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你功名放下》 第1页 [古装迷情] 《待你功名放下》作者:一纸轻寒【完结】 文案: 沈灵犀很郁闷 虽说女扮男装,可第二性徵挺明显,长得也如花似玉的 偏生那位一起长大的竹马眼瘸,愣是看不出来 照常勾肩搭背,锤胸踢屁股,贤弟贤弟叫个没完… 萧央,究竟是你高度老花,还是我胸太平?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灵犀、萧央 ┃ 配角:兰亭、顾念、刘旭 ┃ 其它: 第1章 天水碧(楔子) 月华城里,风和日暖。 若此时,能斜倚“天水碧”茶肆临江的栏杆,嗅茶香裊然,听清江上画舫里隐隐约约传来的丝竹声,品簪花碧玉的糯米糰子,看江畔繁花似锦,便仿佛神仙日子了。 太平盛世,总不乏闲人,津津乐道地传着街头家长里短的故事,或者宫门侯府的阴私。 许是君王仁慈,京官也多爱标榜些宽和仁厚,以德治下的名声,这么一来,百姓的胆子总是大一些的。何况夕月王朝的民风开放,有些故事的主角,便是听说了关于自己的闲话,也多不以为忤,笑笑过去罢了。 所以,此刻,“天水碧”茶肆的茶博士正眉飞色舞向无聊的茶客讲述着一户高门大院里的故事凑趣,或许是听过不少话本子吧,他竟也能像说书人似的,将这段传说讲得十分绘声绘色,让人啧啧称奇。 “话说,兵部尚书沈恩顾昔日大婚的时候,曾对老泰山说过一句话:‘没有岳父大人提携,便没有小婿今日。我沈恩顾对天起誓,日后定会好好对待内子,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不得不说,沈恩顾是条真汉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真用数十年的光阴谱写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传说。” 底下的茶客听到此处,便开始起闹:“这么大的官儿没有个三妻四妾的?你小子就扯吧。” “哎呦呦,爷听小的慢慢道来: “单说那沈尚书婚后两年,夫人戚文姗无出,哽咽着对沈恩顾说:‘相公,妾身做主,为你相看了一房良妾,择日便让李家妹妹过门罢。’” 小二扯下肩头的白巾遮面,抖擞着双肩做出几分哀哀切切的模样。 有茶客失笑,噗地喷出一口水,笑道:“你这人,背地里如此议论人家,十分不厚道。” 小二嬉皮着脸道:“都听爷的,爷们若是嫌小的贫嘴薄舌讨厌,小的这就闭嘴。” “别,才听出些趣味,继续继续。”茶客们自然不会自诩君子,所以听人闲话,却也欢喜。 小二把白巾往肩上一搭,脸色一肃,继续道:“沈尚书黑着一副脸,吩咐下人给李家送去纹银三百两,退了夫人说合的亲事,让李家姑娘另择良配。” “好!真是大丈夫!”闲得发慌的茶客一面一面叫好,往口中丢了粒芸豆,继续侧耳倾听。 茶博士见有人捧场,更是来了兴致,得意洋洋地将这段旧闻讲得百转千回起来: “婚后第三年,戚文姗有孕,沈恩顾洋洋得意,阖府上下打赏出二百多两银子,连家里狗都各赏了两斤肉吃。是年秋,戚文姗生下一女,沈恩顾万般欢喜,大摆筵席庆祝沈府喜得千金,取名灵玉。 “沈灵玉一岁有余时候,戚文姗再次被诊出喜脉,夫妇二人到宁安寺拜菩萨,盼望能够为沈家求个男丁,凑成个‘好’。 等高僧解了签文,却说的是:水中捞月费功夫,费劲功夫却又无。 眼见得子嗣无望,戚文姗悲悲切切哭了数月,哭得沈恩顾心烦意乱,道:‘夫人莫哭,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一次你再生个姑娘,我就遵你的意思,收了丫头青秀传宗接代罢了。’” “那沈夫人生的什么?” “莫急,听小的慢慢道来。” …… 第2章 冤孽重 是年冬日,天降大雪,戚文姗难产,好容易把沈府第二个千金沈灵犀带到这个世界上,却看见接生的莫婆子神色难堪,欲言又止。沈夫人百般追问,得知自己这次生产伤了元气,以后恐怕子嗣艰难。戚文姗又急又痛,直接昏了过去。 等沈夫人醒来,顾不得亲近刚刚产下的爱女,急切把身边的大丫鬟青秀叫到身边,拉着手,语重心长地叮嘱:“我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你今夜就去伺候老爷,等来日生了公子,我做主抬你为妾!” 青秀虽说羞怯难当,却也拗不过夫人,当晚穿了一身桃红的新衣裳,装扮得千娇百媚,又顶了一张红帕子便要做新娘。 沈恩顾素来是一根筋直肠子的脾气,听了夫人安排并不推脱,只是原本感念老泰山恩德,如今又添了夫人的恩义,暗自记在心底,说等来日涌泉相报罢了。 主意既定,沈恩顾自顾喝了三杯酒壮胆,迳往新人房里去了。到了房里,看见青秀明艷动人,风情胜过往日百倍,沈恩顾倒也情动,抱着美娇娘就要到床上翻云覆雨。 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却春意正浓,红绡帐里,灯影幢幢,此中旖旎无限,可沈恩顾未等解开新人的绫罗裳,忽然跳下床来。 青秀顾不得娇羞,关切寻问:“老爷怎么了?” 第2页 “我好似听见夫人在哭。” 青秀气结,这新房是夫人特意选的,离正房的院子可百丈远呢,哪里就听见夫人在哭? 不等她开口相劝,沈恩顾已经胡乱拾起衣裳披在身上,急匆匆出了门去。 话分两头,说戚文姗和沈恩顾做夫妇六载有余,丈夫莽夫出身,再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是一味平日里过日子时捧着、疼着、宠着她,她倒也不觉得怎样缠绵恩爱,可今日,生女本来就伤了她身子的根本,晚间夫君却不能陪在身边安慰,却是和他人洞房,心中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戚文姗不待他人相劝,自己默背了一通女诫。好容易背完,心思半点不得宁静,两行清泪不自主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她也不取帕子,拿袖子胡乱在脸上一抹。 身边伺候着的丫鬟青鸢看到,忙劝:“夫人可是哭不得,对眼睛不好,月子里落下了病,一辈子都难受。” “谁哭来着?”戚文姗拉了被子遮住脸,“我倦了歇会儿,你把灯熄了,外面守着。” 话音未落,院子里却乱了起来,青鸢忙出了屋子,恰看见郑嬷嬷把沈恩顾拦在门外。 沈恩顾急道:“你只挡着我干什么?老爷要去看看夫人怎样了。” “哎呦,我的爷,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怎么着也要到了天明儿才能到这儿院子来,别让人闲话,说夫人是个妒性儿!”郑嬷嬷张着胳膊,跟个护崽儿的母鸡似的,拦着沈恩顾不许进来。 沈恩顾大急,也顾不得许多,抓住郑嬷嬷的背心的裉子只一提,就轻轻将她放在一旁,直奔正屋而来。 没等沈恩顾踏进门槛,戚文姗却已经挣扎着起床立在当屋,把沈恩顾平日里悬在屋中的佩剑横在脖子上,脸上没有一丝儿表情,冷森森开口:“夫君今日要再踏进院子半步,妾身就死给你看。” “你,你,你不在床上好生养着,怎么起来了,我就是担心过来看一眼罢了。”沈恩顾急得真是手足无措,双手紧握成拳又无处发泄,只好往自己胸前砸去。 青鸢两厢无奈,只好先赔笑到戚文姗身边,好生搀扶,却对沈恩顾道:“爷赶紧到漪澜居去吧,奴婢们自会好好照顾夫人,老爷不用担心。” 沈恩顾无奈,头也不回地去了,到了漪澜居心中仍是愤恨,嘟嘟囔囔道:平日里真宠杀了你,好大气性儿!真没见过拿自个儿命要挟男人纳妾的。今日,爷便成全你,如你心愿和别的女人洞房就是。 他想罢,抬头见青秀也未敢自去歇息,怯怯立在屋里,拿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偷偷瞥了过来。沈恩顾打横抱起青秀,把人往床上一抛,也不再斯文细緻,只把青秀的罗裳全都撕扯开来,望着眼前佳人脸颊绯红如霞,娇躯却盈盈一段白玉似的诱惑,便要提枪上马。 谁料软玉温香在怀,沈恩顾竟然提不起半点兴致,折腾半晌,一腔恼恨再也发泄不出。 青秀本来紧闭了双眸承受,可是等了半日,该来的却也未来,正无措间,忽而感到沈恩顾拿住自己的小手,握住了温热的一团。 因戚文姗早已有心,青秀一年来都是贴身伺候在两人房里,却也不是半点人事不知,既然许了终生,也只好含羞带怯帮助沈恩顾抚弄,结果用尽了浑身解数,却只是让自家老爷浑身冷汗涔涔…… 此话真真是沈恩顾一辈子的羞耻,再也不能为外人道。如此三日,青秀哭哭啼啼寻了夫人,求恩典悄悄到静宁庵出家去了。沈恩顾自有这般遭遇,也是心冷如灰,一个人讪讪住在外书房里住了,直等到给二千金沈灵犀办了满月宴,才搬回正院。 说来奇怪,至晚间,沈恩顾刚近了戚文姗的身子,竟好似一点火星子挨了干柴又烧着了一般,重振雄风不让曾经。二人昏天胡地罢了,沈恩顾拍拍胸脯道:“侥倖侥倖,原以为就此不中用了,谁道天可怜见,还有今日!只是夫人,今后再也不要让我去祸害别家姑娘了。” 戚文姗也自惊疑不定,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到底如放下了千斤巨石般暗自轻松。夫妇二人自此再也不肯提起纳妾收房的话头。 沈恩顾因为膝下无子,又不耐烦听外人议论,有心悄悄抱养一个孩子,却又挑剔非常,抱来后,诸般不如心意。后来他竟异想天开,把沈灵犀当做男儿来养,日日扮作男装带在身边,出门别人问起,都让称作沈大公子。 亲近些的同僚隐约听说灵犀是当年戚文姗的贴身丫头青秀所出,生下来后青秀受冷落后出家,孩子就记在戚文姗名下。而正经嫡出的沈家二小姐对外只说身子骨从小就弱,在家庵里养着。 因为这段传言,月华城里的茶楼也平白多了许多故事。有人甚至写了个话本子,只说原本少爷是夫人所出,二小姐才是丫头所出,那屋里的丫头却趁着夫人产后虚弱,买通了产婆,将两人的孩子换过,一直等事发,却是丫头和二小姐都被责罚关在家庵里面去了。 话本子写得极其异想天开,算是名噪一时,勾的许多闲极无聊且又八卦的妇人明里暗里跑沈府去探口风。 可沈恩顾听说后从来只是笑笑,戚文姗自然也知道沈恩顾心中郁郁,初时倒也由着夫君胡闹。那青秀已然是方外之人,沈家子嗣的真真假假,最终云里雾里,到底是无人分说清楚。 第3页 …… 等沈灵犀长到十二岁上,正是身材挺拔,英姿飒爽,一双点墨似的杏眼里透着精灵古怪;针黹女红全然不会,温柔婉约绝不沾边;琴棋书画小有所成,只可惜书画琴曲皆恢弘大气,被师傅称赞胸中大有丘壑;一心喜欢骑射功夫,又学了扎实的武艺;手上是厚厚的茧子,浑身落了好几处伤疤…… 因沈灵犀早早另寻了院子居住,无非早晚问安,平日里都不在眼前,戚文姗倒是眼不见为净,素日并不介怀。 忽一日,戚文姗在上香的路上听人闲话,说:京中沈大公子和辰王世子起了争执,一拳下去,竟把世子颚骨砸裂,太医说要养三个月才能康復……辰王世子因进食不便,现消瘦如柴,辰王妃哭哭啼啼要辰王为世子讨还公道,辰王却道孩子们之间的争执,闹大了没得让人笑话…… “阿弥陀佛,这辰王果然不负盛名,素来最是温和慈善的,真让人由衷敬仰,”戚文姗回来和郑嬷嬷闲话,拿着茶盏嘆息,“只是不知道这沈大公子是谁家孩子,小小年纪和人争执就敢下恁的重手,想来是个没家教的。好好打听了,咱们家两个姐儿过两年也该议亲了,千万别落到这户姓沈的人家……” 话没有说完,戚文姗忽而打了个寒颤,手中捧着的茶盏咕噜噜滚落在地上,泼得自个儿掐金丝绣着红牡丹的裙面上都是水珠。戚文姗却顾不得擦拭收拾,只问:“郑嬷嬷,我刚才说的是谁家。” 郑嬷嬷也变了脸色,额上霎时一层密密的汗珠,呆怔怔半晌才讷讷回道:“沈家。” 主僕二人对视一眼,都不寒而慄起来。终于等到下人来报,说沈灵犀回家,戚文姗命人立刻叫到跟前,问:“是你把辰王世子打了?!”她问得声厉色荏,心里却惧怕得不行,只求菩萨保佑是虚惊一场。 沈灵犀诧异,大眼睛忽闪了两下,问:“娘,是不是墨痕和你嚼舌根?其实也怪不得孩儿,只因为世子刘昭打趣孩儿生得俊俏,像戏台上的美娇娥……哎,娘,你这是怎么了?” 戚文姗脸色煞白,泪珠儿扑簌簌滚落下来。伸了手指着沈灵犀,张开口半晌却吐不出一句囫囵话来,直挺挺往后倒去。 这正是:闲话古今缘起长,都为儿女半生忙。冤孽深重谁能解?慈母青丝忽成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章 情窦开 沈府众人皆乱作一团,郑嬷嬷扯起嗓子嚎:“赶紧请了御医来给夫人诊治。” 御医看罢,只说是急火攻心,痰迷了心窍。说白了,就是气得昏了过去。下人接过药方,慌忙熬药。 沈灵犀看沈恩顾吹着鬍子,拿铜铃儿似的眼睛瞪她,不禁委屈道:“爹,娘脾气也忒大了点,孩儿不过和人争执,她没有听完因果,就气晕了过去……” 戚文姗醒来,哭哭啼啼和沈恩顾商议了一个晚上,第二日一早便请了教养嬷嬷带了几个丫头到文竹苑□□沈灵犀。 沈灵犀拿两根葱白的手指拈起丫头捧着的各色罗裳,带着见了鬼似的神情,问:“这些个东西都是给小爷我穿得?” 教养嬷嬷却是见过世面的,木着一张脸答应,道:“姑娘自今日起,说话行事都该注意些,也要穿女儿家衣裳,学得知书明理,温婉大方……” 沈灵犀冷哼一声,把胭脂水粉、簪环首饰扔了满地,仍是不解气,拿脚在上面又踩又挫,破口大骂:“真真混帐,都什么劳什子,真都把小爷当个姑娘家了?!”完了又指挥着平日使唤的下人把气得脸色发青的教养嬷嬷轰出了自己的院子。 夜晚沈恩顾回房,戚文姗正拿了一根白绫,吵着要吊死在房樑上。沈恩顾噼手夺了白绫,把戚文姗抱在怀里,低声下气问:“好夫人,这又是闹哪一出?” “我不活了,好好个女儿教成了这副模样,当娘的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戚文姗哭得梨花带雨,“就是将来到了地下,也要被鬼戳着嵴樑骂得,天可怜见,赐我一个神形俱灭怕是成全我了。” 沈恩顾拍着戚文姗的嵴背,连声安慰:“没事,没事,都是为夫的过错,没人怪罪夫人。” 戚文姗也不再说话,只哭得肝肠寸断,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沈恩顾看着爱妻伤心生气的模样骇人,不由得心也疼了,气也短了,头也昏了,无奈发作丫头:“煳涂东西,养活你们坐吃等死呢,还不赶紧去文竹苑把二小姐叫过来。” 沈灵犀也堵了一口气在房里,午饭、晚饭都不曾用得。忽听丫头来请,说自家亲娘要上吊,倒是顾不上怄气,一熘儿烟似的跑到了正院,看着娘亲哭闹,苦着脸站在一旁不敢声张。 戚文姗哭得期期艾艾,做不得声,指着沈灵犀却向沈恩顾看去,幽怨的眼神把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看得嵴背生凉。 沈老爷赶忙端起严父的架子,道:“灵犀,你本是个姑娘家,只是爹煳涂,因为想儿子想得紧,竟把你当做男儿来养。你如今也长大了,总不能一直这么煳里煳涂地浑着,从今日起,改了衣装,还做回女孩儿模样罢了。” 沈灵犀心头震撼,瞠目结舌地看沈恩顾。 沈恩顾见她眼里多有怨怼,顿觉心中惭愧,低了头不再言语。 第4页 沈灵犀便又如法炮制,怨怼地看戚文姗。可是毕竟姜还是老的辣,戚文姗回看沈灵犀,满面委屈、悲伤、祈求、心痛的神色,幽怨哀婉,伤心欲绝……沈灵犀道行不够,嘴角止不住抽抽,怎么都觉得娘亲这是看负心郎的表情。 “好了啊,娘,其实孩儿心里清楚,”沈灵犀才开了口,竟哽咽起来,“只是都十来年了,你也得给孩儿个时间改变吧,哪能说风就是雨。” 沈灵犀说得真诚,戚文姗却更觉伤怀,站起身抱着沈灵犀又开始落泪。 沈灵犀忍耐着浑身鸡皮疙瘩战慄,拉着娘亲的纤纤玉手,端正了姿态,诚恳了态度,讨好着说:“娘,孩儿像你保证,以后再也不和人打架了,也少抛头露面给你丢人。” 戚文姗点了点头,擦了擦眼泪,道:“娘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嗯,孩儿听娘的话,只是娘也心疼孩儿,再给孩儿些许自在时光,等孩儿及笄的时候,自然就换回女儿装扮了,做个大家闺秀似的伺候在娘身边,好不好?”沈灵犀声音轻轻柔柔,软软地依偎着戚文姗哀求,把做娘的那一颗心登时融化成一弯碧水。 “好好,就该是个大家闺秀模样。”戚文姗刚擦干的泪又流了下来,这会儿却是因为欢喜。 沈灵犀瞧见,皱了皱眉,赶紧搀扶着戚文姗坐回床上,向着沈恩顾道:“爹,您好好地哄着娘高兴,孩儿告退了啊。” 她学武已经有了火候,步伐利落,眨眼间又不见了身影。 戚文姗回过神儿来,问夫君:“她刚说是什么时候换回女装来着?” “及笄的时候。”沈恩顾讷讷回答。 “什么,她还准备再浑三年?!”戚文姗柳眉倒竖,哎呦一声捧住心口,“她这是想气死我这当娘的呀。青鸢,唤她回来,唤她回来。” 沈恩顾嘆了口气,起身倒了盏茶递给戚文姗,道:“你消停些吧,横竖今日孩子一番话,说明她没有迷了本心。你也不要逼得太紧,再激起她的别扭性子,却不好办。” 戚文姗本还要动怒,却知道夫君所言非虚,只得悻悻然作罢。可等来日,再瞧见依然打扮得“风流倜傥”,言行举止随性天真的沈灵犀,她的心口当真止不住的疼。 …… 世事本无常,缘分随天。沈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二百余人,谁也没有料想过戚文姗心痛的毛病竟然真有人能够医治。 却说八月初十,昇平大将军萧诚庆贺寿辰。 沈恩顾带着“沈大公子”前去拜寿,竟见萧家多了个相貌清秀俊朗,行事大大方方的好儿郎,和灵犀一般年纪,人称三少爷。 沈恩顾问老友缘故,萧诚含煳说是萧夫人远方表妹的遗孤,看着聪敏真诚,学武颇有天赋,又有些大志气,心中便十分喜欢,认作三子,取名萧央。 同朝多年,沈恩顾心里清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萧家人丁也不算兴旺,大公子是个文武双全的,只可惜放纵太过,前些日子为了个江湖女子浪迹天涯去了;二公子萧玄却是个老成听话的,只可惜是个书呆子,平日见了书本连吃饭睡觉也顾不得,十四岁便中了举人,一心入仕。好在萧诚看得开,而今话里话外的意思,只要把萧央悉心栽培,将来承袭武将功名好继续辅佐皇家,真让人嘆息。 因为好奇,沈恩顾把萧央好一番打量:神采明朗却不张扬,笑容清浅却也温和;修长的眉峰下,一双清澈的眸子灵透非常,抿着的唇角无端透出些刚毅;身段笔挺修长,瘦弱却不显得单薄……这才是正真谦谦君子,风华少年! 再看一旁的沈灵犀,眉目倒有十分清秀,杏眼里承载的笑意过于明快,身子俊逸却略嫌单薄,唇角勾出的弧度带了些许不经意妩媚,搭配着一身男儿装扮就觉得略嫌轻浮。 两相比较,沈恩顾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果然造化弄人,沈灵犀再怎么风流倜傥的装扮,到底比不上个真男儿! 沈大公子却丝毫不去理会老爹心中如江河般滔滔不绝的苦楚,更不愿看老爹口水都要流下似的窝囊模样。她和萧央一样的年纪,三句话说完就觉得相见恨晚,欢天喜地随着萧央到后花园里相互讨教功夫去了。 萧央学武只有两月余,可天赋非常,又得高人指点,出手果断,风格利落,轻松应对沈灵犀学了七年的花架子。当萧央的手扣住沈灵犀的脖颈的时候,沈灵犀清楚看到了萧央眼眸里的戏嚯。她知道自己输了,却恨极眼前少年的轻视,于是退步抬肘,顺势拉住了萧央的胳膊,往前扣去。 沈灵犀发誓在那一刻,自己脑子里并没有思考,完全是下意识才用了恶毒的招式。若是她成功的话,萧央的胳膊便会折断,她几乎在用力的同时就后悔了,如此俊朗而又有武学天赋的少年,就此折了胳膊,着实让人心痛。 萧央的力气和灵活度都胜过沈灵犀,他忽而转过身去,一个过肩摔,就势把沈灵犀摔到地上,同时身子顺势倒下,死死压住了沈灵犀。 活了十二年,沈灵犀从来没有过如此奇怪复杂的心情:她被萧央狠狠摔下去的时候,心情是无比畅快的,不是不怕痛,是庆幸萧央的胳膊无恙;她摔在地上后,五脏六腑都痛,她心中还是有些许恨意的,恼臭小子毫不留情…… 第5页 当萧央彻彻底底砸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沈灵犀大脑瞬间停滞了一下,忽而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萧央的胳膊好像压得是自己胸口,呃,胸口! 沈灵犀在心底吼得天雷滚滚一般:滚你丫的,小爷是个女的,女的! 她拼尽全力把萧央推开,下意识抱紧了双臂,再看萧央的时候,目光逝去了最初欣赏翩翩少年的温暖,而充斥了看色狼的恶毒与嫌弃。 萧央被沈灵犀的眼神吓得几乎战慄,他轻巧地跃起,犹豫了一下,才向沈灵犀伸出手:“沈公子,对不起了,你摔疼了吧?” 沈灵犀始终没有回魂,她其实是被自己吓住了:怎么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是个女的了呢?怎么就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女的了?怎么就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女的了…… 却原来:一十二载甚荒唐,真真假假细思量。堪破幻境问真心,不知又转彀中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4章 几迴肠 沈灵犀浑浑噩噩地被萧央拉了起来,带到松岁园。待萧央去解她衣服的时候,才想起拍开了萧央的手,尖叫:“你干嘛呢?!” “看看你到底伤了哪里啊。”萧央无辜地皱起了眉头,腹诽着:果然是高高在上的少爷,性子真是古怪!切磋功夫倒会耍赖,输了就失魂落魄,别人好心帮忙查看伤势,又一惊一乍跟个姑娘似的…… 沈灵犀不知道萧央心中所想,却看出少年眼中的挺直白的嫌弃,暗自苦笑一声,道:“无事,刚小弟失态了,还请萧公子见谅。” 萧央性情耿直,听她道歉,反而觉得有些无措,憨笑了一声,讷讷道:“没事就好。” 一直等回到沈府,沈大公子都有些魂不守舍,才会反应迟钝被戚文姗眼尖瞧见她外袍上残留的泥痕,并伸出了纤长的指头戳到她的脑袋上絮叨:“你看看这一身的泥,别说大家闺秀,就是世家公子也不能如此!你生了是要把娘气死的,当年一定是孙猴子错托生在我沈家!” 沈灵犀有气无力答应:“女儿这就去换了衣衫,娘不要生气。” “啊!”戚文姗忍不住颤声尖叫,小心翼翼把手搁在沈灵犀额头上,“你怎么了?吃多酒了还是着了风寒?”还没等沈灵犀回答,戚文姗自己先忍不住,手握了拳,堵着嘴任热泪滚滚落下。 沈灵犀心中千丝万缕的纠缠,见母亲举止奇怪,虽疑惑万分,却也未曾多想,小心翼翼道:“娘,女儿都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好不好?” 此刻,跟在戚文姗身后的郑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望着西方叩拜,未开口已是喜极而泣:“哎呦,哎呦,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天地全神保佑,四方土地保佑,二小姐这回可知道自己是个女儿家了。谢菩萨保佑,谢菩萨保佑。” 沈灵犀终于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也不顾戚文姗在身后唿唤,只管扭头就跑,一口气回到了文竹苑,紧闭了房门,仍觉得不安,跳到床上,兜头蒙着一床被子,把全身上下裹了严严实实心里才觉得安稳。 十二年康健如牛的沈灵犀生了病,发热打摆子,被灌了三天的汤药才算睁开了眼睛,戚文姗颤巍巍站在床前,问:“乖女儿,你醒了?渴不渴,喝水不喝?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沈灵犀答:“娘,孩儿没事,你歇着去吧。” 听清了沈灵犀的回答,戚文姗恨得咬牙,却陪着笑:乖女儿,你前几日说话就很好,还那么和娘说话,乖了啊。” 沈灵犀只觉得浑身骨头都痒的难受,闭了眼不再说话。 戚文姗哄了半晌,无奈吁了口气,道:“好了,灵犀,娘不勉强你,咱慢慢来,你只说,现在想吃些什么,娘吩咐厨房给你做去。” …… 前后折腾了十余日,沈灵犀终于痊癒,披了单衫在院子里练了一路轻鸿剑,神清气爽,就躺在树下的逍遥椅上歇息。 才喝了两口茶,有下人来报,说是昇平将军府萧三公子来访。沈灵犀被茶呛到,咳得脸颊绯红,萧央却已施施然走了进来,关切地问:“贤弟还没有大安呢?” “贤弟?”沈灵犀吃惊望向萧央。 “是才问了伯母,知道沈公子是冬日出生,小我半岁呢。父亲和沈叔父都道两家亲近,我便冒昧了,”萧央略有些尴尬,忽然伸手摸了摸额角,“既然沈公子不喜,那还依着从前称唿就是了。” 沈灵犀无语了半晌,道:“贤弟就贤弟吧,小弟并非不喜,只是还没听习惯。萧兄无需介怀。” 从此,算是有来有往,沈灵犀打定了主意不再纠结自家性别,只觉和萧央年纪相近,意气相投,同窗读书,相携练剑,一起游戏,真成了知己…… 成了知己的沈大公子和萧三爷,便常常在城内茶楼、酒肆,名胜、书局中双双出入,因为生得出众,一时间在月华城风光无两,人称月华双璧。这名声先只是在平头百姓中津津乐道,传说:二人面貌清雅,堪比潘安,又兼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初听起来,还道是两个年轻俊俏的公子,后来,简直被讹传成一对仙童转世。 再后来,传言也就传进了宫里,当今圣上刘珞听说,不禁好奇。 第6页 这一日早朝即散,刘珞竟特意点了昇平大将军萧诚并兵部尚书沈恩顾,闲话似的笑问:“两位爱卿素来深得朕心,却不曾想到,竟也都是会养孩子的。朕素日里最喜欢让卿家的孩子们和皇子们亲近,给几个皇儿选的伴读也都是玉树仙资,怎么近日忽然听闻,两位爱卿家中的孩子,竟然更加兰心蕙质,聪颖可爱?” 沈恩顾心中一凛,躬身和萧诚一起连说不敢。 可圣上看起来,显然不是为了找二人随随便便谈天,继续道:“萧爱卿家的孩子,朕原也知道原委来歷,可嘆……” 这一嘆倒也未嘆许久,刘珞眼神一转,却狐疑看向沈恩顾:“只沈爱卿怕是过谦,把孩子藏得甚好,歷年宫宴,竟从未带到朕眼前来。” 沈恩顾如芒在背,战战兢兢跪倒:“回皇上的话,小儿实在顽劣非常,十分不成器,怎敢扰了圣听。” “谁家孩子小时候不淘气,”刘珞言笑微微,笃定了要扮演个亲臣的圣君,“三日后秋猎,两位卿家都要带上孩子,好好表现一番才是。” 萧诚坦然谢了恩,三朝老臣,不会因为这些小恩典而欣喜过望,却也为三子高兴,难得的机会,虽说央儿已经十二岁,却也不见得完全没有成为太子伴读的机会。萧家歷代忠烈,只占嫡长一系,他有心让三子继承衣钵,自然会在合适的机会,为孩子挣个前程。 沈恩顾却似被丢在湖中央打了滚捞上来似的,浑身上下瞬间冷汗淋漓,甚至应景儿打了几个摆子。他心中惊涛骇浪般惶恐:这,这该如何是好。素日里也没怎么当回事,可是今日是在早朝的大殿上,一个不好便是欺君罔上的罪名,只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将灵犀的身份抖落出来,孩子以后还要不要做人? 刘珞眼见得沈恩顾神色不对,心下却也狐疑,莫不是这老沈只得了这一个儿子,把孩子当真惯得太过了,所以实在上不了台面,可是,那“月华双璧”的名声又从何而来? 想来帝都的子民不能都是瞎子。看来还是沈恩顾心疼儿子,怕自家孩子随王伴驾的十分辛苦。 如此一番心思,刘珞的面色便有些不好。 偏沈恩顾万分无奈,正拿眼睛悄然熘了一眼上面,想要看看圣上的神色。这一眼熘罢,他的嵴樑忽就一软,素日里的刚正不阿,似乎一下子被抽去了似的,分明支撑不住他的身子骨。 还是萧诚眼明,拉着沈恩顾再谢圣恩,起身时便扯了他一同起来,退后一步站着了。 等退了朝,沈恩顾踌躇,在琼华殿等候求见。站了近半个时辰,里面才传了。沈恩顾觐见,刘旭已是换了常服,半倚在榻上,左手扶了额,右手捧着一卷文书,却怔怔然看着旁边的金猊兽口吐出的裊裊然的香。 等沈恩顾见了礼,刘珞方皱了眉问:“爱卿是为狩猎孩子伴驾的事儿来的?”他心里头不禁腹诽,素日里都知道这老沈是个耿直脾气,却未曾想,在儿女琐事上实在……怪道月华城里,沈恩顾惧内的名声经久不息。 刘珞的话音刚落,沈恩顾便双膝跪地,口中唿了圣上,道:“微臣该死。” 的的确确有些该死,但是不能嫌弃地如此直白,有违明君的气度。刘珞微微带着些不愉,却仍和气地开口:“沈卿家实在不必如此,若实在舍在怕委屈着孩子倒也罢了,只是咱们夕月,从来虎父无犬子,爱卿也要好好掂量,莫把好好的孩子,给养废了,岂不是可惜。”他此番,是心中几许思量过,勉强把话说得十分委婉,只当亲亲切切与臣子话一回家常。 可此话,沈恩顾听来,却更觉得千斤的鼎直压着顶门而来,连连嘆息:“微臣死罪。” 刘珞看着心中着实不耐烦,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爱卿回去吧,朕不与你计较,不必反覆告罪。” 沈恩顾却仍不走,五体拜服,实实在在又行了个大礼,才期期艾艾开口:“皇上,臣不敢求皇上恕罪,只是,亦不能再一错再错,欺瞒皇上下去,可这都是臣一时荒唐犯下的错,只盼天降雷霆震怒之时,念臣素日忠诚,莫要殃及罪臣的家人,臣万死不能以谢君恩。” 这话听起来很是不像,刘珞真真一头雾水,却也耐了性子颔首,等沈恩顾继续说下去。 真堪嘆:都知君前为臣难,世人谁晓父母难?左右为难做人难,恨不能,来生为犬不做难!而今唯有一声长嘆:难难难!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5章 惊鸿引 “皇上,臣煳涂啊,年轻时候常恨膝下无子太过凄凉,一身的武功,也无人教授,看小女灵犀聪慧可人,活泼爱动,不知怎的,就生了荒唐的念头,把一个千金小姐,反当成了小子将养。”沈恩顾头也不敢抬,说到此处,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心酸,又是担忧,两眼一酸,竟然淌下几滴泪来。他手忙脚乱擦了,悄然嘆息一声,继续回话,“内子几番为此事与臣置气,可是臣煳涂执拗,竟然不知悔悟,想让孩子及笄之后再换回女装,如此才……都是臣的错,才会如此。不敢求皇上恕罪,只一切都是臣一个人的错,还望皇上明察。” 话既然禀告清楚,横竖如何惩罚都等刘珞定夺,沈恩顾反而放下了一颗心,不再如方才一样煎熬,他许久不见皇上动静,也敢大了胆子,微微抬起眼睛,又是往上悄然一瞥。 第7页 这一次,却见刘珞听的目瞪口呆,许久才往胸口轻轻拍了拍,大概总算是消化掉了这件事情。 “老沈,你,沈卿家,你……” 指着沈恩顾你了半晌,刘珞忽然笑了:“朕素日里最不喜欢听人说书,许多故事,都是那起子无知的在别处听来一鳞半爪的,自己便杜撰出许多荒唐言语来,可朕今日里才知道,世上果然有人会做出这样离奇的事情。” 沈恩顾听刘珞笑得畅快,虽然羞惭不已,却也知,皇上这不是怪罪的意思,只能依旧直挺挺跪着,垂着头不敢答话,脸上还是带着挺诚挚的告罪的面色。 刘珞总是止了笑,也不能好由着沈恩顾一直跪在眼前,只得勉强咳嗽一声,才道:“虽说爱卿着实荒唐,可是把女儿当成男儿来养,到底只是卿的家事,算不上欺君。倒是今日,朕临时起意,怕是把爱卿吓得不轻吧。” 沈恩顾垂首,道:“不敢。” “什么不敢,是朕的错,既如此,三日后的秋猎,不若让孩子称病?只是从此后,难不成让孩子一病不起?”刘珞思量几许,“沈卿,实话与你说,朕也实在好奇得紧,灵犀到底被你养成了什么模样。不如你只管还带了孩子过去,朕当着众人的面,露出些因为孩子柔弱便不太喜欢的模样,咱们把众人的目光都转到萧诚的三子身上,如此,及笄之时,灵犀想办法脱身也容易些。卿以为如何?” 除了谢恩,沈恩顾也想不到自己该做些什么,横竖灵犀和萧央站在一起,风头也着实不显,想来皇上的计划也甚是可行。 欺君之罪既然杳然消逝,沈恩顾一颗心也放回肚里,归家之后,着人唤沈灵犀书房来见,将三日后的秋猎事宜,一一交代给灵犀。 他冷眼看着,只盼望灵犀因为害怕见驾,显几分露怯出来,到时候也理所应当被萧央抢去风头。 可是,灵犀素日里在沈恩顾身前随意惯了的,显然不怎么擅长揣摩家严的心思,也就更不觉得父亲吩咐见驾有什么不妥,便兴奋异常,得意洋洋拍着胸脯,道:“爹,孩儿听过前朝女状元的故事,等到三日后秋猎,孩儿且为爹爹赚个武状元的声名可好?” 看着灵犀神采飞扬,沈恩顾却不知该悲该喜,咬咬牙将一腔苦水咽下,伸手在灵犀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只当是鼓励。罢罢罢,做父亲的,既然铸成大错,此时也只能将错就错,难得孩子欢欣,哪怕只是暂时,也值得为她担了掉脑袋的风险吧。 一连两日,萧央和沈灵犀也不曾相见,各自被自家父亲拘了在家学习规矩,好在两人都聪慧非常,学起来并不辛苦。 萧诚栽培心思太过明显,所以萧央心中便更加清明,他只盼来日和灵犀并肩站在太子身畔,将来成一代辅佐新君的名臣,亦是一段佳话。 而沈恩顾吞吞吐吐,言语未尽,乃至于灵犀始终懵懂,只思量着三日之后,能够在大场合里出个大风头,若是得便,真恨不得在圣上和众人面前,慨然感嘆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 …… 待到丁酉九月廿三,果然是秋高气爽天气。月华城外,枫山的拱月峰上早已经戒备森严,支好的帐篷外面,齐齐整整摆着果品酒水,而当今圣上刘珞正端坐在华盖之下。圣上两侧,分坐着的都是近臣,他们的阵型,还有身后的山峰,都仿佛如半扇屏风,堆就着无数锦绣,抱着近午的阳光,绚烂辉煌。 只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却都往远处看去:稍微平坦的山坳里,数十匹快马疾驰,带起了些许尘烟,人影在马上并不分明,唯有各色衣襟猎猎随风潇洒,宛如流动着的彩虹,却更似五彩的锦缎在风里被吹得忽而展开,忽而皱起……这也原是礼部和兵部的主意,让几家儿郎先比一比骑射,讨个开门红的彩头。 报了名的原也只是二十余位世家的公子,可是待到上场时候,坐镇安排点名的冯侍郎才发现,从帐篷的方向一窝蜂地,又打马跑上来四位皇子,七位世子。他焦头烂额待要去拦,哪里拦得住?却又如何敢拦? 冯侍郎一个眼色递了过去,身边的小吏匆匆忙忙地跑到拱月峰下回禀,沈恩顾远远也早看出上场的人数不太对,正安排了人过来接应询问。问清缘由,沈恩顾却也不含煳,直奔御前回禀:“皇上,臣之前安排疏漏,竟不知几位皇子为何会跟着上场?!” 刘珞淡然将手中的茶盅放下,接了帕子,擦了擦手,却道:“既然是儿郎们要讨个骑射的彩头,如何皇子们不能上场?朕已是交代过御林卫的,怎么倒没有报上名不曾?” 沈恩顾张口无言,忙忙唤了人,把场内外负责安全的侍卫,增了一半,一面忙碌,他亦不忘在腹内把御林卫骂了个狗血喷头。 御林卫的林铮,莫名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手中持着的令旗几乎都要拿不稳,那旗子只一动,远处三面旗子亦是跟着轻轻抖动三下,满场跑马的少年都懂得旗语,纷纷侧身在马腹一侧,躲避着虚拟不存在的箭矢。因为数十人动作都整齐一致,远远仿佛流霞倏忽隐现似的,倒迎来漫山遍野远近一片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初时未有人料到喝彩声如此响亮整齐,此刻,忽见场中一匹马儿莫名疯了似的撂着蹶子地跑,看样子是受了惊的模样。 第8页 一时间马上的少年齐齐勒了马不敢妄动,众人也是训练有素,此时场上人多,如果都要救人,反而平添混乱。 而场边候着的侍卫,也是五骑黑衣黑马箭一般往疯马的附近飞驰而去,快而不乱,疾则有序。 惊了的马上正是四皇子刘昱,夕月历代皇室,都诩文武双全,是以皇子们都自小擅长骑射,四皇子年纪虽小,却并不太过慌乱,咬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手中的缰绳紧紧勒住。宫里的马儿本来训练有素,初时癫狂,此时吃痛,倒也渐渐慢了脚步。 赶到身前的御林卫也顾不得尊卑,只管飞身而起,把四皇子只一捞便揽在怀中,原本疯跑的马儿身上一轻,又听唿哨命令,赶紧止了四蹄,重新安安静静地站立不动,任由另外一名侍卫牵引而下。 四皇子刘昱被救了自己的侍卫带到场外,面色微微苍白,却依然神采熠熠,一双黑漆漆狭长的凤眸里全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与自豪,他叩拜了刘珞之后,热切道:“父皇,儿臣并无大碍,请父皇依旧允准儿臣上场,只是这番,儿臣要好好挑选,再不要如墨玉一样,空好面相,却如此脓包胆小的马儿了。” 刘珞看四皇子如斯勇敢无畏,心中倍感欣慰,笑道:“吾儿所言甚是,朕这就命人牵了惊鸿陪你下场再赛!” “惊鸿?!”刘昱凤眸里的光芒几乎要燃烧似的,“父皇果然让儿臣骑着惊鸿来赛?” “如何不可?!”刘珞起身,拉着刘昱的手,重新检查一番,确信无碍之后,亲自带着他上马。 刘珞抚着骏马的脖子,感慨叮嘱:“惊鸿当年也曾陪父皇南征北战,虽伏枥多年,想必也是壮心不已,皇儿今日得了惊鸿,日后也要无所畏惧,厮杀战场,不做墨玉似的脓包!” 刘昱欢喜地答应了,就在马上俯下身子,对着刘珞又是一礼,拨转马头,洋洋得意往山坳中奔驰而去。 场上的少年虽是等了许久,却依旧安然若素,见到刘昱归来,皆心中安慰,欢唿雀跃表示欢迎。唯有几位皇子,因看到刘昱□□的“惊鸿”,面色各有异样。 二皇子刘旸忍不住,喝问:“老四,你莫不是因为受了惊吓,哭哭啼啼,才让父皇把惊鸿与你,来安慰你?” …… 正所谓:锦绣江山,心在沉渊那畔,渐行渐远。秋阳璀璨,尘起马蹄落处,肆意瀰漫;风起云飞,凭谁聚散?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6章 绣花枕 刘昱悻悻然哼了一声,道:“二哥素来小瞧于我,我何曾哭过鼻子?” “你六岁那年……”刘旸待要揭四皇子的旧事,却被大皇子刘旭拽了拽衣袖,扭头看到身后众人,也觉得自己在人前如此,实在过于孟浪,撇撇嘴竟不多言语。 刘旭接过话头,安慰道:“你二皇兄本是好意,是想你受了惊吓,原该好好休息才是。” 刘昱在马上行了半礼,道:“多谢皇兄挂念,弟已是无碍。”礼毕,他又环视了四下,歉然道:“都因为我耽误了许久的时间,累得诸位久等,不若重新开始,我等赛了马,还待领教各位百步穿杨的功夫呢。” 因刘旭含笑点头,所以诸位少年也就欢欣喜悦,重新开始打马往赛场上奔去。先不过是赛马,可场上设置了重重障碍,又兼诸人都需听从了旗语,做出许多动作模拟实战,是以,三十余名少年都卯足了精神。 之前惊马的事故虽说云淡风轻过去,可马上的少年都是七窍玲珑的心肝,心中凭添了几分谨慎,全都刻意与人保持着距离。沈灵犀是个心大的,眼见得彼此之间间隙拉开,欢欣雀跃打马上前,把浑身解数使了出来,一心想要夺得头筹。 萧央担忧,亦打马跟上,因他要追上灵犀,更需要抖擞些手段出来,待他到了灵犀身畔,竟然欺身过去耳语:“灵犀,让着些皇子世子,我们只消在其他公子中名次靠前罢了。” 此时,马儿皆是飞奔,萧央又要驾驭着自己的马与沈灵犀并驾齐驱,又要侧着身子与人悄悄说话,这十分难为的动作,萧央做来却显得格外轻省,兼他身段风雅,在侧的几位皇子,看着也就分外心惊,刘旭禁不住嘴角噙笑,贊了一声:“好个少年!” 灵犀听了萧央的话,心中却有几分不满,她少年轻狂,连辰王世子也是打过的,而今,怎肯为了谁人的颜面而屈居人后?况且,她因为是女身,明知道日后换了女装,再不能有今日恣意潇洒在人前卖弄的机会,所以只是回首冲着萧央一笑,又吐了吐丁香似得小舌,带着几分狡黠,反在马.臀上轻轻甩了一鞭子,马儿便更快了几分。 萧央无奈,也不再劝,略略慢了一些,双眸闪烁如星,灼灼关注四下的情形,暗自护着自己和沈灵犀的周全。 因为看出他没有争胜之心,刘旭等人皆沖他点头微笑了下,自打马向前。 …… 若说真正本事,几个皇子其实不相上下。刘旭虽偏长两岁,身子骨却有些文弱,二皇子刘旸和四皇子刘昱则少年骁勇,从小在骑射上便出彩一些。 三皇子刘暝身子也偏柔弱,他因从小见自己与长兄极为相似,便自以为长兄的追随者自居。又见母妃素日里谨慎,曾经多次慎重告诉过自己,说长兄刘旭将来是要做太子继承大统的,平日里总叮嘱他在刘旭身边极尽谦谨。 第9页 刘暝心思细密,早早地便暗留了心,学文时候,多请教先生些为人谋士的经纬韬略,宫中也藏了许多这类的书,常常拿来反覆揣摩;而学武的时候,也与其他兄弟不同,反而多关注奇淫技巧,对于害人防人的功夫,比别人更多几分熟稔。他常自省,只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绝不可无,万万大意不得。 在刚才四弟刘昱惊马的混乱时候,他自然没有看得分明,却隐约觉得二皇兄刘旸不怎么对,电光石火之间,刘暝已是在心思中想了个百转千回:距离也好,方式也好,马儿惊的程度也好,都让他暗自揣度,刚才只怕是刘旸的方向掷了一枚绣花针,那针怕还不是冲着刘昱去的,却是冲着长兄刘旭,因长兄身子柔弱,胯.下的马却是汗血宝马,很有几分气性,若是得手,刘旭的身手还真不见得全身而退。 秋猎时候,安全防卫尤其较往常精细,就算是几位皇子和诸人的侍卫,也要过过场子,查上一查的,可衣服领子或者常佩戴的香囊里若别着一根绣花针,恐怕也不怎么容易发现。而用针的手法实在是每个人学武,开始用暗器的时候最先练习的,亦不会留下什么师门的痕迹。 至于针入马臀,惊马的时间是不是久,伤人的力度会不会严重,实在无需考虑。将来做太子的人,且不说摔断了腿或者胳膊,身有残疾,就是眼角眉梢磕坏了,破了面相,也是不行。即便长兄运气,能在混乱中毫髮无损,只是掉下了马,也算一场没脸,怕是这次秋猎,别说展示风华,便是露脸也难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四弟的墨玉也是一匹后劲儿足,又且聪慧的宝马,因为打了主意,始终跟在皇兄汗血的身后,要来个伺机而动的。想来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做这样的勾当,二皇兄心里也是慌的,所以,那针竟然偏在了四弟胯.下的墨玉身上…… 因为没有凭据,刘暝的推断,虽说自以为有十之八九,也是定然不敢说出口的。刘旸的外祖手握重兵,所以魏妃也较刘暝的母亲,在宫里得脸一千倍。虽说母凭子贵,可在皇宫里,更多时候岂不是子凭母贵呢? …… 没能抓住实实在在的凭证。刘暝多少有些心有不甘,所以,他虽说驯马的水准极高,此时却也不甚介意自己的成绩,只管紧紧跟在二皇兄刘旸身侧,以防备二皇兄再出手使坏。 一行人自然是各怀着各自的心思,可是赛程总有结束的时候。御林卫和兵部、礼部的裁判,皆等在终点处,远远便看见一骑撒了欢地奔来,马上的人笑得阳光灿烂,在暖阳下更见明媚,赫然是沈大公子,灵犀! 一时间三人脸色一僵,不约而同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没眼色的东西!” 素日里知道兵部尚书沈恩顾是个耿直,却也十分懂得人情世故的,所以在朝堂上却也风生水起,屹立不倒多年。怎料,养个儿子,竟然……好吧,也算是少年英才,珠玉似的人儿,却怎么是个绣花枕头,在这种场合下,竟然,赢得,赢得如此坦然?! …… 沈灵犀赢得风流倜傥,坦坦荡荡。 好在几个皇子也豪爽不予计较,大皇子刘旭一面打马疾驰,夸赞声已然传来:“沈公子好俊的身手!” 四皇子刘昱寸步不让在刘旭身侧,也朗声道:“果然是我技拙了,驾着惊鸿,竟然还让沈家公子拔了头筹。沈公子好样的!” 二皇子紧随其后而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话未说完,满心郁结未散,倒好似更添了几分似的,语气微酸:“你尚有些自知之明,只是实在委屈了惊鸿!” 萧央赶来,把眼前几个人之间的波涛暗涌尽收眼底,默默无语,抬眼再瞧灵犀,只见“他”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地含笑看着自己,让人担心之余,颇有些哭笑不得。 几位评判纵然心中已是把沈灵犀骂了个狗血临头,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取巧,只得拿小楷在丝绢上写了诸人的名次,着人捧着去圣上面前讨赏。 因沈灵犀是头名,胸前便被人挂了大红锦缎扎的彩球,又有一名御林卫在前牵马,紧紧跟在几位皇子身后,向着拱月峰前的骑射场地行去。 距离近了,皇上和身旁的诸臣子隐约也能看清眼前儿郎们的模样。锦缎色彩新鲜,更称的几位皇子身侧的灵犀面如冠玉,明眸皓齿,无限风流。诸人虽心中各有嫉恨,也不得暗自贊一声无愧于“月华双璧”的声名。 灵犀身上扎着彩缎,众人自然看得清楚,可是“月华双璧”中的另外一人萧央却低调非常,又是在一众意气风发的郎君当中,一时间,却也难以辨认。 众人将目光集中在低洼处的骑射场,继续关注比赛。 这赛场不大,场中却没有日常里多见的靶心,只高高驾着一木头桩子,乍一看像是平日里练功的桩,可木桩子中心是朵彩绸扎成的牡丹,其间花蕊处在阳光下一色璀璨的金黄。 木桩的四下却繫着许多色泽明丽的彩线编成的蝴蝶。那蝴蝶轻盈,随着风翩翩起舞,亦真亦幻。 众人感慨漂亮,却又疑惑,这花儿和蝴蝶又是做什么用的。 只听御林卫的首领林铮,朗声说道:“诸位且听清楚了,等下每人领了弓.弩和三根彩箭。谁要将这彩箭射得挂在蝴蝶上,且挂得多的,这一场便算是赢了。” 第10页 诸人惊唿,看场地来说,这射箭的射程算不上远,就算是射中活物也不能算困难,可是这些个彩线编制的蝴蝶虽说也有巴掌大小,却十分轻盈,随着风轻轻飞舞,的的确确是需要百步穿杨的功夫了。 …… 却原来:一曲庄周梦,彩翼逐薰风,牡丹花开馥郁香,谁恋谁采谁成空?看似风流意,暗藏盈尺锋,弦外翻飞且匆忙,只把心事觅芳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7章 灵犀佩 林铮似乎很满意众人的惊诧,点头含笑继续道:“都领到弓箭了吗?” 这一问,诸位儿郎的面色又是一沉。到手的弓箭都是特制的,较之平常所用,小巧了许多,箭头细小却平润,显然是怕在赛场上误伤了人不好处理,箭尾上不是羽毛,却是两根彩色的丝带,想必挂在蝴蝶上,不但不显得残忍,还会为蝴蝶更添几分美丽。这丝带上,写着参赛诸位登记时候的编号,是方便摘下来的时候容易分辨。 因为是要把箭挂在蝴蝶上,弓.弩却也是轻盈的小弓,不需要太多力量。看来考准头才是这次比赛的重点,想出这么个讨巧的主意,礼部也是颇费了一些心思。又要赛出些水平,又不能在这样的场合,误伤了谁,还有什么比小弓,彩箭更添趣味呢? 有些儿郎苦笑着,已经四下散开来,张臂开弓,先拿着在四下感受尝试着弓箭的力量。 沈灵犀笑得却分外欢快,只因沈恩顾从未想过把自己姑娘送上战场建功立业,又因为她素日里喜爱骑射,所以平常给她练习的本来就是小小的弓箭,图着她随便玩玩儿,可是,沈灵犀却也把这小弓箭练习得炉火纯青,百步穿杨不在话下,射出去的箭又分外有力量。 萧央试了试,竟把弓.弩抛在了一边,灵犀奇怪,悄声问:“萧兄,难道你这就要放弃了?” “那弓箭并不趁手,我兄长的一位义兄曾专门教过我一门暗器的功夫,这彩箭甚小,倒是可以用暗器的手法掷出去,怕是更觉方便。” “你说的可是张亭哥哥吗?他用暗器的巧劲儿着实厉害,可惜我总也学不来,说起来倒是许久不曾见过他了,”看萧央暗自点头,沈灵犀不禁大喜,待要跌跤顿足,却在马上,只得捂着嘴偷笑:“很是,他们只说是数蝴蝶上的彩箭,却不曾要求一定是那弓.弩才算,有张家哥哥的独门功夫,萧兄这次怕是要取巧。” 待到诸人搭臂开弓的时候,行动也十分迅速,三十多个儿郎四下分散开来,距离木桩的距离皆在百步之内,四五十步开外。 只是有些人的面色沉静如水,如刘旭; 有些人得意洋洋,如灵犀; 有些人嘴角一丝不大明显的狡黠,如萧央; 有些人眉头紧皱,有些人略显得焦躁; …… 彩箭如雨,纷纷向着木桩飞去,有的箭因为力道不足,半途就显得去势不足,有的箭却因为角度的问题,中途碰上了别人的彩箭,失了准头,因为每个人手中的彩箭只有三枚,却也无人故意使坏,只是这数十人同时开弓,角度本来就不容易选择。 萧央趁着混乱,翻身借力,未用弓.弩,三枚彩箭却都从袖.口.射了出去,他臂力过人,不受小弓.弩力量的约束,这三枚彩箭去势甚勐,竟是第一个到达木桩前面的,三枚彩箭轻松迎着风挂上了蝴蝶。 其中一只蝴蝶借着风势的正飞在牡丹花蕊前面,那彩箭也毫不犹豫,将蝴蝶直接钉在花蕊中心,宛若“蝶恋花”般栩栩如生。 场上已然有人忍不住喝彩,却因为之前的事故,都刻意放低了声音,更显得场上有些惊心动魄地压抑。 其实,别人的喝彩惊唿,都还有限,礼部的刘尚书,御林卫的林铮却实实在在是被惊呆了。那璀璨的“花蕊”哪里是花蕊,却是他们特意着人布置的一块巴掌大的琥珀,彩箭挂上蝴蝶需要准头即可,羽箭后面带着的彩带自然会让羽箭挂在蝴蝶身上不至于坠落,可是彩箭钉在了“花蕊”之上,这又意味着什么?那彩箭钉进了琥珀?什么样的臂力! 在众人的唿喝声中,一只只彩箭挂在蝴蝶身上,远远看去,璀璨的牡丹花,彩色的蝴蝶,飘飞的彩缎,也别样让人惊艷。 …… 场上的年少儿郎,一个个表现十分精彩,圣心大悦,自然是要封赏。 本场的比赛萧央纵然出色,可单从彩箭中的的数量来看,倒有九位儿郎皆是“连中三元”的彩头。结合两场赛事,却是沈灵犀拔了头筹。 一时间沈灵犀有些张扬地摸不着北,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喜悦的味道,忍不住就用眼睛去斜萧央,促狭地皱着鼻子露出讨赏似的笑。萧央纵然摇头嘆息,嘴角也不禁噙了笑意,暖洋洋地让脸庞也熠熠生辉。 有心人看在眼里,不觉间,都多了些耐人寻味的深思。沈灵犀的表现自然精彩,好在天真烂漫,可“他”与萧央如此亲密,实在是……拉拢贤良是本能,可是,萧家、沈家……寻思的诸位眼神游离,最后皆落到萧诚和沈恩顾的身上。 萧诚素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此时自然沉静如水,再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兵部尚书沈恩顾的神情却十分“精彩”,额,这个形容词的确有些怪异,可是在场的诸人实在想不出再有其他更贴切的辞藻能用于此处了。 第11页 沈恩顾的额头上全是冷汗,有些祈求地看着当今刘珞,似乎是想提醒他记得当初在琼华殿上的承诺。 可圣上此时满心欢喜,怎有心思理会沈爱卿的“眉来眼去”?他把沈灵犀及萧央唤在身前反覆端详,细细看了一番,贊道:“怪道人称月华双壁,得此才貌双全的好儿郎,实不辱没我夕月帝都——赏!” 皇帝开了金口,立刻就有人捧了珠玉封赏,在场半数有份,也不特别厚待了哪个。 可随驾的皇后却笑吟吟开口:“今儿皇上高兴,臣妾也忍不住凑趣,前儿恰好得了一对灵犀佩,今日赏给沈卿家的公子,却不应景儿?” 灵犀更见喜悦,一排编贝似的皓齿全撒了欢儿似的璀璨在阳光下,她落落大方提了衣襟上前叩头谢恩。 皇后含了笑意点点手,亦唤到自己身前来看,啧啧称赞:“怎生的如此俊秀?” 众人言笑晏晏,沈灵犀的笑意却似冰封了似的,蓦然凝住,抬起头来看看这高高在上的皇后,一肚子的腹诽不敢发泄,霎时便涨得满脸通红。 皇后又笑:“到底少年面嫩,才夸两句,脸也红了,汗也下来了,可怜儿见的,下去歇会儿吧。” 灵犀狼狈归了位子不提。 圣上刘珞却再也忍不住笑,唤了内侍附耳吩咐了几句,那内侍回头看见灵犀,也是忍不住乐,颠颠儿跑了过去,又附耳在皇后贴身的女官身畔窃窃私语。 如此一番折腾,皇后总算也听了这传话。她先是一愣,盯着沈灵犀看了又看,復拿了帕子,捂着嘴忍俊不禁:“这怎么说?笑得臣妾……哎呦,皇上倒是惹得臣妾,今日竟在众卿家面前失仪……臣妾实在是忍不住,这会儿笑得肚子也痛了。” 夕月新泰年间,帝后恩爱,此番如此,众人倒也不十分诧异,有那得宠的,上了年纪的老臣,还忍不住询问:“皇上与皇后瞒着臣等说笑话罢了,偏又在咱们眼前头这么着,臣等实在是好奇,不若万岁垂怜,索性说与大家听听罢!” 皇后此时才忍了笑,重新端方坐定,双目盈盈看着当今不语。 圣上却拿乔,摇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 这么一来,倒没有谁敢没眼力见儿地追问,只不过在腹内种种揣测,若不是几位公主年岁不大合适,都以为帝后要当场点了沈家大公子做了驸马呢。 皇上又贊了众人,笑道:“之前比的骑射,不过是平日里操练的功夫,今既然来了围场,都要下场试试身手。稍后,御林卫护着安危,让小子们接着赛一赛!看谁赢了朕的彩头去!” 底下人一片应和,各处早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点燃了计时用的线香,那些人皆唿朋引伴,四下往林子里去了。 之后的狩猎,有刘旭的主动示好,萧央的顺水推舟,局势自然明朗,有私下里揣测不休的,见萧家依旧清风明月似的把事做得坦荡,倒也放下一口气。 暂不提朝廷上人心的波澜,单这回秋猎,多少年后被酒肆茶楼闲话的人提及,也算是一场逸闻,听说当年—— 一路上,沈灵犀在前横冲直撞,她骑射功夫也还出色,却极少有出门猎杀活物的经验,见着猎物便忍不住兴奋出声,不知道惊了多少鸡飞狗跳,好容易猎着一回,有侍卫提了血肉模煳的野兔在她眼前喝彩,她心里涌上许多莫名的滋味——许是她自己永远也不肯承认的,女孩子天生对弱小的同情和对血腥的畏惧——别扭地附和大家夸张地笑…… 萧央总是不远不近地跟在灵犀身后。在外人看起来,这未免有些尴尬,因为他看顾灵犀时,比朋友,似乎更多几分包容和迁就。也许永远也没有人明白:当初,明朗、单纯的沈灵犀恰到好处的出现在身世巨变的萧央的生命里,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其实,在萧诚的预设下,萧三公子今日在围场上本该是大放异彩的,可惜,萧央生性顾忌太多,一面在诸皇子面前处处掣肘,一面又不忍置灵犀的安危不顾。 沈灵犀是个异数! 这话倒不是萧诚心中所想,他性格忠厚,对和自己颇有同袍之谊的老友家的孩子,总是欣赏怜惜居多。 沈灵犀是个异数! 这是几位皇子内心颇有“灵犀”的独白! …… 本以为,鲜衣怒马,少年人自有天真烂漫;却原来,清澈眉眼,尘世间从来身不由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8章 性天成 许是上了些年纪的缘故,当今圣上最喜欢朝堂上下优秀的后辈,常常鼓励几个皇子与世家公子来往,这不仅提前巩固了君臣的情谊,未尝不是让更多孩子一起相互鞭策着进步的念头? 所以,四位心明眼亮的皇子都想寻了机会,多向萧央表示亲近。可是萧三公子却始终心不在焉,护着“一心一意”来打猎的沈灵犀。 二皇子刘旸终于按捺不住,一根羽就箭结果了一头梅花鹿——这鹿沈灵犀已经追着戏弄了好大一会儿,总没下手——箭矢带着些戾气,是穿了眼睛去的。 本来那鹿一身的灵气都在眼睛里,湿漉漉带着张皇和急切,让灵犀心底也湿漉漉的,存了心思逗弄一会儿就放生罢了,此时一缕钟灵俊秀霎时被血腥湮灭,鹿的死相就有些可怖。 第12页 沈灵犀十分不愉,先圣上有话,说是围场上不管尊卑,她素来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性子,顿时斜着眼睛讥讽:“怎么你堂堂皇子,却来抢我的猎物?!” 刘旸看“他”比自己平日里更加张扬不逊,心里就有了些莫名的优越感,紧闭了唇冷哼一声,眼睛挪到远处,一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模样。 灵犀从生来就没被人这般小瞧过,原本三分的火气,腾地就成了十分,不管不顾在马上立起身子,双手掐了腰,怒喝:“你竟是个聋子吗?!” 沈灵犀本着了一身葱色锦袍,却在那个剎那,让人觉得她裹得是一团火,要燃烧了似的。一旁的侍卫擦了冷汗,好心提醒:“沈大公子,不可无礼!” “无礼?!”沈灵犀冷笑,“适才皇上可说这围场上不论尊卑的,各凭本事的,我们好容易围了这鹿,他却横穿一箭,正是无礼!” 刘旸总算拿眼睛瞧了灵犀一眼,哂笑:“狗咬吕洞宾的东西,本皇子是在帮你,叫你的人取了本王的箭送过来!鹿你自家留着!” 灵犀气极:“你竟是听不懂人话的?!今日我们到此本是为了狩猎的乐趣,谁在乎一只鹿?是你不该抢着猎我们的猎物!” 她话音刚落,四下便是一片忍俊不禁的笑声,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瞬间消失殆尽。 萧央已然打马靠上前来,悄然扯了沈灵犀的袖子,让她息事宁人。灵犀莫名问:“他们笑什么,小爷我难道是为了这鹿?!谁也不是这般小家子气的。” 至此,二皇子刘旸也忍不住摇头笑嘆:“沈灵犀,难道你是个傻子不成,谁跟你说咱们来这里是为了狩猎的乐趣的?该不会沈大人吧……” “原来,你果然还是为了鹿!又不肯明说,小爷今让给你也罢。”灵犀更加疑惑,她本就看那死鹿气闷,索性落得大方,挥手让侍卫扛了鹿给刘旸送去。 刘旸被气得哭笑不得,唤萧央道:“萧三公子,你和这等傻子一起,也不怕跟着煳涂起来,不如我们结伴如何?” “小心眼说谁傻呢?”沈灵犀心里嘆息,初时未曾料到这皇子竟如此难缠,“我今日在骑射拔了头筹,你便如此排挤我,哪里有皇子气度?!” 刘旸气极反笑,乜斜着灵犀的一身葱白青衫,揶揄:“谁看不出来你的头筹是萧三公子承让,还真把自己当成根葱了!” 沈灵犀歪了头去看萧央,蓦然一乐:“萧兄,原来是你承让?”她向萧央拱了拱手,又看着刘旸,“他乐意让着我,我也乐意被他让着,只是你这人好没意思,我却不愿让着你,你怎么倒抢了我的鹿呢?!” 刘旸噎住,他活了这么许久,眼前所见的人皆温文守礼,便是他被骄纵得有些过的性子,也从不知道说话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几乎到了无耻的地步,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边萧央小声劝慰:“灵犀,别再说了,我们接着狩猎,别反让他人赶了前头。” 沈灵犀略略思忖,觉得有理,亦向众人拱手:“各位,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啊,咱们就此别过,最后出了林子再比数量!” 就此别过…… 几位皇子瞬间傻了眼,合着自己是得多轻贱自己啊?那两位原来根本不屑与他们同行…… 沈灵犀与萧央作别后果然并辔绝尘而去,真的是“就此别过”。 沈灵犀,你就他娘的是个异数!!! 虽然恨到牙根痒痒,肚腑怒火中山,可几位皇子的面上依然云淡风轻。 三皇子刘暝始终默默跟在大皇子刘旭身后,二皇子便略略尴尬,冲着老四刘昱道:“我们走!今日需得让沈家的小子瞧个天高地厚。” 刘昱笑得灿烂:“二皇兄今儿还笑话我没出息哭鼻子呢,我可不敢跟着拖累你,我要跟着大哥狩猎去,真委屈了还有人安慰呢!” 刘旸气白了一张脸,若说灵犀他自认为瞧不上,不值得计较,可这老四,也因为得了父皇的青眼,竟如此嚣张,如何能忍?! 他刚要发作,刘暝却忽然出声:“若二哥不弃,弟愿同行。” 刘旸并不喜欢三弟深沉如井水的性子,可此时,总算是人搭了台阶,不能不领情,便冷笑着:“那就烦劳大皇兄照看好四弟,我与老三先行一步!” 四人亦分道扬镳,各自领了侍卫,循着草径散开。 九月的林子,密密丛丛,因为时令得宜,果实充沛,林间的小兽频出,野兔、山鸡,受了惊四下逃窜,应和着远远近近传来的阵阵欢唿声,显得分外热闹,倒也颇有些趣味。 刘旸不屑与人为伍,听着处处唿唿喝喝的声音只觉烦躁,更不与刘暝搭话,自顾顺着山涧的溪流往山谷深处行走。 刘暝生性沉静,并不以为忤,不远不近跟着前行,偶尔搭弓射箭,无非猎上几只颜色缤纷的锦鸡,别的却不甚在意。 深山之中,鹿和狍子也多了起来,围场早月余就有人反覆清林,何况,枫山离月华城不远,算不上偏僻处,倒是不怕遇上什么凶兽。里头的鹿与“野”黄羊,也说不准是有人提前养了,此刻放生在林子里,只为秋猎用,礼部和兵部都是些成了精的狐狸,十分懂得逢迎身份高贵的“猎手”。 第13页 刘旸愈走愈觉得无趣,吩咐身边的近卫只管把鹿多猎一些,其实存着稍后与沈灵犀赌气的心思。转过头看刘暝侍卫的马上全是成串儿的野鸡,也不禁好奇,问:“猎那么多鸡子作甚么?” “七妹妹最近在学踢毽子,给她攒些好看的花翎。”刘暝态度恭谨,言语和目光却依然淡淡的,在这山坳中,更显清冷。 其实,七公主是个不怎么得宠的妃子所出,在这样狩猎的盛事里,轻易没有谁会想起宫里还有这么个沉默的小人儿。 刘旸心中不禁哂笑,这三弟虽少年老成,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待人却温和,对谁都好似带着几分亲近,这性格想来是他的出身决定,今日见自己落单,他不也是主动解围?分明是习惯使然。 只是莫名就觉得,老三今天的眼神愈发冷淡,偶尔的闪过的目光,似乎还有些戒备和审视似的,倒是令人生疑。 平日,刘旸并没有如此细密的心思,可因为在围场上,人打猎时候本就习惯带上几分谨慎的,且四密林幽静,两人几乎算是独处,刘暝的目光便让他背上似乎有些凉涔涔的不适。 想到此处,刘旸笑道:“你猎得这么许多,难不成要给七妹妹做够一辈子用的毽子?” “二哥有所不知,”刘暝回答,“弟听闻,做毽子的花翎,需得精挑细选,每只锦鸡,唯有尾巴尖子的一根方才得用。” “三弟如此心细?”刘旸的声音带着些惊异,他本是实实在在因为毽子的事情惊异,于他来讲,从不曾想过花心思去考虑过女孩子的玩意儿,所以根本无从理解老三的心细如尘。 可是刘暝蓦然听闻这话,倒是心中一动,眼神不自觉得就扫过刘旸的头顶,那宽扁的紫金白玉发冠,紧束着的青丝里,会不会就藏有几根绣花针? 素来目光恭谨的兄弟忽然肆意扫过自己头顶,虽只是一眨眼间罢了,可心中有鬼的人,那种感觉的确是分外敏感。 刘旸不禁胸中一震:刚刚老四看似随意的一眼十分不对,他的发间的的确确曾经藏过两根绣花针,甚至餵了种极其隐蔽的药,可惜量少,今日不曾毁了刘旭,误打误撞的竟然让刘昱还得了父皇的“惊鸿”马! 那是父皇当年在军中歷练的“惊鸿”! 仿佛哪里出了差错,今天的事情处处透着不顺,比如刘昱□□的“惊鸿”,沈灵犀那个异数,再如老四的眼神,难道哪个环节有了纰漏?难道他们竟然知道什么不成! 幽暗的林子里,忽然有种令人窒息的寂静,黑云压城似的压抑。 有只锦鸡扑稜稜飞过梢头,刘暝抬手,羽箭“刷”得一声掠过。 锦鸡应声而落,发出“啪嗒”的声响。 …… 佛谒云:贪慾着世间,忧患日夜长。人不守护心,为邪见所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9章 今非昨 那一刻,刘旸心惊肉跳了起来,再抬头看向刘暝的眼神里就暗藏几分惊疑。 可是刘暝浑身上下的锋芒都已经收敛,依然是平时性格沉静,如水端方的君子。他的目光那么平静,如此时身畔的一弯潭水,清澈,幽深,没有一丝波澜。有阳光透过密匝匝的叶子洒下,四下班驳静谧,刘暝身上气息更加恬淡,甚至透着几许温和。 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除了几步之外的带着羽箭挣扎的锦鸡。 刘旸的背后湿津津的难受,手忍不住就在额头抚了一把,果然,冷涔涔的汗,他掏出一方锦帕擦拭。想要解释一句刚刚跑马,跑得有些热了,可林间透过来爽利的风,让他到了嘴边的话也被吹得无影无踪。 此时,刘暝已然转过头去,噙着笑仔细查看侍卫捡回来的野鸡,温和地吩咐:“好生收拾,别伤了翎羽。” “老三,你看崖上!”刘旸忽然出声轻唿,刘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不远的山崖上,蹲着一只狐狸,雪狐,浑身上下,一丝杂色也没有。 狐狸的目光有些游离,似乎根本没有把崖壁下的人放在眼里,它甚至皱了皱鼻尖,仿佛被人扰了清净的不满。 不知是不是狐狸的神色过于挑衅,刘暝忽然渴望抓住那只雪狐,离得算不上远,若捉得住,回去可以送给七妹妹,或者九弟,小孩子们总会喜欢这些玩意儿。 所以,刘暝就动了,借着马镫点足,身影清俊,如一根羽箭似的到了崖上,狐狸猝然往前一跃,有些愕然地回首,看着距离自己不盈三尺之外的人。 刘暝心中就有些得意:畜生终归是畜生,它也许从不知道,并非所有的人,都像山野的猎户农夫一般,行动笨拙,根本蹭不到它的洁净如雪的皮毛。 所以刘暝便准备下一招一击得中,他通过刚才狐狸的跳跃,计算着稍后自己下手的地方。 胸有成竹之后,刘暝准备再借力脚下这棵老树,点足再来一次纵跃,他想看狐狸的挣扎与恐惧,他想看狐狸被它自己引以为傲的敏捷打败后的失落与惶恐失措…… 可是,点足时候脚下的枯枝却遽然断裂,半空中的刘暝已然使出了内力,偏偏因为这意外失去了控制,身子便往下直直坠落…… 始终密切关注自家主子的近侍赶紧纵身跃起,想要接应,可是在同时,刘旸也动了,极其“凑巧”得撞在侍卫的身上,三人便一起跌落。 第14页 另外的侍卫眼见不妙,纷纷往山崖下纵掠,即使不能接住主子,做个肉垫也好过让两个皇子就这么摔下来。 可是纷乱之中,还是差了一步,刘暝重重摔在地上,刘旸竟然还砸在了他的身上。 一众侍卫瞬息的愣怔之后,迅速上前查看。 刘旸伤了手臂,挣扎起身,急切唿唤:“老三,你怎样,有没有大碍?” 三皇子没有回答,他已然昏了过去。嘴角溢出鲜血,一只腿的膝盖,有白森森的骨头,戳了出来…… 摔在一侧的近卫顾不上查看自己的伤势,匆忙掏出了怀里的金疮药,整瓶洒在刘暝的创口处,却被涌出的鲜血霎时间沖得消失不见……他惨白着,解下汗巾,简单固定了骨头,回头喊道:“来人!拿行军的藤床!” 好在背负着应急物品的士兵跟着几个皇子,距离都不算远,惶然将刘暝送到御医前的时候,算得上是飞速。 医治的氛围极其紧张,偌大的枫山安静了下来,显得空荡荡的。 最终,当御医颤抖地跪在圣上刘珞面前,叩首道“微臣死罪”的时候,刘旸忍不住哭了出来,他撕裂了声音喊:“庸医,你若治不好我三弟,我便将你的腿打折,我杀了你!” 御医冷汗涔涔:“可是,可是,三皇子的腿骨,有一节已然粉碎,臣虽竭力,也是会落下残疾的……微臣,微臣……” 刘旸仍然想要怒喝,可是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冰冷,那是父皇的目光。只是一道目光而已,可似乎有千钧的重量,刘旸张了张嘴,他想告罪,说自己没能护好三弟,可是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口。 此时,刘暝已经醒来,他苍白如纸的面上落下了豆大的汗珠,嘴唇也在颤抖,可声音依然清朗,温润如水。他说:“父皇,不怪他人,是儿臣任性要亲自捉住那只雪狐,二哥和侍卫都去救我,可是,儿臣当时太过紧张,挣扎狠了,才会让三人一起跌落。” 刘旸惊愕地看了看刘暝,只是老三虽然虚弱,却一如刚刚在林子中一般,面色平和,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 今年的秋猎就这样草草地收场了。 许多年后,萧央再回想起当年一幕幕的时候,他早已不再是单纯明媚的少年,许多当时懵懂的疑惑都在心头一点点明朗。从来就没有什么巧合,一切,都是註定。 当然,当年在场的老“狐狸”们,都在许多他未曾留意的细节中,看出了更多的东西,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三皇子刘暝不喜欢谁提起当年的事,他总那么坚定地说:“是我自己的错,与人无关。”那语气,由不得谁质疑。 而且,在那一次事故之后刘暝就变得更加沉默。 在三皇子的沉默中,时光似乎也过得更快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 倏忽已是三年。 三年的时光,足够萧央和沈灵犀长大。 长大后的他们,一个是长身玉立潇洒,整日里满面春风和煦,双眸澄澈分明,映出一副耿直的心肠。 一个却更加俊美无双,眸若秋水潋滟,鼻若琼玉秀挺,樱桃似的红唇无端娇俏,只是不苟言笑,面带寒霜,真是个冷面玉儿郎。 萧央懵懂,相伴随行从未怀疑过沈灵犀是个女儿身。 那年十二月初,夕月.天.朝.下了一场大雪,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冻得麻雀都懒得叫唤。萧央闲极无聊,派小厮闻筝给沈灵犀下帖子,约了到城外山庄捉野兔。谁知道等了半晌闻筝一脸郁郁地迴转,说是沈大公子身体不适,连面都不见,就打发回来了。 萧央原本无所事事,听罢立刻吩咐人开了库房,人参鹿茸都取出许多,装了马车往沈府奔来。谁料刚进了前厅,就见到沈灵犀的小厮墨痕迎上前来。 墨痕哭丧着一张脸,道:“我家沈公子的病很不尴尬,见不得人的。” “连我也不能见吗?”萧央三分忧心变作十分,平白急红了眼睛。 墨痕的泪珠儿也滚落了下来:“别说是爷,便是小的,以后也见不得大公子了。” “却是为何?”萧央疑惑,忽而大惊,颤着声道:“啊,难道灵犀要不好了么,难不成是……?” 墨痕愣了一愣,看见萧央面色戚戚,也嘆息了一声,回:“可不是,以后世上便无沈大公子其人了。” 萧央父母早亡,被萧诚夫妇收养了以后一直是如亲生一般相待,可他并因此有过未有半点轻狂,读书悬樑刺股,学艺不辍寒暑,受了再大的委屈都不肯叫苦;受了再多伤痛泪也不肯轻弹。今日忽听墨痕说沈灵犀眼瞅着不在人世,他胸中却酸楚非常,泪已然盈眶,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有个穿了绯色衣服的丫鬟到厅中奉茶,看到萧央和墨痕相对无言,眼含泪光,大惊,问:“今日老爷不在府中,夫人不便出门见客,交代你好生招待萧公子,说清其中缘由,你为何招惹萧公子伤怀起来?” 墨痕听到呵斥,方才拭干泪痕,道:“碧荷姐姐教训的是,都是墨痕想着日后不能在大公子身畔服侍了,才会满心酸楚,没想到招惹萧爷伤心,该打、该打!” 碧荷听说,嘆息一声,道:“墨痕,你真是该打,夫人刚吩咐过,以后阖府都不许提大公子,都称唿二小姐才是。” 第15页 墨痕嘟着嘴,道:“我却叫不出口。” 萧央本待央求二人,能再见沈灵犀一面,全了两人三年兄弟情义,忽而听说大公子、二小姐的说辞,也顾不得哭,只瞠目结舌,待要问,却也不知如何问起。 碧荷也不多话,告退出门去了。 墨痕抹去两把眼泪,道:“萧公子,今儿墨痕心里难受,实在是招待不成,爷便家去吧,再过时日,来参加我家……”他顿了顿,倒像是和谁赌气似的恨恨然继续,“我家二小姐的及笄礼吧。” 萧央一头雾水,见墨痕说话颠三倒四着实不像,告了叨扰,转回家去。等进了家门,萧央吩咐闻筝:“你且去打听打听,我怎么不知沈府还有什么二小姐?怎的他们家里大公子身患重疾,除了墨痕伤心外,其他人都高高兴兴要给什么二小姐准备及笄礼?” 闻筝答应着退了下去,一直过了半晌才回来,自己倒是带着满面疑惑,道:“三少爷,这怎么说。奴才问了半晌,有人道沈家只有一个长公子,一个大小姐罢了,从没有什么二小姐;又有人说沈家原并没有公子,只得两个小姐;还有人竟说沈大公子便是沈家的二小姐……” 萧央听罢,拉了一把椅子坐定,半晌作声不得。 他本来聪慧,只是因为先入为主,又知道沈灵犀最恨人打趣她俊俏像个姑娘,就没有起过疑心。而今回想起来和沈灵犀同行的三年,却是很多时候也觉得沈灵犀性子有些古怪,以前还只当是贵公子脾气重罢了,如今前因后果一联繫,倒是想得透彻分明了。 萧央细细回想一遭,忍不住好笑了一回,转念又觉得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身边,着实荒唐;忽又想着沈灵犀本是个要好的朋友,以后却变成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再不能和往常一般亲厚,不禁一声长嘆…… 闻筝看自家公子忽喜忽优,不觉担心起来,小声唤:“爷,爷,三少爷!” 萧央回过神来,看闻筝还立在一旁,摆摆手道:“你出去吧,爷心里不自在,一个人待会儿。” 再过了些时日,沈府果然相请萧夫人到府上参加沈二小姐的及笄礼。回府之后,萧夫人连口茶也不喝,先遣了下人唤萧央过来松岁园问话,一边啧啧称奇,一边百般审问萧央早些时候是不是知道沈灵犀是个女子。萧夫人出身名门,最担心两个孩子私下里闹出个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坏了家风和萧府的名声。 萧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和萧夫人解释清楚,自己之前实在是被蒙在鼓里,决不至于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如此也罢了,以前年纪还小,纵然荒唐也只当做是顽皮,以后你们二人再也不许和往日一般相见了。”萧夫人交代罢,却又嘆息:“只是不知道沈家姑娘这般做派,日后可有没有正经人家求娶。” 萧央脑子里现出沈灵犀嫁人时凤冠霞帔坐花轿的情形,更忍不住笑得肠子疼,笑罢,忽正色道:“娘,沈灵犀若真是没有人肯相求,孩儿就娶了她,还好在一起玩耍。” 萧夫人没有好气白了他一眼,反问:“这话也是能胡说的吗?真还是个孩子!以后休要提起。” 萧央吐了舌头不言。 因办了及笄礼,沈灵犀竟是出了好大风头,一时间月华城里传说纷纷。只是沈灵犀本来容颜出色,为人处世也光明磊落,再加上盛世间民风开放,竟也真有人家不顾她的惊世骇俗,上门求娶。 此时,沈家反倒拿大起来,说家里本来人丁单薄,想把两个女儿多留几年,便是已经许了人家的沈灵玉也要过两年再让出门。因夕月王朝,但凡家里过得去的,也都不让女儿早嫁,是以并无人相疑。戚文姗却是一边嘆着侥倖,一边精心着挑选了人准备好好教沈灵犀两年规矩,免得将来嫁了人家,反被公婆嫌弃。 听了传言,萧央暗自替沈灵犀高兴,一行却也窃喜:如今倒是不用我来娶她,不然真是许多尴尬,两个意气相投的兄弟,忽然要做夫妻,哪有嘴上说起来那样容易。 此后两年,沈灵犀果然不大抛头露面,偶尔仍扮了男装偷偷出门,并不来寻萧央,怕被昔日好友嘲笑,反而自取难堪。 日子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过去,一直到月华城里的风起云涌。倒真是:从来年少不知愁,空负佳人几春秋。待到明了情何物,才悔今日话无尤。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0章 风波起 时光纵然荏苒,可如果生活一直平静无澜,所谓长大,似乎永远只是年龄上的增加而已。 所以,追本溯源起来,萧央和沈灵犀真正意义上的成长,还要从新泰廿一年的二月说起。 那一年,月华城的长亭道上…… “驾!” 快马如飞,风驰电掣地疾行。 黑色的马匹之上,正是昇平将军萧诚的三子,萧央。 此时的萧央再不是素来云淡风轻的模样,他面容上挂着阴云笼罩的阴霾。“快一点,飒风!”虽已是如风一般的疾驰,少年仍忍不住一再催促胯.下.的爱驹。 大开的宫门,飞驰而入的骏马,惊慌失措的侍卫,都让月华城里的氛围骤然变得紧张压抑,平常的百姓无从打听揣测皇宫内的秘闻,心头便更多了一些惶惶。 第16页 而此刻,内心最惶然的却是当今圣上刘珞,他原本就被疾病淘得单薄的身子,似乎更加不济,像是北风中的树叶一般簌簌发抖。刘珞的心情已无从形容,心痛,担忧、震怒、害怕、愤恨、悲哀……不,都还不够! 怎么会有人胆敢下毒?!怎么会有人胆敢下毒?! 原本,今日琼华殿内,透着阳光的明媚,皇后裊裊然端了杯参茶,说要侍奉病体初愈的皇上饮下。可圣上刘珞看着皇后因为连日来侍疾,而有些憔悴的容颜,忽而觉得不舍,放下手中书本,一口口把参茶餵给爱妻。 二人原本恩爱,当时正是情浓,谁料晴天霹雳的打击未免过于残忍。 当皇后口吐鲜血昏迷的时候,刘珞拼了命强迫自己冷静一些思考:若无意外,参茶本该是自己饮下的吧?若无差错,中毒不醒的也该是自己吧?而亲手给皇上奉茶的皇后呢?又会因此遭受怎样的折辱,皇上最心爱的太子呢?是不是会被牵连而再无出头之日? 设计皇后弒君杀夫,太子难逃其咎!真是好计谋,好手段,好胆量! 而今太平的盛世,是哪个皇儿等不及要谋了朕的江山天下?! “萧央到了没有?!”刘珞血红的双眼瞪着跟前的内侍,每一声质问都好似野兽的嘶吼。 四十余年的岁月打磨,刘珞未曾想过自己一颗心还会有失了方寸的时候,当刚刚看到御医为皇后诊脉后轻轻摇首的剎那,他似乎感觉天地都在旋转。 不!请上苍不要过于残忍,不要,请不要夺走朕的皇后!无论如何,朕要她活着! “都是废物!朕命你们一定要救下皇后,否则,否则朕就把你们一个个送到地府抢她回来!” 一群太医院的御医磕头如捣,却个个束手无策,最终还是太子提醒,让人去宣昇平将军府萧三爷上殿。萧央所修习的含藏心经有疗伤续命的功效。 心中急切,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刘珞的心跳,宛若城外马蹄声的起落。他惨白了一张面容,紧紧拉着凤榻上爱妻的手,闭起眼眸祈祷。 当萧央终于被带入琼华殿中,入目便是如此惊心的情景。等不及萧央震撼施礼,道宗已立起,喝道:“快,快来救皇后!” 事有轻重缓急,萧央真的不再拘泥,一双澄澈锐利的眼眸,大了胆子往凤榻上看去:皇后面如金纸,睡得昏昏沉沉,乍看去仿佛醉死过去的模样,可是口鼻之中却并无酒的味道。 不及多说,萧央上前将皇后扶起,大了胆子侧坐在床榻上,手自玉门穴起,行忱阖、云檀等穴。指尖落处,萧央已然敏锐察觉到之前宫内已有高手帮助皇后护住了心脉,使得毒不能攻心。他缓缓松了半口气,再从背之心起,疏导着皇后的血脉,往外下行逼出毒液,不多时,皇后十指尖都开始泛黑。 太子刘旭少年曾和萧央一起,受过高人指点。虽说他没有萧央的天赋,不能修习含藏心经的高妙功法。可是在一起习武多年,彼此间却较常人多了几分默契。刘旭不待萧天开口,便吩咐御医奉上金针,亲自动手,将皇后指尖各个刺破,任黑血流出,旁边的宫女又拿着金盆接了。 萧央的所作所为,已是大不敬之罪,可大殿中上到君臣,下到侍婢,却无一人多言,都小心翼翼屏息凝视,一时间琼华殿里悄无人声。 半个时辰后,皇后指尖的血变得鲜红,萧央收了内力,太子却小心翼翼扶了皇后重新躺在榻上。 萧央勉强压住了气息,归本溯源,再不敢托大在凤榻上歇息,忙忙跪倒在地,唿:“皇上饶恕罪臣无奈冒犯之举。” 刘珞道:“快平身,朕素不是迂腐之人,卿家平日和太子亲厚,朕和皇后看你也如自家子侄一般。此时辛苦你救人,却说什么冒犯。” 萧央谢恩,起身垂首立在一侧。 “皇后现在如何?”道宗皇帝急切垂询。 萧央答道:“回皇上的话,皇后中的是醉生莲的毒!幸得有人在臣来之前护住皇后心脉,只是臣虽将毒逼出,却仍觉得皇后心脉不畅,似乎有余毒渗入一般。” 道宗问:“贼子恶毒!卿家可知,现在如何是好?” “请皇上吩咐御医为皇后开一些养心养气血的药物,臣能保皇后月余无碍,只是皇后的命,唯有药谷神医兰若空方能相救。”萧央声音本急促高昂,却忽然渐渐低沉。 药谷,夕月王朝医界的传说,所有医者心中无限敬仰的胜地。传说:药谷圣手能活死人,生白骨,传说:药谷兰家歷代圣手都是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 兰若空是药谷第七代传人,任谷主三十七年,医术名扬天下。 只是药谷本在夕月湖州,若是快马加鞭,也需两个月方能来回,且不说神医兰若空性情孤高冷僻,就是兰若空情愿,也不见得能来得及救下皇后性命。 萧央话音落,琼华殿上每个人都是心思一冷,才松的一口气又重新高高吊起,大殿里再次静得让人窒息。 刘珞无语,重重跌坐在床上,拉起皇后的手,冷森森开口:“朕不管你们怎么做,朕要兰若空一月之内,进宫来为皇后救治。” 太子跪倒凝噎:“父皇,让孩儿去,孩儿骑千里良驹,昼夜不歇,也要将兰若空带到宫中。” 殿内一御医忽然大了胆子回道:“臣闻圣手兰若空三年前便将一身医术全部传与亲孙兰亭,可兰亭圣手因年少,性子漂浮,只爱四方游歷,说要尝遍天下美食方休。近日有人说曾在城南“天水碧”香榭里见过他。” 第17页 “臣去去就回。”萧央听罢,向刘珞只一拱手,竟头也不回,往宫外掠去。 “儿臣也去!”刘旭慌忙起身,也要跟了出去。 “多带着些人手!” “儿臣遵旨。” 话分两头,且说神医圣手兰亭,他所谓的人生乐事,唯有吃喝二字。如此刻:风和日暖,斜倚“天水碧”香榭临江的栏杆,嗅茶香裊然,酒韵深长,听清江上画舫里隐隐约约传来的丝竹声,品簪花碧玉糯米糰,醉芙蓉的鹅掌,看江畔处处繁花似锦,真仿佛神仙。 “神仙”醉罢,迷濛着一双狭长的凤眸,摇摇晃晃下了楼,本来不稳的脚步,又被人迎面撞了一下,四仰八叉倒在当街上。 兰亭好容易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映入眼帘的却是个扮了男装的姑娘:容颜俊美无双,眸若秋水潋滟,鼻似琼玉秀挺,樱桃般的红唇无端娇俏,只是不苟言笑,面带寒霜,乍一看还真是个冷面玉儿郎。 女孩儿本是抱歉伸了手来扶,可半晌不见动静,再一看兰亭的双眼直勾勾瞧着自己,不禁有些恼意,拂袖冷哼:“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兰亭果然不看,立即紧闭了双眸,却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满脸沉醉沉吟:“面若芙蓉初绽,身带芝兰汀香,醉矣。” 一语罢,只听耳畔生风,兰亭虽是醉意朦胧,却仍迅速准确捉到了女孩噼面打来的手,他双眼仍未睁开,含混不清夸赞:“手若柔荑纤细,肤如凝脂嫩滑,美哉。” 女孩儿恼怒,抽身侧步,左掌握拳噼面打来。 兰亭“嗖”得张开了眼,起身轻巧避过,笑道:“姑娘可小心些,别伤了玉手。” “哼!哪儿来的痨病鬼,竟敢如此消遣小爷!”男装的女孩儿满面怒色,拳头更加凌厉生风。 兰亭一怔:学医十九个春秋,怎么今日醉了,连男女都分不清楚?难道是少年过于俊俏,才会恍惚看走了眼? 兰亭凝神,体香悠然,正是处子味道,肌理细腻骨肉匀,不该看错。他怔忪若失时候,鼻樑上竟挨了一拳,鲜血滴下,霎时染红了青色的长衫,酸痛的感觉唤醒了兰亭的神智,他的脚步瞬息变化,竟绕道了少年身后,右手好似仙猿探果向少年领口拽去。 男装的女孩儿慌忙护了领口,面上飞上红晕,眼见得怒火更胜。兰亭轻笑,神色迷离道:“挡着也无用,今日爷定要看个明白!” 女孩儿身法不如兰亭轻俊,只防着被扯开衣领,却忽而感到腰间一凉,不知兰亭手中何时竟多出一把短匕,划开了自己的腰带,赶紧忙乱拽住,想要重新挽好。 兰亭笑得更见得意,盘了身子又向少年裤脚扯去,才要得手,不妨旁边怎的伸过一只手来,生生将他提起。 却是:陌上杨柳青青色,万物光景时时新,相见已是前尘错,犹记青梅两无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11章 “兰亭序” 兰亭恼怒,半空中稳住身形,顺势一招“如封似闭”想要把来人挡开,却又被来人捉住破绽,双手都被紧紧束缚。 兰亭定睛看去,眼前是一位紫袍的少年,满面怒火,眼神鄙夷,完全是看见了登徒子的模样。他心中暗嘆不妙,酒也醒了大半,期期艾艾道:“不是兄台想的那样!” “那你倒是想怎样?!”来人正是萧央,他本是到天水碧寻神医兰亭,谁料到了此处,恰看见一个面黄青衫的少年要撕扯少时好友沈灵犀的衣衫,虽是经年不见,再见竟是如此尴尬境地,萧央一时间把要紧的事情也抛到九霄云外,怒极出手。 “我,”兰亭张口结舌,“我……”怎么好说,难道说:“我兰亭学了十九年的医术,男女都分不清楚,想扯掉他(她)裤子看个分明? 此时兰亭酒意渐消,连自己都觉荒唐。 “谢过萧兄!”沈灵犀已挽好腰带,她亦是许久不曾见过萧央,未曾想再见面却是如此尴尬情状,不禁更觉羞恼,趁着兰亭两只手都被萧央制住,毫不客气握紧了拳头往兰亭下颚揍去,口中喝道:“爷今日便要打死你!” 兰亭感到骨头都要被打得裂掉,痛得眼泪几乎掉下来,霎时怒火又冲上了脑门关,大喝:“你有种脱给我瞧瞧,我才信你是个爷!” 萧央此时才知道误会,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忙撒开制住兰亭的双手。 兰亭好容易脱了钳制,心中喜悦,纵身便是好远。 “你怎么把他放了?”沈灵犀赶紧跟上。 萧央无语,半晌才讷讷道:“灵犀,你本来就是个姑娘啊。” 兰亭耳力极好,远远听见,胸中霎时畅快,不禁哈哈大笑:“果然是个女子,我就说药谷兰家怎会分不出男女?那才真真成了笑话?” “药谷兰家?!”萧央如纶音入耳,慌忙问:“兄台可是圣手兰亭?” 兰亭不答话,竟和沈灵犀追逐着越走越远。 萧央急切,大喝:“灵犀,不要胡闹,圣手兰亭是我们要请的贵客!” 眼见沈灵犀与兰亭渐行渐远,萧央只得摇头赶上。 脚踩追云望月的步法,兰亭身形仿佛一道幻影流光般向远处行转,转瞬就要消逝。他心中实在得意,忍不住回过头去嬉笑:“回见啊诸位,不用送了!和爷比轻功,实在是看不开了点……啊……啊!” 第18页 从房顶蓦然坠下,兰亭惊得面如土色,摔痛了还在其次,最最无法承受的是:怎么可能?什么见了鬼的步法,居然能够快得过“追云望月”?什么见了鬼的指法,居然能够点了神医的穴道? 眼前,萧央正拽了一根断掉的腰带,从树梢飘然而下。兰亭醉眼朦胧,含混不清地嘟囔:“神仙……” 见兰亭面色可怖,萧央伸手扶他,抱歉道:“公子,你还好吗?我原不曾料到你的腰带如此不经拉扯。” “别!不要碰我!”兰亭胸中的五脏六腑都觉得痛楚,勉强伸了手挡住萧央:“我知道你是为刚才那姑娘报復,爷认栽了,认栽了。可咱们到此为止,好不好?” 萧央讪讪然把腰带递给兰亭,小声道:“我方才真不是有意。” “有意无意都还罢了,”兰亭咧着嘴吸了一口凉气,“我只当是现世报,就是来得快了些。”他心中安慰自己:其实被一个俊秀公子扯断了腰带,似乎并不多么难以忍受。 “你这无赖怎么又躺在地上,打不过便装死不成?!”沈灵犀好容易赶到,见兰亭又在地上不肯起身,噼手便是一个响亮非常的耳光。 “打人不打脸。”兰亭只觉得一腔热血在胸口翻腾,硬生生压抑着开口,“士可杀不可辱。” “不可无礼,”萧央见沈灵犀还要动手,连忙将她挡住,转过头来急切发问:“公子方才提起药谷兰家,不知公子可就是圣手兰亭?” “不是!”兰亭羞恼,眼中的怒火似乎要将沈灵犀焚烧成灰,若承认神医几乎被人当街摔死,又被个女娃娃甩了耳光,岂不是损了一世英名?他兰亭还有颜面在夕月混下去吗? “啊呸!”沈灵犀讥笑,“萧兄也不看他自己痨病鬼似的模样,还神医,怎么可能?!” 萧央神色黯了黯,再次出手想要把兰亭扶起,见兰亭仍是摇头,萧央不禁疑惑:“公子为何还不起身,莫不是受了内伤,小弟粗通医理,可代为诊治。” 兰亭忍住轻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道:“你看着聪慧,怎么煳涂至此?我被你点了朔方穴,下半身都是木的,如何站得起来?!” 萧央连声抱歉,赶忙替人解穴。穴位解开,萧央问:“适才公子所说不是药谷兰家吗?不知公子是药谷中什么人,知不知道兰亭圣手身在何处?弟家中有人中了剧毒,需要医治。” “什么毒?”兰亭没好气问道。 “谁中了毒?”沈家和萧家世代交好,沈灵犀确是十分担忧,不知是谁中了剧毒等待医治。 “好似是醉生莲。”萧央明了沈灵犀急切,却无暇细细解释给她听,只好先回答兰亭。 兰亭双眸倏地一亮,笑:“呦呵,不错嘛,想来尊府定不是寻常人家,得罪的仇家也很了不得呢!居然用得起醉生莲,啧啧,这玩意儿可有价无市,的确是宝贝。中毒多长时间了?” “有一个时辰了。” “人还没死?”兰亭更觉惊异。 “是,”萧央道,“先封了心脉,又逼出毒血,只是余毒仍旧十分厉害,人还昏迷不醒。” 兰亭轻笑颔首:“果然京城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哪,且带我去看看,瞧个新鲜吧。” 沈灵犀嗤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说去看看?” “看病可以,”兰亭轻轻皱眉,向萧央道,“只是眼前人聒噪,你去找个好裁缝,将她缝住嘴吧就是!” “小子讨打!”沈灵犀自小不曾如此被人轻慢,恨恨然又拉开了打人的架势,可依然被萧央挡得严严实实。 兰亭得意,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摺扇,打开摇晃,悠然自得。 沈灵犀实在看不得兰亭的嘴脸,可她又打不过萧央,待要发作,忽想起萧央说有人中毒,她心中掂量了轻重,冷冰冰的眸子盯紧兰亭,心中念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兰亭瞧见沈灵犀忽而安静下来,默然立在萧央身侧,只是一双杏眼里满是促狭,没来由打了个寒颤,道:“去也去得,得先答应我个条件。”兰溪双目盈盈然看向沈灵犀,“不能让那个女子近我三丈以内!” “哼,真当自己是个角色了?”沈灵犀不屑道,“小爷偏不能趁你心意。” 兰亭傲然摇着摺扇,忽而遮了半边俊秀的容颜,只留一双狭长的凤眸,带着笑意道:“若靠我太近,只怕你后悔。” “后悔?!”沈灵犀笑得更见阴狠,“总有一日让你为今日的孟浪好好后悔。” 三人正揪扯不清,忽见太子刘旭领了许多侍卫赶到。 兰亭大惊,扇面仍是遮着面容,却扭头小声向萧央道:“不好,不好!果然父亲说过,在京城不能随意打人的,竟然连侍卫都给惊动了。这位公子,你们家到底什么地位,摆得平吗?” “臣(臣女)见过太子!”萧央和沈灵犀上前见过刘旭。 兰亭何等剔透的心性,转眼竟也揣测明白,问:“被毒的莫不是皇家之人。” “难道圣手不愿相救?”萧央似乎听闻药谷谷主不愿侍奉皇家的传闻,不觉紧张。 兰亭潇洒把摺扇合上,摇头轻笑:“只是束脩需加倍,走着。” 第19页 此去皇宫一路无话,等兰亭一行人入宫的时候,皇上竟亲自迎到了皇后寝宫的宫门之外。 刘旭抬眼望去,不过一日间,父皇却瘦削得脱了形状,伛偻的身躯,浮肿的双眼,竟然显现出平日里从未窥见的老态。他自小就知道父皇对母后的情深意重,也一直在心底引以为豪,可似乎直到而今,才仿佛真正感受到情为何物。 初入宫的兰亭还是被皇家威仪震慑住了,自以为药谷已然是搜罗的天下奇珍异宝,什么富贵都不再放在眼中,可是看到宫中处处雕樑画栋,朱墙黄瓦的恢弘,每一寸地面都透露出逼人的气势让人折服;宫门前高高的台阶,不能用轻功,一步步走上去,兰亭心中年少轻狂的气焰,竟也比先前少了几分,当他窥见天子相迎,一身高贵超脱的气质,又远非之前所见的太子能比,所以当萧央等人跪拜的时候,他的双膝很不争气地跟着跪地。 望天.朝:碧瓦朱墙,雕栏砌玉,富贵簇锦堆纱,绰绰人影,步履无声,果然肃穆天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2章 花有魄 颓老也好,威严也好,道宗刘珞并不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他竟然上前一步,亲自抬手去搀扶兰亭,许是阅歷了形形色色的人,刘珞并未对兰亭脸上清晰可辨的掌印和下巴上的瘀伤感到惊诧,只真切地道:“神医免礼,劳卿到琼华殿中为皇后诊治。” 寝殿中,凤榻的帘幕还紧紧垂着,一名御医手中握着天玄丝,带着惶恐和仰慕地看向兰溪。纵然兰亭此刻的容颜因被沈灵犀痛揍,实在是过于惨不忍睹,周围的宫女和太监几乎要忍不住笑将出来,可在御医眼中,他仍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兰亭自己却没有世外高人的觉悟,他未出生时候,就浸润在各色药材的气味里,生下来,每撒一泡尿都要浇灌几株名贵的草药。所以,祖父兰若空的耳提面命也没有让他生出半分对药材的和医书应有的敬畏。过度的熟稔,让他把药材和医术看做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连唿吸里都带着些许药香,以至于治病疗伤最终已然成为一种本能。 正是这种天赋异禀的浑然天成,让兰亭少了医者对赖以营生的医术应有的敬畏,他的心思才更多放在美食上,每当他知道某种草药竟能让食物更加美味的时候,兰亭才会发出啧啧的惊嘆,露出的敬畏之情让其祖兰若空次次吐血。 所以,当兰亭在身畔众人的眼中找到平日里习以为常的尊敬之后,才算是摆脱掉沈灵犀带给自己那种完全无视的挫败感和屈辱感。他洋洋得意坐下,悬丝诊脉,然后说:“不错嘛,皇宫里到底有的是高手,竟然能够把醉生莲的毒清理到如斯地步,竟然能够从鬼君手里强抢下一条人命。” 看他镇定,刘珞仿佛热油煎熬的五脏终于感受到一丝隐约的慰藉。 “来人,在宫门外摆供品。”兰亭起身,望着身旁的御医,道:“你不许去,也不要整日在这间寝殿里侍奉的,这殿里的释心香气太浓,鬼君不喜。去寻个寻常粗使的宫女吧。” 一个神医,治病不开药方,不取药材,却要先摆放祭品,刘旭和萧央相视默然,心中莫名紧张了起来,莫不是因为过于急切,才会一时失察,竟然请进宫来一个神棍吧?! 祭品摆放着殿外,兰亭已然沐浴,换了一袭崭新的靛蓝轻衫,他的脸上完全褪去了之前酒醉时和沈灵犀嬉闹的惫懒;褪去在萧央和刘旭跟前的随性;褪去了出入宫门时候的战战兢兢……他带着肃穆的神色,拜祭四方鬼君,紧闭双目,口中祷祝:“药谷第七代传人兰亭,劳诸位鬼君久候。谢诸位仁慈,不曾用邪气强污病人生魂……” 当狂风起,燃尽了的冥钱化成黑色的蝴蝶裊然飞往四面八方的时候,兰亭终于张开了双眼。 “行医者,便是一次次在鬼君手中抢人,无论是这人阳寿尽与不尽,原不是我等说留下便能留下的,日后你们也要常常对鬼君心存敬畏,彼此敬重,便会在日后交往中多得些方便。” 兰亭看向周围,宫里的御医早已经听闻兰亭进宫的消息,此刻全侯在悦然宫的院中,听着兰亭的教诲。他们听的时候心悦诚服,完全忘记了当初学医时候,师傅们对他们所说的敬畏对象本该是药物及医界的祖师爷。他们似乎也忘记了多年来行医救命,其实最恨的是鬼差从自己手里夺走人命…… “我开张药方,”兰亭继续指使身畔最近的那名御医,“你亲自去抓药,不许别的人动手腌臜了。稍后我过目之后,就在这寝殿中,我亲自看着你来熬煮。” 那位年纪已然不小,而今已有正二品品阶的御医何俊仁竟然如学徒一般唯唯诺诺,甘心被人驱使,甚至面上带着些自得。药谷兰家医术世代单传,能够被药谷圣手亲自指导熬药,也已是行医者三世修来的福分了。 萧央与刘旭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之前虽说已经尽可能看重兰亭,可是到底是同龄的少年,加上萧央曾经把人追得掉下房顶,一路上,沈灵犀又总是口无顾忌地对兰亭戏弄和轻慢,所以他们两人对兰亭的感受,有着同情,也有些对弱者的些许轻视和玩笑,再不曾想到兰亭在御医跟前说话如此好使。 当兰亭检视完药材之后,对身旁的御医笑了笑:“手艺还行,分量完全没有差错,药材也都算是上等,难得君虞和驳卉的年份尤其恰当。” 第20页 听了神医圣手如此肯定的褒奖,二品御医瞬间分不清南北。 兰亭转身对皇上作揖,道:“马上就要开始熬药,这室内的释心香和药物并不相剋,反而有辅助作用,而皇上身上似乎还有些紫海陈檀的香味,并不适合呆在此处,若要再来,还等皇后服药后三个时辰罢。其余不相干的人都请散去,留下两名御医和那位近身伺候皇后的宫女。” 一行人听着兰亭泰然自诺的吩咐,却似乎都不以为忤,纷纷答应着往殿外退去。 兰亭又开口对那御医道:“半个时辰后就开始熬药,我再看看你把握的火候。熬药的时候,需要心静,你身上没有薰香,却因为来回跑动有了汗味,怕冲撞了药物,先去沐浴净身,稍后熬药时候不要心急,不许再出汗。” 御医唯唯。 当皇后终于将药吃下,宫女松月的心似乎一下子宁静了许多,因为眼见得皇后纸金色的脸颊在慢慢变淡,虽说仍是惨白黯然,却终于多了几分人气。 兰亭听完宫女说的情况,脸上终于忍不住再次露出几分得色,笑道:“这便是了,命总算已然无碍,可是药还需再喝上几日。” “那个何俊仁是吧,药方我已然开好,仍是你去抓药,别让不相干的人动手,”兰亭这几日愈是看好那二品御医,愈是看觉得顺眼,若不是自己亲口起誓不轻易收徒,将来药谷的衣钵是要传子传孙,他还真是愿意多指点几招。 今上刘珞已经换了没有熏过香的袍子,守候在爱妻身畔,他问:“神医,为何皇后还不醒来。” “不急”,兰亭若是无事,嘴角上就总噙着三分笑意,“解此奇毒还需花魄。” “花魄是什么?”刘珞皱眉问道。 “花魄其实不是药草,而是一种香,提取百花精粹凝练而成,多用于女子薰香,其实也有延年益寿,养生的功效。一般人不知道,它用得妙却能解毒。普通人提取百花精华,都不能纯粹,因此只称之为花露,唯有九转八十一道工序凝练,才能称之为花魄,花魄已然非露,而是凝结为晶体,如珍珠一般圆润,却如露珠一般晶莹剔透……”兰亭讲到用药,永远滔滔不绝。 “何处能寻到花魄?”刘珞急问。 兰亭耸耸肩,道:“这东西几乎是传说一般,轻易哪能见到,不过你们也算好运气,此去不远的宿州有座云城,又叫花城,最好的炼香师傅就在云城。而我之前似乎听闻有个奇女子唤作云梦晚的,已然能炼出花魄。” 刘珞与伺候在侧的萧央相视一眼,吩咐道:“萧爱卿速速去请。” 兰亭仍是满面笑意:“需我亲自前去方显得诚意,等到云姑娘按照我的方子将花魄凝练成功,皇后娘娘服下,自然便能醒来。另外,皇上以后也别叫草民神医,听起来倒好似草民好大年纪了一样,不如唤一声兰亭就好。” 皇上笑着点头,道:“兰亭,你若救了皇后,朕重重有赏。” 赏赐与否,于兰亭来说并不记挂于心,他心中忧忧念念的却另有人在:京城虽好,非久恋之家,每每想到沈灵犀不怀好意的笑,他总是感到牙根莫名酸软的惧怕,而今他已经基本弄清楚几个人的身份,知道能把兵部尚书府沈二小姐沈灵犀收拾到服服帖提的,只有萧三公子萧央一人而已。所以萧央此去云城,他必定不能离了左右才好。 果然,听闻萧央要去宿州,刘旭和沈灵犀都要同去。兰亭苦着一张脸,胆颤心惊上路。 因为有萧央这样的高手在身边,兰亭已然认命,熄了半路潜逃的心思,可是他内心的惶惶不安唯有自己清楚而已。因为萧央明知皇后娘娘凤体是否能够安康,全系在兰亭一人身上,索性给兰亭安排了马车,道了声得罪,就点了他的梗封穴,让他浑身酸软无力。手无傅鸡之力的瞬间,兰亭似乎看见了沈灵犀仰天长笑,张牙舞爪万分嚣张的模样。 兰亭泪眼迷濛,诚挚地仰望萧央:“我不会逃,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萧央也诚挚看向兰亭:“我自然信你,可是我怕灵犀再来追你,你们二人脚程太快,走得远了也是耽搁事情。” “那你何不向皇上请了旨意,不要让这女魔头在场,岂不方便?” “在暗不如在明。”萧央无奈嘆息,“灵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轻易旁人也看管不住她。” 兰亭理解萧央的担忧,只得再接再厉地闪烁满眼泪光,道:“那我要和你在一起,白天晚上,你都不许离开马车。” 萧央的嵴背霎时发起寒来,年近十八,从未想过会有个身长八尺的男儿用这样哀怨乞怜的目光看向自己。 纵使萧央小心谨慎,可是人有三急,并不只是吃喝,他每次下车之前总是把沈灵犀好一番警告,告诉她兰亭是皇上请的贵客,是皇后的救命恩人,千万造次不得。 沈灵犀头点地小鸡吃米一般欢快,手里总是捧着一壶水,或是点心,诚心诚意道:“我怎么会这点道理也不懂得?我这不是给兰公子送茶请罪了吗?他若心中有气,不能好好医治,灵犀也吃罪不起啊。” 认识沈灵犀已有五年有余,此刻的萧央深深为灵犀的深明大义心胸而感慨。唯有兰亭心下默然,难道萧三公子是个瞎子,看不见沈灵犀眼角的刁钻与狡诈吗?看不见吗? 第21页 …… 此去春光无数,心绪不宁,谁晓莺啼何意?分枝拂柳蝶引路,觅得芳踪去处,却原来,好花易落,忍把魂引浮屠?苦海,苍天度与不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3章 乍相逢 宿州云城,本是夕月王朝的一处圣地,山清水秀自不必说,亭台楼阁也修建得比别处精緻用心。云城虽说是个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难得这里的人却都喜欢清闲,便是谈生意也要找些风雅之处,听琴赏景。 这里的县太爷李文达本是进士出身,又以才子自居,平日里竟也不求政绩,更不扰闲民,所以云城此地竟像是世外桃源,人们安居乐业,一片欣欣向荣。 云城制香世家根基最深的是云家。云家家主云篱落坐拥数百亩花田,更兼膝下爱女云梦晚,最是爱花、惜花,擅长制香。云梦晚天赋异禀,传说十四岁时便能炼出花魄,而今手艺更加精湛。 到了宿州,刘旭和萧央商议,说云家虽世代经商,身份低微,但若有求于人也需郑重,何况是为了皇后,二人竟因此差遣沈灵犀到城中採买厚礼,一同到去云城府衙中请县令李文达代为引荐。 李文达素来自诩清高,可太子亲自登门,霎时间也觉得摸不着南北,匆忙传唤了身边的衙役,就要到云家传云梦晚来见。 刘旭却说:“如此也太张扬了,不如亲自去请更显得真诚。” 李文达唯唯,几人便装到了云家。家主云篱落见县令屈尊到此已然吃惊,更见县令对身边的两位衣着华贵的公子还陪着小心,便知来访之人不凡,小心接待,询问来意。 萧央道:“京城有位贵人染病,神医说药引还需花魄,听闻令千金便能炼制,我等特来相请贵千金到京城走一遭。” 云篱落连称不敢,只道:“既然贵人有用的到的地方,小女自当尽力,可小女此时还在花田忙碌,小民现在就着人去唤。” 刘旭和萧央早已经心急如焚,起身道:“实在是事出紧急,还望云老能够让丫鬟僕妇帮忙收拾令千金的行装,我等到花田请了令千金,便直接往京城去了吧。” 云篱落因县令在此,不敢违逆,只好一面命人打点收拾,一面自己亲身给贵人带路,奔花田而去。 …… 夕月王朝万里山河,最美的风光在云城。 三月云城春景无边,最美的风景在云家花田里。 云家的花田里,桃红李白,棠棣争艷,一片繁花如海,紫陌红尘拂面。 越是美的事物,越容易让人刻骨铭心记忆。 刘旭此生,便再也不能忘记初相遇那一刻。 他们穿过深深浅浅,香气瀰漫的花海,便看见一棵高大的梨花树前架着长梯,树下立着一干下人,都满脸担忧地齐齐仰望着树枝,在那琼玉一样的花朵间,坐着一个白衣的少女,那就是云梦晚。她总是要亲自爬到树上,取花蕊里的露水。 风吹过,花影香风凌乱,繁花间,佳人身影如幻,纷飞的髮丝还有飘扬的衣带,似乎随时要化作神仙飞去。雪白的梨花,雪白的衣裳,映衬着一张精緻如花的面容。 女孩认真端详着手中的琉璃盏,一双漆黑的眼眸里仿佛氤氲着水雾,勾魂夺魄般美好…… “晚儿,”云篱落嘆息道:“你怎么又到了树上去了,赶紧下来,有贵客在此。” 女孩并不在意老父带着些许宠溺的抱怨,却吃惊于眼帘下闯进了几个陌生身影,“哎呦!”一声,竟从枝头直直落下。 刘旭的一颗心,早已沉醉在那张倾城倾国的面容,乍见眼前变故,一时间竟然无措。当他醒过神来,却看见萧央已然纵身接住了云梦晚,揽着她一束纤腰缓缓落地。 雪白的花瓣在风中旖旎飞旋,人如玉,赏心悦目。刘旭却忽然感到眼前过于俊美的一双男女有些无端刺目。 因为惊怕,云梦晚原本白皙的面容更加苍白,却又因为被陌生的男子抱在怀中而感到羞怯,脸上溢出一丝红晕,她的面容霎时间如霞光一般明媚了。 惊魂未定,萧央却匆忙推开了怀中的佳人,云梦晚看他眼角眉梢,似乎带着些许厌弃似的。 刚刚的惊骇,羞怯,以及刚要说出的感激,似乎因为萧央的眼神,变得无限委屈,云梦晚低了头,退后一步,竭尽全力地平静,尔后轻声道:“谢公子相救。” 萧央颇觉尴尬,一时间竟无语相对。男女授受不亲,他救了人之后,本来就不能抱着人家姑娘不肯放手,可是推开后,却似乎伤害了女孩敏感的情绪。 刘旭上前一步,轻笑道:“这就是云姑娘吧?家母身体染恙,听闻姑娘所炼制的花魄有清心解毒奇效,刘旭只好唐突请姑娘移驾往京城走一遭了。” 若说萧央的明朗宛若骄阳,靠得近些便要把人灼痛,刘旭的明媚却如春风,和煦悄然。可云梦晚却无端感到身畔多了层层的压迫,禁不住又退了一步。她张大了双眼去看刘旭,漆黑的眸子里水雾更浓,却不知是疑惑还是因为惊吓而感到茫然。 刘旭便剎那间醉在云梦晚的眼眸里,从此万劫不復的沦陷。 云篱落道:“晚儿,这是李县令带来得贵客,说是需要你亲自到京城淬鍊花魄。你不用担心,为父已经命人收拾行装,这就陪你往京城走一遭。” 第22页 云梦晚听闻父亲同去,一颗心稍觉安稳,并不多问什么,只是安静地垂下了眼睑,跟着一行人出了花田,坐上马车,赶往京城去了。 因为寻到了云梦晚,兰亭的药方也已经开罢,花魄总算有了着落,沈灵犀隐忍了许久的心不由开始雀跃。 归程中,当萧央又要下车清理五谷道场之时,精明灵透如兰亭,已下意识觉得悲剧即将发生,不由拽着萧央的衣襟泫然欲泣:“不要,不要,萧公子我不嫌恶臭,赶紧带了我过去,躺在地上也是好的。” 萧央安慰道:“虽说沈灵犀平日胡闹,可是这点是非总还是明白的,你且放心。”说罢竟不管兰亭鬼哭狼嚎,犹犹豫豫下车走开去了。 兰亭见萧央走远,赶忙向着沈灵犀讨好道:“我早看着姑娘温婉良善,都是小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姑娘定不会为难小的,对吧?” “此话有理,”沈灵犀轻笑:“我定不会为难于你。” 若是身后有尾巴,若是身子还有些力气,兰亭简直要向着沈灵犀摇摇尾巴来表示内心的感激,只是看着沈灵犀的笑靥,怎么还是觉得有种不寒而慄的不安呢? “记得兰兄说过,打人不打脸对吧?”沈灵犀问。 兰亭道:“可不是吗,不过之前姑娘打我的一巴掌,我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呢。” “真的吗?”沈灵犀吃惊地睁大一双杏眼,灼灼看向兰亭,“那怎么还和宫中太监提起,害得我听说担心许久,以为这样就算把公子得罪了呢。” “不妨事,”兰亭笑,“真不妨事的。” “可是,我心中还是过意不去,”沈灵犀笑得更见灿烂,一双手轻轻碰着兰亭的脸颊,“可还疼吗?” “不疼了,早不疼了,”兰亭眼见得沈灵犀笑靥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内心深处的战慄更加厉害。 “一定疼的,”沈灵犀道,“来,让人家给你揉揉好了。” 开始两把还算轻柔,可是接下来的力道就不是兰亭能够忍受的了,纤指滑过,偏锋利如刀,从肌肤上一点点“割”过。因沈灵犀及时按住了他的静睮穴,兰亭张大了嘴巴,却不能出声,平日里勉勉强强都挤不出的泪瞬间涨满了双眼,强撑着不能流出。 “呦呦,”沈灵犀心中畅快无限,“怎么还感动地哭上了呢?快别让外人瞧见,该笑话兰公子不是个好汉了。” 兰亭恨极,拼了命收回眼泪,冷冷然看向沈灵犀,总算把沈灵犀看得心中也惭愧起来,匆匆收了手,解开兰亭的穴位道:“以后不许再当着人说我是个姑娘家,记住了没?说话!” “我说,我说你会后悔的,你今天如此辱小爷,来日爷定然让你生不如死。”兰亭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 沈灵犀洋洋得意,冷哼一声道:“你又没有小爷武功高,还生不如死,我呸!” “你不信是吧,爷虽不能动弹,单捉弄你的能耐却还有,等不到明日午时,你定会跪地向我求饶,求我救你,除非你是钢铁打得身子。”兰亭双眸中冷光四溢,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却触痛了面上的伤,忍不住嘶了一口冷气。 沈灵犀不屑地看他:“疼吧,小爷练了十四个寒暑的功夫,这力道伺候地你还舒服吧?别费力吓唬爷了,爷也不是被人吓唬着长大的,不是吗?” 听着马车外的脚步声响,沈灵犀笑着退出身去,回头却又压低了声音戏嚯道:“你可等着我明天早上来求你啊,说不定我一时承受不住,真忍不住再来给你揉揉脸,祈求你宽恕呢。” 马车外,萧央看着沈灵犀笑着退开,也点头微笑着掀开帘子准备进去,可他一抬眼,就看到兰亭原本清俊的脸孔竟然被沈灵犀肆虐到惨不忍睹,紫涨红肿,如猪头般丑陋。萧央回过头大喝:“沈灵犀,你给我回来!” 灵犀早跨了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向远处纵去,只留下银铃似的笑声洒落了一路。 嘆这笑:声如珠滚玉阶落,音比莺啼意更悠;空山有心留余韵,清风无意送远听。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4章 不自由 灵犀逃遁,萧央欲要追去,却又摇头作罢,转回身进了马车,询问兰亭之后,找到了化瘀的膏药仔细给他那副被虐过的尊荣擦拭。 因为萧央上药的手法并不高明,兰亭的脸不时会被碰得痛苦难当,可他竟然忍不住一而再笑出声来。 萧央好奇,问:“兰兄?你可是气急了?等回到京城,弟定当到沈府兴师问罪,请沈叔叔好好责罚灵犀,让她给你赔罪。她本性却不坏,只是任性了些,还请兰兄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她一个小女子斤斤计较。” 兰亭却笑得更加得意:“无需你辛苦,等不得明日,她就该巴巴回来向我求饶赔罪。” 萧央深知灵犀宁折不弯的性子,但看兰亭满脸狼狈,偏做出得意的模样,忍笑不好多言,只以为兰亭被气迷了心窍罢了。 却不知就在当晚,沈灵犀全身长满了红点,奇痒难忍。只好快马加鞭赶回来跳入兰亭所在的马车,萧央的呵斥和制止抵不过发了狂的沈灵犀,只好眼睁睁看着“沈大公子”撕扯着兰亭的衣服,把神医怀中所有膏药拿出来尝试一遍,终于没有效用。 第23页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只要肯叫跪下叩头,说声自己错了不该冒犯于我,爷便把解药的方子说与你听。”兰亭戏嚯道,“你如今药物在皮肤表层,已然痛苦难当,等药物进入血液,怕会只求速死。一个女孩子家,不该忍受这等磋磨,再抓烂了皮肉岂不可惜?” 沈灵犀紧紧抓住兰亭的领口,定定地着他,眸子里的怒火似乎要将眼前的人烧化,若不是宫中有人命需他来救,她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立时下了毒手,就此结果了兰亭。 兰亭在这样的目光里忽然惊怕起来,可是他更加笃信自己“钻心蚀骨”毒.药,会让沈灵犀抛却一身骄傲,低下头来求饶。 沈灵犀终于放手,下了马车,清冷的声音隔了帘子传来:“我不会像你求饶,我且回京去想办法,等你救了人,我自找你报仇,若我等不到那一日,算你运气就是了。” “回来,我不要你磕头,你只需说声抱歉,我便为你配制解药!”兰亭心惊,一个豆蔻少女,该是有怎样的意志,才能忍受了“钻心蚀骨”的剧毒,压抑了心头的狂躁,保持了一丝清明,用清冷的声音说出这段话来? 急切的唿唤没有留住灵犀,马蹄声远,唯有夜色如漆。 兰亭一声嘆息。 萧央问:“那毒.药真的如此厉害?” “当然,这可怎么好?若是明日还不能给她解药,她定会将全身抓烂,若是两日得不到解药,药性入了血液,她定会忍不住自刎而亡的,我倒真不曾想到,她性子如此倔强。” “御医也没有办法吗?”萧央追问。 兰亭的嘴角划过一丝嘲讽:“若是宫中的御医有用,你们何必苦苦求我?” 萧央道:“虽说我们明日也能赶到京城,可到时候她若不来求你,怎么好?” “怎么好?”兰亭苦笑,“我只得自认倒霉活该,现在我便给你方子,你寻了下人把方子送到沈府就是了。” 萧央心中喜悦,却也更加敬服兰亭,笑道:“如此多谢兰兄,他日定携灵犀亲自来谢。” 兰亭一肚子不自在不能发作,只好随意寻些事端,道:“灵犀、灵犀,你一个爷,把人家姑娘的闺名唤得那般亲热做什么。” 萧央扑哧笑道:“闺名?素日里叫顺了口,早忘了她是个姑娘家。”笑罢,他果然解了兰亭的穴位,帮着推拿神医的手臂,好容易等兰亭写下药方,赶紧遣了个下人快马送到京城沈尚书府中。 过了一日,几人都回到宫中。 兰亭向云梦晚道:“你身上花香过杂,需沐浴斋戒三日,第四日上再开始在寝殿中炼制花魄,所需花的类别我也已然告诉你了,今日便请宫中诸人帮忙准备罢。” 说罢,兰亭向着刘珞一揖,道:“恭喜皇上,依云姑娘的手段,等到十二日后花魄便能凝练成功,皇后娘娘自然醒转。” 刘珞面色更见祥和,问:“兰亭,你可想好要什么封赏?” 兰亭摇了摇头,满脸郁郁,道:“说真的,草民看萧央被皇上封为御前三品带刀侍卫,着实威风,看着倒是有些眼馋,可惜皇上有所不知,药谷兰家世代行医,谷主传承的时候都立誓不做官,不能入宫侍奉皇家的。我之所以能够进宫,不过是因为主持药谷的人仍是祖父,过些日子,还有爹爹,正是因此,他们才容得我四处云游,暂不受谷主之规的约束。” 当今圣上刘珞对江湖中人,原本也不愿过多制衡,更何况,即便是皇家,终逃脱不了生老病死的天道,和药谷中人交好,总不是一件坏事,若学当年曹孟德,一怒杀了华佗,最后却也逃不脱一个死劫。 “你不要官爵,那还有什么想要的?”刘珞仍是和煦的笑。 “草民想要什么?”兰亭的心中忽然一抹倩影闪过。他自小不缺世间珍奇,不想荣华显贵,活到快十九岁上,一味想要的便是人间美味,可是此刻,他却无比想要征服了那个奇特刚毅的女孩,让佳人相伴身侧,浪迹江湖,怕也会有许多别样的趣味。只是,若他开口请皇上赐婚,还不知道沈灵犀那样刚烈的性子,会不会直接气到杀了自己了事。 而且,而且,不过几日功夫,莫名喜欢了沈灵犀,似乎还真有些自虐的嫌疑,实在是太想不开了…… 兰亭的心事疏忽百转,皇上刘珞不能得知,可是却看见兰亭的眼眸忽然发亮,却又渐渐黯淡,本来上扬的嘴角也慢慢抿紧,想来是原本满心愉悦却变得茫然……刘珞阅人无数,此时竟猜到兰亭是为了个女子才会有如此神情,他却不说破,只是含着笑默默等着兰亭开口。 兰亭的心情终于平復,又重新笑道:“草民只愿皇上能够答应,让御膳房里的御厨为草民做上一个月不重样的人间美味,也算是给草民过上神仙日子了。” 这样一个请求显然是大大出乎皇帝的意外了,可是刘珞似乎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他点了点头便答应了下来。 到了第四日,云梦晚也算是万事俱备,把一应物品搬进皇后的寝殿,准备开始花魄的炼制。她仔细看过兰亭亲自挑选的花,都具备清心解毒的功效,不禁暗暗嘆服,一丝不苟从清洗,蒸制开始,这些花香在寝殿中慢慢凝成精华,无时无刻不在帮助皇后清洗筋脉中的余毒,帮助皇后早日清醒恢復。 第24页 人影如花轻轻浅浅招展,暗香如潮浓浓淡淡涌动,一时间琼华殿宛若九重天外的仙宫,花魄的凝练,在诸人眸子里掀起惊涛骇浪的钦羡。 因为云梦晚昼夜不息的努力,皇后虽说未醒,气色却在一点点好转。而皇上刘珞终于有了时间来发落害皇后中毒的乱臣贼子。 …… 夜深,明阳殿依旧灯火通明,座上是怒火中烧的刘珞,底下跪倒的一片是各个宫里的太监、宫女。旁边又摆了几案,分别坐着的却是内阁,内务府,刑部等各处的重臣,他们身后身侧还纷纷立着些各色人等…… 总之,月华城里,能用得上的,会审案子的,都在。 其实,按照丞相乔安白的意思:圣山身体欠安,何况身份贵重,实在不应该亲自在此处审问。再者,溯古至今,哪里有把议事的御书房,布置成衙门的模样,皇城十三卫亲自负责把一干人拉出来,拖出去,十分不成体统。 可刘珞听了他的劝诫,就竖了眉毛看他。 出身清贵的乔安白觉得,自己应该有古圣贤的遗风,再不能奴颜卑骨落了读书人的风骨,他紧皱了眉头,挺直了嵴樑,甚至,大了胆子用手拂了拂衣襟,极力显得洒脱。他眸子里承载了自己对皇上荒唐的无声的谴责,更多的却是浩然正气——乔安白自以为,应该是这样的。 那一刻,刘珞忽然觉得,怎么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丞相如此碍眼?简直一时也不愿看到他在眼前。 于是,刘珞摆了摆手,道:“丞相,朕听闻最近襄州颇有异象,且内阁上了摺子,说有人寻了古四书的原本,要进上的。朕以为,此事若是不假,定要寻个有身份的人,亲自去迎这圣本。卿乃天下文人之首,最是合适。” 乔安白愣了愣,正要回话。 皇上却又开口:“还有,卿若是到了襄州,正应该细细甄别,倘若有假,一定妥当处理,莫让张扬,倒成了天下人的笑话。此事郑重,卿千万谨慎处之。” “臣……”乔安白觉得,此时自己一定应该说些什么的,其实古四书的真迹,他从来心心念念,再不肯假他人手去襄州迎回的,可是,眼下,似乎正在议论明阳殿里该不该审案的事情,怎么忽然就如此草率的提到了迎书的事宜? 刘珞似乎看出来乔安白的不满,即刻解释:“礼部已然拟好了章程,事不宜迟,冯侍郎,你等好生为丞相讲解清楚,明日一早,太子长亭相送,愿丞相早日将古四书平安迎回。” 皇上既然吩咐,太子刘旭与礼部的冯侍郎自然都恭谨上前应了此事,向着乔安白道:“不知丞相何时有暇,我等也好将拟好的章程讲与丞相商议。” 乔安白愕然抬头看向皇上,他真的不知道有如许后招等着自己,而刘珞依然竖着眉目看他,不满之情溢于言表,似乎他再多言,便更有雷霆之怒。 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乔安白觉得,自己的傲骨受到了挫折,再无法铿锵有力效仿古先贤进谏,索性甩了甩手,一声长嘆,道了声:“臣告退。”便转身走了…… 此番作作,乔安白想,自己也算有上古遗风,只盼一贯算是明君的皇上能因此深思,意识到臣子的不满,和自己的错误,明阳殿审理一事就此作罢才好。 可他身后,刘珞环顾众人一眼:“卿等谁还有异议?要追随乔丞相,到襄州迎古四书,承上古先贤之志?” …… 只嘆那:高高在上人称君,因念江山不自由,惶惶然然廿十一,长恨营营却难休。而今触动心中事,半生恩爱又何求?暂且疏狂学少年,何惧评说百年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5章 换银钩 刘珞既打发了乔安白,又摆出如此姿态。 底下也就鸦雀无声,诸臣皆眼观鼻,鼻观心,多说话,少做事,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所以,明阳殿“议事”得以顺利进行。 先是内务府的拷问有了进度,御草堂的一个掌事供出这次御膳房前来取人参的小太监,和往日并非是同一个,因为当时瞧着面善,何况手中的印信无误,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而御膳房却喊冤枉,他们在各宫药膳这一块尤其精心,每一项,都有专人负责,当日取人参的是一贯负责药膳调配的秦勇,素来忠诚可靠,再没有出过差错,怎么肯派一位籍籍无名的小太监去取什么人参。 传了秦勇,秦勇却痛哭流涕请罪,只说当日取参的时候,自己忽然腹痛难忍,所以让自己的徒弟小路子去的,可是,小路子也是心腹,此时听说参汤有问题,虽因为年龄小被唬得魂飞魄散,却还是和自己一同来请罪,自己虽说命贱,却敢以性命担保小路子绝对不会犯下滔天之罪。何况,那参汤便是做好的时候,又有人层层检查过的,还有人先试了羹汤,怎么可能有毒还敢进上…… 如此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的小事,刘珞一件不肯放过。所以每次早朝散罢,明阳殿的“议事”便要开始,并持续到掌灯时分,甚至更久。刘珞的衣食起居几乎都在此处了。 起初,还有人劝刘珞爱惜些身子,毕竟他病体初愈,又为国事操劳。实在不应该在其他事情上如此劳心劳力消磨精神。可是每次看刘珞目光炯炯,似乎和壮年时一般神采熠熠,众人的话便含了一半在口中,不敢多劝,怕被皇上反驳。 第25页 这一日,兰亭在宫中摇晃——他是得了圣谕的,除了各宫妃的住处,其余各处都能涉足不被禁止的,索性常常把御花园当成了赏景的地方,四下逛逛——偶尔瞧见刘珞,很是摇了摇头,夜晚便瞅着时机求见,直言道:“皇上体力精神透支太过,已然伤及根本,万万不能如此强撑。” 刘珞听了他劝诫,竟然伸出了一根指头,在唇边嘘了一声,轻声道:“神医千万不要告诉他人,否则这宫里的,朝堂上的,哪一个不藉此前赴后继来表白忠心,朕的身子,倒似乎比他们自己个儿的身子更加重要似的。” 在他眼里,兰亭还一团孩子气,素日瞧着又颇显得惫懒,所以,一时间放下了身架,拿了哄孩子的口吻来对付兰亭。 谁料兰亭却郑重道:“皇上是个明君,您若是福寿天年,岂不是我夕月之幸?所以,皇上您的身子,本来就不是您自己个儿的,是天下百姓的。您若是不肯休息,草民拼得落您埋怨,也要知会御医们一声,不能由着您的性子胡来。” 一介草民,在九五之尊面前,竟然能够以大夫对病人的拳拳之心劝诫,刘珞听闻,却说不清心头什么滋味,长嘆一声,半晌无言,忽问:“兰亭,你本是医者仁心,可你能理解吗?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却拿毒.药来害人,却偏偏又让人捉拿不住把柄?朕都快要冷透了这宫里一干奴才的心了,却还是审不出头绪来。” 兰亭皱了皱鼻子,在刘珞案上的茶壶上瞟了几眼。 刘珞不禁失笑,短短几日,他算是明白兰亭的性子,对所有能入口的东西,都缺少基本的抵抗力,何况此时刚沏的新茶,清香裊裊,似乎引得兰亭的鼻子也长了几分。 对于如此随性率真的后辈,他心中本来就欢喜,而且,这孩子还是皇后的救命恩人呢。他愿意偶尔忽视身份上的差异,不拘规矩来宠爱眼前的孩子,一如对待当年的灵犀。 他笑道:“来,坐下尝一尝,这是刚进上的二月的青岩茶,朕这里的,应该算是极品,你倒是颇有口福。” 兰亭果然坐下,接过刘旭亲手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乐了:“这茶,没有我祖父私藏的好!” 说罢,忽然意识到此话颇有歧义,不禁吐了吐舌头,慌张解释:“草民亦不知祖父是如何炮制的,比您这儿的还多了几分鲜味儿,若是皇上喜欢,草民回头托人给萧央送去一些,让他给您稍进宫里一些可好?” 刘旭笑着点点头,他自然知道进上的东西,不见得是最好的,何况,药谷里对养生茶的讲究,更甚于旁人。所以,不以为忤。 兰亭喝了茶,便又自作主张尝了点心。在他的心里,既然皇上有心招待,决不至于小气到捨不得点心,事事皆要询问主人的意思,反而不是作客之道,不但显得氛围拘谨,也衬得主人小家子气。 点心入口,兰亭却若有所思。 刘珞自有心事,倒也不去理他,自顾自在案前沉思。 兰亭吃了点心,又安然再倒了茶来喝,一时间,让殿外看着的太监们目瞪口呆,却也只是远远看着,不闻传唤,并不进来。 待到吃饱喝足,兰亭忽然开口询问:“皇上,您平时就在明阳殿起居得多一些吗?” 刘珞愕然,略略迟疑,答道:“朕平日里倒是在琼华殿多一些的。” “那里不是皇后寝宫吗?”兰亭好奇,如若他记得不错,皇后现在仍然昏迷在琼华殿里。 刘珞摇了摇头,有些尴尬地回答:“并不是,只是那里离皇后的寝宫略近些,朕平时下朝,多在那里议事。若皇后来探望,也十分方便。”这番说辞,在后辈面前,着实有些别扭,倒显得故意似的,所以刘珞很不自在的搔了搔头,又咳了一声,把双手背在身后。 兰亭却未在意他的举止,他神思里似乎有根隐隐的线,正试着抽丝剥茧,一点点整理出来,于是紧跟着问:“所以,那一日,皇后中毒,也是在琼华殿?皇后亲自为您奉上的参汤?” “是。”刘珞眼底,又翻涌起一丝血腥,那是隐忍的痛。 “皇上,醉生莲无色无味,不见得一定是下是在汤里,亦有可能,是在茶里,皇上,那一日的茶,您和皇后喝得,是一样的青岩茶吗?” 刘珞的神色凝重起来,答:“不曾,朕最喜欢明前的青岩茶,那一日,恰好新茶进上,内务府也就提前了几日送来,所以原本殿里沏好的银钩,朕就放在一侧,皇后她……” “皇后并不喜欢青岩茶!所以她喝了银钩!”兰亭轻唿,“皇上,琼华殿里剩下的银钩呢?” “卫齐!”刘珞冲着殿外急促唤道:“去琼华殿,取剩下的银钩!” 所有的人,一开始的思路都是错的。 大家盯着那碗参汤,只是因为皇后毒发的时候,喝着的正是参汤,而醉生莲无色无味,是以,无人再去验剩下的参汤,虽说,验,本也验不出来什么,除非有人试汤。可当日试汤的厨子,仍然是活蹦乱跳的。 所以,所有人的追查,几乎都盯在出了御膳房以后的人的身上,查到的结果,自然是毫无异常的。 也是兰亭适才饮了茶再去尝点心,方才想起:月华城的贵人重视养生,多喜欢在用食之前先饮一口茶的。 第26页 而茶,自进上之前严格检验过后,没有饮茶前再着人试茶的规矩。即便是琼华殿里偶尔赏议事的大臣喝茶,也是再从外面沏好拿进来的,从没直接在皇上的案上沏好赐下去的道理。 如兰亭这样坐在皇上的案前,自斟自饮的,此前绝无仅有!所以,琼华殿的茶,入口的只有帝后二人而已。 说起来,夕月王朝的女子,皆是不大喜爱青岩茶的,因为此茶採摘的地方多在山巅绝壁,又因为被山顶的雪水寒泉浇灌,不但滋味偏苦,余味缺少甘甜,而且,茶性亦寒,并不适合女子。 是以,兰亭忽而福至心灵,觉得:皇后当日所饮的茶,应该不是青岩茶,那一天,帝后二人饮的大概是两种不同的茶。 …… “回皇上,琼华殿里剩下的银钩不知所踪了!”查看的太监神色匆匆进殿回话。 “怎么可能?!”这几日,因为皇后的病,琼华殿的茶叶,是无人顾得上更换的。 那太监未及喘息,继续回道:“皇上,不只是银钩,盛放茶叶的,银累丝双龙纹葵瓣盒也不见了。” 是了,心中有鬼的人定然会借着探望之名,将剩下的,有毒的茶叶取走,可是只取出茶叶未免繁琐,自然会连着盒子一起拿走的。 查!掘地三尺! 空嘆惋:风起月华鸣鹤唳,春光不暖,隐隐生寒意。人心都藏笑颜里,隔肚谁能明其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6章 慕少艾 掘地三尺的彻查,想来亦是不难。 近日,因为皇后中毒,宫禁极其严格,出入宫门的人——除了那日进宫的萧央等人——例行的检查皆严苛非常。 而各个宫妃和皇子们的住处,更是被刘珞嘱咐,暗暗添了无数的眼线,所以,这茶叶盒子,不见得能出宫,甚至,应该还在那下毒之人的手中,来不及毁尸灭迹也是极其可能的。 于是,顷刻宫禁!皇城十三卫领了各处抽调上来的御林卫和禁军,开始了宫内各处的搜检。 一时间,偌大的皇宫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有宫人暗暗嘆息,这样的阵仗,月华城多少年都没有见过了。如此大肆的搜查,竟然涉及了如此许多的贵人,恐非夕月之幸。 可是,别有居心之人设计皇后弒君,又岂是王朝之幸呢? …… 最后,在昭妃婵影宫的花坛里,众人找到了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的银累丝双龙纹葵瓣盒。 之所以确认无误,是因为天工局的人笃定,那银累丝根根比髮丝再细三分,出自御用老师傅李修古之手,再不会错的。 由此,有些事情似乎更见清晰了: 记得皇后出事的那一日,昭妃本也是第一个得到消息最早赶到琼华殿探望的。 当时皇后昏迷不醒,皇上无暇多顾,卫齐曾试图拦过的,可昭妃素来剽悍,她抢上去,一个巴掌甩得清脆响亮,打得卫齐身侧跟着的小太监一个跟头,嘴角挂了血丝。 这巴掌没有打在卫齐的脸上,却生生落了卫齐的面子,他不好再拦。而昭妃当时是一路哭着喊着进的琼华殿,惊扰地凤榻旁守着的刘珞满心怒火。 记得,刘珞当时是呵斥了昭妃的,所以昭妃更觉得委屈,撒了泼说自己一片好意被人作践,索性替皇后死了才好明白了一片冰心。昭妃曾扯了樑上悬着的帘幕要勒死自己,场面颇有几分不堪与混乱,带累着卫齐里外吃了挂落…… 昭妃!皇上心头一震!一定是她! 所以说,人平日里的言行,总有可能再关键时刻,葬送了自己。 有些敏感的事情,便纷纷被人记起: 昭妃平日本来嚣张跋扈,仗着父亲功高震主,从未将皇后放在眼中。 她所出二皇子刘旸性情更是跋扈,年少时曾和三皇子一起狩猎,回来的时候,老三就摔了腿骨,至今走路仍有残疾。虽说三皇子三缄其口,可如此巧合,也能颇隐人遐思。 …… 这样说来,倒是解释的通,陷害皇后,拉下太子,害死皇上,二皇子便能在魏国公相助下,理所当然地继承王位。 …… 皇上大怒,一纸诏书果断夺取魏国公手中握着的三万兵权,发配埠州苦寒之地;一樽醉生莲赐死昭妃,只说是让昭妃自尝苦果;二皇子刘旸被贬为庶民,软禁月华城西重露宫。 这样的动盪,在宫里显然掀起了骇浪惊涛。 刘旭似乎有些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当宣诏的时候,恰好三弟刘暝就在身侧,在袖子遮掩下,扶住了他略略有些战慄的身子。 刘旭便忍不住悄声询问:“二弟虽说任性了些,可是怎会同流合污与他们做这样的事情?父皇罚得似乎有些重了。” 刘暝的眼神黯淡了一下,睫毛垂下,盖住了剎那汹涌的情绪,黯哑的声音,在刘旭耳畔响起:“皇兄,当年,臣弟的腿,便是二皇兄有意为之,因为,臣弟窥破了他携银针入围场,意欲惊马害你,却阴差阳错,让四弟得了惊鸿一事……” 刘旭感到心底有什么被撕破了,四肢顿时寒凉如冰,唯有三弟刘暝借着袖底的搀扶,掌心暗暗送来几分隐隐的暖意。 …… 所以,后来昭妃死前不甘的吶喊,还有刘旸噙着泪在东宫殿前叩首祈求一见的时候,于刘旭,便失去了本来值得同情的意义。 第27页 却原来,手足相亲,竟都抵不住欲壑难平。 这宫中,究竟还有多少的龌龊不能曝露在阳光下给人看见?唯一干净的,怕只有琼华殿里,云梦晚手底下,渐渐凝聚而成的花魄吧。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该承受的,不该承受的,总是难以拒绝。 眼见得大势已去,昔日的魏国公林卫泽只能悽惶上路,只是他未曾来得及踏上埠州的土地,就已经被人索取了性命,悽然改道去往黄泉。 消息传京城的时候,昇平大将军萧诚奉旨入宫,陪皇上刘珞议事直到三更。 没有人知道议事的内容,只听闻内侍传言,最后皇上与萧将军相视而嘆,似乎追悔,又似乎愤恨。 此情此景已是后世评说,而今暂且不提,且说当下。 …… 当皇后醒来的时候,京.城里刚刚经歷过一番暴风骤雨般的动盪,即便皇城中有人尽可能压制消息的泄露,把所有的事尽可能平稳安静处理,可时局瞬息变幻,仍让月华城笼罩着黑云压境似的紧张。 在这种压抑着的氛围中,云梦晚似乎也是耗尽了力气,苍白的容颜,以及瘦弱似乎不禁风的身子无端惹人怜惜,皇上留她在昆华宫中将养。 此时,朝堂和后宫中自然有数不清的繁琐之事,兼要侍奉缠绵在病榻上的母后,太子刘旭忙碌可想而知。更何况时时都有礼仪道义圣人训常在耳畔,刘旭已算是百般克制。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成了昆华宫的常客。 从各色补养身子的药材,到精緻可口的果品点心;从倾世罕见的贵重首饰,到趣味盎然的细小玩物……整个皇宫,连枝头的鸟雀都能窥见刘旭一颗春心洋溢。 因为云梦晚于皇后有恩,圣上刘珞并不觉得年少慕艾的太子有什么不对,本来就要赏赐,想来赏个太子侧妃的位子,已是云家之幸。 刘旭不知父皇的心思。他空长了一十七岁,对男女之情素来只有些懵懂的嚮往,宫里宫外,觊觎他的女子多得不胜枚举,只是父皇说过,身为皇家,先要娶了正妃,将宅院整顿的安稳,才能够再娶侧妃或是纳妾。太子的正妃,便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其出身需贵,其品性需正,其人需有胆识,其家需恪守为臣之道……所以刘珞冷眼相看多年,仍未有过定论。 对于刘旭来说,他从来就知道自己和未来的妃子之间,将有太多家国天下的束缚,绝不会是简简单单你情我浓,山盟海誓的爱慕;不会是花前月下,痴心不改的缠绵…… 可是当诗书中描述的神仙妃子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刘旭还是忍不住迷醉了,他保持着一丝理智想要试探父皇的底线,而这次试探更是让他会错了圣意,一厢情愿地以为救过母后性命的云梦晚真的可以与众不同,就此可以飞上枝头……却不知父皇妥协的方向只是让他提前纳了侧妃而已。 因此,少年懵懂的爱恋蓦然被如火如荼点燃。母后因病势沉重不能搅扰,父皇又忙于朝堂之上的是非纠葛,一时之间,刘旭身畔唯有萧央能够倾诉询问,他问:“你以为云梦晚如何?” 虽说太子问得唐突,可萧央依旧默然思考许久,认真答道:“她好似一朵倾世的花朵,娇怯,美好,只可惜到底……” 到底如何呢?萧央说不清楚,只觉得云梦晚便是相逢那一日枝头上带露的梨花,只可远远欣赏喟嘆,若是捧在手心,却不知该如何呵护才好?好男儿吃酒谈天,亦或者阵前杀敌,还是沈灵犀在旁更加痛快! 其实尚不如太子年长,少年心性,又何从得知情为何物?迷茫中说出了一番不知所云,虎头蛇尾的评价,倒是勾起了刘旭的兴致。 太子刘旭忽而击掌道:“妙哉!梦晚的确是朵解语娇花,本宫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去处,卿且去准备,明日我们带着她到宁安寺赏花,想来她必定开心。” 萧央点头答应,他纵然聪慧,也无从料到:不过是出宫赏一次桃花,怎么会在彼此的生命里,在夕月王朝的歷史上,惹出许多纠缠不清的是与非。 …… 花解语:灼灼芳华开,不解东风意。临渊频照水,垂影相思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7章 许多愁 月华城外,宁安寺香火素来鼎盛,只是今日,主持莫名吩咐闭了寺门,谢了纷纷扰扰的众生朝拜。听闻,有贵人到访,要寻一方清净。 可再如何清净的宁安寺,却仍说不上是个安宁的所在。 僧人们不知为何,偏在寺庙周围绿油油的麦田中,参差栽种了十亩桃花、梨花。此时花开得正好,轻白.粉嫩掩映了苍翠,香粉胭脂浸润了春风,蜂环蝶绕间,哪里还存得下清净?青砖灰瓦的古寺也平白沾染了些风流味道。 繁花似锦,已然迷离了双眸,更何况佳人在畔,衣香鬓影早生生勾起刘旭的心猿意马,他笑着折了一只梨花,簪在云梦晚的鬓间,笑道:“冰做花容玉为魂,开在青丝畔,总嘆不如卿。” 云梦晚心底涌起一重重惊骇,远远压抑了少女应有的娇羞。原来今日,并不是为了看花?!是了,她本也想过,即便是炼制了能救贵人的花魄,她哪里有资格让太子陪着看花……她原本推拒不过,还安慰自己,太子也是一片赤诚的孝心,而今看来,真是想差了。 第28页 她的面容剎那苍白如纸,比鬓边的梨花更觉单薄。她来到京城,只是为了给贵人治病,自从踏进宫门,无一日不感受着胆战心惊,举步维艰的痛楚。 她从未想过觊觎眼前的男子,纵然刘旭性格温润如玉,满怀谦谦君子之风,可是他总有一日会走到高不可及的位子上,受万人敬仰,而云梦晚,不过是一枝娇怯的花儿,东风一恶便要零落,又哪里能够承受天下人的目光灼灼?又哪里能够承受刘旭而今如火一般炽烈的爱恋? 果然是难以承受,一阵风来,天上的雨点毫无徵兆落下,无情敲打着热烈绽放着的花瓣,转眼零落成尘。 三月春暖,只是冷雨浇了身子,仍是苦寒难耐,十亩桃花林,一时间难寻栖息躲雨的所在,刘旭忙忙乱乱要解开身上的衣衫,却被萧央拦住,萧央说:“太子千金之躯,万望保重。” 所以,云梦晚此时身上裹着的是萧央的玄色锦袍。 她纤弱的身子以及白色的衣衫都被黑色的袍子遮盖的严严实实,垂下长长的睫毛,轻声道谢。 袍子上仍带着萧央的暖意,只是云梦晚却更觉得遍体生寒,甚至,寒意已经侵入了五脏,如一根略嫌锋利的寒冰不断戳疼了自己的心脏。 她甚至不敢抬起眼眸去看萧央的神色,生怕再次被萧央的嫌弃灼痛了自己的敏感,这袍子无非是因为怕太子受寒,才勉强贡献出来的,那么,梦晚真的是借了光,占了便宜的。 雨势渐渐大了,三人也总算到了琉璃亭,刘旭笑着牵起云梦晚的素手,往亭内走去,一边招唿萧央:“你快一些,难道被冻得走也走不动了?” “臣习武之人,哪能禁不住这点风雨?”萧央看着亭中的两人,不禁有些担忧,“臣到禅院中取了雨伞吧,云姑娘面色不好,怕是承受不住山雨凄寒。” “也好,命人备好了禅院里清净的客房,把屋子熏得暖一些。”刘旭含笑吩咐。 云梦晚看着萧央答应着在雨幕中走远,他远去的身影莫名被山路、雨雾,零落的繁华勾勒出些许落寞。她浑浑噩噩的心头说不清什么滋味,冰冷?或许还有一些绝望吧。 她尝试着挣脱刘旭紧握的手,可惜,没能成功。她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寒冷,乃至于好容易滑出口的声线,全部显得缥缈,凌乱无绪,让人全然不明白是在表达什么。 落在刘旭的眼中,云梦晚的娇怯,充满了欲拒还应的魅惑。 铺天盖地,不断坠落的雨幕,渐行渐远,落寞无情的身影,云梦的神思似乎飘荡得更加不见所踪,她听不清身畔刘旭呢喃的情意绵绵的表达,她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懂得如何才能拒绝。 云梦晚头一次在心底默默憎恶自己的懦弱,她攥紧的手心,指甲戳在肉里,痛得如此鲜明,却也如此麻木。 月华城外宁安寺里,太子千岁的垂怜,孤独一人的云梦晚,究竟该如何才能拒绝?而萧央,你为什么选择离开?只是因为君臣礼仪的规避?还是内心深处,从来就没有过云梦晚半分的影子,所以看不见她的恐惧,也看不见她的祈求?! …… 记忆总是习惯给人欺骗,比如当你无端记起某些情境的时候,会以为当时时空曾经停止,天地之间一切的一切都凝固不动,万物消失不见,唯有,唯有——似乎刺痛灵魂的某个瞬间,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有些痛楚呢?也许是因为眼泪吧,因为梨花带雨一般的泪珠…… 当萧央擎着三把油纸伞迴转的时候,他远远看见琉璃亭中相拥的人影,蓦然肃立不动,默然无声远远守候。 许多个日子之后,萧央仍然责怪他一双因为修习含藏心经,而过于清晰的双眼。 他看见刘旭吻住了云梦晚苍白的唇;他看见云梦晚因为惊骇而张大的眼眸里,扑簌簌滚落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他看见那些泪珠顺着云梦晚的倾世花容悄然滚落;他还看见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儿似的滴落在尘土里…… 他看见云梦晚眼眸里滚落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他看见泪珠滚落在尘土里…… 他背转了身子,假装,视而不见。 …… 今日的雨,不像是春雨,却像是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暖阳终于从厚厚的云层里透出金色的,明媚的光线,斑驳落下,勾勒了云梦晚的眉眼,如画。 刘旭持着佳人的手,许诺:“梦晚,别怕,本宫此生应不负卿。” 云梦晚的眼神,依然显得凌乱,她心中的暴雨,似乎仍然没有结束,幕天席地,没完没了,茫茫然遮挡了万物,混沌一片…… 萧央的声音终于响起,他回禀:“殿下,三皇子在斋心院求见。” 刘旭春风洋溢的面色冷了几分,问:“他怎么会来?” 萧央亦是疑惑,摇了摇头,道:“方才,是个小沙弥寻来传话,臣刚询问过,瞧着意思,怕是专程来寻太子的。” “本宫知道了,”刘旭皱了眉,看了看云梦晚,又向着萧央吩咐,“你安排了人,带云姑娘先到禅院休息,我们且到斋心院子瞧瞧。” 云梦晚自顾起身,低声道:“太子殿下和萧大人自去忙,民女还记得禅院的方向,不需要人来送。” 第29页 萧央却打了唿哨,不远不近隐在暗中的侍卫现身领命,护送在云梦晚的身后往禅院方向去了。 原来今日的事,还有这许多双眼睛瞧见,云梦晚的心头似乎更加难过,只是这难过朦朦胧胧不知从何而起,亦不知该落在何处,所以,倒生出几分荒唐的可笑来。 云梦晚觉得自己应该就是这宫门贵人眼中的笑话了,她一介草民,身份只怕还比不上皇宫里餵养着的金丝雀,比不上御花园里那株四下围了栅栏的名贵的海棠花。 谁会在乎她心中的想法? 所以想什么都是无益罢了。 云梦晚不再回头用怯怯的眼神偷偷审视萧央的表情,她已经不在乎了,不在乎萧央是不是还那么嫌弃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自己不也是那么,那么嫌恶着自己吗? 云梦晚也没有回头用敬畏的神色打量刘旭。躲不开的,对不对?可是,太子刚刚承诺什么?此生不负?这,恐怕才是今天最可笑的事情了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猫儿狗儿似的玩意儿,一时哄着玩儿倒罢了。 可现在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等太子腻了,自己会怎样?在那宫墙深院里,埋葬了身心和牵挂? 剎那间的心乱如麻,却也是剎那间的心如枯井,从此也许是无欲无求,无情无绪? …… 斋心院里,刘暝远远看见刘旭——面上的春风,和嘴角压抑不住的微笑——不禁一声嘆息。 见了礼,刘暝笑:“皇兄来宁安寺为母后祈福,怎么不曾约臣弟同来?这寺里香火旺盛,听闻平安符也是十分灵验的,不知皇兄是否已经求了灵符?” 刘旭的心头一动,挑了眉去看刘暝,只见刘暝沉静的面色上挂了明朗的笑意,却无端让阳光下的刘旭打了个激灵,一线清明在脑海里瀰漫开来,尔后,遍体生凉。 似乎有些尴尬,刘旭的食指在鼻尖蹭过,笑着回答:“三弟来得及时,为兄曾听人说,这平安符在近午时分,阳气充沛的时候求来,更加灵验。此时倒是正好,你我且携手在菩萨前上了香,捐了香油,再求灵符,只盼父皇母后安康,从此平安福享天年。” 刘暝含笑答应,二人果然相携往大明殿去跪菩萨。 大明宝殿的供着的菩萨,都塑了金身,衣饰宛如行云流水,皆勾勒地彩绣辉煌,平添几分庄严气度。 刘暝跪拜罢,却立了身子,细细瞻仰菩萨的眉眼,果然慈善,神色中自是对芸芸众生的悲悯。 刘旭看他一脸肃穆,瞧得诚心,也不禁抬头端详,默默合了双手,在心头默默祝祷。 “皇兄,你看菩萨是不是笑话我们呢?”刘暝却忽然转过身来问,“笑我们也是俗人,在这碌碌红尘中,看也看不穿。” 刘旭笑了笑,在刘暝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似乎是安慰,也似乎是敷衍。 可刘暝并不罢休,他追问:“皇兄,我们是不是真的看不穿啊?比如当年,我再不曾想过,二皇兄他会害我,我以为,我们手足亲近,我本以为,每个人都会满足自己已有的,我以为,我们走不到那个地步的。可是,皇兄,你说,他怎么就做了?他们怎么就似被迷了心窍似的?” 刘暝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却字字分明,似乎浸着无数的痛楚,冷幽幽在大殿里迴荡,让刘旭的心中也开始难过起来。他想起前几日,在明阳殿前喊冤的刘旸,亦想起,据说在寝宫中被赐自尽,其实是被灌了毒酒,死不瞑目的昭妃。 蓦然想起,依然在琼华殿里将养着的,虚弱的母后,刘旭忽然着急起来,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带着云梦晚来宁安寺赏花,的的确确是一件荒唐透顶的事情。 “过去的都过去了,”刘旭再一次在三弟的肩膀上拍了拍,比刚才的力度,重了几分,“你我皆守住本心就好。本宫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切都有定数,该来的会来,该去的终将逝去。” 说完,刘旭转身往殿外走去,他的脚步有些急切,迫不及待想要回宫了。 可是刘暝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皇兄,四弟要回来了。” 亦堪怜:才许不负相思意,一念江山许多愁。奈何生在帝王家,辛苦谋划几时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8章 流言起 乍听闻老四要回来,刘旭也不禁心头一震,他转过头来,诧异问:“苗疆内乱,战事紧张,他身为湘王,不在湘州督战,怎么会忽然回京来了?” “今日,捷报传了回来,他打了胜仗,要回京献俘,”刘暝暗暗嘆息一声,目光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不日老四就要启程进宫了,且他信中说要侍疾尽孝,准备在宫里多住些日子。” “父皇应了吗?” 刘暝点头:“是,父皇而今龙体欠安,盼着咱么兄弟多在眼前几日的,何况……” 何况湘王年纪轻轻,就在湘南打了几次的胜仗,所以在几个兄弟中,竟然是最早封王的,且湘王的称号,早已经享誉夕月。 想必父皇是以此为荣的吧。这次老四再次载誉回来,他在朝堂上的影响会不会就此屹立,临风不动? 刘暝忽然忆起当年在围场上的旧事。 有些东西真的仿佛在冥冥中被什么操持着一样,福祸所依,不知因果。 第30页 犹记得,当年毒针是冲着皇兄刘旭去的,最后却惊了老四刘昱座下的马。 惊了马的刘昱安然无恙,竟然还因此得父皇青眼,亲赐了“惊鸿”马。那马儿当年曾随着父皇征战沙场,谁料到,最后“惊鸿”竟然也带着老四上了战场,且,战无不胜,为老四立下了夕月战神的赫赫声名。 当年在围场上舐犊情深的父皇,或许只是为了安慰受惊的四子,亦或也有鼓励老四从军,做保家卫国一贤王的心思。可是,父皇竟然忘记了吗?他当年在众兄弟们当中夺取皇位的时候,靠的几乎全是军中的力量啊,当年皇祖父命他往襄州平乱的时候,何尝不是为了让他积攒军功,赢一方百姓爱戴呢? 为什么父皇会以为而今盛世太平,继承大统之人只需要克谨守德?他怎么会以为教育过这些兄弟亲近相处,兄友弟恭,彼此爱敬……老四就会安心地为皇兄守了江山和天下啊?! 如果,皇家的兄弟之间,都能心思澄明,肝胆相照,倘若真的如此,自己的腿,又怎么会残疾呢? 而且,现在,已经有人觉得,老四越来越像当年的父皇了。老四,老四为什么不可以认为:“惊鸿”和湘州平叛都是一种默许和暗示呢?! 刘暝眼底汹涌不定的阴寒终于流溢出来几分,只几分而已,却让刘旭生生一个战慄。三皇子从来心思缜密,可是很多时候,他所虑的,并不为过。 刘旭步履匆匆,他急着回宫,一面走,一面吩咐萧央:“你不必跟来,在此处等云姑娘好生休息,晚一些,亲自护她回宫。” 萧央并不太清楚刘暝到底和太子说了什么,让刘旭这样撇下了云梦晚匆忙而去,却只得应诺,恭送了太子与三皇子二人上马离去。 午后,云梦晚出了禅房,一眼就瞧见萧央守在门外的背影,颀长,双肩平稳,莫名让人看着安稳。只是她的心已然如枯井,再也不愿奢望,于是,挺直了嵴樑,眸光敛掩,冰冷再无波澜。 听了动静的萧央转身,客气地问:“云姑娘可是休息好了?” 看云梦晚点头,他松了口气,道:“那微臣这就送云姑娘回宫吧。” 云梦晚皱了眉看萧央,微臣?他何必在自己眼前用这样的自称?难道他们都默许了自己,已然是刘旭的人了吗?不,她不要,这不是她想要的。虽然她从来懦弱,可内心深处的牴触,让云梦晚的背更僵直了起来,她依旧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不能接受,她绝不会接受这一切!哪怕,丢了性命,不过是一条贱命罢了!值什么呢? 萧央素来的敏感,让她察觉到云梦晚身上似乎有了某些变化,可是,是什么呢?他目光掠过,却看不出异样,又不能盯着佳人不放,只得转身去看禅院外的一株梨花,被暴雨打过,花瓣凌乱在泥泞里,显得柔弱,了无生机。 出了门,却依然不见太子,云梦晚有些疑惑,她才要相询,萧央已经开口解释:“殿下有事,已先回宫了。” 云梦晚似乎松了口气,可继而,重新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像是要将一切拒之于外,包括近在咫尺的萧央。 …… 宫门之外,踏马而入的刘旭莫名感到有些压抑。他的鼻尖似乎还留连着宁安寺的桃花的芬芳,唇上也酥酥麻麻的,若有似无粘着几分令人迷醉的味道,可总是过于仓促,似乎有什么鲁莽地撞在自己的心上,把初尝情爱滋味的那种萌动给沖得七零八散,因此让人懊恼。 这一丝懊恼,自然是被刘旭带入了宫墙,也带入了琼华殿。 此时,他正跪坐在皇后的榻前,从袖底掏出了一枚折成三角形状的平安符,小心翼翼掖在母后的枕下。 皇后的目光掠过,看见平安符却是两枚,另一枚又被刘旭收在袖底,她不禁笑道:“你父皇是不喜这些东西的,他是天子,自有苍天庇佑,你不用拿给他。” 刘旭的眉眼惊跳了一下,忽然就带了一抹羞赧和尴尬。 皇后愣了,是啊,旭儿怎会不知皇上的爱憎?可,那一枚平安符又是为了谁?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刘旭更不自在起来,食指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这个动作,皇后熟悉,却素来不喜,那是刘旭一贯做了错事,下意识的小动作。 刘旭是储君,本不应该有这些,容易被人窥视了内心变化的举止,可惜,说过多次,再也改不掉的。 皇后用一只羸弱的手轻轻抚摸着刘旭的面庞。经歷过生死,愈是觉得孩子承欢膝下的时刻温馨可贵,她真盼着刘旭永远是现在淳朴率性的模样;可经歷过生死,也越是明白皇室生存的艰辛,她必须让皇儿赶快成长起来成夕月屹立不倒的丰碑。纵然有些不忍,皇后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提醒:“旭儿,听说老四就要回京了。” “孩儿知道,”刘旭应道,“三弟已经告诉过我。” 皇后点了点头,心中说不清的滋味,让口中也忽而有些苦涩,她忍不住扶了额,皱了皱眉头。 “母后,你觉得怎样,不如宣兰亭进殿?”刘旭满脑子满心胸的风华霁月早已消失不见,着急地望向母亲蜡黄的面容。 “不用。” 皇后指了指桌上的茶,刘旭慌忙奉上,侍奉母后饮了几口,又小心递了帕子。 擦拭过唇角,皇后又是一声轻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身子伤了元气,只能慢慢温补,急不来的。只是你父皇的病却又见反覆,想来是最近思虑过重导致。” 第31页 “父皇与母后福泽深厚,定是寿延万年的。”刘旭整日里在宫中陪伴父母,如何看不见二老的渐渐憔悴,他心中不觉凄楚,却仍笃定父皇和母后不会太早把自己抛下。 “傻孩子,”皇后原本晦暗的双眸蓦然奇异地亮了亮,“皇儿已长大成人,你父皇的病缠绵许久,身体已然大不如前,你实在应该多分担一些了。” “是。” 刘旭点头答应,心中却有些茫然,难道他还不够用心吗?自皇上病势沉重,他已开始摄政,朝堂上许多奏章都是由左相乔安白带领内阁协助着他批阅,一些主张连父皇也是称赞的。待到母后也中了毒,父皇一颗心几乎没了主张,整个宫中也都是他在极力维持安稳…… 可朝堂便是如此,并不是足够用心的皇储便一定能得到所有臣子的认可支持。 第二日,就有御史阁弹劾太子刘旭,说:帝、后欠安,太子不能衣不解带侍奉左右,反和商女赏花游玩于宁安寺……在乔安白的影响下,御史阁颇有几位“风骨”贤臣。此时乔丞相奉旨迎书去了,可不代表朝堂上没有人胆敢“忠肝义胆”进谏,亦或者说,有些人,早已经等着这么个机会,可以跳出来表现御史阁的风骨了。 弹劾一事仿佛滚水入油,朝堂上霎时捲起一场声势浩大的风波。 有人慷慨陈词:太子至纯至孝,不辞辛苦到云城为皇后寻找药引; 就有人指责:太子寻医问药,却竟然在云城沾花惹草;(谁让云城本是个风花雪月的旖旎所在呢。) 有人极力称扬:太子文武双全,继承大统乃国之幸也。何况那日往宁安寺,始于纯孝,是为给皇后祈福。 …… 朝堂上还没有争出所以然,京城却已流言四起:乐妃所出四皇子湘王,在湘州平定战乱,立下战功赫赫,其文采武功更是被天下百姓称颂传说,尤其湘王用兵如神,颇有当年夕月开国皇帝高祖遗风。 流言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势,朝廷不能听而不闻。 于是,隔了几日,昇平大将军萧诚就在朝堂上进谏:“臣听闻湘州百姓都道湘王用兵如神,把湘王看做主心骨似的存在,臣以为,皇上不如下旨命湘王安守封地湘州,镇守国之边疆重地,已定民心,无需亲自上京献俘。” 韩国公不以为然,讥道:“萧将军此言差矣,而今湘州战乱已平,暂时无忧。而湘王一片仁孝之心,前往京中自是为帝、后侍疾、祈福,只盼我朝帝后万事呈祥,龙体凤体康健……” “湘王自然纯孝,可是着实不巧,进京的时日晚了些许,太子已然特意请了兰亭圣手入宫为皇上、皇后悉心调养身子,又亲身侍奉帝、后左右多日,而今帝、后已然安康。”萧诚淡然望向韩国公,“湘王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 “你!”许是萧诚久经沙场的眼神过于凌厉,韩国公竟似被飓风包裹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口。 “二位卿家无需急切,”高座在龙椅上的刘珞似乎更显得疲惫,京城流言蜚语四起,他早有耳闻,此刻更见朝中重臣起了争执,只好息事宁人的安抚,“朕与皇后都已康復,湘王进京献俘已然启程,此时不必再议,只是献俘之后尽快返回封地就是了……” 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忽然从皇帝刘珞口中涌出,玉柱倾,朝堂上一片混乱,一干臣子面色惶惶。 流言起:谁言笑语荒唐?谁道无惧草莽?谁说流言无伤?那茶楼酒肆里的神色飞扬,那市井帮闲间的戏语花腔,乱了谁的眉间心上,乱了谁的江山朝堂?!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19章 一局棋 纵然是圣手兰亭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也将何俊仁支使个脚不沾地的忙碌,刘珞却仍不肯睁开双眼,竟是在后宫中昏迷不醒了起来。 刘旭急切,面色苍白地质问兰亭:“不是没有什么病能难得倒你吗?药谷圣手不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吗?为何父皇不能醒来?” “生老病死,皆是命,”兰亭最容不得人质疑自己吃饭的本事,凤眸中寒光乍现,“我治得了病,医不了命,皇上之前操劳太过,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不,不,”刘旭仿佛看到了大厦将倾的恐惧,他紧紧揪住了兰亭的衣襟,“夕月离不开父皇,请你一定让他醒来!” 兰亭眸光更冷:“太子,万岁只是臣民的敬仰祝福,世上根本就没有千秋不老的帝王,想要夕月王朝江山永固,并非要皇上龙体康健,万岁不老,而是太子,该你担当的时候了。” “你放肆!你大逆不道!”刘旭陡然尖锐的声音扭曲地变了音调。 “太子,兰亭没有大逆不道,皇上病中,的确是你担当的时候了!”萧央从刘旭紧扣得犯了白的手指中将兰亭的衣襟抢出,尔后将刘旭的衣襟揪在自己手中,他酷似萧老将军的锐利目光直直看着刘旭,一样冷声道,“太子,月华城里,已经有了易储的传言了!” 易储?易储! 宛若九天惊雷噼下,刘旭满目澄明如水。 因为父皇刘珞的昏迷不醒,也因为皇弟刘昱的咄咄逼人,刘旭忍着悲痛抽骨拔节地成长。 萧诚曾在朝堂上讥讽,说湘王刘昱回京回得不巧,因为湘王要回来的时候,太子刘旭已经将神医兰亭请到了宫中,皇上和皇后都在康復之中。 第32页 似乎此时湘王所表达的侍疾和孝敬,都显得有些马后炮的嫌疑。 可是,那只是讥讽而已。 在天下悠悠百姓的眼中,湘王刘昱回京的时机实在太巧,太过于合适了。 民间有句俗语说的是:久病床前无孝子。 这句话一方面说:父母病得久了,伺候的孩子就会心生厌倦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其实,这句话另一方面的含义是:有时候父母病得久了,精心侍奉的孩子所做的一切,往往就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然后偶尔有不到之处,便会横遭指责,比如:刘旭偶尔松懈了紧绷许久的神经,带着云梦晚到宁安寺赏了一次桃花,即便被刘暝掩饰为祈福,却仍然成了敌人手中结结实实的把柄。 在佛谒中,一个人终日为善,偶尔一次失误,就有可能从此永堕万劫不復;一个人终日为恶,偶有善念,便可以回头是岸,立地成佛。 刘旭此刻几乎便是万劫不復。 而湘王、四皇子、刘昱在世人眼中,却从来不曾有过恶的名声,那是一个待人热诚豪迈,文韬武略无所不精的皇子;那是一个爱民如子,招贤纳士的贤王啊。 贤王打了胜仗,奔赴万里之遥前来京城侍疾,谁会嫌他来得晚了些呢? 太子整日清闲,父母病重却仍游山玩水放荡,谁会在乎他遭受的指责公不公平呢? 太子太傅、太子伴读素来是太子嫡系,而昇平将军府一脉早已选择了太子刘旭,因为沈灵犀的缘故,兵部尚书府沈恩顾也就不会倒戈相向。 那么其他人呢?比如对朝堂之争永远作壁上观的丞相乔安白,比如似乎有投诚之意的楚国公;还有那咄咄相视的御史阁…… 刘旭的心情不由得紧张了,他几乎在一夜间摆脱了刚刚萦绕心头的霁月风光。 刘旭问刘暝:“三弟,我们如何能够让楚国公彻底投诚?” “联姻。”刘暝的声音生生在刘旭的心上砸了个血淋淋的窟窿,“楚国公嫡长女楚雨薇而今一十六岁,德容俱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且不说楚国公素来钟爱这个女儿,只说将来国丈之位,作为砝码已然足够。” “待本宫想一想吧。”刘旭扶额,掩饰着眼眸里霎时的悲伤。 刘暝道:“皇兄,来不及了。” 是啊,朝堂上局势瞬息万变,臣子的抉择也不过一夕之间。刘旭的眼神在长莹殿的上空飘忽,仿佛漫天落雪,天地寂灭如他一颗心莫名沧桑。 刘旭解下腰间的水纹相思佩,刘暝接过。 在那个瞬间,立在一侧的萧央似乎看见了云梦晚的面庞,她水雾氤氲的眼眸里,有泪滑落。 …… 在某种协议达成之后,云梦晚忽然病了,短短数日,竟然瘦骨嶙峋。 兰亭亲自为她诊治,只是,云梦晚美丽的双眸里,似乎已然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星月西沉,刘旭站在云梦晚的床头,却不知如何开口,祈求原谅似乎残忍,而一世的幸福,却已不是他能给,他甚至连袖口中藏着的那枚平安符也不敢在拿出手。原本知道,在朱色的宫墙内,说爱,有些奢侈,只是不曾想过,梦碎的如此突然。 “让萧央带我出宫好不好?”云梦晚忽然开口,眼眸里闪烁出梦幻一样的色彩。 出宫?是不是他早就应该放手,当初繁华似锦,如梦如幻的云家花田,是不是才是云梦晚的归宿?她本是开在枝头的倾世之花,只可远观,倘若折在手中却又不知如何呵护才好。 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力气能够把她捧在掌心,只好放她归去。 辰时,刘旭宣萧央进宫,带走云梦晚。 萧央再不曾想过,云梦晚竟然会成此刻境地,他还记得曾经相逢,花影中的佳人如梦,他还记得安宁寺里,梨花映衬花容如玉…… 云梦晚的模样,已不能乘坐车马,她张了口问:“你,能抱着我出宫吗?”眼神是不容置疑地坚定。 萧央就真的痴痴抱着云梦晚,踩着白玉大理石板铺成的路,怅然出了宫门,云梦晚已然没有什么重量,在怀里,仿佛一捧枯骨般,萧央却仿佛抱着一捧梨花。 出了皇宫,云篱落已然守在宫门外。 只是,云梦晚的双手紧扣着萧央的脖颈,她眼神已然迷离,却不肯放手,只是反覆低低呢喃:“带我走。” “好,我带着你走,”萧央心头撕裂了般的痛楚,“我带着你走,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便永远不停下脚步。” 当第一缕晨光洒下,云梦晚的脸颊宛若迴光返照一般晕出了红霞,她的眼眸从未有过的澄明,声音也似乎泉水洗过似的清澈,她问:“萧央,在你眼中,我只是一朵花,虽娇艷,你却不喜,对不对?” 萧央默然。 “下一世,若是我坚强一些,你还会不会似今日的冷漠?”云梦晚的声音仿佛呢喃,渐渐听不清晰。 晨光里,玄衣的萧央紧紧抱着怀里白色的身影,紧得似乎要把女子勒进骨中,从宫门里一路走来,他忽然此刻才明了了心中的不舍,只是同行的路途未免过于短暂。 …… 暗影里,萧央忽然觉得心如被谁攥紧了一般的疼痛。 请不要走。 请不要离开。 请你继续如花一般开在人间。 第33页 永远不要零落成尘…… 他张开了口似乎要唿唤,可是没有发出声音,他伸出了手似乎要挽留,只可惜相隔太远。 她的身影终于无处可寻,萧央梦醒,胸口翻涌着的疼痛让他忽而泪眼朦胧。 怎么会错过? 怎么就这样错过? 云梦晚,为什么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这么草草结局! 沉沉夜色里,没有谁来回答萧央心中的问题,静谧里夜的温度似乎显得有些冷清。萧央扶着额头坐起,让身子在这冷清的温度里渐渐冰凉到没有温度。 手心里攥着的是一个冰凉的珠子。云篱落说过,那是梦晚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凝练成的花魄,一直以来悬挂在腰间,从未捨得摘下。萧央就在尸身下葬的剎那,鬼使神差握住了它。 花魄,云梦晚……记忆仿佛织成了一张大网,勒住了萧央,他张大了口唿气,却愈发觉得无法挣脱。 东方微微发白,闻筝轻轻叩响萧央的房门,问:“爷,您可醒了吗?今日太子大婚,许多事都要爷进宫帮衬着些!” 是啊,太子大婚!无论如何,伊人已逝,活着的人,都还要继续在这红尘中忙碌。 或许是上天庇佑,在半月之前,皇上终于在兰亭地调养下清醒过来。许是皇后身中剧毒的打击,许是感到自己的身体真的不能再坚持下去,刘珞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指婚楚雨薇给太子刘旭,并下旨命臣子开始准备太子继位大典。同时刘珞也给了刚刚赶到京城的湘王一道懿旨,命他在参加过兄长的大婚之后速速回到封地。 朝臣之心不稳,湘王心有不甘,谁知道大婚过程中会发生什么? 萧央起身穿衣,洗漱之后便赶往太子所居的明阳殿。 明阳殿的红妆莫名刺痛了萧央的双眼。明知道,今日不是该饮酒的时节,只是他却控制不了,不知在哪里抓了个女儿红的酒罈,跃上了偏殿的屋顶,就开始往口中灌去。可是纵然刻意不向四下看去,他眼前却似乎还是只剩下了刺目的红。忍不住闭目,萧央用手遮挡,有股热热的东西顺着掌背悄然滑落。 “萧三公子好个闲情雅致!”有点故作洒脱却显得落寞的声音,是兰亭。御膳房的美味或许真的让人流连,数月时光匆匆而逝,可是兰亭却留在了月华城,漂泊的脚步莫名就有了羁绊。 萧央睁开眼,问:“四下都看过了?” “都说了你多虑。”兰亭抢过萧央手中的酒罈,“有我在的地方,怎么会有人肯多此一举下毒?难道毒.药不要钱的?” 看见萧央似乎要抢回酒罈,他避让开去,竟然伸出舌头,在罈子口舔了一下,然后仰着脸得意地笑。 额!萧央哭笑不得,越是相处,他越是看不明白,眼前的人到底是高高在上传说里的神医,还是街头巷尾,低贱在尘埃里的流氓街痞。微微有些洁癖的他,实在不怎么喜欢和别人共用任何物事,所以他不能完全不能理解兰亭的不拘小节。 萧央皱着眉望向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人群。湘王没有动静,倒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今的月华城里,决不是动手的好机会。只是,既然湘王曝露了自己,在城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却也绝不会草草罢手。即使湘王愿意,他背后的势力也不能答应。接下来,湘王会走哪一步棋? 风云此际,谁能退步抽身?负了相思,从此忍不相忆?前缘错罢,来日续与不续?命里三分,信他全都註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0章 梦初醒 月华城里没有白痴。 不管是民间肆无忌惮的流言,还是御史阁似有倚仗的咄咄逼人,都不会是什么巧合,这一切更像是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波助澜,为湘王回月华城做好铺垫,可惜,过于急切了点。 即便是兵行险招,仍然让人觉得湘王一脉,未免太过沉不住气了一些。 而今,皇上已经醒来,雷厉风行的行事,更像是安排身后事。湘王的此时不宜再有举动,倘若迫得太紧,倒成司马昭之心,如此明白的反意,恐怕皇上会拼着在仙去之前先收拾了他。 湘王在这种情形之下,其实退走湘州倒是更好的选择,因为那里有他的根基,兵马和背后的势力。那些都是太子最为忌惮,却不能轻易撼动的东西。 那么,湘王为什么不着急离开呢?难道只是笃定生性善良的刘旭不忍心动手将他留下?如果这件事由萧央来做呢?不!不行,能不能得手还在其次,若是湘王在太子大婚时有了差错,恐怕朝堂之上又会是新的风起云涌,太子的名声不能再有污点了…… 喧闹声打断了萧央的思绪。太子妃的嫁妆已经开始入宫。国公嫁女,太子迎娶,十里红妆相迎,讲究的是第一台嫁妆进了夫家的门,绵延十里,最后一台嫁妆还没有抬出新娘子的家门。 太子刘旭的寝宫里更见人来人往的忙碌,看来叩拜皇上皇后的吉时也快要到了。萧央匆匆跃下屋嵴。他今日,是不能离开太子左右的。 没完没了的礼节,没完没了的跪拜,萧央忍不住看向太子。刘旭的神色肃穆安然,隐约似乎还有些憧憬和期待的喜悦。萧央真的不知道,作为太子,是不是就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心性? 刘旭从不曾问过云梦晚的讯息,家国天下,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负担,似乎不问,便可当做不知,或者在他心底,云梦晚仍是宿州云城花田的枝头上,风吹起衣带飘飘,佳人笑靥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吧。 第34页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刘旭带着笑骑了高头大马,从永晖宫门迎娶了凤冠霞帔的楚雨薇,他牵着新娘的柔夷祭了苍皇九天,祀了夕月列代先皇,最终回到了明阳殿——刘珞赐了明阳殿给太子大婚,在众人眼中,禅位也不会远了。此刻,虽然黄昏的夕阳仍然用恬淡美好的光线温暖着明阳殿里的所有,可是宫中早已是灯火通明。 宫里的喜宴分布在琼华殿、悦然阁、落霞殿……可是皇子们却一定要在明阳殿赴宴的。当湘王携带了厚礼进殿的时候,明阳殿原本热中的氛围似乎都瞬间低了几度。 湘王刘昱说着祝福的话,眉眼中都带着和煦热情的笑意。萧央一度有些怀疑:也许湘王一直都是太子最好的兄弟,骨肉至亲,从未有过嫌隙生分。刘旭在那个瞬间,也似乎犹疑了起来。当他略有些尴尬地挽起兄弟的手,招待着湘王落座的时候,的的确确显得不那么有风度。 于是,四下里,怯怯有着议论的声音。 萧央忍不住摇了摇头,难道湘王冒险留在月华城,只是想要在大婚的时候再赚一把好名声不成? 三千禁军宫中巡视。 萧央则躲在一个明阳殿的一个角落里,静静望着湘王,等待着接下来或许发生,或许根本子虚乌有的故事或者事故。 只是,湘王落座后就开始左右逢源地饮酒。 宫廷里自然有的是好酒,可,湘王当真如此豪饮? 许是殿里的气氛渐渐热烈,不多时,湘王已经开始出汗。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手帕,开始不断擦拭。因为吃得畅快,湘王还擦拭了嘴角。 即便遥遥相望,萧央仍然知道,那只是一般的宫中织造的手帕,没有什么奇特。虽说是指了名供给主子们用的,只是宫中的主子们哪里看得到眼里,主子们用惯的是苏绡,这些帕子倒是多用来赏那得了宠的宫女太监。比如此刻,放眼明阳殿望去,就有不少宫女的衣襟里,掖着这样的帕子。 那么,手帕?! 还有,嘴角?! 纵然是常年征战在外,湘王也不至于在太子的婚宴上吃到如此豪爽的地步,他在干什么?! 莫非?萧央感到冷汗顺着嵴背剎那冒出! 他似乎看见了湘王讥诮自己的目光。他似乎听见湘王说:你盯着本王又如何,本王从未想过要在这里谋害太子。可是本王若是谋害了自己,你们又能如何?神医兰亭在这里,还能够见死不救?!救活了本王,脏水却依然要泼到太子的头上,你们能我奈何?刘旭的声名还经得起再被人作践吗?父皇最注重的是骨肉亲情,这回又会怎样的对皇兄失望?会不会和处置二皇兄一般果决呢? 太子大婚的宴席上,湘王,绝对不能出事!是啊,谁又会相信湘王是自己携带了有毒的帕子要“毒死”自己呢?!就算是萧央此刻跳起来大喊,手帕是从湘王怀里掏出来的,大概也会被当做痴人说梦,亦或者贼喊捉贼? 敌不动,还有时间! 萧央拿起酒壶往口中倒酒,直到湿了衣襟。旁边有眼明的宫女上前擦拭,萧三公子人生第一次,没有拒绝宫女的服侍。萧央乜斜着眼看向宫女,灯下看美人或者真的不同,他竟然暧昧地将身子往前倾了倾。 一段插曲,转瞬即逝,宫宴仍在继续,除了,日后可能会传出些萧三公子的风流轶事? “兰亭!”萧央忽然起身喊道,“快宣圣手兰亭,我心口好痛!”他扭曲着的身子超出了正常人想像的范围。除了刘旭,无人知道那是含藏心经的功夫。 “报萧侍卫!兰亭圣手他,他喝醉了!” “拿冷水泼醒他!”豆大的汗滴从萧央脸上滑落。暴怒的青筋,还有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冰冷的字眼,震慑了众人。 御前带刀的侍卫没有资格在太子府如此嚣张,但是萧三爷可以。太子府的奴才知道,萧大将军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更知道萧三爷在太子爷心中的地位。 很快,兰亭被拖到了大殿之上。 冷水泼不醒他——这是萧三爷早就知道的事情。神医的酒量不好,是家传,可是神医今日却喝了不少的酒。 兰亭本来没有打算喝太多,因为萧央事先给他布置了任务,随时随地关注饮食。只是,刚刚有个窈窕的宫女捧了酒来告诉他,说:萧侍卫请他喝醉。 神医就是神医,醉也醉得容易。兰亭在瞬息间,饮下了整整一罈子的酒。然后嘀咕了一声:“小爷,幸不辱命!” 有鲜血从萧央的口中溢出,他已经不能开口。旁边有人嚷嚷:“传太医,快传太医!” 在萧央闭着眼睛“晕”过去的瞬间,他看见湘王蜡黄着一张脸,将一枚药丸借酒吞咽。 萧央心头暗喜:猜到你是有备而来!一般御医能够医治的毒,你用来没有意义。可兰亭今日醉死,我却不信你真的敢为了栽赃太子而让自己死在这里!毒已经引发,再吃解药,只怕不怎么舒服。可是小爷也实在不信,吃了解药的你还敢继续兴风作浪。今天,这个哑巴亏,你吃定了! 萧央昏倒,御医前来诊治,忙做一团,最后诊治的结果大概是饮酒过度,引起五脏不适,终于不了了之。 众人忙碌之时,湘王也告退离开,只说身体不适。眼看四弟面色不好,刘旭好意挽留,说请御医看看。可湘王并不领情,执意要走,为免落下话柄,刘旭也只得安排下人将刘昱好生送回。 第35页 此去无话。 兰亭酣睡三日方醒。 萧央却早早醒来,虽然卧床不起,却命人暗中盯紧湘王府。 暗影中的刀光剑影,也没能对太子的大婚影响到什么。刘旭抱得佳人归,自然是一段门当户对的佳话。 是夜,许多人醉,只是不知太子,是否也醉倒在佳人怀? 明阳宫正殿里,红烛高照。 在温暖的烛光里,刘旭挑开了新娘的红盖头。 楚雨薇鼓起勇气抬起一双盈盈的双眸仰望新婚的夫婿。摇曳的烛光里,一切如梦如幻一般美好,然而眼前,温润如玉般的人儿口中,却发出一个如梦似幻的声音:“却为何不是她,她到底去了哪儿啊?” 红烛的泪凝结如血,铺天盖地的痛终于席捲在心头,山唿海啸一般尖叫:“刘旭,为了天下,你其实早就失去了云梦晚!” 失去?梦晚? 难道,我一直只是在骗自己,她总有一日会褪去一袭如梦的白衣,为我身着大红的嫁衣;难道,我一直只是在骗自己,说她还等在宿州云城,如初见的模样…… 梦晚,我以为今日大婚,掀起的盖头下,是你如花的笑靥;梦晚,我以为今日大婚,终于要和你相依相伴;梦晚,我以为一切都不曾错过。 梦醒,到底残忍,刘旭的嘴角依然带着笑,只是面色却瞬息苍白如纸,他轻轻抬起手放到了胸口的位置。 好痛,心,怎么会痛到如此境地?天旋地转地倾塌,一直以来,一直以来屹立在心头的梦啊。 楚雨薇大惊失色地看着太子慢慢倒地,嘴角溢出鲜血,鬓边的发剎那斑白,她内心终于无法承受眼前的巨变,尖叫出声:“太子,太子!这究竟是怎么了?御医,快传御医!” …… 茫茫然剎那,乱纷纷如麻,心如铁,斩断了牵挂。 痛,泪如雨下,再痛,麻木了挣扎。 错过, 回首,是谁的锦绣芳华?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1章 韶光逝 今日太子的大婚,实在不好说顺不顺利。虽然其间也是波澜起伏,可是,到底有惊无险,没有真出什么事。总而言之,这场不好不坏的婚事,对心思各异却支持正统的诸人来说,都还是满意的。如果说,太子阵营中实在有谁没能顺了心意,那只能说是新任太子妃——楚雨薇吧。 因刘旭昏了一昏,当日便没能成了洞房花烛之事,半夜他浑浑噩噩醒来,更是枉顾新人的担忧与怨怼,匆促遣人传了萧央觐见。然后二人在就在明阳宫的布置的新房里相见,且,屏退了左右。 楚雨薇咬着银牙迴避,满心满脑子的怒火熊熊燃烧:云梦晚!得亏你这个没福气的丫头早夭,要不然,要不然…… 要不然能怎样呢?楚雨薇有些茫然,进宫前教养嬷嬷说过: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才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娘娘是正统,将来更贵不可言,很不必自降了身份,去和那些个玩意儿争。只要贞静贤德,天下人眼睛明着呢,哪能不颂扬娘娘的贤名。是了,贤名,这名声楚府里早有安排,却也要自己能在宫里先立得起来…… 乱了心事的楚雨薇,心中也明了,召见萧央的刘旭,定是为了询问云梦晚的消息。他倒是不用迴避了自己的,真明明白白说了出来,还怕自己没有容人之量吗? 只要太子敢说,楚雨薇觉得,自己就敢劝刘旭索性给那救过皇后的民女一个名分。总归是死过了的,再如何,还能翻出什么大风大浪吗?!哪怕,哪怕她把坟茔修在太子的心上呢,也好过腾空了殿下的心,让给其他活生生的狐媚子,不是吗? 这话,是娘在大婚前,特意告诫过自己的,可是,容忍,容忍!说得何其容易! …… 高高烧起的红烛下,刘旭面色惨白,他的眼神不再如白日里那样明朗,反而空洞洞骇人。 他问:“萧央,云梦晚在哪里?”声音凉幽幽,宛若来自地狱。 萧央没有回答,他被这声音里森森的寒意席捲,蓦然就想起了被黄土掩埋了的云梦晚,他忍不住想:梦晚会不会冷,乍葬在那黑漆漆的坟墓里,会不会一如自己此时的战慄。 “不,”没有等到答案,刘旭却蓦然坐起,凝视着萧央,“不用说,不用说……”泪就顺着面颊滑落。 “倘若还能重来一次,你说,本宫还会不会让你带她离开?”刘旭的双眉忽而拧紧,“或许,或许,本宫宁可她死在自己身边,守着她,守着她……” “太子,”萧央的声音清冷如冬日的寒泉,“若是可以重来一次,臣或许会早一些带着她离开,离开这皇宫,臣会早一日捧她在掌心……” 刘旭与萧央相视许久无言。 或者,因为云梦晚,两个人心底真的有了一丝裂痕,但是,终究只是裂痕而已。斯人已逝,过往终究只是过往。萧氏一门忠义累世不改,所以这段对话只不过是呓语,也或许从来没有人真正说出口过,自然,也再无人听到过。 …… 时日匆匆,转眼间又是一年。 这一年,月华城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在皇上刘珞的坚持下,湘王不再提侍疾的话,早已回去镇守湘州,只是这一去,竟然随行了楚家二公子楚寻风。 第36页 虽说楚家世代将门,可是楚寻风并不带兵,他只喜欢经商,而且似乎也并不甚倚重自家在官场上经营的人脉。他说湘州富庶,去做些绸缎生意,委託了自己的老父亲,亲自拜託湘王多多照顾。刘昱推辞不得,同行到了湘州,倒也不见楚寻风过多来烦扰自己。可似乎总觉得哪里不对,有些事开始处处掣肘,刘昱便分了心思,命人盯着楚家,不过先后放了几路人,盯了许久,楚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人家楚寻风,还真是到湘州做生意的。 这一年,月华城发生了许多的事情。皇上刘珞的身子骨虽然已经是油尽灯枯的徵兆,可是有各色药材吊着,亦或是被放不下的心事吊着,倒还是能撑些时日,只是朝堂上不怎么去了。 兰亭为皇上很调养了一段时间的身子,也不见刘珞气色有所改变,反而他自己日益丰润起来了。或许过惯了安稳的生活不再漂泊,兰亭的脸色不再蜡黄,变得白皙,衬着渐渐有肉的亭匀身段,的确是个潇洒俊逸的公子。 依着兰亭的性子,在宫里是待不住的,他在宫里吃了三个月的御膳房佳肴之后,就熘了出宫。出了宫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用各种不入流的手段,打听关于兵部尚书沈家二小姐的琐事。 然后,他才明白,自己曾在天水碧茶楼里,听茶博士说得津津有味的旧事,居然说得就是灵犀!他听闻灵犀曾因为被打趣为美娇娘,而打碎过老贤王三子的颚骨,忽然就打了个寒颤,因此也就明了,为何那日初见,自己因醉酒,轻佻了灵犀,佳人的满腔怒火。 为此,兰亭倍感愧疚。不过他觉得比起那辰王世子,灵犀对自己,其实已然十分客气了。佳人初相见就留了情分,想必也是一种缘分,所以兰亭很愿意冰释前嫌,从此怜惜佳人。 可惜,他的怜惜,显然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沈灵犀而今也算是“养在深闺”,轻易哪里能见得到,于是,兰亭决定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住到沈府去,为沈夫人调理过身子。于是他特意打听得沈恩顾休沐的日子,收拾了自己的包袱,告辞了皇帝刘珞,以及太子刘旭——当然,他承诺自己每旬都会到宫里请平安脉的——然后,出现在沈府的大门外。 兰亭精心整理了自己身上墨玉色的长袍,头上的青竹簪子,他甚至从怀里掏出了一面小巧的菱花镜,细细将髮丝也打理了一番…… 他这番做作,自然都落在沈府的门子眼中,好在这些门子训练有素,强忍着好奇和一肚子的笑,走上前来询问:“这位公子,何事在我们沈府门外逗留?” 兰亭便收起了菱花镜,正色道:“某是药谷兰亭,特前来拜见……拜见沈大人!” 门子愕然,他们原本瞧着眼前的小子年纪轻轻,长得眉清目秀,十指又修长如葱,行动举止之间,颇有几分女气?(在人家门前照镜子打扮还不女气吗?)孤身一人背着包袱,还以为是哪里的小倌,错了主意,竟然要来沈府投靠卖身,寻个安身立命的所在的。这样倒是简单,奚落几句,撵了去也就罢了……谁知,这少年竟然说自己是,药谷的人。 夕月万里江山,就没有人不知道药谷的,那是个传说般的所在,何况传闻药谷少主而今就在夕月皇宫里,被奉为座上宾,如此一想,门子们现在再瞧着兰亭,瞬间就满身仙风道骨起来。可不是嘛,你瞧着这颀长玉立的身子骨,如修竹一般风雅,你瞧这眉眼间的潇洒恣意,分明是羽然世外的高人模样;你瞧这拱手的斯文模样,你听那空谷幽兰似的声音…… 所以人有一技之长,的确是件颇有益处的事情。门子此时也不顾再辨别兰亭身份的真假,点头哈腰就将人请到了沈府前院的品茗轩,轩外早有得了消息的外管事前来接待。 能如此顺利踏进沈府的大门,兰亭很是心情愉悦,他怡然品着外院里待客用的很是普通的铁观音,笑微微与外管事搭话。行医者三句话不离本行,兰亭此刻就谆谆劝诫着:“周管事面色可不大好,房里面有些事可要节制个些,草鳅子虽有水里参之称,可是吃多了,这肝可受不了。” 听了他的调侃,周晖略有些尴尬,可人也不能讳医忌医不是?所以特意起身行了个礼,涎着脸问:“小的最近可不是觉得肝儿这里隐隐的疼,却不知是草鳅子之故,还请神医赐个方子,救小的则个。” “你回去先把草鳅子炖汤暂且停了,我与你开个新方子——虎杖蜜,不但能调养你的肝病,”兰亭点点头,掩了嘴笑,“且对那处也大有裨益,定能不让周管事做不得红罗帐里的男子汉,只也不可多吃,见了效就停上月余,万事留几分才有余味儿,偶尔让欠上些才更有念想不是?” 听到此处,周管事不禁喜得抚掌,若不是有小厮来报,说沈恩顾亲自往前院来请,他当真要将兰亭引为知己,细细攀谈上几日才好。 …… 话分两头,说沈恩顾乍听见兰亭来访,心中也十分疑惑,他倒想不到宫里肯放了兰亭,却又知道,月华城也没有人敢想不开到沈府来招摇撞骗。他虽粗人一个,也打听着自己姑娘,曾往狠里得罪过兰亭,又有萧央亲来递过消息,把因果大概讲了给他,让他有机会,倒是向兰亭示个好,毕竟……这厉害关系,沈恩顾心中明白,只是他素来护短,且听说灵犀也颇吃了番苦头,心中不愉。偶尔在宫里与兰亭打了照面,那小子较之招唿别人时的冷清,对自己竟十分和煦客气模样,弄得他心中倒得意起来,本计划着吹鬍子瞪眼表达不满也不成,他暗暗思量:药谷的小子又如何,还不是被灵犀给打怕了的,料想折腾不出什么么蛾子。 第37页 此时听闻兰亭来访,沈恩顾心中却也惊疑,莫不是药谷的小子,竟是个面甜心苦,小肚鸡肠的傢伙,今日得了空就特意上门来讨个说法的吗?倘若他定要自己狠狠罚了灵犀,自己是不是应该做出恶狠狠的模样来,答应了他,难道这小子还敢亲自瞧自家罚姑娘不成?还是应该冷眼瞧了这小子,让他知难而退,方不堕了沈府的名声。 只是,皇上对药谷那小子都十分和善,自己太过吓着那小子,也有些不妥,倒还是先客气些,等他当真提了过分的要求,再打出去无妨,自家占得理,相信皇上知道,也说不出什么…… 主意既定,沈恩顾挺直了嵴背,抹了把脸,堆出几分不冷不热的笑,亲自往品茗轩踱来。 几思量:年少沙场不惧,老来儿女成愁,无由情已成痴,可嘆无关风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2章 释前嫌 看沈恩顾真的来见自己,兰亭满脸堆笑,一揖到地,道:“小子见过沈大人。” 沈恩顾怔了一下,这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不知兰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只能拱手相见罢,重新让兰亭上座。 二人坐定,兰亭依然笑着说:“小子偶然听闻沈夫人身子骨有些柔弱,医者仁心,这心中便十分不忍。今日冒昧前来,是想着能否有幸,为沈夫人诊治调养一番,若有效,沈夫人身子骨康健,岂不是解了沈大人后顾之忧?” “这……”事情实在出人意料,由不得沈恩顾多疑,按理说,兰亭在灵犀手里吃过大亏,虽说后来也曾给灵犀吃过苦头,就算是两人从此两清,也不至于让神医再这么上竿子的来沈府示好啊? 可是,药谷的传人啊,医得了 “醉生莲”之毒的圣手啊!眼前的机会未免太好了,怎能错过?! 沈恩顾立刻起身,学着兰亭方才的模样,亦一揖到地,他恳切道:“神医,沈某自知,灵犀她曾经得罪过神医,神医即便胸中霁月风光,也不能这么以德报怨。只是沈某是个直肠子,心中没有许多弯弯绕绕来揣测神医真正心思,倒不如您直接说了出来。 “只要能调养好我家夫人的旧疾,沈某能做的事儿,手里有的物件儿,神医只管提出来,某绝不皱一下眉头为难。 “可若是神医今日存了心报復,借着治病,却伤了某的家人,却别怪沈某拼了全部身家性命,绝不会放过药谷!” 兰亭看沈恩顾行礼,早吓得从座位上跳了下来,慌慌忙忙来扶,只是用上了内力,涨得满脸通红,也没能扶起沈恩顾来,眼前的大人,稳如“泰山”,纹丝儿不动。 再听了沈恩顾一番剖白,兰亭便知道自己这“君子好逑”之心,显得过于急了,倒是让人家生疑,连忙作揖解释:“误会误会,小子与沈二姑娘实在是不打不相识。何况,小子而今与萧三爷交好,听他素日里没口儿称赞过沈大人的。这往日的误会早就云消雾散,怎么又来提起?何况,小的虽年少,却从来谨遵医道,怎肯用下作手段行事,污了我们药谷的名声呢?” 沈恩顾听他说得恳切,不禁大喜,啧啧嘆着,在兰亭背上拍了两下,这拍得有些突兀,兰亭不妨有些气血逆流,按捺不住,便双手捧了胸口,喘了一晌方好。 看他的模样可爱,沈恩顾朗声大笑:“好!今日倒多一如此对脾气的小友,安顺,吩咐下去,摆酒,今日某要宴请兰亭小兄弟!” 听他如此豪放,兰亭却黑了面色,讷讷道:“沈伯父,小子与萧三爷兄弟相称的。” “不妨,”沈恩顾揽了兰亭的肩头,推着人往后院里走,“你们交往你们的,咱们交往咱们的,又不是五服里亲戚,不相干的!” 这,这怎么能不相干呢?兰亭满心郁郁,一时间也不好说出口,难不成这会儿纳头拜了,说:“沈伯父在上,小子是存了心思要想做沈府的女婿的?” 何况江湖里的人不能挟恩求报,再不能给人家治病之前,先说看上了人家的姑娘,难不成人家不肯答应,就不给治病了吗? 二人心思各异,一个热情非常,一个小心推让,热热闹闹到了后院去了。 文竹院里,沈灵犀得了兰亭“登堂入室”的消息,气得将金丝檀木桌子上的一套粉彩花鸟瓷杯全都扫了下去,顿时,满地狼藉。 “他想做什么?”灵犀急红了杏眼,咬着银牙质问。 丫头方寸儿被吓得够呛,抖擞着回答:“听,听墨痕说,神医是特意,特意来府里,给夫人请脉的。老爷亲自请在陶然居,此时,此时已然开始把脉。” 灵犀跺了脚:“父亲煳涂,这兰亭狡猾非常,来我们府上,定是不怀好意,等我打他出去!” 说罢,一阵风似的,往陶然居去了。 待闯入陶然居,却被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幕给惊得几乎要散了三魂七魄。 沈恩顾笑得热诚,牵了兰亭的手,捶着胸正承诺着好像要从此后託付了身家性命的话,兰亭则红着脸,腼腆着说着不敢,戚文珊竟拿了帕子,给兰亭细细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那么一瞬间,灵犀有种错觉——眼前的几位太过于和谐亲切,自己闯了进来,未免过于鲁莽。 第38页 瞧,把三位惊得都愣怔了,神态各异地瞧她,娘亲的谴责,父亲的不满,兰亭的委委屈屈,额,自己这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孽啊? 戚文珊反应最是机敏,一根葱白的手指准准戳在沈灵犀的额头:“你说你,多大的姑娘了,怎一听神医来给为娘调理身子,就这么匆匆忙忙撞了进来?知道的说你是一片孝心,记挂着娘呢,不知道还以为你生来就这么没有礼数呢!岂不让人笑话。” 她说罢这话,特意看了眼兰亭,似乎想看神医的面上有没有责备和不屑的意思。 礼数?沈夫人这是在和灵犀那疯丫头谈礼数是吗?兰亭本来已经咧开嘴要笑,看沈夫人的眼锋扫过,顿时肃穆而立,垂了眸子,一副谦谦公子模样,他那淡然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灵犀,此时蓦然在内宅里冲撞了沈家二姑娘,便克谨守礼,非礼勿视呢。 灵犀更恨,小心翼翼推开了娘亲的指头,冲着兰亭愤然道:“你装什么?!别以为小爷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当日不曾让小爷低头,今日倒拿我娘作筏子?!” “灵犀!”沈大人与夫人从来“心有灵犀”,齐齐变了面色,一块儿冲着自家姑娘怒喝。 灵犀急切道:“爹娘有所不知,孩儿曾得罪过这小子,今日他找上门来,定是心怀不轨!”说罢,又把嵴背一挺,冲着兰亭做出一副任杀任寡的好汉模样,“你有本事,都冲着我来,此事与我父母无关,你今日敢伤了他们,莫怪我拼了命也要撕碎了你!” 戚文珊气得抖了起来,为增强气势抬起来指着灵犀的手臂已然支撑不住,颓然落下,脸上泪和冷汗一齐滚落,煞白的脸色似乎下一刻就要昏了过去。 灵犀顿时噤声,缩着肩膀,熊熊气焰一下子仿佛被芭蕉扇横扫过似的。这几年,她也不只是被娘的气性给吓了一回。 吃亏学乖,她也就尽可能在娘的眼前,装出一副斯文乖顺的模样,却不知今日竟被兰亭撩到头昏脑涨,一时间本性暴露无遗,又把亲娘气得如此。她心头凌乱,不敢去面对娘的幽怨和爹的怒火,寻思着是不是如往日一般,脚底抹油,先熘为快…… 沈恩顾赶紧扶了爱妻坐下,一叠声喊着:“煳涂东西,还不快拿苦岑丹!”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兰亭道了声“小子冒犯”就抢上前去,食指扣在戚文珊的云海穴只一顶,眼瞅着要撅过去的沈夫人立刻神色清明,刚刚喘不上的气儿似乎也平顺了几分,只是面色更见悽苦,泪珠儿依然如珠子似的滚了下来。 沈灵犀看娘亲无碍,倒松了口气,看着兰亭虽是碍眼,却也不好继续破口大骂,挺不自在地张了张嘴,却不敢开口,满心气恼,更是在心中把兰亭骂得狗血淋头。 兰亭刚要开头说话,不曾想,一个喷嚏毫无徵兆袭来,仓促间只好用袖子去遮挡,在诸人眼前失仪,十分狼狈模样。 沈灵犀忍不住要笑,抬起头看了爹娘的面色,吐了吐舌头,收了笑意。 此时,有丫头把苦岑丹捧了上来,青鸳早备了茶要服侍戚文珊服用。 兰亭顾不上狼狈,阻止道:“伯母是因为思虑过甚,身子骨虚弱非常,此时气血逆行,难免有肝火虚旺之症,苦岑丹虽能抑肝火上扬,只是,长期服用,对女子实实在在大有害处啊!” 沈恩顾大惊:“太医明明说过,苦岑丹平肝顺气,调理内腑,又兼生津和胃,可做平日保养用,怎的竟有害不成?!” 沈灵犀忍不住呛声:“他本就是来咱们家搅混水的,爹爹怎能信他?!” 兰亭听真挚地摇摇头,耐了性子解惑:“沈姑娘有所不知,这世上行医的人开方子,多是治眼前之症,或是开太平方,十个人里八.九个人用得无碍,便算不上差错。 “沈夫人她生来体寒,又在生育的时候未能针对着调养,更伤了根本,才导致身子骨柔弱非常。 “体虚体寒,本应该表现出寒症,那太医瞧着用药,自然会着意温补,十年一日,也该补个八.九。只是沈夫人的性子怕有些急躁,会因为一些琐事烦忧,内里虚寒,外里浮躁,表现出来竟然是肝火极旺之症。太医只管调理虚火,却忽视了虚寒之症,把寒气锁在五张六腑之内。 “沈夫人定是常常不思饮食,喜食寒凉,却又克化不动,手足寒凉偏口舌容易生疮……长此以往,不是长寿之兆啊!” 他的话说得十分郑重,沈恩顾和灵犀皆面色一敛,回忆起戚文珊的日常症状,果然……灵犀仍是踌躇,沈恩顾却早已经满心敬服,立刻命人撤下苦岑丹,拱手向着兰亭道:“还望圣手早些援手相救,解我夫人切肤之苦。” 兰亭躬身答应:“伯父与沈姑娘只管放心,小子以我药谷声誉起誓,定将伯母的身子调养如初。” 如此便是:爱与憎,浮生一念;恋红颜,尘世羁绊;孤舟停泊在浮生岸,谁把縴绳绾系,从今后,晨起摇橹,斜月归帆?携谁手,唱一曲声声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3章 狗尾巷 兰亭竟然肯以药谷之名立誓,沈灵犀一晌无言,她细细打量了兰亭的肃穆神色,亦郑重行了一礼,道:“如此,多倚仗兰兄了,若家母果然从此身体康健,兰兄但有用着之处,灵犀当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第39页 听闻此言,兰亭的笑意实在不能再忍,一时间面色灿若朝阳,拱手语无伦次:“好说好说,都在小子身上,沈二姑娘只管放心,你我不打不相识,从今后,都是自家兄弟。” 戚文珊面色一滞,这小公子怎么和萧家的小三爷一样煳涂?呸!看不见灵犀杏眼桃腮,皓齿红唇?这么个美如珠玉的女孩,谁和你们这些浑货是兄弟来着! 沈恩顾面色一滞,适才不是说好了他们二人称兄道弟的吗?好容易遇上这投脾气的小友,怎么忽的晚了一辈儿?还有,你说和咱们姑娘是自家兄弟?只可惜,老子也没这么大个好儿子。 沈灵犀面色一滞,爹娘的面色似乎要吃人,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走为上计,该如何才能应付过眼前局面?她扶了额头,“哎呦”一声,尽可能做出几分柔弱模样,怯怯哼道:“嗐,孩儿昨夜似乎受了些风寒,这会儿有些精神不济,暂且告退,告退。” 戚文珊顾不上自己的种种难受,挣扎起身相询:“好孩子,如何受了风寒?幸好兰亭圣手在此,快让他给你诊治,莫要耽搁了。”她的手往灵犀额头上一搁,“可不,真有些烫,面颊也烫,脖子也烫。”眨眼间,戚文珊的手已经把灵犀裸露在外的皮肤给摩挲个遍。 灵犀腹诽:这也是亲娘吗?不知道自己闺女打小撒谎都是浑身发烫的不成?哪儿来的风寒,还让兰亭诊治!想来自己还真是猪油蒙了心,当着大夫说什么风寒?等下还不让这小子笑死? 兰亭却忍了笑一本正经地把“狗爪子”伸了过来,生生扣住自己腕子上的脉门,口中自言自语道:“沈二姑娘果然是有些受寒,算不得严重,回去后把姜汤浓浓得煎上一碗喝了,捂出汗就是,对身子无害的。”说完,他眨了眨眼,笑了笑。 兰亭的笑,是要告诉灵犀,自己也算是为她遮掩过去了,何况冬吃萝蔔夏吃姜,吃不坏人,不比开了方子给她熬药的强? 灵犀却一肚子懊恼,得罪了“小人”果然不妙,这盛夏天气,一碗浓姜汤,再捂了被子出汗,兰亭是怕治不死她不成? 只是今日失了先机,兰亭已经妥妥占了上风,从今后,还不知要想出多少主意磋磨自己,为了娘亲,又不能不低头,真可谓英雄气短,一声长嘆! 她心浮气躁地被自家丫头井底天搀扶着出门,又让外面炽热的阳光晃了眼,果然昏昏沉沉起来,难不成,真的要病上一病? 略微抬抬头,就听见廊下的八哥儿聒噪,再走几步,陶然居门外守着的狼犬似乎也吐了舌头,咧着嘴在看自家的笑话。 实在窝囊的狠,才要发狠骂兰亭几句,忽而想起那小子许正在给娘亲开药方,别打了喷嚏,手一抖,写错哪一味药材,却十分不妙。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今日里,怕是兰亭吃住都在沈府,也还是要自己“英雄气短”罢了。 自此,兰亭果然在沈府住下。不过半年,沈夫人经过悉心的调理,身子骨当真日益好了起来。从今后,在沈夫人眼里,兰亭就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有一日,沈夫人怯怯地问,问自己还能不能再怀上个孩子。因为成婚十余载,只给丈夫生了两千金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沈夫人最大的心病。 兰亭当然很是自负,道:“沈夫人未过四十,想要再得麟儿,也不是很难的事啊,更何况夫人的身子已经被调理得大好了。回头,我再给沈大人把把脉,想来是没事的。” 再后来,沈夫人果然被诊出喜脉。 兰亭就这么成了沈府的座上宾,别说随便个沈家人见着兰亭都要点头哈腰,就是沈家的狗见了兰亭也要拼了命摇尾巴的。 对于此事,沈灵犀颇有些愤愤不平,摇尾巴有什么难?她若长了尾巴,也很不介意,冲着兰亭摇上那么一摇的! 灵犀最近很苦恼,从内心深处来讲,她对兰亭十分感激,当年初见的嫌隙,早已经风消云散,毕竟,咱们灵犀也是爽朗的性子,可眼见的风向开始不对:当今皇上、乔丞相,昇平大将军,这些随便咳嗽一声,月华城都会抖上一抖的人物,都曾“无意”间当着灵犀的面说过:“论相貌,萧三公子可是被兰亭给比下去了啊!” 这些,其实也都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最近明摆着觉得家里二位双亲,把兰亭看得比自己更加重要! 你们说,这算什么事儿?咱们感激归感激,有恩从恩情上报答,怎么能如此! 难道自己还没等母亲的肚子大起来,没等着和自己争宠的兄弟生下来,就要先多个争宠的兄长不成?! 和灵犀的郁郁相比,近来顺风顺水的兰亭也不怎么痛快。 虽说现下,月华城的神医大人的名声,隐隐竟有盖过“月华双璧”之势头,谁提起来,都先一句“那可是位浊世翩翩佳公子”打头。 只可惜,公子翩翩,不入佳人眼。 兰亭觉得,佳人的审美观有待修正。 只是这修正上不知要花多少时光,我们暂且按下不提。 …… 咱们继续说,说这一年,月华城真的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刘珞的身子似乎真的不大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楚雨薇诞下嫡长孙,太子妃倒是已经有了身孕; 二品御医何俊仁吃了一品的俸禄,他感激涕零,因为自家世代御医,只有自己做到了太医院的院判,实在光宗耀祖的狠,这说起来,还得感谢兰亭圣手提携; 第40页 萧三公子一心修炼,含藏心经修到了第七重,他如今的功夫与身边人相比,已然问鼎,此后如果没有机缘,怕是难以寸进,于是,昇平大将军开始把嫡系的部队交给他练手。 …… 这一年,月华城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最最隆重的,大概就是新皇刘旭登基,改元天佑,立楚雨薇为后,然后大赦天下。 这一年,月华城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最最不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顾况因为盗窃入狱,未能呆满三天,却又遇上了大赦天下而出狱。 嗯?顾况是谁? 顾况自然是个贼。他没有妙手空空的高超技艺,也没有侠盗一枝梅的侠骨柔肠。而且,他似乎连做贼的原则也没有。 顾况每次偷盗的东西都不怎么值得一提,抓了连审问都不用,他总是一股脑全给招了,认罪态度良好,不抵抗,不狡辩,不给牢头添麻烦。 可是,罚金顾况也是没有的,贼赃早就被他换了钱,养活家人自己。没了贼赃,“好”犯人顾况只能随手被丢在牢房里。他等到刑满释放的时候不多,因为总是有一段时间牢里抓的人多,牢房不怎么够用的时候,牢头就苦口婆心地交代:“顾况啊,回去干点正事啊,别再进来了,这不是啥好地方,来多了,日后不好找媳妇儿啊。” 顾况没有什么正事好做,他身子骨不好,劳力是做不来的,要饭也拉不下那个脸,手艺没有,只能继续小偷小摸。所以混一段时间后总还是要回去。 日子久了,顾况进了牢房也有了不一样的待遇。他不用被关起来了。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牢头并不怕他逃走,而且顾况算得上是眼明手快,没事能将牢头伺候得跟个大爷似的。 现在,顾况有了很特别的身份,不像个犯人,当然也不像个狱卒。总之,算是游离于二者之间吧。在牢房里,顾况的日子也不算太坏,有吃,有喝,有乐子。 可是顾况牵挂家里人,总还是希望早一日回去的。 顾况的家人只有一个妹妹,叫做顾念。 这个妹妹是顾况的骄傲。没别的,顾况的妹妹长得漂亮,怎么个漂亮法呢?顾况说不出来,就是妹妹一笑,他整个人都能高兴昏过去。 不过,顾家妹妹是不怎么笑的。顾念总是说:“笑?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我是那勾栏里卖笑的姐儿?” 包括顾况,包括街坊邻居,都并不觉得顾念说话粗俗。 因为顾念生活的地方叫做狗尾巴巷。狗尾巴是不入流的草儿,这巷子既然叫了这个名儿,自然不能是上流人住的地方。巷子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贵人。而且顾况他们家斜对面的街上,就有家母女两个,是靠着卖自个儿讨生活的。 顾念说“卖笑”的话儿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是在讽刺那家母女俩。因为这种地方的女子,整日里苦哈哈的,只求填饱了肚子,打发了衣食。主顾上门也不能像那勾栏院里的姐儿一般琴棋书画逢迎,笑脸相对招摇。说白了,无非就是脱裤子和提裤子的事情,哪来的那么多柔情蜜意,笑靥千秋? 顾念自然不大看得上斜对门儿两个卖自个儿的母女,却也不至于认为自己多高了人一等,她关于“卖笑”的话儿,没有任何针对性,她,只是不喜欢笑,仅此而已。 可到底为什么顾念不喜欢笑呢?顾念自己也不知道。 这话有点扯远了。我们继续说顾况和顾念兄妹。 顾况今年大约二十一二,当然也可能是二十五六,穷人家的日子,原本就不大能记得清楚年纪,何况,顾况原是个单身汉。 顾况父母早亡,只留下了几亩薄田,他自个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没等成年,田地是败光了的,只留下三间瓦房,顾况打定了主意不能卖掉。没有办法,后来只能做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 好在兔子不吃窝边草,顾况在狗尾巴巷里还能过得下去。 可就是今年春末,顾况忽然就有了妹妹了。而且是个如花似玉的妹妹。顾况说,这是他二叔家的女儿。 街坊四邻住久了的老人儿,也都没人听说过顾况他爹有这么个弟弟。但是狗尾巴巷子居住的人长寿的不多,长寿且脑子清楚的人更不多,顾况说了,也就没人来拆穿他。 虽说不明白顾念的来歷,但大家都猜测着说顾况是从别的地方拐来的这个女子。别看女娃娃似乎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瞧着却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行事说话怪与众不同的。想来顾况瞅着风声不紧,恐怕是要把这个女娃娃卖到什么不尴尬的去处,发笔横财,这女孩儿长得多俊啊! 街坊里闲话揣测的事情,往往最后都不怎么当真。这都一年了,人家顾况也没有把自个儿妹妹卖了,不但没有卖,还精心照看着,照顾得比亲妹妹还亲。 顾念来的时候真的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可她自个儿好似也不大习惯自己的模样,没过多久,东家串西家走,学了些针头线脑的本事,揽了些活计,一日日接着地气儿泼辣起来了。现如今谁看见顾念,都觉得她真是土生土长一株狗尾巴巷子里的狗尾巴草。 顾念不傻,顾念知道自己不是顾况的妹妹。 她的确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可是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睁开眼的时候,是在荒郊野外,顾况正在她身上翻找着什么。顾况手中拿着她的钗儿环儿,珠儿钏儿,似乎还嫌不足,正在摘她腰间的玉佩。 第41页 她坐直了身子的时候,顾况尖叫着:“鬼啊!”然后昏了过去。 后来,是顾念把顾况拍醒的,顾况指着顾念念叨:“诈尸,你,你诈尸。” 顾念觉得自己不是诈尸,她觉得自己只是一口气隔了好久才又重新喘了上来。她似乎是要死了,她却似乎还不想死,她似乎在谁的眼眸里看见了捨不得。 不能死!她不要就这样死去。所以她活了过来,只是记不得以前的事情。 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不代表她就相信顾况的说辞。 她不认识顾况,但是,她也不愿回到过去呆过的地方,那一定是一些可怕的回忆,稍微想想,就感到头痛欲裂。 所以她跟着顾况回家了。她说:“我过去的记忆好像不怎么愉快,但是总还是有我要念着的事情,从今日起,我叫顾念。” 顾况犹豫了好久,把一兜金银首饰丢给顾念,他说:“这是从你身上扒下来的,我花着不怎么落忍,哥哥不能靠着妹妹养活。” 顾况的确是想洗心革面,从新做人的。毕竟,有了一个妹妹,他居然觉得自己好似有了家一样。只是眼前的世道,轻易也容不得谁的洗心革面。顾况只好继续偷。 每次得知顾况偷窃,顾念总是要把他好好骂上一场。 比如前几日,顾况在集市上,偷了田员外第三房姬妾的金簪。被带到牢房的时候,顾况热情地招唿着牢头:“高爷,最近生活可好?都想死小的了。” 高牢头嘆着气问:“怎么偷金的了?还不小心给人看见,这回要多呆些日子了。不怕你家妹妹没人照管?” 顾况的眼眸里就闪过一些郁郁,他是想攒些银子,给顾念找个好人家的。或者也该找个时候打听打听顾念的家。只可惜当初只听说浮云山庄里埋的是个有钱家的姑娘,可墓碑上,竟然连个名字都不没有留下。只听说,似乎女孩是从宫里出来的,却怎么没个名分,没有名分也就罢了,怎么没有跟着家人回了故土?竟然有人为了她修了个浮云山庄,种下百花,却将她孤零零葬在那里,只留一个耳聋的老庄汉看守? 顾况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又不敢打听的过于热切,毕竟当时是自己太没有做贼的原则,穷极了竟然想要盗墓。挖开了坟墓也还罢了,竟荒唐到觉得人家姑娘面色如生,温柔可亲的模样,实在不该埋在冰冷的坟墓,头脑一热,将“尸首”背到了荒郊野岭。到了那时,顾况才觉得害怕,却没想到女孩儿竟然被风一吹,重新活了过来。 活了过来的顾念跟着顾况生活在一起已经一年。他喜欢这个偷来的妹妹,他想要给她更好一些的生活。只是顾念不喜欢他不光明磊落的所得。就刚刚入狱之前,顾念说:“我不再管你了!你也不用顾我,你死在牢里好了。” 顾况没有死在牢里,只有三天,就逢天下大赦。高牢头咧着嘴笑着赶他:“赶紧家去,看看妹妹哭肿了眼睛没?” 俗世里:忙碌碌市井之间,何曾记吟月赏花?浑噩噩柴米油盐,算计着针黹桑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4章 谁顾念 这次入狱的时间太短,顾况有些不适,他踌躇在牢房外,不知该不该回去。回去怎么和顾念说?说:“对不住,愚兄好命,没死在牢里,又回来混日子了。” 正犹豫不决,顾况忽然感到耳朵根子一痛,紧接着就听见一声熟悉的脆生生的唿唤“你呆在这里做什么?大赦了还不回家去,真想把命烂在监牢里?” 是顾念,顾况抢救着耳朵,却莫名笑出了声。 兄妹俩迎着明媚的阳光往家走去,顾况忽然觉得,哪怕生命里只有剎那如此明媚的阳光,也是值得一辈子修行的福分。他看见顾念在阳光下顾盼神飞,嘴唇娇俏的撅起,却如花儿似的娇艷。 顾况不敢说顾念美得像花儿一样,虽然这是他唯二(他还会说顾念美得像仙女)能想起赞美顾念的语言。每次不小心说了,顾念就会抄起随便什么东西噼头盖脸砸过来,她说:“花,花有什么好?柔柔弱弱,能干什么?我就不稀罕像花一样活着。” 阳光下,顾念原本眯着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她看着远处一匹马上的少年,笑着掐顾况的胳膊,她说:“哥,你看见没,那么漂亮的公子,我喜欢他。” “哥,我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此生就知足了。”顾念的脸颊上忽然飞起了红色的霞光,明媚动人。 顾况再没有比此刻更加憎恶自己的出身,倘若他有钱有势,一定会笑着命令家奴,告诉他们:“去,打听马上的公子是哪一家的,能不能配上咱们家小姐。” 可是,他不能。马上的少年如阳光璀璨,那马儿,是千里良驹,万金难得;那衣袍,是流云蜀锦,千金难买。他配顾念,真的太合适了,只可惜,只可惜少年的眼睛,怎么会低下来,看向逆着光,站在街市角落里的顾念? 马上的少年不知吩咐了别人什么,忽然用鞭子轻轻抽了马儿一下,那马儿就撒了蹄子向着顾况在的街口奔了过来。顾况忽然觉得,自己也许能够制造一个机会,让少年能够看顾念一眼,或许只要一眼就好,只要不是瞎子,谁不会喜欢美貌的顾念呢? 鬼使神差的,顾况就冲着马蹄滚了过去,他的动作太过于突然,而顾念的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马上的少年。所以,当顾念看见马儿扬起的四蹄和顾况滚在尘埃里的身体,除了尖叫,什么也做不到! 第42页 少年皱起了眉头,他以为自己遇上了碰瓷的无赖,可是善良的本性,让他无奈而且心痛地拉起了缰绳。他与飒风的默契,其实早已经无需缰绳与马鞭,而飒风的反应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马儿及时收住了落下的蹄子,而且,轻巧地踏向了另一个方向。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称赞了一声:“好马!” 少年清楚看到了马蹄下的人无碍,抛下了一块银子,笑道:“回去疗伤,以后且爱惜些性命。” 顾念知道,少年把顾况看成了什么样的人。事实上,顾念自己,也以为顾况就是那样的人, 她感到屈辱,似乎眼泪就要落下,终于倔强地“哼”了一声,她扶起了顾况,却扭头冲着少年,道:“你的银子掉了,劳驾自己下马来捡!”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痴痴得凝视着顾念!似乎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了。 惊魂未定的顾况,忽然笑了起来,果然,没有人不会被顾念惊艷到,不是吗? 然而顾念却又狠狠地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下,恨恨然道:“走啦!哥,你还真想被马踩到?”说完,拖着顾况准备离开。 “梦晚,是你吗?”少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有些哽咽,有些犹豫,有些怕什么东西碎了一般的小心。 顾念并不知道梦晚是谁,很美的名字。只是,少年提起这个名字,为什么会哽咽呢?顾念觉得好奇,但是,她不打算转身!顾念只是顾念,而不是梦晚。顾念不喜欢刚才少年抛下银子时眼里的轻视与嫌恶。 “梦晚,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萧央。” 顾念没有回头,少年却已经到了她的眼前。好俊的身形啊?莫不是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顾念暗暗称赞,当她细细打量的时候,却看见,萧央的眼泪早就迷离了双眼。 “梦晚!你真的没有离开!”萧央的心底再次山唿海啸一般的喧嚣,感谢上苍!感谢你把云梦晚带回来!这一次,没有什么能让我错过! 伸开双臂,抱紧。 抱紧! 我将此生不再放手! 仿佛胸口的位置,碎了的心又在重新复合,仿佛,抱住了生命中最最珍贵的东西。萧央不知所措的泪,终于滑落,满目,满面的泪。 “放开我!”过了最初的错愕,顾念的怒火蓦然燃烧起来!认错了人是吧,竟然把本姑娘当成其他女人来抱,你当我是什么?! 顾况的震撼,并不少于眼前的任何一个人。他看见顾念的挣扎,与少年越勒越紧的臂弯,忽然惊骇起来。他尖叫了起来:“放开,你要勒死她了,你要勒碎她了!”没有回应,顾况开始一根根扒萧央的手指,可是少年的指节青中泛白,紧紧扣住,怎么也掰不开。顾况无奈,只能张口去咬。 “放开我!我不是什么梦晚,我叫……顾念!你,你……放开!” “不是梦晚?”萧央的神志仿佛忽然被唤醒,他惊惶地推开怀中的人,细细打量。“不,你是梦晚,云梦晚!你是云梦晚!” 啪! 喧闹的街市,看热闹的人群,口中血腥的顾况,魔怔了的萧央,瞬息宁静了下来。 干得漂亮!顾况暗暗称赞着顾念这一记干脆利落的耳光。 “你,看看清楚,我是顾念。”顾念大口喘着气,拉过顾况,“你看到了?这是我哥,顾况,我是顾念。家住狗尾巴巷!顾念!” “顾念?”萧央被回忆烧痛了的脑子依然不够清楚,“顾念?怎么会,顾念是谁?顾况是谁?梦晚,你到底怎么了?你忘了我?你是在怪我当初……还是真的忘了我?” “没错,顾念。”顾况有些得意地挺起了胸膛站在萧央的眼前。管你是什么人,顾念是我的妹妹,而她正在告诉别人,我是她的哥哥!“我是顾况,狗尾巴巷的顾况,这是我妹妹顾念!” 萧央好像听着什么绕口令似的,变得更加煳涂了,皱紧了眉头。 因为那紧皱的眉头,眉梢下的迷濛的泪眼,顾念的心跳忽然漏跳了一拍。多么奇怪的感受,因为愤怒和震惊,如鼓擂般跳动着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顾念扶了扶额头。她莫名放轻了声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云梦晚是你的恋人,和我长得很像对不对?” 萧央听着耳畔的声音,似乎被蛊惑了,一言不发地打量着顾念。 “可是,你再看看,我不是她啊。要不,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 是啊,云梦晚,已经故去,故去一年有余,或者早已经成一捧枯骨。可是,可是眼前的人,眼角眉梢,还有声音,怎么会如此像云梦晚? 像?是了,只是像!梦晚是水中月,镜里花。温婉,美好。她何时像眼前的女孩儿一般尖叫过,何时像眼前的女孩儿一般打过人耳光。云梦晚从来都是温婉和顺的,从来不会反抗什么,自然也不会假装不认识自己。 萧央忽然泄了气,踉跄着去牵马。飒风似乎感受到他的情绪低落,将鼻子凑近,在萧央的鬓边蹭了蹭。 看着萧央魂不守舍走远,顾况忽然轻声问:“阿念,你刚才还说喜欢他,怎么不索性承认自己,就是那什么云梦晚啊?或者你们真的就成了姻缘呢。” “说什么啊?”顾念的手再次掐紧了顾况的胳膊,“我刚才是挺喜欢他不假,可是,现在你也看见了,他根本就是心有所属嘛!难道你妹妹只配做个替代品啊?” 第43页 是啊,以顾念的骄傲,她自然是不肯做个替代品,可是,如此一来,她怎么可能有如刚才那少年一般的姻缘呢? “难啊……”顾况轻声嘆息。 “什么?”顾念抬起了面庞,在阳光下依然绚烂,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影响。 “我是说。”顾况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了我刚才差点被马踩死。” “你后悔我没有让你捡人家的银子?!”顾念丧气地推了顾况一把。 顾况疑惑地看了顾念一眼,问:“银子,哪里有银子捡。”刚才的情形,其实顾况是难得没有把一丁点注意力放在银子上。 “那你为什么滚在马蹄下?”顾念抱怨,“真的是活得不耐烦啦……你,你该不是因为我?” 再看着顾况,顾念忽然泪如雨下。 “别哭,我这不是没什么吗?”顾况慌乱地想要帮顾念擦掉眼泪。 “你傻啊!你傻死了,你死了,我可怎么办?”从来就不知道顾忌形象的顾念,在大街上嚎啕大哭。 嘆: 梦已是过往,却谁还念念不忘? 云暗花间,酒一壶,君惜言,月里婵娟。 忍顾盼,流连未晚。 第25章 桃花案 最近,月华城里并不安稳,几日里,就莫名死了几位朝廷官员,新皇震怒。 萧央本来受命,配合刑部在城中追查刺客的行踪的,他本也兢兢业业,可今日却有些神思恍惚。 对于年轻的后辈,愿意提携的长者是有的,可有更多的时候,总不乏吹毛求疵的同僚,比如,此时的刑部的张侍郎就皱着眉头,问:“萧三爷可是最近过于劳累,倘若实在受不住,不如回去休息,想来皇上亦能体谅。” 此话说得没什么问题,单让谁摘录了出来,怕也只能感受到张侍郎对咱们萧三爷的一片拳拳关爱之情,可是那语气,却有颇有些不愉,有几分酸意,隐隐还带了三分刻薄在里面。 若因此说张侍郎对萧央这个人有什么不满,倒也说不上,实在是最近的案子让人烦忧罢了。怎么个烦忧呢?真是说起来都嫌麻烦的: 今年的四月,先是翰林院里死了一个四品的编修,这编修姓李,年纪不大,三月里才庆了生,刚满二十七岁,所谓风华正茂,然后仵作验了尸,兼御医查看,却证实是操劳过度,忧思过重而死。 好吧,即便是年纪轻轻的,这个死法显得冤枉了一些,可这其实也算不上是个案子,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疑点的话,就是当时卷宗里记载,验看此人尸身的时候,髮髻上簪了一朵桃花,显得十分突兀。 当时,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四月月华城的桃花都已经凋零,宁安寺的桃花林也早已一片郁郁葱葱了。虽说富贵人家的暖房里的花匠,大多有延长或者改变花期的办法,只是,养桃花的,也实在是少,除非是勾栏院里,因为桃花的确有几分风流韵味。所以,有人就暗自揣测这李姓编修的“操劳过度,忧思过重”的死因有些耐人寻味罢了。 后来是五月,天气渐渐炎热,映月湖上的游船就三三两两热闹起来,可月半的时候,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有人死在了湖上的画舫上。 这回死的,是御史台的程远,其貌不扬,脾气却十分执拗。对了,当年写第一封奏摺弹劾东宫太子携商女赏花的二愣子,就是他。所以这人平时挺忠正耿直的性子,素来没有什么风月之事。 据说那一日,他本来是和三五好友一起去映月湖畔的朱子祠里瞻阅旧四书孤本的,过后又和几位朋友在映月湖畔小酌了几杯,再后来暮色四合,朋友们也都拱手各自散了,却不知为何程御史却上胭脂楼蝶香姑娘的画舫,两人一夜“情浓”,翌日蝶香姑娘醒来,便看见程御史死在了身畔。 当日跟着程御史伺候的,叫鱼儿的小厮莫名不见了踪影。 蝶香姑娘的供词是:程御史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当时还遮遮掩掩的,想来应该是怕被人撞见吧;还说自己姓袁,应该也是为藏掖身份吧。人家蝶香姑娘见过这样的官爷也多了,所以见惯不惊,且知道越是这样的人,巴结好了,自然赏钱也更加可观的,因此她当晚可是打叠了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的。 先前自然是风雅的,弹了琴,唱了曲儿,还与恩客对了三副关于月的对子,似乎还吟了李青莲的“花间一壶酒”……再后来,蝶香姑娘就用了浑身解数——眉间上的风流,手指尖的意趣,还有口舌上的“纠缠”…… “当时程大人是好好的,特有大丈夫之风,所以蝶香是真真动了情的,那晚睡得就有些沉,谁知道,第二日醒来,身边的人就冰冷了呢?人家大夫说是“马上疯”,大人啊,这是病,程大人的死和奴家可是毫不相干啊……” 蝶香自然是委屈的,进了牢房没几日就被磋磨得脱了形,早不復当日映月湖上沉鱼落雁之姿,她仍生生咬死自己无辜,且明明白白告诉审案子的说,程大人髮髻上的桃花与胭脂楼无关——胭脂楼虽说也养些花期晚的桃花,却是专用来做独门的桃花胭脂的,谁没得拿出来簪发呢?一会儿就蔫儿巴拉,哪里有珠玉好看? 是的,又是簪在髮髻上桃花。 第44页 所以,前面李编修的家人也琢磨出味了,恐怕“桃花”不过是障眼法,这两位大人,分明是让人给害死的!如此一想,他们索性与程御史家里商量着,击鼓鸣冤,一纸诉状告到了京兆府尹那里。 可是京兆府那起子废物查了许久,眉目全无。 然后刑部就接手继续来查。不知是刑部倒霉还是怎的,刚接了案子,月华城里就有流言传得风风雨雨:说此事和当今圣上有关!因为那李编修原是当年太子宫里的记注官,太子继位之后,才入翰林院的。 单因为此,就给刑部施压,让往皇上那里去查,这岂不是混帐吗?刑部的周尚书气得鬍子都白了半边。 月华城里的京官,第一次觉得老百姓言论过于自由,也是麻烦事儿。 却原来夕月盛世,民间富庶,月华城里的老百姓们喝了茶,喝了酒都是要听书的。这说书的嘴都赛刀子,听得只字片语的流言,都能演绎出一部跌宕起伏的大剧来,上到天子,下到小吏,他们都敢随便改个姓名编成故事说出去,倘若不大敏感的,名字也不改就敢说得满城风雨。 老百姓听了书,有不平之处是要骂娘的。这等骂娘即便嚣张些,依照夕月的律法来讲,却竟也是不犯法的。不但不犯法,若是那个做官的被骂得厉害,恐怕还得上摺子自辩,这自辩的摺子若是被认可了,就贴张告示,告知百姓,百姓看了兴许就不骂了。若是这自辩越辩越煳涂,也不是没有做官的反把自己个儿给辩进大牢里去的。 就是皇上被骂得狠了,也得下一道罪己诏,批评批评自己最近做得不妥当的事情。不过,这骂皇上的,还骂得这么敏感的,实在是百年不遇一回罢了。偏今年还真遇上了,而且百姓骂了还没完,翰林院的酸书生和御史台的臭石头竟然约了时间,跑皇城外静坐了三日。 就在刑部因此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的时候,大理寺就冒出个愣头的少卿,横插了一道,说这刑部办事不利。 这也算得上办事不利吗?说来刑部最近还真是窝囊的狠,这窝囊说来尤其话长:记得当年皇太后被下毒的案子,就是张侍郎跟着查了一段,当初刑部和内务司上上下下审问几拨的奴才,居然没有一丝进展。 要说他们没有京兆府和大理寺用刑的手段,问案子的进度慢了一些也就罢了,可是案子最后居然是个大夫给破的,刑部一干人的老脸都被抹净,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让自己养得那些问案子的好手出来现眼。 这些刑部都忍了,谁能料到,后来御史台又翻出来,说昭妃谋害皇后的证据不足,有许多疑点,比如真正下毒的人是谁,如何下得毒?三司结案过于草率! 其实当时的情况是僵持的,并没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昭妃下毒。可是,昭妃她自己也无法证明自己无罪。本来这种情况下,自然是应该多审问一些时候的,至少耗些时候,让大理寺再动用些手段,最不济也把昭妃给审问到心理崩溃以后自己认了罪再说…… 只是当时的皇上,而今的太上皇根本等不了,张侍郎心里头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好容易拿住了收拾魏国公的把柄,怎么会不趁热打铁,难不成给了时间直接把人给逼反再动手不成? 虽说后来蛛丝马迹都看得出来,魏国公和昭妃这锅背的有点冤枉,只是,当时好巧不巧是刑部给结的案子,可难不成,现在再让刑部给翻案不成? …… 刑部一屁股屎算是抹不干净了,这窝囊气还没有到头,现下又接手了这扑朔迷离的“桃花案”。督查司那群老狐狸,都还憋着气儿没敢给刑部找不自在,大理寺倒是先跳了出来。 周尚书性子上来,索性上了道摺子把自己给掺了,说如大理寺所言,刑部办事不利,不如直接把案子转大理寺。 这摺子才上罢,月华城又死了大大小小五个官,御林卫的蒙常,礼部侍郎温城真,太医院二品院判济琥平,鸿胪寺卿元彻,额,另外一个严格说算不得官员,是宫里负责採买的钱总管。这一回,水算是更混了。别说这些审案子的傻眼了,就是月华城里的百姓也都霎时间噤口不言了,不才说了这死得那两个人都和皇上有关吗?这忽然就死了多位,各职各司几乎都涉及到了,平衡了吧?和谁有关啊,还是和谁无关啊,下回会死谁啊?怎么连个提示也没有了呢? 当今皇上刘旭性格温厚,却也被整件事情气得够呛,勉强按捺住后,定了定神,先驳了刑部的摺子,又把刚去皇城卫待了没几日的萧央给调了出来,拨给刑部协助查案。 萧央算是皇上的宠臣,才来了刑部,就请了一道圣旨,封城!然后开始带着御林卫开始在城中大肆的搜查。没有线索不是?扑朔迷离不是?那就挖地三尺来找到。 这……这根本不是刑部的风格啊!于是周尚书告了病假,即便知道这一病,也许就会“一病不起”了,可能就把自己的宦海生涯给“病”终结了,可是,总有人能横下心来逃避眼前,不是吗? 张侍郎就没横下心来,他没敢“病”。只是接下来的查案,他始终弄不明白,是萧央在协助刑部查案,还是刑部在协助萧央查案。他更想弄明白的是:接下来,夕月百姓要骂娘,会骂刑部还是萧央? 漫漫前路皆渺茫,红尘一梦总寂寥。至今不会宦途事,却以持剑任逍遥。 第45页 第26章 云聚散 封了的月华城, 命案丛生的月华城,似乎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倒显出几分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出来, 只这感受,实在没有人敢说出口罢了。 御史台的人, 因为程远的死,对刑部如今“兢兢业业”地查案十分满意。至于封城的手段是不是过于激进, 这似乎不在御史们的考虑范畴之内。所以即便民间颇有微言, 素来爱当出头鸟的御史台那帮炮筒子, 倒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部三缄其口。 本来嘛,遇上这样“封城”的事情, 月华城里最先蹦跶起来应该是那些纨绔们。他们整日里斗狗捻兔,驯马熬鹰的,区区一个月华城,哪里够折腾? 只是这一回, 那些个纨绔却十分清净,难得安安生生地呆在城里,眠花卧柳, 品酒斗茶。再后来因勾栏瓦肆和秦楼楚馆这样的地方人多且杂,官府查得就分外严格,纨绔们索性都关了门,各自在家寻乐子。 一时间, 月华城里的许多贵人都觉老怀安慰,感到孩子们日益大了,到底懂事许多,知道如今多事之秋,轻易不出门惹事。 其实,这里头有些故事,纨绔们心照不宣,谁也不愿意说出口罢了,因为说出来未免过于没面子些。 在月华城刚封那一日,他们每人都接了一份拜帖,帖子上写的是萧三爷的名号,可是递帖子的你们道是谁?墨痕! 墨痕其人,月华城里的纨绔不敢说不熟,那是当年跟在“沈大公子”身后的小厮,眼里除了沈灵犀之外似乎再无他人,在城里横着走的主儿,遇上事儿时候永远气焰嚣张,动起手来更是狠绝,有幸和沈大公子起过冲突的纨绔,自然都吃过亏…… 本来,大家以为“沈大公子”沈灵犀早已成为过往。虽说这“勐人”当年拳打辰王世子脸面,话扫二皇子颜面,轻易里谁也不肯惹的。 可是,后来“沈大公子”不是恢復了女装吗?当时的及笄礼虽说办得低调,却也在月华城里掀起了一股暗潮,很是汹涌起伏了一段日子。 说实话,这些纨绔当年都在心里头暗暗松一口气,听说还有不怕死的,专程送了贺礼到沈府庆贺“沈公子”及笄,暗藏嘲笑的意思,可后来那几位,不是自己被萧三爷给明着按着收拾了,就是自己老爹被兵部尚书沈恩顾明里暗里给敲打过了…… 萧三爷为朋友两肋插刀,沈尚书宠妻宠女,绝不浪得虚名。 所以,接到了墨痕送来的,萧三爷的拜帖的纨绔们,只能修心养性,先混过这段日子再说吧。 所以封城大禁一事,反应最大的还是些老一辈皇亲国戚和权臣,这些人经歷过大风大浪,一路走了过来,还有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区区死了几个不打紧的官员,原本是碍不着他们的泼天富贵的,只是而今封城…… 先是周王的侧妃,断了养颜的的雪井茶。这茶,可不是每日里,在城外墨岚山脚下的明潭里取的水才泡得? 然后,便是宇阳驸马府的下人,到城外乱葬岗,埋家里被打死的丫鬟时,让“刑部”的人给拦了下来,一番询问仍不罢休,最后竟将人扔进了京兆府! 再接着,楚国公的车架被巡城的侍卫冲撞了。冲撞国丈的侍卫,当时在追一个据说可能是兇手的身影,所以连停下来道个歉的意思也没有。后来兇手自然是没有抓到,也没人想起来到国公府里给个交代。无他,那侍卫是萧家军出身。 萧家军,楚川南听见这三个字,还是忍不住先弱了三分气焰的。可是剩下的七分,足以让他到了御前,表述了自己极大的不满。从来世人都是看人下菜,楚国公也不例外,据说当时在琼华殿里,他话里话外针对的多是刑部。 好吧,张侍郎当日想弄明白的现在已然可解——人们总是骂刑部多一些的,无他,不管是萧家还是萧家军,都不怎么好得罪而已。 赘述至此,看官总算可以明白,张侍郎对萧央的郁郁不满从何而来,也能明白之前话里的那三分刻薄之缘由。 只是之前咱们也曾说过:萧三公子此时心中正是恍惚,以至于他并没有听出张侍郎的话里有话,所以,竟然带着十二分的感激拱手道:“如此,便多谢张侍郎了,萧某去去就回。” 然后,他果然告辞打马而去,头也没回,自然也没有看到张侍郎气得青且发白的面色。 萧央走得潇洒,张侍郎却一口老血涌上喉头,差点没把自己给憋死。案子查得没有进展,这锅难不成继续给萧央背着?!他觉得窝囊,觉得有必要也去宫里哭一场,哭一哭自己的不易,暗地里也能参一本萧央的荒唐。 这许多的心思,萧央自然无从得知,而且,他也并没觉得自己荒唐。萧三爷在恍惚了一晌之后,头脑里终于有个词儿如雨后新荷似的亭亭冒了出来:狗尾巴巷子。 狗尾巴巷的顾念。 与云梦晚如此的相似的面容,让萧三爷对顾念的存在有着相当的质疑,于是,他安排了人手查狗尾巴巷的顾况与顾念。 很快,消息出来:顾念是去年春末被顾况带回去。 去年春末?! 萧三爷便打马去了浮云山庄,他身上挂着御赐的令牌,出城自然无人敢拦。 浮云山庄的花儿四季常开,谢了桃花梨花,自然还有满园的荼蘼蔷薇。 第46页 云梦晚的坟头如故。 萧央忆起当年,云篱落本是打算将云梦晚带回云城安葬的。 可因为天气炎热,而梦晚素来爱惜容貌,云篱落不忍爱女尸身备受颠簸。于是,他听从了萧央的建议,在京城外萧央买下的一片庄园基础上,又建了浮云山庄,然后葬了云梦晚。 坟头上本立了一块青石碑,准备镌刻:“爱女云梦晚”。 只是后来萧央说:“何必多次一举?”难道等日后太子或者某些不相干的人想起,再来扰了梦晚的清净? 关于女儿和太子之间的纠葛,云篱落其实略有耳闻,只是,他知之不详。一介草民而已,明知太子始乱终弃,又有什么办法。他恨!本来女儿也算是皇后的救命恩人,如何在宫中生生被磋磨的性命?之后皇上倒也有恩赏,可失去了女儿,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稀世珍宝,云篱落都不稀罕,圣意难违,他只得将那笔财富收下。 一路风风光光将御赐的宝贝带回了云城,云篱落却被老妻扇了好大一个嘴巴子。这一巴掌,云篱落挨得痛快。后来,他含着眼泪把御赐之物埋进院子里的汇春湖畔,埋完之后叫来院子里的阿黄,在埋宝贝的地方拉了泡狗屎,他悄悄地对阿黄说:以后,这就是你疴屎拉尿的风水宝地啦。狗屎!都是狗屎! 所以,浮云山庄的孤坟上,青石碑无字。 萧央在某个瞬间,有挖开坟墓看看清楚的冲动,可是他怕!怕黄土下,红粉已是枯骨。 他宁愿告诉自己,顾念就是云梦晚。 也许顾念就是云梦晚,顾念一定就是云梦晚。 于是,萧央去了狗尾巴巷。 当他敲开顾家的门的时候,顾况很是欢喜,他把萧央请进门,用袖子擦拭了凳子让他坐下,然后扯着嗓子喊:“阿念,来客人了,倒茶。” 顾念看见萧央的时候,有些吃惊,但很快就高高仰起了下巴,问:“原来是你?你来干什么?道歉吗?” “是的。”萧央低了低头,“那天,我很抱歉。” 顾念有些错愕萧央的干脆,眼睛蓦的闪烁了一下,忽然笑了,“好,那我原谅你了!” 萧央仿佛看见了满目繁花绽放。只是,紧接着,又好似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因为顾念说:“好了,道过歉,你可以走了。” “额,”萧央的舌头似乎有些打结,他说,“我听说,尊兄顾况想要谋了差事?!对不对?” 没错,顾况想要找一份差事,做些什么都好,只是没有人肯用他。所以他听了萧央的话,立刻堆了满脸的笑:“是!是!是!我想要找一份差事来做,不知贵人可能帮衬些。” 顾念撅起了嘴巴,到底没能开口阻止。顾况真的是需要一份差事,否则,他的一辈子可能会就此孤独下去,讨不到一房媳妇儿。 “我朋友有一家山庄,需要人打理。”萧央淡然开口,“不知你们是否懂一些打理花木的手艺?” 顾况有些犹疑,除了偷,他没有什么技艺。 萧央看出了他的窘境,忙道:“不妨事,山庄里本有个老庄汉叫做萧吉,最擅长打理花木,只要你肯,他能够教给你。” 顾念皱了皱眉,这算什么,施捨吗?她有点冲动的开口:“我会,我懂得打理花木的技艺,而且,我哥哥也可以做很多事情。” 她没有说谎,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是她在侍弄,即便生活再怎样困窘,顾念总是有打理花草树木的雅兴,而且,她做得很好,仿佛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样。 “那,你们是答应了?”萧央笑了笑,看起来事情真的是太顺利了,比想像中更加顺利,他笑道,“你们可以住在山庄里,两个人,每月共五两的束脩。” 五两?真不算是个小数目了!经年的老师傅也不过能够有这些束脩。顾念有些兴奋,每月十五两,一年就有六十两,除了吃用,大约能够置下近十亩中上等的田了。过三五年,顾况几乎也算是殷实家境,能够给自己娶个嫂子了! “你确定?”顾念有些兴奋,脸颊都漾起了红晕。 萧央点头。 “那,你朋友的山庄远吗?”顾念两只手都握了起来,显得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我们需要收拾些什么过去?” 萧央摇了摇头,道:“不远,就是城外的浮云山庄。山庄里萧吉开了些地,种着一些蔬果,养着一些禽畜。米粮油盐之类,可以到萧府里支取。房子铺盖也都已经备好,你们若是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现在就可以起程。萧府的马车就在外面。”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还管我们吃住?”顾念的眼更加晶亮了起来。心中的小算盘啪啪直响,忽而问,“不会要签卖身契的吧?” 萧央笑道:“当然不会,什么时候不想做了,提前一季说一声就好。” 怎么想都觉得眼前的事,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顾念明明知道:眼前的公子怕还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什么云梦晚,才肯给如此优厚的待遇,可她并不想拒绝,谁和钱有仇呢?她转身想要和顾况商议着当下就走,再怎么平凡的山庄,也一定好过顾况破破烂烂的狗窝吧。 此刻,顾况的脸上却有冷汗滑落下来,面色惨白而且惶恐。 “哥,你怎么了?”顾念开始担心,该不会顾况在这个节骨眼忽然病了吧? 第47页 顾况看起来的确有些异样的紧张,他冒着冷汗,眼睛也似乎飘忽不定,可是听见了顾念的唿唤,他的眼睛忽然不再躲闪,他直直看着萧央,问:“你是说,浮云山庄?” 人生际遇,都说前生註定;坟茔修筑,是否已然来世?相见不识,到底念与不念?山庄寂寞,人如浮云聚散。 第27章 雾千重 是啊, 浮云山庄。 萧央点头,清澈的目光犀利起来,似乎要看到顾况的心底。 “我, 我们……”顾况惶惶然看向顾念, 看见顾念兴奋得有些发亮的面庞,他重重点了点头, 道,“我们现在就走!” 顾家兄妹住进了浮云山庄。 萧央安顿下他们, 也就匆匆离去。他有太多事情要做, 而顾念, 只要住进了山庄,就算是罩进了他的视野。 这一次,一定要好好的, 护顾念一世的周全,将她捧在手心,呵护,永不允许任何人的伤害! 浮云山庄就此, 也算是热闹起来了,萧吉、顾家兄妹,还来了一个满脸鬍子的壮士萧忠, 萧央说他可以帮衬些做些零碎的事情,学些管理庄院的本事。 …… “哥!”顾念盯着顾况,“现在没有外人了,你是不是可以说了?” “说什么?” “说,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 “骗人,你听到浮云山庄,明明脸色都白了呢!快说,你和这山庄有什么瓜葛?” “没。” “你在山庄里偷过东西?”顾念忽然跳到了顾况的眼前。 “你,你胡说什么?”顾况的面色愈发惨白了起来,似乎被人抓了痛脚。是的,顾念说的没错,他是从浮云山庄偷走过东西,当年,他就是从这里,偷走了顾念! 顾况想,顾念就是云梦晚。可是,他猜不透顾念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怎么会“死”过一次。他从坟墓里背出顾念的时候,仿佛背着一捧花束般羸弱。 究竟是为什么,萧央看起来是爱着云梦晚的,可是,他为什么没有珍惜她?他怎么会让云梦晚“死”去? 顾况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 顾况不知道自己是把顾念送回了天堂,还是带回了地狱。 但是,顾况记得顾念曾经在明媚的阳光下,她说:“哥,你看见没,那么漂亮的公子,我喜欢他。” 她说:“哥,我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此生就知足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顾念的脸颊上曾飞起了红色的霞光,明媚动人。 顾况紧紧盯着顾念,在心底暗暗发誓:如果,你们曾经只是因为意外而错过,我把你送还给他,盼你们此生相守白头,再无遗憾;如果,他还是不懂得珍惜,我会带你走,一如当初偷你出浮云山庄,从那时起,你就是我顾况的妹妹,你是我的妹妹!谁也不能改变。 顾念!哪怕将来刀山火海,有哥哥陪你,有哥哥护着你。 “哥!”顾念撅起了嘴,“你在想什么,到底想什么啊?” 小女孩儿有点傲娇的声音软软的,融化了顾况孤独了多年的心。 …… 此时的萧央正在追踪着刺客的踪迹!他有些暴怒,因为刑部的仵作在对比了几具尸身之后,看着萧央,有些欲言又止。 萧央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他问:“沙凌!有话就说。” 沙凌的名字和职业都显得很有煞气,可事实上他胆子很小。三十余岁的沙凌看起来依然面庞白净,纤细柔弱有点像个妩媚的少妇。他子承父业,做了仵作的多年,可是依然会在梦里被尸体于与森森白骨吓醒。 沙凌没有办法,月华城,不,是整个夕月,没有手艺比沙凌更棒的仵作,他可以说上是御用的仵作。 业界的人都知道沙凌喜欢收徒弟。 沙凌在老父去世之后就曾经说过:“即便是天打雷噼,沙凌也要违背当初的誓言,广收门徒。而且,沙凌的子子孙孙,哪怕讨饭,也永不再做仵作的行当。” 教会了徒弟,沙凌以为自己就能够永远不碰尸体了,可事实上,像沙凌这样有天赋的仵作,天下也并不太多。 比如现在,沙凌看了看尸体,再看了看萧央,犹犹豫豫地说:“三爷,几位大人看起来都是暴亡,不管是劳碌过度的猝死,还是纵慾过度的猝死,亦或是受惊而死,亦或是旧疾的引发……看起来都是巧合。” “不可能是巧合!”萧央怒道,“这正是兇手的可恶之处!把所有尸身做成暴亡的模样,偏又留下桃花一线,这是在故意误导所有人把事情想偏……” 是啊,月华城的百姓的确不像之前那么嚣张地骂娘了,可是新的流言正悄无声息的蔓延。 有人说,这是天谴。 可是为什么会有天谴呢?也许,有人正拿当年太子与云梦晚在宁安寺赏花的旧事做文章。 萧央不喜欢有人再提这场旧事,因为提起来,都是层层的伤痛罢了。 沙凌点了点头,他说:“是啊,三爷,不可能是巧合。小的以前倒是见过这样的情况……” “快说!”萧央催促,他不喜欢沙凌的犹犹豫豫。 “三爷,小的记得,江湖上有种功夫,是可以让人死成这种模样的。”沙凌的神情是犹豫的,语气却是果断的。 第48页 他从不会看错,其实在第一次比对过尸体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问题,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父亲留下的典籍中似乎记载有这方面的内容,于是,他回去以后就连夜秉烛查找,终于查到了那段话。 只是,只是那本发了黄的典籍里记载:当年的“风波庄”余家,修习的含藏心经的内力,可以杀人于无形,内力以不同的手法封锁人的五脏之脉,便可以做出人死于不同疾病的样子。 其实,他真的不想说出来,因为相识多年,他了解萧三爷,也信任萧三爷,他不想给萧央带来麻烦。可眼前的情形,却让沙凌终于不能不说。 他说:“三爷,应该是含藏心经的内力,有人铁了心要栽赃给你!” 是的,含藏心经。当年的风波门而今已经烟消弭散,而今修炼此功的,无非是萧家兄弟而已…… 萧央的手砸在梨花木的几案上。眼睁睁地看着几案生生被拍散,沙凌仿佛自己的骨子也跟着痛了一下。 萧央不是兇手,沙凌相信。 即便是看着似乎确凿的证据,沙凌也不会相信萧央是兇手,自然,不相信的人还有人多,比如夕月王朝所有的萧家军嫡系,比如月华城里萧家一脉。 …… 可纵然世上有一千个、一万个人相信,萧央不是兇手,总还是有人,会选择以为萧央正是兇手。 国丈楚国公就不肯相信。他终于有机会向刘旭进言,表达对萧家的不满,他说:“皇上,死去的几位大臣,都是忠诚于皇上的人啊!而萧家手握重兵,他们如有异心,真是不得不防哪!” 十万禁军握在昇平大将军萧诚的手里。 三千御林卫,掌握在萧央的手里。 埠州、江州的兵马,都是萧将军的嫡系。 如萧家有异心! 如萧家被湘王策反! 天下,也许将在一夜间易主! 刘旭轻笑,举起手中的琉璃盏,道:“国丈且尝一尝西疆进贡来的葡萄琼浆。” “皇上!即便是萧氏忠义,可万事皆有变数。如今,证据都呈在眼前,难道皇上连查也不肯去查吗?”楚国公有些气恼,他的声音愈发急促,“皇上!即便您信任萧央,可是您至少暂时削减削减萧家的兵权啊!” “如果,朕削了萧家的兵权,”刘旭摇了摇头,看向楚国公,“朕又敢把兵权交给谁呢?现在,谁能有资格掌握萧家手上的兵权?” 这话不好回答,楚国公的智商算不上太高,但是也能感觉到皇上话里有陷阱,陷阱里包着的诱饵引诱者他真想纵身跳下去,却不敢,也不能。 刘旭轻嘆:“国丈,如果我削了萧家的兵权,那才是自乱阵脚,中了敌人的奸计!” “国丈,你刚才分析得已经足够明白了。萧家如有异心,江山顷刻易主。”刘旭道,“正因为如此,朕才不怕。江山现在还稳稳地在朕的手里,所以,萧家没有异心。” “倘若湘王已经策反了萧央,他怎么还需要用刺杀的办法?他又怎么可能故意让尸首上明明白白留下含藏心经的痕迹?他为什么要曝露了萧家?难道,是为了让朕早做防备吗?”刘旭笑着坐下,举起手中的酒杯,琥珀琼浆在窗棂上透过的光的折射下,真是美不胜收。 “萧央不是兇手。”刘旭的声音清澈而且坚定。父皇刘珞曾苦心栽培了他,他自然不是一个蠢货。 以后的事情怎样,刘旭倒也不必去想。可他心中明明白白的知道。昇平大将军现在不会谋逆。 将军府的萧大公子萧天,已经娶了夕月王朝最美的公主,父皇的皇妹,隐匿江湖去了。 将军府的萧二公子萧玄,是颇具才情的翰林,他的才情足以拜相。可是,萧二公子萧玄说:“既然三弟承了父亲的衣钵,那么他的手中,早晚有一日要握着夕月的大半兵权的。所以,萧家不能在把持朝政。萧玄宁愿终生供奉翰林。” 将军府的萧三公子萧央,御前一等的侍卫。刘旭以为,他可以把自己的命,交给萧央。 楚国公并不这样认为,他说:“臣只信自己看到的!皇上信任萧央,只盼他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而今证据直指萧央,若想堵住悠悠众口,他还是尽快想办法洗清自己的清白吧!” 证据! 萧央云淡风轻的性子终于显得有些暴怒,他已经开始带着御林卫开始在城中大肆的搜查。刺客不会凭空消失,那么,就让萧央挖地三尺来找到你。这一场阴谋,原来不只是政客之间的争斗,还牵扯到了江湖……萧央之前以为,武林盟烟消云散之后,江湖再不能影响到朝堂,可而今,是谁先按捺不住了呢? 含藏心经,是吗?那就让萧央来见识见识吧。或许,江湖里还有更有趣的功夫呢,真让人一时间就好奇了起来呢! 御林卫搜索的效果,似乎已经显露了出来。 一个叫做“烽山”的江湖组织,渐渐开始浮出水面。 短短三日,萧央掀了月华城内,烽山四个舵口,可惜,没有一个活口! 每个人的后槽牙里,都有见血封喉的毒.药。 却是:繁华已然身后,前程又在迷雾,纵是刀光剑影,谁怕?从今后,天高地阔,且任我逍遥! 第28章 断肠草 第49页 该死!既然所有的人都选择自尽, 说明他们的实力都无法与官兵抗衡,不能在这种时候保全自己。那么,真正的刺客依然隐匿在月华城! 萧央更加小心, 他与沈灵犀, 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好好的吃,没有好好的睡。 没错, 沈灵犀最近总是偷偷熘出家门跟着萧央一起督促刑部办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她呆在家里, 娘亲会把她活活逼疯。 十七岁就一定要嫁人吗?沈灵犀不觉得这是一个嫁人的好年纪, 而且, 若是嫁人,也要嫁给萧央这样的。奈何,萧央不肯上门提亲。 假如, 没有云梦晚,萧央是可以接受自己的吧? 沈灵犀常常想起这个问题。她身边的墨痕,有一次曾告诉她,说是闻筝曾悄悄说起过:当知道沈灵犀被曝露出是女儿身的时候, 许多人都揣测月华城,是没有人家敢娶这样的女孩子为妻的。而当时萧央说:“假如真的没有人要灵犀,孩儿就娶了她吧。” 萧央说这话的时候, 是在萧夫人跟前,想来,他是认真的吧。 后来,整整一年的时光, 沈灵犀没有和萧央见过面,一直到和兰亭相遇的那天。接下来,真的是发生了太多事情了,兰亭的纠缠,云梦晚的出现,云梦晚的逝世……两人似乎渐行渐远。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曾经,怎么会只因为一年的时光消散?相识七年,怎么能抵不过云梦晚的擦肩而过? 沈灵犀恨极了母亲的安排,恨极了自己及荆后一年的时间都窝在家里。她当时是在怕什么?为什么没有到萧央的眼前,问他:“现在,你知道我是个女子,你有没有想过娶我?” 如果她问的出口,萧央的一定不会拒绝的吧。 没有如果,所以,沈灵犀想要勇敢一些,她就是要陪在萧央的身畔,她就是想要坏了自己的名声。云梦晚以及殁了,难道自己还能败在一个死去的女子的手上? 兰亭无奈,他拦不了灵犀跟着萧央奔波,只是恨不得把所有温补的药材开给两个人当饭吃罢了。 这一日,兰亭窝在沈府,花费了一个半时辰,熬煮了一锅黄芪养生汤,笑呵呵打发墨痕:“去,给你家主子送到醉宾楼。一个女孩子家,整天风餐露宿,生生把下巴都瘦成锥子了。” “真不明白,醉宾楼的菜有什么好吃的,”兰亭取下围裙,啧啧感慨,“还是小爷炖的手艺更加精湛,墨痕你说,你家主子是不是舌头出了毛病?算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你毛手毛脚的,别把爷辛辛苦苦准备的汤打洒了。” 遇上兰亭个话唠,墨痕深深感到无力,从兰亭把养生汤盛出来,再递过来,再抢回去,他竟然一句话也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让人说句话会死吗?等等,神医,你能不能治疗内伤?不让人说话,是要憋出人命的。 墨痕憋到吐血,兰亭也没有时间看他一眼,匆匆上了马车,直奔醉宾楼而去。近几日,为了追踪“烽山”的蛛丝马迹,萧央和沈灵犀哪里还有时间回府吃饭,无非是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为此,兰亭吩咐了墨痕,随时把沈灵犀的踪迹报到府中,他才好做各种吃食来送给二人调养。对于这份差事,墨痕十分喜欢,唯一不喜的,就是兰亭圣手变化多端的性情。 等兰亭匆忙到了醉宾楼,却听人说,沈灵犀与萧央刚刚离去,不禁愤愤然抱怨:“前后不足半个时辰,两人这也算是用饭?对付也不是这样对付的法子,熬坏了我家灵犀的身子骨,谁赔偿的起。” 自言自语罢,冲着身畔的沈府的马夫六子呵斥:“到杯酒巷子,要快,别再等会儿又脱了空去。” 六子赶紧答应,急匆匆甩了鞭子,赶着马车往杯酒巷子去了。 刚到了巷口,忽然唿啦啦从巷子里飞奔而出一匹快马,巷口狭窄,马车闪避不及,两匹马都惊得扬起了四蹄。 不过瞬息之间,对面马上的人却一拍马的颈子,凌空跃上了巷口的屋顶上,三下两下不见了踪迹。 因为惊了马,马车蓦的颠簸,兰亭自己都坐不稳,怀里抱着的罐子自然打翻。一时间马车里虽是一片狼藉,却也馥郁浓香,兰亭的手被烫到,又看见美食被如此糟践,着实心痛。他怒火中烧,运足了底气大喝:“哪个骑马不带眼睛的?赶死投胎哪!” 掀开了帘子,却也只来得及看到房檐子上黑影一闪,眼前倒着一匹骏马,悄然无声,似乎已经毙命。兰亭不禁愣在当场。良久,再次开口骂道:“你以为打翻了爷的汤,留匹马就够赔偿了,还是匹死马?小贼熘得倒快,小爷定不能饶你。” “六子,六子你去哪儿了?”半晌见无人应和,兰亭才察觉马夫六子不知哪里去了,低头寻找,却发现路边滚落一人,正闷哼着尝试起身。 原来刚才马车过于颠簸,六儿猝不及防,竟让滚落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兰亭摇着头跳下马车,先将六子拎起细细查看,发现也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些许擦伤,不禁松了一口气,笑道:“没出息的东西,白白浪费爷的时间。如今天色也晚了,汤也洒了,人也不知在何处。不如,咱们回去吧。” 说话间,只见远远又有两骑行来,马上影影绰绰两个人影似乎有些熟悉,兰亭赶紧唤道:“灵犀。” 第50页 只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哼,真是阴魂不散。” 被唤作阴魂的兰亭顿觉大喜过望,跑了几步迎了过去,殷勤相询:“你们又辛苦一日,可是发现踪迹?” 萧央和沈灵犀都住了马,摇头嘆息。 萧央无精打采道:“原是听闻了一些消息 ,却被两个不相干的人死死拖住,如今又没了踪迹。” 兰亭忽然道:“我刚才到了巷口,有人匆匆忙忙出来,正好撞上,谁料那人竟肯舍了马跑掉,手段狠辣果决,难道竟是你要找的人? 萧央似乎才发现了巷口的事故,和地上的死马,匆忙赶过去探查。将死马看了一会儿,抬头问:“这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兰亭凝神闭目,道:“此人身上,似乎有些淡淡血腥的味道。” 沈灵犀嗤笑:“血腥?那是六儿擦伤了胳膊。你以后闲着没事,也别随便支使我们沈府的人,平白被你带累。” 兰亭也不气恼,依着刚才离去的人影的大概位置,也纵上了屋顶。刚刚行了两三步,忽然变了神色,呆呆立在原处,手上却做了个招唿萧央的手势。萧央谨慎,迅速跟上。 兰亭背对着沈灵犀,一只手抓了萧央的手腕,一只手却暗暗往这户人家的院子里指了过去。萧央瞭然,身影如烟飘渺,剎那间也向院里隐去。只几息的功夫,前后两个黑影,纵跃着向北而去。前面的黑影不知是谁,后面的人影却正是追寻“猎物”的萧央。 沈灵犀已然跟了上来,看见此情此景,不禁目瞪口呆,也不犹豫,飞身掠了过去。 兰亭立在远处,本洋洋得意,等沈灵犀夸赞他:聪慧机灵,行事缜密,手段了得……谁料灵犀去得倒快,半分感激也无。他不自在摸了摸鼻子,因在旁人的房顶,不好高声唿唤,只得暗自腹诽:萧央的轻功,你拍马也赶不上,又何苦去追。 他转身跃下了,笼了萧、沈二人的马儿,一併将绺子系在一起,待到了马车旁,六儿赶紧去接,兰亭却自己把马儿松松挽在马车畔,夺了六儿的鞭子,道:“你,上车。” 见兰亭自要赶车,六儿赶忙道:“爷,这可使不得,折煞小的了。” 兰亭并不答话,丹凤眼里却寒光闪烁,六儿瞬间没了底气,磨磨蹭蹭上了车,如小媳妇儿般坐在车辕上。因见惯了兰亭的臭脾气,忽然见到兰亭“体贴”,六儿实在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待要抢回马鞭,却又不敢,絮叨许久,兰亭又不肯答应。两人一路别别扭扭,往沈府行去。 马儿之前受了惊吓,虽无大碍,却也不大精神,三匹马忽并在一处,也欠些磨合,兼之兰亭也不是个好把式,二人三马慢慢悠悠许久才将到沈府,远远看见沈灵犀风风火火骑了马迎面而来。 兰亭的心莫名一软,跃下马车,问:“你是担心我归来的迟,特意要去接我吗?” 沈灵犀二话不说,拎着兰亭的衣领,便拽了他上马,打横搁在马上,拨转马头往沈府疾驰而去。马未到,大门已开,马儿越过门槛,竟一路往兰亭素日寄居的枫晚阁行去。府里的路有些曲折,马儿行得却快,兰亭被颠得十分不适,又不敢开口,只心中疑惑:接爷回家,也用不着如此,今日灵犀是吃错了药还是抽了风?因从来未见灵犀如此殷勤过,兰亭倒也不好挑剔,只得勉强支撑着,以这样不舒服的姿势,趴在灵犀的身前,悄然嗅佳人身上淡淡的香。 待二人到了枫晚阁,灵犀下马,又将兰亭拽下来,往屋内拖过去。 兰亭心中更觉惊疑不定,回忆起今日,似乎没有做什么错事得罪灵犀,虽说汤打翻了,不曾让佳人享用,却将功赎过,帮他们二人找到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就近躲藏”的坏人。 那么,灵犀何以至此?她的行径着实奇怪,让人怎么分辨是福是祸啊。 不知福祸的兰亭终于得以站定身子,扶着浑浑噩噩的脑袋定睛一看,萧央却在眼前,而且面色苍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中了毒。”沈灵犀揪着兰亭往萧央的右臂看去,萧央的衣袖已经撕开,一道狰狞的伤口,黑色的血仍在肆虐的流。 不用再等谁开口,兰亭立刻如火烧了屁股似的开始忙碌。他先取了丹药餵萧央服下,再拿刀将萧央手臂上的腐肉割去,排了毒血,敷药之后包扎。一切收拾利落,却不足一刻功夫,兰亭净了手,得意地将面巾递给萧央,道:“擦擦汗,先上床歇着。”尔后转身坐在桌前,冲着灵犀道:“真没个眼力见,沏茶。” 沈灵犀果然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给萧央,杏眼中亮晶晶的似乎闪烁着泪花,哽咽着问:“疼了你就开口,没人笑话你。” 兰亭气极,抢上去夺了灵犀手中的茶杯,道:“他这个样子,莫说茶,白水也不能喝,空让你献了殷勤。劳您大驾,看看小爷我这一脸的汗!忙了半天,是我渴了!” 灵犀盯着兰亭把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咬咬牙按捺了心中的火,问:“他现在怎样。” “怎样?”兰亭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道:“断肠草,本是见血封喉,毙命的毒.药,亏他自封了穴道,而今唯有这条胳膊不保罢了。” “你说什么?”沈灵犀如一阵旋风卷到了兰亭的面前,赤红了一双眸子,“你说什么?!” 第51页 “我说,他的右臂不保,以后就是个残废了。”兰亭的声音冰冷,眼里却也似乎有火苗闪烁,迎上沈灵犀眼眸里的怒火。 问为情何物? 你以为此生知己?我只盼半生相守。 你已为红颜成痴,我却还藏着满心执念。 第29章 江山念 明月斜照路迢迢, 江湖风雨亦萧萧 “救他。”灵犀的声音颤抖,几乎不成调子,“救他, 他的手臂不能……不能废。” 兰亭漠然:“抱歉, 我无能为力。” “不,你有办法的, 你是神医。”似乎感到天地将倾,沈灵犀此生第一次觉得害怕和无助。她的手紧紧抓住了兰亭的臂膀, 似乎怕兰亭就此逃掉。 兰亭并不挣扎, 他感受着手臂传来的温度, 冰凉,似乎灵犀手上的冰凉,已经透骨入心, 让自己的愤怒渐渐平息,难过却无处释放……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萧央。 萧央至始至终,只是紧咬牙关, 不知是因为痛,还是被□□麻痹了神经。此刻,他似乎是听见了兰亭和灵犀的争执, 却又似乎不大明白他们在吵些什么,因为头痛,也因为伤痛,紧紧皱起了眉头。 见兰亭始终不肯答话, 沈灵犀忽然抽出了腰间的宝剑,放在兰亭的肩上,咬牙切除道:“你不肯救他,我就砍了你的臂膀,让你,也做个残废!” 兰亭便转头,冷眼看着沈灵犀,等待着她手中的剑高高举起,然后……迟迟不肯落下。 最后,沈灵犀的眼里,滑落两行泪,浇熄了眸里燃烧着的火焰,也浇熄了原本执着的希望。她丢了手中的剑,茫茫然站在原处,不动也不说话,任由眼泪顺着脸颊,蔓延…… 看着素来坚强的灵犀,忽然有了柔软的模样,兰亭的心头,仿佛被人攥紧了一样的痛。他有些焦急地安慰:“别哭啊,我骗你的,敷了我的灵药,还有什么毒是解不了的呢?” 他想要上前去帮灵犀擦掉眼泪,又不敢唐突,只好转过身拿着面巾仔仔细细把萧央头上、颈上的汗滴细细擦去,然后小心地扶着萧央躺下,脱下鞋子,盖好被子,尔后认命地一声嘆息。 刚刚躺下的萧央,早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昏昏沉沉睡去。 沈灵犀眼睁睁看着兰亭悉心照顾着萧央,她心中仍是茫茫然的慌乱,她想要相信兰亭刚刚的解释,却更加担心那只是安慰。她想要再追问些什么,又怕再听见一个更坏的结果。 认识萧央许久,从未见过萧央如今天一般的模样。 当她追上萧央的时候,萧央和黑衣人已经缠斗了许久,因为太想要活捉了眼前人,得到更多的信息,萧央始终未下杀手,而黑衣人的每一招都是杀招。 当萧央点住了黑衣人的穴道,他自己也不慎被黑衣人的短刀所伤。刀上有毒,萧央立刻封了右臂的穴道,和沈灵犀一同赶回沈府,等待兰亭。 看着萧央的痛楚,沈灵犀一刻也不愿多等,所以她才会重新出门,将兰亭更快地带回来。难道,还是太迟了吗? 她再看向兰亭的目光,竟然带了几分祈求。 仿佛被人骄纵地张牙舞爪的猫儿,忽然受了伤,霎时有些心灰意冷的痛楚,这与平时反差太过的楚楚可怜将兰亭惊倒,他再顾不得骄矜难过,急切解释:“之前因为‘烽山’的死士,口中都是断肠草的毒,这种毒毒性霸道,在血液和唾液中蔓延极快,说是见血封喉,并不夸张,但是,此毒性主攻心,而我之前给你们准备的香袋却都有清心解毒的功效。 “萧央的筋脉未断,右臂自然是不妨的。我在这两日又特意配了些针对断肠草的解药,刚已经给萧央外敷内用,十二个时辰,服药三次,定能解毒。 “……我刚才见你眼中只有他,又妒又气,才故意吓你。你也知道,我……” 兰亭看沈灵犀模样怔忪,不禁住了口,问:“我说,你有没有在听?” 沈灵犀听兰亭详细解释,心中早信了七分,只是一时间未缓过神,听兰亭问,却郑重行了礼,道:“多谢!” 听灵犀言谢,兰亭只觉得口中发苦,摆了摆手道:“你先回去休息,今夜,我自守在他身边。” 沈灵犀想要留下,却也知道不妥,只得告辞,待要出门,却又回头,轻声道:“辛苦你了,请照顾好他。” 兰亭点头,默然。 第二日辰时,沈灵犀来到枫晚阁探视萧央。 兰亭瞧着她乌青的眼,问:“一夜未睡?” 灵犀心下一怔,瞟了兰亭一眼,似乎嫌他唐突,却蓦然低下了头。兰亭眼神清澈,明明白白流淌着心痛和责怪,让人忽然有些心虚似的。 兰亭唤了一声,墨痕笑嘻嘻走了进来,捧着的盘子上,一碗香气四溢的粥,并着两盘清淡的小菜。 墨痕将粥菜布置在桌上,笑着请沈灵犀:“兰爷猜着您没有用饭,特意让厨房准备着的。这粥是兰爷亲手搭配了材料,小的一大早就起来熬着的。” 沈灵犀正不知如何答话,却忽然听床上咕哝一声,萧央迷迷煳煳问:“是什么这么香?我饿了。” 兰亭晦气道:“墨痕,去把萧央的药汤端来。” 看着黑漆漆的药汤,萧央皱紧眉头,道:“不吃饭,哪来的力气吃药?” 第52页 “吃了药,才许喝粥。”兰亭笃定了不肯让步。 好容易吃了黑漆漆的药,又巴巴等了一刻钟,萧央面前却摆了白生生一碗白粥,他疑惑问:“为什么和灵犀的不一样?!” 墨痕陪了笑安慰:“兰爷吩咐了,萧三爷三天里,只能用些白粥,过了三天也就好了。萧三爷手臂不方便,小的来餵你吃,来,啊——” 在一片肆意的香气中,被个滑头的小厮餵着,吃一碗寡淡的白粥,萧央看兰亭和灵犀的目光,就有几分幽怨…… 瞧着萧央精神还好,沈灵犀的眼角倒多了几分笑意,安心用了早饭,拿帕子按了按嘴角,问萧央:“有力气审那人吗?” 萧央点了点头。 沈灵犀带了昨夜抓住的人,拿出他口中胡乱塞着的布条,解开了穴道却顺势卸了此人的下巴。虽说卸了下巴的人说话说不清晰,倒是先让他息了自我了断的念头。 萧央还惨兮兮地倒在床上。沈灵犀只好亲自来审。 问:“你是什么人。” …… 问:“谁派你来的。” …… 问:“你是‘烽山’的人?” …… 问:“李大人他们是你动的手吗?” …… 沈灵犀心头火起,窜到那人身边,扬起手要打,手在空中被人拿住,回头看却是兰亭。她急道:“放手,他嘴硬,我便砸开他的嘴。” 兰亭摇头轻嘆:“着什么急,没的脏了你的手。墨痕,给你家主子倒茶,润润嗓子。” 沈灵犀怒急交加,正是口干舌燥,果然沉着脸坐回去喝茶。 兰亭在黑衣人周围转了两遭,笑了笑:“爷劝你还是实话实说,少吃一些苦头。” 黑衣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索性闭了眼睛。 兰亭向着沈灵犀笑:“再喝一盏茶,清净歇一会儿,怕他一会儿急着招认,聒噪了你。” 灵犀看他笃定的模样,有些疑惑,忍不住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萧央,再看看墨痕,几个人莫名其妙的互相看了一会儿,更加莫名其妙。 灵犀正不耐烦地想要开口,忽见地上绑着粽子一样的人,脸上看是不自在起来,再接着撑着肩膀痉挛似的在耳后蹭了蹭…… 蓦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勐然立起,张大了眼睛,自己也忍不住撑起肩膀蹭了蹭耳后。沈灵犀感到一种不寒而慄的感觉剎那间窜遍全身,紧接着,全身都因为某些极其不舒适的回忆而颤抖起来。她看着地上的那人浑身都开始抖动,嘴里也开始呜呜叫着,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楚,忍不住伸手指着兰亭,道:“你,你,你……” 兰亭耸了耸肩,道:“我想,他的骨头,大概不会比你硬。 “我……我叫秦风,是……湘王,不,与湘王无关……” “给我解药……我什么都说……” “先给我解药……” 看着眼前人的挣扎,沈灵犀再次忍不住战慄,骨子里都痒,那个滋味,真是不能回忆,太不愉快了。她闭着眼打颤,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给他解药。” “现在还有些早。”兰亭冷然看着秦风。他在等,等秦风从挣扎到嘶吼,等着秦风的毒由皮肤渗入血液…… 之后的审讯,出乎沈灵犀意料的顺利。 秦风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所有都招出来,只不过他招供的也实在太多了,让在场几位面面相觑,不但有些不能消化,甚至于有些想亲手再堵了秦风的嘴巴,有些话,倘若可以,真的是不想听到的。 如果只是关于“烽山”的一切,那倒是好办,这不过是个江湖的组织,因当年朝廷算计了武林盟的事情心存不满,所以杀几个官员,无非是出于报復。而今“烽山”既然已经暴露,倒是算不上什么太大的威胁。据说,这组织里功夫最高的,也不剩下几个了,都在萧央能够应付的范畴之内。至于含藏心经的功夫,是门中的一位姓金的高手模仿出来的。对此,萧央未曾多想,在他想来江湖里不乏高人,却再想不到,当年金姓的高手与他的大哥也颇有些渊源罢了。 可是接下来的信息就有些骇人:湘王有心谋反! 正所谓:一代风流少年郎,奈何生在帝王家!羁绊凡尘不自由,辛苦谋划几时休;古今多少真英雄,一念江山许多愁;不如撒手逍遥去,管他万代与千秋。 第30章 佳人杳 好吧, 这关于湘王有不臣之心一事,萧央其实心中也有数,甚至于沈灵犀和兰亭也不好装得太过吃惊。 这几年湘王的势力太大, 封王后就一举平定了湘州南蛮之乱。要说这算是刘昱的功劳, 倒不如说,算是他攒下的资本, 倘若一定要往坏处揣测人心,当年南蛮王忽然谋反一事就值得商榷……这两年, 国公府的公子楚寻风身处险地, 为的是什么?无非就是用数不清的财富, 收买湘州一切可用之人,让刘昱处处掣肘罢了。可据说,楚寻风在湘州的日子也并不怎么好过…… 刘昱而今又勾结了江湖中人, 秦风就是江湖中人,他们当年与朝廷有灭门之仇,而今说是为刘昱所用,其实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彼身的计谋, 他们要用当年文宗刘旌宇挑拨武林盟内乱的法子,来乱了刘旌宇苦心经营,留下的自以为万代稳固的江山朝堂! 第53页 可嘆当局者迷, 亦或,在刘昱心中,他自有与虎谋皮的信心? 关于当年武林盟之乱,萧央心里是明白的, 自己的大哥与大嫂可谓“功不可没”,不然,二人如今也不至于归隐江湖,骨肉之间,十余年不肯来往消息。 只是当初也不曾想到武林盟有如此隐忍之人,竟然能和湘王勾结在一起,在月华城里肆意杀戮,先是拿了“桃花”做文章,往当今皇上的身上泼脏水,然后再嫁祸给自己,步步为营,也可谓一箭双鵰。 下一步,湘王或许就会找个合适的时机谋反了吧,只是这时机会在什么时候呢?虽与之合作互利,然江湖中人秦风是不大明了的,他们似乎是隔了什么人在与湘王联繫。 这次审问最最意外得到的消息却是:新泰廿一年间,弒君谜案的真相。原来当年下药谋害皇上嫁祸皇后的人,根本不是昭妃,而是乐妃,四皇子的生母。据说当年是江湖中的一个奇女子混入了宫内一手做成了下药、嫁祸栽赃之事…… 可是,说到这奇女子到底是谁,后来又藏身何处的时候,秦风却满脸迷茫,似乎所知不详了…… 兰亭郁闷提笔,记录一切,然后再扔给秦风画押。 没有办法的事情,沈灵犀已经被秦风的嘶吼勾起的回忆折磨到即将崩溃,莫说写字,就是坐在此处都觉得煎熬,宛若正受了酷刑的竟是她自己,萧央的右臂又不能动弹,一代神医平白在此做了苦力…… 秦风画了押的密奏,是兵部尚书沈恩顾带进宫的。 刘旭看了口供,紧握起拳头,后来他召见了刘暝,然后是昇平大将军萧诚。琼华殿觐见的人,一时间你来我往,多,但是并不热闹。 紧接着乐妃被幽禁于未央宫,宫门深锁,苍蝇也飞不出一只。 昇平将军府开始悄无声息地调动一些兵马,月华城中暗潮涌动,敏感的人已经嗅到了一触即发的硝烟,而明面上的一切却显得更加平静。 萧央休息了两日之后,更加谨慎地开始搜索“烽山”的舵口。秦风供出了许多,虽然尚不知身负与含藏心经功夫相似的,那杀人的刺客,此时正藏在何处,但是掀开了一角的幕布下,似乎已经遮掩不了太多的秘密。 漫天斜阳如诉,他的剑上已经不知道沾染了多少鲜血,身后还有狼狈的灵犀与更加狼狈的兰亭。自从萧央中了毒,兰亭便不肯呆在家里,做那洗手做羹汤的贴心人,他更愿意跟着两人,虽然功夫平平,却尽自己最大的能耐,来护着灵犀。 眼前的尸身,流出汩汩的鲜血,十分的刺目。该来的,总要来,捂是捂不住的。 只是不知千里外的湘州,四爷是否还能一如既往的淡然。 冷然将含藏天剑归鞘,萧央蓦然觉得沉重,不是因为剑,而是心头多了几分血腥的凝重。 杀戮似乎可以让人成长,却更让人觉得疲倦,听着树梢的风声,他的心上,莫名是一张娇俏的容颜,与梨花丛中模模煳煳的脸庞重叠起来,灼热了冰冷的心肠。 想要去看看她——梦晚,或者说是,顾念。 萧央上马,往浮云山庄的方向疾驰。 灵犀咬着牙骑马跟上,任由疾驰的马,颠簸着疲惫的身子。 因为过于担心萧央的安危,她自然不会听见,身后兰亭悄然的嘆息,与跟随而来的马蹄声响。 …… 此时天气渐渐炎热,浮云山庄里却是绿柳浓荫,扑面而来的一线清凉,让萧央的眼底褪去了更多的倦怠。 他下了马,安静地走向深深浅浅的花丛,似乎再往前一步,便能看见一树梨花如雪,花丛中,衣香鬓影,被风轻拂的衣袂,飘摇如谪仙降世。 只是此刻盛夏时节,所念的景,所念的人都已仿佛昨梦一场,没有梨花纷飞如雪,更没有佳人如玉,而眼前的一幕,似乎惊吓了萧央,让他睁大了眼睛。 顾念自然未曾想到萧央会在此时到山庄里来,她正高高挽起了袖子,只穿了一只鞋子,踮起脚尖,与树梢上的一只鸡,对峙。 这只鸡是萧吉圈养的,今日却不知哪里来得闲情雅致,飞出了篱笆墙,逛到了厨房的灶台前,踩翻了顾念洗干净后,晾着的青菜叶…… 既然遇上了这样的事情,顾念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教训这只随意捣乱的傢伙,可是她赶了许久,这只鸡都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顾念。 顾念总觉得鸡的眼里有几分不屑,真是难以忍受的感受。她一路追了过来,却怎么也追不上。而那只鸡似乎更像是在戏弄着顾念,它也不肯跑远,更不肯束手就擒,不远不近,它看着顾念气急败坏地撸起了袖子,被斜逸的枝桠挂散了头髮,再跑丢了一只鞋子,跑出一身的汗,发梢上还粘着一根鸡毛…… 然后再任由顾念这样一幅模样,站在树下低吼:“你给我下来!下来!” “咕咕。” 不用谁来翻译,那只鸡的略略歪着的脑袋以及半眯着的眼睛,喉头髮出的并不明晰的声音,却清楚诠释着自己要表达的意思:偏不! “偏不?!”顾念火大,“你今日不下来,我等会儿就让顾况抓了你,拔了你尾巴上的毛!” 树梢上的鸡莫名就扫了自己的尾巴一眼,再看向顾念的眼神就有些愤愤然:“咯咯!”(也许是你敢?) 第54页 “哈!你当我不敢?我等下不但要拔光你的毛,还要把你和鲜菌菇一起炖一锅汤来喝。”顾念的眉毛挑得更高,配合着挥了挥手臂。 被惊吓了的萧央呆呆地怔住,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出声,以免打扰到眼前“二位”热火朝天的“争执”。 同时怔住的,还有紧跟而来的沈灵犀。 沈灵犀圆睁了一双杏眼,半晌才怯怯开口:“云梦晚?” 顾念转身,惊唿了一声,慌乱放下捲起的衣袖,低头想理一理头髮,又看到自己只穿了袜子的一只脚,赶忙将脚缩在裙子下面。再后来,她看见了裙摆上沾着的尘土,瞬间懊恼到了绝望的地步:这都是什么鬼样子!该死的萧央,怎么挑了这么“好”的时间过来?! 萧央看着她的慌乱,笑意悄然爬上嘴角眉梢。 顾念抬起头,想要横他一眼,长一长自己的士气,却又看见了身畔一个年轻的公子贴近了面庞,细细打量着自己。 沈灵犀看着顾念,她心中的滋味有些难以描述。只是再看着顾念狼狈的模样,脸上却漾起了与心中滋味孑然相反的笑意,此情此景,灵犀原本没有心情去笑,可她却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怎么看都觉得顾念鬓角的鸡毛太煞风景,和记忆里精緻美好的倩影相差甚远,于是伸手想要把鸡毛拈下。 似乎觉得压迫太过,顾念往后撤了撤身子,想要逃开,却又不甘心被人无礼注视,再看沈灵犀伸出手来,更觉愤愤然,于是毫不犹豫把穿了鞋子的那只脚踩在沈灵犀的鞋子上,再狠狠碾了一下。 “嗷!”沈灵犀正专心致志拈下鸡毛,完全未防备地被踩到,她下意识想要挥拳头,却生生忍住,转而抱着自己的脚跳,按捺不住怒火,问:“云梦晚,你发什么疯!” “我不是云梦晚。”顾念面色生寒,“还请公子自重。” 公子?自小被当做男儿养大的沈灵犀,对这个称唿十分受用,可她也知道,云梦晚知道她本是女儿身,这不是云梦晚见到自己应有的反应。 那么,她是谁?一个和云梦晚长相如此相似的女子,她是谁?为什么住在浮云山庄?她,又是何时,认识了萧央? 沈灵犀满脑子许许多多的疑问,却不知如何去问。 萧央看了许久的热闹,终于把自己从波涛汹涌的震撼里捞出来,他上前一步想要解释沈灵犀的身份。 可是顾念不想再听什么解释,她被沈灵犀放肆打量的目光看得十分不适,她也不能忍受自己再这副模样呆在萧央的眼前,更何况,远处似乎又是一道男子的身影……任是顾念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觉得自己以眼下的模样曝露在三个男子的眼里,实在是一件十分尴尬且令人羞愤的事情。 于是,她转过身,飞快地向花木深处跑去。 萧央心下明了,驻足原地,笑出了声。 乱了的髮丝,发梢上的鸡毛,和一只鸡对峙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以为被灵犀轻薄的羞愤难当的表情……愈是回味,愈是觉得不可思议,愈是觉得好笑。萧央忍不住扶额嘆息,尔后笑弯了腰。 刚刚赶到的兰亭,盯着笑弯了腰的萧央与满目惊疑不定,又似乎有些愤怒的沈灵犀,惊诧莫名。 一直到萧央直起腰,擦干了笑出的眼泪。沈灵犀才凉凉开口:“萧兄金屋藏娇,竟然连兄弟也一起瞒着了。” 萧央眉头轻皱:“灵犀,我若是有心瞒着你,今日何必当着你们到这里来?” “那么,她到底是不是云梦晚?”沈灵犀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仿佛底气不足。 萧央的眸子瞬间暗了一下,刚才笑得痛快,可是再次回味,顾念的模样与自己心底云梦晚的容颜,似乎渐行渐远。一种难言的苦涩在胸中瀰漫开来,压抑得有些难受。他有些不确定的开口:“灵犀,你看,云梦晚会站在树下,和一只鸡吵架吗?” 有风过,花瓣随风飘落,悄然…… 曾记长亭斜阳暮,花开经年,春归几度? 换得佳人回眸顾,空负了流年,却而今,怎逃的这刀光剑影,黄沙满目! 第31章 戏婵娟 听了萧央的询问, 沈灵犀怔住,然后拼命回忆起那个在百花里忙忙碌碌,却依然举止翩然, 一颦一笑全都婉约美好到极致的女子, 和今日张扬而且荒唐的姑娘,的的确确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可是, 难道世间真的有如此相像的容颜吗? “刚刚那个女孩,和云梦晚很像?”兰亭的话打断了萧央与沈灵犀的沉思。 二人看着兰亭, 一起点了点头, 然后, 又一起摇了摇头。 兰亭眉尖微蹙,他问萧央:“她是谁?你什么时候认识了她,还把人带到浮云山庄?” 顿了一下, 兰亭又问:“皇上他,知道此事吗?” 萧央的眼角惊跳了一下,他急切道:“你们不要告诉皇上,没什么好说的, 顾念她,她和云梦晚没有任何关系。” “顾念?”沈灵犀的心头一涩,和“云梦晚”一样, 都不是她喜欢的名字。 “顾念?”兰亭轻声念着,凤眸的流光滑过萧央的脸庞,捕捉萧央剎那的紧张,更添了几分玩味的心思。他的鼻尖萦绕着一丝淡淡的清香, 那香,与萧央衣襟下的花魄若有似无地唿应。只是这细腻的味道,在场的,只有兰亭可以分辨。 第55页 看了看向晚的天色,萧央道:“兰兄,请你护送灵犀回府,今日之事,只当从未发生,顾念此人,只当从未见过。”他后半句话却是向着沈灵犀说的。 “偏不!”沈灵犀抬起下巴轻笑,“小爷累了,要在此处歇息。”她行了几步,忽然回头,看之前与云梦晚“争执”的锦鸡,依然高傲地立在枝头,歪着脑袋,一副看热闹的闲情,也微微有了些恼意,身形一动,转眼间已经把锦鸡抓在自己手中。 兰亭问:“你要吃鸡?交给我来料理,煮汤还是烤了。” 沈灵犀并不理会,洋洋得意带着鸡离去,只扔下一句莫名的话:“吃了可惜,我要带着它,换那个死丫头一句道歉。” …… 待顾念回到山庄的落霞苑,顾况正精心修剪几株“月贵人”,听见动静,头也不回,问:“该吃饭了吗?我一会儿就好。” 顾念怔住,蓦然想起厨房里狼藉满地的菜叶,还有树梢那只可恶的锦鸡,以及萧央眼底的戏嚯,锦衣公子的孟浪无礼,还有再次被人唤作“云梦晚”的尴尬! 该死,又被人错认!该死,谁是云梦晚,她又去了哪里?! 没有听见回答,顾况忍不住回头来看。看见顾念,他吃惊地举起手中的铁剪,问:“顾念,你,你怎么把自己弄出了这副模样?” 顾念捂着脸,低吼:“转过身去,不许看!” 顾况当真听话地转过身去,只是忍不住问:“顾念,你是去抓鸡了吗?” “该死的鸡!”顾念向着屋里走去,一面不忘记吩咐,“哥,有只该死的鸡飞了出来,你等下抓来给我。” 顾况答应着,放下了手中的铁剪,抓了抓头,问:“顾念,抓了不放进圈里吗?” “不,今日我要喝鸡汤!”顾念恨恨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怎么晚上竟想起喝鸡汤?”顾况更觉得莫名,“你的胃不大好,晚上不宜用油腻的东西。” “让你去就赶紧去,啰嗦什么?!”顾念的声音更是怨怼,莫名带了些哭腔似的。 顾况不敢再问,讷讷道:“好,我就去找来。” “找什么?” 惫懒而且陌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顾况忙回头去看,却见一个俊俏的锦衣“公子”噙着笑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一只挣扎尖叫的锦鸡。那“公子”有些不耐烦地伸手去弹锦鸡的鸡冠,训斥着:“不许聒噪。” 尔后,“他”笑盈盈抬头问顾况:“顾念是住在这里吗?请你告诉她,我把她的‘仇人’带来了,让她出来道个谢。” “仇人?”顾况呆愣愣看着锦衣的“公子”,不知他的话从何说起。 “是啊,仇人。”沈灵犀把手中的鸡高高举起。 顾况皱了皱眉,不大确定地询问:“这只鸡吗?” 听见了动静的顾念从屋子走了出来,她已经净了面,重新挽起了青丝,衣裙未及更换,只是拂去了上面的灰尘。 落日的余晖如胭脂似的洒在顾念的脸上、身上。 沈灵犀看向她,看她纤秀的眉毛,潋滟的双眸;看她娇俏的鼻尖,柔嫩的嘴唇;看她盈盈一握的纤腰,还有绞在一起的十根纤长白皙的手指。记忆里真的是这样的手指吗?在裊绕的烟雾里翻飞,炼制着让人沉醉的花魄…… 如此肆无忌惮的视线,惹怒了顾况,他挡在了沈灵犀的身前,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因为被遮挡了视线,沈灵犀也感到不悦,她的杏眸略略闪过一丝晦暗,却又重新明媚起来,如碎金闪烁的斜晖。她伸手地推开了顾况,欺身在顾念一侧。 她问:“顾念,你不要把这只鸡拔光了毛,炖成一锅汤吗?” 顾念看了看沈灵犀,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鸡,忽然道:“我怎么看,你和它一样的讨厌。” 沈灵犀有些得意顾念的愤怒,她笑得更加肆意:“是吗?那你准备怎么对待我?将我也煮了汤吗?” 一边说着话,沈灵犀欺身更近,她蓦然把顾念的一双手都抓紧放在眼前,嬉笑着道:“当真粗糙了些,我真的很想看看,这双纤纤玉手拔鸡毛做羹汤是什么样子。” 顾念猝不及防,挣扎尖叫:“放手!你这个登徒子!” 顾况发了疯似的抓了之前丢下的铁剪,如勐兽般向着沈灵犀扑了过去。 沈灵犀觑着顾况的身影,脚步向右侧略去,顺便将顾念也带到了怀里,然后任由顾况把铁剪扎在门框之上,再拔了出来,立在一旁伺机而动。 顾念羞愤难当,她更加拼命地挣扎,沈灵犀却勒得更紧。于是顾念只好故伎重演,抬脚要踩在沈灵犀的脚上。沈灵犀退步开身,却把锦鸡的一双利爪搁在顾念眼前,冷冷喝道:“你们再敢胡闹,我就让鸡爪子,抓破了你的脸,抓瞎了你的眼睛。” 她手中的锦鸡竟在此时,恰当地叫了一声,尖利的声音震慑了顾念,也震慑了正伺机而动的顾况。 沈灵犀不禁哑然,哭笑不得夸赞着手中的锦鸡:“实在伶俐得紧,小爷定要留你一条命,以后专拿捏这死丫头。” 话音未落,手中的锦鸡更加应景地叫了起来,似乎是狐假虎威的得意,又似好像因为恐惧在虚张声势一般。 第56页 伴着一声声尖利的鸡叫声,落霞苑里的气氛诡异到紧张。 当萧央与兰亭赶到,就看到了院里如此荒唐可笑的一幕。 “灵犀,放手!”萧央看着顾念涨红了的脸,与惶惶而且愤怒的眼眸,心被攥紧了似的痛。 沈灵犀大为得意,她看了看手中的锦鸡,再看看怀里顾念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笑道:“放手不难,只是这死丫头性子太烈,初见面就得罪了小爷,不好好道个歉,小爷怎能咽下这口气?” 顾念紧抿了双唇。或许是看透了灵犀的戏弄,或许是因为萧央的赶来让她莫名觉得安稳。她只是恨恨然瞪着沈灵犀,却不愿开口。 沈灵犀看着顾念渐渐笃定的神色,不禁有些恼火,她咬牙切齿道:“你不肯道歉是吗?那就让小爷香一下,也抵得过了。” 顾况大怒,他气萧央不肯立刻动手把顾念解救出来,也恨自己不能一剪子把眼前的恶人扎死,只好怒喝:“你敢!” 沈灵犀笑意渐浓,移开了顾念面前的锦鸡,却把自己的脸凑近。 看着顾念与顾况的怒火,萧央的嘴角抽了抽,他喝道:“顾念别怕,灵犀是个女孩儿。” 剑拔弩张的气氛宛若被扎爆了的鱼泡似的懈怠下来。 顾况与顾念面面相觑,然后看向沈灵犀。 沈灵犀正玩得开心,乍闻萧央喝破自己的身份,凑近了的面庞紧紧盯着顾念,忽然无措起来。 顾念趁机推开了她,晦气地跳在一旁,恨恨然往一边呸了一口。 空了怀抱的灵犀,可笑地提着一只鸡。顿时觉得院子里瀰漫着满满的恶意。 萧央有些尴尬地擦掉鼻尖上渗出的汗滴,轻声问顾念:“姑娘,你还好吗?” “不好!”顾念好容易喘过来的气息,又开始不平静了起来。 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是他心上的云梦晚,顾念还是希望能在萧央眼前保持着美好一点,骄傲一点的模样。可今天的一幕幕,匪夷所思地一幕幕,简直是把自己的形象摔倒了尘土里。不,简直是堕入了地狱! 都怪那只该死的鸡! 还有拿着鸡的,那个不男不女的“变态”! 顾念看了看沈灵犀,她想,自己好像拿这个“变态”没什么好办法,她打不过她,顾况也打不过她。 那么,她手中的锦鸡呢? 顾念不知自己眼中的火焰,能不能点燃那只鸡的翎羽。 许是察觉了顾念眼眸里的不善,锦鸡再次尖锐地叫。灵犀把锦鸡抱在自己的怀里,道:“你休想再打它的主意。现在,即便是你想道歉,小爷也不能把它交给你。” 顾念冷哼:“这只鸡不是你的,是萧吉养着的,我也餵过它。现在你想护着它,嗯?可凭什么啊?” 灵犀嬉笑:“你的?浮云山庄是谁的?山庄里的一切是谁的?” 顾念有些泄气地看向萧央,她有些犹豫,要向萧央求情吗?他看起来和眼前的“变态”十分熟稔,如果自己开口,他会向着谁呢? 凭谁问: 却原来竹马青梅,抵不过一个眼神? 只一次擦肩而过,难不成此生归处? 第32章 月光浅 此时, 沈灵犀也看向萧央,她道:“萧兄,兄弟想要这只鸡, 你不会吝啬的吧。诶, 我问你干吗?一只鸡而已,今日, 我要定它了。” 顾念更觉得泄气,打架, 是打不过的。借力, 似乎也没什么资格。她只好继续看向那只鸡, 似乎想要用怨念——杀死它! 沈灵犀把锦鸡高高抱起,放在顾念面前,问:“你想怎么处置了它?” “拔毛!杀掉!剁掉!烤了!炖了!”顾念的心中恶念狠狠狰狞, 原本纯净的小脸儿,不协调地透露出几许邪气。 沈灵犀打了个寒颤,把看起来已经吓呆的锦鸡重新抱在怀里。她转身向萧央道:“太泼辣了些,萧央, 现在我已经确认了,这不是云梦晚。兰亭,你怎么看?” 自进了院门, 兰亭的眼睛也始终看着顾念,听灵犀询问,他的唇角挑出了几分笑意,看向萧央, 果断回答:“对,她不是云梦晚。” 顾念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刚才恶狠狠的模样,的确有些招人讨厌,她有些气馁,也有点不甘,如纸老虎一般张牙舞爪,道:“我叫顾念,我不是云梦晚,我也不稀罕是什么云梦晚。” “她是我的妹妹,顾念。我们不知道什么云梦晚。而你,不管是个姑娘也好,是个少爷也罢,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戏弄我们。”顾况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顾念的身前,冷然看向沈灵犀。 沈灵犀并不理会顾况的话,她转身,清楚地看到,最后一抹斜阳下,萧央的眼中,剎那翻涌而出的黯淡。 沈灵犀把手中的鸡交给兰亭,然后笑盈盈看向顾念,道:“我饿了。” 顾念的唇角也含着一丝意味莫名的笑意,她说:“可惜,我不是你们府里的厨娘。” 沈灵犀懒洋洋地回望:“爷只是吩咐你,告诉萧吉,我们来了,备饭!” 顾况走到似乎仍在晃神的萧央面前,道:“萧三爷,顾况兄妹向你请辞,这份差事,我们做不了。” “为什么?”萧央终于回魂,问。 第57页 顾况看着顾念,回:“小的虽然不才,却也不愿妹妹受人侮辱。” 萧央看向有些挑衅着相望的沈灵犀与顾念,无奈道:“灵犀,给顾家姑娘道歉。她不是府里的下人,你本不该如此戏弄于他。” 兰亭的眉头拧紧,灵犀错了吗?或许,但是,那又如何?他不觉得骄傲的灵犀,需要向谁道歉。他走近顾念,道:“姑娘,灵犀她没有恶意。” 沈灵犀的心头似乎有什么倏忽凝滞,她悄然咬了咬唇,却推开兰亭,笑:“今日,原是我认错了人,言行冒昧唐突。只是姑娘,我帮你拈下发上的鸡毛,帮你抓了锦鸡,你却是如何回报我的呢?难道,你不是也认错了人?!” 顾念听了灵犀的话,想想前后的因果,自己也有些失笑,她是真的没有看出来沈灵犀的男扮女装。作为女儿身,沈灵犀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无可厚非。 于是顾念笑了,虽然她素日里,并不喜欢笑。 但是此刻,她笑了。 满院子里的人,都在那个剎那,看见眼前有美丽的花儿层层叠叠绽放。 顾念笑道:“既然如此,就当做误会一场。” 沈灵犀也笑:“所谓不打不相识,以后,我们也算认识了吗?顾念,我叫沈灵犀!” 顾念的笑意仍噙在嘴角,她问“那,我以后要叫你沈公子还是沈小姐呢?” “叫我灵犀就好。” “灵犀,你饿了吗?”顾念问。 “饿了。” “那我们杀鸡吃好不好?” “不好!” “那你就继续饿着吧。” …… 兰亭的嘴角溢出宠溺的微笑,有他在,怎么能让灵犀饿着?可手中的鸡怎么办? 他问顾况:“你可以给我找个笼子吗?” 因为顾念的笑,顾况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他嗅到了落霞苑里,硝烟已经弥散,就转身去找萧吉,寻找可以装锦鸡的笼子,同时,也要准备饭菜。他本来就是来萧府当下人的,不是吗?只不过,顾念不可以。或许要找个机会告诉萧央,顾念不需要再领工钱,她只是自己的妹妹,住在浮云山庄,是为了方便照料她罢了。 …… 因为在山庄里,饭菜再怎么精心准备,仍是简单。 兰亭端着一碗荷花粥,递给灵犀,道:“清心凉血,解热解毒。” 灵犀并不伸手来接,只是淡淡地笑:“我已经饱了。” 她平日里惫懒随意,却也明了兰亭的心意。虽然悉心回顾了和兰亭相识的一幕幕,她始终不懂,自己究竟是哪一点,打动了兰亭。 相处久了,她早已经不觉得兰亭讨厌,可是初见的轻狂与每次想起都觉得骨子里痒到战慄的毒.药,让她再怎样,也亲近不了兰亭。 既然不喜,也就不愿有所牵扯。可母亲有孕,圆了沈府十九年的旧梦,沈府不知道该如何感激兰亭,那份恩情,不是诊金能够偿还,何况,兰亭并在意诊金。 他说,要借住在沈府一段时间,权当是抵了诊金。越是如此云淡风轻,素来义薄云天的沈恩顾就越是觉得欠了兰亭。父母债,自然也是儿女的债,沈灵犀隐隐约约觉得,虽说无人提起,更无人逼迫,可假若自己愿意以身偿债,父亲大概是乐见其成的。也正因为此,沈灵犀更觉得与兰亭无法亲近,她做不到。 沈灵犀希望自己将来能够用男子的身份来报答兰亭对沈府的恩情,巨额的金钱也好,出生入死的援助也好,一些过分的要求也好,包括性命,也好。 什么都可以,除了,以身相许。 沈灵犀的心,早已经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许给了萧央罢,不,或许更早,或许早在十二岁相识的那一年。那一日与萧央较量,却被萧央压在身下,当时,她拼尽全力把萧央推开,下意识抱紧了双臂,再看萧央的时候,目光逝去了最初欣赏翩翩少年的温暖,而充斥了看色狼的恶毒与嫌弃。后来的沈灵犀始终没有回魂,她其实是被自己吓住了:怎么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是个女的了呢?怎么就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女的了? 是啊,怎么就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女的了…… 因萧央懵懂的,女儿的心思,终于还是许给了萧央。可是,萧央的心思,又在哪里呢? …… 兰亭被沈灵犀拒绝的次数太多,早已经习惯不去失落,更不至于尴尬,只是他有些不忍,看沈灵犀原本明媚如初阳的眼眸,偶尔染上些怅惘的愁绪。比如此刻,好像有什么,在把灵犀束缚,捆绑……他仿佛听见了沈灵犀心底的嘆息。 兰亭转过身,把手中的荷花粥递给了萧央,道:“给你,对臂上的伤也有好处。” 萧央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几人用罢饭,沈灵犀问萧吉:“铺盖都备好了吗?多烧些热水,送听雨阁。” 萧央却摇头,道:“还是回去。” “城门已经关了。”沈灵犀自顾往外面走去,语气十分的坚持。 “嗐!”萧央嘆息,“城门关了,我们……” 他本想说的是:城门关了算什么理由,难道我们还能被挡在外面。可是,话没有说出口。夜幕沉沉,总让人心想要放下疲惫,萧央也并不想离开,这样静谧的夜色,重重的花影,淡淡的香……歇一个晚上,也好。 第58页 出了门的沈灵犀,却转而去往五味斋。 她还没有心思去睡,她刚刚看见进去送茶的顾念,就在兰亭递给萧央粥的时候。听兰亭说萧央臂上有伤的时候,顾念的眼波里闪烁的,是掩饰了的心痛。 五味斋里,顾念正忙着洗涮碗盘。 沈灵犀静静地在门外看着她。顾念的动作娴熟,十指浸泡在油腻腻的汤汤水水里,却依然如白莲般洁净地耀眼。沈灵犀并不说话,看着顾念洗涮、换水,在洗涮,之后把盘、碗一只只抹干净。 沈灵犀觉得自己慢慢在顾念从容、认真的神情里,看见了炼制花魄的云梦晚。 也是如此认真、从容的模样啊!只是,周围不是这些粗陋笨重的灶台家具;不是顾念身上廉价的旧了的红裙。周围应该是鲜花,各色的花瓣,精緻地盛放在白玉盘里。云梦晚亭亭立在馨香瀰漫的花海了,她身上衣裳始终是一色的白,轻轻浅浅,把人的目光也涤盪成如水的清澈;云梦晚的身上总有些清香,清清淡淡,把人的心思也沾染了些莫名的迷醉。 终归还是不同。 沈灵犀不知道萧央是不是也曾透过顾念看见云梦晚。 沈灵犀曾因为兰亭的提醒,刻意嗅到过萧央身上淡淡的香。是花魄的香,与其他任何的薰香都截然不同,鲜明的味道,自然也鲜明了萧央的心思。 那么,与云梦晚如此相似的顾念,到底会在萧央的心里生根发芽,最终弥合当年云梦晚留下的伤口,重新再开成他心上的花;还是会渐行渐远,终于背离云梦晚曾经的模样,救赎了萧央的万劫不復呢? 顾念就在此刻转过身来,迎上了沈灵犀带着些质疑与审视的目光。 斟一碗酒,酒入愁肠;鞠一把月,月被云妨。 借一夜逍遥时光,忘记尘嚣; 不成想,谁的眉间心上,都成了相思战场。 第33章 立轩窗 “你来做什么?”顾念有些不满, 甩了甩刚洗干净的手,放在围裙上擦干,再解下了围裙, 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没好气地相询,“刚没吃好吗?厨房里已经没有吃的了。” 沈灵犀收敛了一重重的心思, 笑问:“还是不够友善,你还在生气。” “生气?”顾念撅了撅嘴, “生气有什么用, 我又不打不过你!” “那么, 我教你功夫吧。”沈灵犀的语气淡然,似乎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信口说出。 顾念却瞬间兴奋了, 她认真问:“你真的肯教我功夫!我也可以学功夫吗?我也可以和你一样厉害?” 顾念自己也不甚明白,自己的热情来自何处,只是因为想要打过沈灵犀吗?还是,如果自己也学会了功夫, 也许就可以站在离萧央更近的地方呢?她来不及叩问自己的心思,雀跃地奔到了沈灵犀身前,认真地看着灵犀, 眼眸里溢彩流光。 沈灵犀很欣慰顾念的热忱,她故作骄矜地点头,道:“只要你肯吃苦!也没有什么难的。” 顾念的头点的欢快,如一只小狗般跟着沈灵犀来到院子里。 “今日我就给你启蒙。”沈灵犀挑剔地看着顾念的衣裳, “以后也做几身男装,累累坠坠的裙子,怎么开马步?” 顾念果断答应。 沈灵犀心情大好,她道:“等我走后,就让萧忠教你,他的功夫了得,却不知为什么被萧三爷打发在这里,或许早就耐不住性子,你若是肯求他,他定会指点你。” 顾念答应得更加干脆。 两人伴着月光,在荷塘畔开始习武。调息,步法,沈灵犀教得有模有样,顾念学得认认真真。 …… 饭后只是片刻的踌躇,萧央就去了落霞苑的方向。他站在一丛花影下,默默看着苑里透出来的微光。他似乎觉得顾念就在里面,在烛光下摆弄着各色的花瓣。 天上的星轨,挪移了一步的距离,萧央的两条腿开始变得麻木,心里也有些浑浑噩噩起来。他有些犹豫,是要走呢,还是再待一会儿。犹豫间,听见不远处隐约传来了说笑的声音。 等走近了,却是顾念和沈灵犀。 顾念在落霞苑的篱笆门前和沈灵犀告别,热情询问:“不进来喝杯茶吗?就是没有好茶,怕怠慢了你。” “不必了。”沈灵犀依然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你今日累了,早些休息,明日再把今日所学,多温习练习。学武需持之以恆,不能打鱼晒网。” 顾念脆生生答应,就在篱笆门外,目送沈灵犀离去。 学武吗?花影下的萧央皱了皱眉,有些好奇两人怎么转眼间就如此熟稔了。想了想,却又释然,顾念的性子似乎和灵犀有些相似呢。尔后,又有些失笑,原以为顾念早就回了落霞苑,却不想刚才回来。 虽然如此,萧央也不觉得自己算是白白站了半日,他本来就是在思念云梦晚。 顾念在与不在,与他何干? 第二日一早,萧央三人就要回去。此刻东方的天际,才刚刚划下一道发亮的红线,斜月尚在碧空,未曾落下。风声鹤唳的月华城里,容不得他们的逍遥自在,容不得他们在浮云山庄里风光霁月,忘记尘嚣。 回了月华城,萧央与沈灵犀、兰亭暂且分手,他要先回萧府,给父母亲请安。 …… 萧府的门外,萧禄正倚着石头狮子打着瞌睡。本来他这个年纪,早就不用再受守门的苦楚,可昨夜,有人把一封信,用根没头的竹箭钉在萧府的大门上。没有头的竹箭却生生没入木门三指! 第59页 守着门的成贵和来升吓白了脸,去回了萧禄。 萧禄又匆匆忙忙入了二门,报与昇平大将军萧诚。 萧诚接过信看,沉默一晌,又把信递了回来,吩咐萧禄道:“等三公子回来,交予他定夺,不要耽误了。” 于是,萧禄不敢怠慢,从昨夜子时,立在大门外,忍着更深露重的潮热与蚊虫的叮咬,生生等到了此刻。 …… 萧府云起院内,萧央拿着这一张薄薄的纸,面色有些凝重。 信,是“烽山”的邀约,约在三日后的子时,在宁安寺桃花亭相见。 萧央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底气,让“烽山”胆敢如此的明目张胆的嚣张。 难道是被萧央逼迫到乱了阵脚?之前说过,月华城里连续的刺杀,惹怒了萧央,他便调了三千御林卫,三组交接着巡城,日夜不休。 萧家军军纪严明,却也难免扰民,何况是大动干戈搜索月华城?还事先吩咐过要掘地三尺地找。 百姓敢怒不敢言,背地里,却多有非议。 官员们人人自危,却也不敢贊同萧央如此极端的做法。 夕月王朝最紧张的时局,也不过是宵禁而已。从未有过这样大规模的巡城,且一连半月不休。半月的骚扰,足以把忠厚胆小的百姓逼疯,人人惶恐的时局,又能延续多久呢?所谓自乱阵脚,莫过于此。 朝堂上早已经有了弹劾萧央的奏摺,刘旭一本本细细地看,看完后心头郁郁,暗自腹诽:都是些蠢货!这样都觉得惶恐了?只怕再过几日,要说天塌了呢。湘王反意昭昭,不肃清了月华城里的暗桩叛逆,来日里又不知道要 添多少的麻烦。 有当今皇上的支持,萧央自有他的底气,孤注一掷要一举肃清月华城内外的“烽山”叛逆。 可,“烽山”为何要约见萧央,在宁安寺里相见呢? 虽未想得明白,萧央却立刻开始着手布线,打定了注意,三日内,定要把宁安寺里里外外都布上兵马,苍蝇也飞不出一只。 结果当夜,昇平大将军府的门上,又有了来信。信里诚挚劝告萧央,说撤掉兵马,才能坦诚相见。 萧央想想也是,布置得严严实实宛如天罗地网,谁还能等着往牢笼里扑?“烽山”的首脑,又不能是个傻子。于是,他从善如流,撤掉了兵马,改布暗线,挑着担子卖馄饨的“小贩”,拿着扁担柴刀的“樵夫”…… 第二夜,门上再见来信,读信的却是萧禄。原来,萧央今日一早就吩咐过他:“今日,你且逍遥些等在门外,只要有信,只管拿下来念。” 萧禄先还紧张,后来想想三公子嘱咐得很是,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相见是朋友。这信都收第三回 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所以萧禄当真消闲地命人泡了西湖龙井,拿了张逍遥凳子,打了扇子悠然自得地等在门外。 等拿下了信,萧禄又当真听命只管去念,只见信中写道:“萧三爷好义气,说撤兵就撤兵,当金某一贊!可是三爷到底年轻,有些事情思虑不详。您在寺门外布置的暗桩,其余看起来都还好,唯有卖胭脂水粉头油的不大妥当,当着瘸子不说短,当着和尚,卖什么梳子…… 萧禄刚喝得一口茶生生呛在了嗓子眼,咳了半晌,只看见眼前的信早就模煳一片,不由得庆幸,这混蛋行子,写得都什么东西,回头给三爷看见,又是一场闲气。 萧央早先也没有吩咐看了信之后再做什么,萧禄只好理了理衣衫,到云起居復命。 等到了云起居,却看观棋守在门外,低声道:“禄叔,三爷心情不好,在里面歇着呢,吩咐谁也不许搅扰。” 萧禄诺诺,门也不敢进,走也不敢走,站着不自在,索性与观棋一起蹲在门外,待要说些什么,两人年龄差了许多,此时鸡同鸭讲,半点说不在一处。后来划拳猜枚,赢了打手背,倒十分快活起来。 而据说是“歇着”的萧三爷,却远没有他二人快活。 此时,他的一记双推掌落空,顺势前倾了身子,才堪堪躲过背后的一记闷棍。 在地下,人更不敢久停,噌的一下盘旋,如兔子蹬鹰般矫捷。 萧三爷身后打闷棍的大个子,被自己手中沉重的棍子牵扯,行动不怎么灵便,腿被萧央的脚尖点个正着,立刻如刀噼一般疼痛,若不是练得硬功,腿骨只怕要断。大个子恼怒,强撑着撤步,再把一棍子噼出。 萧央早已借着刚才蹬他的力气,前滚翻身起来,却又使了一招拨草寻蛇去探他颈间的端颋穴,不料眼前铁棍当面噼来,向后急纵。 不容萧央立稳,大个子又重新欺身前来,铁棍直奔萧央顶门。萧央恨极,以含藏天剑架住,铁棍来势汹涌,震得剑身急剧颤抖,发出一声隐隐的清吟。 大个子并不罢休,手上添了内力,压得萧央胸中血气翻涌,暗叫不妙。抵挡不得,只好取巧,萧央的身子忽的一蜷,竟躲在大个子的怀里,又从咯吱窝里钻了出去,那大个子棍下一松,便觉不好,一个前扑,跌倒在地。 眼见得好好一个机会,萧央却怔忪错过,他因为刚刚在人腋下钻过,心中惭愧,竟然未能及时上前,等回过神来,却又错过了机会。 大个子起了身,并不知晓萧央为何没有动手,略思索下,竟以为萧央仁义,不肯趁人之危。他一念及此,心中感慨,哈哈大笑几声便收了铁棍,抱拳道:“将门无犬子!萧三爷好本事!金大舟佩服。” 第60页 金大舟的万字,早年在江湖上也十分响亮,传闻他练得一身硬功,如金钟罩体。后来因收的徒弟混帐,带累了名声,竟然退隐江湖。萧央却不知,他何时被湘王网罗在手下,更不知金大舟经年累月,功夫一日不曾歇下,把内力练得如此浑厚。 萧央虽自幼便得机缘承名师指点,又兼修习的功法是江湖传奇余正清所遗,自认为足以傲视天下,谁料未出月华城,竟然就碰上了硬茬子。他神色间有些赧然,幸好是在夜间,耳根的微红也看不清楚,见金大舟停下争斗,也抱拳示意问候。 金大舟问:“你我本约好明日才在宁安寺相见,却为何今日就来捉我?莫不是嫌我射坏了你家的大门?” 正是:辛苦数十春秋,功夫方得行云流水;等闲无处可用,用时却恨太过平常。 问君何处江湖,人心险恶之处!江湖远,远在传言之外,江湖近,有人处即有江湖! 第34章 火连天 萧央听金大舟语气憨直, 不似做假,倒也好笑,他心念一转, 却又照实答道:“小的不知前辈为何一定要明日相见, 恐防有诈,便在此守候。” 原来萧央为防有诈, 前两日一边在安宁寺布兵,一边也在月华城里加强了巡视, 始终未见可疑之人。待第二次看见大门上的箭矢, 他心下一动, 细细观察了箭身的角度,估算了射箭的箭程,就推测了射箭之人的位置。到了次日, 萧央早早交代了下人,只说自己在屋内歇息,谁人不见,却是提前等在此处暗暗观察地势, 想着若是自己,会在何处开弓拉箭…… 心思细腻如萧央,不多时就把金大舟行动之处猜测了十之八九, 而且,金大舟今夜,竟然依旧再来。 就在方才,萧央眼睁睁看着金大舟如一只夜枭似的, 悄然落在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上,再看他从容拉弓,射箭!听长箭破空的犀利声,萧央暗自惊嘆树上之人,乃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金大舟射出了竹箭,心下十分得意,收拾了弓箭正待下树离开,却听见树下有人殷勤问候,大惊失色去看,竟是萧央,他心中不满:“我才寄信与你,你为何不在府上等着?” 萧央却不答话,长剑凌厉出鞘,直奔金大舟而去。他暗喜今夜寻得敌踪,定能够斩获贼首,却不想自己到底是年少轻敌,再此遇上劲敌。二人之前过招逾百,他虽始终取巧,内息也已经不稳,倘若再打下去,恐怕要落败。 …… 金大舟听萧央言恐防有诈,心中不愉,可略一想,觉得自己的行径,也的的确确是偷偷摸摸,不甚光彩,就哂笑道:“你却是不知,某家年轻时中过一种叫做碎叶的剧毒,毒入肺腑,怎么都清理不干净。每年六月都要復发,痛得死去活来,所以杀了宫里负责採买的钱狗之后,某就躲进了宁安寺,自称是个云游此地,得了恶疾需要庇佑的僧人。谁料某家昏天黑地躲了半月的清净,你竟然挑了‘烽山’城内外十三个舵口,真是恨杀某家了!” 萧央听他坦诚,倒是有了攀交的心思,他道:“你既然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为何要助纣为虐?不如……” “助纣为虐?”金大舟声里带着愤恨,却又朗声大笑,“谁是纣王?刘旌宇当年恶计离间武林盟,手里又沾过多少鲜血!想我……罢罢,不提也罢!今日金某若有幸,能乱姓刘的朝堂,才算是报我满门血海深仇!” 却原来还是这一桩公案!文宗皇帝当年为除掉武林盟,的确是和江湖中人结怨颇深。如此,金大舟也难以拉拢,他拧了眉毛,暗自掂量:真要打起来,还要吃亏,不如发个信号,唤了人来。 萧央自知不能取胜,方才动了召集人马的心思。 可转眼就听金大舟道:“也罢,今日某家不愿与你个小儿郎结下冤家,俺若是想除了萧诚老贼,自去寻他。”说罢转身便走。 萧央听他对家父不敬,怒火瞬间点燃,不管不顾携着剑追去,谁料,金大舟看着笨重,又扛着一根玄铁棍,却去得极快,眨眼不见踪迹。 萧央的轻功,是家兄亲传的含藏天步,问鼎江湖无人能及,可他乱了气息心神,此刻七分功力施展不出三成,追了半晌,只能作罢。 慢了脚步,萧央疲惫回到萧府。刚踏进云起居,却见观棋与萧禄两个正在掐架。 两人还怕吵了萧央休息,不敢高声,只手上暗自较劲:年少的抓了年老的头髮,年老那个又咬了年少的胳膊,两人纠缠一起,如斗牛般瞪着眼眸,偏各自紧咬牙关,唿唿喘气不肯喊叫服输。 萧央心下烦躁,走过去,两手各提了两人的衣服领子,生生将两人拽开。 观棋看萧央竟是从外面回来,兼满身疲惫模样,不由得大骇,张大嘴巴不知该说些什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只管磕头,也不敢告饶。 萧禄见此,亦慌了神儿,腿一软便也要跟着下跪。 萧央扶起萧禄,道:“你也一把年纪,如何与观棋胡闹?”话不好听,声音却也没有太多苛责。 两人正暗自松了口气,萧央却把观棋踹了一脚,喝道:“混帐东西,忘忽职守,没大没小!再不管教你,怕要上房揭了青瓦。自去福叔那里,领二十个板子。” 萧禄见此,忙拉了萧央的衣袖低低哀求:“今日之事,都因我为老不尊而起,莫要再罚观棋,要打,只好我这把老骨头去领。” 第61页 萧央嘆息,向着观棋道:“滚去帮禄叔看三个月大门,再来云起居当差!” 观棋诺诺应了,抬头悄悄给萧禄挤个了鬼脸,全然忘记刚才二人因为猜拳猜恼了,打得难捨难分。 萧央到了书房,仍不歇息,认真写了几封信,封了口,命闻筝拿给萧义各处去送。 送了书信只歇下半个时辰,忽听外间闻筝火烧了屁股似的窜了进来,喊道:“大事不好!城门处走水了!” 城门处失火,扑灭了就是,门楼处守夜打杂的侍卫大把,怎么报到昇平将军府?! 萧央迷离的脑子剎那激灵了一下,星眸朗朗看向闻筝。 “三爷!大事不好了,四座城门先后失火!却未抓到纵火之人。”闻筝的脸色有些苍白,心下也有点颤抖,唯有话语还算流利。 萧央的拳头砸在几案上,怒道:“废物!” 他的怒火自然不是冲着闻筝,而是月华城里巡城的御林卫。一座城门失火,就已经该谨慎警醒,何况是两座、三座、四座!定是那些带队的蠢货们,看见何处失火,就一窝蜂钻过去,白白被敌人牵了鼻子走。 随手抓了件衣服,萧央就往门外走去,闻筝跟不上他的脚步,在后一叠声的问:“三爷去往何处?要不要小的备马?” 萧央不理,等闻筝再吩咐了下人备马,黄花菜都凉了!他几个纵跃,就到了马厩外,刚打了个唿哨,飒风已精神抖擞沖了出来,玄衣黑骑,转眼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到了宫门外,萧央看见四下灯火通明,兵马济济,齐刷刷分布在四下,暗自嘆息:还不算太蠢。 守在城门下得林将军看见萧央,赶紧上前回话,只说因为形势紧张,便调动骁骑尉守在宫门外,宫内,皇城十三卫也已经戒备,暂时未发现刺客影踪,各处城门的火势也很快扑灭,所以齐侍卫未敢报达上听。 萧央冷着脸,道:“开宫门,我要进宫。” 今日皇宫内一等侍卫齐锦当值,现在还未敢报上听,也就是没有报给各宫的主子,但四座城门失火,纵然是及时扑灭,月华城也早已是人心惶惶,再不讨一道安抚民心的圣诏,还不知要出什么事。此时萧三爷愿意出头,于御林卫来讲,的确是乐见其成之事。 琼华殿里,刘旭忽闻夜半萧央求见,心中一凛,起身道:“宣!” 守夜的卫公公赶紧上前侍候穿衣,刘旭却推开他,赤着一双脚就匆忙来到正殿。 萧央看见刘旭狼狈模样,双膝跪地,道:“臣有罪!” “起来回话。”刘旭心惊,眉头拧得更紧。 萧央起身,回:“回皇上的话,臣有负圣恩,未能及时清缴叛逆,今夜月华城四处城门走水。” “四处走水?”刘旭听罢,怒火直冲顶门,“四处走水!可有反臣与刺客趁乱攻来?!” 萧央摇头。 “可抓到何人纵火。” 萧央敛首躬身,回:“臣有罪。” “嗐!”刘旭嘆息,“都是废物!若今日逆贼的兵马攻城,你们一个个都等着来给朕收尸好了!” 听皇上雷霆之怒,萧央更加惭愧,双膝重新跪地,道:“臣有罪!” 刘旭往座椅上一靠,喊卫公公:“茶!” 卫公公也正震撼不能自拔,随手抓起一个茶壶,倒茶给刘旭递上。 可子时之后,寝殿的茶倒是一直温着的,大殿里的茶却不再更换,刘旭喝在口中,冷冰冰不是滋味,不禁青白了脸色,拿着茶盏就要向前掷出去,抬眼却瞧见萧央依旧跪在眼前,于是生生忍住,把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御案之上!道:“你跪在那里作甚么?等朕赏呢?” 刘旭心中愤怒,下手极重,杯子在御案上,也碎做一片片,割破了刘旭的手指,汩汩溢出鲜血来。 旁边卫公公瞧见,一张脸全没了颜色,哭天抢地喊人宣御医,一行自己也赶忙拿出帕子要给刘旭包裹。刘旭却恼怒抢过帕子,自己随便缠在手上。 宫中瞬间和宫外一般混乱了起来。 萧央看御医终于帮刘旭把手包扎好,却缠得如粽子一般,不禁连连嘆息。 刘旭听他嘆息,没好气道:“嘆气做什么,朕还活着呢!” 萧央默然片刻,竟有些情怯道:“臣还等着皇上拟恩旨抚恤城中百姓呢。” 刘旭一怔,道:“你来代朕拟旨。” 萧央赶忙走到御案一侧,磨墨等待刘旭开口。 不多时,抚诏被各侍卫高举,在月华城混乱处宣读。民心虽依旧惶惶,但朝中重臣都还能各显神通,四处打探些消息,唯平头百姓无可奈何,一行暗自揣测,惊疑不定,一行被侍卫和衙役们劝着赶着各自回家。 此事一出,城内风声更紧,巡城的侍卫又添了人,紧锣密鼓四下搜查。也正因出了事,百姓反而不再厌烦侍卫上门,每每不见了铁甲长矛的兵将,反而觉得不安。 城里搜索紧张,城门处更是戒备森严。金大舟待要离开,无奈作茧自缚,只好听着自己的肚子发出滚雷似的声响,却躲在一间废弃的老宅子里不敢出门。这宅子原是“烽山”的一个暗舵,被萧央挑了之后,就安排侍卫看守,只是金大舟何惧这些三脚猫的角色,他熘进了宅子,自寻了稳妥的去处酣睡许久,等醒来也不敢贸然出门,等着天黑无聊,暗自里将刘氏十八代祖宗问候了无数次。 第62页 原来,他昨夜与萧央过招,没讨了好处,心头郁郁,也不敢回宁安寺。自思索了一遭,恼恨地寻了家客栈,偷出几床的被褥,又找了家酒窑子,将被褥拿酒浸得湿透。准备一番,裹挟了烽山舵口埋藏着的一些火药硝石,便要去做一件大事! 金大舟力大无穷,扛着湿透了的被褥竟也身轻如燕,到了月华城东城门外,他只把被褥卸下一床就跑。守着城门的侍卫闻着刺鼻的酒味,又看见怪物似的形态倏忽而至,倏忽又走,赶忙鸣金示警,众人一起去查看那地上黑乎乎的物事。谁料空中几个带着硫磺硝石的箭矢唿啸而来,未到城门已然着了明火,落在地下的被褥之上自然火势骇人,其间火药硝石炸起,倒轰轰烈烈! 城门处的火其实不能造成什么实际性的威胁,可侍卫们一时慌乱,竟然伤亡十数人,待冷静下来扑火,又耽搁了一些时候。众人被烧得灰头土脸,不禁急怒交加,急忙忙发了讯号给城中兵马,四下里只当城门处出了大乱子,一时间都往东门涌来。 众人乱纷纷赶到东门,却又见北门着火,北门乱罢,又是西门、南门…… 各路兵马明知被人牵了鼻子走,却也无可奈何,各自将纵火的情形形容得十分可怕,纵火的金大舟不但变成了三头六臂,功夫又“提升了”几重,而且是伙同了许多强人,精心设计了此次纵火…… 金大舟肠子直若竹竿,原就是为出自己一肚子的恶气,再想不打此番行径造成的后果,真真是“翻天覆地”…… 先是萧央因此难辞其咎,早朝就被刘旭降了三级,责令待罪立功。 朝中早有人眼红萧家歷经三朝屹立不倒,此刻见萧央被罚,暗地里生了许多口舌,甚至有些想藉此踩一踩昇平将军府的,退了朝便凝神静气开始拟摺子。 沈灵犀听闻此事,不禁大为担忧,搜肠刮肚准备了一箩筐安慰的话语赶到萧府,却见观棋无精打采守在门外。 沈灵犀大奇,问:“观棋,你如何换了差事?你家三爷可在府中?” 观棋见她,拿袖子遮了脸回到:“回沈大公子的话,奴才犯了错,被罚守门,无颜见沈大公子。三爷今下朝就没回来,听说约了兰神医去逛酒肆了。” 酒肆?莫不是借酒消愁?沈灵犀大为不满:想要畅饮开怀,为何寻兰亭那个痨病鬼?半斤酒下肚,就要出洋相! 灵犀以为,萧央受过打击,简直成了个傻子,千杯不醉的沈灵犀!酒中君子的沈灵犀!就这么被人轻飘飘忽视掉了! 忍无可忍! 却原来:江湖仇冤,不知今夕何年,前生旧恨,向谁空怨怼? 梦不留眠,怅惘何处婵娟,了却尘缘,可肯独自归? 第35章 生死间 酒量不大好的兰亭和被打击成了傻子的萧央, 此时正站在一家酒窖里。酒窖的掌柜姓陈,他家传的方子,经年不变, 口味不能出新, 只还留着些恋旧的顾客罢了。陈氏酒坊,每次出窖的酒不多, 一夜间,竟又被人偷去了大半。 做生意的人, 本来就痛恨小贼行窃, 损了利润收成, 割肉似的心痛。陈掌柜不及因失窃心痛,又眼见得酒坊里东倒西歪的酒罈子,四下流溢的酒水, 瀰漫在空气里淡淡的酒香……原来可恶的贼竟不曾把酒拿去喝,都白白倒在地上,糟践了东西,真真是该天打雷噼。 遭窃、心痛本来就把陈掌柜折磨得几乎要一夜白头, 谁料,倒霉的事情还更在后头。天色不亮,酒窖里已经来了一拨拨衙差与侍卫, 后来索性来了些兵,把酒窖围得严严实实,风也不透。 陈掌柜从来谨小慎微做些度日的营生,再想不到有此晦气的一日, 他讷讷想要吩咐家人煮茶备酒,略做打点,却也没有机会,被几个黑脸的将士,推搡到院子里,不准进酒窑子,也不许出门,呆愣愣仿佛被人罚了站桩,左右晃动些就被人不客气训斥。 眼瞅着日头渐渐升起,烤得人浑身汗涔涔十分不适,陈掌柜苦恼非常,想着不如索性昏过去,还落得眼不见为净。他刚要尝试慢悠悠熘倒在地上,不至于摔得太痛,却见门外走进个少年将军,身着墨绿团花的官袍,腰间束着虎头玉带,头上不曾戴冠,只束着一条玄色锦带,坠了一块紫金蝉。 少年将军的身畔,又跟着个白面的书生,一身青布的长衫称着亭亭的身段宛若修竹飘逸,墨染的髮丝又被一根墨漆色的竹节簪挽在一起。 陈掌柜一时也顾不上装昏,双眸精光闪动,将来人细细打量,心头暗暗称赞,开口道:“昨夜里灯花结彩,今晨又听喜鹊枝头唱,原来是有贵人登门,陈氏酒坊蓬荜生辉啊!” 他话音未落,脑后就被个冒失的将官拍了一巴掌,险些栽倒在地,又被眼前的少年将军轻轻扶住,慢慢往上一拖才将将站稳。 那冒失的将官没好气道:“真是掌柜的嘴,八两的金,见到咱们萧侍卫,你不赶紧跪拜,唠叨什么。” 陈掌柜心头一堵,先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酸涩思量:可不是混帐,昨夜就听见院子里有夜猫子叫,今天果然晦气连连,刚是脑子抽了,才会以为贵人登门,必有喜事。 他心头落落,沮丧地掀了衣摆就想下跪,却依然被萧央拦住,只得作揖道:“小民陈仲,见过萧侍卫。” 第63页 萧央淡淡一笑,反还了一礼,道:“多有搅扰,陈掌柜包涵。” 他与人见礼罢,再回头斥责刚才的莽撞将官,道:“你是干卫的刚辉?扰民滋事,罚俸三月,回去自领二十个军棍。” 刚辉愣住片刻,才想起来,道:“城门因有贼人拿酒纵火,他家的酒窖子偏偏被砸,定与刺客脱不了干系。” 萧央黑了一张脸,道:“领军棍三十!” 刚辉赶紧闭嘴不言,心中却多有抱怨,把一双眼翻出了三分之二的白。 “你好没道理,谁家做了杀头灭族的营生,偏把证据摆给你看?!分明是贼人盗了陈家的酒,你们不好言安抚,反在此处作威作福,岂不混帐!”萧央看他不屑模样,本待革了他的前程,又颇不忍心,终于耐了性子,提点他几句。 见到刚辉终于把头低下,涨红了脸,萧央才觉得略略消气,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向着陈仲递了过去,好言安慰:“陈掌柜先收着吧,回头等拿了贼人,再有说法。” 陈掌柜不想小将军如此殷勤和煦,他心中一暖,受的委屈登时烟消云散,言笑晏晏谢过萧央,却推辞不接银票,道:“哪能让萧侍卫破费。” 萧央见他推辞,把银票强塞了给他,笑道:“不让陈掌柜白拿,我想问问,昨夜酒窖里可有什么动静?家人可发现什么异常?” 听萧央询问,陈掌柜霎时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话。陈家的酒窑子足足被倒掉了近百罈子的好酒,按着常理,动静应该不小,可偏偏陈家上下,竟无一人听到动静,值夜的陈九,混混僵僵问不出所以也就罢了,可连看院子狗都没叫一声,这可找谁说理去? 看陈掌柜神色,萧央也是一声嘆息,他问:“一点动静也无?” 陈掌柜点头,冷汗涔涔,答:“一点动静也无!” 院子里的侍卫隐约都有疑色,因适才刚辉被罚,倒都闭了嘴不敢开口,可目光显然是不信的。陈掌柜因四面八方不善的目光,觉得如芒在背,浑身更不自在起来。 萧央皱眉,看着兰亭道:“是个高手。” 兰亭点头,二人进了酒窖查看一晌,没有蛛丝马迹可循。 萧央心中更觉抑郁,猜测着或许纵火之人就是金大舟。他昨夜见过金大舟的身手,不敢托大,在御林卫点了二十个精兵强将,和兰亭一路寻蛛丝马迹而去。 兰亭因自幼被训练闭着眼睛识别药材,任何药粉、药液、药渣、下了药的点心果品,汤汤水水,还有醺了药的衣服、汗巾、帕子,再有盛过药的瓶瓶罐罐,荷包,甚至沾染过药的物品,只要他细细辨认,总能把配方说个十之八九。 他打小学了这一招绝技,嗅觉异于常人,可再不曾想到会被萧央当成个狼犬来用。待要拒绝甩手不干,偏又怕沈灵犀着恼,无奈,兰亭圣手一路行行住住,细细分辨空气里淡淡的酒香。 陈家酒坊的酒,和别家到底不同,兰亭比对许久,在一家旧宅子前停了下来,萧央暗喜,点了人进门去搜。 未等搜查完整个院子,忽见其中一间屋子里,炮弹似的射出一人,把众人惊得一怔。就这瞬息之间,炮弹似的金大舟已经奔出很远。 之前夜间交手,萧央因乱了气息,轻功施展不出来,可他此时却是卯足了劲儿要抓人,在众人怔忪间,他竟也跟着金大舟而去,两人纵跃间,前后差不多远。 金大舟暗暗叫苦:昨夜交手,他趁着夜色好躲,又兼萧央没叫救兵,自然无所畏惧。可此时天光大亮,城中兵马重重,他如何能脱困,实在是个问题。 两人追不多远,萧央已然跟上,一柄长剑出鞘,直刺向金大舟的背心,金大舟回身用铁棍格挡,重器相撞,铿锵摩擦出火花来。萧央只觉得双臂被震得要麻木了,赶忙往后退开,金大舟见一时半会儿也难脱困,索性放开了手脚,等着与萧央恶战一场。他见萧央撤了两步,顺势抽回铁棍,蕴足了力气,再往前砸去。 萧央自知硬对上,定要吃亏,只想缠住他,拖延自己的兵马前来,一起拿下金大舟。所以他避开咄咄逼人的铁棍,继续往后撤步。 金大舟看穿萧央的心思,心中也十分急切,杀意大炙,十成功力全都使在手上,棍如生风,携着腾腾的杀意,把萧央裹挟在密不透风的棍影里。 萧央闪躲不开,只能迎上,他的长剑对上铁棍,兵器先吃了亏,内力又稍显不足,躲闪自保还游刃有余,待要窥着机会探近剑锋,偏偏突破不了棍影的束缚,直觉得前后左右,都是玄铁棍破空的声响。 两人过招,御林卫先后赶到,只是看着眼前二人,一个拿着重剑,抬、斩、噼、刺、挡……把自己护住密不透风;一个持着铁棍横扫千军,竟然好似没了招式,只把铁棍噼头盖脸往萧央身上招唿。御林卫眼睁睁看着争斗,谁也上不到前去帮忙,只得远远看着。 隐隐被压抑的难过,萧央更觉胸中气血翻腾,他手上的含藏天剑,本是兵器中的翘楚,素来霸道惯了,忽然被一根平常的玄铁剑压抑,竟隐隐透出几声清吟。一时间萧央竟觉得似乎驾驭不住,剑要脱手,他心中大惊,默默把含藏心经在身上运转,他的血脉内力和长剑唿应,才有了三分的从容。 兰亭默默看萧央由紧迫到从容,自知在此时争斗中,萧央的内力更见精进,心中安稳,并不上前相帮。 第64页 他不肯上前,其实更多因为自己的功夫不济,只怕上前就要添乱,倘若伺机用毒,却显得过于下作,实在有悖江湖之道。 待沈灵犀赶来,正好看见金大舟的铁棍再次往萧央的臂上砸去,萧央狼狈撤步,架上长剑。情形紧张,兰亭却在一旁如闲庭看花一般,不由得焦急万分,提剑便要横冲直撞。 金大舟对着萧央,不过是堪堪压制,想要脱身无异于痴人说梦,忽见眼前一花,又是一柄长剑攻来,萧央倒是因此慢了攻势。金大舟大喜,沈灵犀的剑气不足,有她挡在前面,金大舟倒是更好施展,铁棍浑然一压,把沈灵犀罩在棍影之下,萧央想要相救,又顾忌灵犀安危,只得生生将身形拔高,含藏天剑展翅点头,斜刺金大舟喉头而去。 眼见萧央就要得手,却不知从何处斜插一物,把剑尖一引,往西甩去,萧央在半空中稳不住身形,随着剑身往旋转,因担忧灵犀,不自己闪开,反将右脚脚尖向金大舟太阳穴踢出。 当时情景可谓电光雷鸣一般,萧央明知斜插.进来的物事不妥,却也实在不放心沈灵犀被罩在金大舟棍下,只怕一不小心,灵犀便要头脑崩裂。他踢出了一脚,感觉好似没有踢空,再不敢懈怠,慌张借力想要弹开身子,却已是来不及,背上、腿上不知被什么点了几下,浑身再无力气,重重砸在地上。 可堪怜:旧梦原已杳,谁忆秦时月?相见不堪问,回首太凄绝。 第36章 当年月 上回说道:兰亭诸人全神贯注地观战, 未曾想到不知何处掠来一道紫色的身影,如紫鹤一般落在缠斗着的三人身畔,细弱苍白的手指拈着一柄冰魄丝的团扇。 团扇倏然挡在萧央的长剑前面, 却不知如何就把剑尖引向他处, 待萧央翻身踢向金大舟,团扇的紫金竹扇柄又轻盈顺萧央的腿至腰而上, 仿佛蜻蜓点水般,却竟然把萧央点倒在地, 不能动弹。 兰亭大惊, 身形微动, 把手一扬,有淡淡的香在空中缱卷,手持团扇的紫色身影衣袖轻拂, 把金大舟的肩头一提,二人几个纵跃,竟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沈灵犀与兰亭都不敢去追,急切蹲下来查看萧央的伤势。 萧央气息急促, 之前与金大舟的争斗,已经消耗他不少内力,再等紫衣人影出现, 他更是乱了方寸,被人偷袭正着,心中半是惊骇,半是恼恨, 面上无一分血色。 兰亭不顾四下围着许多的人,只管把萧央的袍子解开,裤腿捲起细细查看。 他刚刚看得分明,紫衣人影适才团扇扇柄所点的位置十分刁钻,都是另人血脉紊乱,筋错骨分的要穴,万幸萧央所修习的内力,功夫运转时,穴位都已经转了位置,唯有七海、真门两处大穴不能被人窥了破绽,其余受创并无大碍。可是紫衣人下手极重,萧央的腿与腰背不敢碰触的疼痛,分明是裂了骨头。 兰亭命人背了萧央暂且避在道旁一家茶肆,又吩咐下去要寻了马车过来。他回首去看灵犀,只见素来坚韧的灵犀已然红了眼眶,咬唇无语,怔忪无措跟在一侧,不禁暗暗一声嘆息。 月华城里本来已是人心惶惶,更何况今日被逆贼当众伤了萧央。人言可畏,议论纷纷,刘旭在宫里也听了十之八九,气得将够得着的物事,砸了个干净。 砸罢东西,刘旭吸了口气,冷着脸吩咐更衣。 卫公公听闻皇上更衣,巴巴吩咐人去取一身舒适的常服,谁料,刘旭道:“取件儒衫来,朕要出宫看看萧央的伤势。” 听了此话,卫公公顿时如丧考妣一般哭倒在地:“皇上万万不可,如今城中十分不太平,皇上万金之躯,怎可以身试险?” 刘旭实在不愿看卫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脸,只是卫公公本是自家出生起,父皇钦赐贴身服侍的老人儿,轻易打骂不得。他嘆息一声,转身再去吩咐暗卫梓夏。 梓夏听了果然命人拿了儒衫给刘旭换上。 卫公公自知不是梓夏的对手,拦也拦不住,气得跳脚,哆嗦着嘴唇哭泣,只道皇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刘旭哪有许多耐性听着,恨恨然道:“朕身体康健,不需你来嚎丧,若你实在委屈,朕打发你出了宫养老就是。” 卫公公听罢,哭也不敢再哭,强撑着命人去拿软金甲给刘旭穿上,只可惜金甲还没拿来,刘旭早就出了琼华殿。 未等刘旭出宫门,却在半途听见昇平大将军萧诚求见,刘旭只得打道回府,回琼华殿听奏。 待刘旭坐定,萧诚道:“皇上,湘州动了。” “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虽说早有预见,刘旭仍有些诧异。 “回皇上,楚秀离了浙洲,在贵南兵马汇集的动静怎能瞒住,湘州那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萧诚悉心解释,“六日前,湘州城传出湘王遇刺的消息,城门戒严,再无一丝消息传递出来。” “襄州如何?”刘旭追问。 “盛柯平日看着骁勇,竟然是个没主意的,听楚秀到了贵南,派人飞马联络,只盼楚秀一日就到了襄州呢。”萧诚眉头轻蹙。 刘旭颔首,吩咐道:“既如此,各路兵马也不用遮掩,加快速度去往襄州吧。湖州的兵马,也早日去往青州,陈翟羽贪酷,只怕青州不稳。” 萧诚答应下来,又问:“湘王的事情,难道真的不禀告太上皇知道吗?倘若此时太上皇能够下旨,以乐妃之命迫湘王回京,湘王即便立刻反了,也先失了大义,要被世人骂一句不忠不孝。” 第65页 刘旭摇头:“这里也没有外人,萧将军容朕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吧,卿亦知道父皇的身子,不过是在熬时间罢了,紫露草虽有续命的功效,因为用得过多,此时眼见得回天乏术,君庭山别苑的清净荣养已是自欺欺人,朕,怎忍心再让父皇烦忧?!” 萧诚默然,新皇根基不稳。此时太上皇若能多活些时日,自是最好不过的,他思忖片刻,又问:“皇上,既然到这个地步了,为何还不接太上皇回宫呢?别苑里,到底有不到之处,何如入宫,早作打算?” “之前,兰亭说过,需要静养,挪到君庭山别苑也是无奈之举,在宫里,有些烦扰可谓难免。不过,看日子吧……”说到此处,话题未免过于沉重,刘旭顿住,许久又问:“萧央此刻如何?” “哎!”萧诚嘆息,“劳皇上挂念,犬子无碍,只是骨裂需卧床休息,怕是月余不能侍奉御前了。” “他素日谨慎,到底是怎么遭了人的暗算?”刘旭心头不安,起身道,“朕放心不下,与你同去看看。” “请皇上留步。”萧诚掀起衣袍,跪倒在地。 “萧将军何必如此。”刘旭吃了一惊,看了梓夏一眼,梓夏匆忙上去要将萧诚扶起。 萧诚双膝如落地生根,稳如泰山不动。梓夏无奈,却也不敢用强,讪讪然弯腰立在一侧。 “皇上,自先帝文宗赐臣隅居城东,城东再便成了清净之处,无论是兵痞、闲汉,再无人肯在城东生事。可正是臣等托大,倒成了灯下黑。此番连续多日巡城未能清缴叛逆,萧央他不曾警觉,老臣却发觉城东镇抚使李铭的府上有异,待要告诉他又怕打草惊蛇,谁料今日就出了这等事故,臣有愧。”萧诚把头低下,神色黯然。 刘旭的手倏然把衣摆抓紧,恨道:“李铭狗贼!他怎敢?!” 利字当头,还有什么不敢,萧诚再嘆:“皇上,而今萧府已是自危,谁知道会不会有那有心人把萧央作饵,只等钓得金龙呢?您此时不能出宫,以免遭人设计啊!” 卫巍是个奴才,他的话刘旭并不放在心上,可此时昇平大将军劝说,他却不能不听,亲自起身将萧诚扶起,赐了座一起商议湘州之事。 二人商议得十分细緻,可越是思虑周祥,刘旭心头越是抑郁,他的神色早已经阴霾起来,冷冷吩咐梓夏:“你代朕随着昇平大将军去探望萧央,看需要什么药材补品,只管命卫巍开了库去取。” 梓夏答应。 刘旭又道:“每日早晚各亲去一回,别让些拜高踩低的东西,以为朕就此冷了萧央。” 梓夏到了萧府,被观棋一径引至云起居,萧央却正抱了锦被沉沉睡去,许是忧虑月华城的安危,许是骨裂的疼痛难忍,他的眉间在梦里仍是微微蹙起,看得让人心疼。 闻筝待要唤醒萧央,梓夏却悄然摆了摆手,退到了院子里,才轻声问:“主子让问,伤得厉害吗?需要些什么尽管开口。” 闻筝自然知道,这话是代替刘旭来问,可既然没有当成口谕去宣,倒也不用大费周章准备什么,只双膝跪地拜了一拜,答:“回大人的话,兰亭圣手先前已经给三公子看过,敷了药,只说伤得也不算重,好生养着,怕有十来日就能下床了,可惜要想跟先前似的,得等两个月吧。” 梓夏得了准信儿,算是完成了此来的任务,想想又道:“萧央素来喜欢茹素,今日摔了骨头,却不能由着他,把些山鸡、黄羊熬得清淡些,哄他喝了。” 闻筝知道梓夏与萧央之间,虽说面上从来都是淡淡的,心里却彼此亲近看重,他的话都是好意,忙俯首磕头谢了。 梓夏见他称谢,也暗笑自己多余一句,带累闻筝多磕一个头,因此不肯再多耽搁,自往外去了,仍是观棋送到门外。 话分两头,却说金大舟被人救走,只在街头巷尾捡着人多处走,后头跟了一排排御林卫,你追我赶许久,才算甩脱,进了一间僻静的院子。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影,竟然怔怔地半晌不开口说话。 紫衣人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言语,双手背后往屋中行去,进了屋子,又回头道:“厨房有吃的,自去。”清冷冷的声音说罢,关了屋门便没了动静。 金大舟只立在院中央,痴痴不动。不只是身子不动,似乎脑子也不能动,心也再跳,血液也已经凝固。 他心中的骇浪惊涛,自然不是因为刚才街上的厮杀。生死瞬间,刀头舔血,江湖中人谁不是这样的日子,金大舟常常不觉得自己的性命,是一条性命。或许他在三十三岁那年就已经死了吧?只余下一副躯壳浑浑噩噩在这世上,心里头只有个报师门血海深仇的念头,至于埋在心底的那道倩影,是真的埋起来了吧,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有,不敢想,也不配去想。 二十余年前关于秦明月的过往,在金大舟的生命里,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被他“忘记”得干干净净,真的曾经有过吗?金大舟一座山似的身躯轰然跪倒,他的眼中,落下一点点的泪,他就这样跪行至秦明月的屋前,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如何开口,唯有泪眼迷濛。金大舟任由两行浊泪扑簌簌留下,沾湿了衣襟,沾湿了风,沾湿了屋前台阶上的青苔,也沾湿了干涸了多年的心。 第66页 当紫衣的影子再次打开屋门的时候,一弯斜月已经挂在柳梢头,一点冷幽幽的光,折射了金大舟的泪,映照着秦明月的面颊,寒意凛然。 是的,金大舟仍旧在淌着泪,他自己也止不住,也并不想止住,好容易畅快哭了一场,仿佛就开了闸,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倾泻了出来。 紫衣的秦明月弯下腰来,她细弱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金大舟面颊上,被萧央踢中的地方,那里肿起的大片瘀伤已经开始发紫发青,看着骇人。 “你不痛吗?” 是梦吗?时隔二十一年,竟然可以梦得如此真实?当年那软软糯糯的声音,轻轻地,小心地,关切地,心痛地,又有些犹豫地问。 问:“师兄,你不痛吗?” 可嘆: 而今沧桑满面,如何相忆当年? 记那匆匆岁月,无非儿女情仇。 第37章 明泉冷 金大舟握住了秦明月纤细的手, 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半晌开口:“明月,这么多年, 过得可好?” “还好。”秦明月清冷的声音早已经不復当年的软糯, 但响在金大舟心头,依然撩起阵阵战慄。 “你一直都恨我吧?今日又何必救我?” “我自然是恨过你, 恨你与萧家大公子的结交,倘若不是如此, 如此引狼入室……”秦明月的眼眸里烟雾瀰漫, 看不清一丝情绪, “可当我知道,你用着含藏心经的功夫,却在为师门报仇的时候, 我就不恨你了,师兄。” 是啊,师门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唯有报仇才是支撑金大舟活下去的信念,他握着秦明月的手,不再多问什么, 虽然他很想知道当年的秦明月是如何活下来的,他也很想知道秦明月不恨是不是就代表了原谅,可是他不敢问,生怕哪一句话触碰了尘封在当年的禁忌。 是的, 当年他虽是无意,甚至萧家的大公子也是无意,只是谁能料到,就是在这无意之间,都做了刘旌宇的棋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被人戏弄到家破人亡的悽惨境地。 “让我来报仇,明月,你等我为师傅报仇。”金大舟郑重承诺,他此刻,是拿了性命在承诺,他的命终于有了归处,完完全全託付在秦明月的手中。 “好!我等你,为父亲报仇!”秦明月氤氲的眼眸里,仍没有什么情绪,看不出悲喜。 两人在月色下沉默,想要报仇,哪里是说着一般容易?巍山上下数千人的血债,拿什么来偿还? 刘氏的江山天下! 乱了他的朝堂,血洗了他的江山,让他的儿孙去自相残杀!刘旌宇!你死后有知,当看见: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且看,你的天下,一如当年的武林盟! …… 被人算计着江山的刘旭,日日都仿佛被架在火上烤,烤得久了,心中自然焦躁烦恼,乃至于喝茶都感到喉头生涩。再回头看看寸步不离的卫巍,更觉心头无名火起,燃烧到头昏脑涨。批阅奏章,倒有不少肱骨之臣看出了而今的局势紧张,用人之际迫在眉睫,都不再一味弹劾萧央,反而十之八九纸上谈兵之辈,高谈阔论、喋喋不休…… 卫公公看刘旭烦恼,只觉得感同身受,宣召御医,诊脉后不过反覆几句:太阳不长,心气内洞…… 倒是宫外的兰亭听闻,入宫诊治罢,开了个有趣的方子:当归半钱,川芎半钱,白芍半钱,川黄柏(蜜水炒)半钱,生知母半钱,怀熟地黄一钱,天花粉一钱,生甘草半钱,元参半钱,白桔梗(去芦)一钱,明泉水煎服,一天一付,早晚各服一次。 方子上其他东西全都属平常,唯有明泉水需到月华城外去取。关于刘旭的饮食起居,卫公公素来上心,他搭眼一瞧,问:“兰神医,不知明泉水有何说处?” 兰亭不耐与阉人多话,自顾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向着何俊仁吩咐:“解释与他听。” 何俊仁略做思索,道:“月华城中之水,多三阴属寒,宫中多五更时取萦迴井之水,寒魄初生,虽煎药时分用阳火迫其寒,相剋不若相生,药性不平。明泉水在星宿山脚下,火枫林畔,壤内有地火,泉自壤下生,水伴火生,性温和,煎药时候与阳火相携,与药性相辅,不伤人之根本。” 一番话详细解释罢,卫公公只觉得每个字眼都陌生得紧,但归根结底“明泉水”煎药对皇上身子好的意思算是领会明白,他巴巴吩咐小太监赶紧前去取水,想了想,又自言自语道:“而今城中十分不太平,谁也不知道城外如何,何况水乃入口之物,要万万小心,你们吩咐备车,咱家要亲自去取。” 卫公公年龄已经不小,行动起来却十分利落,一阵风似的像刘旭告了假,急匆匆奔城外而去。 刘旭去了碍眼的人,心中畅快,不用汤药先好了三分,惊得满屋子侍候的奴才纷纷暗自称赞:神医果然是神医! 待兰亭告辞,刘旭又吩咐何俊仁将宫中生筋益骨的药材补品捡好的取来,托兰亭带给萧央。 兰亭替萧央致谢,施施然离了皇宫,往昇平大将军府而去。方行出了二里路,只见观棋骑了一匹快马,向着皇宫方向行来。 远远望见兰亭的马车,观棋如兔子一样窜上前,下马掀开帘子,急切道:“可巧神医出了宫门,我家三公子今日喝了药,却如疯了一般红了眼眸,咬牙嘶吼。小的们看见情形不对,慌忙报了老爷知道。老爷正给三公子运功……” 第67页 红了眼睛嘶吼,这哪里是服药该有的症状?分明像是练功走火入魔的模样,兰亭惊诧,跳下马车,噼手抢过观棋手中的缰绳,上马就甩了鞭子,绝尘而去。 云起居院子外,惶惶然站了不少下人,却都不敢往内去看。院子里,隐隐的嘶吼声仍不断传来,萧央身上的暴怒如兽,早已压抑不住,幸而萧诚早早吩咐人拿了精钢的铁索,把他锁在云起居埋着石根的一块风景石上。 众人眼见兰亭纵马向云起居直直奔来,皆唿出一口气,齐刷刷让出一条道。 兰亭到了院中才下了马,看见萧央的眼眸里一片血红,青筋暴出,如一根根地龙般扭曲在颈子里,脸颊上。他的天枢大穴,隐隐有白色的雾气升腾,看起来十分骇人,完全如疯了一般。 兰亭喝问守在一旁的萧诚:“为何不点了他的穴位?” 萧诚年逾六十,本是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城府,此刻,却惨白了面容,重重喘息着回答:“他修习含藏心经,似乎又上了境界,此时所有穴位都已经翻涌挪移,老夫不敢轻易动手!” 兰亭从袖子里取出一方雪白的巾帕,往萧央的口鼻捂去,一边向着萧诚喊道:“封住他七海、真门大穴,手法要缓,导其内力。” 萧央虽反覆把含藏心经在心头默念,却早已控制不了神志,勐然感到有人往面颊袭来,手脚动弹不得,唯有死死咬住,口中霎时有了血腥的味道。 休习含藏心经,对血腥的味道素来厌恶,他的心神倒是一敛,挣扎的动作也随之一窒,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兰亭看萧央昏倒,舒了一口气,吩咐闻筝等人将缠绕着的铁索解下,再将人背到床上休息。他提笔写下一个方子,交给闻筝,道:“速速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煮之前放生姜三片。药熬好,放到不烫即可,拿新鲜採下的蒲公英叶子沾了给你们三公子全身擦洗。” 闻筝诺诺退下。 萧诚紧紧拧着眉头站在一侧,忽见兰亭看过来,忙问:“央儿现在怎样?老夫能做些什么?” 兰亭深深吸了口气,平稳了自己的气息,向萧诚解释:“萧央他自修习含藏心经至今,应该没有伤过筋脉与内力吧?” 见萧诚点头,兰亭继续道:“他内力虽然浑厚,却始终没有受挫。昨天萧央遇上的对头十分厉害,乱了他十来年循序渐进修炼功法的心性。他本年轻气盛,因此一劫,拼命想要藉此多一些对功法的参悟,可他的内力又在尝试修復损毁的经脉与内息。两下相交,怎么会不走火入魔?” 萧诚问:“他的筋脉与五脏会不会因此而受损?” 兰亭摇了摇头,道:“暂时无妨,他修习的功法本来能够护自己周全,何况老伯方才已经封了他七海与真门两处大穴,想他已经渐入冥想,若是参悟透了,该有进境,若是耽于其中,含藏心经自然会唤醒他本心,不让他迷了本性,醒过来,也不过是跌落两重境界罢了。” 萧诚听兰亭解释,长嘆一声:“嗐!做父母的,总是想多护你们几日周全,可世事无常,总能逼着你们不得不长大!” 兰亭素日和萧诚不多交流,只隐隐约约不喜萧老将军身上冷冽的杀伐与凝重气息,此刻忽然见他嘆息,才察觉他今日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模样。他好似觉得萧老将军的神情与祖父兰若空好像也有了几分相似,心中不禁一震,恍惚明白为何当初祖父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自己离开药谷,四方游歷…… “请伯父尝试引导他内力归经,小侄回沈府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搬来云起居守护着他,若萧央三日不醒,我们再想办法。”兰亭愣怔了一刻,忽觉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忙忙向萧诚告辞。 兰亭匆忙赶往沈府,路途中,他看见一架内用的马车正往宫门内疾驰……想来,此刻萧央因伤走火入魔的事情传进宫中,皇上也不会在萦挂于心了吧?想来,匆忙赶回皇宫的卫公公,必定有天大的消息要说给皇上听吧…… 一寸心事已成灰,一缕怜惜一伤情。 浮屠苦海医者心,一偿一报一念间。 第38章 宫院深 明泉的水畔, 是浮云山庄。 在浮云山庄里修剪花木的顾念,最近多了个新的喜好,每日在明泉畔练习武功。师傅萧吉曾经提起过, 明泉的地火之水可以修身养气, 对内力的滋养大有益处。 枝头有黄雀的轻啼,耳畔有风的呢喃细语, 潺潺水声,裊裊然云影, 赤足立在水中练功的顾念感到心情也变得十分愉悦。 可宁静的时光, 忽然被嘈杂的马车轮响搅扰, 顾念微微有些恼怒地偏了头去看,她想看是不是顾况,又找了各样的理由来叫她回去。 马车上下来的人都很陌生, 顾念倒有些惊骇,素日人迹罕至的泉水畔,怎么忽然来了许多衣着打扮有些怪异的人,虽然还有些距离, 可她急着想要躲得更远。 刚穿好了鞋子,顾念忽听见一个尖锐的声音喊:“谁在那里?!” 我立在下游,你尽管在上游取水, 彼此素不相识,怎管我是谁?真是无礼!顾念充耳不闻,往火枫林里行去,穿过枫林, 就是浮云山庄的后院。轻易,没有谁愿意到浮云山庄的地界寻事。虽然说已是在月华城外,可星宿山脚下依然寸土寸金,京城三品以下的官员,都不肯在明泉附近逗留,以免自取其辱。 第68页 “嘿!桐斐,去把那小姑娘带过来,咱家有话问她,怎么越喊越跑哪!”卫公公尖着声叫暗卫桐斐。 于是转眼间,顾念就被人堵着嘴拎到了卫公公眼前。 “啧啧,桐斐,你小心些,看伤着人家小……”卫公公尖锐的嗓子被生生掐断,他噗通一声跪倒,叫:“问云姑娘安。” 桐斐已经放手,顾念口中随便塞着的衣角也被拽了下来,她满腔怒火地向着卫公公道:“你们干嘛?告诉你们,我不是什么云姑娘,我不是云梦晚,我叫顾念!狗尾巴巷子的顾念!” 卫巍还没有起身,只挺直了背去看涨红了脸的顾念,心中暗自疑惑:云姑娘不是故去了?怎么在此处?明泉,浮云山庄?莫不是云姑娘未曾病故,而萧侍卫竟然瞒下了云姑娘的消息?萧侍卫他,他真是大胆! 被自己的猜测吓呆了的卫巍,根本不曾听见顾念在说些什么?他叩了头,道:“请云姑娘跟着咱家回宫吧,皇上他一直都挂念着您哪。” 回宫?冰冷压抑的皇宫?顾念的脑子里霎时间被针扎了一样的痛。 “不!不!”顾念飞快转身向浮云山庄跑出,“你们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难道云姑娘竟然不愿进宫,她和萧侍卫该不能做了什么对不住皇上的事了吧?这可如何是好?不管许多,是杀还是留,得看皇上的意思,只是红颜祸水,即便是云姑娘真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皇上也不忍把她赐死的吧? 可是,难道忠心耿耿的卫巍,现在要把一个“祸水”送进宫去吗?如果将来皇上因为这“祸水”而变得昏庸起来,卫巍岂不是成了佞臣?那此处人不知鬼不觉,卫巍是不是应该…… 等抬头看见身边等他吩咐的桐斐,卫巍不禁暗自叫苦:人不知鬼不觉,桐斐他难道不是个人吗?身边还跟着义子卫甜和另一小太监李瓜呢!遇上云梦晚的事情绝对瞒不过皇上,既然如此,即便是做定了佞臣,也要把人带回皇宫。 “干爹,您老是不是先起来?”卫甜终于忍不住开口,伸手扶着卫巍颤巍巍站了起来。 “桐斐!把云姑娘再‘请’回来。”卫巍无奈开口。 于是,自觉得早就奔出去好远的顾念,重新回到了卫巍的眼前。虽卫巍说的是请,可桐斐到了她跟前,只道了一声“得罪”,人还是被拎着回来的。能用最短的时间解决问题,桐斐绝不认为自己应该耐心劝说顾念一点点再走回来。 回来了的顾念开始拼了命尖叫:“救命啊!师傅!救命啊——” “云姑娘,请您安静些吧。” 卫巍话音落,耳根立刻清净,他瞠目结舌望着软趴趴倒在地上的顾念,对桐斐蓦然出手仍觉得不可置信。 桐斐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他砸昏过去的,或许会是未来的尊贵的皇妃! 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卫巍只得命人“扶”云姑娘到马车上去。 而顾念方才口中所唤的师傅,是萧吉。 远远听见了顾念的喊声,萧吉飞奔至明泉,他看见桐斐正抱了昏睡的顾念往马车上放。 “萧吉?”卫巍对萧诚身边的老人多少都有些印象,看着匆忙赶来的萧吉,以及来人紧张的面色,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声音也冷了下来,带了几分阴测,“回去告诉你家小主子,云姑娘咱家带回宫去了。” “卫公公,她不是云姑娘,云姑娘就葬在浮云山庄。”萧吉着急向着卫巍稽首,他迫切想要解释地更明白些,不愿给三公子带来任何麻烦,“公公若是不信,回头可以禀了皇上开棺验尸。” “哦?”卫巍的神色颇值得玩味。 “小的不敢撒谎!”萧吉横了心道,“公公马车上的姑娘是顾念,小的曾在狗尾巴巷子偶然见到她,因长相和云姑娘极其相似,所以,所以才将她带来浮云山庄做些修剪花木的活计。小的,小的本打算回头让萧三公子看看人再做打算,只是三公子他最近实在忙碌,还未曾……” 卫巍冷然道:“原来如此,只是咱家有一事不明,萧侍卫最近忙于‘烽山之乱’,他手下的勐将萧吉,怎么如此有闲在山庄,给个修剪花枝的姑娘做师傅?卫甜,拿碧玉坛盛上明泉水,咱们回宫。”他后面的话却是对自己的义子吩咐,不料此来明泉,竟然撞破个惊天的秘密,还是早早回宫,禀明皇上再做打算。 卫巍的马车飞奔回了皇宫,而萧吉的快马在卫巍之后进城,赶往昇平将军府,同行的还有顾况,顾况从未骑过马,他紧紧拽着缰绳,听风从耳边吹过,如顾念哭泣唿喊的声音。 二人到了昇平将军府,才知道萧央因伤走火入魔,此时正沉沉睡着,人事不知。而守着萧三公子的,竟是萧老将军萧诚。 萧吉匆忙带了个陌生人自浮云山庄赶回,之后又急匆匆进了萧三公子的云起居,既然进来,就要给萧老将军解释个明白。 听了萧吉的回覆,萧诚气得铁青了脸色,蒲扇般的巴掌,印在萧吉的脸上。 “老夫将你给了央儿,就是让你帮他做如此煳涂的事情?!”萧诚的失望,让萧吉的羞惭无可遮掩,一条如铁的汉子,竟至泪盈于眶。 萧诚看着跪倒的萧吉,再看看床上人事不省的萧央,顿觉心乱如麻。伴君如虎,央儿竟然如此大意,他此番所为,已然是欺君之罪。皇上能容得萧央把花魄藏在袖子底下,却不见得能容得萧央把和云梦晚一模一样的女子藏在浮云山庄! 第69页 萧央此劫,生死难料。 “你的妹妹从哪里来?”萧诚的面沉如水,问向顾况的语气压得人透不过起来。 自萧吉说起顾念被宫中的人带走,顾况早已经心急如焚,他一路上猜测着云梦晚与萧央,还有宫中天子之间的种种,作为一个普通的百姓,他想破了脑子,依然想不出头绪。顾况想不明白,却也知道,或许他们之间的故事有一万种可能,但每一种可能,都会让顾念粉身碎骨。要不然,怎么会有浮云山庄花海里孤零零的一抔黄土,无字青石碑? 他的一颗心,被顾念的安危深深压在谷底,此刻竟浑然不在意萧诚的威压。他淡然回答:“顾念,是草民去岁春末,从浮云山庄的新坟里挖出来的。当时草民只想挖了坟,盗些财帛,可借着火摺子,看她面色如生,草民心生不忍,莫名就背了她出来,重新填了坟。后来草民背着她跑了一阵,再被风一吹,她竟然醒了过来。醒过来的顾念,已经忘了自己是谁,而今的她,只知道自己是狗尾巴巷子的顾念,是我顾况的妹妹。” 听了顾况的话,萧吉惊得一双手簌簌抖了起来,他对萧央的话素来深信不疑,才会以为顾念就是顾念,仅仅是长得像云梦晚而已,才会在刚才坦然请卫巍禀明皇上开棺验尸,以此来证三公子清白。谁料此话若被当真,更是萧央的一道催命符。他惊骇地站起身,不管不顾往门外冲去。 萧诚问:“你去哪里?” “我去找个尸体,放进云姑娘的坟墓里。”萧吉不愿回头,他想立刻就走,越快越好! “然后再杀了月华城所有的仵作?”萧诚的声音冰冷,似乎竟有几分隐隐的绝望。 是啊,月华城里有如沙凌一般的仵作,该是怎样的尸体,才能乱真呢?萧吉转过身来瞪着顾况,他真的想掐死了顾况,如不是眼前胆大包天的贼子,怎么会给三公子惹下如此滔天大祸? 屋内,空气似乎要凝结,闻筝的声音有些突兀地在帘外响起:“兰亭圣手回来了。” 当年,本应该枯骨成沙,谁知一点痴念,又放心不下。 黄泉未见,却以为从此后了无牵挂。 再入宫门,难不成半生韶华,就这般,轻付了流水桃花? 第39章 封云妃 兰亭进了云起居, 假装看不见萧吉脸上肿起的指痕,也看不见顾况眼底的担忧。他淡然和顾况、萧吉打了招唿,然后静静地把自己随身的物品安置在萧央房里。 给萧央诊了脉, 兰亭的神色倒轻松起来, 他起身向萧诚道:“没有大碍了,伯父回去歇息吧, 此处有小侄守着。” 萧诚点了点头,吩咐闻筝好生侍候, 将萧央床边的胡榻, 铺上新的被褥给兰亭用。等安排妥当, 萧诚便带着萧吉与顾况一起离开,到了松岁园。 …… “顾况是吧?你而今有何打算,是准备在萧府里等消息, 还是就此逃往他乡?”萧诚有许多事等着去处理,先要打发的人正是眼前惹祸的顾况。 在萧诚心中,挖坟盗墓无论多么可耻,终究罪不至死, 更何况认真说起来,顾况要算是云梦晚的救命恩人了。 只不过君心难测,而今踏上至尊之位的刘旭, 到底是否能容忍顾况此等小人物的存在,实在是不能确定的事情,人命可贵,也要分是放在谁的眼里。依萧诚看来, 顾况不如趁此时皇上未及发作,就此隐姓埋名,遁走江湖而去。 “草民想要进宫,亲眼看见妹妹的安危。”顾况并不知道自己的要求到底有多么的荒谬,可是他话一出口,就清楚看见萧诚眼中的悲悯与不屑。 “草民自知进宫并非易事,可是顾念她没了记忆,一个人进了宫,她会害怕。”顾况的双手绞在一起,他一生里少有的正经,想竭力让自己显得诚恳一些。 萧诚摇头,顾况所思所言,于他,无异于是疯了。他沉吟半晌,直爽问:“顾况,你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而今的时局,圣上还需要萧氏一门尽忠,或许不至于降下雷霆之怒,寒了夕月将士们的军心。可你不同,若是皇上迁怒,你的性命便如草芥一般。” 顾况的指节更加苍白,而眼神却渐渐清亮,他忽然昂起了头,道:“草民的性命,本来就如草芥,顾况只愿以此草芥般的性命,守护妹妹的安危,她在何处,我亦在何处。” 萧诚长嘆一声:“哎!既然如此,你便留在萧府等消息吧。” “求昇平大将军成全。”顾况跪地,认认真真磕了头,才重新起身离去,被萧福安置了暂居的所在,度日如年般等着宫中的消息。 朱墙碧瓦的深宫内,刘旭正守候着昏迷不醒的顾念。 刘旭没想到,自己素来讨厌的卫巍,絮絮叨叨、大惊小怪的卫巍,竟然会给他带回一件稀世珍宝! 卫公公是滚爬着进了琼华殿的,嘴巴里发出短促的惊唿,带着滑稽可笑的笑意,招唿着刘旭,一声声道:“哎呦,皇上,皇上大喜。哎呦皇上喂,皇上快跟着奴才去瞧瞧,瞧瞧奴才把谁给皇上带回了宫。” 刘旭的眼角眉梢写满了厌恶,他憎恶卫巍的故弄玄虚,他几乎按捺不住想要命人把卫巍拖到琼华殿外,打个二十大板长个教训,好让这个阉狗一辈子不敢在他眼前失了分寸的狂吠。 第70页 可接下来,卫巍说:“奴才,奴才把云姑娘接回了宫。” 云,云梦晚?! 刘旭倏地拉起了卫巍,一阵风似的往外跑,边跑边问:“人呢?人在哪里?” “奴才,奴才哪敢随意……安置,云姑娘还在,还在殿外的马车里。”卫巍感到自己的一把老骨头几乎散了架,跟着刘旭跌跌撞撞往琼华殿外奔去。 刘旭跑到了马车前,一把扯开了帘子。他看见了马车里的顾念,苍白的面容,紧闭的眸子。他亲手把人抱出,犹豫了一会儿,径直去了昆华宫。 昆华宫一如云梦晚离去的模样,铺陈的被褥,案上的摆件,全不曾换过,唯有宫人,日日来把宫里的每个角落打扫干净。刘旭没有吩咐过谁来做这些事情,但是宫里的管事,却明白一个道理:皇上可以将昆华宫里的一切,深埋在心底看不见的角落,可他却绝对不会允许,这看不见的角落萧条蒙尘。 即便是不能预见的偶然记起,或是心血来潮地蓦然回首,终究註定了有心人将此处精心维持成,曾经的模样。 刘旭小心翼翼将顾念放在沉香榻上,裹进温暖干净的蜜合色锦被里,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触摸了顾念柔软细腻的脸颊,墨色纤细的髮丝…… 忽然,刘旭愕然问卫巍:“卫公公,梦晚她,怎么会是昏睡着的?” 额,是啊,为何云姑娘她是昏睡着的?!卫巍昏沉的头脑,蓦然一个机灵。适才只顾得向皇上报喜,却忘记了眼前人是被桐斐砸昏了过去。该死的桐斐,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人怎么颠簸了一路还没有醒?! 看着卫巍的无措与慌张,欣喜若狂的刘旭微微回復冷静,他问:“梦晚她,到底是怎么了?” “回皇上的话,云姑娘她……”卫巍禁不住刘旭眼底的威压,咬牙回话,“她是被桐侍卫打昏了过去!” “桐斐!”刘旭的声音陡然尖锐,“桐斐大胆!” “是,是,是,桐斐他好大的胆子!”卫巍被刘旭尖锐的喝声惊吓,茫茫然跟着附和。 “让桐斐滚过来,给朕一个解释!”刘旭的怒火,几乎要从鼻孔窜出来一般,在鼻腔里发出嘶嘶的响声。 桐斐用了极快的速度“滚进”昆华宫,他并不知是自己引动了皇上的怒火,等他听了质问,就无辜看向卫巍,云淡风轻道:“是卫公公吩咐了,要云姑娘清静些。” 卫巍待要辩解,可记忆里恍惚自己的确是说过类似的话。看着震怒的刘旭,他的冷汗霎时从背上滚落,跪倒在地,不敢再开口。 “都是蠢材!废物!”刘旭的惊喜好像已经被消耗殆尽,他冷冷盯着眼前两个可恶的奴才,咬牙切齿吩咐:“让梦晚醒来,尽快!” 桐斐虽然觉得自己无辜,可到底被刘旭灼灼的目光逼到无可遁形,心虚地低下了头。让睡着的姑娘尽快醒来,他自然有许多种手段,例如:泼水、扎针、点穴……可纵然素来只肯用拳头思考问题的桐斐,此刻也莫名觉得,倘若自己真的用了方才想到的方法来唤醒佳人,怕是刘旭的怒火定能将他烧得粉身碎骨。 一旁跪着的卫巍自觉晦气,本是天赐的一份功劳,被桐斐搅合的几乎成了过错。他看见罪魁祸首尚且低了头装死,自己更加不敢多言,只陪着桐斐一起跪在刘旭眼前哆哆嗦嗦。 三人怔怔地僵持了片刻,以至于昆华宫的温度都降了几分。一旁侍奉的卫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皇上,是不是要宣御医?” “蠢材,”刘旭的怒火有了宣洩的出口,“还不快去?!” 等何俊仁到了昆华宫,给顾念悉心诊脉之后,昆华宫里的氛围依然压抑得另人难捱。跪着的卫巍和桐斐似乎已经僵直成了石块,而心情激盪的刘旭早就忽略了二人的存在。 何俊仁当着两个突兀的石块,战战兢兢给刘旭回话:“云姑娘她没有大碍,只是受了些许刺激,微臣开个方子,餵云姑娘服下,也就好了。” 话在舌尖上打了几个滚,何俊仁仍是不敢实话实说,看脉象沉稳有力,其实床上的姑娘,早已经醒了啊。醒了的姑娘,为什么还在装睡?何俊仁不能得知,可他却也不敢拆穿。 既然没敢说实话,做戏还是要做足全套。何俊仁开了方子,命人抓了药,吩咐自己的徒弟,小心翼翼熬了,送到昆华宫。 刘旭端了药碗,轻轻吹凉,要亲手给顾念餵药。 勺子刚送到嘴边,顾念的睫毛一动,眼帘张开,澄澈的眼眸里,倒映着刘旭的惊讶与欢喜。 “梦晚,你醒了?”刘旭的欢喜从小心的话语中流溢而出。 顾念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有些犹豫,该不该再理直气壮,中气十足地说清楚自己的来歷呢?到底是怎样的相似,才让萧央、沈灵犀、卫太监,乃至眼前的九五至尊,一个个把她误认做云梦晚? 云梦晚是谁?她到底是有幸,赢得了萧央的珍惜,赢得了当今皇上的厚爱?还是十分的不幸,被这样的两个人爱着? 顾念以为,自己决然不是云梦晚,可是真正的云梦晚又在哪里呢?不管怎样,顾念都觉得,自己应该解释清楚,分明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再怎么相似,终究还是不同。 第71页 清了清嗓子,顾念忖度着开口:“皇上?您是皇上?”她想要起身行礼。 “梦晚?你不认识朕了吗?”刘旭吃惊地看向顾念,有些无措她的异常。看到顾念试图起身,刘旭用手摁住了她的肩头。 顾念仍然挣扎着要起,她不是云梦晚,受不起浩荡皇恩的宠爱。 刘旭的眼眸中覆盖了不喜,他改用双手,摁住了顾念的双肩,他话语里有些质疑:“梦晚,你怎么了?” 感到了刘旭的坚持,顾念停下挣扎,她认真地看着刘旭,道:“皇上,请皇上恕罪。民女不是云梦晚,民女是狗尾巴巷子的顾念。之前萧侍卫,沈灵犀,都曾经误认了民女,可是后来,他们都说民女不是,他们说民女泼辣,没有云梦晚轻灵婉约的美好。” “你说,你不是梦晚?”刘旭的双眼睁大,溢出浓浓的怀疑。 “对,民女不是。民女不知道真正的云梦晚所在何处,可是民女绝然不是她。萧侍卫曾在街头偶遇了民女,将民女和哥哥一起,请到了浮云山庄做事。民女和哥哥度日艰难,很感激萧侍卫赐予的营生,一直以来兢兢业业,未敢偷懒。可民女不知道为何,会被人抓来皇宫,抓到皇上您的眼前。”顾念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的思路清晰一些,再清晰一些。她不明白云梦晚与当今的圣上,曾是怎样的纠葛,可她却不愿白白牵扯了这样的纠葛,一点也不情愿。 “你有哥哥?”刘旭将信将疑,心头却已是淡淡的失落。 顾念坚定地回答:“是,民女父母早亡,和哥哥相依为命。” 刘旭追问:“你的哥哥是谁?” 顾念心头其实有些犹豫,可她的话语却十分果断:“民女的哥哥叫顾况,狗尾巴巷子的顾况。” 刘旭吩咐梓夏:“去查狗尾巴巷子的顾况兄妹。” 吩咐完梓夏,刘旭的目光再次打量着顾念的面容,从眉梢适宜的弧度,到额际清晰的发线;从如水潋滟的眼眸,到秀气美好的鼻头;从娇嫩柔软的唇,到小小尖尖的下巴…… 顾念?和云梦晚如此相像的顾念?!刘旭的心底有寒意侵袭,他再吩咐桐斐:“去查萧央。梦晚当年出宫后的种种,详详细细给朕查个分明。” 千里外湘州谋划的机密,都能准确送到刘旭的眼前,何况是狗尾巴巷子里,关于毛贼顾况的飞短流长。 刘旭想要知道的一切,在一个晚上之后,都已经摆在他的案上。 答案似乎没有悬念。 顾念或许是云梦晚。 不! 顾念一定就是云梦晚。 隐隐的压抑与痛楚,让刘旭感到难过,他用拇指按压着太阳穴,按出青紫的痕迹。 “皇上!”梓夏担忧地询问,“微臣这就带着仵作沙凌,去浮云山庄,开棺验尸吧?” “不,不要!”刘旭惊跳了起来,掀翻了案上的茶盏,褐色的茶渍肆意在几案上,向四面八方延伸流淌,成杂乱的水线。 即便有九成九的把握,刘旭也不愿开棺,他和萧央有着一样的担忧,他怕,怕挖开的棺木里,是腐朽血腥的枯骨,枯骨会碎了心中的梦。 他不想记忆里,云梦晚如花的容颜被什么模煳改变。他不想接受万万分之一的可能。 不要开棺,顾念就可以是云梦晚! 刘旭的眸中流光闪烁,他的声音欢欣而且坚定,他大声喊着卫巍:“吩咐下去,内阁高望拟旨,钦天监择机,朕要封妃。” “三日内,封妃!” 真可谓:斩不断孽缘,求不来真心。乱纷纷惶惑,空落落长亭。 第40章 话过往 夕月王朝歷代帝王封妃, 都不会太过铺张,可如刘旭般草率的,却也前无古人。消息传进望舒殿, 太上皇刘珞点头默许, 谁不曾年少?楚雨薇为后,已然是刘旭最大的让步, 而今,只不过封妃而已。 于是碧瓦琉璃的深宫里, 各路人马忙忙碌碌, 开始筹备封妃的仪式。而之前忙着弹劾萧央的言官, 调转矛头,开始力谏皇上不要在这样敏感的时候,将一名来歷不明的女子纳入后宫。 然而, 三日后的顾念,还是成了真宗年间的云妃,亦或是“妖妃”,反正, 后面这个声名在夕月王朝,是要更加响亮一些的。 自以为解释清楚了一切的顾念,始终惴惴不安地等在昆华宫。她以为刘旭得了闲暇, 定会将她送出宫门,回到浮云山庄去,与顾况团聚,向萧吉学艺, 偶尔能见到清秀俊朗的萧央,就这么过着平静而愉快的日子。 当见到宫中诸人忙忙碌碌的时候,顾念也曾善意地表示自己可以帮忙,比如在大殿里供着的翡翠菡萏,顾念觉得自己可以把它修剪得更加美好。 顾念问一直照料着她的宫女芍药:“皇上是不是很忙?我是不是要他允许才能出宫?” 宫女芍药轻笑着点头,她把顾念的青丝绾成流云的形状,簪上一根白玉梨花。镜子里的顾念,就成了云梦晚旧时的模样,芍药曾经侍候过寓居在昆华宫的云梦晚,自然明了刘旭的喜欢。 顾念转身就拔了发上的梨花簪,她涨红了脸颊,道:“太贵重了,我怎敢生受?芍药姐姐不要消遣我。” 拔了簪子的顾念,折了一支养在鹤颈钧瓷瓶里的山茶,火红的颜色,插在流云髻上,笑问:“姐姐看,这样可好?” 第72页 芍药瞧着招摇在顾念髮髻上的红山茶,默然无语。侍候过,或者听说过性情各异的主子,芍药还是不懂:人失去了记忆,是不是品味也会一起失去。曾经的月里婵娟,雪山冰莲,怎么会在一年的时间里,开成一朵路旁的狗尾巴花。 或者顾念真的就是狗尾巴巷子里的顾念吧,或者云梦晚真的早已魂归天外了吧? 第三日的寅时,皇后楚雨薇宣顾念觐见。 顾念有些紧张地问:“芍药姐姐,皇后为什么见我?她是不是要放我出宫?” 芍药摇头不语,她正侍候顾念穿上一件锦绣华服。 顾念不知道身上华服的名字叫做“妃绣”,她只是听说,要见皇后,定要盛装以示尊重。她由着芍药为自己带上紫金的华冠,看着镜子里有些陌生的面孔,不安的情绪窸窸窣窣在心头蔓延。 楚雨薇端坐在高高的凤位上,一双冰冷的眼眸,细细打量眼前跪倒的女子。云梦晚,是你吗?新婚夜,皇上口中唿唤的名字,曾经如刀般镌刻了楚雨薇心上的伤呵。原以为母仪天下就是人生的圆满,原以为相敬如宾便是此生的渴求,到头来,简直成了笑话。 可是云梦晚,为何皇上唤你的名字时,眼底的柔情竟能把人溺毙似的。其实本宫宁愿溺毙在皇上的眼里,可转回头才发现,本宫竟然是,被皇上搁浅在彼岸的鱼,煎熬度日,了无生趣! “皇后?”身畔的宫女已经开始低低催促,楚雨薇蓦然醒悟,开始用笑意温热眼底的冰凉,轻轻向着顾念颔首。 “敬茶!”宫女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顾念在芍药的提醒下,手忙脚乱地把一盏茶高高举起,头却低低垂下。在皇后的面前,她感到十分不适,心中暗暗腹诽这平白砸过来的差事:皇后身畔自有大大小小的宫女奴才,凭什么要我奉茶?难道是为了彰显皇后的威风吗? 楚雨薇接了茶,伴着心头的不甘苦涩饮下,仿佛被牵了线一般行止,她的身子僵直得有些疼痛。清了清嗓子,楚雨薇开始了对云妃的训导。这件事她并不陌生,却头一次莫名感觉,宫训里每个字眼都透出些讽刺的味道。 怔怔开始听训的顾念,不大明白皇后的意思,可是一个个怪异的字眼在顾念浑浑噩噩的头脑里,终于渐渐明晰起来。 妃子?!顾念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戏弄她。 妃子?!怎么会?自从醒来,顾念也积攒过许多记忆。记忆里有烂泥扶不上墙的小贼顾况,记忆里有狗尾巴巷子谎话连篇的媒婆周蕊,记忆里有荒唐可笑的“公子”沈灵犀……可是,记忆里绝对没有一个人,不,是一群人,莫名把自己哄得团团转,变成了什么见鬼的云妃?! “你在说什么?!”顾念站了起来,因为跪得太久,她踉跄着向前奔了两步,几乎要站在楚雨薇的面前,她就这样高高抬起头来,怒视着端坐在凤位上的皇后,瞬间有了居高临下的高傲,“你说谁是云妃?!” 芍药上前拼命拽了顾念的胳膊,想要把顾念拖着重新跪下,可是发了狂的顾念,一把甩开了她。 “你们太荒唐了!”顾念的尖利的声音,让内心的张皇更加欲盖弥彰。“太荒唐了!” 周围的宫娥都匆匆赶上去要按住顾念,她们都觉得眼前的女子疯魔了,竟然在皇后面前撒泼,于是一叠声喊着放肆。 “我不要做云妃,我不答应做什么云妃,我要回家,你们让我回家!”顾念挣扎得更加厉害,为什么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呢?她要告诉谁才可以,她要回家,她是顾念,从来不要做什么云妃。 看着挣扎的顾念,楚雨薇的冰冷的眼眸里忽然生动了起来?这就是倾城倾国,遗世独立的云梦晚?这就微雪初晴,飘逸如仙的云梦晚? “住手!”楚雨薇的声音不大,明阳殿却瞬息安静了下来。唯有顾念,更加张牙舞爪。 “如此荒唐,成何体统?”楚雨薇闭了眼眸,淡淡嘆息,“安奉仪,你亲自教云妃几日规矩吧。云妃来自民间,安奉仪若教她,日后也无人敢轻看了云妃。” 挣扎着的顾念,被人捂了嘴,架进了昆华宫。因为在皇后念宫训的时候失仪,疯魔似的大叫,新晋的云妃很快就成了后宫的“怪物”,可到底该如何惩罚,皇后未做定论。如果皇上在意皇后的面子颜面,他自会重重惩罚了云妃,哪怕是新婚燕尔;可如果皇上选择包庇宠溺,楚雨薇也只能由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顾念倒在地上,芍药上前来搀扶。顾念狠狠推开了她,眼中鲜明的恨意,换来芍药一声轻嘆。 “娘娘您不想知道当年的故事吗?”芍药问。 是啊,当年的云梦晚,到底与皇上,还有萧侍卫有过怎样的纠葛,她又去往了何处?顾念望向芍药,等待着解释。 “让朕来告诉她吧。”刘旭的声音,在昆华宫突兀的响起。 轻轻扶起倒在地上的顾念,刘旭的心痛写在脸上。他想要帮助顾念摘下歪斜的华冠,顾念却推开了的手臂,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梦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念听皇上的话语里,竟然有些委屈。可说到委屈,顾念觉得,没有谁能比得上此刻的自己。 “我说过,我不是云梦晚!” 第73页 “你手臂上有伤,他们怎敢如此对你?!”似乎未曾听到顾念的抗议,刘旭的目光逗留在顾念雪白的手臂上,“妃绣”已经被撕扯得不成模样,破布般挂在顾念的身上,遮挡不住的手臂上,有着刚才挣扎间留下的一片片瘀痕。 顾念拽下了悬在樑上的一片帷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她挺直了身子,冷冽道:“请皇上自重。” “自重?”刘旭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自顾笑了起来。“也许你真的不是梦晚。梦晚从来不会让自己成如此狼狈的模样,她也从来不会向朕说不。” 顾念不语,她的牙齿咬紧了唇。 刘旭抬起手,想要阻止顾念,可是顾念向后退去,远远看着刘旭,隔出一丈开外的距离。 “好,朕告诉你梦晚的故事。” 在刘旭的讲述中,他和云梦晚曾经一见钟情,两情相悦。 在刘旭的讲述中,云梦晚曾经和他私定了终身。 他说:“朕是真的很爱梦晚,可是当时,又有什么办法呢?假如一切可以重来,朕一定不会让梦晚离开,无限江山,都比不上她的一颦一笑啊!” “朕后悔了!曾经年少,不解相思意,而今才知相思,便要断肠。当时,朕捨不得亲见她在眼前仙逝,只盼别离后,渐渐忘却她的容颜,可谁知,时光辗转,她竟然在朕的心头开成了一朵不再凋零的花。” 漫无边际的絮语,到了最后,几乎是不甚清晰的呢喃,刘旭的眼神似乎空洞地漂浮在空中某个地方,不知那里,是不是云梦晚的归处。 不知过了多久,刘旭收回了目光,望向顾念,他说:“梦晚,感谢上天送你回来,让朕能够弥补曾经的错过。” 顾念只觉得丛生的寒意,肆虐爬上了嵴背。 “我不是云梦晚。但我却知道,她当年一定不曾爱过你!” 人生总如梦,飘忽幻做尘。 谁解你身不由己,情有独衷? 漂泊何所忆,浪迹浮萍踪, 且劝君杯酒望月,往事成空。 第41章 亦潇潇 “你在说什么?!”刘旭听了云梦晚尖锐地喊叫, 的眼里忽然翻涌着愤怒,他走上前,揪紧了裹着顾念躯体的帷帐。 顾念的面上满是决绝, 横竖都已经是死罪, 她倒不怕自己死得更加难堪一些,所以, 口里吐出的字眼都不加斟酌的残忍:“我说,云梦晚一定没有爱过你, 皇上。不然, 她为什么死也不肯死在你的身畔?!” 刘旭眼睁睁看着顾念的唇角, 滑落着冷酷的字眼,指尖战慄,却竟然无能为力。 从未想过, 云梦晚当初为何要让萧央带着出宫。当初的刘旭早已经心力交瘁,他不想看见云梦晚死在眼前,甚至于云梦晚的离去,于他都是一种解脱。 可, 云梦晚当初到底为何要让萧央带着出宫? 一起相逢的岁月似乎就在昨天。刘旭默然品味着歷歷在目的曾经:萧央并不喜欢柔弱的女孩,云梦晚并不曾拒绝过自己的爱…… 那么,云梦晚当初为何要让萧央带着出宫? 难道不是因为不愿死在他的眼前吗?难道不是不想看见楚雨薇入宫吗?难道不是想留下最后一丝美好的回忆吗? 刘旭的眼神渐渐涣散, 晕染了一线淡淡的红。 顾念欣赏着刘旭眼眸里的红晕,嘴角挂着讽刺的微笑。 “皇上!不管是民女,亦或是云梦晚,都不曾爱过您!”顾念绝望的声音里, 透着琢磨不透的轻蔑的味道,“您又何必留下我,在这深宫,凭添对您的恨意呢?” 刘旭涣散的眼神竟忽然清亮起来,他重新笑了,他说:“当年的放手,朕后悔了,所以今天,朕无论如何都会把你留在身边,不管你是不是云梦晚,不管你是爱我,还是恨我!离开?想都不要去想。” 绝望没有了尽头,顾念颓然倒下,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闭目不言,脑海中断断续续的是狗尾巴巷子的种种,还有,浮云山庄的繁花,还有,阳光下萧央俊朗的微笑。 …… 封了七海、真门大穴的萧央,三日的时间都在冥思中尝试堪破含藏心经修炼的瓶颈。等他睁开眼醒来,内力已经到了第七重凝气于形的境界,腿骨也似乎倏忽便能痊癒。他向着目光里满含关切的父亲笑了笑,就要坐起。 可毕竟是昏睡了三日,再怎么充沛的内力,也支撑不住身子的虚乏,萧央苦笑着重新卧倒。兰亭的手指已然搭上了他的手腕,悉心诊脉。 感受着萧央脉搏跃动的节奏,兰亭微笑道:“恭喜你。” 兰亭所言,让萧诚长舒了一口气,他背着手含笑向萧央吩咐:“等你好起来,必要重谢兰亭圣手,若无他相救,你恐怕……” 兰亭摆了摆手,道:“伯父谬赞,无非是各人命数罢了,侄儿有什么功劳?既然萧兄无事,我也该回去看看灵犀了。”说罢,竟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 萧央有些诧异,问:“灵犀可是生病了?” “没有,”兰亭停顿了一下,才道,“她只是觉得那天给你添了麻烦,心中有愧,在家里拼命练功,不吃不睡。可若是她知道你在睡梦里都有了进境,恐怕会气得吃不下饭。我这就回去,劝她去睡。” 第74页 既然无事,萧央也不再多问,他此时的心境,实在难以去留意兰亭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是热诚地与兰亭寒暄告辞。 等闻筝送了人出门,屋内便只剩下他和父亲萧诚。 “湘州的情形如何?”萧央问。他明白,三日时间不长,父亲的额角又添了白髮,想来不仅仅是担忧自己。 倘若兰亭在此,定会在心中暗自感慨:原来,萧三爷不是不够心细,只是,他没有把灵犀放在心上罢了……可在兰亭听到的传言里,本不该如此的,大概,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总会有人不断走近自己的生命里,所以,才会挤走原本重要的人的位子吧…… 那么自己呢?自己的心似乎已经被一抹倩影占满,她的笑,嗔,放肆张扬……所以,所以自己,甚至肯为了看她的笑颜,宁愿放弃一直以来渴求的希望吗?那么,尔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 而今四下瀰漫着紧张的氛围的月华城,是不是还容得下兰亭的儿女情长呢?没有人知道,至少,萧央如今,是顾忌不到的,他只是暗暗期盼,期盼顾念可以安静地等在浮云山庄,等自己功名放下,解甲归田,再带着佳人江湖浪迹……可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 无论如何,此时,都是不可以的。 此时,萧诚面色不愉,他皱着眉答萧央适才的问题:“为父未及向太上皇请旨,湘王就得到了消息,他称自己遇刺,然后封了湘州城。” “那么现在我们应当如何?” “局势不容乐观,需慎之又慎。” “可太上皇尚在,难道湘王真敢造反不成?夕月的兵将和百姓,是不会追随这等不仁不孝之人的!”萧央骇然,强撑着坐直身子。 “难说,毕竟四皇子风评一直不错,且,他像极了当年的太上皇……太上皇是喜欢他的,可惜湘王不占嫡长……看来为父必须要到君庭山讨一道旨意了,当今圣上羽翼未丰,且过于仁厚,有时候,狠不下心,并不是一件好事……襄州,盛柯已经得楚寻风密信急报,只说是湘州异常,却无更多消息传出,现在襄州诸人全无主意,盛柯密信,邀约楚秀速到襄州城商议对策。” “不可!”萧央眉间一动,忽而捶床,恨恨然问,“那而今贵南如何?贵南天险,楚秀不当轻动啊。” “已然吩咐了副帅焦浩然暂代楚秀之职,柏祭任督军。”萧诚面色更是晦暗,“毕竟襄州与湘州比邻,盛柯请援,不能不理。因此,楚秀欲带领三万兵马,往襄州。” 萧央恨道:“可是,而今湘州未动,一明不如一暗啊,盛柯难道连抵挡一时的勇气都没有?真真是在江南的温柔之乡里消磨了志气不成?父亲,不如让孩儿去襄州!” 看着萧央坚定的神色,萧诚心中宽慰,他点了点头,道:“为父也有此意,贵南焦浩然亦可挂帅,他熟知兵法,性情保守,不至于乱了阵脚,而你到襄州为楚秀的先锋大将,以我萧家军之势,当能振作士气,安抚襄州人心不稳,可好?只是,一切当以楚秀为先,切不可肆意妄为,落人话柄。” 萧央点头,问萧诚:“父亲可曾禀告皇上?不如孩儿现在就与父亲一同入宫请旨。” 萧诚微怔,不知是不是该把宫里近三日的消息告知年少的萧央——他藏在浮云山庄的顾念,而今已是宫里的云妃。高坐在皇位上的天子,早已经不同于当年与萧央把酒欢畅,情同手足的太子了。若皇上心里存了忌惮,还会不会放心让萧央握了重兵,在战场上厮杀? “央儿,你刚刚醒来,身体还需要调养,何况腿骨骨裂,虽兰亭说你有含藏心经护持,骨头长得也快,没什么大碍,可亦要月余才好,不如等为父入宫,先问了消息吧。”萧诚走上前,在萧央的背上拍了拍,掩饰着担忧的情绪。 萧央就点了点头,他的确需要用些饭菜,然后好好打坐调息一番。 进了琼华殿,刘旭看萧诚的神色就有几分不明的意味,他好似浑不在意地问:“萧央已经好了吗?” “回皇上的话,央儿他已经好了。” “可惜他昏睡三日,错过了朕封妃的仪式。”刘旭微微垂下了眼睑,“若是萧央见了云妃,一定会大吃一惊,云妃长得很像我们一位故人。” 萧诚颔首行了一礼,道:“皇上待萧央过于厚爱,恐怕要落言官口实。外臣怎可轻易窥视宫闱?他便是醒着,也不该与云妃娘娘相见的。” 刘旭轻笑:“大将军太过谨慎了,朕与萧央,从来亲如兄弟,怎么说这样见外的话?” “谢皇上抬爱。”萧诚仍然颔首,面色被窗楞阴影勾勒地有些虚幻。 “给大将军看座。”刘旭微微有些疲惫,他靠在紫海沉檀木的椅背上,向卫甜吩咐。 “皇上,萧央他想要到襄州去。” “挂帅吗?”刘旭的手覆盖了掌心的雪瓷盏,盏里的茶水让他感到了一丝不怎么舒适的灼热,语气也就带了些生硬。 萧诚摇头道:“不,他欠缺经验,在军中也没有威望,不如做前阵前先锋,楚秀自是主帅。” 刘旭略作思索,点头答应:“萧将军所虑甚是,只是萧央的身子刚好,不知能否禁得起长途跋涉,快马颠簸?” 第75页 “轻微骨裂,也将要长好,乘马车想来无碍。臣明日便让他进宫领旨,速速赶往贵南。”萧诚见刘旭答应所求,也不愿久留,起身想要告辞。 卫巍却在此时走了进来,弓着身子报:“萧侍卫殿外求见。” 萧央? 刘旭与萧诚相视讶异。 “宣!”刘旭轻笑,“萧央便如此等不及了吗?” 萧央竟然是拄着拐进来的,他进了殿就蓦然跪倒在地,沉声道:“皇上,求您放顾念出宫。” “放肆!”萧诚喝道,“云妃娘娘的闺名岂是你一个外臣能亵渎的?” “云妃娘娘?”萧央惊得睁大了眼眸。 他醒来后闻筝命人往云起居传饭,顾况便匆忙奔到院中,跪倒苦求,求他到宫里将顾念救出。 因萧吉已经被萧老将军遣往襄州,所以萧央甚至没有弄明白顾念为什么会被带进宫中。可是,不管怎样,他不能让顾念呆在宫里。他带着伤匆忙赶到此处,一刻也不曾耽搁,顾念惊惶失措的模样不断在他脑海里浮现,隐约如当初的云梦晚。 不,他不要顾念呆在深宫,再一次被磋磨了性命! 可是,云妃娘娘?谁是云妃娘娘? 萧央急切地想要要质问些什么:“皇上,你……”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在萧央的面颊,萧诚下手极重,他的口中溢出了鲜血。 “求皇上降罪,重罚萧央!”萧诚跪倒在地,“逆子竟然在君前失仪,实在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萧央此时竟是万分后悔,为何要带着顾念倒浮云山庄?为何不把她远远送走,到海角天涯! 是的,萧央罪该万死,当初他曾在宫里见过日益消瘦的云梦晚,记得自己也还殷切关心过几句,提醒梦晚注意身子……可是,只是浅淡提醒了几句而已,却从没想过,也没能带走云梦晚,而今,竟然又误了顾念。 “皇上,请您放顾念出宫!”萧央的声音都在颤抖。萧诚死死拉住了他的手,可无论谁来阻止,萧央还是要说。 刘旭笑了,只是笑意未曾抵达眼底,就倏忽消散,“萧央,顾念是谁?你总是提个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你知道吗?卫公公在明泉水畔,见到了梦晚,还将她带了回来。她竟然没有死!这一次,朕不要再错过,朕已经封她做了云妃。” “不,皇上!”萧央急切,“云梦晚已经死了,是微臣亲手埋葬,葬在浮云山庄,明泉水畔,卫公公他遇上的人一定是顾念。微臣曾在狗尾巴巷子遇上顾念,才将她带到浮云山庄,他的哥哥可以作证,她真的不是云梦晚。” 刘旭的面色阴沉下来,他的怒意开始在眼底燃烧:“萧央,你到底是何意?!梦晚她已经和朕相认,回忆起往昔的点滴。只是她说自己曾失去了一段记忆,见到朕之后才蓦然想起,现在,她已然记不起宫外的种种,你若是不信,且当面问她,问她是不是与朕相约白头,再不分离!卫巍,宣云妃到琼华殿来,宣!” 这一回:乍听闻肝胆俱裂,却不曾细细思量。少年人尚不懂情可断肠,待余生忆起,一点点,把心事全部消磨,消磨,种脏腑,又成一场执念,忍思?忍顾? 第42章 帝王家 “万万不可, ”萧诚听刘旭竟然要宣云妃在殿前与萧央相见,急忙拜道劝诫,“皇上, 此事不合规矩啊!” “她说自己是云梦晚?”萧央却宛若失了魂魄。 “是, 她就是梦晚。”刘旭的声音平静下来,无比坚定。 “她没有说, 自己是顾念,狗尾巴巷子的顾念?” “没有, 朕不知你说的顾念是谁, 不过, 朕会命人去查一查狗尾巴巷子,查一查你说的顾念。” “她不再是顾念,她是心甘情愿做了皇上的云妃吗?” “当然, 萧央,她是朕的云妃,要与朕携手百年的云妃。” “皇上,请你善待她, 把她捧在掌心,莫让,莫让她再零落成尘。” “朕自然会呵护她, 萧央,此事与你何干?” 是啊,于己何干?也许,根本就没有过顾念, 没有过大胆泼辣,竟敢打自己耳光的顾念,没有过与一只鸡对峙的荒唐的顾念,没有过被灵犀“调戏”后急怒交加的顾念。 “皇上,请您下旨让萧央到襄州去,准备着领兵讨逆,迫湘王回京认罪!”萧央的魂魄似乎仍不守舍,空荡荡的声音在琼华殿里响起,带着淡淡的冷漠。 次日,萧央到襄州的密诏终于颁布,即日启程。他出城的时候,看见兰亭收拾了包袱,骑马侯在城门外,说想要同去。 萧央问:“兰兄,我听闻兄给皇上开的药方里,有一味明泉水?” “是。”兰亭点头,却避开了萧央的目光。 “我知道了,既是如此,兰神医不必与我同行,你我从今后,路归路,桥归桥吧。”萧央也不再去看兰亭,只看向蜿蜒去往襄州的路,漫长。 “戎马生涯,本是天下男儿的嚮往。我或许是不能征战沙场。可国之兴亡,匹夫有责,我要跟着你到襄州,医治伤兵,为此战尽绵薄之力,解你后顾之忧。”兰亭的声音很轻,可一字字,都传入了萧央的双耳。他自顾调转了马头,跟在萧央的马车畔,亦向前路遥遥望去,面容褪去了往日的轻佻。 第76页 “萧央,如此,你还是不许吗?” 于是,萧央与兰亭,就这样离开了月华城,奔赴襄州,其实同时启程的还有一人,那就是沈灵犀。 出征千里之外,伐逆险境重重,沈灵犀到底放心不下,所以,她穿了男装,将头髮用玄色锦带高高束起,怀中系了个小小的布包袱,就离开了沈府。除了银票,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 沈灵犀给父母留了书信,说是要去寻找此生的归处。 大概于她来讲,萧央行处即是家。 萧央行处即是家,沈灵犀握紧了手里的缰绳,快马扬鞭,向着襄州的方向行去。 走了他们三人的月华城,依然还是月华城,没有什么改变。 昆华宫里的顾念,依然觉得自己还是顾念,从不是什么云妃。她未曾尽过一次妃子的义务,她不要再去明阳殿拜见皇后,她也不要再穿什么“妃绣”,她更不要侍寝……刘旭无所谓,他吩咐了昆华宫上下,一切随她。 只是在尝试了一次深夜爬宫墙之后,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想要逃离皇宫,她现学现卖的三脚猫功夫,简直如妄图撼动大树的蜉蝣。 顾念希望自己再拜一个师傅,拜一个功夫盖世的师傅,教她早一日杀出重重宫门,去哪儿?她不知道浮云山庄里的诸人,是否知道她的下落,她也不知自己的便宜哥哥顾况,那个没有骨气,没有原则的顾况会不会找她。 还有萧央,她明白他的身上,繫着太多关于家国天下的负担,只是不知道偶尔的瞬间,他会不会想起自己,与云梦晚容颜相似的女子。 顾念把自己的愿望,说给芍药听,当然,已经隐去了自己想要杀出宫门这样惊世骇俗的论调。 芍药几乎要惊掉下巴,她把顾念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学武?怎么会有妃子想要学武?此处是皇上的后宫,又不是江湖,即便是厮杀,也不会用到武功,用的是心计!云妃怎么全然不明白?她难道以为仗着皇上的宠爱,就可以永远肆意妄为? “看什么看啊?我脸上有花?” 顾念讨厌芍药。 她曾经以为,芍药对待自己,是友好的,后来才知,她表示出来的所有,都是假的!假的!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怎么会有人说谎都不脸红的呢?!顾念自然记得,是芍药亲手侍奉她穿上的妃绣! 从明阳殿回来的当晚,顾念就曾想过要将芍药赶出昆华宫。可是芍药跪倒在地,期期艾艾向她告辞:“奴婢罪该万死,此去不劳云妃娘娘挂念,只是,求云妃娘娘莫要伤怀,奴婢也是身不由己。否则,奴婢怎忍心欺骗娘娘?奴婢,是真心……” “罢了,多说无益。”芍药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奴婢去了,还求娘娘保重身子,您身子弱,奴婢已经交代了夭桃,昆华宫里少用些冰;还有娘娘喜欢绯色的衣裙,奴婢也告诉了蔷薇,别总让司衣坊送……” 若说仍是演戏,可是芍药泪眼朦胧,不舍中带着些绝望,绝望偏偏显得隐忍……顾念莫名烦躁,她摆了摆手,道:“你还是留下吧,只以后少现在我的眼前。” 芍药惊喜地答应,她不断叩头,即便是昆华宫内殿里,处处铺陈着华丽的地毯。可是芍药的额头,仍然淤青了起来,看得顾念十分不忍,她唤芍药起来:“不用再跪了,我又没说你什么。” 芍药就道谢:“谢云妃娘娘宽恕,奴婢日后定当尽心竭力侍候娘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顾念说:“我不是什么娘娘,你若是想留下,就不许这样唤我。” 芍药便露出为难的神色来,眼神似乎无意,向着四下的窗户飘去,面上煞白,抖着嘴唇不再开口。 顾念看着她的模样,一时参不透真假,无奈任由昆华宫一干人等继续唤着“云妃娘娘”,只是每听见一次,心头就噁心一次,日日听,时时听,也没有习以为常,生生受着折磨,逃走的心思更加热烈起来。 “你们主子不是吩咐过?什么都依我?”顾念盯着芍药,话语里几分戏嚯,“你还不快去?” 芍药无奈,走到殿外,冲着闲来无事,斜靠在廊下打瞌睡的小太监贡菊、燃香小声呵斥:“废物醒醒,整日里无所事事,来昆华宫养老呢?皇上的吩咐半点不放在心上。” 贡菊和燃香勐然惊醒,跪在地上磕头:“姐姐恕罪,小的们再不敢懈怠的。” 芍药心中本来烦躁,冷眼瞧着二人磕头,也不开口,只拿手中的绣帕,自顾扇着。燃香抬头窥见,大着胆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摺扇,起身给芍药轻轻扇着。 芍药脸上的愠怒,才渐渐消散,向着贡菊道:“去向卫公公禀告,说咱们云妃娘娘要寻个教武功的师傅,还要功夫绝世的!” 贡菊的脸色也难堪起来,嗫嚅着:“这,这,这如何向卫公公开口,该不会以为咱们怂恿着云妃娘娘胡闹,再不然……也要怪咱们不知规劝。” 芍药噼手拽了贡菊的衣领子,低声冷然喝道:“早不知你是个懂事的,既如此好本事,赶紧进去好好规劝规劝云妃娘娘。” 贡菊惨白脸摇头,小声哀求:“奴才这就去,这就去回卫公公,卫公公问起,定说姐姐已经劝了多时了。” 第77页 等到了琼华殿,刘旭却不在此处,打听了,只说皇上自午后去了明阳殿,现在还不曾离开。 贡菊明知不妥,也只好赶到了明阳宫外,到了宫门外,不敢贸然进去,伸着脖子往里张了一眼,恰好被明阳殿太监承恩瞧见,喝道:“大胆!谁敢窥视中宫?!拿进来打断两条腿。” 贡菊听罢,自己的腿先软了,跪倒在宫门外,小心回道:“奴才是昆华宫的贡菊,此来是因为云妃娘娘有事吩咐要回禀皇上。” 此时承恩已然带着几人行至门外,听贡菊此言,面色更加不好看起来,讥讽道:“呦,怪道敢到皇后娘娘门口寻人,原来是云妃娘娘跟前的红人啊。” 贡菊惊得后背涔涔冷汗涌出,仍是小心回答:“回公公的话,并非小的大胆到明阳殿冒犯,只是皇上曾吩咐过,云妃娘娘有命,哪怕他在前头大殿上,也要小的们只管回禀。” 承恩面色霎时发青,他虽不是明阳宫里的领事太监,可也算是个得脸的,提升指日可待,恨不得捧出一片忠心给楚皇后看。今日好容易见皇上进了皇后的寝宫,他自洋洋得意,心里痒痒,只想亲自把消息往昆华宫喊上三声。谁料昆华宫里一青衣小太监,也敢跑到明阳宫撒野,偏还打了他的脸面。 打脸也只好任他打脸,承恩恨恨然吩咐身边的聆训,道:“去报与卫公公,就说昆华宫小太监有事要求见皇上。” 聆训是个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的,他点了点头,悄然到了外殿,将此事报与殿外的卫甜,卫甜又传了话给卫巍。 不多时,里头传了话,要贡菊进去,贡菊向承恩施礼道谢,承恩气馁,手也懒得摆,别开脸自顾走开。 贡菊不以为意,进了宫门,眼角扫见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坐在殿上饮茶,皇上笑吟吟问贡菊:“你们娘娘又生了什么事?” 贡菊讷讷叩头答道:“回皇上的话,云妃娘娘说,想寻个教拳脚的师傅。” 都言荒唐杀,谁晓心头怨。率性且胡为,心修几般禅。 第43章 夏日长 楚雨薇大家闺秀出身, 自觉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度,可听了贡菊的禀报,噙着的一口茶险些没把自己呛着, 她从容拿了一条帕子, 装作擦拭嘴角,却借着袖子的遮掩, 将口中的茶水尽吐了在帕子上,咳嗽几声, 尔后再吐了一口气出来, 才觉得胸中好受了些。 刘旭听罢倒依然面色如常, 沉吟片刻,吩咐卫巍道:“你去告诉桐斐,从今日起就到昆华宫当值吧。” 卫巍心中一喜, 想着皇城十三卫的榜眼,却要去给个娘娘当拳脚师傅的模样,怎么都觉得解恨,他满面遮掩不住的笑意, 施施然答应着出门传话去了。 刘旭面色并无讶异,继续饮茶,可是他心中的震撼并不比楚雨薇好上多少, 他没来由地心头打鼓:学拳脚,云梦晚会有如此古怪的要求吗?真是见鬼! 楚雨薇窥不透刘旭的心思,便有些不大确定地开口:“皇上,妹妹她刚刚入宫, 是不是觉得无趣?不如臣妾常常召她来说说话,解解闷?” 刘旭看了楚雨薇一眼,楚雨薇的睫毛极长,在眼底晕出一道暗影,平白把眸子里的真诚遮掩,亦真亦幻,模煳看不清楚。 他起身道:“不必如此,她自胡闹,只要不太过分,你且由她。朕还有事,皇后累了,不用起身来送。” 楚雨薇起身,优雅行礼,恭送了刘旭,她贤淑大方的模样,看不出悲喜,只有捏着苏绣寒蚕丝帕子的指节,微微泛出些白。 好一个轻描淡写的不太过分?命个狗奴才闯了明阳殿不算过分,找什么拳脚师傅也不算过分!那什么才算得上过分?自己又该容忍了她,到怎样的地步?!楚雨薇的胸中波澜起伏,果然隐忍,不如面上笑得轻松。 回了琼华殿的刘旭,看见桐斐跪在路的中央。 刘旭有些气闷,问:“你如何还在这里?” 桐斐拱手道:“皇上请赐微臣死罪,微臣不能教云妃娘娘习武。” “为何?”刘旭好耐性地问他。 “男女授受不亲啊皇上!”桐斐听了皇上的垂询,心中满满的悲愤瞬间找到了宣洩的出口,“臣愿为皇上出生入死,可让臣教云妃娘娘拳脚功夫,皇上,您还是赐死微臣吧!” 刘旭微怔,他倒是未曾想过男女授受不亲的事情,可是怎么办?难不成再去寻个女师傅给云妃吗?可即便女师傅也不见得比桐斐这根木头更加可靠。 他用探寻的目光去看梓夏。 梓夏被皇上看得惊骇起来,皇上是什么意思?莫非自己就不是个男人了吗?他忙道:“皇上,云妃娘娘在入宫之前,曾师从昇平将军府的萧吉,只是萧吉而今已经去了襄州。” 刘旭立刻欢喜,萧吉是昇平大将军萧诚早年在江湖中网罗的人才,轻鸿剑使得出神入化,算是夕月王朝一等的高手。桐斐的剑法也曾得萧吉指点。 桐斐果真默然,垂首向刘旭告辞,心中对萧吉倒也不敢腹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桐斐最是当做圣旨般遵循。他此刻正在揣测:或许云妃娘娘慧根通透,是个学武奇材吧?或许云妃娘娘与学武有几分渊源,才能得师傅青眼吧? 他绝然不曾料到,当初萧吉之所以肯教顾念功夫,也只不过是呆在浮云山庄,太过无所事事想要寻些乐趣罢了。倘若桐斐得知,他定要生生吐出两升血来。 第78页 桐斐到了昆华宫,顾念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她吩咐芍药摆酒设宴,自己焚香沐浴,带着庄重神圣的肃穆神情,走来拜见“师傅”。 桐斐却面沉如水,几乎浇熄了顾念的热诚。 他说:“臣听说娘娘曾拜萧师傅为师,那微臣就是娘娘的师兄了。” 顾念从善如流,开口叫:“师兄。”叫罢又是盈盈一拜。 桐斐的脑子从来都是一根线的思维,他觉得自己既然是奉了圣意到昆华宫教娘娘拳脚的,自然应该守着江湖的规矩,身为师兄,自然当得起师妹一拜,所以,他安然受了顾念的礼。 然后他冷冷然吩咐:“既然要学武,不能再穿如此繁琐,寻些短打扮来。” 于是,芍药用手撑着已是被惊掉了的下巴,吩咐蔷薇去找司衣坊:“给娘娘做些习武的衣衫,要利落些,不拖泥带水得繁琐。” 宫中侍卫不能饮酒,桐斐坐在酒席的上首,只吃得酣畅淋漓。席间桐斐倒不敢命顾念相陪照顾,命她到庭院里站马步,留下燃香、贡菊添菜。 芍药算是昆华宫里的掌事宫女,贴身侍候着顾念不能离开左右,此时见顾念在庭院里蹲着马步,模样十分辛苦,她忙持着团扇在一旁扇凉。 顾念见她如此,存心戏弄,道:“习武怎能娇气?扇子不用打了,让师兄看见又该生气。” 芍药忙把扇子收了,拿出帕子来要给顾念擦额上与颈上渗出的汗滴。 “汗也不用你擦,”顾念自向萧吉学武,时间不长,站马步的基本功夫却是一日不错的,此时她虽觉得天气炎热,倒仍算得上气定神闲,“你若是见不得我辛苦,不如陪我一起站着吧。” 芍药心中叫苦,面上却笑意盈盈,果然摆开了架子,站在顾念身侧。她因害羞,腿只微微蹲下,两膝不向外撑开,反向内微微聚拢。裙摆遮着,也看不大明显。芍药的手捏着帕子,拳攥得也不标准,只轻轻扶在腰间罢了。 顾念不去理会她,自凝心静气蹲着马步。 芍药的动作虽不标准,可才蹲下没多久,就感到双腿灌了铅一样沉重酸涩,又强撑了许久,看日影儿并未挪动一点,真真是度日如年,好容易熬了半刻钟的功夫,她竟然往前一扑,栽倒在地。 扑到在地的芍药偷眼去看顾念,顾念自然也是汗如雨下,腿也似乎有点微微颤抖似的,可仍坚持着不曾有放弃的模样,芍药眼见如此,只得挣扎着爬起来,待要重新蹲着,实在害怕得狠,嗫嚅道:“娘娘,芍药失仪,且容芍药回去换件衣裳,再来侍候。” 顾念到底不忍,冷然吩咐她:“你自回屋,也看看擦伤了哪里,上些药。” 芍药赶紧道了谢,穿了大殿,要去偏殿歇息片刻。 大殿里,桐斐正自顾自吃罢,他抹了抹嘴,看向芍药,道:“你家主子身份尊贵,我不能僭越,你且替她斟茶来敬我!” 芍药恨得牙痒,佯做没听懂的模样,匆匆往偏殿行去。刚走出去两步,只见一枚物事向着脸轻飘飘打来,芍药吃了一惊,忙用手挡。只因为眼前的物事来得十分和缓,果然被芍药打翻在地,发出清脆得响。 芍药定睛看去,地上一盏珍贵的定窑茶盏,碎成了几片,溅起的碎瓷四下都是。她刚要质问桐斐,却听桐斐先开了口:“你个小小宫婢,好没道理!不但不肯与我倒茶,怎的还把娘娘的茶盏打碎?” 芍药气苦,问:“明明是桐侍卫把茶盏仍在地上?怎么反诬奴婢?” “我只是想把茶盏递给你,力道合适,你能接住的。”桐斐抱了双臂,冷眼看芍药。 芍药怒极,不知该如何辩解,桐斐的确命她倒茶,只是她心中急切要赶往偏殿,才没有瞧清楚眼前飞来的是什么物事,才会伸手去挡。她有些愠怒,不知桐斐身为皇城十三卫,素来爽利的性格,为何偏要与她一个宫婢为难。 桐斐与芍药自然是无冤无仇,可他护短,他耳力也好,方才把殿外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刚刚认下的师妹还在殿外坚持蹲着马步,眼前的一个宫婢竟然寻了藉口进来休息,是可忍孰不可忍! 桐斐的脑子的确不喜欢多想事情,可他见惯了宫里的尔虞我诈的争斗,芍药的小心思落在他眼里,自然洞若观火般明了。他冷冷地看着芍药,他要等芍药道歉,等芍药请罚,然后他好开口,让这可恶的贱婢,到殿外的太阳下跪着去,师妹不回来,她也不许回来。 芍药明知今日不能善了,她蓦然跪地,就跪倒在定窑瓷杯的碎片上,疼痛从膝盖处席捲而来,让她的头脑更加清楚,她今日是被外面的日光,晃得急躁了些,才会如此沉不住气,去得罪皇城十三卫。 桐斐自觉得是个狠角色,可是他却不曾料到,深宫里一个柔柔弱弱的丫头,一样能对自己下得去如此狠手,他听见芍药怯怯的声音颤抖:“请桐侍卫恕罪,都是奴婢急着要回偏殿给娘娘拿些去暑气的药,才没听见桐侍卫的吩咐。” 花容失色,泫然欲泣的模样,让桐斐除了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说不出话来,只好摆摆手算是恕罪。他已经看见芍药膝下的裙子上,渗出斑斑血迹来。桐斐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当然,他也并不心软。可是,与一个丫头斤斤计较,传出去,总是弱了皇城十三卫的名头,何况,今日是他第一天到昆华宫当值,实在不能闹得过于难堪。 第79页 他悻悻然走到了昆华宫的宫苑内,看着顾念汗如雨下的狼狈模样,讥诮:“师妹,你调教的好宫婢。” “师兄此言差矣。”顾念明眸生辉,看向桐斐。 桐斐见她不服,心中暗骂:那啥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骂过,面上仍端了师兄的架子,问:“你却说说,师兄错在何处?” 也可谓:夏日深宫亦觉寒,热忱自是江湖肝胆;贵贱不过个人念,心机最怕视若不见。 第44章 又何求 桐斐疑惑自己错在何处, 他以为:顾念而今盛宠,却没能端起身份,借势拿捏好芍药, 反被一宫婢玩弄鼓掌之间, 实在有些窝囊。他平日并不喜欢多言,可此时, 倒忽然起了提点顾念几句的心思。 顾念却不领情,淡然问他:“我并不算是昆华宫的主子, 又何谈调.教宫婢?” 不是昆华宫的主子? 桐斐愕然, 对于皇城十三卫来讲, 宫里并没有什么秘密。桐斐自然早就知道,眼前的女子最初本不愿做云妃娘娘。只是他以为,在皇上的娇宠纵容之下, 云妃早已经恃宠而骄,再接着,自然会心甘情愿被锁在黄金笼里婉转啼唱。谁曾料想,竟也会有人能蔑视了荣华, 看淡了权势。 顾念高昂着的下巴,写满了骄傲与不屑。 桐斐觉得,自己堂堂九尺男儿, 被顾念的骄傲打击得莫名有些颓然,他怔了片刻,不耐烦的挥挥手,似乎如此便把从芍药和顾念那里寻来的不愉快统统挥走。 桐斐命顾念停止扎桩, 跟着自己略略吐纳,就开始教她练习“八段锦”。“八段锦”其实是一种引导术气功,强身健体,却并不算是功夫。在桐斐的心里,一个娘娘,说学拳脚无非是一时间好玩罢了,难道真的让她弄粗了手脚,劳损了筋骨? 顾念跟着桐斐不断地将手臂伸展,上举、下按,牵引着气息行走四肢百骸,十分舒适。 三遍“八段锦”练习完毕,桐斐道:“今天就到这里吧。你下午自己再跟着回忆走两遍。” 顾念看向桐斐的目光灼灼,笑问:“师兄今日教我的可是极上乘的内功心法?师傅平时都不肯教我这些,他总是叫我矗立如钟,出拳如风。” “嗯嗯,没错,师傅教得很是。”桐斐隐隐也想起自己当年学艺的时光,嘴角竟翘起一丝弧度。 顾念好奇:“可是师兄,你教得和师傅很是不同,我练完感到浑身舒服,是不是已经被打通了筋脉?” 桐斐听顾念说的有趣,也不去戳穿,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练习轻功呢?什么时候能够身轻如燕窜上屋顶,随随便便打出几拳,对面的人都稀里哗啦倒下?”顾念的眼里满满的虔诚,其诚挚的态度,让桐斐对自己的敷衍态度瞬间有些于心不忍。 “你想干嘛?皇宫大内,怕没人护你周全吗?”桐斐疑惑。 顾念气馁,她不能向桐斐解释,只闷闷地问:“师兄,你的功夫算是皇城里最好的吗?” “额,”桐斐的脸有些涨红,微微气恼顾念问出如此不合时宜的问题,“我在宫里若自认第二,也就梓夏敢说自己是第一。” 顾念更加失望,她问:“为什么皇上不肯让梓夏教我呢?” 桐斐挠了挠头,他觉得自己人生第一次,陷入了无穷无尽且难以挣脱的窘境当中,如沼泽的泥潭般令人窒息难捱。他无可奈何地回答着顾念没完没了的问题,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他说:“谁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梓夏脾气不怎么好吧。” “脾气不好我也不怕。”顾念依然心生嚮往。“我想打过宫中所有的侍卫,一定要有个功夫最好的师傅啊。” “哈!就你?要打过宫中所有的侍卫?”桐斐气结,摇着头就想离开。倘若继续与顾念交谈,他担心自己的脑子会更加不清楚——谁能相信,深宫里的一位娘娘,满脑子竟会是如此荒唐的念头? 顾念不依不饶,追着他问:“我怎么啦?我不可以吗?师兄你说,我若是想成为皇宫里功夫最好的,需要几年?” 听顾念真诚迫切的声音,桐斐心里莫名又软了一下,他应付道:“大概三、四十年就成了吧。” “三、四十年!”顾念惊跳起来,她伸出了一双手,默默掐算着自己离开皇宫的可能,“三十年,我都快五十了!还怎么出宫?!” “你要离开皇宫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时的阳光过于炙热,才会把所有的人晒得昏昏沉沉。桐斐的脑子里终于粘稠起来,什么都不能思考,只是下意识和顾念说着些奇怪的话。 “是啊,”顾念点头,“我当然要离开,我的哥哥还在宫外等我呢,他一定还在等我呢!”此时顾念倒没有隐瞒什么,她没有提及萧央,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自以为是到,认为整日来去匆忙的萧央会挂念自己。不过,当萧央发现自己不见了,也应该会有几分奇怪或者着急的吧,会吗…… 桐斐问:“所以说,你学武就是要逃出皇宫?” “当然,不过还有个原因,我可不能告诉你。”因为忆起了萧央,顾念变得更加心不在焉,却甩着脑子,希望自己还足够清醒。 第80页 桐斐满眼同情地看向顾念,遗憾道:“既然如此,你此生是没戏了。师妹,你想啊,时间长短还不算问题,俗话说寡不敌众,皇宫里这么许多侍卫,你便是武功盖世,又能坚持多久呢?” 早已经知道逃走,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可是顾念还是认认真真梦了许久,详详细细计划着,努力着所有可能的方向。此时,忽然被桐斐当头棒喝,顾念觉得有些天塌下来般的绝望。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顾念问。她之所以提问,就像是溺水的人徒劳去抓一根稻草,慌乱间,只想告诉自己还有一线希望,才不至于绝望。 听了顾念的询问,桐斐沉吟了片刻,他竟然真的开始努力地想办法,想得十分认真。宫苑里骄阳似火,伤了膝盖的芍药把昆华宫里的奴才和宫女指挥的团团转,一时间,竟没有人来打断被太阳晒昏了的两个人——要逃出宫的云妃娘娘,和皇上身边忠心耿耿的侍卫。而他们两人,也并不知道自己在商量的事情有多么匪夷所思。 “硬闯肯定不行,需要用计,攻其不备,不如用毒!你需要一个御医做师傅,何俊仁不错。兰亭圣手离开之前,曾交给他许多解毒和用毒的方子,虽不是药谷传承,却也举世罕见了。”桐斐忽然觉得自己清楚了起来,他把被太阳晒到昏昏沉沉的脑子里灵光乍现的瞬间,梳理清楚,讲给顾念听。 “用毒!师兄,你真是太厉害了,我早怎么没有想到呢?”顾念兴奋地跳起来,她甚至想要抱一抱桐斐了,不过终于忍住,只在桐斐的背上,狠狠拍了一下,她说,“你是我的亲师兄!” 被称赞而感到飘飘然的桐斐,因顾念蓦的在背上一击,勐然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 看着顾念笑靥如花,桐斐瞠目结舌,把即将冲出喉咙的惨叫,生生咽下。他早听人说过,红颜祸水,却总不以为意,皇宫里见过太多倾世倾国的容颜,从不曾意乱神迷,只是今日,怎么会被一个小姑娘给绕到乱了方寸? “微臣刚刚都是胡言乱语,娘娘莫信!”桐斐再也顾不上师兄与师妹的尊卑,双膝跪地求饶起来。 顾念看着跪倒在地的桐斐,莫名不已,她往后惊跳了一步,怯怯问:“师兄,你怎么了?” 桐斐在心头暗暗愤恨:都是师兄和师妹的称唿太过暧昧,才会让人在剎那间迷失了方向,堕入迷障万劫不復!眼前的人是娘娘,而他,刚刚竟然挑唆着皇上的宠妃像何俊仁学习什么用毒,以便逃离皇宫。 刚才,自己的脑子是被门挤着了吗?自己是患了失心疯了吗?是的,一定是病了,桐斐感到身上竟忽冷忽热起来,他病了才会胡言乱语的吧? 不不不,绝对不是,刚才他是被鬼付了身,才会不知所云,对,他刚才到底是说了什么呢? “额,微臣还有事,微臣告退。”桐斐站直了身子,扭头往昆华宫门奔去,待要出门,却又转回头向着顾念,殷切而诚挚,甚至带着几分祈求道:“娘娘,刚才微臣什么都没乱说吧?” 顾念认真点了点头,答:“是啊,师兄并没有说什么!” 她也已经从极度的兴奋中冷静下来,自然明白刚才和桐斐的对话根本就是野马脱了缰似的莫名其妙。 桐斐在那一刻,竟觉得七月末的阳光也明媚动人,阳光下被晒红了面颊的顾念,如阳光般绚烂可爱。 可下一刻的顾念,看了看左右,紧跑了几步,极小声地问:“师兄,你是要去御医苑吗?” 因此竟然栽倒在地的桐斐,似乎是低低念叨着什么,他说得大概是:“怎么,竟然是幻觉!” 却原来: 虽未酒,却微醺,暗香浮动宫苑寂;脱了线,断了弦,心事无由诚相对。错已铸,怨怼谁?怕人责难,如火骄阳红了面。 第45章 噩梦惶 桐斐的昏倒, 让顾念感动莫名。她就知道,在这世间,既然有认识多年, 依旧看不透真心的陌路人, 也一定会有数面之缘见面,便能肝胆相照的朋友, 比如——桐斐师兄! 于是,顾念很领情地站在宫苑里扯开嗓子尖叫:“来人啊, 师兄昏倒了!” 正在忙忙碌碌给芍药打水、拿药、包扎的夭桃、蔷薇、昙星、燃香、贡菊、拂衣……一熘烟儿就来到了宫苑里, 他们愣愣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桐斐, 再转回头看了看尖叫罢,正在气定神闲地喘气的顾念,不知该不该开口, 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念终于察觉自己的“气定神闲”是多么不合时宜,转而做出一副紧张的模样,指着地上的桐斐道:“快,快!师兄他中暑昏倒了, 快请御医,请宫里最好的御医,请何俊仁何御医!” 堂堂皇城十三卫的榜眼, 竟然会中暑晕倒吗?一干久居深宫的奴才面面相觑,云妃娘娘是在讲笑话吗?还有,桐侍卫是在配合着娘娘讲笑话吗? 顾念的话,没有人肯相信, 可是,也一样没有谁肯违逆。 燃香与拂衣上前搀扶昏迷着的桐斐,而贡菊痛痛快快地往太医院飞奔而去,到了地方,点了名请何御医,说是云妃娘娘有请。 何俊仁被贡菊拉着一路小跑着到了昆华宫,气也没有喘匀,却看见被人架在椅子上躺着昏迷不醒的人是桐斐,而云妃娘娘却立在一侧满目崇敬地看向自己。 第81页 何俊仁惊疑莫名,先给云妃娘娘请了安,再桐斐搭指诊脉,却竟是急怒攻心。桐斐的身体底子好,无需用药,只要扎两针就好,何俊仁便打开药箱取针。 顾念看着一根根银针,明晃晃地被扎在桐斐的面门上,心中暗暗敬佩,早知道师兄是个硬汉子,却不料如此忍耐,连御医都“瞒”了过去。 她满心以为桐斐是装昏,此时见何俊仁竟说是“急怒攻心”,心中暗暗打鼓:莫不是徒有虚名,连师兄是装的昏倒都没能诊治出来?水平令人堪忧,又如何能指望拜师学得精湛的用毒技艺……转念忽又想起,当时自己刚被带进宫来,在刘旭眼皮子底下装昏不醒,只想多听些消息,好似也是眼前的御医诊治,那时却不见何御医拿针来扎,只说抓了汤药慢慢调养……难道何御医不禁医术高明,竟然还十分识趣?如此,倒是个妙人。 顾念心中百转千回,不知想了多少心思,她眼神飘忽不定,却把何俊仁瞧得满面通红。 夕月王朝民风旷达,男女大妨不如前朝严谨,御医给娘娘诊治,倒是也敢窥一窥仙颜的,只是,如顾念一样——大殿上堂而皇之摆着个昏过去的侍卫,且御医来了也并不迴避,还盯着看得仔细的娘娘——实在算是前无古人。 何俊仁正觉讪讪然,抬起头,却看见桐斐悠悠醒转,赶紧走上前细细观察。 桐斐眼神迷离依旧不定,像极了大梦初醒的模样,顾念几乎要为自家师兄的演技而击掌称赞,却又生生忍住,憋得胸口隐隐疼痛,唿气也开始不大均匀,惹得何俊仁再三担忧地拿眼看她。 醒来的桐斐终于睁开了眼睛,看清楚眼皮子底下几根明晃晃的银针晃动,竟好似扎在自己的面门上,大惊之下,一口气没吐出来,又重新昏倒过去。 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堂堂的桐侍卫晕针!他不怕刀光剑影,不怕血流成河,但是,他极讨厌吃药,黑乎乎的汤药闻起来就有股子腥气,实在难以入口。他更讨厌被扎针,又细又长的银针透着股冰冷阴森之气,偏要扎入血肉,想一想就会感到慎得慌。 害怕扎针的桐斐本以为结束了上一个噩梦,却在悠然醒转之后看见了新的噩梦,只能重新跌进黑沉沉的梦里。梦里顾念的脸庞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他好像听见谁说,说他永远也逃不开关于顾念的噩梦了…… 眼见得桐斐毫无徵兆地再次昏倒,几根针再次扎下去,却依旧不见人有起色,何俊仁紧紧皱了眉头,他犹犹豫豫地把手指探向桐斐的颈间,实在不能明白自己的医术怎么瞬间好似失灵了似的。 人一紧张,总是容易手忙脚乱,不肯醒来的桐斐,目光灼灼的顾念,都让何俊仁感到有火在左右烤,他的汗滴从额上、髮际、背上滚落,大颗大颗的,砸在大殿的地板上。 何俊仁已经不记得自己何时还如此狼狈过,他无可奈何地看着顾念,问:“要不要再请一位御医过来瞧瞧?” 顾念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她万万不能猜到桐斐晕针,所以笃定了师兄是在装腔作势,给自己拜师提供机会罢了,不然,谁会醒来后再昏倒呢?既然如此,还要什么别的御医过来捣乱呢? “这个,让师兄歇息一会儿就好。”顾念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我想,我是说,我……我就是想问问何御医您,您想不想收个徒儿?” 何俊仁不曾料到顾念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他愣了一下,道:“回娘娘的话,微臣已经收了两个入室弟子了,不知娘娘何意,若是娘娘身边有人想要学医,微臣愿意指点。” “啊,不,我,我是说,我想学医,何御医愿意教吗?”顾念热诚地看向何俊仁,她清楚看见何俊仁眼角有根青筋突突地跳了起来。 何俊仁犹豫了一下,他有些不确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耳朵,终于大了胆子问:“微臣刚才不曾听清,娘娘是说?” 顾念见不是拒绝,不禁欢欣道:“我是说,我想学医,您愿意做我的师父吗?” 何俊仁彻底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刚才好像是听到云妃娘娘称唿桐侍卫叫做师兄,现在又要拜自己做师傅,这个,到底是娘娘喜欢捉弄别人,还是她认真喜欢拜师傅师兄什么的?还有,如果自己真的做了云妃娘娘的师傅,等桐侍卫醒来发现自己矮了一辈,会不会生气想要拿刀杀了自己呢? 大概宫里所有接触了顾念的人,都会感到脑子被烧掉了一般,总之此时何俊仁的脑子是不够用了,他怔怔看着顾念,感觉有一些奇怪的念头从头脑里滑过,却如何不能形成个明确的思路。 顾念有些着急,她不知道何俊仁为什么不肯回答,或许是不愿答应吧,如果何俊仁真的不肯答应,她又该怎么办?难道要再请一道圣旨吗? 圣旨,她真的不想欠刘旭太多呢。危险的人,总还是离得越远远好吧!顾念有些苦恼地拽了拽自己的头髮,身后,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将顾念的手紧紧握住。 “为什么抓自己的头髮,不痛吗?”是刘旭的声音。 俗语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可是,以前也没有谁告诉过顾念:“想曹操曹操就到了”啊。 那么,为什么刘旭会在这里?没有通传,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第82页 嘆:若是两心离,何必苦相求?爱也成伤,恨也成殇,相见徒增烦恼,相守不过勉强。 第46章 再寻师 “你来做什么?”顾念愤怒地挣脱了刘旭握着自己的手掌。为了遮掩自己有求于人的心思, 她反应得有些过于激烈,像一只张牙舞爪的猫。 刘旭背了双手,神情严肃道:“朕只是想要看一看, 谁把朕最神勇的侍卫, 给弄得昏了过去。云妃,你真是不乖!朕借给你的东西, 你都不能爱惜一些吗?” 顾念果然有些心虚,她嗫嚅道:“可, 可师兄他, 他也不是个东西啊!” 听了顾念的回答, 刘旭感到自己几乎要装不下去了,他唿了口气,好奇地问何俊仁:“桐斐他怎么样?他怎么会忽然昏倒?” “回皇上的话, 臣不知桐侍卫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会郁结于心,血气不稳,乃至天枢不通。”何俊仁谨慎开口, “本来臣诊脉,觉得桐侍卫脉搏有力,只是有些混乱, 用银针疏导即可,谁料他现在还未能醒转,反添忧惧之症,不如臣写一副方子, 拿当归、莲须与他疏肝平气。” 刘旭听罢更加好奇,用审视的目光把顾念上下打量一遍,直看得顾念更加心虚,她其实是生怕桐斐的晕倒“穿帮”,心中还暗自奇怪:为何桐斐仍然不肯醒转,到底要“装”到何时才了? “朕是真的很奇怪,你到底怎样才会把一根木头给气得昏倒?云妃,难不成是你习武不够认真吗?既然不是真心学艺,为何还胡闹寻什么师父?”刘旭对皇城十三卫信赖非常,他自然知道桐斐的本事,此刻见桐斐仍然昏迷,心中也隐隐有些担忧。 顾念暗暗磨了磨牙,不满道:“皇上,我已经告诉过你,说想要找个武功绝世的师傅,而你的宫里,明明是梓夏功夫最好,你为什么偏让桐斐教我?” “哈!”刘旭诧异地听顾念指责,“你是在向朕兴师问罪吗?好大的胆子!难道桐斐教不了你?半个他做你师父也绰绰有余!” “总之是你小气!”顾念的眼睛瞪得极大,眨也不眨地叫嚣,“身为一个皇上,却十分不爽快,不肯放我出宫也就罢了,还骗人说什么把最好的都给我,你给了吗?一个侍卫,也给个二等的!” “二等的?”刘旭失笑,拿着扇子去点顾念的鼻尖,“桐斐他是宫里的一等暗卫,说话间倒被你降了职?” 顾念不耐烦推开了刘旭的摺扇,问:“随你怎么说!你什么时候才肯放我离开这里?!” “离开?”刘旭微微有些愠怒,“你是朕的云妃,还能到哪里去?” 顾念急红了眼睛,双手插着腰吼道:“什么云妃!我从来都只是顾念,狗尾巴巷子的顾念!” “放肆!难道你真的以为,朕会永远容忍着你?你以为朕不会罚你吗?”刘旭被顾念一声声顶撞的,几乎要失去了耐性。 “是吗?罚我?皇上,你要怎么罚我?”顾念的声音里带着讽刺?“皇上,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呢?杀了我这个不知好歹,胆大妄为的民间女子。” 顾念的唇里不过轻轻吐出一个“杀”字,刘旭的心却莫名颤抖,他的眼前晕出血红,他耳中传入的“杀”字竟仿佛有形似的,血淋淋摆在了眼前,甚至,还有了血腥的味道。 他怎么能杀死顾念?当年,他已经是“杀”了云梦晚,愧疚和后悔,思念和绝望,一日日折磨着他,几乎要疯掉,他怎能再“杀”了眼前的顾念。 刘旭的目光一寸寸柔软下来,他看着顾念,轻声道:“好了,是朕不好。朕承诺给你所有,除了放你离开。” 顾念被刘旭浓的化不开的柔情捆绑,只觉得刘旭的目光像湿滑的蛇,将自己的肌肤触碰地战慄起来。不想要的,无论再怎么珍贵,终归比不上鞋上的泥土。她真的想问问刘旭,假若她失去了生命呢?她早就厌倦了皇宫里的一切,冰冷的牢笼,关得她几乎要窒息。 若是死去?刘旭又该如何呢? 不,顾念不要死去!我不是云梦晚,不会如她一般软弱,以为死就可以逃避一切。我不是云梦晚,不会如她一般天真,想要用生命来换取解脱。 “说得倒是好听。”顾念的目光更加讽刺,她看看刘旭,又看了看瘫在椅子上的桐斐,嘴角划过一丝戏嚯。 刘旭苦笑:“好,朕就再赐给你个师父,梓……” “我要何御医做我的师父!”顾念打断了刘旭的话。 “何大人?”刘旭诧异,他实在不能明白顾念的稀奇古怪的心思到底都是怎么冒出来的。 顾念洋洋得意地抬起了下巴,她打量着桐斐,鼻子里挤出了声音,“哼,武功高又怎样,还不是因为些许小事,就晕倒在地,任由大夫摆治?我要找最好的御医,来学医术,将来谁要欺负我,我就拿针扎他!谁要是打伤了我,我自己就可以医治。” 刘旭听了顾念奇怪的想法,有些忍俊不禁,可是,他偏又在顾念的话里听出了些许不安和害怕来。抓住了顾念微妙的脆弱,刘旭心头更加柔软,竟然点点头答应了顾念的要求。 顾念兴奋地跳过去,拉着何俊仁的袖子,问:“那你愿意做我的师父吗?您收徒儿有什么规矩吗?” 第83页 何俊仁实在有些不可置信,到底发生了什么,皇上似乎答应了云妃娘娘,要让娘娘学习医术,而且,好像是拜自己为师?! 何俊仁木木呆呆地看向刘旭。刘旭就轻笑着向他说:“有劳何爱卿。” 何俊仁忙忙拱手,道:“好说好说。” 说罢,他似乎觉得自己应该是跪拜接旨,表一表忠心,告诉皇上自己定当尽心竭力,把娘娘教成一代名医……可不行,感觉实在太诡异了。 奉旨教云妃娘娘医术?怎么想都觉得荒唐。何俊仁皱紧了眉头,不知该如何是好。顾念却不容他消停,一叠声地提问总算拽住了何俊仁的神思。 拜师要依礼做些什么?他怎么知道,他总不能带着云妃娘娘去跪拜药王爷,更不能让云妃娘娘跪着奉上“问药茶”……何俊仁托着脑袋想了半晌,只好告诉顾念:“请娘娘命人到太医院请一幅药王的肖像,请来之后焚香沐浴,对着肖像拜一拜,便算是入我门来。” 听说要拜药王,刘旭的眼眸闪过一丝不可查的晦暗。 何俊仁生生打了个机灵,道:“皇上,药王爷早已经蜕去凡胎,修成真仙,以前有宫里的娘娘年下求药王庇佑皇子百病不侵,也会拜一拜药王爷的。” 听了何俊仁如此解释,刘旭总算不再黑沉着一张脸,饶有兴趣地留在昆华宫里看顾念折腾。 桐斐还是不曾醒转,可脉相却也无甚兇险,何俊仁取了银针,命人抬了竹榻把桐斐送回住处,又吩咐了个徒儿煎药,亲自送去给桐斐服用。 忙乱许久,终于就绪,顾念紧张地站在药王画像之前,忽问:“何御医,我以前曾听人说,凡是做大事,都要取个吉时的,此刻已是黄昏,不知……” 缥缈吉凶谁能料,彷徨唯有问苍天。 第47章 家何处 何俊仁听顾念提到拜师的吉时, 心头蓦然一惊。 医者,刚正不阿,其身正, 百邪不侵, 素来都是正午头拜师,一日间阳气最盛之时, 传闻能通天灌顶,得天地间至阳之气庇佑。 因顾念拜师, 事出突然, 何俊仁心头始终惴惴不安, 竟未曾注意,此时天色已晚,虽夏日天长, 日影儿却也偏西,几乎转眼就要掉进远处的一片重重叠叠的山峦里。 黄昏时分,阳气收,阴气起, 人随天地而动,适宜休憩调息,绝不适合行拜师大礼, 尤其是拜入行医者的师门。 何俊仁心中惊骇,暗嘆侥倖,抬起头看见顾念正认真偏着头看自己,清澈的眼眸里满含期待, 何俊仁不由得心中一喜,道:“娘娘竟是有慧根的,此时黄昏,阴气上行,着实不适宜拜师,不若明日巳时备香,午时成礼吧。” 顾念被未来师父夸赞,心中欢喜,越发恭谨起来,亲自将何俊仁送至昆华宫门外。刘旭跟在一畔,竟也好似书童一般不自觉做出几分恭谨的模样,可自己刚刚行了几步,着实察觉不对,悻悻然又退了回去。 等顾念送罢何俊仁,回到寝殿里,翻翻找找寻了个青色的包袱,把宫里瞧着顺眼的玉器、把件等悉数放进去,再把摆在桌面上的点心也收拾了,仔细装进个朱红雕漆的精緻小食盒里,接着把盒子也放进包袱,小心系好。 她忙碌的时候,芍药忍着膝盖上的痛,小心凑上前帮忙,都被顾念推开,她瞥见皇上面色不愉,更加陪着小心要做事,顾念只得开口:“你消停坐在一边休息,腿上的伤难道好了不成?” 之前芍药受伤,燃香就咋咋唿唿唯恐众人不知,顾念在门外也听了十之八九,心中又是痛快,可又觉得不忍,才会任由一屋子的人围着芍药去转。 昆华宫侍候的宫女奴才倒是不少,整日除了洒扫粘蝉,一个个闲得无聊,无他,顾念是个不要人侍候的,芍药尚且插不上手,何况别人。 顾念用不惯人,偏一屋子奴才生来就是要侍候人的,倒把芍药捧成了昆华宫的半个主子。可芍药心里清楚,她哪有主子的命,被皇上放进了昆华宫,便是要把云妃侍奉周全的,哪怕一双腿废掉,也不敢在刘旭面前有半分怠慢,只嘆息顾念全然不肯领情。 刘旭听说芍药也受了伤,简直按捺不住要询问,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怎么一日间,昆华宫晕的晕,伤的伤,怪道要寻个御医做师傅。 但是,刘旭此刻却无暇打听芍药的伤,因为他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要问,他心中打鼓,面上仍笑容可掬地问:“云妃收拾许多东西,要做什么?” “你……”顾念看了看刘旭,终于咽下了“你傻啊”的评价,闷闷不乐道:“师兄受了伤,难道我不该去瞧瞧吗?”忍了忍,终于还是抱怨,“你怎么一些人情世故也不通?” 被抱怨一些人情世故不通的刘旭长长舒了一口气,默默安抚了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舔着脸称赞:“朕知道云妃最是有礼,只是你去探望桐斐,却于礼不合,不如朕吩咐卫巍,好好备一份厚礼,给桐斐送去?” “我看望受伤的师兄,怎好说于礼不合?”顾念一双澄澈的眼眸如洗,静静地看刘旭。 刘旭顿时觉得自己所思所想,实在有些龌龊了。他说不出其他阻止的话来,只得陪着笑,问:“那朕陪着云妃一起去吧。” “皇上九五之尊,怎能屈尊降贵?”顾念更觉疑惑,“皇上如此,才让人觉得于礼不合!” 第84页 刘旭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顾念背上包袱就要自己去寻桐斐,终于脱口而出:“朕今日心情好,偏要去看看桐斐!” 顾念回头,嗤笑道:“我倒是忘记了,皇上是不用讲道理的,不然,也不会将民女强留在深宫里。” 刘旭感到自己心头的怒火直冲泥丸宫而去,忍了几忍,才算生生把怒意克制,喉头却莫名有些肿胀。 他起身走在顾念前面,大步往外走去。 顾念冲着他的背影小声喊道:“皇上,你要是去瞧师兄,记得准备一份礼物,别让人以为我拿的礼物是皇上准备的,枉费了人家一片诚心。” 刘旭回过头瞪着顾念,只见顾念把手中的包袱抱得紧紧的,不由得又笑又怒:“小家子气的样子,难不成你在昆华宫里搜罗这乱七八糟的,都不是朕的东西?” “怎么一样,”顾念撇撇嘴吧,“你整日里充大方,说什么珍宝古玩,锦缎云罗都是送给我的,难不成还想要回去?” 刘旭恼恨着折回来,拿手里的摺扇戳顾念的脑袋,“朕实实在在想打开你的脑子,看看都想的是些什么?芍药难道不曾讲给你听,宫里御赐之物,都是登记造册的,私自携带出宫,全是死罪?!” 顾念躲开刘旭的扇子,把一双眼睛睁得更大,惊奇道:“我今日方知道,原来皇上才是最小气的,说送人的东西,竟不许人家带着离开你们家,你若是赏了大臣东西,是不是出门之前,再指使了奴才给要回去啊?” 刘旭只觉得自己在七月的天气,无端冷到要打摆子,他的耐性几乎被耗尽了,咬着牙低声嘶吼:“云妃,你给朕听听明白,赏赐给大臣的东西,朕自然不会要回去!司珍坊的太监都会登记消册!可你不是外臣,你是朕的云妃,连你都是朕的,何况是你的东西!” 顾念咬着唇听刘旭吼完,淡然道:“凶什么?东西你不捨得,还给你就是!可我还是顾念,我哥哥虽然很穷,也没有将民女卖了给你做妾!” 刘旭捂着胸口,指节紧紧握在一起,几乎要把衣裳抓出一个洞来。他大口大口的喘息,抬起左手指着顾念,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因看着皇上模样骇人,远远侍候的奴才卫甜大着胆子上前,问:“皇上,您可别生气,看伤了身子。” 顾念翻了白眼想:世上怎么有这样小气的男人,不但小气,还心胸狭窄。这样的人竟然还是皇上,说出去谁能相信? 刘旭紧闭了眼眸半晌,终于收敛了愤怒,他自己微微有些怔忪,自言自语问:“朕是怎么了?” 卫甜瞧着皇上的模样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心中更觉得焦急,有心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额头冒出涔涔的汗来。 刘旭却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苦笑了起来。他内心有些悽苦,只因为当初对云梦晚的愧疚,而今才才会对云妃处处让步;只因为太过在乎的失而復得,才会被眼前的人,轻易气到失了方寸。如今的谨小慎微,哪里还是君王的模样? 偏偏捧在心口的云妃,丝毫也不领情,莫非是要报復当初?报復他曾负了她,迎娶楚雨薇入宫为后? 他的心思起伏,顾念却早已经提着包袱,走出了昆华宫,身影消逝在浅浅的夜色里。 夜色里行走的顾念,终于意识到,她根本不知道桐斐住在何处,转回头,燃香与贡菊都还紧紧跟在身畔,她松了口气,殷切询问:“桐侍卫住在哪里?” “回娘娘的话,”燃香赶紧上前,“桐侍卫住在宫外哪。” “宫外?怎么是在宫外?”顾念小声嘟囔。 燃香小声回答:“是啊,娘娘,十三卫虽说是暗卫,也不住在皇宫,都是换了班回自家休息的。” “回家?”顾念更觉得痴了,“他们都能回家?只有我是回不去的。” “娘娘,皇宫就是您的家啊!”燃香更是小心,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有些哄孩子的口吻。 于是,顾念就哭了起来——在皇宫的石板路上,在一棵美丽的结满了青色的梨子的大树下,在莹莹的灯笼的影子里,蹲下身子,丢下了包袱,然后抱紧自己——哭了起来,泪无声滑落面颊,尔后她低声的抽泣起来,直到嚎啕大哭。 哭声惊动了侍卫,然后惊动了更多人。 后来,刘旭惊慌失措地跑来,他也蹲下,轻声问:“怎么了,云妃你怎么了?” 此时,顾念觉得自己已经哭了很久了,可是她并不想停下,她觉得自己哭着的感觉挺好,似乎满心的委屈、痛苦、思念、疲惫都在渐渐浓郁的夜色里,得到了宣洩,她哭得撕心裂肺,胸中,却渐渐平静。 刘旭小心的把顾念抱在怀里,顾念也没有拒绝,她甚至往刘旭的肩上靠了靠,因为这些许的亲昵,刘旭许久不敢挪动身子。半晌,他轻声问:“怎么了,扭伤了脚吗?” “他们,他们都能……能回家,我,我回不了家……”顾念抽噎着的呓语,断断续续更不清晰,“这里不是,不是我的家……不是……” 模模煳煳的声音,刘旭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感到胸口又痛了起来,他大了胆子抱紧了顾念,似乎要把顾念揉进骨子里,“不怕,不怕,这里,终将会是你的家。” 第85页 此身原来何处?彼岸又是谁家? 宫门深深似海,墙外可还有他? 花落叶生,相思不见,你怎忍,在那畔种下,一枝蔓珠华沙…… 第48章 君惜爱 顾念已经听不见耳畔的声音, 她仍在断断续续表达自己的心思,冰冷的皇宫,从来不是顾念的家, 她从来没有在意过深宫里, 那些摆在博古架上的流光溢彩的玉器;她更没有在意过,身上穿着的温和美丽的各色绸缎衣裙;她不在意吃进口里的珍馐美味, 不在意踩在脚下的稀世丝毯…… 行尸走肉般的顾念被禁锢在深宫,每个人都当她是飞上枝头的凤凰, 可谁又知道, 没有温暖, 顾念根本就失去了生的勇气。 绝望的顾念,总是无比思念宫外的狗尾巴巷子,即便她只住了一年的时光;无比思念宫外的浮云山庄, 即便她从来不觉得那是萧央的牵挂;无比思念做贼的顾况,即便她明明知道他并非是真正的哥哥…… 枯井般的皇宫,外面却有生机勃勃的春天,春天的阳光, 还有阳光下的骑着马的萧央。 萧央?他在哪儿?他是不是知道顾念进了宫,做了云妃?他在哪儿?他会不会有某个瞬间也曾想起,有个叫做顾念的女孩曾经住在他的浮云山庄?或者即便思念, 他也是念着云梦晚,和皇上一样。他们爱的,从来都不是顾念。 顾念感到许许多多的水包裹着自己,冰冷。她太想要靠近些温暖, 却怎么也躲不开重重的水,将她淹没,几乎窒息。 刘旭将顾念抱回了昆华宫,然而,顾念的额头却忽然滚烫,她似乎已经不再清醒,紧皱了眉头,继续没完没了的抽噎,每一次抽泣,都使全身跟着痉挛起来。 没来得及用饭的何俊仁,再次被召回昆华宫。这一次,他给顾念开的处方是安神香。 在裊裊燃烧着的安神香里,芍药也有些昏昏欲睡,然而,她却只能用沉霍抹在鼻尖,保持着清醒,再仔仔细细遵照何太医的吩咐,取下了云妃娘娘青丝间的湘妃竹簪子,再把娘娘的髮丝轻轻梳理。 接着,芍药脱下云妃身上的织锦捻金丝的绯红衫子,用温热的水浸泡了帕子,一点点擦拭了娘娘的脸、手、还有脚。擦拭后的顾念,只穿了一件轻白绫的底衣,靠着一方翡翠枕,安静地睡。 芍药出了云妃的寝殿,到偏殿向皇上復命。 等听见何俊仁的医嘱,芍药几乎要昏厥过去。 何俊仁说:“云妃娘娘是太累了。” 累?累到昏过去的娘娘,上苍啊,谁来拯救一屋子日日清闲到恐慌的奴才?! 接下来,何俊仁又说:“是心累,娘娘精神过于紧张,绷得太紧了。” 心累?好吧,芍药感觉魂魄重新归位。在皇宫里,心累还不是最最平常的事情?心若是不累,那不是娘娘,是娘娘廊上挂着的饶舌的鹦哥儿。 然而,刘旭并不满意。他质问:“为什么云妃会紧张?是你们没有侍候好吗?不是告诉过你们,她要的都给,她做什么,都不要违逆?你们为什么不能让她觉得自在,觉得舒服,觉得皇宫里就是她的家呢?!” 看着刘旭的口张张合合,何俊仁与芍药,都替皇上感到累得慌,难为他,九五之尊的皇上,竟然一口气讲这样多的话,更难为的是,他的问题,完全没有意义——谁敢回答?怎么回答? 或许皇上只是需要宣洩。但是,他的宣洩令昆华宫的温度骤降,所有的人,都觉得脖子的地方,有簌簌的凉风吹过。 太折磨人了,君王之怒。 当芍药恐惧到几乎麻木的时候,刘旭忽然摆摆手,道:“一个个都是废物,全给朕滚出去。” 于是,昆华宫清净了下来。 刘旭走进寝殿里,握着顾念的手,冰冷。 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把顾念的手掌捂热,无奈却是徒劳。 因为点了安神香而睡去的顾念,一直都显得很不舒服,在炎热的夏末,她竟好像是觉得冷,拼命将身子蜷缩起来,一张脸因缩在被子里,更显得娇小,紧皱的眉头,总让人无由看得心痛。 后来,刘旭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怜惜,他解了华服,褪了鞋袜,轻轻挨在顾念的身侧,然后隔着一重锦被,把顾念紧紧抱住。 睡着的顾念,十分安静,没有了白日里的张牙舞爪,自然显得恬静,因她面色苍白,更多了几分云梦晚的神韵,刘旭痴痴看着,捨不得眨眼。 高照的红烛,滚落大颗的烛泪。摇曳的烛影透过软罗纱,在顾念的面颊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刘旭看着暗影里,顾念轻轻扇动的睫毛,心底涌动着一种特别的滋味,呵护怜惜,宛若珍视着捧在掌心的落雪,只盼她不融化。 他就这样静静地守候着顾念,从斜月东升,到东方发白,他的眼眸如灌了铅一样干涩,可是他并不想闭上沉重的眼睑,也并不想挪动酸痛的身子。 所以顾念抖动着睫毛,张开了双眼,就看见眼前的刘旭。她的瞳孔在瞬间放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接着胸口就痛了起来,一口气唿出,虚脱了一般,连尖叫都堵在喉咙里,怎么也沖不出来! “醒了?”刘旭疲倦的眼眸里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满足得神情似乎是工笔细描,悉心勾勒着两人之间的暧昧。 顾念挣扎着起身,战慄的手指掀开锦被,审视散乱在胸前的青丝,和轻薄的白绫底衣。 第86页 她并不知昨天晚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可是,她似乎是和刘旭在一张床上醒来! 刘旭!怎么可以?! 紧闭了眼眸,咬紧的唇,顾念勉强压抑着自己,试图平息从心头汹涌而出的战慄。 刘旭心痛地感受着顾念的战慄,他伸出芊白的手指,想要轻轻抚摸顾念的髮丝,安抚顾念紧张的情绪。 所有的战慄都在这一剎那,聚集到了头顶,顾念终于积攒够了足够的力气,弯曲了左手的五指,毫不犹豫冲着刘旭的面颊挠了过去。 猝不及防的刘旭怔怔地看着疯魔了的顾念,还有顾念火红的眼眸。 他低头,看见顾念指甲里的红,鲜红。 然后,感到面颊上火辣辣痛。 “你!真是个疯妇!”刘旭惊怒地去摸自己的脸庞,湿漉漉的血,沾湿了他芊白的指尖。 顾念瞧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指甲,嘴角划过一丝冷笑,笑意冷得残酷凛冽。 刘旭被顾念脸上的冷冽惊到,他问:“你想怎样?” 顾念不语,只是看过来的眼眸更见冰冷。 刘旭翻身下了床,唤进卫甜来给自己收拾脸上的伤。 卫甜小声问:“皇上,是否要请御医?” 刘旭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愤怒:“叫什么御医?回琼华殿,取来玉肌膏,小声些,不许声张。” 等卫甜走到了门口,刘旭再唤他:“命人传旨,朕微恙,不上早朝。” 卫甜答应着去了,不多时,芍药与李瓜都走了进来,悄无声息给刘旭、顾念换衣。 顾念坐着不动,僵直的背执拗地牴触着芍药小心伸过来的手。 芍药听见有冰冷的声音从顾念齿缝里挤了出来:“滚!” 芍药无奈地看了看顾念,再看向刘旭。 “都滚!”顾念拔高了的声音尖利刺耳,却还带着些砥砺的黯哑。 刘旭阴郁的面色,使得脸上的伤有些狰狞。他亦冷冷地问:“你,让朕,滚?” 顾念的眼眸里已经没有刘旭,她不愿看见他,憎恶尤胜对着鬼魅,她沉默着不再开口,可是刘旭听得见,听见她凌乱的头髮丝都在喧嚣着、尖叫着。 “云妃,昨夜洞房,你不快乐吗?”刘旭心中一重重的恨,嘴角却洋溢着轻笑。 “你说什么?”顾念终于抬起了眼,眼底汪着绝望。 刘旭走进两步,低下头笑:“朕说,你与朕已经成了夫妻之实!你,还矜贵什么?!” 终于还是迟了吗? 逃走,终于还是来不及了吗? 顾念将目光从刘旭得意的面颊上挪开。她感到全身都浸在寒泉里,冰冷到疼痛。 了无生机的顾念,让刘旭的得意没了趣味,他悻悻然冲着李瓜和芍药怒吼:“出去!春宵苦短,朕还要继续宠幸云妃娘娘。” 素来兢兢业业的明君,忽然要白昼宣淫?芍药和李瓜相视一眼,却都立刻惊骇地挪开目光,应着是,匆匆离去。 刘旭扯开还未完全穿好的衣裳,抛在地上,他居高临下看着顾念,等着顾念求饶。 顾念抬着下巴看刘旭,眼睛睁得很大,黑白分明,清澈地透着几分不屑。 刘旭被顾念眼里的不屑激怒,他想要了顾念,要了这麻烦的丫头,将她压在身下,狠狠磋磨! 他毫不犹豫伸手,冲着顾念胸口而去。 出乎意料,没有任何抵挡,轻薄的底衣应声而裂,一片潋滟春光。 许是风光过于旖旎,刘旭的头有些昏昏沉沉,他不再犹豫,朝着顾念压下,双手把身下的人死死禁锢。 美人颈间的香,迷醉…… 宝奁上冷玉生香,香却未暖;玉榻中被翻红浪,底藏漩涡。 第49章 恨难平 从颀长的颈, 到高耸的秀峰,真切的触摸,指尖温润, 始终是流畅而没有遭遇抵抗。在佳人身上上下其手的刘旭, 莫名就有种心虚的感觉,他扳过顾念的脸, 熠熠生辉的双眸里,依旧写满不屑。 刘旭狠狠朝着顾念的红唇吻去, 凭什么不屑?梦晚, 你本就是朕的女人, 从来都是! 顾念的唇微微张开,她甚至用舌尖,轻轻逢迎了刘旭, 所以,刘旭才会意乱情迷的想要探求更多的甜蜜,直到,舌根处蓦然感到彻骨的疼痛。 刘旭惊跳地要从顾念身上起来, 可是,不能,顾念紧紧咬着他的舌头, 要断掉了,一定是要断掉了! 人痛的时候容易乱了方寸,可是痛到极致,灵台却会澄明, 说时迟,那时却快,刘旭终于清醒,他掐紧了顾念的脖子,直到顾念唿吸凝滞地松口。 顾念昏过去的时候,咽下了满口的血腥,心满意足的微笑着倒下。 刘旭张口已是说不出话来,鲜血淋漓溢出唇角,他惊慌地跳下床,跑到外殿,冲着廊下的李瓜招手。 李瓜眼尖,他看见了皇上口中溢出的鲜血,大骇,捂着自己的口,以免尖叫出声。他顾不上进门查看刘旭的伤势,只管把芍药推进大殿,自己奔命似的往太医院跑去。 今日本不是何俊仁当值,可是昨夜顾念的昏倒,让何俊仁不敢离开皇宫,索性在太医院将就了一夜,第二日,他心中还记挂着云妃娘娘拜师的事情,一早便起来收拾。 他还没收拾罢,就看见狂奔而来的李瓜,李瓜已然面无人色,囫囵话也说不出一句。 第87页 “怎么?娘娘有什么不好吗?”何俊仁担忧地问。 李瓜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句“金疮药”,就再也倒不上气,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息。 一边喘息,李瓜一边用手指着自己的嘴。 何俊仁脑子里灵光一闪,霎时明白过来,取了医治口伤的药,同李瓜一起往昆华宫飞奔而去,好在昆华宫是宫里极好的位置,倘若偏僻些,李瓜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喘着气回去。 何俊仁进了大殿,就看见面色带伤,全无血色的刘旭,还有一旁捧着唾盂,摇摇欲坠的芍药。作为御医,何俊仁自然敏锐地观察到刘旭嘴角、衣襟上没有擦拭干净的鲜血,再看芍药手中的唾盂里,更是触目惊心。 放下药箱,何俊仁径直拿过茶壶,取了盖子,把怀里的一整包柒英粉尽数倒进去,搅拌均匀,请刘旭就着茶壶饮下。 此时的刘旭实在顾不得讲究太多,只管把茶壶嘴儿含在口中,尽力吞咽。 吞咽了半壶柒英粉茶,刘旭方觉得口中的血腥气微微淡了些,他停下来,张开口给何俊仁瞧。 何俊仁实在看不大清楚,示意刘旭将舌头伸出来些。 刘旭小心翼翼伸着舌头,可是舌根肿着,再怎么小心,还是痛得难过。刘旭只觉得自己立时就要流出眼泪,强撑着闭紧双眸。 何俊仁终于看清了刘旭的舌根,整整齐齐的牙印,还有舌头上翻开的发紫的血肉依旧渗出血珠子来。 见惯了伤口的御医,也不能淡然处之,何俊仁忙拿出紫露草冰硼散,悉心洒在刘旭的舌头上,刘旭骤然被伤口的药粉刺激,痛得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汗滴。 收回了舌头,刘旭忍不住要唾,一嘴的津液,伴着古怪的药味儿,半点也不能支撑。 何俊仁顾不得许多,竟大了胆子伸手捂住刘旭的嘴巴,劝:“皇上坚持片刻,怎么也等药性稍稍起些作用。” 刘旭本就说不出话来,此时被捂了嘴,更只剩下鼻子嗯嗯唔唔发出些奇怪的声音。 何俊仁点着头,郑重道:“微臣明白,皇上的舌头是因为湘王遇刺的事情着急上火,热毒上行,生得好大的疮,脓血一时间排不出来,大概要几天不能上朝。” 李瓜更见精怪,弓着腰接口:“奴才不通医理,却知道何太医所言甚是,奴才这就去寻卫公公,吩咐下去,大臣有奏,内阁先议,重要的奏章送琼华殿,等御批就是了。” 刘旭满心气苦,都明白什么!何俊仁你碰着朕脸上的伤了知不知道?还有,他想说的是,云妃还昏在寝殿里,不知怎样,刚才下手略重,别伤了她才好。 她自回宫之后,身上的温婉恬淡全然退去,只剩下张牙舞爪的嚣张与不可理喻的固执,仿佛一只浑身长满尖刺的小兽,鼻子朝天,牙尖口利,哪里还有曾经可爱的模样? 只是不知为何,自己就是不想伤害她,半点也不想委屈了她。说是补偿也不尽然,只恨曾经年少,不知情为何物,而今才识相思,便要断肠。 此中滋味,唯有经歷才懂,苦不堪言,却又甘之如饴,心头的悸动,便是一生再不能救赎的沉沦,忘了此身,忘了旧梦,更忘了壮志豪情在胸,忘了千秋基业,夕月江山…… 刘旭神了手指着寝殿的方向,苦涩的眼眸里泛起涟漪。 芍药通透,急忙放下唾盂,向寝殿走去,查看床上的顾念。 顾念还未醒来,面色晦暗,隐隐发青,被唇角的血迹衬托的形容可怖,芍药几乎要尖叫出声,可她不敢,强忍着压抑了心头恐惧和疑惑,走出来请何俊仁,道:“何太医,辛苦您看看云妃娘娘吧。” 何俊仁的手还捂着皇上的嘴,听了此话,露出为难的神色来。 刘旭右手扶额,左手却伸到嘴边,替换了何俊仁的手,他受了惊吓,伤痛,此刻心乱如麻,头也昏昏沉沉难受,只觉得也要晕过去才算解脱。然而有的时候,晕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平时心思沉重的人,习惯了承受许许多多的打击,越是想要解脱,越是不得。 刘旭自己将太阳穴掐出红印,才摆了摆手,让何俊仁赶紧去看顾念。 顾念倒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血脉不畅,气难上行,才会昏睡着,何俊仁只在她昉谒穴上扎了几针,她就悠悠醒转。 醒来后,顾念看见何俊仁正在眼前,有心问候一声,嗓子却发不出声音,脖子肿胀得难受,噁心地想要呕吐。 干呕半天的顾念只觉得嗓子更痛,如塞了棉花一般,她有些焦躁,刚才破釜沉舟,只想越性儿咬死刘旭,才能发泄胸中的愤怒,可现在再醒过来,竟有了些许的后怕,打蛇不死,还不知要受什么样的磋磨。 她不想受到侮辱磋磨,却也狠不下心自尽,光想着刚才被刘旭掐着脖子的感觉,就觉得前心后背,寒涔涔的难受。 何俊仁想开口劝慰几句,又无从说起,皇上脸上的指甲痕迹,舌头上的牙印,云妃娘娘唇角的血迹,答案太过于显而易见,却又太过于扑朔迷离。 这夫妇二人昨夜合衾同眠,到底是闹哪样?何俊仁也不敢揣测,索性拿出纸笔写药方子,给云妃的交到了芍药的手里,给皇上的,交到了李瓜的手里。 宫里的奴才,管住口舌才算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尤其李瓜和芍药二人,更是蚌壳般的嘴。他们二人各自唤来心腹,咬着耳朵交代些什么。 第88页 昆华宫里,刘旭自顾回到了寝宫,他不敢再往床上撩拨顾念,却也并不离去,自顾上了窗楞下的软塌。芍药看见,一句话在嘴里滚了滚,到底不曾说出:皇上,那是奴婢睡得地方。 既然没说,只能装作看不见,洗了手,谨小慎微地给顾念倒茶。 顾念嗓子痛得难受,却并不急着喝茶,她推开了芍药,直愣愣地瞪着刘旭。 刘旭不怕他瞪,冷笑着指着指自己的面颊,示意:朕脸上有伤,能出去见人吗? 顾念一时无语。 寝殿里,不能说话的刘旭,看着暂时哑巴了的顾念,两两相望,相望无言。 刘旭和顾念相望无言,何俊仁却暗自哀嘆。 他嘆自己真是前世不修,遇上眼前的麻烦。因为昆华宫里的情形尴尬,两个爱徒,一个都不能在眼前帮忙。虽说床上还有个将要拜师的顾念,可是何太医也不敢支使。 无可指望,何俊仁只能再亲手给刘旭脸上的伤上药。 今日见的事情,过于惊世骇俗,何俊仁自问是个紧嘴巴的,只是皇上信与不信还是个问题。所以他此时的伺候着实提心弔胆,手上动作仿佛在拈花拂絮般轻巧。 刘旭却并不领情,再怎么温和的手指,再怎么吐气小心翼翼,到底是个男人,贴得近就觉得十分难捱,他不能说话,全凭着一双眼睛表达不满。 上位者的不满一旦进了眼眸,真让人不寒而慄。何俊仁愈发紧张,愈发在心中叫苦,只盼望能快一点结束,偏动作稍微重了一点,就碰了刘旭的伤,惹来皇上倒吸的一口气:“嘶!” 这正是:痛,痛,痛,不伤己身,此痛无人明了;恨,恨,恨,未到绝境,难明这怨憎! 第50章 夜未央 因为吸气又牵扯到脸上和口中的伤, 刘旭更痛,不满的眼神成了赤裸裸的哀怨,何俊仁仿佛听见自己的心也“嘶”的一声响, 几乎因为紧张, 撕裂了一样。 卫甜之前被刘旭打发到琼华殿取药,顺带着传了“皇上今日不上早朝”的旨意, 忙忙碌碌,又被卫巍拉着问了许多事, 眼见得时间不早, 心中急切, 急匆匆要向昆华宫奔去。 他年纪轻脚力也快,此时却迈不开腿,干爹卫巍正挂在他胳膊上, 喘息着同行。 等进了昆华宫,见了皇上,卫巍的泪扑簌簌滚落了下来,他悲切地问:“皇上, 皇上怎么伤成这样,奴才的心都碎了。” 刘旭不能答话,却也根本不愿答话, 不耐烦皱了皱眉,自顾闭目养神。 卫巍却没有止住哭腔,他从卫甜手里拿过崀山的雪莲玉肌膏,殷勤道:“老奴给皇上上药。”声音凄婉, 一波三折的韵味,刘旭莫名感到背上寒颤,抬起胳膊,挡着了脸。 “皇上嫌弃老奴了?”卫巍老迈枯瘦的身子颤抖起来,如被风吹起的枯叶。 何俊仁偷偷拉了拉卫巍的衣袖,小声尴尬地提醒:“卫公公不用伤心,微臣方才已经为皇上上过药了。等两个时辰,卫公公再命人拿酒煮干净的棉布,捞出来拧干给皇上轻轻擦拭干净,重新上药。” 卫公公听罢,心中堵着的难过似乎排遣了一点,他点点头擦着眼泪,问:“可会留疤吗?看着伤得不轻。” 何俊仁摇了摇头,道:“好在处理得早,应该不能留疤,只是皇上三日内最好不要见风,伤口处也不能见明水,天气炎热,更不宜包扎,还有就是饮食清淡些,换药勤一些。” 卫巍一一点头应着,转身瞧见床上冷着脸的顾念,早把皇上受伤的缘故猜得分明,赌气并不上前给云妃问安,反移开了眼睛,重新弯下腰去,凑近了刘旭问:“皇上,前面已经告诉了今天您不上早朝,也说了无事不能搅扰您。皇上安心养几日,脸上的疤也就淡了。” 他絮絮叨叨,只见刘旭先还闭目养神,后头却把微微皱起,显得极不耐烦,知道自己提着他脸上的疤,惹得龙心不悦了,忙打嘴道:“皇上,您此刻还没用早膳哪?饿不饿?想吃些什么,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刘旭一言不发,索性翻了身,把脸朝了窗户,只甩给卫巍一个尊贵的臀部。 卫巍十分担忧,只怕皇上因此赌气,再伤了身体的根本,待要再劝,只见何俊仁又悄悄拉他衣袖,不禁奇怪,问:“你总是拉咱家怎的?难道由着皇上不去吃饭?” 何俊仁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咋着舌头半晌,似乎承受着痛楚似的,没好讲出缘故。 卫巍更是好奇,问:“你怎么了,难道舌头被自个儿咬了,说不出话来?” 他虽然声音压得极低,却离刘旭不远。刘旭满心怒火不能发作,正憋着气假寐,被他一句话撩拨地心火窜上了顶门,随手拽着枕边一个香盒子,朝着卫巍噼头贯来。 卫巍正瞧着何俊仁,全无防备,眼前一黑,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抬头看去,原来是何俊仁挡在他的前面,额角被砸个正着,红红的掀起皮肉,渗出血来。 李瓜、卫甜站得都远,发出低低一声惊唿,却都自己捂了嘴压抑下去,面色都苍白了几分,怔怔看着卫巍,不知该不该上前表示关切。 卫巍素日里除了皇上和望舒殿里的主子,谁也不放在眼里,此刻见何俊仁替他挡了灾,心中莫名一阵儿温暖。他可知道,太医院里的大夫,个个仗着手艺傍身,都是硬骨头,轻易不肯服软儿的,所以何俊仁替他挨着一下,绝不能是巴结谄媚的缘故,定是真情实意为着他好。 第89页 卫巍心里头慰贴,生出些感慨:平素呆鹅似的人儿,倒真是实诚。他的感慨未完,却见何俊仁跪倒在地,小声劝着刘旭:“皇上息怒,卫公公他不知者无罪啊。皇上近日不能出门,无论是宫里的主子们来探望,还是宫外的大臣要觐见,单凭些小公公们,哪个能顶住事儿?还不是要指望卫公公的脸面,才能帮皇上挡一挡,遮掩遮掩?臣斗胆妄言,还请皇上责罚。” 责罚?怎么罚?难不成再亲手拟一道圣旨责你多事儿?刘旭干瞪着眼,也说不出话来,由着何俊仁一番抢白,想想也是个道理,心中气苦,索性翻了身,继续往里睡着了。 卫巍瞧着眼前刘旭与何俊仁奇怪的表现,虽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却无端感到两人似乎有些默契,不禁有些嫉妒起来。 何俊仁见皇上似乎无意追究,忙起身,拉着卫巍和李瓜往寝殿外走去。屋子里,留下卫甜、芍药,各自侍候各自的主子。可他们各自的主子却也无需侍候,一个面朝着窗,一个面朝着帐子,各自无言,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真的已经睡去。 外殿里,何俊仁收拾了自己的药箱,拿出两包药粉,告诉李瓜:“皇上这会儿还不能吃饭,等半晌儿醒了,实在饿得慌,只能把碧粳米煮粥,放凉了再给皇上用些。等皇上用罢,立刻用贴着绿色签子的药粉兑入温开水漱口,漱口后仍用冰硼散消炎止痛。还要告诉皇上,若是想实在吃些东西,得等明日我再给瞧瞧。” 他絮絮叨叨,还未说完,卫巍就已经等不及问:“皇上难道还伤了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过因为皇上走宫,一夜不曾侍候,怎么倒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儿?李瓜和卫甜两个狗才,看着伶俐,却如此不得用! 何俊仁看了卫巍一眼,面上满是为难,他小声告饶:“其实臣只管瞧病,具体发生了什么,公公还是问问小李公公吧。皇上和云妃的身子都需要调养,臣这就回去安排熬药,稍后遣喜顺亲自送来。”说罢,何俊仁随便作了个揖,逃也似的离了昆华宫。 卫巍看他离去,果然沉着脸问李瓜来龙去脉。 李瓜与卫甜,始终都守在殿外,至于刘旭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也没真真看见,虽说猜也猜得到,但是皇上的事情,是能随便揣测的吗?李瓜满心为难,对着卫巍,却又不敢一味隐瞒,只得把自己看见的,猜到的含含煳煳说了一遍。 其实不用谁讲,卫巍心思灵透,对皇上与云妃之间的事情心知肚明,他自己也早就把事情猜得七七八八。可是听李瓜讲罢,卫巍倒抽了一口冷气,心痛的五脏都在泣血,止不住一咏三嘆地哭出声来:“我可怜的皇上诶!” 刘旭称病,躲在昆华宫里,轻易谁也不肯见。他在昆华宫的偏殿里摆放了几案,做了临时办公的所在,批阅内阁拿不定主意的奏章,接受着皇城十三卫传来的各种消息,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 刘旭总觉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是很重要的,李瓜、卫甜、曾水、曹冷等贴身侍候的内监,须臾不离几案的左右,轮流当值只为不让顾念接近,窥探了秘密,比如有关襄州和湘州的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消息。 然而,顾念却完全没有窥探的意思,她根本不知道萧央去了襄州,在她的心中,萧三公子依旧呆在昇平将军府里,过着平安和顺的日子,或者安稳度日的萧三公子,已经忘记了寄放在浮云山庄的顾念了吧。 可即便是萧三公子心中,根本就不曾有过顾念,顾念也不觉得,自己就应该呆在深宫里,成为莫名其妙的云妃娘娘。 顾念很认命地看着刘旭留在昆华宫,日日夜夜呆在这里,不曾离开。她努力地把身子调理好,自己起身,搬离了昆华宫阳面的偏殿,住到了次殿里去。 次殿原本是昆华宫一等宫女居住的地方,但是顾念住了进来,宫女也只好挪动,搬到角门畔的微露阁里去。 …… 宫外的人自然窥视不了宫内的纷纷扰扰,可各有消息渠道的一干忠臣早已经心急如焚。 刘旭安居昆华宫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除了隐忍,楚雨薇似乎别无他选,可皇后寂寞宫闱,自然有想到宣母亲入宫诉一诉“衷肠”。于是楚国公心中便分外清楚:皇上已经三日未曾踏出云妃居处。 月华城关于“妖妃误国”的消息开始传得有眉有眼。 于是,有臣子开始思量着,劝君庭山别苑里荣养的太上皇刘珞回宫主持大局。然而,君庭山别苑杳然无声,没有传出的消息,也无从揣测,是否能有传入的消息。 别苑的寂静,竟仿佛印证了月华城里涌动的流言:太上皇刘珞,曾有心易储,奈何被当时的太子刘旭寻来江湖上的游医兰亭,下毒谋害,导致神思不清,所以软禁君庭山…… 半庭新月照长城,江山不与旧时同,宫阙九重锁寒星,迷离扑朔意难溶。 第51章 迷障中 关于新皇囚禁太上皇的流言, 既然是流言,自然早被人驳斥荒唐。 安居在君庭山的刘珞也曾宣御医进殿,似乎被气得不轻, 身子更不如前。尔后至今, 太上皇刘珞,真的就不曾再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闭门谢客, 谢绝普天之臣的觐见,尚且有情可原, 他不再是皇上, 也没有召见大臣的必要。可到了君庭山之后, 刘珞竟然不肯再见皇亲国戚,从皇子、公主,到贤王, 他都不肯再见,只说而今憔悴,雾鬓苍苍,相见徒增悲切, 争如不见? 第90页 憔悴?到底是憔悴到什么程度呢?既然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皇上为何任由他们在宫苑之外,不早日迎进皇宫早做准备呢? 皇家的事情, 从来不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初时,人人忧戚着月华城烽山的动乱,许多事情都不敢去揣测,只怕猜测得过于分明, 反而绝望,更加惴惴不安。 而今,时过境迁,稍微宁静些的人心,便似乎有了闲暇,想要揭示更多秘密。 于是镇抚使李铭与楚国公楚向南一同,跪在君庭山的别苑外,求见太上皇。守在门房的秦公公,先劝了他们两句,后来见他们坚持,喃喃抱怨着,报往宫内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太上皇刘珞,竟然真的将二人宣进别苑。当然,他们见面的时候,没有在大殿里,而是在别院偏殿,刘珞的床头。 刘珞是真的打不起精神了,他的眼神有些浑浊,抬了抬,像是要看清眼前的人,终于放弃,微微张开了口,问:“楚爱卿、李爱卿来了?” 声音有些摇曳,听不大清楚的混沌。 楚国公果然觉得心中悲切,他跪倒叩头,问:“佛爷安好?” 刘珞轻轻点了点头,再张了张口,似乎要问些什么,终于未能出声,长嘆一声,唿出一口浊气。 镇抚使亦叩头问安,问罢却不起身,轻声问:“佛爷,臣李铭斗胆相询,您即是精神欠佳,何不移驾回宫呢,宫内的供奉,到底齐备些?” 刘珞听了李铭的话,又抬了抬眼,无奈眼前依旧浑浊不堪,他嘆息了一声,呢喃道:“别苑挺好,朕喜欢这里,回宫徒增烦恼。” “佛爷为何烦恼?”李铭的眼神陡然亮了,微微颔首来掩藏。 刘珞蓦然间竟精神了些,他有些急促地喘息了两声,道:“朕还清醒,不要……不要在我眼前弄些花样。” 楚向南,李铭皆惊骇不已,磕头道:“佛爷息怒,臣等一片丹心苍天可鑑啊!实在是而今,而今……” “怎么?!宫里出了什么事?” 楚向南犹犹豫豫道:“皇上,月华城烽山动乱,已经审明白,是湘王指使!” 刘珞立刻竖了眉毛,他满身混沌颓然的气息忽然一敛,声威颇有当年之气势,震怒问:“老四?!老四怎么敢,宣他进京,立刻,来给朕讲清楚!” 楚向南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道:“皇上已经派孟尝宣旨命湘王回京,为佛爷您侍疾。可是……” “他竟然敢不来?”刘珞愤怒更胜,禁不住咳嗽几声,却又忍住,喉头髮出压抑的嘶嘶的声响。 “湘王说孟尝与南蛮余孽勾结,欲行刺杀,所以,杀了孟尝,封了城,萧央已经奔赴襄州,准备汇合盛柯,楚秀,不日,许会起兵……” 刘珞面色更见灰败,又嗽了几声,仍不能舒缓胸中郁闷,恨然道:“朕还活着!逆子怎敢!逆子怎敢!” 李铭凝声回道:“请佛爷回宫主持大局吧!” 刘珞目光一冷,问:“怎么,皇儿他可是不堪服众吗?” 楚向南二人诺诺不言 刘珞嘆息,他气息不济,断续道:“朕,朕无颜在宫里,朕……不忍看旭儿为难,你们若是忠,尽心辅佐旭儿,辅佐旭儿,让老四,老四这个逆子早日,早日……伏诛!” 楚向南与李铭忙领旨表忠心,然后彼此相望一眼,似乎要退下,又似乎有些不甘。 终于,楚向南狠狠心,道:“皇上他新纳了云妃,而今已经三日不早朝了!” 一个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刘珞已然不能再震撼,当初的谋划皆因为自己颓败的身子变得如此漏洞百出,最信任的儿子,倾注了最苦心的栽培,竟是一个把懦弱当成仁慈,一个把期待错看成纵容……他想握紧了拳头,却无能为力,只能颓然放下。许久才道:“不许尔等妄言。卿且回报了皇儿,吩咐准备迎驾,朕,朕明日便回宫吧。 或者是因为力气用尽,刘珞的声音更加混沌微弱,然而,传进楚向南和李铭的耳力,莫名带着些战慄的寒意。 两人诺诺退下,离了君庭山。 告别的时候,李铭有点心不在焉,好像再思考什么,眼角晦暗不明的闪烁着光彩。 楚向南看了看退出很远的侍卫,轻声向李铭道:“而今,你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佛爷虽说身子骨虚弱,心思依旧澄明,绝不是被人下药的模样。佛爷身畔的人,都是侍奉了多年的,忠心耿耿,也定然不能看着佛爷让别有心机的人算计了去。” 李铭点了点头,“为臣者,尽心便好,只可惜楚国公此行太过激进冒险,恐怕要失了君心啊。” “嗐!”楚向南嘆息,“你我从来都不被倚仗,何谈失了君心,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李铭唇角勾起一丝浅笑,“我还罢了,当年未能沙场建功,今日更不敢怨怼。只是楚国公你,也曾追随着萧老将军出生入死,楚家军的名头,也曾因剿灭武林盟,一时间盖过萧家。何况而今,您还是国丈,怎么倒甘心被萧家排挤?” 楚向南也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道:“镇抚使说笑了,当初的功劳,皇上哪一样没有恩赏,而今咱们功成名就,难道不该看孩子们征战沙场,扬名立万?再说了,楚家军从来都是萧家军的嫡系,又何谈排挤?我是真的希望萧小将军此去所向披靡,震我夕月军威,夕月太平的天下,才是你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啊。” 第91页 李铭不再多言,只微微点了点头,拱手向楚向南告辞,他当年也是武将,而今未见老迈,上马的身手依然利落非常,只可惜,再也不能有机会到战场厮杀了。 楚向南看着他纵马远去,心中却漾起淡淡苦涩的滋味,也一样跨马扬鞭,离了君庭山,回国公府。 二人离去后,君庭山的密信就传进了昆华宫。 刘旭有些无措,他身边无数忠诚的暗卫各有各自的渠道,他自然也是听到了许多流言的,可是他自然明白云梦晚不是什么妖妃,不但从未魅惑过自己,甚至入宫至今,都一心逃开。只是,自己如今的模样,又该如何面见父皇,与父皇解释清楚呢? …… 是夜,刘珞与皇太后相顾无言,许久未能言语,最后嘆息道:“朕没有时间了。” 太后心中苦楚涌上喉头,呜咽道:“皇上您千秋万岁” 千秋万岁?不过是人的奢望,自古至今,谁又堪过百年大关? 刘珞道:“朕死后,立刻昭告天下,宣老四回宫,届时,就让皇儿把他留下吧。不可放虎归山。” 太后的心中更觉酸涩,一时无言,只是怔怔地望着跳动的烛光,这烛芯该剪一剪了,可他们此刻身畔只守着一个老总管,昏花的老眼已经浑浑噩噩,只是紧紧盯着太皇,过于地担忧让他完全没有留意到烛影的张牙舞爪…… 刘珞等了一晌,等不到回答,嘆息一声:“朕,朕要休息,你们都退下吧。” 烛光更加摇曳,将旁边摆着地金猊兽的香炉的兽影和裊绕地紫檀香雾幻化成大片狰狞地影子。这狰狞,让太后心头一惊,不禁转过头来看向太皇,她满腹的惊惶与委屈却在霎时间在胸口凝滞,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此时,刘珞悄然无声,已是没有了唿吸。 先皇驾崩! 君庭山在此夜静时分,忽然响起的凄凉的哭泣实在是过于惊心,虽然转眼间就戛然而止,可是别苑各宫各院中的人心头都是一惊,不约而同将目光看向望舒殿…… 一骑快马绝尘而去,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然后,在昆华宫徘徊的刘旭,得到了先皇驾崩的消息。他赶觉到双腿一软,四下排山倒海的压抑让他几乎站立不住,软软地倒在地上。一侧,卫巍慌忙扑过来将刘旭紧紧扶住,用自己已然伛偻的身躯死死抵住刘旭的战慄,轻声唿唤:“皇上,皇上此时定要振作才是,竟夜召萧老将军进宫吧!” 漏声催,夜如水。 萧诚觐见时,三皇子刘暝等在琼华殿,他红着眼眶向萧诚长揖倒地,颤着声道:“此去,万事倚仗昇平大将军了!” 萧诚不见刘旭,心中疑惑,正要相询,刘暝忽而上前扶住了萧诚的手臂,轻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二人便先后出了大殿。上了马,身后跟得却是圣上的銮驾,一行人匆忙出宫。马蹄声起落,匆匆赶往君庭山去了。 夜色浓,却听马蹄一声声;问流年,又为谁来去匆匆?残烛灯花不堪剪,一重重,此去,是该歷哪一翻尘劫? 第52章 相煎急 往君庭山的路上, 萧诚与刘暝的马儿皆赶得急促,可他们身后却有銮驾,再匆促便显得混乱。这混乱撕破了如水夜色的宁静, 纷纷的马蹄踏碎朦朦胧的月光, 招展的旌旗撞裂了暗沉沉的天幕,一时间更让人心急如焚。 因为夜禁不敢出门查看的百姓, 也在迷迷煳煳中更多了些惊怕,纷纷把被角掖禁, 抱着老婆孩子惶惶然睁着双眼, 看向浓浓夜色。 夜色总让人觉得恐惧, 却也纵容着有些人的妄念。 葛家桥的流水潺潺,许是夜静,蛙叫声竟也悄然, 清浅流水在月光下,便显出来几分别样的静谧,甚至带了几分魅色,然周围的一丛丛树, 黑黢黢竟像刀光剑戟般凌厉张扬。这样鲜明的对比,让素来谨慎的萧诚心头无由一颤,远远瞧来便拉紧了缰绳, 大喝道:“小心!” 恰此时,无数的流箭从树丛中起,然后划破长空而来。 纵然流箭迅勐,可在高手眼中, 无数的箭矢也只剩下两支: 一支直奔刘旭的銮驾。 另外一支直直射向马上的刘暝。 萧诚跳跃起来,他养尊处优多年的身子并不见得老迈,出鞘的长剑恰好噼向射往銮驾的流箭,稳健且准,箭头与剑身相撞迸发的火花在夜色中炫目惊心。 萧诚虎口发麻,他已是来不及相救刘暝,只是眼角的余光关切的望向身侧,却见刘暝的手肘正挡住胸前的箭尖前面,一样迸发了金属相撞的声响,便知道祁王竟是有备而来!他心中一嘆,后生可畏,自己恐怕真的是老了,只不知萧央,是否已经可可以面对襄州的局势…… 刘暝就在这凌乱而气势已不再的箭雨中,唇角噙了笑,望着沉沉的夜色,那风吹簌簌作响的林子,拱了手喊道:“镇抚使可是来迎驾?!” 树丛之后,果然涌出了数百骑。 领头的黑衣人摘下了面巾,赫然是李铭,他面色沉静,却掩饰不住眸子里的惊愕,问:“祁王何时开始疑我?” 刘暝的笑更加肆意:“本王倒是愿意细细解释与你,可你当真愿意耐心来听?” 李铭哪里有耐心等待这静夜中时间的流逝,他举起手臂,身后的铁骑便如山洪倾泻一般,唿啦啦向着刘暝及他身后的车架撞来。 第92页 萧诚心惊,身后跑得凌乱不堪的銮驾哪里惊得起如此冲撞?! 而身侧,刘暝已然提起长剑,迎着过百的铁骑沖了过去,眼底含笑,一改往日孱弱虚浮的模样,月光底下,宛若战神般嗜血坚韧! 萧诚只得追随而上,纵然刘暝在月华城的存在感很低——即便封了祁王,却从未提过就藩之事,默默居于深宫之中养病。因他身子孱弱,也未曾有人对此提出过疑议——可那到底是王爷,总是要尽可能护其周全,方才已是无奈,此时更不能见他独自涉险…… 短兵相接,刘暝的长剑气势如虹,他完全没有抵挡护自己周全的意思,全在进攻,可是一时间竟然没有人能够近身,因为他每一剑都能伤人,谁稍离得近一些,剑身就要饮血。 李铭已然按捺不住,他带来的都是培养多年的绝顶高手,怎么忽然间一二十人都被挡在刘暝与萧诚的身前?其他人呢?!沖往銮驾的人呢?他们是否能够得手?!若能得手,自己就…… 銮驾中,却倏忽冲撞出十余条人影,如鬼魅一般,和侍卫们一起杀进人群。 都是高手,皇城十三卫! 看来,刘旭也是做了十全的准备,那么他在此处无疑了?! 好极!李铭亦笑了起来,他没有刘暝笑地肆意,却颇为舒心,他打了个唿哨,在树影后,如夜枭似的飞出一道人影,这影子像銮驾的方向掠去,却被皇城十三卫抵挡在半空,虽然夜枭似的影子勇勐非常,一时间也被缠斗的气喘吁吁…… 此时又是一道人影悄然而来,这影子纤弱柔媚,如一道虹,如纤云般轻盈,却也迅疾,转眼间就落在銮驾之前,没有任何声息。 皇城十三卫大惊,转身分出三道身影,往銮驾前掠过来。銮驾前的人影却更快,已经飘入銮驾之内,然而转身又倏忽而出。 这身影向着夜枭似的的影子轻喝:“中了空城计,不若杀了刘暝就走!” 于是二人竟一起往刘暝处纵跃过去,缠斗着他们的皇城十三卫连一根衣角也留不住,只能感慨二人轻功极佳,想这轻俊的身手,世上除了萧三爷,大概无人能及了。 刘暝此时已在人群中杀死了六人,伤了不知几人,他剑锋凌厉,似乎把所有压抑着已久的情绪,全都释放了出来,他的剑好快,总能在所有的攻势之前斩在这掌控着武器的手,亦或是掌控武器人的脖子上。 只是他也受了些伤。 浑身因为瀰漫了血腥,在夜风里更显得肃杀与恐怖。 李铭终于觉察出不对来。三皇子与皇城十三卫都如此果决的厮杀,无所顾忌,原来,是刘旭竟未出宫!!! 传闻中忠厚仁善,恭顺慈孝的皇上,竟然在得到了太皇驾崩的消息之后,躲在皇宫安然不出,却派出如此多的杀手,这是什么样的心机和手段?!终日打雁,而今,竟被小雁啄了眼睛,主子他错了,他的对手,从来不是一些还未能成气候的娃娃,也不是萧诚与楚向南这样耿直无脑的武将和乔安白一系自诩清高的文臣们啊,太可怕了,怎么会?! 此时,夜枭与纤云似的影子已经到了刘暝的身前。李铭更见急切,向着两道人影喝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现在一同撤走!” 可“夜枭”显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从身后抽出一根铁棍,噼头向刘暝砸下,“纤云”似乎怕看接下来的血腥,手一翻,竟然从袖中拈出一柄冰丝宫样的团扇,轻轻遮挡在眼前。 刘暝反而因李铭的提醒,觉察出不对,他这一次没有再狠绝地刺出长剑,而是身子往后纵跃,身下的马儿一声长嘶,轰然倒下。 “纤云”见他竟然能躲开“夜枭”的铁棍,冷哼了一声,如影随行般欺身过来,手中的冰丝宫样团扇只轻巧旋转,扇柄便往刘暝身上点去。 萧诚早已经瞧在眼中,他自然明白眼前二人就是曾经在月华城闹市中伤了央儿的二位江湖中人,一丝一毫不敢轻忽,他袍袖捲起风声,长剑已经到了“纤云”眼前,“纤云”身形极快,只把身子一矮,往右侧翻身,扇柄依旧点在了刘暝的胸口。刘暝立刻呕出鲜血来…… 萧诚一声虎啸长嘆,扑了过去,可“纤云”般的秦明月早就因为一击即中而悄然往远处纵去,如缱卷流云的身影,也飞掠如幻。 萧诚却因为一时失察,被一根铁棍砸在背上,这铁棍所触及的地方,简直要痛得肝胆剧烈。好在他方才扑地极快,躲过了铁棍的六七分来势,忍了几次,方才咽下了喉头的血腥。 身后,“夜枭”模样的金大舟的铁棍,似乎还要砸下,竟被那冰丝的团扇轻轻扶起,之前冷然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二人看着活不成了,我们且为萧天留三分薄面,毕竟算是相识一场,亦为他们留个全尸罢了。” 于是,二人依旧如翩虹一般消逝在夜色里。 李铭愕然,他再不料到这一回竟然没有见到刘旭,杀了萧诚和祁王完全不在主子吩咐的范围之内——毕竟祁王身残,是没有希望一争大统的,而萧老将军,简直是夕月不倒的信仰,只要还是刘氏的天下,都没有人想要去动萧诚。 好吧,就算杀了二人亦是大功一件,可眼前那二位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倏忽走掉,自己,还有命回去领功吗? 第93页 皇城十三卫尚且活蹦乱跳呢! 果然,一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李铭的眼睛盯着透过来的剑尖,他已经来不及扭头去看谁杀了自己,亦不能再去思考什么…… 桐斐问樟凝:“不留活口吗?” 梓夏再则在远处冷笑:“有什么好问的,除了湘州那一位还能有谁?没来得及走的,一个不留!!” 他吩咐罢,长剑又葬送了身前两个黑衣的逆贼,便急切前去查看刘暝和萧诚的伤势。 被扶起的刘暝仍是含着笑,道:“皇兄将金丝甲给了本王,那人仓促不查,又见本王气血上涌呕血,才会被瞒了过去,本王却没有大碍,快去看萧老将军,他受伤应该不轻。” 萧诚胸中早就翻腾不息,自然不止因为受伤,却也不能多言,只苦笑挣扎起身:“臣亦还能坚持!” 梓夏吩咐着陆续收了剑肃穆在身侧的侍卫,道:“桐斐,你将三皇子与萧老将军,并受了伤的侍卫妥善送回宫中,让御医尽快救治。樟凝,你在此为逝去的同袍收敛尸身。其余人和我一起,到君庭山护驾!” 萧诚大惊,怎么,皇上竟然已是孤身先去了君庭山不成?!这简直是太过冒险! 险象环生,世事已见飘零;步步为营,血难尝江湖动盪! 第53章 硝烟起 是的, 刘旭在得到消息之后,就先召见过刘暝,嘱咐他与萧诚一同带着銮驾出行, 尤其防着些葛家桥的伏击, 那里借山水之势,偏又因夏日树茂阴浓……宫外一直在等着自己, 却始终不得的那些人,总不能放过今天如此得便的机会。 至于他?他只带了皇城十三卫里不怎么显赫的槐清, 二人太监服饰出宫, 然后借着报讯楚国公府的马车, 半途脱了身,绕行枫山四白岭一线,往君庭山去了。 他们动静虽说极小, 然而速度却快,不到一个时辰,刘旭便已经到了君庭山。 望舒殿高高燃着的白色蜡烛下,是一片死寂的悲戚——换了缟素的太后, 跪着的一干忠心耿耿然忍着哀痛而不敢哭,不敢言语的太监与宫女。 他们望向刘旭,似乎是松了口气, 又似乎绷着的弦忽而放松,不约而同的蓦然软了软身子,原本笔挺的腰都塌了下来,叩首迎驾。 见皇儿只带一人狼狈而来, 且颜面带伤,太后心中更觉哀戚。她悄然点了点手,让刘旭近前,跪倒在太皇刘珞的尸身之前。 太后把手搁在刘旭的背上,轻声道:“皇儿,此后,再无人护你周全了啊……” 只听得这半句,刘旭忍着的泪就狠狠砸在地上,呜咽而不能言语。 “天家无情,我儿从今后,也应该……”太后顿了顿,似乎要咽下堵住胸口的所有伤痛,让思路与话语更加清晰,“也应该冷了一段心肠。对骨头至亲也好,对臣下也好,对你宫里那些个妃嫔也罢,都该留一半的真,守着自己的心。唯有你守好了自己的心,才能守护这天下。儿可明白?” 刘旭叩首,将自己的头颅在自己已经逝去的父皇和殷切嘱咐的母后面前,低进尘埃…… 太后继续这自己的叮咛:“太平盛世重文臣,乔安白虽然清高,也自是担当得起你父皇的嘱託;可乱世,依然要倚重武将。萧家一门忠义,何时都不要寒了他们的心。待皇后好一些,楚家亦不煳涂……这一回,老四若能回宫,就把他留下吧,守着刘氏的宗庙。这,是你父皇的遗言。” 刘旭双肩抽搐,头颅依旧不曾抬起,他内心仁善,实在不明白父皇所言的“留下”,是怎样的“留下”。宣老四回宫吗?老四还会回来吗?还会吗? “娘也知道,”太后忽然改了自称,她的声音也蓦然冷凝,“云梦晚是娘的救命恩人,所以在你心中别有不同……可是,倘若娘的命不在了,你还会待她如此不同吗?” 刘旭诧异的仰起脸,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太后轰然倒下,面如金箔,原来在刘旭进门的剎那,她已是吞了金,只等交代清楚了一切,还来得及与太皇同赴黄泉。只愿太皇还等着自己,只愿脚步慢些,自己可以跟得上去……她挣扎着靠在刘珞的榻上,将自己的十指与太皇紧紧扣住,含着笑合上了双眼…… “父皇!母后!” 压抑着的刘旭终于不能再忍,他尖利的叫喊,想要喊出心中的彷徨与伤痛。然而失了声的嗓子如此黯哑,唯有张着难以喘息的口,和脖子上爆出的一根根青紫的筋,彰显着他此时的痛。 …… 去的终是去了,来得,却也总不甘心以你期待的方式而来。 然,终是要来。 湘王终于是反了。 他把告天下书四处散发与百姓,说:新皇纳妖妃入宫,祸乱宫廷,软禁了自己的母妃,气死了先皇,先皇后也因此才会失望自责而自尽。是以,湘王举旗欲清君侧,诛妖妃以祭先皇与先皇后之灵。 刘旭尚未曾从父皇与母后双双逝去的哀痛之中缓过来,又遭遇这样的打击,可谓满心愤懑,山唿海啸似的苦楚无处排解。 只不过,他终于从昆华宫搬了出来。 刘旭在琼华殿里,兢兢业业做着自己的事情。 其实,于刘旭来讲,他觉得自己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做着所有的事情的,从不曾懈怠。他自登基以来,一直都勤于政事,大赦天下之后,鼓励民生恢復生产,除了云妃一事之外,一直都谨言慎行。他严于律己,不事奢华,不贪享乐。那么,为什么天下的百姓,悠悠的众口,对自己总是那么的苛刻?难道真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还是自己真的是过于慈善,才会让所有的人认为自己软弱可欺呢? 第94页 比如襄州新传来的消息。盛柯也反了!而楚秀大意,竟然被人设计,已然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原来,之前盛柯密信曾急报与楚秀,只说是湘州异常,襄州诸人全无主意,约楚秀速到襄州商议。却不想,他竟然早就被湘王策反,楚秀带三万军马进城,盛柯摆酒接风,只说一起商议对付湘王的办法,然而,酒里却放了七步倒。 之前,襄州如湘州一般封城,消息传不出来,而今,湘王既然举了反旗,楚秀的头颅就被挂在襄州城头,他带去的三万军马也被吃了干净。 有人马后炮地责难,说襄州与湘州比邻,从来就是唇齿相依,既然早就知道湘王有反意,怎可大意轻忽,轻易去相信襄州盛柯那狼子野心? 只是,此时多说何益?盛柯从来就是谨小慎微的模样,谁能料到他也有叛逆的勇气呢?就是楚寻风一直在湘州,不是也始终未曾发现湘王与盛柯之间的异样吗?而湘王叛逆之后,楚寻风竟然杳然无踪,湘王与楚家军都各自在寻找,可是此人竟像是插翅飞去了,一点线索全无,亦让人十分地忧心。 只因出师不利,战事未起先折了楚家军的大将楚秀,所以一时间真的是军心不稳,士气低迷。贵南的守将焦浩然守成有余,领军出战的能力却略嫌不足。夕月便人人自危起来,都在忧心襄州与贵南之战。 在这一触即发的战争中,人们也都是在等,等:新皇之怒,等新皇杀了妖妃,然后名正言顺地出兵,伐逆! 然,刘旭却昭告天下:四弟年少,恐为别有用心之人蛊惑,而乐太妃娘娘年事已高,已是不堪忧念之情……朕惟愿,四弟早日幡然悔悟,为兄向天下人诺,绝不伤害手足性命。 天子诺,绝不伤手足性命。 以天下为局,全自己仁君之念?有些老将暗自嘆息,这恐非吉兆,若无异数,恐怕此一诺,便是湘王的保命之符,让那沙场征战的将士们又当如何是好呢?! 满心懊恼,只能观望着乐太妃是否会投诚劝降湘王的朝臣们,却在翌日得知:乐妃昨夜接到诏书之后,在宫中服毒身亡。 这岂不是现成的话柄?!乐太妃如何能死?! 乔安白立刻就闯了琼华殿,直直指着刘旭的鼻子质问:“皇上啊,乐太妃想死便能死?难不成,宫中的奴才都是死人,都是叛党不成?!啊?!” 刘旭更觉得窝囊,他怎么能想到乐太妃会死?!他本来以为自己厚待乐太妃,留一念之仁义,而蝼蚁尚且偷生,乐太妃在自己的宽容中,怎就捨得去死呢?何况,因刘暝早就警示过自己,所以二人早在宫中安排了一帮心腹,日夜不休地守着乐太妃。乐太妃之前的奴婢,也早已在软禁之日起,换了个馨尽。 那么,乐太妃又何来地机会寻死呢? 而今,琼华殿跪倒的一干众人,实在无从解释乐太妃所服用的毒,从何而来。 所以,一如当初太后中毒,这又是一桩悬案。 当年先皇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执念,颇是处理了一干宫人的。 而今,怎么宫中还有逆党不成?! 查!再掘地三尺地查! 可还是来不及了。 江湖上立时便传言四起,说:湘王本来骁勇善战,醇厚孝道,新皇却软禁乐妃。而今太皇已死,湘王本是无奈生生被逼而反,如今更又逼死乐妃…… 万般无奈之下,朝廷便藉此公布了当时皇后被下药的真相。虽然,如今多事之秋,绝不是为魏国公,为昭妃,为二皇子平凡的大好时机。 庶人二王爷,就在这仓促之中,被从重露宫迎回自己的行宫。 刘旭亲自迎在宫门外,他含着泪向着刘旸作了个揖。 可,刘旸避了过去。他并不愿意理会刘旭的示好。一年有余的囚禁,让刘旸身上的张扬收敛了许多,可是,更多了几分阴郁。 他看着刘旭,问:皇兄,当年弟跪在宫门之外,苦苦相求,想告诉你,我娘是被冤枉的……那时,你在何处呢? 刘旭默然,他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说,是因为刘暝的残腿和劝告吗?当然不能说是。那时候,自己其实是被太后,被自己亲娘所遭受的苦楚震撼,根本就无法选择原谅,无从选择相信。而今,他又怎能开口,请求刘旸的原谅呢?刘旸的亲娘,所承受之横祸,岂不是更加无妄? 刘旸亦默然许久,尔后又淡漠地开口道:“皇兄,而今,弟大势已去,再无执念。皇兄肯赐给弟一片封地,从此老死不见,各自相安吗?” 刘旭依旧沉默——天下大乱,他真的可以放再一个皇弟到看不见的地方去吗? 刘旸冷笑了起来。原来,依旧是不能信任吗?也是,谁的江上,谁能安稳?天家无情,骨头亲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古今多少男儿汉,一念江山不自由?一念江山不自由…… 第54章 入虎穴 因为沉冤昭雪, 朝堂上的君,总要拿出些该有的态度以示安抚,所以, 刘旸就是在这样一个尴尬的时刻, 被封了珉王。 封王当日,到珉王府里去恭贺送礼的人, 其实也并不算少,然而真心为之喜悦人却…… 好吧, 人们哪里还有心情欢欣喜悦呢?别说封王, 即便此时皇后诞下龙子, 恐怕也只能引来一片忧心吧。 这个时刻,人们所关注之处,都在贵南。 第95页 此时, 一路风餐露宿的萧央与兰亭也已赶往了贵南,同来的,自然还有灵犀。 至于灵犀是如何在途中与另外二位汇合,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暂且按下不表。 只说:现在好容易抵达贵南的,急切从军报国的,旅途狼狈的, 三位“少年”,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麻烦——他们,进不去贵南城! 之前已经说过,焦浩然的性格谨慎, 将贵南城防守的滴水不漏,可以这样说,自从焦浩然来了贵南挂帅之后,每一年,他除了练兵,便是修城墙…… 所以焦浩然驻守贵南三年之后,贵南的城墙已经达到了前人无法企及(大概后人也很难企及了)的厚度,且,质量是过关的。 湘王刘昱当然知道,焦浩然是有这个修城墙的“坏习惯”的,但他并不以为然。 湘王好战,传说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平叛南蛮的时候,总是喜欢亲自率兵,指哪儿打哪儿,没有战略,没有计划,却也攻无不克…… 据说之前被俘虏的南蛮王,就十分不喜欢湘王,他曾嘆息:我南蛮本来就擅长“神出鬼没”的打法儿——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敌方驻扎就偷袭,抢了粮草就跑;敌兵撤了就再抢回之前的地盘……不以反覆为耻,不讲傲骨气节,不图名节声誉——想之前多少夕月王朝的名将,都拿我们南蛮的儿郎没辙儿。 可未曾料想,湘王竟是个狠角色,他居然不讲穷寇莫追,更不讲兵困马乏需得安营扎寨,粮草匮乏不能冒进贪功……好吧,湘王根本不讲兵法,而更不可思议的是——长于礼仪之邦的湘王竟然十分无耻(这话,倒不是说书的或传流言的对湘王不敬,而是被南蛮王说无耻,于湘王来讲,简直是一种荣誉,湘王自己是十分津津乐道这一评价的,想来也是,若是十分珍重礼义廉耻,他如今怎能举起反旗?即便只是说要清君侧),他走哪儿打哪儿也就是了,居然还走哪儿抢哪儿,靠山吃得山,靠水吃得水…… 就这么着,湘王率领人马,与南蛮骁勇好战的湘兵,在深山里反覆周旋,几进几出,竟也毫髮无伤……这,南蛮王实在不知道该找谁说理去,他后来只能疲于奔命,几乎是已经躲到了紫海,他在那一片望不见边际的紫金竹林里安营扎寨,打定主意数年内不再敢惹事生非,可最后还是被湘王抓到,直接送入京城…… 南蛮王说,湘王绝不是凡人,他们中原人,当初在紫金竹林林海里居然没有迷路,怎么可能?他们根本就是从天而降! …… 我们暂且不去理会南蛮王的诸多感慨,自古成王败寇,失败的一方总是喜欢将对手的能力夸大到十倍百倍,以遮掩自己的无能。 可此时的焦浩然,却也不得不感慨——湘王的的确确难缠。 因为,湘王并不着急攻打贵南,以此打通南北要道。他居然只是派了兵马围住贵南,断了城中的粮草供给……然后将盛柯留在襄州,自己却跑去青州,想要轻松摘了陈翟羽的脑袋再回来……至于青州之战如何,我们容后再表,现下只说此时此刻——萧三爷等三人在贵南的城门百里之外望而兴嘆,盛柯的五万兵马围了贵南城,而他们三人的肋下也没有双翼,总不能也学湘王,从天而降吧,嗯?奈何?! 萧央三人对着贵南城望而兴嘆,却也不敢望得太久——盛柯的性子虽不如焦浩然谨慎,却也是个贪生怕死的货色,他一方面怕有援兵来贵南支援,一方面也确实听闻人说萧三爷已然赶往贵南,消息传来,说:二十日之前萧央已经离开月华城,恐怕此时已经到了城外。那可是萧家之后啊,可谓不得不防!是以,盛柯的斥候一波一波的在四下逡巡…… 三人向着贵南城的方向望眼欲穿,看了一晌,也只得暂且躲进山林,暗自思量该如何是好。 想要从五万人马的眼皮子混进城去,的的确确有些办不到,灵犀便有些异想天开,她认真地看着兰亭,问:“你上次算计我的那种毒.药可有盈余,给盛柯这老小子的兵马之中撒上一些!那该多热闹啊?!我们简直就是,就是那不战而屈人之兵啊,这下子,岂不是大功一件?!” 说罢,她脸上不禁绽放出肆意的笑,如夏日的初阳般炫目明媚。 这一回,兰亭却没有被灵犀的笑,给闪瞎了双眼,他无语看了灵犀半晌,问:“灵犀,你瞧着我的身上,可像是带着个山一样的包袱不成?” 灵犀眨了眨水灵灵的一双杏眼,并不懊恼,依旧认真问:“那这药好不好配,我们也不着急。想焦浩然那万年神龟的性子,即便粮草不足,把城门守上个月余亦不成问题……” 兰亭一声长嘆:“灵犀啊,这药总归是药,不是粮食,我们轻易何处寻去?可不是你说配来就配来的啊……” 灵犀终于没了耐性,恨恨然道:“好个兰亭,你算计我的时候,便手段非常,而今有正经事儿用得着你的时候,竟如此推三阻四,你索性收拾了包裹,回药谷去吧,不要在此拖累我与萧兄……” 兰亭气结,伸着一根指头指着灵犀,你,你,你了几声,又觉无趣,依旧在山溪旁坐了,怔怔然看鱼。 第96页 灵犀见他的眼神盯着水看个不休,忽而灵光一笑,笑道:“兰兄……” 兰亭见她笑得不怀好意,且这一声兰兄,实在叫得,叫得有些酥酥麻麻,不禁将身子颤了一颤,问:“你又想怎样?!” 灵犀道:“你我三人混入贵南城不易,然,混进盛柯的军队也不算难事,我们摸到他们的存粮食处,或者就在这水源的上头洒了毒.药……岂不省事?” 兰亭摇头嘆息:“灵犀,这样不成的。” “如何不成?”灵犀疑惑。 “灵犀,我是个大夫啊,平生只有救人的,哪能如此草菅人命?若果真如此作为,实在有伤天和……”兰亭摇了摇头,“且,我跟着萧兄从军,作为军医,为国尽忠原无过错,然,在盛柯兵马处下毒,这算江湖做派,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武林盟虽然不再,江湖中人亦是不能在朝堂纷争中轻易出手的,何况,药谷本来一直置身于各界之外,我又怎能……” 灵犀听兰亭讲害人有伤天和,便十分不屑,问:“当初,你害我的时候,怎么不讲有伤天和?” 兰亭一时语噎,只是摇头。 灵犀便道:“那也好办,你既然能指点何俊仁用毒的功夫,说明这用毒的功夫不算是你药谷的传承衣钵,你自然也可以用来指点于我,我是个天煞命星,倒不怕有伤天和,这毒由我来下就是了……” 听到此处,萧央不禁插话道:“灵犀,你不曾到过军中,不知道军中饮食规矩,亦十分谨慎,且每一支兵马都不是同时进食,你这反而打草惊蛇……” 灵犀郁郁:“如此,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我们到底如何是好,总不能就此打道回府,你在昇平将军府做你的萧三爷,我在尚书府做我的沈大公子?可皇上此时心急如焚,恐怕见不得你我清闲……” 萧央沉吟片刻:“你适才讲,我们混入盛柯的军中倒算是个办法,总能打探一二消息,最不济,先烧了盛柯的粮草,也让他先焦头烂额一番……” 沈灵犀素来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听罢便抚掌大笑,慌得兰亭急急忙忙地要拿手去捂她的嘴。可灵犀的动作轻灵,功夫又在兰亭之上,怎能让兰亭得手,自止了笑,跃上了一棵高高的树杈上,往远处眺望,寻思盛柯的粮草存在何处…… 三人便在溪边草草吃了些干粮,只等夜色瀰漫,悄然往盛柯的大营里摸去。 月清浅,暗笼婵娟,忆当年结义,谁解心事?风萧萧,影渐阑珊,纵虎穴龙潭,亦肯追随! 第55章 换狸猫 盛柯虽说谨慎, 排兵布阵有板有眼不见破绽,可到底萧央等三人都算是高手,他们一路进了盛柯临时堆就的土城, 然后摸索着到了大营深处, 竟也无人觉察。 沈灵犀蹲在一棵树冠之上,小声抱怨:“怎么这么多人?” 兰亭和萧央表示无语, 盛柯集结了五万人马来贵南,现在只守不攻, 大营里没有人, 那应该有什么? 被鄙视的灵犀, 就有些郁郁,她继续道:“接下来我们应该做什么?烧粮草?还是去抓了盛柯?然后杀了他?” 萧央无奈地嘆息,他轻声道:“灵犀, 杀了盛柯,你我都走不出去,而粮草,现在尚早, 不着急……” “不着急?”灵犀更加抑郁,“小爷千里迢迢从月华城到这里,就是为了爬在树上数星星不成?” 萧央却不去理会她的怨怼, 竟对着兰亭道:“此时,伙房最是僻静,适才我已经看过,只守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伙夫……” 兰亭轻轻点了点头:“可以动手了, 只是,我们先抓一个,还是一次抓够三个?” “抓三个,虽说动静可能大些,总算抓成一队的亲卫,我们行事更加方便,彼此间也能互相遮掩……”萧央向盛柯的营帐望了望,“子夜之时,他们应该会换班,四人一卫,多余的那一个,你想办法给不动声色废了吧……” 灵犀听二人对话,听得一头雾水:“怎么抓人还要论数的,什么多不多的?” 兰亭忍不住白了灵犀一眼,也不管这无边夜色里,自己的眼神能不能被看到,他恨铁不成钢,道:“我的小爷,你也用用脑子好吗?咱们抓了三个亲卫,再易容成他们的模样,然后就可以呆在盛柯的身边了,这样探听消息,岂不是更加便宜?” “易容吗?”灵犀并不怕其余二人嫌弃自己太笨,本来她的脑子就不是用来思考问题的,心肠也没有那九曲十八个弯弯绕绕,此时因为要做的事情新鲜,就有些激动,勉强压抑了声音,问兰亭,“你会易容的,是吧?” 兰亭行走江湖也有些日子,怀里自是备着些现成易容的材料。 于是,等子时过罢,盛柯帐前换了班准备歇息的那四个亲卫,有气无力地往自己之处走去之时,三人就从树上悄然落下,幽魂似的跟在后面。四亲卫的地位不低,竟然是住的单独一个帐子,这倒是比之前他们想把人给拖去伙房审问的计划更加方便。 这四亲卫才要洗漱睡下,就蓦然被人点了穴位——萧央与兰亭同时出的手,各自“伺候”了两位。沈灵犀轻功差了一些,眼见他们得手,才从远处蹑手蹑脚过来。 第97页 被点到的四人瞠目结舌看着萧央三位,惊得几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他们再想不到有人可以神出鬼没至此。我们要知道盛柯谨慎的性子,他选的亲卫自是百里挑一,身手也绝非泛泛,要说被人如此轻易算计,说出去也实在打脸。 可是,如果这几位倒霉的亲卫听说过江湖上:“含藏天步”“追云望月”与“风闲七步”三种绝世轻功的话,就不会再太过吃惊,因为很不巧,萧央与兰亭两人的轻功步法,恰好占那绝世轻功的三分之二。 “他们哪一个身材最不合适?”还没有走上沙场,萧央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开始冰冷,他审视这眼前的三个人,颇有些像挑选牲畜的意味。 兰亭皱了皱眉头,眼前的四人身材挺拔,因在军营里,大多吃不好睡不好的,十分纤瘦,与自己等三人相差不大,唯有个头,灵犀是哪一个看起来都不适宜。 要说,灵犀从小习武,兼继承了自己父亲的身高,骨骼亭匀,别说女子,在男子中也算是适中的身材,偏眼前的亲卫,显然是盛柯专门挑选过的,四人中偏矮小的那一个,也要高出灵犀几分,且她之后要与萧央站在一起值守,这样更会衬托出灵犀的个头异样来…… 灵犀不以为然,个子矮那么一点点,把靴子垫一垫就好,这个不算烦难。 的确算不上烦难,三人动手摺腾了近半个时辰,才算是给灵犀垫好了一双穿起来还算舒适的靴子(好在靴子大一些,颇能垫的进去些材料),而萧央与兰亭也把从两名亲卫脚上扒下来的靴子削平,三人此时站在一起,倒是不甚显得怪异。 唯一的问题是,灵犀没有受过穿高底鞋子的训练,何况靴子大了一些,这么一来,走起来也就显得不怎么稳重……只是时间紧迫,三人暂时顾不上训练灵犀走路,眼前当务之急,还是要审问地上躺着的,被点了穴的那几位。 几位亲卫老老实实倒在地上,看着萧央三人折腾一晌才想起自己,心中实在有些怨怼。 可是真等被想起了,亲卫便更觉悲戚,因为兰亭往他们的口中一人餵了一颗丹药,然后,笑得一副风轻云模样:“断肠散,四位仁兄啊,此时你们肋下三寸,可疼痛难忍?” 四亲卫默默无语,只能眼神示意:咱们都明白了,好汉有吩咐,一定配合。 于是,接下来的审问就显得十分顺利,四亲卫配合至极,他们心中惶惶,百般表现,满足了萧央等三人提出的各种略显得诡异的要求——比如走一走啊,讲几句口头禅啊,说一说自己的小秘密以表示真诚啊,与他们熟识的人的特徵与姓名啊…… 其实,若他们也闯荡过江湖,在这些蛛丝马迹中,就应该明白萧央三人的意图。可这几位显然都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即便也曾听过些相关的传言,此刻因为过于想要活命,才会完全没有尝试去揣测这其中的怪异之处…… 配合良好的俘虏最后也还是难逃一死……当旭日东升的时候,萧央三人已经处理过其中三名亲卫的尸身,唯一留下的那一个,被兰亭“做”成了心疾猝死的模样…… 此时,兰亭正用侍卫姜平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大喊:“快来人,传军医,冯阳,冯阳他死了!” 这声音实在惟妙惟肖,沈灵犀自嘆弗如。她作弊用了些药粉才显得嘶哑的嗓子,仍然与李端不怎么相似,好在军中的男子,声音大差不差,大家都是汉子,心思自然也就不够细腻,不细细分辨,只怕也没有谁能够留意到,灵犀刻意学习过的语调与李端之前有什么不同之处。 萧央却也省事,他所扮的晋鸣,是个清冷而话绝少的。原本他们是想着让灵犀省心,顶了这个不怎么说话的角色,谁知,竟然遭到了灵犀的反对。因为,灵犀自诩是个话唠,倘若不说话,恐怕更容易出事,最终无奈只得作罢。 军医来了,无非也只是走个过场,他自然是看不出来——被兰亭做过手脚的——冯阳的尸身有什么怪异之处,只是有些同情地说:“怕是劳顿引发的心疾,看起来,倒是旧疾,你们怎么平时也不曾听他说起?若是半夜惊醒一些,早些发现,怕还能留条性命,现在……” 兰亭,额,不,“姜平”亦同情且自责道:“都是昨夜值夜,回来后蒙头睡得沉,实在不知……” 那军中的大夫看“姜平”面上的戚戚然之色实在真诚,倒不忍心再多说责难,只摇了摇头,道:“早点收殓了吧,天气炎热,万不可再引发时疫。” 人走茶凉无非就是如此的凉薄,很快就有人抬走了冯阳的尸身,随便找了一处僻静地方草草掩埋,且,过了不久,就有人补了冯阳的缺,来人叫做修蒙,年纪不大,所以在“姜平”等人面前就显得资歷过浅,于是态度十分恭谨,可谓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如此一来,更是省了萧央三人许多麻烦。 当日后半夜的时候,三个人,并新来的修蒙,就肃穆地站在了盛柯的大帐前面……没有人察觉到异样。 若说意外,唯有换班之前一个姓胡的侍卫,忽而撞了灵犀的肩头,带着几分下流地笑,问:“咋地,李端,昨个是不是被姜平给整了,步子都带出来了啊?” 第98页 萧央和兰亭虽说家教严苛,到底一个在军中待过,一个在江湖下九流中也混过的,听了这话,面上皆是一黑,得亏脸上蒙着鲛皮面具,才看不分明。 灵犀却听着新鲜,她虽不懂那话里的孟浪,却也知道“整”绝然不是个什么好词,于是乜斜了眼望着兰亭道:“就他,呸,爷整他倒是还行!” 兰亭面色更加难堪,用手扯了灵犀便要远离了姓胡的亲卫。 “大帅帐前呢,怎么就拉拉扯扯了?李端,你又说大话,爷还不知道你?看你那怂样儿,还会有在上头的时候?”那姓胡的亲卫笑得更邪气,声音虽轻,却满含着不屑,可他忽而瞧见了新来的修蒙,于是啧啧两声,示意“李端”,“这个可不错,你早点下手,别等姜平再捷足先登!” 灵犀懵懂着点了点头,嘆了气道:“可怜冯兄,怎么说没就没了。” 听灵犀说起冯阳,姓胡的亲卫不再多言,虽说彼此间算不上亲近,可到底有些兔死狐悲之意,也嘆了口气,默然走开了。 他们几人在帐前的三言两语,也没有引起盛柯的注意,因为此时夜深人静,盛柯早就入睡,抑扬顿挫的鼾声从帐子里传了出来,让人在这浓浓夜色里,平添了些睡意,可是鼾声的确太大,些许的睡意也就很快消散去了。 灵犀只立了片刻,就有些支撑不住,她倒不是不能吃苦,站桩立马都不曾含煳,只是这会儿听着盛柯的鼾声,不能静心敛气地练功,而平白站着,又实在无聊,她左顾右盼:盛柯的大帐左右,也就是他们一队亲卫,其余的侍卫,并不靠近,只远远的逡巡。 于是灵犀便想要做些什么,比如到盛柯的帐子里面逛一逛…… 自小养成少爷心性,何须想那九曲迴肠?十年混得风生水起,怎去管他天高地厚?率性随心,若得自在不需愁,此生亦可无欲无求。 第56章 三更转 沈灵犀很有兴趣到盛柯的大帐里一游, 她是真的很好奇这个叛徒的嘴脸,所以想要近距离,细细地观摩。 只是,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修蒙, 这个少年刚刚被提拔上来,并委以重任, 所以兴致勃勃瞪大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什么都没有的空洞的夜色。他自然没有关注灵犀左顾右盼的异样, 可是不代表他会在灵犀到大帅的帐子里之后还能安之若素啊…… 灵犀忽然问:“修蒙, 你困不困?” 修蒙把头摆得拨浪鼓似的有趣, 小声且真诚道:“小的不困,李大哥,你困了吗?不如你在营帐周围走一走, 许就不困了。” 沈灵犀皱起眉头想了想,在营帐周围走一走有什么有趣,她得进去走一走才行,所以修蒙必须得困, 她向萧央使了个眼色,萧央便挪了过来,站在修蒙身侧, 修蒙觉得这个距离有些太近了,正感到疑惑,就觉得后颈处一阵子的酸麻,然后……失去了意识。 萧央伸着一只手臂, 扶着修蒙,虽然盛柯的大帐周围燃着火把,可是其他侍卫的距离较远,暗影绰绰里看不分明,即便是走得稍近些,也不过以为两个人站着近,在耳语些什么。 可让人别扭的是,两个大男人如此姿势,颇有些暧昧罢了。沈灵犀和兰亭便忍不住地笑,萧央无奈抽了抽嘴角,没有办法,好在这败坏也算是败坏的晋鸣的名声罢了。他如此安慰自己,心中便些许自在了点,轻轻向灵犀摆了摆头,示意她不要耽误时间。 灵犀会意,在他们身后矮了矮身子,就钻进了大帐之中,营帐里还燃着一盏油灯,却颇显得昏暗。放眼望去,正中间一张大的几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并一摞的文书。 这种过于一丝不苟的整齐,让灵犀感到很不舒服,她自在惯了,平日家里,自己有丫鬟收拾的“闺房”,也没有这样子将物品摆成横竖一线的样子。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就放弃了自己来翻看这些文件,决定还是出门,请同样有些过度关注物品规整的兰亭来翻看。 只是就这么出去,实在也让人有点不甘。于是灵犀就掀了帘子,悄然进了盛柯安寝的地方。鼾声在仍在继续,而且愈演愈烈,每一声都和锯木头似的难听。灵犀就着油灯看去,果然,盛柯是个胖子,气息就显得十分不畅,甚至于睡着,一张脸都涨的有些猪肝的颜色(不过灵犀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此处的光线太暗的缘故)。 因为是胖子,所以盛柯是有吃宵夜的习惯的,只是今天或许他胃口不佳,他床榻一侧精緻的小几上面摆着一个攒盒,里面竟还有满满的干果蜜饯,翠玉豆糕,并双色金丝鸳鸯燻肉卷…… 灵犀忽然觉得口齿间有什么一下子充盈了起来,舌底肆意地涌出津液来——这一路上的食物真的是糟透了,纵然几个人都不缺钱,可食物不在于多寡,难得的是精緻才好。他们三人匆忙赶路,总不能到酒楼里大吃大喝,可路边的小客栈与酒棚子里的饭食,的的确确让被兰亭养刁了肠胃的灵犀,难以忍受啊。 其实说起来,灵犀觉得自己并不怕吃苦,还算是能够支撑的。倒是兰亭,因为口舌实在刁馋,又不愿意委曲求全,一路上又瘦了许多,看起来怪可怜的,所以…… 沈灵犀果断地打包了自己喜欢的点心,然后鄙视地看了看睡得酣畅着的盛柯,施施然走了出去。 第99页 见灵犀出门,萧央很是愕然,问:“怎么这么快?” 灵犀耸了耸肩膀,无奈道:“他的文书,搁置得太过整齐,我若是动了,肯定摆不回原样,所以,还是兰亭去好了。” 兰亭听罢,不禁露出了一个微笑,“灵犀,谢谢你信任我。” 灵犀点点头:“嗯,你的确细緻得多。” 兰亭听罢,飘飘然转入了盛柯的帐篷,开始细细检查盛柯几案上的文书。 盛柯虽说有些强迫症的倾向,但绝非是个勤谨之人,除了必要的信函,他并没有更多的东西摆在这里。 几封军函的内容显示,湘王已经去了青州。这个,之前他们倒也有所耳闻,如今倒是可以确定了。 而刘昱给盛柯的指令也十分明确:围城,断绝粮草供给,在城西北处设下埋伏,以便阻止援兵。 仅此而已。 兰亭不到一刻钟,就弄明白了盛柯这里所谓的军情,于是将所有东西復位,然后迅速走出盛柯的营帐。 萧央解了修蒙的穴道。 然后,兰亭故作急切地轻唿:“修蒙,修蒙,你怎么了?” 修蒙悠悠醒转,满脸疑惑:“我,我这是怎么了?” 沈灵犀一本正经道:“修蒙,你刚才好像被什么毒虫蛰了一下,然后就晕了过去,你看,这脖子处好大一块红肿,痒吗?” 兰亭亦上前故作仔细地查看,看着自己刚刚给弄出来的痕迹,关切道:“传军医来看看吧,别是剧毒的虫子,反碍性命,那就糟糕了。” 灵犀不得不表示自己对兰亭装模作样的本事的膜拜之情。 修蒙虽是疑惑,可是摸着自己脖颈上的肿包,倒也有些紧张起来,感激涕零地向着兰亭与灵犀,问:“多谢哥哥们关心,我,我这应该是没有大碍的吧,只微微有些痒,等巳时与下一卫交接过后,我再去寻军医看看吧,看能不能寻一些药抹一抹。” 兰亭又看了看修蒙的脖颈,点头表示同意。 接下来,时间过得依然缓慢。 沈灵犀在表示了一百次自己的不耐烦之后,东方才微微发白,在表示了自己一千次的不耐烦之后,亲卫队的人就已经开始用餐了,且,盛柯的营帐也传了饭菜。盛柯的伙食看起来还算是不错,所以兰亭便多看了几眼,皱着眉嘆息…… 沈灵犀瞧着兰亭皱紧的眉,心中便暗自得意了起来,人心情这么一好,时间过得也就快了起来,之后的大半个时辰,灵犀忍耐起来便容易了许多。 未等巳时,果然有人来替换他们的位子,三人共修蒙一起,有气无力地往伙房处领取自己的饭菜,匆匆吃罢,便要回到自己的帐篷里,修蒙顺便辞了他们三人,自去寻找军医。 刚踏入帐篷,灵犀就雀跃地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包裹的点心,往兰亭眼前一递。 兰亭惊了一下,待明白过来,亦有几分喜悦,吞了口水问:“哪里来的?” “在盛柯那老小子的营帐里顺的,”灵犀很是满意兰亭的反应,得意洋洋地摆了摆手,“知道你这两日嘴巴里淡的实在受不了,赶紧拿去尝尝,虽不是什么好的,好歹能够入口。” 兰亭与萧央皆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灵犀笑了起来:“怎么,都被小爷感动到了,赶紧吃,别等修蒙回来就麻烦了!” “沈灵犀!!”萧央与兰亭虽不敢高声,但是怒意难掩。 灵犀被吓住了,怔怔然问:“怎么?有问题吗?这点心有毒的?” “沈灵犀,你刚才为什么不肯去翻看盛柯处的文书?”萧央问得咬牙切齿。 “怕搞乱了,盛柯察觉啊。”灵犀答得理所应当。 “那么,你觉得你包了这么多吃的,盛柯会觉得是老鼠偷走了吗?”萧央觉得自己的牙齿几乎要咬碎了。 “当然,不然他还会怎么想啊?” …… 兰亭与萧央相顾无言,两人认命地从灵犀手中拿了点心去吃。横竖拿都拿了,难不成再给送回去吗?看来留在盛柯的大营实在危险,无他,咱身边带着“火药”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炸掉了…… 三人吃得心满意足,也不多想,只埋头睡到午时。他们醒来的时候,修蒙仍未回来,这倒是件奇怪的事情——他脖颈上的伤弄得不算严重,也许军医连药都不肯给的,怎的耽搁许久?难不成是盗点心的事发了? 三人晃晃悠悠出了帐篷,人尚且能“毁尸灭迹”,何况东西,这会儿点心渣子都已经没了,难不成盛柯还能命人剖腹来查?如此一想,三人更觉坦然,便准备去寻找修蒙,大家未能有福同享,却也该有难同当,一起咬紧牙关应付询问就是了。 至于修蒙?本就不知情,想必更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 好男儿忠肝义胆,立功绩不拘小节。 第57章 说邪魅 待到三人走了出去, 这才知道,果然是因为盛柯丢了点心,正在悉心查问。 其实丢点心是件小事, 可且不说营帐里会不会进老鼠, 即便真的有,那剩下点心的模样, 也绝对不是老鼠爬过的样子啊。 以盛柯的智商,他自然想不到身边的亲卫已经被换了人, 所以更不会想到自己的“亲卫”能半夜熘进帐子里偷走自己的点心。 第100页 至于修蒙, 也不是谁有心去盘查他, 只是因被人遇上,而顺口被问了一句:昨夜当值,是否有什么异样。 修蒙就把自己被“毒虫”叮咬, 然后去军医去取药的事情讲了一遍。可是,他想了想,倒是没有敢说出自己曾昏过去一些时候(他自己并不确切这个时间,只以为自己昏倒后立刻就被叫醒的, 所以也全然不曾疑心到萧央三人,是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于维护“自家人”的目的, 便不愿多讲,以免节外生枝。) 因为修蒙的证词,他们这一卫算是没有问题,盛柯手下查问的将领, 倒是不愿来再来烦扰盛柯的亲卫,毕竟,大家都算是“自己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弄得过于尴尬? 如此查问无果,盛柯便更加惴惴起来,他忍不住再把各队亲卫聚集起来,认真地询问周围的“心腹”们:“怎么?难道是来了武林高手,听闻,像萧三爷那样的高手,是能高来高去的,会不会是他们已经来了,你们果然都没有发现异样吗?有没有类似于鬼魂似的影子,听说有时候就像是鸟的影子,还有时候像树叶……” 萧央与兰亭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们实在惊愕,盛柯是大将军,是帅才,手下平时都有数万兵士听从命令的,怎么可能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来?他到底是怎么领兵的,且,竟然能骗的了楚秀这样的人中龙凤,实在是让人不可思议。一时间,萧央就要以为眼前的,是一个假的盛柯,根本是用来引自己入彀的。 可是,盛柯问地的的确确真诚。 他的话,竟然让灵犀脑子里忽然间灵光乍现,咦了一声,道:“是啊,是啊,我当时就觉得修蒙被什么毒虫咬得有些诡异!” 萧央几乎要惊跳起来,去挡着灵犀的嘴。他冲着灵犀使眼色,然而,灵犀正说得眉飞色舞,根本顾不得萧三爷的暗示。 “怎么诡异?”盛柯心头一紧,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当时啊,云忽然一暗,我心中就有些模模煳煳的有些不怎么清楚,”灵犀吸了一口气,带着被惊吓过的神情,“我当时还问修蒙了,问他是不是困,可是修蒙竟然不困,难不成是他年纪小才没察觉什么……可他话音刚落,就忽的一下,晕了过去,我们赶紧唤醒他,再一看周围,头顶已经是阴沉沉的薄雾笼罩,且阴风飒飒……” 讲到此处,灵犀的眼睛愣愣看向修蒙,修蒙觉得自己的嵴背忽然凉飕飕的,他再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情,更觉得无比诡异起来。 现在,昨日当值的四个人面色都十分精彩,兰亭与萧央,是被灵犀给吓得,至于修蒙,好吧,也是被沈灵犀给吓得…… 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成功被沈灵犀给吓到了,包括,盛柯。 没有人知道盛柯胆子有多么小,他觉得不寒而慄,甚至营帐里此刻也起了风,所有的汗毛都张开了口子,先是寒,然后发起热来…… 他抖着声音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将军啊,咱们一定是冲撞了黄大仙!”灵犀的声音蓦然尖锐起来,脸上的神色也更加难堪,“小的曾听祖母讲过的,每个地界都有黄大仙管着夜游的孤魂野鬼与野狐山鬼,不让这些玩意儿冲撞了人,可是,若是到了它的地界,却没有给它些供果,上香烧些纸钱元宝,它,它便会指使那些玩意儿,半夜到床头来咬人的耳朵鼻子,可也许是将军您的点心太过精緻,所以这些玩意儿才会偷了点心吃……” 盛柯觉得暑热的天气。自己的大帐莫名的寒意一阵阵席捲而来,他强作镇定,问:“是吗?会不会是别的呢?” 灵犀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是别的啊?只有黄大仙才喜欢好吃的啊,若是别的,昨夜恐怕就不只是丢点心了……” 盛柯的头皮开始发麻。鼻子与耳朵也有些痒,甚至莫名痛了起来,他坐直身子,开始暗自庆幸床头摆着点心。然后抖着嗓子问:“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灵犀刚要张口,萧央忽然开口:“将军,既然冲撞了邪物,不如挪营!” 盛柯愣了一下,挪营?虽说他现在无需打仗,可是忽然挪营,也显得太过大惊小怪了,此时,让兵士们如何看待呢? 萧央继续道:“将军,我们不要走得太远,只要将营地再往东南多挪动五里即可,那边多树木荫蔽,只说将军体恤我等,传令下去,让大家依着山石树木扎营,岂不甚好?” 如果盛柯脑子清楚,他便会觉得今日,“晋鸣”的话显得有些太多,可是,人在精神紧张的时候,总会表现得有些奇怪的,是以“晋鸣”的奇怪倒也理所当然。他沉吟了片刻,有些犹豫不决,当初之所以会把营地扎在此处,一方面是因为靠水较近,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湘王说背后的巍山清风岭山脉较多,离得过于近的话恐怕援兵从山后隐蔽偷袭。 此时盛柯倒有些犹豫了,大营已驻扎得时间较长,五里之远,引水过来不算烦难。而自己的斥候较普通斥候更多了几分敏锐,山中偷袭,怕也不是易事…… 灵犀此刻再次开口:“将军啊,咱们挪了营,正好在那僻静之处摆放供果,敬了黄大仙,黄大仙消了气,咱们才得清净啊……” 第101页 于是……盛柯果然挪营。 等大家安顿下来,便心思各异地回到自己的帐篷中。 累了半夜,又累了一天的修蒙倒头便睡,天明他们又要轮值,实在应该抓紧时间休息片刻。可萧央三人却难以入眠,他们给修蒙动了些手脚之后,便开始感慨今日之事。 沈灵犀自顾捂着嘴,笑得肚子都要痛了。 兰亭和萧央却依然没有从盛柯的愚蠢冲击中回过神来。 萧央问:“他一个大将军,怎么能如此愚昧呢?” 兰亭怔忪片刻,道:“或许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愚昧非常,我以前在药谷的时候,总是遇上一些权贵,他们在遇上一些事情的时候,是不会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问题的,往往人云亦云,异想天开,有人竟然以为药谷有长生不老的仙丹,还有人以为死去的人,也能有药来恢復他们的生机……” 沈灵犀便笑得更加肆意了,她觉得自己还可以更好地戏弄盛柯。 萧央却不再笑,他嘆了口气:“唉,要是湘王也这么蠢,那就好了。不知道湘王现在如何,陈翟羽贪酷非常,青州不稳,然而我们现在赶过去,恐怕也来不及,只盼在湘王回来之前,我们能重创盛柯,能到贵南城里与焦将军汇合吧。” 灵犀便笑着,道:“盛柯这么蠢,你实在无需过虑,咱们如果不亲自让他送咱们到贵南城,实在可惜……” “你今天实在冒险!”萧央原没有灵犀那么乐观,他皱紧了眉头,“以后不可这样信口开河,如果被盛柯疑心,我们恐怕要陷身此处出了。” 灵犀对这样的说教颇不以为然,她已经在和兰亭一起合计,去盛柯新布置的,摆放供果之处,再去偷一些吃的。对于黄大仙,盛柯还是比较大方的,摆放的点心,不比昨夜吃得差。 …… 每日里的供果,都会悄然消失,这让盛柯对“黄大仙”的传说深信不疑,他甚至因此,觉得对灵犀更多了几分倚重…… 因为有了盛柯的点心,三人中至少有两位,觉得呆在这里也不是一件坏事。甚至,兰亭觉得自己与灵犀开始有了某种默契,倘不是地点有些不合时宜,他简直要感慨一句岁月静好了。 此时,数百里之外的青州却远没有这般安然,正是剑拔弩张! 要说起来,陈翟羽倒也算是夕月王朝的一员勐将,只可惜太平年间,过得十分安稳,又在江南富庶之地,便十分地贪酷。 青州地界的百姓,对陈翟羽,实在是积怨已久,他们对抵抗湘王大军一事,都显得有些消沉。是啊,谁会能信任陈翟羽呢? 可此时大军压境,陈翟羽却终于肯从自己的二十三房妾室的安乐窝里脱身出来,并迅捷地召集了青州大小六名将军:张平、王德、李虎、赵琦、周清、吴谦,让他们分别守住青州的六个城门处。 没错,青州的富庶不是空穴来风,因其繁华,所以城门也比别处多了两个,吴谦原本只是一个参将而已,竟也要独自去守住西南城门,其中压力与艰辛自然不可言说……但是,不守不行,陈翟羽说了,谁守的城门最先告破,便先杀了谁祭旗帜,大家若能同仇敌忾,等到浙洲的援军,亦或萧三爷赶到,大败盛柯亦会来此救援。那个时候,同富贵岂不快活? 至于陈翟羽?陈翟羽他拉了自己的嫡系队伍,在四处巡视,随时接应各个城门……好吧,陈翟羽虽说贪酷,至少还占着一个“酷”字,他御下严苛,又带着几分不要命的气势,一时间也把青州城守得气派森严…… 湘王刘昱也是十分气恼,在他看来,青州易攻难守,何况陈翟羽也算是半个废人,眠花卧柳,在将士们中间半点威信也无的东西,打败他,岂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谁料想,陈翟羽这人是不怎么样,打起仗来倒颇有几分气势。 湘王几番试探,到最后都被陈翟羽拿带着火.药硝石的箭矢给迅勐打消了气焰。 刘昱依然习惯身先士卒,倒不是他钢筋铁骨,才不怕陈翟羽的流箭伤人。而是之前我们说过,刘旭仁厚,不忍伤手足,所以,陈翟羽一面骂娘,一面也要吩咐着手下的将士,箭要长眼,不要去射那一身红衣的湘王——是的,刘昱就是故意穿得如此显眼张扬,把自己当成一个活靶子,无人敢射杀的,鲜艷的明媚的活靶子。 陈翟羽几乎要被气到吐血,想了半日,便让将士们往城墙下面泼粪,猪羊鸡鸭以及人的屎尿这些物事,忽然被抬上了城墙,运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屎尿这倒是伤不着人,却可谓噁心非常了,湘王生性好洁,被气得浑身直颤,他哪里能想到,世上竟还会有人,比起自己更加无耻呢? 这可谓:山外有山,人外人,各领风骚数百年? 第58章 满江红 忍着噁心, 也带着些侥倖的心理,刘昱把青州城的六个城门尝试个遍,所遇上的抵抗都像模像样, 似乎没有什么破绽。 刘昱终于没有了耐心, 他可是带了十万人马(虽说含水)!想那青州城人马实际能战的应该不会超过三万,且分了六个城门, 一个城门无非五千人马,陈翟羽还抽掉了一部分各处应急, 刘昱觉得自己拿人马来堆, 也是能踏上城墙而获胜的。 于是他聚拢了所有的兵马, 以水泼湿了攻城的战车,并遮挡了浸得湿透了得草毡子抵抗带着火.药的箭矢,当然还有那些不可明说的“武 器”。然后就鼓舞着将士们奋勇向前! 第102页 刘昱的兵马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此时也的确分外骁勇,他们跟着刘昱一起涌到了城门之下。 叛军们已然疯狂,且嚣张,他们用刀噼、用斧砍, 用石锤来砸,终于,将城墙砸出了缺口。 没错, 是将城墙砸了缺口——众所周知,夕月王朝的城墙是有厚度要求的,高三十尺,厚二十四尺, 巨石垒砌,且需用糯米反覆浇筑夯实,年年拨专款修葺,本应该水火不侵的……可是,陈翟羽确实贪酷,他之前从未想过青州战事,所以贪了七年间修城墙的款项。 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如果有,陈翟羽的确想要服下一颗,然后把焦浩然修城墙的本事学来几分…… 破了的城墙,再也无法抵挡十万兵马,刘昱势如破竹杀入青州城,在众目睽睽之下,斩了陈翟羽的脑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杀伐果断地表达了自己满腔的怒火。 …… 湘王大胜的消息很快传来,战战兢兢的盛柯不由得舒了口气,他等待湘王班师回来,似乎这样才能多几分安心。他当初之所以背叛朝廷,而皈依湘王,不只是因为被许诺了太多的荣华富贵,而是对湘王的心悦诚服。他觉得两地接壤,如果湘王起兵,自己是绝无抵抗之力的。 盛柯亦是从最底层一步步地攀爬到而今的位置,在少年的时候,他曾经随着萧老将军为天家守护江山,被称赞勇勐无畏,而今,并不是说他老了,才会不战屈兵,只是他莫名觉得湘王的身上有种自己熟悉的东西,不是年少轻狂,而是嗜血,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心性。 他是熟悉新帝的,回京觐见的时候,那个如玉一般温润的人儿,曾笑语晏晏问候着自己。是的,倘若没有湘王之乱,新帝是适合太平天下的,他的性子,亦是天下百姓之福气。 然,这世上从来没有倘若之说,他至今不能明白当年英明神武的太皇怎么会造成而今的局面,乃至于他也愿意相信,太皇其实是真的有意传位于湘王,毕竟湘王的性子与太皇相似之处更多! 盛柯并不是在给自己找藉口,至少在他看到的是这样的,湘王在马上的模样,曾恍惚让他看到当年的太皇。他们跟随太皇征战的岁月,早已经逝去不復存在,然而时时想起,倒也是此生最不能忘却的记忆…… 在得到湘王捷报之后,在军中的一片喜气盈盈间,沈灵犀忽然求见盛柯,盛柯很爽快地从自己的思绪中摆脱出来,在大帐中接见灵犀。 经歷了黄大仙一事,盛柯觉得自己和这个小亲卫之间,多了几分无由的亲近,本来就是近卫的心腹,而今虽不能说是心腹中的心腹,至少也算是心腹中的知己。 求见成功之后的沈灵犀,很是神秘向着盛柯道:“将军大喜!” “何喜之有?”盛柯笑了起来,他胖胖的脸因为笑意加深更见亲和。盛柯很少有这样亲和别人的机会,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伤了根本,所以半生无后,又因为常年在军中,形成了略嫌冷厉的性子。然而看见眼前这个小亲卫,他莫名愿意显出些亲近,他想起自己京中的老友,那个老友生了两个女儿,常常因为没有儿子而遗憾,可是自己呢?哪怕自己能有个女儿,如今也不至于膝下如此凄凉……如此想来,他倒是嫉恨的。 “小的觉得将军建功的时候到了!”沈灵犀因为盛柯的“鼓励”,当真是一派烂漫天真,口无遮拦起来。 “怎么建功呢?”盛柯的笑意收敛,显得严肃起来,可是语气依旧是亲和的。他不讨厌眼前这个小亲卫的张扬,他愿意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无所畏忌,似乎这样也是一种被信任与亲近的感觉,所以他倒是想要尝试更加纵容这个亲卫一些。对于建功的说法,盛柯饶有兴致,他当初骗杀楚秀已然是大功一件,可是倘若再多一些功劳也是不错的,他是个无后的废人,又不担心功高震主,积累些恩典以备余生安稳,倒也是很不错的主意。 沈灵犀亦严肃道:“小的以为,将军现在可以与焦浩然书,劝降!” 盛柯有些吃惊,问:“为何要现在劝降?” “湘王大胜,对于我们来讲,自是士气鼓舞,可对于焦浩然来讲,无异于是种煎熬。”沈灵犀一本正经侃侃而谈,“此时倒是个大好的时机,不能错过。” 盛柯嘆息:“焦浩然的性子比较古怪,恐怕劝降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总应该试一试的啊,”灵犀有些急切,“就算是他不能应,我们备夜前去,却大张旗鼓让众人皆知。这样一来,不管焦浩然降与不降,新皇倒是可能对主帅生疑,于我们来讲,总没有什么坏处的。” 这就是说,招降与否尚且不是重点,更多的倒是一种挑拨之计,那的的确确是不错的想法,性情阴沉的盛柯对此深以为然。所以,他要思考一下,派谁去,更适合这一艰巨的任务。 灵犀显得有些按捺不住,能出这么好的主意的人,自然更适合这个任务啊,她终于忍不住自荐,道:“小人愿去贵南劝降。” 盛柯有些诧异,他半是赞许,半是忧心道:“这,这可是有些危险啊,贵南城中人如今对我等恨之入骨……”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沈灵犀大义凛然,“何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请将军一定给小的这个机会!” 第103页 盛柯便点了点头,他很喜欢这个小亲卫的忠义与勇气,赞许地问:“好,就派你去做这劝降使,那你想要本将军派谁跟你一起去?” 灵犀犹豫了一会儿,道:“小的也不曾担当过使臣之责,心中难免惴惴不安,不若将军赏个恩典,命与小人同卫的姜平、晋鸣、修蒙同去吧。” 盛柯略略思忖,便点头答应了这小亲卫的请求,道:“可,你们做个伴也好,你就去与他们三人把话说清楚,然后早做准备吧……” “是,小的领命!今夜就出发!”灵犀打断了盛柯的话,她实在是兴奋。 而盛柯也只是笑笑,并不以为忤。事情成与不成,又有什么关系呢?派谁出使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只是自己抓住每个机会向湘王尽忠的表示罢了。既然派谁去,焦浩然都很可能巍然不动,甚至将自己一顿痛骂了事,那么何必派有头有脸的使臣去自取其辱呢?倒是这个小亲卫恰好,不但值得信赖,且口齿伶俐,显得很是不错呢。 早做准备?沈灵犀自然是要做准备的,她先前也不曾想到盛柯答应地如此爽快,可出于面子,还是和兰亭打了个赌,赌一场酒局,而今自己赢了,这酒局需提醒兰亭记得清楚才是。 萧央此时已经无力感慨盛柯之蠢,他与兰亭这两日十分忙碌,先是避过大批的护卫,找到了大营中军火存放之处,等弄明白火药的存放点之后,再偷了些火药,做成了引线,这引线因为兰亭的手巧,而做得尤其精緻,轻易再无人看得出来。 引线的精巧其实还比不上一个小机关的制作,这个机关严格上说,也算不得什么机关,而是当年兰亭到祖父的园子里偷草药煮汤时候,发明的一种极其隐蔽的障眼法。正是因为这障眼法儿,他们动过的物事都无人去留意,兰亭称之为灯下黑,说这是利用了人们的视觉差异来摆设的。 萧央略有所思,他们一直劝灵犀低调一些,尽可能避免暴露自己,可是否正是灵犀出人意料的高调,才会让盛柯从未怀疑过他们三人的种种不同寻常之处呢? 一切安排就绪,这一夜,兰亭就悄然前去军火处和粮草处,分别点着了机关遮蔽着的长长的引线。 然后他们四人,额,灵犀发誓:拐带修蒙,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卫四人,他们三个实在不好将修蒙就这么突兀地留下吧。 这一路,是拿了盛柯的令牌前行的,可谓是无往而不利,四人顺风顺水抵达了贵南的城门之下。 城门上虽是灯火通明,却是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之中,他们的马蹄声显得十分突兀。而就是此刻,四人身后,不远处盛柯的大营里已是一片火海,在转眼间热闹起来…… 这正是:南望不见月,云起一天山,东风本无意,漫捲漫江红。 第59章 将军啊 贵南城墙上的兵士, 被眼前突兀而不寻常的一幕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而焦浩然也在最快的速度站在城楼上往下俯瞰。 他看着城门下的四个人,命将士们喝问:“来者何人?!” 萧央抬头朗声道:“皇城禁军卫中领军, 圣上亲封平东将军, 昇平将军府,萧央在此!” 灵犀与兰亭皆肃立马上默默而无言。 修蒙却被吓得仰倒。本来, 做劝降使,于他已经是天上掉下来的震撼, 没想到刚刚离开大营, 身后却是火海一片, 兼火.药炸响的惊天动地,若不是被眼前三人裹挟催促,修蒙恐怕会立刻转身回军营救火。 且, 这明明是来做劝降使的,怎么“晋鸣”大哥如此敢讲?昇平将军府萧央,他到底知不知道昇平将军府对从军之人来讲,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是个怎样的传说? 果然,城墙上的焦浩然沉声喝道:“兀那来人,将火石打着, 照着脸孔,仰面向上让我等端详清楚!” 修蒙暗自着急,这,还不如直接讲自己是劝降使, 虽说身后军营异状可能会让焦将军生疑拒之门外,可也好过当面撒谎被人戳穿吧!真怕城楼上的人觉得不对,立刻就是箭雨一阵,让自己等人被射成刺猬——从军不应怕死,只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实在有些窝囊了。 修蒙心中慌乱尚能支撑,可眼前的一幕却再一次吓到了他——只见萧央在脸上一抹,半天火光映衬之下,那本来粗犷平凡的面容竟然变得清秀英挺,再被“李端”拿打着的火镰照着,更显得熠熠生辉。 果然是有备而来吗?修蒙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对劲儿,可他的脑子已经浑浑噩噩起来,太多的震撼,让他已然不及消化,更遑论思考,眼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然,城门当真已开,焦浩然迎了出来,三军之帅,竟然亲自抢上前来。萧央等人赶忙下马,匆匆迎了上去。 相见未及细细相叙,萧央便急切道:“请焦将军速速拨五千兵马与属下,属下要趁乱劫营!” 艺高人胆大啊,这红口白牙的,就准备骗焦将军五千精锐人马?!修蒙激动地微微发抖起来,惹得焦浩然忍不住向他瞥了一眼,修蒙觉得自己瞬间受到了噼面而来的重压,头颅立刻低了几分,掩饰着内心的惶恐。 修蒙心如鼓擂:会信吗?一贯谨慎的焦老将军会如此轻信眼前这个“易了容”的“萧央”吗? 而焦浩然果然不多询问,他的谨慎在看见萧央从怀里掏出的令牌之后,就已经荡然无存。于是,焦将军毫不犹豫地调度了驻地萧家军的人马,跟在萧央身后,杀向盛柯的大营。 第104页 修蒙被眼前的兵马震撼了,整整五千骑,所有的战马都裹了马蹄——修蒙曾听闻,所有萧家军入夜即裹马蹄,从来不问是否有战,从来不问是否有需,从来不问是否有令。 五千骑,行动如风,齐整整地出了城门,跟在萧央的身后。 兰亭与灵犀亦紧紧跟着萧央的脚步,修蒙在愣怔过后,才发现自己被兵马挤在一侧,没来得及反应,等他要跟上的时候,焦浩然忽而出声:“小将军留步!” “小将军”,是说自己吗?修蒙下意识地回头,焦浩然已经遣人拦在他的身前,道:“小将军且留在城中歇息,等萧侍卫凯旋而归。” 所以,自己是被当做人质了吗?为什么是自己一个人?还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谁事先预演过的情节,却没有告知自己吗? 修蒙根本来不及思考,但是,他直觉着哪里出现问题了,但是,他不敢去想,太过骇人,所以只能浑浑噩噩反而容易接受。他就这么被带回了贵南城内。 焦浩然吩咐人好生待他,果然有人送来酒菜,只是,修蒙不能下咽,他还在想,是不是要捋一捋自己刚刚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没有亲见,却在第二日听闻了萧央领兵大胜的消息。 …… 当时,盛柯的大营一片混乱,被洒了火.药而烧得兇勐的粮草,被点燃的极其重要的军.火和军需…… 望着那漫天的火光,盛柯才忽然意识到有什么是不对的。 当然不对,那一队的亲卫,通通不对! 自己这是被人算计了,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在狼狈地救火,流火似的季节,蔓延的火海,距离那么远的水源!!! 是为什么而挪营来着? 是为什么而派那队亲卫去贵南城劝降来着? 盛柯被这一切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击垮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噩梦远不止于此! 一队兵马从西北方向而来,直接扑进大营。是的,像是饿虎向着羔羊,直直地扑了过来,恣意的厮杀。己方正在抢救粮草军需的将士们看起来,已经不像是军人了,更像是凌乱无措的百姓,其实与百姓何异呢?手无寸铁,没有阵型,没有铁甲,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所以根本未曾抵抗,不及逃离,就这样被收割了头颅…… 当所有的人终于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勉强集结了将士们准备抵抗的时候,一切却都已经过去了。 那狼群似的军队已经准备撤离,他们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还兵分两路,一路冲散了刚集结来拦截的兵将,一路却闯入了马棚,放了那些已经受惊的马儿——除了训练有素的良驹,那些普通些的战马已经被纷纷乱乱的大火吓得烦躁不安,此刻,因为本性,跟着敌军的战队,一同向着西北的贵南城狂奔,绝尘而去。 “追!”盛柯咬牙切齿地喊出了这句话,他知道楚秀分兵之后,焦浩然的城内也许根本就不足两万人马,他要咬住眼前的军队,然后趁势攻入贵南,将焦浩然杀得片甲不留! 可是,终于是来不及的,仓促间集合的队伍,速度远远比不上那些来去如风的兵马,他们太快了,似乎已然不是一支人的队伍,更像是神兵,来去都那么迅捷! 他们在回城的路上,甚至还回过身来,射出一片箭雨。 盛柯彻底傻眼了,为什么?怎么可能?!他一直以为自己五万大军压境,焦浩然的性子是根本不敢出城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不可能成了可能呢? 是了,那根本不是一般的人马,那是萧家军!萧央来了!昇平将军府的萧央来了! 萧家军一直都在贵南,在这个易守难攻的城池里。皇上从来都是留着后手的,他提防着湘州,也包括襄州,所以楚家军在贵南,焦浩然在贵南,萧家军自然也在贵南。 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率领萧家军,也许,楚秀也不可以。所以楚秀率重兵入襄州的时候,萧家军仍然留在贵南,他们在等,等昇平将军府的萧央。 如今,萧央终于来了吗?萧央来了,萧家军才是萧家军,以一当十,以一敌百的兇勐。 所以,破晓点查损失。盛柯发现了折损了一万余的人马,是的,一万余的人,还有一万余的马匹! 可昨夜来营的,撑死只有五千骑啊!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盛柯觉得唇齿间有些腥甜的味道,他生生咽下。 这些,都是修蒙在兰亭处听来的。兰亭性子随和,他不忍心看修蒙懵懂,所以回来之后,不顾自己人困马乏,寻着修蒙,认真将来龙去脉讲得清楚,询问修蒙,要不要从今后洗心革面,不再跟着叛逆倒行逆施,而投明主安之。 修蒙还能怎样?他投诚了,完全没有选择地,却也心甘情愿地投诚了,即便李端大哥,晋鸣大哥以及姜平大哥都已经变得不再是自己认识的大哥了,可是依然还是能罩着自己的大哥啊! …… 兵马大营内修整了半日之后,盛柯就将所有的能用的兵将,屯于贵南城下。 军前叫阵,盛柯朗声大喊的是焦浩然前来迎战。于是山唿海啸的声音都在谩骂,骂焦浩然是乌龟养的,不敢出城。 等终于有将领登上城楼的时候,他们却看见,那不是焦浩然,是沈灵犀。 第105页 灵犀已然恢復了自己本来俏丽的模样,可是,她依然自称沈家大公子。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月华城里那段关于真假婵娟的传说的,所以,人们对兵部尚书的公子,都有着几分由衷的客气与亲近。 于是,此时的灵犀在万众瞩目中登上了城楼,她一身银甲,更衬得面如满月,唇如含朱。倘若她的嘴角不挂着戏嚯,言语不那么刻薄的话,盛柯或许会觉得,自己是喜欢这样朝气蓬勃的少年的。 可沈灵犀的口中偏偏吐出了一句话:“将军大喜啊,您建功的时候到了呢!” 那是李端的声音啊,至少,盛柯有那么一段时间,以为那真的是李端的声音。 这一次,盛柯终于没有按捺住胸中的翻腾,有鲜红的血色,从他的唇角溢出。 属下的将士赶紧上前,他们想要搀扶盛柯,将自己的主将护住回营,可是盛柯不许,他瞪着一双虎目,如铜铃一般狰狞,他大喝:“小儿何人?!” 小儿何人?我本是沈家公子,戏嚯怒骂纨绔间;我本是月华双璧,熠熠生辉御驾前! 将军啊!我本是沈家灵犀,天涯并辔来军前,戏弄三军将帅游戏般,取尔等性命如等闲! 第60章 战场杀 听完灵犀自报家门, 盛柯的心中已是明了,城墙上那银袍小将军究竟是谁,他心中的恨更觉滔滔, 原来, 是她!果然是自己无后,上苍也要来嘲讽自己吗? 因为恨, 盛柯更加不准备回营,他横刀立马于城门之下, 冷然看向灵犀。也许, 他的眼神也是杀气腾腾, 颇有气势,然而居高临下的灵犀,全然感受不到压力, 只是带着讥诮的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盛柯。 她其实很想知道盛柯会不会给自己气死,那么蠢的盛柯,简直不配与自己为敌, 真不明白,焦浩然为什么会被这样的蠢货围困可许久。现在,灵犀很享受这样居高临下的感觉, 所以,她并不愿意下去,失了身份地与一个蠢人相对而立。 只是,这样对阵的机会, 萧央却不愿错过。于是,贵南城的城门大开,伴着排山倒海的吶喊声与隆隆作响的战鼓声,一队队将士涌了出来,整整齐齐站在贵南城外。 骄阳似火的沙场之上,两军终于对垒。 刚刚还震怒的盛柯,忽然冷静了下来,那一剎那的发生的一切,让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玄衣的人马肃立,才会让自己有种冷冽逼人的错觉,冷,在这如火如荼的沙场之上。 他细细端详着鱼贯而出的人马,一时间忘了去藉机攻城,事实上,因为湘王有命,盛柯从未想过攻城的事情,所以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大开的城门,是愣了一下的。 萧家军就这样在盛柯的端详下排兵布阵,确切讲,也没有什么阵型,就是方方正正地站在那里,每队一百人,一共五十队。 盛柯甚至反覆数了数,萧央身后的玄衣甲军真的只有五千人。 五千人就敢直面自己的五万大军?!——是的,损失了万余人之后,盛柯身后的军队现在只剩下四万人马,可你要知道,两军对垒的时候,没有人会喊,说自己的军队只有四万人马,反而夸大的时候,总是居多的。 这种面对千军万马而巍然不动的淡然,让盛柯无由地战慄。 虽然,对于萧央,这个月华城里近年来崛起的传说,还有他身后号称战无不胜的萧家军,盛柯从来都没有轻视过,然,一旦两军对上,盛柯仍然感到震撼。 昨夜未曾细看,此时曝露在阳光下,萧家军衣饰的纹理都能看得清楚,是那么得整齐,根本不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士们那般随意,且不拘小节。 更重要的是,这队伍里的每一匹马,都显得那么高傲与张扬,马上肃然端坐着的那一个个相貌俊朗的男儿更是英姿飒爽!萧家军征军的时候从来不以貌取人,可是,这里所谓的俊朗与平时人们所见的,并不完全是同一个含义。倘若你能在那里,你也一定会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们的。许是因为整个队伍太过庄严,让人们的审美也开始趋向于这种内敛,舒朗的感觉,就是觉得男儿的俊朗,应该就是这样子的。 然,无论是谁,无论是怎样的审美,都不会忽视掉阵前的萧央。会有人在烈日下,也显得光芒四射吗?萧央就是这样的,他在这样的队伍最前面,让人感到莫名地和谐,仿佛只有他,才配站在那里。他的肩膀绷得很紧,是以,上半身显得那么笔挺,若是写意的画风,是不能表现出他此刻的身形的,然若用工笔细描,又该怎样才能描画他眉宇之间的风光霁月,月朗风清的模样呢? 萧央不曾开口,盛柯亦不曾开口。 可盛柯的心中却莫名有些烦躁,这是两军的对战,凭什么萧央脸上不见喜怒?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凭什么有这样的心性?可倘若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无畏,却又不见得,昨夜,正是这个少年领兵杀入自己的大营,把自己的军营冲撞地七零八落。那个时候,自己没能与他面对面,只是恍惚看见那个凌厉的身影,在火光的映衬下,兇勐宛若杀神! 今日,又会如何呢? 将不动,兵亦不动。 两军就这样立在烈日之下。或许也是一种厮杀,比的是耐力和毅力罢了。 这样子大概许过了半个时辰,盛柯的人马开始混乱了阵型,有些口渴的将士,便试探着,下马去不远处的巍水痛饮。 第106页 可,萧央和他的玄衣轻甲的将士们依旧纹丝不动。 盛柯身后,更多的将士开始感觉不耐。他们自然是怕萧央的,本来只是因为传闻而畏惧,经昨夜一战,那就是彻骨之痛了。他们也并非是自持人数而占绝对优势,因此不相信萧家军敢主动挑战。他们只是厌倦了这样惶恐的感受,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够藉此消除心中那与热浪一样汹涌的压力,他们不能劝说盛柯退兵,却也决然不希望就此正面一战,即便,他们有数倍的人马。 可正是这个时候,萧央动了,他一夹马刺,抽出长剑沖向盛柯。身后玄衣轻甲的萧家军也如影随形。 盛柯身后的将士们实在太多,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搞清楚这一次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人声嘈杂的军队中,有许多根本听不到前排同袍发出的警告声,待他们意识到危险的迫近,玄衣轻甲的萧家军将士们的战刀已经挡住日光,给他们带来人生中最后一片清凉。 …… 盛柯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荒谬,他满怀愤怒是准备打马上前抵抗,可是仿佛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抵抗的,萧央的长剑已然向着面门刺了过来,盛柯茫茫然提了长.枪来抵挡。 在对峙的时候,人们常说一寸短一寸险,说得便是兵器,从这个意义讲,萧央是吃亏的,他的剑没有到的时候,盛柯的长.枪已经抵向他喉头的位置。 可是只是一剎那,不,比一剎那更短的时间,萧央就侧了身去,然后没有等盛柯再做出任何反应,长剑已入胸口。 就这样死了吗?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盛柯想要回过头去看一眼自己的战甲是否已经被穿透,可是,来不及了,他的头颅已经转不动。那么,就再看一眼眼前的少年吧,少年的脸上依旧无悲无喜,似乎斩杀了他也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是啊,他是萧央啊,根本不会在乎赏银,而昇平将军府的人,亦从不在意官职,那个府邸,早已经是夕月王朝永不可超越的功勋了! 说书人爱讲一句话,那就是:说时迟那时快。 真的是这样,这一切都让人来不及反应。盛柯的先遣将军苏哲是眼睁睁看着萧央把剑送入自己的主帅的胸口然后在抽了出来,迸溅出的鲜血喷在那阳光下的少年的脸上,少年就眯起了眼睛,用手随意一抹,竟是慵懒而闲适的模样。 然后,苏哲的方天画戟就到了萧央的胸口——反应不可谓不迅捷,不能说他不具备将领应有的素质——然而他的画戟并没有往前送去。这是个虚招,苏哲预料萧央是要躲的,因为刚才面对盛柯的长枪,萧央不就是往左侧了身子吗? 人下意识的反应往往是相似的,所以苏哲虚晃了一招的画戟往自己的右侧,亦是萧央的左侧刺去……可,萧央并没有往左躲闪,不,是他完全没有躲闪!他就是从苏哲的画戟刺向自己的胸口到虚晃一招错开这一瞬间,比一瞬间更短的剎那,迎着画戟噼出了自己的剑,砍下了苏哲的头颅的。 苏哲很想问: 你为什么不躲?你怎么知道我只是虚晃的一招? 你哪来的勇气? 还有,你的剑用得不对,剑是用来刺的,用来点、迫、抹的!那又不是大刀,你怎么可以用来砍人呢? 可,也是来不及问了,他的头颅已经滚入尘埃,不知被谁踩在了马蹄之下。是的,萧家军是不搜集头颅的,他们根本没有时间,他们的功勋也从来不用谁的头颅来衡量,即便此刻眼前的是一品大将军盛柯和从二品将军苏哲的头颅。 …… 此刻,战局中尚且有资格发号施令的副将吴保战慄了起来,太可怕了,这算什么呢?如果都要这样,仗该如何去打? 以一敌百?吴保相信,如果萧三爷不累的话,他可以一直在己方的军队里厮杀下去,且,无人抵挡!这算什么?!难道自己应该用人海,让萧央耗尽体力后不战而亡妈?那么这四万人够也不够? 不不不,不是萧央一个,还有那玄衣的萧家军!每一个都是杀戮着的刀枪剑戟,神色肃穆,无悲无喜,无忧无惧,似乎没有知觉地前进着,杀! 这根本不是打仗!吴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打仗的,这到底算什么?萧家军已是可怕,现在又从天而降的这个杀神似的萧央又算什么!难道,老天并不是站在湘王这边的?原来之前的无往不胜只是错觉? 思而无解。 所以,吴保拨转马头逃了。 恨双肋下不能生双翼,恨爹娘未给四条腿,恨马蹄下未能生风起,恨一朵祥云未能载我去! 第61章 莫相忆 上回说道:两军交战, 叛军溃不可挡,大将军盛柯与先遣将苏哲被斩于阵前……于是,吴保拨转马头, 逃了。 后来, 吴保觉得自己之所以可以逃出升天,是因为他的动作比思路更快了几分。幸好, 他不是站在那里思索的,即便他脑海里电光火石的想法也不过是剎那。 吴保并不是个不负责任的将领, 因为他一面打马逃, 一面还命人挥舞旗帜, 打出撤退的旗语。 这种情况,不逃还能做什么? 不逃就这样等着被杀戮吗?!昨夜那袭营的一刻钟都被萧家军砍了万余人,今日又会怎样?! 吴保不敢去想, 他只是一味地,尽快地逃。可他这一逃才发现,满沙场的人都在逃,每一个都跑得那么迅捷, 识时务者为俊杰,军中的蠢材看起来并不多!吴保开始讨厌自己所处的位置过于靠前了,为什么他是副将, 要与盛柯共进退的?他早就应该跑的!不,他根本就不应该来的!!! 第107页 萧家军的人马行动如风,可是他们一样需要整齐划一地行动,决然不许谁贪功冒进。所以, 叛军在阵营最前面的人,成了逃兵们最好的盾牌,即便是无往不利,即便是刀刀毙命,可是,总要去砍杀才行。偶尔还会看见弃了投降兵械的将士,这些人萧家军是不杀的,只是赶羊似的将他们赶在一边,这都需要时间。 等吴保终于逃得足够远,躲进了巍山密密匝匝的林子中的时候,他才得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是比战鼓更加激烈地声响。 等吴保平静下来,他就发现,有兵马正很自觉得向着自己所在之处聚拢过来。是啊,这些兵丁现在只能指望自己了,可他又能怎样?只能在战战兢兢中将这些逃出生天的兵马汇集起来吧,虽说,这也并不是他愿意做的。 等夜静下来,他们终于胆敢到稍微开阔之处,整点剩下的兵马,吴保这个时候才发现,结果其实比想像中要好,他手中还剩下近三万的兵马。三万?那又怎样呢?一群惊弓之鸟,无需更多的人了,只要萧央再领五千,不,三千的萧家军到此,就能把这个看似庞大的队伍冲散成七零八落。 该如何是好呢?吴保对着这隐于山腹中的人马,愁绪开始蔓延。 …… 其实,关于此战中南军死伤的数据,焦浩然显然比吴保更加清楚。——萧家军在战场上,杀敌四千余,俘虏弃械的降兵六千余人。 其余人的叛军都逃掉了,那些逃掉的,都是在刚刚开战之时就决定要逃的,他们果决的判断为自己赢得了生机。而萧三爷相较湘王而言,很明显是懂得打仗的章法的,萧央谨遵了父亲逢林莫入的教诲,所以,他并没有尝试再到山林中寻找那些溃逃的南军的下落。 入夜,人困马乏,萧央也不打算再来一次袭营,萧家军并非钢铁铸就,他们需要修整,且,算着日子,湘王恐怕要到贵南了,他那十万兵马,可不像盛柯率领这些叛军一般废物。 这两日所做的,已经够了,足以让焦浩然写成捷报,快马加鞭送往月华城,以安抚朝堂上的百官及夕月天下百姓惶恐的心。 …… 月华城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捷报传萧三爷入了贵南后,势如破竹地斩杀了叛军之将——盛柯与苏哲,且杀敌万余。 当然,这只是一次小小的胜利,可捷报传到风声鹤唳的月华城时,的确起到了安慰人心的作用,萧家军的名声,在平民百姓中,也传得愈发神乎其神。 不过那月华城里,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因为听到了胜利的消息就此安心的。 比如,此刻的楚国公。他的心就不能安宁,当然不能说他心中的不安宁是关于萧央的捷报。这其实缘于他的心头有两根刺:一根是因为楚秀与楚寻风,自己的儿子一个被盛柯诱杀,一个从战事起就下落不明……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为楚秀报了仇了萧央,应该感恩戴德还是怨憎呢?他原本怀疑过的萧三公子啊! 还有一根刺,是因为云妃。宫墙内,太皇殡天之后,刘旭就不再踏足昆华宫了,可是他竟然也不肯再去明阳殿!皇后楚雨薇已经很久没见过圣上了,这在歷代的宫廷中,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是以,连参照歷史都无从参照。 这,楚向南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自己好歹算是个忠臣,他总不能为了女儿进宫去劝皇上施雨露之恩吧?!纵然内心难安,又能做些什么呢? 而此时的刘旭,正在琼华殿里兢兢业业地做事。他批阅内阁拿不定主意的奏章,也接受着皇城十三卫传来的各种消息,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 刘旭想,如今总没有人再能指责自己耽于女色,而对国事不够尽心尽力了吧? 当皇上真的是一件痛苦的差事,可是这也并非是自己期待一下就可以卸下的担子。如果这一切真的如古先贤禅位一般简单,刘旭觉得老四简直就不用和自己来争,自己愿意拱手将这副重担送与他的! 这话绝不是口是心非地谎言,而是出自真心,一如他当年默许楚雨薇进宫一般。皇家的事,从来都不是皇家人自己的事,他们每个人的身后,都站了太多博弈的势力,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復,所以,只能就如此艰难地支撑着,无论愿与不愿。 …… 琼华殿而今,正是前所未有的清净,奴才们也前所未有的尽心。在卫巍絮絮叨叨地提点之下,李瓜、卫甜、曾水、曹冷等贴身侍候的内监,须臾不离琼华殿的左右,轮流当值只为不让人接近,不让人窥探了朝堂上的秘密,比如昆华宫的云妃,就是不应该知道贵南萧将军的捷报的。 然而,顾念却完全没有窥探的意思,她对刘旭不来烦扰自己,十二分的满意。 至于萧央?她根本不知道萧央去了贵南,在她的心中,萧三公子依旧呆在昇平将军府里,过着平安和顺的日子,或者安稳度日的萧三公子,已经忘记了寄放在浮云山庄的顾念了吧。 可,即便是萧三公子心中,根本就不曾有过顾念,顾念也不觉得,自己就应该呆在深宫里,成为莫名其妙的云妃娘娘。 顾念很认命地看着刘旭留在昆华宫,日日夜夜呆在这里,不曾离开。她努力地把身子调理好,自己起身,搬离了昆华宫阳面的偏殿,住到了次殿里去。 次殿原本是昆华宫一等宫女居住的地方,但是顾念住了进来,宫女也只好挪动,搬到角门畔的微露阁里去。 第108页 换了新的起居室,顾念认真地张罗起来,挨着南墙,一排金丝楠木的架子,密密麻麻摆满了医书。东墙一熘儿的樟松木药柜,盛放着各色珍奇的药材。 没能咬下刘旭舌头的顾念,觉得自己还是太过于天真,太过于蠢,说到底,除了用毒,应该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够摆脱刘旭。 所以顾念在拜了师傅之后,很是崇拜地问:“师傅,徒儿听说您对用毒颇有些见解?” 她话音未落,何俊仁先惊了一身冷汗:真不知抓破了皇上的面门,咬破了皇上舌头的顾念,到底还想怎么作死。顾念作死,靠得是皇上的宠爱,然而何俊仁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以指靠的。难道,顾念拜师,就是为了找个作死垫背的? 如此,年前才升了太医院首判的何俊仁,觉得人生实在是满满的悽惨。 然而,顾念却显得诚挚,她似乎有些胆怯,压低了声音道:“师傅,您也知道深宫里处处兇险,徒儿常常听人说稍不小心,就能着了道。 “譬如说怀了孩子,却被人在不觉地接触中用了麝香;譬如说御膳房送来时新的野苟甜,吃下去竟是断肠草;再有人说珠儿、串儿上的薰香,也能让人莫名形瘦骨消;还有传闻,竟说是园子里种的花草也能致命…… “更离奇的是,师傅,您听说过园子里的土,也有掺着毒.药的吗……” 顾念一番杞人忧天似的叨叨,何俊仁才觉得一颗心慢慢回復了跳动,原来云妃娘娘实在是个胆小、可怜的人,一介民女,忽然进了深宫,虽说有些荒唐,到底更多的畏怯罢了。 素来忠厚的何御医,终于点了点头,道:“娘娘不用再担惊受怕,微臣这就交给您辨别毒.药防身的技艺。” 从今后,花魄雪魂尽杳然,指尖浸毒透骨寒! 第62章 陌上尘 每一次到昆华宫给顾念授课, 何俊仁仍是忍不住觉得荒唐可笑,可他不得不承认:顾念在学医上面,的确很有天赋。 一直以来, 都令何俊仁担忧的是, 云妃娘娘总是过于执着于和毒.药有关的所有药物。在浩如烟海的草药中,顾念最先认识的是:断肠草、雷公藤、钩吻、鸩酒、砒石、鹤顶红、番木鳖、夹竹桃、砒.霜、乌头、见血封喉、雪上一枝蒿、奎宁…… 种类繁多的毒物, 实在不适宜在女子纤弱的指尖流连,而顾念, 似乎也不是真的喜欢, 她总是带着些畏惧, 小心翼翼请教着何俊仁:“师傅,这个会死人吗?” 何俊仁正忙着把川穹、白芷磨碎了,悉心勾兑成药膏, 尝试着去除刘旭脸上残留的,浅淡的伤痕,听顾念询问,赶忙抬头去看。只见顾念手中, 高高举着的竟然是辛蛇! 他白了脸色,骇得去顾不得尊卑,去打顾念的手, 颤声喝道:“微臣早就告诉过娘娘,不明白属性的药物,不要用手去碰触,桐管子是做什么用的?!还有, 微臣曾说过,大凡有毒性的药物,其味道也要防备,娘娘开三管封的时候,为什么不用连翘浸过的纱子蒙了口鼻?!” 夕月王朝十余种上得了排行榜的毒物,算是何俊仁给顾念讲得第一课,顾念已然就熟记于心,命人将这些药物早早送出了昆华宫,她对于毒性霸道的药物,也十分忌惮。 只是顾念未曾想到,其余带着毒性的药物,虽不能立时致命,却也各有各的可怖之处,例如辛蛇,人的肌肤直接接触,轻则导致肌肤腐烂,重则导致皮肤坏死。辛蛇的味道也有毒,会导致人唿吸麻痹,神经萎缩,若是长期置于室内,则能让人头晕呕吐,口唇发青,超过三日,一样致人死亡。 看着师傅的面色紧张,顾念也慌了神,把手指泡在何俊仁提前熬煮好的町冈苗的水里,细细清洗之后才敢拿出。她洗好了手,何俊仁也将辛蛇重新用桐管子收拢在三管封里,谨慎放好。 听了何俊仁仔细的描述,顾念紧皱了眉头,原来辛蛇也如此恶毒,实在不适宜留在宫中,早早劳烦两位师兄带走的好,可是,她依然有些奇怪,好学地问:“师傅,您说过,所有药物相生相剋,所有毒.药也都能入药治病,那辛蛇又有什么药用呢?” 当大夫的说起药物,一如老夫子讲古,珍玩店里的掌柜盘物件一样的热忱。何俊仁果然欣慰,愈发仔细地将辛蛇的药性讲给顾念听。 顾念方听完了辛蛇的药性,又打开了另一个三管封,这次倒像是长了心,用桐管子小心捞出,问何俊仁:“师傅,您看这就是风前花吗?它又有什么功效?” 何俊仁索性把磨药的工作交给了扶风,自己站在顾念身畔,认真指点:“风前花用于止咳平喘有奇效,然而剂量过大,则会导致人唿吸麻痹,气结而亡。风前花的种子有剧毒,若是身上有伤的人,伤口碰到风前花的种子,行不到三步,便会倒地身亡。风前花的花粉和曼陀罗的花粉合用,与酒同饮,也会致人死亡。不过,有人曾用风前花的花粉,与百合一同制香,有安眠的效用。” “安眠?类似于蒙汗药吗?”顾念将风前花放回三管封,小心放好。 何俊仁点了点头,道:“是的,风前花的花粉,有令人昏迷的效用,与薰香合用,令人防不胜防。臣听闻前朝有人用这样的药物,让宫嫔嗜睡,最终导致人精神涣散,疯疯癫癫。” 第109页 顾念又问:“如何能解?” “甘草与平莲同服可解。”何俊仁与顾念一问一答,却莫名有些心慌,眼前的女徒儿身份高贵,又十分大胆妄为,才真让人防不胜防。 一个妃子的宫中,实在不应该出现各种各样的毒.药,所以何俊仁暗自吩咐了扶风,在昆华宫的薰香里,悄然放着些连翘、町冈,以及甘草、平莲…… 月余的时间不算很长,顾念却已经能够出神入化使用各种有毒、无毒的薰香。 刘旭喜欢听奴才们讲起顾念摆弄薰香的样子,偶尔他也曾在昆华宫的宫门外,远远瞧向敞开着的次殿里,裊裊然的烟雾缭绕,模煳的是谁的倩影?恍然间看去,仿佛重回当初的岁月,云梦晚的模样,一颦一笑一翩然。 只可惜,刘旭贵为君王,终不过是一双凡眼,看不透眼前,不过物是人非——云梦晚指尖杳然的是花魄,纯净不染纤尘,为了救赎,洗涤着尘劫里的罪孽深重;而顾念,她指尖裊裊的薰香,却沾染了太多的恨,为了解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此生的万劫不復——错误。 月余的时间也不算很短,至少对于血战沙场的战士,每一寸时光都是漫长,彻骨的痛。看惯了死亡和血腥的残酷,久了,也许会觉得麻木,然而,麻木却不代表不会疼痛。 那么,贵南的战局到底怎样了呢? 听闻,湘王拿下青州之后,完全没有耽搁时间。他先是在青州城里全部安插了自己的心腹,然后留下两万兵马。当然,这两万兵马并不是陈翟羽的旧部,那些战俘,湘王以为,还是整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更能放心一些。 接下来,湘王几乎没有等自己的人马全部修整好,就匆匆折回了贵南。说白了,他对盛柯那个蠢货并不放心,如果有人一定要说盛柯其实并不蠢,湘王也愿意相信,可是他亦明白,这些叛依了自己的将士们,其实并不见得真心愿意当叛军。只不过因为自己在东南一域,声名过于显赫,他们的“屈服”,或者只是“屈服”罢了。不是真心,怎能信任? 刘昱一路上行军迅速,两地之间,只用两日一夜便已经赶到。 可是,依然是来不及了,临时搭建的土城里,没有来得及收拾的大营里,竟然空无一人。 远归的人,倘若看见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便能沖淡疲惫,可是眼前呈现出一片荒凉,那,就绝不是一件轻易可以承受的事了。 我们看不出湘王的愤怒,他什么都没有说,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戏嚯有趣的神情,嘴里喃喃道:“好,很好!”这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波澜不惊的湘王,只是指挥着自己的十万兵马,默默在原处安营扎寨,他想弄明白髮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只在原地等待,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不过,我们倒是无需替他操心,如此大大咧咧便在此狼藉之处安营休息,会不会出事。湘王的兵马比盛轲也不知好了多少倍,自然不能出现让人劫营的情况。 那么,吴保呢? 吴保此时,正对着堪堪三万的兵马发愁,怎么办?擅自挪营而被偷袭,擅自出战并一败涂地,这损失不是自己造成的。但是,真正该担责的那人已经死去了,自己能够推得干干净净吗? 不,这还不是吴保思考的重点,他想得要更远一些,那就是:他真的还要跟着湘王继续着千秋大业的梦想吗?即便成功了又能如何呢?是的,湘王十四岁便上了沙场,近年来,他简直就成为了东南一带的传奇,所以当时盛轲策反自己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费力气,且,吴保相信,南军,尤其是襄州与湘州的兵马,愿意与湘王一战的大概绝无仅有吧。 当初,依附了湘王,一心梦想着荣华富贵,封荫蔽子的吴保,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忘记了萧家军的神勇,亦忘记了昇平将军府,不是吗?萧诚已经老了,且皇城离不开他。而萧央,是的,月华双壁的传说,他们都听过的,可是那又怎样,十来岁的小子,毛长齐了没有? 不,他们不是忘记了萧家军,而是因为太过于遥远,所以根本就没有去想,想那个也姓了萧的小子到底有多么的恐怖!因为距离的问题,吴保他们这些南边的将士们忽视了萧家军,那么,现在报应来了。 可,即便现在给他们再来一次机会,他们也无从可选? 怎么选? 湘王是吃素的吗?那样一个凶神,连素来蛮横跋扈的南蛮王都十二分畏惧,难道吴保就不怕吗?逃?那将一无所有,再归顺朝廷?一次背叛尚且可以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是反覆无常的小人,恐怕在夕月是没有容身之地的……所以,得知湘王班师回来之后,吴保依然选择灰头土脸凑了上来,他带着剩下的三万将士与刘昱汇合,再讲清楚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真的是简单的陈述,然后,吴保就静默着,听命运的宣判。 造化从来弄人,命运总是註定。人生从来无根蒂,漂泊宛如陌上尘…… 第63章 可战否 吴保带着三万残兵, 等待着湘王对自己命运的宣判,但是等了许久,湘王只是点了点头, 温言道:“吴将军辛苦, 早些休息吧。” 吴保很是好奇,湘王并没有说要惩罚他, 不但没有惩罚,甚至还安慰了几句。这之于平时骄傲、张扬, 所以总带带给人几分冷厉感的湘王来讲, 实在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第110页 吴保当然并不知道, 湘王并非不怒,而是他怒极地反应就是如此。气极了反而十分安静温和,难道现在年轻人的修养都已经这么好了吗?萧央和刘昱, 他们年纪轻轻,却都如此擅长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也许,这正是他们在月华城的深宫或者大院里, 锻鍊出的最基本的技能? 真的是这样吗?还是有些人,天生就具备这样的技能呢? 猜测常常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何况是猜测上位者的心思呢?吴保对这件事没有执念, 他只是暗暗擦了一把汗,安安静静退了下去。 既然现在是两强之争,让他们争就是了。既然当初选择归顺于湘王,做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的的确确就应该有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觉悟的。难道荣华富贵就是唾手可得的吗?笑话,真是这样的话,朝臣也太好当了一些。事实上,朝臣们轻易是不用选择的,可他们每一次的选择都是拿命在赌博。 吴保心中十分清楚,自己选择湘王,输得万劫不復的可能性反而会更大,但是怎样?那些个赌徒,谁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不都是赌红了眼睛,输得倾家荡产也不肯罢休吗? 将士们都是天生的赌徒,指望天命佑护的远比笃定地确切地掌控着自己的生命的人多得多。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将士们做赌徒,多是出于无奈,他们有的选吗?可以选吗?从军的人,走上这条路,心中都明镜似的,把意外看得更加淡然。 吴保之前的纠结,只不过是离死亡太近,却偏偏又安然逃离了的缘故。他当时也没有想到自己是可以逃出升天的,毕竟盛柯与苏哲死得太快,几乎让人无法做出反应,这件事就像惊涛骇浪似的,将吴保的心吹成风中的树叶,浪里的帆船……可是真回头去想,若是当时不背叛,而与湘王殊死抵抗呢?结局会有不同吗?会吗? 所以在能选择退却的时候,人都是惜命的。只有在前狼后虎,没得选的时候,才只好听天由命。 湘王的想法,吴保已经决定不去窥探了。至于吴保的想法,湘王倒也完全不在意。 说起来,刘昱也是十分愤怒与吃惊。他怒盛柯的愚蠢,也吃惊于萧央的凌厉。 明明当年在枫山围场上的时候,萧央还是内敛的。刘昱觉得年少时候的记忆因为自己的冥想而渐渐鲜明起来——他记得,萧央那一整天根本就一直跟在沈灵犀的后面,恰到好处地掩藏着自己锋芒。 这么多年来,湘王不是没有试图拉拢过萧央。可惜,他在月华城里呆的时间太短了,父亲早早地就将自己打发在相州。所以,萧央就在这些年的时光里,毫无悬念地和皇兄愈走愈近,等自己那一年回去献俘的时候,他们已经默契无间了……那份忠肝义胆,真让人嫉妒啊! 即便是刘昱也听闻,皇兄与萧央中间出现过一个云梦晚。江山美人的选择?刘昱一度为之兴奋过,可谁曾想,依然……依然是不能改变萧家的忠义吗? 刘昱在自己出兵前昭告天下的檄文中说,父亲其实是想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可是,那些话都是骗人的。没有人比刘昱更加清楚:父皇从来就没有想过给自己机会。那一次在围场上,父皇赐予的惊鸿有那么剎那乱了自己的心思,让他误解。可是,之后父皇所有的举动,都是在明确告诉自己,自己仅仅是一个为皇兄戍边守土的将领,仅此而已。自己是骁勇善战的,这是一种天赋,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他是要自保的,因为,在这一片广袤的,贫瘠的土地上,他与其他将士们没有什么区别。并不因为自己有着高贵的血统,蚊虫就不会叮咬自己;并不因为自己出身皇室,湿热的气候就不会侵扰自己;并不因为自己的有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南蛮王就会对自己友好,那些野蛮的湘兵就不会对自己刀剑相向。 那么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呢?只是因为自己的勇勐?所以连在太平地做个安乐王爷都不可以吗?当然,自己也从来都不甘心安乐,他的骨血里流着的就是不甘。自己也是父皇的儿子,最肖似父皇的儿子,凭什么为那个无能的皇兄守土戍边,受尽苦楚?! 父皇不肯给的公平,自己就去挣回来。 与盛柯、吴保这些南将不同,他从来没有忘记萧央,没有忘记过萧家军的勇勐。所以他现在的心情,不只是愤怒,更多的反而是喜悦,因为应该来的终于来了。 如果一切都像是对付襄州与青城那般顺利,那么他就要怀疑父皇的眼光了,他就要怀疑自己即将为主的土地,是不是存在着问题了!还好,不是这样的,像模像样的抵抗终于来了,不是吗? 这才有趣,他就是要战胜萧央,然后骄傲地直趋月华城,让那个软弱的皇兄,对自己俯首称臣! 萧家军是吗?从来都只忠于一人,不参与派系之争的昇平将军府吗?这才有趣,这才是自己想要的,是所有君王都喜欢并信任的。所以,刘昱觉得自己应该打败萧央,俘虏他,等自己登基那一天,萧家还有的选吗?届时,萧家所忠的一人,不还是高高在宝座之上的自己吗?对于萧家来说,宝座上是谁,似乎也并不那么重要。 因为这些年来与南蛮王的厮杀,与野蛮兇悍的湘兵对战,刘昱觉得自己骨子里有什么东西觉醒了,是的,他骄傲、张扬、兇残,可是,他为什么原谅了吴保呢?原谅,哦,不,他只是完全没有把这样的小角色放在眼中罢了,一个副将而已,即使是盛柯,那算个什么东西呢?死了也就死了,反正他们的价值,也已经压榨过了的。 第111页 现在,要慎重对待的人,是萧央。 萧央,我来了,你准备好了吗? 萧央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了,不同于焦浩然的隐忍,萧央是好战的,他巡视了贵南城所有的军队,人数不算是多,但是那又有何妨?很快浙洲与庆州就会派出六万的援兵与五千的萧家军,赶到贵南。算算日子,也快要到了。届时,加上贵南而两万余兵将与五千萧家军,他也算是手握着十万大军了,不是吗?足以对上湘王,来一场光明磊落的厮杀。 厉兵秣马,整顿士气,请一战!萧央准备好了!湘王,你又何时前来呢?萧央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远处一片旌旗招展,嘴角似乎溢出了淡淡的笑意,他等着,等着俘获湘王,为新皇立下不能撼动的军功,为昇平将军府再谱写一段经久不灭的传奇。 …… 三天里,萧央每一日的清晨,都会登上城墙眺望,他知道,援兵就要来了,可是,湘王是怎么了?为什么也会安然不动呢? 湘王为什么不抓住战机,及时攻打呢?城中只有两万余的人马,如果说机会,这是湘王攻下贵南最好的机会。当然,因为盛柯的死,湘王一定会忌惮萧央,忌惮城中的萧家军,但是,等,他真的等得起吗?!他不怕等来援军,等来萧央的决战吗? 一直以来,湘王的偃旗息鼓,都让萧央有些摸不着头绪。 看他急躁,焦浩然也曾劝他:“少将军何必着急?你我守住贵南,叛军便不能进犯中原。将军一夫当关之勇,夕月百姓可以安心矣。” 萧央却不能安心,他正色问焦浩然:“大帅此言,某不敢苟同!难道只有中原百姓,才是我夕月的百姓?难道只有贵南之地,只有月华城,才值得你我守护?!襄州、湘州的百姓又当如何?” 他是希望能在焦浩然的眼中看出一丝赧然的,他希望自己能够激发起三军之帅的血性。他不明白,为何自己不能趁着叛军刚刚从青城回来的时候,人困马乏的时候,再到二十余里外的巍山,来一次袭营呢?他看见了十万叛军的旌旗,都招展在晨光里,鲜明且张扬,张扬得让人心中烦躁! 然而焦浩然没有丝毫的惭愧,保守之人的坚持,总会让人无可奈何。 出征之前,萧诚就曾经告诉萧央,焦浩然焦熟知兵法,性情保守,挂帅三军,不至于乱了阵脚。不至于乱了阵脚,却也没有杀伐决断的魄力,如此刻,焦浩然不允许萧央贸然出兵,他选择坚持于守城。 这算是萧央到贵南以来,焦浩然第一次阻拦他的行止。 出征在外,萧央无人可以商议,他从未有过如此迫切的心情,希望能够如往常一般,得到父亲萧诚的指点,然而千里修书,放出了萧家军特有的,驯养出来的谜枭——这是一种类似于鹰的鸟,身形略小,更擅长于飞翔——到月华城去,可谜枭鸟几乎累死了才返回了贵南,浑身本来锃亮光滑的翎羽都黯淡了,得来的回信呢?拆开后,唯有一张白纸。 战可战?白纸何曾答疑惑?战欲战?阴云已是覆贵南! 黑云未能遮山,却困人心如禅! 第64章 湘王谋 千万里修书, 只得一张白纸。萧央简直无从揣测萧诚的心思,恰如远在月华城里的萧诚,无从了解贵南前线的战局一般。 得不到指点的萧央, 在反反覆覆思忖之后, 莫名笃定地相信,萧诚回復的一页白纸, 其实是对他的信任,他相信, 父亲是希望他能够遵守自己的本心去做事的。 所以, 萧央不准备再等了, 如此优柔寡断,岂是大丈夫所为?决然,次日, 出兵冒险一战! 可未等第二日,是夜便有斥候来报,说湘王兵马有异。有异?远远望去,之前的湘王叛军驻扎着营地上依旧是井然有序的灯火通明, 看不出什么混乱。可听斥候所言,湘王的的确确已经开始拔营,怎么?准备趁夜攻城吗?萧央不觉得湘王会有这么蠢的主意。 现在应该如何?就此迎战, 反打湘王一个措手不及?还是再等一等,看一看湘王的动向到底如何呢?不管怎样,萧家军就在那里,随时, 随地待命,一声令下,即便是睡着的将士们,也能在最短的时间,整装待发地立在自己眼前。 可是湘王显然并没有攻城的迹象,他竟然在贵南城分兵而过,这是要围城吗?不,依然不是,湘王的兵马,极其迅速地绕过了贵南,径直往前面去了! 糟糕!现在已不是自己要冒险了,竟然是湘王准备兵行险招了! 现在怎么办才好?萧央并不觉得可能还在路上的援军,在这样的时候,足以对上湘王的十万叛军——他们一路上人困马乏,全无修整,全无准备,这样在意外之中碰上叛军,只怕会凶多吉少! 这,怎么可以? 萧央疑惑,自己现在要不要出城,死死“咬”住湘王的军队呢?不,这并不是以前的小打小闹,萧家军行动迅捷,每出动一次,不等叛军做出反应,就迅速撤离,快马回城,城中亦有兵马接应……现在这种情况下,湘王的兵马看起来行动井然,戒备森严,五千萧家军想咬住他们,是远远不够的。且湘王十万部署,可以随意分兵布阵防备,萧家军这么点人,又如何去分呢?! 可是,还能带领更多人出战吗? 如,贵南城两万余的人马全部调出,拼死咬住湘王十万大军呢?不,这未免太过于冒险,如果不能成功,恐怕,这就算是自己开了大门,迎接湘王攻城了。决然不能如此,或许湘王异动,正是要引所有兵马出城…… 第112页 不知道援军到底到了何处,是不是都能与自己配合默契,将湘王的叛军,就在贵南之北,包了饺子呢?! 看着萧央纠结冒进的模样,焦浩然亦有些无奈,他悄然站在萧央身后,半晌,才缓缓道:“援军依旧不见踪迹,少将军何必着急?你我且守在贵南城中,命斥候远远尾随在叛军之后打探消息。如果,援军真的与叛军短兵相接,相信他们谁都讨不得好去,此时,我们再出城支援,不正好打他们措手不及?” 这算是他入贵南以来,焦浩然第二次出言阻他的行止。 因为焦浩然的话,听起来的确有些道理,所以萧央只能暂且安心,默默注视着湘王的异动,满心焦虑,却不能纵马出城,逐叛军而灭之。 而湘王领着叛军,也并没有走得太远,他们到了“茯苓山”附近,就开始安营扎寨了——前面我们已经说过,夕月的南疆是片好地方,这座山就是专产茯苓的,可此山的山势也尤其险峻,若谁要想登山挖取茯苓,怕会颇冒些危险。 萧央紧皱了眉头,观湘王之意,他是要在此处设下伏兵,然后将即将抵达贵南的援兵消灭于茯苓山了! 真是糟糕,这算是错失一招吗?是不是之前就不应该听从焦浩然的建议,放叛军顺利绕过贵南呢? 那是茯苓山啊,易守难攻的地势,最容易设下伏兵的,现在可好,再想去消灭湘军,谈何容易啊!果然湘王从来不按套路出牌,他怎么会绕过贵南城呢?如果他攻下贵南城,就占据了最好的地势,与襄州、青城成犄角之势,然后毅立于南疆,这样不好吗?为什么他会绕过茯苓山?即便是茯苓山易守难攻,可是那个地方毕竟在贵南、浙洲、庆州的合抱范围之内,如果三方的援军都到,然后和而攻之,岂不是…… 焦浩然与萧央,都是紧皱着眉头。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湘王一路行去,也一样紧紧皱着眉头的,可知道这件事,会让他们心情好一些吗?远远蛰伏着的斥候们,是看不到湘王的表情的,即便看到,他们亦不能想起将这样的小事,认真报给自家将军听。 是以,萧央并不知道湘王紧皱了眉头,是因为一肚子的腹诽:难道我不知道应该攻下贵南吗?!难道我愿意涉险到三城合围之地吗?!可是,我不兵行险着招还能怎样啊!焦浩然与你萧央二人,能眼睁睁看着我攻下贵南城吗?! 那么萧央为什么皱紧了眉头呢?那是因为:他担忧陆续抵达的援军被湘王伏兵所灭。 焦浩然,则是在思忖湘王所为:的确,湘王现在驻扎于茯苓山,一时间能够起到伏击的作用。可是伏击,都是在人不设防的情况之下,现湘王的所有叛军,都在贵南的眼皮子底下,且,一旦湘王吃掉一处援军,庆州就会得到消息。届时,三城皆调动兵马,援军亦源源不断而来,湘王的十万大军真的足以再往前进攻吗?恐怕被包饺子端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湘王是这般目光短浅之人吗?!自己所思所想,湘王难道会没有想到吗?不,这里面一定有阴谋,焦浩然觉得自己有必要看紧萧央,不要妄自行事。 萧央便是在焦浩然这样的防备中,变得焦躁起来了,之前的两场胜利,让他对自己与萧家军有了信心,也更加不能理解焦浩然的保守与小胜即安。 就是在这样心思各异的时刻,沈灵犀敏锐地感觉到了萧央的烦躁。这段时间,她总是不离萧央之左右,她看见萧央浴血奋战的模样,汗水与尘烟的消磨,打磨了曾经的少年,当初阳春白雪的岁月,终于模煳不见,而今的萧央,稜角分明的面庞,似乎是终于诀别了过往儿女情长的模样。 可,真的是诀别了吗? 被围困已久的贵南城,还是有消息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纷纷传来,所以,他们亦听闻了——远在月华城里,云妃被人唿做“妖妃”的消息。 妖妃?沈灵犀若有所思,她努力地回想着记忆里云梦晚的温柔和顺,以及顾念的固执单纯——当然,灵犀不喜欢这两种性格中的任何一种,可她依然觉得,传言是有问题的——她们,和顺的与单纯的,不管是哪一个,有做妖妃的潜质吗?有吗?不应该!那么,是有人在针对云妃了。在深宫里被如此针对,实在是一件不妙的事情,真不知道,“云妃”可否应付的来?如此,那的确是另人担忧的…… 所以,萧央的烦躁郁结,不仅仅是因为贵南现在不能寸进的战局吧? 难道,萧央是想尽快结束这一场看似遥遥无期的战争,早一些回到月华城里吗?他想守护那个人?即便是云梦晚,亦或是顾念(灵犀也不喜欢这两个名字中的任意一个)已经被封妃,萧央依然是在觊觎着的吗?! 这个假设未免过于大胆了一些,没有人会这样想忠义仁勇的战神萧央的,除了沈灵犀。 沈灵犀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她以为这么多年来的默契,让她能够看到萧央眼底的阴郁,还有淡淡的愁绪与思念,一个从军报国的热血男儿,会在月光下思念谁呢?总不至于是故乡,或者是昇平将军府的萧大人和林夫人。 …… 这一日,萧央三人蹲在城墙上吃饭,饭菜与普通将士们无异,因为正式被纳入军中的兰亭已经没有办法专程为他们准备吃的了,兰亭总不能去做一个火头军吧?是以,勉强吃着这样饭菜的三个人,显得更加瘦削了。 第113页 萧央与兰亭二人因为瘦,脸上更多了些稜角,显出些成熟的味道,灵犀却只是尖了下巴,把一双杏眼,衬托地更大,少了些张扬凌厉,反多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当然,这楚楚可怜之意,只有兰亭留心到罢了。 三人吃了饭,便齐齐地立着身子,一起往茯苓山的方向望去。也许望得还可以更远吧,目光所不及之处,心亦可以嚮往之。于是,萧央的眼神更见阴郁,在一身玄甲的映衬下,他的模样忽而显出些苍老。是的,苍老,与当年在夕月城的阳光下,纵马疾驰的少年相比,竟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如此憔悴! 沈灵犀的心,就渐渐痛了起来……忽然,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来:“若是此战,能俘虏湘王,我们就拿他进宫换一个云妃娘娘吧,皇上大概会给的吧!” 听了她的话,萧央蓦然转过头来,死死盯住灵犀,然后再看向兰亭。 人生不足廿载,恍然隔做两世。前生初心懵懂,而今乱世肩抗,伊人不能相思,牵念亦是无由,年少未及轻狂,心事难道成灰? 第65章 水中月 萧央死死盯着灵犀, 又看向兰亭。 目光莫名凉薄。 因为灵犀的话,他从前深深埋在心底的某些事情,忽然齐齐涌上心头, 伤口被再次揭开, 汹涌如潮的痛楚!月华城里,兰亭做那件事情, 灵犀知不知情呢?如果知道,她还会说这样的话吗?没心没肺的, 单纯的灵犀, 会故意说这样的话来, 刺痛自己吗? 兰亭的目光闪了闪,他看出了萧央的疑惑,自然是心虚的。可是, 难道萧央也会怀疑灵犀吗?心事单纯的灵犀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有如此心机的,他真的不懂吗? 兰亭的怒火蓦地冲上了胸口,他挺直了嵴背——倘若萧央出言责难灵犀,他准备一拳揍在萧央的下巴上。当然, 他自知是打不过萧央的,可是,那又怎样? 然而, 萧央并没有责难,他凌厉的目光忽然一敛,变得幽深,而更显阴郁, 沉声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讲了,被人听见,岂不引火烧身?” 灵犀歪着头想了想,嘴角带几分不屑,却也没有再说话。 这样的萧央,亦不再是兰亭所熟悉的那一个风清月朗的少年,所以,他一时无语,默默往后站了站,继续看向远方,而这个远方的视线里,正好裹着灵犀的影子,所以他的目光似乎也暖了起来。 等他们下了城楼,萧央步便履匆匆地去寻焦浩然,而灵犀与兰亭立在寂静的街道上,良久。 寂静的街道上,灵犀一声嘆息,悠长,莫名惆怅了兰亭的情绪。 “我们去喝酒吧?”兰亭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宁静且寂寥。 “军中规定不能喝酒!”灵犀想了一下,忽然有点气馁。 兰亭就笑了,声音溶于夜,显得更轻,更柔:“灵犀,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遵守军中的规定?” 灵犀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夜色渐浓,脑子不够清楚,还是因为被兰亭的声音蛊惑,以至于有些豪气在胸中涌动,她忽然想把把所有的顾虑全然抛诸脑后,于是爽快道:“去就去了,谁还怕你这个三杯就倒的不成?” 兰亭的笑意就噙在嘴角,作为一个大夫,有一千种方法可以让自己不醉的,只是灵犀,你希望不希望我醉呢?醉了可以敞开心扉,告诉你一些一直都想说的话,可不醉,我就可以安静地倾听,听你的诉说,听你呢喃自己的心事…… 灵犀没有留意到兰亭的笑,他们两人在贵南城摇晃着,去寻找酒馆,自然,这个时候,是没有酒馆依然招待客人的。此时正是战火连天的时日,人人自危的贵南城,资源已然紧缺,再也没有花天酒地的笑闹,每个人都变得安静,惶惶然等待着战争的消息……这个时候,还有人会要饮酒吗? 何况,因为战事,城里总会早早的宵禁,这让城中更加显得安静,凄清。 不过,无非是图一醉而已,又何必要酒馆开门招揽自己呢?他们可以爬上酒肆的墙头,潜入地窖,寻找自己爱喝的酒,然后,留下银子就是了。 贵南的梨花海棠白最是清冽,然味道略显得清甜一些,不是好汉的作风。可,今夜的月色还有愁绪,显然是做不成什么好汉的。兰亭与灵犀倒是不介意酒的味道,他们二人每个人抱了两个罈子,从地窖里爬了出来,坐在屋顶,看着月亮。 月亮很圆,月光柔软,真是很适合醉一醉的。 灵犀仰着脖子,开始灌酒,有酒在她的嘴角流淌下来,顺着小小的下颌,低落在冰冷的,闪着银光的战甲上……一时间,有花香四溢。灵犀的脸庞在朦胧的月色里,忽然柔和了起来,不再像往日一般,显得那般率性……那一剎那,兰亭已然做好了决定,今夜,他是不能醉,因为,他还要守候灵犀,守候此刻,显得如此脆弱的,可怜的灵犀。 灵犀自然不知道,兰亭在心中觉得自己可怜脆弱,倘若知道了,她会站起来,一脚把兰亭从房顶给踹下去。去你的可怜,咱们俩谁可怜来着?! “好酒!”她喜欢梨花海棠白的味道,就是喜欢,以前没有觉得自己竟然会喜欢这样有花香的酒,若是还在月华城里,她或许会说,这算什么酒,是爷们儿喝的吗?可是现在,却觉得这酒喝起来清冽却不寡淡,淡淡醇香流连于口齿之间,让人神清气爽,竟然越喝越精神!此时,灵犀醉意全无,只是心情愉悦,兴奋异常。她与兰亭就这样把酒言欢,愈喝愈觉畅快,把头顶的星星,也喝得挪移了一尺的距离, 第114页 眼见得他们手中第二坛梨花海棠春也要见底。灵犀忽而问:“我是不是好蠢?” “怎么蠢?”兰亭把酒倒进喉咙,豪爽,却无意义,没有酒意的人,是不会觉得喝酒畅快的。他的眼神依旧清澈非常,风浮动着髮丝凌乱,他的样子显得不羁起来,那一身此时天热,而被他自己扯得有些散乱的戎装,让他亦与平时大有不同。 兰亭的狂放的样子让灵犀怔了一下,她拍了拍自己的脑子,感觉已然不太清醒,原来这酒喝起来自觉不醉,后劲儿竟也绵然。她想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刚刚在说什么,继续道:“我就是蠢,我为什么会给萧央出主意,让他俘虏了湘王,然后去换云妃呢?!你说,我是不是傻?” 兰亭犹豫了一下,轻轻说:“你没有我傻。” 许是他的声音过于柔软,所以灵并犀没有听轻,她皱了皱眉头,开始自己酒后冗长的絮语:“你也觉得是吧?我知道你心里笑话我……我喜欢萧央,明明是我和他的一起长大,明明他说过要娶我的,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 兰亭蓦然,双眼中闪烁过的光芒,被月色晕染:我又如何会笑话你呢?喜欢一个人,从来不是什么过错……而我,也曾做过一件蠢事,且至今不能释怀。 “可是,他不喜欢我,那又怎样呢?让他去娶他喜欢的人吧!我又不在乎……” 是啊,不喜欢又能怎样呢?我喜欢你就好了,我能陪在你的身畔就好了,让你在你喜欢的人身边就好了。我……其实我是在乎的,可是,我没办法看你难过,你是那么明媚,我希望你永远这样,那璀璨如星光的眸子里,是不应该承载忧伤的,不是吗?兰亭在心中默默呢喃,所以他甚至没有听清灵犀接下来又在絮叨些什么。 灵犀碎碎地念,带着些怨怼,郁郁,以及不服输的意味:“我们相交一场,只要他过得幸福就算了……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千里迢迢跟着他来这里,只是因为想要伴着他左右? “其实,也不是的,我是期待着自己有这么一场江湖浪迹,浴血征战的经歷的。我从小是被当做男儿养大的,凭什么长大后只能困在方寸间的闺房里,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凭什么我就要随便嫁给一个不熟悉的人,碌碌无为过自己的一生呢? “我也可以醉卧沙场不是吗?我也可以与他肩并着肩,做一样的事情,不是吗……当年在皇上的围场里,是我拔了头筹不是吗?!!!” …… 灵犀的声音忽然高亢,让兰亭蓦地一惊,他看见灵犀站直了身子,挥舞手臂,向前探着身子,便赶紧伸手扶了她,道:“灵犀,你醉了,我们回去吧……” “我才没醉!”醉了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醉,伤了的人,从来都想掩饰自己的伤……灵犀已然忘记,自己是在人家的房顶上,踉跄着脚步就要前行,她指着天空好奇的问:“月亮呢?刚刚的月色那么好,照的你的脸,都比平日里顺看了几分,怎么这会儿忽然就不见了?” 夕月天朝的月色最美,唯有贵南多瘴疠,多雨,湿热,所以云也便多而厚重,此时的月已然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之中,宁静的天幕,更深邃起来。 灵犀忽而大惊,她叫道:“我知道了,月亮一定是掉进河里去了,我记得这个故事的,所以,咱们得把它给捞出来……捞出来,你明白吗?我喜欢看月光下,你的脸……比萧央看起来还俊!” 兰亭就是因为这句话怔住了,所以,他们两人才会从房顶上滚下去,稀里煳涂地惊动了巡城的士兵,然后,被带到了将军的帐前。 大帐里,萧央和焦浩然的刚刚过去的交谈并不愉快,他正愤愤然离去,却撞上了被人押解而来的,醉得人事不省的灵犀,和摔得狼狈的兰亭——没错,摔得最狼狈的是兰亭,在刚才那种情况下,他把灵犀紧紧护在自己的胸口,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吧。 萧央有些烦躁,军中明令不可饮酒,这两位,是故意撞倒自己眼前来的吗?如何是好?! 包庇还是公正? 犹豫了一下,他终于咬着牙喊道:“来人,拖下去,每人二十军棍,以儆效尤!” 今日月色正好,许我心事言说,话里染了月光,会不会,如酒酿醇香?醉了脸庞,醉了荒唐……醉了我满怀的伤,与故作的坚强?酒也芬芳,月也如霜。 第66章 情成殇 上回说到, 萧央命人去把军中酗酒的兰亭与沈灵犀各打二十军杖。 因为他这个“铁面无私”的决定,兰亭狠狠愕然了一下,略略思索, 唇角却又带了些讥诮。他沉默了一下, 看向怀里浑浑噩噩的灵犀,淡然道:“我一人领将军责罚就是, 今日,本来就是我唤她去喝酒的, 所以, 这四十军棍, 都由我来领!” 萧央在心中冷哼了一声,他不喜欢兰亭此时的坦荡,越是如此, 他越是憎恶,在月华城里,那一张有明泉水的药方又是为何?兰亭你不是坦荡吗?又何来小人行径? 一人来领责罚是吗?他原本就料到,兰亭是不会放任自己去打灵犀军棍的, 所以,他本来想打的就是兰亭,一如兰亭一直都想揍他, 他知道的。 如果说最初年少不曾明了情为何物,可当云梦晚“死”在自己的怀里的时候,仿佛灵台之中有了什么忽而甦醒,忽而寂灭, 萧央就蓦然看透了许多。 第115页 后来,他就看到了,灵犀对自己那份似乎超出了知己的情谊。所以,他才会带着她一起去浮云山庄里见顾念——有些话,萧央实在不能说出口,他以为自己表现的足够明白就好。 萧央也看得到兰亭的眼眸里,承载着的对灵犀的宠溺。幸亏有这份宠溺,才会让他觉得内心深处对灵犀的亏欠少了几分。 可是,为什么兰亭会开那一张药方呢?那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完全就是损人不利己!为什么?!萧央不能明了,甚至有一些时候,他以为自己错看了兰亭对灵犀的情谊。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他是看轻了兰亭对灵犀的情,所以,也就看轻了灵犀对自己的情…… 三人一路行来,萧央的心中却似乎积累了更多对兰亭的不满,而此时此刻,这种不满简直有些压抑不住了——兰亭?是你叫灵犀去饮酒的,然后酒量不好的你清醒着回来,千杯不醉的灵犀却醉成这副模样? 好,很好!你该打,我今日便成全了你! “四十军棍!给我拖下去打!”萧央的声音冷冽,一如平日里,发号的所有施令,是军令如山吧,是真的铁面无私吧! 夜已深,军营里四下都显得静谧,而此时,不断传来的一声声木棍敲打人身体的闷响,这响声,就这单调地钻进人们的耳膜,显得那么压抑。 兰亭的口并没有让堵着,然而,他却咬紧了牙关承受,一声不响。 血渗透了衣裤,被军棍敲打地模煳粘连起来,真的好痛,可是,与心中的痛楚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的心似乎莫名畅快了起来,因为身体上的痛楚。 真好!一直以来的压抑,一直以来的愧疚,一直以来的言不由衷与不敢面对!他甚至想要对萧央笑一笑,然后说声谢谢的。如果打一顿就算是宽恕,是救赎,那么,这四十军棍真的是太轻了,应该是八十军棍才好! 一声声,沉闷,一声声,压抑,一声声……萧央忍不住要喊出来:“停下!”停下,不要再打了,这算什么?这就算是了断吗?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了断啊!只是,他终于没有喊出来那一声“停下”。 不知道兰亭可懂,这不是因为他心胸狭窄而报復,实在是,想让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吧。 他不能再去追究了,因为,这到底不能算是兰亭的错。其实,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不是兰亭,终还会有别人的,自己一天不能放下身上的担子,就一天不能带着顾念离开那座城池,离开危险的境地。原本就是因为自己的自私,才将顾念置于险地,现在又能怨怼于谁呢? 除了自己,萧央不知道自己还能怪谁。 他忽然想起了灵犀的话,倘若自己俘获了湘王,那么到底能否再换来云妃一顾呢?在深宫里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云妃,是不是还记得自己呢?她是不是还记得,她曾让自己带着她离开,天涯海角…… 喉头腥甜,咽下,胸口撕裂似的痛。 兰亭抬头,看见火把照着的萧央的脸,惨白,没有一丝的血色。作为大夫,兰亭明白,那是伤了心脉的表现,而此疾,无药可医,唯有半世将养才行。 他的心中忽而泛起了一丝怜悯,他想起那年初见,萧央讷讷道:“灵犀,你本来就是个姑娘啊。” 他想起萧央殷切地询问:“公子为何还不起身,莫不是受了内伤,小弟粗通医理,可代为诊治。” 他想起萧央笃定地安慰自己:“虽说沈灵犀平日胡闹,可是这点是非总还是明白的,你且放心。” …… 如果自己没有出现又会如何?先皇后过世无非早晚罢了,与而今天下之势似乎没有什么帮助,而自己不出现,云梦晚又如何会出现?!如果不该出现的,都没有出现,现在的萧央,还会拒灵犀千里之外吗? 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如果,所以,终究是自己欠他们的,欠他们所有人的。兰亭一介江湖中人来到沙场上,竟然是还债来的!可是,这债,真的还的了吗? 兰亭觉得他的眼前模煳了起来,似乎头脑也不甚清晰了,可是,不能就这么晕厥过去的,嗯,好像还剩下七八棍,自己一定支持的来的,一定…… 终于是打完了,萧央对身边的侍卫道:“送兰亭回去,他身上有上好的金疮药,你照顾他,仔细半夜发热。” 而他,自顾扛起了灵犀,往营帐里走去——既然兰亭被打,总要有人送灵犀回去的,这件事,萧央并不放心他人。 …… 焦浩然知道,萧央打了兰亭,但是,他并没有出来拦那么一拦,年轻人嘛,总有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不见得每一件事情自己都要去干涉的。 既然焦浩然没有开口,其他人似乎就更没有理由对这件事置喙,最多不过是在相关的人都听不见的地方议论几句罢了。 第二日,灵犀起床的时候,有点不习惯地发现,兰亭并没有等在自己的帐外,她揉了揉有点发痛的脑袋。往兰亭的帐子里走去,可是,人们都说兰亭病了。灵犀觉得这件事情有点荒唐,兰亭是谁?名医圣手?他怎么会生病呢? 不过,当她终于见到兰亭的时候,才发现,兰亭的脸色真的很差,灵犀有些无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来照顾这位神医……兰亭半夜到底是发热了,即便是内服外敷了他自己的金疮药,可现在他的热度几乎已经退却了,所以能挣扎地安慰灵犀:“我没事的,只是可惜没有办法跟着你们,肩并肩厮杀了,若是这几日有战,你一定要小心一些。” 第116页 “几日?”灵犀更加煳涂,“你会病很久吗?” 兰亭点了点头:“是,大概我会病上个十天半个月吧,不过,也没有大碍的,人隔一段时间病一病,对自己的身子也好。” 灵犀便点了点头,认真道:“那,你多喝水啊。” 兰亭虚弱地笑了,粗枝大叶如灵犀,是不会看出自己的不对劲儿的,所以她说的多喝水,倒也情真意切,的的确确是对自己的关心了。 “你休息吧。”灵犀瞧着兰亭似乎是冷,便伸手给兰亭掖了掖被角,却不想竟牵扯了兰亭的伤口,兰亭下意识的“嘶”了一声。 灵犀诧异且着急了:“你很不舒服?我要不要给你找大夫?” 兰亭笑了:“灵犀,我就是大夫啊,还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的身子吗?” “那倒也是。”灵犀嘟囔了一句,“唉,你是肚子痛吧,可是总趴着,也不舒服的。” 兰亭无奈点头,他不知道,自己再这样趴着七八天,灵犀会不会就能觉察出不对来。 “那你休息吧。”同样的话又讲了一遍,灵犀也觉得自己挺没劲儿,她抓了抓头,嘆了口气,“你还是赶紧好起来的好,这样真是不习惯。” 不习惯?那么灵犀你是习惯我在你身边了吗?兰亭笑而不言,只是暖暖地看着灵犀。 灵犀被这目光看得别扭了起来,火燎了似的站了起来,转身走出帐子,又忽然回头,问:“兰亭,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来!” “我想吃天水碧的簪花碧玉团。”因为有人关心,兰亭忽然觉得自己也可以矫情一些。 灵犀:“……” 看着灵犀的尴尬,兰亭心情更好,戏嚯道:“盛柯那儿的点心其实也不错。” 灵犀:“……” 我以为,半世戎马天涯,相遇便是安稳。 却原来,几度风雨兼程,转身依旧错过。 第67章 清江畔 灵犀觉得兰亭不是在讨吃的, 而是在找骂!盛柯都已经死了,自己上哪儿去给他弄“盛柯大营里的点心”去?只不过,兰亭此时面色惨白, 有气无力的可怜兮兮模样, 实在让人不忍心去责骂他。灵犀有点懊恼与无奈,她准备去街上转转, 看能不能给兰亭抓一个贵南城有名的厨子回来。 到萧央处告假的灵犀,真真是觉得莫名其妙, 她也不过是醉了一夜的功夫, 怎么起来后, 就像错过了许多事情,看那一个个脸色都这么难看。 此刻,萧央看起来竟然也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 不过, 面对灵犀的疑惑,萧央果断地否认了自己有病,因为两个男人之间的约定,他对兰亭挨打的事情, 也是打定了主意要三缄其口的。是以,灵犀只好继续茫茫然。 对于灵犀想要抓个厨子来的想法,萧央很是不屑, 可想想兰亭的伤与昨夜的心绪,他到底是把这点不屑给咽了下了肚,只是漠然交代灵犀:“好生拿银子去请一个来,抓一个来, 成什么样子?你是兵,又不是匪。” “抓”和 “请”,对于灵犀来讲,也无可无不可,只是萧央关于兵和匪的论调倒是提醒了灵犀,她忽然想起了一事,皱眉问:“你不是向焦将军请战,怎么,准了没有?” 萧央的面色一窒,心头的烦闷骤然热烈起来。他握紧了拳头,似乎要狠狠砸出去,终于无处可发泄,他忽然郑重道:“灵犀,如果,我想冒险呢?你觉得怎样?” “冒险?当然好了!你准备怎么做?”灵犀莫名就有些雀跃,她早已对焦浩然一味的守城十分不满,若不是萧央愿意忍着那个老头子,她早就想要熘进湘王的大营中,再去搅个天翻地覆的:戏弄一下三军主帅,烧烧粮草和军需什么的,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 …… 两人的一拍即合,这让灵犀瞬间就把“生了病”,心心念念求关切的兰亭给抛诸脑后。经过一番细细地商议之后,萧央与灵犀,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出三千精锐,带着满腔建功立业的热忱,悄然奔赴茯苓山。 茯苓山,那险峻的山势里,会埋伏着多少兵马呢?萧央并没有想要硬闯。他准备自己和灵犀先悄然摸进湘王的大营里,将打探叛军的底细细细地打探清楚。他要知道叛军埋伏的细节,具体所在之处。 当然,擒贼先擒王,如果能够生擒湘王——倘若时机合适,萧央是有这样的自信的——那真是再好不过,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不是吗?如果湘王身边的亲卫太多,没有可乘之机,那么借这一回偷袭,斩杀几员大将也是可以的…… 如果所有想要实现的,都不可以,那么,放火烧山呢? 所有萧家军的身上,都带了火.药与硝石。茯苓山再如何险峻,来一场熊熊大火,然后三千鬼魅似的萧家军抢上山去,在那惊惶救火的大军中,来一次性命的收割,想必,也算是自己多年后,送给湘王的一份“大礼”吧! 萧央带着打探叛军埋伏的形势,以及给叛军一次致命打击等种种的目的,也带着重重的心事,领着萧家军的精锐,悄然行走在夜色里。月光已经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下,在一片漆黑的天地间,这支行进着的队伍真安静啊——人马行动迅捷,且悄无声息。真的是没有声息,人也好,马也好,铠甲摩挲的声音也没有,甚至唿吸声也似乎融化在飒飒的风里,静默。 第117页 没有斥候能远距离发现这支军队的,而,近距离的斥候,萧家军就会发现他们,然后追上去,让他们消失掉。 所以,这次偷袭,看起来,是必胜的,除非,湘王时时刻刻都保持着警惕,警惕萧家军趁夜偷袭,并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会吗?茯苓山还有多远?那看似静谧的山脉里,藏着的叛军,到底,有没有夜夜都睁大了双眼,戒备着自己的到来呢? 前面就是清江,因为今夜风大,所以流水潺潺,在暗沉的夜色里,更显得静谧,隐约似乎带给人一些莫名危险的感觉。 可是,萧央知道的,这里的水很浅。虽然南域的水大多充沛,只因此处地势较高,所以这段清江,水十分清浅。清浅的水下则是各色的鹅卵石,涉水而过的时候,脚底有种异样的舒适。如此炎热的流火的夏,涉过这一段水域,即便是有些麻烦,却也不至于让人心思烦乱,反而有,种莫名的放松的感觉。 …… 在此,萧央刚刚放松了自己一路紧绷的心事,却忽而听见,有箭矢的声音破风而来。箭矢?什么人?自己怎么会没有听到有人的动静,因为这江畔簌簌的风,还有潺潺的流水!!! 学武之人,下意识的反应,总会快捷一步的,萧央的并没有尝试着闪避来躲开箭矢,他的身后,就是萧家军的兄弟,自己如何能躲?所以,他的袖子拂起,内力裹挟着所有迎面而来的箭,那些箭就转了方向,往来处而去,依然犀利破风,声声,另人惊诧。 可是,萧央顾不得欣赏自己的威武,他内心的惊愕更胜。 这里离茯苓山还远,是谁的兵马? 埋伏! 怎么?湘王不是在茯苓山等着伏击援兵吗?! 可什么人的兵马才会出现在这里?! 人,潮水一般从清江畔的树丛中涌动出来,黑衣,黑马,裹了的马蹄,套住的辔头,勒住的马口……不计其数的人,紧紧捂住的口鼻,肃杀的气息! 月在云层里,四下里的暗沉,让一切都成了若有似无的影子,甚至,在内力不足的兵将眼中,连影子也看不清楚,仿佛只是一种动静在风中流动着的感觉。 短兵相接,对方的人马几乎在剎那间,就到了毫无防备的萧家军面前,双方都包裹在混沌之中,然,全无畏惧,皆勇勐非常。只不过,他勇勐的叛军却也不占优势。萧家军足以以一当十,即便在今日,这样无措的情况之下,依然! 可,今日的萧家军明显感觉到了压力,今日的叛军是不同的!这是湘王的敢死队吧?不知道湘王下的是什么样的命令,才让这些人在萧家军面前如此强悍,或许,也不只是因为军令,还有这遮掩的夜色,让人惶恐,亦让人无所畏惧吧! 萧央已是胆颤心惊了,以一当十又能如何?眼前不断涌出来的兵马不止两万吧!这样的悍军,这样的人数,实在是有备而来,自己,着实是大意了!湘王果然不同寻常!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因为有两个夜枭似的影子,正直直地向自己扑来,即便萧央的眼睛,在一片漆黑之下,依然能够清晰视物,那可两个影子映入眼帘的时候,已然距离自己,非常之近,这样的速度,是江湖中人!有种熟悉的气息,是月华城中交过手的那两位吗? 因为上次的意外,萧央的内力是大大提升了的,可倘若对上眼前两人中的一个,他应该也是绰绰有余的,可现在,是两位!萧央不愿低估自己,可当真是全无胜算! 来不及思考,一根铁棍,带着唿啸的风,迎面而来,是他,那个金大舟!他果然是湘王的人。萧央循着风声,往右侧错开了几分,躲过了铁棍的声威,他手里的长剑就此出鞘,顺势往上一举,两样兵器撞出清脆的声响,这声响在一片混战中,也听得十分清晰,甚至有些尖锐似的,让人心中一阵战慄。 金大舟有些懊恼,自古,长剑对上铁棍,从来是不肯硬碰硬的,所以,自己才会一上来就声势浩然,用上了十成的力气,却不想,萧央的含藏天剑是重剑,又是天地异宝所锻造,与玄铁棍相撞,也毫不示弱,反而因萧央涌动的内力,让自己的气息蓦然一窒,似乎受了压制一般。 这小子,内力怎么会增进如此之快?服用了药物,还是有所奇遇?金大舟暗自吶喊,倘若他知道萧央内力的提升,竟是因为与他们二人交手所致,定会扼腕长嘆。 然,此时金大舟,是没有长嘆的机会的,他略略往后纵跃,避让出刚才抢占到的先机,也是避让出含藏天剑笼罩着的威压,勐然提起一口气,再翻掌欺身前去,这一回,他的棍是虚晃,真正的后招,却在左掌之间。 铁棍的声威不及上一回,所以萧央的含藏天剑发出一声清吟,剑尖只轻轻一碰,就将铁棍引得错了方向,金大舟的手掌内力已然吐出,却未料萧央的长剑更快,只一横,就在掌风之前! 金大舟愕然,连忙撤回双掌,手心却也一阵刺痛!他心中怒火中烧,铁棍便不再犹豫,挥舞地更加急切起来…… 他们二人如此缠斗在一起,灵犀虎视眈眈在一侧,却又不敢贸贸然上前相助。她一方面自是因为上回在月华城里帮了萧央倒忙的教训,一方面却是因为旁边的紫衣女子——那女子似乎并不急着参战,竟然飘飘然立在一根树枝的梢头,饶有兴致地观战。 纤然若云,飘然若风,静默观战,似君子之风。 第118页 动若游蛇,迅捷如狐,知己知彼,原来心机更胜! 第68章 壶中天 金大舟欺身向前, 萧央谨慎应对,紫衣人影默然观战,灵犀紧张地盯着三个人,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也许是因为被剑锋伤到了手掌, 金大舟异样愤怒,再懒得去思索虚招与萧央周旋, 他只将一根铁棍狠狠地往萧央砸来,迅捷, 且带着十成十地内力, 压迫着唿啸而来, 让人避无可避! 萧央自然知道避之不及,电光火石之间将含藏天剑横着架了起来,这, 就是要拼内力了。 萧央心中焦躁恼,他的内力与金大舟相比,应该还能略胜一筹,只是这样硬碰硬的打法, 难免会两败俱伤。而此时,树梢上的紫衣人影会不会伺机而动呢?一如在月华城的那一次! 是的,灵犀还在一侧, 可萧央希望,灵犀万万不能出手,否则,岂不是以卵击石? 高手过招, 最忌讳分神,萧央只觉得自己胸口一窒,金大舟的铁棍已然压下三分,他想要趁势矮身,然后攻击金大舟的下盘,却不料,这一回,金大舟已然用上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内劲儿的威压紧紧压抑着萧央,像一道无形的铁索把萧央紧紧箍了起来,简直一动也不能动。 不对,这哪里是用上了全部的力气?这简直就是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这是不要命的打法,也就是说,萧央此时感觉到的,竟像是一个武林高手,在危急之中,激发的所有的潜在的力量。萧央大骇,这不对,金大舟现在完全没有到这样的拼命地步,那么,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傻大个忽然发起疯了呢? 树梢上,紫衣的人影终于动了,她衣袂翩然,步法蹁跹。可即便是她的动作再怎样轻柔,即便是在这样的危急时刻,萧央依然能够感觉到,紫衣人影即将到自己的身后,她那一柄团扇似乎也正向着自己拂了过来。 …… 今日,难道会就这样葬送在这里吗? 这是萧央活到现在,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了吧。所以,他的五感才如此分明,即便是在金大舟所有内力的笼罩之下! 而灵犀,就是这个时候撞了上来,那么快,如离弦的箭一般,好像,还要快上几分,她就这样撞了上来! 此时,紫衣的影子已然完全来得及用她的扇柄,点在萧央的七海大穴之上。 可是她被撞过来的灵犀给惊住了,手中的扇子下意识便换了方向,手腕一翻,向着灵犀拂了过去。她所有注在扇子上的内力并没有因为换了方向而减少几分,这来自于团扇的凌厉之气,立刻将灵犀笼罩在内,压迫着灵犀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似的痛楚。 然后,灵犀被这凌厉之气狠狠摔在了地上,她痛得太狠,张开口,却没能叫出声。 萧央大惊,可就是这一个瞬间,他感觉压抑着自己的内力忽而一扫而空,抬眼!金大舟嘴角已然变得乌黑! 仿佛一座山似的,金大舟狠狠地向着萧央砸了过去。可萧央此时已然没有内力所困,身子便能轻巧地挪移开来,飞快地掠向灵犀,去查看灵犀的伤势。 那紫衣的人影,分明也意识到金大舟的不对,她亦如萧央一般,再也顾及不得其他,仓促地抢上前去,抱住了金大舟。 她那两根雪玉似的手指在金大舟的脉搏上一搭,便勃然变色,怒喝道:“萧三如今好本事!交手之间,竟然用毒暗算!岂不成小人行径?” 用毒?萧央亦诧异非常,可是他仔细再看自己的含藏天剑,似乎果然有些蓝幽幽的异样的光泽……谁会在自己的剑上淬毒?难不成,竟是灵犀?难怪那一日与盛柯一战之后,她费尽口舌地将自己的剑要走,说要瞻仰几日,看一看这斩了盛柯与苏哲的神兵利器,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为了保灵犀安危,兰亭的的确确是给过她一些小的瓶瓶罐罐。因为怕灵犀误伤了自己,那些毒.药都不致命,只也不是轻易能够解罢了。 两军交战,自己竟然以毒药取胜,那的确如紫衣女子所言,小人行径,胜之不武了。 萧央暗暗羞惭,可当他看见自己怀里可怜兮兮的灵犀——面色是那么苍白,唿吸是那么虚弱,每次吸入一口气,都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一般,好像,下一次唿吸,灵犀就要因为痛楚而放弃似的…… 萧央眼见此情此景,他的羞惭忽然就变成了气愤!他们竟然胆敢打伤灵犀! 因为气愤,萧央一张口,就带着火药的味道:“你们本是江湖中人,却助湘王为虐,如此,天下百姓,便更多生灵涂炭,到底谁更小人行径?兵不厌诈,萧某倒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紫衣人影冷哼道:“萧三,你小小年纪竟也伶牙俐齿?萧天便是如此教导你与我说话的吗?” 萧央愕然,他自忖是不认识眼前这位女子的,而自己的大哥归隐江湖多年,更是不会向自己提起,他江湖中认识过什么人。 即便认识又如何?眼前的两个人可是三番五次想要废掉自己的,刚刚自己七海穴所受到的一剎那的压迫,简直让他不寒而慄! 这样恨自己入骨之人,又怎会与大哥有什么像样的交情呢? 于是,萧央更加不屑道:“我大哥,怎会教导我与尔等不守江湖信义的小人说话呢?!” 紫衣人影适才与萧央问话之间,手下也没有闲着,她封了金大舟心脉,又用内力相催逼,将金大舟血液中的余毒一点点逼了出来。可是,还是来不及了,刚刚金大舟不知道自己中毒,所以催动了全部内力,以求与萧央一战,也藉此给紫衣的秦明月寻找偷袭的机会。 第119页 他却不料,这样一来,等于是自己主动将渗入血液的毒.药在体内运行了一个周天。等他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然来不及收手,萧央才会在那时感觉到,他的内力似乎被什么激发而不受约束地喷薄而出,那真的算是一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了! 眼见得自己对金大舟中的毒无能为力,秦明月愤怒非常,狠戾道:“你小子少和我牙尖嘴利,将解药交出来!” 萧央自然是没有解药的,即便是有,他也不屑去理会秦明月,因为此时,他的双手也没有闲着,正轻轻抵在灵犀的背上,徐徐将自己的内力慢慢地输送给灵犀。 他一定要留住灵犀的性命,带回贵南城,这样,兰亭才能救她!有的情,欠了不能还,然,亦不能再欠的更多。 见萧央无动于衷,秦明月再不似平时气质如兰,飘然若仙的模样,她蓦然暴起,一双持着团扇的纤纤素手,竟勾成了鹰爪的模样,指尖一股紫气迅速流转,直奔萧央的面门抓来。 这一抓来势汹汹,秦明月料到萧央要躲,是以,她的目标不在萧央,竟是灵犀,她要抓住这个小姑娘,然后逼萧央乖乖地交出解药。她当然知道灵犀是个小姑娘,倒不是她有兰亭那一身凭着气息便能断人男女的本事,而是,灵犀屡次回护萧央的模样,完全就如自己当年,当年与师兄年少时候的模样。 可是萧央并没有躲,而是狠狠向上推出一掌,并在剎那间调动了含藏心经的十重之力。 硬碰硬,不要命的打法吗?谁不会呢? 这个时候,自己再也不能抛下灵犀。 所以,萧央这一掌,便如湖底的漩涡忽然翻涌而出,裹挟着周围的风,都为之一窒……然后,秦明月便觉得,自己的右臂以及手指,已悉数断掉了。 秦明月大惊,断骨的痛楚尚且可以忍受,只满心的震撼实在无法言说,这震撼几乎让她的气血都因此而肆意闯入奇经八脉,就此走火入魔……她适才已经看出萧央的内力似乎与往日有所不同,然而,到底没有亲自领教,不知道竟然可怖如斯…… 秦明月更没有想过的是,萧央竟然会将自己的全部内力使出,来护住灵犀。这小子,竟敢如此托大! 而自己的右臂已废!竟然就这样轻易的废在一个后辈的手里,这让秦明月简直无法相信,也不能接受。 因这拼尽全力的一掌,萧央也不好受,他的胸口翻腾着,有些腥甜就在喉头,似乎下一刻就要喷涌而出,可是不能,必须撑着,他定定看着秦明月,等着随时会来的下一击。 只是秦明月微微犹疑,便放弃了再一次出手,她一个迴旋,重新回到了金大舟的身边。硬抢,她已是没有把握,那就等吧,等萧央的三千兵马被栗粟所带的两万余兵马斩杀殆尽,到时候,看萧央再如何冲出重围而去! 且听这凝固的夜幕下,周围那阵阵喊杀之声!有血腥,随着金戈铁马的声响在夜幕里澎湃…… 月华城凭栏,可望见这厮杀?岁月的斑驳,可掩埋那折戟?这四下的横尸遍野,可能换那一将功成?! 第69章 彀中来 金大舟虽然中毒难解, 脉搏却虚而平缓,显然不是一时毙命之兆,所以, 秦明月此时才会好整以暇, 静待栗粟所率的大军,将萧家军的三千人马全部围杀之后, 再威逼萧央交出解药。 可是,萧央显然不能如此淡然, 灵犀五脏受损, 危在旦夕, 而身后,自己所带着的玄衣黑甲的萧家军,正被一群红了眼的将士们围困着。是的, 叛军无能,就像是羔羊一般,可此时这些羔羊不知是受了什么样的蛊惑,一个个都不要命似的! 也许, 一只不要命的羔羊不会对一头雄狮造成什么困扰,可是,十只呢?百只呢?更多只呢? …… 秦明月的虎视眈眈, 让萧决不放心把灵犀丢在原地不管不顾,而把人缚在自己的背上去厮杀,则会让灵犀本来受损的五脏雪上加霜。所以,他在那一瞬间就做好了抉择, 起身,持剑,毫不犹豫,绝不退缩地向秦明月杀去。 秦明月大骇,她显然没有想到萧央如此咄咄逼人。在她的心中,夕月王朝的将士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些高高在上的为将之人,不见得要和自己的兵共进退,所以要守护灵犀那个小姑娘的萧央,自然就应该专心一些,等待身边的玄衣黑甲的萧家军为自己去厮杀就好,怎么,他就忽然要冒险来与自己一战呢? 秦明月的右臂已然无用,眼前的萧央又来势汹汹。那含藏天剑或许因自己主人勇敢无畏的气势,也或许因为四下里汹涌澎湃的血腥气味,竟呈现出引动天地之气之势,另人望而生畏,未等近前,就无端地感受到难以言说的重重压迫。 于是,秦明月果断地向着萧央的来处,狠狠地拂出了一扇,然后毫不耽搁地抱起了金大舟,飞快向远处掠去,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去看萧央有没有追过来……被一个后辈,逼得落荒而逃,实在是奇耻大辱,然,秦明月却也没有拼死一战的念头。 她银牙紧咬,逃,又如何?唯有留得性命,血海深仇才能得报!那巍山上下的数千条性命啊,就应该由萧家军的尸身来祭奠,应该由夕月江山血流成河的动盪来祭奠,由刘氏子孙的自相残杀来祭奠!! 萧央停下了脚步——秦明月的一扇是左手拂来,力道并不难于抵挡,可含藏天剑的去势已然受挫,自然不能一剑便将秦明月伤到。 第120页 现在,他不能再去追,灵犀还在身畔,他不能远离,以免再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所以,萧央将灵犀仔细地放在一棵大树下面,然后,回过身来开始厮杀。原本,这乱军之中,他应该先将栗粟斩在剑下,可是,栗粟并不在这混乱的战局之中。栗粟正远远地,那么远的,命人用旗语指挥着这一场战争。他清楚地看得见栗粟在哪儿,却分身乏术。 所以,萧央只能来杀戮,周围那些普通的兵士们——哦,也不能算普通。萧央觉得,这其中,应该仍有些不成气候的江湖中人,可是他们比起普通的全无内力的士兵们,显然要难缠的多,就是他们,成了杀戮中的萧家军的极大的阻碍。 在这乱军之中,人很容易就变得冷血,所有的性命,此时都仿佛草芥,等待着人的收割,胜利的将军,会以其供养那些高高在上的,以江山为局,人命为棋子的上位者。 萧央此刻,自然是没有时间来思考朝堂棋局的奥义,也不能明白,那些人所要的权力,为什么唯有鲜血才能积淀。 他能做的,唯有杀戮,像是失去了灵魂,亦或是唤醒了人本兽的天性。于是,偷袭的叛军很快就感受到了战慄,含藏天剑的威压,决然不是普通人所能够承受,剑锋所到之处,便是身首异处的惨状,十人,百人…… 即便,这里的叛军没有人畏惧死亡,可是他们也并不希望,自己毫无意义地将尸首堆积在萧央的身畔……是的,倘若不能尽心杀敌,他们必死,因为来战之前,他们每个人都服了南蛮特有的蛊毒,可是,他们要用自己的命,来换取的是功勋,是家人的富贵与平安。他们的命,并不是用来给萧三爷练剑用的。 可厮杀,萧三爷似乎并不疲惫,不知道是熊熊燃烧的怒火支撑着他,还是源源不断的内力支撑着他,总之,这个人实在可怕,以一敌百?以一敌千,也似乎已然验证,于萧三爷来讲,这都不再是传说了。 萧央的手臂,擎着含藏天剑,在一片漆黑中,忽然就显得有了光芒,也许那不是光芒,而是不断洒下的血雾,在暗影里,笼罩着别样的色泽。 当叛军们终于发现,萧三爷虽然勇勐,身形却不离脚下三尺之地的时候,他们便不再向那一处涌去,转而与其他的萧家军拼杀,毕竟,其余的黑衣玄甲军,总是疲惫的吧,或者说,其余的那些甲军,至少让人觉得,那还算是人,算是性命。 虽然叛军彼此之间的蛊毒有所感应,以至于他们能藉此辨识身边漆黑一片之中,与自己厮杀的到底是不是萧家军,可是,此时的血腥气实在是太过于浓厚了,或者是无穷尽的厮杀,让人的脑子已然发木,不能再去思索,是以,有些叛军开始顾忌不上,死在自己兵刃之下的,到底是谁…… 可疲倦的萧家军却依然清醒,他们的人数已然不多,可是却冷静地另人髮指,他们试着像是驱赶牛羊一般,把因为不断杀戮几乎崩溃的叛军,向着萧三爷驱赶而去。 沙场上横尸遍野,人数却在不断减少,所以远远观战的栗粟,终于凭藉着侍卫手中的火把——这火把是用来照亮旗帜,组织将士们进攻的。可此时,看起来,自己的指挥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是的,一切都可以谋划,然,计谋划不到的,永远还是萧家军的悍勇。 所幸,萧家军真的已经剩不下多少人了,看那战局之中,是还剩下数十人吗? 可就是那数十人,却依然掌控着局面,另自己率领来的,那些因为疲倦、恐惧而渐渐麻木,蛊毒似乎都控制不住的儿郎们像是没头苍蝇般的乱撞! 牛羊般被驱逐的叛军,不断杀戮着的萧三爷,那些依然行动有序,可怕的萧家军,这一切是那样的刺眼!所以,栗粟终于忍不住,亮出了今日最后一个杀招! 他一声唿哨,身后的林子里,竟然又涌出三百余人的弓.弩手——这不是一般的弓.弩手,而是早前,特意从湘南的蛮子里网罗而来的神猎手,他们有着最强的膂力,有着百步穿杨的能力,经过军队中的反覆训练,配备了精良武器之后,已然又是一件利器。 今日,偷袭前,最初的那一拨箭矢就是他们射出来,三百箭,伤了数十个萧家军——不,不要说太少,这个数量,已然算是奇蹟,算是很高的命中率了! 所以,此时,面对如此疲惫的萧家军,这些优秀的弓.弩手们,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吧? 栗粟的唇角溢出了得意的微笑,来吧,萧三爷,来吧,萧家军,受死来吧! 此一战牺牲再大,也是值得的,只要能胜,就无愧于湘王费劲周折,冒险挪营;无愧于湘王在援军来的路上,让网罗来的无数江湖人故布疑阵,设下埋伏——援兵一时间是到不了了,萧央! 贵南,唾手可得! 从挪营之日起,湘王所为的,根本就不是伏击援兵,他早已经将援兵阻在更远的途中,他所为的,原本就是萧央与萧家军! 可惜,秦明月与金大舟二人太过不中用,两人联手之下,萧三爷居然性命无忧!可是,那又怎样呢?湘王吩咐了,只要萧家军覆灭,今夜这一切,就会变成萧央的梦魇。这个得意满满的,贪功冒进的少年,便会因此而消沉,再无可虑。 是啊,失去了爪牙的老虎还能算老虎吗?失去了萧家军的萧央,又算什么东西?!两军交战,从来不是江湖逞勇儿戏! 第121页 何况,失去了萧家军的萧央,也便是那已然被打败了的头狼,从此后,只配夹着尾巴躲在人后吧! 那么骄傲的萧央,还会有颜面在挺立在两军之前吗?! 湘王运筹帷幄,苦思冥想,布置了这么大的一局棋,为的,只有萧央一人而已! 所以,儿郎们,放箭吧! 这真是:绝境更逢绝境,艰难愈发艰难!万千性命一局棋,生死在谁一念间? 第70章 待卿归 栗粟一声令下, 箭矢如雨,一根根射向了远处那混乱的战局。 因为天黑,所以弓.弩手们完全不能分辨出谁才是自己的目标——萧家军——而他们从自己接到命令的解读里, 也没有看出来, 自己应该去分辨这些。 所以,有很多叛军也中了箭, 陆续地倒下。他们倒下的时候,嘴角都是含笑的, 终于结束了吗?所以, 自己可以休息了吗?好冷啊, 真的是好冷,因为血液的流逝,也因为自己终于被湘王放弃——为了杀敌而被放弃, 会有抚恤的,自己的父母妻儿,兄弟姊妹们啊,愿我这样的付出, 能换来你们永远不要感受这样的无助,与冰冷。 这可恶的箭雨! 萧央是多么想以自己含藏天步的功法,躲避着箭雨纵跃过去, 将栗粟的人头斩下,一如当初,斩杀盛柯与苏哲一般!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让灵犀就这样曝露在箭雨之下。 所以,唯有退而已啊,萧央抱紧了灵犀,将她紧紧地护在自己的怀中,他大喊一声:“撤,快撤!所有萧家军听命,尽快撤走!” 他不知道的是,身后,能够紧紧跟着自己撤出来的萧家军不过十数人而已。 且,栗粟命三百弓.弩手不断地追击,而萧家军的玄衣黑甲已然在刚才的厮杀中撕扯碎裂的不成样子,头盔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丢弃,或者歪歪斜斜地挂在身上。其实,就算是甲衣能护得人无碍,马却…… 所以,从那修罗地狱似的沙场中逃出来的,最终只有萧央与灵犀二人而已! 这一战,自然让叛军们更加了解了萧央的勇勐——即便是萧家军三千人马全都覆灭,可是战役结束之后,栗粟才发现自己的人马也只剩下了千余人,千余人而已啊,且多有伤残!——萧央之勇勐,足以令所有叛军的人马闻风丧胆。 两万余大军,对上萧家军的三千人马居然所剩无几!且自己是有备而来,谋划了许久的伏击偷袭啊!当栗粟面见湘王回復的时候,他的惭愧简直无法言说。 然,湘王完全责怪的意思,只是面色沉重道:“好生安葬战死的将士们,安抚他们的家人,好好安置受伤的将士们,别寒了众将士们的心。” 仅此而已,不但没有责难,甚至也没有愤怒,也没有不甘。 是啊,萧央再如何万夫不当之勇又如何呢?这一场战,毕竟是粟裕胜了啊!哦,不,是湘王胜了!他的谋划,只为打击萧央一人!所以,再多的牺牲都是值得的,葬送了三千玄衣黑甲的萧家军,够了!萧央的人马,逃出去的,只有他和沈灵犀两人,够了! 这就够了! 湘王披甲走出了营帐,上了自己的战马。 经过了一夜的厮杀,此时,那破晓辰星已然挂在东方,熠熠耀眼。自己麾下的八万儿郎已然从隐蔽的茯苓山山脉中走了出来,安静地等在此山的南侧,那一大片的空地上。所有经过了这几日修整的儿郎们,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神采熠熠——齐楚楚的兵甲,连衣角都那么平整! 真好! 湘王走马阅兵,露出了由衷的笑——儿郎们!没了萧家军,你们才是最优秀的战士,让我们一起去接收贵南吧!我倒想看看,萧央是不是还有颜面出战,看一看剩下的两千萧家军,萧央还舍不捨得轻易放出来与我祭旗了。 如果,萧央真的会因为昨夜打败的积怨而草率迎战,那就更有趣了。湘王颇有深意的笑了,他的笑意是那么浅淡,却也那么由衷,直达眼底与心底。他真的是十分期待,月华城里,萧诚在得到萧央打败的消息之后的表情。一个不足二十的少年而已,一个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沙场的少年而已,萧诚凭什么对他如此信任?!面对我刘昱,却还要轻敌的代价,你们,很快就要品尝到了! 栗粟问:“王,我们即日便战马?” 湘王温和地笑了笑,笑得那么单纯和善,却让栗粟生生打了一个寒颤,他听见湘王说:“不急,我们要先为萧家军收敛尸身,你即刻带人到清江畔去,将所有萧家军的尸身取回,再用前两日,那些江湖中人从茯苓主峰的峰顶之上取回的茯苓玄冰,好生护着,我们,还要把这些尸身,赠还给萧央呢!” “你说,萧央会感激本王吗?” 感激?栗粟觉得自己的战慄更加厉害了。 …… 贵南城们打开的时候,所有的人,脸色是凝重的。他们在第一缕旭日阳光下,看见了打马而入的萧央。 萧央一满头脸的鲜血,刺目,似乎比那刚探出头的红日更加耀眼!而他那一身玄衣,则显得那么的沉重,一路滴滴答答下来着什么,倘若离得近些,便能觉一阵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浓厚粘稠,令人作呕! 萧央怀里紧紧护着的,是昏迷不醒的沈灵犀。 昨夜,当兰亭得知灵犀与萧央带着三千萧家军不见了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紧紧揪起了一般。兰亭的预感不祥,却又无可奈何。他能怎样呢?被打了四十军棍,神仙的草药,也不见得能让他瞬间恢復如常,然后去找灵犀,护在她的左右啊…… 第122页 然而,兰亭终于是不愿趴在榻上等待,他坚持着柱了手杖,挪到了西北的城墙上——即便用了药谷的灵药,那药有一夜去腐生肌的妙用,那药能瞬间活血化瘀,理气止痛有奇效,可是,兰亭依旧是痛出了一身的涔涔冷汗,现在,这冷汗又混合了炎热天气逼出来的热汗淋漓,黏煳煳地粘在兰亭的背上,刺痛难捱。 兰亭的面色是那样苍白,如雪,另人惊骇,可是他的神情却木然。他不说话,只安静地看向远方。 没有人知道,在一夜未眠的注视里,他的目光已然看见了远方,暗夜中的沙场,看到了受了伤而可怜兮兮的灵犀……他真的看见了,所以目光才会渐渐冷却,宛若寒冰。他心急如焚,这一冷一热,都在血液里翻涌,无人窥视,却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灼烧的痛楚起来,这种痛,也许便是灵犀正承受着的痛吧? 兰亭觉得自己喉头紧了起来,胸口酸涩,他想:“萧央啊,请你把灵犀带回来给我……求你!求你,千万不要抛下她……她只是一只纸老虎,看起来张牙舞爪,胆子却是小的……萧央,你知道她怕黑吗?是不是她没有说过,你就可以永远不知道呢?” 当昏迷着的灵犀,终于被萧央抱着奔赴了城门的时候。兰亭似乎才刚刚发觉,自己的腿已经酸软地已经不能行动了,他似乎随时会倒下,然而,他不能,有一种更决绝的信念支撑着他,他要走下去,在城门下,迎接,他的灵犀。 回来就好,只要回来,他一定会把灵犀治好的。 城门下的兰亭,眼眸剎那间就被沈灵犀身上的血衣给染得通红。但是他已然没有时间去责怪谁,去怨怼什么,他要给灵犀把脉,就在这里。 真好!这虚弱的脉搏里,还有强烈的生机,好样的,灵犀! 兰亭血红的眼眸里,滚落了一滴泪,滴在灵犀的唇边。只有一滴而已,是以四下里仓促忙碌的众人,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个坚韧的,见惯了无数伤患的神医,素来性子舒朗,乐观的男儿竟然哭过……可是,正在昏睡着的灵犀却感觉到了,她抿了抿干涸嘴角,把这一滴泪抿进了自己火烧火燎的肺腑里去……嗯,水,水,这滴水太少,且味道,似乎有有点苦涩!所以灵犀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兰亭便伸出手,将灵犀的眉间抚平…… 兰亭始终关注着灵犀脉搏里的生机,并一直用着各种各样珍贵的药材,来延续这样的生机——紫露草对五脏的修补,风吟参对血脉的温养,岑朱丹对气血的抚慰,还有自己源源不竭地输送给灵犀的温和的内力,带着药谷人生来温养作用的内力……兰亭相信,灵犀很快就会好的,很快,自己的嘴角溢出了鲜血,那又怎样呢?和灵犀的伤比起来,这都算不了什么。 在兰亭地悉心调养之下,灵犀很快就睁开了双眸,她有点疑惑地看了看眼前欣喜的兰亭,看得有些模煳,却也真实,于是她轻轻嘆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嗯,活着回来了。” 灵犀顿了顿,皱起眉头,是因为她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怎么显得那么虚弱,软软糯糯的,所以就像个撒娇的女孩子一样,这让她感觉很是不适……稍停,她才鼓起勇气重新开口,问:“萧央也回来了吗?” 兰亭点了点头,灵犀的异样,他能看得明白,于是没来由地心痛起来,心痛眼前这个坚韧,总把脆弱掩藏起来的女孩。 灵犀仔细地看着兰亭,她的脑子里浑浑噩噩,所以眼睛似乎也看得不大清楚,不过,就算看得不甚清晰,也还是觉得不对,她便又问:“你,是不是生病也没有好好听话休息?怎么弄成了这个鬼样子?” 兰亭便忍不住失笑了,是的,鬼样子,自己现在蓬头垢面,眼底乌青,骨瘦如柴的模样,的的确确比鬼好不到哪儿去吧,不过,幸好灵犀没有再说自己像个痨病鬼,作为一个神医,哪怕看起来像个邋遢鬼,也不希望让人说自己像个病人啊。 “我没事,”兰亭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让他有些噁心,这是太累了的徵兆,可是他依然尽可能让自己支撑着,不露出太多异样,“灵犀,你乖乖歇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起来,我这就去洗漱,换一身衣衫再来。” “嗯。”灵犀轻声答应,因为声音轻软而显得格外乖巧,重伤未愈,她便有些昏昏沉沉,且,此时自己的身体那么清爽舒适,在这温软的床里,简直太过于享受的感觉,所以几乎想要立刻再睡去了……可,额!衣衫!换一身衣衫?!那又是谁给小爷换了衣裳!且,裹在胸口的一层层布条也没有了! 没有了! 你娘,到底是谁! 这,这,这,一十七年假凤,煎熬竟是为谁?时时恨,此生竟是女儿身,常常悔,当年情窦亦初开。 第71章 调笑令 灵犀忽地翻身坐了起来, 唬得兰亭赶紧起身上前把她重新推到在床上,怒斥道:“沈灵犀,你搞什么, 你伤得有多重, 你知道不知道?哎呦……” 兰亭之所以叫出声来,倒不是因为灵犀揍他, 虽然灵犀很想这么做,可她刚刚翻身而起, 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只能任由兰亭扑倒在自己的身子上。她继续着心中不可遏制地怒骂:“你娘!兰亭你个王八蛋,你压住小爷,额, 压住姑奶奶的胸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找死,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第123页 虽然灵犀胸口窒息似的痛,所以怒骂而不能出声, 可只看她的眼神里喷薄而出的怒火,其意思就已经表现地很明显了! 兰亭很无语,他也想很快站起来的好吧, 可是他也是重伤未愈,之前又不管不顾地替灵犀疗伤,由内而外地伤了自己的根本,所以才会脚跟虚浮, 这么一扑之下竟直接向前栽倒,死死地压住灵犀。他刚想坐起,自己臀部的伤又因为碰撞而一阵剧痛,才再一次……他真的,真的不是流连刚才自己不小心碰上的温软的那一处,真的不是!兰亭一介神医,会那般小人行径吗?会吗? 好容易支撑着站起来的兰亭,正对上灵犀杀人的目光,无由更觉委屈了起来,甚至他的双颊也开始发烫起来,于是没好气道:“看什么?!” 兰亭脸上蓦然飞来的红云看起来真的很刺眼,这个色胚!灵犀气结,咬牙切齿问:“看什么?看兰亭你个小人!”这声音依然没有力度,与其说是质问,倒不如说是小女儿的矫情一般。 可此时,兰亭已经顾不得去品味,这软软糯糯的话语里是否有旖旎的味道,因为灵犀这话正触他刚刚的心事,他便讷讷道:“我,我怎么小人了?” 你看,这话辩解的,一点力度也无,兰亭平日里的伶牙俐齿,忽然都跑到了爪哇国去,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舌头都是打结的。 灵犀因为自己太过虚弱,导致话不能达其怒意,不禁又气又急,眼泪竟然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为了不把泪流出来,以免被兰亭给看见又要调笑自己,只能尽力瞪大了眼睛,是以,一出声,更显得委屈:“你怎么能给我换衣服?!” 其实,灵犀的衣服并不是兰亭换的。灵犀刚刚醒来,身体虚弱,便也没有留意,她此时不是在军营当中——焦浩然治军甚是严苛,是以军中绝无女子,灵犀便以为在军营里,兰亭再也不肯假手他人帮助自己换衣服的,所以,这衣服,只能是兰亭那厮…… 当时,见到灵犀受伤那么重,兰亭便没有想过要到军营里去替她疗伤,直接命人寻了一家医馆住了下来,当时的确情势紧迫,兰亭只能自动手为灵犀退去外面的甲衣。可是几个时辰的疗伤结束后,兰亭便有时间吩咐人将自己配好的药熬好了送来,也便能寻了机会,祈求医馆中可靠且不多言的女眷来换灵犀那一身凌乱不堪的衣袍,擦拭一下灵犀的身体,顺便检视一下她身上别处是否有伤…… 他明知灵犀不喜欢被人发现自己本来是女儿身,所以对换衣的女眷也多有叮嘱,威逼利诱着不许告诉任何人,又把灵犀知道别人窥视了秘密后的怒火形容的极其可怖。女眷心中紧张,便远远躲了去,不肯再来,一时间,灵犀也实在无从知道,自己的衣衫是被谁换了去。 但是,兰亭心中颇有不满,他又不是真小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趁人之危,去占一个清白姑娘的便宜呢?是以听到灵犀质问,他又怒又急,又恨灵犀不信任自己,一时间,既着急想要解释清楚,又想故意看灵犀急上一急,方消自己心头的怨怼,且他刚才打了结的舌头似乎还没能捋顺,所以开口时候便迟疑了一下。 兰亭的迟疑自是心中有千头万绪,未曾整理清楚,只是灵犀看来,便觉得他是心虚所致,又以为兰亭是因为被说中了行径,才会哑口无言,无从辩解。她待要再出口责问,可心中且羞且恼,她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再不能将此事拿出来反覆去说。 二人孤男寡女,在这里讨论换衣服的事情,灵犀觉得着实荒唐,她觉得自己脸皮还需要再磨鍊磨鍊,怎么之前十七年的修炼,会在此时全部都付诸东流呢?明明自己以为自己就是个男儿身!根本就不与萧央有什么不同!明明她在十二岁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儿身的时候,一场高热,便笃定以后再也不将自己的性别萦绕于心的。 如此一来,灵犀委屈更胜,一行泪也终于滑落,灵犀多少年没有哭过了?她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总之练武的时候,摔折了胳膊,没有哭过;后来与一群混小子打群架,打青了眼圈的时候,没有哭过;知道萧央藏了顾念在浮云山庄的时候,没有哭过……那么,今天又为什么哭呢? 兰亭见到这串泪珠,亦是心头一恸,满腹的话语,再也无法言说,他知道灵犀素来好面子,只得转过身去,讷讷道:“没事,我便去了。” 灵犀不答话,她待要威胁兰亭几句,却哽咽了一声,没能说出口。 兰亭听了这哽咽,便忍不住停下脚步,道:“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灵犀决然不能想到这事真话,只以为他是在调侃自己,恨恨然道:“你怎么能……”话音未落,更觉哽咽起来,便恨恨道:“滚,不要让小爷再看到你!” 兰亭自问,生来没有遇上过如此跋扈的病人,可他听见灵犀能够骂人,心中竟然万分欢喜,紧张压抑在心头的情绪也蓦然一松,只觉得自己不似方才那样紧张了,平日里嬉笑怒骂的性格便又有崭露头角之势,道:“是的,沈爷,我自与你天水碧相识以来,便一直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是个爷,而今,终于是了了一桩心愿,果然,灵犀,你货真价实是个少爷,当年,你倒是不曾撒谎,是我小人之心,今日终于能够甘心了。” 兰亭此话说罢,依然未回头,可他想着灵犀此时定是咬牙切齿,却又无言以对的尴尬模样,莫名便觉得喜悦,于是,随手拿起了身畔桌子上的冷茶喝了一口。 第124页 不料,身后的灵犀竟在此时,悠悠然开口:“兰亭圣手,听你的意思,是在讽刺我的胸太小吗?” 兰亭刚刚喝下去,还未来得及咽下的一口水,就这样全部喷了出来,他扭过头去看着灵犀,只见床上这姑娘,也正瞪了一双杏眼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半点也不示弱。 兰亭自觉得倘若自己是个女子,纵然再如何不羁,也不至于彪悍至此,只能拱手道:“沈爷威武!在下甘拜下风。” 灵犀心头一阵得意,她自觉得终于战胜了自己,终于不在于自己的身份处纠结做女儿形态,让兰亭调笑自己,所以,此时便斜了眼去看他,冷哼一声,道:“我听说,医者眼中,是没有男女的,事有从权,这一回小爷便不挖你的眼睛了,且饶你一条狗命,只是……” 这话用轻软的声音说来,完全就像是小女儿在像情郎撒娇的模样,兰亭乐得消受,于是继续躬身做狗腿状:“小的愿听沈爷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灵犀便得意道:“这件事,再也不能说给外人听,否则!哼!” 兰亭连声诺诺答应,却又故作奇怪问道:“只是沈爷,小的有一事不明,你我既然都是爷,又有什么是不能看的?何必讳莫如深如此,反而不能说与别人知晓呢?” 灵犀气结又不能示弱,将杏眼咕噜噜一转,便笑道:“只因为你生的太过面白俊秀,像是个相公,所以……所以,传扬出去,平白累小爷一个断袖的名声,便十分不妙了!” 兰亭:“……” 还是回去换衣衫歇一会儿吧,眼前这人,已经全然无碍,倒是自己,若想留得性命,多活些时日,还是,早早离去,不然,等下反而可能会一口血喷出来,气结而亡的! 灵犀已是生机盎然、 可萧央的眼眸里,却已经了无生机。 这个世界,到底残忍,容不得谁的后悔。 然而萧央,又该如何救赎自己?! 风云相会当此际,苍天不度妄绝人,血腥已染如何洗,愿偿此身碾成尘。 第72章 萧央奠 三千精锐的人马, 三千鲜活的生命,三千兄弟的血肉,在眼前纷飞湮灭的痛, 谁懂?! 萧央跪在军前, 高举着手中的含藏天剑,祈求焦浩然的惩罚! 他希望用自己的命来祭奠死去的战士, 用自己的性命赎罪。 倘若,不是想要把沈灵犀送回贵南, 送还给兰亭, 萧央或许不会回来, 他会继续在战场上厮杀,杀了栗粟,再去寻湘王, 直到筋疲力尽,直到自己的血与肉,和三千弟兄,融入同一片尘土。 焦浩然肃穆地望着萧央, 许久不曾开口。他看着萧央,看着萧央高举着自己的宝剑,眼眸里满溢着的绝望与悔恨。眼前的少年, 仿佛已经成了一座雕塑。 “你,知道自己错了吗?”焦浩然问。 萧央咬着干裂的嘴唇,溢出了鲜血,鲜血在舌尖泛起, 一种火辣辣难受的滋味,他哑着嗓子,道:“是,卑职错了!” 真的,错了! “既然错了,就要用尽力气去弥补自己的过错。”焦浩然的嗓音因为着急和愤怒,显得有些沙哑,然而说出的话语,却如磐石一般,砸在萧央的心上,“看你的样子,是准备以死谢罪吗?可是萧央,你若是死了,我除了能把你的首级挂在辕门外,寒了萧氏旧部的肝肠,乱了战士们的军心之外,我,还能得到什么?” 萧央无言,一颗头垂得更低,膝前,两点泪滴落在尘埃里,消失不见。 都言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不到伤心处! 死亦不可,生,不如死! 如天神一般存在的萧央,带领着传闻中战无不胜的萧家军的精锐,在昨夜刚过去的战役里,竟然失败了!消息在将士中传开,几乎在剎那间崩塌了大家心中崩紧了许久的防线。 而更糟糕的是,湘王的军队,竟然再次兵临城下,一个日夜之间,近十万人马由茯苓山到贵南城外,黑压压驻扎在城门三里之外。 熙熙攘攘,尚未安顿下来的叛军之间,忽然跑出些重甲的将士,他们拖着些残缺的躯体和四肢,打马在城下巡弋——尘土里的尸首,全都是玄衣黑甲,那是昨夜一战,阵亡的萧家军啊! 城下敌军的将士们,放肆地嬉笑谩骂:“萧央小儿何在?!听说萧家军最重情重义,还不赶紧出来给自家儿郎收尸吗?” “哈哈,还说什么忠义之师?!狗屁,都是孬种!你们怎么不把箭射来啊!射过来啊,让你们兄弟的尸首做你们的靶子!瞄准些哈!” “奶奶的!这些肉盾好使,就是沉了些,死人晦气!” …… 城楼上的将士气得睚眦欲裂,也早有人把消息报到焦浩然的帐下。萧央听闻,提起剑,就要打马向南城门而去。 焦浩然一声嘆息,起身用手死死拽住萧央的衣袖。他眼眸里是显而易见的失望,他问:“萧将军,三千萧家军的鲜血,仍未能积淀出你心中的城府吗?” 萧央愕然,面容如石雕一般僵硬,他的、心中山唿海啸的痛楚忽然寂静。原以为经此一战,自己会痛定思痛,谁料,还是会轻易被人点燃了怒火,浮躁任性,怎能担当大任?! “你要领兵杀出城门,抢回兄弟们的尸首,是吗?”焦浩然沙哑的声音有些颤抖,恨铁不成钢的悲哀。 第125页 萧央低下头,是的,他刚刚是这样想的,真是天真得可笑,他竟然准备一错再错,再拿着兄弟们的血肉之躯,来蹈覆自己的意气之争。 “大帅!末将该如何是好?”萧央的眼眸里充斥着血色,“末将怎能容忍兄弟们的尸首,被人如此侮辱荼毒?” “你恨?”焦浩然问。 萧央的头颅缓缓点了点,如千钧般沉重,“是的,我恨!” 焦浩然的唇角微微泛起笑意,只是这笑意显得有些冷,他笑着对萧央说:“既然你恨,就上城头,去发泄你的恨!” 感受到焦浩然话语里的笃定,萧央却更加迷茫不知所措,发泄?怎么发泄?去城楼上将湘王和栗粟痛骂一场?!不,大帅不会如此幼稚,他是准备让自己去指挥这一场战役吗?他竟然还是如此信任自己吗? 可萧央何德何能,能担此重任啊! 焦浩然的手,轻轻扶了扶萧央头盔上的红缨,冷冽的笑意延伸到眼底,竟然让人不能直视,那也是恨,对叛军的无限憎恨。 萧央郑重点头,上马而去。 在南城门处,湘王的兵马更见放肆,他们将油倒在死去的萧家军的尸首上,点燃后再撕开,各自抢了残肢,如火把一般高举在手中,他们问:“萧央小儿何在?如他不肯为萧家军收尸,那么爷爷就全都就地点了蜡烛!” “这样的蜡烛有趣!萧家小儿怎的不来陪爷爷们玩耍?!” “点起!点起!” …… 阵阵的喧嚣声,宛如咒语魔音一般。 虽说秋节已至,但贵南的天气仍是酷热难当,尸体被点燃后焦臭的味道,就在这喧譁声里,被薰风送上城楼,不少将士们忍不住呕吐起来,泪水迷濛了双眼,直到看不清眼前,看不清城楼下的情形,自然,也看不清战局的走向。 萧央就是在这样的时刻踏上了城楼,他冷然吩咐:“用滚石!” 赵文杰走上前回话:“萧将军,末将适才已经用滚石与箭弩攻击,只是每次叛逆都丢下数十具兄弟们的尸首,被我们的乱箭与滚石砸得稀烂,让人不忍直视啊!” 萧央大怒,道:“将强弩与我!” 手持着弓箭的萧央,凛冽站在城头,他盯着城门下纵马的粟裕,亦盯着不远处,含着笑意欣赏这一切的湘王。 萧央拉弓搭箭,他想要射向湘王,可是……那一条可笑的懿旨,到底还要再搭上多少将士的性命,才能成全圣上仁厚的懿旨啊!不许伤害湘王性命,好一副手足情深,只是我们那三千如手足般的萧家军,他们的血债,又该找谁清算?! 仿佛有什么在胸口狠狠地澎湃,席捲在脑海,让萧央几乎在剎那间失去理智,想要就这样用一枚箭矢钉在湘王的头颅,可身后,有近卫急切地喊:“萧将军,不可啊!” 是啊,身为夕月忠心耿耿的臣子,如何能抗旨不尊,抗旨不尊,与叛逆何异呢? 萧央看见,湘王的唇角露出一丝戏嚯,笑得那么张扬得意。他的胸口那么痛,这无奈,谁懂? 萧央的箭,又指向了栗粟的马首,他要将粟裕狠狠地摔落在尘埃里。 然而,粟裕早已经窥见了萧央的心思,当利箭破空之时,粟裕甩起手中的一个头颅,恰好挡在马首之前。 萧央的箭法极准,一根利箭穿透了粟裕手中的首级,然而他的心,却在剎那间如被热油灼伤了一般的疼痛。纵然离得很远,他依然清晰地看到那具头颅的眉目,那是戴红春,曾做过他的近卫! 萧央手中所有的武器,都失了准头,纵然他明知是计,是粟裕在利用已经死去的兄弟,淆乱他的心,可是他仍然忍不住上当,即便明知兄弟们已经死去,不会再感到疼痛,他依然不忍再去磋磨! 因为,他会痛!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萧央再次听见长箭破空的声音,好快的箭,射出它的人,臂力一定很强吧! 好快的箭!只因萧央片刻的恍惚,就已经到了胸前。 好快的箭! 萧央眼睁睁看着利箭射在自己的胸口。 他依旧喃喃赞嘆,嘆:好快的箭! 城楼上下,一片譁然,湘王的部署口中打着尖锐的唿哨,他们高喊:“萧央已死!” “萧央已死!” “伪帝刘旭气数已尽!” “湘王威武!” “萧央已死!” “伪帝刘旭气数已尽!” …… 而贵南城楼上的将士,却发出了震撼的惊唿,他们至今仍是不敢相信,萧央会中箭,怎么可能?神话般的萧家军,难道真的破灭了传言,变得不堪一击? 中箭的萧央,被人抬到了焦浩然的大帐中,他面色蜡黄,银牙紧咬,而一双血红的眼眸仍然睁开,死死盯着什么,却又似乎什么也看不到的模样。 焦浩然轻轻抚了萧央的双眼,让萧央的双眸闭上,他低声嘆道:“萧家兄弟,你安心地睡,等为兄为你报仇。” 云聚散,雨无凭,贵南天幕裂风云;服缟素,系白绫,哀兵伏野泣山河! 第73章 残阳血 焦浩然执意命全军为萧央戴孝, 他说,浑身缟素才能提醒着彼此,到底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当初他合上了萧央双眼的时候, 曾说过, 要给萧央报仇的。 第126页 然而报仇谈何容易?贵南城失去了萧央,一时间可谓草木皆兵, 风声鹤唳。众将士们在这一片绝望的白里,渐渐变得烦躁非常, 士气也低迷起来。 至此, 再无人胆敢出城门迎战。城门外的大军, 却似乎竟有增加的势头,是因为而今湘王看起来必胜,所以, 周边的小城,就这样反了吗? 贵南城里的军队,似乎不再抱着什么希望了,大家只是死守着的城门, 可是这样的被动防守,似乎也只是因为畏惧。每个人的心都高高吊起,只怕下一刻, 就会看见湘王刘昱骑着马,撞进城中,宣告彼此生命的终结。 刘昱的兵马,围了贵南城, 叛军们断了宿州与贵南的官道,肆意劫掠了宿州运往贵南的粮草。了了半月而已,贵南城已经现出了颓势。一封封急报没了传递的渠道,城中的人,便只好放出一只只飞鸽,飞往四面八方来寻求援助。 然而,几乎所有的飞鸽,都满足了叛军的口腹之慾,他们一边炖着美味的鸽子汤,一边放肆地评论着焦浩然苍皇向人求饶的书信,这实实在在是征战在外的将士们,最美好的娱乐了。 此刻的湘王,则如捉弄老鼠的猫儿,正悠然自得的眯着眼睛,看着断了所有物资的贵南苦苦挣扎……挣扎吧,没了萧央,没了萧家军,没有援兵,区区贵南,已在囊中! 刘昱亲帅了一路路兵马立在贵南城下,高声喊着焦浩然的名字,劝降。 贵南的将士们,是有骨气的,所有城墙上的将士们,内心深处都希望藉此一箭结果了湘王,可是……为什么有那么一道荒唐的旨意呢?皇上他到底知不知道湘王持着“免死金牌”,在两军交战中意味着什么? 夕月的臣子们,谁又敢抗旨呢?若是打赢了仗,反而被震怒的皇上以抗旨唯有处死,那才窝囊吧,倘若再因此株连家人与族人呢?那实在是……所以,现在,大家只得眼睁睁地看湘王踏马在城墙外“巡城”,那一身鲜红的衣袍啊,简直是践踏着贵南城所有将士的旗帜,招摇,令人屈辱。 …… 贵南危急的形势终于传到了月华城中,在琼华殿里,等待着捷报再来的刘旭,再也顾不得掩饰内心的急躁,他狠狠摔了茶盏,喝问:“你们胡说什么?!萧央怎么可能会死?朕根本不相信萧央会死!” 召祁王刘暝觐见! 召昇平大将军萧诚觐见! 召兵部尚书沈恩顾觐见! 一时间,琼华殿也算是络绎往来,混乱纷纷。 …… 可是昆华宫的偏殿里,沉湎于薰香的顾念,并不知道朝堂上发生纷纷扰扰的一切,最近,刘旭不曾踏足昆华宫,所以,顾念也就难得的安静,她尽可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小心翼翼地在这黄金牢笼里,一步步,策划着名自己的逃离。 这一日,芍药却忽然闯进了偏殿。 顾念有些疑惑,这个宫女不是不喜欢这里的药草味道吗?她来做什么?没得薰染了她那一身华服!可是芍药却并没有顾忌这些,她扑到在顾念的脚边,身子抖擞着,脸上也露出了惶恐的神情。 这是怎么了?刘旭又来寻事了吗?顾念皱紧了眉头,往外面望去,炎炎的秋阳之下,并没有什么人的踪迹。因为自己并不要人侍候,所以昆华宫里的宫女太监们,但凡有些能耐的,都各自去借着各样的事由出门晃荡,藉此寻高枝儿去了,而那些老实的,又总是被芍药狐假虎威打发着,去做各样的事物,而今,昆华宫简直有点冷宫的味道了。不管怎样,一个皇上绝不踏足的宫殿,怎么都像是冷宫。 顾念喜欢这种冷清的氛围,她甚至因此感谢过上苍的眷顾。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而今整个皇宫里,处处都是这种冷清的氛围,皇上,已经好久不曾临幸过任何一宫了,说是为了战事有心,无意再与宫里的娘娘们耽腻在一处。不断有娘娘端了各种补汤,藉口关心皇帝的身体,前去琼华殿探望,可是,汤是进去了,人却都被挡在门外。 皇后娘娘也不例外,事到如今,楚雨薇才觉得懊悔:当初,实实在在不应该和云妃争风吃醋,当时宠爱云妃的皇上对自己有愧,所以也会时不时在自己这里坐一坐,给自己留几分薄面,而今,一道圣旨,只说战事紧张,皇后就应该在后宫中勒令各宫诚心祈福,不许到琼华殿里搅扰皇上清净,所以,现在连自己也不好前去琼华殿里求见了。 这宫里的暗潮汹涌,顾念自然夜是不知道的,此时,她只是奇怪地看着伏在自己脚边的芍药,问:“你怎么了?” 芍药紧紧咬着唇,拼命摇头,因为惶恐,眼里的泪也滑落了下来,实实在在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这模样,让顾念觉得自己便是那狗尾巴巷子里的恶霸,眼前的芍药竟是个二八娇娘,被自己非礼折辱,敢怒不敢言,却又抵死不从…… 顾念觉得这样的情形十分荒唐,她摇了摇头,甩去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然后问:“你是被人欺负了吗?我却也帮不了你,你也知道我在这宫里的地步,何况,我也不会安慰别人……” 芍药抖擞着双肩,终于从哽咽的喉头吐出几个字,道:“不是,是……” “是什么?”顾念便忍不住有些好奇了,芍药不是因为她自己给人欺负了,那么哭成这样,难不成是为了自己?难不成刘旭竟然要休了自己,打发出宫不成?这还真的是有可能,那个人不是许久不曾来过昆华宫了吗?许是终于厌倦了吧! 第127页 不过,瞧着芍药哭成这般模样,难不成……刘旭这个暴君,竟然不是要撵自己出去,却是要杀了自己不成?!那可是不妙,自己必须要尽早脱身…… 芍药却又含泪摇头,道:“奴婢不敢说啊!” 顾念无语,不敢说?既然不敢说,跑来干嘛?又做出这种种的情状,是专程过来给自己寻不自在吗?她胸口窒了窒,冷然道:“不敢说,你便走吧!” 芍药却又不肯走,咬着唇,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神色里满满的决然,泫然泣道:“娘娘,您镇日里在这昆华宫足不出户,当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情吗?” 顾念迟疑了一下,她的的确确是不知道,可是:“不管发生了什么,又与我何干?” 芍药急切恨然:“自然是与娘娘有关的,且大大相干!” 顾念忽而觉得不妙,她的声音一紧,觉得一颗心便要跳在嗓子眼一般,喝问:“皇上将我哥哥怎样了?”问罢,她才蓦然想起,芍药方才所言,外面发生了翻天覆地之事,顾况,一个狗尾巴巷子的小贼,胆子也没有几两,又能做出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呢? 所以,不能是顾况,那是谁,还有谁与孑然此身的自己大大的相干呢? 一个名字就在此时,跳入了顾念的脑海里,可是她却像是被什么灼烧了似的,骇得一跳,不不不,怎么会和他有关呢?自己被关入宫中已然数月,那个人从来没有什么消息传来,此刻,他又怎可能冒着抗君的罪名,来救赎自己呢?既然,不是要相救自己,那么,那位年少的将军,春风得意的将军,又会惹上什么滔天的大事呢? 她蓦然看向芍药,一双眼里满是烦躁不不耐,声音便也充满戾气:“说,到底是什么事!” 芍药终于不再抽泣,她似乎是尽力平静了自己的情绪,然后颤声问:“娘娘,别的宫的娘娘每日里都亲手炖了汤,送到琼华殿去……” 顾念冷笑一声,原来是这样吗?这是刘旭新想出了的招式来让自己屈服与他?炖汤,他不怕自己在汤里下了断肠散不成?!顾念终于失去了耐心,冷冷看着芍药,准备呵斥她尽快滚出去,再不要来到自己的眼前。 然而芍药却赶在顾念开口之前,便打断了她:“娘娘,别的宫里的娘娘此举虽然见不着皇上,却也好过将自己置于盲人瞎马,不知所谓的境地啊!至少她们现在都知道时局,能想办法去应对啊!” 顾念愕然,她想要反驳芍药,问自己知道时局何用,自己所要应对的,只有逃出宫里而已……可是,芍药此时话里所谓的时局,一定是跟他有关的吧! 顾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资格,去探听和那少年将军有关的所有的事情……可是,可是,他到底怎样了?到底如何捲入了翻天覆地的大事中去?顾念又怎能不闻不问不忧心呢? 她终于点了点头,勉强压抑了内心深处的厌恶,命令芍药:“派人去从御膳房里,取一碗参汤来!” 芍药方才的胆怯与惶恐已然不见,连声答应着起身,出了门去。 参汤很快便取了回来,顾念亲手捧着,去往琼华殿求见。 …… 片刻之后,琼华殿守门的侍卫们便看见了极其诡异的一幕,一个女子,向着琼华殿狂奔而来?!这个疯狂的女子是谁?那一路上当值的侍卫都是死的吗?怎么就容许这个“疯子”就这样向琼华殿撞来?且这“疯子”虽然步履狂乱,但是脚下生风,是有功夫在身的样子! 三步已做半步颠,淑女从来便无缘,急切君前问传言,千里只在此心悬。 第74章 张狂煞 看着疯狂跑来的人影, 惊讶的侍卫们几乎要举起刀剑相向了,可是,他们忽而发现, 这, 这狂奔而来的竟然是云妃娘娘! 是了,宫妃学武的, 似乎就是云妃娘娘了,还是桐侍卫亲授的!那不, 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的不是昆华宫里的芍药吗? 侍卫们莫名一寒, 皆暗暗庆幸方才心中所念的“疯子”没有唿喝出声, 这,平日里素来听闻昆华宫的云妃娘娘高傲清冷,怎么今日里终于是相思难耐了吗?啊, 现在哪儿是胡思乱想的时刻?那么,他们要不要放云妃娘娘进去呢? 所幸,云妃娘娘跑到了殿外,尚且知道停下来, 喘那么一喘,所以他们,他们也得以大着胆子进殿门通传。 此时, 络绎而来的大臣们,多已经退去,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了圣上刘旭与祁王刘暝还在促膝长谈些什么。 看见闯进来的侍卫, 刘旭有些愕然,等听清了通传的内容之后,他便更加诧异了,一颗心莫名如鼓擂,在胸腔内拼命跳动,几乎按捺不住。 见此,刘暝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皇兄,此时这种情况,您实在不适宜召见云妃啊!” 惊诧过后,刘旭也勉强按捺住动盪的心境,默默点了点头,身边的李瓜明白其意,便躬了躬身子,欲转身到殿外通传。 可…… 来不及了…… 云妃娘娘她!她已经打进殿门来了! 是的,打进来了!一队的侍卫都没有能拦住顾念,不知道是顾念的功夫见长,着实彪悍,还是这些侍卫们心虚而不敢阻拦(谁敢近云妃娘娘的身啊),总之,现在云妃娘娘算是站在大殿里了,且,全然不像是洗手而来送羹汤的温柔贤淑模样,她,你们看她那狰狞的表情,这是来吃人的吗? 第128页 是的,顾念现在便想吃人。她刚才出了宫门,就听见有人在宫墙的拐角处,怯怯议论着说:“萧三爷,怎么就战死了呢?这,真是……!” 真是什么?萧央什么时候上了战场,又怎么会战死?!死?! 仿佛有万军雷霆就噼在头顶,顾念当时只觉得腿一软,耳边就只剩下了唿啸的风声,她抛了手中捧着的紫金檀的托盘,与上面放着的,盛着参汤的粉彩花鸟鱼虫的小碗。 芍药因要扶住顾念,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那汤汤水水摔了满地,泼洒在顾念的裙角上,不禁一声嘆息,然后,她便轻声喝骂身边目瞪口呆的小太监:“还不赶紧收拾了去?!敢在这里就嚼舌根,而今惊了娘娘,看你们有几条命去?” 小太监们亦是目瞪口呆,云妃娘娘镇日不踏出宫门一步的好吧?所以他们才有胆子凑在这僻静之处,来安心地议论自己听来的消息。可,今日太阳是打西面出来了吗?还是阎王爷分明要今日索命?这……他们跪了一地,抖擞成一片,竟连讨饶的话也不曾说出一句。 芍药眼看着尚且倒在自己怀里的顾念,这人已经是软成一滩,眼眸里都氤氲着绝望,哪里还看得见眼前几个小太监,不禁就嘆息一声道:“云妃娘娘素来仁厚,今天,只当没有听见,你们收拾了这碗盘,赶紧各归各处去吧,只从今后把口舌管紧,否则,让人知道你们在云妃娘娘面前嚼了舌头,明儿可连灰也不见了!” 几人诺诺,也不敢嫌弃骯脏,赶紧把地上那碎瓷连着残留的参汤,皆包入袍袖中,匆匆忙忙地去了。 芍药喘息了一声,抱怨着:“娘娘,您不要听这些小的们满嘴胡沁!” 此刻,顾念才仿佛回了神,忽而问芍药:“你听见了吗?他们说,萧央死了……” 芍药看见顾念瞬间惨白了脸色,眼神里似乎有些什么在灰飞烟灭。她轻轻摇了摇头,小声劝说道:“云妃娘娘,奴婢并没有听见什么,您不要想得太多了。” 顾念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顺着面颊滑落。她呢喃着:“萧央死了,他竟然死了。” 芍药看着顾念颤抖起来,她便大了胆子,轻轻拍着顾念的背。 顾念的战慄更加厉害,她忽而挺直了嵴樑,冷冷地问:“你今日里劝我出门,不是就怕我盲人瞎马,被人蒙在鼓里,粉身碎骨之时还如在梦中吗?你难道不就是让我来听见这些的吗?” 芍药大惊,连忙跪倒在地:“奴婢怎敢,奴婢只是,只是怕……自古深宫庭院,红颜未老恩先断……奴婢,奴婢是怕娘娘耳塞目闭,就此失了皇上的眷顾啊!” 顾念冷笑一声,提起衣裙,便往琼华殿奔去。 芍药急忙起身追赶:“娘娘,您衣衫已经污了,回去让奴婢给您换过,打理了再去不迟啊!娘娘!娘娘!” 可是,来不及了,顾念是有功夫的,芍药又如何追得上呢?所以顾念便得以这样一路狂奔到了琼华殿前,然后未等通报,便闯入了大殿之中! 她看着满面惊愕与怒意的刘旭,尖叫着:“刘旭!刘旭!你真是个混蛋!” 目瞪口呆的宫人,目瞪口呆的祁王,还有目瞪口呆的刘旭。 那一剎那,刘暝忽而觉得自己才认识了眼前的皇嫂,这真是个不怕死的,额,且分外与众不同的人!从来没有过谁,胆敢如此辱骂当今的皇上,至少,在夕月王朝近四百年的歷史上,从未有过。内阁尚且不敢,何况宫妃?!看起来,云妃娘娘是不愿意活了…… 然而,顾念并不就此罢休,她的口中迸出更多歇斯底里的叫骂:“刘旭!刘旭!你好!你将我困在这宫中,却让他为了你的江山在沙场上拼命,而今,他已经死了,你满意了?你满意了吗?!如果还嫌不够,今天,就再收我一条命!” 她的话音未落,人已经冲着殿里的朱漆柱子撞了过去。刘暝从顾念进殿那一刻就紧紧地盯着她,并不因为那是皇兄的人,而有所避忌,因为,在他眼里,顾念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只是,他倒是没有想到,云妃娘娘身为女子,这一撞,竟也如此惊心动魄的决绝! 梓夏、桐斐虽一时间不明白顾念在喊些什么,可当顾念撞向柱子的时候,他们却下意识动了脚步,如飞掠去。 顾念的脑袋重重地撞在桐斐的胸口,桐斐感到,肋骨几乎断掉了,心中怨念颇深:师妹,为兄是靠武艺吃饭的,你这一撞别把师兄整成个残废……啊…… 顾念没能如愿到阴司地府与萧央重逢,她有追随而去的勇气,然而更多的却是心虚。 她自己也不清楚,如此决然地追到了阴司,见到萧央,该说些什么?或者在阴司地府里,早有个云梦晚等着与萧央你情我侬,而顾念,又算得了什么? 在桐斐的胸口,蓦然清醒的顾念,心里瀰漫着无尽的沮丧。 被顾念的决然惊骇到的刘旭,终于能够行动,他奔到了顾念的面前,把她从桐斐的怀抱里捞出,再迎上顾念沮丧的目光,却一时无言。 良久,他问:“梦晚,为什么?你为什么总是如此懦弱,当年因为朕娶了皇后,你就选择抑郁而终。如今,你又要因为萧央的战死,而选择追随而去吗?” 因为惊骇,因为怕再一次承受失去的痛,刘旭的质问有些语无伦次。 第129页 顾念感到惶惑,当年的云梦晚,是因为刘旭的移情别恋而绝望死去的吗?不,不会,如是,她又怎会选择离开皇宫,葬在浮云山庄? 如果换做自己,自己会情愿死在,离心爱的人最近的地方吧,默然相望,哪怕君不相知。 如果换做自己,知道所爱的人已经爱了别人,除了绝望之外,更多的只是希望远远走开吧?走开就是了,何必死在别人怀里? 那么,云梦晚爱的,一定是萧央吧,她自知逃不脱刘旭的禁锢,才会选择一死,来决然离开,仿佛今天,自己的选择。 顾念茫茫然看着刘旭,恍惚地问:“你肯放我走吗?我想去看看埋葬萧央的地方,即便是死,我也想要死得,离他近一些,或许这样,他就会忘记了,去寻找云梦晚。” 刘旭的脸色煞白,其实,他早就在那一日的红烛下,读懂了萧央的心思,可是他还是厌恶谁把云梦晚的名字和萧央一起提起。 云梦晚从来就是自己的,和萧央全无干系。 他恨恨地攥住了顾念的手,他咬牙切齿道:“不要做梦了!朕不会把同样的错误犯第二次!你死,也只能死在宫里。” 他的话语果决,眼眸里,却如顾念方才一般,氤氲了满满的绝望,而顾念的眼眸里,反迸发了异样的生机。 顾念没有再做过多的要求,也不再有过激的反应,她静静地推开刘旭,站直了身子,她说:“那好吧,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休息。” 霎时的疯狂,霎时的安宁,刘旭忽然无措了,眼前的这个“云妃”到底是谁,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刘暝看着刘旭,他那温润的皇兄,看起来并不以为方才“云妃娘娘”的疯狂为忤,甚至,完全没有追究的意思,就这么眼睁睁地放顾念安然离去……这种氛围,着实太过荒唐,不是吗? 刘暝忽而轻轻地说:“皇兄,你不怕这个女人吗?” 顾念殇:本是入皇宫救贵人,才离了自家,谁料想朱墙内惹了桃花?小女子心乱如麻,难不成青葱岁月却要枯骨成沙? 黄泉未见,却也从此浪迹天涯,天可怜见,故人相逢梨花下,自以为终生有靠,良人是他。 怎官家又来纠缠?为美人难不成不要了家国天下?罢罢罢,索性张狂,让昏君见见奴的泼辣;骂骂骂,豁了性命,也要骂他煳涂荒唐杀! 此生韶华,绝不轻付了流水桃花,奴只待萧郎功名放下,伴着他老了红颜,白了华发,似水流年,闲话桑麻……(此段,本拟作为云梦晚的文案,然,小夜觉得过于文艺,放在这里,以为顾念做宫中之奠。) 第75章 毒圣上 祁王问皇兄刘旭, 会不会怕顾念这样的女子。 怕?刘旭好像惊愕了一下,也许今日值得震惊的事情太多,所以他的脑子有些混沌, 莫名问:“怕什么?” 刘暝没有再开口。 刘旭却已然知道自己的皇弟正在说的是谁, 怕吗?怕这个女子?怕自己心中所独宠的“云妃”? 这个女子有什么好怕的呢?可,可她刚才的模样, 真的让人震撼啊,这真的是梦晚吗?梦晚怎么会疯狂如斯?怕还是不怕呢? …… 昆华宫的偏殿里, 裊裊然点着安神的薰香, 顾念静谧地合着眼睛躺在床上, 不动,不说话,她有些事情需要想一想, 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自己到底应该怎么离开这座牢笼?生逃,亦或死,尔后,魂离。 芍药近前侍奉, 跪地低低哀求:“娘娘好歹用些饭,人总要吃些东西,才有力气做想做的事情啊。” 顾念不语, 她还没有想好,所以饭菜倒是不着急来用。 芍药悄然起身上前,伏在顾念枕边,低声问:“娘娘不再念着, 到萧三爷的坟前,烧一刀纸钱吗?” 顾念蓦然圆睁了双眸,眸里没有过多的惊诧,却寒光凛冽,她不开口,眼里却是清晰的质问。 芍药很快往门窗出扫了一眼,然后,静静地问:“娘娘从来不肯相信奴婢的忠诚吗?虽是身不由己,奴婢却何曾害过娘娘,何况而今,能帮助娘娘的,只有奴婢了。” 顾念冷笑:“是吗?那你又要如何帮我?” 芍药安抚地掖了掖顾念的被角,浅笑着说:“娘娘的薰香,调制地如何了?” 顾念几乎要惊坐起来,她强忍着内心的震撼,将声音压得更低:“告诉你,我不怕死,不要想威胁我什么。” “娘娘不用惊慌,给奴婢解药,然后点燃薰香吧,”芍药的声音也变得更轻,“皇上过一会儿,就来看娘娘了。” 顾念心中,惊疑不定,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任芍药!然而此时的境地,似乎也是无可奈何。还有的选择吗?还有时间再来选择吗? 她拿出了解药,显示自己吞食了一颗,再取出一颗交给芍药。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早就悉心炮制好的“薰香”,投进了泥彩金瑞脑兽的香炉里。 薰香冉冉,昆华宫的偏殿里,一时如梦如幻。 顾念重新躺回了床上,闭着眼眸静静等待。 就在此时,刘旭一个人走进了偏殿。 他看着床上合眼的顾念,青丝散落,静谧美好,一如当初梦晚的模样,他喜欢这样的安静的顾念,仿佛沉睡的顾念,能把他带回曾经年少,初心萌动的岁月,何况,还有空气里浅浅淡淡的薰香。 第130页 刘旭示意芍药悄然退下,他自顾坐在床边,细细端详着顾念的面庞,追忆宁安寺里,琉璃亭中——百花绽放的美艷,不如云梦晚含羞带怯的容颜。 静谧的时光总是很慢,却也似乎走了许久,顾念在等待里变得昏昏沉沉起来,她恍惚听见刘旭的嘶吼,她仿佛听见刘旭说:“梦晚,你怎敢害朕?!” 是了,刘旭要昏过去了,自己可以逃了,拿着早就收拾好了细软,乔装成太医院採买药材的小太监甘参,带着从何俊仁那里偷来的出宫门的令牌…… 可是,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浑浑噩噩的头,如灌了铅似的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好容易抬起了眼睑,却只看见眼前天旋地转的混乱,明明记得吃过解药的,怎么会…… 顾念仿佛听见了桐斐焦急的声音,是传唤太医的声音,恍恍惚惚之间还有刘旭断续不成声的嘶喊:“先给云妃医治!朕说……先,救云妃……” 他,竟然肯先救了自己吗?是救自己,还是救他心头日益明媚的云梦晚?……无论是谁,顾念已经没有力气再做思考。 …… 醒来,已是夜半。透过窗楞,可以看见清冷的月挂在幽蓝的夜空,略嫌苍白,仿佛此刻,顾念苍白的心事。 是芍药吗?是她换了自己的解药吗?她是谁,藏在这深宫里,藏在自己身边,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来不及质问别人,甚是来不及思考,就先被刘旭抓紧了衣领。 “你要朕死?!你竟然要朕死?!你心里,真的只剩下了刻骨铭心的恨吗?!你这个可恶的女人!”刘旭惨白的容颜,并不比窗外的寒月好多少,颤抖的声音,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然而他总是不甘,竭尽全力,也想要问一问顾念,是的,不甘,即便“真相”就曝露在眼前,可是他还想要问问,他想听顾念的解释,他想听顾念说不。 顾念,其实并不想要刘旭死。 萧央至死也要维护的,是夕月的江山。 对于顾念来说,萧央想要保护的,她绝不会伤害,她怎么会害刘旭呢?害了刘旭,夕月的江山,不是要落在湘王刘昱的手里,而刘昱,正是害死萧央的人吧? 湘王,她不要湘王得了天下,她不要害了萧央的人,逍遥于世。 可,她不想说不。 对于刘旭,她已经懒得再废任何口舌了。 而且,现在刘旭的摇晃,让顾念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吐了,或者,会再次被摇得昏过去。 顾念闭紧了眼睛,按捺着一阵阵席捲而来的不适,不再去看刘旭。 然而刘旭并不罢休,他依旧晃着顾念,他问:“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怕朕诛你的九族,是吗?你也知道,自己犯得是什么罪?你怎么敢!” 九族?顾念笑了起来,她的笑意勉强爬上了嘴角,过于诡异的神情,骇得刘旭丢开了她。 “你笑什么?你是疯了吗?何俊仁!你来,来看看云妃!”刘旭颤抖的声音显得更加虚弱,却也急切。他对顾念的关切,从不作伪。 终于摆脱了刘旭的魔掌,顾念感到生命似乎重新回到了躯壳,她从齿缝了挤出几个字,冷笑着说:“我没有九族!没有九族!” 刘旭气绝,他再不料顾念会挣扎着,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恨然问:“你是煳涂了吗?朕记得,你有个哥哥!” 似乎回忆起狗尾巴巷子,那一段安静从容的时光,顾念的泪顺着面颊滑落,“我根本就没有哥哥,顾况,从来不是我的哥哥。” “是吗?”刘旭的面色发青,现出一丝狠绝,“既然如此,欺君之罪难逃,朕这就命人去赐死顾况!” 顾念的笑意骤然消逝,如来时一般突兀,她紧紧盯着刘旭:“是我要你死?与他人何干?你说我懦弱,其实自己何尝不是懦弱?!你连面对真相的勇气都没有,怎堪为一个皇上?” “你说朕懦弱?”刘旭的眉头紧皱,压抑着怒火。 “是啊,懦弱,你不肯承认云梦晚根本就没爱过你的事实;你不敢放我离去,你不敢相信,就是我,要害死你!让你万劫不復!”顾念的话,宛若呓语,在昆华宫的偏殿里摇曳,谁也抓不住似的。 “刘旭,你真的很懦弱啊!” “你为什么要害朕?”刘旭依然执念,他是真的没有想到顾念竟会如此狠绝,他忍不住咄咄追问,“你不知道辛蛇有多么恶毒吗?死了都不算,你这张脸都会溃烂!等你到了黄泉与萧央相见,就顶着这一张溃烂的脸吗?!(夕月王朝的人,以为用毒.药自尽的人不能往生,只能流连于黄泉岸,且死状可怖,化成鬼也不能改变。)” 辛蛇?!不是风前花吗?顾念大骇,坐直了身子,一阵昏眩,让她又重新跌在床上!自己的薰香里,明明用的都是风前花,却又被谁换成了辛蛇?这样恶毒的心思,分明是让刘旭与自己,一起死在这里! 死不可怕,可为什么让自己与这个人同在一室呢?顾念不觉得清清白白的自己,应该来背负这样的罪名,她是真的恨恼了,喃喃道:“我在薰香里,放的,是风前花,只昏迷,却不致死!” “风前花?”刘旭冷笑,他恨然道:“好,好!你枉然聪慧!学医这么久,竟然风前花与辛蛇也分不清楚吗?!今日你比朕吸入毒药的时间更久!倘若不是何俊仁素日对你提防,常常命扶风在这间屋子里熏着解毒的香,倘若不是何俊仁讲,你身上那股子奇异的香竟然有解毒的奇效,你我今日都难逃一死!宣太医救治都不及!全都要满身溃烂而死!” 第131页 “芍药,是芍药!”顾念的心恍惚觉得,这是一场极大的阴谋,且将自己做了阴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早已经被人算计其中,所以此刻,定不能再做隐瞒。 “芍药?”刘旭怔住,是啊,他在昆华宫许久,竟然没有见到芍药!因为自己太过于震怒,才会忽视掉这一点吗?他的愤怒竟一时杳然,原来,要自己性命的,并非顾念,却另有其人,当年毒害自己母后的余党,终于再有了线索吗?! 刘旭喝道:“桐斐,即刻抓捕宫婢芍药!先封了宫门,然后掘地三尺,与朕搜宫!” 世人苦为名利累,从来算计罔人命,前赴后继绵不绝,谁能问心堪此情? 第76章 万缕丝 刘旭命人搜宫, 可此时搜宫,哪里还来得及?芍药早就偷走了顾念准备好的衣服,易容成小太监甘参的模样, 准备逃出宫门, 至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就像那鰲鱼脱了金钩钓,摇头摆尾不復回…… 然而, 芍药算计得如斯美好, 却在亮出了何俊仁的出宫令牌之后, 剎那堕入地狱,她听到了一声冷笑,似乎, 是祁王刘暝。 芍药像是见了鬼似的,骇然。祁王镇日深入简出,怎么今日竟有闲情雅致出宫?而且,这一声冷笑, 挂在平日里阴郁的祁王的脸上,活像是窥视了自己所有秘密的模样。她强作镇定,躬身行礼, 期望一切只是巧合。 然,刘暝显然不是因为巧合而来,他冷然问:“你是谁?!” 芍药惊跳而起!她是谁?祁王或许不认识甘参,可是, 他却决不是想问一个小太监名字的模样! 她当然不是採买药材的小太监甘参,却也不是什么昆华宫的宫婢芍药,当年主子命自己等待在这深宫里,忍受着各种折磨与孤寂,可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生与死,早就已经置之度外,所以此时,哪里容得别人来审问自己是谁? 她跃起来的动作实在凌厉得紧,并在同一时间探入怀中,捏出一把银针,用内力洒出,这银针带着风声,射向刘暝的心口,倘若得中,刘暝便也要与他的长兄一般,受那辛蛇之痛了! 可是,祁王的手似乎更快,他从袖口抽出了一把摺扇,打开……他嘴角似乎还噙着笑意,风流倜傥的模样倒也着实可爱,如果,有人能够来得及,欣赏这么迅捷的动作,并同时关注了祁王表情的话。 那摺扇上绘着月笼竹影映寒潭,淡雅幽然,然而,却不是白纸淋墨,竟是紫金墨粉,一点点雕漏在碾白玉的扇面上!所以,银针一根根撞在上面,又一根根跌落……祁王的手腕一抖,白玉的扇面便轻巧合上,将嵌紫金的扇柄,刺向向后纵跃着的芍药的心口。 芍药大骇,不是祁王是个残疾吗?不是他腿残之后,便没有人再进宫教授他武艺吗?怎么此时,这个残废手段如此了得?!她的双掌下意识去抵挡,可是只一接触扇柄,便觉得双掌的手骨,皆在那个剎那被震得断裂了! 望着那已然遥不可及的城门,芍药不再抵抗,她尝试着用舌尖去挑自己最后面那颗牙齿的槽缝里藏着的,蜡裹着的毒丸……可是,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的时间,自己的下巴已经被卸了去,紧跟着,身上的朔方穴便被点了个正着。 刘暝看着瘫软在地上,张着口留下涎水的芍药,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可是依然鼓起了勇气,从芍药的口中取出了一枚毒丸。 然后,他笑了笑,将毒丸捏碎,在鼻尖闻了闻,便退了两步,从怀里拿出了一方手帕,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擦拭干净,然后将帕子丢给身边的侍卫,轻声吩咐着:“将她压在慎刑司,好生看守,不许她自尽,稍后,本王自会亲自审问的。” 侍卫们诺诺而去,刘暝却若有所思,滞留在原地许久,倘若有人在此处经过,看见他紧皱的眉头,会觉得他的所思所想,一定复杂之极,否则,怎么会想得如此辛苦,连汗滴都从鬓角悄然渗出,然后滑落……他就这么沉思着,直到周围的侍卫换岗的细细碎碎的声音,才惊得他一怔,刘暝抬起头来向自己的亲卫道:“备马,本王要去一趟兵部!” …… 兵部现在正是人仰马翻。 沈恩顾虽然是急躁的性子,平时做事却也十分稳妥,可是,此时的他得到了萧央战死,沈大公子重伤的消息,着实不能再故作淡定,带着一肚子的窝火,将下属们指挥地团团乱转。 沈恩顾不能不心烦,他自己的夫人戚文姗已经大了肚子,每日里足不出户地在府里养胎,别的事情全不挂怀,只每一日把自家的二女儿灵犀提起念上一千遍。 每次戚文姗抱怨一次,沈恩顾就恨不得抱着柱子撞死了事。他当年的一念荒唐,养成了灵犀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竟然敢只身跟了萧央奔赴贵南,实在是……实在是有乃父之风! 其实沈恩顾对灵犀的所作所为是自豪的,他就知道,倘若灵犀是个男儿的话,不见得就比萧三公子差什么,灵犀征战沙场,一样能立下赫赫战功! 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倘若,灵犀她就是个姑娘家!所以,文姗根本放心不下:一个女孩儿家,到了沙场上,被人窥探出身份该如何?一个女孩儿家,受了伤,伤了容颜该如何?一个女孩儿家,来了那个什么该怎么处理?一个女孩儿家,毁了名声可怎么好?一个女孩儿家,受了委屈,连哭诉的地方都没有…… 第132页 灵犀有了委屈,会找自家爹娘哭诉吗?沈恩顾觉得,全无这个可能,不过,戚文姗口口声声的一个姑娘家,还是让他的心,整日里高高吊着,无由也紧张了十分,身为父母的人,的确是有太多的放心不下啊。 所以,沈恩顾早早地就向皇上申请过,要亲自带着兵马到贵南支援。可是,皇上却迟迟不准——毕竟兵部尚书,坐在京中运筹帷幄似乎更让人放心一些。 可现在呢?萧央都已经战死了,贵南岌岌可危,昇平大将军萧诚一夜间白头,站在殿前听皇上垂询,竟然一言不发,据说,回到家里之后,就收拾了行礼,到皇城东卫所里,召集了三万萧家军旧部,准备即刻启程,杀向贵南了! 萧诚是有这样的底气的,他才不在乎皇上准与不准,他笃定要做的事情,皇上能怎么办?无非最后就是补上一张圣旨表示支持而已。 可是自己呢?自己为什么就不可以带兵杀往贵南?自家的女儿还在那里,并且重伤未愈!自己如花似玉,柔柔弱弱的女儿啊!好吧,后面那个形容词可以去掉,可是如花似玉总是真的吧!沈恩顾几乎也要撂挑子了! 萧诚今年多大了?!有七十了吧?!这一路山水迢迢,再怎样老当益壮,也怕有些三长两短吧!为什么自己不可以去呢?自己正当壮年!凭什么就一定要留在月华城里,做皇上那最后一步棋子呢?! 所以,一时间,沈恩顾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一面命皇城的六个卫所尽快规整被抽掉走萧家军之后的军队,重新编整,尽快操练,以备抗敌;一面又要下令让皇城御林三卫,尽一切可能,动用所有的人手了解贵南的全部消息;他还得派一队的督军,尽快去找那几路援兵,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为什么到现在为止,竟然还没有走到贵南——这群王八羔子,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行军,而不是真的做乌龟爬吗?! ……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沈恩顾想要做的,他现在最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带他娘的二十万大军,然后号称五十万,直接奔赴贵南,去把湘王这个混小子给抓回来。若是不能活捉回来,那就给灭了好了,什么玩意儿?他皇上亲弟弟的命珍贵,难不成我沈恩顾的乖女儿的命就如草芥不成?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到那个时候,老沈杀了湘王之后也就趁势把自己也给灭了,到时候,老沈就不信皇上他还敢把自己这战死沙场的有功之臣的家眷九族全给灭了?! 不过,听说湘王那小子武功也实在了得,倘若近身杀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十全的把握,看来这个主意虽好,恐怕也要细细参详,难怪贵南那些王八犊子们都不敢轻率行动,就这么犹犹豫豫地才会折了萧央,这真是…… 沈恩顾一面忙碌着手头的事情,一面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他想得过于遥远了,所以,一直等到刘暝进了兵部的大堂,再来到自己做事的房间里,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再然后,沈恩顾就只好看见了刘暝一张放大了的脸,就在自己眼前,且嘴角还带着一丝略嫌怪异的冷笑。 沈恩顾忍不住就大喊一声:“啊!” 刘暝显然很是不满,他因为沈恩顾蓦然失声的大喊,被惊得站直了身子,紧皱了眉头,问:“喊什么喊?吓本王一跳!” 沈恩顾一肚子的腹诽:“你若是不这么悄无声息地出声在我眼前,谁乐意叫来着?”可他素来知道,祁王虽说平时也学皇上一般温和,却多了几分沉郁,常常让人不寒而慄,所以他只得歉然道:“是微臣的错,微臣不知祁王驾到。” 刘暝暗地里哼了一声,他心中自然明白,沈恩顾这是在委婉抱怨自己不该出现,于是,冷然问:“怎么,沈尚书倒是有闲在这里发呆?” 满腹心事无可诉,随风直至贵南城;长恨此身不自由,一袭官服锢长情。乱世英雄代代出,谁忆白首旧年行?沙场铸就此生平,重披战甲堪成梦? 第77章 思旧事 被祁王咄咄逼问, 沈恩顾自然不肯承认自己发呆,可他适才天马流星的想法,自然也不敢公诸于口, 只得正色答道:“臣并不是发呆, 而是牵念贵南,不如祁王殿下您仁慈, 替微臣在皇上那里求一道懿旨,命微臣奔赴贵南吧, 也胜于萧老将军这么大年纪……” 刘暝的扇子下意识抵了抵下颚, 问:“萧老将军什么时候启程?” 沈恩顾见刘暝并未发怒, 自觉得所求有门,便更急切答道:“萧老将军素来雷厉风行,只怕今夜不动, 明日便要启程了!” 刘暝点了点头,道:“也好!” 沈恩顾大急:“好什么好?!萧老将军什么年纪了,殿下您知道不知道?这一路山高水远?万一萧老将军经不起跋涉又当如何是好?!微臣……” 刘暝狭长的眼眸一立,沈恩顾便觉得遍体生寒, 平白打了一个寒噤。 “你什么你?”刘暝的话便带着几分不满,可是他这种淡淡然的不满,恰说明他的心情十分不好, “你身为兵部尚书?此时月华城离得开你吗?!” “怎么离不开?”沈恩顾兀自强辩,“萧老将军坐阵月华城才更加合适!便是月华城有难,还有谁比昇平大将军与萧家军更适合驻守月华城呢?” “放肆!”刘暝的眼角一跳,局势已然如此危急了吗?也许吧, 你看,连朝中的肱骨之臣已然乱了心思,何况他人呢? 第133页 只是风清月朗的月华城,朱墙碧瓦的深宫里,是不是显得过于的安逸了,与世隔绝的安逸!乃至于让自己与皇兄,都还觉得一切都还尚未迫在眉睫呢?甚至于,皇兄还有心情在宫里,探望放肆宫闱的云妃? 走了神的刘暝,被梗着脖子问话的沈恩顾惊醒,沈恩顾问:“臣一心报国,如何放肆?” 听了这话,刘暝心中的烦闷便更添了几分。他拿着摺扇摇了摇,问:“你方才话里的意思,难不成是说月华城即日便会有难?你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如此危言耸听,倘若被他人听去,难不成还有命在?” 沈恩顾继续梗着脖子道:“臣的命就是皇上的,拿去有什么打紧,只是臣更愿意死在沙场之上,求殿下成全便是!” 刘暝点了点头,略略迟疑之后,忽然问:“沈尚书,你与辰王叔素来关系可好?” 沈恩顾愕然了一下,他与辰王的关系,其实还要追溯到当年,灵犀砸裂了辰王世子的下巴。当时沈恩顾只因为自己官场之位未稳,得罪了当朝有贤王之称的,佐皇上登基有功的辰王,恐怕这件事会是自己仕途上的一场浩劫。 当时沈恩顾便拿了礼物亲自到辰王府表达自己诚挚的歉意,熟料,辰王竟然亲自见了他,见面之后,也只是好言安抚沈恩顾罢了,从来不曾有过半句责怪。 当时的辰王,实实在在表现出一副风光霁月的贤王模样,让人由衷地敬服,以至于当时的沈恩顾,也很是表示过几句忠心。记得自己表达过:“从今后任凭驱策,莫敢微辞”之后,辰王也笑得很是喜悦。辰王自是知道的,沈恩顾是个一言九鼎之人,至此便把自己当做嫡系。嫡系便嫡系,沈恩顾并没有觉得不妥——辰王是忠君的,沈恩顾亦是忠君的,那么这样的站队,似乎也不算坏事——从此之后,沈恩顾的仕途便一直风生水起,在兵部尚书这样重要的位子上,待得稳稳的,倘若再积累些功劳,那便有望再进一步! 这,眼下天下大乱,自然不是想仕途和顺,飞黄腾达的时候。不过,沈恩顾心中十分疑惑,他与辰王的关系自然是不错的,刘暝虽不问世事,亦当知晓。且,自己与辰王关系再好,还能好的过眼前这位吗? 辰王与几位侄子的关系,一直都非常亲近。沈恩顾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年有资格参加御林宴的时候。他是个顾家念情的人,自然也会仰慕那些把亲情看得重的人。 那一年,桃花开得尤其好,辰王便抱着几位皇子,依次去折那树上灼灼盛放的桃花。当时的三皇子,性格是有些胆怯的,一个人站着远远的看,满眼钦羡,又不肯上前去与兄弟们争抢。可是,等到辰王将二皇子刘旸放在地上,四皇子刘昱已经开开心心地跑上去的时候,辰王却没有直接将当时的四皇子抱起来,而是点了点手,轻轻将三皇子唤在身前,然后将他高高举起,温声问:“暝儿,你喜欢哪一枝呢?” …… 所以,祁王此时即便是有事相求于辰王,也不应该来问自己与辰王的关系好与不好啊? 那么,既然不是有事相求?为什么祁王会问这么突兀的一句话呢?为什么?难道,现在皇上忽然要追究自己是辰王嫡系之事吗?辰王他,已然不再忠于皇上了吗?!沈恩顾的思绪转得太快,以至于将自己也狠狠地吓了一跳,他的胸口一震,不敢再往下想,怔怔地看着祁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可是刘暝,显然并不想放过他,刘暝把声音放得更轻,问:“沈尚书与辰王皇叔的关系,是不是很好?” 这,算什么呢?沈恩顾大大地被骇住了,他的思绪终于小心翼翼地继续,三皇子到底何意,他?他的眼神……这…… “臣承蒙辰王爷不弃,确有提携之恩。”沈恩顾终于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吐出了这句话。 刘暝点了点头,吐了一口气,神色间似乎有些沉重,却又像是忽然放下了什么似的。他问:“那么,最近皇叔他有没有见过沈尚书呢?” 沈恩顾点了点头。其实最近前方战局太紧张,他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并没有心情再去拜望辰王,而王爷他在这样的敏感时刻,亦是十分谨慎,常常称自己年纪大了,多有病痛,而不愿意出门,也不怎么愿意接近道宗年间的那些老臣……只不过,自己前些日子,却在回府的路上偶遇了辰王的马车,既然相遇,自己便下车上前行礼,打个招唿。 当时,辰王亦掀开了帘子,微笑着招唿自己,可是,那一瞬间,自己却大吃了一惊,因为许久不见,只觉得辰王的面色不愉,身子也瘦削得厉害,呈现出几分晚年颓败的势头。 沈恩顾颇觉得不忍,二人那日便相携在醉宾楼饮酒,这根本就不算是什么秘密。所以,他便一五一十地向祁王讲个清楚明白。 刘暝再一次点了点头,这一回,神色更见凝滞,他追问,看起来急切,声音却更加低缓沉郁,似乎有些透不上气的感觉:“那么,皇叔他在饮酒的时候,有没有请沈尚书做什么呢?” 沈恩顾有些担心,他知道祁王的身子素来不怎么好,现在看刘暝的神色,着实不大好,如果祁王在自己这里犯了病,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因此,他就更加谨慎地回答刘暝的提问:“辰王当时喝得有些多,且愈发现出愁绪,臣便劝慰他放宽心思,虽然而今战局紧张,倒也不用过分牵念,且年岁不饶人,辰王爷实在应该多注意一些身子。” 第134页 看刘暝听得认真,沈恩顾便继续道:“辰王见微臣相劝,便有些为难地开口,说皇上他文韬武略,知人善用,自己对战局倒也不过分关切,可他实在担心珉王。虽然珉王而今洗了冤屈,可是月华城里,很多人都因为当年魏国公出事,不曾援手的缘故,都有些迴避珉王……这让辰王实在放心不下,且听他说,他前去探视的时候,珉王总是避而不见……所以辰王其实想邀请微臣一起去探视珉王的,有外人在,珉王总不好过于驳自己皇叔的面子,总要见上一见的。 “后来微臣休沐的时候,便和辰王一起去了珉王府邸,当时,珉王倒是出了露了面,陪了一盏茶……只我等素日里并无太多交情,彼此间也是相顾无言,于是,珉王便说自己身体不适,算是要匆匆送客。” “当时,他们二人不曾单独说些什么吗?”刘暝忽然问,他脸色苍白,便更显得双眸漆黑幽深。 沈恩顾回忆了一下,忽而又想起一事,记得当时二人已经起身告辞,走到了屋门处,辰王却忽然回过头来看着珉王,他的心情似乎很是沉重,自己为了避嫌,便提前出了门,站在廊下等待。 原本是骨肉至亲,也曾经膝下环绕,到而今疑窦忽生,可否仍是旧年心? 第78章 流光老 当时, 辰王似有话要说与珉王,沈恩顾便在廊下等待,他隐约听见, 辰王似乎是犹豫了一下, 拿出了什么,问:“旸儿, 你不记得小时候曾经抓着皇叔的衣袖,要拿这枚坠在皇叔的腰间的玉珏玩儿, 当时, 皇叔怕你年纪小, 将这个玩意儿给玩儿坏了,于是将玉珏藏了起来,反而将府里的一尊碾白玉的莲花风铃送给了你……现在, 现在你长大了,可还稀罕这枚玉珏吗?” 沈恩顾当时实在没有想到要偷听的,可是,因为他年少习武, 耳朵着实清明了一些,在听见了辰王与珉王的对话之后,又不好再往远处走, 会显得太过着意,只得隐隐约约的听着,并未当回事。 当时的他只是感怀与辰王对后辈的一片拳拳之心罢了。今日想起,便觉得当时珉王听完这番话的反应似乎有些异样, 恍惚低低地惊唿了一声,还问了一句:“皇叔究竟何意?” 于是,沈恩顾便将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学给祁王听。 刘暝认真地听着沈恩顾的讲述,他也隐约想起小的时候,皇叔的身上的确是常常挂着一枚玉珏的,后来却不见了,当时他也不以为意,可现在想来,皇叔似乎很重视那一枚玉珏。 刘暝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研读尔虞我诈的厚黑学,有些事情不由得便会多想,他记得,自己后来曾在书中见过,有人会将玉珏作为一种印信来用,记得看到这一处的时候,他无端就想起了皇叔腰间的玉珏。 那么,那一枚玉珏会不会就是皇叔的印信?那么,皇叔现在把这枚玉珏交给二皇兄,到底只是一种对皇兄失势的同情与安慰,还是另有所谋……这么一想,刘暝立刻觉得紧张了起来。 “沈尚书,最近,军中除了萧老将军调动的兵马,其余人等可有异动?”刘暝问,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反而不似最初的紧张,人总是这样,在完全没有思路,只凭猜测的时候,总会觉得不安,可当有些事情几乎能够确定的时候,无非用尽所有力气去面对罢了,还能怎样呢?畏惧毫无益处! 沈恩顾几乎不用思索,就很快答道:“并没有异动,只是各卫都加大了练兵的力度,以备不时之需而已。” 刘暝轻轻点了点头,吩咐:“本王会将御林卫训练好却暂时无职的暗卫,全都调出来听你调遣,你尽快去查,查月华城所有的兵马,每日里接触过什么人,任何异样都要他们直接禀告与你,你再派遣暗卫进宫,直接向本王回復,尤其是要关注整编在各卫的魏国公旧部和与辰王皇叔亲近的将领所带的兵马。” 沈恩顾正色答应,他自然不觉得素来贤德的辰王,与而今谨慎非常的珉王会有什么异动,可是,在现在天下岌岌可危的情况下,防患于未然,绝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事情,既然祁王有命,自当慎重对待,宁可草木皆兵。 刘暝想了想,道:“本王会禀报皇兄,将皇城十三卫抽调出几人,紧紧盯着珉王府与辰王皇叔府,你的人,就不用再关注这两处,免得打草惊蛇,反而不妙。” 如果刚才,还算是防患未然,现在,祁王的话,明明白白是怀疑两府密而谋反了,沈恩顾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知道此时是应该感谢祁王的信任,还是为眼下被无数人恶狠狠盯着的夕月江山局势,而心有戚戚然。可是,这一切,都不是他能想的,他从来不是谋士,不能为皇上运筹帷幄千里之外,他是战士,像一柄利刃,随时可以出鞘,杀往主子指的方向。他的选择,唯有服从! 刘暝再看了看沈恩顾郑重的神色,他觉得自己果断出宫来寻沈恩顾,是一次正确的抉择,这个人,应该是可以信任的,即便他曾经与辰王皇叔走得那么近……而且,听闻沈恩顾的女儿,现在还在贵南前线,不是吗?沈恩顾与萧家,从来共进退,而今,绝不会罔顾女儿的性命,反与叛党一气吧。 因为他这一眼过意锐利,沈恩顾忽而把身子更恭敬地欠了欠,道:“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不敢轻忽。” 第135页 刘暝笑了笑,他说:“沈尚书是皇兄最信任的,本王自然放心。”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似乎要离去了,却又忽而回头,目光灼灼,问:“沈尚书,今日,本王到尚书府来,所为何事啊?” 祁王素来阴郁,可此时双眸忽而含了几分戏嚯的光芒,整个人便瞬间活泼生动起来,不復平日里的老成持重。 不过,沈恩顾半点也不觉得这样的祁王较之平常,有丝毫的可爱之处——您来兵部,难不成是游山玩水不成?您来做什么?我怎知你这忽然起意,是做什么来了? “本王自幼和沈大公子亲厚,此时听闻他在贵南受伤,也挂念他得紧,特意过来,嘱託沈尚书将这瓶玉露清心解毒丸送萧老将军处,带往贵南。”刘暝眨了眨眼睛,有些无辜似的,“沈尚书亦知,萧老将军拔营离开月华城之前,本王不太适合明知道此事而不去阻止的,您说是吗?” 沈恩顾讷讷点头答应着,将刘暝抛过来的小小的玉瓶接过,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再恭敬目送刘暝悄然离去。 直到祁王的身影已然不见,沈恩顾才狠狠地向着地面,“呸”了一声,与沈大公子素来亲厚?骗鬼呢吧?傻子才会相信,日日足不出户,最怕行差踏错的祁王,会与天不怕地不怕,一日不惹祸便觉难耐的沈大公子亲厚! 只是,这样的说辞,又何必让谁来相信呢?这只是一个说辞而已,且说辞与萧老将军有关。 若是有心人打探,定然会觉得祁王其实是有话想让自己转告与萧老将军罢了,谁能想到更多?谁竟会由此揣测到祁王这是来拜託自己这个糙臣,拜託兵部尚书去调遣皇宫的暗卫,还去调查祁王的皇叔与皇兄,这么荒唐的事情,照实讲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的,好吧,何况如今又萧老将军作伐,更无人能能藉此抽丝剥茧,探寻更多了。 而,玉露清心丸却果真是解毒疗伤的圣药,祁王这算是藉此卖自己一个人情吗?在兵部呆的久了,沈恩顾也便把自己直来直去的心肠,绕城了几个弯弯,甚至于有人因此,竟然称他为“老狐狸”了。 哼,狐狸吗?只怕眼前这位祁王,才是真的九曲玲珑心肝,一句话里,简直不知道隐藏了多少弯弯绕绕。有人传言,说当年祁王在围场上之所以会摔断腿,是因为得罪了狐狸精……照沈恩顾看来,这哪儿是得罪了狐狸精,简直是得了狐狸精真昧,少年而多智近妖,有伤天和,才会……嗯,有些话,不能乱说,干脆,想也不要想吧。 离了兵部,刘暝便施施然回宫去寻自己的皇兄。他不知道,因为自己一大早抓了芍药,就离了出了宫门,竟导致此刻琼华殿里亦如兵部,也一样是人仰马翻了。 因为意识到芍药不对,刘旭便命所有的宫中的御林卫与内务司,掘地三尺,去寻找这个该死的宫婢。 御林卫与内务司领了圣旨之后,一点也不敢耽搁,匆匆忙忙赶往各宫门去传讯戒严,命令一只鸟儿也不许放出去……然后,他们很快就知道有个要出宫的“小太监”叫做甘参的,因为形迹可疑,已然被祁王抓获,却关了起来,只等祁王亲自审问。 他们虽猜测到这个“小太监”应该与逃遁的芍药有关,却也一时间没有想到两人便是一人,于是继续在宫里各处细细地搜索。等搜到太医院,林铮一个个盘问的时候,才知道,眼前那个抖抖擞擞地最厉害的小太监,也叫甘参,林铮便疑惑地问:“你们太医院里,竟有两个甘参吗?” 甘参继续抖擞着身子,连声音也跟着抖擞起来,所幸还能听清:“只,只小的一个甘参。” 林铮骇然:“那,今日祁王抓去的那个甘参,又是谁?” 甘参拼命摇头,他怎么知道被抓去的“甘参”又是谁?他只要自己没有犯错就是了,因为着急为自己开解,他的声音较平时更加尖利:“那定是有人冒名顶替!” 冒名顶替?林铮只觉得灵光一闪,连忙带人直奔慎刑司而去。 这真是:扑朔迷离影幢幢,蛛丝马迹未知详。剥茧抽丝寻踪迹,此心不会总迷茫。 第79章 执念深 虽说祁王吩咐, 自己要亲自审问,可是也没有说,不许他人见上一见。所以, 林铮顺利地在慎刑司, 见到了被抓的小太监“甘参”,与方才被审讯的小太监甘参, 分明是一个人! 他与看守的侍卫商议,在慎刑司押着的“甘参”的脸上浇了一盆水, 只见, 这个小太监脸上, 隐隐浮起一层薄薄的膜,轻轻揭下来,果然是江湖中人常用的鲛皮面具。 面具拿下来以后, 便是芍药那张还算清秀的脸,只是,此刻这张脸显得别样狰狞,不能动弹不代表不会愤怒, “芍药”此刻面上的神情,便明明白白写着自己的愤怒,虎落平阳被犬欺, 此时,一个芳华女子被一群臭男人肆意摆弄着,再好的性子,也不能容忍啊! 林铮松了口气, 他试着和看守的侍卫商议,想将芍药提走,可是侍卫却摇头不肯,他们得到的是祁王的命令,要把犯人好生看守,等祁王亲自来审问,现在林铮等人有没有拿圣旨,怎好轻易让人将犯人提走? 林铮亦觉得无奈,月华城的人,都十分清楚皇上对刘暝这个皇弟,是极其信赖倚重的,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一直不肯放祁王到祁州封地去,竟常年让祁王滞留于皇宫,连祁王府也不怎么去的。 第136页 所以要抓芍药的各路人马,只好又惶惶然回到琼华殿復命,他们因没有把人带回来,对着圣上那铁青的面色,胆颤心惊回道:“逃婢,已经,已经给祁王抓到了。” 听说人被抓到,刘旭却松了口气,疑惑问:“怎么不带来?朕要亲自审她!” “这个,祁王把人给关起来了,说,说,他要亲自审问。”林铮小心答覆,却觉得这个事情有些怪异,如此回报,简直就像是把祁王之威严,凌驾于皇上之上了似的……他便暗自恼恨,恨自己刚刚没有胆子,直接去把人给提了过来。 内务司叶琛则要机灵得多,他忙拉了林铮一把,回道:“那宫婢十分恶毒,听说扮成了个小太监拿了何太医的出宫令牌便要出宫。幸好祁王慧眼如炬,一下子就识破了她。没想到她竟然还敢拒捕,拿一把银针就向祁王射了过去,祁王他反应神速,才拿白玉扇将银针一根根挡住,又点了那贱婢的穴道,听说,还从那贱婢的口中拿出来一枚毒丸……祁王这也是担心皇上安危,所以准备亲自审问之后,再来向皇上回復。” 刘旭听得揪心,最后知道芍药终于被祁王制住,才算送了口气,频频点头。 叶琛自以为过了关,与林铮两人在袍袖的这样下,暗暗把手互相拍了拍。 谁料,刘旭却问:“那便宣祁王到琼华殿来,与朕一同审讯便是。” 叶琛便只好与林铮一起瞪大了眼睛,这,祁王已经出宫去了,怎么宣?去哪儿宣?所以,现在怎么办?讨一道懿旨再去提审芍药吗?可,如此一来,方才叶琛的一番话未免过于画蛇添足……二人相视而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刘旭好奇道:“让你们去宣祁王,怎么在那里眉来眼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眉来眼去”?林铮心中一阵发呕,他梗了脖子,横竖就是眼前这般情况,照实说了又能怎样呢? 然而,林铮的好汉却也没有做成,因为,李瓜的声音恰好就在此时响起,道:“祁王觐见!” 祁王便凑巧在这个时候回宫了,也凑巧在这个时候到了琼华殿,所以,不用林铮与叶琛再多做解释什么了,他们二人只觉得嵴背上冷汗涔涔,贴着衣服,很不舒适。 二人刚舒了一口气,刘旭便给他们下了一道新的命令,命他们一干人等,到昆华宫把与芍药亲厚的奴才全部抓了过来,再让人将芍药居住的地方,抄个底朝天——准备着一会儿人证物证俱全,将芍药这贱婢审问个明明白白! 芍药终于被提到了琼华殿,此时的她,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不堪——身上穿的是小太监的衣裳,刚刚被林铮一盆冷水浇过,发与衣裳都还未干,又因为被卸了下巴,鲛金丝的绳子五花大绑着她的全身,看起来面色苍白,颇有几分惶然可怜的模样。 审问人的事情,皇上与王爷做来总不大合适,于是,李瓜抢上前一步,尖了嗓子喝问:“大胆宫婢,你到底为和人指使,竟然敢谋害皇上?!” 芍药抖成一团,诺诺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只是云妃娘娘她,她今日命奴婢将那炉里的香点起……奴婢,奴婢可以与云妃娘娘当面对峙的!”她的下巴坠着,说话含混不清,却尽力想要表达清楚,竟显得诚意满满似的。 李瓜断喝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说与云妃娘娘对峙?大胆!” 刘暝扶了扶额头,他虽然也不愿意与阶下囚对话,可是眼见得李瓜如此牵牵扯扯,审讯也说不上重点,不禁着急向芍药道:“你不必嘴硬,就算是云妃娘娘命你点香,可若你毫不知情,为何要扮成小太监的模样,偷拿了何太医的令牌匆匆出宫?” 芍药瑟缩了一下,似乎犹豫地回道:“那是云妃娘娘给奴婢的,云妃娘娘让奴婢出宫去寻她的哥哥顾况,然后,然后,到贵南去与萧将军烧一刀纸钱。” 这话,刘旭竟然是信的,他自然知道顾念心心念念记挂着萧央,如此,与自己在宫中同归于尽,然后命人去贵南给萧央烧纸,这事情,顾念做得出来,他的心不由得一痛,有些窒息似的难捱,一时间头脑中茫茫然,竟然不知道再如何审问。 刘暝却冷笑了一声,戏嚯问:“那么,姑娘的一身武艺也是云妃娘娘亲授了?!” 芍药只管点头道:“是,是娘娘亲授!” 桐斐见芍药如此,竟忍不住插口道:“信口雌黄的混帐东西,云妃娘娘那三脚猫的功夫,我难道不清楚?她竟然能传与你如此手段,几乎在宫门处伤到祁王爷?” “是,奴婢学艺不精,今日在王爷眼前放肆献丑,才会被王爷他一招制住,都是奴婢放肆……”芍药虽被绑着,却尽力把头向地面磕去,显得十足的惶然,一副懦弱求生的模样,她有太多不能言,而今求死不得,只盼望少被人看出自己隐藏的秘密。 刘暝瞧着她做戏的模样,又气又恨,忽然对梓夏与桐斐道:“你们把所有的人都带出去,在门外好生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窥视偷听。” 梓夏二人虽满心疑惑,却也不敢耽搁。因为芍药此刻的模样,也着实奈何不了皇上与祁王,所以他们却也放心,带着一干侍候的奴才和侍卫出了门,远远散开,关注着琼华殿周围的情形。 第137页 等室内只剩下了刘旭等三人,刘暝便起身,到了芍药身前,冷然问:“你用暗器的功夫,很是眼熟,这是宫里的人,训练暗卫的手段,姑娘,你是个从小就被严苛训练的暗卫,这可决然不是云妃娘娘能够调.教出来的。所以,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芍药暗悔,她恨自己多年在深宫中太过安逸,所以有些禁忌竟然忘掉了,她居然在刘暝这样的人眼前,暴露了自己的身手!她当时是为何不干脆忍了下来,束手就缚? 她为什么要动手?若自己不动手,即便这些人后来搜到了自己怀里的暗器,也绝对看不出来什么的。而刘暝这些宫内的皇子,哪一个不是暗卫积年累月贴身护着的,所以,她才会一时失察,而被刘暝一眼看出了自己的身手来处。 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甚至于皇城十三卫的榜眼桐斐,都没有看出了自己是懂得武艺的,为什么会在今日暴露了呢?是因为自己对祁王这个残废王爷,太过于轻视了呢?还是因为,自己太渴望踏出宫门,去向主子復命了呢?! 后悔已是无益,那么就这样吧,自己虽然不能自尽,但是,从此刻起,芍药已然在心底,当自己是个死人了。 刘暝见她不答话,眼神却剎那散乱无神没有了焦距。他自然知道芍药内心所想,他对于暗卫,真是再熟悉不过的。因为这几年,他自己深入简出,其实,是把自己当个暗卫来训练的。他接受了暗卫的训练,也亲自训练过暗卫。 他是残废了,可是他却不能做个废人,他要做皇兄最倚重的贤王。当初,他是希望自己和辰王皇叔一般的,可是,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当然,除了名声,刘暝觉得自己更多的,亦是不甘。当年,二哥因为谋算大皇兄刘旭不成,又被自己窥破行藏,竟然害自己断了一条腿,所以,他更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他想要护在皇兄身边,为他挡住所有的魑魅魍魉,他要戳穿他们那春风拂面,亲善和煦面孔下的阴谋……这,已然成为刘暝心中的执念了。 所以他这个时候,就想看芍药这个从小被严苛训练过的暗卫,在自己的眼前,是否还有处遁形! 心有魔债难自度,执念深深寻救赎。千丝万缕串成珠,一片冰心在玉壶。 第80章 长相忆 刘暝蹲下身来看着瘫软在地的芍药, 戏嚯地问:“你这是,这就当自己死了?你觉得本王从你的口中,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啧啧, 果然是有暗卫的觉悟, 有暗卫的风骨啊。可是,你今天怎么会那么蠢?竟然会在宫门处向本王下手, 你,是渴望出宫的吧? “一个暗卫, 完成了任务, 其实, 就可以死了……那么,你为什么不甘心就死呢?宫门外,还有你挂念的人吧?会是谁呢?”刘暝果然眯起了眼睛, 似乎在认真思索,“你这样一位年轻的姑娘,按常理说,挂念我二皇兄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吧。 “诶, 你可别急着松一口气啊,本王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刘暝的语气更加戏嚯了起来。 暗卫的情绪往往掩藏地很好,可是眼下的芍药姑娘, 显然因为有所牵念,情绪才会隐隐有所波动。 刘暝就这么看着她,从最初的懊恼,到后来的紧张, 然后似乎又放松了下来……他敏锐地看着芍药每一个表情的细节,感受着芍药轻微变化的气息,完完全全像是一只抓老鼠的猫儿,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带着戏弄地神情,继续问:“你既然放松,说明,你喜欢的人,不能是我二皇兄。其实我刚才说得不对,你这般从小就面对一切阴冷事物的人,怎么可以按照常理来推算?你是不会轻易喜欢上一个没有城府的人的。你们这样从小被训练的冷血的暗卫,尤其还是个女子,除了忠于自己的主子以外,最容易被什么打动呢?你们是最渴望温暖的吧?” 芍药的眼皮又动了动,她抬起眼睛看祁王,心中愕然:这,这怎么可能,会是个养尊处优的王爷?这简直是个妖孽!你看他那幽深的双眼,几乎要把自己给看穿了!他是什么人?他还会说出什么?是的,芍药刚才已然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死人了,可是现在,芍药觉得,自己的魂魄没能及时逃脱,才会被祁王从忘川之畔抓了回来,吊在这里,赤裸裸地等待拷问与审判! 刘暝很满意芍药的反应,他的嘴角便噙了得意的笑,点着头道:“你进宫的时候应该是十二岁,看你的骨龄应该与我们的年纪相差不多,今年多大了?十九?二十?还未到可以放出宫门的年纪……八年前,八年前……我们的辰王皇叔,看起来应该还算不上太老?他本来相貌就风流倜傥,骨子里又带着些温和与安稳的样子,所以……所以芍药姑娘你,你是喜欢我辰王皇叔的吧?!” 是的!完全正确,倘若换一个场合,芍药几乎要引祁王为知己了!她记事甚早,却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知道他们是谁。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和一群人在一起训练,优胜略汰的情形持续了很久,直到自己越变越强。 当她八岁的时候,已然可以在半刻钟的时间里,手刃十个与自己接受过一样训练的,同龄的人了。她就是从那一次试炼中脱颖而出,才能走出训练自己的那间黑暗的,终日不见阳光的地室……她带着不畏惧死亡的信念获得了试炼的胜利,然,却带着对未知的恐惧,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第138页 那个时候,主子就站在门外的阳光里,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芍药以为那是一尊神明,俊朗且风采飘逸,衣饰简单却华贵非常……然,主子却并没有高高在上的冷清,他蓦然牵着自己的手,微笑:“这么个小姑娘,竟然厉害如斯,你真是太优秀了,本王,简直不捨得用你去厮杀了,不如,你便跟在本王的身边吧,做一个婢女吧,可,会不会太委屈啊?” 怎么会委屈?怎么会委屈?!芍药不知道别的从地室走出来的人会怎么想,她当时只觉得眼前那人,光芒璀璨地几乎要灼伤了自己的眼睛。她缩了缩手,想要将自己蜷缩起来,甚至,远远退开去……因为,她刚刚从地狱出来,那么骯脏冰冷,怎么,怎么能被眼前的贵人拉住? 可是,眼前那人显然没有嫌弃她,他就那么淡然地牵着自己的手,一步步走进了一个花园,一个繁花绽放的园子,那一刻,芍药以为自己到了仙境了。再然后,她被牵到了一间屋子,在温水里沐浴——那真的是太奢侈了,在此之前,她似乎不记得自己多久才会把手脸洗一洗,而且用得都是冷水,记忆里,冬夏的水,都总那么刺骨……与那日的温水截然不同的触感,自己就是在那个时候被融化了吧。 后来,经过世事,看透了太多事物的芍药知道,其实不止一个被选出来的女孩,受过主子那样的对待。那只是一种手段,对从地室里走出来的,嫉妒渴望温暖的男女,皆宜。因为,对于他们那些在黑暗中生活的太久的人来讲,温暖,融化,太容易就能赢得他们的忠心了,主子那么聪慧的人,怎么会不用呢? 可即便知道又如何呢?芍药依然义无反顾地把自己沦陷了,一颗心全部系在主子的身上,她在光怪陆离的尘世中,始终也没有迷了双眼,她澄澈的眼中,只有主子一人而已。 祁王说的对,她太喜欢主子身上那种沉稳,安适的感觉,如饮鸩止渴,无法自拔……所以,后来,那么忠心耿耿的她就被送进宫里来了。进宫的任务,就是没有任务。真的是没有任务,因为她需要时间,至少在三年的时间里,让自己表现地很好,成为一等的宫女,然,又要表现出对成为任何人的心腹,都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这就够了,这个时候,她才配接到任务。 她后来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杀死琼华殿的一个宫女,将尸体抛在井里,然后,主子派进宫里的一个江湖女子,就得以在自己的帮助下,成功得扮作那个死去的宫女,然后给先皇下毒。当然,那次下毒并没有成功,所以,那个江湖女子在栽赃了昭妃之后,就离去了。 再后来,自己接到的第二个任务,则是找机会,杀了新皇。不是直接杀掉,是在湘王反了之后,再杀掉刘旭,那样,主子就可以在这样一个天下大乱的时刻,接过安稳朝堂时局的重担,名正言顺地……先皇的儿子,死的死,残的残,反的反,届时,那些小的,还不是任由主子摆布了吗? 芍药是个聪明的女子,她早就看明白了,这是一局好棋,她跟在主子跟前整整四年,她不见得比刘暝知道的皇室倾轧算计的东西少。所以,当年她才会挖空心思进了昆华宫。 她看得出来顾念的恨,还有刘旭的爱,这些小儿女的情态,她都懂,却也不屑,所以,她能够冷静地等待最恰当的时机……可是,而今的她,已然不能够再为主子做什么了,她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刘旭没有死?刘旭没有死,自己的暴露就显得太窝囊了一些……现在,她已经没有办法在去想自己了,她在想,主子竟然已经暴露了,竟然是暴露在这个年轻的王的眼底了! 她一直以为,刘珞的孩子都是废物,如主子所言:刘旭过于温润,对敌人不够狠毒;刘旸过于莽撞,容易被人利用;刘暝没有野心,又残废了身子;刘昱是个人物,可是他终会和萧家走在对立的一面,届时必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主子说过,倘若没有什么异变,虽徐徐图之,天下早已在彀中矣……可是,而今,刘暝,便是主子说的异变吗?那主子又该如何是好呢? 芍药想了很多,很多……蹲着的刘暝与坐在案前的刘旭,却都表现出足够的耐心,不符合他们年纪的耐性……他们都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似乎已经飘远了的思绪,一点点在拽回来。 可是,芍药还是不打算说什么了,她甚至带一丝冷笑,然后,用些许惶恐地目光看向刘暝。 刘暝摇摇头,道:“你别这么看着本王,你的惶然是为了迷惑本王吗?你要让本王觉得,你希望本王算是猜中了,其实还不是的,对吗?可是,你忘记了吗?本王太了解暗卫了,所以,所以你还是太刻意了……” 芍药便合上了双眼,默然无语……她仿佛看见了主子,主子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嘆息地责怪:“夕颜,我以为你和她们是不一样,你不同于那些愚蠢的小姑娘的,可你怎么……难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本王的侄子们如此,儿子们亦如此,而今,你竟然,也是如此吗?” 当年往事,歷歷在目,浮萍此生,缘何相遇? 奴本暗夜彼岸花,难承骄阳金光沐,而今虽死不足惜,未筹年少春风渡,携手不过君委蛇,怎敢奢求心归处?来世千万莫相见,犹怕再把终身误! 第139页 第81章 云蔽日 是的, 芍药并不是什么芍药,她的名字叫夕颜,主子取的, 也只有主子这么叫她……对不起, 主子,还是让你失望了。 刘暝站直了身子, 向着芍药道:“但愿辰王皇叔没有忘记你!如此忠心耿耿的你。其实,也不完全是你暴露了他, 你只是让本王想起了皇室的暗卫, 既然是皇室中人嘛, 也让本王更能笃定几分而已。” 他说完,回过头去看皇兄刘旭,道:“皇兄, 她不会再说什么了。” 刘旭点了点头,是的,审问已经结束了,芍药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该说的,也都已经说了。 “皇兄, 你也没有吃惊,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辰王皇叔的?”刘暝有些好奇,当他对一件事情饶有兴趣的时候, 都会显出几分难得的活泼来。 因为这难得一见的活泼,刘旭便怜爱地看了看刘暝,道:“从李铭刺杀朕的时候。” “哦?”刘暝挑了挑眉毛。 “李铭不应该是四弟的人。如果是的话,他既然要刺杀朕,那么亦会通知四弟及早回到月华城来,否则,他杀了朕,岂不是,为他人作嫁?”刘旭的眼神有些恍惚,他似乎在回忆父母归天的那一夜,那狂乱的一夜,自己在那个时候成长,却很遗憾,没能完全长大,“那么,除了四弟,还有谁要朕死?二弟当初还在监禁中,况且背负着弒母的逆名,若是魏国公旧部在此时救他出来,无非是形成了鹬蚌相争的局面罢了,且二弟完全没有赢面……那么,谁又是渔翁呢?既然不是三弟你,那就只能是贤王皇叔了……” “辰王皇叔对我们那么好,皇兄,你又怎么会想到怀疑他呢?只是因为,没有别人可以怀疑了吗?”刘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濡慕之情,这么聪慧的皇兄,才是自己一直以来,信赖的皇兄,他知道,皇兄绝不是一直表现出来的,那般懦弱模样。 “是的,他对我们几个人一直都很好,”刘旭的声音带着些伤感,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抚慰刘暝,却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神采熠熠的青年,亦不是需要自己呵护的,年少的,残了腿便开始消沉的皇弟了,“他对我们都是那么的理解与欣赏,他欣赏朕的温和,总是向父皇丝毫不避忌地推荐,说朕忠厚仁慈,最适宜为君;他欣赏老二的豪放,曾与二弟夜饮月下城楼,斗鸡侯府,他向父皇说,做个富贵王爷,二弟很是合格;他欣赏老四的文韬武略,便是他,向父皇举荐了四弟镇守湘州,他曾说过,由自家兄弟为朕守护这锦绣江山,岂不累世之美谈? “你看,这完全一片拳拳之心啊,可是,可是,三弟啊,朕一直等到四弟谋反的时候,云妃他被称为妖妃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你我兄弟根本就不完美,我们各自有各自致命的弱点,这弱点,却都被皇叔盛赞过……所以……” 刘暝笑了,不带冷意,难得酣畅:“所以,皇兄您才会让萧老将军留在月华城,才会没有原则的迁就内阁,纵容乔安白等人时刻以敲打皇室之人为己任,为的就是牵制辰王皇叔吧?所以,皇叔他才会着急,甚至与沈恩顾一起到珉王府蛊惑二哥谋逆,他是想着,让二哥看见沈恩顾便能放下心来,也以为,这样便能将沈恩顾绑在一条船上?这样一来,萧将军一走,月华城大乱之时……他也依然是我们的好皇叔,正好能够在这个时候力挽狂澜?” 刘旭点了点头,他的心承受了太多,已然无悲无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他一直不肯动手,还因为我们的好弟弟刘暲,辰王世子近年来,实在有些不成气候,所以,昊弟才会按捺不住,辰王府多事之秋,皇叔他难免自顾不暇。” “这么说来,我们父皇还不算太过吃亏,当年对刘暲的喜爱与纵容,也终于没有白费。”刘暝似乎又要笑一笑,却忽而觉得兴味索然,天家无情,处处你尔我诈,实在是身心俱疲。 夕颜倒在地上,已经许久没有声息了,此时,却忽然恨然道:“你们,你们两个蠢货,自以为世子他骄纵无能吗?那不过是个障眼法儿,用来迷惑你们罢了!” 刘旭却终于笑了,他亦起身,走到了芍药的面前,道:“你终于承认了,不是吗?这样,我们的猜测,终于便不只是猜测了……不枉费朕与四弟这么多口舌,只为你这个贱婢!哼,迷惑我们吗?只可惜,我们尚且看得清明,天下人,不见得能看得清明,若人人都看得明白,刘昊也不至于蠢蠢欲动,害得辰王皇叔焦头烂额了,不是吗?且,辰王世子,早就已经是个废人了,你的主子恐怕是不知道的,而你,也没有办法再出宫去告诉他了……” 夕颜觉得自己五脏都在沸腾,是啊,他们二人只不过是猜测,再怎么笃定,依然是猜测,看自己这一开口,却……主子,主子你到底知不知道?原来,新皇与祁王二人,城府竟如此之深了……她惨然道:“你而今何必还要骗我?世子他,他怎么会成了废人呢?” “而今,也不怕告诉你,这是沈大公子的功劳,嗯,你入宫较早,对沈恩顾家的沈灵犀可还有印象?你们世子曾狠狠的罪过沈大公子,被砸裂了下巴,”刘旭笑着道,“后来,围场秋猎的时候,刘暲他是想要寻个机会报復一下沈灵犀的,可是当时沈灵犀与萧央二人负气先往林子深处去了。 第140页 “而朕与四弟二人因为想要躲一躲二弟的耳目,便寻了一处清净的水畔,对坐闲谈,恰逢刘暲路过,我们看他鬼鬼祟祟,便跟在他的身后,想要探个究竟。 “后来,朕倒是看见他找到了沈灵犀,两人口角起来,他便口口声声辱沈大公子是个美娇娘,女相公……沈灵犀恼怒非常,便叫嚣着,要把刘暲世子变成个姑娘家……这话说完,昇平将军府萧三便拉了沈灵犀离去……” “后来的事,本王倒是比较清楚了,”刘暝接过话头,并不以为回忆芳年猎场旧事而有所伤感,毕竟,过去的,都早已经过去,“当时本王因为断了这条腿,刚刚诊治罢,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却忽然有人把你们家世子送了来,还屏退了左右。他们都没有留意昏睡着的本王……太医诊断之后,说你们世子,是被林中射来的流箭伤了子孙根,而,你们世子虽口口声声说是沈灵犀干的,可到底没有证据,这样的事情,又不能堂而皇之喧诸于世,大肆调查……他自生了会儿气之后,便求御医为他保密,既然他想要保密,本王也就没有去告诉辰王皇叔,只不过到底当时年少,没忍住便与皇兄讲了一回……” “芍药,你在宫中虽消息闭塞,但是就没有听到过流言,说那一回秋猎后,刘暲便愈发深入简出,性情大变,阴柔起来?”刘暝好奇地问。 秋猎后性情大变?阴柔?夕颜心中郁郁,这话她是听过的,不过说的是祁王您本人罢了!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反驳了,她的嘴角溢出鲜血来,这世上有没有人是因为过于悲愤而死?夕颜并不知道,然而,她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已伤,生机亦断……主子啊,你是真的不知道世子已废吗?还是您已然知道,才会让二公子刘昊有所试探呢?主子,你这一生也是好苦啊……若有来生,自己到底还要不要再见主子呢?若是再有来生,上天垂怜,可不可以…… 芍药既死,刘暝便不再看她,转而问刘旭道:“皇兄,您准备如何处置云妃娘娘呢?” 刘旭大惊,问:“是辰王指使芍药这贱婢谋害于朕,为何,为何要处置云妃呢?!” 刘暝的低了头,眼睑遮了大半的眼眸,他的声音忽而清冷起来,低沉却固执,全不复方才兄弟合力携手时候的亲昵:“皇兄,您当真不知道,为何要处置云妃娘娘吗?!” 已是千钧一髮时,难道红颜重江山?肯为浮云遮望眼,雾锁重楼意阑珊。 第82章 愿放逐 刘暝第一次这样, 这样的咄咄逼人,他这是一定要让自己处罚云妃了吗?是他的意思,亦或是, 更多人的意思? “朕……”刘旭感觉自己似乎要支撑不住身子了, 他将双臂都撑在那一张沉海紫檀木的案子上,拼命喘息。 刘暝便歪着头, 认真地看着刘旭喘息,他的脸上渐渐凝结了霜, 身上的气息也愈发阴郁起来。他不说话, 刘旭却感到了莫名的压抑, 他觉得,自己的皇弟似乎要因此而自己远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从坐上了这个位子, 就一直在失去?失去了父母双亲,失去了手足兄弟,失去了皇叔族人……而今,又要为了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自己的顾念, 而失去三弟刘暝吗? 不,他不要再失去了!刘旭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宛如粗粝的沙子摩挲, 他说:“让顾念走,回她的狗尾巴巷子去!” 说完了这句话,刘旭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沉沉地向地上栽倒, 刘暝紧紧抱住了他,轻声呢喃:“皇兄,你还有我……让兄弟陪你一起,守住父皇留下的江山天下吧。” …… 当桐斐捧着圣旨到了昆华宫的时候,他发现,宫里死一样的寂静,是啊,芍药死了,宫中与她亲厚的太监宫女们也全都被下了天牢——至于他们无辜不无辜,那是没有人在意的,从来宫里的事,都只有错杀,而没有放过的。因为清洗昆华宫,只是半日的事情,所以,着急审讯芍药的刘旭,还没有来得及派新的人来伺候云妃娘娘,只有一队御林卫,像柱子似的杵在昆华宫的院子里,寂静无声。 没有人伺候就没有吧,反正也不需要了。桐斐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心头算是什么滋味,他完全没有想到皇上会想要放云妃娘娘出宫,且,让自己暗中护送……他是皇城十三卫好不好?!他为什么会要护送一个女子?他为什么要保护并监视这个出了宫门,就会被宣告死亡,从此后必将隐姓埋名的女子?! 没有办法,作为一等侍卫的桐斐,又不能抗旨,只得向院子里杵着的侍卫们摆了摆手,让他们离去,自己推开了门,准备向云妃娘娘,哦,不,顾念,顾姑娘报告这个好消息。 怎么开口呢?要不要吓唬吓唬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满脑子稀奇古怪想法的顾念呢?告诉他,现在“云妃娘娘”要被“赐”暴毙身亡了!不过,桐斐看来,顾念肯定会不以为意地说:“那又怎样,反正,我又不是什么见鬼的云妃娘娘,我是顾念,狗尾巴巷子的顾念。”这一回,她要如愿以偿了,会不会开心?亦或,因为萧央,她已经不会再欣喜了呢? 可当桐斐推开了门,看着空荡荡的大殿的时候,他无语了,看来,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个小丫头,一队的御林卫,竟然没有能看住一个顾念!人去屋空,这个闹得宫中天翻地覆的傢伙,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第141页 顾念呢?刚刚她发现昆华宫里的太监和宫女都被人带走了,因而莫名觉得松了一口气——终于没有人看着自己了,是吧?当然,门外还有一队御林卫,那有什么关系呢?一群呆头鹅罢了。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冒险出宫一次,贵南到底有多远,顾念不知道,可是她觉得双脚不停地走,总会走到那里的,如果实在走不到那里,自己总算是尝试过一回,总要尝试一次的吧!她觉得这样大胆的去试一试,非常重要,仿佛是上一世就郁结在胸中的一口气,总得喘上了,才算没有白活这一回。 所以,顾念就紧闭了殿门。 毕竟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哪一个宫妃竟然会有逃掉的心思,所以御林卫只以为云妃娘娘是心情不好,需要休息罢了,他们百无聊赖地呆在门外,看着天上的浮云,倾听着婉转的鸟鸣,细数新绽放的菊花的瓣……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在这份悠闲与寂静里,顾念从从容容地,给自己找了一身不只是燃香还是贡菊的太监服,对着铜镜打扮好之后,就在怀里胡乱塞了些碎银子与珠串等,然后翻了偏殿的窗户。在昆华宫的偏殿后,是一片参天幽然的梧桐树,此刻,依然阴浓蔽日,顾念就这样悄然爬上树,再爬上墙,用事先藏好飞爪百链锁扣在墙头,就这么悄然地熘出了昆华宫。 她的动作很轻,其实,即便在莽撞一些,也不见得有御林卫会想到,云妃娘娘会翻窗户,还会翻墙……所以,那殿门外的侍卫们依然在认真地数着菊花瓣。 逃出了昆华宫,顾念才开始思量,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出宫令牌,又该如何是好呢?刘旭应该正忙着审问芍药,所以一时半会儿顾及不到昆华宫,顾及不到别处,所以此刻不逃出来,实在很对不住自己……可是,这皇宫里戒备也着实森严,到处都是巡视的御林卫。最糟糕的是,顾念对这座宫殿的布局,实在不怎么熟悉,她最近不管是学武还是学医,都是在昆华宫里,几乎寸步不出宫门的,现在蓦然出来,似乎也只知道琼华殿的方向……所以,只能反其道而行了。 顾念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躲着巡视的侍卫,倒也让她一路摸到了皇宫的外围,只不过,这宫墙似乎比起昆华宫,要更高一些,且四下里光秃秃的,要是贸贸然爬上去,恐怕不一会儿,也就被人发现了。顾念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晚上再爬,暂时,暂时就躺在一个花坛里栖身好了。 因为已然靠近宫墙,轻易没有人来到此处逗留,所以这里的花木,打理得就不够精緻,一丛一簇地很好容身,且树下的花丛里,自有几分清凉舒适,花的甜香与青草香温温软软,让人昏昏欲睡,顾念身上又带着防蚊虫鼠蚁的灵药,自由在望,顾念一时间觉得这一处,简直比昆华宫锦翠堆就的拔步床躺起来更加舒适了。倘若不是心心念念记挂着贵南,顾念觉得,自己真的要睡着了。 其实,这一回中毒到醒来,顾念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她总觉得萧央似乎并没有死,而是远在贵南的某个地方,等待着她去寻找。她不敢以为这是冥冥中的一种感应,只觉得,这算是自己的一种奢望吧。 她现在还能怎样想?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她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事是应该记住的,可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恨这压抑的皇宫,每一刻都让她难捱,她喜欢阳光下的萧央,眉眼间,似乎有自己此生的嚮往……可是,现在假如萧央也死了,自己应该到底应该怎样呢? 不管萧央愿与不愿,她也要去看看他,倘若他真的死了,就在他的坟前上一炷香,然后自己要死在那个离他最近的地方。若是到了冥河畔,萧央已然和云梦晚相聚,自己就祝福他,然后再转世而生活,了无牵念,也好过而今的迷惘……可倘若他还活着,顾念想问问他,要不要放下功名,让自己相伴天涯……如果他不要,那么,那么自己就跟在他的身侧,哪怕扮成一个小小的兵丁,只要看着他,就好,如果,那样也不可以,自己又该如何呢? 顾念蜷缩了身子,她感觉在这个世上,自己好像已经了无归处了…… 当桐斐站在了顾念的身畔,她依然陷在这样绵延的思绪中,无法自拔,紧皱的眉头,瑟缩着的身子,让桐斐哭笑不得,他问:“师妹,你这是还没有开始逃跑,就开始害怕了吗?” 顾念忽地一下子站了起来,睁圆了双眼,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来找你啊!”桐斐觉得自己的师妹智商绝对有问题,真不知道师傅怎么会想不开收了这样一个徒弟,这算不算“晚节不保”呢? “你怎么找到我的?”顾念有些紧张地问。她看了看,看到四周只有桐斐一人,可桐斐就会放过自己吗?自己要不要用玄叶花粉,将他给迷倒呢? 桐斐尚未察觉顾念的心思,有些得意地回答:“闻着味儿来的!” “你是一只狗吗?”顾念刚刚从袖口里拿出药粉包的手抖了一下,几乎要把药粉丢在地上了。 桐斐脸色一下子暗沉起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你怎么敢说你师兄是条狗啊,顾念,学武的人都知道内力深厚的人都味觉也很敏感,你怎么能不知道?你这一身的药味,师兄我想不留意都不成的,好不好啊?!” 第142页 顾念缩了缩脖子,桐斐的声音实在太大,吼得她有些不知所措,她咬牙切齿问:“师兄,你声音不能小一些吗?你要把人都招来吗?看我这一身打扮和你站在一起,很有趣是不是?” 桐斐像是咬了舌头,一下子暗哑无声,停了一会儿,才问:“师妹,你自己也觉得这一身很不像样,是不是?那要不要换一身帅气一点的?” “帅气一点的?”顾念觉得,自己每一次和这个师兄讲话,脑子就会变得不清楚,“为什么要帅气一点?” “因为你要和师兄一起出宫啊。”桐斐有些无辜地看着顾念。 “出宫?!”顾念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声音不算大,可还是应该再小一点的,该死,刚刚实在没能忍住,“师兄,你要救我出宫吗?” 顾念望着桐斐,眼泪都要出来了,早就感觉师兄豪气干云,定是个仗义之人,可现在他居然要冒死相救,这等大恩大德,自己也实在不好生受……她只好按捺着,道:“师兄,你也不用为我冒险,你只当今天,根本就没有见过我好不好?” “不好。”桐斐拿着自己手中的圣旨晃了晃,问,“师兄又不敢像你似的抗旨。” “圣旨?”顾念不屑地撇了撇嘴,原来桐斐还是来抓自己的,居然骗说什么出宫,“他又想我怎样?你既然要遵旨,何必戏弄于我?” “怎么算是戏弄于你啊?师兄今日,便要奉旨护你出宫,”桐斐认真地看向顾念,“我们此刻便走,不要耽搁,稍后,宫中便要给云妃娘娘发丧了,记住,这一回湘王叛党指使宫婢毒害皇上,是你为皇上挡了这一劫,被毒害身亡,明白了吗?” 嗯?明白吗?顾念完全不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然而,管他如何,惊喜便是惊喜,即便来得似乎太晚了一些。 诚谢皇恩浩荡,唯愿此生不再相见。 无需相谢,惟愿恩怨一笔勾销,不怨,不憎。 第83章 受降城 有了桐斐相助, 顾念便得从容换了一身男儿的装扮,收拾了行礼,昂首跟在桐斐的身后, 且正大光明地, 牵着一匹千里良驹,出了皇宫。 立在月华城的十里长街上, 桐斐问:“师妹,你要去找你的长兄吗?他现在仍在昇平将军府, 听闻, 昇平将军府的萧老将军, 或许不日便要赶往贵南了。” 去找顾况吗?顾念忽然有些难过,哥哥他为什么要从浮云山庄去往昇平将军府呢?是为了找自己吗?那么就让他呆在那里吧,至少那里是安全的。此去贵南, 一路上餐风饮露尚且不提,若是有性命之危,以顾况的性子,岂不是要拼死护住自己?若是因为自己, 反而让他承受危难,顾念又于心何忍呢? 相见争如不见?不如,就这么离去吧。 顾念往昇平将军府的方向, 看了半晌,忽然狠狠地摇了摇头,道:“师兄,您便送到这里吧。” 桐斐果然拱手与顾念告别, 他本来就要秘密护送顾念去往贵南,如果直接这么一路相送,实在有些于理不合,倒不知顾念会不会多想,想皇上的居心不良吗?桐斐记得皇上将圣旨递给自己时候的决绝,可是,他却能看到那份决绝背后的痛与隐忍。 皇上对顾念这份情是真挚的吧?可是皇宫之中,最容不得什么儿女情长,一切都过去……但愿,一切真的都能够过去。 二人别罢,顾念便打马向着贵南的方向去了,她此生再没有这般自由过,从今后,将月华城里的一切抛诸脑后,可一心牵念着遥远的贵南了。 她不再知道,月华城里,宫中已经在为“云妃娘娘”发丧了。无人猜到,那一具金丝楠木的棺犉之中,只放着一支白玉梨花——当年宁安寺的琉璃亭外,刘旭曾折下一只梨花簪在云梦晚的髮鬓,他说:碾冰为骨雪为魂,开在青丝畔,总还不如卿……是啊,他的云梦晚早已经死了,他的梦晚,口中,从来不会骂出那些惊世骇俗的字眼,如梦一场,终有梦觉之时。 可是,皇上还是因“云妃娘娘”的逝去大病了一场,少年不解相思意,才解相思便断肠,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佳人已杳,相思成灰,一念眷顾,来世可追? 刘旭这一场病,让魏国公的旧部,以为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所以,他们联繫故人,策反群臣的脚步似乎更急切了一些。 …… 顾念也不能知道,贵南城现在的情形,到底是怎样的岌岌可危,那些千辛万苦赶到了贵南的援军,似乎只在顷刻之间,便被以逸待劳的叛军围剿,贵南城里的兵马,甚至来不及出城形成合围便又在匆促之间,被逼重新回到城内。 重伤的沈灵犀咬着牙,她恨那些懦弱的将士,她想要亲自点兵挂帅出城,毕竟贵南城里,总不能人人都是孬种。可是,她刚要有所行动,就被兰亭一点迷香,给乖乖地放倒在床上,只能开口怒骂而不能起身了。 贵南城,还有可战之人吗?亦或即便有人愿意出战,还有胜的可能吗?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军心不稳,以至于,有人已经要求打开城门,归降于湘王了。 在这混乱之中,焦浩然似乎想要在军前斥责这些主张归降的,自灭威风的言论,却又晒然无语——现在的贵南城,哪里还有什么威风可言? 第143页 于是,他将所有守城的将士们,以及沈灵犀与兰亭都叫在一起,暗暗商议了许久,便准备要开门投诚了。 消息传至湘王处,栗粟道:“殿下,焦浩然素有风骨,忽然要归降,恐怕有诈。” 湘王点头,他自从萧央死的那一日起,也一直都在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太过顺利?是的,从青城回来的时候,他的目标就只有萧央,那一日,他用了近三万的兵马,只为“杀”死萧央。可是,他更多只是寄希望于在精神和信仰上“杀”死萧央,却未曾想到,真的可以取了萧央的性命。毕竟江湖中寻来的金大舟和秦明月二人联手,也未曾摘了萧央的头颅,那一箭,真的就可以吗? 不过,归降?一座如铁铸就的城池,忽然说要归降,不能不说是一个太大的诱惑了,怎么能不去接受呢? 栗粟道:“殿下,不如让末将前去受降,等末将接手了贵南,控制了城中的兵马,缚了焦浩然,再亲迎殿下入城!” 刘昱摇了摇头,他不能让栗粟带兵前去冒险,可是,亦不能随随便便派什么人去做这件如此重要的事情。其实,还有谁比自己更加合适呢?那些懦弱胆怯的将士们,又不敢要自己的性命,最多,不过是抓了自己罢了。哼,想抓自己,也要先问问,打开了城门之后,自己身后那可以长驱而入的兵马,是不是答应! 湘王笑了,他道:“不,本王要亲自入城,倘若焦浩然诚心归降,本王倒是不介意许他高官厚禄的封赏,毕竟,他也算是个难得的,守城的人才……可是,倘若城内诈降,本王不巧被人给活捉了,也还请栗大将军继续大举进攻,并尽可能散布言论,说本王的皇兄乃是小人,抓了本王进京,定是要灭口,空有仁厚之名罢了,而焦浩然亦是小人,已然不配再挂帅统军。 “这军心一乱,他们便是有本王在手,又有何益?且,本王如此一枚香饵,焦浩然铁桶般的贵南,只怕也会因此裂出一条缝来,那么多的将士们,谁想归附本王,谁又想牢牢地抓住本王在手里,谁又说得准呢?” 栗粟想了想,仍是摇头:“殿下万金之躯,岂能涉险?不若再等一等吧。命凌凯从青州迅速赶来,再接手贵南不迟。贵南而今的形势,便是援军到了,也无非是被我们拦截于外罢了……” 再等三五日吗?湘王觉得,倘若不是得到了云妃已逝的消息,他是有耐心再等一等的,可而今,“妖妃”已逝,又是为了皇兄才中毒身亡的,那么,谁下的毒?当然不是自己!自己怎么会做那么愚蠢的事情?! 这根本就很可能,是皇兄一计罢了! 可天下百姓悠悠之口,谁能堵得了?自己当时造反打的旗子,可是清君侧啊!现在“妖妃”,额,不,已经是个忠心耿耿,情比金坚,堪比拟先皇后的“贤妃”了,她为皇上死了!自己若是再不果断一些,还有时间容得拖延吗? 不,不能再等了,自己要尽快受降,占据贵南,与青州、襄州、湘州各地连成一片,近三分之一的天下,这便是自己的筹码了,即便真的休战与皇兄洽谈,亦不至于太过被动。 自己留在月华城里的密探,已然打听到魏国公旧部最近在蠢蠢欲动,那真是太好了,自己那个蠢笨如猪的二皇兄,他若是动了,自己不又得了一个新的进攻月华城的理由了吗?真的很期待月华城里的鹬蚌相争,自己便可如那渔人一般,坐等……等最终的胜利! 湘王再一次笑了,他的笑较平日更加温和,谁说,他不能像皇兄一般仁厚呢?他轻声道:“不用再等了,如果一定要有人涉险接手贵南,只能是本王。” “另有一事,你们速速去办,尽快想办法通知金大舟,在到京中与贵南这一路,去寻意寻那个云妃娘娘的踪迹吧,本王倒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若是抓得她在手,我们可就不用再怕萧央不死了。” 栗粟无言,唯有下去准备,他一面让人给焦浩然回信,期待他们拿出些归降的诚意:比如所有的主将们,都可以负荆向湘王请罪啊,比如让所有的部下,都将兵器投掷城下啊,比如…… 另一方面,他也要准备一些精锐兵马,训练之后,紧随湘王殿下的身后入城,至少,要护住湘王的安危,即便城中有异,这些精锐也能够藉此杀入城中,给焦浩然一次迎头痛击啊! 当然,还有,去抓那个什么云妃,那个死了的云妃,会赶往贵南吗?他倒是相信湘王殿下的密探,可是,这件事还是太过荒谬了一些啊。 待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湘王便鲜衣怒马地立在贵南城下,身后是旌旗烈烈,银甲铁骑。他没有觉得不安,不只是因为身后这些精锐的将士们,而是因为,似乎没有什么不在掌握与意料之中,不管是诚心亦或是假意的归降,他都准备接手这座城池了,这座打了太久,早已经耗尽他的耐性的城池了。 刘昱喜欢这种可以驾驭一切的掌控感,他真的很期待城门打开的时候,能见到还活着的萧央……若这是诈降,岂不也很是有趣吗? 掌中轻握千般念,尔虞我诈谁清白?辛苦算计其中乐,万里江山彀中来。 第84章 行路难 顾念决然不能猜测到, 因为“云妃娘娘”的暴亡,湘王竟然会决定提前接手贵南焦浩然的投诚。其实,倘若她知道了, 也不能明白这对于贵南城里险象环生的将士们来说, 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144页 她这一路,往贵南行来, 可谓十分得辛苦。千里良驹跑起来本应该是极快的,可是, 也要有那么一条通天的大道, 可以让这匹马, 撒开蹄子尽情地狂奔才行。事实上,因为战事紧张,贵南往月华城的路上, 每一日,都有无数的流民,从南往北,熙熙攘攘, 一路拖家带口地,延道缓缓而上,阻塞着原本宽阔的官道。 且, 顾念一路的歇宿也很成问题,她怀里的金银,本足以让她在贵南与月华城中间往返数十次,可是, 因在乱世中,一般的客商早就停止了两地之间,甚至北地与整个南域之间的货运往来。所以,原本一路上繁华兴盛的客栈,便有些朝不保夕,又因为屡次受到流民的侵扰,还有那些不怎么上路的,江湖中人的趁火打劫,而显得分外萧条,甚至关门大吉。便是那些勉强支撑的客店,也往往会被南迁而来的那些贵族富商给包下,毕竟包下一家客栈,比与许多陌生人住在一起,要宽绰安稳得多。 所以,一路上形单影只的顾念,便常常会无处可栖,她偶尔贪赶路程,更是会错过宿头。每每如此的时候,顾念就会攀爬到一棵树上,用一根带子将自己牢牢地束缚在粗壮的枝干上,尽可能简单迅捷地休息。当她宿在野外的时候,反而会比宿在城中更显得安全一些。 可是,因为女子天生的麻烦,她亦不能总是宿在郊外。这一日,顾念终于牵着马,在辛余这个小镇上,寻找着客栈。可这个小镇,原本就只有一家客栈,此时早已经客满。她有些无措地踟蹰行在镇上,准备找一处地方,先填饱肚子,备好干粮,然后再试着寻一处和善的人家歇宿。 离开皇宫不过短短十余日,顾念已经消瘦的不成人形,这一面自己赶路之缘故,缘于风餐露宿的劳苦,一面,也是因为被流民所扰,让她的心总是吊在一种紧张的情绪中。 其实,她的容颜早在出宫之前,就被桐斐改变,肤色用一种特殊的植物的枝叶染过,蜡黄并泛着黧黑,普通的水是洗不去的,只有再配置出特殊的药水才可以恢復原貌;她的眉毛被桐斐指点着,拔成了一种稀疏下垂的,奇怪的形态;她的面上亦被草药汁点出了几块黑斑,狰狞在整个脸颊上,显出可怖的模样。 可是,如果有人远远地看向此时的顾念,她的身上依然带着几分奇异的雅致,纤弱美好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她与生俱来的,即便在狗尾巴巷子里,她变成了一个泼辣的姑娘,也没能抛却这样的感觉;即便,她现在穿着一身料子普通的灰扑扑的男装,亦不能抛却这样的感觉。 所以,总有些流民中的浪荡子,试图去侵犯于顾念,即便,等走近前来,看着她那怪异的容颜而被骇得哑然,可毕竟,对于那样飢不择食的浪荡子来讲,她可怖的肤色上,至少还搭配着一双灵动氤氲美好的双眸,别样勾魂夺魄,更有几分意趣。 顾念是有些三脚猫的功夫的,一般的人,她总能对付,出其不意地将那些不怀好意的浪荡子制住,似乎也屡试不爽,毕竟她看起来尤其纤弱,实在不容易引起人的戒备提防。 可,有些时候,那些人成群结队的时候,对于她,便成了极大的麻烦,毕竟双拳难敌四脚,何况,还有那么多骯脏的手纠缠过来……这种时候,顾念就要用到袖子里的玄叶花粉,在极快的时间,将人迷倒,然后匆促逃走。毕竟用这样的江湖手段,不但有可能会被流民群起而攻之,亦有可能引来江湖中人,或者引来官兵查问等许多的麻烦。 如此种种,顾念便只好无奈地将自己的心始终吊在一种紧张的情绪里,无处可逃。此刻,便又有几个人在身后鬼鬼祟祟地盯上了她,那种猥琐的目光如影随形,肆意着粘在顾念的身上,似乎要将人的衣服都扒开来,看得清清楚楚……不怪顾念敏感,是她已然太过熟悉这样的目光了,所以她故意眯着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地回头瞧了瞧,明媚秋阳的日影下,她的容颜便更加显得可怖。 跟着她的人,的的确确因此而惊骇了,可也只是微微一怔,便又蛇鼠一般跟了过来……这些人,却没有什么龌龊好色的心思,他们是辛余镇上的地头蛇,瞧着有人牵着高头大马经过小镇,且包袱颇有些分量,便起了劫财的心思。等再看这牵马的人形单影只,且瘦弱非常,更加不愿放过这一只到了嘴边的肥羊。 顾念已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人当成了肥羊,毕竟之前,这样的情形,也是出现过的,所以她便有些紧张。对方人数太多,估计有十数人,更糟糕的是,瞧着那些人走路,多是前脚掌着地,下盘轻盈,她便知道,这些人多少都是带着些功夫的,真到交手的时候,岂不是麻烦? 所以,顾念立刻上了马,她不想在这个镇上住宿了,即便身子极度得不适,她也得赶紧离开,逃掉已然可以预知的危险。 马是好马,那些人的脚力与轻功,不见得能跟得上。于是,顾念毫不犹豫地纵马扬鞭,准备在这个小镇的路上疾驰了。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小镇真的是太小了,所以算计她的地头蛇们,早就互相通气,在她的前面也布下了埋伏——他们躲藏在道路两旁宅子边的小巷子里,用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根长绳子,只迅速地一提,便绊倒了顾念胯.下的这一匹,千里良驹。 顾念连忙纵跃而起,才避免与马儿一起。跌进那混着牛粪鸡屎的尘埃之中的厄运。可是,她现在已经来不及去抢救那一匹栽倒在地,一时间不能站起来的马儿了,因为,那些混混们,都已经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三三两两围了过来,为首那一人,步法竟十分敏捷。 第145页 顾念抬起了袖子,玄叶花粉随着袖底的风四下扬起,一剎那,就迷濛了围着过来的混混们的眼鼻口耳,然后,有几个人立刻浑浑噩噩地栽倒,如方才那一匹马儿一般,轰然倒地。可是,为首的那个混混居然没有倒地,他竟然抢上前来,手中的利刃正沖顾念的心口,顾念大骇,她向后纵跃了几尺,只见那人还在原地,支撑着扶了扶额。 原来,他不是没有中迷.药,而是因为有内力护体,这药劲儿到他的体内,起作用的时间便迟缓了几分,毕竟,顾念的药粉无意伤人,只是用来暂时将人迷倒以便脱身罢了。 顾念又洒出了一包药粉,她要尽快迷倒这个人,然后抢救倒地的那一匹马。她现在离贵南仍颇有些距离,所以不能没有代步的马儿。现在的顾念,眼底都是毫不掩饰的急切。 可是,为首的混混居然看出了顾念抢马的意图,他的头已然浑浑噩噩,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顾念,可他落脚之处,却正好在那匹马儿的身侧,于是,他在趔趄跌倒的一剎那,将手中的尖刀,刺向了马儿的脖颈。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间。 快的,让顾念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现在,所有的人都昏倒了……然,顾念也愣在了原地,她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马的脖子处如瀑一般喷洒出来,很明显,已经是没救了的。 该死!这等混帐行子! 如果不是因为此时还在镇上,不赶紧地脱身,便会被更多的人,围在这里让顾念不能离去,她一定会在这几个混混身上全都划上几刀,哪怕不害人性命,也要让他们全都残了一只手,免得再去害人。 可是,顾念没有时间去做这些事情了,周围的百姓,看见了鲜血,再看见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那些混混们,便骇然且激动起来,尖叫着,嚷着:什么出了人命了,什么外来的强盗杀人了,如此等等,撕心裂肺地胆怯的喊叫,吵嚷着将更多的人喊得聚拢而来。 顾念还能怎样,她只好借着身边那棵歪脖子树,纵跃上屋顶,然后几个纵跳,将自己的练过的功夫发挥到极致,尽快地消失在街上渐渐拥挤起来的人们的视线里罢了。 闺中儿女不知愁,满腔热血赴贵南,江湖总是风波恶,才晓人间行路难。 第85章 狭路逢 消失在辛余镇众人视野之外的顾念, 正奋力用双腿来奔走前行,在这匆促奔走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天地更大, 贵南城也似乎更加遥远了。 她, 竟然失去了自己的马儿!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辛余镇是不能回去了,可此地界荒僻, 就这样再往前踟蹰行去,也不过是一片片的山坳, 与一条条难走的七沟八坎, 她到底要走多远, 才能够遇上一座繁华些的城镇,能供她买一匹马呢? 怎么就这么倒霉?老天让她顾念顺利出了皇宫,千里万里之遥走到这里, 就是为了让她面对眼前这一切的吗?顾念有点不能接受,她一面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尽快地向前奔走,一面祈祷, 祈祷上天可以再赠送她一个什么奇蹟。 她知道,自己一贯没有什么好运气的,否则, 也不会在坟墓之中被顾况挖了出来,更不会在明泉水畔被该死的卫巍给抓进皇宫去,且,遭遇这种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后, 偏又听到了萧央的噩耗。 可她觉得倒霉到了极致,便也会有奇蹟出现了,比如:自己毕竟是被顾况从坟墓里挖出来了,而且,自己毕竟是被放出了宫门……自己毕竟,是遇上过萧央的。 毕竟……毕竟无路可走的时候,总还能听见别人的马蹄声声。 顾念睁圆了眼眸,她听见了马蹄声!在这荒野之中,且一声声的轻快有力,显然,是两匹好马! 顾念茫茫然向前望去,只见远远的,有两骑翩然而来,一匹马上,是一个深紫色衣袍的莽汉,另一匹马上,则是一抹浅紫色,轻俏的倩影,那人带着浅紫色的面纱,看不清面容,一头髮丝如瀑布般飞扬在身后,那髮丝间却隐约有些黑白斑驳似的。 顾念来不及去猜测女子的年纪,她急切地开口喊道:“马上的朋友,暂且留步啊!” 马上的二人,竟果真勒马而立,细细地将顾念打量了一番。那莽汉皱着眉头问:“女扮男装,又只身一人行路,你是谁?” 顾念一路行来,都自称小子顾向南,往浙洲千里寻兄而去,此时忽然被人叫破了行藏,微微觉得有些尴尬,却依旧把早就说熟了的谎话,稍作改动,便信口拈来:“小女子姓顾,名向南,听闻浙洲战乱,家兄又久去不归,忧心他的安危,才会女扮男装,千里去往浙洲寻找家兄。” 紫袍莽汉奇道:“你家中再无别人不成,怎会让你个女娃娃抛头露面?” 顾念打了个稽首,解释道:“不瞒这位大哥,小女子家中父母年迈,一家人皆凭些小生意过活,全靠长兄往返南北两地,带些新鲜玩意儿……如今,家兄久去不归,父母皆忧心成疾,缠绵病榻之中,也唯有小女子能够出门。且小女子自小跟着兄长学了些许武艺在身,兼相貌丑陋,扮成男装出行,并没什么危险。” 一畔,浅紫衣衫的女子忽然开口:“你虽丑陋,却生的一双好眸子,钟灵毓秀皆在其中啊。” 顾念赶紧再稽首道:“姐姐谬赞了,小妹虽不能一睹姐姐芳容,却听见姐姐的声音宛若黄莺鸣谷,如此清脆好听。” 第146页 那紫衣女子似乎是冷哼一声,不屑再与顾念讲话,转而抬眼看了看紫袍的莽汉,那莽汉便道:“师妹,她的模样虽然怪异,却不似带了鲛皮面具,不似易容过的呀。” 原来他们二人便是金大舟与秦明月。金大舟身子里的毒被秦明月逼出了大半,又经自己运功调养,而今已然可以勉强支撑出一副无恙的形态,其实五脏内的余毒未清。他们二人这是答应了湘王刘昱的任务,一路行来,去抓据说已然出了宫的“云妃娘娘”。 他二人曾听传闻说过,“云妃娘娘”其实是萧央的心上人,那么拿了这个“娘娘”,兴许便可以向兰亭圣手,换来金大舟所中之毒的解药。是以,二人丝毫不曾犹豫,昼夜不休地骑着宝马,一路北上而来。 他们二人估算着“云妃”的脚程,大概还不能抵达辛余,便打了主意,等到了辛余这南北两地的必经之处后,在此处守株待兔。想来辛余地界不大,四通八达的人却都要途径此处。二人只需安顿下来仔细观察,不愁那没有江湖经验的“云妃”路过时候,不露出破绽。 不过,他们手中虽持着画像,却一心以为“云妃”出门,定然是会用鲛皮面具易容的——因为这种价值千金的鲛皮面具,除了那些名门望族,钱多的没处花的江湖大派,便是皇族中人最喜欢买了来,为新奇有趣而用。他们再也没有想到,顾念因为研究过草药,其实,更喜欢用这种特殊的药草来改变形容,一时之间倒没能堪破顾念肤色的玄机,只微觉得眼前这位“顾向南”容貌略显怪异罢了。 顾念虽不明白此二人为何要仔细打量自己,却也隐约觉得,眼前的两个人身上有些危险的味道。她便带着几分忐忑,小心翼翼问:“小女子的马儿在前面辛余镇,被歹人所抢夺,可此去浙洲,没有马儿竟寸步难行。不知二位英雄,可否将马儿让一匹与小女子,小女子愿以双倍的银两相酬。” “滚!”金大舟因毒物阻塞五脏,本就烦躁非常,适才因为见到一人独行,又男扮女装的顾念,心下不免疑惑,才耐了性子多问了几句,谁料,顾念唤住他们二人,竟是为了买马,这简直是荒唐!他二人再如何,从未到了缺少银两卖马的地步。 顾念因这蓦然而来的怒斥,被骇得后退了一步,她的脑子里嗡嗡乱响,心一下子就要跳出肺腑一般……如此一来,顾念大吃一惊,原来眼前的莽汉,竟是个内力极其深厚之人,倘若对方心存歹意,自己的处境可着实不妙……可她听莽汉的声音,内息虽醇厚,却行有瘀止,似乎是中毒之兆。 在她犹疑间,紫衣的女子冷冷向金大舟开口:“这虽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贱人,可我实在不喜欢她那双潋滟的眸子,不如取了出来,再让她滚。” 顾念被这句话给吓得心惊肉跳,不敢犹疑,只管大声开口道:“且慢,小女子这位大哥内息受阻,莫不是中毒之故?” 金大舟素来惟秦明月之命是从,才要动手间,听顾念叫喊,却也也大吃了一惊,蓦然把眼睛一立,喝问:“你这小娘子,如何竟知晓某家中毒?!莫非胡言找死?” “小女子实在不敢,”顾念着急辩解,“其实小女子家中做的,正是药材生意,本钱虽小,可对崀山紫露草,湘州白夜花,也都是见识过的,说不得,便能解大哥身上之毒。不如,不如,你下马让小女子诊治一番?” “你一个小娘子,做些小本钱药材营生,便敢如此开口大话?”金大舟冷笑,“你可知道某家的这毒,为何人所配,某家又寻了多少良医来解?” 他自然不觉得,眼前这其貌不扬的小傢伙能为自己解毒,不耐之下,便想挥手要将顾念毙命于掌下。 顾念见他来势汹汹,袖带风声,不禁暗自叫苦,丝毫不敢耽搁,往后纵跃出数丈,待要拔腿就逃,却又看着金大舟与秦明月二人所骑的宝马,真真是十分捨不得,于是停滞了脚步,歪着头犹疑。 金大舟欲杀顾念,是以调动内力,谁料竟是胸中一堵,三分不耐变成了十分。他素来逞强的性子,中了毒之后,依然少有秦明月出手的时候,路上遇上麻烦,仍旧习惯自己冲上前去解决,索幸,这一路上对付三脚猫的角色,几乎都用不着什么内力,他也便未察觉到异样。 可这一回,他因为顾念轻易间便揣测到自己中毒,心中大感不服,出手时,多少就带了些负气的成分,竟引动了内力,偏这一击未出,又被那小姑娘躲开了去。那小娘子躲了竟还不走,居然歪着头在远处瞧着自己二人,那双眼睛里异乎常人的灵秀,看起来,着实让人不喜。 可笑这:一路奔波却为谁?因缘相见竟不识。 第86章 紫露花 上回说道, 金大舟看着顾念的双眸十分的不喜。于是,他便一个鹞子翻身,欲跃下马去捉拿顾念。顾念见他身形一动, 再也顾不上犹豫, 连忙发足狂奔,只暗恨方才的犹豫耽搁了时间。 可是, 她还未跑出多远,只听身后一声巨响, 待要再跑, 却又犹疑起来, 十分忍不住要回过头去一看。待她果然折回来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方才金大舟微微提气之时, 五脏间立刻绞痛了起来,狠狠栽倒在地上。 金大舟这一路,余毒虽被暂时压制,却无时不刻不在渐渐蚕食他的内力, 他一意压制尚可,此时一动再动,颇有些承受不住的兆头。 第147页 秦明玉见此情形, 不由大惊,连忙跃在金大舟的身后,将掌心抵在其后背,助他调养内息, 因为余毒的影响,金大舟的经脉似乎都有枯竭之兆,不再能感受到内力充盈时候那种源源不竭的生机……于是,她无奈,只好再次尝试将金大舟的余毒,顺着经脉,从五脏之中徐徐往外逼出。只是,这样的尝试,似乎并无用处。 她一面急切运功,一面看着不远处,转了回来,继续歪着脑袋往这处瞧的顾念,心中不禁大急:这运功之人,其实最怕别人搅扰,如果此刻,顾念竟拼命上前抢马,马儿被人抢了,折了秦明月这半生的面子不提,只怕反而因此乱了自己与大舟的气血,倒是十分不妙。 秦明月略一思忖,便微微地顿了顿手上的内力,道:“小姑娘,你快快逃命去吧,马儿却不要想了,我们也有事用得着脚力,是绝不会不会卖给你的。” 顾念听见她向着自己说话,便忍不住劝道:“二位难道不曾听说过,凡事万中有一,便值得一试?我师父当年也说过我用毒与疗毒方面颇有几分天赋,你们为何不肯给我试一试呢?看这位大哥的情态,中毒已非一日,毒入五脏,虽用内力压制,难不成便是不伤身子的?假以时日,待这毒蚕食了血脉精气,恐怕药谷圣手,亦回天乏术了。” 想秦明月年少的时候,也是个活泼热诚的女子,且她与师兄情投意合,只觉得人生再无不如意之处……可待两人江湖游歷的时候,竟偶然遇上了萧央的长兄,当年的金大舟亦是年少轻狂,与萧天二人相见恨晚,结义成兄弟。 再后来,金大舟因时局有异,便送秦明月回到巍山青阳门中,他自去月华城中寻找义弟萧天,以求确定风声,岂料,当时萧天已然和梅如雨归隐江湖去了,居无定所,是以,金大舟竟然扑了个空……当时巍山遇难,金大舟便凑巧不在门中,秦明玉一人杀出重围之后,再也无力相救父母亲人,她自此性情大变。 性情大变的秦明月,一人孤苦修炼暗玄功法,也就一日日变得冷面冷心起来,她开始冷血、任性,似乎满世界的人,她都不用再关心了。性由心生,功法天成,竟如此把一身的内力,练到了极致,天下江湖中人少有敌手。 可近日,她因为与师兄重聚,难免忆起年少时候的温暖与喜悦,所修的暗玄功法已然有些境界不稳,加上她屡屡为金大舟输内力疗伤祛毒,竟然开始有走火入魔之兆……俗话说,病急乱投医,她素来眼高于顶的性子,此刻听闻顾念的劝说,一时间竟也有轻信的心思,似乎身不由己地,想要让顾念试上一试。 于是,秦明月忽然停下了运功,将金大舟平放在了地上,向着顾念,微微点了点头。 金大舟虽疼痛难捱,依然勉强支撑着,薄怒道:“师妹,万万不可啊,这小娘子不知什么来路,毛也未长全的丫头,能顶什么用处?” 秦明月本来执拗,此刻心烦意乱,索性点了金大舟的穴道,令他不能说话动弹。 顾念便得以走上前去,给金大舟细细诊治。她这一番诊治,亦十分用心,不禁观察了金大舟的舌苔面色,亦问了脉象,甚至还将金大舟的指尖刺出血来,仔细观察,且嗅了嗅……她如此作为,秦明月不过吊了一颗心在旁,紧张地看着,并不阻止。 半晌,顾念沉吟道:“脉搏有力却凝滞,毒性虽然奇特竟也温和,瞧着却是荨迷草与黄泉花中和过的毒……本来用玉露清心丸便可解,只中毒之深,亦超乎我的想像,难不成他中毒之后,竟然还与人厮杀?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之中,皆有余毒?简直,简直是……” 秦明月等了许久,心中早已不耐,此刻再忍不住,怒喝道:“不用你在此处危言耸听,且说能不能治?” 顾念道:“若得崀山紫露花,天泉无根水,云州百转凝花魄,再配得紫露清心丸,大约……” “这紫露花、天泉水,花魄皆何处寻去?!若寻来,你能否配置?”秦明月不由得尖锐了声音追问,再不復平日里清冷悠然的模样。 顾念紧皱了眉头,这毒虽说麻烦,却不是阴狠的能让人当场毙命的毒.药,又被高手顺着经脉逼出大半,余毒慢慢调理,自然也是可以清除的。 可现在,自己的身上,带的祛毒的紫露花清心丸也不过一瓶三颗而已,这三颗,还是当年在宫中随师父何俊仁配药的时候,自己无意当中,竟然调出了花魄,才得以配成,然后得刘旭首肯,留下用以自保的……看金大舟的伤势,一颗显然不起什么作用,然全部赠与,这匹马的代价就未免太大了一些。 而且,自己一个孤身女子身上,竟有如此贵重的丸药,不但会担心眼前这两个人,为了丸药起了恶意,而且,很有可能会被人窥视了身份——万金难求的紫露花,绝不是平常百姓所能够拥有的……这,该如何是好? 秦明月见她犹疑不绝,再想不到一个小姑娘的身上能带着三颗紫露清心丸(如果她知道,恐怕的确如顾念所料,会立时将这女子毙命,抢得祛毒的灵丹妙药才觉为上上之策),是以,她只觉得顾念所言,根本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一喜一辈一绝望之下,不禁一声幽幽的嘆息,黯然将金大舟的穴道解开,双眸堕下泪来。 第148页 金大舟自再见秦明月起,从未见过她垂泪,只以为当年的小师妹早就时过境迁,成了一块坚冰,再也不能回到过去。此时乍然瞧见她的泪水,一颗心忽而温软,竟仿佛回到了少年,自然而然地轻轻抚着秦明月的背,以免她的情绪过于激动影响心脉。可是,他自己亦悲从心来,想这半生流离,一为报师门的血海深仇,一为找寻当年的伴侣秦明月,好容易两人相聚,而今自己又成朝不保夕的境地,难免心灰意冷,一时间,把千千万万重心思都抛诸脑后了。 他向着顾念道:“你走吧,小姑娘,虽然你也救不了某家,可是听你的诊治,较那些庸医也强上许多,至少还能讲出某家中毒的出处与解药的方子……不错,很不错。只这两匹马跟随我二人多时,亦不能轻易赠送与你,你再做他想吧。” 金大舟这般坦坦荡荡一番话,让顾念更觉犹疑起来,她在想,或者江湖中人重诺,自己真拿出了药来赠与此二人,金大舟也许真的,不至于将自己立毙于掌下吧……她这般欲言又止间,忽然又听见马蹄声响,急忙抬眼看去,却又是两匹马,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后跟着一匹黑马,而枣红马上的身影,竟然分明是自家的师兄桐斐。 他乡遇故,总是一件好事,顾念心中百般疑惑,却也大喜过望,不禁站直了身子,拔腿向来人方向迎去。 秦明月在宫中待过一段时日,她自然认得桐斐,因此,便在这一瞬间警醒起来,匆忙跃起,严阵以待。 桐斐并不认识秦明月,他是一个侍卫,自来不肯去关注各宫娘娘跟前的宫女,何况当年秦明月在宫中,也是改过容颜的。 他刚才在辛余镇滞留,其实是为料理顾念惹下的麻烦,因知道顾念没有马儿绝不能走到贵南,便在镇上,勉强为顾念选了一匹马,耽搁了一些时间,这才匆促赶来。 谁知道,他刚出辛余镇不久,竟远远瞧见,顾念和两个显而易见的江湖中人混在一起,他不由得十分担心,不顾再掩藏行迹,打马疾驰而来,眼见得近了,才敢唿唤顾念道:“师妹,赶紧到师兄这边来。” 他乡遇故遭劫后,满腔欢欣喜盈眸,不知身侧劫难在,一再交锋何时休? 第87章 恩怨了 初时, 秦明月与金大舟,皆以为桐斐是冲着自己二人所来,熟料, 他竟然认得身边这个小姑娘。 一声师妹叫出声来, 秦明月电光火石的脑海中,便已然明了, “顾向南”便是自己与师兄要找的“云妃娘娘”,除了“云妃娘娘”, 还有谁担皇城十三卫亲自护卫?再者, 她方才就觉得, 小姑娘的容颜丑陋得十分可疑,与那双灵动的眸子,根本就不相称。之前, 他们是因为被易容术的思路所桎梏,现在想来,小姑娘的肤色分明有异! 所以,秦明月如鬼魅一般欺身向顾念, 她与桐斐二人,几乎同时碰到了顾念的衣裳,二人便在半空中对上一掌。 秦明月的右手骨伤不过刚刚好, 虽说用内力已然无碍,到底力道绵软,一时间竟与桐斐的力道持平,二人皆是一震, 尽往后退去。二人虽退,扯着顾念的衣角都不肯丢开,一个自然是因为极力想将顾念护在身后,一个却分明是因为想要拿住顾念,做不可告人的筹码。 顾念初未想到这般变故,她再想不到刚刚还要放自己安然离开的秦明月,怎么会忽然出手?可人在生死安危之际,反应多不会慢,在顾念心里,总是觉得留在桐斐一处更加安全,所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拼命挣脱秦明月的牵制,这般挣扎下,竟是秦明月扯坏了顾念的衣角,失了抓人的先机。 这一回,四人成两两对峙的局势,皆有些面面相觑起来,桐斐便大喝:“你们是什么人?” 秦明月冷哼一声,再次欺身而来,此刻,她的手上已然多了一柄紫金竹的团扇,扇柄如刀,与桐斐挡来的长剑对上,居然发出金石之声。 她一面与桐斐缠斗,一面向金大舟喝道:“小心那个姑娘,她便是我们要找的云妃。” 顾念大骇,她实在不明白,怎么桐斐一出现,这两个江湖中人就立刻窥破了自己的身份?而且,很显然,他们便是冲着自己来的! 秦明月与桐斐缠斗,一时不能脱身,桐斐毕竟是皇城十三卫的榜眼,一身的硬功夫棘手非常,且似乎很难找出破绽可以一击而中;秦明月的功夫阴柔,妙在身法利落,神出鬼没的招数,亦令桐斐难以招架。 而金大舟因方才的休息与调整,已然能够站起来,他虽不能再动内力,可手上的功夫与灵活的步法并没有因此受到阻碍,竟直直向着顾念扑来。 顾念见此,依旧赶紧往桐斐身后躲藏,可她自然明白桐斐此刻分身乏术,哪里顾得上她,因此,禁不住冲着金大舟喝道:“你不要过来,你身上的毒,绝不允许你再用内力了!” 金大舟冷笑道:“待我抓了你,便能换解药了!”他话音未落,双手已然拽住顾念的衣襟。 仓促之间,顾念只得再一次将袖口中的玄叶花洒了出来,因方才在辛余镇的教训,她已然在玄叶花粉中,加了一点的更加霸道的风萸草的草籽粉,对身有内力的人,更加见效。他们滞留这处,地广人稀,风比别处更紧,仿佛配合顾念似的,一阵风将大剂量的药粉扬起,竟然将几人全笼罩其中,一时间,金大舟、秦明月、桐斐无一倖免,全都浑浑噩噩倒在地上,四肢绵软不能动弹, 第149页 顾念大唿侥倖,她先从怀里拿了一个翡翠色龟裂小瓷瓶,对着桐斐的鼻子,让他使劲吸了两下。身上迷.药得解,桐斐总算能够摇摇晃晃起身,他恨恨然向着顾念道:“你除了用毒,再没有其他本事了吗?师兄教了你许久,便是这般教你功夫的吗?” 顾念吐了吐舌头,有些心虚地答道:“知道了,师兄,我这不也是学艺不精,可当初,还是你提醒我拜何太医为师,学得这手用毒的功夫啊。” 桐斐不过是因为刚才自己也被迷倒,才会觉得面上有些过不去罢了,他本是个暗卫,什么手段用不得?又怎么会介意顾念用这不入流的手段来对付江湖中人呢? 可秦明月与金大舟却接连因为毒而失算,自是满心愤懑,秦明月便强撑着道:“卑劣无耻,果然,果然非我江湖中人行径!” “卑劣无耻?”桐斐听秦明月这话,瞬间乐了起来,他转头笑道,“我虽瞧不出二位的身份,但是,看你们的功夫,也绝非什么籍籍无名之辈,为何竟然出手对付我手无寸铁的小师妹? “尤其是你,这位朋友,是姓金吗?月华城里你我虽未晤面,可我也听说过你二人长街之上,斗萧侍卫的事迹。怎么?你二人联手无奈萧侍卫,竟然越发不成样子,要拿我这小师妹开刀不成?可惜,你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居然被我师妹给放倒,所以,这会儿竟想起什么卑鄙无耻,江湖道义了?” 秦明月初听桐斐责问顾念不该用毒,自以为皇城十三卫中人,也是十分清高,仍以江湖规矩严格自律,谁料,桐斐转头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她只能惊讶非常,满怀的怒气竟无处发泄,瞠目结舌再说不出话来。 金大舟则长嘆一声:“嗐!我们这一番行径,的确不是江湖好汉的作为,罢罢罢,你我本为着朝廷卑鄙,算计了我武林盟,而今,为了报復朝廷,竟然悖了江湖的道义,这一番往往来来,实在是,实在是……惭愧,多说无益,此刻死于尔等手中,也算报应……” 因金大舟这句话,说得倒还有几分英雄豪气,桐斐却笑了笑,将秦明月与金大舟的朔方穴全都点上,悠然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云妃娘娘她并没有死,而是出宫了呢?你们是湘王的人,还是辰王的人?” 秦明月与金大舟对视一眼,皆有些惊愕——辰王那只老狐狸也已然露出行藏了吗?那,现在的月华城中一定挺热闹而有趣,可惜他们两人恐怕是看不见了。 桐斐见二人不肯回答,只含情相对,不禁急躁起来,向着顾念道:“师妹,将你那些厉害些的毒.药用上,看他们两人还敢不敢嘴硬。” 顾念愕然,她可没有能够撬开别人嘴的□□啊。 瞧着她无用的模样,桐斐不禁发愁:“你也算是拜了一等御医为师,竟没有学到些实在本事,想当初,兰亭圣手一包药粉,便让烽山组织罪硬的骨头变成了软骨头,竹筒爆豆子似的吐了许多的秘密,而你……嗐!” 顾念不禁缩了缩肩,兰亭于她,已然是祖师爷般的存在了,她又如何能比呢?什么一等御医,以为她不知道吗?那根本连给兰亭圣手当徒儿,还没有资格呢! 他们二人在这边口角,一侧,金大舟与秦明月竟然相视而笑。 金大舟嘆息道:“只为心中一个执念,没想到你我二人走到了今天的地步,师妹,你可后悔吗?” 秦明月惨然笑道:“为何后悔呢?毕竟他的江山已乱,你我也算报过仇了。我的心愿,已是了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金大舟问。 “真的很遗憾,不能再伴师兄你,浪迹天涯了,当年的好时光,未免太过短暂。” 金大舟拉了秦明月的手,不禁笑道:“谁说不能相伴?黄泉相伴,亦是一桩美事,听我讲,等到了那冥河水畔,你我都不要喝孟婆汤,却好不好?” “好啊,若是真的有孟婆,我们就泼了她的汤。”秦明月亦笑道,她只觉得自己的功法内力更加不稳,无奈被迷.药所累,不能立刻调息。 顾念有些怅然,她觉得,自己当初是不是就是因喝了太多的孟婆汤,以至于回魂于世,也忘记了当初的所有? 这般想罢,只觉得人生滋味索然,她便把瓷瓶中的解药亦给秦明月与金大舟闻了闻,轻声道:“虽不知你们为何抓我,但在此前,你们毕竟也想要放我一条生路……我的药呢,本是迷.药,并非毒.药。而我师兄的穴道,你们总能够慢慢解开的。 “云妃娘娘,其实真的已然死去了,我是顾念,狗尾巴巷子的顾念而已,想来我们不应该有什么恩怨的,对吗?方才这位大哥说什么报应……其实冤冤相报何时了,难不成,人便要总被恩怨所累吗?” 世人苦被恩怨累,冤冤相报到何时? 第88章 江湖隐 顾念一番苦口婆心劝罢, 也不在意金大舟二人是否能够听得进去,与桐斐二人匆促收拾过,就准备继续南下而去。 要走的时候, 他们却又发现了问题。原来, 之前闻过解药的几匹马儿——桐斐的马,金大舟与秦明月的两匹马, 现在看起来都是精神抖擞,唯有桐斐在辛余镇上, 买给顾念的劣马, 却依旧浑浑噩噩。 第150页 顾念与桐斐相顾无言, 都不由自主地向着金大舟二人看去。金大舟的内力全无,想要冲破桐斐点的穴道,只怕是痴人说梦, 而秦明月的内力虚浮不稳,一时间也难以凝神静气……金大舟见此,不由得苦笑道:“别看我们了,今日得饶不死, 已是侥倖,马儿且自领去用吧,是难得的好马, 别贪赶路,太委屈了它。” 顾念犹豫了一会儿,忽而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紫玉的小瓶儿,轻声道:“我实在需要一匹好马, 以便尽快赶往贵南……当初承诺给你祛毒用以换取你的坐骑……人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而今,也只好把这三颗紫露清心丸赠送给你们吧。” 她将瓶子抛在金大舟的怀里,也就不再客气,牵过一匹马儿的缰绳,自跨马扬鞭而去。 金大舟与秦明月二人,眼睁睁看着顾念与桐斐愈走愈远,除了无奈,更多的是惊疑不定,他们真的很想将顾念留下,仔细审问清楚,关于紫露清心丸的事情,奈何,他们身子瘫软在地,有心无力,只得看着人影杳然,再也不见了行踪。 好在辛余镇四下里实在荒僻,而能够进得辛余镇的人,亦或在辛余镇南数十里的小镇里歇脚的人,少有愿意后半晌仍然赶路的,两人这才得以在道路边上相安无事。直等到斜月东升十分,秦明月才终于沖开了桐斐点过的朔方穴,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便赶紧将金大舟的穴道亦给解开。 两人并不着急牵马离开,而是就着月光,面色复杂地看着金大舟手中的紫玉小瓶子。这瓶子看起来,就非凡物,而打开软木塞子,一股清淡的香味就幽然从瓶口涌了出来,令人精神一震。 金大舟道:“虽难辨真假,但是……只味道来讲,的确应该是祛毒的圣药。” 秦明月冷面冷心,把人往坏处想的惯了,是以,一时间,并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她此时可谓是心如油煎般的烦恼,一面恨不得解药是仙丹,救了金大舟的性命免受煎熬,一面却实在不能相信顾念竟能够用三颗有价无市的灵药来换一匹马,便犹豫道:“她从宫中出来,带着些好东西也是有的,可紫露清心丸,我们无非只听传闻中有,当日,湘王身边的御医也讲过,除了药谷中人,再无人配得出来的,她凭什么就有?若她只是信口开河说大话也就罢了,可,万一她心存歹意……” 金大舟亦因此而犹豫了起来,他讷讷道:“她若是真的心存歹意,之前便有机会动手,为什么又拿药来算计呢?” “之前她用毒的手段,你还不曾领教吗?真不知这些朝廷中人,怎么都如此歹毒心思?辰王对他的兄长是这样,对他的侄儿们也是这样,怎么跑出来的一个、两个小姑娘,也有这样狠辣的手段?!”秦明月心烦意乱,她有些怨恨金大舟的轻信,不禁懊恼着急,有些语无伦次了。 金大舟看了秦明月一眼,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他倒也不怕死,只怕自己有个好歹万一,留秦明月一人孑然于世上,着实于心不忍。明月说得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又有什么本事,能得三颗紫露清心丸?是他情切而贪妄了……他原本想着抓住“云妃娘娘”,也只是寄希望于,在兰亭处换得一颗灵药罢了。 金大舟沉吟片刻,便将木塞重新塞好,将瓶子放在怀中,轻笑道:“那就回头再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秦明月抬起了头,目光有些茫然。 金大舟将大手覆在秦明月的头上,笑道:“经过此一番生死劫,我真的是累了,可明月你,能不能放下过往呢?” 秦明月有些哽咽,轻声道:“放不放下,又能怎样?至少我看得出来,凭你我之力,也实在改变不了什么……而今,我,我只盼你无碍罢了……” 金大舟闻此,不禁仰天长笑起来,他内力不能施展,然声音亦清朗,如此半晌,才缓缓道:“如此甚好,我们从此后便江湖浪迹去吧,咱们先去药谷碰碰运气,然后……”身子如此,谁知道还能不能挨到药谷,谁知道彼此间还有没有然后呢?造化弄人,当年的时光,真的太过短暂了……他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只把秦明月的手牵了起来,放在胸口。 秦明月问:“师兄,你为何不低下头来看我?” “嗯,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看的?”金大舟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嘟囔道。 “我知道,你哭了。”秦明月忽而又执拗起来,她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候的岁月,有些矫情地去板金大舟的脖子。 金大舟无奈垂下了头,眸中果然有流光滑过。他轻轻拍了拍秦明月的背,不满道:“知道你还拆穿,这么多年了,便一点面子也不肯留给师兄吗?” 秦明月胸中更痛了起来,她到底该如何是好呢?天地茫茫,只能去药谷,碰一碰,运气吗? “上马吧,”虽然浑身无力,金大舟仍旧将缰绳挽起,笑着让秦明月先上马,他准备稍后,去试一试那一匹依然伏着喘气的,被顾念与桐斐抛弃的劣马,是不是还能站起来。 秦明月纵身上了马,衣角被风轻轻扬起,月色下,依然美得如梦如幻,让金大舟,一时间竟得痴了起来。 “怎么还不上马?”秦明月问,且伸出了一方素手,要挽着金大舟上来共乘一骑,金大舟也伸出了自己的大手,覆在她的手上。他似乎想要借力,也学秦明月轻盈上马,可…… 第151页 可是,金大舟并没有上马,他今日里,第二次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 秦明月大恸,急忙跃下马,扑了过去,问:“师兄,你到底怎样了?你的手怎么那么凉?你现在觉得如何啊?” 金大舟已是无言,悲戚地看着她,问:“明月,倘若我今日死了,你……你可不可以好好的活着?” “你不许死!”秦明月觉得,人恸得狠了,便哭也哭不出来,她觉得,此时,唯有再任性一些,才能留住金大舟似的,“你当年抛下我一个人,承受的还不够吗?你现在怎么忍心再留我去承受这一切?” 她手忙脚乱地将双掌抵在金大舟的背心,金大舟感觉自己似乎已然没有力气了,他无奈地呢喃:“不要费力气吧,你的功法早就因为我的伤而心境不稳,再耗费内力,恐怕……恐怕你会……” 可是,秦明月早已经听不见什么了,她拼劲全力,想要把自己的所有力气都注入金大舟的体内,他不能死,他若是死了,天大地大,便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不,不是的,当年,虽然只有她一个人,可是后来,她总是有他的消息的,她怨怼过,她不想见他,可那只是因为无法面对父母亲人之死的无奈,她只是以为把怨怼转嫁到了他的身上,自己便可以少一些对父母的愧疚,少一些对师门覆灭的愧疚……而今,若是他死了,那才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又该将这重重的压力,转嫁于谁来承担呢? “明月,明月,你听见我说了吗?”感受到身后的人越来越不对,金大舟亦开始惶急,“你赶紧停下来!” 可是,来不及了,当金大舟艰难地转过身子,秦明月已然伏在他的背上,口角溢出鲜血来。 “明月,明月,你怎样了?”看着紧闭着双眸的秦明月,金大舟觉得这辈子自己再不曾如此惶急过,他的胸口按捺不住的痛,可是,他却依然有力气,紧紧将秦明月抱在怀里,他要救她,他的明月因为给他疗伤,而走火入魔了,他要救他! 他应该怎么救她呢?怎么办?对了,怀里还有三颗紫露清心丸!不管真假,不管如何,总要试一试的! 于是,金大舟一口气服下了三颗药丸,然后放肆地让真气在体内流转,他不用再压制内力了,这种感觉真好,仿佛放下了压在胸口的千钧重担,任真气在经脉中喷薄涌动,把紫露清心丸的药力走遍全身,清洗着五脏与经脉中的余毒……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不知命如何,辗转成此生;皆言情动地,无非空感怀,蜉蝣在风中,翻云覆雨间。 第89章 身为饵 金大舟服下了三颗紫露清心丸, 并释放了内力游走于五脏六腑与奇经八脉之间,药力涤盪清洗着他体内的余毒,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的感觉, 他感到指尖有什么蒸腾涌动, 割破之后,便有黑色的液体滴落了下来, 血液的颜色渐渐变成红色……尔后,金大舟似乎能感觉到药力在飞快地温养着他所有的经脉, 一点点地修復充盈着他的元气。 这就是所谓传说中的灵丹了, 能够祛毒, 而且,可以自行温养伤者身体。 一直到星月西沉,长白星几乎要隐藏在泛了白的天际, 一直到初阳蒸融,霞光在空中晕染了写意的色彩……金大舟终于感受到,他再一次可以控制内力了,他的内力随着万物沐浴阳光而生长……于是, 他不顾自己的真元受损,仍需好好调养,竟勉强支撑着, 抱起了仍旧昏迷不醒的秦明月,去修復她体内依然乱窜着的真气,帮她引导着经脉中的气息,循着正确的轨迹运行。 当秦明月终于醒来, 她茫茫然间,感觉到自己的修为,似乎跌落了境界,再看金大舟惨白的面色,便知道他也不怎么好过,然,师兄他眉间郁结的黑气,竟然消散掉了……秦明月讶然,却轻轻地,似乎怕惊醒了好梦似的,问道:“你身上的毒?” “没了,昨夜,余毒竟然全都排清了,我现在感到,生命又回来了。”金大舟也轻轻回答,声音柔和得,不似平日的他。 “你吃了那三颗……”秦明月翻身坐起,惊喜问,“那药竟然是真的吗?” “是啊,”金大舟笑了,“那个小姑娘,有些意思……” 秦明月亦笑了,她又靠回在金大舟的肩膀上,她在想,这个有趣的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她是去往贵南了吗?她真的是萧央的心上人吗?可萧央究竟死了没有?如果没有死,秦明月好像记得,萧央身边,还有个沈灵犀啊,那个姑娘,也是很有趣啊,他们在一起,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其实,管别人怎样,现在师兄他总算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再也没有那么一把利剑,始终悬在头顶的压抑,这真的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情了。 所以……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放下呢? 其实,不放下也不行啊,凭藉他们二人现在的修为,还能再去做些什么呢? 金大舟与秦明月相视一笑,在那晨光里,在初秋薄凉湿润的风里,在一片旷野中,这笑,多么愉悦啊,如渐渐湛蓝的天空里,缱卷的云一般美好。从此,真的归隐江湖而去吧,一双人,两匹马——那一匹劣马,现在已然能够站起,亲近地靠在他们那匹骏马的一侧,悠然自得吃着草。他们那匹骏马似乎有些不耐,然,亦没有发脾气地将它一脚蹬开呢…… 第152页 至于接下来的夕月王朝会怎样,他们还会去想吗?也许……管他们呢,当初的武林盟,难道不正是因为人心各异最终才会分崩离析吗?当年借着朝廷之势,血洗了青阳门的妖兽门,如今,似乎连痕迹也不曾留下了吧……难道夕月王朝,就会逃离兴亡的宿命,当真千秋万代下去吗? 人的一生太过短暂,又有谁能去见证一个朝代的兴亡呢? 金大舟与秦明月,似乎真的不用再去想什么了,他们准备忘记萧央,忘记沈灵犀,也忘记那个姓顾的小姑娘——都已经是新一代人的天下了,他们还要再关注些什么?他们也不愿再去想月华城,更不愿再去想贵南城。 所以,金大舟与秦明月并不知道,十日之前,萧诚拔营,从月华城带了三万兵马,浩浩荡荡赶往贵南。 新皇刘旭并没有装作不知道,他并不认为,承受着丧子之痛的萧老将军,就应该为了职责与道义,固守在月华城内,等待着最坏的局面,等待着湘王踏平了半个天下之后,意气风发地兵临城下的时候,再出来主持什么大局。他认为,只要萧诚愿意,他就可以上前线,去贵南与湘王对阵,用长辈的姿态,去责问湘王的叛乱。而今,云妃已逝,真的不知道,四弟他是不是还可以那般理直气壮地举着反旗,招摇于世。 刘旭亲自出了宫门,将昇平大将军送在十里长亭之外。他捧了一杯酒,给萧诚,殷切道:“一路辛苦,萧老将军且饮此杯,得胜回朝。” 萧诚果然接了酒一饮而尽,递迴酒盏的时候,沉吟道:“皇上啊,京城并不安稳,你今日出门,可做了万全的准备?” 刘旭笑着,微微点了点头,他的笑意是那般的暖,如玉上流转的微光,温润,全无少年人的稜角,却也让人忍不住被吸引折服。 萧诚亦点了点头,是啊,云妃已逝,新皇身上的最后一丝稜角,终于被打磨平整,现在,这一方美玉已然可以在夕月的华光之下,绽放属于他自己的美好了。他相信,这方美玉不会轻易与瓦砾相碰,而丢了自己的身份,他会高高在上,等着一切的结局,既然是美玉,自然有人甘愿捨身将其牢牢守护,精心收藏。 萧诚放心地南去,头也不曾回。 刘旭亦转身回城,坦坦荡荡立在马上。 他知道,回去的路上会有一次精心策划过的刺杀,一如当年父皇身死,自己匆促赶往君庭山的那夜。当然,这次的埋伏,不会以四弟为名,却要以二弟,二弟刘旸,珉王为名吗? 那么,这一次的刺杀,会不会有流箭?会不会有江湖上的高手?会不会,又站出一位自己倚重过的大臣对自己刀兵相向呢? 如果短兵相接,厮杀也会很惨烈的吧?会血流成河?会让月华城里宛如惊弓之鸟的百姓更加惶恐?会失去亲人,让刘旭真真正正成为孤家寡人,感受天家亲情的凉薄? 刘旭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惨烈。 所以,他提前安排了三弟刘暝,兵部尚书沈恩顾,一起去阻止这一场闹剧。他赐给他们手中的兵符,可以调动月华城,与月华城外所有的兵马,是以,魏国公的旧部,那些个跳樑小丑似的人物,应该已然束手就擒了吧? 不知道沈恩顾会不会“照顾”他们?当年,父皇听说魏国公在被流放的路上,被刺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冤枉了昭妃,所以,曾经下过密旨,让沈恩顾多照顾照顾魏国公的旧部。 这么多年来,其实何尝是辰王皇叔,便是魏国公的旧部,也一直都当沈恩顾是自己人呢!沈爱卿果然是个妙人……刘旭亦想起当年秋猎的时候,围场上的沈灵犀,他记得这个姑娘,母后当日回来之后,就曾经告诉过自己,沈灵犀竟然是个姑娘,母后问他,喜不喜欢这个姑娘,如果喜欢,就给他求来……他知道,母后的性子,是极喜欢沈灵犀这样的率性、坦荡的姑娘的,当时,他推说晚一些在考虑这些事情,谁料,最后竟遇上了梦晚…… 想得真的是太过于遥远了……现在想得应该是,是二弟刘旸,其实,他在昨夜,就已经被皇城十三卫“请”入宫中,待自己回去之后,兄弟之间还要举杯痛饮呢,二弟又哪里还有时间,去见那些个蠢货? 魏国公的旧部,如果真的,去了珉王府,等待他们的,会是另一场“惊喜”吧。朕预见了当年去往君庭山路上的埋伏,自然,也预见了今日的埋伏,不,今日的埋伏,并非预见,而是,策划!倘若朕不因为“生病”难以上朝,怎么会给那些人时间来布置好一切呢?如果,今日自己不拖着病体,亲自送萧老将军十里长亭之外,那些人怎么会有大好的机会付诸行动呢? 行动起来吧,唯有此,盯在暗处的侍卫们,才好睁大了眼睛,看看究竟都有谁背叛了朕,月华城中,才好有一次清洗,一网打尽最好,重创一大片亦可。唯有行动起来,才不辜负,朕这般的策划,精心为你们准备的礼物,不是吗? 笑嘆当年梁武帝,空门遁入何必回?朝堂风霜日日紧,肩挑重担命难违。 遥忆悠然赵师秀,闲敲棋子落灯花。此约若也无人赴,愿恕生魂度月华。 第90章 尽在握 刘旭走马月华长街, 马蹄扣着青石板路,踏出一声声清脆的节奏,长街两侧, 早有侍卫提前清过, 除了叩拜的百姓,再无什么异样。 第153页 这样的安静, 让刘旭的心更加安稳,他笃定地向着城中朱墙碧瓦的皇宫走去, 一步又一步地近了, 那里, 有等着他的侍卫,有借着萧家军整编时候调入城中,埋伏在各处的兵马, 那些兵马,现在正押解着魏国公的旧部,看来时路上的清净,应该没有惨烈的厮杀。那么, 在这短短地一段时间里,月华城内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呢? 原来,今日的一早——比辰时更早, 当刘旭送萧诚的仪仗刚刚出了城门的时候,魏国公的旧部,就已经悄然埋伏在城门外的桑碧坡了,他们的确如刘旭所料, 在等待这个天赐的良机,他们要趁这个机会,将刘旭永远留在桑碧坡。然后,再伪装成叛党伏击的模样。 这样,辰王会在宫中,力挽狂澜安顿局势,推举珉王继位,然后,御驾亲征,平叛乱党,为刘旭“报仇”。如此长慈弟恭的局面,总要好过湘王刘昱那赤裸裸的谋反吧?届时,萧老将军所带的萧家军,各处的援军聚集在贵南,想必已然和湘王两败俱伤;届时,刘旸带着月华城剩下的三十万兵力,难道还不能笑到最后吗? 魏国公旧部的所有能藉口练兵而调动出四大营的兵马,这些旧部们所有能用得上的家丁侍卫,皇城内,他们调得动的暗卫,以及当年被魏国公藏在长安山庄内的三千精兵——是的,魏国公一直都有推举刘旸上位的念头,如今,这些逾制的兵马终于派上了用场,不知道他能不能瞑目于黄泉之下呢? 准备兵变的兵马,大半埋伏在城下桑碧坡,数量足以碾压刘旭的銮驾与随行的三百御林卫。还有两千余人,早就分批乔装待命于珉王府内外——这些人,是要护送珉王入宫的。 是的,月华城的宫中的确还剩下些侍卫与巡城兵马,可是,能顶什么用处呢?那些剩下的废物们,恐怕不用惊动他们,就已经成事了。即便有忠于刘旭的臣子们会有异议,可他们能改变既定的事实吗?刘旭还在宫外等着受死呢,而月华城内的官员们,没有兵符,一个兵也调不进城,等城外的军营得到消息的时候,恐怕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那些将士们还进城做什么?觐见新皇刘旸表达忠心吗? 当然,这一切真的不能算是天衣无缝的计划,然而,已经算是有七成以上的胜算了。人为了一分的可能,都会冒险,何况,而今似乎算是胜券在握呢? 假如,假如桑碧坡的伏兵没有在耐心地等待中,等来的却是赵琦与周方二将率领的三千弓.弩手,五千骑兵,与三万轻甲卫的话,他们的梦会做得更长久一些。 双方根本就没有开战。赵琦与周方带着的兵马,也是悄然无声围拢过来的,一直走到很近的地方,近得足以,让那些埋伏在树林中的,石头后面的,河沟里的,屏闭着唿吸的魏国公的兵马,在一剎那就明白髮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全都很自觉地站了起来,放下了兵器,举起了双手。 而赵琦与周方带着的兵马,就很悠然地随身携带着的绳索,将这些人的手腕绑住,排成数十个纵队,领着往四大营的方向去了,那里,兵部尚书沈恩顾正等着他们,给他们做做思想工作,再劳动改造一番,便可以送上新的岗位了——虽然犯过错误,却不见得不能再用,充军边城亦可,皇陵扫墓亦可,等城中有难,充作炮灰也是不错的选择…… 皇城的兵马,素质都还过得去,这么多人马的交接,竟行云流水地,连半个时辰都没有用完,且叛军埋伏,兵马围困,整编俘虏,缴获武器,打扫清理战场之后,秋天的野菊.花依然笑对着阳光灿烂;泛黄的树叶依旧随着风儿簌簌作响;桑和桥下的水依然清澈地流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乃至于刘旭转回来途径此处,很是揣测过,埋伏的地点,到底在不在此处呢? 至于珉王府附近的兵马,他们的确都聚集在了一起,并且敲开了珉王府的大门——这件事情有些奇怪,他们本来是应该被敞开着的大门欢迎进去的。 不过,皇家的事情嘛,风险太大,不成功便要成仁,所以,珉王他最后关头后悔也是有的,但是已经进了皇城的将士们,是不允许谁来后悔的,他们敲开了府门,好声好气地让家丁请珉王出来,家丁们很是配合,大了胆子在窗下叫了许久,走出门的,竟然是沈恩顾。 不管是哪一部的兵马,对沈恩顾的模样总还是熟悉的,于是大家面面相觑着,听沈恩顾大声抱怨:“一个珉王府而已嘛,来这么多人,都不嫌挤得慌?!所以,依我老沈之见……” 嗯,所以,门外黑衣玄甲的萧家军,就带着明晃晃的刀剑,将他们这些可能一辈子,只见识过一次王府荣华,正做着各式各样美梦的叛变的将士们,都带领到合适的地方去。领头的捆住,送到宫中,重要的人物,捆住,送往刑部——兵部很忙,刑部的周尚书最近身子骨健朗,似乎可以担此重任了。 一样是没有抵抗,十分顺利的抓捕。这次月华兵变也算是夕月王朝歷史上的一次传奇,据说,当时,萧家军顺顺利利地把所有的人带走,仿佛只是负责洒扫的人,在珉王府清扫走一堆垃圾一般容易,一切在沉默中进行……据说唯一扰人清净的,是个叫做卢大力的百户,他大概是地位太低,之前也没有谁特别给他做思想工作,于是,他当时就拼命地叫着,说:“我是冤枉的呀,我是被张大人逼迫才来的啊!” 第154页 所以,他身边的张大人正好手中还有一把匕首没来得及上缴,就直接给了他一下子,一刀毙命,正中咽喉……然后张大人便也自刎在阶下。 沈恩顾很是不满道:“你们都是为珉王而来,如今,竟脏了殿下的玉阶,待殿下回来,岂不是难过?” 数千人默默无声,他们都知道,珉王殿下是不会回来了,即便真的能再回来看一眼,也决不至于在意台阶上这一捧忠义之士的鲜血……所以,没有人愿意再流血,毫无意义的流血了。 ……一切尘埃落定,一捧血平一次叛乱。 待刘旭到了宫中,宫里早就摆好了筵席,刘暝与刘旸,已然微醺。 当他走了过去的时候,刘旸便举起了杯,道:“皇兄,皇兄啊!三弟已然告诉我这所有的一切,你今日,愿意将臣弟接到宫中,便是要保住臣弟这条性命……臣弟知错了,臣弟愚钝,当年围场上,便是被人蛊惑,而今……却再次被别人的巧言令色迷惑,臣弟就是个蠢货,承蒙不弃,让臣弟往在扶摇山,为父皇守护皇陵吧”他话音未落,却已然哭道在刘旭的脚下。 刘旭轻轻扶起了他,让他依然坐在桌子前,兄弟三人重新把盏开始饮酒……是啊,一样心存野心,有的人就有本事领千军万马抢夺天下;有人却数十年如一日的隐忍筹谋;有的人,就只能这般了,永远沖在前面,被当成枪来使唤……所以,如果一定要原谅的话,他更愿意原谅这么愚蠢的刘旸。至于守皇陵吗?他笑道:“二弟说什么傻话?我们兄弟之间,怎么忍心你受苦,只珉王府,却不好再去了,从今后,你只住在城西的重露宫吧。” 珉王知道重露宫是什么地方,那里软禁过前朝的遗孤,软禁过废太子……而今自己能软禁于那里,也是一桩好事,不是吗? 他一直喝,喝到了吐,似乎要吐出五脏六腑一般痛苦。 等刘旸终于醉得人事不省,刘旭便道::“妥善安置老二吧。朕还要去见见辰王皇叔,想来,他在等我,也等得着急了。” 刘暝笑:“臣弟请辰王皇叔在御花园的花汀喝茶,他不喜欢酒,便没有让他也来此处,与我们这些小辈一起。只是,皇兄你一个人去就可以吗?” 刘旭笑道:“为什么不可以?朕好久没有陪辰王皇叔喝茶了。” 茶实嘉木英,其香乃天育。芳不愧杜蘅,清堪掩椒菊。上客集堂葵,圆月探奁盝。玉鼎注漫流,金碾响丈竹。愿君斥异类,使我全芬馥。 第91章 非君子 刘旭到了花汀, 此时夕阳正好,残阳如血一般铺在水面上,与四下的青苔石影相唿应, 颇有些波澜壮阔的味道。 花汀的石几上, 远山君窑瓷盘上摆着一壶清茶,几个小盏。一旁的萱花金猊兽的口中, 吐着冉冉的沉檀香,与亭子周围熏得金银花艾草的味道应和着, 倒少了素日的古朴沉闷, 平白清幽起来……石几旁摆着两张藤条编制的逍遥椅, 椅子很是舒适,然,辰王的坐姿却没有以往的恣意平和, 有些板正拘谨似的。他听见了刘旭的脚步声,似乎要站起来见礼,刘旭却压住了他的肩膀,笑道:“此处没有外人, 皇叔何必多礼?” 辰王茫然四顾,果然,刘旭竟是一人走来, 身边一个内侍都没有带着,刚刚还远远伺候的几个宫女,此刻也不见了踪影……他有些愕然,却又忽然了悟, 笑着端起了茶杯,向刘旭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先一饮而尽了。 茶,只是新贡上的涔水白菊,用琉璃盏盛了,泛出些极其澄澈的浅黄色,在这清幽之处,更显得清幽……凑近了,便能闻到涔菊的清香与野参蜜的香甜味道。刘旭亦笑了,浅尝一口就搁下,道:“涔菊的解暑去燥,可是未免寒凉,多饮总归无益,秋节方至,燥气未起……不如放一放,收敛了寒意,再饮不迟。” 辰王听罢,一声苦笑,摇了摇头,仍未开口。 刘旭不禁又笑了:“侄儿班门弄斧,却忘了皇叔乃是内中行家,以前,侄儿最喜欢的,便是听皇叔讲茶道。” “是啊,而今你们长大了,皇叔,却老了……”辰王不自觉地,便又一次拿起了石几上的小盏,凑到了嘴边。 刘旭伸手去拦,握住了辰王的手腕,笑着摇摇头。 辰王看着刘旭唇边温和的笑意,似乎要把茶色亦染成琥珀色似的……可他却骇然地觉得,自己这个侄儿的手仿佛一把铁钳,带着沉沉的重压,难以挣脱,这是要动手了吗?只凭刘旭一人? 辰王几乎是下意识地拼了内力,可,刘旭却用另一只手,轻轻地便把他手中的琉璃盏取了出来,接着,就放开了之前握着他腕子的手,依然暖暖地笑:“天晚了,阴气上行,皇叔少喝些蜜涔菊吧……稍后,侄儿命他们上一点浸了淮南橙的黄酒,我们少饮一些,暖一暖肠胃。” 辰王遍体生寒,是啊,他的确想喝点酒,来暖一暖了。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侄儿,他是知道刘旭曾与萧央一起练武,可也未曾想到,这养尊处优的侄儿,竟然也能练就如此高深的功夫……实在是,比自己强了,更比自己那些儿子强上更多。 他颓然倒在藤椅上,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鬓边似乎也在最后的碎金日影儿下,显得斑白。 第155页 刘旭却坐直了身子,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颓然地辰王,问:“皇叔,而今我们都长大了,你看,我们是不是都长成了您期待的模样呢?” 辰王没有动,他的目光似乎也呆滞起来了,默然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是啊,朕的温润和善,二弟的张扬率性,三弟的谨慎知进退……老四,他是任性了一些……可是,假以时日,总会明白过来的,对了,皇叔,朕知道您一直忧心贵南的战事,其实,一切都在朕的掌心。”刘旭握紧了拳头,举起,那清澈的眉眼在碎金的夕阳下,莫名显得坚毅,“您可以放心了吗?天下将定,朕亦会让百姓休养生息……这一切,都与您贤王的培养分不开啊,所以,您不想,继续做好自己的贤王,保住贤王之名吗?” 辰王默默无语,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当今日进宫,自己被刘暝安排的侍卫,请到此处的时候,他心中便已然明了了一切,筹谋了那么久,当初,他比不过的兄弟,而今,竟也比不过一群小辈。新皇的心机与实力,都已然在他的算计之外了。 酒已然呈上了,那就一醉方休吧,举杯,可否能前嫌尽释呢? 喝道微醺的时候,刘旭忽然问:“皇叔啊,刘暲的身子还好吗?宫中的陈供奉,最擅长的就是培聚阳之根……重振男儿之风,您看?” 辰王迷离的双眼忽而聚焦起来,带着血红的意味看着刘旭,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杯子,似乎下一刻,便能将酒杯捏碎了似的。是的,他早就察觉到暲儿的身子不对劲儿了,可总还抱着希望,期待那不过是暲儿眠花宿柳,放荡形骸所致,他明里暗里找了很多名医给暲儿瞧过身子,可是……包括兰亭还在月华城里的时候,也不过是含混不清地说要调养,从来没有人给过自己明确的答覆……而今,终于有答案了吗?来自敌人的打击,往往是最真实的,那么,兰亭真的算是皇上的人了吗? “皇叔,不要太难过,至少,刘暲袭爵,朕总是放心的,自家兄弟嘛……”刘旭再饮一杯,淡然道,他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辰王的剑拔弩张…… 这一夜,不爱饮酒的辰王竟也喝到了星疏天河黯……史载,辰王归家之后,旧疾突发,暴毙身亡……即便是国乱期间,依然风光大葬……辰王长子刘暲承袭爵位,次子刘昊往北漠玉崀关,名为歷练,实为发配……只是记载歷史的人,亦有些疑惑,从来辰王重养生,以前,未听闻有什么旧疾啊。 …… 月华城里的故事自然异彩纷呈,可是呈献给天下百姓的,未免过于平淡,至于酒足饭饱,茶余饭后的谈论,谁又能说得准呢?倒是贵南城刚刚发生的事情,更显得精彩有趣一些,值得大肆宣讲一番。 那贵南城刚刚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就在七日之前,湘王亲率兵马,立于贵南城下。 城门缓缓打开,焦浩然赤.裸了上身,背着荆条,郑重地跪在城门中央。 湘王笑了,朗声问道:“这是在为我负荆请罪吗?本王恕焦老将军无罪,快快请起!” 他就这样骑在马上,悠然向城中走去,他带着笑意,看着两侧肃立的,没有拿兵器的将士们,忽然有种自豪的感觉油然而生……是啊,贵南,夕月王朝最难攻下的城池,包括城中的传说一般的萧家军,而今,都将臣服于自己,他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感受着无比的愉悦。 是,越是压抑,他越是觉得这投诚,更加真实。 此刻,湘王的马儿走得也更觉端庄起来。 人都说,上苍最爱戏弄众生。所以,世上的一切厄运,都往往发生在最得意,而最不能预测之时。 就是这一刻,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湘王便看见了一副诡异的笑容,他只觉得嵴背一凉。然后,似乎颈部也凉了起来……他好像感觉自己高高地飞了起来,然后感觉眼前蓦然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四下里一片譁然,焦浩然惊跳而起:“沈灵犀,你怎么能杀死湘王?!这是抗旨!” 沈灵犀:“我又不是王臣,谈什么抗旨?有人下旨给我吗?” 是啊,有人下旨给一个平民百姓吗?沈灵犀自军中来,始终都跟着萧央,她却也从未有过职务,有人以为她是萧央的近卫,而灵犀只是笑,萧央配得上她这般的近卫吗? 焦浩然身后的贵南知府周大才抖着鬍子,颤声道:“你,我,我们之前设计,只是要活捉湘王,你怎么如此不讲信义,怎么一点君子之风也无?” 沈灵犀笑吟吟道:“君子吗?周老先生,您大概是老眼昏花,您睁大眼睛瞧一瞧,灵犀,是君子吗?”她取下了头上沉重的头盔,把一捧青丝放下,然后眨着杏眼,问,“周老先生,您看,灵犀只是个女子啊。” …… 众人先是窒息,死一般的寂静片刻,继而,是更大声的譁然。他们早就看得出沈灵犀清秀非常,可是萧央与兰亭,不也是如兰芝玉树般的人儿吗?可是……可是沈灵犀他!额,她…… 不知是谁的声音,蓦然响起:“花木兰!” 军中所有的将士们都开始喊道:“花木兰!花木兰!” 第156页 沈灵犀笑:“花木兰吗?本姑娘又不是替父从军,不过男扮女装,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花木兰喻之,亦可。” 贵南城门处,将士们欢唿成一片,而湘王所带的兵马却鸦雀无声。他们不说话,甚至不能动。他们全部宛若木鸡一般呆住了。 不是说皇上有旨,湘王不能杀吗?不是说今天即便湘王被活捉,他们也只管厮杀吗?可是……现在怎么办?湘王已死。他们的叛逆,还有理由吗?他们该怎么办?厮杀?什么理由?投降,可还有一线生机? 当年曾道异数,而今应验成殇。世事从来难料,造化弄人平常。 第92章 身相许 在叛军惊疑不定的目光之中, 在贵南城长街的尽头,萧央忽然驭马缓缓走了过来。 是的,他没有死, 从城头中箭到现在, 一切,不过是一个计谋。 湘王, 你能算计了萧央;萧央,亦能算计回来。说白了, 所有一切, 都只为一人而已。 在来贵南前, 他只是个春风得意的少年;在清江畔,他只是个身先士卒的将领;然,在贵南城中箭倒下的那一剎那, 他终于无愧于将军的称号。 ……隐忍……筹谋……示弱……诈降……行动…… 湘王受降之时,他不能在人前出现,更不能亲手为死在清江畔的,萧家军的兄弟们报仇, 就只有忍耐着,等灵犀的一击而中。 如今,一切都应了筹谋!他已然听见了军中的譁然, 却只是缓步踏马而来。将士们安静了下来,他们看着萧央,如此的安然,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所以,他们的心也宁静了下来。此刻,策马而来的萧央,似乎已成一尊神。他算计了这一切,包括湘王的所有的反应。他此刻如此安然,竟比湘王方才更觉得镇定自诺,带着坚定。 之前骚乱而且不知所措的叛军,在这个瞬间做出了选择,湘王已死,眼前这个少年将军,怕已然握住了他们的生死,所以,他们不准备在反抗了,下意识里,他们一个个肃立凝眸,已然将自己当成了萧央的下属。 萧央策马而来,走到了灵犀跟前,朗声道:“今日,沈家灵犀的所作所为,皆我授意,皇上降罪,萧央定一力承担。湘王其荼毒夕月百姓,其所为,已非皇子行径,实为自绝生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所以,灵犀有功而无过!灵犀,多谢你今日立下奇功,为夕月百姓除了大害!你有何求,萧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嗯,女子亦有责,所有实在不敢当萧将军赴汤蹈火。”沈灵犀笑得如秋阳灿烂,一双星眸仿佛熠熠生辉似的,她摆着手,尽可能做出些谦逊模样,忽而弱弱地问,“不知萧将军,可愿意以身相许?” 萧央怔住,张口结舌……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灵犀的笑颜,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他太了解灵犀嬉笑背后,眸子里的认真,一如当初,她没心没肺地样子,却对秋猎围场的第一,志在必得,那么坚定。 他看着灵犀,再看看灵犀身后,低调的,却为了灵犀甘愿违背江湖道义,甘愿以身涉险,甘愿付出一切的兰亭。他看见兰亭的眼眸里似乎闪烁着什么,然而依旧尽力地微笑,那笑意中,带着无尽的宠溺,诠释着:“只要你幸福,我甘愿永远在你身后,用目光把你温暖。” 所以,即便顾念已是云妃,他也没有资格去接受灵犀的好。当年的竹马青梅,早不过如梦一场;当年梨花下的盈盈纤腰,不胜白衣的女子,眼眸里没有星辉,却深如幽幽的井水……所以,是自己先背叛了两小无猜的过往,沉沦于一见倾心的劫数……而今,他哪里还有资格? 灵犀看着萧央的震撼,以及他眼眸中瞬间掠过的痛楚,她的心亦是一阵抽搐,可笑意却仍在面容上瀰漫,没心没肺的,笑得那么绚烂真诚。 压抑了太久的将士们忽然觉得,自己的将军隐藏很深啊……功名、美人,似乎瞬间在握……眼前的这一幕,也真的是太有戏剧性了,所以…… “以身相许!” “萧将军以身相许!” “英雄美人千古佳话!” …… 山唿海啸的吶喊,汹涌如月夕下的潮水澎湃。 萧央默然,他凝视着灵犀,他期待灵犀能读懂他的无奈。他期待灵犀能看向她身后的目光…… 可是,沈灵犀只是看向他,嘴角带着几分戏嚯:“萧将军,你会在所不辞地,放下一切地以身相许吗?” 她什么都懂,她亦能感受到身后灼灼的目光,在这样尴尬的瞬间,只觉得秋阳下,忽然有彻骨的寒意瀰漫……她与兰亭相识得太晚,相遇那年,她的一片心早就轻易付与他人,所以,她哪里还有资格接受兰亭给的美好?以为装作不懂就可以不用面对,却依然伤了彼此痛楚非常;以为故作不解风情就可以逃避,却把最美的情,终于谱写成了一场笑话……心都颤抖了,怎么办?唯有笑而已……这笑,可否能盪气迴肠? …… 在将士们山唿海啸的唿声里,萧将军始终沉默。这沉默的凝视,却被粗枝大叶的大头兵们以为是深情凝视。 萧央与灵犀,此刻已成众人心中的神话,他们光环太盛,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一步之遥,兰亭的笑容与失落。 第157页 今日的一切,对于守城的兵将们来讲,实在是太痛快了,压抑在心头数月的看不见胜利希望的煎熬——一扫而空,所以,大家的笑声那么响亮,那么爽朗,那么痛快……一直透过天际。 大家笑过以后,似乎都不愿意做没眼色的傢伙,他们有序地各自散开。他们要匆忙地收编投降的兵马,还有张灯结彩、找来酒肉准备庆祝。对了,不远处,栗粟仍带着大军虎视眈眈,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湘王都死了,给他送一封招降的文书就是了,这种事情,知府周大才很是擅长,也很是乐意——之前写降书的时候,他可是窝火得不行。 当栗粟终于得到湘王已逝之消息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沈灵犀,你他娘的就是个异数!”他不知道的,这句话在很多年前,在枫山秋猎的围场上,几个皇子,都曾在心中默默念过,只,当时他们谁也没有预料过今日的局面罢了。 湘王已死,栗粟却不提归降,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怎样得罪了萧央与萧家军,这样的深仇大恨,可谓不死不休……他开始沉默,不进攻,亦不肯撤退,他一个人呆在营帐里,谁也不见。 宛如热锅上的蚂蚁的叛军,开始混乱,他们等来了招降使,可是,大将军栗粟却不肯接见……如何是好你?那就索性各自降了吧。湘王都不在了,谁还能顾得上谁呢?栗粟想死,其他人可没有追随的觉悟……各自降了吧!数万人的大营,却如流沙般的四散而去了。 当焦浩然走进栗粟的大营的时候,只看见,一具冰冷的尸体。 焦浩然沉默了一会儿,吩咐身侧的近卫:“好生葬了吧,就葬在巍山畔,不必有坟头,以免……” 近卫疑惑:“将军,首级不取吗?”湘王的尸身,无人敢动,甚至掉落的滴血头颅,都需洗干净,找最好的裁缝重新缝在尸身上,用冰块镇了,千里送回月华城去听皇上发落……只是栗粟,这反将的头颅为什么不取下来?取下来就是军功,便是…… 焦浩然紧紧皱起了眉头,当年也曾是同袍,一同喝过酒的情谊,说不上重,可,也说不上太轻……而今,不过是各为其主,都是以死明志的忠义,为什么要落得尸首不全,不得入土为安的下落呢?焦浩然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可是,他最终看着亲卫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是啊,终究是选错了,便是一步错,步步错……落得而今的下场,栗粟的心中,应该也是有准备的……可,当年,他真的有的选吗? ……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呢?收编了栗粟的兵马,还要到青州、襄州、襄州等地,去招降湘王的残部呢,焦老将军忙得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贵南城里的萧将军,正被城里的将士们吵吵着逼婚呢! 而今,听说红鸾帐子准备好了,大红嫁衣准备好了,连丈许高的红烛,都被人寻来了一对……沈恩顾家的姑娘,倒是饶有兴趣的瞧着这一切,可是,萧三,似乎沉默地有些过分了啊……真是搞不懂年轻人的心思,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难道还配不上萧小将军吗?还是现在时兴男娃娃装深沉,女娃娃主动的?反正,老焦瞧着这门亲事不错,他自觉得能够替老沈当得家,说不得还能客串一把“高堂”呢。 所以,他得尽快地做完手头的事情,千万不敢错过了吉时……焦浩然觉得他很有义务督促生米煮成熟饭,当尘埃落定,他就不信皇上还能不顾萧家军与沈家之势,不顾自己守城之功……就这么把所有平叛的将士们的心给寒了,再去追究这对小夫妻斩杀湘王的罪名。 …… 茫茫然剎那 乱纷纷如麻 心如铁 斩断了牵挂 痛 泪如雨下 再痛 麻木了挣扎 错过 回首,是谁的半生芳华? 第93章 子规啼 笼罩许久的压抑已然一扫而光, 贵南城此刻,四下都是一片喜气洋洋。顾念与桐斐,便是在这样张灯结彩的氛围里, 来到了此处。 “是打了胜仗吗?”顾念昂着头问桐斐, 他们二人下了马,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难得, 经过战乱,城中居然还有如此多的百姓, 意味盎然地恢復生产。 顾念有些忐忑, 她不远万里来到贵南, 可是那个人……那人真的已经埋骨黄沙了吗? 桐斐亦感受着此地处处充斥着的愉悦氛围,一路来护送小师妹的抑郁也减轻了许多,他亟待找到城里的守卫, 打听萧央的消息……然后将手头的麻烦速速转手……他想尽快回宫,去向皇上汇报胜利的喜讯。现在,连萧老将军带领的兵马都还没有感到贵南来呢,居然就已经胜利了, 实在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萧央那小子,到底是生是死,倘若真的是逝去了, 那么,焦浩然只守不攻的性子,又是怎么获得胜利呢? 桐斐随手拉住了一个行人,问:“打了胜仗吗?叛军……” “客人刚来贵南吧?”贵南的百姓, 真的是很愿意,且十分兴奋地想要和更多人分享而今安乐太平的喜悦,越是没有人懂他们劫后余生的欣喜,他们越是想要拼命解释出来,“当然是胜了!你知道吗?萧将军诈死,沈家姑娘诈降,竟然手刃了……那个,现在所有的叛军都已经降了,马上,城里面,就要给萧将军与沈姑娘办婚事了……” 第158页 桐斐怔了怔,他抬起头来,看着睁大了眼睛的顾念,那美丽的双眸依旧氤氲幽深,看不出来是悲是喜,唯有倾听的认真而已。桐斐急忙追问:“你说的萧将军,可是昇平将军府的萧央?沈姑娘却又是谁?” 被拉住的贵南百姓亦睁大了眼睛,奇道:“萧将军自然是昇平将军府的萧将军啦,沈姑娘你不知道是谁吗?自然是兵部尚书府的千金喽……你们不知道,真的是将门虎女没错的……我们这些偏远地方的,也都听过月华双璧的传说啊,谁知道,沈姑娘竟然女扮男装,陪着萧将军奔赴贵南来了,又立下了天大的奇功!两军阵前,两人就定下的婚约,焦大将军要亲自主婚的……” 桐斐不曾想,自己随手拦下的一个人,居然竟是个话唠!他担忧地看着顾念,生怕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姑娘,会承受不住晕倒过去,可,并没有,顾念听得很认真,而且,她绽放出一个美好笑容出来,问:“萧将军是诈死,对吗?他现在好好的,还要娶亲了,是吗?” 那路人拼命地点头,生怕别人不信似的:“萧将军是天神下凡,才不会死呢!他是为了让叛军上当,把叛军当成傻子般戏弄呢!” 顾念点了点头,继续笑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怎么会死呢……真好,真好,我也是放心了……” 桐斐有些傻眼,他先前未曾料到自家师妹如此,额,如此地坚强——坚强安静些总好过歇斯底里的崩溃——所以,他现在,得以问得更加详细一些,关于贵南守卫战胜利的消息。 等桐斐终于从路人的口中,打听清楚所有的消息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舌头有点僵硬,仿佛收不回了一般,他只好扶着下颚,认真思考而今的局面——沈灵犀居然胆敢手刃湘王,这,这,真的是侠肝义胆,英雄本色啊!所谓巾帼不让鬚眉,女中豪杰当如是啊! 桐斐自然是忠义的,可他对皇上那道不能伤湘王性命的懿旨,也是多有腹诽,叛乱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名,当然,皇家的九族是诛不得的,可是,叛逆还不应该受死吗?皇上他素来要的是仁厚重情重义的名声,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两军阵前,刀剑无眼,难不成,皇上还真的去找平叛的有功之臣去秋后算帐吗? 这一场叛乱想要平息,是一定要有人来做这件事情的——湘王谋反,兄弟间就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所以,真正读明白懿旨的人,就应该明白:天子诺,绝不伤手足性命。可。又不是别人亦不能伤湘王性命啊。文字游戏而已,只,人人明了,却不见得真的敢付诸于口,敢付诸行动罢了。 好了,不管如何,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现在萧央这个小子算是春风得意了,不但没有马革裹尸,竟然还立此奇功!他要是娶了沈灵犀,一切就更加水到渠成了,毕竟,萧家军在夕月王朝什么样的存在啊?他们的婚事,便是沈灵犀的护身符!皇上与萧央的交情,还能为了叛乱而死去的湘王,去向萧家要新过门儿的媳妇儿不成?其他满朝文武,更有谁敢? 妙是妙极,可,可师妹怎么办?倘若做小,师妹大概也是愿意的吧,不过,依照灵犀那么彪悍的性子,还有沈家的家风,这个事情,似乎也不太简单啊。 现在,自己还要把顾念给萧央送去吗?桐斐拖着腮瞅着顾念,有些牙疼似的。 刚刚桐斐打探消息的时候,顾念始终沉默地立在一畔,听得仔仔细细。而今,路人已经离去,师兄却发愁地看向自己,顾念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与担忧。 顾念拨转马头,向桐斐道:“师兄,感谢你一路相送,顾念……顾念就此别过。” “你要去哪儿?”桐斐不禁着急起来,都已经到了贵南,离萧央近在咫尺,为什么顾念,她竟然要走?走去哪儿?回月华城,回……皇宫去吗?而今天下皆知,云妃已死,顾念回去,算怎么回事?! 顾念转过身来看着桐斐,目光澄澈,少了几分雾气裊绕,竟是前所未有的明朗,她忽而一揖到地,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坚定地向着桐斐道:“师兄,求你放了顾念吧……顾念此生无根无蒂,不知从何处来,亦不知该往何处而去……然,月华城,顾念现在是决然不会再回去了……倘若师兄您将来见到家兄,请将这些银两给他,让他买些田地安身立命,早点给顾念取个嫂子……待他子孙满堂的时候,或许,顾念还会回去看看他……” “可,你一个女孩子家,漂泊在外,让我们如何放心得下,师兄我领旨护你安危,你……”桐斐亦茫然无措起来。 “师兄啊,此来一路,乱世江湖,你亦见到,师妹真的可以自保,”顾念的目光闪了闪,却重新坚韧起来,“皇上他命你护送的,已然不是云妃,因为,云妃已死……你护送的,其实也不是顾念,只是皇上他对以为逝去的萧将军的愧疚而已。如今,萧将军他平安无事,且新婚在即,哪里还需要顾念,作为对他的补偿呢?所以,师兄,你的责任,到此为止了……别逼着师妹对你用迷药这般不入流的手段,好吗?” 桐斐怔了怔,思索片刻,觉得,似乎也无从反驳,便认真问道:“那你究竟要去哪儿?总要说个地方,让为兄的有个牵念之处吧,倘若此处果然漂泊无定,我怎能放心得下?” 第159页 顾念的眼睛看向了远方,她的双眸重新迷濛可起来,去哪儿?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了。当年夜半在荒郊醒来的时候,她仿佛做了个很长的梦,渺渺茫茫,却无从忆起,一直到今日,她也没能想起前世的过往……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担心过,她的心中,隐约觉得,自己有个什么亟待实现的梦,想要抓住的心愿。 当她在明媚的阳光下,见到萧央的时候,她的心中,似乎有什么安定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的愿景,或许就是那马上的少年。 那么,现在呢?现在,她已经不能确定了,她的心似乎空了,却似乎依旧胀满着……萧央与沈灵犀吗?那个,明媚的姑娘,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可是,今日,她忽然觉得,那个姑娘很好,竹马青梅的过往,相伴沙场的默契,生死相依的未来……还有谁,比沈灵犀更有资格,站在萧央的身畔呢? 她顾念又算什么东西?是的,她永远记得萧央抱她在怀里的感觉——那么紧,仿佛他拥抱着稀世珍宝似的……可她亦清楚地听见,他在耳畔的呢喃:“梦晚……” 她内心的深处,居然,居然奢望过可以取代那个梦晚……不是笑话吗?她从来不是什么云梦晚,她只是狗尾巴巷子的顾念,所以……所以……怎么会有的奢望?怎么会有的祈盼啊! 而今,梦醒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吧……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有些痛楚,然,亦有些轻松……自由了吧,一直都渴望的自由。从宫中逃离的,是身的自由;从贵南离去,或许,得到的是灵魂的自由吧。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或许,就这样浪迹江湖吧……我记得,在狗尾巴巷子的时候,曾听人说浙城的酒很美,听说余杭的水很清澈,我亦人说过崀山的雪与西域的紫海……为什么,我不可以去看看呢? “如果漂泊累了,我或许,或许会去往宿州云城吧……听闻那里有成片的花海,紫陌红尘的传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不喜欢花的,可是师兄,在宫里向师傅学艺的时候,我才知道花儿也不见得一无所用,它们能凝成花魄,成疗伤的圣药,它们亦可以提炼毒液,成致命的可怖……” 漂泊此生去,天下皆可游。乱花迷人眼,却为谁回眸? 云起云灭随风逝,哪一片,留在眼底?花开花落亦寻常,哪一朵,开在心上?当年生命凝成的花魄,到底被谁珍藏?重活一世的嚮往,为何竟被流放? 以为曾将爱情细细掩藏,可那也许只是幻觉的模样。我的心,终于破碎成殇……别再忆起饱受的惊惶,也不用担心,从今后半生苍茫。毕竟还有远方,孤独,亦可回顾过往,少年时曾奏响过的,相思的华章。 第94章 落月迟 桐斐终于目送顾念离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阻拦。 送走顾念的桐斐,亦很快离开了贵南。他不想再去见萧央了,倘若见到了萧将军, 他该说些什么?祝贺他新婚之喜吗?想起顾念落魄而去的孤单的背影, 他觉得,自己一定说不出口。 好在锦上添花的祝福, 从来都不缺哪一个,他又何必, 去讨一杯索然无味的寡酒呢? 萧央大婚的日子, 就这么被定了下来, 吉时根本没有人去算——贵南城哪还有这样的人才啊,而择日不如撞日,素来是直来直去的兵丁们最喜欢的办法。 众人轰轰烈烈地忙碌着:布置好周知府家的落霞苑——周大才很为此自豪, 劫后余生后,家里办一场喜事,不更能扫除晦气吗? 准备好筵席的酒菜——贵南的的确确没有什么鸡鸭鱼肉了,牛羊三牲了……不过一群兵丁扫荡了附近的群山, 猎了不少野味添菜,不更显得别有风味吗? 当然,新人是不能够再见面了, 有些规矩,还是应当注意点的,否则,不显得焦浩然、周大才这些长辈们太不顶用了吗? 萧央被留在军营中, 虽然已经没有谁去麻烦他做事儿了,可是,他在这里,大家的心总还是安定的,遇上了,再调侃一句:“萧将军,着急不?”“萧将军,还耐得住不?”倒也算是件颇有趣儿的事情。 萧央再也没有想到,当日的沉默竟被人当成了默许,且愈演愈烈,又演变成而今的模样……萧央很是头痛,他当然不能娶灵犀了,他哪有资格来娶灵犀呢?可是,他该怎样才能让拒绝不伤害灵犀呢?那么骄傲又那么固执的灵犀啊! 左思右想之后,萧央觉得自己应该去找灵犀,让她来反悔。毕竟“沈大公子”做事从来随性,信马由缰地出人意料,她忽然反悔了这一桩亲事,大家固然都会惊愕,却也能够接受吧。 在萧央看来,灵犀值得更好的,她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他不希望她明白过来的那一天,会为年少的荒唐而后悔。 现在唯一的麻烦是,萧央不知道自己的口才,究竟能不能劝说那个任性的傢伙,沈灵犀她现在,究竟肯不肯“反悔”呢?倘若她不肯反悔,自己当真“娶了”她吗?就如年少时曾和娘说过的:“孩儿就娶了她吧,还好在一起顽耍。” …… 不管怎么想,总还是要付诸行动的,今夜,难得的秋高气爽,月朗星稀,我们的萧将军先是将一个枕头塞进被子底下,然后换了一身玄衣,熄灭了帐子里的油灯,准备唱一本独角的“空城计”。至于本尊,自然是要悄无声息的,掩人耳目的,从军营里跑到周府去,寻找安居在周知府处的沈灵犀。 第160页 他翻墙而入,衣角不带风声,连枝头眠着的雀儿,也不曾惊动,就已经到了屏南苑,灵犀的闺阁之前。他站在雕菱花喜鹊登枝,煳着烟雨晚晴纱的窗户下,却忽然犹豫了。 这犹豫,倒也不是因为同行近十载,萧将军忽然就意识到沈家灵犀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而不是他的眼里,能够勾肩搭背、相照肝胆的兄弟。他只是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也曾满腹心事,等在顾念的窗下……当年,他以为,自己等着的是云梦晚。 他以为,自己喜欢的人只有云梦晚——惊艷于云城的梨花下,怜惜于宁安寺的琉璃亭,追悔于月华城的城门外……可是,而今,萧央竟不能明白,自己的心中,到底喜欢的是谁?梦晚的倩影似乎模煳,而推开自己,认真强调自己是狗尾巴巷子的顾念;站在树下与一只鸡对峙的顾念,笑声宛若银铃,红衣似火的顾念……却日益清晰在心头……她真的会乖乖地做云妃吗?倘若贵南大捷的消息传到宫中,那个顾念,还会不会想起月华城街头的偶遇,浮云山庄的过往呢? 斜月梢头,人影独立,将军久候在女儿闺阁的纱窗下,似乎,总有些奇怪……所以,萧央终于上前一步,轻轻叩响黄花梨木的绘莲雕花门…… 一声又一声,有节奏的轻响,在寂静的月色下,显得那样突兀,然而,闺阁内,灯影幢幢,却没有人清脆的应声。 萧央皱起了眉头,轻声地唤:“灵犀,你在吗?” …… 灵犀当然不在。 都说了此时夜色正好,风柔月朗,我们的灵犀,难道不可以去做一些更有趣的事情吗? 那么,灵犀究竟去哪儿了呢? 她白日里津津有味地看了看新婚的婚房,对专程从周知府卧房里搬来的金丝楠木家具认真点评了一番,;瞅了瞅婚宴的菜单子,对着其中的名菜图谱流了几滴哈喇子之后……便去周知府的小厨房里,顺了些整治好的食材——约上兰亭喝酒去了。 嗯,没错,喝酒去啦。 他们两个人倒也没有费事寻什么酒家,只飞檐走壁,避过所有人的耳目,找到了一片静谧的池塘。 看着漫天的星光,就一池朦胧的月色,听风吹芦苇发出的细细碎碎的声响……还有,芦苇从中,偶有睡得迷迷煳煳的鸟儿,梦呓般的鸣叫,应和着三两声蛙鸣的伴奏…… “这个地方不错,挺美。”灵犀点评,她近日有些话唠,不管看见什么,便忍不住评价几句,似乎已然成了习惯。 兰亭扫了眼四下,随口附和:“是啊,月宛轻纱笼寒潭,很有些意境。” “酒也甚好。”灵犀嘟哝着,拎起罈子,灌一口梨花海棠白,酒水顺着嘴角溢出来,她伸出丁香小舌轻轻舔了舔,小兽般的模样,在月色里,平添几番魅惑。看来,男装也愈发难掩她年华正好,日益娇媚的女儿颜色了。 兰亭这回,难得竟没有看得痴呆,似乎不经意地移开了目光,浅浅淡淡地笑:“菜也不错。” “是不错啊,可是,你怎么只吃花生米?”灵犀疑惑起来,一双杏眼虽带着几分微醺的迷离,却认真地看着兰亭,好像要从他故作淡然的脸上,看出些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来。 兰亭低下头瞧了瞧吃得狼藉的酒菜——果然,自己因心绪不宁,便只盯着眼前的一盘水煮麻油五香花生米,有一颗没一颗得往嘴里放着。 他苦笑一声,故作的坦荡无悲无喜,哪里有期许般的容易?从月华城街头的偶遇,到今日的苦苦追随,风一样的浪荡少年,羁绊了脚步,生生将自己磨成了一个痴情的种子。且,这枚愚蠢的种子,在某个姑娘吝啬赐予的阳光雨露中,竟然依旧执着繁茂的生长,一直,一直长成了铺天盖地的网,将他牢牢地禁锢其中。 现在,他想要逃了,可是,还挣得脱吗?他兰亭的脚步依旧如“风闲七步”般潇洒,可是,他能自由吗?他逃得脱自己的心,固执地铸就的牢笼吗? 不管怎样,他总是希望灵犀幸福的,不是吗?当年的云妃,不正是自己送进宫去的吗?……只不过,萧央他,真的给的灵犀想要的幸福吗?他真的想问问灵犀,是不是就这么决定了,绝不会后悔?是不是撞了南墙亦不会后悔? 那么,他要不要告诉灵犀,倘若灵犀真的后悔了,她还可以去药谷,找一个名字叫做“兰亭”的傻瓜,那个傻瓜,愿意将自己全部的身心完整送上,愿意此生,都逃不开她的手掌心…… 沈灵犀沉默了一会儿,她瞧着兰亭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与睫毛阴影遮掩的眸子里起伏汹涌的情绪,蓦然问:“你是不是在讥讽与我?” 兰亭怔了怔,疑惑问:“吃花生米,讥讽你吗?这从何谈起?” 沈灵犀犹豫了一下,眨了眨眼,咬了咬嘴唇,忽而把心一横,道:“你就是借着花生米来讥讽与我!你觉得,额,觉得我胸小是不是?” “……”兰亭无语良久,有点哭笑不得,甚至心头萦绕的离愁别绪,满腹无处安放的相思,都忽然被沖淡了似的,他问,“灵犀,你很介意吗?其实那天,给你换衣服的,是城里寻的僕妇,最老实谨慎不过的。又给了银子封口的……我当时不说,是怕你觉得僕妇窥视了你的身份,你会尴尬。我哪里,哪里会趁人之危,行小人行径呢?” 第161页 “哦。”沈灵犀淡淡应了一声,再喝了一口酒,问,“你什么时候离开贵南,回药谷?” “待看着你披上嫁衣吧……”兰亭终于嘆息了一声,一声嘆息,便掩埋了无数的怅惘,“总算能了一桩心结。灵犀,我希望你幸福。” “你觉得我会幸福吗?”灵犀问,她的眸光,在月色下少了平时的清澈,竟也幽深起来。 兰亭的眼睑再次遮住了眸光,他垂首饮酒,然后回答:“也许吧。若你真的嫁了,萧央定会一直对你好……他,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那你觉得,我稀罕责任吗?”灵犀追问,语气忽而有些气氛与急迫似的。 “……”兰亭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继续饮酒,他的酒量,似乎比以往,好了很多,人都说,酒入愁肠愁更愁,果然,五脏六腑的煎熬与纠结啊。 “你看不见我穿嫁衣了。”灵犀忽然说。 酒入愁肠,凭弔年少轻狂的过往;西山落月,留下漫天缱卷的光芒。 任性张狂?谁见一身傲骨却必须要掩藏!率性自由?谁明了那背后无数日夜的迷茫! 错在何处?哂笑世人错看女子的荒唐。 我毅立在晨曦下,亦有喝断万马千军的志向!血与剑,铭刻的是生命的辉煌! 第95章 莫笑痴 “你看不见我穿红嫁衣了!”灵犀忽然摔碎了手中的酒罈, 她甚至仰着头望天,恣意笑了几声,她声音低沉, 却坚定, “我,沈灵犀, 是不会嫁给萧央的!他心中早就有了别人,我再勉强挤进去, 不是太过于卑微吗?” 兰亭愕然, 是啊, 这几日,他只顾得顾影自怜地伤心难过,却全然忘了, 聪明的灵犀,骄傲的灵犀,怎么可能嫁给根本就不爱她的萧央啊! 即便,那是她的执念! 兰亭忽然觉得, 自己被人戏弄了,一如初见被沈灵犀凌虐时的狼狈……他压抑不住怒火,忽莫名吼了起来:“你既然不要嫁给萧央!为什么纵容着全城的人, 都在为你忙碌什么见鬼的婚礼?!” 灵犀无辜道:“这个,是我能阻止的吗?他们都要瞎忙……我,我就是瞧个稀罕罢了。” 是的,只是瞧个稀罕罢了。灵犀从来不知道结婚有如此繁琐的程序, 倘若她知道自己在月华城里,遵循古礼嫁人,会有更加繁杂程序的话,她大概会觉得不如一头撞死来得痛快。 只是瞧个稀罕罢了,自己就要离开贵南了,而且,也不想要再回到月华城! 她沈灵犀何必要回到那里,接受别人的嘲笑与同情呢?她决然不要去依附于萧府,以躲避杀死湘王可能会带来的灾难!且,她亦不希望自己回去成为父母的负累。 在沈灵犀的心中,她期待,父亲将来提起她的时候,会朗声笑着说:“嘿!我家姑娘杀了湘王,平息了战乱呢!我们家姑娘,比你们谁家的小子差?有本事,来比一比啊!”…… 她才不希望,将来月华城里,会有人说:“看,那就是沈家,嫁不出去的姑娘。” 所以,她要走了,从今后,浪迹江湖。 可既然要走,她还不能把贵南搅得更加热闹一点吗?轰轰烈烈地行止,率性自由地来去……她沈灵犀,从来都要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不是吗?当年枫山脚下,围场秋猎的时候,贵为皇子,不也曾策马跟在自己的身后吗? “对了,兰亭,你当年救了太后,难道就没有要什么赏赐吗?”灵犀歪着脑袋,带着几许期待地问。 兰亭有些莫名,话题转换太快,以至于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答道:“要了啊,要了御膳房给我做一个月,不重花样的美味佳肴。” “你个吃货?!你还能更有些出息点不能?”灵犀暴跳起来,蹦在方才摔碎的酒罈子上,硌地脚痛,是以更加愤怒起来。 兰亭有些好笑地看着愤怒莫名的灵犀,问:“那现在你也立功啦,你会想要些什么?” “说得好听罢了,你还不明白?到时候,皇上不找我秋后算帐就是好的,还赏赐?哼!”灵犀懊恼,她踢着脚边的碎瓷,郁郁道,“不过,萧央倒的确算得上有功,兰亭,你说,他要是向皇上要个云妃娘娘,皇上会答应吗?” 兰亭刚饮下的酒,没忍住,全吐了出来。他不顾自己的狼狈,急忙左右瞧了瞧,恨恨然道:“沈灵犀,你说话到底能不能过过脑子?哪有皇上会将自己的妃子赏赐给下人的?” “可萧央的心中只有顾念啊,如果没有顾念,他要什么赏赐,会开心呢?”灵犀无辜地问。 “灵犀,你……”兰亭忍不住伸出手,去拍沈灵犀的脑袋,他不禁嘆息,“沈灵犀!你怎么这么傻?萧央爱谁,与你何干?既然你不要嫁给他,不如早些离去。” 灵犀梦呓一般地说:“是啊,我是要走了,倘若不是有个人一直没有安排好,我也许早就走了。” “谁?” “楚寻风啊!” “楚寻风?楚国公家的二公子?他不是在战乱伊始,就已经失踪了吗?你什么时候找到的他的?!” 灵犀讷讷道:“他被湘王关押在湘州的地牢,被降兵供了出来……那一日,我离开贵南,就是去湘州,将他救回来的……他被折磨得够呛,人似乎也煳涂了。我就把你给的崀山白头参给他服下,然后……人又活蹦乱跳啦。我留了一封信,想要拜託焦浩然将此人给楚家送去……你说,楚皇后她一高兴,从宫里悄无声息弄出个云妃,有没有可能啊?” 第162页 兰亭皱紧了眉头,尽可能让自己跟上灵犀天马行空的想法,问:“所以呢?” 灵犀甩了甩头,似乎想把所有烦恼甩掉似的,她闷闷地道:“总之,楚寻风是答应了,替我送信给皇后娘娘的。不过,说话算数不算数就不见得了……反正那天,我给他餵了一颗造化丹,提升内力用的,不过吃的人,总要尝些苦头……我就骗他,说那是湘南的蛊毒,他要敢背信弃义,就会被蛊虫噬心而亡……哎,兰亭,你看,我聪明不聪明?” 兰亭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认真地点了点头,道:“聪明,很是聪明。” “那你讨厌我吗?”灵犀问。 兰亭就笑了,月光下,那暖暖的笑意,似乎要寒潭的水都蒸腾出雾气来,他说:“灵犀,我怎么会讨厌你啊?” 灵犀立刻雀跃起来:“我知道,你要回药谷了,你觉得,把我也带回去怎么样?” 兰亭怔住了,他的笑意也似乎凝固了。半晌,他小心翼翼地问:“灵犀,你认真的吗?” 沈灵犀有些犹豫,她蹲了下来,抱紧了双臂,有些不太确定地问:“兰亭,你还喜欢我吗?其实,我知道,我在两军阵前,没皮没脸要嫁给萧央,你肯定是嫌弃我了。不怕告诉你,我当时的目的,就是想要你嫌弃我的。” 兰亭完全摸不住头脑啦,他搞不清楚,是灵犀醉了,还是自己醉了,禁不住疑惑问:“为什么呢?” 灵犀没好气地嘟囔:“什么为什么啊,哪有那么许多的为什么啊?你堂堂药谷传人,干嘛要喜欢我这么个心有所属的傻子?嗯?天下之大,我却无处可去……可跟着你,又总觉得好像存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似的……现在好了,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要嫁给萧央,却又反悔跟着你跑了,我这样的轻狂放荡的名声,你祖父听说了,还不气歪了鬍子啊?所以,你生气了,你家人也不喜欢我了,你也就不能娶我了,我也就可以跟着你了……我们就可以做好兄弟了,是不是?” 是…… 是你个大头鬼!兰亭被沈灵犀绕得晕头转向,可关键的词彙,他总算是听明白了,好吧,祖父要知道我拐带了兵部尚书家的姑娘,而且,还是不要昇平大将军府萧三爷的沈家姑娘,他不乐得翘鬍子才怪!他肯定会夸你沈家灵犀,眼光十分得好! 兰亭“咻”的一声,站直了身子,认真看着灵犀问:“你果然聪明的紧,那咱们走吧?” “好啊,今天就走!” “你喝醉了,还能走吗?” “我没喝醉,你才喝醉了呢!”灵犀的面颊在月色里泛出了霞光般的红晕,小声呢喃着。 “那你不要回去收拾行李吗?” “兰亭,你没有钱吗?” “有啊!不怕告诉你!小爷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那我还收拾什么行李啊?几间破衣服,丢了就丢了呗,你路上可以再买给我啊,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 兰亭笑着拉住沈灵犀的手,果断道:“那就赶紧走吧,抓紧些从城西大营顺两匹马,迅速点,明天就能够宿在浙洲城了。” …… 在周府扑了空的萧央,郁郁等到了第二日的上午。然后,他就看到了焦浩然欲语还休的纠结——一把白鬍子的老头儿做出这般婉约模样,的确看着,很是诡异。 焦浩然组织了半晌的语言,一开口,却仍是直通通的一句:“萧央啊,沈灵犀她,她好像和兰亭私奔了。” 看萧央瞠目结舌的模样,焦浩然着急地劝慰:“你千万别着急上火啊!好了啊,虽是奇耻大辱,我也都帮你压下来了,只说沈家嫁女需要父母之命,将灵犀送回月华城了。还好,沈家的大姑娘而今还待字闺中,不如……” 萧央大舒了一口气,他正色看着焦浩然,诚挚道:“焦师伯,求求您,千万别再给侄儿乱点鸳鸯谱了,侄儿小的时候算过命,这辈子都要孑然此生,以身侍佛的,等咱们回了月华城,侄儿便要请旨,到宁安寺修行去了!” 焦浩然担忧地看着萧央:“孩子,别这样啊,子不语怪力乱神,信什么算命的呢?出家的话也能随便说的?好孩子,世伯家里,也有个小闺女儿,长得如花似玉,本来,再捨不得许给沙场奔命的武将的……可,可……不行回头给你见见?” ……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从此四大皆空去,或许了悟尘世情。 第96章 相偕老(后记) 东篱把酒黄昏后, 月落星隐待朝霞 不久之后,贵南城就等来了新的人马。 萧诚带着三万萧家军,与路上集结的十五万大军, 终于浩浩荡荡地赶来了。 父子相见, 萧诚便一拳擂在萧央的肩头:“好小子,终于长大了!” 萧央热泪盈眶, 他所有的委屈,都似乎在此瞬间烟消云散了, 是啊, 长大了, 长大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 此时,从萧老将军身后,却忽然扑出一个人影, 殷切看着萧央,问:“萧三爷,顾念呢?” 萧央骇然:“顾念?她,她不是在宫中吗?” 第163页 顾况急切道:“小的听梓夏侍卫说过, 她没有死,桐斐侍卫,护送着她, 到了贵南来寻你了!”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见到她!”萧央亦急切了起来,乱世行路,难道出了什么事不成? 于是, 所有的人都着急了起来,他们顾不上叙旧,开始打探桐斐与顾念的消息。 然后,休养生息,恢復了底气的楚向南,言语笃定地道:“我之前再贵南城安插的探子们说,见过桐斐侍卫和一个女子,不过只在城中滞留半日,就走了。据探子们报,他们应该是在萧将军您,准备与沈灵犀大婚的时候,来到的城中,听到了您大婚的消息后,便离去了。” 顾况的身子颤抖起来,他指着萧央吼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既然要娶官家的女子,当年何苦招惹顾念?” 萧央很是无辜,他讷讷到:“可我,从来没有娶别人的意思啊。” 顾况问:“那沈家小姐呢?你们不是要办婚礼吗?” 萧央长嘆:“灵犀,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她已然和自己喜欢的人,江湖浪迹去了。” “那你,你为什么还不去找顾念?”顾况急道。 萧央当然知道,他应该要去找顾念。 可去哪儿找顾念呢? 天下之大! …… 管他呢?而今,江山已定,万事具安。萧央真的已然可以放下一切了。 所以…… “父亲,孩儿可否也能挂冠而去?归隐江湖啊?” 萧诚记起了他的大儿子萧天,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他忽而想起自家孙儿萧子言,似乎颇喜欢舞刀弄枪的!好了,萧家后继有人,你小子,也可以滚了! 目睹眼前变故,焦浩然,除了目瞪口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 贵南城外,萧央牵了飒风,打马而去。 …… 什么?你们问后来吗? 天水碧的茶博士忍不住喘息起来,坐在长凳之上,将一盏残茶一饮而尽。 他笑着道: 后来文宗皇帝的江山安稳,一直做了四十年的皇帝吶,最后寿终正寝啦。只不过,他坐享江山的时候,的的确确有些寂寞。功臣全都不在,生活似乎也乏味了一些,真可谓孤家寡人吶! 想他当年,亦可谓情种,他还为了死去的云妃大病了一场,听说,差不多都见了阎王……可黄泉路上,他遇上了自家的父皇,被一顿臭骂,给骂了回来。 他还生了一个儿子,嫡出,只有一个,所以再后来的一代,根本就没有什么争夺帝王之位的烦忧啦。 哦,你们不是问文宗皇帝啊? 那个楚寻风啊,他回了月华城,继承了楚家军大将军之位,很是风光得意。许久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内力提升,气血旺盛,根本就没有什么中毒之兆,所以,就知道自己中计啦,上了沈灵犀的大当,他到兵部尚书府去找沈恩顾算帐,沈恩顾就把自家大女儿赔给他了。 嗯,也不问楚寻风吗? 顾况他没有再做贼,他回到了浮云山庄,取了个乡下姑娘,很漂亮的,每每笑起来,都仿佛花骨朵裂开了似的。 沈恩顾生了儿子了。 萧老将军含饴弄孙了。 …… 好吧,知道你们挂念着兰亭和灵犀。 他们两个人,回到药谷之后,得到了兰若空的热烈欢迎。兰若空对自己孙子外出游歷一趟,竟然能拐带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孙媳妇儿很是满意,所以……成亲!老大不小了,赶紧成亲! 嗯,药谷嫡孙媳妇儿,还有谁人敢来找灵犀的麻烦? 很多年后,兰亭问沈灵犀:“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灵犀:“你猜?” 兰亭问:“贵南?” “盛柯的军营?” “月华城岳丈大人府内?” “不会是被我下了药的时候吧?不会是在宫里吧?” “更早吗?我知道了,一定是我们见面的那天!” …… 沈灵犀一声河东狮吼:“闲的是吗?滚去给娃洗尿布!” 爱了就是爱了,沈灵犀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需要去想什么时候的事情吗?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爱情这个东西,谁又说得准,总之,它绝不能是一双怨偶,相看两厌的烦恼吧,它应该是耳鬓厮磨的相濡以沫……相濡以沫,总会迎来爱情,不是吗? …… 至于萧央? 三年后,他在宿州云城,等来了风尘僕僕的顾念。 他听桐斐说,顾念累了,就会回到宿州云城。 那一片花海中,佳人顾盼回眸生辉,她说:“可我并不是云梦晚!我从来就不是云梦晚,我叫做顾念,我素来不懂得什么委曲求全,爱或者不爱,我至少敢说得出口,让你知道!” 她说:“我决然不是云梦晚,纵然此生爱也难说,去也无处,只剩下孑然一身的自己,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萧央笑了:“对,你不是她!胆敢辱骂皇上;胆敢一个人浪迹天涯;胆敢这样说爱我,你怎么会是云梦晚?她从来不穿红衣的,一袭白衣,云淡风轻的浅淡,从未有过如此鲜明如火似的决绝! 第164页 “你一直是你,而我,正是爱上了这样的你。” 你是谁有什么重要?我只知道,我爱的是你,就够了,当年的梨花下…… 你们看,年轻人的故事,就这么简单,任性也好,矫情也罢,只要爱,都无所谓的。 不过,闻讯赶来的云篱落,很是抑郁生气,他就想问问眼前这傻姑娘:“你不是云梦晚?啊,那你是谁?啊,你从哪里来?” 他自然很生气,自家姑娘居然记不住爹! 所以,不管怎么样,萧央和顾念这两个小傢伙,都得在云家的花田里面住下了。 一直到……顾念恢復记忆为止。 《待你功名放下》全文终 二零一八年七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