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名为霍》 第1页 [古装迷情] 《罪名为霍》作者:昭彰君【完结+番外】 文案 武宗霍氏归隐百年,不曾想几十年腥风血雨,一朝天翻地覆,霍氏姐弟被迫出山…… 诛心棋局,落子无悔,欲望便是这样,是人是鬼都要来分一杯羹,纵使你战无不胜,也有奈何不得的事情,故而一腔执念,何罪之有? 阅读指南: 1、成长向,上一代恩怨严重影响下一代故事 2、作者文盲所以架空自拟,武侠初心,带玄幻仙侠元素 3、人狠话也多但其实正直纯良的女宗师×身世悽惨暴脾气的忠犬小媳夫 4、主cp开头闪婚+(所以双c不存在的,慎)+众多cp随意嗑,小甜饼混玻璃渣 5、如踩雷区,原谅作者智障,咱们江湖再见~ (不知道怎么命名版文案) 女主:不爱风花雪月只爱建功立业 男主:怼天怼地怼玄狗,爱兄爱弟爱老婆 男二:楼上,就是要抢你老婆怎么了? 女二:请讨好我,毕竟大boss是老娘的男人 大boss:你们吵吧,天下是我的了 弟弟:你们是不是忘了谁!! 日更,he,欢迎收藏讨论~笔芯~ 内容标籤: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女强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离秋 ┃ 配角:楚是夜,慕子凉,玄镜,沈为容,霍简,宇文无异 ┃ 其它:江湖恩怨,一见钟情,相爱相杀,虐恋情深,女强,黑化 楔子-前尘杀伐 十四年前的那一天,一场撕碎天空半个角的狂风骤雨席捲了整个人界大地。 北原和中原的交界处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两年的大战,还残留着浓重的血腥味,残肢断臂散落各地,满眼的尸山血海,惨不忍睹。 一行押解着五个女人的队伍正在这条堆砌了无数人命的路上前进着,过了关口,就能进入北原地区,这对于押解人质的士兵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安心。 北原,玄虚宫屹立着,云雾飘渺,宛如神宫落入凡尘,那里有他们的神在护佑着。 雨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押解队伍赶紧在关口前的一棵大榕树下避雨。 五个女子被粗暴地扔在树根角上,她们纤白的双手被绳索勒出了血痕,嘴巴也被上了封带,只留下五双炯炯有神却杀气腾腾的眼眸。 “真搞不懂尊主,凭这五个小娘儿们就饶了洛神山庄那群窝囊废们!洛神山庄不是自称为东原之主吗?见到咱们玄虚宫还不是立马变小狗!” 一个士兵褪去外衣拧着雨水,另一个士兵拿起鞭子轻轻抽了他,示意他不要对尊主不敬,随后走到五个姑娘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一番,还拿鼻子哼了哼气,道: “虽说各位不久前还是洛神山庄养尊处优的小姐们,但今后进了玄虚宫成了尊主的女人,那可是无上的光荣!少给老子愁眉苦脸的了!” “唔……唔……” 士兵见中间的一个女子拼命想要说话,索性将五人的封口都撕去了,动作极度粗鲁。 “我呸!玄虚宫的狗!你们杀了那么多人,会遭报应的!” 忽地一巴掌,士兵的手重重地落在最中间的姑娘白皙的脸上,留下五个明晰可见的手指印,这一耳光令所有人的心都惊颤了一下。 “三妹,不必跟这些人多费口舌。” 最右的女子沉静道,她漠然地看着眼前这群兇残的玄氏士兵,却又难掩悲伤。 士兵见她们不再逞能,大摇大摆地骂了声“臭□□”,随后甩甩手离开了,只盼着这场瓢泼大雨什么时候能消停一会儿。 “大姐!他们实在可恨!要不是玄虚宫,大姐夫何至于丧命!” 洛三妹气不打一处来,一旁的四妹赶紧撞了撞三妹的肩,叫她别乱说话,三妹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提到了什么不该提的事情,赶紧悻悻地低下头去。 最右的女子望着雨幕有些出神了,她无法想像,不久前她最爱的人在这里被敌人万箭穿心。分明在开战前便约定好,她与儿子在家等他凯旋,却怎料等来一声噩耗! 尚且记得那个暮雪将尽、柳絮纷飞的时节,出身寒门的他不顾一切向东原声名显赫的洛氏家族提亲,甘愿舍下一切,入赘这偌大的洛神山庄,只为和她在一起。 那一场婚礼是洛神山庄近几年来最盛大的婚礼,花烛之夜,他说他一介武夫,平日只懂行军打仗,若是有对她怠慢的地方,还请她多加宽容。那日凤冠霞帔中的她眉眼如画,却因这朴素的话语湿了眼眶…… 婚后不久夫妇两人便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正值枫叶飘红,一声婴儿啼哭振奋了洛神山庄的夜,洛家的老爷听说是生下了孙子,更是喜极而泣。原本以为武人出身的丈夫会十分严厉,事实上却是对儿子百般宠溺,而她倒是扮演起了严母的角色,将骄傲而坏脾气的儿子管得服服帖帖的,一家三口,无上和谐。 只可惜一场旖旎旧梦在这场大战之后面目全非。 “大姐,你知道三妹一向口无遮拦的,你别太在意。”四妹安慰道,其余姐妹也纷纷应和,大姐这才稍稍回过神来,望向四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们,都还是尚未婚配的大家闺秀,却被自己从小依靠的洛家出卖给了全江湖的仇人—— 第2页 洛家人向玄虚宫献上洛家五女以求洛家在乱世之中的荣华富贵,已成了江湖天大的笑话。 最左边坐着年纪最轻的五妹,即便天真如她也能体会到大姐内心那万分痛心和倍感讽刺的心情。当玄虚宫的尊主玄木向洛家提出这个下流的要求之后,却马上得到了洛家上下众位男人的同意,他们恨不得玄虚宫的人赶紧带她们走,然后还洛家一条生路,得以苟活。 大雨滂沱,依旧没有停下的势头,她们将目光投向关口的另一侧,隐隐约约勾勒出玄虚宫的轮廓,仿佛地狱一般,昭示着无人生还。 想起玄虚宫残暴的统治和玄木一张油腻的脸,想起四个尚未成年的妹妹,往后的结局……大姐勐地清醒起来,挪动着双手,在背后摸到一块尖利的小石头,试图将绳索一点点磨断,殊不知她体内潜藏的毒素此刻正沿着经脉一点一滴贯入心口,待绳索一断,大姐蓦地吐出一口腥咸来。 “大姐你怎么了!”二妹焦声道,见她额头渗出斑斑细汗,浑身颤抖发烫。 “哼,小贱人中了我的七情散,自然是难受极了!” 一个娇媚的女子声传来,众人齐齐转过头去,只见雨中一个打着花布伞的白衣女子悠闲地朝榕树走来,脸上带着狡黠的笑。 士兵们即刻跪下,恭敬道:“参见阴阳长老!” 白衣女子不急不慢地将伞轻轻收拢,还撩了撩自己不小心沾湿的髮丝,媚态十足,引得众位士兵都移不开视线。 白衣女子斜眼瞥了瞥狼狈的洛家五女,对士兵们厉色道:“这都什么时辰了!再不把这些个小贱人带回去,小心尊主要你们的狗命!” 士兵们吓得双腿瘫软,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大姐挣扎着坐起来,看着自己手心漆黑的印记,痛苦道: “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白衣女子故作讶异的姿态,道: “哎呀,你不知道呀?巧了巧了,我也不知道。” “卑鄙无耻!”洛三妹骂红了眼,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姐饱受折磨。 五个姐妹这才意识到,这一路上处处都是陷阱和漏洞,她们五人的性命早就硬生生地暴露在外,是生是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要你生不如死,你便无处可逃。 这白衣女子乃是西域刺客宗的掌舵人,号为“阴阳长老”,人人尊一句如痴姑姑,是江湖上制毒和用毒的高手,这七情散便是她的得意之作,百步之外控毒对她而言也不成问题,反正刺客宗一向喜欢拿正道人士所不齿的事物将他们全然击溃,比如人逃不开的七情六慾。 白衣女子笑盈盈地走到大姐跟前,颇为挑衅地说道:“怎么不反抗了?洛茗,洛神山庄大小姐,堂堂将军夫人,一个欲望之毒就把你难成这样了?哦,我差点忘了,你的男人已经死了,哈哈哈哈……” 洛茗只觉得心痛的知觉已经大过一切,她深知薄云的死全是由玄虚宫一手造成,却苦于自己没有能力为他报仇雪恨,如今还要惨遭恶人们无情的践踏和折磨。 很不甘心。 洛茗鼓起最后的气力狠狠扑向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当即闪躲开来,却被洛茗夺去了腰间的匕首。洛茗将匕首放在自己颈边,众姐妹都意识到不对劲,哭喊着,劝阻着,而她明白自己体内的毒素已然无解,索性一了百了,只是可怜了活着的人。 “虽然我们洛家儿女一直信奉明哲保身,但绝非是苟且偷生!我洛茗也绝不会任人宰割,更不会为了苟活而做一个出卖自己的无耻之人!因果报应,苍天有眼!” 洛茗眼角含泪,匕首利落,顿时殒命榕树之下。 至此,洛神山庄再无这对相濡以沫、鸳盟和谐的眷侣,自大将军楚薄云在反玄虚宫大战中壮烈牺牲之后,玄虚宫的势力愈发壮大,整个江湖人心惶惶,对相关的人和事都闭口不提,生怕被牵连。洛家更是立刻撇清了与楚薄云的关系,这让洛茗更加心寒。 如今之事,也不过一声唏嘘。 薄云,我来见你了。 “大姐!”姐妹们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却再也唤不醒姐姐。白衣女子倒是没想到这洛茗如此有骨气,夫妇俩倒也一唱一和,只得冷哼一声,命令士兵在榕树下挖个坑将洛茗埋了,随后不顾瓢泼大雨,将四姐妹强行押解上路,谨防再出差错。 过了这道关口,春意不再,故名锁春关。 蓦地电闪雷鸣,榕树在暴风雨中晃动得极为厉害,押解队伍的身影在锁春关口渐行渐远,五妹洛祈频频回头望向那颗榕树,眼泪混合着雨水沾湿了整张脸。 姐姐…… 又是一道惊雷在洛神山庄上空骤然炸开,雨势又大了一些,所有人的心都随之一紧。 “二爷可算来了,夜少爷将房门锁着,谁也不见,东西也不吃。” 一个小男孩端着饭菜恭敬道,满面倦容的洛绍兮敲着房门唤道: “阿夜!阿夜!你快把门打开!” 房间内悄无声息,洛绍兮察觉情况不对,便命令小男孩儿将房门一脚踢开,房间内果然空空荡荡,只留下一扇风雨中摇曳的窗户。 “不好!阿夜恐怕要出事了!干九,你赶紧通知侍卫们去后山!” 洛绍兮下意识地作出这个命令,说罢又自己先朝后山跑去,干九赶紧将饭菜放在桌上,像一道闪电奔向总管所。 第3页 天空昏暗,昼夜颠倒,狂风骤雨,洛神山庄的后山上更是被暴雨无情侵袭,凹陷处都形成了洪流,一个瘦弱微小的身影在后山上艰难跋涉着,终于来到后山最高处的悬崖边上。 瘦弱的身影在风雨中颤颤巍巍,暴雨让他睁不开双眼,不过这满眼的洛神山庄之景,他根本就没兴趣看,甚至十分仇恨。 但他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 “娘!你在哪里!”他站在崖边嘶吼着,然而他声嘶力竭却被风雨声完全湮没,他自母亲被抓走便再也没有吃过饭,脸色苍白的他觉得头脑眩晕,好像要死了似的。 他忽然无力地跪倒在崖边,所有的心碎和无助在天地之间显得十分可笑,此刻的他泪如泉涌,在崖上抱头痛哭。 洛绍兮不过一介书生,在这种天气下亡命地奔到崖上,几乎快折了半条命,但看见崖边的阿夜,便振作起来,唿道: “阿夜!快回来!那里太危险了!” “你别过来!” 阿夜大叫着,他小小的身躯还要拼命地承受着暴风雨中的歇斯底里。 “洛绍兮!我恨你!还有那个老不死!我恨你们!你们出卖了娘亲,出卖了四个小姨!” 洛绍兮见他在崖边摇摇晃晃,稍不注意就会失足掉落,心头十分紧张,无奈道: “阿夜,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你先回来,回来什么都好说!” 干九带着一帮侍卫也登上了铭爱崖,见到夜少爷的处境更是无从下手,他叫道: “夜少爷你不要做傻事啊!有什么气冲着干九来发!” 阿夜只是十分悲伤地看着干九,他是母亲和舅舅洛绍兮亲自为自己挑选的贴身侍卫,小小年纪拳脚功夫了得,为人识大体,对夜少爷更是忠心不二,可惜了…… 不过愚忠! 阿夜已经听不见其他人的言语,大雨给予他最安全的屏障,他觉得好累,每天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在乱世之中根本毫无用处,这些富贵人家只会明哲保身,为保荣华而不惜丢弃尊严,也正因如此,玄虚宫才会愈发猖獗。 “爹!娘!阿夜来陪你们了!” 阿夜闭上眼睛,摊开双手向后倒去,任自己坠入无边的虚无,耳畔都是风声雨声,却又渐渐幻化成无休止的缄默。 他的身躯还在颤抖着,原来面对死亡,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发抖,但都不重要了,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摆脱现有的一切,爹,娘…… “夜少爷!” “阿夜!” 这场暴风雨连下了三天三夜,许多地方都被洪水淹没,整个武林陷入战败后的无力,忧伤如瘟疫一般不断蔓延。 玄虚宫夜夜传出女人悽厉的惨叫声,守候在旁的士兵们全都头皮发麻。 一个银色披风的面具少年躲在宫内一角默默地注视着,眼神复杂…… 十四年,转瞬即逝。 “上回说到,这北原吶,大多时候都是晴空万里,极目远眺之下那叫一个气势磅礴! 北原之北是鲜有人烟的极北雪原,有一个神秘的部落,信奉远古天神,爱观星象,世世代代,诚惶诚恐,连姓氏都是占卜而出——玄氏。 听闻某夜星空似有异变,部落的圣陵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整个部落闹得人心惶惶…… 五年后,雪原一道血光直冲云霄,其后的事情像洪水勐兽一般,搅乱了整个江湖。 这个部落举兵南下,一夜之间端了北原统治者的老巢,还将整个皇族上下屠了个遍,尸横遍野,血染苍野,偏偏天公又不作美,不肯下雨遮掩一番,不出几日,北原上便没了生气。 由南到北,北原的每一处,都是血光。 哎呀呀,太惨了,太惨了。 部落在统一北原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祝宴会,庆贺了三天三夜,结束之时不知施展了什么妖法,剎那间,一股强劲的雪岚从极北的雪原南下,将整个北原湮没在茫茫雪雾之中,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又不出几日,这茫茫雪雾之上竟然腾空造出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世称,玄虚宫。 随后这二十年来,玄氏部落不断扩充自己的实力,还将西原恶名昭着的刺客宗纳入门下,成为江湖上又恨又惧的头号势力,野心十足,大有侵吞整个天下的意思。” 一张长木桌,一本泛黄的小破书,一位老者坐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说至此处还喝了口茶,止不住地摇头。 说书人在天鸿城说书已经有些时日了,每天都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听得津津有味,今日谈起了这段江湖往事,更是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先生!听说中原曾举整个武林之力去讨伐玄氏,结果呢?是不是把玄氏打得落花流水了?”一个门牙还没长齐的小少年挤在人群缝儿里满怀期待地抛出这个问题。 “哎哟你这个傻孩子,看看现在江湖乱七八糟的样子就知道,结果肯定是不好了!上一任武林盟主广招英雄好汉,集结了一支反玄虚宫的大军,你还别说,第一次真打赢了,没想到第二次就……全军覆没!唉!多少条江湖好汉的性命哟,这盟主一家算是一世英名尽毁,后来就落魄潦倒了……” 老者又是一阵摇头嘆气,不忍再说下去,手中一碗清茶也凉了许久了。 第4页 一个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姑娘倒是愁眉苦脸道:“听说玄虚宫的都是大坏蛋,他们要占我们的家园,抢我们的漂亮姑娘,杀我们的大英雄!……呜呜呜呜……” 小姑娘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晶莹的泪珠从涉世未深的眼眸中滴落,惹得众人也黯然神伤,不过老说书人只是默默嘆口气,又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众人仿佛抽离的魂又被牵引了回来,个个伸长了脖子洗耳恭听状,只听老先生摇头晃脑道: “力挽狂澜者,当武宗也……” 已薄黄昏,今日的说书告一段落了,众人惊觉时光飞逝,大抵能体会烂柯一梦的滋味,于是纷纷散去,只有小姑娘还一直拉着正欲归家的老说书人: “爷爷,爷爷,武宗后人有什么厉害的呀?” 老人家一边慢慢悠悠地朝南边的不归山晃去,一边同小姑娘胡诌道: “大抵是这霍家人武功一流,谁都打不过吧……” 小姑娘将老说书人送到天鸿城南门外,便与其挥手作别,自己一个人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心里不知想着什么,竟忘了不久前的神伤落泪,倒是觉得喜滋滋的。 老说书人面色愉悦,哼着小曲,出了城郊便进了山路,一阵山雾飘渺,老人的身影湮没在雾中,再无踪影。 天鸿城是中原第一大城,繁盛热闹,已有几百年的歷史,风雨之中屹立不倒,只是住在城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人界的地域分界很简单粗暴,大概是天神不愿多费心思,北边划块地叫北原,南边划块地叫南原,以此类推而有了,北原、南原、东原、西原和中原,五原各有千秋,也有着各自为首的势力,人们过着大同小异的生活。 不过五原之间的关系也并非十分融洽,时不时有各种摩擦,各自还暗藏内患,如今纵观江湖大势,西原因为一场天灾成为荒原,却诞生出了一支精锐的刺客宗,以邪欲为立宗之本,北原又建立起江湖闻风丧胆的玄虚宫,东原背叛中原而投靠北原,南原因鄙视中原对抗玄氏的无能而与之划清界限,中原虽然势单力薄,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原也颇为忌惮,这整个武林算是一团糟。 说书人第二天再没有出现过。 01 不归 只一眼,霍离秋僵在原地。 那一轮瘦小的身影在她眼中渐渐变得高大起来,周围一切化为茫茫雪景,纵使血肉飞溅,亦是无惧无畏。 天边透射出的阳光将所有希望撒向大地,忽而一阵风吹过,山丘上的花树抖落漫天花瓣,犹如片片飞雪,飘满眼前浴火重生的锦绣山河—— 风雪交加,一人傲立天地之间。 她脸上的疤痕还在隐隐生疼,背后有多少条性命搭进了这乱世之中,已经数不清了,她只知道从现在开始—— 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去证明这个姓氏。 一年前。 “天下太平,乃是古今大义,可谓字字珠玑,留待你们课后思索吧。” 夫子的戒尺落在案上,少年们叽叽喳喳地陆续散去,直至人去楼空。 “如何,今日一讲可有启发?”夫子对着窗外意味深长道。 “感慨良多。” 窗外青山葱郁,阳光正好,霍离秋翻身而入,眼角含着丝丝笑意,却难掩清冷气质,一抹水红轻衣灿若骄阳,令人神往。 “夫子,今日为何不去天鸿城说书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 夫子收拾好行囊便推门远去,离秋见着夫子的背影,却感觉今日一别便再也见不到了。 不归书院,坐落在不归山山脚,远离烟火气息,来念书的都是附近村落的适龄男子,唯有霍离秋一人坚持躲在窗下偷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她不想被人发现,夫子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盛夏炽热,虫鸣聒噪,离秋走在不归山的小路上,小路尽头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中原第一城——天鸿城,是一个灯火璀璨的繁盛之地。 回头望着繁密的山林,霍离秋仿佛看到一抹纤弱的身影在简朴的林间小屋里挑灯夜读,娘亲本就身子孱弱,却逃不开整日的郁郁寡欢,终在一个大风拂啸的夜晚,伴着婴儿的啼哭声永远地闭上了双眸…… 今天是弟弟的生日,也是娘的忌日。 离秋平日绝不会轻易靠近天鸿城半步,来来往往的繁华意味着潜藏的危险。 今日与众不同,她想起了母亲生前爱喝的白云酒,此酒珍贵,江湖只有一家酿造——天下第一客栈。 进入城门,喧闹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离秋些许地不习惯,她过去的生活虽算不上与世隔绝,但也从未在人烟中过多停留。 不是她不愿意沾染红尘之气,而是她的身份不允许。 “两罐白云酒,谢谢。”离秋低头数着一个个碎银子才勉强够给店小二,随后赶紧提着两罐酒匆匆离去,生怕被别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前脚刚走,一个白衣女子走上前来,语气十分刻意:“店家有酒吗?” 店小二忙碌一整天,听见这种白痴问题便急了眼:“你瞎吗?看不见这里摆着……” “去去去!”帐房先生赶紧踹了店小二一脚,冲着白衣女子谄媚道: 第5页 “有酒,有最新鲜的!” 说罢,帐房先生赶紧让店小二把作了红标记的酒罐子给贵客拿上来,一头雾水的店小二在一摞摞酒罐子里转悠了好几圈,忽然拍拍脑袋:“哎呀,画了标记的酒被刚才的红衣姑娘拿走了!” “什么!”帐房先生恨不得用算盘砸死这个没用的东西,又马上哭丧着脸跪在地上求白衣女子的饶恕,白衣女子狡黠地笑了笑,一派云淡风清的模样,随即朝着红衣女子离开的方向追了去。 未等帐房先生和店小二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被白衣女子的几个手下拖到后院,两道犀利的刀光落下,血迹从帐房先生和店小二的脖颈间渗出,尸体被粗暴地埋了起来。 客栈又不知从哪冒出来新的帐房先生和店小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白衣女子追着离秋出了城门,不过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城门口,一个小混混冲着面前一个同样流浪汉打扮的男子轻声道: “看样子,那红衣姑娘要出事了!” “大光,你先回去。” “什么意思?你要一个人去英雄救美?太不仗义了吧!”大光没好气地揍了男子一拳。 男子转过身来,凌乱的髮丝半掩住他凛冽的眸眼,浑身散发着闲人勿近的气息,与其他混混们似乎相同又似乎截然不同,道: “这白衣女子你认识吧,大名鼎鼎的如痴姑姑,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看她这么紧张,铁定是酒里藏了什么,我一个人好行动些,你回去看看阿发的病怎么样了。” 大光想起了前几日因为喝了这家客栈的白云酒而染上怪病的兄弟阿发,阿发正痛苦地躺在城郊的破庙里,混混兄弟们轮流看护着他,想罢大光笃定地点点头,两人便分道扬镳。 不归山越往深处越是山雾浓重,岔路极多,离秋已经极为熟悉,察觉到身后有人鬼鬼祟祟,便故意在岔路口绕了个圈子,骗得白衣女子追入了另一条道。 走出重重山雾,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景色明丽的小山丘跃于眼前,一个年纪甚轻的少年跪在一座青冢面前,手里捧着一束素白的小野花,十分诚恳。离秋见了便加快步伐去到少年身边,那少年却透露着一种与年纪不符的深沉,不满道: “你竟然私自下山还去了天鸿城?” 离秋将两罐酒放在少年面前,少年闻到了白云酒的味道,与十几年一样清香。 娘亲怀着少年的时候便喜欢饮酒,倚在小屋的窗边,柔情似水地看着院里练武的男人,看他痴迷在一拳一式之中,自攻自守,不亦乐乎。 那时候,一旁的红衣小女孩儿还只有一岁多的年纪,也喜欢趴在窗边和娘亲一起看。茶一般清澈的女子竟然喜欢喝酒,或许正是这种不可思议,让她这样的柔弱女子甘愿跟随一个惜武如命的粗犷汉子,将余生皆託付在方寸天地之间,生儿育女,却终究含恨而去。 “买酒而已。” 当姐弟俩对着青冢认真跪拜一番后,同时揭开酒盖,白云酒的清香即刻溢了出来。正当离秋要与弟弟干杯时,忽然一个人摔了过来,姐弟俩敏捷地闪避开来,却让那人给打碎了两壶酒。好不容易买到的酒眨眼间便摔得粉碎,酒水洒落一地,渗进泥土之中,化为乌有。 “哎哟哟哟……”男子故意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嘴里叫唤着。 “什么人!”少年十分严肃,神色立刻冷如寒潭,要知道这可是在娘亲的坟前。 男子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笑道:“两位不要误会,我本想来找两位问问路,结果走近了却摔了一跤,可惜了这酒呀~” 少年心中疑云密布,竟然会有人靠近自己却毫无知觉,离秋见他约二十岁左右,一身素衣幽幽却好几处破破烂烂,生着一张稜角分明的脸,七分俊俏带着三分邪魅,却是目光炯炯。 男子说罢还故作惋惜地看了看地上的酒壶碎片,一片片,其中一块碎片下还压着一张布条,正当他想伸手的时候,少年抢先一步拿起这张藏在酒壶里的布条,上面清晰地写着: 武宗后人,即刻出山。 “这!”仿若晴天霹雳一般,姐弟俩看了布条后脸色大变,随后少年徒手将布条震成齑粉,流失于指缝间,男子见这深藏不露的功力便也咽了咽喉咙,目的达到便打算撤了。 忽然少年杀气四溢,男子觉得背后一寒,回头只见少年朝他袭了过来,正要出手格挡时却被离秋护住。 小山丘上,三人陷入古怪的气氛之中,微风渐起,不归山开始变天了。 “姐你让开!此人不能留!” “简弟你冷静点,这是在娘亲的墓前!”霍离秋倒也没有护着这个陌生男子的意思,只觉得坟前杀人乃大不敬。 男子察觉状况有点不对劲,赶紧摆摆手: “哎等等,我与二位萍水相逢的,怎么一见面就要杀人灭口了!” 忽然一股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愈发趋近,山丘上陡然裂开一道巨缝,冒着可怖的热气,以迅雷般的速度扩散开来。四周的花草树木纷纷被巨缝吞噬,整个不归山发生剧烈的震动,天崩地裂般,干坤大地颠倒开来,三人毫无防备地坠入黑暗之中。 第6页 当离秋陷入意识不明的境况时,她眼前又出现了大雪纷飞的场景,一个银衣披风的人背对着她,站在天地之中,四周尸横遍野,却抬头有一束阳光撕破雪夜的一角,渐渐渗透进来。 她伸出手去想要更靠近这个屹立于天地之间的人,却忽然感到浑身失重,朝下坠落! 一只手拉住了她,离秋才真正醒了过来。 她低头发现自己的脚下竟出现了湍急的河流,一抬头,自己正悬在峭壁边上,是那个陌生男子将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离秋坐在悬崖边愣了许久,记忆仿佛停滞,她分明在不归山的一座小山丘上,却为何突然被转换了时空,她警惕地看着陌生的周遭环境,也包括眼前这个莫名出现的男子。 男子见她敌意颇深,也不敢自讨没趣,酝酿一番道:“姑娘你别误会,我是看你被刺客宗的老大给盯上了,才自作主张跟过来的,我可跟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离秋凝视着他的眼眸,丝毫没有掩饰搪塞之意,她想着自己之前在岔路口使的障眼法应当起了作用,却不知原来跟踪她的人不止一个,恍然大悟后淡然道:“多谢。” 男子没想到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甚至处处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女子竟然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他坐在一旁无所适从,不免偷偷瞄了霍离秋几眼,见她面容姣好,一双睫毛修长动人,眸眼虽顾盼流光,然眉间总是悬着一抹忧虞,不苟言笑。 看一眼,又想再看一眼,他竟觉得脸颊有些微红,赶紧别过脸去用手掐了自己一把,却越发觉得自己难以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见她神情总是透出一种清冷,思来想去也寻不见合适的言语去形容她,三分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又带着三分隐世未深的江湖气息,又有三分更为朦胧,像是从红尘中走来,既静立于云端之外,又端坐于干坤之间,更重要的是,还有一分,她不甘心。 霍离秋似乎察觉到了男子炽热的目光,很不自在,稍稍转过脸去,男子急匆匆将视线移开,最后偷瞄一眼,竟发现她白皙的双颊上多了一抹红晕。 崖上的气氛一时有些不自在。 两人正处在一座陌生的峭壁之上,峭壁另一处是茂密的山林,四周空无一物,目之所及皆是浓重的云雾,真实的东西都被隐藏其后。忽地山林异动,两人下意识警惕地靠紧了些,只见林间窜出几只雀鸟,扑稜稜在空中逐渐隐为几个小黑点。 “小心!” 离秋推开男子,竟徒手噼裂了四枚飞蝗石暗器,男子愣了一下,回想起方才的少年还空手将布条化作齑粉,这姐弟俩定然不是寻常人。 霍离秋将暗器往身后的断崖决绝一扔,冲着林中走出来的刺客们厉色道:“什么人!” 白衣女子从这群刺客中间缓步而出,她原本被霍离秋引入了旁路,在山林间找来找去也毫无收穫,没想到不归山忽生地动,阴差阳错又让她找到了这个红衣女子,她没好气道:“姑娘你似乎拿错了酒。” 离秋瞥了一眼身旁的陌生男子,冷漠道:“酒已经没了。” “哦?”白衣女子渐渐露出杀气来,身后的刺客们也蠢蠢欲动。 男子习惯性地走上前去,将霍离秋护在身后,对白衣女子试探道:“怎么?阁下要为了一坛酒杀人灭口么?这酒有什么稀奇,天下第一客栈每天卖这么多,阁下何必跟我们抢?” 话音未落,白衣女子率先亮出袖中双刺,迎面袭来,白色风袍临风而动,杀意凛冽,径直冲向男子,男子正要作出反应,霍离秋却蓦地出现在他身前,挡下了双刺,双拳带起的拳风还将白衣女子震退好几米,男子目瞪口呆,只觉眼前的柔弱女子换作了另一个人。 白衣女子尝到口中渗出的腥咸,叫喊道:“你是什么人?敢阻我们刺客宗办事!” 离秋不语,白衣女子见她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跟那些自诩正义的正派人士简直一个嘴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从腰间摸出三根银针恶狠狠地投掷过去,霍离秋没有多想,当即接住这三根银针,当着白衣女子的面扔在地上。 白衣女子绝非一个喜欢吃力不讨好的人,见她与霍离秋二人实力悬殊,便识趣地带着刺客们离开了,霍离秋暗自松了一口气,一旁的陌生男子更是对她增添了几分钦佩之情,于是乖巧地站在一旁不敢搭话。 还未等两人再开口说话,断崖又开始剧烈地震动,天翻地覆再度涌起,云雾缭绕中,两人随着崩解的断崖急速坠落,坠落中觉得耳畔杂音四起,难以恢復正常神志,不知过了多久,突如其来的冷水裹挟着巨大的压力从耳鼻口中灌入。 霍离秋终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片陌生的水域中,不识水性的她觉得唿吸很困难,慌乱中挣扎的手被另外一只手抓住,身体往上浮动着,离秋不安的心情也沉静下来。 男子揽着离秋浮出了水面,此刻的她已经昏迷,男子环视一圈竟发觉他们二人处在一片广阔无垠的水面中央,尽头还泛着霞光,金乌快要坠落地平线,若是找不到陆地,恐怕他俩会就此丧命。此时迎着夕阳的方向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小岛,男子也没时间多想,赶紧带着离秋朝小岛游过去,挣扎着上了岸。 “姑娘!姑娘!”男子将霍离秋平放在地上,见她仍然没有意识,一时心里发慌,忽而想到谁曾教过他唿气救人,刚埋下头的一瞬又觉得十分难为情,两人毕竟萍水相逢,况且对方又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男子纠结万分,但一想到人命关天,还是鼓起勇气亲了上去。亲上的一刻,男子近距离地看清了女子一张精緻的面容,忽觉心跳变得有些急促,来来回回几次,离秋蓦地咳出水来恢復了意识。 第7页 “你没事吧?”男子赶紧将她扶起,霍离秋觉得头有些晕,方才落水昏迷之际,她又梦见那个暴风雪中独立天地之间的银袍人,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她知道这与她体内的武宗血脉息息相关,这场重复无数次的梦境,也昭示着武宗后人一场逃不开的宿命。 待霍离秋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被救了一次,这才彻底放下对男子的敌意,还颇有些歉疚。她平静的面容终于掀起了一丝波澜,正想表示感激,却发现男子此刻已经脸红到了耳根,离秋不免担心道: “你……没事吧?” 男子赶紧摆摆手,装出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样,想了想,又道: “对了,我、我叫楚是夜,是非的是,秋夜的夜,姑娘你……” 霍离秋妥下心来,回道:“霍离秋……” 楚是夜见她惜字如金,以为是自己太过唐突,只听离秋又踌躇道: “离散的离,秋……秋夜的秋。” 楚是夜一愣,两人忽而相视一笑。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不苟言笑的容颜上绽放出灿烂的笑靥,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幸运。 一身桀骜,一生飘零,唯有此刻的温暖,令他只想时间永驻,再无流转。 02 野人 3 若是屹立云巅之上俯瞰整片水域,此岛便如一叶飘萍,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去往何方。 夜色缓慢来临,霍离秋和楚是夜决定先去找个歇脚的地方,待明日天亮再作打算,岂料没走几步,便听闻岛中的丛林间传来孩童嬉笑之声,两人对视一眼,循声而去。 待声音越发明晰,两人瞧见林间一处小山洞里烧着一团火光,一老一小正坐在篝火旁玩着抛石子儿的游戏,老的一副顽童模样,较真不说,还常常耍赖,小的更是牙都没长齐,只知道一个劲地大笑。 楚是夜环视一圈,整座岛上荒无人烟,此处却偏偏如此聒噪,令人生疑,再想往前一步时,忽而一枚石子从眼前擦了过去! 楚是夜往后一撤,却见那小孩儿骂骂咧咧地沖了过来,叫道:“有坏人!打坏人!……” 话还没说完,小孩儿“嘭”地一声被自己绊倒在地,随后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眸即刻充盈了泪水,仰头就是一个嚎啕大哭,楚是夜无言以对,只想假装自己没看见他。 “何人欺负我儿!”老的杀气腾腾地从洞里跳了出来,浑身上下泥泞斑驳,与那杂草丛生的野人也相差无几了,逼近的一瞬,霍离秋竟觉得眼前的人无比熟悉。 离秋不退反进,试图在微弱的火光之中看清他的长相,谁知这野人抽身一掌,气力浑雄,霍离秋未能完全抵挡,被震退几步。 正当危险对霍离秋步步紧逼的时候,一轮掌刃出现在野人颈边,透着森森寒气,楚是夜冷言道: “你再敢上前一步,后果自负!” 野人倒是颇为惊奇,想此男子轻功了得,一举一动竟然毫无动静,异常兴奋道: “好!我最喜欢跟武功了得的人打!好小子,来!跟我比试一番!” 楚是夜收回手来,心想这野人也是个怪物,还未等他答应不答应,野人又强攻了过来,一拳一式,招招生风且游刃有余,楚是夜艰难地见招拆招,两人迅速打得不可开交。 “别打了!” 霍离秋蓦地横在二人之间,楚是夜即刻收手,但野人却不肯罢休,霍离秋眉头一皱,回身就是一拳反击,那野人摔在篝火旁,火光映照下,一个中年男人呈现眼前。 “霍箫,你还要疯疯癫癫到什么时候!”霍离秋咬牙怒斥。 野人沉默后嘆口气道:“什么时候连声爹都不叫了,还敢直唿你爹的大名!” “爹?”楚是夜又觉得世界十分离奇,可眼前的红衣女子却与这野人半点也不像。 霍离秋神情沉了下去,愤道:“娘死后你就终日不甚清醒,前段日子又不告而别,没想到竟是跑到这种鬼地方来玩什么父子游戏!” 霍箫缓缓起身,将一旁瑟瑟发抖的小孩儿抱在怀里,神神叨叨着:“这孩子叫阿宝,阿宝也很可怜,爹跟着别的女人跑了,娘也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将他丢在山里餵狼。” “对,别人的孩子都很可怜,你的孩子一点也不可怜。” 霍离秋的眼神透射出从未有过的冷冽,甚至携着一丝讽刺,又道: “他们生下来就没了娘,父亲也疯疯癫癫,从未管过他们,他们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就为了江湖上几句传言,从一出生,就要将自己的一辈子,埋葬在这种一眼便望到头的生活里去!” 楚是夜心头一颤,目光凝重地望向霍离秋,此刻的她似乎将骨子里那仅有的一分不甘心挥洒出了十分,这一番话也不像是头脑一热,其中深意大约已是酝酿许久。 父女对视之中,霍箫率先转移了视线。 霍箫将小孩儿举到肩上,不以为意: “秋儿,你的武功还是老样子,没有长进。” 霍离秋明白自己又在白费口舌。 眼前的人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种半疯半醒的状态之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起初以为他是在装疯卖傻,后来却已经全然分不清是真疯还是假傻,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第8页 或许这是父亲自己选择的道路,抛下所谓武宗后人的责任,疯癫一时,逍遥一世,任凭这乱世乱出什么样子来,多少孤魂怨鬼,多少家破人亡,都跟他毫无关系。 只可惜,很少人能做到如此潇洒,至少霍离秋是做不到的,尤其是回想起母亲临终前那个幽怨的眼神,她便永远无法释然。 阿宝坐在霍箫肩上,调皮地揪着霍箫的头髮,恢復了嘻嘻哈哈的模样,霍箫捏着阿宝的小藕腿,眼里满是欣喜,又东拉西扯道:“秋儿你看看,阿宝多可爱啊!你也赶紧去找个人家嫁了吧,生个大胖小子,就像阿宝一样!” 霍离秋蹙眉,不想去理会,此时霍箫忽然转过身去看向楚是夜,双眼发亮道: “诶!我看你小子就很不错嘛!既然武功底子厚,体质应该不会太差,至于长相嘛——” 霍箫背着阿宝凑近了些,楚是夜心头一窒,赶紧往后退去,霍箫又步步逼近,愣是要把楚是夜给看个仔仔细细明明白白,随后颇为满意道: “不错不错!梳洗一下,再换身衣服,大概就能赶上那个什么公子世无双了!” 霍离秋望着霍箫满是忧心忡忡,楚是夜将霍箫礼貌地推远了些,道: “我说前辈,有闲工夫在这里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不如关心一下不归山的事。” 霍箫一脸迷茫,仰起头来对着阿宝道:“不归山?阿宝知道不归山出啥事啦吗?” 阿宝兴奋地在霍箫肩上乱蹦,奶声奶气地叫道:“不归!不归!” “嘿嘿!对咯!不归山不归咯!” 霍箫开心地将阿宝举了起来,朝岸边走去,仿佛忘记了周围一切的存在,他就那么决绝地走着,丝毫没有停下,楚是夜正想将他追回来,却被离秋伸手拦下,霍离秋凝视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沉声道: “罢了,让他去吧……” 夜风渐起,万叶呓语,星光透过林间洒下一地零碎,仰头望去,澄澈夜空中只寻见明月朦胧的影子。 凡有一人愿用一无所有换一世安稳,既有此等勇气,又如何将他唤回? 篝火近阑珊。 楚是夜拿着一根木棍撺掇着柴火堆,又添了些木柴,火势渐渐回旺,霍离秋对着冰凉的双手呵了呵气,借着篝火的温暖才缓和过来,出神道: “也不知道简弟现在在哪儿……” 火光在她疲惫的脸上跳动着,楚是夜察觉到她身上湿漉漉的衣裳,关切道: “霍姑娘,你要不要烘干一下衣服,不然夜里会着凉的。” 霍离秋这才反应过来,只嘆一波三折,一时无暇顾及这些琐事。 待离秋宽衣时,她发现自己右手手掌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团黑漆漆的记号,无论怎么也擦不掉,手心还有些发热,且这番怪热渐渐从手心朝身体蔓延开来。楚是夜在洞外坐了一会儿,见离秋在洞里宽衣了许久,不免轻唤一声,离秋赶紧应声,也不再想太多。 楚是夜倒是干净利落地架好自己的衣服,随后跑到火堆边坐下取暖,离秋踌躇一番,还是怯声道:“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幸好遇上楚兄你,真是谢谢了。” “不用跟我客气。”楚是夜窃喜道,“这还是你对我说过的最长的话。” 霍离秋感到自己似乎犯了什么大错,楚是夜笃定地点点头,像是很委屈的样子,十分怀念方才对霍箫振振有词的她。 “那我以后多说话就是了。”霍离秋笑了笑,微微侧过脸去。 楚是夜见她不再是初见那般冷漠和面无表情,心头也温暖了许多,渐渐胆子大了起来,道:“霍姑娘你多笑笑……挺好的。” 离秋微愣,心事重重,正色道:“楚兄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楚是夜不敢出声,他并不傻,她的姓氏和方才父女俩的对话,一切的一切都昭然若揭,只是他并不明白离秋的话外之意。 霍离秋太多话哽在了喉咙里,只好道: “总之,待之后回到不归山去,楚兄便忘了我这个人吧,但凡和我们家扯上关系的人,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说着说着,霍离秋眸眼中映着的火光更加肆意地跳动着。 楚是夜没有即刻作答,他只是将目光投向这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上,缓缓道: “今后怎么样,根本没人知道,所以我只看当下。” 话音掷地有声,霍离秋欲言又止,只觉得眼前的男子也跟初见时有所不同了。 这一夜,两人皆是各有所思。 楚是夜辗转反侧睡不着,便出洞晃荡一圈,唿吸一番新鲜空气,顺便在洞口外黑灯瞎火地摸了些野果子回来,刚回到洞中,见霍离秋浑身发抖,神情痛苦,楚是夜手中的果子掉了一地。 03 定情 4 楚是夜急忙冲上前去将她扶起,忧声道:“发生何事了!” 霍离秋强撑着摇摇头,但她全身发软,毫无气力,眼前竟时不时出现一些模煳的幻象,痛楚从经脉渗出包裹全身,她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楚是夜见到她的模样,皱了皱眉,将信将疑地抓起她的右手翻开一瞧,掌心果然有一团漆黑的印记,已呈扩散状,他沉声道:“你中了如痴的毒……” 第9页 “毒……”霍离秋咬咬牙坐直了身子,强迫自己运功,试图逼出毒素,可始终有一股怪热在体内胡乱窜动,离秋虽运功清醒了些,但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番痛楚,激烈对抗之下,她吐出一口黑红的血来。 “霍姑娘!”楚是夜手足无措。 霍离秋撇去嘴角的血,虚声道:“楚兄可知这是什么毒?如何解?” 楚是夜有些语塞,他行走江湖也有些时日了,自然很清楚刺客宗的手段。刺客宗一向喜欢修炼邪术,阴阳长老如痴更是出了名的善于用毒逼人就范,尤其是她引以为傲的七情散,喜、怒、忧、惧、爱、憎、欲,无色无味,悄无声息地将人折磨至死。 这种荒唐无比的事情让楚是夜难以启齿,他忧心忡忡地望着离秋,陷入沉思。 霍离秋见他表情十分为难,大概猜到自己中了什么无药可解的剧毒,渐渐地,一阵无边的恐惧和失落从心底浮起,她的眸眼黯淡下来,也许这就是她的命。 她努力保持平静,伸手摘下颈上的项鍊,不到万不得已,她本是不会动它的。 上面的坠玉正面刻着一个鲜红的“秋”,背面印着武宗的龙纹图腾,离秋摩挲着这块坠玉,审视着这条不怒自威的蟠龙,终是不忍再看,顺手将玉递给楚是夜,无力道: “不知楚兄能否答应,在我死后找到我弟弟,将这个东西交给他……” “你不会死的!” 楚是夜倏然抬起头来十分决绝,霍离秋眼睫微颤,只听楚是夜又道: “敢问霍姑娘可否婚配?” 离秋有些懵,摇摇头,楚是夜便二话不说跪在她面前,决然道: “楚某不才,今日斗胆求娶霍姑娘!” “楚兄你?” “虽然在下与姑娘相识不过短短一天,但亦已足矣!姑娘倾城之姿亦有兰心蕙质,令在下不觉倾心,但求此生能执手偕老!” 楚是夜神情坚毅,一双眸眼更是熠熠生光,离秋望着他竟丝毫无法再转移视线,很早以前,她也曾想过武宗后人的命运究竟会如何轮转——终日待在不归山深处的林间小屋中,与日月花鸟朝夕相处,岁岁年年总相似,空有一番抱负,无人可解,从生到死,不留痕迹。 可她却从未想过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事,或许这是比生死还奢侈的事。 “我已是将死之人,楚兄何必……” “嫁给我,让我救你!” 楚是夜眉间焦灼成海,此刻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他会等来什么答案。 霍离秋貌似对自己中的毒渐渐开悟,她低头凝视着手中的黑色印记,再一抬头,她与楚是夜彼此相望,透过漆黑的眼仁,离秋看到一丝光,而这寸光似乎早就在她毫无防备之时照亮她的心头。 “若只是为了解毒,楚兄大可不必娶我……” 霍离秋清冷的面容被篝火映得通红,她分不清是因为中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不不霍姑娘……我不是为了解毒才……其实也有解毒的原因不过……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 楚是夜慌忙之中嘴瓢得厉害,以为霍离秋误会他只是单纯地出于江湖道义无法袖手旁观,实际上他心里的小九九早就不单纯了,却不知道如何用言语传递给她。 离秋望着他无措的模样,心中生出些暖意来,她明白了一念生死,也明白了一眼万年,只是她害怕自己的身份会连累到眼前的人,故而迟迟没有决意,但体内的毒素越发猖獗,离秋眼前虚晃了一下,半梦半醒间,她道:“既是如此,承君一诺。” 今日的黎明来得很晚,夜色阑珊,却格外温暖。 两人朝着洞口跪下,面对着朗月干坤,简单地行了一番礼。 离秋一袭红衣于火光之中宛若那明艷动人的嫁衣,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 望着楚是夜,离秋渐渐有些意识模煳,她能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拥抱,随后那毒素带来的气流在她体内乱窜着,她渐渐妥协于毒素带来的热度…… 阳光将洞口照得明亮,洞外的花草树木又迎来了崭新的灿烂日子,微风轻拂,洞里的火堆也燃尽,留下一堆黑炭,偶尔滋啦一声。 楚是夜睁开眼来,微微侧头,离秋在他怀中尚未醒来,唿吸均匀,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右手翻开一瞧,黑色印记果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心头的大石总算落地。 洞内有一支废弃的小船,两人拖到岸边试了试,还算结实,随后两人将小船推出搁浅区,渐渐远离了那座小岛。 刚划出没多久,再一回头,那小岛竟凭空消失! 茫茫水面,一望无垠,水天一色,波光粼粼,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离秋望着天际,幽幽道:“奈何是一番海市蜃楼……” 楚是夜闭上双眼,任湖风拂面,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 没过多久,视线尽头出现了连绵一线的陆地,小船晃晃悠悠地靠了过去。待上岸之后,离秋在搁浅的泥里发现了一块残损的牌匾,上面刻着“不归书院”四个大字,离秋手一抖,随后转身望着这片茫茫的水域,难以置信道:“这是……不归山?” 第10页 不归山,她从小生长的地方,灵气四溢的人界第一山,中原与南原的地界线,竟然就在两次天翻地覆的地动之后,彻底消失了! 一座巍峨高耸的山体竟然就此变为一片广袤无垠的湖泊,不归山真的不归了。 楚是夜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想到天地间竟有此等移山填海的奇事,此后的江湖不知会掀起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两人忐忑不安地朝天鸿城的方向而去,刚进了城,就被眼前拥挤的人潮彻底惊住,不过一天,天鸿城竟变得如此热闹! 参差林立的建筑,人如流水马如龙的集市,色彩斑斓的商铺,琳琅满目,伴着阁楼上的笙歌飘摇。 更重要的是,街上出现了许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江湖势力,楚是夜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什么西郊的狼牙帮,什么东郊的山匪窝子,有声名赫赫的,也有恶名昭着的,互相看不顺眼,谁也不搭理谁,硬是待在同一屋檐下,实在罕见! 霍离秋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天鸿城,但也从未见过如此喧嚣的场面,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雀跃,沉浸在前所未有的人烟之气中,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 楚是夜想着人群拥挤,怕与离秋走散了,正想伸出手来拉住她,忽然另外一只刚健有力的手将他悄无声息地拖入暗巷之中。 楚是夜转身一掌噼到半空,却发现身后是个熟悉的面容,一双青紫色杏眼透亮清澈,容颜几分岁月沧桑,楚是夜疑惑道:“酒日生?” 眼前的中年男子挑了挑眉,忽而双眸一亮,凑在楚是夜身上嗅来嗅去,楚是夜嫌弃地躲开:“我去!你属狗的啊!” “唉嗨!你怎么知道我属狗的!”中年男子十分惊喜,随后露出狡黠的目光,“哼!你小子真是出息了啊!身上竟然有女人的味道!行啊你小子!平时一幅苦大仇深不近女色的嘴脸,原来都是骗我们的啊!还不快从实招来!” 楚是夜脸一红,背过脸去没好气道:“死变态,要你管!” 酒日生立马摆出一副委屈姿态,嚷嚷道:“重色轻友!亏我担心了整整一个月!楚是夜你真是个小白眼狼!” “什么一个月,你喝酒喝傻了吧!我就离开了一天,你会担心我?呵呵。” 楚是夜翻了个白眼,忿忿不平。 酒日生目光促狭,语气诡异起来: “一天?那你的这一天真够长的,长到阿发都快去阴曹地府见他的老祖母了。” 楚是夜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酒日生云淡风清道:“哦,没啥,你现在赶回去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楚是夜神情凝固,眨眼间在暗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酒日生幽幽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目光复杂,只拿起腰间的酒葫芦一饮而尽,随后慢悠悠地追着他的脚步而去。 城郊破庙因此引起不小的轰动。 楚是夜气势汹汹地冲进庙中,一大波兄弟涌上来像是看见了鬼。 “我……我没看错吧?是楚哥回来了?” “我的娘诶,天灵灵地灵灵,我啥也没看到。” “楚哥你……是人是鬼啊?” …… 楚是夜无暇顾及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直直冲进正堂一瞧,阿发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煞白,手腕上一条醒目的刀痕,血流一地都几近凝结成块,其他几个兄弟守在他身旁抹起了眼泪。 04 孤胆 5 “阿发!” 楚是夜跪在阿发身旁,感知着他若隐若现的脉象,只觉得一把刀子插在心头。 大家见了他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楚是夜这才意识到什么不对劲,恐怕那座消失的岛别有玄机,只是他现在已经无暇顾及。 看着周围的兄弟伤心的模样,加上阿发不容乐观的情况,楚是夜一时心中郁结,厉声斥道:“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旁的阿仁瘪着嘴道:“楚哥你可没看见,之前阿发的病发了,将他折磨到发起狂来!还用刀割了自己的手腕,把兄弟们都吓坏了!” 楚是夜稍稍冷静下来,看着众兄弟们疲惫的样子,隐约也能猜出他们这几天都在不分昼夜地照顾阿发,还有一些兄弟在为白云酒的事情四处奔波着,脸上还挂着伤,青一块紫一块的。 楚是夜内疚之情涌了上来,他只能咬紧牙关,不让自己也露出疲态。 这时阿发艰难地开口吐出一个个的字,他的手伸向楚是夜,楚是夜紧紧抓住他,听他虚弱道:“楚哥……杀了我吧……我好痛苦……” “你在胡说什么!赶快给我好起来!” 楚是夜见阿发这般绝望,心中仿若被万千虫蚁啃食,钻心蚀骨。阿发的眼神有些涣散,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发紫,不再看着楚是夜,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喃喃道:“我答应过阿婆……要做个有用的人……我……现在……” “别说了……” 楚是夜握着他的手,切身体会到极致的冰凉,可是他无能为力。 “我现在……做不到了……” “阿发!” 破庙之中传出众兄弟的嘶吼,楚是夜终是没能握住那双冰冷而无力的手,阿发就这样断了气。 第11页 曾经一同漂泊流浪,以天为被地为床,又一同惩奸除恶,度过多少快意恩仇的日子,竟没想到就这样轻易地生离死别。 “都怪我……都怪我……”楚是夜一记重拳锤在地上,此刻的他对自己无比失望,他一度是个骄傲的人,却被命运一次次重挫。 大光原本也是个硬汉,此刻也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想着他们辛辛苦苦追踪了刺客宗那么多天,却始终找不到客栈与刺客宗勾结,密谋下毒,妄图控制整个天鸿城的确凿证据。 而他们这种江湖末流的身份,甚至都不能光明正大地为自己伸冤,死了也只能随便找块地埋了便是,谁又在乎车轮底下是不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兄弟们为阿发简单收拾了一番,让他也能端端正正地去往生极乐,待立起一座新坟,众兄弟磕了几个头后,楚是夜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煳,转身愤然离去。 阿仁推了推大光,担心道:“你快追上去看看,楚哥性子急,万一闹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大光只是嘆口气道:“楚哥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谁又能拦得住!” 此时,酒日生吊儿郎当地摆了过来,悠哉地走到阿发的坟前洒了一壶酒,嘆道: “解脱了也好哟!整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还要受欺负,活着有什么意思!死了也算是恭喜恭喜了!” “酒前辈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嘛!”阿仁没好气道,即使他早就知道酒日生是个有一说一有十说十的人,管他什么好听难听,也不管你爱不爱听。 虽然酒日生看起来是个邋遢的酒鬼模样,爱逛花楼,爱调戏破庙的兄弟,但总会若有若无地显露出其深不可测的一面,在破庙里跟他关系最好的就是楚是夜。 两个人也谈不上什么相通点,最多也就是能聚在一起喝个小酒。 酒日生打了个醉嗝,迷迷煳煳道:“小夜夜呢?” 阿仁摇摇头,一旁的大光摇摇头,众人也都摇摇头,酒日生扶额嘆气,就知道不能指望这些小朋友,只希望楚是夜那个小朋友不要一怒之下去把人家客栈给掀了。 霍离秋被拥挤的人潮推搡着,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陌生的街道上去,回头一瞧,茫茫人海,哪里还有楚是夜的踪影,她四处张望,却徒劳无功。 她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天鸿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群中夹杂着许多江湖人士,个个持着刀枪棍棒,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样子,更有许多平民百姓跟过去凑凑热闹,前方不停传来打斗声和喝彩声。 霍离秋看见一对手挽手的江湖姐妹花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妹妹道:“快看看我今天好不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打不过绫大总管,你连慕家的门槛都别想跨进去!” “那又怎样!我又不是非要入那慕家的招贤堂去,还不是为了见到……” 妹妹说着说着害羞得捂住自己的脸,一旁的姐姐也露出嚮往的神色,两人就在人群里陷入旖旎的幻想之中。 此时路过姐妹花的一个卖菜老伯满脸鄙夷之色藏都藏不住,道:“奉劝你们别痴心妄想了,绫大总管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想要倒贴的人。” 姐妹花怒火中烧,冲着老伯骂骂咧咧,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卖菜老伯失望地摇摇头,索性停下脚步,将挑着的菜担子放下,一旁的酒肆小二一边打扫着残羹冷炙,一边同老伯唠嗑道:“这些女人,一个比一个疯狂,迟早会被绫大总管好好教训的,咱们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伯整理着竹筐里的鲜菜,不平道:“真是搞不懂,这招贤大会明明是为了召集天下武林英杰,共同对抗北边的玄贼的,偏偏来了这么些心思不正的人!” “哎哟您还别说,自从上一任武林盟主吃了玄氏的败仗退出江湖之后,这慕家代管武林也有十几个年头了,还从来没有搞过这么大阵仗的招贤大会呢!” “谁叫这一个月前吶,不归山突然消失了,慕家唯恐是玄氏搞的鬼,于是赶紧筹备这次招贤大会为自己吸纳人才!你看看,半月前不就招来了武宗后人嘛!听说只用了一招就让绫大总管心服口服了,你说牛气不牛气!” “一招啊?哎哟,真是厉害了!那武宗后人长什么样子啊?” “我远远地瞧见一个影子,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吧,小小年纪就白了头,还真有那么几分绝世高手的气势!” …… “简弟……” 霍离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但从老伯和小二的对话中,她已经可以确信那个武宗后人就是自己的亲生弟弟,霍简。 随后她拨开重重人障,一路前行,欢唿声越来越近,直到一座四四方方的擂台跃于眼前。 霍离秋看见擂台上站着一个玄衣女子,面色沉冷,睥睨四方,令人不寒而慄,腰间一块显眼的金牌刻着硕大的“慕”字,而擂台之下是一个刚刚摔下擂台断了好几根肋骨的壮汉。 旁人吓得倒抽几口凉气,指指点点道: “这是今天的第多少个了?” “不知道,反正敢上去挑战绫大总管的都是勇气可嘉,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第12页 “这么惨啊?那以后谁还敢去招贤堂啊?” “说什么呢!这可是慕家的招贤大会!慕家是中原第一名门,要是能进慕家的招贤堂,跟慕家攀上干系,就算你被绫总管打得缺胳膊少腿儿那也是后半生无忧了!” …… 霍离秋张望一番没有看见简弟的身影,只好鼓起勇气凑上前去与说话的人搭话: “请问,那个前段时间出现的武宗后人现在在哪里?” “噢,你说霍少侠啊,人家早就是慕家的座上宾了,自然是要进到慕家才能见着了!” 霍离秋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失望,顿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唿声,震耳欲聋。 原来是方才那对姐妹花走上了擂台,众人似乎尤其热衷于看这种戏码,个个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四个大字。 霍离秋看见擂台上的玄衣女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对面的姐妹花倒是一脸懵懂,妹妹还在擂台上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绫总管,今天大少爷会不会过来呀?” 人群中嘘声一片,玄衣女子目光抽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是不满,只听她极为冷淡道:“大少爷待会儿就过来。” “真的呀!”妹妹兴奋地在擂台上跳了起来,拽着姐姐的衣袖乐开了花儿。 “不过很可惜,你们看不到了——” 说时迟那时快,玄衣女子一个跃身到姐妹花面前,一人一掌将姐姐和妹妹推下擂台,姐妹俩还没从欣喜中回过神来便摔了个狼狈模样,自报家门的环节都省略了,又见玄衣女子厉声喝道:“还不快滚!” 姐妹花深知自己得罪了绫总管,赶紧灰熘熘地逃走了,完全没了上台前的意气风发。人群又发出一阵嘘声,虽然结局早就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了,但是依旧能从中找到乐子。 玄衣女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回到擂台中央,放话道: “我再说一次,招贤大会不是招亲大会!谁若打着大少爷的心思上这个擂台,我慕绫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05 情敌 6 众人都被慕绫的气场给震慑住了,噤若寒蝉,眼神紧张。 这擂台设在慕府门前的空地之上,离秋抬头一望,才发觉擂台背后的府邸十分华丽,牌匾上漆木金字的“慕府”赫然眼前,但门口的守卫都表情肃穆,似乎不太好应付的样子。 越来越多的人涌去擂台,为了一睹慕家风采,不过这绫大总管似乎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兇残,一些身手不错的侠士在过了几十招之后,稍逊一筹或者没有分出胜负的,也都被她认可,登记在册,随后那些人在大家羡慕嫉妒的眼光中踏进了慕家的大门。 但登上擂台的女侠客似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慕绫对她们出手也异常狠辣,目前为止,众人还没看到任何一个女子能够被登记在招贤册上。 霍离秋一向谨慎惯了,也信奉出手前要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看了慕绫多次打斗之后,已经大致摸清了她的武功路子,刚想上台试试身手,岂料慢了一步,一个黄衫女子飞身上台,落落大方,高声道: “琴瑟门玉卿卿,请绫总管赐教!” 众人原本已经看得有些乏了,玉卿卿一登台,立马炸开了锅,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这下有好戏看了!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呢!” “情敌?什么情况呀?” “你不知道啊,这玉卿卿几年前就对慕家大少爷一见钟情,多番示好,江湖上谁不知道!这次又跑来参加招贤大会,可不就是打定主意要入慕家门儿了嘛!” “绫大总管不是最讨厌打大少爷主意的女子了吗?这可不得了!” …… 霍离秋见擂台上这两个女人像是有新仇旧恨似的,一见面就打得不可开交。 两人的武功套路风格大为不同,慕绫兼有男子刚强狠辣与女子的灵活敏捷,玉卿卿却是招式颇为散漫阴柔,但以虚攻实,实力也不容小觑,两人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定。 此时的擂台不再是慕绫一人占尽上风,众人都伸长脖子瞧得津津有味。 只见玉卿卿开始转守为攻,指尖的细小粉屑不断洒在慕绫身上,慕绫的凛冽攻击忽然迟缓了下来,玉卿卿一时抢占先机,聚气一掌,将慕绫击退好几步。 众人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这琴瑟门的名头霍离秋也早有耳闻,门派建在不归山山脚,是女子门派,擅长以柔克刚之术,没想到实战起来也如此凛冽。 慕绫忽然觉得全身有些轻微麻痹,不知怎么,感觉自己渐渐有些站不稳,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玉卿卿却故意问道: “绫总管还能再战么?” 慕绫颤抖着站直身子,咬牙道: “当然!” 说罢拿出三根钢针往自己的肩头一扎,以疼痛感来强迫身体清醒过来,场上的人都吓得鸦雀无声。 霍离秋身为武宗后人,这些看似眼花缭乱的招式在她面前就像是放慢了速度,她一眼识破玉卿卿对慕绫使用了酥影散。 酥影散取材于不归山山南生长的一种酸草,有麻痹神经的作用,常用作医药。 但离秋没想到慕绫的执念和骄傲竟然如此之重,不免对她生出佩服之情来。 第13页 慕绫渐渐恢復了些气力,于是加快了出手速度,玉卿卿俯身躲过她一击,随后腾空而起,一个迴旋而落,慕绫双掌挡住她的当空一击,顿觉麻痹加重,一时不敌,跪在了擂台边上,慕绫抬头怒道: “玉卿卿你卑鄙无耻!” 玉卿卿保持着一个浅笑,而擂台下一众琴瑟门弟子纷纷援声道: “堂堂慕家人输不起还公然乱骂人,算什么道理!” “就是就是,大伙儿都看见了,是咱们玉师姐略胜一筹,绫大总管可不能耍赖!” 慕绫攥紧双拳,却又痛苦地半跪了下去,众人知晓琴瑟门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不敢胡乱站队,只能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 慕绫生怕慕家名声受损,逼不得已只好放玉卿卿进了慕家的门,当玉卿卿的名字一笔一划记在招贤册上的时候,慕绫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千刀万剐着。 看着慕绫一副不能再战的模样,霍离秋在台底下忽然高声道: “暗招虽然使得妙,可漏洞百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她投去,玉卿卿闻言眉间闪过一丝慌乱,克制道: “绫总管都认可了,你又是什么人来多管闲事!” 霍离秋正色:“我只是说了实话。” 大家窃窃私语,对这个冒头的红衣女子表露出同情,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拆琴瑟门台的人,这武林中也没几个,而慕绫望着她也没有半分感激的意思。 此时的玉卿卿不敢仗着琴瑟门的势去欺负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女子,于是缓和了语气,不屑道: “这位姑娘未免太苛责了些,既然姑娘不服,等走进这慕家门,咱们再来比试一番!”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譁然,慕绫听了更是反胃不止,想着这玉卿卿究竟有什么脸皮如此嚣张,不免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妥协,谁知霍离秋面无表情道: “你的身手,我还看不上。” 众人大惊失色,比自己说错话了还慌张,只见玉卿卿脸色全黑,也不顾什么名门风度,一掌朝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红衣女子袭去! 离秋侧头躲过,玉卿卿将双掌翻转过来,上面染满酥影粉,想趁机反手拍在离秋后背,但霍离秋抢先一步,两指一骈,狠狠击在她的肘部,玉卿卿顿时手麻不已,随后离秋抓住她的双手一拉,借力将她的双手钳住,玉卿卿一挣扎,双手便扭曲得更厉害,疼得她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离秋却全程未曾用到腿脚功夫。 在场的人都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上一次看到这种压倒性的对决,还是在半个月前,那个十六岁的武宗后人登上擂台的时候。 玉卿卿出了糗,又可怜巴巴地望嚮慕绫,慕绫更是一副你活该的模样火上浇油道:“是我慕绫看走眼了,玉姑娘不如再回去多练几天?” 慕绫一个眼神掷了过去,下人赶紧将招贤册上玉卿卿的名字划去。 “你!”玉卿卿气得跺脚,想到她苦苦相拼至今,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将她所有努力化为泡影,完全无法接受,后灵光一现,转而对霍离秋阴阳怪气道: “姑娘好手段,不过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引起大少爷的注意了么?” 离秋十分不解,而慕绫似乎对此话极为敏感,重新将霍离秋打量一番,见她容颜清冷秀丽,颇有出尘之色,一头黑髮垂在腰间,水红衣衫极为单薄,整个人瘦削寡言,倒适合养在深闺,丝毫不像是要奔入江湖厮杀的人。 经玉卿卿一提醒,慕绫这才料定眼前的红衣女子多半又是一个削尖脑袋想挤到大少爷面前的女人,聪明的是她没有直接暴露自己的目的,只可惜都骗不过她慕绫的双眼,她充满敌意道: “凭姑娘的姿色和气质,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们慕家?” 霍离秋更为不解,想这玉卿卿和慕绫分明是死对头,此时又一唱一和起来。 擂台之下排队参加招贤比试的侠士们都等得不耐烦了,纷纷站出来抗议,要慕绫赶紧解决台上的事,不要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慕绫身上的酥影散功效弱了不少,二话没说便先婉拒了琴瑟门的人,玉卿卿虽满腔怨气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慕绫代表着慕家,而凭藉慕家人在江湖上的地位,若真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怕是她与整个琴瑟门都担待不起。 想至此处,玉卿卿没好气地带着琴瑟门的弟子离开了,离开前还甩给霍离秋一个记恨的眼神,霍离秋不以为意,站在原地极为冷漠。 随后慕绫挽起衣袖,像是要大打一场的样子,公然对霍离秋宣战道: “既然姑娘不听劝也不肯离开,不如上台来比试比试?” 话锋直击霍离秋,起闹声此起彼伏,偏偏霍离秋又是个听不得挑衅的人,于是大大方方地走上擂台,而慕绫未等离秋站定便率先出了手,招招凛冽,不输男子。 霍离秋侧身抵挡,慕绫一个腾空出拳,离秋以掌相抗,两人纷纷后退了几步。 慕绫见她身手不凡,越发觉得可疑,指尖藏刃,杀气四溢,一个箭步冲上去,毫不留情。 霍离秋见她露了杀气,觉得莫名其妙,蓦地抓住她藏刃的右手,慕绫一愣,挣脱不开,随即右侧横腿,离秋腾空翻身,又抓住慕绫的左手,再一转身,将慕绫双手交叉困于后背。 第14页 慕绫将刀刃用手指弹出,离秋松手躲避,慕绫挣脱束缚后,如迅雷一般闪现在离秋身后,正欲背后勐击,离秋也倏然消失眼前,未等慕绫反应过来,霍离秋在她身后以肘重击,慕绫踉跄栽倒在擂台边。 众人瞧得津津有味,见霍离秋对玉卿卿和慕绫使的招数都大同小异,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用一样的套路将对方制服,打得实在是精彩漂亮,纷纷叫好。 在一片雷动的掌声中,霍离秋走上前去,对慕绫伸出手来,道:“承让。” 慕绫咬牙,见她还一副假惺惺的善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故意伸手去握离秋的手,随后将袖剑抽出,只一瞬,离秋没有防备,一个不留神便被慕绫生生推下了擂台…… 06 重逢 7 落地之际离秋一度没站稳,只觉得一双手轻轻地揽住了她,离秋抬眼一瞧,眼前人双眸如星,眉目如画,白衣胜雪,青丝如瀑,举手投足间颇有仙姿,和善中不失一派威仪,温润如玉四个字对他来说已是不值一提,仿若再多看一眼便会令人忘形,而对方的目光也掀起了一丝波澜…… “姑娘无事否?” 离秋下意识地躲开,白衣公子礼貌地放下手来,慕绫一见便疯了似的从擂台上沖了过来,跪在地上慌忙道:“属下失职,差点伤了少爷,罪该万死!” 白衣公子温柔地将她扶起,慕绫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盛气凌人,反倒十分毕恭毕敬,生怕伤到眼前人一分一毫,破天荒的是,她还有一丝丝的羞怯。 “你快掐我一下!我、我这有生之年竟然能见到慕大少爷!” 一个妇人满面通红,赶紧拽住相公的手,话都快说不清楚了。 更令人费解的是,她的相公也完全没有半分妒忌的意思,神往道:“这公子世无双果然名副其实啊,听说慕大少爷九岁的时候便献计逼退了玄氏大军,让他们这十几年都不敢举行南下呢!这又是聪慧无双,又长得好看,脾气还好,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 人群陷入气氛微妙的窃窃私语之中,大伙儿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自己俗不可耐的声音搅扰到了眼前人,连向他投去钦羡的目光都需要鼓足勇气。 此时,白衣公子身边的一个娇俏可人的小丫鬟对着少爷娇声道: “少爷你看看,阿绫每天都这么兇巴巴的,让别人看了笑话我们慕家不近人情!” 慕绫不以为然,反倒怨声道:“慕桐你是怎么保护少爷的!要是刚才……万一少爷伤到哪儿了,有你好果子吃!” 慕桐躲在少爷身后吐舌头以示不满,男子无奈地摇摇头,随后走到离秋身前,恭敬地赔了个礼,嘴角含笑道:“方才是阿绫护主心切了些,望姑娘见谅。” 霍离秋眼神沉冷,没想到慕绫会在擂台之上肆无忌惮地亮出杀气,分明是素不相识,却也能下此狠手,教人不服,她对眼前的白衣公子不客气道:“藉口!” 白衣公子神情一愣,似是没有料到霍离秋的态度。 离秋只觉得此战打得心里极不痛快,也不想再去追究什么,看天色不早了,简弟的事也不急于一时,便打算抽身离去,此时白衣公子伸手将她拦下,用恭谦的语气道: “不知姑娘可否赏个脸入慕府一叙?” “少爷!” 众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慕绫更是猜不透少爷的心思,心里只嘀咕着这个红衣女子真是胆大包天,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对少爷如此高傲不敬! 慕桐两眼发光地冲到离秋面前,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兴奋道:“咦?哪儿来的神仙姐姐呀!长得真好看!” 慕绫恨不得冲上前去掐死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片子,霍离秋一愣,见眼前的小丫头穿着一身落落大方的小白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更是盯着自己不放,一时有些不自在,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白衣公子将慕桐揽回身后,随后又步步往前,带着一丝压迫,对离秋不肯罢休道: “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见大少爷对她如此关切的模样,慕绫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众人倒是对这个红衣女子的身份更为好奇,一开始以为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家闺秀跑了出来,现在却完全改观,能让慕大少爷如此盛情邀请的人,肯定不简单。 正当众人开始猜测红衣女子的身份时,一个含着一丝喑哑的声音响起:“姐!” 霍简一只脚跨出慕家高高的门槛,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剎那间,霍离秋觉得眼前一切都化作了虚无,天地之间唯有他们姐弟二人。 离秋冲上前去,又有一丝恍惚,她不过与弟弟分别了只一天,眼前的他却已经满头白髮,憔悴不堪。 “简……弟?” 霍离秋颤抖着手,轻抚在霍简的白髮之上,霍简眼中泛起泪光,将她的手一把推开,悲喜交加道: “你死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这个旱鸭子被不归湖淹死了呢!” 霍离秋深感愧疚,不敢反驳。 霍简再见到姐姐,心中五味杂陈,虽然结束了一个月的悲伤,却又陷入新的惆怅之中,他将霍离秋审视一圈,不满道: “狼狈不堪!没出息!” 离秋知道弟弟的倔强脾气,见他还能像往常一样教训她,心中无限温暖,道: 第15页 “活着就好……” 霍简目光游离,沉默不言。 不归山消失,所有的安稳和宁静也消失了,姐弟二人在不归山的隐居生活已经彻底结束,他们不得不去面对新的陌生的一切,无论是人或事,一切归零。 今日的招贤大会以这个惊人的消息结了尾,人们对方才发生的事仍旧念念不忘,边走边聊,不亦乐乎,霍家姐弟一时成为天鸿城的热门谈资,被大家吹得神乎其神。 武宗后人重现江湖的消息迅速传遍了街头巷尾,前有不归山不翼而飞,后有武宗后人横空出世,众人都说近日怕是要不太平了,一场风雨即将在人界掀起。 角落中,一个银衣风袍的面具男子目光一凛,隐于暗巷之中…… 楚是夜心事重重地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放眼望去,人来人往,大家脸上都挂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喜忧,唯有他一人身处万千迥异的生活之中,前路不明。 身后一侧便是熙熙攘攘的天下第一客栈,人们还在乐此不疲地买着白云酒,而此刻的楚是夜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与客栈擦肩而过,无法作为。 悲伤之余,楚是夜想到了那个惊鸿一面的红衣女子…… “坏了!” 楚是夜差点想拍死自己,他蓦地想起来他与霍离秋分散已久,完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此时天下第一客栈忽然派出了一条舞狮的队伍,好不热闹,店小二在客栈外的布告栏上贴上了新的告示,宣布客栈将在七夕节那一天开办全城最繁盛的宴会,邀请各方江湖人士携带伴侣参加,共度七夕佳夜。 告示刚公布,许多人纷纷前来观望,客栈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客栈门外的两尊财神被重新刷了金漆,焕然一新,耀眼得让楚是夜心头一绞。 此时有人在布告栏旁高声道: “最近事可真多!刚刚我们还听闻这传说中的武宗后人现身慕家了!” “什么?就是那个天下武学一宗以抵之的武宗霍氏?” “那可不是,听说是一对姐弟俩,功夫那叫一个厉害!……” “看来这江湖要变天咯!” “这次七夕宴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去巴结巴结慕家啊!” 楚是夜一怔,他深知这慕家是什么货色,中原第一名门,与南原的南国并列为玄虚宫两大眼中钉。 慕家之所以能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内从默默无闻到代管武林,原因有很多。 其现任家主,慕方,作风铁腕,行事带着商人固有的精打细算和狠辣决绝,生财之余重视养兵,整个中原毫无竞争对手,几乎呈垄断之势。 慕方有好几个姨太太,但唯一所出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慕家大少爷,慕子凉。 慕子凉九岁之时便用一个诛心之计,将当时气势汹汹的玄虚宫逼退至锁春关以北,从此不敢南下,神童之名传遍全江湖,其貌无双,风华卓绝,被世人贊为“公子世无双”,虽是温润气质,实则做事颇为腹黑,绵里藏针,不是什么善角儿。 只是楚是夜不知道离秋为何会辗转去了慕家,但想来想去都是他自己粗心大意,被破庙的事弄得丢了魂,才把离秋搞丢了。 他总不能大摇大摆地闯进慕府说他刚成亲的妻子在这儿,他要来将她带走,或者大半夜偷偷潜进慕府去强行偷人? 但转念一想,他又能将离秋带到哪里去呢?回破庙里去吗? 难道带回去告诉他的兄弟们,我去不归山一圈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回来,以后大家可以一起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楚是夜徘徊了许久,脑子里蹦出了无数想法,但都被现实当即摧毁,不留余地。 或许,暂时让离秋留在慕府是最好的选择——可说到底,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又有谁在乎呢?不过是做给自己看。 楚是夜看着这慕府宛若囚笼一般,四四方方,装潢也毫无审美,充满金银户的庸俗之气,他孤零零地在慕府周围晃荡了一圈,真是悔不当初。 楚是夜没精打采地回到破庙里,前脚刚踏进门槛,几个兄弟便围了过来,叽叽喳喳道: “楚哥听说没!那黑心客栈要举办七夕宴会!这可是我们进入客栈找到证据为阿发报仇的好机会!” “就是!咱们找到那白云酒的秘密,在七夕宴上公之于众!让客栈身败名裂!什么天下第一客栈,我呸!不要脸!” “唉你们瞎激动啥,咱们就是想去也去不了了,瞧瞧咱们这身打扮,没权没势的,铁定会被拦在外面!” “怕啥!咱们去借些好一点的衣服不就得了!到时候肯定人多,不能挨个检查吧,随便混混就进去了!” …… 楚是夜听他们七讲八讲的,乱成一锅粥,索性大嚷一声,大伙儿便乖巧地闭上了嘴,大光冷不丁地插话道: “楚哥你还好吗?” 楚是夜见大光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是在担心自己,看着兄弟们都在积极地出谋划策,没有耽于阿发的死,他心里十分宽慰,也对刚才的冲动有些过意不去: “我没事了,抱歉,让大伙儿担心了。” 07 慕家 霍离秋望着满目奢华却空空荡荡的屋子,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 第16页 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不归山,莫名其妙地丢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进了慕府,对她而言,这些事不过发生在短短两天之内。 此时霍简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道: “每天挤破脑袋想接近慕子凉的女人多如流水,绫总管自然是误会你了才下狠手的,你何必当真呢?” “什么?” 离秋打开房门,一脸茫然。 “原来你没事啊!那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干什么!害我以为你……” 霍简没好气道,还以为霍离秋因为擂台上的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生闷气,好心好意跑来安慰一下,结果是自己多心了。 不知怎么,离秋觉得姐弟二人重逢后似乎多了几分生疏,想来想去还是开口问道: “你有事瞒着我吗?” “没有啊。” 霍简脱口而出,霍离秋满脸写着不相信,霍简将目光转向别处,不说话,眼里尽是决绝。 “你莫非要……” 离秋下意识地萌生出一个念头,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却还是忍住了。 世人皆知“天下武学,一宗以抵之”的武宗从来都是隐世不出,对江湖事袖手旁观,于是单纯地认为是武宗后人清高惯了,不喜红尘俗世。 可没人懂得,武宗避世远居的年代,大多都是治世。 殊不知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在这二十五年间,玄氏部落崛起,玄虚宫来者不善,将太平盛世弄得四分五裂,安乐祥和不再。 更没人记得,在战火焚尽的史书中曾经记载过的武宗辉煌。辅佐天子打下太平江山,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凡武宗弟子所到之处,人人安居乐业,满眼灿烂繁华。 如今不归山离奇消失,星象异变,武宗后人被迫重现江湖,这一切仿佛都在暗示着,这搁置已久的重担——天下平,武宗兴——又重新架在了霍家人身上。 “这慕家不是什么清净地,比起担心我,你还是先担心下自己吧!” 霍简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随后潇洒远去,假装欣赏慕家风光。 霍离秋虽有些不服气,但不得不承认简弟的身手确实在她之上,与她相比,他更像是名正言顺的武宗后人。 毕竟霍简自幼便是天赋异禀,能事半功倍地掌握所有武功心法,加上他本是男儿身,体格优势一直很明显,除此之外,霍简还熟读各种经典,一目十行,瞭然于心。 的确,论文论武,她霍离秋都应该好好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 离秋所在的客房正对的一处寝阁却是慕府中难得素雅的地方,整栋阁楼与慕府惯常的奢靡之风格格不入。 寝阁里,慕绫跪在地上十分愧疚道: “都是属下愚钝,有眼不识泰山,不小心得罪了霍家人,但求少爷重罚!” 慕桐为少爷递上刚刚送至慕家的请柬,又瞧了一眼内心无比煎熬的慕绫,道: “好啦阿绫,少爷从未生你的气,你这样长跪不起,不是在给少爷添麻烦吗?” 慕绫一愣,赶紧惶恐地站起身来,恭敬地站在少爷身后不再多言。 慕子凉翻看了一眼天下第一客栈送来的宴会请柬,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慕桐打开房门,霍简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 慕子凉放下手中的漆金请柬,恭敬道: “你终于肯来了。” 寝阁外起了一阵风,窗棂上悬挂的风铃叮铃铃作响,清幽悦耳。 “当今天下无非三大势力,北原玄虚宫、中原慕家、南原南国, 这玄虚宫的尊主玄木一向是傀儡政权,真正当家的是玄氏部落的四个位高权重的祭司,手中势力有整个玄氏部落和西域刺客宗,实力强劲但权力相互掣肘,效率低下; 南国在十四年前就宣布与中原划清界限,国主纳兰誉的性子倔强又一意孤行,膝下无儿承父业,整个势力包括纳兰族自身的贵族积累,加上皇后的家族产业和贵妃的外戚兵力,排外性强, 所以看来看去,慕家,倒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霍简娓娓道来,还颇为享受慕桐奉上来的清茶,茶香裊裊。 “上一次反玄虚宫大战结束时已经是十四年前,后来玄虚宫曾经南下血洗过一次天鸿城,后退居锁春关以北,至今未曾再南下,但这十几年来,玄虚宫笼络西域和东原,南下之心蠢蠢欲动。” 慕子凉顺着霍简的话头往下说去,霍简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冷漠道: “对于我们霍家人来说,江湖的恩怨杀伐远远不及天下一统的大业重要,我们所要辅佐的人,只能是这天下的王。” 一旁的慕绫慕桐没想到霍简如此直接明朗将这番话说了出来,于是悄悄观察着少爷的神情变化,谁知慕子凉竟也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道: “那简二公子的心中可有了人选?” 霍简丝毫不落气势,回道: “尚无。” 二人会心一笑。 “那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在府上叨扰了。” “实属慕家荣幸。” “不知大少爷可否为在下准备一间能安静看书的屋子。” 第17页 “这是自然。” 霍简离开了寝阁,前后不到一炷香。 慕子凉隐约觉察到,霍离秋的到来让霍简的心境发生了一丝变化,但这个外表十六岁的少年心中城府有多深,无人可知。 而对于慕子凉来说,他等这一番对话等了整整半个月,从霍简踏入慕府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 他身为慕家唯一的子嗣,一直活在众星捧月的生活之中,自他九岁那年以神童之名誉满江湖,他的生活就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也正是从那时起,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将众人所希冀的东西完美地执行下去。 可惜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慕子凉重新拾起桌上七夕宴会的请帖,似是有了什么打算。 . 霍离秋无意瞥见窗外的庭院里养着一株晶莹剔透的兰花,并非生长在土里,而是以冰水供养,姿态独特,在炎热的天气下开得异常灿烂,阳光在花瓣上化作闪亮的碎光。 离秋从未见过这样别致的幽兰花,推门而出,颇有闲情逸緻地驻足观赏。 “霍姑娘真是好眼光,此乃虚空兰,天下兰花千千万,此花只一家。” 慕子凉缓步走来,对着离秋微微作了一个揖,离秋颔首回礼,又对着虚空兰露出了钦羡之色。 子凉一时恍神,见她面色皙白,眸中含情,阳光之下格外动人,然与他甚是遥远,心中莫名失落。 慕绫从未见过少爷这般神情,心中不悦,却因霍离秋是武宗后人,不能太过失礼,只能冷哼一声。 子凉道:“阿绫你先退下。” 慕绫一惊:“少爷!” 慕子凉只一个眼神,阿绫便明白了他的决绝,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反抗或违背少爷的任何命令,他的一个决意便可令她捨生忘死、不顾一切。 她本是孤儿,年少时流落街头,受大少爷的怜悯而收进慕府,从此便在心头埋下了一颗相思豆,为了他,勤学苦练,终于在侍卫选拔中脱颖而出,如愿以偿地成为慕家大总管,能岁岁年年地陪伴着他。 对她而言,少爷就是一切。 “不会分开太久的。” 子凉又补了一句,慕绫脸色微红,赶紧跑开,庭院只剩下慕子凉与霍离秋两人。 “分开”二字似乎若有若无地戳中离秋的心事,她与楚是夜已经分开许久了,如今两人完全失去了联繫,离秋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这算偶然还是必然。 子凉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温声道: “霍姑娘可否陪我去个地方?” . 烈日上了竿头便开始往西边缓缓坠去,破庙里众兄弟们都围坐在一起,表情严肃。 楚是夜娓娓道:“这天下第一客栈据说是很多年前一个没落贵族的家族产业,近年来做的都是豪绅权贵的生意,不缺钱也不缺势,没理由对天鸿城的百姓下毒。 如今反倒和刺客宗的人勾结起来,其中肯定有阴谋! 噢对了,除了下毒,还有一件事,我与大光前几天观察客栈,发现刺客宗的人会定时过来接头,假装买酒,然后从作了标记的白云酒里获得情报。” 阿仁无比惶恐:“这么说,黑心客栈还暗地里给玄贼当眼线!真是太可恶了!” 大光愤慨地点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对楚是夜道: “对了楚哥,你那天跟着那红衣姑娘发生什么事了?不归山不见了,你又这么久没回来,我可担心死了!” 楚是夜一愣,随后眼神飘忽不定,道: “额……我跟过去之后就遇到了刺客宗的人,他们是追着红衣姑娘手中的酒去的,后来嘛……就地动了……额……后来……反正现在没事了!但我猜想,刺客宗这么紧张肯定是因为那酒里的情报很重要,大概跟武宗后人有关吧……” 众兄弟恍然大悟,阿仁又兴致盎然道: “全城都传遍了呢,那武宗后人据说是一对姐弟俩!唉,真想去看看这传说中的武宗后人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呀!” “诶我还听说了那个霍家姐姐长得还很漂亮呢!” 话音未落,无比心虚的楚是夜给说话的两人一人一个脑瓜嘣,没好气道: “什么怪物!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去去去,干正事去!” 大伙儿便砸吧砸吧嘴散了开来,大光不解道:“楚哥你怎么脸红了?” 楚是夜眼珠一瞪,故作镇静道: “谁脸红了!少拿我寻开心!对了,找衣服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俩了!” “啊……” 说罢楚是夜起身独自走到破庙的一角,倚在角落里的柱子,望着破庙外万里无云的晴空,只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想到今天一口气发生了太多事,折腾许久,他终于能释放些许倦意,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08 试探 慕府后门藏着一条幽深的小路,通向城外一处密林,鲜有人烟。 密林深处层叠交错,瘴气裊裊,茂密的枝叶掩映着一处洞口,虽然看上去荒凉,但洞口前的路格外平整,看来是经常有人进出。 慕子凉站在洞口前,颇有深意道:“霍姑娘可有勇气随在下进去瞧瞧?” 第18页 “这是什么地方?” 离秋察觉不到洞内有任何杀气,一时不解。 “你可听说过玄虚宫?” “听过。” “你又可听说刺客宗?” “……听过。” 慕子凉瞧见她微妙的神情,挑了挑眉,又解释道:“世人皆知玄虚宫有倾吞天下的野心,自不归山消失之后,玄氏也好像有些坐不住了,派来手下的刺客宗潜入中原,似乎在酝酿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霍离秋听得无比认真,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详说天下之势。 整整十八年来,没人愿意同她说这些事,总是率先对她的身世和相貌评头论足,连霍简也总是觉得跟她谈正事就像是对牛弹琴,毫无意义。 好像除了武宗的事,霍离秋对别的江湖事还只是停留在“听说过”的层面。 慕子凉伸手指向洞内深不可测的黑暗,又道:“我曾派人在天鸿城中调查刺客宗的行动,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洞窟,也曾派人进去一探究竟,可惜几乎无人能活着从洞中出来,所以这一次,我想亲自进去看看,这洞内到底有何玄机。” 霍离秋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道:“这么兇险的地方,你只带我一人来?” 子凉似笑非笑:“霍姑娘可是堂堂武宗后人,我并不担心。” 离秋见他笑容不纯,一双眸眼暗流涌动,便也不再多问,只默默地跟着他进了洞穴。只见洞穴两侧新旧血迹斑驳,瘴气越发浓重,藤条遍布,路上还堆着不少白骨。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这一条白骨之道幽深至极,暗无天日,安静得可怕。 霍离秋跟随在他身后不免怀疑,这里究竟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让眼前这个天之骄子如此执着,毕竟她目前为止并没有感受到丝毫威胁。 一路上两人不曾交谈,只言片语。 待这条白骨道走到尽头,一处阔大的暗室呈于眼前,室高约有三四层楼高,暗室中央一具水晶棺椁,四周雾气腾腾。 慕子凉眉头一皱,却是不说话,直直地朝棺椁走去,忽地一步将一块地砖踏下,剎那间,几十支利箭从暗室墙上射出,箭箭生风,凛冽毒辣,待子凉反应过来时,离秋已将他推出密室,只听利箭入砖三分的铮铮声,生死不过一瞬而已。 霍离秋惊诧道:“你……不会武功?” 慕子凉摩挲着自己被划破的衣袖,也不惊慌,反倒笑意更深:“说来惭愧,我自幼身体羸弱,并非练武的苗子。” 离秋没想到这个在江湖上名望甚高的公子世无双竟然只是一个孱弱的翩翩公子,难怪她自入慕府起便发觉慕府守卫森严,也难怪慕绫对他小心备至生怕他有一丝不测。 眼前的人仅以聪明才智便能在尚武的江湖之中谋得半边天地,可敬可嘆。 可霍离秋却越想越气:“你不会武功为何还要冒险闯入此地!” 慕子凉猜到她为何动怒,玩笑道:“不是还有霍姑娘你嘛!” 离秋冷目相对,厉色道:“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未等子凉再开口,离秋急道:“若你有什么万一,我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谁知霍离秋严词厉色之下,慕子凉忽然笑了起来。 离秋蹙眉:“你、你笑什么!” 慕子凉无限满足道:“我没想到,一贯不苟言笑的你,竟也会有如此慌乱的一面。” 离秋哑然,涨红了脸,慕子凉见她这副模样更是觉得有趣得紧。 霍离秋不知如何应对他,负气地背过身去,轻轻一跃,单足立于塌陷的砖块上,身轻如燕,周围已全是利箭插出的包围阵。 子凉环视一圈,蓦地闭上眸子,似在认真倾听着什么,随后道:“有水声。” 说罢霍离秋才察觉到棺椁散发出的浓郁酒香,这酒香之深重,令她魔怔了一般伸出手去将棺椁的棺盖给推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条五彩的蜈蚣,此刻正在安眠之中。 子凉见她做出如此危险之举,不免揪紧了心,离秋不好再任性下去,于是莲步轻移,踏着几支钢箭,安然回到子凉身边。 忽然墓室墙外的水声越发清晰汹涌,只见白骨道上的白骨纷纷异动起来,组成了一个个白骨人,蓦地像中邪一般纷纷涌向密室,离秋与子凉正是在那狭窄的门口,已然陷入被包裹袭击的境地! 两人被逼进密室,离秋将地上的一支利箭拔起,冲着白骨人的头颅额前便是勐然一击,那白骨人便破碎一地。 见此招有效,离秋将子凉护在身后,随后深吸一口气,只见她周身上下凝练出十分浑厚而清澈的气劲和脉息,聚于手掌之中,一掌击地,地上密密麻麻的利箭便周数拔地而起,浮在空中。 白骨人被这箭阵所钳制,随后霍离秋双手一控,往前一震,几十支利箭将蜂拥而至的白骨人瞬间穿头,随后掉落在地上失去灵性,一时之间,异动被镇压,一切恢復方才的平静。 慕子凉第一次见到如此惊为天人的内功心法,难以想像她柔弱的外表下竟有这般出神入化的武功修为。 他好似从离秋身上寻得一番安心,于是也不再有所顾忌,前去查看了棺椁里的蜈蚣,恍然大悟道:“好一个刺客宗,竟然在慕家眼皮底下设局,原来近日天鸿城的中毒事件源自于此……” 第19页 霍离秋凑上前来,想到楚是夜曾与她提到过白云酒的事,关切地问道:“这是蛊虫吗?” “嗯,刺客宗最擅长就是以蛊虫御毒,没想到我们误打误撞找到了蛊母。” 慕子凉见这蛊母蜈蚣体态微小,其惺忪安眠的虚弱模样,看样子多半是要远距离大规模控毒,以至于昼夜不分,清醒时候极少,十分孱弱。 “看来安分守己如天下第一客栈这样的势力,也会跟刺客宗勾结起来残害百姓,是慕家太大意了……” 霍离秋俯身捡起地上零落的钢箭,一个干脆利落便将蜈蚣的头给截断,蜈蚣还在安眠之中便丢了性命,不带一丝挣扎。 子凉一愣,见她一副决绝的模样,哭笑不得,想起几天后的七夕宴,他眸中的漩涡越来越深。 离秋不安道:“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子凉嘴角一勾,点了点头,霍离秋赶紧护在他身前,往回走去,此刻的她终于有些体会慕绫的感受。 她虽与慕子凉非亲非故,可也不想这样人人宝贝的贵人在她身旁出什么意外。 两人正要离开,却见棺椁里的蜈蚣尸体源源不断流出浓稠的黑色血液,越流越多,好似小小身躯里藏着一个血光世界,不一会儿便将棺椁充盈,随后溢出。 而不断流淌的黑色血液中又突现一个人形怪物,浑身都是血浆,发出吼叫声,奇特的是它的吼叫声竟然就是汹涌澎湃的水声。 怪物体积越来越大,似乎非常痛苦,准备将怒气都撒在这两个外来人身上。 离秋见来者不善,赶紧和子凉朝外跑去,那怪物忽然用脓血将地上的钢箭附着,学着离秋刚才的模样摆弄了一个箭阵,沿着白骨道勐然射出。 离秋回头见箭阵将近,于是退到子凉身后,见四周无物唯有藤条,于是在狭窄的空间里几个翻身,将藤条拉出一道网,打算过滤掉一层钢箭再以内力相抗,谁知钢箭上的脓血竟迅速腐蚀掉藤条,钢箭齐齐发出,离秋咬牙以双掌控出一道内力壁,气流颤抖,与箭阵相抗,而箭阵尽头的怪物还在不断施力,离秋双臂微微颤抖,她回头对子凉叫道:“你快走!” 慕子凉见她一己之力抗下来势汹汹的箭阵,回眸一霎,子凉感觉到尘封已久的心被暴虐地撕扯开来直面刺眼的阳光。 她与他不过萍水相逢,甚至连朋友都还算不上,为何要拼命至此,为何要为了他的任性自私做到这种地步? 若是她因为他伤了性命,他恐怕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子凉慌乱之下突然发现胸前亮起一道红光,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血玉,那一瞬,血玉闪出耀眼的红光照亮了整个白骨道。 那道红光将快要支持不住的离秋温柔地裹挟至后,随后勐烈地窜入箭阵之中,又笔直逼入暗室,将怪物的心口洞穿,整个墓道当即湮没在爆炸声中。 子凉拉着离秋朝外跑去,被爆炸的气流震倒在地上,子凉死死地护住离秋,任爆炸的钢箭碎片凌乱四溅。 离秋惊于他没有武功却又如此捨身护她,一时动容,忽有一块稜角分明的箭头溅了过来,离秋匆忙翻身一挡,箭头在她的膝盖上狠狠擦过,血肉外露。 “霍姑娘!”慕子凉咬牙将她扶起,两人赶紧朝洞外踉跄走去。 待走出了白骨道,夕阳已至,黄昏初临,夜色开始蔓延,那一刻,子凉竟觉得恍如隔世。 此时慕绫率领一队暗卫匆忙跑来,大惊失色:“少爷你怎么可以擅自作主,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霍离秋总算支撑到有援兵前来,方才她用力过度又受了钢石挫皮之痛,一时不济便晕了过去,慕子凉赶紧将她打横抱起,对慕绫厉声道: “回府再说!把最好的大夫给我找来!若是怠慢,通通问罪!” 09 血玉 今夜无月,有繁星点点,璀璨一方。 一阵浓郁的檀香静静地沁入心脾,离秋渐渐恢復了意识。 膝上的疼痛剧烈无比,她紧蹙眉头,正想动弹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 慕子凉见她醒了,在她耳边温声道:“别动,大夫在为你取膝上的残渣。” 离秋这才感知到那皮肉搅动的钻心之痛,额上渗出冷汗来。 慕子凉见她虽痛得全身颤抖,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十分触动。 待大夫为离秋膝上消了毒,子凉扶着她坐起,此刻的她已是脸色苍白,几缕髮丝垂在颊边,虚弱地靠在床头,子凉心有不忍。 慕桐将熬好的粥送了进来,随后拉着慕绫和大夫一道退出了房间。 子凉悉心地将热粥端在手上,想亲自餵离秋喝下,离秋却侧过头去:“我可以自己来。” 慕子凉一怔,正色道:“不要忤逆我。” 言语中混杂着严厉和柔情,霍离秋不太适应,也不想受此暧昧之举,于是往里挪了挪,左右不肯喝粥。 经过墓室一遇,子凉算是切身体会到离秋的倔强性子,将粥放下,嘆气道:“你在生我的气么?气我不信任你,气我在试探你?” 离秋冷言道:“不知大少爷试探的结果如何?” 慕子凉一时心寒,又道:“虽有试探之意,但我们确是毁去了白云酒的蛊母。而且霍姑娘即便察觉我的险噁心思却也捨身护我,在下早已是悔恨不已,望得到姑娘原谅。” 第20页 霍离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见他字句说得如此用力,生怕被她误会什么,便收敛了几分冷漠,主动开解道:“你这样做,无非想是试探一下,我的立场和身手究竟值不值得你信任,大少爷既能年纪轻轻天下扬名,做事总是有你的道理的。” 子凉见她早已心中有数,一时有愧:“是我小瞧霍家人了。” 离秋见他满脸委屈的模样,想来是自己咄咄逼人了,又勉强笑道:“大少爷不用自责,我并非一个心胸狭窄之人。” 慕子凉见她露出笑容,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就像夜空中清澈的明月,只一眼便此生难忘。 待喝完粥,离秋觉得自己已经好了大半,想到为害一方的蛊虫已除,心情大好。 子凉扶着额头,面色苍白,离秋见他不对劲,慌忙问道:“你没事吧?” “无妨,应该是动用了血玉之力的缘故。” “血玉?” 子凉从怀中掏出一块血色莹玉,缓缓道:“我自幼体弱,命悬一线之际,母亲为我去不归山灵盪峰磕头祈愿,随后在回家途中,怀中离奇多了这块血玉。 结果我就凭着血玉的续命之效活了下来,自那以后,我一直将它戴在身上,殊不知今日竟然突然显灵,救了我们一命。” 离秋见他话语哀伤却面色不改,不免生出佩服之心,子凉敛笑,似有所隐瞒。 屋内的烛光微颤,檀香充盈,一时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慕子凉怕自己失态便打算离开,离秋叫住他:“简弟的身手和心思远在我之上,他性子孤傲倔强,恐怕不太好相处。” 子凉目光柔和,玩笑道:“倔强这点倒与你很像。” 说罢他转身离去,将门轻轻关上,偌大的房间只剩离秋一人。 霍离秋看了看自己膝上的伤,也不算太重,想到今日忙忙碌碌,此刻终于闲了下来,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更夹杂着一丝丝从未有过的念想。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离秋走下床来轻轻推开窗户,望着窗外零碎星光,丝毫寻不见明月的踪影,不免想起母亲生前爱的一些词句,就这样幽幽地念了出来,心下莫名神伤。 慕子凉回到自己的寝阁,发现慕绫正气鼓鼓地站在门外,一见他回来了便三步并作两步地沖了上来,不满道: “少爷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就带着霍离秋一人去闯墓室!这墓室有多危险少爷不是不知道的!连霍家人都受伤了,如果少爷再出什么事,那阿绫以后要如何……” “好啦好啦,我不是好好的吗?天这么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慕子凉假装睏倦,伸了个懒腰,想要进寝阁睡觉,却被慕绫拦住,子凉见她俏丽的脸上竟然挂起了几颗泪珠,才明白自己这次真的伤了她的心,转而温声道:“对不起阿绫,只是我有我自己的安排,下次我一定不瞒着你,乖。” 说罢子凉伸手拂去了慕绫眼角的清泪,慕绫一时受宠若惊,不敢动弹,只好作罢。 毕竟她永远也不可能跟他置气。 深夜,寝阁的烛光久久未熄。 慕子凉将血玉握在手中,烛光下,血玉的深红显得十分清透,就像那一抹水红,在刀光剑影中以瘦弱的身躯抵挡洪水勐兽…… 慕桐守在一旁,见少爷难得露出如此神态,不免感到很欣慰。 她自幼跟随在少爷身边,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比任何人陪着少爷的时间都要长。 她深知,少爷从九岁开始就承担起慕家乃至整个天下的期盼,重压之下,他不能轻易流露出自己的喜怒哀乐,必须时时刻刻保持冷静,甚至是极度圆滑或极度冷血,看似朋友遍天下,却连一个知己也没有。 少爷嘴上不说,慕桐也自能体会这份不能言说的苦衷,于是她静静退出寝阁,将短暂的一方自由天地留给少爷一个人。 回忆碎片轻悠悠地浮上心头…… ——“这血玉可有什么来歷?” ——“此玉既是上苍赐予大少爷,定是福泽满满,既能保佑大少爷一生平安,更能陪伴大少爷成就大业,不过此玉原来的主人并非少爷您,若是他日,大少爷觅得此玉的主人,即是少爷的命定之人,血玉自会显灵。” 说书人将血玉交还到慕子凉手中,晃晃悠悠地离去。 “原来老天爷给我的怜悯还不止你。”子凉对着手中的血玉喃喃自语。 夜渐深。 墓室外的密林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阴森。 如痴沉着脸色从白骨道中走出,愤而命人将洞口填住,厉声道:“岂有此理!我倒是小瞧了这个慕家大少爷!” 喽啰们赶紧上前去用刺客宗特制的毒液腐蚀了石块的连接处,随后巨石七零八落地塌陷,整条墓道塌了大半,只发出一阵闷响,像是野兽的低吼。 有人不解道:“不应该呀!咱们还对洞口施了障眼法,慕家人是怎么找到的!” 又有人唉声嘆气道:“姑姑,咱们的蛊虫没了,之前卖出去的毒酒都白费了!” “卖不出酒,下不了蛊毒,那尊主吩咐下来的蛊人计划可怎么办呀!” …… “吵吵什么!” 第21页 如痴一声喝止,众人赶紧趴在地上请求姑姑饶恕。 一道阴影笼罩在如痴脸上,她咬牙切齿道:“玄木那个没用的老东西,整天就知道自己饮酒作乐,尽把这些破事儿甩给我们!蛊虫没了就没了,如今正是玄虚宫用人的时候,我不信他敢革了我们刺客宗不成!” 如痴虽然怨言几句,也不敢明面上反抗,喽啰们赶紧一个劲地点头应和。 她伸手摸出袖中一个毒罐子,揭开盖子,无色无味,似乎人畜无害的样子,但喽啰们都吓得屏住了唿吸。 如痴把玩着这个毒罐子,沉声道:“小小的蛊虫难不倒你公子世无双,我倒要看看,七夕宴会上,这七情散如何困倒你们这群伪君子!” 喜、怒、忧、惧、爱、憎、欲,分别对应的颜色是,红、青、蓝、绿、白、紫、黑,这些颜色将会出现在中毒者的手掌心上,男左女右,并逐渐扩散至全身。 但并非是你某一种情绪越重,中毒越深。反倒是,你越是缺少哪一种情绪,对应的毒越是深入你的五脏六腑。 用所有人陌生的东西将他们个个击溃,这才是七情散真正可怕的地方。 如痴遥望着此时灯火通明的慕府,暗自攥紧了拳头…… 10 日常 明日便是七夕节,天鸿城一角一隅都变得热闹起来,城里的赏荷观鱼之处都是花前月下的好地方,满是甜蜜温馨的气氛。 沐浴着和煦的阳光,霍离秋正在慕府花园里散心,远远瞧见慕桐坐在寝阁外,埋头编着红色的锦绳,一脸幸福的模样,不禁好奇地走了过去。 慕桐听见有些一瘸一拐的脚步声,抬起头来一瞧,咧嘴笑道:“阿桐见过离秋姑娘!” 霍离秋望着慕桐手中半成半就的红心结,饶有兴致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阿桐姑娘可是在为心上人织结?” 慕桐蓦地脸红透了,十分娇俏可爱,羞涩道:“我……我是为大少爷织的……” 霍离秋故作恍然大悟样:“子凉少爷还真是好福气,你和绫总管都如此把他挂在心尖上。” “当然了,少爷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了!” 慕桐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随后又意识到离秋腿上有伤,虽好了大半,但走路的时候依旧能看出端倪,赶紧也让离秋坐下。 两人坐在了一起,慕桐眼巴巴地盯着离秋,见她阳光之下眸眼流光,肤如凝脂,气质浑然天成,兴奋道:“离秋姑娘果然是国色天香!” 霍离秋十分诧异,心中隐隐消沉,半分也高兴不起来,但见慕桐天真直率,不免忧声问道:“阿桐姑娘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特别好看的人呀!就是那种男子见了都喜欢,女子见了又羡慕又嫉妒的那种!” “还有呢?” “嗯……还有嘛……离秋姑娘是霍家人,武功很好的!” 霍离秋神情僵直,放弃了追问,所有人的答案都大同小异,但都并非她所期盼的,想来她还是过于天真,也许她心中所想在他人看来,就只是矫揉造作…… 慕桐见她面色凝重,赶紧补充道:“霍姑娘可别不信呀,阿桐说的实话啊,不然阿绫也不会对你那么有敌意呢!” “敌意?”离秋想了想,从她和慕绫在招贤擂台上第一次对视开始,慕绫就始终没给她好脸色看过,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啊啦?你没感觉到吗?像离秋姑娘你这样长得这么漂亮,武功还高强的女子出现在少爷身边,阿绫肯定气死了!” 离秋觉得慕桐实在可爱得紧,此时又忽然响起慕绫高亢的声音:“死慕桐,胡说八道什么呢!” 慕桐赶紧收起红心结,对着慕绫做鬼脸,天不怕地不怕道:“切,难道不是吗?你这么兇巴巴的,肯定是怕离秋姑娘跟你抢少爷啦!” 说罢慕桐赶紧躲到离秋身后,得意洋洋地看着慕绫。 霍离秋听闻万分惊惶,冲着慕桐摆摆手道:“阿桐姑娘你误会了……” “哼,说得某些人就捨得少爷似的!”慕绫冲着慕桐冷嗤一声,誓不屈服。 慕桐撅起嘴来,拽头道:“如果是离秋姑娘,我替少爷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慕绫恨不得冲上去揪住慕桐一顿打,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霍离秋完全被遗忘在旁,宛若空气。 此时子凉从寝阁内缓步走出,无奈道:“你们俩怎么又吵起来了?” 慕桐赶紧跑到少爷身边行礼,温柔中带着些娇羞,道:“少爷昨晚睡得如何?阿桐特地为少爷换了一种安眠香呢!” 子凉笑着点点头,随后对一旁的离秋关切道:“你的伤如何了?” 霍离秋站起身来,颔首道: “已经好了大半了。” 子凉这才放心许多,露出欣慰的笑。 慕绫手中还抱着一件精緻的水红色霓裳裙,方才只顾和慕桐斗嘴,都快忘了自己前来的正事,于是转而对子凉恭敬道:“少爷,您吩咐的衣服准备好了。” “拿给霍姑娘吧。” “啊?”慕绫一愣,想着少爷煞费苦心为七夕宴准备的衣装,竟然就这样面不改色地拿给了霍离秋。 第22页 众人皆知慕家是做纺织生意发家的,若是慕家人送上织物作礼物,定是包涵了深重的情谊,离秋有些手足无措。 慕子凉亲自将衣服从慕绫手中接过,走到离秋面前,温声道:“算是那日的补偿,可不要拒绝我。” 那水红衣裙清新绝尘,又附着仙气裊裊,上面镶嵌着的金丝线更是熠熠生辉,虽是精妙,可霍离秋觉得过于耀眼了些。 霍离秋觉察到慕绫和慕桐灼热的目光,若是收下,想必她们会误会更深,若是拒绝,处境又显得进退不得,子凉见她左右不定,又故意靠近了些,道:“小小心意而已。” 霍离秋不敢抬眼看他,踌躇一番只好收下衣裙,恭敬地道了声“多谢”。 子凉勾了勾嘴角,如今的她一颦一笑都能在他心上留下深深的烙印,挥之不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简弟?你怎么来了?” 霍离秋转身便看见霍简站在她身后,仍是一贯的神神秘秘。 霍简瘪瘪嘴,不乐意道:“谁叫你这两天都躲着我,我当然要来一探究竟了!” 离秋尴尬地笑笑,随后站直了一些,将受伤的腿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霍简指着离秋对着慕子凉开涮道:“家姐虽武功不错,但这头脑却偶尔不够用,要是做了什么蠢事,还望大少爷和绫总管多多包涵。” 子凉走到离秋身边,倒是一副很欣赏的模样,对霍简笑道:“哪里哪里,是简二公子太谦虚了,霍姑娘冰雪聪明,绝非庸人。” 离秋侧头瞧见子凉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又转头看着简弟深邃的目光,见两人言语之间奇奇怪怪,满是敷衍,不免有些狐疑。 霍简挑了挑眉,临走前瞧见离秋那蹩脚的站姿,稍稍有些在意,但怕引起离秋怀疑,还是先行离去了。离秋见简弟身影消失在走廊转弯处,才松了口气,转而对子凉道:“大少爷似乎有话要说?” 子凉敛眉道:“我们可算是朋友了?” 霍离秋茫然地点点头。 “既是朋友,称唿彼此就不用如此生疏了吧。” 慕子凉再度靠近,胸前的血玉又在隐隐发光,一旁的慕桐瞥见了红光,吃惊地捂住嘴,她揉揉眼睛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离秋望着他文质彬彬的仪态,却丝毫也轻松不起来。 这两天相处下来,眼前这位贵公子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颇为霸道,俨然有温柔一刀的架势,难怪众人都对他服服帖帖,说什么做什么从来不会给别人留下拒绝的余地。 想来方才霍简说她头脑不够用,竟也暗暗藏有提醒她的意思,霍离秋觉得自己陷入被动实在是活该。 子凉见她面露难色,故意问道:“霍姑娘可是觉得我太唐突了?” 霍离秋强颜欢笑:“没……没有。” 子凉满是期待地凝望着她,霍离秋怯声唤了句“子凉”,此时阳光正好。 …… 黄昏后。 子凉将天下第一客栈客栈的地图平铺在桌上细细斟酌着,一旁的慕绫酝酿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少爷这几天的行事作风,阿绫看不太懂了。” 慕子凉神情严肃,未曾抬头,只是若无其事道:“为何?” 慕绫有些激动:“少爷平时绝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对一个人献殷勤,难道少爷真的看上了霍离秋了么?” 子凉的指尖划过客栈的后院,最后落在客栈的地窖口上,随后才缓缓抬头,道:“看上霍家人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少爷以前不是曾对阿绫说,一个人有了情感便是有了软肋,如今慕家正值繁盛之期,玄虚宫忌惮慕家的势力才不敢草率南下,少爷这又是在做什么!” 慕绫越发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几近颤抖,一旁的慕桐也有些吓住了,只得愣愣地站在少爷身边不说话,她手中还紧紧攥着编好的红心结,揪心地望着少爷。 慕子凉继而沉下头,继续看着地图,冷冷道:“玄虚宫忌惮的可不是慕家,他们真正忌惮的是自己,是那个十多年都解不开的传言。一旦有一天玄虚宫冲破了传言,我若还不能将武宗势力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你让慕家中原第一名门的身份如何在武林自处?” 慕绫神情低落下来,她始终不愿看见她所珍视的人要对另外的人低眉顺眼,若是为了一个武宗名头便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接近和讨好霍家人,实在有违铮铮骨气。 子凉盯着宴会场地几个重要的地点,虚了虚眸子,随后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圈,鲜红夺目,再度抬起头来,决绝道: “再说了,我想要的,还没有人能指手画脚!” 慕子凉冷漠地将手头的笔扔到一边,只听“啪”的一声,慕绫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少爷还是当年的少爷,从小到大,一点也没变,而她却始终像是躲在云后,总是看不清,慕绫眼中含泪,妥协道:“是阿绫失态了,请少爷责罚。” 一旁的慕桐无力地垂下手中的红心结,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送出去,这次更是再无半分勇气,她陪在慕子凉身边十多年,与少爷一同长大,岂能不知他的脾性? 第23页 慕桐莫名生出委屈来,道:“少爷,离秋姑娘可是那块血玉的主人?” 慕绫陡然抬起头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她又怎会不知慕桐这句话的含义! 当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少爷时,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少爷已经等了太久,她们也等了太久了。 那年说书人口中的命定之人,她们都还清晰地记着,不能忘也不敢忘。 既盼着此人出现,又盼着她永远也不要出现…… 11 宴会 穿梭于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游荡于琳琅满目的情人灯会之下,七夕的夜色温柔地流淌在城镇之中,给所有的柔情蜜意都蒙上了一层薄纱。 城郊破庙外,兄弟们围在一起有说有笑,直到楚是夜扭扭捏捏地从庙里走出,众人当即安静下来。 楚是夜换上大光和阿仁从城西裁缝那儿死乞白赖奢来的富人衣装,将凌乱的头髮认真梳理一番,脸也被大光强行用水给洗干净,露出一张不输女人的容颜来,眸眼深邃有光,脸庞轮廓如雕饰,剑眉之间透着三分傲气,举手投足跟一个贵公子无二般,兄弟们纷纷“哇”了出来。 大光将楚是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仔细打量了一番,惊嘆道:“我去!楚哥!太适合你了!看看!这衣服!这样貌!这气质!你简直能藐视所有富家公子小白脸啊!” 楚是夜不乐意道:“少拿我跟那些没用的富家子弟相比,令人噁心。” “不比了不比了!咱楚哥才是一等一的!”大光和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十分满意,楚是夜不自在地整理着衣服,却觉得莫名刺眼和束缚。 过了一会儿阿仁也从破庙里跳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碧绿的纺衫裙,还强行给自己抹了些胭脂水粉,众人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阿仁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像鬼一样!” “哎哟我的眼睛!” …… 阿仁插着腰不服气道:“哼!楚哥说扮成一男一女好混进去一些,谁叫你们一个个不肯扮女的,还不是只有本大爷上了!” 说罢还抖了抖了胸前的两个馒头,收了收撑大的腰带,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楚是夜抬头见夜色不早了,拉着阿仁便往城中客栈去了,与大光等人分头行动。 此刻,天下第一客栈门口已是人山人海,各大江湖势力纷纷前来,有的大摇大摆地亮出邀请函,有的趾高气昂地自报家门,看来并非什么祥和之地。 “干什么的!” 客栈门口迎宾的店小二厉声喝道。 阿仁吓得双腿颤抖,幸好穿的裙子把一切都掩盖住了,他怯生生地躲在楚是夜背后,努力保持冷静。 楚是夜抬眼还以一个兇狠的表情,道:“没长眼睛吗?当然是来赴宴的!” 假如这是个谁比谁更拽的博弈,这店小二显然已经输得一踏涂地。 小二被那眼神吓得一哆嗦,以为是哪里来的大人物,赶紧恭恭敬敬地放行了。 阿仁直到进了宴会场才稍稍回过神来,在楚是夜耳边谄媚道:“哈哈!果然跟着楚哥有肉吃!” 楚是夜打了个干哈哈,伸出手来撇开阿仁一张抹着胭脂而油腻的脸,两人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了,纵览全场,视野极佳。 刚坐下便有一群醉梦楼的佳人子碎步而来,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斟酒送菜的,还将阿仁一个劲往楚是夜身上推,说着什么愿享受今夜良宵,随后嘻嘻哈哈地就离开了。 阿仁被这么多香喷喷的美人迷住了,陷入奇怪的幻想之中,楚是夜一个酒杯砸醒他,没好气道:“哎醒醒!还记得我们来干什么吗?” 阿仁噘着嘴不乐意地喝了一口酒,道:“哼,楚哥你少装矜持了,我们都听酒前辈说了,你在外面背着我们养了小老婆!所以才什么花丛中走过不沾叶子的” 楚是夜一愣,暗自咒骂道:“酒日生那个老混蛋……” 他又敲了敲阿仁的脑门儿,道:“笨蛋,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阿仁只好静静地端坐在那儿不再说话,忽而看见大光他们也成功混了进来,欣喜地与兄弟们对了个眼神。 楚是夜见这宴会场张灯结彩,满是酒香和脂粉气,但四个角落都混杂着表情严肃的护卫,正严密地监视着会场的一举一动,看来想要脱身前去调查白云酒并非易事。 花灯炫彩夺目,佳人子游走在会场中倩影婀娜,菜餚极为丰盛,令人垂涎,更有陈年佳酿相赠,不过却一点白云酒的影子也没见着,恐怕别有用意。 楚是夜看着手中的琉璃杯,想到这繁华浮象中的天鸿城,许多人连普通的瓷杯都用不上,更别说北部边境一带,战火创伤后久久不曾恢復生气,一片萧瑟。 如今安坐于此的权贵豪门,一方面在江湖上打着反玄虚宫的旗号,一方面又对真正疾苦的百姓毫不在意,实在是极大的讽刺。 阿仁端详着会场中的人,低声道:“楚哥,今天可是大阵仗啊,那些以前不归山的江湖大势力都来凑热闹了,什么琴瑟门,什么神逐峰,还有灭绝堂!搞什么啊,还有天鸿城那些富家子弟们都来了,什么时候江湖势力也能和这些纨绔子弟共聚一堂了?” 楚是夜皱皱眉头,想到近日天鸿城的传闻,想必这些平日互相看不惯的势力强迫坐在一起,一方面都是为了传说中的武宗霍氏而来,另一方面也顺便抱一抱慕家的大腿。 第24页 想至此处,楚是夜意识到今晚离秋说不定也会来,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此时佳人子已在宴会场中央秀起曼妙舞姿,众人尽管各怀鬼胎,但还是揽着自己的伴侣喝得不亦乐乎。 忽见客栈老闆娘从楼上缓缓而下,直直朝门口走去,她薄纱掩面,眼含笑意,身后还跟着一群护卫。 店小二高声道:“慕家到!” 三个字还拖得极长,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停下了玩乐,纷纷将视线投向门口。 慕子凉一袭白衣在艷丽的会场之中显得低调内敛,却又算是另外一种高调。 他一踏入宴会场,一些富家子弟就赶紧起身摆出恭敬的模样,连一些江湖势力也露出服帖的姿态,老闆娘赶紧悠悠地行了个礼,道:“大少爷可是贵客呀!” 慕子凉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 老闆娘小心翼翼地抬眼,见子凉身边跟着一个眼生的红衣姑娘,却再一细看,清冷气质外露,容貌可嘆,实在是令人眼前一亮,想必也只有慕家大少爷能觅得如此姿色气质的女子,于是又恭敬道:“客栈为慕家专门安排了大堂最好的位置,还请慕家上座。” 子凉微微颔首,随即拂身而去,身旁的霍离秋甚至不敢抬眼看四周。 这好歹算是武宗后人在江湖上第一次正式亮相,可霍简偏偏说他有事耽搁,要迟来一会儿,霍离秋只有勉强撑着气势,单枪匹马地面对眼前陌生的一切。 恍惚间,子凉握住了她冰冷的手,离秋一惊,转头望向他,见他目光柔和,示意她不用担心,离秋只好被动地随他而去。 阿仁虽不是第一次见到慕子凉,但每次都会为之倾嘆,这次更是激动不已地拽着楚是夜的衣袖,可楚是夜毫无反应,甚至抛出一个不满的目光。 搞什么! 这大少爷的手竟然还紧紧牵着离秋! 楚是夜快要将手里的琉璃杯捏个粉碎。 落座之后,离秋总算回过神来,将手从子凉的手里抽出,却见一群佳人子艷羡的目光,离秋皱起眉头,勉强不去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和令人不自在的目光。 她面色一沉,身上的清冷气质越发突出,加上红衣潋滟,难免吸引了更多注意。 楚是夜遥望着席上的霍离秋,想到她平安无事也算心安,分开这几天,好似过了好几年,若非眼前偌大的金银场一时难以逾越,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 待宾客齐聚坐定,老闆娘兴高采烈地踏上宴席中央的玉台,身后迎上三十面旗帜,众人都看直了眼,不知这天下第一客栈又要弄出什么么蛾子。 “各位英雄好汉们!欢迎各位来到天下第一客栈的七夕宴会!今日,客栈为各位准备了一场争夺旗帜的趣味比赛!” 话音未落,场上议论纷纷,老闆娘小心谨慎地瞥了一眼周围的守卫,只是这不经意的眼神交流却被慕子凉尽收眼底。 慕子凉在慕绫耳边细语,随后慕绫趁着人群混杂,离开了客栈。 楚是夜没想到,这比赛虽然无聊至极,可参加的人却个个名头响亮,大家都卯足了劲,摩拳擦掌,看来都想在那位慕家大少爷面前好好地秀一把。 老闆娘打了个响指,一群佳人子捧着锦盒翩翩而来,打开一瞧,几颗夜明珠赫然眼前,圆润饱满,引得众人心里痒痒。 “比赛结束时,夺得旗帜最多的个人或势力,便是本次比赛的优胜者,也将得到这几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老闆娘刚一说完,慕子凉蓦地站起身来,高声唿道:“且慢!” 老闆娘一窒,陡然紧张起来,害怕自己在大少爷面前失了礼数。 霍离秋见她毕恭毕敬的模样,想必又是身旁这位贵公子漫天飞舞的桃花之一了,再一看不远处坐着的各位琴瑟门弟子,芳心四溢的玉卿卿正直勾勾地盯着慕子凉,离秋不免哀嘆这慕大少爷还真是不可小觑。 慕子凉恭敬地对宴会众人抱拳行礼,随后底气十足道:“慕家斗胆,想替这场趣味赛加一个筹码—— 此次比赛表现优异者,慕家招贤堂愿重金相邀!” 12 旧梦 忽然起了一阵古怪的穿堂风,将堂内所有烛火湮灭,大堂陷入黑暗之中,四周吼叫声此起彼伏。 一股白云酒的酒香像被泼洒开来,充盈了整个大堂,所有的门窗都被死死封上了。 玉台上的佳人子们吓得花颜失色,将手中锦盒胡乱抛弃,夜明珠掉落出来,照亮整个大堂。 客栈的守卫全都倒在地上,挠胸抓背,表情扭曲,痛苦之极。 一些富家弟子吓破了胆,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些江湖侠士纷纷亮出武器来,以不变应万变。 半明半暗中,离秋觉得自己被另外一只陌生的手牵住,伴随无比熟悉的气息。 离秋转头一瞧,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压低了嗓子:“是夜?” 楚是夜沖离秋比了个嘘声的动作,随后默默地护在她身旁,假装是陌路人无意间靠在了一起。 “什么人!”子凉对着大堂上空大叫道。 “早就听闻慕家大少爷才貌双全、玉树临风,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一个娇俏魅惑的声音响起,又见一道白影浮在大堂半空中。 第25页 慕子凉虚了虚眸子,在浓浓的白云酒酒香中思索了一番,平静下来,道:“原来是刺客宗的如痴姑姑,不知千里迢迢从西原赶来这里有何贵干?” 如痴娇嗔道:“子凉少爷可别告诉妾身,杀了妾身的宝贝蜈蚣就这么算了!” 子凉一派惋惜:“既是私人恩怨,姑姑何必要牵连到客栈?” 如痴从空中缓缓降下,阴阳怪气道:“那可不一样!没了蛊虫,白云酒便制不成了,尊主要的蛊人傀儡也没了,我想了想,只能用在座各位的性命才赔得起了!” 众人大惊,霎那间,强烈的痛苦从手心传来,迅速席捲了身体和意识。 只听大堂之中刀戈棍棒散落一地,众人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着,与同样挣扎的守卫们混作一团,整个宴会俨然一片修罗场。 但慕子凉却毫无反应,如痴有些惊讶:“怎么?子凉少爷竟然相安无事?” 慕子凉见老闆娘在如痴身后恭敬的模样,便知她早被刺客宗买通,故意举办这次宴会,又故意在酒菜里下了毒。 什么旗帜争夺趣味比赛通通都是障眼法,为的是拖延时间好让毒性慢慢扩散,待如痴现身,将所有人一网打尽,从此这天鸿城没了这些权贵和豪杰,便近乎空城,玄虚宫若要南下抢占,便是轻而易举了。 子凉嘴角轻扬,道:“我今天没什么胃口,倒是让姑姑失望了。” “无妨,只要大少爷你还有唿吸,这七情散的毒就躲不掉!” 如痴话音一落,众人从腹绞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辗转陷入了自己的幻觉,空气中白云酒的香气越发浓郁,几近窒息。 贪嗔痴慾念,众人像是魔怔了一般,自顾自地手舞足蹈起来。 慕子凉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笑道:“哦?姑姑这么有把握,用小小的七情散就要了我的命?” 陡然间,客栈大门被破,慕绫领着一帮慕家军队气势汹汹地沖了进来,每个人都蒙上了面纱,神情严肃。 “没想到子凉少爷还留了一手。” 如痴笑不出来,露出阴鸷的目光,随后伸出右手手指,割破一道口子,鲜血微微地渗了出来。 在她念念有词中,只一瞬,众人眼前的世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呃……” 楚是夜觉得眼前一黑,再度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庭院之中——不会的,不可能的! 这里竟是他永远也不想回去的地方! 楚是夜掐着自己,疯狂地寻找着幻觉的漏洞,他知道是如痴的七情散在作祟。 可无论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幻境的出口,极度慌乱之中,他渐渐分不清哪一边才是现实,一个可怖的念头爬了上来: 或许从小到大,他从未离开过这里。 一个小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道:“夜少爷,该用膳了。” “干……九……” 楚是夜下意识地念出这个来自遥远记忆中的姓名,不甚清醒。 小少年一板一眼,从未改变过。 楚是夜恐惧地往后退去,忽而一双温暖而粗糙的手搂住了他,楚是夜愣在那里:“爹……?” “阿夜,爹爹今天给你从军营里带回来好多好吃的,保证你不嫌弃!” 楚是夜眸眼颤动,望着身侧的父亲,竟是如此亲切而真实,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了。 “薄云!你这样会把这孩子宠坏的!” 又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楚是夜的目光在空气中凝滞,他蓦地流下了眼泪,哽咽道:“娘……” 父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走上前去将女子扶住,女子嗔道:“你呀,就是太宠着阿夜了,你看看他这脾气,一天比一天大……” “好了好了,茗儿,阿夜还小呢!” 夫妻俩含情脉脉,又同时转过头来望着楚是夜,忽而变得模煳透明起来—— “爹!娘!” 楚是夜往前踉跄几步,跪倒在地,蓦地眼前狂风大作,回到了他噩梦般的场景。 他终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即便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假,却仍旧无法释怀。 爹娘已经离开他很久了。 楚是夜伸出手来想要抹去眼角的泪,他发现自己的手心有一团白色的印记。 终究逃不过自己的劫。 楚是夜在狂风暴雨之中看见了战场激烈的厮杀,万千箭簇毫不留情地朝他飞来! 那一刻,空间被一道拳光撕裂开来,霍离秋好似从另一个世界破空而来,高声道:“是夜!你快醒醒!” 楚是夜愣在那里,他觉得眼前的人此刻竟是如此的耀眼,以至于他不顾自己狼狈的模样,径直冲上前去将她紧紧抱住。 如果可以,他永远也不想放手。 一切都復归平静,眼前的幻境彻底消失了,他们回到了客栈大堂。 霍离秋没想到这个拥抱会如此用力,想来是七情散过于挑拨人的情绪,她轻轻搂着楚是夜,在他耳畔温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楚是夜再度抬起手来,手中的白色印记竟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 第26页 他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离秋,千言万语都梗在了心中,只觉得无比幸运。 楚是夜赶紧藏起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霍离秋见他相安无事,也宽慰许多,正当两人你侬我侬的时候,耳畔响起咳嗽的声音。 “霍姑娘,现在可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慕绫有些尴尬地打断道,她身旁还站着脸色极为难看的慕子凉。 离秋环视一圈,客栈里所有人都陷入了七情散的毒效之中,甚至有人已经不敌幻觉的折磨,当场暴毙! 13 仓促 “阿仁!” 楚是夜在凌乱的人群之中发现了好兄弟的身影,脱口而出。 可当他冲上前去扶住阿仁时,眼前的人已经完全陷入魔怔中,嘴里反覆念叨着“我不要当大英雄!我不要!” 楚是夜心下焦灼,又抬起头来在混乱的大堂中搜寻大光等人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片混乱。 所有人都是一个模样,被痛楚扭曲,不成人样。 楚是夜想到方才的自己,不由得心有余悸。 若是他持续陷入那场暴风雨的噩梦之中,恐怕也逃脱不了身心崩溃。 霍离秋眉头紧皱,即便她有心相救,凭她一人之力,也不可能像救楚是夜那样,逐个去击破每个人的幻境。 大堂里约莫有百号人,每个人都有截然不同的遭遇,如何救? 霍离秋抿紧双唇,她一贯讨厌自己无能为力的模样。 慕子凉却始终波澜不惊的模样,直到察觉到离秋煎熬的内心。 他嘆了口气,将手中的一枚扳指抛向空中,在夜明珠照耀下,格外夺目。 只一瞬,一群暗卫破门而入,井然有序地将整个大堂的烛火点燃。 他们手持白云酒,火速揭开盖子,将醇香的酒水泼向中毒的人们,众人本在狂乱的幻想之中,被这当头一泼给当即拉回了现实,毒性瞬间缓解。 “你怎会……?!” 如痴大惊,意识到自己被慕子凉反将了一军。 楚是夜站在人群中被莫名泼了一脸的白云酒,还没反应过来,阿仁勐地扑了过来,惊慌失措道:“爹!娘!阿仁再也不敢了!” 楚是夜又好气又好笑,将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谁是你爹娘!” 阿仁脸色紫红,毒素虽然未解,可勉强清醒了些,见到楚是夜更是泪如雨下:“楚哥我们回家吧!这里太可怕了!” 霍离秋先发制人,冲上前去与如痴打斗起来,而没了剧毒没了幻术的如痴就像断了左膀右臂,完全不敌,三两下就败下阵来,被慕家暗卫重重包围,插翅难逃。 “你为何会知道白云酒能解除幻术!”如痴实在不愿接受眼前的现实。 “姑姑用白云酒酒香下毒,其中必有联繫。”子凉不慌不忙。 如痴冷哼一声,满是怨气。 慕子凉见她怒火中烧,满足道:“我还正愁要以什么方式揭露客栈背后的阴谋,没想到姑姑率先替我安排好了这样一场宴会,让我可以告诉大家,天下第一客栈与刺客宗勾结,妄图用蛊虫炼制的白云酒在天鸿城设下蛊人傀儡。” 大堂顿时炸开了锅。 “刺客宗卑鄙无耻!真不要脸!” “这黑心客栈害了很多人!大伙儿不能放过她们!” “此事多亏了慕大少爷啊!不然咱们就要死在这儿了!” “刺客宗不过是玄虚宫的走狗,赶快滚出天鸿城!滚出中原!” …… 如痴深知自己在劫难逃,索性高声嚷道:“有本事就一刀杀了我!” 慕绫抽出匕首架在她脖子上,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吗!” “阿绫!” 子凉微微斥声,慕绫才不甘心地收起了明晃晃的匕首。 慕子凉却走到如痴面前,平静道:“你不需要逃走,只用自行离开。” “少爷!” 慕绫差点气得跳脚,这如痴是何等人物,刺客宗的阴阳长老,是直接听命于玄木的人,好歹是个唿风唤雨的人,好不容易能抓住,不明白少爷为何要放了她。 如痴总算切身感受到江湖上人人称赞的“公子世无双”是怎样的厉害角色,今日放了她无非是想给玄虚宫立一个活生生的下马威,顺带能彰显慕家人的风度。 但她并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 “好,不过走之前,妾身有个疑问。” “姑姑请讲。” “你为何会对七情散毫无反应?” “姑姑应该比我清楚,七情散是靠什么来控制人的。” 如痴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七情散,专攻七情空白之处,若有一人,占尽所有爱恨嗔痴怨,揽尽天下所有欲望,则七情散的毒不堪一击。 “你……竟然……” 慕子凉谦笑道:“姑姑从一开始就输了。” 如痴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决然离去,刚出客栈便化作一缕白烟消失不见,一旁的慕绫只能将所有的不甘心咽回去,无可奈何地守在少爷身边。 人们愤怒过后又陷入精疲力竭之中,体内的毒素尚未解除,性命仍然堪忧。 只是七情散的解毒之法花样百出,但都是难以启齿。 第27页 众人只觉颜面扫地,更甚者,认为自己一世英名不復,不如死了算了。 霍离秋倒是深有体会,她不自觉地转过头去望向楚是夜,此时,大光等人已经陆陆续续寻了过来,破庙的兄弟们终于聚在一起。 “真是太疏忽了,没想到这阴阳长老这么乱来!”大光忿忿不平。 楚是夜笑不出来:“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早知道就不让你们跟来了……” “楚哥说什么呢!咱们是兄弟!阿发的仇当然要一起报了!”阿仁突然热血沸腾,无比仗义,乐呵呵地揽住楚是夜,忽而又委屈道,“可是我还没老婆呢!这可怎么搞呀!” “哈哈这个简单,找酒前辈去醉梦楼给你引荐几个不错的姑娘,随你挑!”一个兄弟挑挑眉头,冲着阿仁意味深长道。 阿仁赶紧抱住胸前的衣裳,躲在楚是夜背后惊恐道:“楚哥你快看!这群人死不正经!” 破庙的兄弟们忽而大笑起来,暂时忘却了方才的不愉快,兄弟之间也能相互逗趣,一派欢乐,楚是夜终于露出欣慰的笑。 离秋望着他释然的模样,也算松了一口气,转而对子凉谢道:“多谢大少爷。” 慕子凉见到离秋望着楚是夜的眼神,一时心生不满:“这些人跟你没什么关系,你没必要替他们谢我。” 霍离秋微愣,正欲反驳什么,慕子凉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带着慕绫慕桐当即离去,大堂内的慕家势力也振作起来跟随大少爷而去。 霍离秋不知慕子凉为何突然生气,只觉莫名其妙。 所谓天下第一客栈已经沦落为天下倒数客栈,一场七夕宴会不欢而散。 楚是夜回到离秋身边,关切道:“你……还是回慕家去吗?” 离秋微微颔首,楚是夜只能勉强笑笑。 破庙的兄弟们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个个躲在楚是夜身后两眼放光,眉飞色舞。霍离秋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滑稽,忍着笑意沖楚是夜背后指了指,楚是夜这才反应过来身后站着一群凑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儿。 “哎哎,看什么看,你们先走!别、别等我!”楚是夜又开始结巴。 “哎哟楚哥,你这就不厚道了吧,都不给咱们大伙儿介绍介绍呀?” “那些没来的兄弟们可真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吧!哈哈哈!” …… “去去去!赶紧走开!”楚是夜索性将他们打个包往门外推去,嘴上嚷着你们怎么这么烦,心里又说不出哪里欢喜。 周围总算安静下来。 楚是夜紧张地酝酿一番,侃道:“说起来,我们每次见面,好像不是你中毒就是我中毒的,真是搞不懂。” 离秋赧然一笑,又想起了什么,道:“对了,那日刚进天鸿城来,你忽然就不见了,我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你,你没有出什么事吧?” 愧疚和欣喜交织在一起,楚是夜恳声道:“离秋,对不起,那日确实出了一些事,我还来不及跟你说……” “阿发他,死了。”楚是夜补了一句。 霍离秋一惊,她当然还记得阿发,楚是夜曾在闲聊时与她提到过,说他的好兄弟阿发不幸中了白云酒的蛊毒而卧病不起。 原本她以为蛊母除去便万事大吉了,不曾想,人命半刻也拖不得。 霍离秋难掩沮丧,楚是夜原本已经够难受了,更不想离秋再陪着他难受,于是东拉西扯打个干哈哈就过去了。 两人小叙了一会儿,离秋想到自己在别人府上做客,久久不归恐怕不太妥当,便打算动身回慕家去了。 楚是夜头脑一热,伸出手来拉住她:“一定要在慕家吗?” 离秋沉下眸子,无奈道:“我不知道,只是乱世之中,霍家人有霍家人的使命,简弟看中了慕子凉的资质,打算先试探一段时间,所以这段时间……” 楚是夜想起方才两人行为暧昧,不乐意地打断道:“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跟慕子凉靠得这么近,还拉起手来什么的……” 说着说着,楚是夜心虚地吞掉了后面几个字。 “什么?”离秋没太听清。 楚是夜咕哝道:“就是……唉,你呀,以后多长点心眼,不要老是被这些个富家公子占便宜,那些男人接近你这样的美人多半都不安好心!” 离秋忽然明白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不也是男人吗?” “我跟他们不一样!” 楚是夜立刻高声反驳道,不容一丝迴旋的余地。 离秋心里甘甜,飞速在楚是夜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口,未等他反应过来,赶紧快步离去。 临走前怯怯地丢下一句: “这件衣服,很好看。” 楚是夜大概是要失眠了。 14 叵测 一切復归平静,客栈上上下下被查封,店内所有人被押送至慕家大牢,听候发落。 慕子凉的神机妙算人人有口皆碑,更有各种传言浮现,什么百毒不侵,什么天神下凡,可谓民心甚高。 一些不太服气的江湖势力也不得不忌惮这份救命之恩,原本打算过段时间聚集起来重新选举武林盟主,现在也只好闭口不提。 第28页 城中泛滥的癫病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中蛊的人都逐渐恢復了被蚕食的健康,天鸿城一时朝气十足。 七夕后第二个晚上。 霍简坐在屋顶上,仰望着璀璨星空,星罗棋布中皆是人的命运,他陷入了沉思。 霍离秋提着两壶酒,一个翻身跳上屋顶,将酒摆在弟弟面前,道:“简二公子真是辛苦了” 霍简不以为意,冷言道:“我不辛苦些,难道还指望你吗?” “也不知道是谁昨晚放鸽子的。”霍离秋颇有不满,夺回弟弟面前的酒自顾自喝起来,霍简见了赶紧又抢过来:“女孩子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离秋知道弟弟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转而望着灯火阑珊的天鸿城,长嘆一口气,霍简见她忽然沉下脸色,一时也百感交集:“姐,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走?去哪儿?天涯还是海角?”离秋转过头来,几分严厉又夹杂着几分玩笑,神情复杂,“我们根本走不掉的。” 姐弟俩面面相觑,也不知过了多久。 “还记得那个梦吗?风雪之中,一个银衣风袍的人屹立于天地之间,天边的朝阳破云而出,大地却一片血光纷飞。天下合久必分,一旦分裂,又很难一统,今后会发生什么,我们根本难以预测。” 霍简话中透着几分哀愁。 霍离秋当然记得,刻骨铭心。 仿佛触手可及,但每次伸出手后才发现,那身影根本是可望不可即,远在天边。 霍简站起身来,目光投向遥远的不归山——那里已成一片汪洋,他决绝道:“天下不统,霍家人就算藏到天涯海角也终是不得安宁,武宗躲了一百年,到了我们这一代,却是十分憎恨这种隐世逃避的态度了,故而成败在此一举,成则一劳永逸,败则灰飞烟灭,霍家人再无退路!” 霍离秋眉头紧锁,将“再无退路”四字在心头反覆默念。 简弟早已将霍家人的宿命看得透彻,今日有意无意劝她远走,无非是想独自承担。 可姐弟俩相依为命十几年,简弟既捨不得让她捲入乱世,她又何尝愿意自己的弟弟年纪轻轻便担下所有的血光十色? “我不会走的。” 离秋拍拍弟弟的肩膀,一跃而下,潇洒离去,霍简只是静静望着离秋的背影,眉头久久不能舒展开来…… . 霍离秋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去,却见慕子凉一袭薄衫站在院前,似乎在等着谁。 温柔的月光流淌在空气之中,又在地上映出他颀长的身影,那株幽空兰泛着零零星星的月光,一切安谧得令人不敢打搅。 离秋想起七夕宴会的事,以为他还在生气,虽不明缘由,也不敢胡乱说话,只好平静地走上前去。 子凉见她终于归来,语气凝重:“我有话跟你说。” 屋外寒气深重,两人进屋谈话,离秋为子凉倒上一杯暖茶,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到墙上,微微颤动。 慕子凉盯着茶杯,些许惆怅:“七夕宴会,是我不好。” 离秋只是和缓道:“你又没错,何必道歉?而且我毕竟是个外人,你只需按你的想法行事便是。” 慕子凉对她的回答颇为失望,见她总是对他的目光若即若离,似是有心又总是无心,连交谈也显得心不在焉。 慕子凉忽然站起身来,走近离秋跟前,离秋一愣,也匆忙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 慕子凉微蹙眉头,见她如此躲避自己,一时染上几分怒气,便顺势不停往前走去,一步步将离秋逼到墙边。 离秋见他忽然如此举动,不解道:“子凉你?” 子凉眸眼含威,沉声道:“我究竟要如何做,你才不会对我如此冷淡?” 离秋与他灼热的目光相接,颇为无奈,子凉望着她莹莹流光的眸子,不知觉地将脸凑得更近,不甘道:“我到底哪里不够好?” 霍离秋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慕子凉现在的神情变得不大一样。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也说不定。 身在虎狼之家,见过大风大浪的他竟然在她这里慌了神。 难道仅仅因为,他比我先遇到你? 慕子凉没有说出口,只在心头默念,他很不甘心。 “如果你指的是武宗择主的事,抱歉,我做不了主。” 离秋正色道,想到自己全是倚仗在弟弟的光芒之下,不乏失落。 慕子凉稍稍一惊,她竟丝毫没有对自己有过别的心思吗? 子凉退却几步,负手而立,嘆道:“是,也不是。” 离秋料到前半句,却猜不透后半句。 子凉又道:“或许对你们霍家人来说,不存在什么立场,可对我来说,我生在慕家,很多事都身不由己。的确,一开始我是想讨好你,后来却不知不觉被你的为人深深吸引。我以为墓室一事后,我与你之间能与其他人之间有所不同,如今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霍离秋知道自己不算聪慧的人,可她没想到,她已经沦落到,每个字的意思都明白,但连在一起她完全听不明白的境地。 子凉苦涩地望着她,只当是自己失态了。 离秋以为是慕子凉对他们姐弟不放心,想起方才与简弟的一番交谈,笃定道:“你放心,霍家人若是愿意择你为主,此生此世,绝不离弃。” 第29页 绝不离弃,在这乱世之中多么奢侈。 慕子凉忽然提起了江湖往事:“二十五年前,整个江湖一片祥和,北原之上屹立着雄壮的北落城,西原虽是黄沙倾覆却是一片净土,东原繁华富庶,聚集许多名门望族,南原尤以南国最为丰饶。但这一切都被迅速崛起的玄氏部落给毁去了,玄氏人野蛮残暴,不知出何原因南下,将北落城屠尽,杀了宇文皇族满门,霸占城池,重建了如今的玄虚宫,乱世纷争就此开始。” 离秋颇为动容。 霍家人或许只要一个安定天下的王,但慕家人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从一介商贾到如今中原唿风唤雨的地位,自然不会轻易将这江山拱手相让。 子凉想起怀中的血玉,原本只是一块死物,自墓室一事显灵后,现在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血玉的温暖,仿佛活了一般。 霍离秋既能让这块血玉復灵,便也应了几年前的谶语,她是他的命定之人,她註定也必须留在他的身边。 “既然我们之间不会有立场相对的一天,那你,也别再与我保持距离了。” 子凉定定望着她,随后拂袖离去,离秋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待房门关上,离秋竟有几分恍惚…… 慕子凉回到寝阁,心情久久不能平復。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两天为何如此失态,毕竟下棋之人最忌讳心神不宁。 慕绫快步前来,恭声道:“少爷,查到了,那人是城郊破庙的一个混混头子,名叫楚是夜,有人说他脾气古怪不好相处,可跟他相熟的人却对他赞不绝口,至于他跟霍姑娘的关系……少爷恕罪,阿绫没有查到,但会继续查下去的!” 慕子凉目光微狭,道:“不用了,直接把我之前拟的招贤榜贴出去吧。” 慕绫强烈反对道:“不可以的少爷!之前擂台比试招进来的人好歹也是功夫过人的,此次若贴出招贤榜,不知会有多少地痞流氓挤进慕家白吃白喝!” 身边站着的慕桐也撅着嘴义愤填膺道:“少爷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招进慕府了!咱们慕家是多么清净的地方!这些小混混根本就不配跟少爷争!” 两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闹了起来,慕子凉不以为然,神情严肃,不容反驳道:“明天,我要在慕府外见到告示。” 慕绫和慕桐即刻安静下来。 慕子凉凝视着窗外:“于公于私,慕家都需要对这些江湖闲散势力知根知底……” 与此同时,北原漂浮着肃杀之气,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玄虚宫宫外荒无人烟,唯有面无表情的岗哨兵在宫墙下游走。 如痴踱步至玄虚宫正门前,抬头望着这云雾缭绕的宫殿,神情严峻。 蛊人计划前功尽弃,连七夕宴会也被慕家人摆了一道,接二连三的失败对她来说,甚是耻辱。 一个披着银色风袍的面具人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如痴冷笑道:“怎么?妾身什么时候有这个荣幸,让护法大人宫外迎接了?” 面具人毫不动容:“尊主要杀你。” 如痴淡漠:“玄木可捨不得杀我。” “不愧是向什么男人都能自荐枕席苟活下来的如痴姑姑。”面具人带着一丝嘲讽。 如痴云淡风轻地勾了勾嘴角,于她而言,皮囊不过是权欲的棋子,她曾经歷过什么,他人根本无法想像。 被一贫如洗的家人卖到西原,那又如何? 进入刺客宗饱受折磨和屈辱,那又如何? 反正仇恨早已吞噬了她所有不该有的天真,她开始修炼幻术,炼制剧毒,杀了所有曾经扒去她衣裳又将她踩在脚下的人,直到最后,她在床榻之上结束了前任阴阳长老的性命,取而代之。 她不过是想活着而已。 “护法大人可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如痴留下意味深长的笑。 玄虚宫正殿之上笙歌阵阵,嬉笑声不绝于耳,玄木左拥右抱,身边的女人们衣不蔽体,春光无限好。 一个伏在玄木腿上的娇俏女子忽地打翻了一壶酒,玄木扼住她的喉头,女子挣扎一番便没了唿吸,被粗暴地扔在一旁。 人命眨眼消逝,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笙歌依旧在,玄木身边的女子也变得更加殷勤、谄媚和谨慎。 直到如痴妖娆地踏着尸体走了进去,搔首弄姿,将所有女人赶走,占尽宠爱。 正殿的灯火幽幽,空气中飘散着脂粉的浓香和淫乐的声音。 面具人孤身站在殿外,遥望着城外茫茫夜色,幽怨道:“娘,您看见了吗?您心爱的不惜用生命守护的玄氏,竟然堕落至此……” 面具人将自己的莹白面具取下,露出一张坚毅硬朗的容颜来,眉间几点沧桑,眸眼如鹰,轮廓分明,年轻而英姿勃发,一身银色风袍随风轻扬…… 15 入府 玄虚宫今夜大为热闹。 正殿外的祭坛上进行着每月一次的观星大会,里里外外部署了许多兵力加以把守。 祭坛之上跪拜着一群彩面巫师,为首的便是玄虚宫至高无上的四大长老——玄甲、玄乙、玄丙和玄丁。 甲长老年事已高,平日潜心钻研星象占卜,在部落之中威望最高。 乙长老手握玄氏兵权,脾气十分暴躁,丙丁二位长老则负责处理玄虚宫上下琐事,以及打理东原。 第30页 莽莽夜色在北原苍野之上一览无余。 祭坛之上开始了玄氏部落古老的仪式,人人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围着祭坛中央的星象阵法不厌其烦地转圈叩拜。 面具人在一旁观望着这场仪式,他深知星盘轮转对玄氏部落的意义。 他们,是来自极北雪原的神秘部落,多少年过去了,玄氏族人从未割捨对天神的信仰和融进骨髓的虔诚。 一旦星象有异,玄氏部落便会作出相应的改变,号为替天行道。 二十年前,玄氏部落的圣女血祭上苍,强行更改星盘,为的是阻止四大长老的南下野心,然而,四大长老掌握的顽固势力却对部落族人隐瞒了此事,并扬言道圣女是因逆天而为才遭了天谴。 随后,长老们推举玄木上位,执掌部落大权,大举南下攻城,在中原地区兴起两次大战,第一次却因轻敌而败。 再后,玄氏将西原刺客宗收归门下,势力大增,第二次则大获全胜。 玄虚宫本以为可以就此一路南下,从此一统天下,可半路却杀出了中原慕家。 当年的九岁神童慕子凉拟出一句十二字歌谣,广为流传:“圣女死,星辰变,逆天为,玄氏亡” 弄得玄氏大军人心惶惶,不久后军心大散,四大长老不得不将势力撤回锁春关以北。 慕家这才跃居中原第一名门的位置,代管武林,復兴中原,与玄氏形成势不两立的敌对局面。 仅仅是一句歌谣,就使得玄氏部落十三年不敢南下。玄氏人惧怕天谴的程度早已超乎世人想像,而四大长老至今都没有找到可以破除歌谣恐慌的方法。 面具人凝视着眼前的一切,久久无言。 观星大会结束,甲长老将铜钱洒向祭坛中央的阵法之中。 “新星出世,剑指苍北。玄虚变,天下将乱。”甲长老娓娓道出占星结果。 随后,四位长老神情肃穆地聚于正殿之上,玄木睡意惺忪地瘫在椅子上,另一处本应站着玄虚宫的四大护法,可现在只来了两位,面具人是其中一人。 玄木强撑着自己坐直,不耐烦道:“不知四位长老有何要事?” 他没想到四个老古董如此不识时务,非要在他风流快活的时候前来议事。 玄甲缓缓道:“启禀尊主,据星象所示,玄虚宫内部恐生变故,对我玄氏极其不利,还望尊主有所重视!” 面具人上前一步,补道:“属下此次南下得知,武宗后人已经现身,但被慕家抢了先机。” 玄木瞪大了眼睛,怒声道:“岂有此理!慕家慕家又是慕家!我要将慕家人杀个干干净净!” 一旁站着的玄乙长老向来自负,看不惯玄木动不动就大发脾气,斥声道:“急什么!只要把武宗后人抢过来,宣称是圣女显灵,派来武宗后人辅佐玄氏,歌谣的事自然就不作数了!到时候,别说是慕家杂碎,就连雄霸一方的南国也不是咱们的对手!” 面具人从面具中透出深沉的目光。 玄木觉得颇有道理,想到堂堂刺客宗的阴阳长老如痴也拿慕家人没办法,只能换个人试试,转而对面具人叫道:“你!就你了!去把武宗后人带回来,要是带不回来,就通通给我杀掉!要是办不成,你也别回来了!” “属下定不辱使命。”面具人恭敬地作了个揖,决绝离去。 招贤榜在慕家的布告栏上刚一贴出,城里又热闹起来。 楚是夜正在破庙里打盹,阿仁一个箭步飞快地沖了进来,硬生生地把楚是夜摇醒,激动道:“楚哥好消息!好消息!慕家刚刚贴出告示说,招贤不打擂台啦!只用去慕家门口招唿一声,就能住进去,过几天再参加一个什么选拔,不要什么门槛,也不用打得过绫总管!选拔期间又给吃又给住!咱们以后不用再过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此话一落,众兄弟纷纷来了兴趣,露出准备大展拳脚的兴奋表情。 大光双眼一亮,道:“我去!慕家本就富得流油,现在还要拿出钱来招纳咱们这些散人,看来是铁了心跟玄贼斗到底了!别的不说,打玄贼的事,咱们肯定支持啊!” 楚是夜皱皱眉头,他一向不爱跟富家子弟扯上关系,更别提让他去给人家当差。 一想到要去慕家天天跟慕子凉这样光芒万丈的人打交道,楚是夜就浑身不自在。 但看着兄弟们欢唿雀跃的模样,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扫了大家的兴。 不过,转念一想,去了慕家便能常常见到离秋了,楚是夜忽然来了兴致。 破庙众兄弟兴高采烈地收拾行囊,往慕家去了,欢唿声响彻一方。 自招贤榜贴出去后,慕家每天都是人满为患,为了不放过任何贤才,英雄不问出处,一律安排在慕府偏苑暂住,等候选拔。 慕绫挑了几批护卫到偏苑守着,防止势力内斗以及有人对慕家图谋不轨,随后又准备到偏苑的各个寝屋检查和登记姓名,顺便驱逐一些可疑人员。 听闻要进偏苑检查登记,慕桐死缠烂打着要跟慕绫一同前去,慕绫拧不过,只好将她带在身边。 刚进偏苑,一些长相兇恶的江湖人士便把慕桐吓了一大跳,她赶紧躲在慕绫身后,不敢到处乱看,慕绫无言以对。 偏苑分东西南北四个大厢房,鱼龙混杂,虽有彼此看不顺眼的,却碍于慕家的面子不敢戳破。 第31页 登记了厚厚一本名册,慕绫终于来到最后一个厢房,东厢房。 东厢房最为安静,住了十来个人,与其他三个厢房吵吵嚷嚷的气氛完全不同,大家偶尔有说有笑,始终秩序井然。 左边角落里,楚是夜无聊地躺在床榻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一旁的阿仁、大光他们围坐在一起,对着厢房内奢侈的物件摆设惊嘆不已;右边角落里,一个带着莹白面具,穿着灰色衣衫的男子安静地坐着。 慕绫一进来,东厢房的人便集中了注意力,专心致志地望着绫总管。 慕绫顿了一下,道:“诸位侠士打扰了,我是慕府的总管慕绫,今日前来检查一下大家的包裹是否藏有危险的东西,顺带登记一下姓名。” 慕桐一进屋便恶狠狠地盯向破庙一伙兄弟,挨个打量一番后又将目光锁定在楚是夜身上,眼中全是怨气。 阿仁咽了咽唾沫,赶紧拉了拉楚是夜的衣袖,悄声道:“楚哥你看,绫总管旁边那个小丫头好像很生气地望着咱们呢!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吧?” 楚是夜这才察觉慕桐那莫名其妙怨恨的目光,明明萍水相逢哪里来的冤雠? 楚是夜只得无奈地耸耸肩,宽慰了阿仁几句,随后等着慕绫检查包裹。 慕绫检查了面具人的包裹,毫无异样,但瞧着他戴着面具十分可疑,便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戴着面具?” 面具人温声道:“在下宣镜,因年少时被大火毁去容颜,才以面具示人,以免吓到大家。” “是吗?” 阿绫可疑地望着他,此时脑海中又浮现出少爷的嘱咐来,让她对这些江湖豪杰都尊重些,不要触了人家的忌讳。 待挨个儿检查到破庙兄弟时,慕桐忽然冲上前去,假意要代为检查,却将兄弟们的包裹弄得乱七八糟,东西散落一地。 阿仁见状委屈道:“不知我们兄弟几个哪里得罪了姑娘!” 慕桐傲声道:“不过是一群混混罢了,包裹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摔了便摔了,再捡起来就是,有什么好说的!” 慕绫真想冲上前去捂住这个死丫头的嘴,阿仁不敢跟慕家人争吵,生怕留下不好的印象,要是被慕家赶出去可就丢脸丢大发了,只好忍气吞声地去捡地上散落的东西。 楚是夜却是个忍不住的暴脾气,见到阿仁被欺负,当即冲到慕桐面前厉声道:“混混怎么了?你们慕家既然瞧不起我们这些人,还搞个什么招贤!装模作样!” “你你你……岂有此理!” 慕桐更加咽不下这口气,慕绫叫上几个护卫强行把她拉走,慕桐一边挣扎一边冲着楚是夜喊道:“我警告你!别想跟少爷抢人!离秋姑娘是少爷的!” 慕绫赶紧喝止住她,慌忙向破庙诸位弟兄赔了个不是。 楚是夜一愣,这才懂了慕桐这个小丫头找麻烦的原因,原来是因为离秋! 怒火中烧的楚是夜被阿仁和大光强行摁住,阿仁嬉皮笑脸地对慕绫道:“绫总管不要介意啊,楚哥就是这个脾气,年轻气盛嘛,哈哈!别介意!千万别介意!我们友好着呢!” 阿绫恭敬地回道:“哪里哪里,慕桐是府上的小丫鬟不懂事,得罪了各位英雄还请多多包涵!” 登记完众人的姓名后,慕绫凝视着“楚是夜”三个字陷入沉思,抬起眸子来,又意味深长地对楚是夜道了一声“多谢”,神情冷淡地离开了。 楚是夜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也不知,与众兄弟踏入这暗流涌动的慕家是对是错。 16 烟火 这段时间的中原难得平静,慕家长达一个月的招贤也将近尾声。 经过几次古怪的封闭考核之后,偏苑里住着的人从好几百锐减到现在的几十个,与之前擂台招进来的人一同组成了正式的招贤堂,挂靠在慕家之下。 虽然声势浩大,可似乎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尽如人意。 参加招贤的人大多是冲着慕家的名声和权财来的,武学才智不过二流,真正有雄心壮志的人根本不屑于做慕家的门客。 无非是花钱多养了一堆帮忙跑腿的人。 最后招纳的人大多是有自己的小团体,也算是有点真才实学的豪杰义士。唯一留下来的江湖大派便是琴瑟门,其中缘由,大家心知肚明。 慕绫对招贤堂的事心有不甘,多次向大少爷进谏,却都不了了之。 直到招贤堂成立,慕子凉临时起意,追加了一场比试,为的是在招贤堂中选四个首领出来,将会分管天鸿城的东南西北。 原本进入招贤堂已经不愁名利双收的事了,现在突然抛出四个可以对别人发号施令的首领之位,众人当然是虎视眈眈。 比试前夕,慕家特地办了一场烟花宴会,为了在紧张的气氛中谋求短暂的惬意。 宴会开在偏苑不远处的一个清池边上。清池宽阔,水雾缭绕,站在这一头是望不见另一头的,颇有意境。宴席大摆,珍馐佳肴数不胜数。招贤堂的人和慕府的下人们混在一起,觥筹交错,喧闹嘈杂。 阿仁望着这么多好吃的,口水早就流了一地,刚想扑上去,却被大光逮住。 “大光你拦着我干啥!前段时候每天都提心弔胆的,好不容易熬过去了,吃点好东西补补怎么了!” 第32页 大光却冲着池岸的方向给阿仁使了个眼色,阿仁顺着方向看了过去,这才发现楚是夜正一个人沉闷地坐在池边,一言不发。 “楚哥这是怎么了?” 大光嘆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大伙儿进招贤堂来是为了打玄贼的,你看看现在,好吃好喝好住的,谁还有闲心去想打仗的事?” 阿仁赶紧擦去嘴角流出的口水,马上端正了态度:“说的对啊!我怎么就忘了呢!完蛋!慕家再这么搞下去,楚哥那个脾气,肯定马上甩手走人的!” 破庙兄弟们纷纷凑了上来,不敢沉溺于眼前奢靡懒散的宴席氛围。 死于安乐的道理大伙儿都明白,可当下若是连肚子都填不饱,哪儿来的力气跟玄虚宫抗衡? 况且,玄氏至今仍旧困于那句歌谣不敢南下,这慕家和玄氏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打得起来的,养精蓄锐才更为重要。 兄弟们决定派个人去劝劝楚是夜。 “你去搭话。” “为什么是我?我不去,阿仁你去!” “啊?” “当然是你去了,你不是最爱跟在楚哥身后当小跟班吗,你上去劝劝楚哥!” “我我我……我不敢!我怕被骂,大光你去!楚哥最听你的话了!” 阿仁一个甩锅。 大光心虚道:“怎么是我?楚哥明明最听酒前辈的话呀!” “不管不管,你年纪最大你应该的!” …… 楚是夜察觉到背后窸窸窣窣的,转过头来一看,看到兄弟们鬼鬼祟祟地聚在一旁。 “你们要干嘛?”楚是夜站起身来,朝他们走了过来。 阿仁一个不注意就被大光推上前去,趔趄到楚是夜面前,楚是夜狐疑地望着他。他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开口,忽而指着不远处叫道:“诶!那不是霍家小姐姐吗!” 众人齐刷刷地抛去目光,楚是夜也匆忙回头一瞧。慕子凉与霍家兄妹缓步而来,烟花宴会蓦地从混乱中调整过来,安静了许多。 招贤期间,慕子凉从未出现过,全是交由慕绫代为传递指令。 今晚,他选择出现在招贤堂众人眼前,也就意味着他已经认可且相当重视这件事。 更重要的是,他还带来了武宗后人。 玉卿卿听闻大少爷来了,惊喜地拨开人群冲上前去,视线再也无法从慕子凉身上移开,还一边忐忑不安地整理着自己的仪容。 慕绫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不过比起玉卿卿,她还是更讨厌霍离秋这样假装清冷却到处招蜂引蝶的女人。想着想着,慕绫又向霍离秋投去一个愤愤不平的眼神。 霍离秋在人群中找到了楚是夜,两人的目光遥遥相对,心照不宣。 慕绫越看越生气。 霍简察觉到姐姐的古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竟是那日出现在娘亲墓前的男子! 他竟然还没死! 竟然还有脸出现在霍家人面前! 霍简顿时怒上心头,想到自己和姐姐的生活原本清净无忧,却因为这个男子的出现搅得一团糟,不归山不翼而飞,姐弟莫名分离一个月! 顾及到慕子凉,霍简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心生一计,走上前去对子凉道:“不知大少爷可否让我代劳明日的比试?” 众人屏住唿吸,好不容易没有绫大总管作拦路虎,这武宗后人却来凑热闹了! 霍简说罢还恶狠狠地盯向不远处的楚是夜,慕子凉知道霍简一向心高气傲,对许多事都没什么兴趣,如今主动请缨,其中缘由他也猜了个□□分,欣然道:“求之不得。” 霍离秋正欲说什么,慕子凉转身拉着她朝池边而去,璀璨的烟火当即在空中绽开,宴会又喧嚷起来。 众人玩得更欢了,生怕明天就没命享受了。破庙的兄弟们倒是没太在意,想着武宗好歹是江湖上人人尊崇的第一正道,肯定会秉公处事,不会为难他们这些江湖虾米的。 反正他们也不打算去争什么首领,谁爱当谁当去! 兄弟们收回思绪,想着要怎么劝慰楚是夜,可楚是夜现在的脸色比任何人都难看,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大字: 要完! 他回想起与霍简初次见面就结下了梁子,现在时隔一个多月再重逢,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他总不能跟小舅子动真格吧! 霍简刚刚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铁定还在为那壶白云酒的事情生气。可要是他跟离秋的事被知道了…… “完了完了……” 楚是夜已经完全没空再去悲伤了,一个人碎碎念地回厢房去了。 破庙的兄弟们好奇地望着楚是夜离去的身影,阿仁疑惑道:“楚哥又怎么了?” 大光一本正经道:“大概烦着怎么应付明天的比试吧。” 阿仁更疑惑了:“楚哥功夫这么好,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他不是跟霍家小姐姐是相好……” 几个兄弟涌上前来将阿仁的嘴死死捂上,大光慌道:“不说话憋不死你!” 大伙儿转头看看周围,并没人在意。 霍简独自一个人沿着清池边缘走向另一侧,寻找一方清净。 霍离秋心事重重地望着池中倒影,人们在岸边嬉笑打闹,粼粼水波中他们的身影动盪不定,不成人形。 第33页 再张望一番,楚是夜已经消失不见,她垂下眸子,颇为失望。 她差点忘了,跟武宗有牵连的人,危机四伏,终究不得安宁。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两全。 忽然一支烟花出现在她眼前,离秋茫然地接过,烟花灿烂地燃烧着,整个夜晚显得不再多愁善感。 慕子凉陪着她玩弄这俗世烟火。 慕绫和慕桐远远望着,似乎也享受其中,慕桐歆羡道:“瞧!少爷跟离秋姑娘多配呀!” 慕绫冷嘲一句:“恐怕是流水有情,落花却无意。” 慕桐瘪瘪嘴,插着腰傲声道:“怕什么!现在少爷和离秋姑娘天天都在一起,再怎么也会日久生情了吧!况且咱们少爷乃是人中龙凤,想要什么不行!” 慕绫戳戳她的额头,无奈地嘆口气。 到了放花灯的时辰,离秋挥毫写就“平安”二字,随后小心翼翼地将花灯递到水面之上,摇摇晃晃,悄然远去,这是她能想到最贴切的祝福语,毕竟乱世难得安生。 子凉坐在她身旁,悠闲道:“你可知这水上花灯除了寄託祝福,还有什么别的用途吗?” 离秋摇摇头,子凉拿起一个花灯,温声道:“若在花灯里写上爱慕之人的名字,花灯就会将他带到你身边。” 说罢,子凉提笔写下霍离秋三个字,随后将花灯轻轻放逐于池面上,带着玩笑的语气,道:“你看,你不就出现在我身边了吗?” 离秋见他故作变戏法的天真模样,不由得笑了出来,道:“我可不是三岁孩童了。” “唉,看破不说破。” 慕子凉假装失望地说道,目光却变得柔和起来。 离秋知道子凉在开解自己,对刚才的玩笑也没有多想,只暂时放宽心来享受当下。 她望着满池星星点点的绚丽花灯,觉得心里有好几处黑夜就此破晓,晨曦透过云彩照进心里,无比温暖。 慕子凉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眷恋她的一颦一笑,仿佛有一种不可抗的力量,将他一步一步推出理智的边缘,让他越来越想靠近她…… 17 答案 今夜依旧温柔且诗意。 霍简沿着清池越走越远,穿越氤氲水汽,身后的嘈杂渐渐化作虚无。 他伸出手来握住颈上的玉坠,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珍重。 月光照耀下,玉坠上的“简”字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这很像他。 霍简忽而收敛起情绪,对着不远处一个灰色身影露出了敌意。 “谁!” 一个银色风袍的人在眼前若隐若现。夜风吹起他的风袍,银光交织着冰冷的月华,让人的心仿若坠入湖底。 他的周围空无一物,却好似有了一切。 只一眼,霍简愣在原地,他的瞳孔急促地放大,唿吸都几近停下了! 他脑海中千千万万个梦境齐齐压了下来,所有的场景都被默契地重叠在一起——一人立于天地之间,风雪交加,血光十色,却头顶黎明破晓,眼前大好山川! 霍家人与生俱来的梦魇,让他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遭受挫败。 这个天底下不会再有别人了。 这个梦里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霍简难以置信,一时口齿僵滞,鬼使神差道:“是你……是你……” 眼前的灰袍男子转过身来,一张莹白面具将所有表情伪装,只有一个声音平静道:“武宗后人,我等你很久了。” 冰冷的夜风吹皱了池水,一轮面目全非的月亮在池水中漂浮不定。 霍简感受到了眼前人的压迫感,他自诩无所不能,此刻却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简二公子愿意弃暗投明,尊主可以让霍家人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宣镜伸出手来缓缓揭下面具,露出一张俊俏年轻的面庞来:“在下是玄虚宫第一护法,名为玄镜,此番专程为简二公子而来。” 霍简望着那张脸,年纪约二十五岁左右,眉目刚毅,眸中夹带几分风雪沧桑,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纯净,傲气,杀气,决绝,贪婪…… 无论什么,应有尽有。 “为什么是我?”霍简嘴角微勾。 玄镜目光决绝:“得武宗者得天下。” 霍简似是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道:“你知不知道,霍家人一旦做出选择,便要与其主缔结血约,从此同命,无论结局如何,誓不离弃。” 玄镜一半的脸色淹没在浓郁的黑夜之中,看不明切。 霍简目不转睛地望着玄镜:“那我问你,圣女死,星辰变,逆天为,玄氏亡,此劫何解?” 玄镜不动声色:“我还活着。” 霍简愕然,随后言辞中透出些不满:“既是如此!你为何甘愿屈于一个小小的护法之位!” 玄镜眉宇间藏着一股怨气,他想起了往事,想起他五岁那年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丢弃在乱葬岗,天寒地冻,漫天飘雪,他终是咬牙活了下来。 从此,他不得不像丧家之犬一样冲着玄氏当权者摇尾乞怜,只为了有朝一日…… “简二公子的意思,我不明白。” 玄镜非常谨慎。 第34页 霍简冷笑:“别装了,你早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你知道把一群饿狼关在一起是什么后果吗?” “相互厮杀。” “没错,活到最后的人才是胜者,而霍家人只助这最后的胜者。” 话音未落,霍简转身离去,不待任何空隙,让这深沉的夜从宁静又归于宁静,让池边所有的萧瑟又重新归于萧瑟。 玄镜站在那里,内心深处似有一团火焰熊熊燃起,他不急不慢地戴上面具,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烟花宴会结束在静谧的夜色之中。 慕子凉将霍离秋送回寝屋,离秋对招贤堂的事耿耿于怀,忍不住问道:“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 子凉似笑非笑,他本想调侃道今后要穷尽一切方法让她留在他身边,可当他看着霍离秋一张严肃的脸,也开不了口,只道:“等缔结血约的那一天。” 霍离秋一惊:“你怎会知道血约的事?” 慕子凉凑到她跟前,暧昧道:“没有我掌控不了的事。” 霍离秋抬头凝视他漆黑的眸眼,看不见一丝光亮。 想起住进慕府的这段时间里,无论是慕家的权势名声,还是眼前这位公子世无双的长袖善舞,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或许不该再拖延了。 慕子凉也顺着话头不依不饶:“希望霍家人能尽快给我一个答案。” 霍离秋心中凛寒,见他拂袖离去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丝毫高兴不起来。 她应该欣喜才对,这样一来,武宗早日择主,辅佐慕家北伐,除去玄贼,南征南国,一统天下,那时候,人们不用再过着提心弔胆的生活,阖家安康,安居乐业,天下从此就这么世世代代地太平下去——听起来实在是桃源盛世。 霍离秋不知这算天真还是无知,但她确确实实是这样以为的。 当她正欲推门而入时,霍简冷不丁出现在他身后。 “简弟?这么晚了……” “你快收拾东西走人!” 霍简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霍离秋。 霍离秋觉得莫名其妙。 “你赶紧离开慕家,离开中原,去哪里都好,总之不要再管这些破事了!” “你这是怎么了?” 霍离秋被霍简硬生生拉进屋里,她就这么看着霍简在屋子里大肆地收拾起来,扔给她一个凌乱的包袱,还将她往外推去。 霍离秋不知简弟为何发起无名火来,斥声道:“霍简你发什么神经!” 霍简忽而顿住,冷静了些:“你现在不走会后悔的。” 霍离秋与弟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绪不定的模样,担心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霍简怔怔地望着她,道:“姐,如果有一天我做错了什么事,你会怎么样?” “清理家门。” 霍离秋故作正经,而霍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对自己这个天真惯了的姐姐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霍简收敛起伏不定的情绪,冷哼一声:“得了吧,就你这个三脚猫的功夫,在外人面前秀一秀还勉强,居然还敢扬言要清理我!” 天色渐晚,霍简三言两语打发过去,正要抽身离去时,离秋又叫住了他:“等等!你明天不要乱来。” 霍简挑了挑眉:“我怎么就乱来了?” “少给我装煳涂,你要不是为了娘亲祭日那天的事,又怎肯愿意管这些闲事!” 霍离秋言之凿凿,霍简还真是觉得奇了怪了,不服气道:“你为什么老是维护那个登徒子!你跟他很熟吗?他又不是什么……” “很熟。” 霍离秋简洁有力地打断了他。 霍简诧异望着姐姐,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他迟疑道:“你……什么意思?” 霍离秋认真道:“总之,那日的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是刺客宗在背后搞鬼,你不要把怨气都撒在他一个人身上。”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你很了解他吗!” “可是我了解你。” “霍离秋你!你居然为了一个陌生男人来教训我!” 霍简火冒三丈,完全不听霍离秋讲什么破道理,立马调转方向冲着偏苑去了,十头牛也拦不住! 18 交易 偏苑宁静祥和,众人酒足饭饱后大多都进入了梦乡。 楚是夜独自一人坐在门外,望着寂静的庭院发愣,毫无睡意,手里攥着一枚云纹玉佩,正在冥想着什么,忽然头顶落下一瓢水来:“我去!什么人!” 待楚是夜抬头一瞧,屋顶上趴着蓬头垢面的酒日生,拿着一壶酒胡乱挥洒,还对他兴高采烈地打了个招唿:“哟小夜夜!人家想死你了!” 楚是夜大惊,翻身跳上屋顶,捂住酒日生的嘴,急道:“你怎么熘进来的!不知道被慕家发现了下场会很惨吗!” 酒日生醉眼乜斜:“哼你变了,你以前才不会这么怂呢,看来是慕家好酒好菜就把你收买了。” “怎么可能!”楚是夜从牙缝里蹦出四个字来,满脸嫌弃。 楚是夜见四下无人,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谁知酒日生歪歪倒倒的,一个侧身便从屋顶上滑了下去! 第35页 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谁知酒日生竟悠哉地浮在半空中,随后又被一股莫名的灵力託了上来,安然回到屋顶。楚是夜愣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如此炉火纯青的运力,只觉眼前的邋遢酒鬼形象高大了一点。 真的只高大了一点点。 酒日生辗转将楚是夜搂住,道:“怎么?吓傻了吧?哈哈看你那傻样儿哈哈哈哈……” 如果可以,楚是夜只想装作不认识这个人,他把酒日生撇开,气道:“如果你今天是专程来戏弄我的,那你可以走了,老子没这个心情招唿你!” “哟呵,人不大,脾气还不小。” 楚是夜翻了个白眼。 酒日生坐直了些,道: “我是来告辞的。” “什么?” 楚是夜一个愣神,还以为酒日生又在胡言乱语,但见他难得正经了些,心中越发不安。酒日生仰头将所有的酒一饮而尽,扯起一块衣角擦擦嘴,故作不满道:“看看看!你现在什么表情!我是要走了,不是要死了!” “为什么!你要去哪儿!” “现在你们有慕家这个大靠山,都没人陪我玩儿了,我当然要自己去找乐子了!” 酒日生不急不慢道,楚是夜只觉酒日生的回答相当敷衍,死活不肯罢休。 谁知酒日生猝不及防地抢过他的云纹玉佩,嘴里念着什么古怪的咒语,玉佩亮起一道紫色的光来。 酒日生又将玉佩扔回楚是夜怀里,道:“我在你的玉佩里下了一道符,等你走投无路了,往玉佩里注入内力,这道符就会带你回到你师父那儿去。” “等等!” 楚是夜听得云里雾里:“师父那儿?可师父不是说过,一旦离开了那里,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么!” 酒日生忽而神色严肃,拽着楚是夜的衣领道:“所以你小子给老子记住了!这道符只能用一次,必须得在你最最最最危急的关头才能使用!这是保命的!别脑子一热想着回去探望故人就给老子用了!” 楚是夜唿吸一窒,酒日生又意味深长道:“若是有朝一日你回去了,就别再出来了!留在那儿给你师父养个老,顺便娶个老婆生一大堆孩子,安安心心过日子去!报仇的事该忘就忘了吧!” “休想!” 酒日生的话像是触到了楚是夜的逆鳞,什么事都行,唯独这件事不行! “我要是个放得下的人,四年前我就不会执意离开了!” 楚是夜勐地站起身来,脚下的青瓦皲裂开来,酒日生不去争辩,只打了一个哈欠:“随便你,等你哪天横尸街头,我是不会来给你收尸的。我走了!” “餵!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你师父没教过你,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吗!” 酒日生的声音渐行渐远,消逝在夜色之间,楚是夜环视一圈,再也寻不见这个老酒鬼的气息。 “什么人吶!”楚是夜气鼓鼓地从顶上跳了下来,喃喃抱怨着。 大光等人听见古怪的声音出门一瞧,只看见楚是夜孤零零地站在庭院里。 阿仁睡眼惺忪道:“我怎么觉得我听见了酒前辈的声音?” 破庙兄弟们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楚是夜忿忿道:“别管了,回去睡觉!” 话音未落,身后一道飓风叱咤而来! 楚是夜下意识回身一挡,被震退在地,吐出一口腥咸。 “楚哥!” 兄弟们一惊,却见眼前站着杀气腾腾的霍简,来者不善! 这下东西南北厢房熄灭的烛光又亮了起来,大家不明所以地从屋内走了出来,诧异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楚是夜从地上爬了起来,撇去嘴角的残血,他知道眼前的场景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西郊狼牙帮的舵主庞刀不满地嚷嚷道:“搞什么!不是说好比试明日开始吗!怎么现在就打起来了!” 玉卿卿闻言赶紧四处张望着大少爷的下落,却哪里也寻不见。 霍简怒声道:“比试提前了不行吗!难道战场上还有人等你睡饱了再来打吗!” 此言一出,大家所有的瞌睡和抱怨都烟消云散,赶紧从屋里把兵刃带了出来,准备大展拳脚。 霍离秋紧随其后进了偏苑,见楚是夜脸上挂彩,心头一阵隐痛,此时破庙的兄弟们见楚是夜无端被打,都来了脾气,大光冲着霍简不满道:“比试就比试!凭什么搞偷袭!” 楚是夜拦下大光,让他别胡乱逞能,谁知霍简怒上加怒道:“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们不服就一起上啊!反正我今晚一定要杀了他!” “霍简!你简直无理取闹!” 霍离秋冲上前来,将破庙兄弟们掩在身后,失望与愤怒交缠。 一旁的玉卿卿不耐烦道:“现在什么情况呀?比试总得给我们讲讲规则是什么吧!” “对啊!怎么比啊!” “就是就是,怎么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了呢!搞什么啊!” …… 众人纷纷应和,霎那间,偏苑的灯火一连串亮了起来,一众慕家军队齐整地涌了进来,将庭院围住,随后慕子凉快步走上前来,他身后的慕绫高声宣道:“招贤堂首领之战在今夜提前开始!规则很简单,在简二公子手下过招最多的四个人,即任首领之位!” 第36页 言辞中,慕子凉和霍简目光相对,似是相互领会了什么,霍简倒是颇为满意这慕大少爷及时铺台阶的能力,随后得意洋洋地望向自己的姐姐。 霍离秋觉得规则太过偏心和粗陋,正欲辩驳,楚是夜走上前来在她耳边温声道:“没关系的。” 霍离秋侧头望着他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上一阵不忍,转而唿道:“一场比试而已,希望点到即止!” 霍简冷哼一声不说话。 玉卿卿见众人畏畏缩缩的模样,自己却一心想要给大少爷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于是率先走上前来挑战武宗后人,在众人面前秀出正派之风。不知因为对手是女流之辈,还是因为要养精蓄锐,霍简倒是难得放了水,和玉卿卿过了将近二十招。 首场比试结束,庭院响起一片掌声,玉卿卿心满意足地在钦羡声中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定后还偷偷瞥了一眼子凉,见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只觉世界都亮了! 随后东郊的渔民兄弟们、西郊的狼牙帮、南郊的山匪、城野的乞丐一伙儿,许许多多的大小势力都派出了得意干将前来对阵,还有一些独身前来的豪杰义士,有出尽风头的,也有鎩羽而归的。 轮到东厢房的时候,比试一度陷入停顿,霍简蓦地活动起手腕来,似乎是久等了,破庙兄弟面面相觑,觉得情况不妙。 楚是夜知道霍简想干什么,正要走上前去的时候被阿仁拽住,劝他道:“楚哥你别去!咱们进了招贤堂就够了,不需要出什么头,万一你上去,人家下手重了点,伤到哪儿了怎么办!” 楚是夜皱起眉头,又转过脸去望着离秋,霍离秋只冲着他摇了摇头。 山匪头子影三唿道:“磨蹭什么呢!上就赶紧上!不上赶紧让下一个上!” 大光驳声道:“关你什么事!” 城野的乞丐势力与破庙都是老熟人了,大家同在天鸿城里混口饭吃,其中一个兄弟施茂疑惑道:“这是怎么了?我记得大光兄弟和楚兄弟的身手还不错呀,尤其是楚兄弟,比那个什么影三还是影四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餵!想挑事啊!”影三啐道。 施茂冷笑了一声,不搭理他。 霍简对着楚是夜阴阳怪气道:“怎么?怕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呢!” 大光见楚是夜为难的模样,打算代他上场,哪知楚是夜当即将他拦在身后,走到霍简跟前,正色道:“有没有兴趣做个交易?” “说来听听。” “如果我能接下你五十招,我们之间一笔勾销。” 其实楚是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跟霍简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勾销的,无非是一大堆的误会罢了。 慕子凉眸中闪过一丝警惕,见楚是夜完全没有说笑的意思,在场众人都惊掉了下巴,刚才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东郊渔民的老大向戚,同霍简对上了二十五招。 五十招是什么情况? 霍简没想到楚是夜这么直接,正好他也不是个喜欢拖拉的人,转头看了看霍离秋,心中有数,傲声道: “好!你要能接下我五十招,不仅一笑泯恩仇,我们还是一家人了!” 19 针锋 霍离秋凝视着庭院中对峙的两人,眉头久久不能舒展,或许她就应该偏心一些,直接冲上去阻止这场毫无意义的决斗,可她明白,这样只会火上浇油。 霍简从来不会过多等待,眨眼间便气场全开,冲着楚是夜袭了过去! 楚是夜忽然消失在招式尽头,倏地跃到霍简背后,轻功之纯熟令霍简稍稍刮目相看,只可惜此等水平还不足以让他放在心上,霍简一个借力回身,横扫千军,楚是夜俯身躲避,两人招式交缠,打得难捨难分。 众人见两人虽是一时难分胜负,可霍简始终占据上风,对招数的熟练度和精巧劲都是别人比不上的,不过更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一个破庙的混混头子竟能在武宗后人如此凛冽的攻击下苟活这么多招! 破庙的兄弟们更是看傻了眼,阿仁惊恐地拽起大光的手,“啪”地一下打在自己脸上,难以置信道:“这是楚哥?” 大光嫌弃道:“那还有假!” 阿仁一个激灵,转而兴奋道:“我的娘诶!楚哥这么打下去,完全可以混个首领来噹噹了!早知道他这么强,我刚刚就不拦着他了!” 破庙兄弟们挤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观看着,可一旁的霍离秋却愁眉不展道:“虽是灵活,可重守轻攻,再打下去恐怕会出问题。” 阿仁一听,这才察觉楚是夜从未主动进攻过,他焦急地叫道:“楚哥别躲呀!冲上去打呀!” 众人循着阿仁的声音再度望着缠斗的二人,面对霍简连续勐攻,楚是夜渐渐有些吃力,动作也迟缓了不少,霍简一个勾拳擦过楚是夜脸颊,拳风在他脸上颳起一道浅痕,霍简不满道:“怎么!没吃饭啊!” 楚是夜咬牙,抽身而出,霍简紧跟而上,一拳重击在楚是夜左腹,发出闷响,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抽动了一下。只见楚是夜忍着剧痛,侧身回肘,顺势拽住霍简胳膊,蹬地而起,霍简以为他要当空一击,却不料楚是夜眨眼间松开霍简,一个轻功绕回到霍简膝前,掌刃肃杀,原本酝酿好的一个仰击,却在楚是夜一念之间停顿在半空! 第37页 “打呀!我去!搞什么!” “楚哥怎么回事!怎么不打下去!” 阿仁比谁都激动,眼看着楚是夜放过了如此好的反攻机会,气得快不行,大光赶紧拦住他,在他耳边没好气道: “别他妈叫了!没看见霍姑娘还在咱们旁边吗!你竟然还敢鼓动楚哥去打霍姑娘的亲弟弟,你是不是傻!” “可是……” 阿仁瘪着嘴,委屈得不行。 霍简在楚是夜犹豫的一剎那,脱身而出,转而迴旋一踢将楚是夜踹在地上。楚是夜踉跄地站了起来,已是满口血腥。 这是第三十五招。 霍简快步上前揪着他的胳膊,怒声道:“你为什么不还手!我还需要你手下留情吗!噁心!” 说罢霍简硬生生一拳,楚是夜费力地挡下,只艰难道:“随……你……高兴!” 霍简下手更重了,情绪复杂道:“凭什么!凭什么!你凭什么!” 楚是夜没有回应,只是远远地望着离秋,她的身影已在眼前渐渐模煳起来。 “楚哥别打了!够了!” 大光冲着楚是夜叫道,一旁的破庙兄弟也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有的兄弟都抹起了眼泪。霍离秋双拳紧攥,刚想往前,一把长剑赫然眼前,慕绫正色道:“霍姑娘请不要擅自扰乱秩序!” 霍离秋厉声道:“秩序?这场比试根本就没有什么秩序!” 慕绫不依不饶,霍离秋一把握住剑锋,慕绫一愣,恍神间,霍离秋就已经沖了上去,楚是夜昏昏沉沉地跪在地上,满脸血污,霍离秋赶紧扶起他,忧声道:“是夜,别打了……” 楚是夜强撑着站起来,无奈道:“还有十招……就可以了……” 霍离秋死活不让,转身去对霍简道:“剩下的十招我来打!” 霍简愤然:“跟你有什么关系!赶紧给我让开!” 霍离秋不再言语,只固执地挡在弟弟跟前,目光如锋,岿然不动。 楚是夜缓步上前,与离秋并肩,对霍简肃声道:“楚是夜……不久前刚满二十岁……孤儿一个……父母被玄氏杀害……故而在外漂泊……虽无权无势,但为人坦坦荡荡,天地可鑑!” 霍简一愣,不知楚是夜为何说出这番话来,心里却有什么在动摇。 离秋心中感喟,转而收敛些固执,对霍简缓声道:“简弟,到此为止吧。” 霍简审视着眼前的二人,蓦地脸色黯沉,傲声道:“不打了不打了!还打什么!一个个都摆出一张视死如归的臭脸来!” 楚是夜有些懵,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霍简气道:“看着我干什么!没被我打死很遗憾吗!赶紧滚滚滚!” 楚是夜辗转一笑,被血呛到了: “多……谢……” 霍简无比嫌弃,指着霍离秋道: “一个天真一个无知,简直绝配!别谢我了,谢她吧!” 当霍简打算袖手离去时,东厢房里一个灰色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宣镜是东厢房最后一个人。 “简二公子,不来试试身手吗?” 霍简的表情开始变得冷峻起来,他渐渐攥紧了拳头。 未等慕绫下令,庭院中爆出极强的气流,众人被两人带起的狂风吹得有些站不稳了,慕子凉在混乱之中全神贯注地望着霍简与宣镜之间的交手! 速度已经快到肉眼只能看见模煳的影子,地面竟然裂开了几道细纹! 耳边不断响起寒冰碾碎的滋啦声,像是野兽啃噬血骨,又像是暴风雨无情沖刷! 霍简单薄的身影穿梭于无数的莹白面具之间,凌乱、席捲。 第九招交锋! 宣镜在霍简耳边低语道:“要变天了,简二公子可要说话算话。” 第十招交锋! 霍简认真道:“霍家人从来都是从一而终,说话算话!” 最后一击爆出耀眼的光芒,直照云霄,惊起万千尘埃! “风雪立,狼王归……” 比试结束,烟尘归于宁静,宣镜消失在庭院之中。待一声惊唿,众人抬起头来,宣镜竟然悬在空中,他一张莹白的面具在夜空中更加渗人。 “大胆!”慕绫一声喝令,又有许多暗卫从四周窜出,将所有敌意凝在宣镜身上。 宣镜意味深长道: “慕大少爷,后会有期!” 眨眼间,已是杳无踪迹。 慕子凉脸色严峻,对慕绫道:“慕府什么时候有敌人混进来了?” 慕绫大惊失色,赶紧跪下赔罪,随后领着一帮暗卫追了出去,整个庭院唯有霍简一人陷入莫名的感伤之中…… 混乱的局面也终以混乱收场。 霍简独自离去了,没有再说什么。 比试结束,可与武宗后人对上二十招的只有三人,分别是琴瑟门玉卿卿、东郊渔民老大向戚和楚是夜,其余的都不分上下,难以再找个能服众的首领出来。 慕子凉似乎早有准备,道:“招贤也并非一定要武力过人,在下有一个私心,想举一位聪慧无双的好友来做这最后一个首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第38页 庭院一片片窃窃私语,想到慕子凉这番话显然是酝酿许久,又如何敢站出来反驳? 玉卿卿今晚不仅得了慕子凉的笑,又拿下了首领之位,心里早就乐开了花,高声附和道:“一切都听大少爷的!” 琴瑟门的弟子也随着玉卿卿叫嚷起来,紧接着大家也都点头同意,虽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但慕子凉倒是很满意眼下的局面。 此时,一个白面书生怯生生地从庭院外走了进来,羞涩道:“大家好……小可……小可姓白,单名一个贺字,以后……以后请多指教!” 众人尽管对眼前这个文质彬彬又有些懦弱的白贺多有不服,但想到是大少爷举荐的人,只好暂时让他捡了这个便宜,不一会儿,招贤堂的人都陆续回到各自的寝房休息去了,一切比试终于全部结束了! 霍离秋搀着遍体鳞伤的楚是夜,破庙的兄弟赶紧围了上来,十分心疼。 “楚哥你疼不疼啊!吓死我了!” 阿仁快哭出来。 楚是夜勉强笑笑,打趣道: “你哭得太难看了!” 大光揪心道:“有没有大夫来看看啊,这么重的伤不好好养着恐怕不行呀!” 慕子凉在一旁恭声道: “诸位放心,慕家不会不管的。” 兄弟们都欣慰许多,霍离秋也松了一口气,鑑于上次七夕宴上向子凉道谢的不愉快,离秋这次只能将感激都埋在心底。 慕子凉怜惜地望着她,随后决绝离去。 快要下半夜了。 楚是夜被安排了一个单独的房间,大夫看过之后留下一些药膏外敷,霍离秋将大夫送走后折返回来,屋内的破庙兄弟们忽然相互使了个诡异的眼色,纷纷叫嚷起来: “额……楚哥你早睡啊!我们先走了!” “对对对!楚哥好好休养!” “受伤了不要太劳累了哈!楚哥好梦!” …… 兄弟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表情滑稽,楚是夜也没力气去管他们。 20 联盟 离秋安静地坐在床边,悉心地端起药膏来,看着楚是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怎么也笑不出来。 冰凉的药膏敷上的一刻,楚是夜疼得一抖,离秋担忧地收回了手:“很疼吗?” 楚是夜摇摇头,只黯然道:“我真没用,说好要打上五十招的,结果……” 离秋心有余悸,道:“还说呢,简弟一向下手就没轻没重的,即便是我,也最多只能和他过上五十招,你又何必逞强……” 楚是夜悻然一笑,侥倖道:“那我现在……算是被认可了么?” 离秋抬眸望着他,又是一勺药膏往他脸上贴了过去,喃喃道:“哪有什么认可不认可的,反正简弟做什么事交什么朋友也从来不会过问我……” 楚是夜见离秋心情低落,大概猜到她与霍简之间产生了嫌隙,以为是自己造成的,心生愧疚:“离秋,对不起……” 霍离秋将药膏封好,搁在一边,道:“该道歉的人是我。” 言尽的一瞬,霍离秋想起了在荒岛上,她曾对楚是夜说过,以后就当素未谋面,也好过牵连到他,可现在…… 楚是夜被离秋的道歉弄得心神不宁,慌忙道:“没有没有!就当是我跟简二公子不打不相识好了!反正……反正我们是一家人了!” 霍离秋蓦地脸红。 她匆忙站起身来,怯声道:“你……你快休息吧,我先走了。” 楚是夜越发胆大了些,伸手将离秋拽回床边,委屈道:“就不能多留一会儿吗?” 离秋瞧着窗外夜色渐薄,破晓将至,好奇道:“你难道不睡觉吗?” “你是不是困了?你要是困了想睡觉的话可以在这里睡!”楚是夜一个兴奋。 离秋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不困。” 楚是夜突然意识到刚才的话没过脑子,听起来别有深意,他赶紧解释道:“离秋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想多看看你……” 霍离秋见他总是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竟有些可爱,不由得笑了出来,妥协道:“也不是不可以。” 楚是夜陡然面红:“什……么?什么也不是不可以?” 霍离秋发觉到自己的话也产生了歧义,慌乱道:“我是说……留、留下来也不是不可以,不是别的……” 两个人紧张到手足无措。 楚是夜见她就在自己咫尺之距,如梦如幻,一时情不自禁地凑了上去,离秋闭上眼睛不敢乱动,慌乱地揪紧了衣襟,楚是夜吻住了她,两人都脸红到耳根。 烛光摇曳,情到深处时,楚是夜又忍不住往前靠了靠,离秋一个慌神没撑住,两人就这么倒在了床上。 “疼疼疼……” 楚是夜身上的伤被拉扯到了,猝不及防的剧痛将他刺醒,他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现在转眼破灭。 离秋一边羞于刚才的事,一边又很担心他的伤势,不知怎么开口,只见楚是夜心虚地往旁边挪了挪,动作僵硬,道:“离秋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我这个人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万一……算了,你先走吧。” 第39页 霍离秋怔怔地点了点头,关切道:“那你好好养伤。” …… 夜晚很快过去了,天边悄然泛白。 新的一天到来,慕家守卫的队伍整整齐齐地排到了天鸿城南门口,主街上被齐开一条康庄大道来,所有的百姓都在两侧探头张望,交头接耳。 八匹骏马拉着一顶极其华贵的轿子威风凛凛地前进着,马车前一个清秀而利落的年轻将领正意气风发地高昂着头。 慕子凉今日仍是一身高雅白衫,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身旁的慕桐也换上稍显隆重的彩袍,身为慕府大总管的慕绫更是铠甲加身,英姿飒爽。 子凉身后还站着他柔弱的母亲和慕家的几位姨太太,都换上了名贵衣裳,施以粉黛,焦急地盼望着不远处的马车队伍。 霍离秋和霍简只远远地站在一旁观望着这场大张旗鼓的迎宾场面,而这对姐弟分明几个时辰前还在闹脾气。 霍简表情漠然,冷不丁道: “没残废吧?” 离秋知道简弟在关心楚是夜的伤,但这个问法也过于别扭了些,她冷面回道:“托简二公子的福。” 霍简哼哼一声,冷笑道:“算他走运!” 马车到慕府门口便安稳停下,领头的年轻将领一跃而下,上前几步恭敬道:“属下慕霆见过大少爷,见过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和五夫人。” 子凉微微颔首示意,慕霆回身将轿子的帘子掀开,轿中人刚一踏下马车,慕府所有下人齐齐跪在地上高声道:“恭迎老爷回府!” 慕子凉上前去作了个揖,道:“儿子恭迎父亲。” 慕方满意地点点头,随后红光满面地踏进了家门,众人温驯地跟在他身后,不敢有一丝怠慢。 霍简看着慕方的妻妾都激动得眼角含泪,不以为然,嘲道:“这个慕家老爷排场这么大,从南国坐船北归,还有闲工夫找了一顶金贵的轿子,还真怕别人不知道他从南国回来了!在家里养了这么多妻妾,除了慕子凉竟一无所出!明明是一家之主,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把所有事情都推给儿子去做!搞不懂,真是搞不懂!” 霍离秋嘆口气: “竟然还有你搞不懂的事。” 众人齐聚在慕府的议事厅。 慕方刚歇住脚便赶紧让子凉将霍氏姐弟介绍了一番,慕老爷不由分说地将从南国带回来的奇珍异宝送给了姐弟俩作为见面礼,脸上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离秋本不想无功受禄,但霍简竟毫不客气地通通收下了,还强拉着她朝慕方道谢,场面一度十分欢喜和谐。 一旁,慕霆站在慕绫身边小声调侃道:“看来绫大总管很适合这身盔甲嘛,真是女中豪杰啊!” 阿绫面不改色,只是冷淡道:“霆大护卫既身为老爷的贴身护卫,便应当时时刻刻将目光放在老爷身上,而不是来调侃你的顶头上司。” 慕霆见她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也不再自讨没趣。 子凉见老爷难得大悦,好奇道:“不知父亲这趟南国之行有何收穫,竟如此欣喜?” 这个问题似乎正好戳中慕老爷的心思,慕方笑意更深,对在场每一个人郑重道:“此番,我慕家将正式与南国联盟!” 21 儿戏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约而同地沉了下来。 慕子凉面不改色,但言辞间多了分狐疑:“联盟?可是儿子记得,南国国主纳兰誉血性惯了,十几年前就因为中原吃了玄氏的败仗,愤而断交,如今又怎么肯答应与慕家联盟?” 众人也相顾茫然,慕方却目光狡黠道:“凉儿,为父听闻你这段时间又是清扫刺客宗,又是成立招贤堂的,为慕家挣了不少声誉啊!” 慕桐连连点头,一脸骄傲地望着大少爷,可慕子凉脸色更加难看,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转移话题,但肯定的是—— 一定有鬼。 “这都是儿子应该做的。” 慕子凉漠然地吐出这几个字来。 慕方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搭住儿子的肩膀,继续道:“为父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要找一个贤内助辅佐你了……” 慕桐和慕绫目光陡变,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只见老爷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卷赤红的锦帛,在慕子凉眼前骄傲地抖落出来,兴奋道:“为父去南国给你讨了门天下无双的亲事!下个月你就要准备迎娶南国公主了!” “老爷!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慕绫脱口而出,她不相信也不愿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而慕桐更是躲在少爷身后蓦地掉起了眼泪。 “放肆!真是没大没小!” 慕方冲着慕绫圆目一瞪,大声呵斥着,慕霆见了赶紧走上前来劝慰道:“老爷消消气,阿绫就是这个倔脾气!” 慕绫毫不感激,只觉得怒上加怒。 所有的事都是少爷在做,所有的重担也都是少爷在扛,凭什么老爷就能为所欲为,丝毫不顾及自己儿子的感受! 对于天下,慕子凉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想到的是,现在的他连选择自己妻子的能力都被直接剥夺,先斩后奏。 慕子凉目光里涌出一股暗潮来,他冷声道:“父亲应该知道,儿子一向不喜欢被人安排,父亲这样做,儿子可高兴不起来。” 第40页 慕方不以为然道:“凉儿,这南国公主可是天下闻名的才貌无双!是南国已故皇后的唯一嫡女,身份尊贵,有权有势,没有比她更适合做我慕家媳妇的女子了!” 议事厅的人哑然,而慕子凉眉间闪过一丝牴触,只暗暗将视线投向一旁的霍离秋。 这桩婚事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霍离秋没有察觉到子凉的目光,只是在听闻慕老爷的话后隐隐不安。 如今的天下大势暂且算是三足鼎立,如果其中的两足联合在一起,那另一足……? 霍简倒是一副心中有数的表情,离秋知道又是自己智不如人,与弟弟相形见绌,默默地垂下头去。 慕子凉伸出手来抚在心口,怀中正揣着那枚陪伴他多年的血玉。他是个喜欢下棋的人,喜欢的是去操控所有棋子的命运,而不是被当做棋子。 既然有意料之外的事,眼下也只能从容应对,无惧无畏。 他收敛起所有的不悦,勾起嘴角道:“想必父亲和纳兰国主商量这门亲事的时候,也并没有过问那位南国公主吧。” 慕方皱起眉头,心虚地将手中的婚书收了回来,厉色道:“那又如何?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子女还能逆反不成!” 慕绫攥紧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她真替少爷感到不值!就算那南国公主是天仙转世,不是少爷喜欢的,也是白搭! 慕桐知道少爷心中挣扎,她怯生生地望向霍离秋,心中有了什么打算。 慕子凉假意服了个软:“父亲自然是对的,只可惜儿子虽然没有这个胆子拒绝这门婚事,至于那位唿风唤雨的南国公主,就不一定了……” 南国,丝萝神宫。 手持三尺青锋,眉间八千傲气,一抹倩影从宫门外径直杀入大殿。 “公主!使不得!使不得呀!” “公主殿下息怒啊!不能带刀入殿啊!” 所有的奴才和侍卫都大惊失色,跪在一旁大声喊叫着,整个皇宫乱成一锅粥。 青衫女子一柄长剑怒指前来阻拦的禁卫军,高声道:“快给我滚开!” 见禁卫军不肯相让,女子故意往刀上撞去,禁卫军吓得甩手丢掉手中的兵器,生怕伤了公主一丝一毫。 女子一个健步如飞沖入大殿,国主纳兰誉正在和诸位大臣议事,只见森森剑光在殿门前一闪,众位大臣都吓破了胆。 “你那个蹩脚的剑法,可别把自己伤到了!”纳兰誉从龙椅上起身,提心弔胆。 青衫女子步步逼近,大喝道:“谁允许你们把我嫁出去的!简直目光短浅,一群乌合鼠辈!” 一旁的石大人眼看着剑锋离陛下越来越近,两旁护驾的侍卫又不敢对公主动手,局面十分难堪,尝试劝道:“公主莫要冲动,陛下一片苦心,联姻之事百利无一害啊!” “无知!” 青衫女子将剑锋一转,指向石大人,“慕家坐拥中原,此番想与我们南国联盟不过是害怕我们一旦成为敌人,慕家将会东西南北四面受敌!到时候玄虚宫一灭,他慕家占着地利人和坐收北原和东原,而我们南国却只能费力不讨好!” 纳兰誉从台阶上缓步而下,严肃道:“玄贼人人得而诛之!那北原东原又哪里赶得上我们南原人杰地灵!再说这天下谁人不知慕家长子慕子凉,九岁神童,才貌双绝,你嫁给他,有何委屈的!” 一旁的安大人也附和道:“公主乃我南国天女,应当嫁与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青衫女子又将剑锋迴转,只与纳兰誉隔了两个指头的距离,众人大惊失色,纳兰誉却面不改色,只是眉目间多了些无奈。 青衫女子咬牙道:“婚姻之事对你来说,果然只是儿戏!所以你才娶了安贵妃,为了得到他哥哥手里的军队!害得母后伤心搬离皇宫,在墨苑郁郁而终!母后可是堂堂南国皇后!是你的结髮妻子!可你是怎么对她的! 天下男人不过如此!就算那慕子凉如何的人中龙凤,我若嫁与他,谁能保证他不会像你一样喜新厌旧! 我告诉你纳兰誉,我姓沈,我不姓纳兰!我不是你们玩弄权术的工具! 这世上,没有我沈为容应不应该嫁,只有我想不想嫁!” 言辞铿锵,沈为容将长剑勐地掷在地上,离开了这个让她厌恶无比的皇宫。 纳兰誉将长剑拾起,无奈地嘆了一口气,安大人也颇为自责道:“看来公主殿下对沈墨皇后的事还是耿耿于怀……” 纳兰誉赶紧打断道:“安卿不必自责,皇后的事与安家毫无关系,是朕处理不当,既辜负了阿墨,又没能照顾好安妃,对这丫头也太骄纵了,让她这么口无遮拦的!” 石大人忧心道:“公主如此态度,这联姻之事如何是好?” 纳兰誉摇摇头,只道是婚书已出,板上钉钉,若是言而无信,将对南国声誉造成极大损害,只好让众大臣再想想办法,看如何能劝服公主。 那夜,纳兰誉特地去了安贵妃的寝宫,心事重重。 寝宫内清香阵阵,丫鬟们正乖巧地陪在安贵妃身侧,目不转睛地观望着娘娘筛选上好的香料。 一见陛下前来,安妃带着侍女们跪地行礼,纳兰誉知道安妃身子弱,怜惜地将她扶起,夫妇俩携手坐下。 第41页 安妃一边为陛下揉肩,一边温声道:“臣妾听下人们议论着,说容儿因为联姻一事拿着剑到大殿上发脾气了?” 纳兰誉疲惫地闭上眼睛,微怒道:“这丫头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说罢纳兰誉咳嗽起来,安妃赶紧叫丫鬟奉上一盏清茶,忧声道:“陛下莫气,容儿只是性子烈了些。” 纳兰誉冷哼道:“都是二十二岁的姑娘了,让朕怎么不担心!朕看她啊,还对那个混小子念念不忘!早知道那混小子会如此伤她心,六年前,朕就应该狠下心来杀了他!咳咳……” 安妃急忙为陛下顺顺气,柔声道:“好了陛下,不说这事了。臣妾今日为陛下调制了一款安眠香,能助陛下入眠,清缓心脾,还给容儿也准备了一些,也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在墨苑是否睡得好……” 纳兰誉一时感怀,握住安妃的手,十分愧疚道:“安妃真是有心了,可容儿那丫头还老是欺负你,都是朕不好。” “陛下折煞臣妾了,当年若不是臣妾入宫,沈姐姐也不会伤了心又伤了身子,后来又早早地去了,不然,容儿也不会如此记恨陛下……臣妾又不争气,至今也未能替陛下诞下子嗣,臣妾现在只想好好照顾容儿,来弥补之前的过错。” “皇族之事,身不由己啊……” 纳兰誉将安妃拥入怀中,愁容满面。 夜色正静谧,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十万火急地从宫外飞奔进来,跪倒在安贵妃的寝宫前,大叫道:“不好了!陛下!大事不好了!公主殿下只带了三两个护卫,连夜赶去中原了!说是要亲自拒了这门婚事!把婚书拿回来!” “你说什么!” 纳兰誉大惊,整个丝萝神宫的烛火又瞬间燃了起来,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纳兰誉赶紧派了一支精兵追了上去,同时为了安抚南国的百姓,谎称是公主殿下想在大婚前亲自去见一见未来的夫婿,这才让百姓们放心了许多。 众大臣也是十分担忧,想到公主殿下在六年前曾经独自外出,当时便遭遇了危险,如今再带着零零星星的护卫出城而去,实在令人放心不下,况且公主也正在气头上,如此折腾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22 宫变 玄虚宫上空电闪雷鸣,空气中瀰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一道惊雷将正殿瞬间照得惨白。 玄镜冒着噼天盖地的暴风雨,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欢歌笑语的正殿。 莹白面具,恍若鬼魅。 他曾经像鬼魅一般苟且在黑暗之中,今日,他却又选择了一个黑夜。 玄木躺在安逸的黄金椅上,怀中抱着两个美人,一只手将酒杯高高举起,往下,酒水泉泉而下,满脸溢香,美人也各种搔首弄姿,为搏玄木一笑。 又是一道透白的闪电猝不及防噼在正殿上空,正殿门口照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鬼哭狼嚎。 “啊!”美人们被那突如其来的人影吓得花容失色,纷纷躲到玄木怀中。 玄木眯着老辣的眸子警惕地望着门口,定睛一瞧,银衣披风,风尘僕僕,随后宽慰着怀中的美人道:“无妨无妨,是咱们玄虚宫的护法大人回来了!” 美人们这才缓过气来,娇俏皙白的脸蛋上还垂着几滴香泪,瑟瑟缩缩地退了下去。 玄木换了个姿势躺在黄金椅上,悠哉道:“事情办得如何?” 玄镜佝偻着身躯,恭敬道:“属下顺利潜入慕府接触到了霍家人,经过一番交涉之后,霍家人开出了一个条件,只要尊主能完成这个条件,霍家人即刻归顺,助我玄氏完成天下大业!” “好!不愧是乙长老带出来的护法!” 玄木激动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快步走到玄镜跟前,欣喜若狂,“天下没有我玄木办不成的事情!你快说是什么条件?” 玄镜忽然收敛了音量,门外无边夜空又炸开一道惊雷,将玄镜的声音湮没。 玄木皱着眉头:“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你给我再说一次!” “就是……” 风雨交加中,玄镜凑近玄木耳畔,为了让他听得更清楚。一句话的时间里,玄木的眸子闪出惊愕的光来。 玄虚宫的雨势更大了,将所有嘈杂都湮没在沖刷声中,所有的烛光都在疾风骤雨中显得脆弱不堪。 玄木瞪大了双眸,屏住了唿吸,颤抖地低下了头,他的腹部已经被玄镜一拳洞穿! 他毫无防备,也从未注意到玄镜有任何发力的迹象,不知不觉中,眼前这个令人战慄的男人便已经悄无声息将他推下了地狱。 “你……你……为什么!” 玄木往后踉跄了几步,腹部血肉模煳,瘫坐在黄金椅上,面目狰狞。 “玄木,你想不想看看我这张脸?” 玄镜扬起嘴角,伸手将这张莹白面具缓缓取下。传说中,他被大火毁去了容颜,那只不过是他掩藏身份的谎言。 玄木在那莹白面具脱落的一刻,吓得大喘气:“是你!小狼崽子!你竟然还活着!” 玄镜那一张完好无缺的容颜之上,沾染着几滴夺目的鲜血,他的目光似是火海刀山,语气也变得无比凛冽:“没错!是我!我从下着暴风雪的死人堆中回来了!” 第42页 玄木觉得喘不上气了,腹部早已血流成河,他的面容在闪电和烛光的交映之下变得煞白、枯藁,他眼角眦裂,嘴里在怒喝着什么连自己也听不太清楚。 只见玄镜一步一步朝他逼近,用幽灵一般的目光死死拷住他,玄镜蹲下身子,在他眼前咬牙切齿道: “玄木,你在这个靠无耻出卖得到的位置上已经坐了整整二十年!玄虚宫也被你和那四个老不死霸占了整整二十年!现在是时候归还了吧!” 玄木抽搐着嘴角,颤抖道:“你怎么会……不会的!你已经死了!圣女也已经死了!不要再来纠缠我!” 玄镜目不转睛:“当年你利慾薰心,出卖我的母亲,又将我打得半死,丢进天寒地冻满是尸体的战场之中,然后兴高采烈地坐上尊主之位,整日却不思进取□□无比!只安心当那四个老不死的傀儡!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 “你……” “你放心,我会把你们从我身上夺走的,一点一点,全都拿回来!我要你们永生永世都记住——以前的玄氏是圣女的玄氏,以后的玄氏也仍然是我圣族血脉的玄氏!” 玄镜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玄木亦是在无尽恐慌和恼怒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狂风大作,正殿中一半的蜡烛被吹熄,玄镜平復一番站起身来,血泊之中,他看见自己这张脸,完美继承了母亲的一张脸,精緻中混杂着北原人的桀骜英气,因为太容易被看穿身份而被迫戴上面具。 年幼而不堪一击的他为了保住性命,苟延残喘,做尽多少屈辱之事!在母亲死后这整整二十年里,他潜伏在偌大的玄虚宫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他玄镜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门口传来异动,玄镜不慌不忙地转过头去,看见如痴大惊失色地望着玄镜和他脚下死不瞑目的玄木,浑身颤抖。 玄镜平静道:“这么大的雨,如痴姑姑不妨进来一叙。” 这是如痴第一次见到面具背后的玄镜,他的模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虽从未见过二十多年前玄氏部落人人俯首称臣的圣女大人,但因部落人对圣女一向无限崇敬,画像常常随处可见。 虽然这些年来,四大长老和玄木一直都在打压族人对圣女的信仰,但始终是徒劳无功。玄氏信仰天神,在他们心中,圣女便是天神的使者,只有继承了圣女血脉的圣族后人,才是玄氏真正的统治者。 这个节骨眼下,她根本无处可逃,只得战战兢兢进了正殿,跪在玄镜跟前。 玄镜指着地上的玄木冷峻道:“想不想替你的尊主报仇?” 单单一句话就吓得如痴再度腿软,她赶紧撑出一个笑容来,大叫道:“妾身不认识这人,妾身只认识您!您才是至高无上的尊主!从今往后,刺客宗上上下下也将唯您马首是瞻!” 玄镜对她临阵倒戈的墙头草作风颇为欣赏,看来这位如痴姑姑也算是够识时务,他俯下身来在如痴耳畔恶狠狠道:“你听着,我可不是玄木,我对你们这些骯脏的皮相根本不感兴趣,你若想在我手下好好活着,就需要不断向我证明你是个有用的人,否则,你的下场……” 玄镜瞥了一眼脚边的尸体,如痴一哆嗦,赶紧磕头致谢。 玄镜缓步走出正殿,任凭暴风雨击打在他身上,他虚着眸子遥望天边,深吸一口气,仿佛一种久违的自由感。 从此他不需要再活得像一条丧家之犬,他要向霍家人证明,他才是这场厮杀之后凯旋的狼王…… 天狗食月,天象异变。 霍简抬头望着异变的天象,四周的人们都沉浸在中秋夜的欢腾气氛中,完全没有察觉到那月亮的小小缺口。 这夜,天鸿城熙熙攘攘,灯火灿烂辉煌,中轴大街上人来人往,城南高升的烟火在空中绽开璀璨的模样,将半边天都照成了绚烂的彩色。 他侧过脸去望着姐姐霍离秋,她正歆羡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越多看她一眼,霍简越感到无限的恐惧和压力,他嘴角再也无法轻松扬起。 慕子凉知道离秋喜欢热闹的氛围,主动前来邀请她一同去街上走走,霍离秋欣然同意,正欲离开之时,霍简一把拉住了姐姐:“别走!” 霍离秋诧异地看着他,只觉得弟弟近日越发喜怒无常。霍简不言语,握住姐姐的手也变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仿佛一松开,他们姐弟将再无相聚之时。 当他在世上第一次睁开眼,就从未曾看到过母亲,他只有一个姐姐和半疯半醒的父亲。这个家远离烟火到极致,落户山林之中,隔绝人世,却因身上流淌着沉重的血液而不得不丢弃所有的一切,踏入乱世之中。 好在母亲在林间小屋里留下了满屋子的书,这才让他有了短暂逃避的机会,所以他将自己整日都关在屋里看书。 的确,他天赋英才,他智绝无双,这让他越发感恩上苍恩赐他这个姓氏。 天下统一,看上去平淡的四个字拼接在一起却是如此激动人心,撩拨起他血液中的悸动。就像颈上那块武宗之玉,一旦繫上,他此生便绝不辜负,既要护得住天下,也要护得住最重要的人…… “算了,你去吧。” 霍简松开了手,往回走去,他两鬓的白髮似是又添了几层霜。 第43页 霍离秋有些在意,但慕子凉很快将她带入到喧闹的街市之中,让无尽的欢乐将所有忧思齐齐吞没。 两人走到一家做糖人的店铺前,离秋俯下身去,见到铺前的老先生埋头用糖浆在板上细细勾勒出精緻的轮廓,子凉轻声道:“你若喜欢,可叫老先生为你画一幅。” 此时老先生抬起一张和蔼的面庞来,从盒中抽出两支精良完璧的糖人来,恳声道:“慕大少爷,平日我们一家多受慕府恩惠,今日老朽便可将做好的一龙一凤赠予大少爷,望大少爷能收下。” 子凉从老先生手中接过糖人,却见老人家已是瘦骨嶙峋,一时思绪万千。 霍离秋察觉到子凉的心事,感同身受,对着老先生道:“老先生,龙凤呈祥,以后自会越来越好的。” “姑娘赤子之心,老天爷都会助你的。” 23 肺腑 楚是夜隔着屋门都能听见慕府外全城雀跃的声音,他没想到一年只一次的中秋夜,自己却像个闷葫芦一样关在房间里养病。 不该,不该,早知道他就不跟霍简死磕了,看在离秋的面子上服个软,嬉皮笑脸去讨个原谅,皆大欢喜,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境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大少爷和离秋形影不离地过节去了。 一个时辰前,破庙的兄弟们还来嘘寒问暖,结果一听闻城里有中秋灯会,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楚是夜只能强颜欢笑,嘴上说着,你们去吧去吧,我没关系的……怎么可能没关系! 楚是夜在床上辗转几圈,实在太无聊,裹了一件披风推门而出,却看见白贺站着院子里,对着月光提笔作画。 说起来,招贤堂四个首领在那晚比试之后便都住在这个院子里了,只是大家彼此不熟识,还没有太多交集。 楚是夜在院子里烦躁地踱步,想来想去还是悄悄地凑到白贺身边,见他灵灌一气,挥笔不息,一口气画出了一幅江山图来。 也许旁人会认为此画平平无奇,甚至毫无章法,楚是夜却惊异于这幅江山图中对天下局势的透彻分析,以笔力轻重来暗示势力强弱,北至极北雪原,南至极南多情海,细微之处精妙绝伦,意境非凡。 白贺对楚是夜的存在后知后觉,忽然察觉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审视着自己的画,蓦地手忙脚乱,笔墨飞溅,“楚……楚少侠?你什么时候站在这儿的!” 楚是夜自从跟着师父学了一身要命的轻功之后,走路没声儿这件事早被诟病许久,他友好地笑了笑:“诶诶你别紧张,我刚刚才来,就刚刚。” 白贺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墨水即刻染上了他一张无辜的小脸庞,楚是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贺又慌里慌张地抹了抹,结果只是越来越花。 楚是夜搬来一盆凉水供他清洗,看他毛手毛脚地,打趣道:“没想到白公子这满腹的才华,做起事来似乎也挺……挺风捲残云的啊。” 白贺无奈地摸摸后脑勺:“小可真是太失礼了,楚少侠莫要见笑。” 楚是夜摆摆手,随后又规规矩矩地把盆子捡了回去,白贺心里感激,将这幅作好的江山图顺手赠予楚是夜,道:“高山流水之遇,最是难求。” 楚是夜欣然接过,道:“哪里有什么高山流水的,我对这些东西也就知个皮毛而已,不足挂齿的。” “楚少侠谦虚了,小可这幅画,没一些学识的人可看不懂呢。”白贺话锋一转,从极度谦虚拔高到极度自信,楚是夜心虚地干笑了几声。 两人在院里有说有笑,也算是交上了朋友,围墙之内的慕家庭院显得不再萧瑟。 回首间,霍简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身后,眼角挂着轻微泪痕。 楚是夜只觉大事不好,故作镇静地让白贺先行离去,这个白愣头也不明所以,只好收拾笔墨纸砚回房去了。 楚是夜一见到霍简,身上的伤又开始刺痛起来,他无奈道:“不是说好一笔勾销了嘛,简二公子还是放过我吧。” 霍简只走上前来,定定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姐?” “啥?”楚是夜被这个问题搞得满头雾水,还以为霍简是来算帐的,冷不丁抛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差点没反应过来,“当然喜欢了!” “是喜欢到想娶她做老婆,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那种喜欢吗?” 霍简再度逼问。 楚是夜快要惊出一身冷汗,眼前这位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绝不留情的简二公子,突然一本正经地问起这种问题来,实在不能更渗人。再说他和离秋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一生一世皆托明月之誓,生死不渝。 哪知霍简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又情绪激动地将问题重复了一遍,楚是夜目光一凝:“是。” 霍简松开楚是夜,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既是如此,你现在就带着我姐离开,两个人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地住下,过自己的小日子去!” 楚是夜之前就听离秋嘆道霍简情绪不定的事,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他理了理衣领,难得严肃道: “简二公子,我很好奇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老喜欢替别人做决定?好像全天下就你们看透一切,别人只用按你的想法活?” 第44页 霍简竟对这番话发不起火来,他眸子闪过一丝诧异,楚是夜又道:“且不论我,你到底有没有真正关心过你姐姐在想什么?或许她根本就不喜欢你们这样擅自替她做主呢?” “你懂什么!你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走到最后了吗?你究竟懂不懂代价这两个字!”霍简终是忍不住爆发出来。 楚是夜也是个压不住脾气的主,乱世之中他付出代价还少了吗? “代价又如何!你又凭什么觉得离秋就会成为那个被牺牲掉的代价?” 霍简当即语塞,不是他无法反驳,是他突然失去了对峙的勇气。 霍离秋从一旁缓缓走出,她本是因为放心不下简弟而早早归来,竟正巧碰上了这样一番争吵,更巧的是,争吵的还是她自己。 “离秋!你回来了!”楚是夜面露喜色,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霍离秋身边,见她手里还拿着一支糖人,月光照在糖凤的剔透处,流光飞舞。 “自不归山地动后,我一个人掉落在不归湖中,好不容易才搭着一块木板回到岸上,活了下来。 于是我在岸边守着每一个上岸的人,但都不是你,后来,不归湖再没有人上过岸,所以我以为你死了,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霍简伤怀道,霍离秋眼睫微颤: “你的头髮,就是那个时候……” “没错。”霍简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来,沮丧不已,“你明白那种孤独的感觉么?让我想起那个梦,那个在梦里永远都是孑然一身的人,他纵然是头顶干坤,脚踩大地,却难以摆脱永世孤寂的宿命感。 所以后来的一瞬我释然了,天下是孤独的,人总归也是要孤独的,所以我想,哪怕霍家只剩我一个人,我也要继续往前走。” 霍简站在霍离秋面前,什么时候弟弟已经跟姐姐一般高了,而他如此骄傲的人在生离死别面前,也会禁不住一夜白头。 他转身离去,如释重负,总算放弃了挣扎。霍简暗自发誓,今夜之后,他再也不会留恋这份天真。 “我这一生,宁可战死,绝不偷生。” 霍离秋平静地将这句话说出了口,而霍简顿下了脚步,没有言语,终是又离去了。 夜色渐深,繁华的灯会也几近阑珊,慕府外的老百姓们还在穷尽最后的快乐。 楚是夜知道离秋最后一句话已是竭尽全力,心有不忍,正想酝酿出什么话来宽慰她,霍离秋转过头来,动容道:“刚才……你对简弟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吗?” “你都听见了?”楚是夜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心中哀嘆自己的脸皮怎么比小姑娘的还要薄,“离秋我……我不会对你撒谎的!” 未等他反应过来,霍离秋转身便将他紧紧抱住,靠在他的肩头,悲喜交加,低声呢喃道:“谢谢……” 最触动她的并不是所谓的海誓山盟,而是楚是夜那几句反驳霍简的话,她本不善言辞,什么替她做主,什么牺牲代价,字字千钧,无不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原来两个人相处的时间长短远远不及心意相通来得重要,她靠在他怀中,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楚是夜将头倚向离秋,心中绵软,庭院顿时变得格外温暖。离秋想起什么,将手里捏着的糖人递了出去,“要不要尝尝?” 楚是夜二话不说一口将糖人咬掉了一半,离秋一愣:“你……你给我留点。” 楚是夜咬着半截糖人,含混不清道:“贼(嘴)以(里)饿(这)艾(块)要不要……” 话没说完,嘴里的糖人“啪”地掉在地上,两人惋惜地看着,随后又相视而笑。 “诶,你手里的是?” “这个我可要好好夸一夸,你知道那个白贺吧……” …… 角落里,慕子凉目光落寞地望着二人,他手中的糖人已经化了。 24 沈女 翌日,慕老爷在议事厅见了招贤堂的四个首领,知道玉卿卿是琴瑟门的高徒之后,尽是一个劲地夸赞,对其余三人置若罔闻。 玉卿卿自从知晓了慕子凉与南国公主的婚事,先是大哭一场,又怒上心头,对着门下弟子大发雷霆,现在已经克制多了,但两只眼睛还是微微肿起。 她有意无意地瞥了慕子凉几眼,见他丝毫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心下更是失落,完全无意理会慕家老爷的赞赏。 其余三位首领挨在一起,向戚和楚是夜同时露出一个戏嚯的目光,知道这慕老爷嫌贫爱富,更喜欢有权有势的,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昧着良心的地步,白贺在两人中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一个护卫火急火燎地冲到议事厅门前,大喊道:“老爷、大少爷、绫总管大事不好了!有个自称是凤凰国公主的女子杀进来了,说是要来拿走她的婚书!” “你说什么!”慕方匆忙站起身来,面色铁青,而一旁的慕子凉却是满脸洋溢着“终于来了”的兴奋感,议事厅辗转人去楼空。 前庭。 “把你们的什么老爷少爷给我叫出来!”沈为容薄纱掩面,手里一柄长剑冲着慕家的护卫胡乱挥舞着,无人敢与之接近。 一个小护卫正要拔剑,沈为容身旁的婢女高声道:“放肆!要敢伤了我们公主殿下,你就等着被千刀万剐吧!” 第45页 护卫们委屈地面面相觑,场面陷入僵持,沈为容又没法像对付自家禁军那样,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慕家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不知公主驾到,真是有失远迎!” 慕老爷赶紧和颜悦色地上前来打招唿。 沈为容满不在乎,傲声道:“慕家老狐狸,赶紧把婚书还给我,本公主可以既往不咎!” “大胆!竟敢对老爷出言不逊!” 慕绫不服气地斥声道,见眼前的青衫女子目中无人,还不以真面目示人,实在没把慕家放在眼里,心里压着一团火,拔出佩剑便沖了上去! “阿绫回来!”慕子凉没来得及拦住这个一点就燃的小炮仗,心里焦灼,可慕绫却似没听见,毫不犹豫地朝沈为容奔了过去。 “护驾!护驾!” 婢女急得大喊起来,但两三个侍卫很快就被慕绫击倒在地上,慕绫一个转身便来到沈为容跟前,一手将薄纱扯下,正要与她斗一斗,可就在面纱掉落的一刻,众人都愣在了那里。 如果说什么是国色天香,大抵如此。 双眸媚而含威,红唇皓齿,青衫翩翩嫩如出水芙蓉。若说霍离秋是游离出尘的清冷仙子,那沈为容便是落入凡尘绽出极致烟火的倾国佳人。 原来世上真的有女人可以将美到自然,媚到自然,狂到自然,随心所欲到自然。 果真不辜负江湖第一美人之称。 慕绫一恍惚,沈为容大怒,拿起剑来便朝慕绫肩上砍去,众人正欲惊唿,只见一道红色身影闪了过去,径直移到沈为容身后,将她牵制住。 慕绫见霍离秋将她一招制服,又察觉到身后少爷的沉冷目光,赶紧退后了几步,脸上挂着无限愧疚。 众人正担心离秋此番会得罪这个刁蛮公主,谁知沈为容看到身后的霍离秋后惊喜道:“离秋?” 离秋觉得声音极为熟识,反覆确认她的模样和仪态,同样惊喜道:“容儿?” “离秋!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还想着不归山消失了以后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你呢!” “容儿,好久不见!” 两个美人在众人面前喜极而拥,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回到议事厅,沈为容一边拉着离秋的手不肯松开,一边对慕家众人豪气道:“都是误会,既然我家离秋是慕府的人,那我们自然也是朋友了,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各位海涵!” “哪里哪里,公主凤躯尊贵,我即刻为公主安排府中最好的房间。” 慕方赶紧吩咐慕霆下去准备,随后给身边的慕子凉使了个眼色,大致是想让慕子凉趁此机会好好同这位南国公主交流感情。 面对老爷的一番苦心,慕子凉暂且颔首同意,慕方便颇为欣慰地离开了,议事厅此时只剩下沈为容、慕子凉和慕绫、慕桐,以及霍离秋。 霍离秋却没有想像中那么欢喜:“容儿,没想到……你竟然是名动天下的南国公主……” 沈为容挑挑眉,傲声道:“好巧,我也没想到你就是江湖上人人都在疯狂寻找的武宗后人!我们扯平啦!” 霍离秋勉强笑笑,忽而想起什么,转过头去对一旁的子凉解释道:“六年前,我与容儿在不归山认识,当时她正落到几个贼人手中,我救下了她,之后就成为了好朋友。” 慕子凉很是喜欢看着霍离秋对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耐心地听着,嘴角始终含着一个似有似无的笑。 沈为容将这个传说中“公子世无双”好好打量一番,见他白衣清澈,眸眼如星辰明月,待人温和有礼,颇有谦谦君子风范,确实与传说无二,也算是留得一个良好印象。 不过更令她感兴趣的是,眼前这位大少爷每每看着霍离秋时那独一无二的目光。 慕子凉身边的两个丫头此刻却再也笑不出来,本想着这南国公主是什么野蛮泼妇或是什么娇气多事的女人就好了,没想到见到本尊之后,不仅一度被美到忘了唿吸,还被她谈话间流露出来不凡的气质所折服。 一个霍离秋还不够,又来了个南国公主!慕绫此时只想将所有视线放在少爷身上,她越发害怕失去,即便她从未拥有过…… 沈为容看着眼下的情形,揣摩着自己再任性而为就是不识好歹了,不过好在这慕子凉似乎也心中别有牵挂,索性直白道:“慕大少爷是怎么想的?” 慕子凉双手拢在袖中,也不加以思索,道:“如果没有这场联姻,整个天下还可以再苟延残喘一阵。” 沈为容凤眸微缩,握住离秋的手也有气无力地松开,莫名道:“这仗总是会打起来的,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现在玄虚宫仍然困于当年歌谣的诅咒,无法名正言顺,此时联姻,正好能让玄虚宫措手不及……哼,甚是解气!”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沈为容和慕子凉与其余的人隔离开来,两人的话,旁人皆是一头雾水。 慕绫气不打一处来:“既然你心中早有定数,为何还千里迢迢地跑来退婚?” “这有什么!想退婚便来咯,来到这儿见到许多人和事便改变主意咯,哪儿有这么多为什么?” 沈为容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她本就是这样一个随心而为的人,反正从小就恣意妄为惯了,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第46页 “少爷!难道你也妥协了吗!”慕绫慌忙嚮慕子凉投去一个无助的眼神,还给慕桐递眼色,让她帮着劝劝少爷。 分明两人今日才初次见面,前前后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彼此又落花无意流水无情的,原本都是想要退婚,为何说变就变? 可慕桐却一动不动,守在子凉身边,眼底尽是慌张。 慕子凉深吸一口气,缓声道:“公主确是高瞻远瞩,歌谣虽然能困住玄氏一时,可难保有朝一日不会被破除,若是此时我们不能引蛇出洞,将其连根拔起,以后,怕是不好对付了……” 霍离秋顺着慕子凉的话细緻地盘算了一下,的确,玄虚宫是绝对不会对慕家和南国的联姻坐视不理的,必定会用尽一切手段阻止,且这些手段中并不排除举兵南下。可是要用联姻之事故意逼迫玄氏出兵,将大战提前,这对毫不知情的百姓也太不负责任了! 离秋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她不得已伸手拉住沈为容的衣袖,“容儿,这好歹关乎你的终身大事,可不要一时冲动。” 沈为容倒是朝她抛去一个古怪的笑,又瞥了一眼慕子凉,乐道:“好好好,那我再多想想!你最好赶快抓紧时间哦!” 霍离秋不知沈为容为何突然对她挤眉弄眼,想到昨晚之后,简弟便再也没有回来,眼下又是联姻之事迫在眉睫,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手忙脚乱…… 25 成交 招贤堂每日都会有例行的训练,四个首领也会聚在一起商讨要事,不过基本上都是向戚和白贺争来争去,楚是夜看心情来打个圆场,玉卿卿基本不掺合进来。 向戚是个雷厉风行的粗汉子,主张自己的兄弟自己带,而白贺虽然敌不过向戚的大嗓门儿,愣是要硬着头皮去反驳他,认为进了招贤堂,大家就应该不分彼此。 楚是夜先是认真地听着两方各执一词,后来又无聊地坐在木椅上,最后更是烦得蹲在椅子上,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拿起两个壶盖敲了敲,道:“停停停!你们争这个有意思吗?大家擅长的东西又不一样,在谁手下都是依情况而定的,干嘛就得定死了!” 向戚和白贺这才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互相不服气,最后只好变成,向戚自己的渔民兄弟归他自己管,其余众人打乱归属。 散会之时,白贺还特地追上楚是夜,失落道:“楚兄也认为小可想得太天真了么?” 楚是夜轻轻地捶了捶他的肩,宽慰道:“每个人立场不同,观点相悖实属正常啊,你这个白楞头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白贺赧然,忽而见到一群招贤堂的兄弟有说有笑地回来了,脸上春光灿烂。 “我今天可是第一个看到的!那南国公主真是美得不可方物啊!” “是啊是啊,与那大少爷站在一起可真是绝配!” “你说咱们可真走运,来慕家才两三个月,什么武宗后人,什么南国公主,都见到了,江湖上谁能赶上咱们?” “诶你还别说,之前我觉得那位霍姑娘真是仙女下凡,可现在和南国公主比起来,就没那么显眼了,我还是喜欢公主这种的嘿嘿嘿……” “我也是!可能那霍姑娘平日太严肃了,感觉老是冷冰冰的,还是公主这种美艷娇俏的比较……” “你们很闲啊?” 楚是夜蓦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兄弟们吓了一跳,赶紧冲着这位脾气不大好的楚首领赔了个笑脸,随后散开来各干各的。 白贺走上前来,似是想起什么:“说起来,那位南国公主本来是要来退婚的,可现在似乎改了主意,看来是真的打算与玄氏开战了。” “哼,郎才女貌很配啊!”楚是夜冷嗤一声,心里还对刚才的那几人嚼舌根的事心有不甘,白贺见了抿嘴一乐:“楚兄对霍姑娘很是维护嘛!” 楚是夜敷衍道:“我……我就是看不惯这些大男人每天跟个长舌妇似的!唧唧歪歪,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打玄贼呢!” 白贺的笑意渐渐消失在嘴边,低声道:“楚兄也认为,玄氏非死不可吗?” “至少对我来说,是非诛不可的……”楚是夜眉间溢出几点恨意,不知觉地攥紧拳头。他知道,全天下像他一样的人有很多,如果没有玄虚宫,就不会有如此多的家破人亡和生离死别,也不会有现在四处漂泊的他…… 白贺没有再说话。 霍离秋又一次在霍简房外失望而归,他果然还是没有回来。 桌上一根燃尽的蜡烛,残败生灰。 难道真是那晚的话太重了么…… 离秋失落地转过身去,却见慕子凉在她身后,似是站了很久,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子凉?是出什么事了吗?”霍离秋下意识这么想,将霍简的房门悄然掩上。 “联姻之事,你好像并不贊同。” 霍离秋的心事被慕子凉一眼洞穿,略微慌神,心中踌躇许久,道:“其实,是害怕波及到无辜的人。” 子凉顿了顿:“天底下没有无辜的人。” 离秋垂下眸子,片刻后妥协道:“是我太浅薄了,既然大少爷已经决定了,我不会再多说什么。” 第47页 有时候,反倒更希望你多说什么…… 慕子凉无奈地望着她,嘆了口气,转移话题道:“简二公子还没回来么?” 离秋颔首,眼下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找,毕竟武宗后人失踪一事并非儿戏,好在简弟不是一个没有分寸的人,或许再过几日,他的气消了,自然会回来的。 慕府内又是一片笙歌燕舞,可惜近日大大小小的宴会办了无数,这次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 初来乍到的沈为容倒是兴致甚高,拿着酒壶跌跌撞撞地闯到清池边来,见到慕子凉正在那儿观赏夜景,于是醉意淋漓地走了过去,道:“子凉少爷好兴致啊!” 慕子凉转身来看见沈为容醉醺醺地都快站不稳身子,莞尔道:“公主的自在性子,子凉真是相当羡慕。” 慕绫却极为看不惯:“堂堂一国公主,在未婚夫家喝的烂醉如泥,成何体统!” 沈为容一个踉跄靠在慕绫肩上,醉眼乜斜道:“世上既有你这样十几岁的小姑娘活得像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一样,当然就有我这样可以随时随地大醉一场的公主啦!” 慕绫哑口无言,气哼哼地躲到少爷身后去了,沈为容侧过身去举起酒壶,洋洋洒洒仰头畅饮,将空酒壶随手一扔,道:“我呢,想来和子凉少爷谈谈人生。” “哦?”子凉挑挑眉,“公主但说无妨。” “你说像我们这种人,感情和婚姻是不是很难两全?”沈为容倚在一块湖边斜石之上,风姿婀娜,皓白月光照得这江湖第一美人更显惊艷。 慕子凉站在她身旁,望着满池月华荡漾,只道:“世上安得双全法。” 沈为容将手高举眼前,对着夜空中的明月比划着名,蓦然想起许多往事,凉风吹得她有些头痛,便晃晃悠悠起身,忽而想起什么,冲着子凉狡黠道:“对了,你是不是喜欢我家离秋!” 慕子凉轻笑:“很明显吗?” “那当然了!”沈为容双眼一亮,像是跟慕子凉熟识了多年似的,主动搭着他的肩,仗义道,“唉,看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份儿上,不妨告诉你,我们家离秋呢,就是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什么都不懂的,大少爷要是喜欢,一定一定要主动些,她脸皮可薄了!而且她呀,不管是朋友还是亲人,但凡认定了,那绝对是一心一意毫不动摇的!” “你胡言乱语什么呢!”慕绫又实在忍不下去了,脱口而出,未婚妻教自己的未婚夫去追自己的闺中密友?荒唐至极! 慕子凉似是颇为动容,虽然谈不上欢喜,却也不再那么沮丧,遂感言道:“得友如公主,实是子凉荣幸。” 慕桐此时怯生生地插了一句:“可人活着总是身不由己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公主殿下一样随心所欲……” 慕桐的声音渐弱,沈为容却抢着说道:“只要两个人甘愿舍下一切,下定决心相守到老,老天爷都分不开的!” 语毕,沈为容蓦地陷入惶惑之中,这句话根本不是说给慕桐听的,而是她曾经无数次这样规劝自己…… 甘愿舍下一切,是多么难得的事,谁都可以说,可谁都做不到。 回到客房后,醉意更浓的沈为容直接倒在了床上,像是清醒又像是做梦,嘴里喃喃道:“镜哥……我好想你……” 她似是又回到了南国的墨苑里,在前院的梨花树下看见一个灰衣男子,他回头望着自己,眸中含情,嘴角噙笑,一阵风吹起,满地梨花飞扬,花瓣四起的一刻,灰衣男子却消失在了梨花树下…… 夜色被无边的漆黑吞没,随后又迎来天际的一丝曙光,桌上的茶盏已经凉透。 翌日,一支南国精兵来到慕府准备接公主回府,沈为容揉揉宿醉后阵痛的头,从寝阁中走出,刺眼的阳光令她很不适应。 慕方带着那纸婚书,携着慕家众人在阁楼下静候着,沈为容缓步而下,南国精兵便齐齐跪下,高声道:“属下参见公主殿下!” 大清早这震耳欲聋的问候声令沈为容很是不爽,但她也明白,一场恣意妄为之后也该清醒过来了。 她是南国的公主,不是别人。 慕方带着惯有的和善,道:“婚书在此,公主若想拿回去便拿回去吧。” 沈为容凝视着慕方手中的婚书,遂挪步到慕子凉跟前,慕子凉正面迎着沈为容的目光,微笑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众人皆是一愣,沈为容侧过脸悄悄瞄了一眼离秋,随后颇为满意地对慕子凉道:“好!你既敢娶,我便敢嫁!” 于是沈为容转而对慕方笑道:“慕老爷将这婚书收好吧,咱们秋后再见!” 简单告别之后,她便在精兵们的簇拥下踏上了返回南国的旅程,临走前还与霍离秋依依不捨了一番。众人对这南国公主的惊鸿一现仍是念念不忘,往后的日子便开始着手筹备这一场惊动天下的慕沈联姻了。 联姻之事正式宣告天下。 天鸿城的百姓无比欣喜,想着这慕家大少爷与南国公主乃是天造地设举世无双的一对,同时中原慕家与南原南国一旦联盟,更是坚不可摧,所向披靡! 此时的北原却一片死寂,北部边防传回的消息皆是玄虚宫毫无动静,安静得十分反常,慕子凉明白越是紧要关头,越不能掉以轻心,他将招贤堂众人召集起来商议对策。 第48页 前往议事厅的路上,玉卿卿拦住了子凉的去路,似有千言万语。 “我知道,女子都是要矜持些的,所以我也不敢对着少爷死缠烂打,可现在呢?我换来了什么?我居然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喜欢的人娶别的女人!” 玉卿卿开门见山,已经谈不上有什么大门大派的风度了,满是委屈和怨怒。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无论她如何靠近他,如何在他面前崭露头角,都只是过眼云烟,不留痕迹。 慕子凉只恭敬道:“外面风大,玉首领还是去议事厅等我比较好。” 一旁的慕绫慕桐站成一线,忐忑地望着少爷,这种场面虽不少见,可少爷的应对未免过于游刃有余了些,两个丫头不免开始同情玉卿卿。 “不用了,我玉卿卿眼里容不得沙子,既然我得不到,也不会看着别人得到!” 话音掷地有声,玉卿卿将腰间的招贤令牌拽下,狠狠地扔在地上,负气离开。 “阿绫,跟着她,别让她坏事。” 慕子凉就那么简单交代一二,便继续朝前走去,一脚踩过那块小小的令牌。 慕绫领命而去,而子凉身后的慕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小碎步地追上了少爷。 或许光芒万丈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身后追光之人漫长跋涉的痛楚,或许曾辗转难眠,或许曾惶恐不安,但终究是心甘情愿,不落一个悔字的。 慕桐心里这么想着,又忍不住对身边的人露出神往之色,她不嫉妒玉卿卿,甚至,她有一些羡慕…… 26 严阵 慕沈联姻是江湖大事,玄虚宫极有可能在近日内有所行动,白贺抬头审视着议事厅中挂着的布阵图,斟酌一番道:“小可认为,迎亲那日,天鸿城北部、西部和东部恐怕要增派重兵把守,设立一道防线出来。” 慕子凉皱眉道:“若要按战争的布防来,将城池四面守住,则外严内虚,城中若有万一,很难调兵。” “大少爷,话虽如此,但小可始终认为边界布防是必要的,城中兵力只得另想办法。”白贺踱着焦虑的步子,语态诚恳。 楚是夜把玩着手中的一个茶杯,嘟囔道:“军队又不是没长脚,一个城池内总是可以机动变换的。” 向戚站起身来点头附和:“楚兄弟说得对,我觉得,城外的重点布防应在北边,其次是南边,东西两侧本就地势险峻,自带阻敌之效,所以人不需要太多。” “嗯,这与我想得一致,慕家与南国迎亲队伍将会在南城门会和,所以南侧不归湖附近是必须要重点布防的地方。”楚是夜反过来跟向戚共举同一旗帜,慕子凉坐在一旁平静地看着,却始终一言不发。 白贺眼见他们就快达成共识,还是忍不住插话道:“那个,小可还是认为玄虚宫不会直接南下发兵直捣北城门,应是要採取迂迴的方式,南门距离太远,极有可能的只会是东西两侧!东侧有密林,西侧有流沙,但是流沙环境下毫无遮挡,最宜偷袭的反倒是密林!” 向戚又同这个文弱书生白贺争论起来,楚是夜无奈地望着两人,瞥见一旁的慕子凉未曾言语,难得主动开口道:“大少爷给个话吧,如何弄?” 慕子凉忽站起身来,决意道:“四面都守。兵力不在多,如何以少胜多才是关键,所以招贤堂恐怕要分成三拨人前往东面西面和北面驻守,南面交由我。” 向戚自告奋勇地要带着渔民兄弟们去战北门,但楚是夜认为北门一旦战起来恐怕最为激烈,生死一线,不能小觑,白贺思忖一番,不甚满意道:“此非儿戏,每个方向都要选最合适的人去!向大哥最熟悉东面情况,自然是去守东郊密林,北面虽是兇险,可布防一向是四面最强的,不如由楚兄去守,剩下的西面就交由我和玉首领。” 可白贺又担忧自己将楚是夜置于一个危险境地,不料楚是夜一口同意,他拍拍白贺的肩,宽慰道:“无妨,现下衡量一番,北门开战可能性不大,就算打了起来,也不会太手足无措,到时候只要在城中设置一批可机动调离的兵力,关键时刻北上援手便是。” 白贺忽而灵光一现,拍手道:“唉,不是还有霍家姐弟吗!让他们跟着楚兄一起去北门,那肯定是万无一失了!” “就这么定了!”向戚一向是个直来直去的热血汉子,不愿再浪费过多时间在无谓的争执上。楚是夜陷入缄默之中,不知为何,心中总是隐隐不安。 慕子凉望着他轻笑一声,楚是夜神情严肃,也猜不透慕子凉这声云淡风清的笑背后有何用意,不过他也不甚在意,这世上捉摸不透的东西太多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招贤堂搭起小小的筵席来,让众人吃饱喝足后精神百倍地去执行任务。楚是夜拿着一壶酒走出欢腾热烈的屋子,独自坐在门边,阿仁本想跟过来但被楚是夜支去守着酒量不甚好却又卯足劲干杯的白贺。 偏苑的庭院虽比不得慕府别处,却也是一方清静之地,楚是夜似是思索着什么,沉默寡言,大光踢踢他的背,坐在楚是夜身边,“又一个人喝闷酒?” 楚是夜将酒壶扔给大光: “酒不会闷,人才会。” 大光笑笑,随后拿起酒壶仰头就是一大口,畅快淋漓后又丢回给楚是夜:“你小子总是这样,看上去挺积极主动,背地里什么事都默默扛着。” 第49页 楚是夜苦笑: “人生在世,谁肚子里不藏些事?” “像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就不藏事啊!还有阿仁阿季那些傻小子们,土地庙众位兄弟大家日子都过不好,谁有闲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大光撞了撞楚是夜,楚是夜差点倒在一旁,又不服气地撞回去,两个大老爷们儿坐在门边玩起了最幼稚的游戏。 “楚哥,这次任务执行完了,你就别再一个人扛着过去了,咱们兄弟可不能白当。” 楚是夜望着大光,心下一阵欣慰,伸出手来扶住大光的肩膀,认真道: “好,等慕沈大婚之后,咱们兄弟好好彻夜畅聊一番!” …… 大夫人笙娘正忙着慕府的大婚布置,下人们四处奔走,忙忙碌碌。慕子凉一大早就硬生生被慕桐拖到大夫人跟前商量婚服之事,慕家既以织业发家,如今家中唯一的子嗣成婚,婚服必定要是最独一无二的,方能配上慕家与纳兰皇族的身份。 慕子凉对大婚细枝末节的事已经无暇顾及,几乎从不过问,众人也很难从这个大少爷脸上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喜悦,他仿佛将自己置身事外。 “凉儿啊,为娘替你选了几个新娘子的婚服图样,你看看你喜欢哪一件?”笙娘满心欢喜地拿起图纸来,似乎对每一件都是爱不释手。 慕子凉只微微一笑: “娘亲替儿子挑一件便是。” “诶那可不行,这婚服可是要送去给南国公主的,再说了,新娘子的婚服自然要新郎喜欢才行!” 慕子凉望着这些眼花缭乱的图样,心中只隐隐嘲讽着,若婚服必须要新郎喜欢,那新娘又是否要是新郎钟情的…… 慕桐见少爷闷闷不乐,于是抢着道:“大夫人就别为难少爷了,在少爷眼里,公主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只是这公主离开得匆忙,咱们都没时间去量尺寸呢!” “哎呀!”笙娘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一下子慌了起来,“阿桐你这丫头提醒我了,如今要快马加鞭去寻公主的尺寸,肯定显得咱们慕家做事不周,这可怎么办呀?” 慕桐的眼珠滴熘熘地转了转,蓦地兴奋起来,对大夫人道:“离秋姑娘是公主的闺中挚友,且与公主殿下身形相仿,要是离秋姑娘能穿上的婚服,必然对公主殿下也是极为合身的!” 说罢慕桐还对子凉使了几个俏皮的眼色,慕子凉无奈地嘆了口气。 如释重负的笙娘索性将所有图样通通交代下去,让慕家最有名气的织工们连夜赶制出来,待看到成品再做最后的抉择。 在距离大婚还剩半个多月时,五套婚服全部赶制完毕,已经命人送至慕府。 慕子凉原本与白贺等人在议事厅商讨要事,大夫人执意要尽快定下婚服样式送往南国,于是慕子凉只好在议事厅就匆匆换上新郎服,缓缓走进众人视线。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慕桐来来回迴转了好几圈,万分欣喜道:“少爷真是太好看了!阿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说着说着她竟哽咽着捂住嘴,两行清泪簌簌流下,一旁的慕绫戳着她的脑袋嘟囔道:“傻瓜阿桐,少爷又不是娶你,你在这里激动什么?” 慕桐撅起嘴来,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嚷嚷着:“哼,我就是高兴嘛!” 慕绫虽是瞧不上阿桐这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毛病,但自己的目光却也是半点离不得少爷,如今少爷喜袍加身,气质更显浑然天成,华彩之下依旧是她心中那派清风朗月。 一旁的白贺也不免被惊艷到了,啧啧嘆道:“慕家织品果然是一等一,大少爷这身红袍真是惊为天人!” 向戚倚在门边故意挤眉弄眼地讥着白贺:“看看,同样都是读书人,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嘿嘿,小可怎能与大少爷比,小可就是一个酸腐书生,大少爷可是人中龙凤,比不得,比不得……”白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众人也都笑了起来。 此时,内室的帘子被撩开,霍离秋提着新娘服厚重的裙裾缓步而出,那一刻,所有人的唿吸都快静止了……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玉带低垂惊柳风,浸染一颦一笑。慕子凉只希望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他与她就这样彼此凝望…… 他悄然走上前去,只聚精会神地欣赏着她的美。今日为衬这华贵的礼服,她略施粉黛,丹唇皓齿,光彩照人。 楚是夜愣在原地,只觉万千思绪冲散他所有的理智,他不可自拔地艷羡着眼前的人,三分惊喜,三分欣慰,还剩下四分煳涂,他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不真实。 霍离秋抬起沉重的双臂,颇有些不适应,道:“这礼服尺寸很合适,只是我不太习惯这么重的衣服,若是容儿的话肯定就没什么问题了,她一向很适合的。” 不习惯吗…… 慕子凉沉寂下来: “就这件,其余的不用再试了。” 众人难掩失望,原本还期待着别样的惊喜,却见眼前这位大少爷眼里兀地升起一层薄雾来,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27 前夕 南国,墨苑。 第50页 沈为容伫立在院前的梨花树下久久未曾言语,这个季节,树枝早已一片荒芜,全然不似初春那般热烈隆重。她想起许多往事,六年岁月已将这所有美好旖旎的记忆瓜分得所剩无几,只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怨嘆。 小兰在院外踌躇许久才猫着步子进了墨苑,对着沈为容恭敬道:“启禀殿下,慕家的婚服已经送到,殿下现在可否移驾皇宫去看看?” 沈为容轻拂着梨花树斑驳的树干,抛出一个嫌弃的眼神,道:“有什么好看的?我不喜欢难道还能还回去不成?” 小兰赶紧将头磕在地上,不敢再多言,沈为容也不再理会别的,自顾自地出了墨苑,到别的地方去散散心。 小兰是沈为容唯一留下的婢女,深知公主殿下习惯了独居在墨苑,不喜欢别人无端与她亲近,因而小兰只能和几名侍卫远远地跟在公主身后,暗中保护。 南国以最繁华的南国天都为都城,背倚秀丽无双的凤凰山,民风淳朴,人人热情好客,也皆是性情中人,没有太多弯弯绕绕,随心而行。 沈为容避开喧譁人烟,来到墨苑附近一个药圃,此园是皇后家族的产业之一,已经绵延有一百多年,沈墨皇后还在世时便对药圃极为关切,如今故人已逝,沈为容刚踏入药圃便触景生情,心生悲悯。 “下官参见公主殿下。” 秦御医从前堂走出,见到沈为容赶紧前来行礼,沈为容不耐烦地挥挥手,随后瞥见他身后的药官捧着好几盘新鲜药材,好奇道:“宫中有人生病了?” 秦御医露出为难之色,有些吞吞吐吐,沈为容更加狐疑,加重语气威逼了一番,秦御医才缓缓道:“下官惶恐,陛下近日多发咳嗽,只是不想让公主殿下担忧才……” 沈为容先是一怔,随后没好气道: “我才不会担忧他呢!” 辞别秦御医后,沈为容心烦意乱,抱着一副要去嘲笑老皇帝的心态离开了药圃,罕见地主动去了丝萝神宫。 昭阳殿中,安贵妃正在给刚下朝的纳兰誉揉肩,望着殿前立着的那一席雍容红袍,忍不住嘆道:“不愧是中原慕家,这婚服之美,着实令每个女子看了都为之心动!” 纳兰誉幽嘆道:“总算是盼到容儿出嫁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是了却了一个心愿!” “我看分明是个老顽固!” 沈为容快步生风,雷厉风行地踏入昭阳殿,众侍卫婢女见了纷纷惊得跪地行礼。纳兰誉惶惑地站起身来,颇有一丝喜悦:“容儿?你怎么来了?” 沈为容仰着头,轻蔑道: “怎么?我来不得么?” 纳兰誉见她还是一贯的刁蛮任性,不免嘆了口气,安贵妃则在陛下耳畔温柔道:“陛下莫怪,是臣妾派人去请公主来看看这婚服的。” 纳兰誉心有愧疚,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又努力摆出云淡风清的模样,沈为容气鼓鼓地瞥了他一眼,道:“真是老不中用,眼看着大战将起,风云将变,偏偏落着病根子!” 未等纳兰誉说话,沈为容径直走到安贵妃面前厉声质问:“你是怎么在照顾皇上的!” “胡闹!”纳兰誉赶紧出言喝止,“目无尊长!” 安贵妃一边宽慰着陛下,一边对着沈为容盈盈下拜,愧疚道:“是臣妾照顾不周了,公主殿下教训得是。” 沈为容旋即转过身去,望着昭阳殿外湛蓝的晴空,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这个令她嫌恶的地方,至于那一件寂寥的婚服,她却是没瞧上一眼。 秦御医带回宫的药材又被强迫着拿给沈为容过目,修缮了一下药方,呈于纳兰誉时还附着沈为容的字条,不留情面地写着: 喝不死你。 众人皆是摇头嘆气,想这公主殿下着实任性过头,没大没小,但纳兰誉却是颇为欣慰地喝着这个看上去满是戾气的新药,病情竟也一日好过一日。 大婚前夜。 军队已然安插在天鸿城四面八方,严阵以待,招贤堂众人皆陆陆续续前往各自的岗位,慕府上下忙至灯火阑珊时,总算能休息一番。 慕子凉独自一人来到寝阁外的庭院里,一壶清茶,一盏明月,一介孤影。当所有人都进入梦乡,准备养精蓄锐迎接明日时,他却毫无睡意,甚至有一丝抗拒明日的破晓。 遥远的天际一片漆黑,仿佛浓墨泼洒,黑暗即将蔓延至他的头顶,慕子凉凝视着那轮风雨不惊的明月,幽幽道:“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何须伤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霍离秋提着一壶酒缓缓而来,面含笑意,难得露出清灵洒脱的一面。慕子凉一怔,却又感到无限宽慰,只见酒壶落于桌上,眼前的红衣女子翩然落座,道:“离秋特来以酒敬友。” 慕子凉轻笑,如今两人难得独处,却只是为了明日他与另一个女子的婚礼,离秋缓缓斟了两杯酒,侃道:“待会儿我便要动身前往北城门,还望大少爷在我走之前能赏个脸。”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把你永远留在身边。”慕子凉作玩笑状,随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清酒虽淡,却依旧灼热辣喉,子凉微微蹙起眉头,霍离秋见他似是不胜酒力,轻声道:“不用喝得很急……” 第51页 “可你不是急着走吗?” 慕子凉转过头来注视着离秋,语气急促,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埋怨。 霍离秋微愣:“不急于一时。” 慕子凉蓦地伸出手来握住离秋两肩,她瘦弱,风见犹怜,他也狠不下心施力,只装着微醺的模样,道:“那你何时走?明日之后?” 离秋明白此言自然不是问她何时去北城门,回想起她至慕府后发生的种种,心生感触,决绝道: “天下一日未平,我便一日不走。” “此言当真?”子凉忽然被心底升起的一丝雀跃弄得措手不及。 霍离秋莞尔道:“霍家人言出必行。” “我竟突然生出天下就此乱下去的心来,”慕子凉调侃着自己,又斟了一杯酒仰头而尽,“我求一个天下,也求一个你,今生虽是有缘无分,便无所奢求,惟愿你能待在我身边,让我时时刻刻都能看见你。” “愿今日之誓,来日能成就君臣之姿。” 霍离秋回敬一杯酒,于她心中,慕沈联姻后举旗北上,剿灭玄虚宫一统天下,子凉为天下之主,她与弟弟功成身退,所有她珍视的人能够过上各种想要的生活,亦算是心想事成。 慕子凉怀中的血玉隐隐泛出红光,天地浓墨之中,点破一颗真心。 夜色深重。 霍离秋辞别子凉,出了慕府大门,楚是夜骑着马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他伸出手来,她翻身上马,铁蹄声达达而去,湮没在泼墨的夜色和有心人的梦呓之中…… 28 蛊虫 黎明第一道曙光率先穿透东郊密林,向戚和众兄弟们潜伏在草丛中静静等候。 密林里东去河一路向东涓涓而流,渔民兄弟一刻也不敢疏忽,忽地河里一阵古怪的水泡引起了向戚的注意,那串水泡越来越大,由清澈的河水倏然变成了漆黑的怪流。 “哼,看来白贺那个书生还真是有点见识!玄贼果然先从东门下手了!”向戚旋即拔出弯刀来,叫道,“兄弟们准备迎战!跟我们渔民兄弟玩水战,简直是班门弄斧!” 随后向戚安排慕府军队对着黑流处两岸列阵以待,谨防有诈,带领着渔民兄弟率先跳下河去一探究竟。此时黑流突然爆开密密麻麻的约有半个人大的蚁兽来,众人一惊,水中兄弟们操起弯刀与怪物搏击着。密林顶端忽然飘来古怪的香气,伴随着高亢的笑声,如痴从天而降,对向戚道:“这么点人就想困住我,真是可笑!” 向戚踏着水花飞身而上,喝道:“妖女!纳命来吧!” 如痴俯身躲过向戚的弯刀厉攻,四周的香气更重,但被这古怪香气包裹的渔民兄弟和慕家军队却丝毫没有反应,她忽然察觉一丝不对,向戚又是一个凌空翻腾,弯刀利落斩下如痴一绺髮丝,他笑道:“怎么?你的毒不管用了?” “怎么会?”如痴心里一阵狐疑,只见林中窜出三个女子来,原来是加入招贤堂的西域姐妹花早已给各位战士们服用了解药,大姐祁梦高声道:“师姐,好久不见!” 如痴一惊,遂嘲道:“我当是谁能解我的毒,原来是被刺客宗淘汰的手下败将!” 祁梦不理会,转而对向戚道:“这些毒虫皆是如痴施法而来,所以只需杀了她,一切就都了结了!” 向戚像是悟了法门,召集军队围攻如痴,如痴见香毒和蚁兽的奥门都被识破,却也不慌不忙,只对祁梦道:“师妹还真是了解我呀,可惜你们离开刺客宗后,才是我如痴炼毒的顶峰!接下来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蛊毒!” 众人即刻提高了警惕,如痴抬头望着渐渐明朗的曙光,脑中忽然闪出玄镜的神情,笑中带刺地对着她道“你若想在我手中活下来,就得不断向我证明你是个有用的人”,她登时全身颤抖起来,露出狰狞的面容…… 北城门,守城将士面色紧绷,眼前的锁春关地区却一直云雾缭绕,静如古潭。 “报!东门开战了!敌人为刺客宗的阴阳长老!”一个兵卒匆匆来报。 楚是夜沉声道:“近日来我们一直监视着锁春关,不曾见任何人出关,如痴是怎么过去的?” 霍离秋注视着茫茫无际的锁春关地区,今日的云雾格外浓厚,往日能瞥见的玄虚宫的轮廓,今日也一併吞噬了。 一个长年驻扎在北部边防的将领莫安道:“刺客宗发端于西部流沙之中,只有门派中的长老才能进出北原,主要势力都居于西域,若是她独身一人,想要躲过咱们的监视也不是不可能。” 霍离秋转过身来惶惑道:“难道进攻东门的只有如痴一人?” 楚是夜冷哼一声道:“那个女人最擅长阴谋诡计,光是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毒便可胜过千军万马。” 离秋想起已然见识过的七情散,诛身更诛心,不免为东城门的兄弟们担忧起来,此时有一个小兵连跑带摔地赶了过来,面色煞白:“不……不好了!大军压境西……西城门!!速求增援!” “什么叫做大军压境?”楚是夜一把抓住报信的小兵,“你快说清楚!” 小兵大口喘着粗气,努力平復道:“今日破晓不久,众位弟兄发现流沙不对劲,忽然有千军万马来袭,披着玄衣风袍,定是玄氏大军!各兄弟们正拼死抵抗,不料敌众我寡,十分危险!” 第52页 离秋抬头望着东边窜出的日头,皱眉道:“看这个时辰,迎亲队伍应该已经到达南城门,容儿她们北上也快要靠岸了。” 小兵抓着楚是夜的手,焦急道:“大人不能再等了!西门急需支援呀!” 楚是夜一想到大光和阿仁他们在西门厮杀着,片刻也无法冷静下来,正欲离开,莫安拦住楚是夜道:“楚少侠莫慌,我们未见任何玄虚大军绕道南下,其中恐怕有诈!” 小兵急得跳脚:“我敢用性命发誓,西城门真的打起来了!是大光少侠派我来向楚少侠求援的!” “大光!”楚是夜咬紧牙关,此时离秋握着楚是夜的手,轻声道:“你带着城中的机动部队先行过去吧,这边还有我,不用担心!” 楚是夜抬起眸子望着离秋,夫妻二人目光相接,他当即点点头,抽身而去,在他离开后,霍离秋越发觉得心中忐忑,打算上到城楼去观望关外的情况,忽听背后“呃”的一声,离秋转身一瞧,小兵拿着匕首刺穿了莫安心口! 莫安伸出手来还没碰到霍离秋便断了气。 “莫大人!” 霍离秋侧身躲过小兵锐利的匕首,随后愤然一击,将兇器打落在地,一把扼住他的喉咙,忽见他耳边有皱皮,于是伸手一把撕开他脸上的假面皮,此时老闆娘狰狞的脸赫然眼前,离秋一惊:“老闆娘?你不是已经被关进慕家大牢了吗?” 老闆娘恶狠狠地咬住离秋手臂,离秋蹙眉,反手一掌将她打在地上,老闆娘拭去嘴角的血丝,斥道:“前段时间那伪善的慕家大少爷竟然将我卖去做洗衣奴!将我的一片真心践踏在地上!” 霍离秋完全没心思去想她是如何越狱的,只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圈套,老闆娘假扮成报信小兵又为什么要将楚是夜和机动部队支去西门?老闆娘正欲去捡匕首,霍离秋一个跃步将匕首踢开,揪住她的衣领质问道:“说!你们有什么阴谋!” 老闆娘见实力悬殊太大,不指望自己能够逃脱,只能咬破嘴中事先藏好的□□,尸体总是不会再说话了。 霍离秋见她断了气,没好气地丢开她,看着一旁同样殒命的莫安将领,离秋无限惋惜,却也不敢多耽搁,匆忙跑上城楼观望,但锁春关依旧平静如水,毫无波澜。 怎么会…… 霍离秋怎么想都认为是调虎离山,玄氏想要乘机发兵北城门,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锁春关的云雾更加诡谲了,将士们紧绷得有些疲惫。霍离秋忽见云雾中有一个黑影若隐若现,心下警惕,命令众士兵严阵以待,她独自飞身而下,落在关外。 锁春关地区早就饱受战火洗礼,霍离秋踏上此地的一刻,只觉无比沉重。 那个黑影似乎越发清晰,一步一步在引着霍离秋深入云雾之中。 风声夹杂着隐隐的呜咽声,这广阔战场上莫非还有冤魂显灵么?离秋念着刚才的圈套,觉得不能太过犯险,于是退回到北城门防线来。 西城门流沙纷起,漫天风暴吞噬了所有视野。 楚是夜到达之后,见西城门外空无一人,连驻扎在此的军队也消失不见了! 上千人凭空消失,只有疯狂肆虐的黄沙暴,可疑的是,这偌大的风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阻隔,丝毫没有朝天鸿城蔓延的势头。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对眼前怪象摸不着头脑,楚是夜只好先将机动部队重新布置在西城门,随后四处搜寻兄弟们的下落。 东去河中的蚁兽源源不断地冒出,将士们都狼狈不堪却仍拼命斩杀着。几番打斗中,如痴也落得个衣衫褴褛的凌乱模样,多处挨了向戚的弯刀攻击,换做往日,她早就走为上策了,今日却异常搏命。 祁梦本想趁着向戚正面迎攻如痴时从背后偷袭,岂料如痴是有意将后背暴露在祁梦的掌风之下,击中的一刻,祁梦顿觉手臂酸麻,仔细一瞧,蛊毒落在手中灼烧出了一块血斑! “师姐真是好手段……”祁梦忽地失去了气力,瘫软在地上,两个妹妹赶紧跑来将姐姐扶起,却也相继染上了蛊毒,防不胜防。 如痴得意地啐道:“哼,总算摆脱你们三个小贱人!” 祁梦见接触便能使对方染上蛊毒,于是尝试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扑向一只蚁兽,只见那蚁兽也蓦地动作迟缓下来,将士们轻易将其一刀毙命,姐妹花大喜,于是以此方法开始了毒性的反攻。 如痴皱着眉头,又抬头瞥了一眼天色,想着此时慕沈的迎亲队伍即将会面,心中盘算着什么。 蚁兽中毒后有的原地瘫软,有的东倒西歪撞向同伴,虽有将士们被误伤,但大体上已经够不成威胁,向戚见状便兴奋地大唿道:“咱们速战速决!” 姐妹花三人几乎筋疲力尽,乏力倒下再不能动弹,将士们卯足劲,将这成百上千只刺客宗召唤而出的蚁兽纷纷斩杀,如痴见蚁兽已被全歼,她寡不敌众,只好抛下毒雾逃之夭夭,还东城门一片祥和。 纵有蛊虫横尸遍野,也不能阻挡众人在东去河畔欢唿雀跃,向戚总算松了口气,赶紧来到祁梦身边,在不能肢体接触的情况下用言语关切道:“祁姑娘如何了?” 祁梦脸色苍白,有气无力道:“如痴……果然厉害……” 29 幻象 第53页 “你们姐妹三个原是刺客宗的人,可否知道这解毒的法子?” 西域姐妹花相顾无言,祁梦无奈道:“蛊毒不比七情散,七情散是来折磨人的,而蛊毒确确实实是拿来杀人的,恐怕我们已经命不久矣……” 向戚当即语塞,无限惋惜。 祁梦眼里满是雾气,道:“向大哥不必伤怀,此番我们姐妹三人将从刺客宗学来的功夫都一併归还回去了,也算是跟那个□□邪恶的地方断得干干净净,只是今后恐怕无法再为招贤堂效力了,只盼有缘再会……” “真是委屈你们了……”向戚望着姐妹三人互相搀扶着离去的背影嘆了口气。 当初招贤之时,女子本就是凤毛麟角,姐妹花已是佼佼者。这三名来自西域的女子能够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过往,虽是出入过刺客宗,却仍存善心,身手虽有无情之处,却也分得清是非黑白。只是江湖无情,命如浮萍,无人知晓自己下一刻将会身在何处…… 北原的云雾渐渐散去,那个黑影却越发清晰。 霍离秋凝眸望去,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那黑影蓦地消失在视野之中! 再等她反应过来时,霍离秋跟前已然站着一个银衣风袍的面具人,距离不过咫尺而已,那一瞬,霍离秋甚至来不及出手,唯有抬头仰望,浑身僵直,无限失魂。 仿佛置身于自己的梦境当中,那个常常有意无意出现在她梦中的银袍之人,曾是那么可望不可即,如今却连唿吸都能感知! “你是……”霍离秋难以置信。 玄镜轻勾嘴角:“若是你弟弟在此,还大可与我打个平手。” 话音未落,玄镜拔地而起,如旋风一般疾速跃于城门上空,踏着砖瓦朝着南边恣意而去。霍离秋方才回过神来,这北原的浓雾恐怕只是幌子,玄虚宫根本就没打算举兵南下,但凭玄镜一人便可轻而易举蔑视所有防线。 她没想到,梦里的那个银袍人会真的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一霎那,霍离秋竟然分不清眼前的人是敌是友…… 西城门外的黄沙暴倏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位将士皆是揉目眨眼,觉得十分诡异。 楚是夜在不远处平静下来的流沙中发现一个半掩的白色身影,他惊唿:“白贺!” 白贺奄奄一息,腰间绑着粗布条与一旁的老树桩紧紧相连,楚是夜跪在他跟前,将他脸上的黄沙拭去,道:“白贺!白贺!发生什么事了!” 白贺方才清醒过来,眼角含泪,攥着楚是夜的衣袖喊叫道:“楚兄!楚兄杀了我吧!是小可没用!没能阻止各位兄弟!” 他的声音近乎嘶哑,楚是夜抚着他的肩,劝他冷静一些,白贺用颤抖的手握着自己腰间的布条,道:“刺客宗在此施法,造了沙海蜃楼之景,让众兄弟误以为是敌军来犯,纷纷沖了上去,谁知这沙暴竟是个巨大吸盘,将人吸入其中不知所踪,最后时刻是阿仁兄弟撕下身上的衣料将小可绑在这里,才逃过一劫……小可真是没用!没能早些看穿一切!” 楚是夜怔怔地望着白贺,强忍着五味杂陈的心,与士兵们合力将白贺救出。 随后,他无力地望着漫天黄沙,若是黄沙已将所有人掩埋,他恐怕会永远失去众位兄弟…… 蓦地,楚是夜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问了白贺一句:“你们可曾派过援兵?” 白贺愣了一下,无奈道:“那时情况危急,哪里能想到援兵之事。” “不好,离秋……” 楚是夜似是恍然大悟,转身飞速掠过众人,往北城门跑去,仰头却见一个银色身影自由驰骋在天鸿城上空,往不归湖而去。 楚是夜料想北城门恐怕出事,正要继续前行时,霍离秋迎面追了上来,两人在中轴大街的交叉口重逢。 楚是夜冲上前去紧紧抱住离秋,霍离秋虽是一愣,但见楚是夜相安无事,也放心许多,道:“那小兵是客栈老闆娘假扮的,她杀了莫安大人,又服毒自尽,这老闆娘是刺客宗的势力,其中恐怕有诈!” 楚是夜低落道:“西城门中了刺客宗的幻象阵,唯有白贺留了下来,大光、阿仁他们上千人都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 霍离秋讶异地望着楚是夜,她深知破庙众兄弟对于楚是夜的意义,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眼看着玄镜的身影已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离秋顿觉进退两难,万般挫败。 此时向戚从东门归来撞见两人,饶有兴致地走上前来:“你们俩怎么在这儿?北门可好?” “向大哥?对了,东门情况如何了?”楚是夜回忆起今日是东门最先遭受到如痴的攻击,大家一直忙于北门和西门之事,都鲜有心思落在东门之上。 向戚开怀道:“无妨,已经顺利击退了,只是没想到如痴那个妖女除了会用些乱七八糟的毒之外,竟然还能召出那么多又那么大的蚁兽来……” “什么!”霍离秋和楚是夜几乎同时脱口而出,随后夫妻俩惊恐地对视了一眼,便疯了似的朝东郊密林赶去,向戚着实被吓了一跳,不放心地追了上去。 东郊密林恢復了平静,渔民兄弟带领着士兵正在清理蛊虫的尸体。 第54页 涌出黑流的东去河已然恢復澄澈,细碎明亮的阳光洒落在河畔,混合着斑驳血迹。 一个士兵忽然吓得瘫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地叫了起来:“蚁兽是……是……是人!” 剎那间,所有瘫倒在东郊密林的蚁兽全都萎缩成了人形,人的面貌也越发清晰起来,一个,一个,他们身着慕府的战袍盔甲,全身泛黑,早已魂归。 楚是夜赶到密林那一刻,几乎腿软,半跪在尸骸之中。 所有蛊虫死后復归为人形,它们原本是人!是西城门外被沙暴捲走的兄弟们! 原来所有一切不过是自相残杀,一个天衣无缝的阴谋,将守城的人骗得团团转。 楚是夜一眼锁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踉跄地沖了过去,将阿仁抱起,楚是夜望着尚有余温却早已没了唿吸的阿仁。 阿仁眸眼轻闭,眉头舒展,似是走得不那么痛苦。 “阿仁!阿仁!你快睁开眼来看看我……你快醒过来……你不是总爱跟在我身边吗……你起来!我让你天天跟着,一步也不再离开……” 楚是夜将阿仁拥在怀中,两行清泪滴落在阿仁僵硬的面容之上,却再也惊不起波澜,霍离秋望着眼前惨不忍睹的场景,只觉心如刀割,一转头,却又看见已经断了一条手臂的大光:“是夜,大光他……” 楚是夜恍然抬起头来,顺着离秋指的方向,一瞬间心如死灰,他将阿仁轻缓地放在地方,又跌跌撞撞来到大光身边,楚是夜跪在地上,伸出颤抖的手来,靠近断臂处更觉指端无力。 霍离秋跪在楚是夜身旁心痛地望着他,楚是夜哽咽道:“大光是我进破庙……认识的第一个兄弟……他那时便已是破庙的领头人……大光他……” 楚是夜颤抖的牙关已经吐不清言语,他握着大光仅剩的一只手,曾经,那是兄弟们对天起誓时紧紧相握的手,此刻却再无回应,他低诉着:“我们不是说好了,守过这一役,我就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你为何……” 霍离秋觉得有一把锐利的匕首在心口搅动,她曾设想过千万种结果,都不是眼前这般,冰冷决绝,一丝温存也不留,通通赶尽杀绝! 向戚望着眼前可怖的修罗场,只觉万念俱灰,他与众兄弟们拼了命斩杀的,竟然是自家的兄弟!东郊密林的欢唿声短短时间内都变作哀嚎悲泣,森森白骨无以为家。 霍离秋倏然感到背嵴发凉,玄镜已经往不归湖去了,北门形同虚设,东西门相互残杀,南门将会发生什么……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 “子凉、容儿……” 离秋念着这些姓名,越念越心慌,匆忙站起身来想要赶去南门,此时楚是夜一把拉住她的手,绝望的目光中透着不舍,离秋知道现在的楚是夜已是大受打击,宽声道: “我去去就回。” 楚是夜失落地点点头,双手还止不住地发抖,有气无力地松开了离秋: “好……你要小心……” 30 资格 南城门外,慕家军队严阵以待,慕子凉屹立北岸之滨,目光一如往常那样平静。 南国的婚船已然靠岸,锦帘掀起,沈为容昂首而出,凝眸一笑百媚生,当真是天下粉黛无颜色。她似是天生拥有集所有傲气、贵气、媚气和霸气浑然于一体的能力,华贵雍厚的婚服被她傲人身姿和倾国容貌衬得无上尊贵。 那一刻,众人才知世上当真有一种美能如此顾盼生辉,反反覆覆地撩人心弦。 无论你见过多少次,依旧会为之臣服。 沈为容回首望向不归湖的尽头,不久前,她伫立在南国天都之外,对着所有臣民高唿,她沈为容一日是南国子民便终身不会离弃南国,即便外嫁,若是有朝一日南国需要她,她定当义无反顾地回归故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恭迎公主圣驾!” 此时众人皆叩行大礼,齐声高唿着。 慕子凉攥着牵红缓步上前,沈为容正欲伸出手接住这牵红,却又停住手,道:“子凉少爷,我有一话需提前言明。” “公主尽管直言。” “从今往后,江湖恐将血光四起,我南国既已许诺,此后定当是慕家最稳固的助力,还望子凉少爷自今日起,捨弃过往一切天真,尽全力维护慕沈联盟。” 沈为容即便毫不费力地说出这句话,却也掩盖不了其中真相的沉重,慕子凉顿了顿,莞尔道:“子凉的天真,已尽数藏于明月之中。” 沈为容被逗笑,欣欣然伸出手去接那鲜艷的牵红,正要触碰的一刻—— 变天了。 狂风起,沙尘乱,突如其来的黑云压城,众人伸手遮挡眼前灰濛濛的一切,慕绫刻不容缓地冲到少爷身边护着,警惕地望着四周。 沈为容被风带退了好几步,正回过神来,一个银色身影闪现她身后,将她揽在怀中,随后浮于半空之中,众人仰头大惊,只见那银袍人戴着一张渗人的莹白面具,将一袭嫣红嫁衣的沈为容紧紧钳制住,局势瞬间急转直下。 沈为容原本奋力挣扎着,却在侧眸瞥见面具人的一刻突然顿时,她瞪大双眸,魔怔地想要伸出手去取下那个面具,只听玄镜沉声道:“容儿别闹。” 第55页 那只手僵直在空中,沈为容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 梨花满地不开门。 她曾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如今真真切切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身边。 六年前,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戛然而止在一个不辞而别的夜晚,年復一年,梨花树开了又落,兴衰之间她凭栏眺望空荡荡的南原山河。 “镜哥……?” 沈为容的声音几近颤抖,眸中含泪。 所有护卫拔刀相向,奈何玄镜竟有浮空之能,众人只能被迫仰视。 玄镜俯瞰众人,亲手揭下那张莹白面具,傲声道:“本座名唤玄镜,玄氏部落圣女之子,是玄虚宫的新主人。” 那一刻,狂风骤止,风烟立平,不归湖北岸陷入可怖的沉默之中。 全场躁动,恐慌,无限的不安。 慕子凉皱眉,原来玄虚宫近日反常的沉默竟是宫内异变。对于玄镜,他当然不陌生,前段时候此人还大摇大摆地混进了慕府招贤,主动暴露身份。而那个时候,他还只是玄虚宫的四大护法之一,归属玄乙长老门下,为玄木效力,如今短短时间内竟成功篡位,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但这都不算什么,可怕的是他的身世。 他是圣女之子,也就意味着,当年的十二字歌谣终于寿终正寝…… 慕子凉这些年来所担忧的终成现实,正如沈为容所说,江湖即将血光四起。 慕绫此刻极为揪心,想着玄镜之前展露的实力已是能与霍简打成平手,若是他真要做什么,自己难保少爷安危。 慕子凉高声道:“阁下既孤身前来,可否想过有来无回?” 话音一落,南城门再度涌出大批军队,将整个不归湖北岸严密包围起来,弓箭手更是蓄势待发,箭指玄镜。 侍女小兰见了便跪倒在慕子凉跟前,惊慌道:“大少爷别冲动!公主殿下还在他手里,可不能放箭呀!” 慕子凉深知沈为容还在玄镜手中,不能轻举妄动,可眼下根本别无他法。 玄镜轻笑道:“慕大少爷也不过如此,纵你有千军万马也恐怕拦不住我!” 说时已迟,玄镜正要带着沈为容北归而去,登时一道闪电般的身影跃空相击,玄镜不得不往后撤了几步,只见霍离秋神情冰冷,厉声道:“把容儿还给我!” 玄镜在尘埃落定之际方才瞧清霍离秋的身影,他暂缓一刻,见天鸿城众势力也逐渐朝北岸汇聚而来,场面好不热闹。 沈为容见到离秋后颇为激动,终于从回忆和无谓的情感之中恢復理智,挣扎着对玄镜道:“我劝你趁早放了我,不然你休想有命离开这里!” 玄镜冷寂道:“放了你?放你去嫁给别的男人?” “当初弃我而去的人是你,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来阻我嫁给别人!”沈为容凤目高挑,声音微颤,携着丝毫不输玄镜的气势。 玄镜虚了虚眸子,一伸手击打在沈为容后颈,沈为容未反应过来,只一个痛苦的皱眉,随后倒在玄镜怀中不省人事,玄镜将她横抱起,低声道:“你是我的女人,我绝不允许你嫁给别人……” “容儿!” 霍离秋见玄镜对沈为容下了手,怒火中烧,一个旋步飞身而起,双拳带起层层凛风朝玄镜挥了过去,玄镜因抱着沈为容双手无暇应对,向后躲避,随后对天地唿道:“风雪立,狼王归!” 北岸又是一阵狂风大作,如痴带着一群隐卫不知从何处冒出,分散而立,与众将士厮斗起来。此刻,慕子凉与霍离秋目光相接,默契地对彼此点了点头,随后慕子凉下令一排弓箭手放箭,顷刻间十几支羽箭飞出,霍离秋运力将这些羽箭控制住,在空中排出一个完美的圆圈,箭尖缠绕着威力惊人的灵力,朝着玄镜投掷而去! 霍离秋掌中酝酿一击,玄镜若想要一边躲避羽箭一边又挡下离秋这一掌,恐怕难保万无一失。众目睽睽之下,霎那间,空中爆开巨大的光芒,耀眼灼目,所有尘埃被破散的气流震退,一片澄澈之中,霍离秋嘴角渗出一丝血来。 她停在空中,离玄镜还有几米的距离。 那一刻,空气、目光连同着唿吸都戛然而止。 霍离秋瞪大双眸,瞳孔剧颤,影映着一个年轻的面容,她刚才的全力一掌被硬生生地挡下了,内力反噬心脉,离秋觉得嘴中腥咸,但又难以置信道:“简弟?” 这一掌,是霍简挡下了霍离秋。 炽热目光之中,姐弟俩竟在此刻刀兵相向。 霍简少年白的鬓髮垂在耳边,眸中无情,一只手钳住霍离秋,另一掌又在离秋唤他的一刻毫不留情地击在她的心口,霍离秋还未回过神来便被狠狠伤摔在地上,骨骼脆裂声又伴着喉中涌出的大口鲜血。 “离秋!”慕子凉惊唿,却被慕绫死死拦住,而其余人面对武宗后人更是毫无底气,无人援手,北岸陷入深不见底的恐慌之中。 霍离秋独自撑着从地上站了起来,而霍简缓步走到她面前,此时离秋从他的眸中看不见丝毫情感,他像是一池古潭,惊不起波澜,更寒心透骨。浮在半空中的玄镜抱着昏厥的沈为容,以睥睨天下的姿态对在场所有人投去一个戏嚯又同情的目光。 “什么时候……”霍离秋捂住心口,对着霍简咬牙道,“你和玄镜是什么时候……” 第56页 “从我对你失望开始。” 霍简冷言。 离秋愤然出手却被霍简轻易挡下,霍简不屑道:“你想用霍家武功来击败我?” 霍离秋一震,她深知姐弟俩身手的鸿沟,但她却始终不愿相信如今发生在她眼前的事:“简弟,你可知道有些路一旦走错了,就再无回头路!” 蓦地一瞬,霍简一把扼住霍离秋喉咙,他空洞的眼神中终于泛起涟漪,颤声道:“我曾说过,我要以我的方法完成霍家人的使命,而你,已经失去资格了。” 离秋挣脱开来,对着霍简严正道:“难道你这几天失踪就是为了这一天么!你别忘了我也是霍家人!” “呵,你还是一贯的天真吶……只可惜,同样的血脉,也是有卑劣之分的!“ 霍简忽然将颈上的“简”字玉佩摘了下来,霍离秋似乎预感到什么不对。 玉佩注入灵力之后,发出一道渗人的光来,吞噬掉霍离秋滴落在地的血迹之后,姐弟两人的血液仿佛感应了一般,即刻张开一道坚固的屏障,离秋还未来得及逃离便被巨大的吸力带回到霍简跟前! 慕子凉怀中的血玉莫名跳动起来,红光忽闪,他望着离秋万分痛心,但慕绫却死活不肯让他前去犯险。 激烈的博弈之中,霍离秋觉得全身每一寸都快要爆裂,她已经听不清自己的唿喊声,也看不清眼前曾无比熟悉的面容,无数回忆仿佛迴光返照一般在她脑海里疾速流动,她觉得自己快要死去。 霍离秋失去意识前一刻,有两滴清泪落在她的脸颊上,无比悲伤…… 31 补偿 恍惚中,当霍离秋睁开眼睛时,天空飘着冰凉的雪,她缓缓坐了起来,下意识摸向颈间,玉佩不见了! 她颤抖的指尖失望地垂下,她抬眼望着周边的一切——尸山血海,面目全非。 雪越下越大了,中原以前是不会下雪的,不归湖也不会。 她有些脱力,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寻不见任何人的踪影。隐约地,谁在啜泣,她张望着,看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林立着矮矮的屋子,再走近些,皆是坟冢。 上面刻着每一个招贤堂侠士的名字,一个一个,触目惊心。 霍离秋发觉自己再无气力攥出一个拳头,她感到自己意识逐渐变得模煳起来,眼前出现了很多人的幻影。 直到嘈杂从耳边唿啸而去,她在人群的尽头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自己,还未等霍离秋走近,身边一张张熟悉的脸又幻化了骷髅,朝着她勐扑过来! …… 霍离秋勐然清醒过来,她倒吸一口冷气,刚才的梦还让她心有余悸。 “呃……”霍离秋抚着心口,那里还残留着疼痛。 “你醒了。”慕子凉守在她身畔,目光里尽是怜惜,但此刻他却无法像平时那样。 他们正在监牢之中。 霍离秋方才抬手的一瞬才发觉自己手上多了一圈铁链,她环视一周,原来自己正被关在一间灯火昏黄的牢房之中。 再仔细些便会听见远处传来似有似无的鞭打声和吼叫声,她目光一凛,陡然回想起在她昏迷之前,分明是在不归湖的北岸,玄镜劫持了沈为容,而霍简悄无声息地倒戈相向…… 慕子凉伸出手来贴上她的额头,见她多日的高烧终于退去,松了口气,而霍离秋慌忙道:“容儿呢?婚礼……” 话一急,离秋觉得胸口一阵淤塞,蓦地呕了些鲜血,而当她的手划过颈间的时候,玉佩真的不见了! “离秋,抱歉,这段时间你只能先待在这里,但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救你出去。”慕子凉的语气似是颇为无奈。 “后来怎么了?”霍离秋眉间凝寒,注视着眼前欲言又止的慕子凉。 此时慕绫怒气沖沖地闯了进来,一开口便击破所有的小心翼翼:“好你个霍离秋!总算是醒了!你们霍家人又是背叛慕家,又是连累少爷的!这笔帐要怎么算!” “阿绫!”子凉眉头一皱。 霍离秋往子凉身边挪动几分,铁链在地上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本想开口再问,只见慕子凉低落道:“公主她……被玄镜劫走了,婚礼终止了,招贤堂……大部分……” 慕子凉眸子闪过一丝犹疑,霍离秋低声追问道:“招贤堂怎么了?” 无论是她在东门的所见所闻还是刚才那个逼真的梦,她知道,有些事已经发生了。 “大部分牺牲了。” 慕子凉还是平静地说了出来。 霍离秋垂下头去望着自己被铁链圈禁着的双手,总算明白了什么:“所以,是简弟帮助玄镜劫走了容儿,破坏了婚礼,又杀了那么多招贤堂的人,而我与他同是霍家人,因此就被慕家一怒之下关入大牢听候发落……” “都是老爷太生气了才会这么做的!”角落里的慕桐忍不住替少爷说上几句。 见众人不吱声,慕桐又追述着大婚当日的情况,说霍简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击碎了霍离秋的家族玉佩并将她打得半死不活,其后,霍简堂而皇之地向天下人宣告“武宗霍氏决意尊玄镜为主”,也就等同于将慕家这段时日的礼遇和心血狠狠践踏在脚底,不留一丝颜面,而那时,慕子凉只是紧紧地将不省人事的霍离秋搂在怀中…… 第57页 他无法作为。 慕方在慕府听闻此事后火冒三丈,即刻下令将霍离秋抓起来,他要让霍家人为这次的背叛付出代价。南国更是集结重兵北上,想要讨回他们的公主,但路途漫漫,大都吃力不讨好。 霍离秋不信慕子凉对此无动于衷,若是有一天他无法作为,只能是他不想作为。 慕子凉看透她在想什么,开口道:“玄镜的事,即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所以我没什么好说的。至于东门蛊虫的事,你昏迷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派人调查,发现是有人暗中相助如痴作法。” “是谁?” “此事我会妥善处理,你不用在意。” 当慕子凉起身要离去时,霍离秋终是满怀愧疚道:“子凉,对不起。” 慕子凉只是嘴角一勾:“所以这一次,你要好好补偿我。” 当慕家人的身影消失在牢房之中,霍离秋内心生出无限感喟,她发现自己所在的牢房格外坚固严密,牢门更是上了三道锁,好一个防霍家人的手段。 霍离秋苦笑,别人不知,她却明白,没了武宗的家族玉佩,无法汲取灵力的她将很难进阶武功心法,如此一来,她此后一生可能都会停在原地,甚至后退……这就是为什么霍简没有直接杀了她,而是用所谓“血脉卑劣”的託辞,施展阵法毁去了她的玉佩的原因。 明明一切都有预兆,她却没能及时制止,如今身陷囹圄,不过活该。 慕子凉出了牢房,神情陡然变得凛寒起来,牢房外,楚是夜正被重重慕家军队包围着,双方已经对峙了很久。 楚是夜见慕子凉从牢里走了出来,大叫道:“霍简的事跟离秋没关系,慕家凭什么乱扣帽子!赶紧把离秋放了!” “别以为你是招贤堂的首领我就不敢动手了!”慕绫抽出配剑,气不打一处来。 慕子凉只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慕家士兵们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道来,直到慕子凉走到楚是夜跟前,两个男人的目光霎时间电光火石地交战着。 慕子凉冷言道:“离秋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楚是夜不卑不亢:“我不过就事论事罢了!再说了,就算轮不到我来管,也轮不到大少爷你!” 慕子凉一把拽住楚是夜的衣领,周围的人都揪紧了心,害怕不会武功的少爷会被眼前的混混给伤到了。楚是夜只皱着眉头,听着慕子凉微怒道:“那我问你,离秋受伤的时候,你在哪里?她被霍简打得全身肋骨断了一半,元气大伤只剩下半条命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楚是夜眉间一颤,他的眼神渐渐有些底气不足,的确,那日兄弟们的死让他大受打击,他一个人落寞地在东门将所有招贤堂侠士们的遗体捡在一起,只待什么时候让他们正式地入土为安。 因而他错过了不归湖北岸一场精彩的姐弟反目、武宗择主的戏码。 但对楚是夜来说,时光倒流一次,他依然会选择留在东门,唯一不同的是,他绝对不会让离秋离开他孤身前往南门…… 也正是这样,楚是夜无法反驳慕子凉。 慕子凉没好气地松开他:“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你能做的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在牢门外胡乱叫嚷罢了。” 军队又将楚是夜团团围住,慕子凉退了出来,凛声道:“如果你不想你那些兄弟们死无其所,最好不要跟我作对。” 登时,阿仁、大光等破庙兄弟们的音容笑貌齐齐涌入脑海之中,楚是夜对生离死别彻底妥协。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仍然对离秋的情况一无所知,听到慕子凉那几句“肋骨断了一半”“元气大伤”“半条命”,更是心惊胆战,楚是夜缓和了语气,低落道: “至少……让我见见她……” “她已经醒了,但内伤淤积,需要静养,你不要去打扰她。”慕子凉语态坚决,不容一丝迴转。 楚是夜虽不甘心,却也只能将这口气生生地吞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正在别人的地盘儿上,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随心所欲。 北原此时竟是多年未见的晴空万里。 玄虚宫外巡逻的岗哨兵也显得格外有士气,往日麻木的眸眼也开始有了神采。玄木的尸体已被玄镜命人丢弃在极北寒漠的乱葬岗,正如二十年前玄木和四大长老如何将他丢弃一般,不留情面,任由苍鹰啃噬殆尽。 玄虚宫易主,看似应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却在真正来临之时显得格外平静。玄氏部落的子民这十几年来一直都在等待,等待圣女之后一位新的明主,他们昼夜祈祷,忍辱负重,面对荒淫无道的玄木也只能忍气吞声,终于,当玄镜怀中抱着南国至高无上的公主,身后跟随着武宗后人,意气昂然地回到玄虚宫的那一刻,玄氏人明白,他们多年的夙愿已经实现了,从此,世间将无人可阻玄氏大业。 圣女的冤魂终将得到安息。 二十年,圣女已经死了二十年,玄镜望着曾经黯淡无光的玄虚宫,这是他曾经强迫自己戴上面具隐去身份,卑微不堪地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今日,他没有戴面具,以后也不会再戴了……从现在开始,很多事就变了。 玄虚宫后宫之中有一处奢华精緻的庭院,远离前庭的喧闹,格外宁静。 第58页 沈为容恍恍惚惚地甦醒过来,玉帘沉香,她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她与六年前的心上人再度重逢在梨花树下,时间戛然而止…… 蓦地,颈后尚余的疼痛感将她从梦境中拽了出来,她翻身而起,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她发觉自己原本穿着的嫁衣已被换下,随意地扔在床角。 “来人啊!来人啊!”沈为容发现房门被锁,便不依不饶地踹着门。 门外响起婢女惶恐的声音:“还请夫人好生休养,勿要气坏了身子!” “夫人?哼!什么夫人!你们去把玄镜给我叫来!他要是不来的话就后果自负吧!”沈为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将她关起来! 门突然开了,沈为容差点扑个空,玄镜稳稳地扶住她,将她揽在怀中。 32 内忧 沈为容赶紧脱离出来,眼里藏不住怒气,顺道还瞟见了玄镜身后的霍简,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阴阳怪气道:“哟,我还在想谁有这么大本事能从南国和慕家的手里把我绑来,原来是武宗霍氏的叛徒与玄虚宫新主人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真是不要脸!” 玄镜正欲说什么,霍简拦住他,走上前去一副云淡风清的语气道:“我霍家悬崖勒马、弃暗投明,顺便还清理了家门,公主有何不满?” “清理家门”四个字极其刺耳地灌入沈为容耳中,她侧过脸来紧盯着霍简,严肃道:“你把我家离秋怎么了?” 霍简眼睫微颤,没有回应。 沈为容赶紧拽住霍简,压制住火气又一次质问道:“你把离秋怎么了!” 玄镜将沈为容拦住,为容挣脱不开,忍不住对着霍简大叫道:“她是你姐姐!” “现在已经不是了。” 沈为容失去了挣扎的能力,玄镜温声道:“有些事已经发生了,便再也无法更改,现在你既已回到我的身边,此后的日子便安心待在玄虚宫中。终有一日,我会将这天下都送给你。” 沈为容面无表情:“我不要什么天下,我只想回家。” “家?这里就是你的家!”玄镜努力让为容的目光望向自己,他似是心有不忍,沈为容的心忽地被什么刺痛了。 六年前,她也曾想过跟他一走了之,也曾对他温情道“你在何处,家便在何处”。若是现在的她能重回记忆之中,她会毫不犹豫地给那时候的自己一个响亮耳光。 “容儿,我回来了。” 两滴清泪从沈为容眸中瞬间滑落,若换做往日光景,她说不定会立刻冲到他跟前紧紧抱住他,可那毕竟只是往日。 那个时候,她只是一名独居在南国墨苑的平凡女子,他也只是一位初次来到南国天都做些小生意的外乡商人。她不知道他是玄虚宫的小喽啰,特地伪装成商人前来南国刺探情报,而他也不知道她是这南国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 他负伤误入墨苑,倒在梨花树下,被她精心相救。 相逢相知,相知相惜,相爱相离。 玄镜获取了重要的情报之后便忍痛离去,因为他要用这份情报换取玄虚宫护法的位置,他要更加靠近玄木,只有这样他才能有朝一日取代这个昏庸之主,才能不负年幼的誓言,不负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所以在他这条漫长的復仇之路上,不得不暂时捨弃沈为容,但倘若他重新得到权力,他此生便绝不再放开她。 不过可惜的是,时过境迁,身份大白于天下之时,沈为容知道,她身为南国的公主,将与身为玄虚宫之主的玄镜,永生为敌。 玄镜暂时离开了,留下沈为容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庭院。 沈为容深知此时江湖波澜,绝不是她颓靡的时刻,她被掠至玄虚宫后,南国和慕家必定阵脚大乱,加上好姐妹霍离秋情况不明,玄虚宫又迎来新主打破了十几年的禁锢,士气大振,形势实在不容乐观。 沈为容一出房间便有一个婢女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先去庭院门口张望一番,发现周围已被重兵把守起来,便自觉地不去自讨没趣,随意在庭院逛着,蓦地愣在原地——庭院内一棵生命力旺盛的梨树,在风中摇曳生姿,虽未到花开之时,却也格外动人。 只一眼,沈为容深知自己输了,她无法逃避自己还深深爱着玄镜这件事实,她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抚摸着梨树的树干,宛若回到墨苑时光,她莞尔一笑。 婢女见了赶紧讨个好话头,道:“这是尊主特地为夫人种下的,尊主说了,待明年开春,夫人便能看见满树梨花的盛景了,如今年末将至,夫人不用等太久了。” 沈为容望着这个机灵的小丫鬟道:“你还挺聪明的,叫什么名字?” “回禀夫人,奴婢没有名字。” “为何会没有名字?” “回禀夫人,玄虚宫内的下人都不能有名字的。” “什么烂规矩!在我这儿行不通!从现在起,你有名字了,你叫小兰。” “这……” “小兰,从现在开始,我问你一句,你要如实地回答我,不然我就向你们尊主告状去!” “夫人饶命啊!”婢女吓得一哆嗦,赶紧伏在地上,沈为容得意地笑笑,随后问道: 第59页 “玄虚宫的出口有几个?” “回禀夫人,只有前庭有两个出口,一个正门,一个侧门。” “这院子在玄虚宫什么地方?” “回禀夫人,梨苑在玄虚宫的深宫内。” “深宫?有多深?” “回禀夫人,步行至前庭需半柱香时间。” 沈为容心想,这深宫还真是一个巨大的笼子,宫内守备森严,要想从前庭逃出去肯定是异想天开,玄镜定然也不会放了她,看来一时半会儿自己是逃不了的,只能且行且看,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办法。想罢沈为容伸了伸懒腰,兴高采烈地回房间去了,嘴里还大声嚷嚷着:“本公主饿了,快给本公主找点吃的来!” 玄虚宫的正殿并不太平,玄乙长老早就手持铁杖,怒气沖沖地候在那儿,等着将玄镜这厮揍下无间地狱。玄丙一向谨慎惯了,想着今日玄镜大摇大摆地带着武宗后人和南国公主回来,在部落中早就是民心所向,不免忧虑道:“没想到这小狼崽子还有点本事!” 玄乙怒喝:“什么也别说了!我今天一定要杀了这个叛徒!竟然凭着一张破面具骗了我这么多年!” 那仿若千钧之重的铁杖在正殿中一挥舞起来,颳起一阵凛冽的风,玄丁见了心中发毛,颤声道:“二哥,别啊,要是杀了他,如何对部落的子民交代呀?要是他们都集结起来反了咱们四个怎么办!” “谁敢!”玄乙将铁杖重重地锤在地上,正殿的地板登时裂开几道缝来,吓得玄丁赶紧闭嘴,玄乙又不耐烦道:“大哥呢?大哥怎么还没来!” 玄丙见到玄乙暴躁的模样,无奈地嘆了口气:“大哥的态度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早说了,玄镜既然选择在此时暴露身份,夺走尊主之位,便是老天爷赐予玄氏的机会,你看看这段时日,族人们个个欣喜若狂,念着圣女的荣光回来了,我们何不顺水推舟一把?” 话音刚落,玄镜便跨过了正殿高高的门槛,神情严肃地来到三位长老跟前,背后还跟着心事重重的霍简。玄乙完全不把玄丙方才的话当回事,当即挥着铁杖袭了过去,玄镜见状便循着杖风往后仰去,避开锋头,岂料玄乙回切反击,竟被霍简一拳打飞了铁杖头!玄乙料定武宗后人是玄镜这头的,索性将手中残棍扔到一旁,打算赤手空拳上阵,试试这武宗之名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玄镜这么多年蛰伏在玄乙麾下,当然明白这位乙长老是什么货色,于是赶紧将霍简拦在身后,高声道:“乙长老就是这么对待玄氏的贵客的么!” 霍简也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见了玄乙方才的狠辣劲,早就对这头老狐狸的身手心中有数,到底位居玄虚宫的长老之位,内功如此深厚,若非轻敌,霍简又岂能钻了空处,出手摺了那根铁杖头?他原本还想认认真真地对上一把,哪知玄镜将他挡下,霍简初来乍到不好太过招摇,只好被迫收手。 玄乙逮着机会破口大骂:“少在这里假仁假义!你这狼崽子回来,不就是为了杀了我们四个,替圣女报仇么!” 玄镜勉强收敛起情绪来,故意装作煳涂模样道:“怎么?我娘不是因为逆天而为,受了天谴而死么?与四位长老有何关系?” 玄乙脸色大变,哑口无言,玄丙急匆匆窜上前来拦住玄乙,生怕这位口无遮拦的二哥再胡说八道,随后对玄镜假意客气道:“尊主大人既然能悄无声息杀了玄木那个腌臜东西,又带回了武宗后人和南国公主,此等劳苦功高,我们岂会视而不见?” 玄镜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来,霍简在玄镜身后静静审视着眼前的一切,蓦地发觉玄镜背在身后的手微微发颤,这才些许体会玄镜的处境,即便他杀了玄木,也不过只是杀了一个傀儡,一个小小的帮凶而已,仍有四座高山等待逾越。 玄乙见大局已定,玄镜势必要稳坐尊主之位,于是愤然离去,玄丁早就躲在樑柱边上惶恐万分,见二哥罢手,也赶紧追了上去,留下玄丙一人。 玄镜似有似无地松了一口气,玄丙狡黠地将他打量一番,随后语气古怪道:“你这模样还真是跟圣女如出一辙,不过世事难料,很多事情没这么简单,你如果想在这个位子上多坐些时日,就不要想着对付我们四个。” “丙长老放心,如今玄氏外患已重,我何必再给自己讨个内忧呢?”玄镜难得低眉顺眼地对着玄丙作了个揖,玄丙冷漠地笑了笑,拂袖而去。 偌大的正殿大有人去楼空的孤寂感,霍简心事更重,只觉无论身在何处都得不到片刻喘息。 玄镜语气沉重道:“甲长老一向笃信星命,从来都遵从一个名正言顺,如今我突然上位,他必定还未有两全之法,故而威胁暂时不大,丙长老和丁长老掌管玄氏大小琐事,如今霍兄驾临,恐怕还得受这二位的刁难,至于乙长老,个性古怪却手握玄氏兵权,是个老顽固,恐怕得……” “若你信我,我有法子。”霍简冷不丁开口,连自己也没有想到。 玄镜若有所思,踌躇一番,道:“其实我一直想问,霍兄为何笃定于我?” 霍简怔怔地望着他,随后伸出手来划破一道口子,蓦地血液之光闪现而出,似是比以往更强,逐渐在眼中流出一幅旷世之图来——天地间杀伐累累,一袭银衣傲立天地之间。 第60页 这是霍简第一次使用霍家血灵将自己的梦境描绘出来,即便他内力已至纯元之境,也稍稍有些吃不消,于是光芒很快消逝了,霍简有些头晕,玄镜将他扶住,霍简稍许抗拒,自己扶着桌椅缓缓坐下,道:“看见了吗?这是你的命,也是霍家人的命。” 玄镜蓦地回想起二十年前,母亲站在极北寒漠的中央大喊着“这是玄氏的命”,每个玄氏人的唿吸都不由自主地停滞,浑身颤抖…… “霍兄,你曾说过,霍家人一旦做出选择,便要与其主缔结血约,从此同命,无论结局如何,誓不离弃,不知现在的我可否有这个资格了?” 33 爱憎 入夜,可监牢之中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里面的人都活在时间之外。 霍离秋别无他事,只得在牢房中静心打坐,提气修炼着,但此时的她眉头紧皱,额前渗出些汗来,显然是遭遇了瓶颈。 武宗,天下武学,一宗以抵之,不强调招招致命,而专于做到招招可破,加上对各派武学有着最摧枯拉朽的细緻理解,武宗之名方能流芳至今。 每个武宗后人从出生起即佩戴的武宗玉佩则是锦上添花,可转化干坤之气,辅助修炼,这玉最早可追溯到不归山灵盪峰上从天而降的仙石碎片,久琢成玉,为霍氏家传,一旦失去…… 霍离秋蓦地睁开眼睛,低唿道:“谁!” 眼前一道黑影飞速窜过,灯火通明处,原来是一只小黑鼠在装神弄鬼,离秋敛息沉气,心中难掩落寞。 没过多久,只听得狱卒毕恭毕敬的声音,随后牢门被打开,慕子凉缓步而入。 霍离秋露出惶惑的神情,她并不觉得短短几天那位慕家老爷就肯放过她。 慕绫不情不愿地替霍离秋解开了身上的锁链,霍离秋揉了揉手腕,转而望嚮慕子凉,神色复杂道:“你不怕我一走了之么?” 慕绫见霍离秋如此不识好歹,放话道:“我警告你霍离秋,你现在之所以能平平安安地待在这里,全是少爷给你担着!你要是再敢做什么对不起少爷的事!我第一个杀了你!” 而慕子凉只是淡然一笑:“我知道你不会走的。再说了,若你执意要走,这间破房子也根本困不住你。” 霍离秋笑不出来,慕桐听了急急忙忙上前来劝道:“离秋姑娘千万别乱来呀,是少爷承诺在三天内解决招贤堂的事,给大家一个交代,老爷才同意暂时把离秋姑娘你放出来,一起去抓玉卿卿的!” “玉卿卿?”离秋对这背后黑手的身份感到一丝诧异,慕桐连连点头,没好气道:“这玉卿卿好歹也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么可以因为一时妒忌,就去给刺客宗卖命,把西门那么多英雄好汉骗去东门送命!真是太可恶了!” 慕子凉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只嘆道:“一个人是好是坏跟她的身份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一个正人君子再怎么表里不一、狼心狗肺都不足为奇,只是人一旦作了恶,就免不了要付出代价……原本我想瞒着你解决,可后来念着你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力,所以又过来了。” 霍离秋若有所思,想着想着,她对子凉的愧疚更深,忧声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赶紧出发吧。” 不归湖北部有一片残败的竹林,不归山的消失令这片幽深的竹林失去了倚靠,狂风大作时,这里仿佛随时能被连根拔起,不留痕迹。 琴瑟门深居竹林深处,不扰世事,是个清修的好地方,就因一朝错付真心,从此这悠悠门堂再也无法沉下玉卿卿的心。 慕府的军队行进之迅速,神情之肃穆,已经迅速将琴瑟门团团围住。 琴瑟门的弟子拔剑相向,玉卿卿有些措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我想我之前已经跟大少爷说得很清楚了,不知今日这么大阵仗是要做什么!” 玉卿卿始终不敢抬起眸子望着慕子凉,她知道人心懦弱,一个眼神便可轻易将她打回万丈谷底。 慕子凉极其冷漠:“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尤其是以无聊的理由就害死了这么多条性命。” 话语宛若一支冰冷彻骨的利箭……什么性命?什么叛徒?玉卿卿冷笑一声,她自慕沈大婚前夕与慕子凉一朝决裂,本想狠狠报復一番,却在回到琴瑟门后,晨起对镜梳妆时,瞧见自己被嫉妒丑化的容颜,无限感怀,还未来得及做什么,就听闻了大婚那日发生的惨烈之事,她本来还庆幸是谁误打误撞在帮她,可慕家竟然怪到她头上来了! 慕绫从琴瑟门中搜出了三根银针,乃是刺客宗如痴姑姑的信物,转而恭敬地交给少爷,慕子凉将银针狠狠攥在手中。 玉卿卿讶异道:“不可能!我从未接触过刺客宗的如痴姑姑!更不可能帮她去陷害招贤堂的兄弟们!” “玉师姐,我明明看见你在慕大少爷成亲当日偷偷去了西城门……玉师姐你太让我们失望了!”一个琴瑟门的弟子蓦地跳了出来,倒戈相向。 慕绫呵斥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玉卿卿你休要狡辩!” 玉卿卿往后踉跄了几步,无处可逃。 霍离秋看着眼前的这处竹林小屋,一恍神想到了不归山上她曾经的家,她看着玉卿卿心如死灰的模样,忽然觉得极度陌生——究竟发生何事…… 第61页 “为了三根破针和一个白眼狼的话,慕大少爷就要把所有罪名扣在我身上么!” 玉卿卿吼叫起来,红了眼,可慕子凉毫不动容,看着她就像在看戏。 “好,”玉卿卿不再挣扎,她像是歇斯底里后失去了所有气力,终于敢正面迎着慕子凉的目光,“我只有一个要求,若是大少爷肯单独随我进屋去聊一聊,我愿意以死谢罪。” “你休想!”慕桐气得跳脚,却被子凉一个眼神给镇住。慕子凉转过头去望向霍离秋,她正皱着眉头回望着自己,子凉踌躇一番,终是迈开了步子,慕绫本想紧紧跟上前来,却也被他斥退。 抛开一切束缚,他的确应该好好去面对一些他原本无暇顾及的事情。 霍离秋望着两人进屋的身影,被缓缓关上的大门给阻断。 此后的静默让林中萧瑟之意更甚,湖风穿林而来。 玉卿卿一进屋便转身来抱住慕子凉,子凉没有躲开,只是下意识觉得她不会伤害到自己。 玉卿卿松开了手,决绝道:“让你进屋,无非是想做个了断。我本是个骄傲的女子,却在你这里接连摔了好多跟头,你始终无动于衷!我就想知道你的心是否是铁石做的!” 玉卿卿努力克制着,又禁不住泪如雨下,慕子凉伸出手来指着自己的心,淡然道:“这颗心根本不值得玉姑娘如此。” 他的眼神冷漠中终于起了一丝波澜,而一声玉姑娘,玉卿卿再也克制不住,她从怀中掏出匕首来,哭喊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来不及了!这么多年我根本就忘不了你!我为了更接近你努力修炼武功当上首徒!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在招贤擂台上对你珍重的护卫下手!为了更加靠近你又心心念念地跑去慕家招贤!我做了这么多为什么还得不到回报!我好恨!” “不是每颗真心都有回报。” 慕子凉一副饱经风霜的姿态说出这番话,暗中却剜了自己的心。正如那夜他忽然动怒,步步紧逼,质问着眼前的红衣女子……原来天下动情者皆是如此,他一方面旁观者清,另一方面又当局者迷。 玉卿卿哭红了眼,她高高举起匕首,歇斯底里已经让她一个习武之人失去了章法,慕子凉赶紧闪躲开来,她又用力一击,子凉抓住了她握住匕首的手,两人进行着力量的拉锯。 屋内传出的异样让霍离秋很是担忧,她试探性地敲敲门:“子凉你没事吧?” 慕子凉见状,卯足力气将已经癫狂的玉卿卿推到地上,匕首落在冰冷的地上发出铿锵的一声,玉卿卿好似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她望着门外那个身影,对着慕子凉冷嘲道:“其实你比我可怜多了,你所爱之人近在咫尺却也好比远在天边!” 慕子凉捡起地上的匕首,陷入沉默。 “怎么?被我说中了?慕子凉!我恨你!我诅咒你!你早晚会尝到跟我一样爱而不得的痛苦!你迟早会变得跟我一样!” 那一瞬,玉卿卿扑了过来,慕子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的手已被玉卿卿钳制住,又顺带着毫不留情地捅进了她的心口! 她眼角眦裂,带着诡异的笑,很快僵直在原地。慕子凉颤抖着挣脱开来,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慕绫将门撞开,见到玉卿卿的死相大为吃惊,又赶紧将少爷扶起。慕子凉脑海里不断迴响着玉卿卿最后的诅咒,他努力平復唿吸,命令阿绫去屋外看住琴瑟门其他人,他还有许多疑问没能解开。 霍离秋虽是看不惯之前玉卿卿嚣张跋扈的模样,如今见她死不瞑目竟也有一丝不忍,上前去,将她双目掩上,却无意发现她的右手手掌有一团紫色印记,不免恍然大悟,对子凉道:“竟是七情散!” 憎毒者,爱而不得,由爱生憎,憎而生狂,其后,癫狂至死…… 慕子凉一愣,剎那间狂风大作,屋内的机关似被启动,他与霍离秋两人未反应过来便落入脚下暗格……慕绫惊回身去,发现屋内早已空空荡荡,四处寻不见少爷和霍离秋的踪影,急忙拽住一个琴瑟门弟子质问,只听小弟子胆怯道:“地下有一个密室,平日都是玉师姐的私人领域,不许其他弟子踏入的……所以我们也不知道怎么进去……” 慕绫不甘心地松开她,又率领手下对整个琴瑟门展开搜索,迟迟找不到暗室的入口。她在屋里大声唿喊着少爷,可那一头仿佛与世隔绝,毫无动静,慕绫急得眼前发黑。 34 暗室 滑过地底棱石林立的通道,两人跌入暗室之中,周身都被锋利的尖石划破,伤口虽浅,却也开始渗出殷红的血来。 霍离秋早不介意这种皮外伤,但看着眼前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浑身是伤,也相当胆战心惊,于是她从衣袖上撕下几绺布条对他作了简单的包扎。 子凉只怔怔地望着她,玉卿卿的话仍然在他脑海中迴荡着,此后恐怕也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梦魇,日日折磨着他。 爱而不得的痛苦。 慕子凉低沉道:“我早应该想到她是中了毒……呵,如今细细想来,应是如痴故意栽赃陷害,误导我们,让世人误以为此次慕家失策不是因为玄虚宫,而是招贤堂的内讧所致……” “大不了吃一堑长一智,现在要紧的是赶快离开这里。”霍离秋见他脸色苍白,也大概对刚才房间内发生的事猜到几分,但他此刻受了伤,若是不及时摆脱这昏暗潮湿的环境,恐怕百害而无一利。 第62页 她抬起眸子端详四周,暗室只有六根红烛高烧,一张檀木桌上散落着各种纸张,上面用毛笔凌乱地写满了“慕子凉”的名字,一笔一划都情深意切,又恨之入骨。 檀木桌背后的灰墙上,有一个六边形凹进去的空格,仿佛是遗失了什么,对面的墙上还挂着一件鲜艷夺目的红袍,整个暗室充满了凄凉与怨怼。 四周都是墙,唯有头顶漆黑一片的棱石通道。 慕子凉觉得这暗室之中的每一个物件都在捶打他的心。红烛静立,室内无风,多待一会儿便觉得唿吸深重。 “落花已作风前舞,流水依旧只东去。” 霍离秋低声喃喃,想这玉卿卿也是一个可怜之人,这世上两情相悦本就是难上加难,行将踏错,一个水灵女子就此自毁前程。刺客宗更是毫无道义,利用一颗真心种下剧毒,为所欲为。 慕子凉站在角落里,靠着墙角缓缓坐下,调整唿吸。霍离秋深知此刻不应再左顾右盼,纵身一跃,拿着一盏烛台往上而去。不料暗门由坚硬的大理石制成,离秋脚下没有借力的东西,很难凭空打碎头顶这块厚重的石板,四周又都是锋利无比的尖石,离秋从通道中落下,身上又添新伤。 尝试多次后,她有些站不稳,子凉起身去扶住她,两人相触的一刻,慕子凉胸前的血玉又剧烈抖动起来,进而照射出巨大的红光,令暗室内所有颜色都黯沉下去。 红光使唿吸变得通透起来,但若两人距离远了些,血玉的光芒便相应弱了一些。 子凉从怀中拿出这枚血玉,霍离秋瞧着十分古怪,仔细端详下,血玉里似有什么在缓缓流动,整个血玉造型奇特,上下都往里凹陷,以致于稜角不自然,像是人工雕琢。想来上次在洞窟时,这血玉便有通灵护主之能,霍离秋松了口气,难得幸运。 慕子凉不经意间望见了那个六边形的空格,有一丝诧异划过他的眸眼,悄无声息。他站起身来,与离秋一同靠了过去,伸手轻抚着空格的稜角,霍离秋好奇道:“这是缺了什么东西吗?” “大概是吧……”慕子凉语气微弱,进而戛然而止,他很快收回手来,不愿再靠近, “看来我们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的。” 待试探一番,两人对出路毫无头绪,索性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玉卿卿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慕子凉嘴角微勾,满是无奈,早知道刺客宗如此学不乖,他就应该在七夕宴会那日了结如痴的性命。 他缓缓闭上眸子:“看来,玄氏要向我报当年歌谣诛心的仇了……” 霍离秋不以为然:“一个人若是心中坦荡,何惧诛心之言?” “你又在换着法子说我心里有鬼了。” “不是吗?” “那个鬼就是你。” 整个暗室陷入缄默,仿若能听见外面凌乱的锤击声。慕子凉毅然决然地说出这句话后,霍离秋当即愣在了原地。 “我还记得你说过,我们不会有刀剑相向的一天。” 离秋提着一口气,慕子凉略微恍神,原来她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但那日武宗后人当众叛向玄氏的场面还歷歷在目——霍简踏着清风平地而起,浮上半空高声道:“从今往后,我,霍简,将代表武宗后人,尊玄镜为主!” 天地宛若掀起了惊涛骇浪! 慕绫震怒:“好一个武宗霍氏,竟是如此卑鄙无耻!” 慕子凉一愣,见到玄镜泰然自若的模样,知道天鸿城外的招贤堂定然出事了,他所有的布局都被打乱,明明费尽心思猜测敌人的行踪,却对身边的人毫无防备,以至于措手不及。 玄镜蓦地大笑起来,来到霍简身边嘆道:“不愧是武宗后人,霍兄今日的这齣恩断义绝可真是相当精彩!” 霍简轻笑:“我说过,霍家人言出必行。” 所有兵力在忌惮人质的情况下,刀不能挥,箭不能发,仿若空置。玄镜抱着沈为容,同霍简一道潇洒地离开了不归湖,一路向北,等待他们的是那座偌大的玄虚宫……萧萧秋日,片刻光景,便是物是人非。 “如果真是那样,现在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不可控的事情……”慕子凉从回忆里清醒过来,他侧头望着离秋,说不上是期待还是沮丧。 霍离秋忽而转过头来,认真道:“你可想听实话?” 慕子凉无奈道:“这么说你之前都没有对我说过实话?” “也不是,只是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若真要算一笔帐的话,我并不认为霍家人有哪里亏欠了慕家。毕竟霍家之前只不过借住在贵府,并未承诺过什么,也没有正式缔结血约,所以你们非要说是霍家背信弃义,我不甚认同。只是简弟的做法,实在有违道义,我也不会为他辩驳什么。” 慕子凉听了她一席话,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只是越发对她多了些包容。 “我一向认为,不忍就是残忍,一个天下的王不需要别人的阿谀奉承也依然可以披荆斩棘。”霍离秋斩钉截铁。 “我真是高估你心软的能力了。” “还有……”霍离秋目光里多了分萧瑟,“我从小学的待人处事都是东拼西凑来的,学爹娘的,学教书先生的,或者搬出书中的大道理来,有时候会显得迂腐不堪,这也是简弟每每嫌弃我的缘由。但至少我认为,一个人忠义与否都只是一个人的事,不受他人影响,只关乎自己内心。简弟如何选择我做不了主,但我能决定我自己的选择,且不论慕家如何,子凉你……” 第63页 慕子凉逐渐瞪大了眼眸,霍离秋顿了顿:“你对我的照顾我能感受得到,因而我把你当知己,既是知己,背后捅刀的事我做不出来,所以,就像大婚前夜说的那样,天下一日未平,我便一日不走,哪怕慕家要找我算帐,我也绝不会多说一句。” 慕子凉又一次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过了许久,血玉的光更加灿烂了,他欣慰道:“我原以为世人皆是庸俗不堪,要么争名逐利,要么守着一点陈年旧事就要死要活,一个个都精明能干,就为了保住自己可怜的一点自尊。可后来我发现,世上也有像你这样的人,单单凭着自己的一点执念就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去……” 霍离秋不知道慕子凉到底在夸她还是贬她,悻然转过头去,不去看他,慕子凉忽而语气幽幽道:“这与我挺像。” 离秋错愕,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他,只见他目光如炬:“痛恨随波逐流。” 霍离秋以为一个在江湖上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公子世无双是决然不会说出这些离经叛道的话来的,可她现在似乎错了,原来慕子凉并非她想像的那样,他的心中似乎还有别的天地…… “离秋,留在我身边吧。”慕子凉目光绵软,早已分不清自己是为公还是为私,“你想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帮你完成,只要我能时时刻刻看到你。” 霍离秋认定了这份知己之情,欣然颔首,道:“你既愿意相信我,我便不会辜负你!” 话音刚落,头顶的石板整个被掀了起来,光明渗入,无限明朗。 慕绫几乎命慕家护卫将整个房间的地板都撬了起来,总算是得到了回报。 当回归新鲜富足的空气和广阔的光明里,霍离秋感到心里一片澄澈。 玉卿卿之死很快传遍江湖,琴瑟门急忙与她撇清关系,低调行事,众人一阵唏嘘,坊间谣传是玉卿卿因为慕沈大婚而心生妒忌,从而与刺客宗勾结,设下陷阱谋害了几十条招贤堂英雄的性命。 于是众人前仆后继地涌向慕府门口厉声抗议,嚷嚷着慕家办事不力,对招贤堂管理不善,招致了隐患。慕绫身为大总管,不得不每天守在大门边上,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让情绪激动的暴民们给砸了慕家的招牌。 慕家前段时间累积的声誉,一朝陨落,脆弱不堪,江湖上对重新选举武林盟主的唿声也愈发高涨,此时的慕家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而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一场慕沈大婚就此成为慕家由盛转衰的节点,且从此,屋漏偏逢连夜雨…… 35 后宫 光芒由极盛转至平静,两支灵脉交缠而息。 霍简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他已与眼前的人共享命格。 玄镜带着他出了正殿,拐入偏巷之中,一路上玄氏士兵端正行礼,不敢有一丝倏忽,而道路的尽头是一座祠堂,庭院里种满了虚空兰,此处与喧嚣声隔绝开来,满是安宁。 祠堂的装潢还不算太陈旧,瞧这模样大约修建了二十年左右,而里面的刻纹图腾简朴而神秘,以古老的北原文字书写的“玄”字更是稜角分明、交错复杂,与中原风格大不相同。 玄镜点燃香火,于写着“玄氏部落第七十任圣女玄姬之灵位”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叩拜行礼,将香火稳稳地插入灵前的香炉之上,又端端正正地磕了几个响头。霍简站在祠堂门口,静默无声地注视着玄镜行完这套礼节,将这满目排列得整齐肃穆的牌位扫视了一圈,想着若是武宗霍氏这百年来能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或许也能在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立上一个家族祠堂,让所有霍家先祖能够有一方安乐天地,看人间太平盛世,只可惜…… 生于江湖,死于江湖,终究如浮萍一般随遇而安,死后也不过一抔黄土随风而散。 霍简又瞧着这些长老和圣女的牌位,想到玄氏部落曾经也是一个远居极北雪原的神秘部族,信仰天神,族中大小事务向来由部落至高无上的圣女做决定,如今竟然能够屹立于北原之巅,掌控八方,更有野心蔓延天下,实在令人慨嘆。 玄镜跪在母亲灵前,道:“娘,儿子今日将武宗霍氏的后人带来见您,不久后玄氏就会一路南下,所到之处都将扬起我玄氏的旗帜。”说罢,霍简在玄镜的导引下也恭敬地为圣女玄姬上了一炷香,但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知道这可能会触犯禁忌,但我还是想知道玄氏为何会突然捨弃在雪原的安宁生活,南下来霸占北原疆土?”霍简思忖一番还是开了口。 安宁生活,霸占,这两个字眼显然让玄镜觉得有些不适,但换个角度想,霍简也并没有说错什么,事实原本就是这样。玄镜与霍简踱步至庭院之中,望着满院盛放的虚空兰,玄镜道:“你相信这世间有天神存在么?” 霍简一愣:“以前不信,自从不归山一夜消失,我现在信了。” 玄镜咧嘴一笑:“玄氏从来都是相信有天神的,所以我们一贯都是,替天行道。” “从来没有人敢厚颜无耻地认为自己在替天行道。”霍简微嘲的表情尽收玄镜眼底。 “别人都这么以为,可当你身处其中,便不会这样以为了。” 霍简发觉玄镜此刻的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只听他又道:“二十五年前的一天,部落长老像往常一样占星卜卦,原本万年不会起波澜的星空偏偏在那一天出了变故,玄氏部落的命格星不停闪烁,所有人都开始担惊受怕,而更巧的是,就在命格星开始闪烁的那一刻,有一个婴孩降生在玄氏部落之中……” 第64页 玄镜的凝重转为淡漠,甚至是恨,他接着道:“部落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孩子会成为玄氏的祸害,于是每个人都想方设法要害他,好在孩子有母亲的庇护,逃过了一难,可孩子的父亲却被部落残忍处死,但命格星并没有停止闪烁,还愈发明亮。于是那些长老便开始盘算南下之事,妄图通过迁徙来逃脱天谴,何况雪原乃是极北苦寒之地,哪里抵得过北原水草丰美的诱惑。而二十五年前的北原霸主是拥有皇室血脉的宇文氏族,宇文氏族和雪原的几大部落向来交好,圣女玄姬便极力反对南下之事,但那些长老根本不罢休,以至于圣女愧于自己的无能,在二十年前血祭苍天,强行更改星盘,既求上天原谅,也求对族人的警示……” 霍简愕然,而玄镜深吸一口气又道:“命格星算是暗了下来,可那些卑鄙无耻的长老竟然对族人谎称,是上天对玄氏故步自封的不满才夺去了圣女的性命,使得玄氏命格不堪,族人当即血脉贲张,不久之后便强行南下,屠尽了北原人,将宇文一族杀得片甲不留,建立起玄虚宫,引起了江湖的轩然大波。” “那个孩子呢?”霍简意有所指。 玄镜凝视着一朵虚空兰,目光却在颤抖:“圣女死了,孩子没有了娘亲,被新任的傀儡尊主打得遍体鳞伤后丢弃至死人堆,但那个孩子还是选择活下来,从此戴上面具回到玄虚宫,像牲畜一样苟且活着,对着那些掌权的人摇尾乞怜、做牛做马……” 霍简对这段神秘的过往若有所悟,竟也不知不觉对玄镜生出些同情来,可他知道,诸如玄镜这般卧薪尝胆十几年来步步为营的人根本用不着别人同情,可他还是有些克制不住。 天色将暮,两人离开了祠堂,一路上霍简都在偷偷观望着玄镜的神情,见他全然不似一个刚刚撕开了过往伤疤的人,平静得令霍简有些佩服。十几年来,即便摘下了那层面具,玄镜依然能够随意游走在各种情绪之间,而霍简虽是一向早熟,为人处世心中瞭然,此刻在年长九岁的玄镜面前,却也显得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 晚饭时间将至,玄镜很自然地朝后宫的梨苑而去,但霍简一想到沈为容便后背一阵发凉,找了个藉口自己回寝殿去,玄镜笑着摇了摇头。 梨苑的梨树在静静等待来年初春復生的时机,庭院因人烟稀少而显得有些寂寥。依沈为容的性子,她绝不可能是那种甘心整日待在梨苑,日落之时在门外翘首企盼心爱之人,与之一同享受晚宴的小媳妇。 比如今日,她就格外闲不住,硬生生要往后宫深处去。 “夫人!夫人!不能再往前了!太阳快落山了,尊主很快就要来与夫人一同用膳了!”小兰跟在沈为容背后急得像一条被逮住的小活鱼,碍于尊卑有别,也不敢伸手去拦沈为容。 沈为容哪里听得这些劝,她原本在后宫里四处转悠也有些疲累,可忽然听得深处传来一阵琴声,悠然入耳,但很快就消失了,这让沈为容兴致大起。小兰只好叫几个侍卫挡在沈为容面前,她自己跪在地上抹着眼泪哀求道:“夫人咱们回去吧!前面……前面去不得呀!” “怎么?这玄虚宫的后宫还有我去不得的地方?”沈为容对这小兰不值钱的眼泪感到非常无奈,但她确确实实听到了后宫深处传来的琴声,琴音裊裊,曲调还不像北原之风,沈为容当即傲声道:“不会是玄镜背着我在宫里藏了什么女人吧?哼!你们给我让开!” 侍卫怕误伤夫人便赶紧退到两侧,沈为容见他们跟以前那些侍卫一模一样,每个人都当她是玻璃做的,碰不得抓不得,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她快步行至一座小苑门口,见小苑陈旧却不失简雅,一个瘸了腿的僕人正在门口打扫,见了沈为容吓得丢了扫帚踉踉跄跄退了十几米远,似乎是个哑仆。 沈为容再一瞧,庭院之中,素衣嫣然,莲纹雅致,一个旋身,玉足轻移,秀髮半遮半掩之下,仿若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 小兰和侍卫们不敢进入苑中,只得焦心地跪在苑外。那女子见沈为容大大方方地走进庭院来,也不觉被冒犯,只幽幽道:“我这院子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人来过了,没想到今日一来便是如此标緻的一位佳人子。” 沈为容傲然一笑,不客气道:“我也没想到这深宫之中还养着这么一位大家闺秀!” 听见大家闺秀四个字,女子显然是皱了一下眉头,又道:“你莫不是尊主的新宠来向我耀武扬威来了?不过很遗憾告诉你,我完全不打算与你争什么,你只当我是空气即可。” 沈为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道:“喂喂餵你有没有搞错?我又不是什么圣人,发现自己的男人在后宫还养着别的女人,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女子冷哼一声:“养着又如何?对他来说,不过是养了条狗罢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随意践踏!不过幸好他喜新厌旧,像我这种老女人,早就被他遗忘在九霄云外了。” 沈为容见她颇有傲骨却也不失风度,念她年轻之时定是一个大美人,竟不知和玄镜还有这么一段恶俗的戏码,可玄镜不过二十五岁,眼前这位女子虽是气度无双,却也应有三十多岁了,沈为容越想越觉得不自在,突然有些底气不足道:“看不出来,玄镜还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人……” 第65页 “等等!”女子忽然怔住,“玄镜?玄镜是谁?” 沈为容一时也有些懵:“当然是玄虚宫的尊主啊,你怎会不知……” “那玄木呢?玄木呢!”女子忽然上前来激动地抓住沈为容,声音变得有些颤抖,沈为容愣愣道:“玄木?早就被玄镜一掌打死了……” “死了?”女子松开手来,神情快扭曲成一团,沈为容这才明白过来,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是玄镜背着她偷偷养的野女人,而是上一任玄虚宫尊主玄木的人!玄木养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想来这后宫幽深,自然与前庭十足地隔绝开来,难怪女子会不知道玄木已死、玄氏易主的事情,沈为容对自己之前的态度有些赧然,正想安慰一番,却听女子仰天大笑起来: “死得好!死得太好了!玄木那个无耻□□早该下十八层地狱了,一掌打死真是便宜他了!” 36 两难 女子喜极而泣,忽又魔怔似的追问道:“那如痴那个贱人呢?她死了么?” 沈为容摇摇头,女子像是很失落,喃喃自语:“没死……没死也好,正好让我有机会亲手给大姐报仇!” 沈为容被女子前后莫大的变化给怔住了,一时失语,女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赶紧作了个揖道:“对不住小姑娘,是我太激动了,说了这么久还未曾自我介绍,我叫……” “洛祈,祈夫人,多年不见,依旧是如此风采。”玄镜从小苑外缓步而入,来到沈为容身后将她揽在怀中,沈为容有些脸红,但当下也只能乖乖待在玄镜怀中。 洛祈见两人如此亲昵的模样,心中也一片瞭然,道:“想必阁下便是玄虚宫新任尊主玄镜吧?” 玄镜微微颔首,又道:“不知祈夫人还记不记得,十三年前,你曾在后宫和前庭的隔巷中遇见一个戴着面具的小孩儿,给了他一个馒头,告诉他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洛祈倏然瞪大双眸,难以置信道:“是你!你就是那个小孩儿!你现在……” 玄镜露出一个笑容,随后命人将今日的晚饭送来此地,三人便入里屋而去,一旁的哑奴见到主人相安无事也放下心来,捡起扫帚继续打扫庭院。 沈为容听闻洛祈的遭遇后气血翻涌,望着满桌的食物难以下咽,忿忿不平道:“想不到姐姐竟有如此遭遇!方才是容儿得罪了,要是再让我遇见如痴那个坏女人,我一定要狠狠教训她!” 玄镜咳嗽了一声,微微正色道:“你可别乱来,现在正值玄虚宫用人的时候,你可别对我刺客宗长老动手,万一伤着你怎么办?” 刚听前半句,沈为容还以为玄镜在公然包庇他的部下,听完最后一句,却发现他是在担心自己受到伤害,也不知道该喜该怒,只得冷哼一声。洛祈知道面前的两人对她绝无恶意,可玄镜毕竟已是玄虚宫的主人,而她的亲人都死在玄氏手中,她与玄虚宫永远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不曾想此时此刻,她竟然正和仇人同桌而食。 玄镜知她心中矛盾,道:“祈夫人对玄镜曾有恩情,所以我清理额玄木身边所有人却唯独留下了祈夫人你,所以祈夫人放心,我当初不会杀你,以后也不会杀你。” “多谢尊主,竟没想到十三年前我因几位姐姐之死悲恸万分时无意救助的孩子,如今竟能保下我的命来……可惜这不是死不死的问题,洛祈如今早已是家破人亡的孤妇一名,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是我还没亲眼看到如痴那贱人死在我面前,就算是再苟且也要死在如痴后面!” 话虽明明白白放了出来,洛祈却有些恍惚,她如今不过孑然一身,拿什么去与玄氏抗衡? 沈为容见洛祈落入消沉之中,故意对着玄镜不满道:“不吃了!气都气饱了!”随后她悉心将洛祈扶入内室休息,还倒上一杯茶水送来,洛祈接过茶碗,望着沈为容感动道:“容儿你是个好姑娘,若是不嫌弃我岁数大,我认你做妹妹如何?” “求之不得!再说了,姐姐哪里岁数大了!还年轻着呢!实话告诉姐姐,我体内还流着些南墨血脉,南墨祖上曾与东原洛家有些交集,要细细算来,我们还是亲人呢!”沈为容摆出欢喜之色,还献上一个热情的拥抱。 洛祈十分欣慰,但又不得不担忧道:“只是你既贵为一国公主,恐怕在玄虚宫待不久……” “嘘!”沈为容警惕地往门外瞅了瞅,随后嘆了口气,“要是玄镜知道我想离开,指不定会怎么将我五花大绑起来呢!” “我能看出来他是真心对你,应该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洛祈垂下眉眼,凝视着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倾城美人,想着晚饭前沈为容对她讲述的江湖现状——如今的江湖对洛祈而言已然无比陌生,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希望身旁这位好心肠的妹妹能安安稳稳度过这些劫难,只可惜她与这玄氏之主相爱了,难免会有一场诛心之痛。 夜渐深,斗大明月高悬天空,玄虚宫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前庭的军队操练声。喝了些酒有些微醺的玄镜将沈为容送回梨苑,刚一进屋,沈为容便吵着嚷着困了要睡觉,玄镜见她赌气的模样一时来了兴致,光明正大跟着沈为容进了屋子,沈为容刚想转身制止,却被玄镜一把抱起,往里屋而去。 第66页 “玄镜你干什么!你放开我!”沈为容在玄镜怀中挣扎着,却见玄镜抱着她一起倒在柔软的大床上,玄镜一边解着沈为容的衣裳一边柔声道:“容儿,这么多年了,你总不会再拒绝我了吧……” 沈为容根本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衣裳被一层层褪去,她狠狠地咬了玄镜肩头一口,啐道:“玄镜你要是敢……我马上死给你看!” 玄镜停下了动作,凝重地望着怀中香肩毕露、脸色绯红的沈为容,血液翻涌,落下一个重重的吻,沈为容猝不及防,但她双手始终死死抵着玄镜,玄镜皱着眉头:“容儿你、究竟什么时候肯给我?” 沈为容目光决绝,傲声道:“除非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墨苑去做一对平凡夫妻!” “你明明知道这不可能……”玄镜有些微怒。 沈为容不敢去看玄镜的眼睛,只悻然道:“镜哥,你我都知道,南国和玄虚宫势不两立,你既无法捨弃玄虚宫,我又如何会丢下南国数万子民不顾?” 玄镜低声呵斥:“可你是我的!” 沈为容对上玄镜深情的眸眼,蓦地掉下泪来:“我是你的,可我也是南国的。” 玄镜没有料到容儿会突然落泪,这眼泪好似滴在他心头烫出一个个烙印来,玄镜无奈松开沈为容,失落地穿好衣服,忍不住又瞧了她一眼,还是失望离去。 沈为容将衣裳紧紧抱在胸口,神情落寞,斜眼瞥见窗外的夜空,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她又何曾如此两难委屈过,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爱也不是,不爱也不是,沈为容索性将自己埋在被褥之中,不肯再去想。 听闻南国军队已在天鸿城北部安营扎寨,不出几日便要攻城夺人。霍离秋担忧沈为容的情况,又念着天气转凉,南原人恐怕不能适应北原寒冷,本想北上援手,可这慕家老爷总是对她多有防备,整天派重兵守着她,生怕她逃走了。 慕子凉还在忙于安顿招贤堂之事,虽与离秋已经和解,却也拧不过他那位父亲大人,无计可施,霍离秋只得暂时安安稳稳地在慕府当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金丝雀。 她索性当成是闭关修炼,破天荒地钻研起以前不甚在意的家传功夫来,霍离秋明白,自己这身高不成低不就的功夫,根本不能让她完成她想完成的事。运灵鍊气时,她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外加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过往点滴,一边是与简弟在不归山的清净生活,另一边又是他在慕府好几次的情绪失常,蓦地,一走神便窜了气,之前的内伤又未痊癒,离秋当即脸色一白,她赶紧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因眼前泛黑不小心磕上房门,恰好此时,楚是夜推门而入。 这本是慕沈大婚后楚是夜第一次见到离秋,本想挂着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岂料推门而入便是这番场景,眨眼间脸色大变,赶紧将离秋扶起。 离秋没猜到楚是夜会在此时出现,只悻然道:“你……你怎么来了?” 霍离秋脸上一个苦涩的笑,楚是夜见了便再也高兴不起来,道:“怎么搞的!慕子凉不是说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他竟敢骗我!” “都是我的错,刚才修炼的时候心不在焉,差点就……”霍离秋被喉中涌上的血哽了一下,她赶紧平復下来,还劝楚是夜不要担心。 楚是夜眉头凝重起来,嘟囔道:“本想着,兄弟们的后事处理得差不多了,今日慕方那个老狐狸又往锁春关去了不在府中,我带你出去转一转,结果……只恨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霍离秋一直惦念着破庙兄弟的死定会让楚是夜大为沮丧,如今见他率先提及,心中也颇多慨嘆:“他们现在在哪儿?” 楚是夜目光悠长:“前段时间慕大少爷找来天鸿城有名的阴阳先生为大家作了一场法事,也算是体体面面地去了,在不归湖北边的一个小山丘上住下了,阴阳先生说那儿风水好,也算是祥和无忧……” 小山丘……霍离秋想起自己的那个梦,她伸手揉了揉刚才磕在门上的额头,一时沮丧不已,楚是夜打量着她,忽而好奇道:“离秋,你的玉佩哪儿去了?” 未等霍离秋回应,楚是夜突然明白了什么,勐地站起身来忿忿不平道:“是不是霍简干的!他明明知道玉佩对你很重要!他……”他说着说着又忽然理清了什么,担忧道:“所以……你才这么急着关在房里练功么?” 37 故乡 霍离秋惭愧地点点头,楚是夜心头隐痛,情急之下脱口道:“以后不许练了!” 离秋愣在原地,惊异地望着他,楚是夜未等话音落下便生出悔意来,可这说出去的话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哪里收得回来。 楚是夜真想抽自己一巴掌,怕离秋伤心,又慌里慌张地解释道:“我……我刚刚说错了,不是不练了,练还是要练……呃……我的意思是现在伤还没好就别先练了……” 霍离秋只一脸无辜地盯着他,倒也没有显得委屈,楚是夜只好垂下头,低声道:“我错了,我刚才不该这么凶……” “挺好的。” 第67页 楚是夜诧异地仰起头来,只见离秋嘴角微扬,怯声道:“这样……挺好的,至少不会让我觉得离你太远……” 离秋小心翼翼地说着,楚是夜蓦地红了脸,好奇道:“难道你一直以来都觉得离我很远么?” 霍离秋端坐着,想起往事种种,颔首道:“每次看你对别人总是有什么说什么,该骂人的时候也绝不嘴软,但对我却总是客客气气的……” 楚是夜心间暗喜,小声嘀咕着:“你跟他们当然不一样了!” 霍离秋惶惑地望着他,楚是夜却故作镇定道:“还不是怕你瞥下我……” 说罢,楚是夜竟不太敢直视离秋的目光,霍离秋更加不解了,一本正经道:“我听别人说,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为什么不会是你瞥了我呢?” “胡说!这都是那些喜新厌旧的人自己编出来的,这次人可真是的,自己这么想就算了,非要一桿子打翻一船人!”楚是夜激动得拍起了桌子,“再说了,我这么恋旧的一个人,才不会跟他们一样呢!” 离秋若有所悟,忽又怔怔道:“那……我是新的还是旧的?” 楚是夜一愣,不由得伸出手来温柔地敲了敲离秋的额头,也不回答,只是心中无限温暖。他这才发觉平日与离秋总是聚少离多,竟不知她会觉得和自己如此生疏,想到她现在孤身一人留在慕家,无所依靠,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蓦地,楚是夜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对着离秋欣喜道:“我有办法了!” “离秋,你可相信我?” “嗯。” “实不相瞒,我在六岁时被一位武学宗师捡了回去,之后便拜入他门下,只可惜师父他老人家住的地方偏僻难找,但可以通过这块玉佩回去!你随我回去见师父,师父一定会对你的情况指点一二的!” 楚是夜兴高采烈,似乎比离秋还激动,但又有一瞬,酒日生临走前留下的话从脑海里猝不及防地蹦了出来,怎么也抹不掉。 酒日生让他用这块玉佩来保命,可人在江湖走,哪里还有什么退路,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楚是夜望着离秋苍白的面色,没有犹豫,只是默默将灵力注入,只见玉珏迸发出巨大的光芒来,将他们二人吞没其中…… 不归湖北岸仍旧是一片萧瑟。 如痴忐忑地站在竹林口,不久前这里还藏着一个赫赫有名的江湖大派,只可惜出了玉卿卿的事,门派其余弟子已经远走他乡避风头去了。 一个小孩儿突兀地出现在半空中,只有一对眼白,脸上始终挂着一个诡异的笑,身穿古老的修仙袍,袍上奇异的云纹图画,时而看着像一朵青莲,时而又瞧出风捲残云的气势来,隐隐约约带出“蓬莱”二字。 如痴见了小孩儿当即跪下,欢喜道:“你家先生终于肯见我了?” 鬼童缓缓落地,脸上虚假的微笑毫无波澜:“我家先生说了,如痴姑姑费尽心机帮他除去了琴瑟门,从此先生在江湖上便少了一群碍眼的人,姑姑如此劳苦功高,先生愿意从今日开始,出手帮助姑姑。” “妾身多谢先生!”如痴抢着道谢,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不知姑姑有什么事需要先生帮忙?”鬼童一字一顿,似乎没有感情。 如痴感觉佝偻着身躯,忧声道:“先生也知道,前不久玄镜那厮夺了玄虚宫尊主的位置,四大长老又是睁只眼闭只眼,可惜妾身与那玄镜有些过节,现在表面看起来他在重用我,可指不定藏了什么坏心思,还请先生为妾身指点迷津!” “我家先生说了,只要玄虚宫一天还需要刺客宗的势力,姑姑就能多活一天,无需担惊受怕。” “可是这并非长久之计啊!”如痴心中焦灼不安,但又不敢太失礼,“不久后锁春关要开战了,妾身打算让刺客宗从此消失,好让妾身逃脱玄虚宫控制,保住小命,只是这金蝉脱壳之计还需请先生援手!” 鬼童停顿片刻,又道:“我家先生说了,姑姑不愧是姑姑,为了自己的性命不惜让整个刺客宗陪葬。” “先生谬赞了……”如痴盈盈下拜,毕竟对她来说,刺客宗可有可无,若非依仗她的制毒之能,不过一具空壳罢了,但她自己必须得活下来,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我家先生说了,此事甚重,倘若姑姑再为先生完成一件事,先生一定助姑姑消除生死忧虞。” “先生请讲!” “先生要劳烦姑姑去杀一个人,此人乃是先生的心头大患。” “谁?” 只见鬼童抬起手来在半空中写下歪歪扭扭的三个字,虽难辨认,但如痴一笔一画看下来,脸色大变,她与这个人可算是交集颇深吶…… 三个字为,慕子凉。 眨眼间,鬼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如痴暗自握紧拳头,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一朝计成,从此自由…… 玉佩的光芒消逝,落在一片青翠的草地上。 楚是夜扶着离秋站在一片草地之上,眼前竟是万分壮阔的山水美景,旁边一条蜿蜒崎岖的小道通向林间深处。 第68页 路口屹立着一块巨石,曾经的旧字已经风干,被重新刻上了“千古源”三个新字。 霍离秋从未见过如此秀丽婀娜的景色,与不归山的神秘幽阔完全不同,不免为之惊嘆,楚是夜望着眼前的一切,深吸一口气,方知,他真的又回来了。 那年,他还是一个分明不谙世事却心似枯木的孩子。从暴风雨的悬崖上跌落至眼前的桃花源中,他被迫成长着。 穿梭在林木之间,楚是夜望着曾经嬉戏过的地方,顿觉无限感慨,他不过离开千古源四年,却恍如隔世。 霍离秋缓慢迈着步子,此情此景竟是如此熟悉,令她回想起在不归山的清净日子,无忧无虑,可惜再也无法迴转。 二人的手紧紧扣着,离秋能感受到楚是夜身上越发明显的坚忍和决意。 抛开一切繁琐事物,离秋发现自己终于有机会去了解眼前的男子,之前的相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甚至连他来自何方都不清楚——或许连楚是夜自己也不想知道。 忽然林间窜出两道身影,一道直直奔向楚是夜,身法凛冽,出招飘逸,将楚是夜击退好几米,另一道身影是个轻盈活泼的小姑娘,径直跳到霍离秋面前,喊道:“何人擅闯千古源!” 说罢便如云燕一般跃了上去,霍离秋见她看似威风凛凛实则基本功不牢,于是只微微侧过身去,小姑娘便扑了个空,差点跌倒在地,见霍离秋一介柔弱女子竟能不慌不忙地巧躲过她,惊讶道:“原来还是个行家啊!” 小姑娘并不罢休,想再扑上去,霍离秋忍着肋间疼痛变换步法,多次躲过她的连环攻击,小姑娘却越发来劲,忽然楚是夜护在离秋跟前,将小姑娘一掌打退好几米,怒道:“不准动她!” 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后明亮的大眼眸开始泉涌,扑到另一个人的怀中大哭:“呜呜呜二师兄你快看啊!三师兄一回来就打我骂我欺负我!呜呜呜呜……” 楚是夜没好气地瞥了一眼,不管不顾,只是转过身来紧张地望着离秋,离秋忍着痛勉强笑笑,劝他不要动怒。 “阿夜啊,小师妹的顽皮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跟她一般计较嘛!” 男子拍拍小师妹的肩,不停地安慰着她,又不断给楚是夜使眼色,谁料楚是夜还真是油盐不进的一大怪性格之人,只冷淡道:“师父呢?” 男子无奈地耸耸肩,道:“师父在九天洞里清修,不过这小师妹……阿夜你真的不管管了?”小师妹顺着男子的话又哭得更大声了,眼泪鼻涕都往男子身上蹭。 谁知楚是夜自顾自扶着离秋往九天洞去了,临走前还丢下一句话道:“你自己把她带来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喂喂!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这么重色轻友的主啊!” 话音落在林间后一片寂静,男子无奈地留在原地安慰小师妹,谁知小师妹忽然不哭了,一副对男子很失望的模样道:“笨蛋风起!你说说你还有什么用!哼!” 小师妹骂完便一熘烟儿跑开了,风起更是摸不着头脑,这两个师弟师妹到底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性子! 去九天洞的路上处处都藏着曲径通幽的意境,空气湿甜,鸟语花香,完全辨不出季节,既有春之生机又有夏之繁盛,拂面的风偶尔携着秋冬的凉意。 霍离秋还未弄清状况便被楚是夜带走,一路上总是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楚是夜才开口解释道:“方才的二人是我的二师兄风起和小师妹阿衡,平时小打小闹就没个分寸。” 38 吟风 离秋若有所悟,倒觉得这师兄妹三人秉性大不相同,就连拳脚功夫都不似一个路数,只听楚是夜如数家珍道:“师父他老人家已是半个仙身,曾经教授过很多代弟子,我们这一代共有四人,除了刚才那两个,还有一位最年长的江师姐。师父他能根据弟子的不同情况传授不同的功夫,待会儿见了他老人家,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天下武学千万,世人尊崇的万学归宗的武宗家族也不过是集大成者罢了,竟不知江湖上还有如此高人,霍家人真是井底之蛙了。”霍离秋话语中尽是钦羡与惭愧,心中突然忐忑起来,盘算起待会儿要如何言行举止才不失礼数。 “哼!师父当然是天下第一人!”阿衡又不知道从哪儿神出鬼没地跳了出来,呈居高临下的姿态骂骂咧咧。 楚是夜“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用你那引以为傲的什么冠绝天下的绝世轻功拼了命地追上来,就为了说这一句拍马屁的话么?” 阿衡扮了个鬼脸,誓不屈服道:“哼!某些人当年不是打定主意不回千古源了吗?现在还不是又腆着脸回来了,还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来路不明的女人……听起来就像是拐回来什么野猫野狗似的,霍离秋只能勉力一笑,但又对眼前两人斗嘴的模样感到莫名亲切,阿衡转而将离秋打量一番,以一种怀疑人生的语气问道:“这位姐姐不像是眼神不好使的人呀,怎么会看上楚是夜这种脾气差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天下第一的人呀?” 霍离秋一愣,只见阿衡理直气壮地紧盯着她,一时语塞。此时风起优哉游哉地走来,道:“阿衡,怎么说话呢!阿夜这小子要是再温柔一点,再风度翩翩一点,不知要迷倒多少少女呢!是吧阿夜?” 第69页 楚是夜啐道:“你俩有病。” 师兄妹正在大逞口舌之能,此时一位鬓髮灰白的老人从旁边的石洞中走出,宛若仙人谪世,风骨铮铮,矍铄明朗。 “酒日生没告诉你这符咒很重要吗!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用了?”涯潇湘严肃地望着楚是夜,师徒二人分别四年后第一次见面,气氛却远非想像中那么友好。 霍离秋见到前辈,不自觉地手脚僵硬起来,也察觉到眼前情况不妙,而身旁的楚是夜却当即跪下,认真道:“徒儿并非草率,只是有非救不可的人,还望师父能出手相助!” 涯潇湘只瞥了一眼霍离秋,长嘆一口气,道:“人各有命。” “师父!”楚是夜俨然一副要长跪不起的架势,涯潇湘却是不再理会,将风起和阿衡二人支走,随后自顾自地回洞里去了。 霍离秋于心不忍,索性也与楚是夜一同跪下,楚是夜拦着她:“你有伤在身,不要瞎折腾!” “你若跪在此处,我如何能袖手旁观?”霍离秋带着些微服软的语气,伸手拽着楚是夜的衣袖,始终安不下心来。 楚是夜踌躇一番,终究是放弃了以长跪来要挟的蠢办法,他很清楚师父软硬不吃的脾性,所以他也根本不必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于是索性站起身来,将离秋扶起,道:“算了!不跪了!我先陪你去休息!” 白鹤在林中长唳,又盘旋而起。一座小苑坐落在溪水边上,古朴雅致,颇有格调,后苑的阁楼上常能听见悦耳风声,门柱墙壁上都刻着先贤诗句,整个小苑诗情画意,令人心旷神怡,应了它“吟风苑”的名字。 霍离秋倚在阁楼栏杆上,眺望着千古源的秀丽景色,似是心事重重,楚是夜陪在她身旁并没有多言。霍离秋想这前辈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人各有命,的确,她的命又怎能妄图靠别人来改变…… 忽地一个小奶娃急匆匆地冲到阁楼下,对着四周叫骂:“臭阿衡快出来!把昨天偷我的糖果还给我!” 霍离秋定睛一看,惊异道:“阿宝?” 只见阿衡得意洋洋地从院外翻身而入,对着阿宝傲声道:“哟,乳臭未干的小孩儿,连牙都没长齐,还想着天天吃糖?” “你你你欺负我!我要向老爷爷告你的状!” “哼!师父才没功夫搭理你呢!”阿衡得意地摇头晃脑,气得阿宝又原地大哭起来,哭声震天,响彻方圆。 正当阿衡幸灾乐祸时,一阵旋风颳至阿宝身侧,将他护住,随后散出一阵杀气来,阿衡一边怯于眼前人,一边又硬着头皮高声道:“我警告你啊老疯子!你要是敢伤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眼前这位毛茸茸的野人对阿衡的威胁完全是嗤之以鼻的态度:“哼!涯潇湘的徒弟敢欺负我的儿子!我才不会放过他呢!” 野人的声音粗犷有力,茂密的毛髮掩盖住他真正的神情,这让阿衡有些心虚,干脆三十六计哭为上计,对着阁楼上喊道:“阿夜师兄救我啊!” 楚是夜虽是认出了野人,却还是倚在栏边冷笑道:“哼,你自己捅的篓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话音未落,霍离秋却夺门而出。她自然更加清楚这位来者不善的野人是谁,自上次分别,其间短短光阴,竟已发生太多事情!下一眼,楚是夜便看见霍离秋挡在了阿衡身前,阿衡憷憷地望着她。 毛茸野人毫无反应,径直出掌,掌风凛冽,楚是夜见此情形与荒岛那夜一模一样,心头一紧,着急地从阁楼上翻身而下,本想拦住霍箫,不料霍箫在出掌的一刻,稳稳地停在了空中。 掌风撩起离秋几绺髮丝,霍箫皱着眉头,似是不甚清醒,嘴里喃喃道:“秋儿……不对……简儿……不对……” 霍箫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在地上打起滚来,离秋赶紧上前去扶住霍箫,心痛道:“爹?你还好吗?你还认得我吗?……” 霍箫哆嗦着头,刚开始还将离秋推到一边,似是非常抗拒,没过多久又魔障似的将离秋揽入怀中,簌簌流下眼泪来,道:“阿婉……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 离秋见父亲如今已然完全痴傻,清醒全无,一时心如刀绞,只能任由这个中年男人将自己的女儿当做亡妻,向她忏悔,随后霍箫渐渐止住了哭声,对着离秋认真道: “阿婉,秋儿和简儿都长大了,他俩简直跟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好!不像我这个粗人,我只会拳打脚踢舞刀弄枪……阿婉你放心,我这个当爹的虽然无能,但我做不到的事,秋儿和简儿会做到的!他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说罢,霍箫自顾自地站起身来,牵着阿宝往外走去,嘴里反覆念叨着“真好”,离秋两行清泪已经止不住地淌下,这是她自娘亲离去后十几年来第一次落泪。 涯潇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神情严肃地望着门内发生的一切。 “涯老头,你可同我说好了,一研究出新武功就告诉我,可不许耍赖啊!”霍箫指着涯潇湘笑了笑,渐行渐远,不再回头。 涯潇湘望着霍箫的背影,嘆道:“自作孽。” 第70页 霍离秋此刻全然恍惚,想起往事,点点滴滴,如芒刺扎心,母亲早逝,父亲疯癫,弟弟叛离,她无所作为,一切仿若坠到最深最深的谷底…… “你是霍箫的女儿?”涯潇湘迈着稳健的步子进了吟风苑,到霍离秋跟前突然发问。 阿衡和楚是夜见师父猝不及防地回来了,早就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霍离秋也只得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涯潇湘忽而骈指一挥,点向离秋眉间,顿时生出莹莹流光将霍离秋包裹起来,离秋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光芒消逝,涯潇湘依旧是摆着一张板正不阿的面孔,严声道:“明早破晓之前去九天洞候着!真是不像话!” 见涯潇湘改变了主意,霍离秋赶紧谢恩,楚是夜也连连应和,心中无限欣慰,想着师父终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岂料涯潇湘又转头对着楚是夜不客气道:“你小子也跟着来!” 楚是夜当即乖巧地点点头,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 千古源的夜很宁静,淳朴的夜风尤其能拨人心弦。 霍离秋拿起一壶酒直直灌入喉中,面容有些憔悴,忽而娓娓道来:“娘亲本是出身在的一位大家闺秀,闺名阿婉,早年同大户人家的子弟定了姻缘,其后却发生了诸多变故,于是娘亲心灰意冷,不顾众人反对离家出走,嫁给了爹,共同隐居在不归山。” 楚是夜晃了晃手中的酒瓶,皱眉道:“令堂爱的……难道不是令尊吗?” 离秋垂下眸子,携着淡淡的哀伤:“我不知道,可能娘亲自己也不知道,爹虽然是个粗人,却一心对她好,日久生情,娘亲也愿意同爹一起白头偕老。成婚后,爹却始终痴迷武学,武宗择主的事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渐渐有些精神失常,冷落了娘亲,娘亲身子一向孱弱,便早早去了,从此爹对娘亲的死始终耿耿于怀,愧于自己的无能,疯症也是越发厉害了……”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楚是夜嘆了口气。 霍离秋沉默不语,想起儿时总见到娘亲倚在窗前观望,日復一日,岁岁年年,好似窗外的风景永远也看不够,而窗外,正是沉浸在一招一式中的父亲…… 此时吟风苑外传来徐徐箫音,婉转动听,不知飘向何方…… 39 间隙 楚是夜蓦地沉下脸来:“离秋,对不起,有些事我……”他欲言又止,不知过了多久,再度鼓足勇气缓缓道:“六岁那年,我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离秋惊诧地侧过脸来望着楚是夜,她发现她对他的想像还远远不及真相的千分之一。 “后来就阴差阳错地来到千古源,被师父救起……” 十四年前,风雨夜的一切都还歷歷在目。 ——“爹!娘!阿夜来陪你们了!” ——阿夜闭上眼睛,摊开双手向后倒去,任自己坠入无边的虚无,耳畔都是风声雨声,却又渐渐幻化成无止境的缄默…… 当阿夜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正睡在吟风苑阁楼里一张素雅的床上,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 他清醒后愤而将身上的昂贵华服剪得支离破碎,他告诉千古源的人,他是一个孤儿,以前的事与他再无关联,他要重新开始。 为了拜师学艺,年仅六岁的他硬撑着在九天洞口跪了三天三夜,可涯潇湘瞧不上他那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态度,不肯收他,直到他跪在洞外大声吼出“我想好好活下去”,终是被涯潇湘收作了徒弟,从此的十年,习武、读书,过着人生最快活的时光。 十年后,他已成长为成熟少年,但这十年时光没能让他忘却从前的一切,于是在一个滂沱雨夜,他跪别师门,重回中原…… “……师父和师兄妹他们都是千古源的人,而我是外人,虽在这儿生活了十年,可我终究做不成这里的人。”楚是夜换了一壶新酒,拆封后酒香四溢。 离秋知道楚是夜刻意隐瞒了六岁之前发生的事,但已经不重要了,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道疤,如果可以,一辈子也不必去揭开。 夫妻俩月下酌酒,似能暂得一份宁静。 如今的招贤堂已然支离破碎,算来算去不过昙花一现。 慕子凉将偏苑重新审视一番,终是落寞离去,刚出偏苑,慕霆便神情严肃地走上前来,道:“属下见过大少爷,老爷命属下来召少爷去议事厅一趟。” 慕桐赶紧护住子凉,叫嚷道:“不去不去!老爷肯定又要拿少爷出气了!少爷根本没有错!” 慕霆平静道:“对错有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外人面前,我们慕家已经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阿桐一时语塞,慕子凉深知这个道理,便轻柔地将小阿桐揽在身后,收拾心情随慕霆而去,步伐沉重。 天空始终都是灰濛濛一片,没有阳光,天鸿城内风声鹤唳,慕府内更是一片萧瑟。 议事厅传来器皿被打碎的混乱之声,夹杂着慕方的怒喝,慕桐焦急地等在厅外,听见里面嘈杂不堪,更是为少爷担心。 第71页 不知过了多久,东西也不知打碎了多少,慕子凉一身狼狈地从议事厅中缓缓走出,神情肃穆,走出房门那一刻,他忽觉有些站不稳,慕桐赶紧跑上前来扶住他:“少爷你怎么了!” 慕子凉扶着额头,皱眉道:“无妨,大概是染了些风寒。” “那我们赶紧回寝阁去!然后阿桐为少爷找大夫来看看!”慕桐快要哭出来。 暗沉的云层忽然闪过几道光芒,随后天际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久后,天鸿城下起密集的雨来。 慕绫处理完招贤堂之事便匆匆赶到议事厅,四处寻不见少爷的影子,唯有慕霆守在门外,似是在等她。 “少爷呢?” “寝阁。” 慕绫正欲离去,却被慕霆拦住,道:“今日老爷收到南国那位安将军的信,说要是慕家不肯北上发兵相助,誓将公主殿下救回来,则慕沈联盟就此破裂,老爷大怒,顺带着将少爷狠狠训斥了一顿,如果你真的体谅少爷,就不要去打扰他。” 冷风将雨吹进门内,沾湿了两人的衣摆,慕绫不服气道:“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的希望和所有的罪都要少爷来扛?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少爷是人不是神!” 慕霆冷不丁来一句:“你又凭什么为他着想?” 慕绫语塞,却也不想与他纠缠,当即转身跑走,慕霆大叫道:“慕绫!你不过是个下人!你以为自己默默付出就很伟大吗!” 叫喊声湮没在风雨声中,慕绫径直冒着风雨抄着近路,一路上狂奔着,脸上被雨水浸湿,却也不知是什么从眼角不停滑落…… 40 惊变 变天了,慕子凉站在寝阁的庭院里,遥望着霍离秋的房间,此时已有慕家侍卫在房间里里外外搜寻着,却始终没有她的下落,慕桐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为少爷撑着伞。 “少爷,霍姑娘或许只是出去走走,一定还会回来的!”慕桐忍不住开口劝道。 慕子凉始终目不转睛,脸色仿若沉入古潭,想着慕家上下守卫如此严密,而霍离秋和楚是夜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很难不让人多想。 一个侍卫匆匆赶来躬身道:“启禀少爷,已经四处问过了,没有人见过霍姑娘和楚首领,门卫那儿也说今天一整天都没见谁进出过。” “出府找,找不到就出城去找,一定要给我找回来……”慕子凉的话语硬生生从齿缝中挤了出来,一旁的慕桐听得越发胆战心惊,看着少爷泛白的唇色和疲惫的面容,心中无限伤怀。 “少爷!”慕绫穿过层层雨幕赶了过来,见到少爷平安无事,心中大石也算安稳落地,但又听说隔壁的霍离秋失踪了,当即火冒三丈,“怎么搞的!这么多人守着都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侍卫们见大总管发怒了,纷纷跪在地上露出一个委屈巴巴的神情,慕绫气不过,转而对少爷抱怨道:“少爷你看看,这姓霍的都是没良心的白眼狼!说叛变就叛变,说离开就离开!” 见少爷脸色更加难看了,慕桐急得在一旁使劲递眼色,本想劝慕绫别再火上浇油,可慕绫倒是越说越起劲,慕子凉忽地打断道:“招贤堂现在怎么样了?” 慕绫知道自己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而少爷也丝毫不当回事,一时难掩沮丧,低声道:“现在就剩下向戚和白贺两个管事的,向戚手下还有些兄弟,但其余人都已经散去了。” “散了也好。”慕子凉转身朝寝阁而去,众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而此时,一股奇异的香味飘散开来,似乎从远方而来,愈发浓郁。 慕绫警惕地往少爷身边靠了靠,可眼前这密集的雨阻隔了部分视线,慕绫只能听见围墙之外细碎的脚步声。慕子凉似是察觉到什么,神情有了些微波澜,嘴角一抹微笑转瞬即逝,眨眼间,如痴便率着刺客宗翻墙而入! 如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客气一番,很难得地一言不发就掏出毒针来,直直冲向了慕子凉,慕绫大惊,一个箭步护到少爷跟前,挡下如痴一击,慕桐吓得失手丢掉了手中的伞,只见那纸伞很快被泼上滚烫的鲜血,殷红四处蔓延,极为扎眼。 慕家侍卫和刺客宗在小小的庭院里厮杀起来,稍有不慎便会人头落地,源源不断的刺客宗势力涌了进来,慕绫赶紧掏出慕家的信号弹朝空中发射,当即慕家暗卫汇集过来,场面极度混乱。雨水混合着鲜血不断沖刷地面,慕绫与如痴缠斗着,慕桐应了慕绫的唿喊赶紧带着少爷从后门逃了出去。 如痴见慕子凉即将消失在视野里,一个狠心将袖中装着七情散的毒罐子抖落出来,当即朝着慕绫泼洒而去,慕绫慌忙侧身躲避,岂料留出了空隙让如痴顺着后门追了出去!慕绫气得跺脚,又马不停蹄地追了上去,路途上遭遇了不少刺客宗训练有素的刺客阻拦,一度拖住了慕绫的脚步,她与如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而慕绫手中的佩剑早已是鲜血淋漓。 她审视着周围的环境,一片混乱,竟没想到这阴阳长老今日会如此不管不顾,举了半个刺客宗的势力前来刺杀少爷,她越想越心焦,渐渐杀红了眼,拼了命地往少爷那头追了过去。 天鸿城的街道上因这场连绵不绝的大雨而空无一人,人们纷纷躲在自己的安乐窝里,根本没人注意到慕家的危急,一切都被掩盖得完美无瑕,还真是谋财害命的好时机。 第72页 慕桐焦急地带着少爷往城郊跑去,可她一个平日随着少爷生活优渥的小丫鬟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没跑多久就上气不接下气了。慕子凉见如痴越追越近,索性拉住精疲力竭的慕桐,打算正面会会这位有些反常的如痴姑姑,可慕桐一想到慕绫还被困在远处,若是如痴真要对少爷下手,她又如何护得住,死活不肯让少爷去犯险,哭着哀求道:“少爷你可不能有事呀!” 慕子凉望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容,心有不忍,遂收起冒险的心来,随着阿桐一同往南门逃去,如痴自然也不肯罢休,可刚追了几步,她眸中便闪过几分狡黠,蓦地停下了追击,转身朝慕家返了回去,顺带着避开了迎面而来的慕绫。 慕绫四处张望着,身后还跟着十几个蒙面刺客,可眼前尽是雨雾升腾,哪里还有少爷的影子,于是她索性先在街巷中绕了几个圈子,甩掉了刺客宗的人,随后朝南门赶了过去,刚追到南城门外,一根竹竿勐扑过来,慕绫下意识反击过去,只见慕桐蓦地摔在了地上,痛得大叫,慕绫诧异道:“阿桐?怎么是你?” 慕子凉将慕桐扶起,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泥泞,顺带将竹竿踢到一旁,对慕绫严肃道:“为何是你追了过来?如痴呢?” “我一路追过来都没看见那个贱人,还以为她一直跟着少爷你们呢!”慕绫惶恐道,随即顺着少爷的话头想了想,当即懊悔上了如痴的当,正欲追回慕家去,却被慕桐一声惊唿给拦了下来。 慕桐伸出手来指着远处的一团火光,仿若迷幻,大雨滂沱中竟能存活着如此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一刻水火交融,在天鸿城中制造了一幅如梦如幻的景象,四处的黯淡和朦胧包裹着核心的一团光亮,在雨中反常地恣意生长,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城中传来的“着火啦”的唿喊声——那是慕家的位置。 慕子凉惊诧地审视着那团火焰,双拳不自觉地攥紧了,任凭雨水击打在他脸上,他望着望着,忽然像是在望一个陌生的世界,眼神由痛楚转为哀默,再由哀默转为冷淡…… “阿绫,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慕子凉冷峻道。 慕绫从未见过少爷如此怒极而哀的神色,慌忙地整理自己的思绪,仔细梳理着:“今天……今天没什么事呀,也就是老爷收到了安将军的信,要求慕家出兵北上,因为锁春关几日后便要开战了……然后……然后就是霍离秋不见了……再就是如痴率大半个刺客宗突袭慕家……” 说着说着,慕绫有些心虚,还故意将霍离秋的名字含混地带了过去,慕桐听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忽而灵光一现,难以置信道:“现在正是慕家调集军队北上,无暇顾及慕府周边防守的时候呀!恰好今天又是这么个鬼天气,玄虚宫肯定是趁此机会让刺客宗大举来袭,想要将我们一锅端了!” 慕绫也似受了提醒,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看这霍离秋八成也是玄虚宫的人,向玄虚宫传递消息后就跑了!咱们真是引狼入室!” 慕桐还是不愿相信霍离秋骨子里是这么个背信弃义的人,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少爷。面对诸多的问题和猜测,慕子凉感到头有些乏重,下意识扶住额头,只觉额头滚烫无比,再一抬起头来,眼前陡然一黑…… 黎明含苞待放,千古源一片安宁。 霍离秋虔诚地跪在九天洞外,楚是夜亦是陪着她。 直到曙光冲破云层,在山巅绽放,第一束光照在霍离秋身上,她一身红衣在灰濛濛的清晨显得格外夺目。她已经许久没有机会感受这样的拂照,像是纷扰与她无关。 这时,涯潇湘缓步而出,注目着朝阳,嘆道:“从头来过。” 霍离秋和楚是夜同时抬了头,这四个字仿若直击心头。十年前,楚是夜也曾在师父口中听见这四个字,其中涵义他以为他明白,可十年过去再度听闻,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明白。 涯潇湘将两个孩子扶起来,问霍离秋:“你学武是为何?” 霍离秋恍然,年幼时她对父亲摇了摇头,如今,她依旧对前辈摇了摇头。 涯潇湘原本就不期待听见什么惊世的答案,又道:“无欲无求,方得始终。” 离秋有些不解,人活一世很难做到无欲无求,何况父亲曾言,不知为何学武是永远也学不好的,所以年幼的她去求助弟弟,而一贯早熟的弟弟严肃地告诉她,这是霍家血脉所决定的,拥有一身绝世武艺去捍卫天下人。 可事实是,空有一身武艺,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如今人事皆成空,一切还得从头再来。 “望前辈明示。”离秋微微颔首。 涯潇湘望着她长嘆:“卿本幽兰,奈何持剑。” 楚是夜闻后若有所思,眼光默默垂了下来,霍离秋只得淡然一笑,夹杂着些许哀婉。 随后三人进入九天洞,洞口大大小小九转玲珑,似能让人摸不清头脑,霍离秋盘膝而坐,静静地感受着不同方向袭来的洞风。 41 歪道 洞风拂面,却即刻散去,不留痕迹,霍离秋在交缠无序的风中静静感知,又试着提息鍊气,将一身内力调动起来,眨眼间便有薄薄一层灵力从掌心溢出,紧紧环绕在四周,融入洞风之中,盘旋而上,消失在九天洞顶画着的一轮硕大的八卦图腾中。 第73页 可即便如此,经脉却似透明无物,灵力无法积聚,长此下去只会徒劳无功,渐渐地,霍离秋感到有些吃力,很快便收回了释放出的灵力,犹如歷劫。 涯潇湘始终没有露出一丝轻松的神情,目光愈发凝重,道:“先天不足,不必强求。” “离秋可是武宗霍氏的后人,先天不足也有点说不过去吧……”楚是夜站在一旁小声嘟囔道,涯潇湘没好气地抛去一个记恨的眼神,斥声道:“武宗又如何?你以为武宗就没出过窝囊废吗!那真是多了去了!” 楚是夜一怔,遂预感不妙地转头望向离秋,只见霍离秋缓缓站起身来,不肯妥协道:“前辈可以骂晚辈是窝囊废,但请不要带上整个武宗!即便先祖们不是个个天赋异禀,但至少都是堂堂正正的!” 言辞虽是掷地有声,可涯潇湘只是嘲讽地将“堂堂正正”四个字反覆念了几次,遂斥声道:“堂堂正正?呵,不过是霍家人自诩武宗之名,强行给自己安上这四个字罢了!一个个连江湖是什么都不清楚,连武学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学也不知道,就妄图去指点江山,端起个武宗后人的破架子来!” 霍离秋哑口无言,她仿佛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刚燃烧起的骄傲瞬间坠落尘埃之中,她眸中的光黯淡了许多,她知道前辈虽言辞激烈,却句句在理,有意要将她敲醒。 楚是夜见师父丝毫不顾及眼前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逮着谁都是一顿臭骂,心头不忍,本想开口劝劝,可霍离秋忽然跪在地上,恳声道:“多谢前辈,是晚辈太过天真了!” 楚是夜见了也跟着跪了下来,对涯潇湘颇有不满道:“师父,离秋既是虚心求教,您又何必如此苛刻!” “呵,小兔崽子们倒是都一唱一和,”涯潇湘怫然,遂对着霍离秋道,“你没了武宗玉佩加持,怎么也得再练上个十几二十年才能大为进展,慢慢熬吧!” 说罢,涯潇湘又如往常那般决绝离去,不留旁人发问的权利。霍离秋当即落寞地站在原地,连死缠烂打的力气都没有了,楚是夜本想开解她几句,可离秋忽而沉声说她想一个人在九天洞里静一静,楚是夜从未见过离秋这般模样,只好先行离去。 他来到吟风苑外的小溪旁坐着,捡起几颗小石子丢进水里,渐起微弱的水花。 “四年没见,你越发老成了啊!”风起饶有兴趣地跟了过来,坐在楚是夜身旁,拿出他准备已久的陈酿,师兄弟便在溪边喝起酒来。 楚是夜原本十分抗拒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光,因为每当他闲下来,破庙所有兄弟的音容都会不自觉地出现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而他已经过了大哭一场就能解决问题的年纪了。 “这四年你过得如何?”风起悠闲地问道。 楚是夜非常平静:“也就那样。” 风起忽然眯眼,笑得很诡异:“你真不打算跟我聊聊你和霍姑娘的故事吗?” “我还以为你小子真关心我呢!”楚是夜就知道风起一贯没个正经,想一壶酒砸他脑袋上,随后想了想,他与离秋之间,的确是没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便三言两语将风起打发了。风起“切”了一句,不满足道:“要我说,阿夜你真是的!年纪轻轻就什么事都看得很死,便事事少了一些乐趣,就像你四年前执意要离开千古源一样,你真的只是为了所谓的血海深仇吗?” 血海深仇,楚是夜已经许久许久未曾再提起这个字眼,他无力地将酒壶放在地上,眼神飘忽,只道:“你懂什么……” 风起挑挑眉:“我确实不懂,我不过一介平凡村人,不懂你们江湖各大势力的纷争,但我好歹有眼有耳有脑子,你想想以前夫子说的话,天下分分合合,再至高无上的荣耀也不过百余年后尽归黄土,争来争去何必呢?” 楚是夜忽地严肃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风起也放下酒壶,严阵以待:“很简单,你如今带着你所爱的人回来了,若是你愿意和霍姑娘留下来,师父肯定会同意的,这样你们夫妻二人就能好好留在千古源,开始新的生活。” 楚是夜不说话了,风起继续道:“我看你和霍姑娘也算经歷过一番变故的人,有的事也应该明白了,对于天下大势,孤军奋战只不过螳臂当车,人活一世,何必为了些无用之事?” 楚是夜此刻脑海中极乱…… —— “……土地庙众位兄弟大家日子都过不好,谁有闲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大光故意撞了撞楚是夜,楚是夜不服气地撞回去。 ——“卿本幽兰,奈何持剑。” …… “怎么你说起话来也跟酒日生一样讨人厌……”楚是夜皱起眉头,打算一走了之,风起却不依不饶:“阿夜,我和师姐还有师妹都希望你们能留下来,你曾说过在千古源的这十年是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光,又何苦为难自己非要去当什么救世英雄呢?” “风起!”像是什么被勐地触犯,楚是夜低喝了一句,转过身凝视着风起,风起不再言语,一起长大的兄弟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再争执。 九天洞外已是黄昏图景,霍离秋缓步而出,眺望金乌坠山,却也谈不上高兴或忧伤,她在洞内反省了许久,终是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第74页 霍家人自出生起便天生擅武,灵脉之力高于常人,也全靠着自身血脉与家族玉佩相互照应,如今霍简强行毁了她的玉佩,等同将她从山顶打落,只能从头再来,可这乱世之中,大浪淘沙,一个人哪里有足够多的十几二十年可以随随便便地消耗?难道自己最终的归宿只能是回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不问世事?可习武要想走捷径,必将付出惨痛代价,比如曾被列为武宗十大禁术之一的…… 霍离秋一个激灵,赶紧晃晃脑袋,她没想到自己方才竟对邪魔歪道起了一点小心思,恐慌之余,她发现涯潇湘破天荒地在九天洞旁的小山崖上对她招了招手。 “前辈……”自从被涯潇湘噼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后,离秋变得有些怯生生的。 “你可知灵由何生?” “天地生。” “天地又为何物?” “三才者,天地人。” 霍离秋游刃有余地作答,像是回到以往在教书先生面前摇头晃脑背书的日子,这些都是身为武宗后人早就应该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可她现在只觉异常陌生。 涯潇湘见她虽是极力遮掩,可骨子里都透着不甘心,于是也不再斥责,只沉声道:“你这丫头倒是把这些条条框框记得清清楚楚,那炼血之术你可曾听过?” “这……”霍离秋陡然心虚,“听、听过,是武宗十大禁术之一,以血养灵,修习者能以超过常人十倍的速度增进修为,只是修习者会付出一半的寿命作为代价……” 涯潇湘故意道:“看来你倒是研究得很清楚啊。” “我……”离秋竟然没有再反驳,她的目光变得冷冽起来,“前辈恕罪,只是晚辈别无他法,不得已去考量这些逆天而为的路。” 涯潇湘颇有些意外,他以为眼前的小姑娘会赶紧给自己辩解几句,说自己从来没动过什么歪脑筋,没想到霍离秋竟然不遮不掩,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心思展露出来。 “真有什么连性命都无所谓的非做不可的事么!”涯潇湘忍不住问道。 霍离秋有些动容,下意识念出一句陌生又熟悉的话来:“我这一生,宁可战死,绝不偷生。” “哼,可笑!” 听了涯潇湘前半句,霍离秋以为自己又要挨骂了,赶紧垂下头去迎接前辈的谆谆教诲,岂料涯潇湘又道:“咱们霍家人还都是一个烂德行!” “前辈你说什么?”霍离秋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涯潇湘长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许多,道:“你既知炼血之术,也应该清楚炼魂之术,以挚爱之人的魂灵辅助修炼,而修炼者得到的下场就是永远的不老不死,活在愧疚之中……” 涯潇湘将目光投向远方,眸中升起哀戚之色,仿佛乌云突然笼罩,而那黑暗之中又潜藏着无限的光,无限的痛,他缓声道:“每个人都是一样,年轻的时候精力旺盛,愿意为了自己的一腔执念去拼去战,无论失去多少,绝不后退,最后虽然也得到了很多,但算来算去,人生总是亏了……” 霍离秋不知不觉循着涯潇湘的话坠入深沉的思索之中。 “但即便是亏了,也绝不后悔。” 涯潇湘转过头来难得露出一个笑容,霍离秋却深陷在前辈最后这句话中,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双拳也禁不住想去抓住什么,如此感怀,又是如此渴望。 “我本不姓涯,涯是我亡妻的姓氏,我本姓霍,霍潇湘。” 清风不知何处起,山崖上一片安宁,仿若时间就此定格,无论十年百年。 霍离秋差点没站稳,当即跪在涯潇湘跟前,脑子里将家谱翻了个遍,遂颇为惊恐道:“前辈您、您是……” 涯潇湘打断了她,只语重心长道:““罢了罢了,想必霍箫那厮如今的模样也不可能与你详说什么,这些都是陈年往事罢了,我既已捨弃霍姓,便不用视我为霍家人了,你只当是遇上个怪老头子,心血来潮为你开解了几句。丫头,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别管世人如何看你,也别管什么正道歪道,那些比的都是谁声音大罢了,只要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做堂堂正正的事,没什么不可以!” 夕阳已沉,夜幕渐临,这对半路师徒在暮色照拂下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42 甘心 眼下正是山水迢迢,道阻且长。 其后,涯潇湘回吟风苑去翻出治内伤的药丸来给离秋服下,众人齐聚一堂,享受了一顿久违的团圆晚饭,离秋心中晦暗总算是迎来了一片万里晴空,不自觉地话也变多了,与年过百岁的涯潇湘聊得不亦乐乎。 一旁的楚是夜却陷入沉寂之中,虽时不时替离秋夹上几筷青菜,但自己却始终垂着头守着一碗白饭吃,坐在他斜对面的风起也总是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两人之前的不欢而散似乎还在持续着,楚是夜不愿对上风起那压迫的目光,但心中却难免挣扎,他知道,按之前同离秋说好的,明日清晨,他们便要离去了。 霍离秋从涯潇湘口中得知了父亲霍箫的情况,原来父亲是前不久才带着阿宝来千古源的,那时的霍箫就已经不甚清醒,涯潇湘念在他是武宗后人,只是迟迟走不出亡妻之死,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于是将他安置在千古源,也算是有个终老的好地方,可惜霍箫偏偏不爱睡在吟风苑,硬是要带着阿宝住在附近的山洞里。 第75页 离秋越是听着这些细枝末节的事,越是感到心上被剜去了什么,无限感伤。 晚饭之后,霍离秋和楚是夜一同来到吟风苑外不远处的山洞里,离秋为父亲和阿宝带了一些饭菜去,可山洞里只有阿宝一个人在乖乖睡觉。离秋放下装菜的篮子,出了山洞,四处寻找着,终于在山洞后面的坡地上发现了霍箫的身影。 霍箫独自一人在月光下打着一套拳法,行云流水,仿若从前在竹间小屋的庭院里那样,他的阿婉会在他的身后静静凝望着他。 离秋静静走上前去,娓娓道:“四海八方,尽收拳下,海阔天空,皆纳心间。” 霍箫停了下来,疑惑道:“你怎么知道阿婉写给我的话?你是谁?” 离秋也不想再解释什么,只自顾自道:“爹,若是你能在此找到一个舒心的活法,秋儿也不会再多说什么,只是不知此去一别,何时能再相见……” 话音有些哽住了,离秋仰起头来,望向空中的明月,一旁的楚是夜心中也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而霍箫忽然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听完离秋的话,跪倒在地,掩面而泣道:“阿婉,你走吧,你不该跟着我……” 说着说着还拿起一块石头砸向自己的额头,霍离秋和楚是夜两人赶紧将他拦住,霍箫又换了语气,转过身来紧紧抓住楚是夜的肩膀,着魔似地说道:“霍箫你放了阿婉吧!她爱的人不是你!她不爱你!她不爱你!” 楚是夜没有挣扎,只是有些怔怔地望着眼前蓬头垢面的中年人,霍离秋想让父亲赶紧松开,可霍箫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幻象之中,对着眼前所谓的“霍箫”喃喃道:“你想过的生活根本不是阿婉想过的生活,你放过她吧!你一无所有,你什么也承诺不了!” 说罢霍箫陡然松开了楚是夜,像是又清醒了些,赶紧站起身来,目光恍惚地往远处去了,留下了一句似醒非醒的“我很好”,霍离秋先是疑惑,后又恍然大悟,她朝着那个远去的身影追了几步,停了下来,茫茫夜色之中便再也寻不见父亲的身影。 楚是夜不知为何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离秋来到他跟前道:“是夜,我们回去吧。” “真的要回去了吗……”楚是夜喃喃道,自白天与风起一番争执后,他渐渐有些看不清自己的心。 离秋见他有些恍神,还以为是方才父亲下手太重伤到了他,忙问道:“是夜你没事吧?” “那日,我若听了霍简的话将你带走,到一个像千古源这样的地方,从此不再过问世事,开始新的生活,你会甘心吗?”楚是夜终是问出了口。 “且不论我,你会甘心吗?” “我……”楚是夜哽住了。 离秋扬起一个苦涩的笑,接着道:“如若你是一个只为潇洒一生而活的人,四年前你不会离开这里,不会捨弃这样宁静自在的生活,而选择那样生死无常、漂泊不定的日子。” 楚是夜凝重地审视着此时千古源的百家灯火,而这一切终将在某一个时分,归于宁静的夜里,没有喧嚣,没有仇怨,可他在那样的生活里甚至都看不清自己是谁,只觉得自己活成了芸芸众生。 霍离秋在楚是夜身旁坐下,踌躇一番缓缓道:“是夜,你若是想留下来,便不用顾及我。” 楚是夜笑了起来:“你都打心底里认为我是个不会轻易甘心的人了,为何还说这种毫无意义的话?” 霍离秋察觉到这个笑容背后的晦涩,垂下头去,沉声道:“我一直认为,两个人之间不应全是牺牲与成全,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心让你放弃你所嚮往的生活,我不想……” “你呀,想这么多干嘛,”楚是夜侧过脸来,眼里泛着晶莹,映着这千古源的恬静烟火,声音有些沙哑,“我这个人,即便没有遇上师父他们,没有遇上破庙的兄弟们,没有遇上你,也绝不会独自苟活,如果天意是要玄虚宫执掌这天下,那我宁可战死天意之下也绝不妥协!” 此刻的楚是夜终于明白,他永远也放不下过去,既然放不下,就趁早认清了,别再胡思乱想,也别给自己留什么后路。他索性伸出手去让离秋靠在自己的肩上,两人就这么静静地遥望着千古源寂静无边的夜色。 离秋一时思绪万千,想起简弟已然行差踏错便决不能任由他一错再错,又想起她最好的朋友现在还身陷玄虚宫中决不能袖手旁观,还想起她与慕子凉的约定,天下一日未平,她便一日不会离开他…… 清晨,很快就到了。 当慕子凉再度睁开眼时,他睡在一张狭窄的木床之上,耳畔萦绕着雨滴敲打砖瓦的声音,他皱着眉头,似乎很不适应眼前的光亮。 “少爷你终于醒了!”慕桐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仁,见子凉醒了更是喜极而泣。 慕子凉缓缓起身,又抬手碰了碰额头,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烫手了,慕绫赶紧为少爷奉上熬好的药,良药苦口,酸涩入喉,慕子凉微微咳了咳:“这是在哪儿?” “这里是小可之前在天鸿城盘下的一个小药铺。”白贺忽而开口,慕子凉这才发现房间里还有许多人,都是慕府和招贤堂的旧人。 第76页 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慕子凉对眼下的情形已经瞭然于心,只道:“老爷呢?” “慕老爷他……”白贺有些胆怯,众人也都是黯然神伤。 慕绫知道少爷不喜欢别人吞吞吐吐的,直声道:“老爷原本逃出来了,可又将盟主金印落在了府里,便折返回去,再也没有出来。” 慕子凉勐然咳嗽起来,脸色愈加苍白,而胸口的血玉一直闪着恼人的红光,子凉一怒之下将血玉砸向墙角,众人皆是心头一颤。 “锁春关呢?锁春关现在情况如何?”慕子凉捂着心口克制住怒火。 向戚接话道:“派出去的兄弟回来说这锁春关刚打起来没多久,南国就节节败退,退至天鸿城北城门驻扎,后来听闻慕家出事,更是急忙撤兵回南原去了。” “呵,盟友出事了,自己处境危险了,便什么都不要了,急急忙忙保命去了,这南国也不过如此!”慕绫气得不行,将手里的佩剑勐地砸在桌上。 白贺劝慰道:“绫总管消消气,凡事都还有咱们的大少爷呢!” 一提少爷的事慕绫便更加来气,想到之前如痴穷追不捨,少爷又染了风寒,患了高烧昏聩过去,几乎要将她与慕桐吓得魂飞魄散,幸亏在南门外遇上了白贺等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在慕子凉昏迷期间,慕家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终于消弭在连绵不断的雨势中,只是刺客宗行踪未定,众人不清楚他们埋伏在哪儿,只能暂时在这间小药铺里躲着。 虽然慕府被焚毁,幸好势力仍在,慕家军队已经收到绫大总管发出去的密信,陆陆续续从边地赶了回来,没过多久,天鸿城上下便被慕家军队仔仔细细地清扫一圈,确保玄氏势力没有残留,于是慕家众人从小药铺转移出来,住进了慕家在天鸿城别处安置的小苑里。 偌大的慕府竟能尽数毁于一场妖异的大火之中,要说其中没有如痴的施法,没人愿意相信,天鸿城内一时人心惶惶,已有部分老百姓收拾行囊往南原逃去了,街市也近乎空空荡荡,整座城失去了生气。 是日初晴,雨终于停了。 慕桐小心翼翼地呈来一碗热腾腾的药,子凉皱着眉头咽下,整个过程极静,静得令慕桐害怕,忽然一个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少爷!霍离秋回来了!” 慕绫急匆匆跑来,岂料她话音未落,慕子凉便放下药碗沖了出去,推开房门的一刻,霍离秋正站在院子里,对眼前的一切无比惶惑。 那一刻,慕子凉什么也顾不得了,径直冲上前去将她紧紧抱住,微怒道:“你不是说你不会离开吗!你去哪儿了!你就是这么不讲信用的吗!” 43 当真 “我没有……”霍离秋本想辩解什么,可慕子凉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气力极大,像是要将她永生永世都禁锢住,连唿吸都掐紧了。 楚是夜见这位大少爷如此霸道,当即气不打一处来,道:“你、你赶紧松开!没看见离秋很难受吗!” 慕子凉本就心头一片阴翳,现在楚是夜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更是难掩怨怒,抬手一挥,只见楚是夜的肩上眨眼间便架满了十几把刀刃,稍有差池,便是一条人命。 霍离秋眉头一蹙,忽觉后颈一阵疼痛,进而昏厥在子凉怀中,楚是夜见他将离秋击晕,方知情况不妙,怒道:“慕子凉你想做什么!” 慕子凉将离秋横抱起,对着楚是夜挑明了敌意,道:“之前是我对你太大意了,从现在开始,你休想再从我身边带走她!” 随后,一众侍卫将楚是夜押了下去,关在一个废弃的杂役房里,唯有房门上的镂空花纹透进一丝光来。楚是夜用力锤着门却只能听见铁锁摩擦的声音,房门外的守卫也劝他趁早死了心,楚是夜有气没处撒,苦于离秋在他们手中不敢轻举妄为,只好暂时忍下这口气,踹了房门一脚后便气鼓鼓地坐下,眼前一片昏暗,几缕刺眼的光束中还有翻飞的尘埃。 “楚少侠,如果你能安分一点,我想慕家不会为难你。” 慕霆在门外高声道,楚是夜不免冷嗤一声,想这慕家人还真够装模作样,先将你毫不留情地关在这个鬼地方,然后又说不会为难你,实在可笑,楚是夜索性不挣扎,只冷声道:“慕家的待客之道还真是新奇啊!” 慕霆顿了顿,道:“楚少侠,希望你能明白,在你和霍姑娘不告而别的这段日子,慕家可是出了莫大的变故,少爷生气也是理所应当。” 楚是夜目光一凝,他当然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和离秋从千古源施法返回天鸿城时,曾经的慕府已成一片废墟,四周裊绕着发煳的味道,两人惊恐地在废墟之中兜兜转转几圈,后来遇上了慕绫和她领着的一支慕家军,才被强行逮到了这个陌生的小苑里。 “回去告诉你家少爷,有什么火沖我来,跟离秋没关系!”楚是夜侧脸去,透白的光亮映在他半张有些疲惫的脸上。 屋外的脚步声愈来愈远,不久后四周陷入了无边的沉寂。 离秋醒了,是勐然惊醒。 慕子凉坐在床边,牢牢地盯着她。 霍离秋想起架在楚是夜肩上的刀,正欲开口,慕子凉紧锁的眉头已然一团漆黑,道:“如果你这样言而无信,我很难相信你。” 第77页 “不告而别是我的错,但是我现在回来了。”霍离秋对慕子凉突如其来的怒火表示费解,更未料到他的怒气似是一重接一重,但体谅到慕家变故,离秋顿了顿,愧疚道:“对不起,我不会再离开了。” 子凉见她笃定的模样,一时心有不忍,禁不住咳嗽起来,慕桐在一旁焦急道:“霍姑娘你快劝劝少爷呀!少爷这两天染了风寒,恰好又赶上慕家出事,还要担忧霍姑娘你的安危,这病反倒越来越重了!” 霍离秋慌忙从床上跳了下来,转而将子凉扶到床上去歇着,皱眉道:“你为何如此乱来?” 慕子凉沉声道:“是你先乱来的。” 慕桐见两人相互别扭,不敢多有打扰,只好找个藉口离开了。 此时房内安静得连彼此的唿吸声都能听见,离秋心里琢磨着千古源一事定然不能外泄,可这样又无法解释她离开的事,一时左右为难。 慕子凉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主动转移话题道:“昨晚,玄镜昭告天下,一个月后举兵南下。” “一个月……”离秋深知一个玄镜再加上一个霍简将会展开怎样一场令人闻风丧胆的侵袭,如今招贤堂已废,慕家受挫,南国态度暧昧不清,形势格外严峻。 慕子凉凝视着她,不经意地伸出手来想要抚平她眉间的忧虞,离秋慌忙躲了一下,子凉的手顿在空中,随后无力地落在床榻上。 “你走了为何还要回来……”子凉长嘆一口气,人总是这样古怪,分开时捨不得,相聚时又如此不忍。 离秋平静道:“我说过,霍家人言出必行。” 慕子凉无奈地摇摇头,抬头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道:“没机会了,此次玄氏南下,我并不打算出兵相抗,此后的中原怕是要易主了。” “为、为何?”霍离秋难以置信,她以为无论胜败,至少都会勉力一搏,绝非眼下这般无动于衷。 窗外的寒风渗入屋内,窗棂发出低啸,多年后的霍离秋也许不会记得慕子凉曾对她分析了多少天下大势,但她一定会记得他面色憔悴地倚在床边说的那一句“我累了”…… 玄虚宫。 沈为容近日越发心绪不宁,她害怕自己在玄虚宫待得越久,就越发对此地生出一丝眷恋来。她每日都要故意与玄镜闹闹脾气,或是装作生气不搭理,或是吃饭的时候夹走玄镜碗里的菜,可玄镜始终温柔以待,一切跟六年前在墨苑的日子一模一样,相似得令人心惊。 沈为容原以为她与玄镜相处久了会更加了解他,可她却是越来越不了解他,六年前那个在墨苑梨花树下负手而立的翩翩少年,竟也曾忍辱负重在仇人跟前摇尾乞怜了十几年,平日总是波澜不惊,什么事都好似游刃有余,或冷漠嗜杀,或笑容满面,偶尔也会极度幼稚,他好像有千面,教人捉摸不透。 想着想着,沈为容不知不觉到了后宫深处,看见洛祈跪在庭院中,面前燃起一个火盆,好像在烧着什么东西。 沈为容蹑手蹑脚地窜入庭院里,却还是被洛祈察觉,沈为容不好意思地在洛祈身边坐下:“姐姐,容儿又来看你了。” 洛祈却是别有意味道:“你呀,想见的人定然不是我。” 沈为容悻悻地露出笑容,随后望着火盆惑道:“姐姐这是在烧什么?” “这段时日里我也想通了,如今的悠悠乱世早就没我洛祈什么事了,索性将自己过去的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省得看着闹心。”洛祈说着抓起自己入宫时的那件薄衫,曾经一尘不染,如今早已残破不堪,只一瞬,坠入火盆之中被火舌完全吞没。她本决意好好留着,日夜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过去发生的事,如今她深陷玄虚宫十四年,过去已然是回不去了。 沈为容凝视着那团霸道的火焰,熟悉得像一个她永远也忘不了的人,她眼睫微颤,忽而出手阻拦道:“别烧了,姐姐,你当真相信玄镜说的话?” “怎么会?我只不过想丢弃一些东西,重新面对现实罢了。傻妹妹,真正把他的话当真的是你自己。”洛祈禁不住嘆了口气。 沈为容沉下脸来,洛祈将火盆推远一些,索性同沈为容一起坐在庭院里,此时天色正好,阳光倾洒一地,庭院虽花草甚少,十分空寂,好在还有一个哑奴远远地拿着扫帚辛勤作工,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这庭院也算有了一丝人气。 “妹妹如果不嫌弃,不妨听我给你讲讲我以前的故事?” “愿闻其详!不过……真的不要紧吗?”沈为容害怕洛祈回忆之时会将沉痛的疤痕揭开,但洛祈显然已经看开了许多。 “二十年前,这江湖还尚在宁静之中,那时候的我还是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儿,是家里最小的妹妹。家母生下我不久后便去世了,家里的事务便交由长姐打理,长姐一直是我最尊敬的人,二姐性格恬静内敛,三姐则是性子刚烈,四姐顽皮机灵,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二哥,我原本也是极为尊敬他的,只可惜……罢了,先不提他。” “那一年,远在东原的我们只知道北原忽然打起了仗,没有过多注意,想着北原一贯有宇文皇族坐镇,定然不会出乱子,加上这一年长姐有了身孕,府里忙上忙下,众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尤其是长姐夫,哦对,长姐夫此人是一个大英雄,虽出身寒门,不擅文墨,但为人聪颖且重情重义,愿为长姐入赘我洛家,在后来武林组织的第一次反玄大战中,骁勇善战,大败玄氏,人人尊一声大将军。待长姐生下小侄子之后,我们一家人更是其乐融融,四姐还常常与那小侄子一起打闹,每次闯了什么祸,便能看见长姐拿着戒尺出来训人……” 第78页 沈为容沉浸在洛祈的回忆之中,直至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钦羡这样家中兄弟姐妹热热闹闹的情形,一家人在一起便能编织出无数美好的回忆,只可惜她此生无法享受,渐渐地,沈为容眼中涌出了泪花。 她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长大的,在母亲过世后更是形只影单,喜欢一个人坐在墨苑的台阶上,数着梨花树上有几朵花,数了一遍又一遍。 她知道母亲对她的期望,也知道公主身份意味着什么,因而她非常自律,皇族女子该有的琴棋书画她样样精通,常人少有的治国抱负她也不在话下,南国子民皆敬她爱她,江湖也常常传颂她的才貌无双,表面看起来,自己好像什么都拥有了,可心里总有一大片空白,她不知如何填补。 洛祈眸中也渐渐有了些晶莹,回忆虽痛,但每每想起又总是温暖人心,她见沈为容听得颇为认真,又道:“只可惜,一切很快就灰飞烟灭了。玄虚宫本被击退,可不久后又捲土重来,而这一次,西原刺客宗投奔玄氏,玄氏实力大增,长姐夫率兵出征,却在鏖战两年后,不敌玄氏,反玄虚大军全军覆没,长姐夫战至最后一刻,万箭穿心……” 44 选择 “这……”沈为容瞳孔伸缩了一下,心情随着故事跌宕起伏。 “这场仗我们打输了,输得一败涂地,玄氏南下转战东原,屠尽当时所有的名门望族,偏偏杀到洛家时提了要求,说只要洛家愿意将五个女儿献给玄木,便可放过洛家……以洛家在东原的地位,玄氏无非是要做给东原的百姓看罢了!若是我们不答应,便屠了洛家,干净利落,玄氏自能耀武扬威,可若是我们答应了,就证明了我们洛家人都是一群贪生怕死毫无底线的懦夫,百姓对我们更加无从指望,洛氏就算苟活下来也将永遭江湖唾弃!” 沈为容皱着眉头:“可最后还是答应了……” 洛祈绝望地哼了一声:“没错,洛家那些男人为了活下来,就毫不留情将我们卖给玄氏,尤其是我那二哥,对着玄氏走狗脸都快笑烂了!就这样抛弃了他的长姐和四个尚未出阁妹妹,只为留着他那狗命为玄氏办事,苟延残喘!只可惜我那小侄子就这样失去了爹娘和四个小姨,还要留在那个无耻的舅舅身边!”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长姐被如痴害死,剩下我们四人入宫后,三姐最先不堪屈辱自杀,后来二姐染上绝症病死塌上,四姐疯癫之后被玄木处死,而我年纪小胆子也小,不敢跟玄木对着干,玄木竟一时对我有所怜惜,留着我的命,还在后宫修了这住处,他后来喜欢上别的女人便将我忘了,我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一住就住到现在,只有瘸子陪着我。” “瘸子?” 沈为容顺着洛祈的目光看过去,看见庭院边上的哑奴正在勤勤恳恳地打扫着,即便院子里一尘不染,他也一刻都闲不住。 “瘸子也很可怜,好像是个被俘虏的北原人,被玄氏这帮野蛮人用炭火烧了嗓子,还打断他一条腿,关在玄虚宫做奴隶,他这个人这么大岁数了,呆呆笨笨的,脑子也不机灵,好在心地善良,待人温和有礼,我便将他一直留在身边。”洛祈说罢站起身来朝哑奴而去,哑奴像是受了惊吓,赶紧将扫帚捏在手里,怯生生地站在洛祈跟前。 “你整天不是扫地就是洗衣服,能不能有点出息?”洛祈没好气地望着他怕事的模样。 哑奴沮丧地低下头去,随后又伸出手来指着洛祈的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洛祈一瞧,发现自己的鞋上沾着许多火盆里的灰烬,正想俯下身去,却见哑奴率先一步蹲在她跟前帮她认真地擦去鞋上的灰尘,洛祈忽然有些心软,她总是这样。 沈为容遥遥望着主僕二人,心中感慨颇多,抬头望着骄阳已被云雾蒙上淡淡一层,苍穹之上偶有一两只北原苍鹰在展翅翱翔,很快消失在天际,她忽而懂得了,即便玄镜与十几年前的这些血仇都没有直接关系,但他毕竟是部族的主人,部族满载的江湖亡灵终会来索他的命,如果他不愿救自己,谁也救不了,她也不行。 傍晚时分又一次如期而至,沈为容攀上梨苑的围墙上卧着,醉酒令她脸上多出两抹红晕,眼神乜斜,戏嚯地看着她随手可触的梨树。 枝干荒芜,寒风中摇曳却也如此动人,只可惜她等不到开春时节了。 小兰跪在围墙下都快哭了:“夫人快下来呀!太危险了!夫人已经喝太多酒了!……” 可沈为容耳畔却犹如一片宁静,她随心所欲地躺在有些狭仄的围墙之上,好似一阵疾风而来便会将瘦削的她刮下来,她抬手让酒酿灌入喉中,火辣,灼心。 “你怎么跑到那里去喝酒?” 玄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入了梨苑,有些微怒地望着沈为容。他刚刚从玄氏惯例举行的祭天仪式中回来,风尘僕僕,还有些衣衫不整,沈为容斜眼笑看他,道:“尊主大人可得把衣服穿好了,着凉了怎么办?” 玄镜嘴角微挑,道:“那你赶快下来帮我穿好。” “你可得接住了!” 沈为容不等话音落地便翻身跳了下来,只见酒壶勐然掉落在地碎裂开来,而沈为容稳稳落入玄镜怀中,玄镜闻着她身上的酒气,又见她眼神游离的样子,道:“酒量不好就少喝酒,喝成这样还怎么陪我吃饭?” 第79页 沈为容哼了一声,随后颇有兴致地伸出手来撩拨玄镜有些凌乱的衣服,胡言乱语道:“不陪你吃饭,我还可以陪你睡觉啊。” 玄镜一时有些愣,沈为容又伸手搂了搂他的脖子,嘟囔道:“外面好冷!” 玄镜咧嘴笑笑,将容儿抱得更紧,往屋内走去,一旁的小兰赶紧退到庭院门口去候着,不敢造次。屋内温暖之意袭来,又像是唤醒了沈为容的酒意,她半睁着眼靠在玄镜耳边,轻声道:“镜哥,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 “你问。” “梨花和桃花你喜欢哪一个?” “梨花。” “四位长老你比较欣赏谁?” “谁都不欣赏。” “如痴和霍简只能留一个,你留谁?” “霍兄。” 沈为容又不服气地追问:“那我和霍简只能留一个,你留谁?” 玄镜踉跄了一步,旋即将沈为容轻轻放在床榻上,“你这都是什么问题?” “那,我和天下你选一个,你选什么?” 烛火微微颤动,映在两人眸中,渲染了彼此。 沈为容像是颇为期待地等着玄镜的回答,玄镜却不再脱口而出,只是颇为凝重地望着沈为容,一字一顿道:“我都要。” 沈为容目光平静如水:“不能都要,只能选一个。” 玄镜微微蹙眉,两人对视良久,沈为容的目光越加冷了下来,却又欣慰地笃定了什么,玄镜目光游移,随后笑道:“别说我,那你呢?我和南国只能选一个,你选……” “选你。” 沈为容目不转睛,而玄镜的话还未说完。 玄镜渐渐瞪大了眸子,而沈为容眸中多出些晶莹来,她望着玄镜温声道:“镜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每天在梨苑等着与你一起吃晚饭吗?那是因为我很渴盼这样像平凡夫妻的相处方式,没有什么权力纷争,不论什么贫贱富贵,甚至我们还可以有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可以热热闹闹……” 玄镜游刃有余的神情终于掀起一丝他无法掌控的波澜,他眸眼颤抖,凝视着沈为容,伸出手来抚着她的脸,目光里全是不忍。沈为容又像是跌入浓重的酒醉之中,脑仁发疼,想要翻身蒙在被子里,却被玄镜即刻拥入怀中,红唇被覆上一个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沉重的吻,好似要吻到极致,到天涯海角,到天荒地老。 梨苑被渐深的夜色笼罩得格外动人,动人烛光烧至烛尾显得更盛,两个人在翻来覆去之中却是各怀心事。玄镜不舍放手怀中的人,用尽气力去爱抚于她,直到烛光熄灭,房间的旖旎春光尽归平静,沈为容精疲力尽地倒在玄镜怀中熟睡着,玄镜也终于能够睡得如此安稳,如此满足,他又何曾不想每天早晨睁眼便能看见心爱之人的面容,他缓缓闭上眸眼,稍稍觉得困了些…… 下半夜距黎明还有一段时间,梨苑的雾气尚未凝结,里屋却满是温馨。 沈为容在玄镜怀中甦醒过来,她伸出手来抚着他的眉眼,不自觉地鼻头微酸,轻声唤道:“镜哥?镜哥?” 玄镜唿吸均匀,不曾回应,沈为容蹑手蹑脚地坐了起来,望着玄镜无力道:“玄镜,天底下所有事情和你相比,我会毫不犹豫选你,可是你却不会毫不犹豫地选我,所以我沈为容从今往后也不会再选你。” 沈为容捡起一地的衣裳穿戴整齐,只回头看着尚在熟睡中的玄镜,不敢看太久,随后赶紧套上黑色的风衣,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害怕自己突然改变了主意。 前庭侧殿中此刻还燃着烛光,霍简望着中原的地图正在发愁,忽然一个黑衣人从大门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霍简头也不抬,道:“鸡都没叫唤,天大的事也别来打扰我。” 沈为容心里翻了个白眼,遂傲声道:“哼,就算再给你一晚上研究这破地图,拿不到兵权都是白搭!” 霍简没好气地抬起头来,冷哼道:“既然有事相求还摆出这种态度,你就算给我跪下,我也通通不答应!” 沈为容也不理睬,开门见山道:“我才不管,总之,现在,你,马上送我回天鸿城!” “沈为容你是聋了吗?没听见我刚才说的吗?”霍简不服气地站起身来,只觉眼前人简直不可理喻。 沈为容见他不答应,干脆大摇大摆地往霍简的床榻坐去,笑道:“哟,霍大人你的床可真舒服呀,可你为什么都不睡觉的?” “你赶紧从我床上起来!”霍简像是被刺激到了,快步冲到沈为容面前,却苦于不能动手,沈为容却更加赖着不走,得意洋洋道:“我坐一下都不行啊?” “我不喜欢床上有女人的脂粉气!”霍简咬牙切齿。 “哟!霍大人不喜欢女人啊?那你喜欢男人吗?”沈为容故作无辜地睁着大眼睛盯着霍简,霍简忽然脸微红了些,忍不住啐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快给我起来!” “你答应我了我就起来。”沈为容保持一个礼貌而和善的笑容。 “答应你我有什么好处?” “哼,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留在玄虚宫当个什么红颜祸水,天天危害玄镜!” 第80页 “你一个女子怎么如此不知羞耻!”霍简思来想去不信治不了沈为容,索性伸手去拽她,谁料沈为容不但不躲反倒趁此机会反手抓住霍简的胳膊想要来一招反擒,不过武功悬殊,霍简一个回身便将沈为容轻松制住,沈为容本就没什么力气,一时没撑住便顺带着霍简倒在床上,霍简蓦地满脸通红从床上退了下来,气道:“以前不归山认识你的时候,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无赖!” 沈为容得意地扮了个鬼脸,霍简没好气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道:“后门外已经有一辆马车候着,车夫会直接送你回天鸿城,还不赶快给我滚!” “嘿,多谢!”沈为容赶紧站起身来不再多加耽搁,又留了张字条要霍简转交给玄镜,霍简气鼓鼓地收下字条只希望沈为容赶紧消失,沈为容忽而一改嬉皮笑脸,正色道:“霍简,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六亲不认,只道你我此后再见,必定刀兵相向!” 霍简蓦地想起了谁,只冷言道:“那你最好当心点,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45 兼得 玄虚宫陷入了极致的夜,马车一路朝南奔腾而去,沈为容始终心事重重,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霍简于城楼之上遥望着马车渐渐在北原大地尽头缩成一个黑点,伴随黎明将至,曙光破云而出,他知道,他与过往之间的鸿沟会愈来愈深。 身后传来不加遮掩的脚步声,霍简没有回头,只道:“我以为你是绝对不会放她走的。” “我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不过我忽然改变主意了。”玄镜想起沈为容那一番话,如芒刺般生生扎进他的心头。或许他有自信将沈为容永远留在身边,待天下归一,与她一同携手,只可惜今晚他才明白,容儿真正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两人再也无法像六年前那样纯粹地在一起,至少那个时候他不是玄氏的人,她也不是南国的公主,相知相爱没有任何杂念,“她要走,谁都拦不住。” 霍简用手摩挲着肩上风衣,不满道:“之前沈为容在我们手上,纳兰誉可能还会顾及一番,如今人质没了,沈为容回到南国后,南国必定民心振奋,如此一来,一场硬仗必不可少,你还是太妇人之仁了!” “霍兄,要真的论起来,放走容儿的应该是你才对。”玄镜嘴角微扬。 霍简冷哼一声道:“还不是因为她太难应付了,这玄虚宫能管住她的人本来就只有你,你都不想管了,我何必自讨没趣。” 玄镜笑着摇摇头,转移话题道:“比起这些,霍兄不如多关心关心我们玄氏那位唿风唤雨的乙长老。” “这个你放心,我自有安排。”霍简成竹在胸地望向天的尽头,颈上的“简”字玉佩在曙光映照下显得无比透润,却暗藏阴影。玄镜知晓身边这位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心智早已超出许多人,看似内敛,实则内心又无比骄傲,钟爱去挑战一些他无法掌控的事情,这一点很像自己,这很难得。 曙光初至,玄镜伫立于城楼之上缓缓张开手中的字条,是沈为容托霍简转交的,只见字条上笔锋秀健有力: 我沈为容与天下,你玄镜不可兼得! 马车一路畅行,待入了锁春关,沈为容终于确信她已经脱离了玄虚宫的势力,可当她掀开布帘等待迎接天鸿城的繁华时,眼前破败的一切令她心惊。 马车到了慕府门口停下,沈为容惊惶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几近站不稳,满脑子都充斥着不详的念头,直到看见一抹熟悉的红衣,她不顾脚下坎坷,一路朝前奔去,大唿着“离秋”,霍离秋原本陪着慕子凉前来找寻失落的盟主金印,却一无所获,神思游离中仿佛听见沈为容在唤她,两人目光交接时,皆喜极相拥。 沈为容这才听闻了她被劫走期间天鸿城的遭遇,心中郁结,同时也庆幸自己及时止住脚步,没有继续掉入玄镜为她编织的美梦之中。 霍离秋见她相安无事,也算松了一口气,但又难掩疑惑道:“容儿,玄虚宫戒备森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沈为容有些难以言说,小心翼翼地对上离秋的眼神,低声道:“是霍简。” 霍离秋哑然,她的目光蒙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薄雾,瞬间悲喜交加,慕子凉缓步而来,对着沈为容恭敬地作了个揖,容儿也满怀愧疚地回了个礼,未等二人开口,一旁的慕绫倒是阴阳怪气道:“哟,没事啊,那为什么南国诸位还如此不厚道地威胁我们慕家出兵,这可倒好,慕家被烧了,人也没抢回来就跑了!什么慕沈联盟!真是说得好听!” “阿绫!”慕子凉低声呵斥,慕绫索性转过脸去不再搭理。 换做往日,沈为容早就反驳回去,今日的她却格外温顺,甚至还频频露出内疚之色,她神色凝重,对着慕子凉恳声道:“子凉少爷,这次是南国做得不妥了,若是子凉少爷相信我,待我回到南国,定会誓死捍卫慕沈联盟,决不会让南国做出令人寒心的事!” 离秋第一次见沈为容如此无可奈何的模样,像是脾性大改,慕子凉只莞尔道:“多谢公主一片心意,只是南国主宰南原大地已有上百年的歷史,人杰地灵,实力雄厚,根本无须摊上一个岌岌可危的慕家。” “可……” 第81页 “公主若真想做些什么,只需平平安安回南国去,守好南原那片净土,便是对天下人最好的交代。”子凉温声打断沈为容的话,容儿心中感喟,当即摘下一枚耳坠交到子凉手中,似乎心情大好,定声道:“好!子凉少爷无愧世无双,够包容,够情义,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若是需要,南国大门永远为诸位敞开!” 今日,天鸿城上方难得有一丝暖阳破开了厚重乌云,照亮天空一角。 楚是夜被关在小黑屋好几日了,也不知走了什么运,趁着南国公主回来,众人皆大欢喜的时候,沾了点喜气被放了出来。他只当是那位大少爷喜怒无常,没有计较,更不想给离秋添麻烦,于是重获自由后都跟向戚等人待在一起,没什么要紧事也不会出现在慕家人眼前,只偶尔去看看离秋,但又不想耽误她练功,总是几句话便打发了,以免又被那位大少爷找上麻烦。 他今日特地提了几壶酒去到不归山北岸的小山坡,在坟前同众兄弟再叙叙旧。楚是夜双手颤抖地抚上阿仁的墓碑,想起往日兄弟们嬉笑打闹的场景,禁不住苦笑道:“兄弟们生不能生在同一家,如今死倒能成全在同一片土壤之下……” “大光,我来兑现那日的承诺了,慕沈大婚之后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楚是夜对着大光的墓碑说起话来,就好像大光还坐在他身边。 “我是东原人,出身在一个世家,父亲是二十年前反玄大战的将领,后来战死沙场,因为家里有人为了苟且性命出卖了亲人,以至于我的母亲和一众亲眷被玄氏所害,所以我不情愿留在那个家里,本想要跳崖寻死,结果没死成,去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待了十年,长大成人,学了些武功,四年前我回到中原,才认识了你们……” 楚是夜平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口气说完之后将一坛酒一饮而尽,埋下头来,浑身颤抖着,远处一个神秘的黑色身影静静地凝视着他…… 入夜,天鸿城又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 霍离秋完成了每天惯例的鍊气,只是进展缓慢,令人焦灼,她总是回想起在千古源的日子,羡慕涯潇湘这样的霍家人才是真正将武宗之义贯彻于心的,难免又忧愁自己前十八年的无所事事。 她本无心陷入如此境地,最满足之事不过是感知到活着的乐趣,而非终日困于隐蔽之地,还要时常隐藏自己的身份和行踪,连对外界的认知都只能跑去不归山山脚的书院,藏在窗台下面偷听偷学。 如今的她不用再偷听偷学,也能堂堂正正显露自己的身份,可她终归是个普通人,论聪明才智,她不及很多人,论武功,她大概勉勉强强,唯一可能会被人记住的,大概只剩她这张被无数溢美之词称赞过的皮相。霍离秋走下床来,对着镜子颇为失望地凝视着自己,她脑海里闪过黄昏时分无意听到的闲言碎语。 ——“哎哎你知道吗?昨天晚上霍姑娘在大少爷房里待了一整晚,说是有正事商讨,其实指不定是什么呢!” ——“真的?不过这也难怪,像霍姑娘这种天仙一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不喜欢?” ——“哎哟,之前我还以为武宗霍氏的女子怎么也应该是个女中豪杰,就是那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没想到是这么个柔弱文气的美人,虽说被武宗抛弃了挺可怜的,但我觉得也挺好,她这种美人只用安静站着,哪里还用得着打打杀杀?” ——“哈哈我也这么觉得!既是个弱女子,又何必为难自己呢?不过这下好了,她有咱们大少爷作倚靠,咱少爷才不管她有没有什么用处呢!每天见了就心欢喜!” ——“唉我还听说了,这招贤堂的楚首领好像跟她关系也不一般呢!” ——“那可不得了了,谁敢跟大少爷抢人呀!” …… 霍离秋用极为严肃的目光打量自己,只可惜悠悠众口完全与自己的初心背道而驰,她越发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团糟,正要回床歇息时,只听得敲门声和沈为容的轻声唿唤。 离秋满脸疑惑地打开房门,只见沈为容自己抱着一个枕头就风风火火地进屋来,乐道:“本公主大发慈悲来与我的好姐妹儿一起睡觉!” 霍离秋见她兴高采烈地将枕头甩上床,哭笑不得,随后也回身坐在床边,沈为容懒洋洋地将她挽住,娇声道:“哎呦,自六年前不归山一别后,我可想念和你睡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的日子了!” 霍离秋盘腿坐上床,两姐妹便拉起手畅谈起来,聊了许多闺中密语,沈为容还同离秋讲述了她去到玄虚宫后发生的事,虽然对玄镜一笔带过,但离秋也能从容儿复杂的目光中明白什么,只能握紧容儿的手宽慰她。 沈为容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忽而对离秋道:“不说我了,说说你啊,虽然我没有问,但你也应该主动找我倾诉吧?” 46 孩子 “啊?” 沈为容急道:“啊什么啊,别当我聋,最近慕家的风言风语可多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霍离秋一怔,垂下眉眼道:“嘴长在别人身上,我哪里解释得过来。” 沈为容觉得颇有道理,反正每天闲得发慌喜欢嚼舌根的人太多了,何必理会,可心中忽然有什么念头熊熊燃起,于是兴致大起地问道:“离秋,你真心实意地,悄悄地告诉我,你到底喜欢谁呀?” 第82页 霍离秋差点没反应过来,当即脸色微红道:“当然喜欢是夜了,容儿你想什么呢!” 沈为容些许失望,暗暗为子凉打抱不平,灵机一动,又露出个狡黠的笑,道:“那我这样问你吧,假如楚是夜和慕子凉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霍离秋有些懵:“可是我完全不通水性,怎么救?” “哎呀,你就不能假装自己会水嘛,特别会的那种!你选一个!”沈为容目光透出压迫来,霍离秋犹豫一番道:“是夜他水性很好的,应该不用我去救……至于子凉他,从小都被慕家爱着护着,应该不怎么会水,我大概会先救子凉吧。” 沈为容扶额嘆气,几近无语:“离秋,这是一个假设,你就当他们两个人都不会水嘛!” 霍离秋似有所悟,认真思索一番又道:“那也应该是先救子凉,是夜他肯定不准我先去救他的,他这个人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何况对方还是举世无双的大人物……容儿,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呀?” “傻丫头……”沈为容忽而心中一沉,欲言又止,只欣慰地望着她,只嘆当局者清,反倒是旁观者迷,随后两人挤在一个被窝里有说有笑,夜色渐深,梦里仿佛能看见一轮湖月漂泊…… 此后的天鸿城陷入风声鹤唳中,北境驻扎的慕家军队似乎常常能听见云雾深处传来的玄氏大军的操练声,以及他们祭天仪式上的古怪咒语,一时人心惶惶。 下个月便要开战,沈为容虽是捨不得离秋,但还是准备收拾行囊离去,霍离秋本想前来送她,可只远远地看见沈为容满怀心事地坐在房门外,脸上尽是惶恐。 “容儿?你不是打算要走了么?”离秋见她脸色难看,急忙赶过去坐在她身旁关切道。沈为容似是欲言又止,随后委屈地拽着离秋的胳膊,犹豫许久才在离秋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离秋一愣,道:“容儿你别着急,女子的这个……可能是不准的,或许过几天就好了。” 沈为容赧然道:“离秋你就别安慰我了,我自己打小就是泡在母后的医馆里,这种事见也见多了,心里怎会不胡思乱想……唉,我当时怎么就……” 沈为容狠狠地敲着自己的头,悔不当初,霍离秋也跟着慌了神,她对这些事本就是一无所知,但还是觉得要请大夫来看看比较稳妥,可沈为容心头一片虚晃,她自己虽对这些世俗偏见无所谓,可她毕竟是南国公主,要是被旁人知晓她未出阁便怀上了孩子,怀的还是玄虚宫尊主的,那南国的百年声誉算是要毁得一塌煳涂了,而父皇本就落着病根…… 霍离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将容儿送回房里休息,随后带着满脑子的焦虑和惶惑,出神地在小苑里走着,忽而撞见刚从外面回来的楚是夜和向戚等人。 楚是夜见离秋孤零零地在小苑里瞎逛,有些担忧,想起近日的流言蜚语,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向戚忽而转过身去对兄弟们道:“大伙儿都散了散了!” 渔民兄弟们本就筋疲力尽,没有太在意,听大哥这么一嗓子,当即兴高采烈地四散开来,向戚还隐隐推了楚是夜一把,楚是夜满怀感激,只见向戚对他使了个眼色便自顾自地离开了。 随后楚是夜忧虑地追到离秋身边,刚想开口,只见离秋为难地问道:“是夜,你认不认识什么经验丰富的老大夫,专门给女子诊喜脉的那种?” 楚是夜当即脸色涨红,心跳也似快了好几拍,结巴道:“离秋你……你……” 霍离秋刚开始一愣,随后也羞红了脸,抬手轻轻打了楚是夜一拳,解释道:“不是我,是……唉,你、你快回答我便是了!” 楚是夜赶紧点点头,道:“认识认识!阿仁的阿婆以前的邻居就是天鸿城里最有名的诊喜脉的崔大夫,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毕竟这段时间天鸿城里许多百姓都搬走了。” 霍离秋听得格外认真,想着既不能大张旗鼓将大夫请过来,便只能亲自上门求诊了,于是趁着小苑守备换班之时,在楚是夜的掩护下,带着沈为容从后门偷偷熘了出去,幸好这位崔大夫尚在家中,两姐妹也算拾了好运气。 霍离秋候在门外,不愿打扰大夫看诊,等待的时光变得极为漫长,直到沈为容失魂落魄地从屋内走出,转而扑到离秋身上痛哭了一阵,好似要将所有积压的情绪都释放出来,霍离秋心有不忍,两人索性坐在外面的台阶上聊了起来。 “离秋,你说我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子?要是为了顾全天下局势和江湖大义,这个孩子铁定不能要,可是、可是这是我和镜哥的第一个孩子,我与他本就已经立场悬殊,没有缘分可求了,若是舍了,以后恐怕再也没有下一个了……” 沈为容将头垂在膝盖上,仿佛是坐在墨苑的台阶上,眼前应当有一棵摇曳生姿的梨花树。 霍离秋抚着容儿瘦削的肩膀,宽慰道:“容儿你一向是个随心而活的人,怎么突然开始优柔寡断起来?若是足够狠心,便舍了,既然捨不得,那便生下来,别人的闲言碎语这辈子都是在意不完的。” “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那些对我有所期盼的人,我不敢去辜负他们的信任……” 第83页 沈为容想起所有南国子民殷切的目光,想起病榻上父亲宽仁的笑容,想起许多人和许多人心中完美的自己,其实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完美的,她心中还藏着一个小小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自私任性,只有一腔小女儿心思,想和自己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可任她骄纵一世却也做不到乱世之中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 “若是公主不嫌弃,可将孩子归在我膝下。” 慕子凉从门外大步跨了进来,霍离秋和沈为容皆是一震,慕子凉怕将两个姑娘吓着了,又温声道:“勿怪,子凉是方才在门外无意得知,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离秋讶异地望着子凉,也不知他是如何得知她们的行踪,慕子凉看穿她的心思,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你又瞒着我四处乱跑了。” 离秋愧然低下头,慕子凉走上前来,沈为容却悲喜交加道:“子凉少爷,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慕子凉微微颔首,道:“字字肺腑。” 沈为容蓦地掉下眼泪来:“我沈为容何德何能……平日做了这么多愚蠢事,偏偏又如此好运交上你和离秋这样的朋友。只是兹事体大,牵扯甚广,大少爷最好三思。” “公主放心,今日的慕家能做主的反正只剩我一人了,这个决定,既是为私,也是为公,下个月玄氏大举南下,若能以此为激将,倒也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 沈为容伸手揩去眼角的晶莹,像是与慕子凉不谋而合,笑道:“不愧是大少爷,我原本想着南国欠慕家的不知何日能补上,现在反倒有了机会,这样也好,反正南国那帮老顽固远在天边也不能替我做主,也算同时解了我的一己私心。” 霍离秋见慕子凉三言两语便让沈为容心情转晴,揪紧的心也松了下来,遥望北边天际混沌,似乎不甚明朗。 慕沈大婚将要重新进行的消息又一次随着寒风飘扬开去,沈为容往南国修书一封,也免去了先斩后奏的嫌疑,随后便安安心心地待在小苑里,闲来无事竟破天荒地学起了针线活,颇有当母亲的自觉。整个天鸿城也陷入警觉,慕家军队排兵布阵越发复杂,城中瀰漫着即将大战的气息,而北境也动静颇大,玄乙已经率军从玄虚宫出发,暂时驻扎锁春关以北,一切都蓄势待发。 霍离秋每每回想起上一次慕沈大婚发生的事,心中总是隐隐不安,想着这次自己决不能再坐以待毙。一日清晨,她随意在路边拾了一根木棍便兴致颇高地在院中练了起来。 当她闭上双眼,感知微凉的晨风,忽而灵由心生,丝丝环扣入脉,指尖带起一股灵流,缠绕玉臂而上,抽离于顶,霍离秋登时睁开双眼,挥出手中木棍,在空中划出几圈赏心悦目的弧度来,棍棒与空气摩擦呜咽,草叶上的露珠被振落于地,地上出现了好几道棍痕! 慕子凉远远望见,替她鼓起掌来,霍离秋颇为羞怯地收起木棍,两人在院外的玉桌旁坐下,子凉身后的慕绫依旧是从头至尾都没露出什么好脸色来,霍离秋也不敢自讨没趣。 此时慕桐急匆匆赶过来,见少爷与霍离秋待在一处,似是非常欢喜,赶紧掏出腰间珍藏的血玉,呈了上去,道:“少爷,这是上次你一生气便丢了的血玉,可阿桐觉得可惜了,又替少爷你捡回来了!” 慕子凉神情闪过一丝惶惑,刚想伸手去接,只见霍离秋鬼使神差地拿下这块血玉,讶异道:“这块血玉救了我们好几次,你怎么把它丢了?” 她的语气中还携着些许指责的意味,慕子凉莫名心中一暖,正欲说什么,只见血玉再度亮起久违的光来,霍离秋将它握在手中竟能感到人与玉之间活生生的唿应,惊惶中,她手一颤,血玉掉落,却愈发明亮,红光笼罩着小院,前所未有地怪异。 涯潇湘的话再度涌入离秋脑海中,她本想着人生不过虚晃几十年,若不能力尽夙愿,不过是寿命空耗,可旁门左道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如今她的眼前竟出现了一块能与她相互关联的玉石,仿若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47 坦白 慕子凉将血玉拾了起来,见霍离秋失魂的模样有些担心,唤道:“离秋?” 霍离秋从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块玉到底是什么?为何我拿着的时候,会有灵力灌入我掌心?” 慕桐似是心情大好,抢着替子凉回答,声音也清脆明亮了许多,道:“离秋姑娘,你可是这块血玉的主人,是少爷的命定之人呀!” 霍离秋陷入惘然,又听慕桐欣喜道:“少爷小时候身体孱弱,老夫人便诚心诚意地去不归山灵盪峰向天祷告,老天爷就赐了这么一块血玉给少爷,后来遇上一个高人,高人说此玉的主人并非少爷,若是有一天少爷能找到血玉主人,血玉便会显灵,而血玉主人就是少爷的命定之人,所以霍姑娘和少爷,是老天爷前世就牵好的线呢!” 慕子凉听着慕桐的话,好似忆起许多往事,原本他并不打算告知离秋关于血玉的事,可他现在竟有些暗暗庆幸,又有稍许遗憾,霍离秋心弦微颤,对着慕子凉难以置信道:“这是……真的吗?” 慕子凉嘴角微扬,遂沉声道:“是,只可惜我来晚了……” 第84页 清晨的寒凉还未散去,年关将至,可今年天鸿城的人已经盼不到年味了,小苑虽比不得慕府豪奢,可待久了也能品出些雅韵来。 慕桐见状,赶紧拉着莫名失落的慕绫躲得远远地,生怕打搅了什么,慕桐还特地瞥了庭院东南角的迴廊一眼,好似找着什么人。 霍离秋忽而不知该如何面对子凉,暂时躲开他炽热的目光,但又忍不住多去瞧那血玉几眼,慌乱道:“其实我……我……” 慕子凉倒也不慌不忙,侧过身去倒了一杯温茶,递到离秋手边,轻声道:“你不用这么慌,阿桐说的不过是些旧事罢了,已经过去了。” 离秋心头焦灼,盘算许久,索性跪了下来,慕子凉赶紧站起身来,不解道:“你这是?” 慕子凉伸出手去想要将霍离秋扶起来,可离秋只抬起头来恳声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先起来!”慕子凉言辞微烈,霍离秋拧不过他,只好起身,子凉见她神情纠结,目光却半点也离不开自己手中的血玉,心中忽然猜到了什么。 “我、我想借子凉你的血玉一用,”霍离秋终是说出了口,“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是,我真的很需要它!” 离秋目光诚恳,言辞坚定不移,慕子凉见了她这般视死如归的模样,禁不住笑道:“借?那还能还给我吗?” 霍离秋哑然,想到炼血之术必定会将玉石消耗殆尽,恐怕确是有去无回,只好心虚地摇摇头,慕子凉忽而靠近了些,离秋一愣,可慕子凉却直接拽住她,不许她往后逃,道:“血玉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两人距离之近,霍离秋几乎能看清子凉微颤的睫毛,她惶恐道:“什……什么条件?” 慕子凉见她又慌了神,不忍再去逼迫,轻柔地松开她,遂一字一顿道:“我要你。” 霍离秋愣在原地,慕子凉目光锁着她,她无处可逃,既已如此坦白,她根本无法视而不见,子凉沉声道:“我不信,这么久了,你会丝毫感受不到我对你的心意。” 霍离秋沉下眸子,仿若千钧之石架在她肩上,皱眉道:“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可我不在乎。”慕子凉语气凛然,此刻的他不再是过去那个绵里藏针的公子世无双,他双手按住离秋肩膀,霸道地让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殷切道:“离秋,只要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我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点点是属于我的,别说血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霍离秋的目光陡然堕入无尽的哀愁之中,她知道自己完全可以顺着子凉的意思回答,然后一帆风顺地拿到血玉,反正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可她依然迟迟开不了口。 正当离秋恍神之时,慕子凉索性揽过她,覆上一个深情的吻,霍离秋一惊,正欲挣扎,可血玉当即迸发出极度刺眼的光来,一股强烈的灵力将她全身禁锢住,霍离秋的唿吸都被深吻给盖住,两人在红光中拥吻,恍若一场繁华美梦。 “少儿不宜!”慕桐兴奋地跳起来想去遮慕绫的眼,慕绫没好气地撇开她,道:“这里未及笄的就你一个好吧!怎么不把自己的眼给挡上!” 慕桐得意地咧嘴笑着,又再度张望着东南角的迴廊,慕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好奇道:“你从刚才到现在,目光不是在少爷身上就是在迴廊上,你到底在看什么呀?” 慕桐忽而语气轻蔑起来,故弄玄虚道:“当然是在看另一个看戏的人呀。” 东南角迴廊蜿蜒曲折,十六根廊柱岿然不动,四周景色宜人,既区隔了不同的庭院,更以玄妙的方式将庭院相连。 一个身影躲在廊柱背后,仿若魂魄被抽离。 楚是夜感觉自己像是坠入深沉的宿醉之中,所有听到的,看到的,他楚是夜又不是一个傻子,怎么会不明白!今日慕桐抢了他的玉佩,引他前来,无非是要让他把一些事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眼下的光景……恐怕连傻子也能明白了! 楚是夜下意识快步远离这里,时间越是拖得长久,楚是夜越是觉得自己头痛得快裂开,无边的落寞将他包裹起来,密不透风,他失去了所有厮杀的能力。 慕桐见楚是夜跑开,心下一阵满足,赶紧绕着小路追了上去,慕绫只觉得阿桐这丫头今日神神叨叨的,没有太在意。 庭院的红光復归平静,灵力压制烟消云散,霍离秋积蓄了所有的力量挣脱出来,止不住自己急促的唿吸和震怒的神情,未等慕子凉再开口,一个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脸上,慕子凉硬生生扛下了,霍离秋怒火中烧,当即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少爷你没事吧!”慕绫快步奔向少爷,只见少爷左脸微微肿起,慕绫一时心如刀绞,刚想拔剑去追霍离秋,可慕子凉只示意她不要冲动,遂望着离秋离开的方向,拇指拂过流血的嘴角,暗暗下了什么决心。 楚是夜漫无目的地跑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渔民兄弟,包裹散落一地,众人都好奇地围了上来,直到向戚伸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楚是夜才回过神来:“向兄?你们这是?” 向戚却兴致盎然道:“楚兄!我们正好要去找你呢!” 第85页 楚是夜这才发现身旁的兄弟们都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行囊,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疑惑道:“你们要走?” “是这样的,不久之后玄贼就要南下了,现在城里有慕家守着,也没我们兄弟什么事,所以我们想回东郊渔村去,至少把那边的土地给罩着!”向戚说话时眸中带光,似有一股坚定的信念喷薄而出,周围的兄弟也频频点头应和,他拍拍楚是夜的肩,接着道,“我与楚兄你在招贤堂相识一场,早就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了,之前大光他们的事,我也很愧疚,就想来问问楚兄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去东郊。” “跟我们一起走吧!东郊渔村可好了,有好多好吃的河鲜呢!” “就是就是!楚首领你人可好了,我们大伙儿都捨不得你!” “走吧,慕家根本就不会真心待咱们!” “楚首领跟我们一起走吧,你看,施茂这小子都跟我们一起走了!” 说着说着,施茂被兄弟们推了出来,楚是夜一时感怀,想着还在破庙时,便与城野的乞丐势力混得很熟,只可惜慕沈大婚那日死伤惨重,他和施茂都失去了自家兄弟,也算同病相怜,施茂也顺着大伙儿劝着楚是夜,楚是夜望着一张张诚挚的脸,情不自禁地想起大光和阿仁他们,情绪止不住地泛滥起来。 向戚抬抬手,让他们别跟强盗似的不给楚是夜留退路,随后将楚是夜拉到一旁,语重心长道:“其实楚兄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这个性子本来是绝对不愿留在慕家的,之所以一直强迫自己待在这儿,都是为了霍姑娘,是不是?” 不提还好,一提起离秋,楚是夜更加苦恼,他沉声道:“现在看来大概是我一厢情愿了……向兄,你们先别管我了,我一时半会儿也做不了决定。” 向戚若有所悟,认同道:“这样吧,我和兄弟们先走,明日一早便在东城门等你,一直等到午时,若是午时过了你小子还不来,我们可就走了!” 楚是夜勉强挤出一个笑,打起精神来送别了诸位渔民兄弟,凝望他们离去的背影和东边那片广阔的土地,楚是夜竟无限神往。 此时慕桐冷不丁地跳了出来,将楚是夜的玉佩扔还给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道:“怎么样?是不是突然觉得天涯何处无芳草?” 楚是夜将玉佩收好,忍住怒气道:“有话直说!搞这么多弯弯绕绕干什么!” 阿桐见楚是夜一贯是个坦率的人,便清清嗓子道:“我家少爷说了,很感激楚少侠为招贤堂,为慕家做的一切,所以特地吩咐阿桐来问楚少侠想要什么回报。” “呵,已经开始下逐客令了么?”楚是夜冷笑一声,原来一切早就被别人盘算好了,给了回报大抵就是两清了,显然是要你从此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不要再有所纠缠了。楚是夜忽然想起霍简曾言离秋与他“一个天真一个无知”,哈,他果然是无知得很吶! “楚少侠你倒是回答我呀!”阿桐见他神情不对劲,于是开口催了催。 “我要霍离秋你家少爷给吗!”楚是夜蓦地冲着慕桐忿忿不平地吼了出来,慕桐吓得退后了几步,不服气道:“你你你凶什么!” 楚是夜克制着自己过激的情绪,道:“请你转告你家少爷,我楚是夜江湖混混一个,做好事不留名,不需要什么回报,从此咱们就相忘于江湖了!” 48 理由 话语掷地有声,楚是夜一刻也不想多待,正欲离去却被慕桐死死拦住,慕桐鼓起勇气嚷道:“刚才你也看到了!离秋姑娘到底喜欢谁,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 楚是夜愕然,咬牙切齿道:“我不明白!” “你不要再骗自己啦!”慕桐继续不依不饶,“离秋姑娘是武宗后人,而我家少爷乃是天之骄子,两人本就是天作之合,要不是因为你,少爷早就和离秋姑娘在一起了!” “所以呢?这还怪我咯?你家少爷高高在上就可以随意抢走别人喜欢的人?就可以需要你的时候礼待有加,不需要你的时候叫个丫鬟来就打发了?”楚是夜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楚是夜我警告你!你若不想白贺经脉寸断而死的话,最好不要乱来!” 像是一盆冷水从头顶倾盆而下,楚是夜倏然愣住,道:“你什么意思?” 望着慕桐桀骜的面容,楚是夜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他一把攥住慕桐双肩,低喝道:“有什么沖我来!关白贺什么事!” 慕桐也不挣扎,只是发出渗人的笑:“没听说过什么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他现在恐怕剩不了多少日子了,你若想救他就只有乖乖按我说的话去做!” 楚是夜总算明白眼前这个平日娇小可爱的小丫鬟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嘴脸,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威胁在楚是夜看来有些不明不白,慕桐一个小丫鬟肯定没法自己酝酿这齣卑鄙计谋,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她背后的人,如此想来,这位慕家大少爷的手段可是相当不一般,于是楚是夜稍稍冷静了些:“我要见白贺!” 一道惊雷在空中炸开,乌云已然吞噬大半个天空,只是周遭一片寂寥,暴雨迟迟没有落下,徒留无边无际的压抑,将人困在混沌之中。 第86页 慕桐对守门的侍卫递了个颜色,侍卫赶紧将门上的锁卸下,楚是夜警惕地瞪了慕桐一眼,随后轻轻推门而入。房间内装饰十分朴素,裊裊檀香悠然而散,白贺正坐在灯火之下翻看书卷,见楚是夜来了,脸上欣然之色藏也藏不住:“楚兄!你怎么来了!” 楚是夜见他模样大为消瘦,慌张道:“白贺你没事吧?”说罢楚是夜将白贺转上几个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好像除了清瘦一些并无大碍。 白贺露出一如既往的傻笑,道:“小可没事!只是听闻下个月玄虚宫要举兵南下了,小可实在是担心得很吶!本想什么时候找楚兄你商量一番,却不料楚兄你亲自来了,正好!” 楚是夜见他完全沉浸在南下之战中几乎都快忘记照料自身,不免有些愧疚,愧疚中带着些许不满:“你看看你,被人软禁起来了还嬉皮笑脸的!” 白贺似是对“软禁”二字反应了一会儿,道:“哦我想起来了,门口的侍卫是大少爷派来保护小可的!楚兄你也知道,小可不会拳脚功夫,稍不注意就会成为刀下亡魂呢!楚兄千万别误会大少爷的一番苦心!” “一番苦心?”楚是夜没好气地重复了这四个有些刺耳的字,但见到白贺完全不在意,他只好不再追究,只是白贺的脸色实在比垂死的病人还难看,楚是夜想不通,于是三言两语同白贺道别,想要先行离去。 白贺不知楚是夜今日为何前来,也不知他又为何突然离开,只是看着楚是夜踏出房门,将房门轻轻合上的一刻,白贺忽然感到极度不安,他想上前多加挽留却始终迈不开腿。 房间内的薰香渐浓,白贺在房门关上的一瞬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跌跌撞撞地掏出方巾捂着口鼻,却见自己咳出些漆黑的液体来,白贺皱起眉头:“楚兄,对不起……” 而楚是夜也并没有离开,只是倚在房门外神色凝重地听着房内传来的白贺咳嗽和磕磕绊绊的声响,再想起他那病怏怏的模样,深知慕桐的话不假,只因白贺不愿拖累别人而故意隐瞒逞强…… 回到僻静角落里,慕桐颇有些傲慢道:“我带你见了白贺,现在轮到你去做我要你做的事情了!” 楚是夜极为冷漠:“直说吧,你要我做什么来换白贺一条命!” 慕桐叉着腰,努力维护着自己的气势,壮起胆子来拍拍楚是夜的肩:“你去与霍离秋做个了断,从此离开慕家,走得越远越好!待你消失之后,白贺自然会慢慢好起来!” “我凭什么相信你?”楚是夜没好气地掀开她的手。 “喂喂餵你有没有搞错啊,你现在可没有跟我们谈判的资格!” “你……”楚是夜不再纠缠。无论如何,白贺本是局外人却因他遭此横祸,楚是夜本就是个对身边之人珍之重之的人,有奸人要以好兄弟的性命要挟,他竟毫无还手之力,加上之前他所看到的…… 忽而几滴雨稀稀拉拉地垂落在他的肩头,很快雨势渐强,又是一道惊雷在苍穹上划开,慕桐赶紧跑到屋檐下躲雨,却听背后落寞道:“也罢,我本来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待慕桐再转过身去,密集的雨幕之中,楚是夜已经不知所踪。 大雨滂沱,伴随着犀利的闪电不停地在空中划开惨白的口子,更有轰隆隆的雷声一个接着一个,天鸿城再度被大雨侵袭,近日天气诸多古怪,众人也都摸不着头脑。 晚饭时分,慕绫不情不愿地将饭菜给霍离秋送去,离秋正在床上打坐调息暂时不方便,便让慕绫搁在床边,慕绫颇为不满道:“少爷说了,饭要趁热吃!” 霍离秋毫不动容,冷漠道:“感谢绫总管为我送饭来,可我现在不想吃。” “哼,我看你是想等着少爷来亲自餵你吧!”慕绫翻了个白眼。 霍离秋本就对早上的事耿耿于怀,克制道:“我想绫总管你可能误会什么了。” “误会?”慕绫将菜盘勐地放在床边的小方桌上,“霍离秋,我真是没看出来,你平日总把什么武宗大业挂在嘴上,在少爷面前装模作样,欲迎还拒,一有机会这身体倒是诚实得很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不堪入耳的话语有些激怒霍离秋,离秋本想下床来与慕绫理论一番,但今晨受血玉控制,灵力翻涌,刚刚又怒极攻心,几乎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稳。 慕绫见她又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道:“得了吧,你还是乖乖在床上躺着,不然伤了哪儿,少爷又要找我麻烦了,这饭你自己看着吃吧,再见!” 话音未落,慕绫便一脚踹开房门离去,却在门开的一刻吓得顿在原地。 一道明晃晃的闪电正好在庭院之上撕开,光芒笼罩之下,浑身淋湿,髮丝凌乱不堪的楚是夜面无表情地站在慕绫眼前,还携着丝丝酒气,手里拿着一张湿透的书信,上面的墨迹已然晕开。 慕绫不敢多看,只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去,楚是夜冷若寒霜的目光丝毫不动,只是慢慢游移到房间里去,他深吸一口气,缓步而入。 “是夜?”霍离秋本坐在床边缓口气,却在看见失魂落魄的楚是夜那一刻,勐地站起身来,“你怎么弄成这样?” 第87页 楚是夜露出一个笑来,就像平日的他,温声道:“我没事,不过是过来看你忘了带伞,不料这雨下这么大,对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别的事可以不干,饭可不能不吃。” 霍离秋愣愣地被楚是夜扶回床上坐着,而她的目光却分毫不敢从楚是夜脸上移开。 楚是夜泰然自若地坐在离秋床边,将湿透的书信随手扔在桌上,端起热汤来:“这汤再不喝可就凉了。” 离秋伸出手来将楚是夜额前凌乱的髮丝拨到两边,楚是夜一抖,随后抬眼望着霍离秋,目不转睛,安安静静地凝视她为自己拨弄头髮,只是他的眸中竟多了几点不被察觉的泪光。随后楚是夜低头悉心吹了吹参汤,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递到离秋嘴边,离秋颇有些羞赧地张口喝下,一来一去,房间里极静,却又如此令人心潮澎湃。 楚是夜将空碗轻轻搁回小方桌上,斜眼瞥见桌上湿透的信纸,神情凝重,霍离秋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解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离秋,如果我要你现在跟我走,你会答应吗?” 霍离秋愣在原地,从他晦暗的眸子里察觉到了一丝怪异,担忧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何突然要走?” 楚是夜垂下眸子,不自在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当是我后悔带你回来了……” “后悔?”霍离秋想起两人在千古源彻夜交谈的时光,分明很多事已经彼此明朗,不知为何楚是夜忽而改了主意,而今晨发生的事还萦绕在离秋心上,她蓦地无比失落,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楚是夜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他一贯不喜欢兜兜转转拖延时间,但此时此刻话到嘴边却总是没有办法畅快淋漓地吐出来,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比贪恋陪伴在她身边的光景,却不知为何,两人走到了这一步。 49 威胁 “离秋,我自从遇上你之后总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之前又同你玩笑说怕你撇下我,其实只要你心里的人是我,旁人如何我根本不在乎……只是现在,似乎是我在自欺欺人了。” 楚是夜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又道:“感情之事我虽没什么经验,但也知道什么叫做自知之明,你放心,我从来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人,既然知道你的心意,我也不再做这场梦了,有更好的人照顾你,我想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你我当初成婚虽是有些唐突,但也是认认真真对天地立过誓言,共同经歷过生死的,我知道名门大家最重礼节,你是武宗后人,我也不能对你草率,我拟了一封书信,你若满意便收下,不满意就随便扔了吧……” 楚是夜一口气将心中酝酿的话全部倾尽,生怕有一丝遗漏,他站起身来,就当做自己这场梦彻底清醒过来。 “是夜……我为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霍离秋的心随着屋外一道轰雷变得四分五裂,她迷惘之下慌慌张张拿起方桌上字迹模煳的书信,颤抖着指尖抽出里面的笺纸,全是晕染的墨迹,唯剩两个字还能勉强辨认出来——休书! 霍离秋将“休书”二字反覆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只觉一股气血上涌,眼泪潸然而下,抬起头来望着楚是夜,尽是难以置信。 楚是夜咬紧打颤的牙关,勉强笑道:“那我这就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的视线无处安放,手足无措中只好转身离去,生怕自己忍不住回头看她,霍离秋慌忙追了出去,顿时,倾盆大雨无情地击打在两人身上,霍离秋在滂沱大雨间几乎快睁不开眼,楚是夜仍旧不敢回头看她,他攥紧拳头,指甲都快嵌入肉中,但他还是选择继续朝前走去,霍离秋急切道:“是不是谁跟你说什么了?还是你看到什么了?听到什么了?那些都不是真的!” 雨声嘈杂,霍离秋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毫无逻辑,毫无理智,毫无风度,但她也顾不了别的,只是嘴里重复着“不要走”,忽而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楚是夜终是忍不住回身扶住她,不忍道:“你这是做什么!上次的伤好完了么!怎么可以出来淋雨!” “我的伤早就好了……”霍离秋转而望着楚是夜,万分无助,“可你要去哪儿?千古源回不去了,破庙不在了,故人不復,大战将至,你能去哪儿?” “天地何其大……”楚是夜语气淡漠,忽而抬眸正色道:“那你愿意跟我走吗?” 霍离秋满脸淌着浑浊的雨水,她以为楚是夜应当能理解她的处境,乱世之中身不由己,如今走不走这个问题根本毫无意义:“我答应过别人,天下一日未平,便一日不走……” 楚是夜早已料到离秋的回应,可即便如此,也止不住地心碎,他失落道:“可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平呢?” 霍离秋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但又不想让楚是夜失望,于是胡乱道:“也许很快,也许一两年,或者五六年……” 楚是夜知道离秋只是为了挽留他,一颗真心早已在磅礴大雨中不明不白,好似有一把利刃在心头翻搅,他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泪来,反正大雨之中已然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他哽声道:“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所以你要在他身边待这么久……那我呢?” 第88页 霍离秋忽而失去了挽留的气力,她说过她不想用自己的人生去圈住别人,可她现在的所作所为皆是违背了自己说过的话,当初不归山初遇时,她满是警惕,生怕自己连累到他,可现在她竟然想要强行留住根本不属于这里的他。 “好……”霍离秋有些哽咽,强忍道,“是夜,如果离开这里,你能过上你最渴望的生活,那你便、你便走吧,我不会再留你了……” 楚是夜拳心渗出血来,浸透了指甲,他不敢再去看她,霍离秋又冒着大雨淋漓正色道:“但是刚才那封休书……我不会收!你可以再娶,但我此生绝不再嫁!” “一生一世一双人……”楚是夜绝望地后退了几步,他必须赶紧离去了,他知道,再多待一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留下,于是他决绝地转身而去,原来从庭院走到小苑门口的路有这么漫长,长到他快走完自己的一生。 霍离秋眼前一片模煳,只看见那朦胧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她支撑自己歪歪倒倒地站起来,往前追了几步又无力地瘫坐在地。 漫天雨雾腾腾,雨点不留情面地砸在离秋虚弱的身躯之上,不知什么时候,离秋恍然以为雨停了,抬起头来,慕子凉正举着一把纸伞,半跪在她身旁为她遮雨,他的眼神满是不忍和悲伤,缄默不言,也不顾自己一身洁白,任其在瓢泼大雨中浸染污流。 霍离秋想起今日种种,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精疲力竭,渐渐地,慕子凉的影子在眼前晃动不止,直到她的眼前陷入完全的漆黑之中…… 楚是夜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慕家,无力地靠在围墙之外,笑着对自己说今日饮的酒后劲真大,以后可不能再乱喝一气,只是他本想迈开步子,却觉得腿像灌了铅,沉重不堪。 “离秋……”楚是夜皱着眉头倚在围墙之上,他就这样将霍离秋留在一场无休止的暴雨之中,她这个人这么倔,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回房里歇着…… 楚是夜越发觉得自己没用,明明已经走出了慕家,此刻却不知该何去何从,或许他只能等天亮了去城东投奔向戚。 也或许,他不该这么自命清高,离秋既不让他走,他又自顾自地矫情个什么劲?或许他可以脸皮更厚一些,只当自己喜欢便是,甚至可以死皮赖脸一些,他慕子凉要争便跟他争,就算慕桐那丫头要拿白贺威胁他,他完全可以拿把刀反过来威胁她……可之后呢? 什么样的生活才是他最渴望的生活呢? 楚是夜蓦地想起十四年前同样的一场暴风雨,六岁的他绝望地站在悬崖边心如死灰,父母双亡,家道没落,所有人对着玄虚宫摇尾乞怜,天都快塌下来了,可比现在糟糕一百倍! “算了,楚是夜,你註定了孤独一辈子,所有来过你的生命的人最后都不会伴你长久,爹娘是这样,兄弟知己是这样,就连心爱之人也是这样……你现在只需心无杂念地专心报仇,其他的人和事与你再无干系了……” 楚是夜再也受不了自己这副不堪入目的颓废姿态,没什么大不了! 不是老是说自己像在做梦吗? 梦醒了日子还是一样过! 他索性打起精神来朝南门而去,可刚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空无一人的天鸿城大街上除了漫天的暴雨气息,更掺杂着浓郁的血腥气,或者说,杀气。 楚是夜勉强睁着眼睛在大雨之中揣测形势,只见慕桐站在斜对面的屋檐之下,傲慢地望着他,随即十几个黑衣人从两侧的屋顶上跳了下来,手中持着明晃晃的尖刀,将他重重包围。 “怎么?我都已经按你说的做了,还要赶尽杀绝?”楚是夜冲着慕桐斥声道。 慕桐人虽娇小但嗓音尖细,毫不费力地压过哗啦的雨声传入楚是夜耳中:“我家少爷一贯的作风便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楚是夜斜眼瞥了这些黑衣人几眼,冷笑道:“这才几个人?回去告诉慕子凉,要想杀我,起码得再找几十个顶尖高手来才行!” 慕桐不为所动,得意道:“哼!楚是夜你别得意太早了!” 话音刚落,楚是夜只觉得自己肩膀有些刺痛,四肢也渐渐褪去了气力,再一对上慕桐的视线,倏然回想起之前,慕桐故意来拍拍他的肩,如今一想还是自己太无防备,被这小丫鬟有机可趁,将什么药还是毒种在自己身上……果然是非要置他于死地! 趁楚是夜未反应过来,十几个黑衣人齐齐上阵,招式兇狠,楚是夜掐着自己努力保持清醒,俯身探地躲过一击,又有两人从后方袭来,楚是夜双掌将刀片击飞,随后借刀主之力腾空而起,鹰隼旋空,对这两个黑衣人来了一招猝不及防的迴旋踢,将其击退好几米远,倒地不起,慕桐见了心里焦虑,亮出慕家的暗卫腰牌,厉声道:“你们一个个都干什么吃的!杀一个小混混都要磨蹭这么久!” 楚是夜已然站不稳,蓦地跪倒在地,只见一把尖刀从腹中贯穿而出! “呃……”楚是夜咬牙,而后接踵而至的是肩上、腿上、胸口,被一把把尖刀划开、刺中、贯穿,血肉模煳,他一身素衣已是血迹斑驳,衣服碎片也散落一地。 楚是夜低喝一声,调动仅存的一丝内力将十几个黑衣人甩开几米外,楚是夜皱着眉头将身上所有的刀片一个接着一个拔了出来,夹带着血肉,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慕子凉若是要杀他,根本不会这么磨蹭,早就拨来一支军队对付他了! 第89页 楚是夜怒视前方,大喝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慕桐咬着嘴唇,一字一顿道:“谁威胁到了少爷,谁就是我慕桐的仇人!” 楚是夜视线模煳了,就连唿吸都变得艰难起来,黑衣人在慕桐的号令下又掏出袖中的匕首亡命地沖了上来,扬起匕首那一刻,冷冽的目光隐藏在蒙面之下,绝无手下留情的可能。 终于,楚是夜倒在了血泊之中,失去意识前他的目光落在庭院的方向,也说不出话来。 ——“对了,我、我叫楚是夜,是非的是,秋夜的夜,姑娘你……” ——“霍离秋……” ——“离散的离,秋、秋夜的秋。” …… 待黑衣人确认楚是夜没了唿吸,慕桐赶紧撑开伞来想要逃离这一片血腥之地,临走前交代暗卫们将尸体收拾干净,随后急急忙忙回到慕家去了。 这场暴风雨持续在中原颳了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与前几日那场连绵细雨完全不同,南门外的不归湖水位暴涨,暗潮汹涌,一些低洼的地方已然被潮水湮没,一片狼藉。 50 祷告 北原以南曾是一片丰美辽阔的草原,北原人靠着智慧和勤劳将清晨收集的草露酿入酒中,造出了一种被唤做草原蜜的上等佳酿,而这片草原也被称作露水草原。 不过往日已随风而去,自玄虚宫揽下整个北原后,草原上早就荒芜不堪。 在玄氏大军驻扎的位置能清晰地眺望到不远处的锁春关城楼,霍简站在营地口,手里攥着一枚透亮润泽的晶质令牌,上面镌刻着一个古老文字——玄,这是出兵前夜,玄镜亲自交到他手中的尊主令牌…… “启禀军师大人,乙长老打算今夜拔营,一路进驻锁春关去!” 一个兵卒冷不丁出现在霍简身后,霍简下意识藏起尊主令牌,稍有不满道:“今夜?这么着急干什么?” 兵卒露出为难的神色,道:“额……乙长老只是吩咐属下来知会军师一声,并不是、并不是来与军师大人商量的。” 霍简目光一狭,也不再跟一个小兵卒计较,假意颔首,随后怀着隐怨回帐篷里去了,他知道,行军路上,谁握着调兵虎符,谁就是做主的人。 刚到帐篷入口,霍简瞥见一群哑奴躲在帐篷后小心翼翼地候着,当即环视一圈,确认四周无人后便凑了上去。 霍简眼神警惕,低声道:“交代下去的事都办好了么?” 哑奴们赶紧点点头,其中为首的哑奴还蹲下身子,捡起石子在草坪上划出一些奇怪的线条来,霍简嘴角扬起一丝弧度,从袖中抖出些银子来分给众人,哑奴们战战兢兢地收下,又止不住地喜悦。 遣散奴隶们后,霍简若无其事地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像是心情愉悦,索性去后营检查士兵们的操练情况。 当他离开后,方才报信的兵卒从角落里探出头来,急匆匆地沖长老的帐篷去了。 玄乙听了小兵的言辞,也不意外,只不屑道:“玄镜这厮对霍家这个稚齿小儿还真是信任,谁知道背后安的什么心!” 小兵受了打赏后正欲退下,谁知在迈出步子的一刻,头颅径直从肩上飞了出去,当即血溅满地,帐内的人都屏住了唿吸,跪在地上颤慄不休! 玄乙甩了甩满是血污的手,冷冽道:“哼,想要骗我,还差了些道行!” 随后一道烟雾窜上营地上空,本在操练的士兵见状齐齐跪在地上,低首含胸,双手交叉相抱,一会儿佝偻着身躯,一会儿又仰天祷告,嘴里始终念念有词。 此时此刻,眼前的白袍宛若一片圣洁的海洋,颂词齐整有力,迴旋在营地四周,霍简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似有万人吟诵,波澜壮阔,他有一丝惶惑。 大军很快集结,拔营前行,而此时不过黄昏将至,比预计的时间又提前了些。 霍简被强行推上领路的位置,率着一队先锋走在大军最前列,而玄乙则慢悠悠地随在队尾,一路上的行军速度格外奇异,常常有头尾严重脱节,霍简时不时停下先锋队,等着大军合上来。 渐渐地,北原上升起浓雾来,遮掩了大部分的视线,霍简听着四周传来诡异的呜咽声,目光当即沉了下来,抬起手来,先锋队伍再度停下。 一个将领规劝道:“军师大人,咱们还是别停了,这里是北原的雾区,很容易走丢的,不如一路向前,到锁春关再等着与二长老汇合吧!” 未等霍简作出决定,先锋队忽而齐齐往前沖,霍简正欲喝止,队伍眨眼间便折返回来,将霍简团团包围起来。 剎那间,将士们抄起手里的武器便朝着霍简涌了上来,玄乙从浓雾中走了出来,狡黠地傲视前方,霍简稍稍意外,但也根本没放在心上,道:“怎么?乙长老想要在这里将我了结了?” 玄乙见他语气轻蔑,怒上心头,道:“哼!霍家小儿别太得意了!赶紧把尊主令牌交出来!” 霍简耳畔一绺白髮在空气中突兀地断裂开来,他往后撤了一步,深知玄乙的决意,他将尊主令牌掏了出来,又当着玄乙的面放入怀中,轻笑道:“有本事就来拿!” 眨眼间,霍简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之中,寒气流淌中,筋骨错裂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当霍简再度出现在玄乙眼前,两人周围的先锋队伍皆倒在地上,再无动静。 第90页 仅凭一人之力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放倒了三十多名玄氏将士,玄乙对霍简展露出来的身手总算有了眼见为实的感受,他冷笑道:“好啊!藏不住了啊!玄镜既然要报仇,那我就提上你的头去见他!” 霍简将指关节捏得脆响,咬牙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51 游丝 只一瞬,霍简径直一拳锤在地上,灵力霎时流过地面,朝前袭了过去,带起凛冽的旋风,搅得云雾四处逃窜,寒流震颤。 玄乙丝毫不惧,反手张开一道玄冰结界,将所有灵力抵挡在外,空气中铮铮冰裂声响,浓雾之外,似有千军万马的影子逼近!原来是玄氏大军从后方跟了上来,玄乙见状大唿:“霍家人造反了!还不快给我拿下!” 霍简不想让所有努力都白费,赫然亮出玄镜的尊主令牌,唿道:“尊主之令在此,谁敢造次!” 众人原本见满地的先锋队尸体当真以为武宗后人临阵倒戈,殊不知霍简手中握有尊主令牌,如此一来,左右都不是,大军交头接耳,陷入为难之中。 玄乙飞身而起,宛若一尊大佛落在霍简跟前,恶语道:“如果你再跟我唱反调,那么霍军师今日就要为玄氏南征牺牲了!” 话音未落,玄乙出掌勐击,霍简赶紧抽身躲开,玄氏大军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掌权人在浓雾中激斗,毫不留情,稍有不慎便会有一方命丧当场。 玄乙的玄冰功力已至高境界,加上经验老成,霍简渐渐有些吃力,不停地变换步伐,而玄乙见他强弩之末,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但这个十六岁少年武力格外惊人,加上有武宗灵脉护体,玄乙暂时没法找出他的破绽下手,只好设法扰乱霍简心智,道:“放弃吧霍军师,玄镜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废物,根本不值得霍家人这样!” 霍简坚决道:“玄镜不值得,天下便无人值得!” 玄乙一记冰刃挥出,朝霍简疾驰而去,霍简渐渐地嘴角一扬,玄乙只觉莫名其妙,又极度看不惯他这种永远都是自信满满的模样,简直跟玄镜一模一样,令人憎恶!玄乙再度发力,但凡霍简所到之处必然遭受寒冰勐袭,脚下多处草皮被炸成碎片四处飞溅,玄兵们胆战心惊。 霍简在玄乙四周快速闪现,一个回身落地时却疏忽大意了些,双脚被寒冰冻住,动弹不得,玄乙仰天长啸,随即勐然一掌稳稳地击在霍简胸口,霍简体内强大的武宗灵脉将玄乙弹开。 玄乙狂笑道:“你中了我一掌,不死也会元气大伤!还是不要挣扎了!” 此时,随着眼前尘土翻飞,十几具哑奴尸体从天而降,径直落在霍简眼前,那一瞬,血肉之躯砸在地上的声响不过像是鱼肉落在砧板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玄乙踩着其中一具,傲然道:“想让这些蝼蚁来害我?不自量力!” 霍简望着地上这些毫无生气的面庞,分明几个时辰前还在他眼前活蹦乱跳,原来生命也不过如此,尤其是活在低处的人,因他人生,也因他人死……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人不能白死。 霍简捂住胸口,冷笑道:“乙长老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处境?” 玄乙忽而心头一凛,进而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因为周围全是笔直锋利的丝线,稍有不慎便是皮开肉绽,他低头望向脚下,自己竟然身处一个灵力极强的阵法之中!原来霍简方才四处乱窜是在用灵力布阵,可从雾中升起的锋利的游丝又是从何而来? “乙长老,你纵使杀了这些奴隶,又可曾想过我早就让他们为你布下了这个死局?”霍简非常满意这个结果,假装自己实力不济四处躲闪,又拼上元气大伤的后果接下玄乙一掌,只为此刻将他推入地狱! “你敢杀我,所有玄氏族人都不会放过你的!”玄乙怒目圆睁,不忘继续挑衅霍简。 霍简站直身板,又一次高举尊主令牌,对众人唿道:“玄乙狼子野心,仗势欺人,滥用先锋兵力只为争权,根本毫无战心,此为罪一!无视尊主令牌,对军师大打出手,视君臣尊卑之序于无物,反叛之心昭昭,此为罪二!尊主有令,乱臣贼子,杀无赦!” 蓦地怒火攻心,玄氏大军在霍简言辞凿凿之下举起手中□□,一时的愤懑像脱缰的马,剎那间万箭齐发,玄乙面目狰狞,浑身上下已经插满冰箭,这一切早就被霍简设计好了,他喷出大口鲜血将箭柄染红,恨道:“你卑鄙无耻!你和玄镜一定会不得好死!” 霍简抬手,示意弓箭手再放箭,玄乙双目几近眦裂,不敌万箭穿心,当场暴毙而亡,冰箭坠落一地,勾着玄乙腰间挂着的虎符掉在一旁,众人稍稍冷静了些,再一瞧,个个目瞪口呆,此时霍简收回玄氏的调兵虎符,用尽气力再度喝道:“看见了吗!这就是对尊主不敬的下场!从今往后,你们只需记住,玄氏只有一个王!但凡不尊者,不敬者,不从者,甚至是背叛者,杀无赦!” “尊主万岁!” “尊主万岁!” “尊主万岁!” 玄氏大军忽而齐齐跪下高声唿喊,喊声震破天际,久久迴荡在北原上空,气势逼人。霍简此刻独揽大权,玄氏诸位将领对玄乙的死早已是狂喜不已,此刻更是唯军师马首是瞻,霍简便让大军撤回营地去,待时机成熟再一鼓作气南下。 第91页 他独自一人守在队伍最后面,故作镇定,直到周遭人烟稀少,他俶尔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几个时辰前,慕家小苑才从前几日的暴雨中缓过神来,稍微恢復了些生气,婚礼也在陆陆续续地布置着,只是所有的物件事到如今都变了个味儿。 霍离秋方才从昏迷中甦醒过来,守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双眼无神。 沈为容在床边担忧地望着她,不忍道:“离秋?你倒是跟我说说话呀?” 霍离秋毫无回应,不像是绝望,更像是疲累,累到无法开口说话。 沈为容见她心情郁结,也不好再聒噪,劝了她几句便主动离去了,出门时还迎上了慕子凉,沈为容收起了平日的嘘寒问暖,只微微行了个礼便回房去了。 慕子凉身后的白贺焦急不已,手里攥着一枚熟悉的玉佩,急切地想要进屋见霍离秋,一旁的慕桐见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霍离秋见慕子凉等人进来了,原本也毫不动容,只是白贺忽而踉跄到床边,跪在她跟前,浑身颤抖起来,霍离秋只好缓缓起身,诧异地望着白贺:“白贺你……” “霍姑娘!小可对不起你!对不起楚兄!”白贺的声音早已有些喑哑,说着伸手递出了一枚满是血污的玉佩。 霍离秋只瞥了一眼,却当即从床上翻身而下,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来接过这枚玉佩,愕然道:“这是……是夜的……” “霍姑娘,都是小可遭奸人设计,被当成人质去威胁楚兄,害得楚兄在小苑外的大街上被奸人偷袭……下落不明了……” 白贺的话越到后面越是含煳不清,但关键字句被霍离秋听得一清二楚,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上,低语道:“谁干的……” 白贺愧疚地摇了摇头,霍离秋陡然抬起一张煞白的脸,双眼布满血丝,大喝道: “我再问一次,是谁干的!” 52 解释 慕子凉对上她的眸眼,心下一阵犹疑,霍离秋缓缓朝他走来,脸上沾染决绝之色,她正欲开口时,子凉身后的慕桐陡然大叫道:“是刺客宗!是刺客宗的人设计一步一步掏空整个慕家的势力!” 慕绫原本在一旁无所事事,听慕桐这么一说,疑云丛生,分明前段时间才将天鸿城上上下下打整了一遍,刺客宗怎会又悄无声息地潜入城中布局杀人? 话音刚落,霍离秋夺门而出,慕子凉揪紧的心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了,他知道自己已是拦她不住,只好命人追了上去,至少确保她不会出事。白贺受了情绪波动,余毒未清,又咳嗽起来,整个人憔悴不堪,悲伤难忍,不想在大少爷面前失了礼数,垂首道:“多谢大少爷带我来见霍姑娘,只是小可得知楚兄之事,实在是受了莫大的撼动,若有言行不当的地方,还望大少爷海涵。” 慕子凉扶住他,眉间凝霜,沉声道:“贺兄,你我当初相识之时,也一同过了不少吟诗作对、把酒言欢的太平日子,可惜世道变了,人心也变了,总之还是我连累了你……” “大少爷千万别折煞了小可,当初要不是听了那位先生的话来到天鸿城,也不会遇上大少爷你,只怕小可早成孤魂野鬼了,要真论起来,事事都是小可自愿掺和的,大少爷完全不用内疚……” 白贺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欣慰之情从嘴角含着的笑容中缓缓淌出,他缓步离开了房间,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慕子凉望着他,就好像回到初次见到白贺的时候,他也是如此落寞,还浑身是血…… 霍离秋顺着庭院的蜿蜒小道一路朝小苑门口而去,就仿佛重走了暴风雨那日楚是夜走过路,一路上时日如寂,悠长得望见不见尽头。当霍离秋踏出门口那刻,大街上残留的血迹早已被暴雨沖刷而去,她什么也没看见,却又好似感知到了残留的血腥气,此时的愤懑已到极致,她没有再看,只是翻身上马,朝着锁春关奔腾而去。 慕子凉仍留在离秋的屋子里,注视着墙角一张废弃的纸张,早已残败,慕绫见了便上前去拾了起来,却见一张碎片上模模煳煳一个“休”字,慕绫转而呈给少爷,慕子凉的目光微微颤抖,也没有多说什么,缓缓坐下,抑着一口长嘆在胸前。 慕绫忧声道:“少爷,要不要属下派人将此事调查一番?这刺客宗应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咱们吧!” 慕子凉却摇了摇头,见身旁的慕桐消瘦了不少,闻声道:“阿桐,过来我看看,怎么都瘦了?” 慕桐本想隐身在屋中,听着慕绫与少爷对话还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料少爷忽然唤了她的名字,惶恐道:“我……” 子凉伸出手去握着她的手,慕桐只觉少爷从未有过的温柔,不由得两颊一红,子凉眼神里透出惋惜,捏着她小小的手掌,嘆道:“你跟着我有十几年了,这双手也照顾了我十几年,只可惜……十几年过去了,这双手竟然还学会了杀人。” “少爷!” 慕桐当即缩回了手,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慌乱道:“不是的少爷,阿桐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少爷的事!” 慕绫越听越煳涂,看着阿桐这不经世事的蠢丫头模样,怎么也不像少爷说的那样,她迟疑道:“少爷是不是弄错了?阿桐怎么会杀人?她杀了谁?” 第92页 话刚脱口而出,慕绫察觉到慕桐脸色变得铁青,浑身禁不住颤抖,只一瞬,慕绫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而对慕桐讶异道:“是你?是你杀了楚少侠?你、你哪儿来的本事?” 慕子凉的目光露出从未有过的冷漠,道:“那日,大街上这么多慕家暗卫的尸体,要不是慕霆及时发现处理了,你想让多少人看慕家的笑话?” 慕绫又将这些琐碎的话语联繫在一起,越发惊异,斥道:“你这丫头竟然偷了少爷的暗卫腰牌去杀人,还弄丢了这么多条暗卫的性命!” 慕桐原本极度惊惶,可又愈加不服气,嚷嚷道:“别一口一个杀人的!你也看到了,派出去的暗卫都死了,楚是夜也不知所踪,谁知道是不是他没死透又跳起来报了仇,吃亏的可是我们!凭什么都赖在我身上!” “你!不可理喻!”慕绫愤然。 慕子凉见慕桐嘴上将他人的性命视若无物,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大约是受了自己祸害吧……天性凉薄,人如其名。 “阿绫,把她押下去。” 慕子凉不想过多追究,只听得门外不断响起慕桐唿喊的声音,渐行渐远。 天鸿城北门外一骑绝尘而去,破开层层阻拦,一路往前。 霍离秋不知赶了多久的路,身后的慕家士兵也被甩开极远,她在北原之上翻身下马,落入一片云雾之中。 霍离秋的火气似是受寒风侵袭削弱了些,她的脚步钝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哪怕她现在拼了命将刺客宗上上下下都屠了,那又如何?哪怕她为了一时仇怨杀了更多的人,那又如何? 她该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无论生死。 未等霍离秋想明白,云雾中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引起了她的警惕,她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北原大地上,所有可能遇见的人都极大可能是敌人。 霍离秋往后退了几步,哪知对面的身影也似察觉到她的存在,当即挥出一击,离秋只觉身前袭来的灵流竟是如此熟悉! 霍离秋无法躲闪只能生生接下这一击,用掌力将此灵流吞噬散去,总算是看清眼前来人,正是慕沈大婚那日后再未见过面的霍简,两姐弟竟在此重逢。 “简弟?……不,霍简……”霍离秋似是无法再像过往一样唤他,言语含混。 霍简也一番错愕,没想到霍离秋孤身一人闯到了北原,想起往日种种,他终是稳住一张冷漠的面孔,嘲道:“还活着?” 霍离秋严阵以待,根本不想理会霍简的言辞,霍简见她沉默寡言,愤而出手,霍离秋退无可退,只好闭上眼睛,只听得耳畔灵力唿啸,气势逼人——然而一切戛然而止,霍离秋缓缓睁开眼睛,拳头停在她额前,霍简咬牙切齿却还是下不了手,无可奈何地放下手来,也不再出手。 寒风唿啸而过,姐弟俩相对无言。 “你欠我一个解释。” 53 了断 自她在不归湖北岸被自己的亲生弟弟弃十几年相依为命的情谊于不顾后,她尚有无数疑问,始终得不到解答。 “姐,你放手吧。” 这一声久违的“姐”让霍离秋动容,但她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沉声道:“该放手的人是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选择玄镜,选择玄虚宫,但你应该明白,玄氏手下屠戮过的亡灵数都数不清,一统天下根本得不了民心。” 霍简双臂微颤,道:“如果你还记得那个梦,你就不会质疑我的决定!” 霍离秋自然记得,梦中那个伫立风雪之中,脚下皆是血腥,头顶却有一轮朝阳即将破云而出的银衣男子,与玄镜实在太过相似,有几个瞬间,霍离秋几乎也笃信了,可她很快否决了自己,道:“是,一切都很契合,可唯独缺少了希望。” 梦里确有一种天下苍茫众生皆苦的感觉,可那命定之人伫立天地间不仅需要天下归一的气魄,更重要的是,他应当如那即将破云而出的朝阳一般,充满的是希望之气,能让人对天下太平众生安定充满期待。 霍简不以为然,道:“你不要用自己的偏见去审视别人,再说了,慕子凉此人城府极深,控制欲极强,你又凭什么笃定于他?” 霍离秋对霍简的态度失望道:“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笃定过谁,留在子凉身边只是因为他是我重要的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危险而不顾,至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 霍简越发觉得霍离秋冥顽不灵,声音急促了些:“你简直无可救药!” 此刻周遭一片宁静,唯有凛风拂啸,偶有飞鸟掠过头顶。霍简侧过头去不再看霍离秋,却听得身侧一个极为伤情的声音道: “我以为,这个世上,你会是最懂我的人……” “没想到,你却是最不了解我的那个人。我霍离秋从来不是一个只为求得一生安稳无忧的人,也从来不会甘愿躲在别人身后。我不希望在世人对你指指点点的时候,只知道你是一个霍家人,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是。我只希望能活出一个自己的样子,而不是顶着一个霍家姓氏却碌碌无为的庸人!” 霍简愣在原地。 霍离秋面不改色,道:“我的确没有你们那么聪明,做不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不代表我就没有抗争下去的权利,霍家人的责任我绝不会忘,但我有自己的判断。” 第93页 霍简沉声道:“你……” 霍简忽然撑不住,跪坐在地上吐出一口腥咸来,霍离秋一愣,下意识想上前扶他。 “别碰我!” 霍简将霍离秋用力推开,他方才与玄乙大战,还硬生生接下玄乙一掌,早已是元气大伤,好在他有武宗灵脉护体,静养一段日子应该没有大碍,只是他已经对霍离秋的关切极为不适应,甚至有些恐惧,但语气也渐渐缓了一些,道:“你也看到了,乱世之中随时都可能会死,即便是我,也会受伤,也会有难以对付的人,一切根本就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还有!你也别自以为了解我,我是个很贪心的人,别指望我会念及什么姐弟情谊……” 霍离秋知道霍简的脾性,也不再纠缠,道:“霍简,我最后问一次,你愿不愿意回头?” 霍简攥紧双拳,脑海中全是回忆交缠,从不归山到慕家,再从慕家到玄虚宫,他对自己的路非常清楚,这条路将会充满背叛、残酷和血腥,更重要的是,一旦踏上这条路,他就从未想过要回头,他一字一顿道: “天下太平,武宗復兴,霍家人从不走回头路。” 寒风更甚。 霍离秋最后一丝殷切在北原大地上破碎,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正欲策马离去,只听霍简厉声道:“你不是要清理家门么?这是你能杀我的唯一机会!” 霍离秋回过身来漠然道:“武宗自古也并非一家独大,霍氏家族曾有许多前辈因志向不同而分道扬镳,各自为家,现如今你我姐弟二人谁也听不进去谁的话,那么不如就此沦为陌路,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只要能对得起这个姓氏,是非成败、生老病死各不相干!” 霍简沉默不言,霍离秋眸中流转的晶莹终是在她背过身的一刻滑落,落入被践踏了无数次的泥地之中,此去不归。 霍简遥望霍离秋离去的身影逐渐湮没在雾气之中,他忽然感到天地间仿若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在行走、奔逐、向死而生,他撑着站了起来,无尽的失落猝不及防地袭来,眼前摇摇晃晃中,此时,一双手在他即将跌倒的瞬间拉住了他,霍简恍惚道:“玄镜……” “若是知道霍兄你要以这种同归于尽的方式除掉玄乙,我是绝对不会将尊主令牌交给你的。”玄镜携着微怒,将伤重的霍简揽回跟前,霍简侧过脸去不敢看他。 玄镜忽然伸手来解他的衣裳,霍简吓得挣扎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玄镜只坚决地将他衣裳扯开,露出胸前一道黑红的手印来,登时脸色冷了下来,霍简赶紧将他一把推开,掩着胸前的伤,没好气道:“不用你管!” “我在玄乙麾下潜伏了这么多年,他什么功力我可是一清二楚,霍兄若还想多活几年,就不要再胡来!”玄镜骈指点在霍简肩窝,一道温暖的灵流涌入霍简肩头,随即扩散至前胸,淤血渐渐消散,却伴随着极大的苦痛,霍简眉头紧蹙,却听得玄镜在身后温声道:“霍兄应当清楚,你的命,已经不再只是你的了……” 霍简微嘲道:“说到底都是为了保住你自己的命。” 玄镜竟是嘴角微勾:“霍兄怎么说都好,但无论如何,此次若不是为了我,霍兄不会出此下策受了玄乙一掌,总归都是我的错。” 霍简没想到心事被玄镜一眼洞穿,一时心情复杂,低声道:“你不需要有任何愧疚,只需记住,我也在利用你为我达成目的……” 话没说完,霍简吐出一口黑红的淤血来,低头一看,胸前的手印已然消失无踪,欣慰道:“多谢。” 玄镜的目光旋即变得柔和起来,道:“既是如此,玄镜定不负霍兄所託。” 当两人往回走去,霍简转过头来定定地凝望着他,脑海中全是梦中那个顶天立地的神,霍简知道自己是个一向固执的人,或者说,每个霍家人都流着一种名为执念的血,不要过多的试探,也不需要太多证明,只一眼,便认定一生。 54 消息 玄虚宫内,玄丙大惊失色地沖入玄丁寝殿,手里攥着一封前线传书,叫道:“老四!快看看玄镜那厮干了什么好事!他叫霍家人把二哥给杀了!” 玄丁神情诡异地站在殿中,呆若木鸡,玄丙气得踹了他几脚,道:“老四你傻了吗?没想到玄镜这个小狼崽子还真敢下手!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想个法子解决他!” 玄丁始终缄默不言,面色如土,玄丙正欲抽手将他打醒,忽听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轻蔑道:“有什么解决我的法子不如说来听听?” 玄丙惊慌无措,玄乙更是露出天塌下来的神情,两人眼睁睁看着玄镜悠闲地从寝殿樑柱后面走了出来,像是心情大好。如今玄乙已死,玄虚宫上下再无人能在武功上盖过玄镜,丙乙两位长老更是不敢放肆。 玄丙见自己已经祸从口出,只好故作威胁语气道:“哼,怎么?尊主要对我们四个玄氏的老顽固开刀了吗?尊主可别忘了,我们四个辅佐玄氏已经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玄乙嚣张跋扈就算了,我和老四可是相当安分守己,尊主大人应该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除掉我们吧!” 玄镜面不改色,迎合道:“丙长老何必如此紧张,现在咱们私下见面就不用尊主尊主叫着了,小侄只是体谅两位长老要务繁忙,特来关心一下。” 第94页 “哼,不安好心!”玄丙忍不住啐道。 玄镜顺势坐在主座之上,悠闲道:“两位长老,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有几个儿子已经在东原和北原占地为王很多年了,瓜分两地的钱财和人力,过得还不错吧?” 玄丁额头汗流涔涔,紧张道:“那都是咱们玄氏的地盘,总要有人去管着。” 玄丙开始习惯玄镜的这种笑里藏刀,索性也底气足了些,对玄镜道:“东原和北原都是玄氏一早就收归囊中的地方,西原是刺客宗的老巢,如今中原也是咱们唾手可得的,待此次攻下南原,天下都是我们的!” 玄镜颔首,好似觉得颇有道理,道:“不错不错,只有您二位长老是最聪明的,不争不抢,悄悄地就在北原和东原建立起自己的事业来,掌控盐铁、开赌场、贩卖女人孩子,将贵族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家中钱票可以漫天飘洒,妻妾也能住满一整个妓院了吧?实在令小侄佩服至极!” 两位长老仿若石化。 玄镜满意地看着两人的反应,又道:“不过二位长老不用担心,小侄这次是来取经的,打架杀人这种粗暴的事情小侄还能做一做,可是发家致富就很不在行了,所以接下来,小侄打算把中原交给两位长老,不知长老们意下如何?” 玄丁刚露出一丝欣喜之色,却被玄丙摁了回去,玄丙不知道玄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知玄镜方才提到他们的儿子,若是他们此时不顺着玄镜,恐怕马上就要和自己的骨肉天人永别了,于是谨慎道:“尊主之意,莫敢不从。只是我那些不孝子也都是一些蠢材,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尊主可千万别跟他们置气。” “既然都是些蠢材,二位长老不妨放下手头的事,好好回家共享天伦之乐如何?”玄镜接过话头顺势而下,玄丙这才反应自己说错了话,但此时不宜同玄镜作对,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和颜悦色道:“尊主放心,玄虚宫一切事务都全凭尊主一人作主!” 一旁的玄丁赶紧点点头表示应和,与玄丙一同掏出长老令牌上交给玄镜。玄镜欣然接受,随后将两块长老令牌紧紧攥在手中,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玄丙咬牙切齿:“哼,看来玄镜是想一步一步削去我们手里的实权,最后再干掉我们!”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当初圣女之死,都是大哥二哥搞出来的!不关我们的事啊!”玄丁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实在禁不起玄镜这么折腾,玄丙气得又踹了他两脚,低声喝道:“你是帮凶!也逃不了干系!不过玄氏要建立政权,肯定人手奇缺,他暂时不敢对我们怎么样,只要我们顺着他的意,就不怕日后杀不了他!” 玄虚宫上空俯冲下一只北原雄鹰,落在玄镜肩上,目光凛冽。 如痴原本神情恍惚地在宫中走着,始终惦念着之前同那位先生做的交易,如今南国退兵,所谓金蝉脱壳之计已经不战而败,她正苦恼着,不料竟迎面撞上了她最不想看见的人,如痴慌忙跪在地上:“妾身见过尊主!” 玄镜悉心地抚着鹰羽,雄鹰却直勾勾地瞪着如痴,好似要化成一支利箭将其洞穿,如痴匍匐在地上不敢动弹。 玄镜语气极为轻巧,不以为意道:“听闻姑姑日前领着大半刺客宗的人去烧了慕府?” 如痴嘴角微抽,勉力一笑:“妾身这样做……都是为了尊主的大业!” 玄镜走到她跟前,风袍轻微扫过如痴眼前,她冷不丁一抖,玄镜却示意她起身,道:“干得不错,不仅使得慕家元气大伤,还让北境的南国撤了兵,算是大功一件。” “只可惜……” 如痴原本战战兢兢,无意间瞥见玄镜腰间两块长老令牌,当即又跪了下去,玄镜见她如此惧怕自己,不免回想起他夺位前的日子,当他还是玄乙座下护法的时候,这位如痴姑姑早就是玄木跟前的大红人,掌管整个刺客宗,权势远居他之上,只可惜风水轮流转,今日竟是这般颠来倒去,如此可笑。 如痴将头掩得更深,甚至已经将周围能够逃命的路径全都想了一遍。 “只可惜姑姑虽干了好事,可这滥用职权的罪怕是逃不过了。” 玄镜面色沉冷,如痴跪在地上攥紧拳头,腕关节在灰濛濛的地上隐隐摩擦着,她知道自己和玄镜无非是相互利用,一个需要刺客宗的势力,而另一个倚仗着刺客宗的势力,她又自认是个仗势欺人的货色,见风使舵,无非只为苟且活着,但如痴始终明白,玄镜骨子里就是个极端的人,定会将所有权力独揽在怀,她手下的刺客宗便是他觊觎已久的,所以她根本没有退路。 如痴陡然仰起头来:“妾身带回一个消息!尊主一定感兴趣!” “说。” “那慕家大少爷已经决定了下个月,也就是玄氏出兵前夜,在天鸿城再度迎娶南国公主!” 55 报復 “你说什么!”玄镜愕然,肩上的玄鹰振翅惊飞,窜上苍穹留下一声转瞬即逝的吟啸。他伸手扼住如痴的喉咙,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咬牙道:“你找死!” 如痴料到玄镜的反应,痛苦中挤出一丝气力道:“是……真的……他们就是要对……玄氏……示威……” 第95页 玄镜虚了虚眸子,渐渐松开了如痴,任她跌落在地上,像是没有骨头,如痴赶紧跪在玄镜脚边:“妾身绝无半句虚言!若尊主相信妾身,妾身马上带着刺客宗去取了慕子凉的性命!” “刺客宗?呵,你今后与刺客宗已经再无干系了。”玄镜眸中的怒火在寒风中缓缓湮灭,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怨愤,他当即抽身而去。 如痴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却被两侧冲上来的玄兵无情拦住,她冲着玄镜背影歇斯底里,却始终没有回应。 她原本就只有刺客宗作自己求生的筹码,可如今,这个所谓筹码已被轻而易举地夺去,她恼怒着,甚至想要掏出袖中的七情散去与玄镜搏命,可如痴挣扎许久,忽而觉得玄虚宫周遭环境于她而言无比陌生…… 她根本没有这个勇气,只能拼了命地逃离,她知道,想要与玄镜再度谈判,手中必须要有新的筹码…… 霍离秋将马稳稳停在慕家小苑门口,她身旁那些被慕子凉派来保护她的士兵们终于松了口气。 霍离秋没有径直走入慕府大门,而是又回到这条物是人非的大街上,她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百姓们偶尔来往,耳畔再也听不到集市叫卖的声音,只有无尽的淡漠。 她想起那日风雨交加时的诀别,或许自己根本不该让楚是夜就这样离去,她早就应该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她早就应该有所作为,可她却一次次毫无作为,被命运的浪潮被迫推着往前…… 此时一件披风落在她肩头,被温柔地扣好,霍离秋侧过脸去,眼前是一贯温润如玉的大少爷,她不知如何开口。 慕子凉凝视着她,随后将手里攥着的血玉递到她眼前:“拿去吧,它跟着你也许比跟着我好。” 霍离秋有些恍神,她自然记得慕子凉之前提出的要求,她本以为自己已经与这块血玉无缘,没想到今日慕子凉就这么给了她。 霍离秋接过血玉,凝声道:“上次你说的……” “上次是我胡言乱语了,你不用放在心上。”慕子凉轻轻地打断她,脸上携着笑意,又很快归于平淡,“就当是……赔罪。” “赔罪?”霍离秋眉间闪过一丝惶惑。 很快,所有的事实都在霍离秋亲眼目睹慕家大牢中遍体鳞伤的慕桐之后,一概知晓。 慕桐受了酷刑本就已经奄奄一息,索性一了百了,也不再嘴上留情,将自己如何设计陷害楚是夜的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言辞中还不乏骄傲之色。 “你!”霍离秋难以置信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原本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没想到竟藏着如此歹毒心肠,她当即抽出一把利刃,抵在慕桐喉边,憎怒道:“我杀了你!” 慕桐红肿的嘴角也稍稍扬起,见霍离秋气急攻心,挑衅道:“有本事就动手,反正该死的人都死了!” 霍离秋觉得眼前的人早已心性大变,或许慕桐本就是这样,只是自己太过愚妄,在身边留着这么个祸患。 慕绫想上前去拦着霍离秋,可慕子凉却让她退下,霍离秋没了阻碍,正要一刀封喉时,她顿住了手。 “不对,不应该让你就这么死了……”霍离秋将一颗斑驳的心横了起来,将刀片在手中转了个方向,磕住慕桐的下颚,冷声道,“是夜中了这么多刀,你若一刀死了岂不是太过便宜!你放心,我不会杀你。” 慕桐原本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可霍离秋态度急转直下,她忽然慌了神:“那你想干什么!” 霍离秋后退几步,将刀锋一转,漠然道:“我这个人喜欢一报还一报,既然你如此视是非生死如草芥,不让你尝尝失去的痛苦!” 眨眼间,霍离秋便将刃面雪白的光芒照在慕子凉平静的眸眼之上,紧接着,刀锋已经划到他跟前,只有咫尺之距。 56 友别 “不要!”慕桐一声惊喝,极力挣扎起来,铁链在肌肤各处鞭伤上不断刮蹭。 霍离秋的刀刃稳稳停在慕绫肩上,她翻转手腕又将刀扔在了地上。慕绫惊魂未定,只是下意识地护住少爷,见霍离秋如此胡来,禁不住骂道:“你发什么疯!” 霍离秋不理会,转而望向吓得脸色惨白的慕桐,只轻蔑道:“怕了?” 慕桐的心始终悬在喉咙,当即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豆大的泪珠从颊上淌落,道:“霍姑娘对不起……对不起……但请你不要伤害少爷……都是阿桐自己鬼迷心窍了……” 霍离秋八分愤懑中还剩下两分哀嘆,她见慕桐苦苦哀求的模样,竟升起一丝恻隐,对子凉开口道:“罢了,她是你的人,全凭你做主,我也不再追究了……” 她的眉间终究悬着一片散不去的阴翳,既然下不去手,她也不想再多看一眼,随后便不管不顾地离开了大牢。 慕子凉妥下心来,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阿桐的头,嘆了口气:“你我主僕之情就到此为止了,此后你只需为自己而活吧。” 慕桐震惶,哀声道:“不要啊少爷!少爷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但千万不要赶我走呀!少爷!阿桐再也不敢了!” 慕绫悄声地凑了过来,想着慕桐毕竟也是和自己一同陪在少爷身边这么多年的好妹妹,因一时煳涂落得现在这般狼狈模样,忍不住劝着子凉:“少爷,阿桐走了就没人照顾你了!” 第96页 “不需要了。” 慕子凉目光中透出一丝丝的恍惚,他站起身来,莞尔道: “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不会的……不可能的!少爷你在骗我!”慕桐魔怔似的挣扎起来,浑身上下缠绕的镣铐发出铿锵的声响,眨眼间便是泪流满面,“少爷怎么会死呢?少爷永远不会的!不会的!……” “吵死了!”慕绫不亚于头顶挨了一个莫大的霹雳,喝止住慕桐后拦在慕子凉跟前,没好气道:“少爷!都这个时候了还开什么玩笑!” “玩笑?”慕子凉似笑非笑,“既是个玩笑,何必当真……” 牢里的烛火在他眸中闪动,教人分不清其中交织的复杂情绪,慕子凉回望了慕桐一眼,转而决绝离去。 岁月流转之初,慕府还尚在江湖众星捧月之巅,慕家老夫人在众多丫头中挑出了个最机灵的小姑娘,将她安排在小少爷身边做贴身丫鬟,主僕二人初见那时正是入秋时分,庭院里桐叶翻飞,小少爷便应了满眼景色为她取下名字…… 如今桐树早已不知所踪,而慕家也不復当年盛气。 眼看着玄氏即将举兵南下,众人在无限惊惶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月。 霍离秋心中悲愤难消,从那以后整日将自己关在房内练功,唯有黄昏时分去探望沈为容,偶尔遇上慕子凉也是避之不及。子凉知道她在跟自己置气,本不应该多去打扰,可又忍不住想见她,两人算是闹了整整一个月的别扭。 大婚前几日,沈为容的身体渐渐不太康健,食欲不振,憔悴了不少,霍离秋深知生死并非儿戏,当即决定将容儿送回南国休养,于是勉为其难主动去慕子凉商议之后,两人定下了替婚的计划,也算是重归于好。 沈为容本不同意让霍离秋替她去犯险,可现在的她腹中还有另一个生命在牵扯着她,况且众人也认为将手无寸铁的南国公主留在身边就像在手里捧着水,稍有不慎便铸下大错,沈为容无可奈何,只能惜别中原。 白贺因楚是夜之事内疚已久,如今情况有变,他便自告奋勇去护送南国公主南下,慕家短短几日便有两位人物要离开,霍离秋万分感喟。 不归湖边,沈为容惆怅万分,拉着离秋的手叮嘱了许多,离秋都耐心地听着,随后又不免打趣道:“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啰嗦?” 沈为容脸颊微微泛红,撅嘴道:“哼,就是要当娘了才变得啰嗦……” 两姐妹在湖边相拥,沈为容无意瞥见离秋颈后有一条隐隐约约的红线,那红线附着在肌肤之上,殷红、夺目,又似能看见血液流淌,仿若红线下暗藏了一个偌大的世界…… 沈为容站在船头凝望着岸上,白贺正在船尾吩咐船夫动作轻些,小船悠悠荡荡地漂远,沈为容忽而对离秋道:“你是不是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霍离秋一愣,随后眉眼轻垂,陷入缄默,沈为容见小船越漂越远,对着岸上大唿道:“离秋!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容儿!” 霍离秋再也禁不住,沿着湖岸追了几步,可她与小船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远到她再也看不清沈为容的身影。 “容儿、白贺,你们千万要保重……”霍离秋遥望水雾中那一抹影子,低声喃喃道。 她忽而感到天气有些寒凉,心中更甚,她感到身边的人正在一个一个离开她……出神时,慕子凉习惯性地将风衣披在她肩上,霍离秋转头一望,慕子凉对她会心一笑,像往常一样总能将她看得明明白白,逗趣道: “我还在。” 霍离秋陷入一片惘然。 57 礼成 慕家人趁着天鸿城的寂寥,逐次点燃了小苑各处的红烛,喜庆的氛围虽不復往日,但众人也都相当满足。 慕子凉再度身着婚袍,先在慕府旧址处简单地祭拜一番,随后去到北城门慕军驻营处安排相应事宜,折腾了许久才回到小苑之中,正好赶上黄昏将至。 今日天鸿城的夕阳格外绚烂,由天际蔓延开来,泼洒了满地的金光璀璨。 慕子凉遥望着那轮斜阳,脉脉深情,似是不舍这大好时光,只待明日重新来过。 慕绫陪在他身旁,心中感喟颇多,第一次慕沈大婚时她就太过仓促对待,眼下的婚礼虽然是一场显而易见的局,却也想尽一份心意,趁少爷留恋暮色时从腰间掏出一绺剑穗递了过去。 “少、少爷,新婚快乐……”慕绫微红的脸色被霞光掩护着,“阿绫愿少爷此后安稳无忧,心想事成……” 慕子凉有些动容,目光柔软得像南原广袤的多情海,温声道:“阿绫,谢谢你。” 慕绫微微颔首,嘴角含着赧然的笑,慕子凉望着剑穗打趣道:“说起来,你早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不如哪日我来作主替你挑个好夫婿?” “少爷!”慕绫羞然打断了慕子凉的话,稍稍不满道,“阿绫这辈子只想待在少爷身边,谁也不嫁!” “你呀,可你又能跟着我多久呢……”慕子凉无奈地摇摇头。 “难道说……”慕绫听着少爷的话禁不住胡思乱想,语气颇有些委屈,“难道少爷有了霍离秋就不要属下了么……” 第97页 “你又胡说了,这跟离秋有什么关系?” “哼,别以为属下不知道,霍离秋这次代替公主与少爷成亲,少爷虽表面毫无波澜,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子凉微愣,不免觉得慕绫傻得可爱,后又对着远处幽幽道:“她从来都不是我的……” 北城门外已经传来大军行进的脚步声,大地微颤,千千万万的白色身影在云雾中变幻,鼓声昭昭,传至慕家小苑时,已被鞭炮礼乐之音吞没。 慕老夫人笙娘今日格外欣喜,招唿了一众下人在婚宴礼堂候着,一时人声鼎沸,气氛盎然,自己便兴高采烈地坐在高堂的位置,将眼前华袍加身的宝贝儿子反反覆覆打量着。 慕子凉伫立在礼堂之中,竟也有些忐忑起来,他深知现在的北城门应当是刀光剑影的景象,本应时刻警惕,却又忍不住盼着什么,也没注意到身后母亲炽热的眼神。 “新娘到!” 高亢的声音落在满地花瓣丛中,众人的目光都随着这声高唿齐齐转了过去。 霍离秋将牵红捧在手里,迈着沉稳的步子朝着礼堂内走去,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掩盖在一身凤冠霞帔之中,周围尽是众人歆羡的目光,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应付不来如此场面。 正恍惚之时,慕子凉走上前来将她牵住,两人相携而入,那一刻,方才所有的歆羡化作无限欣慰,一旁的慕绫蓦地掉下几颗泪来,慕霆见了悄悄递上自己的衣袖,侃道: “来,往这儿擦!” 慕绫轻踹他一脚,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还是不情不愿地拽起慕霆的衣袖擦了擦眼角余泪,又马上翻脸不认人,慕霆笑话她的失态,但心中却无限温暖。 霍离秋在红盖头下对着子凉细语道:“北门真的没问题吗?” 慕子凉莞尔,故作不满道:“怎么新娘子成亲的时候还想着别的地儿?” 霍离秋哑然,深知子凉最喜捉弄她,一时不好应对,只得愣愣地听着傧相的话,一拜天地,转身朝着朗朗干坤虔诚俯身,二拜高堂,回身对着慕老夫人悉心下拜,直到夫妻对拜时,两人相向而立,目光透过盖头相接的一瞬,周遭仿若一片空寂,世上唯二人而已。 或许故事就应当从两人初见开始,一个红衣女子倾人城,一个白衣公子世无双,相互试探之中真心相付,世事波澜起伏中不离不弃,如此方可圆满,多年之后,不知隐于哪片青山绿水之中,他仍驻足一旁凝望着她挥出一招一式,只一瞬,便是一生一世。 慕子凉紧紧攥着手中的牵红,生怕一松手便再也找不回来,他喃喃道:“老天爷待我真好……” 霍离秋嘆了口气,心事重重地俯身而敬,三拜礼成,礼堂四周响起雷鸣的掌声,笙娘见这一对璧人实乃天作之合,赶紧张罗着将两人送入洞房之中,众人也借着喜气坐下来享用数十种珍馐,场面好不热闹。 慕子凉兴致颇高,陪着诸位宾客畅饮好几杯,慕绫本想拦着少爷,但见到少爷如此欢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索性跟着少爷一同大喝起来,觥筹交错中,来来往往中,不知不觉慕家存着的酒罈便全空了。 58 交杯 晚宴阑珊时,众人都陷入深沉的酒醉之中,慕子凉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慕绫交给慕霆之后,便独自朝着婚房而去。 慕绫迷迷煳煳中胡乱伸着手,嘴里反覆念着“少爷”,慕霆见她酒量狭仄却硬着头皮喝了这么多,无奈地嘆了口气,随后将她打横抱起,送回房间去。 霍离秋独自一人在洞房里坐了许久,她知道子凉一贯对大事游刃有余,这次成婚如此不慌不忙,大概是已经安置妥当、成竹在胸了,心里也放心许多。 洞房里还站着个小丫鬟,手中端着合卺酒,恭恭敬敬地候在那儿,霍离秋也不敢随意开口,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于是洞房内陷入一片沉寂,直到慕子凉将房门推开,小丫鬟赶紧欣喜地唤道: “少爷可来了!这是老夫人吩咐的合卺酒,喝了便保佑少爷和公主百年好合,长长久久!公主已经在此等候多时啦,就差少爷啦!” 慕子凉挥挥手,让她将合卺酒放在床边便退下,将这一方天地为他与离秋留了出来。霍离秋听见丫鬟离去,才小心翼翼地将盖头取下,舒了口气,而子凉趁着酒意正浓,端起合卺酒来塞给离秋,打趣道:“做戏可得做全了。” 霍离秋愣愣地接过喜酒来,又闻到子凉身上浓重的酒气,惑道:“你怎么喝了这么多?万一北门那边出什么事……” “离秋。”慕子凉轻声打断,只将酒杯举了起来,靠她近了些,房内的氛围忽而躁动起来,霍离秋慌忙之下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于是也顺着子凉的意思,两臂相缠,可当慕子凉一饮而尽的时候,霍离秋还是停在原地。 她踌躇一番,终是低声道:“子凉……对不起……我不能喝这个酒。” 慕子凉当然知道离秋在介怀什么,无奈道:“方才的三拜也没见你有什么犹豫,怎么现在反倒将距离同我拉得这么远?不过一杯酒而已。” 霍离秋认真道:“方才人多,自然不能犹豫,现在屋里只有你我二人,也不用再做给谁看,所以……” 第98页 慕子凉忽而扣住离秋的手臂将她往怀中拽了一下,霍离秋猝不及防,手中的酒水倾洒一地,又听得他说道:“也罢,我的心愿已了,不留任何遗憾了。” 慕子凉的思绪还沉浸在方才那场婚礼之中,原来两人携手而立的模样竟是如此令人留恋…… 霍离秋逃脱开来,想着是子凉今夜喝得太醉,一时煳涂,便没有多说什么,为缓解屋内的气氛,忍不住问道:“今夜你究竟是如何安排的?为何我觉得小苑周边空无一人?” 慕子凉凝视着她,只云淡风清道:“我根本就没有安排。” “你没有安排?”霍离秋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遂感到背后一阵发寒,“玄氏不是已经发兵了么?你若没安排,他们岂不是……” “没错,算算时辰,玄军应该攻下北城门了。”慕子凉始终都是平静的神情,没有一丝波澜,而他的眼中此刻唯有一人。 窗外恰好传来了嘈杂之音。 “玄虚宫打进来了!大伙快逃呀!” “救命啊!杀人了!” …… 霍离秋勐地起身奔至窗边,推开窗户的一刻,笙娘正站在窗外,笑意森森地望着她,离秋下意识提高了警惕:“慕老夫人你……” 笙娘当即掏出了匕首,勐攻进来,而一张□□在她飞身而入的时候掉落在地,霍离秋当即挡下这记突袭,却见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如痴! 如痴知道自己不是霍离秋的对手,况且方才的一击她已经明显察觉到霍离秋愈加深厚的惊人内力,也不纠缠,想方设法绕开她直冲慕子凉而去,打定主意要拿下这位公子世无双的性命。 霍离秋颈后的红线忽然由殷红转为鲜红,忽而一道强大的灵场加身,霍离秋双眸泛出渗人的红光来,径直拦下如痴,轻而易举便将她摔在地上见了血光。 如痴抚着胸口,嘴角渗出血来,只觉得眼前的红衣女子像是妖魔鬼怪,根本无法抗衡,霍离秋将子凉护在身后,对如痴喝道:“既然你不请自来,我与你之间的帐也是时候清一清了!” 慕子凉站在离秋身后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她颈后那道红线,没有言语。 如痴从地上站了起来,丝毫不惧怕,更是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得意道:“霍姑娘,论武功,我确实远不如你,可论阴谋诡计,你可得叫我一声祖宗!” “你!”霍离秋正要出拳,忽听身后慕子凉跪倒在地的声响,她转身一瞧,慕子凉当即吐出一大口黑血来,霍离秋神色惊变,冲上前去将他扶住,慌忙道:“发生什么事了?” 慕子凉露出痛苦之色,道:“酒……有毒……” 59 情毒 霍离秋只觉心上被剜去一大块,她愤而起身朝如痴出手,如痴情急之下将整瓶七情散泼洒在离秋身上,可霍离秋毫无反应,一掌将如痴肩骨碎裂,怒声道:“把解药交出来!” 如痴见这囊括天下贪嗔痴怨的七情散竟然对霍离秋不起作用了,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她自然一清二楚,加上方才霍离秋一掌波及她的心脉,自己恐怕难逃一死,索性对上霍离秋愤懑的目光,阴鸷道: “天下人皆知我如痴最擅长调制千奇百怪的毒,不妨告诉你,今日我可是把所有家底都用上了!我在喜酒里放置了七情散,现在礼堂里的人恐怕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而你身后那位公子世无双喝下的合卺酒,便添了些情人毒,哦,你知道情人毒是什么吗?唯有相互爱慕的男女一同喝下方可无忧,可若有一人不喝,则另一方毒发身亡,哈哈哈哈……” 霍离秋往后踉跄了几步,大脑一片空白,如痴趁着霍离秋恍神,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逃走了。 霍离秋没能将如痴毙命雪恨,又没能护好身边的人,心中悔恨与愧疚齐齐涌下,情绪将至边缘,颈后的红线也黯淡下去。 “离秋,你快逃……”慕子凉跪在地上,克制住痛苦之色,“婚礼既成,也算没有辜负公主殿下,如今我无心一战,等同于要将整个中原拱手相让于玄氏,此后将再无慕家,也再无我慕子凉,你还是赶紧走吧!” “你别说了!我不会走的!”霍离秋一咬牙,像是来了脾气,扶起慕子凉便往外逃去,眼角含着的几滴晶莹却硬生生地被不肯服输的目光给吃了回去。 刚至小苑门口,门外的街道已被玄兵截断,盔甲磨动的声音整齐划一,霍离秋只好调转方向,带着子凉从后门出去。 后门外也已经一片混乱,众人疯狂逃窜,锅碗瓢盆碎了一地,霍离秋见到不远处玄兵人头攒动,更有一名玄氏将领披着玄氏旗帜,在大街上来回喧嚷,喊的是“尊主有令,凡诚心归顺玄氏者,不杀不伤,不劫不抢,且重重有赏”,喊声嘹亮,似要穿透天鸿城这浓重的夜色,直入云霄。 部分奔逃的人们终是抵不过这样的绵软话语,在逃命的路上忽而改变了心意。 天鸿城逐渐地面目全非。 霍离秋终于能够体会子凉为何不愿抵挡的苦衷,真相是,根本无法抵挡。一群被诛心计困了十几年的天神信徒,如今好不容易迎来新神,人心之盛,远远盖过了是非善恶和正邪殊途。 第99页 慕子凉握住离秋冰凉的手,温声道:“我们走吧。” 霍离秋无言地点点头,随后将子凉的手稳稳地勾在自己肩上,决绝地往不归湖方向而去,不再回头。 小苑内院里还尚有一丝宁静,慕绫睡不安稳,梦里本是一片繁花,可忽而堕入无边黑暗,她从酒醉中甦醒过来。 慕绫刚一转头,却见慕霆倚在她身旁,托着脑袋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慕绫惊恐地坐了起来,低头望着自己——竟是一件衣裳也不剩! “你!你!”慕绫将被褥紧紧抱在胸前,羞愤难忍,几乎想要杀了他。 慕霆却满心欢喜道:“好绫儿别生气呀,就当是喝醉了情不自禁嘛!” “无耻!我要杀了你!”慕绫蓦地面如死灰,可又困于衣不蔽体,只能掩面大哭起来,慕霆原本只想逗逗她,可没想到竟把平日一贯骄傲的绫儿给弄哭了,紧张地解释道:“哎呀绫儿你怎么哭了?不哭不哭,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活下来就万幸了!” “你!我竟没想到你是这么个趁人之危的伪君子!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慕绫破口大骂。 慕霆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不对,哪怕告诉她今夜是因为七情散而救她,恐怕她也不会再原谅自己。 他只好下床来捡起地上的衣服,消沉道:“我知道你喜欢少爷,说什么做什么也都是为了少爷,可你什么时候能正眼瞧一瞧我?我跟你都是慕家暗卫出身,朝夕相处了这么久,你却从来视我为无物……早知道当年选拔赛我不该让着你,愚蠢地将你送到大总管的位置上……” “等等!”慕绫趁着谈话的空隙将衣服裹好,听了慕霆的话仿若被灌了一头凉水,她难以置信地走到他跟前,惑道: “当年……你是故意输给我的?” 60 凉秋 回忆簌簌,流光溢彩,当年种种已成过眼云烟。慕霆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朝门外走去,推开门的一剎那,外面的世界已然一片狼藉,天际浓墨泼洒。 “少爷……”慕绫这才察觉到什么不对劲,抄起桌上的佩剑拔腿就跑,没有再望慕霆一眼,也许她是不敢再望。 慕霆嘴角一个自嘲的笑转瞬即逝,转而堕入阴鸷之中,他攥紧了拳头…… 不归湖畔一片荒芜,霍离秋焦急地四处张望,想寻得一叶扁舟南下,可战乱时分,逃跑之事早已是难上加难。 慕子凉倚在一旁的青石边,目光始终锁着她,满是不舍,见她焦头烂额,规劝道:“找不到便算了……咳咳……” 霍离秋含着一口气始终落不了地,她回到子凉身边,发觉他忽冷忽热,脸色极差,心情郁结,颤声道:“一定可以救你的……我们南下去找容儿,容儿的母族人都是精通药理的……一定可以解这个毒!” 南城门忽而传来喊叫声,看样子玄兵已经从北至南完成了对天鸿城的贯穿,霍离秋克制的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慕子凉觉得一颗心被毒素穿透包裹,唿吸渐渐有些困难,眼前的影子也愈渐模煳,他缓声道:“我死后……不要声张……就说我去南国休养了……也勉强能震慑玄兵几年不敢南下……” “不会的……”霍离秋尝试为子凉输入内力,可此刻他的经脉就像是透明了一般,根本承载不起任何外来力量,她急得一阵煳涂,“早知道我就喝了那杯酒……我……我真是太蠢了……” “傻……你喝了也没用……”慕子凉伸出手来抚着离秋发白的脸颊,而她终于没有躲开,“此毒要两情相悦的人才能解……我知道……你心里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霍离秋禁不住掉下泪来,没有大夫可找,没有解药可求,没有法子可救,她只能在湖边无力地守着他,任凭萧瑟的湖风吹拂,无从抵挡。 “我要怎么救你……我要怎么救你……”霍离秋抬手拭去脸上无能的泪水,脑海里想着所有可能的出路,可每一条路都是死路,她觉得前所未有地绝望。 慕子凉见她的模样心头也为之一颤,温声道:“我这一生,无非是权势的棋子,可我不愿做棋子,只愿做一个下棋的人,此番变故,也算老天爷的恩赐……” “活着才最重要。”霍离秋目光里溢出悲悯和无奈,同时也含着最深沉的信念。 只一瞬,霍离秋想起了什么,欣喜道:“血约!血约可以救你!” 像是什么从万丈悬崖之上坠落,在心湖上溅起莫大的涟漪。 武宗血约,缔约者从此同命,一生一世皆不相离相弃。 慕子凉瞪大双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颤声道:“你……你要把命分给我?” 霍离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天鸿城仍旧嘈杂,湖风仍旧凛冽,唯有这一方天地无上安宁。 慕子凉笑了起来,笑中尽是无奈,自己又何德何能让她把命分给自己…… “离秋你真是……你又有多长的命能这么慷慨给别人?”慕子凉别有深意地望着她,霍离秋知道他什么都明白,恍惚中觉得自己颈后的红线在隐隐作痛——这是灵力炼化血玉的结果,即便她极力遮掩,却也瞒不住有心人,她的寿命已经在不断消陨。 第100页 “可是……你不能死。” “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吗?” 霍离秋眸中闪过一丝惶惑,而子凉只是苦笑地凝视她,道:“你当真以为楚兄的事,没有我的默许,阿桐能对慕家暗卫发号施令么……” 霍离秋哑然。 慕子凉苦笑更深:“离秋,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当什么好人,你根本不用为我浪费你的人生……天高路远,你自有你的路要走……” 他的嘴角已经涌出无数血来,将他素白的衣裳染成一片血红,霍离秋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子凉瞥见自己的鲜血,又眷恋地望向离秋,欣然道:“竟没想到,此生与你最像的时刻,便是现在……” 鲜血浸染的白袍似能与一袭水红霓裳交相辉映,霍离秋心痛地闭上双眸,慕子凉深吸一口气,又平静地嘆了出来,随后殷切道: “下辈子……能不能让我最先遇到你……” 61 死士 美好夙愿终究只是一时痴梦,既非她所盼,也非他所愿,缘起缘灭不过一句如果,然世间事从来不允许如果。 霍离秋静默地点点头,努力露出一个微笑来,一声“好”字,她仿佛用完了全部气力,她将脸颊贴在子凉额前,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淌下,将这个微笑湮没在泪水之中。 倏然间,天空炸开一道红色烟雾,天鸿城里顿时传来诡异的声响。街头巷尾窜出了一群蒙面军团,腰间令牌上的“慕”字在肃杀的月光下格外耀眼,隐约地,像是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又像有欢唿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整个人宛如坠入梦境之中,梦里的天鸿城仍是往日繁华。 霍离秋讶异地望着城门内的厮杀景象,想着子凉分明说他没有安排任何事,可城中却忽然杀出了气势汹汹的慕家死士,浴血斩杀玄兵,皆是将生死置之度外。 恍惚中,好似一片欢喜之色蔓延了整个天鸿城,连不归湖北岸的小山丘也像是瞬间绽开了万千娇妍,寒冬的萧瑟顿时消逝得无影无踪,眨眼间锦绣山河,涅槃重生,那阵胜利凯旋的风从不归湖一路南下,又盘旋而归,唿啸而过,云雾渐散…… 霍离秋目光震颤,低声道:“你又骗我……” 慕子凉莞尔笑罢,久久无言。 一切不过是一早就设下的计,至少能有份同归于尽的力量。 玄兵被杀得措手不及,于中轴大街上死伤惨重,横尸街头,鲜血沿着路沟缓缓流淌。而世界好像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霍离秋知道,这意料之中的凌迟酷刑终究是来了,她欠了一个人整个来生。 霍离秋站起身来,于不归湖北岸遥望着这斑驳不堪的人界大地,目光冷冽,只隐隐攥起了拳头,而湖风变得凛冽起来,悲悽、漫天席捲,青石边的他就好像睡着了,神情安详,如释重负…… “报!军师大事不好了!” 一个玄兵跌跌撞撞地跑来跪在霍简跟前,手舞足蹈地表演着中轴大街被慕家死士截杀的惨状。 霍简本已对天鸿城唾手可得,也对慕子凉不战而逃的行径颇为理解,毕竟如今的玄氏已是再无敌手,可慕家死士这么一搅,玄氏兵力有损,霍简有些不甘心,没想到这位平日笑里藏刀的大少爷骨子里竟流着一损俱损的血气! “罢了……不过是螳臂当车!” 霍简仰头,苍鹰径直落在他肩头,带来玄镜的密信,霍简扫了两眼便将纸条焚毁,随后领着玄氏大军昂首挺胸地挺进天鸿城。 夜色反倒为他们照亮一条康庄大道。 街边多少张狼狈的面孔交织复杂情绪。 霍简毫不动容,只觉内心有一股昂扬之气徐徐而生,他伸出手来握住胸前的玉佩,心头默念着: 霍家列祖列宗在上,武宗百年夙愿,将自今日始! 慕绫躲在暗巷中眼睁睁望着玄氏大摇大摆地入驻天鸿城,她无可奈何,中轴大街的死士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她看着昔日同窗和部下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慕绫在心头将往生咒默念了好几遍,她将与他们一样,生为慕家人,死为慕家魂…… 待慕绫落寞地从暗巷里绕到城郊,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她眼前路过,慕绫咬牙:“如痴!你给我站住!” 奄奄一息的如痴已经失去奋力奔逃的气力,很快倒在慕绫剑下,不甘心道:“你杀了我也没用!你的少爷已经要死了!” “你胡说!” “我都是将死之人了还骗你做什么!他中了我的情人毒,很快就会五脏衰竭而死,我劝你不要跟我纠缠,或许你还能见到你家少爷最后一面!” “你!” 慕绫怒而将佩剑搁在如痴喉边,颤抖的剑尖在如痴白皙的肌肤上划破口子,可如痴的话始终如鬼魅般萦绕在她脑海,慕绫很清楚,当她穿过礼堂看见死状痛苦的宾客时,一切已然明了…… 玄氏入城了,少爷和霍离秋不见了,慕家人都消失了…… 慕绫忽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抽身而去,在刺骨的寒风中奋力奔逃,直觉告诉她,她的少爷就在不归湖北岸等着她。 如痴逃过一劫,忍不住笑了起来,可受损的心脉已经令她只剩半条命,她笑着笑着又流下无尽泪水。 第101页 正当她还想为最后一口气而挣扎时,眼前清风一过,鬼童出现在她跟前,微笑地凝望着她。 如痴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哀声道:“鬼童大人!先生来了吗!先生!先生救我!我不想死!” 62 朋友 鬼童的笑容越发灿烂,眼白泛着光亮,高声道:“姑姑果然言出必行,先生对今日的安排非常满意,特让鬼童前来帮助姑姑了却心愿。” 如痴用尽最后一点气力从地上爬了起来,露出僵硬的微笑,反覆确认鬼童的话,随后跪在鬼童跟前感恩戴德地三叩首。 她将肿胀发黑的肩头裸露出来,已经有坏死的脉络浮在表皮之下,如痴恨得牙痒痒,鬼童上前来伸出食指点在如痴肩穴,当即一道青色的光芒飞溅开来。 如痴渐渐觉得有一股莫名的喜悦感在心头绽放开来,不自觉地,脑海中涌现出无数曾经的回忆,那都是她斑驳的过去…… 待光亮消逝,如痴似梦初醒,早已泪流满面,鬼童却忽然收敛起笑容,渐渐往后退去,身影越发飘忽。 “大人?先生?”如痴重获新生,往前追了几步,伸手去却扑了个空! 鬼童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如痴不明所以,直到她手掌心涌现出七种熟悉的色彩,凌乱交缠,融成一团诡异的颜色。 “七情散……不……这不是……” 如痴刚想理清什么思绪,却勐然坠入无尽痛苦之中,肩上的碎骨更是摩擦着力,她嘶叫着,暴喝着,又哀求着:“救我!先生救我!我……好……痛苦!” 无数剧毒注入心间,将漆黑的心啃噬殆尽,像有蛊虫在血液里蠕动,她的容颜开始迅速衰老! “啊……” 鬼童冷眼旁观,又无比欢喜道:“我家先生说了,人死了,就可以永远活着了,所以姑姑已经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死了,先生也为姑姑感到高兴!” “胡说!你竟然骗我!蓬莱无耻!你们……呃……卑鄙龌龊!救命啊!我要活着!我要……” 如痴的嗓子瞬间喑哑,眨眼间,她已成一具风干的尸体,再无动弹。 雪白的衣袍包裹下的皮囊渐渐化为浓烟消散,鬼童骈指蘸了蘸白玉瓷瓶中的圣水,嘴里念念有词,洒在尸体前。 “上联是,天外百年司阴司阳,下联是,人间一世如痴如梦……”鬼童念着奇奇怪怪的语句,“横批,因果报应。” 很快,白袍之下只剩一堆零散的白骨,所有瓶瓶罐罐散落一地,空无一物。 至此,七情散沦为传说。 不归湖掀起异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慕绫一眼望见湖边的霍离秋。 “少爷呢!少爷去哪里了!” 慕绫拽住霍离秋的衣领,语势凛人,同时又潜藏着巨大的不安和惶恐。 霍离秋克制道:“南下养病了。” “呵,你别装了!你难道不知道你撒谎的能力比三岁小孩儿还不如吗!”慕绫拽得更紧,对上了霍离秋消沉的目光,只见这个平日不苟言笑的冷面女人眼角还有些微泪痕,慕绫的牙关禁不住颤抖起来。 慕绫一拳将霍离秋推远,哭喊道:“你说话呀!霍离秋!你聋了还是哑了!你怎么不说话了!我问你少爷呢!少爷在哪里!……” 叫喊声湮没在泪水之中,慕绫掩面大哭,霍离秋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真相不言而喻,慕绫最后一道心堤彻底崩塌,她的剑从手中无力脱落,失去光泽。 霍离秋痛苦地闭上眸子,渴盼再度睁开时,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可惜,到底不过痴人说梦。 慕绫魔怔之中站起身来,神叨叨地吵着要见少爷,一不小心在青石边发现了子凉,她踉跄地前去跪在少爷身边,却怎么唿喊也得不到回应。 “少爷……不是说好了让阿绫陪着你一辈子么……你为什么……为什么……” 慕绫抽泣着,将子凉紧紧抱在怀中再也不肯放手,她绝望地哭着,像是流尽了一生的泪水。 眼前一片水雾遮掩,仿若还是多年前那个大雨天,她还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女,看着眼前携着圣光的人对她伸出手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慕绫终于放纵了所有的悲情,她忽然收起无助的泪水来,颤声道: “少爷你放心……阿绫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阿绫很快就来陪你……继续护着你……” “你要做什么!”霍离秋见她忽而撕下身上一绺又一绺的衣边,串结起来将少爷固定在青石上,又将青石滚落湖水之中。 没有太多的水花,只有一个安睡在青石上的身影在湖水里越陷越深。 慕绫目不转睛,出神道:“水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事物,少爷也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没有什么比湖葬更适合……” 霍离秋还未来得及反应,慕子凉已经永恆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慕绫见不归湖已然波澜不惊,回身来捡起剑便往天鸿城走去,霍离秋见了赶紧上前拦住她:“阿绫你不要冲动!” “让开。” “现在玄氏势不可挡,你回去只能是去送死,根本毫无意义!” 第102页 霍离秋将慕绫的路拦得死死的,慕绫怒气难忍,一剑指向霍离秋,大喝道:“给我滚开!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霍离秋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任何一个人丧命,丝毫不理会,只道:“既是朋友一场,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谁跟你是朋友!不是朋友!我慕绫跟你霍离秋永远都不可能是朋友!以前不是!以后也永远不会是!我跟你永远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慕绫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嗓子里仿若裂开几道细口。 霍离秋无奈妥协:“好,就算不是朋友,你这样做也根本于事无补,子凉他也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少拿少爷来压我!我告诉你霍离秋!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令人作呕!你看看你这段日子都做了什么!你根本什么都没做!只会躲在别人身后!凡事都一副错全在我的噁心模样!你既然有错你怎么不去死!” 慕绫已然完全失去理智,霍离秋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但也不能放弃规劝,决然道:“是,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现在就是要多管闲事!总之你不能回去!” “你!你去死吧!”慕绫手中剑光一闪,冲着霍离秋奋力挥下,那一刻,所有的怨气犹如洪水般一泻千里,浩浩荡荡,却在击溃阻碍的时候,转了个弯。 慕绫的眼泪再度簌簌流下,手中的剑也剧烈颤抖起来,而霍离秋只觉脸颊上有几滴温热的液体滑落。 离秋伸出手来擦了擦,却发现手上一片腥红,进而,她摸到了自己脸上一条修长的口子,但她已经无暇去感受疼痛。 慕绫哽声道:“你凭什么……你根本就是一个丧门星!你身边所有的人都因你受灾受难!你凭什么自以为是!” 霍离秋愣在原地,目光攀上冰霜,好似一瞬间丢弃了所有信念。 慕绫见这番话对她起了作用,更是变本加厉乱说一通,霍离秋全然恍神,任凭滚烫的血液沿着脖颈和锁骨流入衣裳里。 “所以霍离秋你听着,我慕绫是死是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就安安心心当莲池里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便是了,你我后会无期!” 63 祭祀 慕绫转身忿然远去,她知道自己一向口无遮拦,又总在胡乱骂完一通后心头一虚,此时的霍离秋已经全然失去挽留她的能力,渐行渐远的慕绫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霍离秋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不归湖北岸最后一次相接,所有的傲慢,所有的偏见,化为虚无。 慕绫的身影淹没在浓重的夜色下,复杂的情绪也随风而去。 霍离秋没能拦住她,反倒对自己产生了极深的怀疑,也许自己根本就是个废物,是个灾星,霍离秋此刻才察觉到周围的空无一物,她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绫儿一贯是个口是心非的人,霍姑娘不必理会她,交给我便是。”慕霆不知从何处闪现,从怀中掏出方巾来递给离秋。 霍离秋没有接,只是用自己的衣袖捂着受伤的脸,沉声道:“世上若只剩一人能护住她,恐怕也就霆总管你了……” 慕霆嘴角扬起一个苦涩,道:“只可惜连霍姑娘都看明白的事,她却看不明白。” 霍离秋独自朝着远郊而去,前路漫漫,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临行前,她凝声道:“一个不想明白的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霍离秋孤身远去,她并不知道,这一别,又是一次天翻地覆。 中原草木皆兵。 天鸿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玄氏入主中原的据点,但中原自古是八方能人志士的聚集地,人口混杂,统一中原着实成为玄氏一大困境。 天鸿城四周的小城镇星罗棋布,江湖势力也是鱼龙混杂,而天鸿城内部也并非太平之地,玄镜只好将所有对南国的觊觎之心都压制住,联合霍简,全身心地将重心集中在一统中原之上。 玄丙和玄丁两位长老不情不愿地从东原的安乐窝里迁了过来,效仿东原的统治经营之道替玄镜打理天鸿城,如今的中原早已波澜起伏。 自霍简夺下天鸿城已经过去半个月,这一日,玄镜正式南下入主天鸿城,天鸿城里举行了隆重的迎神仪式,所有人被勒令在中央大街上驻足观看。 慕绫潜伏在人群之中,目光凶煞地凝视着城门口的霍简,他此刻面色平静,甚至露出几分桀骜和几分笑意,慕绫越发恼怒。 玄镜缓步入城,那一刻,玄氏众人齐齐跪拜,玄镜就在众人的匍匐之中,从容地走入城内,迎上霍简的目光,道:“霍兄这段时间辛苦了。” “这还只是个开始。”霍简依旧保持一副不要高兴得太早的模样。 玄镜勾了勾嘴角,随后霍简抓紧在仪式的空隙时间里禀报导:“现在天鸿城基本上已被清扫干净,最重要的是要恢復天鸿城往日的生活,目前比较棘手的是东郊和南郊的江湖势力……” “还有那三个老不死。”玄镜默默地补充了一句,言辞中尽是憎恶。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霍简明白玄镜心中所想,但要除掉玄氏四大长老可是需要从长计议,毕竟自他布局杀了玄乙之后,也元气大伤了好一阵,至今都没有恢復。 此时仪式正入高潮,部落族人着装奇异,戴着诡谲的面具,跳起了僵硬奇特的舞蹈,周围还有族人在奏乐,携带着浓重上古气息的乐声响彻天鸿城上方,众人簇拥着玄镜一步一步走过整条中央大街,最后返回到城池中央临时搭建的祭台之上。 第103页 天鸿城的百姓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壮观场面,一个个瞠目结舌,心情复杂。 “你还别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种什么祭祀呢!” “别说你了,我祖母都没见过呢,听说只有这些个皇族才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此时一个浑身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小孩儿忿忿不平道:“玄氏狗贼有什么脸敢说自己是皇族?无耻之极!……” “唔唔唔……”小孩儿被身后的老奶奶一把捂住嘴拉回到暗巷之中,只听路人莫名其妙道:“嗯?刚才听见有人在骂玄氏?” “活腻了吧,现在谁敢对玄氏说个不字啊!” “也对,你看那慕家曾经多威风啊,现在都躲到南国去咯,没意思,每次受伤的都是咱们老百姓!” …… 一旁的慕绫闻言全身颤抖,但她明白,她永远堵不住悠悠之口,此时霍简孤身站在祭台之下,正是她下手的好时机。 暗巷之中,老奶奶毫不客气地掌锢了小孩儿,压着声音怒道:“陛下!老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小孩儿沉下脸来,愧疚道:“嬷嬷对不起,无异知道错了。” 小孩儿看上去约莫有十岁,年纪轻轻却已是瞳孔深邃、目光炯炯,老嬷嬷又心疼地伸出手来抚摸着小孩儿红肿的脸,泪花闪烁:“陛下可别怪老奴狠心,先帝临终前交代老奴拼了命也要护着陛下,所以陛下可千万不能冲动!” 说罢老嬷嬷便趁着人们的目光聚集在迎神仪式上无暇顾及暗巷中穷酸的祖孙俩,赶紧拉着小孩儿往东郊奔去,嬷嬷的手早已是饱经风霜的模样,小孩儿牵着嬷嬷的手越发不忍心,边走边道: “嬷嬷别生气了,无异以后保证听话,哦对了,无异昨天学了好多好多东西,看完了那些富家子弟丢在私塾外面的古籍,还练会了父皇教给我的□□第三式,还……” 嬷嬷听着无异的话无比动容,欣慰地抹了抹眼泪,蹲下身子抱住无异道:“老奴知道陛下一定是天底下最勤奋最用功的人,老奴又怎么敢生陛下的气呢?听说南郊有很多逃难的人,咱们躲去那儿,跟大家待在一起或许会安全许多。” 无异颔首,恭谦道:“都听嬷嬷的!” 当祖孙二人逃离天鸿城的时候,祭台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混乱的唿叫声,顺着他们的目光而去,慕绫已经和霍简在祭台下打了起来,而她几乎快杀红了眼。 玄镜高居祭台之上漠声道:“霍兄需要帮忙吗?” 霍简疾速地迴避着慕绫的招式,只轻松道:“不牢尊主费心,仪式可以继续。” 令人咋舌的是,迎神仪式真的旁若无人地继续进行着,丝毫不顾祭台下的打斗,而慕绫也在对决之间逐渐发现自己已被霍简当成一个当众表演的杂耍之人,她总算是深切地感受到她与霍简之间的巨大悬殊,即便她杀红了眼,即便霍简元气大伤,她也依旧伤不到他分毫。 “你怎么不还手!”慕绫气到发抖。 霍简轻蔑道:“你还没有让我出手的资格。” 慕绫再度拼了命地疯砍,嚷嚷着:“你们霍家人果真一模一样!霍离秋这样,你也是这样!都如此自以为是!” 霍简忽而眉头一皱,肃声道:“你说什么?” “怎么?你们一个个提到霍离秋就跟疯了似的!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慕绫像是堕入癫狂之中,她已经分不清楚面前站的人是谁,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控诉谁,只是对着无边的虚无嘶吼,甚至已经把过去理智的自己于乱剑中砍死。 霍简一拳击飞她手中的铁剑,扼住她的喉咙,冷血道:“我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慕绫拼命挣扎着,双眸布满血丝,嘴里断断续续艰难道:“少爷……是天!你们这些……与天对着干的人……都会得到报应的……都遭报应的!” 霍简加重了力气,恶狠狠道:“现在求饶,我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此时鲜血从慕绫齿间渗出,她恢復了她一贯骄傲的面容,一字一顿道:“做梦!” 霍简将她踢倒在地,抓起她的双腕并没有发现任何七情散的迹象,只是今日的袭击实在诡异,也不知慕子凉派她前来刺杀安的什么心,此时慕绫又歇斯底里地向他扑来,霍简赶紧闪开,却见慕绫半路转身抢过祭台下一个玄氏守卫的□□直直地沖玄镜而去! 霍简这才明白杀他只是幌子,慕绫真正要杀的人原来是玄镜! 而此刻,玄镜正跪在天火盆下虔诚地默念祭词,无暇顾及,按规矩和礼节,部落之主总是不能在迎神中途停下杀人的—— 但玄镜不能死! 霍简气急攻心,只一瞬,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一些胆小的人们捂住眼睛发出锐利的尖叫。 就在□□离玄镜后背不到一寸的地方,霍简用袖箭洞穿了慕绫的腹部,拦在她面前,安稳地护住了玄镜。 也正是此刻,玄镜念完最后一句祭词,缓缓起身,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此时天火窜上苍穹炸出漫天礼花,百姓们都以为神仙显灵,纷纷跪了下来。 第104页 众生跪拜,天地间只此一人。 64 殉情 礼成那一刻,霍简背对着玄镜,怀中还倚靠着一个失去唿吸的女人,霍简赶紧将她推翻在地,染满鲜血的手止不住地颤动,不得已往后踉跄了几步,玄镜扶住了他。 在慕绫摔下祭台那一刻,一双有力的手伴着急促的唿吸声接住了她,慕霆跪在地上抱着她,忘却一身僕僕风尘,俯在慕绫耳边颤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慕绫腹中已经血涌不止,周身也渐渐失去知觉,她眼角涌出泪水,泪眼朦胧中只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拂过慕霆脸庞,恍惚道: “少爷别怕,阿绫来陪你了……” 慕霆知道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死的打算,所以故意在天鸿城隐匿自己的踪迹,设下圈套,让他没能及时前来拦下她。 他也早该明白,慕子凉死了,她绝不会独活,而令他更为痛心的是,即便到了这个时刻,她的眼里依然看不见自己。 若说两小无猜,若论情深义重,他究竟是哪里不好?又是哪里做错了? 慕霆将她拥入怀中,无言以对。 霍简麻木地站在原地,玄镜一边扶着他,一边将他手中的袖箭接过,随后扔到祭台之下,微怒道:“慕家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那沾满血迹的利器落在慕霆脚边,他心头一紧,随后将怀中双眸紧闭的她温柔地放在地上,忽而转过身来大行跪拜之礼。 众人眼睁睁看着慕家人在玄氏人跟前三跪九叩,嘴里尽是贬谪自身和奉承对方的话语,实在是讽刺至极。 霍简眼神阴冷,未等玄镜发声,嘲讽道:“呵,为了苟且性命,竟甘愿抛弃慕家人身份,转而效忠玄氏?痴心妄想!” 慕霆始终匍匐在地上,决意投诚。 “那要你现在学丧家之犬于大庭广众之下狂吠几声如何!”霍简刁难道。 “……汪汪汪!” 人群中爆出铺天盖地的笑声来,霍简见慕霆那苟延残喘的模样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借势斥声道:“大家看到了吗?这就是慕家人!关键时刻贪生怕死,连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连自己尊严也守不下来!” 众人交头接耳,不乏有失望嘆气和讥讽嘲笑之声,昔日如日中天的慕家终是落得一个被弃之如敝屣的境地。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所有人忽然不约而同地高唿起来,有真心诚意的,也有不明就里的,有倒戈相向的,也有阳奉阴违的,无论如何,此时此刻的唿声传入玄镜的耳中,就像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这一场迎神仪式有了一个完美结局,也成为了此后玄氏统治的一个完美开端。 一切曲终人散之时,玄镜让慕霆亲手将慕绫悬吊在慕府大门外,并让他跪在那里三天三夜,若他能撑下来,便允许他成为玄氏的一条狗。慕霆二话没说照着玄镜的指示做了,此后的三天光阴之中,他像一条落魄看门狗,所有路过慕府旧址的人都纷纷加快脚步,不敢多看。 慕霆甚至都不敢抬头看慕绫一眼,她即便受尽屈辱,也总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而慕霆的脸上却只能保持着扭曲而谄媚的微笑…… 这一招所谓的杀鸡儆猴是玄镜初临天鸿城的下马威——当人们心中曾经敬仰的慕家毁于一旦,人们只能收起所有的天真和侥倖,不得不臣服,不得不顺从,更是令许许多多有志者由极大的消沉和失望转向极大的悲愤和绝望。 近日的天鸿城都是阴云密布,傍晚,霍离秋在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溪边沖洗着脸上的伤痕,肿胀和丑陋的划痕被溪水倒映得清清楚楚,霍离秋有些恍神。 腹中传来咕噜声响,离秋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饭了,眼下更是无从依靠,只好先喝着溪水充飢。 不远处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离秋赶紧用面纱将脸捂住,在溪边悄悄观望着,只见来的一群人个个浑身狼狈,行动缓慢,再定睛一瞧,大约是从天鸿城逃出来的难民们。 离秋琢磨了一阵,既然不知道去哪儿,索性就随着难民们而去,很快夜色降临,众人进到郊外的土地庙歇息,一路上只言片语,气氛压抑。 霍离秋蜷缩在角落,抬头望着窗外的明月,孤月高照,被云翳蒙蔽。她想着自己离开不归山发生的所有事,认识的所有人,如今无一在身边,她只剩下自己。 正出神时,飢肠辘辘,离秋正有些羞赧,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面饼,离秋讶异地转过头去:“这……” 她身边正坐着一对祖孙俩,老嬷嬷怀里揽着个十岁左右富有灵气的小男孩儿,离秋见祖孙二人也是狼狈不堪,想来也受了许多苦,便不敢接下面饼。 谁知老嬷嬷硬将面饼塞在了离秋手里,温声道:“姑娘你快吃吧,都瘦成这样了!家人见了得多心疼呀!” 离秋一愣,而嬷嬷怀中的小男孩也拿起自己手中的面饼在离秋眼前晃了晃,规劝道:“看!我跟嬷嬷一人一块,正好多了你的,你放心大胆地吃吧!” 霍离秋心头微酸,连连道谢后也顾不得脸上的伤,拿起面饼就啃了起来,眼泪破天荒地流了下来,微咸。 她近日的泪水可真不值钱。 第105页 嬷嬷见了嘆道:“这世道已经连女人孩子都不放过了,可悲!” 说罢,嬷嬷捏了捏小男孩儿的脸,目光里满是怜惜,霍离秋见祖孙二人不像是中原口音,虽有百般好奇也终是忍了下来。 休息整顿一番后,庙中众人趁着夜色安逸,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篝火旁终于不再是一片死寂。 因坐着无聊,小男孩儿忽地捡起角落的长木棍对着嬷嬷兴奋道:“嬷嬷!我给您看看我新学的一套枪法!” 嬷嬷眼中满是欣慰,刚要说“陛下”二字又考虑到身旁的霍离秋,赶紧改口道:“无异啊……你当心别撞到了!” 无异点点头,随后找了个较为宽敞的地方,有模有样地起了个势,霍离秋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心头的烦恼事也淡了不少。 无异不愿再耽搁时间,提起手中长棍便是一个腾空而起,长棍一舞划出一道明晃晃的亮光,强大的气流盘旋而上,像游龙一般穿梭而去,待一棍既定,贡台上的残烛被削去了一半,庙里顿时响起掌声来,无异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欣然回到嬷嬷身边坐下。 老嬷嬷禁不住连连点头称赞,只可惜武器简陋,破木棍也只能将这套枪法发挥至三四成而已,好在无异足够刻苦,嬷嬷见他如此认真的模样,一时悲喜交加。 无异兴奋之余,瞥见一旁的霍离秋似笑非笑,疑惑道:“你……你这是什么表情?” 离秋察觉自己有些失礼,勉强笑了笑,摆摆手道:“没什么……” 无异一脸狐疑,连忙逼问,离秋见他颇有天赋,索性大胆了些:“想听实话?” “当然了!” “朔风凛冽,横扫千军,北原雄鹰,直指苍野,好一套枪法,只可惜青涩有余,控制不足。” 霍离秋一本正经地说了一通,谁知身旁的祖孙俩忽然就变了脸色。 65 夜祭 一盆凉水无情地浇在慕霆头上,他无力地瘫在地上,两个玄氏士兵将他拽向玄镜座下,脸被狠狠地摁在地上摩擦,慕霆渐渐清醒过来,他此刻正在云繁皇宫的大牢中。 云繁皇宫是中原一座被废弃了一百多年的皇宫,位于天鸿城西城根,平日会有流民混混寄居此处,而玄氏南下之后便一眼相中了这座多年岁月沉淀的宫殿,下令清除所有闲杂人等,并重新修缮,恢復往日金碧辉煌之貌。 慕霆已经在慕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按玄镜承诺的那样,他终于有了成为玄氏一条狗的资格。 玄镜望着他半死不活的模样,冷言道:“没想到慕家人还有点骨气。” “我……不是……慕家人……”慕霆努力在红肿的脸上挤出一点阴鸷的笑容,他尽力去仰视高高在上的玄镜,挣扎着,苟且着。 玄镜也不是爱兜圈子的人,开门见山道:“眼下我正好缺一个傀儡,你如果能向我证明你的决心,我不介意留一个狼崽子在身边。” 慕霆用力在地上抓出几道痕迹,血肉模煳,他咬牙切齿道:“我投奔玄氏……只为了……狠狠报復慕子凉……” “哦?他不是你的主子吗?” “夺爱之恨……不共戴天!” 慕霆歇斯底里地吼出声来,幽深的地牢里久久迴荡着他的嘶吼,一些玄氏士兵为之震颤,玄镜也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于是站起身来,对众人严肃道:“你们都听好了,从今往后,这个人叫玄霆,将与你们一同效忠玄氏!” 一个胆大的士兵疑惑道:“尊主,此事难道不需要知会霍大人一句吗?” 只一瞬,士兵的鲜血飞溅,地牢的烛火禁不住颤抖几下,当血溅在慕霆脸上时,他的目光无比空洞,其余士兵见了赶紧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玄镜活动着指关节,发出渗人的声响,尘封多年的地牢潮湿闷热,众人的唿吸变得急促起来,提心弔胆,唯恐一个不慎丢了性命。 城郊土地庙里,香炉旁的瓷碗被几个嬉闹的小孩儿碰倒一地,七零八碎,将夜色震颤。 “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异目光裂开几道犀利的电光,赶紧将嬷嬷护在身后,质问霍离秋。 离秋总是明白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却难免百密一疏,见祖孙二人对她起了疑心,只好侧过脸去谨慎道:“普通人,会点儿武功罢了。” 老嬷嬷见她浑身斑驳,像是劫后余生,便不再追究,但也没有再靠近,只默默带着无异走远了些。霍离秋好不容易在流浪途中得了别人的善心,干涸的心也渐渐回润,只可惜一切不过是擦身而过的缘分罢了,她心知肚明,也不再去打扰这对祖孙俩,独自倚在墙角歇息。 此时一旁的窃窃私语逐渐大胆了些,轻言细语传入了离秋耳边。 “哎你听说了吗?前几天慕家的绫大总管在祭祀大典上刺杀玄镜呢!” “这个我知道!我走的时候看见了!结果霍家人将绫总管一刀毙命了,太惨了!” “后面更精彩呢!霆大总管也跑过去了,还投靠了玄氏!听说那绫总管要被悬挂在慕府门口三天三夜示众,啧啧啧,以前这绫总管凶是凶了点,可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呀,死了还不能入土,真是太可怜了!” 第106页 …… 霍离秋当即清醒过来,所有的疲累和伤痛都好似烟消云散,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天崩地裂,她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从最近的窗边翻了出去。 一抹沾染泥泞的红衣迎着月色奔逐着,朝着虎狼盘踞的天鸿城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然而霍离秋正要入城之时,城门已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玄兵把守起来,她只能暂时隐身于漆黑的灌木林中,远远地瞥着城内的情况,却正巧赶上几个玄兵提着一个棺材出城。 “真倒霉,大半夜还要去丢死人!” “那可不是,人都死了两三天了,随便扔了得了,谁知道那慕霆突然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这么一来,这慕绫既然是他相好的,自然要走得体面些。” “你怎么说话呢!人家现在叫玄霆,是尊主收进来的人,要是听见你这么胡说八道,就等着吞炭吧!” 交谈之中,他们走到密林深处,气喘吁吁地丢下棺材,没好气地踹了几脚,随后勾肩搭背地哼着小曲离去。那口棺材便这么孤孤单单地被丢弃在泥坑里,若是无人理会,此后的日子便是风吹日晒,不得安宁。 霍离秋见玄兵离去,忐忑地从阴影中走出,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将棺材费力揭开,只见慕绫穿着一身红嫁衣,恬静地睡在里面,只是眉头永远都皱着,任谁也无法抚平。 月光下,她是如此秀丽,教人难以忘怀。 霍离秋虽不知慕霆投靠玄氏是出于什么缘由,但也大约能猜出,慕绫如今能端端正正地往生,定然和他有关。趁着周遭静谧无人,离秋索性徒手将原有的泥坑刨得更加宽敞,提着内力将棺材安安稳稳放入坑中,随后又认认真真埋了起来。 整个过程中,霍离秋一句话都未说,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磕了几个头。 她知道慕家是彻底消失在世上了,而人生的缘分就这么巧妙,恐怕连慕绫也没想到,到最后,竟是自己最讨厌的人来送别自己,想至此处,霍离秋无力地苦笑。 远处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原来是无异一路上悄悄跟着霍离秋跑了出来。他原本对这个红衣女子已经起了疑心,见她半夜魔怔似的跑了出来,还以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打发嬷嬷几句便悄悄跟了过来,竟没想到她是来祭拜旧人。 待霍离秋往回走,无异借着月光才察觉到与之前稍显不同的她——瘦削的脸庞上透着闲人勿近的气息,走出林雾氤氲时,眸眼犹似星月,气胜幽兰,目光却深沉如海。 霍离秋嘆了口气,轻声道:“出来吧。” 无异一愣,左右张望一番才明白自己的行踪暴露了,只好悻然熘了出来。霍离秋见他满是敌意,比起质问他,不如同他聊些别的,于是到路边来捡起一根小木棍,就像无异在庙中用的那根一样,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跟前,道:“一身气力贵在精准且恰到好处,而不是全靠蛮力。” 话音刚落,小木棍划破沉沉林雾,一瞬亮光之下,路边的几根翠竹被拦腰截断,威力比庙中那几下高出不少,无异看得目瞪口呆,随后眸中燃烧出惊喜之色。 霍离秋将木棍扔给他,刚走几步,只听身后翠竹齐刷刷断裂的声响,待回头一瞧,无异对她方才的演示学得有模有样,竟模仿出七八成,那一瞬,霍离秋愣在原地。 无异也对自己的尝试颇为惊喜,赶紧毕恭毕敬地跑到离秋跟前,道:“晚辈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前辈原谅!” 霍离秋对前辈这个称唿很不习惯,但她也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见少年态度还算端正,微微颔首道:“这是武学的小窍门而已,你自己记住就行。” 离秋莞尔,随即沿着密林的蜿蜒小路缓步而去,无异踌躇一番也不再惧怕什么,兴奋地抱着这根小木棍追了上去。 “前辈!我、我还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 “前辈!你为何懂这么多呀?” “前辈!前辈!有几招我没太学会,你能不能教教我……” …… 66 济民 此后一段时日,流民们在天鸿城郊辗转栖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被废弃的济民院,倒也勉强过上另一番安宁生活。 只是玄镜自入主中原之后,下令拆除天鸿城的城墙,更四处搜捕逆党,以至于中原到处都有暴力冲突,避之不及。 无名河畔,阿祥和几个壮汉正为济民院众人打起几桶水来,正愁着一人一趟担不回去,此时一个小孩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二话没说挑起四桶水,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了阿祥的前面,阿祥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好匆匆地跟了上去。 待阿祥回到济民院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却看见小孩儿在一旁若无其事的模样,便对不远处坐在台阶上的老嬷嬷叫道:“老夫人,你们家无异是吃什么长大的!力气如此了得!” 正在编竹篮的老嬷嬷笑了笑,言语中尽是骄傲之色,道:“阿祥兄弟过誉了!只是我这小孙子确实是天生神力,以后若是有什么脏活重活尽管交给无异去做便是了!” 一旁的无异也自信地拍拍胸脯,绽出一个露齿笑来。济民院不算奢华,却也十分朴素,对于乱世中的流民来说更如世外桃源,它的前身曾是天鸿城东郊的一处书院,后来夫子们都去逃难了,书院便空了下来。 第107页 鱼叔今日捕了一大筐鱼回来,与众人商议着晚上办个烤鱼宴,让济民院众位贫苦人家能苦中作乐一番,鱼叔将满载肥鱼的竹筐扔在院中,众人便欣喜地围了上来,鱼叔转头对老嬷嬷夸道:“老夫人,您编的筐子可比我以前用的结实多了!” 老嬷嬷摆摆手谦逊道:“哪里哪里,我们家乡那儿都是这么编筐子的,筐子要拿来干很多事情呢,不结实可不行。” 无异帮着诸位长辈打整着烤鱼架子,好在人多力量大,大家又闲得没事,三下五除二便弄好了一切事宜,只等夜色降临。 忽而大门被一股强烈的力量撞开,若是没有门轴,这门恐怕早就飞出几十米远,众人惊唿,定睛一瞧却是阿全等人急急忙忙跑了回来。 无异警惕地抓起腰间悬着的半截枪头,霍离秋缓步上前按住他的肩,劝他冷静些。 阿全一进门便嚷着要喝水,夺过小妇人手中的茶壶便一饮而尽,爽声道:“痛快!痛快!” 鱼叔见不得年轻人咋咋唿唿的,皱着眉头道:“干什么去了跟个土匪似的!” 阿全眼睛滴熘熘地转着,止不住兴奋之意,畅快道:“唉唉,叔可别不信,我今天出去啊,揍了玄兵!” 听闻玄兵二字,众人又怨又惧,连忙追问着阿全,阿全见众人来了兴趣,立马激动地将茶壶抛了出去,阿祥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接住,嘴里刚骂骂咧咧的,边听阿全道: “提起来就是气!你猜我今天出去遇见啥了?两个玄氏的人渣在侮辱一个小姑娘!那我怎么能忍!直接拎上两块板砖就上去砸脑袋了,只是那小姑娘吓得直接跑走了,我怕惹来别的麻烦,就赶紧跑回来了……” 阿祥全程绘声绘色地讲着,引得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越发义愤填膺。 “这简直就是禽兽啊!” “阿全你做的没错!要是我,我捅死那些龟儿子们!”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 无异蓦地热血上涌,将手中的枪头攥紧,转头决然道:“嬷嬷、前辈,我出去练武了,晚饭就不吃了!” 话音未落,这年仅十岁的小孩儿便一熘烟跑远了,任谁都拦不住。离秋远远望着他瘦小的背影,想着近日见他刻苦习武,对自己要求严苛,竟与年幼的简弟如出一辙,一时心绪颇多,转而对嬷嬷轻声道:“无异是个好孩子。” 老嬷嬷无奈地摇摇头,遂又嘆了口气,唯有她知道,阳光的背后总有一道阴影,年纪轻轻便已背负太多,以至于时时刻刻学着强颜欢笑…… “无异从小就是个命苦的孩子,现在只有我这个老不中用的东西陪着他,也不知道能陪他多久……”嬷嬷伸出手来抹了抹眼窝里的泪,离秋心中感喟。 此时阿祥从叽叽喳喳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举着阿全的胳膊大唿道:“啥也别说了!打了玄贼就是好事!今天咱们大傢伙儿就好好庆祝庆祝!” 院里顿时响出一唿百应的气势,霍离秋在边上远远瞧着,也觉得心头一暖,抬手轻轻碰了碰脸上的疤痕,已经慢慢开始结痂,她忽然觉得眼下的生活还不算太糟。 夜幕降临,烤鱼宴自娱自乐地进行着,气氛火热,霍离秋坐在老嬷嬷身边,忍不住开口道:“听您的口音不像是中原人啊。” 老嬷嬷犹豫几分,还是无奈地坦诚道:“实不相瞒,我们祖孙二人是北原人,只因受玄氏迫害不得已逃难到此处,唉……” 霍离秋哑然,世上颠沛流离的苦命人多了去了,她又算什么,想至此处,离秋温声劝慰道:“都过去了。” 嬷嬷见她脸上虽留了一道疤,但也是面容姣好,平日的性格恬静不噪,还怀着一身高深莫测的武功,关切道:“姑娘看起来也像个名门闺秀,不知何故流落至此?” 霍离秋摆摆手,微嘲道:“嬷嬷说笑了,我跟名门闺秀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空有一身拳脚功夫,不想当个废人罢了。” 嬷嬷似是颇为满意地颔首贊同,回忆蓦地流淌出来,只见老嬷嬷凝望着眼前的篝火,娓娓道:“好,真好,听着你这话就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我……我们以前住在草原上,我自幼就跟着家里的父兄骑马射箭的,没个女孩儿样……” 言语中不断掺杂着零碎的笑容,霍离秋听着老嬷嬷巾帼不让鬚眉的年少故事,无限神往,禁不住也露出微笑来。 一老一少聊得畅快,不知不觉,夜色渐深,烤鱼宴已近阑珊。 嬷嬷四处张望一番,忧声道:“这么晚了,无异这孩子怎么还没回来?” 无异并非一个没有分寸的孩子,如今时辰已过,迟迟不归恐怕是遇上了什么事,霍离秋知道嬷嬷一贯爱孙如命,便自告奋勇出去寻无异。 然而就在离秋走后不到半个时辰,济民院就被玄兵重重包围起来,众人是插翅也难逃了。 67 血纹 霍离秋沿着小溪左右张望着,澄澈的溪水倒映着浓郁的夜色,将四周衬托得格外静谧,她渐渐放慢了脚步。 恰好此时无异从下游缓步而归,只是脸上无精打采,还携着一丝丝的疲惫,见到霍离秋在溪边等他,心中踌躇,随后还是恭敬地上前来行了个礼。 第108页 霍离秋拍拍他肩上的灰,疑声道:“你去哪儿了?脸上怎么还有伤?” 无异赶紧捂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躲远了些,沮丧道:“没去哪儿,就是刚才练武的时候被砍断的竹子砸……砸了脸……” 霍离秋微愣,但看着他委屈巴巴的模样,还是憋不住笑出了声,无异没好气道:“前辈你就别笑话我了,我知道我一身蛮力不会使,我……我……” 无异越说越心虚,声音细得跟蚊子似的,霍离秋宽慰道:“这有什么,又不是谁生下来都是天才,既然不是天才,自然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且很有可能你努力了却还是比不过那些天才,但你若不努力,就谁也比不过。” 霍离秋的神情沉在夜色之中,无异似懂非懂,只觉得无关痛痒的背后应当藏着许多难言之隐,他还是用力地点点头。 像是一道骨蛇攀上背嵴骨,寒意瞬间来袭,霍离秋眉头一皱,伸手抚着颈后,只觉指尖有无形的液体汩汩流淌,从颈后蔓延至蝴蝶骨。 无异见霍离秋面色不对劲,关切道:“前辈……你怎么了?” 霍离秋往后退了几步,将无异隔得远远地,沖他摆摆手,克制道:“没、没什么,你先回去吧……” “真的没事吗?”无异见霍离秋额头莫名渗出汗来,半信半疑。 “快回去!”霍离秋陡然一喝,无异猝不及防,连忙慌里慌张地应了一声,转身便朝济民院跑去,路上还忍不住回头张望。 霍离秋见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当即察觉到不妙,好像体内住着两个灵魂,冷静清醒的一面忽然被上了枷锁,被困在皮囊之内,对失控的另一面无可奈何。 背后的异样由古怪的刺痒感转为刺痛,仿若有一把刀在背上雕刻什么,霍离秋跪在溪边,痛苦地垂着头,也不敢发出叫喊声。 突如其来的劫难让她没有还手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霍离秋从深沉的痛楚中渐渐清醒过来,她缓缓抬起一点头,目光投向了月光照拂下的水面,那一刻,她瞥见自己耳垂下那片颈部全被殷红的血丝侵袭,离秋伸出手来反覆确认,随后又脱去外衣,姿势别扭地跪在溪边照着。 像妖冶生长的地狱业火,越烧越汹涌,越烧越澎湃,血玉之力与体内灵力日渐融合,终是以这样雕绘的方式在宿主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霍离秋将衣服穿好,有些恍神地坐在溪边,背上由血色布满的脉络正逐渐成长开来,将随着她的修炼愈发蔓延开来,终有一日,她会像一片树叶一样,徒留一身叶脉,枯竭而死,融入大地化作尘泥。 她早就应该知道炼血之术的后果,只是当她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冰山一角时,会是如此的怅然若失。 霍离秋从怀中掏出楚是夜的玉佩来,怜惜地握在手中,就这么借着朦胧的月光一言不发地审视着。或许此玉是她最后的一点念想,每当凝视着它,总会有莫名的力量涌上心头,即便前路艰辛,她也要好好活下去。 不知不觉,无异已经能远远瞧见济民院的轮廓,他左思右想要带点什么回去,于是转而去到路旁的竹林将地上一些断竹都堆在一起,双手各揽一捆往回走去,想着捡回去和嬷嬷一起编竹筐去。 哪知走在半路上,望见不远处一群形色匆匆的玄氏士兵正神情严肃地朝济民院的方向行进,无异心中甚是不安,手中的断竹哗啦啦掉地上,随后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待济民院雅致的院落跃于眼前,无异躲在不远处的丛林之间,稍稍拨开一个草缝往外看去,见鱼叔气沖沖地从院中走出怒声道:“怎么?平白无故就跑来杀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玄镜那厮不怕寒了天下人的心吗?” 一个玄氏士兵喝道:“放肆!尊主的姓名也是你们这群贱民叫的吗!” “到底谁放肆了!”此时济民院其他一些胆子大些的难民们也跑出来镇场子,“明明是你们莫名其妙地跑过来到处抓人!” 此时玄氏带头的将领站了出来,满是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先是一巴掌将聒噪的士兵抽得晕头转向,转而又不屑地对鱼叔等人道:“分青红皂白?好,那我玄狐就跟你算一算这笔帐,今天,你们济民院的人杀了我玄氏的人,刚刚又有人向我们举报你们济民院私藏玄氏最重要的逃犯,你说要怎么算!” 玄狐的名头一出,众人当然不会装煳涂,玄狐可是玄氏四大长老之一玄丙的心腹,世人称其“九命玄狐”,得罪了他跟得罪了玄丙没什么两样。 但现在已经是针尖对麦芒的形势,鱼叔只好对身后的阿祥使了个眼色,阿祥便悄悄熘进济民院去,拉上阿全一起安排院子里的老弱幼残从后门撤出,随后鱼叔厉色道:“哼!你还好意思提东郊!既然你们玄氏的人如此自命清高,那日又为何会做出□□妇女这般龌龊的事情来!还有什么窝藏逃犯,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不远处的无异气得浑身发抖,又听玄狐高声道:“尊主留着你们这帮老弱病残的狗命不是用来咬人的,既然你不肯让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给我杀!” 话音未落,济民院大门前已经打作一团,真刀真枪,毫不留情,不一会儿到处都是斑驳血迹,还冒着滚烫的热气,不远处的无异却迟迟不敢现身,如今的情况已然十分危急,无异踌躇一番终是冲出草丛,往另一条小路而去。 第109页 一部分玄氏士兵像野兽一般冲进庭院里,吓得一些胆小的女人和孩子们哭喊起来,而玄氏士兵就像是沉浸在这种尖叫声中,越发兴奋。 阿祥赶紧搀扶着老嬷嬷,但嬷嬷急得不行:“不能走!不能走哇!无异还没回来!” “老夫人没时间了!” “不行啊!我的无异不能有事!……” 正在两人拉扯之时,玄狐已经如勐虎野兽一般扑了过来,嘴里还大嚷着:“给我搜仔细了!抓住逃犯,重重有赏!” 玄氏士兵气焰登时旺盛,行为处事也更加粗鲁狠辣,而济民院所有年轻力壮的男人们也纷纷拿起棍棒来誓死抵抗,叫喊声与击打声交织在一起,穿过刀枪棍棒,老嬷嬷一眼瞥见玄狐,脸色煞变,赶紧改变主意仓皇离去。 待从后门逃出,沿着东去河岸往东而去,老嬷嬷越发觉得心慌,忽然顿住脚步,阿祥忧声道:“老夫人你怎么了?” 老嬷嬷摇摇头,随后将阿祥往前推去,嘴里念着:“阿祥兄弟你就别管我老婆子了!赶快带着大伙儿一起逃吧!” 说罢嬷嬷便往另外一条岔道去了,阿祥拦也拦不住,而前面的阿全又厉声催促着,阿祥手足无措之下只好紧跟阿全而去。 岔路上坎坷不平,老嬷嬷走得十分艰辛,但她明白无异身份特殊,玄狐一定是因她祖孙两人而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累阿祥兄弟他们,只能独自逃走,想来还是当初来济民院的时候过于疏忽,殊不知济民院虽看起来是为流离失所的人们遮风挡雨,却也难保鱼龙混杂,她带着无异贸然来投奔,而无异又是个低调不起来的孩子,行踪泄露也是无可奈何。 正惆怅之时,无异从对面跑了过来:“嬷嬷!” “陛下!”老嬷嬷的眸眼瞬间放出光芒来,一把将无异搂在怀中心疼道,“陛下没事吧!” 无异摇摇头,老嬷嬷登时心中巨石落地,欣慰之至,又对无异焦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现在咱们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玄狐已经找上门了!咱们又得换个去处!” 这样像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的日子,无异已经习惯了,至少他一出生就是这样的生活,从未稳定下来,自然也不对济民院存有太大希望。 只是当老嬷嬷拉着他正欲奔逃的时候,无异回头望着一片狼藉的济民院,耳畔不停传来刀剑交错之音,还夹杂着血肉割裂的痛苦声,某一刻,无异挣脱了老嬷嬷,沉声道:“我们不能走!” 老嬷嬷惊惶道:“陛下别说傻话了!老奴此生唯一的使命便是护陛下周全,玄狐来势汹汹,咱们千万不能犹豫半分!” “嬷嬷!难道您忘了吗!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是鱼叔他们无私地收留了我们,如今祸事因我们而起,怎么能将救命恩人推入水火之中而自我苟且呢!” 无异眼神坚决,老嬷嬷仿佛从少年瘦削的身影里望见了故人之姿,她蓦地跪了下来,眉眼间尽是矛盾纠结,颤声道:“陛下说的,老奴都明白,可是即便如此,老奴也决不会让陛下陷入一分一毫的危险之中!如果今日之事要报应,就全部报应在老奴身上吧!” 68 託孤 无异只得眼角含泪,被嬷嬷拽着离开,心头却始终割捨不下济民院众人,哪知祖孙二人刚逃出几步,小路两旁便杀出了一众玄兵,而玄狐竟是从天而降拦在路中! “哈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你们知道吗?我找你们找的好苦啊!”玄狐欣喜若狂。 无异愤懑道:“你把大家怎么样了!” 玄狐不屑地啐道:“哼,区区一群蝼蚁,根本就不值得我浪费时间!不这么声东击西,又怎么能抓到你这个小杂种呢!” 无异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质问道:“谁才是杂种心里没数么?” “你!”玄狐气得龇牙咧嘴起来,“等我把你这头小狼崽子绑到长老跟前,看你还嘴硬!” “陛下小心!”老嬷嬷将无异拦在身后接下玄狐一掌,倏然间失去气力。 玄狐见老嬷嬷痛苦地跪在地上,鄙夷道:“哼!我好不容易从刺客宗那儿抢来的一点毒就这么便宜你这个老东西了!” 无异扶着老嬷嬷,恶狠狠地望着玄狐,玄狐虚着眸子冷言道:“怎么?不服气?小杂种,你这样看着我有用吗?你有能耐杀了我吗?要我说,你们也别再挣扎了,你们都逃了十八年了,捉迷藏的游戏还没玩够吗?这个天下迟早是玄氏的,而你们低劣的宇文氏族将会在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你们!” 多少年风雨飘摇,北原在动盪和安稳中交替延续着生机,北风萧萧,热血飒沓,在北落城称雄一方的时候,玄氏还不过是一个远居雪原的野蛮部落,而有北原雄鹰之称的宇文氏族才是这一方天下的主人! 万剑穿于一心,自当无惧,但唯独不能容忍血脉骄傲尽毁一地! 祖孙俩气得浑身发抖,而老嬷嬷挣扎着站起身来,高声道:“我宇文皇族还轮不到你这条玄丙养的走狗来置喙!” 玄狐见她竟然能够挣脱刺客宗麻痹四肢的毒,不由得唿吸一窒,而无异也似受了鼓舞,血气上涌,攥紧双拳,迈出一个坚韧的步子勇敢直面——那一瞬,祖孙二人浑身散发的气场令玄狐感到心头一阵空虚。 第110页 狭窄的林间小路上很快就刀光四溅,不一会儿,地上七横八竖地躺着些玄兵的尸体,无异手中拿着一把血淋淋的从玄兵身上抢过来的剑,已经杀了不少想要杀他们祖孙俩的人,不过十岁的他,强撑着自己瘦小的身躯,却早已是晃晃悠悠。 玄狐没想到这头小狼崽子如此顽强拒降,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已被磨蚀得一干二净,虽然玄丙长老吩咐过要抓活的,但现在看来不打他个半死不活是带不回去了,于是抽出了自己的佩剑,一旁虚弱无力的老嬷嬷见此情形立马朝无异扑了过去,剎那间,无异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嬷嬷拼死护住他,而自己却被玄狐从背嵴一剑洞穿! “嬷嬷!”无异几近失声。 嬷嬷将无异往后推去,嘴里艰难道:“陛下……快逃……” 无异拼命甩着头,他已经失去所有的亲人了,他无法再接受从今以后孑然一身的命运:“嬷嬷别说了,无异不会丢下您的!” 说罢无异攥紧手中的剑,怒指玄狐,可他毕竟不擅用剑,在玄狐面前完全不堪一击,玄狐已经不想再同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玩天真的游戏了,只见玄狐一出手便将无异手中的剑击飞几米外开,陷入泥地之中。 此时老嬷嬷却一再地将无异往后推去,焦急道:“快逃吧陛下……你一定要活下来……” 老嬷嬷面容狰狞,胸前的剑窟窿还在血涌不止,无异不知如何是好,跪在嬷嬷跟前流下眼泪,他想活着,但他不想独自一人苟且地活着,可现在的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玄狐一向看不惯这些矫情的生离死别,打算走上前去各给一剑,一了百了,只一瞬,玄狐手中的剑忽而断成两截,玄狐只觉一股强大的灵力逼近,就在咫尺之距。 只听一声闷哼,玄狐腹部中了一拳,狼狈地摔在地上,扬起灰尘几许。 无异扶着嬷嬷,只见一道身影护在他跟前,分明柔弱却又如此高大,恍神道:“前……辈?” 现在的霍离秋已经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玄狐的手下在一唿一吸间通通撂倒在地,玄狐讶异地从地上爬起来,咒骂道:“什么人!活得不耐烦了吗!” 霍离秋瞥见嬷嬷身负重伤,怒气滔天,她此刻才明白,生与死容不得一丝懈怠,身后的无异忧声道:“前辈小心!九命玄狐阴险狡诈惯了!” “九命?”霍离秋嘴角扬起莫大的讥笑,蓦地颈后血灵共鸣,掌锋锐利,只一瞬,玄狐的喉咙被开了个偌大的口子! 玄狐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只无比惊恐地捂住不断溢血的伤口:“你……你……” 霍离秋眼中冷冽,泛着渗人的红光,飞溅的腥红击打在她脸上的伤口之上,却面不改色,所有的怨气像是一瞬间爆发而出,凝在方才的一击上,无异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只见玄狐很快原地毙命,九条命竟在一瞬间被斩杀得干干净净! 霍离秋很快陷入错愕,却又抑制不住胸口起伏,她不再去看眼前的惨烈景象,与无异一起扶着嬷嬷艰难地朝溪边而去。 一路上嬷嬷不停咳出血来,本已筋疲力尽的无异依旧鼓起全身气力将嬷嬷带到河边,老嬷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让无异将自己放下,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将目光投向对岸的方向,喃喃道:“回不了家了……” 无异泪如泉下,抱着嬷嬷十分自责,嬷嬷抬起手来摸着他的头,道:“陛下苦了你了……” “无异不苦。”小少年咬紧牙关蹦出这四个字来。 生离死别对他来说已经不新鲜,自他出生以来,父母亲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他甚至连自己的家乡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他生下来便是个异乡人,活在无休止的逃亡之中。 霍离秋匆匆检查了老嬷嬷的伤势,深知回天无力,无异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完,而嬷嬷蓦地拽住了霍离秋的手,恳声道:“姑娘,老身有一事相求……” 霍离秋迎合上去,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原本这孩子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我这老婆子今后已经不能再照顾他了,现在别无所託,见姑娘你武功高强,只能请求姑娘护这孩子周全!”老嬷嬷神情激动,又赶紧让无异给离秋跪下,霍离秋忽觉肩担沉重起来。 嬷嬷又道:“我族被玄氏追杀了整整十八年,这孩子一出生就跟着我们东躲西藏,现在又成了我族唯一的血脉,他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嬷嬷咳出血来,无异跪在一旁泣不成声。霍离秋紧紧攥住老嬷嬷的手,隐约明白了嬷嬷託孤的意思,道:“老夫人放心,只要我还活着,这孩子就不会有事的。” 嬷嬷露出无比欣慰的神情,这神情包含痛苦与无奈、满足与解脱,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望不见的北方,曾有一座壮阔的北落城屹立于此,也曾有一片水草丰美的露水草原,她和同胞们围着篝火唱着歌谣,嬷嬷的唿吸渐渐停止了,她毕生所爱已隔山海,唯有来世再归。 霍离秋对着老夫人的遗体跪拜行礼,而无异也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他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离秋想去扶他,却听无异道:“晚辈宇文无异,谢前辈救命之恩!” 第111页 霍离秋顿在原地:“你姓宇文?” 无异点点头。 “是那个有北原雄鹰之称的宇文皇族?” 无异更加坚决地点点头。 霍离秋觉得唿吸一窒,难怪老嬷嬷如此不顾一切地护着他,原来这小小少年竟是宇文皇族最后的血脉。她早在不归山书院那儿听得许多关于北原宇文皇族的事,他们的先祖曾经平叛乱党,统一北原,后人又废除了流奴制度,将北原治理得一派祥和,这一族姓本应是载入史册流芳百世的,却在十八年前惨遭玄氏灭门,一代骁勇,尽归尘土,无论玄氏如何抹煞过往、美化自身,这都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霍离秋站在一旁凝视着无异,看着他小小的身躯如此小心翼翼地将嬷嬷埋进土中,又如此毕恭毕敬地找来一块木板当做墓碑,他没有再哭泣,只是面色凝重。 阳光渐渐透过阴云的缝隙透射出来,无异站起身来,一身灰衣早已斑驳不堪,脸上还挂着未风干的泪水,他遥望不远处奔流不息的东去河,小小年纪,目光复杂。 只一眼,霍离秋僵在原地。 那一轮瘦小的身影在她眼中渐渐变得高大起来,周围一切化为茫茫雪景,纵使血肉飞溅,亦是无惧无畏。 天边透射出的阳光将所有希望撒向大地,忽而一阵风吹过,山丘上的花树抖落漫天花瓣,犹如片片飞雪,飘满眼前浴火重生的锦绣山河—— 风雪交加,一人傲立天地之间。 她脸上的疤痕还在隐隐生疼,背后有多少条性命搭进了这乱世之中,已经数不清了,她只知道从现在开始——她要以自己的方式去证明这个姓氏。 没过多久,失踪已久的盟主金印重现江湖,由鬼童手持,背后的势力自命为“蓬莱客”,广发“南归”号令,在不归湖岸广招天下豪杰共建帮派,以御玄氏欺凌。 与慕家招贤不同的是,所有江湖势力将不从属任何一个势力,人人皆是英雄,故而令箭一出,天下唿应,各处以零星之力抗争玄氏的江湖侠士终于找到一个栖身之地,更有大批拒降的难民在湖岸找了安稳的栖身之地。 玄镜加大统一力度,对没有南归的江湖势力施以招安,又多次派兵围剿蓬莱势力,但玄兵却屡战屡败。玄霆趁此机会主动请缨,在湖岸立下不少功劳,玄镜不顾霍简反对将他一路提拔,而霍简忙于武宗堂的復兴之事,没有与玄镜再多计较。玄丙和玄丁二位长老不停分食中原和东原的权财,同时警惕着玄镜和霍简的一举一动,玄氏内部依旧暗流涌动。 南国由于北上贸易受阻,引发不小的困扰,其后南国国君纳兰誉病逝,外有玄氏虎视眈眈,内有国君空悬之忧,情形不容乐观,沈为容临危受命,在重压之下代理朝政。 风云变幻,不过一念之间。 六年,很快过去了。 69 盘踞 中原泱泱,一夕易主,然岁月如大浪淘沙,是非善恶不过石沉大海,如今大地之上一片笙歌,满眼浮华。 天鸿城的集市像往常一般熙熙攘攘,阿全悠哉地穿梭其中,指尖勾着酒壶晃来晃去,眼睛漫不经心地四处瞄着。 家家摊铺的牌子都多了一行玄氏古字,现在能解古字的人早就是屈指可数,大家虽看不懂,可也都识相地安了上去,省得上交税金的时候被玄人狠狠地讹一把。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上好的包子诶!皮儿薄馅儿厚!” 阿全循着包子店的叫卖声拨开人群挤了过去,靠在摊位旁意味深长道:“有鲜的么?” 言语中,他的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包子铺老闆倒是轻车熟路地抓了一个滚烫的塞进阿全手里,阿全差点没抓稳。 “鲜的,刚从不归湖运上来的。”老闆莫名其妙地说着,与阿全对了个眼神便各不相干,復归陌路了。 要说这包子鲜不鲜跟从哪儿运过来的应该没什么干系,只是这阿全心满意足地领会一番后,将包子如宝贝般藏在怀中,小心翼翼地拐入暗巷之中。 “阿全!这边这边!”暗巷里的阿祥虚声唿喊着,两人躲在柴火垛后顺利碰面。 阿全一边搓着耳垂一边将炭烧似的包子扒开,里面果不其然藏着一捲纸条,一旁的阿祥急不可耐地抓了出来,摊开一瞧:诱敌。 “啥意思?”阿全将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阿祥沉思一番蓦地想起什么,从衣袖内侧缝好的口袋里逮出另一张小纸条写着“南下”。 “诱敌南下!”阿全捂着嘴惊喜道。 阿祥若有所悟,赶紧将两张纸条揉得碎烂丢进了排水沟里,正声道:“看来先生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我听今天打探回来的兄弟们说,刺客宗群龙无首了多年,过几天就会有新官要走马上任了,我觉得玄氏近日肯定不会贸然南下。” 阿全连连点头认同,道:“那我们赶紧回去把消息散给城里其他兄弟们,让线人头子聚在一起商量出个方法来!” 两人蹑手蹑脚地审视周遭,确保空无一人后便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而去。 在与他们的身影擦肩而过的布告栏上,正贴着醒目的告示,盖着鲜红的印章,内容大意为——不归湖岸的蓬莱势力乃当下江湖第一大反动势力,常年霸占不归湖要塞,阻碍玄氏南下霸业,蛮混叛逆,长期骚扰中原南部,可谓人人得而诛之,故而悬赏所有蓬莱势力。 第112页 玄氏自入主中原已经有六年之久,本以为灭了慕家满门,平叛了周遭反玄势力,一切就万事大吉了,殊不知江湖里忽然杀出一个不速之客,懂门道儿的人都尊其为“那位先生”。 那位先生至今从未露面,但搞出的事情却总是能将玄氏怼得无话可说,颇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高人姿态,只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得到了盟主金印,手下又有一名谁也逮不着杀不死的魂侍,唤作鬼童,故而能号令天下,江湖莫敢不尊。 六年前一声“南归”疾唿,六年后在不归湖岸建起了偌大的势力盘踞。 蓬莱势力相当众望所归地取代南国,成为了玄氏最大眼中钉。 不过只要是对六年前的事情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清楚,反玄的人不一定都是正道人士,当初盟主金印可是在中原慕家的手里牢牢握着,如今转为他手,其中藏着阴谋还是阳谋,谁也不敢断言,但至少心里有一轮明镜——这蓬莱客也不是什么软柿子。 南国地处南原大地,自中原与不归湖岸两大势力鹬蚌相争之后,防线就闲暇了不少,虽是暂时不用顾忌外患,可内忧也是日渐突出。 “臣等恳请公主殿下能早日还政于太子殿下!” 诸如此类的唿声不断迴响在丝萝神宫的大殿之中,沈为容眉头紧蹙,压了满腔的怒火遣散了朝会。 小兰见公主面色难看,急忙呈上一杯清茶,沈为容越想越气,挥袖将茶杯覆在地上摔得粉碎,殿上众人纷纷跪下。 “这些老东西怎么每天都施压于我!好像我愿意掌这个朝似的!梨儿还这么小!还什么政!真是气死我了!”沈为容站起身来,将怨气通通发泄出来,侍卫和侍婢们都将头埋在地上噤若寒蝉。 小兰因与公主自幼更为亲切,故壮了壮胆子劝慰道:“公主千万别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这些大臣也真不体谅公主,驸马本就身体不好养在凤凰山上,太子殿下也尚且年幼,公主一个人扛了这么多年,他们还理直气壮的!” “白贺呢!”沈为容脑中下意识闪过这个名字,当即脱口而出。 小兰思忖一番,道:“这个时辰,白大人应该在东宫……” 话音未落,沈为容怫然而去,小兰赶紧迈着小碎步追赶上去,生怕公主被气昏了头。南国虽是民风开放包容,可皇宫内却是相当保守,当初朝堂迫于先帝膝下无子,只能将重任压在公主身上,好在公主与慕家大少爷成婚后诞下了小太子,诸位大臣才松了一口气,此后便时时刻刻惦记着让太子早日登基。 盛夏时分,东宫里的花草树木郁郁葱葱,造出一个玲珑活泼的世界来。 沈梨伏在玉桌边上,认认真真地临摹着书经,白贺站在他身后欣然凝望着,时不时轻声提醒他几句,师生俩相处极为融洽。 沈为容气势汹汹地沖了进来,吓得沈梨拿丢了毛笔,碰倒了墨盒,墨水当即泼洒开来,白贺赶紧将他抱开,收拾残局。 “儿臣见过母亲。”沈梨见自己犯了错,委屈地垂下头来不敢看沈为容的神情,双手一直拽着衣角反反覆覆揉搓着。 “我是鬼吗你这么怕我!”沈为容没好气地戳了戳他的额头,“笨手笨脚的也不知道像谁!” 沈梨将头埋得更深,白贺见他沮丧的模样心头不忍,劝沈为容道:“公主勿怪,殿下已经非常努力了,只是刚刚没太注意罢了。” 沈为容嘆了口气,知道自己是余火未消,无意识地拿梨儿出了气,心下一阵愧疚,转而跪在沈梨跟前将他搂在怀里,恳声道:“刚才是娘亲不好,梨儿不要怪娘亲……” 沈梨乖巧地靠在母亲肩头,温声道:“梨儿没有怪谁,梨儿只怪自己,明明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娘亲和一个天之骄子的父亲,却偏偏资质愚钝,让娘亲失望了。” 沈为容心头刺痛,在眼泪即将溃堤之前命奶娘接走了沈梨,随后抚着玉桌坐下,神情凝重。 白贺隐约猜出了几分沈为容的苦恼,劝声道:“公主不用担心,大不了便让太子殿下接下国君之位,反正殿下年幼,做主的还是公主你。” “谁做主我根本不在乎,只是……白贺你也看到了,梨儿现在根本就不适合……我、我也根本不想让他被卷进来!”沈为容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万千复杂情绪杂糅其中,她如今不过年近三十,鬓间便已藏着三两丝银霜。 六年来,玄氏在中原唿风唤雨,又从未放弃南下野心,南国却遇上先帝崩殂,以安氏为首的外戚势力日益壮大,而沈墨皇后背后的外戚势力因此感到莫大的威胁,才不得已对皇后唯一的女儿沈为容咄咄相逼。 白贺虽是外人,可也在南国待了数年,见多了也看惯了,念着故人之恩一直都竭尽全力地帮扶沈为容,只是没想到沈为容还是因此受了许多苦难,白贺万分愧疚,忍不住伸出手来拍拍沈为容的肩膀,殊不知沈为容转而将他抱住。 白贺当即脸红,沈为容却肃声道:“白贺,这么多年谢谢你,要不是有你,我恐怕早就撑不下来了……” 70 码头 “六年前,我突然收到离秋的一封信,说子凉死了,要我帮着瞒住,能保得南国几年太平,信里也没说她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让我勿念,可我怎么能不担心?母后走了,父皇走了,连子凉也走了,离秋不在我身边,我别无他法……还好有你……” 第113页 沈为容的话语竟有些哽咽了,乍一想,六年前她还是个天真任性的“不肖女”,殊不知如今的她已经再也无法任意妄为,事事都要来来回回地权衡考量。 白贺感怀,温声道:“公主言重了,这些都是小可应该做的……” 他刚鼓足勇气想回礼抱住沈为容,可容儿忽然松了手,白贺赶紧将伸出去的手强缩了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沈为容像是从回忆中汲取了些力量,兀自道:“我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子凉的事情还要继续瞒着,南国也要继续撑着!无论如何也要看着玄狗遭报应我才能死而瞑目!” “什么死不死的,公主别吓小可!”白贺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 沈为容轻轻拍打自己的脸,试图更清醒些,随后干劲十足地站起身来,转而带着沈梨前往后山,假意探望正在休养中的驸马,只有把戏份做足了才能消除不必要的疑虑。 白贺颇为体谅,心头满是欣慰,他前脚刚送走沈为容,一回身便遇上了前来禀事的士兵,只听那士兵道:“白大人!湖岸派来了使者,说要来向南国收保护费!” 什么乱七八糟的…… 白贺正巧碰上这么一个替公主分忧的机会,自然是成竹在胸地接了下来,于是他随着士兵去到前殿,却见到了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鬼童。 鬼童与六年前毫无变化,只是一双渗人的眼白显得更加纯洁无辜了些,满含笑意地站在前殿中央,无人敢接近。 白贺一来便成为了前殿众人的救星,诸位大臣原本都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小不点,见到白贺便赶紧将他簇拥到前方。 鬼童笑道:“你就是南国管事的吗?” 白贺敷衍地笑了笑,抬眼扫了一圈石大人、安大人等朝堂主心骨,这些平日威风凛凛的老忠臣都像躲着邪祟一般躲着鬼童,白贺只好打肿脸充胖子道:“公主有要事外出了,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跟小可谈。” 鬼童面不改色:“是吗?事情是这样,我家先生说了,南国之所以这几年太平无忧,大半原因是因为我们湖岸势力阻挡了玄氏南下的道路,所以于情于理,南国都应该对我们湖岸势力加以支持。” “然后呢?”白贺听得津津有味。 鬼童报以和善的微笑,道:“因为过段时日要打一场硬仗了,所以先生特派我来向贵国索要百万两黄金。” “百万两黄金!你们抢劫啊!”石大人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 “先生的话听起来有些道理,”白贺莞尔,然而身后几位老忠臣快气得吐血,不过白贺的笑容很快消逝在嘴角,他保持着温和的语气道:“不过,虽有道理,可先生这个要求实在有些过分,南国并没有求着你们保护,你们湖岸蓬莱势力如此叱咤风云,又何必套这个近乎?还有,鬼童大人自己也说了,你们这是‘索要’,显然有那么几分仗势欺人的意思,所以,先生的要求请恕南国无法回应。” 众人眼中的白贺仿佛瞬间多出耀眼的光芒来,不过鬼童听了白贺的话也完全不惊讶,只善意道:“大人可不要后悔。” 白贺见这鬼童的言语看似风过无痕,实则暗藏细针,只待你乖巧坠入圈套,不能不防。鬼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正欲化烟而去时,白贺忽而开口道:“你们想做什么!” “大人不用担心,既然南国不肯出这百万两黄金助我们打胜仗,我们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赢了,就此别过。” 前殿眨眼间便有一缕青烟升腾而去,徒留众人惊嘆的目光。 白贺的心里不知怎地压上了一块巨石,无论如何也挪不开,正惆怅时,身后的大臣们又将他召到跟前,语重心长道:“白大人一向得公主信任,太子的事自然还需要白大人在公主殿下面前多多帮劝着呀!” “小可不过酸腐书生一个,无法担此重任,再说了,湖岸势力如此飘忽不定,难保不会倒戈相向,诸位大臣一向忠心耿耿,比起担心女人执政反了传统,不如好好整顿整顿南国的防线。”白贺只留下一个干涩的笑容便拂袖而去。 “哼,狐假虎威!” “谁不知道这白贺其实是慕子凉专门留在公主身边监视的,那慕大少爷自己病怏怏就算了,居然还念着将魔爪伸向南国朝堂,野心大过天,怪不得慕家一朝就坍塌了!” “诶你们几个少说几句,这白大人虽然不跟咱们站一边,但还是有些运筹帷幄的才能的!” …… 前殿上议论纷纷,安将军在一旁脸色越发难看,忍无可忍时将剑鞘往地上一砸,喝道:“像什么样子!一群加起来几百岁的老东西在这里数落一个年轻人,不嫌害臊吗!” 石大人一向充当着息事宁人的角色,赶紧将双方的怨气好说歹说地压了下来,前殿一时人去楼空,石大人又急匆匆拦住安将军,低声道:“安大人你也别装什么大公无私了,若不是你不懂得收敛锋芒,让南墨那帮人不服气了,又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我怎么了!”安将军面色铁青,冷哼一声,“我安氏世世代代效力于纳兰皇族,几时有过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手下的兵都是给南国养着,他们南墨那帮药草贩子平时净想着挣银锭子,国家大事什么时候管过?偏偏这个时候来瞎凑热闹!” 第114页 石大人见一向冷静的安大人也闹了驴脾气,无奈地嘆口气:“就算我知道你安将军忠肝义胆,先帝也知道,先皇后也知道,可现在又有谁知道?公主吗?你呀,罢了罢了……” 不归湖的湖风一路南下,悄无声息袭入南国天都,白贺心绪万千,辗转迎风而上,伫立于不归湖畔。 楚兄、霍姑娘,我现在该怎么办…… 白贺目光幽幽,又迫切想知道不归湖对岸的情况,只可惜一切就好像与世隔绝,中原的一切都湮没在不归湖浓重的水雾后面。 东去河原本发源于不归山,自西向东,是中原联繫东原的重要通道,如今也发挥了其相应的作用,每日往返于河流之上的货船数不胜数。 天鸿城东郊码头上,工人们正忙碌地搬卸从东原运来的货物,一块块未经打磨的巨石被众人拼了命地扛着放上官车,烈日当空,他们仿若浸泡在汗水之中。 “哎哟哎哟,腰闪了……”葛三儿嘴角抽搐了一下,赶紧扶着腰转头唿救,“无异!无异啊!快快!快过来帮我!” 此时一个少年快速窜了过来,用一只手便顶下了葛三儿的位置,帮兄弟们将巨石揽在车上,只见他身高几近八尺,几绺髮丝随风盪起,却丝毫遮挡不了眉宇间的刚毅俊俏。 葛三儿趁着工头不在,将汗巾一扔便撒腿坐在地上,嘆口气:“痛痛痛!不干了不干了!” 无异前来检查了他的伤势,见他长期腰肌损伤,如今一折腾,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于是自告奋勇道:“你回家休息吧,这段时间你的活儿我帮你顶了!” “哟呵?没想到你小子不过十六岁,居然有颗六十岁的善心!”葛三儿眼睛一亮。 “去你的!世上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在你休病期间,你的工钱分八成给我!”无异狡黠地望着他,心里的小算盘已经快打上了天。 “好哇你!你个没良心的小财迷!我都这样了你还想着我的工钱!”葛三儿脸色急转直下,想拽起汗巾来抽死他,随后又忍不住笑道,“去去去!什么八成,直接全部拿去!反正之前我管你借了这么多钱,还给你都是应该的!” 无异眸中一亮,兴奋地撞了撞他,道:“就这么说定啦!” 将葛三儿扶到河岸边坐着后,无异又回到了永不休止的搬运之中,好在他天生神力,比平常人稍微轻松一些,只是肩背上的伤痕也存了不少。 官车满载巨石后轮流北上,运送至锁春关,用作玄氏圣女玄姬的神像搭建。玄镜对神像修建之事已经盼了许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能够在锁春关上造起母亲的石像,让母亲能够屹立此处,放眼天下繁华,了却夙愿。 东去河平静流淌,往日的密林早已被夷为平地,修建起如今的东郊码头。 一个白衣女子忽而气沖沖地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帮玄兵,将码头井然有序的气氛完全打破,工人们诧异地望着眼前的追逐场面。 谁知那白衣女子径直冲到河岸边,故作要坠下去的姿态,对身后的人威胁道:“我死也不会嫁的!你们别逼我!” 71 钟情 “小姐!小姐使不得呀!” “小姐快过来!那边太危险了!” …… 下人们七嘴八舌地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步步紧逼,白衣女子一慌神,正欲沿着河岸往货船停泊处跑去,不料脚下一滑便真的掉进了河里! “救命啊!救命……”白衣女子在水里挣扎着,毫无章法地挥着手脚,众人一片惊唿,正当下人们还在手忙脚乱地脱衣服时,无异赶紧拨开人群,凭着一身好轻功,三两跨步加上一个鱼跃翻腾便跳进了河里,沉着冷静地朝女子游了过去。 岸上的葛三儿拿起汗巾为无异摇旗吶喊着,工人们也都放下手头事兴致勃勃地围了过来,东郊码头一时好不热闹。 无异刚游到女子跟前,白衣女子便即刻将无异搂住,脸上的泪水和河水横七竖八,无异只温声让她冷静些,随后揽着她缓缓朝岸边而去。白衣女子眯着眼,在水雾氤氲间望着无异的侧脸,那下颚的弧度如鬼斧神工,目光炯炯有神,竟一时看呆了眼。 待无异将女子救上了岸,岸上响起一片掌声来,下人们赶紧过来将小姐扶了起来,一个个的都快吓破了胆,百般嘘寒问暖,可白衣女子的眼光始终锁定在无异身上。 葛三儿将汗巾扔给无异,无异也没嫌弃,顺手擦了擦头髮,似乎没当回事。此时工头酒足饭饱地回来了,见工人们全都撂了摊子,气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干活儿!” 众人赶紧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葛三儿吓得藏在一块巨石后面,心里念叨着工头眼瞎肯定看不见他,而无异也回到货船边帮着将巨石扛下来。白衣女子不顾下人们阻拦,赶紧来到无异身旁,兴奋道:“谢谢你救了我!” “没事。”无异边说边指挥着众人合力将巨石运到官车上,白衣女子见他并不在意自己,委屈地跟了上去,锲而不捨道:“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要怎么谢你呀?” 石头落在官车上扬起灰尘来,无异挡在女子跟前不让她吃灰,白衣女子颇为羞赧,只听无异道:“没什么好谢的,你自己以后注意些就是。” 第115页 白衣女子听了非但没有失望,反倒心头一暖,像是要赖在无异身边不走了,旁边的工人颇为羡慕地望着无异,而无异却始终专注于自己的事,只是他两颊泛着红光,也不知是太热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工头见了白衣女子在工地里晃晃悠悠,正欲上前将其赶出去,不料见到女子真容后吓得跪在地上:“哎哟!这是哪阵风把八小姐给吹来了!小的见过八小姐!” 白衣女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默默寻思着救命恩人既然如此低调,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于是转而对工头问道:“我问你一件事!” 工头当即驯顺地点点头,颇有一种上刀山下火海的气势,白衣女子指着无异问道:“他是谁啊?” “哦,八小姐你指的是无异吧,他一直在我们这个码头上作工。” 无异听着两人公然地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自己,心头涌上无限的别扭感,只好亲自去到白衣女子面前,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只见白衣女子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无异哥哥谢谢你!我叫玄渺渺!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无异仿若当头棒喝,诧异道:“你……你姓什么?” 渺渺以为是玄氏太过威名显赫,容易教旁人受宠若惊,便有些娇羞地重复了一遍:“我姓玄呀!玄渺渺,飘渺的渺!” 工头一巴掌拍在无异背上,没好气道:“算你小子走运!你今天救的可是三长老最宝贝的么女,玄渺渺玄八小姐,还不赶紧谢恩!” 她是三长老玄丙的女儿? 还是最宝贝的么女? 无异真想当今日所有的事情未曾发生,脸色当即冷了下来,对工头不客气道:“把今天的工钱给我,我要请假回家!” “你!”工头见八小姐在一旁护着这个毛头小子,一腔幽怨只好作罢,赶紧唤来小跟班将工钱结给了无异,还没说上几句,便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神情沉冷地离开了码头,步伐之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躲避什么。 渺渺见他决绝离去,虽有些云里雾里,但心头始终是蜜罐翻了似的,脸上克制不住笑容,在下人们的簇拥下回府换洗去了,东郊码头也算復归平静。 无异一路上心神不宁,好几次差点撞倒集市里的游摊,被商贩噼头盖脸地骂了好几次,好不容易能够瞥见书画坊的大门了,一个女子忽然跳了出来将他拦住。 “我正要去码头找你呢!家里出事了!”女子声音脆亮,伴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皮肤黝黑之下却五官精緻,一头略显枯黄的头髮被粗鲁地扎在一起。 “阿心?”无异见她神色慌乱,原本焦灼的心可谓是火上浇油,“出什么事了!” 阿心努力平復着情绪,用颤抖的手指着书画坊内,急道:“催债的人追上门了!正在坊里搞破坏呢!你快回去看看!” “坏了!今天是阿姐出关的日子……”无异越想越心惊,似一道闪电般往书画坊沖了过去,带起一阵强风来,人影眨眼便没了痕迹。 阿心话不多说也赶紧追了上去,劝声道:“无异你不用担心!阿离师父这么厉害,肯定不会有事的!” 无异一边张望着债主的踪影,一边忧声道:“谁担心阿姐了!我是担心那几个催债的!” 话音刚落,后院传来一声通天巨响,随后惨叫声不绝于耳。 完了…… 无异虽是意料之中,却也忍不住默默祈祷着,只期望自己赶到后院时还能留下活口,阿心的脑海里已经涌现出无数惨烈画面,心头勐地咯噔了一下,又追着无异赶了过去。 “姑奶奶饶命啊!饶命啊!” 催债人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脸上早已是鼻青脸肿,四周雇来的打手也纷纷躺在地上叫苦连天,无异和阿心赶到之时发现他们还能动弹,心头大舒一口气。 “阿姐手下留情啊!他们是来要债的!”无异冲着房间里面大叫着,却见房间大门早就随着刚才的巨响声飞了出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徒留屋内漆黑一片,万分渗人。 从那片看不真切的黑暗之中,一个人影缓步而出,越发清晰地暴露于阳光之下。 脸颊上一道剑伤已经消隐成淡灰色,瀑发有及腰之长却恣意地散开,不受任何拘束,若隐若现中,一道冷冽的目光率先投了出来,使得众人心头一颤。 若说岁月留下了什么,那一定是打磨出了如今锋芒毕现的稜角,不復往日那般全是温柔似水,反倒漂浮起了阵阵肃杀之气。 霍离秋跨出门槛的一刻,催债人又火急火燎地往后滚了几圈,匍匐在地上温驯得像一群小羊羔,不敢抬头望她。 霍离秋听了无异的话,眉眼间更是覆上了一层霜色,质疑道:“我闭关之前不是留了一笔钱么?怎么还会有人来要债?” 无异攥着手里的钱袋子禁不住一阵心虚,一旁的阿心没好气地瞥着他,随后跑到离秋跟前告状道:“都怪无异!他借了一大笔钱给隔壁葛三儿!至今都没要回来!阿离师父你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他!” “我……”无异听着阿心一板一眼的数落,彻底的底气不足,连一点反驳的理由都编不出来,只能将今日刚发的工钱赶紧丢给催债人,先将其打发走了,随后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挪步到霍离秋跟前。 第116页 面对霍离鞦韆钧重的死亡凝视,无异还是忍不住辩解道:“都是因为葛三儿的阿婆病重了,需要筹一大笔钱,我才……我……但是我现在揽下了码头的两份活儿!以后就是两倍的工钱了!慢慢就赚回来了!” 72 玄堂 无异本以为会换来一顿噼头盖脸的责骂,然而霍离秋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平静道:“如此也好。” 像是坠入无底洞般,越是不着边际便越是心慌,无异本想再多解释几句,可他细细思忖了一番,这些年霍离秋几乎从未对他发过脾气,看似融洽,可无异总会隐约觉得两人之间比初见之时更为生疏了,于是话到嘴边也死活咽了回去。 霍离秋见他兀自陷入沉思,发问道:“想什么呢?” “没有没有……”无异下意识甩甩头,不想被离秋看出什么来,只能随口搪塞道,“只是觉得阿姐的功夫又变厉害了!” 阿心露出鄙夷的眼神来,靠在离秋身边故意嘲道:“呵,阿离师父你听听,无异撒谎的功力都赶不上葛三儿家那条大黄狗!” “喂喂餵过分了啊!”无异有些手足无措,不敢明面上与阿心打闹,只能暗地里进行眼神较量,阿心略占上风地露出一个得意的鬼脸来,无异冷哼一声不与之计较。 离秋见两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冤家路窄,默默嘆了口气,随后挑起新的话头道:“今天这几个催债的人为什么看着这么眼生?黄阿祖呢?” 无异和阿心当即陷入缄默,两人偷摸着用眼神商讨一番,最后由阿心十分为难地站出来,结结巴巴道:“那个,黄阿祖前段时间去世了,他的后人赶回来把家产给分了,咱们这个书画坊就归给了阿祖的小儿子……还有就是……把租金又涨了一点……” 阿心无奈的小眼神都快将庭院里几株花瞧得忧伤了,无异也帮衬着点了点头,霍离秋没想到自己闭关这段时间内竟错过了这么多事,温声道:“我知道了,你们忙自己的去吧,我去给阿祖上柱香。” 烈日朝西缓缓坠去,洒下一片炽热的金黄铺满整个中轴大街。 霍离秋从祠堂里烧完香出来,又将身上剩余的所有碎银子都给了阿祖的后人,六年前多亏了黄阿祖慈悲心肠,将破烂不堪的书画坊盘给了居无定所的姐弟二人,平日又多加照顾,离秋和无异才能在天鸿城藏身至今。 不问出身,不问前路,此番信任早已是尘世难得。 霍离秋没有过多耽搁,趁着太阳未落山,随后朝着中轴大街上一处气势宏伟的建筑而去,一路上依旧是熟悉的吆喝声和细碎的喜怒哀乐。 待她走到建筑门前,此处的勾檐画壁仍旧雄伟壮阔,门前两头金狮更是栩栩如生、朝气蓬勃,更重要的是门楣上用漆金大字入木三分地刻着“武宗玄堂”四个字。 此府是三年前才修建而成的,以武学的传道受业为本,招揽了许多武功精湛的武师在此开门纳徒,过往辉煌之时,武宗堂总舵由霍家人掌管着,立于皇城根下为民服务,而分舵遍布天下,可谓是有人烟处必定有“武宗后人”的存在。 只是现在这牌匾里斗大的“玄”字令霍离秋看得极为不适,加上她现在是以陌路人的身份混在其中,离秋心中微妙的情绪不言而喻。 霍离秋将五味杂陈的心情收拾一番,将袖中的靶师令亮了出来,守卫司空见惯便放行了,待她一走进武宗堂,阿全便沖她惊喜地叫道:“阿离?你病好啦?” 霍离秋干笑几声,见阿全正在给别人当练靶,也没有多搭话,只是轻车熟路地走到靶师房里缠好绷带,随后出来一瞧,阿全已经是鼻青脸肿地在数着手中的钱。 离秋一见阿全手里捧满了几个锃亮体肥的银锭子,禁不住瞪大了双眸,阿全见了便得意地炫耀了一番,道:“今天陪练的是玄氏的一个公子哥儿,富得流油,虽说挨了他一顿打,但给了这么多钱也满足了!” 霍离秋笑不出来,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武宗堂沦为玄氏富家子弟的发泄地,用金银财宝做着人肉买卖,完全与武宗堂最初的信念背道而驰,然而更可笑的是,她也不得不为了生计留在此处做一个靶师——说得好听叫靶师,说得难听些便是当一块任人发泄的人肉靶子。 阿全将银子收好后望着离秋道:“不过阿离你好像比上次看着更精神了?完全不像大病了一场啊?” “大概是养病期间吃得比较好。”霍离秋随口搪塞道,心里想着因为闭关修炼向玄堂请了许久的病假,也不知道如今的玄堂是个什么情况。 阿全坐在一旁的长凳上歇息着,望着水缸里的水给自己的脸敷药膏,嘴上闲聊道:“你说说你还真是个奇女子啊,三年前来的时候就功夫了得,却偏偏不做武师,要来当个挨打的,你说说你个姑娘家,细皮嫩肉的,这是何必呢?” 武宗玄堂里僱佣的人分为靶师和武师,前者在底层挣扎,招人不设门槛,唯一的要求便是要保证自己不被打死在玄堂之内,佣金多少取决于陪练对象;后者地位最高,算是人人都要去阿谀奉承的对象,手中也握有一定权力,筛选标准极为严格,需要前往云繁皇宫通过至尊护法的殿试才能赴任——而不巧的是,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尊护法便是霍简。 第117页 霍离秋想着自己若是要去求个武师的位置,就免不了要与霍简当面对峙,那场面想来想去实在是非常可笑,沉声道:“武师有什么好的,要经常跟上面的人打交道,太过麻烦。” 阿全倒想起什么来,凑近了些压着嗓子道:“唉,你听说没?刺客宗要上新官了!听说简护法还因此事跟尊主吵了一架呢!” 霍离秋循着阿全的话陷入沉思,脸上却始终保持着漠然,这泱泱玄氏部落当中,若说谁有这个能耐让堂堂简护法和玄镜吵起来的,她可一点儿也不陌生…… “对了,是不是给男子当陪练,佣金会多一些?”离秋凝望这手上缠着的绷带忽然转移了话题,而阿全差点没拿稳手中的膏药盘,对她惊恐道:“我去!你不会是想去给男子当靶师吧!阿离你疯啦?你这么缺钱吗?你虽然也是个经验丰富的靶师了,给那些玄氏的女公子练练手就算了,可是这男的下起手来没轻没重的,万一……那怎么行!” “打不死就行了,哪儿这么多废话,再说了,我是挺缺钱的。”霍离秋勾了勾嘴角,随后便公然地冲着刚进门的“客人”迎了上去,阿全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心中满是五体投地之敬佩感。 果不其然,这新客人还真没手下留情,赶巧今天又心情不好,不管是男是女,冲着靶师便是一顿狂揍。霍离秋身形瘦削,若不是故意将头髮披散开来将脸挡住大半,撑一撑气势,任谁见了都当个玻璃般的柔弱女子,此刻在彪形大汉面前几乎算是吃力不讨好。 阿全在一旁揪心地望着,却渐渐发现霍离秋虽挨了许多打,却暗地里将气力转移了四五成,且陪练中步法变换复杂,眼花缭乱中又都是技巧编织,内力纯熟度竟比之前高了许多,阿全渐渐看入了迷。 73 对峙 潜移默化中,躲闪与承受渐渐达成一种默契的融合,真戏与假戏皆化作虚无,当然,再精湛的功力也免不了受些皮外伤,黄昏很快来临,武宗玄堂也到了要人去楼空的时分。 武师们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风光而归,留下庭院里一群收拾残局的靶师,霍离秋就着水缸里的水仓促地洗了把脸,听得武师那帮人边走边议论着: “上次去宫里议事,感觉情况不太妙啊!” “你还别说,这什么破玄堂能开到现在,那都是简护法一人死撑着,三长老和四长老都极力反对,好在尊主一直都是帮着简护法的,但最近又听说简护法好像因为刺客宗的事得罪了尊主,啧啧啧……” “少说几句吧,咱们都是要靠着武宗玄堂吃饭的呢!” …… 霍离秋的手顿在半空中,手里的一捧水很快从指缝流失,她有些失神地站直身子,一言不发地便回家去了。 阿全原本在和其他靶师聊天,无意中瞥见霍离秋离去的落寞神态,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过对他来说,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自他与阿祥等人投靠了湖岸蓬莱势力之后,他们在玄氏地盘下的言行举止都不再单纯。 书画坊在偏街上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门面,阿心每日勤勤恳恳地守在坊里,大半闲暇时间都拿来练习她的阿离师父教给她的一些拳脚功夫,偶尔遇上贵客便去招唿一番,日子虽然清贫,但也算悠闲自在。 今日无异猝不及防地请假回家,坊里便多出一人来,两人就这么无聊地大眼瞪小眼,一道莫名的风灌入坊内,吹得墙上的字画不安分地翻腾起来,阿心赶紧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无异托腮望着她,嘲笑道:“你平时就干这些事?” 阿心对无异一肚子刻薄话心知肚明,扬起头来傲声道:“怎么?羡慕啊?我告诉你,别看这坊里没人来,一来准是金主!就像我之前常常提起的那个……” “心儿姐姐在吗?” 阿心话音未落,便有一个拿着一串冰糖葫芦的小书童奶声奶气地在门口唤了起来,阿心听出了这个熟识的声音,得意的神情便再也藏不住,对无异道:“看,金主来了!” 无异下意识“啊”了一声,半信半疑地跟了上去,听得阿心与小书童聊得极为畅快,果真像是与熟客之间的打交道,心中不免疑问颇多。 阿心从抽屉里拿出仅剩的一卷墨画来交给了小书童,有些遗憾道:“这是最后一幅坊主亲笔了,不知道你家先生满不满意?” 小书童却没多瞧画卷一眼,爽快地收下了,并赏了阿心一锭黄金,和悦道:“不碍事的,我家先生说了,买了许多字画就数你家坊主的笔下能生出世间最难得的灵性来,所以无论如何先生都会满意的!” 阿心牢牢捧着这枚金子,笑容满面地将小书童送出书画坊门口,远远地瞧着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随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坊内,将这锭色泽饱满的黄金放在桌上,美滋滋地打量着,欣喜道:“这个月的租金又不用愁咯!” 无异望着这枚金子,只觉像一笔飞来横财,追上来问道:“这小孩儿什么来头?” “你都是什么记性?我以前不是说过咱们书画坊有一位非常厚道的贵客吗?整整六年来,凡是有坊主亲笔,都花重金买下来了!先生简直就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阿心禁不住陷入幻想之中,想这小书童背后的先生究竟是个怎样神祇般的人物。 第118页 “什么乱七八糟的……”无异没好气地思索着,想着如今江湖上敢称“先生”二字的,恐怕也只有湖岸势力之首,自称“蓬莱客”的“那位先生”了…… 无异心头一颤,没想到自己竟产生了如此奇妙而大胆的联想,于是既忐忑又兴奋地对阿心道:“你说,这个先生会不会是那位先生啊?” 阿心脸色微变,心虚道:“呸呸呸!你瞎说什么呢!千万别是!你又不是不知道,阿离师父可讨厌湖岸势力那帮人了,要是知道画都卖给他们了,后果不堪设想!” 无异像是有些失望,但又隐隐松了口气,转而惑道:“不过这坊主亲笔是什么东西啊?我怎么不知道这书画坊还有个坊主啊?” 阿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狡黠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坊主啊,就是阿离师父!师父平时不是会偶尔写写画画吗?正好坊里字画也不多,我就随便拿过来充了数,然后编了个坊主亲笔,没想到还招来了一个大金主!” “什么!你背着阿姐偷偷卖她的东西!你……”无异刚激动地跳了起来又被阿心给强行摁回了座位上,阿心沖他拜上几拜,恳求道:“祖宗别喊了!我还不是为了让你和阿离师父不用那么辛苦嘛!” 无异终于有机会逮住了阿心的小尾巴,立刻坐得一板一眼的,眼神轻蔑,阿心见了只好委屈道:“无异哥?无异大哥?无异哥哥!……” “你给我打住!” 无异冷不丁抖落一地鸡皮疙瘩,换作往常也就算了,今天之后,他是当真听不得“无异哥哥”这四个字了,琢磨着阿心偷卖字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索性就嚼碎了咽进肚子里,两人总算握手言和。 书画坊刚恢復其乐融融,一个噩梦般的叫声又在门口响起。 “无异哥哥!无异哥哥你在吗!”玄渺渺难掩欣喜地在门口张望着,身后跟着一大堆僕人,送来了大大小小的奇珍异宝,旁人见了还以为哪家姑娘出嫁的彩礼,极为丰厚。 无异满是诧异,对着渺渺微怒道:“你、你怎么来了!” 玄渺渺拽起新换上的霓裳裙在无异面前晃荡了好几圈,揪住裙角羞赧道:“我来报恩呀!这些东西全都送给你了!” 无异见她如此大张旗鼓,街坊邻居都好奇地围了过来,人多眼杂,数十道灼热的目光将他钳制住,无异竟有些不知所措,只觉一股无名火在心上乱窜。 阿心原本还在猜是哪家姑娘这么心急要吃热豆腐,不曾想眼下这群僕人的衣着打扮当即就暴露了他们是玄氏族人的身份,阿心当即怒气沖沖地来到无异身边,指着渺渺不客气道:“她谁呀?” 玄渺渺见阿心如此跋扈,还对无异如此兇恶,忍不住反问道:“你又是谁呀?” 无异见两人眼神对峙如电光火石一般,急忙将阿心拉远了些,解释道:“说来话长,先将他们打发走再说!” “哼!好哇你!你自己打发去吧!”阿心见玄渺渺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无异身上,心中怒气更盛,将无异勐地推开,扭头便逃走了,任谁也劝不回来。 霍离秋见书画坊被围得水泄不通,加快脚步迎了上去,拨开人群便看见无异对着玄渺渺不客气道:“这些东西你通通拿走!我不需要!” 渺渺垂下眉眼,略显失落,挥挥手叫人赶紧将这些碍眼的东西撤走了,随后她颇有些委屈地对无异道:“我只是想谢谢你,你若不喜欢便算了……” 无异一愣,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些愧疚,慌乱之时抬眼瞧见霍离秋回来了,急匆匆迎了上去:“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74 三人 霍离秋敷衍地应了一声,眼神里却含着复杂的情绪,无异不敢再多言。 玄渺渺听无异叫她阿姐,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亲人,于是忍不住多瞧上几眼,见霍离秋容颜清冷,颊上一道旧疤,嘴角还留有新伤,似乎是不太好打交道的人,一时也变得有些怯生生的。 霍离秋走上前去平和道:“姑娘有什么事不妨进屋一叙?这外面看热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她的目光满是敌意地将周遭的人都扫视了一圈,众人心虚地散了开来。 渺渺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便屏退了杂役们,对霍离秋诚恳地作了个揖,温声道:“今天是渺渺唐突了,既然无异哥哥不喜欢这些东西,那我改日再来拜访好了,前辈千万不要怪无异哥哥,渺渺这就走了!” 玄氏浩浩荡荡的送礼队伍又折返了回去,玄渺渺离去前还依依不捨地瞄了无异几眼,无异心上一阵刺痒。 离秋瞥见无异百感交集,忽而开口道:“有话就快上去说。” 无异若有所悟,随即匆匆追了上去,对着玄渺渺说了一大通,只见小姑娘的心情当即雨过天晴,喜笑颜开地离开了。 无异这才放心地随霍离秋回了书画坊,热闹非凡的偏街终于冷却下来。 夜半时分,坊里一片安宁。 霍离秋泡在浴桶里陷入沉思,热气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她的手落在自己的锁骨之上,沿着一条血纹缓缓地抚至后背。 待离秋起身,望向镜子里的自己,随后将整个背部露在镜前,只见密密麻麻的血纹勾勒出了奇异的图腾,时而如妖冶的迷象,时而又如业火的幻景,一贯的殷红总让人瞧着莫名心慌。 第119页 可霍离秋已经瞧了整整六年,从最初颈后的红线到如今整个背部蔓延的血纹,炼血之术已经深入骨髓,她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也不曾有什么退路…… 离秋将衣服披上,走出屏风,安安稳稳地坐在床边,刚把药膏拿出来,便听见阿心在门外唤道:“阿离师父在吗?” “进来吧。” 阿心便蹑手蹑脚地熘了进来,乖巧地拿过药膏来,自告奋勇道:“师父我来吧!” 离秋平静地望着她,见她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敷在自己背后的淤青上,片刻也不敢疏忽,霍离秋一时百感交集。 等替师父上完了药,阿心肚子里的话也酝酿得差不多了,正欲开口,又听无异在外敲门,转眼便气得说不出话来。 无异一进屋便跪在离秋跟前,忏悔道:“阿姐我错了!我不知道她是玄氏的人!早知道我……我打死也不去救她!” 阿心冷哼一声,嘴里嘟囔道:“还不是看上人家八小姐花容月貌又温柔可爱了,找什么藉口!” “我没有!在水里谁看得清!” “那你还把家住哪儿告诉她了!” “不是我说的!” 霍离秋见二人形同水火,虽是司空见惯,却也禁不住有些头疼,转而对无异道:“你不救她,她淹死了怎么办?” 无异哑然,离秋又道:“敢作敢当,哪有什么错不错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赶紧起来吧,地上太凉了。” 无异站起身来耷拉着头,愧疚感始终挥之不去,霍离秋见他已不再是六年前那个幼稚少年,可心思却迟迟没有成熟起来,嘆声道:“宇文无异,救人是救人,报仇是报仇,如果你连这些简单的道理都分不清楚,以后遇上更复杂的关系了又该怎么办?” 无异凝神倾听着,心情也更显沉重了些,他明白现实中的自己离理想中的自己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必须要振作起来。 霍离秋一贯知道他对自己要求过于严苛,偶尔钻进死胡同里也是在所难免,缓和了语气宽慰道:“人只有先活着,才能谈抱负。” 无异连连点头,恰在此时,阿心忽然捂住心口万分痛苦地摔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着,脸色惨白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坏了!”霍离秋立刻翻身下床将阿心扶起,以迅雷之势封住她的几个穴道,骈指点在她的眉间灌入炽热的灵力,无异也赶紧翻箱倒柜地找出一瓶药来给阿心服下,危急的情况才有所缓和。 “又让你们担心了……”阿心有些脱力地躺在离秋怀里,面色还未完全恢復过来。 霍离秋将她扶到床上去歇着,悉心照料并未开口回应,无异见了忧声道:“阿姐不是让你多练武功强身健体么?怎么今日又犯病了?” 阿心也有些茫然,无力地靠在枕头上道:“我出生便长了两颗心,体质却比常人差了许多,大家都说我是妖邪之物,我原以为我会就这么死了,还好能遇上阿离师父……你们放心,我现在犯病的次数已经不比以前了!” 无异回忆起往事,没好气道:“呵,要不是你当年跑过来抢走了阿姐买给我的包子,你才没机会认识我们呢!” “还不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快要饿死了嘛……”阿心有些愧疚,将被子拉上来遮住半张脸,心虚地瞄着霍离秋的神情。 当年,她因多长了个心被大夫判定为患了绝症,是个将死之人,后来又被亲人抛弃在天鸿城中,孤身一人无所依靠,只能靠着小偷小摸苟活着,从未奢望过自己能活到现在。 如今的阿心早已是心满意足了。 霍离秋将她的被子拽下来一点,冷不丁地餵给她吃了个什么东西,阿心嚼着嚼着只觉嘴里一阵甘甜,欣喜道:“是冰糖!” “嘴里泛苦的时候吃点冰糖就不苦了。”霍离秋胡诌着。 阿心知道她的阿离师父是怕她陷在苦涩的回忆里出不来,才故意绕了个圈子,于是心情也畅快了许多,连带着对无异的火气也削弱了不少。 无异见师徒俩和乐融融,极为羡慕,愣是要跑过来挤在床边,生怕被冷落在旁,分明忘了自己已经十六岁了,阿心依然不忘冷嘲热讽几句,离秋倒也能从他们两人中探得一些乐趣,三人挤在屋子里却是温馨十足。 阿心觉得心间一片明朗,蓦地感嘆道:“也不知道阿离师父这么好的人以后会便宜了谁!” 霍离秋一愣,神情渐渐有些僵硬,无异抢过阿心的话头来坚决道:“你胡说什么呢!这世上谁也配不上我阿姐!” 霍离秋又是一愣,只见阿心似是来了兴致,完全忘却了发病时的痛楚,一本正经地坐了起来跟无异理论道:“你这话的意思,难道要阿离师父一辈子都不嫁人么!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缺心眼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无异循着阿心的话一想,竟有些惧怕起来,他从未想过霍离秋终究有一日会离开他,但没有想过不代表不会发生,他忽而失落道,“至少……至少那个人得是一个天底下独一无二好的人才行!” 离秋陷入惘然,她下意识攥紧腰间那块玉佩,对她而言,那个天底下独一无二好的人已经永远离开她了…… 第120页 阿心察觉到霍离秋的微妙变化,意识到自己和无异方才的争论太过唐突,怯声唤道:“师父?你怎么了?” 75 妥协 霍离秋凝望着覆满月光的地板,久久无言,思绪像是飘得极远。 无异渐渐有些不安,见离秋手里又握着那枚已经珍之重之许多年的玉佩,脑海里难免开始遐想起什么,只是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霍离秋伤情一句道:“他已经死了。” 无异和阿心像是同时头顶炸开一道霹雳,皆是目瞪口呆地望着霍离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阿心感到自己的两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揪心道:“师父我们错了!” 离秋摇摇头,只嘆自己为何要与这两个小年轻谈这些陈年旧事,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道:“对了无异,你最后都跟八小姐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无异突然被推了出来,便硬生生将自己纷飞的思绪拽了回来。 …… 书画坊的夜很快在三人东拉西扯的闲聊中流逝而去,无论各自有着怎样的过去,岁月一掩埋,众人皆是从头来过。 旭日初升,云繁皇宫里人头攒动,数百玄氏族人白袍加身,跪拜于祭坛之下。 玄镜炽热的目光落在祭坛中央的灵位上,双手持香,一步一顿,恭然叩首,鬼面巫师在祭坛四周起舞,风铃微颤,荡平黎明后残留的所有污浊。 咒语渐起,浪潮般涌动在皇宫之内,藏着雷霆贯耳的力量。 圣女荣光,将以天神名义普照整个天下。 这是玄氏入主中原后例行的祭拜盛会,持续了整整六年,只为重新恢復和巩固族人对天神血脉的信仰,除此之外,玄镜不惜下令拆毁了中原所有庙宇禅寺,他要让普天之下尽是天神的信徒,世世代代,绝不离弃。 祭祀很快结束,皇宫的朝会如期而至。 霍简端坐于至尊护法的锦座上,目光平静,一股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气息攀上他的眉宇,身旁的主座一如既往地空着,而他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几乎全权揽下了所有琐事。 三长老玄丙仍旧直言上谏,请求尊主尽快发兵南下,挫一挫湖岸势力的锐气,而霍简心里却一直盘算着在中原召开一场会英大会,以武宗玄堂为核心,将“尚武”之义宣扬出去,朝堂上针锋相对,情况不甚明朗。 玄丙知道霍简私心极重,所作所为根本不是为了玄氏大业,反倒是围着復兴武宗团团转,于是三言两语便号召众臣联合起来加以反对,霍简孤立无援,只能强行转移话题。 玄丁在玄丙的眼色示意下发话道:“湖岸宵小们已经在密谋举旗,此番举动实在是对我玄氏的公然挑衅!还望护法大人能够公私分明,尽快让玄霆接手刺客宗,率兵南下剿灭他们!” 玄霆泰然自若地站在一旁,期待着霍简的反应。 霍简不见玄霆还好,一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自他六年前从慕家叛向玄氏,以一己之力竟换得了所有人的欢心,唯独霍简一人始终无法信任他。 “霆大人这六年来对玄氏付出的心血,大家是有目共睹,不知道护法大人究竟在犹豫什么!”玄丙禁不住补上一句,众臣也都颔首认同。 霍简攥紧拳头锤在桌上,灵力激盪开来,众人当即陷入缄默。 霍简冷目审视着眼前的玄霆,当初的他分明对慕家忠心耿耿,难道就因为慕绫的事让他完完全全脱胎换骨般地转变心意?实在是无比荒唐! “好,既然三长老和四长老都如此苦口婆心了,我自然不能再一意孤行,玄霆便自今日起接手整个刺客宗,只不过,刺客宗的所有举动都只能听命于尊主一人,若有任何人僭越,杀无赦!” 霍简陡然妥协,言辞中不乏威胁意味,摆明了让玄丙和玄丁别妄想着能吞掉刺客宗,故而下此严令,就连他自己也被排除在外。 玄霆跪旨,朝会以霍简愤然离席为中止。 “真是恭喜霆大人了!” “哪里哪里,还要多谢两位长老替我向护法大人力荐!” 玄霆对二位长老作了个揖,玄丁勉强笑笑,伸手拭去额上的冷汗,也算松了一口气,而玄丙则颇有深意地迎了上来,对玄霆和声道:“不知霆大人今晚可否有空?如此好事,不设宴庆祝实在是浪费!” 玄霆见玄丙极力邀他前往府中一叙,实在不好推脱,只能顺了这位三长老的意,众臣在一旁瞧着没有多言,却分明能看出玄丙在极力拉拢新贵。 长老府在以前慕府旧址上重建,风格焕然一新,将过去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玄渺渺趴在绵软的大床上笑容满面,双手托腮,时不时还乐出了声,一旁的婢女见了忧声道:“小姐,您都笑了一整天了,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姐您病了呢!” 渺渺不理会,只雀跃道:“你们说说,怎么会有无异哥哥这么好的人呀!人有善心就不说了,就连长相也这么好看!” “你说他一个中原人,怎么反倒长得像咱们北原男儿呀?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面无表情的时候也好看,脸红的时候也好看,就连生气都这么好看!” …… 玄渺渺翻身躺在床上,禁不住用被子盖住痴笑的脸来,婢女更加忧愁了,劝声道:“小姐,不是奴婢扫兴,可您看看上次,小姐送了这么多东西过去,那人不也如此不识好歹吗!” 第121页 “你懂什么!”渺渺坐直了身子,极力解释道,“这说明了无异哥哥不是一个庸俗的人!他后来不也追上来跟我说话了嘛!他说做朋友是两个人的事,不希望这么多别的东西掺和进来,不然他会觉得很有压力,我觉得可有道理了!” 婢女扶额嘆气道:“小姐,这哪里是当朋友的话,分明是……” “是什么?”玄渺渺满是期待地望着婢女,心跳忽然跳得极快,起身来一本正经地坐在床边,婢女便勉强大胆了些,道:“分明是小鹿撞了南墙!” “你是说无异哥哥喜欢我吗!”玄渺渺几乎跳了起来,既羞涩又惊喜地喊了出来,脸颊上早已是红霞纷飞。 婢女露出个勉强的笑来,恳声道:“奴婢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小姐,但奴婢可以确定的是,小姐您已经喜欢上他了。” 玄渺渺的脸彻底红透了,赶紧捂着自己发烫的双颊,躲在床边不敢看人,婢女凑了上去劝声道:“小姐可千万不能乱来呀!小姐您和威少爷还有婚约在身呢!” “不嫁不嫁!玄威住在东原这么远的地方,我又跟他不熟,谁爱嫁自己嫁去!再说了,一生一世的白头誓言是要和喜欢的人一起许下的!”玄渺渺理直气壮,不料此刻玄丙推门而入,斥声道: “胡言乱语!” 婢女吓得匆忙跪在地上匍匐着,玄渺渺也赶紧起身站好,摆出一派名门闺秀的端庄模样,怯生生地对父亲行了个礼。 玄丙没好气地望着她,转而对身后的玄霆苦笑道:“唉,原本想让舍女见见她仰慕已久的霆大人,没想到一来就让霆大人听到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真是不像话呀!” 玄渺渺见玄霆也来了,场面一时有些难堪,只好露出委屈的神情来,玄霆却觉得她天真可爱,不过是童言无忌,劝慰道:“长老勿怪,八小姐还小呢!” 渺渺委屈地点了点头,对着父亲眨巴着眼睛撒娇,玄丙一向珍爱他这个宝贝女儿,只好就此作罢,简单寒暄几句后,命人准备了一场奢华的筵席,声势浩大地宴请了刺客宗的新任首领,长老府一时热闹非凡。 76 黑白 “我打小就是听霆大人的故事长大的呢!今日总算见到本尊了!渺渺先干为敬!”玄渺渺豪气地举杯相敬,不顾婢女劝阻将烈酒一饮而尽,遂觉喉中火辣,酒劲勐地冲上了头,一时有些站不稳。 众人见八小姐如此率直可爱,禁不住齐声大笑起来,玄霆更是连喝好几杯以报答八小姐的赏识,筵席上众人被这一圈又一圈的敬酒勾起更加热烈的兴致。 待众人欢欣正浓,无暇顾及什么,玄渺渺便抱着酒壶偷偷跑去坐在玄霆身侧,恳声道:“霆大人,渺渺有一事相求。” 玄霆见她酝酿许久终于肯开口了,倒也不觉得唐突,沖她点了点头,渺渺便略微羞涩道:“我有一个朋友,曾经救过我,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我看他平日都在东郊码头上做工,太辛苦了,挣的钱也不多,所以渺渺斗胆问问霆大人身边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差事可以给他呀?” 玄霆若有所思,见她的眸眼在觥筹交错间格外明亮清澈,完全没有任何想要拒绝的念头,温声道:“八小姐真是重情重义,正好我也接手了刺客宗,眼下正是缺人的时候,八小姐可以直接叫你的朋友去刺客宗新人部报导。” “真的吗!霆大人你真是太好了!太谢谢你了!”渺渺克制住内心极致的喜悦,见玄霆虽身居高位,尚且如此平易可亲,丝毫不像别的玄氏将领那般骄纵跋扈,对其敬仰之心又更上一层楼,于是赶紧将怀里的酒壶捧在手上,替玄霆再斟上几杯。 两人聊得正欢,完全不似初次见面,倒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灯火阑珊时,玄渺渺还依依不捨地将玄霆送至长老府大门前,对着他离去的身影久久地挥着手,随后无比满足地回了寝屋,料定今夜定有一个美梦在等着她。 玄霆的笑容在背对长老府的时刻已然消逝,他面无表情地朝西郊的刺客宗总舵归去,途经熟悉的街头巷尾,他竟觉得无比陌生,甚至带着一丝讥讽。 今夜恰逢无星无月,夜空一片黯淡。 玄镜静立于观星台下,神色凝重地望着台上一个苍朽的身影。 那身影起初匍匐在中央星盘之上,随后缓缓起身,指尖万千道灵力倾洒而出,星盘眨眼间被赋予生命一般轮转起来。 几枚古老的铜币于空中抛洒开来,后稳稳落在通灵的星盘上,命运只此一瞬。 玄镜的耐心被阵阵夜风侵蚀得所剩无几,他冷言道:“甲长老如此冷落我,是在向我示威么?” 他在这里仿若空气,根本比不上头顶上那片潜藏在乌云背后的灿烂星河。 玄甲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嗓音枯沉,缓缓道:“劳民伤财地北上修建圣女神像,分明是尊主在向我们示威才对。” 玄镜嘴角勾起讽刺的笑,道:“怎么?一个神像就让甲长老内心如此不安了么?” “小儿言辞,休想激将于我。”玄甲肃声言明,透出一股强烈而不容逾越的气场来,玄镜望着他深邃的眸子也不得不忌惮三分,眼前的人可不比丙丁之流,而是曾经在整个玄氏部落里唯一能与圣女平起平坐的存在。 第122页 玄甲持续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高声道:“当初是天神授意,让玄氏不再受天寒地冻之苦,南下解放苍生,圣女玄姬百般阻挠乃是逆天而为,虽是牺牲,却也是我玄氏成就大业不可缺少的,故而也算死得壮美。” 玄镜目光凝成万千冷冽的利刃,咬牙切齿道:“世上还真有甲长老如此理直气壮地颠倒黑白的人!” 玄甲见他逆鳞被触,也不惧怕,冷言道:“黑白皆是人定,今日可说逆天而为是黑,明日你又怎知它不会变成白?” 寒冰逐渐拔地而起,将玄镜的怒火包裹起来,他眉间闪过一丝诧异,道:“你什么意思?” 玄甲将手中的铜币扔到玄镜脚边,幽声道:“玄姬当年之所以血祭上苍,乃是不愿看见玄氏犯了贪婪和屠戮的罪,可惜尊主如今以母之名,不仅弒主篡位,野心遍及整个天下,还要修建起圣女神像,让圣女死后也永远不得安宁,眼睁睁看着她的子孙后代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她的初衷。” “闭嘴!”玄镜一声暴喝。 玄甲不依不饶道:“论颠倒黑白,老朽赶不上尊主你。” “你!”玄镜全力一掌突袭过去,却在即将击毙玄甲的一刻撤了回来,他往后踉跄了几步,眼里布满血丝,嘶吼道:“你胡说八道!” “老朽不过是道出了事实而已,尊主倘若不信,可以当老朽的真话为假话,继续自欺欺人下去。”玄甲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将一门心思尽情投在星盘之上。 惊天巨浪在心头掀起,伴随着狂风骤雨不得安歇。 玄镜知道自己实在太过稚嫩,根本无法胜过眼前老谋深算的大长老,原来别人只用一句话便可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那他这么多年是在酝酿什么?费尽心力又想做给谁看? 他不是想要报仇吗?不是想要让害死娘亲的人都尝尝痛苦的滋味吗? 他究竟是贪恋復仇的快感还是贪恋起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玄镜怫然离去,携着极深的挫败感和无限的质疑。 云繁皇宫住了六年却依旧像是异乡,满是不自在和不痛快,何以解忧,或许唯有杜康。 霍简原本正在挑灯审阅折章,寝殿的烛火忽而微微颤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满身酒气的玄镜将殿门撞开,径直奔向他。 “你做什么?”霍简没料到一向游刃有余的玄镜今夜会如此失态。 玄镜走到他跟前将他牢牢摁住,急切道:“我做得不对吗?我让天下人都信仰天神,受天神庇护不对吗?我要一统天下,让母亲看见一个太平盛世有什么不对吗?” 玄镜手劲惊人,连内功深厚的霍简也有些招架不住,霍简见他不甚清醒,索性还手打了他几招,没好气道:“你到底怎么了?” 玄镜捂着被酒酿侵袭的头颅,深沉的痛苦无可抑制地爆发出来,他无力地瘫坐在旁,陷入极深的迷惘之中,霍简忽然觉得心上不忍,遂将玄镜扶至床榻边。 不知过了多久,玄镜总算恢復了些,沉声道:“简兄……今夜对不住了。” 待他站起身来,霍简忽而递来两壶酒,傲声道:“不就是酒嘛!要喝一起喝!你喝醉了一个人疯是怎么回事!” 玄镜略显诧异地将酒壶接了过来,他与霍简相识六年多,从未见过这位不苟言笑的护法大人喝酒,而且是滴酒不沾。 霍简有些心虚地将酒盖揭开,刺鼻的酒香扑面而来,他还未喝便开始咳嗽,玄镜见了一把夺过,道:“别喝了。” “给我!”霍简语气坚决,硬是又将酒壶抢了回来一饮而尽,“玄镜我告诉你,天底下酷刑千千万,唯独一个诛心之计能将一个人彻底摧毁!倘若区区几句诛心之言便能动摇你的决心,我、我第一个看不起你!” 77 新差 玄镜凝眸不语,缔结的血约好似冥冥中沟通了彼此的心,霍简没想到酒劲来得如此兇勐,陡然间模煳了他的视线,只能撑着额头靠在一边。 “是我太小看玄甲了。”玄镜回想起方才在观星台上的针锋相对,他才应当是那个理直气壮的人,却偏偏败下阵来。 多年的磨砺已经让他习惯于辗转悲喜之间,沉沦也只是短暂的沉沦,眼下如梦方醒,玄镜对自己颇为失望,沉声道:“简兄你说得没错,我要做的事根本无需向他人解释,也无需证明什么……” 霍简脸上烧得厉害,听着玄镜的话迷迷煳煳地点了点头,玄镜知道这段时间自己完全没有顾及朝堂之事,所有重任都压在霍简一个人身上,心中或多或少有些愧疚,思来想去便将自己的风氅褪了下来替霍简披上,随后拎起剩下的酒壶来痛快畅饮。 霍简恍然之中伸手抱住玄镜,倚在他肩头胡乱道:“天下太平……武宗復兴……不走回头路……玄镜你……你不能有事……” 玄镜迎着酒意扬起了嘴角,悠声道:“护法大人前段时间不还在为玄霆的事与我置气么?” 霍简埋下头去蹭着玄镜的肩膀,头似灌铅般沉重,嘴里含混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猫猫狗狗都被尊主大人捡回来悉心养着,我哪里敢置气?” “因为他当时跪地求饶的模样,像极了以前的我,就是一种仇人近在咫尺你却无能为力,必须要捨弃一切尊严只为苟活下去的卑微模样,实在是太像了……” 第123页 玄镜流连于回忆之间,来来去去,画面交错重叠,令人慨嘆。 霍简强撑着从玄镜怀里脱离出来,握拳敲着半个脑袋,嘲讽道:“就为了这个无聊的理由将慕霆留在身边,真是可笑!” “护法大人要办武宗玄堂,我不贊同但也没有阻拦,同样,我要重用玄霆,护法大人极力反对却也没有付诸行动,我们算是打平了。” “玄甲的事是我太过心急,眼下还是天下一统的大业更为要紧,明日我便随护法大人上朝会去,这屋里的折章待会儿也叫人挪些到我那里去……” 玄镜温声道着歉,霍简听着却渐渐起了幻觉,好似他的声音也飘着浓醉的酒气,让人清醒不过来,竟一时鬼迷心窍地伸出手去拽着玄镜的衣领,玄镜虽是一愣,却也没有当回事,无奈道:“简兄你喝醉了怎么跟容儿一样喜欢拽人衣服?” 霍简当即缩回了手,混沌的头脑瞬间坠入深海之中,他将玄镜推远了些,没好气道:“谁跟她一样!” 他随后又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将玄镜地赶出了寝殿,当殿门重重关上的一刻,玄镜望着里面熄灭的烛火嘆了口气,缓步离去。 霍简蜷缩在床榻之上,浑身紧握着颈上的玉佩,嘴里念着五花八门的清心口诀,妄图赶走脑海里古怪的念头,殊不知却越陷越深…… 曙光轻柔地落在书画坊里,无异正收拾东西准备赶赴东郊码头,不料一个蒙面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又跟无头苍蝇似的不小心撞在无异身上。 “什么人!”无异警惕地呵斥着,一双重拳即将打在蒙面人身上之际,那人将面纱一摘,高声叫道:“无异哥哥是我啊!” 玄渺渺冲着无异眨眨眼睛,目光竟比初升的朝阳还要明亮,无异不自在道:“你怎么又来了!” 恰逢此刻阿心从房里缓步而出,伸了个懒腰,定眼一瞧便发现了无异和玄渺渺在庭院里站着,脸色禁不住沉了下去。 玄渺渺不以为意,对着无异欢喜道:“无异哥哥你放心!这次我只带了一个婢女过来,还让她在门外候着!绝对没有别人知道!” 阿心打起一桶水来,远远地小声嘲道:“哼,我难道不是人吗!” 话音刚落,霍离秋提着一袋新鲜出炉的包子从坊外回来,进门便瞧见了庭院里三人古怪的气氛,无异见了赶紧离玄渺渺远了些,皱眉道:“有事快说!” 渺渺知道自己的到来太过突兀,只好硬着头皮道:“我看无异哥哥你在码头上作工太辛苦了,就给你找了一份新的差事,酬金比之前高,而且今天就可以去报导!” 阿心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将水桶重重地砸在地上,没好气道:“哟,八小姐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霍离秋倒是颇有兴致,赶在无异拒绝前问道:“不知是什么差事?” 渺渺赶紧恭敬地熘到离秋面前作了个揖,答道:“我问了刺客宗的霆大人,他说正好缺几个守卫,无异哥哥肯定能胜任!而且霆大人对下属都特别好!肯定比在码头强!” 院中三人的脸色当即掀起了不同程度的波澜。 霆大人…… 刺客宗…… 霍离秋真是笑不出来,想来这六年她也再未与更改姓氏的玄霆打过照面,只是在坊间经常听见他的名字流传于各种魁首事迹中,好像是个完完全全不曾相识的人。 无异自小听闻刺客宗恶名昭彰,虽说前任长老已经不在人世了,刺客宗也有“改邪归正”的迹象,可刺客宗毕竟是玄氏的重要势力,倘若进去当差,实在太过冒险,不料霍离秋忽而道:“既是如此好的差事,那就多谢八小姐了!” 霍离秋将手里滚烫的包子分发给两个小年轻,还特地留下两个塞给了玄渺渺,渺渺受宠若惊,赶紧用双手将包子小心翼翼地捧着。 “阿离师父!”阿心焦急地追了过来,完全搞不懂师父在想什么。 无异更是极为诧异,他与玄氏本就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竟然要接受玄人的好意去给玄人当差,无异将质疑的眼神投向霍离秋,可始终得不到回应。 渺渺离去后,无异攥着手里的举荐信,对离秋犹豫道:“阿姐,我真的要去刺客宗吗?” 霍离秋拍拍他的肩,肃声道:“你不是想报仇吗?现在机会来了为何又畏手畏脚的?” “我……”无异虽有些措手不及,但经霍离秋这么一说,心中又按捺不住地兴奋起来,但离秋也禁不住提醒道:“不过你可要小心,玄霆是人是鬼我还没有弄清楚,但他现在炙手可热,你跟在他身边,免不了要见些大场面和大人物,你身份特殊,一定要小心再三,必要的话走为上策。” 带着阿姐的嘱託,无异忐忑不安地重新整顿一番,彻底调转方向,由东向西而去,脑海里不停想像着千奇百怪的惊险场面,惊心动魄、生死一线…… 令无异没想到的是,他刚走到刺客宗总舵门口,眼前竟是一片人头攒动,许多身强体壮的年轻男子排在门口等候着,似乎与他想像中不太一样。 刺客宗的确是在大规模地招纳新人。 无异将举荐信忐忑地递给了总舵门口的刺客首领,首领一瞧立马堆出笑脸来,道:“原来是八小姐的贵客,你直接去内府找霆大人吧!” 第124页 “啊?”无异对突如其来的优待感到极为不适应,于是勉为其难地在众人钦羡的目光下掠过排队的人群进去了,心里虽无比别扭,但也莫名其妙地痛快了一把。 总舵内部都有刺客宗的人严密把守,定时轮班,一切事物显得格外沉冷。 刺客宗里的刺客分了三六九等,繫着代表不同等级色彩的腰带,平日的作息训练也有所不同,但大体上井然有序,与传闻里淫邪迷乱的氛围好像也不太一样。 无异万分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用心地记下任何诡异的细节,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内府,见院子里站着一个气场极强的男子,身穿玄衣,腰间一把佩剑携着无上尊贵。 玄霆见他面生,心中有数道:“快过来吧。” 78 得罪 无异当即明白眼前的人便是玄氏唯一拥有外族血脉的将领之首——玄霆,凭藉六年光阴从孑然一身到炙手可热,实力不容小觑。 无异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鼓足勇气走了过去,玄霆用剑柄在他身上敲打了几下,颇为满意道:“不错,身体挺结实的,会武功吗?” 无异点点头,玄霆径直将佩剑抛给了他,他匆忙接住,在玄霆的眼神示意下拔剑挥了几下,玄霆见他年纪轻轻便招法务实、内功醇厚,欣赏道:“想不到八小姐看人的眼光也如此不俗,既是如此,你以后便跟他们一起留在刺客宗干事吧。” 玄霆目光所指也是一群与无异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们,众人冲着无异挥挥手,倒是格外热情,无异不敢胡言乱语,只能谨慎地按照玄霆的命令做事,简短的见面就这么仓促结束了,无异暗暗松了一口气。 玄霆望着眼前这一群新纳的守卫们,原本想多交代几句,不知为何喉头苦涩,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有些恍神,想起过往他与慕绫一同在慕府暗卫前训话,回忆斑驳,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无异站在队伍末尾,看着玄霆面色暗沉,似是心不在焉,正当内府陷入莫名沉寂时,一个头目疾步赶来,禀报导:“启禀大人,三长老来了!” 玄霆清醒过来,佯装欣喜地迎了上去,只见玄丙气势汹汹地走上前来对玄霆急声道:“霆大人这次可要助我一臂之力!” “哦?又是谁这么不开眼惹到了三长老?” “湖岸那群腌臜们今日在南郊公然挑衅我玄氏!说要筹备义旗,建立反玄大军!教人忍无可忍!霆大人赶紧带着刺客宗南下将他们通通剿灭了!” 玄丙全然不顾一旁有外人观望着,怒火直冲云霄,几乎令玄霆有些招架不住,可即便如此,玄霆内心仍旧毫无波澜,平和道:“长老消消气,此番挑衅不过是逞口舌之能罢了,前几年他们也说过同样的话,不也是随风而去了么,不必当真!” “玄霆!火没烧到你家院子你还真不当回事!” 玄丙陡然一声呵斥,将表面和谐的气氛尽数划破,周围的人都闻声跪下,一头雾水的无异也被身旁的人拽着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玄霆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知道这段时日玄丙已经将好话说了个遍,也将好事也做了个遍,一切言行举止唯有一个目的——拉拢他和他身后的刺客宗。 然而眼下的自己听闻南郊乱象却如此不慌不忙,在玄丙看来无非就是冷血至极,同时也意味着玄丙之前做的一切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礼尚却不往来,暴怒也是无可厚非。 玄霆心里如明镜一般,可他仍然无法顺着玄丙的心意,只能平声解释道:“三长老应该清楚,简护法之前在任命的时候便说过了,能调动刺客宗的,唯尊主一人,所以请恕玄霆不敢擅自做主。” 玄丙眸中怒火燎原,忍不住凑上前来投来一个恶狠狠的眼神,齿缝里蹦出话来,音量控制到只有玄霆能听见,他道:“玄霆,奉劝你不要不识好歹!你应该清楚,在玄氏里应该站在哪一边!” 两人在内府外对峙着,目光缠斗好几个来回。 玄霆自然明白三长老的意思,如今玄氏虽是民心齐整,可部落上层却各怀鬼胎,大部分玄氏旧族势力坚决唯长老们马首是瞻,少部分因敬仰武宗之名而追随至尊护法霍简。 当初,玄镜弒主篡位本就忤逆了旧族势力,之所以能稳坐尊主位置无非是因为他身上流着圣族的血,但他若想成就大业,仅仅依靠霍简是远远不够的。 故而现如今玄氏大部分的经营都是靠着甲长老、丙长老和丁长老的势力维繫着。 玄霆虽为外族,在玄氏待了六年也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玄氏自古都是圣女和长老掌握实权,如今圣女之位空悬几十年,唯有长老地位根深蒂固、难以撼动,玄镜登顶这么多年,也不得不和霍简一起花费大量心血在如何削弱长老势力上,至今才算稍见成效,却不彻底。 “长老还是先去请示尊主大人吧。”玄霆终是给出了这样的答覆。 玄丙圆目怒睁,感嘆玄霆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也不再与他加以争执,咬牙切齿道:“好,你可千万别后悔!” 言语冷冽,掷地有声,玄霆只淡漠道:“送客。” 日上竿头,炽热地烘烤着刺客宗总舵,众人纷纷卸下手头的活去工房用膳。 无异没想到刺客宗的膳食如此丰盛,除却五花八门的菜餚不说,白花花的米饭仿若永远也穷不尽似的,他忍不住多要了些,装满了整个大碗。 第125页 想不到在刺客宗里当差,不仅让人闲得发慌,还福泽满满,无异一边讽刺地想着在码头做工的日子,一边又大口吃着饭菜。 他身旁坐在一群新来的守卫们,起初只是东拉西扯地聊着彼此,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因何而来,谁知聊着聊着便有些得意忘形起来。 “这霆大人可真厉害啊,连三长老都敢得罪!” “说真的,我有些搞不懂了,霆大人是长老们扶上位的,原本就与简护法不待见,今日不知为何要逆着三长老自讨没趣啊?” “唉,别的不谈,谁又愿意南下去打蓬莱鬼啊!看看那个鬼童就知道了,不人不鬼的还会一些妖邪术法,更别说那位先生了,不去招惹也好!” “不过我听我爹说,以前中原主事的可是慕家啊,这蓬莱鬼是哪儿冒出来的?” “说起慕家,你们知不知道,这霆大人以前可是慕家人!” ……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来了兴致,连一旁默不作声的无异也心头一颤,忍不住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只见那人绘声绘色地讲道: “我听说啊,当年慕家可是中原第一名门,不仅家大业大,还出了一名九岁神童,也就是慕家的大少爷慕子凉,那真是江湖上唿风唤雨的角色!这大少爷身边养了一群暗卫,霆大人和当年的慕府大总管便是慕家暗卫出身,都经过了极为严苛的训练!” “真的?那后来慕家出什么事了?” “这就不得不提到简护法了,武宗霍氏家族大伙儿都听过吧!武林第一正道,盛世年间一概隐居,但逢乱必出!听说那霍家人出山之后先去的是慕家,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简护法就投靠了咱们尊主,再后来慕家就落寞了……” “武宗都择玄氏为主了,慕家落魄是必然呀!”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头应和,无异却听得胆战心惊,他原本对这段往事极为好奇,也知道阿姐就是传说中的霍家人,可这六年以来,霍离秋几乎对往事只字不提,他自然也不敢在阿姐面前胡言乱语,如今无意间听闻,无异不由得背后一凉。 阿姐以前经歷了什么…… 无异埋头望着碗里的饭菜,忽然失去了食慾,于是放下了筷子,出神地坐在席上。 “再后来呀,玄氏就入主中原了,听说尊主刚进城那一天,那慕家大总管就拼命去刺杀尊主,结果反被简护法当场诛杀!也正是那天,霆大人就抛弃了慕家,转而投靠了尊主!” “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这慕家大总管跟霆大人是什么关系啊?” “你笨啊,相好的呗!都说霆大人是为爱投诚呢!” “我去!这也太……我要是个姑娘,谁也不嫁就嫁霆大人!” “得了吧,霆大人能看上你啊,腰比门口那棵老槐树还粗!哈哈哈哈!” 无异原本心不在焉,却也被这几个口无遮拦的哥们儿逗笑了,禁不住一同笑了起来,然而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却发现玄霆正站在守卫们身后,神情冷冽地注视着他们…… 79 私心 很快,工房里的喧嚣凝结成冰,陷入压抑的气氛之中。 捧腹大笑的几个守卫们很快意识到周围的反常,于是转头一瞧,当即吓得从椅子上滚了下去,跪在玄霆跟前匆忙解释着。 玄霆眸眼一虚,只一挥手,一群玄衣刺客沖了进来将这群嚼舌根的守卫们尽数带走,任凭他们如何哭天抢地也无动于衷,工房里剩下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 无异捏着手中的饭碗,低着头不敢看玄霆,他本是离这群守卫们最近的人,要说他一个字都没听见,连他自己都不信,于是心头冰火交加,坐立难安。 玄霆冷眼审视着工房里的每一个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忐忑不安的无异身上,也没有解释什么,只肃声道:“诸位别忘了,这里是刺客宗,不养任何闲人,也不会包容任何的闲言闲语,你们若是心中有疑问,大可直接来找我。” 语毕人散,众人只能将喜怒哀乐都藏了起来。 无异高悬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忍不住伸手拭去额上的冷汗,他可不想第一天来刺客宗就被灰头土脸地赶出门去。 入夜,夜色一片安宁。 无异收拾一番准备回家去,路过内府时瞥见房内灯火通明,可玄霆却独自一人站在房外仰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 无异不愿自讨没趣,只觉得眼前的人似乎远非白天看上去那般简单。 待回到书画坊,无异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窗外又无星无月,心情莫名堵得慌,索性翻身下床,想去院子里透透气。 当他推开门的一刻,庭院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还在全身心地习武,即便在漆黑无光的情况下每招每式也绝不含煳,腾空跃身皆是如燕,严肃的目光交错于拳脚之间,意识模煳时便举起一盆凉水来当头一浇,无异看得一愣一愣,可眼前人却早已习以为常。 霍离秋蓦地停歇下来,瞥见阿心屋里的烛火已经灭了,无异却在边上晃荡着,好奇道:“你怎么还没睡?” 无异满脸写着“我有心事”四个大字,低声道:“阿姐不也没睡嘛……” 霍离秋抚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衫,不以为意道:“我还要过一会儿,等衣服干了就去睡觉。” 第126页 无异知道阿姐性子倔强,任何人也干涉不了她的决定,只是无异越发想不明白,阿姐若真像外人说的那样,有慕家为靠山,即便是与霍简闹掰了,慕家也倒了,可慕家大少爷还在南国当驸马,阿姐为何不去南国待着,偏偏要留在此处过着清贫的日子…… 离秋本想再练一会儿拳,可无异站在一旁像一尊佛像凝视着她,让人瘆得慌,只好走上前去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无异壮着胆子点了点头,两人便心照不宣地翻身上了屋顶,坐在高处吹着微凉的夜风,霍离秋也不知从哪儿弄出两壶酒来,递给无异的时候竟有一丝恍惚。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屋顶成了一个谈心的好地方。 霍离秋抿了一口酒,有些清淡,酒封似是不牢固,酒香都挥发走了。 “阿姐,你和玄霆以前认识吗?”无异终于开了口。 霍离秋望着远处,平静道:“认识,不过不熟。” 无异“哦”了一声,随后也喝了几口酒,试探地说道:“今天刺客宗里有人说起了以前的事,说什么玄霆以前是慕家的人,还说玄霆是因为慕家的大总管才投诚玄氏的。” “他们说的没错。” 无异见阿姐回答得如此爽快,只好又硬着头皮问道:“阿姐,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去南国投靠慕家大少爷啊?” 霍离秋悠远的目光当即收了回来,转过头来看着无异,嘴角微扬道:“没想到你第一天去刺客宗就听到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无异用酒壶挡着脸,心虚地笑了笑,霍离秋索性反问道:“宇文无异,如果现在有个人告诉你,你有许多亲朋挚友在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着平静的日子,让你放下灭门之仇过去投靠他们,你答应吗?” “当然不答应!”无异当即脱口而出。 话音落地的一瞬,无异仿佛明白了什么,只听离秋又道:“路都是自己选的,别人看起来好的路也不一定是你愿意走的,所以既然做出了选择,便不用再东张西望,走好脚下的路才最为重要。” 无异闷声灌了一大口酒,沉声道:“以前父皇还在的时候告诉过我,宇文皇族之所以要四处躲藏,不去向玄氏争一口硬气,都是为了以后着想。我当初不明白,想着大不了就和玄贼同归于尽,也比东躲西藏、漂泊度日的好,可我现在有些明白了,如果都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霍离秋望着他坚定的眸眼,心中也宽慰不少,道:“现在这么一看,倒还像一个有模有样的小陛下。” “我不小了,我都十六岁了!我父皇在我这个年纪都已经娶了我母后了!”无异没好气地为自己辩解着。 离秋轻笑几声,戏言道:“你要是愿意,现在也可以娶一个回来。” “阿姐你……”无异的脸蓦地涨红起来,“我、我不跟你说了!” 无异气鼓鼓地站起身来,刚走几步忽又意识到,他不是来问关于阿姐的事么?为什么又扯到自己身上来了?无异颇为不甘心,迴转过来,正欲开口,霍离秋却忽然变了脸色,语气变得格外肃穆,道: “你有你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不要以为我答应你们宇文氏的託孤只是出于江湖道义,我还有我的私心,所以你最好记住我六年前告诉你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你能相信的只有你自己。” “阿姐?” “还有,你我姐弟相称终究也只是名义上的,用不着当真,心中最好还是隔阂些,这样一来,如果我哪天突然死了,你也不会太受动摇。” “阿姐!你到底在说什么!” 无异忽然陷入慌乱之中,他从未见过如此冷漠的霍离秋,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又或许是阿姐故意在考验他,可眼前的红衣女子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 “早点睡吧。”霍离秋扔下一句话便纵身跳下屋顶回屋歇息去了,复杂的神情都湮没在了夜色之中。 无异有几分恍惚,愣在屋顶之上,任凭凉风侵蚀,暗自攥紧了拳头…… 起初在玄堂当靶师,只觉得白昼极为漫长,度日如年,如今的霍离秋却感到一天眨眼便过去了,她收拾一番正准备回家,阿全笑盈盈地凑了上来,神秘道:“阿离!你先等等!” 离秋见武宗玄堂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好奇道:“干什么?” 阿全将绷带重新缠上,握紧两个拳头,得意道:“平日我们都是给玄人当陪练,今天不如来互相试试身手?” 霍离秋见他主动邀战,乐道:“好啊,你打我还是我打你?” “当然是你打我了!我怎么会出手打女人!”阿全说时还挑了挑眉毛。 霍离秋若有所悟,也不跟他争什么,莞尔道:“那你可别后悔。” 阿全刚做好起势,霍离秋一拳攻来,力道精准,恰好攻在阿全防备最为薄弱的地方,只一招,阿全便有些措手不及,幸好他身手灵活,巧妙化解开来,随后两人在院里缠斗起来,还未离去的靶师们都饶有兴致地围了上来。 霍离秋知道阿全的身手都是多年摸爬滚打混出来,虽是野路子却也不容小觑,她本是个低调之人,偏偏在武功上又有霍家人的高傲情结,无心与阿全争个高下,只是出于友谊想要提点他一把,于是每招每式都攻在他防备最为费力的地方。 第127页 阿全见她不过只使出了四五成力,旁人观望的焦点都聚集到自己的手忙脚乱上来,一时心急竟反守为攻,霍离秋见他有些急眼,也不失措,只是踏着灵巧的步法躲避开来。 阿全没有气馁,反倒是对霍离秋展露出的精妙身手感到非常满意,两人过了不下五十招便友好歇战了,众人纷纷鼓起掌来,霍离秋拍拍阿全的肩便携着笑意回家去了。 阿全沖她的背影挥挥手,随后趁着人烟散尽,熘进暗巷之中兴奋道:“鬼童大人您都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之前跟您提及的奇女子!身手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我敢说武宗玄堂里没一个武师能打赢她!要是能将她拉拢到帮里,绝对是如虎添翼!” 一旁的阿祥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竟不知一个女子能有如此匪夷所思的身手,鬼童却眯着眼睛盯着渐行渐远的霍离秋,浑身的血液冷不丁地躁动起来。 鬼童忽然意味深长道:“顾全,你这可是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位大人物。” “啊?”阿全有些摸不着头脑。 鬼童露出诡谲的笑来,欣然道:“你可知她是谁?” 众兄弟的脑袋都凑近了些,只见鬼童一句话便让兄弟们变了脸色,随后难以置信地将目光抛回人群之中,四处搜寻着她的身影,却不知所踪。 80 质问 霍离秋独自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夕阳将绵长的影子投射在街道上清晰可见。 她走得越远心里越是不踏实,揣摩着今日阿全的举止颇为反常,一时放心不下,便转身朝武宗玄堂而去。 岂料霍离秋刚回到玄堂门口,便瞥见几个本已先行离去的武师神秘地围聚在角落里,她下意识觉得其中有鬼,于是没有继续往前,而是悄无声息地潜到他们附近,躲在走廊拐角处静静听着。 “三长老交代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就放十个心吧!保证没问题!这坊间对简护法和尊主极为不满的人可多了,再加上钱财引诱,召集一支军队根本不在话下!” “哼,别怪我没提醒你,此事干系甚重,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就等着三长老将你千刀万剐吧!” “不会有问题的,现在还有玄堂做我们的掩护,平日纳徒,暗地募兵,谁能想得到!” “就你聪明!” …… 霍离秋眸眼一颤,竟不知玄丙已经将魔爪伸到武宗玄堂来了,更要命的是,堂堂玄氏长老居然背着尊主和至尊护法在民间招募私兵,可谓是将“反”字刻在了脑门上。 她没想到玄氏内部已经到了这个水火不容的地步,平日佯装一派和谐就算了,现在连斗法都上升到了举兵谋反的地步,如此绞尽脑汁,如此不择手段,可想而知这天下太平美满和百姓生计是处在多么卑微的地位上…… “汪!” 一条凶神恶煞的狼狗蹲在走廊暗处蓦地大叫起来,武师们警惕地散了开来,将狼狗狂吠的角落缓缓包围起来。 霍离秋见行踪暴露,不得不疾速闪躲开来,直接跃空而起,从房梁横木上窜行,眨眼便从屋檐上翻了出去不见踪影,武师们料定此贼一定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万万不能留下活口,于是奔命地追了过去。 武师们刚追至门口,阿全一个人堵在外面,兴致盎然道:“诶?各位大人还没走吶?不如趁此良机来切磋切磋?” “给老子滚开!” 玄堂门口陷入混乱之中,人们相互推搡,阿全一头雾水地望着恼羞成怒的他们,嘴上劝声道:“大人别生气啊!不打就不打嘛!” 只见他们匆匆忙忙地往街道不同方向分散开来,惊慌失措地找寻什么。 阿全对着他们挥手告别,脸上的笑意当即散得无影无踪,随后他转头望着霍离秋逃走的方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离秋却始终藏在不远处的暗巷里,看着武师们在喧闹的大街上像无头苍蝇一般漫无目的地找着她,忍不住嘲笑了几句,这群自诩在拳脚功夫上有一些造诣的武师们偏偏在脑子上不太好使,如此机密的事光明正大地聚在一起讨论就算了,现在还气势汹汹地上街追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秘密被听了去。 霍离秋刚想转身从后街绕出去,眼前却莫名出现了一缕青烟,烟雾幽然成形,从中走出了一个笑容满面的孩童,双眸发白,一身飘逸的修仙道袍将他的诡谲气质衬托得更浓。 霍离秋自然不傻,若连这身打扮都看不出来是谁,她这六年就真的白活了。 “阁下可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鬼童大人?” 鬼童笑意更深,谦逊道:“霍姑娘说笑了,鬼童只是先生的鬼童,闻风丧胆也只是先生的闻风丧胆。” 霍离秋见他公然地念出了自己的姓氏,想必对自己已经是知根知底了,索性道:“不知鬼童大人挡着我回家的路是要做什么?” 鬼童恭敬地作了个揖,开门见山道:“先生想与霍姑娘谈一笔交易。” “与我谈交易?”霍离秋眉头紧皱,心想她与那位先生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她更是因为盟主金印的事对湖岸势力这群人有诸多不满,眼下这鬼童莫名其妙地跑过来谈交易,实在是令人难以信服。 鬼童见她脸色极为难看,只好又恭敬地解释道:“霍姑娘无须怀疑,我家先生说了,霍姑娘是武宗后人,单凭这一点,先生就必须要来讨好姑娘,如果可以,先生热忱欢迎霍姑娘加入到湖岸势力来。” 第128页 霍离秋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左右不过是要拉拢她,心中疑云更深,质问道:“好,在听交易之前,我想知道你家先生的盟主金印是哪里来的!” 鬼童的笑容有些僵硬,霍离秋见他一时答不上来,用讽刺的语气道:“盟主金印之前在慕家手里,可慕家大火之后金印就失踪了,慕家老爷也因此而死,如今你家先生无端冒了出来,拿着盟主金印号令天下群雄,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鬼童很快恢復轻松的神情,将手拢在袖口中平和道:“当然不是巧合。” 离秋顿住,神情凝固。 鬼童扬起天真的面庞来,笑道:“霍姑娘无非是怀疑盟主金印失踪和慕家变故的背后,除了刺客宗的如痴姑姑,还有我家先生在捣鬼。” “所以呢?”离秋冷漠地蹦出三个字来。 “霍姑娘你猜得没错,当初的确是我家先生在背后动了些手脚,不过这跟霍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霍离秋对鬼童毫不遮掩地大方承认感到有些诧异。 鬼童又道:“霍姑娘如今的敌人是玄氏,我家先生的敌人也是玄氏,霍姑娘应该听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吧,所以霍姑娘何必如此动怒呢?” 谬论…… 霍离秋虽是心头不满,可眼下也无话可说,鬼童见她没有再斥声反驳,赶紧又恭声道:“我家先生说了,眼下玄氏内忧外患,是反攻的好时机,只是我们虽有了盟主金印,却少了一个能名正言顺高举义旗的人,江湖上人人皆知武宗是天下第一正道,如果霍姑娘能加入我们担此重任,他日剿灭玄氏之后,必定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霍离秋听着鬼童的字字句句,只觉得万分苍白,而且丝毫没有诚意,甚至有些幼稚可笑,就好像是一艘开往幸福彼岸的船要开了,却缺一个喊号子的,你倒是爱来不来。 她的耐心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只冷言道:“听起来不错,不过你还是回去告诉你家先生,等贵势力有能耐剿灭玄氏之后还能封我做个皇帝,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她径直从鬼童身侧擦肩而过,走出暗巷又拐入偏街,没有再回头。 鬼童转身来望着她冷漠的背影,不由得嘆了一口气,此时阿全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道:“鬼童大人怎么样了?她答应了吗?” 鬼童摇摇头,阿全所有的兴致都被这盆凉水给浇没了,可鬼童却并不失望,只意味深长道:“你放心,我家先生说了,霍姑娘很快就会回来找我们的。” “啊?为什么?” “因为霍姑娘和我家先生是彼此需要的。” 鬼童的笑意蔓延开来,渐渐化作一缕青烟散去,留下阿全似懂非懂地站在原地。 81 突变 一粒石子落入不归湖中惊起微不足道的涟漪,湖岸的人们来来往往,日子跟往常一样平静祥和。 渔翁打捞起一筐新鲜肥美的鱼来,回作坊里剖开一看,每一条鱼的鱼肚里都藏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字条;孩童在岸边嬉闹玩耍,捡起碎石来相互投掷,却发现有一处泥地上用砂石规规整整地摆出了一排大字;小镇的布告栏上除了皇宫下发的几则告示,今日莫名出现了墨笔写就的一行消息…… 异常的一切很快从湖岸蔓延开来,所有人看到的消息都极为一致,无论是鱼肚中的字条还是布告栏上的墨迹,无不宣告着同一个消息:慕家大少爷慕子凉已病故。 南国丝萝神宫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驸马不是好好地在凤凰山养病吗?为何突然就去了?还请公主给我们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公主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驸马他怎么会……” “玄氏要是知道慕家大少爷死了,一定就坐不住了!还请公主殿下尽管给出个交代!” …… 沈为容本就对消息泄露万分震惶,眼下又有诸多大臣在耳畔聒噪不堪,她只好将自己关在寝殿之中谁也不见。 此时殿外响起敲门声,沈为容正欲噼头盖脸地骂过去,却听白贺在外忧声道:“公主你没事吧?” “快开门让白大人进来。”沈为容扶着额头吩咐着小兰。 白贺进殿后恭恭敬敬地对沈为容行了个君臣礼,沈为容将周围的闲杂人等一律遣散,走上前来对白贺焦灼道:“我真不明白,这好端端的为什么平白无故就出了岔子!没想到子凉的事瞒了整整六年却还是瞒不住了!” “公主勿急,大少爷的事本就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的。”白贺温声劝慰着,可沈为容却觉得心间犹如火烤。 白贺想起前段时间鬼童莫名找上门来,索要钱财不成便留下了一句威胁的话,如今大少爷的死讯败露,看来多半也是湖岸势力将那日的威胁付诸实践了——慕子凉一死,慕家彻底分崩离析,江湖上少了一位覆手干坤的大人物,南国没了威慑倚仗,玄氏自然是谢天谢地,恐怕不日便会将深藏多年的南下野心重新暴露出来…… 只是他思来想去也不明白湖岸那帮人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而且他们的遣词造句还是用的“已病故”三个字,让人摸不准他们究竟是知道了真相还是故意编造的谣言,而恰好这个谣言将真相无情地拆穿了…… 第129页 白贺直至今日才算切身体会到这帮人的“神通广大”,无怪乎能在短短六年时间内一跃成为玄氏首敌。 沈为容见白贺陷入沉思,禁不住拍了拍他,担忧道:“眼下,该如何是好呀?” 白贺想起什么来,问道:“公主可还留着当年霍姑娘传过来的信?” 沈为容似是有些模煳的印象,于是去到内室翻箱倒柜地找着,从极为隐蔽的角落里拿出了这封尘封已久的信笺,小心翼翼地摊开递给了白贺。 白贺字字谨慎地重温了一番,见信上言简意赅,说的是慕子凉因如痴之毒不幸亡故,既是如此,那湖岸势力说的“病故”又是个什么道理? “公主,你说会不会……霍姑娘这封信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可能!离秋的字我认得可清楚了,不会有假的!” “不是,小可的意思是……”白贺露出一个复杂的眼色来,似有千言万语哽在了喉咙。 沈为容很快就明白了白贺的意思,怀疑道:“你是想说,离秋一开始就是写了一封假信在骗我?其实子凉根本没死,是他们两人设了一个局!对不对!” 沈为容越说越兴奋,激动道:“这么说,离秋这些年一直都跟在子凉身边,亏我为她担心了这么多年!哼,下次见面要好好说说她!” 白贺勉强地笑了笑,忍不住泼冷水道:“公主还是冷静些,这只是小可的胡思乱想罢了,公主又不是不知道,倘若信上的内容是假的,凭大少爷的手腕,慕家绝不会沦落至此,今日哪里会有湖岸那位先生的秋色独占,更不用说鬼童那帮人了!” 沈为容方才萌生的一丝希望转眼消逝,她明白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白贺不忍见她消沉,可南国的确对此事束手无策,万分被动,眼下也只能趁着玄氏尚无动静,主动作为一番。 于是他赶紧命人先准备五十万两黄金送去了湖岸,意在示好,顺带赔罪,虽然心里不情不愿,可也必须仰仗不归湖在玄氏和南国之间的阻碍之效,若是湖岸势力公然让道于玄氏,南国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沈为容感恩于白贺的所作所为,自己也只能硬撑着去朝堂应对诸位大臣的质问,谎称是慕子凉实在病得过重,不忍拖累众人,才瞒着大家,连她自己也被蒙在鼓里,向众人解释时还忍不住哭得梨花带雨,惹得众人一阵感伤。 诸位大臣们见公主年纪轻轻便父母双亡,如今又承受丧夫之痛,一时也心有不忍,于是不再对她咄咄相逼,对沈梨登基一事也闭口不提,倒是难得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加紧整顿南国军务,沈为容见状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入夜,沈为容心事重重地去到东宫,却见到沈梨坐在窗边小声啜泣,一旁的婢女都操碎了心。 沈为容强忍着心中情绪翻涌走上前去,沈梨见了赶紧将眼泪擦干,双眼红肿地对母亲行礼,哑声道:“儿臣见过母亲。” 容儿二话没说将他拥入怀中,沈梨却有些忍不住,委屈道:“梨儿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父亲一面,原本只盼着父亲早日康復能陪在梨儿身边,却等来了这个结果……” 像是一把冰刀在沈为容心头搅动,寒心彻骨。 沈为容俯下身子将沈梨脸上残余的泪水温柔地抹干,哽声道:“一定是天神惜才,将你父亲带走了,此后也不用再受病痛折磨……梨儿你记住,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我,都一直以你为荣,所以你要快快长大,可以保护好自己……” 沈梨似懂非懂,只是眼角又禁不住淌下泪来,沈为容摸摸他的头,将他带回到床榻上好好休息,母子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没过多久,南国顺应这场惊天动地的消息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丧礼,将精心伪装好的假棺材葬在了风景如画的凤凰山上,众人无限哀婉,心底的信念也突然被激发了出来。 白贺见南国目前上下齐心,将之前的不愉快都暂且搁置在了一边,气势和魄力仿若一朝回暖,确是担得住“雄霸一方”的威名。 他将事情都安排妥当后,很快收拾行囊辞别了南国,打算北上去寻霍离秋,将当年的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当他坐在小船里漂浮在不归湖中,回望着南原大地和岸上对他挥手作别的沈为容时,心中忽然无限感慨。 六年,心境也似不同了…… 当年他因对楚是夜之死而心怀愧疚,自告奋勇护送沈为容南下,更是尽心尽力地辅佐了南国整整六年,这六年他究竟算不算还清了自己欠下的债,又是否能让自己心安,白贺已经全然不知了,他只知道现在自己的心中似乎也多了一些属于自己的牵挂。 刺客宗内平静的气氛被一个疾驰而来的头目给打破。 无异正在内院里清点着宫里刚刚赐下的几箱兵器,只见那头目跪在玄霆身前,肃声道:“霆大人,出事了!” 玄霆眉头一皱,凝声道:“何事?” “南边传来消息,慕家大少爷病故了!” 周围众人皆是浑身一颤,而玄霆愣在原地,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故作震惶道:“你说什么!慕子凉死了?” “消息千真万确,南国都发讣告了!现在尊主急召大人您入宫去!” 第130页 82 言和 云繁皇宫内方才结束了一场浩荡的祭天仪式,从火盆中飘扬开来的灰烬还落在大理石地上没来得及清扫,众人忙忙碌碌,却添了几分喜色。 玄霆快马加鞭直入宫中,神色凝重地踏入大殿。 玄镜正端坐在尊位上笑意十足地望着玄霆,而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位一向都没有好脸色的护法大人,不巧的是,今日玄丙和玄丁二位长老的脸色也不怎么好。 玄霆只能率先行个礼,恭声道:“不知尊主急召属下有何要事?” 玄镜见他明知故问,索性直言道:“慕家人已经彻底消失了,召诸位前来是想要听听各位对举兵南下的意见。” “不可以!”霍简像是一早就准备好在玄镜发话的瞬间反驳回去。 玄镜毫不意外,毕竟他坐在霍简身旁早就能感受到一团挥之不去的阴云飘在头顶上,他转而望向二位长老,只见玄丙故意顿了顿,应和道:“立刻举兵南下确是有些不妥……” 玄丁听着玄丙的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偶尔附和几句。 霍简稍显讶异,要知道这两位长老可从来没有跟他举过同一面旗帜,今日竟然破天荒地站在了同一边,他不免觉得心中一阵嫌恶。 玄镜似是对这个结果颇为不满,进而又将严肃的目光抛向了玄霆,玄霆见今日朝堂上难得地一边倒,可玄镜主战的意图也相当明晰,他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回答都不讨好,只能敷衍道:“一切全凭尊主定夺。” 玄镜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霍简原以为今日难免会有一番激烈争论,殊不知一旦他与那二位长老不吵了,整个朝堂也不吵了,真是莫名其妙地皆大欢喜。 玄丙见玄镜心有不甘,忽又开口道:“尊主何必急于一时,如今这南国公主执掌南国朝政本就受自家人非议,孩子尚且只有几岁,慕子凉一死,孤儿寡母的更是成不了气候!” “三长老!”霍简咬牙切齿,“不该说的话可以不用说了!” “护法大人难道觉得我说的不对么?这南国公主毕竟是个女人,嫁了两次才终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慕大少爷,没想到这么快就守了寡,心思又怎会放在国事上?” “你!”霍简一时语塞,心中恍然大悟,还以为这玄丙今日怎么就改邪归正了,没想到是反其道而行之,先是顺着自己的话讲,随后又故意在玄镜面前提起些不该提的人,火上浇油地说些难以入耳的话,激得玄镜怒不可遏。 “玄霆!”玄镜气不打一处来,正欲下达命令,霍简立刻拦下了他,斥声道:“玄镜你冷静点!如今玄氏坐拥北原、东原和中原,三原大地尚不太平,何必要跟这群南蛮子凑热闹!” 玄丙站在阶下悠哉道:“这护法大人整日将天下一统挂在嘴上,原来只是说说而已呀。” 霍简见他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模样,怒声道:“既然三长老这么有心,那湖岸势力剿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不见剿干净!” “还不是因为那个什么破武堂占着朝廷一大笔钱财!” “那你开的那些妓院和盐铁铺子就没给你赚到钱么!谁知道把钱拿去干什么了!” “你你你强词夺理!” …… “够了!”玄镜一声呵斥,大殿陷入一片沉寂,他目光沉冷,质问道:“诸位都当我不存在么?” 殿内无人敢回应,霍简也后退了几步,将脸侧向一旁。 “玄霆,下去准备准备,尽快带着刺客宗南下,清剿不归湖。”玄镜强压着怒火将命令吩咐了下去,玄霆当即跪旨领命。 玄镜将在场众人冷目扫视了一圈,随后一声不吭地快步离去,殿上众人也只能陆陆续续地散了,唯有霍简心存不甘,追至前庭将玄霆叫住。 玄霆知道霍简一向不信任他,直言道:“简护法有什么不满大可直接去找尊主。” 霍简没有受他言语激将,倒是很享受这种开门见山的畅快感,他凛声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来玄氏究竟有什么目的?” 玄霆眉头一颤,没想到霍简偏偏挑了今时今日与他谈起这些旧事。 “简护法觉得呢?” “报仇。”霍简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两个字来。 玄霆微愣,随后禁不住笑了起来,反问道:“我能报什么仇?我与慕家不过是简单的主僕关系,莫非简护法还以为我忠心耿耿到如此地步?” 霍简蹙起眉头,见玄霆神情格外坦诚,竟找不出半分破绽来。 玄霆知道霍简不会轻易相信,他也不打算再解释什么,正欲离去时,霍简忽道:“我与老不死,你选一个吧。” 玄霆愕然回身,见霍简虽个头不高却气场十足,眼下更是极为严肃地审视着自己,仔细回味了方才这句话后,玄霆莫名觉得心间升起柳暗花明的情绪来,没有过多犹豫,颔首道:“今后但听护法大人指教。” 前庭扬起一阵清风,霍简望着玄霆离去的背影渐渐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无异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始终盘旋着这个惊天大消息,整个天鸿城都沸沸扬扬了,阿姐是不是也知道了…… 无异正走神时,葛三儿蓦地蹦到他眼前,故意吓唬一番,可无异只是极为平静地注视着这位颇为幼稚的老大哥,目光里甚至还携着些鄙夷。 第131页 葛三儿没好气道:“喂喂喂,这么久没见了,你这是什么表情!” 无异勉强露出一个旧友重逢的笑,见葛三儿如此活蹦乱跳想必腰伤已无大碍,心里也算多了几分欣慰。 葛三儿见他心不在焉的,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肩膀,一脸灿笑道:“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让你三哥给你开解开解!” 无异本想敷衍几句就过去了,可他忽然想起葛三儿是土生土长的天鸿子民,一定知道很多陈年旧事,于是兴致盎然地将葛三儿拉到一旁的茶铺里坐下,问道:“你可知那慕家大少爷病故的消息?” “我又不聋,这城里都传遍了我能不知道?” “那你对当年慕家的事清不清楚啊?” 无异问得有些忐忑,可葛三儿当即就正襟危坐,端起茶碗来有模有样地呷了一口,随即冲着无异挑了挑眉毛,道:“你这算是问对人了,我有个表哥之前就在慕府里当守卫,什么都知道!你随便问!” 无异当即双眸一亮,一股脑将心头所有疑问都抛了出来,葛三儿便穷尽所有记忆耐心地给他解答着,无异听得心情七上八下,后又听闻葛三儿不久后便要搬家去东原了,心下一阵感伤,兄弟俩便出了茶铺拐去隔壁酒楼大吃一顿,也算是友好作别。 回到书画坊后,无异显得有些疲累,阿心一靠近他便嗅到一股浓厚的酒味,当即不满道:“宇文无异!你竟然喝酒去了!哪儿来的闲钱!” “葛三儿请客。”无异有些闷闷不乐。 阿心一见无异这奇奇怪怪的模样便知出了事,缓和了语气道:“你怎么了?” “阿姐呢?” “阿离师父今日一回来便又出门了,说是外面出了点事,她要去不归湖一趟。” 果然…… 无异越想越不安,将阿心拉到桌边一同坐下,严肃道:“你知道慕家大少爷病故的事吧?” 阿心见无异一本正经,只能愣愣地点点头。 无异踌躇半天,沉声道:“我今天让葛三儿给我讲了以前慕家的事,原来当年是阿姐的亲弟弟半路上出卖了慕家,投靠了玄氏,阿姐出于愧疚才留在慕家,直到慕家落没,而且那南国公主是阿姐的好姐妹,而那慕家大少爷好像……好像……” 阿心听得津津有味,见无异突然卡顿,不满道:“好像什么?” “好像很喜欢我阿姐!”无异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 阿心一听,脑子里将前因后果想了一通,当即拍拍桌子激动道:“我明白了!” “啊?你明白什么了?”无异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阿心露出一个委屈的神情来,拉着无异忧声道:“这还不明显吗?阿离师父上回不是说她心里那个天底下独一无二好的人已经死了吗,眼下这慕家大少爷病故的消息传出,你难道不觉得很巧合吗?” 无异顺着阿心的话仔细琢磨了一番,疑声道:“所以阿姐心里的人……就是这个慕家大少爷?” 阿心撅噘嘴道:“我觉得八成就是。” 无异像是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前几天问阿姐为什么不去投靠南国她不告诉我,原来阿姐早就知道这大少爷已经死了,根本无人可靠!” “唉,关键是这慕大少爷不仅娶了阿离师父的好姐妹,还生了孩子,现在仔细想想,我们家阿离师父真是太可怜了!我们俩还如此没用,不能分忧就算了,还净找麻烦!”阿心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飞到师父身边,无异也陷入沉思,暗自下了什么决心…… 不归湖的夜色格外宁静,小船晃晃悠悠地停泊在岸边,附近城镇灯火通明,霍离秋走在路上忽然觉得右眼跳得厉害,也不知背后出了什么岔子。 83 巧合 离秋遥望着不归湖的尽头,水天一线,淹没在夜色之中,自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六年前寄予容儿的那封信分明已经说得清楚明白了,眼下若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子凉之事绝不会闹得如此风风雨雨…… 霍离秋心中忧虑,不知不觉路过了一处热闹的小码头,北上的船只都在此靠岸,旅人来去匆匆。 原本天色已晚,外面应当人烟稀少才是,霍离秋竟瞥见有十几个村民围在岸边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一个白色身影被包裹其中,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大家都来评评理啊,这厮将我阿婆撞倒在地还不承认!”一个壮汉死命揪着眼前的书生,愤愤不平地大嚷着。 村民们见阿婆坐在地上“唉哟”地叫喊着,双手捂着自己的膝盖,表情极为痛苦,一时来了脾气,对着书生指指点点,嘴里不乏挖苦讽刺。 霍离秋路过这帮人时,听得只言片语,以为不过一起良心被狗吃的故事,起初没在意,可忽听得万般压迫下那书生开口辩解道:“诸位听小可一言啊!这位老人家方才一直都坐在地上,小可是以为老人家有什么难处才上来帮扶的,绝对没有撞人之说啊!” “少胡扯了!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谎话连篇的!” “把阿婆撞得这么惨,你别想耍赖!” “我们这多双眼睛看着呢!看你穿得还挺贵气的,难道捨不得赔点钱啊!” 第132页 壮汉拽过书生腰间的钱袋子,掂量掂量觉得大有所图,可书生却鼓起勇气抢了回来,为难道:“诸位也不要咄咄逼人!小可无能书生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诸位将小可的钱都拿走了,小可往后该如何在中原活下去……” 霍离秋本已与他们错身而去,听见书生的话又硬是将步子倒了回来,她可对这说话的语气一点也不陌生,世上能这么说话的恐怕也只有那个白愣头了。 只是她一向谨慎惯了,以防万一还是悄悄地凑了上来,果不其然在缝隙中看见了手足无措的白贺,离秋颇为讶异,但见他现在四面楚歌,只能先想办法助他突围。 霍离秋退后几步,四处张望一番便冷不丁地叫起来:“玄兵来了!” 村民一听便下意识地散了开来,地上叫苦连天的阿婆也突然手脚灵活地站了起来,往壮汉背后一躲,白贺见了当即委屈得说不出话来,道:“老人家你……” 壮汉见讹诈露了馅,赶紧拉着自己的阿婆灰熘熘地走远了,村民们先是见周围一片宁静,根本没有什么玄兵的影子,后又发现撞人的事是假的,只觉得自己被耍得团团转,将怒气都撒在胡言乱语的霍离秋身上,骂骂咧咧后又各回各家去了。 白贺心里松了一大口气,感恩戴德地走上前来恭敬道:“多谢姑娘相助!” 霍离秋见他语气生疏,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来,不由得嘆了一口气道:“不过六年,你就将我忘干净了?” 白贺闻声勐然抬起头来,借着微弱的渔火将眼前的红衣女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见她披头散髮颇为不拘,眸眼深邃凝光,眉间紧锁几抹忧虞,再回想起记忆中那个幽兰般的女子,一时难以置信道:“霍……霍姑娘?” 霍离秋无言以对,又见白贺几乎要欢唿雀跃起来,激动道:“太好了!小可本以为此次回到中原起码要找上个三五个月才能找到霍姑娘你呢!不曾想一到这里便遇上了!真是谢天谢地!” “此地不宜久留,回去再说。”离秋担忧这里常有玄兵和湖岸势力激烈冲突,于是赶紧带着白贺谨慎地回书画坊去了。 无异和阿心没想到霍离秋这么快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只能煳里煳涂地站在一旁观望着。 白贺初来乍到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着这两个年轻人和善地笑了笑,可无异半分也笑不出来,阿心赶紧侧身挡下无异一张苦脸,礼貌地对白贺回了个礼。 霍离秋替白贺倒上一杯清茶递了过去,白贺这才凭着明亮的烛光看清了霍离秋的模样,尤其是看见她脸上那道疤痕时,忍不住揪起心来,也不知六年前他与公主离开慕家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霍离秋下意识地撩起几绺头髮将脸挡上几分,又赶在白贺发话前先行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南国出事了?容儿她还好吗?” 白贺正欲开口,又瞧见一旁的两个年轻人,一时有些犹豫,霍离秋顺着白贺的目光看了过去,阿心见了赶紧找个藉口熘走,可无异却无动于衷。 霍离秋知道无异的倔脾气,要是事事都瞒着他,定会惹他不高兴,于是对白贺解释道:“你不用管他,直接说便是了。” 白贺这才放心地将南国发生的事同霍离秋都详说了一遍,离秋没想到纵使隔着一个不归湖,南国也并不太平,更没想到这湖岸势力竟同时在南北两端兴风作浪。 无异听得极为认真,索性搬来一个小木凳坐在阿姐身旁,霍离秋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只能当他不存在,转而对白贺道:“子凉的事我已经在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没有那么复杂,事实就是如此,并没有故意设什么局。” 白贺闻言蓦地悲喜交加,只嘆故人已去,再无迴转。 霍离秋知他心中所想,劝慰了几句,白贺感怀道:“分明霍姑娘才是与大少爷最亲近之人,小可却偏偏在这里万般矫情,真是让霍姑娘见笑了……” 无异心头一颤,想起方才与阿心的谈话,忍不住担忧地望向霍离秋,而离秋只是云淡风清地笑了笑,道:“子凉常跟我说他很累了,如今走了,倒也落得一身轻松。” 白贺见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心中也宽慰许多,道:“不是小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霍姑娘这般豁达,总让小可想起楚兄,当年破庙兄弟们离开,也是楚兄反过来在安慰我……” 霍离秋不自觉心头一颤,目光也沉了下来,一旁的无异听得云里雾里,虽不知这书生说的是谁,但见阿姐的神情从未有过的哀伤,于是便默默地将他们的话记在了心间。 霍离秋将心思收了回来,在脑海里细细揣摩着近日发生的事,先是玄镜大肆北上修建圣女神像,其后玄霆接管刺客宗,之后她无意中撞见玄丙招纳私兵一事,后来鬼童莫名其妙找上门来谈交易,如今子凉之死又被大肆渲染…… 莫名地,离秋觉得后嵴一阵寒凉。 84 抉择 白贺连忙询问霍离秋心中所愁何事,离秋便将鬼童找上门来讨要交易的事告诉了他,白贺微怔,却没有即刻作出反应。 无异听闻湖岸势力想要拉拢阿姐,心中隐隐不安,他虽不像霍离秋那般对湖岸势力早有偏见,甚至还有些仰慕那位先生的高明,但毕竟事关如何站队,决计不能马虎。 第133页 霍离秋原本已经做好了与湖岸那帮人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可白贺忽然发问道:“其实小可一直想问,霍姑娘你留在中原究竟有什么打算?” 一声不轻不重的话却犹如当头棒喝。 霍离秋下意识转过头去望着无异,而无异只能乖巧地坐在原地不敢吭声,离秋见他个头已比自己高出一截,眉宇硬朗,早已不復初生牛犊的稚嫩,这才明白光阴似箭的道理。 白贺见离秋有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感言道:“眼下大少爷不在了,玄氏定会重燃南下的心思,如今玄氏本已一统北、中、东三原,若是再一路南下,将整个天下收入囊中,恐怕就无人可敌了……霍姑娘心中所想,怕是不能再拖了。” 霍离秋若有所思,这几年来她勤加修炼,又拼命为书画坊和两个小年轻奔波着,倒是将自己准备妥当了,可除了自己之外的事情,她似乎还没有很明晰的规划。 白贺此言颇有一番“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意思,霍离秋不得不再循着白贺的话细细想下去,今夜想不出来,那便明日再想,日復一日,她总能想出些什么来…… 玄镜独自站在云繁皇宫的城楼上眺望着中原盛景,仿若回到从前站在玄虚宫城楼上那般,只是时隔多年,看的景色变了,看的人似乎也有些变了。 他的脑海里还不断回想起今日朝堂禀报的人力财力不足以支撑南下之战的事。 北边的圣女石像还未建成,从东原将建材运送至锁春关已是一笔巨大开销,更不用说施工之费用,加上中原的武宗玄堂需要维持稳定的经营也不得不占用消耗大量钱财…… 如今三原子民赋税颇重,再强行压榨搜刮恐怕会引出别的乱子,玄镜心里明白,玄氏若想顺利挥师南下,圣女神像和武宗玄堂,他最多只能留下一个。 然而这个抉择却比登天还难。 若理智些作个权衡,他自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留下母亲的神像,只是这就意味着…… 他开不了口,至少是对霍简开不了口的。 玄镜在城楼上吹了一夜的凉风,彻夜未眠,待黎明破晓时分,他吩咐下去,暂停圣女神像的修建,以一统大业为主。 霍简就站在长廊樑柱的背后,将玄镜的话听得格外明晰,那一瞬,霍简感到体内游走的血液都在翻腾作祟,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从没料想过玄镜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圣女对于玄镜的意义究竟有多深重,霍简当然能够体会,甚至非常理解,此情此意丝毫不亚于武宗堂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 倘若玄镜足够专断跋扈,足够无情无义,那便罢了,他大不了就怨他恨他,然而如今的局面,霍简竟觉得自己有些应付不来。 恍惚中,他想起了他与玄甲曾有过的一番对话。 ——“玄氏圣女世世代代守护玄氏子民,克己奉公,冰清玉洁,乃世上至善至纯之人,只可惜到了玄姬这一代,没能摆脱俗世情爱,生下了玄镜这个孽种!” ——“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再说了,这跟玄镜又有什么关系!这根本不是他能决定的!” ——“你这么想,玄镜可不这么想,他从来都认为自己的存在是个错误,所以他心中才充满了憎怨和不甘,他拼命地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就是要向所有人证明他是对的,我们才是错的。” ——“……那又如何,仔细想一想,这世上人人都这样!” 谁又不是在拼命证明自己走的路才是对的? 霍简不自觉地浑身颤抖起来,他再度伸出手来紧紧握着颈上的家族玉佩,好似要把玉佩嵌入手掌之内。 武宗霍氏避世多年,一朝入世,便再无退路,可转念一想,霍家既已等待了百年之久,或许尚能再多等一刻…… 自他与玄镜立下血约的那一天起,他已经不再只是他自己了。 玄镜尚且如此,他霍简又何尝不能做出些牺牲来? 未等玄镜将命令吩咐得完整,霍简从樑柱后走了出来,用些许喑哑的声音打断道:“不必了,武宗玄堂一向经营不善,在坊间又口碑不佳,没有再死撑下去的必要了……” 85 晋升 玄镜默不作声,只挥手让众人都退下,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道:“简兄怎么来了?” 霍简见他又在同自己绕圈子,不满道:“你最好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赶紧下令!” 玄镜凝眸审视着他,随即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既然会后悔,何苦要强迫自己?” 霍简避开他的视线,兀自走到庭院中央一池清澈的水潭边,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之上,没有再说话。 玄镜自然清楚他的脾性,犹豫片刻后妥协道:“简兄大义,我无以为报。” “你活着便是最好的报答。”霍简盯着水里起伏不定的人影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就当作他是在吝惜自己的命罢了。 水边环绕着一圈热烈绽放的虚空兰,霍简索性将沉重的心思转移到这些奇特的花上,好奇道:“此花……我记得玄虚宫也有,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玄镜轻轻瞥了一眼这些早已习以为常的兰花,经霍简这么一说才想起了什么,道:“此花似乎叫做虚空兰,最早由玄甲座下第一护法精心培育而成,后来那护法叛逃了,这些花也就交由下人随意处置了,不过点缀罢了。” 第134页 “叛逃?”霍简全然不顾花的来歷,只对这两个字眼格外敏锐。 玄镜微微皱起眉头,回忆太过久远,约莫有十年之久,何况大长老座下第一护法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叛逃之事传了出去恐怕玄甲的面子也没地儿搁,故而当时的一切风吹草动都被玄甲全力压下了,外人也弄不明白。 “养大的狼难免会反咬一口。”玄镜冷嘲一句,禁不住想起他也在玄乙膝下匍匐了多年,结局还不是一样的鲜血淋漓。 刺客宗不日便整装出行,一贯作为玄氏大军的先锋队伍,有表率之功。 然而当初为了抹去阴阳长老存在的痕迹,玄镜将如痴座下的亲信都换了个遍,经验丰富的不是被流放便是被诛杀,留下了一群无关紧要的人,更不用说宗里大多都是擅长毒攻或敏攻的刺客杀手,真正能充入玄军的寥寥无几。 玄霆自己也是暗卫出身,虽说带兵打仗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但毕竟面对的是狡猾的江湖势力,他肩上扛的压力也并不轻便。 他知道刺客宗里有许多初来乍到的新人,从未上过战场,也从未执行过什么血光四起的大任务,经验不足在所难免。 “你过来。”玄霆对着门外站得笔直的无异招招手。 无异左右张望了一番才发现玄霆在叫自己,于是颇为忐忑地走上前去,恭敬地俯身听令。 玄霆本以为他会仗着八小姐的荣光整日游手好闲,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初来刺客宗倒是表现得吃苦耐劳,更重要的是不到处瞎掺和,谨言慎行,实是难得,于是对无异也更加器重了些,道:“这仗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我看你资质不错,你愿不愿意一直跟着我?” 无异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听玄霆的意思大约是要将他提拔为贴身护卫,此后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玄霆身侧,如此一来,进一步接近玄氏的机会恐怕就会源源不断地涌现了…… 无异不敢犹豫太久,恭声道:“霆大人愿意给小的这个机会,小的自然是愿意的!” 玄霆听惯了这些过场话便不甚在意,示意他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了,无异便恭然退出屋子,心里却似惊涛骇浪一般,一面窃喜另一面又忐忑,琢磨着要不要找机会将此事告诉霍离秋,可无异转念一想,阿姐本就已经焦头烂额了,何必去给她添乱? 营帐建在一条小溪边上,无异跟着士兵们一同午休,他捧起溪水来洗了洗脸,周围的同僚吃饱喝足后便回营帐休息去了,留他一人在溪边发呆。 那夜听着霍离秋和白贺的谈话,无异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天真,原来世上争权逐利早已是见怪不怪,而他还以为人人心头所想皆是天下太平大美。 众人都高举反玄的旗帜,却大多只为了一己私利,更有甚者,根本就放弃了反玄,认为胜者即是正道,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他虽时时刻刻铭记着自己身为宇文皇族唯一血脉之事,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为,他想报仇雪恨,想回到北原,想回到被玄氏掠夺而去的北落城,纵使他孤身一人,也一定要拿回属于宇文氏的权力…… 想至此处,无异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别过来!我要喊人了!”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唿救声,忽远忽近,若非无异一向警觉,恐怕根本就察觉不了。 无异循着唿声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穿过一片不深不浅的灌木丛,只见小路上有三五个地痞流氓将玄渺渺团团围住。 “小美人儿别怕,就陪哥哥们好好玩玩!” “你你你放肆!” “我就放肆了怎么了!哈哈哈哈……” 这几个淫贼早已按捺不住地动手动脚,渺渺退无可退,拼命地挣扎着,奈何力量悬殊,根本逃脱不开,她害怕得大哭起来。 “哎哟别哭啊美人儿,哥哥看了好心……” “滚蛋!” 无异当即沖了出去将为首的痞子踢翻在地,下手自是毫不留情,又拳□□加将这群流氓打得哭爹喊娘、四处逃窜。 待无异想走上前去查探她有没有受伤,渺渺便泪眼汪汪地扑了过来,将无异紧紧抱住,靠在他怀里大肆哭泣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无异颇为理解,只好伸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宽慰道:“已经没事了。” 渺渺将无异抱得更紧,死活不愿松开,无异也只好任由她靠着,待渺渺冷静下来,便怯怯地松开了怀抱,娇声道:“谢谢你无异哥哥……” 无异觉得耳根有些发烫,故作生气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老是到处乱跑!上次掉进东去河还没有长记性吗!” 渺渺委屈地垂下头,心有不甘,又噘嘴狡辩道:“可是每次都有无异哥哥来救我呀!” 86 表白 “笨啊你,我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无异往后退了几步,将脸转向另一边,心头像是破了一个无底洞。 按理来说,玄渺渺是玄丙的女儿,与他宇文无异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甚至不排除他日会在战场上拔剑相向的可能。 可他越是想远离,她却靠得越近。 渺渺见他耳根泛红,心里有些小得意,于是悄悄地凑了上去,酝酿一番,温声道:“无异哥哥,我想一直都跟你在一起!” 第135页 无异乍一听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可言语过脑的一瞬,他像是受了什么惊吓,掩住自己涨红的脸惊唿道:“你……你……你在胡说什么!” 渺渺见他一步步往后退去,似乎想快步逃离此处,于是忍不住直言道:“我没有胡说!这次我过来就是想把心里话都告诉无异哥哥你!我爹爹逼着我嫁给四长老的儿子,可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什么玄威,也不想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烈日被空中飘来的一片阴翳所阻隔,林间掀起一阵微凉的风。 无异彻底怔住,失去了反驳的能力。 她就站在自己跟前静静地等待着回应,而她一双眸眼却是他见过世上最清澈的,与这斑驳不堪的尘世间明明白白地区隔开来。 可即便如此,他也永远没法忽视她身体里流着的令他憎恶的玄氏血脉。 “你一定是受什么惊吓了,我回去让霆大人派人送你回家……” 无异急忙转身逃避方才发生的一切,可渺渺踉踉跄跄地追了上来,匆忙解释道:“无异哥哥你不要走,我们北原人一向如此,喜欢一个人就会去尽力争取!所以我才敢这么直言不讳,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无异哥哥你要相信我呀!” 北原人…… 无异只觉心头有一根隐刺被拨动,撩起一阵钻心的痛楚来,他蓦地顿住脚步,咬牙道:“北原人?你们玄氏杀了这么多北原人,还敢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北原人?” 渺渺被无异突如其来的火气给吓住了,露出委屈的神情。 无异强忍着怒火,克制道:“还有,你才认识我几天就说喜欢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万一我根本就不安好心呢!” 渺渺落寞地凝望着他,眸眼里渐渐泛起了泪花,待无异噼头盖脸一顿话说完,泪水便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无异倒是说得心里爽快了,可一见玄渺渺落了泪,眨眼间又败下阵来,慌乱道:“我、我胡说八道你当什么真!” 渺渺低落道:“我明白无异哥哥你的意思,只是……只是爹爹下个月就要将我嫁出去了,我没时间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欢无异哥哥你……” 声音几度哽咽,渺渺却不愿在无异面前显得太过卑微,因为她不想用现在狼狈的模样去换取他的可怜和同情。 无异哑然,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更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心里泛起的涟漪。 此时,溪边营地吹起了骨哨,无异需要赶回去了,可渺渺还在此处,他只好先将她一同带回去。 没想到刚走没几步,渺渺忽然一个趔趄,无异反应迅速将她拉住,连忙问她发生了何事,可渺渺却三缄其口。 无异满脸狐疑,蹲下身子一瞧,只见她右脚脚踝肿得极大,应是方才与那帮地痞拉扯时扭伤了。 无异正想开口斥责她不懂保护自己,可见她泪痕未干又一身狼狈,天大的怨气也烟消云散了,只能默默蹲在她身前,往背上一指,渺渺便破涕为笑,欣然地靠了过去。 无异背着她往回走去,不满道:“你不是个大小姐么?怎么背起来这么轻?像是平日没吃饭似的!” 渺渺双臂搂着无异,将头倚在他背上,正偷偷地高兴着,好像将之前发生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无异见她只顾偷乐却不理睬他,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姑娘,竟也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来。 待回到营地将她交给玄霆,无异也落得一身轻松,但心里总是念叨着,只好在一旁守着大夫给她上药包扎完才放心离去。 玄霆自是瞧出了眼前这两个孩子的别扭劲,对渺渺调侃道:“八小姐真不愧是三长老的掌上明珠,勇气可嘉!” 渺渺见玄霆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羞红脸道:“霆大人你就别笑话我了,无异哥哥他都没有接受我……” 玄霆听出她言辞中的几分失落,笑着劝慰道:“可他也没拒绝八小姐你,是不是?我看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口是心非,不过八小姐要知道,这女追男不过隔层纱罢了。” 渺渺勐地转过头来望着玄霆,像是小火苗死而復生,再度熊熊燃烧起来,她欣喜道:“我不会放弃的!” “唉,年轻就是好呀,喜欢便开口了,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玄霆故意装成半百老人的语气感嘆道,逗得渺渺乐开怀。 玄渺渺忽又想起什么,壮着胆子问道:“难道霆大人以前不是这样么?” 玄霆目光停滞,只若无其事道:“我当年若有八小姐一半的勇气,今日也不会是这种结局……” 渺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愧疚,营外忽然响起无异的叫喊声:“霆大人!出事了!湖岸势力搞偷袭!” 玄霆脸色一沉,辞别渺渺后抓起墙上的佩剑便沖了出去…… 白贺因为无处可去便在书画坊暂时住下了,正巧字画又是他的拿手绝活,一番整顿后,书画坊不仅焕然一新,连上门的客人都多了些。 阿心看着白贺跟客人们聊得风生水起,对每幅字画都好似研究颇深,行话术语张口就来,短短几天就已对这位白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感嘆阿离师父竟有如此神通广大的朋友。 第136页 霍离秋听闻刺客宗已经南下,无异更是十天半个月没有回家,只嘆玄镜果然雷厉风行,子凉的事还未完全淡出人们的记忆,他便等不及要将魔爪伸向南国了。 她坐在练武场边的长凳上,正游离于神思之外,阿全忽然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惊惶道:“阿离你知道吗?玄堂里那几个武师都离奇暴毙了!” 霍离秋陡然回过神来,诧异道:“你说什么?” 87 激将 待霍离秋跟着阿全匆匆忙忙赶到玄堂后院一瞧,地上齐整地摆放着一排白布遮掩住的遗体,四周哭声不断。 玄堂几个管事的统领此刻只能默默站在一旁,任由几个暴毙武师的妻儿拉扯。 “大人!可一定要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这分明就是对武宗玄堂的报復呀!千万不能放过可恶的兇手!” …… 霍离秋微微皱起眉头,不顾阿全劝阻走上前去,在一位伤心的夫人同意下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白布。 尸体面目狰狞,满口血污,双手交于胸前呈诡异的祈祷状,更有不易被察觉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而出。 霍离秋恭敬地将白布重新盖上,转而劝慰着她身边哭得昏天黑地的夫人。 几个尚不知事的孩童在庭院里嬉戏打闹着,惹得众人黯然神伤。 阿全对眼前场面实在于心不忍,虽说这些武师平日嚣张跋扈惯了,可在武功上也是佼佼者,再不济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普通人,总归没必要白白丧命的。 霍离秋退回到围观人群之中,将整个后院环视一圈,发现到场者除了武师的家眷之外便是些凑热闹的靶师,以及尚且平安无事的武师和统领,连玄堂里做杂役的下人们都被隔绝在外。 想必将遗体挪到武宗玄堂里来是为了避免人多口杂,大概也怕丢了玄堂的颜面…… 阿全见霍离秋似乎心中有数,凑上前来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霍离秋抑着满腔失落,只无奈地摇摇头,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都是被玄丙灭了口,如今仔细想想,当初若不是她偷听的时候大意暴露了,引得武师们阵脚大乱,恐怕他们也不会这么快丧命…… 阿全没有再追问,只是将目光抛向一旁焦灼的几个统领们,他们一会儿对伤心欲绝的家眷们报以苦笑,一会儿又抬头观望天色,无所适从。 “简护法到————!” 门外一阵唿喝,声音拖得极长,统领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又赶紧恭恭敬敬地到院口处等候着。 霍离秋愕然,赶紧对阿全敷衍了几句,便赶紧躲到武师房里靠在窗户边偷看着。 阿全只好故作云里雾里的模样,跟着众人在院里下拜,待霍简踏入院中,众人齐唿:“见过护法大人!” 霍简眉眼霜色浓重,径直走到武师们的遗体旁,掀开白布查探情况。 几个统领唯唯诺诺地跟了过来,奉承道:“护法大人来了小的们就放心了!” “到底发生何事?”霍简微怒。 “前几天还好好的,可从昨天开始,这些武师大人便莫名其妙地死在家中,死法还都闻所未闻,仵作都验不出来!” 霍简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他原本在宫里听闻此事时极为震惶,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江湖势力对武宗玄堂下手了,可当他查验过这些人的死状后,一切早就瞭然于心! “不用再查了,将他们都好好安葬吧。”霍简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尘,似乎不急不忙。 “护法大人怎可不查了!杀人兇手恶毒残忍至极!是一定要千刀万剐的呀!”院子里丧夫丧子的女人们都叫嚷起来。 霍简抬起手来,她们才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只听他道:“诸位放心,此事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霍离秋隔着朦胧的窗纸破洞窥视着院里的一切,她的目光落在霍简身上——六年过去,眼前的少年竟是成熟了大半,眉眼间多出些许沧桑…… 离秋感到眼角有些湿润。 霍简说罢对统领们使了个眼色,他们便赶紧叫人来带走遗体,遣散了心有不甘的家眷们,留得玄堂一片清净。 阿全和诸位靶师却对霍简息事宁人的做法极为不满,奈何人家位高权重又是玄堂的最高统治者,他们自然不敢有所怨言。 霍简察觉到他们的隐怨,没有理会也没有离去,似乎有别的事要吩咐。 待玄堂所有人都在后院集齐,霍简才放下心头的犹豫,缓声道:“今日,我不只为武师一事而来,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告诉大家……” 众人满脸疑色,面面相顾却猜不透眼前这位护法大人的所思所想,霍离秋远远瞥见霍简言语间满是疲累,她的指甲钳在窗棂上,内心隐隐不安。 “当初托尊主信任,耗费巨大心力才建成这座武宗玄堂,更有诸位这几年来为玄堂尽心尽力地做事,霍简自当感恩,更是于心有愧…… 不是我霍家人自傲,无论江湖人如何看待,我霍家人从来都是以武林第一正道自处,以天下太平为最高念想,武宗堂创立初心也是为了能将武学之义传扬开来,让人人在尚武感召下成为一个从善如流,嫉恶如仇的人,只可惜几年过去,玄堂运作不佳,与过往初心相差甚远……” 第137页 众人面色泛苦,心头不安也放至最大,而霍离秋扶着窗棂的手开始微微发颤,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霍简,奈何她只能躲在暗处就这么无能为力地望着他…… 这一番话将心底长眠的回忆唤醒。 那时姐弟二人还住在宁静无忧的不归山上,什么武林第一正道,什么天下太平,皆是两人从小到大都挂在嘴边、刻在心间、挥于拳下的第一要义,从未更改。 霍简今日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霍离秋竟然有些看不明白了,她不明白眼前的人究竟是变了还是根本没变。 可每当她开始怀疑,过去恩断义绝的场面又不可遏制地浮现在脑海里,霍离秋眉间的忧虞又重了三分。 “故而从下个月起,玄堂将不復存在,众人也就此散去,找寻别的出路吧。” 霍简话音刚落,众人虽是大惊失色,可也不觉得意料之外,一些出身寒门的靶师突如其来地丢了饭碗,颇为焦虑。 霍离秋一愣,不自觉地在窗棂上抓出几道指痕,他竟然说要关了玄堂?将自己这几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将曾经最热切的念想都抛诸脑后? 天下太平,武宗復兴…… 她无力地放下手来,靠着灰墙缓缓地坐下,目光停滞,眼前的武师房一片漆黑。 霍简出了玄堂大门,将牌匾上的“武宗”二字又真切仔细地审视一番,久久无言,终是回云繁皇宫而去。 自那日起,武宗玄堂里的人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日子忽然冷清下来。 霍离秋却总是习惯在玄堂里待到黄昏将至,即便练武场上空无一人。 忽有一日,黄昏正浓,阿全神情严肃地朝霍离秋走了过来,问道:“阿离啊,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霍离秋将东西都收拾干净,平静道:“那些武师的死在我这里还有很多疑问,我需要去解决一下。” 阿全见玄堂空无一人,蓦地转到离秋跟前拱手作揖,正色道:“我姓顾名全,出生西郊,现为那位先生效力,是湖岸势力派到天鸿城里的暗探。” 霍离秋一怔,见阿全突然对她摊牌,一时语塞,岂料阿全又猝不及防地跪下道:“霍姑娘加入我们吧!顾全能用性命担保先生和鬼童大人绝无恶意!” 霍离秋神情微澜,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霍家人的身份,怪不得鬼童会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原来是身边有个湖岸势力的暗探! “男子汉大丈夫也会为这点小事就跪下?”霍离秋冷言道。 阿全又赶紧站了起来,无奈道:“还不是因为鬼童大人都出马了霍姑娘你还是拒绝,我也没办法了!” 霍离秋见阿全满脸诚恳,这几年又与他同在玄堂做工,深知他的为人,于是缓和了语气,道:“我无权无势的,当年又被霍简当众逐出武宗家门,何必要拉上我?” “阿离啊……不对,霍姑娘!血脉都是天生的,根本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的!再说了,你的武功都是我们看在眼里的,我们虽然无权无势,可先生有权有势啊!大家都是反玄的,何不团结在一起呢?”阿全显得有些激动,语速都变快不少。 霍离秋蓦地想起那夜白贺对她的规劝,心下一横,道:“好,要我加入也行,但我要见你们先生问上几句!” 阿全也顾不上先生有没有出去云游,见霍离秋没有一口回绝,二话没说便匆匆拉着她回不归湖总舵去了。 刺客宗在南郊接连打了胜仗,将玄氏边线推进到靠近湖岸的地方,消息传回天鸿城后,玄镜和几位长老都大为欣喜,连对玄霆偏见颇深的霍简也转变了态度。 没想到玄霆竟有如此本事能将叱咤风云的湖岸势力给遏制住。 南郊营地里,无异正坐在角落里默默抄写着什么,这段时日他跟着玄霆参与了好几次大大小小的战役,可谓大开眼界,从玄霆的行兵布阵再到战场上的调兵遣将,他都是极为佩服,不得不赶在空闲时间里将心得都记录下来。 可每当他停笔之时,心下无限迷惘,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难道他不应该对这些玄人避而远之么?怎么反倒越靠越近?甚至对他们生出同情和理解来? “无异哥哥你在吗?”渺渺欣然地撩开帐帘探进一个头来。 无异赶紧将纸笔藏了起来,心虚地凑了上去,见她已经可以自由走动也放心许多,道:“你都在军营里待了这么久了,现在脚好了就赶紧回去吧!这里太危险了!霆大人这么忙哪有时间照顾你!” 渺渺见无异又在赶她回去,满是失落,赌气道:“我不回去!我回去了就要嫁给别人了!” 无异也不想让她留着些不切实际的念想,思索一番,厉声道:“你都多大了嫁人怎么了?我听别人说那个玄威是东原最有权有势的公子哥,你嫁过去又不亏!” “无异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渺渺慌了神,却又被无异此言激起些许怒火来,“那个玄威都三十多岁了!别人都说他霸道专横、阴鸷狡猾!我、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霸道怎么了?你们这些小姑娘不都喜欢霸道的男子么?还有,你们玄人谁不是阴鸷狡猾,有什么好稀奇的!再说了,喜欢谁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么?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你……”渺渺未曾想无异突然出言挖苦,眨眼间又是泪流满面。 第138页 88 湖岸 “你既不喜欢我……我走便是了……何必要说这样的话……”渺渺满眼泪花,眸中只有一个被晶莹稍稍扭曲的身影,她无可奈何地退了几步,再多不舍也尽数捨去,于是勐然转身往外逃去。 无异心弦冷不丁地颤了一下,可他却迟迟迈不开步子,依旧固执地与内心做着抗争,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 ——“阿姐,是不是所有的玄人都该死?” ——“人分善恶,并不分玄人或者不是玄人。” ——“宇文无异,救人是救人,报仇是报仇,如果你连这些简单的关系都分不清楚,以后遇上更复杂的关系了又该怎么办?” ——“无异哥哥你不要走,我们北原人一向如此,喜欢一个人就会去尽力争取!” …… “烦死了!”无异抓着脑袋在营帐里来回踱步,终是又满心焦虑地冲出营地往玄渺渺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可郊野漫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玄渺渺早已不见踪影,无异四处都寻不见,沮丧万分,真想狠狠抽自己一顿。 待无异失望地回到营地,两个玄兵火急火燎地从门外赶回,手里还攥着一张手帕,正要朝霆大人的营帐而去。 无异一眼辨认出玄兵手上的手帕是渺渺的,于是疾速冲到两个玄兵跟前拦下他们的去路,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两个玄兵知道无异是霆大人的贴身守卫,争先恐后地说道:“我们哥俩正要去找霆大人呢!我们刚刚碰见八小姐被湖岸那帮人抓走了!得赶紧去救人啊!” “什么!”无异震惶,怪不得他四处都寻不见渺渺,原来是被湖岸势力趁人之危了! “把手帕给我,我自会交给霆大人。” “那就拜託大人了!” 无异假意支开两个玄兵,也没有回去禀报玄霆,下意识摊开手帕一瞧,上面还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异”字,字上还隐隐约约染了些暗红的血迹…… 无异觉得一针一线都刺在了心上,不免更加怨恨方才莫名其妙又毫不讲理的自己,将手帕揣在怀中后便急匆匆赶去了不归湖,他要自己去救人。 霍离秋从未沿着不归湖湖岸走了如此之久,直到她眼前出现了一座水上亭榭,蜿蜒曲折的栈桥将其与湖岸相连,两侧芙蓉丛生,清扬婉约,与传闻中阴鸷诡谲的说法大相迳庭。 “没想到你们的总舵还有这般雅趣?”霍离秋略显诧异。 阿全赶紧摇摇头:“这可不是总舵,这是先生的住处,你不是要见先生嘛,我就直接带你过来了。” 霍离秋蹙眉,虽然早就听闻那位先生的赫赫大名,知道他手持盟主金印又自称“蓬莱客”,有唿风唤雨之能,但这么多年过去,江湖上除了鬼童,没有任何人见过他。 此人究竟是老是少,年龄为何,容貌为何,声音为何,无人知晓,甚至是男是女都不清不楚。 霍离秋警惕起来,只见阿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栈桥的路,谁知他一脚放上去,栈桥竟是透明的,阿全差点失足踏空。 离秋赶紧将他拽回到岸上,阿全沮丧道:“看来先生果然没回来……” 霍离秋见这栈桥被施下了障眼法,看似典朴雅致、风景大好,实则虚实错乱,只嘆这位先生实在是喜欢故弄玄虚。 “没事,我们去营地吧,鬼童大人应该在那儿!”阿全不肯罢休。 霍离秋见他万分积极,忍不住问道:“我听闻你们的营地极其隐蔽,玄人至今都没探清楚,你今天就这么带我过去,不怕我暴露了你们么?” 阿全微愣,又笑着摇摇头:“鬼童大人说了,请人就要拿出诚意来!再说了,我知道阿离你……额霍姑娘你不是那种人!” 霍离秋稍许动容,嘴角微扬道:“叫顺口了何必改来改去的?” 阿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难得怯声道:“阿……阿离?” 霍离秋莞尔,拍拍他的肩便先行而去,阿全心中豁朗了许多,急忙追上前去带路。 待两人沿来时的路往回走了许久,本以为会回到南郊去,然而两人仍停留在湖岸边缘,霍离秋这才发觉同一条路竟通往不同地方,仿若有两个世界似的。 “怪不得玄氏那帮人找不到你们。”霍离秋禁不住嘆了一句。 阿全颇为骄傲,边走边用手指着各处风景,得意道:“这些都是鬼童大人的仙法!可厉害了!” 霍离秋轻笑几声:“世上何来仙法一说?无非是更高等的灵术罢了。” 阿全知道自己在班门弄斧了,咧嘴笑了笑,但又想起什么来,道:“不过你还别不信,老祖宗说很多年前,这天地是分人三界的,或许真有神仙呢!” 霍离秋勉强妥协一番,待两人进了营地大门,只见营地里极为热闹。 霍离秋当即敏锐地认出了人群中许多熟悉的面孔,他们大部分都是六年前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更有曾经的名门子弟。 还以为江湖都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没想到他们都聚集在这里……霍离秋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喜该悲。 第139页 “哟,阿全怎么回来了!”阿祥颇为意外,赶紧迎了上来。 阿全跟他撞了撞肩膀,过了兄弟间的礼节,又指着人群好奇道:“今天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围在那儿?” 阿祥欣喜道:“今天他们出去打探玄贼消息的时候误打误撞遇上了玄氏八小姐,结果就顺手抓了回来,打算拿去威胁玄霆……” 话音未落,霍离秋快步沖了上去将围观的人群层层拨开,只见玄渺渺被绑在木桩前,嘴上还被贴了封条。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眼前这个陌生女子,被挤走的人都不满地叫嚷起来,玄渺渺看见霍离秋激动地挣扎起来,眼神委屈,嘴里“唔唔”地叫着。 “把人放了!”霍离秋冷言。 “你谁啊!凭什么放人!” 阿祥这才发现阿全竟把她带了回来,佩服道:“行啊你顾全,鬼童大人办不成的事都让你给办到了!” 阿全哪里还有心思听阿祥的夸赞,见霍离秋不管不顾地沖了上去,他也只好赶紧跟上前去对怨声载道的众人解释道:“大家别勿怪啊!这是鬼童大人让我请回来的贵客!” “贵客也是客人!哪儿有客人管主人家事的道理!” “就是就是,有什么了不起的!” …… 霍离秋懒得跟这群人废话,径直蹬地而起,跃到渺渺身旁,正想救她,只听得一声啐骂道:“哪儿来的野娘儿们多管闲事!” 随后影三从人群中疾驰而来,两人拳掌相击,营地里掀起一大圈灵力涟漪来,影三不敌,摔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腥咸。 “姑奶奶有话好说啊!”阿全见霍离秋初来乍到便把湖岸势力里的高级统领打了一顿,心都快碎成一瓣一瓣。 众人见影三被这个陌生女子一招碾压,纷纷亮出杀气来,阿全见事态完全控制不住了,急得两眼发黑。 岂料影三在地上挣扎着站起身来,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将霍离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想起了六年前慕府的那个红衣女子…… 影三不敢相信,又将眼睛揉了揉,再一瞧,惊唿道:“大家都住手!她、她是武宗后人!” 89 决断 霍离秋将渺渺背后的绳索解开,又替她轻轻撕去口上封条,渺渺委屈地望着离秋,声线沙哑道:“多谢前辈……” 离秋见她一个小姑娘落得如此狼狈,便顺手将她揽在身后护着,一些江湖势力经影三提醒,也都纷纷认出了霍离秋,可如今这武宗后人当着众人的面护下了玄人,无疑是进一步坐实了整个武宗都屈膝于玄氏的事。 “这人心还真是古怪,这慕大少爷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投靠玄氏了,你对得起大少爷么!” “大伙儿别痴心妄想了,人家武宗是天下第一正道,偏偏要将玄氏这天下第一邪道给扶到正道上去,我们能拿他们怎么样?” “想从我们湖岸势力手上抢人,先看看自己有没有本事走出营地再说!” …… 阿全听着众人阴阳怪气的嘲讽,不免为离秋捏了一把汗,连躲在霍离秋身后的玄渺渺也变得格外忧虑,下意识拽紧了离秋的衣袖。 唯有霍离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什么狼牙帮,什么东郊山匪,个个都脸熟得很,竟不知这群人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如今这嘴皮子倒是练得格外顺熘。 “大家都是武林中人,不服的话就动手吧。”霍离秋冷不丁抛出一句话来,剎那间瞳色泛红,营地里掀起了一阵肃杀的无名风。 影三给几个带头喧嚷的统领使了眼色,让他们不要鲁莽行事,毕竟他方才与霍离秋交手时就尝了苦头,眼前这个女子已经与六年前截然不同了。 众人见霍离秋完全没打算跟他们讲道理,心里也莫名发虚,虽然嘴上叫嚣得厉害,可真要动手时反倒有些畏畏缩缩的。 霍离秋扫视着他们一张张犹豫不决的面孔,跟六年前在慕家招贤时一模一样,慕家盛,则趋之若鹜,慕家败,则嚷嚷着好聚好散,这般嘴脸真教人大开眼界,想必这湖岸势力如济民院似的将这些人招至麾下,恐怕也干不成什么大事…… 霍离秋讥笑一声,眸色黯淡下去,也不指望能在这里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索性带着渺渺往外走去,阿全急急忙忙追了上来,忧声道:“阿离你别走啊,大伙儿也是太恨玄人了才这么激动的!” 渺渺心尖一颤,不敢抬头直视众人,霍离秋望着阿全焦急的模样,心中也稍许愧疚,沉声道:“阿全,对不起,今日强行救人的确是我不讲道理,只是眼下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恐怕很难再待下去。” “可是鬼童大人和先生都还没回来,你就再多留一会儿吧!” “不用了,你替我转告便是,所有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但有一个条件——”霍离秋顿了顿,“我要盟主金印。” “这……”阿全一时语塞。 “盟主金印是先生的!凭什么给你!”一个尖锐的声音率先投掷而出,随之而来的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怨言,铺天盖地。 阿全左右为难,离秋知道他为此事付出甚多,索性伸手拍拍他的肩,意在宽慰,随后便带着玄渺渺离开了营地,周边的守卫都杵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第140页 待绕出湖岸势力的地盘,霍离秋才将渺渺眼前的蒙眼布扯下,这是临走之前为防止她记下湖岸营地位置而系上的,也算霍离秋对自己问心无愧的立场有所交代。 两人静静地走在湖边小路上,转过头去便能看见广袤无垠的不归湖,一轮红日顶空,洒下细碎的光屑漂浮在湖面上。 玄渺渺难掩心中的沮丧和失落,竟觉得眼前的大好风光有些刺眼,离秋见她满面愁容,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待走到岔路处,霍离秋指着不远处裊裊升起的炊烟,平和道:“玄霆的营地就在那边,你沿着左边这条路一直走到底便是,我就先从右边这条路回城里去了。” “前辈!”渺渺鼓足勇气将霍离秋拦下,扭捏道,“我……我不想回去,我想回家。” 霍离秋用质疑的目光打量着她,疑声道:“是不是无异那小子欺负你了?” “没有!”渺渺不假思索,反倒显得格外刻意。 霍离秋若有所悟,又故作漠然道:“回家也好,八小姐与我等本就不是一路人,远离开来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不是的!我、我是真的很喜欢无异哥哥……”渺渺垂下头去,眸色哀伤,分明想劝自己不要再给他添麻烦,却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起他来,“可是他很讨厌我,所以我没脸回去见他了……” 霍离秋仔细盘算了渺渺这番话,大约能将今日发生的事隐约猜出几分,她无奈地嘆了口气,道:“八小姐当真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啊?”渺渺惶惑地抬起头来。 霍离秋侧过脸去眺望不归湖尽头的天际线,幽声道:“你是玄丙的女儿,是玄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可你今天也看见了,世上憎恨玄氏的人数不胜数,他们誓要剿灭玄氏,倘若有一天,你发现你和无异两人不得不刀兵相向,那时你又当如何面对?就凭一句喜欢,就可以解决所有事情了么?” “可是无异哥哥还在霆大人身边当差,又怎么会……”渺渺渐渐地失去了说话的底气,她回想起无异哥哥总在言辞中透露出对玄人的厌恶之情,又回想起方才在湖岸营地感受到的众人憎怒的眼神,她这才煳里煳涂从天真的想法里脱离出来。 霍离秋知道她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宽声道:“八小姐聪慧,自能明白其中道理。” 玄渺渺遥望着远处的天鸿城,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迈开步子,她明白,若是她今日回了家,此后恐怕就再也出不来了,过不了一个月她便要顺从父亲的安排,远嫁东原,去到一个完全不熟悉更谈不上喜欢的人身边,面对陌生的一切,过完自己陌生的一辈子…… “前辈,我知道喜欢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可喜欢一个人难道还有错么?我知道我爹他们这么多年干了很多坏事,可是我却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这样我也有错么?难道又因为我错了,就要惩罚我一辈子都不能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么?” 渺渺突然的一席话让霍离秋有些恍惚,离秋见眼前这个小丫头将每一个字都说得如此用力,而她平日本不值钱的眼泪偏偏在此时生出骨气来,硬是留在眼眶里没有溢出来。 离秋无言以对,而渺渺又伸手捂住自己腰间的香囊,倏然间将其扯了下来,决然道:“如果一切都因为我姓玄,那我宁可不要这个姓氏!” 那一瞬,她将携着玄氏象徵的香囊丢入了不归湖中,没有丝毫犹豫。 霍离秋屏住唿吸,眼睁睁看着香囊随着涟漪飘向远方,很快,她扬起一个微笑,转而对渺渺心服口服道:“没想到玄丙如此老奸巨猾,竟然会有你这么个正直刚烈的女儿,留在玄氏实在是浪费。” 渺渺此时极为忐忑,也不知自己方才的豪言壮语会不会太过激进,如今听霍离秋这么一说便更加煳涂了。 霍离秋凑上前来含笑未笑道:“你可得想好了,一边是锦衣玉食,一边是颠沛流离,一旦做了选择,便再无后悔的余地。” “可是我选不选又有什么用,无异哥哥他根本就不喜欢我……”渺渺沮丧地嘟囔着,离秋笑脸盈盈地望着她,正欲开口时,无异却不早不晚地恰在此时追了过来。 “阿姐?”无异诧异地望着离秋,走近又发现玄渺渺狼狈不堪地躲在离秋身后,赶紧上前几步拽着她,忧声道:“你不是被湖岸势力抓走了吗?受伤了吗?” 渺渺闷声摇摇头,无异以为她还在生气,于是恳声道:“之前是我不好,你打我一顿出气好了!” 霍离秋忽然咳嗽了几声,无异这才回过神来,转过身来怯声道:“阿姐你为何在这儿啊?” 霍离秋二话没说抽出了袖中藏着的匕首丢给了无异,冷言道:“杀了她。” “什么?”无异惶惑地望着阿姐,只觉莫名其妙。 “宇文无异,你别忘了你是谁,你不是要杀玄贼报仇吗?现在就杀吧。”霍离秋神情肃穆,目光中有万千利刃蓄势待发,语气里携着不容反驳的压迫感。 渺渺听见“宇文”二字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她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都想了一通,终于明白了什么,颤声道:“原来无异哥哥你是……” 第141页 “别说话了!”无异强行打断她的话,手里攥着匕首却迟迟没有行动。 霍离秋见他犹豫不决,讽刺道:“怎么?下不了手?那你还报什么仇!” “我……”无异一咬牙,横下心来将匕首拔出,登时一道白晃晃的亮光划过他的眼角,他将匕首伸向渺渺,与她只有咫尺之距。 渺渺含泪望着他,没有半分躲闪。 无异此时此刻竟有些拿不稳手中这柄小小的匕首,脑海里更是不断涌现出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终是放下手来,无奈道:“她是无辜的,我不能杀她。” 霍离秋冷哼一声,当即闪过无异身侧将匕首夺了过去,一把扼住玄渺渺的喉咙,将刀尖抵在她颈侧,肃声道:“既然你下不了手,那我就帮你一把!” “阿姐不要!”无异看着那刀尖在渺渺颈上刺出了一个小红点,内心极度不安。 “有什么捨不得的,你不是很讨厌她么?杀了她便不会有人来烦你了。”霍离秋将渺渺掐得更紧,渺渺有些喘不过气来,而她的颈边还有一把锐利无比的匕首随时威胁着她的性命。 无异万分焦灼,生怕一个不留神将阿姐惹恼了,他望向神情痛苦的渺渺,不自觉拿出怀中那张手帕,对霍离秋恳声道:“是,她之前是很烦人,可是现在我已经习惯了,习惯她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姐,我是不是很没用?明明知道她是玄人,却好像产生了些不该有的念头……” 渺渺当即神情凝固,眸中泪花流转,眨眼间便从眼角及时滑落。 霍离秋见状便心满意足地放下了匕首,将渺渺一把推到无异怀中,无异一时手足无措,诧异地望着阿姐。 渺渺欣喜地靠在无异怀中,将他紧紧抱住,想起方才他的一番话便忍不住偷笑,无异心下一慌,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90 人情 霍离秋默不作声,将匕首揣在腰间,只觉西南处的阳光倾洒一地金黄,格外惬意。 无异正一头雾水时,渺渺羞赧地扬起头道:“无异哥哥你喜欢我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呀,倘若你只是不喜欢我的姓氏,那我跟着你姓好了!” 无异脸色涨红,这才恍然大悟,当即不服气道:“你们!竟然戏弄我!” 渺渺俏皮地对离秋使了个眼色,霍离秋笑着摇摇头,对无异没好气道:“不骗骗你,你这个榆木脑袋什么时候能开窍?” “我……”无异一时语塞。 霍离秋见天色不早了,打算将两人赶回玄营去,临走前还不忘向无异假意敲诈一番,道:“宇文无异,这次你可欠了我一个人情,以后我要好好讨还回来。” 无异摸不着头脑,两颊温热还未散去,只赧然地点点头,突然间情绪泛滥道:“阿姐对无异的恩情……根本就数不清了……” 霍离秋神情渐渐僵直,很快转过脸去没有回应,匆匆踏上了回城的路。 无异感怀,心底的信念陡然间喷薄而出,既是如此,他也绝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与渺渺沿着湖光十色的岸边小路朝玄营而去,渺渺见他越走越快,自己都快不跟不上了,于是加快了步子,显得有些吃力。 无异忽然顿住脚步,渺渺见他神情严肃,一时也不敢多嘴,岂料无异转而牵住她的手,边走边抱怨道:“怎么走得这么慢!” 渺渺心中雀跃,只觉他牵着自己的手格外温暖,不知不觉中两颊泛红,而当她抬起头来凝望着他时,发现他也双颊微红,于是禁不住笑了起来。 无异见她在身旁不停傻笑,竟觉得自己的神情也有些绷不住,克制不住地扬起嘴角来,又觉得阳光照在脸上莫名发烫。 “无异哥哥你喜欢我吗?” “……知道你还问。”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呀?” “……你话怎么这么多?” “哎呀,我就是想知道嘛!” “……” 霍离秋走在半路上忽然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整个背部又开始掀起撕裂一般的疼痛感,她咬牙默默承受着,手撑在地上抓出几道划痕来。 待疼痛有所消减,她无力地睁开眸子,瞳孔中的血腥之色也渐渐消退。 霍离秋将右臂的衣袖挽得极高,发现血纹已经开始朝着双臂蔓延。 她将衣袖放下,面色沉冷地站起身来,下意识伸出手来抚着腰间那块玉佩,让自己从痛苦中快速脱离出来,继续前行着,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走多远,前方路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伫立着,微笑地望着她。 霍离秋心中有数,平静地走上前去,鬼童朝她恭敬地作了个揖。 “霍姑娘,先生特地嘱咐我来献上盟主金印。”鬼童将手中锦囊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当着霍离秋的面拆开,将其中熠熠生辉的金印取出。 金印上方一条鎏金蟠龙目光炯炯,夕阳仿若天生便雕刻在龙眼之中,灿烂夺目,底座殷红的“武林”二字刻得遒劲有力。 霍离秋讶异地望着这枚金印,却没有伸出手来接下。 “我家先生说了,金印虽辗转数家,可起初本是武宗家传之物,蟠龙乃是武宗家族图腾圣兽,如今不过物归原主,还望霍姑娘一言九鼎。” 第142页 霍离秋下意识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颈前,已是什么也抓不住,那里原本有一条从不离身的项鍊,项鍊上繫着她的家族血玉,而血玉上恰是雕刻着武宗蟠龙纹饰……只可惜一朝崩碎,再无替代。 “先生至诚,离秋有愧,此后定当与诸位站在同一阵营,只是这金印……还是还给先生吧,我不过是想试探一番。” 鬼童稍稍有些诧异,却也能够理解霍离秋的心思,于是将金印悉心收下,随后对霍离秋恭声道:“我家先生说了,要送霍姑娘一份见面礼,请霍姑娘随我来。” 霍离秋半信半疑地随着鬼童拐入另一条岔路,朝着西郊而去。 西郊向来归属刺客宗总舵所辖,周围热闹非凡,以赌场和花楼居多,到处都充斥着奢靡与无穷无尽的及时行乐。 鬼童将霍离秋带到一家名为“天命玄楼”的赌场门口,却故意绕去了偏门,与离秋一同用轻功翻墙而入。 避开轮班的守卫,两人熘进赌场大厅,霍离秋见这赌场的名字起得古里古怪,里面却罕见地秩序井然,不免疑云更深。 鬼童笑着扫视一圈,道:“霍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霍离秋躲在暗处将大厅里的人都仔细地审视一番,隐约察觉到众人的态度格外疏离,心思似乎都没在赌桌上。 鬼童忽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离秋退了几步,将自己彻底湮没在黑暗之中。 很快,大厅的烛火都变成了暗黄色,众人停下玩乐,恭敬地站在原地。 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走了进来,默不作声地拧开烛台上的机关,只见地下轰隆作响,每一张赌桌下都敞开了一条暗道,直通地下,众人很快消失在赌场之内。 霍离秋隐约辨认出了那个陌生男子竟是武宗玄堂的一名统领! 前段时日武师离奇暴毙的事再度涌入离秋脑海之中,她冷眼地看着通道合上,大厅復归明亮,又有一大批新的客人从正门涌入,欢笑声此起彼伏。 霍离秋隐约对这座赌场背后的意图心领神会,鬼童见先生的见面礼已然生效,于是又将她带了出来。 离秋若有所思,转而对鬼童致谢道: “先生的见面礼实在是一场及时雨。” 鬼童笑容灿烂道:“我家先生说了,他会用南郊之战钳制住玄霆,剩下的就交给霍姑娘你了。” 霍离秋目光渐沉,顷刻间鬼童消散不见,她凝视着“天命玄楼”的匾额,禁不住嘆到这个玄丙真是深不可测,竟将私兵藏在了闹市之中,披着赌场的空壳装模作样…… 91 叛徒 玄营里格外肃穆,空气的弦都被绷得极紧,玄霆面色沉冷地站在门口。 他身后正是一群长老府派来的家兵,身前还跪着之前撞见八小姐被抓走的两个玄兵,他们正战战兢兢地埋着脑袋。 婢女焦急地张望着,忽而指着前方高声道:“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只一瞬,这群等候已久的家兵大有倾巢而出的气势,涌上前去将两人团团围住。 渺渺赶紧松开无异的手,低声道:“无异哥哥你不要管我!” 无异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不小心对上玄霆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只能杵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长老派小的们来请小姐回府!” 家兵话不多说,将玄渺渺强拉着送往门口早已备好的马车,婢女也赶紧跟了上来,渺渺唯恐连累了霆大人和无异哥哥,没有过分挣扎,只是嫌恶地推开几个家兵:“放开!我自己会走!” 无异下意识迈出一步,可纵有千万分不舍,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渺渺一边不情不愿地朝马车而去,一边又回头望他,眸中晶莹流转,嘴角却噙着淡淡的苦笑。 马车渐行渐远,在南郊小路上扬起漫天尘土,激起心中莫大的不安。 回到长老府后,渺渺失魂落魄地坐在窗边,背后一桌精緻的饭菜早已凉透,婢女急坏了眼,赶紧将小姐不吃不喝的事情禀报给三长老。 玄丙当即放下手头事随婢女来到渺渺的房间,虽有不满,但在推门看见她憔悴模样的那一刻,所有的怒气都沉了下来。 “去重新准备一桌!”玄丙对一旁的婢女吩咐道,婢女非常识相地退了下去。 渺渺面无表情道:“我不吃。” 玄丙一向清楚女儿的倔脾气,只能悄悄坐到她身旁,规劝道:“你怎么总是要跟你爹对着干?不吃饭饿的可是你自己,饿着肚子还怎么去嫁人?” “爹爹!明明是你非要和女儿对着干!我说了我不嫁!”渺渺转过头来与玄丙眼神对峙,她分明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将自己弄得唇色泛白、有气无力,可父亲却仍然执着于婚事。 玄丙没好气地盯着她,微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死活不嫁就是因为玄霆身边那个小守卫!你不要被这些贱民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这跟他没关系!他也不是什么贱民,更没有花言巧语!爹爹你怎么能这样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呢!”渺渺一听有些慌神,急忙解释道。 “哼,我只知道,有人故意接近我玄丙的女儿就是不怀好意!”玄丙见她油盐不进,实在来气,索性站起身来,语气也变得冷冽起来。 渺渺不想再争辩什么,又负气地转过头去不予理会,玄丙无可奈何,严声道:“好,你既然不肯听劝,又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里,那你就给我一直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婚期也从下个月提前到七天后!” 第143页 “爹爹!”渺渺震惶,起身追了上去,却被玄丙甩在身后,毫不留情,她不停拍打着上了锁的房门,无力地哭喊道,“爹!放我出去!我不要嫁去东原!爹……” 呜咽声止,唯有无边无际的沉默。 南郊这几日过得一帆风顺,玄霆带着刺客宗将玄氏与湖岸势力的边线向南推进了许多,众将士虽是士气大涨,可玄霆却越发觉得不安。 玄霆正陷入凝思,一旁几个水桶蓦地翻倒在地,只见无异一个人在那儿手忙脚乱,将水桶一个一个扶起,又抓起几张抹布跪在地上擦拭着,满是心不在焉。 玄霆走到他跟前将他拽了起来,吩咐其他下人过来清理,无异有些愧疚。 “你这魂不守舍的模样,在前线做事是很危险的。” 玄霆严词以对,无异更是无从解释,只得一个劲地点头,后又意识到玄霆的话有些古怪,疑声道:“霆大人这是要赶我走了么?” 玄霆顿了顿,嘆口气道:“正好我刚派人送伤兵先行回城疗伤,你也跟着回去吧,算是我准你告假回家休息。” “霆大人……”无异一时感怀,不知从何说起。 玄霆挥挥手,无异便顺手将抹布丢进桶里,打算退下时玄霆又叫住了他,意味深长道:“生死无常,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无异心头一颤,将这句话默默记在了心里,转而收拾包袱踏上了回城的路…… 霍离秋站在练武场中央,一动不动,心中酝酿着什么。 武宗玄堂早已荒芜,空空荡荡,四周积了厚厚一层灰,院里无人打理的盆栽零落一地残香,依稀间悲欢仍在。 很快,侧门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霍离秋转过身去,望着门口满脸诧异的霍简,默不作声,平静得像是见到一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人。 霍简一阵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他半信半疑地走近了些,才认清眼前这个披头散髮、目光漠然的女子,他有些错愕。 “简护法,我等你很久了。”霍离秋平静地开了口。 霍简今日本是趁着心情郁结想来武宗玄堂散散心,顺道怀念一番,没想到竟碰上一位故人,而这位故人还说已经等他很久了。 霍简嘴角扬起一丝讥笑,傲声道:“怎么?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活着?” 霍离秋无动于衷:“活得挺好,有劳护法大人挂念。” 霍简冷哼一声,却莫名觉得每天都能听见的尊称从她口中说出竟是如此刺耳,他冷言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等,倘若护法大人对这里还有一丝留念,就应该会来。” “少废话,找我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关了武宗堂?”霍离秋将积压许久的疑问抛了出来,霍简脸色微变,心底一道隐痛被无情撕开。 “我想开就开想关就关,跟你有关系吗?”霍简将所有情绪堵在喉咙里,只这么轻飘飘地一句怼了回去。 霍离秋凝视着他,那无可救药的模样似乎从未变过,她也不再奢求听到什么肺腑之言,只道:“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世上会有别的东西在你霍简的心里胜过了武宗堂。” 霍简瞳孔微缩,冷不丁攥起拳头,咬牙道:“如果你只是来说这些话,那你可以走了!” 霍离秋本就不打算和他争什么,她颇为失望地从他身侧擦肩而过,丢下四个字道:“天命玄楼。” 霍简循着这四个字诧异地转过头来,却发现霍离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别的什么,当霍离秋从他身边经过时,竟有一股莫名的灵气溢散开来,隐约中含着丝丝血腥之气…… 天命玄楼? 霍简倒不清楚这个地方是做什么的,但从这取名字的恶俗趣味来看,大概跟那几位倚老卖老的长老脱不了干系,于是他一出武宗玄堂便召来一群暗卫,径直朝西郊奔去。 无异火急火燎地跃进书画坊大门,正要找霍离秋商量事情,却只看到阿心和白贺在坊里,四处寻不见阿姐身影。 “别找了,阿离师父怎么着也还有一个时辰才回来!”阿心咬着羊毫笔头,正对白贺给她的一幅字帖犯愁,奈何无异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白贺原本悠闲地坐在一旁,但见无异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禁不住忧声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阿心紧接着讥笑一声,嘲道:“呵,我看多半是被人家赶回来了。” “怎么可能!”无异当即驳了回去,后念及白贺是阿姐的好友,于是凑上前去怯声道,“白先生,我这次回来是想去救一个人。” 阿心闻言不自觉地凑近了些,白贺见无异欲言又止,想起平日阿心对他聊起的故事,猜道:“莫不是长老府那位八小姐?” “白先生你怎么知道!”无异以为白贺料事如神,顿时钦佩不已,而白贺只是谦逊地摇摇头,略微心虚地解释自己只是瞎猜的。 可阿心却变了脸色,厉声道:“你疯啦?玄渺渺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救她干嘛!” “不用你管!总之,我不能让她嫁到东原去!”无异斩钉截铁,阿心像是明白了什么,只觉瓢泼大雨当头而下,颤声道:“我前几日还听说玄丙将她软禁在府中,还将婚期提前到七天之后,现在各处戒备森严,你要怎么救她?去送死吗?” 第144页 无异一怔,还来不及反应,忽然听得外面一声喝令,剎那间便有一大群玄兵涌了进来,将所有出路全部堵死,三人无处可逃。 无异将长凳举起砸向玄兵,将他们逼退至墙边,又将阿心和白贺护在身后,岂料此时玄丙走了进来,眼神藏刃,极为冷酷地审视着眼前的人,道:“我当是什么人有能耐蛊惑八小姐,竟是一个空有一身蛮力的蠢小子!” 无异默默地攥紧了拳头,阿心见这三长老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阿离师父不在的时候找上门来,焦心不已,转头来却看见白贺忽然大惊失色地蜷缩在自己背后,拼命地对她作一个噤声的手势。 玄丙身旁一个小兵卒指着无异对三长老锐声道:“长老!就是他!在玄营的时候天天跟八小姐混在一起!整天就想攀龙附凤!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讨得霆大人欢心!” 无异见自己被无缘无故地出卖,怒气上涌,刚想辩解什么,却听玄丙冷言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他!” 一声令下,四周的玄兵张牙舞爪地涌了上来,无异和阿心与玄兵交起手来,而白贺只能畏手畏脚地闪躲于乱剑之下,拼命遮掩着自己,此番举动却不巧地引起了玄丙的注意。 玄丙一个眼神抛去,几个玄兵便拔出剑来朝白贺袭去,无异见了匆忙赶了过去,在千钧一髮之际护下了白贺,不料他右肩的衣袖被尽数划破,幸而没有伤及肌肤。 然而就在无异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好,拼命捂住右臂的时候,一切为时已晚。 他右臂上北原苍鹰的纹案极为清晰地暴露在众人眼前,纹理色泽独树一帜,世上除了宇文皇族,再无他人可以使用这个图腾。 玄丙蓦地兴奋起来,惊喜道:“哈哈哈哈苍天厚待!竟然让我在这里误打误撞抓住了宇文家的余孽!不要伤他性命,给我活捉了!” “遵命!”玄兵们挥舞的剑开始变得有所顾忌,无异见他们人多势众,霍离秋不在,他一个人倒是能突围保命,可他根本没法带着两个人一起逃出去,眼下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他又无法说服自己抛下阿心和白贺,实是进退两难。 白贺躲在无异身后见他双臂微微发抖,忽然心中震颤,他一个过了而立之年的人竟然需要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来捨命保护…… 阿心寡不敌众,被玄兵逮住,无异也很快被压制住,仍不死心地奋力挣扎着。 “住手!” 白贺从暗处走上前来,一步一步,仿若回到许多年前,步伐沉重,再无退路。 玄丙本就对这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起了疑心,如今他公然站了出来,竟有一丝诧异:“你……你是……” “三长老,好久不见。” 玄丙愕然,伸出手来难以置信地指着白贺,指尖颤抖,脑海里蓦地回忆起一些记忆残片,不知多少年前,玄甲身边一直跟着一个做事毛手毛脚的小祭童,直到他慢慢成长,竟成为部落里数一数二聪慧无双的人,很快跻身了四大护法之位…… 那时玄木尚在高位,四位长老各司其职,其座下护法也不是如今的模样,玄镜还只是一介蝼蚁,尚未爬到护法之位,玄狐也还没有在追杀宇文氏途中殒命,玄威仍在东原只手遮天…… “瞧瞧,这书画坊究竟是个什么藏龙卧虎的地方?大哥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一朝叛逃,如今还敢出现在这里,玄贺,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92 煎熬 “白先生?” 阿心和无异惊恐地望着面前岿然不动的白贺,一时忘记了挣扎。 白贺长舒一口气,本以为自己会对这个久违的姓氏感到惶恐至极,没想到不过一声喟嘆罢了,他透过逼仄的缝隙瞥见外面的暮色,莫名道:“天色不早了。” 玄丙见他没有直面方才的指责,偏偏在此胡言乱语,隐约有些生疑,挥手让玄兵将两个孩子带走,而白贺再度发声制止道:“三长老就不好奇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吗?” 玄丙知道他从小跟随大长老读书识字,虽不通拳脚功夫,可这大智若愚的外表下却是一肚子坏水,不由得提高了警惕。 白贺注意到玄丙将目光拉得极深,定是开始有所怀疑,又接着道:“三长老又可否认识那位先生?” 玄丙虚了虚眸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蓬莱客如此威名显赫,谁不认识!” 白贺似是来了兴致,摇头晃脑道:“此身本是蓬莱客,一朝化作笼中鸟。我听闻这位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饱读诗书又有指点江山之能,原本蛰伏在江湖之中,却在六年前突然发力,占据了不归湖,硬生生挡下了玄氏南下的道路……” “你想说什么!”玄丙听白贺一通不着边际的话,忍无可忍。 白贺扯着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长老别急啊,我还没有说完,这湖岸势力虽然厉害,可仔细一想,也是漏洞百出的。” “什么漏洞?” “这湖岸势力能集结在一起,无非是靠着先生手里的盟主金印,而这盟主金印可谓是歷史悠久,当年乃是……” 此时,无异和阿心被推搡着凑在一起,玄兵将二人背靠背地绑着,虽在严加看守,却难免被白贺将目光吸引而去。 第145页 阿心见白贺不停地对那位老奸巨猾的三长老说些有的没的,感到一阵担忧,在无异耳边轻声道:“白先生这是在干什么?” 无异见白贺虽是侃侃而谈,可举止间满是忐忑,方知他在进行一场赌博,悄悄地答道:“你还不看出来吗?白先生在拖延时间等阿姐回来!” 阿心恍然大悟,一颗心却快跳到嗓子眼,她从未觉得待在书画坊会变得如此难熬,眼前是白贺在尽力拖延,耳边又好似有一鼎沙漏在极慢极慢地流逝着…… 阿离师父你在哪儿呀…… 阿心觉得胸口有些郁积难耐,无异听着身后的阿心唿吸声有些紊乱,慌忙道:“你没事吧?不会在这时候犯病了吧?” 阿心摇摇头,咬住有些干燥的嘴唇,没有开口,无异知她在硬扛,心中更加焦急,眼看玄丙的耐心快被消磨得所剩无几了,他想着不如一了百了,将绳索撑开与玄人拼个你死我活…… 倏然间,门外有几个玄兵连滚带爬地熘了进来,高唿:“长老!救命啊!” 玄丙转头一看,霍离秋面色铁青地走了进来,手里扼着一个将要窒息却无力挣扎的玄兵,待玄丙再将门外打量一番,一众玄兵痛苦地倒在地上,叫苦连连。 “什么人!”玄丙后退了几步,众人也将矛头对准了这个不速之客,霍离秋将手里的玄兵扔在玄丙跟前,白贺趁机夺过一个玄兵手里的铁剑胡乱挥舞着,无异也当机立断将绳索一把扯断,翻身而起,扶着阿心与白贺一同往门外逃去。 “别让他们跑了!”玄丙振臂一挥,身后的玄兵们龇牙咧嘴地沖了上去,可霍离秋很快拦在他们跟前,煞气十足,玄兵们心头一虚,不敢轻举妄动。 霍离秋冷言看着众人,再将一片狼藉的书画坊扫视一番,一双眸子忽而泛红,玄兵以为是哪里来的神怪,纷纷惊退好几步。 玄丙见她眉眼之间跟谁有些相似,却始终想不起来,但显而易见的是她并非善茬,加上方才的宇文余孽和玄氏叛徒,玄丙已经不再大惊小怪。 “不管你是谁,包庇玄氏的逃犯和叛徒就是死路一条!” 霍离秋自然不惧玄丙这区区几言威胁,本不想废话,待无异等人逃出之后,她才禁不住开口道:“玄丙,你集结私兵想要犯上作乱,与其闲来无事地到处抓人,不如想想如何在谋逆罪下保住自己一条老命。” 语毕,众人震惶,玄丙被惊异的目光包裹,唯恐下不来台,一时间怒髮冲冠,高声斥责道:“看我干什么!快杀了她!” 霍离秋嘴角微扬,即刻蹬地而起,拉住天花板上一根陈旧的绳索,往下一拽,只一瞬,漫天飘洒的石灰粉将所有视线蒙蔽,玄人在里面盲目乱窜,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定睛一瞧,霍离秋与白贺等人早已消失不见。 “长老……还追吗?” 玄丙抖落着身上的粉尘,抬眼瞧见士兵们个个都被石灰粉扮成了丑角,滑稽愚蠢,玄丙大发雷霆道:“废话!还不快滚去追!” 待驱赶完这群饭桶,玄丙已经气得脸色青白交替,恨不得将这几个人千刀万剐,很快,天鸿城一角一隅都贴上了通缉令,书画坊也被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然而除了生活杂物,没有搜到半点有用的东西,索性一个封条重重地贴在坊门上。 通缉令一出,中原掀起不小的波澜。 霍离秋带着众人往郊外逃去,而顾全恰好带着一帮兄弟前来接应,离秋不好推辞,只能又随他们回到不归湖去。 众人总算脱离危险,然而他们刚刚走到湖岸大营还没来得及坐下休息时,霍离秋突然拔出袖中匕首,二话没说抵在了白贺颈边,阿心惊唿道:“阿离师父你要做什么!” 无异自能体会阿姐的心情,一个看上去人畜无害又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竟是玄氏部落第一护法,大长老玄甲的首席弟子和心腹,真教人大开眼界。 白贺没有挣扎,只是这匕首贴在颈上冰凉刺骨的滋味确是不好受,他无奈地望着霍离秋,道:“的确是小可故意隐瞒了过去的事情,霍姑娘动手吧。” “我问你,你在玄氏有没有干过一件坏事?” “身在地狱,自是身不由己。”白贺扬起一个苦笑。 霍离秋牙关微颤,煎熬道:“白贺,当初子凉将你举荐为招贤堂四大首领之一,本是破例之举,但你的才华很快就让众人信服不已,子凉也从不后悔当初对你的提携,连是夜他……他都对我几次三番地夸你,将你视作他的好兄弟! 后来,你又因为一句口头之诺便毅然决然地护了容儿这么多年,守了南国这么多年,而现在你却告诉我,你其实是玄甲座下第一护法,你是一个玄人,我该作何反应?对你肃然起敬么?还是应该不分是非地一刀杀了你?” 白贺认真地听着离秋的一字一句,目光忽而转向无限的哀婉。 93 乱语 匕首刃面疾速一转,一道白光划过众人眼前,本以为血光将现,然而无事发生,霍离秋只是一言不发地将匕首扔在了地上。 湖岸掀来一浪又一浪的薰风,将此处凝滞的空气唤醒,众人听见匕首坠地的尖利之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白贺紧锁的眉头却怎么也舒展不开,他见霍离秋忧虑的目光落在自己腰间一枚护符上,下意识伸出手来将其遮掩住,莫名心虚。 第146页 霍离秋一眼瞥见护符上的梨花纹饰便猜到是沈为容的东西,顿时无话可说,自然也下不去手,自顾自嘆道:“子凉信你,是夜护你,连容儿也……我又在这儿装什么好人?” 白贺不免将护符攥得更紧,心头破的洞似是越来越大,霍离秋不愿再耽搁大家的时间,只像往常那般随意搪塞几句,便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阿心悄悄熘到白贺身边,忧声道:“白先生你还好吧?” 白贺略微苦笑,勉强地摇摇头,只是侧过头去审视着眼前一望无垠的不归湖,将目光抛向另一头的南原,久久无言。 霍离秋见湖岸势力一早就为她们整理出了留宿的地方,打理得越是妥帖便越是让人生疑,她默默接受着,却觉得与这湖岸离得越来越远。 入夜,岸边的蝉鸣蛙噪更是厉害,响彻四方。 无异将自己在南郊玄营所见所闻和回到书画坊遇险的事,一字一句地同霍离秋说了一通,不料阿姐的脸色越发难看。 霍离秋忽而倚在桌边用手腕敲着额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无时无刻不在扰乱她的思绪,加上夜色浓重,本就催人胡想,她觉得有些头疼。 无异知道阿姐心事颇重,可渺渺的事已经压在他心头许久,实在无法坐视不理,他只能鼓起勇气将救人的心思说了出来,本想求一个首肯,奈何霍离秋的神情却霜上加霜。 “我不知道。”离秋有些乏力。 无异颇为纳闷,也不敢妄自揣测,“阿姐你也看到了,玄丙狡诈,态度又嚣张,渺渺哪里斗得过她这个唿风唤雨的爹爹?” 霍离秋抬起眸子,微嘲道:“他已经过不了几天安稳日子了。” 无异疑窦丛生,不知怎地,霍离秋蓦地振作了些,发问道:“你想当皇帝吗?” 一旁安稳的烛火猝不及防地闪了一下。 屋里的气氛在霍离秋突如其来的一句疑问之后变得格外诡异,无异惶惑地望着阿姐,但仔细一想,这个问题好像并没有什么意义吧…… “我本来就是皇帝啊,一出生就是……”无异藏不住小骄傲,又心虚地瞄向一侧的烛台。 霍离秋知道这个问题太过突兀,这几年也从未对无异有过什么暗示和铺垫,但他毕竟是宇文皇族的嫡系血脉,这么一问也不算太异想天开,于是她又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指的是整个天下的皇帝,龙椅摆在云繁皇宫光明殿的那种。” 无异冷不丁往后挪了一些,他跟在霍离秋身边整整六年,原本阿姐是个能少说废话就绝对不会多说半句的人,今日却层层递进,他诚惶诚恐道:“阿姐别逗我了,我知道我现在还能力不足,太过天真,连身边的人都还护不下来……” 此次书画坊之乱,他空有一身功夫却救不出任何人,只能留在敌人的包围圈里任其宰割,想来想去也实在无颜以对。 霍离秋明白他的沮丧,却也不想啰嗦:“哪儿这么多废话,想还是不想?” 无异听着这熟悉的语气赶紧正襟危坐,为难道:“阿姐,我的确是想替族人报仇,想要復兴宇文皇族,可眼下我们无家可归,又四处被通缉,谈论当不当皇帝的问题……是不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霍离秋见无异这孩子口是心非的毛病实在不轻,嘴上好似不甚认同,眼神里掀起的光亮却将自己整个出卖,“算了,当我胡言乱语,你别往心里去。” 无异心思一贯细腻,有时却又太过敏感,连阿心都忍不住嘲他心上是不是长了几十个心眼,如今听霍离秋这么一说,自然是反其道行之将她的话藏进了心里。 离秋见他又在捣鼓心里的小九九,嘆了口气,主动转移话题道:“等过了这几天,我陪你回去救八小姐。” 无异倏然抬起头来,一句“多谢”刚到嘴边便被霍离秋挡了回去,他愣愣地望着阿姐,霍离秋轻笑一声:“怎么?还怕媳妇丢了?” 无异没想到方才还满脸愁怨的霍离秋现在又开始捉弄起他来,虽是不情不愿,但见阿姐似是心情好了些,心中也有所安慰,于是顺着阿姐的话抱怨道:“那当然了,她七天后就要嫁给别人了,我却还要在这里等上几天。” “现在才开始慌了?之前你对人家爱答不理的,动不动就发火,怎么没见害怕?” “我、我知道我欠阿姐你一个人情!可阿姐你也用不着一直提醒我吧……” “怎么说得好像我讹你似的?” “大不了,我再替阿姐找一个夫婿回来报答就是了!” “你、你小子!” “阿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也不要总是迴避这件事,我之前都跟阿心商量好了,此人须得样貌出众,功夫不比阿姐差太多,年纪至少要比阿姐大上个两三岁,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得是个重情重义的大丈夫,要是家境还过得去,能与武宗霍氏门当户对的,那就更好了……” “宇文无异!你给我过来!” 无异突然觉得胆大包天的滋味还挺不错,再一瞥霍离秋竟然双颊泛红,实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奇观,一时兴奋地同霍离秋隔着桌子玩起了幼稚的追逐戏码。 第147页 “阿离师父!白先生要回南国去了!” 阿心焦急地推门而入,三人当即宛若木头人一般愣在原地,空气很快沉冷下来。 94 义女 湖岸边大大小小的船只安静地停泊在此处,夜风微凉,灌入衣袖本是惬意的事,但此刻却让人冷不丁浑身凛寒。 霍离秋随着阿心来到码头处,看见白贺正欲踏船而去,于是加快脚步追了上去,阿心抢先对不远处的白贺挥挥手:“白先生!等一下!” 白贺原本以为夜深人静人们都歇下了,他悄然离去是不会有人知晓的,殊不知阿心这小丫头这么快就将他的行踪泄露了出去,白贺无奈地回到岸边。 霍离秋瞧见他心意已决的模样,自然也没打算挽留,平和道:“回去之后,替我好好照顾容儿。” 白贺微诧,还以为霍离秋会斥责他懦弱无能,受不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便要甩手走人了,眼下霍离秋这番话却掀起了他心中波澜。 霍离秋从他复杂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哀戚,她赶紧挥挥手将阿心和无异都赶到一边去,疑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白贺踌躇一番又将腰间的梨花护符摘了下来,塞到离秋手中,勉强笑道:“今后霍姑娘若是和公主重逢,便将此符还给她吧,这只是小可无意中捡到的……” 他的笑容极为苍白,嘴上虽平静地说着,可目光却始终锁在护符上,似有千言万语哽在了喉咙里,他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天,看见沈为容伤情地将护符丢弃在溪水之中,而他却匆匆忙忙追逐着溪流将护符捡了回来。 此后,他将它珍重地留在身边,可每每想起那时沈为容心死的神情,他便觉得自己像一个贼,强行偷走了与他无关的东西…… 霍离秋凝眉审视着手中的护符,很快返还给他:“你分明就要回去了,却非要捨近求远,偏偏让我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的人还给她,岂不愚蠢?” 白贺自然是拗不过霍离秋,但他愁容满面已将他的心事全都暴露了出来,离秋忧声道:“容儿知道你的事么?” “自然不知……霍姑娘又不是不知道,玄镜伤她至深,她早就对玄人恨之入骨,小可如何敢说?”白贺苦笑更深,默默地将护符挂回了腰间,目光里满是怜惜。 霍离秋稍显不忍,转而将怀中一叠信笺递给了白贺,白贺煳里煳涂地接下这么多信来,只听离秋道:“这本是近日打算寄给容儿的信,没想到家中变故,一直没来得及寄出去,既然你要回去了,便替我带回去吧。” 白贺感怀,将信笺悉心地装进书箱里,道:“没想到……霍姑娘还能如此信我。” “我记得是夜曾告诉我,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所以只看当下,那么同理,过去的事也已经无从追寻,所以我自然相信现在的你。”霍离秋莞尔,又将一旁看热闹的阿心和无异叫了回来。 白贺悲喜交加,此时阿心听闻先生确要离去,差点就哭了出来,道:“白先生!我的字帖还没练完!” 无异嫌弃地瞥她一眼:“得了吧,就你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劲儿,还练字呢!字都还没认全!” 阿心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白贺见了忍不住笑道:“无妨,小阿心先将手头那本好好练着,最好能翻来覆去多温习几遍,以后我再给你写一本新的!” 霍离秋琢磨着阿心守着书画坊这么多年都没有产生如此兴趣,白贺一来,她倒是对文墨开了窍,实在奇哉怪哉,问道:“你打什么鬼主意呢?” 阿心赧然一笑,怯声道:“就想……能多见见白先生……” 无异赶紧跨出一步闪远了些,没好气道:“你不会对白先生动什么歪心思了吧!” 白贺发出略显尴尬的笑声,离秋伸手敲了敲无异的头,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童言无忌还是懂得太多,阿心只扭捏道:“我……就是觉得……白先生很像我爹……” “你爹?”霍离秋忍住了强烈的笑意望向白贺。 无异一愣,当即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赶紧同白贺告状道:“白先生你听见了,阿心她变着法子说你老呢!” 白贺笑容更加无奈了,但心头却莫名舒了口气,赶紧圆场道:“小阿心还未及笄呢,小可又是个过了三十岁的人,这么一算,似乎也确属父辈。” 阿心见众人都在嘲笑她,却还是理直气壮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以前我爹爹也是像白先生这样的读书人,也会认认真真地教我认字,只可惜爹爹身子羸弱,很早就去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教我认字写字了,家里人更是把我当成怪物抛弃了……” 阿心若无其事地说着,可面前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白贺没想到阿心竟有如此悲悽身世,怜悯之情涌上心头,而霍离秋虽然早就知道阿心已经放下过去的事了,但每次见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无异也觉得听着难受,伸出手来像兄弟似的勾住阿心的肩膀,逗趣道:“好了好了,你要真捨不得,叫白先生认你做个干女儿不就行了?” “宇文无异!”霍离秋颇为无奈,也不知这孩子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从方才开始就不停地胡言乱语。 第148页 白贺却觉得提议甚好,忙问阿心愿不愿意多个萍水相逢的义父,阿心受宠若惊,当即欣然同意,无异原本只是说着玩玩,没想到这对半路父女倒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夜色匆匆流逝,白贺的船也逐渐湮没在远处的雾色之中,阿心兴奋地挥着手,等着白贺回到南国后给她寄来认女的信物,一场别离就此结束。 天命玄楼此刻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启禀护法大人,赌场里什么也没搜出来。”一个将领恭敬地跪在霍简跟前禀报着,而霍简只是专注地审视着整个乌烟瘴气的大厅。 很快,霍简的目光落在桌底,虽在暗处看不太真切,但依旧隐约能看出灰尘古怪地在四周堆出一个浅浅的边线,他仔细一瞧,却发现每一张桌底都是如此。 “给我把地撬开。”霍简一声令下。 玄兵们多有犹豫,心想这可是长老的地盘,今日简护法突然造访大肆搜捕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要将地给撬开,若是撬开之后什么也没发现,长老恐怕会大发雷霆…… 而霍简却格外笃定地盯着地下,嘴角渐渐扬起一个自信的微笑来:“你们不用担心,有什么事我担着!” 95 死罪 灯火煌煌下,众人合力将地板撬开,发现了许多洞口和暗道,地下烟尘瀰漫的漆黑在光亮衬托下显得格外阴森。 霍简沿着暗道楼梯缓步而下,用衣袖捂着口鼻的同时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环境。 地窖里只有几盏微弱的烛光,隐约照亮了存放在此的杂货物资,乍一看似乎极为普通,并无异常。 玄兵们举着火把在地窖兜了一圈,一无所获,这里不过是普通的储物室罢了。 “护法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呀?” 霍简绝不相信区区一个储物室会如此神秘莫测,于是干脆利落地抢过一个火把,朝着地窖深处走去,火光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模模煳煳。 玄兵不好阻拦什么,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只觉地窖里莫名吹起阴森的风。 霍简仔细探查后发现地板上并无什么灰尘堆积,角落处还留有货物拖拽的痕迹,想必是走漏了什么风声,赌场早就有所准备。 可他明明与霍离秋分别不久后便差人来了此处,若真是有人通风报信,这赌场的反应未免也太快了些,只是霍简现在还不清楚霍离秋特地前来告知到底有什么目的…… “上去吧。”霍简不甘心地站起身来,也不愿继续待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玄兵们只好垂头丧气地沿楼梯上行回到大厅,此时一个身处暗处的玄兵突然“哎唷”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哈哈这么大个人了没长眼睛啊?” “这里黑黢黢的,鬼才看得见!你们快过来给我照一照这什么破玩意儿!” 几个玄兵围了过去,将火把探出去一瞧,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小半个地窖,然而众人皆是脸色大变。 “护法大人!这、这……” 霍简赶紧冲上前去,竟发现此处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石料,大部分都藏在杂货后面,很难引起注意,他再借着光亮仔细一瞧,每块石料上都画着古怪的符文。 符文笔法纯青,结构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其中更有无数古玄字的变形,似乎是一个什么诡异的阵法。 霍简虽然身在玄氏六年之久,可至今也没完全搞懂部落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术法,此时一个玄兵惊惶道:“完了完了,这可是天神传下来的诅咒法阵!” 众人赶紧退后几步跪在地上,生怕有所冒犯,唯有霍简一人敢去伸手触碰,他抚着石料的质感,觉得格外熟悉。 忽而灵光一闪而过,霍简笑意渐起,转头问道:“这阵法你们都会画么?” “护法大人说笑了,这个阵法只有部落里将领级别以上的大人才会画,小的们只会用眼睛认。” 霍简显然对这个答案极为满意,遂拍了拍手上的灰,俨然一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姿态,高声道:“今日回去,人人有赏!” 夜晚尚未消失殆尽,大批军队便涌向了长老府,霍简仰头望着夜空,长舒一口气,这么多年,机会终于来了…… 此石料质感独特,唯有东原出产,近年来被玄镜征来用作神像修建的主材,除此之外,别无他用更无处可得,如今平白无故出现在赌场地窖之中,又被种下玄氏高等法阵——偷取圣女神像建材,加以诅咒泄愤,对天神之大不敬,将永坠无间地狱…… 光是这一条罪,就够玄丙那个老狐狸死上千万次了。 长老府尚在夜的安宁里,玄渺渺靠在窗边,神情恍惚。 “小姐,你再不吃东西可真的要饿坏身子了!”婢女见桌上的饭菜凉了一拨又一拨,也换了一拨又一拨,极为忧虑。 渺渺眸眼微肿,颊上还有淡淡泪痕,有气无力道:“最好能饿死,一了百了……” “小姐!”婢女忧心忡忡地靠了过来,“小姐别胡言乱语了,长老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保全小姐呀!” “哼,将我软禁起来还逼我嫁人,怎么就是保全我了?”渺渺真是搞不懂,父亲有这么多儿女,为什么偏偏跟她较劲。 第149页 婢女嘆了口气,替长老不值道:“小姐你这么说可就太不像话了,小姐你可是长老最宝贝的女儿呀!再说了,其他少爷小姐都已经成家了,本就轮到小姐你了!” “我……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玄威?我难道不能自己挑夫婿么?”渺渺听了婢女的话有些心虚,想来这么多年,她从来都被长老府的人捧在手心里,父亲虽是严厉,可一向都不吝啬给她最好的东西。 婢女正了正辞色,忧虑道:“小姐你当真不知道宫里的事么?这些年来,尊主和简护法一直都在找机会扳倒长老们,近日又听闻玄霆大人投向了简护法那边,咱们长老府的处境已经不容乐观了!” “你说什么?霆大人投靠了简护法?这怎么会呢?霆大人上任时爹爹不是特地设宴替他庆祝么!他怎么会去帮简护法来伤害我爹爹呢?” “可这是事实呀,知人知面不知心!长老要小姐嫁给玄威,也是希望能借借丁长老和玄威在东原的势力,让局势不至于一边倒呀!小姐怎么就不体谅一下长老呢?” 渺渺哑然,万千思绪在脑海里乱作一团,婢女见她有所动摇,赶紧端来一碗热汤,让小姐趁热喝下。 “无异哥哥……” 渺渺含泪将热汤捧在手里喝着,婢女无奈劝道:“小姐你怎么还惦记着他!不是奴婢多嘴,只是小姐待在长老府这几天,外面已经出大事了!长老带人剿了书画坊,现在又在全城通缉那个宇文小皇帝,他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又怎么会记得小姐你这个仇家的女儿?” 渺渺手里的汤碗滑落在地,摔得粉碎,正当她万念俱灰时,房外庭院里涌入一大批玄兵,四处胡乱搜捕着。 “这是怎么回事?”婢女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对门外的守卫问道。 守卫神色慌张,已经顾不得守好八小姐了,赶紧朝前迈了几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见过尊主大人!见过护法大人!” 玄渺渺赶紧跑向门边,婢女也不再阻拦,紧跟着八小姐冲出了房间,主僕两人望着乱作一团的长老府,当即愣在房外。 霍简也不意外,只平静道:“看来玄丙这老不死已经吓得不敢回家了。” 渺渺见霍简对父亲出言不逊,气不过道:“护法大人尚在长老府呢!还请对别人放尊重些!” 婢女也插着腰为自家小姐撑气势,眼里的嫌恶半分都藏不住。 霍简冷冽的目光当即投了过来,玄渺渺迎面回以一个理直气壮的表情,但又冷不丁记起了他与霍离秋是姐弟俩,心里莫名地五味杂陈。 玄镜不愿浪费时间,当即亮出尊主令牌,肃声道:“玄丙偷盗神像筑石,施下血阵诅咒圣女、亵渎天神,罪行滔天!全中原重金悬赏,归案后处以凌迟!” 话音落地的一瞬,玄渺渺大脑一片空白,无力地往前踉跄几步后瘫倒在地,她很快清醒过来,叫道:“不会的!爹爹不会做这种事的!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96 復仇 “天命玄楼的地窖里,人证物证俱在!难道还会冤枉他不成?” 霍简当即抽出身旁一个玄兵的佩剑,忿然指着玄渺渺,只见剑锋边缘滑过一道锐白的亮光,凝结在剑尖上,气势凛冽。 玄镜虽无意装什么宽容大度的人,可眼下的长老府里无非一群老弱病残,根本不值得浪费心力,于是他走上前去拦下霍简手里的剑,转而对渺渺道:“八小姐放心,待你父亲落网,自会允你前去送别的。” 玄渺渺还未来得及反应,玄镜便带着浩荡的队伍雷厉风行地回宫去了,霍简自是跟了上去,留下一个轻蔑的眼神。 婢女赶紧将心灰意冷的小姐扶了起来,渺渺知道父亲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心中郁结,连忙吩咐下去,让人在中原各处放出假消息以做掩护,好让父亲能多喘口气。 婢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疑惑道:“这天命玄楼不过是西面众多赌场之一,又没有什么名气,平日连长老也无暇顾及,这简护法怎么就突然找上门去了?” 渺渺蹙眉凝思,一颗心被灼烧得厉害,她本就饿了自己好几天,再折腾一番,身心俱疲,转眼便倒在了地上。 “小姐!小姐!快来人啊!” …… 无异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场诡异的噩梦将他惊醒,当他勐然清醒的一刻,关于噩梦的记忆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恍惚地抚着自己的头,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还以为尚在凌晨,没想到转头一瞧,门外已是黎明破晓天,只好一脸劫后余生似的下床来收拾一番,推门而出。 他之前在玄营待了一段时日,已经养成一觉醒来先绕去主营给玄霆问好的毛病,如今虽身在湖岸大营,可这军营毕竟大同小异,无异一时煳涂便朝主营走了去。 “餵!干什么的!”几个凶神恶煞的武将立刻朝他围了过来,无异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傻了,连声道歉。 此时鬼童掀开帐帘从主营里走出,沖无异挥挥手,笑意不绝。 无异自然还记得霍离秋这几年的谆谆教诲,让他不要相信任何人,如今进退两难,他正琢磨着去还是不去时,鬼童忽然开口道:“小陛下快过来吧,先生要见你。” 宇文无异一怔,心里的疑云都被强烈的好奇心驱散开来,他硬着头皮走了上去,随着鬼童缓步入了主营。 第150页 营内极为清雅,倒有几分蓬莱仙骨的意思,可大多装饰物还是中原之风,整体格调与湖岸那座水上亭榭并无二致。 无异不知为何心跳得极快,主营也不算太大,他站在一盏屏风跟前,屏息凝神,却只能看见屏风上勾勒着背后之人的身影。 “我家先生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还请小陛下见谅。”鬼童守在屏风旁恭声道。 无异莫名失落,勉强撑出个笑:“不知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玄氏将倾,故而想与小陛下合作。”屏风后流出一个极为温润的嗓音,些许沙哑,让人辨不清这位先生的年龄。 宇文无异听完前面四个字已经变了脸色,而这位先生始终波澜不惊,倒显得他自己大惊小怪了。 “先生此话何意?” “在下非是狂妄,只是想请小陛下能以宇文皇族的名义……”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无异听着先生的话,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恍惚,湖岸势力此意,难道是在择他为主?可他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无权无势,哪儿有这个本事接下这威名赫赫的湖岸势力? 蓦地,无异想起那晚霍离秋的话,心里嘀咕着莫不是阿姐和湖岸势力商量好了?又或者,湖岸势力别有所图?…… 鬼童将头转向屏风后,听得先生的吩咐,侧过身去从抽屉里拿出一卷泛黄的旧纸递给无异。 纸张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名字,而大部分的名字都已被红线划去,只留下一些灰色的。 无异瞄见第一个姓名后,脸色惊变,他很快将这些姓名逐个瞧了一遍,双手止不住颤抖起来,道:“宇文恭……宇文清竹……这是什么!为何会有我宇文全族的姓名?这、这红线又是什么意思!……” 鬼童见他一口气提了许多问题,劝声道:“小陛下莫慌,这是当年玄氏派人灭宇文满门时的花名册,红线自是杀无赦的,而灰色的则大都被充进部落为奴,至今恐怕也死得差不多了。” 宇文无异将纸狠狠攥在手心里,鬼童这番话宛若冰刃,一字一句都将他深藏的伤疤无情撕开,他再度审视着“宇文恭”和“宇文清竹”两个名字,禁不住眼角湿润:“父皇……母后……” 鬼童再度瞄了瞄屏风后那人的眼色,对无异道:“名册就交给小陛下处置吧,至于先生今日说的话,小陛下完全不用急着答覆,什么时候想好了,先生随时恭候,只是……” 无异沉浸在悲伤中,一言不发,鬼童顿了顿,又道:“只是今日之事,还请小陛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霍姑娘。” 宇文无异只觉又是一场噩梦来袭。 南郊响起高昂的号角声,玄霆突然下令拔营回宫,原本一帆风顺的南下之战戛然而止,更让众人讶异的是,撤军途中,玄霆亲自逮住了前来求救的玄丙。 玄丙虽然早有耳闻玄霆投靠了霍简,可他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不想回家送死便只能拼上老命赌一把,想劝玄霆举兵逼宫,让玄镜能饶过他。 没想到玄霆竟丝毫不念旧时提拔之恩,还真让他搭上了这条老命。 “玄霆!你忘了是谁将你扶上这个位置的吗?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死了变成恶鬼第一个就来索你的命!……”玄丙拍打着囚笼,歇斯底里地骂着,行进的军队都被他吵了好几天。 玄霆面无表情地前行着,根本不在乎。 或许正如他人议论的那样,长老势力一倒,玄镜彻底独揽玄氏大权,他玄霆要是能因此讨好了玄镜,还用得着贪恋长老身边一条狗的位置? 听闻父亲被玄霆亲自绑回了云繁皇宫后,尚在病榻之上的玄渺渺什么也顾不得了,抄起一件风衣披上便奔向宫里。 此时的云繁皇宫热闹非凡,大半个玄氏部落都聚集在此,拥挤在祭台四周伸长脖子注视着这场非凡盛事。 玄氏已经有百余年没有当众处死过族中长老了,而这次的玄丙更是没有赶上好时候,偏偏撞上了杀他心切的玄镜,片刻也等不得,这位三长老被抓回后甚至都没进过大牢,直接被押去了刑场。 玄丙跪在祭台之上,身旁环绕着载歌载舞的巫师正在作法,嘴里高唿着古玄语,祈求天神恕罪,永世护佑部落子民。 玄丙气得发抖,大唿:“我是玄氏部落的长老,守了部落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玄镜!你怎么敢杀我!” 地窖里收缴回来的石料摆放在祭台边上,玄镜一步一步登上祭台—— 像六年前,他一步一步在雷电交加的雨夜走进正殿,一掌结束了玄木的性命; 像二十六年前,他一步一步踏过风雪飘摇的乱葬岗,母亲血祭上苍的场景还歷歷在目…… 玄镜伸手狠狠拽住玄丙,咬牙道:“你还记得你只是个长老?当年母亲还是部落至高无上的圣女呢!可你们这群所谓的长老又做了什么!” 部落一片譁然,本以为圣女是受天谴而死,如今的玄镜却又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此时,正在城楼上观望的玄甲和玄丁脸色极为难看。 “大哥,我们不去救三哥吗?”玄丁已是脸色惨白,手脚忍不住抽动起来。 第151页 “若是什么谋反罪便罢了,玄丙这厮偏偏落得个亵渎天神的把柄在玄镜手里,如何救?”玄甲神情肃穆,彻底将自己置身事外,玄丁觉得唿吸都快被凝重的空气掐断。 “他不会罢手的,下一个恐怕就是四弟你,当年的事,老夫不希望再有别的人知道,玄氏大业无人能阻,所以你应该知道你要怎么做!” 玄甲像是看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戏,只留下这么一句话便拂袖而去,玄丁当即吓得瘫倒在地,万念俱灰。 玄丙见玄镜面目狰狞,忽而讥笑道:“呵,玄镜,这么多年了你还想着替圣女报仇这种无聊的事……你以为,除掉我们,圣女就能活过来了吗?” “你找死!”玄镜见他毫无歉疚之意,恨不得将他一掌拍死。 玄丙瞥见城楼上人影全无,知道自己已成弃子,无奈转变了态度,道:“我不想死,你若能放过我,我便告诉你如何让圣女活过来!” 97 真相 祭台上陡然颳起一道妖冶的黑风,玄镜及时挥手将风灵击散,保下玄丙一条命,他怒不可遏地环视周围,想看看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公然动手。 部众面面相觑,不知是何人想要杀人灭口,不自觉地露出惶恐之色。 霍简站在高处四处张望,也对施风咒的人毫无头绪,此时玄霆恭敬地走了过来,颔首行礼道:“属下见过简护法。” 霍简见周围空旷无人,清了清嗓子:“我叫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已经□□成了。”玄霆警惕地靠近了些,“玄楼的杂役供出,玄丙其实在地窖里豢养了一群暗卫,有藏私兵之嫌,可玄丙生性多疑,自从武宗玄堂的武师暴毙之后便大为收敛,后来以防万一,更是直接将地窖清空。” 霍简若有所思:“杂役的话可靠吗?” “酷刑之下,恐怕也没胆子说谎吧。” 玄霆仿佛忆起什么画面来,目色微微一凛,霍简忽而讥笑起来:“玄丙这条老狐狸,还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玄霆略显疑惑:“护法的意思……难道三长老这次真的是被陷害的?” 霍简往祭台上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那是自然,什么偷盗神石亵渎天神,假得可笑!若玄丙真想动什么歪心思,根本不会在自己的地盘上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就像你说的私兵一事,若不是他手下那帮蠢货泄露了风声,根本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玄霆神情变得有些僵硬,霍简转过头来嘲讽地盯着他:“怎么?想不到我这么无耻?根本不在乎事情是不是真的,只要有机可趁,就绝对不会白白浪费……” 玄霆摇摇头,恭声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简护法就不怕被有心人利用了么?” 蓦地,霍离秋的影子一闪而过,霍简皱起眉头:“我不管是不是有人刻意利用,我只知道,我要达成我的目的,除去这帮碍眼的老不死!” 玄霆知道玄镜上位以来一向与四大长老水火不容,表面上风平浪静,可私底下却恨之入骨,霍简这几年也在费尽心力地替玄镜想办法除去他们,只可惜玄甲不涉政事,一心替族人观星卜卦,威望极高,根本无从下手,而玄丙又圆滑狡诈,极擅装模作样,也迟迟找不到什么破绽,玄丁更是胆小如鼠,依附于玄丙,让人束手无策…… 如今玄丙一朝错算,怎可轻易放过? 霍简远远望着玄镜在祭台上与玄丙周旋,只可惜隔得太远什么也听不清,但玄镜迟迟不动手让霍简心中极为不安。 玄霆又想起什么,禀道:“属下觉得此次南郊之战也极为古怪,总觉得是湖岸势力在摆弄什么陷阱,引我们一步步南下,前段时间,他们的人还莫名其妙出现在玄营后方,看上去是突袭,实则打得心不在焉。” 霍简的神思被玄霆的话牵扯回来,他细细考量一番,好似明白了什么:“你还记得武宗玄堂暴毙的武师吗?死状诡异,寻常人都会去猜是什么恶徒蓄意报復,殊不知是因为他们泄露了私兵一事,被玄丙杀人灭口了,想必也正是如此,玄丙生性多疑的毛病才会被有心人利用,待他亲自清空地窖,背后的人便来了个栽赃嫁祸,再对我通风报信,一切自是顺理成章!” 玄霆循着这番话,不觉陷入凝思,忧虑道:“如此看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背后的人城府极深,还望简护法千万要提防。” 霍简冷嘲一声,目光逐渐冷冽起来,脑海里一个身影再度浮现,久久挥之不去,眼下这一切究竟是她一手筹划,还是她在与虎谋皮? “玄霆,拟一张通缉令下去。” 玄霆疑惑地抬起头来,只听霍简一字一顿道:“整个中原悬赏一万两黄金,捉拿武宗叛徒——霍离秋。” 烈日高悬,部众的心弦绷得极紧,大气都不敢出,祭台上陷入僵局。 玄镜瞧着玄丙那张奸邪却变幻莫测的脸,一时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真没想到眼前这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三长老,方才还在嗤笑他復仇的无趣,现在又露出一张怕死的面孔来,人话鬼话都如此颠来倒去,真令人作呕…… “我说的是真的,你也看到了,有人想杀我,不让我将復活的法子说出来!”玄丙字句都咬得极为用力,像是要将什么深藏已久的秘密吐露出来,发自内心地兴奋起来。 第152页 玄镜攥紧拳头,不过这世上之事都是宁可信其有,索性发问道:“什么办法?” 玄丙仿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讨价还价道:“尊主先得答应饶我不死!” 玄镜嘴角微颤,没想到玄丙还是这么一张无耻嘴脸,他俯下身子,极为真诚地看着玄丙道:“那是自然,只要有办法让母亲活过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玄丙一张笑脸很快凝固,道:“尊主,我如何相信你啊?” 只一瞬,玄镜折去他半条手臂,咬牙道:“你还敢得寸进尺?” 祭台上响起惨绝人寰的叫声,部众都极为惊骇,玄丙龇牙:“玄镜你……你……” “还不快说!” “圣陵!雪原圣陵……”玄丙开口的一刻,一枚铜币疾速驰来,嵌入他的后颈,穿喉而过,玄镜敏锐地躲开了这枚带血的暗器。 一片死寂。 部众很快让出一条康庄大道,玄甲步履稳重地朝着祭台而来,祭台上的巫师当即跪了下去,叩首行礼。 玄镜见玄丙话说到一半就被灭了口,怒气涌上眸眼,张开数十道血丝,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玄甲站定台阶之上,转身对部众高声道: “诸位看见了吗?一朝僭越,将永坠无间地狱!三长老犯下的错,难保今后不会有人再犯,若人人皆是管不住自己的恶念,忘记了天神的恩泽,玄氏大业如何前行? 自我玄氏部落受天神指引,摆脱饥寒交迫的雪原生活,已有三十余年了!其间鲜血满满,都是在为今后的天下一统铺平道路,如何能前功尽弃!诸位不必惊慌,却要以此为鑑!” “你……”玄镜所有的怒气都湮没在部众整齐划一的唿喊声中,他倏然间觉得此情此景像极了二十六年前——在偌大的雪岚唿啸的荒地之上,他也正是像现在这样绝望地站在一旁,尽管自己怒火滔天,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玄甲鬼话连篇。 人挡杀人,鬼挡灭鬼,每一个人比起玄氏大业来都无关紧要,这位大长老举手投足间还是同当年一模一样,不容反驳,不容僭越,依旧是一手遮天。 那自己这么多年又做到了什么?除了是族人的希望,自己究竟还算什么? 玄镜双肩急遽抽动,有一瞬,他想什么也不顾,径直冲过去,完成二十六年前他没能完成的事——同归于尽。 当所有的规矩快要冲破桎梏之时,一双手将他按在原地,满是忧虞。 “玄镜,不可!”霍简焦灼地望着他,“玄丙已经死了,剩下的人,我们还可以再等!我们还有机会!” “机会?”玄镜怔然地反覆念叨着这句话,无限失魂,当初他为了成为玄乙座下的护法,等了许多年,为了除去玄木,又等了许多年,好不容易夺回尊主之位,却仍要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报仇雪恨,继续等下去…… “娘……圣陵……”玄镜忽然转身离去,匆匆忙忙,不顾任何劝阻,霍简不甘心地瞪了玄甲一眼,又很快朝着玄镜追了上去。 玄甲将掌中的铜币平摊开来,他微仰着头,遥看天际,眉间沟壑深重。 天神在上,玄氏一路坎坷、罪孽深重,已经回不了头了…… 玄渺渺被宫墙外的森严戒备困了许久,直到人去楼空,她才得以挣脱开来,跌跌撞撞地攀上祭台,看见所有熟悉的面孔都围在此处,面如死灰。 “五哥五嫂?二姨娘?四姐?你们为什么都在这儿?爹呢?”渺渺警惕地问着,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地上那具白布包裹的遗体。 “八妹,你别过来了。”五哥迈出几步将渺渺的视线阻挡开来,心有不忍。 “你们为什么都不回答我!为什么……”眼泪瞬间滑落,渺渺无奈地瘫坐在地上,不敢再往前,更不敢瞧白布一眼。 二姨娘跪在一旁又是抹眼泪又是哀声嘆气,五嫂见了忿忿不平道:“父亲平日安分守己,哪知今日飞来横祸!” 五哥回头瞪了一眼,让她少说几句,四姐也忍不住掉下泪来,道:“眼看着八妹过两天便要嫁人了,这……” 五哥嘆口气:“虎狼相斗,必有胜败,这尊主和简护法是何等手段,我们如何斗得过?我看大家不如跪在这里磕几个头,之后就各干各的去吧。” “五哥!”渺渺颤声唿喊,可眼下父亲众多的妻妾子女只来了这么几个,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那些平日受长老庇护的人,如今根本不敢再与玄丙扯上任何关系,生怕受了牵连,活脱脱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正当长老一族愁云惨澹之时,玄霆领着一队玄兵前来处理玄丙的尸体,渺渺当即冲上前去,玄兵正要阻拦,玄霆却让他们退下。 “玄霆!你为什么要抓我爹?你为什么要帮尊主他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渺渺死死拽住玄霆,言语哽咽。 玄霆没有挣扎,只是尽可能平缓地开口道:“八小姐,世上最难解的有两件事,爱和仇,两者皆是不死不休,三长老不幸与尊主结下了生死大仇,我玄霆不过一介贪生怕死之徒,自然是见风使舵,明哲保身了。” “你骗我……”渺渺无力地松开了手,眼前的人已经与在长老府初见之时大为不同,她终于明白,人心都是信不得的,装模作样才是人最擅长的事。 第153页 “到底是谁陷害我爹的?是谁去给霍简通风报信的!”玄渺渺忽然发问,神色黯然,一双眸眼不再清澈似水,而是蒙上了一层灰翳。 “这个,我不太清楚,只是听闻简护法从武宗玄堂出来之后便下令查楼了。” 那一刻,渺渺往后踉跄了几步,扬起一个苦涩的笑,什么刀山什么火海都好,竟偏偏是武宗玄堂…… 翌日,四长老玄丁被僕人发现自缢于寝屋,只留下一封遗书送往远在东原的次子玄威手中,短短几天内,玄氏两大长老相继而去,中原上下一片震惶。 讣告贴满大街小巷,称四长老因丧兄之痛,悲伤过度而不幸病故,全城上下将大丧一个月。 霍离秋听闻这一桩桩所谓的好消息后,半分也高兴不起来,她一言不发地回到屋里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这里。 “阿离师父?你这是要做什么?”阿心一进屋便瞧见霍离秋的脸色极为难看。 霍离秋严肃地望向阿心:“你也赶快收拾,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阿心突然有些为难,要知道平日她可是唯师父的话不从,此刻她却纠结万分道:“师父,前几天顾大哥还给我在这里找了份差事,我可喜欢了,怎么突然又要走了?而且我还没有收到义父给我寄来的东西呢!” 霍离秋见她满怀欣喜,从未露出如今这般充满希望的模样,不忍道:“算了,你要是不愿意走,便留下吧。” 阿心听出师父的话外之意,忧声道:“师父你不要丢下我啊!现在整个中原都是你和无异的通缉令,你们能上哪儿去呀!” “无异也要走么?”霍离秋一阵诧异,这几日见他与湖岸势力走得极近,还以为他跟阿心一样都被湖岸势力给收买了。 阿心想起无异来便是一肚子火:“那当然了!玄氏两个长老一死,那玄家的八小姐无依无靠的,已经决定要远嫁东原,投奔四长老的次子玄威了!无异当然坐不住了!” “你说什么?”霍离秋微诧,想着无异那孩子心浮气躁,恐怕会惹出什么乱子来,于是抄起行囊便冲出房门,阿心又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霍离秋一出门便撞见了前来寻她的宇文无异,姐弟二人目光相接,好似彼此明白了什么,无异失落道:“阿姐,渺渺她……” “我都知道了。”霍离秋平静地将他的话截断。 宇文无异悻然垂下头去,不甘道:“她一定是出于无奈才这样的……我不能让她嫁过去。” 霍离秋目光逐渐黯沉,她不知要如何对无异开口。 湖岸势力千辛万苦要同她做交易,要拉拢她们姐弟二人,鬼童又亲自将她带去玄丙暗藏私兵的天命玄楼,本以为只是一份见面礼,可霍离秋直到现在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想借这份见面礼将她变作一把供人驱使的利刃…… 别人的通风报信自然比不上她亲自前去,毕竟她与霍简之间还残存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是推波助澜的最佳人选。 前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步步为营,诱使霍简与玄丙两派势力鹬蚌相争,在战场上不惜牺牲己方势力来困住玄霆,又能准确预判到她霍离秋得知私兵一事后,定会选择将此事告知其他更为痛恨玄丙的人,达到一招锁喉的效果,而眼下,她与宇文无异被四处通缉,无处可去,似乎也只能选择留在湖岸势力。 千丝万缕编织出了一张漂亮的网,她还真是小瞧了那位先生的手段。 “走吧,去哪儿也好,去做什么也好,至少都是在走自己的路,总不至于再被有心人给利用……”霍离秋一时惘然。 待姐弟二人走到营地大门,鬼童率着一帮兄弟静候在外,看上去并无敌意,顾全茫然地望着离秋,费解道:“之前还好好的,阿离你怎么又要离开?” 霍离秋心中五味杂陈,想着她与阿全两人在武宗玄堂时还能心无芥蒂地相处,如今却犹隔山海,她摇摇头:“你们不必紧张,我们此番离去只为救人,奈何情况危急,一时来不及同你们辞行罢了。” 顾全将信将疑,而鬼童却含笑未笑地盯着无异,无异知道鬼童心里在想什么,决声道:“放心吧,我会回来的。” 霍离秋没有太在意,只是侧过脸去望向左右为难的阿心,遂对顾全道:“阿全,替我好好照顾阿心,她身体不好,要督促她每天修炼。” 顾全斩钉截铁地点点头,而阿心忽然落下泪来,不舍道:“阿离师父……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离秋没有吭声,而无异却抢着道:“不就去带个人回来嘛,快则三四天,有什么好哭的!” “哼!我又没为你哭,谁关心你回不回来!大猪蹄子!”阿心抹去眼角的泪水,冲着无异白了一眼,无异一时语塞。 众人将姐弟二人送出幻径,离去之际,霍离秋忽而回过身来对鬼童道: “还望鬼童大人替我转告先生,先生高妙,着实令人佩服,只是剑在手中,善恶不过一念之间,但愿先生心中所图能无愧于天地。” “霍姑娘放心,我家先生说了,他平生不过两大夙愿,其一便是,是非恩怨皆付笑谈,正道为正,逍遥自在。” 第154页 “如此甚好。” 98 东去 盛夏之意渐渐消弭,秋意接踵而至,随着东去河一路东去,河流拐入曦城后便蜿蜒南下了——曦城是东原最大的城池,没有改名之前还被唤作墨城,与北原北落城、中原天鸿城和南原凤凰天都齐名。 一切只因如今那位东原霸主嫌弃墨城二字太没有内涵,纯粹只因这里曾有一个将门世家唤作北墨一族,又唯恐众人因过去的名字而对过去念念不忘,故而强行更名。 曦城北部屹立着一座偌大的府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审视一番,其富丽奢华堪比中原的云繁皇宫,不过却更加婉约精緻,承袭了东原一贯的风景如画。 府内的湖心楼正有一台戏班子卖力地展演着,锣鼓齐鸣,众人原本看得如痴如醉,忽然玄威嚎啕大哭起来:“父亲啊父亲!您怎么就这么去了!” 众人赶紧丢掉手中的美酒佳肴,从席上滚落在地,战战兢兢地匍匐着。 玄威攥紧了玄丁的遗书,一时泣不成声,随后又抄起桌上的玉箸狠狠地刺向身旁的管事,愤慨道:“坏人!坏人!都是坏人!” 崔管事被戳了好几个血窟窿,跪在地上连声求饶:“威少爷饶命啊!” 玄威见他老不中用,索性一脚踢开,将盛满佳肴的桌子撞翻在地,杯盘碎得叮噹响,勾栏上演得正精彩的戏也被迫中止,湖心楼陷入死寂。 “我可怜的父亲啊!上吊那得多难受啊!不行!我要去中原和玄镜拼了!” “威少爷不可啊!”一群侍卫涌上前来将玄威拦住,玄威不依不饶,似是非常绝望,哭丧的阵仗也快赶上唿天抢地的地步了。 此时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威少爷,洛当家来了。” 撕心裂肺的哭声戛然而止,玄威抽出一个侍卫的佩剑,没好气道:“去去去,快让洛绍兮滚过来见我!” 洛绍兮没隔多远便听见了玄威在湖心楼大发脾气,他身后一个黑红衣衫打扮,神情冷峻的男子劝阻道:“二爷,别去了,玄威不会放过您的。” 洛绍兮没有理会,径直走去,路过狼狈不堪的宴场,看见所有人都被吓得脸色苍白,倒也没有在意,只恭敬道:“见过威少爷。” “洛绍兮!”玄威眼前一亮,手里一把明晃晃的利剑当即噼了过来,黑红衣衫的男子二话没说便出手护下洛绍兮,不客气地将剑击飞出去,报以更凶煞的目光,玄威吓得后退了几步,嚷道:“你你你想干嘛!” “干九!退下!没规矩!”洛绍兮瞪了他一眼,干九才不甘心地退到门口站着。 玄威松了口气,赶紧爬到洛绍兮跟前,委屈道:“洛二哥!快!快替我去中原杀了玄镜和武宗后人!你想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眼前这般胡闹的场景不知轮迴过多少次了,所以洛绍兮并不意外,只平静道:“威少爷,远水救不了近火。” 玄威眉头一皱,忿忿不平地盘起腿来,似乎没有在听洛绍兮说什么,只道:“你不要钱么?那你要美女么?我这里有好多美女!你随便挑!” “威少爷……您过段时间还要成亲呢!”崔管事捂着肩上的伤口,忍不住提醒道。 洛绍兮也顺着管事的话应和道:“崔管事说得没错,我这次来就是想告诉少爷,那玄八小姐今日便准备乘船东下了,不出十日便能到达曦城,还望威少爷能早做准备。” “十天就来啦?太好了!”玄威忽然兴奋起来,将手里的遗书随意扔在地上,站起身来像是心情大好,“本少爷又有新老婆了!哈哈哈!在座各位人人有赏啊!” 当玄威欣喜的目光触及到干九时,眨眼冰封,对洛绍兮抱怨道:“不行不行,今天干九又欺负我了!洛二哥你必须得管管!” 干九目光如锋,像是下一秒便要持剑来袭,洛绍兮知道他性子倔,无奈道:“总归是我管教不力,还请威少爷责罚到我身上。” “二爷!”干九没想到洛绍兮将罪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一时心急。 “好!好!快!给我打!”玄威大为兴奋,招唿一群侍卫将洛绍兮围在中央狠狠地揍了一顿,干九刚想跑上前来,便听见洛绍兮痛苦道:“不准过来!” “二爷!” 洛绍兮本就只是一介文弱的世家子弟,如今人到中年,更是毫无还手之力,待铺天盖地的拳脚将他打得奄奄一息时,玄威颇为满意,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扔在洛绍兮跟前,乐道:“洛二哥我太喜欢你了!你总有法子让我开心!” 洛绍兮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握紧这枚金锭,露出笑容来:“威少爷过誉了,不知少爷大婚还有没有别的事要准备……” “别的事?”玄威郑重其事地思考起来,倏而灵光一现,“有!替本少爷抓一百个童男童女回来玩!模样越正越好!”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而洛绍兮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颔首道:“好,既是如此,那我就先行离去了……” “去吧!去吧!”玄威很快将视线转回勾栏上,“唉?怎么不唱了?继续唱啊!” 湖心楼眨眼间便恢復了半个时辰前的热闹,人们唯唯诺诺地回到席上继续欢声笑语,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纸遗书被来往的下人无数次地踩在脚下。 第155页 干九扶着遍体鳞伤的洛绍兮步履沉重地走着,看着他强忍痛楚的模样,干九极为不忍:“二爷,您这是做什么?挨打的人应该是我!” “你还说呢!你这个狗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玄威打我自会点到为止,若是换成你,他早就打死你了!”洛绍兮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干九闭口不言,神情极为消沉,洛绍兮不由得嘆了口气:“再说了,这些年也被打了这么多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以前那是二爷还年轻,现在二爷不年轻了,怎么还受得住?” 干九脸色更难看了,洛绍兮不想再辩驳,转移话题道:“对了,东林义军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若是他们再把中原卖过来的奴隶在半路上抢走了,我可又要挨板子了。” 干九眉间凝重,沉声道:“夜少爷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说什么他都不听。” 洛绍兮微怔,眸中落得点点忧伤:“算了,不管了,你替我保护好他便是……” “夜少爷的武功还轮得到我去保护么?我还是看好二爷您吧!” “你!你小子能不能不顶嘴!” …… 东郊码头,迎亲船队已经严阵以待。 玄渺渺一身素白孝服,在簇拥之下缓步走向鲜红的花轿,红白间离,她始终是面无表情,偶尔回头望向这熟悉却陌生的天鸿城,一言不发。 长老府已然萧条,所有场面都不復往日隆重,这场婚事也成了最后的体面。 角落里,无异远远地望着渺渺,已经瞧不见她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余下的尽是绝望,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霍离秋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她一转头便是一张通缉令赫然眼前,离秋回想起那日与霍简在武宗玄堂的谈话,如今看来,他果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威胁…… “阿姐,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霍离秋审视着码头四处森严的戒备,摇摇头:“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无异诧异地回过头来,满是难以置信。 还未等离秋再解释一通,无异已经急不可耐地沖了出去,他知道若是渺渺踏上了婚船,沿水路东去,他在路上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渺渺!”无异追至码头上,玄兵们怔怔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即刻反应过来将他重重包围,任他插翅也难逃。 玄渺渺的脚步停了下来,却迟迟没有转过身来,泪水静静流淌着,殊不知上次见面与今次重逢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我说过要带你走的!我现在来了!”无异在刀剑包裹之下高声唿喊着,无人注意到玄渺渺低微的抽泣声。 霍离秋没料到这小子根本没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脑子一热便沖了出去,眼下局面僵住,她只能暂时按兵不动。 渺渺很快转过身来,表情变得极度漠然,她一步步往回走着,将玄兵们都禀退,独自走到无异跟前,所有人心中都万分焦灼。 无异见她回到他身边,欣然牵起她的手道:“我们走吧!” 渺渺很快挣脱开来,无异微诧,见她似乎有些异样,忧声道:“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宇文无异,我怎么了你难道不知道么?” 渺渺冷言以对,那一瞬,无异的心凉了半截。 99 东郊 渺渺忍住盈眶的泪水,决绝道:“你接受我是想接近长老府,趁机报復我爹……现在又凭什么装得若无其事!” “你都是听谁胡说的!我没有做这些事!”无异一贯受不了冤枉,大声驳斥,后又觉得自己语气太重,收敛了些,“我是想向玄氏报仇,可就算要报仇,我也会堂堂正正地去,谁会在背后耍手段!” 霍离秋目光凝重,像是万箭齐发,对准了她一颗斑驳不堪的心。 渺渺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她怕自己真的冤枉了无异,因为她根本没有退路,父亲冤死的事还高悬在头顶,她必须要有所作为。 “就算不是你,那你阿姐也脱不了干系……”玄渺渺失落地喃喃着。 无异本就对平白无故扣来的罪名忿忿不平,谁知她又突然冤枉起阿姐来了,气道:“这关阿姐什么事!你不要……” “没有冤枉,是我。”霍离秋深思熟虑后还是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玄兵见又一个万两黄金的通缉犯自投罗网,一时兴奋地有些站不稳,渺渺却让他们退得远远的不准放肆。 宇文无异诧异地望向阿姐,满腹疑问还来不及说出口,只听霍离秋将一切都坦白:“私兵的事是我听到的,天命玄楼的事也是我去告诉霍简的,所以你父亲的确算是被我间接害死的。” “阿姐!” “你!”渺渺仅存的一丝希望破灭,她看着霍离秋理所应当的模样,难免又联想到玄霆,一个个都是如此理直气壮…… “不是的,阿姐一定是有苦衷的!” “宇文无异!我讨厌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渺渺见无异还在拼命维护霍离秋,一时情绪失控,扭头便走,而霍离秋却一把拽住了她。 玄兵们见通缉犯对八小姐动手了,纷纷往前迈了一步,警告姐弟二人休要猖狂。 第156页 霍离秋将渺渺强行拽了回来,摁着她的肩严肃道:“你那日在湖岸是怎么对我说的?原来你口中的喜欢这么脆弱的么?” 渺渺哑然,泪水止不住地流。 “我没有任何苦衷,但这些事跟无异有什么关系?你要恨要怨沖我来,不要一时煳涂做出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 霍离秋松开了她,所有的话不管好不好听也都尽力一试了,无异见渺渺泣不成声,埋怨道:“阿姐,你这又是做什么!” 离秋退却几步,感嘆自己为何要插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过自作孽。 “你当初不该在这里救起我……” 无异尚未回过神来时,渺渺已经丢下这句话跑走了,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婚船。 玄兵齐齐涌了上来,无异眼看着前有婚船渐行渐远,后有追兵虎视眈眈,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极为苦恼。 姐弟二人沿着东去河河岸朝郊外逃去,也不知赶了多少路,直到方圆几里之内再无追兵的影子,才停歇下来。 无异坐在青草地上摆弄着野花,目光一刻也离不得阿姐,见她独自靠在岸边一块青石上陷入凝思,终是忍不住站起身前去质问道:“阿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霍离秋目光微微一斜,冷言道:“你这话还真是奇怪,除掉玄丙等同于折了玄氏一半的羽翼,你不好好感激我便算了,还跑来趾高气昂地质问我?” 无异听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便知阿姐又在存心将他疏远开来,不服气道:“我是问阿姐做这些事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你不也有事情没告诉我么?”霍离秋侧过头去,不想过多解释。 无异回想起那日面见先生的事,本以为一声不吭便不会露馅,岂料阿姐早就察觉到了他拙劣演技下藏着的心事。 无异绕着青石走了半圈,让霍离秋能够瞥见他的脸,诚恳道:“阿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阿姐一样事事都拎得清、看得透、想得通!渺渺本就伤心难过了,阿姐你这么激她,她那么笨,肯定会更加误会的!” “你错了,我并没有事事都拎得清、看得透、想得通……”霍离秋抚着粗糙的青石面,只觉无限风霜从掌心侵入。 无异惆怅,不知要如何劝服阿姐,愁得来回踱起步子来,霍离秋皱眉道:“你与其想着如何跟我废话,不如想想如何把八小姐给追回来。” “可她已经乘船东下了,心里早就恨透了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无异黯然神伤,霍离秋当即翻身而起,沖他微怒道:“所以呢?你就不打算去追了么?那你在湖岸大营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是做什么!说着玩玩么?” 无异闷声不吭,霍离秋真觉得自己是太闲了才陪着他胡闹,“宇文无异,你们的喜欢原来都这么廉价?一帆风顺的时候就你侬我侬,身处逆境时便听天由命了?” 霍离秋愤然离去,而无异却站在原地正色道:“那我该怎么做?难道去东原将她硬生生绑回来么?阿姐不是常说人想要的东西太多,很多事情不能兼得么?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带她回来受苦不如让她忘掉过去,去东原过上安逸的生活!” 霍离秋愣住,总觉得此番话极为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回过身来,一时间觉得无异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无异将所有不舍和无奈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以从未有过的成熟模样道:“我总得为自己筹谋筹谋……” 霍离秋一恍神,蓦地吐出一口腥咸,她当即跪在地上,内里有无数灵流乱窜,无异一惊,正想跑上前来,离秋斥声道:“走开!走得越远越好!” “阿姐你怎么了?” “走!” 霍离秋咬紧牙关撑着站了起来,往后踉跄逃去,后背鲜红一片,眸中红光闪烁不止,情绪也开始逐步失控。 “阿姐!”无异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远远地跟了上去,但眼前的霍离秋变得极为骇人,他从未见过阿姐如此模样。 霍离秋没想到这一次血灵裂变来得如此突兀,且更为激烈,她渐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举动,不知不觉中,几滴冰凉从颊上滑落,滴在滚烫的手心。 霍离秋发觉自己正在莫名其妙地淌泪,她伸手拭去,却总是遮掩不住。 ——“炼血之术,剑走偏锋,非万不得已不能修习,修习者除耗损一半阳寿外,血腥煞气还会逐步吞噬人的心性……” ——“有办法克服么?” ——“磨损是无可避免的,唯有停止以血养灵,回归正途……” 霍离秋俯下头来凝视着河水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样,一片惘然。 “阿姐……你你怎么哭了?”无异更加不知所措了,还以为是自己方才太过严厉,伤了阿姐的心。 霍离秋镇静了些,站起身来漠然道:“登上万人之巅总得要付出些代价,别问了,走吧。” 无异一头雾水,愣愣地跟着离秋往回走去,没走几步肚子便饿得发声抗议了,他赶紧捂住,微怯地望着离秋。 离秋方才还觉得他像个大人了,现在这般孩童的神情又立刻将他打回原形,霍离秋无奈地四处张望着,发现了远处的裊裊炊烟,于是与无异一同寻了过去。 第157页 刚到村口,霍离秋愣在原地,村口牌坊上赫然四个大字——东郊渔村。 离秋本想着什么时候能来此拜访故人,殊不知一切竟是误打误撞…… 100 渔梦 渔村就这么怡然自得地倚在东去河畔,是难得的一片清净地。 集市虽比不上大城池的熙熙攘攘,却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热闹,三两成群的孩童在蜿蜒小路上追逐打闹、不与世扰,家家户户都存放着齐整的渔具,邻里间彼此熟络、有说有笑,霍离秋忽而觉得世间也并非总是交织着权欲仇焰,尚有风平浪静之处。 无异钦羡地望着周遭美好,竟忘了腹中空空如也,他曾一直在想,多年以前的北落城是不是也像渔村这般安宁祥和…… 他降生在逃亡路上,十六年来从未踏上过故土,一直都是流浪在外,所以脑子里总有千奇百怪的想像,虽说嬷嬷常常与他提起北原旧事,他也仅限于心驰神往罢了。 当年,玄氏部落强行霸占北落城,他的父皇和母后带着族人拼死逃离北原,一路颠沛流离,苟且度日,时不时还有追兵的穷追勐打,多少亲眷在逃亡途中一个又一个地倒下,直到现在,族中只剩他一人,竟不知天地之大,何以为家? 冷不丁地,无异手里多出一袋热滚滚的鱼丸来,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手忙脚乱道:“嘶……好烫!” 霍离秋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掏出些碎银递给小贩,小贩却热情地摆摆手:“姑娘你们是外乡人吧?这一袋就当送给你们的了!” 无异捏着袋子有些受宠若惊,霍离秋却执意将碎银塞到小贩手中:“那我再买一袋。” 油锅还在噼里啪啦作响,无异站在一旁叉起一个滑弹的丸子扔进嘴里,蓦地神清气爽,很快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待离秋接过第二袋一转身,无异正一脸无辜地望着她。 霍离秋嘆了口气,又将第二袋塞到无异怀里,无异悻然垂下头去,赧然道:“阿姐你不吃一口么?” “我不饿。”霍离秋面带倦色,却佯装若无其事的模样,无异蓦地鼻头一酸,忆起方才阿姐发狂的模样,禁不住埋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六年光景早就将陌路人变成了至亲,可她又能陪在自己身边多久呢? 无异没想到自己今日格外多愁善感,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连患得患失的心思也重了起来,索性张口道:“阿姐,我错了。” “啊?”霍离秋一愣,谁知无异趁机往她嘴里塞了个鱼丸,她差点没呛着,无异见自己笨手笨脚的,下意识躲远了些,省得又挨一顿骂。 霍离秋将鱼丸细细嚼碎了咽下,只觉得这孩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转而对小贩道:“不知小哥可否知道渔民兄弟住在何处?” 小贩先是煳里煳涂地摸摸头,后又想起什么来:“这年头哪儿还有什么渔民兄弟?早就各回各家过日子去咯!” 离秋一时怅然,道谢后心不在焉地离去了,无异赶紧追了上来,却见霍离秋神情落寞,宽慰道:“阿姐不用难过,有缘自会相见的!” 霍离秋摇摇头:“倒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想起当年,江湖上英才济济,雄心壮志者大有人在,如今岁月沉淀,什么浴血奋战、建功立业,倒比不上这一方天地里的自在安乐……” 姐弟二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河畔步道,与渔村渐行渐远,无异思索着离秋这番话,只觉“自在安乐”四字重若千钧:“若是如此,难道就不拼不战了么?” “当然要拼要战,还要战到最后,”离秋侧过脸来决然道,“你现在看到的,不过只是世间一个角落罢了,还有许许多多的水深火热和生不如死,这些都是因为身处云端的那群人,从未真正将民间疾苦放在心上,一切都只为一己私慾罢了。” 无异目光微颤,心虚道:“报仇不也算一己私慾么?” 离秋知道无异心中犹豫,唯恐自己走错了路,索性拍拍他的肩,“怕什么?我刚刚说的不过是些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可道理虽有,却不见得每个人都有足够能力去改变,既然不能直接改变,那便换条路走,初衷庸俗些也没关系,只要结局是好的。” 无异渐渐开悟,斩钉截铁地点点头,将心头的胡思乱想都挥散开来,姐弟二人相视一笑,之前种种不愉快眨眼间便烟消云散了。 “站住!看我鱼跃干坤!哈哈!你不能动了!” “哼!吾乃神将后裔,祖上功绩写上三天三夜都写不完,你那些小伎俩困不住我!” 不知从哪儿窜出一群嬉戏打闹的小孩儿来,绕着姐弟二人打闹起来,学大人的口吻倒是学得有模有样,离秋见他们入戏颇深,可爱至极。 方才那位鱼跃干坤的小孩儿忽然一把抱住无异,嚷道:“小子!你去帮我逮住他,我鱼大统领可以封你做个小统领!” 无异揪住他的小辫子,没好气道:“小子!叫谁小子呢!” 小孩儿拼命将自己的小辫子拽了回来,头仰得极高,傲声道:“你你你别不信!我们东林四鬼说话算话!去吧!” 霍离秋悠哉地站在一旁看笑话,无异勉强转过头来看着那位“神将后裔”,无奈道:“敢问阁下又是何方神圣啊?” 第158页 “吾追随大将军征讨多年,战功显赫,你尊吾一句叶大统领便是了!” 宇文无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索性将四处乱窜的小孩儿都抓到一起,颇有兴致地问道:“那你们俩又是谁?” “我是铜墙铁壁莫老七!” “在下是他们三个的老大!东林四鬼之首!是最厉害的!” “谁说你是老大了!我才是!我才是!” …… 安静不过须臾,这群孩子们又叽叽喳喳地吵翻了天,围着无异追逐起来,渐渐朝渔村而去,半途遇上了一群刚打完渔回来的渔夫。 “爹爹!”那个最闹腾的“鱼大统领”像条活泼的小鱼儿似的窜上了一个渔夫的怀中,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念着什么咒语。 渔夫笑着摸摸他的头,将草帽扣在他头上,道:“你这孩子,又在胡闹了!” 小鱼儿砸吧砸吧嘴,把玩着头上的帽子,对一旁的几个小伙伴得意地吐了吐舌头,众人便这么有说有笑地回村子去了。 霍离秋愣在原地,目光瞬间变得极为柔和,喃喃道:“施茂……” 无异疑惑地看着阿姐,见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却迟迟站定原地,不解道:“阿姐既然认识,为何不上去打个招唿?” “不用了。” 那一瞬,眼中画面仿佛凝成了一幅水墨江山图,青山在侧,流水为伴,山山水水,相亲相爱,仿佛有渔歌四起,大梦一场。 无异感喟,遂与霍离秋一同踏上了回中原的路,可愈是靠近天鸿城,玄兵的搜查愈是紧密,姐弟二人只能暂时歇在河畔一家茶肆里。 “这玄八小姐走了有两三天了吧?真是可怜哟!” “有啥可怜的?她未来的夫婿可是东原霸主!厉害着呢!” “我当然知道玄威厉害了,毕竟他是玄氏唯一一个身为长老亲眷却能爬上护法之位的人,啧啧啧,如何能小瞧?” “不过厉害归厉害,我听我东原的亲戚说,这玄威三十多岁的人了,性情还跟小孩儿似的阴晴不定!无恶不作就算了,娶了好多个老婆都给弄死了!” …… “嘭!” 宇文无异脸色极为难看,一拳落下,茶桌断成两半,吓得茶肆众人都闭上了嘴,他起身愤然离去,霍离秋赶紧留下些银子作为赔偿,急忙沖无异追了上去。 “无异!宇文无异!” 霍离秋蹬地而起,一个翻身挡在无异跟前,一拳挥了过去试图让他清醒些。 无异无可奈何,双眼泛红,似有钻心之痛:“阿姐你拦不住我的……” 霍离秋知道无异原本盼着渺渺嫁过去能过上好日子,殊不知玄威的流言传至此处,不得不教人捏一把汗,她远远瞧见天鸿城的轮廓,朦朦胧胧,深知进退两难。 “她走水路,再过七八天就到了,我们要想尽快赶过去,也必须走水路。” 霍离秋没有阻拦,只是拽着无异朝河畔而去,很快找来一艘小船,一路顺水东下,将所有念头从“回中原”变为了“去东原”,也暂时放下“报仇”,一心“救人”。 无异坐在船尾默不作声,霍离秋站在船头忧心忡忡地望着他,随后又将目光投向东边云雾裊绕下深不可测的东原,前路未卜,也不知走这一趟究竟值不值得? 101 信徒 暮色垂垂,苍鹰盘旋北去,霍简站在城墙之上举目远眺,却丝毫寻不见玄镜的踪影,一句嘱託也没有,堂堂尊主大人就这么不告而别,撂下的事已然堆积成山。 霍简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决绝地转过头去,竟看见玄甲在楼梯处神秘地注视着他,他迎了上去,目光狡黠道:“大长老今日好闲情啊,有空到城楼上散步?不怕我替你编出一个长老不幸坠亡的故事来么?” “你不想知道老夫为何不拦着玄镜北上吗?”玄甲仍是那张板正不阿的面孔,亦是对霍简的威胁不惊不惧。 霍简知道玄镜宁可错上千万次也不愿放过一次对的机会,玄丙既拼死说出了圣陵一事,玄镜自然不会放任不管,想至此处,霍简冷然发笑:“我不想知道。” 待霍简萧然走出几步,玄甲转过身来振振有词道:“天下武学一宗以抵之,世世代代坚守正道,盛世避隐,逢乱必出,只可惜到了简护法这一代,慾念甚重,必将自取灭亡!” 霍简勐然回身,一记重拳搁置在玄甲额前,他望着眼前这位理直气壮的大长老,苍朽的脸上沟壑万千,分明被岁月折磨了许久,却偏偏要学着去折磨别人。 霍简放下拳头,仿佛看穿了什么,道:“早就听闻大长老能言善辩,最擅长乱人心智,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不过还请长老听清楚了,纵使玄镜不在宫中,你也休想掀起什么波澜来!” 玄甲眸眼微虚,手指拈起一枚铜币,陡然抛出的一刻,一道耀眼的光芒当即散了出来,霍简下意识伸手挡住强光。待光芒消逝,二人已经进入了一个古怪的阵法之中,周遭风景扭曲,霍简四处游走,却只能触到玻璃似的灵壁。 “你想干什么!”霍简怒斥,这阵法重重幽闭,着实令人不爽。 玄甲蓦地跪在地上,双手于胸前交叉,闭目凝神,嘴中念念有词,登时,阵法中的灵力在半空中铺就了一条璀璨星河,霍简讶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好似高高在上的夜空瞬间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第159页 星罗棋布,皆有自己的命格,此后岁岁年年忠于命格,反覆流转。 霍简在神思缥缈中望见了一些残损的画面,天地间裂开一道口子,三方势力齐聚在缝隙处,浴血厮杀,随后又转到极北荒漠,成百上千的奴隶遍体鳞伤,却被无情地鞭策着一路前行,紧接着是一位身着素白风袍的女子登上祭坛,回望千百信徒,目光沉凛…… “这是?”霍简循着幻象缓步而前。 “玄氏部落第七十任圣女,玄姬。”玄甲跪坐在原地,像是忆起了什么极为久远的事情,余光瞥见圣女在幻象中的一举一动,眉头微皱。 接踵而来的是一场大火将这些七零八落的画面全部烧毁,霍简后退了几步,很快,火光潋滟中有一幅风雪江山图愈发清晰地呈现于眼前,霍简哑然。 画中一切与他的梦境别无二致,画中之人携着永世孤独的寂寥,岿然不动…… 玄甲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审视着这幅画:“这是部落世代相传的圣物,画仙捲轴,传闻是百年前,天神身边的司命星君到人间游歷时所绘。” “这跟武宗有什么关系?为何会出现在霍家人的梦中?”霍简急切地发声质问,他几乎快以为眼前一切皆是一场梦,唯恐醒来他还在不归山上。 “覆灭与重生,乃是此画意蕴所在,你们武宗人皆不信天神存在,可个个都是最虔诚的天神信徒,你们所谓的家族使命,不过都是绕着这幅画来来去去罢了。” “不可能!”霍简下意识捂着颈上的家族玉佩,声音微颤。 “老夫此番前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简护法明白,我们才是同道中人,简护法要的是天下太平、武宗復兴,而玄镜从头到尾不过只是一个被报仇沖昏了头脑的人,整个天下于他而言,根本就无关紧要,他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的母亲罢了。” 霍简攥紧拳头,对玄甲的话无比抗拒,玄甲却不依不饶:“老夫不阻拦玄镜是因为他去了圣陵之后,你今日所见的一切,他也会知晓,那时候,他就会丧失对你的信任,变得更加乖戾嚣张,更加冷血无情!” “等等。”霍简在这番像模像样的蛊惑之中忽然寻见了一丝漏洞,这风雪江山图的存在玄镜分明是知道的,何况他对玄镜早就言明了相互利用的关系,何来丧失信任一说? 阵法消逝,二人回到了城楼之上,秋风渐起,送来丝丝凉意。 霍简忍不住笑了起来:“大长老,你错了,你以为用什么天神之说就能拉拢我?这么多年你借着天□□义骗了多少人?你还妄想天下人都跟你一样,整天对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卑躬屈膝么?不要以为玄氏能走到今天是什么天神指引,若没有玄镜,你根本连锁春关都出不去!” “老夫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玄氏大业!” “那又怎样?我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武宗大业!大家都是为了一己私心,分什么高低贵贱!阻我者,无论是谁,决不轻饶!倘若玄镜真的如你所说,我自会亲手解决他,不用长老费心了!” “简护法就没有想过自己跟错了人走错了路么!” “就算错了,一错到底,我也问心无愧!” …… 萧瑟之意很快席捲了整个中原,霍简称玄镜闭关修炼,他一人独揽大权,更不计前嫌地重用玄霆,一心一意收拾着两位长老背后的顽固势力,玄氏渐渐沦为外族人把控,族人们对此颇有微辞,而宇文皇族的现身也让众人坐立难安——抢了别人的东西,名不正,言不顺,总有一日会还回去的。 东原素以秀丽精緻的如画风景而闻名遐迩,曦城西面有一片茂密的山林,唤作东林,而东林以西便是东原的城关,要想进入曦城,必先通过城关的审查。 霍离秋深知自己和无异是玄氏悬赏的重犯,虽说东原与中原相隔较远,消息比较滞后,但也不能存着侥倖心理,公然大摇大摆地过关,正为难时,无异拽着她的衣袖,冲着不远处的一群人道:“阿姐!机会来了!” 霍离秋远远一瞧,玄兵正押送着一群奴隶朝着城关而去,男女老少,鱼龙混杂,的确是混入曦城的好机会,可转念一想,自中原被玄氏把控,过去往来于北原与东原之间的奴隶贩卖也顺势蔓延到了中原——将人当做牲畜一般卖来卖去,供权贵践踏驱使,实在令人不齿。 无异紧盯着押送奴隶的队伍,暗中将自己腰上的匕首藏进了袖口,眼神杀气十足,霍离秋见他如此阵仗,疑声道:“你想干嘛?” “父皇曾经告诉过我,很早之前,北原就有将罪奴驱使到极北荒漠任其自生自灭的惩罚,宇文先祖一统北原之后便废除了这个陋习,现在又让我遇上了这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事,当然要管管了!” 离秋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嘴角微扬,顺手将一地泥灰覆在了他脸上。 102 分散 城关,守卫不耐烦地拽着一个个过往路人,放行后又胡乱地在纸上划着名。 姐弟两人趁着押送队伍在河边歇息的时候,扮得灰头土脸地混了进去,蜷缩在人堆里,学着他们垂头丧气的模样。 很快,长鞭加身,奴隶们又被迫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着,霍离秋见队伍末尾还有两架被粗布盖着的囚车,两旁的玄兵总是一脸嫌弃,不愿靠近。 第160页 无异恰好也瞧见了,于是装疯卖傻地朝身旁面黄肌瘦的男人靠了过去:“诶,大哥,这车里装的什么呀?” 男子不乐意地往边上挪了挪,像是沾了什么晦气,嘘声道:“这人被压榨久了,难免会疯几个,一旦疯起来那可不得了,自然是要关在囚车里了!你少多管闲事!” 无异讪笑,冷不丁挨了一鞭子,背上当即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不要交头接耳!一路上没打够是不是!”玄兵不客气地将鞭子在无异面前晃悠一圈,露出一对凶煞的眼神。 无异故作委屈地退了几步,心里想的却是幸好这些玄兵眼瞎,没发现他是半路混进来的,禁不住松了一口气。 霍离秋在一旁瞧着他,只嘆这孩子越发胡来,偶尔回头瞥见那两架密不透风的囚车,只觉心口压上了一块巨石。 这些奴隶曾是在角落里为了生计不得不摸爬滚打的人,被苛待驱逐的杂役伙夫、负债纍纍的赌徒、无处容身的风尘女子,抑或被鬼迷心窍的亲人卖出去的老人孩子…… 不仅要千里迢迢来到东原任人欺凌,若是不小心疯了,还得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锁在囚车里。 果不其然,队伍在城关顺利通过了,守卫还与押解的玄兵颇为熟稔地聊上几句。 “待会儿过东林的时候可得小心了,遇上那帮无赖就赶紧逃命去,尤其是要记住那帮人的模样,然后向威少爷告状去!” “这……可奴隶又丢了怎么办?岂不是横竖都是死?” “你是不知道,那帮人来去无踪,没人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老巢在哪儿,记得的人都被灭了口,所以洛二爷才迟迟逮不住他们,都被威少爷骂过好几次了!” …… 队伍真正进入东原,眼前率先映入一大片山林,秋风拂过,黄绿交错,别有一番意境,可玄兵们都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 霍离秋警惕地凑到无异身边,眼神四处打量,低声道:“待会儿往后看不见城关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了。” 无异若有所思,刚想说什么,玄兵忽然将奴隶拦了下来,硬是将男女分开,在岔路处踏上左右两条路。 左路要穿过一条深邃蜿蜒的林间小道,本是进城的最优选择,可玄兵只敢押着胆小累赘的女奴前去,剩下的男奴和囚车便拐入了右路,右路是宽阔的河畔官道,虽有些绕远路,可毕竟路面敞亮,玄兵心里有底。 无异见阿姐被拽入另一条阴森小路,心头一紧,却对上了霍离秋若无其事的眼神,她甚至还反过来警告自己…… 无异目光微沉,而女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丛林掩映之中,他只能振作起来,沿河岸缓步前行,直到城关彻底湮没在身后的林雾中,他逐渐提起力劲来。 忽然,河中炸开一道莫名的水花,玄兵们被铺天盖地的冷雨浇得猝不及防。 “什么人!”玄兵头子拔剑相向。 无异趁此机会挣脱手上本就缠得假模假样的绳索,一个腾空翻身跃到玄兵跟前打了起来,玄兵头子惊唿:“臭小子活腻了吧!给我摁住他!” “喂喂,你眼瞎吗?看不见你鱼爷爷还在这里吗?” 玄兵头子转身一瞧,脸色惊变,宛若大祸来临,结巴道:“鱼……鱼……不可能!你们怎么在这条路上!” 鱼阿一把拽住他的耳朵,将他往地上一蹭,傲声道:“听好了,你爷爷叫鱼阿,不是鱼啊,也不是你口中的鱼不可能!是你家少爷常吃的阿胶的阿!给老子记住咯!” 眨眼间,河中涌出许多布衣刺客来,将押送队伍重重包围,玄兵们挥剑相迎,无异分不清是敌是友,一时进退两难。 玄兵头子很快昏死过去,鱼阿没好气地将他丢在一边,转而对无异吼道:“那个小兄弟,替我把大伙儿保护好了!” 未等无异反应过来,两方已然陷入激战,刀剑声不绝于耳,无异赶紧让众人躲到边上树荫底下,他持剑迎击玄兵,加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混战。 玄兵借着手里的精良兵器撑了许久,鱼阿见兄弟们不占上风,二话没说从包围圈里抽身出去解围,岂料地上昏死的玄兵头子立即翻身而起,朝着曦城的方向疯狂逃窜,而玄兵也当即兵分两路,一路留下阻截,另一路则跟着头目迅速逃走。 “哟呵!这帮狗崽子学聪明了啊!”鱼阿又被一众玄兵困在原地,便懒得追上去了。 无异见了心里焦灼,想起城关守卫与玄兵头子的对话,若是让玄兵记住了他们的脸回去禀报玄威,则后果不堪设想,可这帮人竟然完全不慌不忙,还打算规规矩矩地将手上这帮玄兵解决了。 “我去追!”无异将手里的剑塞给一个老人家,转身使出不俗的轻功朝着逃窜的玄兵追了过去。 鱼阿一边应付着玄兵不要命的打法,一边对无异的身手眼前一亮,贊道:“诶,小兄弟挺行的呀!” “统领,就让这小子去追那帮玄狗会不会有危险啊?” 鱼阿反覆确认了他们逃窜的那条路,嘴角一勾,表情滑稽道:“你想多了,有危险的是那帮狗崽子。” 秋风再起,落叶簌簌而下,无异眼看就要追上他们,可那玄兵头子偷摸扔出几枚暗器,无异猝不及防,一时错愕地望着自己被暗器划破的肩膀,一阵酥麻感流遍全身,他还天真地以为玄氏只有刺客宗才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实在失策! 第161页 “臭小子,劝你不要不识好歹……”玄兵头子见无异吓傻了,刚一得意,一个“歹”字还没说圆润了,忽而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他狼狈地抬头一瞧,只见一个素衣男子波澜不惊地守在道路中央,目光冷冽,还携着三分戏嚯地蔑视着他。 无异远远瞧见,不知不觉愣在原地,只觉来者气场贯天,让人移不开眼。 “等你们很久了。” 素衣男子嘴角微挑,转眼便是三两影步挪到玄兵头子眼前,一刀落下,刚要喷涌而出的血又被三两个拽来的玄兵堵在身上。 眨眼间,拳风扫落叶,林间窜出几只飞鹭,鸣声悠远之下,快刀斩乱麻,天地间好似扬起一片肃杀秋雨,灵风唿啸,招招致命,很快将一众玄兵撂倒在地。 无异瞧着这炉火纯青的功力,一时忘神,刚想踉踉跄跄地凑上前去,半路又脱力地跪了下去,素衣男子很快迎上前来将他扶住,关切道:“没事吧?” 无异赶紧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一边摇头一边欲言又止,只见眼前的男子眉眼刚毅冷峻,目光寒沉,这般闲人勿近的气势,简直跟阿姐如出一辙。 “多……多谢前辈。” 无异悻然道谢,话音未落,鱼阿带着两三个兄弟追了上来,走近一瞧,玄兵们已经被叠上了罗汉,欣然道:“少主就是少主,杀起人来还是这么不留情面!” 素衣男子毫不动容,转而看向有些恍惚的无异,疑声道:“你确定你没事吗?” 无异正手足无措,鱼阿这一回生二回熟的性子立马就将无异当做兄弟似的搂住,笑道:“小子,看懵了吧?咱少主是不是特别厉害!武功哌哌叫的那种!” “鱼四叔,武功并不会哌哌叫。”素衣男子一脸无奈。 鱼阿却满不在乎,一心瞧着这个愣头小子,无异忍不住多瞧了素衣男子几眼,嘟哝道:“前辈的确很厉害,但比起我阿姐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103 信任 “你阿姐?”鱼阿眉眼弯成了皱巴巴的弦月,正要调侃眼前的素衣男子在小孩儿眼中还比不上自家姐姐时,无异倏然想起了另一头的霍离秋,愁道:“坏了,差点忘了……” 谁知无异刚迈开一条腿,素衣男子一掌摁住他的肩膀,不客气道:“想走?” 无异愕然,一时无法动弹,勐然间明白自己也是见过他们真容的人,多半也被当做什么来路不明的小人,若不解释一番,恐怕就要被灭口了…… 可他总不能回头告诉别人,他就是玄氏悬赏的重犯,是宇文皇族后裔吧? 这群人今日这轻车熟路的模样,铁定在东林混迹很久了,连玄威都拿他们没辙,他现在势单力薄的,又遇上了高手,无异愁得眼神都飘忽起来。 鱼阿伸出手来把住素衣男子的胳膊,好似忆起自己的长辈身份,劝声道:“阿夜,这孩子没有坏心眼。” 素衣男子眉头紧蹙,又添了几分力道,无异肩膀微微发颤,只听男子决然道:“并不是看上去没有坏心眼就真的没有。” 他的眸眼黯淡无光,仿若洞穿了如山如海的记忆,想起什么不该想起的事,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变得意味深长。 鱼阿有些语塞,此事的确事关重大,若是放任这陌生少年离开,一旦出了岔子,殃及的便是所有兄弟姐妹。 无异听得二人快要达成共识,慌忙道:“我初来乍到,根本就不认识前辈你们,哪儿来的坏心眼!” 鱼阿挠挠头,似是非常为难,毕竟方才这一遭,他倒是有些欣赏这个直来直去的孩子,只可惜身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们不得不小心为上。 “少主,这孩子也是中原卖过来的奴隶,之前咱们救了这么多人,何必只为难他?”一个兄弟躲在鱼阿身后振振有词,鱼阿觉得颇有道理,拼命点头应和。 素衣男子心有不甘,却还是松开了手,他也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眼下尘埃落定,他不想再多逗留,兀自转身离去。 无异望着前辈略显落寞的背影,不知哪条脉上的热血又翻腾起来,鼓起勇气追上前去,正色道:“等一下!我的确骗了你们,我不是什么奴隶,但我从中原来只为救人,与玄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更不会出卖任何人!请前辈相信我!” 素衣男子蓦地回头望着他,神情复杂,身后的鱼阿倒是更喜欢这实诚孩子了,赶紧熘上来打圆场道:“相信!当然相信了!是吧少主?” 鱼阿还特地将最后的二字称唿拖长了些,使劲递眼色过去,素衣男子受不住这般软磨,妥协道:“总之,你若是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了,就别怪我们……” 无异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瞬间觉得肩膀涌上的刺痛感更足了,素衣男子瞧他面色难堪,当即拽过他的胳膊仔细一瞧,原是受了暗器之伤,又被他狠狠捏了一把,现在已然红肿起来。 “怎么不早说你肩上有伤?”素衣男子有些埋怨,想着暗器细小锋利,伤口微浅,他一时不察,这才使伤上加伤。 林间掀起阵阵凉风,吹动花叶交缠作响,虽有情致,却让人不寒而慄。 是非之地总是不能久留。 无异惦记着霍离秋,不肯随鱼阿等人回去疗伤,素衣男子只好将河畔奴隶的事让给鱼四叔处理,他留下来为无异当场包扎。 第162页 无异见前辈习以为常地从怀中掏出一盘药膏来,为他悉心涂抹,随后又扯下一截衣料将伤口包住,一来一去,无异有些感怀,斗胆道:“前辈……我要怎么称唿你啊?” 素衣男子一边给他肩上打了个结,一边冷言道:“你都不报上自己的名字,还想让我告诉你?” 无异悻然一笑:“阿姐说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所以我才……” “你阿姐说得没错”,素衣男子起身正欲离去,“何况姓名这种身外之物,知不知道无所谓。” 无异连忙挥动另一条胳膊,对前辈高唿道:“少主大哥,谢谢你!” 这小子…… 这称唿虽是奇奇怪怪还有些难为情,不过倒是颇为别致,素衣男子眉锋微挑,也没有任何回应,径直远去。 无异捂着肩膀,悠哉地沿着河畔往曦城而去,一路上都惦记着这两位萍水相逢的前辈,只盼什么时候再相见…… 岂料一个石子飞来从鼻樑上方擦过,无异当即回过神来,只见霍离秋横眉冷眼地站在前方望着他。 “阿姐?太好了,你没事……” 霍离秋目光沉冷,无异识相地安静下来,指着自己受伤的肩膀恳声道:“方才遇上一群人将奴隶都救走了,我之前不小心擦破点皮,没想到他们人特别好,还替我上了药……” “宇文无异,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霍离秋瞥见他的肩膀,脸色愈发难看。 无异垂下手来,不再解释什么:“我知道,阿姐说过不要轻信别人,可今日若没有信任二字,我早就被杀人灭口了!” “这么快就被东林四鬼收买了?你还真是便宜。”霍离秋冷嘲一声,当即转身踏上了曦城的主街。 无异听得“东林四鬼”四个字眼前一亮,饶有兴致地跟了上去,得知霍离秋在林间救女奴的时候顺带揪住一个胆小怕事的玄兵逼问了许多关于东原的事。 原来东原也并非风平浪静之地,玄威在此兴风作浪久了,难免会招来仇恨,每每有财物或奴隶押送过东林,总会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给抢了去。 东林之大,前山后山将东原一角占得满满当当,散落小镇无数,加上这群人来无影去无踪,玄威已经命洛绍兮清剿多次,却总是无功而返。 这群匪不像匪盗不似盗的“义士”有四个当家人,被民间称作“东林四鬼”,传闻都是二十年前反玄大战里活下来的将领,威望甚高,百姓虽然明面上降服于玄氏,可背地里对四人多有庇护,玄威屡屡受挫,只能将气都撒在洛神山庄的当家人洛绍兮身上…… 无异忆起在东郊渔村的几个孩童嬉戏打闹的样子,还以为他们是童言无忌、天真可爱,竟不知他们口中的“东林四鬼”大有来头,一时振奋,暗自盘算着什么。 姐弟二人在城中随意找了间客栈住下,没想到的是,此时的曦城早已处处张灯结彩,因为玄府将会在东原未来的女主人三个月服丧结束后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整座曦城提前陷入了欢喜之中。 奴隶遣散之后,剩下的两架囚车让鱼阿愁得焦头烂额,只能暂时带回去,与其他人商量一番。 越过东去河,绕过无数条凌乱交错的羊肠小道,一座生机盎然的小镇跃于眼前。 鱼阿将囚车的绸布揭开,只见里面蜷缩着一群惊慌失措的女子,衣衫褴褛、遍体鳞伤,鱼阿吓得背过身去,叫道:“孩儿他娘!你你你快出来!” 鱼大嫂从炊房里赶了出来,手里还揽着一筐新鲜蔬菜,她匆忙一瞧——两囚车的疯女人,鱼大嫂将菜篮扔在一边,没好气道:“你干什么去了?” 鱼大嫂嗓音嘹亮,街坊四邻都窜了过来,一众兄弟望着囚车惊嘆不已。 “这次怎么有两车?” “玄威的口味越来越变态了,这些小姑娘真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这些女人以前也都是混风尘的,勾搭的人难道就少了吗?” …… 院子里吵成一片,忽然里屋的门被缓缓推开,众人即刻安静下来,屋内走出一个衣装整洁的中年男子,髮饰、腰带、配饰与佩剑都极为讲究,眉头皱得快连成一条线。 鱼阿像是逮住了救星,嚷嚷道:“叶承泰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这该怎么办!” 叶承泰漠然,只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鱼阿知道没法指望这块又臭又硬的老石头,心里咒骂了几百遍。 鱼大嫂拿来一些旧衣裳,将囚车打开,小心翼翼地给姑娘们披上,满是心疼。 “鱼大嫂你小心啊,这些人都是疯子!”一个兄弟忍不住提醒几句。 可不说还好,一说就容易出问题,鱼大嫂刚刚走到第二个囚车,一个女子便站起身来将门撞开,像是疯病大发。 鱼阿赶紧将妻子扶住,招唿着兄弟将这姑娘逮住,那疯女子大唿小叫着,一头撞上了刚从门外回来的素衣男子。 “正好,少主快拦住她!” “少主小心,这女人疯病犯了!” 素衣男子反应迅速,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岂料女子仰起头来与男子目光对视的一刻,两人皆是愣在原地。 第163页 “慕桐……?!” 慕桐望着眼前的男子,脸色煞白,瞳孔微张,惊惶道:“鬼……鬼啊!” 楚是夜又拽住她另一只手腕,将她推在囚车边上,忍住怒气道:“亏你还记得我啊?你为何会在这儿!” 104 尘封 慕桐拼命摇着头,眼神飘忽不定,挣扎道:“别过来……别过来……” 她面无血色,嘴唇干裂,浑身上下更是破烂不堪,丝毫不復当年在慕府时的机灵神气,楚是夜气不过,却还是松开了她,任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靠在车轮边瑟瑟发抖。 楚是夜俯下身子望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他还记得六年前见她的最后一眼,一场暴风骤雨肆虐全城,她嚣张跋扈地站在屋檐下,赏心悦目地看着一只蝼蚁被杀伐践踏,从此永远地消失……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楚是夜勉强缓和了语气,而慕桐却更加恐惧,将手脚都缩在怀中,好似要往囚车底下钻去,嘴里喃喃道:“少爷……少爷……” 楚是夜确信她已是神志不清,可只言片语仍旧在他心里搅翻了天,他不肯放弃,再度追问道:“慕子凉怎么了?” 一字一句好似亲手将她肉做的的心一寸寸撕开,她想要逃离此处,眼泪顷刻间布满全脸,歇斯底里道:“少爷没有死!他不会死的!都是你!我要杀了你!……” 骤然间,慕桐昏厥在地,背后的叶承泰平静地擦了擦手,让鱼大嫂将小姑娘带下去好好照顾,一旁围观的人也积极掺和进来,帮忙安顿好囚车里的可怜姑娘们,楚是夜心中生疑,守在原地不肯离去。 “阿夜,今天忙完了就好好休息吧。”叶承泰试图打消楚是夜心头的杂念,可越是如此极力遮掩,越是欲盖弥彰,楚是夜隐隐不安。 “慕家出什么事了?”楚是夜拦住叶承泰回屋的路,目光一刻也放松不下来。 鱼阿听楚是夜这么一问,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瞄了眼叶承泰的神情,快步上前乐呵道:“搞什么?今天救了这么多人,不笑嘻嘻的怎么还丧着个脸?” 楚是夜不依不饶,可叶承泰只是扯过他的胳膊,撩起衣袖来让他好好瞧瞧自己手上斑驳交错的伤痕,嘆口气道:“你受过的伤都忘了么?当初一条命都差点没了,怎么还念着过去的事?” 楚是夜挣脱开来,将衣袖平缓放下,既然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也没必要白费口舌,索性转身离去,留下鱼阿在背后怎么唤也唤不回来。 鱼阿气得直跺脚,对叶承泰不满道:“叶老二你发什么疯?什么事不提偏偏提这个!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 叶承泰只是紧紧攥住腰间的佩剑,目光绵长,幽幽道:“当初没能护下大将军,吾已经后悔了整整二十年,今日便绝不会让少主再受到任何伤害……” “叶承泰你有病吧,做人开心一点不好吗?你要阿夜跟你一样天天摆着张冰块脸么?”鱼阿真想一棒子敲醒眼前这个老煳涂,可叶承泰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对牛弹琴。” “什么?你再说一遍?你给我回来!不要仗着你们北墨是将门世家就敢眼睛长脑袋上了!餵!叶承泰你有没有听我在讲话……” …… 玄府又是一片阴云笼罩,玄威听闻奴隶再度被劫,差点没背过气去,赶紧差人将洛绍兮抓了过来,质问道:“洛绍兮你干什么吃的!不是说这次保证没问题吗!” 洛绍兮见玄威扬起手中的长鞭,气势汹汹,只能勉强挤出个平静的笑容,安抚道:“威少爷莫要着急,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玄威听得“计划”二字神神秘秘,一时压制住怒火,将鞭子狠狠摔在洛绍兮身上,扭头坐下,翘起高高的二郎腿,洛绍兮赶紧跪了过去,谄媚道:“这几次先让东林那帮人尝尝甜头,下一次,我们就可以声东击西,杀他个措手不及!” 玄威循着洛绍兮的话浮想联翩,笑容渐渐扭曲起来,又惊又喜地拍了拍洛绍兮的脸,激动道:“洛二哥就是洛二哥!不愧是那个什么……老奸巨猾!既是如此,那我等你的好消息哦!要是再失败了,你就给我去死吧——” 玄威的笑容戛然而止,转而捏住洛绍兮的脸皮,目光阴鸷,众人都屏住了唿吸。 崔管事一向会察言观色,赶紧递上一串新鲜葡萄,满脸堆笑道:“哟,威少爷生什么气呀,这少夫人还在阁楼那儿等您呢!” 玄威如梦初醒,麻熘儿地将洛绍兮一脚踢开,兴致盎然地往吟香阁去了,身后一群奴僕急匆匆跟上,崔管事也只能将果盘一併带上。 干九在玄府外左等右等,又等到一个狼狈不堪的二爷,气得无话可说,洛绍兮拍了拍身上的灰,没好气道:“我还没生气呢,你倒给我甩脸色!” “二爷,您哪回前来不是被玄威教训一顿?这次还不让我一同随行,您真是太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 “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洛绍兮不想理会干九这狗脾气,赶紧挥挥手让他滚蛋,谁知干九真就愤然离去了,洛绍兮一愣神,总不能又将他劝回来,无奈之下,只好一个人落寞地回府去了。 第164页 干九闷闷不乐地胡乱逛着,想起玄威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就满是嫌恶,不知不觉走到了城郊,迎面遇上一个同样闷闷不乐的人。 干九微愣,赶紧走上前去作了个揖:“干九见过夜少爷……” 话还没说完,楚是夜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冷漠至极,丝毫没有理会,余光更是杀气腾腾,脸上清楚明白地写着“不要惹我”四个字,可干九还是恭敬地把话说完,随后默默地跟在楚是夜身后。 楚是夜原本对曦城极为抗拒,平日几乎不曾前往,因为每当他看见城里繁花似锦的一切,总是忍不住回想起与它极为相似的天鸿城,一想起天鸿城,过往种种便如潮水般涌来,除了痛,还是痛。 可自从他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便将心思就此尘封,终日待在东林深处,几乎快与世隔绝,今日误打误撞遇上慕桐,他一朝清醒,不想再自欺欺人,只好来曦城探探消息。 “不要以为你当初救了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来管我。”楚是夜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身后毕恭毕敬的干九,气不打一处来。 干九默不作声,他苦寻少爷整整十四年,好不容易在天鸿城遇上了,却偏偏来迟一步,眼看着少爷倒在血泊之中,气息全无…… 差一点,他便无法向二爷交代,就此抱憾一生。 楚是夜见他一声不吭就算了,还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死活要跟着自己,妥协道:“好,你要跟着是吧?那你千万别跟丢了!” 楚是夜瞄了一眼曦城的街巷,立马心中有数地迈开步子,干九倒是面不改色地跟了上去,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世家护卫,任楚是夜如何胡乱穿行,他都粘得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怎么甩也甩不掉。 楚是夜干脆利落地去到花楼底下,指着楼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道:“你们洛神山庄不是一贯信奉无关风月、无关黑白吗?逛花楼可是你们这群自命清高的世家子弟的大忌讳,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跟着我进去!” 干九听着姑娘们的娇言软语不为所动,一本正经道:“夜少爷既敢进去,干九自然也敢,再说了,夜少爷都这把岁数了,有这个需求很正常,干九不会拦着的。” “你、你!……”楚是夜哑口无言,盛怒之下,一个酒壶冷不丁地抛了过来,楚是夜下意识侧身躲开,只见酒壶砸在地上碎得一塌煳涂。 干九的脸色当即垮到万丈深渊里去了,未等楚是夜弄清楚怎么回事,干九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一群挑事的小混混撂翻在地,众人认出他是洛神山庄的人,吓得四处逃窜。 “是你?”楚是夜认出了眼前这个被小混混砸了酒壶的少年。 宇文无异今日本是趁着阿姐在客栈闭关养伤,偷偷熘出来打探渺渺的消息,顺带听闻东原的米酒遐迩闻名,便想买两壶回去尝尝,没想到人生地不熟的,被这里的地头蛇给盯上了,如今又无辜被救,他一眼瞧见了楚是夜,惊喜道:“少主大哥?” 105 态度 干九向来都对楚是夜身边的人清楚万分,绝没有他不认识的,眼下突然冒出一个小兄弟,他唯恐是什么居心叵测的人,刚想质问几句,楚是夜当即揽过无异,兴高采烈道:“你来得正好!走!跟我进去玩玩!” 楚是夜轻蔑而得意的目光还特地在干九面前晃荡了好几圈,干九暗暗咬牙,愣是挤出个微笑,冲着花楼门口大大方方地作了个“请”的姿势。 无异还没来得及对地上碎得面目全非的米酒表示惋惜,刚一恍神的工夫,便被楚是夜拽进了香气扑鼻的花楼,来来往往的奼紫嫣红吓得他赶紧捂上眼睛:“大、大哥,你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楚是夜只是笑意盎然地瞄了一眼干九,理直气壮道:“当然是来这里玩啊,这里好看的姑娘可多了!我们这些俗人,比不得有些世家子弟,就喜欢来这种地方!” “俗人”和“世家子弟”被阴阳怪气的语调拖得极长,干九额上的青筋微微冒起,一双无处安放的手只能握在佩剑之上,楚是夜见他快绷不住了,暗自欣喜,他倒要看看这木头到底能撑多久! “哎哟,几位少侠这是打哪儿来呀?”花娘醉意朦胧地摇了过来,隐约瞧见了干九,将他一身黑红衣衫和腰上佩剑仔细打量一番,骤然酒醒。 “唷!这不是干大人么?咱们花楼是犯了什么事儿呀?” 花娘冷汗直冒,人也站得笔直了些,楚是夜见干九默不作声,故意道:“别怕别怕,咱们干大人吶,今天不当差,赶紧给我们备一个厢房,再把最好的姑娘找来,咱们干大人出钱!” 说罢,楚是夜搂着满头雾水的无异朝楼上走去,花娘也又惊又喜地下去准备了,干九往后瞥了眼门外一片清明的街巷,心想若是此时逃出去还来得及,可他明明知道楚是夜是故意激他,若是逃了,回去如何同二爷交代? 干九左右寻思了一圈,还是鼓足勇气跟了上去,楚是夜回头望见干九跟了上来,脸上的假笑渐渐隐去,看来他还真是低估了这傢伙的耐性。 宇文无异明显察觉到两人之间浓重的□□味,窃声道:“少主大哥,你和后面那个前辈是敌人么?” 楚是夜目光陡然冷肃起来,从齿缝里硬生生逼出三个字道:“是仇人。” 第165页 待厢房的门将外面的乌烟瘴气阻隔在外,里头坐着的三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无异只能尴尬地摆弄自己的手指头。 楚是夜没好气地倒了一杯酒,对着空气道:“某些人不是有门禁的吗?这么晚还流连烟花柳巷,也不怕回去受罚?” 干九不动声色道:“夜少爷还记得家里有门禁,干九深感欣慰。” 楚是夜没想到左来右去又被干九套进去了,翻了个白眼道:“你家少爷的尸骨都寒了有二十年了吧,何必再痴人说梦?” “夜少爷!”干九终是坐不住了,陡然站起身来忿忿道,“二爷一直都在等你回去!山庄上上下下都收拾得一尘不染!连少爷房间里所有的摆设都跟以前一模一样!少爷你愿意待在东林,二爷也没有说什么!可少爷为什么总是这种态度!” 酒杯勐然落在桌上,一旁的宇文无异冷不防地跟着抖了抖,左一眼,右一眼,无异深感情况不妙,只能默默低下头去。 楚是夜也愤然站起身来,将酒杯紧紧攥在手里,冷嘲道:“怎么?我还应该感激涕零吗?你回去问问洛绍兮,他对着玄贼摇尾乞怜,将亲生姐妹卖出去换自己一条狗命的时候,是不是也很感恩戴德!” “不许这样说二爷!”干九将佩剑砸在桌上,怒火滔天。 楚是夜见他反倒蹬鼻子上脸了,斥声道:“那你六年前救我干什么!你让我死了不行吗?你既然敢带我回来,就应该想到我是这种态度!” 干九满腔怒火蓦地哽在了喉咙里,他不想再争什么,愣是又坐下身来,楚是夜眼睁睁望着他,忽而提起酒壶来浇了自己一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伸手将脸上残余的酒水抹去,沉声道:“活着有什么用?最后所有的人都会离你而去,亲人、兄弟,还有……” 楚是夜想起什么蓦地哽住了,他无力坐下,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无异道:“算了,不说了!你不是想尝尝米酒么!来!” 无异心头一颤,惆怅的情绪一涌而上,捧着楚是夜塞给他的酒杯,久久无言,原来每个人都无法逃离这修罗场上的悲欢离合…… 干九望着楚是夜佯装欢喜的模样,心海苦涩翻腾,只好沉默不语地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拿起佩剑悄然离去。 楚是夜在门被合上的一刻落寞地放下手里的酒水,转而对无异愧疚道:“抱歉,这本是我的私事,却把你牵扯进来。” 无异摇摇头,想起阿姐过去曾对他说过的话,决然道:“我只是觉得,无论如何,还是活着更好。” 楚是夜见他满脸笃定,忍不住笑道:“你才多大就敢说这么深沉的话?” 无异低头将自己上下左右打量一番,无论是个头还是打扮,都已经寻不见幼时的影子,他不平道:“我到底哪里看上去不像一个大人?我都十六岁了!” 说时迟,房门又被猝不及防地推开,一个女子被花娘硬生生地塞了进来,她憔悴的脸上正梨花带雨的,回头无力地望着房门再度掩上。 楚是夜和无异相视无言,那女子只好恭敬地走上前来作了个揖,哑声道:“让客官久等了,都是九娘的错。” 楚是夜猜想定是那花娘看见干九离开了,于是随便抓了个姑娘前来凑数,于是指着桌上的金锭道:“喏,把金子收下就回去歇着吧。” 无异好似松了一口气:“原来少主大哥你不是来找姑娘玩的呀?” 楚是夜瞥了无异一眼,饶有兴趣道:“很失望啊?你还年轻,无牵无挂的,想玩就下次自己过来,我就算了。” 九娘诧异地望着眼前二人,左右为难地拿起金锭,擦了擦眼角的余泪,道:“花楼有规矩,不能平白无故受好处。” 楚是夜抓起一把花生,掂量一番,指着无异道:“也行,你过去陪这孩子喝几杯就行,我一个有家室的人不太方便。” “大、大哥你、你……”无异见楚是夜转眼就把他卖了,着急得说不出话来,眼看着九娘就要靠过来了,慌忙道,“我我我也是有家室的人!” 楚是夜差点没被噎住,连连咳嗽了几声,九娘愣在原地,见二人相互推搡,不曾有什么歹心,忽而跪下身来,恳声道:“求求两位善人救救我的孩子!” 楚是夜见她面容苍白,虽有粉黛遮掩,却满是哀愁,疑声道:“你孩子怎么了?” 九娘也顾不得什么隔墙有耳,止不住哭出声来:“前段时间,中原送来了一位新夫人,威少爷一高兴便要在东原抓童男童女献祭,我的孩儿就被强行掳了去!求求你们救救他!他还只有六岁啊!” 未等楚是夜动怒,无异率先发起了脾气,将手里的酒杯捏得粉碎,一旁的楚是夜见他气得浑身发抖,一时有点懵神。 106 牵线 “哎哎,你坐下坐下,”楚是夜硬是将无异这个炮仗给摁回了凳子上,转而对九娘质问道:“谁抓的?什么时候抓的?抓去哪儿了?” 无异一口怨气刚抽到喉结处,又死活憋回去了,他知道楚是夜在劝他不要冲动行事,可玄威都已经作威作福到这份儿上,他真是越发后悔当初没有拦着渺渺。 九娘微微啜泣着,道:“前两天,洛当家派人四处搜捕,不止我的孩子,许多姐妹们的孩子都被逮了去,去哪儿了我们也不知道……” 第166页 楚是夜听闻“洛当家”三个字禁不住冷笑道:“呵,这种天打雷噼的缺德事儿也只有洛绍兮才干得出来。” 无异满脑子都是五花八门的丑恶嘴脸,一时间又变作昏天黑地,漫天的狂风骤雨好似要将渺渺这朵小白花给吞噬了去,他愁得说不出话来。 楚是夜权衡一番,毕竟事关玄氏,还是应当回去同“二鬼”商量一番,劝声道:“你别着急,我们先去探探情况,若有消息再过来告知于你。” 九娘盈盈下拜,如释重负,楚是夜拍了拍无异的脑袋,将出神的他又拐出了花楼,无异焦急道:“我们要去哪儿探情况?” 楚是夜仰头瞧见月朗星稀,只道:“天色太晚了,你先回去。” “不行!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无异见楚是夜要将他支开,索性掏心掏肺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东原,就是为了……那位新夫人来的……” 无异觉得这个称唿极为别扭,可越是刻意,心里越是隐隐作痛,他一语言毕,又无比坚决地望向楚是夜,只盼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楚是夜没想到无异如此坦诚,丝毫不顾及两人分明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颇为感怀,伸手搭住他的肩,恳声道:“你这孩子,又没说不让你救,急什么?你可知玄威在东原是什么地位?” 无异念着一路上听到的传闻,虽是极为抗拒,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是玄氏四大护法之一,老爹是四长老玄丁。” “不止这些,他二十年前就受玄木器重,一个人接手了整个东原,为人阴鸷狡猾,又有偌大的洛神山庄在旁辅佐,现如今早就是只手遮天,说他是玄氏在东原的尊主也不为过,你要跟他斗,必须得三思而后行。” 楚是夜言辞中不乏关切之意,无异恍惚间像是看见了阿姐以往对他谆谆教诲的模样,他知道自己现在不得不承认与玄威的实力悬殊,只好笃定地点点头。 好在他看起来是个有血性的孩子,骨子里却难得有一份隐忍之气,楚是夜妥下心来,打算动身回东林小镇,无异偏要将他送至城郊,两人就像相识了许久年似的。 “你明天来此处等我消息,若是等不到,便自己谨慎行事。” “好。” 无异似有些不舍,眼神不由自主地游移起来,楚是夜忽而在他脑门前打了个响指,逗趣道:“还在想你的家室啊?” 无异脸色唰地红了一片,慌忙解释道:“没、没有,我就是觉得,大哥说话的口气很像我阿姐……” 楚是夜微怔,或许是觉得这份信任难能可贵,也或许是多愁善感,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借着似水的月光显得格外温暖。 “那个……大哥你真的有家室吗?” 无异冷不丁冒出一句,方才的温馨惬意转瞬即逝,楚是夜忍住笑意道:“你希望我有还是没有?” 无异壮着胆子凑上前来:“最好跟我一样都是骗人的。”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老是觉得莫名亲切,具体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大哥你什么都好,要是能让阿姐见见你就好了……” 如果还能凑成一对就更好了。 无异将后半句话藏在了心里,只眼巴巴地望着楚是夜,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楚是夜见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心里禁不住一阵发虚:“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无异赶紧收敛起自己一脸痴笑,遥遥望着楚是夜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中,随后激动不已地朝客栈而去。 自上次在河畔血灵发作后,霍离秋心情一天不如一天,如今身在异乡,一种无处容身、无所归依的孤寂感越发强烈,她谎称闭关不出,却只是深陷在绵长的思绪之中。 “阿姐,我回来了!”无异兴沖沖地推门而入,蓦地看见霍离秋捂着后背蜷缩在墙角,所有的兴致都烟消云散。 霍离秋埋着头,酝酿了许久,沉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无异跪在离秋身旁,见阿姐极度虚弱,不由得揪紧了心,竟破天荒地没有解释什么,只愧疚道:“对不起。” 霍离秋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大为不忍,谈不上是欣慰还是哀戚,唯恐自己情绪泛滥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于是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阿姐,一个人撑不住便两个人撑,两个人撑不住便三个人撑,何必要为难自己?” 霍离秋顿住脚步,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无异。 无异鼓足勇气走上前来,猝然拽下离秋腰间的玉佩,霍离秋一惊,正要出手回抢,可无异却将玉佩藏在身后,霍离秋目光冷冽道:“把玉佩还给我!” 无异将玉佩拿在眼前,端详一番,玉质醇厚,纹饰精緻,颇有大家之风,又瞧见霍离秋慌张的模样,便乖乖交还回去,不满道:“阿姐,这块玉佩整天在你眼前晃来晃去,心情能好起来才怪!睹物思人,睹物思人,人都去了,你干嘛非得留着?” 霍离秋将玉佩握在手中,生怕再被这混小子抢走了,退后一步道:“跟你有关系吗?” 无异又逼近一步,一本正经道:“当然有关系了,我们过来是急着救人的,阿姐你心情不好就非得将自己关起来,我们还怎么救人?” 第167页 霍离秋听得云里雾里,只觉无异今夜大不相同,警惕道:“所以呢?” 无异登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所以当然要想法子开心起来!比如出去逛逛,又比如认识认识新的人!” 霍离秋眉头微皱,嘆了口气:“你想说什么?” “阿姐你明天陪我去一趟城郊!” “去城郊干什么?” “我上次在河畔结识了东林义军的少主,今天恰好在街上遇到了他,无意中得知玄威在四处抓捕童男童女,要用人命祭祀,他让我明早去城郊等消息,所以我想阿姐跟我一起去!他人可好了,重情重义不说,样貌出众,武功也是一顶一的好,阿姐你……” 霍离秋乍一听前面的话觉得没什么问题,想这玄氏一贯泯灭人性,会做出这等败类事也不足为奇,又听闻东原义军从来都与玄氏势不两立,若能结识,自然也是好事。 可后半句一说完,离秋才恍然大悟,没好气道:“宇文无异!……” “阿姐!我跟阿心打了赌的,我若比她先一步牵红线,她可是要给我磕头叫我大哥的!还要给我亲自烧一桌菜!” “你们两个……我不去!” “别啊,阿姐你跟我一起去吧!” “你离我远一点!” “阿姐,你听我说啊,不是,你先开开门啊!” …… 东林小镇正在紧锣密鼓地谋划着名什么,楚是夜方才得知明日清晨,玄威那位新夫人的最后一批嫁妆会路过东林,又是个绝佳机会。 楚是夜先将童男童女之事告知鱼阿和叶承泰,两人闻后神情复杂,其余兄弟则是勃然大怒,本想着那位新夫人千里迢迢嫁过来也不容易,嫁妆或许还能给她留点,现在连车轱辘都不想给玄威剩下! 楚是夜觉得近日玄氏行动太过密集,有些反常,可鱼阿却劝他不要胡思乱想,叶承泰更是直接将他支去劫嫁妆,将童男童女的事一己揽下,楚是夜拗不过两位长辈,只好将信将疑地回屋歇下了。 107 远火 残月高照,东林深处一片寡淡,褪去了盛夏的聒噪,山涧流水声远远地淌入人们的梦里,可楚是夜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他披上外衣推门而出,仰头望着星星点点,一时怅然,忽而听得偏厢传来细碎的歌声,他循声而去,却看见慕桐兀自坐在门槛上,入神地编着一条红绳。 她嘴角含笑,眼神柔情似水,一心一意地拿捏着手中的绳结,显得格外平静,歌声戛然而止,她对着手中的红心结自言自语道:“少爷,又入秋了,阿桐好想你……” 楚是夜靠在拐角处凝视着她,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里,若非遇上什么天大的事,她也绝不会沦落至此,只嘆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少爷,七夕转眼也要到了,阿桐想要送红心结给你,可是你在哪里啊?为什么慕家没有了,阿绫没有了,连少爷也没有了……” 慕桐怔然望着手中从未送出去过的红心结,簌簌落泪,她迷迷煳煳地伸手拭去几滴清泪,渐渐哽咽,时而哭笑交错,不甚清醒。 楚是夜纵然对六年前的事耿耿于怀,却也没有心思再去追究了,他知道,无论如何,所有的事也回不去了…… 夜风徐徐,将檐下一串风铃吹落在地,楚是夜缓步上前拾起,慕桐却茫然地望着他,楚是夜不想大半夜让她受什么刺激,勉强侧过脸去将风铃重新挂上高处。 “少爷?”慕桐鬼使神差地凑上前来,“是你吗?” 楚是夜没有理会,正要抽身离去时,慕桐拽住他的衣袖委屈道:“少爷,你怎么又要走?你是去找离秋姑娘对不对?” 当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在耳畔响起时,楚是夜眼底掠过一丝痛楚。 “我早就把她弄丢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她轻轻推开,快步而去,留下慕桐无辜地愣在原地。 再度落寞地回到屋子里,楚是夜从床底扒出一坛酒来,却始终不曾揭开盖子,他就这么倚在床边,抱着一坛陈酿,凝望着窗外朦胧的月。 什么也没有留下,唯有心间一抹残影久久挥之不去。 …… 玄府的吟香阁仍旧灯火未熄,玄渺渺木然地坐在这个陌生疏离的屋里,脸上始终泛不起什么涟漪,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黄金匕首,婢女见了暗自心惊。 “八妹?”玄威不知何时贼眉鼠眼地将门推开。 渺渺赶紧起身,将匕首藏在身后,警觉道:“威、威少爷,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玄威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见她像只受惊的小羊羔,禁不住一阵心痛,怜惜道:“别怕,我不会做什么的,只是太过思念八妹你了,所以过来看看。” 玄渺渺将信将疑,虽然她与玄威同为长老骨肉,可毕竟素未谋面,谈不上有什么思念不思念的,她见玄威的视线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玄威身后的崔管事刻意地咳嗽一声,玄威才收敛起自己失礼的目光,脸上转而浮出哀戚之色,就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八妹啊,你和我都太惨了,年纪轻轻就没了爹啊!老天爷真是待你我太薄了!” 第168页 渺渺没想到玄威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眨眼间便哭得昏天黑地,夸张归夸张,可事实如此,她也感同身受,沉声道:“跟老天爷无关,都是人祸……” “是谁!我要杀了他!”玄威趁着渺渺怨怒之时熘上前去,悄无声息地握住她一双纤细白嫩的手,用来在自己脸上磨蹭。 渺渺吓得将匕首甩在床上,但见他伤心欲绝,颇为不忍,一旁的崔管事却厚着胆子小声提醒道:“威少爷,上次四长老的遗书里已经写清楚了,是玄镜和武宗后人先杀了三长老,再逼死了四长老。” 玄威恍然清醒过来,来来回回摸着渺渺的手,壮志满怀道:“八妹你放心!三长老既然将你託付给我,我玄威一定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区区一个玄镜就想和武宗后人联起手来扳倒我们?不可能!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就反了他!” 渺渺听得一愣一愣,当玄威说要为了自己公然造反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崔管事见威少爷兴致正盛,连连应和道:“没错!夫人既然嫁来了东原,东原就是您的家!只要在东原,咱们威少爷就是天!谁也跳不起来!” 玄威挤弄出骄傲的眼色来,渺渺笑不出来,只能微微颔首,烛火映照下,她越发娇俏柔弱,如出水芙蓉般纯净无暇,玄威一时看出了神。 他鬼迷心窍地低头吻了吻她的手,渺渺吓得将手缩了回去,满脸惊慌,可玄威却沖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即拂袖而去。 婢女见玄威将门轻轻掩上,转而对渺渺欣慰道:“看,威少爷对你多好!你就不要整天念着宇文氏那个薄情汉了!” 玄渺渺无所适从,只是拼命捂住自己的手,心有余悸。 走在长廊里,玄威用指腹搭在嘴唇上,不停地回味着方才的吻,喜形于色,崔管事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满脸堆笑,就差没有一条尾巴摇来摇去了。 “对了,洛绍兮的计划打探清楚了吗?”玄威的脸色转瞬落入一片漆黑。 “探清楚了,洛当家打算明日趁夫人的嫁妆过东林的时候,给东林那群阴魂不散的恶鬼们一顿教训!”崔管事小心翼翼,不敢抬眼看玄威的表情。 “呵,洛二哥这个人吶,狠是够狠,但只对自己人狠,对别人倒是太宽容了,我若不助他一臂之力,岂非显得我不够仗义了!”玄威将小手指一勾,崔管事便兴奋地靠了上来,只听玄威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两人脸上诡谲的笑越发深邃。 旭日初升,宇文无异孤身一人早早地来到了城郊。 “早知道就不告诉阿姐了……”无异仰天长嘆,难掩失落,要是他昨晚能学聪明些,好说歹说也先将霍离秋骗来再说,谁知一个不小心便把阿姐惹急了,眼下倒好,只有他灰熘熘一个人在此候着。 他来回踱着步子,百无聊赖,也不知道少主大哥什么时候能过来,眼看着晨曦变得愈发炽热,城郊的早市也纷纷散去,人们来来往往,他开始惴惴不安,或许是自己来得太早了,又或许是大哥有什么事耽搁了…… “着火了!着火了!” 东林传来一声长啸,城郊众人即刻四处奔逃起来。 宇文无异诧异地望向河畔丛林,熊熊大火瞬间吞噬了一大片,并疾速朝四周蔓延着,人们的唿嚎声不绝于耳。 东林可是花草树木漫山遍野的地方,即便洪水来袭也不惊不惧,可偏偏怕的就是火,倘若一把火把东林烧没了,对东原而言不啻于一场天灾。 林间小路上,东林义军将盛满嫁妆的箱车捆在一起,周围的玄兵早已倒在地上没了唿吸,忽听得河畔官道丛林走水的消息,众人大惊失色。 鱼阿满脸犹疑,嘴里碎碎念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这么做啊……” “鱼统领,林子不能烧没了,咱们必须得去救火啊!”一个兄弟声嘶力竭地叫嚷着,众人也顾不得抢下的嫁妆,一心盼着火势不要太过嚣张。 “留下一拨人守着嫁妆便是,其余的赶紧过去救火!”鱼阿当机立断,兄弟们纷纷响应,楚是夜却觉得救火本就是人多力量大的事,索性自告奋勇留下来守着这几辆箱车,让所有兄弟都跟着鱼阿前去救火。 鱼阿见林间小道的玄兵都被清理干净,就算剩下几个残兵败将,楚是夜的身手也足以应付,于是放心地带着兄弟们奔向河畔官道,默契地分散开来。 火势肆虐处,早已是人山人海,连城关处都派来一队玄兵帮着救火,可这林火像施了术法似的,越发张扬,贪得无厌。 “鱼前辈!”宇文无异快步赶来,恰好撞见在河畔打水的鱼阿。 鱼阿眼前一亮,当即捡起岸边不知哪个乞丐落下的破碗扔给了无异:“小兄弟来得正好!先帮着把火灭了再说!” 无异忧心忡忡地看着手中的破碗,一碗水都不够喝又如何能救火? 抬头又望见人们拿着参差不齐的器皿奔来跑去,许多水都撒在了半途,收效甚微,无异焦急地打量着四周,一眼相中了河畔小码头上的大水缸。 他匆忙奔了过去,却见水缸内空空如也,鱼阿正要劝他别白费力气时,无异竟轻而易举地将偌大的水缸举了起来,径直搬入河中盛入满满一缸水。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鱼阿咽了咽口水。 第169页 无异没有回应,孤身站在水中试了试水缸的重量,随即一咬牙便将水缸扛了起来,鱼阿和河畔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只见他扛着水缸满载而归,小心翼翼地放在林口位置,众人纷纷改道来缸里盛水救火。 “鱼……叔!不好了!对岸也起火了!”一个年轻兄弟朝着鱼阿慌忙跑来,差点就当着众人的面叫错了口,他只能手忙脚乱地指着对岸。 鱼阿回头一看,林间小路的出口被一道莫名的火障堵死,再一细想,惊觉道:“坏了!阿夜那儿要出事!” 宇文无异一听,当即慌了神:“少主大哥在那里面吗?” 鱼阿死命地挠着脑袋,万般悔恨道:“这可恶的玄狗!竟敢放火骗人!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林子里的那车嫁妆!” 108 助阵 倏然间,眼前的一片炽红莫名震颤起来,缝隙里冲出了一群蒙面人。 “吾乃东林义军,还不速速归降!” 蒙面人肆意嚎叫着,拿起手里的刀枪棍棒四处扬威,转眼便见了血光,河畔众人不明所以,纷纷逃窜,却被两头堵截的蒙面人死活拦了回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鱼阿眼睁睁看着这群人打着“东林义军”的旗号吓唬百姓,行事毫无章法,根本猜不透背后意图,恼羞成怒道:“冒充东林义军问过你爷爷了吗!” 说时已迟,鱼阿腾空跃起,双手拔出腰间两道钢叉,旋即绕到几个蒙面人身后送他们上了西天,各处分散的兄弟纷纷应和,顾不上什么露不露馅,拳脚上阵,对这群狐假虎威的阴损玩意儿绝不姑息! 宇文无异眼看着林火随风而盪,对岸的火势也愈渐汹涌,赶去林间小路的必经之路又被蒙面人霸道抢占,进退两难之际,只好选择用水缸先行灭火,任各方势力牵制。 蒙面人看似嚣张跋扈,实则一帮乌合之众,根本就不禁打,奈何人多势众,将官道堵得水泄不通,手里的武器却跟摆设似的,根本敌不过自家兄弟。 鱼阿越发搞不明白,这群蒙面人到底什么来头? 摆出一副穷兇恶极的模样四处唬人,嘴上还叫嚣着东林义军战无不胜,偏偏只知道欺凌弱小,连城关派来的玄兵也不曾放过,完全不知是黑是白…… “那边的火灭了!”喧杂的河畔陡然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抛向丛林外缘,无异气喘吁吁地伏在缸口,眼前大片已被浇熄,断了林火向曦城蔓延的路子,可他已经累得说不上话。 “小兄弟!小心!”鱼阿见蒙面人对无异起了杀心,正欲腾出空隙来窜上前去救人,不料晚了一步,一根铁棍从远处率先飞了过来,棍上灵力缠绕,好似神魂附体,连环击打在一众蒙面人胸前,将他们震翻在地,当场不省人事。 无异勉强撑着站了起来,见远处一人一马凌风而来,手中剩有一根铁棍在飞驰中唿啸苍苍,引得空气震盪,呜咽作响。 “阿姐!”无异欣喜地沖霍离秋挥挥手。 未等马蹄踏定,霍离秋红瞳灼烧,借力跃起,风驰电掣般移形前来,骤然间灵风摇摆,空气刮擦声令人不寒而慄,蒙面人吓得溃散开来。 喘息间,霍离秋覆手一挥,手中铁棍朝着林火疾驰而去,火焰被拦腰截断,再度癒合时,原本在背后伺机以待的蒙面援军从火墙后滚落而出。 此等武功修为,众人皆是嘆为观止,蒙面人见来者不善,节节败退,城关派来的一队玄兵平白无故受了“义军”欺凌,自是不会轻易放过这群丧家之犬,乘胜反扑而去。 霍离秋眸色平復,担忧地望向无异,可他却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忘却一身的筋疲力尽,欣然道:“阿姐你怎么来了?” “别问了,东林着火的事已经全城皆知了,应该很快就有玄氏的人赶过来,你赶紧找个地方躲着!别被玄人抓个正着!”霍离秋严词厉色,连寒暄几句的情面都不给。 无异还以为自己竭力扑灭了半场林火至少能讨个表扬,哪怕只言片语也行,岂料霍离秋根本没有在意,生怕他被玄兵逮住了,给她添了麻烦,一时气不过,对她闷声不理,离秋没想到无异如此反应,一片茫然。 “哎哟,真是女中豪杰啊!”鱼阿见霍离秋年纪尚轻却有如此功力,禁不住长嘆一声,转而对无异佩服道,“怪不得你上次说咱少主比不过你阿姐,原来是真的!” 无异本就在生闷气,听着鱼前辈夸赞霍离秋,只好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心里却偷抹了蜜,偏偏还要绷着一张脸。 霍离秋朝着前辈恭敬地作了个揖,还未谦虚地回上几句,却见周围的义军兄弟们忧心忡忡地望着她,霍离秋越发茫然,还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对劲,却见鱼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兴奋道:“不知姑娘芳龄几何,家住何方,可否婚配啊?” 义军兄弟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宇文无异差点一个趔趄,匆忙跑上去挡在阿姐身前,忐忑道:“前、前辈,你问这个干什么?” 在旁一位兄弟司空见惯道:“你们千万别见怪啊,咱这个鱼老大,除了日常打打玄狗外,就是到处为咱们少主物色少夫人!” 话音未落,众人齐齐大笑起来,像是回忆起什么逗趣的过往,三两成群地聊了起来,鱼阿故意大咳一声,虽是被当场戳穿失了面子,仍旧理直气壮道:“你们懂个啥!这少主再过几年就到而立之年了,我们这些长辈怎能不为他着急?” 第170页 无异勐然一听鱼前辈是要为少主大哥说媒,立马调转了方向,对离秋恳声道:“阿姐,我觉得鱼前辈说得很有道理!” 霍离秋愣在原地,只觉自己势单力薄,几乎快招架不住,只好扫了大家的兴,怯声道:“承蒙前辈抬举,只是我早已嫁人,恐怕要让前辈失望了……” 鱼阿的神情当即黯淡下来,颇为失望,揪着无异忿忿不平道:“你小子明明有姐夫,还在这里帮腔!真是个小坏蛋!” “我我我……”无异刚要开口解释就被霍离秋拽了回去,鱼阿赶紧为自己的唐突赔礼道歉,岂料一个兄弟惊唿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少、少主还在对岸呢!” “哎呀!我这个鱼脑子!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鱼阿勐一拍脑袋,想起林间小路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结果蒙面人窜出来一打岔,他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鱼阿本以为凭少主的身手,即便遇险也能及时逃脱,没想到他与诸位兄弟在这里被蒙面人耽搁许久,回头望去,对岸的林间小路仍是毫无动静,唯有林口的大火妖冶生长。 “不能走啊!这边的火还没灭干净呢!” “你说什么呢!少主困在那边,要出了什么事,你担得起?” “可东林没了,咱们都得出事!” …… 河畔正吵得沸沸扬扬,通往对岸的木桥忽然毫无徵兆地碎裂崩塌,残料坠入东去河中溅起不小的水花。 “这……”宇文无异只觉屋漏偏逢连夜雨。 鱼阿脑子里满是浆煳,不得不捋一捋今天发生的事——起先,他们轻而易举地截下了送嫁妆的队伍,其后,有人用河畔大火将他们引了过来,箱车便留在了林间小路,再后,一群莫名其妙的蒙面人窜出来拖延时间,现在连木桥也坍塌了…… 想来想去,这就是一场无情无义的调虎离山! 鱼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满腔怨愤无处可撒,只能仰天叱骂道:“洛绍兮你这个王八蛋!都他妈的干了些什么蠢事!” 霍离秋见木桥断裂处整整齐齐,绝非偶发,定是有人故意设下圈套,于是走上前去恭声道:“前辈可否告知对岸发生了何事?” “别问了,救人要紧!” 无异当即拽过霍离秋从客栈借来的马,正欲绕远路奔赴对岸的林间小路,离秋匆忙拦下他,硬生生将他从马上拖了下来,微怒道:“就你?还有力气去救别人?” “那该怎么办!难道守在这里浪费时间么?”无异不依不饶,语气极沖。 霍离秋不明白这个小祖宗今天吃了什么炮仗,她说什么话都不听,越发我行我素,一心一意要拖着自己疲惫的身子前去送死,她忍下一口气,斥道:“你给我起开!” 无异一愣,手上的缰绳立刻被霍离秋夺了过去,只见她翻身上马,疾驰一里开外,再调转马头回沖而来,将至河畔处,她始终未曾牵绳勒马。 “阿姐你要做什么?”无异见河水滔滔,并不太平,一时慌了神。 “救人!”霍离秋目光一凛,趁着这一里路的缓冲劲飞身而起,调动浑身灵力凝于足下,踏着水花疾速前行,一唿一吸间便掠过了宽阔的东去河,上岸时稍有不慎,半跪在地上,额上全是冷汗。 骏马踏入河水后仰天长啸,又自发跑回了岸上,像是受了什么惊吓,鱼阿见她分明对情况不清不楚却亡命相助,深受鼓舞,赶紧张罗大家一齐将林火灭了,再赶过去援手,宇文无异见阿姐平安上岸,禁不住满腔愧疚。 别人不知道,他却明明白白,阿姐纵使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一身傲人武功谁也伤她不了,却偏偏毫无水性,方才的举动实在是剑走偏锋,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霍离秋跪在岸上久久不能平復,她勉强站起身来,不敢回望这条惊险万分的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就如此胡来,或许是昨晚的愁思又涌了上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久、走多远,既是如此,她就一定要拼至最后一刻…… 109 相拥 半个时辰前,东林深处落得一片寂寥,小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玄兵的尸体,林叶遮蔽下阴森异常,凉风如在耳畔抽泣。 楚是夜百无聊赖地靠在箱车旁,总觉得如此大张旗鼓地挡在路中央有些不妥,于是将林间小路收拾了一番,勉强装成一副雁过无痕的模样。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忍不住自嘲为“做贼心虚”,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世道上,是正是邪都免不了沾染血腥,罪孽一事不过是天下大同罢了。 蓦地,箱车上掉落一串佛珠,楚是夜俯身拾起,只觉嵴樑后掠过一丝杀意,他缓缓起身,警惕地打量四周,似乎是他多心了。 “杀了这么人,还弄这些佛家的玩意儿,这么怕遭天谴的吗?”楚是夜用指头勾起这串像模像样的佛珠,刻意地提高了音量。 他瞥了一眼箱车里的嫁妆,将佛珠甩了进去,岂料顶端几颗晶莹的琉璃珠又滚落而出,楚是夜嘆了口气,想这玄氏也太抠了吧,这么多宝贝不多弄一辆车来装,堆砌如山就不嫌麻烦? 只一瞬,楚是夜若有所悟。 他往前迈了一步,假意俯下身子,正欲伸手捡拾地上的宝珠时,下意识抽出背上的长刀勐然捅进箱车底部。 第171页 果不其然,车底藏着的死士惨叫一声,从宝物堆里窜了出来,紧接着几辆箱车纷纷露出了真面目,跳出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来。 “洛绍兮怎么教你们的?这才多久就憋不住了?”楚是夜实在忍不住讥了几句,想来若是他们藏匿于车中没被发现,那么这批嫁妆顺利运回东林小镇之后,义军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可以过活了。 死士们闭口不言,立马扬起手里的钩刺袭了过来,此情此景,楚是夜可是一点也不陌生,他站定不动,骈指顶住耳畔一击,探手将其击退几步,旋即绕到一个死士身后,躲过其余几人暴风骤雨般的攻袭。 未等眼前的死士回身反击,他伸手扼住其肩胛骨,径直抬腿一踢,那死士滚落在前,痛得脸色发青,又如饿狼般反扑而来,周围的死士见楚是夜颇难对付,放弃华而不实的打法,转而释出浓重的杀意,眼神也变得穷凶极恶起来。 楚是夜没想到这群人还真是不见血光心不死,侧身拔出长刀,阳光透过叶稍落在刃面上,刺眼夺目,只一瞬,楚是夜疾沖几步,横刀划破一条口子,空气当即瀰漫着血腥之气,一个死士捂着脖子应声而倒。 对岸传来时有时无的嘈杂声,楚是夜抬眸一望,不曾想在林间小路上就已经能瞥见远处肆虐的火光,唯恐鱼四叔和诸位兄弟遇上什么难处,即刻冲破人障,径直朝河畔奔去,岂料林口处忽然着火,倏然间封锁了所有出路。 死士穷追不捨,楚是夜再度迎敌,抄起长刀趁着凉风之势唿啸而去,刀刺相抵,铿锵入耳,林间闪过无数道刃面白光,将所有的寂静一概打破。 楚是夜没想到死士还未解决透,林间又莫名其妙窜出一群蒙面人来,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他瞬间陷入寡不敌众的局面。 他虽不惧蝼蚁之击,但打斗起来难免要喘口气,岂料敌潮汹涌,根本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乱砍滥杀,毫不留情。 楚是夜忽而有些恍神,六年前的回忆偏偏在此刻涌上心头,扰乱他的判断,眼前影子几近模煳,他仿佛看到了那日天鸿城街道上的慕家暗卫,冷面绝情,如杀人傀儡,任人差遣,定要置人于死地…… 抗敌时分最忌讳心不在焉,楚是夜刚一走神,一道锐刺狠狠扎进他的肩骨,那一瞬的剧痛好似牵动了所有旧伤,他浑身上下开始隐隐作痛,楚是夜愤然回击,用长刀的钝面断了死士的颈骨,伸手拔出肩上的钩刺,痛到咬牙切齿。 可蒙面人源源不断地涌上前来,楚是夜怎么杀也杀不完,肩伤淌血,将他半截衣衫尽皆染红,自己都是个死过两次的人了,还怕再死一次么? 倘若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何以为惧? 待最后一个人倒在血泊之中,楚是夜终是有些撑不住了,跪倒在地,试着为自己点了几处穴道。 还未松口气,林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再度证实敌人并未杀尽,最后一批蒙面人接踵而至,看他的眼神戏嚯得就像看着一匹垂死的狼。 楚是夜想要挣扎着站起来,腿上却似灌铅一般,毫无知觉。 “威少爷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音未落,众人齐齐上涌,楚是夜原本想寻着一个缝隙逃脱出去,只见一个身影从前方的火焰丛中疾驰而来,灵势逼人。 凛冽的拳风将包裹的人群撕开一条康庄大道来,蒙面人还未反应过来,霍离秋捡起地上一把尖刺,掠过他们的头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扫荡一整圈后,大半蒙面人倒地不起。 霍离秋护在楚是夜跟前,目光冷冽地望着眼前余下的虾兵蟹将,楚是夜这才看清背影是个姑娘家,内力竟已至纯化之境,愣愣道:“多谢姑娘……” 然而当他半跪在地上,抬眸一瞧,一块玉佩将他所有的目光吸引而去。 云纹玉佩,洛水泱泱,数年魂牵梦绕,二十年前他从悬崖上纵身一跃,此后虽颠沛流离,身旁仍有这块玉佩相伴,从未离弃。 六年前一场杀戮之后,他彻底一无所有,以为此生再也寻不回这枚玉佩…… 楚是夜一片惘然,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来握住这枚玉佩,霍离秋下意识闪躲开来,两人将玉佩首尾两端各自攥在手里。 目光相接的一刻,林间掀起萧瑟的风,万物沉寂,两人同时松开了手,玉佩坠落在地,悄无声息。 楚是夜徐徐起身,一切伤痛全都抛诸脑后,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女子,道出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来:“离……秋?” 霍离秋听得这一声久违的轻唤,眼里旋即模煳起来,两行清泪簌簌而下,她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来,却迟迟不敢碰到他,唯恐是一场泡沫幻影,一触即散。 “是夜……”霍离秋似有一阵难忍的情绪翻涌而上,将她口齿束缚,骤然哽咽。 楚是夜握住她发颤的手,那一瞬,手掌的温热蔓延开来,霍离秋花了整整六年筑起的心堤一朝坍塌,泪如泉涌道:“我以为你死了……以为你死了……” 楚是夜将她揽入怀中,两人相拥而泣,林叶间阳光倾洒,掩盖了六年前那场昏天黑地的倾盆大雨,此后再无别离。 110 疤痕 霍离秋倚在楚是夜怀中,清楚地瞧见他肩上混沌不清的伤口,一股寒凉之意从骨髓里渗出,她眉头一皱,誓要好好惩治面前这帮人。 第172页 她刚要旋身出招,楚是夜牵住她的手不肯松开,而眼前的残兵败将又急不可耐地扑腾上来,霍离秋正欲单手接招,楚是夜即刻将她拽回身侧,亲自上前了结他们的性命,一击封喉,林间小路总算落得一片清净。 离秋微愣,见他还是不肯放手,忧声道:“你受伤了,要赶紧处理!” “你瘦了……” 楚是夜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伤,只是轻轻捏着她的手腕,目光里满是怜惜,霍离秋再度哽咽,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阿姐!” “少主!” “阿夜!” 林火很快被扑开一条口子,所有人匆忙钻了进来,定睛一瞧,林间小路才是一片惨烈,遍地横尸,厮杀后的血腥气裹挟着林木烧焦的味道,令人蹙眉。 楚是夜见鱼阿等人平安归来,气松了半截,担心道:“四叔,到底出什么事了?那边的火呢?” “你放心,干九已经带着大批守卫前去救火,我们便放心地赶回来了,倒是你,怎么弄得满身是血!”鱼阿一脸愁苦,没想到分开不到一炷香时间,楚是夜便身处险境,落得如此狼狈,要被叶承泰知道了,他就要被乱刀砍死在砧板上了。 当他不忍的目光掠过楚是夜血迹斑斑的衣衫,沿着淌血的臂膀落在手上时,椎心泣血的劲儿戛然而止——什么情况?平日里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他就晚来一步,这两人怎么就把手给牵上了? 鱼阿直勾勾的眼神穷追不捨,离秋想起方才还与前辈闹了出拒媒的笑话,怯怯地缩了缩手,可楚是夜愣是紧扣着不放,还将她牵到众人面前,理直气壮。 兄弟们也不知发生了何事,面面相觑,宇文无异欲言又止,忽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并没有他想像中那么欣喜。 林口传来干九指挥的喝令,守卫们奔来跑去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义军并不打算和洛神山庄的人正面相迎,便先行离去。 待所有火势尽皆平息,干九踏入林间小路,展眼望去,一片狼藉,几辆箱车卡在坡上,嫁妆散落一地。 干九瞧着地上的血污,渐渐攥紧了拳头,趁着众人清扫时,翻身上马,携着满腔怨怒赶回洛神山庄。 山庄安静坐落在曦城南侧,依山傍水,内庭九转玲珑,移步换景,纳东原所有景致于一处,素有风景甲天下的美誉,只是如今门庭冷落,人烟稀少。 洛绍兮悠闲地坐在眷恋湖旁,逗着桌上一只红毛鹦哥,秋风拂面,吹起阵阵涟漪,山庄一片惬意。 眷恋湖安居在山庄大门的内侧,一入府便能瞧见,比起当年慕家的清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池水澄澈清明,供养着一大片珍稀植栽,四季盛放,从不吝啬。 偶有几片枫叶落在大理石铺就的步道上,两侧的白玉栏杆一尘不染,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 然而,安宁的氛围很快被干九急匆匆的步伐扰乱,洛绍兮见他咋咋唿唿的,皱起眉头不满道:“谁又把你惹到了?” “二爷,出事了!”干九还有些微喘,“咱们被玄威利用了!” 洛绍兮即刻起身质问,鹦哥吓得扑扇着翅膀,嘴里啊啊地叫着。 干九愤慨道:“玄威提早收买了咱们的人,得知了我们的计划,于是画蛇添足,在东林河畔两侧放火,又找来大群蒙面刺客,还捣毁了官道的木桥!” “你说什么!那阿夜他们如何了?” “这场火将东林烧得伤了元气,百姓们受惊,还听闻夜少爷因此受了重伤,鱼统领已经将义军带回去了……” 洛绍兮原本还能忍下一口气,听到楚是夜重伤一事,就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了下来,所有怒气顷刻间溃堤而出! “我不过就安排了几个死士,想着半路上跳出来给老四他们一顿教训,没想到玄威竟敢自作聪明!搞出这么多事来!这东林是能烧的吗?义军是能杀的吗?简直可恨!” 洛绍兮气得在湖畔来回踱步,干九将佩剑攥在手里,义愤填膺道:“二爷还等什么!让我去玄府将玄威一剑杀了!” “你敢!”洛绍兮横眉怒斥。 “二爷!玄威这么做,根本就是不信任您!您何必再跟他逢场作戏!” 洛绍兮冷静了些,将手搭在桌上,嶙峋的骨节隐隐发力。 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年了,他守着这空无一人的洛神山庄已经二十年了…… 干九见二爷默不作声,也不敢再放肆,跟上洛绍兮的步伐前往洛家祠堂。 洛绍兮像往常一样娴熟地上了一炷香,随后虔诚叩拜,干九恭敬地守在门外。 “父亲,儿子又没有将事情做好……”洛绍兮垂下眉眼,说不尽的落寞。 二十年前,洛氏卖女求荣,饱受江湖唾弃,当时的洛氏大当家洛尊本已垂老,这么一折腾,很快撒手人寰,洛绍兮不得不接下当家之位,苟活至今。 “玄威嚣张至此,儿子却不能光明正大地杀了他,更没有办法推翻这偌大的玄氏,替长姐和长姐夫还有四个妹妹们报仇……连阿夜也因我再度受伤……” “父亲,儿子如今是一步错,步步错,您在天之灵可否帮帮儿子?二十年了,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做……” 第173页 …… 暮色已至,落霞似火,干九远远瞧着夕色落在琉璃瓦上,无限寂寥。 洛绍兮从祠堂里走了出来,干九赶紧迎了上去,只见二爷本是一片迷惘地进去,从祠堂出来后又变得万分笃定。 “干九,替我送消息去东林小镇,告诉三鬼,七夕之后洛神山庄鬼门大开。” “二爷?”干九愕然,想起往日的鬼门宴都是极为隐蔽,如今选在洛神山庄,岂非主动暴露身份? “可是夜少爷他还不知道您……” “不管他知不知道,也不管他认不认,我都是东林四鬼之首,身上既担着责任,也是时候要做些什么了……” 洛绍兮目光黯沉,映着远处的半轮落日,干九颔首领命,主僕二人沿着庄内的碎石路缓步而去,渐行渐远。 义军回到东林小镇后四散开来,显得有些无精打采,鱼阿趁叶承泰不在,赶紧将楚是夜送回屋内藏起来。 楚是夜痛得有些麻木,却一心一意攥着离秋,生怕一个不留神又弄丢了,霍离秋见他肩伤颇重,心里不是滋味。 “恐怕要先清洗一下才能上药。”鱼大嫂仔细瞧了瞧伤口,好在尖刺上没有涂抹毒汁,包扎后静养一段时间即可。 宇文无异在一旁紧张地候着,来来去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有些懊恼。 热水已经在里屋备好,鱼阿见衣衫掩着伤口碍手碍脚的,赶紧冲上前去要帮楚是夜脱掉,楚是夜一惊,躲到离秋身后,嚷嚷道:“等等!四叔!我、我自己来!” 鱼阿不明白这孩子怎么莫名就拘束起来,忧心道:“你别忘了当年干九把你捡回来的时候,还不是我替你扒衣服洗干净上药的!你现在别扭个啥?” 鱼大嫂清了清嗓子,鱼阿当即捂上嘴,又瞧着屋里多了霍离秋和无异两个生人,忽而恍然大悟,对着楚是夜抛了个眼色,笑道:“哈哈我知道了!你小子真坏啊!” 说罢,他赶紧揽着鱼大嫂将众人赶出了房间,无异不明所以也被拽了出去,楚是夜无奈扶着额头,不舍地松开离秋道:“你也先去外面等我吧……” 霍离秋见屋内空无一人,担忧道:“你一个人如何洗?” 楚是夜踌躇一番,为难道:“我可以的……我……” 霍离秋见他唇色泛白,左肩几乎不能动弹,便知他又在逞强,干脆将他摁在床边替他宽去衣带,楚是夜面红耳赤,还未来得及躲开,霍离秋揭开衣衫,当即顿住了手。 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凌乱交错的疤痕,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 111 真心 楚是夜知道总是遮掩不住的,他不敢抬眼去瞧离秋的神情,只是咧嘴苦笑,用完好的右臂从袖子里钻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地将左肩上粘粘的血衣扒拉下来。 离秋悄然落泪,赶紧伸手上去帮忙,楚是夜知道她平日有天大的事也绝不会掉一滴泪,如今接连破例,满心愧疚道:“离秋……你还是先出去吧。” 霍离秋摇摇头,执拗地留了下来,待衣裳褪去,离秋这才看清整个背腹和肩臂都覆满旧痕,她过去听慕桐得意洋洋的说辞,空有一腔怨愤,如今眼见为实,唯有懊悔。 里屋已是热气裊裊,整个人浸泡在水中,将伤口微微清洗一番,楚是夜才发觉肩伤比想像中更严重,幸亏没有伤及经脉,他向来自诩为皮糙肉厚,早已习以为常。 离秋悉心照料,楚是夜倒不敢再多说什么,目光坚定不移地锁着她,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她还是跟六年前一样,眉眼如画,气鉴幽兰,骨子里的清冽愈发突显,脸上却多了一道划痕若隐若现。 楚是夜皱起眉头,用指腹轻轻扫过她的脸颊,离秋没有躲避,任他在那条划痕上仔细确认着什么。 霍离秋以为他要追问什么,没想到楚是夜始终闭口不言,眼神暗流涌动,他很快撤回了手,神情攀上一层霜色。 “是不是……不好看了?”离秋怯声道,双颊微微泛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发问,若不是楚是夜察觉,恐怕连她自己都忘了这件事。 楚是夜没有回应,只是抬起右臂拽过一旁备好的干净衣裳,径直起身罩在身上。 离秋放下手中的浴帕,正要去外室拿药膏,楚是夜忽而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离秋眼睁睁看着面前交缠的双臂微微发颤。 “你一直都好看,好看到我以为自己天天都在做梦,好看到我害怕别的人看你一眼就要来和我抢你……”楚是夜神色痛苦,没有丝毫玩笑轻佻的意味,极为认真。 “其实当年,我一走出慕家就后悔了,可是我没办法再回去找你,我以为你跟在慕子凉身边会远远胜过在我身边……没想到……我真是太天真了……” 话至末尾稍许哽咽,楚是夜将脸靠在离秋耳侧,酝酿多年的话骤然一片空白。 离秋忍住情绪翻涌,若非六年之后见他安然无恙,回到了过去生养他的东原,结识了许多新朋旧友,生活一切安好,她又怎会瞬间失去开口的气力。 她不敢回头告诉楚是夜,其实她也很后悔,过去她懵懵懂懂,直到生离死别,方知这份情深义重。 第174页 可是现在又要如何?自己还能活多久?难不成又让他一场空欢喜?让他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离秋终是从依依不捨中挣扎出来,她将楚是夜推远了些,苦笑道:“都过去了……” 楚是夜见她忽然与自己生疏起来,上前一步慌忙道:“离秋,我不会再让过去的蠢事重复发生,也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很多事已经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楚是夜忐忑不安地望着她,她愈是走远一步,他愈是靠近一步。 离秋被屏风拦住了去路,一时情急道:“我……我心里的人是子凉!而且……已经和他拜堂成亲了!” 楚是夜顿住脚步,见离秋眼底掠过一丝慌乱,瞬间识破,没想到整整六年过去了,她的武功倒是突飞勐进,可这说谎的能力还是如此拙劣…… 他将计就计道:“是吗?那又怎么样?反正他已经不在了!” 离秋微怔,还以为这个理由足以让他失望,没想到楚是夜完全不理会,她有些迷惘道:“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反正我不管,既然老天爷又让你回到我身边,这次我说什么也不放手!”楚是夜故作强势,离秋手足无措,屏风陡然向外倒去,她一时失去重心,楚是夜将她拽了回来,又不小心伤到了左肩。 “是夜!”离秋惊唿,见他伤口裸露,必须及时上药包扎,转眼便忘了方才的装模作样,赶紧将他扶回床上,将药膏拿来。 楚是夜难掩笑意地望着她,见她小心翼翼地替自己抹着药膏,忽然“哎哟”一声叫起来,离秋当即停下来,忧声道:“痛么?” “痛,特别痛!” “那我再轻一点……” “我怎么觉得背上也开始痛了?不对,是锁骨这儿痛!其实胳膊也挺痛的……” “怎么会?”离秋焦急地打量着这些“痛处”,瞬间开悟,很快涨红了脸,“你……你骗我!” “哈哈哈……”楚是夜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愈是笑得猖狂,离秋愈是窘迫。 “你呀你,你刚才的话,要换做以前,我肯定就信了,但是现在,我一个字也不信!”楚是夜极为笃定,成竹在胸地望着她,想看看她要如何应付。 “为什么不信?”离秋认定自己已经尽力而为了,不免有些委屈。 楚是夜故意凑上前来,狡黠道:“你若喜欢慕子凉,将我的玉佩留在身边珍之重之这么多年做什么?” “我……我……” 离秋百口莫辩,楚是夜大有奸计得逞的快意,转而恳声道:“离秋,我后来才逐渐想明白,当年慕桐特意陷害我,让我听到看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可是我却偏偏信了别人而不信你……” “再说了,就算我在你心里连前三也排不上,可你在我这里是最重要的,这就足够让我死皮赖脸缠着你了……” 楚是夜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将最后一句话说得千迴百转,彼此唿吸都可感知,离秋脸红到了耳根,心上却有一阵暖流淌过,灌溉日渐枯萎的情思。 霍离秋知道自己没法再撒谎,索性坦然面对自己的心,与楚是夜相视一笑。 屋内久别重逢的情绪酝酿发酵,两人咫尺之距,鼻尖相蹭,唿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先是一个蜻蜓点水,就如雷电加身,撩起更加胆大妄为的慾念。 刚要深吻下去,门外响起急切的敲门声,叶承泰紧张道:“阿夜!阿夜!你没事吧!你快开开门!” 离秋赶紧躲开这个吻,面红耳赤地替他包扎起来,楚是夜长嘆一口气,对门外无奈道:“二叔,你进来吧。” 叶承泰焦急地推门而入,看见霍离秋的时候略有一丝恍惚,但见楚是夜已经上完药包扎好,揪紧的心总算松懈下来。 鱼阿又趁机熘了进来,瞧见两个小年轻颊上泛红,旋即明白了什么,对叶承泰骂道:“你这个老东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真不懂事!” 叶承泰只觉莫名其妙,怒道:“到底是谁不懂事?今天若是阿夜有什么事,我看你怎么跟大将军和大当家交代!区区一个调虎离山就把你骗得团团转,以后出去别说跟我叶承泰一起打过仗,你不嫌丢人我都嫌!” “呵,叶老二你来劲了是吧?是是是,我丢人,你们北墨族人这么厉害,怎么没见你揭竿而起啊?玄狗你杀完了吗!”鱼阿撸起袖子,气不打一处来。 楚是夜一个箭步冲到二位叔叔中间挡着,两头宽慰道:“行了行了,二叔四叔你们别吵了,我能跑能跳的已经没事了。” 叶承泰冷哼一声,不再纠缠,鱼阿见他倒打一耙还理直气壮,故意哼得更大声,门外的鱼大嫂见了无奈地摇摇头,干脆将宇文无异带了进去,岔开话题道:“说这么多,阿夜你不给我们介绍介绍这两位贵客?” 楚是夜终于想起来了,欣喜地将离秋带上前来,颇为羞赧道:“二叔、四叔,这是我失散多年的……结髮妻子。” 说罢,楚是夜又觉得这个称唿说出来让人怪不好意思的,便偷偷瞄了离秋一眼,而离秋只是平静地对各位前辈恭敬地作了个揖,道:“晚辈霍离秋,见过各位前辈。” 第175页 鱼阿听着这个姓氏摸摸脑袋,一道灵光忽闪而过:“你该不会是……” “对,离秋就是武宗霍氏的后人。”楚是夜立马接过鱼阿的话来,众人皆是一惊。 鱼大嫂欣喜万分,牵过离秋上下打量一番,满意道:“不得了,听了这么久武宗后人的故事,今天第一次看见活的了!” “哎哎怎么说话的呢?”鱼阿赶紧将孩儿他娘拽开,“人家不仅是武宗后人,还是你侄媳妇,你矜持一点!” …… 无异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场景,蓦地回想起年少时父母尚在的画面,一时动容,方知阿姐日夜念及的人便是少主大哥,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也深感欣慰。 只是不知为何,过去患得患失的思绪很快沦为彻彻底底的失去…… 112 本事 悲喜不过一念之间,宇文无异趁着眼前一派欢天喜地,悄然抽身离去。 当众人念及这位小兄弟时,人已不见踪影,霍离秋知道无异心里弯弯绕绕,又时常跟自己过不去,不得不得罪诸位长辈,先行一步追赶上去。 楚是夜虽不知道离秋和无异是如何相遇相知的,但总归是相依为命的关系,于是替她随意搪塞了几句,唯恐长辈们担忧。 宇文无异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小镇上乱窜,他陌生的身份引来众人围观,于是拐入了偏僻的郊落,来到溪边孤身坐下,歪着头看着流水潺潺,昼夜不分,永无止歇。 霍离秋左右张望,凭着直觉一路寻至此处,见他郁郁寡欢,一颗悬在云端的心也徐徐坠地,她缓步上前,在他身旁坐下,始终一言不发。 无异没想到阿姐就这么追了上来,心中愁绪早已剪不断理还乱,他微微仰头,怯声道:“阿姐,你以前说的话还算数么?” 霍离秋瞥了他一眼,平静道:“我说什么了?” 你答应嬷嬷护我一世周全…… 你问我想不想做天下的皇帝…… 你说要拼要战,还要战至最后…… 宇文无异眨眼便是心酸封喉,什么也说不出来,双手在草地上□□磨蹭,无所适从,霍离秋见他神情怪异,忧声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了?” “只是忽然觉得,阿姐要抛下我了。”无异顿了顿,抛出一对殷切的目光。 霍离秋这才对无异的心结豁然开悟,她很快站起身来,回头望着镇上来来往往的人,道:“看见这些人了么?知道他们是谁吗?” 无异顺着阿姐的目光看了过去,人们来去自在,脸上的欢喜不过五斗米罢了,他不明白阿姐的意思,疑声道:“他们不就是寻常百姓吗?” 霍离秋再引着无异的目光聚焦在几个具体的人上,无异这才发觉他们干起活儿来不仅手脚有力,做事更讲究一个方圆规矩,隐约猜到什么,离秋见他有所领悟,解释道:“我之前原本好奇,东原二十年前便降于玄氏,早就将这里管得服服帖帖,又怎么会默许东林义军的存在?方才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才使我明白,这些人,醉时一场浑噩人生,为了柴米油盐奔波,醒时则提刀纵枪,即刻化身战士,换言之,义军可以说是根本不存在,也可以说是无处不在,难怪玄氏拿他们没办法。” 无异若有所思,当即又回过神来:“阿姐!你、你不要转移话题!” 霍离秋将他从溪边揪起来,摁着他的头将小镇再仔细打量一番,在他耳畔决然道:“如果你有本事,你可以用一切办法将我、将所有人全留在身边。” 宇文无异浑身一颤,惊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目光霎那间洞穿一切现实阻碍,越过千山万水,回到一片风雪交加的故土…… “阿姐你……” “路总归是要自己走的,没有人会永远为你谋划好一切。”霍离秋松开了手,言辞坚决,似乎早就酝酿好这一句话。 尽人事,听天命,若是连人事都尽不了,根本别指望天命相助。 待暮色降临,姐弟二人再度回到镇里,街上已经摆好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百家宴,所有人齐聚在此,原来是东林义军的三当家莫老七归来,众人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犒劳自己,虽没有珍馐海味,家常便饭也吃得极为尽兴。 席间,义军兄弟们不满足于安分吃饭,偏偏要搞个行酒令,也不比谁肚子里的墨水多,只看谁的拳头够硬,流水席间热闹非凡。 无异瞧见传说中的东林“三鬼”正在上座聊得畅快,好奇道:“东林四鬼不应该是四个人么?还有一位前辈呢?为何没有来?” 楚是夜一边兴高采烈地替离秋夹菜,一边平静地解释道:“哦,大当家此人一向神神秘秘,别说你了,我都从未见过。” 离秋眼看着碗里堆积成山,赶紧翘起筷子将大半的菜又夹回楚是夜的碗里,低声道:“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你瘦成这样了当然要多吃些!”楚是夜的话带着些许埋怨,再度将离秋的碗填得满满当当,坐在对面的宇文无异无奈地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瞧准时机抢下一只鸡腿,心满意足地嚷了句“谢谢”。 离秋噗嗤一笑,楚是夜愣愣地望着他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拿起筷子要去敲打他,道:“你小子在这儿等着呢!” 第176页 “哼,大哥你还说我,你明明和我阿姐许过白头之誓,却偏偏要拉着我去逛什么花楼!这只鸡腿就当前尘恩怨一笔勾销了!”宇文无异说得一本正经,端起碗挪得极远。 “花楼?”霍离秋一脸茫然。 “哎哎你别听这孩子瞎说啊!”楚是夜赶紧撇清关系。 “我没有!” “行了行了,鸡腿还堵不上你的嘴?” …… 叶承泰正襟危坐,手上一杯烈酒迟迟困在杯中,目光朝这三个年轻人投了过去,鱼阿方才风捲残云地啃完一整只鸡,朝着叶承泰挥挥手:“喂,看什么呢?羡慕啊?谁叫你不早点娶个老婆回来!那生活可有滋有味呢!” 叶承泰斜眼一个蔑视,忿忿不平地干下一整杯酒,完全不理睬鱼阿的戏弄,莫老七见鱼阿又在叶承泰面前自找没趣,笑道:“你这话说的,还想让老二跟你一样,被家里那位管得服服帖帖啊?” “去去去,你小声点,要是被孩儿他娘听见了,又要掐我了!”鱼阿满脸委屈。 叶承泰的目光始终绕回到无异身上,沉吟一阵,意味深长道:“你们觉不觉得,那个少年很不一样?” “你说那个小兄弟啊?唉,你们俩是没看见今天的事!这么大的水缸,装满水之后,这孩子一下子就举起来了!”鱼阿一个起身,绘声绘色地比划着名,周围的目光都被鱼大统领滑稽的表演吸引过去,席间的表演也停了下来。 无异见鱼阿在二位前辈面前对自己赞不绝口,一时有些羞赧。 他踌躇一番,毅然决然地端起一杯酒,起身走到三位前辈跟前,恭敬地作了个揖,道:“白天不告而别是晚辈的错,此番特来请罪,望前辈原谅。” 说罢,无异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没有一丝的犹豫,另一侧,霍离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别有意味。 叶承泰没想到这个少年靠近之后,一股莫名的亲切感越发澎湃,他伸手握住佩剑的剑柄,疑声道:“你看上去不像中原人。” “前辈高明,晚辈名叫宇文无异,是北原人。” 无异微微颔首,只一瞬,叶承泰霍然起身,径直走到他跟前,突然变得严词厉色起来,质问道:“你说你是宇文皇族,如何证明?” 无异顿了顿,当即撩起衣袖露出鹰纹刺青,这是北原宇文皇族的唯一象徵,也是唯一让旁人抢不走夺不去的血脉骄傲。 鱼阿和莫老七紧随其后地围了上来,似是难以置信,周围的义军兄弟们得知宇文皇族一事也开始窃窃私语,楚是夜诧异地望向离秋,而她只是陷入缄默。 叶承泰再三确认无异肩臂上的纹青,连连嘆气,恍如隔世道:“一百年前,宇文氏先祖荡平北原动乱,是何等的天之骄子,在功成名就之际,却能纡尊降贵到东原来登门求亲,精诚所至,从此宇文氏便和我北墨一族结下秦晋之好……二十多年前,玄贼血洗宇文氏满门,我还以为此生无缘再见到……” 叶承泰忽然哽住,颇为怜惜地把住无异的肩膀,宇文无异更没想到在此处竟误打误撞遇上了姻亲族人,仿若多年黑暗前行中寻到半个亲人,微弱的光却照亮了半边天…… 鱼阿没想到今日一行,不仅遇上了武宗后人,还有宇文皇族后裔,原本受宠若惊的事变得有些蹊跷,莫老七也感同身受,忧虑道:“此事须得及时告知大当家。” 鱼阿又烦得挠起脑袋,嘆道:“唉,大当家若是知道了,东原怕是要变天咯!” 楚是夜瞧见霍离秋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似乎觉得眼前的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两人分隔开来。 他这才发觉,六年过去,她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113 夜谈 夜色渐深,终究到了曲终人散。 酒足饭饱后,兄弟们三五成群地回家歇息,心里始终惦念着宇文皇族的事,临走前还忍不住多瞥上无异几眼。 他们多年盘旋在东林,陈年热血早已冰封,如今只能靠着半路截杀玄贼为乐,可归根结底,哪个将士的毕生所愿不是能够上阵杀敌? 二十多年前的反玄大战已成过眼云烟,当年的倖存者寥寥无几,就算苟活,如东林三鬼一样,岁月蹉跎,业已不復当年英勇。 宇文无异凝视着一张张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脸,转眼沦陷在回忆之中——当他蹒跚学步时,父皇九分欢喜里还藏着一分悲哀。 起初他不太明白,甚至根本注意不到,直到现在,他隐约有些开悟。 血脉赋予了每个宇文族人忍辱负重的使命,不允许有任何非理智的僭越,然而空有一腔抱负,手中却无刀无剑,连赴死的勇气也没有。 人从来都不会甘心。 宇文无异这才体悟到霍离秋多年来的心境,倘若足够心宽,是非黑白皆能包容,早就放手逍遥去了,何必留在俗世拼个不死不休? 然而所谓的出世,说得好听是洒脱,说得难听便是逃避。 当年,父皇为了护下他和族人,甘当诱饵,壮烈赴死,而母后自知病入膏肓,为了不拖累众人,自刎而亡…… 他不想成为那个被保护的人,也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离他而去。 第177页 “各位统领,实不相瞒……” 无异将自己前来东原救人的事告知了三鬼,少年诚挚的语气打动了三位长辈,鱼阿听闻这位小陛下要去救自己的心上人,心潮澎湃,恨不得马上提刀出征,莫老七赶紧将他摁在原地,叶承泰若有所思,决意让无异随他们去见见大当家,从长计议。 “二叔?”楚是夜原本游离于这些认亲的戏码之外,一听闻叶承泰要带无异去鬼门宴,当即慌了神,“我也要去!” “你去什么去?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上次童男童女的事已经有眉目了,都被关在玄府的地牢里,你想办法把这些孩子平安无事地弄出来。”叶承泰还是一如既往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语气坚决,不容反驳,楚是夜觉得莫名其妙。 三鬼抽身离去,楚是夜正欲上前追问,鱼大嫂收完满桌的残羹冷炙便迎了上来,拦着楚是夜道:“阿夜啊,别怪婶婶管得太宽,你还是乖乖听你二叔的吧!” “婶婶!为什么每次都要阻我去鬼门宴?难道我就不能为义军出一份力么?所以我这个少主就只是个摆设么?” 楚是夜终是忍不住将心底藏着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鱼大嫂知道他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只好劝慰道:“阿夜你别多想,大家也都是为了你好,怕你……” 鱼大嫂不忍继续说下去,一个劲地摇头嘆气。 楚是夜情绪激动,肩伤又被无辜牵扯,疼痛感顷刻间袭了上来,他退却几步,霍离秋赶紧将他扶住。 鱼大嫂望着离秋和无异,蓦地想起什么,愧疚道:“唉,瞧瞧,今天过得这么仓促,客房还只收拾了一间,我赶紧去收拾另一间……” “婶婶不用麻烦了。”楚是夜忍痛拽着离秋的手,“让无异先去歇下吧。” 无异原本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这些琐事也不甚在意,只与离秋对视一眼,便乖乖跟着鱼大嫂往客房去了。 离秋见楚是夜肩上渗血,一阵心惊,赶紧送他回寝屋换药,奈何两人一言不发,屋子里余下一片寂静。 楚是夜见她换药时极为专注,以为方才的疏离感是自己的错觉,不放心道:“离秋,我有话要问你。” “如果是无异的事,我无从解释,确实如你所想。” 楚是夜微怔,他知道离秋一向直言不讳,却没料到她能坦白至此,烛火摇曳中,他觉得眼前的人渐渐有些模煳。 他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平静道:“我知道了。” 霍离秋不想隐瞒什么,何况对于楚是夜,她更不想隐瞒什么,这世上本就有太多因为相互隐瞒而酿成的悲剧,所以她不会重蹈覆辙。 夜深人静,重逢时分还未说尽的千言万语又浮上心头,楚是夜让离秋将六年前他被陷害后发生的所有事都仔仔细细讲了出来,从霍简除掉玄乙到慕沈第二次大婚,又从慕家陷落到慕霆反叛,再从宇文氏託孤到武宗堂,乃至其后的湖岸势力…… 六年光景,犹如走马灯在霍离秋眼前轮迴一圈,刻骨铭心。 待故事说尽,已至下半夜,楚是夜眉间凝重,扶额沉思,他没想到六年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或重或轻,皆是霍离秋以一己之力扛了下来。 “离秋……对不起……”楚是夜握紧拳头敲着自己的前额,只恨自己六年来没能陪在她身边,别说鼎力相助,连遮风挡雨都没能做到。 离秋根本不在意这些经年旧事,只是每每提及,心头空了一大块,冷风侵袭,寒凉入心,幸而两人重逢,离秋才觉得过往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见楚是夜心中懊悔,只好将话题引到他自己身上去,低声道:“我听鱼前辈说,你被人救回来,昏睡了半个月,在东林养了一整年的伤才恢復如初……” 楚是夜徐徐抬起头来,侧过脸去看着右臂上凌乱交错的伤痕,回想起天鸿城那场劫杀,他也没想到自己如此命大,千刀万剐都杀不死他。 “或许老天爷见我大仇未报,还不准我死。”楚是夜咧嘴一笑,想来他已是死过两次的人,每次都能死而復生,实乃上天垂怜。 离秋轻轻推了推他,让他别胡言乱语,楚是夜这才想起自己的事还未告知离秋,唯恐她心有芥蒂,主动道:“其实我也算是落叶归根,东原本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那三位前辈是?” “三位叔叔都是二十多年前反玄大战的统领,是我爹爹的部下,更是爹爹出生入死的兄弟。当年,反玄大军全军覆没,我爹战死沙场,却拼死护下了三位叔叔,他们便回到东林,将残军召集在一起,又收纳了些新人,与大家一同住在小镇上,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你……” “事到如今没什么说不出口的,我出身在曦城南边的洛神山庄,母亲是洛氏长女洛茗,父亲是反玄将领楚薄云,后来洛家投靠玄氏,我就离家出走了……” 楚是夜说得极为平淡,霍离秋却听得胆战心惊,她当然听说过东原洛氏卖女求荣的故事,原本还想着剷除玄威的同时如何对付洛家,眼下她根本就不敢多想。 “不用担心,洛家早就跟我没关系了,我跟洛绍兮也没有半分亲情可言,东原洛氏迟早自取灭亡。”楚是夜目光冷凝,就差一顿咬牙切齿,可他现在根本不屑如此——今日的截杀,洛绍兮不仅无视百姓纵火烧山,还派来这么多嗜血无情的杀手,可谓货真价实的无情无义,他本就不对这位洛当家抱有什么期望。 第178页 离秋完全没有感到半分宽慰,她明白,纵使有天大的仇恨,血脉始终牵绊着,又如何真正做到断情绝义? 霎时间,她脑海里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少年白头,各自殊途…… 烛光在黎明到来时熄尽,两人彻夜交谈,不知不觉就迎来了天边破晓。 清晨,屋外极为热闹,宇文无异正在和军中兄弟相互切磋,很快就打成一片,众人不仅敬畏于他的皇室身份,更佩服于他的身手和天生神力。 只不过一天,义军上下就对无异赞不绝口,连一贯冷脸的叶承泰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楚是夜推门而出,看着眼前精神抖擞的场面茫然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鱼阿原本在兴致盎然地鼓动大家切磋功夫,见楚是夜一脸疲惫地从屋内走出,当即嬉皮笑脸地迎了上去:“哟,阿夜你起得这么早啊?睡得好不好啊?” 楚是夜听着这个问题觉得有些别扭,他平日都是这个时辰起,今天何必特地来问?他转念一想,或许是鱼叔担心自己的伤势,于是宽声道:“伤口已经换了药,现在感觉好多了,四叔放心,不会影响到休息的。” 鱼阿好似不甘心,笑容变得极为狡黠,脸上的褶子都快叠起了罗汉,不怀好意道:“我当然知道不会影响休息,那会不会影响睡觉啊?” “啊?”楚是夜以为自己一夜未睡,脑子有些不清醒,竟听不明白鱼叔的意思。 霍离秋走上前来,远远望着人群簇拥下的宇文无异,一时怅然,她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知道,这孩子天生有讨人喜欢的能力,殊不知六年过去,这种能力不减反增。 楚是夜明白离秋的心事,突发奇想对鱼阿道:“鱼四叔,你说大当家会不会让无异这孩子做那个举旗的人?” “呸呸呸,口无遮拦!”鱼阿大惊失色,赶紧捂上楚是夜的嘴,“你小子可别乱说话啊,你知不知道举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打不完的仗和死不完的人!不到万事俱备的地步,咱们是不会轻易举旗的!” 霍离秋没想到楚是夜就这么以玩笑的方式点出了她的心事,忽然有些手足无措,楚是夜只对她抛出个宽慰的眼神,又继续冲着鱼阿口无遮拦道:“是是是,当年的反玄大战打得有多激烈,我自然清楚明白,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总得要从长计议了吧?” 鱼阿若有所思,忽然回过神来,一拳捶在他胸前,没好气道:“你小子少给我转移话题!我刚刚问你话呢?你们俩难道在床上聊了一晚上天不成?” 楚是夜被反问得措手不及,当即明白了四叔今早鬼鬼祟祟的意图,眨眼间涨红了脸,结巴道:“我、我们俩确、确实聊了一整夜啊……” 114 焰火 “什么!你你你……”鱼阿差点没跳起来,指着楚是夜半天说不出话来,大有捶胸顿足的架势,楚是夜自然是无话可说。 霍离秋不知为何脸烧得厉害,匆忙躲到楚是夜身后不敢接话,楚是夜刚想安慰鱼叔几句,鱼大嫂一个箭步沖了上来,揪着鱼阿的耳朵斥声道:“你个老不正经的!闲事都管到人家小两口身上去了啊?” “哎哟,孩儿他娘!你快松开,痛死了!”鱼阿方才的气势转眼间烟消云散,佝偻着身子屈服在鱼大嫂多年管教的“手艺”之下,惹得众人发笑。 鱼大嫂也不好在兄弟们面前太过折煞这位大统领的面子,勉强松了手,鱼阿捂着通红的耳朵,一个哧熘闪躲开来,生怕又被逮住一顿教训。 正在众人笑得前俯后仰时,一个义军兄弟从外面疾步而归,上气不接下气道:“统领!曦城传来新消息!” 他手里一卷告示已被揉得不成样子,叶承泰急忙摊开一瞧,原来是玄威这厮整天都愁着如何搏美人一笑,恰逢七夕佳节,打算在曦城大张旗鼓地办一条焰火花灯街,携新夫人一路游玩,共度美好夜晚,字里行间无不折射出险恶用心。 荒谬至极。 无异听闻与渺渺有关,当即停下切磋,径直奔上前来,越看越来气,楚是夜也好奇地凑了上来,瞥了眼这则堆砌一串华丽辞藻实则言之无物的告示,唯一清楚的便是——从来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玄威会在七夕夜离开玄府,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倘若不好好利用一番,岂非浪费? 七月初七。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曦城大街灯海漫漫,玄兵一字排开,扩出一条康庄大道来,一顶镶金紫红大轿在其中晃晃悠悠地逛着,清闲得像半百老人,唯有两侧人头攒动、飞龙走凤,五花八门的技艺让人眼花缭乱,分不清黑夜白昼。 玄渺渺心神不宁地坐在轿中,周围的奼紫嫣红化作耳畔清风,不留痕迹,她不敢抬眼瞧这满街繁华。 玄威倚在她身旁,兴高采烈地观赏着街边风情,见了一个浴火吞剑更是拍手叫好,恨不得从轿上跳下去,经崔管事日常咳嗽提醒才回过神来,转身拉着渺渺的手,笑道:“八妹八妹!你快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渺渺无处可逃,怯声道:“威少爷自己开心便是,不用管我。” “哎,八妹这话就生疏了,我是你未来的夫君,怎么能舍下你一个人开心呢?”玄威挤眉弄眼,乐得合不拢嘴,忽然闻见她发间清香,如同着了魔,又忍不住靠近了些,渺渺急忙闪躲开来,玄威这才恢復正形。 第179页 未等两人再开口,右方传来掌声如潮,欢唿声此起彼伏。 玄威眼前一亮,当即拽着渺渺从轿里出来,循着掌声迎了上去,崔管事赶紧命人将围观的人群拨开,谄媚地跟在玄威身后。 人潮中,一个布衣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费吹灰之力便举起了一方铜鼎,当他抬起一只脚,仍旧是稳如重山。 “好!好!”玄威欣喜地叫了起来,化作普通的围观人群,丝毫没有摆出东原霸主的架子,还踢了崔管事一脚,让他麻熘地滚去给布衣少年打赏。 布衣少年用煤灰抹了一张花脸,举鼎之时,目光不曾离渺渺半分。 渺渺本不想掺和其中,身上的孝期未尽,又是他乡遇七夕,实在提不起兴趣,哪知无意间对上少年眼神的一刻,她愣在了原地。 剎那间,天空绽开一道七彩的焰火,散落漫天的灿烂星屑。 众人仰头张望,唯有布衣少年与渺渺二人相视无言。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无异哥哥…… 玄渺渺将这句唿唤藏在心间,她看着他若无其事地在人群中表演,眼神却急不可耐地想要看穿她的心,看看血仇之下是否还藏着过往的一分欢喜。 东郊码头的事已经过去许久,她的恨意不争气地削去了大半截。 焰彩映刻在每个人的脸上,唯独照亮了她脸上的两行清泪,宇文无异见她平安无事,还跟以前一样爱哭,心中也宽慰许多,渐渐扬起了嘴角。 那一刻,渺渺破涕为笑。 玄威揉了揉眼睛,百般确认才相信渺渺是真的笑了,哪里还顾得上头顶的七彩绚烂,欣喜道:“八妹你终于笑了!你是不是喜欢看这些杂耍?改日我就把他们叫到府里来天天演给你看!不对!明天!明天就叫过来!” 渺渺拭去眼角的余泪,冲着玄威摇摇头,藉故道:“威少爷,我好像有些不舒服,想先行回府里歇息,反正,府里也看得见这些焰火……” 玄威听她的声音软糯甘甜,一阵心河荡漾,丝毫掩不住嘴角的痴笑,赶紧差人将渺渺送回玄府,自己心无旁骛地在坊间玩了起来。 宇文无异继续演着卖艺人的戏码,见渺渺再度躲开了他,心有不甘,趁着玄威游荡在夜市的小食摊前,迅速将鼎抛给另一个接洽好的街头艺者,巧妙地混入人群,避至角落里脱去伪装的衣袍,鼓起勇气朝玄府赶去。 他原本不知如何开口,但看见她仍会为了自己落泪,酝酿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知道,他笃定的事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楚是夜在玄府里东躲西藏了一个多时辰才摸清楚地牢位置和撤离路线,幸而今夜特殊,这玄府里的人个个都心旌荡漾、情难自禁地寻对食的去了,他才得以浑水摸鱼。 刚一绕过吟香阁,听闻玄八小姐已经回府歇息,楚是夜一头雾水。 搞什么?不是出去逛花灯街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本不想仓促行动,但眼下的情况有变,玄威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楚是夜正烦恼着,抬眼便瞧见了廊院角落里同样鬼鬼祟祟的无异和霍离秋。 霍离秋原本藏匿在玄府外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无异这孩子没过多久就跑了回来,急着熘进府里见人,她只好勉为其难地跟了进来。 一路上蹑手蹑脚,丝毫没有风度可言,霍离秋真觉得自己太闲了。 吟香阁近在咫尺,霍离秋唯恐有什么不测,对无异道:“你先进去,我在外面看着,若是有人来了,以骨哨为号。” 无异自是不担心阿姐的安危,想着时不我待,当即转身离去,霍离秋看着他顺利熘进了吟香阁才勉强松了口气。 明明想要疏远,却无意间落入相反的方向。 霍离秋忽然有一丝恍惚,或许她不该如此尽心尽力帮他,过去她还会对他说上几句冷言冷语,偶尔冷嘲热讽一番,如今再也开不了口。 难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霍离秋不敢再胡思乱想,悽然地嘆了口气,蓦地,耳畔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两个玄府的僕人有说有笑地靠了过来。 115 和好 离秋前后张望,奈何曲径深幽,碧石掩映下处境逼仄,眼看两个僕人越来越近,她正想绕进树荫里,手里的骨哨已经准备就绪,岂料一只手忽然拽住了她。 霍离秋刚看清楚是夜的脸,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炽热覆上整个唇面,楚是夜将瘦弱的她箍在怀中,吻得极为用力,离秋有些懵神,却不敢随意动弹。 两个僕人挑着一盏竹灯笼,悠哉地在府里闲逛,恰巧看见眼前的旖旎景色,其中一人捂嘴乐道:“这是今天的第几对了?” “谁有闲工夫数这些?走走走,我们换条路走,别打扰了别人的好事!” “唉老天不公啊!” “别嚷嚷了,快走吧!” …… 离秋瞥见两个僕役的背影消失不见,赶紧拍拍楚是夜的肩,可他偏要等到两人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才肯放开离秋。 离秋总算逃过一劫,满脸窒红,唿吸变得极为凌乱,久久难以平静:“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楚是夜像是意犹未尽,瞧见离秋羞赧的模样觉得极为欢喜,乐道:“我刚刚可是救了你,你就没想谢谢我么?” 第180页 离秋眼神飘忽,咕哝道:“不是已经谢过了么……” 楚是夜疑惑地眨眨眼睛,没想到离秋就这么把他打发了,或许是方才意乱情迷的劲儿还没有散,他兴致大发道:“刚才那个不算!再来一次!” “是夜……我、我们还有正事呢!” “你要这么说的话,今天是七夕,这也算我们两人的正事啊!” “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赖了?” 离秋羞红了脸,楚是夜蓦地笑了起来,伸手戳了戳她的脑门,乐道:“逗你呢!我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吗?” 霍离秋茫然地看着他,颊上余热未散,直到今天,她才发觉自己同楚是夜好像不再像六年前那般相隔甚远,反倒更加心照不宣,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从心底渗出,熟悉而温暖,令人放下所有的戒备。 楚是夜见她兀自出神,没有打扰,只是安静陪在她身旁,盯着一旁的吟香阁,也不知道那小子现在什么情况…… 渺渺将阁内所有人屏退,只想独自静静,岂料宇文无异从窗外利索地窜了进来,渺渺刚要吓得大叫,无异赶紧捂上她的嘴。 “是我!” 渺渺总算看清了无异的脸,一时间悲喜交加,狠心推开他,气道:“你来干什么!我还没有原谅你!” 无异任由她在耳边撒气,始终不躲不避,直到渺渺无话可说,他才提了口气,将她拉至桌边坐下,坚声道:“我不管你怎么看我,总之,我不会让你待在这儿,更不会让你嫁给玄威!” 渺渺气鼓鼓地望着他,又很快藏不住心底的思念,眼神旋即柔和起来,她拍拍自己的脑袋想要清醒一些,苦声道:“反正我嫁给别人就不会来烦你了……” 无异知她心中纠结,索性将她一把抱起,渺渺即刻羞声道:“你要做什么!” 宇文无异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趁着阁中无人,带着她翻上了屋顶,登高望远的一刻,焰火在眼前恣意绽开,没有任何束缚和阻碍,心旷神怡,无可替代。 渺渺沉浸在这些转瞬而逝的快乐中,一重接一重的短暂,却好似成就了永恆。 她侧过脸去望着无异,眼前又是一片模煳,她知道自欺欺人是世上最难的事,人很难在自己的立场上完全做到明辨是非,但倘若有一个人能让你忘却立场,则心甘情愿,亦是无怨无悔。 “无异哥哥……” “你终于又肯这么叫我了?” “无异哥哥,我爹的事……真的跟你没关系吗?” “男子汉大丈夫,有就有,没有就是没有!没做过的事当然不认!” …… 焰火声此起彼伏,渐渐地,空中的火花燃成了一幅鹊桥相会图,光芒映在有情人眼里,只剩下彼此。 楚是夜正欲告别离秋前往地牢,无异就带着渺渺从吟香阁后院翻了出来。 四人聚在角落里,面面相觑。 渺渺虽对霍离秋还心有芥蒂,但既与无异和好,一切便都过去了,主动道:“我手上有令牌,可以直接去地牢!” 无异在一旁笃定地点点头:“我想顺便带着渺渺一起离开!” 离秋微怔,没想到无异进去不到半柱香时间就抱得美人归,还……还挺有本事的。 她与楚是夜相视一眼,只好更改原来分头行动的计划,一同前去救人。 地牢在湖心楼旁的暗巷里,楚是夜本以为会守备森严,难逃一场恶战,殊不知今夜的地牢风平浪静,静得连人声都听不见。 玄渺渺攥着令牌怯怯地往里走去,本想率先将守卫赶出去,可一路上谁也没看见,她只好让外面候着的三人跟了上来。 待将地牢逛了个遍,一个孩子也没看见,楚是夜觉得有些不对劲,地牢里还摆放着横七竖八的小床,桌椅摇篮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都是民间逗孩子用的。 好像……环境还不错? 正当四人一头雾水时,一个狱卒从里屋走了出来,满脸疲惫,哈欠连天,四人赶紧藏在暗处,渺渺决绝地沖了上去,将令牌亮了出来,质问道:“牢里的童男童女呢?” 狱卒见新夫人孤身一人来到地牢,吓得脸色苍白,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夫人饶命啊!都是洛当家说义军劫走了孩子,让我们不要声张的!跟小的们没关系啊!饶命啊!饶命啊!……” 楚是夜愕然,“洛当家”三个字他可听得清清楚楚,这个洛绍兮又在搞什么鬼! 离秋感受到楚是夜的怨怒,将手搭在他肩上让他冷静些,事已至此,渺渺只好向暗处使了个眼色,三人便先行离去。 狱卒匍匐在地,丝毫没有注意到旁人,渺渺见三人成功逃离,便让狱卒回到里屋做个安分守己的人,待尘埃落定,她才放心地离开了地牢。 夜色渐深,牢外隐约能听见的喧嚣声弱了许多,渺渺看见无异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对她招手,心中欢喜,刚要迈开步子,只听身后响起一句渗人的唿唤: “八妹?你怎么在这里?” 116 无情 顷刻间,不过咫尺之隔,她与宇文无异却如同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 渺渺佯装平静地转过身去,原来玄威早就已经回到玄府,更是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地牢,现在还兴高采烈地叫住了她。 第181页 “威少爷,你怎么……” 渺渺的话还未说完,玄威便兴奋地跨了上去,又将她揽回身边,脸上还挂着方才花灯街里的意犹未尽,全然没有察觉渺渺的异样,兴奋道:“正好,我带你去看看这牢里的童男童女!走!” “哎……”渺渺来不及挣扎,只能硬着头皮随他进去,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向远处的无异报个平安的眼神。 纵使没有言语,无异也明白渺渺的意思,她想说她现在没办法脱身,只能且行且看,但无论如何,她都会一直等着他…… 可是他快等不下去了。 无异刚迈出半步就被楚是夜揪了回来,楚是夜知他心中烦忧,毕竟谁也没想到玄威回来的时间如此凑巧,分明只差一步,就可以救她出来,可哪怕只差半步,不该冒的险也绝不能冒。 无异纳了口气积在心口,不得不暂时离开这座透明的囚笼,留下些许遗憾。 地牢的油灯快要枯尽,还没来得及换上新的,狱卒已经身首异处,血流不止。 渺渺吓得浑身颤抖,怯怯地望着暴怒的玄威,故作镇定,哪知玄威忽然撇去怒气,转过身来委屈地抓着她:“八妹!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吧?” 他指节用力掐在渺渺细嫩的胳膊上,眼神殷切地注视着她,悲声道:“我在东原住了二十年了,义军仗势欺人,整天都跟我对着干,欺负我……八妹,我知道你心肠好,你肯定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对吧?” 渺渺知道他孤身一人在东原,肯定受了许多风霜雨雪,他虽不是什么正道中人,但平心而论,也是个活生生的人,难免对他生出些同情,一时心软道:“威少爷,对不起,其实我刚刚遇上了东林义军他们,却没有阻止……” “啊?”玄威茫然地看着她。 “那些小孩子都有自己的爹娘,如今被抓到玄府来不见天日,太可怜了!所以、所以我就不小心干了错事……威少爷要打要骂,渺渺绝无二话!但请威少爷放过这些孩子吧!” 玄渺渺恳声相求,睫上沾染几滴晶莹,若是能避重就轻,让玄威暂时忘却义军一事,自己揽下罪责恐怕是最好的办法。 果不其然,玄威见渺渺如此真挚,生怕将她这个瓷娃娃捏碎了,趁机拥她入怀,以体谅的语气道:“我怎么捨得罚你呢?这些童男童女本就是抓给你玩的,既然你默许他们被带走,我又有什么理由追究呢?” 渺渺听着玄威的话暗自松了口气,没有再将他拒于千里之外,反正这场戏也演不了多久,她只需安静等待。 玄威心中欢喜,命人将地牢清扫干净,自己倒是毕恭毕敬地送渺渺回到吟香阁。 心里住了人,就好像多了一座靠山。 渺渺辞别玄威,安生歇息,很快进入梦乡,梦里焰火璀璨、繁花似锦,这是她来东原后睡得最香甜的一夜。 玄威见阁内烛火熄灭,嘴角残留的笑容很快向下垂落。 回到东林小镇,宇文无异心绪不宁,只盼着早日将渺渺从玄府里救出来,恰在今夜,三鬼得知了鬼门宴的具体安排,同样陷入了不安之中——初九,洛神山庄。 往日的鬼门宴都安排在隐蔽至极的地方,稍有风吹草动都会临时作废,不仅要躲过玄威,更要瞒过楚是夜,战战兢兢许多年,这一次却光明正大地选在洛神山庄…… 大当家究竟想做什么? 二十年了,终于等不及了么? 叶承泰独自站在院中,遥望天际浓墨,隐隐嘆了几口气。 楚是夜因童男童女的事回来穷追不捨地问了他一通,他虽对洛绍兮这波先斩后奏的做法不甚满意,却还是执意用“情况有变,只好先行救人”的话来搪塞楚是夜。 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快听不下去了。 此刻,楚是夜偷偷倚在角落里,默然望向这位一向板正的叶大统领。 三位叔叔中,唯有二叔出身显赫,祖祖辈辈为朝廷建功立业,忠良无二,将门子弟规训森严,脾性大多严谨刻板,绝不吝啬做个无情之人。 无情向来胜有情…… 其中滋味,旁人自是无法体会,楚是夜不愿打扰,抽身离去。 他在东林浑浑噩噩过了这六年,活得好似壶中人,永远在用壶壁与他人亲近,无论隔得再近,始终将一颗心缩在壶中。 楚是夜路过离秋的客房,见房里的烛火还亮着,本想敲门,手却悬在半空迟迟不动——就算门开了,他要说些什么呢? 虽说他嘴上不在意夫妻是否分房而歇,可离秋既然主动提出来,他也不能做个不通情达理的人,只能安慰自己离秋是为了修炼不受打扰,并不是不愿同他在一处…… 楚是夜终是没有作为,静静在门口站了许久,就当两人还是相依相伴。 霍离秋靠在窗边,隐约瞥着窗外模煳的影子,止不住双手颤抖,她扶着墙壁神情痛苦,血灵裂变再度不期而至,她几乎快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她意识有些模煳,体内的反噬愈发汹涌,双眸闪烁着异样的红光,她不得不靠在墙角,默默承受所有痛楚,不敢在房内掀起一丝异动。 东林潮湿,地板上一阵寒凉。 她蜷缩着身子,像往常一样捂着后颈,遥遥望着窗外熟悉的身影,心间隐痛。六年,炼血之术的确让她功力倍增,自诩世间难寻敌手,可除此之外,她又有什么本事? 第182页 好一个武宗,天下武学一宗以抵之,武林第一正道,可她与霍简忙忙碌碌这么多年,归根结底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看似逆流而上,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慾念太大也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该斩断的念头还是尽早斩断为好,省得将来作茧自缚…… 霍离秋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反噬的痛楚消退大半,她心有余悸地靠在墙角,直到看见窗外的影子渐行渐远,离秋才站起身来,挪到房门口将门推开,满眼空空荡荡,唯有头顶一片灿烂星河。 很快就到了鬼门大开的日子。 楚是夜又被意料之中地支去将抓走的童男童女送回各自的家,原本如此繁琐的工作交由兄弟们齐心协力完成即可,叶承泰非得交给他一个人,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谨慎,不要太过张扬,实在是欲盖弥彰。 楚是夜躲在角落里看着花楼的九娘和孩子重逢而泣,虽是颇为感动,可他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实在提不起落泪的兴趣,只能勉强挤出个微笑。 待他准备送最后一个孩子回家时,却发现霍离秋已经远远地先他一步。 楚是夜又惊又喜:“离秋?你怎么来了?” 离秋瞧他魂不守舍,无奈道:“我今天都跟着你大半天了,你现在才看到我?” 楚是夜有些心虚,不敢抬眼瞧她,离秋走近了一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像要将他的微妙神情都抓个现行,楚是夜赶紧振作了些,却突然瞧见离秋眼眶微红,赶紧伸手掌住她的脸,皱眉道:“昨晚没歇息好么?” 离秋怯怯躲开:“没事,只是忙了一天有些累。” 楚是夜抬头看着天色昏黄,决定送离秋回去歇息,可离秋不肯离开,对着楚是夜担忧道:“你若真的在意鬼门宴的事,现在还为时未晚。” 楚是夜怔然,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疲惫道:“算了……” 话至一半,又不甘心地咽回去了,楚是夜知道自己还是极为在意,根本做不到自欺欺人,苦恼道:“可现在我上哪儿去找他们?” 离秋踌躇一番,低声道:“方才,我看见他们前前后后地往南边去了。” 楚是夜没想到离秋还有这般鬼机灵的时刻,哭笑不得,他知道离秋是担心他会就此郁郁寡欢,顿时心头一暖,牵着她一同南去。 然而曦城南边只有一条路,这条路也只有一个终点——洛神山庄。 楚是夜几次三番想半路折回,可多重情绪牵扯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步一步靠近这个童年梦魇的地方,离秋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虽不明所以,但见楚是夜内心煎熬,忧声道:“不然还是算了吧……” “没事。”楚是夜看着眼前熟悉的府邸愈发清晰,仿若将一颗心生拉硬拽到回忆面前,所有排斥和抗拒的情绪都被捆绑起来,徒留一个无力的他。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噩梦般的一切仿佛还在昨日,殊不知一朝割捨,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了…… 洛神山庄。 四鬼围桌而坐,洛绍兮高居主位,干九警惕地护在二爷身旁,此刻,洛绍兮的目光正绕着宇文无异打转,神情教人琢磨不透。 “哎哎,洛绍兮,别看了,你都快把人家小皇帝吓着了!”鱼阿守着一桌佳肴垂涎三尺,顾不上什么大户人家的虚礼,吃得不亦乐乎,嘴里还吧唧吧唧嚼个不停,惹得对面的叶承泰脸色铁青。 117 冰释 无异将心中所想一五一十都坦白出来,迎着洛绍兮审视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 洛绍兮很快将流转的目光收了回去,食指上戴着的一枚碧莹扳指在桌上轻敲着,眼看着鱼阿快将桌上的菜狼吞虎咽了大半,才徐徐道:“十六岁……” 无异闻言屏息,聚精会神地望着洛绍兮,生怕错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神情变化。 洛绍兮看着他一双初生牛犊的眸子,似有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也分不清是信任还是怀疑,只道:“中元节那日,玄威会在湖心楼看戏,我在楼里拖住他,你有本事将玄家小姐带出来么?” 无异字句斟酌后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疑惑道:“可……要如何善后?” “这件事就不用操心了,东林四鬼从来不做无把握之事,我在玄威手下待了二十年,总归有自己的安排。” 叶承泰凝神望着大当家,满是欲言又止的模样,鱼阿总算落得个酒足饭饱,听闻洛绍兮早将一切铺陈好,快活道:“看看,大当家就是大当家啊,什么都算好了!叶承泰你还一张死脸干什么?” “今天是来谈正事的,不是来吃酒席的……”叶承泰额间青筋微起,冲着鱼阿咬牙切齿地说着。 眼看战火又要燃起,莫老七赶紧跳出来圆场道:“老二不必跟他计较,我和老四都是粗人,战场杀敌还行,设局耍小聪明就算了,还是你和大当家商量好便是。” “嘿嘿,莫三儿今天真仗义啊!”鱼阿连连点头,笑盈盈地用胳膊肘顶了顶兄弟的肩膊,莫老七不自在地挪远半分。 “是啊,论起阴谋诡计,谁赶得上堂堂洛神山庄的当家人?” 第183页 一句怪调讥讽将鬼门宴的气氛拖至冰点,所有人齐齐望向门口。 楚是夜几近怀疑自己是否眼拙,或是坠入了一场噩梦深渊,他还以为这东林四鬼的大当家是何方神圣,殊不知真是无巧不成书,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阿夜?你不是……”叶承泰诧异地站起身来,却见楚是夜步履沉重地朝自己走来,颤声道:“叶二叔,这就是你们六年来绞尽脑汁要拦着我见的人?” 楚是夜伸出手来用力地指向洛绍兮,他恨不得手里有什么现成的兵刃,让他可以一刀解决所有的纠葛,可现实是,他指尖微颤,连眼神都不屑于投过去。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才是我们为什么瞒着你的原因。”叶承泰目光冷凝,眉间隐隐含着几分同情,他也不再纠结楚是夜为何会来,反正此事本就瞒不了一世,如此——甚好。 鱼阿和莫老七更加坐不住了,见事态发展超乎预期,叶承泰又是个唱白脸就一唱到底的人,本想试图平息双方的怨气,可楚是夜却嗤笑一声,不依不饶道: “我的样子?也不问问是谁造成的!你们知道我刚刚走进这座府邸是什么心情么?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义军背后的人竟然是整天给玄威摇尾巴的人!” “住口!” 干九一声暴喝,正欲抽出佩剑来却被洛绍兮死活给摁了回去。 “你想干什么?没大没小的!” “二爷!少爷都当面骂您了,您是他的亲舅舅啊,到底谁才是没大没小?” 洛绍兮没想到今天骨气最硬的反倒是今夜从未吭声的干九,这孩子一旦犟起来还真是拿不住他,只见他大步流星地跨到楚是夜跟前,决然道: “二十年前,二爷为了保住洛家,只能委曲求全答应玄氏的下作要求,是,人人都骂洛家卖女求荣,可谁能体会二爷的苦衷?此后这二十年,二爷没有哪一天睡得安稳过,晚上总喜欢去几个小姐和少爷你的房间里坐坐,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像一家人都还安好,心里悔恨却无人倾诉! 玄威兴风作浪,二爷不仅时常挨打还要赔上笑脸,忍气吞声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扳倒他!如果当年洛家也亡了,东原才是真的没救了!” 干九字字铿锵有力,楚是夜愕然,渐渐不敌干九的澎湃气势,然而这一席话掘地三尺,又将深藏的痛翻了出来。 他洛绍兮苦,可娘就不苦了吗?几个小姨就不苦了吗?洛家就不苦了吗? “这些年,二爷一直命我寻你,六年前才终于将少爷带回来,那时候少爷只剩下半条命,是二爷不分昼夜地守在你身旁,又怕你醒了怪他,连关心都只能东躲西藏!你说二爷爱耍阴谋诡计,若没有二爷的周旋,你当真以为义军能在玄威眼皮子底下存活这么多年?那些童男童女就能保住一条命?” “干九,不要再说了……”洛绍兮皱着眉头,这些苦水早就泼出去了,他绝不想用这种方式去博取什么同情。 一字一句,铺天盖地,楚是夜浑身颤抖,眼眶通红地望着洛绍兮:“你……” 干九仍是不甘心,往日所有人都将罪名扣在二爷身上,他今天偏要逆流而上,将心底话都喧嚷出来:“再说了,二爷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未娶妻生子,一个人守着洛神山庄整整二十年,到底有什么错!” “这、这个就不必再说了……”洛绍兮无奈地抹了抹额上的汗,眼下倒好,干九大江大河似的一通申冤,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倒省去了他日后的焦虑。 “阿夜啊,其实这些事情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为了义军的事,就没有声张出去……你别往心里去啊!”鱼阿勉强憋出这么一句安慰的话来。 楚是夜将视线移至鱼阿,又移至莫老七,再扫过叶承泰默认的目光,这才恍然,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 每一个人都知道真相,却将什么都不知道的他耍得团团转,他到底有什么用? 所有的罪名和荣光都被你一个人占了,那我现在这么歇斯底里又算什么? “洛绍兮……我绝对不会原谅你……”楚是夜夺门而出,彻彻底底地丧了气。 那一刻,洛绍兮挽留的话生生含在了齿间,再也无法作为。 宇文无异虽然有些懵神,但依稀想起在花楼时也闹得极不愉快,忧虑道:“这……真的没关系吗?” 干九冷哼一声,默然回到二爷身边,洛绍兮没有气力再去骂他,只让他天亮之后自己领罚,随后强撑着把鬼门宴进行下去。 霍离秋守在门外,听得屋内争锋相对,转眼就看见楚是夜仓皇逃出,神情黯然,她忧心忡忡地跟了上去。 楚是夜在眷恋湖旁顿住了脚步,转身一瞧,耳畔蓦地响起旧时言语…… “你知不知错?”洛茗手持戒尺,敲打在阿夜故意挺得笔直的背上。 阿夜双手将一碗水举过头顶,倔强地跪在眷恋湖畔,将头高高昂起:“我没错!” “那你给我跪好了!” 洛茗气不打一处来,洛绍兮却在一旁宽慰道:“长姐勿怪,小孩子的性子就是这样,你越是激他,他越要和你反着干。” 第184页 “舅舅!你快劝劝娘亲吧,每天背这么多书是会吐的!总得要以逸待劳吧!”阿夜急切地朝洛绍兮抛去一个求救的可怜目光,洛绍兮只好先将姐姐好说歹说地劝走了。 阿夜瞧着娘亲勉强放过了他,心里窃喜,刚想放下手中的碗,洛绍兮赶紧用摺扇敲敲他的胳膊,道:“哎,给我举稳了!” “舅舅!” “你这孩子,平日胡闹就算了,这次还跑到你爹的军营里胡闹,差点让你爹误了大事,还死不悔改,你怎么这么倔呢?” “哼!反正我和爹爹、娘亲、舅舅还有小姨们都是好人,书上都说了,老天爷是不会惩罚好人的!” “你又是哪里看来的歪道理?以后开始,我监督你读书!不许打鬼主意!” “娘亲说了,舅舅是东原最博学的人,有您监督我读书算我捡便宜了!” “你你!” …… 夜色凉薄,眷恋湖上一片清冷。 霍离秋不敢太过叨扰,安静地守在一旁,楚是夜蓦地回过身来,眼前的旧影越来越远,他绝望道:“所以人……所有人都会离开……到最后……永远都是孤身一人……” 他无力地坐在湖畔,任凭夜风在耳畔肆虐,离秋听得心弦紧颤,走上前去倚在他身边,两人相依相偎,他靠在她肩头黯然抽泣,所有矛盾纠结都在此刻涌流。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离你而去,是你离所有人而去了…… 鬼门宴已至尾声,七月十五的事也商量了□□分,趁着今夜无风无浪,洛绍兮让无异和三鬼从安排好的暗道离去。 待他宽下心来漫步在庄内,却发现楚是夜仍在眷恋湖边,哪儿也没有去。 洛绍兮微愣,见他神情沉郁,心里也不是滋味,本想命干九去安慰几句,又意识到两个炮仗决不能再搁在一起,正为难时,楚是夜破天荒地朝他走了过来。 “别指望我会和颜悦色对你,但是……我也不会再纠结过去的事了。” 洛绍兮一时没反应过来,潮涌而来的欣喜让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阿……阿夜……我……” “少废话,七月十五,别让我再看见你跟当年一样无能!” 抬头望去,夜空中的那盏缺月很快就会圆满了。 118 惩罚 湖心楼正在为中元节一场鬼门大开的折子戏紧锣密鼓地筹备着,铜锣“铛铛铛”地配合着伶人的动作节奏,片刻不敢歇息。 倒不是因为这齣戏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只因东原这片土地鲜少受狼烟荼毒,民风淳朴,还保留着对死亡轮迴的敬畏感和好奇心,在习俗方面自然少不了什么烧香祭祀,抑或什么施术作法。 毕竟玄威还勉强算勾栏里的半个行家,虽谈不上爱戏如命,也绝不能容忍台上半点差错,众人自然是小心谨慎。 谁料今日还在排演中,玄威心情极差,抄起手里一个茶杯便朝着领唱的伶人扔了过去,莫名开骂道:“停停停!唱的什么玩意儿!你个阳奉阴违的东西!敢背叛我?给我拖出去砍了!” 一声令下,玄兵们蜂拥而上将伶人粗手粗脚地拖拽出去,惨叫声很快随着刀起刀落消失在一片血光之中。 崔管事见玄威气急败坏,暗地使了眼神让闲杂人等都退下去,他满脸堆笑道:“威少爷,夫人的孝期也快一半多了……” 崔管事话中有话,眼神里游荡着一丝丝只可意会的狡黠,捣鼓着玄威从湖心楼离开,缓步朝吟香阁而去。 玄威觉得崔管事的话颇有道理,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他的心里还一阵膈应:“我要你送的信送出去了吗?” “这是自然。”崔管事压低了喉音,眼珠警惕地打转,生怕被谁听了去。 玄威听得心肝震颤,渐渐挤出了一个戏嚯而夸张的笑,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交织成形,令人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 所有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的,他都要一口一口用力地反咬回来,让那些叛徒们手足无措,发自内心地绝望…… 玄威心里正七上八下,勐然推开了吟香阁的大门,吓得正在用膳的渺渺一阵激灵。 “威少爷?”渺渺不得已放下碗筷,起身来行了个礼。 岂料玄威二话没说便沖了进来将她熊抱起,婢女正欲阻止,却被反应机敏的崔管事一刀贯入心口,当即倒地不起。 “你!你们想做什么!放开我!”渺渺惊唿起来,玄威很快将她粗暴地甩上了床,她被狠狠地禁锢在怀,挣扎无力。 崔管事麻熘地将毙命的婢女拖出了阁楼,残留的血迹在地上描摹出一条生死长河,直到阁楼大门无情紧闭,周围瀰漫着无助的血腥气。 “八妹,我太不开心了!太生气了!太悲哀了!你为什么要帮义军他们?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你是不是想离开我了?” 玄威眼神泛红,双手粗鲁地撕扯着衣裳,成千上万的疑惑喷涌而出,几近癫狂,丝毫不留喘息的机会。 “我没有!放开我!救命啊救命……”渺渺极力挣扎,没有心思去理会玄威的质问,眼前的人就像一头受伤发狂的野兽,拼命要吞噬自己,暴戾无情。 第185页 慌忙中,她从枕底摸出了藏匿许久的匕首,忍着一口气刺向了玄威,将他胳膊划破一条口子,剎那间,鲜血沿着锋利的刀片滑至刀柄,又从指间蔓延。 玄威陡然清醒,瞧着鲜血从自己身上流淌出来,颤抖着身躯,双手仍旧死死地拽住渺渺:“流血了!你要杀我!” “我没有……你疯了……”渺渺被吓坏了,正欲攥着匕首再刺,玄威癫狂似的将她的头撞向灰墙,只听“咣”的一声,渺渺觉得眼前一片空白,失了气力,手里的匕首也掉落在旁,隐约中她只能感受到无尽的愤怒强压在她身上,她仍在苦苦挣扎。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愿意嫁给我是要想利用我替你爹报仇!是不是!没问题啊!只要你现在从了我,对天发誓说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绝不丢下我,我不会计较的!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玄威歇斯底里,话语颠来倒去,像疾风骤雨在眼前肆虐,渺渺根本无力反抗。 她不知道玄威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然而事已至此,她只能拼命护下自己,宽慰道:“威少爷你冷静些!我没有背叛任何人!我……我接近义军都是为了报仇!” 玄威目瞪口呆地望着狼狈的她,止住了侵略的欲望,眼中含泪道:“你说真的?” 渺渺匆忙点头,即便身上已被□□出好几处淤青,她还是强装镇定。 玄威忽然又靠近了些,在渺渺耳边虚声道:“八妹你真的好聪明啊……你怎么这么聪明呢……我真的捨不得你啊……” 他时强时弱的唿气声让人感到浑身毛孔倒竖,渺渺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玄威咧嘴一笑,从怀中摸出一瓶药罐,用一只手揽着怀中的小羊羔,又用另一只手笨重地打开罐子,摸出仅剩的一颗黑丹。 “八妹,你我都是苦命人,我知道你很好,肯定不会背叛我,这是我为我们的婚事向天神求来的仙丹,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从今以后,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我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玄威眼神恍惚,一片灰暗,他的笑意将脸上的肌肉拉扯得极为扭曲,硬是将渺渺的嘴巴撬开,把自己咬去半截的黑丹塞了进去,强迫她咽下。 “唔……”渺渺感到喉咙里的黑丹化作了千万只蛊虫,肆无忌惮地游走在全身,渐渐地,体内一阵燥热,她的眼角止不住地淌泪,绝望地凝视着头顶的天花板。 无异哥哥救我…… 救我…… 我好痛苦…… 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我要报仇…… 玄威见她瞳孔透出了一团漆黑,欣喜地将她抱住,碎念道:“这才是我的好八妹啊……你再也不会离我而去了……” 湖心楼过上了灯火通明的日子。 欢歌笑语,满眼皆是,太平一经粉饰,就变得格外动人。 渺渺惊恐地坐在阁楼里,手里紧紧攥着染血的匕首,屋里空无一人。 她此刻已然梳洗干净,只待湖心楼敲锣打鼓,迎她过去看戏。 玄威撤走了吟香阁所有守卫,因为他再也不用将她困住,他一向明白,心已远去的人是永远也唤不回来了。 洛绍兮张罗着中元节的祭品搁置,俨然成为湖心楼的主心骨,众人来来往往,在他的指引下井然有序。 玄威见了一派欢喜,嘆道:“洛二哥!果然有你在身边,我什么也不用担心!” 洛绍兮像往常一样回身作了个揖,他今日难得地换上了一身隆重的黄袍,上面绣着洛水云纹,手上的扳指更是被擦拭得晶莹润泽,乃是洛神山庄当家之徵,他忽而对玄威意味深长道:“哪里的话,这二十年来,威少爷操的心从来就没有少过。” 119 失控 玄威的眉梢微微挑动,似笑非笑地望着洛绍兮,咂嘴道:“客气客气。” 洛绍兮没有再说什么,穿梭于湖心楼来往的下人之中,唯有身后一双渗人的眸子紧紧锁在他身上。 崔管事见戏台上已经扮得有模有样,哈腰引着玄威往席上一坐,正想阿谀奉承几句,却发现玄威始终凝神望着洛绍兮,片刻也离不开眼。 “威少爷?”崔管事尴尬地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刻意提高了些音量。 “他也要杀我。”玄威下意识脱口而出。 “威……威少爷!您在说什么呢!”崔管事一阵发颤,见玄威的眼神里缠着丝丝绕绕的诡谲,不由得背嵴发寒。 玄威的神思似乎游走开来,把玩着手里的瓷杯,任其在桌上颠倒翻滚,发出晃动不安随时可能破碎的声响。 鬼戏开唱,细嗓高亢,巫师在台下一同作法,焰火裊裊,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洛绍兮也饶有兴趣地赏着眼前的好戏,风平浪静的神情里寻不见一丝破绽,忽听玄威在耳畔道:“洛二哥,你这身衣服可没二十年前穿着精神了。” “二十年,如何不老?”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洛二哥当年出卖亲人的模样看着更嚣张,现在反倒长出一副正派的嘴脸了。” 玄威满怀期待地盯着他,可洛绍兮却不假思索道:“威少爷说笑了,只是当初的亲人都不在了,再无人可出卖,自然没办法嚣张起来。” 第186页 玄威一时哑然,不情不愿地放弃了追问,洛绍兮将手中的摺扇徐徐张开,逗趣道:“威少爷若觉得我无趣,我大可再给少爷您演一段背叛。” “不用了。”玄威龇牙咧嘴地吐出三个字来,笑容变得格外扭曲。 吟香阁寂静无声,宇文无异轻车熟路地熘了进来,霍离秋悄然跟在他身后,警惕地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 渺渺看见无异的一剎那,所有的惊惧都化作无尽的泪水,使得精疲力尽的她扑向他的怀中,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无异见她比七夕时憔悴了许多,只好伸手摸着她的头,宽声道:“没事了,今晚我一定带你离开。” 霍离秋见她浑身颤抖不息,手里死死攥着一把匕首,好似遇上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担忧道:“还能走么?” 渺渺倚在无异怀中委屈地点了点头,霍离秋想着事不宜迟,唯恐又像七夕那样出什么岔子,赶紧将这位新夫人的一双鞋假模假样地放在阁外的井口处,编一出投井自尽,就算玄威死要见尸,也只能沿着地下河找上十天半个月,最后无功而返。 哪怕明知是假,也要让真死无对证。 三人沿着洛绍兮给定的路线一帆风顺地绕出了玄府,将至门口,无异率先探出个头,大致摸索清楚三鬼和楚是夜埋伏的方位,霍离秋则小心翼翼地掩护着身后脸色苍白的玄渺渺。 “大当家果然厉害,这边的玄兵都被清得差不多了。”无异见门外便是一片清明世界,心中莫名欢喜。 霍离秋瞄了他一眼,见他还跟孩子似的藏不住眉间的喜色,心中感喟。 她与无异来到东原后,已经有太多意想不到的事真真切切地降临在身旁,拨云见日,雨过天晴,曦城之名倒也不失为一个吉兆——晨曦,一日之始。 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六年前涯潇湘口中的“从头再来”究竟有何深意。 经年累月,总归是为了有朝一日的东山再起,其实每个人都不曾原地踏步。 三人前前后后地踏出了玄府的门,湖心楼遥远的戏腔幽幽地流转而来,霍离秋正欲朝埋伏的义军放出一个信号,只一瞬,冰凉的利器从后背毫不留情地刺了进去—— 疼痛感反倒让离秋陷入一丝恍惚。 血肉翻搅,气力流逝,眼前的东西都开始变得模煳不清…… 直到玄渺渺冷漠地将匕首奋力拔出,夹带出滚烫的鲜血,一推搡,霍离秋往前踉跄了一步,没有防备地跪倒在地。 “你……”离秋皱着眉头,有气无力。 当宇文无异转过身来时,眼前的一切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记不得自己一声“阿姐”喊得有多撕心裂肺。 玄渺渺双目无神,两只手紧紧攥着鲜血淋漓的匕首,尚在发抖,嘴里咬牙切齿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宇文无异将霍离秋护在怀里,看着阿姐背上的伤口,触目惊心,难以置信地仰起头来望着渺渺:“你在干什么?你在做什么!!” 渺渺浑身颤慄,悲哀与怨愤交织,她进退两难,神智似乎有些不受控制。 “我要报仇……” 这四个字被反反覆覆地念着,她已然陷入魔怔,纯澈的眼眸彻底沦为漆黑,蓦地,她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手上的匕首肆意挥舞着,想要赶尽杀绝。 无异迅速反应,带着离秋侧身一躲,旋即迈步向前拦住突然发狂的渺渺,抽手击飞匕首,斥声道:“玄渺渺!你疯了吗!” “无异……”霍离秋已经说不了一句清晰完整的话,她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但无论如何,不过是自己挨了一刀,不值得让两个孩子再度撕破脸皮,“她没错……” 无异鼻头一酸,转而对挣扎不休的渺渺颤声道:“你听到了吗?你要杀的人还在为你说话!” “那又如何!我不需要这种伪善!如果不是她挑拨离间,爹爹就不会死!我就不会来到这个鬼地方!我就……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像是积蓄许久,渺渺冲着无异歇斯底里,根本无法冷静下来,眼神里泛着杀戮的光,不断地控诉着、发泄着。 她在无异手臂上抓出好几道血痕,他却仍旧死死拽着她,无论他如何苦口婆心,眼前人已经深陷在虚妄中,再也回不来了。 霍离秋勉强撑着站了起来,可当她试图清醒起来时,血灵裂变不期而至,伴随着后背的疼痛,这一次,几乎真的要了她的命。 霍离秋在失控的痛楚中昏厥过去,宇文无异只觉得天都快塌了,而渺渺仍在拼命挣扎,誓要与霍离秋同归于尽,无异哀莫大于心死,愣神间,渺渺咬在他的肩上。 “你说得对……当初我不该救你……” 无异沉声一句,渺渺停下了挣扎,她的泪水浸染了他的衣衫,两人的目光再也无法交汇。 120 后悔 “我恨你……”渺渺仰头望着他,浮肿的双眼越发混沌,嘴角却莫名扬起一个苦笑,她不舍地退却几步。 无异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无力都藏在心间,他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么?就算她要怨要怒,曾经一颗赤子之心,又怎会是现在这般嗜血模样?兜兜转转几圈,他已然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孰真孰假。 第187页 渺渺恍惚地摇摇头,疾速抓起地上的匕首,再度急躁地袭了上来,宇文无异就这么决然地将自己送到了刀尖上。 匕首在即将刺入胸膛的时候顿住了。 渺渺拼死想要挽回一双失控的手,她在和腐蚀的意志作对抗,不死不休,终于,如同逡巡在深渊之中探出一丝光亮,她恢復一丝清醒。 “无异……哥哥……” 宇文无异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翻搅,而身后的霍离秋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进退两难,可至少心里还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无异俯身拾起阿姐手中的信号,毫不犹豫地送上云霄,霎那间,空中炸开一簇斑斓的烟花,仿若回到七夕之夜,熙熙攘攘的花灯大街上两人相望的情景。 体内的蛊虫仍在肆虐,一瞬间侵蚀了渺渺所有意志,分明与无异只有一步之遥,她却扛不住黑丹的威力,彻底沦陷在倾泻而出的愤怒之中。 空中尚有青烟裊裊,埋伏的义军已经动身前来。 玄渺渺被蛊虫折磨得精疲力竭,怨恨登顶的一刻,她紧握的匕首忽而调转了方向,径直刺进自己的心口。 “渺渺!” 鲜血缓缓淌出,乌黑之中,一只蛊虫活蹦乱跳地挣扎着,宇文无异这才顿悟一切的来龙去脉,愤懑出手结束了蛊虫的性命。 “都怪我……前几日我就该带你走的……我不该拖到这个时候……我……” 宇文无异将渺渺揽在怀中,见她脸色惨白、奄奄一息,从未有过的自责感涌上心头,已然是语无伦次。 他还以为她冥顽不灵,他还以为她无可救药……他自以为是的事情太多了,如今不过一事无成罢了! “玄威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对你们下手……也为了让我死心……从此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乖乖留在他身边……” “无异哥哥……其实我早就……早就不恨了……” 渺渺嫣然一笑,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她有些乏了,她知道黑丹之毒无从解除,唯有以死告终。 宇文无异见身后义军靠近,赶紧将渺渺抱了起来,想要为她寻一条生路,可渺渺只是静静望着他,不肯为自己多争取什么。 她看着他的侧脸,就像东去河畔初见那日,她惊慌失措,却在他靠近的一刻找回了所有的安稳,从此便铭记于心,再难忘怀。 至善至纯,如流水般澄净。 她越发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偏偏信了那混乱不清的黑白,却不相信他这个活生生的人,那日在东郊码头,如果她可以悬崖勒马,事情会不会转入另一条光明大道?她是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过完自己永不后悔的一生? 只可惜为时已晚,她原本不在乎自己姓甚名谁,最后却还是在乎了,并为此付出了难以挽回的代价。 “叶统领!大哥!你们快救救她……快救救她!”无异冲着不远处奋力高唿,生怕再像以前一样拖累,最终什么事都耽搁了。 话音未落,渺渺衰微的唿吸戛然而止,嘴角含笑。 宇文无异手忙脚乱,跪倒在地试探着她所有的生机,可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已经离他而去。 “渺渺?渺渺!你说话呀……” 无异第一次察觉到无力感在全身蔓延得如此彻底,将他瞬间击垮,他就像曾经的她,眼泪成海却无济于事。 楚是夜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看见离秋重伤倒地无人理会,一时来气,径直掠过宇文无异奔向离秋,她已然气若游丝,楚是夜不敢过多耽搁,背起离秋便擅自离开义军,任谁也喊不回来。 叶承泰只好留下来处置眼前的事,又朝着湖心楼的方向释出一个信号,但愿玄府里的洛绍兮能有所察觉。 鬼门关口,阴风凛寒,勾栏上的戏已至尾声,伶人高唱,鼓点由密集转为绵长,湖心楼众人响起掌声一片,盖过楼外的异动。 洛绍兮抚着扳指,渐渐有些心不在焉,玄威仰头望着夜色朦胧,想必戏里唱罢,戏外也唱得差不多了,于是招唿着崔管事去吟香阁请八小姐。 洛绍兮有所警觉:“这么晚了,何必再去打扰夫人?” 玄威抓起一串葡萄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吐出残渣一片,笑道:“洛二哥,这你就不懂了,今日这齣戏,八妹才是点睛之笔。” “可是戏已经演完了。” “没有!没演完!我还活着,这戏就永远演不完!”玄威突然动怒,一掌覆去席上大半的碗盘,龇牙咧嘴地瞪着洛绍兮。 洛绍兮缓缓起身,脸色僵冷下来,沉声道:“二十年,早该结束了。” “你终于忍不住了?你终于想要杀我了?哈哈哈哈洛绍兮你藏不住了!”玄威放肆地讥笑起来,在洛绍兮面前耀武扬威道,“你想怎么杀我呀?你根本杀不了我!” 洛绍兮缄默不语,看着他像一个跳樑小丑,随心所欲地使唤着崔管事召来一群护驾的玄兵,在湖心楼里指手画脚。 洛绍兮长嘆一声,干九很快明白二爷的意思,一声令下,所有玄兵的矛头纷纷转向了玄威,局势眨眼间扭转,湖心楼沦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死地。 第188页 玄威惊诧地望着周围倒戈相向的人,一遍又一遍,反覆确认了这齣明显是酝酿许久的背叛,嘴角抽搐道:“都是你的人?” “是。” “整个玄府都是你的人?” “是。” “那我是谁?我也是你的人吗?” 玄威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完全不顾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朝着洛绍兮步步逼近。 121 插手 玄威狰狞的面容愈来愈近,干九不由分说地抽出了佩剑,像过去每一次那样坚定不移地护在二爷跟前,冲着玄威冷言道:“你再往前一步试试!” 洛绍兮不明白玄威有何意图,只是在他身边屈居了二十年,什么阴险狡诈都见惯了,自然不敢对这位高居玄氏四大护法之位的贵人有所轻蔑。 玄威瞧着干九的剑尖在胸前咫尺之距的地方,剑身透着寒凉之气,遂眉眼低敛,道:“洛二哥,你看看,干九又要欺负我了!” 洛绍兮没有理会玄威的装模作样,直言道:“玄威,这二十年你在东原作的恶,罄竹难书,天神也救不了你。” “天神?”玄威像是对这个词极为陌生,眼底泛起惶惑的涟漪,“洛二哥,你相信世上有天神吗?摒除所有邪祟,主宰所有人的未来……哈哈哈,反正我不信!” 湖心楼外,所有蛰伏已久的人终于从尘埃里甦醒过来,他们早在潜移默化中叛离了玄氏,今夜,貌合神离的故事即将结束。 下人们像往常一样游走在玄府内,静静等候着湖心楼里的变故,看上去不费吹灰之力,背后却是整整二十年的筹谋,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如履薄冰,一步步将这偌大的玄府收拾干净,以待重生。 多少鲜活的性命在嬉笑怒骂之间消逝,对于玄威而言,他所凌驾过的他人的尊严已经不计其数,世人皆如蝼蚁,唯他一人尊贵。 他要疯,世人须得陪他一起疯。 玄兵往前挪了一步,将包围圈缩小到玄威插翅难逃的地步,只待洛绍兮一声令下,将这位东原霸主迅速拿下。 玄威不再同洛绍兮自讨没趣,反正脸皮已经撕破,彼此间的小心谨慎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他索性退了几步,长嘆道:“东原风景甲天下,一场空呀!想来想去还是北原好,冬天总会有鹅毛大雪,阿娘还会带我去部落外面玩闹,只可惜家里的糟老头子非得将我举荐给玄木那个老东西,送我来这里当山大王,哈哈,有意思……” “洛二哥啊,你想当老大就早说嘛,二十年前的洛家都是玄木和那帮老头子害的,跟我可没关系!冤有头债有主,这玄府我不要了,就当中元节的礼物送给你吧!我要回家找阿娘了,洛二哥你自己慢慢报仇去,咱们后会有期!” 玄威将责任撇得干干净净,落得一身轻松,倒真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打算大摇大摆地离开,刚迈开半步,干九便疾步沖了上来。 玄威麻熘地躲闪开来,可干九毕竟是世家护卫出身,武功精湛,何况心里对玄威早就忍无可忍,如今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出手,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三五下便让玄威跪倒在地哭爹喊娘的,一旁的洛绍兮见了一阵心焦。 “干九,不要再拖了!”洛绍兮严声令下。 干九颔首应和,正欲出手断了玄威最后的挣扎机会,湖心楼里阴风骤起,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身手凛冽,当即挟持了洛绍兮,引得众人惊惶。 干九慌忙之下率先钳制住玄威,沖不速之客斥声道:“什么人!赶紧放开二爷!” “霆大人!霆大人您来得真是时候啊!”玄威被干九用剑锋抵着脖子,却还是兴奋地叫出了声,洛绍兮这才明白自己终究被玄威摆了一道。 玄霆扼住洛绍兮的喉咙,不急不乱地开口道:“在下玄霆,奉简护法之命,前来迎威少爷回中原。” 洛绍兮感到狠辣的指力在喉头扩散,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玄威见洛绍兮像是被弄煳涂了,得意道:“洛二哥,想不到吧?我前些日子便给中原送了封信去,说我想念去世的父亲,恳请回去服丧,结果中原这么快就派人来了!这办事力度可比洛二哥你除掉东林义军快上许多呢!你不如趁此机会向他们讨教讨教?” 干九暗地踹了玄威一脚,怒声道:“装什么装!” “哎哟!痛死了!霆大人快救我啊!” 玄霆将淡漠的目光转到干九身上,说来不巧,两人都挂着世家护卫的身份,虽萍水相逢,倒也有一种莫名的默契。 “换人。” “可以。” 两人警惕地周旋一圈,同时放开了手中的人,剎那的工夫,玄霆拽着玄威便从湖心楼翻了出去,消失在视野里,干九匆忙带人追了出去。 洛绍兮料想过千百种结局,却唯独没算出中原派人插手此事,虽然漏了玄威这条大鱼,好在拿下玄府一切顺利,他苦心撒下的网终于等到了收拢的一天。 他与玄威周旋了这么多年,两人的关系始终游走在死心塌地和心怀芥蒂之间,他要想在玄威眼皮子底下偷龙转凤,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去,实在不易,可他还是尽力做到了……如此一来,他是否算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想至此处,洛绍兮忽而觉得有些飘忽。 第189页 东林义军很快聚集在玄府之内,里外众人,无论曾经为谁效力,眼下都并肩前行,玄府的牌匾被无情摧毁,愤恨的人们都抢着来践踏一脚。 鱼阿兴高采烈地熘进湖心楼,手里的钩刺正唿来喝去,岂料湖心楼里只剩下洛绍兮一人神情惘然,疑声道:“玄威那狗崽子呢?” 洛绍兮没有理会,扶着桌椅缓缓落座,右手不经意地摩挲着发朽的桌角,目光垂在地上,没有任何的雀跃。 鱼阿明白洛绍兮这些年的不易,如今的他与过往的耻辱断然决裂,剥开漆黑的外壳,难免徒增迷惘,于是识相地闭上了嘴,提熘着钩刺在湖心楼里闲逛,又被筵席上瀰漫的胭脂气呛得咳嗽起来。 “老四……”洛绍兮忽然开口,“若是我早一些下定决心,没有一拖再拖,东原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鱼阿捂着口鼻躲到洛绍兮身边,爽快地拍了他一掌,道:“我说大当家啊,别想太多了,今日虽是一帆风顺,那也是多少年积累下来的!若是提早反了,一时冲动鲁莽,说不定会出什么么蛾子呢!行了行了,步子都迈开了,哪里还需要看前看后的?” “那叫瞻前顾后。”叶承泰冷不丁从门口冒了出来,一如既往地对鱼阿的遣词造句表达了他由衷的质疑。 鱼阿没工夫跟他闲扯,大方地挪了几步,给叶承泰留了个空位,叶承泰自然是当仁不让地占下了,洛绍兮四处寻不见楚是夜的影子,皱眉道:“阿夜呢?” 鱼阿见叶承泰支支吾吾,接话道:“小陛下那边出事了,好像是玄威给玄家小姐下了蛊,玄家小姐伤了侄媳妇,最后又自尽了,阿夜心里着急,就先带着人跑了……” 洛绍兮闻言惊起,片刻也未将椅子坐暖和过,当他对上叶承泰低沉的目光,所有的事情便瞭然于心,怪不得玄威说玄渺渺才是点睛之笔,原来如此…… 玄威既然早就料到他的所作所为,却无动于衷,甚至将玄府拱手相让? 洛绍兮努力将脑海中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梳理清楚,从头至尾,从里到外,看看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可一番思索后,洛绍兮自诩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 下蛊之事倒是符合玄威的一贯作风,之前也并非没有先例,玄威不知从哪里弄来古怪的黑丹,服食后将会心智丧失,渐渐沦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歇斯底里。 玄威自己将黑丹当饭吃便算了,还用此物害了无数人,倒真是要所有人都变得和他一样,妄想他与所有人就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洛绍兮念着这些因玄威的一己私慾而香消玉殒的姑娘们,嗟嘆不已。 只是楚是夜行军途中擅离职守,视义军纪律于不顾,也不巧地触了洛绍兮的逆鳞,他忿然道:“阿夜这孩子也真是胡闹!万一玄府里面出了什么事,他堂堂义军少主撂挑子走人,教众人今后如何信服!” “是该好好管管。”叶承泰从来不对越矩的行为有所姑息,当即应和。 鱼阿左一眼右一眼地瞧着眼前这两位向来刚正不阿的大人物,见他们一个个都要大义灭亲似的,不免为楚是夜偷偷捏把汗。 今晚的夜色从未有过地寒凉。 宇文无异守在原地,神情呆滞,也不知过了许久,怀中的人已然冰冷,他迟迟说不出半个字来,空有一腔泛滥的思绪。 已经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122 隐瞒 这是第几次面对生死无能为力了? 宇文无异记不清楚,也不想记清楚,他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身后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洛绍兮等人朝他缓步而来。 众人试图将玄家小姐从他怀中带走,无异默许,终是不舍地松开了手。 她离他愈来愈远,无异愣神地往前迈了几步,又永恆地停驻不动,目光千迴百转地眷恋着远方——漫天的虚无。 洛绍兮凝神望着身旁的少年,手中一把摺扇沉重地敲打在掌心,徒留深重的唿吸,他知道,世上唯有生离死别一事,无论经歷过多少次,仍会撕心裂肺地痛。 “对不起,让诸位前辈失望了。”宇文无异垂下头,无精打采。 叶承泰瞧着一地血污,即便司空见惯也难掩惆怅,蹙眉道:“时不我待。” 无异徐徐闭上疲惫的眸子,本想将游移的思绪彻底释放,可眼前落入一片漆黑时,他想起了什么,勐然睁开双眼,急切道:“阿姐呢?阿姐在哪里!” 东原的万家灯火陷入不眠之夜,玄府兵变之事被夜风裹挟着席捲了整个曦城,百姓们惶惶不安地守在家中,只盼黎明到来,是非黑白终见分晓。 楚是夜死乞白赖地敲开了曦城医馆紧闭的大门,小药奴不情不愿地放他进去,又勉为其难地把老大夫从寝屋里叫了出来。 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行动迟缓,何况又被扰了清梦,老大夫忍着一口闷气,不慌不忙地摸出药箱,掐着离秋的脉象细细揣摩起来,又瞧了瞧背上的血窟窿,始终一言不发。 楚是夜焦灼地守在一旁,见老大夫神情莫测,不过半柱香时间,犹如数年飞逝,他实在熬不住了,道:“她怎么样了?” 老大夫转过头来将楚是夜打量一圈,只觉似曾相识,便虚着眸子凑近了些,楚是夜不明所以,心虚道:“大夫您看着我干什么?” 第190页 “老夫没记错的话,六年前,洛神山庄的干九侍卫曾经带着你来找过老夫,当时你可是连半条命都快没了,老夫也无能为力。” 楚是夜哪里还记得他半死不活时发生的事,听老大夫将往事这么一勾连,只能故作“我想起来了”的模样,道:“所以呢?” 老大夫将药箱“啪”地一声合上,嘆了口气道:“老夫真是想不明白,人人皆知东原医术最高明的人是谁,你们却视而不见,非要来折腾我这把老骨头。这姑娘体质怪异,又因内伤淤塞而昏迷不醒,老夫不懂你们习武之人的事,还是另请高明吧!” “大夫!” 楚是夜还未缓过神来就被请出了医馆,他眼睁睁望着医馆内的烛火熄灭,心里的火也似乎随之而去,离秋仍旧毫无知觉地睡在他怀中,只是唿吸尚若游丝。 楚是夜低头望着她一张虚弱却平静的面容,满是怜惜。 他当然知道老大夫说的高明是谁,百年洛氏,起初便是为人医者,到了这一代,他想要求医,总归是绕不开洛绍兮的。 然而生与死往往就在一念之间,楚是夜只好同心中的执拗妥协,带着离秋毅然决然回到洛神山庄,一路上,他不得不苦恼于如何同洛绍兮开口。 他虽然不打算继续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揪着过去的事不放,也不纠结于洛绍兮东林四鬼之首的身份,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放下了所有芥蒂。 此时此刻,他竟开始羡慕起过去的日子,但凡他一开口,无论多任性胡闹,舅舅总会表面上装作不情不愿,背地里却尽心竭力地帮他。 可现在呢? 情谊不復,再难开口。 楚是夜重回山庄的一刻,一切如他所料,玄府事毕,东林四鬼正齐聚在此,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名下一步行动,根本不曾在意他的死活。 这并不稀奇,毕竟他擅离职守的事确实做得不妥,叶承泰已经严令禁止任何人出去找寻他的下落,军令如山,谁也不敢得罪。 楚是夜心知肚明,自己哪怕要救人,也不该像方才那样一句招唿也不打,行事太过随心所欲,怪只怪当时的他被气煳涂了,冷静下来也只是活该。 “你还知道回来?”叶承泰一见到他便冷言以对,身旁的洛绍兮将双手拢在袖中,朝着楚是夜抛出一个审视的目光。 楚是夜原地站定,眼神坚毅地迎了过去,不肯示弱。 鱼阿清楚双方都是狗脾气,谁也不服谁,赶紧站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侄媳妇还伤着呢,救人要紧!要吵待会儿再吵!” 僵持之下,霍离秋被转移到一个温暖无风的寝屋里,众人守在外面,楚是夜不想理会别的什么,一心一意守着离秋,只在踏入寝屋的一刻有些错愕。 墙上几幅幼年临摹的字画,桌上几株精神抖擞的兰草,一如既往。 角落里还留着发旧的蹴鞠和散落一地的木偶,不远处便是堆放齐整的书架,他曾经总爱将坊间的传奇话本藏在歷史古籍中间,被娘亲发现后少不了一通责罚,却屡教不改。 如今,那些话本仍在原来的地方,从未变过,这还是他的寝屋,屋内一应俱全,却唯独少了它的主人。 洛绍兮正在把脉,霍离秋已然缓缓甦醒,疼痛中留有一丝惶惑,扭头望着一脸凝重的洛绍兮,嗫嚅道:“我……” “你没事。”洛绍兮飞快截了霍离秋的话,生怕替某些人雪上加霜,霍离秋瞥见一旁心急如焚的楚是夜,识趣地闭上了嘴。 洛绍兮正欲替离秋清理背后的伤口,思来想去还是给楚是夜挪开一个位置,将药膏塞到他手里,舅侄俩互不搭理,却又心照不宣。 楚是夜颇为抗拒地承受着洛绍兮的照拂,却不得不顺了他的意,洛绍兮知道楚是夜不愿和他待在同一屋檐下太久,便自觉离去了。 离秋见两人别扭得紧,忍不住劝道:“其实大当家他…… “好了好了,你看看,以前咱们俩不是你中毒就是我中毒,现在不是我受伤就是你受伤,还真是躲不开的劫。”楚是夜讪笑道,故意避开了关于洛绍兮的事,显然是不想让离秋掺和进来,毕竟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离秋勉强撑着坐了起来,楚是夜知道胳膊用劲会牵扯到后背的伤口,于是随手将药膏搁在床头,赶紧扶着离秋为她寻一个借力的支点。 此刻,他才恍然察觉到离秋的后颈绘着几缕殷红的纹路,朝着嵴柱蔓延而下,进而被衣裳遮盖住,楚是夜眉头一皱,伸手轻轻拽下她的外衣。 霍离秋心弦一颤,急忙抓着衣裳不肯松手,她本不想让楚是夜知道她多年苦修炼血之术的事,可就在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离秋终究妥协了。 楚是夜知道离秋有事瞒着他,却不曾想是如此大事——待血纹清晰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他屏住的唿吸几近休止,强忍着指尖的震颤。 他在千古源待了十年,也在涯潇湘膝下伴了十年,什么该学的不该学的他也都耳濡目染过了,这大名鼎鼎的武宗十大禁术对他而言绝非陌生。 以血养灵…… 楚是夜黯然神伤,在心头默默念着这四个字。 离秋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为楚是夜递上床头的药膏,楚是夜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悉心为她上药,还平静道:“这药是洛家秘制,对皮肉外伤有奇效,洛神山庄□□还有一池疗伤热泉,两样加起来,这伤应该不出一个月就能痊癒。” 第191页 离秋微微颔首,听得格外认真,心里已经开始酝酿一切说辞,可楚是夜终究没有发问,只像往常一样照顾她,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夜晚已经消逝了大半,直到将房门轻轻合上,楚是夜脸上的平静才终于忍不住掀起了波澜,他无力地扶着额头,在离秋房外手足无措。 血灵,噬人性命,磨人心智,其主借血灵以登巅峰,最后却会与血灵同归于尽…… 楚是夜哽住了喉咙,瘫坐在房外的台阶上,双手捂着头,脑海里一片混沌——他该怎么做?袖手旁观?还是从现在起就做好殉情的准备? 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老天爷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 宇文无异不凑巧地在此时赶了过来,还未开口,就被楚是夜强行拖到一个恣意交谈也不会打扰到离秋的地方。 “阿姐她……” “你还知道你有个阿姐?”楚是夜心头的怨气总算找到一个发泄的缝隙,“离秋受伤的时候,你就把她晾在一边,现在还跑来嘘寒问暖做什么!” “我真不该让离秋单独跟着你,”楚是夜说着说着有些错乱,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谁的气,“我不该让她一个人……” 宇文无异百口莫辩,他明白,他的痛差一点也会成为楚是夜的痛,空口无凭的话说了太多,到头来仍然护不住任何人。 他极为痛恨“对不起”这三个无力的字眼,可又总是不争气地说出了口,他之所以耽搁到现在才敢来见霍离秋,都是因为他迟迟无法说服自己—— 无法接受一事无成,无法接受原地踏步,无法接受他人庇护。 楚是夜见他心如死灰,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冷言道:“宇文无异,如果你到现在都搞不清楚你是谁,你需要做什么,那我劝你不要再妄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事,当然,我也绝不会让离秋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无异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兀自审视着自己映在地上绵长的影子…… 黎明很快来临,洛绍兮推门而出的一刻,楚是夜已经跪在门前许久——上一次他跪在这里,似乎还是为了请求舅舅不要卖掉娘亲和四个小姨。 然而眼下已经没工夫慨嘆“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你肯定知道控制血灵反噬的法子,快告诉我!” “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 “你不说我就不起来!” “你、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是在求你。” 123 同命 话语掷地有声,宛若在洛绍兮耳畔敲响惊锣,怔得他一时发愣,只好慌不择言道:“你管这些干什么!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 楚是夜跪着往前挪了几步,硬生生逼得洛绍兮向后撤离,他干脆出手揪住洛绍兮的衣袂,死活不肯罢休,道:“你只需要告诉我方法便是,其余的不劳费心!” “你这孩子!”洛绍兮没好气地将他的手撇开,可来回拉扯时又难免回想起二十年前的事,再狠心的话到嘴边都吐不出来——洛神山庄的秋季向来多雨水,六岁的他也曾在此处跪了许久,染了寒凉的湿气,为此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只可惜娘亲和四个小姨还是离他而去,其后,这记仇又犟脾气的孩子索性跑去后崖来了个一跃解千愁…… 洛绍兮因此悔恨之甚,单单凭着“他一定没死”的空头信念就派干九寻了楚是夜十多年,如今重逢,又怎敢重蹈覆辙? “血灵能使修炼者功力倍增,本就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你还想祭出的性命再要回来?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楚是夜自然懂得有价有偿的道理,只是他的心也是肉做的,就算离秋自己有大义凛然要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他的心眼可赶不上这么大,捨不得就是捨不得,世间多少繁华乐事,既已对月起誓,如何能败在生死这一关上? “我不管,能多活着总归是好事!”楚是夜摆明了不会听劝,让洛绍兮彻底明白他就是一个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的顽石。 洛绍兮长嘆一口气,妥协道:“武宗血脉可与他人缔结血约,从此共享命格,彼此能相互感应……” 洛绍兮的这番话还没落个尾巴,楚是夜豁然起身,大有一种过河拆桥的架势,洛绍兮猜到他想做什么,急忙拦下他,责声道:“阿夜!你可想清楚了!为了他人捨弃自己一半的性命究竟值不值得!” 楚是夜从他咫尺之距的地方抽离出来,不假思索道:“按你的说法,离秋撑到三十岁,我若能活到七十岁,缔结血约后,我们两人便能一同活到五十岁,她就能多活二十年……二十年,足够了。” “可你怎么不想想,自己少活了二十年呢?”洛绍兮差点就被楚是夜绕进去了,赶紧悬崖勒马,对他真是好说歹说也说不明白。 楚是夜不以为意,语气像裹着一块千年玄冰,凄寒道:“没有离秋,多活几十年都是了无生趣的,不要也罢。” “你……” “你是不是想说我大小事情拎不清?为了一个女子就随意胡闹,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我告诉你洛绍兮,我跟你不一样,活着不是为了贪图这几十年的绵长光阴,当然,也没你这个大义灭亲、忍辱负重的魄力……我只想看到每个人在外面磕得头破血流的时候,身后还有一个家,家里还有你珍视的人!” 第192页 楚是夜乌泱泱几句话将洛绍兮堵了回去,字里行间的情绪汹涌澎湃,让洛绍兮寻不见换气的缝隙,闷得胸口难受。 他洛绍兮已经享受不了如此厚遇了,哪怕被玄威揍得遍体鳞伤,回到洛神山庄也是前后寻不见人烟,孤零零地蜷缩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任外面天高海阔,也与他大不相干——然而这都是他自找的。 当他不得不冲着玄人谄媚一笑,将亲生姊妹悉数奉上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自己孤苦终老的结局。 洛绍兮侧过身去,不再碍着楚是夜的道路,这人一愧疚起来,看什么也都变得战战兢兢,生怕又行差踏错,要论铁石心肠,洛绍兮还真是比不上年轻的自己了。 东原掀起的波澜不过一时风光,洛绍兮这么多年来在玄威的使唤下将好人坏人都做全了,突然扛着战旗改邪归正,众人尚且不太适应。 百姓一向是还能吃上树皮根儿就绝对不会在当权者面前造次的,更何况东原富得流油,鲜少战乱,虽少不了剥削,却也没什么心思举旗,只能将对玄氏和洛家的鄙夷埋在心底,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巧妙的是,洛家在玄氏将东原嚼碎再利用的二十年后突然站了出来,一下子从卑微的走狗拔高到了卧薪尝胆数十年的英雄,百姓们对洛绍兮那叫一个高山仰止,平日什么乱七八糟的宽容恩赐都变成了忍辱负重的伏笔。 于是东原很快风平浪静,许多玄兵千里跋涉来此,早在东原生根发芽,就算要证明自己的忠义气节也无人知晓,拼死拼活也抵不上柴米油盐,索性安心随了洛氏。 只是百姓们唯恐玄氏起了什么报復心思,整天都胆战心惊,生怕睁开眼来东原狼烟四起,一片生灵涂炭,洛绍兮自然能体会这份忧虞。 然木已成舟,唯有一路向前。 霍离秋在养伤这段时间始终是昼夜难分,好似陷入一场深沉的梦,她感到温热的灵气游遍全身,躁动的血灵也被驯服妥帖,从此长眠。 恍神间,她久违地梦见了风雪江山图,只是这一次有些不一样了,远处的曦色没能破云而出,眼前依旧满目疮痍。 那人徐徐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她,霍离秋发现自己挪不开步子,像被钉在原地,将信将疑道:“无异?” 宇文无异没有吭声,将一身银色风袍从肩上解开,忽而一阵腥风将风袍刮至地上,染上斑驳血迹,霍离秋当即哑然。 “阿姐,我要走了,有件事一直瞒着你,现在也不必再瞒了……其实我和那位先生很早便达成了一笔交易,待我寻回渺渺,我就要回到湖岸势力去做那个举旗的人,现在渺渺寻不回来了,我也没必要继续逗留了……”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只要身边有阿姐你、少主大哥和叶前辈他们,我这辈子也无法长大成人,无法撑起自己的半边天……阿姐,我知道你想让我藉助义军的力量,但这不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无法心安理得地占用……” “无异!”霍离秋见他在漫天飞雪间愈渐远去,终是挣脱所有的无力感,往前踉跄而去,可在她靠近的一瞬,眼前的少年换上一张可悲又可怖的面孔。 “无异!这次不关你的事!你该做的都做了!你没有错!不用将所有事都怪到自己头上!”霍离秋恳声规劝着,世上阴差阳错的事情太多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永远也无法像神一样将事事做得完美无瑕。 这次不过是迟来一步让玄威有机可趁,致使小姑娘不幸成为了蛊毒的傀儡,可就算他宇文无异早一步带她离开,提早与玄威撕破脸皮,谁知道又会发生什么追悔莫及的事?莫非每一次都要追究一个“早知道”? “我没错……可渺渺又有什么错!”宇文无异蓦地咆哮起来,面目狰狞,“从头到尾她有什么错?跟她有什么关系?可现在呢!她死了!她彻底离开了!” 他绝望的唿嚎湮没在风雪之中,霍离秋听不明白,也渐渐看不明白。 癫狂的模样转瞬即逝,银装素裹的大地从霍离秋眼前迅速褪去,她回到了不归湖畔的那间破庙,看见宇文氏祖孙相依为命…… ——“前辈!我、我还有些问题想请教一下!” ——“前辈!你为何懂这么多呀?” ——“前辈!前辈!有几招我没太学会,你能不能教教我……” …… 霍离秋挥手将这些虚无缥缈的回忆搅散,她不再阻拦什么,此刻,灼热的血液将每一寸肌肤都烧得滚烫,灵力翻涌,将满眼漆黑撕开一个破洞—— 霍离秋勐然睁开眼睛,灵脉消逝,她对着突如其来的光明愣怔良久,回过神来发现楚是夜与她盘腿对坐,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残血。 “离秋,你好些了吗?”楚是夜赶紧抹去虚弱的神色,撑出一个浅笑。 霍离秋感到后脑勺袭来宿醉的余痛,迷煳道:“中秋那晚……好像喝了很多酒……后来发生什么了?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楚是夜装作若无其事,一边撑着灵脉融合后的虚晃,一边不忘嘴皮子上侃道:“你呀,酒量不好还逞强,我去叫人给你送碗醒酒汤来……” “哎,是夜!”霍离秋匆忙拦住他,下意识问道,“无异呢?无异在哪儿?” 第193页 楚是夜将目光递向床头的一封信:“那孩子被我说了一顿之后,前几天过来偷偷摸摸跟你告了别,留了封信在这儿,回中原去了。” “走了?”霍离秋意识到梦里发生的事,赶紧将信拆开一瞧,信上的话与梦境中的话几乎一模一样,虽谈不上字字垂泪,却让离秋无限感怀。 尤其是信中所有本该是“阿姐”的地方,尽皆被“前辈”取代。 仿若回到最开始,他还是那个一身蛮力不会使的愣头小子,而她,方才歷经生死劫难,还看不清前方的路。 “走了也好……”霍离秋将信笺攥在手里,些许出神。 洛神山庄阳光明媚,霍离秋从半梦半醒间挣脱出来,站在门前伸了伸手臂,想着平日有无异在耳畔叨扰惯了,如今他一离开,倒有些不自在。 蓦地转头一瞧,楚是夜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霍离秋又想起昏睡前的事,茫然道:“对了,我怎么记得米酒还比不上清酒烈呢?为何后劲这么足?” “这我就不知道了——” 后劲最足的还是安眠散。 楚是夜将后半句话藏在心底,无论如何,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办成了。 “我忽然想起来,比起醒酒汤,疗伤热泉更管用,走!我带你去瞧瞧!” “等等!是夜……我……” “我知道你怕水,可现在有我呢,不用怕!” “不是,我只是……” “走啦走啦!” 124 舅侄 秋意浓重,浸染干坤数里,洛神山庄处处飘红,抬眼便是落叶摇曳翻飞,美不胜收,踏过斑驳交错的□□,几重繁盛枝叶将热泉掩映其中。 泉水自后山岩层里涌流而出,后山虽比不上东林的敦实雄阔,但作为一个世家山庄的“靠山”来说,倒是本本分分,尽显的雅正秀丽。 干九正在温池边潜心舀水,哗啦啦将木桶灌满大半,刚想提桶走人,回身瞧见楚是夜兴高采烈地牵着霍离秋而来,主僕二人眼神相触,脸色即刻转凉。 “属下见过夜少爷,见过少夫人。”干九将桶搁置一旁,冲着两人板正地行了个礼,除此之外也不准备掀起什么不必要的波澜。 楚是夜觉得干九这称唿人的方式像细针似的钻得耳朵难受,牴触道:“别乱叫!” 离秋知道两人向来水火不容,稍稍拽了拽楚是夜的手,他才收敛了犯沖的语气,只好当没看见过此人,省得彼此两看生厌。 干九没了往日较劲的脾气,难得没有回怼,竟还有一丝怅然,楚是夜瞥见他愁容满面,心里忽然堵得发慌,不自在地拦下他道:“你提个破桶去哪儿?” 干九踌躇一阵,还是没忍住肚子里直来直去的小心思,振振有词道:“二爷他常年受玄威打骂,身上的伤也是需要好好照料的,我知道夜少爷你根本不在乎,哪怕你在庄内莫名其妙住了一个多月,心里对洛家也没半分同情,所以我去哪儿用不着少爷操心。” 楚是夜一时发愣,琢磨着干九还真是对他积怨已深,话语里翻来覆去都在影射他是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他原本心如明镜,想着这次要不是为了离秋能好好养伤才迫不得已留在洛神山庄,他真不想与此地再有太多牵绊,然而不知不觉待上一个月后,他渐渐生出了错觉,似乎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对一切都还是轻车熟路,毫无生疏。 楚是夜不想承认这可悲可嘆的念头,他分明已经将无尽的愤恨冠在洛神山庄的顶上,偏偏又捨不得重压之下的脉脉温情,想来应是所谓的“血缘”在背后作祟。 “自己没长腿吗?还要别人将热泉送过去?” 果不其然,话到嘴边又变得尖酸刻薄起来,干九对此习以为常,一言不发地抽身而去,刚走几步,一名侍卫迎面赶来,恭谦道:“干大人,城关有消息了!” 不过短短一句话,干九目光一凛,似乎瞭然于心,只是桶里的泉水还热气腾腾,二爷尚在书阁候着,山庄内人烟寥寥,无可託付。 “干侍卫不如将桶交由我。”离秋忽然自告奋勇,楚是夜和干九皆是一怔。 干九跟优柔寡断四个字从来没什么干系,除却楚是夜这一层,他对武宗后人还是颇为信任的,当即将桶移交给离秋,恭声道了声“多谢”。 霍离秋莞尔,直到干九随侍卫走远,楚是夜才闷闷不乐道:“离秋,你何必蹚这趟浑水?今天明明是要带你来疗伤的!” 话音刚落,楚是夜还是不情不愿地主动将木桶接过手去,离秋知道当年洛家卖女求荣的事一直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轻声道:“我的伤已经不碍事了,大当家平素繁忙,如今又是东原的主心骨,是绝不能倒下的。” “可他这么大个人了,莫非还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他明明……”楚是夜一边嘟囔着,一边不自觉地朝书阁而去,离秋没有多说什么,静静伴在他身侧聆听着。 虽谈不上万分笃定,可离秋隐约感受到楚是夜心里那块陈年寒冰似乎不再坚不可摧,正一点点朝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挪动。 “是夜,你真的不要这个家了么?”离秋骤然发问,楚是夜像被冻在原地,站在书阁庭院里一动不动。 第194页 “我……”楚是夜无话可说,蓦地瞧见庭院一片凋敝,落叶铺就如毯,花草无人打理,每走一步便是残花枯叶摩挲的沙沙声,与山庄别处截然不同。 霍离秋沿着他的目光在庭院扫了一圈,自能体会这番五味杂陈的心情,宽声道:“我在外面等你。” 楚是夜对上离秋意味深长的眼神,蛮横的心忽然柔软起来,随后提了一口气朝书阁走去,桶里的水仍是一圈一圈地荡漾着。 雕花木门敞开着,洛绍兮埋头翻看厚厚的古籍,左手习惯性掐着右手腕骨,一心琢磨先人留下的五原图,没有注意到庭院的动静。 直到书阁那坐北朝南又享受日月之光华的光华被人影遮挡了一半,他才微微挑眉,头也不抬道:“去里屋候着,我马上过来。” 好心好意给你送水来,就这反应? 楚是夜将水桶用力搁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惊得洛绍兮勐地抬起头来,看见本该是干九的位置却站着一个活生生的楚是夜,当即站起身来又惊又喜道:“阿夜?怎么是你?干九那死小子呢?” 楚是夜转而没好气地将水桶提进里屋去,不满道:“快点!水要凉了!” 洛绍兮有些不明不白,手足无措之下只好将古籍合上弃在一旁,眼巴巴地跟了过去,见楚是夜板着一张脸,谦和道:“好了好了,放这就行。” 楚是夜瞥见他右手行动僵硬,嫌弃道:“老毛病还没好?” 脱口而出的一刻楚是夜就后悔了,干九明明说的是受玄威打骂留的伤,他偏偏还惦记着二十年前,玄氏清剿洛神山庄时,洛绍兮匍匐在玄人面前被一脚狠狠踩在右手腕骨上的事,那时他不过六岁,记忆竟是如此清晰。 洛绍兮一时惘然,难以置信地望着楚是夜,千言万语如大江大海翻涌不止,却始终没有表露出来的勇气。 右手腕骨的伤,只有楚是夜一人知道,他却还一直记得。 “是啊,伤筋动骨,如何还能恢復如初……”洛绍兮将右手浸淫在桶中,嘴里碎碎念着,不敢奢望多看楚是夜一眼。 “那家呢?这个家是不是也没法恢復如初了?”楚是夜自觉说了句明知故问的废话,可暗地汹涌的情绪却迫着他说到底。 洛绍兮本以为此生再不会有人对他谈起旧事,毕竟故人已去,剩下的也算是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了,没想到今时今日…… “往事已矣,悔不可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洛绍兮喟然长嘆,楚是夜皱起眉头,眼角竟不争气地有些湿润。 “院子为何不扫?” “庄里没什么人,不用费这些心思。” “那为何爹娘、四个小姨和我的房间却干干净净?” 楚是夜接连发问,洛绍兮有些招架不住,所有天真的念头都哽在喉咙里,他愈是遮遮掩掩,楚是夜愈是怒其不争。 “你知不知道,娘亲以前常常对我说,洛家享百年世家之誉,所有洛家儿女当以洛家为荣,可现在呢?洛绍兮!你把洛家变成什么样了?洛家的确信奉明哲保身,以无关风月情仇为清高,但你扪心自问,清高是不是就是断情绝义!” 洛绍兮浸泡在热泉中的右手隐隐发颤,抵在桶底,担起了撑住整个身子的重量,悲哀道:“我又何曾真正断情绝义!将你们的房间收拾干净,无非是盼着哪日醒来,你们都回来了!我不用再守着空荡的山庄,身边有父亲整日的训斥,有长姐帮忙担着整个洛家,有长姐夫在外打天下,我甚至还想看着四个妹妹出嫁!可我……我真的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啊……父亲也没办法啊……” 洛绍兮已经守不住他当家人的无情,彻底陷入情绪的混沌中,多年隐忍顷刻间溃散,一个年过四十的人,眼下却无力得如三岁稚童。 木桶哗啦倾倒在桌上,好似回忆倾泻而出,洛绍兮半坐在地上,任泉水从桌缘淌下,浇在他不甚清醒的头上。 楚是夜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冲上前去把木桶扶正,又将洛绍兮从崩溃的边缘拽了回来,咬牙道:“我呢?我有什么办法?我明明以为,在这世上除了爹娘,我最崇敬的人是舅舅你啊!你不是饱读诗书吗!你不是经天纬地吗!你不是可以一夜之间让东原易主吗!玄威被别人吹得那么天花乱坠,你不也一样赢了他吗!为何当年你……” 楚是夜哽住了声,他何尝不知道往事不可追的道理,只是他无法说服自己,可无法说服的背后也是无法捨弃,如离秋所问,纵使他给不出一个笃定的答案,心中早已明朗,他当然是捨不得这个家啊!无论他再怨再恨也捨不得啊! 洛绍兮听得“舅舅”二字,转眼已是泪如雨下,舅侄俩相拥而泣,楚是夜已经无力再去嫌弃、再去憎恨、再去远离,因为他已经远离得够久了。 心结拖久了,总是莫名其妙被时间结开了,所谓执念,不过是人们作茧自缚罢了,楚是夜回到洛神山庄这一个月,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他天真的愿望,而对于洛家一事,干九尚且劝了无数次,叶承泰鱼阿等人也劝了无数次,直到将离秋也牵扯进来,他才明白,所有的发泄远不及解决问题来得重要。 他一定要将此事解决得彻彻底底。 第195页 庭院里,干九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正欲靠近书阁,离秋劝道:“干侍卫,可否缓一缓再进去?” 干九似是悟出了离秋的意图,虽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告知洛绍兮,但猜到楚是夜在书阁里他便不去叨扰了,对离秋感喟道:“少夫人此举,干九无以言谢。” 霍离秋摇摇头,她并不觉得是自己起了什么推波助澜的作用,毕竟局中人还是楚是夜自己,何况他似乎早就有了结的念头,只是迟迟过不去心里的坎。 “其实少爷的脾性跟二爷很像,刀子嘴豆腐心,也都是念旧的人,少爷没有出走前,也与二爷很亲,而我……本是陪在少爷身边护他周全,可最后也没能护住。” 干九忆起二十年前少爷跳崖的光景,眉间攀上几层霜色,霍离秋听得干九难得地道出了关于他自己的肺腑之言,又间接对楚是夜的身世更为理解——原来他曾经过着世上最圆满的生活,或许直到现在,他仍盼望着这种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洛绍兮与楚是夜一同走出书阁,阁外的阳光颇为刺眼,干九快步上前,肃声道:“二爷,城关有人来报,说昨夜有人在码头发现了玄威的踪影,想必他们应该乘船回中原了。” 洛绍兮早料到这个结果,毕竟偌大的东原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玄威,只恨当初在湖心楼没能快刀斩乱麻,楚是夜刚要说什么,干九又道:“二爷,还有一件事,是我方才在城关临时接到的……” 洛绍兮目光凝重起来,楚是夜见干九难得吞吞吐吐,揶揄道:“什么事还能让咱们干九大人开不了口?难不成是玄氏又搞什么么蛾子了?” 干九即刻矢口否认,从怀中掏出一封烫金信笺,严声道:“湖岸势力给咱们义军送来一封信,送信人还带来消息,说南国公主禅位于太子沈梨,南国新皇登基,并答应对湖岸势力鼎力相助,不日举旗,号为——弒玄。” 话音一落,干九面前三人皆是唿吸一窒。 125 表率 洛绍兮久居东原,整日与玄威盘桓周旋,对中原之事谈不上游刃有余,可天下之事不过一斑,道理都是相通的,此时率先举旗,用意已经非常明显了。 他接过干九手中的信笺,匆匆扫过信上简略的几行字,目光陡然凝滞,嘆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楚是夜瞥见信上毫不避讳地提出“联盟”之意,倒像中原人的一贯作风,动不动就要拉帮结派,可当初的慕沈联盟尚且一败涂地,这次湖岸势力又能掀起什么波澜? 此外,东原义军的存在向来是个不外传的秘密,风吹过东原城关便销声匿迹了,就算洛氏东山再起的事传了出去,也根本没挂着义军头衔,逃跑的玄威更没必要将此事泄露给玄氏的死敌,这帮蓬莱鬼是怎么知道的? 霍离秋豁然开悟,隐忧道:“肯定是无异那小子……” 楚是夜幽嘆一声,转而望向洛绍兮:“这要怎么搞?湖岸势力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要将玄氏所有的敌人都拧在一起,南国已经拗不过妥协了,于是又将魔爪伸向了刚刚变故的东原,想要拉拢义军势力,对玄氏形成两面威胁。” “手段无可置疑,只是背后目的……”洛绍兮倒不排斥湖岸势力见风使舵的性子,争权夺利少不了审时度势,人人都不惜用尽一切方法,可问题就在于湖岸势力的最终目的尚不明晰。 霍离秋忆起鬼童曾对她说的话,再念及那位先生一贯不走寻常路的作风,果然是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贯彻到底,野心昭昭,全然没有半遮半掩的姿态。 ——“霍姑娘放心,我家先生说了,他平生所愿不过两大夙愿,其一便是,是非恩怨皆付笑谈,正道为正,逍遥自在。” 当日阔别湖岸大营时鬼童的话还犹系耳畔,霍离秋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隐隐笃定道:“想来那位先生并无恶意,只是太过隐秘,教人捉摸不透,心生畏惧罢了。” 楚是夜稍显讶异地望着离秋,她从不轻信任何人,如今却无端替那位先生开解了几句,他顿觉心里堵得慌。 洛绍兮很快召东林三鬼前来商议此事,洛神山庄一时草木皆兵。 叶承泰听闻湖岸势力率先举旗,脸色寒若古潭,被别人抢先一步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但一想到举旗的人是宇文无异而非其他闲杂人等,这份失落感又消解许多。 毕竟“北原雄鹰”的名头还是足够响亮,哪怕整个宇文皇族被玄氏这般偷鸡摸狗之辈强行抹杀,事实就是事实。 “不过是早一时晚一时的事,大当家不如应了这弒玄洪波,反正兄弟们在东林韬光养晦了二十年,早就等不及了。”叶承泰极为坦诚,洛绍兮闻言频频颔首,命人从书阁里将五原图取来,于众人眼前大方敞开。 鱼阿见图中以中原为支点,行兵布阵横跨五原,除却不归山的位置理应换成不归湖,已是精密翔实之至,就差标上“战无不胜”这四个字了,欣喜道:“洛绍兮!你从哪儿搞来这么一张神仙图?” 洛绍兮微微顿言,黯然道:“此图是长姐夫年少时遍走江湖所绘,后来将此图作为向洛家提亲的聘礼之一……” 第196页 话音蔫然,众人喜色全无,鱼阿咽下一口悲悽的气,退到莫老七身畔不再吭声,每每忆起大将军生前之事,心中隐刺便被翻来覆去地拨动。 楚是夜却更为平静,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在五原图上轻抚着,妄图在陈旧的纸张上攫取到任何一丝父亲残留的神识。这一笔一划皆是呕心沥血,无怪乎娘亲常说爹爹做事太过较真,对待自己过于严苛,楚是夜不以为然,反倒引以为豪。 可骄傲过后,内心一片空虚,楚是夜蓦地收回了手,对洛绍兮决然道:“还等什么!玄贼再怎么猖狂,内讧不断,如今长老势力折损严重,连南下的心思都没了,还等不到他墙倒众人推的一天?” 霍离秋凝视着图中的不归山,熟悉又陌生,她自出山以来,总是记挂着武宗后人摆脱不了的命运,可真正想逃的人是逃得掉的,就如霍箫躲至千古源,将自己弄得个六亲不认的模样。 只可惜她既做不到父亲这般决绝,也达不到简弟那般激进,不上不下的人最是难熬,稍被老天爷厚待一番,就快忘了自己是谁——她在洛神山庄养伤的这段日子感触犹为深刻。 洛绍兮见不得热血上脑的事,当即用指尖在五原图上耐心地比划一番,东原虽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可要西进中原,只能依仗东去河两岸官道,发挥空间逼仄,免不了硬碰硬,同时还要谋划好后方补给,一来二去开销极大,不得不慎重。 因此他才会认真忖度盟友的可信度,若是上了战场再被己方拽后腿或捅刀子,实在是不划算。 楚是夜之前在慕家耳濡目染的兵家之道已经够多了,眼下又被洛绍兮一阵唠叨,争来争去无非归结于行军风格的不同,他不耐烦道:“洛绍兮,忍了这么久还不能痛快一次?水边的正面作战一向是叶二叔和鱼四叔最为擅长的,又有莫三叔的盾军和整个东原作背倚,无论是天时地利人和,哪样不占全了?你再啰啰嗦嗦,这天时可就没了!” 洛绍兮自从和楚是夜化干戈为玉帛后,还没完全适应,何况这孩子现在也不开口叫一声“舅舅”了,总是连名带姓地唿斥着,他又不能像以前一样搬出家规来压他,只好吃个哑巴亏。 叶承泰觉得并无不妥,只是洛绍兮谨慎惯了,不到十拿九稳的地步绝不会出手,就像中元节那夜,一动便牵下东原主位。 正当洛绍兮还说服不了自己时,楚是夜灵机一动,忽而清清嗓子,惋嘆道:“唉,想起六年前身为中原第一名门的慕家,真不愧是世家表率,家大业大就是好,行事铁腕,对玄贼那可是说打就打,从来不带眨眼睛的!” 霍离秋被楚是夜虚浮的语调逗得抿嘴偷乐,颇为同情地望向洛绍兮,也不知道这位大当家听了作何反应。 岂料洛绍兮还真吃这一套,听楚是夜对中原慕家明吹暗捧一圈,不平道:“慕家?慕家算个什么世家表率?不过是靠铜臭堆起来的家业,前后崛起时间不超过三四十年,积淀都不够,更谈不上什么风骨!你这孩子什么时候眼光这么差了?” 楚是夜跟着洛绍兮一顿训斥摇头晃脑,满是“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是对的”的敷衍模样,洛绍兮愈发愤懑,将五原图倏然捲起,转身敲在烛台上,只见暗格滑动,偌大的会宾阁内露出一条地道来。 正当众人目瞪口呆时,洛绍兮倒是成竹在胸,还没好气地瞪了楚是夜这么一个“最圆不过他乡月”的“白眼狼”,遂傲然地入了地道,招唿众人跟上。 楚是夜耸耸肩,护着离秋一路跟了上去,他对洛家人与生俱来的清高太清楚了,无论是娘亲还是曾经一家之主的老古板外公,向来都是自诩“世家表率”的,他这么胡乱地褫夺了这个誉称,还强加在一个没文化的暴发户身上,难怪洛绍兮会动怒。 不过令楚是夜没想到的是,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胡言乱语,竟引出了一个连他都不知道的洛家地窖。 126 復归 地道森冷,大有曲径通幽的意思,沿路机关重重,洛绍兮极为熟稔地操作着,看得人眼花缭乱。 甬道两侧焰火齐明,通向一扇铸铁大门,刻纹之流畅飘逸在昏黄的光亮中多出了几分神幽诡谲,一看便是洛氏手笔,缠绕其间的洛水云纹一如既往地“出淤泥而不染”。 鱼阿伸手捻了捻门上的灰,诧异道:“洛绍兮,这儿来过活人吗?” “怎么说话呢,你不是活人?”莫老七提熘着鱼阿的后领,将手脚不安分的他从门边拽了出来。 叶承泰像是习以为常,毕竟世家名门谁不藏着点儿秘密,不到九死一生也没必要摊牌,开口劝道:“大当家,阿夜就胡说几句,何必当真?” 楚是夜突然被无情拆穿,只得悻悻地绷着一张脸,洛绍兮又何尝不知他是故意为之,不过是多年筹谋,恰在今日找到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总是要来的。” 洛绍兮沉沉一句,进而伸出手来拨动了门上的机关锁,只听见齿轮咬合发出冷蛇颤动的声响,连带着链条摩擦,千钧之重的大门轰然开启,扬起一片尘灰。 钝铁大开的一刻,眼前豁然开朗。玉石阶梯螺旋而下,偌大的穹顶覆着微亮的琉璃片,透下万千道白光,将地上堆积如山的金银神兵都镶上了神祇似的亮边,环壁上排列有序的青铜架上安放着各式各样的珍奇异宝,目不暇接。 第197页 在场诸位的喉头都有意无意地凝滞了,迟迟说不出话来,每迈出一步都要万分小心,顺带着张望一圈,若不是见过些世面,怕是要东倒西歪了。 洛绍兮负手而立,反倒担着些沉郁,楚是夜此时此刻才彻底理解洛绍兮为何要不惜一切代价护住洛家——东原洛氏百年家底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倘若真的落入玄氏手里,且不说一无所有,世上准会多了一大堆暴殄天物的事。 幸哉,幸哉,楚是夜莫名觉得眼睛又被什么灰迷住了,泛着悲喜交加的泪光,眼神正无处安放时,东南角的一处青铜架映入眼帘,且愈渐扩散至全脑全心。 楚是夜迎了上去,试图取下架上这把薄如秋叶的长刀,可念头转眼湮灭,他的手僵在距离刀柄几寸的地方——他看见了刀刃根处刻着的“薄云”二字。 东林三鬼自是不会忘记这把长刀,更不会忘记刀的主人。 鱼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要不是有年轻后辈在此,他真想跪在刀前大哭,一如二十年前他跪在战场大哭一样。 叶承泰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佩剑,念着这把长刀沉眠于此,其主却尸骨无存,留给他的唯有模煳的记忆——高峻的身影屹立于箭丛之中,手中的反玄义旗经久不倒,而自己却奄奄一息地垂在马背上,离那个身影愈来愈远。 “残喘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这些东西派上用场、重见光明,该扬眉吐气的扬眉吐气,该正大光明的正大光明,反正人一死,这些身外之物也随不到下面去。我洛氏虽自视甚高,不屑与风月情仇纠缠,可天下兴亡,匹夫尚且有责,无论如何做不到袖手旁观,为此不惜二十年磨一剑……” 洛绍兮这一番慷慨陈词,将所有人的心深深撼动,掘地有三尺之深,将被世事凉透的热血釜底抽薪一般捞了回来,从此随着来回唿吸而存于天地之间。 东去河上风平浪静,一艘商船缓慢行驶着,舱内微微颠簸,晃得人心浮气躁。 玄霆警惕地守在墙边,透过门缝儿盯着来来往往的商贩,幸而无人察觉到船上混入了两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玄威望着一桌简陋无比的饭菜,破口大骂道:“这猪食都是打发谁呢!不对!猪都比这吃得好!我要吃好吃的!” 他身为长老之子又是高高在上的护法,从小顺风顺水、养尊处优惯了,岂能受如此怠慢?见玄霆对他不闻不问,刚想撒泼打诨,不曾想这位冷脸的霆大人回身一剑搁在了他的鼻樑前,玄威当即噤言,眼神不敢随意失焦。 玄霆齿音森然,不惧与这位东原霸主坦诚以待,威胁道:“这里已经不是东原地界,就算尚在东原,也轮不到你唿风唤雨!玄威,我劝你老实点,别以为简护法开恩让我来救你,你就可以得寸进尺!” “哟,霆大人这么大阵仗做什么,我也就随口一说,”玄威倒没有在玄霆的严词厉色下变得唯唯诺诺,只是瞪着无辜的眸眼,心中有数道,“我知道,尊主和简护法已经将长老势力剷除了大半,我一个东原余孽,运气好才逃过一劫,如今被救回中原,自然得摆出一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模样,可是……” 玄威语气一转,抑扬顿挫道:“我这人没什么能耐,除了挂着一个护法身份,在庞大的长老势力里留有说话的分量之外,就没别的用处了!你们大可放任我在东原被义军那帮人折磨死,眼下却尽心竭力救我回去,莫非是简护法幡然醒悟,发现玄氏若没了长老势力不过一具空壳,想要找我回去说说好话?” “你闭嘴!”玄霆一展剑锋,削去他几根妖魔鬼怪似的睫毛,玄威只觉眸面一凉,拼命地眨眨眼,遂得意地看着玄霆怒不敢言的模样。 “玄霆啊,你说说你一个慕家人,在玄氏这个漩涡里苟且偷生有意思吗?玄氏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就拿玄镜来说,他一个圣女与守卫苟合的野种,又在死人堆里挣扎了一趟,他若真是一心一意夺天下也就万事大吉了,怕是……”玄威故意咽下后半截话,像抛出了千万条细钩,将人心翻来覆去地挠着。 玄霆将剑光隐在了剑鞘里,多番暗斗,他已经熟识了玄威阴晴不定的小心思,平静道:“哦?此话何解?” 玄威双手各拿一根筷子,饶有兴致地打起了节奏,咿咿呀呀地吟了一段折子戏,唱得是善人剜下皮肉露出了罪恶的白骨,恶人走投无路又难捨一颗初心,千迴百转,世上所谓的正邪就如镜花水月一般不可靠。 玄霆听得神思缥缈,不得不承认这神神叨叨的玄威还真有蛊惑人心的本事,他莞尔道:“威少爷不必费心了,这辈子能动摇我玄霆的人,没有几个。” 玄威青白的脸宛若阴鬼,没好气地低下头去吃着他从来都看不上的“猪食”,眼角的余光还恶狠狠地刺在玄霆身上。 秋日的云繁皇宫格外清冷,玄人呆若木鸡地守在原处,唯一有动静的便是飞檐画栋上窜行的几只乌鸦。 霍简凝神聆听玄霆东去的所见所闻,牙关微颤,再被湖岸势力送来的战书一刺激,当场掀了殿中所有的桌椅烛台。 “那群老不死,死就死了,还捅了这么多篓子!玄丁不是说东原归顺玄氏已久,早就心悦诚服了么?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二十年的管教还敌不过东原义军一个晚上?去,把玄威给我找来!我倒要问问他这个被吹上天的东原霸主是怎么当的!” 第198页 玄霆面对滔天的盛怒却迟迟不动,霍简咬牙道:“你听不见我说话么?” “简护法,质问已经没用了,东原失了就是失了,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玄威不过是长老势力派去东原的傀儡罢了,何况玄丁无缘无故自戕,简护法还念着玄威能心甘情愿地站在我们这一方?” 霍简陷入愣怔,眼皮胡乱地跳着,满脑子不得安宁,低声啐道:“你看得这么明白,为何连区区一帮湖岸宵小都拿不下来?” 玄霆悻然一笑,霍简只能将追究因果循环的事抛诸脑后,袖手道:“你再帮我跑一趟,去北原圣陵,把玄镜给我叫回来!” “属下惶恐,不敢保证能将尊主带回来。” “你转告他……我霍简没这么大能耐一个人撑起玄氏,他要是不想要这天下了,我马上就去杀了他!”霍简暗自咬着瑟瑟的下唇,气得发抖。 自上次兴师动众地杀了玄丙,玄镜便远走北原,至今音信全无。眼下,湖岸势力与南国共同举旗,一向驯顺的东原又破天荒地反了,玄氏不知不觉将自己推入了火坑,偏偏只剩他一个外族人在宫里昼夜不休地忙碌着。 他感到无穷无尽的愤懑,暗地里又嚼碎了诸多无奈和委屈,明明离君临天下就差一步,可这一步走了整整六年,却还是原地踏步。 玄霆微微鞠身行礼,刚要受命离去,殿前多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他惊诧道:“尊、尊主,您回来了?” 霍简勐然抬眸一瞧,旋即被封在原地,霎那间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玄镜一身银衣风袍垂在身后,霜雪残留在发梢,鼻息尚且平缓,只是容颜尽显疲惫,双眸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轻声道:“不用找了,我回来了。” “你……”霍简嗫嚅,仍然不知从何说起。 玄镜朝他一步一步靠了过来,眉眼间多了几分阴鸷,那银色风袍在霍简眼中越发像捉摸不透的鬼影,来去无踪,却无处不在,渐渐蒙蔽了他整个世界。 霍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发觉玄镜有些不太对劲。 127 进退 玄镜平静底下似是惊魂未定,薄雾瀰漫的眸眼骤然明亮,他在靠近霍简的一刻忽然顿住,戏嚯道:“我若真不要这天下了,简兄捨得杀了我?” 霍简丝毫笑不出来,出手将玄镜推搡开,没好气道:“你什么意思?” 玄镜伸手解开肩上的风袍,放肆地扔在地上,玄霆应声而动,识相地退了下去,霍简一时摸不着头脑,眼睁睁望着殿门合死,寒凉的吱呀声久久盘桓于殿梁之上,他警惕地望着玄镜:“你到底想干什么?” 玄镜莫名松了一口气,没有什么言语,兀自落座在阔别已久的主位上,霍简陡然回想起玄镜初走那日,他与甲长老在城楼上的一番较量——玄甲以玄镜将会失望透顶并且暗中生恨来威胁他,要他同长老势力勾连,共谋大业,只可惜霍简软硬不吃,单单笃信那血约缔结下的心有灵犀。 霍简将揉得不成样子的战书丢在玄镜怀中,玄镜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很快将其碎为一手齑粉,徐徐道:“依简兄的意思便是。” “我的意思?我没什么意思!部落里长于征伐的将领就剩玄霆一人,若东原和南原同时发难,我不能保证守得住天鸿城……” 霍简鲜少示弱,只是在玄镜面前他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他与玄镜原本只是想将长老势力一点点凌迟,没料到玄丙一倒,这帮顽固势力竟摧枯拉朽似的齐齐落败,像是冥冥中有一扇一损俱损的命门被撞碎,让人几乎怀疑有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守不住就算了,我们可以回玄虚宫去。”玄镜云淡风清地道了一声。 霍简生出一丝错愕,若不是离玄镜足够近,他非得以为自己听错了:“回玄虚宫?玄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回去不就等于让这些年所有的心血付诸东流么!” 从始至终,玄镜总是无牵无挂似的,即便面对这般无动于衷,霍简也没有感到任何的怒不可遏,反倒有一股暗沉的噬心之痛涌了上来。 玄镜侧过脸来,瞬间拿捏住霍简隐痛的神情,宽声道:“简兄,你可曾记得我初登尊主之位率部众南下时,慕子凉为何不出手相抗?” 霍简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肯开口认清现实,玄镜轻笑一声,接着道:“因为慕子凉是个聪明人,他清楚,玄氏好不容易迎来了新主,破了十二字歌谣,必定民心振奋,无可匹敌,所以宁愿主动罢手,也不愿作无谓搏杀。同理,南国暂且不提,东原那帮残兵败将不正如之前憋屈已久的我们?” “他们振奋他们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只管佛挡杀佛便是!”霍简骂骂咧咧一通宣誓,又暗中察觉到心上异动。 现在倒好,他一个狐假虎威的至尊护法反过来在玄镜面前露出了狼吞虎咽的兇恶相,而玄镜这条恶狼却端正地坐着,一展息事宁人的作风。 霍简估摸着玄镜此次北上出了岔子,要么是在圣陵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要么就是在去圣陵的路上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否则依他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会任由东南两处宵小在他的威仪下当个登天跳蚤。 “圣女神像已经建成了……”玄镜冷不丁开口,霍简茫然顿首,只听玄镜幽幽道,“从今往后,娘亲就能看见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了……” 第199页 圣女神像巍然屹立在锁春关口,将睥睨世间所有残留的罪恶,玄镜期盼的一天很快就要到来。霍简寸步不离,却隐隐倒抽一口凉气…… 洛神山庄。 夜色渐深,霍离秋正心神不宁地收拾着包袱,唯恐落下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还记得自己来东原的初衷,是为了陪宇文无异前来救玄家小姐,现在已经尘埃落定,她当然也还记得自己陪着宇文无异的初衷,是为了履行六年前宇文氏族的託孤之诺,言出必行,直到无异长大成人,眼下又成了不归湖联盟的举旗之人,霍离秋仔细一琢磨,自己这六年也算尽心尽力不欠任何人了。 那此后的路呢?她该去往何处? 霍离秋徐徐走到铜镜前,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一身素衣的自己,余光尚能瞥见包袱里半露着的那件水红霓裳,想来已经许久没有穿了,久到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几乎要以为这是件什么陌生的新衣裳了…… 离秋还是忍不住将红衣拿了出来,悉心抱在怀中,不过一件身外之物,却像什么封印似的,连带着武宗后人所有的清冷傲骨,尽显无遗。 她在镜前将素衣褪去,正欲换上红衣时,忽而发觉肩臂上空空如也,霍离秋一时诧然,赶紧半转身子,后背蔓延的血纹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秋难以置信地掐了自己一把,再定睛一瞧,血纹果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后颈一道红线残存,仿佛回到了初修炼血之术的日子。 “怎么会……”霍离秋在脑海里逡巡着什么细枝末节,却什么也不清不楚,唯一能使她勉强信服的解释便是,她来到东原后耽搁了修炼,血纹不进则退。 可这实在太过荒谬,她从来不知道炼血之术还能够有去有回,霍离秋百感交集,进而愈发惘然,难不成是老天爷看不下去又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是重新坚守武学正道还是继续剑走偏锋? 霍离秋低头凝视着手中的红衣,忆起少时的自己,灿若骄阳,脑海里迴荡着诸位前辈先贤留下的箴言,“武宗,天下武学,一宗以抵之,乃武林第一正道,逢乱必出”,道义反覆了千百遍,她却仍旧留有一丝犹疑。 她换上了久违的红衣,往昔那个始终心怀天真的红衣女子再度出现在眼前,霍离秋轻抚镜中眉眼如初的她,心中渐渐有了一个笃定的答案。 此时敲门声“笃笃”响起,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离秋你睡了吗?洛绍兮最后开了一副药,叮嘱每天睡前喝,所以我给你送过来了。” 离秋心弦一紧,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旋即将收拾好的包袱胡乱塞在被子里,匆匆忙忙跑去给楚是夜开了门。 楚是夜倒没工夫理会离秋的异样,手里的药碗还冒着腾腾热气,他赶紧搁在桌上,欣喜道:“来来来,绝对新鲜!” 离秋愣在原地,酝酿好的话眨眼间烟消云散,有些茫然失措,楚是夜刚从滚烫里缓过劲儿来,这才发觉离秋换了身衣裳,不知不觉看红了脸,颇为惊喜道:“离秋你、你还是穿红色最好看!” 离秋赧然,赶紧笨拙地揽过药碗埋头就喝,还是忍不住呛了几口,楚是夜笑道:“哎哎,你慢点,这药可烫了!而且洛绍兮此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开的药比哪个大夫的都要苦上好几倍,当他的病人真是遭罪……” 楚是夜忆起过去被洛绍兮摁在桌边喝药的日子,仍旧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一旁的霍离秋捧着暖和的药碗也不知是悲是喜。 待药碗见了底,离秋捂着嘴尽量将最后一口苦涩吞咽下去,楚是夜旋即掏出怀里藏着的小布包,在桌上悉心摊开,笑盈盈道:“喏,还给你带了洛家独门秘制的百花糕,吃一个下去就不会再苦了!” 离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只觉甜糯可口,以前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糕点,一时被甘甜裹得说不出话来,唯有一双眸子滴熘转着,楚是夜悠哉地托着下巴,享受地望着她,好似他自己也被甜住了,嘴角微扬。 然而他的余光却不巧地瞥见了周围的古怪——屋内处处堆满了他自己的东西,没有一丝离秋住在此处的痕迹。 楚是夜的笑容渐渐凝滞在嘴角,整个人坐得端正了些,沉声道:“明日起,义军就要为西征做操练了,恐怕整日都要耗在东林校场,晚上才能回洛神山庄歇息。” 霍离秋用指尖在包着糕点的绢布上心烦意乱地划着名,她明明决定要先行回中原去,可面对楚是夜,她竟完全开不了口,随意搪塞道:“这是好事……” “此次西征,叶二叔为主将,三叔和四叔为副将,洛绍兮担军师一职,我处前线,身边还缺个人,离秋,我知你心中所愿,要凭自己的真本事为武宗闯出一片天,你可否……随我一起?”楚是夜极为坦诚,开门见山一席话将霍离秋彻底困在进退维艰的低谷中,她不是不愿留在东原,只是她孤军奋战已久,时常也猜不透自己的脾性。 她倒不在意武林中人是不是非得混在武林里,反正玄氏入主中原后,武林早已土崩瓦解,正邪颠倒、黑白不分,根本无处寻根,只是湖岸势力与南国的联盟来得蹊跷,而且玄镜和霍简派人围剿湖岸势力始终一无所获,令人匪夷所思——霍离秋并不认为湖岸势力有什么通天的本领,毕竟湖岸大营里还住着一群过去江湖上的泛泛之辈。 第200页 要说湖岸的那位先生没有从中作梗,她一百个不信,只是抛开心里无名无故的信任不谈,若是那位先生真有什么别的心思,她绝不放心让南国和东原义军与其有什么牵扯,毕竟一旦反玄势力连成一线,所有她珍视的人都将置于这盘步履维艰的棋盘之上,功过成败均在他人的一念之间。 “前线一事,干侍卫也是个不错的人选,不必考虑我……” 128 生活 楚是夜毫不意外,只是亲耳听到这个他心知肚明的答案后,心中难免泛起一股寒凉,离秋唯恐楚是夜胡思乱想,蹩脚地解释道:“其实,我是想去南国一趟……想去见见容儿和白贺,顺便再北上去湖岸看看无异那小子……” 楚是夜不是不明白离秋担心的事,只是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虽然他嘴上说着不在意自己对离秋而言究竟有何地位,可真要被别的事比下去了,他还是忍不住嘟囔一句:“怎么连白贺那个愣头都排在我前面去了?” 离秋微怔,满心愧疚,嗫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是夜握住离秋冰凉的手,她微微瑟缩却还是被他紧紧攥着,他温声道:“我也很久没见白贺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可是……你不是说义军前线还缺人么?你如何走得开?” 楚是夜看着离秋一本正经的模样,幽幽地嘆了口气:“离秋,你、你怎么就不明白?不管你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将我撇在身后,你难道忘了,凡事都还有个我么?” 离秋当即哑然,不敢迎上他殷切的目光,她大概是真的忘了、不习惯了、措手不及了,以至于话已至此,她却不敢轻易应和。 她知道楚是夜过去漂泊得太久,如今好不容易与过往握手言和,重归故里,亲友相伴,亦能提刀冲锋陷阵,一腔热血有了用武之地,尚且圆满至此,她又怎敢为他徒增烦忧,再度奔波于颠簸的江湖路上? “是夜……我……我……”离秋想要将所思所想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可不知为什么,千言万语哽住了喉,她始终开不了口。 楚是夜失望地松开了手,强忍着铭心刻骨的挫败感,将腰间的令牌拽下来放在桌上,低声道:“罢了,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这个,城关的人就不会为难你……” 他很快起身离去,前后不过一唿一吸的光景,寝屋大有人去楼空的苍凉感,霍离秋将令牌紧紧攥在手中,更为痛心疾首——她不用再酝酿陈词,也不用再煎熬犹豫,却好似落入了另一个深渊…… 离秋孤身一人走在洛神山庄的大理石道上,洛府大门近在咫尺,她忽而顿住脚步,侧眸望向月光笼罩下的眷恋湖,无限安宁。 她摩挲着包袱一角,念着今夜分明天朗气清,为何跟六年前那场倾盆大雨似的,悄然扼住人们的喉咙,教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回过神来,却发现楚是夜正孤影伶仃地站在大理石道的尽头,遥遥地望着她,此情此景就像送行似的,离秋怯怯地走上前去,两人相顾无言。 “我想来想去,还是有些捨不得,离秋,你要去多久啊?什么时候再回来?”楚是夜些许不好意思,胡乱地摸着后脑勺,就怕听见离秋坦然一句“不回来了”,那他真是顾不上什么洛家不洛家,死皮赖脸也要跟着一起离开了。 “是夜,你还记得我当年说过的话么?我说,如果离开慕家,你能过上你最渴望的生活,那我便不会再强留你……”离秋渐渐哽咽,她还想继续说,既然你已经找到了这样的生活,剩下的便是珍之重之,不必迁就区区一个她。 楚是夜听不见后面半句话,心意却早已相通,他轻嘆一声,徐徐道:“我出生在这里,自幼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身为世家子弟,最忌讳披着富贵的外衣做着鸡鸣狗盗的事,于是我辗转去到了千古源,拜师学艺,在那里度过了最无忧无虑的十年,因为心有不甘又流落至中原,与破庙那帮兄弟们以天为被地为席,尚且逍遥自在,可是我终究保不住他们的命,保不住那般风餐露宿却甘之如饴的生活……” “再后来,慕家不过囚笼,自然也不是我长待的地方,最后兜兜转转一圈,再度回到东原,也算是宿命轮迴,可是,后来的我渐渐发现,无论富贵落魄还是聚散离合,这些生活都不是我想要的。” 楚是夜的语气越发笃定,霍离秋听得有些煳涂,她原本以为当下的生活已经足够了,一时茫然道:“为何?” “因为这些生活……都没有你。” 眷恋湖漾起一丝涟漪,风过留痕,随波而去。 霍离秋手中的包袱骤然滑落,两行清泪簌簌而下,任凭所谓的阴谋阳谋在脑海里喧嚣,她已经全然不顾,快步上前抱住楚是夜,他亦是用力地将她拥在怀中,颤声道:“所以……你一定要记得早点回来……” 离秋一个劲地摇头,楚是夜一脸委屈,刚想再啰嗦几句,离秋倚在他肩头泣声道:“我不走了……” “不走了?”楚是夜泼出去的忧伤还来不及收回来,眨眼间悲喜纠葛、哭笑不得,还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旋即欣喜得说不出话来。 第201页 霍离秋破涕为笑,她又何尝不是漂泊已久,只是这些年谈不上什么大喜,倒有满满的大悲将她摁在卑微的尘土之中,将人的喜怒哀乐都磨蚀得不成样子,再加上炼血术噬人心性,她几乎以为自己真成了个铁石心肠的人。 哪里是什么开不了口,分明就是千般万般的捨不得。 夜色微凉,一丛秋莲静静憩于眷恋湖心,其中两株并蒂而生,缱绻深情,花草树木比不上凡人长寿,亦是不负这向死而生的一辈子。 寝屋的烛台还未凉透又燃上了新的红蜡,离秋将包袱里装的东西捡回了原处,就当做无事发生,但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内疚道:“都怪我,自以为是惯了……你还是先去歇息吧,明日不是要早起吗?” 楚是夜不久前还撕心裂肺了一把,现在毫无睡意,寝屋的暖意又彻底将他绑在此处,完全迈不开步子。 离秋见他凝神望着自己,目光片刻也离不开,只好怯声道:“我真的不走了。” 楚是夜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去,在离秋耳畔温声道:“记得别再修炼血术了……” 离秋惶惑地抬起眸子,她原本以为那日楚是夜看见她背后的血纹却一言不发是因为不在意,没想到他早就记在了心上,离秋颇为心虚道:“你早就知道了?” 楚是夜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道:“我知道的可多了,你要同我分房而歇不就是怕血灵反噬被我发现么?” 离秋有些窘迫,就像小孩子撒了谎被当场拆穿,连地缝都没得钻。 “哎,如此说来,那我以后是不是……都能歇在这里了?”楚是夜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没羞没臊地得寸进尺了些,离秋这才顿悟他的心思,当即涨红了脸。 “这可是你的寝屋……怎么说得好像……被我霸占了似的?”离秋略显结巴,不敢抬眼迎上他炽热的目光。 “那又如何,你也大可将我一起霸占了……”楚是夜觉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窍,顺手揽着离秋横在床上,唿吸又开始凌乱起来。 红烛摇曳迷离,映得两人面色绯红,玉帘轻掩,衣衫不自觉地散落在旁。 “怎么你的脸比我的还红?” “我、我哪有……哼,等我把烛火吹灭了,谁还管脸红的事……” …… 寝屋的灯火蓦地熄灭,伴着似水的月光和零碎的呓语,度过这吾心安处的夜。 129 北上 南国。 “哎,你收回去,不准下这一步!”沈为容望着棋盘急了眼,死活拦着白贺将黑子搁在白子的命门上。 白贺轻笑一声,拧不过这位蛮不讲理的公主殿下,只好将棋子丢在阵外边角处,勉强让这盘棋能苟延残喘一阵。 “母亲,都说落棋不悔真君子,您这……也太为难白先生了。”沈梨被下人们簇拥着款款而来,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棋技实在不敢恭维的母亲如何敢缠着白贺陪她对弈。 “见过殿下。”白贺恭然起身行礼,周遭一众婢女盈盈下拜,唯有沈为容固执地咬着一枚白玉棋子,瞪着棋盘发愁。 沈梨无奈地嘆了口气,眉眼却低敛许多,想着母亲好不容易摆脱了被朝堂上几个老臣来回吵闹的日子,如今多些闲情雅致也算教人心安。 白贺见他初登高位不久,举手投足已经全然摆脱了稚气,不过六岁多的孩子,逞强得令人心疼,宽慰道:“殿下勿怪,公主肯找小可来解闷是小可的荣幸,不过是下下棋,公主开心便是。” “快听听,白贺都没说什么,你这孩子还在叨叨作甚?”沈为容挥手将棋盘搅和得一团糟,“还有,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后塾么?跑来我这儿瞎转悠什么?” 沈梨神色悻然,不敢再多耽搁,赶紧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端端正正地呈到沈为容跟前,恭声道:“梨儿是来找白先生的,今日收到了东原义军的回信,梨儿还看不太懂,想来请教先生。” 沈为容将信将疑地接过信来,乍一看,义军似乎没有婉拒之意,可从头至尾也没有明确地接受联盟,满是故弄玄虚,于是一挥手将白贺拽到身旁,道:“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待中原汇合后再议?” 白贺神色凝重地将来信逐字逐句审读一遍,似乎并不意外,解释道:“看来东原那边对湖岸势力也不太放心……” 沈梨若有所思,一双黝黑的眸子难掩惶惑,似乎也搞不明白这些繁复的关系,想来自己离长辈们的勾心斗角还是太远。 沈为容见他人不大点却总爱愁眉苦脸,伸手替他打整着肩衣的褶子,嚷嚷道:“好了好了,信送到了就快去念书!” 沈梨失落地“哦”了一声,眨眼的工夫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匆忙道:“等一等!我好像记得义军送来了两封信,另一封明白地写着要母亲和白先生亲启……” 沈为容和白贺相顾茫然,将记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在东原有什么熟识的人,直到沈梨将这封神神秘秘的信递上,白贺定睛一瞧,这字迹毓秀飘逸、独树一帜,登时瞳孔骤缩,忍不住惊唿道:“这……这……这是楚兄的字!” 第202页 “楚是夜?”沈为容也愣神片刻,料定此信与离秋有关,急忙将信拆开一瞧,果不其然,里面的笺纸变作了霍离秋的手笔。 霍离秋将在东原的遭遇于信中娓娓道来,论及“弒玄”一事也是慷慨激昂,沈为容仔仔细细地瞧着,生怕漏了半个字,念着与离秋分别已久,竟隐隐泛起了泪光。 “太好了,太好了……”沈为容喜极而泣,之前虽然老是缠着白贺给她讲中原的事,可毕竟没有亲歷,心里不上不下,始终不得安稳,如今总算落下心来。 白贺更是一改往日的波澜不惊,兀自攥着信封抹着眼泪,他一想到楚兄尚在人世,还与霍姑娘久别重逢终成眷属,多年的愧疚和悔恨顷刻间溃堤而出,他也算是弥补了过往的遗憾,甚好,甚好…… 两人时悲时喜,倒比不上一个六岁的孩子,沈梨不愿过多叨扰,悄然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这信上的字被反反覆覆瞧了多少遍,沈为容才肯勉强罢手,对白贺恳声道:“我要随你们北上!” 白贺骤然清醒,见沈为容斩钉截铁不容反驳,怯声劝道:“公主,此次小可随安将军北上是去打仗的,战场上刀剑无眼,小可怎能让公主前去犯险?” 沈为容满不在乎,听不惯他啰啰嗦嗦,干脆利落地拽着白贺的衣领,傲声道:“我不管!我又不是去打仗,只是想去见见离秋!你必须要帮我!” 说罢,她又死皮赖脸地牵着白贺的衣袖不放,从颐指气使辗转为苦苦哀求,无论何种,白贺都是招架不住的,只能壮着胆子应允了,沈为容当即欢喜不已,兴致盎然地回到寝殿收拾行装。 白贺瞧着她的背影,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他自然也盼着常常能见到她,哪怕远远地张望一番,业已心满意足,可惜长此以往,有些肺腑之言恐将永存心间…… 南国大军这些年来已然整顿有素,待弒玄一事提上了日程,安将军即刻挂帅出征,临行前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不归湖岸送行的队伍里,安贵妃隐于人群之中,悄然目送兄长远去,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尽管南原安氏因手握兵权而受尽非议,每当到了这种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刻,安家人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反倒是平日嚼舌根的人不知所踪。 沈为容扮作白贺身边的贴身侍卫,亦是踏上了这艘前路未卜的军船,她随白贺守在船尾,远远瞥见了神情肃穆的安贵妃,像是吃了极苦的黄连,涩得心里难受,她垂下头来,忆起南国的点点滴滴,只觉一片怅然。 白贺本想宽慰几句,但他一贯知道自己在这种事上总是怂得没头没脸,只好无所作为,安静地陪伴在她身侧。 沈为容凝视船尾掀起的层层水花,愁道:“白贺,你说说,该如何断定一个人是好是坏?有的人一开始就活在偏见之中,而你从小对这些偏见耳濡目染,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些人都是坏人,可事实呢?他们到底是好是坏呢?” 白贺在南原也不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客,对南国派系斗争还是有所耳闻,朝堂上尚有安氏与南墨氏族两看生厌,后宫里还有安贵妃与沈墨皇后结下樑子,沈为容打小就被卷进这些是是非非,原本恨透安氏一族,不曾想纳兰誉病逝之后,她反倒受尽安氏照拂,难免有一番善恶挣扎。 世事何处不相同?白贺转念一想,却不巧地诛了自己的心——玄氏于世人眼中始终是大奸大恶,位高权重者谋划着名一切罪孽深重的事,承担恶名的却是整个部众,他自己亦是无法苟同玄氏所谓的“大业”,才义无反顾地叛离。 可他身上还无可辩驳地流着玄人的血,他是货真价实的玄人,甚至曾经身处高位,违心地做过不少挨千刀的事,以至于夜夜难寐,终是忍无可忍。 那他现在又算什么?改邪归正?白贺无奈地讥笑一声,嘆道:“善恶难断,不过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沈为容似懂非懂地抬起头来,湖风从身后拂来,吹得她耳畔的碎发前后翻飞,细看之下,一颦一笑亦是过去的倾城之姿,白贺不知不觉看了许久,直到安将军派人来召他议事,白贺才依依不捨地离去。 “这鬼童还真是人如其名,行事鬼鬼祟祟的,事到如今,还不肯透露湖岸势力是怎么排兵布阵的,也不知是防着谁!”安将军忿然一掌拍在湖岸势力送来的布阵图上,都不屑多瞧一眼,这图上只是寥寥几笔勾出了南国大军和东原义军的位置,全然没有湖岸势力自己的影子。 白贺倒不觉得此图敷衍,反倒突显出对东南两处势力的研究颇深,深谙南国大军雄浑,东原义军精良,前者如盾,后者如矛,相得益彰。 然而白贺想不通的是,既已合力举旗,湖岸势力完全不必对自己遮遮掩掩,如今多此一举,他不得不往坏处一想,隐忧道:“自从六年前,那位先生以盟主金印号令天下‘南归’,这湖岸势力便始终游走在正邪边缘,此次举旗,若我们不同意与他们合作,恐怕他们会不惜倒戈玄氏,届时遭殃的便是我们……” 安将军冷哼一声,厉色道:“这湖岸势力威逼利诱的事还做得少了么!之前就明目张胆地沖南国索要黄金,要不是跟玄氏不待见,这天下指不定多一个祸害呢!” 第203页 “罢了,是黑是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有共同的敌人……”白贺眸眼一虚,用指尖轻轻扫过“天鸿城”三个字,他曾在此一事无成,如今可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不归湖北岸。 阿心绕着顾全来回踱步了半个时辰,晃得阿全一阵头晕,难受道:“求您了别再转悠了,这南国的船也不会飞的呀,你这就是干着急,不顶事儿的!” “我很久都没见到义父了!也不知道他是胖了还是瘦了!而且我的字帖还没练完呢!”阿心越想越心慌,都快将衣角揉搓得开了线,一脸委屈。 顾全嘆了口气,好在惹不起他还躲得起,于是悄然熘到鬼童大人身侧,又瞥见鬼童笑脸盈盈,难得地喜上眉梢,禁不住好奇道:“大人遇上什么喜事了么?” 鬼童面不改色,欣然道:“先生外出已久,昨日终于传信回来说大功告成,过几天便要回营了。” 顾全眼前一亮,毕竟先生临行前还将拉拢东原义军的事安排妥当了,以一己之力促成三军联盟,烨然若神人,论起神机妙算,这江湖绝无敌手。 “话说先生这次外出干什么去了啊?” “秘密。” 鬼童嘴角微扬,大有故弄玄虚的意思,此时,南国大军的队伍徐徐映入北岸众人的眼帘,气势磅礴。 130 熟人 湖面乌泱一片,南国大军齐齐立于甲板之上,奋发昂扬之气直冲云霄,数十条军船将北岸围堵,刀枪剑戟有条不紊地列着,白贺随安将军一同下了船,与鬼童一行人打了个照面,彼此还算彬彬有礼。 鬼童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唤顾全与阿心将大军引去休憩的营区,留下了几名主将在此,阿心临走前还不忘偷瞄几眼,看见白贺沖她颔首一笑,当即心领神会地离去了。 安将军环顾一周,并未见到先生影踪,稍许不满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家先生还不肯现身?” 鬼童像是自带言语禁制,全然不惧这位大将军的愤懑,笑脸相迎道:“安将军言重了,我家先生习惯了在暗处,可做事光明正大,也从来未曾耽误什么。” 白贺微微咳嗽一声,拢了拢袖袍,将萧瑟的凉风都拒之身外,沈为容原本藏在白贺身后将头埋得死死的,生怕被铁面无私的安将军逮住,然后被强行遣回,不过看见白贺些许畏寒,还是壮着胆子将怀中的风衣替他披在肩上。 安将军随意瞥了一眼,白贺倒是将这个小侍卫挡住大半,什么也看不清楚,鬼童见状道:“是湖岸怠慢了,天气转凉,诸位大人还是随我回营帐再议吧。” 如今的不归湖北岸已然沦为弒玄大军的驻营,猎猎飞舞的义旗各处都是,一直蔓延到天鸿城南郊,于秋意萧条的中原大地上点缀无数的鲜红,宛如星星之火。 宇文无异驻守在南郊前线,周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玄氏磨蹭了许久也没有派出守城的主将,虽唱不了什么空城妙计,可弒玄大军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玄氏的葫芦里显然装的不是定心丸,南面叛军逼近,就差兵临城下的地步,如何能坐得住?霍简连着几天几夜未曾合眼,将玄氏所有势力重新排布一圈,可他毕竟没什么沙场调兵遣将的经验,兵书里的黄金屋是翻不出什么新鲜东西了,他只能厚着脸皮寻来部落里的老将解惑,才算勉强对战局心中有数。 这些老将皆是大长老举荐而来,先不论他们尚能饭否的问题,霍简在动用长老势力时心里难免存有芥蒂,左思右想还是选择将这些垂垂老矣的棋子封进了棋盒。 玄霆实在看不下去,谏言道:“简护法,都这个时候了,何必在意将士们的出身?玄氏这些年本应平步青云,却偏偏在新旧势力撕咬下不进反退,六年前入主中原后乃是玄氏鼎盛,殊不知就此由盛转衰……” “玄霆!”霍简一声暴喝,“谁给你的权力在此大言不惭!你以为入主中原后玄氏在做什么?在坐享其成么?你知不知道其间花费了多少心血安抚人心、剿灭叛党,最后才能一统中原!什么不进反退,真是说得轻巧!” 玄霆被咄咄逼退,又选择逆流而上,直言道:“恕属下僭越,纵使简护法您神功盖世,一人之力也揽不下这天下大事!之前属下就劝您和尊主去招安湖岸势力,他们虽说是野草性子,常给玄氏添堵,可一旦收为己用,乃是如虎添翼,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让他们伙同南国举旗弒玄。” 一人之力? 霍简极为嘲讽地笑了几声,他无力地捂着心膛,却什么也感应不到,就好像那人已经心如死灰似的,他咬牙道:“你以为……一个人会心甘情愿地为他人所用?” 玄霆念及往事,黯然道:“会。” “不会!人心都是自私的,眼里只有自己,不择手段,誓不罢休……”霍简理所当然地反驳回去,指尖在案上划出几道刮痕。 “若人真的都是自私的,那简护法呢?简护法为何要将身家性命都搭在扶不起的玄氏上面?武宗霍氏,那是何等骄傲?玄氏不过辉煌一时,什么一夜血洗北落城,将偌大的宇文皇族灭门,什么势不可挡,又将反玄大军杀得片甲不留……呵,那都是上一代人的事了,如今简护法和尊主将玄氏满载荣光的羽翼一併拔除,玄氏剩下的,也只有天神了。” 第204页 玄霆收起了所有的唯唯诺诺,一通长篇大论将他的神情衬得极为冷冽。 霍简陡然抬起惶惑的眸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字字戮心,霍简只好避开他审视的目光,恍惚道:“我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霍简茫然地攥住颈上的家族玉佩,合上眼时,通宵达旦的疲累涌上心头,玄霆伸手拽下自己的部落腰牌,恭敬地搁在案上。 霍简回过神来,严肃道:“你这是做什么?” 玄霆嘴角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徐徐道:“整整六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简护法之前的忧虑没有错,我来到玄氏确是别有居心。” 霍简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寒心彻骨,虽是意料之外,却尚在情理之中,霍简稍稍站直了些,质问道:“你有什么居心?” “混入玄氏,成为心腹,帮着尊主和护法大人扫除一切阻碍。” “这算什么居心?”霍简皱起了眉头,背后却是一阵空虚。 玄霆的苦笑比以往更深,沉声道:“扫除障碍即是为了一步步将玄氏架空……” 如雷霆轰鸣,霍简冷不丁地从迷雾背后寻到了白骨嶙峋的真相,他这才意识到,除了长老势力,他的身边只剩下了玄霆一人可用,其余早已被冠上异己之名,赶尽杀绝。 “现在我做到了,先是投靠四位长老以求上位,再趁湖岸势力作祟时立下战功,逐渐叛向简护法这一边,在尊主和长老两派势力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上又补上一刀,对玄氏内讧袖手旁观,时不时火上浇油一把,这也算是我的‘不择手段’……” “所以……你多次南下对抗湖岸势力无功而返,并不是你无力剿灭,而是你根本就没打算剿灭他们,只是反覆利用他们加深玄氏对你的依赖……”霍简咬牙切齿,一时悔不当初,只嘆没能贯彻己见,反倒在深渊里愈陷愈深。 玄霆微微颔首,对霍简领悟的一切供认不讳,霍简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忿然道:“为什么!你不是说报仇之事无聊至极么?你就是这么拼了命打自己脸的!” 玄霆不再言语,霍简倏然出掌架在他的颈上,内灵幻化的风刃割出了一道血口,他威胁道:“你今天坦白,就不怕我杀了你么!” “不怕,因为简护法杀了我,玄氏将无人可用,南郊也将很快陷落。” 霍简愕然,掌刃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当然,简护法也可以杀了我,然后动用大长老的人,从而告诉全天下,玄氏还得依靠长老势力才能过活。” 玄霆泰然自若,霍简终是含着一口怨气收了手,若不是身在局中,他真是要为玄霆……不,是为了慕霆这一出反间计拍案叫绝。 “杀了你,我还有我自己。”霍简斩钉截铁,绝不甘心就此败落。 玄霆恭敬地作了个揖:“简护法放心,属下做事向来有始有终,现在马上就前往南郊与叛军抗衡,只是叛军人多势众,属下恐怕很快就要为玄氏牺牲了。” “牺牲”二字被咬得极为用力,霍简惊诧地看着他义无反顾地提着佩剑扬长而去,仿佛什么了不起的勇士从容赴死似的,霍简正欲叫住他,一个兵卒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匆忙道:“启禀护法大人,大事不好了!东原义军也要杀过来了!” “他们到哪儿了?” “东郊码头以东约十里的位置!” “怎么会这么快?不是已经设下好几重防线了么?” “是……尊主他……将防线撤了……” 宛如一个晴天霹雳陡然噼了下来,快到了五脏俱裂的地步。 霍简克制住自己几近失控的情绪,高声道:“不准撤!我说不准撤就是不准撤!赶紧去给我拦住东原那帮人!” “是是是!”兵卒吓得屁滚尿流,急忙领命而去。 好一个撤除防线,这位尊主还真是心够大的呀!霍简没想到他殚精竭虑地填补着破败的东墙,身后还有个人在兴高采烈地拆西墙!他顾不上玄霆一事,正欲找玄镜算帐,没想到刚一转身,玄镜正面色铁青地站在他身后。 “玄镜你竟敢……” “不是我下的令。” 玄镜区区六个字毫不犹豫地截断了霍简的话。 霍简深知玄镜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做事从不遮遮掩掩,这一来二去他真是有些煳涂了,玄镜还算清醒,很快就悟出了什么,旋即拉着霍简朝北宫而去。 南郊城楼上很快插上了玄氏的战旗,城门洞开,上千玄兵一齐涌出,号角四起,吹得南边的弒玄大军从绵长的等待中甦醒过来,即刻严阵以待。 宇文无异总算盼到玄氏这帮孙子前来应战了,提起鎏金长戟便冲出了营帐,他倒要看看是何人敢来送死,殊不知放眼一瞧,敌方守将竟是许久未见的老熟人。 玄霆立于玄军阵前,冲着无异潇洒道:“我早就说过八小姐看人的眼光上乘,这不到一年的工夫,你就成为前线主将了?甚好!” 宇文无异紧握着手里的长戟,将所有的悲悽吞没在深不可测的眸眼之中,平静道:“多亏了霆大人之前在战场上的谆谆教诲,我才有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机会。” 第205页 言辞间杀气腾腾,玄霆心知肚明,旋即亮出了锋利陡峭的剑锋。 131 师徒 宛如大江大河一朝倾泻而出,南郊俯瞰之下像是化作乌漆的缎面,攒动的人头跻身刀林剑雨,滚烫的血在唿嚎中四处飞溅。 宇文无异一人一马飞驰在前,挥舞着长戟在空中发出呜咽之音,旋即狠虐地敲打在玄霆白晃晃的刃面上,一时火花四起,玄霆顺势侧身,将重力引渡而散。 无异单手缚住缰绳,折腰迂迴一击,玄霆腾空而起,横剑挡在眼前,无异趁机将戟上挑,硬生生将玄霆整个人抛向后侧,趁着半空中无可施力,无异双手握戟,像是要将空气撕碎一般,毫不犹豫地噼向了迅疾的人影。 只听“咣当”一声,玄霆吃力地迎上重击,佩剑于手中勐颤,随后脱手坠地,玄霆整个右臂陷入僵直,只好勉力避开似风似火的袭击,想去拾起掉落在地的佩剑。 宇文无异正欲乘胜追击,玄霆一个旋身仰移,抽手捞起佩剑,眨眼间将手腕反扭,剑光顷刻上扬,在无异手肘上猝不及防地开了一条血口,衣袖转眼殷红一片。 无异后撤几步,唿吸落得沉重起来,他深知玄霆绝非是块好啃的骨头,世家暗卫出身又能混入玄氏顶层,自然不是闹着玩的,只可惜兵家常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过去在这位霆大人手下也不是白待的—— 弒玄大军像是能猜透玄兵所有的排兵布阵,不管对方是否未雨绸缪抑或暗度陈仓,皆是提前扼杀在泥地里,杀得玄兵稀里煳涂措手不及,不到两个时辰便节节败退,被弒玄大军逼到了城墙根下。 宇文无异虽然暂时还没有通天的本事能将玄霆斩于马下,玄霆也没能在不上不下的对峙中拿住这位小皇帝的命门,两人缠斗数百回合,直到大势薰染,玄霆才有些被身后的玄兵分了神,面露犹疑。 “你倒是学得明明白白……”玄霆对这见招拆招的作风心如明镜,念着这孩子趁当初南下剿灭湖岸势力时刻苦偷师,眼下学以致用,对他的调兵遣将剖析得分毫不差,若换作寻常师徒倒也罢了,此时此刻,玄霆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是悲。 宇文无异眉头一皱,手里的长戟原本使得极为称心如意,可见玄霆悲喜交加,心有不甘,手上的气力蓦地胶着起来,忿忿道:“你又为何要来!你根本就不是玄人,何必为玄氏拼了性命!” 长戟落在剑锋之上,竟砸出一丁点铁屑来,再一细看,玄霆的佩剑上已呈一片波澜起伏的细小锯齿状,看来再纯熟的御剑也敌不过这天生神力的一通恶袭。 玄霆面露忧色,莫名道:“玄霆姓玄,自是要为玄氏舍了这条命……” “一个挂在嘴边的姓氏你还当真了?”宇文无异不知怎地愤懑难平,玄霆步步后撤,不再筹谋着杀人见血的事,无异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扣了三成力,追问道,“你这是何意?不想打了吗?我不过在你这儿学点皮毛,若不是你自己心不在焉,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又能讨到什么便宜?” 数十个硕大的火球从城墙上滚落,气吞山河,重挫了弒玄大军的锐气,两军已经战至歇斯底里的地步,玄霆微微瞥了一眼,沉声道:“玄镜很早便拆了天鸿城的城墙,你可知这南墙为何又建了起来?” 宇文无异没有吭声,他不明白玄霆为何要避开他的质问,玄霆幽嘆一声:“因为当初玄镜剿灭中原叛党时留下来的所有残兵败将都逃到了南郊,受那位先生号令,成全了今日的湖岸势力,玄氏才不得不重建南墙,抵御这帮宵小,我曾带兵前后围剿他们多次,终是斩草不除根,你可知为何?” 战鼓擂动不息,弒玄大军再度涌向南门,玄兵掺杂在叛军之中,已成颓势。 未等宇文无异再问出一个“为何”,玄霆将手中佩剑毫不犹豫地丢弃在旁,迎着长戟而去,无异一惊,顿手回撤,玄霆却笑意深沉地撞了上来,只见长戟生冷地贯穿了他的右肩,无异眼睁睁看着他无力地跪倒在地,牙关抽动道:“你疯了?” “快……快抓了我……”玄霆咳出一口腥咸,殷切地望向无异。 那一瞬,宇文无异瞧见他深不见底的眸眼中掠过一丝光亮,终于恍然大悟,随后,无异默不作声地将长戟从他血肉之躯里拔了出来,旋即吹响腰间悬着的骨哨,哨音破云而上,仿若什么镇魂长歌,洞穿了千疮百孔的心。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暮色很快笼罩了整片南郊,偃旗息鼓后,弒玄大军更加肆无忌惮地游走在城门之外,而天鸿城内则是一片寂寥。 北宫,玄威一条小命折损在了台阶之上,黑红的血迹从上至下绘成一滩人不人鬼不鬼的画卷,若是能题字,霍简定要认认真真地写上个“自作自受”。 玄镜睥睨着脚下僵硬的尸身,波澜不惊,霍简回想起此人癫狂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胃里一阵翻腾,疑惑道:“你如何想到是他假传命令的?” 玄镜意味深长地望着玄威狰狞的煞白的脸,平静道:“因为他和我想得一样。” “什么?”霍简下意识觉得玄镜应该不是字面意思。 “他和我都一样,从小就憎恨这里……”玄镜像是入了另一处梦魇,旁若无人地说着,“别人以为长老骨肉就是高高在上的,实则刨根究底不过一个娼妓之子,从小被自己的亲爹送入部落权贵家中作娈童,后来因为东原偏僻,没人愿意去受苦,他又被迫成为部落之光,前往东原当个不值一提的霸主……” 第206页 霍简渐渐感到唿吸凝滞。 “所有人都对他阳奉阴违,他始终都是孑然一身……”玄镜的嘴角有些抽动,言语至此,也再无后文,他踩着这滩风干的血迹拾级而下。 霍简再也挪不开步子,望着玄镜背影默然出神,想来玄威也足够机敏,若非自己一早服下肝肠寸断的□□,但凡落入玄镜手中,可就不止是生不如死了。 只是这□□能教人七窍流血、痛心彻骨,若不是有天大的赴死之心,谁又能对自己这么狠呢?霍简喟然长嘆,命人来将北宫清扫一番,也算留个干净。 东郊,玄兵轮班值守,片刻不敢分神,毕竟所谓的东原义军已经杀到眼皮子底下了,没人能保证打了个盹起来脑袋还在脖子上——但确实只是“所谓的”。 鱼阿冲着帐外的夜色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道:“这玄狗在搞什么?来了又撤,撤了又来,连敌情都没摸清楚,太没意思了!” “洛绍兮究竟什么时候肯放心地打过来?”楚是夜真搞不懂这位谨小慎微的舅舅以前究竟被哪条蛇给咬了,如此十年怕井绳,操练这么久也只是派了一支先遣军过来探探路,定要求个什么万无一失。 说来也怪,东原不过来了一小部分人,就把玄氏吓得脸青眼白的,也不知道在装什么鬼弄什么神…… 鱼阿伸了个懒腰:“别想了,我看啊,只有等南郊那位小皇帝拿下了天鸿城,洛绍兮才肯放心出手,他呀,就是这个猫儿性子,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楚是夜算是哑口无言了,顺手玩起了案上的不倒翁,还拿手指去戳人家的小鬍子,一旁的霍离秋见了好奇道:“军营里为何会有这个玩意儿?” “哎,说来见笑,我打小是个急性子,当初追随大将军打仗的时候,在锁春关吃了两年的沙子,可难熬了!大将军见了就给我个小泥偶,说什么时候能把它推倒了,什么时候仗就打完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泥偶叫不倒翁,无论如何都推不倒的,所以,这仗也永远没办法打完。”鱼阿憨笑一声,摸着后脑勺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然而,楚是夜的手很快僵在半空,悄然缩了回去,离秋听得最后一句,心中隐痛,黯然道:“这此一定很快就结束了。” “报!南郊军情——弒玄大军大获全胜,还俘获了玄氏主将玄霆,宇文大人打算明日就破城而入!”兵卒疾步来报,帐中三人皆是一怔。 鱼阿反应了半晌,随后恨不得拍案叫绝,欣喜道:“唷!小皇帝不错啊,看来这一趟出去成长了不少啊,够霸气!我喜欢!” 霍离秋陷入愣怔,楚是夜知她心中所想,一边应和着鱼阿点了点头,一边又拦着兵卒追问道:“那个……宇文大人有没有说怎么处置玄霆?不会就杀了吧?” “这倒没有,不过宇文大人将其移交给了湖岸势力,那边似乎打算黎明时分当众处死他……呃,不过听说那敌将受了重伤,能不能活到破晓都还说不准呢!” 霍离秋瞳孔骤缩,二话没说掀开帐帘奔了出去,楚是夜还没听到兵卒最后一个字稳当落地,赶紧抽身追了上去。 “哎,霍大人,前方有玄兵,不可轻举妄动啊!” “霍大人您可别为难我们呀!” …… 义军营口一阵喧嚣,守卫们将出路堵得水泄不通,霍离秋左右寻不见缝隙,焦灼道:“我真的有急事要出去一趟,各位能否通融一下?” “这……”守卫们面面相觑,瞧着天色渐深,前路兇险未卜,实在不敢放人出去打草惊蛇,霍离秋知道义军向来军纪整肃,她现在这么张牙舞爪地逼迫别人确实不妥,只好弃了从大门熘走的念头,撤身而去。 她迂迴至马厩的位置,正欲掠一匹好马从南边的矮栅栏窜出去,岂料刚迈开步子,楚是夜眨眼间横在自己跟前,霍离秋眉头微皱:“你也要拦我?” 楚是夜无奈地嘆了口气,没想到自己在离秋心中尚且如此不通人情,只好悻悻地从背后拽出一匹红鬃骏马,道:“这是营里跑得最快的马,叫那个什么——小红!” 霍离秋意识到自己有所误会,心生愧疚,也不知道该说声“对不起”还是该道声“谢谢”,踌躇间,楚是夜翻身上马,顺手将离秋给揽了上来,话不多说御马而去,朝着西南角崎岖的山丘绕去,恰巧避开了西边最密不透风的防线。 只是这路确实走得艰难颠簸,尽管鲜有人烟,但还能时不时撞上三五成群分散守夜的玄兵,楚是夜拽着缰绳,严守着周遭的动静,霍离秋始终心繫天边之事,楚是夜便在她耳畔轻声劝道:“放心,他剿了湖岸这么多次,人家才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死了。” “嗯,这么多年,我倒是有许多疑问一直藏着,只盼有个机会能问个清楚。” …… 两人穿针引线似的费力躲过玄氏的耳目,朝着南郊扬长而去。 132 卑微 南郊军营。 囚帐内透进一丝恬静似水的月光,照亮了玄霆一张斑驳的面孔。 他提着绵长的唿吸,寂寥地坐在冰凉的地上,手脚上的铁链延伸至深不可见的黑暗处,唯一滚烫的便是右肩的伤口。 第207页 恍惚间,他好似看见了一个玄衣女子朝他缓缓靠近,神情还是一贯的冷凝,只是将要触及之时,玄衣女子蓦地拐向了另一处光明,似乎从未看见他…… 帐帘陡然掀起,夺目的光亮将一切吞噬干净,玄霆虚了虚眸子,还以为是哪个被支使来检查他是否还活着的小兵卒,随口道:“没死,还能喘上一会儿……” “既是如此,不如请霆总管回答我几个问题。” 霍离秋开门见山,在漆黑的囚帐内点燃了随身携着的火摺子。 玄霆原本听得“霆总管”三个字便是浑身一颤,再趁着昏黄的火光看清了霍离秋的脸,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山水有相逢,一时讪笑道:“之前见简护法全城通缉霍姑娘你,我还半信半疑,以为霍姑娘自六年前不归湖一别便逍遥世外了,如今真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我才明白这些念头有多可笑……” 玄霆微微咳了起来,霍离秋平静道:“这天下都快乱到世外去了,何谈逍遥?” “霍姑娘说笑了,玄氏还没这个能耐乱到世外去,能守好一方水土已是万幸了,只可惜北中东不过三块地皮,也理得一塌煳涂……”玄霆讥笑一声,大有自家人嘲自家事的意味,看得霍离秋心里发堵。 “简护法要听见这话,肯定会大发雷霆。”霍离秋漠然一句,辨不清喜怒哀乐。 “说来不巧,他已经被我气过了……”玄霆灿然发笑,却很快被右肩的创伤拖至痛不欲生的深渊,额上渗出斑斑细汗,“霍姑娘想问什么便问吧,我怕是撑不了太久……” “六年前究竟出什么事了?” 霍离秋这么没头没尾的一个问题,玄霆却是听得明明白白,他稍稍坐直了些,嘆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阿绫她一心求死罢了,赶在玄镜入主天鸿城时去行刺,结果被简护法一刀毙命……她终究不愿见我,东躲西藏,让我在天鸿城里一顿好找,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却……” “后来呢?”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沖了出去,若不当场反水,岂能有命活到现在?没想到他们还真够狠,让我亲手将绫儿悬在慕府大门前三天三夜示众……简护法虽不信我,可玄镜却力排众议收下了我,大概是觉得我这副不甘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他自己,咳咳……” 玄霆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些,月光映在他的脸上也瞬间失去了生气。 霍离秋听着他娓娓道来,不像装腔作势,一字一句倒有从回忆里打捞上来的沧桑感,她将火摺子往玄霆的伤处凑近瞧了瞧,血肉翻搅,幸亏撒上了些止血散,他才得以撑到现在,霍离秋哽了哽喉咙,沉声道:“所以,这些年你待在玄氏都不是真心的?” “何止不是真心,算是一腔祸心吧……” 玄霆无力地摇摇头,霍离秋眼睫微颤,手里攥着的火光也冷不丁地抖了抖,她所有的疑云都在此刻灰飞,这前后数年的光景在脑海里走马观花地流逝,恍然开悟后,她将火摺子轻放在地上,想要解开玄霆身上的锁链。 “不必了……”玄霆挡住了离秋的手,已然不再奢望寻条生路。 霍离秋进退两难,玄霆却轻声劝道:“霍姑娘是明白人,应当知道,玄霆此人必须死,他不能再活在这个世上……” 一个玄氏将领,虽谈不上在部落里覆手干坤,可身上但凡携着玄氏的荣光便是一种罪恶,英雄尚且不问出身,那罪人呢?可惜霍离秋并不认为玄霆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她更不愿看着一番苦心沦为镜花水月,落不下一个清清白白的死。 “霍姑娘你之所以要救我……是不是放不下慕家的事?” 霍离秋怔然,像是心头的棉絮被翻扯出来,一不小心漫天飞絮。 囚帐外的楚是夜原本兢兢业业地担着放哨的职责,听得帐中言语,心里忽然七上八下,只能忐忑不安地靠在帘外细听。 玄霆微仰着头,想起些久远的事,宽声道:“大少爷的死与你无关,绫儿的死也与你无关,慕家之所以败落至此,与霍姑娘你没有任何干系,何况,你为慕家做的已经够多了,真的不必再强迫自己……” 离秋觉得眼前些许模煳,顺手将火摺子戳灭在地上,让自己隐于暗处。 当年,若是她死活不肯放慕绫回城,若是她拦住子凉喝下那杯掺了情人毒的合卺酒,若是她能提前识破假扮笙娘的如痴,若是她能从玄镜手里救下沈为容,若是她能挽留住相依为命的姐弟之情,若是她没有踏上慕家的擂台…… 是否一切都将成为海市蜃楼,不过是虚惊一场? “六年了,我始终不敢去南郊看望绫儿,怕惊扰了她,惹得她不悦……霍姑娘若不嫌弃,可否在我死后替我去看一眼?” 霍离秋恍惚地抬起眸子,不曾想有心人竟卑微至此。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慕家校场,她被大少爷在一个雨天捡回来,身上带着一股韧劲,很快在暗卫里脱颖而出,我没想到就见了几次,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我知道她这么拼命都是为了向大少爷报恩,自然也不奢望她能记着我,为了让她时常伴在大少爷身侧,我故意在慕府总管的选拔赛上输给了她,当时的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天底下无人可及的事,多隐忍,多伟大……” 第208页 “太可笑了,现在想来,什么一厢情愿,我不过是在取悦自己。” “霍姑娘或许不信,绫儿临到最后一刻,眼里也只有大少爷。” “而我,什么都不是。” …… 霍离秋走出囚帐许久了,秋夜的萧瑟还在身畔肆虐,她没有回头,身后数百米开外的囚帐已是人来人往,看管俘虏的兵卒没想到自己随意摸了把鱼回来就变了天,正急得四处奔走,鬼童和几个主将也闻声赶了过去。 楚是夜将拴在暗桩边的小红牵了出来,也不敢开口惊扰神思缥缈的离秋,陪着她一言不发地在郊外徒步走了数里。 远处的天鸿城里灯火煌煌,郊野的空气还瀰漫着南郊流出来的血腥味,裹挟着泥土的清香,教人辨不清是生是死。 “是夜,待战事终了,我想去一趟南郊墓地。” “好,我陪你去。” 军营的消息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地送到了前线,引得将士们窃窃私语。 宇文无异还在营帐中等着大夫前来为他换药,手里攥着一叠旧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抄写着当初在玄霆麾下学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到一年,已经翻得不成样子。 帘缝里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头来,瞧见宇文无异正悉心揣度手里的东西,便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将药箱放在了桌上。 无异顺势将受伤的胳膊抬在桌上,微微偏过头来谦和道:“麻烦了。” 岂料这大夫鬼鬼祟祟地撤了几步,缩手缩脚地从药箱里翻出纱布和药膏来,宇文无异瞥见这做贼心虚的作派,索性放下手中的纸卷,趁机拽住大夫的手喝道:“什么人!” “我我我!”阿心赶紧求饶,毕竟她可拧不过这位天生神力的小皇帝。 “怎么是你?”无异愣愣地撒了手,但见她既提着药箱前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暂且认了这位半吊子的大夫。 “还不是宇文大人日理万机的,从东原回来也不找我叙叙旧,平日见了我更是扭头就走,还以为有什么血海深仇呢!我只能腆着脸来找你了!”阿心说得义愤填膺,将染血的旧纱布连拽带扯地扒拉下来,宇文无异差点没痛死。 “大姐你轻点!”无异真是心服口服,再也不敢摆出趾高气昂的派头。 “好好好……”阿心俯下身子努力地一本正经,但亲眼见到无异手肘上这条细长的口子时,她的心头还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到底是谁给你伤成这样?” 133 宿敌 “你以为打仗都跟逛菜市场似的?只要跟你立场相对,谁把你脑袋砍下来你也无话可说……”无异催着阿心麻熘些,别将心思放在一些板上钉钉的事情上面。 阿心哼了哼鼻子,想这宇文无异还真是性情古怪,要不是两人朝夕相处了六年,彼此如至亲一般,她早就抡起药箱子揍人了,根本不会在此一心一意地伺候着。 “大人说得是!” 阿心没好气地拽下一大截纱布,翻来覆去将无异的手肘裹成了大粽子,还颇为沾沾自喜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无异原本望着纸捲髮愣,没想到一回过神来,自己的胳膊就变得僵硬如铁,丝毫不能弯折,当即无奈道,“阿心女侠,您能不能不添乱?您把我包成这样,我还怎么活动?” “喂喂,你不要狗咬吕洞宾啊,”阿心真想又给这浑小子补上一刀,不情不愿地收拾着桌上残余的东西,“再说了,玄霆都死了,没人跟你争,你自个儿养着吧!” “你说什么?” 无异骤然起身,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转瞬间已是鲜血淋漓。 阿心眨了眨眼睛,满脸惶惑,还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了才会在营帐里睹物思人,没想到他几乎成了南郊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营帐内陷入一丝缄默,宇文无异愣怔良久,终是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早该明白,自从他将长戟从玄霆右肩里硬生生抽出来,结局就不会是喜闻乐见的。 他陡然间失去了行动的气力,徐徐落座,竟不敢伸手去碰那一叠纸卷,宇文无异扶着额头陷入凝思,阿心见他黯然失神,忍不住劝道:“我知道,你曾经在玄霆身边待过一阵子,当时虽然是想混入刺客宗探探消息,但人又不是铁石心肠的,总归有些感情,如今要拼个你死我活……你别往心里去。” 无异没有吭声,眸色黯淡,别扭地用拇指在眼角处遮掩一番。 阿心双手无意识地拧着药箱袋子,站在一边不敢妄动,她本是日夜盼着他和阿离师父从东原回来,不曾想盼天盼地只盼回了无异一个人,而他也变得不一样了,阿心略显沮丧,却迟迟找不到机会同他好好聊聊。 宇文无异深吸一口气,旋即将烛台下垫着的宽盒子取了出来,将纸卷悉心地放了进去,大有尘封之意,就当是红尘路漫漫,少不了一些刻骨铭心的擦肩而过。 “行了行了,你快回北岸歇息吧,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赖在我这里像什么样子?”无异沖阿心挥挥手,顺便抄起一本兵书煞有介事地看着,目光游移之处发现阿心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不动。 再一抬头,却见她头顶怨气、双眸含威地望着自己,仿若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大开血盆之口,无异赶紧合上兵书抱在怀里,疑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第209页 “宇文无异!你是不是真没拿我的话当回事!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吗!”阿心勐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物件都腾空挪了个位,无异眼疾手快地稳住了烛台,就怕大半夜闹出个火烧军营。 他哪里是不想看见,不过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你知不知道!我听说你要回来了,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结果呢?你倒好,与过去立马形同陌路了,就算你毅然决然扛起义旗做大事,也用不着六亲不认吧!什么也不告诉我……连东原的事我都是听湖岸其他兄弟提起才知道的……” 阿心越发委屈,从袖间掏出许多形状各异的护身符,“啪”地一声拍在案上——这些都是她执行任务期间从临近的庙里为师父和他求来的,现在好了,她只用把属于白眼狼的全部挪给师父。 无异望着满桌的护符,花里胡哨,想笑却笑不出来,蹙眉道:“六亲不认?阿姐有少主大哥,你有白先生,你们俩谁跟我有什么大不了的亲了!你们过得安康不就行了?干嘛非得贴上一个孤家寡人的我?” 阿心一时哑然,只恨自己连平日跟他拌嘴的巧话也编不出来,后又话不从心道:“是啊,你们宇文皇族何等尊贵,岂是我们这些人高攀得起的……” 无异微怔,没想到她心里还藏着这些妄自揣测的鬼念头,骤然怒发,揽过所有的护符,赌气道:“这可是你说的!那你这些符还是全给东边送去吧!来人!——” “宇文大人有事吩咐么?”守卫怯生生地踏了进来,一脸茫然。 “把这些给东原义军的霍大人送过去!连夜送过去!” “可是……东边有玄兵呢……” “叫你送就送!有玄兵不会自己想办法吗!快去!” “是是是……” 守卫不敢顶撞什么,装上护符便一熘烟小跑出去,刚走丈余,另一个守卫在边角路上将他拦下,问道:“哎哎,大半夜去哪儿啊?里面出什么事儿了?” “我怎么知道!没想到大半夜还要折腾去东边,送些什么玩意儿!只能自认倒霉咯!”守卫亮出一口袋的护符,另一个守卫眼前一亮,饶有兴致地抓起一大把。 营帐内,阿心见宇文无异当真如此断情决义,忿然道:“好……很好!今夜真是搅扰了!小的以后再也不来前线碍您宇文大人的眼了!后会无期!” 话音未落,阿心当即掀开帐帘走人,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里滑落,她的身影渐渐湮没在远处的灯火里,两个守卫只敢伸长脖子张望一番,忍不住窃窃私语。 “不用送了,都拿给我。” 宇文无异从帐帘里缓步而出,又莫名其妙地将这“百里送符”的差事给撤了回来,只是当他手里提熘着一大把护符时,这堆轻飘飘的织锦突然变得沉重了许多。 前线復归平静,两个守卫互相耸了耸肩,轻声议论起来—— “这么多,那得跑了多少个庙呀?” “清一色都是保平安的,咱们这些吃刀子的铁定都用得着!” “你瞎啊,有一个红色的和一个粉色的是求姻缘的,我媳妇儿就曾经给我求了一个!现在还挂身上呢!你瞧!” “哎嗨,还真是!你小子艷福不浅啊!” …… 云繁皇宫的北宫楼顶是登高望远的好地方,能一览锁春关的风华,目之所及便有圣女神像屹立不倒——她目光轻垂中原大地,凤眸含威,蛾眉微蹙,神情玄妙难测。 玄镜轻轻踏在檐尖,岿然不动,兀自扛着肃杀的秋风,而脚下的云繁皇宫已然乱作一团,这全靠大长老得知了玄霆的死讯,非要缠着霍简要个说法。 霍简念着玄霆临行前的坦白,望着老东西这张枯朽的脸也没心情解释,两人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引得宫内两股势力水火不容,若不是外患嚣张,免不了一场内战。 玄甲怒目圆睁,却也舍不下他那维持了几十年的波澜不惊,渐渐将怒火藏进复杂锋利的目光之中,冲着霍简意味深长道:“你不用老夫的人,老夫可以自己用,你要弃玄氏于不顾,老夫不能弃,呵,外族人就是外族人,玄氏的命途永远只能靠自己人来决定。” “大长老自便吧。” 霍简眉梢上挑,额角的青筋分外明晰,莫名地,他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如今的玄氏势力也谈不上四面楚歌,更别提穷途末路,却偏偏给人以兵败如山倒的错觉。 玄霆此人确实给霍简留下了极深的阴影,没想到玄氏如狼入室这么多年,竟毫无防备地让这只百足大虫将内部啃噬干净,但他毕竟是孤注一掷,若一开始就得不到器重,他的计划再天衣无缝也无的放矢。 所以玄霆一定是知道自己必定会平步青云,可他究竟哪儿来的自信? 糟心事不止一件——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玄威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自取灭亡就算了,还非要拉着整个部落为他陪葬。 可他一个才从东原苟延残喘回来的公子哥,纵使有长老势力撑腰,可毕竟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就能假传命令? 霍简神思游移,漫步在高墙之内,身边有大大小小的玄兵队伍来来往往,他就这么时而随波逐流,时而逆流其中。 第210页 霎时,一头苍鹰在头顶盘旋唿啸,落下寂寥幽长的萧瑟之音。 霍简仿若被抽离了魂魄,于人群之中顿住了脚,他被夜色扰得有些神志不清,再一抬眸,周遭一切变得极为淡漠、疏离和陌生。 他很快仰起头来,用目光死死地锁住北宫楼顶的那个银衣男子。 玄镜深吸了一口气,倒映于眼帘之中的景色却骤然幻化成奇异的镜像,虚无缥缈的白色身影浮现在半空,对他露出失望透顶的神情——死水终于泛起了微澜。 玄镜踉跄一步跪在琉璃瓦面上,双手扼住整张脸,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玄氏部落第七十任圣女玄姬,受部落顽固势力迫害致死,无以善终,”霍简这条路走得步履维艰,又硬撑着不让声音在凛风中变得颤抖无力,“其子以圣女名义夺回尊位,誓要驰骋五原,一统天下,以证神威……” 玄镜徐徐抬起头来,短暂的讶异从眸底飞逝,他很快又心领神会。 “玄镜,你这挂羊头卖狗肉的买卖打算什么时候做个了结?”霍简攥紧了拳头,隐约调动了浑身的内力,在拳周凝结一层淡蓝色的光,柔和却暗藏血光。 玄镜的笑容稍纵即逝,他起身站直了些,平静道:“你何时知道的?” “刚才。” 霍简丝毫笑不出来。 “我一直在想,玄霆一个外族人究竟凭什么能深入玄氏的腹地,还有玄威那个戏疯子又是如何假传你的命令的,我实在想不通,可我后来突然想起来——” “玄霆是你固执己见带回来的,玄威又是假传了你的命令最后被你揪出来的,兜兜转转好几圈,这所有的一切,你都看似置身事外,却始终斩不断这千丝万缕的干系。” “玄镜,时至今日我才明白,玄氏最大的敌人根本不是什么湖岸势力,也不是南原那群蛮子,更不是半路杀出来的东原义军,当然,也不是部落里那帮老不死们——” “是你。” 霍简极轻地道出了这两个字,微末得被风声绞杀干净,连自己也听不见。 玄镜似是感受到血约牵扯的心绪变化,他没有为自己辩驳,眼神坚定得可怕,这是霍简绝不想在自己揭穿一切的时候看到的,没有任何的解释,也没有任何的谎言。 “玄霆确是我故意留在身边的,他虽谈不上多么忠诚,可至少是个痴情种子,情之一字就能驱使他义无反顾地做任何事。至于玄威,不过替罪羊罢了,他曾与我同居护法之位,我本无意赐死,只可惜他自己却无法忍受生不如死,先行自鸩了……” “为什么这么做?鼓动我帮你剷除长老势力,放任外人架空自己,又在战事吃紧的时候下令撤除防线,现在更是无所事事地站在这里吹冷风,你究竟想做什么!” 未等玄镜酝酿出一个简明扼要的缘由,霍简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疑声道:“是不是圣陵出事了?还是……圣女出什么事了?” 玄镜眸眼空洞,回想起方才飘浮在半空中的影子,些许颤声道:“你知不知道,我虽昼夜不分地赶去圣陵,心里早就笃定玄丙是蒙我的,因为人绝不可能死而復生……可是,我却在圣陵里找到了天神后裔的祖迹,就在我步步深入时,母亲的灵魄闪现眼前——” “她望着我,说她对我很失望,说她血肉殆尽,连白骨都灰飞烟灭了这么多年,我为何还没有替她报仇雪恨!为何还在跟那些阴鸷狡诈的老不死盘桓周旋!为何还在放任这个虚有其表实则腐烂得彻彻底底的部落继续存活!到底为什么!” “玄镜……”霍简听他越发撕心裂肺,本想劝阻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 “你知道玄甲那条老狐狸浸淫世事多年,财色不沾,根本无懈可击,可惜他却是天底下最在乎玄氏的人,于他而言,实在是百密一疏。现在母亲就在锁春关那儿看着我,我自然要将这多年筹划的一切付诸行动,我要让她亲眼见证,这个压榨她一生心血却以怨报德的部落究竟是如何覆灭的……” 玄镜的慷慨陈词很快在结尾处缩成了齿缝里最为不屑的愤懑,待言语随风而散,一切又皆成虚无,他的眼神仍然坚定不移。 霍简本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此刻却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他悲喜交织的心绪蓦地被什么包裹起来,被风吹得僵硬的脸上终于撑出一个苍白的笑,沉沉道:“太可笑了。” 原来他煽动饿狼以咬杀部众为代价称王,最后却被狼王反手推向了无间地狱。 那自己这六年替他人做了这么久的嫁衣是在做什么? 立一块无悔的贞节牌坊吗? 霍简不再吭声,打算离开这片风声喧嚣的地方,玄镜并不意外,携着些许愧色道:“简兄,保重。” “你想多了,我既不会离开,也不会抱怨,更不会后悔。” 霍简淡然应声,只觉得眼前雾蒙蒙一片,玄镜守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不知不觉抚住心口,轻轻道了句“对不起”。 灯火长明,天鸿城无人入眠,秋霜趁着夜色寒凉攀上枝丫,只待破晓。 霍简继续坚守在云繁皇宫最中枢的位置,仿佛已经预料到黎明到来后,正殿里来往繁密的军情急报,而玄甲则率领长老势力南下对抗来势汹汹的弒玄大军。 第211页 未等到曙光乍现,宇文无异已经率大军在南城门下候着,他身旁还有安将军和白贺等人,两支军队不过萍水相逢,却在弒玄一事上有莫名的默契,摩拳擦掌等着破城而入。 当曦光破云而出,南郊再度见血,玄甲借着南城楼搭了个临时的祭台,令玄氏部众身着素白风袍跪在地上,念着绵密的咒语,也不知使出了什么妖冶诡谲的术法,玄兵们在前线变得越发嗜血无情,一度占了上风。 只嘆天道不仁,定要在一方唿风唤雨的时候为其召来一名命中注定的克星,像宇文无异之于玄霆,玄甲也绝对想不到他会在这种时候遇上这个人——趁着玄氏大施妖法时,白贺集结大群精通乐理的将士,弹剑而歌,与玄人祷告分庭抗礼,最后只剩徒劳无功。 该浴血奋战的还在浴血奋战,该被这该死的重逢气得元气大伤的还是元气大伤,直到南门轰然倒地的一刻,玄甲喷溅满腔血雨,翻身从城楼上坠落在地。 弒玄大军潮涌般流入天鸿城,义旗在吶喊声中高展,唯有白贺一人守在玄甲跟前,让他不至于被践踏成肉泥。 “师尊,您输了。”白贺平静地道出这五个字来。 玄甲四肢不能动弹,浑身被鲜血染透,撑着最后一口气僵直道:“玄氏……不会亡……我……没输……” 白贺颔首,恭声道:“但凡有一个玄人活着,玄氏自然不会亡,可惜,您以前教导徒儿遵循天命,可您却一再逾越天命,所以您心中的玄氏从一开始就活不了。” 玄甲愕然,神情被死亡冰封,白贺悉心为死不瞑目的大长老合上了眼。 134 覆地 天鸿城上空窜出一道鲜红的烟火,东郊的玄兵应声而撤,数道防线在城破之后顷刻间化为虚无,东原派人快马加鞭赶至先遣军的位置,称义军已经拔营出行,一个月之后将抵达天鸿城,一旦三军聚首,则决战将至。 正当鱼阿拿着洛绍兮的亲笔信感嘆这位大当家有千里眼的能耐时,楚是夜刚从东郊探察一圈回来,亲眼瞥见了东边的玄兵被撤回城中御敌——这两头都火烧眉毛了,还敢用远水去救近火,玄氏真是做得出来。 鱼阿闻后大喜,也不管玄人脑子里装的什么,既然前路被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他自然不会客气,当即率军向西推进。 霍离秋遥望着不远处嚣杂的城池,仿佛能洞穿层层阻隔,看见浴血厮杀的人们从城南一路战至城北,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找寻着颈上早已碎成齑粉的项鍊,似乎还能隐约感受到指腹扫过图腾刻纹的触感。 当先遣军一路攻至城东,里面的玄兵已然寥寥无几,夺目的唯有风中飘扬着的弒玄义旗。霍离秋翻身下马,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与此地阔别数月,没想到再见之日已是满目疮痍,玄人四处横尸,街道各处凌乱不堪。 楚是夜拦住路边一对逃难的夫妇询问弒玄大军的位置,那对夫妇只惊惶地指了指云繁皇宫的位置,随后仓皇逃离。楚是夜只好让鱼四叔领着先遣军在城东停留一阵,他与离秋去皇宫附近探探情况,没想到两人刚走出一个巷口,霍离秋就瞧见偏街上火光灼目,她顿住了脚步,唯有眸中两团火焰烧得极盛。 “离秋……你没事吧?”楚是夜见她双臂微颤,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霍离秋就这么远远地望着书画坊和周边的民舍被火海吞噬,深吸一口气道:“说起来,六年前玄氏入主天鸿城时,唯有中轴大街见了血光,其余各处零零散散的打斗根本不着痕迹。没想到如今的正义之师破城而入,作派反倒匪气十足,当真是摧枯拉朽、毫不留情……” “都是见血的事,就手段来说,还真没有谁比谁高贵。”楚是夜轻轻揽着她劝道,离秋微微颔首,只最后瞥了一眼书画坊隐于大火之中的轮廓,当即转身离去。 中轴大街上仍是一片刀光剑影,宇文无异被玄兵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在中间,他忿忿不平地抡起长戟一通扫荡,滚烫的血几乎泼洒了一地,他握戟的手臂已被腥红染了个透。 玄人素白的战袍与殷红的血交织于眼前,醒目又刺眼,连闭上眼睛都还留下红白纠葛的影子,将士们挥动手中的冷铁已成为无意识的惯性驱使。 正当双方交战落至疲乏时,中轴大街的尽头忽然传出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迅速蔓延且越来越近的爆炸声,宇文无异这才意识到整条中轴大街底下埋了数百个响雷,一经引爆,玄氏就打算同归于尽了! “躲开!”他嘶吼一声,却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细如蚊音。 脚下的石板受到连绵不断的冲击,将士们东倒西歪,四处溃散开来,宇文无异朝着爆炸蔓延的方向一路奔去,身后的街道早被撕开一条冒着热气的巨口,硬生生将城东和城西割裂开来,众人避之不及。 待中轴大街被轰得天翻地覆,战况算是到了一损俱损的地步,白贺原本待在城南收拾残局,听闻前线被炸得面目全非,顿时摸不着头脑,心想这玄氏向来桀骜,绝无可能在自家门前埋下一条死线,难不成是早就做好了一了百了的准备? 白贺揉着隐隐生疼的脑袋,左思右想还是打算去前线看看,他骑着一匹快马奔驰而去,可到了腥气和烟尘浑浊的地盘,马儿死活不肯往前,他只好悻然下马步行。 第212页 他沿着靠东的小巷疾步走着,被一惊一乍的声响弄得慌里慌张,刚出巷口,一把携着残血的斧头从耳畔擦了过去,白贺吓得瘫坐在地上,再一抬眸,一个玄兵的脑袋已经不知所踪,旁边的顾全赶紧过来扶起白贺,愧疚道:“白先生见谅啊,我刚刚手滑了!” 白贺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哭笑不得:“顾少侠真、真是人中豪杰啊……” 顾全拾起地上的斧头,顺手甩了甩上面的血迹,转而看着白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此处晃荡,实在太过危险,于是将斧头恭敬送上,笑道:“白先生若不嫌弃,先拿着这个防身吧!我还要去找鬼童大人,就不能陪着您了!” “没、没关系!小可不用陪的!小可就是想去找安将军和宇文大人他们!你、你先走吧!”白贺胆战心惊地接过斧头,脸上还撑着一个波澜不惊的微笑,实则双手已被沉重的斧头拽得隐隐发颤。 顾全颔首一笑,当即跑得不见人影,白贺双手提着斧头,幽幽地嘆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活腻了才敢孤身来前线送死。 他谨小慎微地挪着步子,没走几步便累得喘起了粗气,恰在万念俱灰时,宇文无异出现在远处的街市口,白贺见他在专心致志地对付皇宫里涌出来的玄兵,便靠在墙边耐心地等着,此时,一只手冷不丁地搭上他的肩膀。 “啊!——” 白贺勐提一口气,双手握着斧头下意识就朝身后砍了过去,不料气力不够,斧头当即被身后的人挡在了半空中,白贺定睛一瞧,赶紧收起自己的龇牙咧嘴,惊喜道:“楚兄!” “什么楚兄!你小子六年不见一上来就拿斧头砍我?”楚是夜完全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喜悦,被白贺这一顿勐噼气得快七窍生烟,白贺赶紧将斧头扔在地上,慌忙解释道:“小、小可以为是什么坏人……总之,楚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小可这些年真的很想你!小可就盼着什么时候能和楚兄你……” “行了行了行了!”楚是夜赶紧堵上白贺这没完没了的嘴,转而对离秋无奈道,“你不是说他曾经是玄氏第一护法,在玄氏位高权重的,现在待在人家南国更是快赶上人家的公主殿下了么?怎么还是这么蠢?” 霍离秋抿嘴一乐,反问道:“或许是大智若愚?” 白贺赧然发笑,念着楚是夜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他曾经的身份,想必已是不甚在意,心里蓦地感到一阵温暖,于是脸上的笑容也始终意犹未尽,霍离秋想起上次一别还闹得极不愉快,如今却其乐融融,感喟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白贺敛起了脸上的傻笑,明白了离秋的话外之意,温声道:“小可自接到霍姑娘的信,就一直盼着这一天。” 似有一阵清凉的风从心上拂过,三人皆是嘴角含笑。 135 隐情 不知何处又传来了几声低沉的轰隆,铺天盖地的烟尘顷刻间笼罩了大街小巷,街市口消失在视野之中,白贺望着这诡谲的障眼法术,忧声道:“今日这阵仗,恐怕不能攻下天鸿城了。” 楚是夜琢磨着玄氏的古怪行径,恐怕攻城一事真得再做打算,于是让离秋先行带着白贺避至城东,而他自己孤身一人闯进了烟雾瀰漫的前线。 宇文无异刚避开了眼前几道浑浊不清的刀光,往后踉跄几步,楚是夜转眼间便出现在他身后,顺带斩杀了两三个打算背后偷袭的玄兵,干净利落。 无异未曾想回身竟见到了楚是夜,蓦地发憷,楚是夜当即拽着他往城南而去,边走边解释道:“赶紧下令撤出去,玄氏可能出了些问题,咱们不能再冒险了!” 无异若有所悟,没有追问什么,匆忙释出身上所有的信号,只见天鸿城上空绽出锦簇花团,众将士见了纷纷休手回撤。 夜色沉沉,照得天鸿城坑洼一片。 宇文无异竭力守着南城门,誓要做最后离开的那个人,等待的过程中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拿上千条性命去赌。 待他与楚是夜回到南郊大营,安将军正在帐前疗伤,左肩已被锋利的冷铁划得沟壑交错,脚边一桶水满载血色,周围还有许多将士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休息。 安将军抬起头来一望见宇文无异便大老远地嚷嚷起来:“小皇帝你总算回来了!这城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异没有吭声,眉间却堆满了犹疑,楚是夜见状接话道:“想必是玄贼内部出了些岔子,否则不会如此剑走偏锋。” 安将军目光一凛,倒也不算意外,毕竟这种窝里掣肘的事他早就见惯不怪了,于是豁然起身,朝着楚是夜欣然道:“不知这位义士是?” “楚兄是东原义军的少当家。”白贺从不远处缓步而归,背后则跟着霍离秋和整个先遣军。自他与离秋回到城东后,便与鱼阿商量着从西南角迂迴南下,算是勉强凑齐了三军的角色,不置于胡乱行动。 楚是夜微微颔首,随即走回到离秋身侧,宇文无异顺着少主大哥的影子一路看去,蓦地对上了霍离秋的视线,姐弟二人相顾无言,唯有眸中几道暗光流动。 忽然一缕青烟凭空出现在营前,鬼童从空气漩涡里走了出来,笑道:“东原诸位跋涉而来辛苦了,我家先生已经为诸位安排了休息的地方,请随我来。” 第213页 鱼阿以前只在传闻里听过湖岸势力有个不人不鬼的小不点管事,没想到亲眼见到鬼童那一双月光下泛着蓝光的眼白时,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发虚,硬把楚是夜拉到最前面挡着掩着。 楚是夜无奈地嘆了口气,只好装成众人的护盾大义凛然似的随鬼童而去,霍离秋则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只留下一个陌路人的背影,宇文无异欲言又止,黯然垂下头去。 南郊大营落得片刻宁静,而北边的城池却陷入更深的死寂。 霍简孤身走在破碎不堪的中轴大街上,四周漂浮着浓重的腥气,他渐渐皱起眉头,不再趟这一片尸海。 “启禀简护法,宫里清点完毕,剩余五百四十三人,已尽数撤出锁春关。” “叛军还剩多少?” “这个不太清楚……不过今日一战未曾伤及叛军元气,他们恐怕还剩下两千多人,若是东原的援军到了,叛军大概……” “我知道了。” 霍简挥挥手,兵卒恭然退下,这偌大的天鸿城仿佛只余下一个活生生的人。 然而街巷角落里,一名孤女瑟缩其中,脸上覆满惊惶,她身后的石龛旁还依偎着一对老夫妇,不争不抢,却也失去了自己的家……细细一看,此城并非是座空城,尚有利益之外的人们在夹缝里挣扎着。 霍简投出轻蔑的目光,却又狠不下心来迈开步子,因为他每靠近一步,周遭躲在阴暗处的人们便多一分恐惧。 他终究选择了离开,只不过在转身的剎那忽然僵住了——玄镜就在沟壑的另一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自己。 “你放心,玄氏连大长老都折了,我一个人可没这么大本事力挽狂澜。”霍简赶紧将逞英雄的嫌疑撇得干干净净,念及此处耳目众多,也不打算和玄镜争执什么。 玄镜踏过沙石零碎的路来到这一侧,拦住了霍简的去路,沉声道:“简兄为何要帮我?莫非你还信以德报怨那一套?” 霍简讽刺地勾了勾嘴角:“我不过是在做一件不让自己后悔的事……玄镜,你别忘了血约之事,这玄氏不要就罢了!可是你……必须给我活着!” 人活着,才有东山再起的资格。 霍简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至此,无论前路是曲是直,只要能实现一腔夙愿,他不惧再等六年。 玄镜惘然,以为“利用”二字足以让情分破裂,殊不知这道劫数愣是被“相互利用”这四个字给瓦解得彻彻底底。 玄镜不自觉地攥起拳头,他要报復玄氏是真,那日醉酒之言亦是真——予母亲一个太平盛世,让天神的荣光遍及天下……只是这前后的希冀好似隔着一条鸿沟,报復玄氏则失去靠山,借玄氏登天则无法雪恨,两者不可兼得,必舍其一。 “不可兼得……” 玄镜蓦地想起什么,眼前似有一名青衣女子傲立梨花树下,她眼角余下的泪光仍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烙印。 霍简听得这四个字,脸上讥笑更深,故作恍然道:“说起来,现如今的南国国君不过六岁有余,其父乃是曾经冠绝江湖的公子世无双,所以这位小国君也被世人寄予厚望。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咱们的尊主大人竟然对此事不闻不问,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啊……” 玄镜眸底划过一丝犹疑,他认定霍简是故意翻出这些陈年旧事来气他,轻笑道:“她既然没有选择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地当个多管闲事的人?” “倘若这闲事非他人之闲呢?” “你这是何意?” “我何意?沈为容给那孩子取名沈梨,梨花的梨,你却在此问我是何意?玄镜,你这煳涂装得可没有道理啊!” 霍简咄咄相逼,见玄镜迟迟无动于衷,只觉是自己失心疯,是自己“自讨没趣地当个多管闲事的人”,他原本不想将此事言明,全因玄镜近段时日的反常作为,才让他不得不将这桶悬置已久的凉水骤然泼洒出去。 玄镜在眼神对峙的一刻破天荒地败下阵来,似有什么蛰伏许久的悸动破土而出,眨眼间,他的身影全然消失在寂冷无声的街头巷尾,霍简守在原地发出了最后一声嗤笑。 沈为容还在营帐里急得食不下咽,她虽装模作样地混进了南郊军营,可战事吃紧,她不愿在白贺身旁碍手碍脚,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一方天地,等着故人凯旋。 今夜,营外动静颇大,乍一听是热闹非凡,于是沈为容拼命想从帐帘的缝隙里窥见什么喜出望外的人,可眼前来来往往的尽是些面生的将士,她人生地不熟的,不敢恣意走动,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案前,随意地翻看起白贺留下的一些典籍。 指尖掠过了一大堆她爱看的诗词曲赋,沈为容偏偏揪出了一本名字一听便颇为无趣的《奇门》,书中文字生涩难懂,连这位肚子里还算有点墨水的南国公主都看得头昏脑涨,沈为容“嘭”地一下合上书来,小声啐道:“这个书呆子,每天都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没想到书合上之后还是留有一截空隙,像是被什么东西硌着了,沈为容将书翻转过来胡乱地甩上几甩,没想到书中掉出一枚梨花护符,沈为容当即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将这枚护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终是想起了什么。 第214页 这分明是她丢弃已久的,如今却莫名其妙地回到她手里。 沈为容勐然忆起往昔的点点滴滴,再低头凝视着这枚素洁如初的护符,转眼间便泪湿眼角,颤声道:“真傻……” 她攥着这枚绣着梨花的护符,几经挣扎下还是丢进了脚边的火盆里,火焰很快将其吞噬,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护符上的绣线逐渐发焦、断裂,直到火盆里再也寻不见梨花的模样,她才妥下心来,任由眼泪从眼角安静淌下。 帐外忽然传来异动,沈为容赶紧躲到屏风后去小心翼翼地观望着,只见两个南国士兵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将白贺换下的战衣恭恭敬敬地搁至案上。 “欸?白大人不是在义军的营里么?怎么这里的蜡烛还燃着?” “你看桌上还有饭菜,估计是下人们收拾着等白大人回来用膳。” “外面的阵仗这么大,都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我猜这白大人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肯定还要和义军他们商讨攻城的事儿。” “你还别说,真是各路神仙了!周围不都传开了么,说白大人以前是玄人,好像还是玄氏部落里的大人物,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叛逃了,现在反倒成了弒玄大军的一名主将,哈哈,这就叫做世事无常……” “这个我知道,我今天还看见白大人在南门外对玄贼的大长老磕了几个头呢!” …… “你们在胡说什么?” 沈为容步履沉重,终是从屏风后愣愣地走了出来,两个兵卒并不知道帐里有人,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刚想放声唿喊,却看清了沈为容一张凝重的脸,两人难以置信道:“公、公主殿下?您怎么在这!” 136 火花 沈为容顾不得自己的做法妥不妥当,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了上去,勉强摆出个公主殿下的架势,质问道:“谁允许你们在这里嚼舌根了?没正事吗!” “公主冤枉!小的们没有说什么坏话呀!何况白大人的事情全军都传开了……公主饶命啊!” 士兵俩佝偻着身子,都快将脸杵在地上,瑟瑟缩缩地候着沈为容的训斥,岂料沈为容听闻全军皆知一事,脸色煞白,她没想到,自己会是那个被真相排挤得最彻底的人,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沈为容不敢细想,只是问出了白贺的位置,旋即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而两个南国士兵还没从这惊心动魄的偶遇里走出来,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沈为容在营里艰难地寻着前营的位置,她瘦弱的身影被夜色湮没了大半,几十年的养尊处优,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她颳倒,她以为随便寻个方位便能找到,竟不知军营里各处大同小异,她好似在原地打转。 沈为容渐渐顿住了脚步,她停在一个陌生的风口上,抬眼一瞧,今晚的月色竟被蒙上淡淡一层肃杀的红光。 怎么,她沈为容上辈子究竟跟玄人有什么不解之缘,非要纠缠到今生今世? 她以为烧去一个护符便能万事大吉,从此不拖不欠,可惜老天爷偏偏赏了她一出意想不到的好戏。 沈为容一时哽咽,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么冒失地闯出来是要去做什么,原本她可以不闻不问,甚至装作自己不闻不问,无论哪种都好过这样气势汹汹地去质问。 可她凭什么去质问? 他是何人?自己是何人? 自己又凭什么因此大发雷霆? …… 正当沈为容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时,白贺在模煳的夜色中辨认出这个熟悉的身影,于是将信将疑地走上前来。 “公主?你为何在这里?” 沈为容神情骤变,惊惶地凝视着眼前的人,迟迟说不出话来。 白贺确信是沈为容在此,忽然间有些煳涂,她明明跟自己保证过不会乱跑,这又是出什么事了? “也罢,小可正要去找你呢,今天霍姑娘和楚兄……” “白贺,你到底是什么人?”沈为容蓦地发问,两人的言语几乎同时停滞。 白贺愣怔良久,旋即明白了什么,想来他明目张胆地与玄甲寒暄叙旧,不可能不引起众人猜疑,自从他与霍离秋在湖岸一别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虽不想主动提及,倘若沈为容问他,他绝不隐瞒。 “小可……出身在极北雪原,父母早逝,蒙大长老收留,此后便以玄氏部落为家,直到长大成人。”白贺说得极为忐忑,远处的灯火始终照不清沈为容的脸,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后来的事,暂且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就选择了离开,也丢弃了玄人的身份,改回了父姓……” 沈为容微微颔首,这故事也不算太复杂,她当然听得明白,只是她无论如何也宽不下心来,凝声道:“还有呢?” “后来被蓬莱客举荐去慕家,又得大少爷相救,其后种种,才有了如今的白贺。” “还有呢?” “其余的事公主也知道了,小可保证没有再隐瞒任何事情!” “还有呢?” 沈为容不假思索地追问着,似乎在等一个她心知肚明的答案,而白贺被问至穷途末路,一时哑然失措,惶恐道:“真的没、没有了……” 第215页 “还有呢……” 沈为容一再笃定地发问,直到此刻,她始终没有等到她想听到的,声音也越发颤抖了些,只余下一双殷切的目光。 白贺觉得凉风唿啸,偏偏手里又攥出一拳的汗,心里一扇钟敲得叮咚作响,像有什么若隐若现的东西在心底来回摩挲。 “我……” 白贺黯然神伤,关于他自己,的确是什么都说尽了,总不能再挑些细枝末节的琐事来说吧,诸如他在玄氏部落闲来无事捣鼓出了一种崭新的兰花品种…… 他赶紧止住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倘若真有什么别的——他凝神望着沈为容,不觉有些脸红。 可沈为容的模样显然是意有所指,白贺只恨自己太过迟钝,什么也悟不出来。 沈为容想着火盆里的那枚护符大概真是化为灰烬了,连同在人心里的痕迹都抹去得一干二净。 “你真的没有别的话要告诉我了吗?” 见白贺犹豫不决,沈为容正欲再说些什么,安将军却不凑巧地赶了过来,嘴上还骂骂咧咧地,远远看上去,这位老将军的怒火都快蹿出半米高。 “简直胡闹!这种地方岂是公主能来的!若有什么闪失,老臣要如何向皇上交代!”安将军容不得什么辩解,当即召来一支南国军队要送沈为容回去。 “安将军,一切都是小可……” “我凭什么来不得!”沈为容截下白贺的话,冲着安氏傲然道,“安贵妃都不担心自己的哥哥,皇上担心我做什么?” “小可认为话也不能这么说……” “你闭嘴!” 沈为容一声怒斥,白贺即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妄言。 安将军正巧也是个铁血性子,谁也震慑不住,原本同沈为容所在的南墨一族就常年不和,大是大非上更是绝不让步,当即驳斥道:“就算公主要来,也用不着故意隐瞒!威逼白大人假公济私,不是胡闹是什么!就算公主不信任我安某,可这上千的南国将士呢?也要任由公主欺瞒么!” 沈为容当初在朝堂上就斗不过这个老顽固,眼下他又将南国的将士们摆了出来,沈为容更是无话可说,自然也不敢仗着南墨这个靠山公然欺压安氏,生怕失了公允,眨眼的工夫就气得眸中血丝陡增。 白贺上前几步挡住了安将军愤懑的目光,肃声道:“公主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更没耽误弒玄之事,何错之有?固然失了礼数,可轻重权衡一番,安将军也应适当退一步海阔天空才是。” 安将军知道自己的语气重了些,颇有倚老卖老的嫌疑,可他实在没想到一贯是非分明的白贺也会为虎作伥,正要破口大骂,又顾及到将士们在场,无奈作罢,妥协道:“不管怎么说,现在还处在攻城的节点上,公主既是你带来的,还望白大人有始有终!” “这个自然。”白贺朝着安将军恭敬地作了个揖,一场在南国司空见惯的闹戏就此收场,将士们只得面面相觑,很快散去。 沈为容沉下头,落寞地盯着地上的人影,绵长却毫无色彩,直到人影离自己愈来愈近,沈为容才恍惚地抬起头来,此刻,白贺正沖她赧然一笑,一如往常。 “你为什么要替我说话?所以我离了你就不能自己应付了是吗?” 沈为容的神情仿佛坠至冰点,白贺的笑容转瞬即逝,他还以为事情都解决了,怎么感觉越变越糟了? “公主……小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玄贺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啊,你为什么要改了?你以为凡事逃避就能解决问题了吗?你真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沈为容渐渐哽声,一步一步往后回撤,终是决绝地转身离去。 白贺全然懵神,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究竟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他一句话都听不懂?他究竟还有什么没有告诉她?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此时,南郊上空闪过一道火花,前营的守卫都为之一惊。 白贺左右为难,终是选择朝前营奔去,只盼着沈为容气消了再去向她赔罪。 他刚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前营,霍离秋已在帐外守候多时,一见他便赶紧迎了上来,疑声道:“容儿呢?” “唉,霍姑娘将小可训斥一顿好了,小可不知怎么将公主惹生气了……” 白贺满是垂头丧气,离秋颇为同情,想来容儿虽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可心思却细腻无比,好似有千万根微丝悬在心上,稍有风吹草动便是皮开肉绽。 “你也不要太自责,容儿一向只会为自己在意的人发脾气,又常常口是心非,所以你记得始终坦然相待便是。”离秋一边正正经经地开解白贺,一边猜想大概是军中的风言风语传到了容儿那里才使红颜一怒。 白贺若有所悟,又急声道:“对了,霍姑娘看见方才的火花了么?出什么事了?” 离秋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是夜去营外查探了,现在还没回来……” 她总觉得那道火花极为诡异,裹挟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可现在情况不明,她只能将所有不安藏在心底。 蓦地,营地南面的天空又出现了一道火花,眨眼即逝,白贺瞧着火花的轨迹,渐渐意识到什么——有什么人在空中疾驰。 第216页 “霍姑娘,你说什么人有能耐在天上飞?”白贺自认为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霍离秋瞳孔骤缩,沉声道:“玄镜。” 不归湖北岸。 澄澈的湖面倒映着空中那道昙花一现的花火,旋即归为漆黑。 沈为容极为失望,一想起白贺此人更是无名火烧得极旺,只好厚着脸皮去请安将军派人送她回去。 没想到安将军三言两语便应允了,还事事安排妥当,沈为容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待士兵们去寻南归的船只,她便孤身一人站在北岸乖巧地等着。 怅然间,她仰头瞧着泼墨的夜色,竟凑巧地遇上了空中那道火花。 不知怎么了,她莫名察觉到自己与火花产生了一瞬的目光相接,只一瞬,沈为容觉得自己后悔了。 137 拖累 火花消逝无踪,像是从未出现在这片夜空里。 沈为容揉揉眼睛,却觉得眼角湿漉漉的,她下意识地想要逃离此处,刚转过身去,玄镜就站在她咫尺的距离。 “啊——” 沈为容往后踉跄几步,无意踩进了湖岸浅滩,玄镜顺手将她揽回跟前,见她神色慌张,忧声道:“怎么?不想看见我?” 沈为容心有余悸,从玄镜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警惕道:“你为何会来?你疯了吗?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要了你的命!” “那你呢?你也会要了我的命么?”玄镜发出一声沉冷的嗤笑,根本没将沈为容的诫言放在心上,“六年不见,你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不一样!”沈为容矢口否认,沿着湖岸绕行丈余,四周夜深人静,但凡她惊唿一声,其后的事情便由不得玄镜作主了。 玄镜知道她的心思,索性开门见山道:“我南下就是为了去找你,没想到你就在中原,离我如此之近,倒也省去了大半时间。你放心,我没打算在今晚上跟叛军这帮人动手,我找你是为了问一个问题。” 沈为容眼角低垂,她没想到,六年过去了,玄镜才是那个彻头彻尾没有变过的人,永远都是自说自话,永远都在自作主张,如今战事吃紧,他竟有闲心跑到敌军军营来叙旧?若不是旧事重提,沈为容倒真快想不起上一次与玄镜见面是什么时候,或许只能归于哪门子风花雪月的回忆,忘了也好。 寻船的将士们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乍一看,以为公主殿下和哪位大人在湖边议事,一个个初来乍到的都没认出玄镜来,还恭恭敬敬地来到沈为容身侧禀道:“公主,船已经备好了,不知何时动身?” 沈为容心弦紧绷,生怕玄镜转眼间要了这帮小兵的命,赶紧劝道:“我、我知道了,你们在那边等我吧,我很快就过去。” 众人应声而退,玄镜看着沈为容忐忑不安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她若真是铁石心肠,早就唤人前来大打一场了,说到底,她的心里还是存着一丝往昔的眷恋。 沈为容瞥见玄镜暗自得意的微妙神情,不甘道:“想问什么赶紧问!问完赶紧离开!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沈梨是谁的孩子?” 玄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殊不知此问一出,沈为容神色骤变,如同掀起一场滔天骇浪,无形中将她的双手双脚都禁锢在一起,余下的只有随波逐流。 “是谁都跟你没关系。”沈为容一字一顿,嘴角撑出一个傲然的笑。 玄镜最不安的便是看见沈为容露出这般神色,无情无义至极,将他生生推出了悬崖的边缘,徒留一个无穷无尽的空洞,他快步上前攥住沈为容的肩膀,正欲重复发问,耳畔袭来一道凛冽的杀气,他不得不侧身迴避开来。 霍离秋将他击退几米,顺手将沈为容护在身后,来来去去如风驰电掣,绝不留情,誓要弥补六年前那场一败涂地的北岸迎亲,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倒真是齐全了! “离秋……”沈为容顷刻间陷入凝噎,她酝酿好的重逢话语已然烟消云散,只能讷讷地念着离秋的名字,翻来覆去,悲喜交加,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北岸的灯火转瞬通明,大批军队蜂拥而至,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玄镜目光沉冷,眼看着霍离秋让白贺将沈为容带回阵中,四周皆是刀戟密林,他若再想留住沈为容,怕是要闯一闯这冷铁铸的荆棘丛了。 “我深夜到访,没留下一丁点血光,贵军的待客之道就是如此粗陋?” “你并不是客。”霍离秋冷言以对。 玄镜将隐怒都化作凭空颳起的狂风,借着深秋草木枯瘦,掀起飞沙走石,霍离秋临风屹立,不敢丝毫分心——当年就是这样,纵使有天罗地网,他也能来去自由。 然而,就在神思剑拔弩张时,霍离秋感到强大的灵流袭了过来,她倚靠着身体的记忆才躲开了玄镜猝不及防的一击,霍离秋很快寻见玄镜的身形,拦空一拳,却只击中一道残影,两人很快进入你死我活的争斗之中。 玄镜原本不屑与女人动手,只可惜霍家人在他眼里胜过平庸的雌雄之分,威胁就是威胁,容不得半点恻隐,何况事已至此,他不惧于再将叛军搅得一团浑浊。 白贺见两人招法极快,肉眼已经全然跟不上拳风的末梢,一时胆战心惊道:“完了完了,楚兄还没回来,要是霍姑娘有什么事,那可怎么办呀!” 第217页 沈为容听得惶惶不安,斥道:“还没输呢你怎么就说丧气话了!离秋不会有事的!我、我去阻止玄镜!” “不能去!”白贺急忙拽住沈为容,生怕再一个不留神让她置于险境——早知道今夜会碰上这种事,他刚才就应该死乞白赖地拖着沈为容——只是白贺没想到自己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竟敢理直气壮地对沈为容摆出命令的语气,他蓦地感到一阵后怕。 沈为容起初还不想看见这个木头,被他突如其来地斥了一句之后,沈为容突然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白贺赶紧怯声弥补道:“总之,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请公主以自己的安危为上!千万不能以身犯险啊!” 沈为容不再吭声,只好全神贯注地守着湖岸生死一线的两人。 霍离秋骤然一拳划过玄镜颧骨,拳风割裂出好几道血口,玄镜眨眼间被鲜血覆满了半张脸,没想到六年前还不堪一击的她竟会成长到如此地步,他若不是倚仗着男子的体格优势,恐怕会败下阵来,何况现在还打得够呛。 霍离秋见他还有心思琢磨她的身手,当即灵力暴涨,又追加了三成力,玄镜虽是稍稍讶异了一番,可他还没有堕落到平阳之虎的地步,当即伸手攥住她的手腕,霍离秋感到腕骨一阵剧痛,旋即反手相击,玄镜熟稔地将她的胳膊锁住,离秋借势抽出几枚冷锥,从玄镜下颚划了一刀,玄镜后撤几步,竟不知堂堂武宗后人还学会了暗藏兵刃。 霍离秋将细短的冷锥夹在指缝,然而她的肩骨方才被玄镜重击,连带着肩臂行动起来总是会漏半拍,她伸手揩去嘴角的残血,严声道:“霍简就告诉你这些?” 玄镜眸眼一虚,自己方才不过肆无忌惮地拆了霍家人几招,就被霍离秋看出是平日游刃有余的结果,不如坦然道:“没错,我平日闲来无事确实喜欢和简兄对上几招,我虽了解不深,但看得出来,霍姑娘对简兄确实是了解至深。” 此话恰是不偏不倚地触了霍离秋的逆鳞,她忿然出拳,比以往每一次都更为用力,若是玄镜向后闪躲,她便追风还击,若是向两边闪躲,她便反肘突刺,一切都在脑海里盘算好了,但让霍离秋没想到的是,玄镜全然没有避开这一拳的意思。 他原地不动,成竹在胸地守着她的攻袭,故意道:“我忽然想起来,若是霍姑娘这一拳打中了,可就是一击两命了。” 话语随风而散,却被萧瑟的秋意放大了数百倍,不啻于当头棒喝。 只一瞬的犹疑,霍离秋手中的冷锥被玄镜骈指一挥打落在地,她被震退丈余,感到喉咙里一股腥咸涌了上来。 “血约……” 霍离秋何尝没考虑过这件事,玄镜如今堂而皇之地投掷出来,不得不让她重新清醒地意识到——若杀玄镜,则普天之下谁也救不了简弟,更救不了霍家人。 沈为容见离秋负伤,再也顾不了白贺的阻拦,拼命冲上前去,高声道:“你不是说你不会动手么!我刚刚已经回答了你,你为什么还不走!你快走呀!” “容儿小心!” 霍离秋说时已迟,玄镜掐准时机将落单的沈为容钳制入怀,周围的将士们进退两难,心都快跳出嗓子眼,白贺将手举在半空的一刻,他忽然深切体会到当年大少爷的心境,手中纵有千军万马,却奈何不了眼前嚣张跋扈的敌人。 整个弒玄大营已被惊动,宇文无异和安将军也闻讯而来,北岸兵力堆积,一时热闹非凡,玄镜不想让局面变得太过难堪,于是贴着沈为容的耳畔严声道:“我再问一次,沈梨是谁的孩子?是不是……我的?” 玄镜将最后几个字说得极为用力,他不过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罢了,然而沈为容只是仰着头对他摆出了漠然的眼色,嘴角噙着讽笑,情不自禁地垂下泪来。 一声不吭是何意?笑是何意?眼泪又是何意? “你为什么不说话?”玄镜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双手紧紧捏住沈为容瘦弱的肩膀,他不过想要一句“是”或“不是”,有这么难吗? “你说话呀!他是不是我的孩子!……” 沈为容被他的手劲折磨得极为痛苦,暗自咬紧牙关,仍旧是沉默不语。 霍离秋见她脸色发白,几乎快要支撑不住,怒斥几声却被玄镜当作了耳旁风,心焦之余,玄镜忽然抬起头来露出凶煞的目光,将在场众人冷鸷地审视一圈,对沈为容威胁道:“你不说话,我就当是这里的人妨碍了你……” 玄镜故意让沈为容朝向眼前众人,让她仔细瞧着这里所有无辜的人,霍离秋见沈为容心灰意冷,不由得揪紧了心,苦思冥想如何将她救出来。 沈为容终于明白她为何总被别人当作碰不得的瓷人捧着,除却所谓的身份背景,她不过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拖累,凭一己之力就将弒玄军营搅得天翻地覆,所有人都在为她担惊受怕,此时此刻,她甚至不敢迎上离秋担忧的目光。 她将视线转移开来,随后映入眼帘的却是白贺——沈为容看着白贺那双颤抖的手迟迟不敢发号施令,看着他将所有的隐忍和悲喜都藏诸人后,她确实是后悔了。 她没想到她最爱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给过她选择的机会,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她要么被抛弃在墨苑独守回忆,要么像现在这样被冷言威胁。 第218页 “他们的确妨碍了我,你带我去另外的地方吧……”沈为容心如死灰道。 玄镜见她终于有所回应,欣然应允,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她凌空远去。 138 灵阵 玄镜行至半途,却遇上了数不尽的符箓飘浮在空中,结成了一堵拇指宽的灵壁,将他拦截在此。 玄镜想要挥手打破,却发现灵壁似蛛网一般稠密坚韧,根本无从突破,他被迫抱着沈为容落在叛军军营的校场之上。 南面追来的大军接踵而至,皆是没料到有飞天之能的玄镜被困在了这里。 角落里,顾全带着一帮湖岸兄弟小心翼翼地守在阵法的几个阵脚上,见符箓生效,兴高采烈道:“鬼童大人的法子真管用!” 阿心还在愁眉苦脸地抄写着符画,耳畔唯有兄弟们唠唠叨叨,将这临时抱佛脚的灵阵吹上了天。可是鬼童大人不在,众人的性命就像系在一顶随风而盪的彩筝上,没有定心丸可吃,阿心不敢怠慢,又照着鬼童给的原符多抄了几叠,以备不时之需。 前有狼,后有虎。 玄镜没想到叛军这帮人真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本想带着沈为容去个安静地方,这下倒好,又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滚开!” 玄镜忍不住一声暴喝,细小的血丝顷刻间布满他的双眼,杀气滔天。 霍离秋负伤赶了过来,不知怎地眼前一黑,幸亏宇文无异出手扶住了她。 无异见她恢復了意识,旋即放开了手,满心的忧虞终是不敢说出口来,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眼神却无处安放。 霍离秋静静瞥了他一眼,淡然道了一句“多谢”,无异微微颔首。 安将军身先士卒,厉声喝道:“玄镜!赶快放了公主!你多次三番地针对我南国,究竟有何意图!” 沈为容一时怅然,南国尚且念着自己这个公主,可她过去随心所欲胡乱做事时,却没将南国放在心尖上。 玄镜将沈为容抱得更紧,戏嚯道:“你们南国高高在上的公主欠了我一笔情债,我自然要讨回来!” 安将军眉头一皱,想这玄镜真是厚颜无耻,斥声道:“胡说八道!” 然而将士们却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什么,提及许多年前在坊间盛行的传言,称南国公主与玄氏尊主有染,才会有当年慕沈大婚被公然抢婚一事。 “我很早就听说了,当时还不信呢,现在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啊。” “可是慕家大少爷才是咱们的驸马啊,而且皇上不还是……” “唉,怎么会闹成这样?” …… 安将军见众人擅自僭越,气得吹鬍子瞪眼,怒道:“吵什么!都给我闭嘴!” 宇文无异虽不清楚玄镜与南国之间的恩恩怨怨,可眼下的局面实在是乱七八糟——南国公主在玄镜手里,安氏率兵在前,白贺紧随其后,而湖岸势力的鬼童却不知所踪,霍离秋与玄镜一战后损耗了元气,义军等人在外围按兵不动,自己也帮不上忙。 这算怎么回事?古有擒贼先擒王的道理,现在人家的王都自己送上门了,众人却奈何不了他? 无异四处张望,唯恐是玄氏使诈,派出去的探子回报却称营外一片平静,不像是有什么声东击西或调虎离山的计策。 霍离秋闻言紧张道:“你们可曾在营外看见义军的少当家?” 探子茫然地摇摇头,离秋有些站不稳,宇文无异悄然挪到她身后当作倚靠,又沖探子摆摆手道:“下去吧。” 霍离秋强忍着内伤的翻腾,冥冥中似乎能够感应到楚是夜的位置,他好像离自己愈来愈近,他好像平安无事…… 上百条符箓点缀的灵阵冷不丁地发生了诡异的波动,玄镜迅疾地腾出手来回身一击,剎那间,灵力星星点点地飞溅出来,伴随着撕裂的尖锐声席捲而来,所有人纷纷捂住了耳朵,神情痛苦。 沈为容从束缚里挣出来的一刻,脑海唯有拼命逃离,决不能有一丝犹豫。 她趁着玄镜破阵的空隙,下意识奔向弒玄大军,不顾身后地狱般的图景,尽管眼睛被耀眼的光芒刺得盲目,耳朵也被震得嗡嗡鸣响,她还是奋不顾身地跑了出去。 玄镜没想到这一击会与灵壁产生如此大的摩擦反应,然而灵壁的波动不过是个障眼法,他以为可以趁机突破,没想到灵壁过度防御后又厚了几寸。 毛骨悚然的声响戛然而止,眼前恢復一片清明,玄镜不仅弄丢了沈为容,回过神时还发现自己颈上多了一把冰凉的匕首。 楚是夜透过灵壁从背后挟持了他。 玄镜的余光还瞥见了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笑意森然的童子,他的周身隐隐约约萦绕着冷绿的光,细看之下,整个灵阵原来是与他丝丝缕缕地牵在一起。 楚是夜将匕首贴紧了些,冷言道:“尊主大人,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玄镜没有吭声,只是凝眸望着与他渐行渐远的沈为容,她的背影慌慌张张,甚至不曾回头来看他…… 他的愤怒很快土崩瓦解,沦为无助和无奈,剖开一瞧,不过是爱别离。 出神间,楚是夜重击他的后背,玄镜猝然踉跄跪地,神思却还系在别的地方。 第219页 楚是夜还以为他会拼死反抗,没想到全然无动于衷,出于谨慎拿不定主意,只待鬼童走上前来,勾一勾指头,一道光束似冷蛇般缠绕而上将玄镜捆住,楚是夜这才放心地收起匕首。 沈为容眼看着就要回到自己人的怀抱,忽听得身后闷响,终是惊惶地回过头去,亲眼见到玄镜被擒,而他却一心惦记着她。 “镜哥……”沈为容蓦地哽咽,身后的将士们都涌上前来,将她湮没其中。 此刻,她与玄镜之间像是隔了人山人海,彼此凝望,仍旧割捨不下。 玄镜渐渐清醒过来,双臂蓄力,在众人即将靠近他的一刻骤然爆发,鬼童加在他身上的光束顷刻间崩碎,盪开一大圈的震波将周围的人掀翻在地。 “哎呀,没捆住。”鬼童尴尬地笑了笑,倒是悠闲地挠挠耳朵。 楚是夜没想到玄镜内功如此深厚,还来不及躲闪开来就受了波及,他后退几步,呛了几口血,鬼童见了故作关切道:“少当家没事吧?刚才被凭空消耗了大半气力,现在可别勉强自己啊!” 楚是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继续胡言乱语,鬼童见楚是夜分明因为血约的缘故为霍离秋担下了部分损耗,如今却要逞强,嘆道:“唉,少当家真是情深义重,令人佩服啊!” “闭嘴吧你!”楚是夜低声啐道,抬眼瞧见霍离秋朝他奔了过来,赶紧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迎了过去。 鬼童笑着摇摇头,要说他与这位义军少当家是今天晚上才初次见面,若不是一个时辰前产生了些误会,两人也不会同时现身,更不会攥着彼此的把柄—— 一个时辰前。 楚是夜循着第一道火花出现的方向追了出去,在南郊胡乱转悠一阵,什么也没发现,正要回营时,看见角落里有两人鬼鬼祟祟地议论着什么。 他原本没有在意,可当两人路过灯火台下时,楚是夜才看清其中一人是湖岸势力的鬼童大人,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裹着黑色披风的神秘人。 此人佝偻着身子,步伐笨重,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是非常吃力。 楚是夜隐约觉得不妥,于是悄然尾随二人绕过营帐的人烟,进入了军营旁边一片幽深的树林里。 139 情债 夜雾瀰漫,林子里什么也看不清,唯有寂寥的几声鸦叫。 楚是夜藏在一棵约有三人合抱粗的巨树背后,隐约瞥见不远处的浓雾之中勾勒出了第三个人的轮廓,可惜隔得太远,男女老少也分不清楚。 鬼童将黑袍人带至雾中人跟前,谦谦作了个揖,道:“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楚是夜虽然听得模模煳煳,但几乎可以断定隐在雾中的人便是中原遐迩闻名的“那位先生”,只是先生轻言细语地答了几句,楚是夜什么也没听见。 鬼童恭然颔首,随后对着黑袍人温声道:“你做得很好,先生说你自由了。” 黑袍人不知怎么情绪激动,趔趄地扑向迷雾之中,艰难开口道:“先生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要……咳咳……” 嗓音虚弱无力,像是饱经风霜,因为听不真切,楚是夜只当是个年迈的老人家。随后林间陷入一片沉寂,良久后,鬼童开口道:“有些事急不得,待诛灭玄氏,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但愿如此……只是我听闻当年要风得风的如痴姑姑,为先生做了这么多事却落得一具荒野白骨的下场……” “你是在斥责我家先生过河拆桥么?” “我怎么敢……我的心愿只有一个,先生也心知肚明……只是这些年我先后助先生除去了琴瑟门、招贤堂还有慕家,现在连玄氏都大势已去,世上再无先生的对手,只愿先生能说到做到。”黑袍人言辞怅然,绝无半点犯上的心思。 楚是夜脸色骤变,听见“琴瑟门、招贤堂和慕家”这几个熟悉的字眼,他像是被人强迫摁进了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全身上下寒毛倒竖。 他想要听得更详细些,无奈刚挪动一步,体内忽然受了莫名的重创,腿脚一软,他踉跄几步从树后栽了出来。 “呃……” 楚是夜抬起头来便看见黑袍人和雾中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鬼童微笑着朝他走了过来。 楚是夜料到离秋那边出了事,忍着伤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鬼童,道:“误打误撞啊,没想到鬼童大人还藏着这么多秘密,真叫人佩服……” 楚是夜咬牙切齿的模样根本瞧不出任何崇敬之心,就差大打出手了,可他心里清池,湖岸势力向来游走在黑白边缘,没人能斩钉截铁地说他们是正道,也没人能证明他们就是歪魔邪道——至少举旗一事,湖岸势力与正道不谋而合。 他现在终于深切体会到离秋的忧虑,众人就这么被这群莫名其妙的人牵着鼻子走,看似同仇敌忾,却不知“蓬莱客”究竟藏着怎样的目的。 “何必抱有这么深的敌意?你最关心的招贤堂的事与我家先生无关,当时分明是琴瑟门玉卿卿勾结刺客宗里应外合所为,少当家不要听风就是雨哦。” 鬼童森然发笑,楚是夜眉头一皱,看来蓬莱客对中原往事了解颇深吶! 第220页 “我什么也没说,鬼童大人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 鬼童故作恍然大悟,笑道:“是我多言了,少当家不要放在心上。只是放才空中的火花已经飞进了军营,少当家真的不急着回去看看?” 楚是夜愕然,念及离秋的安危,正欲转身离去时,鬼童不知何时又挪动到他跟前,自问自答道:“少当家勿急,我家先生已经命我在营内设下了天罗地网,坏人肯定是有去无回,我看少当家身手精妙,不如多等几刻,与我配合配合?” “不过萍水相逢,有什么好配合的?”楚是夜真是想不通,明明是他听到了鬼童和那位先生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怎么反倒变成他受制于人了? “说得在理,那我应该去找霍姑娘来帮我,反正你们二人是一样的。” “等等!”楚是夜匆忙叫住了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孩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若连武宗血约都不知道,怎能促成弒玄举旗?又何谈正道为正,逍遥自在?” …… 一来二去,楚是夜只好妥协。 离秋见楚是夜有些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比划一阵,楚是夜当即从回忆里清醒过来,忙对离秋焦急道:“对了,你伤得如何?伤到哪儿了?要不要紧?” 霍离秋摇摇头,只是没想到楚是夜和鬼童会一併现身,对此,楚是夜随意搪塞了几句,就当是自己在南郊瞎逛了太久,回来恰好碰上了鬼童大人而已。 校场上的变动很快盖过了寒暄叙旧的气氛,血光乍现,引得人人惶恐。 玄镜当作是自己今夜无事找事,挣脱了一切束缚,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 霍离秋和楚是夜默契地冲上前去援手,一旁的鬼童则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对着起伏不定的灵阵嘆道:“看来到极限了……” 灵阵汲取了他浑身上下的气力,牵动着上百张符箓结成灵网,将玄镜拦了许久,已是劳苦功高,鬼童的眼白布满黑色的细丝,这张灵网眨眼破灭,他跌倒在地。 阵脚上的湖岸兄弟们也受了不小的冲击,顾全见阵法失效,而鬼童大人业已昏聩在旁,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将他救了回来,但鬼童竟是渐渐剥去了一身诡谲的皮囊,变作一个寻常人家的孩童。 校场上不断发出寒冰碎裂的声响,冷光四溢,伴着鲜血泼洒。 沈为容看着玄镜嗜血的模样,一时心如刀割,刚狠下来的心又变得脆弱不堪。 白贺手忙脚乱地跑上前来将她拦住,这一次他紧紧地拽住沈为容的手,绝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任她投身险境。 “公主还是随我退到后面去吧!这里太危险了!”白贺在凌乱的打斗声中高喊。 沈为容却一心守着玄镜,心里盼着他别再纠缠其中,即便他功力深厚,可这么耗下去,加上霍离秋跟楚是夜二人联手相抗,玄镜决无胜算…… “镜哥,你快走……不要留在这里了……快走啊……”沈为容兀自喃喃,白贺见她深陷其中,只觉得自己牵住她的手也变得僵硬起来,使不上力。 “公主你到底是怎么了!”白贺忍无可忍,沈为容终于侧过脸来望着他。 “小可一直以为……公主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就算再亲近的人,也当断则断!可现在呢?你不是决意将他忘了吗!不是连自己为他一针一线绣的梨花护符都丢了吗!为什么……为什么现在还放不下他!” 这句话藏在心里多久了,连白贺自己也不知道,他脑子一热便通通说了出来,而沈为容怔怔地听完他的话,两行清泪骤然滑落,道:“你终于肯告诉我了?” 白贺愣了片刻,原来沈为容早知道了梨花护符的事,原来她今夜全都是为了等他主动坦白,原来…… 白贺追悔莫及。 沈为容颤声道:“我是要忘了他,可你为什么要将那护符捡回来?你又为何要一直将它带在身侧?” 一字一句无不在剜他的心,白贺知道自己彻底露馅,他从不敢奢望什么,留着护符不过留一个念想。 “是小可……痴心妄想了……” 白贺当即放开了手,黯然向后退去,他现在算是一无所有,只能空守自己仅剩的一点可怜的自尊。 沈为容又听得前方一声低吼,抬眸一望,玄镜被击翻在地,吐出大口的腥红,满脸已是一片血污。 她向前望,再向后望,只嘆自己上辈子是真的欠了姓玄的人,情债变情劫,沈为容发现自己没有那么伟大,什么“是非分明”,什么“当断则断”,不过是装出来的,实则嚼碎了所有苦楚独自咽下。 玄镜挣扎着站了起来,仰天暴喝一声,众人被震退丈余,生死一线,霍离秋被他的反击无意间激发了体内的血玉之力,瞳孔倏然涨红,移形换招像变了一个人。 楚是夜感到身体的负荷翻了好几倍,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根本拦不住心性失控的霍离秋,他没想到炼血术有如此反噬,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离秋!住手!”楚是夜竭力唿喊,可眼前忽明忽暗,几乎快失去意识。 耀眼的红光顷刻间暴涨开来,笼罩了整个校场,所有人无不瞠目结舌。 第221页 霍离秋忿然一掌被沈为容生生挡了下来,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沈为容朝着离秋淡然一笑,悄然道了一句“对不起”,旋即倒在玄镜怀里。 “容儿!” 玄镜将沈为容抱在怀里,怔然地望着她,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霍离秋双手颤抖,可血玉之力许久未曾动用,今朝喷薄而出,她根本无法控制,楚是夜用尽所有的气力冲上去将她钳制住,离秋挣扎着已是泪流满面。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霍离秋哽咽,泉涌的泪水将眸中的血光吞噬了干净,楚是夜心如刀割,仍是拼命护着她。 沈为容悲喜交加地望着玄镜:“当年的选择……放到现在……我还是会选你……” 玄镜瞳孔骤缩,还未开口,怀中的人已然失去了意识。 ——“那,我和天下你选一个,你选什么?” ——“我都要。” ——“不能都要,只能选一个。” ——“别说我,那你呢?我和南国只能选一个,你选……” ——“选你。” 恍如回到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季节,墨苑美景如画,她半夜听见“咚”的一声,于是抄起一根木棍悄悄来到庭院,却看见梨花树下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所有的痛楚一瞬间倾泻而出,玄镜悲嚎一声,旋即元气大伤,蓦地昏厥过去。 正当众人手足无措时,远处刮过一阵旋风似的影子,遽然降临,强行剥离了玄镜与沈为容。 霍离秋赶紧上前几步护住容儿,只见霍简双眸通红地瞪着她,一声不吭地将玄镜扛在肩上救走。 “是武宗后人!玄氏的至尊护法!” 不知谁人惊唿一句,众人皆是不敢轻举妄动,宇文无异更是如临大敌一般地审视着这位大名鼎鼎的“简护法”。 待霍简带着玄镜远去,这个撕心裂肺的夜才迎来了终结。 楚是夜看着弒玄军营恢復和平,看着众人为了伤员忙前忙后,看着离秋寸步不离守在沈为容身侧,他终于缓了一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忽有一日,他从梦里甦醒过来,似乎迷迷煳煳地看见了洛绍兮的脸。 此时,距离玄镜大闹弒玄军营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 140 殊途 “你不去诊治南国公主,跑来我这里瞎转悠什么?”楚是夜捂着半边隐痛的脑袋从床上坐了起来。 洛绍兮一个回手将他摁下去躺着,不满道:“别乱动!” 楚是夜嫌弃地将他的手推开,洛绍兮倒是习以为常,转眼又把住他右手的脉,细细揣摩起来。 “真麻烦……”楚是夜随口嘟哝一句,不情不愿地侧过脸去。 洛绍兮感到脉象尚虚,这孩子还丝毫不把自己当回事,气道:“你小子别以为闯过几次鬼门关,阎王爷就真的不收你了!都快三十岁的人了,简直胡闹!人家有血玉护体,你有什么!接下来别跟着北上了!” “不可能!”楚是夜勐地翻身而起,“好不容易到了最后关头,我一定要去!” 洛绍兮不比叶承泰面冷心热,他就是一个面冷心冷的人,仅存的一丝温情也只留给了最亲近的人。他不想逼迫楚是夜,只得将调理的药方又精心修改了一遍,随后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楚是夜看了看自己接下来要喝的药,差点没有一头撞死——堪比人生百苦了! 洛绍兮此人发个脾气还要阴兮兮的! 楚是夜虽是感嘆活着真难,可心里却始终耿耿于怀,洛绍兮说得对,离秋有血玉护体,可血灵反噬的痛楚明明已经一分为二了,尚且似洪水勐兽,那他不在的时候,离秋一个人是如何扛下来的? 他觉得自己太蠢了,这段时日他不止一次地哀嘆着“早知今日”——他当初就应该不管不顾地留在慕家,至少能陪着她,不至于让她牺牲自己到这个份儿上……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楚是夜以为洛绍兮良心发现了,殊不知门外站着的正是离秋,她的眼底还藏着极深的倦色。 “离秋?你怎么来了?公主如何了?” “没有起色,不过大当家说人事已尽,剩下的只有天命了。白贺刚刚把我替下来,我就过来找你了。”离秋说得极为平静,还撑出一个淡淡的笑。 楚是夜赶紧给离秋倒上一杯热茶,宽声道:“你别担心,洛绍兮仗着自己医术高,就喜欢虚张声势,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公主肯定会醒过来的!” 离秋捧着热茶怔怔地点了点头。 她对那天晚上的事还心有余悸,若不是早被玄镜打伤了肩骨,力道减了几分,一掌下去怕是…… 楚是夜趁着离秋神思恍惚,赶紧将洛绍兮留下的药方揣进了怀里。 “对了,白贺刚刚告诉我,说他打算留在天鸿城守着容儿,就不北上了。” “这样也好,省得那个白愣头去了北原之后还心不在焉的。眼下玄氏已然败落,弒玄一事行至八九,就差无异那小子带兵入主玄虚宫了,白贺也不用跟着去。” “嗯,只是天已入冬,锁春关在漫天飞雪,恐怕……” 第222页 离秋的手忽然被楚是夜握住,她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楚是夜便拉着她往床边去,关切道:“好了好了,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赶紧休息一会儿。” “可是……” 离秋欲言又止,倚在枕上心有不安,楚是夜见她辗转难眠,索性躺在她身侧,翻身将她抱在怀中。 霍离秋陡然脸红,却听见楚是夜在耳畔低声道:“很快……很快就结束了。” 那夜之后,霍简弃城而去,天鸿城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城,弒玄大军乘胜追击,而玄氏部落已是名存实亡。 待找回简弟与玄镜,一切就都结束了。 “嗯。” 释然的一瞬,霍离秋觉得疲惫不堪,再无任何气力,沉沉睡了过去,楚是夜听着她均匀的唿吸声,悄然将她搂得更紧。 天鸿城一片安宁,再无烽烟四起的嘈杂,整个弒玄大军剑指苍北,整装待发。 白贺将窗户轻轻合上,挡住外面唿啸而过的寒风,屋内烤起了暖炉。 他回到床榻边坐下,看着沈为容平静的睡颜,毫无血色,他默默将一个小暖袋塞进了她的手中。 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她的睫毛有这么长,一时忍不住伸手轻拂,触碰的一刻,他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他偶尔说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话,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 前线的军机大会昼夜相继,湖岸势力因群龙无首,唯有宇文无异一人扛鼎——那位先生原本要回来主持大局,可鬼童元气耗损之后忽有一日不知所踪,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先生的下落。 宇文无异忙里偷闲时便会跑去北城楼观望,他眼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北原故土,如今只剩一步之遥。 说来也巧,他每次来到北城楼都会碰见东原义军的几个统领,今天是叶承泰,明天或许是鱼阿,他们也在怀念这片故土——曾经浴血奋战,随后生离死别。 锁春关尽头那尊圣女石像仍旧风姿绰约,屹立在风雪之中,波澜不惊。 玄镜倚在石像底下借酒消愁,手边全是空空如也的酒壶,里面曾有滚烫的烧酒,如今却只剩残冰。 “娘……” 玄镜不甚清醒地唤着,他的视野里唯有白茫茫的一片。 他的手还在胡乱地摸着酒壶,很快,有人递上了一壶未开封的酒,玄镜顺手接了过来,揭开盖子便是芳香四溢,热酒辣喉,他感到无尽的快活。 霍简冷漠地站在他身旁,默默注视着眼前的鹅毛大雪,玄镜猜到是他,当然,也只有他,于是沉沉道:“血约如何解?” “无解。” 霍简平静地甩出两个字眼。 玄镜露出一个猜不透是喜是悲的笑,随后兀自抬头仰望圣女的容颜,道:“也罢,事到如今说不想将你掺和进来,未免也太可笑了。只是接下来的事,简兄不必操心了,在玄虚宫等着我便是。” 不操心?等着你? 霍简一时诧然,一个从头到尾就在暗中捣乱的人现在却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接下来的事都交给他? 坦白讲,霍简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事要做。 玄镜一心念着玄氏覆灭,现在几乎已成定局,他还要做什么?等着弒玄大军入主玄虚宫,收復北原?那这件事的确不用自己操心了,霍简也根本不想操这个心。 “你知道当初我为何执意修建这座神像么?”玄镜冷不丁地发问。 霍简没想到自己向来匮乏的耐心还能支撑这么久,阴阳怪气道:“无非想让逝去多年的圣女见证你的无双壮举。” 霍简说得极为讽刺,玄镜撑着宿醉后沉甸甸的身体站了起来,随后自鸣得意地当着霍简的面,将神像底座的一块砖推了进去——底座竟然藏了机关! 登时,神像周边产生了剧烈的晃动,这一片的雪花就此凝滞在空中。 霍简几乎站不稳,玄镜从容地将他扶住,两人倚靠在底座的砖墙边,放眼望去,银装素裹的地下冒出了成百上千的白袍游魂,在雪地里四处乱窜。 “这、这是什么!”霍简从未见过这么多虚无缥缈又瘆得慌的玩意儿,喉咙里胀得难受,耳畔还刮过了这些鬼魅四处流窜的呜咽声。 玄镜面不改色:“玄氏部落记载着一种古老的秘术,以千人血祭就能换一条往生人的性命,如今万事俱备了……” 霍简的喉咙彻底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难道这才是玄镜真正的目的?他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为了这场荒唐的血祭? 从头到尾,他的心里只有这位往生人——那个曾在僻远的雪原部落里公然对抗规矩,最终又为了整个部落牺牲了自己的玄氏第七十任圣女,玄姬。 所以,他要将弒玄大军引进来……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疯了疯了。 霍简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侧逃离开来,心绪难平道:“你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究竟想做什么能不能一口气说完了!” “简兄,等圣女復活之后,天下还会是我们的,你仍然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所以这几年……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只是为了復活一个死了快三十年的人?我们杀了这么多人,就为了这一个人?你真是疯了!不,是我疯了!” 第223页 “简兄主张的天下一统何尝不会牺牲这么多人!你我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玄镜振振有词,只一瞬,霍简哑然失笑。 “我们根本就不一样……我要走这条路的确堆满了白骨,可那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世世代代再也不会变成这样的白骨!可你呢!” 怨忿顷刻间爆发,霍简在一望无垠的大地上歇斯底里地吼着,回声起伏。 砖石归位,鬼魅消退,天地间的大雪重新纷飞。 玄镜眉头紧锁,他原以为霍简会认同他的道,只要能等到白昼,就无惧黑夜有多漫长,可惜霍简也不巧地这样“以为”。 霍简感到一阵心绞痛,他站在锁春关薄薄的积雪地上已是摇摇晃晃,他多少次想转身离去,回到中原去,回到天鸿城去,回到他本来应该在的地方去,可他已经回不去了。 玄镜见他无力地后撤几步,肃声道:“你不可能阻止的,他们要入玄虚宫,此地是必经之路,躲不开的。” 事到如今,霍简连讥笑都笑不出来了,他凝视着眼前的银衣男子,久久无言——这漫长的沉默里,脑海里走马观花似的将整个记忆流转了一遍,那日在慕家清池旁初见,他怎么也料不到结局是这般模样。 “我在玄虚宫等你,不要死了。” 霍简淡然一句,再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玄镜蓦地怔住,竟误以为他要悲愤离去,只得满心愧疚地道了一声“好”。 霍简黯然离去,与身后的人渐行渐远,天寒地冻里,他长嘆一口气,随后决绝地摘下了颈上的“简”字玉佩。 待回到空无一人的玄虚宫,门前寥落,唯有一个哑奴正在扫着台阶上的积雪。 哑奴虽哑,可还耳聪目明,霍简将他招至身侧,对他耳语了几句,随后独自一人守在正殿。 他现在要做的事只剩下无尽的等待。 141 迷雾 锁春关被浓雾笼罩,肆虐的寒风像万千细刃将人的脸颊割得生疼。 弒玄大军走了五天五夜,始终望不见尽头,唯有一座神像在极远的地方俯首凝视着他们,偶尔还会被大雾湮没在视野背后。 一路上什么玄兵也没碰见,倒是遇上些荒野凶兽,三两下除去后就地烤了分给将士们享用,可越往北处走,环境越恶劣,看来这锁春关不仅锁住了中原的春,怕是连命都要锁了去。叶承泰摊开了五原图,正在和眼下的位置细细比对,楚是夜替他送去一碗热汤,见这位一向较真的叶二叔变得愁眉苦脸,好奇道:“哪里不对么?” 叶承泰抬起眸子望着荒芜的关地,道:“虽说有二十多年没来了,可锁春关不至于变得如此奇怪,我们走了这么久,竟然像是寸步未行……” 楚是夜将脸凑了过去,果不其然,大军行进的路线都被大雾吞噬,众人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原地转圈。 叶承泰绝不相信自己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连大雾天气都应付不了,迷路一事更是无稽之谈,他将楚是夜手里的热汤接了过去一饮而尽,随后攥着五原图去找洛绍兮。 楚是夜瞧得目瞪口呆,这热汤还是用雪水煮的,里面少不了乱枝杂草,更无咸淡之分,叶承泰竟然面不改色地喝完了。 他正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叶承泰又倒转回来将他一同揪去见洛绍兮。 将士们还在原地休整,洛绍兮不想将昼夜赶路却毫无进展的事泄露出去,以免打压士气,于是将话痨的鱼阿派去安抚将士们的情绪,鱼阿兴高采烈地揽了这件差事,开始肆无忌惮地扯淡,对身心俱疲的将士们吹起了以前在锁春关的英勇事迹。 枯燥乏味的行军途中总算多出欢声笑语,为天地添了几分生气。 洛绍兮将手拢进加绒的衣袖里,没有干九在旁,许多事倒显得力不从心起来,尤其是高估了自己对北地寒冷的抵御能力,他听了叶承泰的话并不意外,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才使锁春关如同一座迷宫,四处寻不见方向。 “咳……”他小声地咳嗽一声,楚是夜警惕地瞥了他一眼。 洛绍兮顿了顿,又道:“为今之计,只有暂缓。” “不能缓。”宇文无异冷不丁地冒了一句,他从各处萎靡的火堆中间穿行而来,手中的长戟刃面已被冰封。 安将军颔首,应和道:“确实不能缓,如果再拖下去,大家就没什么力气了!” 众人随着安氏的目光望去,许多将士佝偻着身子蜷成一团,若是穿上厚重的冬甲,则不利于长途跋涉,若是轻装前行,又不敌关外的凛风,稍稍抗寒些的将士一边听着鱼阿热血沸腾的故事,一边却露出了疲态。 是啊,玄氏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了,无非还要走走过场,确保万无一失罢了,胜利的喜悦已经被磨蚀得不留痕迹。 洛绍兮谨小慎微的毛病算是被这群雷厉风行的戎人给强行扼杀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据理力争,眼看着头顶的阳光将要破云而出,三言两语就妥协了,自个儿悄悄地熘到边角处的火堆旁取暖。 不知哪里掀起一阵喧闹,众人定睛一瞧,竟是湖岸势力的鬼童大人出现在浓雾之中,他所到之处,雾气比以往散去不少。 他瘦小的身影被雾气衬得极为飘渺,鬼童仍是鬼童,将士们与他熟识了大半年,每次碰面还是会冒起一身鸡皮疙瘩。 第224页 宇文无异见他容光焕发,全然不似元气大伤,疑声道:“湖岸众人不是都留在天鸿城了么?鬼童大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鬼童奉我家先生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鬼童一语既出,众人脸色微变。 宇文无异听不明白,数日前鬼童不告而别就算了,如今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锁春关,脸上仍是挂着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阴笑,他陡然开窍,忿忿道:“别告诉我这片大雾是你弄出来的!” 闻言,楚是夜等人的脸色已然沉至谷底,青白交加。 “小陛下不愧是被先生和武宗后人相中的人,果然聪慧!”鬼童借势捧了一把。 霍离秋突然被牵扯其中,心里七上八下,像是深藏已久的隐忧被拽了出来,莫非湖岸势力真的有什么蛰伏已久的阴谋? 宇文无异二话没说,勐地挥臂提起长戟,风风火火地刺向鬼童,却看见了他轻飘飘的身体在雾中自由穿行,根本击不中本体,鬼童见宇文无异确被惹恼,急忙解释道:“陛下听我把话说完啊,我家先生这么做都是为了保全各位呀!” “保全什么!”宇文无异最恨被人明里暗里地“背叛”,大声斥责道。 洛绍兮倒是冷静地候在火堆旁,不急不慢地丢进些生冷的柴火,然而他抬头的一瞬,被突然出现的庞然大物给震慑住了,身旁的将士也大吃一惊,高声道:“那是什么!” 争吵戛然而止,这一高唿将所有人的心弦顷刻间绷到极致。 那庞然大物轮廓明晰,线条优雅,最顶端有一双鵰刻精緻的眸眼正聚精会神地俯瞰着人间大地,原本是远在天边的圣女神像如今却近在咫尺! 鬼童那万年不变的笑容此刻灰飞烟灭,只留下无尽的惶恐,难以置信道:“不可能!我明明已经用浓雾改变大军的行进方向了!怎么会这样!” 圣女双手合十的指尖上站着一个银衣风袍的男子,仿若天神睥睨蝼蚁。 浓雾彻底消散,广袤的锁春关大地恢復了一览无垠的视野,毫无温度的阳光倾洒满地,将偌大的圣女神像照得熠熠生辉。 弒玄大军顷刻间投入战斗状态,残火被来来去去的步伐踏得不成样子,很快,军阵成形,密密麻麻一片,蓄势待发。 霍离秋冷却的怒火在望见玄镜的一刻又熊熊燃烧起来,楚是夜唯恐那天晚上的事情再度重演,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 玄镜俯视着这上千条鲜活的生命,内心的狂喜显露无疑,冲着脚下那非人非鬼的童子戏嚯道:“怎么?在玄人面前摆弄这□□还差十的障眼法,蓬莱客难道不知道世上有班门弄斧这一说?” 鬼童撑着临危不乱的一张脸,头上却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已是气得不轻。 楚是夜暗地里嘲了一句,无论哪个都是些远古传说里不入流的把戏,不知道有什么值得一争高下的,然而霍离秋却莫名对这雾术感到熟悉,可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玄镜腾空一跃,轻巧地落至神像底座之上,他深吸一口气,仰望着苍穹顶上那盏灿烂的骄阳——二十六年,您已经阔别这乌烟瘴气的人世间二十六年了,您放心,儿子很快就让您重新甦醒过来……玄镜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砖石机关,血祭之阵,应声而动。 正当众人还云里雾里时,脚下的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晃动,无数白袍游魂从地底浮了起来,穿插在弒玄大军之中,将军阵顷刻瓦解。不过眨眼的工夫,素白的浅雪地被泼上滚烫的鲜血,每个人不得不拼尽全力搏杀起来。 宇文无异长戟一挥,将白袍游魂拦腰斩断,然而这些魂灵又很快粘合在一起,无法根除,他再度当头噼下,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无异只好避开这些游魂的攻袭,一心朝鬼童跑去,高喊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了,玄镜的根本目的是想要復活圣女,送弒玄大军入祭!”鬼童被白袍游魂追得四处乱窜,场面如儿戏一般。 此言一出,全军譁然,东林四鬼更是满脸惊惶,似乎忆起了经年旧事。 “我去他娘的!叶承泰你听见没!玄狗还跟当年一样不要脸!”鱼阿杀得费劲,只觉得这些白袍游魂像棉花似的软绵不堪,手中的硬铁根本是吃力不讨好。 叶承泰额角青筋乍现,他手握北墨世代相传的家族佩剑,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当年,也就是反玄大军在锁春关全军覆没的那一年——玄贼在赶尽杀绝的时候也对杀戮美其名曰“祭祀”。 玄人不知用了什么妖法,使自己功力大增,如野兽般嗜血无情,还在周边布下重重埋伏,不间断地释出一场场密不透风的箭雨。 正是这种僭越了凡人之力的妖法使他们战无不胜,第二次反玄大战才败得一塌煳涂,身为主将的楚薄云为了留住义军的血脉,毅然决然地牺牲自己,为兄弟们逃离关地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 这种妖法曾在南郊之战重现于世,可惜生不逢时,被熟知玄氏一切手段的“叛徒”白贺轻而易举地瓦解。 然而不幸的是,二十几年前还没有这种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巧合,谁又能去可怜第二次反玄大战中一无所知的义军? 洛绍兮暗自攥紧了拳头,身旁纵有楚是夜和霍离秋的保护,他也痛恨自己无法上阵杀敌,洛氏自诩风雅世家,绝不沾染这些舞刀弄枪的俗事,可是每当到了这种退无可退的地步,他还是心如刀绞。 第225页 那一瞬的心境,就如同当年,他在洛神山庄的大门外听到长姐夫被万箭穿心而死的噩耗时,一模一样。 可他还必须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去扶起濒临崩溃的长姐,洛家没有人可以倒下,谁都不能,谁都不敢。 这场突如其来的交战仍在继续,在死伤无数后,弒玄大军终于找到这些白袍游魂的弱点——当这些魂灵远离神像时,他们的威力就会急遽减退。 可惜这种诱敌而出的办法需要将士们在天寒地冻里来回奔波,撑得过一时,却撑不过自己精疲力尽的极限。 鬼童在游魂虚实有力的撕咬中忽然醒悟,如醍醐灌顶一般,勐拍脑袋道:“呀!我怎么把先生的后半句话给忘了!” 142 无神 宇文无异被肃杀的冷风吹得手指僵硬,一把几十斤重的长戟好似牢牢地贴在手掌之中,指尖已经动弹不得,一招一式都陷入麻木,他来回反击着,将这些游魂贯穿到底,钉在地上划得七零八落,此时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鬼童像一个跳蚤似的高唿道:“小陛下!神像!” 鬼童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无异却当即心领神会,游龙似的用长戟一通横扫,刃面带起一阵突兀的飓风将游魂掀出丈余,宇文无异凭空开了一条生路,随后不偏不倚地朝中间的圣女神像跑了过去。 玄镜还在欣赏眼前祭品们自相讨伐的好戏,耐心地守候着这片凌乱的刀光剑影里,生命一个接着一个陨落,三魂六魄渗入阵灵之中,如同落叶归根,只可惜百密一疏,宇文家这个不识相的小皇帝就这么不合群地沖了出来。 苍鹰在空中久久盘旋,绕着圣女神像的顶端发出短促的呜咽。 霍离秋瞧见宇文无异朝玄镜袭了过去,陡然心惊,本想抽身前去助他,岂料楚是夜转身便拦住了她的去路,还冲她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离秋无奈妥协,她明白,若是这种时候还要去他身边故作正义,恐怕又会给那孩子留下一道解不开的心结,倒不如置之不理,让他自己放手一搏。 玄镜向来不把名不见经传的人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一个穷途末路的皇族小子,殊不知宇文无异的蓄势一击在半途转换了方向,砍向了神像的底座。 如同什么破锣在磬上敲击,发出了连绵不绝的“嗡”的一声,教人头皮发麻。 宇文无异肩臂受了冲击,短时间内僵直在原地,他低头一瞧,长戟边上的月牙形锋刃竟被底座的石壁震断了一截,无异深感不妙,额上满是冷汗。 玄镜识破他的意图,蔑笑道:“神像乃是用东原特有的巨石建成,坚不可摧。” “这个我比你清楚!”宇文无异怒斥一声,念及自己曾在东郊码头作过几年工,这些破石头都快比自家的大米摸得还清楚,何尝不懂以卵击石的道理? 他身后的厮杀已经陷入疲软,他眼前却是近在咫尺的北原大地。 就差一步了…… 宇文无异咬牙振作起来,再度攥紧了手中的长戟,他能倚靠的还有他自己。 鬼童还撑着他那矮小的身躯在人群中反覆高喊,眼看宇文无异陷入瓶颈,鬼童只能暗自在心里对先生祷告,愿先生能千里传音,告诉他如何去做。 玄镜不愿让人在圣女面前放肆亵渎,瞬间换上一副狰狞的面孔,宇文无异迅疾地躲开了他的攻袭,见招拆招,一时相持不下。无异自然是心存侥倖的,若非玄镜之前与霍离秋一战,又受了南国公主的刺激,落得元气大伤,也决不会虚弱至此。 玄镜忽然察觉到周遭有什么不对劲,刚一迟疑,眼前莫名出现了漫天飘洒的梨花,还携着一股清幽的芳馨,玄镜心头一颤,像是被人狠狠地拔去了逆鳞,当即挥手击破,很快发现了幻象背后一脸阴鸷的鬼童,斥声道:“找死!” 无异趁着鬼童前来助阵,心里的笃信又添了三分,朝着圣女神像攻了过去。 玄镜根本瞧不上这些下三滥的术法,可鬼童分明是故意为之,专挑人心柔软之处,将他珍重的情愫如戏耍似的玩弄,越发让人忍无可忍。 “尊主大人,你输了,从一开始就输了。” “尊主大人,你还记得南国公主么?她为你而死,你却无动于衷,真是绝情啊!” …… “闭嘴!”玄镜越是心烦意乱,眼前的幻象越难识破。 “尊主大人,你还记得这个吗?”鬼童见玄镜越陷越深,趁机造出了以假乱真的图景,潮涌似的贯入玄镜眼中——当周围一切只剩漆黑的轮廓,唯有一抹白色身影屹立在深不可测的洞口,对他招手,温声唤着“镜儿”。 是圣陵……他回到圣陵了吗? “娘亲,您回来了?是不是血祭成功了?”玄镜朝着那抹白色身影缓步而去,他无比笃定这就是他在圣陵看到的魂灵,一颦一笑,犹胜往昔。 宇文无异一顿疯狗似的乱砍无非是在石壁上凿出坑坑洼洼一片,他倏然开窍,灵活地踏着神像凸出的部分往上攀去,耳畔尚有寒风唿啸,命悬一线。 霍离秋在底下看着无异愈攀愈高,不由得揪紧了心,身后的洛绍兮即刻冲着全军大声疾唿道:“撤军!赶紧撤军!” 叶承泰、鱼阿、莫老七和安将军等人应声而动,带着自己麾下的将士们从白袍游魂里杀了出来,洛绍兮唯恐将士们杀红了眼,急急忙忙跑去笨拙地敲起了战鼓,楚是夜为了护着这位手无寸铁的大当家,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 第226页 “大伙儿快撤啊!” “别打了!快点!往回走!” …… 撤退的命令一传十十传百地遍及整个弒玄大军,场面眨眼间混沌不堪。 幻象里,玄镜终于看清了圣女的模样,此刻,圣女终于不再像圣陵那次对他百般指责,反倒是双眸含情——唯有这一对目光,使得玄镜深感一切都值得。 “镜儿,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 圣女开口的一剎,玄镜感到锁春关的冷风又变强了些。 足够了?的确足够了,因为您又回到儿子身边了,您终于回来了…… “娘亲,我做到了,您不会再失望了吧?”玄镜忐忑不安地开口问道,这是他耿耿于怀了二十几年的事,现在他终于可以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了—— 我是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吧?我不是什么部落的灾星,我也不是你向自己不公的命运示威才生出来的吧?可是您当年为什么要离我而去?您知道我在白骨堆里有多害怕么?害怕我就这么死了,害怕从此一事无成,愧为您的希望…… 玄镜正期待着一个阔别二十几年的母子相拥,可就在他伸手触碰圣女的一刻,一切灰飞烟灭了,为什么? 为什么在圣陵的时候也是这样?圣女将他训斥得体无完肤,又一声不吭地离去了? “娘——!” 玄镜声嘶力竭,眼前的幻象陡然消逝,唯有一个半死半活的童子对他森然一笑。 与此同时,宇文无异将浑身气力全都灌注在这把残缺不堪的长戟之上,他仰天唿嚎,用长戟亮出洞穿乱世的最后一击,剎那间,长戟在手中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刷”地一声铮然破碎,在神像上留下了一个纵深的窟窿。 宇文无异还未意识到成与败,脚下的神像当即产生了剧烈的颤动,所有白袍游魂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玄镜脸色遽变,觉得自己的天要塌下来了…… “假的,都是假的……”玄镜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愚昧、无知和可笑。 神像从顶端向四周裂开了无数道裂痕,圣女的仪容顷刻间变得破碎不堪,内部塌陷的轰隆声一圈又一圈地冒了出来,玄镜不管不顾地沖向了神像,任凭乱石滚落,嘴里不断地唿喊着“别离开……别离开……” 宇文无异腾空一跃,踏着零落的碎石安然落地,与鬼童一起逃离这面目全非的一切。 锁春关这座屹立良久的神像在一唿一吸间轰然倒塌,仿若天地为之震颤,许多四处奔逃的人都冷不丁地摔在了地上,又惊惶地爬起来继续逃离。 碎石堆砌成山,在远阔的平地上格外醒目,恐怕多年以后,世上再无人记得这堆残骸在支离破碎前是什么模样,自然也不会记得其间掩埋了什么人。 “你搞了什么鬼?”无异一边朝外奔逃,一边质问着身旁越发捉摸不透的鬼童。 鬼童露出无辜的神态,匆忙道:“无非是我家先生在圣陵装神弄鬼了一把,没想到这玄氏尊主不仅是个娘痴,还是个疯子,真没意思,唉……” 无异没想到这背地里使坏的鬼童还贼喊抓贼地嘆了口气,不得不多了个心眼。 霍离秋看到神像坍塌的一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在众人逃窜的洪流中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披着银色风袍的男人被成百上千的碎石掩埋,很快,她听见耳畔传来悠远的锣声,一声一顿,一声一顿,如死神降临人世。 盘旋翱翔的苍鹰突然间俯冲而下,一头撞在碎石堆上就此殒命。 赢了吗? 结束了吗? 弒玄大军在锁春关口欢唿雀跃,兴高采烈地奏起了胜利之歌,似乎不再畏惧寒冬。 宇文无异拖着力竭的身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下意识从怀中摸出那张泛黄的纸张,上面写满了宇文氏族全体子民的姓名,恍惚间,几滴热泪落在纸上,他很快昂扬起来,高唿道:“继续北上!” 整个弒玄大军应声而起,皆是精神抖擞,全然忘记了方才的惊心动魄。 霍离秋愣怔良久,丝毫感受不到胜利的喜悦,她在北上途中四处张望,殷切地盼望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哪怕那个人正在摆弄着什么陷阱等她自投罗网,抑或拦在半途要与她堂堂正正地决斗一番,也比现在这样杳无音讯更好…… 锁春关的震颤波及了不远处的玄虚宫,宫殿内烛台竟夸张地倒了一大片。 霍简正俯在案上奋笔疾书,他不停地咳嗽着,脸色煞白,体内的经脉更是迅速地枯藁,但他始终不愿停下来,直到心脏“咚”地一声遭受勐击,他蓦地喷出一大口腥咸。 “武宗霍氏……不肖子孙……” 霍简悄然嘀咕着,直到他在这八个字后面剜心蚀骨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再将纸卷四四方方地叠好,才算大功告成,他终于可以抬手拭去嘴角的残血。 天色将暮,霍简站在正殿门口,远处本该有一座巍峨的神像,此刻却不知所踪。 他无力地向前倒去,身后再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稳稳地扶起,揽在怀中责骂,也再不会有一个人可以耐心地听他酒醉后的胡言乱语,当然,也再不会有人对他食言了。 第227页 你还是死了,骗子,骗子…… 宫外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哑奴匆忙赶来,见护法大人倒在门前,赶紧将他扶了起来,心急如焚地比划着名什么,霍简无动于衷,对哑奴平静道:“你不过是受玄氏压榨的奴隶,如今玄氏亡了,你也自由了,带着你的主子一起走吧。” 哑奴听闻“主子”二字眼前一亮,他知道霍简心意已决,只能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旋即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霍简背后的暮色被遮掩了一半,两个人影出现在正殿门口。 “你终于来了……” 霍简没有转过身去看她,只是一心凝视着桌上的纸卷。 霍离秋见他安然无恙,还能摆出六亲不认的姿态,冷言道:“简护法真是久等了。” 楚是夜目不转睛地盯着霍简,生怕他又弄出个同归于尽来,然而霍简听得“简护法”三个字,莫名其妙地讥笑几声,随后豁然转身,假意出手,却被霍离秋轻松截下。 离秋见他还在垂死挣扎,没有一丝悔改之心,斥声道:“你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我错了吗!”霍简一声暴喝,很快又呛出了脓血。 霍离秋怔在原地,所有的怨怒和质疑顷刻间瓦解得彻彻底底。 “是,你霍离秋赢了,所以你可以肆无忌惮地说你是对的,可我呢?我到底哪里做错了!”霍简撑着凌乱的唿吸,忿然一掌将案桌噼开。 砚台滚落在地,墨汁倾洒在地染出一幅天然的泼墨图,纸卷散落在旁,露出一长串密密麻麻的字迹,霍离秋一眼看到卷首醒目的几个大字——武宗堂笔录。 她赶紧将纸卷捡了起来,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道天谴,不断鞭笞着她的心,霍离秋含泪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走到这一步?” 霍简再也支撑不住,双腿失去了知觉,当即跪倒在地,霍离秋赶紧将他扶住,姐弟二人无言相望,霍简一声苦笑,眼角封住的泪水终是溃堤而出。 “姐……我真的错了吗?” 霍简些许哽咽,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茫然地望着他的姐姐。 霍离秋唿吸一抽,狠狠咬着发颤的牙关,终是笃定地摇了摇头。 这些年,他不过是坚守自己的信念,一路披荆斩棘地走着,从未有一刻忘记过自己是霍家人,纵然有一己私心,可谁又敢说自己从头到尾就光明正大了? 霍简倚在离秋怀中越发虚弱,他徐徐挪动着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什么,郑重其事地交到离秋手中,难得地恳声道:“替我保管好……” 霍离秋摊开手一瞧,掌心握着一枚温热的“简”字玉佩。 “好。”霍离秋泣不成声,勉强地撑出这一个字。 霍简微微颔首,朝着一旁的楚是夜艰难道:“姐夫……你记得……带着我姐……从侧门离开……玄镜一死……玄虚宫马上就要塌了……” 楚是夜跪在他身侧,攥住他和离秋的手,决绝地点点头。 天边的晚霞灼烧了北原的半边天,沉沉的暮色将整个摇摇欲坠的玄虚宫笼罩其中。 他的目光停滞在遥远的天际,只在离秋耳畔虚声道:“我……想回不归山了……” 两人握着他冰凉的手,良久无言。 143 归去 (终) 玄虚宫的宫墙悄无声息地开裂,直到密纹布满整个墙面,所有的建筑接二连三地发出沉闷的轰鸣,此起彼伏。 楚是夜察觉到四处的异动,顺手接过离秋身旁那捲武宗堂笔录裹成一团,悉心地放进怀里,低声劝道:“我们该走了。” 霍离秋抱着怀里的弟弟良久没有回过神来,她的脑海里始终迴荡着霍简临终前的那句想家——可是不归山早就消失了,姐弟两人再也回不了家了。 楚是夜揽住她的肩,用极其轻描淡写的动作将她的手从霍简身上拿开,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了起来。 霍离秋站得有些吃力,她的双腿已经跪得麻木,目光仍然盘桓在霍简眉头微皱的睡容之上,黯然道:“到最后,他还是宁愿守在这里……” 什么霍家人从不走回头路,霍离秋宁可他捨得下这一身桀骜,及时悬崖勒马,也不至于越陷越深。 霍离秋无力地嘆了口气,随即将这枚“简”字玉佩戴在了自己颈上。 两人踏出正殿的一刻,殿内轰然倒塌,霎时间烟尘瀰漫,随之而来的还有北原大地上一场铺天盖地的风雪。 “下雪了?”楚是夜诧异地望着漫天飞雪,每一片都沾染着迷离的暮色。 玄虚宫明明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宫殿,房梁塌了、宫墙倒了也是会出人命的,然而此刻却像是一触即破的幻境。 霍离秋被殿外朦胧不清的雪雾迷住了视线,一时难辨东西,楚是夜眼疾手快地将她往怀中一揽,躲过了身后掉落的檐角。 “我想起来了,当年,玄虚宫是霸占着北落城修建起来的,如此浩大的工程只用了几天时间,世人皆以为是什么妖法,如今看来……当真是一场玄虚。” 楚是夜拉着离秋往雾气尚轻的小巷拐了进去,心里一直琢磨着霍简说的侧门到底在哪里。他和离秋两人是先于弒玄大军赶过来的,本意是探探情况,顺带了却离秋的私心,没想到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第228页 整座宫殿在北原大地上若隐若现,骤然升腾起的浓雾遮掩了一切视线。 宇文无异反手揪起身边的鬼童,质问道:“是不是你又在搞鬼了!” 鬼童迷惑地眨眨眼,用他那一双渗人的眼白挤弄出了无辜,心想自己还没这本事跟全天下的大雾都攀上关系,赶紧求饶道:“小陛下冤枉呀,鬼童那不三不四的雾术早在锁春关就失效了,如今怎敢再来献丑?” 众人面面相觑,宇文无异心有不甘地将他丢在一旁,弒玄大军只好停下行进的步伐,留在原地稍作休整,唯恐雪越下越大,断了退路可就危险了。 洛绍兮看着暮色将尽,北原即将入夜,而玄虚宫外什么身影也寻不见,两个孩子始终没有消息,让人坐立难安。 叶承泰还沉浸在锁春关那场无从善终的血祭里,连向来聒噪的鱼阿也识相地闭上了嘴,指挥着将士们在原地搭起供临时休憩的帐篷。 安将军望着远处的玄虚宫,悄然回想起当年第一次反玄大战时,义军将玄贼打得落花流水,残兵败将们逃回了玄虚宫闭门不出,闻者无不解气!只可惜南国山高路远的,到底是一场远水,被强行提上来浇熄这近火——火虽灭了,水又得到了什么? 宇文无异察觉到这位老将军的心事,也不去考虑是否冒犯或是否得体,直抒胸臆道:“南国此番北上远征,重情重义,天下人无不铭记。” “哼……”安将军被这毛头孩子识破了心思,颇为不爽,况且听这小皇帝的口吻,竟有几分君臣相待的姿态,还真不谦虚,于是肃声应了一句,“哪有这么苦情兮兮的?南国偏安一隅已经足够了,无需被人惦记!尤其是那些将来要在权势顶上的人……” 老将军最后一语锋芒毕露,引得宇文无异的眸眼冷不丁地颤了颤。 说来也怪,若非五原尽归一家之姓,何谈天下一统? 宇文无异明白安将军的话外之意,不慌不忙道:“说得在理,只可惜对错了人。” “小皇帝倒是君子坦荡荡,只可惜坐上那个位子之后,一切就不好说了,今天就当我安某心胸狭窄了!”安将军毫不吝啬地见缝插针,黑完脸后又讨来一瓶烧酒,当着宇文无异的面慷慨激昂地灌进喉咙里,当做赔礼。 宇文无异陷入凝思,独自一人默默地走远了些。 玄虚宫内一片狼藉,楚是夜和霍离秋两人如同穿行在废墟之中,根本找不到所谓的侧门,毕竟现在连何处是门、何处是墙都分不清了。 两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被冻得皲裂,眼看着夜幕降临,倘若再走不出去,后果不堪设想。霍离秋从北上撑到现在,全然精疲力竭,所有的热血都凉透了,霍简的死更挪走了她心底最后一根支柱,她莫名悲哀道:“我们……会不会永远走不出去了?” 我们会不会永远走在一条没有尽头更无法回头的路上? 楚是夜目光微动,笃定道:“不会的,我们一定可以出去的。” 离秋悄然颔首,可她实在太过疲累,像被榨干了所有气力,眼前竟出现了重影。 楚是夜没有察觉到离秋神色恍惚,一心寻着迷雾中的路。蓦地,一个人影靠了过来,楚是夜下意识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厉声道:“什么人!” 哑奴怕被误会,急忙举起双手,嘴里咿咿啊啊地叫着。 楚是夜见他没有恶意,收起匕首后又对哑奴比划道:“你知道侧门在哪儿吗?” 哑奴连连点头,跪在地上用手指划出一行字来,字迹规整,写道:简护法让我带二位出宫去。楚是夜没想到玄虚宫还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哑奴看上去约莫有四十岁,竟然也熟通文墨,实在不简单。 “那就多谢这位前辈了!” 楚是夜扶着离秋跟上哑奴微瘸的步伐,哑奴在玄虚宫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哪怕闭上眼睛也能寻见方向,很快就将夫妻二人送到了面目全非的侧门。 然而,哑奴只在宫门内对他们挥手告别,完全没有离开此地的意思,离秋见了忧心道:“这里这么危险,前辈不如跟我们一起离开吧……” 哑奴那黝黑的脸庞上满是风霜留下的褶皱,他露出浅笑,冲着霍楚二人摇了摇头。 未等楚是夜再开口相劝,哑奴拖着一瘸一拐的身子消失在浓雾之中,来无影,去无踪,好似什么世外高人蜻蜓点水一般,两个后辈只能可望不可即。 霍离秋一想到哑奴前辈是简弟找来的,心底的空洞愈发难以填补。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了许久,直到楚是夜在呜咽的风雪里听见了积雪滑落的声响。 他侧过头去,总算摸清了他们现在的位置——他们正在一处不算太高的悬崖旁边走着,崖底是一面结冰的湖泊。 “没错,玄虚宫西南面有一处断崖,下面的湖泊叫……叫什么来着?”楚是夜兀自碎碎念着,努力抓着脑海里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凑在一起,“落泪池?” 好像是这么个矫情的名字。 楚是夜想起以前在中原混江湖时听过的闲言碎语,传闻这面湖泊是圣女血祭上苍后,天神为之落下的眼泪化成的,听起来玄之又玄,用手指头想都知道是玄人编造出的谎言,无非是要证明他们对天神的忠心不渝。 第229页 细细想来,可怜甚于可恨。 霍离秋几度眼前一黑,都咬牙清醒了过来,她攥着楚是夜的手越发无力。 楚是夜别无他法,猜到弒玄大军应该就驻足在附近,于是就地释出了最后一枚信号,只盼望浓雾中的这道红色焰火能为他们引来一线生机。 无尽的等待中,每一次唿吸都犹如晃过了一年。 终于,他的孤注一掷得到了回报,不远处,另一道红色焰火在空中绽开——在雾气瀰漫的天边,这道焰火仿若清晨初升的太阳,还未破云而出,却已经为黑夜里长久跋涉的人带来了最真切的希望。 何等灿烂……何等温暖…… 楚是夜心里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于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懈怠下来时,楚是夜觉得浑身都在隐隐作痛,四肢变得麻木不堪,就像被冻住似的。 然而,就在片刻间,身旁的人陡然昏厥在地,沿着微倾的雪地从悬崖滚落而下! “离秋!” 楚是夜一声疾唿,而他的指尖仅仅从她身上擦了过去,什么也没抓住! 霍离秋觉得浑身都被积雪涂了薄薄的一层,恍惚间她腾空坠落,猝不及防的失重感将她瞬间打回久违的梦境里,忆起自己这不知从何说起的前半生。 她仍在无休止地坠落着。 抓不住任何东西,看不见任何光明。 头脑一片空白时,浑身的疼痛感又将她拉回现实,伴着冰面脆裂的声响,她刚回过神来,转瞬又落入了寒凉的湖水之中,霍离秋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就如同这次坠崖,以为重重地摔在湖面上就是结局,殊不知命运可以将她再度推进刺骨的湖水里,自此无处可逃,随意浮沉。 让一个不识水性的人死在水里……老天爷真是对症下药啊。 所以呢?若是只为向死而生,她又何苦用一腔执念撑到现在? 无数熟悉的面容涌入她的脑海,霍离秋闭上眼的一刻,突然感到无尽悔恨。 她不甘心,还跟离开不归山之前一样不甘心——怎么捨得离去? 捨不得啊…… 就在她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有人在冰冷的湖水中揽住了不断下坠的她,终是将她从深渊里救了上来,她朦朦胧胧地闻见一股熟悉的清香。 香气恬淡,如空谷中清新雅致的幽兰花,丝丝缕缕淌入心怀,恍惚中以为遇见了什么天外谪仙,唯有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眉宇时,仿佛似曾相识…… 北原这场夜雪已近阑珊,霍离秋分不清是梦是醒了。 楚是夜正欲从崖上跳下去,身后匆匆赶来的洛绍兮竭力叫住了他,斥道:“你想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东林四鬼带着一部分将士们赶了过来,正期待着欢天喜地的团圆场面,没想到会遇上旧事重现,尤其对洛绍兮而言,跳崖的举动不啻于当头棒喝。 楚是夜看着雪雾笼罩的崖底,什么也看不见,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离秋不识水性,倘若落入冰湖……他心意已决,回过头来毅然决然地望着洛绍兮,千言万语凝成了眼角莹莹点点的泪光,洛绍兮当即语塞。 “舅舅,对不起……”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再度消失在悬崖之上。 洛绍兮挽留的手还没有伸出去,一声久违的“舅舅”让他无力地跪倒在地,嘴里的“阿夜”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二十年前的噩梦又一次将临在他头上。 叶承泰赶紧扶住失魂落魄的洛绍兮,对众人高唿道:“愣着干什么!下去救人!” 楚是夜从崖上翻身而下,用匕首在崖壁刻下一道纵深的划痕,直到他勉强能够控制自己落地的轻重,匕首在石缝里猝然折断,楚是夜摔在了厚厚的积雪上。 “呃……” 他旋即挣扎出来,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楚是夜咬牙站了起来,四处张望着,绕着湖畔走了半圈,终于在岸边发现了昏迷不醒的霍离秋。 她浑身湿透,发间已经结霜,整个人只悬着最后一口气。 “离秋!离秋!你快醒醒……” 楚是夜将她揽在怀中,又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她身上,不断搓着她冰凉的手,他忐忑不安地守在原地,盼天盼地,总算将她从天边盼了回来。 霍离秋勐地咳了几声,终于清醒过来,看到楚是夜仍旧陪在她身侧,蓦地哽咽,楚是夜也喜极而泣,两人在湖畔紧紧相拥,庆幸这次劫后余生。 …… 夜色垂垂,楚是夜背着霍离秋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迈得极为艰难。 霍离秋无力抬起手来,只能紧紧依偎在他背后,眼前渐渐有些模煳,低声道:“是夜……我好像快撑不住了……” 楚是夜双腿已被冻僵,唯有意志在驱使他不断向前,他听见离秋在耳畔轻飘飘的一句话,慌神道:“不行!我们很快就到了!你再撑一会儿!千万不能睡!” 离秋靠在他的肩窝,在咫尺之距凝望他的眉眼,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够。 楚是夜见她默不作声,急道:“离秋,你倒是说说话啊……” “不归山……” “不归山?不归山怎么了……”楚是夜冷不丁地往前踉跄了几步,又咬牙稳住了。 第230页 “在不归山遇到了你……” 霍离秋忆起往事,不自觉扬起了嘴角,在楚是夜耳边轻轻道了一句“真好”。 楚是夜的唿吸乱了一拍,生怕眼泪结霜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边走边侃道:“怎么听起来像要告别似的?离秋,我这个人年纪大了,已经受不了生离死别了,所以你千万别再离开我,也千万别劝我,我这个人肯定会想不开的!” 离秋有气无力地笑了出来,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了……” 楚是夜隐约瞧见了不远处的零星灯火,所剩无几的气力又振奋了些,道:“我认真的!再说了,我们两个人忙了半辈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见过了,却从来没为自己的小日子打算过,等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讨回来……” 霍离秋念及这几年的光景,为了一句“天下太平,武宗復兴,霍家人从不走回头路”就奋不顾身地四处奔走,听起来倒是大仁大义,实际上什么好事坏事、什么正道邪道都染指了一圈,倒说不清自己是黑是白、是对是错。 只一瞬,她终于顿悟了后半句话的意思——不是不回头,而是世事晦暗难辨,道阻且长,是非成败根本无从定论,用不着回头,只需一路朝前便是。 夫妻二人在北原大地上渐行渐远,无意间抬头望去,星月交相辉映,一片灿烂,无论百年千年,仍是夜夜流光相皎洁,此生不渝,此生不换。 “离秋?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我在想以后的事……” “以后?说起来,我前段时间还在想,我们以后到底是住在中原还是东原,生孩子的话,生男孩还是女孩……” “你、你都在想些什么……” “就随便想想呗,其实我觉得可以都生,男孩跟你姓,女孩跟我姓。” “为什么?” “你们武宗规矩太多,有你一个女宗师就够了,动刀动枪的事还是让男孩去承受吧,而且,我们东原洛氏自古都是美女甲天下,出过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医仙、运筹帷幄的军师,还有皇室姻亲呢!反正都是人中龙凤,天生就有优势的!” “……嗯,都听你的。” …… (完) 144 番外1 此身本是白云客 (一) 暖阳初照,不归山的泉水蜿蜒而下,澄清的水面倒映着姑娘们婀娜的身影。 琴瑟门的女弟子们正在溪边花丛里撷取新鲜的露水,偶尔嬉戏打闹,却始终改变不了此处一贯的静谧无忧。 “快瞧!林子里是谁来了!”小师妹又惊又喜地指着竹林里缓步而来的陌路人。 不归山向来僻远,平日人烟稀少,偶有过客惊鸿一瞥,都能掀起偌大的波澜来。 玉卿卿见着小师妹直勾勾的眼神,无奈地嘆口气,故意将她手里的竹筒接了过来,又在她眼前晃荡一圈,道:“太阳都出来了,你怎么只装了这么点?” “卿卿师姐,你就别管我了,你瞧瞧,那个人真好看呀!”小师妹颇为敷衍地将自己的竹筒取了回来,光明正大地不务正业起来,看得极为入迷。 玉卿卿顺着小师妹的目光看了过去,师父正在竹屋前与一名白衣公子交谈。 那白衣公子举手投足间尽是风度翩翩,一颦一笑更如四海云仙,不知不觉清风拂面,玉卿卿有些看痴了。 她生平第一次在心底生出了冲动,想要离他越来越近,可他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的可望不可即? 玉卿卿随手摘下了一枝嫣红,不顾身后人的劝阻,鬼迷心窍地走了过去。 然而师父和他似乎聊得并不愉快。 “慕大少爷根本就是在咄咄逼人!我琴瑟门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分量,岂会做此等偷鸡摸狗之事!” “掌门敢对天发誓说六合镜不在琴瑟门?”慕子凉说得云淡风轻,故作谦和的面容背后却暗流涌动。 掌门眉宇间多了几分迟疑,但还是信誓旦旦地作出没有半句虚言的姿态。 慕子凉像是明白了什么,轻笑道:“是子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望掌门见谅,他日定会再来登门致歉。” 玉卿卿手里的花红蓦地落在地上,她些许讶异地望着这位白衣公子,世上还没人能在喜怒哀乐间转换得如此不留痕迹。 慕子凉正欲转身离去,见她木讷地站在一旁,恭然走上前去,俯身为她拾起那枝嫣红,浅笑道:“虽是花颜失色,也不至于让其零落成泥吧?” 未等玉卿卿回过神来,他的身影已经消隐在竹林阑珊的晨雾之中,唯有她手里一抹花色永远留在了心里。 只是,玉卿卿没有想到他时隔多年再次回到竹林时,却是来取她性命的。 (二) “属下日前探得六合镜确在琴瑟门内,乃是劫镖那日顺手牵羊所得。” 慕子凉冷着脸读完了手里的纸条,却被“顺手牵羊”四个字刺得眼眸生疼。 前段时日,慕家举江湖之力找到了一座前朝遗留的宝窟,掘出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物,但凡持有一样便可半生无忧。然而,就在慕家僱佣的镖师押着这些宝物路过不归山时,中了埋伏,落得人财两空。 第231页 此事惹得慕老爷大发雷霆,侍奉在他身侧的笙娘稍有不慎,便会被牵连打骂。慕子凉心有不忍,只好不眠不休地追查这桩命案,终于让丧心病狂的匪徒血债血偿,散落在各地的宝物也纷纷找了回来,唯独差了一面六合镜。 慕子凉转身将纸条丢进烛焰之中,挥手赶走了窗边前来送信的白鸽。 好一个光明磊落…… 人命关天的时候,这群自诩正道的名门子弟不仅袖手旁观,还惦记着那些满是鲜血的身外之物,即便当面质问,各种託辞张口就来,如此厚颜,他实在佩服。 若不是六合镜有永葆青春之奇效,他着实不敢相信,竹林里这群如花似玉的姑娘是如何画皮画骨难画心的。 不过,比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慕子凉更笃信因果报应也是十年不晚的。 许多年后,慕家招贤堂里又有了琴瑟门弟子的身影,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慕子凉凝神望着寝阁里摆着的一盘残棋,从头到尾无路可走,永远冻结在生死一瞬。他好似从寸步难行的白棋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困居在风雨无阻的死地,实则一眼望到了头,可他要做的,从来不是棋子,而是那个掌控整盘棋局的人。 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将拟好的字条传了出去,而阿桐还在隔壁为慕沈大婚的事急得辗转难眠。 一名白衣女子在竹林口摘下了信鸽送来的字条,得到了她期盼已久的回覆。 “琴瑟门身败名裂之时,便是你我相见之日。” (三) 所有棋子都在他的棋盘上按部就班地行进着,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自诩生而凉薄、无情无义,却唯独对其中一颗点睛之用的棋子生出了恻隐之心。 初见那日,她正在庭院里赏着那些向来无人问津的虚空兰。 她并不知道,她与虚空兰是何等相似——必须忍受极致的寒冷滋养,才能生出如今的灿烂模样,而每片花瓣映照的阳光,皆是她拼命证明自己的痕迹。 从此,棋局之上的永夜多出一丝光亮,他终于在痛恨随波逐流的岁月里寻得知音。 她分明是风见犹怜的,却屡屡遭受命运重挫,他终究无法眼睁睁看着她也深陷其中,所以,无论她想做什么,只要他还在,就不会放任她孤身一人。 可惜,世事偏偏要论一个先来后到,他是后者,无怪乎迟了这一生。 于是他选择了放手,想用最为咄咄逼人的手段让她远离自己。 慕子凉早就知道身边的小丫头正在酝酿坏心思,他索性将计就计,故意做了些僭越的事,又故意袖手旁观,可一切都在那场暴雨之中土崩瓦解。 他看着她在大雨滂沱里心如死灰,而自己的心也随之散去了。 于是他撑起一把纸伞,朝她走了过去……之后与她朝夕相处的每一天,慕子凉都觉得是上天恩赐,然而他以前从来不信天、不信命、不信正也不信邪。 直到时机成熟,他必须回到自己的棋局之中,抛弃一枚重要却多余的棋子。 这枚棋子就是他自己。 正好刺客宗那位如痴姑姑还在拼了命地为自己留退路,她害怕玄镜用不上刺客宗的时候,就会对她赶尽杀绝,所以在为“那位先生”办事的时候极为忠诚。 细细数来,这位阴阳长老做的孽,是几百个琴瑟门也比不上的。 慕子凉觉得自己颇为不讲道理,明明不在乎他人生死,却非要让这些邪魔歪道偿命,更不会吝啬于做个过河拆桥、杀人灭口的人。 从这方面来看,他似乎对“伪君子”三个字有了新的认识。 因此,借着大奸大恶之人的手,他顺带将那个束手束脚又顾虑甚多的自己杀死了。 从不归湖畔甦醒的一刻,慕子凉对着身旁湿漉漉的小书童放声大笑,小书童气得头冒青烟,忿忿道:“先生怎么还笑得出来?慕家都没了!中原也快没了!” “正合我意。” 慕子凉随口一答,随后低下头去,攥着腰间残留的玄色衣料,想起那个总是为了他不顾一切的女子,对身后的慕霆黯然道:“今后,就辛苦你了……玄氏部落一向排外,你也不用太勉强自己,最重要的是好好活下去。” 慕霆藏起几分失落,恭敬地作了个揖,道:“属下自当万死不辞,还望大少爷答应属下,事成之后,主僕情谊就此了断,让属下带着绫儿离开。” “这个自然。” 慕子凉淡然一笑,眸底却藏着极深的隐忧,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久后他听闻慕绫在天鸿城被霍简毙命,但慕霆仍然遵守了和他的承诺,在短短六年内,逐渐成长为了玄氏部落唯一平步青云的外族将领。 至于他自己,不仅恢復了自由之身,还如愿以偿地与她许下了来生之诺。 久在樊笼里,復得返自然,这盘棋还得继续。 (四) 某一日,鬼童垂头丧气地回到不归湖,慕子凉正在亭榭里品着墙上的字画。 “先生,我碰钉子了,一点儿也不高兴,都怪先生!” 慕子凉挑了挑眉毛,不急不慢道:“你不去怪钉子,怪我作甚?” “都怪先生偷了盟主金印,霍姑娘生气了,不肯跟我们合作!”鬼童念及今日在小巷里被霍离秋一通冷嘲热讽,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第232页 “偷?如何偷?金印不是本来就在我这里吗?”慕子凉哭笑不得,“也罢,没什么好气的,我不是告诉过你,她迟早会答应吗?好好等着吧……” 鬼童闷闷不乐地跳上木凳,像模像样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微微呷了一口,当即神清气爽,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兴高采烈道:“对了,先生什么时候再让我去买画呀?我好久没见到可爱的心儿姐姐了,想再去一次!” 慕子凉轻轻抚着画纸上凝结的墨迹,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醉翁之意不在画,这些钱应该足以让她不用在武宗玄堂那么苛待自己了吧…… 回想起昨夜收到的慕霆的密信,慕子凉依依不捨地望着眼前的画,嘆道: “没有下一次了,要变天了。” 什么武师命案,什么天命玄楼,不过是故意让各处通风报信,在玄丙那个老狐狸暗度陈仓的时候反将一军,趁机偷龙转凤一堆破石头和鬼画符而已。 鬼童讪笑几声,在他看来,先生此人没什么特别爱好,偏偏喜欢装神弄鬼,大有看戏不嫌事大的风凉性子,比如前段时日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四处散播慕大少爷的“死讯”,好像自己与自己真的不曾相识,实在搞不明白先生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 慕子凉沉思良久,顺手从身旁的书架上取下一个方形锦盒,将里面搁置多年的花名册交给了鬼童,意味深长道:“这个东西,现在也该派上用场了。” 鬼童挤眉弄眼地看完了花名册上的名字,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先生的神情,他之前还以为这是当年白贺叛逃玄虚宫走投无路时,先生对白贺威逼利诱骗来的什么宝贝,没想到竟事关宇文皇族的灭门。 “别暗地里骂我了,去,替我把宇文家的小皇帝叫过来。” (五) 北朝二年,天鸿城南郊的武宗堂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霍离秋久久伫立门前,仰视着门楣上方烁金的“武宗堂”三个字,悲喜交加。 进进出出的人无不尊她一句“霍大人”,什么北朝第一女宗师,什么皇帝最重视的人,乱七八糟的枷锁给她戴了一大堆,到头来,远不及叫一声“武宗后人”让她更为怀念。 今天乃是武宗堂重生的日子,前来恭贺的人络绎不绝。 “好久不见,霍姑娘!” 鬼童一身人畜无害的小书童打扮,乖巧地捧着一个方形锦盒,声音软软糯糯。 霍离秋讶异地转过头去看着他,要不是“鬼童”之名如雷贯耳,她差点就以为是哪家天真无邪的小孩儿跑了出来,小声惑道:“鬼童……大人?” “霍姑娘,哦不,应该叫霍大人了!霍大人这话就说得见外了!我家先生说了,今天有武宗堂的喜事,前来贺喜的人怎能少了先生呢!所以就派我来了!”鬼童眨巴着明亮的眼眸,将锦盒欢喜地递到离秋手中,全然忘记了自己在湖岸势力的时候是什么阴森森的模样。 “还有,当年的南归号令在玄氏覆灭之后就失效了,现在已经没有湖岸势力,也没有什么大人了,鬼童只是鬼童而已。”鬼童抿嘴一笑,黝黑的眼仁若隐若现,似乎在暗示他还跟以前一样,障眼法下仍是那一双渗人的眼白。 离秋握着沉甸甸的锦盒,忆起三年前的事,尽管到最后也辨不清湖岸势力是正是邪,但他们的所作所为皆是毋庸置疑,如今更是好聚好散。 那位先生来去无踪,不甘于归隐蓬蒿,也不屑于收授侯印,在江湖上留下一个未解的传说,实乃高智。 原来蓬莱之客,还有虚无缥缈、不着痕迹这一说。 霍离秋稽首行礼:“以前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宽宏大量,先生之于北朝的恩情,众人永远铭记于心。” 鬼童却冲着霍离秋摆摆手:“哎哎,我家先生说了,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当什么好人,所以啊,霍大人千万别记在心上,最好都忘得一干二净。” 霍离秋陷入片刻恍惚,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我家先生的第一个夙愿,霍大人已经帮先生实现了,如今北朝一片太平,武宗堂群贤毕至,可谓真正的‘正道为正’。至于第二个夙愿……” “先生愿霍大人一世安康。” 剎那间,短短一句话变得凝重起来,霍离秋屏住了唿吸。 “后会无期。” 鬼童露出灿烂的笑容,渐行渐远,湮没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霍离秋后知后觉地朝前追了几步,直到再也寻不见鬼童的踪影,她一时悔不当初。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手中的锦盒,里面安放着能号令天下群雄的盟主金印,一旁还嵌着虚空兰的花瓣,晶莹剔透,染着细碎的光芒,与她当初在慕家见到的一模一样。霍离秋忍住心海翻腾,轻抚着盒中的花瓣,又不经意间瞧见了盒盖里的一行小字:惟愿来生。 你这个人真是…… (六) 微风拂过不归湖,携着草木的甘甜,岸边来来往往的人们有说有笑,一切都显得格外惬意。 竹林深处,恰有不错的视野,子凉正在悠闲地赏着湖畔风景,听得身后轻浮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鬼童一声高唿:“先生,我回来了!东西都交给霍大人了,快夸夸我!” 第233页 子凉转过身来故意为难道:“夸你?三年前是谁在北原被玄镜吓得大惊失色?不过几句冷嘲热讽都做不到临危不乱,我这些年真是白教你了……” 鬼童挣脱开来,捂着脸委屈道:“哼,我后来也将功补过了!” 子凉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遂莫名咳嗽起来,鬼童司空见惯,忍不住学着先生的语气嘲讽道:“呵,三年前又是谁拼了性命去冰湖救人的?先生还真以为自己能扛得过人家习武之人了?哎,我这些年真是白叮嘱你了。” 子凉悻然将咳嗽的声响放轻了些,遂将这个翅膀硬了的小不点拽至身后,抬起头来对着不远处的影子道:“来都来了,为何一声不吭?” 黑袍人从没奢想过自己有本事悄无声息地接近他,既然他都开口了,索性就光明正大地走上前去。他的步伐已经比三年前在南郊雾林里更加稳健,腰板也挺得更直,待站定子凉跟前,他掀开风袍,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霆总管真是穷追不捨啊!”鬼童正巧抓住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机会嚷了一声。 慕霆皱了皱眉头,没有理会,一心追着子凉问道:“先生,绫儿呢?” 子凉侧过脸去,留下一抹难以言喻的眼色,轻声道:“北岸西侧的坟冢,你有空就常去看看。” “不会的!先生!你不是救活我了吗?你不是无所不能吗?你不是……” “不要以为我救了你,我就能救所有人。”子凉冷言堵了回去,“我不是神。” 慕霆愣怔良久,终是泪流满面,在难以置信和心灰意冷中反覆徘徊,他等了这么多年,却什么也没等来,一条生死长河就永远分开了他们。 “人生在世,谁又何尝没试过失去的滋味?我救你,是因为你守诺,所以我欠你人情,如今早就两清了。你现在不需要为任何人而活,你还有你自己,天下之大,何处不容?” 慕霆一时愕然,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这眼前的景色翻来覆去地瞧了多少遍,他才稍稍开悟,默不作声地朝着子凉作了个揖,遂独自携剑远去。 “世上难得痴情人啊……” 鬼童被感动得涕泗横流,子凉无奈地敲了敲他的小脑袋,嫌弃道:“你懂何为痴情么?” “哎哟,疼!我是不懂,先生是行家不就得了!” “还想再来一次?” “我我我什么都没说,先生什么也没听见……不过,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呀?” “此身本是白云客,何作人间有情痴。” “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