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刺(马修·斯卡德系列之四)》 第1页 [侦探推理] 《黑暗之刺(马修·斯卡德系列之四)》作者:[美]劳伦斯·布洛克【完结】 目录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书籍相关 作者简介:劳伦斯·布洛克 享誉世界的美国侦探小说大师,当代硬汉派侦探小说最杰出的代表。他的小说不仅在美国备受推崇,还跨越大西洋,完全征服了自诩为侦探小说故乡的欧洲。 侦探小说界最重要的两个奖项,爱伦·坡奖的终身成就奖和钻石匕首奖均肯定了劳伦斯·布洛克的大师地位。此外,他曾三次荣获爱伦·坡奖,两获马尔他之鹰奖,四获夏姆斯奖(后两个奖项都是重要的硬汉派侦探小说奖项)。 劳伦斯·布洛克的作品主要包括以下四个系列: 马修·斯卡德系列:以一名戒酒无执照的私人侦探为主角; 雅贼系列:以一名中年小偷兼二手书店老闆伯尼·罗登巴尔为主角; 伊凡·谭纳系列:以一名韩战期间遭炮击从此睡不着觉的侦探为主角; 奇波·哈里森系列:以一名肥胖、不离开办公室、自我陶醉的私人侦探为主角。 此外,布洛克还着有杀手约翰·保罗·凯勒系列。 劳伦斯·布洛克生于纽约布法罗,现居纽约,已婚,育有二女。 内容简介:九年前,一个疯狂的冰锥杀手连续刺杀好几位女性被害人后逃逸失踪;九年后,纽约警方在偶然的机遇下逮到此人,其他的案件他都承认,唯独对芭芭拉的死坚决否认。芭芭拉的父亲委託斯卡德接下这个案子,希望能找出是谁杀了他女儿。 九年后,沧海桑田,大部分的人事物都已不復当时模样,“回忆是一种合作的动物,很愿意讨好,供应不及时,常常可以就地发明一个,再小心翼翼地去填满空白。”斯卡德能找到兇手吗?他能够还原事情的真相吗? -------------------------------------------------- 书名:黑暗之刺 作者:[美]劳伦斯·布洛克 译者:陈佳玲 责任编辑:于彦琳 装帧设计:艾莉 责任印制:韦舰 出版发行:新星出版社 出版人:谢刚 社址:北京市东城区金宝街67号隆基大厦 100005 网址:.newstarptess 电话:010—65270477 传真:010—65270449 法律顾问:北京建元律师事务所 经销电话:010—65512133 邮购电话:010—65276452 邮购地址:北京市东四邮局7号信箱 100010 印刷:北京中科印刷有限公司 开本:880×1092 1/32 印张:6.875 版次:2007年1月第一版 2007年1月第一次印刷 书号:isbn 987—7—80225—228—8 定价:23.00元 ------------------------------------------------- 第01章 我没有看见他走进来。我坐在阿姆斯特朗后排那个我一向坐的位置上。午餐的人潮已经散去,吵闹的声音也降了下来。收音机里播放的古典音乐,现在你毫不费力就可以听得很清楚。外面一片灰濛濛的,吹着可怕的风,空气中含着雨意。不过,待在这家位于第九大道的酒吧里,一边喝掺有波本威士忌的咖啡,一边读《邮报》上有关第一大道砍人的报导,这种天气还真合适。 “斯卡德先生吗?” 他大概六十岁左右,高额头,淡蓝色的眼睛前架着一副没有镜框的眼镜,变灰的金髮服服帖帖地伏在头皮上。他大约五尺九寸或十寸高,一百七十磅上下,肤色白晳,鬍子颳得干干净净,鼻子瘦削,嘴小唇薄,穿着灰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戴着红黑金三色条纹领带。他一手提着公事包,一手拿着雨伞。 “我可以坐下吗?” 我朝我对面的那张椅子点点头。他坐下来,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皮夹,递给我一张名片。他的手小小的,上头戴着共济会1的戒指。 1共济会,是18世纪欧洲的一种带乌托邦性质的家教团体,宣扬博爱的思想,以及美德精神。 我看了名片一眼,还给他。“抱歉。”我说。 “但是……” “我不需要任何保险,而且你也不会想要卖给我的。我的风险很高。”我说。 他发出一种类似紧张的笑声。“老天啊,”他说,“你当然会这么想,不是吗?我不是来向你推销东西的。我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写个人保单了。我专门负责公司团体保险。”他把名片放在我们中间的蓝格子桌布上。“拜託你。”他说。 从名片上看,他的名字是查尔斯·伦敦,共同人寿新汉普夏总代理。地址在松树街四十二号,位于市中心金融区内。上面有两个电话号码,一个在市区,另外一个的区域号码是914。应该在北边郊区,也许在韦斯特切斯特郡。 第2页 当特里娜过来为我们点饮料时,我手中还拿着他的名片。他点了杜瓦牌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我则还有半杯咖啡没喝完,等特里娜走开听不见我们的谈话声时,他说:“法兰西斯·菲茨罗伊向我推荐你。” “法兰西斯·菲茨罗伊?” “菲茨罗伊警探。第十八分局。” “哦,弗兰克1,我有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第十八分局。”我说。 1弗兰克是法兰西斯的暱称。 “我昨天下午和他碰的面。”他把眼镜拿下来,用餐巾擦亮镜片。“他向我推荐你,这我刚刚说过了,当时我决定考虑一个晚上再说。我都没怎么睡。今天早上我有约会,然后我到你住的旅馆,他们告诉我在这里可能找得到你。” 我让他继续说。 “斯卡德先生,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我是芭芭拉·埃廷格的父亲。” “芭芭拉·埃廷格。我不……等一下。” 特里娜端着他的饮料过来,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走开。他握住杯子,但是没有把杯子拿起来。 我说:“冰锥大盗是我知道这个名字的原因吗?” “没错。” “应该是十年以前的事了。” “九年。” “她是受害人之一。我那时候在布鲁克林工作。柏根街和平林区的第七十八分局。芭芭拉·埃廷格。是我们分局的案子,不是吗?” “是的。” 我闭上眼睛,让记忆回到脑海中。“她是后面几个受害人之一。应该是第五或第六个。” “第六个。” “在她后面还有两个,然后他就洗手不干了。芭芭拉·埃廷格。她是个教师。不对,不是教师,但类似这样的工作。一家日间託儿所。她在一家託儿所工作。” “你的记忆力不错。” “应该可以更好的。但是我只处理到判定又是冰锥大盗后,就把案子转给专案承办人。我想起来了,是城中北区。事实上,弗兰克·菲茨罗伊那时候就在城中北区。” “完全正确。” 我突然记起那时候的感觉。我记得在布鲁克林的一间厨房里,死亡不久的腥臭味压过烹煮食物的味道。一个年轻的女人躺在油毡上,衣衫凌乱,身体上有数不清的伤口。我记不得她的长相,只知道她死了。 我喝完我的咖啡。真希望我喝的是纯波本1威士忌。坐在我对面的査尔斯·伦敦喝了一小口他的苏格兰威士忌。我看着他金戒指上的共济会标志。我觉得很奇怪,那些标志代表什么意义,还有这些标志对他个人而言又代表什么。 1波本酒是世界上最流行的蒸馏酒之一。它是美国本土出产的蒸馏酒,所有波本酒必须满足以下条件:在美国生产;其配方中包含至少51%的玉米。 我说:“几个月的时间内,他杀了八个女人。从头到尾都使用相同的犯案手法,大白天里在被害人的家中展开攻击,用冰锥戳得伤痕累累,攻击了八次以后销声匿迹。” 他什么都没说。 “九年后他们逮到他。什么时候的事?两个礼拜以前吗?” “快三个礼拜了。” 我没有特别用心读那则新闻报导。两个上西城的巡逻警察在街上拦住一个行迹可疑的人,搜身时翻出一把冰锥。他们把他带回警察局,清查他的档案,发现他刚服完在曼哈顿州立医院的延长拘禁。有人多事问他干吗带把冰锥在身上,他们还真是走运。在大家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前,他就全盘招认那一长串还未破案的谋杀案。 “他们登出了他的照片,”我说,“小个子,不是吗?我不记得他的名字。” “路易斯·皮内尔。” 我看了他一眼。他把手放在桌上,指尖对着指尖,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看他一定觉得如释重负,经过这么多年,兇手终于被抓到了。 “没有。”他说。 音乐正好在这时停下。收音机里播音员在推销一本奥多本协会1出版的杂志。我等它结束。 1奥多本协会(national audubon society),美国一个致力保护自然生态系统的环保组织,根据着名鸟类学家。探险家、野生动物艺术家约翰·詹姆斯奥多本的名字命名。 “我真希望他们没有抓到他。”查尔斯·伦敦说。 “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杀害芭芭拉。” 后来我回到座位上读完三份报纸,报导中大略提到皮内尔招认了七件冰锥大盗残杀案,但是他否认第八件是他干的。就算我先前已经看过这则消息,我也不会把它在放心上。谁知道一个患有精神病的杀人犯在事情过了九年后还能记得些什么?根据伦敦先生的说法,皮内尔并非仅凭记忆,他还有在场证明。在芭芭拉·埃廷格被杀的前一天晚上,皮内尔因东二十街一家咖啡店服务员的控告而被警察带走。他被带到贝尔尤维医院观察了两天才放出来。警方和医院都记录得十分清楚,芭芭拉·埃廷格被杀时,他被关在禁闭室里面。 第3页 “我不断告诉自己他们一定弄错了。行政人员记录进出院的日期可能会出错。但是他们并没有弄错。皮内尔这件事的态度更是斩钉截铁。他十分愿意招认另外七件谋杀案,我推断他多少以此为荣。但是别人将他没犯的案子栽赃给他让他着实气愤。”伦敦说。 他拿起杯子,根本没喝又放下来。“几年前我就放弃了,”他说,“我认为永远抓不到杀死芭芭拉的兇手是理所当然的。一连串的杀戮突然停止,我猜这个杀人犯不是死了就是离开这里了。我幻想他经歷了片刻的神志清明,认清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自杀了。假如能让我继续相信这个幻想,我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我猜想这类的事情偶尔会发生,正如一位警官曾经告诉过我的那样。接着我就想,芭芭拉是因为自然的不可抗力而死的,就好比说她是死于地震或水灾。杀她的力量没有人知道而且也没有办法知道。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芭芭拉“我想我了解。”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芭芭拉并非死于不可抗力。色芭拉是被人谋杀的,而且杀她的人把她的死布置得像是冰锥大盗的杰作。杀死她的人肯定是个十分冷静和精明的杀人犯。”他闭了会儿眼睛,脸部一侧的肌肉抽动着。“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她是无缘无故被杀死的,”他说,“然而,今天,情形更糟,我明白她是因为某一个原因被杀死的。对我而言,这实在太可怕了。” “是的。” “我去找菲茨罗伊警探,看看警方现在打算怎么做。事实上,我不是直接找上他的。我去了一个地方,他们再把我送到另一个地方。他们把我踢来踢去,你明白的,毫无疑问他们希望我知难而退,不要再麻烦他们了。最后,我终于找到菲茨罗伊,他告诉我他们不打算缉拿杀害芭芭拉的兇手。” “你希望他们做什么呢?” “重新调查这个案子。着手侦査。菲茨罗伊让我明白我的要求不切实际。我原本很生气,但是他把我说服了。他说这是九年前的案子,那时候没査到任何头绪和嫌犯,现在当然更加不可能。几年前他们就已经完全放弃这八件杀人案。现在有七件能结案纯粹是意外之喜。对于还有一个杀人犯逍遥法外这件事,他或是任何一位和我谈过话的警官似乎一点都不在乎。我猜有成堆的杀人犯逍遥法外。” “我想恐怕的确如此。” “但我对这个特别的杀人犯有特别的兴趣。”他的小手握成了拳头。“她一定是被一个她认识的人杀死的。这个人还来参加她的丧礼,假装为她哀伤。天呀,我无法忍受。” 有几分钟我一言不发。我向特里娜使了个眼色,要她过来点饮料。这次我点了一杯纯酒。我已经喝够了咖啡。她把酒端过来,我一口气喝掉半杯。我感觉到它的热气流遍全身,驱走了一些寒意。 我说:“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要你找出杀死我女儿的人。”这一点都不令人惊讶。我说:“也许没有办法。” “我知道。” “就算有一条线索,经过了这九年也不管用了。我又能做什么警察做不到的事呢?” “你能够尽力去做。这是他们做不到,或至少是不愿意做的事,不管哪种说法结果都一样。我不是在指责他们不肯重新调查,但问题是,我要他们重新调査,而我又对他们使不上力,但对你,我可以雇用你。” “不见得。” “麻烦你再说一遍?” “你不能雇用我,我不是私人侦探。”我解释道。 “菲茨罗伊说——” 我继续说下去:“他们有执照,而我没有。他们会填表格,写三份一式复写的报告,他们用单据报支出帐——申请退税,他们做那些我不做的事。” “斯卡德先生,那么你都做些什么呢?” 我耸耸肩膀说:“有时候我帮别人忙,接受我帮助的人给一些钱,作为回报。” “我想我明白。” “你明白吗?”我把剩下的酒喝光。我想起布鲁克林那间厨房里的尸体。白色的皮肤,刺开的伤口旁黑色的斑斑血迹。“你要将杀人犯绳之以法,”我说,“你最好先弄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就算真有个兇手逍遥法外,就算我真的有办法把他找出来,但是过了这么多年,不会有什么证据留下来的。不可能在某人放五金工具的抽屉里找到沾染了血迹的冰锥。我可能运气好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然而这东西却不足以拿来放在陪审团面前作为呈堂证物。某人杀了你的女儿至今仍逍遥法外,这件事让你痛心。但是,如果你知道是谁做的,却又拿他无可奈何,你不会觉得更加沮丧吗?” “我还是想知道。” “你可能会知道一些你不喜欢的事情。你自己说的——某人为了某个理由杀了她。不知道那个理由,你可能会活得快乐。” “有可能。” “但你想冒这个险?” “是的。” “好吧,我想我可以试着和几个人谈一谈。”我从口袋里拿出笔和记事本,翻到空白处,把笔套拿掉。“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说。 第4页 我们谈了将近一个小时,我记了一大堆笔记。这中间,我又叫了一杯双份波本威士忌。他则叫特里娜把他喝的东西收走,倒一杯咖啡给他。我们结束谈话之前,特里娜为他续了两次杯。 他住在韦斯特切斯特哈得逊河上游的黑斯廷斯。芭芭拉五岁的时候,他们从市区搬到那里,那时她的妹妹林恩三岁。三年前,也就是芭芭拉去世六年后,伦敦的太太海伦因癌症去世。他现在一个人住在那里,每隔一阵子他就有把房子卖掉的念头,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曾跟房地产经纪人谈到贴告示出售的事。他认为他迟早要这么做的,到时候他可能搬到市区里或在韦斯特切斯特找间花园公寓。 芭芭拉活了二十六年。假如她还活着,现在应该三十五岁了。她没有小孩,死的时候已经怀有几个月的身孕了,伦敦是在她死后才知道的。讲到这件事,他的声音都变了。 道格拉斯·埃廷格在芭芭拉死后数年再婚。。他们结婚时,他是政府福利部门的环境调查员,谋杀案发生后不久,他就辞掉这份工作,改行做行销。他第二任妻子的父亲在长岛拥有一家体育用品店,他们结婚后埃廷格成为合伙股东。埃廷格现在和妻子住在米尼奥拉,有两个或三个孩子——伦敦不太确定数目。埃廷格一个人来参加海伦的葬礼,伦敦从那时候到现在一直没有和他联络,也从未见过他的现任妻子。 林恩·伦敦这个月正好满三十二岁。住在切尔西区的她在一家实验私立学校教四年级。芭芭拉去世后不久她就结婚了,她和她的丈夫结婚两年多后分居,不久就离婚了。没有孩子。 他提起其他一些人。邻居、朋友、芭芭拉工作的那家託儿所老闆、那里的一位同事、她大学最好的朋友。有时候他记得名字,有时候不行,他把片片段段提供给我,我可以从中自己找资料。不过这些线索都没有什么头绪。 他讲了许多题外话。我不想局限他的话题。我想让他天马行空地讲,这样我更能对死者有全盘的了解。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没能对她产生真实的感觉。我只知道她长相迷人,十几岁时就很受欢迎,在学校里表现良好。她热心助人,喜欢和小孩子在一起,她一直渴望有自己的家庭。从童年到她不能再活下去的年龄她都是一个无邪而具有温柔美德的女人的形象。我有种感觉,他并没有非常了解芭芭拉,由于工作忙和父亲这个角色的关系,他对她的感觉并不完全可信。 这并不稀奇,很多人在自己的儿女为人父母前并不真正地了解自己的孩子,而芭芭拉并没能活到那个时候。 当他把能告诉我的都说完了以后,我大略看了一下我的笔记,然后把本子合上。我告诉他我会看着办。 “我需要一些钱。”我说。“要多少?” 我从来就不知道如何开价钱。什么叫太少?什么又叫太多?我知道我需要钱——一向都如此,他也许可以源源不绝地供应。保险经纪人有赚很多钱的,也有只赚一点点的,但我认为推销公司团体保险该收入颇丰。我用掷铜板来做决定,数目是一千五百元。 “这笔钱能买到什么,斯卡德先生?” 我告诉他我真的不知道。我说:“买我的努力。我会用这些钱找出些结果或是确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如果情况比我预期的提早明朗化,我就赚到了你的钱,你也得到一些你想要的。假如我觉得我还能查到更多东西,我会告诉你,你可以到时候决定要不要再付我钱。” “非常随意,不是吗?” “你可能不习惯。” 他考虑着但没说什么。随后,他拿出支票簿,问我支票抬头要怎么开。我告诉他开给马修·斯卡德,他照着写上去,把支票撕下来,放在我们中间的桌子上。 我没有把它拿起来。我说:“你知道,我不是你唯一的选择。还有许多人才济济的大公司,他们的做法要正规得多了,不但报告详尽,收费和支出也精确计算。此外,他们可以取得的资源比我多。” “菲茨罗伊刑警也这么说。他说他也可以推荐几家有名的侦探社给我。” “但是他推荐我?” “是的。” “为什么?”我当然知道一个理由,但不是他告诉伦敦的那一个。 伦敦第一次露出笑容。“他说你是个狗娘养的疯子。”他说,“这是他说的,不是我。” “还有呢?” “他说你会全心全意地投入,这是一般大侦探社做不到的。而且,一旦你的牙齿咬到东西,你就绝不松口。他说虽然这案子看起来胜算不大,但你应该可以找出杀死芭芭拉的兇手。” “他这么说吗?”我拿起他的支票,用心看了一下,对摺起来。我说:“他说得对。我会的。” 第02章 那时候要去银行已经太晚了。伦敦走后,我结完帐,拿礼券到吧檯换现金。我的第一站是第十八分局,我考虑到两手空空地去不礼貌。 我先打电话确定他在,然后搭往东的巴士,再转另一辆往市中心的巴士。阿姆斯特朗酒吧在第九大道靠五十七街的拐角处。我住的旅馆在五十七街。第十八分局坐落在警察专科学校的一楼,这是一幢八层楼高的建筑物。新生训练,巡警预料班和警官升职考试都在这里进行。这里有一个游泳池,一座配备有重量训练机和一条跑道的体育馆。在这里可以上武术课,或到震耳欲聋的手枪射击场做练习。 第5页 我感觉到那种每次我进警察局都会有的心情。我觉得自己像个骗子,而且是个失败的骗子。我在办公桌旁停下来,说我来找菲茨罗伊刑警。穿制服的警员挥手叫我进去。他可能把我当成自己人了。我一定看起来仍旧像个警察,或走起路来像个警察,或是什么别的。一般人这么看我。甚至连警察也是。 我直接走到小队办公室,看见菲茨罗伊在角落的一张办公桌上打报告。桌上堆放着六个保丽龙免洗咖啡杯,每个杯子里都还剩约一寸高的淡咖啡。菲茨罗伊指了指一张椅子,我坐着等他做完报告。隔几张桌子,两个警察和一个瘦得皮包骨又长着一双青蛙眼的黑人小孩吵翻了天。我猜他是因为坐庄赌西班牙纸牌被抓。他们不会太为难他的,况且那也称不上是世纪之罪。 菲茨罗伊还是我记忆中的老样子,也许年纪大了些,体重也增了些。我不认为他会花很多时间在跑道上运动。他有张结实的爱尔兰脸庞,灰色的头髮,留个小平头。不会有太多人把他当成会计师、管弦乐团指挥或计程车司机,也不会以为他是个速记打字员——他在打字机上花了不少时间,但是他只用两根手指头打字。 菲茨罗伊终于做完了,他将打字机推到一边去。“我发誓全部的工作都是纸上谈兵,”他说,“光做这个和出庭,谁还有时间去调查什么?嗨,马修,”我们握握手。“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倒不怎么糟。” “我应该很糟吗?” “不是,当然不是。要不要喝点咖啡?加牛奶和糖?” “咖啡就好。” 他走到咖啡机那儿,又拿了两个保丽龙咖啡杯回来。那两个刑警还在戏弄那个赌纸牌的庄家,说他们怀疑他是第一大道的砍杀狂。那孩子还算能守得住他自己的立场。 菲茨罗伊坐下来吹凉他的咖啡,喝了一小口,做了个鬼脸。他点燃一支香菸,靠在旋转椅上。他说:“你见过伦敦先生了吗?” “刚刚见过。” “你怎么打算?你会帮他完成心愿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用了这些词儿。我告诉他我会试试看。” “对呀,马修,我想你可以从这里面找到一点好处。这傢伙想要花点银子。你知道这像什么吗?就好像要他的女儿活过来,然后再死一遍,他以为他可以办得到这件事。问题是他根本就办不到。但是,如果能让他花一点钱,他会觉得好过一些,而这笔钱为什么不能给一个配得上它的好人呢?他有几个钱,你知道。这可跟你找残废的包打听买消息不是一回事。” “我也是这么想。” 他说:“所以,你答应了要试试看。那好。他要我推荐个人给他,我马上就想到你。何不把生意介绍给朋友呢,对不对?人们互相照顾,才能使地球继续转动。他们不是这么说吗?” 他去倒咖啡的时候,我在手里放了五张二十元的钞票。现在我身体往前倾,把钱塞到他手中。“好啦,我可以利用几天的时间来做这件事。我很感激。”我说。 “听着,朋友就是朋友,对吗?”他把钱收起来了。“朋友就是朋友,但帮忙是帮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能平白进出警察局。无论如何,没这个道理。”他继续说道,“所以,你要去找线索并且问一些问题。他要玩多久,你就哄着他玩多久,但你也不需要太卖命。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九年了。只要你结得了这件案子,我们就用飞机把你送去达拉斯,让你去猜一猜是谁杀了约翰·甘迺迪1。” 11963年11月22日,美国第35届总统约翰·甘迺迪在达拉斯遇刺。 “破案的线索一定很难找。” “比登天还难。如果那时候有任何理由让人想到她不是冰锥大盗死亡名单上再添的那一笔,那也许就会有人深入一点去探査。不过你也知道事情是如何进行的。” “当然。” “现在第一大道上有个傢伙在街上挥舞着一把屠刀四处砍人。我们推测这些都是随意攻击事件,对吧?我们不会跑去问受害人的丈夫,他老婆有没有跟邮差胡搞,就好像她,叫什么来着,埃廷格,也许她就是和邮差胡搞才会被杀死的。不过,当时看起来似乎没有必要清査这方面的问题,如今想要这样做,简直像是要变魔术。” “是呀,我会装作变得出魔术的样子。” “当然,为什么不?”他用手轻轻拍着一个纸面压有百褶细纹的牛皮纸档案夹。“我叫他们把这个调出来给你。你干吗不花个几分钟大略看一看?我必须去见一个人。 他去了半个多钟头。在这段时间内,我用我的方法读完冰锥大盗的档案。在我结束之前’那两个刑警把赌纸牌的庄家押到拘留室,然后急急忙忙出去了,显然想去找找看有没有第一大盗砍杀狂的消息。这个砍杀狂在第十八分局已小有名气,第一大道离分局所在地只有几个街区,他们显然急着把他抓起来。 弗兰克·菲茨罗伊回来时,我已经看完档案了。他说:“如何?找到什么?” “不很多。我做了一些笔记,大部分是姓名和住址。” “经过这九年,资料都不准了。人们搬来搬去,生活也他妈的整个改变了。” 第6页 上帝知道我的生活真的整个改变了。九年前,我是纽约警察局的刑警。我,我妻子,和两个儿子住在长岛一幢有草皮、有后院、有烤肉架的房子里。虽然,有时候我觉得要决定人生的方向实在很困难,但是无论如何我离开了。而我的生活当然也改变了。 我轻轻地拍了一下档案夹说:“有多少把握确定皮内尔没有杀芭芭拉·埃廷格?” “信用保证,马修。绝对可靠。他那时人在贝尔维尤医院。” “那里经常有人熘进熘出。” “我同意,但他那时候穿着紧身内衣。那个多少会限制行动。此外,有些迹象显示埃廷格命案与其他几件不同。只有用心去找,才会注意到,但它们确实存在。” “比如说?” “伤口的数目。在八个受害人当中,埃廷格的伤口数最少。这个差别不是关键性的,但是已经够明显了。再者,其他的受害人在大腿处都有伤口。埃廷格腿上和脚上则都没有刺伤的伤口。问题在于受害人之间原本就互有差异。他可不是用糕饼模子来做这些谋杀案的。因此,埃廷格与其他人之间的差异在那时候并不显得突出。大腿处伤口较少或没伤口,可以看成是因为时间仓促,他听到或者他认为他听到有人来的声音,所以他没时间给她做完全套处理。” “当然。” “当初会判定是冰锥大盗杀了她的主要依据你是知道的。” “眼睛。” “对。”他点头表示同意,“全部的被害人都被刺穿了双眼。一只眼球戳一刀这一点从未见报。我们总是处心积虑保留一两点省得被那些跑来捏造口供的神经病愚弄。你绝不相信有多少小丑跑来说自己在街上砍人。” “我可以想像得到。” “而你得逐一清查然后还要录口供,这才真是气死人。不管它了,我们回头说埃廷格。冰锥大盗总是攻击眼睛。我们隐藏了细节,但是埃廷格的一只眼睛也被刺穿了。所以你会怎么想?既然看到有一只眼睛被戳穿了谁还会去管她的大腿有啥伤没有?” “但是只有一只眼睛。” “对了,这也是一个不同的地方。但是再加上全身伤口数目较少,以及大腿上没有伤——他赶时间,没时间做完——你不这么推测吗?” “任何人都会这么想。” “当然。你还要再喝点咖啡吗?” “不了,谢谢。” “我想我不能再喝了。我今天已经喝太多了。” “你现在怎么认为,弗兰克?” “埃廷格?我认为是怎么一回事?” “嗯哼。” 他抓抓头皮,沿着鼻樑两边在额头上皱起两条垂直线。“我不认为事情很复杂,”他说,“我想有个人看报纸和电视并且正好看到这则有关冰锥大盗的消息。你也知道一直都有这些好模仿的人。他们是一群没有想像力自创名号的疯子,所以他们只好依附别人疯狂的主意。有些疯子看了六点新闻,然后走出去买了一把冰锥。” “然后凑巧也在她的眼睛上戳了一刀?” “也许。有可能。或许他只是心血来潮,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就像皮内尔那样。或许是消息泄露出去了。” “我也这么想。” “就我记忆所及,报纸或电视新闻里都没有提到这一点。我是指没有提到戳穿眼睛这一点。但是,也许媒体已经披露了这一点,后来才被我们压下来,不过这个疯子已经看到或听说了,并且在脑海里留下印象。或许消息没有传到媒体,但却在警局里面传开了。我们有几百个警察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加上参与验尸的、加上看过记录的、全部行政人员及其他所有的人,他们每个人再告诉三个人,全部这些人又都来谈这个话题。那么,需要多久就会有更多人知道这件事?” “我懂你的意思。” “要说呢,关于眼睛这件事,看来也只有神经病才会这么做。某个傢伙为了一时的刺激作这一案,然后撤先手不干了。” “这一点你怎么想,弗兰克?” 他往后靠,手指交叉放在脑后。他说:“假设说是她丈夫为了她与邮差瞎搞而要杀她,而且他把它弄得像是冰锥大盗做的,这样他就不必负任何责任。但如果他知道关于眼睛的事,他会两个眼睛都这么做的,对吗?他不会冒险。疯子,一定又是一个疯子。他刺了一只眼睛因为那代表某种意义,可是他也许觉得厌烦,所以他没刺另一只眼睛。谁知道他们那些该死的脑袋里想些什么?” “假如是个神经病的话,那就没有办法抓到他了。” “当然没有办法。事情过了九年,你还想要找一个没有动机的杀人犯?这就像要在稻草堆里找针,而且这根针还不在稻草堆里。不过,这也无所谓。你接下这个案子玩玩,等你玩不下去的时候,只要告诉伦敦这案子必定是个神经病干的即可。他会很高兴听你这样说的。” “为什么?” “因为九年前他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想法。他接受它了。现在他开始害怕是因为觉得兇手是某个他认识的人,这个想法弄得他都快要疯了。因此,你现在只为他一个人展开调査,并且告诉他一切都没有问题。太阳每天早晨仍旧从东边升起,他的女儿仍旧是被一种他妈的不可抗力杀死的。他会再次放松心情去过他的日子,并且好好地去享受他的钱财。” 第7页 “你说得可能对。” “我当然是对的。你甚至可以省去跑来跑去的工夫,就这么坐着耗上一个礼拜,然后把你打算好要告诉他的告诉他。但是,我不认为你会这么做,是吧?” “是的。我会尽全力去做。” “我想你至少会装出个样子。因为,马修,你仍然是个警察,是不是?” “我也是这么想。在某一方面。不管这代表什么意义。” “你没有什么固定收入吧?你就这样来一件工作做一件?” “对。” “你有没有想过回来工作?” “回警局?偶尔吧。但从来没有认真想过。” 他犹豫了一下。有些问题他想问我,有些话他想对我说,但他决定不说出来。我很感激他这么做。他站起来,我也起身。我谢了他的时间和情报。他则说这是老朋友应该做的,他很乐意帮好朋友的忙。对于换了手的一百元,我们两个都没提。我们干吗要提呢?他很高兴拿,我也很乐意给。受人恩惠一定要回报,否则不会有好下场。不管用什么方法,你总是要回报的。 第03章 我和菲茨罗伊谈话时,天空下了一点小雨。我走到外面时,雨已经停了。不过我觉得今天的雨还没下完。我在第三大道的拐角处喝了一杯,并且看了一段电视新闻。他们公布了警方绘制的砍杀狂素描,和《邮报》头版上刊登的相同。图片上是一个圆脸黑人,蓄着修剪整齐的鬍子,头上戴顶无檐帽,一双杏仁形的大眼睛露出狂暴的凶光。 “想像一下你在街上发生这种事。”酒保说,“我告诉你,很多人拜此事件之赐取得手枪许可证。我也正考虑要去填申请表。” 我想起我不再带枪的那一天,同时交回了我的防弹衣。没有了腰间那一块铁,我有一股十分脆弱的感觉,但是我现在却回想不起来第一次配枪走路的感觉究竟如何。 我喝完饮料后离开。那酒保会拿到枪吗?也许不会。大多数人说的比做的多。但是,每当有这类的疯子上了头条新闻,不管是砍杀狂还是冰锥大盗,就会有一群人拿到枪枝许可证,另外一群人则购买非法枪枝。在这些人当中,总有几个人会在喝醉酒后,拿枪射杀老婆,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因此而逮到那个砍杀狂。 我往住宅区走,路上在一家义大利餐馆停下来吃晚餐,然后在四十二街的中央图书馆待了几个小时。我看了微缩卷旧报纸,又看了新的和旧的市区地图。我做了一些笔记,但不是很多。我主要是想试着让自己深入到这个案子的情境里,在时光隧道中后退几步。 我走出来时,天空在下雨。我叫了一辆计程车到阿姆斯特朗酒吧,在吧檯找到一张凳子坐下来。这里有人可以聊天,有波本酒可以喝,有足够的咖啡可以消除疲劳。我不是真的很喜欢这样,我只是顺着过,勉勉强强,就这样一天混过一天。你会很讶异的,一个人不管什么日子都可以混得过去。 第二天是星期五。我用早餐时,读了一份报纸。昨晚没有砍杀事件发生,但是案子仍旧毫无进展。在厄瓜多,有几百个人死于地震。最近好像死了很多人,也许是因为我比较注意这类消息的缘故。 我到银行去,把査尔斯·伦敦的支票存进我的户头,并且领出一些现金和一张五百元的汇票。他们给我一个信封装汇票,我要把它寄给赛奥西特的安妮塔·斯卡德太太。我拿着银行的笔,在柜檯边站了几分钟,想要写几个字放在里头,但我终于还是只寄出了汇票。汇票寄走了以后,我想到要打电话跟她说一声,但是看起来这个比寻思那张便条要怎么写更烦人。 今天天气还不坏。云朵遮住了太阳,但还是看得见一小片一小片的蓝色天空,空气中有种特别的香味。我到阿姆斯特朗酒吧赎回我的礼券,没喝任何东西就离开了。这时候喝第一杯还太早。我离开后,向东走过一个很长的街区,到哥伦布圆环,搭上一辆地铁。 我走d线到史密斯和柏根街,下车后回到外面的阳光里。我四处走走,确认自己的方位,往东过去六七个街区就是七十八分局,我曾经在那里干过很短的时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那段时间里面,我有时候会到布鲁克林来,没有一样东西看来似曾相识,当时这个地方属于布鲁克林区的一部分,但是一直到最近才有自己的名字。现在,这里一部分叫圆石丘,另外一大片叫波朗坡区,这两个地方都全力参与赤褐砂岩建筑復兴运动,邻近纽约的各地区没有按兵不动的,他们不是变进步就是变堕落,大半个市区看来都要瓦解了。在南布朗克斯区,一个接着一个街区都是被焚烧掉的建筑物。在布鲁克林,同样的情形侵蚀着布希威克和布朗斯维尔。 这里的街区则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我在这些街道里走来走去,终于明白变化在哪里。每一条街道都有树木,它们大部分都是这几年才种上去的。虽然有些赤褐砂岩及砖彻建筑物荒废失修,但大部分还是都装点得焕然一新。商店也反映出这种改变。史密斯街上的健康食品店,沃伦和邦德街口的时装店,那种稍具格调的餐厅也随处可见。 芭芭拉·埃廷格死亡和生前居住的房子位于尼文和邦德之间的怀科夫街。这是一幢砖造的建筑物,楼高五层,每一层楼有四户小公寓。因此,它不像其他的赤褐砂岩建筑物一样,变回原来的独栋住家。不过,房子变干净了些。我站在门厅处检查信箱上的姓名,和我抄下来的旧市区指南资料作比对,总共二十家住户中,只有六户自谋杀案发生以来还一直住在这里。 第8页 信箱上的姓名不完全可信,人们因结婚或离婚而改变他们的姓名。为抑制房东调高租金,公寓常被转手租出去。早就不住在这里的房客的姓名却一直还留在租约和信箱上,或者,承租人找人来同住,后来自己先搬出去了。没有捷径。你必须敲遍所有的门。 我按了门铃,有人按对讲机让我进去,我先走上顶楼再一路访谈下来。有张名片能亮一亮,事情会比较简单,但是举止比证件重要。我并非做不出那个架势,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是警察,但我也没有要让他们以为我不是个警察。 我的第一个访谈对象是住在顶楼后排公寓的一位年轻妈妈。我们谈话时,她的小孩在隔壁房间哭。她告诉我说她搬进来这里还不满一年,对于九年前发生的命案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很急切地问我命案是否就发生在她住的这间公寓。当她得知不是的时候,立刻就松了一口气并且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四楼前排公寓里的一位斯拉夫女人给我倒了一杯咖啡,她的双手有淡褐色的肝斑并且因患关节炎而弯曲。她让我坐在长沙发上,再把她的椅子转过来面对着我。她那张椅子固定在适当的位置上,让她可以看见街道。她告诉我她在这栋公寓住了将近四十年,四年前她丈夫还在,但是现在他去世了,留下她一个人。她说邻居越来越好。“但是老一辈的都死了,多年来我购物的地方也不见了,还有每一样东西的价格——我真不敢相信这些价钱。” 她记得冰锥谋杀案,虽然她很惊讶这件事居然已经过去九年了。对她来说,没那么久。她说被杀死的那个女人是个好人。“只有好人才会被杀害。” 除了说她人很好以外,关于芭芭拉·埃廷格的事她记得的好像不多。她不记得芭芭拉是否对某邻居特别友善或不友善,也不记得她和她的丈夫处得好或不好,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还记得那女人长什么样子,真希望我能拿张照片给她看。如果我先前就想到这一点,会向伦敦要一张她的照片。 威克小姐是另一位住在四楼的女人,她是唯一向我要证件的,我告诉她我不是警察。她拴着门链,透过一条两寸宽的门缝和我说话。这对我来说并非无法理解。她刚搬来这里没几年,知道这件命案发生在这里还有冰锥大盗最近被捕落网,但是她对这件事的所知所闻仅止于此。 “大家都随便让人进来。”她说,“我们这里有对讲机,但大家也不问清楚你是什么人就开门让你进来。大家都在谈论犯罪的事情,但是他们不相信会发生在他们自己的身上。然后,事情真的就发生了。”我想告诉她只要有一把门闩剪,要弄断她的门链实在很容易,但我认为她的焦虑程度已经足够高了。 那一天很多住在这里的人都不在。三楼,芭芭拉住的那个楼层,后排公寓有一间没有人应门,我停在隔壁那间公寓的门口,有迪斯科音乐穿门而出。我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来开门。他留短髮和鬍鬚,只穿了一条蓝白条的短裤。他全身肌肉结实,晒黑的皮肤上闪烁着一层薄薄的汗水。 我告诉他我的名字并且说我想请教他几个问题,他带我进去,把门关上,然后经过我身边走到房间的另外一头。他先把收音机音量关小一半,停了一下,又完全关掉。在没有铺地毯的木条镶花地板中央放着一块大草蓆。一副举重杆和一对哑铃横放在草蓆上,另外还有一根跳绳捲成一堆扔在旁边的地板上。“我正在做练习,”他说,“你不坐下来吗?这张椅子蛮舒适的,另外那一张也很好,不过你最好不要去坐它。” 我坐在椅子上,他则盘着腿坐在蓆子上,当我提起发生在同一楼层的谋杀案时,他眼睛一亮表示他知道。“唐纳德告诉过我。”他说,“我才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一点点,但唐纳德在这里就住得久了,他眼看着这一带变得漂亮起来,幸好这栋特别的建筑物还保留着它本质上的寒酸,你也许想和唐纳德谈一谈,但是他出去工作了,要六点或六点半才会回来。” “唐纳德姓什么?” “吉尔曼。”他拼出这个姓的写法。“我叫罗尔夫·华格纳,我在最近才看到有关冰锥大盗的报导。我当然不记得这件案子,我那时才读高中,在印第安纳的家乡,曼西,印第安纳离这里很远,”他想了一下。“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说。 “吉尔曼先生和埃廷格夫妇很熟吗?” “还是由他自己来回答比较好,你们已经抓到兇手了,不是吗?我看到报导说他一直被关在精神病院,而且没有人知道他杀过人,后来他被放出来,你们又抓到他,而他自己坦承犯案或是怎么样的?” “差不多是这样。” “现在,你是要确定你这个案子也是他干的?”他笑了,他有一张好看而且天真的脸,穿着短裤坐在蓆子上。他的样子看起来很轻松,一般同性恋者通常都会比较有警觉性,特别是警察在场的时候。“这么多年以前发生的事一定会变得很复杂,你和朱迪谈过了吗?朱迪·费尔伯恩,她就住在以前埃廷格夫妇住的那间公寓。她上夜班,做女招待,所以她现在应该在家。除非她去试唱,上舞蹈课,或逛街——反正她要么在家要么不在家,不会再有别种可能了。”他又笑了,完全露出牙齿。“或者,也许你已经和她谈过了?” 第9页 “还没有。” “她是新搬来的,我想她才搬来六个月左右,你究竟要不要和她谈一谈呢?” “要。” 他伸开盘着的双腿,轻快地站起来。“我帮你介绍,”他说,“等我穿上衣服,马上就好。” 他再出现时穿着牛仔裤,法兰绒衬衫,光脚穿着跑步鞋。我们穿过厅堂,他敲隔壁公寓的门,先是静悄悄的,然后传出脚步声和一个女人应门的声音。 “是罗尔夫,”他说,“还有一名警察要来拷问你,费尔伯恩小姐。” “啊?”她说着,一边把门打开。她真像罗尔夫的姐妹,他们有着同样淡棕色的头髮,相同的脸部特徵和中西部人开朗的表情。她也穿牛仔裤,以及一件毛衣和一双便宜的拖鞋,罗尔夫帮我们介绍,她往旁边站,示意我们进去。她完全不知道关于埃廷格夫妇的事,她对这件谋杀案的认识仅止于命案就发生在这里的事实。“我很高兴搬进来以前我不知道这件事,”她说,“我可能会被吓到,这实在太蠢了,不是吗?公寓很难找,谁有那个本钱去迷信?” “没有人,”罗尔夫说,“没有这个市场。” 他们谈论着第一大道的砍杀狂,还有最近发生在本地的盗窃风。一个星期前,这里的一楼就发生过一次,我问她可否看一下厨房。在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走在去厨房的路上了。我想,无论如何,我应该还记得厨房的位置。但是,我已经去过这栋大楼的其他公寓,每一幢的布局其实都相同。 朱迪说:“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吗?在这间厨房里?” 罗尔夫问她:“你以为在哪里?在卧室吗?” “我不愿去想这个问题。” “你甚至不觉得好奇吗?不过你听起来像是克制着好奇心。” “也许。” 我不加入他们的对话。我试着去回忆这个房间,跳过这九年,再一次处身现场,站在芭芭拉·埃廷格的尸体旁边。她离炉子很近,两腿伸到厨房中央,她的头朝向起居室。地板上有张油毡,现在没有了。原来的木地板经过整修,处理得光光亮亮的,炉子看起来也是新的,灰泥被除去露出砖砌的墙面。我不能确定以前砖块有没有露出来,也不能确定我心中的影像有几分真实。回忆是一种合作的动物,很愿意讨好你,供应不及时,它常常可以就地发明一个,再小心翼翼地去填满空白。 为什么在厨房?这扇门通往起居室,她让他进来是因为她认识他,或尽管事实上她根本不认识他也让他进了门。然后发生了什么事?他抽出冰锥,而她想逃跑?他抓住她站在油毡上的脚踝,爬过去,然后用锥子攻击她? 厨房居中,隔开起居室和卧房。也许他是她的情人,他们正要走进卧房,他突然用那几寸长的冰锥攻击她。但是,为什么他不等到他们走到卧房才下手? 也许她在炉子上煮东西,也许她正在为他沖咖啡,厨房太小了不能在里面用餐,但是也足够两个人舒舒服服地站着等水烧开。 这时,突然有一只手蒙住她的嘴巴,并且一刀刺进心脏要了她的命。之后,再用冰锥补上几刀,让它看起来像是冰锥大盗的杰作。 是第一刀置她于死地的吗?我记得有很多血滴,尸体不会一直流血,大部分戳刺的伤口也不会。验尸报告指出心脏的那一刀多少可以立即致死,这一致命伤可能是她挨的第一刀或最后一刀。这些在验尸报告中我都看过了。 朱迪·费尔伯恩把茶壶装满水,用一根火柴点着炉子。水开时她沖了三杯速溶咖啡。我希望我的咖啡里能加点波本,或者干脆给我一杯纯波本,但没有人提议这样做,我们各自拿着杯子走进起居室。她说:“你看起来好像见到鬼了。不,我说错了,你看起来好像在找鬼一样。” “也许我刚才就是在找鬼。”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相信这种事。他们认为这种情形比较常发生在猝死的情况下,死者没有料到事情会突然发生。理论上是灵魂不能接受死亡的事实,所以游荡不去,因为它不知道要进入另一个生存层面。” “我想它在地底下走,吶喊着要復仇,”罗尔夫说,“你知道,拖着链条,把地板弄着吱嘎作响。” “不,它只是不明白该怎么办才好。你要怎么做呢,你要找个人来安抚鬼魂?” “我可不碰这个玩意儿。”罗尔夫说。 “我真以你为荣,你克制的功夫一流。那叫什么来着,安抚鬼魂?那是驱邪的一种。鬼魂专家,或随便你叫它什么,与鬼沟通并让它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它就会离开,让灵魂到灵魂应该去的地方。” “你真的相信这一套?” “我不能确定我相信什么。”她说。她把翘起来的脚放下,然后又翘起来。“假如芭芭拉的灵魂还在这幢公寓流连不去,那么她一定相当克制。木板没有吱吱嘎嘎地响,也没有夜半幽灵出现。” “你的鬼很低调。”他说。 “我今晚一定要做噩梦了,”她说,“假如我睡得着的话。” 我敲遍了下面两层楼的每一间公寓,没几家有回应的,住户不是不在家就是没什么有用的消息可以提供给我。公寓管理人住在下一个街区一栋类似建筑物的地下室公寓里。但我看不出来去找他能得到什么,他才来工作几个月,而且住四楼前排公寓的老太太告诉我,过去九年来已经换过四五位管理人了。 第10页 当我走出这栋建筑物时,我因为再次唿吸到新鲜的空气而感到高兴,也为回到街道上感到高兴。我在朱迪的厨房里感觉到一种东西,虽然我不愿称之为鬼魂,但我感觉到有个来自许多年前的东西拉着我,想要把我拖下去,拖到地下去。 不知道那是芭芭拉的过去还是我自己的过去,我说不出来。 我在狄恩与史密斯小店拐角处的一家酒吧停下来休息。他们有三明治,还有微波炉可以加热,但我不饿,我很快喝了一杯,并且喝了一口解酒的清凉饮料。酒保坐在高脚椅上喝着一大杯看起来像是伏特加的东西。另外还有两位客人,年纪和我相仿的黑人,在吧檯另一端看着一个电视比赛节目。其中一人偶尔会对电视机里的话评头论足。 我翻了翻笔记本,然后走到电话旁边查阅布鲁克林的电话号码簿,以前芭芭拉·埃廷格工作的那所日间託儿所看来已经停业了,我查看分类gg,看看同一个地址上有没有登记其他公司,结果没有。 託儿所的地址在柯林顿街。我离开这一带太久了,因此我必须打听一下方向,结果只要走过几个街区就到了。布鲁克林这一带的边界一向都界定不清楚,这个地区的幅员大小大部分是房地产经纪人自行发明的,但当我走过法院街时,我已经由波朗坡区来到圆石丘了,而且两区间的变化不难看得出来:圆石丘绿化得比较漂亮,树木多,赤褐砂岩建筑物比例也高,街上大部分是白人。 我找到柯林顿街上那个我要找的门牌号码,它在太平洋街和亲善街之间,日间託儿所已经不见了。一楼店面卖的是编织用品和针织花边。老闆是一个肥胖而且镶着一颗金门牙的胖女人,她不知道託儿所的事,一年半以前,一家健康食品餐厅结束营业,她才搬进来的。“我在那家餐厅用过一次餐,”她说,“他们真该关门大吉,我不骗你。” 她给我房东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在街角试着打电话,但却一直占线,我只好走回法院街,爬了一段楼梯来到他的办公室。只有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一个年轻人,卷着袖子,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塞满菸蒂的又圆又大的菸灰缸。他讲电话的时候,一根接着一根地抽菸,窗户是关着的,整个房间烟雾瀰漫,浓得像是凌晨四点的夜间俱乐部。 他一放下电话,我就赶紧逮住他,趁电话铃声又响起前问他几句话。就他记忆所及,除健康食品餐厅外,那个地点还做过童装店,同样没有成功。“现在我们找到做针织品的,”他说,“不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明年就会结束营业。你现在能卖出多少毛线?事情就是这样,有人为了本身的嗜好和兴趣就去开一家店,健康食品,针织品,不管是什么。但他们对做生意懂个屁,不出一年或两年他们就做不下去了。她一中止租赁合约,我们就会在一个月以内以她所付价格的两倍将房子再租出去,在高级地区是出租方市场。”他拿起电话。“抱歉,我帮不上你的忙。”他说。 “查一下你们的记录。”我说。 他告诉我他还有许多事要办,但话讲到一半口气由坚定转为发牢骚。我坐在一张老旧的橡木旋转椅上,让他一个人在档案堆里乱搜一通。他把半打以上的抽屉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最后才拿出一本档案夹,“啪”的一声扔到桌上。 “找到了。”他说,“快乐时光儿童看护中心,什么名字嘛?” “有什么不对吗?” “在酒吧里快乐时光饮料全部半价,活见鬼把这词儿拿来用在小孩子身上,你不觉得吗?”他摇摇头,“他们还奇怪为什么生意做不下去。” 我倒不觉得这个名字有何不妥。 “承租人是一个叫科温的太太,贾妮丝·科温。租约五年,做了四年放弃,八年前的三月间终止合约。”那是芭芭拉·埃廷格死后一年的事。“老天,你来看看这租金,你不会相信的,你知道她才付多少钱吗?” 我摇摇头。 “来,你看过那个地方,你开个数目。”我看着他,他捻熄一根烟又点燃另一根。“一百二十五元一个月。现在的租金是这个数字的五倍,而且一旦那个做针织的不做或租约到期,马上还要涨价的,不管哪一种情况先发生。” “你有科温太太的联络地址吗?” 他摇头,“我有一个她的永久地址要不要?”我写下地址,他念了一个电话号码,我也把它记下来。 电话铃声响了。他拿起电话,打声招唿,听了几分钟,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一会儿。“听着,我这儿有人在,我待会儿给你回电话,好吗?” 他挂了电话,问我可以结束了吗,我想不起来还有没有其他事情。他拿起那个档案夹说:“她在那里做了四年,大部分的店面都在第一年就做死了。撑过第一年,你就有机会,做两年就大有搞头了,你知道问题在哪里吗?” “哪里?” “女人家,”他说,“她们是业余的,她们没有非做成不可的必要。她们做生意像试穿衣服一样,假如颜色不喜欢就脱下来,她们就是这样,这样我才会有生意进门。” 我谢谢他的帮忙。 第11页 “听着,”他说,“我总是合作,那是我的天性。” 我拨了他给我的电话号码,一个说西班牙语的女人接的。她对名叫贾妮丝·科温的人一无所知,而且没讲多久她就把电话挂断,没让我有机会多问几句。我投下一个铜板,又拨了一次,我怕我第一次拨错号码。听到同样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就把电话挂断。 电话号码停机后到这个号码重新给另外一个人使用,时间大概相隔一年。当然科温可能只是换了电话号码,但没有从怀科夫街搬走。一般人,尤其是女人,经常换号码以摆脱骚扰电话的纠缠。 但我相信她搬走了,我猜每个人都搬走了,离开布鲁克林,离开纽约市这五区,离开本州。我开始回头往怀科夫街走,过了半个街区,转过来,折回去,再转过来。 我命令自己停下来,在我的胸中和胃里有一种焦躁不安的感觉,我怪自己在浪费时间,而且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一开始就收了伦敦的支票。他的女儿躺在坟墓里几年了。杀她的人早有足够的时间跑到澳洲去展开全新的生活,我做这些事根本他妈的毫无意义。 我站着让强烈的情绪平復下来,想清楚我现在不去怀科夫街,要等一下再去,等吉尔曼下班时我再去,到时候可以顺便去查一下科温的住处。这时候,我想不出来关于芭芭拉·埃廷格谋杀案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有一件事我现在可以做以抚平我焦虑的情绪。 布鲁克林有个现象:你走不了多远就会看见教堂,在这个区里到处都是教堂。 我在法院街和国会街的拐角处就发现了一家,这间教堂已经关闭而且铁门深锁,但是上面有个指示牌指引我找到转角右边的圣伊莉莎白·西顿礼拜堂,有一个栅门通往这间挤在教堂和牧师公馆中间的平房式礼拜堂。我走过一个种满常春藤的庭院,里边有个牌子写着这里是埋葬科尼利厄斯·希内的地点。我懒得去看他是谁,以及他们把他葬在这里的原因。我从两排白雕像中间走进这间小礼拜堂。只有一个身体虚弱的爱尔兰妇人在里面,她跪在前面坐席上,我坐在靠礼拜堂后方的位子上。 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在教堂里面打发时间,好像是在我离开警察局以后,在我迁出赛奥西特区那栋房子并且离开安妮塔和我的孩子搬到五十七街的旅馆去住以后。我想我发现教堂是和平宁静的最后根据地。在纽约,这两件东西很难获得。 我在这间礼拜堂坐了十五到二十分钟,感觉很平静。我只是在这里坐着,先前的那些感觉就会慢慢消失。 离开之前,我先算好一百五十元,走到门口时,我把钱放入那个募捐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开始这么做,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曾停止。这问题并不怎么困扰我,世界上很多事情没有结局,我做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原因。 我不知道他们把那些钱拿去做什么。我并不在乎,査尔斯·伦敦给了我一千五百元,这个举动并没有比我把其中的十分之一拿来送给不特定的穷人更有意义。 那里有一架子的奉献蜡烛,我停下来点了两根,一根给去世已久的芭芭拉·伦敦·埃廷格,虽然不像老科尼利厄斯·希内那么久。另一根给埃斯特利塔·里韦拉,一个大约和芭芭拉去世得同样久的小女孩。 我没有祈祷,我从不祈祷。 第04章 唐纳德·吉尔曼比他的室友大十二到十五岁左右,我想他没花多少时间练哑铃和跳绳。他一头红黄色的头髮梳得整整齐齐,眼睛透过尖角镜框里的深度镜片闪烁着冷冷的蓝色光芒。他穿着西装裤、白衬衫,戴领带。他的西装外套披在罗尔夫警告过我的那张椅子上。 罗尔夫说过吉尔曼是一名律师,因此他问我要证件时,我并不惊讶。我向他解释说,几年前我已经离开了警察局。听了这则新闻,他抬了抬眉瞥了罗尔夫一眼。“我是应芭芭拉·埃廷格父亲的要求才插手这个案件。”我继续说,“他要求我做调查。” “但是,为什么呢?兇手已经抓到了,不是吗?” “发生了一些问题。” “哦?” 我告诉他路易斯·皮内尔在芭芭拉·埃廷格被杀的那一天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 他立刻说:“那么杀她的另有其人,除非他的不在场证明是乱编的。这就可以解释她的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了,他可能怀疑,是呀,他可以怀疑任何一个人。假如我打电话给他确认你来这里当他的密探,希望你不会见怪。” “他可能不好联络。”我带着伦敦的名片,我把它从皮夹里拿出来。“他现在可能已经离开办公室了,不过我想他现在应该还没到家。他一个人住,他的妻子几年前去世了,所以他很可能必须在餐厅里用餐。” 吉尔曼看了名片一会儿,然后把它还给我。我看着他的脸,看得出来他已经做好决定了。“哦,好吧,”他说,“我想与你谈谈不会有什么伤害,斯卡德先生,不过,我好像也不知道任何会有实质上帮助的事情,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桥下流水滔滔而逝,流过了水坝,或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蓝眼睛闪烁着光芒。“说到液体,我们通常在这个时候喝一杯,要不要跟我们喝点? 第12页 “谢谢!” “我们通常喝混合的马提尼,还是你喜欢喝别的?” “马提尼对我而言有点太烈了,”我说,“我想我最好还是喝威士忌,波本威士忌,假如你们有的话。” 他们当然有。他们有野火鸡波本威士忌,比我通常喝的那种要高上一两个等级。罗尔夫用一只雕花水晶酒杯倒了五六盎司给我。他把孟买金酒倒入一只壶里,加冰块和一汤匙的苦艾酒,轻轻搅拌,再把混合的酒倒入两只和我的款式相同的玻璃杯里。唐纳德·吉尔曼举起杯子,提议为星期五干杯,我们都喝了。 我一直坐在罗尔夫先前叫我坐的那张椅子上,罗尔夫双手抱着膝盖和以前一样坐在蓆子上,他还穿着带我去见朱迪·费尔伯恩时穿的牛仔裤和衬衫,他的举重器和跳绳都不见了。吉尔曼坐在那张不舒服的椅子的边缘,身子向前倾,眼睛向下看着他的杯子,然后抬起眼睛看着我。 “我试着回想她死掉的那一天,”他说,“很困难——我那天没有从办公室直接回家。下班后我和一些人去喝酒,然后在外面吃晚餐,好像那天我还去格林威治参加一个舞会。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次日清晨才回家。因为我吃早餐时看了晨报,所以我知道回来会遇到什么场面。不,不对,我记得我买的是《新闻报》,因为它在火车上看起来很方便,容易翻页。头条新闻是‘冰锥大盗攻击布鲁克林’,或是其他同样意思的字。我相信先前在布鲁克林已经杀死过一个了。” “第四个受害者,在羊头湾。” “然后我翻到第三页,我知道在那一页一向有整个事件的报导。没有照片,只有名字和住址,当然那不可能会弄错。”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我记得当时的感觉,令人难以置信的震惊。你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会降临到你认识的人身上,让我觉得自己也很脆弱。你知道,在我住的公寓里发生这种事,我先感觉到这个,然后才感到朋友死去的失落感。” “你和埃廷格夫妇有多熟?” “可以说相当熟。他们是夫妇,当然,他们大部分的社交活动也都和其他夫妇进行。但由于他们就住在对门,我偶尔会邀他们过来喝酒或咖啡,有时候他们也邀请我去他们那里。他们来参加过我办的一两次舞会,但没有待太久,我想他们和同性恋者相处很自然,但次数不多,这我可以了解。大部分的人都不喜欢做团体中的少数,不是吗?感觉难为情是很自然的。” “他们生活快乐吗?” 这个问题把他拉回埃廷格夫妇身上。他皱起眉头,斟酌着他要用的字眼。“我想他有嫌疑。”他说,“夫妻之间总是如此。你见过他了吗?” “没有。” “他们快乐吗?这是个老掉牙的问题。但谁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他们看起来快乐,大部分的夫妻看起来都是如此,然而大部分的夫妻最后都会分手。当他们分手时,他们所有的朋友都会一致表示惊讶,因为他们看起来快乐得要命。”他喝完他的酒。“我想他们够快乐了,她被杀时已经怀有身孕。” “我知道。” “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在她死后才知道的。”他轻轻地转动他的空杯子,罗尔夫很优雅地站起来,把酒倒满吉尔曼的杯子,又为我倒了一杯野火鸡。我喝完第一杯有点醺醺然,所以第二杯我慢慢喝。 吉尔曼说:“我想它会使她安定下来。” “孩子吗?” “是的。” “她需要安定下来吗?” 他喝了一小口他的马提尼。“话是这样说的,‘勿非议死者’。人总是对批评死人感到迟疑。芭芭拉身上有一种不安定的特质,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你知道,迷人、精力充沛又机灵。我想不起来她是念哪一所学校的,不过肯定是所好学校。道格1上的是霍福斯特拉,她的学校不是这一类的,霍福斯特拉不像芭芭拉的母校那么有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记不起来。” 1道格是道格拉斯的暱称。 “卫斯理。伦敦告诉过我。” “当然,我应该记得的,我念大学时曾和一个卫斯理的女孩子约会过。有时候自我接受也要花一段时间才做得到。” “芭芭拉算是委身下嫁吗?” “我不会这么说。表面上看来,她在韦斯特切斯特长大,上卫斯理学院,嫁给了一个在皇后区长大、上霍福斯特拉的社会工作者,但很多这类的事情不过是贴标籤。”他喝了一口酒。“不过,话虽如此,她可能也觉得她对他而言太优秀了。” “她和什么人约会吗?” “你的问题实在直截了当,不难相信你以前是个警察。为什么离开警察局?” “私人原因。她有外遇?” “没有什么比诋毁死者更不敬的,不是吗?我曾听他们说过这些事。她指责他与因工作而认识的女人有性关系。他是福利调查员,他的工作使其有机会到未婚女子的公寓去拜访她们,假如他有意四处留情,他当然有机会。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占人家的便宜,但是他让我觉得他是那种会这么做的人,而且我猜她也是这么想。” 第13页 “所以她为了要报復也有外遇?” “你的脑筋动得真快。是的,我是这么想,但别问我那个人是谁,因为我一点概念也没有。我有时候白天会留在家里,不经常,但有时候会。有几次,我听到她和一个男人上楼的声音。还有几次,我经过她的门前听到有男人的声音。你必须了解,我不是好管闲事的人,所以不管他是谁,我都没有试着去窥视这位神秘的男人。事实上,我对这整件事也没有太注意。” “她竟然在大白天款待这个男人?” “我不能断言她是在款待任何人,也许是一个水管工人来修理漏水的水龙头。请你一定要弄明白,我只是有一种感觉,她可能在和某人约会,而且我知道她指责她丈夫的不忠,所以我认为她会对那只呆头鹅以牙还牙。” “可是她白天不上班吗?” “哦,在那间託儿所。我猜她的时间很有弹性,她是因为没事做才去上班的。定不下来,又是这个问题,她主修心理学,她也去上研究所,但是没念完。她那时候没事做,所以才到託儿所去帮忙,我想他们没付她多少薪水。而且我想如果她有几个下午没去上班,他们也不会反对。” “她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天呀,我在他们的公寓里碰见过一些人。但我不记得了,我想大部分是她丈夫的朋友,其中有个託儿所里的女人,但我恐怕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贾妮丝·科温。” “是这个名字吗?没办法,我想不起来。她住在这附近,就在对街,我说对了吗?” “你说对了,你知不知道她还住不住在那里?” “不知道。我不记得上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认得出她。我想我只见过她一次,我还可以想起她是因为芭芭拉谈起过她,你说名字是科温吗?” “贾妮丝·科温。” “託儿所已经不在了,好几年前就结束营业。” “我知道。” 我们没有再往下谈太多。他们有个饭局,而且我想问的问题也问完了。酒精在我身上产生了作用,当我发现酒杯竟然空了时,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喝光了第二杯。我觉得自己没有喝醉,但是也不怎么清醒,我的神志应该可以更清楚一些的。 冷空气帮了我一把。风吹着,我夹着肩膀迎风穿过街道找到我手上贾妮丝·科温地址的所在地。这是栋四层楼的砖造建筑物,几年前有人把它买下来,租约一到期就解约,然后改租给单身汉。 据屋主表示——他的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改租还在进行中。“真是没完没了,”他说,“任何事都比你想像的要困难三倍,时间拖延四倍,成本高出五倍。这些数据还算保守的,你知道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把门柱上的旧漆刮下来吗?你知道像这样的一栋建筑物有几个门吗?” 他记不得他解约掉的那些承租户姓名。贾妮丝·科温这个名字他不熟,他说他在什么地方好像看到有一张承租户名单,但他简直不知道该从何找起,此外,那单子上也没有他们的联络地址。我告诉他不用找了。 我走到亚特兰特大道,在那些摆着维多利亚式橡木家具的古董店、盆栽店和中东风味的餐厅中,设法找到了一家普通的咖啡厅,里面是丽光板装潢的柜檯和红色人造皮的高脚椅。我不想吃东西,只想喝点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再不吃点东西就会有麻烦。我点了碎牛肉牛排,马铃薯泥和青豆仁,并强迫自己吃下去。还不坏。我喝了两杯普普通通的咖啡,这中间我还跑出去在电话簿里找姓科温的。其中有一个姓科温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j,此人的住址看起来在湾嵴区或本森丘一带。我拨了那个号码,但无人接听。 其实也没有理由认为她还在布鲁克林,也没有理由认为她一定用自己的名字去登记电话,但我又不知道她丈夫的名字。 去邮局查也没意义,他们对迁移地址的资料仅保留一年,而怀科夫街那栋建筑物已经转手超过一年了。但总有办法可以找到科温夫妇的。通常会有的。 我付完帐单并留下小费,服务人员说离这里最近的地下铁在走过去几个街区的富尔顿街。我坐上开往曼哈顿的火车才想起,我甚至没有到柏根街和平林区附近的第七十八分局看看。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没有想到。 第05章 回到旅馆,我在前台停下来。没有信件,没有留话。回到房间里,我打开一瓶波本威士忌并在玻璃杯里倒了一些。我坐了一会儿,翻阅着一本平装本的《圣人传记》。这些殉教者对我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他们竟能找到如此多彩多姿的死亡方式。 数天前,报纸上有一则报导,嘲讽一名一年前在东哈勒姆两个女人的公寓内犯下命案的嫌犯。受害人是一对母女,被发现陈尸在卧室里,两个人的耳后都挨了弹。由于兇手犯案手法异常残酷,警方一直在努力缉拿兇手。现在他们逮捕了一名十四岁的男孩子,他杀害那两名受害妇女时年仅十三岁。 故事的最后一段说:这桩命案发生后的一年内,被害人住处附近另有五人被杀。报导中没有指出这五件命案破案了没有,或是被拘押的那个孩子是否有嫌疑。 第14页 我的心老是想到别的地方去。现在,我又把书放到一边,发现自己想着芭芭拉·埃廷格的事。唐纳德·吉尔曼也说她父亲可能怀疑某人,他心里有数但不说出是谁。 也许是她丈夫。配偶总是最先受到怀疑。如果芭芭拉不那么像是一系列受害者之一的话,道格拉斯·埃廷格早就被反覆拷问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主动接受城中北区刑警的讯问。除了讯问外,他们没有做什么别的。他不但是死者的丈夫也是发现尸体的人。他工作完回家,在厨房里惊见尸体。 我看了笔录。作笔录的人先入为主地认为谋杀案是冰锥大盗干的,所以他问的问题集中在芭芭拉的行程上。她是否有为陌生人开门的习惯?她是否曾经提到有人跟踪她或有人行迹可疑?她最近是否为猥亵电话所困扰?有人打电话来不说话就挂断吗?有可疑的人说他打错电话吗? 在讯问过程中基本上要假设讯问对象是无辜的,这种假设在当时确实符合逻辑。显然,道格拉斯·埃廷格的态度没有什么令他们起疑的地方。 我已经不止一次试着要唤起对道格拉斯·埃廷格的记忆。我总认为我一定见过他。城中北区的人从我们手中接走这个案子前,我们已经在现场了。所以,当我站在厨房仔细查看伸开手脚摊在油毡上的尸体时,他应该在现场附近。我也许曾对他讲过几句安慰的话,应该会对他有印象,但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 也许我在那里的时候,他在卧室里和其他刑警或第一批到达现场的某个巡逻警员谈话;也许我从未正眼看他;也许我们谈过话,但我完全把他给忘了。从事这个工作多年,我看过太多刚刚痛失亲人的人。在混乱的记忆里,这些人无法一个个如浮雕般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 我很快就要去见他一面。我的当事人没说他怀疑谁,我也没有问,但芭芭拉的丈夫很有理由列在名单之首。如果杀死芭芭拉的人伦敦并不认识,那么,伦敦可能就不会觉得如此沮丧,不管杀她的人是芭芭拉的情人还是朋友,对伦敦都不重要。但是,如果她是被她自己的丈夫,被这个伦敦认识的人,被这个在事后多年出现在伦敦太太丧礼上的人杀死的话…… 我房里有电话,但是电话要经过总机。尽管我不在乎接线员有没有在偷听,但我讨厌这种方式。我到楼下大厅打电话给我在黑斯廷斯的当事人。他在电话铃响第三声的时候接起了来。 “我是斯卡德。”我说,“我要你女儿的照片,任何一张,只要看起来像她本人就可以。” “我有很多相片簿,但大部分都是芭芭拉小时候的照片。你要的是最近的照片吧,我想?” “越近越好,有没有结婚照?” “哦,”他说,“当然,那张照片他们两人都照得很好,照片装在银色的相框里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我想我可以去拷贝一张,你需要我这么做吗?” “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 他问我要不要邮寄过来,我则建议他下周一带到他的办公室去,我会先打电话,然后过去拿。他问我展开调查了没有,我告诉他我已经在布鲁克林花了一天的时间。我问他两个名字:唐纳德·吉尔曼及贾妮丝·科温。但这两个名字他都毫无印象。然后,他也试着打听我是否找到头绪了。 “想要找到有力的线索很困难。”我说。 我没问他到底怀疑谁,就把电话挂了。实在定不下心来,于是我决定到街角上的阿姆斯特朗去。走在路上,我真希望我刚才能用点时间回去拿件外套。因为有风,天气更冷了。 我和几个罗斯福医院的护士们一起坐在吧檯。她们的其中一个叫特里,她刚结束为期三个礼拜在小儿科的工作。 “我想我喜欢值班。”她说,“但是我受不了,因为他们都是小孩子,只要失去一个,就会让人感到十分难过,而且他们之中有些勇敢到让你的心都快碎了。我没有办法应付,我真的没有办法。” 埃斯特利塔·里韦拉的影像在我心中一闪而过,我没有试着把它留住。另一个护上把眼镜拿在手上。她说,整体而言,比之苦杏酒她还是比较喜欢茴香甜酒。该不会正好说反了吧。 凌晨已过,我才就寝。 第06章 尽管我回想不起遇见道格拉斯·埃廷格的情形,但我却能在我心中描绘出一幅他的画像。他长得很高而且骨瘦如柴,浅黑色的头髮,肤色苍白,手腕关节有瘤节,是林肯那一类的长相,并且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喉结。 我周六早上醒来,心中牢牢铸着他的影像,就好像是在一场遥远的梦中被印到我心上的。匆匆吃完早餐,我到宾州车站搭往长岛的地铁到希克斯维尔。我打了一通电话到他米尼奥拉的家中,得知埃廷格已经到他希克斯维尔的店里去上班了。从车站搭计程车到他店里只要二块二毛五的美金。在一条陈列回力球和板球器材的走道内,我问一位店员埃廷格在不在。 “我就是道格拉斯·埃廷格。”他说,“我能为你效劳吗?” 他大概五尺八寸,矮矮胖胖的,约一百七十磅。细鬈的淡褐色头髮透着红色的光泽,脸颊胖胖的,一双棕色眼睛机警如松鼠。他满口大白牙,加上上面的门牙微微暴出,让人再度联想到松鼠。他看起来并没有难以接近的感觉,也一点都不像讽刺漫画中筑围篱自闭的孤僻者。我原本想像他是那种人。 第15页 “我姓斯卡德。”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时话,我想和你私下谈谈,关于你妻子的事。” 他原本开朗的脸色有了戒意。“卡伦,”他说,“她怎么了?” 老天。“你的第一任妻子。” “哦,芭芭拉。”他说,“你用那种严肃的声调,说要跟我谈我妻子的事,弄得我一时都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你是纽约警局的人吗?这边请,到我的办公室里谈。” 办公室里面有两张办公桌,他的那一张比较小。发票和信件整齐地摆放在桌上。透明塑料材质的立体相框架上有一个女人和几个小孩的照片。他看到我看着那相框就对我说:“那是卡伦,还有我的孩子。” 我把相框拿起来,看着照片中那个年轻的女人。她短短的金髮,带着灿烂的笑容,站在车子旁边,后面有片一望无际的草坪,看起来在相当郊区的地方。 我把相框放回去,坐在埃廷格指给我的那张椅子上。他坐在桌子后面,用那种用完即丢的丁烷打火机点了一根烟。他知道冰锥大盗已经被逮捕了,也知道他完全否认涉及他第一任妻子的谋杀案。他认为皮内尔在说谎,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记忆衰退,就是因为精神失常的缘故。当我向他解释皮内尔的不在场证明已经很确定时,他看起来很不以为然。 “都这么多年了,”他说,“人们常会搞错日期,而你也不能确定记录是否很准确。这个案子应该是他做的。我不会相信他所说的话。” “他的不在场证明看起来很完整。” 埃廷格耸耸肩道:“你对这件事情可能比我有更好的判断。不过,我仍旧很吃惊,你们这些傢伙居然要重新展开调查。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们期望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我不是警局的人,埃廷格先生。” “我以为,你说……” “我不想刻意去纠正你的印象。过去我的确一直在警界服务,但现在我是私人侦探。” “你为谁工作呢?” “你以前的岳父。” “査尔斯·伦敦雇用你?”他皱起眉头,紧紧地皱成一团。“好啊,我想这是他的权力。这样做不能使芭比再活过来,但我想他有权力让自己觉得他在尽力。我记得在她被杀以后,他一直说要悬赏缉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去做。” 1芭比是芭芭拉的暱称。 “我相信他没有。” “所以他现在竟想花几个钱来找出真正的兇手?海伦去世后,他的生活没什么意思。海伦是他妻子,芭芭拉的母亲。” “我知道。” “也许做些他关心的事会对他好些。不是说他的工作不忙,但是……”他弹掉菸灰。“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斯卡德先生,但是你可以问全部你想知道的问题。” 我问他芭芭拉的社交关系,她和同栋大楼邻居的关系,以及她在日间託儿所工作的情形。他记得贾妮丝·科温,但说不出她丈夫的名字。“那个工作并不那么重要,”他说,“基本上她只是需要做一些事,好让她能出去走走,也让她的精力有发泄的地方。当然,在经济上也有所帮助。我每天拖着公事包为福利部门工作,这并非是一条致富之路。但是芭比的工作是暂时性的。她那时正打算辞掉工作专心在家待产。” 门开了,一个十几岁的售货员走进办公室,他停下来站在那里,看起来笨手笨脚的。 “我马上来,桑迪。”埃廷格告诉他,“我现在正忙。” 那男孩退出去,把门关上。“星期六我们一向都忙。”埃廷格说,“我不是在催你,但我必须出去一下。” 我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的记忆力不是很好,但我可以了解原因。因为他有这么一段破碎的过去,必须在这上面重新建立新的生活,假如他不要老想着过去,事情会比较简单一些。他的第一次婚姻没有留下能在法律关系上约束他的孩子,他大可以把他和芭芭拉第一次的结合,伴随着他福利调查员的工作以及那段生活的点点滴滴,统统留在布鲁克林。他现在住在郊区,有部车可以用,有片草皮可以割,并且和他的小孩及金髮的老婆住在一起,为什么还要没事坐着回忆那在波朗坡区的廉价出租公寓? “奇怪了,”他说,“我无法想像任何一个我们过去认识的人会……对芭比做出那样的事。但另一件我绝不能相信的事情是,她竟会让一个陌生人进门。” “她对这类的事很小心吗?” “她一向都很警觉。怀科夫街不像她过去成长的地区,尽管她觉得也够舒适的了。当然我们并不打算永远住在那儿。”他看了那相片架子,好像他看到芭芭拉站在草皮前面的汽车旁。“但她被其他的冰锥谋杀案吓得半死。” “哦?” “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害怕。可是当他在羊头湾杀了那个女人之后,她开始害怕了。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在布鲁克林攻击受害者,你知道的。这使她开始有些奇怪幻想。” “是因为地点的关系吗?羊头湾离波朗坡很远。” 第16页 “但是它属于布鲁克林区。而且我想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我记得她对那个被杀的女人感应非常强烈。我应该知道是什么理由,但是我想不起来了。无论如何,她很紧张,并且她告诉我有人在监视她。” “你把这一点告诉警察了吗?” “我想没有。”他眼睛往下看,点燃另一根烟。“我确定我没有。因为那时我以为这是怀孕症状之一。例如渴望吃一些奇怪的食物,诸如此类的事。怀孕的妇女老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奇怪的事情上。”他抬起眼睛注视着我。“此外,我那时也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就在被杀的前一二天,她还在和我谈,说她希望我在门上加装一个警锁。你知道那种锁,有条钢栓拉条装在门上,使人无法强行打开的那种。” 我点点头。 “然而,我们没装那种锁。就算装了也不会有任何差别,因为门不是被强行破坏的。但是我还是觉得奇怪,像她那么紧张的人,为什么会让人进去?不过,那是在白天,毕竟人在白天的时候没那么疑神疑鬼的。那个人可以假装是水管工人、煤气公司的人,或什么的。波士顿勒人狂不是这样做的吗?” “差不多是这样。” “但是,如果这个人她的确认识……” “有几个问题我必须要请教你。” “没问题。” “你妻子有没有可能和别人过从甚密?” “过从甚密?你是指有外遇?” “像这一类的事。” “她那时正在怀孕呢。”他说,好像这句话就是答案一样。我没说什么,所以他接着说:“我们在一起时很幸福,我可以确定她没有在和别人约会。” “你不在家时,经常有人来拜访她吗?” “她也许会邀请朋友到家里来。我没有过问她这些事。我们彼此信任。” “她那天提早下班?” “她有时候会这样,她和她的老闆关系不错。” “你说你们彼此信任,她相信你吗?” “你打算说什么?” “她可曾指控你和别的女人有染?” “老天!你究竟和谁谈过这件事?我敢打赌我知道这话打哪儿来的。是的,我们有一两次争吵,而且一定有人听到了。” “哦?” “我告诉你,女人在她们怀孕的时候总有些奇怪的念头,像喜欢吃某些食物。芭比就满脑子想着我会利用我经手的案子做这档事。在哈勒姆区和南布朗克斯区的贫民窟里奔波,我实在情非得已。填不完的表格,努力控制不因那些怪味道而呕吐,躲避那些他们从楼上向你扔的东西。她指控我在这种艰难的环境中和那些姑娘们情意相投,我认为这是一种孕妇衰弱症。首先,我不是魅力无法挡,先生,再则我也被贫民窟里的种种弄得倒足了胃口,所以有时候在家里我的表现都不太好了,更别说在工作时我会有什么心情。那儿真像个地狱,你是个警察,我用不着告诉你我每天所看到的那些事吧。” “所以你没有外遇?” “我刚才没有告诉你吗?” “你也没有和别人谈情说爱吗?例如,住你们那一带的女人?” “当然没有,有人说我有吗?” “我不回答这个问题。你在你第一任妻子死后三年再婚的,对不对,埃廷格先生?” “差一点才满三年。”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现任妻子的?” “大约在我们结婚前一年,也许还更早一点,大概有十四个月。是在春天里,而我们是在六月举办的婚礼。”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彼此的朋友介绍的。我们去参加一个舞会,虽然在舞会里我们都没特别注意到对方,但是后来,我的一个朋友请我们两个人一起过去吃晚饭,”然后,他突然停了来。“她不属于我在南布朗克斯的案子,如果你是想抓我这种小辫子的话。她也从来没住过布鲁克林。天啊!我真蠢。” “埃廷格先生……” “我是个嫌疑犯,是吗?老天,我怎么才能坐在这里,又不让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呢?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是个杀人嫌犯。” “这是我为了调査必须要执行的例行工作而已,埃廷格先生。” “他认为是我做的吗?伦敦?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伦敦先生没有告诉我他怀疑谁或不怀疑谁,如果他有特定的怀疑对象,他也只放在自己心里头。” “哈!他真是有修养。”他用一只手擦擦额头。“我们该结束了吧,斯卡德?我告诉过你我星期六很忙。很多人平常努力工作,在周六他们才会想到运动。所以,假如我已经回答你全部的问题——” “你妻子被杀的那一天,你大约是在六点半回到家的。” “应该没错。我确定这在警方报告里应该有记录。” “你能详细交代那天下午的行程吗?”他瞪着我。“我们现在谈的是九年前发生的事。”他说,“我分辨不出那些每天敲门的日子有何不同。你能记得那天下午你做了什么事吗?” 第17页 “不记得。但那天在我的生命中没有任何意义。假如那天你曾经放下你的工作去做些其他事情的话,你会记得的。” “我不记得了。我一整天都在做我的工作。而且我就在以前我说过的那个时间回布鲁克林。应该是六点半没有错。”他再一次擦擦额头。“但你总不能要求我提供证明吧。我当时应该填写了建档报告,但他们只保留那些东西几年而已。我不记得是三年还是五年,但绝不会是九年。那些档案放几年就会被清理掉。” “我并不是在要求你提供证明。”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没有杀死她。你看着我,我像个杀人犯吗?” “我不知道杀人犯长什么样子。前几天我才读到一则报导,有一个十三岁大的男孩子从耳朵后面开枪杀了两个女人。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我想他看起来一定也不像杀人犯。”我从他桌上拿了一张空白的留言纸,在上面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这是我旅馆的电话号码。”我说,“你可能会想起某些事情。你绝对不知道你可能会记起哪些事情。” “我不想记得任何事情。” 我站起来,他也是。 “那已经不再是我的生活了。”他说,“我现在住在郊区,我卖滑雪用品和运动装。我去参加海伦的丧礼是因为我找不到不去参加的好藉口。我应该不去的。我……” 我说:“放轻松点,埃廷格。你感到生气和害怕,但你不需要这样。当然,你有嫌疑。有谁会调查一个女人的谋杀案而不盘查她丈夫的?你听说过有这样进行的调查吗?”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说:“有人杀了她,而且可能是一个她认识的人。我或许查不出任何结果,但是我会尽力试一试。假如你想起任何事情,打电话给我,就是这样。” “你说得对,”他说“我是有些生气,我……” 我叫他忘了这件事。我自己找到出去的路。 第07章 我在搭火车回市区的路上读了一份报纸。有一篇专栏报导讨论从背后勒颈袭击案件有增加的趋势。文章建议读者如何使自己不要成为醒目的攻击目标:两人或一群人走在一起,走灯光充足的街道,靠路边砖道走,不要靠着建筑物走。走路速度要快,并且要保持警觉,避免别人对着你迎面走过来。那些袭击者总先估量一下你的身材,看看你是否容易下手。他们会佯装问时间问方向。别让他们有机可乘。市区生活太棒了。“对不起,先生,你能告诉我到帝国大厦怎么走吗?”“去你的!你这神经病!”这就是现代都市的礼仪。 火车好像没有终点站似的。到长岛去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希克斯维尔离安妮塔和孩子们住的地方还有得很远,但长岛就是长岛,而且我每次到那里都隐隐约约感到不大舒服。我很高兴宾州车站终于到了。 这时候该要喝一杯了。在车站专门做上班族生意的酒吧里,我很快喝了一杯。周六对道格拉斯来说也许是忙碌的一天,但对铁马酒吧的酒保来说今天的生意很清淡。他平日的客人一定都跑到希克斯维尔买小型帐篷和篮球鞋去了。 我走回街上时,太阳已经不见了。我走过三十四街,再转往第五大道去图书馆。没有人来问我现在几点或荷兰地下道怎么走。 走进图书馆,我停下来用公共电话打给林恩·伦敦。她父亲给了我她的电话号码,我査看了我的记事本,然后拨电话。电话答录机接听了我的电话。一开始答录机先重复她电话号码的后四位,然后说无人接听,请我留下姓名。这是女人的声音,准没错,只是有一点点轻微的鼻音,我认为这是芭芭拉的妹妹特有的。我没有留话就挂断了。 在图书馆里,我仍旧拿出那本我先前用过的布鲁克林区指南。这次我査看怀科夫街的另外一栋建筑物。里面有四间公寓,其中一间租给爱德华·科温夫妇。 这个名字给我提供了一个消磨午后时光的方法。在第四十一街和麦迪逊转角处的一家酒吧里,我叫了一杯咖啡和一杯可以加到咖啡里的波本,又把一块钱换成十个一毛的硬币。我从曼哈顿开始,这里有几个爱德华·科温,一个e.科温,一个e.j.科温,一个e.v.科温。没有一个有结果。我利用査号台,先拿到布鲁克林区的名单,接着是皇后区、布朗克斯和斯塔顿岛。有些号码占线,我在接通前必须试个四五次,其他的都无人接听。 我又多换了一些零钱,然后拨电话给纽约五个区内所有的j.科温。在这段时间内,我喝了第二杯掺有波本的咖啡。我就这样漫无目标地用掉不少零钱,不过大部分的调査工作都是如此。只要她还住在这一带,瞎猫也会碰到死耗子的。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离开酒吧的时候,大约三分之二的电话号码我已经做上记号表示和对方联络过,但他或她并不是我要找的科温。有必要的话我会找个适当的时候再打电话,但我觉得希望不大。贾妮丝·科温结束营业而且公寓也退租了。她可能在那时候搬到西雅图去住。她和她的丈夫也可能在西威彻斯特,或新泽西,或康涅狄克,或希克斯维尔给网球拍标价钱。只依靠电话黄页办事成效有限。 第18页 我又回到图书馆。我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结束快乐时光託儿所的,我从房东那里只打听到这一点。她和她的丈夫是否也大约在那个时候搬出波朗坡区呢? 我査了一年又一年的城市指南,找到了科温夫妇迁出怀科夫街那栋砖造公寓的年份,时间看来很吻合。结束託儿所很可能是搬家的序曲。他们可能搬到郊区去,他的公司也许把他调到亚特兰大去。或者他们分手,各走各的路。 我把指南放回去后,突然又有一个高明的主意,我的想法又改变了。我走回去把它再拿出来。自科温夫妇搬走后,那栋建筑物还转过三次手。每个房东各拥有数年的所有权。我复印了他们姓名夹在笔记本中。 这次我在四十二街的一家酒吧里打电话,我跳过曼哈顿直接用布鲁克林的资料。我很幸运地立刻就找到高登·波默朗斯,他把怀科夫街的建筑物卖出去后还一直住在布鲁克林。他们只搬到不到一里远的卡罗尔街。 波默朗斯太太接的电话。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并且说我想设法联络上科温夫妇。她立刻就知道我说的是谁,但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联络上他们。 “我们没有保持联络。艾迪1是个好人。在她搬出去以后,艾迪常带孩子到我家来晚餐,但是他搬走了以后,我们就失去联络。好多年了,我知道他大概要搬到哪里去,不过我想不起来是哪个城市。在加州,我想是南加州。” 1艾迪是爱德华的暱称。 “是她先搬出去的吗?” “你不知道吗?她离开他,就这样留下两个孩子离开了他。而且,她关了那个叫什么来着的託儿所。所以他还要为自己的孩子另外再去找一家。我很抱歉,但我不能想像一个母亲会这样留下自己的孩子一走了之。” “你知道她可能到哪里去了吗?” “格林威治村,我猜。去追求她的艺术,不顾一切。” “她的艺术?” “她幻想自己是一位雕塑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作品,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她可能是有些天分。不过,我还是很惊讶她这么做。她是一个什么都有的女人。住在一栋很好的公寓里,有一个非常温柔的丈夫,两个漂亮的孩子,她甚至自己有份事业,而且做得也还不坏。结果,她就这么一走了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死马当活马医了。我说:“你是否正好也认识她一个名叫芭芭拉·埃廷格的朋友?” “我没有这么了解她。你说什么名字来着?埃廷格?怎么这个名字听起来这么熟?” “在你以前的住家附近被谋杀的那个芭芭拉·埃廷格。” “就在我们搬进去以前。是的,我现在记起来了。我不认识她,因为我刚刚说了,谋杀案发生在我们搬进去之前。她是科温夫妇的朋友吗?” “她替科温太太做事。” “她们是这种关系吗?” “什么关系?” “很多人谈论这件谋杀案。这使得我要搬进去的时候十分紧张。我和我丈夫彼此安慰道:‘不必担心打雷会两次都打中同一个地方。’但是私底下我还是十分忧虑。后来,那些谋杀案就停止了,不是吗?” “是的,你从来就不认识埃廷格夫妇吗?” “不认识,我告诉过你了。” 一位住在格林威治村的艺术家。一位雕塑家。我还没有联络上的科温中有住在那个地方的吗?我不这么认为。 我说:“你记不记得科温太太结婚前姓什么?” “记得?我想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我在想如果她要追求她的艺术家生涯,可能会回头使用她原来的姓氏。” “我确定她会这么做。不管是不是为了艺术家生涯,她都会回復她本来的姓名。但是我无法告诉你她原来姓什么。” “当然她现在可能已经再婚了。” “我可不这么想。” “请再说一遍。” “我不认为她会再婚。”波默朗斯太太说。她的声调变尖了,我觉得很奇怪。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这么说吧,”她说,“不管什么雕塑不雕塑的,反正她可能住在格林威治村。”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她咋舌,对我的迟钝不耐烦。“她离开她的丈夫还有两个孩子,但不是和其他男人跑了,她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离开他的。” 贾妮丝·科温的本姓是基恩。我搭地下铁到钱伯斯街,花了几个小时在档案暨资料服务部的几间办公室里寻找核心资料。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办手续上,我不断需要那些周六不来上班的人批准我的申请。 首先我试着找结婚证书。当我知道不能成功时,就试着找出生证明。波默朗斯太太对科温家孩子的姓名和年龄印象模煳,但她很确定最小的那个名字叫凯莉。她的母亲离家时,她五岁或六岁。事实上,应该是七岁。所以她现在大约十五岁了。她的父亲是爱德华·弗朗西斯·科温,以前的妈妈是贾妮丝·伊莉莎白·基恩。 我带着胜利感把那个名字写在我的记事本上。不是我得意忘形,而是一种成就感。我不能证明我现在比和査尔斯·伦敦在阿姆斯特朗酒吧相对而坐的时候,离谋杀芭芭拉·埃廷格的人更近了。但我查到一些东西,而且感觉很好。这是一种磨人的工作,一般而言毫无意义,但它让我能运动一下那些平时不常用的肌肉。当我用力时,这些肌肉还会刺痛。 第19页 过了几个街区,我发现了一家叫布拉尼·斯通的店卖熟食。我叫了一份热的熏牛肉三明治,喝了一两杯啤酒。吧檯上摆了一台彩色大电视机,正在播放周六下午的一档体育精选节目。几位男子在湍急的溪流中弄着圆木。我想他们要乘圆木沿河而下。在这里没有人太在意他们的努力。等我吃完三明治,骑圆木的节目也播完了。接着是改良引擎的普通赛车比赛。仍旧没有人注意这些赛车。 我再一次打电话给林恩·伦敦。这一次也是答录机,我等到“哔”一声响后,留下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然后我开始查电话号码簿。 曼哈顿没有全名登记为贾妮丝·基恩的,但有六个人登记姓基恩且名字以j为开头。另外,这个姓的相关变体有很多,奇尼,积恩,奇恩。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收音机节目——奇尼先生,失踪人口的猎人。不过,我记不起来他用的到底是哪一个。 我试了全部叫基恩的。两个没人接,一个老在占线,其他三个则都说不是贾妮丝·基恩。那个一直占线的住在七十四街,我断定那不像是从波朗坡区来的女同性恋雕塑家的住址。我拨了查号台,其他四区也依此例行公事扫了一遍,但我突发奇想地停了下来。 她一定住在曼哈顿。该死的!我知道她就在曼哈顿。 我査询在曼哈顿区有没有叫贾妮丝·基恩的。我拼出姓的字母,等了一会儿,他们告诉我曼哈顿唯一登记这个姓名的电话不公开。我挂断,再拨一次,换了一个接线员,然后使出警察取得不公开电话的一贯的伎俩。我自称是第“么八”分局的法兰西斯·费兹罗伊刑警。我故意说成“么八”分局。因为虽然警察并非全体一致都用这种方式讲,但一般老百姓却一致认为他们是这么说的。 我就这样拿到了住址。她住利斯本纳德街,一个雕塑家住那里是十分合逻辑的。那里离我目前所在的位置不远。 我手上还有一毛钱,我把它放进口袋里,回到酒吧。赛车播完了,换成一个特别节目。两个轻中量级的黑人在一个虚头巴脑的地方举行冠军赛。我想是凤凰城吧。我不知道什么是轻中量级。他们加上这些中间重量分级,如此一来他们可以多举办几场冠军赛。有些客人刚才不看滚圆木,也不看赛车,现在则盯着这两个男孩子互殴,这档事他们可不常有机会做。我坐着看了几回合,喝了几杯掺了波本的咖啡。 如果我能找出一些点子来接近这个女人,对案情发展应该会有帮助。我通过电话簿、档案和电话线追踪她的足迹,好像她握有埃廷格谋杀案的证据。然而,就我目前所知道的,芭芭拉·埃廷格对她而言,不过是个没有个性的傢伙,小孩子玩完了字母积木,她就把它收到一旁去,如此而已。 不过,她可能是芭芭拉最好的朋友,也可能是她的情人。我记得波默朗斯太太的那个问题:“她是科温夫妇的朋友吗?她们是这种关系吗?” 也许是她杀死芭芭拉的,她们两个那天是不是都提早离开託儿所?先不说是不是真的如此,究竟有没有可能这样呢? 我让自己的脑子空转,我知道自己心不在焉,但我让它就这么转一阵子。电视萤屏上,那个短裤上有白条纹的男孩子,终于开始用左拳发动勐攻。看来他不像能在剩下的几个回合中干掉他的对手的样子,但是他这个决定很安全。他在折磨他的对手,很努力地在折磨他。他左手勐攻,右手钩拳直打肋骨,另一个孩子根本找不到有效的防卫方法。 我知道他们两个的感觉。 我想到道格拉斯·埃廷格。我认定他没有杀他妻子,我一直试着要想出我是如何知道的,我确定这和我认为贾妮丝住曼哈顿是一样的。算是得到神灵的指示吧。 我认为埃廷格说得对。路易斯·皮内尔杀了芭芭拉·埃廷格,就像他杀了其他七个女人一样,芭芭拉生前也认为有个疯子尾随她,她也说对了。 但是她为什么让那个疯子进她的公寓呢? 在第十回合时,那个肋骨被修理的孩子奋起反攻,左右连击攻了数拳,打得那个裤子上有白条纹的男孩子发晕摇摆,但这等狼狈还不足以结束这场比赛,穿白条纹短裤的孩子死抱着不放,但被裁判分开,群众嘘声四起。我不知道他们以为他们现在看的是什么。这些凤凰城的观众真是的。还好我在布拉尼·斯通的同伴们没有这么情绪化地投入。 去他妈的。我去打我的电话。 电话响了四五声后,她接起电话。我说:“请找贾妮丝·基恩。”她说她就是贾妮丝·基恩。 我说:“我是马修·斯卡德。基恩小姐,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 “哦?” “关于一个叫芭芭拉·埃廷格的女人。” “天啊。”她停顿了一下。“关于她的什么事?” “我正在调查她的死因,想过来和你谈一谈。” “你正在调查她的死因?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一定都有十年了。” “九年。” “我还以为只有西部骑警才绝不罢手。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纽约市吃香喝辣的警察也是这样。你是个警察吗?” 我正打算说是,但却听到自己说:“以前是。” 第20页 “那你现在是什么呢?” “无官一身轻的市民。我现在替查尔斯·伦敦做事。埃廷格太太的父亲。” “没错,她的本姓是伦敦。”她电话里的声音蛮好听的,低沉而沙哑。“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现在又要开始调查。而我又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也许我能当面向你解释,“我说,“只要几分钟就能到你那里,我现在方便过去吗?” “老天!今天是星期几?礼拜六吗?现在几点了?我一直在工作,我经常忘记时间。我现在看到的是六点钟,这时间对吗?” “没错。” “我最好先弄点东西来吃,而且我要收拾一下。给我一个小时,可以吗?” “那么我七点到。” “你知道住址吗?”我把从查号台拿到的住址念给她听。“就是这个住址。在教堂和百老汇大道之间。你按了门铃后,站到路边砖道上,这样我才看得见你。我会把销匙丢下去。按铃时注意二长三短,好吗?” “二长三短?” “这样我就知道是你。不然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我只听到你在电话上的声音。你是怎样拿到这个电话号码的?这号码应该是不公开的。” “我以前是警察。” “对,你说过了。不公开的电话号码真多。把你的名字再告诉我一次。” “马修·斯卡德。” 她重复念了一遍。然后她说:“芭芭拉·埃廷格。哦,但愿你知道这个名字让我回想起多少事情。我有个预感,我一定会后悔接这个电话的。好了,斯卡德先生,我们一个小时后见面。” 第08章 利斯本纳德街和卡罗尔街相隔一个街区。那个区域即大家都熟悉的三下卡区(一般所指的翠贝卡区)。地理位置上,它在卡罗尔街下方的三角形地带。三代表三角形,下代表下面,卡代表卡罗尔街,这就好像南休区(即一般所称的苏活区)是由休斯顿街南方衍生而来的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艺术工作者开始纷纷搬入格林威治村南方的几个街区,他们违反居住法令,住在空间较大又便宜的仓库筒楼。后来法令修改允许居住筒楼住宅,此后苏活区行情就走俏了。这又使得想要找筒楼住宅的人到更南边的翠贝卡区。现在翠贝卡区的租金也不便宜了,但街上仍有十年或十二年前苏活区的荒废特质。 我选择了一条灯光照明较佳的街道。沿着路边砖道走,不要靠近建筑物,我尽可能地快走并保持警觉。街道上空荡荡的,要避免和别人面对面很简单。 贾妮丝·基恩住在一栋六层高的筒楼里,窄窄的一栋夹在其他两栋较高、较宽,也较现代化的建筑物中间。看起来有紧迫感,像个矮小的男人站在拥挤的地铁里。一扇扇的落地窗正好可以衡量出每一个楼层的正面宽度。最底下一层是一家铅管五金店,周末关门不营业。 我走进一个会令人产生幽闭恐惧症的门廊,找到一个註明“基恩”的门铃。我按了铃,二长三短。我走到人行道,站在路边砖道往上看着那些窗户。她从其中一个窗户往下喊,问我的名字。在那种光线下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报上我的名字,一个小东西从空中唿啸而下,有个刺耳的声音落在我身旁的人行道上。“五楼,”她说,“有电梯。” 真的有电梯,而且装得下一架大钢琴。我上五楼,走出电梯进入一间宽阔的筒楼。这里种了许多植物,全都是深绿色的,而且长得很茂盛,但是和家具比起来,它们相对小了些。门都是橡木做的,很有光泽的浅黄色。墙上露出的砖块用射灯照着。 她说:“你很准时。屋里乱七八糟的,但我不会为此道歉。我有咖啡。” “如果不麻烦的话。” “一点都不会。我自己也正想喝一杯。我先带你去坐下,尽尽我做女主人的本分。加奶?糖?” “黑咖啡就好。” 她把我留在一个地方,这里有一张长沙发和两张椅子,围着一张被堆起来的、上面有抽象图案设计的地毯。有两个八尺高的书柜,快碰到天花板了,顺便拿来做隔间用。我走到窗户旁边,往下看利斯本纳德街,但看不清楚。 房子里有一件雕塑作品。当她拿咖啡过来时,我正好站在雕像前。那是个女人的头像,她的头髮是一窝蛇,高颧骨,眉毛粗重,脸孔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失意。 “那是我的梅杜莎。”她说,“不要看她的眼睛,她凝视的目光会使男人变成石头。” “她很棒。” “谢谢你。” “她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 “就是这个特质。”她同意我的说法,“我也是在完成她以后才发现的,我在那时候才亲眼看到了她的失意。你有很好的鑑赏能力。” “鑑赏失意,总归一句话。” 她是个迷人的女人。中等高度,比之当下时尚严格的标准来说丰满了点。她穿了一件退色的李维斯牛仔裤和一件石板蓝的软羊皮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她的脸是心形的,整个轮廓被一个很清晰可见的美人尖强调得很明显。带有些灰色的黑褐色头髮几乎垂到肩膀,两只灰色的大眼睛,间隔适当,周围的一抹睫毛膏是她脸上唯一的化妆品。 第21页 我们坐在那两张成对的椅子上,相对成直角。我们的马克杯放在一张由一段树干和一块石板组合成的桌子上。她问我找她的住址有没有困难,我回答没有,然后她说:“好了,我们是不是该开始来谈关于芭芭拉·埃廷格的事呢?也许你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经过这么多年你们还对她这么有兴趣。” 她没有看到路易斯·皮内尔被捕的报导。冰锥大盗被关起来这件事对她来说是新闻,所以谋杀她以前员工的另有其人对她而言也是新闻。 “到目前为止,这是你们第一次要找出一个具有动机的杀人兇手。”她说,“如果你们那时候就査——” “事情会比较简单。是的。” “而现在事情要倒过来看才会比较简单。我不记得她父亲了。我一定见过他,在谋杀案发生后或之前,但我想不起来了。我记得她妹妹,你见过她吗?” “还没有。” “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以前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一个讨人厌的泼妇。但我也不是很熟,而且那已经是九年前的印象了。我必须一直回到九年前,每件事都发生在九年前。” “你怎么认识芭芭拉·埃廷格的?” “我们常在邻近地方碰面。去大联合购物,到糖果店买报纸。也许我向她提到我在经营一家託儿所。也许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总之,有一天早晨她走进快乐时光,问我需不需要人手。” “你立刻就雇用了她?” “我告诉她我不能付她高薪。那时託儿所还在花钱阶段。我想要经营託儿所是为了一个愚蠢的理由:我们那一带没有方便的託儿所,但我需要有个地方安置我的孩子。所以,我找了一个合伙人,我们开了快乐时光。结果,我不但没能把小孩放在託儿所,相反地,变成我要看顾他们还有其他别人家的小孩。当然我的合伙人在合约刚签下不久后就发现不对退出了,我只好一个人唱独角戏。我告诉芭芭拉我需要她帮忙,但是我请不起她。她则说她主要是想做点事,而且她愿意廉价工作。我不记得我付她多少薪水,反正不多就是了。” “她工作表现好吗?” “那主要是个看顾小孩的工作。这种工作做得再好也有限。”她想了一会儿,“很难回想起来。九年前,那时我二十九,她比我小几岁。” “她死的时候二十六岁。” “老天。年纪不是很大,是吗?”她闭起眼睛,为早死感到可怕。 “她帮了我很多忙,我猜她做那些事做得够好了。大部分时间,她看来工作得很高兴。大致上来说,如果她是一个较有满足感的女人,她会工作得更高兴。” “她不满足吗?” “我不知道这个词用得对不对。”她转过去看了梅杜莎的半身像一眼。“失望?你会感觉芭芭拉的生活不完全像她心中所想要的那样。任何一件事都只是还可以,她的丈夫还可以,公寓还可以,不过她希望能拥有一些比还可以更好的东西,但是她没有。” “有人用‘定不下来’来形容她。” “定不下来?”她斟酌着这个字眼。“这用来形容她是够贴切了。当然,那个时代女人是觉得定不下来,性别角色十分令人迷惑而且混淆。” “现在不是仍旧如此?” “也许会永远如此。但我想比起以前,现在这些事情已经得到缓解了。不过,她是定不下来,绝对定不下来。” “她的婚姻令她失望吗?” “大部分人的婚姻都是这样子,不是吗?我不觉得她的婚姻会持久。但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他仍在福利部门工作吗?” 我告诉她道格拉斯·埃廷格的近况。 “我不很清楚他。”她说,“芭芭拉好像觉得他对她而言不够理想。至少我有这种印象。他的背景比起她来实在是太差了。她不仅是在有钱人的圈子里长大的,我想她还有良好的郊区童年并接受贵族式教育。而他的工作时间长,做的又是没有将来的工作。还有,他还有一件事不对劲。” “是什么?” “他处处留情。” “他真是如此还是只是她这么猜想?” “他就追求过我。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一种临时起意性质的追求。这个男人看起来像只金花鼠,我并不怎么觉得得意,因为这种事他做得太多了,所以他追求我也不代表我有魅力。当然,我没有跟芭芭拉说什么,不过她自己也看得出来。她有一次在一个舞会上当场逮着他和女主人在厨房里搂搂抱抱。所以,我想他也一定会去占那些福利案件当事人的便宜。” “他的妻子呢?” “我认为他也在占她的便宜。我不——” “她是否和某人过从甚密?” 她的身体向前靠,握着咖啡杯。以女人的标准来说,她的手算是大的,指甲剪得很短,我想长指甲对一个雕塑家而言是个麻烦。 她说:“我付她很少的薪水。你甚至可以说那只是象徵性的薪水。我的意思是,高中生当保姆的钟点费都比她高。芭芭拉拿的薪水仅仅是杯水车薪。假如她要休息,她就可以休息。” 第22页 “她经常休假吗?” “并不常。不过我有印象,有几个下午或利用下午某一段时间,她会休息去做一些比看牙医更刺激的事。一个女人休假去和情人约会时,连神态都会不一样。” “她被杀那一天露出那种神态了吗?” “我希望你是在九年前问我这个问题。我那时候比较有把握记得。我知道她那天提早离开,但我不记得那天的细节。你认为她去会情人,而且是他杀了她?” “目前我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她丈夫说她对冰锥大盗显得焦躁不安。” “我不认为——等等,我记得谋杀发生后的事。在她死后,我想到过,她一直谈论住在市区里的危险。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特别提到冰锥大盗谋杀案。但她提到过她感觉好像有人在监视她或跟踪她。我把它解释成是她对自己死亡的预感。” “也许是。” “不过她也可能真的被监视或跟踪了。大家是怎么说的?每个人都有敌人。也许她真的感觉到什么了。” “她会让一个陌生人进公寓吗?” “那时我也怀疑这一点、假如一开始她就保持警觉——” 她突然停止。我问她怎么回事。 “没什么。” “我是个陌生人,而你让我进你的公寓。” “这是个筒楼。这应该是不一样的。我——” 我拿出我的皮夹,把它丢到我们中间的桌子上。“看一下,”我说,“里面有张身份证。你可以对照我在电话上告诉你的名字,而且我想那上面有张照片。” “没这个必要。” “无论如何,看一下。如果你担心会被杀掉,你就不会是一个很有用的询问对象。身份证不能证明我不是个强姦犯或谋杀犯,但强姦犯或谋杀犯通常不会在事前告诉你正确的姓名。看呀,拿起来看。” 她很快地看了皮夹一下,然后递还给我。我把它放回口袋里。“你那张照片照得很糟,”她说,“不过我猜是你,好吧。我不认为她会让陌生人进公寓。可是,她会让她的情人进去。或是她的丈夫。” “你认为是她丈夫杀了她吗?” “结婚的人经常会互相谋杀。有时候他们需要花上五十年才做成这件事。” “你知道她的情人可能是谁吗?” “也许不止一人。我只是这样猜,她好像一直热衷尝试。况且她怀孕了,所以很安全。”她笑了,我问她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我只是在想她会在哪里认识这些人。邻居,也许,或与他们夫妇有社交往来的有妇之夫。虽然她在工作场合中会遇到男人,但没这个可能。我们那里有许多男性,但不巧的是没有一个年龄超过八岁。” “别这么肯定。” “的确不尽如此。有时父亲会送孩子过来,或在下班以后来接孩子。可以调情的机会有很多,有些爸爸来接孩子时会来找我,当然也很有可能去找芭芭拉。她很迷人。她来快乐时光工作时,可不是打扮得像那个唱摇篮曲的女主角,用旧的大长衫把自己包得密不通风。她身材好,而且她也很会穿衣服来展示自己的身段。” 在我能掌握问话题目之前,对话拖得有点长。这时我问:“你和芭芭拉曾是恋人吗?” 我问这个问题时,看着她的眼睛,她张大两眼回应我。“老天爷。”她说。 我等着她说话。 “我想知道这个问题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有人说我们是恋人吗?还是你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女同性恋或是其他什么吗?” “有人告诉我你为了另外一个女人离开你丈夫。” “很接近。我猜我为了三十或四十个理由离开我丈夫。离开他后,第一个和我发生关系的,的确是女人。谁告诉你的?不是道格拉斯·埃廷格,他在这桩狗屁事发生之前就搬出那一带了。除非他碰巧和某人谈到这件事。也许他和艾迪聚在一起,在彼此肩膀上痛哭,为女人都不是好东西而哭,他们两个还会互相刺杀或追赶。是道格吗?” “不是,是一个和你们住怀科夫街同一栋大楼的女人。” “大楼里的人?哦,一定是梅西说的。除非她不叫梅西。等等,米姬!一定是米姬·波默朗斯,对不对?”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和她通过电话。” “卑鄙的米姬·波默朗斯。他们还维持着婚姻关系吗?当然了,他们必须如此。除非他离开她。不过,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驱使她离开温暖的家庭。她一向坚称她的婚姻是天堂,事实上,那不过是有系统地去否认每一个浮出水面的负面情绪。我回去探望小孩时,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在楼梯间里和她相遇时,她脸上那种谴责的表情。”她一边回忆着,一边摇头嘆息。“我和芭芭拉之间没事。说来也够奇怪的,我和艾迪分开前,我从来没有和别人在一起过,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而那个后来和我在一起的女人,是我这一生中第一个和我上床的女人。” “但你被芭芭拉·埃廷格所吸引。” 第23页 “我吗?我看得出来她很迷人。但这不是同一回事。我曾特别被她所吸引吗?”她仔细推敲着这个想法。“也许。”她让步了。“但不在任何意识层面。而我真正开始考虑有那种可能性时,哦,我指的是和女人上床会很有趣的可能性,我不认为那时候我心中就已经有了特定对象。事实上,芭芭拉还活着时,我心里头还不曾有过这种幻想。” “我必须问这些私人问题。” “你不需要道歉。天呀!米姬·波默朗斯。我敢打赌她现在一定很胖,胖得就像头臃肿的小猪。但你只和她通过电话?” “没错。” “她还住在同一个地方吗?她一定是。除非你用把铁锹,否则无法叫他们搬出去。” “有人这么做了。有个买主要把房子转租给单身汉。” “他们实在惹人厌。他们还住在那一带吗?” “差不了多远。他们搬到卡罗尔街。” “好吧。我祝他们幸福。米姬和高登。”她身体往前靠,用她灰色的眼睛在我脸上搜索。“你喝酒,”她说,“对吧?” “请再说一遍?” “你是个酒鬼,是不是?” “我认为你可以称唿我是一个常喝酒的人。” 这些词听起来很蠢。即使是对我自己而言也是很蠢。这句话悬在空中好一阵子,然后,被她的一阵笑声打断。她用她整个身体在笑,很嘹亮。“‘我认为你可以称唿我是一个常喝酒的人。’天呀,真是绝倒。那么,你也可以称唿我为一个常喝酒的女人,斯卡德先生。别人对我的称唿要糟得多。今天时间过得很慢,天气又干燥。来点什么提提神,如何?” “这主意不错。” “你要什么?” “你有没有波本?” “我想没有。”她家的吧檯设在其中一个书柜里,在两扇拉门后面。“苏格兰威士忌或伏特加?”她大声地说。 “苏格兰威士忌。” “加冰块?水?或什么?” “纯的就好。” “就像上帝造它时的样子,嗯?”她拿来两只装得半满的酒杯,一杯是苏格兰威士忌,另一杯是伏特加。她把我的递给我,眼睛看着她自己的杯子。她那种表情好像要找个理由来干杯,但显然找不到。“哦,真他妈的。”她说着,跟着喝了一口。 “你想是谁杀了她?” “现在还言之过早。可能是一个我到目前还从未听说过的人,也有可能是皮内尔。我得花个十分钟去会会他。” “你想你能重新恢復他的记忆吗?” 我摇摇头。“我想我会对他产生一点感觉。破案经常要凭直觉。你收集细节,产生感觉,然后答案会突然从你心中某处浮现出来。不是像福尔摩斯那样,至少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 “你把它讲得简直就像破案过程的要素是心灵感应一样。” “我不会看手相或算命。但也许是有这种事。”我喝了一小口苏格兰威士忌。这酒有种苏格兰威士忌特有的药味,不过我通常都不介意。这是一种比较烈的威士忌,颜色暗如泥炭。提区尔牌的,我猜应该是这个牌子。“我接着还要去羊头湾。”我说。 “现在?” “明天。那里是第四件冰锥谋杀案发生的地方,我猜就是它像幽灵般地缠着芭芭拉·埃廷格。” “你认为是同一个人——” “路易斯·皮内尔承认他做了羊头湾的谋杀案。当然这不能证明任何事情。我不能确定我为什么要去那里。我猜我想要和某个曾经在现场看过尸体的人谈谈。这一连串的谋杀案有些身体上的细节在新闻报导里面都被隐瞒起来了,但是在芭芭拉的案子中,却同样被复制出来,被不完全地复制。我想知道布鲁克林另一件杀人命案和芭芭拉这件还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假如有的话,又能证明什么?有第二个疯子杀人犯,他专门以布鲁克林为作案地盘?” “而且他杀了两个人就停止了。这也有可能。但这也不能排除有人因为某个动机而杀了芭芭拉。譬如说,她的丈夫想要杀她,但他知道冰锥大盗还没来到布鲁克林。所以他先在羊头湾杀掉一个陌生人来制造作案模式。” “真的有人会这么想吗?” “不论是什么事情永远都有人会做。也许有人为了某个动机杀了羊头湾的那个女人。然而他又担心他的谋杀案在布鲁克林显得绝无仅有,所以他找上芭芭拉。或许这只是一个藉口。也许他第二次犯案,只因为他觉得很有乐趣。” “天呀!”她喝着她的伏特加。“有哪些身体上的细节?” “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想保护小女人不让她知道丑陋的真相?” “全部受害者的眼睛都被刺穿。用一根冰锥,正中眼球。” “我的天……而那个你怎么说的?不完全复制?” “芭芭拉·埃廷格只有一只眼睛被刺穿。” “像眨眼睛那样。”她坐了好一段时间,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杯子,发现杯子空了。她走向吧檯,把两个酒瓶都带过来。她把我们的酒杯加满后,将酒瓶留在石板桌面的桌子上。 第24页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她说。 “这是另一个我要去看皮内尔的原因。”我说,“去问他。” 我们之间的对话就这样绕来绕去。她问我该叫我马特还是马修。我说无所谓。她说如果我叫她简1,而不是贾妮丝,她会很在意。 1简是贾妮丝的暱称。 “除非你不习惯直唿谋杀嫌犯的名字。” 我还是个警察的时候,我学到了永远直唿嫌犯的名字。你会得到相当程度的心理槓桿作用。我告诉她她不是嫌犯。 “我那一整个下午都在快乐时光。”她说,“当然,经过了这么多年,很难去证明这件事。在当时就会比较简单。独居的人要有不在场证明一定比较困难。”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除非你把猫也算进来。它们躲起来了,它们怕陌生人。就算给它们看身份证也没多大作用。” “真是难缠。” “嗯哼,自从我离开艾迪后,我一向一个人住。一直有人和我过从甚密,但是我一向一个人住。” “除非我们把猫也算进来。” “除非我们把猫也算进来。我那时也从来没有想到会在接下来的八年里都一个人过日子。我只想到,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基本上会有些不同。倒退回从前,那时候是意识刚刚抬头的时期。我那时判定问题出在男人身上。” “结果不是?” “也许那一直是问题之一。结果女人变成另外一个问题。有一阵子,我断定自己是幸运者之一,能够和两种性别的人发生关系。” “只是一阵子吗?” “嗯。因为我接着又发现,我是可以和男人及女人都发生关系,但是最主要的问题是我不善维持关系。” “我可以想像。” “我猜你也许可以。你一个人住是吗,马修?” “这一阵子。” “孩子跟着你妻子住?我不是灵媒,你的皮夹子里有张他们的照片。” “哦,那张照片。那是以前的照片了。” “他们都长得挺帅的。” “他们也是好孩子呢。”我又倒了一点苏格兰威士忌到我的杯子里。“他们现在住在赛奥西特区。有时候,他们会搭火车来我这里,我们一起打球或在纽约公园里玩。” “他们一定很喜欢。” “我知道我喜欢。” “你一定搬出来有一段时间了。” 我点头说:“大约在我离开警界的时候。” “同样的理由?” 我耸耸肩。 “你为什么会离开警界?是因为这个玩意儿吗?” “什么玩意儿?” 她朝着酒瓶挥挥手说:“你知道,杯中物。” “哦,该死,不是,“我说,“我那时候还不像现在喝这么多。我只是走到了一个节骨眼,觉得自己不再喜欢当警察了。”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是理想幻灭?对刑事裁判系统缺乏信心?厌恶贪污?” 我摇头,“在这个圈里,我老早就已经不再心存幻想。我从来也没对刑事裁判系统有过信心,这是个可怕的系统。警察只做他们做得到的。贪污一向都存在,我从来都不够格去当一个因为贪污而感觉困扰的理想主义者。” “不然是什么?中年危机?” “你可以这么说。” “好。如果你不愿意谈这个问题,我们就不谈。” 一时之间,我们都陷入沉默。她先喝,然后我喝。最后我把杯子放下来说:“好吧,这也不是秘密。只不过是我不经常谈论这个问题。有天晚上我在华盛顿海茨的一家酒馆里。警察在值勤时也可以在那里喝酒。老闆喜欢有我们在那里进进出出,所以你可以赊帐,从来也不会有人叫你付钱。我有十足的理由到那里去,那时候我已经下班了,我想在开车回长岛以前先放松一下。 “不过,也许那天晚上我根本不打算回家。我经常不回家。有时我到旅馆去睡几个钟头,省得还要开车往返。有时候我甚至不必到旅馆开房间。 “两个流氓抢劫这个酒馆,”我继续说,“他们拿走了收银机里面的钱,在走出去的时候还拿枪射杀酒保,就这样他妈的把他打死了。我跑到街上去追他们,我穿着便服,但我当然还带着枪。你总是会带着枪的。 “我射光了子弹。我射中了他们两个。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变成残废,腰部以下瘫痪。有两件事他再也无法做了:走路和做爱。” 我以前也讲过这个故事,但这次我感觉到所有的往事在重演。华盛顿海茨地势较险,他们往一个斜坡上逃逸。我记得我拼了命,用两只手握着枪,往山上开火。也许是苏格兰威士忌使得回忆变得如此生动。也许鲜明的回忆是在回应她那对大而坚定的灰色眼睛。 “因为你杀了一个人,并且使另一人变成残废……” 我摇头道:“这不会对我产生困扰。我只会因为没把他们两个都干掉而感觉遗憾。他们在这片上帝的土地上毫无正当理由地杀了那个酒保。夜晚我一觉到天亮,想都懒得想他们。” 第25页 她等着。 “有一枪射偏了,”我说,“往山上射两个会移动的目标,该死,我做得和射击测验时一样好。我在警察射击场,成绩永远是专家一级的,但实战时还是不同。”我试着把自己的眼睛由她的眼睛那边拉回来,但是我做不到。 “其中有一枪失误了,那一颗子弹弹跳到人行道上或什么地方。跳得不好。那里正好有个小女孩走在那附近或站在附近,不知道她他妈的站在那里做什么。她才六岁。我真的不知道她他妈的那个时候出来在那里做什么。” 这次我终于看到别的地方去了。“子弹穿过她的眼睛。”我说,“子弹跳弹时都有个角度,所以只要不管是向哪一边偏上一寸,可能就会掠过而伤不到她,但生命是场生死隔条线的游戏,不是吗?她没那么走运,子弹射中脑袋,她死了,当场就死了。” “天哪。”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当局做了一份报告,因为做报告是标准程序,报告中一致同意我没有做错事。事实上,我得了一个嘉奖。那孩子是西班牙裔波多黎各人,她的名字是埃斯特利塔·里韦拉。当有像这样的少数民族伤亡时,你有时候会遇到压力,有时候社区团体也会来找你麻烦,但这个案子没这些问题。要说对我有什么的话,我只不过是一个行动快速但运气稍背的警察英雄。” “因此你离开了警界?” 威士忌酒的瓶子空了。伏特加的瓶子内大概还有半品脱,我倒了几盎司到我的杯子中。我说:“不是立刻,但也没多久。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罪恶感。” “我不确定。我只知道当一个警察不再那么好玩,做丈夫和父亲也一样行不通。我向两边都请了假,搬进一家旅馆里,在哥伦布圆环西边的一个街区上。这么一路下来,我很清楚我不想回去,不回到我妻子身边,也不回警察局。” 有一阵子我们两个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靠过来触摸我的手,出人意料又有点笨手笨脚的姿势,但是,不知为什么,竟令我感动。我感觉到我的喉咙都满了。 然后,她缩回她的手并且站了起来。我一时之间以为她的意思是叫我离开。相反地,她说:“我要在卖酒商店打烊前打电话。最近的一家在卡纳尔路,而且他们打烊得早。你要继续喝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想要换波本威士忌?哪个牌子的波本威士忌?” “我大概得走了。” “苏格兰或波本威士忌?” “我继续喝苏格兰威士忌。” 在我们等着酒送来的那段时间,她带我参观筒楼,并介绍我看她的一些作品。大部分是写实作品,像梅杜莎,但也有一些是抽象作品。她的雕塑作品充满力量。我告诉她我喜欢她的作品。 “我做得很好。”她说。 她不让我付买酒的钱,坚持说我是她的客人。我们又坐回椅子上,打开我们各自的酒瓶,把酒倒到杯子里。她问我是否真的很喜欢她的作品。我告诉她,我的确很欣赏。 “我一定会做得很好的,”她说,“你知道我是如何进这一行的吗?在託儿所和小朋友们玩黏土。我常带那种黄色雕塑黏土回家,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做。后来我在布鲁克林学院上夜间部的课,一种成人班课程,指导老师告诉我说我有天分。不用他说,我自己也知道的。 “我也得到别人的赞赏。一年多前在查克·莱维坦艺廊我办过一次展览。你知道这家艺廊吗?在格兰德街上?”我不知道。“艺廊给我办了一次个人展。一个女人的个展。只有一个人的展览。狗屎!现代人讲话前都还得要先想一想才行,你注意到没有?” “嗯。” “去年我得到一个nea奖。国家艺术基金会颁的奖。另外还有一个爱因霍恩基金会颁给我一个较小的奖项。不要假装你听过爱因霍恩基金会,得奖前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有些作品在颇为高尚的收集之列。有一两件在博物馆,啊,是一件,而且不是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但总之是一家博物馆。我是个雕塑家。” “我从来没说你不是。” “我的孩子现在在加州,而我从来没去看过他们。他有完全监护权。该死,是我自己要搬出来的,对吧?首先,我是那种违反自然的母亲,抛夫弃子的同性恋,所以他当然会获得监护权,对不对?我没有提出异议。你想不想知道一件事,马修?” “什么?” “我不要监护权。我做託儿所工作时就已经做够了。我他妈的一直在监护一堆孩子,包括自己的在内。你还要监护权做什么?” “听起来完全合情合理。” “伟大的梅西·波默朗斯夫妇就不能同意你的意见。对不起,我是说米姬·高登和米姬他妈的波默朗斯,高级中学年监里的模范夫妻。” 我现在可以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有伏特加的味道。她还不至于讲话含煳不清,但是她的谈话里有一种酒精造成的音质。我并不吃惊。她跟着我一杯又一杯地喝,我自己倒觉得还行,当然,我的头已经开始向她靠过去了。 “当他说他要搬到加州去时,我发了一顿脾气。我叫苦说这不公平,他得留在纽约,我才可以去看他们。我有探视权。我说,如果他们搬到三千里外的地方去,我的探视权还有什么用?但是你知道吗?” 第26页 “什么?” “我得到了解放。就某方面来说我很高兴他们走了,因为你无法相信,每周一次搭地铁晃到那儿,和他们坐在公寓里或在波朗坡区四处走,还要冒着遭梅西·波默朗斯白眼的风险。该死的东西,为什么我每次都不能叫对那个该死的女人的名字?米姬!” “我有她的电话号码。你大可以拨电话给她,把她狠狠地骂一顿。” 她大笑。“哦,天呀,”她说,“我要小便,我马上回来。” 她回来后坐到长沙发上。没有开场白,她直接说:“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吗?我和我的雕塑,以及你和你的存在焦虑症,我们是对受惩罚的酒鬼。就是这样。” “你说是就是。” “不必卖我这个面子。让我们面对这个问题,我们两个都是酒鬼。” “我是喝得很多。但这是有差别的。” “有什么差别?”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戒酒。” “那你为什么不戒掉?” “我为什么要戒掉?”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把身子往前倾又加满酒杯。“我戒过一阵子,”她说,“我戒了两个月,超过两个月。” “你就这样突然想到要戒酒?” “我参加匿名戒酒协会。” “哦。” “你去过吗?” 我摇头,“我不认为它对我有效。” “但你可以戒掉任何东西。” “是呀,只要我愿意。” “而你无论如何不是个酒鬼。” 最初我没有说什么。后来我说:“我认为这要看你怎么定义这个词。无论如何,它只不过是个标籤。” “他们说你自己决定你自己是不是一个酒鬼。” “我决定我不是。” “我决定我是。而且它对我有效。最重要的是,他们说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不要喝酒。” 我可以看出差别在哪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一直谈这个话题。”她喝干了她杯子内的东西,透过杯子边缘看着我。“我不是故意要谈这个该死的话题的。先是谈我的孩子,然后是我喝酒的事,真他妈的可恨!” “没有关系。” “我很抱歉,马修。” “忘了吧。” “过来坐我旁边,帮我忘了它吧。” 我过去和她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并且用一只手摸着她美丽的头髮。灰色头髮的光泽增加了它的吸引力。她用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灰色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我吻了她,她抱住我。我们互相搂抱。我抚摸她的胸部,吻着她的脖子。她强壮有力的手揉着我背部和肩膀的肌肉,好像在揉雕塑黏土一样。 “你要留下来过夜吗?” “我想留下来。” “我也这样想。” 我又重新倒满了我们两人的酒杯。 第09章 远处教堂的钟声把我敲醒。我的头脑很清楚,并且感觉还不错。我两条腿悬在床边,眼睛和一只猫正好四眼相对。它的毛很长,蜷缩卧在地上。它看了我一下,把头缩回去继续打盹儿。和这家的女主人睡了一晚,连猫也都能接受你了。 我穿好衣服,在厨房里找到简。她正在喝一杯淡色的柳橙汁。我猜她一定加了一些什么可以缓解宿醉的东西在里面。她用过滤咖啡壶泡好了咖啡并且倒了一杯给我。我站在窗户旁边喝。 我们没有交谈。教堂的钟声已经停下来了,周日上午的沉寂跟着扩散开来。外面天气晴朗,太阳在没有云的天空上燃烧。我往楼下看却看不到一丁点生命的迹象,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子在移动。 我喝完了咖啡,把杯子放进不锈钢水槽里的脏碗盘中。简用一支钥匙把电梯升上楼来。她问我是不是要去羊头湾,我说我猜我是要去那儿。我们互相拥抱了一会儿。透过她穿的晨袍,我感觉到她美好身躯的温暖。“我会打电话给你。”我说,然后乘坐那部尺寸过大的电梯到一楼。 一位名叫奥布赖恩的警官通过电话告诉我怎么到他们那里去。我依照他所说的,先乘bmt布莱顿线到格林夫森区的内克路。火车经过布鲁克林后跑到地面上来,经过一些有草皮的独栋式房屋区,看起来真是一点也不像在纽约。 六十一分局的警察局在康尼岛大道上,我不怎么费事就顺利找到了。在小队办公室里,我和一个满脸横肉,长下巴,名叫安东尼里的刑警玩猜谜游戏。还好我们都认识的人够多,这才使他对我宽心不少。我告诉他我现在正在办什么案子,而且提到是弗兰克·菲茨罗伊引荐给我的。虽然我不觉得他们会彼此热爱对方,但是他也认识弗兰克。 “我得先看看我们的档案是什么个样子。”他说,“不过你可能在菲茨罗伊给你看的档案里见过我们的报告副本了。” “我主要是想和看过尸体的人谈一谈。” “你在曼哈顿看到的档案里没有处理现场警官的名字吗?” 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我不用跑到布鲁克林的这个鬼地方来同样可以办好这件事。不过,如果你走出去找线索,有时候你找到的东西会比你原本想要的更多。 第27页 “好吧,也许我可以找到那个档案。”他说。他把我留在一张边缘满是香菸烧出的疤痕的桌子旁。过去两张桌子,有个捲起袖子的黑人刑警在打电话。听起来像是在和一个女人讲电话,而且不像在讲警察局的事。靠着较远那面墙的另一张桌子上有两个警察,一个穿制服一个穿便服,在讯问一个有着一头蓬乱黄髮的十几岁少年。 安东尼里拿着一本薄薄的档案夹过来,丢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拿起来看,偶尔停下来在我的记事本上记些东西。我了解到这个受害人是住在黑林街二七五零号的苏珊·波托夫斯基。她二十九岁,两个孩子的妈妈,和她当建筑工人的丈夫分居。她和孩子住在两个家庭分租的双拼式房屋里。她住在较低楼层。她是在星期三下午大约两点时被杀的。两个孩子,男的八岁女的十岁,在下午三点半左右一起放学回家,发现他们的妈妈在厨房地板上,衣服被脱掉一部分,尸体上布满了戳刺的伤口。他们跑到街上尖叫直到巡逻警员出现。 “找到什么了吗?” “也许。”我说。我抄下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姓名还有两个六十一分局刑警的名字。他们两个在本案转给中城北区前也到过黑林街的命案现场。我给安东尼里看这三个名字。“这些傢伙中有哪一个还在这里工作的?” “巡逻警员伯顿·哈弗梅耶,三级刑警肯尼斯·奥尔古德,一级刑警麦可·奎因。麦可·奎因在两三年前死了。他利用职务之便和一个搭档在w大道合开了一家烈酒专卖店,店里发生枪战,他被杀死了。真惨,在他死前两年他妻子也因癌症去世了,四个孩子被孤伶伶地留在世上,最大的一个才刚要上大学。你一定看过相关报导。” “我想我看过。” “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杀死他的傢伙才被揪出来。兇手现在还活着,而他却已经死了。所以你去想吧。另外两个,奥尔古德和哈弗梅耶,我不认得这两个名字,所以他们一定在我来之前就离开六十一分局了。我来这儿几年了?五年?差不多。” “你能查得出来他们到哪里去了吗?” “我也许可以查得到。你究竟要问他们什么呢?” “她的两个眼睛是否都被戳穿。” “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人?菲茨罗伊?给你看的档案里没有验尸报告吗?” 我点点头。“两个眼睛都有。” “所以?” “你记得几年前的一件案子吗?他们从哈得逊河捞上来几个女人,说她们是淹死的。法医办公室里有个天才把一个颅骨拿出来当纸镇用,后来这个丑闻传了开来,因为事情炒得火热,终于第一次有人把这个骷髅头拿出来仔细查看,才发现里面有个弹孔。” “我记得。她是一个从新泽西来的女人,嫁给一位医生,是不是她?” “对。” “我有个可靠的经验法则。假如有个医生的老婆被杀死,那一定是她丈夫做的。我不用找什么狗屁证据,医生总是做这档事。我不记得那个医生后来成功脱罪了没。” “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了解你的意思。验尸报告对你没用。但是九年前的目击者又能有什么用呢?” “不很有用。不过……” “我来看看我能找到什么。” 这一次他去得久了一点,回来时表情有点怪。“这案子运气不好,”他说,“奥尔古德也死了。至于巡逻警员哈弗梅耶,他辞职不干了。” “奥尔古德是怎么死的?” “心脏病发作,大约一年前。他几年前转调出去了,到中央大道的总部去工作。有一天他突然倒在桌上死了。档案室里有个傢伙从奥尔古德在这里工作时就认得他,并且正好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就我所知,哈弗梅耶可能也已经死了。” “他怎么了?” 他耸耸肩膀,“谁知道?在冰锥命案发生后没几个月,他就递辞呈回去过他的平民生活了。理由是不特定私人原因。他只做了两三年的警察。你知道新进人员的离职率是这样子的。他妈的,你自己就是个离职警察。私人原因,是吧?” “差不多是这样。” “我査出了一个地址和电话。这段时间里他可能已经搬过六次家了。假如联繫不到,你可以试试市局。他在这里待得不够久,没有任何津贴可以领,但他们经常跟踪记录离职警察。” “也许他还住在同一个的地方。” “有可能。我祖母就还住在伊莉莎白街上那种有三间小房间的公寓里,她从巴勒莫下船以来一直住在那间公寓里。有些人固定不动,其他的人换房子像换他们的袜子一样。也许你走运。我还能帮你什么?” “黑林街在哪儿?” “命案现场?”他笑了。“天呀,你是只嗅觉敏锐的猎犬,”他说,“要先去嗅一嗅那是什么味儿,嗯?” 他告诉我该怎么走。他浪费了很多时间帮我,但是他不要我的钱。我感觉得到他可能不会要——有人要也有人不要——然而我还是向他提议:“你或许要买顶新帽子。”他走过来很坚定地露齿一笑,向我保证他有一柜子的新帽子。“这些日子以来,我也难得有机会戴帽子。”他说。我只是要给他二十五元,比之他所做的努力实在是很廉价。“在安静的分局里时间过得很慢。”他说,“我刚才提供给你的东西对你能有多少帮助呢?对波朗坡的那个案子你心里已经有谱了吗?” 第28页 “还没有。” “像在煤矿堆中找黑猫一样。”他说,“帮我一个忙。有结果的话让我知道。如果有结果的话。” 我照着他说的方向走到黑林街。九年来这一带一定没什么改变。房子都还在,四处都是小孩子。路边砖道上停着车,通往住宅的车道上也几乎都停着车。我觉得这个街区里应该还有成打的人记得苏珊·波托夫斯基,而且我也知道她那和别人都合不来的丈夫在谋杀案发生后搬回这里和两个孩子住在一起。 他们现在一定长大了,十七岁和十九岁。 她生下第一个孩子时一定还很年轻。那时候她自己才十九岁。不过在这个地区早婚又早生孩子并非不寻常。 我认为他可能已经搬走了。假如他是为了孩子搬回来的,他不会让孩子们继续住在他们发现妈妈死在厨房地板上的屋子里。他会这样做吗? 我没有按那间屋子的门铃或其他人的门铃。我不是在调查苏珊·波托夫斯基的谋杀案,我不需要白费力气。我看了她死在里面的房子最后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伯顿·哈弗梅耶的住址是在圣马克斯街二百一十二号。东村不像是一个警察住的地方,而且看起来在九年后还住这里的可能性极低,不管他是否继续留在警察局服务。我在海洋大道一家药房的公用电话亭拨安东尼里给我的电话号码。 一个女人接听电话。我问她我可否和哈弗梅耶先生讲话。她停了一下,“哈弗梅耶不住这里。” 我正要为打错电话道歉,但她接着又说:“我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哈弗梅耶先生。” “你是哈弗梅耶太太吗?” “是的。” 我说:“很抱歉打扰你,哈弗梅耶太太。以前你丈夫任职的六十一分局里的一位刑警给我这个电话号码。我想找……” “我的前夫。” 她讲话有一种没有高低的特质,好像她不慌不忙地把自己从她正在讲的话中分离出来。我注意到康復后的心理疾病患者说话时也有类似的特徵。 “我找他是为了一件关于警察的事情。”我说。 “他不当警察已经有好多年了。” “我知道。你有没有可能知道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不知道。” “我想你不常见到他,哈弗梅耶太大,但你知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明白了。” “哦,你明白了吗?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前夫。我每个月会收到一张支票。支票是直接寄到银行,存到我的帐户里。我没见过我的前夫,也没有见到过支票。你明白吗?真的吗?” 这些话可能是带着感情陈述出来的,但是她的声音仍旧那么平铺直叙且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没有说什么。 “他在曼哈顿,”她说,“也许他有电话,也许电话号码簿里就有。你可以找找看。我知道如果我不帮你找,你也会原谅我。” “当然。” “我很清楚事情很重要,”她说,“警察的事通常都很重要。” 药房里没有曼哈顿的电话号码簿,所以我请查号台的接线员帮我找。她找到了一位住西一百零三街的伯顿·哈弗梅耶。 我拨了那个号码,但没有人接听。 药房里有个午餐柜檯。我坐在一张高脚椅上吃了一个烤奶酪三明治和一片过甜的樱桃派,并且喝了两杯没加牛奶的咖啡。咖啡还不错,但比不上简用过滤咖啡壶煮的那一种。 我想起她。我又走回电话旁,差点就拨了她的电话号码,但我拨的是哈弗梅耶的号码。这次他接电话了。 我说:“伯顿·哈弗梅耶吗?我是马修·斯卡德。我想知道今天下午我可不可以过来看你。” “干什么?” “关于警察方面的事。有些问题我想请教你。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你是警察吗?” “他妈的。我以前是。” “我也一样。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跟我谈些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斯卡德,”我说,“事实上,这是个古老的故事了。我现在是个侦探,我在调查一个你在六十一分局处理过的案件。”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知道。” “我们可以在电话里谈吗?我想不出来我能提供给你什么有用的资料。我那时是个巡逻警员,我没有办过案……”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到你那儿去一下。” “我……”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 踌躇了一下,他有点发牢骚地说:“今天我休假,正打算要坐下来,喝几杯啤酒,看场球赛。” “我们可以利用gg时间谈。” 他笑了,“好吧,你赢了。你知道住址吗?门铃上有名字,你什么时候来?” “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 “那好。” 上西城是纽约另一个靠北的地带,但是本地的文艺復兴运动还没有越过第九十六街。哈弗梅耶住在哥伦布和阿姆斯特丹之间一百零三街上一栋业已荒废的赤褐砂岩建筑物里,沿着街道两边都是这样的房子。邻近一带大致都很西班牙化。很多人坐在门前的阶梯上,一边听大型收音机,一边喝着棕色纸袋子里的美乐高品味生活啤酒。每三个女人中就有一个是怀孕的。 第29页 我找到哈弗梅耶的公寓,按了门铃,然后爬了四段阶梯。他在其中一间靠后排的公寓门口等着我。他问:“斯卡德?”我点点头。“伯顿·哈弗梅耶,”他说,“进来吧。” 我跟着他进了一间配备有普氏火车厨房并且空间充足的工作室。屋顶上的照明设备是一只装在日本式纸灯笼内的灯泡。 墙壁该油漆了。我坐在长沙发上,手里拿着一罐他给我的罐装啤酒。他自己拉开一罐,然后走过去关掉电视。那个黑白手提电视机放在一个装橘子的板条箱上。板条箱的下面两层放了一些平装书。 他自己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翘着腿。他看起来才三十出头,五尺八寸或九寸高,脸色苍白,窄肩膀,啤酒肚。他穿着一条棕色斜纹休闲裤和一件有棕色及米白色花样的运动衫。他眼睛深陷,颚骨宽大,深棕色的头髮服服帖帖的。他早上没有刮鬍子。我这才想到,我也没有刮。 “大约九年前,”我说,“有个女人叫苏珊·波托夫斯基。” “我知道。” “哦。” “挂断电话后我就想,为什么有人要和我谈已经九年或十年前的老案子?我猜一定是有关冰锥大盗杀人案的事。我看了报纸。他们抓到那个傢伙了,对不对?他们做了个圈套他就往里跳。” “差不多是这样。”我向他解释路易斯·皮内尔否认芭芭拉·埃廷格的死与他有关,而且看起来事实也站在他这一边。 “我不明白,”他说,“其他至少好像还有八件谋杀案吧,是不是?这还不足以把他送进牢里吗?” “对芭芭拉·埃廷格的父亲而言,这样还是不够。他要知道是谁杀了他女儿。” “这就是你的工作。”他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你真走运。”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喝了一点啤酒。“我不认为波托夫斯基的死和我正在调查的这个案子有任何关连,但她们两个都住在布鲁克林,而且有可能这两个谋杀案都不是皮内尔做的。你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你能很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吗?” “天呀,”他说,“我当然记得。” “哦?” “我就是因为这个案子离开警界的。不过我想羊头湾那边的人已经告诉过你了。” “他们只说是为了不特定的私人原因。” “这样吗?”他两手握着啤酒罐,低头坐着,眼睛向下看着它。“我记得她的孩子是怎样尖叫的,”他说,“我记得我知道走进去会看到真正可怕的事,再接下来,我还能记得的,就是我在她的厨房里,我正朝下看着她的尸体。其中一个小孩抱着我的裤管不放,就像小孩子常做的那样,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我向下看着她,然后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我看到的影像还是没有改变。她穿着一件,你们叫它什么来着的,一种家居服。上面有日本书法及一只鸟的图案,一种日本式的艺术。一件和服?我猜是叫和服。我记得它的颜色。橘色,滚黑边。” 他抬头看着我,然后再次低下双眼。“那件家居服敞开着。那件和服,敞开了一部分。整个身体上都是圆点,像是标点符号。他用冰锥刺的。大部分在躯干上。她的胸部非常好看。记得这种事情实在是可怕,但是要怎样才能把它忘掉呢?你站在那里注视着满是伤口的胸部,她已经死了,而你一直注意到她有一对非常棒的奶子。我恨自己竟然会想着这种事情。” “的确是会发生这种事的。” “我知道,我知道,但它紧紧黏在你心上,就好像喉咙里卡着一根骨头。而且小孩子在外头不断地号哭和吵闹。一开始,我没有听见任何吵闹声,因为她的那个样子阻挡了一切。好像它把你弄聋了,把你其他的知觉粉碎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是的。” “然后,声音出现了,小孩也还挂在我的裤管上,好像他可以活到一百岁,他要用这个方法记得他妈妈。对我自己而言,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没有办法把我脑海中的影像弄走。它日夜重复出现。我睡着的时候它出现在我的梦魇里,我醒着的时候,它又会不时地袭上我心头。我不想再走进任何地方,我不想再冒险去看另一个人的尸体。终于,我慢慢地明白过来。我不打算再做这种工作,当有人被杀的时候就该你去处理它。‘不特定的私人原因’,好,我刚才解释清楚了。我拖了一点时间,仍旧撑不下去,我就辞职了。” “你现在从事哪一行?” “保安警卫。”他说了一家位于商业区和住宅区中间地带的商店名称。“我也试过其他工作,但是只有这一个工作我做到现在,已经七年了。我穿制服甚至臀部还佩带着一把枪。在这个之前的那一个工作,他们给我佩了一把没有装子弹的枪。真使我抓狂。我说带不带枪,都无所谓,但不要叫我佩带一把没装子弹的枪,因为坏人以为你有武器,但事实上你却不能保护自己。现在我有一把装有子弹的枪,而且这把枪七年来都还没有离开过它的皮套子,我喜欢这样。我可以震慑抢劫和行窃。不过震慑行窃方面还不能尽如人意。把风的人非常狡猾。” 第30页 “我可以想像。” “这是个无聊的工作,但我喜欢。我喜欢知道我不必走进别人的厨房,而且厨房的地板上有死人。我工作时可以和别人开玩笑,我偶尔会抓到扒手,全部的事情都美好而稳定。我过着简单的生活,你知道我的意思吗?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 “问一个关于命案现场的问题。” “好的。” “那个女人的眼睛。” “哦,上帝。”他说,“你非得要提醒我不可。” “告诉我。” “她的眼睛睁开着。他戳刺全部受害人的眼睛。我那时还不知道。报纸上也没有报导过,他们用这种方法留一手,你知道吧?但是刑警一到就马上査证这一点,你知道,那不是我们的案子,我们可以把它丢给其他分局。我忘了是哪一个分局了。” “城中北区。” “大概就是你说的这个吧。”他闭上眼睛好一阵子。“我说过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吗?朝上瞪着天花板。但是却像两只血做的椭圆体。” “两只眼睛都是吗?” “你说什么?” “她的两只眼睛是否情形都一样?” 他点点头,“怎么了?” “芭芭拉·埃廷格只有一只眼睛被戳。” “有什么差别吗?” “我不知道。” “如果有人要模仿兇手,他们会完全模仿,不是吗?” “你这样认为?” “除非是他干的,而他突然想要改变一下。谁知道一个发狂的人会怎样?也许那天上帝告诉他只要戳穿一只眼睛就好。谁知道?” 他去拿另一罐啤酒并且问我要不要,我拒绝了。我没打算待那么久。事实上,我只想问他一个问题,而他的答案也只不过是证实那份验尸报告的内容。我想我可以通过电话问他,但是这样一来我就没有机会深入他的记忆,也没有机会知道他对厨房里发生的事有怎样真实的感受。现在他毫无疑问地已经走入时光隧道,并且再一次目睹了波托夫斯基的尸体。她的双眼都被刺穿了,他不是用猜的。他闭上自己的眼睛而且看到了她双眼的伤痕。 他说:“有时候我想知道。我是指,当我在报纸上看到他们已经逮捕到这个皮内尔的时候,还有现在你到我这里来——假如我不是那个走进去看到波托夫斯基的那个人,或者假设这件事情晚个三年才发生,而我已经有较丰富的经验,我全部的生活可能会有多大的不同?” “你可能会一直留在警察局。” “有可能,对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当警察,或我能不能做个好警察。我喜欢警察学校的教学课程。我喜欢穿制服。我喜欢走路巡逻,还有和人们打招唿,并且看着他们回应我。至于真正的警察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能有几分喜好。也许,如果我真的适合这个工作,我就不会为了我在那间厨房里看到的事而惊慌失措地丢下这个工作。再不然,我最后也应该会克服它而且变得更坚强。你自己也曾经是个警察,然而你也辞职了,对不对?” “为了不特定的。私人原因。” “是呀,我猜到处都有一堆这种事。” “牵涉到一个人的死亡,”我说,“一个小孩。结果是我失去了对工作的兴趣。” “和我的情形完全一样,马修。我失去对它的兴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就算不是因为那件事也还是会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我的情形也是这样吗?以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假如埃斯特利塔·里韦拉能回在自己的床上,我还会继续住在赛奥西特区并且戴着警察的徽章吗?或真会有其他意外无可避免地悄悄推着我转变人生的方向? 我说:“你和你妻子分手了?” “没错。” “和你递辞呈同时吗?” “那之后没多久。” “你马上就搬到这里来吗?” “我先住到一家自助旅馆去,从百老汇往下走几个街区。我在那里住了大约十个礼拜,直到我找到这个地方。从那时候到现在我都住在这里。” “你的妻子还住在东村。” “嗯。” “圣马克斯街。她还住在那里。” “哦。对。” “有孩子吗?” “没有。” “这样事情比较容易处理。” “我想是这样。” “我妻子和儿子们住在长岛。我现在住在第五十七街的一家旅馆里。” 他点点头表示了解。人一搬家生活也变了。他变成在看守开司米毛衣。我变成在做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正如安东尼里所说的,在煤矿堆里找黑猫。找一只根本不在那里的猫。 第10章 我回到旅馆时发现有林恩·伦敦给我的留言。我用旅馆大厅里的公共电话打给她,向她解释我是谁还有我要做什么。 她说:“我父亲雇用你?真是奇怪,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我以为他们已经抓到杀我姐姐的兇手了。他为什么会突然间……算了,我们这就言归正传。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第31页 我告诉她我想和她见个面谈谈她姐姐的事。“今晚不行,”她神采奕奕地说,“几个小时前我才从山上下来。我累死了,而且我还要准备一整周的教学计划。” “明天昵?” “我白天都要教书,晚上有个晚餐约会,然后我还要去听一场音乐会。星期二是团体治疗夜。也许星期三?星期三也不行。该死。” “也许我们可以……” “也许我们可以通过电话谈?我知道的真的不多,斯卡德先生,而且天知道我这会儿真是累死了,不过也许我能撑得下去。说吧,现在给你十分钟问问题,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我们何时才有机会碰头。我知道的真的不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而且……” “你明天下午什么时候下课?” “明天下午?小孩三点十五分下课,但是……” “我四点钟到你的公寓来找你。” “我告诉你了,明天晚上我有晚餐约会。” “随后还有一场音乐会。我四点钟去找你,我不会占用你那么多时间。” 她的谈话并不激动,但我们却都感觉得到那股激动劲儿。 我又投下一枚硬币打电话给简·基恩。我简要叙述了我今天的行程,她则告诉我说我的勤劳令她敬畏。“我不知道,”我说,“有时候我想我只是在耗时间。打几通电话同样也可以完成我今天所做的事。” “昨晚我们也可以用电话就谈完我们的事,”她说,“进展也相同。” “我很高兴我们没有这么做。” “我也是,”她说,“我想我今天本来打算要工作的,结果我甚至连看着黏土都做不到。我希望在睡觉时间来临前宿醉能消退。” “我今天早上头脑就已经很清醒了。” “我的头才刚要开始清醒。也许我就错在一直待在屋里。阳光也许可以帮我烤掉一些雾蒙蒙的感觉。现在我只能坐着等时间一到就去睡觉。” 也许这句话里隐含着没有说出口的邀请。我也很可能提议自己过去一趟。但是我已经回到家了,而且看起来这是一个短暂而宁静的夜晚,十分合我的胃口。我告诉她我想说的是我真的很高兴昨晚有她与我为伴,我会再打电话给她。 “我很高兴你来电话,”她说,“你是个温柔的男人,马修。”停了一下,她接着说:“我一直在想那件事,很可能是他做的。” “他?” “道格·埃廷格。可能是他杀了她。”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每个人都有杀掉自己另一半的动机,不是吗?从来就没有哪一天我找不到杀掉艾迪的理由的。” “我指的是你为什么认为是他做的。” “哦。我是想,我想你必须要非常邪恶才会模仿杀人犯的手段去杀人。而我知道他是一个非常邪恶的人,卑鄙小人一个。他会计划去做这种事的。” “有点道理。” “听着,我没有任何特别的线索。但我是这样想的。他现在在做什么?卖体育用品?你是这样说的吗?” 我坐在房间里读了一会儿书,然后到阿姆斯特朗酒吧的老位置上吃晚餐。我在那里待了几个钟头但没喝多少酒。今天客人不多,星期天通常如此。我和一些人聊了几句,但是大部分时间我都一个人坐着让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在我的意识里穿进穿出。 凌晨时分我才就寝,我先到第八大道买了份周一早报版的《新闻报》,回到旅馆房间里,看了报纸,然后去淋浴。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想到要刮鬍子,然后又决定等到明天早上再说。我戴上睡帽,短的那一种。上床睡觉。 电话铃响时我还深深地沉睡在梦中。我在梦中奔跑,追着人跑或被人追着跑,然后我坐在床上,心里怦怦地跳。电话铃声在响。我伸出手去接听电话。一个女人说:“为什么你不让尘土的归尘土?” “你是谁?” “不要管死人的事。让死去的人安息。” “你是谁?” “咔”一声电话挂断了,我开灯看手錶。大约一点三十分。如果时间没弄错的话,我只睡了一小时。 是谁打电话给我?这声音我以前听过,但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林恩·伦敦?我想不是。 我下床,翻动我的笔记本,又拿起电话。旅馆的接线员一接起电话,我马上念给他一个电话号码。他把电话接通后,我听见电话响了两声。 是一个女人接的。就是刚才告诉我不要管死人闲事的女人。我以前听过一次她的声音,我现在想起来了。 我没有什么必须在这一两天内一定要跟她说的事。什么也没有说,我就把话筒挂回去,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第11章 隔天吃完早餐,我打电话到査尔斯·伦敦的办公室。他还没进办公室。我留下名字并且说我会稍后再打电话过来。 我又投下一枚硬币打电话给十八分局的弗兰克·菲茨罗伊。“斯卡德,”我说,“皮内尔关在哪里?” “他们在市中心抓到他,所以我想他们会把他转到赖克斯岛。干吗?” 第32页 “我想去看他。我的机会大不大?” “不大。” “你可以去那里,我建议。我可以假装是同车随行的警官。” “我不知道,马修。” “你的时间会有补偿的。” “不是这个问题。真的。问题是,这个该死的傢伙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绝不想让他有机会利用技术规则节外生枝。我们让一个未经授权的访客进去,如果他的律师得到风声拿来大做文章,整个案情会因此而升温。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看来不太可能会这样。” “也许不可能,但我不急着去碰运气。你到底想从他那儿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我可以替你问他一两个问题。假如我能去看他的话,我不能确定我一定可以。他的律师也许已经下令禁止了。但是,如果你有特别的问题……” 我是在旅馆大厅的公用电话里打电话的,这时候有人在敲门。我告诉弗兰克稍等一下,然后打开一条门缝。是前台工作人员维尼,他说有我的电话。我问他是谁打来的,他回答说是一个没说姓名的女人。我怀疑是昨天夜里打电话给我的那个女人。 我告诉他把电话转到桌上那部电话机,我马上会去接。我松开按在话筒上的手,告诉弗兰克我不知道要问路易斯·皮内尔什么特别的问题,但我会把他建议的方法放在心上。他问我是不是调查有进展了。 “我不知道,”我说,“很难说。我就是耗时间吧。” “只要把名字给伦敦,他就会觉得钱花得很值了。” “我也是这么想,我觉得绝大部分的努力都会徒劳无功。” “通常都是这样子的,不是吗?有一阵子,我心里想我一定浪费了自己百分之九十的时间。但是,如果你要达到那不算浪费的百分之十,你就一定得这么做不可。” “这就是重点。” “就算你能见到皮内尔,也可能是属于百分之九十那部分。你不觉得吗?” “也许吧。” 我和他讲完电话,走到桌子那边接另外一通电话。是安妮塔。 她说:“马修?我只是要告诉你支票收到了。” “那好,我很抱歉只有这么多。” “它来的正是时候。” 我手上有钱的时候就会寄一些给她和两个儿子。她从来没有只为了说她收到钱而打电话给我。 我问她孩子们好不好。 “他们很好,”她说,“他们这时候早已上学去了。” “当然。” “我想你有好一阵子没看见他们了。” 我觉得有一点光火。她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只是为了要按下那个令我产生罪恶感的小小按钮?“我正在办一个案子,“我说,“只要这个案子一结束,他们随时都可以过来,我们可以一起在纽约公园里玩接球的游戏或来场拳击赛。” “他们很喜欢这样。” “我也是。”我想起简,因为她孩子搬到这片土地的另一边去而得到解脱,因为她不必再去探望他们而得到解脱,而且又不必为了自己得到的解脱而产生罪恶感。“我很喜欢这样。”我说。 “马修,我打电话来是为了——” “为了什么呢?” “哦,天呀,”她说。听起来她既悲伤又疲倦。“是为了斑弟。”她说。 “斑弟?” “是那只狗。你记得斑弟吗?” “当然,它怎么了?” “哦,真可怜,”她说,“兽医说它必须安乐死。他说到这个地步真的无法可想了。” “哦,”我说,“我想如果我们必须这么做——” “我已经让它安乐死了。星期五。” “哦。” “我猜你会想要知道的。” “可怜的斑弟,”我说,“它一定有十二岁了吧。” “它十四岁了。” “我没有想到它这么老了。对狗而言,算是很长寿了。” “差不多等于人类活了九十八岁。” “它是怎么了?” “兽医说它真的是太老了。肾脏都坏了,眼睛也几乎瞎了。你知道的,不是吗?” “不知道。” “这一两年来,它的视力一直在衰退。真是可怜,马修。儿子们对它失去了兴趣。我想这是最可怜的地方。他们小时候很爱它的。但是,现在他们长大了,不再对它有兴趣。”她开始哭了起来。我站在那里,握着听筒,没有说话。 她说:“我很难过,马修。” “别傻了。” “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想把这件事跟别人谈一谈,但是我能跟谁说呢?你记得我们养这只狗的时候吗?” “我记得。” “因为它脸上的斑纹还有它的那副长相,我想叫它‘土匪斑弟’。你说这好像给狗取个恶名似的,但是我们已经暱称它斑弟了。因此,我们就说斑弟不是土匪斑弟的简称,而是斑德斯耐奇的简称。” 第33页 “《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斑德斯耐奇。” “兽医说它不会有什么感觉。它只是沉沉入睡。他会负责帮我处理尸体。” “那好。” “它这辈子过得也不错了,你不觉得吗?它是只好狗。它真像个小丑,总是把我弄得十分狼狈。” 她又讲了几分钟。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就耗尽了,就像那只狗一样。她又再一次谢谢我的支票。我也再一次说我希望钱能再多一些。我请她告诉儿子们,我只要一结束手上的案子,马上会去看他们。她说她一定会转告他们的。我挂上电话,往外走。 太阳被云层遮住,而且还吹着一股寒风。由旅馆数过去第三家店是麦戈文酒吧,他们开门营业得早。 我走进去。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两个老人,一个在吧檯后面,一个在吧檯前面。酒保倒了一杯双份的早年时光波本酒还有一杯水给我,我的手微微地发抖。 我举起玻璃杯,怀疑自己既然一大早要到伦敦的办公室去拜访他,却让唿吸带有波本酒味,这是不是太不聪明了。随后,我决定了,对一个非正式的私人侦探,这应该是可以原谅的怪癖。我想着可怜的老斑弟。不过,我当然不是真的在想那只狗。对我而言,也许对安妮塔而言也一样,它是少数还维繫在我俩之间的一条线。它这么安详地死了,有点像我们的婚姻。 我喝完酒,走出去。 伦敦的办公室在松树街一栋二十八层建筑物的十六楼。我和两个穿深绿色工作服的人一起搭电梯。其中一个带着一块笔记板,另一个提着工具箱。他们两个都没说话,我也没有。 我找到伦敦的办公室时,感觉到自己像是迷宫中的老鼠。他的名字列在毛玻璃上四个名字的首位。里面,一个略带英国口音的接待员请我先坐下,然后恬静地用电话联络。我看着一张体育插画的复制品,直到有一扇门打开,査尔斯·伦敦招唿我进他的私人办公室。 办公室空间充足,舒适但不华丽。从他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港口,只有一部分被周围的建筑物遮住。我们站在桌子旁,一人一边,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气氛很古怪。有那么一会儿,我后悔自己在麦戈文喝了波本酒,后来我才意识到波本酒与隔在我们中间的帷幕无关。 “我希望你先打电话过来,”他说,“这样可以不用大老远跑这一趟。” “我打过电话,他们说你还没进办公室。” “我拿到一张留言条说你稍后会再打电话来。” “我想我省了一通电话。” 他点点头。除了领带,他的服装看起来和他那天到阿姆斯特朗时所穿的一模一样,当然我确信西装和衬衫其实也不同。他也许有六套完全相同的西装,还有满满两个抽屉的白衬衫。他说:“我正要请你不要再办这个案子了,斯卡德先生。” “哦?” “你看来并不觉得惊讶。” “我走进来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为什么呢?” “我的理由是什么并不重要。” “但是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耸耸肩。“我犯了个错误,”他说,“我把你送入愚人迷宫。这只是在浪费金钱。” “你已经浪费一笔钱了。你完全可以让我帮你查出一些结果。钱已经花掉了,我不能还给你。” “我并不期望把钱拿回来。” “而我也不是来这里向你要更多钱的。所以,你告诉我不要再办这件案子能为你节省什么呢?” 他淡蓝色的眼睛在没有镜框的镜片后面眨了两下。他问我是不是不打算坐下来。我说我站着比较自在。他自己也站着不坐下。 他说:“我表现得像个傻瓜。我想报仇,报復。兴风作浪。不管是哪一个人或是哪一个疯子干的,我们也许永远都没办法确定。我不该叫你去做一桩挖掘死人并且骚扰活人的工作。” “这就是我的工作吗?” “请你再说一遍?” “挖掘死人并且骚扰活人?也许这对我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很好的定义。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取消的?” “这不重要。” “埃廷格来找过你吗?一定是昨天。星期六他的店里很忙,他们要卖很多网球拍。他也许是在昨天晚上打电话给你的,是不是?” 他迟疑着,我说:“说出来吧,告诉我这不重要。” “是不重要。再说,这也不关你的事,斯卡德先生。” “昨天凌晨一点三十分左右,我被一通第二任埃廷格太太打来的电话吵醒。她也在大约那个时候打电话给你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独特。前天我打电话去埃廷格家里时听过她的声音,她告诉我说他在希克斯维尔的店里。她昨晚打电话来叫我让死人安息。看来这好像也是你想要的。” “是的,”他说,“这就是我想要的。” 我从他的桌上拿起一个纸镇。上面有一片一寸长的铜制标籤,说明这是一块来自亚利桑那沙漠的木头化石。 “我可以了解卡伦·埃廷格怕些什么。她的丈夫可能会变成杀人兇手,而这可能真的会把她的世界搞得乱七八糟。但以她作为一个女人的立场,可以想像她应该多少会想知道真相。从今以后,她要与一个有杀害其第一任太太嫌疑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她真的会感觉很自在吗?然而,人在这方面是很可笑的,他们可以把心里面的事推出去。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那都是好几年前发生在布鲁克林的事。更何况,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对吗?人一搬家,生活也跟着改变,所以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吗?” 第34页 他没有说什么。他那个纸镇的底部有块黑色的毛毡以避免刮伤桌面。我把它放回去,有毛毡的那一面朝下。 我说:“你不会担心埃廷格或他妻子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们有点争吵对你又有什么影响呢?除非埃廷格有办法对你施加压力,但是我不认为是这个原因。我不认为你有那么容易就范。” “斯卡德先生——” “一定有其他原因,但是到底是什么呢?不是钱,不是肉体上的威胁。哦,该死,我知道是什么了。” 他避开我的眼睛。 “她的名誉。你怕我会找到和她一起埋在坟墓里的东西。埃廷格一定会告诉你她有外遇。他告诉我她没有,但我不认为他完全忠于事实。事实上,她看起来好像真的和一个男人在约会。也许还不止一个。那可能不合你品行端庄的胃口,但这不能改变她被谋杀的事实。她可能是被情人杀死的,也可能是被她丈夫杀死的。这里面有种种的可能性,但是你不愿意去正视其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在这同时,全世界都会发现你的女儿并不纯洁。” 一时之间,他都快要发脾气了。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里传达出来。“我恐怕得请你现在就离开,”他说,“我有几通电话要打,十五分钟后我还有一个约会。” “我猜保险业周一比较忙,就好像周六的体育用品业一样。” “很抱歉让你那么生气。也许你以后就会体谅我的立场,但是——” “哦,我体谅你的立场,”我说,“你的女儿无缘无故地被一个疯子杀死了,你就调整自己去适应那个事实。后来,又有一个新的事实出现要你去适应和调整,这个新的事实意味着你领悟到可能有人为了某个理由杀了你的女儿,而那个理由竟然是个好理由。”我摇摇头,为自己讲得太多而不耐烦。“我来这里是为了要来拿一张你女儿的照片,”我说,“我不认为你会正好带在身上。” “你要照片做什么?” “我前几天没告诉你吗?” “但是你现在不用再办这个案子了,”他说,就好像他在对一个反应迟钝的小孩解释事情一样。“我不期望把钱拿回来,但我要你中止你的调查工作。” “你要炒我鱿鱼。” “如果你喜欢这么说的话。” “但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雇用我。所以你怎么能炒我鱿鱼?” “斯卡德先生——” “当你打开一罐头的虫时,要把它们再全塞回去是不可能的。有很多事情会挑起情绪,我要看看它们会怎么样。我现在不想停下来。” 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好像他有一点怕我。也许是因为我提高了音量或是看起来有点恐吓的意味。 “放轻松,”我告诉他,“我不会去打扰死人。死人是不会被打扰的。你有权力要求我放弃这个案子,而我也有权力告诉你去他妈的。我是一位正在进行一个非正式调查工作的普通市民。假如有你的帮忙,我会做得比较有效率。但是如果没有你的帮忙,我照样会继续下去。” “我希望你不要再调查了。” “我希望你支持我继续调查。对你和我而言,希望不是马匹1。我很抱歉事情的发展不像你所期望的。我本来想告诉你案子可能已经有点眉目了。但我猜你已经不想听了。” 1这句话来自于英文俗语:if wi射s were hours,beggars would ride。(如果愿望都能实现,乞丐早就发财了)意指愿望不能代替实际。 下楼时,电梯几乎每一楼都停。我走到街上,天气仍旧阴郁而且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冷。我走过一个半的街区才找到一家酒吧。我很快地喝完一杯双份波本然后离开。我再往前走过几个街区,又在另一家酒吧停下来喝了一杯。 我发现了一个地下道。我先走向通往住宅区的月台,随后又改变心意去等开往布鲁克林的火车。我在杰伊街下车,从这条街往上走,再从那条街往下走,最后走到波朗坡区。我在一家位于修莫虹街的圣灵降临教堂停下来。布告栏上有许多用西班牙文所写的告示。我在那里坐了几分钟,希望全部的事情能在心中自行整理平静下来,但是做不到。我的思绪不断地围绕着死亡事件跳来跳去——死去的狗,死去的婚姻,一个在厨房里死去的女人,一条死掉的线索。 一个秃头的人,穿了一件褐红色的衬衫,外面罩着无袖毛衣。他用西班牙文问我一些问题,我猜他是想知道能不能帮我忙。我站起来,离开教堂。 我在附近走了一会儿。我觉得实在很奇怪,我居然觉得我现在比芭芭拉的父亲炒我鱿鱼前更加有决心要找出杀死芭芭拉·埃廷格的兇手。这原本就一直是一个没有指望的追寻,现在失去了委託人的合作,事情更加没希望了。但是,我相信我对他说过的那种被挑起的情绪所产生的力量。死去的人是一点都不会被打扰的,但是我一定会对还活着的人造成困扰,而且我感觉到这个案子会有名堂的。 我想到可怜的斑德斯耐奇,它总是喜欢玩检木棍的游戏或者去散步。它会拿它的玩具来给你,表示它很想玩。如果你站起来,它就会把玩具丢在你脚下,但是如果你想抢走它的玩具,它会把玩具紧紧咬住不放。 第35页 也许这一点我是跟它学的。 我走到怀科夫街的那栋大楼。我按了唐纳德·吉尔曼和罗尔夫·华格纳的门铃。他们不在家。朱迪·费尔伯恩也不在。我走过到简曾经和——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爱德华或艾迪,住过的地方。 我在一家酒吧停下来喝一杯。一杯单份纯波本酒,不是双份的。我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持续喝酒可以抵抗寒冷的天气。 我决定去看路易斯·皮内尔。就只为了一件事,我要问他是否每一次杀人都使用不同的冰锥。验尸报告对这方面完全没有提及。那时候的法医学也许还没有发展到如此高度。 我想知道他是在哪里取得冰锥的。冰锥对我而言,是一件十分过时的工具。除了谋杀,你还会拿它来做什么?现在一般人都不用大冰库了,也不需要请送冰的人送大冰砖到家里来。现在大家都自己在制冰盒里放水做冰块,或是在冰箱里装一个可以自动生产冰块的小装置。 赛奥西特区家里的冰箱就有一个自动制冰器。 你在哪里可以买到冰锥呢?一支要多少钱?我突然满脑子都是冰锥的问题。我在附近绕,找到一家廉价商店,我问一位家用部门的店员在哪里可以找到冰锥。她叫我到五金部门去,到了那里另一位店员告诉我说他们没有冰锥卖。 “我想冰锥已经过时了。”我说。 她连答都懒得答应我一声。我又到附近多绕了一会儿,在一家出售五金和厨房用品的店门口停下来。柜檯后面那个傢伙穿了一件开襟长袖的骆驼毛毛衣,嘴里嚼着一段短短的雪茄。我问他有没有冰锥卖,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拿了一支钉在纸板上的冰锥回来。 “九十八分,”他说,“加税总共二元六分。” 我不是真的要买冰锥。我只是想知道价格,还有它容不容易得到。我还是付了钱。在外面一个钢制的垃圾桶旁,我把棕色的纸袋子和那片厚纸板都扔了,査看着这支我买来的冰锥。锥刃有四到五寸长,锥头很尖。把手是一块黑色圆筒状的木头。我两手轮流握来握去,然后把它放进口袋。 我走回店里去。刚才卖东西给我的那个人正在看杂志,他抬头看着我。 “我刚向你买了一支冰锥。”我说。 “有什么问题吗?” “它很好。你卖掉了很多冰锥吗?” “一些吧。” “多少?” “不要再追问了,”他说,“偶尔卖出去一支。” “一般人买这个做什么?” 他用一种警戒的眼光看着我,只有在别人怀疑你神志不清时,才会用那种眼光看你。 “不管他们拿来做什么,”他说,“我认为除了不会拿冰锥去剔牙外,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什么意思?” “你开这家店很久了吗?” “够久了。” 我点点头,离开。我没有问他九年前谁向他买过冰锥。假如我这样做,他就不会是唯一怀疑我神志不清的人。不过,如果在芭芭拉·埃廷格死后不久就有人来问他或布鲁克林这一带其他的五金行或五金经销商这个问题,如果他们又给这些人看几张适当的照片,也许他们那时候就可以找出杀死芭芭拉的兇手了。 没有理由这么做。没理由产生其他的怀疑,这看起来不过像是冰锥大盗又添了一项记录。 我在附近绕着走,我的手抓着口袋里那支冰锥的把手。方便的小东西。你可以用它来砍人,用它来戳人,但是对某些人而言,还是可以用它来做好多事情。 带这个东西在身上合法吗?依照法律上的分类来说,它不属于致命武器,但它是一种危险的工具。致命武器指的是装有子弹的枪、弹簧刀、摺叠刀、短匕首、警棍、黑皮短棍和铜钩爪这些没有其他功用只能用来谋杀攻击的东西。虽然卖冰锥的不愿意透露,但冰锥确实具有其他用途。虽然如此,这也不代表带冰锥在身上是合法的。像印第安砍刀,以法律的眼光来看,是危险工具,不是致命武器,但带着这种东西在纽约街道上走来走去仍旧不被允许。 我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看了好几次。在路上某一个地方,我从铁栅栏空隙把它扔进排水沟里。 用来杀芭芭拉·埃廷格的冰锥是不是也被用同样的方法扔掉了呢?有可能。它甚至有可能就被丢进同一个排水沟的铁栅栏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风不但没变小,反而还愈吹愈大。我停下来又喝了一杯。 我完全忘了时间。当我突然想到看手錶时,已经三点三十五分了。我应该在四点钟去和林恩·伦敦见面的。我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准时到达。但是,她在切尔西区,应该不需要很长的时间。 后来我想通了。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何必拼了命去赶赴一个她很可能会爽约的约会?因为她的父亲可能在今天一大早或昨天深夜和她联络过了,她已经知道现在伦敦家族的政策已经改变了。马修·斯卡德已经不再代表伦敦家族的最佳利益。这个人为了他自己的理由坚持要做愚蠢的事情,也许他有权力这么做,但是他不能指望查尔斯·伦敦和他在学校任教的女儿继续跟他合作。 第36页 “你说什么?” 我抬头往上看,看见酒保热诚的棕色眼睛。“自言自语罢了。”我说。 “这没什么不对劲的。” 我喜欢他的态度。“再给我一杯,”我说,“给你自己也弄点东西喝,我请客。” 我从布鲁克林打了两次电话给简,两次她的电话都在占线。我回到曼哈顿,在阿姆斯特朗又打了一次电话给她,还是在占线。我喝完一杯掺有波本的咖啡,试着再打一次电话给她,结果仍旧是在占线。 我请接线员检查线路。她告诉我话筒没有挂好。其实,就算你把话筒拿起来,他们还是有办法让电话铃声响,我本来想假装是警察,让她帮我这个忙,但是最后还是决定作罢。 我没有权力打扰这个女人。也许她已经睡了。也许她有朋友在。 也许有个男人在那里,或者是一个女人。这都不关我的事。 我吃了一些东西下肚,胃里面好像有块热煤似的炽热。我又喝了一杯掺有波本的咖啡把它浇熄。 夜晚飞快地过去。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漂浮不定。 我有很多事情要想。 我突然发现自己拿起电话拨了林恩·伦敦的电话号码。没有人接听。没错,她告诉过我她有音乐会的票。而我自己也不记得到底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给她。我已经料定她那里没搞头了。这也是我为什么不去赴约的原因。 她应该不是想要炫耀自己,只是不想让我像个傻瓜一样站在那里。 我又打了一次电话给简,仍旧在占线。 我想到她那里去。搭计程车不用太久。但是去做什么呢?一个女人不会因为希望你去敲她的门而不把电话挂好。 去他妈的。 回到酒吧里,有人在谈第一大道砍杀狂的事。我猜他仍旧逍遥法外。一个还活着的受害人曾经形容过那个人在亮出武器攻击你以前是用什么方法先试着与你交谈的。 我想到我以前曾经读过一个关于抢匪问路和时间的小专栏。我想绝对不可以和陌生人交谈。 “今晚这地方有麻烦了,”我说,“这么多陌生人。” 有几个人看着我。隔着吧檯,比利问我是不是还好。“我很好,”我向他保证,“只是今天晚上人太多了。简直无法唿吸。” “也许这是个适合早点上床的美好夜晚。” “你说得对。” 但是我不想上床,只想他妈的离开那里。我走到街角处的麦戈文,很快地喝了一杯。这地方死气沉沉的,所以我没待着。我到对街的波莉酒吧,那里的自动点唱机弄得我开始神经紧张时,我就离开了。 外面的空气绷得很紧。今天我已经喝了一整天了,而这空气他妈的好像又灌了我一堆酒,但是我想我可以应付得很好。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的。我完全清醒,神志清醒,头脑也清楚。离我能睡得着的时间还有几小时。 我绕着街区转,在第八大道围墙上的一个洞口前停了一下,然后又在法雷尔酒吧停下来。我觉得静不下来而且杀气腾腾,酒保不知道说了什么惹怒了我,我就走出来了。我不记得他到底说了什么。 然后我又继续走。我在第九大道从阿姆斯特朗那儿过街,往南走,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使我提高了警觉。就在我觉得奇怪时,一个年轻人从我前面十码处的一个门口走出来。 他的一只手上拿着香菸。当我走近时,他故意走到我面前,问我借火柴。 那些王八蛋就是这么做的。其中的一个人先把你拦下来,衡量一下你的身材,另外一个人则熘到你背后,用前臂压住你的气管,再拿一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我不抽菸,但我的口袋里通常都放着一盒火柴。我擦着火柴。他把烟塞进两片嘴唇中间,身体往前靠过来。我把燃烧的火柴弹到他脸上,走上前去,抓住他使劲一推,把他跌跌撞撞地推到后面的砖墙上。 我转过身来,准备应付他的同伙。 我身后没有半个人。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条空空荡荡的街道。 这样就比较简单了。我转过来面对着他,他张着嘴,睁大眼睛,离开那面墙。他和我一样高,但体格比我单薄,十几二十岁出头,一头蓬乱的黑色头髮,一张脸在街灯下看起来惨白如纸。 我很快地走过去殴打他的肚子。他向我挥拳,我往旁边一站闪过他的拳头,然后一拳打在他腰带扣环上一到两寸的部位。这一拳打得他双手垂下来。我挥起右手臂,用手肘撞他的嘴巴。他两手捂着嘴往后退。 我说:“转过去,把手放在墙上!快点,你这王八蛋。把手放在墙上!” 他说我疯了,他什么都没有做。透过捂在嘴巴上的手,他说话的声音很闷。 但是,他还是转过身去扶着墙。 我走近他,钩着一只脚伸到他身体的前方,把他的脚往后拉,如此一来他就没有办法轻易离开那面墙。 “我什么都没做,”他说,“你是怎么搞的?” 我告诉他把头顶在墙上。 “我只是问你要一根火柴。” 我叫他闭嘴,然后开始搜他的身。他站着不敢动,有一点点血从他的嘴角滴下来。没什么严重的。他穿着一件那种有软毛领子、胸前两个大口袋的皮夹克。我想一般人都称之为飞行夹克。夹克左边的口袋里有一叠卫生纸和一包云丝顿淡烟。另一个口袋里有一把刀。我把手腕轻轻一挑,刀刃就亮出来了。 第37页 是一把摺叠刀,七种致命武器之一。 “我只是带着它。”他说。 “做什么用?” “防卫。” “防谁?矮小的老太婆?” 我从他臀口袋都拿出一只皮夹。里面有张身份证,他的名字叫安东尼·斯风札克,他住在皇后区的伍德赛。我说:“你大老远地跑来这里,汤尼1” 1汤尼是安东尼的暱称。 “那又怎样?” 他的皮夹里放了两张十元和一些零钱。长裤的口袋里有很厚一叠用橡皮筋捆起来的钞票。在他皮夹克下面那件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我发现了一个用完即丢的丁烷打火机。 “没油了。”他说。 我轻轻一按。火焰往上跳,我拿给他看。热气升上来,他把头扭向一边去。我放开大拇指,火苗就消失了。 “以前油用完了。打不亮。” “那你干吗还带在身上?为什么不把它给扔了?” “随便扔掉是违法的。” “转过来。” 他慢慢地离开那面墙,双眼保持警惕,一小股血从嘴角流到下巴。他嘴巴被我用手肘打裂的地方已经肿起来了。他不会因为这一点伤死掉的。 我把皮夹和打火机还给他,把那叠钞票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那些钱是我的。”他说。 “你偷来的。” “他妈的我就是偷来的!你现在打算怎样?留着自己用?” “你想怎样?”我挑开那把刀子拿在手上,让光线照着刀锋闪闪发光。“你最好以后不要再在这一带出现,还有你最好不要在全纽约市有一半警察都在捉拿第一大道砍杀狂的时候在身上带刀。” 他瞪着我。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希望我手里没有拿着一把刀。我们互相盯着,我把刀子收起来,扔到我身后的地上。 “动手吧,”我说,“来当我的座上嘉宾。” 我站稳双脚,等着他。一时之间,他好像有点心动,我真希望他採取行动。我觉得血液奔腾,直冲太阳穴。 他说:“你疯了,你知道吗?你真的是疯了。”他侧着身体移动了十码到二十码,然后大步跑到街角尽头。 我站着不动直到看不见他。 街道仍旧是空的。我在人行道上找到那把摺叠刀。对街,阿姆斯特朗的门打开了,一对年轻男女走出来。他们手牵手,沿着街道往下走。 我感觉很好。我没有喝醉。我喝了一整天的酒,居然还能撂倒流氓。我的直觉本能还很好,反应能力一点儿也没有变慢。酒对我没有影响。这只能算是补给燃料,让油箱永远保持满满的。错不了的。 第12章 我突然醒过来。没有经过慢慢甦醒的过渡期。就好像打开收音机一样突然。 我在旅馆的床上。头枕着枕头,身体直接躺在床罩上。我穿着内衣裤睡觉,把衣服堆放在椅子上。我的嘴巴干干涩涩的,有一种污秽的感觉,并且头痛欲裂。 我起床,觉得身体摇摇晃晃的,十分难受,空气中有一种毁灭逼近的感觉,好像我一回头就会看到死神的眼睛。 我不想喝酒,但我知道我必须喝一杯来缓和一下这种感觉。我到处找不到那瓶波本酒,最后才在垃圾桶里看到它。很显然:我昨天上床前把它喝光了。我怀疑昨天瓶子里到底还剩下多少酒。 无所谓了。反正现在已经是空的了。 我伸出一只手来仔细看。没有明显的颤抖。我弯曲着手指头,也许不像直布罗陀那么稳定,但绝不是颤抖。 然而,我心里颤抖。 我不记得是怎么回旅馆的。我小心翼翼地探测自己的记忆,但我只能想到那个男孩沿街仓皇而逃,一直跑到街角。他的名字是安东尼·斯风札克。 看到没有?我的记忆没有问题。 只不过它在某一点上跑了。也许是在那对年轻男女从阿姆斯特朗出来,手牵着手走到街上后不久。在这以后的记忆全部空白,跳过这段空白后即集中焦点在我身上,在我旅馆的房间里。 表还戴在我的手腕上。九点十五分。窗户外面有光线,所以现在是上午。我并不需要看手錶才能确定时间。我并没有失落掉一整天,我只失落了走过半个街区回家和上床这一段时间而已。 就假设我是直接回家的吧。 我脱下内衣去淋浴。在我沖水时,我听到电话铃声在响。我任由它去响。我沖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热水,然后在我可以忍受的程度下又沖了一阵冷水,时间不很长。我用毛巾擦干身体并且颳了鬍子。我的手不像过去那么稳,但我慢慢来,并没有刮伤自己。我不喜欢自己在镜子里面的模样,眼睛很红。我想到哈弗梅耶对苏珊·波托夫斯基的形容,她的眼睛满是血浮荡着。我不喜欢我的红眼睛,还有颧骨及鼻樑上破裂血管织成的网。 我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喝酒的关系。没别的原因。我可以不去想喝酒对肝脏的影响,因为肝脏藏在身体里面,我不会每天早上看到它。 再说别人也看不到我的肝脏。 我穿好衣服,穿上全部干净的衣服,将那些脏衣服塞进送洗衣物的袋里。淋浴和刮鬍子对我有帮助,干净的衣服对我也有帮助,然而尽管有这三样东西,我还是感觉到良心的斥责,像是件披风一样压在我的肩膀上。我不想一直注视着前一个夜晚,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喜欢在那里所看到的东西。但是,我能有什么选择呢? 第38页 我把那一叠钞票放进一个口袋里,那把摺叠刀放进另一个口袋里。我下楼走出旅馆,经过前台时,我大步不停地走过去。我知道前台有给我的留言。我猜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拿给我。 我打定主意不去麦戈文酒吧。但走到那里时,我还是拐了进去。我很快地喝了一杯,把这些看不出来的颤抖平息下来。我把它当药喝下去。 我坐在街角圣保罗教堂后排的座位上。好像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坐在那里。 然后,思潮涌动。无法停止,真的。 我昨晚喝醉了,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喝醉了。我可能昨天一大早就已经喝醉了。在布鲁克林的一些片段,有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而且我好像也对搭地下铁回曼哈顿这一段没有记忆。 我不能确定我是不是搭了地下铁。我可能是搭计程车。 我记得在布鲁克林一家酒吧内,我自言自语。我那时一定已经喝醉了。我清醒时是不会自言自语的。 无论如何,我现在还没醉。 好吧,就算我这样也能过日子。我他妈的喝太多了,而且如果你经常如此,那么你就常常会在自己都不想喝的情况下喝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我也不认为这会是最后一次。它已经占有一席之地了。 但是,我在第九大道扮演警察英雄时,我一定已经喝醉了,为了给自己补充高纯度的燃料,我一定已经喝得烂醉了。当时警告我有人要抢劫的机警本能,到了今天早上已经不再那么让我引以为傲了。 也许他真的只是要借个火。 这种想法让我觉得噁心,我尝到了在喉咙底部的胆汁。也许他只是一个从伍德赛跑到城里来过一夜的小孩子。也许只有在我的幻想中,喝醉后的幻想中,他才是抢匪。我可能毫无理由地打他又抢了他。 可是他自己有打火机可以用,却又开口要借火柴。所以?他是要利用香菸来打破最初的沉默。开口要借火,走上来搭讪。他可能是一名牛郎。他也不是第一个飞行夹克的同性恋了。 他身上带着摺叠刀。 这又怎样?搜遍全市,你就可以盖一座军火库。城市里一半的人身上都带着些行头来保护自己以免受另一半人的攻击。那把刀是致命武器,而他违反法令带在身上,但这也不能证明任何事情。 他知道如何扶住墙壁。他不是第一次被搜身。 但这还是不能证明任何事。有些地区长大的小孩,至少一个礼拜被警察拦下来盘问一次。 至于那些钱,那一叠的纸钞呢? 他可能老老实实自己赚到这笔钱的,或者是用尽各种不老实的手段赚来的,但他仍然不是个抢匪。 那么,我那做人的警察直觉呢?该死,他从门口走出来的那一剎那,我就知道他要走过来和我说话。 没错。我也知道他的同伙会走到我身后,就好像我脑袋后面也长眼睛一样。除非没有人在那里。很多迹象显示我的直觉无误。 我拿出摺叠刀,打开它。假装我从昨晚就带着它。更逼真一点,假装我也带着在波朗坡区买的那支冰锥。我会克制自己去打人或利用前臂勐撞别人的脸吗?或我会利用这些道具来攻击人吗? 我觉得身体摇摇晃晃的,比宿醉还要厉害。 我把刀子扣好收起来,再把那叠钞票拿出来,拿掉橡皮筋,开始算钱。都是五元和十元的钞票,总共是一百七十元。 假如他是抢匪,他为什么不把刀拿在手上?干嘛要把刀刃摺叠起来放在口袋里? 刀刃是扣起来的吗? 不管他了。我把钱分好类和自己的钱放在一起。走出来时,我点了两根蜡烛,放了十七元在募捐箱里。 在五十七街的街角,我将那把摺叠刀扔进排水沟里。 第13章 我的计程车司机是以色列来的移民,我想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赖克斯岛,我告诉他先沿着去拉瓜迪亚机场的指示牌走。等我们接近的时候,我再告诉他方向。我在横跨宝华利湾和东河海峡桥下的一家速易餐厅下车。东河海峡把赖克斯岛与皇后区的其余地方分隔开来。 午餐时间过了,餐厅里几乎都没有人。只剩下坐在角落里的几个穿工作服的人,还有一个坐在中间雅座里喝咖啡的男人,他抬头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向他介绍我自己,他则说他是马文·希勒。 “我的车在外面,”他说,“还是你要先喝一杯咖啡?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赶时间。我一整个早上都在皇后区刑事法庭,而且我必须在四十五分钟内到我的牙医那里去。我怕是要迟到了。” 我告诉他我不用喝咖啡。于是他付完帐和我一起走出餐厅到外面搭他的车过桥。他人很随和又热心,比我小几岁。外表长相正如其职业,是埃尔姆赫斯特皇后大道上的开业律师。他的当事人之一就是路易斯·皮内尔。我相信皮内尔对支付马文·希勒的办公室租金没有什么帮助。 我从弗兰克·菲茨罗伊那儿打听到他的姓名,然后我请他的秘书唿叫他打电话到旅馆找我。我原以为他对我想见皮内尔一面的要求会直截了当地拒绝,结果正好相反。“如果只是这件事的话,我想没有问题,”他说,“你何不先和我碰头,然后我们再一起开车过去。这样的话,你也许可以从他那里知道更多东西。让他和他的律师谈,他会比较轻松。” 第39页 现在他说:“我不知道你能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我想你只是要确定他有没有杀死芭芭拉·埃廷格。” “我想是的。” “我想这件案子他是清白的。证据十分清楚。否则,他所说的话,我看是不足採信。谁知道他们还记得些什么,一个人疯成像他这个样子,有什么事他捏造不出来?” “他真是个疯子吗?” “他是只臭虫,”希勒说,“这件事毫无疑问你会亲眼看见的。我是他的律师,但我们之间私下说,我把这件工作看成是在确保他会被用皮带拴住,永远不再走出来。让我办这个案子,算我运气好。”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如果有任何人发疯想把他弄出去,麻烦就大了。我为他提供辩护,但是如果我认真打这场官司,案子就不会成立。他们有的只是他的自首,而你有一打以上的方法推翻它,包括说他自首时神志不清。他们没有证据,经过这九年什么都找不到了。当然有些律师认为辩护制度意味着为像路易斯·皮内尔这种傢伙效命,把他放回街上去。” “他会再犯的。” “当然,他会再犯的。他们这次逮到他时,他身上带着一支冰锥。还是我们之间私下说,我认为抱这种态度的律师,应该和他的当事人一起被关进监牢里。不过现在我也来扮演救他的上帝了。你要问路易斯什么?” “在布鲁克林的另一件命案。我想问他关于这件命案的几个问题。” “羊头湾,这件命案他招认了。” “没错。我不知道还要问他什么。我也许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还有你的时间。” “不要担心这个问题。” 三四十分钟后,我们在开车去的路上,我再一次向他致歉,我浪费了他的时间。 “你帮了我一个忙,”他说,“我现在必须要和牙医另外约时间。你没有在做牙周病外科治疗吧?” “没有。” “你很英明。这位牙医是我妻子的表兄弟,他做得相当好,但是,他们做的工作就是切开你的牙龈。一个月做一部分。我上个月做完后,四个小时吃一次可待因止痛剂,吃了一个礼拜。我好像走进了五里雾一般。我想,长期来说,治疗是值得的,但请你不要觉得好像你拖延了我的时间,使得我不能去做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算你说得有道理。” 我告诉他可以在任何地方让我下车,但他坚持送我去北大道的地下铁车站。路上,我们谈了一下皮内尔的事。“你可以了解为什么他们在街上把他抓起来了,”他说,“从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他的疯狂。一眼就能看出来。” “街上的疯子有一堆。” “但他是危险型的疯子,而且从外表就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在他面前我从来都不紧张。当然,我不是个女人,而且他身上也没有冰锥。这可能也有关系。” 在地下道入口,我下车并且踌躇了一下。他一只手臂绕过车子椅背,向我这边靠过来。我们两个好像都不情愿离去。我喜欢他,而且感觉到他对我也有好感。 “你没有执照,”他说,“你是这样说的吗?” “对。” “你不去弄张执照吗?” “我不要执照。” “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些类似的案件办,假如我碰到合适的案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笑着说:“我不知道。我喜欢你对路易斯的态度。而且我感觉到你认为真相是很重要的。此外,我欠你一份情。你让我少在牙医的椅子上坐半小时。” “如果我需要律师的话……” “对,你知道要打电话找谁。” 我刚好错过了一班开往曼哈顿的地铁。当我在高架月台上等另一班地铁的时候,我设法找到了一部可以用的电话,我试着打给林恩·伦敦。我打电话给希勒前问过前台,他们那里有一张林恩·伦敦昨天晚上的留言,也许她想知道我为什么昨天没去赴约。我怀疑早上我淋浴时的那通电话也是她打的。不过,不管是谁打的,都没有留话。前台说是一个女人打来的,但我很清楚不能太相信他的记忆力。 林恩的电话没有人接。这并不奇怪。她可能还在学校,或在回家的路上。她提到过下午有什么活动吗?我记不得了。 我把铜板拿回来,把钱和笔记本收一收。我还有什么电话需要打吗?我翻翻笔记本,发现自己记了一大堆名字、电话和住址,而我才只有这么一点点进展而已。 卡伦·埃廷格?我要问问她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希勒刚才也告诉我觉得我重视真相。很明显的,她却认为真相应当隐藏起来。 查尔斯·伦敦?弗兰克·菲茨罗伊?住上西城的前警察?他住下东城的前妻? 米姬·波默朗斯?简·基恩? 也许她的电话还没有挂回去。 我把笔记本收起来,硬币也收起来。我该喝一杯了。我自从在麦戈文酒吧喝了那杯醒神酒后,到现在滴酒未沾。我还在那里吃了一顿早午餐,而且喝了几杯咖啡,就这些。 第40页 我往月台后面的矮墙看过去。眼睛盯着一家酒馆窗户上的霓虹灯。我刚刚错过一班地铁。我可以快速地喝一杯,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走回来等车。 我坐在长椅上等下一班车。 我换了两次车,最后到了哥伦布圆环。我走在街上时,天空渐渐变暗了,一种特殊的蓝色笼罩着整个纽约市。旅馆里没有我的留言。我在大厅打电话给林恩·伦敦。 这次找到她了。“半路逃脱的斯卡德,”她说,“你失约了。” “很抱歉。” “我昨天下午等你来。我没等多久,因为我的时间不多。我想一定临时有事发生,但是,你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我记得我是如何想要准时赴约,又是如何决定放弃的。酒精替我做了决定。外面天气太冷了,而我那时候在温暖的酒吧里。 “我那时候刚和你父亲谈完话”’我说,“他要我放弃这个案子。我猜他一定和你联络过,叫你不要和我合作。” “所以,你就把叫伦敦的统统删除,是吗?”她声音里有消遣我的意味。“我,就如我所说的,在这里等。然后才去赴我晚上的约会。等我回到家,我父亲才打电话给我。他告诉我他已经命令你不要碰这个案子了,但你执意要办下去。” 所以我应该去看她的。酒精做了决定,做了个很坏的决定。 “他叫我不要给你任何鼓励。他说他犯了一个错误,他不应把过去的事挖出来想要从头开始。” “那你还打电话给我。还是你在和他谈话以前打的?” “一通在之前,一通在之后。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生气你失约。第二次是因为我生我爸爸的气。”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做。在这方面,我就是这么奇怪。他说你向他要一张芭芭拉的照片。我猜他拒绝给你。你还要吗?” 我还要吗?我现在想不起来我原本计划拿它来干什么。也许我想拿到五金店附近,给每个卖冰锥的人看一看。 “是的,”我说,“我还是想要有一张。” “我能提供的就这么多了。我不知道我还能给你什么。但唯一我不能给你的就是时间。电话铃响时,我原本已经要出门了。我都已经穿上外套了。我要和朋友去吃晚餐,今天晚上我很忙。” “忙团体治疗。” “你怎么会知道?上一次我们谈话时,我提到过吗?你的记忆力很好。” “有时候。” “让我想想看。明天晚上也不行。我想请你今天晚上团体治疗结束后过来,但是到了那个时候,我通常都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榨干了一般。明天放学后要开教职员会议,会议结束后……你看,你能不能到学校来?” “明天?” “我下午一点到两点有一段空档。你知道我在哪里教书吗?” “在格林威治一家私立学校。但我不知道哪一家。” “狄旺贺新特学校,听起来很贵族的样子,是不是?事实上,一点都不是。学校在东村,第二大道靠第十和第十一街之间,在街的东边,比较靠第十一街。” “我会找得到的。” “我在四十一教室。还有,斯卡德先生,我不想第二次被人爽约。” 我走到阿姆斯特朗平常我坐的那个角落。吃了个汉堡和一点沙拉,然后喝了一些波本加咖啡。通常八点钟酒保会换班,比利提早半个小时进来,我走过去。 “我猜我昨晚一定很糟糕。”我说。 “哦,你还好。”他说。 “昨天白天和夜晚时间都过得很慢。” “你只是讲话声音比较大,”他说,“只有这一点和平常不同。但是你知道离开这里。你凌晨时分就回去睡了。” 结果我没有在凌晨时分上床睡觉。 我回到我的位置上,又喝了一杯波本加咖啡。我快喝完的时候,最后剩余的宿醉也不见了。我一大早就摆脱了头疼的困扰,但是步履不稳的感觉则持续了一整天。 多伟大的系统:毒药和解毒剂都同样是这一瓶。 我走到电话那儿,塞了一个铜板。我差点儿拨了安妮塔的电话号码。我坐在那里私自忖度,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想再谈一只死去的狗,然而那是近几年来我们之间最有意义的一次谈话。 我拨了简的电话号码。我的记事本还放在口袋里,但我不需要拿出来看,好像电话号码就在我手上一样。 “是我,马修,”我说,“我想知道你要不要有人作伴。” “哦。” “除非你正在忙。” “不,我不忙。事实上,我有点不舒服。我正好才安排妥当要在电视机前度过一个宁静的夜晚。” “好吧,如果你喜欢一个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停了一下,“我不想太晚睡。” “我也不想。” “你还记得怎么到这里来吗?” “我记得。” 一路上,我觉得自己像是个要去约会的小孩子。我依照暗号按门铃,然后站到路边砖道上,她再把钥匙扔给我。我走进去,搭那个大电梯上楼。 第41页 她穿着裙子和毛衣,脚上是一双鹿皮拖鞋。我们站着看了彼此一会儿,然后我把我带来的纸袋子交给她。她从袋子里拿出两瓶酒,一瓶提区尔牌的苏格兰威士忌,另一瓶是她喜欢的一种俄罗斯伏特加。 “给女主人的最佳礼物。”她说,“我以为你只喝波本。” “我也觉得很奇怪,喝完苏格兰威士忌的隔天早晨,我头脑很清醒,我想它好像不容易让我产生宿醉。” 她把酒瓶放下。“我今天晚上不打算喝酒。”她说。 “这酒可以放。伏特加不会变坏。” “不打开喝就不会变坏。” “对。” 我们一开始都很不自然。我们曾经很亲密,我们一起睡在床上度过一个夜晚,一点也不觉得生硬和笨拙。我开始谈我正在办的案子,一方面是我想找个人谈谈,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话题。我告诉她我的当事人如何叫我退出这个案子,而我又是无论如何都要继续办下去。她看来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劲。 接着我谈到皮内尔。 “他绝对没杀芭芭拉·埃廷格,”我说,“而且他绝对承认羊头湾那件案子是他干的。我对这些本来就不是很怀疑,但我要找出自己对这件事的感觉,我纯粹是想要亲自去看看他。我要对他这个人有点感觉。” “他是怎样的人呢?” “很普通。他们向来都长得很普通。除非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字眼可以用来更确切地形容他。总之皮内尔看起来毫不起眼。” “我想我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 “从一张照片不能得到完全的印象。皮内尔是那种不引人注意的人。就像那种送外卖午餐或在戏院门口收门票的人。身材瘦小,态度鬼鬼祟祟,那副长相叫人过目即忘。” “《魔鬼的平凡》。” “什么意思?” 她重复说了一遍。“是一篇关于阿道夫·艾希曼1的文章的题目。” 1阿道夫·艾希曼,纳粹战犯,1932年加入党卫军,1938至1945年间,他驱逐在德犹太人,并负责运送整个欧洲的犹太人去集中营,1961年,阿道夫·艾希曼在阿根廷被以色列当局抓捕。 “我不知道皮内尔是不是魔鬼,但他是个疯子。从他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说到眼睛,这是我要问他的另一个问题。” “什么?” “他是不是将全部被害人的眼睛都戳穿。他说他是。在把她们的身体当针垫插前,他一定先戳穿她们的两只眼睛。” 她不禁发起抖来,“为什么?” “这又是另一个我要问他的问题。为什么是眼睛?结果他有一个完全符合逻辑的理由。为了不让别人査出兇手是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认为死人的眼睛会保留自己死前所看到的最后影像。如果扫瞄被害人的眼角膜,就可以取得谋杀者的照片。所以,他要摧毁她们的眼睛,以防止这种可能性。” “老天。” “有趣的是,他不是第一个持这种理论的人。在上一个世纪,就有一些犯罪学家相信皮内尔所说的事。他们认为这是时间问题,只等科技发展出可以由视网膜取得影像的技术。谁又知道可不可能?医生常常给你各种在生理学上为什么永远不可能的理由,但是看看那些一百年前或甚至二十年前被视为穿凿附会的事情。” “所以,皮内尔走在了他这个时代的前端,不是吗?”她站起来,拿我的空杯子到吧檯去。她把杯子倒满,也给自己倒了半杯伏特加。“我真的相信这叫人得喝一杯才行。‘孩子,我在看着你。’我只会这样模仿亨弗莱·鲍嘉。如果用黏土的话,我会模仿的比较好。” 她坐下来说:“我今天本来打算什么都不喝的。真是去他妈的。” “我打算只喝一点。” 她点点头,眼睛看着她手中的杯子。“我很高兴你打电话来,马修。我以为你不会再打电话来了。” “我昨晚就想来找你,但你的电话一直在占线。” “我把话筒拿起来了。” “我知道。” “你叫人检查了吗?我昨晚只是想拒绝外面的世界。一个人在这里,把门锁着,话筒拿起来。夜幕低垂,我觉得我真正安全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了解。” “你知道,我星期日醒来时神志不清。那天晚上我喝醉了,而且昨天晚上我也喝醉了。” “哦。” “今天早上醒来,我吞了一颗药丸才把发抖止住,我决定这一两天不能再喝了,不能再搭云霄飞车了。你知道吗?” “当然。” “而我现在手里却拿着一杯酒。这真让人惊讶。” “你应该告诉我一声,简。我就不会带伏特加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也不会带苏格兰威士忌来。我自己昨天晚上也喝过头了。今天晚上我们两个应该在一起都不喝酒的。” “你真的这么想吗?” 第42页 “当然。” 她灰色的大眼睛看起来真是深邃不见底。她悲伤地凝视我好久,然后突然开朗起来,“现在想要测试假设能不能成立也已经太晚了,不是吗?我们为什么不好好利用我们眼前所拥有的呢?” 我们没喝多少酒。她只喝了足够的伏特加来赶上我,我们两个都飘飘欲仙。她放了一些唱片,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听,没讲太多话。接着我们开始在沙发上做爱,然后再到卧室里去完成。 我们配合得很好,比礼拜六晚上还要好。好奇可以增添情趣,但情侣之间如果起了良好的化学作用,彼此的熟悉也能提升做爱的魅力。我不再那么专注自己,我可以感受她的感觉。 我们回到沙发上,我又开始谈芭芭拉·埃廷格的谋杀案。“她被埋得很深,”我说,“不仅是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已。九年当然是很长,但是也有很多人死在九年前,而你现在走近他们的生活时,可以发现一切事物与他们活着的时候几乎完全相同。邻居还住在那里,过着同样的生活。 “但跟随着芭芭拉的死亡,你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你关掉託儿所,离开了你丈夫,然后搬到这里。你的丈夫带着你们的孩子跑到加州去了。我是第一批到她命案现场的警察之一,天知道我的生活从那时候以来也弄得乱七八糟。调查羊头湾那件案子的三个警察,两个死了,一个离开警界和他妻子,住在附带家具的出租套房,在百货公司里当警卫。” “至于道格·埃廷格则已经再婚并且贩卖运动器材。” 我点点头。“林恩·伦敦结婚又离婚。怀科夫街一半的邻居也都搬走了。好像地球上的风都忙着吹她坟上的砂土。我知道美国人过的是汽车生活。我读过一则报导,每年我们国家里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变更住所。尽管如此,地球上的风也好像只吹她坟上的砂土,好像要挖掘特洛伊一样。” “‘与死去的人深深埋葬。’” “怎么说?” “我不知道我记得对不对。等一下。”她走过房间,在书柜里搜寻,抽出薄薄的一本书,一页页翻看。“是迪伦·托马斯写的,”她说,“在这本书里面。该死的在哪里?我确定在这本书里面。在这里。” 她念道: 伦敦的女儿躺着与死去的人一起深深埋葬, 我永远的朋友安息吧, 来自母亲阴郁的气质超越时代, 隐藏在泰晤士河 奔流不息,毫不悲悽的河水里。 死去的人死去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伦敦的女儿。”我说。 “因为是在伦敦市。但一定是伦敦这个词让我想起它来。查尔斯·伦敦的女儿与死去的人一起深深埋葬。” “再念一遍。” 她又念了一遍。 “一定有扇门在那里,如果我找得到把手就能打开它。不是某个疯子杀掉她的。一定是一个她认识的人为了某个原因把她给杀了。这个人故意把它布置得像是皮内尔的杰作。兇手就在附近。还没有死,也没有隐藏起来不让我们看见。他就在附近。我不能说出具体的理由,但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 “你想是道格吗?” “如果我不这么认为,我必定是唯一不这么认为的人。连他的妻子都认为是他做的。她也许不知道自己是这么想的,但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理由害怕我即将会找出来的结果呢?” “但是你认为另有其人。” “我认为自从她死后,有很多人的生活都彻底改变了。也许她的死和这些改变有关。至少与其中一些改变有关。” “不管道格有没有杀她,他的改变显然与她的死有关。” “也许她的死也影响了其他人的生活。” “像丢入池塘里的石头?引起涟漪?” “也许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告诉你,这是一种预感,一种感觉。我不能指出任何具体的事实。” “你警察的直觉,是不是?” 我笑了。她问我什么事好笑。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整天都在怀疑我的警察直觉有没有失灵。” “怎么说呢?” 因此,我终于又告诉她一堆我本来不打算讲的事。从安妮塔的来电到身上带着摺叠刀的孩子。前两天晚上,我发现她是一个很好的听众,而这一回她表现得不比上一次差。 我说完后,她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如此自责。你很有可能会被杀死的。” “假如他真有抢劫的念头。” “不然你认为应该怎么做,等他给你一刀?还有他为何要带着一把刀呢?我不知道摺叠刀长什么样子,但听起来不像我们平常拿来割绳子的刀。” “他带刀在身上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 “还有那叠钞票呢?我觉得听起来好像他是那种在厕所里勾搭并且洗劫男同性恋的人,有时候还打他们或杀掉他们来证明自己有多厉害。然而你却为了你让一个小孩嘴唇流血而烦恼?” 我摇摇头,“我是为我自己的判断不周全而烦恼。” 第43页 “因为你喝醉了。” “而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喝醉了。” “你开枪打死那两个持枪歹徒的晚上,是不是也判断偏差呢?来自波多黎各的小女孩被枪打死的那个晚上?” “你真是个十分精明的女人。” “我他妈的是个天才。” “这是个问题,我想。但答案是没有,没有偏差。我那天晚上没有喝很多,我不觉得喝很多。但是……” “但是你听到脑子里完全相同的回声。” “没错。” “你不想正视它们,正如卡伦·埃廷格不想正视她丈夫可能谋杀他第一任妻子的事实。” “十分精明的女人。” “再精明不过了。觉得好一点了吗?” “嗯、” “谈一谈会有帮助的。但你把它藏在内心深处。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它藏在哪里。”她打了一个呵欠,“做一个精明的女人是很累的。” “我相信。” “要不要上床去睡?” “好。” 但是,我没有留下来过夜。原本我以为我会留下来的,但当她的唿吸声显示她已经睡着了时,我还醒着。我翻来覆去,很清楚自己还无法入睡。我下床,悄悄走到另一个房间。 穿好衣服后,我站在窗边向外看着利斯本纳德街。还剩下很多苏格兰威士忌,但我不想喝。 我走出去。过了一个街区到卡纳尔路,设法叫了一部计程车,赶在阿姆斯特朗关门前半小时到达那里,但我说去他妈的,就直接回我旅馆的房间了。 我终于睡着了。 第14章 我睡得不沉并且做了一整个晚上的梦。狗儿斑弟出现在其中的一个梦中。它并没有真的死掉。它的死是被捏造出来作为某些精心策划骗局的环节,它全部告诉我了,它还告诉我它一向都能说话,但它不敢将这项才能表现出来。我觉得不可思议。“假如我早就知道这件事,我们两个会谈些什么呢?” 醒来以后,我觉得精神已经恢復,头脑清醒,而且很饿。我在火焰餐厅一边吃培根煎蛋和家常油炸食物,一边看《新闻报》。他们已经抓到第一大道砍杀狂,或者说他们已经逮捕到一个人,并且说他就是砍杀狂。报上那张照片和警方早先公布的素描像得真是离谱。这种情形可不常发生。 维尼熘进雅座到我面前时,我正在喝我的第二杯咖啡。“有个女人在大厅里。”他说。 “找我吗?” 他点点头,“年轻,不难看,服装讲究,头髮漂亮。她给了我两块钱,叫我在你进门的时候指认你。我根本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所以我想只好碰碰运气,四处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我叫艾迪帮我看着前台。你要回旅馆吗?” “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你可以这么办,先看清楚她,然后给我做个暗号看要不要指出你来。我很轻易就赚到这两块钱,但我可不想为了这两块钱走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如果你想避开这位贵妇人……” “你可以把我指出来,”我说,“不管她是谁。” 维尼回去了。我不慌不忙地喝完咖啡,看完报纸,然后走回旅馆。我走进去的时候,维尼朝香菸贩卖机旁的那张安乐椅暗示性地点点头。事实上,不劳他费神,我无需任何帮助一眼就可以认出是她。她看起来完全不属于这个地方,穿戴得体,颜色协调,就像一位住在郊区的公爵夫人,走错路到五十七街的这一头来。如果往东走几个街区,她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到艺术馆里逛逛,找找看有没有适合她家里蘑菇色调窗帘的版画。 我得让维尼赚这笔钱,我漫步走过她,站着等电梯。她喊我名字时,电梯的门正好打开。 我说:“你好,埃廷格太太。” “你怎么……” “在你丈夫的书桌上看过你的照片。而且,虽然我只在电话里听过你的声音,但我应该认得出来。”她那一头金髮比道格拉斯·埃廷格相框中那张照片的还要长一些,而且她本人的鼻音比较轻。但我不会认错人。“我曾经听过你的声音几次,一次是我打给你,一次是你打给我,接下来一次是我回你电话。” “我也认为应该是你,”她说,“电话铃响时,我吓了一跳,而且你又不出声。” “我只是要确认一下。” “那以后我也曾打电话给你。我昨天就打了两次。” “我没听到你的留言。” “我没有留话。我不知道联络上你后要说些什么。我们可不可以找个比较隐密的地方谈一谈?”我带她到外面去喝杯咖啡,不是火焰餐厅,是位于下个街区一处类似的地方。我们走出去的时候,维尼暗中对我眨了眼睛并露出狡猾的微笑。我怀疑埃廷格太太到底给了他多少钱。 不过,我可以确定一定比她准备要给我的少。咖啡才端上来,她就把皮包放在桌上,并且意味深长地拍了一下。 “这里面有个信封,”她宣布道,“信封里面有五千元。” “在这个城市里带着五千元的现金是很危险的。” 第44页 “也许你会愿意帮我带着它。”她注视着我的脸,看我毫无反应,把身体往前靠,刻意压低声音。“这些钱是给你的,斯卡德先生。就照伦敦先生吩咐的去做,放弃这个案子。” “埃廷格太大,你在害怕什么呢?” “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你认为我会查到什么呢?”她的手紧抓着皮包,好像要在那五千元所能产生的力量中寻求安全感,她的指甲擦着铁色的指甲油。我温和地对她说:“你认为你丈夫杀了他的第一任妻子?” “没有!” “那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 “你是在什么时候认识你丈夫的,埃廷格太太?”她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回答我。 “在他妻子被杀之前吗?”她用手指头搓揉着她的皮包。 “他在长岛上大学。你比他年纪小,不过你可能那时候就认识他了。” “他认识她以前,我们就认识了。”她说,“在他们结婚之前很久。在她死后,我们很偶然又碰在一起。” “你怕我把这件事给查出来?” “我……” “在她去世以前,你就已经在和他约会了,是不是?” “你无法证明这件事。” “为什么我必须证明?我干吗要去证明这件事?” 她打开皮包。虽然她抓着皮包扣子的手指头很笨拙,但她还是将皮包打开,拿出一个牛皮纸制的银行信封。“这是五千块钱。”她说。 “收起来。” “不够吗?这是一大笔钱。拿五千元请你什么事都不要做应该不算少了吧?” “是太多了。你又没有杀她,埃廷格太太——难道是你杀的吗?” “我?”她没有办法抓住这个问题的重点。“我?当然没有。” “但她死的时候你很高兴。” “太可怕了,”她说,“不要这么说。” “你和埃廷格先生有外遇,你想嫁给他,正巧那时候她被杀了。你怎能不感到高兴呢?” 她的眼光越过我的肩膀,茫然注视着远方,她的声音如同她凝视的眼光一样遥远。她说:“我不知道那时候她已经怀孕了。他说,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告诉我他们不睡在一起。我的意思是性生活。当然,他们睡在一起,睡同一张床,但他说他们没有性生活。我相信他。” 一个女招待正好打算走过来为我们续杯咖啡。我挥挥手不让她过来打扰我们。卡伦·埃廷格说:“他说她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因为这个孩子不可能是他的。” “你跟查尔斯·伦敦这样说吗?” “我从来没跟伦敦先生谈过话。” “那一定是你丈夫,是不是?他这样告诉伦敦先生吗?这就是伦敦怕我继续查会得到的结果吗?” 她的声音幽幽的非常遥远。“他说她和另一个男人怀了这个孩子。一个黑人。他说孩子生下来皮肤一定是黑色的。” “他这样跟伦敦先生说?” “是的。” “他跟你说过这件事吗?” “没有。我想这是他捏造出来影响伦敦先生的。”她看着我,她的眼神告诉我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躲在郊区外围。“就像其他的一切都是他为了我而捏造出来的。孩子可能是他的。” “你不认为她有外遇吗?” “也许,也许她有外遇,但她一定还跟他睡在一起,再不然她也会小心避免怀孕的。女人可不笨。”她眨了好几下眼睛。“当然有些事例外。男人总是跟女朋友说,他们已经不和老婆同床了。这永远是个谎言。” “你认不认为……” 她跳过我的问题。“也许他也告诉她,他已经不再和我同床了,”她说,她的音调出奇的平淡。“这也是个谎言。” “他对谁说谎?” “任何一个和他有外遇的女人。” “你丈夫现在有外遇吗?” “是的,”她皱着眉头说,“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的。我以前就知道了,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知道。我希望你从来就没有接下这个案子。我希望伦敦先生从来没听说过你这个人。” “埃廷格太太——” 她站了起来,两手紧紧抓住皮包,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以前我有一个美满的婚姻,”她强调着这一点,“然而现在我有什么呢?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现在拥有的是什么呢?” 第15章 我不认为她想要一个答案。我当然也没有答案可以给她,而她也没有耗在这儿听听看有什么其他我要说的话。她木然地走出咖啡厅。我留下来喝完我的咖啡,付了帐单和小费。我不仅没有拿她的五千元,还要付她那杯咖啡的钱。 外面天气很好,我想我可以步行一段路去赴林恩·伦敦的约,顺便消磨一下时间。我一路步行到市中心,继续往东走,途中我停下来一次坐在公园的板凳上休息,另外还有一次我停下来喝咖啡,吃面包。穿过第十四街的时候,我走进丹·林奇酒吧喝了今天的第一杯酒。稍早,我还在想要改喝苏格兰威士忌,因为它再一次让我免受宿醉之苦,但在我想起自己这个决定之前,我已经点了一杯波本和一杯喝完波本后要喝的啤酒。我把酒喝下去,享受着它带来的温暖。这酒吧里有一股浓厚的啤酒气味,我很喜欢,也很想再多待一会儿。但是我已经让这个学校老师空等过一次了。 第45页 我找到这所学校,走进去。没有人询问我进去干什么,或是在走廊上把我拦下来。我找到了四十一教室,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端详这位坐在金黄色橡木书桌前的女人。她正在看一本书,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敲了那扇打开着的门,她抬起头看着我。 “我是马修·斯卡德。”我说。 “我是林恩·伦敦。进来,把门关上。” 她站起来和我握握手。这里没地方可以坐,只有儿童用的书桌。布告栏上面钉着一些儿童的艺术作品和考试卷,有的在上面画着金色或银色的星星。黑板上有一道用黄色粉笔写的乘除法练习题。我发现自己已经在计算着这道数学题目。 “你要一张照片,”林恩·伦敦正在对我说话,“我们家值得纪念的事恐怕没几件有我的份。我尽力了。这是芭芭拉大学时代的照片。” 我端详着这张照片,眼光转到站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她抓住了我眼睛的动作。“如果你想找相似之处,”她说,“我劝你别浪费时间了。她长得像妈妈。” 林恩的容貌像爸爸。她有同样冷淡的蓝眼睛,像他一样戴眼镜,但是她的镜框厚重,而且镜片是长方形的。棕色的头髮向后梳,在脑袋后面挽成一个整齐的髮髻。她一副严肃的表情,这给她平添了一种精明的感觉,虽然我知道她只有三十三岁,但她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一些。她的眼角有些皱纹,但嘴角上的皱纹更深。 我从芭芭拉的照片上得不到多少东西。我看过一张警方在她死后于怀科夫街的厨房里所拍摄的高度对比的黑白照片,但是我需要的是能让我对她这个人有所感觉的东西。林恩·伦敦的这张照片同样无法提供。我应该找比一张照片能提供更多信息的东西。 她说:“我爸爸怕你会破坏芭芭拉的名声,你会吗?” “我没有这个打算。” “道格拉斯·埃廷格告诉他一些事,他怕你会把它公诸于世。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他告诉你父亲芭芭拉怀了黑人的孩子。” “天啊。是真的吗?” “你认为呢?” “我认为道格是个败类。我一直这样认为。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会恨你了。” “恨我?” “嗯。我还在想是为什么呢。事实上,我想见你的主要原因是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让我父亲产生那么强烈的反应。你知道了吧,要不是因为你,他不会知道他神圣的女儿会搞出这码子事,假如他不曾雇用你,假如你没有和道格谈过话——你一定和道格谈过了,我猜。” “我见过他了,在他希克斯维尔的店里。” “如果你没去找过他,他不会跟我父亲说那些我父亲绝对不想知道的事。我想他宁可相信他的两个女儿都是纯洁的。不过,他可能不怎么在乎我。我胆敢离婚已经使得我无法超度了。假如我捲入这种不同种族间的罗曼史,他一定会非常光火,因为凡事毕竟都有个限度。但是,假如我只是有外遇,我不认为他会在乎。我已经是个瑕疵品了。”她的音调平淡,不像她所说的内容那么痛苦。“但芭芭拉是个圣人。如果被杀的人是我,首先他不会雇用你,就算他后来真的雇用你,他也不会在乎你会查到些什么东西。对于芭芭拉,则完全另当别论。” “她是个圣人吗?” “我们并不很亲密,”她看着别的地方,从桌上拿起一枝铅笔。“她是我的姐姐,我把她看得高高在上,最后我只能看到她的脚,我度过了一段忍受‘她比你圣洁’的耻辱期。后来,我长大成熟了,但她却在那时候被杀死。想到我以前对她的感觉,我就有罪恶感。”她看着我,“这是我做团体治疗的原因之一。” “她嫁给埃廷格之后,是不是有了外遇?” “就算有,她也不会告诉我。她的确告诉过我一件事,他和其他的女人恶搞。她说他到处追他们的朋友,占他当事人的便宜。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从来没追过我。” 她说芭芭拉的死一直困扰着她,好像她会因此抱憾终身。我和她又谈了十分钟,除了芭芭拉的死对她这位妹妹所造成的冲击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讯息,然而这件事不是新闻。我很好奇,林恩九年前有什么不同,假如芭芭拉还活着的话,她和现在又会有多大的不同。也许,所有的痛苦,情感的武装,早就存在在那个地方,并且已经占据好稳固的地位。我想知道——虽然我只是猜想而已——林恩她自己的婚姻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芭芭拉还活着,她会嫁给同一个人吗?如果她还是嫁给这个人,她会和他离婚吗? 我带着一张没用的照片还有满脑子不相干——或者说没有答案——的问题离开。我同时也很高兴从那个女人难以理解的个性中解放出来。只要往住宅区走过两个街区就可以到丹·林奇酒吧。我往那个方向走,想着那里深色的酒桶,温暖的感觉,和令人沉醉的啤酒芳香。 我想,他们都怕我把芭芭拉挖出来,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芭芭拉已经被埋得无法想像的深了。我想起简念的那首诗的片段,我试着回想它到底是怎么写的。与死去的人一起深深埋葬?是这样吗? 第46页 我决定要找出正确的语句。不仅如此,我要这整首诗。在我模煳的印象中,在第二大道的某一个地方有座图书馆的分馆。我往北走过一个街区,没有找到,转个方向往市中心走。在我印象中,那个地方确实有一座图书馆,装饰着漂亮大理石外观的三层楼高的正方形建筑物。门上有一个牌子告知开放时间,每逢星期三不开放。 所有地区性的图书馆都在减少开放时数,增加关闭天数。财政紧缩的缘故。这个城市无法再提供任何东西了,管理当局就像一个年迈的守财奴,关掉他零落老旧房屋中那些不使用的房间。警力比以前少了一万人。什么东西都减少,房租和犯罪率除外。 我往另一个街区走,正好到了圣马克斯街,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书店,里面有个诗词部。圣马克斯街最繁忙的商业区,也是东村最有发展的一个街区,位于第二和第三大道之间。我向右转,往第三大道走了三分之二,找到了一家书店。这里有迪伦·托马斯诗词选集平装本,我翻了好几遍才找到我要的那首诗,的确是在这本诗词选里面,我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篇名是《拒绝哀悼被火烧死的伦敦小孩》。其中有一些地方,我想我不太能理解,但无论如何我喜欢它们的声韵、用词遣字的分量和风姿。 这首诗太长了,所以我打消把它抄在笔记本里的念头。此外,也许我可以看看其他几首诗。我把它买下来,放进口袋里。 看着一些细枝末节的事转移你的注意力方向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走了这么一大段路,我觉得累了。我本想搭地铁回家,但我又想喝一杯,我在书店前的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思索着下一步要做什么,要往哪里走。当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有两个穿制服的巡逻警察走过去。他们两个看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地年轻,其中有一个真嫩,就连他的制服看起来都像是戏服。 穿过街道,有一个商店的招牌写着“哈伯曼的店”,不知道店里卖些什么。 我想起了伯顿·哈弗梅耶。就算没看到那两个警察,也没让我的记忆被那个和他名字有点相同的店名冲撞了一下,说不定我还是会想起他。不管怎么样,我想起了他,我记得他曾经住在这条街上,而他老婆现在也还住在这里。我不记得住址,但是记事簿里有。圣马克斯街二百一十二号,还有电话号码。 我还是找不到去看他住处的理由。他甚至与我正在办的案子不相干了,因为我已经见过路易斯·皮内尔,我可以确定这个矮小的精神病患者杀了苏珊·波托夫斯基,而且他没有杀芭芭拉·埃廷格。然而,哈弗梅耶的生活已经因此改变了,有些像我的生活因为另一个人的死而发生改变一样,这引起我的几分兴趣。 圣马克斯街的起点在第三大道,越向东走,号码越大。介于第一和第二大道之间的街区住家较多,商店较少。有几间盖成一排的房子,窗户装饰华丽,在靠近入口处有告示牌让人们知道这里是教堂。这是一座乌克兰教堂,是一座波兰天主教教堂。 我走到第一大道,等绿灯亮了再过马路。这是个安静的街区,比起先前走过的那个,这里的房子比较不讨人喜爱,整修得也比较差。我经过一堆停靠在路边的车子,其中有一辆被弃置在这里,轮胎和车轴盖都已经被拿走了,收音机被拔出来,车厢内部已然破坏殆尽。对街有三个蓄鬍子,留长髮,穿摩托车帮派地狱天使服装的人在那里试着要发动一部摩托车。 这个街区的最后一个门牌号码是一百二十三号。圣马克斯街结束在和a大道交会的转角处,而a大道正好是汤普金斯广场公园的西边界线。我站在那里,看着门牌号码,又看着公园。 从a大道往东到河边的几个街区,人们称之为阿尔法贝特市。到处都是吸毒者、抢匪及疯子。除非住不起其他地区,否则没有正常人故意要住在这里。 我拿出笔记本,地址还是一样,圣马克斯街二百一十二号。 我走过汤普金斯广场,在b大道过马路。我经过公园的时候,有些毒贩向我兜售兴奋剂、药丸和迷幻药。对他们而言,我可能看起来不像警察,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在b大道那边,门牌号码从三百号开始。街名也不叫圣马克斯街。这里是东八街。 我往回走,穿过公园。圣马克斯街二百二十号是一家叫布兰奇·泰文的酒吧。我走进去,这酒吧就像一桶已经败坏的血,有坏掉的啤酒味、尿骚味和体臭味。 里面可能有上打的人,大部分坐在吧檯边,只有几个坐在桌子旁边。我走进去的时候,酒吧变得一片死寂。我想我看起来不像是属于这里的人,我祈祷上帝,我永远不要属于这里。 我先使用电话簿,羊头湾那家分局的资料可能有误,或者是安东尼里念错号码,再不然就是我记错号码了。西一百零三街有个伯顿·哈弗梅耶,但在圣马克斯街没有叫哈弗梅耶的人。 我身上没硬币了,酒保让我换零钱。他的顾客知道我和他们毫不相干,所以态度显得轻松不少。 我往投币口塞了个硬币,拨了记事本中的电话号码。但是没有人接听。 我出了酒吧,走过几间房子到圣马克斯街一百一十二号,检查门廊中所有的信箱,其实我也不是真的认为会找到哈弗梅耶的名字,我又走到外面来。我想喝一杯,但布兰奇·泰文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第47页 在暴风雨来时,任何港口都得去停靠。在酒吧里,我叫了一杯纯波本威士忌,最畅销的牌子。我右手边有两个人正在讨论一个他们都认识的朋友。其中的一个人说:“我早就叫她别带那个男的回家,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会殴打她,并且会整垮她。但她偏偏要这么做,把他带回家去,那男的真的揍她又整她。所以她现在哭诉无门。” 我又拨了一次电话。响到第四声的时候,一个男孩来接电话。我还以为我拨错号码了,我问他这里是不是哈弗梅耶家。他说没错。 我问他哈弗梅耶太太在不在。 “她在隔壁房间,”他说,“有很重要的事吗?我可以去叫她。” “不必麻烦。我只是要查一下送信地址。你家的门牌号码是几号?” “二百一十二号。” “什么二百一十二号?” 他开始讲公寓栋号,我告诉他我要知道的是那条街的名称。 “圣马克斯街二百一十二号。”他说。 我一时之间产生了一种有时候在梦中才会有的错觉,昏睡中的心智面对着一种不可能的矛盾挣扎,最后才认清是一场梦。我正和一个声音稚嫩的小孩讲话,他坚持他住在一个事实上并不存在的住址。 也许,他和妈妈跟松鼠们一起住在汤普金斯广场公园。 我说:“介于什么之间?” “啊?” “交叉街道的名称?你家位于哪个街区?” “哦,”他说,“第三和第四。” “什么?” “我家在第三和第四大道之间。” “这是不可能的。”我说。 “啊?” 我将停在电话上的目光移开,还真希望能看到一些跟布兰奇·泰文酒吧截然不同的地方。也许,一幅山水画吧。圣马克斯街是从第三大道开始向东延伸的。第三和第四大道之间根本没有圣马克斯街。 我说:“哪里?” “啊?先生,我不——” “等一下。” “也许我应该去叫我妈妈。我——” “你是在曼哈顿?布鲁克林?布朗克斯?你家在哪里呢?孩子。” “布鲁克林。” “你确定吗?” “是,我确定。”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都快哭了。“我们住在布鲁克林。你到底要做什么?怎么搞的,你是疯了或怎么了?” “没事,”我说,“你帮了个大忙。非常谢谢。” 我挂断电话,觉得自己像个白痴。街道名称在纽约的五个区内都会重复。我没有理由假设她住在曼哈顿。 我往回想,把我先前和这位女人的谈话内容重新再想一遍。有没有哪一句话,让我知道她不住曼哈顿。“他在曼哈顿。”她是这样说她丈夫的。假如她自己也住曼哈顿,她不会这样说话的。 但是我和哈弗梅耶之间的对话呢?“你的妻子还住在东村。”他同意我的说法。 也许他只是想结束谈话。同意我说的话比向我解释布鲁克林也有圣马克斯街要容易多了。 我离开布兰奇,然后迅速向西走到我买诗集的那家书店。他们有哈格斯托姆的纽约五区袖珍地图。我在后页找到圣马克斯街,翻出那张地图,找到了。 布鲁克林的圣马克斯街和曼哈顿的一样,只延伸了三个街区。往东,过平林路,继续到圣马克斯大道处转弯成一个角度,然后一直延伸到布朗斯维乐。 向西,圣马克斯街结束在第三大道,就好像它在曼哈顿也结束在另一条完全不同的第三大道。在第三大道的另一边,布鲁克林的圣马克斯街有另一个名字。 怀科夫街。 第16章 我和这个男孩讲电话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三点。当我登上他位于西一百零三街大楼门口的台阶时,则在六点半到七点之间。在中间这段时间,我去办了点事。 我按了几个门铃,但没按他那一个,有人用对讲机开门让我进去。不管谁在三楼从门口看到我,都不能对我的路过提出异议。我停在哈弗梅耶门前,听了一会儿。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地方新闻。 我并不真的认为他会隔着门开枪,但他是一个佩带着一把枪的安全警卫。虽然他可能每天晚上都把枪放在店里,但我也不能确定他家里有没有另外一把枪。他们教过我,敲门的时候,要站在门边上,我照做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靠近门口,然后才听到他开口问我是谁的声音。 “斯卡德。”我说。 他把门打开。他穿着外出服,我看不仅是手枪,可能连制服也每天晚上留在店里。他的一只手拿着啤酒。我问他可不可以进去。他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点点头,让出一条路给我进去。我走进去并且把门带上。 他说:“还在调查这案子啊?我能帮得上忙吗?” “是的。” “假如我做得到的话,我很乐意。顺便来罐啤酒如何?” 我摇摇头。他看着手中的啤酒罐,把它放在桌上,再走过去关掉电视机,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好一阵子,我从侧面注视着他的脸。这一次他不需要刮鬍子了。他慢慢地,如我预期地转过身来,就像在等待暴风雨倾盆而下。 第48页 我说:“我知道是你杀了她,伯顿。” 我看着他深棕色的眼睛。他在排练否认的台词,在心中复习,过了一阵子,他决定不要再费这个心了。他有主意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几个小时以前。” “礼拜天你离开这里时,我不能确定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我想,也许你在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是我又没有这种感觉。事实上,我觉得和你很亲近。我觉得我们是一对离职警员,两个因私人原因离开警界的傢伙。我想也许你在演戏,布陷阱,但感觉又不太像。” “我没有。” “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圣马克斯街。你以前根本不是住在东村,你住在布鲁克林,离芭芭拉·埃廷格的住处只隔三个街区。” “住得离她这么近的有几千人。” “你让我一直以为你以前住东村。假如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住在布鲁克林,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有第二个想法产生。也许我会。但很可能我不会。布鲁克林是个大地方,我不知道那里也有圣马克斯街,所以我当然也不会知道它和怀科夫街的关联。我只知道它大概在羊头湾,靠近你服务的分局。但是,你说谎。” “只是为了避免冗长的解释。不能证明任何事情。” “这给我一个调査你的理由。第一件我要弄清楚的是你告诉我的另一个谎言。你说你和你妻子没生小孩。但是我今天下午和你儿子讲过电话,后来我又打电话问他爸爸的姓名还有他的年龄。他一定觉得很奇怪,我问他这些问题做什么。他十二岁了。芭芭拉·埃廷格被杀时他三岁。” “所以?” “你以前常送他到柯林顿街的一个地方去。快乐时光託儿中心。” “你只是猜测而已。” “不是。” “他们结束营业了。他们结束营业好多年。” “你离开布鲁克林的时候,他们还在营业。你一直在注意那个地方吗?” “我前妻提起过这件事。”他说。随后,他耸耸肩膀。 “我也许曾经打那儿经过。当我去布鲁克林探望丹尼的时候。” “经营那家日间託儿所的女人现在还住在纽约。她记得你。” “九年之后。” “她是这么说的。伯顿,她还保存着那些记录。有学生和双亲姓名以及住址的分类帐目,还有缴款记录。当她要结束营业时,她把所有的东西打包在一个纸箱里,她从来都懒得去看它,也懒得把她不要的东西整理出来扔掉。她今天把这个箱子打开。她说她记得你。她说,通常都是你带孩子,她从来没见过你妻子,但她确实记得你。” “她的记性想必很好。” “你通常都穿制服。这会让别人很容易记得你。”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到窗户边,站在那儿往外看。我不认为他在看什么特别的东西。 “你在哪里取得冰锥的,伯顿?” 他没有转过身来,他说:“我不必承认任何事情。我也不必回答任何问题。” “你当然没有必要。” “就算你是个警察,我也不需要说什么。更何况,你不是警察。你没有权力。” “完全正确。” “所以,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你隐藏这个秘密很久了,伯顿。” “那又怎么样?” “对你一点儿都没有影响吗?把它藏在心里这么久?” “哦,上帝,”他说。他走到一张椅子前面,整个人跌坐进去。“把啤酒拿给我,”他说,“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我拿给他。他问我是否确定不喝一点。我说:“不了,谢谢。”他喝了一些啤酒,我问他在哪里拿到冰锥的。 “一家店吧。”他说,“我不记得了。” “在附近吗?” “我想是在羊头湾。我不确定。” “你是在託儿所认识芭芭拉·埃廷格的?” “还有我们住的那一带。我带丹尼到託儿所前,就经常在那附近看到她。” “你和她有外遇吗?” “谁告诉你的?没有,我和她没有外遇。我和任何人都没有。” “但你想要有。” “没有。” 我等着。但他看起来想停在那儿不说了。我说:“你为什么要杀她,伯顿?”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然后又看着我。“你没有办法证明任何事情。”他说。 我耸耸肩。 “你没办法。而我也不需要告诉你任何事情。”他深唿吸,然后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当我看到波托夫斯基那女人时,出事了。”他说,“出事了。” “你是指什么?” “我出事了。在我身体里面。有东西跑到我脑子里,我摆脱不掉。我记得我站在那里,敲打自己的额头,但还是不能将它从心中排除。” “你想杀芭芭拉·埃廷格?” 第49页 “不是。不要帮我讲,好不好?让我自己说。” “对不起。” “我看着那个死去的女人,但我在地板上看到的不是她,而是我老婆。每当我想起谋杀现场那个影像,那个在地板上的女人,我就会看到我老婆出现在影像里。我无法除去要这样杀死她的念头。” 他喝了一小口啤酒,一边喝,一边说:“我以前老想着要杀死她。我想过好几次,这是我能解脱的唯一途径。我无法忍受婚姻。我孤独一人,父母都去世了,从来没有兄弟姐妹,我想我需要有人作伴。而且,我知道她需要我。但是,我错了。我讨厌婚姻。它就好像一个太小的领子围在脖子上,令我窒息,但我又无法把它拿掉。” “为什么你不离开她呢?” “我怎么能离开她?我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什么样的男人会这样离开一个女人?” “每天都有男人离开女人。” “你真的不了解。”他嘆了一口气。“我讲到哪里了?对。我一直想要杀死她。我考虑过,我当然考虑过,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里里外外先调查一遍,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你,因为他们总是把矛头指向丈夫,百分之九十都是丈夫做的。他们会把你说的话分析再分析,绝不放过你。然后,我看到波托夫斯基,这是个办法。我可以杀了她,让它看起来好像又是冰锥大盗做的。我知道我们处理波托夫斯基命案的方式。我们把整个案子转给曼哈顿南区,没有人质疑丈夫或其他之类的事。” “所以你决定要杀她。” “你老婆。” “那么,芭芭拉·埃廷格是怎么扯进来的?” “哦,上帝。”他说。我等他开口。 “我害怕杀她。我是指我妻子。我怕会出问题。我想,假如我动手了,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完成,我该怎么办?我有一支冰锥,我常常拿出来看——我想起来了,我在亚特兰大大道买的,我不知道那个商店还在不在。” “那不要紧。” “我知道。我产生幻觉,你知道,开始戳刺她和住手的幻觉,无法完成的幻觉,这些事一直在我心头徘徊,逼得我都快要发疯了。我想我真的是疯了。当然我确实是疯了。” 他喝着罐子里的啤酒。“我杀她做为练习。”他说。 “芭芭拉·埃廷格。” “是的。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办法做。而且我告诉自己,这算是一个预备措施。布鲁克林又发生一件冰锥谋杀案,这么一来,如果我妻子在隔着三个街区的地方被杀害,也不过就是给冰锥大盗再添一笔记录。同样又是冰锥谋杀案。也许,不管我怎么做,他们都会注意到它和真正的冰锥谋杀案有点出入,但他们不会怀疑是我杀了像芭芭拉这么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因此,如果我妻子也是被用同样手法杀死的——而且——但这只是我告诉我自己的,我杀她是因为我怕杀我妻子,但我一定要杀个人。” “你一定要杀个人?” “我必须要。”他身体往前倾,坐在椅子边缘上。“我无法将这个念头从我的心中除去。当你无法排除某个念头时,你知道是什么样子吗?” “是的。” “我不知道该挑谁下手。直到有一天我带丹尼去託儿所,她和我像平常一样聊天,我突然有了这个想法:我想要杀她。这个想法很妥当。” “你是什么意思,这个想法很妥当?” “她属于我心中那一幅影像。我可以看到她,你知道,在厨房的地板上。所以,我开始监视她。我不上班的时候,我就在附近逗留,注意着她。” 她注意到有人在跟踪她,注意她。她很害怕,自从波托夫斯基被谋杀后,就有人在跟踪她。 “我认为杀她绝对错不了。她没有孩子,没有人依赖她,而且她行为不检点。她和我调情,也和其他到託儿所的男人调情。她丈夫不在时,她带男人回家。我想,如果我做了,警方就算知道不是冰锥大盗做的,他们也还有许多人可以怀疑,绝不会找上我。” 我问他命案发生当天的情形。 “那天我值班到中午时分,我走到柯林顿街,坐在一家咖啡厅的柜檯边,监视着那地方。她很早就离开託儿所,我跟踪她。我在对街看到一个男人走进她住的大楼。我认识他,我以前看到过他和她在一起。” “是个黑人吗?” “黑人?不是。为什么这样问?” “瞎猜的。”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他和她在一起大约有半小时。然后,他离开了。我多等了一会儿,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时机到了。我上楼,敲她的门。” “她让你进门?” “我给她看我的警徽。我提醒她我们在託儿所见过面,我是丹尼的父亲。她就让我进去了。” “然后呢?” “我不想再说了。” “你确定吗?” 我猜他在考虑。然后他说:“我们在厨房里。她正为我沖咖啡,她背对着我,我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把冰锥刺入她的胸膛。我要刺中她的心脏,我不要她受苦。我一直刺她的心脏,她倒在我的臂弯里。我让她倒地板上。”他抬起不安的棕色眼睛看着我的双眼。“我想她是在那时候立即毙命的,”他说,“我想她是立即毙命的。” 第50页 “然后你继续戳刺她。” “在我以前的想像中,我总是发狂,一遍又一遍地,像个疯子似的戳刺她。这幅影像一直在我心中。然而我竟然没有办法这样做。我必须命令自己戳她,而且我觉得噁心,我想我快要吐了,但是我却必须把冰锥继续刺进她的身体,而且——”突然停下来,喘着气。他的脸缩皱成一团,脸色苍白得像鬼-般。 “没事了。”我说。 “哦,上帝。” “放轻松一点,伯顿。” “上帝,上帝。” “你只戳了她一只眼睛。” “实在是很困难。”他说,“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知道她死了,我知道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那双眼睛好像在盯着我。命令自己去戳她的眼睛最令我痛苦。我做了一次,我没有办法再做第二次。我努力了,但我就是没有办法再做一次。” “然后呢?” “我离开那里。没有人看到我离开那里。我就这样离开那栋大楼,走了。我把冰锥扔到排水沟里。我想,我做了,我杀了她,而且我也逃出来了,但我不觉得我逃避得了任何一件事。我的胃很难受。我想着我做过的事,我无法相信我真的做了。当这件报导见诸电视和报纸时,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我觉得那一定是别人做的。” “你没有杀你老婆。” 他摇摇头。“我知道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你知道吗?我把这整件事想了一遍又一遍,我想我那时候一定是精神失常。事实上,我很确定。看到波托夫斯基双眼里的血坑,看到她全身上下被戳穿的伤口,我中邪了。它使我疯狂,而且我就这样一直疯到芭芭拉·埃廷格死亡。然后,我没事,而她却已经死了。 “突然间,我看清楚很多事情。我没有办法维持婚姻,而且第一次我了解到我不需要婚姻。我可以离开我老婆还有丹尼。我以前觉得这么做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所以我竟然在那里计划着要杀死她。现在我真的杀人了,我终于知道这比其他任何一件我可能对她做的事,都要更可怕,比如说离开她。” 我导引他从头再说一遍,仔细査证了一些重点。他喝完那罐啤酒后,没有再继续喝。我想要喝一杯,但我不想喝啤酒,也不想和他一起喝酒。我并不讨厌他。我不知道我对他真正的感觉是什么。但我不要和他共饮。 他打破沉默说道:“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件事。我告诉你什么都不要紧。没有目击者,也没有证据。” “可能有人在附近看到你。” “在九年后还记得吗?还记得是那一天?” 他说得当然对。我想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律师会起诉他。案子没有办法成立。 我说:“穿一件外套吧,伯顿。” “做什么?” “我们到十八分局,找一位叫菲茨罗伊的警察谈一谈。你可以把你对我说的话告诉他。” “那不是很愚蠢吗?” “为什么?” “我只要这样继续过下去。我只要把嘴巴闭起来。没有人可以证明什么。他们想试试看都有困难。” “也许真是如此。” “然而你却要我去自首。” “没错。” 他的表情像个小孩子。“为什么?” 我想,做个了断吧。把事情弄清楚。让菲茨罗伊知道他自己说对了,他说我就是有办法查出这个案子。 我说:“你会觉得好过一些。” “这真是笑死人。”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伯顿?” “我觉得怎么样?”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好像被自己的答案吓一跳,“我觉得还好。” “比我来这儿以前好?” “是啊。” “比礼拜天到现在以前好?” “我想是这样。” “你从来没跟别人讲过吧?” “当然没有。” “九年来没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你可能没想这么多,但有时候你也难免会忍不住想起这件事,而你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 “那又怎么样?” “很长的一段时间。” “天呀。” “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置你,伯顿。你可以什么都不做。曾有一次,我叫一个杀人犯去自杀,结果他真的照办,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还有一次,我说服一个杀人犯自首,因为我让他明白如果他不自首,他可能会自杀。我不认为你会这样做。我想你都这样过了九年了,也许你可以这样继续过下去。但是,你真的要这样做吗?你宁愿不让自己解脱吗?” “天呀。”他把头埋在双手中。“我都弄煳涂了。” “你会没事的。” “他们会把我的照片登在报纸上。我也会出现在新闻报导里。丹尼会怎么想呢?” “你得先考虑自己。” “我会失去工作。”他说,“我会发生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好吧。”他突然说。 第51页 “准备走了吗?” “我想是的。” 在去市中心的路上,他说:“我想星期天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知道你会一直挖,直到你发现兇手是我。我当时就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你。” “我走运。一堆巧合让我跑到圣马克斯街,我想到你,正好我又没有比去看你以前住处更好的事可以做。但是那儿只有到一百三十二号的门牌。” “如果没有这个巧合,也会有另一个巧合的。你走进我公寓的那一剎那,所有的事情就已经都设定好了。也许还要更早。也许从我杀死她的那一剎那开始,一切就都註定了。有些人可以逃脱谋杀罪的惩罚,但我猜我不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逃得掉的。只是有些人没有被抓到而已。” “这不是同一回事吗?” “九年了,你都没有被捉到,伯顿。但你逃避得了什么吗?” “哦,”他说,“我了解了。” 快到十八分局时,我说:“有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认为杀死你老婆比离开她还容易?你说了好几次,离开像她这么一个女人实在太可怕了,而且这是种卑鄙的行为。男人和女人一直在分手。你的家人都不在了,你也不用担心你的父母会怎么想。有什么事情会这么严重?” “哦,”他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没有见过她。你今天下午没到那里去吧?” “没有。” “我从来没见过他……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前夫……我没见过我的丈夫,也没见过支票。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波托夫斯基那女人,用她的眼睛透过血盯着我。当我看她像这样看着我时,我好像被重重打了一下,我受不了。你不认识她,所以你不会了解的。” “也许他有电话,也许电话号码簿里就有。你可以找找看。我知道如果我不帮你找,你也会原谅我的。” 答案浮现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才伸出手去触摸到它。但我的心没有专注在这上面。 他说:“我妻子是个瞎子。” 第17章 夜晚的时间过得很慢,到二十街的路程算是过得最快的一段了。我和哈弗梅耶共搭一部计程车。一路上,我们一定谈过些什么,但我记不得了。我付了车钱,带哈弗梅耶到小队办公室,把他介绍给弗兰克·菲茨罗伊,我能做的最多就是这样了。我毕竟不是拘捕警官。我和这个案子也没有正式职务上的关联,也不执行官方任务。当速记员在给哈弗梅耶录口供时,我不需要留在旁边,也没有人要求要录我的口供。 菲茨罗伊熘出来了一会儿,和我一起走到街角,请我到雷诺斯喝酒。 我不太想答应他的邀请。我是想喝酒,但我不想和哈弗梅耶一起喝,更不想和菲茨罗伊一起喝。我觉得和每一个人都很疏远,我得把自己牢牢地关在自己心里面,让死去的女人和瞎眼的女人都不能加害于我。 酒送来了,我们开始喝。他说:“干得好,马修。” “我走运。” “你可不单单是运气好。你努力办成的。首先,你想到去找哈弗梅耶。” “更走运的是六十一分局的另外两名警察都死了。他硕果仅存。” “你可以用电话和他谈。结果你去看他。” “因为没别的事可做。” “你问的问题也要够多,他才会撒些谎,让你能一路查到他。” “我正好在那个地点、那个时间,看着那两个警察走过我面前,又看到那家商店招牌。” “哦,狗屎。”他一边说,一边向酒保招手。“如果你爱贬低自己,那随你便。” “我只不过是不认为我做了能让自己升级当探长的努力。如此而已。” 酒保走过来,菲茨罗伊指指我们的杯子,酒保又替我们加满。虽然第一轮也是他付的钱,这一回合我还是让他付钱。他说:“你不会因此得到官方表扬的,马修。你是知道的。” “我比较喜欢升官。” “我们会告诉新闻界,逮捕了皮内尔之后,我们重新展开调查,他良心不安,所以来自首。他和一个像他一样的离职警察谈过这个问题,就是你,然后决定来自首。听起来如何?” “听起来跟真的一样。” “只漏掉几件事而已,我要说的是,你不会得到任何官方的东西,但警局上下都会很清楚这件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以?” “所以,我认为听起来你不能因此取得较高职位重返警界。我和第六分局的埃迪·凯勒谈过了,重新雇用你绝对没问题。” “这不是我要的。” “他也说你会这样讲。但是,你确定这不是你要的吗?好吧,你是个独行侠,你为世事感到难过,你碰这东西——”他碰了一下他的杯子,“也许稍微多了一点。但你是一个警察,马修,你交回警徽,但你没有停止当一名警察。” 我想了一下,不是在考虑他的提议,而是选择我自己要回答的字眼。我说:“从某一个角度看,你是对的。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你就错了,在我交出警徽之前,我就已经不是一名警察了。” 第52页 “全是因为那个死掉的孩子吗?” “不完全。”我耸耸肩膀,“人一搬家,生活就跟着改变了。” “好吧。”他说。有几分钟他没说一句话,然后我们找到一个比较没那么难展开的话题。我们讨论着为什么彻底扫荡街上赌西班牙纸牌的庄家是不可能的,违法聚赌者处七十五元的罚款,但是这些人一天的利润是五百到一千元之间。“有这么一个法官,”他说,“告诉他们一个附带条件,如果他们保证不再犯,他不收罚金就释放他们。‘哦,我保证,大人’。为了省七十五块钱,这些王八蛋什么话说不出口?” 我们又喝了第三回合,我一样让他付钱,然后他回警察局,我搭计程车回家。我去看看前台有没有留言,一个都没有。我走到街角附近的阿姆斯特朗酒吧,来这里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 但是还不坏。我喝我的波本咖啡,一点一点,慢慢喝,我的心情没有变坏。我偶尔和其他人交谈。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回顾今天所发生的事,聆听着哈弗梅耶的解释。按理,我应该打电话给简,告诉她事情的结果。但是她的电话在占线。她不是在讲电话,就是把话筒拿起来了,这次我没叫接线员检査。 我只喝了适量的酒,我要做个改变。不要再喝到昏天暗地又失去记忆。只要足够让我一夜无梦,沉沉入睡就好了。 隔天,我到松树街的时候,查尔斯·伦敦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早报有这则报导。里面的内容和我从菲茨罗伊那里听来的差不多。报导里面提到我的名字,说我也是一位离职警察,我听到哈弗梅耶的忏悔并且开导他,所以他才自首承认自己谋杀了芭芭拉·埃廷格。 尽管如此,他看到我时并不激动。 “我必须向你致歉。”他说,“我被说服了,以为你所做的调査只会对大家造成伤害。我想——” “我知道你的想法。” “结果,我错了。我还是担心开庭审理时会披露出什么,但是看起来不像会举行审判。” “你无论如何也不必担心会披露出什么,”我说,“你的女儿没有怀黑人的孩子。”他看起来像是被打了一巴掌。“她怀的是她丈夫的孩子。也许,她真的有外遇,可能是为了报復她丈夫的行为,但没有证据显示她和不同种族的人有外遇。这是你的前女婿编出来的谎言。” “我明白了。”他轻轻地走到窗户旁边,确定码头还在那里。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至少这个结局还不错,斯卡德先生。” “哦?” “杀死芭芭拉的人已经被带到正义公平之前绳之以法。我不必再烦恼是谁杀了她,或为什么杀了她。是的,我想我可以说这个结果还不错。” 他要怎么说都可以。但我不确定正义公平是不是审判哈弗梅耶的标准以及他今后生活的归宿。我也不能确定正义公平选择什么时候出现,开始在哈弗梅耶的儿子和瞎了眼的前妻身上加诸严酷考验。虽然伦敦现在不用再担心是道格拉斯·埃廷格杀死了他女儿,但看得出来他早就知道埃廷格的人格实在极不可靠。 我又想到我在埃廷格的第二次婚姻里所察觉到的厄运。我怀疑那个金髮碧眼、带着郊区阳光的脸庞还能在他书桌上的相框中停留多久。如果他们分手,他还能继续在他第二任岳父那里工作吗? 最后,我想到如果人们曾经全心全意接受一个事实,他们要如何调整自己才能接受另一个事实。一开始伦敦相信他的女儿是被无缘无故杀死的,他调整自己去适应了。后来他又相信他的女儿是因为某个理由,被一个她所认识的人杀死的。他又开始调整自已去适应。现在,他知道她是因为某个理由被一个几近陌生的人杀死的,他杀她的理由和她本身没有太大的关系。她的死变成另一场谋杀的彩排,因为她的死亡,保住了原来那位受害人的生命。你可以把这一切看成是某个伟大设计的一部分,或将之视为疯狂世界的另一个明证,但是不管你怎么想,它都是一个他必须要调整才能适应的新事实。 在我离开之前,他给了我一张一千元的支票。他说这是奖金,他告诉我一定要收下。我没有和他争论。钱如果自动送上门来,就把它收下,放进口袋里。在我自己心目中,我还是个十足十的警察,我还记得该怎么做。 大约在午餐时间,我打电话给简,没有人接电话。下午的时候,我陆陆续续试了三次,结果都在占线。最后我在六点左右才和她联络上。 “你真难找。”我说。 “我出去办点事。后来我在讲电话。” “我自己也在外面办事。”前一天下午我带着哈弗梅耶的儿子曾在快乐时光上学的事实离开她的筒楼,我告诉她后面发生的许多事情。我告诉她芭芭拉为什么会被杀死,我还告诉她哈弗梅耶的老婆是个瞎子。 “我的天啊。”她说。 我们谈了一会儿,我问她要怎么打发她的晚餐。“我的当事人给了我一千元,我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说,“我想在把钱拿去买必需品之前,先挥霍掉一些,” “今晚恐怕不行,”她说,“我已经做好沙拉了。” 第53页 “好吧,吃完沙拉后,你要不要来点余兴节目?除了布兰奇·泰文,哪里都可以。” 停了一下,她说:“问题是,马修,我今天晚上有事。” “哦。” “不是另有约会。我要去参加一个聚会。” “聚会?” “一个匿名戒酒协会的聚会。” “我明白了。” “我是个酒鬼,马修。我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我必须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我不觉得你喝得多。” “这和你喝多少无关,而是要看它对你产生多少影响。我喝得失去意识。我喝得个性都变了。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再喝了,我做到了。我告诉自己喝一杯就好,结果隔天早上整只酒瓶都空了。我是一个酒鬼。” “你以前也参加过匿名戒酒协会。” “对。” “我认为它对你没有用。” “哦,其实还不坏。只是我自己又喝酒。这次我要好好把握。” 我想了一下。“我想这很好。”我说。 “你这么认为吗?” “是的,我这么认为,”我说,我是认真的。“我想这十分好。我知道它对很多人都有效,没有理由你就不能成功。你晚上要去参加聚会吗?” “对。我今天下午也参加过一次。” “我以为只有晚上才有。” “随时都有,而且到处都有。” “你多久必须去一次?” “没有任何规定。他们建议你在前面九十天内参加九十次,但是你也可以多参加几次。我的时间很多。我可以去很多次。” “那很好。” “今天下午散会后,我和一个上次我参加戒酒计划时认识的人讲电话。我今天晚上要再去参加一次会议,它会帮我快乐地度过今天,让我拥有滴酒不沾的一天。” “哦。” “这就是它的作用。你每天找个时间去参加一次。” “那很好。”我擦擦额头。电话亭的门关着,我感觉很热。“聚会通常在什么时候结束?是十点或十点半?” “十点。” “好,假设——” “但是大家在散会后通常一起去喝咖啡。” “那么,我十一点过来吧,或者再晚一点,如果你认为喝咖啡会超过一个小时的话。”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马修。” “哦?” “我这次一定要成功。我不想在我才要跨出第一步之前就毁了我自己。” 我说:“简,我不是打算过来找你一起喝酒的。” “我知道。” “我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你面前喝酒。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喝酒。我绝对办得到。” “因为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戒酒。”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绝对不喝酒。” 又停了一会儿,当她说话的时候,我听得出她的声音变了。“天呀,”她说,“马修,亲爱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哦?” “他们告诉我的其中一件事,就是面对人、地、物,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要避开那些会挑起我们喝酒欲望的要素。” “而我是那些要素之一?” “我恐怕你的确是。” 我用力打开电话亭的门,让一点空气进来。我说:“好,说得明白一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永远都不再见面了?” “哦,天啊。” “把你的规则定下来,我就会了解。” “天呀,上帝。我从没想过永远不再见你。我也从没想过要永远都不再喝酒。我是说我必须每天找个时间去一次。我说的是今天……” “你今天不想和我见面。” “当然我今天想和你见面!哦,天呀。如果你要在十一点左右过来——” “不。”我说。 “什么?” “我说不。你一开始的时候是对的,我不应该叫你听我的。我就像我的当事人一样。我必须要调整自己去适应新的事实。我想你这样做是对的。” “你真是这么想?” “是的。如果我是一个你必须敬而远之的人,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这么办。假如以后我们认为还有在一起的必要,事情自然会发生。” 她停了一下,然后说:“谢谢你,马修。” 谢什么呢?我走出电话亭,回到楼上的房间。我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衫,打好领带,招待自己到石瓦餐厅好好吃一顿牛排晚餐。这里是来自约翰杰伊学院和城中南区的警察大本营,还好我很幸运,没碰到一个认识的。我独自一人吃大餐,餐前喝了一杯马提尼,餐后喝了一杯白兰地。 我走回第九大道,经过圣保罗教堂。教堂这时候已经关门了,我走下一段狭窄的阶梯来到教室的地下室。一星期有几个晚上,大家在前面那间不算大的房间里玩游戏,靠边那一个房间比较小,是他们聚会的地方。 第54页 如果你住在这附近,你就会知道这一带有什么形形色色的东西。不管你对它们有没有兴趣。 我在门口站了一两分钟。我觉得头昏脑胀,胸口有点闷。我认为应该是白兰地引起的。它是一种威力强大的酒精饮料。我不常喝,觉得不习惯。 我把门打开,往里面看。有几打人坐在摺叠椅上。在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大咖啡壶,还有几堆保丽龙杯子。墙上贴着一些标语——用轻松的方法来做,用简单的方法来维持。他妈的好一个歷久不衰的格言。 她可能在市中心一间类似这样的房间里面,譬如说,某个苏荷区的教堂地下室。 祝好运,女士。 我往后退,爬上楼梯,让门自动关上。我幻想身后的门被打开,有人在后面追我,把我拖回去。但没这回事发生。我还是觉得胸口很闷。 是白兰地,我告诉自己。也许,离白兰地远一点是个好主意。还是喝自己习惯的酒好。还是喝波本好。 我走到阿姆斯特朗。喝一点波本可以缓和白兰地的冲击。喝一点波本可以缓和所有的事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