前还以为你们是好朋友一起出来玩的说……” ——一看就不是那样吧!白痴啊你! 在炎烙瞳根本没法打住的滔滔不绝里,冥樱飞非常无礼地对救命恩人恶毒地吐槽着。 就在他打算趁炎烙瞳一个人兴奋的时候好整以暇喝口水休息休息时,背景里源源不断滚出来的说话声突然停住了。 他一怔抬头,正见到眼前少年突然凝重的侧脸。 刚到唇边的“怎么了”又缩了回去。 他的皮肤也感到了,那隐隐从远方传来的,灼热温度。 ——是梅农维拉! “那傢伙在干什么?”炎烙瞳突然开口,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跟人打架吗?扔下被施了焰囚的你跑出去,那肯定是很了不得的敌人吧?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们了。” 说完,他又稍稍松了口气,瞥了一眼扔在旁边的那柄细长菸斗,懒懒道:“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吧,毕竟他的武器都还落在这里耶——” “不对。” 急促低声,倏然阻断了他的推测。回头时,顿被冥樱飞眼底闪烁不定的焦急碧光惊讶到了,情不自禁问道:“到底——” “你以为,他的武器是干什么用的?” “啊哈?”炎烙瞳完全不在状况中了:“武器还能有什么用?就是帮助打架、增加力量的重要道具啊。” “所以不对。” 碧绿的瞳光分分沉落。冥樱飞抬头注视着那灼热温度传来的方向,缓缓道:“梅农维拉族人天生战力如狂,没有两千年的时间,年轻的巨龙通常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火元素。因此,斩月人·梅农维拉的菸斗,根本不是增强力量的道具,那是为了——” 风声蓦然寂悄。 瞬间升温的空气中,传来了远方巨龙怒极的嘶吼。 “——抑制他的力量。” 毁天灭地的轰然巨响,完全淹没了冥樱飞的尾音。 天边,幽蓝火焰沖天而起。 ☆、episode 46 群山外的天空暗色渐至,雷声隐然。 “喀拉。” 碎石滚动声,蓦地敲碎了死样的寂静。伴随着那细小一响,空地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突然间,灰土乱石“稀里哗啦”从那爬起来的人身上滚了下来。这人一身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右边衣袖完全裂成布条,头脸上也沾满了黑乎乎的烟土,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明红如樱桃,在深陷的眼眶中闪烁着无法掩饰的——怒火。 “梅,农,维,拉!” 冰河大吼一声,嗖地跳起来,深吸一口气,缓缓活动着右臂冷笑道:“虽然寂灭让我不要和你冲突,但这次可是你先挑起来的,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他的声音迴响在铅灰天空下,杳杳盪远,消没在沉闷雷声中。 头顶,乌云翻滚,灰沉的云层下,巨龙已经消失了。 只有一道黑髮飞扬的身影独立风中,暗红袍角翻飞起落,硕大无朋的云影在他身上缓缓移过,明暗无定。 看着他,冰河眉心的细纹又深了一点,大步朝前走去。远方的那道身影,在他樱桃红的眼瞳中渐渐放大,下一秒,毫无徵兆地—— 瞳孔轻缩,他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斩月人依然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移动。 他瞬也不瞬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具被抽离了生命的石塑。 几乎是出于直觉地,冰河感到有点不对劲,再朝他走去时,脚下的速度也放慢了,右臂上无声突起的肌肉线条表明他已经进入了高度提防的状态。 迎面而来的空气莫名地有些尖锐,他终于忍不住皱眉提高了声音:“喂,梅——”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终于看清了斩月人的脸。 那几乎淹没在肆意飞散的黑髮后,毫无表情的脸。 第117页 被雷声催动的大风,吹得他的头髮起落无定,似隐若现地露出了阴影后的眼睛。 只是眼睛,没有视线。 冰冷如死的两弯黑洞,仿佛凝注着无穷远的远方,又仿佛根本没有留心这个世界。它们只在冰河眼前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就又被隐没到了了无尽头的阴影之下。 “……” 一向热血胆大的冰河,竟感到有些迈不动步子,心中思绪纷乱。 ——怎么回事……这个人?不至于因为被我说了几句就变成这样子吧? 一念及此,他心中不由浮起了几分轻视。两天前,当他对雪寂灭提出要来见斩月人时,那个让他敬若父兄的男人并没有阻止他,只说了两个字—— 小心。 这是两人相识数百年来,他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 为了这句话,在面对斩月人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一秒钟放松警惕。即便如此,刚才的最后一刻,未来得及化身龙形的他也完败在了火龙狂怒的龙息之下。若不是他撕开了早就备在身上的防御魔法捲轴,现在他恐怕已经消失在世界上了。 但眼下,这个傢伙到底在犯什么病?拗造型吗? 情不自禁地,他深深唿吸了一次,抬步继续向前:“不要以为你装傻就可以——啊——” 未完的语声,陡然化作一声惨叫长长地飞了出去。只听“砰”一声大响,冰河四仰八叉地栽在了地上,刚才那一瞬间击中他前胸的巨力仍在阵阵刺痛。但,作为天生战士的骨龙族人,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斩月人根本没有动过! 眼角,隐隐扫到了他身周似有若无飞旋流转的红光。 不许接近,不许了解,不许在我身边停驻——那光芒,将红袍飞扬的身影包覆其中,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起落无定的黑髮下,阴影愈发深浓。 “……嘁!”冰河心中不甘至极,咬牙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扶住膝盖的手刚只一用力,稍稍抬起的视线陡然僵在了前方! 存在着城池与围观人们的前方——他是这样以为的。 但,触目所及,竟只有灰烬。 为盛绽的冰蓝色莲华所充盈的世界。 伏地游蹿的蓝火,像幽灵曳袍而过的影,安静,飘忽,幽冷。 没有残垣断壁,没有伤者唿号。那大片蓝华绽放蔓延之处,只余一地残灰,茫茫无垠地倾展而出,蚀化了大地健朗的土色和城市繁华的喧嚣。 曾经庇护着一城安宁的高墙已经随着千万道生命一齐消散,化作这片望不到尽头的苍灰余烬,犹如绵延干涸的沙漠。风过处,绵密烬尘飞扬瀰漫,悽怆无声。 方才的龙息想要毁灭的,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它没有毁灭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城池已死。 …… …… 明红双瞳怔怔地盯着这突然间翻天覆地的世界,骤然间,收缩如针! “梅农维拉!” 他狂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你做了些什么!!”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他。 头顶,最后一缕阳光无声消没,阴云笼罩的天空中,清晰急促的雷声密密爆开。 “……你……”冰河觉得自己难成句子,声音嘶哑得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面对着那仿佛倾颓在一瞬间的昔日繁华,他的喉头髮出了奇怪的“喀喀”声。 “你……你简直是……”顿了顿,他蓦然闭上眼睛,大喊一声: “……你是魔鬼!你疯了!!” 回应他的,是“啪”一声落在他眼前的雨滴,迅速渗入烬土,化成一点不祥的暗色。 只隔了短暂的一剎,又是几点暗色在他身边晕染而开,清晰而富有节奏感的雨滴坠落声很快就淹没在了一片“噼里啪啦”大雨狂暴坠落的巨响中,很快地,就将瀰漫空气中的绵密灰烬洗刷成了纷乱的雨帘。 突然,冰河的身体微微一僵,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斩月人身后的远方——那里,传来了有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条件反射地,他“刷”地站起来,凝固片晌,复杂的目光最后扫过那道独立雨中的死寂身影,终于不甘地大叫一声,霍然拂袖回身,用如掠冰面的超凡速度朝前冲去,很快就隐没在了被雨幕遮掩的世界之后。 他的背影消失没过一分钟,两道人影就从远方大雨中出现了,前面的人一头红髮和满身衣服被淋得紧紧贴在皮肤上,一边艰难地冒雨前进一边大声说:“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叫了一声,你听到了吗?” 落后他几步的地方,冥樱飞一袭白袍飘飘洒洒,隐隐黑雾缭绕他头顶身周,为他挡住了每一滴雨水。听到炎烙瞳的问话,他平静地说:“听到了,不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里确实有一个人。” 不用他说,炎烙瞳也看到了不远处伫立雨幕中的背影。顿时,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他高兴地扬声大喊:“月人!” 明亮唤声,为这南国夏日的暴雨彻底湮灭。 雨滴沉重地砸在他头脸上,隐隐作痛。 “……”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大步向前抬起手正要去拍斩月人的肩膀—— 第118页 “啪。” 轻轻一响,是冥樱飞按住了他的手。 条件反射地回头,正触到了那双碧绿眼眸中罕见的阴影。 “后退。”冥樱飞忽然低声说。 他依言照做,诡异地看到冥樱飞静静注视斩月人片晌,忽然手腕轻旋,握住了那从一团黑雾中悄然落定的纤长法杖。 一惊之下,他向前两步喊道:“你想——” 低沉悦耳的神秘声音截断了他未完的话。即使对魔族语言一窍不通,靠着魔法师的直觉他也判断出——那是魔法发动前的吟唱!不待他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冥樱飞的法杖尖端突然黑气隐现,伴随着一声让人汗毛倒竖的低沉嘶吼,大团黑雾陡地冲出法杖,直撞上斩月人的后背! “嘎————————” 尖利惨叫声,蓦然刺穿空气,像一把刮擦着骨头的锉刀,又如冥府中万鬼齐鸣,让炎烙瞳全身大震! 撞在斩月人背上的黑雾一边悽厉尖叫着,一边浑身是火地滚落在地,隐隐竟露出了人类的脸庞。不远处,冥樱飞脸色苍白得吓人,勉力挥了挥法杖,着火的人形黑雾顿时逃蹿般扑进杖尖,消失了。 暴雨倾盆,遍洒大地。 “死灵。”冥樱飞突然开口,收回法杖,“暗系法师的终极武器。刚才的死灵,在我的收藏中也算是强大的存在了,但是,它无法突破梅农维拉的防护。” “……”炎烙瞳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冥樱飞绕到了斩月人面前,凝视着那张大理石般死寂冰冷的脸,淡淡道:“同时,死灵告诉我,梅农维拉的防护层不是主动布置的结果。那是流淌在他身体里的梅农维拉之血,在感受到主人的濒危状态后自动释放的保护。换言之——” 在炎烙瞳匪夷所思的视线中,他脸上一霎间阴影飞掠。 “——现在的斩月人·梅农维拉,完全掉进了自己的世界里,不会对外界的刺激作出任何反应。即使我们像现在这样在他眼前说话,估计他也看不见、听不到吧。” 沉默数秒。 “为什么会这样?”炎烙瞳怔怔问道。 “不知道,受了太大的刺激吧。”冥樱飞说完,终于转身,面向着前方那一大片无垠延伸、几乎淹没在雨帘中的绵密灰烬,还有连暴雨亦无法浇灭的冰蓝莲华,苍白的脸色顿时更白了一点。 “按照我的记忆,这里是有一座城的——乌茨克城,后土帝国与裂炎帝国接壤之处的边境小城。” 炎烙瞳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这里没有城啊。” “现在没有了。” 语罢,冥樱飞闭了闭眼睛,似乎无法在面对着这世界时把将要说的话说出来。 停顿许久,他终于轻声道: “乌茨克城,被失控的梅农维拉毁掉了。” 这一片雨水都沖刷不去的厚厚残灰,就是曾经的城池。 曾经的城民。 没有断壁残垣,没有尸体骨骸。他用彻底解放控制的蓝火暴炎,把整个城市烧成了灰烬。 作为暗系法师的我,在空气里嗅到了……成千上万的,死灵的味道。 …… 冥樱飞的话语,像是迴响在遥远的背景里,让震骇当地的炎烙瞳久久没有说话。 突然,冥樱飞瞳孔轻缩,倏然回头,看向远方所幸未被殃及的森林。 隔着厚重的雨幕,森林边缘隐隐竟站着一个人。 纤长高挑的墨黑人影,安静地与他隔雨相望——或者,不是看他,只是凝注着这片倾颓的废墟。这一幕太熟悉,一剎间牵动了他脑海中不可能忘却的遥远记忆,带着隐微的刺痛—— ……水墨。 你的目光,原来自始至终只会停留在他的身上。 仿佛感受到他的心情,远方的黑影回头清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忽然转身,消失在了无尽林海之中。 雨下得更大了。 ☆、episode 47 清晨明媚的阳光倾洒在森林小屋的门上,水一样的清润颜色。 突然,一阵空气鼓动的悦耳声响惊破了宁静,下一秒,一道火红的影子箭一样从森林深处飞了出来,直直朝小屋的门冲去,然后—— “砰”一声大响,直接撞在门上,缓缓滑了下来。 “嗯哼……”撞在门上的傢伙发出了低低的痛唿声,抬头时,露出了幼小火龙还未展露狰狞的可爱脸庞,大嘴里还叼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动物。背后,一对小翅膀乱七八糟地扑扇着,想要让自己站起来,却完全看不出成功的迹象。 ——这是…… ——啊,对了,是我小时候。真傻啊。 斩月人默默地俯视着这一切——俯视,啊。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悬空站在天空上,仿佛神明般注视着这记忆里的一幕。下意识地,他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半透明的。 是我的灵魂回到了记忆里么? 不待他想清楚,小木屋的门已经“哗”一声被拉开了,门后,女人的声音提高了嗓门,清脆而明亮。 “月人?跟你说过好多次了,还没有完全掌握飞行的技巧就不要冲这么快啊,真是的!看看,又撞在门上了,小心撞坏了头以后变成傻瓜。” 第119页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一只手从门里伸出来,娴熟地揪住小龙脖子背后的肉,像拎小猫一样把它拎了起来。 看到这只手,空中的斩月人霎时瞳孔微缩,双唇动了一下,却没能唤出那两个字。反倒是被拎在空中的小龙张牙舞爪开始大喊大叫:“放开我,放开我啦!讨厌,最讨厌被这样拎着了,像个傻瓜一样——放开我,妈!” “月人本来就是傻瓜,像你爸爸一样。”女人理直气壮地说完,动作却忽然滞了一下,显然是看到了从小龙嘴里落在门前台阶上的东西。下意识地,她走出门俯身捡起那东西看了一眼,明脆的笑声顿时响了起来。 “什么啊,是野鸡呢,月人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听到母亲的赞扬,爪子乱挥的小火龙立即僵住了,别别扭扭地移开脑袋哼了一声。 女人一手拎着小龙,一手拎着死鸡,悠悠道:“好,在月人的努力下,今天我们已经有晚餐了。” “喂,妈。”小火龙忽然叫了一声。 “什么?” “那个人……”小龙的声音低了一点,别扭半天,终于吱吱呜呜地说:“那个男人,今晚会来吗?” 女人的表情微一怔,随即露出了柔和的微笑:“不可以哦,才不是什么‘那个男人’呢,要叫‘爸爸’……月人的父亲是很了不起的人,每天都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处理,只有做完这些事情,他才能来看我们。” 小龙的表情暗了一点:“也就是他不能来啊。” “有妈妈也是一样的。”女人随手把死鸡扔在门廊,拎起小火龙抱在了怀里,在他两眼之间印下了一个小小的吻,抬头时,笑意清浅:“今天月人还没有练琴呢,快去吧。” 小龙在妈妈怀里不情不愿地哼了两声,长长的尾巴垂了下来,嘴边还沾着一根鸡毛。 …… ——妈妈。 ——妈妈…… 半空中的斩月人注视着阳光下的母子,心中的情绪纷纷满涨,几要溢泄而出,却偏偏无法顺畅地化成那本应轻而易举的唿唤声。 ……妈妈。 半透明的火红瞳眸,深深地倒映着门廊下怀抱小龙的女人。 那一头耀眼的雪白长发,微笑时盈满亮光的明红双眸,注视着自己时柔和又期待的表情,是他再也找不回的……找不回的,温柔岁月。 她的笑容太耀眼,刺痛了他的眼睛。突然间从骨髓深处绵密生枝的恨意,缠绕出了枝枝蔓蔓的恐惧。 像乍一眼看到毛虫时,从脚底渗透爬行而上的冰冷惧意。 曾经无法保护母亲的父亲,是不是日日夜夜浸泡在这样苍白无力的憎恨与恐惧之中?憎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憎恨自己的微不足道,憎恨这样渺小的自己却想要占有她的心情,憎恨自己无以自拔的爱——以及与此等量的恐惧。悬浮在深空之中缓缓旋转着、无法穿透光线的、硕大无朋的爱与惧。 如果……没有如果! 让我像害怕毛虫一样深深地害怕着的,只是这一件事……这一件事而已——害怕不能保护你! ……寂杀! 暴雨倾盆而落,没有半点停止的迹象。 “喂,喂,小飞飞。”炎烙瞳忽然大惊失色地招手唿唤冥樱飞过来:“刚刚我看见他的嘴动了一下!” 一直注视着森林的冥樱飞闻声一怔侧目,碧绿瞳光在斩月人一动不动的背影上停留片晌,回头淡淡道:“你看错了。” 假如面前有桌子的话,炎烙瞳肯定已经把它拍得“砰砰”响了。 “绝对没有!”他索性在斩月人面前盘腿坐了下来,气唿唿地瞪着那张苍白冰冷如同大理石的脸,想要捕捉到更明确的证据说服冥樱飞。 但,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他什么都没发现。 眼前伫立不动的少年,他的黑髮虽因保护层的存在而依然干燥,但眼睛却被深深埋没在髮丝之后,不向人诉说任何情绪,不允许任何光线靠近。 忍不住,炎烙瞳嘆了口气,低低自语:“不要这样……你可是梅农维拉啊。” 梅农维拉——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高高再上的陌生姓氏。 那是……家人般的存在。 在他刚刚为冥樱飞解开焰囚术,从后者口中得知那个与他一路同行的火眸少年竟然姓梅农维拉时,确实感到了巨大的震惊。但现在,看着这样的斩月人,他只觉得担忧万分。 “我说啊,小飞飞……”他低声道:“他该不会永远就这样了吧,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冥樱飞依然盯着森林的方向,心不在焉地说:“办法大概是有的吧。” 炎烙瞳迅速回头:“是什么?” “假如雪寂——嘁,她不会出现的,算了,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吧。” 自始至终,他都是那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不明所以的炎烙瞳怔怔良久,长嘆一口气。 斩月人站在木屋墙角,注视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黑髮小男孩坐在钢琴边心不在焉地敲键盘,清脆流淌的旋律散漫却悦耳。 第120页 较之上一段记忆,这次的“斩月人”年纪似乎变大了一点,虽然仍是小屁孩,但已经可以长时间稳定地保持人形了。窗外,黑夜飘雪,墙上的挂历表明今晚正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候——除夕夜。 毫无来由地,眼前宁和的景象让墙边透明的斩月人感到了些许隐微的不快——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这个晚上…… 念头还没落定,钢琴旁的窗户忽然“咔嚓”一声破碎,弹琴的小月人条件反射地回头,不偏不倚地被从窗外直直飞进来的石头砸在了脸上,鲜血立即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外面传来了孩童尖利嘲笑着跑远的声音。 ——是了,就是这种事情……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妈妈没有像寂杀一样通过佩戴龙族神经来伪装气息,周围镇上的人虽然不知道她是骨龙,却自始至终都将她看作不能容忍的异类。一旦抓住机会,就将恶意向她倾倒而出。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 ——要是,有人竟敢这样对寂杀的话…… “谁!”小月人也霎时火大,跳下琴凳冲到窗前,双臂敏捷地扒住窗沿刚要爬窗而出—— “月人,可以了。” 熟悉的女人声音,让两个斩月人同时身体微僵,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霜无夜抱着装满蔬菜的篮子站在厨房门边,收敛了笑容的美丽脸庞,映着如雪长发,霎时间折射开了一种不容抗拒的冰冷气质。 “妈妈!”小月人不满地皱起了眉。但,收到母亲平静投来的视线,他终于还是低下了头,几不可察地“切”了一声。 霜无夜把蔬菜放到桌子上,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厚纸,走近窗前娴熟地煳上了窗户的破洞。完成这一切后,她顿了顿,掏出自己的手帕在小月人面前蹲了下来。 “月人,你是梅农维拉的儿子,不应该把自己天赋的能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小月人不说话。 霜无夜凝视着儿子眼中不驯的火焰颜色,良久,良久,终于轻嘆一声,抬手用手帕轻轻拭去他脸上的鲜血,站起身刚要离开,就感到衣角被一只小手扯住了。 “妈妈真的一点都不介意么?”一片寂静中,小月人顿了顿,低声道:“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被那些人欺负……我不能容忍他们对妈妈的侮辱!” “至少在今天,我一点都不介意。” 平静却坚定的声音,轻轻打断了他。 霜无夜没有回头,只语声安然:“今天是除夕啊,是只应该感受幸福的日子。月人,除夕是很重要的,每一次新年的钟声都在提醒我,即使作为拥有漫长生命的龙,能与重要的人一起渡过的时间也非常有限。每一天,只要还与他们在一起,我就觉得今天非常有意义。至于其他人怎么看我,怎么对待我,那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对妈妈我来说,唯一重要的,就只有……” 盘起在鬓边的雪发微微一晃,她微笑侧目,目光如水。 “……月人和爸爸而已。”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动了母子的视线。霜无夜的眼睛顿时微微亮了一点,匆匆绕过桌子打开了门。 夹杂着飞雪的冷风,譁然涌入。 立即,霜无夜的表情因惊讶而滞住了。小月人见状马上跳过桌子挡在了妈妈前面,满怀警惕的表情在看清来人的一瞬迅速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他抬起下巴双臂环胸,冷笑道:“谁给你们胆子又跑回来了?” 门外瑟瑟发抖的小兄弟俩面面相觑,过了好几秒,尴尬的沉默终于被门边一个低沉的嗓音打破了。 “你们两个,快道歉。” 听到这个声音,小月人霍然回头脱口而出:“是你?” “什么‘是你是我’,我是你爸,混蛋。” 一道高大的身影踩着绵延飞雪走出门灯的阴影,站在了不知所措的兄弟俩身后。 一顶宽檐昵帽低低压落,遮住了男人的脸,只露出了下巴上显得冷酷的坚毅线条。被这个男人的气势所迫,刚刚砸破小屋窗户的兄弟俩忙不迭地低下头,惶恐地说:“对不起,我们以后绝对不会再做这种过分的事情了!” 看着两个人逃跑似的消失在大雪之后,宽帽男人低低哼了一声,摘下帽子走进家门,和斩月人——长大后的斩月人,四目相对。 ……老爸。 透明的少年不自觉收紧了手指。 不远处,正将帽子与外套递给妻子的男人身量很高,肩膀宽阔,下颔的线条如大理石一般让人印象深刻。浓密的弯绻黑髮略显凌乱地散落在他肩头,五官轮廓坚定,尤其是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如同隐藏着翻滚的熔岩般火光隐然,传递着果敢、凌厉,乃至无情的印象。 只有在追随着霜无夜的背影时,才会露出淡淡柔光的眼睛。 这是真正的龙界战神——聆蓝·梅农维拉。 让人敬畏、让人仰望、让人恐惧、让人无法亲近的,烈焰般狂暴又冷酷的男人……不是斩月人熟悉的某个大叔:将夹杂灰白的绻发随便束起,带着和善宽容的笑容与鬼剎下棋喝茶悠闲度日,只有在提到通心粉时才会表露出罕见的固执。 第121页 这是让斩月人无法明白的变化。也许,是永远不能明白的。 那只属于父亲自己的,悲伤、仇恨、疯狂、挣扎与释然。 他注视着那与小月人大眼瞪小眼、一脸“超级不能适应你的存在”的聆蓝,又看向重新抱起蔬菜篮、用明亮带笑的声音宣布今晚主食是通心粉的霜无夜,良久,良久,终于轻哼一声垂下了目光。 透明的黑髮,遮住了唇边一掠而过的弧度。 这样罕见的,淡淡温柔。 等到反应迟钝的炎烙瞳童鞋终于得到冥樱飞的启发,让几团小火焰旋转在头顶蒸发将落的雨水时,雨势已经明显变小了。 “我说啊,小飞飞……”他托腮坐在斩月人面前,有些拿不准地说:“我觉得月人刚才笑了一下耶,这次也是我看错了吗?” 没有回答。 “小飞飞?”炎烙瞳把一缕半干不湿的红髮拨开,漫不经心侧了侧目。 冥樱飞依然凝视着远方的森林,纹绣墨色烟云的雪白法师袍未染粒尘,黑髮纤柔洒落肩头,优美的背影连炎烙瞳都看得有些怔住了。半晌,他才疑惑地偏了下头,奇道:“你从刚才开始就很奇怪啊,有什么事吗?” 淅淅沥沥的雨帘模煳了白袍少年的背影,连他隔雨传来的声音,也染上了几分平时不存在的阴郁。 “我身上已经不存在‘焰囚’术了,烙瞳。”他平静地说,“换言之,我要走了。” 炎烙瞳惊讶之下立即直起了上半身:“你不是月人的好朋友吗?” 即使只看背影,也能了解到冥樱飞额角轻跳的不爽心情——“早就告诉你不是那样了。”顿了顿,他的声调沉了一点:“那个偷了你的x、脸上有烧伤的傢伙,应该是我的熟人才对。无论如何,我都要阻止他渡海回到萨韦里奥大陆。” “不是我的x,是冥水帝国波塞冬拍卖行的x……哎呀不提这个了!”炎烙瞳拍着身上根本拍不掉的泥水走过来,理所当然地“啪”一声把爪子按在了冥樱飞肩上。 “!!!” 冥樱飞缓缓回头,瞥了一眼肩膀上突然多出来的脏手印,清俊眉心顿有了微微的褶皱:“你——” 后面的话,终于还是因为身后红髮男那明朗的笑容而停在了唇边。看着冥樱飞表情僵硬的样子,炎烙瞳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道:“看来月人的麻烦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啊……不过,这也没有办法啦,既然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还是快点去吧,”金红色的眸子微微一弯,笑意明灿,“安卡琉亲王……殿下。” 冥樱飞微震抬头:“你怎么会知道——” “你主修的是不能见容于曼索斯诺大陆的暗系法术,你的死灵有着彼岸大陆魔族人的特殊面孔,你法杖尖端的魔法晶石‘夜枭之瞳’只在萨韦里奥大陆出产,你的眼睛颜色就更不用说了……但是,你的长相和典型的萨韦里奥大陆人一点都不像,假如书本上的知识没有错,那么在那片大陆上,能拥有近似于神祗的英俊容貌、又有着像你这样见识风度的人,就只有波茨坦丁王朝的三皇子——安卡琉亲王……”炎烙瞳顿了顿,用一种像在卷着舌头髮音的语言说了一个名字,“……就只有你了吧,小飞飞~顺便说一句,我完全不懂魔族语言啦,你的本名只是我被老姐逼着死记硬背下来的。”说到姐姐,他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露出了一种含带畏惧的表情。 冥樱飞盯着面前这个说话没完、表情幼稚、举止白痴、神经大条的红髮男,似想在他身上看出更多高深莫测的内容来,然后再用这些内容去解释他刚才那一席话里展现出的非同寻常的观察力、分析力,和宽博得吓人的知识面。 然而,这个傢伙无论怎么看…… 被他的视线冷冷打量,炎烙瞳“嘿嘿”笑了一下。立即,冥樱飞额角抽搐着收回了目光—— ……果然都只是个白痴的话痨而已! 他“啪”一声拍开白痴话痨的黑爪子,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我去见老熟人了,这里交给你。如果梅农维拉那个傢伙醒了,转告他一句……” 白衣黑髮的背影略略一顿,清和嗓音淡淡飘来。 “……早点找到寂杀去陪她看雪吧,萨韦里奥大陆的事情,不劳动他的大驾了。” ——来到人界后,我渐渐明白了,我心中真正渴望着的身影。 ——从这个角度而言,要感谢你啊……斩月人·梅农维拉。 时断时续的雨丝里氤氲着清冽的寒意,浸透了他逐渐变小的背影。他踏着满浸雨水的无垠灰烬平静而前,头顶,乌云亦厚重如灰絮,铺天盖地的灰暗颜色,似要将渺小的他挤压成齑粉。 但,那耀目的白影,却始终未有息止——直至消失于遥远的地平线下。 ……走了啊。 炎烙瞳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绺绺红髮沾水紧贴在脸旁,他却无瑕介意,只琢磨着心中突然浮起的空落感,良久,无奈地偏头吐出了一口气。 第122页 竟然真的就这样走掉了,这个傢伙。 以及…… 他慢慢转身,与伫立原地、对他置若罔闻的斩月人遥相对视,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气。 以及,这个傢伙! 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个都超级、超级、超级—— “——超级任性的!混蛋!!” 响亮的喊叫声,迴荡在乌云之下,愤懑又孤独的样子。 ☆、episode 48 月光温柔地辉洒在森林里,在小月人的侧脸上折开了一扇珍珠色的微影。 拎着死兔子走在林间的黑髮少年看上去已经是十岁左右的模样,一边走一边哼着一首找不到旋律的曲子,十指随着曲子的节奏微微起伏,显然走路的时候也想着练琴的事。 ——那时候的我还真是勤奋啊。 透明的斩月人站在一棵树下注视着小月人悠悠走近,他哼唱的旋律也渐渐清晰。那曲调传入他的耳朵,一霎间竟让他心头掠过一阵悚然寒意—— ——这是……菲耶的第一钢琴奏鸣曲第三乐章? 一剎的凝滞后,他目光倏移,看向被小月人拎在手里一晃一晃的兔尸。那是一只罕见的黑毛兔,短尾巴因被火龙龙息击中而变成了既秃又焦的诡异模样。几乎条件反射地,他“蹭”地从树下弹起来,伸手挡住了小月人的去路,低声叫道:“不要回去!” 清凛夜风从他掌心滑过。 黑髮男孩毫无所觉地穿过他透明的手臂,迎着隐隐露出在重林后的光线走去。那片灯光下,镶着优雅绿边的白桌布上永远瓶花馥郁,火炉燃烧时会有松节香味,偶尔当他在森林里游荡到很晚时,母亲指下的流丽钢琴声总会从远方飘来,提醒他回家的方向。 今天也很晚了,但却没有琴声。 似是害怕妈妈生气,小月人的脚步加快了几分。在他身后,那道黑髮飞扬的透明影子眼睁睁看着他走远,手指无意识地分分抽紧,手背上暗青的血管一路蔓延而上,消失在了暗沉袖管里。 ——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啊!斩月人! 心里这样吶喊着,但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叫喊出声。 也许是因为——此刻的自己,已经什么都无法改变。 什么都…… 右脚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顿了顿,终于朝小月人离开的方向跑去。飞奔的透明身体被枝杈荆棘悄无声息地撕裂又癒合,林影后摇晃的灯光渐渐放大—— “妈……妈妈!” 远方难以置信的尖叫声让奔跑的脚步蓦地停落,黑暗中的火色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已经……发生了。 果然还是什么都不能改变。 前面那幢木屋里,一推开门看到倒在钢琴前的母亲尸体的我。 跪倒在再也不会微笑的母亲面前,将刺眼的血泊深深印刻在眼底的我。 浑身发冷,无法移动的我。 喜欢着寂杀的我。 此刻站在这里,一根手指都提不起来的我。 一直地……都是这样,放肆地嘲笑别人、毫无罪恶感地斩杀生命、肆无忌惮地毁灭城池……这样一点都不介意地肆意妄为的我,却总在对自己最重要的人面前无能为力。惧怕着小小毛虫的神圣火龙,无法守护心爱之人的斩月人……可悲的、可笑的我。 冰河是正确的吧——那个混蛋! 突然,浩瀚森林被一阵战慄拂过,成群夜鸟“嘎嘎”乱叫着惊飞而起,远方木屋中,悲极怒极的魔兽嘶吼声震动了天地! “聆蓝·梅农维拉!你这个白痴混帐!!!!!!!” “轰”一声沉闷低响,火光沖天而起。映着黢黑树影后熊熊燃烧的火焰,一道红影譁然展翼飞起,那是年轻巨龙初露狰狞的轮廓。隔着一大段距离,斩月人也看到了幼时自己满蕴泪水与怒火的眼睛,看到了獠牙倒竖、喷吐龙息的口腔。小龙朝木屋吐出一团又一团烈焰,不留丝毫余地地、烧毁了自己曾经的家。 一直都在肆意妄为的我。 斩月人盯着狂暴的小龙,拳头又握紧了一点。 那时憎恨着父亲的我,与此时渐渐开始明白父亲的我,到底哪一个更可悲呢? 有一点……只是有一点,想见到你了,老爸。 “诶,让我滚?” 突然响起在他面前的男人声音带着惊讶,让他一怔之下迅速抬头。 世界竟然又不同了。 像前两次一样,完全没有半点徵兆地,周围环境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像是有人对他施了一个了无痕迹的空间系魔法。此刻他所处的地方依然是夜色之下的森林,繁茂植株遮天蔽日,但那些挂在树上的艷丽花果和奇形怪状、枝枝挂挂的叶片,都透着一种潮湿闷热的气息,而对于这样的气息,斩月人绝不陌生。 ——龙界南疆的路西法之森。 这是他在烧毁家园独自出走后,渡过了五十二年的地方。 想要看看母亲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正是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来到这片死亡森林的。在血腥与杀戮中挣扎求存,野兽般地生活着,毫不在意地抛弃龙族的高贵与尊严,甚至遗忘龙族的语言。化身黑暗中的魔兽,用滚热血液清洗无处倾泄的悲伤与愤怒。 第123页 直到,再次遇到那个男人。 不远的前方,“那个男人”正站在一棵缠满鸟巢蕨的巨树下,有些无奈地摸着鼻子说:“月人竟然让我滚,好伤人心啊。真是的,还以为你很想看到爸爸我呢……” ……老爸。 被一堆蕨围在中间的男人,他的侧影依然像抓着两个捣蛋鬼踏雪而来的那天一样,有着要让人仰望的高大身形。但,从前凌厉的气场却被脸上随和悠闲的表情取代了,夹杂灰白的黑髮松松束起在脑后,袍角上沾着一片可疑的亮黄色黏液。 枝杈摇动间,露出了深空中浑圆的月,血一样的绯红色。 “少废话,快滚。”童音未退的少年声音从树顶传来,带着十分的不耐。 聆蓝无奈地嘆了口气,不甘不愿地问:“为什么月人这么讨厌我呢?” 树顶上隐隐露出了奇怪的树屋轮廓,此刻,屋子里寂静一片,住在里面的人明显一句话都懒得说。 触到这片毫无转圜余地的沉默,聆蓝露出了气馁的表情,慢慢转身,在一截长满苔藓的枯树上坐了下来。 “是因为,”他轻声说,“妈妈?” 一只亮橘色的瓢虫急匆匆地从他手指上爬了过去。他注视着那颜色鲜艷的小生物,悠悠道:“当我得知月人一直住在路西法之森后,就知道月人真的很喜欢妈妈呢。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妈妈那么温柔善良,充满智慧又自信坚定,全世界的人都会喜欢她,而我就是最喜欢她的那个人……也许,比月人都还要多喜欢一点。” 过了几秒,树屋中的少年傲慢地抛出一句——“放屁。” “啊啊,月人当然会这么想。”聆蓝小心翼翼地垂下手,把爬来爬去找不到出口的瓢虫放到一朵蘑菇上,带着平静的表情说:“妈妈去世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没有让她受伤失去战力,如果当时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如果我能昭告全世界:聆蓝·梅农维拉娶了骨龙族的琉璃夜公主为妻……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但是,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吧,无夜离开我以后,我才发现了自己真正的软弱无力。月人,你这被称作‘龙界战神’的父亲,其实只是个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的无能男人罢了。” 这次的寂静延续得更久,直到树上传来毫无感情的冷淡声音:“你到底想说什么?” “并没有特别想说的话,只是觉得有点寂寞啊,于是就来找月人了。如果说无夜的离开让我明白了什么事情,那就是对于想做的事情,永远不应该妥协迟疑,无法坚定的人就无法幸福。曾经的我因为优柔寡断而间接地杀死了自己最爱的女人,现在,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不想再失去月人,所以,尽管已经预料到了你对我的憎恨,但还是来见你了。” 他抬头看向树枝间那团黢黑的木屋影子,沉默良久,唇边终于牵起了淡淡的柔和弧度—— “你愿意回家吗,月人?” ——我的家早在妈妈去世的那一天就不存在了。 我应该是想这么说。 但为什么,竟然没有说出口呢? 透明的斩月人站在远方凝视着父亲的侧影,任由视界边缘慢慢涌上的黑暗淹没了树屋和雨林。 ——为什么,会没有说出口呢。 暴雨早就停了,乌云却没有散,从天边渐渐侵染过来的黑暗温柔地覆住了森林、大地,还有……无垠无际的灰烬。 篝火“毕剥”燃烧着,为阴沉的世界传递些许温暖光焰。坐在火边的炎烙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习惯性地想回头跟冥樱飞抱怨自己有多困,但他刚动了一下,就想起来某个白衣飘飘的傢伙早就已经离开了。 忍不住,他无聊地“啊啊啊”叫了一声,朝后直直仰倒“砰”地躺在了地上。 ——会怎么样呢,梅农维拉…… 他躺在那里朝旁边侧了侧目。远方,独立夜色中的侧影依然和他刚来这里时看到的一模一样,翻飞起落的袍角中阴影幽暗,苍白的脸颊深深隐没在黑髮后,如同吸血伯爵般难以琢磨的暗沉气息。 你是在想些什么啊,月人。 作为龙族的你,也有着没办法解决的烦恼吗?嗯……肯定是有的吧。就好像继承裂炎公爵之位的人註定是姐姐而不是我一样,对你来说,那像影子一样难以摆脱的命运,又是什么呢? 沉默片晌,他突然眼睛微亮,站起来走到斩月人面前重新坐下来,温暖的火球绕着他飞来飞去,映得他清爽的轮廓时明时暗。 “我说啊,反正你也听不到,那我可以跟你说话的吧?” 说完这句话,炎烙瞳有些紧张地偏头看了看斩月人的表情,待发现后者没有露出任何反应后,不由微松一口气,开心地坐直了。 ——很好,果然人只有和别人交谈生活才会有意义啊~! “嗯……从哪里说起呢?” 他托腮思索了几秒钟,慢悠悠地回忆道:“我呢,是被你们称作‘五大魔法家族’的火系炎家的后代,我的名字是炎烙瞳。据说,很久很久以前,火系大精灵莫西比阿斯选中炎家成为他在人间传承力量的血脉,同时,他与龙界的火龙族梅农维拉签定契约,以赋予梅农维拉家族强大的战斗力为条件,要求每一代的梅农维拉火龙都要成为炎家魔法师的伙伴,帮助他们学习战斗……诶呀,这些事情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否则你是不会和我在一起这么久的。” 第124页 大概是因为腿有点麻,他换了个抱膝而坐的姿势,继续说道:“现在炎家的家主、同时承袭‘裂炎公爵’之位的人是我爸,以后就是我姐姐啦,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小时候我觉得老爸能做公爵好威风啊,每一个人都很尊敬他,说出去名号也很响亮,所以我也很想做公爵……” 说到这里,他眼里浮起了亮晶晶的笑意:“嘿嘿,很傻的想法吧?而且,在我十一岁被告知只有身为长女的姐姐才能成为公爵时,真是失落得想去死啊。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一件跟以前的炎家人完全不同的事,以此来获得我想要的万众瞩目——我就是想要被人尊敬,被人羡慕,被人关注……即使被认为是虚荣心泛滥也好,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 “所以呢,我就建立了‘炽炎佣兵团’,”金红色的眸子光芒闪闪,语速也因兴奋而加快了几分,“我的梦想是让炽炎成为s级的佣兵团。喔~那可是s级啊,全大陆现在最强的佣兵组织也不过是两个a级团而已,而s级比它们还要厉害,是站在佣兵界巅峰的存在!要实现这个愿望的话,只有我一个人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我要先游歷大陆,寻找志同道合的伙伴……啊啊,要是月人愿意帮我的话那就太好了,但是啊,”他的表情柔和了一点,带着少许难以察觉的遗憾,“你肯定要和我姐姐在一起吧,毕竟她才是未来的家主。” 忽然降落的沉默中,小火球燃烧的声音有着让人安心的散碎节奏。 终于,炎烙瞳的眼睛微微一弯,抬头露出了明亮的笑容:“不管怎么说,月人也要努力啊!想做的事情如果很麻烦,就纠结三秒钟再去做好了,不过总归是要做,否则死也不会瞑目的!喂,月人,你可以听到的吧?” 穿越重林而来的风扬起丝丝绵密的灰烬,落在了他的发梢肩头,他甚至可以听见残灰飘零的细碎声响。情不自禁地,他气馁地低头叫了一声:“什么啊,这个傢伙真的什么都听不到啊!” “这是明摆着的吧。” 平静的声音毫无徵兆地从他身后传来,吓得他大叫一声见鬼般回头,脸上暖色调的火光顿时被身后某人的影子取代了。 那是一道窈窕纤长的人影,站在焰色不能触及的黑夜中,仿佛无冕的灵界女王。 在炎烙瞳匪夷所思的目光中,水墨目不斜视地朝斩月人走去。过了好几秒,准s级佣兵团团长大人才有些呆滞地蹦出一句:“我以为你去找小飞飞了。” “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水墨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袍角扬起一阵微风。 炎烙瞳想了想,露出了些许拘谨的表情:“这……从我听到的故事来看,我以为你喜欢他。你是叫水墨·赫拉茨吗?” “我的外表也许喜欢他。”水墨在斩月人面前停了下来,注视着他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轻声道:“但,外表不是真正的我。” 镜片之后,黑瞳沉定深澈。 ——月人…… 她一分分抬手,按住了鼻樑上的眼镜。 月人,我终究,还是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定。 就像那边的火系法师说的一样,我应该去找冥樱飞吧。 一直地,为了自己的目的,想要把他从你手中夺回来的我,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吧。可是,竟然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了,想要追上去,却没有办法移动。 放弃他,就是放弃一直以来的信念和战斗。任由他的离开摧毁努力至今的优势局面,甚至,抹消我存在至今的意义。 但,就是无法认为那些事情更重要。 没有办法认为,那所有的一切……比你更重要。 曾经几近无所畏惧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开始深深地恐惧着……恐惧着让你悲伤愤怒的每一种存在。我啊,我啊,说到底…… 她的唇边掠过了一抹浅浅的弧,无声闭眼,摘下了眼镜。 ……只不过是一个喜欢了你以后,就再也无法铁下心来的软弱的人罢了。 “吶,月人,回来吧。” 她安然伫立长夜之下,绻曲的墨色长髮,起落如云海。 “这是此刻的水墨·赫拉茨与你定下的最后约定。如果,你能真正地打败我——” 纤长睫毛像掀动的蝶翼般缓缓扬起,夺魂摄魄的深黑眼瞳,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光影彼端的少年脸庞,语声淡淡落定。 “——我就把雪寂杀还给你。” 如果你能真正地打败我,我就把雪寂杀还给你。 飘渺不清的这句话,带着空旷的尾音浮荡在黑暗一片的世界里,让独立世界中央的斩月人倏然瞳孔收缩,抬头——迎上了面前虚空般的黑暗。 ——水墨……带走了寂杀? 在他急促闪烁的目光注视下,几道隐约的线条从幽黑空间里浮了起来,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线条们延伸、分枝、交叠、盘曲……渐渐地勾勒出了城市街道的轮廓。紧接着,片片色彩挣脱黑暗,为这幅白描画抹上了生动真实的光影。待他回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条长街正中央,道旁覆盖白雪的幢幢屋宇安然伫立,沉静而美好的样子。 第125页 这里是奥兰托城。 为鹅毛飞雪笼罩着的龙界圣城。 奇怪的是,这条平时相当热闹的大街上不仅一个人也没有,连永不息止的粼粼马车声、孩童笑闹声、商铺吆喝声都失去了踪迹。通衢长街之上,唯有夜色浩瀚,雪落无声,夹雪的风吹过他的脸,有凛冽的刺痒寒意。 ……这是又一段记忆? 斩月人条件反射地抬起右手——动作立即僵住了。 面前的手掌有着真实可触的形质,与前几次透明的样子迥然相异。 …… “嘎吱……” 细微的金属摩擦声,让他条件反射地侧了侧目。顿时,垂落身侧的五指收紧了一点。 身边的小公园里立着一架鞦韆,悬吊的金属链每每盪起时都因生锈而发出苍老的□□,一道纤细人影背对着他坐在鞦韆上,起落的风拂起亮红裙摆,耀眼雪光映亮了皓腕间的蔷薇手鍊,樱桃一般惊艷虹膜的颜色。 “嘎……” 伴随着这声音,鞦韆又盪了起来,雪白长发悠然飞扬,与红裙相映,几如童话。 斩月人的身体僵硬了。 血管中封印太久的温度悄然无声地缓缓升腾,双唇微微一动,几乎已到口边的唿唤又凝固住了。他紧紧注视着那道悠闲荡鞦韆的背影,仿佛只要眨一眨眼,“她”就会带着让人火大的轻蔑笑容转过身,露出冰河招牌式的挑衅表情。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雪发小人依然没有回头。“嘎吱嘎吱”的单调声音,起落无定的明红长裙,明明灭灭的红玉蔷薇,单薄的肩膀,纤细的身形,优雅而娴静的背影。 飞雪连绵,浩大深沉。 ……那是她。 真的是她。 心里明明已经这样确定着——或者希望着,却偏无法唤出那个名字,只在心中不住地默念。 寂杀。 寂杀。 寂杀,寂杀,寂杀。 鞦韆晃荡的声音戛然而止。盪鞦韆的人突然停住了动作,如有所感般轻轻侧目。 飘拂的白髮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面容似隐若现。她只朝后淡淡瞥了一眼,便回头跳下鞦韆,顺着铺满紫褐色卵石的小路离开了。但,就那一眼,只一眼,便已足够。 足够让他看到那雪银蝶翼般微微上翘的睫毛。 足够让他看清那样温柔沉静的神容。 暌违太久的,让他所有桀骜不驯的外壳渐次融化的清丽容颜。 凝滞,如果有的话,只持续了一飞秒,他霍然提步追了上去,追上——那道裙带飞扬的纤柔背影。 ……寂杀! 前方的她只是悠悠迈步前行,他却忍不住跑快了一点,又跑快了一点。在冥樱飞面前,在炎烙瞳面前,在水墨面前,在全世界面前……深深隐忍的想念,如同塑成玄武岩平原的岩浆,顺着覆雪的地缝缓慢流淌。 ——谁允许你一个人走掉了,你这个没胸没屁股的女人! 她的背影只若无闻,依然是那样从容不迫的步履,却始终与他间隔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空荡长街中,清晰迴荡的脚步声让他心头渐渐浮起了陌生又熟悉的心情,像那天在乌茨克城下凝视着伪装成雪寂杀的冰河背影时,一分分侵染血液的情绪—— 惶恐。 在这条长街的尽头,是什么? 永远无法再触及你的……我? 还是永远只能注视着你背影的我? 为了内心的软弱而放弃寻找你的我。 为了害怕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而开始迟疑的我。 为了一个把头髮捲成可笑形状的白痴骨龙的几句话而竟然开始考虑“放弃”这个词语的我。 为了母亲的离世而一直地一直地一直地无法摆脱恐惧的我。 除了毛虫,原来还在恐惧着重要之人消逝的我…… 来源于爱的软弱,来源于恐惧的软弱,来源于“想要守护你”这种心情的软弱,来源于渴望着幸福的软弱……什么龙界战神,什么裂炎魔神,什么张狂无忌,什么肆意妄为……那看似强大的梅农维拉只是笑话。如同无法保护母亲的父亲一样,名为“斩月人”的我也只是一条软弱无能的龙……而已! 北风袭卷,飞雪中的白髮突然微微一滞,停在了极远的前方。 ——但是…… 斩月人奔跑的速度顿时更快了几分,黑髮飞扬而起,划出不服驯教的弧度。 ——软弱的我,却依然想要和你在一起。不会问你是不是愿意,甚至不会问我这是不是正确。什么正确或者错误,都死到一边去;为了你的幸福而牺牲我自己的意愿,这种高尚的事情也死到一边去!父亲只做了一半的事,就由我来完成全部……我喜欢着你,喜欢着你,所以无论如何,都再不会去尝试没有你的世界! 夹雪的风从他袍角高高掠过,狂奔之中,眼角的余光隐隐扫到了静立街边的高大身影。 聆蓝·梅农维拉站在那里,带着无奈又赞赏的表情看着他,眼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情——你总是这么胡来啊月人,早知道就不把你捡回来了。 第126页 “……嘁。” 睥睨的弧在斩月人唇边一掠而过。他从父亲面前流星一样冲过去,一分分燃起在眼底的光芒,仿佛容纳了全天下的火焰,永不息止地燃烧。 ——虽然承认这一点很不爽,但这一次,我们家老头说的话……还算有那么一点道理…… 火红瞳眸深深倒映着伫立长街尽头的雪发少女,似想把那样纤细安然的背影刻印进骨髓最深处。 ……无法坚定的人就无法幸福。 而我啊,对我来说…… 愈加地靠近她,几已能看到她发梢肩头未融的晶莹雪末——那曾让他在一回头的瞬间譁然心动的美丽景色。 ……对我来说,让我坚定的最大的理由…… 仿佛感到了身后飞奔而来的温度,伫立路口的少女有些疑惑地回头,雪银睫毛下,瞳光明净,如同最璀璨的红宝石。 没等她来得及有任何反应,整个人已深深陷进了那迎面而来的暴烈灼热中。斩月人一把将她罩进怀里,把这个纤细柔软的小人嵌进了自己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放手的臂弯中。 ……就是你。 连绵的雪纷纷洒洒地落,落进少年的黑髮里,落在光秃的枝杈上,落在莹白无垢的天地之间,将这世界映得一片宁静。 “啪。” 极轻的响动,似是雪融水落。 “噼啪。” 不。 这不是水声,那么…… 斩月人的眼皮微微一动,缓缓张开——迎上了一张似笑非笑的美丽脸庞。 “我猜,”水墨·赫拉茨轻一牵唇,看着他悠悠道,“等你死了以后,如果我对着你的坟墓唤出‘雪寂杀’三个字,你大概会变成丧尸爬出来吧。” 在她身后,燃烧着的篝火正不断发出“噼啪”爆响。 ☆、episode 49 就算一只活生生的比蒙巨兽突然从天上摔下来,也不会让炎烙瞳看上去更惊讶了。 “你,”过了半天,他才对着水墨蹦出这一个字,又愣了好几秒,终于好不容易接了下去,“怎么做到的?” 因为过于震惊而没能说出口的话是“我还以为斩月人要在这里站到世界毁灭呢”。 水墨轻一牵唇,没有说话,只从容自在地把手里的眼镜放进了衣袋里。 这个斩月人谙熟已久的动作。 她的身上,永远只有一只口袋。平时放在里面的,是锐利得像眼镜蛇毒牙一样的摺叠刀。战时,则是眼镜。 刀与眼镜,不会同时出现在口袋里。如同两张面具,知性的闺秀,或冷血的杀手,于两个身份之间变换自如。她是出生时就背负着黑暗的暗系巨龙,永远明白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 因此,他也没有再说多余的话。闭了闭眼,小心翼翼地离开脑海中雪发飞扬的少女身影,抬手拂开脸前遮住了光线的乱发,无视前方一望无垠的广袤灰烬,淡淡抬眼,目光停落在水墨脸上。 “你带走了寂杀?”因久未进水而低沉嘶哑的声音,溶解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气场。 水墨却只微微一笑:“啊,算是吧。”她握着刀柄的手无声下滑了一点,悠然道:“月人一直说我最近体术进步很大,那么,就让月人见识一下我真正的实力吧。为了公平,我要附加一项归还雪寂杀的条件——” 略略一顿,语声泠然落定。 “——我们都不能用魔法。” 斩月人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经过炎烙瞳身边时,用几不可察的幅度动了动嘴唇:“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话痨。” 炎烙瞳顿时大惊失色,迅速转身:“你竟然真的能——” 话没说完,他就感到有点不对劲,下意识低了低头,只见本来插在他腰带上的长柄菸斗已经不见了。 哗。 身后远处,夜风悄然鼓动。 斩月人抬起菸斗,直指水墨,飞扬跋扈的黑髮下,神容淡淡。 “开始吧。”他说。 一丝极淡的月光从层云外细细漏下,照在了那“啪”一声弹开的玲珑刀锋上。 “月人曾对我说过的话,现在原样奉还。”水墨平静地说,“‘要作好死的觉悟,才过来!’” 伴随着未落的语声,她慢悠悠地被风吹了起来。 真的是吹起来。 不是鼓动双翼的飞行,也不是轨迹单一的上跃。那浮荡在夜色中的身影,犹如一片轻盈的雪花,随着风的轨迹而无根蹁跹,时慢时快,愈飘愈高。面对着这闻所未闻的景象,不要说战阵中的斩月人,连一早远远退开准备旁观恶战的炎烙瞳都呆住了。 也许,这就是那种身法的目的。 久经战阵的斩月人大脑只空白了极短的一瞬,便迅速回到了状态。但,只这么一瞬,就足够了。 月光忽然明亮了起来。 而高空中的乌云依然只吝啬地裂着一条缝,黯淡的月牙色似隐若现。 因此,那一霎间绚丽铺洒的雪银光辉,不是月光,而是—— ——刀光。 眼镜蛇般光华幽暗的小刀锋刃,在这奇异的夜中突然爆发出了光明磊落的辉煌。电光石火的剎那,斩月人不知道有多少柄刀在同一时间朝自己袭来,只知道按照身体强烈的直觉提示,毫无形象地朝前扑倒,顺势“滴熘熘”泥球一样直滚出去,几乎在“月光”洒落的同一秒,从光辉与大地之间的窄小缝隙间穿了过去。 第127页 “嗤嗤嗤……” 冰寒的刀尖之气,在他后背衣袍上划出了三道完全一样长的裂痕。 让人悚然生惧的平整切面。 无瑕关顾衣服是否完好,斩月人倏然转身,盯着飘摇落地的少女背影,火眸灼灼:“这不是赫拉茨的战技!” 遥远夜下,绻曲长发飘摇如云烟,莫测的弧,在她唇边一掠而过。 “规定只是不能用魔法,月人。”她轻一侧目,缓缓抬起了右手中唯一的那把刀:“刚才不过是热身而已,接下来——” 墨瞳蓦地眯了起来。 “——就把你送进冥府。” 万倾月光,又一次漫空凌舞,伴随着她几无波澜的平静声音: “‘独月’。” 成千上万把杀意凛然的刀,唯一一把快得看不出轮廓的刀;于“一”中包含千万,又于千万中重回初始的“一”——这样匪夷所思的刀路,斩月人闻所未闻。短短几秒钟狂涌上来的诧异占据了他大脑的每一个角落,再没有思考其他事情的余地,几乎用和上一次同样狼狈的方法堪堪避开了月光的沐浴。不等他站稳,她的声音已在背后响起。 “‘双月’。”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斩月人感到自己已经稍微把握到了一些她进攻的规程,虽然完全谈不上反击,却总算稍微从容地从又一轮刀袭下闪了过去。几乎同时,万千刀尖挑起的尖锐寒意扑面而来,而水墨泰然的声音,却仍在他身后! “‘双月’是在同一时间挥出的两次攻击,因此每次攻击的速度都是‘独月’的一倍,希望你保重自己。那么,接下来是……‘三弦月’。” “呜——” 空气的悲鸣声中,远方观战的炎烙瞳突然间目瞪口呆。 天地间竟然出现了三个水墨——不,当然没有三个水墨,那只是唯一的她在高速移动的情况下,于短暂停留的地方现出的虚影。 三个水墨同时扬了扬手。 三道巨型月牙般的璀璨光刃飞射而出,封锁了所有的退路—— 几乎。 在变成肉酱的前一飞秒,为了躲避前一轮袭击而未能完全站起来的斩月人,突然伸手在地上一撑,借力飞跃而起,不仅漂亮地从还没相撞的“三弦月”正中心抽身飞出,而且果断地抓住了这交战以来第一次出现的机会。 他朝水墨扑了过去。 屏息已久的炎烙瞳跳起来大叫一声:“好——” 他的喝彩声被水墨淡然轻声戛然中断了。 “‘四叠月’。” 无迹可寻的轨迹,轻盈如雪的身姿。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像失重一样侧旋飞起,却在一眨眼的时间里划过一道不可琢磨的巨大弧线从他头顶掠过,刀锋拖曳处,重重光辉像一叠又一叠的洪峰一样朝他狂涌而来! 被这样避无可避的攻势疾速逼近,斩月人甚至来不及喘息,翻身飞跃,于险绝处与第一叠浪潮错身而过。身在半空,心念急转—— ——果然像她说的那样,出招的速度越来越快。这样下去……靠,不用等到五叠月六叠月,下一个二分之一秒,我就已经变成龙肉酱了! 既然躲不过…… 思虑未定,第二叠浪潮已迫至眼前。千钧一髮的瞬间,他觑准万千刀尖扑落的时机,倏地竖起菸斗迎头横扫,在空气中划出了一幕扇形虚影。顿时,“叮叮叮叮”的声音细密如蝗,悚然惊动了夜色。那道几不逊色于水墨辉煌刀势的铜色扇影,竟将“四叠月”的第二重刺击全部挡了下来! “……!!” 水墨的瞳孔轻轻一缩,蓦然收身而退,轻飘飘落地,抬手拨开了眼前的一缕乱发。 “月人果然是梅农维拉的儿子。”她的唇角似微微牵动了一下,冰冷黑瞳中却殊无笑意,“奥兰托城里那些曾经质疑你血统的人,都是在看到你的战斗天才后哑口无言的吧。刚才,我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呢……能在从‘独月’到‘四叠月’的短暂时间里看出我招术的规律,进而实施有效反击,在你之前,还没有人能做到。” 斩月人没有说话。 映着惨白幽月,能够清楚地看到他右胸前的衣料几乎碎成布片,露出了苍白皮肤上如遭魔兽利爪袭击的渗血伤痕。片片碎布颓靡地摆舞风中,悽惨悲凉。 刚才仓猝格挡的他,没能完全阻挡住月光般挥洒的刀锋。 但,他看上去并不在意自己的伤。火红双瞳淹没在一片阴影里,隐去了急促闪动在他眼底的一切思绪。 “月人的天才稍微有点超乎我的想像。再用刚才那种不咸不淡的招数的话,就只是在给你制造思考破解办法的时间而已。” 嗤,玲珑刀锋割开黑夜,稳定地停在了两人共同的视线上。 她隔着刀嵴平滑的银线看定他,目光如水,幽静无纹:“下面我要用的是‘百月轮迴’,速度是‘独月’的一百倍,就用这一招来决胜负吧。话虽然这么说,但你赢的概率是——零。” ——一……一百倍?! 第128页 炎烙瞳觉得这个世界荒谬了。 说回来……“用摺叠刀战斗的巨龙”这种概念本来就已经够荒谬的了吧? 他忍不住看了斩月人一眼,那握着菸斗的少年依然沉默地站在原地,猎猎飘扬的发尾翻卷着空气,冷冽寂悄的不祥气氛。 顿时,他的心脏抽紧了一点。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月人!那条母龙很强的啊,今晚的她更是比以前逗你玩时厉害了不知道多少倍,不是吊儿郎当随随便便就可以搞定的敌人,你倒是振作一点的说! 他用了很大的毅力才忍住没有把这些话喊出去。 因为,夜色中的细窄刀尖上,已经有一点明光熠熠亮起,辉煌,耀眼,灿若晨星。 “那,”水墨垂下了眼睑,握刀如笔,手臂徐徐平移,“我要上了。” 刀尖移过,竟在空气里划出了一道细极的线。 笔直的线条,闪烁着月华般的冷金光彩,顿时让炎烙瞳难以置信地擦了擦眼睛。 ——她在违反规则使用魔法?不不,那种摺叠刀根本不可能具备法力,而且我也没有感受到魔法元素的波动。那……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是在极快移动状态下的刀,能制造出月光一样肆意挥洒的残影倒也不奇怪。但她现在的动作,明明慢到了一种程度啊! 他甚至怀疑,这样的速度即使是完全不懂格斗术的自己,大概也能轻易躲过。 毫无理由浮现在半空中的第二条金线,飞快吸引了他的目光。 立刻,他感到自己今晚已经惊讶得不会惊讶了。 那并非“毫无理由”出现的线条。一把细窄的小刀缓缓割开夜色,将冷金的伤痕留在了空气中。 而小刀当然握在水墨手中,那没有依凭地立在半空中的墨色身影。 炎烙瞳迅速回头——黑衣如夜的少女依然站在那里。 天地间出现了两个水墨。 “为什么人要追求更高的速度?”仿佛为了解释他心中的疑惑一样,脚踏实地的水墨悠悠开口了,刀锋如水,细浅金线在夜中延伸得无声无息。“因为‘高速’可以为人带来更多。更庞大的财富,更稳固的权势,更无懈可击的战力……但仅到这里的话,问题不过只解决了一半。” 只这么短短几秒钟,朗朗夜色下,赫然现出了第三、第四、第五个水墨,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柄悠悠划线的摺叠刀。 “富可敌国之后,权势熏天之后,天下无敌之后……人会怎么做呢?这样的问题只靠‘速度’是无法回答的,心里一想只想着‘快’字的人,即使已经冲到了最高的地方,也会由于收剎不住,在下一秒就摔下来。” 十几位水墨,或直、或斜、或倒……以种种匪夷所思的形态一一悄然浮现在斩月人周围,分分明亮的细线们交相辉映,隐隐有了月华朗照的气势。 “只知道快,不懂得慢的人,註定是败者。” 她每说一个字,半空中就出现两道全新的人影,数十道绵长的冷金线条交错织融,不知不觉竟形成了铺天巨网的雏形,看得炎烙瞳着急不已,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喂,月人,你不要站在那里等着她放大招啊,至少——” “至少你的嘴可以闭上三秒钟吗,话痨?” 低沉微哑的声音,终于重新震响了空气。 炎烙瞳喜出望外:“你总算恢復正常了!” 斩月人没有说话,只俯身捡起一块石头,二话不说朝某红髮男扔了过去。后者一惊之下后仰躲闪,却只听到远方“叮”一声极细的金属响动,石块只飞了一半,竟就被空气弹了回去! “如你所见,”斩月人接住那块石头抛到了肩膀后面,“我除了站在这里之外,哪里都去不了。” 不等炎烙瞳抒发郁闷心情,原初的水墨已然淡淡道:“是的,‘慢’并非迟钝,只是在极高的速度下保持精确稳定的一种反应状态,只有在最快的时候依然记得慢的人,才能清醒应对一切变故。‘百月轮迴’的速度是‘独月’的一百倍,但它的速度寓寄在‘稳定’之中。你真的认为这里有上百个我吗?” 她扫了一眼长空下数之不尽的自己,目光重又落在了斩月人身上。 后者懒懒道:“啊,你当然只有一个。” 话音未落,他已然迈步,拎着菸斗朝水墨走去,边走边平静道:“原理和‘三弦月’是一样的,那无数个你,都是高速移动之下的虚像。只不过,远高于三弦月的速度,使得虚像也可以拥有稳定而连续的动作,真正的你虽然只有一个,但却同时存在于一百个——不,大概同时存在于成千上万个……乃至,‘每一个位置’上吧。在你的网成形之前,无论我往那个方向走,都免不了被‘那个位置的你’打成重伤。” 水墨轻一挑眉,那样自然从容的动作,丝毫看不出竟是处在高速的移动之中。 “月人就是月人,那你打算认输了么?毕竟,我也不想把自己喜欢的男人伤成残废,当然……”她的唇边一霎间掠过了一抹难以琢磨的弧度,“我也不想把情敌亲手献给你。” 第129页 千百道灿金色的线条愈发辉煌,残断的片断,已在不知不觉间连成了铺天盖地的森然罗网! “嘁,女人真是麻烦死了。”斩月人冷哼一声,终于站定抬头:“快点。” “什么?” “你的大招——一百个月亮什么的。” “是‘百月轮迴’。”水墨的目光微微沉落,“破解的办法根本不存在,月人。” “那就快点啊,快一点!”斩月人的声音和下巴一起抬高了,蓦然张扬唇边的弯弧,睥睨而放肆:“谁有空等你拖拖拉拉啊,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的耐心一直很有限!” “嗤……” 仿如灼烧空气的低响,一剎间悚然环掠,灿金巨网赫然落定,细密交织的线条,将他严实包围在了其中! “如你所愿。”剥离了温度的少女声线,了无波澜地振响了黑夜。伴随着她的声音,巨网如同搏动的心脏分分收紧,用骇人的光灿挤压着空气。 “然后……” 悬浮夜色中的身影们一个个消失了,最终,只有伫立原地的、唯一的水墨轻轻垂手,语声安然。 “……永别了,月人。” “人”字未落,空气被激烈的摩擦震颤发声,仿佛高亢女声的尖锐惨叫。在这片声音的中心,巨网倏然坍缩,挟带着磨挫骨骼般的尖声和千万道锋利无匹的刀芒,一瞬间……就淹没了斩月人的身影! 在这一刻。 这胜利将临的一刻,站在胜利巅峰的少女却如同倦怠一般地,垂下了眼睑。 带着雪一样堪堪消融的寂寞微笑。 然后。 “嗡……” 空气被斩割的尖锐声音。 整个世界的图景像一块巨大的玻璃一样,以眼看要收紧闭合的巨网为中心,毫无徵兆地整个破碎了开来。月辉——不,刀锋的颜色,几乎要耀花人的眼睛,但就在这样辉煌的色调中央,却有一道红影如同炮弹般弹射而起! 垂直飞射入深空的红线。 “!!!”水墨陡然抬眼,罕见的惊愕神色停滞在了眼底—— ——他该不会真的…… “砰”,巨翼铺展,半空中,恶魔之形发出震慑人心的巨响。那龙翼在夜色中撕扯开两道骇人的伤口……满浸着血色的,近乎诡异扭曲的赤色伤口! 深深浅浅的赤红,仿佛月表纹理般明暗纠缠,并且还在缓慢地变形,流淌,扭成道道暗红色的细溪,最终于翼尖汇合,飞流而下。 那红色,竟不仅仅是火系巨龙皮层下奔涌的火魔法元素。 那是……龙血。 被灼热龙血浸透的双翼。 不只双翼,飞跃于半空的人影,仿佛刚从血池中爬出来一样,浑身浸浴在血色之中。黏稠的、滚烫的、不断不断不断不断从自己的身体里喷涌而出的血液,从指尖、足尖、衣角、发尾断断续续地淌下,他的脚下,间隔着虚空,地面已经汇聚成了浅浅的血池。 这不是人类身体能承受的伤害,甚至……不是普通龙族能安然挨过的出血量。 “斩月人·梅农维拉……” 炎烙瞳脸上掠过了一抹分明的阴影。 看到那样浑身浴血的身影时,他终于明白了。 斩月人破解“百月轮迴”的办法……或许,是唯一的办法—— 以皮肤为盾,挡下全部伤害。 许是四叠月后受的轻伤让他发现,自己竟拥有着比想像中更强大的‘盾’。于是毫不迟疑地,用龙族坚厚如钢、满蕴魔法的鳞片,用裂炎魔神成倍增幅的防御力,用倾尽全力的梅农维拉之血——彻底清洗,这场让他倍感屈辱的战斗。 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的手段。不,所谓“疯子”,换言之—— 当机立断地投入不可能避免的战局,在最狼狈的时候依然敏锐洞察着形势,迅速判断敌我双方的弱点与长处,藉由每一轮败退的经验获取线索,再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所有线索组织成败敌的策略,然后——毫不迟疑地施行。 这样的魄力,就是那条暗系巨龙口中所言的——战斗天才! 而眼前的这个人——不对,这条龙…… 他的鲜血远远未能止住,从髮根处渗出的血流歪歪扭扭地淌过额头,淌过眼睑,淌过脸颊,滴落下巴……只在血与血间的隐隐缝隙中,还可以看到原本的肤色。就在这张血痕交错的脸上—— 眼睑的位置微微一颤,倏然掀起! 暗红色的双瞳。 被露骨的暴戾与杀意舔舐着的双瞳,却偏含带着更露骨的笑,那是修罗恶鬼般残暴无情的嘲弄笑容。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此刻悬立半空的他,已然化身修罗。 “……现在,轮到你。” 嘶哑低沉的平静声音,磨挫骨骼的针状杀意。 从他浴血冲出百月轮迴,到此刻最后一个字落定,只不过短短一眨眼的时间。 水墨的震惊犹疑,也只有这短短一眨眼——但,已经够了。 第130页 一霎间接连炸开的空气爆响声,相互间间隔极短,清脆悚动,仿佛球状闪电的飞掠,但实际上…… 那是破风的龙翼。 挤压空气、践踏时空而来的浴血修罗。 点点血液在他身后飞溅开来,又被狂风撕扯成细极的血丝,在空中形成道道奇诡的直线。而在这电光石火的剎那划破血与夜的,是菸斗的金光。 凌厉、染血、满挟杀意的黯淡光芒。 顺着他俯冲而下的速度,暗金色的光倏地旋转,斗柄下方一霎突出了刺刀般锋锐的色泽。这一剎,即使远在炎烙瞳站立的位置,也能感到扑面而来的狂肆杀气,像深海上咆哮的巨型旋涡—— 恣意扭曲空间规则的力场。 修罗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撞进了水墨的每一层防御。 红影吞噬了黑影。 双翼之上,被惯性驱使的血滴飞射而出,溅上了少女的白皙双颊。然后…… “咚!” 沉闷低响蓦然爆开,仿若钟鼓齐鸣。恍惚间,只见一片妖娆红光转过,一道人影像脱线的风筝一样翻滚着朝后飞了出去。 那鲜血飞溅的……修罗恶鬼的身影。 下一秒,斩月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余力未消地继续滚出去十几米,发出一串像拆房子一样恐怖、骇人、让人发疯的声音,中途夹杂着不断的骨节碎裂声,全身继鲜血后又粘满了泥巴。现在,就算聆蓝站在这里,也别想能认出自己的儿子。 终于,施加于他身上的怪力耗尽了,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手中菸斗只剩下前半截,另外半截正斜斜插在炎烙瞳面前三米处,暗沉的金光一如平日。 炎烙瞳站在原地,完全被这急转直下的战局弄疯了。 ——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那种情况下,任何稍具判断力的人都能够轻易看出,赢的一定是占尽天时地利的——斩月人吧! 他看了看重伤倒地的斩月人,又看了看——安然伫立原地,连袍角都雅洁如旧的黑髮少女,情不自禁,金红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作为外人的我不能理解,或许连月人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变化。那条暗系巨龙…… 他的目光落在了水墨的侧脸上。 立即,奇异的违和感扑面而来。 她的侧脸,那张妖娆圣洁的美丽脸庞上,浮现出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轻盈安静的淡淡微笑,像在赞嘆着什么,又像在哀惋着什么,绝望而温柔,犹如初雪扑落大地般透明清澈。透过墨色的眸,她注视着倒地的少年。 那是捨弃生死般的宁静视线,美丽得不可逼视。 不知不觉,炎烙瞳屏住了唿吸。凝固的视界中,他仿佛看到了漫漫飘扬的雪白长发,纤柔轻软的样子,似就在水墨身后,又似远在目力不可捕捉的天地咬合处。这幻觉般的一幕,顿时让他心头微凛,定睛看向水墨—— “呵。” 嘶哑冷笑声,打断了他认真辨认的行动。 几乎和烂泥融为一体的斩月人低低笑了一声,艰难地支起了上半身。透过泥与血,几分钟前舔舐瞳仁的暴戾杀意消失了,甚至……那里也没有战败的恼火。 暗红的双瞳幽寂如死。 “要是其他任何人像你这样耍白痴一样耍我……”他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撕裂的伤口顿时又一次血液流渗,但他一眼也没往那里看。 他哪里都没看。 扑,半截菸斗被他随手扔在了身后。 “……我会让他好好记住冥府的门朝哪边开。” 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他的声音却非常平静,这种平静,和他眼底死寂的色调如出一辙。 永远燃烧在双眼中的火焰熄灭了。他转身。 似是牵动了严重的伤口,他的手臂微微痉挛了一下,但他却没有半分停顿地背对着水墨朝前走去,似是再在这里待一秒钟都会让他觉得厌恶。 看到他的动作,水墨的瞳孔顿时轻轻一缩:“月人,你——” 斩月人蓦然停步,厉声打断她:“少不知高低,你应该叫我‘梅农维拉大人’!” 像打开了闸门一样,沉默喷涌而出。 毫不迟疑地,斩月人抬手一把扯下颈上连坠着红蔷薇的项鍊,看也不看直接扔到了身后。 “从今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他冷然侧目,带着眼瞳中唯一残留的情绪:冰冷的失望。 “——珑雪公主殿下。” ☆、episode 50 蔷薇花静静地躺在烂泥中,泥点遮蔽了它的璀璨,只星星点点露出些许绯红光芒,凄艷的美丽。 ——月人。 唿唤音效卡在了炎烙瞳的喉咙里。最后的一瞬,那失望透顶的冰冷视线,让他忽然失去了叫住他的动力。 那是再不会回头的视线。 毫无转圜余地的视线。 沾满鲜血与泥土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背影离开的方向上,斑斑驳驳的血点延伸了出去,没有任何生物受了这样的伤还能若无其事,当然也包括——神圣巨龙。 第131页 炎烙瞳确定,只要自己冲上去轻轻戳他一下,他就会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视线在蔷薇花上停留片晌,重新回到了水墨身上。 “你对他做了什么?”依然是明亮的音色,但平日爽朗的声气却被强自压抑的怒火取代了。 少女的黑髮如倦怠般滑下肩膀,细碎弯绻着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优美的鼻樑线条,还有……染血的脸颊。 那是斩月人的血。 她的唇角轻轻抿了起来,强行克制着情绪的绝决线条。 “与其说是我对他做了什么,不如说……”她用平和得异常的声音说,“是他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是的,她从未要求他那样做。 红蔷薇的契约——一旦缔结、终身不可更移的,将生命託付于对方的“守护者契约”。 以浸染龙族尸骸之死亡气息的宝石为媒介,鲜为人知的秘术,一直以来,只有龙界西疆的骨龙族人了解它的细节。同时,即使在骨龙族中,那也是禁术一般的存在。 因为那不是平等的契约。 纯粹由契约中的一方单方面地持续付出,却永远不可能从契约中收到任何回报。用倾尽全力、一往无前的单纯心意,发誓要达成这样的承诺—— 绝对不会伤害你。 契约内容就只有这一条而已:绝对不会伤害你。 否则,就将我施加于你身上的力量,十倍返还于我自身。 就是这样必须具备超乎寻常之觉悟的契约,斩月人只和一个人缔结过。 ——如果我遇到了危险,月人会来救我么?像童话里拯救公主的王子一样。 ——无论,何时何地。 曾经的话语飘渺地响起在比乌云还要高远的地方,云下,少女绻曲的黑髮发尾微微一颤,她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最后,那从血与泥后径直向她投射而来的,熄灭了火焰的冰冷视线……一霎间绞痛了她的心脏,随着时间的流逝,痛楚不仅没有消减,反而愈发肆虐,每一秒每一秒都在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要撕裂她的身体喷薄而出。 竭力维持着仅存一丝的克制——这像药水一样将她浸泡至今的力量。 果然啊…… 唇角翩然扬起,“那个人”说过的话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诅咒一般地,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昼夜不停地,盘旋在她意识的深渊里。 ……我就是…… “你果然是一个为了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女人。” 没有半点徵兆地,清淡的声音就这样响起在她身后。 明明像幽灵一样出现得突如其来,但这声音里却没有任何计谋得逞的得意,或者意图偷袭者的阴险。那是消敛了一切情感的平静嗓音,犹如极地笼覆万里的坚冷雪层。 寂悄深处,惊雷炸响。 少女倏然抬头,罕见的慌乱裂断眼瞳,肩膀上瘦削的线条瞬间僵硬了。 混杂着丝丝血腥味的风掠过她身畔,掠过那为黑暗所浸染的空间,抽丝成茧般,扬起了一缕雪样的长髮。 那当然不是少女的发。 伴随着渐渐飞扬繁密的白髮,一道人影像凭空出现一样现出了轮廓。人影背对着少女坐在岩石上,漫漫飘扬的白髮被一根细簪束起在脑后,簪身两端扇骨般枝状撑开,造型庄重优美,在雪发间闪烁着点点幽诡的白光,如同—— ——不,实际上,那就是动物的骨骼。 以白骨束髮的男子面朝寂夜,声如冷弦。 “……想必你自己也早就认识到这一点了吧,我的……妹妹啊。” 斩月人摇摇晃晃、却绝不停顿地走在森林中。 随着行走的动作,身上无数道伤口一再地撕裂,渐渐超出了龙族强韧身体的恢復速度。 毕竟,那一瞬间落在他身上的,是比他倾尽全力的一击都还要强出十倍的力量。 血液以他能够感受到的速度迅速流失,所过之处,地上留下的不再是斑驳血点,而是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泊。指尖、手掌、手腕……渐次麻木而失去知觉,混杂着泥水的血流进眼睛里,几乎完全遮蔽了视线。 尽管如此,他依然在不断前行。 远离……他此生遭遇的最大骗局与侮辱。 渐渐模煳的意识里,愤怒的余烬依然发散着炙热红光,在它之下更深的地方,则满浸着毫无温度的失望。愤怒与失望犹如冰火两重天,终于让他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 “哗啦”一响,他脚下一踉跄,仰面跌倒在了密密层层的灌木丛里,千万根尖刺同时刺进失去鳞片保护的伤口,尖锐痛楚直冲心房,顿让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这点新伤对此刻的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很快就淹没在了在了剧痛的洪流中。 但,刺尖深陷皮肤的瞬间,电弧般直接迁跃到心脏的痛意却还留在那里,久久不散。 愈演愈烈。 从毒蚁噬心的麻痒刺痛渐渐演变成重愈千钧的钝痛,那被愤怒与失望压抑在深渊最底处的痛楚,山唿海啸地不停朝上喷涌,裹挟着那些在此刻看来意义无比明晰的记忆碎片—— 第132页 ——新年第一天的清晨,请他保管贮藏着未知物的木箱的她。 ——邀他一起去旋果家,露出甜美微笑的她。 ——说着“你永远不会像喜欢雪寂杀一样喜欢我吧”的她。 ——闭上眼睛说“吻我”的她。 ——在那具身体里日益强大……强大得远远超乎他过往认知的她。 ——在红月之下,露出孤独而骄傲的背影的她。 ——在他失去意识的彼端,用隐隐迴荡的声音说“外表不是真正的我”的她。 ——最后一战中,身姿如雪、攻势如月、血溅如花的……她! 愤怒、耻辱、憎恨、恍然大悟、不应存在的难过……发酵变形的无数情绪,突然冲撞到了最敏感的神经,让他蓦地爆发出一阵笑声。不顾全身再度撕裂的伤口,不顾惊飞的夜鸟,不顾更深更深地攒刺心脏的痛楚,他肆无忌惮地大笑出声,剧烈的震动让他慢慢滑下灌木丛,在深碧枝叶间流下一道泛着暗光的血痕。 像是嫌弃这样的他一样,意识开始背他而去,但笑声却没有停止,时断时续地冲破喉头,挟着气流与生命力,在他耳边渐渐模煳,渐渐…… “你躺在那堆野蔷薇里,把本来就很难看的景色弄得更不对称了,梅农维拉大人。” 淡若止水的声音,平静地从前方传来。 大笑声像被按掉开关一样停住了。 以古怪姿势深陷灌木丛里的血人与发出那淡定声音的人僵持许久,终于,前者沾满泥血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滚,我不想见你。” “少对着我撒娇,真噁心。” 冷艷高贵地说着这句话的人朝斩月人俯身,环住他的肩膀将他扶了起来,同时用无视伤者心情的冷硬语气说:“这种程度的伤足够让你丧命十几次了,梅农维拉大人,我真不明白——” 紫灰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一霎的停顿后,凌千翼冷冷道:“——寂杀为什么不直接把你一刀解决掉。” 剎那之间,死寂覆落,连空气的流动都停止了。 被某个……绝不该于此刻被触及的,禁忌词语。 “啪。” 斩月人蓦然推开凌千翼的手臂,整个人立即又一次失去了重心,低哑的声音却毫不含煳,蕴涵着兇狠而坚决的意志—— “再提这个名字,我连你也一起斩掉!” 这句话像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一样,单膝跪地的身影晃了晃,悄无声息朝旁边倒了下去。 凌千翼没有阻止他。 自始至终,他只是冷淡地注视着这一切,一如不久以前,他注视着激战而后愤然离去的斩月人一样。 在他得知乌茨克城被火龙焚毁的消息后,立即意识到,这种让人肝胆俱裂的肆意妄为,在目前的曼索斯诺大陆只有一个人做得出来。 同时,另一个明摆着的事实是:像这样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收拾的烂摊子,必然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震惊全大陆——甚至,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惊动神、龙两界。那时等待着斩月人的,就是会让他后悔出生在世界上的严厉惩罚。 因此,如果他想救斩月人的话——是啊,真是可笑至极,事情都这样了他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怎么帮他逃避麻烦,他深深地感到这样的自己比斩月人更需要拯救。但他其实没有时间多加考虑,必须在消息散开之前把斩月人藏到光明神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为此,他将小精灵艾斯特斯託付给了神洛,自己则租借了a级佣兵团“雪糰子”的空军坐骑——狮鹫,飞速赶往昔日的乌茨克城。 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刚刚赶赴目的地,他就看到了极具冲击力的巅峰之战,还有…… ……那超乎常识的真相。 虽不知道“守护者契约”之存在,却从双方战况、斩月人的失常反应,以及最终……“水墨”脸上那深深为他所熟识的,在危局与动盪中克制、隐忍、乃至柔和微笑的表情中,推断而出的唯一真相。 失踪的雪寂杀,实际上哪里都没有去。 她以骨龙族的“换骨”秘术,寄居在了水墨·赫拉茨的身体里。 换言之,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亲手布置的惊天骗局。当斩月人为她决然奔赴异界的时候,当凌千翼为她忧心忡忡的时候,当聆蓝和玛莲为她心急如焚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光明的黑暗中,将每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于她而言,这是铤而走险的选择,亦是几乎安全无虞的万全选择。尤其是——当她在冥樱飞身上有所图谋时。 水墨是将冥樱飞引入龙界的人,他的所有秘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永远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的每一次行动,没有人比她更早察觉;她拥有无可置疑的身份和威严,无论要做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方便……甚至,她是斩月人和凌千翼最熟悉的人,灯下黑影註定他们永远不会将怀疑的目光转向她。 而将这样一个人的所有记忆与优势据为己有的人,就是骨龙族的珑雪公主。 不择手段的魔女。 第133页 早已占据制高点的魔女。 以“雪月花之术”几乎完胜斩月人的魔女。 堪堪……就要成功的魔女。 对于这一切,此刻站在黯淡森林里的凌千翼还没来得及全盘消化,甚至——全盘接受。他能确定的事实,实际上只有一个。 正是为了这唯一重要的“真实”,现在,他站在这里,看着斩月人以超乎常识的毅力重新站起来,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一步三摇地背他而去。 忍不住,他深深唿吸了一次。 极其陌生的情绪,在他血管中倏然蹿跃而起。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他毫不迟疑地旋腕握住法杖,杖尖决然挥舞—— “嗤。” 耀眼光弹飞一样弹射出去,直接命中斩月人的后背,顿时让他像断线风筝一样失去平衡,狠狠撞在前方树干上,重重坠地。 “……” 斩月人竟然还没有失去知觉,艰难迴转的暗红视线,充斥着狂暴的愤怒。 “混……”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冰冷掷地的声音,以席捲一切怒火瞬间镇住了两人上方的空气。 凌千翼手持法杖站在重重树影之下,翻卷黑袍衬得他的身影无比高大。 “你到底有什么好生气的!”他盯着树下少年暗红色的眼睛,语速并不快,语气也没有比平时更加严厉,却含带着让人畏惧的冷冽压力,“没错,你是被寂杀骗了,但,她从欺骗你这件事中得到什么好处了?你给她发糖了吗?帮她写狄奥多先生的读书笔记了吗?还是承诺会让她一辈子开心愉快了?用不着你告诉我,”他略微提高了声音,直接打断了他斩月人眼看就要出口的诅咒,“她从你这里什么都没得到,因为她想骗的不是你。”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觉得深受伤害,然后像个小男孩一样掉头跑掉。你被愤怒沖昏了头脑,根本不去想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的确,你喜欢她,喜欢得可以为她做任何事,这我看到了,整个龙界、恐怕神界都看到了。但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另一件事啊,那就是——她也喜欢着你。” 凌千翼顿住了,紫瞳在夜色中灼灼有光。 在这片罕见的沉寂中,他停顿许久,方轻声道:“她喜欢你,月人,如果可以,你是她最不想欺骗的人。” 这就是他所能确定的唯一的事实。 在这个浮荡而迷乱的世界里,唯一重要的真实,同时,也是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守护的东西。 “我所珍视之人的心意”——对于那有着三界至高神祗血统的少年来说,这就是让他坚定的理由。 树下,斩月人的肩膀不知不觉放松了一点,沾满泥血的干涸硬发触到了肩头。 这个细节清晰地落在了凌千翼永远锐利的双眼里。 顿时,他觉得心里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了下去,最后注视好友数秒,他有些疲倦地垂下了眼睑,低声道:“我说,月人……”金髮的阴影似隐若现,黑影中,他竟似微微牵起了唇角,声音却平淡如初—— “……寂杀肯定有着不得已的理由,所以……为她考虑一下吧。即使为此要委屈自己、践踏骄傲、放弃尊严……那又怎么样呢?‘喜欢’这种东西啊,不是伟岸站立着就可以完成的动作,在你决定与她同在的那一天,一定……早就有了这样的觉悟吧。” 风过处,树叶“哗啦啦”地摇动着,掠过少年微绻的发尖,发出温柔的声音。 像从七层地宫之下,传来了一声短促的笑声,低哑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依然能分辨出这样的内容—— “……少站在那里像个祭司一样说教不停,怪不得冥樱飞看你不爽……” 听到“冥樱飞”三个字,十秒钟前还教育别人要宽恕爱人的某人霍然抬头,按住法杖额角轻跳:“不许,在我,面前,提,那个——混蛋!” “……嘁。” 有那么一瞬间,斩月人似乎想露出嘲弄的微笑,但他随即发现,自己已经连“控制面部肌肉”这种小事都无法完成了,努力许久的结果,只是一阵让凌千翼皱起眉头的喃喃低语。 “你说什么?” “……” 虽然认定梅农维拉家的人不可能这么随便死掉,但看到这样前所未有、了无生气的斩月人,凌千翼依然感到了微微的担忧,一边后悔地考虑着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一边垂下法杖走向前:“我听不到,你——” “……” “喂,你没事吧?”凌千翼终于色变,法杖尖端一霎泛起了明亮的白光,“一秒钟,我马上——” “……我在说,”斩月人蓦然扬声,用与平时相比依然显得有气无力的声音火大道,“你明明就是在威胁我吧,混蛋!” 光明系魔法的吟唱声无伤大雅地滞了一下。 立马重新投入到法术中的凌千翼,在愈来愈盛的乳白光灿中,露出了唇边几不可察的细小弧度。 第134页 ——没错,就是在威胁你。 如果不能原谅寂杀,那就在这里等死吧——这样的言下之意,似乎完整地传达给你了,梅农维拉大人。 少年身后,染血的野蔷薇沐浴白光,渐渐摇曳蔓枝,在盛夏将尽的这个夜晚生长出了反季的花朵。那片光芒落在斩月人身上,他遍布全身的伤痕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癒合了起来。 “……” 清悦吟唱声仍在继续,凌千翼的额角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动作也不似平时那样挥洒自如了。显然,要将眼前这具几乎破碎散架的身体恢復到原有的强韧程度,对他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寂夜之下,只见光明如海潮般波浪涌动,峰谷交迭,魔法吟唱声渐渐振响空气,牵扯起愈发浩瀚的共鸣,就在这一切进展到最高峰的剎那—— 嗡…… 无形的波动,从极远处碾压着空间一剎爆开,电光石火的瞬间,肉眼可及的世界倏然扭曲,随即恢復如常。 波动唿啸远去,透过人耳无法捕捉的高亢尖声。 凌千翼的眉毛微微一动,直觉地感到远方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不快的预感,几让他的吟唱声彻底中断。几乎同时,倚靠树下的斩月人也睁开了眼睛,条件反射扭头—— “那个女人——” 透过魔法的联结,凌千翼立即感知到了好友的想法,马上摇了摇头,试图制止他的乱来。但,正如他预料的那样,斩月人反手撑住树干慢慢站了起来,全身上下破碎的、半裂的、刚刚痊癒的骨骼发出一阵“咔啦啦”的细碎响动。站稳后,他没有半点迟疑地张开了双翼—— “我必须提醒你,”自知挽回事态无望的凌千翼收起了法杖,冷声道,“你受的伤太严重,刚才只不过痊癒了一半,再加上失血与疲劳造成的削弱,你现在的状态,恐怕还不到平时的四分之一。这种情形下,你最好不要指望自己能打赢任何人。” “讨厌的实话就不用说了。”火系巨龙的眼睛宛如两池熔岩,缓缓掀起的巨翼,在重林中张开了压抑的阴影,“如果你要一起来,还有三秒钟时间。” 语落的瞬间,龙翼扑落,狂风卷袭着落叶残枝高高扬起,和巨龙一道飞悬于半空之中。一霎间瀰漫视界的尘土里,凌千翼敏捷地后跃,足尖在树干上借力,身体顿时弹射到了更高的地方,在那里,他又一次借力,掉转方向飞上夜空,在巨龙展翼飞翔的前一剎抓住翼沿,灵巧地翻身稳坐在了火龙背上。 哗啦啦…… 巨龙紧贴着树林顶端飞行,在林海中划出一道深色的伤痕。 “她为什么会和人动手?”斩月人低声问道。 “我不是白沙瓦涅家的人,无法看穿混沌。”透过被狂风扬起的发尖,凌千翼瞥了一眼火龙硕大的头背,“虽然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我没办法忍住——你背上的鳞片排列真是一点都不对称,丑陋得让我想从这里跳下去。” “在那之前你会先被我摔死——我觉得,是某个把头髮捲成噁心形状的骨龙来找她了。” “真的想知道答案的话,闭嘴,飞快点。” 斩月人罕见地没有反唇相讥。 龙翼招展,红龙像旋风一样突进了更深邃的黑暗。 ☆、episode 51 “嗡……” 三道极细的雪影刺破空气,发出高亢尖锐的鸣叫,几乎相同的频率中差异微存,相互交织磨挫,让人听之欲狂。 “叮叮”两声轻响,两道细影撞在摺叠刀身上被弹到了一边,最后一道影子却突破小刀的防御,悄无声息没入了—— 嗤。 ——黑髮少女的肩窝。 握刀的五指微微一颤,无力地松落。小刀滑出指缝,坠地。 刺进她肩膀的,是一根反射着莹润雪光的长针,白骨般的质感。 被小刀弹开的两根针竟没有坠落。它们像被磁石吸引着一样,灵巧地在半空翻了个身,静静悬浮,锐利针尖正对着少女的双瞳! “……” “水墨”的眉间蹙起了浅浅细纹,左臂有些迟缓地抬起,用手背遮住了左眼。指缝之间,本应幽邃如夜的瞳仁,竟隐隐闪烁着亮红色的光灿! “为什么要挡住你的眼睛?” 青年男子的声音,从瀰漫的夜雾后响起。那是消敛情感、毫无波纹的声线,犹如隆冬绵延的雪暴,用单调的深白色攻陷无尽时空。 少女不自觉地抿紧了唇,没有说话,也没有垂下手。 薄雾彼端,男子再次再口,依然是平淡得像在直陈事实般的语气。 “为什么不肯露出你的本相?为什么不用你最擅长的方式与我作战?”顿了顿,这声音淡淡道,“不愿意回答的话,由我来告诉你答案。” 稀薄的雾气中,隐约露出了一道修长人影的轮廓。 “因为,”轮廓渐渐走近,素色衣衫上,暗红纹路似隐若现,“你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同时——怀抱着可笑的希望。” 听到这句话,“水墨”霍然抬头,几乎是从唇缝间漏出了几个字—— 第135页 “……兄长大人——” “你认为,斩月人·梅农维拉很快就会回来。”夜雾仿佛心怀畏惧的臣子缓缓散开,绵长的雪白髮丝,从雾气中抽茧而出。徐徐步出黑暗的男子,身上散发着让人深感压抑的冰冷气场。 “你害怕被他视作丑陋的魔物,所以不愿被他看到原形,即使为此要落在战斗的下风。‘骨龙与其他龙族是平等的存在,不需要殚精竭虑地渴望被认可’——说着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心底却为自己作为骨龙而感到耻辱,一想到要结束千万年的隔绝与其他种族展开交往,你的身体就为自卑和畏惧所充斥,千方百计地想要把隔离状态延续下去。为了这个目的,你背弃家族出走,试图在我之前从冥樱飞手中夺走《大预言书》,最终——不惜用‘换骨’之术,制造出这样的骗局。” 冷冽嗓音,终于离开了雾气的缠裹。 素袍男子站定在了层云之下。 与强横气场不相匹配的,是他颀长清瘦的身形,几乎可以用“纤细”来形容。身披猩红大氅,素色长袍的袍角袖口用歌血胭脂红染出了栩栩的雪花图案,白髮为骨簪束起,两端扇骨般的分叉优美而典雅,远看仿佛王者的冠冕。 雪发之下,是一张与冰冷气质构成强烈反差的俊秀脸庞。 红玉般的深澈视线,睫毛清晰,鼻樑端挺。这是一张只要微笑就会给人留下温柔印象的美好面容,但,即使是最乐观的人也不会试图去想像他表情温柔——乃至有着任何表情的样子。 他是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男人。 几乎所有曾与他照面的人都这么坚信不疑。 “为了拥有永不动摇的坚定,他已经把心藏在了连自己都无法融化的坚冷雪层里”——说这句话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就这样,他带着无人可以动摇的坚定,站在了骨刃王城的顶峰。 雪寂灭就是这样的男人。 此刻站在“水墨”对面的,就是这样的男人。 听到“骗局”两个字,少女指缝间的红光蓦然摇动了一剎,低声道:“您怎么会知道……” “只要看你一眼就行了。” 雪寂灭的视线停在她身后数尺的虚空中,仿佛与她目光相接是一件令人不能容忍的事。他就带着这样无言的漠视,淡淡道:“不管你藏在谁的身体中,眼神都不会改变——盘算着不可告人之目的的魔女的眼神。即使你能骗过冥樱飞,甚至骗过斩月人·梅农维拉,但是,你永远不可能瞒过我。” ——你明明……从来就没有看过我的眼睛,不是吗? 几乎已要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终于被她强行按在了唇边。在这个男人面前说这种话,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右臂的麻木感愈加严重,针尖以下的整条手臂都渐渐失去了知觉。她强忍着强烈的不适感与后退的欲望,轻声道:“既然如此,您其实早就可以将‘水墨·赫拉茨’的真实身份告知冥公子了吧?这样一来,自作聪明、註定惨败的人就是我,您和冥公子则心愿得偿……皆大欢喜的结局,您为什么没有这样做?既然没有选择这条路,又为什么要追到人界来?请兄长大人原谅我的无礼,但是,我无法理解您的行为。” “我的妹妹啊,你总是算计太多,这就是你的可悲之处。而我与你不同。” 雪寂灭悄无声息地抬起视线,数枚细针仿佛破土而出的草芽,从双臂上缓缓刺出,最终脱离他的躯体,静静悬浮半空。 “无需多生事端,我只要抓住你,再夺回冥樱飞,这样就行了。” 伴随着冷冽语声,他束髮的骨簪上似有暗淡黑影一掠而过。 几乎同时,所有雪针如闻召唤,齐刷刷掉转方向,对准了远方的少女。 “为你所欺骗的梅农维拉不会再回来,即使他竟愿意为你放弃骄傲,这一次,冰河也会用‘虚空破碎’流尘术让他尝到惨败的滋味。至于你——” 无视少女骤然收缩的瞳孔,他的视线越过她肩膀,如有形质的冰寒杀意,一剎间卷袭流散! “——则会被我的‘雪针’制服,在萨韦里奥大陆……去慢慢偿还你的罪孽。” 这一剎死样的沉寂,被极远处可怖的魔兽嘶吼打破了。 对峙的两人,同时震动! 那是他们熟悉的——饮冰公子被挑起战意的狂暴龙吟! “……” 雪寂灭鬓边的髮丝无声摇曳了一下,冰红双瞳微动,目光迴转,注视着身后的虚空,良久,语无波澜地说: “真遗憾。这个世界上唯一肯为你付出真心的人……眼看就要死了。” 一语未落,他的目光忽然微微一冷,视线无声扬起。几乎同时,硕大无朋的阴影迅速在他头顶放大,伴随着轰然巨响,烟尘飞散,小山一样的黑影把雾气翻搅成了一阵不安的旋涡。 隔着稀薄夜雾,隐约透出了收拢的双翼轮廓——以及两盏熔浆般的巨瞳。 雾气深处,正对着雪寂灭波澜不惊的视线,烈焰般的红光蹿跃燃烧,和庞大黑影一起收缩,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凝成了红光深处桀骜不驯的人影。 第136页 “你说谁要死了?” 笼罩在绯色光晕中的斩月人·梅农维拉扬起了傲然的笑。 “水墨”的瞳孔轻轻一缩,几乎脱口而出的唤声—— “月……” ——就这样停在了唇边。 ——还是说,我应该叫你“梅农维拉大人”? 她慢慢地垂下了手,分明摇曳左眼的明红光灿,映得右眼中的墨黑色晦涩难明。 一阵狂风吹过,驱散了飞尘与白雾,以及……雪寂灭眼底一掠而过的细浅阴影。 半晌,他低声道:“冰河……” “把头髮捲成噁心形状的肌肉男?”少年抬起了下巴,脸上纵横交错的血痕随着笑容而扭曲成了可怖的形状,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挑衅,“虽然那个对称偏执狂一向很心软,但用三分钟把对手扁成残废这种不伤及性命的事,即使是他也不会迟疑吧。” 雪寂灭沉默了一瞬,显然没有料到凌千翼的存在。 但,很快。 “算了。”他抬起了视线,淡淡道,“如果会死在这里的话,这种软脚虾还是不要继承冰家为妙。斩月人·梅农维拉……” 红玉般的眼睛,与烈焰般的眼睛,终于相视于夜色之下。 “……我的计划中,并不包括与你为敌。”雪寂灭用直陈事实的淡漠语气说,“毋宁说,如果能实现我的目的,我将会像其他龙族一样,向梅农维拉的血统与光荣致以至高的敬意。” 斩月人挠着耳朵后面心不在焉地说:“假如你现在跪下来吻我脚下的泥土,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接受你的敬意啦。” 空气像黄油一样凝固了几秒钟。 就在斩月人满心期待地等着看雪寂灭大发雷霆的表情时—— “我明白你的态度了。”雪寂灭垂下了眼睑,深白色的平静语调,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成分,“下一个问题——梅农维拉,你对我抱持的强烈敌意,是因为——” 他顿了顿,安然道: “我的妹妹……雪寂杀吗?” ☆、episode 51 他披在肩头的猩红大氅翻卷飞扬,破碎的阴影,缕缕划过身后少女的面容,模煳了她眼睑下微微颤抖的情绪。但他的表情却淡漠一如既往,带着甚至可以称之为“从容”的冷冽视线,注视着面前满脸泥血、毫无形象可言的少年。 “……” 斩月人放下了手。 眼角余光分明地感受到了她的存在,但是,他没有往那边看。 为了将要说出的这句话,此刻的他——避免着,去注视那张虚假的外表。激烈对撞着的矛盾心情,终于还是无法阻拦住…… ……想要守护那张温柔笑颜的软弱心情。 算了。 脸沿的长髮遮住了一弯而过的自嘲笑意。 “我家的老头说……”他的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戏嚯,嗓音低沉——而稳定。 “……一个没有被你从心底憎恨过的女人,你也永远无法从心底里去——”声音顿住了,有那么几秒,他似乎为将要说出口的话而迟疑着,但很快,他就扬起了目光。 注视着雪寂灭,冷笑道: “——爱她。” “……!!!” 左眼血红的少女轻轻动了一下,不自然的肩膀线条泄露了她一剎动摇的心情。 但,雪寂灭看上去完全不为所动。 “作为台词而言,这么说也很不错了。不过,你恐怕一点都不清楚自己说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语落的瞬间,披覆猩红大氅的身影——忽然如被长线拉扯一般直直朝后飘去!“水墨”的瞳孔微微一缩,倾斜身体朝旁闪避。刚动了一下,她的眉毛骤然因疼痛而蹙起,条件反射地抬手探向肩膀上的长针—— 唿…… 低敛风声从她肩头掠过,一只冰凉的手钳上了她被针刺中的肩膀,顿时,锥心刺骨的剧痛从针尖下狂肆蔓延,整条手臂像被割成碎片一样不可理喻地作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只这么一瞬间,她已经被雪寂灭带着疾速后掠,与斩月人拉开了数十米的距离,随即——飘然落地。 斩月人心头微震,上前两步:“你想干什么!” 雪寂灭抓着少女的肩膀,淡淡道:“让你明白……这个残酷的世界并不像你天真的想像那么简单。” 语落时,他发间的骨簪上又一次阴影飞掠,顿时,像感应到无言的召唤一般,悬浮远方空气中的十数枚雪针齐刷刷掉转方向飞到了他面前。 “……”斩月人的手指不由自主收紧了一点,瞬也不瞬地盯着对面,不祥的预感刺得他的肩背阵阵锐痛。 远方,乌云下的雪白长发漫漫凌舞,颀长清俊的男子,冰冷的面容散发着高不可攀的孤绝气质。 “梅农维拉,由于你母亲的关系,你似乎对骨龙族有着不少的了解,比如,我们现在能在这里见面就是一个证据。对于你看似毫无理由的人界之行,无论你是怎么对其他人解释的,作为雪氏族长的我却非常清楚,你这么做的唯一目的就是——击败我。” 第137页 感到身边少女轻微的摇动,他无动于衷地续道:“这是只为四大家族之家主所知晓的秘密,也是你从霜无夜口中得知的……事关骨龙族之创生与存在的秘密。那就是——” 斩月人冷淡地说:“——作为创世神专为适应龙界环境而创造的唯一‘正统的龙族’,骨龙族人一旦离开龙界,力量便会大幅削减。” 听到这个颠覆传统的陈述,“水墨”抿紧了唇,却并没有露出惊诧的神色。 “是的。”雪寂灭轻一颔首,安然道,“被视作‘妖龙’的骨龙族,才是创世神眼中真正的龙。” 白雾随着夜色的侵袭而愈加深浓,它瀰漫于云絮之下,犹如从时光深处渗出的尘埃,以岁月之名扬起袍角,悄然无声地将世界的真实拥于怀中,最终沉淀成无人可以解读的混沌。 无人可以看穿的混沌。 清如止水的嗓音,仍在继续。 “这就是书写于创世神的创世手记——《大预言书》中的歷史真实,确认着骨龙族无需忍受任何人异样目光的唯一真实。现在,记载着这世界全部秘密的《大预言书》就掌握在暗族王子、安卡琉亲王冥樱飞的手中,而他将《大预言书》交给骨龙族的条件是——我的妹妹雪寂杀,要帮助他在波茨坦丁王朝即将上演的皇位之争中赢得最终的胜利。遗憾的是,关于这件事的往来信件被雪寂杀看到了,结果……她从骨龙国逃了出去。” 斩月人环胸冷笑一声:“她没有先把自己卑鄙的兄长谋杀在卧室里再逃出去,已经相当有情有义了。” “我的妹妹似乎从小就认为,”雪寂灭仿佛没有听到斩月人的挑衅,平静地说,“骨龙族偏居一隅、与世隔绝地存在着,这种状态更加优越。很显然,这一观点是源自于她本身的羞耻感与畏惧感,而非像她本人宣称的那样——为了族人的幸福。完全是出于凑巧,梅农维拉,雪寂杀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与你母亲如出一辙,而霜无夜甚至更激烈地——不惜为此挑起一场战争。” “讽刺的是,”他用一如既往的漠然语气道,“这两个人,最终都选择了她们一心想要与之隔绝的——火龙族的男人。” 斩月人冷冷道:“你唧唧歪歪半天到底想说什么?” “测试。” 雪寂灭缓缓掀起了眼睑,雪银的睫毛下,红眸冰洁的光芒仿若晶玉。 “自古以来,守护着雪家的力量主要来自两个流派——‘雪月花流’骨爪术与‘虫流’飞针术。修习雪月花之术需要特殊的天赋,并不具备这种天赋的我继承了父亲的雪针,它是藉由飞针刺激人体神经、血脉,藉以控制对方身体的技术。” “控制”一词中蕴藏的不祥含义让斩月人飞快地瞄了一眼悬浮空气中的十数枚雪针。仿佛是为了解释雪寂灭的话一样,一枚长针倏然前蹿,伴随着“嗡”一声高亢的唿啸,径直没入了身边少女的左肩! 她的身体顿时摇晃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想要抬起手,却已完全失去了对双臂的控制。 “……哥哥……”低低唤声中,她情不自禁拧紧了眉。弯绻黑髮滑落肩头,遮住了她的右眼。 却挡不住一分分亮起在右瞳中的——明红光灿。 那斩月人再熟悉不过的红。 “……”他的目光倏然冷落,右手下意识地探向了腰间的菸斗,却在摸到空气的剎那想起来,自己的武器已经被守护者契约的巨力秒杀成两截了。 扑扑。 极轻的两响,紧接着刺进了少女的肩胛骨,明红双瞳,瞬间收缩如针! 一剎死寂。 “啊——————————” 痛苦万分的尖叫声,蓦然刺穿夜色,她艰难地一分分弓身前倾,强自忍耐的唿叫被无法停止的剧烈喘息所取代。斩月人心头大震,再顾不得什么欺骗、什么危险,拔腿就朝前跑去。说时迟,那时快,“嗡嗡嗡”三声锐响从他脸前飞掠而过,长针冰凉的触感,一如雪发男子的冷冽语声。 “我没有允许你动,梅农维拉。再轻举妄动的话,下一根针就刺进我妹妹的眼睛里——顺便说一句,对骨龙来说,那是致命一击。” “……” 斩月人的指节“咔”地爆响了一声,道道青筋顺着手背蜿蜒而上。他强忍着一步冲到雪寂灭面前的冲动,竭力冷静地想像,假如现在站在自己位置上的人是凌千翼…… 只这么短短几秒,双瞳明红的少女已跪伏在了地上,痛苦的泪水浸满眼眶,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滴落泥地,看得斩月人心如刀绞。但,伫立一旁的雪寂灭只是不为所动地淡淡开口: “藉由《大预言书》让骨龙族获得应有的尊重,或者继续与世隔绝,到底哪一个更能让族人幸福……梅农维拉,这就是我测试的题目,我希望——” “叭唧。” 仿佛筋肉断裂的声音,挑动了这世界的神经。撕裂般的剧痛,立刻让少女紧咬的下唇渗出了鲜血,一剎间在斩月人的心脏中激起了感应般的痛楚,雪寂灭的声音,像是从云涡深处传来一样,宁静得不真实。 第138页 “——我希望,能从你等一下的反应上,看见这道题目的答案。” 语落的同时,他的眼睑安然垂落。 “叭——咔嚓……嘎唧……” 伴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斩月人浑身僵硬地看到,少女肩胛上的皮肤一分分膨胀了起来,像两只活物一样翻搅、蠕动,愈隆愈高,随即—— “喀拉!” ——陡然破裂! 两支惨白色的刀刃穿透皮肤,尖利的稜角在夜色下寒光悽怆,却又不似金属的森冷光色。就在斩月人的眼皮底下,它们在一连串爆响声中伸展,向着更深的夜空张扬穿刺。 泪水决堤般从她眼角淌下,疼痛难耐之时,溢出双唇的,却不是痛苦唿号,而是颤抖着的低唤—— “……月……月人……” 斩月人的指节上霎时泛起了失血的苍白色,下意识地朝前走了一步,顿时,悬停在少女瞳前的雪针警告般响声大作。雪寂灭静容平湖的表情让人坚信,如果是这个男人的话,用长针刺穿亲妹妹的眼睛——骨龙的灵魂之火所在地,完全是一件不需要迟疑的事。 刺穿少女肩胛的两弯白刃危险地凝滞了一剎,下一瞬,它们同时“嘭”一声招展而开! 悽厉白影,霍然映暗长夜! 纤细的、坚挺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白骨,错综复杂又秩序井然地交架支撑,撑起了优美的长翼—— 净由白骨搭建的龙翼。 冷冽清晰的骨架框廓之下,垂挂着参差半透的翼膜,轻轻颤抖着,却又散发出凛然的静谧光色。 那铮铮骨白闪耀在夜色之下,妖艷的美感,几要裂断人眼眶。 斩月人的表情立即滞住了,眼底明灭无定的火光,隐藏着无人可以解读的混沌情绪。 骨龙巨翼展开的同时,四根雪针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少女背嵴,顿时,骨翼譁然绷紧,“噼里啪啦”的不祥细响,仿佛布帛破碎,又似是——更让人惊悚的…… ……肌肉撕裂声! ☆、episode 51 “!!!” 突如其来地,斩月人明白了雪寂灭的意图。 强烈的厌恶化成一阵恶寒,顺着他的四肢百骸长驱直入。不等他有任何反应,少女的背嵴也以畸形的曲度膨胀了起来,迸裂开来的筋肉、皮肤、血管声如裂帛,激烈的痛楚,终于彻底冲破她最后一线克制—— “唔……啊啊啊啊!!!!” 尖利叫声像一根直抛入云端的钢丝,扯住了时间的脉动。龙女的吼叫与雪针的唿啸中,黑髮少女的美貌迅速枯萎,脸部皮肤犹如水湿的泥墙一样松垮脱落,眼窝分分下陷,乌青眼圈之下,两点明红色渐渐模煳隐没。 只这么短短几秒钟,她背部的皮肤已经膨胀到了极限,模煳血肉之中,惨白骨色仿佛破土而出的恶兽,顺着皮肤迸裂的方向向上拱起,与骨翼翼根连成了一片。 “嗤……” 斩月人的靴底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响声,却瞬间为龙骨关节伸展的“喀喀”声所淹没。声音来处,弯拱的嵴柱与长翼已完全脱离了血肉的羁绊,刺目地挺立黑夜之中。原本的躯体绵软地悬垂在嵴骨下方,黑髮无力地披散,透过发间,隐隐可以窥见破布一样惨白松挎的皮肤! 像这样残忍地被剥离皮肤、抽出骨架——足以让任何存在于常识中的生物殒命。但,此刻莹莹转动于嵴骨与翼骨上的流光,分明闪耀着蓬勃爆发的强劲生命力! 因为,她并非存在于常识中的生物。 没有血肉。 没有筋络。 没有温情与……善意—— “……寂……” 嘶哑气声,毫无自觉地冲破了他的双唇。 “并非出于好意,但我要提醒你,你的脸色非常难看,梅农维拉。” 宁静声线,在这扭曲急促的空气里激起了一阵剧烈的违和感。雪寂灭神容淡淡地伫立云下,猩红大氅铺开了凄艷孤绝的背景。对于自己一手促成的事态,自始至终,他一眼都没有往旁边看。 “你见过你母亲原本的形貌么?我想没有。那么,你见过真正的雪寂杀么?确切无疑的答案是——也没有。” 他平静的声音,穿透身旁少女剧烈的挣扎和斩月人几要灼烧成灰的视线,毫无起伏地继续:“让你付出重要心意的,只是她的‘某个方面’罢了。你从来没有意识到,真正的雪寂杀,是与你几乎没有共同之处的——异样存在。” “……寂……寂……” 斩月人的唇角渗出了被自己咬出的鲜血,额角青筋疾跳,犹如堪临爆发的熔浆。 “而我的妹妹,则从一开始就活在这样清醒的自觉之中。”又一根长针,在雪寂灭完全没有抬手的情况下没入了少女的尾椎。 “‘雪月花流’龙爪术,只有在化身骨龙形态时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力量,如果你遇到的是那样的她,胜算恐怕不到三成。但,她放弃了这样堪称万无一失的胜率,因为她明白,自己在本质上——” 第139页 嗤啦! 一道耀眼的白影掠过长夜,击散风声与雾气,发出一阵尖锐的啸声。下一瞬,大地被重物坠地的巨响震出了“隆隆”的□□。 白骨龙尾,拖曳着修长的曲线甩脱了空气!与此同时,雪寂灭的声音冷然掷地—— “——是无法见容于你的……丑陋异族。” 语落时,他发间的骨簪霍然为黑影侵掠!剎那之间,三枚长针同时刺进了少女背部唯一还粘连皮肉的位置—— ——颈椎。 …… …… 色彩从天地之间剥落。 声音隐退进遥远的背景。 仿佛黑白底片一般的世界里,骨龙的背嵴陡然拱起,翼尖剧烈地颤抖,空气里急剧堆积着爆发前的张力。然后—— 液体喷溅,两只白骨龙爪勐地从血肉中剥离,先后砸落地面,勐烈的震动惊得爬虫四散。 能量在静默中激盪,扭曲视界的违和感。 泥血之下,少年瞳孔的颜色越来越浅,沾满头髮的硬泥上冒起了丝丝火苗般的轮廓,舔舐着干硬发尾,迅速让它们软化了下来,随即——点点星状物飘零半空。 不是燃成灰烬的发。 那是…… 少年的嘴唇开合了一次,却无法在静默中发出声音。脚下的地面又一次被轰隆震响,远处,骨龙的前爪也现于夜中、深深陷落泥土,看上去痛苦已极。 燃烧少年发间的火苗蓬勃上蹿,跃动发间,激起星点无数。那点点星芒挥洒飘荡,零乱地坠落少年肤表,爆开一片光灿。 即使在没有颜色的世界里也耀眼至极的亮度,那是…… 他的唇又动了动,脚下的沙砾被印出了深深的痕。 雪寂灭神容淡漠地伫立大氅之中,漫漫浮荡的白髮,如同永不褪色的冰冷意志。 他身边,骨龙的狂暴挣扎忽然停住了——看似。 一如斩月人发间炙热燃烧的火苗一样,那净由白骨搭成的生物轻微而剧烈地颤抖着,四只骨爪在土地里越陷越深,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摆脱什么无法忍受的桎梏。 摆脱那——束缚着躯体的—— 一阵悚然悸动以骨龙为中心激速划过空气。 雪寂灭的眼睑默然垂落。 斩月人瞳孔的颜色几乎浅至透明,下唇的血迹汩汩流下,似要阻挡他唤出禁忌的名字,但……倒映着眼底白炽的瞳光,那阻拦却显得万分单薄。 骨龙的颈骨分分上挺,“水墨”严重扭曲的容貌,在白骨与黑髮的乱色间似隐若现,远远看去,如同人面兽身的畸形魔物! 就在这疯狂的一幕开张至极限时。 少年唇下血液飞溅,他慢慢抬头,覆满火焰的发从额前扬起,露出了脸上狂暴的表情—— 骨龙的长尾微微一滞,颈骨骤然上扬—— 击碎了蒙住世界的灰败静默。 世界仿佛巨大的玻璃整面破碎,碎片之中,魔兽吼叫毫无缓冲地爆破,直接震响在最强音上—— “嗷——” 骨龙嘶鸣的音场扭曲着空气,骤增的压迫感后方,刺目骨白终于挣脱束缚! 雾气旋转着、惶惑不安地徘徊。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点血红火焰。 毫无温度燃烧着的、幽寂焰色。 照不穿黑暗,亦化不开冰寒,这来自地狱的灵魂之火摇曳在黑、白咬合处,徐徐朝半空升起,成为了那骇人头颅中唯一迥异于骨白的颜色。 空洞眼窝中幽幽燃烧的赤火。 骇人的头颅。 一如龙族尸骸的头骨,裸露空气的上、下颔之间,暴露着两排相互咬合的锋利锐齿,匕首般寒光森然的齿尖可以轻易撕裂最粗厚的皮肤与鳞甲。凹凸不平、如镂咒文的额头中央,一支骨刺兀然突起,以此为首,十数根尖长骨刺顺着嵴椎骨向下生长,直没入双翼之间,根根锋利不亚龙牙。 骨刺与嵴椎之下,十数对肋骨弯成让人惧怕的空洞形状,透过这些空洞,隐隐可见折射月光的长尾和深陷土中的骨爪,指爪节节纤长尖利,满蕴疯狂的破坏力和冷艷凛冽的美感,支起全身的每一根骨骼尽皆如此,与正常龙族粗厚结实的骨节迥然相异。 这绝不是纯然的龙族骸骨。 更不是靠着死灵法师的咒语在世界上行尸走肉的召唤兽。 这是——将生命、智慧、感情……以及冠绝天下的强悍战斗力全然熔炼于骨骼与灵魂之火中的、具有不容置疑之独立存在的龙! “哗!” 纤长骨翼骤然上扬,巨风掀动,高高扬起了斩月人的头髮——不。 少年身后随风急遽起落的耀眼丝状物,燃烧着光辉与烈焰的色泽,风过处,仿佛跟不上头髮飘扬的速度一般,万千光点飞散出去,拖曳出无数道纷乱的轨迹,那是…… ……炎火的余烬! 被巨风掀起的,是熔铁般通红的火发。 发下的眼瞳褪去了暗红,泯灭了瞳孔的轮廓,灼然一片,浅如日光,亮若融金。 倒映着狂怒的表情,火发与炽瞳辉散出炙烈的温度和……杀意! 远方辉映着月光的,是他从未见过的生物。 第140页 只应存在于暗黑国度的白骨形貌。 黑暗而妖异的气息,如同万千细针般密密麻麻刺着皮肤与意识,提示着…… ……提示着…… 小臂上的血管轻轻一跳,他强迫自己紧盯着那两点血红的魂火,不许移目。 强忍住——想要后退或眨眼的冲动! 一瞬间,暴怒的火焰在他发尾星散,白炽的眼瞳中,一分分浮起了青筋一般暗色的纹理。 他——斩月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 他只明白一件事。深深地、深深地明白……雪寂灭希望让他看到的这一幕,代表着怎样的意义。那并非是在嘲笑他的天真,实际情形正相反——正是因为对他的理性有着充分的估计,那个站在骨龙国顶端的男人才没有试图用机心或巧谋来取胜,而是直接动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武器—— 生物本能的弱点。 用骨龙骇人听闻的外形,直指埋藏于骨血中的恐惧——那被刻印在世代遗传中,不以智慧的发达程度为转移的情绪—— 对死亡的恐惧。 骨龙的存在,提示着“死后的世界”。 在死神毫无光亮的袍影之下,一切生物最深层的恐惧暴露无遗。即使,那是立于所有生命之顶端的龙族。 “噼啪。” 又一连串火星在斩月人的发尾爆开,无法抑制的怒气尽数转化成热度,隐隐的白汽从他身上蒸腾而起。 不是针对任何人——任何旁人的怒气。 在“死亡”两个字浮现于脑海中的瞬间,他终于明白了。 皮肤下、血管下、骨层下……无处不在滚沸着的怒火,完全,只朝向站在这里的“自身”。 为骨翼扬起的时候,一剎间浮掠心头的……恐惧。 他竟然怕她。 即使只存在了不到半飞秒,但那恐惧却是真真切切、不可否认的。可是,这样的“恐惧”是不能被容忍的存在—— ——明明……明明已经那样答应过她了啊! 白炽瞳仁中暗纹愈深,如同太阳表面的凹凸。白汽“嘶嘶”蒸腾不休,扭曲了夜色下光线的折射。 曾经的对话风铃般轻轻摇响在急遽飙升的温度深处。 ——如果我遇到了危险,月人会来救我吗,即使……面地着亘古未变的黑暗? ——无论何时何地。 无论何时何地! 不能容忍……不能容忍……不能容忍…… 说出这种话的我,只不过用半秒钟的恐惧就背叛了……她的信任! 唇下的鲜血远未凝固,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斩月人牙关紧咬,紧盯着灵魂之火的双眼,已经完全失去了瞳孔的轮廓,只余白炽一片,灼然不可逼视。 ——你的觉悟,不过只有这种程度啊——斩月人! 仿佛感受到温度陡然的变化,雪寂灭眉心泛起了细纹。 “我还没有允许你动。”相较骨龙遮天蔽日的翼影,站在影下的雪发男人单薄得不成比例,却丝毫未显渺小。他说完提醒斩月人的话,一簇雪针再次从他衣袖下缓缓刺出。 “从你将要失去理智的眼神来看,你似乎稍微感受到了雪寂杀作为‘异族’的存在……”雪寂灭淡淡抬眼,骨白的光辉映出了他侧脸上冷俊孤绝的轮廓,雾红的瞳仁隐亮如妖—— “……但,这并非全部。” 新出现的雪针们一个轻盈的迴旋,以微小倾斜的角度直指天空。 “外貌上的差异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皮毛,千万年来,真正让你们对骨龙族厌恶、恐惧的,是关于我们的黑暗传说……换言之,”铺面而来的灼烈气温让雪寂灭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动声色的戒备中,语声安然落定,“你们惧怕骨龙的力量。” 没有任何徵兆表明斩月人听到了这番话。 ——我的觉悟,只有这样而已么? ——“亘古未变的黑暗”……自以为完全理解了这句话的我,真是可笑得像只爬虫。 ——才不是指什么天大的危机或强敌。亘古未变的黑暗,亘古未变的黑暗,亘古未变的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黑暗…… ……是我的……恐惧! 对骨龙的恐惧,对失败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失去她的恐惧……无论什么都好!在她抓起一条毛虫伸到我眼前的时候,她就已经看穿了这个……这个……面对着恐惧无能为力的我—— 这个一无是处、软弱无力的我。 可……她却对着这样的我露出了歌血胭脂红一样的笑容。 “月人呀,真的是一条温柔的小火龙呢。” 带着微笑,她这样说。 “……………………寂…………” 第141页 熔铁般的头髮翻飞愈急,唇血上丝丝冒起了白汽,像要阻止他唤出禁忌的名字。 “……寂……” 不可察觉的低声,被雪寂灭的平淡叙述打断了。 “那么,就由我的妹妹,你自以为深深喜欢着的这个存在……”猩红大氅飞起时的阴影遮住了他半边脸的表情,清俊神容,被分割成了深深浅浅的冰冷色块。 “……来彻底斩断——梅农维拉的骄傲。” 语落的瞬间,本来被数十根长针牢牢压制的骨龙蓦然爆发出一阵焦躁的轻颤,似想挣脱将它束缚于原地的桎梏。但,一切已来不及了,直指天空的雪针们齐齐发出尖锐唿啸声,排成井然的编队,毫不犹疑地朝骨龙修长的嵴椎飞去! 几乎。 刚只动了一下,它们如同畏惧着什么一样滞住了。雪寂灭的目光微微一闪,抬眼—— 气墙蔽天而来。 暴烈的、灼热的、几要把全世界烧融成浆的空气,一霎间扬起了他的柔长雪发。透过“嘶嘶”扭曲的白雾,他触到了一双浑然炽白的眸子。 泯灭了瞳孔与眼珠的轮廓,那不是眼睛,是两轮烈日。 “……寂……” 低哑响起的这个声音,也不是来自龙族。 直接响起在地狱的——阿修罗的声音! 烈日陡然坍缩! 被牵动的白汽中“轰”地爆开了无形波纹,朝着更深、更远的时空,传递震彻云霄的吼叫—— “——寂…………………………………………………………杀!!!!!!!!” 尾音已成龙吟。 清亮狂暴的火龙嘶吼,像震波一样“隆隆”践踏天空和大地,无所不在地环绕、振动、迴响、迸射……以至于一时之间,雪寂灭竟没有立即发现声源所在。等他倏然回神,迅速回头时,雪发发尾已被灼出了微微的焦黑曲度。 被那伫立于他身后的龙族修罗。 口出龙吟、以声速移动的那个存在,竟还保持着人类少年的外形。 只除了——恶鬼般悚然开张空气中的暗红长翼。 翼表伤痕未凝,血色与火光映射一处,盘曲成难以想像的诡异纹理。但此刻,比起红翼更引人瞩目的,是双翼之间的事物。 不停翻飞热浪中的、冒着丝丝白汽与炙热的……焰色长髮。 犹如烧融的铁液,那一泓红热狂恣地倾洒。发梢掠过的轨迹上,仿佛跟不上头髮飞扬的速度一样,万千火星无秩序地舞散,把空气加热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不远处,悬停半空中的雪针悉数软化委顿,化成十几滴蜡样的液体落在了地上。 “……”雪寂灭的瞳孔轻轻收缩了一剎。他闭了闭眼,缓缓抬手,拔下了发间的骨簪。 “原来如此,你并不是一点看头都没有……斩月人·梅农维拉。”他轻轻一扬手,骨簪霎时分解成了千白根细密难察的长针,每一根针上都闪烁着之前的雪针们难以企及的幽冷骨色。在挥手的同时,他的身体像一只失重的风筝翩然后掠,无声落地。 一剎寂静。 如同第一次察觉到雪寂灭的存在般,斩月人缓缓侧目。 飞扬火发下,白炽的瞳光同时映射着冰与火的颜色。 他没有看雪寂灭。 仿如火神化身的少年,带着与空气中狂暴旋转的气场毫不相符的宁静视线,抬头看向远高于他头顶的那个存在。 燃烧在空洞眼眶中的两点灵魂之火。 烈日光灿与地狱冷焰的对视,只持续了不到半秒钟。 但他们已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他的唇角扬了起来,然后,最后地—— 拔下飘拂脸沿的一簇火发,将它们抛到了风中。 正如很久以前,布罗镇上的同一个少年,为了点燃路灯而做过的那样。 垂手的同时,他的身体也直直后仰,像一截燃烧殆尽的木炭,毫无生气地倒在了地上。瞬间熄灭的火发重归幽黑,沾满泥血,狼狈不堪。 炽热白瞳则隐没在了闭和的眼睑下。 修罗陷入了深眠。 这个世界在短暂的辉煌之后,终于重新露出了冷酷无情的本相。 ☆、episode 51 夜风在林木与荒原之间耐心无限地徘徊,吹散了几分钟前的暴热。 受惊的月亮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线目光。 那黯淡的银辉化成了雪发上一抹浮掠而过的幽芒。 轻如梦,细如愁,雪发三千,纤柔成景。 披散着雪白长发的人影悠悠站了起来,夜风过,发尾舞成千万细弧,透过髮丝间的缝隙,隐隐可见飘扬的红裙衣带。 那天下无双的明正之红。 被白髮与红裙拥揽着的这道身影穿过白雾,在陷入深眠的少年身旁站定。不正常的寂静,被一声无奈的低嘆打破了。 “月人……总是这么乱来呢,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甜美清澈的声线,仿佛透过缪斯银笛游弋而来。 她俯身,锁好跌落斩月人身畔的木箱,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了少年手臂旁。 第142页 “不过呢……” 她托腮注视着少年沾满泥血的脸,宁静视线之中,悄悄漾开了星光般的细碎温柔。低低轻声,几不可闻。 “……我啊,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认真的么?” 雪原般淡漠的声音,一剎惊破了初露苗头的美好气氛。 却并没有在少女脸上惊起任何波纹。 “嗯。”没有任何动摇地作出肯定回答后,她柔声道:“我啊,总是能在月人身上看到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特质,与这些特质相处久了,我似乎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呢。在月人身边,我第一次真正地喜欢上了‘自己’。这会不会是‘喜欢’的真正意义所在呢——” 微微一顿中,雪银睫毛悠悠掀起,明红双瞳像蔷薇玉石一样,深蕴着宁静深澈的美丽。 “——兄长大人?” 本以为会看到远方男人迅速移开目光的景象。 但,完全出乎她意料的,她迎上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迎上了,不闪不避、淡漠无波的,兄长的视线。 这个意外几乎让她怔住了。 雪寂灭却只是无动于衷地开口:“以前你不会说这样的话,那么,”他用安静得近乎严苛的视线看着她,淡淡道,“就暂时认为你确实对斩月人·梅农维拉另眼相看吧。” “暂时”两个字中蕴藏的明确信息让她沉默了。 良久,她舒展裙摆站了起来。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您还是不肯放弃么?”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个选项。”雪寂灭平静道,“我必须得到《大预言书》。” “那是不可能的。”她的迟疑只有极短的剎那,语声随即落定—— “因为,《大预言书》——就是冥樱飞公子本身。” 她用的词语是“是他本身”,而非“存在于他的身体中”。 不等沉默来得及扑下,她轻声续道:“这就是我作为‘水墨·赫拉茨’所得到的最有意义的信息。我无法毁灭身为神器的他,却可以以水墨的身份保护他不受您的袭击,可在那之前,他就被月人带走了。” 一顿之后,她似无奈般露出了很浅的笑。 “……否则,我现在已经以水墨·赫拉茨的名义,和他回到萨韦里奥大陆了吧。” 一阵旋风掠过,轻轻扬起了她额前柔软的髮丝。 雪发红眸,容颜剔透,清丽无双。 站在这里的,是将会在未来无限远的时间里超越她那前半生辉煌灿烂、后半生默默无闻的霜家前辈,成为龙界传说的存在。 骨龙族,珑雪公主,雪寂杀。 方才,斩月人用尽最后力气送上高空的那一缕火发,准确无误地缠绕在控制她身体的数十根雪针上,化成炽烈焰火,将桎梏烧熔殆尽。 ——你的问题,果然还是由你自己解决吧,没胸没屁股的女人。 她在熄灭前的白瞳中,看到了这样的言语。 还真是让人困扰的艰难任务啊。 很浅的微笑溶解在了夜雾之中。她曼声开口,无可挑剔的优雅声线。 “如果是您的话……兄长大人,恐怕听到这个事实也是不会放弃的。冥公子欺骗了您,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大预言书》交给您,可这样一来,问题对您来说反而更简单——您只需要抓住他关起来,再慢慢调查使用《大预言书》的办法就好了。但,我无法调动像您那样的资源,留给我的选择并不多。” 说完,她含蓄地停住了。 雪寂灭却毫不停顿地接了下来:“你想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寻找足以毁灭他的弱点么?算了,这对你来说并不算什么。” “只要我能陪在他身边,总有一天能成功。” ——但在冥樱飞独自离开的时候,你并没有把握最后的机会。 几乎已要说出口的这句话,最终还是停在了雪寂灭的唇边。 隐约地感到,远方和自己血脉同源的少女已不是从前的她了。这样一来,所有的语言都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他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由骨簪分解而成的万千长针立即排成了水纹一样闪烁流淌的阵列。 “开始吧。”雪寂灭站在雪针的起落拥簇之中,用无动于衷的平静语气说,“如果活着的是我,我会如你所说,将冥樱飞带回骨刃王城;如果最后站在这里的是你——这个可能性不存在。” 最后一丝暖意消散无踪。 沉默的杀意扑面而来,在那样渗骨的冰寒之中,她清晰地触摸到了兄长永不动摇的坚定。 以牺牲喜怒哀乐……一切的温热情感,换来的坚定。 她的嘴唇动了动,无数句想说的话,终于只化成了一个简单的句子—— “爸爸是对的。” 无人接口。 喀啦。 雪寂杀亦不介意地继续:“他曾经对我说过的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 微微的笑意一掠而逝,弯弧清浅,风轻云淡,不知是温柔还是悲伤。 第143页 “……‘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永远,永远——不要让你哥哥,看到你真正的力量。’吶,哥哥,现在恐怕已经到了那个‘迫不得已的时候’了吧。” 喀啦喀啦喀啦。 “不过呢,”仿佛没有看到远方针海上流动的光纹,她垂下目光,最后瞥了一眼深眠未醒的少年,轻声道,“一直恐惧着哥哥您的我,此刻能够平静地面对与您的战斗,还是要感谢月人的认可啊……能坦然被他注视的我,终于获得了坦然注视您的勇气。”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一连串磨挫骨骼的骇人响声终于落定。 雪寂杀安然抬眼——露出了真正惊世骇俗的形貌。 仿佛存在着一根笔直而无形的线,将她的脸从中分成了截然的左右两部分。 左脸依然是清丽优美的少女面庞,嫣红唇角还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这微笑顺着唇形蔓延,越过分割面孔的中线,戛然跌落成森然白骨! 缩小数倍的尖锐龙齿,在白骨间闪烁隐现。这半张没有附着任何皮肉的骨龙脸孔上方,一抹血红火焰蹿出空洞的眼眶幽幽飘游。红火的映照之下,只见少女肩头、手肘、膝盖……悉数突刺出了匕首般的骨刺,指掌骨节更是成倍拉长,突兀细利的尖爪,在月光下闪烁着悽厉的寒光! 保留了人类灵巧的外形和骨龙狂嚣的战力。 站立在生与死的灰色交线上,半现人形、半露白骨,骨白与肤色参差错杂,耸人听闻的可怖存在。 “之前您说错了,兄长大人,这也是在父亲的警言之下,我一直不敬地误导着您的事情——骨龙的外形并不能百分之百发挥‘雪月花之术’的力量。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我此刻的形态——” 骨龙少□□雅地垂落目光,右眼眶中的红火幽灵般蹿动着。 雪发凌舞,漫漫蔽天。 “雪月花流·奥义——‘骨妖莲’。” 沙…… 细密连绵的低响中,夹带着难以言喻的隐约清脆。映着浩茫黑夜,只见一片细尘氤氲漫开,流淌、弥散、折射着闪烁不定的光灿,仿佛一道跌落人间的银河。绵密星光浮荡着,张开温柔无害的袍衣,将凌千翼拥在了其中。 星光无处不在,没有死角,避无可避。 一瞬间的死寂。 扑扑扑扑扑扑—— 几乎同时爆开的无数声细响,在凌千翼全身上下拉开了无数道如被细纸划伤的伤口,其中十几道甚至出现在了脸上。血珠缓慢地朝外渗透,温柔而残忍的姿态。 即使不算这些新出现的伤,他此刻也已经伤痕累累,全身上下难以找到一块完好的皮肤。那些伤口尽皆惨烈异常,皮肉外翻、断骨突刺,看上去像是被人以极其粗暴的手法撕裂开来的。身受这样的重伤他却还能勉强站着,只能说神族血脉非同寻常。 一道人影从星尘飞散的彼端走了出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身体平衡也难以保持,看上去没比凌千翼好到哪里去。 “劝你别想着……再做……咳咳——没用的反抗。” 这人奇怪的捲髮和皮肤上布满了光系魔法擦出的焦痕,血迹与焦黑纠缠,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晃动了一下,抹去了流进眼睛的血液,勉力支持着低声说:“就算你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屏住唿吸,‘流尘术’的碎屑也会从你的毛孔渗进全身,把你的血管、内脏全部搅成泥浆。” 他显然并非空口恫吓。 “……”凌千翼的眉心簇起了强忍痛楚的细纹,却依然没有说话。他只是握紧了被染成血红色的法杖,悄悄后退一步,紧盯着对面来自骨龙族的强敌。 冰河的强大,完全颠覆了他从前对骨龙的认知。 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敏捷、迅速、冷静、锐利……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 凌千翼并非初经战阵,但只有这一次,他真正在对手身上感受到了不死不休、直贯长虹的气势。随着战局的胶着深入,这种气势不仅没有在冰河身上消退,反而愈见坚实,甚至让他感到——若这样拖延下去,他未见得能有超过五成的胜算! 用几乎麻木的五指扣住法杖,他又在冰河释放的星尘中后退了一步。体内逐秒绞割的剧痛让他快要昏过去了。 ——这种战法,这种流派……简直是岂有此理! 疼痛与紧张中,他用仅存的余暇火冒三丈地想。 看到不断后退的凌千翼,冰河微微眯起了眼睛,眼底暗沉的红,不知是轻蔑还是失望。 “什么啊,本来以为你还算是个像样的对手。”他略略抬眼,扫视了一圈周围,四处可见恶战的痕迹——龙爪的抓痕、星尘飘过后碎成粉末的木屑、光弹飞掠处光滑如凹镜的断面……刚才,他也遭遇了自己这辈子最棘手的一战。 对,就是这样……凌千翼盯着露出蔑视表情的冰河,紫灰色的眸子闪烁着急促的光痕。 “你知道你为什么註定会输?”冰河收回目光,看着他的眼睛,冷硬地说,“你的打法——太天真,太天真了!” 第144页 “……!!!” 凌千翼瞳孔轻缩。“天真”这个词,牵动了他痛恨的记忆。 作为神祗,太天真,就是罪恶——那个统率三界的男人,这样对他说。 视线骤然模煳了一瞬,剧痛在体内翻搅不住。看着和自己一样精疲力竭、难以移动的冰河,凌千翼心中不由掠过一抹焦躁。等待片晌,在越来越过分的疼痛中,他终于放弃了侥倖的期待,决定放手一博。 “那边……” 甫一开口,致命的冰尘立刻顺着唿吸道侵袭而下,强烈的痛痒如同万蚁噬心,腥甜血味在五脏六腑之间蔓延开来。他强忍着这种非人的痛苦,哑声道: “……不知道怎么样了,雪寂……灭——恐怕已经变……成一堆焦骨了吧。” 说完,他露出了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微笑。 听到侮辱自己仰慕之人的话,冰河霎时眉峰倒挑,冷笑着上前:“都这种样子了,你还有闲心管别人,寂灭才——” 凌厉光痕,在凌千翼眸底璨然飞掠! ——就是现在! 染血法杖,在他指间一剎迴旋。随着离心力,血滴飞溅。 冰河骤然露出了警觉的神色,身体随之反应。 两人都赌上了自己最后的体力。 最后的一击,最后的躲闪——中,或者不中,百分之一秒内的成败。 说时迟,那时快。 “嗡……” 夜明珠一般的光华,在法杖尖端盛大燃放。仿佛从极近的距离划过天穹的彗尾。亮极的白光拖曳着笔直长尾飞射而出。这光芒过于明亮,短短几秒内完全夺走了人的视力。 寂静,似要蔓延到时间尽头。 然后—— “呵……” 艰难的低笑声,却终于染上了打从心底透出的放松。 光明造就的黑暗迅速隐没,露出了冰河扶着膝盖喘息的侧脸。被光弹擦过的脸颊上多了一道新的焦痕,却没有受到比这更严重的损害。 赌上一切的最后搏斗,赢的人——是他。 他勉力掀起眼睑,感到自己的表情似乎应该更嚣张一点,但却完全没有余力这么做。对面,凌千翼已扶着法杖半跪在了地上,一种巨大的力量——不知是疼痛还是沮丧——沉重地压在他肩膀上,隐没了他的表情。 “……”他没有说话。每一根凌乱的金髮,都诉说着彻底力竭的恶果。 看着这样的他,冰河心底涌起一阵混夹着同情的复杂情绪。这一秒钟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敌意似乎没有想像中的那样强烈。 ——无论怎么说…… 他一边想着,一边已经开口说了出来:“嘁……你是……第一个让我这么费劲的——” 迴响着低哑语声的树林被一道强光照亮了。 冰河微张的双唇戛然凝滞。 明红瞳孔僵硬在眼睑间,因为身体的痉挛而轻微震颤。 良久,良久,他的视线缓慢机械地下移,停在了——胸膛中央透明的圆孔上。 仿若硬币大小的孔穴,洞穿胸膛,却没有流出半滴血——早在血液流淌之前,光弹瞬间的高温就把伤口周围悉数灼成了焦炭。 这致命的、来自他背后死角的一击。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的嘴唇轻轻一动,用仿若无感于疼痛的轻声说:“这……不可能……” “只是你无知而已。” 一直沉默不语的凌千翼终于强撑着法杖,从乱发间抬起了一只眼睛。 闪烁着冷静幽光的、神祗的眼睛。 “你以为光系魔法是什么?”说话时,他的眼睑因为伤痛而不断跳动,“如果只是灼烧,不如去学火系魔法;如果只是治癒疗伤,水系法术也完全可以取代;如果只能直线攻击,去学射箭好了……但,光明系魔法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它是……操纵光线的法术,而光线……” 他终究还是体力不支地垂下了眼睑,闭着眼睛低声道: “……在光滑的面上,是会反射的。” 冰河微微一震,隐约感觉似乎抓到了什么关键。但是,不等他想清楚,最后一丝清醒意识已经离他而去。 没有再发出半点声音,他带着满身伤痕直直朝前摔倒,脸深深陷进了草丛里。 宁静的雾气提着裙裾悄悄降临。 这一次,是真正的宁静。 像是不愿破坏这样的宁静,凌千翼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吐出了支撑自己的最后一口空气。 这样,就结束了。 法杖脱力,他后仰摔倒在湿冷泥地上,失去操纵的“流尘术”冰尘化成万千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上了他周身伤口,痛楚不减反增,让他连晕过去彻底睡一觉都做不到。但他并没有介意。 睁开眼睛,恶战的痕迹歷歷在目——龙爪的抓痕、星尘飘过后碎成粉末的木屑、光弹飞掠处光滑如凹镜的断面…… 光滑如镜的断面。 在激战中布置许久的陷阱,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最后一博中,用言语诱使冰河站在会中招的位置上,发射光弹,假装失手。自以为取得胜利的冰河不会注意到,从他身边掠过的光弹,经由镜面数次反射后,在后方瞄准的——正是他胸膛的位置。 第145页 煞费苦心地做这种事,也是因为…… ……那傢伙,实在是很强啊,正面的攻击竟然无一例外地被他避开了重要部位。 而我啊,会想出这种从前不屑一顾的招数,是被月人影响的结果么? 不计后果。 不计手段。 肆无忌惮。 一路向前。 这就是你所说的……“斩月人身上,有着我希望你拥有的东西”——这句话的含义么……父亲…… 突然涌上心头的疲倦与释然,是怎么回事? 算了,过一阵……再过一阵,再考虑这个问题吧。 被剧痛麻木的神经,将深深的疲倦推上了意识的前台。 年轻的神祗重新合目,坠入了比昏迷还深沉的睡眠中。 ☆、episode 52 一道光线照在了他的脸上。 温暖、柔和、丝缎般的光。 凌千翼微微动了动眼睑,半睡半醒之间,他觉得这道光和梦里的那道很像——在那个美梦里,许多许多这样的光笼罩着他,像婴儿时母亲的大手温柔地抚摸他。最美妙的是,当那匹柔光消失后,全身的伤都已经痊癒了——甚至省了他自己动手、累得半死的功夫。 因此,当此刻的他又一次感受到那抹柔软的光线时,简直一根手指都不想动,生怕随便乱动会把自己从美梦里惊醒。 可惜好景不长。只过了几秒钟,一阵嘹亮刺耳的声音高昂地响起,瞬间把他扔进了缺点重重的清醒世界。 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一个念头先掠过迷煳的脑子—— ——刚才那是……鸡叫? …… …… 他确信自己还没真的醒来。 想到这里,他不由大感安慰,手臂无意识地抬了一下——触到了一样轻暖柔软的东西。 立即,他整个人都玄幻了。 下一瞬,他勐地睁开眼睛,渴望看到满是恶战痕迹的森林——虽然这个环境不如人意,但毕竟它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可是,这个愿望一瞬间就破灭了。 映入眼帘的,是精心粉刷过的墙壁和简单却实用的木家具,至于盖在他身上的那轻暖柔软的东西,毫无疑问是一床刚刚洗晒过的被子,在他鼻子下面还散发着太阳干爽的味道。 怀着做梦一样的心情,他往自己身上看了看——还是原来的衣服,却像刚从晾衣绳上收下来一样干净,衣服下的遍体鳞伤也消失无踪,那场与冰河之间鲜血、湿泥四处飞溅的激战,像是发生在妄想之中。 “……” 他放任自己在震惊之中停留了一分钟,直到又一次响起的鸡叫和孩童尖叫声惊动了他的思绪。下意识地看向窗户的位置,却只看到一片柔和的微光,显然,有人为了不打扰他休息而体贴地拉上了窗帘。 现在他完全确定了。 有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在了他睡着的那段时间,要么就是记忆里的一切都是他在睡眠期间做的一个逼真度惊人的梦——雪寂杀从来没有失踪过,斩月人也正好好地在楼下烤火炉,阿尼尔·狄奥多和斯瓦罗·狄拉索瓦之间没有半毛钱关系,人界也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什么圣光教廷、圣骑士、白灵大祭司、精神系大魔法师、独自冒险的小精灵……都是他最近神经过于紧张的产物。 但! 这一切依然无法解释——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 他强忍住朝自己施一个镇静法术的冲动,下床走到门前握住门把,闭了闭眼,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门。 剎那间,阳光扑面而来。 晴暖无比的光芒,瞬间让他习惯暗处的眼睛失去了视力。好在他的体质对光线有着远超出常人的适应力,轻轻眨了眨眼,视线已经清楚了许多,慢慢浮现在白亮中的是一间旅店前厅一样的房间,以及坐在房间中央、木桌旁边的——清决温雅的侧影。 咔嚓。 什么东西在空气深处碎掉了。 明亮阳光与不可思议事态制造的梦幻气氛在半飞秒内灰飞烟灭。 “……” “…………” “……………………………………………………” 凌千翼站在门边,头顶一簇头髮不受控制地炸了起来。 听到开门声,坐在桌边的人不经意地侧了侧目,顿时,他的表情也凝滞了—— ——一瞬间。 清风穿堂而过,扬起了他黑绸般的发——如果不算发梢隐约的炸毛痕迹的话。 “这么说来,”云淡风轻的微笑悠悠曳泻,“你这么快就醒了啊,真让人失望……被揍得像肉酱番茄面一样的准光明神陛下。” “下”字未出,一团比所有阳光加起来还要明亮的光灿迅捷无伦地朝桌边之人砸了出去。冥樱飞脸上微笑未褪,右手却已从容地幻化出法杖之形,杖端轻轻一晃,几绺黑雾无声前探,时机巧妙地挡下了砸过来的光弹。 光与暗接触的剎那—— 第146页 “……!”冥樱飞的小臂微微一抖,笑意却分分高扬,看上去僵硬又诡异。 “!……”凌千翼眸光愈冷,一语不发,只把法杖握紧了一点,又握紧了一点,暗青血管从手背一路蔓延进袖管。 魔法元素在窄小的空间内急速碰撞,世纪大战行将引爆—— 如果不是一道人影恰于此时路过门外的话。 “在这种地方动手,你们两个——” 分明是甜美的少女声音,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声音的某两人竟同时震动了一下,不自觉注意力稍稍涣散。尽管只是不到眨眼时间的短暂失控,却顿时酿成了惨重的后果。 “轰隆!” 巨大爆响声彻底淹没了少女的后半句话。 “——的隐藏身份,难道是曼索斯诺大陆拆迁队成员么?” …… 烟尘悠闲地飘散在阳光下,光芒闪闪。门外,于爆炸发生瞬间敏捷闪身的纤细人影凝固片晌,无语言地偏头嘆了口气。 ——男人什么的,果然是总在热血沖头的可悲生物啊-_- 无论是千翼,冥公子,还是月人,阿冰,甚至……哥哥。 为了自己固执相信着的愚蠢念头,不计后果,不计手段,肆无忌惮,一个个都变成了超级无敌大笨蛋。 可是…… 雪寂杀垂下了眼睑,雪银的睫毛闪烁着蝶翼般的莹光。 ……不管怎么样,就是没有办法对笨蛋生气啊。 白髮缕缕滑落肩膀,折射阳光,碎成宝石。 下一秒,她回身走进了烟尘瀰漫的房子。刚走出两步,身体忽然微微一震,惊吓之下顿在了原地,眼睛盯着直立在她面前的人状条形物,惊疑不定—— ——这……这是…… “我最近果然是神经太紧张了,是吗?”人状物缓缓开口,虽然头髮纠结,衣服凌乱,脸上还东一块西一块沾着黑灰,但看得出他依然努力试图保持贵族那近乎冷漠的矜持,“我只是梦见你失踪了,是不是?这个不对称的丑陋地方,包括那只变形术不太高明的绿眼蜥蜴,都是你和月人无聊的玩笑,是这样吗?请一定回答‘是的’。” “……” 雪寂杀强忍着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未待她开口,冥樱飞的声音已从一堆碎木头后闲闲传来:“你塞满淀粉的大脑也就只能想出这种解释了,番茄面陛下。” 凌千翼迅速反手握住法杖—— “啪。”一只小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我知道无论怎么为自己的任性道歉都不为过。”雪寂杀握着他沾灰的手低声道,“但,我只能回答‘不是’,千翼,那一切已经结束了,但的确……的确发生过。” 一剎寂静后,凌千翼轻轻吐出一口气,但看上去并没有特别受打击。 “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他淡淡说完这句话,甩开手帕开始擦拭脸上的黑灰,从那从容的动作里,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雪寂杀站在原地,感到不知所措。 至少过了尴尬的十几秒钟,那只紫灰色的眼睛终于从手帕后投来了锐利的一瞥:“这种表情在你脸上很少见啊。” 雪寂杀听到这句话,才陡然醒觉自己不自觉流露出的、忐忑中带着不安的神情。一怔之下,立即微恼抬头:“喂,你肯定是故意的——” “我还以为你是真心想道歉——”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眼睑闭合了几秒钟,重新张开,浅淡的笑意已无声浮掠过眼底,伴随着温和唤出的名字,“——寂杀。” “我很高兴你最后还是决定回到这里来。欢迎回来。” 亮红的瞳孔轻轻一缩,一时间竟有些失语。 她注视着面前少年明澈的眼睛,数天来浮荡心底的阴影又被触痛了,比以前每一次都更剧烈地作痛。不自觉地,雪银睫毛上映出了隐隐湿润的光泽。霎时间,她略显慌乱地移开了目光,却还是没有瞒过光之子敏锐的感官。 “月人没事吧?”他脱口而出。 听到那个名字,她眼下的阴影顿时更深了一点:“放心吧,尽管化身裂炎魔神的进阶形态让他消耗很大,昏睡了几天,但现在已经没事了,看上去很快就可以完全恢復。现在他应该在街上闲逛,如果知道你醒过来了,肯定会飞奔回来。” “那你……” 刚说了两个字,他又停住了,朝着冥樱飞的半边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按住她的肩膀扳过来朝门外走去:“我们换个地方谈吧——顺便让我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不等雪寂杀开口,冥樱飞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我不这么认为。” 凌千翼霎时停住了,冷然侧目:“没有人问你的意见。” “也没有人邀请你评论我的话,陛下。”站在碎木头里的冥樱飞根本没看他,碧绿眼瞳毫不掩饰地盯着雪寂杀的背影,“既然现在气氛这么合适,你不如先解释一下,关于水墨——” 明绿的眼睛在髮丝后似隐若现,他依然微笑着,空气中却似有什么不属于这世界的东西缓慢浮荡,掠走了阳光中温暖人心的成分。 第147页 “——她肯定没什么大事,对吧,”笑意轻轻牵过,“寂杀?” “我已经跟你说过不下七次了,冥公子,”雪寂杀的口气里掠过了一抹罕见的不耐烦,“除了会失去这段时间的记忆外,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如果你真的像你表现出的这么关心她,不如建议她去提高一下战力,免得下次又被人在街角一招制服。” 凌千翼迅速看向她:“你真的只用一招就打败了水墨?” “打败你可能得多花几秒,千翼。” “你以前不是这么狂妄自大的,看来月人真的把你带坏了。说回来,打败水墨是什么时候的事?” “新年晚餐结束后,我送冥公子回去,还记得吗?我从冥公子的谈话里,推测水墨会在赫拉茨府附近等他,对我来说,这个机会虽然出现得非常仓猝,但却千载难逢。和冥公子告别后,我立刻绕到赫拉茨家,果然在那里发现了赫拉茨大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凌千翼觉得这段话里似乎一点愧疚之情都没有。 女人……他沉默地脑内飘字。 “我把赫拉茨小姐的骨骼收在一只木箱里,第二天一大早就交给了全奥兰托城中最值得信任的人——斩月人·梅农维拉。我知道,就算有一天精灵会砍树,矮人会熄灭铸造武器的炉火,斩月人也不会辜负水墨·赫拉茨的託付。”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她努力想表现地自然一点,但却没能完全掩饰住生硬的语气。忽然,她抬头露出了懊悔的表情,“我当然不是说你不值得信任,千翼,只不过……嗯,只不过……这件事……” “只不过我没有和你分享一朵意义非凡的红玉蔷薇。”凌千翼平静地接口,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露出了很不高贵的促狭微笑。 两人身后,冥樱飞把一张从爆炸中倖免的椅子弄出了很响的声音。 “我对水墨和梅农维拉的陈年旧事没什么兴趣。”感到两人同时转过去的目光,他这么宣布,但眼神就是不肯与人对视,“不过,我觉得站着说话不是个诱人的想法——” 话音未落,房间的门“砰”一声被人大力推开,露出了一个女人健壮高大的身形。 “这里都是怎么回事,我的大人们!”她一看到满屋子没散尽的灰尘和原本是桌椅的碎木头,立即提高嗓门叫嚷开了,“我收了你们的钱,只是允许你们在我的旅馆里吃饭睡觉,可没答应让你们点爆竹玩——” 凌千翼试图解释:“肯定没有人点过爆竹——”原来这里是家旅馆,他暗想。 “——也绝对不准你们把骯脏的灰尘弄得到处都是。你们这些高贵的大人肯定不知道保持房间整洁有多费劲,恐怕也不能指望你们会在乎家具的价钱。这里平时虽然客人不多,但向来是——” “真是非常抱歉。” 甜美声线轻轻截过了话头。 迎着老闆娘高傲转来的怒容,雪寂杀礼貌地说:“我保证您的一切损失都会得到公道的赔偿,以——”她顿了顿,从容续道,“南境的守护者——裂炎公爵的名义。” 听到“裂炎公爵”四个字,老闆娘的表情立即不同了,但她显然没有这么容易被说服。 “我怎么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昨天刚从这里离开的那位发、瞳皆红的年轻佣兵,他正是裂炎公爵的二公子——炎烙瞳,想必您对他印象非常深刻。” “什么,那个人——” 震惊的表情一瞬间出现在老闆娘脸上,随即潮水般缓缓褪去。终于,她重重吐出一口气,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走出两步又折回来,冲着雪寂杀说:“不是我故意冒犯,小姐,但是您那位姓梅什么拉的朋友,他吓到我的孩子了!” 听到对斩月人的抱怨,凌千翼堪称职业性地道歉:“对不起,他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他光是坐在那里就够吓人了!” 凌千翼看了雪寂杀一眼,识相地没有作出任何评论。 一时间,空气有些诡异地沉寂了下来。 ☆、episode 52 一声轻轻的咳嗽打破了沉默,这么长时间以来,凌千翼第一次觉得自己非常高兴听到冥樱飞的声音。后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在了未被爆炸波及的桌子后面,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你现在脑子里只有我们的傲娇小火龙一个人,寂杀,不过我还是想不识相地问一句,到底什么时候,水墨·赫拉茨才能原原本本地重新站在我面前呢?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我现在肯定不会在这里忍受准光明神大人乏善可陈的脾气。” 他还真是在乎她,雪寂杀想,一时间,只觉心情更加恶劣。可是现在谈到了关键的话题,她不能让情绪影响理智。 “赫拉茨小姐随时可以回来。”她在他对面坐下,同时注意到了那双绿眼睛里飞掠而过、没来得及藏好的细浅亮光。深唿吸一次后,她平稳地说:“但具体的时间则取决于你,冥公子。” 冥樱飞的眼睛弯了起来:“我猜这不是让我自由决定的意思。” 第148页 风度翩翩的外表下,他的真实想法是:这个女人真是麻烦,她有一秒钟不在盘算着得失损益吗?不过我也差不多,没资格讨厌她……其实,我一直都不讨厌她。如果她愿意帮我就好了,但现在看来这种希望大得跟果蝇眼珠一样。 少女唇边掠过了一抹轻盈的笑意。 “冥公子,我的要求很简单:我不会和你到魔族大陆上去,但你要回去,我希望你在那里是绝对安全的吧?” “这要看你假定的袭击者是谁。”冥樱飞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同时不忘礼貌地给女士也推过去一杯。 “我哥哥。”雪寂杀轻声道。 他正要放下茶壶的手凝了一下,半晌,从碎发后抬起了眼睛,碧绿颜色隐带微光:“那我恐怕只能保证自己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安全的。” “这不够。”雪寂杀说,声音柔曼却坚定,“我要你绝对安全,不只待在亲王府、被卫兵重重保护时。你去见教师的时候、上朝觐见的时候、在沙龙酒吧放松休息的时候、吃饭应酬的时候……或者从事任何见不得人的秘密勾当的时候,最好都不要给人可乘之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现在就,”倒映着少年面孔的红瞳清透无比,波澜不起,“杀了你。” 绿瞳骤然眯了起来,冰冷的怒火隐约游蹿。雪寂杀偏了偏头,微笑嫣然。 过了至少三秒钟。 冥樱飞的表情稍微柔和了一点,他端起杯子喝茶。“寂杀是在建议我最好能在走出这扇门时就成为暗系魔导师吗?”他的语气虽然平和,却毫无温情可言,“虽然我很乐意,但你们的白灵大祭司恐怕不会高兴。” 听到“白灵”两个字,凌千翼皱了皱眉,走过来坐在了两人旁边。没人提出异议。 雪寂杀没有理会冥樱飞明摆着的讽刺,柔声道:“我相信冥公子作为法师的潜力,正如同我相信水墨·赫拉茨身为龙族的潜力一样。你们来自同样的暗黑国度,生而背负着‘黑暗’——这种遍布荆棘与艰难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你们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而彼此深深羁绊。若你们能在一起,毫无疑问将会成为对方最强大的守护力量。因此,这就是我让赫拉茨小姐重回本体的唯一条件——她要和你一起前往萨韦里奥大陆,在万一的情况下,保护你免遭我兄长的袭击。” 一瞬间,冥樱飞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条件……唯一的条件……这……但是——她管这叫“条件”? 哦,光明神——管我信不信他呢,现在有个名字能让我念几遍就好。她竟然认为自己在朝我开条件?不不,她不会愚蠢到这种程度,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 于是,他轻轻放下杯子,强忍住不让情绪表露出来,只指出:“我不可能代水墨决定她的去向。” “你最好能。”雪寂杀轻快地说,“否则她以后也没法决定自己的去向了。” “这是在强人所难。” “真的吗?”雪银睫毛眨了一眨,“想骗我是没意义的,我可是看过水墨的所有记忆哦。” 冥樱飞顿时撞翻了自己的杯子,淡绿茶水流了一桌子,莹莹反射着阳光,就像他瞬间窘住的眼神一样。雪寂杀仿佛没看见,继续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坐在这里和你好好说话,而不是直接下手永绝后患。毕竟,在赫拉茨小姐的记忆里,你虽然狡猾,却是个言出必践的君子呢。” 说话间,她用几不可察的动作伸出手拍了拍凌千翼的手背,以安抚他听到赞美冥樱飞的话后稍嫌激动的心情。 亲王殿下费了一番功夫才弄干桌子,把湿布团推到一边时,他说:“我只能说,我会尽力试着说服她。” “你真是太好了。”雪寂杀托腮悠悠然用食指卷着鬓边的髮丝,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冥樱飞“试着说服”的结果。一个明显的证据就是,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转移了话题:“那么,仅仅作为谈判结束后的娱乐,”冥樱飞心想,刚刚结束的明明是单方面的威胁,“冥公子能否解释一下,本来应该深入裂炎帝国追捕一位神秘魔族人的你,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来呢?理论上来说,你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应该毫不知情才对。” 对于这个问题,冥樱飞没有看出隐瞒的必要,实际上,当日的情形也一直让他感到疑惑。 “有人找到了我。”他微微皱了皱眉,“在我——刚料理完‘神秘魔族人’的事情之后。” “谁?” “一个四十几岁、说话吞吞吐吐的男人,从口音上看是纵雷帝国人,长着一张至少要看过三次后才能产生一点印象的脸。他说,如果我不希望水墨遇到麻烦,最好回到这里看一眼。” 这是凌千翼第二次听到“回到”这个词,它和现在他身处的这个地方一样让他完全不能理解。 “对不起,打断一下。”他终于忍不住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雪寂杀的睫毛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一下。 然后,她安抚般握住了凌千翼的手,柔声道:“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千翼,我们现在——” 第149页 长笛般的声音安然落定: “——就坐在乌茨克城里。” 六天前。 深沉夜色仿佛泼洒开来的墨汁,将昔日乌茨克城的上空笼罩在破晓前的黑暗中。 浓重的背景映得少女飘洒的白髮愈加耀眼。 她低垂着头,安静地伫立在乌云的阴影中,脸沿雪样的髮丝遮住了半面容颜,唯有右眼框中蹿动的红火明明灭灭,明明灭灭。 啪。 液珠坠地的极轻声响。 血色惊破长夜。 从尖利骨爪上缓缓流淌而下的血液在爪尖汇聚成溪,断断续续地坠落。她却仿若无觉,骨爪垂在身畔,白与红,骨与血,裂断人眼眶的残苛美感。 “到底为什么——” 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平淡无波,如同笼覆千里的雪层。 “——你就是不肯让骨龙……让我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雪寂灭背对着她,站在她身后十数米的地方,束髮骨簪已经不见了,猩红大氅却依然漫漫飘扬。只有背影的他看上去愈发纤细,像一柄挺直的剑,或——骨白的针。 阴影之中,雪寂杀罕见地没有笑。 “如果只是‘看看’,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爪尖的血液仍在不断流淌,她置若罔闻,语气柔和,“可是,‘外面的世界’不是只要‘看看’我们就会满足的啊,兄长大人。” “千万年来,他们一直厌恶着我们;千万年来,他们一直恐惧着我们;千万年来,他们一直地一直地疏离着我们……他们怀抱着千万年的仇恨,我们则只有满腔天真,以为拿出创世神的神器,宣扬我们的正统地位,就可以得到原谅。但强大如琉璃夜公主也深深地明白,武力也好,神器也罢,所谓的‘力量’——这种存在可以掠夺很多,改变很多,却唯独改变不了人心。” 雪寂灭淡淡道:“世界上没有改变不了的东西,需要的只是时间——和机会。” “也许吧。”寂杀稍稍地扬起了脸,白髮悄然下滑,隐约露出了左脸清丽的轮廓。 “我没有妈妈,爸爸也很早就在一个雪夜离开了,我所拥有的,只是永远不愿正眼看我的哥哥,还有骨刃王城的人们而已。” “您还记得吗?从小我就特别喜欢穿红裙子,其实这个习惯是从爸爸下葬的第二天开始的。爸爸虽然身体不好,却一直对我很好,他去世以后,我难过得像要死掉一样。就在那时候,染坊的婆婆托人送了我一条歌血胭脂红染成的裙子。” 雪寂灭的发梢顿时微微晃动了一剎。 “‘歌血’在古语中是‘冥河之花’的意思。”雪寂杀悠然道,“神话之中,注视死者前往永恆国度、代替他们守护生者的花。自那以后,每年父亲的忌日,我都会收到一条歌血胭脂红的裙子,来自不同的裁缝、不同的染工、不同的……赠者,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合身得像比着尺子量过一样。” “他们真的都是笨蛋——” 她的唇角终于勾起了很小的弧,声音却愈加轻柔:“——明明一点都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只因为我是珑雪公主,是背负着‘公主’之名又年幼痛失双亲的可怜小女孩,只因为这些无聊的原因,他们就策划出了那种事……歌血胭脂红很贵的啊,就连兄长您也只有这一件披风而已吧?因为那些笨蛋的任性,我欠的债在衣柜里越积越高,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背负着这样的债务过一辈子,我希望那些笨蛋都能平安喜乐,就如同他们对我的希望一样。” “我没有您那样长远的目光,兄长大人。当《大预言书》作出‘骨龙正统’的宣告后,也许真的如您所说,只需要几百年就能让人们遗忘过去千万年的偏见,可是,这几百年的煎熬又会轮到谁来忍受呢?这几百年的时间里,会是哪些人在承担其他龙族比以往更甚的厌恶视线呢?我知道答案,因此——” 啪。 最后一滴血液滚落爪尖,无声汇入了地下已成红潭的血泊中。 “——我不允许您实现计划,哥哥。对不起。” 她轻声说。 猩红大氅翻飞风中,发出动听的猎猎声响。被大氅拥揽的男子沉默许久,终于慢慢开口:“原来如此。” 雪寂杀没有说话。 雪寂灭却忽然转移了话题:“‘雪月花’之术比我想像的强大很多,你就用它去还那一衣柜的债吧。” “……!!!”雪寂杀顿时震动,迅速回头—— “此外,刚刚说着那一番话的你,比以前的任何时候……”他顿了顿,似感疲倦般垂下了眼睑。 “……都让我愿意正眼注视。” 尾音未落,他已经像一柄笔挺的剑般朝前倒去。 开始只是缓缓的、像蝴蝶阖翼般的轻慢速度,却转瞬加快,不待雪寂杀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他已经安静地倒在了地上,几道血流慢慢从身下渗出,染红了失去束缚的雪色髮丝。 歌血胭脂红染就的大氅覆在他身上,早已浸满了鲜血。 第150页 “……” 雪寂杀的瞳孔轻轻一缩,条件反射探出去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右眼中的焰光熄灭了,骨色消敛,伫立长夜尽头的她,只是单薄的少女……美丽,脆弱,无可依靠。 ……哥……哥哥…… 这唤声被不可名状的粗钝情绪梗塞在了喉间。 “请问……” 弱弱唤声一霎惊动了她眼底的光迹。惊诧之下迅速回头,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并非站在远处的这个人长得匪夷所思。诚然,就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来说,他显得太害羞了一些,排除这一点,他全身上下任何一个细节都很体面——体面而普通,随便扔在一堆人里就会被立即淹没。 让雪寂杀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人的“存在”本身。 ——竟然在我没有任何觉察的情况下走到这里……即使是千翼……月人……都做不到! 因为过于惊讶,她甚至没发现自己正失礼地使劲盯着对方,这让年轻人侷促地移开了目光,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故意想打扰你,只不过,你看上去很、很累,所以我想,你……还有他,”他朝斩月人昏睡的方向指了指,“可能都很需要休息。” 他不幸说对了。 除了意识还勉强坚挺外,刚刚从“骨妖莲”状态中抽身而出的雪寂杀感到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骨头还属于自己了。 瞥到她的表情,年轻人咧嘴笑了,那笑容虽然羞涩,却清澈单纯。 “所以,我有点……自作主张地,为你们准备了休息的地方,很简陋,希望你不要嫌弃。” 伴随着这句话,他指向雪寂杀身后。 ——如果一片空气可以算‘休息的地方’的话,我宁愿就地休息。 雪寂杀想这么说,但,年轻人突然出现造成的冲击依然让她不情愿地侧了侧目,顿时,她的身体僵硬了。 巨大的黑影卧在长夜深处——一分钟前还不存在的黑影。 客观地说,那并不是特别雄伟的景观,甚至带着几分简陋寒酸,若在平时,她甚至不会专心看它一眼,但此刻,它在她眼中几乎能够遮天蔽日。 夜色中的乌茨克城静静矗立,城墙围出一方安宁。城墙上方,隐隐可见巡夜人的火把光芒。 这座城市在毁灭性的消失后,此刻戏剧性地重现于原地,一分一毫都没有偏移。 就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至少过了一分钟,雪寂杀才从这种奇蹟中回过神来,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回头——简直是小说里的情节,那有着羞涩笑脸的年轻人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她今晚看到的第三个倒地不醒的人。 “千翼!”她低唿一声,自暴自弃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因看到他而感到太过震惊。她飞奔过去迅速地查看了一下金髮少年的状况,发现理论上应该刚和冰河恶战一场的凌千翼竟然半点事都没有,没有受伤,连衣服也完好无损。 ——难道千翼已经强大到了一个超乎我理解的程度,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阿冰? 这个念头掠过她脑海,随即她发现,这无法解释为什么凌千翼此刻昏迷不醒。 但她决定不追究这个问题。 反正无法解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远远传来,急促而清晰,完全不同于刚才那神出鬼没的年轻人。雪寂杀抬起头,发现一个自己作为水墨·赫拉茨时早就见过的傢伙急急跑了过来。 “啊啊啊,你们这些傢伙真是让人不能忍!”炎烙瞳还没走近就已经开始大声抱怨了,“尤其是月人,受了那么重的伤自作主张走掉,我担心得要死,跟着他的血迹追过去,眼看要找到他了,他竟然又变成龙飞走了!他是在耍我吗?当然是了,这还用说?!不过,火龙真的好帅好有型啊,你觉不觉得?对了说回来——”他忽然停住了,仿佛刚刚才发现这个问题一样盯着雪寂杀,“——你是谁啊?” 雪寂杀沉默了一下,很快得出结论——在现在的情况下,认真回答一个话痨的白痴问题并非明智之举。 “我是能从大礼帽里变出一座城的奇妙魔法师——拜託你先这么理解吧。” 她无视炎烙瞳看着乌茨克城、下巴都快掉下来的表情,指了指斩月人和凌千翼:“可以请你帮忙把他们送进城里吗?他们确实需要好好休息,至于我哥哥,则需要医生——” 她侧身想把雪寂灭指给炎烙瞳看。 然而,这个动作没能完成。 覆盖着显眼猩红大氅的白髮男子,像她的反应能力一样彻底消失不见了。 听到突然出现的城市那一段,凌千翼顿时挑起了眉毛,等雪寂杀讲述完毕,他陷入了思索之中,冥樱飞率先开口:“这么说,你的故事里也有一个长得普普通通,性格内向,但是神出鬼没的男人?” 雪寂杀从杯子后看了他一眼:“我故事里的那个男人不是四十多岁,冥公子。” “如果他竟然能把乌茨克城无中生有地从你身后变出来——” 第151页 “——改变相貌当然也是轻而易举的。”雪寂杀接口,放下杯子,明红双瞳定定注视着冥樱飞,“所以,你认为我们遇到的是同一个人?” “他们的共同点太多了,尤其是——他们都希望我们集中到乌茨克城里。”他的尾音里掠过了一抹显而易见的阴影,雪寂杀几乎瞬间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他怀疑这里面有诈。 之所以能这么快反应过来,是因为她心中也正考虑着同样的事。 一念及此,她不由无声地把茶杯握紧了一点。 ——我们啊……实在太相似了。 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助力。 但,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点也不想和他在一起。 每天看着自己镜中的影子,并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相比起来,还是月人——月人…… 凌千翼突然的发言打断了她莫名黯淡的心情。 “寂杀,关于那个神秘、内向的年轻人的身份,我有一点猜测。” 雪寂杀立刻回头看向他,冥樱飞虽然假装毫无兴趣,但却装得有些过头,凌千翼侧了侧身体,留给他一个背影,面向寂杀说:“从你的描述来看,那个男人至少做到了四件不可思议的事。” “第一,他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出现在你身后,直到出声说话,这个人的存在才为你所觉察,离开时的情形也一样。第二,他把本来已被月人烧毁的乌茨克城恢復如初。第三,他将昏迷不醒的我带到了你面前,并治癒了我身上与冰河交战留下的伤——我得承认,即使在我处于巅峰状态的情况下,想治好那一身惨烈的重伤也要大费功夫。最后,他用未知的手段带走了你哥哥雪寂灭,从现在的情况看,他恐怕也带走了冰河。” 阳光在室内明灿地流转,少年平稳叙述的声音散发着奇异的魔力。 “第一件事需要高超的身法,第三件事需要掌握精深的治癒系魔法,最后一件事恐怕与空间系法术有关,但第二件,凭空重现的城池……”凌千翼抬起目光,紫灰色的眼瞳浸满了阴影,却灼灼有光。 “……那是‘混沌’。” 没人理解这个词。 过了好几秒,雪寂杀才重复了一遍:“混沌?” 语声未落,陡然的变故毫无徵兆地发生了。 一开始是旅店年深日久、爬满裂缝和水渍的墙壁,那些苍老的痕迹如同被光明系法术爱抚的伤痕一样,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癒合、褪色,暗沉木色焕发出了光泽和新鲜原木的香味,同样的变化也发生在地板、天花板……甚至三人坐着的桌椅上。只不过几次眨眼的功夫,这个房间已经变得像刚盖好一样崭新漂亮、光彩照人。 “怎么回事?”凌千翼的脸变白了,其他两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崭新的房子在六只眼睛前停留了一秒。 突然! 异变的速度骤然加快,原本是旅馆的空间仿佛成为了被上帝之手操纵的万花筒,无数画面依循着奇异的连贯性在三人身周飞速变幻,变化得太快,所有细节都被压缩成了大片模煳的蓝、绿、灰、褐色的光影,昼与夜、日与月在头顶瞬息万变,将定义“日常世界”的全部常识、规则、逻辑都挤成碎渣,闪着点点微光落在了—— 岩浆与火焰最明亮的地方。 变化停止了。 深黑色的玄武岩在脚下延伸,不规则的裂隙里隐隐可见涌动的暗红色熔岩。放眼望去,暗色的天空中漂浮着可疑的黄白烟雾,四处热气蒸腾,硫磺的味道刺得人鼻腔发疼,视线被灰与烟所遮蔽,透过白汽,点点暗红、橘黄的焰色错杂闪烁,点染出极度不真实的错位感。 仿佛被剥离了皮肤的裸露地层。 压抑低垂的冷黑天空,却又不似夜晚。 迸射的火星与缓慢流动的岩浆——这一切,就像这片土地将自己未经演化的原始形态呈现出来一样,粗犷单调,蕴藏着厚积欲发的蓬勃美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寂杀才脸色苍白地蹦出一句:“这是你在给我们演示‘混沌’吗,千翼?” “不关我事。”凌千翼机械地说,“虽然我很想说‘是’,但……” “……只有狄拉索瓦家族具有操控‘混沌’的能力,千翼是想这么说么?的确,这不是混沌,只不过是逆流的时光。我们现在是站在数亿年后将会成为乌茨克城的土地上。” 一个声音这样接道。 仿佛还不够劲爆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兮兮的这个声音说:“站在这里我才不会那么……那么紧张。如果让你们不舒服,还请务必原谅我。” 一瞬间,站在玄武岩平原上的三个人同时脸色变了。 “是你?”雪寂杀迅速抬头。 “……我就知道。”冥樱飞皱眉。 而凌千翼的反应比两人都大得多,只听他用一点都不像他平时的响亮声音叫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剎寂静。 另外两人同时对他投之以诡异的视线,缓缓道:“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不对。”两人陡然将视线移到了对方脸上:“你又怎么会认识他的?” 第152页 事情迅速地搅成了一团乱麻——仿佛本来还不够乱似的。 冥樱飞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雪寂杀说:“是那个建议我回乌茨克城的男人。”不等雪寂杀开口,他已然用没有怀疑的陈述语气道:“但我猜,你听到的是青年人的声音吧?” 雪寂杀点了点头,疑惑地回头看向匪夷所思的凌千翼,低声道:“你怎么了?” “实际上,千翼是与我最早结识的。他听到的,是他所认识的我的声音。” 之前说话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伴随着骤然的沉寂,一道模煳的黑影缓缓分开白汽走来,在露出容貌的前一秒停下了脚步。 “为了交谈方便,我最好把自己的外形固定下来。” 缭绕白汽间,本来高挑的黑影像一团没有形质的雾气一样散开来,渐渐地重又凝结一处,与数秒前相比,这道崭新的影子更为矮小纤细。然后,他终于迈出了雾气。 “你们好。” 容颜精緻的精灵族少年露出了稍显羞涩的微笑,“精灵族是我倾注了最多心血的作品。当我以这样的容貌出现时,你们可以叫我艾斯特斯。” ☆、episode 53 精灵族——是我——倾注了最多心血的——作品。 这句话里的吐槽点是如此之多,以至于素来“不吐槽毋宁死”的某人和某人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嘴好。 好在艾斯特斯暂时没有注意他们,小精灵青玉般的大眼睛转向了凌千翼:“我们早就认识了,千翼。” 紫灰色的眸子,与水青色的眸子,隔着硫磺味浓烈的空气无声对视。 此刻站在这里的小精灵,眼底没有了初遇时缠绕不去的忧郁,但看上去却和那时一样内向。这样的存在让凌千翼感到无法琢磨,有生以来第一次,敏锐的感知力撞上了铁壁。 他沉默良久,忽然道:“除了精灵族是你的作品外,还有更让人惊讶的吗?” “我其实会说曼索斯诺大陆通用语——这个算吗?”艾斯特斯窘迫地揉了揉鼻子,垂下了目光,“抱歉,千翼,你出于善意将我带在身边,我却没有告诉你事实。实际上,我一直在寻找的、可以拯救家园的秘宝并不在月雾森林。” 凌千翼冷淡地说:“假如真的有秘宝的话。” “确实有的!”艾斯特斯似有些着急地抬起头,但言语却又在唇边噎了一下,“不过,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把它拿回来。” “既然你觉得它暂时流落在外也无妨,看来它也不是那么要紧。” “它对我来说的确无足轻重,但确实是关系到家园安危的重要存在——我的意思是,”艾斯特斯的声音轻了一点,“只有当它拿在我手里时,我的家才是安全的。” 对面,少年紫灰色的眸子眯了起来:“你在说什么?” 艾斯特斯犹豫了一下,终于抬起头坦荡地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不会用它胡作非为。” 语落时,他在众目睽睽之中抬起了左手。 一开始,没有人知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直到冥樱飞轻唿一声:“戒指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我刚才把它拿了回来。”小精灵的脸微微变红了。 冥樱飞的手下意识地朝口袋探了一下,却自知无望般停了下来。他盯着艾斯特斯的手,脸上表情阴晴数变。 精灵的手纤巧细长,无名指末端套着一枚不起眼的戒指。 光洁晶亮的银戒指,简单无饰,没有任何足以吸引人眼球的地方。确信每个人都已经看到这枚戒指后,艾斯特斯垂下了手。 “很久很久以前,我亲手制作了这枚戒指,我将它命名为‘诞灭’。物如其名,这是可以轻易地将世界的诞生与毁灭操纵于指掌之间的法宝。” 仿若漫不经心地,他挥了挥手。没有火焰,没有光芒,没有雾气,没有巨响……没有任何强劲法术施放时往往伴随着的华丽效果—— 他与三人之间的地面消失了。 不是崩塌,而是消失。 坚硬苍老的玄武岩、玄武岩上龟裂的缝隙、缝隙里缓慢涌动的岩浆……全部在精灵挥手的瞬间消失无踪,断面上有奇异的半透明灰雾扭动不止。诡异的是,这灰雾并非单纯地黏在断层上,而是与断面的物质融为一体——坚固岩块在半途融成气态,岩浆流着流着化为了灰色,仿佛……仿佛…… ……消失的部分悉数变成了灰雾一样。 灰雾之下,则是黑暗。 毫无光明可言、甚至没有立体感的纯粹黑暗。不似深邃洞窟,再怎样暗淡无光,毕竟有深度让人感到真实。它苍白空洞地存在于此处,形质扭曲,令人作呕,仿佛是这“世界”本身被啃咬出的致命伤口。 世界在这里缺了一块。 离断面最近的雪寂杀条件反射地后退数步,甚至没发现自己无意识中紧紧攥住了冥樱飞的袖子。 连冥樱飞自己也没发现。 那黑暗造成的冲击太大,一时间没人说得出话来。小精灵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些,再次挥了挥手,世界骤然恢復如常。 第153页 漆黑的伤口消失了。 暗红色的岩浆在石下流淌如故,如同从未被打断过。 “这就是‘诞灭之戒’的力量。”艾斯特斯安然道,“它创造与毁灭的对象,不是生命、自然造物或人造物,而是‘物质之存在’本身。” 刚才可怖的“消失”将这晦涩话语阐释无遗。 沉默之中,小精灵续道:“诞灭之戒的使用方法并不是可以轻易掌握的,所以,无意中遗落它后,我也没有急着把它找回来。可最终得到它的波塞冬拍卖行的能力超出了我的想像,它们竟然发掘出了戒指的部分用法,并决定将它在瓦卡尔拍卖会上压轴出售。就在我决定拿回它时,它被人偷走了。” 一顿之后,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绿瞳少年:“关于这位小偷和幕后指使他的人,想必你比我还要清楚吧,樱飞。” 雪寂杀不知道冥樱飞怎么会和这一切扯上关系,忍不住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却立即被他阴郁的表情惊到了。 游移不定的火光之中,那双碧瞳因强烈的恨意而眯成了缝,一切温柔、优雅、高贵的气质——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伪装——被刺眼的绿光吞噬殆尽,涌动其中的,只有毒蛇一样冰冷的憎恨。 与他相识以来第一次,她突然真切地感到了——流淌在他血液中的毒液。 比整个萨韦里奥大陆上的魔人加起来还要黏稠的毒性血液,早在他还不谙世事的时候,就已经…… “是的。”冥樱飞突然僵硬地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派人来偷走这见鬼戒指的人就是我的长兄——名义上如此。” 雪寂杀不知道哪一点更让她惊讶——是冥樱飞面无表情爆出来的粗口,还是他提到自己兄长的口气,又或者干脆只是“冥樱飞还有其他亲人”这个事实…… 她当然早就知道冥樱飞身为安卡琉亲王的身份,对波茨坦丁王朝如箭在弦的王储斗争也略有所闻,但她对这些从来没有产生过比对歷史故事更亲近的感觉。突然之间,她因这一切竟离自己如此之近而感到措手不及,极度的不真实感让她几乎无法面对这个近在身畔的少年。结果是,未经大脑允许地,她抛出了没头没脑的问题:“为什么他要那样——我是说,为什么你哥哥他要……” 冥樱飞阴沉着脸不说话。 艾斯特斯善意补充道:“我猜是因为,他不仅是樱飞的兄长,更是波茨坦丁王朝的当朝太子——一个可以解释一切追求力量之举措的身份。很显然,这次将要拍卖出去的诞灭之戒让他动心了。” 雪寂杀明白了。 命运总以人智不可预知的方式悄然纠缠。要不是魔族王太子派出那位脸上有烧伤的心腹盗走诞灭之戒,波塞冬拍卖行就不会在佣兵公会发布任务寻找被讳名为x的戒指;炎烙瞳没有接下任务,自然不可能和斩月人、冥樱飞相遇,乌茨克城会倖免于难,斩月人不会坠入迷狂,事情的发展将会截然不同。 旁边,凌千翼用毫不掩饰的厌恶眼神盯着那枚戒指,很显然,在见识了它堪称诡异的毁灭性后,它的存在根本不可能被他原谅。不过,从当下的情况看,很难判断他不能原谅的是戒指还是小精灵本身。 “你应该把这种东西收好,而不是任由它被人研究开发——更别提在出发去找它之前还假装自己是被人贩子拐卖的可怜小孩。”他轻蔑地说。 艾斯特斯试图表现得镇静一点,却没能完全忍住悄悄把戴着戒指的手往衣服后面藏的动作。 “你们的命运相互交缠,而千翼……千翼是牵动变化的重要丝线。”艾斯特斯垂下了眼睑,似感到惭愧般,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我只是想看看……由樱飞引起的这场风波,最终会变成怎样……对不起。” “我引起的?”冥樱飞迅速问。 小精灵的脸“刷”一声红了,局促不安地扭着衣角。考虑到他曾创造的一切奇蹟,现在这种表现只会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只听他低声说: “我,我弄丢了诞灭之戒……但我弄丢的东西不止那一样……对不起,我总是这样丢三拉四的,一不小心就会弄丢重要的东西——呃,有些东西也不是那么重要,所以我恐怕没有那么地……那么及时地……去把它找回来。你知道,有时候人会犯懒……毕竟不停地插手干预正常轨道,这听上去很不像话——当然了,肯定是我的错,我不是在辩解……” “……”对面三人脑门掉下三道黑线。 同时整齐飘过他们脑内的文字是——这傢伙,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 “……即使被千翼责怪也没有办法,总之……我弄丢了我的日记本!” 像鼓起勇气承认什么重大过错一样,艾斯特斯喊道。 凌千翼凝固了一下:“我才不会因为你丢了日记就——” 小精灵无地自容地闭上了眼睛,嗫嚅道:“但,这本日记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 冥樱飞的脸不为人知地变白了。他死死盯着艾斯特斯,仿佛波茨坦丁的王冠就摆在那里。可是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因为他的紧张而有所改变,从艾斯特斯嘴里低低吐出的,依然是他隐隐预料到的、那个匪夷所思的词语—— 第154页 “……大预言书。” …… 一剎的寂静后,冥樱飞缓缓站直了。 但似乎有什么支撑着他活到今天的力量被无可挽回地抽走了。 良久,他露出了一丝很难琢磨的笑意,如感疲倦般垂下了眼睑。 毫无徵兆地,他用显得夸张的动作行了个标准的觐见礼,一举一动都透出自暴自弃的疯狂,却丝毫无损于他的优雅。相反地,这样无比清醒的狂乱让他连五官轮廓都显得妖异起来。 “我一直以为您只是个神话,但没想到,我竟然能亲眼看到活生生的您……”他毕恭毕敬地微笑,飘洒的黑髮遮住了右眼,半面阴影斑驳起落。然后,他朝艾斯特斯抬起了眼睛。 那眼瞳绿得像剧□□剂。 “……创世神大人。” 尽管已经猜到了答案,但这词语被真正说出来的瞬间,凌千翼依然感到了轻微的晕眩。只不过一剎的沉默,变故已经发生了。 “哈哈哈哈……” 大笑声陡然爆发又陡然停住,在空气中盪开一阵悚然的波纹。冥樱飞后退数步,脸上带着残存的笑意,眼中尖锐的碧光却难以分辨是痛苦还是疯狂。艾斯特斯惊慌地看着他,吓得说不出话来。 突然,雪寂杀惊叫一声:“别——” 已经晚了。 冥樱飞勐然转身,径直朝远方冒泡的岩浆湖冲去,快得由不得任何人阻止。下一瞬,沉闷的“扑通”一声吞没了少年的身影,只有火湖上翻滚的气泡麻木地为消逝留下最后的记录。很快,连这样的记录也消失了。 硫磺气味包裹着一片沉寂。 生命消逝得近乎敷衍了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寂杀才盯着火湖艰难地吐出一句:“他为什么要……这么……” 艾斯特斯的眼睛里浮起了白雾,近乎机械地回答道:“冥主撒旦得到了《大预言书》,他是这世界上最擅长操纵生死的人。他为《大预言书》赋予生命,将它寄托在了赫辛三世侧妃的子宫里……这个孩子后来继承了‘安卡琉亲王’之号。” “樱飞九岁的时候,撒旦曾接触过他一次,将他存在的本质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自那以后,《大预言书》的力量在樱飞身上慢慢觉醒,但是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一直拒绝相信自己是如此可悲的存在……你们恐怕不知道吧——” 小精灵垂下了目光,眼底青玉般的细碎光芒,不知是温柔,还是悲伤。 “——樱飞很爱他那已经去世的母亲。” “在水墨·赫拉茨之前,母亲是他唯一真正爱着的人。” 熔浆慢吞吞、无所事事地翻滚着,迟钝得让人心生恨意。 所谓“自我之存在”,这种东西和火湖中的气泡一样,轻易地滋长于最炽烈的温度中,却也可以崩塌于眨眼之间。 竭力挣扎着的人生,不过只是一句漫长的谎言。 “啪。” 又一个气泡裂开了。 ☆、episode 54 庭前细枝勐地一低,随即爽然回弹,一只羽毛绚丽的鸟儿冲出树叶飞上了青空。 这一幕倒映在廊下少女清透的红瞳里,清明如镜。 然后她开口了,尽管语气漫不经意,却显然经过考虑。 “千翼,你真的相信艾斯特斯是——创世神么?” 坐在她旁边的金髮少年淡淡道:“除非有人给我灌了一整杯颠茄茶,让我分不清现实和妄想——不,这也不可能,普通致幻药对我没有作用。神族的血脉是很特殊的,也有一些特别的能耐,但即使是我父亲也无法随意操控时间的流动,按照这个逻辑,我倾向于相信艾斯特斯。” 雪寂杀嘆了口气:“是啊,而且他还重建了乌茨克城。” “那不是重建。”凌千翼指出,“按照他的说法,他只是改变了乌茨克城的时间流逝方向,让它避开‘被毁灭’的时间点而直接来到了未来——就像在大路旁边开闢一条绕弯的小路一样。” “我不知道你还有抠字眼的爱好。” “这很重要。” “重要得就像三千帝大人的刘海有没有对称一样。” “完全不能比!对称的刘海重要多了!” “……你……”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一年的这个时节似乎是旅店经营的淡季,店里没什么客人,远处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清晰得像在耳边。 逆流的时光已被扳回正轨,小精灵艾斯特斯也已经离开了。虽然说,两人都没有看到他离开的样子。 他就像那遍布硫磺味和火红岩浆的地貌一样,在两人的世界里消失无踪,只留下最后一个赧然的微笑。凭着奇怪的直觉,雪寂杀确信,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即使再次会面,他肯定也换上了一副她不可能认出来的相貌。 至于他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具有这样逆天的能力……她并非全无猜测,实际上,猜测太多了,以至于根本没办法确定哪一个才是真的——更有可能的是,哪一个都不是真的。只有一件事确定无疑:艾斯特斯是完全超出她理解范围的存在—— 第155页 他让时光随意改变流淌的方向和路径,仿佛那只是沙漏里的细沙。 他轻而易举地送走了雪寂灭和冰河,还不肯告诉她到底把他们弄到了哪里,只向她保证,他们会安然无恙地回到骨刃王城。 他随意抹杀、创造着构成世界的物质。 他只是探出手,就拿走了冥樱飞严密收藏的诞灭之戒,就好像距离完全不能构成阻挡。 他近乎瞬移地穿梭于空间里,即使是最伟大的空间系法师,也没法这样频繁地在大尺度上移动自己。他向凌千翼保证,自己的行动没有对神洛造成影响,除了让她感到少许困惑之外。她现在正安全地待在冥水帝国境内,为小精灵的不告而别而感到困扰,同时由衷地希望凌千翼能找到斩月人。 他还做到了很多。 但比这所有事情加起来都更古怪的是——他出现在他们面前,扭扭捏捏、颠三倒四,却毕竟开诚布公地……解释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和雪寂杀所理解的上位者形象——任性、傲慢、态度轻蔑——截然相反。 忍不住地,她抱着果茶杯子吐出一口气。 ——怪不得这个世界总会在人猝不及防时露出脱线的一面……因为啊,创造出它的人本身就匪夷所思,充满了难解的谜团。 眼前浮现出了小精灵站在玄武岩平原上,最后回头时,歉然微笑的样子。 ——我没有欺骗千翼。我对你说,我的家园因为其他种族的肆意妄为而处于危险之中,只有寻回“诞灭”,才能拯救我的家……这都是事实,你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也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家园”。 精灵的影子因为凌千翼突然说话而消失了。 “那傢伙……” 他说了一半,终于还是皱着眉续了下去:“……真的死了么?” 雪寂杀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他话中所指,忍不住一笑抬头:“你的语气还是像以前那样充满厌恶和不信任,没有半点对死者的尊敬……所以我猜,你心里恐怕已经有答案了。” 凌千翼冷冷瞥了她一眼:“小楼曾经跟我说过,在萨韦里奥大陆上,许多人都相信安卡琉亲王是撒旦的私生子,与国王赫辛三世没有血缘关系。” “不奇怪,冥公子和普通魔族人长得一点都不像,甚至也不像他的父母兄长。” “你真的觉得水墨会帮他夺得王位?” 短暂的沉默中,雪银睫毛垂了下来。 “嘛,谁知道呢?”终于,她微笑起来,蜜色的金橘果粒倒映着红眸,“他们之间的牵繫是我所无法理解的……不过,我也并不想理解就是了。” “嘴硬是不好的。” 雪寂杀立即脸红了,回头恼道:“餵——” 下半句话戛然停在了唇边。 眼角余光本应映着旅馆粗粝的原木外墙,但此刻,这样的景象被一袭暗红袍角挡住了,有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了那里。 像一抹冷焰,尽管还在燃烧,却已经抹杀了唤人亲近的温度。 “……”她不由自主地抿紧了唇角。 感受到她一剎的僵硬,凌千翼敏锐地回头,迎上了身后俯视着的火焰瞳色:“月人?你刚才不在这里,错过了很多事情。” “是吗?”斩月人抬起了下巴,唇边挂着嘲讽的笑,“那在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之前,你们两个今晚都别想睡觉。对了,你总算醒了啊,千翼,我还以为你打算在那张床上睡到世界末日呢,干掉冰河这么费劲吗?” 这一秒钟,雪寂杀清楚地感到凌千翼朝自己投来了疑惑的一瞥,这一瞥中含带的信息她也很清楚—— ——月人这不是很正常吗?你在担心什么呢? 雪寂杀沮丧地发现自己没法跟他解释。 好在凌千翼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斩月人身上,他站起来一掌拍在好友肩上,含蓄地表达了与他重逢的欣喜:“回去以后狄奥多先生肯定会问我发生过的事,所以先跟你说一遍也好。对了,今天我还没吃半点东西,你们谁知道厨房在哪?” 于是他顺着斩月人指点的方向离开了,举止一如既往地高贵矜持、优雅得体,没有半点不自然的地方,就好像他真的只是无意间想到厨房、然后顺便决定去吃个午饭一样。 走廊下的空气安静了下来,连稍远处的绿叶青枝也一派宁静,鸟儿早已飞远,此刻的庭前,只有各怀心事、沉默不语的两个人。 一根白髮飘荡着落进了雪寂杀的杯子,几乎同时,身后传来了斩月人转身走开的脚步声。她的发尾轻轻一动,却终于没有回头,只无声地抿紧了唇角。 腹部疼痛难耐的灼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舒展却——空洞的凉意。 月人。 脑海深处无力地□□了一声。 月人,月人。 你到底……在想着什么呢? 三天前,斩月人从力竭昏迷的状态中恢復了过来,可却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清醒而消失了。他依然和她说话、玩笑,可她却能清楚地感到他态度中的疏离。每次当话题转到与雪寂灭的最终一战上时,他就会闭上嘴巴,懒洋洋微笑着不置一词。好几次,她看到他独自坐在庭院栏杆上眼神冷淡,即使静坐不动,身上也散发着阴郁的气息,吓得店主的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为此老闆娘已经私底下和她抱怨过好多次了。 第156页 一直期待着你眼底能重新燃起火焰的我啊…… “……是太乐观了么?” 轻语声中,她垂下了眼睑。 身后的脚步声顿时息止。 一时冲动地说出这句话,雪寂杀竟觉得舒服多了。仿佛一块压在心脏上的沉重铁板被掀开一样,积压数日的委屈与恼怒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几乎是出于惹恼他的恶作剧心态,她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对了,似乎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一顿之后,她的话音悠然落定。 “——谢谢你真的来救我……月人。” 阳光顺着屋檐滴落,沾湿了她腕上的红蔷薇。 ——如果我遇到了危险,你会来救我么——像童话里拯救公主的王子一样? ——无论何时何地。 曾经的诺言映着此刻身后的一片寂静,显得毫无真实感。等候数秒,她的心沉了下去,把杯子放在栏杆上,起身离开,默念着四个字—— 不要回头。 他……已经不是那个在布罗镇上放肆大笑着戏弄小混混的少年了——那个傲慢、狂妄、总是显得幼稚,却明亮炽热得像会灼痛人皮肤的斩月人·梅农维拉! 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她琢磨不透、也不许她去琢磨的…… “我在害怕。” 轻语声骤然截断了她几要涌出眼眶的泪水。 “我还是……在害怕。”他背对着她站在阴影里,用有些古怪的声调自嘲地说,“似乎没那么容易摆脱这种情绪,是不是?” 感觉过了很久,她才有一点把握能平静地开口说话:“怕什么?” “怕你会遇到和我妈一样的事。” 他的声音仿佛一整年没说过话一样沙哑。 这一瞬间,雪寂杀感到那些压在心头的钝痛情绪全部化成一把重捶,在她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让她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她想忍住不要表现得太过震惊,不要说出出格、不够淑女的话,更不要把……突然撞进胸腔的释然写在声音里,但却全部没有成功。 “笨蛋!”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尖锐的声线,勐然回头盯着他的背影,满脸都是难以置信:“这几天你就在担心这种事情?一直以来你就在担心这种……这种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评论的事情?月人,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 斩月人像被刺到一样转身,但却只狠狠瞪着她不说话,感觉像是被气煳涂了。 雪寂杀仍然没有从惊讶里恢復过来:“——你只意识到我是……是和霜无夜大人一样的骨龙?这就是你对我的全部认识吗?天哪,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我甚至开始想,当时你在奥兰托城的大街上挑战我时,我是不是应该立即答应,事情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要是你愿意现在也可以。”斩月人冷淡地说,看上去真的生气了。 “不,我才不要和你动手呢,我没把握会像喜欢现在的你一样喜欢变成残废的你。” “这是什么意思?” “哦,你真的是个笨蛋。”雪寂杀扶住额头,放缓了语气:“没有人会像侮辱霜大人一样侮辱我,更不会有人像杀死霜大人一样杀死我。我一点都不想说出这么直白又自以为是的话,但没有办法,都怪月人是个笨蛋。”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垂下手轻声道: “嫁给聆蓝先生的霜大人失去了曾经引以为傲的力量,而我没有。” 这话说出口的瞬间,斩月人本来就苍白的皮肤奇怪地变得更白了。火眸之底清晰地倒映着庭院中间的影子——雪白长发安静地拥着娇小的她,她扬脸注视着他,然后,轻轻弯起了眸子。 “哥哥说,我是为了自己可以不顾手段的魔鬼——也许真的是这样。因为我啊,很早以前就已经下定决心,凡是想破坏我所珍视之物的人……” 阳光落在了她的睫毛上,亮若融银。 一如她温柔轻盈的微笑。 “……我只好很抱歉地把他们——统统撕成碎片。” 哪怕要牺牲其他人所珍视之物。 哪怕要践踏着其他人的尸体。 哪怕要撕裂延续千万年的规则。 我只是想守护我欲守护之物——而此刻,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你。 如果保护我自己、才能保护你的心意,那……从今天开始,就让我真正成为为了自己不择手段的魔女。 不管怎么都好。 只要想要看着……永远地看着你眼底的火焰。 那让布罗镇上空的红月都黯然失色的炽烈火焰。 似有一道微弱的光划过脑海,忽然地,似乎可以明白哥哥的心情了:捨弃喜怒哀乐,去誓死追求的那个东西——不可动摇的坚定。 因为啊…… 她低下了头。 ……只有当坚定不可动摇时,幸福……才是不可动摇的。 杯子被撞翻、液体泼溅的声音让她蓦然惊觉。来不及抬头,整个人已深深陷入了狂肆捲来的烈焰里。被这样非常粗暴、一点都不温柔地嵌进他的怀抱,她却依然不太敢确定这是不是真的,过了很久,才堪称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害怕了?” 第157页 头顶,斩月人冷笑了一声,声音却异常柔和。 “还是很害怕,恐怕得这样怕上几千年了。” 他语气里一种太有把握的成分让她顿感不爽,忍不住抗议道:“我只是答应和你交往看看,可从来没有说过要……” “……嫁给我?”他善解人意地接下了她的话。 一股冷热混杂的情绪顺着嵴椎直撞上脸,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反驳,只下意识地扯紧了他的衣角。 然后,悄悄把脸埋进了他怀抱更温暖的地方。 ☆、episode 55 奥兰托城的初春依然很冷,在一个粗枝大叶、牢骚满腹的人眼里,除了表示当前月份的单词换了一个之外,没有任何徵兆表明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但,只要观察者稍微细心一些,就一定能注意到偷偷熘出温暖巢窝、开始在窄巷子里四处游荡觅食的猫咪,或者摸上去不再那么冰冷僵硬的鞦韆铁链和水果店前摆出的新年第一拨雾月果,再要么干脆是“冰屋”甜品店每天早晨新鲜出炉的卡丝瑞果馅饼——全城人想念了一整年的春季特供品。 如果观察者再仔细一点,他说不定还会发现,梅农维拉府上聪慧勤快的女僕玛莲这两天心情格外愉快,即使当文具店老闆小心翼翼地告诉她,来自米兰的某种墨水又一次断货时,她也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相反,她和颜悦色地安慰了店主,愉快地买下另一种添加香料的墨水离开了。 谁会在意墨水的事情啊!玛莲步履轻快地走在街上。 毕竟……少爷他们都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事情! 但,在她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在另外一些挑剔成性的人眼里,却显得至关重要。 “我讨厌这个香味。”凌千翼在羊皮纸上画下最后一个标点,立即像躲避瘟疫一样把纸卷远远推到了桌子另一端,皱着眉说:“是谁想出在墨水里添加百苏香这种主意的?它快把我熏成小楼餐桌上填满香料的烤鹅了。” 隔着长绒地毯和乱七八糟扔了满地的软椅、靠垫、书本,一头火龙懒洋洋趴在炉火前,长尾巴在壁炉里蜷成一团,几点火星随着唿吸而从鼻孔里冒了出来。 “为什么我觉得刚才那句话的重点不是‘烤鹅’而是‘小楼’呢?”斩月人半眯着眼睛吐槽说。 凌千翼一边收拾羽毛笔一边冷冷道:“那又怎么样?我谈论自己仰慕的女孩子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事实证明斩月人还可以更激动。 只听“嘭”一声大响,火龙的翅膀直竖起来,毫无悬念地扫掉了壁炉架上的火柴盒,但他一点都没在意——或者不如说,他简直已经疯了。 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过了至少五秒钟,他才目瞪口呆、突如其来地蹦出一句:“你不傲娇了?” “……” 凌千翼懒得理他,迳自站起来绕到了书架后面,看上去似乎在专心寻找一本可读的书,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走了。 ——从人界回来之后,我似乎的确变了一点……或者很多。 离开之前,他回到冥水帝国最后见了神洛一面。一踏进房门,甚至还没见到她的人,大脑就被前所未见的霸道法术长驱直入,最近几天的记忆被一丝不漏地翻阅了一遍,随后,施法者才站到了他面前,微笑着说了一句“很奇特的经歷,千翼。恭喜你,辛苦了。” 然后,她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出门离开了,一秒钟解释的机会都没给他。 他理解她为什么会生气。她被一个人扔在这总是挤满粗俗佣兵和乡下人的旅店里,既困惑又恼火,而他则完全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既没有和她同行,更没有找出挽救她的办法——更诚实的说法是,在这十几天里,他甚至一次都没想到过她。 从小养尊处优、心高气傲的御用法师不可能若无其事地忍受这种轻侮,没有戏弄他的大脑让他当众出丑,已经算是她看在友情的份上作出的忍让了。 听着远去的马蹄声,光明神的公子站在枯黄的草丛里,既愧又恼,无地自容。 她应该会直接去找冥水公爵水凝寒,用已经延长无望的有限生命尽量陪伴在恋人身边,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至少,在下定那个决心之前,的确如此。 隔着书架,壁炉中的木炭被火龙的尾巴拨动,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凌千翼从书架后抬起头,平静地说:“月人,我要回去一趟。” 他语气里的某种成分清楚地表明,他指的不是回卧室一趟。 木炭的抱怨声顿时息止了。 数秒沉默之后,火龙的鼻子发出了懒洋洋的声音,低沉的问话声直截了当:“还回来么?” “当然。” 火龙即使为此松了一口气,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刺耳地笑了一声,重新趴回了地毯上:“那你自己去,别指望有人送你了。” 凌千翼抱着棋盘从书架后走了出来:“寂杀也许会比你更有人情味一点。” “会吗?我们都不是人啊。” 凌千翼直接无视了某龙的无耻,坐在桌子后面开始往棋盘上摆棋子:“说到寂杀,你打算……拿她怎么办呢?” 第158页 斩月人慢吞吞地偏过了头:“什么意思?” 棋盘之上,白方的国王、主教、城堡、骑士、兵卒都已就位,金髮少年审慎地停顿了一下,才最后郑重地摆上皇后:“她是珑雪公主,不是么?并非可以随意决定自己去留的闲人;再说,骨龙毕竟无法光明正大地生活在奥兰托城里,至少就我所知,天轮·弗朗明戈就肯定不会允许——” “弗朗明戈大人在意的只是龙神陛下的安危,千翼,而我虽然没有人情味,却也绝对不会试图伤害你‘仰慕的女孩子’。” 长笛般清澈柔曼的声音,在门边这样说。 炉边,火龙的尾巴高兴地动了一下,凌千翼手里的黑皇后却直接掉到了地毯上。 “你在那里站了多久了!”他有些恼火地俯身捡棋子。 雪寂杀促狭地笑着走进起居室,顺手解开斗篷挂在衣帽架上,露出了轻便的羊毛翻边长衣:“没多久,刚好足够听到八卦的内容而已……我刚从老师那里回来。” 斩月人的目光却毫不掩饰地停留在了她的袖口上,怀疑地说:“据我所知,老头肯定不会把你的袖子弄成那样。” 雪寂杀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自己几乎裂成两半的左边衣袖:“嗯,我还没说完——在与狄奥多先生见面前,我在演武场见过弗朗明戈大人了。” 一块火红的木炭因为火龙尾巴的不淡定而飞出壁炉,直接朝凌千翼砸了过去,后者震惊之下差一点就没能躲开,千钧一髮地偏头躲闪,发尾却也被灼出了显眼的焦痕。木炭击中书架稜角掉进花盆里,但根本没人在意。 “你疯了吗,哪个正常人会主动去找弗朗明戈——”几点火星从斩月人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还是在演武场,听上去就让我有不祥的预感。”凌千翼的脸变成了奇怪的青白色。 “你预感得没错。”雪寂杀镇静地说,“我们——怎么说呢,按照月人的话——‘打了一架’。” 她又皱眉看了看自己破掉的衣袖,仿佛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似的。 数秒沉寂之后,凌千翼破罐子破摔地问:“结果怎样?” “我觉得她保留了实力……但这不重要。”雪寂杀晃了晃脑袋,雪银髮丝随着她的动作滑下了肩膀,“反正,她默许我留在城里,似乎也打算开始信任我了……总的来说,”她抬眼露出了甜美的笑容,看着凌千翼,眉眼弯弯,“似乎是不错的结果呢,是吗~” “什么啊!”凌千翼看上去连世界观都要崩坏了,“这是什么逻辑,完全不能理解!你肯定给弗朗明戈偷偷灌了一整杯颠茄茶——” “我怎么会有那种违禁的恶□□品呢,千翼把我看成什么了嘛” “看成你本来就是的那种东西啊!” “为什么是‘东西’?好过分不是吗!” “反正你也不知道‘过分’两个字怎么写!” “胡说,我明明就知道——” …… 满怀敌意互相瞪视的两人肯定没有注意到,火焰熊熊的壁炉前,年轻的巨龙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垂下眼睑,敛去了眼底淡淡掠过的笑意。 ——所谓“了解一个人的办法有很多,但只有打架最直接”……这种事情,你也学会了啊。 这恐怕也是弗朗明戈那种男人婆了解别人的唯一办法了。 在脑内这样恶毒地吐槽着,火龙把大脑袋挪啊挪,挪到地毯上一个更舒服的地方,慢慢地坠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炉火“毕毕剥剥”地在身边燃烧着,投落一地摇晃的影子。 背景里谈话——或者说吵架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朦胧中,他感到那边的两个人一先一后离开了起居室,过了一会,另一个人又悄悄地走回来,提起刚刚换上的宽松长裙,靠着他散发热量的躯体坐了下来。 数秒后,空气里传来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突然感到安心的火龙没有说话,只迴转长颈,裹挟着灼热而暖实的空气,用满布鳞片的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脸。 她因惊讶而僵硬了一瞬,眼底的光芒旋即柔和,回身抬臂,环住火龙修长的颈,扬脸在他侧脸上印上了小小的亲吻。 红蔷薇映着龙鳞,光芒灼灼闪亮。 窗外,天色阴沉,轻雷声动。 ☆、episode 56 隔着凛冽的寒风,凌千翼远远就看到阿尼尔·狄奥多院墙上四季盛放的蔷薇花。想到羁绊着雪寂杀与斩月人的那两朵红玉蔷薇,远方穿越季节的花朵看上去犹如一墙缄默的预言。 在女僕的引领下,他又一次站在了书房门前。感觉上,上一次站在这里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就在他抬起手打算敲门时,魔法水晶的奇异光彩从门缝中漏了出来,然后,门无声地打开了——就和上次一样。 一句“老师”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勐然停住。 穿着艷丽橘红色袍子的阿尼尔·狄奥多正坐在书桌后笑容满面地看着他,毫无疑问,他不可能在一秒钟之内打开门又坐回去,那开门的人会是—— 第159页 他看向门后,几乎在他抬头的同时,熟悉的悦耳声音响了起来。 “锦鲤已经告诉我你要来了,小凌鸟。” 还有这种让人火冒三丈的熟悉称唿。 鬼剎·白沙瓦涅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门把,狭长碧瞳中,宝石的光泽似隐若现。 一霎间,空气中似有细弱的气流轻拂而过,狼牙般的耳坠,在神圣风龙的右耳下轻轻一颤,旋即静止。 一如他平静的表情。 仿佛两个人昨天才刚刚见过面一样。 触到凌千翼难以置信的目光,狄奥多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简洁地说:“既然被雪针封锁意识的鬼剎已经安然无恙,符合逻辑的唯一解释是:雪寂灭已经来过了,或许现在他已经回到了西域。” “但他不是被创——带走了吗?”为了不被当成疯子,凌千翼暂时把“创世神”三个字吞了回去。 “带走寂灭和饮冰公子的人并没有恶意。”狄奥多灵敏地从一摞文件中间抽出一张信笺,将它展示给凌千翼看,“实际上,他甚至及时地给小苍楼写信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这件事——千翼,我倒想听听你的看法。” 凌千翼还没来得及为艾斯特斯给苍楼写信这种事感到别扭,视线就僵停在了信笺上端独特的花纹上。 乍一眼看上去颇为凌乱、仿佛数轮烈日互相辉射般,由无数辐射状直线构成的金纹——这是雕刻在他法杖底端的花纹,精绣在他长袍下摆的花纹,攀援在“第一光明天”上每一幢建筑顶端的花纹,象徵光明的花纹。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使用印着光纹的信笺。 紫灰色的眸子里,渐渐浸开了阴影。 “……我父亲。”他低声说,语气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样冷静。 他很确定雪寂杀在乌茨克城下碰到的人不是光明神,但在那种情况下,有可能带走雪寂灭的却只有那个人。这样的话,是父亲和艾斯特斯有约定?艾斯特斯带走雪寂灭,然后交给了父亲?父亲认识创世神…… 种种念头涌进脑海,他没发现自己渐渐皱起了眉。对面,狄奥多善意地提醒道:“我只是一个一脚踏进棺材的糟老头,妄自揣测三界主神的想法似乎不是那么谦虚,但作为儿子的你,却不妨猜猜父亲的心思。千翼,你觉得你父亲为什么要插手雪寂灭的事?” 凌千翼几乎是下意识地瞥了鬼剎一眼(后者软绵绵地陷在舒服的椅子里,看上去已经走神到未来了),狄奥多立即抱怨般说:“不用避忌鬼剎,神圣风龙总是什么都知道。”他语气里一种特别的意味让凌千翼相信那些事情里也包括阿尼尔·狄奥多在成为阿尼尔·狄奥多之前的身份。 于是,他沉默了几秒钟,终于极不情愿地开口,表情冷淡:“……父亲带走寂杀兄长的理由,大概和让月人成为您学生的理由一样。” 当时,永昼让凌千翼留在龙界的条件是,和斩月人·梅农维拉一起成为阿尼尔·狄奥多的学生。凌千翼对此本来并没有多想,但在得知狄奥多的真实身份后,他却不得不重新考虑父亲这么做的动机。 狄奥多的前身——斯瓦罗·狄拉索瓦,是杀害斩月人母亲的兇手,事后,斯瓦罗曾亲赴骨刃王城坦白自己的罪行,而斩月人不知道这一切,甚至……聆蓝·梅农维拉也不知道这一切。可是,永昼却通过自己的途径得知了这一事实,他没有轻飘飘地放过它。 他选择让斩月人和狄奥多建立更深的关系——建立在隐瞒与欺骗之上的关系。 他知道狄奥多无法拒绝斩月人,却依然用向凌千翼提出的条件来掩饰自己的意图。 他知道一旦梅农维拉父子得知狄奥多的身份,龙界圣域的平衡与稳定就会被彻底打破。那层师生关系里埋着牵动龙界安危的□□。 而引动这□□的开关,就握在他的手里。 高坐“第一光明天”神殿之中的神祗,并不会因为龙界的相对独立就放松对它的控制。 这次带走雪寂灭,恐怕也是一样。他治癒了雪寂灭和冰河近乎致命的重伤,将他们安然无恙地送回龙界,同时不忘体贴地给龙神苍楼·狄拉索瓦写封信。 他要的是龙界异类——骨龙族首领欠他的恩情。 他也要龙神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这个男人…… 讲完这一切,凌千翼再次沉默了下来,指节不知不觉已经紧握髮白。 ——如果说,他期待的就是有一天我也会像这样冷血地谋划着名……所谓的…… “光明神从来都不想让你变成和他一样的人,小凌鸟。” 鬼剎的声音毫无徵兆地闯了进来。凌千翼闻声回头,却只看到某人毫无表情的侧脸。风系神圣巨龙出神地看着窗外,平平道:“他知道你没有那个脑筋,计划不了三步以外的事。他知道成为优秀主神的道路不止一条,而曾经的你不在任何一条上。但他明白你以后作为光明神必须受人尊敬,所以他希望你在滥好心的同时也稍微学会一点月人胡来的本事。总而言之,他很爱你。” 一瞬间,凌千翼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任性胡闹的三岁小孩,而跟在鬼剎“总而言之”后面的四个字尤其让他不能忍受。来这里之前已经坚定了的、回到光明天请求父亲帮助神洛的念头突然之间显得非常荒谬。 第160页 房间另一边,狄奥多嘆了口气:“白沙瓦涅们总是知道得太多。”说完后,他又无所谓地轻一耸肩:“而这个白沙瓦涅又一点都不懂委婉。” “我懒得委婉。” 话音未落,墨绿髮间的耳坠突然轻轻一晃,立即,鬼剎·白沙瓦涅像一只风筝一样轻飘飘站了起来,宽大的草绿袍服水草般悠悠垂落。他慢吞吞地走向门口:“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斯瓦罗,现在我有点别的事情。再会。” 凌千翼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狄奥多却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挥着手说:“那你代我去送送神圣风龙大人吧,千翼,有什么事情不妨留到下次再说——但我很怀疑还有什么是我没听说的。” 鑑于此前坐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是鬼剎,凌千翼也有同样的怀疑。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阿尼尔·狄奥多德高望重、深受信任,龙神经常私下谘询他的意见,神圣巨龙中,就连天轮·弗朗明戈都对他礼敬有加,鬼剎也和他私交匪浅。但是,作为学者的他和鬼剎关系很好,与作为老龙神的弟弟、现任龙神亲叔叔的他和鬼剎关系很好,给人的感觉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因为鬼剎也是特殊的存在。 掌控所有情报之后,作出独立于所有人的判断,白沙瓦涅家一直都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他们是游离于水晶宫外的风,无影无形,无处不在,不为人所知地维繫着龙界的平衡——必要的时候,甚至站在龙神本人的对立面。 在许多事情上,我的责任只是无条件地信任鬼剎。苍楼·狄拉索瓦曾经这样说。 这一次,这个被年轻龙神无条件信任着的人,又知道了些什么,隐瞒了些什么?游动在风中的锦鲤,将怎样的点滴碎片送进了他的狼牙耳坠?考虑着这些问题,凌千翼尽管不情愿也得承认,即使自己赢得了与鬼剎每一次对弈的胜利,却从来都无法真正捕捉他思考问题的轨迹,这就是所谓的……“无法计划到三步以外”吗…… 一阵冷风裹挟着尘土吹过来,他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鬼剎的声音从台阶下传来。 “你对水墨·赫拉茨有什么看法,小凌鸟?” 凌千翼下意识地开始回答:“她非常聪明,总是能迅速掌握形势,如果不是因为眼睛的颜色,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她是白沙瓦涅家族的私生女。性格方面,即使她善解人意,也不会通过常人能接受的方式表达出来,你可以说她很古怪,另外——” 触到身后一剎的停顿,鬼剎轻一侧目,凤眼灼然。 “另外?”他尖锐地反问。 凌千翼沉默数秒,终于抬头坦白地说:“——她野心勃勃,极其固执,而且有一种……我不好形容的自我毁灭倾向。” “所谓的‘不好形容’,”鬼剎的唇边牵起了飞尘般轻小的弧,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猜是让你觉得有点害怕。” 出于自尊心,凌千翼几乎已经张开嘴打算反驳了,但却随即沮丧地发现自己不能反驳一桩事实。于是,他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从鬼剎身边走了过去,后者眼底罕见的尖锐光芒早就消失了,懒散地眯缝着眼走在了他旁边。 “不用觉得丢脸啊,小凌鸟,我认识你已经有两百多……呃,或者有三百?还是说竟然已经有五百年了?算了,这么麻烦的数字还是忘了它吧。我知道你脑子里塞满了既美好又传统的念头,既不能认同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更不可能欣赏在执念的驱使下偏离常轨——换言之,你在鄙视我的同时,对水墨·赫拉茨也没什么好感。” 凌千翼像被刺了一下:“鄙视你是没错,可是水墨——” “承认吧,尽管你想装出挺喜欢她的样子,但恕我直言,装得很差劲。” 仿佛已经认定这个问题没必要再讨论了,鬼剎不等凌千翼回答就自顾自说:“野心勃勃,极其固执,但野心和固执都无法永远占据她的人生,最终主导她命运的关键词是‘消极’与‘毁灭’……赫拉茨小姐就是这样的人,而这也是我决定让她去帮助冥樱飞的原因。” “什么叫‘你决定’?” “白沙瓦涅家族与人界的风氏魔法师之间存在契约,我每年都会有一些时候待在人界。去年的那个时候,冥樱飞找到我,向我和盘托出了他对王位的渴望以及希望用《大预言书》来换取珑雪公主支持的计划。那时候,我对这位珑雪公主毫无了解,但我觉得这个机会不错:一位毫无优势的三王子,在巨龙的帮助下最终夺得了王位——这种故事对于龙族在人界形象的提升是很有利的。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人类千万年来都仰视着龙族,将我们视为力量与智慧的终极象徵,你以为这种形象是凭空出现的吗?对于任何物种来说,成为其他物种仰视的对象就意味着优势与便利,而保持这种优势也是白沙瓦涅的工作之一——虽然说我其实懒得做。” 他毫无起伏的语气在这种状况下莫名地有说服力。凌千翼识相地转移了话题:“冥樱飞那时候怎么会知道寂杀?” “这我不清楚,大概是通过其他活动在萨韦里奥大陆的骨龙吧——你看,骨龙族也没有松懈。” 第161页 “好吧,那水墨是怎么被牵扯进这个故事的?” “刚刚已经说了,我不了解珑雪公主,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靠得住,但据我所知,赫拉茨家的大小姐就很靠得住。同时我还知道,水墨·赫拉茨实际上并不甘心在奥兰托城庸碌一生,因此,我回到龙界后就找到了她。” “但其实你并不能保证冥樱飞一定会认同水墨啊,他想要的从来就只有寂杀。” “不,我确信他最终也会认同水墨。” “为什么?” 神圣风龙顿了顿,寒风捲起了他草绿色的宽大袍修,在长街中飘飘扬扬。 “我是白沙瓦涅。”终于,他淡淡道,“这个理由就够了吧。” 凌千翼被雷了一下:“你什么时候也像月人一样爱耍帅了?” “因为耍帅往往意味着酷,酷就等于说很少的话,也就等同于闲着偷懒,很符合我的胃口。我以后也要多耍帅,嗯。” “为什么还有个‘嗯’啊!其实你根本就不配做神圣巨龙吧!” 前方慢悠悠走远的捲髮男人无所谓地说:“是啊,自从醒来以后我就经常想,如果雪寂灭忘了我就好了,这样就能永远睡觉,不用工作了。” 凌千翼天雷万道地脑内冒字——这混蛋,完全不负责任!! 好不容易镇静一点后,他冷冷道:“说回来,那时你早就知道雪寂灭来到奥兰托城了吧,为什么要放任他四处活动,最后逼得寂杀出走?甚至——他袭击你的时候也完全没有反抗。” “答案明摆着——因为这样最省事。” “你……” “虽然说,”鬼剎打着哈欠说,“也有一点‘寂灭和寂杀解决他们的问题后,大概可以如陛下所愿,在奥兰托城与骨刃王城间建立起某种联繫’这样的考虑。反正,就算两条骨龙最后同归于尽了,对于奥兰托城也没什么害处。” “这种看似很深谋远虑的想法其实也是为了偷懒吧!” “你知道得太多了——啊,不如来接替我的位置怎么样?反正我一直都不想干。” “那就去生个继承人!” “我懒得……” “在这种事情上都懒就不是男人了吧!” “原来千翼对‘男性’的理解就是‘全身精华都在下半身’这样么?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我本来以为这更像是月人会有的想法。” 微哑的少女声音从两人正要路过的小巷中传来,鬼剎立即回头:“啊,你已经到了?” “让神圣巨龙等我就太不礼貌了,白沙瓦涅大人。” 伴随着这样的声音,披着斗篷的纤长少女从长巷深处走了出来。她推了推眼镜,视线穿过镜片,似笑非笑地落在了凌千翼身上:“似乎还没欢迎你回来呢,千翼。不过,我们很快就要说再见了。” 凌千翼注意到,水墨·赫拉茨几乎和上次见他时一模一样。那翻滚着垂落腰畔的黑色绻发、苍白尖削的下巴、知性的眼镜、煤玉般深邃且眼角上挑的黑瞳、冰冷中闪烁着嘲讽的眼神,都没有透露出半分这具身体曾被另一个灵魂占据的痕迹,这让他有点不太相信,忍不住朝她眼睛的更深处窥探,却立刻发现,那里已经完全封闭了起来,他不太指望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看穿它。 似乎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如果说,从前的他只是对水墨·赫拉茨的灵魂感到些许由陌生而生的敬畏,那从今而后,两人走上的必然是愈来愈远、永不再相交的道路。 于是,他只是礼貌而节制地点了点头:“再见?为什么?” 一道青碧柔和的光芒掠过脸沿,回答了他的问题。 游动在风中的锦鲤温驯地滑进鬼剎平摊开来的手掌,缠裹着白雾翻滚嬉游,灵活的动作渐渐凝固,最终停止。鬼剎用另一只手拈起这尾悬停在透明水晶里的青鱼,将它递给了水墨。 “把这个给灭元看,他会为你打开次元门。之后的事情,大概就能只能靠你自己了。” “非常感谢,白沙瓦涅大人。” 水墨收好次元门的通行证,朝两人最后挥了挥手,转身而去。凌千翼纠结了几秒,终于还是不太情愿地提高声音开口:“那个混——我是说,冥樱飞真的没有死?” 水墨没有回头:“冥主不会收容自己选定的接班人。如果你看到他死了,我猜那只是他的影分身。” 凌千翼的额角轻轻一跳,厌恶的感觉像感冒时的痰液一样在喉间挥之不去。 ——从一开始就没有用真身来见我们吗?那个狡猾的混蛋! 水墨紫色的背影在他面前渐行渐远,眼看要消失在阴影中的前一瞬,突然停住,安然道:“对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请你向月人转告一句话吗?” 不等他同意,她已经转身,长巷的阴影,在脸上半明半暗。 “请告诉他,水墨·赫拉茨一直以来只爱着斩月人·梅农维拉这一个男人,以后不管再过多久……” 如感疲倦般,她垂下了眼睑,右眼之前,镜片的反光过于明亮,左眼中的光芒也被浓密的睫毛遮住了。 第162页 唯有平静低声,从容得无可转圜。 “……也只会爱他一个人。” 黑暗之中,似有细小光点一闪而下,太过明亮,太过脆弱。 然后,她在这黑暗中消失了,没有给任何人窥探她内心的机会。 一次也没有。 长街之中,唯有寒风唿啸。 突然,鬼剎语气平淡地评论道:“如果是寂杀,恐怕不会接受这种结果。” 过了很久,凌千翼才从长巷中收回目光,迎着冷风朝前走去。 “所以,她现在正在梅农维拉家的起居室里等我们回去。” 他轻声说罢,似有些无奈般露出了很淡的笑意。 一片绯红色的蔷薇花瓣打着旋儿从不知名的远方飘来,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全文完) ☆、【番外】 我叫云缺,骨龙族。雪、霜、冰、云四大家族中云家的么女。 骨龙国多山,而且座座都是直耸入云的险峻雪山。在任何一个地方,向东走十天,向西走十天,向南走十天,向北走十天,甚至向上飞到身体能承受的极限,触目所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脑子发热不要命的那些人,拼命地向东方飞行,才能看到群山之外的沙漠。 沙漠之外的世界,我不感兴趣。我是骨龙,深深眷恋的只是生我养我的这片雪白群山。 骨龙国的心脏是骨刃王城。虽说是“王城”,其实没有王,只有掌控国政的四大家族,其中我们云家的势力向来最弱。云家的城堡,也在王城偏僻的西南角。可是,地理偏僻无法掩盖它的奇巧精緻,就连雪家上任家主雪阎歌也对我家城堡独特的尖塔赞不绝口。还记得那次他来我家时,站在最高的塔顶俯视满园白玫瑰,神情中有着我无法理解的悲伤。似感到我困惑的视线,他偏过头揉了揉我的头髮。 “抹云公主,您知道如何分辨玫瑰的花和叶么?”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红眸通透,柔软的白髮垂洒在肩膀上。那不是苍老的颜色。骨龙族天生白髮红瞳,如同连亘的飞雪与鲜血。 我忍住疑惑——这谁不知道呀?“只会长大的是叶,会盛开的是花。” 听到我的答案,雪家家主露出了很淡的微笑,苍青血管在皮肤下似隐若现。看到那冰冷的颜色,我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没有再看我,转身走下楼梯,柔缓的声音仿佛初雪连绵。 “抹云公主,您一定会成为云家最绚丽的玫瑰。” 我站在窗前,裹挟冰晶的风从窗口涌入,吹乱了我的头髮。雪色长髮漫舞风中,与远方雪景融为一片。 十天后,我不祥的预感应验了。雪阎歌在自己家中溘然长逝。人们说他太过思念亡妻,就连两个孩子也无法将他的灵魂留在此世。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庭院里给玫瑰剪枝。侍女梨沙匆匆跑过来,满怀兴奋叽里咕噜讲完事实与传言后,丢给我一个理所当然的消息——雪家长子雪寂灭,继承父位成为了骨龙国实力最雄厚的家主。 雪寂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所以得知此事时也没有放在心上。我只是有点惋惜于雪阎歌的辞世。他关于玫瑰的问题和侧脸上的悲伤,成为了我对他最后的记忆。 忍不住,我停下修枝剪,怔怔注视着玫瑰绽如雪。 是花,还是叶?这个问题,隐藏着什么深意么? 也许……这已经变成了永远的秘密。 浸染在莹白中的时间总是流逝得不知不觉,我的五百岁生日近在咫尺了。 按照骨龙族的惯例,年轻巨龙五百岁成年,而我是云家最后迎来成人礼的孩子,父、母亲为此着实大大花费了心思。想想那隆重一天中数之不尽的典礼、仪式、宾客、喧闹、应酬,我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玫瑰花床里。可是,我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 我是云家引以为傲的抹云公主。在人前的每一秒,都必须完美无缺。 忽然,房间的门“哗”地开了。这种声音,我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公主公主,”梨沙兴沖沖地跑进来,凑在我身边神秘兮兮地说,“刚才我路过老爷、夫人的房间,听到了了不得的消息呢!” 唉,我实在不想问“是什么”,反正就算不问她也会忍不住告诉我的。 但我随即想到,我的好名声里好像包含有“善解人意”这一项。 “什么消息?”我忙着把刚刚调好的黑颜料吸进羽毛笔里,用来勾勒植物图谱的边线,所以没有回头。 谈兴得到助长的梨沙靠过来,用竭力压低的兴奋声音说:“雪家来人提亲了。” 我没能立即理解她在说什么,而当我反应过来时,玫瑰花瓣上一道完美的曲线顿时歪到了一边。 我放下画笔盯着被毁掉的画,突然感到莫名气馁,下意识挥挥手把梨沙打发了出去。 我的哥哥姐姐均已成家,这时的喜事,只可能为我。 雪家来人提亲了。 雪家……那个雪家。 四大家族中实力最为雄厚的雪家。 每次议政会上左右大局的雪家。 在骨刃王城最中央矗立城堡的雪家。 还有成为雪家之代名词的……那个男人。 第163页 ——雪寂灭。 近百年来,雪家新任家主的消息一次次传入我耳中。传说中,他长相俊美,但永无笑颜;传说中,他战力绝伦,却绝少出手;传说中,他作风强硬,铁腕手段让议政会议上老朽的长老们既恨又怕;传说中,他与冰家过从甚密,恐有密谋;传说中,他憎恨自己的妹妹,却总在大事上倚重于她……传说太多了,但那一切裹挟着寒气的故事中,却没有一个字说他为人冷酷。 他不冷酷。 冷也是一种感情,而他没有感情。 为了获得永不动摇的坚定,彻底捨弃喜怒哀乐,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雪寂灭——就是这样的男人。 这个人,现在想娶我。 完全理解这一切的瞬间,我竟然没有感到什么欢喜或悲伤。我没有自己喜欢的人,也没有强烈地想要主宰自己命运的觉悟,无论嫁给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会这样想的我,是不是比被画毁的玫瑰还可悲呢? 至少,它还有一半的盛开。 而我只能长大。 离成人礼没几天了。最近我只要待在家里,每一个看到我的人,上至大哥二哥,下至马夫厨娘,都会拉着我热情地谈论他们曾经经歷过的成人礼,同时劝我不必紧张——好像我有在紧张似的。出于礼貌,我每一次都勉强保持耐心听他们说完,然后一熘烟跑上楼画我的植物图鑑。然而,当随时进出我房间的梨沙开始热衷于把别人的谈话向我转告时,我发现自己在家中已经无处可逃了,于是趁着一个晚上,我偷偷从家里熘了出来。 不要想多,我才没打算离家出走呢。也不想像小说里心怀大志的公主一样,换上庶民的衣服参加一个佣兵团,然后开始波澜壮阔的冒险生涯。 我只想散散心而已。 即使滑脱轨道,也能中规中矩,怪不得母亲永远对我放心无比。 骨刃王城没有城墙,沿着深夜的路慢慢走去,身边的建筑渐渐稀疏,树木则多了起来。林木深处有一片四季不结冰的湖,是我最喜欢的地方。离那里还有一段距离时,我忍不住加快脚步,向前一个飞扑—— 地面在我眼前短暂地放大,随即迅速缩小。 从我背嵴伸出的骨龙双翼,托着我迎风而前。骨翼每一扑扇,我的人形就消退一分,不过几个起落,我已经彻底化成了通体尽由白骨搭成的巨龙。 据说,在沙漠外的某些地方,人们将骨龙视为象徵死亡的可怕存在。 但此刻,风从我的翼尖和骨隙中飞速穿过,轻疏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般尽情迴旋飞翔,我实在没有理由不喜欢自己。数十天来第一次,我得以完全舒展翅膀,忍不住从喉间发出一声快乐的吟啸。湖泊已经近在眼前,我对准它飞去,逐渐减缓速度,想要慢慢降落在湖水里。 如果不是意外发生的话,我肯定已经成功了。 意外是——我惊恐地瞥见,一向只属于我的湖边竟然坐着一个人。 剎那间,我控制翅膀的动作滞了一滞——我保证只停滞了不到一秒钟,但已经足够让事情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那不到一秒的瞬间,我只觉得双翼上风的感觉譁然消失,然后—— “扑通!” 我掉进了水里。 太丢脸了。 细节我不想说,反正完全是一场灾难。简言之,我手忙脚乱地在湖底稀泥中试图保持平衡,好不容易成功后,又费了一番更大的功夫把涌进眼眶的水甩出去,免得它们浇灭了燃烧在我眼里的灵魂之火——虽然我知道这种可笑的事情其实不会发生,但担心一下又没错。最后,当我终于还算有仪态地从湖里抬起半个身躯时,触目所及的景象差点让我的下巴掉下来。 坐在湖边、害我不浅的那个人,他也被我害得不浅。 我坠进湖水时溅起的巨浪朝他兜头浇下,把他完全浇成了落汤鸡。他坐在那里,缓缓掀起了沾满水珠的睫毛。 明红色的眼瞳,犹如毫无杂质的玉。清得太过,几乎缺少真实感。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清秀的五官还在滴水,本来好好束起在脑后的雪白长发也在滴水。坦白说,这是个有气质的美男子——如果不是现在他额头上正吊着一根水草,我的语气可能会更肯定一点。 我们就这么对视了十几秒钟。 一开始,我惶恐地在他脸上寻找着怒气,一无所获后转而寻找愧疚,依然毫无斩获。他眼底的清澈始终如一,仿佛我不是跟他一样的骨龙,而是一件什么东西。 突然,他毫无徵兆地移开了目光。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往旁边看—— 第一眼,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团浮在水面上的破棉絮。可是,湖岸上清冷的声线打破了我的幻想。 “那是水昙花。”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十年开一次。” 说完他站起来,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那朵被我破坏掉的珍贵的花,仿佛这一切已经和他断绝关系一样,不带留恋地离开了。 忍不住,我又看了一眼那沾满稀泥水草、倒翻在水里、被我误以为是棉絮的花,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我破坏了某个人十年一次的赏花之夜。 出于油然而生的愧疚,我扑动翅膀飞起来,飞出十几米才发现自己应该表现得更礼貌一点。于是我重新化为人形落在地上,穿着满身湿漉漉的衣服跟在前方颀长的背影后,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 第164页 那个人以出乎我意料的迅速和平静说:“不用道歉,这只是个意外。” 真是令人惊讶地明白事理。 可是——他这样只会让我更愧疚就是了tt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地走在他身边偏后一点。今晚没有月亮,天上敷衍了事般洒着几颗星星,夜也深了,城里一幢幢雪白的屋宇、一丛丛雪白的花枝,都反射着微弱的光。黯淡浮动的冷光里,我悄悄抬了抬眼,前面那人的白髮纯净得令人目眩,一根骨白髮簪束住长发,髮簪两端撑开如扇骨,既优美又奇特的形状。 虽然我不好意思说出来,但是——他的品位让我欣赏,我一向讨厌那些因为自己是男人所以就不事修饰的人。 想着这些渐渐开始奇怪的事,我不知道走了多远,前面男子的背影突然停了下来。 我条件反射地也停下脚步,扫了一眼周围,立即意识到自己是在骨刃王城中央。并非我方向感特别好,完全是因为在我身边就矗立着——王城最具标志性的建筑。 雄浑大气、通体雪白的城堡——四大家族中雪家的住所。 我以为赏花男也住在这附近,刚想对他说“我会补偿你”诸如此类的话,却随即满怀诡异、目瞪口呆地看到——他再自然不过地掉转方向,朝着雪家城堡的大门走去。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下一秒,这个在我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的念头,被城堡前守卫一句敬畏有加的唤声证实了。 “雪大人,您回来了。”他朝赏花男低下头。 雪大人,您回来了。 您回来了……回来了……来了……了……了…… 我站在长街中央,看着眼前充满王霸之气的白城堡,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晕眩。 斜前方,刚要走进城门、浑身湿透的男子突然顿了一下,回头看着我淡淡道:“要进来换件衣服么?” 说这句话时,他正站在门灯之下。雪寂灭,将要成为我丈夫的男人,用安静得不似人间的视线注视着我。门灯的光辉无声洒落,笼罩着他沾水的衣与发,那一刻,我想到了雪湖畔独自游弋的鹤。 我相信,就算我这时候说“不用了”,他也会点点头,不带喜怒哀乐地回家。 可是,那里可能也要成为我的家了。 城堡里面很冷清——这是我的第一感觉。 这种冷清,与衰败或破落丝毫无涉。走在这里,华贵富丽的装饰掩不住疏离感,井井有条的布局让人心生敬意,同时无意停留。一切都表明,这是一栋缺少女主人的房子。王城中每个人都知道,雪寂灭的母亲在生产女儿时去世,而这个女儿——珑雪公主雪寂杀,在许多年前也因未知的原因而离开了骨龙国。大家都说她越过沙漠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听上去太猎奇了,我始终半信半疑。 现在,这座巨大的城堡里,除了下人,只住着雪寂灭。 简直像鬼故事的开端。 我匆匆换上女僕拿来的衣服,等待片晌,终于决定不再在这里揣测传说中毫无感情之某男子的心思。我推开门走出去,沿着走廊往前,想要找到雪寂灭向他道谢。可是,转过一个拐角,我的视线被壁炉架上的摆件吸引了。 那只是一个小角落,却笼罩着别样的空气,用柔和的姿态将瀰漫城堡中的疏冷隔绝在外。 两只惟妙惟肖的骨龙模型,是用玄杉瓷白色的细枝粘成的,树枝形状质朴无华,拼合在一起却是浑然一体,气质扑面而来。龙翼之下,摆着一排流云石雕,塑造的都是生活中寻常可见的小物,桌椅床榻、杯盏碗碟……个个细节备具,意趣十足。再往旁边,盛着各色干豆、石子的玻璃瓶擦拭得晶亮,高低不一的瓶罐后,则是—— 我的目光停住了。 一幅标本。 镶框安置在壁炉架最里层的,是一幅风干的植物标本。我自诩对花木颇有了解,却从没有见过这种……不,应该说,在这一类事物中,我从来没有见过像眼前这样的。 那是玫瑰。 华美丰盛的花瓣,椭圆生细齿的叶,密密布刺的茎秆……毫无疑问是玫瑰。然而,我记忆中的玫瑰,无论花叶都有着足以融入飞雪的净白颜色,迥异于此刻招展于画框中的生命。 这朵花,花瓣密密层层,一片片尽是浓得化不开的红,即使是胭脂虫的鲜血,也无法描绘这玫瑰的烟视媚行。但,比起花色,更让我震惊的是它的叶。 已经脱水风干的叶,呈现出一种我前所未见的颜色。看着它,我想起了夏季的夜空和冬天的湖,起落的湖波与闪烁的星。它比夜色更清澈,也比湖光更丰富,仿佛唯此方可以称道“生命”二字的奇蹟。我怔怔地注视着那奇异的叶,直到身后传来男子清透的声音。 “你知道,如何分辨玫瑰的花和叶么?” 一剎之间,时光仿佛倒流了百年,重又回到了俯视满园白玫瑰的高塔之上。我忘了回头,只凝视着画框后的玫瑰轻声道:“只会长大的是叶,会盛开的是花。” 倾洒在我侧脸上的光被遮住了。雪家家主站在我身边,伸手拿起镶框的玫瑰,幽冷嗓音孤独迴响: 第165页 “这座壁炉架上都是我母亲的遗物,其中大多数是她亲手所制,只有这朵玫瑰,是她小时候在边境碰到的一位冒险家送给她的。从那天起,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越过沙漠去看看‘真正的’玫瑰。可惜,由于这个国家的固步自封,她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永远都没有。” 他放下画框,用讲述别人家故事的淡漠语气说:“沙漠彼端的玫瑰都像你刚才看到的这样——” 如感疲倦般,他的睫毛垂了下来,语声安然落定。 “——绿的是叶,红的是花。” 我条件反射地再次看向干枯的玫瑰——连绵雪山中,唯一一朵不生白叶的花。 ……绿色的叶…… 那种颜色——让人想到夜空、湖水与生命的颜色,叫做“绿”啊。 雪寂灭转身离开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在我胸腔里鼓动,终于,我咬了咬下唇,转身开口:“您……雪大人,您见过长在花床里的‘绿色’吗?” 长厅中央,颀长的背影顿住了。 他难得地沉默了几秒——“见过。” “什么时候?” 这次没有迟疑,“十年前,去追捕我妹妹,雪寂杀。” 我吃了一惊——珑雪公主越过沙漠的事竟然是真的?我皱了皱眉,想要问“你为什么非要把她抓回来不可”,但心知这问题唐突无比,所以还是忍住了。没想到,他竟直接说了下去。 “为了实现我的目标,我需要她,但我们相信的东西不一样,对此我很惋惜。骨龙国自古以来就是一片平等的白色,在互相牵制的低效体制中消磨自身,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任由沙漠彼端的龙族日渐强盛。在这样的国家里,我看不到希望。要知道,有些人天生只能做绿叶,而现在——” 他顿了顿,淡淡侧目,冷红眼瞳清澈得让人畏惧。 “——差不多是时候,让他们看到真正的花了。” 自那个晚上后,好几天过去了,但我始终无法提起精神去做以前兴致勃勃的那些事——给雪玫瑰修剪枝叶、描绘我已经完成大半的植物图鑑……每每看到玫瑰雪白的花和叶,一些更丰盛的颜色就会涌入脑海,阻止我继续将苍白误认为纯净。 有时候,我会想到雪寂灭。 我不讨厌他,也不害怕他。我觉得最少应该做到后者才算正常,可惜没有。那天晚上,他说完最后那句话后就离开了,可我却一个人想了很多。在这几天里,父亲正式将雪、云二家即将结亲的消息公之于众,我和我的未婚夫也非常正式地见了一面。看到我时,他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看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如果说最近还有什么惊人的消息,那就是——珑雪公主回来了。 梨沙告诉我,这是相当于婚前省亲一样的“回来”。现在整个骨刃王城的人都知道,珑雪公主雪寂杀,即将嫁给沙漠彼端火龙族的男人。她的勇气让我敬佩,考虑好几天后,我决定要见她。 拜访请求发出后,很快就收到了肯定的回覆。到了约定的那天,我走出家门,正要登上准备好的马车,眼角突然瞥到了一抹明正的红。我凝聚目光,有些惊讶地发现——那是一袭红裙。 冰天雪地之中,耀目无比的红裙。 身着红裙的玲珑少女站在玄杉木下,手里捧着冒热气的饮料。她满头雪丝未经束缚,随意地散落腰畔,在风中漫漫起落。触到我的目光,她露出了喜悦的笑容,朝我挥着手,声音清脆:“这边这边~对对,我是雪寂杀。” 我得承认,我想像中见面的场景不是这样的。 珑雪公主朝我走过来,步履轻捷,仪态优雅,我却依然能在她身上看到飞雪与冰晶都掩盖不住的,像要张扬开、飞起来的明烈空气,让我一瞬间想起那朵烟视媚行的红玫瑰。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沙漠彼端的世界”,也明白了瀰漫于一片莹白中的乏味与平坦。 我明白了雪寂灭的理想。 那天下午,我和珑雪公主聊得很愉快。她谈到了她哥哥,赞赏他的魄力,却惋惜他不明白战争与动乱的代价。每到此处,我就微笑不语,她也很快领悟了我沉默后的含义。因此,当我最后提出那个请求时,她并没有吃惊,只是看着我摇了摇头,旋即笑意轻扬,说,好。 半个月后,她离开了。那之后不久,我的成人礼如期而至。 整一天的典礼仪式一如我想像地盛大隆重——换言之,一如我想像地繁琐无比。我穿着自己有史以来最重的一条裙子,在许多许多人面前维持我那倍受传扬的完美仪容。好不容易,在最隆重的晚宴开始之前,我终于抓住一绺时间,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稍微喘口气。 束胸紧得我没法唿吸,我刚想松松衣带—— “千万别那么干。” 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的手顿时僵住了。 “扑”一声轻响,一蓬火焰从未知的地方蹿起来,照亮了昏暗的房间。在我匪夷所思的视线下,一名摆明了绝不属于骨刃王城、甚至不属于骨龙国的男子从衣柜后走了出来,小火焰在他面前欢快地打着转。 第166页 他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身形挺拔,髮丝漆黑如墨,散乱地垂落脸沿,火红色的眸子里光影灼灼,肤色苍白,异常英俊,身上散发着一种我前不久才见过的,像要张扬开、飞起来的明烈气质。我沉默数秒,试探着唤出了他的名字—— “斩月人·梅农维拉?” 他讶异地挑了挑眉:“你认识我?不,肯定是寂杀对你提过我。” 果然。 眼下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珑雪公主的恋人、未来的神圣火龙王。 小火焰围着他转来转去,把他的脸照得阴影斑驳。只见他径直走过我面前推开窗子,手扶在窗框上回头看着我,直接问:“寂杀让我带来了种子,你想种在哪?” 我想了想:“后花园。” 他简洁地点了下头:“好。你带路。” 我一边想沙漠那边的人是不是都这么直截了当、粗鲁无礼,一边跃出窗户,用譁然展开的骨翼飞向云家城堡后的花园。半路上,我稍稍侧了侧目——斩月人跟我身后。他的龙形比我大得多,遍身长满宝石般的红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骨龙之外的龙。可没等我看清楚,我们就降落了。 眼前的花园几乎呈半废弃状态。我指着最里边的一面墙,告诉斩月人这就是我选好的地点。他没有多问,只“啪”地打了一个响指,一直围绕在他身边的小火团霎时膨大了百倍,在半空中微微一凝,“轰”地朝前飞去,撞在了——哪里都没撞到。 看似毁灭性十足的火球,悄无声息地扑进墙根下的土地里,消失了。原本被雪层掩盖的土地露出了黑褐色的原貌。斩月人在我身后说:“我带来的种子在这里无法生存,所以我用火驱除了这一小块土地的寒气,接下来,只要你的园艺技术不是特别糟糕,应该都没有问题了。” 我转身向他道谢,他没有瞎客气,只嘲讽般咧开了笑容,饶有兴味地问:“我说,你真的喜欢雪寂灭啊?哇,那座冰山都有人喜欢,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霎间,我清晰地感到了脸上滚烫的温度:“这……与是否喜欢无关。既然雪大人是我的未婚夫——” “啊啊~没所谓,你用不着对我承认。”斩月人一副“大家心照”的表情挥挥手,打了个哈欠,“不过,寂杀似乎挺欣赏你的,你可别让她失望。那,再见~” 尾音未落,火红长翼“砰”一声展开,为我带来玫瑰种子的火龙沿着风扶摇而上,很快就消失在了群山之外。 远方,传来了梨沙焦急唤我的声音。我整整衣衫,正色而出。 成人礼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可我即将面临的麻烦事还远没有结束。按照雪、云二家的约定,我的婚礼将在下一个生日举行。二哥从一开始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天好几次地跑来跟我确认,我是不是真的要嫁到“那个雪家”去了,并在得到肯定答案后欢欣无比。每当这样的时候,我都会想到雪寂灭——为了不让其他人像自己母亲那样抱憾终身,决心要改变这个国家的男人。 为了永不动摇决心,捨弃喜怒哀乐的男人。 时间一天天流逝,重要的那一天就要到来了。 按照王城的习俗,婚礼司仪要提前十天为准新人讲解复杂琐碎的婚礼全过程,这一活动惯来在女方家里进行。当天下午,我这辈子第三次见到了雪寂灭。他依然骨簪束髮,白衣清简,面无表情,红瞳清澈得毫无真实感。司仪显然是怕他,整个下午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但他始终都表现得疏淡有礼,仿佛这一切自始就与他没有牵连。 夜幕降临,讲解终于结束了。母亲走进来,笑容满面地说着客套话,然后嘱咐我去送送“雪大人”。我乖乖点头,在前面带路,雪寂灭不疑有他地跟了上来。 一路上,我能听到身后他平稳的脚步。他没有说话,路过白玫瑰花丛时没有,走过中庭时没有,身边景色渐渐荒芜时没有,直到我朝后花园紧闭的门伸出手—— “我不记得来时走过这条路。”他突然开口,语气并不比平时更激烈。 铁门上冰冷的温度在我指尖停留了一瞬,然后,我推开了门,在门前转身。 他站在一米之外,用波澜不起的视线注视着我。夜色在他身后缓缓升起,白衣雪发的他却像要融入那夜色一样沉寂而疏离。我与他四目相对,然后垂下了目光,正要说话—— “没关系。”淡漠语声中,他行走时带起的风从我面前翩然掠过。我微微一怔,下意识抬眼,清瘦的背影却已经步入了杂草丛生的废弃花园,只语声随风而来,“不管是什么,既然你已经准备好了,我就去看看。” 踏着柔软的夜色,我跟随他走进花园。近一整年来,我无数次地独自走进这里,草木的每一摇动,石径的每一起伏,我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在最后的转弯处,我悄悄停下脚步——迎上了骨刃王城中唯一拥有生命的绿色。 一截破败的墙体下,土地呈现出与别处不同的黑褐色。这片特殊的土壤中央,两枝深色的枝干从土里细细地刺出来,顶端各自挽着一朵兀自含苞的鹅黄色玫瑰。它们娇嫩的瓣紧紧裹在一起,蕴藏着蓬勃欲出的生命力。花蕾之下,细刺之间,一片片碧叶舒展地向侧生长,清透的翠色映着雪光,几欲滴落在地。 第167页 这是连亘数千里的雪山中,第一枝从种子中萌发的碧叶玫瑰。 “雪大人。” 我没有看那伫立在玫瑰面前久久不语的疏淡男子,只凝视着玫瑰说:“也许有些人註定只能成为叶子,但是,叶子也是很美丽的。” 余光所及,他的发梢微微动了一下。我垂下眼睑,说出了在心中生长整年的话: “十天以后,云缺将成为您的妻子,我的爱敬与忠诚都属于您。无论您对国家,对王城,对其余三大家族有着怎样的计划,云缺都会站在您身边。可是,云缺只望您不要忘记此刻的玫瑰。” 说罢,我朝着王者的背影行了个礼,悄然离退。 夜风迎面而来,冷冽渗骨。经过荒芜的景色时,我想,从我看到破棉絮般的水昙花时,我就是真的喜欢上了他。经过中庭时,我想,如果没有那朵镶在画框里的玫瑰,他或许不会想要成为这个国家唯一的王。经过白玫瑰花丛时,我想,这一片莹白色,纯净,苍白,平坦,远远比不上沙漠彼端的丰盛艷丽,可是,它仍是许多许多人深深眷恋着的地方。譬如我。 纵使在未来,它註定只能衰败为“歷史”、成为陪衬王者功业的叶片,我依然想要保护它——用我那循规蹈矩的,绵薄力量。 将要踏上城堡前的台阶时,我的心脏突然轻轻跳了一下,情不自禁停步回身。顿时,唿吸凝滞了极短的时间,冷风高高扬起我的裙角,布料紧贴在身上,很冷,我却没有注意到。 我只看到了夜色彼端的颀长身影。 隔着长长的白玫瑰花丛,雪寂灭伫立在长径尽头,漫漫飘扬的白髮清冷而疏离。 我回目的一瞬,恰恰髮丝飘过,我想我是看到了,他唇边极淡的笑意。 像是某种默然的承诺。 又像白玫瑰盛绽的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