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天鹅》 第1页 [侦探推理] 《黑色天鹅(出书版)》作者:[日]鲇川哲也/吴媛婷【完结】 出版社:新雨出版社 出版年:2010年08月20日 内容简介: 对于寻常概念中极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们总是视而不见,而犯罪者,往往就是利用这几个盲点来达成完美犯罪。 东和纺织厂的工会为了争取劳工权益,策划了一场罢工行动。在抗争即将面临失败之际,东和纺织厂的社长竟惨遭杀害,并被弃尸于行驶中的列车车顶。可能自兇杀事件中得利的工会成员、被社长掌握住不可告人的把柄的秘书、效命于宗教团体的激进分子…… 拥有犯罪动机的嫌疑者为数众多,却个个握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经过警方的严密调查,终于锁定了一位行踪不明的最大嫌疑者,然而,他的尸体却在数日后被发现…… 作者简介: 鲇川哲也:本名中川透,一九一九年生。年少时期于中国大连成长。二战日本战败后,进入日本占领军司令部工作,同时也开始了其小说家的生涯。一九五○年,他以本名撰写了长篇〈佩特罗夫事件〉,获得《宝石》杂志举办的“百万圆推理徵文”长篇项目第二名;在这篇小说中,他创造了日后被称为“鲇川三大名侦探”之一,也是他笔下最为人所熟知的人物——鬼贯警部。此后,他又陆续发表了多篇经典的推理小说。一九五六年,他以《黑色皮箱》(新雨出版)荣颁“长篇侦探小说全集徵文”首奖。一九六○年,《憎恶的化石》(新雨出版)、《黑色天鹅》(新雨出版)获第十三届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赏。一九九○年,创办“鲇川哲也赏”,发掘了包括芦边拓、二阶堂黎人、贯井德郎在内的众多优秀新锐作家。二○○一年,获颁第一届“日本本格推理大赏”特别奖。 阅读鲇川哲也:本格推理小说的守护神——鲇川哲也 林斯谚 (本文作者为台湾推理作家协会徵文奖首奖得主) 坚持是不是一种美德?似乎要看状况,时机不对的坚持,反而会变成愚蠢,不过很多时候,我们都会欣赏那些能坚持原则的人,因为在环境及时势所逼之下,人们通常都会被迫,放弃曾经铭刻于心的坚持,而那些硬着头皮,也要为理想拼命到底的人,诚可谓有超人的意志力,以及罗曼蒂克的必死决心。在推理小说的世界中,鲇川哲也就是这么一位谨守原则的人物,而他所坚持的,是本格推理小说的创作。 “本格”这个词,在华文的推理圈子里,似乎越来越普遍,连一些不读推理小说的读者们,也都渐渐耳闻“本格推理”这个名词,到底什么才是“本格”呢?其实简单地讲,“本格”这两个字,是日文的汉字,只是中文把它借过来用了,意思是“正统”,而本格推理指的,就是正统推理小说,也就是创作形式符合推理小说“黄金时期”(golden age,主要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创作规则的推理小说作品。 这个时期的作品,特点是重心皆摆在推理解谜的元素,以斗智为诉求,强调谜团的复杂、推理的严谨、诡计的巧妙、兇手的意外。而关于故事性、角色刻画、心理描写、社会批判等要素,普遍较不怎么注重,也因此,随着时代的推进,“本格推理”这种游戏及幻想性比较浓厚的创作潮流,逐渐消退,被写实主义的作品所取代,因而成为了小众文学。许多作家为了顺应市场,改变书写方向,而有些作家仍坚持非本格推理不写,至死不渝,鲇川哲也正是维护本格派推理的代表人物。 鲇川哲也(1919-2002)本名中川透,生于日本东京,因为父亲工作地点的关系,小学三年级就迁移到中国的大连定居,直到大学时期才回国。从小就喜欢阅读推理小说,埋下了日后创作推理小说的种子。鲇川哲也起初用过许多笔名,发表推理作品,他首先是在1948年用那珂川透、蔷薇小路棘麿等名义,发表了两部短篇,接着于1950年以长篇处女作《佩特罗夫事件》(ペトロフ事件)入选《宝石》杂志推理小说徵文长篇部门,故事以伪满洲国大连为背景,展开满州铁路的时刻表推理,在这本作品中登场的鬼贯警部,成为日后他最重要的系列侦探。 1956年的《黑色皮箱》是其里程碑的作品,这部小说入选讲谈社的长篇推理徵文,第一次以鲇川哲也的笔名发表,是一部同样专注于铁路时刻表犯罪诡计的杰作,常常被拿来跟英国的“不在场证明”推理大师克劳夫兹(freeman wills crofts)的经典杰作《桶子》(the cask)相提并论,是许多推理迷眼中的圣典。 1960年他以《憎恶的化石》以及《黑色的白鸟》一起赢得第十三届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奖(后改为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1988年又与东京创元社合作企划“鲇川哲也与十三个谜”系列丛书,陆续推出知名作家与新人作家的作品。1990年,鲇川哲也奖设立,东京创元社为主其事者,以栽培新人为目的,鲇川哲也本人,也担任了好几届的评审,从这个奖栽培了不少日本推理文坛的新星。 2001年,鲇川哲也逝世前一年,获颁本格推理小说大奖特别奖,成为名符其实的大师。其作品计有长篇二十二卷四十四部,以及数不清的短篇小说,长篇系列中的固定侦探,主要有专破“不在场证明”的鬼贯警部(占了十七卷三十四部),以及业余侦探星影龙三(占了三卷六部)。至于短篇小说里面,最有名的系列侦探角色,则是三番馆的酒保侦探。其中一些作品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及启发了后来日本的“新本格派”推理小说作品。 第2页 鲇川哲也侦探小说的特色,是小说的结构十分扎实,环环相扣,推理性十足,是可以让本格推理迷“放心”阅读的、货真价实的推理小说。本格推理基本上是比较“硬”的小说,因为它的本质,可以说是一道数学谜题,而数学谜题,是相当讲求严谨及逻辑性的,并不是天马行空地编织奇幻故事,更何况还要把谜题包装成小说,这总和的要求,对设计谜题的人来说,是一道很高的门槛。 因此,创作本格推理小说的劳心程度,不言而喻。我首次接触鲇川哲也的作品,是阅读他的三番馆酒保侦探短篇探案,那时候便震慑于作者在短篇推理中,展现的推理密度之高,让人钦佩。后来读了他的长篇《紫丁香庄园》,更是拜服不已。这本长篇小说被称为是本格推理小说的完美作品,设计之精密,层层叠叠,逻辑俨然,抽丝剥茧、恍然大悟之快感,让人充分体会到推理小说的“推理”之趣。 推理小说的原初形式与诉求,便是以解谜斗智为重的本格推理,复杂难解的诡异谜题、千奇百怪的犯罪形式、高明巧妙的逻辑推演、拍案叫绝的意外真相,以及超人侦探与天才兇手之间的华丽对决,这些令人神往的元素,正是本格推理小说的迷人之最;而这些林林总总,在鲇川哲也的小说中无一不缺,绝对能让那些喜欢解谜斗智的读者,大唿过瘾、感动涕零。 而这位大师,虽然钟情于本格推理小说,却不只是死板地遵照模式撰写故事,而是在本格推理的框架之内,积极地做各种创作技巧的新尝试。例如长篇《鞭打死者》是“后设小说”的前卫作品,短篇《达也在偷笑》也被认为是“新本格派”推理小说的启蒙作品。鲇川哲也这种于“本格派”推理小说之内的积极开拓实验精神,犹如美国推理大师埃勒里·奎因一般,都是在最严格的推理小说框架内求新求变,令人敬佩;而其提携后进、精编选集的心思,又与埃勒里·奎因兄弟如出一辙,说他为本格推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恐怕也只是锦上添花的形容罢了。 在《推理》杂志220期,曾刊了一篇追悼鲇川哲也逝世的文章,作者为日本现今活跃的“本格派”推理小说作家有栖川有栖,文中对鲇川哲也于本格推理创作的贡献,给予了极高的推崇,提到了推理界流传着“打开推理小说,就会见到鲇川哲也”的说法,并对其逝世,表达了无限的遗憾。的确,对于本格推理迷而言,一位专情于本格推理创作的作家,犹如稀世珍宝,而他的离去,更昭示了我们不能再读到更多“真正的”推理小说,而我更在意的是,这一派推理作家在创作背后,那股不屈不挠的坚持,让他的作品,更增添了一股守护理想的真诚感。 镇守本格推理小说的最后一道城池,鲇川哲也不只创作出了富含解谜之趣、逻辑之美以及斗智快感的高水准的推理作品,他也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我们:只要坚持到底,本格推理小说是永远不灭的! 推荐序:鲇川哲也之不可能铁道犯罪极致 ◎法兰酥(第一届推理小说评论金钥奖导读潜力奖得主) “我认为,本格派的旗手鲇川先生的此部长篇,或许是他自《黑色皮箱》以来的名作。长篇本该是一口气读完最好,如果要连载,为了读者着想,最好是三、四次就完结,因此我们向鲇川老师做出无理的要求,以一回一百张稿纸上下,共五回左右的形式完结这部作品。这篇开端还看不到不可思议的谜,但已经暗示几个伏笔,给人充分的阅读乐趣。诡异宗教与劳资争议也串连在其中,还出现了曾担任间谍的可疑男子。开头的众多伏笔未来将会怎么发展呢,第二回真令人翘首期盼。” ——江户川乱步(日本推理大师) 鲇川哲也一生共写了二十二本长篇推理小说,以及数不清的短篇作品,代表作有《佩特罗夫事件》、《黑色皮箱》(新雨出版)、《憎恶的化石》(新雨出版)和本书《黑色天鹅》。作品笔下登场的侦探主要包括鬼贯警部、业余侦探星影龙三和三番馆的酒保侦探。 当中最活跃的鬼贯警部具有顽强的性格,总是以一步一脚印不断访查的办案风格,逐一破解各种不在场证明,心思细腻而含蓄的性格,也为读者保留了不少解谜的乐趣。星影龙三则在一九五八年出版的《黑桃a的血咒》中首度露面,在暴风雨山庄的布局中,以惊人的速度迅速破解各个诡计,是名副其实的天才型侦探。三番馆的酒保侦探则出现在一九七二年后一系列的短篇小说中,风格和鬼贯警部截然不同,是名靠脑力拼凑线索来破案的安乐椅神探。很有趣的是,作者总是偏好先铺上部分线索后,才在故事中途派出重要的侦探进行侦查。 在本书中出场的是三名侦探中最着名的鬼贯警部。故事概要如下: 一具尸体被扔在行驶的火车上,并在两大师桥上流下了大量的血迹,经查明身份后,发现死者原来是周旋于宗教团体和工会冲突之间的东和纺织社长西之幡豪辅。经过警察调查,发现拥有犯罪动机的嫌疑人众多,但他们同时也都拥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鬼贯警部究竟要如何破解这不可能犯罪呢?而经过这场骚动后,常务董事之女敦子与工会副委员长鸣海之间,犹如罗密欧与茱丽叶般的禁忌恋情最终又能开花结果吗? 第3页 本书的主题围绕在劳资纠纷、新兴宗教,以及总是能够吸引女性读者目光的爱情故事上。时刻表诡计结合小道具的使用,并从极细微的线索中逐步抽丝剥茧,破解兇手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堪称是作者独一无二的设计,铁道推理中的杰作。 从铁道技师出身的英国不在场证明推理大师克劳夫兹的作品、谋杀天后阿嘉莎克莉丝蒂毕生的代表作《东方快车谋杀案》,到松本清张足迹遍及日本南北的《点与线》,抑或是西村京太郎的铁道旅游推理等着作,火车在推理小说中始终是个令人熟悉且充满魅力的杀人舞台。不论是作为移动的密室,还是搭配不同的交通工具和利用时刻表诡计所产生的死角,都可轻易制造出本格推理中所不可或缺的不在场证明。若再增添铁道沿路景点风土民情的介绍,便成了旅情推理。 电影评论家荻昌宏曾说:“所谓铁路,就是能以最短时间,往返车站与车站之间的路线”,以及“火车会不断地前进后退,改变行进方向,这在欧洲是理所当然的常识,但在日本却成了一种盲点”。这些都说明了为何众多推理小说家热爱以火车来编织谜团,而读者也总是难以轻易从铁道推理的迷雾中成功脱逃的原因。 尽管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本格派推理式微,而社会派推理兴起,鲇川哲也仍以破解不在场证明的本格派解谜小说屹立不摇,作品风格扎实,量少而质精,独特的诡计设计如同魔术般耀眼而迷人。写实主义的搜查,融合了本格的逻辑推理和宏大诡计,更为作者赢得了“本格推理之鬼”的封号。 而在几种常见的本格诡计中,作者又以制造不可能犯罪中的不在场证明见长。不在场证明即同一人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的两地,若嫌疑人可以举出人证或物证证实他无法在犯罪时间出现在犯罪现场的证明,不在场证明即成立,不管犯罪动机再强烈,嫌疑人的犯罪嫌疑都无法成立。然而人脑仍会有思考逻辑上的盲点,因此随着科技和大众运输的发达,交通工具或现代化的产物常成为伪造不在场证明的诡计。 鲇川哲也于后记中写道,本篇作品在发表时和松本清张的《零的焦点》同时连载,在双方的小说进行到三分之二时,他发现两人的作品很可能会走向相似的结局,所幸较晚写出最终回的松本氏,巧妙地修改了结尾,算是为本书的诞生增添了一小有趣的插曲。除此之外,两人创作题材的数度重复,社会派和本格派两大巨匠的交锋,不同写作风格的相互激盪,结果并未制造出可怕的流血冲突,而是推理元素丰富的多彩推理世界。 被江户川乱步称为“本格派旗手”的鲇川哲也除了坚持守护本格推理的传统,也顺应时事在作品中加入了社会派的题材,再加上他自身严谨的写作态度,让他不旦不至于被当时的社会派潮流所击溃,而且还树立了个人风格,走出了本格和社会派的框架,甚至开启了日后新本格的大门。 登场人物介绍 西之幡豪辅——东和纺织公司社长 灰原勐——西之幡社长的秘书 须磨敦子——东和纺织公司常务董事之女 菱沼文江——东和纺织公司专务董事之妻 恋之洼义雄——东和纺织公司工会委员长 鸣海秀作——东和纺织公司工会副委员长 知多半平——萨满教的成员 村濑俊夫——知名配音员 须藤部长刑警——上野署的警官 关刑警——须藤的搭档与副手 鬼贯警部——东京警视厅的警官 丹那刑警——鬼贯的部下,也是他的左右手 大凶之日 一 须磨敦子与文江两人缓缓地走着,她们一边凝望着橱窗,一边从满是服饰店的、并木通往新桥的方向走去。接近正午时分的晚春阳光,让两人的和服与西式服装上的艷丽色彩形成鲜明对比。 银座这里一过了五月中,本来势力庞大的风衣,就不见了踪影,初夏服饰明显地增加。敦子所穿的蕾丝短上衣,在别处可能显得季节性太早,但在这个地方,却与周围融为一体,更突显出她的活泼与可爱的服装品味。 不知道看过几间饰品店后,两人驻足于其中一间店面之前,注视着橱窗。 “啊,那个领带扣真是漂亮,对吧?” 菱沼文江的手指,指着玻璃架上一条金色军刀型的扣针。她的声音在敦子的耳朵里听起来,不像是在寻求同意,而是一种感慨。文江的丈夫为参加兰开夏的纺织会议,十天前前往英国,回程途中还要考察各国的纺织工厂,等他到达羽田机场应该是九月左右的事了。文江脱口说出这句话时,一定在心中描绘着帮朝思暮想的丈夫,在胸前别上扣针的情景吧。 “真漂亮,很适合别在有小麦色肌肤、身材偏瘦的人身上呢。” 细而弯曲的扣针,让人联想起豆娘的躯干,其实敦子一点都不知道它到底适合白皙的男人呢,还是跟黝黑的男人相配。她只是套用了文江丈夫的特徵罢了。 “敦子你可真会说话,这下我非得请你吃顿饭不可了。” 菱沼文江似乎马上就看穿对方的想法,她高兴地大笑出声,这一笑,让她左颊上浮现了深深的酒窝,白玉般的牙齿从嘴唇中露了出来。 第4页 她看了看手錶。 “差不多要中午了。刚好可以请你吃一顿呢,从第三个转角转过去有一间义大利餐厅,就在那里而已。” 说完,文江拉住对方的手跨开步子。她决策的迅速性与充满实行力的个性,从这种小地方就能清楚展现出来。看到她这样,敦子觉得十分羡慕。不过她现在会这么想,是因为她还不知道文江约她来银座的真正目的,要是她知道的话,她的心境应该会是另一番光景吧。 第三个转角那有一间咖哩餐厅,义大利餐厅就在它隔壁的隔壁,粉红色与绿色相间的华丽遮阳篷下挂着“宝西利佩”的招牌。敦子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文江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她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坐在棕榈盆栽旁的位子上。二楼跟楼下不同,客人只有小猫两三只,而文江坐的桌子位在离其他客人坐的位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往后回想起这件事时,会发现文江必是觉得自己要说的是一件重要的事,才会尽量选择不会被旁人偷听的位子。 “宝西利佩”店内不播放音乐,这在银座的餐厅中是很罕见的,为用餐伴奏的,只有建在外场两处外壁贴上瓷砖的水池的喷水声。在初夏正午的艷阳下走了许久的她们听到这个水声时,感觉像是擦干了满是汗水的肌肤、再喷上古龙水般清爽。文江之所以选择这间“宝西利佩”,除了这里的料理美味,这池子带来清凉感的喷水声应该也是原因之一,当然,也是因为她需要可以静下心谈话的气氛。 “我还是第一次吃义大利菜呢。”敦子说着,眼光稍微飘向坐在远处的一对肥胖的夫妇,他们似乎是义大利人。 “有很多别出心裁的菜色喔。”文江说完,把菜单递给了她。上面全是义大利文,敦子完全看不懂。 “啊,这里有卡罗素通心粉。就点这道吧。” 须磨敦子会在某本杂志上看过,这道料理的名称是取自百年难得一见的歌手恩里科·卡罗素(enrico caruso)。她知道的菜也只有这一道了。 “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吃这道菜呢。” 菱沼文江粲然一笑,叫来了侍者。那名侍者身着白衣,像拉丁民族一样发色乌亮、肤色黝黑。 用餐中,刚才看过的耳环、项鍊、人造宝石的戒指等都是她们餐桌上的话题,对女性来说,就算那些首饰她一辈子都买不起,光谈论它也是一大乐事;对这两位要什么有什么的天之骄子来说,就更是如此了。敦子之所以会觉得“宝西利佩”的义大利菜比预期的还要美味,或许是因为这些话题帮忙补足了调味料不够味的部分吧。 两人吃完餐点,在拿坡里口味的香浓咖啡送上时,文江用餐巾轻轻擦嘴,脸上突然浮出了别具深意的微笑。 “敦子,抱歉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让敦子心头一惊。为了不让对方发现,她无意义地用汤匙在咖啡杯里搅动着。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是什么事啊……”其实敦子不用问也知道,文江想谈的,是帮她作媒的事。 “其实啊,有一位先生说想娶你喔。”文江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宣布一件天大的事。 菱沼文江的五官里,最具特徵的就是她那双大大的眼睛了。那双眼睛不只大,还深邃而清澈。敦子并非诗人,看到她的眼睛时并不会联想到深山中冰冷的湖泊,但当那清澈的双眸盯着自己、观察自己做出了什么反应时,就有一种连内心深处都被看得一清二楚的感觉,这令她不由自主地慌了手脚。她越是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失措,脸颊就越显嫣红。 “冒昧地说出这件事,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吧。对不起。” “没关系的。” 须磨敦子若无其事地说。求婚的对象是谁,她一点都不想知道。但要是不问的话,又可能会被对方发现异状。 “是哪位先生呢?” “就是灰原先生啊,你应该知道吧?当社长秘书的那一位。” 须磨敦子很快地想起那位肩膀宽阔、中广身材的男人。刚听到是他时,敦子是吓了一跳,但她静下来一想,灰原会向自己求婚这件事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两人在公司的花园派对以及敦子的舞蹈发表会上会见过两三次面,每一次见面他都有跟敦子说话。 “你们一定能成为一对佳偶的。灰原先生处处替人着想,对女性也很亲切,当他的妻子保证会幸福喔。” 菱沼文江就像是在帮自己弟弟作媒般热心地说。 但在敦子的眼里,灰原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替人着想的人。的确,每次见到他时他都亲切地多方关照着她,但他想要接近自己的真正原因,敦子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了。敦子的父亲是公司的常务董事,凡事精打细算的灰原不可能没有发现,只要能与顶头上司的女儿结婚,出人头地的日子就不远了。既然知道对方想一步登天,她当然也没有傻到或善良到想成为他的垫脚石。 须磨敦子默默地喝着咖啡,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文江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是个能干的秘书,也是社长身边的红人喔。还有就像你也看到的,他是个非常老实正经的人,从来不传绯闻的。另外啊,他家里人也不多,嫁进大家族很辛苦喔,光应付那些亲戚就让人精疲力尽了。” 第5页 菱沼文江似乎打从心底认为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不断地鼓吹着敦子。这位专务董事夫人已三十好几,却膝下犹虚,或许是为了排遣这份寂寞吧,她常以红娘自居,为年轻的男社员与女性文书人员牵线,到现在已成功地撮合了三、四对同公司的男女。而这次是关系到交情甚笃的女子大学学妹的婚事,她当然更加投入了。 菱沼文江的好意敦子也知道,她也曾经从父亲那里听到灰原不久后将会成为公司干部的传闻。当时她的父亲感嘆地说:“灰原真是个拼命三郎啊”,而她的母亲也对灰原颇有好感,大概是因为她也从父亲那听到了灰原的事吧。 “我本来想跟令尊提这门亲事的,但我回头一想,还是直接跟你说比较好。不过啊,你不需要急着回答,跟双亲好好商量、慢慢考虑吧。因为罢工还没结束前,什么事都做不了啊。” 在这句话的结尾之处,文江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嘆息一般。她们两人会嘆气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多月前,东和纺织公司的工会与资方对立,公布四大要求,并展开了罢工行动。而且情况持续恶化,到现在还看不出任何解决的迹象。 “敦子,要不要一起去看在日比谷新上映的电影?现在去的话刚好可以赶上喔。我一直都很想看那部惊悚电影呢。” 菱沼文江似乎想挥去自己不愉快的心情,她用开朗的声调说完后,拿起自己的鳄鱼皮皮包。 二 须磨敦子与文江分开后,坐上地下铁往涉谷方向前进。离尖峰还有一段时间,因此车厢与车站并不拥挤。她在涉谷下了车,想走到井之头线的月台时,一个男人叫住了她。 须磨敦子一开始以为他认错人了,这男人的长相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那人有着白皙细长的脸,看起来像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士,但那双瞳孔小又单眼皮的眼睛却十分锐利。 “须磨敦子小姐是吧?” 当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后,敦子这才确定他不是认错人。从对方无礼的说话方式与兇恶的眼神,她猜这个人大概是基层刑警。但刑警找她有什么事,敦子毫无头绪。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可以跟我走一趟吗?” “有什么事?” “你来就知道了。” “不要,如果有事就在这边说。” “这里不方便。”男人说完,迅速地看了看四周。他如果是刑警的话,也是不太正派的刑警吧。 “你到底是谁?再不回答我就要叫啰。”敦子说这句话时,声音已经很大声了。 如果将在井之头线与玉川线的月台间穿梭的人群比喻为一条大川,那这两名男女就是立在水流中的两条木桩了。敦子想求救的话,只要稍微唿叫一声,四周的人、站员甚至警察就会马上前来救援,所以敦子一点都不害怕。 “别说这种蠢话。” 男人低声说道。虽然语调低沉,但阴森到令人心惊胆跳。在黑社会小说中常出现的所谓“警告的口吻”,指的应该就是这种声音吧。 “我可是一番好意,才想私下了结这件事,你这样做一切不就白费了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装傻,我手上握有证据,你想让你的父亲蒙羞吗?” “到底是什么事?” “你还想装不知道。我在问你是不是想让你未来的丈夫背负背叛者的污名。” 他的这句话语尾声调上扬,带着胁迫的意味。“背负背叛者的污名”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会出现在差劲翻译小说中的做作台词,但敦子已经失去了冷静,根本没有余力注意到这件事。她一看到对方那冷静又嚣张的冷笑,就知道自己无法瞒混过去了。 “考虑得如何?要跟我走吗?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对了,为了让你安心,你就带我到你喜欢的店吧。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不会花你太多时间。” 男人的声音恢復成原来那种平稳的语调了。与街上那些不良分子不同,从他的言谈中不难发现到他会受过一些教育。 “不要,要说在这里说。” “别这样。我也是很忙的,如果是可以在这里说的事,我也不会执意要边喝咖啡边说的不是吗。选车站前的店应该就可以了吧。” “……” “喂,有什么好犹豫的。这是可以保住你父亲跟未来夫婿颜面的机会。不要拖拖拉拉的了,跟我走。” 男人催促完,不等对方回答便迳自迈开了脚步,敦子踌躇不安,不情不愿地跟在男人身后。敦子的确有一个符合他描述的秘密,她之所以跟他走,也是因为想仔细听听对方的说法,确定他到底知道多少。当然,对方那知识分子般的口吻,确实令她稍微安心了一点。 两人穿过剪票口走到车站前。这时正是闹区开始点亮红蓝色霓虹灯的时候,他以像是忠犬八公般坚定的眼眸看着敦子。 “要是被其他人听到你就糟糕了,找个没人的地方比较好,像是日本料理店,或荞麦面店的二楼……” “我才不要去那种地方。” “喂,我去哪都可以喔,反正会惹上麻烦的人是你。” 男人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敦子。 第6页 并肩行走时,敦子才发现这男人的身高其实称不上中等,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他不瘦也不胖,从他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身体中,散发出一种类似杀气的东西。在战场上经歷过多场九死一生冒险的人,或是常常参加黑道驳火的人,身上自然而然就会具备这种尖锐的气息。敦子就是被这种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 “就这间店吧。” 过了马路就有一间咖啡店,敦子在店门口前说完这句话后,不等对方回答就迳自走了进去。对刚才男人那种自信满满的态度还以颜色的同时,也宣示自己绝不会做出耻辱的让步,她环视店内,然后在一处位在角落的无人包厢那坐了下来。 “甜食我不喜欢。本来还想请你帮我倒酒,配着凉拌豆腐小酌一番呢。” 男人似乎得寸进尺了起来,他不知羞耻地说着,把咖啡搅拌了一下,咕噜咕噜喝下肚后,两口就把泡芙吃个精光。对于他噁心的玩笑与下流的吃相,敦子掩饰不住她的反感与轻蔑。 “请问你想说的是什么事呢?” 对这种人应该要用更轻蔑的语气才对,敦子气自己为什么说不出粗话。 男人用骯脏的手帕擦了擦嘴,故意用缓慢的动作拿出香菸,点上了火。 “那我从头开始说起吧,这样你也能快点进入状况。东和纺织,就是你老爸当常务董事的那间公司,现在正在搞罢工,而任职工会副委员长的那个叫鸣海的男人啊,连我都看得出来他个性爽朗,人又亲切,正是女孩子会喜欢的类型。你会爱上他是理所当然的。” 他看着敦子的眼睛讽刺地一笑。 “不过你难道没想到这是一种背叛吗。一边是工会的青年领导者,一边是资本家的千金。你们根本是处在水火不容的立场上啊。”男人紧盯着敦子,像在演讲似地说着。 “听好了,最应该效忠工会的副委员长,却偏偏跟敌方董事的女儿私通,我要是泄漏给工会的人知道……你想他们会怎么做?鸣海将会被扫地出门,并且背上叛徒的污名,而你还有你的老爸也无法置身事外,你们将会成为世人的笑柄。”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请你说话快一点,我也是很忙的。” “那么,我就直说了。我要一百万。” 听到一百万这个金额时,敦子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因为这男人的说话方式十分平淡,口气干脆得像是在要香菸钱似的。 “你在发什么呆,对你这种千金小姐来说这点钱应该不算什么吧?” “……” “你只要把存款领出来就可以了吧。不够的部分就向你老爸撒个娇。你老爸这么疼女儿,不可能不给你。” “不要再说了,我要不到这么多钱。” “如果你没钱的话,我也不会做出这种要求。你老爸有多少钱我早就查个一清二楚了,我就是靠这个讨生活的。” “可是这笔钱我付不出来。” “那好吧。”男人怒气沖沖地说完后,站起了身子。 “给我好好记着。就因为你捨不得这点小钱,你的父亲将会被迫离开公司,你的恋人将会被社会唾弃,你现在明白了吗。” “等一等!” 须磨敦子小声地叫住对方。她跟鸣海两情相悦的确是事实。但因为时机不对,两人一直隐瞒着这件事。敦子非常厌恶“私通”这个词,因为她觉得这词听起来既猥亵又下流,但令她不禁苦笑的是,除了私通之外,没有更适当的词,可以形容自己瞒着所有人偷偷与情人幽会的行动了。现在的她只能忍辱负重,期待着可以公开恋情、与鸣海结为连理的那一天早日到来。而这个男人又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他们幽会的呢? 男人再次坐下,像是已经看透了她的心似的,脸上浮出冷笑。他白皙的脸表情很少,只有警告的口气,与他那双蒙古人般细长、闪着光芒的眼眸,才能表现出他的喜与怒。 “我跟你说说你跟鸣海最近一次见面的地点跟日期吧,我在笔记本里记得很清楚。”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须磨敦子不了解为何他们两人会被这男人监视。 “因为我跟踪鸣海。” “为什么?” “为了让他乖乖听话,让他听从我的命令。” “什么命令?” “这种事你不需要知道。总之,我想要求鸣海帮我做某件事,但想也知道他一定会拒绝。为了让他无可拒绝,最好的作法就是掌握他的秘密,然后把那个秘密摊在他眼前了。” “所以你才跟踪他吗?” “没错,每个人都有秘密,只跟踪个三四天就放弃是不行的,这是一件需要毅力的工作。我跟在鸣海身后超过一个礼拜,到第十天,才终于看到了鸣海跟你私通的场面,这真是意外的收穫啊。” 他的表情一点都没变,但口气听起来却非常自豪。 “这时我想,我之所以要找出鸣海的秘密,原因就是我刚才说的,我要他服从我的命令,但那件事用别的手段也做得到,所以把这个好题材用在更好的地方上如何呢?这件事可是牵扯到你这只会下金蛋的鹅啊。你不喜欢鹅这个比喻的话,那就用天鹅或孔雀代替也行,总之,你会生金币给我就是了。” 第7页 “你不要用这种童话般的比喻,童话是给天真的孩子们阅读的,与会恐吓别人的人一点都不配。” “哼。” “如果你要比喻的话,用野鸭比较好吧。” 男人的眼睛微微一动,嘴角也弯了一下,他一定是在苦笑吧。 “管它野鸭还是家鸭,重要的是你到底要不要付这一百万。只要把你新买的车子卖出去的话,就可以凑个七、八十万了吧。” 须磨敦子吓了一跳,看向对方的眼睛。她完全无法掌握这个人到底调查到什么程度,那辆跑车可是她今年三月才买的。 “抓住别人的弱点威胁别人,你可真够卑鄙。” “只要能赚钱要我做什么都行,我的字典里没有卑鄙跟良心这两个词。” 他哼了一声后不屑地说道。 “可是这笔钱我还是付不出来。” “怎么可能付不出来?女人这种动物就是天生吝啬。大杂院的老闆娘有大杂院的吝啬法,富豪千金有富豪家的吝啬法。你虽然穿得漂亮,人长得美,但仍然是只铁公鸡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要我用一百万买回我的秘密,但是接下来呢?你能保证不会再来吗?抱歉我说得比较直,你这种人就是所谓的勒索犯吧,你要我怎么相信一个会勒索别人的人?要我付一百万可以,可是如果还得被你用同样的理由再敲诈一次的话,我可受不了,在你无法提出确切的保证之前,我也无法给你任何回应。” “……” “请你好好地想一想,要谈等你想好再谈。” “你!” “我连你的份一起付。” 须磨敦子抓起帐单后快速起身,走到收银台前。虽然她鼓起勇气用下流的话羞辱了对方,但这么做却让她有种自贬身价的感觉,一点都不痛快。在从收银员那里拿回零钱时,她坚持不转头看那个男人。因为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得到,在自己的背后,那个勒索者正像只斗败的公鸡般呆呆地坐在位子上。 坐上井之头线的电车后,敦子稍稍恢復了冷静,也有余力回忆今天发生的大事——有人代那位讨厌的秘书向自己提亲,还有一个怪人跑来向自己敲诈一大笔钱。敦子觉得今天真是她的大凶之日。 秘书 一 打字员有如樱贝的手指灵巧地活动着,将信纸从信封中抽了出来。灰原双眼恍惚地看着这一幕——他的确是累坏了。 “上午的信件就这些了。” “给我看看。”灰原接过信,才刚开始看,他就鼻翼微张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 “又是陈情信吗?” “不是陈情信,是恐吓信。真是烦人。” “是故意寄信来闹的吧?” “就是说啊,想也知道不可能是真的。” 读完,灰原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桌上近三十封不同的信件被分成三座小山。一叠是寄给社长的私人信件,这些他们不会开。其他公事上或寄件者不明的信件则由秘书代为开封。 为了从旁协助自四月中旬开始的东和纺织罢工行动,工会成员的妻子们不断地寄信到公司,并在信中泣诉他们的生活困境。每封信的抱怨内容都大同小异,像是因为收入没了家里买不起米,或是没钱买奶粉餵小孩之类,大多是些夸大不实的描述,不只没有效果,反而让资方边笑边同情劳方的愚蠢。 但随着抗争的情势渐渐不利于劳方,陈情信的内容也越来越偏向恶作剧,其中有一些已经很明显的是恐吓信了。这种信件也要请社长看一看才行。 “今天有六封。” “他们在着急了。不,与其说是着急,不如说是最后的挣扎吧,工会的败北已经昭然若揭了。” 在打字员整理信件的时候,灰原把视线转向窗外,在日本桥的上空附近飘浮着的gg气球上印了“春装出清”这四个字,昏昏欲睡似地摇晃着。在初夏的太阳照射下,那半圆形的球体看起来就像在钴蓝色的大气里游泳的水母。 “春装出清啊……” 他自言自语地说,惊讶于时间竟过得如此快速。从工厂的工会展开罢工后,灰原已在沉重的气氛中日復一日地进行了无数次的董事会议与集体协商。他曾经彻夜开会,也曾经睡在总公司的沙发上。终于,经过五月三十日召开的团体协商后,工会败北的气氛越来越浓厚。他们公布的四大要求中,资方接受其中两个要求,希望以平手收场。表面上双方似乎不分胜负,但资方却拒绝了最重要的两个项目,所以实际上罢工的结果将会是资方获得胜利。因此现在灰原才总算有余裕可以看看四周的景象,发现曾几何时时序竟已进入初夏,他又再次回想起过去那五十天的艰苦战斗。 “我好像瘦了。”灰原摸了摸袖子下的手腕,他本来就有点胖,虽然外表看不太出来,但当别人都瘦了两贯1的时候,他的体重应该也减了两贯1才对。 1一贯为三点七五公斤。 他从香菸盒中抽出了一根烟并点了火。早餐只以简单的土司果腹,所以现在已经快要饿扁了。大口吸入一口烟后,他感到一股轻微的晕眩感,不过实在美味极了,跟出席协商会时为求镇定而吸菸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真心觉得这就是抽菸的醍醐味。 第8页 “我完成了。”打字员递出三捆整理好的信,灰原回过神来,把陈情书那一捆丢到桌上后,拿着寄给社长的私人信件与恐吓信走出办公室。 社长室位在走廊的同一侧,与这里只隔了一间办公室。西之幡豪辅社长正站在窗边,抽着贝格耶拉斯雪茄,俯视着车道上小如蚂蚁的车潮。雪茄的香味随着吹入办公室的薰风轻抚着灰原的鼻尖。他以前也吸过别人给他的雪茄,但那是味道辛辣、根本吸不惯的雷吉帝马斯雪茄。而社长现在抽的是去年冬天来工厂参观的美国纺织公司社长送给他的,也是他最宝贝的雪茄。灰原知道,当西之幡社长点上这根雪茄时,代表他的心情是相当愉快的。 “信吗?” “是的,跟往常一样有六封类似恐吓信的东西。” “好,放在那边吧。居然以为恐吓我,我就会答应他们的要求,真是可笑。这点小事就想吓倒我西之幡吗?” 社长每说一句话,他的啤酒肚就会泛起阵阵波纹。他的五短身材令他突出的腹部更加显眼。他短脖子加上红脸的特徵,使公司的员工们将他比作金太郎1。修剪整齐的头髮仍然乌黑、眉毛粗而嘴唇厚,一看就知道是个活力充沛的人。 1为平安时代名将坂田金时之幼名。传说他是一名大力士,最为人所知的形象为儿童金太郎身体壮硕、着红肚兜的样子。 “吃完午餐后我要出门,帮我准备车子。” “是,但是,一点半要与丸田贸易社长见面的事……” “延到今天晚上了,是我直接用电话通知对方的。”西之幡豪辅直接了当地说。 “您要去哪里呢?” “日本桥。去百货公司看画,两小时后就回来。” “我明白了,我会安排车子送您过去的,可是……” “怎么啦?” “这段期间,您还是多加注意一下,自身安全比较好。”秘书看了看桌上的信。 “你被他们吓到了吗,在意这种恐吓信的话根本什么都做不成。” “可是工会成员中也掺杂了一些暴力分子,加上现在情况对他们不利,如果他们恼羞成怒的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我知道。”他重重坐到椅子上,捻着自傲的八字长胡,仰望站在眼前的秘书缓缓开口。 “我也珍惜自己的生命,你不需要担心,他们应该不会在光天化日下袭击我吧。” “要是有什么事,我会在您身边的。” “啊,不,不用了。你就待在公司吧,我一个人去。” 或许是错觉吧,西之幡豪辅的口气,听起来好像不希望秘书跟他一起去似的。 二 送走西之幡社长后,灰原勐到附近的店里点了一道鳗鱼,慢慢地吃完了他的午餐。大部分的员工都涌到银座去了,公司内冷冷清清。灰原趁着这安静的空档,取出皮包中刚买的经济杂志,他单手拿着一只红色铅笔,翻阅着杂志。从学生时代就被称为考试机器的灰原,个性到现在还是一点都没变。 灰原可不想一辈子都当基层员工,过那种就算出人头地也只能捞个部长、课长后就届龄退休的平凡上班族生活。他的目标在更高的地方,因此总是不断精进、毫不懈怠。在他看来,会从人身上夺走努力动力的就是娱乐与异性了,因此他到现在不只不会玩围棋跟将棋,连电影跟戏剧都没看过。把朝未来的目标迈进当作生存意义的话,就不会觉得生活无趣又无聊了。 对女人也是一样的,三十八岁的他,从小到大直到今天都一直保持单身。蠢女人就不用说了,聪明女人头脑再好也一样是女人,不要搞砸事情就不错了。有些女人不知道灰原的信条,带着别有目的的眼神接近他,但不管她们长得多美,灰原都会很干脆地让她们死了这条心。不过他现在正值壮年,有时候也会去待合茶屋1,但他从没有把艺妓当成恋爱对象的念头。 1提供场所让酒客与艺妓喝酒玩乐的店。在明令禁止卖春(约一九五八年)前,这样的场所也是进行性交易的地方。 这样的灰原去年秋天公司为招待股东而举办的花园派对上,第一次见到了敦子。当他看到敦子在灿烂阳光照耀下,穿着振袖1在露天场地上泡茶的一举一动时,爱火在这个自私自利的出人头地主义者心中点燃了。女人是出人头地的障碍,这种说法只有在敦子身上是不适用的,因为跟她结婚之后,他就是常务董事的女婿,自己将来的地位就能获得保障了。灰原从那一天之后就会幻想自己娶了她之后会怎么样,然后沉醉在梦里好一阵子。 1袖子较长的和服,由未婚女性着用。 只有这样,还无法吹皱他心中那池春水吧。但奇妙的是,在见过一次面后,他们两人就结了缘,除了在百货公司搭到同一台电梯之外,还在董事们差劲的小呗1表演会上,以及敦子的舞蹈发表会上碰了面,至今他已经碰到她三次了。表演会上,董事们拉高嘶哑、粗厚的声音,自以为是职业歌手般地唱着小呗,他们展露出的歌喉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他能听着那些歌曲而不以为苦,是因为敦子也有来听这场表演会。 1日本传统歌唱表演的一种,是以三味线伴奏、歌唱时间只有三到四分钟的歌谣。 第9页 那天是一月底的某个寒冷的日子,敦子穿着一件胭脂红底、有着淡银鼠色牡丹花纹的和服。上面布满小花纹的一越缩缅羽织1虽然看起来有些朴素,却与楚楚可怜的敦子非常相配。而舞蹈发表会时,她跳的是“鹭娘”2。灰原当时买了票进去欣赏了她的表演。就这样,每见她一次,灰原胸中的爱火就越烧越勐烈,甚至已经到了把心脏给烧焦的程度。 1一越缩缅,指的是直线是生丝、横线则是将蚕丝左转捻出的线,及右转捻出的线交错纺织后做成的布料。羽织则是穿在和服上的日式外套。] 2歌舞伎的舞剧。内容描述一名女鹭精陷入爱欲中,痛苦却不可自拔,最后力竭而死的故事。 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爱慕的灰原,不懂该怎么样才能平復自己胸中的痛苦。刚好这时罢工发生了,他虽然全心投入罢工的处理,但当他完成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时,脑海里想到的全是敦子的事。正因为平常的他是个机灵精明的男人,他发呆的样子显得格外醒目,到羽田送副社长与专务等人前往兰开夏后,专务夫人菱沼文江在回程的计程车上追问了这件事,他只好把爱上敦子的事说出来了。 “没想到你还满纯情的呢。一切都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把你的心意传达给她的。” 菱沼夫人的这句话,他每天都在心中重复了无数次,一心期盼着能早日听到好消息。 他翻开杂志的财金报导,想开始阅读的时候,却连一行都看不下去,敦子的身影渐渐从印刷字体后浮现了出来。她身形娇小,双眼距离比较宽,与他至今所认为的美女天差地远,却有一种知性与清新之美。灰原终于放弃了阅读,他盖上杂志,决定在幻想的世界中与敦子一起嬉戏。公司中仍是一片宁静。 可是,现在这时候差不多该有消息了吧,屈指一算,这件事似乎已经拖得太久了。想到这,灰原的心一下子就陷入了愁云惨雾之中。他会担心是有理由的,因为社长掌握了他的一个秘密。 不,那件事说是秘密或许太夸张了些。因为处于灰原这种地位的人,都一定会做那件事。但是对某些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的事,对另一些人而言可能有天大的意义,敦子就是属于第二种人。 须磨敦子是一位清纯的黄花大闺女,要是社长把那件事跟敦子说了,或是有一天那件事传到了敦子的耳中,她一定马上就会鄙视厌恶灰原,这是灰原最害怕发生的事。 再磨蹭下去,社长可能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这样他就完蛋了。到底要怎样才不会被他传出去呢?要怎样才能封住社长的嘴呢…… “……杀了他。”灰原不经意地喃喃说出了这句话后,倏然回神,心想:我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想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可能想杀西之幡先生才对。 他否定着自己的想法,但过一、两分钟后,心中却又开始描绘起谋杀社长的妄想。副社长龙春彦也很欣赏灰原,所以就算社长死了,灰原的地位应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不,这样不行,快点想想别的事吧。别的事……灰原在心里这么想,为了赶走无聊的幻想,他调整了自己的坐姿。 这个时候来了通电话,告知灰原有个叫知多半平的人正在服务台要求会面。 “不用见他也知道他想说什么,把他赶走。” 灰原用严厉的语调说道。平常就已经很惹人厌的知多半平,偏偏这时候还来招惹他。 滚落在铁路上 一 六月二日凌晨接近四点时,初夏的天空中仍有无数星星闪耀。一架飞机闪着红色与绿色的机翼灯,掠过位于遥远前方的漆黑森林。但那架飞机的噪音,在火车里是听不见的。列车司机身着褪色的深蓝色工作服,系上制服帽的颚带,坐在坚硬的座位上紧握着操控杆,双眼注视着列车车头灯照出的两条铁轨。 助手用力打开了锅炉的盖子,用铲子铲起煤炭后,使劲地把炭丢进锅炉中。 他因为机关车的激烈振动而有了胃下垂的毛病,看起来脸色很差。但是每当锅炉的盖子打开时,他的脸颊就会被火光照成红色,也只有那一瞬间,他才会像换了个人似的红光满面。驾驶蒸气机关车比驾驶电力机关车,还要辛苦多了,但他们得到的报酬却非常的少。 列车司机斜眼看着助手的动作,另一只眼睛则继续凝视前方。他会比平常还要神经质是有原因的,昨天晚上十一点十分左右,这辆往青森的783次货物列车在通过东十条车站后,于前方约四百公尺的大平交道上,撞上了一辆撞坏遮断机后、沖入铁轨的大货车。虽然这场车祸很明显是大货车司机的疏失,但因为货车司机当场死亡,因此被蒸气烫伤右半身而送到医院的列车司机,就算被痛苦折腾得面容扭曲,还是得在病床上接受警方侦讯。 撞击时大货车被拖行了将近一百公尺,这一下不只破坏了机关车的前半部,货车顺势飞出去的力道,还把上行的货物线与电车的轨道弄得扭曲变形,东北本线交通因而中断了好几个小时(见附图附图一)。 过了深夜两点,下行的货物线的状况率先排除,未值班的姥岛司机被挖了起来,受命驾驶这辆列车。当然,这辆列车的机关头已经换过了。但当他想起曾拖行过这数十辆货物车厢而被蒸气严重烫伤的同事,就感觉到无比的凄凉,因此也自然而然让他神经紧张了起来。他担心伤者的情况,但让他心情低落的是那位同事的未来。就算原因是不可抗力,司机只要发生车祸考绩就会下滑,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如果运气不好,可能就这样被辞退了。而司机离开列车后,就像上了岸的河童一样,根本无法负担一家老小的吃穿。更可怕的是,这个命运有一天也可能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第10页 姥岛司机心情沉重,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倾尽全力安抚、喝斥、鼓励着浑身颤抖、高声咆哮的机关车。握着操控杆才不过一个小时,他的脸已盖上一层煤烟而变得又黑又脏,但他的眼睛仍闪闪发光。 列车到久喜车站附近时,他拉响了巨大的汽笛声。因为车站前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大转弯与无人平交道,因此到达转角时司机身子探向前方,这时他发出一声怪叫。 “怎么了吗?” “有奇怪的东西,好像是人。” “是尸体吗?” 司机没有回答,他拉了煞车,把列车给停了下来。正好列车刚刚减速,因此只滑行了一百公尺左右就停止了。或许是在表达被停下的不满吧,机关车在那激烈地喷着蒸气。 “好像有人跳轨自杀。” “这样啊。”助手说道。 虽然自己也有在留意前方状况,却完全没发现类似尸体的东西。果然老手就是不一样啊……他对前辈的注意力万分钦佩。依服务规章第十五条,遇到这种情况,得要联络相关单位进行事故调查才行。 “我去看看。” 助手踏着出口的台阶下到铁路边。与司机沉着的态度相反,助手的心里是非常紧张的,他还没有过处理事故的经验,但在接触到夜晚的冷空气后,他的心情也稍微缓和下来了。 他单手拿着手电筒,朝着列车尾的方向快步走去。圆形的光随着他的步伐不断跃动,有篷货车、二轴转向架有篷货车,以及无篷货车车身上的“トラ(tora)”标记,在被那光芒一一照亮后,随即消失在助手的身后。列车停止时呈现弯曲状态,正好挡住了视线,在排成长列的货车车厢之后,一个灰白色的头从列车长车厢的窗户探了出来。 “怎么回事?” “有人跳轨自杀的样子。” “是女的吗?” “不知道。尸体是姥岛先生看到的。” 助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车长的头从窗户消失,不一会儿,就看见一道大幅摇动的手电筒灯光,车长跳到了路基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也去吧。” 车长似乎察觉到助手的紧张,他说完后,便在前方领着他走。 尸体很快就找到了。从弯道内侧铁轨边的沟中,伸出两条穿着长裤的人腿。右脚上套着黑色的短筒鞋,而左脚上却只穿着袜子。助手本来以为会看到被辗得惨不忍睹的尸体,但用手电筒照亮大沟之后,他松了一口气,因为尸体的手脚仍然安在。 “他只是被撞飞,先把他拉出来。” 对方如果还有气息,就得尽快施予急救。两人跳入沟中,一人一边抱起男人的身体,好不容易才把他拖到地面。男人虽然身高不高,但身体肥胖,就算是两人一起搬,还是需要花一些力气才能搬动。把男人的身体横放在地面时,两个人都已经汗流浃背了。 手电筒的光照在男人身上,他的眼睛像是受不了强光似地紧闭着,脸上有如过去的陆军大将般生着两撇翘得老高的八字鬍,苍白的脸上完全没有血色。车长把耳朵贴在男人的胸口一会儿,要回头看向助手时,助手手电筒的亮光直接照到他脸上,逼得他不得不移开眼睛。 “喂,太刺眼了!” “抱歉,这个人还活着吗?” “他死了。鬍子长得这么漂亮却死在铁轨上,真是可惜了。” “就是说啊。” 助手也跟着在黑暗中点头附和。会卧轨自杀的,不是穷人、精神衰弱者,就是殉情者了。但这个男人满脸油光,怎么看都像是个活力充沛的人,他的自杀总给人一种不单纯的感觉。 “打电话通知一下吧。” 车长把手电筒转向电线竿的上方后,对助手说道。 “久喜车站就在附近,直接通知他们比较快。” 很快地下了结论后,两人把尸体留在现场,跑回列车。不久,汽笛短短地响了一声撼动夜晚的空气后,列车车体激烈地摇晃,783次列车开动了。 二 四周已经完全明亮起来了。载着尸体的担架被放置在轨道旁的草丛上,已经做好相关的处置,随时都可以抬走了。盖着尸体的草蓆结满了一面露水,在晨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美丽的光芒。 一开始,从久喜车站赶来的站员与派驻在当地的巡查都认为这起事故只不过是单纯的跳轨自杀。他们认为,他应该是在列车开过来时跳到轨道上,整个人瞬间被撞飞,最后落到沟里去了。但当他们一看到尸体,就发现事情有些古怪。 尸体所穿的茶色上衣,左胸的位置染上了一片湿湿的血渍,把他翻过来后,肩胛骨的地方开了一个洞。仔细一瞧,那个洞周围,还有黑色的烧焦痕迹。不管他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很明显的他绝不是被列车撞死的。于是他们赶回车站,用铁路电话向大宫车站的公安官报告。听到报案后,公安官立即联繫大宫署。 警官来到现场调查,发现死者的出血量非常少。本来血液应该会大范围地四处喷溅才对,但现场却几乎没有血迹。检查伤口后,确定那是用手枪近距离射击造成的。从伤口的位置研判,这绝不是他自己可以做得到的事,但是在现场附近却找不到兇器。警官依照现有的线索,研判这个男人不是遭列车撞击后死亡,而是某人射杀他之后,再将他的尸体运到这个地方。而且不只兇器,连他左脚上失踪的鞋子也一样怎么找都找不到。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尸体曾经被搬运过。 第11页 死者约五十五、六岁。从他那精心保养维护过的灰色鬍子,以及看起来营养充足的外观,可以判断出他过的是中流以上的生活。他身上的夏季服装也是羊毛制的高级品,上面有一流裁缝店的标志。但是在看到名片夹后,才终于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西之幡豪辅这个人不算名流,而东和纺织也不是一流公司,但在场的人,甚至连站员们却都知道他们的名字。这是因为罢工中的东和纺织工会揭示的要求项目不同于一般,而社长死不退让的态度,更是招来了广大的舆论抨击。报纸与杂志上刊载的西之幡豪辅社长照片中,那极具特色的鬍子让看过的人无不留下深刻印象。 浦和的警察本部与地方检察厅接到报告后,随即派员前往现场。重新进行过详细的勘验后,此案交由警视厅接手侦办。而玉川用贺町的西之幡邸得到通知时,已经是六月二日的早上八点过后了。 三 哲学家否认偶然的存在。就算看起来像偶然发生的事,也只不过是因为人们没有追根究底探究事情发生的原因,才会有这样的认知。油漆工高原会发现到列车车顶有奇怪污渍这件事,别说他周围的人了,连当地的报纸都描述这是他偶然的发现。但仔细一想,这件事的发生,背后还是有某种因素存在。 当天早上,高原因为昨晚太晚就寝以致睡眠不足,造成他在粉刷时忍不住打瞌睡。他之所以会晚睡,是因为昨晚与恋人的约会太愉快,让他不小心忘了时间。而两人的约会之所以这么甜蜜,则是因为他的女友是那么的温柔美丽,而且深爱着他。 高原与其同事负责的是白石车站跨线桥外侧的粉刷工作。到自己的负责区域前,助役1警告他无数次千万小心不要发生意外,因为要是专注于工作而不小心从鹰架上一脚踩空掉在铁轨上,如果这时有列车开过来,后果是不堪设想。油漆工虽然都已经很习惯在高处作业了,但越是习以为常的事越容易因为一时疏忽而铸下大错。 1负责辅助站长管理车站事务的职员。 一般粉刷车站建筑时,使用的颜色大多是灰、黑、黄那些朴素的颜色,而且建筑物又较一般来得大,所以需要粉刷的面积也不是普通地宽,自然工作就越做越单调乏味起来了。高原也想一直保持警戒,但紧绷状态是无法一直持续下去的。就在他忍不住快要打起盹来的时候,他忽然惊醒,这时从他手中落下的油漆刷掉到了他正下方正停靠在这一站的列车上。 糟了!他慌忙扭转上半身,用手抓住绳子后俯望车顶。但是,吸引他目光的不是掉落的油漆刷,而是隔壁客车的车厢顶上约覆盖了五分之一的红黑色斑点。这些斑点现在是干的,或许在斑点还是湿的时候承受了列车行驶时的风压吧,每个污点都向后方延伸,变成了类似“!”般拖着尾巴的模样。好像血迹啊,他想,这辆车一定发生过什么意外。 突然,发车铃响起,两、三名乘客冲过他面前,跌跌撞撞地下了阶梯,跳上最接近的车门台阶。站长戴着白色木棉手套,手中握着一只怀表正在读秒。油漆工气恼地望着车顶上的油漆刷。在这么短暂的停靠时间中,根本来不及拿回刷子了。晚点一定会被工头痛骂一顿的,他心想:今天一大早就没好事啊……不过那个像血一般的痕迹到底是什么呢? 而他再次回想起客车车顶的污点,则是在与同事们休息的时候。当时一位与他们相熟的站员走了过来,跟他们说在久喜车站附近发现一具尸体掉落地面。 “东京那边有通知,要是发现列车车顶上有血迹的要通报给他们。” “这要求还真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刚才说的那具尸体,曾经被丢在车顶上被旅客列车载着跑,所以应该会有血迹才对。” “找到那辆车要做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警察在找吧。” 高原正为自己身为油漆工却弄丢了油漆刷而感到气恼,不若平常的开朗聒噪的他,本来只在那默默地抽着烟,但一听到站员的话,他马上就想起了刚才那班列车的事。 “你说的列车我有看到,就是九点二十分左右发车的那辆,因为发生事故什么的,误点了将近二十分钟的列车。” 他稍微沉思了一下,回想着月台扩音器的声音。 “对了,我记得那辆是往青森二、三等车厢各站停车1。” 1经过的每一站都会停靠的列车,相当于普通车。 “是九点零一分,从白石出发的117次列车对吧?你确定它的车顶有血吗?”(请参考列车时刻表1) 站员起身的动作停了一下,用半蹲的姿势问着。 “那是不是血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看到屋顶的一部分有黑色污渍,脏得像在那里煮过兔子一样。”他说。 四 同一天早上,从上野车站往莺谷车站方向,有一条沿着铁轨的道路,一名牵着狗的青年正漫步在这条路上。他正处于肺结核恢復期,所以每天早上都会来这儿散步,从未缺席。 如果一直待在人挤人的下町1唿吸污浊的空气,好不容易就要痊癒的肺部感觉又要脏掉了。所以,他需要漫步在早晨凉爽的公园中,尽情唿吸干净的空气,好洗清他的肺部。 第12页 1江户城(东京的前身)内商业集中的庶民区。 每天早上,他都会经过科学博物馆前,在艺术大学附近绕一圈,而等他到家时,他的母亲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 从上野车站走大约三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条岔路,左边的路是一条坡度平缓的上坡,走了一会,路又变成了下坡,最后与原来的路合併。青年用不会让自己气喘如牛的速度慢慢地走着。这个地方每年冬天下雪时,附近的年轻人就聚集过来,利用这道斜坡玩滑雪。青年健康时也曾在这里滑过,但自从染上这种病后,他就再也无法进行这种激烈的运动了。每当青年爬这个坡道时,他就会想起这件事,忘记已进入恢復期的喜悦,为自己居然会染上这种可恨疾病而懊恼不已。 抵达坡道的顶点后向左转,此处与铁轨对面的上野公园之间横跨着一座水泥陆桥。这大桥的中央是车道,两侧则是人行道,青年每天会经过这座两大师桥。 走在他前面的狗,早就将主人每天必经的路线牢记在心。它正一如往常地要过桥时,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地跑到人行道的一隅,不断地在那嗅闻着。 “佩斯!佩斯!” 不管怎么叫,佩斯就是不回头。它的鼻尖像在磨蹭着地面,嘴里吼叫不止。那吼声听起来,像是在认真地传达着某个讯息。 “餵!佩斯,你是怎么搞的!” 青年走到佩斯身边,佩斯意识到主人的靠近,于是更起劲地高声狂吠。铺设了黑色路面的步道上有一大片污渍,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从嗅觉敏锐的狗闻到之后发出异常叫声这点来看,似乎不是汽油之类常见的东西。 昨晚的露水凝结在路面,人行道上显得有点潮湿,污点也因此保持着湿润。青年左顾右盼,想找根棒子试一下那污渍到底是什么,但他的视线在正面的栏杆上停下后,就再也移不开了。陆桥的栅栏是水泥制的。比起落在黑色步道上的污点,沾在灰色水泥上的那个更清楚地显现出了——血的颜色。 以前的青年对血的颜色有种本能上的厌恶与恐惧,一看到血就会手脚发软。但自从他染上结核病后,因为经常性地咳血,使得他已经很可悲地对红色的液体免疫了。所以他当时也以冷静的态度,慎重其事地紧盯着栏杆上的斑点。 他手扶栏杆,伸出身子一看,在水泥栏杆的另一面,也一样沾上了暗红色的污点。稍微发挥一下想像力,就可以想像出在人行道上受伤的某人越过栏杆掉到铁轨上的情景。青年的幻想不断膨胀,他在脑中想像了一场昏暗陆桥上的打斗,并为之毛骨悚然。 沾上污点处的正下方,就是东北本线的下行列车。被害者摔下去后,就被列车给辗过了吧。一想到这个,他战战兢兢地俯望铁轨,但却连惨状的痕迹都没看到。说不定列车紧急煞车了,才刚从上野站发车的列车,速度还不会太快,只要一煞车,应该很快就能停车才对。不论如何,这件事已经完全坏了他晨间散步的心情。 不久后,青年催着狗走回他平常的散步路线,就在他走到科学博物馆前的时候,与一位巡逻中的员警擦肩而过。 “请问一下,两大师桥桥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警员转身,边把玩着自己的警棍,边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盯着对方。 “两大师桥?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这下,换成被反问一句的青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想到刚才的问题是出于自己的幻想后,他更加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没有啦,就是,我看到桥上有一些像血的东西,所以就想说是不是有人受伤了……” 那位警员年纪跟青年差不多,虽然比青年矮了一点,但肩膀、胸肌都宽阔厚实,从他强健可靠的体格,可看出他应是出身农家。健康的黝黑面容上,有一双小小的眼睛。听到青年的话后,那双小眼睛闪过光芒。 “血迹?” “我想应该是,不过也可能是动物的血喔。” 青年畏缩地回答。如果事实与心里想的不符,是他误会了的话,一定会被警员嘲笑,他实在不希望发生这种事。青年为自己有些过头的好奇心感到万分后悔。 “没关系。血迹是在两大师桥的哪里?” 警员对此事其实并不感兴趣。但只要去看一次现场,回来跟上司报告之后,他就不用负担任何责任了,何乐而不为呢。不过青年并不知道警员真正的想法,事到如今已无法打混过去了,只好与警员肩并肩,沿着自己刚才走过的路走了回去,兴奋莫名的狗高兴地摇着尾巴。 两个人与一只狗走过科学博物馆的转角,只差两、三步就要到陆桥时,一行人身后传来了唿喊的声音。他们回头一看,离他们约两百公尺远的国立博物馆正门前,有一个看似警卫的人正在挥手。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去看看吧。”虚弱的青年跟在警员身后,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不好意思,这辆车妨碍到人员进出了。你们可不可以帮忙移一下?” 警卫用眼神示意着,要跑过来的两人处理一下停在一旁的汽车。约五十多岁的警卫身材削瘦,有着一双没有亲和力的眼睛。鼻翼到嘴角有深深的皱纹,长相看起来像是个唠叨的人。 第13页 “车主很快就会回来了。” 警员干脆地说。驾驶座的左车门毫不避讳地张着血盆大口,给人一种驾驶才刚下车的印象。但靠近一看,车子灰色的车体被夜露弄得湿漉漉的,引擎也相当冰冷,可以看出它被开到这里后已经弃置了好几个小时,而且这辆车停的位置是在正门的正前方,博物馆开馆后将会造成参观者的不便。 “这辆车是什么时候停到这里的?” “昨天晚上我没有看到它。” 警卫冷淡地回答。一脸就是叫人不要再问无聊的问题、快点把车子移走的表情。 车子是凯瑟1出产。以汽车来说算是中级水准,不过车款很新。从白底绿字的车牌来看,显然是一辆自用车。 1kaiser-frazer corporation,美国的汽车公司,1945年成立,1970年退出汽车产业。 “你不会开车吗?”警卫的口气尖酸刻薄了起来。警员不理他,往驾驶座探望着,然后,他看到油门旁掉了一顶向上翻起的黑色软毡帽。 “等一等……”青年唤了一声,拿起了那顶帽子。那帽子一看就知道是高级品,而且是伯尔萨理诺1的最新款式,还沾有一点髮油的味道。 1borsalino,义大利名牌帽。 警员的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样子比听到桥上的血痕时还要正经许多。他开始翻找车门置物格,并从中找到了驾照。意想不到的发现使他吃了一惊,他小小的眼睛直望着天,像是想从脑中搜出拥有驾照上名字的人是何许人物。 “……你们知不知道一个叫西之幡的人,就是西之幡豪辅……” “西之幡豪辅不是那个什么纺织公司的社长吗?现在正在罢工的那间……” “没错,我想起来了,那公司叫东和纺织。不过……” 警员说到一半就闭口不语,再次露出了严肃的表情。警官心中的疑问,其实也是青年的疑问。 “不过,东和纺织社长的车,为什么会被丢在这里呢?” “是啊……总之阿伯,在得到许可之前,你绝对不可以碰这辆车。” “怎么可以这样,不快点把它移走的话……” 不等警卫说完,警员碰了碰疗养者的手臂,用跟刚才相比可说是天差地远的急切口吻说道:“我们快走吧。我想看看桥上的血迹。” 可疑的外出 一 确定附着在陆桥上的血迹属于西之幡社长时,已经是十一点左右的事了。西之幡豪辅是在那里被杀害之后,由兇手把他的尸体丢下去的呢?还是他为了躲避兇手的追击,而自己从那里跳下去的呢?这个部分虽无法轻易断定,但可以想像,西之幡的尸体应是掉到通过案发现场正下方的列车上,然后就这样被运到埼玉县的久喜车站。 当天中午以后,上野署二楼成立了搜查本部,从发现尸体那时算起,已经过了八小时。就算刻意勉强来说,此案的搜查还是没有好的开始,当初原本预定要将搜查本部设置在大宫署,方便与埼玉县警合作调查,但没想到后来发现案发现场居然是在两大师桥,因此搜查本部就改成设在上野署了。 盘查、搜证都是由本厅派出的刑警与辖区刑警两人一组来进行,前往位于银座西部的东和纺织总公司的,是入行二十五年的老鸟须藤部长刑警1,以及去年才刚被任命为刑警的关刑警。让老鸟与菜鸟搭配,是组成搭档的基准之一。之所以要这么规定,就是要利用这种机会,使新手刑警能够直接得到老练前辈实务上的指导。 1巡查部长的别称。巡查部长为官阶,在日本警察的九个阶级中排名倒数第二,只高于巡查。 “往后还请多多关照。”菜鸟一开始先鞠躬问好。 “喔。”部长刑警只回答了一声,没有鞠躬,反而抬头挺胸了起来。 如果是一般人这么做,只会觉得那个人很傲慢,但关却一点都没有不快的感觉,因为须藤晒黑的脸上,那双眼角下垂的眼睛使这位刑警看起来十分亲切。部长刑警的鼻下有一小撮像是用笔尖涂上的鬍子,这鬍子让他给人一种像是下町的老伯一般好相处的感觉。 警方花了将近十五分钟凑成了九组搭档,完成搜查班的编组。之后,十八名刑警接受了课长的训示,并各自朝锁定的方向缉兇。有些搜查班的目标是前往现场盘查,另一些则寻找兇手或死者的遗留品,须藤与关两人则是在上野车站坐了地下铁往银座方向前进。只有电影或电视剧里的刑警,才能在这种情况下大手笔地搭计程车飞奔到现场,实际上,刑警不常搭汽车,与其说不去搭,不如说因为调查经费有限所以不能搭还比较正确。 两人从地下铁上到银座四丁目,在人潮的推挤下走到数寄屋桥1,并于十字路口左转。几年前,有一出令家庭主妇们泪流满襟的广播剧,就是以数寄屋桥为舞台。而现在的数寄屋桥则在护城河被填平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1一六二九年在江户城外侧护城河搭建的桥,一九五八年护城河被填平,原址成为一个小公园。而银座晴海通、外堀通十字路口,就叫“数寄屋桥十字路口”,后面说的广播剧,为菊田一夫于一九五二年开始播出的广播剧《请问芳名》,此剧后来数度改编成电视剧与电影。 第14页 “有为无常啊。”关把他的感慨诉诸于话语中,但电车的噪音似乎让对方听不清楚他说的话。 “你说什么?荠菜1?”部长刑警把自己的误解大声宣扬了出去,与他擦身而过的上班族女郎用诧异的表情看着两人。 1荠菜俗名ペンペン草(penpen),与前述“有为无常(uitenpen)”相近。 东和纺织就在停车场的旁边,一进到大厅后就看到柜檯小姐坐在那里。如果是平常,她的脸上应该会浮现出训练有素的亲切微笑,但现在公司老闆惨遭横死,也难怪她的表情会这么僵硬了。 两人按她的指示坐上电梯旁的沙发,这时有一个穿着打扮得像快四十岁、中广身材的男人走近他们。他的服装看起来就像在银座上班的上班族,但却有些庸俗的感觉。他自称是社长秘书灰原勐,并将两人带到他的办公室。 “要不要抽根烟呢?” 互相介绍后,秘书亲切地说道。他说的虽是标准语,但却还是去不掉他浓重的东北腔。 “不,我自己有,不劳你费心了。” 部长刑警干脆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拿出了一个镀金已经剥落的香菸盒,点火抽了一根烟,然后用温和的口气请对方协助西之幡社长杀人案的调查。 “你知道有谁想要社长的命吗?知道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有。而且想杀他的人不止一个,是三个。” 秘书明快地说道。从他的反应看来,他对这个问题似乎早有预备。 “有谁跟谁?” “他们叫恋之洼义雄与鸣海秀作,担任我们公司工会的正副委员长。您或许知道,在这一个半月以来,我们公司的劳资争议没有停过。在三十号的团体协商中,结果已大致笃定,我们资方接受工会提出的四个要求中的一半,总算将事情导向和解的局面。” 部长刑警默默地点头。 “公司接受他们要求的一半,表面上看来胜负是五比五打平,但实际上这代表工会的败北。” 秘书交互地看着两名刑警的脸,像是在观察他们两人的表情。 “我想,你们应该在报纸或杂志上读过工会的要求了吧?他们有四项要求,也就是加薪、成立退休金制度,另外则是他们所谓基本人权保护问题。” 两人对这件事也有大略的了解。工会的要求中,最奇怪的就是废止私人信件的检阅。看周刊上的描述,住在公司宿舍里的女员工收到从外面寄来的信时,舍监会一封封打开加以查核。打开信件的行为很明显地已经触犯了法律,命令舍监做出这种事的西之幡社长过时的观念,以及服从这个不当行为至今的员工们的无知,都受到了社会严重批判。 “在前天最后一次团体协商上,他们所举出的四个项目,公司只接受废止私人信件检阅以及宗教自由这两项。工会干部也贊成这个方式,他们会在回到工厂后召开工会大会,听取所有人的意见后再决定要不要接受。我们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走到这个地步,但是,刑警先生,他们最期望的加薪及退休金这两项,公司已经一概拒绝了,他们的罢工成果等于零。有句话叫做虎头蛇尾,他们这样的结果连老鼠尾都比不上。” “可是他们不是达成私人信件检阅还有信仰自由这两项成果了吗?” “不,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秘书立刻反驳了部长刑警的发言。他的说话方式有些饶舌,却相当地能言善道。 “公司从没有拆过员工的私人信件,那本来就是无凭无据的中伤。强调社长做了什么不人道的事,或这里也正上演着‘女工哀史1’什么的,只是他们为了得到世人的同情,创作出的催泪情节罢了。公司接受一开始就是无稽之谈的要求,对他们来说等于是一无所获。” 1一九二四年,由细井和喜藏所写的报导文学,内容揭露纺织女工悲惨的生活。 两名刑警还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没想到劳资纠纷的内部,还有这种手段啊……两人啧啧称奇。 “在信仰自由上,公司也受到了很大的误解。只要是人,应该都会想要一个心灵上的归属。社长对员工的爱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所以才想导引他们进入自己信仰的宗教,与他们分享安身立命的喜悦。可是他们却不领情,还说什么宁愿玩柏青哥也不要拜神。社长本来是一片好意,但听到这些话后,想说勉强他们也不太好,所以就答应了工会的要求。对公司来说这样根本不痛不痒,但就工会而言,他们只实现了两项没有任何实质利益的要求而已。” “原来如此。” “在协商会上,社长下了最后通牒——公司既然接受你们两项要求,你们也要取消另外两项,不然的话公司就要停工了。其实社长早该这么做的,但他并没有实行这件事,这除了因为社长抱持温情主义外,也证明了他是如何地隐忍自持。” “这样啊。” “不过,这个地方请两位听清楚了,展现强硬态度的只有社长一个人,也就是说,社长是个独夫,如果就这样妥协的话,代表了工会的落败,而恋之洼与鸣海就会颜面扫地了。” 本来是温情主义者的社长,突然成了一个鹰派的独夫,秘书或许是太沉醉在自己的阐述中了吧,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之间的矛盾。 第15页 “恋之洼与鸣海主导着整个工会,但这次是他们当选委员长后第一次发动罢工,也就是说,这次行动等于是测试他俩真本事的试金石。而且,他俩批评前任干部们是‘黄色工会1’,藉此把他们拉下台,所以每当做错事时,前干部那一派就会嘲笑、抨击他们。最近甚至还有传言说,有一部分的前干部正计划要组成第二工会。恋之洼与鸣海会有杀了社长好拯救自己的想法,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1指受资本家收买的工会。 “这么说来,其他的董事对罢工,其实是感到同情的吗?” “用‘同情’来形容是有语病的。” 秘书露出些许不快的神色,用纠正似的语气说道。 “他们的态度是没有像社长那么强硬,但工会正副委员长的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只要除掉鹰派的社长,他们就可以得到对他们更有利的结果。这样的解决方式对外能带给工会成员幸福,对内则可以让他们不会受到敌方的嘲笑。就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认为杀了社长的人,很可能是恋之洼与鸣海。而且,鸣海也经常大声嚷嚷地说要给社长送葬这种偏激发言呢。” 说完后,他把第三根香菸点上了火。灰原是个白皙、皮肤细緻的男人。或许是说太多话使他疲倦了,他白净的脸上浮现了些许不自然的血色。 二 秘书把第三根烟丢到了菸灰缸,用茶润了润喉咙后继续说。 “我刚才也有稍微提过,社长所信仰的是一个名叫萨满教的新兴神道教。现在我没有多余时间在这里解释萨满教的教义,不过那是一个教徒人数已经有相当规模的大型宗教团体了。两位至少有听过这个名字吧?” 看到两名刑警点头后,秘书才接着说道:“就像我之前所说的,社长为了工会成员的幸福,劝导他们加入萨满教。但是,如果接受工会这次的要求,工会成员就会全数脱离萨满教,这对萨满教来说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工会人数有多少?” “这个吗,单单东京的工厂里大概就有六千五百人。工厂就位在足立区,如果所有工人都脱教的话,萨满教的城北支部就全空了。这会对萨满教总部造成莫大的冲击,为此,萨满教教主不只直接寄信给社长,还派使者来拜访社长好几次,就是要请他拒绝接受工会的要求。但随着情况对他们越来越不利,也就是社长打算要接受工会关于信仰自由的要求时,萨满教态度也日趋强硬,最后,他们警告社长,工人的大量退教将被视为社长对教主的背叛行为。”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威胁社长:‘背叛者将得到应得的报应。如果害怕的话,就绝不要答应工会的要求。’” “威胁吗?不过萨满教在新兴宗教中算是很有势力的了,才六千五百人脱教应该不用太担心吧?” “我们公司还有长冈与大坂的工厂,连那边的员工都会跟着脱教,所以对教团而言会是巨大的打击。不只如此,以前就对教义心存不满却无法脱教的反对分子们,也很有可能跟风脱教。甚至发生连锁反应,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对教团落井下石,这样一来,萨满教就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了。” “你说的有道理。” 部长刑警总算是接受了对方的说法,他点了点头。传闻萨满教的教祖是一个归国侨民,他曾在北满1观察过鄂伦春人的萨满教。根据一位以社会评论家身份闻名的大学教授的说法,萨满教的教义,其实只是在原始萨满教上披了现代外衣,是非常肤浅的东西。一般来说,萨满教与咒术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萨满教的教祖勾结一个流浪魔术师,让信徒看到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使他们一成立就能吸收不少教徒。当他们宣布成为宗教法人后,才不过三年,就拥有一百二十五万名信徒,至今在各县都设有分部。来到位于东京麻布龙土町总部的参拜者络绎不绝。连巴士公司都在总部前设立站牌,都内交通局甚至安排四台设有最新型转向架的列车专跑那附近的铁路支线,萨满教的繁荣可见一斑。 1指中国外东北,外兴安岭以南、乌苏里江以东的区域。 “所以你的意思是西之幡是被萨满教给杀害的?” “没错,是教团中某个特定的人物下的手。” “是谁?” “一个名叫知多半平的男人。” 一听到这个名字,部长刑警瞬间露出紧张的神色,秘书敏感地察觉到了对方的改变。 “你知道他吗?” “没有,只是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为什么那个男人会有嫌疑呢?” “我想他就算杀人也不奇怪。” 秘书稍微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想该如何继续说下去。关趁这个空档急忙喝了一口茶。 “……萨满教的附属组织是由一个叫‘轮番’的小团体组成的。像我们社长这样的大人物是不需要,但一般平民阶级的人一进教团,就会被迫要在这个团体中进行忏悔。天主教也是有聆听告解的神父,所以在萨满教被要求做这种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且团体中的师兄姊还会向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吐出自己犯的错误,所以新人在他们的引导下,也会不小心将自己真正的过错说出口,而且还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总部其实已经把这些东西都录在录音带里了,等到那个人对萨满教感到厌恶想要退教时,就用那个东西当作把柄来威胁他。这种制度下,弱点被掌握住的信徒是绝对无法脱离教会的。知多半平就是在暗处管理那些卡带的人,他的工作就是恐吓那些想退教的人,要他们死了这条心。若以苏联政府来比喻的话,他的地位应该等于秘密警察的长官吧。” 第16页 “真是恶劣。” “用恶劣来形容还太温和了。听说知多那傢伙以前曾在谍报机关工作,教祖就是看中他的能力跟经验才网罗他的。不过,这次社长如果接受工会的要求,让教团出现大量脱教者的话,知多就没辙了。因为他无法一个一个去威胁那六千五百个人。本来工会成员就不是心甘情愿成为信徒了,在轮番中的自白也大多是随便说说而已。因为他们是被强迫告解的,所以,都说一些像喝醉酒、把邮筒翻倒之类虚构的事。因此就算拿录音带来要胁他们,他们也不怕。对教团来说,对付那些工会会员时,他们的王牌也得失效了。” “所以,他只能去威吓西之幡本人了。” “没错。他已经来到公司好几次了,每次都是由我去见他。他会用相当露骨的字句语带胁迫地要胁社长,最后一次来这里是昨天下午的事。” “他说了什么?” “他说:‘教团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如果不听话,那就只能取你性命了。’” “你告诉西之幡了吗?” “当然,当时他正在外面,等他一回来我就立刻告诉他了。” “那么,西之幡怎么说?” “社长对这件事一笑置之,当时他说:‘我有在防范了,如果在意那种蠢货的要胁,还能做什么事业。’社长就是那种如果受人欺负必会加倍奉还的人。他对知多的作法,不,应该说是对教团的作法感到非常愤怒。” 秘书用东北人特有的顽强口气说道。 三 三个人暂时沉默地喝茶。一时间只听见啜饮茶水的声音,以及敞开的窗户外传来的噪音。虽说是噪音,但传到七楼时,声音就像是装了弱音器的乐器似的,变得小声多了。 “还真安静啊。”部长刑警放下了茶杯。 “因为一切的业务都暂时停摆。不过一个小时前,才有一群报社记者来到这里。这间办公室跟接待室都塞不下他们,所以只好在屋顶上跟他们谈了。” “包括知多半平与恋之洼的事吗?” 部长刑警一脸慌忙地问道,如果他轻易地把嫌犯的名字说出去那可就糟了。 “那些事情我可没有说,我也很清楚什么事在搜查中应该保密的啊!” 秘书气急败坏地说。他白皙的脸满脸通红,看得出他非常激动。 “我们换个话题吧,西之幡死后,谁会接下他的职位呢?” 须藤完全不把对方的表情放在心上,继续询问。 “当然,这得等到董事会议举行之后,才能正式决定谁是下一任人选,但几乎笃定会由副社长龙春彦先生出线。不过,刑警先生,请不要认为龙副社长会为了成为社长而杀害西之幡先生。” 秘书似乎已经看透了部长刑警的心思,他丰满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为什么?” “目前副社长正在夫人陪同下,出席兰开夏的纺织会议。” “原来如此,我们并不是怀疑副社长,只是确认一下而已。再换个话题吧,请问西之幡的遗产有多少?” 秘书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精光,或许是为了隐瞒这个反应吧,他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移开了视线。 “我不知道。我现在去找社长的律师忽谷先生过来,请等他到了再问他吧。”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西之幡昨天出门后去了哪里吗?” “我不知道。今天早上听到社长过世的消息后,我打电话到五、六个我想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想查他昨晚的行踪,但他没有去那些地方。” “那最后一个看到社长的人是?” “是社长司机,我去叫他来,请称待一会儿。” 秘书起身离去后,一名女职员像是跟他交班似地进来了,她用那双指甲修剪得十分美丽的手,递出了托盘上的红茶。她应该是在不知道社长过世的情况下前来上班的吧,那华美的指甲与美艷惹眼的服饰,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是有些不庄重了。 “忽谷先生马上就会到,请稍等一下。”女职员亲切地说。 刚才部长刑警在听到知多半平这名字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呢?这问题一直诱惑着关,让他忍不住想开口询问,但一想到这里可能隔墙有耳,他只好默默地喝茶了。 喝完茶时,年约六十岁、身材削瘦的律师进来了。他的头髮、眉毛与嘴上的鬍鬚都是纯白色,使他暗褐色的脸看起来显得更黑了一些,一看就给人一种他难以相处、神经质的印象。 “可不可以在许可范围内,告诉我们遗产的内容呢?” 须藤对律师的感觉似乎与关相同,打完招唿后,他用有点顾忌的口吻切入主题。 “动产三千万、不动产五千万。动产几乎都是股票与证券之类;不动产除了玉川的宅邸外,还有在他的故乡长冈及伊东、轻井泽的土地跟山林地。” 动产与不动产加在一起后,总数为八千万。关不清楚这样在企业家中算多还是少,只是默默地把代表这莫大金额的数字记在笔记本上。 “继承人是谁?” “这些全都会由夫人继承。虽然社长的事业运很好,但子孙运就没有这么好了。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第17页 忽谷的确是位重视效率的法律专家,该说的话都说完后,就直接起身走人了。 四 秘书再次走了进来,这次他身边跟着一个弯腰驼背、气色很差的男人,名叫伊庭次郎。三十五岁应是男人最精力旺盛的年纪,但他的服装略显俗气,举手投足间一点霸气都没有,使他看起来像四十五、六岁。 两人坐上位置后,灰原秘书开启话端。 “我来为社长昨晚的行程做个摘要,这样比较方便两位了解。自公司下班之后,社长在这间接待室会见丸田贸易的社长。本来应该在待合茶屋边喝边谈比较好,但顾虑到丸田先生是位古板的人,不喜欢料亭的气氛,所以只好在这个地方进行协商,晚餐则吃了些三明治果腹。两人协商的内容恕我略过不提。十一点前会谈结束,送丸田先生离开。社长在十一点左右离开公司。” “你是在哪里跟西之幡分开的?” “是在公司的时候。社长坐伊庭开的车回家,我是叫计程车。所以最后一个看到社长的人,就是这个伊庭了。” 司机知道轮到自己说话了,他舔了舔嘴唇。 “离开公司到新桥之后,社长叫我停车,然后说‘接下来我自己开,你坐地下铁回去’,因此我就听社长的话下车了……” “等一下。”秘书从旁插嘴。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先说清楚,社长回家时,要伊庭在中途下车是常有的事。” “为什么?” “因为当时工会送来了恐吓信,再加上知多半平又放话威胁他,所以董事们都很担心社长的安危,要是社长在家里被他们暗杀的话可就糟糕了。社长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在这事上一点都不挂心,其他的人对他好说歹说,才让他答应分散每天睡的地方。” 秘书像在透漏什么天大秘密般低声地说。 “所以在回家的途中,社长会叫伊庭下车,然后自己开车到可以信赖的饭店或旅馆住宿。而这时候,他只向夫人报备自己去了哪间旅馆,除了夫人外,其他人都不会知道社长今晚在哪里过夜,连身为秘书的我都不例外。社长的个性就是这样,要做就要做得彻底。” 从他的口气,可以听出社长对他的不信任让他有些不满。 “他会自己开车吗?” “会,听说社长年轻时就会开车,他最引以为豪的,就是过去曾经一边当卡车司机一边苦读这件事。”秘书说道。 根据秘书的描述,西之幡豪辅幼年时家道中落,全家漏夜潜逃,离开长冈到九州宫崎县。他在当地从一年级读到小学六年级毕业,之后就一边做粗工一边读书。一位同乡长辈看在他如此勤奋不懈,就借给他学费助他完成高等学校到大学的学业。他现在的太太,其实就是那位恩人的女儿,有传言说,西之幡之所以不离婚而选择忍受我行我素又唠叨的夫人,是因为那位长辈的恩情令他铭感五内,不敢造次。忽谷律师说西之幡社长没子孙运,但他或许是想说他没有妻运吧。总之,大家公认西之幡夫人不但任性,且面容丑陋、爱挥霍,还有强烈的歇斯底里症状。 “他有比较常光顾的地方吗?” “有,大概有五、六间,社长会依照他当晚的心情选择要光顾哪一间。我今天早上就是打电话去那些饭店询问社长行踪。” 须藤向灰原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司机忧郁的脸。 “伊庭先生,你当时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一切都跟平常一样。” “就算跟西之幡无关也没关系。什么都可以说,如果有的话请告诉我。” 在对方的逼问下,司机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正要放进嘴里的香菸停在半空中。 “我不太确定,不过好像有一台车在跟踪社长。” “请说清楚一点。” “那是在新桥停车时的事,社长取代我坐在驾驶座上,正要开车的时候,后方有一台车也跟着开动,好像要追在他后面一样。当时正好红灯,车流被截断,开走的车只有社长的车跟那台车而已。所以我想那傢伙或许在我们停车的时候,也停下车在等我们了。” “车种是?” “灰色的普利茅斯。” “你有看到车号吗?” 司机尴尬地移开了视线:“没有,车种那些是因为社长碰到那种事,我才硬是想起来的,其实当时我并没有注意那么多。” “车款呢?” “我想应该是五二或五三年的款式。” “五二或五三年……社长的车是往哪个方向开走的?” “这个吗,我知道他开往田村町的十字路口,但之后就……” 说完含煳不清的话后,他抓了抓头。接下来换秘书接着说:“刑警先生,有关社长中午的行动,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对劲。”他虽不是为了拯救司机的窘境而从旁插嘴的,但还是达到了这样的效果。 “请说。” “其实这件事跟案子有没有关系,我心里也不是很确定,就是昨天下午的事,刚才说过的那场跟横滨的丸田先生之间的会谈,其实本来不是在晚上,而是预定在下午一点半开始在这个接待室举行的。可是社长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把会谈延到晚上,下午自己前往日本桥的百货公司,欣赏墨西哥绘画展。” 第18页 “原来他这么喜欢绘画啊。” “不,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社长对美术并没有任何兴趣,我记得社长说过,他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因此没有闲暇时间可以培养这样的兴趣。” “他可能只是想去散散心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灰原的脸又气得涨红。 “社长可是位公务繁忙的人,会议与餐会的行程表已经排到一个多月以后了,这一点横滨的丸田先生也是一样的,他们两位昨天的会议行程如果取消,那么他们两方接下来这段期间都不会有其他空档了。因此社长才会向丸田先生强硬要求,特意请他改在夜晚时分光临我们公司。社长有必要为了一场墨西哥绘画展,给对方添这么多麻烦吗?这就是我想说的疑点。” “的确很可疑。”须藤接在灰原后面说道,眼神则飘向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的司机。 “这么说来,看画只是藉口,他出门其实是有其他目的?” “我想可能是这样没错。” 部长刑警转向司机,他用平易近人的眼神看着他,像在对他微笑似地开口问道:“社长真的去了百货公司吗?” “这、这件事我也不太清楚。” 司机露出了小动物般怯懦的眼神。 “这是为什么?车子不是你驾驶的吗?” “是的,但是社长给了我一千圆,要求我绝对要对这件事保守秘密……” “可是现在社长被杀,这已经不是普通情况了,为了查出兇手,不管什么秘密请你都说出来吧。” 司机的眼神又变得畏畏缩缩的了,他的眼神跟小白兔好像,关想着。 “……其实开到银座后,车就交给社长开走了。我到附近的柏青哥店打小钢珠消磨了一个小时。” “这是社长的命令吗?” “是的。” “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是的,因为我当时觉得站在那看社长要开车去哪里,这好像不太好,所以车一开动,我就马上钻进巷子里了。不过我可以确定车子是往日本桥方向走的……” “你可以正确地回忆出当时西之幡跟你说了什么吗?” “是……一开始,我本来以为他要去日本桥。但到了尾张町的十字路口时,就跟在新桥他要我停车时一样,他叫我停车,跟我说‘你去附近的柏青哥店玩个一个小时吧,这钱给你买钢珠’,然后就给了我一千圆。从公司送社长回家时偶尔会有这种事,但社长还是第一次在大白天里做出这种指示,当时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所以我问‘您不是要去百货公司吗?’,社长回答‘不,明天再去百货公司,我突然想起有件事要办’,说完,他又拿出一张千圆钞,‘不过这件事你可别跟任何人说,就当我们今天去看过墨西哥绘画展,明白了吗?’……他一说完,就转往日本桥的方向离开了。” 对司机的话有兴趣的不止两名刑警,灰原似乎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他直盯对方的侧脸,眼睛眨也不眨地倾听着。 “西之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一个小时以后。我在打小钢珠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我的肩。然后这次就是我驾车回公司了。” 把一切都倾吐出来后,伊庭的表情显得轻松多了。他现在的眼神还真像山羊,关又想着。 “离开公司的时间是?” “十二点半左右,也可能更晚一点。” “他是在尾张町要你下车的吗?” “是的,大概是一点十分前。” 然后,社长开了快一个小时的车,来柏青哥店找司机是在一点五十分左右,回到公司的时间是两点。把这些事记在笔记本之后,须藤催关跟他一起动身离开。 “辛苦你们了,希望能早日破案。” 秘书对着刑警们说。司机则沉默不语,一脸被解放似的表情。 五 两人离开东和纺织的总公司后,沿着刚才的来路坐上前往浅草的地下铁。车上没有空位了,因此他们站在风扇正下方。 “萨满教的知多半平是什么人啊?” 关总算能问出这个他从刚才就非常想问的问题了。部长刑警小声地回答,他声音虽小,却很不可思议地在电车噪音的干扰下还能听得很清楚。 “萨满教为了诓骗信徒,所以吸收了一个叫尾鹫庆一的流浪魔术师。但随着信徒越来越多,尾鹫与教祖间也渐渐决裂了,这是常有的事。到这里为止都还好,但在去年春天,有人发现尾鹫的尸体漂浮在东京湾。” “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是往木更津的渡轮发现的对吧?” “没错。经过许多调查,这个知多半平浮出台面。但却有信徒证明:知多在案发当时待在总部,所以我们无法对他出手。” “那个证词是真的吗?” “应该是伪证吧。但是每个证人都是所谓的狂热信徒,一点都不怕受到伪证罪的法律制裁。他们都深信为了神,作伪证也是对的,我们也束手无策。” 当电车进了月台,两人暂时打住,等到列车开动,车上人声吵杂时,又开启话题。 第19页 “这是去年发生的事,在夏、秋两季,有萨满教教徒于目黑、练马被杀害。他们的共通点除了是教徒外,也都是打算脱离萨满教的人。其中一个人捐了很多钱给教会,也就是那种被当成摇钱树的富豪,另一个则是分部长。他们与普通的信徒不同,如果脱离教会的话,会给萨满教带来一些负面影响。教会可能曾经对他们软硬兼施,要求他们不要脱教,但他们不听劝告硬要退出,所以教会只好使出铁腕手段,好杀鸡儆猴。” “真是太过分了。” “这两件案子都在辖区警署中设了搜查本部,我也被派到练马那里。可惜,两件案子查到了知多半平可能涉嫌犯案后,就无疾而终了。” “跟宗教团体打交道是最困难的啊。” “知多以前曾经待过特务机关,自然擅长查出他人秘密来加以恐吓,隐匿行踪更是他的专长,如果干下西之幡案的人是他那可就麻烦了,但这次我一定让他知道警察的厉害。” 须藤半开玩笑地说,但关却发现他的眼中闪着不寻常的光芒。 回到本部后,之前群聚于此的记者已经离去了,在空荡的办公室中,只有主任警官一个人坐在那。 “你们不在的时候,传来了两、三个情报。” 他边说着,边在茶杯中注入待客用的冷麦茶。 “把死者尸体载在车顶上移动的列车找到了。是上野车站二十三点四十分发车,往青森的二、三等普通列车。请当地大学研究室调查的结果,确定车上有西之幡的血迹。” “当地是指?” “仙台。列车车顶的血迹是在一座名叫白石的车站上发现的。” “白石……好像在哪听过这名字。” “白石在宫城县,是一座平原上的乡下城市,但车站后方的山丘却建了一整排新式摩登公寓。我看到时好生惊讶。” 主任向两人说明道,心中回想起今年春天到那里出差时的见闻。 “这样一来,就可以锁定犯案时间了。” “没错,兇手可能是在列车通过前下手,犯案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四十分。虽然法医说从死者身上的伤痕研判,死者应该是立即死亡,但就算他没有马上死,也活不过五分钟,因为掉在列车车顶上时的撞击力会让人受重伤。” “监察医务院的验尸结果有什么发现吗?” “死亡时间是在十二点左右。” 部长刑警喝麦茶时发出了很大的声音。这麦茶不只冰冰凉凉的,还有甜甜的味道。他本来就不会喝酒,对在外头四处奔走后喉咙干渴的他来说,这比啤酒美味多了。 “另外,林田组发现了死者的鞋子。那只鞋跟尸体右脚上的鞋子是成对的,所以应该是属于死者的没错,但为了小心起见,还是请西之幡家的佣人过来确认了。” “是在哪里找到的啊?” “莺谷与日暮里之间。是工务段的养路人员在进行东北线铁路工程时发现的,他们把鞋子保管起来了。对了,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萱主任警部一边把茶色液体注入茶杯中,一边看着另外两人的脸。 用脚侦讯 一 西之幡社长曾数次在团体协商会上,将东和纺织的工会比喻成人类体内的结核菌,因此招来了舆论的谴责。两、三份周刊杂志迅速报导此事,并将社长当成讽刺的对象,而某个着名漫画家所画的一幅讽刺画更堪称杰作——害怕结核菌的社长因为打了太多链霉素1而丧失听力,用事不关己的表情把工会列出的要求当作耳边风。画中之所以把社长的耳朵画得又大又长,应该是代表马耳东风的意思吧。 1治疗结核菌用的抗生素,有造成听力损伤的副作用。 以这位漫画家的笔法,位在足立区工厂用地内的工会总部事务所,一定会被比喻为阑尾吧。证据就是:在公司旗下的建筑物中,没有一栋建筑物比它更受轻视、更受虐待了。又窄又脏,不只通风不良,连阳光都照不进来。有一部分的墙壁破损,四处都有漏雨时流下的水渍。天花板的灰泥剥落,还曾经掉下来割伤在正下方做事情的秘书。当然事情发生后公司既没发给他慰问金,也没出事务所的修理费。 但是当工会展开罢工后,贴在墙上的精神标语虽没有实际作用,却也达到了装饰的目的。从“完成目标!”、“争取基本人权!”,到比较过时的“奋战到灭敌为止1”等,各种气势凌人的句子以平片假名写在纸条上,贴在壁土剥落的地方或是水渍上方。罢工确实让事务所变得体面多了。 1出自《古事记》,二战时被日本陆军省选为精神标语。 社长横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工厂,并引起全体员工极大的迴响。社长的死,就像是对战时强敌最重要的大将突然坠马死亡一样,对工会来说不只是意外,还有种一拳挥空的感觉。这一整天大家一碰面,就开始谈论社长的死与这件事对罢工的影响。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总部中的五、六名工会首脑成员集合在一起,不厌其烦地讨论着同样的事。不过恋之洼与鸣海才刚出差回来,所以这次是第一次有正副委员长在场的讨论。 “虽然对死者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死得好啊。” 第20页 “这就叫现世报。顽固老头死了以后,剩下的那些董事都是些识相的傢伙,往后的协商看来是没问题了。” 没有人哀悼社长的死,所有的人都预料这件事后形势将会变得有利于工会,因此大家露出了笑容。比起愁云惨雾的昨天,今天大家高谈阔论,举手投足充满了活力,眼中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大坂那边的人对社长的死有什么想法?”其中一个人问道。 “他们说,那个缺德社长现在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了。” “喔,这样啊。” 之后恋之洼的大坂腔被人狠狠嘲笑了一番,事务所的气氛又沸腾了起来。 “对了,刚才有刑警打电话给你们。”某人的这一声,让所内瞬间陷入一阵沉默之中。 “他们问我恋之洼先生与鸣海先生在不在,我回答说你们会搭‘燕号’回来,然后他们就说傍晚会来总部拜访。” “他们还在怀疑我们吗?不过这也没办法,因为最有杀社长动机的,就是我们两个了。”恋之洼坦然说道。 身材矮胖这一点,与西之幡豪辅有些神似的他,是因为情势的发展开始对他们有利了吗?还是因为他天生就是个乐天知命的人呢,他的脸看起来既开朗又从容。 鸣海与恋之洼相反,他长着一张白净的长脸,身材因为过瘦显得纤细。清澈的眼神与挺直的鼻樑,暗示着他知性的性格。以一名工会的斗士来看,他似乎不太可靠,但与看起来粗心大意、让人无法捉摸的恋之洼一搭配起来,就能互补有无,成为优秀的领导者。 “只要知道社长被杀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就算是刑警也无话可说。关于这一点我们……” 鸣海说到一半话就打住了,因为他看到警卫正带着两个人走过来。两名访客都穿着开襟衬衫、戴着巴拿马草帽,看起来像是保险推销员。不过如果是推销员的话,应该会带一个手提包才对,但这两人手上却只有扇子。 “说人人就到,他们就是刑警。”某个人如是说。 二 铺着木板的事务所中响起了一阵工会成员离去的脚步声,所内很快便安静下来。四个男人围着长方形的桌子面对面坐着,鸣海把桌上散乱的茶杯放到一旁,然后用手帕把溅出的茶水擦干净。 “你们知道西之幡已经过世了吧?”须藤问道。正副委员长沉默地点头。 “当时你们两个在哪里?” “你说的‘当时’是指什么时候?” “就是社长被杀害的时候。”部长刑警不疾不徐地重复说了一遍,手上啪啪地揭着扇子,口气像在聊天一般悠闲。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们怎么会知道社长是什么时候被杀?”鸣海的口气很沖,充满质问的意味。 恋之洼的圆脸像是看不起卑鄙的诈骗伎俩一样,露出无声的嗤笑。 “你也不用这么凶嘛,我们警方也会有疏忽的时候啊。”部长刑警态度不变,笑咪咪地说道。 “社长的死亡时间是昨晚的十一点四十分。” “你们还真清楚啊。”恋之洼揶揄般地说道。 “如果你不喜欢太清楚的话,用十一点四十分前后也可以。” “十一点四十分……也就是二十三点四十分吧。” 鸣海对着恋之洼说道,然后他起身,把放在房间角落的小型行李箱提了过来,翻开塞在皮箱中的换洗内衣裤与装盥洗用具的袋子,拿出了一本时刻表。 “我来说吧。”恋之洼接口说道,眼光转向两位刑警。他那乐观的圆脸,在刑警们的眼中看来充满自信。关觉得他真是个惹人厌的男人。 “前几天的团体协商中,我们收到了社长给我们的最后通牒。” 这件事他们已从灰原那里听过了,但须藤却装出第一次听到的表情,因为他打算看看他们要在什么地方撒什么谎。 “这对工会而言是重大的打击,因为我们已经两个月没拿到薪水了,尤其我们还是薪水少、没有什么积蓄的受聘员工。那些操持家计的员工妻子们已经叫苦连天,所以理所当然,工会成员中也越来越多人听老婆的话,向工会提出希望到此为止,要我们先向社长投降,等到下次有机会再继续的意见。总之,我们——我所谓的‘我们’是指我跟鸣海——得听听长冈工厂与大坂工厂的意见,来决定未来方针才行。所以在三十一号的早上,我们先从上野车站搭上越线到长冈,当晚与翌日一号的整个上午都在进行讨论。我想结论就不用在这里说了,应该说这是工会的机密,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接下来我们坐上当天下午的列车离开长冈,前往大坂。”(见附图二) 部长刑警面无表情地点头,关刑警以机警的眼神等着对方继续说。 “坐北陆本线的话,往大坂的快车只有‘日本海’这一辆了。请工会方面帮我们买车票后,我们就坐了那辆车。从长冈发车的时间是……” “十六点四十八分。在这里。” 恋之洼用铅笔尖指着鸣海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日本海”的那个栏位。(请参考列车时刻表2) 第21页 “社长被杀害的时间,是在晚上十一点四十分,当时‘日本海’正停靠在金津。” 鸣海秀作又把另一张北陆本线的书页,翻给刑警来看。刑警接下书本,扫视着数字的部分。原来如此,“日本海”的确是在二十三点四十一分离开金津车站。如果真的如他们所主张的搭了这班列车,在本案发生时,他们应该在离东京千里之遥的福井县。须藤虽然不愿意,但还是要按照程序讯问他们。 “有人可以证明你们在案件发生的时间正在那班列车上吗?” “有,车长可以帮我们证明。”委员长立刻回答,快得就像是已经准备很久了一样。 “我们两人出门也只能坐三等车厢,不过长冈工厂的人体谅我们坐夜行列车的辛劳,所以捐给我们车钱,让我们可以搭三等卧铺车厢去大坂。不过,理所当然,车站售票口那卧铺车厢的票已经卖完了。搭上列车后我们有拜託车长帮忙,本来已经百分之九十九放弃了,但后来车长跑来通知我们,预定要从富山搭车的三个客人没有上车,出现了三个空位,我们就移到卧铺列车上去了,那是在离开富山站十分钟后发生的事,所以应该是在二十一点前后吧。” 刑警们看了看时刻表。的确,“日本海”离开富山站的时间是二十点五十八分,所以车长来带他们去卧铺的时间,应该是二十一点左右。不用说也知道,二十一点还在富山站的人,是不可能在仅仅二小时四十分后出现在东京来杀人的。 “如果你们需要我们的不在场证明,请快去跟那个车长确认。要是拖太久,他的记忆模煳掉的话,我们会很伤脑筋的。” “会伤脑筋的可不止你们,我们也是。”部长刑警讽刺地回了对方一句。 “你们记得车长的名字吗?” “我连作梦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没有记他的名字。鸣海,你记得吗?” “我不记得。” “不记得没关系,那记得卧铺的号码吗?” “这我也不记得了,我从没留意过这种事。大家都是一样的不是吗?很少人会把自己搭过的每辆列车的车厢号码,给笔记起来吧。” “这个我知道。”鸣海在一旁插话。 这个可说是恋之洼最佳拍档的男人,把发言权完全交给恋之洼,从头到尾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一直观察着两名刑警。 “几号?” “你是107,我是207。” “好像是上铺与中铺的吧?” “没错。被人用怀疑的眼神看待,我也觉得很不舒服,就像委员长说的,希望你们能早点查个清楚。” “这我知道。” 部长刑警像是要打断对方的话般坚决地说道。被外人对搜查方向说三道四,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你们搭‘日本海’抵达大坂应该是今天早上的事吧。不过你们动作真快,这么早就回来东京了啊。” “我们到大坂的宿舍吃完早餐,正要准备开始开会的时候,就传来了社长过世、而且还是被杀害的消息。不只我们,连大坂方面的人都吓了一大跳,社长死后情势完全改变,现在开会也没有什么用,于是我们就回来了。” “你们对死去的社长有什么想法?” 须藤迅速换了个问题。巧妙的切换方式与听起来好似有陷阱、又漫无目标抓不到重点的问题,让之前流畅回答的委员长,第一次出现了犹疑的神色。 “如果我们说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你也不会相信吧?”鸣海微笑着替委员长回答。 “就算我们说谎,你也会马上看穿,最后我们还是非说实话不可。他是一个令人嗤之以鼻的人。不只我这么想,大家都这么想。” “为什么?” “他是个狡猾的利己主义者,一点都没有道德观念,喜欢玩女人,而且猜疑心还比别人重一倍。这种人哪一点值得尊敬?” “如果不这么做,他也当不上资本家吧。” 须藤不予置评地轻笑了一下。 “他是怎么个狡猾法?” “说得简单一点,只要看看萨满教的问题不就知道了。社长以给我们精神食粮为由,要我们劳工全体加入萨满教,但事实上真相併非如此。” 或许是因为话题转到攻击社长上了吧,他的口气充满浓浓的火药味,眼神也跟着闪闪发光。 “所谓真相是?” “社长他其实另有私心,他想在下一次的众议院议员总选举被保守党提名为候选人,但就连那个自恋狂都知道,凭他的一己之力是绝对无法当选,因为他的选区已经有某个大人物出马,社长的败选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事。那么,他该怎么办才好呢。社长脑中想出的好方法,就是让各工厂的员工一起加入萨满教当信徒。因为人数众多,萨满教当然会乐开怀了。但相对的,等到选举的时候,萨满教要帮他把选区中信徒的票全都吸收过来,这样一来他就能顺利当选了,这就是他的策略。对萨满教来说,这也是一场不错的交易。于是社长与教祖很快就达成了协议。” 但是,西之幡社长却在这次的罢工中答应信仰自由的项目,容许员工大量退出萨满教。他的态度为何突然改变了?刑警们对这件事实在无法理解。 第22页 “其实是因为选区的情况改变了。这一年之中有两个大人物过世,只剩下一堆小角色。不只如此,他还代替死去的议员正式得到了党的支持,这样一来他已经是无所畏惧了。既然已经确定会当选,就不再需要萨满教的后援了。向一个来路不明的诈欺宗教的教祖低头,社长应该会觉得很不愉快,而且他也捨不得那些每年缴给萨满教的巨额捐款。” “对你们来说,萨满教有这么讨厌啊?” “那个教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麻烦。首先,我们被迫早晚都要做礼拜。所谓的礼拜可不是鞠个躬就好了,天气好的日子我们会被赶到广场上,花很长的时间诵唱一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经文。诵完经后,我们还要敲着破鼓、围成圈圈,跳着不合季节的像盂兰盆舞1般的舞蹈,光诵经跟跳舞就要花三十分钟,而且不只早上,连傍晚下班筋疲力尽的时候,也被强迫跳舞,感觉根本像是被关在极权主义国家的强制收容所里一样。” 1日本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所跳的节庆舞蹈。 鸣海的说法与秘书灰原的说法可说是天差地远,不管是部长刑警还是关,都不知道该相信谁才好了。 “你说社长是利己主义者,可以请你说得具体一点吗?” “他只考虑到资方的利益。我们工会要求加薪,跟其他的大工会那种,把罢工当成定期节庆活动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我们要是不这么做的话,根本就活不下去。没有多余的薪水可以储蓄,到了退休年龄被迫离职后,明天的吃穿就没有着落了。我们卑微的心愿,只是希望至少能免于不安,过着像人的生活而已,这绝不是错误、无理的要求。公司的钱多得像山一样,我们要求的薪水公司是有办法负担的,但是社长却无法理解我们的心声。既然他小时候也曾尝过困苦的滋味,希望他稍微听听我们的理由,这应该不会太过分吧。” “好色又是怎么回事?” “他可是个酒色财气样样来的糟糕老头啊。我们有专门收集公司情报的秘密机关,所以知道得一清二楚,打字员办公室里,所有打扮得稍微漂亮一点的女人几乎都会被社长宠幸过。我想你们应该已经见过灰原秘书了吧?性好渔色的社长居然会选择男人当秘书,这你们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完全不会耶,社长很好色的事我是第一次听到。” “那是为了让夫人安心的手段。找男秘书等于对夫人无言的宣示:‘其他社长都找妙龄美女当秘书,只有我是男秘书,你看我的修道之心有多么坚定啊!’对了……” 鸣海露出想起了什么似的表情。 “你知道社长怕我们晚上去暗杀他,所以天天找不同旅馆住宿的事吗?我们又不是赤穗浪士1,怎么可能会做出夜袭这种蠢事。我想社长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才对,为什么他还要一副自以为是吉良上野介的样子,四处躲来躲去呢?因为这样他就能以躲避工会激进分子袭击为由,在待合茶屋跟妓女相会了。而且这样一来,连他那位歇斯底里的夫人也无法过问他的行动。这是社长为了能安心地跟艺妓大玩特玩而打的如意算盘。” 1指江户时期元禄赤穗事件。赤穗浪士为主报仇,斩杀主人的仇敌吉良上野介。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那他的确是相当老奸巨猾。” “社长那傢伙不管做什么都是这副德性,所以我们才认为他是狡猾且卑鄙的男人。” “我明白了。”部长刑警向正在做笔记的关看了一点,然后继续说,“那么,你们对那个叫灰原的秘书有什么想法?” “我们工会对他的评价也很差,就跟公司很讨厌我一样,我跟他算是半斤八两吧。” 这次由恋之洼接手回答,他张开大嘴笑着说道。他们两人就像网球的双打选手一样,依照自己负责的区域,决定哪个人反击敌方打来的球。 “大家都说灰原是个很会算计又很冷漠的男人,证据就是他没有朋友。就算他跟别人交上朋友,当对方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马上就会把他一脚踢开。他的个性既无情又冷酷。他是社长的跟屁虫,也是他忠实的代言人。我们怎么可能会欣赏他呢?” 他又张开大嘴笑了出来。或许是对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有绝对的自信吧,他的笑容非常开朗。 “对了,私信检阅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他们看其他人的信有什么用?” “这是为了压制抱怨薪水太低的声音。”这次又换鸣海回答。 “很多女员工出身外县市的农村,现在住在工厂宿舍。她们要是向父母透漏出对低薪的不满,或者父母寄信过来推荐她们去其他待遇更好的公司上班的话,被公司视为封建时代女奴的她们就会逃跑了。公司最害怕发生这种事,所以他们打开员工的私信检查内容,藉以不让外界知道员工的不平与不满,也避免员工逃跑。” “你们之前经常口出狂言,说要给社长送葬,这里也有贴这种标语……” “这是误会。”副委员长一点都没有慌张的样子。 “我们没有要杀他,是要把他赶下社长宝座。我们希望他从社长退位,去当个会长什么的都好,让更明白工会运动、更有经营手腕的人来接管公司,比如说,其实我们是希望现在人在国外的副社长能够升上社长的位置。” 第23页 他的外表纤细,却似乎是一位相当优秀的理论家与雄辩家。不过要不是如此,他也不会被选为工会的代表吧。 问完话,关拿着铅笔的手被汗水弄得湿透了。 离夏至有三个礼拜的这段时间,是白天最长的日子,但当两人出了工厂的大门,足立区特有的毫无秩序又杂乱的街道,已渐渐笼罩在昏暗之中。 “他们真的搭了北陆本线的列车吗?” “不知道,不过,他们两个看起来倒是很有自信。” “正副委员长会一起出差实在不寻常,总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名堂。” “可是那么重要的场合,正副委员长一起出席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如果罢工行动得胜的话,委员长自然会自己一个人抬头挺胸出门,但这次他俩可是要去为自己能力不足道歉哪。” “说得也是。” 虽说如此,关还是无法轻易接受部长刑警这种单纯的想法,恋之洼与鸣海两人一起出差,以及他们两人不在东京时社长被杀,他总觉得两件事连在一起看,似乎凑巧得有点刻意。 “说不定得要请你实际去确认了。”走了一会儿,须藤忽然吐出了这句话。 “您的意思是去见‘日本海’的车长吗?” “没错,这件事得要查清楚才行。” “是啊。” “不过这样一来就需要他们的照片了。他们有清晰的相片就向他们借,没有的话就要拍他们了。” 如果拿着看起来不像本人的照片去的话,反而会引起纠纷。关年轻时会有过一次惨痛的经验,之后还被主任骂到臭头。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子,心中都在仔细琢磨着刚才谈话的内容。从正对着道路的面店飘来了汤汁的香味,他们闻到这味道时突然感到一阵飢饿,两人看向对方。 “先来填饱肚子吧。等等,在这之前先打个电话通知萨满教比较好。” 须藤像是要看透黄昏的街道般,张大眼睛寻找着电话亭。 三 从麻布龙土町主干道转进去走一百公尺左右,就是萨满教的总部了。挤满巴士的乘客有九成都是在这里下车,巴士开走时几乎是空车的状态,看到这种景象,两名刑警才知道萨满教的厉害,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特别是关,他虽早已耳闻萨满教的兴盛,但没想到居然会兴盛到这种程度。 信徒们下了巴士后,每当擦身而过,都会在胸前立起右掌,嘴里小声地碎念着。 “你知道他们在念什么吗?” “我听不清楚。” “他们念的是‘弥荣弥荣’。” “每碰到一个人就要打招唿,真是没效率。” 关笑着说。看到这些人,他联想起盛夏时分,在地面上慌忙地爬行着的蚂蚁们头碰着头、挥动触角互相嗅着对方体味的样子。 转到萨满教总部的转角之处,有一个绑着白头巾、穿着白袴1的男人,提着一只小红纸灯笼在那指挥交通,灯笼上还印有一个六角形框框内,有梅花花纹的教徽。每当红灯笼用力一晃,信徒的脚步也整齐地前进、停止。 1男性传统和服裤。 “动作还真整齐啊。” “比交通课的那些傢伙还要有用多了。” 两位刑警做出偏颇评论时,信徒的队伍仍源源不绝。他们之中年纪与服装都参差不齐,有美得令人眼睛一亮的上班族女郎,也有穿着朴素连身裙的老闆娘;有精神奕奕、像在卖鱼店的小哥,也有戴着宗匠头巾1的老人。刑警们在人潮的推挤下前进着。 1圆筒形、顶部平坦的头巾,戴的人大多为茶道、花道的老师级人物。 “去年教祖胃溃疡入院时,那些信徒在这条人行道与萨满教总部之间排成一列,在左手点油灯,不断祈祷教祖能够痊癒呢。” “真是有够迷信的。” “总部则收取油钱、座垫钱与场地费,算得可精咧。” “真受不了。不过当教祖的应该有神力吧,胃溃疡什么不用人院也能治好不是?” “不过他似乎没这么大本事,本来说手术时就算不用麻醉也没关系,但手术刀一切到他身体,他马上就痛得哭出来了。” “哈哈,果然如此。” “他是因为胃溃疡太痛才哭的,我只是在开玩笑。”须藤不满地说道。 走进大门后,铺着白砂砾的数千坪建地的内侧,有一座听说灵感取自东大寺风景明信片的雄伟礼拜堂。庭院的四个角落燃起的篝火,把有着龟甲型教徽的帘幕与清扫得很干净的白砂砾照得非常明亮。须藤等人穿梭在人群之间,绕到礼拜堂后方。礼拜堂旁延伸而出一条画着平缓弧度的廊道,连接着看起来像是木造茶室的教祖居所。 “教祖之前是在做什么的啊?” “他本来是从北满回来的侨民,之后在千叶县的一个乡下小镇卖豆腐。听说他一大早起来,拿石磨磨豆子的时候入定了,然后,忽然就想到,要当新兴宗教的教祖了。” 随着脚步越来越接近教祖,两人也压低了音量。两人到达玄关前时,看到玄关两侧种着在电灯照耀下绽放的紫阳花,这些紫阳花似乎也知道什么叫狐假虎威似地,傲然地伸展着它的花茎。 第24页 听到须藤的声音,一名中年妇女走了出来。或许是事先打的电话发挥功效,他们马上就被带到隔壁的四坪房间中。 这间房间的榻榻米上铺着红色地毯,其上又摆了会客用的桌椅,看起来与这座桧木和风建筑格格不入,让人有种荒腔走板的感觉。须藤与关感到心神不定,不断地扫视四周。 等了五分钟后,传来了一阵衣服的摩擦声,一个像是从时代小说的插画中跳出来,穿得有如白拍子1般的巫女出现在他们眼前。她像早知道自己的装束会吓着别人一般,用冷淡到有点引人反感的态度,领着呆若木鸡的两人走过长长的走廊。 1指平安末期到鎌仓时代,从祭神的巫舞变化而来,后来演变为妓女着男装表演的歌舞。 两人又一次被带到一处面对庭院的六坪房间。放在正中央的八尺1长桌,显得很迷你。 1日本尺寸,一尺约三十公分。 “这房间建成这样,就算日莲上人1跑出来也不奇怪。” 1鎌仓时代中期的日本名僧,日莲宗创始人。 “萨满教是从神道衍生出来的,要出现也该出现天照大神吧。” 两人边说边左顾右盼着。 平常应该有壁龛的地方,却放了一座祭坛,上面排着神酒酒杯、供品、红淡比树的叶子等等物品,一个不知道是狐还是狸的诡异雕像从这些祭品之间露出了脸,现出它尖锐的牙齿。吊在中间的画轴上写着墨迹还很新的文字,或许是书写者太过装腔作势了吧?看的人是有看没有懂。部长刑警捏着下巴左看右看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放弃,把他的目光转往庭院。庭院在日光灯的照明下,明亮得有如白昼。 枫树两棵、老梅树一棵。枫是叶子比较小的品种,才六月初,叶子已经变色了,关觉得它的效率非常符合现代社会重视速度的风格。梅树的旁边放了一个形状很美的庭石,篱笆下有几株叶片很大的菊花生气盎然地成长着。这座庭院在简素中自有一份清澄与闲静的雅趣。利休来到这,应该会说想要泡茶;把芭蕉1叫来这,他应该会想作首俳句吧。 1千利休为战国时代日本茶道宗师。松尾芭蕉为江户时代着名俳句诗人。 正当关拿出一根烟想要点上的时候,听到走廊上有人用滑行般的步伐朝他们走近,当纸拉门一滑开,穿着素雅羽织袴的教祖雍容地向以小笠原流1方式跪拜的巫女点头后,走进了房间。 1日本过去武士阶层的标准礼仪作法流派之一。 教祖六十多岁,长着一张非常平凡的脸,是个外表不太引人注意的男人。他完全无视房内已有客人在场,在祭坛前跪拜后,开始用奇怪的节奏唱了起来,像在吟诗,又带着乞食节1般哀怨的音调,与御咏歌2也颇为相似。虽然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但故意使用不太清楚的发音这点,或许是他的独到之处,而信徒听了也会对他感激涕零吧。 1日本过去对“演歌”的蔑称。 2将佛教的教诲编成和歌,并加上旋律歌唱的曲子。 教祖的礼拜是越来越激情了。他不断地挥动着币帛1,每挥一次,都会做一次拍手2。关也不好在这时候点上和平牌香菸,只好等他演完再说了。从教祖夸张的动作中,可以清楚看出这是他因为客人在场而特地做的表演。对他这种强调自己是宗教家的态度,关感到愚蠢的同时,也开始起了反感。 1在红淡比树枝上,挂上绢或神道教用具。 2神道教的祭拜仪式,一般是两掌相合,左右分开后,再拍出声音。 “接到电话后,就一直在恭候着两位大驾光临,请问你们来此处的目的是……?” 等到他们总算能隔着桌子面对面说话时,教祖极有礼貌地说道。或许是关的偏见吧,他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好像很急,似乎想尽早结束与刑警的会谈。 “你知道曾经是你信徒的那个西之幡豪辅被杀害的事吗?” “是的,我知道。我不接触报纸与广播,是巫女通知我这件事的。对此事我深感遗憾。” “听说他背叛了萨满教,所以总部视他为眼中钉是吗?” 须藤与之前不同,用积极的态度紧追不捨地问道,这可能是当对象为看过大风大浪的老狐狸时,须藤会採用的战法吧。 “没有这回事,要不要信仰本教都是个人自由。连佛教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渡化,当然也会有一些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我们的教诲,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因为你是教祖,所以心胸才能这么宽阔。不过我想修行没你这么深的人之中,应该有对西之幡公司里大量脱教的情况感到不快的人吧。比如说像知多半平那种……” 教祖没有回答,把视线转向了庭院。他的眼睛勐眨,鼻翼不断地颤抖着。他的脸从正面看很普通,但从侧面一看,就会发现其实他轮廓很深,看起来派头十足。关对面相学与骨相学没有兴趣也没有任何相关知识,但他还是盯着教祖的侧脸,在心里赞嘆:能创立一个教派的男人,脸果然不一样。 “我不相信知多会做这种事。” “我也不想相信啊。”须藤立刻反击。 “可是我们有听到消息,西之幡社长生前经常被人用露骨的言词威胁说:‘要是你敢退出萨满教,我就要你好看。’” 第25页 教祖望向两人,伸出身子越过桌面,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正在怀疑这件事会不会是知多下的手。” “你的意思是……?”教祖把声音压得更低。 “知多半平虽是本教创教时的功臣,可能是因为太为萨满教着想吧,他有时候会做出一些很残暴的事。这些事传到我耳里的时候,我都会说很多话规劝他不要这样,但或许是他的性格本就既阴险又暴力的关系,我说的他都听不进去,还是常常到处兴风作浪。这次他对西之幡先生的事也感到非常愤怒,我已经叮咛他务必要谨言慎行……” 简单来说,教祖只不过是担心知多的行为可能会坏了萨满教的名声而已。 须藤问起知多昨天的情况。 “他睡得很晚,到十点左右才起床,吃了早餐后就出去了。他出门的时候从不跟别人说他要去哪里。” “之后他就没回来了吗?” “连通电话都没有。” “他出门时穿什么衣服?” “我向供餐的人间过了。他穿着黑色网球衫、灰色长裤、灰色打鸟帽,脚踏黑色短筒鞋就出门了。他开的是总部的车。” “什么车子?” “我对车子的事一窍不通,好像是叫普利茅斯还是布理茅斯的美国车吧。” “颜色呢?” “灰色。” 这下总算能确定了。司机伊庭在新桥看到的,应该就是知多的车没错。 “你知道知多可能躲藏在哪里吗?” “应该是分部吧?都内有二十五处,都下1有五处。” 1指属于东京都管辖,但非东京都二十三区的地区。如多摩地区。 “教祖你向分部长下令,如果知多有到分部的话,请他们尽快联络我们可以吗?” “不,这样不太好。”教祖满脸恐惧地说。 “有关知多的事,请恕我无法插手。连今天我们在这里谈话的事,也请千万不要泄漏出去。要是惹恼了那个男人,那我可就完蛋了。” 看来他平常的神力一碰到知多完全不管用了。比起由警察直接介入宗教界的内部调查,由教祖登高一唿其实有效率得多,而且也不会把问题闹大;但不论须藤怎么劝说,教祖就是不答应。一教之祖居然会害怕知多,看起来虽然很滑稽可笑,但这件事无意间也透露出知多这男人是多么危险的人物。 之后,须藤两人检查了知多房间,发现他把需要的衣物与三百多万的存摺给带走了。他想杀死社长后、潜入地下躲避追缉的想法昭然若揭。 刑警们借了照片后就离开了总部。庭院中的篝火烧得比刚才还要兴旺,把激情的信众们给照得红通通的。从两人背后忽然响起的太鼓声驱赶着他们,嘲笑似的声调在四周迴响。 “这个声音给附近的人带来了很大的困扰。隔壁本来有间高级旅馆的,但是因为这声音,没有客人来住,最后就倒掉了。” 就连部长刑警的这句话,听起来也断断续续的了。 出租金库 一 吃完饭后的一个小时,一定要完全休息不受任何人的打扰——这正是忽谷律师实行了三十年从未间断的养生法。就算有客人来访或是有人打电话来,他都绝对不会离开餐厅。从事忙碌且比其他人更耗费脑力的律师工作,根本不会有时间打高尔夫球。虽然这是个非常消极的办法,但是在防止过劳上,餐后的完全休息一定是相当有效的方法,证据就是忽谷从当上律师后几乎百病不侵,只有被爱犬咬伤手的时候才去看了一次医生。因此,三号早上接电话的人,也一如往常的是忽谷夫人。 “是灰原先生的电话。”站在餐厅入口的她说道。电话在起居室。 “什么事?” “他说昭和银行打电话给他。” “打给灰原吗?” “是啊,灰原先生说这件事他一个人无法决定,所以,他想问老公你的意见。” 律师本来就是个很急性子的人,这一听,他的眉头就显出不耐烦的神态,夫人知道他的脾气于是瑟缩了一下,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 “要说就说清楚一点,你说话就不能条理分明些吗?” 他合起膝上的漫画。 “从头到尾说明一次。” “是的。发生那件事的那一天,社长下午不是没说去哪里就出门了吗?当时他把司机留在柏青哥店自己把车开走了。” “嗯。” “今天早报上也说了,警方正全力追查社长当时到底去了哪里。” “嗯。” “听说,他在途中曾经去过京桥的昭和银行。” “你说什么?” “社长在昭和银行有租一座出租金库,他好像从那里领出了什么东西。” 眉间的皱纹消失了。一开始听妻子说话时还有些不悦的他,渐渐关注起这件事。律师移动身体,在椅子上重新坐正,一脸严肃地问道:“所以说?” “这件事,听说是金库的系长告知搜查本部的。本部知道这消息后大为振奋,很快就派遣警官赶往银行了。” “要开金库吗?” 第26页 “是的。所以灰原先生说那个时候有你在场见证会比较好。” “好,你跟他说我马上去。”他用严峻的口气说道。 律师换好衣服,赶到位于银座西部的东和纺织总公司时,灰原用昏昏欲睡的眼神迎接他。 “早安,昨天晚上真是辛苦你了。” 律师之所以要问候这位秘书,是因为两人昨晚都出席了守灵会。律师待一个小时就告辞回家了,但秘书熬了一个晚上,双眼布满血丝。 “葬礼从一点开始吗?” “是的,按社长夫人的意思,会尽量办得既盛大又隆重。” “墓地应该是选在家乡吧?” “是的,社长以前把他们家的祖坟修得又大又漂亮,他自己也会安葬在该处。” “他走得令人错愕啊……” 白髮苍苍的律师摇着头,口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嘆息之语。顽固、好战、却白手起家将东和纺织建立起来的西之幡社长,居然一夜之间就化为一把尘土。名与利真是幻梦一场啊。 “忽谷先生,你觉得社长会是谁杀的呢?”秘书突然问道。 “……不知道。” “是他们那些傢伙干的。” 在肥厚丰满的脸上,灰原细细的眼睛闪过了一道光彩。 “那些傢伙是?” “工会的那些干部,不然就是知多半平。这种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我本来以为昨天就能逮捕嫌犯了呢。没想到警察居然这么散漫。” 灰原打从心底认为兇手就是他们似的,谈起这件事时非常专注。但律师无法坦然地跟灰原同仇敌忾,不是因为秘书一心认为工会与知多就是兇手的态度令他反感,而是因为他知道——有杀人动机的人,还有一个。 “你知道社长有出租金库吗?”律师无视灰原的激情,冷淡地问道,这使得灰原傻了一下。 “知道,但我没想到他居然会绕到那里去。” “社长去出租金库时,每次都是单独行动的吗?” “不,他都是让司机开车载他去。” “为什么只有这次他要瞒着别人呢?” “不知道……”秘书是不可能回答得了这个问题的。 “反正去看看就知道了。” 律师话声刚落,电话就响起了。灰原才讲了一下子就把耳边的听筒放回去,转向忽谷。 “警官已经到银行了。那么,一切就拜託您了。” 秘书忘记自己刚才的愤慨般冷静地说道,但他的面具却无法遮掩,他对向他人暴露社长秘密这件事,其实抱着兴奋与期待。这一点,律师看得非常清楚。 二 昭和银行二楼的接待室中,除了出租金库的系长外,还有灰原昨天才见过的须藤刑警与关刑警。须藤一身整齐的西装,而关则穿着没有领带的开襟衬衫,套着白色麻布外套,从他的白色帆布夏季鞋已经脏得变成灰色这一点,可以想见他昨天四处奔走办案的情况。 “拥有出租金库的银行,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三到四家。” 互相打了招唿后,系长开口,从中断的地方继续说。 “在下山事件1后,本行变得众所周知,很多客人都想来我们这里租金库,因此,我们只好以有在本行开户的客户为优先。” 1一九四九年,日本国有铁道总裁下山定则在上班途中失踪,第二天被人发现陈尸于铁轨附近。此案通称为下山事件。下山定则在当时也曾与本书被害者一样,前往百货公司与千代田银行。 “大小大概有多少?” “从a号到g号,共分成七个种类。a号是专门存放文件的小保险箱,g号则是一处两、三个人可以走进去的大空间。看来大家都到齐了,我们马上为各位带路。” 系长离开接待室后,不一会儿就带了一个年轻行员回来。 “这位是出租金库的管理人员,名叫小稻。出租金库管理人员虽然有两个,不过前天西之幡先生光临时,是由这位小稻接待的。” 名叫小稻的青年礼貌周到地与客人们打招唿,他身材瘦弱、脸色苍白,头髮还用髮油弄得油油亮亮的。 “你记得见到西之幡时的事吗?”须藤立刻进行询问。 “是的,不过是前天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他看起来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没有,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是几点来到这里的?” “过……一点的时候。当时我吃完午餐,才刚回到座位上。在那之后过了四十分左右,他又再度光临本行。” “再度?你说他来了两次吗?” 部长刑警的音量忽然提高,这一下让不知前因后果的行员愣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对方的脸。但感到惊讶的不止须藤一个,律师、秘书及关刑警的脸上也都浮现出惊愕的表情。 西之幡豪辅在离开公司后,先自己开车到银行后,又到目前未知的某个地点做完某件事后,在回程途中再度路过银行,最后回到公司。他们马上就联想到,西之幡应该领出了金库中的某样东西,拿着它跟某人会面后,又把它给放回了金库。而那样东西会是什么呢?只要调查金库的内容,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第27页 “他在金库前待了多久呢?” “您说西之幡先生吗?我想想,只有三、四分钟左右吧。打开金库,拿出保管品,大概这点时间就够了。” “多谢,那么就拜託你带路了。”须藤结束讯问后,起身离座。 四个男人跟在小稻行员与系长身后下到一楼,又继续走下往地下室的阶梯,在萤光灯照射下,那抛光过的大理石阶梯发出了冷冽的光芒,律师看到这景象,瞬间产生了自己置身纳骨塔中的错觉。 下了楼梯后,有一道钢铁门扉矗立在他们的正前方。小稻插入钥匙后,将它推开了。 “这样的门共有四道,当然钥匙也都各不相同。” 当第二道门打开时,系长转过头对身后的一行人说明。 要打开第四道门,需要先通过三个小房间,而打开那第四道固若金汤的门扉后,是将近两百坪以上的大出租金库室。在那整齐排列的柜子里,钢铁制的黑色保险箱沉默地并列其中的样子,的确跟纳骨塔一模一样。 “门有四重吗,这里还真是戒备森严啊。” “我们平常的出入管理其实比现在严格多了。我们和西之幡先生已经非常熟稔了,所以他来时并没有查得很严,但一般客人的话,得先确认住址、姓名,再询问年龄,还要跟我们的记录表中记录的肖像画比对后,如果全部吻合,我们才会带他来到这个地下室。当然,印鑑也是必要的。” 系长与行员毫不犹豫地带着四人在无数的柜子之间穿梭着。 “就在这里。西之幡先生租的是c号,跟a号一样都是专门用来放文件的中型箱。小稻,打开它。” 金库的门上有两个钥匙孔,小稻把身上带着的钥匙插进孔中,转了一圈。 “这样金库就算打开一半了。每一处的出租金库都是用这种方法,要打开金库的门,需要两把钥匙,一把由使用者自己持有,另一把则由银行方面保管。领出物品时的机制是,小稻开了锁后就要马上离开现场,到入口的门外等待。而留在这里的客人再用自己的钥匙开另一道锁,将东西领出来。这次因为职责需要,所以我们得待在这里作见证。” 系长拿出专用的万能钥匙打开金库的门后,向旁边跨了一步。 “来,请吧。” “忽谷先生,请你帮忙打开好吗?” 须藤有些顾虑地说。虽说是为了调查命案,但要打开收纳着死者秘密的保险箱,还是交由死者的顾问律师最为妥当。而另一方面,他则盘算着如果在这地方给他三分面子,那想在其他情况下,问出他的话,也不是问题了。 忽谷的手拉出了钢铁制的保险箱,发出了小小的碰撞声。打开盖子后,出现的是几只用褪色的绿色缎带捆绑的大型牛皮纸信封,信封一共有九只,每只似乎都有放一些证书之类的东西。十双眼睛直盯着忽谷律师的手边,看着他查看的信封内容。 七只信封中放的全是被公认为主力股的一流公司股票。但从第八只信封中,却出现一张位于长冈的工业公司股票。 “这个光工业是什么公司啊?” “是涂料公司。” “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没什么用的乡下公司股票啊?” “那里是社长的故乡,所以他不得不买下来。”秘书像是觉得无趣般地回答。 从最后一只信封中拿出的东西,有房地产相关证书以及三张照片。那些证书都是买卖让渡山林或别墅时双方签订的契约书,并没有什么问题。须藤把目光转向那三张照片,不过其中一张已经被撕成一半了,所以正确来说应该是两张半才对。 其中两张是一个小女孩的照片。看到照片的背面,写着若竹久子(二岁)、若竹久子(五岁),就知道两张照片拍的都是同一个小孩。两张应该都是生手拍的失败照片,因为没有装上滤镜,天空与浮云的边界看起来一片模煳。在树林旁的小道上,有一台外观粗糙,看起来是用木片勉强组装出来的手工制娃娃车,娃娃车中,两岁的若竹久子张着她小小的嘴,像是在大叫。从她身上的服装来看,拍照的时间应该是在夏天。 而五岁的若竹久子则站在庭院前,露出亲昵可人的微笑,她的小脸晒得黑黑的,呈现健康的肤色。从背景中葺了稻草的屋顶及结实纍纍的柿子树,可以看出这应该是一张秋日农村的快照。 跟其他两张照片不同的是,第三张照片拍的是一位年轻女性。她面向正面站着,华丽的和服穿得不是很整齐,脚上套着一双拖鞋。从她身后建筑物的构造,以及停在远方的一台汽车,可以推测出这张照片是在都市里拍的。只是那张照片中,女人的躯体以上的部分已被撕走,只看剩下的下半身无法判断她的容貌。 “怎么样?有找到任何线索吗?”律师问道。 “这张照片是……?” “我不知道。” “灰原先生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 灰原从刚才就一直好奇地盯着那张照片,看来他这句不知道应该不是假的。不过,西之幡到底从三张照片以及大量的证券与证书中拿走了什么?外人实在难以推测。 “如果可以的话。我得要关门了……” 第28页 银行的系长一说,律师把牛皮纸信封放回箱中,须藤也一样。一直看着这些东西,事情也不会有进展的。 “请问在调查上有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再来看这个保险箱吗?”须藤刑警把视线转到了律师身上。 “是的,只要按照既定程序提出要求,随时都可以过来看。” “我们不确定会不会有这个必要,就算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案子破案之前,希望你们尽量不要碰这个保险箱的内容物。我想这案子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破案才对。” “应该没问题,如果未亡人想要清算遗产、处理掉这些股票的话,我会预先通知各位的。” 忽谷律师充满善意地答应了警方的要求,这让须藤松了一口气。要是让这位似乎颇为神经质的法律专家不高兴的话,可能会为调查带来阻碍。 向系长与行员道了谢后,四人离开了银行。 初夏的日照,对已经习惯人工光线的眼睛来说过于强烈了,四人有志一同地将手摆在额头上遮光,阳光刺目到让他们不断眨眼。秘书向刑警们道别后,打开了车门。 “忽谷先生,我载您回去。” “不用了,我还要搭地下铁去一个地方。” 忽谷婉拒了灰原想载他一程的好意。而当灰原开车离开后,律师转头看向须藤等人,用沉重的语调开口:“刑警先生,刚才灰原在这里所以我没有说,其实,我知道那两张照片里的人是谁。” 三 三人进入附近的咖啡厅,各自点了冷饮。 “照片里那个叫若竹久子的女孩,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她的眼神跟西之幡很相似。” 拿咖啡厅提供的毛巾擦手的同时,部长刑警笑着开口,挤出了眼角的皱纹。 “她是社长的私生女,对吧?” “你的眼光真锐利。” “下巴的线条、耳朵的形状,连眉毛都一模一样。请告诉我,那孩子的妈妈到底是谁?我们会保守秘密的。” 身为一名律师,自然不可向他人透漏委託人的秘密。但现在西之幡被杀,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须藤在引导忽谷说出真相的同时,也需要尽量避免他职业上的良心感到不安。 忽谷静静地点了头,慢慢地拿出香菸盒请两位刑警抽菸。关点着了他拿到的烟。 “那是在去年秋天发生的事。当时,西之幡先生突然找我进行密谈,他说想拜託我办理亲生女儿的认领手续。当时的我一直以为他膝下犹虚,所以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时,真是大吃一惊。根据西之幡先生的说法,那孩子是他跟之前曾在他用贺的家里工作的、一个名叫若竹田鹤子的女性所生的,他在田鹤子肚子大起来之前就让她回乡下了,所以夫人完全不知道有她的存在。他给了田鹤子一笔钱,当然,那其实就是所谓的分手费,本来以为付了那笔钱后,他就跟她一刀两断了。想不到……” 律师喝了一口冰淇淋苏打后继续说。 “……想不到,他听到传闻说田鹤子死了。当孩子的妈,也就是田鹤子活着的时候,他还不这么觉得,但田鹤子死了之后,他对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感到万分怜悯,拿了礼物就去找她了。本来想说只要在围墙外看她一眼就好,看到她的时候,才发现她不只与去世的田鹤子颇为神似,有些地方还跟自己一模一样,因此他马上就喜欢上她了。从没有过孩子的西之幡先生,之前都不明白小孩子可爱的地方,但碰上她之后,他的父爱油然而生。” “在哪里?” “在枥木县的乡下。幸好他知道死去的田鹤子的血型,所以很快就证实那女孩是他的亲生女儿了。于是他马上找上了我,要我帮他办相关手续。” “服务生、服务生。”须藤叫住了一位女侍。 “可不可以把音乐的声音放小声一点?忽谷先生,西之幡认领了那个小孩后,当他死亡时,那个小孩也可以分到遗产对吧?” 爵士乐的音乐突然转小,须藤这才舒展了眉头。 “没错,就算不写遗书,那孩子也能拿到一定金额的财产。” “他太太居然会答应这种事啊。” 须藤问了个理所当然的问题。但律师看了看部长刑警与正在做笔记的关后摇了摇头。 “不,这件事并没有这么顺利。几天后,西之幡先生又到了我这里,并要求我暂缓手续。” “为什么?” “他没有告诉我理由,不过我想,或许是夫人知道这件事后大发脾气吧。因为后来夫人派了佣人过来,向我问了许多有关特留分扣减诉讼的事。” “那个什么特留分是?” “简单来说,如果西之幡先生分配遗产时,在遗书中指定给未亡人四分,若竹久子六分的话,这时候只要提出诉讼,就可从久子那取回一分,双方不多不少各自拿到五分。” “这么说来,夫人是设想到你刚才说的情况,所以才找你寻求这方面的知识对吧,既然如此,说他们两夫妻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也不过分啰。” “这就不是我该回答的事了。” 忽谷毅然决然地答道。但是,他没有否认,就代表他消极地同意了这个说法。 第29页 或许西之幡社长因为某种原因,不小心丢失了田鹤子的照片,而那张照片却被眼尖的夫人发现,她气得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疯狂地撕破照片……须藤可以轻易地想像出夫人当时气疯了的模样。 “你有看过若竹田鹤子吗?” 那位生下了西之幡社长之女的女性,须藤部长刑警不只在职务上有兴趣,连他个人也很想知道她是何方神圣。可惜照片已经被撕破了,不过,田鹤子一定是个大美人吧。 “有。大概是在六年前吧?我去位于玉川的西之幡家的时候,她端了一杯茶给我。是个眼角下垂,长相很有日本风味的女子。脸型说得好听是瓜子脸,说难听一点是脸颊过于膨大,跟阿龟1差不多,我的话绝对不会对她感兴趣的。” 1指阿多福面具,特徵为圆脸、秃额、脸颊丰厚。 他批评得非常严厉,但是跟不服输又任性、瘦得像菜干似的西之幡夫人相比,在西之幡眼中,年轻的田鹤子应该算得上是个大美人了吧,须藤似乎能够了解这种心情。 “那么,认养孩子的事结果如何?” “没有任何进展。或许跟罢工事件也有点关系吧,总之事情一直延宕下去,直到他过世。” “这样说来,久子连一毛钱都分不到啰?” “他有可能拜託其他的律师。不过,多让一个人知道自己的秘密对西之幡也没什么好处,我想他应该不可能拜託另一个人吧。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索取若竹久子的户籍誊本看一下吧?” “嗯,我们会这么做的。” 部长刑警回答。但他的心中却在盘算着:只要查出一号晚上未亡人的行动,就能轻松地知道她有没有杀死自己的丈夫了。找到了一个拥有动机的嫌犯——这个新发现燃起了他的斗志。 四 须藤与关在用贺下了玉川电车,社长的宅邸就位于北部郊外的四丁目。两名刑警擦着豆大的汗珠,一步一步地在干燥的道路上走着,那位去哪里都有高级车代步的西之幡豪辅,应该没有因为这里的交通不便而抱怨过吧。 “这房子看起来好大。”好不容易到达了西之幡邸前,关看了看门牌,又看了看高耸的围墙后说道。 “因为人家是资本家嘛。” 须藤话一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本来想说的是“因为人家是社长”,但却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资本家”这三个字。看来是因为昨天傍晚跟恋之洼与鸣海谈过话之后,不小心被他们说话方式给影响了吧。 西之幡的遗体昨天晚上,已经被运回这个宅邸里了。听灰原说:他们将在今天下午,于本愿寺举行丧礼,停驻在大门前的三辆车,看起来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喔,那个人是佣人吗?” 关听到后一看,远方围墙上的小门开了,一位年轻女性走出小门到了路上。 “交给我吧,我去跟她问个话。” 须藤说完大步走上前。看起来应是佣人的女人背向两人快步走开,从她穿的衣服看来,应该是要去附近的店里买东西。 “请等一下。”追上之后,须藤叫住了她,“你是这个屋子里的人吗?” 女人吓了一跳止住步伐,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刑警们问道:“你们是谁?” 她没有回答,反而丢回了一个问题,言语之中有着诘问的意味。她就是那种大宅邸的佣人中常见的、仗着主人有钱,在那狐假虎威、妄自尊大的女人。 “啊,我还以为你们是新闻记者呢。” 知道对方是刑警后,怀疑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警戒的神情。 “前天晚上,你们家夫人出门时,掉了一只手提包对吧?目睹到这件事的人捡起提包,出声想叫住夫人,但她似乎没听到的样子,招了一台计程车就离开了,那个人没办法,只好把皮包交给派出所……” 女人探查似地将眼神转向关后,又转回了部长刑警身上,脸上浮现出混合着怀疑与轻蔑的神色。 “这件事一定有哪里搞错了。”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夫人一直在家里。” “但是,真的有人捡到手提包,还送到了派出所。” “可是……”女人的嘴唇歪曲,交互地看着两人。嘴唇的歪曲使脸颊像是抽筋了一般,看起来就像在对着两名刑警冷笑。 “夫人的双脚不良于行,根本没办法出门,最近这一、两年,根本没办法走动。” 她似乎已经看穿了须藤的谎言,语调虽然平稳,但口气却带着嘲讽。 “真的吗?她是给哪位医生诊治的?” “是若尾医生。我先走了。” 女人快速地丢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感觉相当地惹人厌。不过她的棉布格纹裙下露出了一双曲线优美的玉腿,女人的个性是好是坏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双腿的确是美呆了。 “被摆了一道!”当对方消失在围墙的转角后,须藤笑着说:“她完全看穿我真正的目的了。” “女人的第六感都很强的。不过西之幡夫人不能走的事是真的吗?” 第30页 “我们去跟那个医生见见面吧。她说是若尾医生对吧?” “我去问问香菸店的人。” 关记得在来这里的途中会经过一家香菸店,刚好他的香菸也没了。于是他回头走了约一百公尺,到那家店买了香菸之后很快就回到了须藤身边。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了,听说他是位名医。” 两人选择了人行道上有树荫遮蔽的地方行走。待在银行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但随着日照越来越强烈,气温也越升越高,变得像是盛夏一般的酷热,他们两人也因此不断交互地使用扇子与手帕。 “我第一次去上越1那边呢,不知道那边会不会比东京凉一些。” 1越后国(约等于现在的新泻县)比较靠近京都的地区称为上越。 “希望如此,我也不太清楚。” “我也是,我从没去过高崎1以北的地方呢。” 1位于关东地区北西部,群马县南西部的城市。 关说着,心神驰骋于未知的土地上。他将搭乘今晚的末班车前往直江津。 关刑警这次出差的目的,就是去见“日本海”的车长。询问国铁后,那位车长从他值乘的列车下车,于大坂休息过后,在次日三号于下行的“日本海”列车上值乘。于是关将前往直江津等待“日本海”列车到站,针对正副委员长提出的不在场证明一事,向车长进行讯问。 他们边走边聊着出差的事,不一会儿就到达了若尾医院门前。若尾医院以一间个人经营的医院来说算是非常大的了,甚至在大门前还设置了富丽堂皇的门廊。涂着白漆的站立式招牌,在初夏正午的阳光映照下闪耀着,显现出医院该有的清洁感。从招牌上写的文字,可以知道医院有分内、外、小儿科及耳鼻喉科,由三名医师负责看诊。入口处停了一辆婴儿车,从里面的诊察室中,传来像是火烧屁股似的响亮婴儿哭声。 须藤在柜檯的窗口那说明来意,护士对那位患者的事似乎很清楚的样子,听到须藤的话,回答他们“那位夫人的主治医生是院长”,并将他们带到了候诊室,然后护士很快地就消失在门的另一端。四、五名病患手上各拿了一本电影杂志,在那懒洋洋地翻阅着。 病患的诊疗告一段落后,刑警们被带到了诊察室内。本来正面对桌子、阅读着病歷的老医师,合上病歷望向他们。他鼻子下的白须剪得很短,看起来是一位很有气质的医生。须藤再一次表明自己的身份后开口询问,他没有碰触任何与案件有关的内容,只说因为调查需要,想请问西之幡夫人是否可以行走。 “她无法行走。”老医师一口否认,“她罹患慢性的坐骨神经痛,是感染了某种病毒造成的。如果早期发现还有得救,但现在已经无法根治了,除了止痛这种消极的治疗外,可以说是束手无策。” 医生虽然用了“某种病毒”这种模煳的说法,但造成她的病的,应该就是梅毒了吧。从西之幡喜欢处处留情这点看来,夫人应是被她的丈夫给传染了。丈夫都害她得到慢性神经痛了,却还想要削减她应得的遗产……须藤可以想像那位夫人的不甘。但是罹患坐骨神经痛,却反而洗清了她的嫌疑。 两人道谢后走出了医院,这次婴儿车已经不在了。 死在旅途中 一 “不在场证明确定!” 四日正午,出差中的关刑警所拍的电报寄达警视厅。电报是从柏崎的电报局发出,所以关刑警应是在直江津搭上“日本海”列车,向车长确认恋之洼等人的不在场证明后,在列车下一个停靠的车站柏崎下了车,马上就打了这封电报。 嫌疑的线索本来有三根,昨天在若尾医院已断掉了一根,而今天在柏崎又断了第二根,现在只剩下知多半平一个人了,于是警方再次倾全力追查他的行踪。 知多从总部开走的普利茅斯,在今天一大早被发现弃置于六乡桥的另一侧。过了六乡后就是神奈川县了,所以也请神奈川县的警方协助追缉,却仍无法发现他的踪迹。 刚过六点,有通电话打了进来。课长放下听筒后,环视室内,向刚好待在办公室的须藤招手。 “须藤,能不能麻烦你到有乐町去看看。” “有什么事吗?” “刚才有人打了通电话来,说要提供我们情报,听起来好像是件重要的事。” “内容是……?” “对方说他很忙,没办法在电话里说。不过六点半是他的休息时间,所以希望我们能派一个人过去。” 须藤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对方想提供什么情报,他也毫无头绪。 “那个人在有乐町的哪里?” “日本广播电台,他是一名配音员,可惜不是女演员啊。”课长半开玩笑地说。 “他叫村濑俊夫。” “喔喔,是他啊。” 部长刑警也记得村濑这个名字。村濑是他喜欢的配音员之一,这位配音员不配文学作品——那种带有严肃色调的东西,他最擅长的是喜剧,尤其是演醉鬼时,他精湛的演技可是一绝。虽然须藤可以听广播的时间有限,但广播剧中只要有他的演出,须藤无不被逗得捧腹大笑。 第31页 日本电台在民营电台中可说是第一流的公司,在有乐町拥有八层楼的大楼,他们一、二楼的空间租给外县市民营电台的东京分公司,三楼以上则留给自己使用。须藤坐电梯到七楼后,走到正前方的柜檯跟一名不太亲切的女孩报了村濑的名字,或许已经事先告知须藤的来访了吧,另一个女孩过来为须藤带路。 穿过大厅后,须藤看到走廊九弯十八拐的样子,明白要是没人带路,自己绝对无法走到目的地,途中还两度上下楼梯。越走,须藤越是搞不清东西南北了。而且不只方向,连现在是第几楼他也弄不太清楚,因为这里没有窗户。 两人到达的地方,似乎是现场直播用的广播室,一座由舞台与观众席组成的大会堂。道具人员将刚才使用过的乐器,不断地搬到后台,在观众席的地面上,四处散落着纸屑与便当。 “他在那里。”女孩指了指大会堂的一角,就留下须藤一人迳自离去。 须藤看向她指过的地方。屏风把观众席的一角围绕了起来,七、八名男女一手拿着印好的剧本在那儿对台词。 “流氓的语气要更无情一点。” 向配音员提出要求的人单手拿着码錶,似乎是电台的制作人。须藤坐在远处的观众席上等待他们排演结束。不过村濑俊夫会是哪一个呢?他在男配音员中搜寻着类似的人。 “这个地方可以稍微错愕一下吗?” 美丽的女配音员指着剧本一个地方跟制作人说道。不愧是配音员,她的声音也美极了。 “好,交给我。还有村濑先生。” 制作人叫了那位配音员的名字。须藤一听,伸长了脖子看向他叫的那个人。 “这句台词你可不可以再放一些悲哀的感情进去呢?虽然听众听了会哈哈大笑,但说话的本人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我比较希望你用伤心到想哭出来的情绪。” “ok。”曾在收音机中听过的、带着鼻音的低沉声调答道。 村濑的身体,有一大半都被屏风给遮住了,但可以稍微看到他那突出的额头与腹部。听到他的声音时完全想像不到,这位配音员本人其实非常胖。 制作人的指示可以说是极尽详细之能事。为了让配音员们了解自己想表达什么,他口、手、身体并用,亲切且热心地说明着。 看情节似乎是个黑道故事,村濑在里面饰演的是他最拿手的醉汉,一个为这齣充满惊悚与诡谲的犯罪广播剧带来笑料与哀愁,好让听众可以稍微喘口气的角色。冷气已经发挥功效,但村濑仍不断地用手帕擦他的秃额头,可以看出他对这齣戏灌注了绝大的热情。 制作人又持续指示了五分多钟后,才终于让大家休息。配音员们散坐在观众席上,各自读着手中的剧本。就连刚才浓情蜜意的情侣,也马上恢復到原来毫无关系的样子,坐在相隔遥远的椅子上。 “抱歉让你久等了,刚刚我们正在排练……” 村濑走近须藤,他是一个身材肥胖、个性似乎跟他在广播剧中演出的角色一样开朗的男人。他看起来是个怕热的人,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脱下,只穿着一件短袖衬衫,这种的打扮给人的印象一点都不像配音员,反而比较像当铺的掌柜。而与当铺掌柜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头上有戴贝雷帽。 “你说要提供的情报是?” “我要提供的情报就是,我曾经在发生杀人案的一号晚上,看到那个被杀死的西之幡。” 在新桥与司机分开后,到在两大师桥被杀死之前,西之幡豪辅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当时的行动一直以来都是个未解之谜。而这位配音员的话,或许能帮忙填补这段空白的一部分。须藤身体前倾,等着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本来以为搜查本部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所以一直都没有讲。但读了晚报后,看到你们好像还不知道,就急忙打电话去你们那里了。” “那么,你说看到西之幡是怎么回事?” “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须藤看着村濑,心想:这个人一脸严肃,怎么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一号的十一点四十分,是晚上的十一点四十分。” “还真是清楚啊。” “这之间其实还是有一点误差,与实际时间大概有一、两分钟的不同吧。不过绝不会是在十一点四十分过后就是了。” “我明白了。先说结论吧,我当晚看到西之幡的时间,就是十一点四十分。” 须藤无法立刻理解对方的话,只能呆呆地望着声优的脸。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十一点四十分被杀死的人,是不可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别的地方。 “……你看错人了吧?” “两个毫无关系的人长相相似是很常见没错,但他的两撇灰鬍子长得那么威风凛凛,我怎么可能认错。当那个人离开后,我还转向同桌的友人说‘那个人不是西之幡社长吗’,他当时是各大周刊杂志全力抨击的目标啊。” “这样啊。你是在哪看到的呢?” 须藤无可奈何地反问道。虽然配音员坚持自己没看错,但他看到的肯定是不同的人。他参观了平常看不见的电台内部,也和过去藉由喇叭认识的配音员见了面,因此这段路绝不算白跑了一趟,但即使这样,特地被叫到有乐町来听别人看错人的故事,实在很划不来。 第32页 “池袋车站的东口。那一天录音比较早结束,我跟朋友喝了一摊又一摊。后来肚子饿了,就去一家名叫‘兰兰’的中华料理店吃饭,然后西之幡就进到店里来了。” “你在这之前曾经跟西之幡见过面吗?” “没有,就像我刚才说过的,我只在报纸与周邗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而已。不过他的鬍鬚那么有特色,我是不可能看错的。” 村濑似乎打从心底认为那个人就是西之幡豪辅,他对须藤的质疑开始不耐烦起来了。 “我是面朝入口坐的,所以很快就发现了。西之幡点了八宝面,狼吞虎咽地吃完面就走出去了,大概只花了十或十五分钟左右吧。” 村濑巨细靡遗地解释道——当时似乎正在赶时间的那个男子,询问店员哪道菜出菜最快后,向店员指示道:“我点八宝面。” 听到八宝面时,部长刑警吃了一惊。因为根据验尸报告的记载,死者西之幡豪辅在死前吃的东西就是八宝面。 “他有同伴吗?” “只有西之幡一个人。” “服装呢?” 配音员稍微移开了视线,直盯着隔音墙,表情像是在回忆忘掉的台词。 “好像是灰色西装,不过质料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还有,他当时戴了黑色的软毡帽。” 衣服的颜色、帽子的颜色也相符。难道说,出现在那个地方的人真的是西之幡豪辅吗? “你确定你是在十一点四十分看到他的吗?” “是啊。我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的我想起十二点开始的深夜广播中,会放一位名叫多塔·康拉德的波兰男低音唱的萧邦,当时我心里想:这时候开车回去应该来得及。那张黑胶唱片没有在日本贩售,在外国也绝版了,能听到那张唱片的机会不多。” 须藤对音乐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配音员那些话他有一半以上都听不懂,不过至少他明白为何对方会记得十一点四十分这个时间了。 “那个很像西之幡豪辅的人,是十一点四十分进店里的吗,还是他离开的时间是四十分?” “那是他离开的时间,我想他应该是二十五分左右来到店里的吧?” “你是从哪里看时间的?从你的手錶?还是店里的时钟?” “我的手錶。” “你的手錶该不会坏了吧?”须藤追问道。就算会冒犯对方,也得问清楚这件事。 “这是不可能的,我的手錶从没坏过……”配音员摇头,坚决地否定对方的说法。看来他的手錶应该是高级货。 “谢谢你,你的情报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 例行公事地道了谢后,部长刑警到了走廊。那些情报其实一点参考价值都没有。他不是搞错人,就是手錶的时间走得太快了。虽然最近已经没什么人会留鬍鬚了,但捻着八字鬍在那洋洋得意的老人,整个东京应该还有数十人数百人才对。只看那两撇鬍鬚就断定那个人是西之幡豪辅,跟把枯芒草误以为是幽灵没有两样。就算那个人真的是西之幡社长,那也一定是那位配音员的手錶时间走得太快了。 须藤边想,边在铺了地毯的走廊前进。但他没预料到的是,几天之后,他的这两个推测就会被完全推翻。 二 在夜晚的东海道本线上,快车“月光”正往关西方向朝着目的地大坂奔驰。从东京出发后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正是大部分的乘客就寝的时刻,尤其是三等卧铺车厢中的所有乘客,应该都拉上窗帘进入梦乡了才对。但是,身为卧铺车服务生的园部,却因为他身为服务生的职责,到现在还不能入睡。滨松站那有一位乘客要上车,他得把那位乘客带到他的卧铺去才行。只因为一个人就不能睡,实在是非常恼人的事。如果那乘客是位会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的话还好,如果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那就太悲惨了。 爽朗的初夏夜风,从服务生室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在风的吹拂下,置身于列车那单调又有节奏的声响中,碰到这种情况还不想睡才是怪事啊。只要让人反覆受到一成不变的刺激,就能使其昏睡,这是催眠术的基础。 车站的亮光像箭一般越过窗外。园部看了看时钟,就快两点了。刚才的灯光,应该是金谷站或菊川站吧?还有四十分就到达滨松站了。只要离开滨松,就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扰好好地睡个觉了,再忍四十分,四十分…… 他突然张开了眼睛,抬起了头。刚才半梦半醒中,好像听到有人在敲门。他起身时脚步还晃了一下,当他往走廊一望,就看到有个穿浴衣的男子,一脸气愤地站在那里。 “睡在我下铺的人太吵了,我根本睡不着。” 这个能在卧铺车上穿浴衣的人,肯定是位经常旅行的乘客。而会为了一些无聊小事在那抱怨的,也是以这种乘客居多。 “那个人在大吵大闹吗?” “他不是在大吵大闹,是在呻吟。” “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啊?” “他可能是生病了,反正他吵得我很烦就是了。” 看来对方一点都不同情病人的痛苦,只觉得自己被吵得睡不着才是现在最严重的事。园部服务生戴好制服帽,跟在那位乘客身后。 第33页 他们走到卧铺车厢接近中央的地方,客人指了指下层床位。的确,从帘子内侧传出了一些声音,那声音与其说是呻吟,还不如说是梦呓。梦呓倏然停止,间隔一小段时间后,又开始了。听起来他好像一直在说些什么,但发音却十分不清楚,让人完全摸不清他在讲什么。 “你好……” 列车服务生在帘子外叫唤着。因为还得顾虑到其他正在休息的旅客,所以无法叫得太大声。但下层的乘客似乎听不见他的叫唤,仍不断发出梦呓声。 服务生拉开帘子向内窥视,昏暗的天花板照明灯斜斜地照进了卧铺,床上睡着一名年约六十的男性。他的枕头与毛毯移位,大量的口水从嘴中流出,流到一边的脸颊上。他的样子非比寻常。 “你好……你——” 服务生用单手摇晃着旅客的身体,可是对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半边脸开始抽搐,然后再次发出呓语。园部有注意到这位乘客是在东京上车,他当时带着一个崭新的小皮箱,穿着一身轻便的服饰,看起来不像是经常旅行的人。不过他似乎很喜欢喝酒,园部在列车到横滨附近时看见了他,当时他的威士忌已经空了一半,他本人则醉得满脸红光。而他的目的地,记得是终点站大坂吧。 列车服务生回头一看。睡中层床位的男人还站在那里,他双手揣在怀中,嘴里叼着香菸。或许是烟薰到他的眼睛了吧,他不断地眨着眼睛,用冷漠的表情俯看着那个病人。对面的乘客好像也醒来了,他们把帘子稍微打开,从隙缝窥探着外面的情况。 “让他下车比较好。” 一名青年装作在自言自语的样子,暗地里其实是在提醒服务生应该要这么做。就算青年不说,园部也知道一定要让他下车才行。不过他想这么做的原因并非和那个男人一样,想把扰人清梦的傢伙赶出车外,而是为了让生病的乘客接受治疗。 服务生看了看手錶。到滨松还有十五分……而且滨松那里有大型医院。他得马上联络专务车长,请他丢通信筒通知滨松站才行。服务生园部急忙起身。 列车经过天龙川车站时,丢出了一只通信筒,里面装有急症病患要在滨松下车的讯息。讯息似乎顺利传达出去了,当列车接近滨松站时,园部看到深夜的月台上有拿着担架的站员、穿着白衣的医生与护士。他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心想:太好了,那位乘客得救了。 列车停靠后,站员们进入车厢内,按照医生的指示将病人移到担架上。他们离开时放轻了脚步,以免影响乘客休息。园部把散落在卧铺上的小瓶装威士忌、外套、猎帽等搜罗在一起,交给了护士。 在所有的工作完成后,“月光”五分钟的停靠时间也结束了,它再次动了起来。园部看着渐渐缩小的月台,祈祷病人能够早日康復。 “服务生先生,这个床位在哪啊?”背后传来叫唤他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一位刚刚上车的旅客,正向他出示卧铺车的车票。 “在这里,请跟我来。” 他礼貌地说完,走在旅客面前为他带路。讽刺的是,那位旅客并不是园部期待的年轻美人,而是他不想见到的、看起来有点坏心眼的矮小老头。 三 下到滨松车站月台的病患,马上就被搬到深夜中空无一人的候车室,连脚上黑色短筒鞋都没脱,就直接被轻轻地横放在沙发上。他的谵言已经停止,陷入深度昏迷状态。 医生急救时为他注射了樟脑。病患的脉搏不稳,有时还会出现心律不整的情况,而且他的体温已经下降到三十度。医生急忙量了血压后,发现情况非常不妙。 “给我葡萄糖跟维他命。” 他们帮病患营养不良的手腕捲起袖子,并进行注射。观察了五分钟左右,仍不见起色。 医生摇了摇头,似乎在宣告病人已经回天乏术,护士也沉默地点头。病患的唿吸渐渐变得微弱而不规则,每次唿吸之间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连站员与助役也看得出他的生命已经走向终点。 很快地,病患的嘴唇出现了发绀现象。货物列车发出汽笛声,花了一段时间才通过车站。列车的吼声渐行渐远,等到听不到的时候,沙发上的旅客断气了。 医生测量他的脉搏,听他的心跳,检查他的瞳孔后,宣告病患已经不治身亡。护士为死者的脸盖上了纱布。 “死因是什么?心脏麻痹吗?”从刚才就一脸担心地旁观着的站员问道。 “不是的,看来是药物中毒。我想应该是实质毒1,不过正确的死因要解剖后才能确定。总之请去通知警方,就说有人死因不单纯。” 1吸收后造成内脏组织病理损害的毒物。 不久后警官赶到车站,开始清查死者的衣服以釐清他的身份,这时他们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就是衣服上的标籤全被剪掉了。 死者口袋中有一只破旧的猪皮钱包,里面放了整齐地折成两半的二十张全新千圆钞,却连张名片也没有。 “真是怪事,要是能找到一些东西就好了……” 警官自言自语地说着,手上继续翻找外套里的每个口袋,但只有找到面纸、手帕与三等车厢车票。虽然他又调查了尸体穿的长裤,但收穫也很有限,只从腰间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扭曲成奇怪形状的灰色毛制品。 第34页 他放弃寻找口袋,开始调查行李箱。但是,行李箱中只有换洗衣物与盥洗用具,没有名字或住址,也没有任何可以指出他身份的东西。实在难以想像有人会选择在卧铺车厢里自杀,说他是被人下毒还比较合理。然后,应是那个某人想隐瞒男人的身份,才剪掉了男人衣服上的标籤,并取走了他的名片。 “这是不是假鬍鬚啊?”一旁的年轻站员突然开口说道。他在今年春天的赏花大会上,会贴假鬍鬚假扮成陆军大将,所以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被他这样一说,众人才赫然发觉那东西的确像极了假鬍鬚。因为之前都被塞在口袋里,才会这样歪七扭八的,不然它本来应该翘得很好看。 这时,警官翻找行李箱内的口袋,拿出了一张纸片后直盯着它。那张纸似乎是从报纸或杂志剪下来的,翻过来一看,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个人又是?” “这是西之幡豪辅的照片啊,你应该记得吧,就是那个在东京被杀的……” “喔,那个什么纺织公司的人?” “没错,他把东和纺织社长的照片从报纸上剪下来了。” “真奇怪,他为什么要带着这种东西啊?” “等一下,让我看看那个假鬍鬚。” 警官把歪七扭八的假鬍鬚整理好后,拿起纱布,轻轻地把鬍鬚放在死者的鼻子下方,再参考照片,两度修正鬍鬚的弯曲程度后,退了一步,像在鑑赏艺术品似地,直直地望着他。 “如何?像不像某个人?” “好像!真的好像!……根本就一模一样啊!”医生激动地大喊着。其他人则被吓呆了,他们定定地看着那个生了鬍子的死人。 四 同一天,也就是九号的晚上,这时离旅人在滨松车站气绝身亡的时间,已经过了十六个小时以上了。负责搜查的人员全聚在上野署的搜查本部。 “辛苦你了,须藤。请你开始报告吧。” 课长开启话端。上野署长、系长以及两名警部坐在他的身边,本部的警员则坐在外侧,包围住中间的长官。本部的警员们之前全认为配音员村濑的目击证词只不过是他的错觉,这一个礼拜中没有人把它看在眼里。所以当西之幡的替身在滨松被毒死的消息传来时,警方陷入一阵兵荒马乱之中。看今天的晚报就知道,有好几家报纸拿课长在记者会上,强作镇定这一点大肆揶揄了一番。这也难怪课长这一整天,会等出差前往滨松的须藤部长刑警等到望穿秋水了。 “森博士从静冈大学前往现场,在滨松署的中庭进行解剖。” 须藤翻开笔记本,开始说明。 “死者的内脏受到严重损害,其中胃与小肠的损害特别严重。样本经过大学化验后,确定死者是砷中毒。” “这就是死因?” “是的。” “他是被人下毒的吗?” “是的,分析威士忌瓶中的残留物时,验出了亚砷酸。从溶解的亚砷酸量,与死者喝下的威士忌量,可以算出死者体内吸收的砷达到零点五公克。这远远超过一般的致死量。” 须藤打开提包,拿出他带回来的死者身上的灰色衣服,然后把它推向在他正前方的课长。 “您看了就知道,衣服上的标籤全被剪掉了,没有留下任何可以釐清死者身份的东西。” “的确,标籤都被刻意剪掉了。衣服的材质是……?” 一名专攻布料的年长刑警起身,用手摸了一摸。 “这是薄梳毛呢的衣服。” “西之幡穿的是波拉毛呢对吧?” “是的,是丝波拉毛呢。” “这衣服是成衣吗?” “是的。缝分很短,应该是大坂那边做的。” “多谢。” “要不要调查这衣服的出处呢?”主任插话。 “说得是,那就麻烦你了。须藤,继续报告吧。尸体的特徵是?” “他是一个工人,手指指节非常粗大,推测年龄约为六十岁上下。有最近接受过假牙治疗的痕迹,但不是用金牙套而是用牙桥这一点,可以判断他应该有加入健康保险。” “原来如此,这种衣服工人应该没办法自己准备,可能是兇手给他衣服,或是给他钱让他去买成衣。如果是第二种情况就没有什么帮助,但如果是第一种情况的话,就能从衣服的出处找到死者与知多之间的关联。” “我明天早上就去调查。” “拜託你了。知多不愧是待过特务机关的人,做坏事时头脑动得可真快。” 课长的眼光扫视现场,对着在座所有的人说道:“你们应该记得,西之幡社长在被杀害之前曾吃过中式面点吧?” “是的,验尸报告里有写到。” “法医解剖西之幡尸体时,会切开他的胃袋,查出西之幡豪辅被杀之前会吃过中式面点——知多已经把这一点算进去了。” “嗯。” “我们站在他的角度,检视他的想法与他所实行的行动如何?” 课长抽出和平牌香菸叼在嘴里,打火机的油已经耗尽,他按了好几次点火钮才终于点着香菸。他本来就是个竞争意识很强的人,而他脸上又粗又黑的眉毛以及粗框大眼镜,更是清楚地给看到他的人如此的印象。 第35页 “知多首先要做的,就是在不让西之幡发现他的杀人计划的情况下,要他吃下中式面点。这只要有技巧地诱导一下,应该不是一件难事。接下来他就把西之幡带去上野公园,而替身就在知多正要杀死社长的时间,按照知多事前的指示,现身于池袋的中餐馆,吃了跟死者一样的东西,并用他很有特色的鬍子吸引别人的目光。他扮的是现在正被报章杂志大肆报导的西之幡豪辅,目击者一定会留下深刻印象,这一点他也有算进去了。一离开店内,替身马上把鬍子给拿下,这样他就不会再被人注意,可以直接混入群众之中了。看过尸体的照片就知道,那个姓名不详的死者长相非常平凡。” “说得没错。村濑俊夫虽然主张自己看到的人是西之幡豪辅,但更正确地说,他只是瞥到一个长着八字鬍、穿着灰色夏季服装的男人而已。”系长表示同意。 “而知多的目的就不用说了。他想误导警方把犯案时间设定在真正的犯案时间之后,然后伪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在十一点四十分下手杀人的他,马上就离开现场,找个适当的地方露面,这是他常用的方法。因为有假西之幡豪辅在‘兰兰’吃中式面点,所以警方怎样也想不到他就是兇手,这样一来就是完美无缺的不在场证明了。” “可是啊,他为什么不大方出示这么完美的假不在场证明,反而选择四处躲避追缉呢?” 署长把他泛着油光的脸转向课长。 “因为发生了他始料未及的失误。尸体出于偶然掉到那辆列车上,使得犯案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这件事穿帮了。这样一来,用来误导警方将犯罪时间设定得比实际还要晚的‘兰兰’的不在场证明,就一文不值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署长有点脸红地说道。 从以前就有传闻说,这位课长是优秀的理论家,现在他的发言正如传闻一般地有条有理,让周遭的人毫无反驳的余地。 “总之,要先查清死在滨松的男人的身份。当然调查失踪人口的报案资料是一定要做的,但请都内的牙医师协助调查,应该会是最快的方法吧。只要锁定工人,并且曾经利用健康保险接受治疗的人,搜索范围就能大幅缩小。” 课长总结似地说,当天的搜查会议就这样落幕了。 五 第二天,也就是十号。早报上相当详细地描述了在滨松死亡的男子,连急忙赶出来的肖像画的相片也一应俱全。等待回报的本部警员看起来像是盯着浮标的姜太公,但他们的心里可就没姜太公那么轻松了。因为从案子发生以来都已经过了十天,却还是找不到知多的行踪。内心的着急让他们眉头紧蹙,对浮标的动静也抱以更大的期待了。 下午过三点,浅草署联繫搜查本部,说是辖区中有一位牙医向他们通报,说他对男子长相有印象。为了谨慎起见派遣署员前往调查后,确定是寄宿在山谷五丁目简易旅馆的楢山源吉,八号下午他说要出去旅行后,就从未回到旅馆。他的年龄五十四岁,与在列车上被毒死的男人吻合。须藤与关马上就前往那间旅馆拜访。 山谷五丁目位于都电泪桥站牌的北方,内侧区域被称为“山谷doya街”,有许多简易旅店,也是报章杂志上大肆报导的冰毒与巨石1等毒品黑市交易大本营。不用说也知道,doya就是把“宿(yado)”反过来后的读音。 1cyclopan。安眠药商品名。 他们下了电车,一站在人行道上,就看到眼前有一张用油漆画的地图。 “五丁目三番地……原来如此,只要走这里就行了。” 关自顾自地点头。往隅田川方向走到第二条巷子右转,第五间房子就是简易旅馆“橘屋”,也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可能要下雨了,我们走快一点吧。”须藤说道。 阴郁的天气让人感觉到梅雨季已经不远了,才不过四点多,四周却一片灰暗,接近黄昏时分。两人加快脚步,因为他们穿着衬衫,而且都没带雨衣。 快要倒塌的水泥墙与电线桿上杂乱地贴着旅店gg与兼职工作的征人启事,这样的景象加上阴沉的天空,表现出这个地区特有的悲惨气息。就跟地图上画得一样,转角处有一家鞋店。这里的居民只能靠微薄生计勉强度日,连旧鞋都拿去修理的情况,正是山谷这个萧条地区贫乏的象徵。 虽然都叫“doya”,但还是有高低之分。有些旅社里设置了大型食堂跟贴瓷砖的大澡堂,设备好到不像简易旅社,反而像间二流旅馆,但也有只设置了五、六间一点五坪房间的简陋到极点的旅社。 而“橘屋”这件旅社,就算用善意的眼光来看,也比较接近后者。从下方就可以看到二楼屋顶破损,浪板已经翻起来了。整栋建筑物看起来陈旧非常,变成灰色的木板墙下半部都生苔藓成了绿色,一部分的板子则脱落,暴露出泥土壁面。 “打扰了!”关毫不客气地拉开木制格子门后叫唤着。 门内的水泥地面上,留下脚趾指痕的木屐与凉鞋以及沾满泥土的分趾鞋,在脱下之后,就随意弃置在那里,连可以踏的地方都没有,两人只好站在门外等待。很快地有人回应了,一个穿着天蓝色朴素连身裙的年轻老闆娘出现,边走边用围裙擦着自己湿答答的手。 第36页 “你们是要问楢山先生的事吗?”知道他们两人是刑警后,老闆娘开口问道。 “没错,希望你能尽量详细地告诉我们。先请问他的年纪是?” “这个吗,他说他五十四岁了。我是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他都一把年纪了,也不需要装年轻了是吧,又不是女孩子。” 这位年轻的老闆娘似乎是个爱说话的人,正合刑警们的意。她是三十二、三岁有着美人尖的长脸美人,朴素连身裙一点都不适合她,如果换穿整洁的浴衣,就能打扮成一个清新脱俗的女性了。 “听说他是二个四1。” 1领日薪的工人的俗称,一九四九年紧急失业对策法施行时,工人可以领到两百四十圆的定额日薪,一共有两个一百圆与四个十圆,因此叫“二个四”。 “是啊,他早上都会去三轮的职安1,他大部分都是做清道夫的样子。我带着萩饼去我在千住的姑姑家的时候,曾经在大桥边看过他。不过,当时我坐在电车上,所以没有跟他打招唿。啊,不是萩饼,是红豆饭。因为是拜氏神的供品,所以一定是红豆饭没错。” 1职业安定所,日本政府公立的就业服务机构。 “之前是做什么的?” “咦?” “我说,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 “讨厌啦,别看我这样,我当小姐的时候可是很正经的,都在家里帮忙家务——” “不是你,我说的是楢山源吉。”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听说他本来是园丁,虽然手艺很好,但他的家人却不幸受到战火波及,一个都没留下来,之后他就整个人都变了。不,变了的意思不是说他变成不良分子,他是变成酒鬼了,后来他因为喝酒误事被客户给开除,只好当二个四了。不过,他来到这里是今年一月的事,在这之前他一直都住在‘成驹屋’。” 她一边单手遮住自己的嘴,一边用轻佻的口吻解释“成驹屋”是三丁目的简易旅社。楢山源吉是跟那里的老闆娘吵架后,才跑到他们这里。 “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吗?” “不是,那件事是‘成驹屋’老闆娘的错。她啊,非常的‘卧烟1’,常常都会跟别人吵架。楢山先生人很好的。” 1卧烟是江户时代负责消防的人。当时这种人之中有许多暴力分子,因此用来称唿流氓、恶棍,及个性粗暴的人。 “他的交友状况?” “这个吗,很少有人来找他,他也很少去拜访别人呢……” “信件呢?” “也没有,只有区民税的催缴单。” “他最后一次从这里出门的时间是……?”须藤从头讯问当时的情形。 “八号。那一天他难得没去工作,躺在棉被里睡了一个早上。他看起来也不像是生病了,我当时还想,他为什么可以这么游手好闲。过了三点,他起床之后,居然就跑到公共澡堂洗澡了。我觉得很奇怪,就问他:‘你怎么白天跑去洗澡啊?’他满脸笑容地回答:‘没什么,我要出门一趟,大概过五天就会回来了,我不在的时候,房间帮我看一下。’奇怪的还不只这些,之前生活拮据的他,居然把积欠到现在的上个月与上上个月的房租,连着这个月的房租一起缴清了。我当时吓了一大跳,问他:‘你是怎么了,这些钱是哪来的?’他默默地笑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我总算也冒出芽来了,真希望能在开出一朵花后就此死去。’”她嘴唇的两端冒出白色的唾沫,连珠炮似地说道。 “他有说钱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旅行吗?”须藤盯着女人的嘴角,眼神像是在看某种骯脏的东西。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这只是我的感觉啦,好像是有人命令他不能说似的。” 部长刑警点头,盯着墙壁的一个角落,花了一点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付清房租的钱,当然是他当替身的谢礼。虽然不知道楢山是在哪里认识知多,但很容易就能推测出,知多用甜言蜜语让楢山听他的话前往大坂,并给楢山掺毒的威士忌当作饯别礼。楢山急急忙忙离开了东京,却一点都不知道,这将是他的死亡之旅。 “……警察大人,报纸上说,源吉是在滨松被杀的。” “没错。” “滨松是在新泻吧?” “不,是静冈。” “啊,是九州吗?”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关的脸上浮现出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的表情,但对方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兇手在威士忌下了毒,害他在火车上喝了之后一命呜唿了不是吗?那个兇手真缺德。阿源不是释迦摩尼,或许有做过一些坏事,不过也不需要杀了他嘛。那个兇手被抓到之后,一定会被判死刑对吧?最近就算是杀了人,兇手也才被关个两、三年就出来了,实在是狗屁不通。” 老闆娘看来情绪激动,口沫横飞地说着。 “他是要去哪里啊?” “他身上带着往大坂的车票。” “大坂……” “不是北海道的大坂,是京都旁边的大坂。” 第37页 “这我知道,不过阿源他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他最大的骄傲就是这一生从没踏出东京一步。说到离开东京,也只有去过埼玉县而已。” “是这样吗。对了,源吉有信奉过萨满教吗?” 知多会认识楢山,或许因为楢山是萨满教教徒。但老闆娘却像个手摇鼓般直摇头。 “他好像是信祖师大人1的吧?” 1日莲宗日莲上人的尊称。 “是喔,那么既然来了,我想顺便看一下阿源的房间。” “这边请。”老闆娘指着楼梯说道。 楢山源吉的房间位在二楼一侧,约一点五坪。房内壁橱的宽度约半间1大小,壁橱纸门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百货公司包装纸,应该是为了要堵住破洞吧。楢山穷到全部财产只有柳木行李箱,与作为寝具的薄棉被,所以调查时一点都不费工夫。不用十分钟,该看的东西就全都看完了,但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1一间为一点八二公尺。 “抱歉打扰了,谢谢你协助。”两人走出大门时,须藤说道。 “你们要快点抓到兇手喔,抓到之后,请你们马上判他死刑。” 老闆娘套上凉鞋,送刑警们到木制格子门外。 “啊,好像要下雨了。怎么办,我才刚把衣服晒上去呢。”她看着天空烦忧地说。 两名刑警沿着来时路,往泪桥的车牌前进。在微暗的道路上,看得见浮在空中的灰色尘埃。看天色似乎随时都可能下雨,但却连一滴雨都还没落下来。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可以在不弄湿身体的情况下回到警署。 远方传来的细微雷声,与电车的噪音混杂在一起。 “知多那混帐,到底是躲到哪里去了。” 关本来想用力踢走路旁的小石子,但还是没有出脚。 “他再躲也躲不久了。我有预感,我们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他的藏身之处了。”部长刑警说道。而他的预言很快就应验了。 北都 一 长冈市拥有三十万人口,是新泻县第二大都市。东部背山,西侧则受信浓川阻绝,因此它只好往南北发展,成为生长在藤蔓尾端的丝瓜般细长的形状。过去,牧野氏七万石1曾坐镇此处,因此就像大部分的城邑一般,朴实又带着静谧。 1越后长冈藩的重臣。 从车站往南八百公尺左右之处的旭町,有一间叫“okesa”的小旅馆,六月十日的傍晚,有一名旅客前来投宿。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白皮肤、身材算是矮小的男人,他进店门时,店老闆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有些阴沉的人,但这个阴沉并不是那种鬼气逼人的气质,要比喻的话,就是与犯罪扯上关系的那种阴险感觉。 “okesa”是一间三流旅社,客房也只有五间。那位客人被带往这五间之中属于比较上等的、位于二楼内侧的三坪房间。越过走廊上的扶手,可以望见税务署、佛寺与医院等点缀在柿川对岸,虽然算不上是美景,但打开东侧的窗户,马上就能俯览位于旅社后方一处家屋的后院,后院中凤仙花正艷丽地绽放着。如果是位会因为旅人的情思,受到触动而高兴的客人,一定会为了窥视到北国都市中,庶民生活的一个小片段,而感到兴味盎然吧。 但这位客人似乎并不是这种个性的人,在他细长的单眼皮下有着一双茶色眼眸,只要那双眼眸一闪动,男人周围就会涌现一股诡异的气氛。 “您好,欢迎您千里迢迢大驾光临本店。今年雨量比较少,实在……是……” 旅社老闆跪坐在走廊上,隔着门槛向他不断地鞠躬。因为雨量比较少,实在伤脑筋?还是因为雨量比较少,实在是件好事呢?老闆留给对方不管对此事的想法是好是坏都能回答的空间,嘿嘿嘿地笑着。那位客人已经脱得只剩一件内裤,露出他毛茸茸的小腿在那喝茶。 “不好意思,请您登记一下住宿名册……” 那位客人拿起夹在书册中笔尖被磨圆的铅笔,斜眼瞥了一下旁边的栏位后,流畅地动笔记下: 东京都千代田区神田三河町一七 马渊一彦 三十九岁 着述业 “好的,抱歉麻烦您了。” 老闆眼角盯着着述业这个不知所谓的职业,不断地鞠躬哈腰。最近竞争对手的旅馆内部重新装潢,自己的店少了很多客人,他得要在服务上多用点心,给住进来的客人好印象才行。 “喔,您住在神田三河町啊?神田附近是热闹的好地方呢。” 战前会住过东京的老闆,回忆起过去那段时光。 “是啊,那里还是跟以前一样繁华。” “三河町大概是在哪里呢?” “就是捕物帐的半七头子1住过的地方。” 1《半七捕物帐》,冈本绮堂所着之以江户时代为背景的推理小说。主角半七就住在神田三河町。 “喔喔,原来如此,我还在想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呵呵。” 老闆又看了一眼客人所写下的“着述业”三个大字,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这个人或许是写捕物小说的作家,这样一想,这位客人眼神兇恶的这一点,看起来也很像写时代小说的作家会有的特徵了。 第38页 但是老闆并不知道,三河町这个町名早就已经消失了。不,就连现在住在神田的人之中,应该也只有极少数的人会知道,过去三河町的位置了吧。不过,他没有领会这位客人的幽默,以及他没有看穿这位客人的真实身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洗澡水已经烧好了,还是说您要先用餐呢?” “浴室没人吗?” “是的,目前还没有人入浴。” “好,那我先洗澡,晚餐记得帮我加冰啤酒。” 当老闆退下之后,马渊在女侍的带路下到浴室泡澡。 之后,他说自己很中意这间旅社,想在这多住几天,于是就直接落脚于“okesa”了。他除了小费给得大方,白天还经常出门四处游览,而他不知为何令人心生畏惧的眼神,是女服务生之间经常谈论的话题。不过旅社老闆欢迎他,认为他是一个不需要费心伺候的好客人。 长冈虽只是一座人口十三万多的小都市,但还是有不少观光名胜,像是有旧城迹的藏王公园以及悠久山等等,走路慢慢地欣赏游览,还是需要花个三、四天才看得完。那位客人每天都向老闆问名胜古蹟的所在地,然后穿着短袖衬衫就走出去了。 “您好,今天玩得还高兴吗?” 当他回来时,就算老闆跟他寒暄,他也不会回答自己去逛了哪里,或是看完之后感想如何,只会在喉咙深处闷声“哼”地笑一下。老实说,他并不是一个能让人对他有好感的男子。如果他不是客人,自己也不是旅社老闆的话,老闆绝对不会想跟这傢伙扯上任何关系。不过虽然他心里这么想,表面上还是对对方鞠躬哈腰、百般讨好。 五月十四日,自他投宿这间旅社已经过了五天,今天他难得没有出门观光,在三坪房间中把座垫折成两半垫在头下,然后就这样咚地仰躺在地,阅读着周刊杂志,一副已经把长冈的名胜古蹟全都看过一遍的样子。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他让附近的西餐厅送来两盘饭咖哩1,解决了午餐后,换下浴衣、穿上衬衫之后就出门了。此时收音机正要开始播放十二点半的流行音乐节目。 1饭咖哩为日本的高度经济成长期(1960年)前,对咖哩饭的普遍称唿。现在此名词几乎无人使用。 “他这个人会不会有问题啊?”老闆娘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虽然他钱都付清了,但他的长相我就是看不顺眼。职业写什么着述业的,也太可疑了吧,好像是议员候选人常用的手段。老伴,你说是不是。” “笨蛋!怎么可以说客人的坏话!我看他应该是写捕物帐的人,从早到晚都在想一些打来打去的桥段,眼神自然就会变成那样啦。” “是这样吗?” “还问。你看看那些落语家1的脸,老是说些与太郎2的故事,最后连自己都长得像与太郎了。” 1落语,一种类似单口相声的艺术表演。 2落语中傻瓜角色的代表人物。 “说得也是喔。” “还有,你看看那些来我们家的刑警大人的脸。就是因为他们老是在抓小偷,才会长得一副条子脸。” 虽然他举出所有能想到的例子骂了老婆一顿,但他心中的想法其实与对方如出一辙。不过老闆还是认为,不管是非黑白,总之先跟老婆唱反调,就是增加他男性威严的最快方式。 二 西之幡豪辅出身长冈。虽在父亲那一代家道中落,流亡到九州,但祖先的菩提寺1仍在长冈市,社长死于宫崎的父亲之遗骨就葬在这里,而横死的社长也将在此处入土为安。 1指祖先坟墓、牌位所在的佛寺。 长冈市中有不少西之幡家族的人,而长冈市北部郊外的藏王町也有东和纺织的长冈工厂,因此预料将会有大批人马前来参加入土仪式。除了从东京赶来的董事与董事夫人外,停战中的工会正副委员长、大坂厂长与工会的代表也都将出席。佛寺与宿舍的准备是由长冈工厂那边负责,不过只交给他们恐怕有疏漏之处,所以还是要灰原秘书从东京赶来坐镇指挥才行。 在入土前三天,也就是六月十二日的傍晚,灰原单枪匹马来到了长冈。他一来马上就前往拜会长冈工厂的厂长与社长亲戚,并检查他们预约的坂之上町的饭店客房。到了第二天,他一下与计程车公司交涉,把需要的出租计程车都准备好,一下又联络葬仪社与菩提寺,要他们补足数量不够的红淡比、白花八角与线香。他孜孜不倦地四处奔走,有时身边跟着长冈工厂的人,有时是自己独自上阵。因为参加者大多是老人,所以就连饭店房间的位置,他也特别要求不要面向热闹的马路,而要面向寂静的后院。 这几天来灰原战绩彪炳,大家都称赞他不愧是东京总公司的秘书,如此行事精明、事事周全。不过,他本人早已连这些赞美将为他的前途带来怎样的好处,都盘算得一清二楚了。 今天是十四号,明天就是入土仪式了。从傍晚六点半,东京本社与长冈工厂的大佬在饭店餐厅进行会谈,讨论仪式的细节。灰原连每道菜的菜色都仔细检视过之后,前往车站迎接搭十五点四十二分的快车来到长冈的董事会成员。车站与饭店的距离也不过四百公尺。 “喔,灰原,辛苦你了。嗯,这房间真不错。” 第39页 到达饭店的老人们,不停地慰问着灰原的辛劳,对他选的房间表示满意。 “灰原先生,明天会下雨吗?” “收音机里有说明天是晴天。” “太好了,入土仪式当天要是下雨,那可就伤脑筋了。” 夫人们似乎都很担心她们珍贵的丧服会不会弄脏。 大坂工厂的代表们将会坐北陆线前来,而总公司方面有几位人士还没有到达,因此预约的房间有三、四间是空着的。即使如此,这么多东和纺织的高层与夫人齐聚一堂,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壮观情景。 虽然他们聚在一起,是为了不甚愉快的原因,但还是可以看出,夫人与千金小姐们,都是抱着参加团体旅游的心情,来到这里的。 灰原装出没看到的样子,往敦子的所在之处瞟了几眼。她穿着淡茶色的女用衬衫,外面套着白色套装。这样的装扮在千金小姐之中,不只一点都不显逊色,到头来那些女人也不过是她的陪衬品。想到有一天自己将可以拥她入怀,灰原的身体就兴奋得微微发颤。而她从头到尾都若无其事般,不与他视线两两相对的态度,他也只解释为身为温室花朵的她在害羞而已。 从六点半开始举行的联谊餐会,也在一小时后顺利落幕。不过等到灰原可以松一口气、洗完热水澡并穿着长裤横躺在床上时,已经快九点了。明天还有入土仪式这个大工作,入土仪式完成后,灰原还得收拾善后才行,不过重要的工作都在至今的准备期间办得妥妥噹噹的了。当他把两手压在头下呆望着天花板时,敦子的事在他心中不断盘旋。 晚餐的餐桌上,他跟她双眼对到了一下,他慌忙地行颔首礼,而敦子也轻轻地点了头。但那惊鸿一瞥,就这样烙印在灰原的视网膜,从此挥之不去。他就像是照相技师一样,动笔修整了那个画面无数次,敦子冷漠的眼眸,在他的修整下,渐渐地变得带有几分温柔、变得热情如火,最后,敦子变成用春意荡漾的眼神对着他笑了。 甜美的幻想令灰原心痒难耐,在床上辗转反侧着。最后他站了起来,想让自己波涛汹涌的内心恢復平静,他套上外套,下楼走到饭店的沙龙。这间饭店的沙龙位于连接本馆与别馆的走廊的一侧,是一处大小约三十坪的大厅,里面有落地式zenith留声机、电视,以及排满了新书的书架等等。沙龙里如果没人的话,灰原想听收音机;如果有人,他打算看周刊杂志。 到那里一看,已经有个人在窗边的沙发上,正就着日光灯立灯的光读书。从裙子的边缘伸出了一双没有一丝赘肉的修长美腿。灰原不经意地看到女人的脸时,他的心不止没有恢復平静,反而掀起了疯狂的滔天巨浪。他热切的眼光很快地扫视四周,确定这里没有其他的客人后,便直直走向沙发。他的脚步声被地毯给吸收了,敦子一点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在一片寂静之中,可以清楚听见翻开书页的声音。 “须磨小姐。”灰原勐压低声音唤道。 “你好。” 须磨敦子吓了一跳似地转过头,知道对方是灰原后,敦子露出微笑。搽了红色口红的嘴唇微张,露出了雪白的贝齿。灰原以他个人的想法,解读了敦子在无奈之下表现出的社交性质微笑。 “你正在读书吗?”他问了一句明知故问的话。 须磨敦子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放下手上的书。坐在落地窗前的她头髮已经重新修剪过,小巧的脸蛋可爱得像只中国人偶。 她就是将要成为我妻子的女人!灰原吞了口口水。或许是因为他刚才喝的酒发挥效用了吧,灰原忘记了绅士应有的拘谨,肥胖的身躯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沙发上,紧紧盯着敦子的脸。 “我的事,您有听说过了吗?” “你的事?” “对,就是我……我爱须磨小姐的事。专务董事夫人应该跟你说过了吧?” “嗯,她是说过了……”她语尾上扬,像是接着就要说“那又怎么样?”一般,话音中带着冷漠的意味。但失去冷静的灰原,已经没有余力推敲出这话中含意了。 “须磨小姐!”灰原发出高尖的声音,坐在沙发上往须磨敦子靠了过去。他忘记了羞耻与别人的眼光,平常假斯文的面具,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剥落了。 “须磨小姐!”秘书再次发出走调的声音后,朝须磨敦子逼近。敦子不发一语,身体又后退了一些。 “须磨小姐——”说到一半,灰原终于发现对方僵硬的表情,他的脸色一下变得非常难看。 就跟他之前担心的一样,果然她已经听到那件事了,所以她才一直避着我。对了,我得把实话告诉她,这样才能解开误会。 一片空白的脑袋,离开了他的支配擅自转动、擅自做出了结论。 “须磨小姐!你从社长那里,听到我去了待合茶屋的事了吧?但那根本没有什么,我只不过去拿前一天宴会上,忘在那里的东西时,稍微跟艺妓说了几句话而已。请你相信我,敦子小姐,我说的句句实言。社长在知道这件事后做出恶意解释,把我当成好色之徒,拿那种无凭无据的事向你告密,真是卑鄙。不,这不是藉口,这是真的,是真的,我只是去拿忘在那里的东西而已,须磨小姐,我,须磨小姐,我,绝对,不像社长说的那样……” 第40页 灰原像机关枪似地激烈辩解着,完全不给敦子开口的机会,她只能呆然地望着秘书疯狂的模样。 “我很尊敬社长的,但是,他用毫无根据的事抹黑我,破坏我们的感情,实在是太过分了。我一直担心社长会不会说出来,为了封住他的嘴,社长的命……我……我……” 这一切的一切一定是酒力作祟所造成的。敦子红润柔软的唇瓣,对他来说,好似在用强大的吸引力诱惑着他。 “啊,不要!不可以!” 在灰原的怀中,敦子扭动身体,抵死不从。白皙而肿胖的脸不断地接近,激烈地喷出阵阵鼻息。敦子的眼中闪着充满愤怒与谴责的光芒,扭曲的嘴唇颤抖着,像在表达她对男人的轻蔑。但是灰原一点都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只顺从着自己的欲望,想要品尝那甜美的果实。被压在沙发上的敦子,感觉到秘书温温的气息喷上了自己的脸颊。 下一瞬间,秘书突然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环视四周,然后急急忙忙地从落地窗跳了出去。敦子莫名其妙地站起,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并捡起掉在地上的书。 菱沼文江进来了。 “夫人。” “咦,你一个人啊?我刚才听到了一些声音,还以为你跟别人在一起呢。” 菱沼文江的脸浮现出平常开朗的笑容,似乎并没有发现敦子的髮型被弄乱了。但是敦子心想,自己得把现在这异常的气氛给掩饰起来才行。这并不是为了掩护灰原,她差点被秘书强吻,对她来说绝非名誉之事。 “已经十点了啊。不知道明天的天气如何……” 须磨敦子唐突地按下了收音机的开关,装成正在听广播的样子。她转开视线,胸口仍心跳不止,一开口说话声音就会发抖,文江听到会起疑心的。 收音机打开时,正巧是全国性广播节目结束、开始播当地新闻的时候。钟声一响,播报员的声音随之一变,新泻电台开始播送强盗犯被逮捕、火警等等当地发生的事件,但文江似乎对陌生都会的新闻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不管哪个电台,播报员的声音听起来都一模一样呢。” 菱沼文江坐到沙发的另一端后说道。 “nhk当然一定得用标准语才行,但其他民营电台的播报员还是不要用标准语,听众听起来才比较有趣味。民营电台在播报时完全使用当地的腔调不是很好吗?比如青森的——” 说到一半,文江忽然静了下来。从喇叭流出的广播声,正报导着发生在长冈的兇杀案。 “……经过指纹比对,确定死者为知多半平,三十七岁。知多在东和纺织西之幡社长命案中涉有重嫌,正受到警视厅的全力追缉,但他却巧妙躲过警网的围捕逃出东京,自这个月的十号以来,就躲藏在长冈市旭町五丁目的旅馆‘okesa’……” 两人无言地看向对方,她们虽然想再知道多一点资讯,但播报员却就此打住,开始报导其他事件。 “知多半平就是那个常常威胁社长的人喔。萨满教的……” “……对、对喔。” 须磨敦子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在涉谷车站叫住她的陌生男人。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的那个男人…… 三 十五日,也就是入土仪式当天。为了供花给西之幡社长,市内花店中的红淡比与白花八角全部售罄。葬礼从当天的上午十点开始。西之幡家的菩提寺——寿愿寺是一座真言宗的名剎,建于长冈市西部郊区的自来水塔下、信浓川的水流之前。平常老树茂绿的庭院几乎是不见人影。这么寂静的寺院,只有今天像是开了市集一般热闹非凡。就算拿掉了本堂两座大厅的隔间,还是有挤不进去的客人,只好委屈他们坐在庭园临时搭建的棚子下。 祭坛上西之幡豪辅的照片前,几名僧侣跪坐在那敲着木鱼诵唱经文。他们念的一定是会带人往生极乐的经文吧,但是,对不知道其中含意的人来说,读经的声音是越听越觉得暑热难耐。敦子也坐在父母的身边不断地扇风。 正当寿愿寺香菸裊裊、鲜花环绕时,另一方面在黑条,从东京赶来的须藤部长刑警与关刑警正在长冈署的警官带领下来到这个兇杀现场,听对方说明情况。头戴巴拿马草帽、身穿白衬衫的须藤一脸疑惑的表情;不,不只是疑惑,他的表情中还显出狼狈的神色。太阳正在他的头顶上照耀着,他边听说明边点头,并用骯脏的木棉手帕,粗鲁地擦拭从额头流到颈部的汗水。 长冈虽是工业都市,一步出郊外,放眼望去就是一片水田与旱田。兇杀现场黑条是位在从工业地带藏王町再往北的地方,从地图上来看,黑条虽然被编入长冈市,但因为这里属于新开发的地区,所以多是旱田,颇为寂寥。当地的一座小阔叶树林中,前杀手知多半平这次很丢脸地反被一刀刺胸而亡。昨晚,长冈署向搜查本部查询死者身份时,这出乎意料之外的查询内容,令本部的人震惊万分,有好一段时间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长冈县警察署位于长冈县车站前的大手通,当警官从那里载着他们飞车前往兇杀现场时,知多的尸体已经几乎冰凉了。 死者的帽子开口向上,滚落于距离两公尺外的椎树树下。检查他的钱包,发现有四张千圆大钞与零钱,以及“okesa”的收据。一名刑警马上前往旅社。看到住宿名册上写着三河町这个已不存在的地名时,刑警马上就意识到此人必定不是正经的人物。几个小时后从东京传回来的回信,证明这个自称马渊的人就是知多半平。 第41页 知多这么一个有警觉心、令人无机可趁的人,怎么会这么干脆地就被干掉了呢?东京的搜查本部对此感到非常不解。但从死者身上发现尿素系的镇静剂后,这个谜团就轻易地解开了。警方推测,死者应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兇手下了安眠药,在昏昏沉沉的时候被刺杀致死。 结束现场採证工作后,须藤等三人走出树林,在合适的草地上席地而坐。他们的眼前有条路通往一个名叫福岛的村落。这附近杳无人迹,只有草丛中的蝗虫不断地鸣叫。 “那间工厂是?”须藤所指的地方,耸立着灰色高大的烟囱。 “那是大坂机械的长冈工厂,最左边的是北越电化吧。” 北越电化的两根烟囱中,其中一根冒出了直直的烟雾。今天连一点风都没有。 突然,他们听到了汽笛的声音。那是从北长冈车站出发往新泻的列车,它在三人的视野中缓缓地从左侧移动到右侧。铁轨的路堤上绽放的是奶油色月见草花,在列车的风压下不断摇晃着。 “须藤先生,知多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被杀?在这对他而言人生地不熟的长冈……” 关望着越驶越远的列车,然后将健康而黝黑的脸转向后方问着须藤。 “……我认为,知多会来到长冈,躲避警方追缉当然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兇手指使他来的。” 须藤稍微停了一下,边思索边回答。 “回想一下西之幡社长的司机说的话吧。他不是说在新桥的时候,知多的车跟踪在他们后面吗?” 听到他这么一说,关也想起来了。须藤用手指捏他鼻下的小鬍子,捻着鬍鬚继续说道。 “我是这么想的,当时知多就像我们预料的一样,想代替萨满教惩罚社长,一直找寻机会要加害于他。但就在那时,又有一个人跟他一样,想要社长的命。” “那会是谁呢?” “我还没有头绪,不过,当晚,跟在社长身后的知多,意外地目击到别人杀害社长的现场。这时候,你认为知多会怎么做呢?” “他应该会恐吓兇手吧。” “没错,因为这傢伙有太多这种前科了。他一定会去勒索兇手,最后兇手x就接受他的要求,说要在长冈付钱给他后,给了他旅费还有住宿费。” “应该是这样没错。听‘okesa’的老闆说,知多似乎一点都不缺钱,吃的东西都很奢华,每天玩乐度日。”长冈署的警员从旁插话。 “我也贊成您的想法。只是,这样一来操纵楢山源吉的人又是谁呢?” 关不经意地吐露浮现在心中的疑问。当他们锁定知多是兇手时,他们认为利用楢山源吉的人是知多,为了封口而对他下毒的人自然也是知多。也就是说,他们将这件案子解释为,知多安排替身在他下手杀人时出现在别的地方,误导警方把犯案时间设定得比实际时间还要晚,以制造不在场证明,却好巧不巧地发生尸体掉到列车上这个出乎意料的偶然,使他精心设计的假不在场证明付诸流水,只得选择潜逃。 但是,如果知多在这案件中只不过是配角的话,那么要楢山源吉装上假鬍子到“兰兰”露面的那个隐藏在黑影中的人物x又是谁呢?这一点关实在是无法参透。 “这个吗……”看来须藤刚才不小心忘了楢山的事,他慌忙地又捏了捏自己的小鬍子。 “……简而言之,至今我们对于楢山源吉的所有推测,不也可以完全套在兇手x身上吗?” “为什么?” “为了伪装成社长是在离开‘兰兰’后被杀的,而安排了那场表演的人,没有必要一定是知多,由兇手x来安排也可以。但因为尸体掉落在那辆列车上,以及被知多这个恐吓犯给目击到兇杀现场这两个突发事件,使得兇手x利用楢山源吉精心设计出的不在场证明付诸流水。” 的确,仔细听过须藤的说明之后,关也觉得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稍微沉默了一下后又抬起了脸,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疑问。 “可是,也不能完全确定,想要利用楢山而做出这些安排的人就是兇手不是吗?如果知多也有杀死社长的想法,他也需要做伪造不在场证明的准备。” 部长刑警晒黑的脸皱了起来,再次捻起了鬍鬚。两人暂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可是,事情也可以这么想,如果是知多利用楢山当替身,做好了那些准备的话,那么他打算杀死社长的时间,从替身离开‘兰兰’的时间计算,可以算出应该是十一点半前后。” “为什么?” 因为对方话只说了一半,关直觉地出口问道。部长刑警深思熟虑地回答,他的说话方式像在慎重地重现自己脑中思考的轨迹。 “要是离十一点半太远的话,从解剖结果计算出的死亡时刻,与替身离开‘兰兰’的时间之间就会出现很大的差距,很容易被人识破出现在中餐馆的人是替身吧。就算没有看出他是替身,也可能会让人认为在‘兰兰’吃面的男人虽然很像社长,但其实只是长得很像的另一个人。要是这样的话,安排替身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原来如此。” 第42页 “由此可以判断知多所计划的杀人时间应该是十一点半左右,这样一来,真兇的犯案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而知多预定的犯案时间是十一点半前后,等于这两个人不只都想要社长的命,连下手时间都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而如果否定巧合,就等于知多利用楢山当替身这个说法也无法成立了。” 关佩服万分,对须藤刮目相看。虽然他长着一副不太聪明的脸,像个住在暗巷的老伯,但长年的刑警生活培养出的深厚分析能力,真是令人五体投地。自己活到跟部长刑警一样的年纪时,也能够做出如此精闢的推理吗?想到这一点,关感到些许不安。 “不过你们还真厉害,他的尸体都被丢弃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了,你们还能发现。” 被须藤搭话后,长冈署的刑警才终于回过了神似地转头看向须藤。他的脸在树叶反射的光影笼罩下,颜色看起来黑得古怪。 “抱歉,我刚才在听蝉的叫声,这么早就有蝉在叫是很稀奇的事。” 对方有点不好意思地辩解道。不过,须藤与关之间进行的讨论是那么无趣,在一旁听的人会想神游物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是一个农夫刚好经过这里时发现的,他打电话去110报案,警官从附近的派出所急忙跑过来,判断这是起命案,于是我们就赶过来了。” “犯案时间推测为两点十五分到两点半之间,这个推测可以信赖吗?” “是的,我们到达时才快要三点,当时连血迹都还没干。” 他丢掉只剩烟屁股的香菸,用脚跟小心地踩熄后,又伸出手摘下草叶,然后把它叼进口中。 “西之幡社长的入土仪式正好就是今天,跟这件事或许有点关系。” 两名刑警看着他,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关嘴巴微张,露出了自己的黄板牙。 “这么说,公司的人也都跑来这里了吗?” “是的,很多人从东京来这里参加丧礼。位在藏王町的长冈本地工厂也有派干部前去参加。仪式看起来办得非常豪华隆重,连进行罢工而一战成名的东京公会正副委员长也有出席。” 东京的刑警们看了看对方的脸,他们现在似乎明白兇手为什么要特地把知多叫来长冈了。总之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兇手一定混在现在正来到长冈的那群人之中。 “恋之洼与鸣海应该可以从嫌犯中除名了吧。”过了一会儿,须藤说道。 “他们在社长被杀的时间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关自信满满地说道,因为这是他自己出差查出来的,所以他十分确定。 “的确。而且他们两人也没有必要安排楢山源吉当社长替身。” 部长刑警一说,关才发现自己从没注意到这件事。回头一想,的确就像他说的,不管社长是在十一点四十分以前被杀还是以后杀,对正副委员长他们当时坐在北陆本线列车上的不在场证明都不会有任何影响。恋之洼、鸣海、知多,之前所有被视为嫌犯的人,现在一个一个都变成清白的了。 无边的沉默持续蔓延,他们都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搜查方向犯了根本的错误。 两人的头上突然响起了一阵蝉叫。蝉声,不管在东京还是在长冈,都是毫无分别、一模一样的叫法。 四 “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本来想用看电影当藉口,却被骂说今天是社长入土的日子,你也庄重一点。所以我改口说想要出去散步,结果我妈说她要跟我一起去。可是来到这里就没问题了,绝对不会被她发现的。” 须磨敦子耸耸肩,恶作剧般地笑着。那是有如女学生般很适合水手服的笑容。在这间店就不会被人看见的安心感,以及与好久不见的恋人相会的喜悦,让敦子的语调忍不住欣喜若狂了起来。鸣海听说车站前铃兰道上的牛排馆“广濑”有双人用的包厢后,就决定约在这里碰面了。他们当然没办法只跟店里借包厢,鸣海没吃晚餐,饿着肚子来到这里。 “要是被怀疑就不好了。所以吃晚餐时我也跟着吃,不过只吃了一点,现在肚子快饿坏了……”须磨敦子说道。 用餐时,他们尽量避开会让自己食不下咽的话题,像是入土仪式以及在黑条发现知多尸体的事,他们都刻意不谈,只说些在街上看到什么、或是从列车车窗欣赏到什么风景之类的话题。 “今晚谁要请客啊?” “我来请,因为是我邀你来的嘛。” “这样吗,那我得好好称赞这里的料理了,这个马铃薯真是松软,好好吃喔。” “你不用这么勉强赞美啊,这点东西我也会做,嫁给你之后我每晚都做给你吃。” “哇,别这样,这只是客气话啦。” 小两口儿拌着嘴,和乐融融地笑着。 用完餐后,冰淇淋送了上来。鸣海吩咐服务生暂时不要靠近之后,探出身体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昨天晚上我发现一件事,我在想,或许就是那个人也不一定。” “你说的是?” “杀死社长的兇手。” “什么?”鸣海吃惊地扬起眉毛,表情变得凝重。 第43页 “你知道谁是兇手?” “是啊,因为那个人有动机嘛。” “你可以从头开始说明吗?” 说是这么说,鸣海对杀死社长的兇手并没有任何憎恨之情。之前陷入僵局的罢工现在之所以前途一片乐观,就是因为那个独夫被杀死了,而这一切都是多亏了那个杀死西之幡社长的兇手,可能全工会的人心里其实都很感谢他吧。 须磨敦子虽然自己开了话题,但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她却闭口不语。自己差点被灰原强吻的事,该怎么表达才好?要是一不小心给了他错误的印象,往后他们两人之间可能会留下疙瘩。 “怎么了吗?”鸣海着急地问着静静吃着冰淇淋的敦子。 “我在思考该从哪里说起好。” “这件事有这么复杂吗?” “不是,只是因为,这件事可能到头来只是一场误会,所以你别急,冷静一点。” “什么嘛,还没确定啊。” 期待落空的鸣海,脸上难掩失望。 “不是这样的,你不要这么心急,静下心来听我说。这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下楼走到饭店的沙龙,一个人在那看书。那本书写的是长冈的歷史,内容还满有趣的,我看得非常投入。当我一回神,突然发现灰原就站在我旁边。” “你说社长的秘书吗?”听到这里,鸣海也脸色一变,把本来正要送入口中的薄脆饼放回盘子。 “是啊。上次他不是透过菱沼专务的夫人向我求婚吗?我到现在还没有回答,所以他心痒难耐,好像已经忍不住似的,直接向我求婚了。” “真是个死缠烂打的男人,我一定要揍扁他!” 鸣海恶狠狠地说着,但很快又语带同情地说:“可是,他会心急也是理所当然的啊。我如果跟他站在相同立场,我看我也会睡不着觉吧。” “你还真会说话。”须磨敦子笑着说。虽然这只是打情骂俏,但听到心爱的男人这么说,她感到沾沾自喜。 “灰原是很认真的喔。当他意乱情迷向我求爱的时候,一不小心说出了他心中的秘密。” “所谓的秘密是他杀死社长的事吗?” “怎么可能,才不是这样呢。是他以前去待合茶屋的事被社长发现了啦。” “真是个倒霉的傢伙。” “他一直认为我之所以会拒绝他的求婚,是因为社长偷偷告诉了我这件事。灰原他还很认真地辩说,那是因为前一天开宴会时他把东西忘在那里,所以他才跑回去拿的,他绝对没有什么不知羞耻的事,要我不要误会。” “那社长有告诉你这件事吗?” “没有,这件事我昨天第一次听到。当然,要是我早些知道的话,更不会答应他的求婚了。” “这样啊……” 说完,鸣海移开视线,开始陷入沉思。他转头望向侧面的时候,高挺鼻樑就会像浮雕一样清晰可见,敦子最爱的就是他的侧脸。 敞开的窗户下方有好几台巴士正不断穿梭,车掌小姐的声音乘着风传了过来。这个都市中并没有市内电车通行。 “所以你是说,他以为你拒绝他的求婚是社长的关系,所以他为了一吐怨气而杀害了社长?” “你在说什么啊?我是在昨天拒绝他的求婚的耶。就算灰原恨社长恨到想杀了他,社长也早就归西了不是吗。” “糟糕。”鸣海怪叫一声,缩了缩脖子。 “自诩为理论家的我,居然会发生逻辑上的错误,我的脑袋也不灵光了啊。如果在团体协商会议上犯了这种错误,那我丢的脸可就大了,很快就会被抓到小辫子,变成众人的笑柄。” “团体协商的时候,大家都这么水火不容的吗?” 对于劳资双方一见面就针锋相对的态度,敦子与其说难过,不如说是不解。劳资合作难不成只是纸上谈兵的虚幻梦想吗? “对象是过世的前社长与灰原的话,就算我们不想这样也不行啊。所以这次新任社长不管是谁来当,我只希望他是个会体谅我们立场的人。不然的话,借用某个学者的说法,日本人是属于紧张民族1,很容易就会大发脾气。不是朋友的人就是敌人,敌人就是应该憎恨的对象,日本人是用这种简单的二分法来区别他人的。这实在是很不应该。” 1由名作家大宅壮一对日本人总是在大比赛中失常提出的评语。指日本人个性容易紧张、情绪化。“tension”一词与日本神话中,日本开国先祖“天孙”发音相近。 鸣海抽出香菸,把烟在桌上敲了敲,突然,他抬起了头。 “那么,灰原会杀社长是为了……?” “那个人很担心自己的丑事被社长说出去传到我的耳朵里。从他的脸色,他很有可能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而对社长杀人灭口。” “可是,他会愚蠢到因为这件事而铸下大错吗?虽然他是敌人,但头脑可是一等一的。” 鸣海一副不太苟同的样子,让敦子有些许不满,她用更热烈的口吻想要说服对方。 “他已经爱到疯狂,整个人好像已经脱离常轨了。像他昨晚——” 第44页 说到一半,敦子心中一惊。鸣海不可能错过她这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昨晚做了什么?” “没有,没什么事。” “怎么可能没什么事,你刚才慌张的样子可非比寻常。” 鸣海对这件事似乎非常在意,他的眼睛虽然微微笑着,却执着地不断追问。如果敦子隐瞒的时候用错了方法,可能会让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痕。她希望能避免这种事发生,而想避免它发生,就得要有限度地坦白才行。 “我说,你听了可别生气喔。其实那件事根本就没什么。” “我不会生气的,你说吧。” “灰原他握了我的手。” “可恶,那个混帐。就这样而已吗?” “他把我压到沙发上,还想抱住我。” “可恶,下次见到他我不会放过他的。只有这样吗?” 须磨敦子第一次看到鸣海嫉妒的样子,他轮廓纤细的脸气得涨红,清澈的眼眸也很少见地看起来像在燃烧一般。让敦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一想到他的嫉妒,其实也是他对自己的爱情的另一种表现后,就放心了一些。 “只有这样。这个时候菱沼夫人进来房间,灰原就急忙从窗户跳出去了。” “可恶。”鸣海又骂了一声。看来他骂人的词彙十分贫乏。 “而且警察的看法是,兇手是用枪指着社长要他把车开到上野公园,但社长那么强势的人,怎么可能乖乖地受兇手威胁摆弄啊?他一定会在途中把车停在派出所前,反过来抓住兇手的。” “或许是这样没错。” “但如果对方是灰原先生的话,社长一定毫不怀疑地就被诱到兇杀现场去,因为社长根本没有向任何人透漏过灰原曾经去待合茶屋嘛,他当然做梦都没想到灰原居然会恨自己,所以对他完全不会有警戒心。” “是啊,这种解释比警察的看法还要自然多了。他对你的爱慕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相对的也累积了不少对社长的宿怨吧。恶人被抓包之后反而会恨别人去抓他,灰原就是这样。” “说他是恶人也太可怜了吧。” 他摆出对敦子的话充耳不闻的表情,说道:“你拒绝灰原的求婚,是因为你已经有我这个男友了?还是因为你讨厌他?” “都有。就算我没有认识你,我也一样死都不会跟灰原结婚的。” “咦?为什么?” “我讨厌他。在上司面前卑躬屈膝、百般讨好,对下属却又十分严厉。还有,我听去年到伊豆参加员工旅游的人说,灰原掰开他钓起来的虾虎鱼的肚子,拿出它的内脏后又把它丢到海里,看着不知道自己内脏被剥掉的鱼,喝醉似地在海上蹒跚游泳的样子,他居然还露出淡淡的笑容。听到这件事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原来如此。基层员工对他的评价很差,这件事也有传到我们这里。活剥虾虎鱼的事虽然很残忍,不过说不定他只是想做个实验而已啊。” 鸣海像在帮他辩护似地说道。意识到自己处于优势后,就不经意地想帮助弱者。 但敦子立刻反驳了他:“拜託。灰原又不是鱼类学家,是纺织公司的员工,他根本没必要做这种实验。” “也是。” “这件事到底要不要跟警察说啊?” “这件事要慎重处理才行。我想警察听到之后,八成会说只有这样不构成杀人动机,可能不会理睬你的话吧。” “我也不喜欢告密,但是他可能就是杀了社长的人,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吧?” 须磨敦子说着,不知为何口气颇为强硬。鸣海无法马上猜出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只好闭上嘴,看着对方明亮的褐色美眸。 “我们要不要一起查查看呢?只要用对方法,应该不会被发现,这样比去跟警察告密还要妥当吧。” “耶,侦探游戏吗?你想要怎么做?”鸣海像在取笑她似的,半开玩笑地说道。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须磨敦子的表情非常正经:“我们是不可能侦讯他本人的对吧?所以我们来调查案件发生时他的不在场证明。我明天就去调查知多半平被杀的时候,他人在哪里、在做什么。而你回到东京以后,就跟知情的人见面,调查一号晚上他在社长被杀时的不在场证明。” 鸣海本来是以好玩的心态在听敦子说话,但看到敦子的眼神如此认真,使他的表情也不得不严肃了起来。 “不过啊,想在猫脖子上挂铃铛是个好办法,但谁去做这件事,可是一个大问题喔。” “什么意思?” “要怎么知道灰原当晚的行踪啊?我总不能傻傻走到他面前,问他‘社长被杀的那天晚上你做了什么’吧?” “对喔,我真是煳涂,该怎样才能套出他的话来呢?” 须磨敦子的眼光黯淡了下来。没想到自己居然没发现这个根本的问题,实在是太煳涂了。 鸣海也沉默地,用汤匙挖着快要融化的冰淇淋。这件事看起来简单,却怎么也想不到好办法。 “我总不能自己大剌剌地跑去问吧……只能拜託别人了。” 第45页 须磨敦子想了一下,不久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她小小的脸蛋亮了起来。 “我想到好办法了。我编个理由,请人帮我查查看。” “你有可以拜託的人吗?” “有个人跟灰原很熟。” “谁?” “就是菱沼专务的夫人啊。” 资方的人员将搭乘后天早上的列车离开长冈前往东京,她应该会跟她搭上同一班列车才对,就在搭车的时候若无其事地向文江问问看。文江是个什么事都能做得妥妥贴贴的人,一定可以帮她顺利问到的。敦子在心中盘算着。 配音员到底知道了什么 一 回到东京后又过了一天,在十八号的傍晚,鸣海从足立的工厂搭上巴士,在东京车站下了车。他看了看时钟,离约好的六点还有十分钟的时间,他站到售票口旁等待着敦子的到来。 下班时间的尖峰时段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但路上的上班族仍然多得醒目。穿着女用衬衫的上班女郎与身着白色衬衫的上班族,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脚步轻快地从眼前的地下道成群结队走出来,又马上被车门给吸了进去。想要尽早赶回家,一秒都不浪费地好好享受难得的自由时光,这似乎是每个上班族共有的愿望。队伍以一定的速度流动,就像不见终点的无限小数般一个接一个地前进。当鸣海茫然地望着他们时,想起了输送带上运送的半成品。 “秀作。”身后传来了声音,“你在看什么啊?” 鸣海急忙回头。那的确是敦子的声音,但因为她戴着墨绿色的太阳眼镜,看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人。今天的她穿着楚楚动人的浅奶油色连身裙,戴着一对紧贴着耳朵的贝壳耳环。 “啊,你来啦。”鸣海含煳地说。 须磨敦子脸上那两片墨绿色大镜片像是两个空洞,红润的双唇轻绽露出雪白的牙齿,看得出她正在微笑。鸣海也跟着露齿而笑。 “你啊,不是做坏事的料,我从刚才就一直在那里啰。” “你真狡猾,戴着这种太阳眼镜我根本看不出来。” “才不是这样咧,我是在测试!要是被人看到我们走在一起的话不就糟糕了吗?不过既然连你都看不出来,应该没问题了。” 须磨敦子安心地说完,又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她独具特色的眼眸被遮蔽后,那小而美的殷红唇瓣显得更加醒目。鸣海偷偷地盯着她的小嘴,想起在长冈两人离开餐厅将要别离时尝到的嘴唇触感。 “走吧,还是混在人群里的时候感觉比较轻松。” 她在售票口买了两张车票,催促着鸣海从乘车处通过剪票口。 “知多被杀的时候,灰原有不在场证明吗?”鸣海小声地问道。 中央线的月台传出了发车的广播声,敦子等到广播结束后才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的不在场证明不是很确定。当时他为了做入土仪式的准备而四处奔波,如果想到兇杀现场的话,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而且,工厂离兇杀现场只有三公里,开车的话一下子就到了,这点空档他应该有办法抽出来。” “是啊。” “而且他有去过长冈两、三次,也就是说他对长冈的路很熟。所以现在的重点是,他一号的晚上到底有没有杀死社长。” “我明白了,那么,当天晚上他又去了哪里?” “他说他在酒吧里喝到烂醉,所以我们需要去那间酒吧调查他有没有说谎。” “哪间酒吧?” “位在银座的一间叫‘黑色天鹅’的店。” “灰原是那里的常客的话,店里的人应该会记得他吧。这也太凑巧了。” “听菱沼太太说,最近他好像常常去那里喔。” 须磨敦子忽然微微一笑,对满脸疑惑的鸣海解释道:“灰原最近开始喝酒了。听说他一想起我,内心就会痛苦到无法自持,所以才想借酒浇愁喔。” “真是个可怜的傢伙。有人说‘丑女情深’,我看灰原是‘丑男情深’。” 在人潮推挤中,两人走上了阶梯。 “我想请你去一趟‘黑色天鹅’。” “我想也是。” “如果你在探听的时候灰原碰巧走进来的话,我们的计划就砸锅了不是吗?为了不要让这种事发生,我会在公司前的咖啡厅把风,看他什么时候出来。刚才打电话去探听的结果,他好像到七点以前都在开会的样子,所以现在他应该还在公司。” “你真是设想周到。” “呵呵。”敦子像在说才没有这回事似地笑了笑,继续说道:“灰原下了班以后,如果直接回家还好,但他也有可能来‘黑色天鹅’对吧?” “为了压抑心中的苦闷。” “所以我会跟在他后面。如果他往酒吧方向走,我会马上用电话通知你的。”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刺激的感觉,看着鸣海的双眼闪闪发光。 “我有精心设计一套只有我们懂的电话用语喔。” “什么用语?” 上了阶梯后,两人站上了月台。那里也一样塞满了急着回家的通勤人潮,两人走到月台的角落避开人群。 第46页 “‘黑色天鹅’的妈妈桑与陪酒小姐,应该都是站在灰原那边的,灰原之后去酒吧时,要是她们告诉灰原你跑去追根究底地探查他的话,一定会引起争端。如果灰原是兇手,他可能会觉得大事不妙赶紧逃亡。这样一来,我们不就会被警方骂个臭头了吗?所以打电话给你的时候,我不可以说出你的名字。” 须磨敦子不愧是女性,连这么细微的地方都顾虑到了。 “那要用假名吗?” “是啊,你母亲的姓氏是?” “坂梨。” “好,那我就跟店里的人讲,请他们传话给坂梨先生。暗语的话,就用‘我已经买到快车车票了’,听好了吗?一听到酒保传话给你说‘坂梨先生,电话里的人说已经买到快车车票了’,你就要快点逃走喔。” “我明白了,这样感觉好像在演惊悚片一样。” “就是要这么刺激才有趣啊。”敦子高声大笑。 她的计划总让人觉得有些幼稚,但仔细想想,目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了。应该说,想过之后会发现,敦子所想到的方法才是最恰当的。 “对了,你要在哪里等我啊?” “我会在途中物色一间灯光美气氛佳的店当我们的会合地点的。” 须磨敦子似乎真的非常享受这次的冒险。 二 在数寄屋桥的十字路口与敦子分开的鸣海,发觉自己是独自一人时,突然紧张了起来。待会就要做跟私家侦探一样的事了,自己真的做得到吗?鸣海一点把握都没有。在霓虹灯的照耀下,他拨开流动的人潮往银座的方向走去。 通过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后在第一个巷子右转,就可以看到前方大约十公尺处有一个长颈大水鸟的招牌。“黑色天鹅”是一间非常好辨识的店,他往店面前进时,他的前后有好几个提着公事包的上班族正四处徘徊。 是浪荡子太多,还是这里地点好呢?明明才刚过六点半,“黑色天鹅”店内的座位将近一半都有客人入座。鸣海从来就对酒吧一点兴趣也没有,在这种地方跟陪酒小姐聊一些蠢话到底哪里有趣?抱着陪酒小姐喝下的酒到底哪里好喝?这些事他是怎么想也想不透。与其把钱花在酒吧上,还不如把钱丢到沟里。因此那些坐在高凳子或包厢中拉着陪酒小姐不放的男人的脸,在他眼里看起来个个都是丑陋的色鬼。 “哎呀,邓先生,好久不见了,您怎么这三个月都没来这里照顾一下?”一名没有接客的陪酒小姐欢欣地迎了上来,一屁股就坐到了鸣海身旁。 “啊,抱歉,我还以为您是邓先生呢。您第一次光顾对吧?”搽着蓝色眼影的女人说道。对眼睑肿胀的她来说,眼影不只没有帮她遮丑,看起来反而像是一块瘀青。她所谓把鸣海误认为邓先生,其实也不过是想接近他的藉口罢了。 “您要点什么呢?” “嗯……”心虚的鸣海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了看四周。在他常去的食堂,墙壁上都会贴着写上菜名的菜单,但那种俗气的海报是不会出现在这问装腔作势的酒吧里的。 “我想想喔……” 为了争取时间,他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他虽然努力想从脑中挖出鸡尾酒的名字,但就像在考场上回想英文单字一样,根本就是白费工夫。总不能在这里说请给我电气白兰地1吧? 1一八八二年由神谷酒吧(位于东京浅草)创业者发明,以白兰地为基底的鸡尾酒。 “……对了,给我灰原喝的那种吧。”他像个好不容易才想起台词的三流演员似地说。 “啊,您跟灰原先生是朋友啊。” 女人的表情突然放松了下来。她很努力地隐瞒自己的年龄,但还是看得出她应该颇有年纪了,仔细一看,她涂得艷红的嘴唇与皮肤已经显出老态。 “是啊,我叫坂梨,是以前会跟他分吃同一锅饭的好朋友。” “我也喜欢吃锅饭1。日本桥那有一家锅饭很好吃喔,您知道吗?” 1指在金属制的锅中放入饭与材料一起煮的日本料理。 会错意的她答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后,从腰带的隙缝中拿出一张小小的名片,上面写着里拉子三个字。 “下次两个人一起来吧。” “好啊。他常常来这里吗?” “他也不是常常来啦,才来过三次而已。” “他在这里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小姐啊?” “就是我啊。”里拉子开玩笑地说完,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这一笑,让她眼角的皱纹变得更醒目了。鸣海觉得如果她想隐藏自己的年龄的话,还是文静一点的好。 “我说笑的啦。他老是一个人在那小口小口地喝酒,他或许只是想享受一下气氛吧。” 一想到灰原那种喜欢去待合与酒吧的人,居然敢跟纯洁无瑕的敦子求婚,鸣海到现在才慢半拍地感到气愤难平,可他不能把这件事表现在脸上。 “你也喝点东西吧。” “哇,好棒喔。你要请我喝什么?” “你想点什么都可以,我要喝跟灰原一样的。” 里拉子站了起来,向酒保点酒。 第47页 “on the rock跟mont nc。” “on the rock跟mont nc。”酒保像是回声一般地受理了订单。坐在包厢中的鸣海,虽然看不见他的长相与身影,但从他的声音想像,他应该是个年约三十岁、充满成熟魅力的美男子。 鸣海以手撑头,努力思考自己到底该怎么做。到了现在这地步,他已经没办法装成私家侦探了。既然要装灰原的老友,就得用老友才会有的方法问才行。对了!鸣海在心中击掌欢唿。他想起自己好像在某本书上读到过类似的情节。 “欸,你怎么啦,怎么突然不讲话……”坐在他身旁的里拉子问道。 “没有,我只是有点心事。最近我跟灰原打了个赌。” “咦?赌什么啊?” “我晚上坐电车的时候,看到灰原跟一个大美女在一起,我又羡又妒地在第二天打电话给他,但那傢伙居然睁眼说瞎话,把这件事撇得一干二净,说什么我从不记得有跟那种女人一起搭电车。” “哇啊。”爱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因此里拉子对灰原与美女走在一起的事,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她把身体朝鸣海靠拢的同时,鸣海闻到了浓重的香水味。 “最后,我们就决定来赌赌看谁说的才是正确的。” “天啊。” “我们约好,到时候输的人要请赢的人在银座最好吃的餐厅吃一顿大餐。” 刚才点的酒送过来了。on the rock跟mont nc,都是鸣海第一次见到的酒类。 “灰原气到脸色都变了,他是个很易怒的人啊。” “咦,是吗?他在这儿从没生气过呢。” “在女性面前就是另一回事了。” “或许吧,男人啊,不都是这样的吗?结婚前对女性都客客气气的,一结婚就马上变成一个暴君。” “喔,你有经验吗?” 鸣海凝视着里拉子。她脸上为了要遮盖粗糙的皮肤而抹上的厚粉底与腮红,好像在倾诉着她的过去一般带有几分哀愁。 “讨厌啦,人家还没结过婚呢。” 她虽然努力装出了清纯的表情,但她的努力却因为脸上的细纹而破功。 “你还没结婚吗?” 鸣海很在意她刚才不小心说熘嘴的话,不禁开口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多谢招待啰。” 里拉子把手伸向on the rock,鸣海这下总算知道自己喝的酒叫mont nc了。里拉子把玻璃杯贴在唇瓣,对着鸣海微微一笑后喝下了一半。喝酒时的视线流转中,也暗藏着挑逗男人心的技巧。虽然挑逗男人就是她的职业,但她的技巧的确是炉火纯青。 “哇,真好喝。那么,灰原先生的事怎么样啦?” “他胡扯一堆什么当晚他一直在这里喝酒,不可能去搭电车。他的藉口谁听得进去啊?” “那天晚上,是指哪天啊?” “嗯……是哪天啊?” 他做作地望着天花板。在打上间接照明的白色灰泥天花板上也画了几只黑色天鹅,他看着那些黑鸟,装成在思考的样子。有句俗话说得好——知难行易,现在里拉子已经顺利上勾了。接下来他得更慎重地操纵钓线,绝不能让她发现自己的目的。 “对了,是我去东北旅行前一天的晚上,所以是这个月的一号,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左右。” “一号晚上?那么是你看错啰,那天晚上灰原先生在这里喔。” “你说什么……?”鸣海瞪大双眼,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失望与疑惑。 “他在这里?” “是啊。”里拉子肯定地说完,重重地点了头。 “十一点四十分喔。” “对,没有错。” “你会不会搞错日期了?” “没有这回事。酒保的身后不是有月历吗?当时大家忘了翻面,都已经六月了月历还在五月。是我发现到这件事,提醒酒保把月历翻面的。灰原先生就是那个时候来到店里,所以我对这件事特别有印象。” “真是太奇怪了。”鸣海说道,这句话中有演戏的成份,同时也是他真正的想法。 灰原会不会是收买了酒吧里的人,要他们帮忙串供呢? “我跟灰原打了赌,要是输了的话,我得要请他吃银座最好吃东西。但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胜负本身,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输的感觉了。怎么样?要是你肯告诉我实话,我就请你吃饭。不用请灰原那傢伙,而能请你这样的美女吃饭,这钱花得值得,我也开心。假如,我是说假如喔,如果灰原用两千圆收买你,那我就出三千圆。里拉子小姐,请你告诉我实话吧。” 他的口才差劲之极,而且完全无视对方的自尊心,但或许鸣海表现出了他的热忱吧,里拉子一点都没有露出生气的样子。 “当时陪灰原的人是小光。等我一下,我去叫她。” 她扭腰转向背面的高脚椅,向一个穿着无领礼服的女性叫道:“小光,来一下。” “什么事?” “你来就对了。” 光子跟她身旁的客人轻声说了几句,就下了高脚椅,坐到鸣海与里拉子的对面。她是一个服装保守、长相乖巧的年轻女孩。 第48页 “他真的坐在这里喝酒喔。” 小光从里拉子那听到来龙去脉后回答道。她的髮型吹理得很整齐,就连她轻抚秀髮的手指,那樱色的指甲也是十分光彩明艷。 “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他说公司里要开会什么的,总之他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嗯,大概是刚过十五分的时候吧。因为——”她指向四丁目十字路口的钟塔,“那边的钟响了嘛。” 就算跟银座无缘的鸣海,也知道那座钟塔是模仿西敏宫的大笨钟,每十五分钟就会响一次。 “他喝了好多酒,喝酒的空档他都会很难过地嘆气。” “那天他自暴自弃地喝了五、六杯mont nc,最后醉倒在沙发上。没办法,只好在闭店之后,我跟妈妈桑合力把他运上计程车,送他回到他的公寓去了。所以我说的绝对没错。。” 里拉子接着说,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说谎。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弄错了吧?” “是啊。十一点四十分他正在忙着嘆气呢。那嘆气声啊,听得我好像也要烦恼起来了。那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光子的眼神像在偷窥一般,观察着鸣海的反应。 三 在光子受到客人叫唤而离座后,鸣海又叫了mont nc,并点上第四根烟。虽然两名陪酒小姐都异口同声为灰原作证,但她们的话真的可以相信吗。鸣海对这件事抱有很大的疑问。 “我还是很不甘心输给灰原那傢伙,有没有客人可以证明他当晚十一点四十分在这里?比如说常客之类的。” “这个吗……” 里拉子很烦恼似地皱着眉,埋头思索着,就在这时候,有个男人站在两人的包厢旁边。他戴着一顶茶色的贝雷帽,穿着短袖红色格子衬衫,身材高大得像是一座铜像。 “抱歉,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对方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道。鸣海对他的男低音有印象,却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碰过他。他仰望着那个男人,带有几分警戒地微笑着,然后用手指向光子坐的位置。 “里拉子小姐,可以请你稍微离开一下吗?” 里拉子起身离去后,那个男人的脸倏地向鸣海靠近,他突出的圆额头差点就要跟鸣海的额头贴在一起了。男人低声说道:“看到你在问一号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的事,让我很有兴趣,你在调查那个案子?” “那个案子?”那个男人很明显地是在说西之幡命案,但鸣海觉得还是小心为上,因此装傻了起来。 “就是那个被杀死后,尸体还被丢到桥下,最后被运到超乎想像的地方的那个案子啊。” “西之幡豪辅的……?” “没错。”高大的男人重重地点了头,声音变得更小声了。 “你在调查那件事对吧?你瞒不过我的。” 他用手帕胡乱地擦着他醉得满面红光的脸。 “喂,里拉子,给我杯水好吗?里面要加一点苦啤酒。我们接下来要进行重要会谈,你们不要来打扰我们啊。” 他毫不客气地说道。他在这里似乎面子很大,里拉子跟其他人对他的态度一点都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嗯,的确如此。” 仍未解除警戒状态的鸣海含煳地说。他的心中不断思索着,自己到底曾在哪里碰过这个过分亲昵、高大肥胖的男子。 “我啊。”男子在脸前竖起自己的食指在那挥动着,像要说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般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掌握到了一件谁都不知道的事实。今天傍晚打电话给搜查本部的时候,有一个听起来像是小警察的傢伙,接到我的电话,他回答的态度傲慢得不得了,我一气之下就把电话给挂了。” 他好像醉得很厉害,说话时很不舒服似地鼻塞着,音调也颇为古怪。 “是啊,刑警的确没一个好东西。” 鸣海奉承般地附和着,因为他开始想听听这男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了。 “喔,你说得真好!”男人拍了拍他的肩,欢喜地说。他似乎已经是酩酊大醉了,但把里拉子支开后,才开始谈话这一点,却又做得颇为周到。 “我啊,以前也曾经把这个想法告诉搜查本部的刑警,但他却因为我是个区区老百姓,所以不肯相信我,所以我发誓一定要想办法证实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但是,重要的资料明明就在我的眼前,我却直到今天才发现。当时我在台里看我家没有订的那家报纸上前几天的新闻。” “你说的台里是?” “广播电台。” 他把手伸入长裤的口袋中,把手帕、打火机、笔记本、钱包等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排在桌上之后,才终于拿出了他的名片夹。 看到村濑俊夫这名字后,鸣海才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听过他的声音了。对方是一个配音员,所以自己透过收音机才会自然而然地对他有熟悉的感觉。原来那个声音的主人是个肥仔啊。鸣海暗自拿自己削瘦的身体跟对方重量级的体格做比较后,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你发现了什么?” 第49页 “那个男人,在……在卧铺列车上被毒杀的那个男的啊。” 在吧檯上单手撑着头的光子似乎听到了“毒杀”二字,她表情惊讶地望着配音员。 “你说楢山源吉吗?” “没错,楢山、楢山。我发现的,就是这个楢山源吉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土……土生土长的喔。” 不知道是酒精开始起作用,还是他急于解释,配音员说话时不断口吃,圆圆的鼻头喷出小小的汗珠。楢山源吉是东京人这件事,鸣海也会在报纸上看过。 “他从来没离开过东京,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不过,听说他好像曾经到埼玉工作过一段时间。” “不,那、那一点都不重要,不用管这件事。” 他边说边挥着他那让人想起棒球手套的大手,最近随着东京不断地扩张,埼玉也已经成为东京的一部分了。也就是说,源吉除了毒杀的那次死亡之旅外,说他这一辈子连一步都没有踏出东京应该也不为过。 “就算楢山源吉是东京人,那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这可是天大的事,甚至可以颠覆西之幡杀人案的根本。搜查本部对这个案子的观点,从最初的前提开始就是错误的。这、这次那个叫知多半平的男人在长冈被杀,搜查本部还在今天的晚报上说案子已经接近侦破,这只不过是他们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罢了。他们现在这样,绝对抓不到兇手!” “村濑先生,我请你喝一杯,请把这件事详细地告诉我。” 鸣海非常感兴趣地说。他明白这个男人说的话并非醉汉的疯言疯语,而是有某种根据。 “我会跟你说,我自己也很想跟别人说,可是我就是不想跟警、警察说,我不想再见到条子的脸了。” 他看起来一副气愤难平的样子,打电话提供情报时遇到的事,似乎完全惹恼了他。 “不过啊,这件事,是因为我是配音员才能发现的,其他人啊,一百个人之中有一百个都会看漏这件事吧。” 听到村濑这么一说,鸣海的好奇心更加旺盛了。他打算要让村濑喝到不会烂醉的程度,好从他口中挖出他发现的事情。 “要不要喝mont nc?”鸣海问道。他不知道其他鸡尾酒的名字,只能现学现卖。 “还是on the rock呢?” “要请的话就请我双份苏格兰威士忌吧。” 声优说完,鸣海转过身正要照着点时,吧檯对面的电话响了。酒保简短地回答了几句后挂上电话,然后环视着客人的座位。 “请问这里有位坂梨先生吗?” “我就是。”鸣海秀作从包厢中站了起来。 酒保果然和他想像的一样,是一位中年的俊美男子。他把白色上衣穿得很出色,高雅的领结也打得很别致,连男人都会为之赞嘆。 “有人留话给您。对方说已经买好快车车票了,请您尽速与她会合。” 酒保轻声细语地告知,白皙的脸颊浮现出亲切的微笑。 “尽速?” “是的,对方似乎非常着急。” “多谢。” 酒保再一次露出亲切的笑容后,轻轻地低下头。微笑时会歪着头这一点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 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有某种原因,拖延了敦子打电话的时间?敦子要求“尽速”,代表灰原很快就要来到这里了。鸣海现在需要做出迅速的判断,回到座位的他没有坐下,直接转头跟配音员说道:“要不要一起到别家店吃点东西?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店……” “我一点都不饿,不能在这里说吗?” 村濑因为身材肥胖的关系,不太喜欢四处走动的样子。他悠然地拿出雪茄盒。 “其实啊,我想介绍一位女性给你认识。” 束手无策之下,鸣海端出了敦子这张王牌,这下可让原本不动如山的贝雷帽男人兴趣大起,他满脸笑容地问道:“是美女吗?” “是位绝世美女喔。我跟她约好要在附近的咖啡厅会合,我希望也能让她听听你说的话。” “那走吧,我……我最喜欢女人了。”他起身的同时,突出的肚子还推了桌子一下,他轻轻地拍了拍里拉子的背。 “我下次再来。” “咦,两位要回去啦?” 里拉子与配音员用让鸣海稍微皱眉的亲热态度互相道别后,挑逗地热吻了一番。 “这位客人,欢迎再来喔。”里拉子向满脸通红的鸣海微微一笑。肥胖的男人一手开门,另一只手给了女人一个飞吻。 “黑色天鹅”前的小路排满了酒吧与餐厅,各式霓虹灯将这条路照得多彩绚丽。村濑走出店门,颤巍巍地往相反的方向走。 “往这走比较近。” “不,我、车子放在那里。” 他打了个嗝后回答道。鸣海想扶他时,他强硬地摇头,仍坚持要自己踉踉跄跄地走,差点就要撞上两名拿着吉他与手风琴的歌手。 “村濑先生,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你说什么鬼话,我才没喝酒。” 第50页 配音员暴怒地大吼。或许是因为他平常小费给得很慷慨吧,两名走唱艺人哈哈大笑了几声,就很快地离开了。 走出小路后,就看到有一台车停在路口。鸣海对汽车没有兴趣,所以这辆车是哪个厂牌、价格多少,他完全不知道。不过看到村濑这样开着汽车,週游银座的酒吧大口喝酒,还不用担心钱包剩多少钱,他觉得配音员实在是个光辉亮丽的职业。 “来,上车吧。要去哪里?” “有乐町的车站旁。” “那只要开一分钟就可以到了。” “你可以开车吗?”鸣海犹豫地说道,他想起了酒醉驾车所造成的许多交通事故。 “你不用担心啦,很快就可以到了不是吗。我可没醉喔。” 没办法。鸣海现在一心只想快点知道村濑到底想说什么,而且要是在这边磨蹭太久,被灰原看到自己的话麻烦了。 “那就拜託你了,你车要开好一点。” “不用担心啦。”他一坐上驾驶座时,整台车子倾向一边。 车子马上就开动了,也很快地开到了尾张町的十字路口,绿灯这时转为红灯,站在人行道上的人们开始过马路。 这时候,村濑的车自然应该踩下煞车停下来才对,但事实上完全相反,他就像是一般醉汉会做的一样,想踩下煞车时却误踩了油门。正在过马路的人们发出惨叫散了开来,村濑的圆脸像是酒吞童子1似地涨红,他忘我地抓着方向盘。 1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另有酒颠童子等别称。常为戏剧、传奇、游戏中的题材。据室町时代(一三三八——一五七三年)的故事集《御伽草子》所载,酒吞童子有着一张红脸,头上长了五根大角和十五只眼睛。 车子一口气冲过了十字路口,在一次剧烈的摇晃后,车轮叽了一声,就上了人行道。女人发出尖叫,但这叫声又突然离他们远去。正当红色的邮筒看起来像要往鸣海冲来的同时,车子撞了上去,在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后瞬间停了下来。 配音员发出惨叫,一头撞上了挡风玻璃。红色的鲜血喷溅,弄湿了车体,并滴落在人行道的铺路石上,很快就流成一摊小池子。鸣海被弹出车外,头部撞到铺路石后,就一动也不动了。 仙人掌租车公司 一 之所以由鬼贯警部接手调查此案,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受到高度肯定,只是因为他刚好手上没案子罢了。在搜查本部的调查陷入胶着时,警方高层提出了一想法:要不要找其他人用另一个角度重新调查整个案子呢?当案件与指挥搜查本部的萱主任警部性质不合时,警视厅经常会使用这种方式。 在这种情况下,鬼贯警部的工作完全是非公开的。为了给新上任的萱主任警部留点面子,就算鬼贯的调查成功了,这个功绩仍不属于他。但就算如此,鬼贯的心中也不会有任何的不愉快,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把这方面的事看得很淡的人。或许也可以说,高层就是因为看上他这一点,才挑上了他。 鬼贯警部是在六月二十五日,也就是第一起案件时间发生将届满月的时候,开始他的调查。他只挑丹那在他身边做助手,指派其他刑警支援去别的办公室后,就坐到桌边,开始慢慢地审阅案发至今的调查报告,把为数众多的报告书从头到尾熟读一次,在重要的地方打勾作记号,调查不够充分的地方或嫌犯可疑的行动,则精简地记在笔记上。 比如说,西之幡夫人虽然脚不方便,无法杀夫,但她也有可能委託他人下手。鬼贯觉得在这一点上,至今的调查查得还不够彻底,于是他马上派遣丹那前往橙木县黑矶的乡下调查,并要他提出若竹母女二人相关的详细报告。出差那天虽然很不巧地下着雨,但丹那还是走遍乡下泥土路四处访查,搞得浑身泥巴后,才终于掌握到死去的若竹田鹤子,是个除了家乡与东京玉川外,没有去过其他地方的纯朴女性。同时也拿回若竹久子的户籍誊本,证明西之幡豪辅并没有让她认祖归宗。确定那个小女孩未入籍西之幡家的同时,未亡人的嫌疑也跟着洗清了。 当然,各嫌犯在社长与知多被杀害时的不在场证明,也必须实际访查每位证人后加以釐清,举例来说,鬼贯派遣丹那到大坂的宫原调车场宿舍,拜访没有排班、正在休息中的“日本海”乘务车长,重新确认恋之洼等人的不在场证明。 接下来,鬼贯的调查更加地巨细靡遗了——虽然不管怎么想,恋之洼与鸣海都没有杀害知多半平的动机,但鬼贯还是追查他们两人十四号的不在场证明,当确定两人在犯案时间还坐在上越线的列车上时,他才终于露出满意的表情。 经过八天来的检讨与调查,留在鬼贯的筛子上的,只剩下以下的两个问题了。 一、村濑俊夫到底察觉到什么?他说他的发现重要到可以动摇西之幡案的根本。 二、西之幡豪辅前后去了两次出租金库,究竟做了什么? “丹那,你对这两个问题有什么想法?把这案件中出现的谜团彻底分析后,可以浓缩成这两个问题。” 鬼贯警部把手上的铅笔放在一旁,向勤于工作的矮个子刑警丹那问道。对方则从摊在桌上的报纸中抬起了他黝黑的脸。这八天来的调查行动,让本来皮肤就黑的丹那被太阳晒得更黑了。 第51页 “您问我吗?我从刚才就很在意村濑所说的话,所以正在翻旧报纸。” 村濑在银座四丁目发生车祸后,被赶来的救护车送到筑地的医院入院治疗。他颈部的动脉被切成两半,可说是危及生命的重伤,因此无法在病床旁对他进行侦讯。 警方从同车的鸣海口中问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发觉村濑与西之幡案有所关联。丹那听到这个报告后,就想以自己的力量找出村濑发现到的事。 “我打电话到那位配音员的家中,请他们告诉我平常订的是哪家报纸。他说过他是在电台看报纸杀时间的时候,掌握到可以解开谜团的重要提示。所以我排除他在家里看的报纸,把他可能在电台看的报纸全看一遍。但我怎么想还是不知道他到底从新闻报导中发现了什么。”丹那说道。 “是啊,希望他能早日康復,回答我们的问题。” “只是他获救的希望不大。最近的车子应该都有装强化玻璃了,但人有时候就是会一时冲动,做出错误的决定。” 丹那眼光黯淡地说。 “既然现在没办法期待配音员醒转,那我们也只好从别的方向来追查了。不过有关第二个问题,也就是西之幡社长为什么需要去两次出租金库,我想有必要更彻底调查这一点。” 鬼贯警部等丹那点头同意后,才继续说:“搜查本部在这一点上的看法很单纯。西之幡社长的确前前后后去了两次金库,但一口晈定他第一次一定是从金库拿出东西,第二次是把东西还回去的话,不会太草率了吗?” 丹那含煳地应了一声。他非常清楚鬼贯的个性,鬼贯就是那种会慎重其事地,审验每件事物的人。但就算如此,他还是一时无法参透搜查本部的想法究竟有哪里不对。 “我们知道的事实,只有他曾经去过两次银行的地下室而已。” “这样啊。” “本部只做了一个假设,但我最少也能做出四个假设,不,依照想法的不同,数量说不定还会更多。” “这么说……?” “用比较好懂的方式来写的话,就是这个样子。” 他拿起笔,记下了以下的假设: (一)第一次去银行领出,第二次去银行放回。 (二)第一次去领出,第二次又把别的东西领出。 (三)第一次放入,第二次领出。 (四)第一次放入,第二次又把别的东西放入。 “原来如此。听您这么一说,的确有很多可能性。” “可能性还不止这些呢。”鬼贯警部一脸很头痛的样子看着丹那,继续说了下去。 “比如假设(一),严格说起来,也可以分成两种情况不是吗。第一次打开金库时,他把a领出,但第二次打开时,他可以把a放回去,但也可以把完全不同的东西b放进去。” “是啊。” “假设(三)也是一样。第一次开金库时他把a放进去,但第二次开金库时,他可能是去拿回a,或是,不是拿a,而是取走了另一个东西b。” “……原来如此。” “不止如此。如果只列举所有可能性,他也有可能只是开了两次金库的门,却没有领出任何东西,或者,什么都没有放进去。另外,他也可能是因为某个理由,需要让人以为他去过出租金库,所以才做出这种事。” 丹那无法理解鬼贯的想法。的确,把这件事分成多种情况来看的话,是可以做出各种假设,但是这样一来,不就变成为分类而分类了吗。 “是这样没错。” 鬼贯警部似乎察觉到丹那的想法,他用认真的表情说道:“其实,我只是想指出本部的观察与推理有些草率而已。换句话说,我觉得他们在调查出租金库时或许有遗漏之处。当然我无法笃定他们一定有所疏漏,但我重新检讨整起案件后,发现只剩出租金库这地方尚有疑虑,所以我觉得我们有必要重新调查这一点。” 丹那贊成鬼贯再调查一次出租金库的想法。两人决定下午就出发,他们先请求忽谷律师到场见证,并与昭和银行取得了联繫。 二 课长、小稻行员以及忽谷律师之前早就有一次经验了,但鬼贯跟丹那还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地下出租金库。丹那静静地环视四周,得出了人还是适度贫穷,过着跟出租金库无缘的生活比较好的结论。 地下室的冷气开得太强了,冷得令人发抖。 五个人就像六月三日做过的一样,打开了金库的门,拉出钢铁制保险箱的同时,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请着手进行调查吧。”白髮律师语气铿锵地宣告。 他比中等身材的鬼贯还高个十公分,脸部轮廓深刻,而他的皮肤颜色使他如果包上头巾的话,看起来就跟印度人没两样。 “请问社长来出租金库时,有没有拿什么东西?像是皮包或包袱布……”鬼贯警部向小稻行员询问。小稻还是跟之前一样,头髮用髮油擦得油亮。 “没有,他两次都是空手来的。” “多谢。这么说来,应该是可以放在口袋里的小东西。如果是文件的话,最多也不过四、五张吧。” 第52页 鬼贯警部自言自语似地说完后,在丹那的帮助下从保险箱拿出文件,开始仔细谨慎地进行调查。律师与行员们默默地盯着警部的手边,希望鬼贯发现线索的期待,与他再怎么找,也不可能发现什么的负面情绪,同时在他们的内心交织着。 鬼贯警部每检查一张证书或股票,都要花费三分多钟。随着时间流逝,大家开始对他的慎重感到厌烦,脸上浮现了无聊的表情。但警部对这些事一点都不在乎,他拿起那两张若竹久子的照片,以及上半身被撕掉的照片端详了一会,然后又意犹未尽似地从口袋中取出放大镜。 “如何?有什么收穫吗?” 律师知道调查已经全部结束后,或许对鬼贯从容的态度感到失去耐心了吧,用有点厌烦的口气询问着。如果听者有意,可能会觉得这句话带有嘲笑的意味。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我想把照片带回去慢慢研究,只要一天就可以了。”鬼贯警部回答,似乎一点都没注意到对方的态度,“不,我想要的是这张破掉的。” 在得到律师的许可后,鬼贯警部把照片收入皮包,向行员道谢。随后行员关上金库,五人返回地面。 回到本厅的鬼贯警部面向桌子,手里拿着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那张破损的照片。为什么鬼贯会对这张照片这么有兴趣呢?丹那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看若竹久子的户籍誊本可以清楚知道:这个案子与遗产问题并无关联,但现在鬼贯却还对久子母亲的照片兴趣盎然的样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丹那直接向鬼贯警部提出自己的疑惑。听到这个问题,鬼贯的嘴角在他下颚方正的脸上歪了一下,露出了苦笑。 “你误会了。你跟本部的人之所以会以为这是若竹久子或田鹤子的照片,只是因为这三张照片放在一起,但事实上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 “这么说来,这女人不是田鹤子,而是另有其人?” “我想应该可以这么说。你用放大镜看看这个地方。” 鬼贯警部用铅笔尖指着照片的一部分。这张照片中有个女人身着和服、脚穿凉鞋,看起来有点衣衫不整的她面向斜前方站着,但因为她上半身的部分被撕走了,所以不知道她的年纪与容貌。她所站的地方似乎是都市中一座玄关装着格子门的建筑前。之所以知这是在都会,是因为照片中的道路是有铺装过的,而道路遥远的另一端有一台车停在那里,鬼贯用铅笔指的,就是那辆车的车牌号码。 “你仔细看,这不是东京的车。” “……没错,这是京都的车。京都车牌‘五す(su)九九九八’。这么说,这张照片是在京都拍的啰?” 这个新发现大大地鼓舞了丹那,他的语调中充满了兴奋之情。 “是啊。根据你的报告,死去的若竹田鹤子从未踏足除了故乡与东京的玉川之外的地方,所以她不可能会在京都被拍到的。虽然,也可能刚好有一台京都的车,到东京后被照进这张照片里,但东京的街道我几乎可以说是瞭若指掌了,却从没见过照片中的景色。不过,这照片被撕了一半,所以我的说法也不一定百分之百正确。但就常理来看,可以推论出这张照片是在京都拍的,因此照片里的人并非若竹田鹤子。” “原来如此。” “那个出租金库的保险箱里放的文件与照片中,要说最可疑的东西,就是这张照片了。单单照片中人头部被撕去这一点,就似乎另有隐情了不是吗?丹那,快把这张照片拿去加洗。我要带着这个,前往京都查清这女人的真实身份。这件事到底能不能对破案带来协助,要去了才能知道。” 说完,鬼贯警部马上展开行动,他拉开抽屉,拿出列车时刻表。 三 快车“出云”号在二十二点三十分从东京出发,于第二天早上八点三十四分抵达京都。虽然到达时间有点早,但说到出东京车站的最后一班快车,就只有“出云”了。跟鬼贯睡同一台卧铺车厢的是一对将要前往出云大社参拜的新婚夫妇,那对夫妻你侬我侬的样子,虽然没有让鬼贯觉得如坐针毡,但他仍然度过了浅眠的一夜。 “出云”滑入了京都车站五号月台。停靠时间有六分钟,因此鬼贯可以不疾不徐地离开位置,祝福地看了那对幸福的新婚男女一眼后走下列车。他把小提包夹在腋下,穿过人潮走上跨线桥,最后越过了剪票口。 战争中,鬼贯在京都站下车时,曾受到聚集在候车室、外表骯脏的游民不断纠缠向他乞讨食物,这件事给他很深刻的印象。战后,他在京都下车了无数次,但直到现在,他还是会想起当时那悲惨的景象。就算站在有许多盛装打扮的京都美人穿梭来往的中央大厅,他仍能像x光透视一样,清楚看见隐藏在人声混杂的站内风景后,那京都车站战时的黑暗形影。鬼贯止步,环视四周,在询问处的附近找到了公共电话,并从那里打电话到京都府警的交通课,告诉对方他现在已经到达京都,吃完饭将会前去拜访。 京都夏季的闷热是举国闻名的,但或许因为时间尚早,气温没有很高,刚好避开了暑气。他穿好外套站在车站前,想着早餐要去哪里吃才好。 京都是美食之都,鬼贯每次来到京都,都会吃的有普茶料理1、让他边吃边咂嘴的川鱼料理,还有值得细细品味的知恩院境内的芋棒等等……吃到胃都不舒服了才打道回府。他会自愿来京都出差,想品尝这些美食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这件事不能大声宣扬就是了。他在心中偷偷立下心愿:如果这次的调查顺利的话,离开京都的前一晚,就去吃一顿鳖料理吧。 第53页 1从中国传去日本禅寺的斋菜,菜色以蔬菜为主,使用较多的油。 不过现在的鬼贯只想用一些粗食,随便解决早餐问题,但现在这么早,连油豆腐乌龙面的店家都还没开,因此他别无选择地走进了附近的食堂,吃了普通的三明治与淡得像白开水的红茶。以敏感的味觉与极致的料理为傲的京都,却没有人在这种简便的料理上下任何功夫,这件事说来也还真是奇怪。 鬼贯警部用完餐后,在车站前搭上往高野的市电,并在乌丸出水站下车。从车牌那走了五分钟就是府警的所在地,府警厚重的建筑物给人脚踏实地的感觉。时间才刚过九点,太阳光已经把白色的石阶照得闪闪发光,刺痛了来客的眼睛,鬼贯心想是时候该脱掉上衣了。 交通课的主任警部名叫矶野,是一个约五十岁左右、身材矮小的男人。看到他时,鬼贯勐然联想起一个评价不太好的政客。矶野与那个政客一样都有着大饼脸与肥胖的五短身材,连那双细而锐利的眼睛也一模一样。鬼贯发觉自己一眼见到他,就有了“这个警部应该也不安好心眼”这种莫名的刻板印象。 “你打电话给我之后,我马上就去调查了……” 自我介绍后,对方开启了话端。鬼贯昨天打了长途电话,请他从车籍登录资料中查询“京五す(su)九九九八”的车主是谁。 “那是租车公司的车。” “喔?那租车公司的名字跟地点?”鬼贯警部问话的同时,在心中暗暗叫苦。 如果那是自用车,鬼贯警部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但租车公司的车,根本就无法预测到底有几个人租过,而且去一个一个拜访,询问他们有没有在照片上,照到的地方停车过的话,不只要花费大量时间、劳力,费用也会十分吃紧。但是都已经特地来到京都了,总不能说这样太辛苦,就不去查访吧。而且。鬼贯的调查方法,最大的特点,就是这样永不放弃、坚持到底地四处奔走。不过,就算他再怎么毅力卓绝,想到要在闷热酷暑的天气下,走到双腿酸痛,光想就感到一阵疲惫。 “你要做笔记的话,我可以慢慢说。是下京区东寺町智惠之光院筋八条下ル(ru),你要直接去拜访他们吗?” “是啊,用电话是问不清楚的。” “那么请看一下街道图。” 看到主任想用贴在身后的地图指给他看,鬼贯把在车站贩卖处买到的摺叠式京都地图摊开,递到主任面前。 “就在这里。只要以东寺的塔为目标,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要是中途迷路就问路人吧。最近京都人也很会说标准语了,应该不会有语言不通的问题。” 接下来,矶野警部介绍了到租车公司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从警部指示鬼贯搭乘庶民的交通工具,却不叫他直接坐计程车过去这一点,可以看到警察共通的预算拮据问题,以及已经对那一丁点预算习以为常的警察的悲哀。鬼贯压抑住自己脸上浮出的苦笑,郑重地向警部致谢。 四 “仙人掌租车公司”位在东寺附近。这一带有许多小型工厂,被栅栏围绕的宽广空地中,停放着将近二十台各种款式的车子,那些车子的对面种着一棵柳树,柳树下建了一座涂了白漆的木造平房,一见即知那里是租车公司的事务所。 当鬼贯接近空地上的大门时,一台纳西1回到空地,与另一台达特桑2擦身而过,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她穿着暴露得快要接近裸体的鲜艷单色背心裙,她手握着方向盘,大概是想藉由开车,把浑身的精力都发散出来吧。车子很快就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徒留轻轻的引擎声。 1nash,美国的汽车品牌。于一九五七年停产。 2datsun,日产汽车的品牌之一。 鬼贯警部对她那令人担心的方向盘操作方式,感到些许不安。 鬼贯警部一边注意不要被车辗到,一边穿越空地,站到建筑物前推开纱门后,右手边就有一张柜檯桌,一个女孩正坐在桌后。 “请问您是要加入会员吗?” 女孩似乎误会鬼贯是想申请入会的人,用上方1的口音问道。鬼贯说明自己的职业,并表示想要与负责人见面。女性吃力地移动自己肥胖的身躯,消失在内侧的门中。刚才那些年轻人的车虽是用租的,还是能四处兜风享受青春,但从这女孩身上便宜的女用衬衫,与掉色的凉鞋就可以知道,她似乎这辈子都无缘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1指京都或京都附近区域。 鬼贯警部很快就被引进内侧的办公室中。涂上漆的圆桌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短袖的削瘦男子,他一看到鬼贯就起身向他打招唿。在主人与客人之间,一架旧式的黑色电风扇正在摇着脖子发出嘈杂的声音。看来这风扇能对客人尽的最好的地主之谊,只有搅拌这闷热的空气了。 “暑气真盛哪哈。”他一开口就露了一手纯正的京都腔。或许是腔调的影响吧,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在嘲笑一旁电风扇的无能。 “我是这间租车公司的经理,你有什么事吗?”经理说着,把写着玉井次雄的名片放在桌子上。 鬼贯警部打开提包,拿出他带到京都的那张照片的加洗备份,并把它放到对方面前。玉井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那张没有上半身的照片,像在催促鬼贯说明般默默地把烟叼在嘴中。 第54页 “这里有拍到一辆车对吧?” “是,是有一辆车。” “虽然距离有点远,不过这是福特的水星对吧?” “没错,是八年前的车款。” 鬼贯警部拿出放大镜,让对方看车牌号码。 “如何?你记得这个号码吗?” “是,这是我公司的车。” 瘦弱的男人努力撑开他眼眶凹陷的双眼凝视对方,他似乎对鬼贯想问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正在调查某个事件,所以无论如何都想查到,这辆车在照片中停放的地点在哪里。请问你知道吗?” “这个吗……”对方拿起了只有下半身的照片,露出不解为何照片会被撕成一半的神情,他嘴上叼着烟凝视着照片时,双方陷入短暂的沉默。 “不知道,我完全没有头绪。” 玉井经理回答时仍旧注视着那张照片。比起鬼贯的问题,他似乎对站在那里的女人是谁更有兴趣。 “只有你们的会员才能租这辆车吗?” “是,我们不会租给会员以外的人。” “会员要租车的时候,你们会留下记录吗?” “是的,每辆车都会有一本帐簿,负责人员会在里面记录出租的日期、时间、归还时间、租车会员的名字等资料。” “这真是太好了。不好意思,请务必让我看一下那本帐簿,我想一个一个拜访借过这辆车的会员,问他们是否会在照片中的地方停车,还有照片中的地方是哪里。” “天气这么热,您这下可要吃苦了。” 他的脸夸张地皱成一团,好像要出去奔波的人是他似的。然后,他迅速起身走了出去,鬼贯从上衣口袋中拿出笔记本与钢笔,准备开始作笔记。 门打开了,经理拿着黑色皮革封面的帐簿走了进来。封面上有毛笔沾上白瓷漆后写出的“出租记录”四个大字,车号就写在字的旁边。 “请。” 鬼贯警部道了谢后,翻开了第一页。第一笔出租资料的日期是去年的一月十日,可见这间公司买下这辆车的时间也才不过一年半。就像刚才经理所说的,用红色框线框起来的书写栏中,有纤细的女性钢笔字体记下了会员的名字、租出日期以及时间。下方的备考栏全部都是空白的,但翻了两三页,就看到几个备考栏中记载了本车发生车祸保险杆弯曲、修理需要的费用及修车厂的名字。 租借记录一共有十六页,每页各可记五人,算起来这辆车一共出租了七十七次。就算排除六月一号案件发生后的租车记录,需调查的记录也高达七十一次,数目之多,让鬼贯一看到就无力。 “平均下来,这辆车一个月大概会出租四次。” “是的。” “这样的利用频率算是多还是少?” “算少,一个礼拜只有一次。一般车子通常每天都有人租的。像今年春天买的新型哈德逊,全部客人都抢着要租,就算申请也不一定马上租得到呢。因为我们的会员多达四十二、三人啊。” 说到会员人数时,经理的表情难掩得意。 “这辆水星为什么这么少人租?” “因为……当然车款比较旧也是原因啦,客人的心理是很微妙的,简单来说,人就算是叫计程车,也会选最新型的车而不会选旧型的车。如果是自己驾驶的话更是如此,不够好看的车他们可就敬谢不敏了。不过要是开习惯了,就会明白旧车也有旧车的好。就像过去的人怜悯落败的义经一样,会开这台车的人也不算少,大多以中年人以上居多,几乎都是固定的那几位在开。” 听到经理的话,鬼贯重新省视帐簿,的确,同样的名字频繁地出现在帐簿上。当他把笔记本打开,整理租借者的名字后,确实如经理所书,经常出现同一个人数度租走这辆车的情况。他再给予分类后,知道这辆车的常客有七个人。应该就是这七人之中的某个人把水星停在照片中的那个地方了。鬼贯的调查虽然才刚起头,但想到随着案情进展,不久后就能揭开此案的真相,他顿时精神百倍。 事实上,鬼贯警部现在,差不多要忘记京都的酷暑了。他问到七名会员的住址与工作地点,把资料记进笔记本以后,就离开了租车公司。他走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看到那辆水星颓丧地窝在车库的角落,像在哀嘆自己怀才不过。它的姿态好似在失望地说“原来不是来找我的啊”一般,看起来既落寞又黯淡失色。 五 炙热的太阳沉入西方的山下后,约过了快一个小时,鬼贯才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三条的旅馆。虽然他需要拜访的会员人数只有七人,但在人生地不熟的都会中进行四处奔波拜访的工作时,如果能坐计程车的话还好,像他这样得要巴士电车转搭来转搭去的话,实在会让人精疲力竭。而且那七个人就像是说好了要整人似的,鬼贯前去拜访的时候他们不是不在家,就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他有时得枯等多时,有时得再去一趟,才得以拜见他们的尊容。花了这么多苦工,如果能有好结果的话还不要紧,但那五个男人与两个女人一看到那照片,马上摇头说自己从没有在那个地方停过车,也一点都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从第七个会员——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女孩那里,听到她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回答的时候,连以毅力为傲的鬼贯也得灰心丧志了。他很清楚地感觉到疲劳在同一时间,渐渐扩散到了他全身的微血管。 第55页 京都旅馆的缺点,就是明明位在冬季严寒夏季酷暑的盆地,冬天来住时却没有暖气,夏天来住时连冷气也没有准备。冬天时,窝进暖桌为自己倒一杯酒小酌一番的同时,也顺便欣赏木框玻璃门外的雪景,这样一来,连没有暖气这种鸟事都能转变成一种风流。但现在这样顶着大热天走回来,却连想沖个凉都不可得的情况,没有冷气只会让人满肚子火。而屋檐吊着风铃确实风雅,但到现在,那个风铃却连叮一声都没有,因此鬼贯只好在那胡乱地挥动着团扇。 七名水星的使用者异口同声都说:自己没有在照片里的地方停过车,也从来没有开车去过那里,对那个地方是哪里也完全没有头绪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跟租车公司租车的人又把车子借给别人,然后那个人把车停在照片里的地方,但会员们都摇头否认,宣称自己绝对没有把车子借给会员以外的人。 鬼贯警部在无计可施之下,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是那辆车子故障,被送到市区的修理厂时,维修工人会试开那台车出去,并在照片里的地方停车呢?他从街角的电话亭打电话给“仙人掌租车公司”,请玉井经理告诉他修理厂的名字与住址。然后他前往拜访修车厂,给全部工人看了那张照片,又把所有必要的问题都试过了一遍,最后仍然没得到什么好结果。鬼贯离开工厂时,感觉到自己的鞋子好似有千斤重。 “洗澡水已经烧好了……” 跪在地上的圆脸女服务生询问道。鬼贯回答马上去泡后,站起来把手放在裤腰带上,这时风铃响了一声,而这一声似乎打开了一道锁,让鬼贯发觉到自己至今忽略的事。那辆水星在被“仙人掌租车公司”收购之前,会不会曾经是某个人四处奔走时的代步工具呢?租车公司是在去年一月买下那辆车的,但是那辆车并不是去年的款式,而是更久以前制造的车款。所以“仙人租车公司”一定是向不想要这台车的前车主,用买卖中古车的方式买进了那辆水星。在照片中的地方停车的,就是那个前车主也不一定? 鬼贯警部是一个很少会慌张的男人。年轻时运动的经歷让他至今仍身手矫健,但他的个性却比平常人还要稳重一倍,极少大声喧譁或情绪激动,而在他人面前更绝不会把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但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他不顾自己的皮带快要松开,就拿起了听筒高声地唿叫柜檯人员,要他们把电话转到府警的交通课。下班时间已经过了,鬼贯把听筒紧紧地压在耳朵上,一心祈祷矶野警部还待在座位上。 听到听筒传来对方的声音时,鬼贯松了一口气。 “调查结果如何?”矶野问道。鬼贯警部把事情简略地回报后,就询问对方:知不知道水星的前车主是谁。 “请等一等。如果车子是仲介从其他县运来的,我可能就查不到了。但前车主如果是京都人,想知道是谁应该不是件难事。找到的话我会打电话给你。” 鬼贯警部道了谢,告诉对方旅馆的电话号码,然后把听筒给挂了回去。这时,他听到了皮带扣撞到桌角所发出的声响,才想起自己的皮带松开了。鬼贯重新系好皮带,坐到置于缘廊的藤椅上,怎样都无法放松的他,不断地看着自己的腕錶。 过了大约三分钟后,电话响了。 “我找到了。”矶野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兴奋。 “请准备好纸笔,我会慢慢说的。好了吗?上京区……金出川通……千本……西入ル……名字是新仓干雄,职业布料商。他八年前买下了那台车时,车子还是新车,所以这台车子之前的所有人只有他了。” “谢谢你的帮忙!” 鬼贯警部再一次表达自己内心深深的感谢。对柜檯说明自己还没有要入浴后,换了一件新衬衫就准备要出发了。是因为刚才休息过了?还是因为他急着想扳回一城呢?鬼贯刚才的疲劳在这时候全都不翼而飞了。 六 鬼贯警部这次特地不惜血本,请旅馆人员帮他叫了一辆计程车。车子沿着加茂川奔驰时,建在河岸上的川床1一早就有客人入座,在祇园灯笼下,被艺妓包围着的客人正畅饮着啤酒。对不喝酒的鬼贯来说,啤酒并不值得钦羡,但在河风徐徐吹拂下,他们在那里一定是非常凉快的吧。不过,那些脸上浓妆艷抹、还背着腰带绑成的大结的舞妓们就有点可怜了。 1夏季时,鸭川(加茂川在一九六五年后,汉字名改为鸭川)河岸的日式餐馆会在河岸上搭建客席,称为川床。 过三条桥后,河岸就宽广了起来。如果是早上,就可以看到京都名产——京友禅、或近代风格的捺染用河水清洗后,在河岸上曝晒的美丽景观,现在这时间只能见到对岸的灯光映照在漆黑的河面,但这夜晚的风景却也别有一番美感。鬼贯有种恨不得车子开慢一点的感觉。 很快地,车子与加茂川渐行渐远,往北野神社的方向走了十多分钟后,车子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客人,北野神社就在这附近。” “我想找一位名叫新仓的布料批发商。” “新仓家就在那转角。” 车子开到十字路口后停了下来。鬼贯看到眼前一座大商家,日光灯正大放光明,一副在说这里是老店似的,店面颇为宽阔。鬼贯付给司机车钱后,毫不犹豫就走进那间门户大开的店。鼻樑高挺、眼角上翘的京都美人在店内一角弯着腰,手拿着几条放在一旁的和服布料在挑选着。那只握着红色友禅的手手指纤细、形状美好,令人联想到加茂川的银鱼。 第56页 鬼贯警部向总管小声地说他来访的目的,并递上名片。他先被拉到店内,然后马上就在带领之下绕过店的侧面,走到位于内侧的接待室。接待室的墙边放着一台电视,店主夫妇正在欣赏映在映像管上的家庭剧,鬼贯感到过意不去,为自己夜间前来拜访的事向他们致歉。 “家庭剧这种东西每出演得都差不多,无趣得要命。精彩的惊悚剧比家庭剧好看太多了。” 看起来约四十二、三岁的夫人,干脆地关上电视,重新自我介绍。这位夫人不愧是布料批发商的老闆娘,不只穿着上等的浴衣,手上还套着一只很大的蛋白石戒指。 与又瘦又白的夫人相反,店主新仓干雄年约五十四、五岁,是个脸色红润、中广身材的男人。只见他的手不断地对浴衣的胸口扇风,对他来说只用电风扇似乎不够消暑的样子。鬼贯先确认他的确拥有过一台水星之后,拿出只有下半身的照片,重复他在这一天问了无数次的问题后,等待对方的回应。 “请让我看看。” 店主拿出玳瑁框的大老花眼镜挂在鼻樑上,用大商贾常有的从容不迫的态度,盯着那张照片;鬼贯则望向电视机旁边,置于一座平台上的水族箱,大水族箱的底部沉着很多圆石子,也放了生苔藓的岩石,孔雀鱼、神仙鱼、以及其他各种不知名的热带鱼群,聚在绿色的水草之间。水温计的刻度上,则附着小小的红贝。 真是奢侈的兴趣啊,鬼贯想。 “难得您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只可惜我并没有在这个地方停过车,没办法帮上您的忙,真是非常抱歉。在这里停车的应该是其他人吧。”肥胖的店主说道。 “这样我的调查就结束了。一整天就为了这件事四处奔波。” “这样一定很辛苦吧。” 一旁的夫人同情地说。店主则沉默着,用若有所思的眼神,凝视着淡黄色的映像管。 最后一线生机,就这样轻易地被切断了,鬼贯难掩失望。既然对方都说不是了,早点告退才合乎礼节。夫人虽说家庭剧无聊又无趣,但这也有可能是她为了让客人不要太过拘束,才做出这种女性特有的贴心举动。 鬼贯警部收起照片,正要起身时,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一般要脱手中古车的时候,很少会由车主自己去找买家,几乎都是委託给专门经手中古车的仲介处理。所以他的水星应该不是直接卖给“仙人掌租车公司”,而是先交给仲介才对。这样一来,可能是仲介人开车到处跑,或者去造访照片中的地点也不一定。 正要站起来的鬼贯又坐了下来,并开口向对方说,如果有将车子交给仲介的话,希望能将仲介的名字告诉他。 “不,我没找仲介。我跟‘仙人掌租车公司’的玉井先生是钓鱼的同好,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错,所以我就把车直接让给他了。让仲介赚佣金那种蠢事,我是不会做的,玉井他也高兴得很呢。” “原来如此。我想再问一件事,车子有借给别人,或是会被人偷开过吗?” 鬼贯警部把视线移向夫人,又转头移向新仓。当他两人同时否认的时候,鬼贯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幸运之神遗弃了。起头的顺遂,反而更加深了现在的挫败感。鬼贯现在只剩两条路可走,不是就此夹着尾巴回到东京,就是自己重头再调查一次。但是回头省视这次的调查,他可以确定:自己已经用他一流的方法,一步一步谨慎调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了才对。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任何遗漏之处。这时,之前没有感受到的疲惫忽然涌起,总之先回旅馆洗个澡吧。 他再次为自己贸然造访一事表达歉意后,就走出店门。 寻找头部 一 第二天早上鬼贯醒来时,外面正静静地下着毛毛雨。他不是那种心情会受到天气左右的人,但在调查失利正感郁闷的时候,那绵绵细雨仍然使他心情更加消沉。他起床自己打开遮雨窗,然后去刷牙洗脸,才刚回来,旅店总管就拿着报纸走进房间。鬼贯的床垫已经收拾好了。 “您早。”总管用京都语向他问早。 鬼贯警部回道早安的同时,在心里想:京都女人说京都方言,正是侬侬软语、魅力无穷,但男人一说京都话,听起来就像个娘娘腔,实在不堪入耳。特别是这名总管与大家印象中的旅店总管,一点都不相像,他皮肤苍白、身材瘦小,脸上还挂着近视眼镜,看起来还比较像个文艺青年,也难怪鬼贯会有这种想法。 “我吃完就要出去了,请帮我算算多少钱。” “是,谨遵您的吩咐。可惜今天天气不好,下雨了。” “京都的天气,热到令人无话可说啊。” “是的,真是非常抱歉。” 总管一副天气不好,是自己的责任似地,向鬼贯警部鞠躬道歉。 “对了,今早有位新仓先生,拨了一通电话找您。” 鬼贯警部把报纸放在桌上,望向总管的脸。 总管口中的新仓,当然就是昨晚他见过的新仓干雄,不过那个人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他呢? “当时客人您似乎尚在歇息,没有接听电话,因此,对方说:他会在八点半前来拜访,希望您能在这里等他一下。” 第57页 “多谢,等我跟客人见过之后,再帮我结帐吧。” “明白。我马上拿早餐过来。”总管低着头走了出去。 新仓干雄找他到底有什么事呢?鬼贯想起昨天才认识的,那位脖子粗短的男人,还有他身着浴衣、手上团扇不停地扇着风的样子。 鬼贯警部在女侍伺候下吃早餐的时候,布料批发商来到旅馆。 “这么早前来打扰,实在非常抱歉。” 或许是受到热浪的影响,鬼贯一点食慾都没有。趁着这机会撤下早餐,两人移坐到缘廊的藤椅上。 “昨晚您特地驾临寒舍,却没有接待您,真是惭愧。。” 他的提包放在膝盖上,还穿着奶油色短袖衬衫,一副等一下就要去跑业务的样子。他满脸通红,像是一大早就喝了酒,肥胖的身躯则有着浓密的毛髮。鬼贯从经验中知道,这种型的人对金钱的欲望会非常强烈,当然,对女人也是。 “我老婆说什么要夫唱妇随,所以就算我要跟客人见面,她也不会离开我身边,所以,有时候我会像昨天一样,有话想说却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他拿出看起来很厚实的银色香菸盒,邀鬼贯也抽一根后,自己叼起一根,点上了火。 “喔,您不吸菸的吗?真稀奇。” “我的体质不适合抽菸。” “是吗,不过我的原则是,既然生而为人,有意思的东西都要去试试看。不管是菸酒,我都在兵役体检1前尝过了。现在,只要知道哪里有好吃的,我就会去吃,要是听说哪里有美丽的女孩子……” 1二战前日本男性满二十岁就要接受体检。 他的话在这里打住了,发现自己已经离题太远似的,把烟放在菸灰缸上,正色地说:“其实啊,我知道昨晚的那张照片,拍的地方是哪里。” “喔。”总算来了。鬼贯警部屏气凝神,等着听新仓干雄接下来要说什么。不过,他昨天为什么不说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听到哪个地方有美女,不管她在哪里,我就会马上赶过去。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听说有个人美、皮肤白嫩、之前是yatona1的女人,我就忍不住开车去见识了。” 1在宴会上临时雇用的陪酒小姐。 鬼贯警部边听边点头,但他并不清楚关西人常说的yatona是什么意思。 “我骗我老婆说,是要招待客户后,飞车前往那家店,并在那里住了一晚。那张照片照的就是当时停车的地方。” “在哪里?” “大坂的飞田游廓1。” 1位于大坂西成区,为西日本最大的红灯区。一九五八年被勒令停业后,业者转入地下化经营。现在仍不适合女性与观光客进入。 说完这句话,新仓很不好意思似地用手帕擦着脸。他脖子上的两层赘肉令鬼贯联想到大海龟。 “飞田游廓的哪里?” “一处叫‘老松’的店,不只我,很多知名人士都会瞒着太太去那里玩。” 他会这样辩解不休,是因为他对妻子感到歉疚吧。但鬼贯并不是神父,这些事与他无关,他只想知道照片背景到底是哪栋建筑物。 “这个,我除了‘老松’之外,其他的都不太清楚,但从拍摄方向来看,照片里的那家店,应该是在‘老松’的南侧。” “南侧吗,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飞田游廓很大吗?” “是啊。那地方跟京都的祇园性质不一样,但那里的规模之大,整个西日本没有一处可以比得过它。我是没去过东京的吉原啦,不过吉原再豪华,一定也比不上飞田吧。” 他一边把菸灰缸上的香菸送入口中,一边夸耀着大坂的好。关西人对东京的竞争心理,鬼贯也领教过很多次了,但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拿花街出来比。 鬼贯警部请他画了飞田与“老松”的简略地图后,将他送到旅店的玄关前。 “昨晚真是非常抱歉。我是爱花天酒地,但在妻子面前,也说不出自己去玩女人的事啊。” 刚才受到旅店总管问候时,还摆出大商贾般从容大度的架式的新仓,一出了大门,马上就压低声音,向鬼贯再三致歉。 太好了,这样总算不枉自己千里迢迢来到京都了。看着新仓的车子渐行渐远,鬼贯感受到自己委靡的斗志又再次壮大了起来。 二 走过以“锵锵横町1”之名闻名全国的霞町,钻过市电与关西本线铁陆桥下方,越过一条大街,再走十分钟左右的地方,就是飞田游廓了。霞町这附近小吃店栉比鳞次,以东京来比喻,这里就像有许多便宜旅社的山谷区,食物的价格便宜到令人吃惊。西瓜一片五圆,炸猪排串一根四圆、握寿司一盘二十圆,这么便宜的价格,可就不是山谷可以比得上的了。每间店的前面都有年轻女生在那高声招揽客人。这里跟山谷最不同的地方在于,连穿着高级服装的绅士在这里都能就着盘子大快朵颐而不以为耻。 1ジャソジャソ(janjan)横町,正式名称为南阳通商店街,位于大坂新世界南西,本为连结新世界中心与飞田游廓之间的道路。战后此地集结许多饮食与游戏摊贩,当时以演奏三味线与太鼓的方式,拉拢前往飞田游廓的客人,“锵锵”就是取自三味线的声音。在飞田游廓停业的冲击下,虽然一时衰退,但经过整治与宣传后,现以怀旧商店街为特色,成为知名观光地。 第58页 鬼贯警部虽然对一串四圆的炸猪排串没有兴趣,但他对京都、大坂人面对食物时不会装模作样、也不会装腔作势的生活态度,感到非常的钦羡。 不过,越过大街,踏进游廓一步,周遭的气氛就截然不同了。走在里面时,那干净地打扫过、连一张纸屑都没有的街道,以及避免使用鲜艷色彩、故意建得朴素的建筑物外观,都像是在说着“这里就是举国知名的飞田游廓,请大家不要错过了”一样,简单来说,就是有种勉强抬高自己身价的感觉。 上午的花街几乎不见人踪。跟鬼贯擦身而过的,除了一辆三轮车跟三轮车上顶着日式髮型的女人外,就只有一台市公所清扫课派来收集垃圾的垃圾车了。多亏新仓干雄所画的简略地图,既正确又颇得要领,鬼贯没有迷路,直接就找到了“老松”,他照着新仓说的“在‘老松’南方”这句话,走了一会儿之后,很轻易地就发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隔着道路眺望时,可以看到对面有一间两层楼高的豪宅。它位在十字路口,那看起来有点像歌舞伎剧场入口、装着屋顶的玄关,面对着两条路的夹角。以此为中心,位于宅第左右侧,两条装上了雾面玻璃的走廊呈九十度角直直延伸出去,下方的通路则装设了一排很像在关东称作“驹止”的尖端尖锐的木栅栏。 这应该是用来防止客人或小姐逃脱的吧,鬼贯对自己解释道。 跟一楼相同,二楼也有走廊贯通,走廊沿路还有扶手。屋檐上,每隔约两公尺的距离,就装了一盏乳白色玻璃罩的圆形室外灯,这灯怎么看都与做这种生意的商家格格不入,给人一种没有情调、呆板的印象。鬼贯从上衣口袋中拿出照片,开始与眼前建筑的外观相比对。可以发现照片中的女人是在“老松”的玄关前,稍微面向左前方站着。所以照片也有拍到她身后玄关的格子门一部分,还有一楼走廊的木框玻璃门及护栏,甚至连往遥远后方延伸的道路,以及停在道路上的那台水星,也都被拍进去了。 西之幡豪辅珍惜这张照片的理由目前尚未明朗,能够肯定的,只有照片里的风景,就是鬼贯现在站的地方。现在鬼贯终于了解到:照片中的女性,为什么会把那华美的和服,穿得那么邋遢,她不是良家妇女,而是一个出卖灵肉的女人。 鬼贯警部走到玄关往上一看,可以见到一块刻着“梦殿”的木匾额。这应该是这间妓院的名字了,不过这大而厚重的匾额,看起来架式十足、威风八面,就算挂在国币大社1也很相配。如果是情感纤细到站在神社面前,也会感激涕零的人,说不定看到这妓院的看板,也会感动落泪。 1神社的等级与地位。 一般而言,妓院或爱情宾馆为了让客人能秘密光顾,都会多花一点心思设置侧门,让他们从侧面进出,这是他们业界的常识,正门玄关只是拿来摆门面的装饰品。但是鬼贯把这间房子的左侧、右侧都看过了,还是没有找到类似侧门的东西,所以他只好从大门进去了。 透过厚重木制格子门,屋子内侧一览无遗。从刚才就有一个可疑男子在那四处张望的事,从内侧应该也能看得非常清楚吧。鬼贯一打开门,还没有唤出声,就有一个中年女性站在那里了。她两边的太阳穴都贴着,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的薄荷膏药,用怀疑的眼神俯视着鬼贯。 “我已经有投保寿险了,不劳您费心。” 从那年华老去的容貌与高傲的口气来看,她应该是这里的老鸨无误。鬼贯首先递上名片,她读完之后默默地站了起来。这里的小姐难道因为暑热,消耗了体力,现在正在午睡吗?房子里静得跟寺院一样。 “啊,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她似乎很尴尬的样子,脸上瞬间换成笑脸。与其说换成,不如说是勉强撑起还比较正确。 “我想问你一件事,照片中拍到的建筑物,就是你们这里对吧?” 她接下照片,压着浴衣的下摆跪在式台1上,很快地点了点头。 1为避免玄关的木地板与水泥地面高底落差太大造成不便,而装设的木板阶梯。 “是,的确没错。” “你知道照片中的女人是谁吗?” “是的,她是以前会待过这间店的弥生。她发生什么事了吗?” 鬼贯警部不熟悉大坂方言的语感,所以无法下确切的判断,但从她回问的语气听来,她似乎对弥生会受到警方追缉一事,感到非常意外。 “在这里不好说话,请到我的房间来吧。” “说得也是,那就打扰了。”鬼贯警部欣然接受。 她等到鬼贯脱了鞋子,再供给他拖鞋,然后领着他走过走廊。地上有三条大红色的厚地毯,一条攀上正面的大楼梯,剩下的两条各往左右两侧走廊延伸过去。鬼贯的脚就像踩在海绵上一样,每个脚步都陷入地毯中。一楼的走廊呈闪电型,有数不清的转角,在转角处,有些以白砂砾为底,上面还放着石灯笼,有些有小小的朱红桥横跨在那,桥上装饰着可爱的黑色拟宝珠1。到了晚上这些灯笼跟纸罩座灯的灯泡都会亮起,为走廊增添梦幻的气氛吧。这家店的内侧与外观相反,随处充满日式风情,一切都是那么地花俏,却又那么地豪华。 第59页 1日本传统建筑中装置在栏杆与扶手上的圆形装饰。 不久,他们走到接近内侧楼梯的地方,而楼梯旁可以看到挂着暖帘的房间入口,老鸨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鬼贯后就走了进去。那里似乎就是她的房间了。那是一间四坪大小,令人心情平静的和室,正面有一个上头摆着招财猫的黑檀木茶具橱柜,像是房间的主人在炫耀自己的品味非凡。角落的置床1上,排着插上独脚莲的水盘,放在袋中的三味线也依靠着置床。这里跟走廊华丽的印象完全不同,一进来就让人感受到平淡沉静的况味。她递给鬼贯团扇与夏季座垫,按下电风扇的开关,然后打开了津轻涂2的茶柜开始泡茶。 1房间太小无法装设壁龛时,用来代替的可移动式柜子或木板。 2日本传统漆器,产于津轻地方。 “请喝杯茶。” 鬼贯警部轻轻点了头。这杯茶是玉露1,因此茶汤跟茶杯当然都是半温不热的。被请喝茶时,端出的茶水如果热到会烫伤人还没关系,水温都这么低,喝的时候总觉得好像会被传染一些怪病似的,反而使人左右为难。 1日本茶的一种。以水温六十度的水泡茶,才能发挥它的滋味与香气。 “这茶杯还真漂亮。”鬼贯警部只好称赞茶杯。 “这是您看得起,这茶杯是古九谷1的。先夫喜欢,所以收集了不少,但后来不是送人就是摔破了,现在剩下的只有这些。” 1指日本石川县南部生产的彩色瓷器。古九谷,指九谷烧初期约五十年之间出产的瓷器。 老鸨把手上的茶碗举到眼前,一边凝视,一边像在怀念亡夫般感慨万千地说道。一开始表现出的刻薄表情,也在喝茶闲谈之间变得和蔼近人。一个女子扛着这么多人的生计,被气到头痛甚至接近歇斯底里也是常有的事吧。鬼贯开始以同情的角度看待这位女性了。 妓院中仍悄然无声。 “……回到刚才的话题。请问那位弥生小姐,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吗?” “是的。她来到我们店里的时间,大概是昭和二十三年左右,一共待了四年。她现在不在这里了。” “弥生是花名吗?” “是的,我们这里从德川时代开始,每一代都会有个叫弥生的妓女。比她晚二代的弥生现在还在我们店里。” 她的声音变得高亢,似乎为这间店从德川时代经营至今的悠久歷史而自豪。 “这张照片里的弥生,她的本名叫什么?” “嗯……她叫什么名字呢。昭和二十四、五年员工流动得很快,当时的人名我记不清楚了。叫什么呢……好像是叫斋藤朔子或咲子吧,不过那到底是不是本名我也不知道。” “有没有照片或是信之类的东西?” “这个吗……”鬼贯警部执着地追问之下,老鸨像是头痛似地用手指压着头痛膏药。 “您或许不知道,做我们这种生意的人,都会逼自己忘记那些洗手不干、已经从良的人。就算在路上刚好碰到,对方如果跟我们打招唿的话就没关系,要是没有,我们就会故意装作不认识,并且把眼神别开。这是在这里工作的同事跟我,对待已经退隐的姊妹时,所要遵守的礼仪。如果我家的小姐要从良的话,她自己会把照片跟信件全都整理好,甚至加以烧毁,我们也会帮她四处留意,有没有漏掉的东西。所以,她的照片或信件,我一张都没有,抱歉让您白跑一趟了。” 听过她的说明后,鬼贯心服口服,的确,这个惯例对她们所处的世界,是再适合不过了。但是,不知道这个弥生的真实姓名与长相的话,就无法确定她的真正身份,也无法知道她与西之幡豪辅之间的关联,要查出案件的真相,一定得想办法见到弥生才行。说得夸张一点,解开西之幡案谜题的钥匙,就握在弥生的手上。 “就我的了解,女人通常都很喜欢跟朋友一起照相,有没有人有她的照片呢?” 老鸨马上摇了摇头。 “但是那孩子并非如此,她非常讨厌拍照,说一看到照相机就会全身发抖,所以,我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对了。” 她看着鬼贯手中的照片,用想起了什么似的口气说:“这张照片啊,是她不注意的时候被客人偷拍的。她发现后非常生气,把对方狠狠臭骂一顿……还有一次,她发现来玩的男人有偷带相机,就把相机中的底片拉出来烧个精光。” 鬼贯警部用苦涩的表情点了点头。名叫斋藤朔子或咲子的女人,是有意识地隐瞒自己的身份。一想到这其中可能有牵扯到犯罪的秘密,鬼贯对这件事就更有兴趣了。 “她应该有在区公所留下转出证明1吧?” 1日本在二战期间与二战之后,实施配给制度。因此当国民要转移居住地点,要先向当地政府申请转出证明。有转出证明,才能在新居住地得到配给。 只要看那个,就可以查到她转移到哪里去了,鬼贯一想到这里,声音就高亢了起来。 “她一开始没有办转入手续,她是孑然一身过来的。” “她没有接受米谷配给吗?” “是的,我们这附近就是锵锵横町,在那里多得是米跟食物可以买,就算不接受配给,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第60页 每件事都刚好让弥生,能够顺利隐瞒身份。不,事实可能正好相反,弥生就是因为这附近有锵锵横町,才会选择来飞田游廓工作也不一定。 “离开你店里时,没有预付款的问题吗?” 鬼贯警部的无知令老鸨忍不住笑了出来。她对他说明,现在跟战前不同,老鸨与妓女没有预付款的协议,那些女人都是自愿过来工作的,所以她们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听老鸨这样一说,鬼贯才想起:自己好像会在报纸上,读过相关报导。 “她说想要从良就离开了吗?” “没错。” “所谓的从良,会不会是指她要结婚的意思?” “嗯。我并未从她的口中听到‘结婚’二字,不过我想或许是这个原因吧。” “妓女在工作的时候,应该有可能跟客人发生感情、进而结为连理吧,请问那,位名叫斋藤的女性,有心上人吗?” “这个吗……”老鸨又把手指放到头痛膏药上,眼神陷入沉思。 “这不是我在自吹自擂,会来我们这里的客人,身份都是一等一的。某个县的知事啊、大臣啊,或是一些有钱人的纨绔子弟等等,大多都是贵客。但那些人为了顾及面子都很谨言慎行,我家的小姐们,从没跟客人发生过恋爱关系。” 她说得或许没有错,不过如果不是恋爱的话,她应该是回到家乡,过着脚踏实地的生活,之后像一般女人一样结婚,成为一个家庭主妇了吧。但是从她那些躲躲藏藏的行为来看,鬼贯无法轻易同意,她在从良后,直接进入婚姻生活的假设。 鬼贯警部问了她的年龄与相貌、性格后,把老鸨的回答记到笔记本上。斋藤朔子或咲子,如果她自称的年龄是正确的话,到今年应该已经三十岁了。是一位纤瘦、外貌姣好的女人,她的左耳耳垂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虽然神神秘秘地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性格却很开朗,不像她同辈的人那样阴沉。 “曾经有一次,她用很流利的英文,跟一个迷路到这里的gi1对话,于是就有人传说,她之前可能是阻街女郎。总之,她是一个干脆利落、头脑很好、很聪明的孩子。” 1government issue,美国军人的俗称。原为政府补给品的意思,后来二次大战时,因为美国军人的补给品之多为各方钦羡,所以将美国军人称为gi。 老鸨补了几句称赞的话。从她抽出客人相机底片,还用火把它烧得一干二净这件事,就能判断得出:她是个多干脆利落的人了。但是,这种事听得再多也没有用,不知道她正确的姓名与住处的话,根本无法对调查有实质上的帮助。鬼贯得想办法找出她的下落才行。 下落、下落……当鬼贯正在思考的时候,他的脑中突然迸出了一个新方案。虽然他认为这方案希望不大,但无论如何还是问问看才行。他的方案就是问弥生离开这里时,是用什么方法把行李送出去的。 对在色情业界工作的女性来说,只有做新衣服是她们唯一的乐趣。一样在火窟中待了几年的她,做新衣服应该也是她唯一的快乐,所以,她一定有订做过五、六件和服才对。那么,在离开职场以后,那些衣服要怎么办呢?女性对衣物特别执着,不可能把那些和服全都抛售到二手衣店。这样一来,她应该会把衣服塞进皮箱自己带走,但如果数量太多,她很有可能把衣服打包起来,用託运或是请货运公司帮忙运送。要请人寄送行李,当然得填写正确的姓名与地址才行。如果她的处理方法正如鬼贯所料,且那个记录有留存在货运公司或车站的行李託运处的话,想要找到她的下落就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当然,大前提是那个记录有留存下来。 “弥生离开这里时,有没有行李?” “行李……?对了,她叫烧浴室热水的老伯,帮她买了一个柳木行李箱,把一堆和服全都塞到里面。” “她应该不可能提着那个行李箱走吧?”看来,事情正往鬼贯所预料的方向发展,他压抑自己的感情,低声问道。 “是啊,她好像是以託运的方式寄回去的,我记得她有请那个老伯帮她扛行李。” 老鸨的语气没什么自信。这件事都过了六、七年了,而且,在那之后,她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相同的场面,许多记忆重叠在一起后,这件事在她心里,自然就慢慢地模煳掉了。 “那位老伯在吗?” “他啊,很不幸地发疯了,因为脑袋瓜子中了梅毒……”老鸨充满同情、但语尾却暧昧不明地回答道。 鬼贯警部在那一瞬间感到颇为失望,但冷静一想,想推测出他们会把行李送到哪里,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如果要送到远方的车站,那弥生一开始,就会叫计程车才对。既然她让一个老人帮她扛行李,就代表他们去的是距离比较近的车站或货运公司。离飞田游廓最近的车站,就是国铁的天王寺车站,也就是刚刚鬼贯来这里的途中,曾经看到的车站。 “这附近有货运公司吗?”鬼贯警部问道。 “咦?”省略中间铺陈的问题,让女主人虽然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以疑惑口气反问了一声。 “……运输公司吗。在坐车大概只要十分钟的地方,有近畿运输公司的服务处。虽然其他还有很多家,不过大多很远,得要到大坂车站那才有……” 第61页 果然,要从这里运东西出去,到天王站是最快的。烧热水的老人与斋藤扛着行李走到的地方,应该就是天王寺车站了。 鬼贯警部形式上地就着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为自己占用太多时间一事,跟老鸨道了歉后,便起身离去。 三 一走到外面,强烈的日光直射在鬼贯身上,逼得他眼睛一花,视野就像日蚀的时候一样变得昏暗,就算张大眼睛,无法看清周遭的景物。沥青路面反射出的热气缠绕在他身上。鬼贯从没有试过土耳其浴,也没有想要试试看的想法,但现在的感觉,应该与土耳其浴很相似吧。 正午时分,鬼贯走过四处不见人影的游廓,爬上了坡道后,才好不容易走到了国铁天王寺车站。在陈旧建筑物的入口,有好几组亲子旅客,看似要往奈良方面採集昆虫,身上带着捕虫网与水壶,在那里喧譁吵闹着。看到这场面,鬼贯还以为今天是星期天。没有家庭也没有小孩的他,花了不少时间才意识到:现在中小学正在放暑假。他闪躲着免得撞着他们,同时环视四周,找到小型行李的窗口后,走了过去。 想想也知道,不会有人选在如此酷热的中午,带着託运行李来窗口的。因此鬼贯站到柜檯前方时,负责这项业务的男性,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脸上一副有气无力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只热昏头的北极熊。 “请问一下。”鬼贯警部唤道。 站员懒洋洋地站起身,把手撑在柜檯上,连这个动作都像是上野动物园的北极熊,在仲夏日的模样。 “我想知道从这里用託运方式,寄送的一个货物的目的地,不过是好几年前的事就是了。” “大概是什么时候?”站员用标准语反问道,语调中几乎没有任何乡音。 鬼贯警部讲出从“梦殿”老鸨那问到的年月日后,站员满脸青春痘的脸上,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嗯……这么久以前的记录,我不确定有没有留耶?你为什么要问这件事?” 鬼贯警部只好表明自己的职业,说明自己正在调查某个案件后,站员说了句他去放记录的架上找找,就走到后面去,过没几下,他腋下夹着一本黑色封面的文件册回来了。 “找到了,找到了,请您自己翻阅。” 用不耐烦的口气说完,他把厚厚一叠的文件册,重重地放在柜檯上,就坐回椅子上了。月台上往大坂的电车即将发车,喇叭不断播送着中途停靠的站名。 鬼贯警部无视于在背后响起的播报声,翻阅文件的书页,寻找着他需要的日期。对他而言,第一道难关就是不知道古早以前的记录,有没有留存至今,而第二道难关则是:无法确定斋藤的託运行李,究竟是不是从此处託运的。鬼贯从行李是让一个老人抬着徒步送去託运,推测出他们应该是拿到邻近的天王寺车站,但并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可以证明此事。因此就连一向冷静的鬼贯也紧张了起来,随着文件上的日期接近他要找的那一天,他翻阅文件的指尖也开始微微颤抖。 当天託运的行李全部共有十六个。细项是皮箱一只、床单被单五包、七个木箱、一个金属罐,还有两个行李箱。鬼贯要调查的,就是这两个行李箱了。 接下来,鬼贯浏览寄件人的栏位。现在的他已经完全忘却炎热,连解说列车目的地的广播也充耳不闻,全副神经都集中在多年前的行李託运记录上。 寄送行李箱的两人中,其中一个是男人,鬼贯要找的不是他,转而看向另一个人后,这才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站员所记下的潦草文字,的的确确读作斋藤咲子。寄送者的住址,就是鬼贯方才啜饮玉露的那个妓院。不管斋藤咲子是本名还是假名,她的确如鬼贯所想的一样,从天王寺寄送了自己的行李。 翻开笔记本的鬼贯,为了不要漏写託运行李的寄送地址,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翼翼地写着。写完后,他再次一个字一个字地发出声音把姓名地址重读了一遍。 香椎线西户崎车站 福冈县糟屋郡西户崎四十三番地 泷泽智 这个託运行李,是直接送到乘客家中的。 如果把“f”这个字的直线,比喻为鹿儿岛本线的话,那与直线相交的横短棒,就是香椎线了。而横摆的棒子右端是煤矿城市宇美,与本线的交叉点是香椎,最左端则是西户崎。泷泽智所在的地方,是斋藤咲子的老家,或者只是她的新家的地点?无论如何,鬼贯都得去西户崎一探究竟。 鬼贯警部坐在长椅上,翻看从提包中取出的时刻表。往九州的快车有“阿苏”、“云仙”、“高千穗”等四、五班车,但这些列车都要等到晚上七点以后才会从大坂车站发车。 鬼贯警部光想到自己得在这炎热的都市中,想办法打发从现在,到晚上七点的这段时间,心就凉了半截。他意外发现,对于想前往九州的人来说,大坂车站的列车时间,实在编得极为不便。 鬼贯警部对电影与戏剧毫无兴趣,而且滴酒不沾,这搭上列车前八小时左右的时间,到底要怎么过,实在是个令他头痛不已的难题。乐极生悲这句话,居然这么早就应验了,鬼贯烦恼的同时,开始思考有什么好法子可以消磨时间。 很快地,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并从长椅上起身准备要去实行它。现在只能找一个有冷气的饭店,好好地睡个午觉了。他打算以“就算让钱包失血,也不让脑袋热昏”之法,解决这次的难题。 第62页 四 鬼贯警部搭的快车没有停靠香椎。在折尾站下了“云仙”号列车后,下一班往博多的柴联车,还要二十分钟才会进站,鬼贯警部坐在月台上的长椅等车。因为在饭店睡了午觉的影响,他在夜行列车上几乎没有合眼。或许是因为这样,现在他的脑中混沌不清。 跟东京的秋叶原一样,折尾站是由放眼全国,也很少见的双层月台所构成,两层月台以x字形交错,下层月台是筑丰本线专用。鬼贯听见汽笛的声音站起来时,一班货物列车正通过筑丰本线上方,往若松方向前进。这班列车接下来要经过的车站应该就是二岛站了。鬼贯理所当然地想起了那起从二岛站货物寄放处,为开端的黑色皮箱的案子,也想起了隐居在运河旁小集落里的老房子中,过去学生时代的他所心仪的女性。在往博多的柴联车滑入月台前,他的追思持续着。 香椎是一座死气沉沉、看起来灰濛濛的小车站。在这里等个三十分钟后,鬼贯警部转搭一样是柴联车的香椎线。或许因为这是支线的关系,车上乘客不多,列车随着单调的声响不疾不徐地缓缓前进着。离开香椎后,红黏土的旱田遍布,但与鹿儿岛本线分开转往北方之后,四周渐渐转变为一大片的沙地。看右侧的窗户,可以看到松木林间的海面。看左侧的窗,也一样可以看到位在松林对面的蓝色海洋。列车正在细长的岬角上往岬角的尖端前进。 柴联车通过和白、雁之巢后,到了海之中道——此一乡下车站。说起来,这个支线的路线,的确就和这个站名一样,有一直开往海中的感觉。如果充满想像力的童话作家搭上这班车,应该会把这辆列车比成乌龟,幻想自己骑在乌龟的背上,正朝着龙宫不断前进吧。但是鬼贯是个过度的现实主义者,这种童话般的想法是不会出现在他脑中的,现在的他正为了列车速度太慢而心浮气躁。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靠近,他不耐烦的程度也呈等比级数增加。 一声汽笛响起,列车总算到达终点站——西户崎了,坐在位子上的零星旅客各自站了起来,鬼贯也把他从这趟旅行开始,就一直拿着的提包夹在腋下,最后一个下了车。香椎线终点站被旧枕木做成的栅栏围起,看起来实在穷酸,但在南国的太阳映照之下,就如月台中间绽放的那向日葵的黄色花朵所象徵的一般,虽然有些过时,却有着明亮的感觉。鬼贯走了两、三步后,看到站名板上的文字,发现自己至今都念作“nisitosaki”的站名,其实应该念作“saitozaki”才正确。 在剪票口把车票交出去时鬼贯顺便问了路,然后他从西侧离开车站。车站周围是一整片沙漠般的沙地,现在才刚过早上九点,但这些沙却已经热到快把鞋底烤焦了,鬼贯不断用手帕擦拭汗水。 这附近有不少松树林,而这些松树林间有用褪色成棕褐色的浪板所围出的穷酸小房子,从其中的一间传出了声调跟日文很类似、却不是日文的说话声音。女人大声怒吼,而另一边男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跪着请求对方原谅似的。 站员告诉他,目的地距离车站五百公尺,现在他走到了五百公尺处,在松树的树荫下擦着汗,调整自己的唿吸。笔记本上记的泷泽智的家,应该就是在这附近才对。他看了看四周,只有零散地建了三间小小的、看起来就像是上班族在住的那种中流住宅。其中的两间是和风的二层楼建筑,另外一间则是像座度假小屋般,屋顶上砌着波浪形的石板瓦,房屋外面涂上了杂酚油。 “请问一下。”鬼贯警部压了压帽子,对着正好经过的青年打招唿。青年停下了脚步,他的开襟衬衫也被汗水给弄湿湿了。 “这附近有住一个姓泷泽的人吗?叫泷泽智。” “泷泽?我不知道,我从没听过有这个人。” “那有没有长年居住在这里,对这附近的事情很熟悉的人呢?” “我想想,那户人家住这里很久了。”青年说着,指向那栋看起来像是度假小屋的房子。 鬼贯警部与青年分手后,又在烈阳下往度假小屋的方向前进。越过平缓的坡道后,视野一下就开阔了起来,正前方可以看到博多湾的蓝色海洋。虽从地形就可以判断:那边有一处海湾,但因为它的出现实在是太突然了,观看的人反而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眼前,一艘三千吨左右的货船露出它的红色船腹浮在海面上,一副无事可做的样子,远处还有四、五艘船入港停泊着。几年前侦破“黑色皮箱”一案时,鬼贯自己也曾从这海湾搭乘渡轮前往对马岛。他继续行走,回忆着严原的山上,寒椿花那血一般的鲜红。 鬼贯警部总算到达了度假小屋,他站在屋前,看到门牌上写着“林田”二字。他唤了几声后环视四周,用砖头围出的小花坛中,绽放着各种颜色的蜀葵花。很快地,一位家庭主妇走了出来。她是一个长脸、皮肤光滑的美女,在暑气正盛的现在,她却仍整齐地穿着长袖连身裙,是位仪容端美的女性。 林田夫人站在那里,满脸疑虑地听了鬼贯的话后,雪白的脸蛋左右摇了摇。 “泷泽女士在四年多前就去世了,她的家就在那根电线桿的另一边,但房子现在已经拆除,运到别的地方去了。” 鬼贯警部转头看向她所说的电线桿。那电线桿所在的位置,就在这个家与刚才他稍微驻足休息的松林之间,接近中央的位置。 第63页 “那个家只有泷泽女士一个人吗?” “不,泷泽女士有丈夫跟女儿,战前他们三个住在一起,但她老公在博多的空袭之中丧命,战后就只有她跟女儿相依为命了。” “那她的女儿呢?”鬼贯警部问道。 会以“斋藤咲子”之名,在梦殿工作过的女性,难不成就是泷泽智的女儿? “加代子从博多的女学校毕业之后,马上就到都市去了,她对这里的乡下生活感到厌烦了吧,连她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她也很少回来呢。” 鬼贯警部从林田夫人的话中,知道了泷泽智的独生女名叫泷泽加代子。鬼贯能够理解厌恶乡下单调生活的加代子,嚮往都市而离家的心情,而乡下女孩到了都市后,註定会走上堕落的道路,鬼贯也大概能想像得到她到飞田游廓卖身的前因后果。想到这里,泷泽加代子就是斋藤咲子的猜测,应该是不会错了。 “那么,你知道加代子现在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我最后一次碰到她是在泷泽女士过世的时候。当时的她身上穿着精美的和服在那儿哭泣,可是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虽然她在葬礼结束后有来跟我打过招唿,但之后就音讯全无了。我跟她曾是小学同班同学,有时想起加代子小学时说过的话,还会想见见她呢。” 林田夫人好像突然想到似的,拿出座垫请鬼贯上坐外,还想要去泡茶。鬼贯谢绝她的好意,直接坐到了式台上。或许是因为刚才在沙上行走的关系,现在他的双腿累得不得了。 泷泽加代子因嚮往都市而离家出走,偶尔才会回到乡下,与她当时可能是在飞田游廓工作的假设非常吻合。做妓女的人,当然无法随便回到故乡了。为了确认泷泽加代子与斋藤咲子是同一人的假设是否正确无误,鬼贯想要得到更进一步的证据。到了这个时候,他为那张照片被撕去一半的事感到扼腕。撕破照片的应该就是那个听说有严重歇斯底里倾向的西之幡夫人吧,至少把头的部分留个一半的话,就能完美地解决这件事了。 突然,他想起了“梦殿”老鸨说过的一句话,他向林田夫人问道:“泷泽加代子身上有什么特徵吗?” “特徵?这个吗……” “像是痣啊、伤痕之类的……” 她拨弄着自己的连身裙,似乎在搜寻自己过去的记忆。 “那鼻子呢?鼻子或耳朵……?” 她把两手放在膝上,凝视着墙壁的某一点。林田夫人的脸轮廓分明,还有着深邃的五官。 “我想起来了,她的左耳有个红色的小点。我会跟她聊到小时候的秘密,当时我看得很清楚。” “是左耳的哪里?” “这里。”她细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耳垂。如他所料,在“梦殿”工作的妓女,就是泷泽加代子。 西之幡豪辅到大坂的时候,会在“梦殿”度过一宿吧,从他好色的性格来看,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他看上在那里工作的加代子,而对那女人来说,能被西之幡这种大企业家包养的话,就能过豪奢的生活了。 一个会因为厌恶乡下生活而逃家的女人,一定会非常乐意当西之幡的小老婆。就算讨厌他留着像陆军大将一样,过时的鬍子,但这点小事,她应该可以忍得下去吧。 这样一来,就能轻易地解释西之幡为什么会拥有加代子的照片,又为什么这张照片被正室发现时,会使他们夫妻大吵一架了。但是,这纯粹只是表面上的观察,鬼贯对此并不满意。假设那一张拍了加代子的照片,与社长目的成谜的独自外出有关,甚至在他的死亡上也具有重大意义的话,泷泽加代子不可能与此案完全无关。 应该说,如果把聚光灯打在之前都隐藏在暗处的加代子上,一定能为案件搜查带来更大的突破。但是,既然她现在不知道人在何方,那鬼贯就需要一张她的照片了。 “我只有小学时代的照片。” 林田夫人轻快地起身,拿来了一本毕业纪念册。她所说的照片,是将近两百名男女学童排成好几列,一起用认真眼神盯着镜头的纪念照片。就算把这豆粒大小的照片加洗放大,也不可能从天真无邪的妹妹头小学生的脸,想像出加代子现在的容貌, “有她更大一点时候的照片吗?” “没有了。” “你认识加代子女学校时代的朋友吗?” 如果是加代子从旧制高等女学校毕业的照片,照片中的相貌,一定会与现在非常相似。鬼贯想得到那个时期的照片,如果不用去加代子在博多的母校就能拿到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有两个人跟她感情不错,因为我进的是另一间女学校,所以从没有跟她们说过话。” “可是,你至少知道她们的名字吧?” “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可是我知道她们住在哪里。其中一个人的家是在香椎的旅馆,另一个人是农园的千金。” 说是千金,但应该已经年纪不小了才对。针对这一点询问后,她回答会听说旅馆千金已经结婚,在自家附近有一间店,而农园千金则错过了婚期,现在还没结婚。 “谢谢你。农园比较远吗?” 第64页 “是的,农园在郊外,旅馆就在车站附近。” “那我先去旅馆问问看,真的非常谢谢你的协助。” 道了谢后,鬼贯离开度假小屋沿着原路走了回去。但是当他走到车站时才发现,自己得在坚硬的长椅上等好一段时间,才能等到十点五十九分到站的下一班列车。 五 在香椎站下车后,照着林田夫人告诉他的路走了一会儿,马上就见到他要找的那间旅馆。鬼贯听到旅馆二字后,本来还想像着那应该会是和风的旅笼屋1,因此在看到毫无风情、像方糖一样四角形的水泥建筑后,他大感意外。不管是开在墙壁上的左右开窗,还是入口设置的石阶,都很像大正时代进驻满州与北支的日本人喜欢建造的住宅形式。鬼贯心想: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从大陆归国,为了怀念过往,才会建出这种无可观之处的房子吧。 1江户时期向旅行者提供食宿的旅店。 拿到照片之后,此地久留无益。鬼贯打算搭“朝风”号或“平和”号回到东京,因此预计在这里休息到傍晚。把加代子的女性友人叫来房间,一面看照片一面详谈应该是最适当的方法。 鬼贯警部被带到二楼朝北的房间,他沖了凉,叫了外头餐厅的外卖解决午餐后,请旅馆老闆之女来他的房间。她嫁的鱼干店只在附近,每天都会回到娘家,所以鬼贯一请,她就很干脆地过来了。 “这个,就是您说想看加代子的照片吗?” 五短身材、约三十岁的女性正抱着一册相本。女性露出肩头以下的手臂,这画面本来应该会给人清凉的印象,但她的手臂又肉又肥,反而让看的人感觉越来越闷热。 “没错,是有关遗产继承的事,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看看那位小姐的样子。” 鬼贯警部笑容满面地随口撒了谎。下颚方正,长相属于沉稳庄重那一类的他,总给见到他的人很难相处的印象,但他一露出笑容,脸上就会浮现柔和的表情,流露出他善良的本性。微胖的主妇看到这个微笑后,很快地卸下了心防。 “这个……以前我跟加代子是最好的朋友,到学校上课的时候也都一直坐在一起,连读书的时候都会一起读,可是那是毕业之前的事了。我像平凡人一样结婚,成了一个家庭主妇,而加代子——” 这时,西日本铁路的电车正好通过窗户正下方,发出了巨大的噪音,同时整座建筑物开始剧烈摇晃,壁龛上的花瓶也随着这阵晃动而发出了碰撞的声音。旅馆千金仍用事不关己的表情继续说着,但鬼贯一点也听不见她说话的内容。很快地噪音渐渐地平息,从遥远的前方传来了带着哀愁的汽笛声。与东京、大坂相比,虽然都是私铁,但这警笛声却总有一种乡下的俗气感。 电车消失在远处时,她的话也说完了,于是她把摊开在桌子上的相本上下反转,推到鬼贯面前。 “这个,这是刚进高等女学校时的照片。” 她指的照片就跟之前林田夫人给他看的一样,也是一堆小脸排在一起。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只有照片中没有男学生了。 她一页又一页地翻着相本。两人过去似乎交情甚笃,相本里每一页都贴着加代子的照片。有时候是全身照,有时候是半身照,有一脸正经的独照,也有与可能是农场千金的女学生一起,三人笑容满面的合照。随着年份的推演,学年越来越高,她们的妹妹头变成了长发,胸部渐渐丰满了起来,她们开始会偏着头做出柔媚的样子,或是浮现出装模作样的神情,尽情炫耀着自己的女人味。这相本展现出少女是如何从蛹蜕变为蝴蝶,就算从理科教材的角度来看,也充满了趣味。 身材略胖的女性又翻了一页。 “这个,这是从女学校毕业后第一次化妆时的加代子。当时正是大东亚战争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因此学校规定得很严格,我们在学的时候,就算是搽乳液也会被痛骂一顿,毕业之后我们才能大大方方地化妆,当时真是高兴极了呢。那时候加代子也化上妆,变得这么标緻……” 鬼贯警部张大了眼睛,紧盯着加代子的脸。的确,她的容貌与之前看不出有什么改变的女学生时代不同,搽上口红、画了眉毛的她,就像换了个人似地美丽动人。前几页的她不过是一个少女,但这个照片中的她却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但吸引鬼贯注意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他想起自己似乎会在某处看过照片中人的面容。并不是在国铁上惊鸿一瞥或是在街上擦身而过的那种,在他的记忆中,他曾经近距离地看过这个人。但是,他却完全想不起自己是在何时何地见到她。 加代子如果是社长的小老婆,那他一定在这个案子发生之后,曾经见过她才对。但是,社长有小老婆这个想法,是鬼贯在林田家进行讯问时,才浮现在他的脑海的,在这之前,他可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所以就算曾经见过加代子,看到她的时候,在他眼里的她一定不是社长小老婆,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 “还有其他的照片吗?” “你说加代子的吗?没有了。” 她摇了摇头:“其实,她毕业后去了东京,我们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疏远,现在她就连住在哪里都没有告诉我了。” 第65页 “她不在大坂吗?”鬼贯警部神情惊讶地反问。 “不是大坂,是东京的女子大学。”这出乎意料的发言,让鬼贯警部疑惑万分。 “这个,加代子她进了英文系。我最擅长的是数学,而加代子她的英文说得非常流利,而且也很喜欢读书。虽然她家的生活并不宽裕,但她说不管要吃多少苦,她都会拼到毕业。” 鬼贯警部忘了回话,只是一直盯着加代子的照片。加代子进入女子大学就读后,却辗转成为妓女,而这个堕落天使,又因为攀了个金龟婿,命运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样的人生歷程,让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被遗弃在战后混乱社会中,独自走过这大时代的年轻女性们悲哀人生的缩影。 他想起“梦殿”的老闆娘会说弥生的英文很好。现在回头想想,在女子大学主攻英文的她擅长英文会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忽然,加代子的照片在他眼里似乎笑了起来。她看起来双唇微张,脸颊出现了酒窝。鬼贯记得自己会见过加代子露出笑容的脸,对了,是在办公室的桌上。当时自己正在翻阅一本很厚的名册…… 对了,想起来了!那是在他为了取得东和纺织资方的资料,而调查名册时看到的。名册中除了董事之外,也刊登了董事夫人的长相。加代子一定就在其中……鬼贯继续凝视那张照片,不断挖掘自己的记忆。是谁的夫人……是谁的夫人…… 突然他脑中的迷雾散开了。清楚地想起了名册上那位董事夫人的名字,加代子不是社长的小老婆。泷泽加代子,就是专务夫人菱沼文江。 两个不在场证明 一 因为回程途中在大坂下了车,所以,鬼贯警部在次日——也就是七号晚上,才回到东京。他忙乱不堪的旅程,就在他的夏鞋鞋底踏上东京车站月台的那一瞬间结束了。 回到警局时,课长已经回家了,鬼贯的办公室中,只有丹那一个人手拿周刊杂志坐在那里。 “喔,欢迎回来。我想您今天也该回来了,所以一直在等着呢。关西很热吧。” 矮个子的丹那刑警放下杂志站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色不是很好。 “课长好像已经回去了,等明天再报告调查成果吧。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吃顿饭?我得吃些好吃的东西来补补身子才行。” “谢谢您的好意,可惜……”丹那开口,露出遗憾万分的神情。 “我生了肠胃病,什么都吃不下,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用请我吃饭,只希望您告诉我这次的收穫。” “说得也是,我也有些东西想让你看一看。先坐下吧。” 两人到窗边的桌子旁边,面对面地坐着。白天的气温虽然超过三十三度,但太阳西下之后气温略降,有时还会有一些凉爽的风吹进办公室。 “这次我还跑到了九州一处接近博多的地方。” 看到丹那惊讶的表情后,鬼贯继续告诉他到西户崎之前的前因后果。 “这是泷泽加代子的照片。” 丹那对着鬼贯递给他的照片盯了一会儿,起身取来名册,翻开菱沼专务董事的项目后,与登在上面的文江照片比对了一下。 “……真的一模一样。” “她有姊妹,或是年纪相近的堂姊妹、表姊妹的话,我也无法一口咬定就是她,但她并没有这样的亲戚。所以,就算直接把泷泽加代子当成菱沼夫人,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鬼贯警部并没有轻率地做出结论。这并不是因为对方是有社会地位的企业家夫人,而是因为他的个性本就是如此,他会以慎重的态度处理每一件事。 “只有一个最快的方法可以看出,菱沼夫人到底是不是加代子,就是从夫人的左耳耳垂上,有没有一个红色的小点来判断,所以,我们得先确定这件事才行。很不巧的,你现在正在绝食中,没办法四处奔走。我会拜託其他人调查的,只要去问她常去的耳鼻喉科医生,或是她经常光顾的美容院,很简单就能查到了。” “这件事由我来查吧。”丹那回答,把照片还了回去。鬼贯指着他接下的照片。 “我中途在大坂下车后,又去了‘梦殿’一趟,让梦殿老鸨看看这张照片。为了小心起见,我问她名叫斋藤咲子的女性,跟这张照片里的女性,是不是同一个人,她一口就承认了。也就是说,这下就能确定在银行出租金库发现的照片中,那个上半身部分被撕走的女人,她的真实身份就泷泽加代子。” “不过,西之幡社长他又是怎么拿到,加代子当妓女时的照片的?” “我之所以在大坂中途下车,就是为了查这件事。” 鬼贯警部把手伸到提包之中。丹那满心期待对方会拿出什么重要资料时,放到他面前的却是两块巧克力板。 “要不要吃?吃这个的话,应该不会伤到肠子才对?” 不抽菸的鬼贯对甜食可是来者不拒,而且就快到晚餐时间了,他想要用巧克力稍微垫垫肚子。 丹那把巧克力推回去,辞谢鬼贯的好意。 “不只肠子,我的胃也不太舒服,如果是当药1的话,我会很乐意地吃下去的。” 第66页 1龙胆科的植物,有健胃功效。 “真是可惜了。”鬼贯警部把巧克力重新收回提包中。丹那正在绝食,在他面前吃点心太残忍了。 “我向‘梦殿’的老闆娘追问之后,她才坦白说:那张照片本来属于她的。说属于有点不正确,其实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混到了她五斗柜的抽屉里。但在最近,西之幡豪辅突然来到了‘梦殿’。” “等等,大企业家就这样大剌剌地出入娼寮,这也太古怪了吧?” “不,就算是娼寮,也是有顶级的跟三流的之分。‘梦殿’就算在大坂,也是最顶级的妓院。因为它从德川时代就开始营业了,连许多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曾经光顾过,还留下了太刀跟盔甲当嫖妓费的抵押品,那些东西后来成了那家店的传家宝。‘梦殿’的地位就是有这么高,虽然连娼寮都讲究地位,是件很滑稽的事就是了。因此,到了二十世纪的现在,会去哪里玩的人,也只限有钱的浪荡子。西之幡社长本身,也会在七、八年前到大坂工厂视察的时候,去‘梦殿’住过一宿。” “亏他鬍子还长得那么威风八面,真是个臭老头。”丹那愤愤地吐出内心的观感。 “老鸨当时也去招唿了他,所以对他印象深刻。她是作梦也没想到,知名的豪辅社长,居然会突然大驾光临,她当时也慌了手脚。西之幡说,他这次来不是为了玩,而是因为他怎么也无法忘记,过去会在这里,陪他度过一夜春宵的女性,如果老鸨有她妓女时期的照片的话,希望能分给他,礼金要多少都可以。老鸨从他的描述中,知道当时陪他的人是斋藤咲子,但她的照片都在她离开这里时毁掉了,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老鸨拼命地找,甚至把壁橱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她之所以这么努力,想获得谢礼自然是原因之一,不过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对年近迟暮的社长,那股相思之愁感到十分同情。” “结果就从五斗柜中,找到那张照片了?” “是啊,看来就算聪明如斋藤咲子,当时也没有想到要去看一下,老鸨的五斗柜里面啊。总之,西之幡社长在拿到那张照片后,就欢天喜地地回去了。当时社长还有拜託老鸨,绝对不可以透漏出去把这张照片让给他的事。当然,她以为西之幡是怕羞,才会做出这种要求,就发誓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了,所以,她那时候也对我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丹那掏了掏口袋,拿出压扁的香菸盒,叼起剩下的最后一根烟,点上了火。 鬼贯警部继续说道:“关于西之幡豪辅为什么会需要加代子的照片,我是有我自己的推测,但我们先别说这个,来想想加代子的事吧。战争时,她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于高等女学校,就在同一年进了东京的女子大学。她向同学们宣告说,吃再多苦她也要毕业。她一开始应该是想认真学习的吧。但就在这时日本战败,一切的制度土崩瓦解,连过去人们坚信是‘绝对’的权力也丧失威信,国内充斥着饥荒与混乱。对她在这乱世中落入火坑一事,我没有资格责备、轻蔑她。除了她以外,多得是女大学生被迫成为阻街女郎的例子。但是,加代子又为什么会突然想要金盆洗手?又是怎么样成为专务夫人的呢?这些事我是怎样也想像不出来的。在这个起伏变动剧烈的时代,发生这样的事,或许一点都不需要感到不可思议吧。” “那个专务,该不会是来‘梦殿’玩的时候遇到加代子的吧?有人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专务说不定跟社长一样,都是好色之徒。” “是啊,这也很有可能。”鬼贯警部停了一下,像是在品味夜风的清凉般,他下颚方正的脸转向漆黑的窗口。 “总之,成为专务夫人后,虽说是为了生活,泷泽加代子还是需要隐瞒自己不太光彩的过往。本来应该叫菱沼加代子的她,却改名为菱沼文江,这也是她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她的过去而做的努力吧。” “我贊成。” “回到刚才的话题,社长为什么会想要加代子的照片呢?会是如‘梦殿’的老鸨所相信的那样,他对过去会一夜共枕的加代子念念不忘,简单来说,就是所谓的黄昏之恋吗?我认为并非如此,现在加代子已经成为他属下的妻子了,他根本不需要为了拿她的照片,专程到大坂丢自己的老脸,加代子本人就在他随时可以看到的地方。所以他想要加代子的照片,绝非老鸨说的那种好听的理由,他一定是另有目的。” “这我也贊成。”丹那重重地点头,弹掉香菸上长长的菸灰。淡蓝色的烟缓缓地画出圆弧后,乘着风飘向漆黑的窗外。 鬼贯与丹那暂时默默无语地望着烟的动态。好色的西之幡为什么会想要加代子的照片,这理由连丹那也心里有数。他想在加代子面前出示当时的照片,威胁她要服从于他,如果敢违背他的心意,就要把她以前会做过妓女的事公诸于世。丹那可以想像当时的加代子会是多么地惊恐。 “只要能确定她耳朵有红点,我们的任务就算结束了。我们也差不多该下班了,丹那。” 鬼贯警部松了一口气似地说道。他的声音干干瘪瘪的,看来旅途的疲惫在放松后涌现出来了。 第67页 申请以及执行逮捕令都是搜查本部的工作,鬼贯他们无法插手。不过两人都认为,这案子到这里就结束了。 二 第二天傍晚,搜查本部要求菱沼夫人到案说明。警方已经从夫人常去的银座一间名叫红牡丹的店,确认她左耳有红色小点。但就算能百分之百确定兇手就是她,她怎么说也是知名人物的夫人,没办法像抓街头小混混一样,把她强拉到警局。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警方一定会受到社会舆论的批判。之所以请菱沼文江直接来到警视厅的课长室,除了想保护她不受到摄影记者的镜头骚扰之外,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这样对警方比较有利。 菱沼文江穿着银灰色的两件式套装,忽谷律师随侍在侧。这个看起来脾气暴躁的老者,从头到尾都守护着夫人,假如警方胆敢问任何多余的问题,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但实际上文江一点都不需要老律师的帮助,因为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可以证实自己并非兇手。 夫人态度沉稳地坐到了椅子上,用严肃的眼神凝视着课长与萱主任警部的脸,那荡漾着的深黑色眼眸中,既没有罪恶感,也没有对惩罚的恐惧,十分清澈。 “居然说我杀了社长?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知道自己被视为杀死西之幡的嫌犯后,夫人愤然说道。虽然她的表情并没有特别的变化,说话的声调也很平稳,但可以从她冷漠的语气中,感受到她的愤怒。依照程序,萱主任警部问起了她的不在场证明。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请问社长遇害的时间,是几号的几点呢?” “是六月一日,地点是上野的两大师桥,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 “十一点四十分……”文江像在默背似地小声重复着,打开鳄鱼皮手提袋的开口。 “我当时看完电视在睡觉了吧,我的佣人阿代她应该知道。” 她从手提袋中拿出线装的小笔记本以及金色的小自动笔。文江读着笔记本上的文字,以确认自己的记忆正确,但过了一会儿,她发出一声轻唿。 “啊,我刚才搞错了。从五月底开始我给阿代休了一个礼拜的假,她回到故乡去了,所以那个时候我是一个人住的。” “那么,没有人可以证明你那个时候在家对吧?” 萱性急地下了结论,但嫌犯却用同情似的目光看着他。 “并非如此,有人可以证明。” “哪一位?” “因为我胃痉挛发作,所以到附近的药局去买药了。” “夫人,请把这件事详细地告诉我。” 课长从旁插嘴。被誉为警视厅中首屈一指的理论家的他,眼镜下锐利的眼神直指文江,像是在说她只要有一丁点欺骗,就别想逃过他的法眼一样。 菱沼文江应了声“好”后,扫视了一下笔记。 “我一号晚上十点过后就就寝了。阿代不在,外子也出差去了,除了睡觉之外,我没有其他杀时间的方法。但我才睡了一下,心窝附近突然一阵刺痛,痛得我张开了眼睛。打开桌灯看了看时钟,当时刚好十一点。我忍了一阵子,但最后真是痛得我快受不了了,就出门走去附近的药局。当时很不巧地阿代回乡了,所以我也只能自己去。平常药局都是开到十一点左右,我去的时候药局已经关上大门,连灯都关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但还是敲门把他们叫起来,跟他们拿了药,我不知道药局老闆还记不记得我,不过我记得那是十一点半的事。所以说,我是绝对不可能杀死社长的。” 她看着似乎作为怀中日记使用的线装小笔记本,大言不惭地说道。至少,在课长与萱主任警部的眼中,她看起来就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菱沼家位在埼玉县大宫市,现在正在外国出差的专务,每天早上都是搭夫人开的车,去东京的总公司上班的。案发当晚十一点半,在大宫的药局买药的文江,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在仅仅十分钟后,出现在距离大宫二十五公里外的上野。 “药局的名字是?” “帆足药局,在隔壁的大门町,从我家大概只要走四到五分钟就能到了。” “谁卖药给你的?” “是兼任药剂师的药局老闆,那人的头髮是褐色的。” 她流畅地回答道,萱把她说的每一句话全都记了下来。 “药名是?” “我不知道。那是药局帮我调配的。” 萱主任警部又问了许多问题,比如说当晚的天候状况、穿什么服装等,皆是与主题没有直接关联的话题。除了天候记得不是很清楚外,她几乎都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问答告一段落之后,萱进到下一个问题。文江频频地用手帕擦着她的宽额头。但从情况看来,与其把这动作解释为心虚冒冷汗,不如解释为室内温度太高,使她流汗不止还比较符合现实。 忽谷律师的专业是在商业法上,但不管他的专业是什么,有个冠上律师之名的人像骑士一般在一旁照应,夫人的心里应该是很安心的吧。她看起来可以说相当冷静。 “现在我想请问六月十四号,也就是萨满教的知多半平被杀的那一天的事。”萱说道。 萱警部是一个脸上没有任何特徵的男人,不过没有特徵这一点,在他身上反倒成了个特徵。 第68页 “为什么连知多半平被杀这件事,都怀疑到夫人头上?”老律师问道。 在鲜红的夕阳映照之下,他的银髮染上了红色。萱大略说明知多似乎曾在,目击了社长被杀害的现场后,以此为材料藉机敲诈兇手的事。 “菱沼夫人,知多被杀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十五分到两点半之间,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我在列车上。” 菱沼文江立刻回答,翻开了笔记本的另一页。 “我现在手上没有时刻表,所以无法具体说出我当时到底在哪里,但我是六点半左右从大宫搭车的,到达长冈已经是下午的五点半左右了。所以您问的那段时间,我正在列车上。” “请等一下。萱警部,给我看一下时刻表好吗?” 课长命令道,他的胸中感到些许不安,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犯下了严重的错误。文江拿出珐瑯雪茄盒,亲切地请课长也抽一根,然后自己一边吸着烟,一边谈着住在她轻井泽别墅院子中的那只栗鼠有多可爱。 课长接下萱拿来的时刻表后转向文江。 “你搭的列车是?” “请借我一下……就是这个,这班往新泻的列车。” “给我看看……” 课长拿回了时刻表,主任也在一旁观望。文江所指的是五点五十分从上野发车,于二十点零四分到达终点站新泻的,信越本线311次列车。(请参考列车时刻表3) “那么,案发的十四点十五分到十四点三十分这段时间……” “……列车应该正开到二本木与脇野田之间。” 萱指节嶙峋的手指指出了这两站的站名,他指尖上的指甲已被香菸的焦油给染黄,煞是难看。 “在长野县吗?” “大概吧?我看一下地图。” 萱把页数往前翻,翻到第一页的交通图。课长猜错了,二本木与脇野田的位置已经越过县境,属于新泻县。 课长抬起头,望向文江:“有谁跟你在一起?” “是的,当时阿代已经从家乡回来了,所以我带着她同行。” “她是你的佣人吗?佣人的话……” 课长的言语中带着不满的意味。嫌犯佣人的证词是无法被採信的,因为佣人很可能会在主人收买下说谎。 “没有其他人了?” “是的,很不巧在列车经过二本木与脇野田这段时间,可以证明我在车上的人,只有阿代一个而已。但我的的确确一直坐在这班列车上,这件事你们只要仔细问过阿代之后就会明白的。” “你不用说我们也会去问。但是就我们的立场来说,不管怎样,都希望能有佣人以外的证人。如果有另一个人,可以证明你搭了这辆311次列车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菱沼文江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或许应该说,她做出了思考的姿态比较适当。至少课长与萱都觉得她只不过是在做做样子罢了。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我请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女工读生帮我看家,那个人有送我们到车站,所以她应该可以帮我证明我们搭上了那辆车。还有,列车离开柏崎的时候,我曾经到车长室报遗失。” “请具体说明你遗失了什么东西?”他立刻追问。 “是集印册。我的兴趣就是收集车站的纪念章,这次的旅行会选择走信越线,也是因为我想盖轻井泽站之后的车站的纪念章。我已经来往轻井泽好几次,沿路车站的我都盖齐了。另外,我经常陪着外子一起到长冈工厂出差,所以上越沿线的纪念章我也收集完了。可是,我连一个长野县的纪念章都没有。” 课长点头表示了解。之前他很怀疑,为什么文江会选择比较花时间的那班,走信越线的各站停车列车。 “那你说的遗失物就是……” “就是那本集印册。我应该是在柏崎站的月台盖完纪念章,一边走一边想着要阿代去买煎饼的时候,不小心弄掉的。如果里面只有信越线的纪念章就算了,偏偏前几年去东北旅行的时候盖的章,有很多都在那本集印册里面,我觉得有点捨不得,就去跟车长报遗失了。结果还是白费了工夫……” 菱沼文江遗憾地说道,萱的笔尖则不断在笔记本上飞驰。 “你知道那个看家工读生的名字吗?” “是我在女子大学的学妹,就读英文科二年级的真野圣子。” “那个佣人现在在家吗?” “是的,她的名字叫大桑代,出身于岩手的山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乡下人呢。”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我离开一下。” 萱打个了招唿后起身离座,当然,他是为了立刻联络搜查本部,好调派刑警前往调查。他离开办公室后,天花板的电灯像是接到信号一般亮了起来,西方的天空仍然明亮。 “我忘了问一件事,这班311次列车是六点二十六分从大宫出发的对吧?” “是的。” “你为什么要搭这么早的车呢?比如说,一个小时后就有一班313次列车,搭这班车的话就不用这么早起了不是吗?” 第69页 “这样就赶不上饭店的餐会了。当天傍晚六点半就要全员到齐举行联谊餐会,搭313次列车的话会迟到的。” 听她这样一说,课长重新审视时刻表。的确,这班车离开上野的时间与311次列车只差了将近一个小时,但它行进途中耗费了比较多的时间,到长冈站时与311次列车的时间差距,变成两个小时,要到二十点零五分才到站,这样不可能赶得上六点半的餐会。 众人陷入一片沉默。 “你们还有其他问题吗?”这次换律师发言了。 “如果没有的话,请容我问一个问题。” “请说。” “你们认为是菱沼夫人杀死了社长与知多半平,这样就等于是在说,楢山源吉也是夫人杀的对吧?”律师的声音中有挑战的意味。 “我不否认这个说法。”课长回答。 他也同意须藤部长刑警的假设——杀死社长的兇手,与以楢山源吉做替身,把他送到“兰兰”的幕后黑手是同一个人。只要以逻辑方式推断,就可以证明那个人不是知多半平,也不是工会的正副委员长。兇手犯案时尸体刚好掉在列车上,造成犯案时间曝光这个最糟糕的结果,也使得替身的出现变得毫无意义。兇手害怕楢山无法保守秘密,要堵住他的嘴只有杀人灭口了。课长只用一瞬间,就在脑中复习了这段逻辑过程。 课长说明完后,律师大大地点了头,表示理解。 “好,那我反问你一句,夫人在十一点半离开药局,回到家里后就直接入睡了。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证明夫人在十一点半之后的行踪,这你也贊成吧。” 在老律师茶色的脸上,一双洋洋得意的眼眸正看着课长。 “因此,派遣社长的替身前往中餐馆吃饭,也就是伪装社长在十一点四十分以前还活着,对夫人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再说一次,没有人可以证明这位夫人十一点半以后的行踪。所以伪装社长是在十一点四十分被杀,不只没有用,反而还会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处境。” 课长也是个脑筋转得很快的人,还没听完律师的说明,他就已经明白他要说些什么了。听对方用胜利者的态度一直念着这件事,令课长觉得既难受又生气,他用苦涩的表情望向窗户。 “所以夫人根本不需要安排替身,更没有理由杀死楢山源吉。” “我明白。”他看着旁边回答。 的确,律师说的那些非常合于逻辑。杀害社长的兇手,与操纵替身的是同一个人,这个想法放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的谬误。但是,只有假定兇手是菱沼文江的情况下,这个假设才无法成立,他竟然粗心到没有发现这件事。正因为他是众人公认的优秀理论家,在律师指正之前都没有发现这个矛盾一事,令他感到非常懊恼。 三 本部在接到警视厅的电话后,马上就派遣须藤与关前往大宫。 “这件案子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关愉悦地说着。 他们现在正在上野车站的月台上,等着京滨东北线的电车。之前关都是负责搜证或逼供这些无趣且是后援的工作,跟老手部长刑警搭档后,才第一次有机会执行多彩多姿的访查。 须藤回答时,露出了他的牙齿,从他淡淡的笑容看得出,他的话没有教训意味,但因为四周的噪音,使关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关觉得这时候回答一些蠢话,是种不上道的行为,所以就什么也不说了。很不巧的现在是尖峰时间,月台上挤满了通勤的人。 从上野到大宫大概花了四十分钟。塞满人的电车过了浦和后,乘客慢慢变少,等到了与野,两人总算找到位子坐了。关发现自己的鞋尖旁有只扇子,那是一只可爱的女用小扇子,扇骨上还有雕刻,应该是在人群推挤时掉落的吧。他反射性地摸了摸皮带,确认自己的扇子还安在。要是掉了的话,少不了一阵河东狮吼,他最害怕发生这种事。 通过了剪票口后,眼前是平凡无奇的站前广场风景。小吃店与计程车招唿站交互排列,有个戴着角帽的大学生在广场边用沙哑的声音嘶吼,进行抨击政府的演说。尖峰时段人山人海,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来倾听他的说法,令人不禁对他感到同情。 街道的对面有一间大型啤酒屋。部长刑警像是要让人知道自己在吞口水似地,发出了很响的“咕噜”声。 “耶,反正专务夫人说的一定是她狗急跳墙编造出的谎言。如果工作顺利完成,回程时我们去喝一杯、吃顿晚餐吧,由我请客。” 须藤一边走,一边依依不捨地望着啤酒屋。 帆足药局离车站约十分钟路程,大概的町名两人都靠地图记起来了。在记忆力的帮助下,他们没有迷路,直接就走到了大门町。这附近老旧的商家栉比鳞次,其中只有帆足药局最新颖,因此也给人比较干净的印象。在店内排列着的陈列柜后方,有一间用玻璃隔出的房间,玻璃上用烫金文字写着调剂室,里面可以看到排在架子上的药瓶、秤与研钵。两人一进店内,穿着白衣的药剂师老闆起身,做出随时听候吩咐的样子。他是个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肌肤苍白,头髮与眼睛都是褐色的。 上级命令他们调查时务必谨慎,换句话说,就是不要让人觉得警方把菱沼夫人当作嫌疑犯。 第70页 “请问你认识菱沼夫人吗?”部长刑警用平常的口吻开口说道。他那毫不造作的庶民风范,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马上让对方照自己的说话步调走,关至今已不只一次,目睹他施展这个能力。 “我知道她的长相。” “她是你们的客户吗?” “不是,她并没有常常来光顾我们。” “你的意思是,平常都是由她的佣人来买药的吗?” “不,我的意思是说,她不是我们的常客。但因为她长得很美,所以我对她的长相有印象。” “原来如此。其实啊,最近菱沼家遭小偷了。” “喔,我不知道这件事。”药剂师的脸色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因为不能确定歹徒犯案时间,我们的搜查遇到了瓶颈。夫人曾有一次在夜间没有锁门就外出,她说歹徒可能是在那段时间来的,当时她是来你们这里买药。” “是、是。”老闆的表情像是想起了什么。 “如果能知道日期与时间的话,对我们会有莫大的帮助。你能不能回想看看呢?” “这个吗,夜间的话,会不会是指我帮她调配止痛剂的时候?” “没错,她好像说她当时头痛。” “不是头痛,是胃痉挛。我调配了东莨菪硷、樟脑、非那西丁等药给她。后来夫人还很高兴地说,我配的药很有效。”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说了句“请等等”后,药剂师走进调剂室,很快地,他拿着用药记录卡走了出来。 “是在六月一号的晚上。大概十一点半左右。那时我才刚关门,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这个情报对我们帮助很大,你确定时间没错吗?” 须藤看着老闆的白脸问道。绕了一大圈才好不容易问到这个问题。 “我非常确定。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关门之后没过多久她就来了,所以我的印象很深刻。而且,我有把我开的药记在用药记录卡上。有良心的药剂师要替自己开的药负起责任,所以,一定会把这些资料记起来。” 药局老闆出示的用药记录卡上,除了他调配的药品名称与份量外,还用g笔1写了菱沼文江的名字、日期等等。最下面印了“时刻”两字的地方,一样用g笔清楚写下了pm:11:30。看到这个,须藤与关都相信了药剂师的证词。 1一种沾水笔,常用于绘制人物图。 四 从药局前的道路往东走,就可以到达中仙道。穿越这条马路,沿着冰川神社的参拜道向左转,经过一条战后建成、像是临时凑合着用的商店街后,到神社境内前再往右转,那里就是高鼻町了。过去老宿场町1的那种粗鄙气氛已经消失,现在这里是白领阶级的新兴住宅区。 1古代日本为传递讯息而设立的驿站。 围篱围起来的庭院中,有些刚下班的一家之主正穿着短裤、拿着水管帮草皮浇水,还有人早就洗好澡,随意披上浴衣,欣赏瓠瓜的淡白色花朵。每个家庭都充满了静谧与和平。对从事刑警这种忙碌工作的两人来说,这样的景象与他们毫无缘分。 菱沼家的位置,是通过这中产阶级住宅区后还要更前面的地方。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第一个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高耸的柏木,然后他们看到了陡峭的红色屋顶。那是一座看起来房间不少、有点年代的都铎风建筑,那涂上白色灰泥的墙以及纵横交错地组装在一起的黑色木材,穿透了低垂的暮色表现出调和的美感。庭院里铺满了草皮,内侧则建了一座似乎是车库的小屋。厨房窗户透着亮光,里面似乎正在准备晚餐,一个有点胖的女人一次一次地藉由那敞开的门出入厨房。 “她就是那个叫大桑代的佣人。” “其他房间都没开灯。” “嗯,主人应该还没回来,我们绕到后面去讯问她吧。” 他们站在正门前一看,看到旁边的小门并没有关。两人就从那里进去,走过庭院后转到厨房的门前。从厨房传来了油的香味与正炒着什么东西般的滋滋声。 关看了看老手刑警的脸,心想:他的眼神看起来,好像在说“这东西看起来还真好吃”。但不论如何,至少不是人在思考宇宙的神秘时会有的眼神就是了。 “不好意思。”关喊了一声。似乎是因为油的声音太吵,对方没有听到他的唿唤,直到他喊了第三次,对方才终于有了回应。 一看到昏暗的庭院站了两个古怪的男人,女人吓得惨叫出声。直到他们说明完,她总算明白情况时,却换锅子里的菜烧焦了,女人又露出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 “你有去过长冈吗?” 大桑代让他们进入厨房后,须藤坐在手边的椅子上开始讯问。 这里不愧是有产阶级的厨房,不锈钢水槽、大型电冰箱还有瓦斯炉排成一列,墙上还挂着小型收音机。大桑代平常应该会用这个播放流行音乐,一边哼着歌一边做菜的吧。 “我有。”她将锅子从火上拿下来,再把瓦斯栓转紧,然后坐到椅子上与刑警面对面。 “什么时候?” 阿代伸出手,边数一、二、三……边弯起她的五根手指。 第71页 “……是六月的十四号。” “跟谁一起去?” “跟夫人。” “夫人?是隔壁家的夫人吗?” “不,是我家的夫人。” 须藤用温柔的表情慢慢地问着,以免吓到对方。而另一边,阿代也慢慢地回答须藤,这种缓慢的语调似乎是她天生的说话方式。 “你是搭几点的列车?” “我不知道……这点请你们去问夫人吧。” “好,我们等她回来再问。对了,你一直都跟夫人在一起吗?” “……”大桑代似乎听不懂对方的问题,一言不发地玩着自己的头髮。 “列车从大宫到长冈的这段时间,你都跟她坐在一起吗?” “到长冈之前我都跟她在一起,可是,有时候只有夫人一个人到月台,因为她要在集印册上盖纪念章。” “那个集印册现在还在吗?” 阿代摇了摇她那张带着些许红润的圆脸。 “发生什么事?” “夫人把它弄丢了。” “然后呢?” “夫人去车长那报案,她说一定是被别人给捡走了。” “在哪里遗失的?” “我不知道车站的名字,不过我记得是在长冈下车前的几站。” 两名刑警面面相䝼。越是调查,菱沼文江的供词就越是牢不可破。 突然,玄关传来了开门声。 “阿代……阿代……”是女人的声音。 “是夫人,她回来了。” 大桑代惊慌失措了起来。她在工作时间让身份不明的男人进厨房,而且还不是一个,是两个。要是被夫人知道,一定会被骂的。 “是夫人的声音,她回来了。” 微胖的女人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与慌张的她相反,须藤从容得近乎冷淡,因为他的话还没问完。 “怎么回事……不在家吗?” 菱沼文江的声音开始带有威吓意味,看来无人回应这件事已经惹毛她了。一脸惊恐的阿代正要出去迎接时,文江已经开门走了进来。 “我们是搜查本部的人,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调查夫人你说的是不是事实。” “是这样啊!结果如何?” 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做的银鼠色衣服,在天花板灯光的照耀下映出优美的阴影。每当她唿吸时,她丰满的胸口就会大大地起伏。 “结果呢?”文江深邃的眼睛从部长刑警身上转向关,最后又回到须藤身上。 “一切都与夫人说的毫不相悖。”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我还想问一两个问题。” 须藤继续紧咬着不放,他想从夫人口中,问出刚才来不及向佣人询问的那些问题的答案。 “什么事?” “你们搭车去长冈时,搭的是几等车厢?” “三等车厢。阿代,我马上就要入浴了,去帮我准备一下。” 阿代离开后,文江站在电冰箱前,把身体轻轻地靠在那淡奶油色的长方体上。 “在那孩子面前我不太好意思说,如果一起坐二等车厢的话,对她来说太可怜了。她虽然看起来那样,其实她很精明,对别人的眼光很在意的。但是如果我一个人坐二等车厢,又好像在昭示着我们的阶级不同。考虑到最后,一起肩并肩坐在三等车厢,才是最好的方法。” “旅馆也一样吗?” “不,她住在市内的一间旅馆,这样才能不受拘束地休息。我则因为得跟其他人一起行动,所以不只饭店,连回程的列车都跟大家一起坐二等车厢,而她是一个人先坐三等的夜行列车回来的。” 她平淡的语调中,包含着她体恤佣人辛劳而展现出的深切关怀。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五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两人走到车站前时,往来的人潮已把这里挤得水泄不通,有许多身穿浴衣、手持团扇的人混杂在人群里。从车站右方传来了阵阵纳凉舞的太鼓声,年轻的浴衣男女们不断往那个方向靠拢。 部长刑警忽然停下脚步,转头对关说:“怎么样?” “您是说?” “啤酒。我们的调查虽然没有好结果,但是竹田他们那边,说不定很顺利。我们去喝一杯,庆祝他们调查成功吧。” 须藤就是想找个理由去喝酒。竹田刑警那组是负责询问,311次列车车长的证词。 “说得也是。” 喝酒这件事关也贊成。在肚子饿扁的时候,一口灌入冰冷的啤酒的话,胃袋一定也会感到高兴的吧。 “我去报告一下,顺便听听他们的调查状况。” 一旁的香菸店里就有红色公共电话。须藤从那里打了通长途电话,关则站在路旁点着了烟。他望向车站的对面,啤酒屋的霓虹灯灿烂地闪烁着红、绿、紫色的光芒,想唤起旅客胃袋的乡愁。入口旁的橱窗中,排列着用蜡加工制作的炸虾、蒲烧鳗与握寿司等,每个都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连吃饱的人看到也会口水流满地。回想起来,他也已经很久没吃到这些美食了。 第72页 结束通话后,部长刑警走了回来。额头被汗给沾得湿透的他,从长裤的口袋中,拿出骯脏的手帕,粗鲁地擦了额头后,又擦了一下他鼻下的小鬍鬚。 “怎么了吗?” “这次啤酒是不能喝了。” “为什么?” “竹田的调查也没有好结果。名叫真野圣子的女大学生,记得吗?就是那个做看家工读生的女学生。就连她也证实文江的供词是正确的。她说十四号早上,文江在大宫车站搭上311次列车,这件事的确是事实。还有,专务车长也说他的确有接到集印册的遗失登记,菱沼文江说的彻头彻尾都是实话。” “这么说来,文江是清白的啰。” “没错,菱沼文江是清白的,杀死知多、楢山以及社长的兇手另有其人。” 两人伫立当场、沉默不语,似乎感到非常遗憾。他们遗憾的并非喝不到冰冷的啤酒,而是本以为这次的线索,总算为破案带来一线曙光,但那道光却倏忽即逝,让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这实在令人扼腕。 竹叶糖 一 “配音员如果能说话就好了……”丹那刑警惋惜不已地对鬼贯警部再三说道,这时的鬼贯,正在课长的命令下,重新调查文江的不在场证明。 根据医院的说法,村濑以及车祸当时坐在村濑车上的鸣海两人,目前仍未脱离险境,特别是村濑现在仍在昏迷之中。 从“黑色天鹅”的陪酒小姐那里,他们知道村濑会嘲笑警方採取的搜查方针,说警方犯了最根本的错误还毫无自觉。平常管他要哭诉还是嘲笑警方,搜查本部一点都不会在意,但当情况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时,警方也无法完全无视配音员的言论了。 “天气这么热,还全身包着绷带躺在病床上,应该很不舒服吧。”丹那说出他平实的感想。 “他们意识不清,是不可能感觉到闷热的。不过对他们而言,在伤口恢復以前,持续昏迷下去,可能还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像现在清醒的我们就得被热到昏头了。” 强烈的阳光经过反射后,从窗户照了进来,丹那用浆过的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眯着眼看向窗外。鬼贯起身放下百叶窗后,回到桌旁看向自己的伙件。 “其实,从课长那听到菱沼文江说的,那些不在场证明时,我发现到一件事,你呢?” “这个吗……”听鬼贯这么一说,丹那赶紧回想刚才听到的、那两个文江的不在场证明,以及它们的调查结果。但鬼贯所指的究竟是什么?要他第一时间就琢磨出来,他实在做不到。 “……我什么都没发现,您说的到底是?” “就是311次列车松野专务车长的证词。” 鬼贯警部给了一个提示。丹那黝黑的脸上浮现讶异的表情,而且久久无法平復。菱沼文江宣称她搭上松野值乘的列车前往长冈途中,在柏崎车站的月台遗失了集印册,而松野车长的证词,则说她在东西遗失后就来到车长室,办理了遗失物登记。两者的证词内容,不管日期还是时间皆毫无矛盾,而且这件事还有佣人大桑代可以作证。不管从哪个方面想,都无法从车长的证词中找到一丁点可疑之处。 “你明白了吗?” “不,一点都不明白……” 鬼贯警部没有出声,眼睛却露出了笑意。这位警部在做出自信满满的表情时,他的下颚看起来会更往左右突出。 “只要稍微一个不小心,说不定我也会漏了那一点吧。她搭上那班列车的时间是上个月的十四号,而那位车长作证的时间则是这个月的八号,这之间可是隔了四个星期啊。” “没错。” “只不过在列车上惊鸿一瞥的女性,会有人能在四个星期后。还清楚记得她的长相吗?” “啊,对喔……您说得是。以常识来判断,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松野拥有异于常人的记忆力,或者文江的脸长得非常奇特。” 丹那这下总算能理解对方话中含意。明白了这件事,那么,自然也能明白鬼贯接下来要採取什么手段了。 “我去问问看吧?” “不,这次我去就可以了。”鬼贯警部一边把扇子折好一边回答。丹那明白,鬼贯对这个发现抱持着非常大的期待。 二 松野车长的家,位在荒川区尾久町的六丁目。此地虽然位于接近荒川的低洼地,灰色的土壤却一点水份都没有,整个町给人一种被尘埃覆盖着的感觉。这里因为家庭工厂的兴盛,工业人口多是自然的现象,而人数上排第二的,就是从事铁路相关行业的人口了,会有这种现象,是因为东北本线的尾久车站及调车场就在这个町的不远处。这是尾久町的特色。 从环状道路转进一条小巷后,沿着小巷往里面走,小巷的尽头就是松野车长的住处。松野家的庭院中架设了丝瓜棚,用心栽培着丝瓜,在鬼贯前来拜访时,车长只穿着一件内裤为丝瓜浇水。但他的努力似乎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架上的丝瓜小得可怜,看起来跟小黄瓜没有两样。 “请问有什么事吗?”把视线从名片上移开后,松野车长问道。他那颧骨突出的瘦脸上,有着一双诚实的眼睛。 第73页 鬼贯警部在说出来访目的之前,观察了一下松野家的外观。他们不好站在这里说话,但进去这小小的屋子里详谈,又会打扰他们一家子的生活。 “这附近有没有比较安静的咖啡厅?”鬼贯警部问道。 松野车长回到屋中,很快地,他就穿了一件短袖的衬衫与白色长裤出现了。那条长裤就像电线桿一样,一点摺痕都没有。 两人走上昭和町的主要干道,踏着已经被晒软的柏油路面,走进一间与这灰濛濛的町,不太相配的时髦咖啡厅。店面狭窄,店内深度也浅,中间的台子上很宝贵似地放着封入夏菊与康乃馨的冰块作装饰。但因为炎热,冰块融化了一半,红色的花朵从冰中露了出来。 正好现在店内没有客人。鬼贯坐在角落的铁管椅上,点了两人的冰品,一旁的墙壁上挂着模仿东乡青儿1画风的人鱼画,那人鱼模煳的面容看起来与文江夫人有几分相似。 1大正、昭和时代的西洋画家。 “抱歉,占据了你宝贵的休假时间。” 把视线从画转向松野车长后,鬼贯开口道歉。屡次受到警察的访查与讯问,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件麻烦事。 “不会。”他简短地回话,那双位在突出的颧骨上方的小眼睛,闪过了只要稍微不注意,就会看漏的微笑。 “可不可以请你再说一次,菱沼夫人搭那班列车时的事呢?” 松野车长并没有回答可以不可以,直接切入了主题。 “那是上个月十四号的事。我在下行的311次列车上值乘的时候,那位夫人来到车长室,跟我说她在柏崎车站的月台遗失了集印册。她虽然不清楚集印册到底是掉了还是被扒走了,不过应该不至于会有人想偷集印册,所以大概是掉了吧。她说如果有人发现的话,希望能够把册子还给她。我马上就问了她的姓名住址,并把这件事传达到柏崎车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时间,这个吗……是离开越后广田之后吧,所以应该是十六点五十分左右。”他想了一下后说道。 鬼贯警部把时刻表拿出来一看,这班列车离开越后广田的时间是十六点四十六分(请参考列车时刻表3)。所以文江到车长室的时间,应该就如他所说的,是在十六点五十分左右,至少可以确定,不会是在五十分之前(请参考列车时刻表3)。 冰淇淋送上来了,两人同时拿起汤匙向白色物体进攻,沁凉感让舌头冻僵、牙齿发酸。有一台无轨电车好像快无法负担自己庞大的身躯似的,摇摇晃晃地驶过前方的环状道路。 “松野先生,请容我换一个话题。” 鬼贯警部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变得严肃了,但对方感觉到这个转变,他把汤匙放在盘子上面后,双眼望着鬼贯,表情变得些许僵硬。 “你刚才说,你收到菱沼夫人的遗失登记表的日期,是上个月的十四号。为什么你能记得她的脸,长达四个星期呢?” 或许是因为鬼贯没有把他的意思清楚表达出来吧,对方一脸疑惑,小小的眼睛眨个不停,使得鬼贯得再重复一次自己的问题。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啊,因为在那之后,她又来车班组找了我两次,问我有没有找到那本集印册,所以我对她的长相记忆非常深刻。不过最后还是找不到那本集印册,夫人似乎也放弃了吧,之后就没有再看到她了。” 说完后,休假中的车长再次拿起汤匙。酷热的天气让两人的冰淇淋,有一半都融化成液体了。 鬼贯警部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他心中其实是有些失望的。遗失了自己所珍爱的集印册后,跑到车班组找当时列车上的车长问之后找寻的状况,这一点也没什么好奇怪。在还没听到他的说明前,鬼贯对松野车长会记得文江的脸这件事感到怀疑,但经他这么一说,鬼贯也认为这件事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在唯一的嫌犯所主张的不在场证明中,他只找得到一个突破点可以破解它,而现在这仅有的突破点就这样轻易地土崩瓦解,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文江提出的不在场证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完美得毫无瑕疵。 鬼贯警部曾一度感到沮丧,但内心却马上涌起想要破解这不在场证明的热情。文江的不在场证明的完美,反而点燃了他的斗志。 那么,该从哪里、做些什么调查才好呢?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拜访剩下两名证人,倾听她们的证词,并用放大镜检视这些证词,把所有的误解、错误以及矛盾,一个不漏地找出来。 三 按照顺序,鬼贯要先前往拜访的是女子大学学生真野圣子,之后再转到大宫。真野圣子是文江与须磨敦子的学妹,文江去长冈的时候她被雇来看家。鬼贯打了个电话到她的公寓一问,才知道她到学校的图书馆去了。 与松野车长分开后,从尾久车站坐到上野,又转乘山手线往目黑而去。真野圣子的学校就在那里。 从目黑车站到女子大学,只需要走约两公里的路程,但有定期巴士往返于两地。鬼贯搭上了那台巴士,然后他想起自己好几年前,会偶然地搭上这辆巴士,当时的他与年轻的女大学生,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成一团。身为单身主义者又不太与异性亲近的他,长到那个年纪才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女人的体臭。就像是狗身上的动物臭味一样,只有一只狗的时候还闻不出来,但只要一进去宠物店,那臭味就会强烈到臭不可闻。狭小的巴士空间中,充满了从女大学生身上传出的发酵臭气,那腐败后的甜酸味,绝非能引起男性思春情怀的香气,而是会使人噁心欲呕、不想再闻到第二次的味道。在巴士抵达终点,总算从臭气中解脱之后,鬼贯做了无数次的深唿吸,并对那辆巴士的司机,寄予了深深的同情。 第74页 今天的巴士上空无一人,女子大学放暑假后,就没什么人会利用这条路线了。 不久,车子到达了终点站,鬼贯下了车,穿越一条大马路后,走到大学校门前。昭和初期创校的女子大学,虽然校史不长,但因为她自由主义的校风而声名远播。理所当然的,在日支事变1刚刚发生的那段期间,这间学校成为军部的眼中钉,受到了各种打压,甚至还有教授因此丧命。 1过去日本政府对中日战争的侮辱性称唿。 紧闭的铁门旁,一扇出入用的小门正敞开着。从那里可以看到铺着草坪的校园,以及布满小石子的道路,石子路往凸字形的白色校舍延伸,画出了一道平缓的弧形。深绿色的草皮上杳无人迹,只有大型乌鸦凤蝶在那随意飞舞。鬼贯推测图书馆应该就是那栋与校舍相对的褐色四角形建筑物,于是朝着它迈进。 这间学校可能每当要纪念什么的时候,就会种下一棵树吧。悬铃木、月桂树、水杉等等,各种不同的树木围绕在图书馆四周,成为图书馆的遮阳棚,因此馆内的空气出乎意料地阴凉。 鬼贯警部向观看公布栏的女学生,问了真野圣子的行踪后,对方快步走进图书馆中,把圣子给带了出来。 鬼贯警部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叫真野圣子的女大学生。穿着白色连身裙的她身材高挑,脂粉未施的脸蛋虽然算不上美丽,却有着健康开朗的感觉。圣子把鬼贯引到尤加利树的树荫下,接着转头看着他,并在一张小小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菱沼夫人的事,我几天前就已经讲过了……” 她仰望着站在眼前的鬼贯。是因为屡次接受警官讯问,令她感到厌烦?还是不满鬼贯打扰她用功呢?她的声音带着抗议的意味。为了安抚她,鬼贯弯下腰,用他天生的温和语调,从她接到看家工读工作的始末开始问起。 “是夫人委託校友会来找人的,说是要找不喜欢旅行或不常旅行的人,因为这项条件跟我很合,所以我就录取了。不过,你们为什么会这么在意,那位夫人的事呢?” 她问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早在鬼贯的意料之中。 “不,我们并不是特别调查那位夫人。我们正在调查某个案子,而跟那个案子相关的所有人——正确地说有十一个人——都是我们的调查对象。” 鬼贯警部合情合理的说明,轻易地就得到了真野圣子的信任。 “天气这么热,你们一定很辛苦吧。”她同情地说。 “没办法,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菱沼夫人留你下来看家后,要坐车出发时的事?” 鬼贯警部伸出手来,拍掉爬在女学生衣服上的毛毛虫。女性都是厌恶毛毛虫的,虽然并非蓄意而为,但鬼贯的举动似乎博得了她的好感,她的语调很明显地没那么紧绷了。 “我前一天就到夫人家,当时她为我介绍房子内部。第二天我一大早起来,送夫人到大宫站搭车。因为夫人的行李虽是装在女用小行李箱中,但她还带了丧服什么的,总之东西很多,行李箱多达五只,只靠夫人与她的佣人的话人手不够。” “你说的第二天,正确来说是几号?” “上个月的十四号。” “夫人坐的是哪班列车?” “往新泻的列车。” “发车时间是几点?” “前几天也有刑警问我这个问题,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是六点二十六分从大宫出发的列车。” 真野圣子毫不迟疑,干脆地回答了问题。311次列车从大宫车站出发的时间,鬼贯也早已自然而然地记住了。 “一小时后有另一班往新泻的列车,你会不会把两趟列车搞混了呢?” “不会有这种事的。”真野圣子用力地摇了摇头说,“几天前那个刑警也这样问过我了。夫人所搭的列车是六点二十六分那班,而你刚才问的是七点三十四分,从大宫出发那班。七点半,应该每户人家都起床了才对,但我们前往车站的时候,整个城市都还在睡呢,所以,我不会搞错的。”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当时除了夫人之外,还有谁跟你们在一起?” “是夫人的佣人。那个人很胖,这样说不太礼貌,不过她感觉满迟钝的,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三等车厢的座位上。我记得当时夫人还说‘幸好找到了座位’。” “你觉得菱沼夫人是怎么样的人?” “她似乎是一个既不服输、又很干脆利落的人。跟佣人一起坐三等车厢这种事,其他的董事夫人是绝对学不来的。我虽然很不喜欢说同性的坏话,不过女人之中,跟她一样有人道精神的人没有几个。”她似乎对学姐赞誉有加。 鬼贯警部在这次调查中没有任何收穫,只让文江的不在场证明,看起来更加牢不可破。真的要举一个收穫的话,就是他更能确定:文江是一位富有行动力的女子。这证实了飞田游廓的老鸨供出的,那段往事的真实性。既然她是个有着这种个性的人物,自然很有可能一下定了决心,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杀人了。 四 在大宫车站下车后,鬼贯虽然已经预先把这地区的简略地图记在脑中,却还是不小心走到了北口。大概在酷热侵袭下,他的脑袋也变得不灵光了。大宫的城镇只在铁轨南侧发展,在北侧几乎是一片寂寥。等到新中仙道开通后,北侧也会发展成住宅区吧,但那也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第75页 回到正题,鬼贯一走出剪票口,马上发现这个北口与热闹的南口大相迳庭。他啧啧了一声,越过平交道走到南口。 在车站前大门町往南走,快要到中仙道的地方,就可以看见帆足药局。看似店主的白衣中年男子,正与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男人深谈着。客人的面前摆了五、六瓶有大有小的药水。看店主指手画脚的样子,似乎正在向客人解释药效。 穿过中仙道后向左转,就是冰川神社的参拜道了。参拜道与正对面的神殿之间,那条长度将近有一公里的道路两侧,都被一整排店铺给塞满。战败后的纷乱中,常常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看到简陋的商店街,这条参拜道上的店也是一样,虽然建筑物外观已经经过整顿,但还是有种新兴商店街般新颖而青涩的感觉。商店街中有花店、点心店、豆腐店还有肉铺。鬼贯在街上走着,突然有一家店吸住了他的目光,那是一家挂着“救命堂”招牌的药局。光从外面看,可以确定店内药的数量之多,比起帆足药局毫不逊色。或许是出于敌对意识,想跟竞争对手比个高下吧,这家店也是又大又干净,用烫金文字写上调剂室的房间也很有派头。 但真正吸引鬼贯的,并不是店的外观,而是因为他想到,当晚胃痉挛的文江,明明经过了救命堂,却特地去比较远的帆足药局,这实在是件古怪的事。鬼贯自己也曾有过经验,胃痉挛的剧烈疼痛,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样痛楚下,希望能快点止痛才是人之常情,但是为什么文江要跑到大门町买药呢? 目前鬼贯想到两个文江去帆足药局的理由。第一,她想买的药救命堂没有卖,这样的话,那这件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但是,她那一晚去了帆足药局一事,就是她在社长被杀时重要的不在场证明。如果把这件事考虑进去,那么文江会选择后者,可以想见应该是因为救命堂缺乏了某种,能够用来证实不在场证明的条件,而帆足药局却可以满足这个条件。 鬼贯警部闪过从前方骑过来的自行车,就这样止住了脚步。救命堂没有、但帆足药局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鬼贯警部缓缓地走了两、三步后,发现这个谜其实并不难解。文江不在场证明的证据,就是帆足药局店主的证言,而为这个证言佐证的,就是那张用药记录卡,而那张记录卡让店主的证词更添真实性。这么说来,符合能为不在场证明佐证这个条件的,就是那张用药记录卡,于是可以推测出,或许,救命堂在开药时,并没有像帆足药局一样,会把他们用的药记在记录卡上。而这个推测到底正不正确,只要实际试一试就知道了。鬼贯向后一转,大步走回原路后,进入了救命堂。 救命堂的老闆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看起来很健康的妇女,她右眼的眼角上,有一颗跟她亲切而满面笑容的脸,不相配的泪痣。 “欢迎光临。” “请给我胃痉挛的药。”鬼贯警部随口胡诌了一句。 老闆娘看了一遍身后的架子,拿出了两、三个纸盒,每个都是在报纸gg上,经常看到的止痛剂品牌。 “成药好像跟我老婆的体质不合,吃了都没有效,可不可以帮我配一帖效果好的药呢?” 女药剂师点了点头,走进调剂室后,就从药品柜的药品中取出蓝色与茶色的瓶子,把药倒在研钵中搅拌。鬼贯从头到尾都盯着她的手,但就像他预料的一样,她没有把药名记录在记录卡上。应该是文江依据她长年以来的经验,早就摸透哪间店会做记录、哪间不会,所以才会想到利用这一点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作佐证。 “三次份共三百圆,请在发作时服用。” 付了钱收下纸袋后,鬼贯进一步询问:“请问菱沼家要往哪个方向走?就是有年轻漂亮的夫人的那一间……” “从鸟居前面向右转后直走,左手边就是了。那是间很大的宅第,很快就能找到的。” 从她的表情,鬼贯感觉到她对客户的好感,看得出来菱沼家是救命堂的常客。而且明明在这里就能配止痛剂,文江却特意避开这里,跑到帆足药局配药,鬼贯从这一点,清楚嗅出她伪造不在场证明的气味。 五 鬼贯警部走到菱沼家附近时,屋后的木门正好打开,一个提着菜篮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连身围裙,低头看着她手上拿的一张类似购物清单的纸片。鬼贯直觉地认为:这个女性就是大桑代。 鬼贯警部叫住她一问,她果然就是大桑代。一开始她似乎有些胆怯,不敢开口,但很快地,鬼贯亲切的微笑让她放下了戒心,说出她正要出门买油炸用的肉、猪油还有蔬菜。菜篮里面有一只装油的器皿。鬼贯配合她的步伐,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当他们经过时,主妇们都毫无例外地,用讶异的眼光,看着他们这对奇怪的组合。 他讯问大桑代的事,迟早都会进到文江的耳中,不管怎么做都藏不住的。因此,他表明自己的职务,带着大桑代走到冰川神社境内。大桑代虽然一直说,要是晚回去会被夫人骂,迟迟无法决定,要不要跟着鬼贯走,但她似乎不习惯坚持己见,很快就放弃挣扎乖乖跟了上来。 两人登上石阶,在石狮旁转个弯,就可以看到一片古老的杉木林中,放有一条长椅。鬼贯拿出手帕,挥去长椅上的灰尘,请女性先坐下后,鬼贯也跟着坐在她的身边。蝉不停地鸣叫。除了四、五个拿着捕虫网的小孩子在那闲荡外,没有其他的人影。 第76页 “你记得跟夫人一起去长冈时的事吗?” 鬼贯警部对着那张反应迟钝的脸问道。看到她的表情,让人为她到底听不听得懂自己的话而捏一把冷汗。 “……是。” “那时候你跟谁在一起?” “……我跟夫人一起。” “你没有中途跟她分开,一个人搭火车吗?” “没有,我一直跟她在一起。”大桑代缓缓地回答,一脸无法理解对方为什么要这么问的样子。 鬼贯弯下腰,很有耐心地从各种方面试探、确认完一个项目后,才转到另一个项目。鬼贯也不希望在询问上花太多时间,害她被文江骂,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是,经过如此认真切实的讯问,鬼贯得到的资讯,却还是不出关刑警与须藤部长刑警之前,问到的证词。大桑代坚持她与文江在当天的一大早,从大宫车站坐上了往长冈的列车,她们搭车的时候,看家的真野圣子也帮着,把皮箱运到大宫车站,而且她跟文江在列车到长冈前,都一直在一起。她说话时语调迟缓,情绪也没有任何动摇,这样的说话方式让她的话语更像事实,不,不应该说“更像”,应该说“根本”就是事实才对。看大桑代那张迟钝耿直的脸,既不像是在说谎,也不像有说谎的才能。假使文江要大桑代作伪证好了,在须藤部长刑警这位老手的面前,看起来脑筋不好的她,怎么可能不露出马脚地欺瞒到最后。 不只如此,她们搭的列车是六点二十六分离开大宫往新泻的那班车,以及那一天的日期是六月十四号这一点,都跟刚才真野圣子所描述的一模一样。将她们两人的证词合起来一看,知多半平死于黑条那段时间,文江确实就和她自己说的一样,正坐在从二本木车站往脇野田车站的列车上。 鬼贯警部沉思着。大桑代臃肿的身躯,坐立不安似地动着,频频注意时间。拜殿旁边,孩子们为了抢蝉而争吵了起来,同时传来了女孩高亢的哭声。杉木林间,夕色渐渐浓厚。 “……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请便。” 鬼贯警部虽还有些许不甘,却也只能有气无力地答应。就算继续质问下去,看来也不会有新发现,而且鬼贯已经没有任何藉口与理由留她了。如果晚点想到有什么事没有问到,再打电话给她吧,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如果你被夫人责备,就跟她说是我留住你的吧。” 道了谢后,鬼贯又加了这一句话。他也无法确定,把拖延晚餐准备时间这件事归罪于他后,大桑代能不能得到文江的谅解与原谅。一想到这里,鬼贯就对这个身材圆润的善良女性感到抱歉,也很后悔自己居然拦下她这么久。 “如果我有其他事想问,会打电话给你的,请问你的电话几号?” 鬼贯警部站了起来,拍掉沾在裤子上的灰尘后问道。大桑代很宝贝似地,抱着菜篮子站起来,把手伸进割烹服的口袋中,开始不断摸索。 “……我有把电话写在一张纸片上,如果不写起来,我马上就会忘记了。” 女人边说,手上的动作没停过。 “我帮你拿东西吧。” “抱歉。” 她把菜篮递给鬼贯后,继续翻找着自己的口袋,最后她翻出了一张折起来的绿色纸片,她用她的粗手指迟钝地把纸片摊开,开始念着写在内侧的电话号码。 “……谢谢你。”鬼贯警部合上笔记本后道谢,不经意地看到了大桑代手上的纸片。那是一张朴素的标籤,上面用石版印刷印上绿色的底与红色的毛笔字:“越后汤泽竹叶糖”。 这个标籤鬼贯也有印象,不喝酒的他对甜的东西特别偏爱。战争结束后第五年,他去新泻旅行时,在汤泽车站的月台上发现这牌子的竹叶糖后就买了下来。但那只是把白砂糖糖浆倒在竹叶上折成两半后做成的、食之无味的难吃糖果。就连鬼贯都吃到火冒三丈,为了满足顾客挑剔的味蕾,现在这种糖或许已经经过改良、变得好吃多了吧? “这竹叶糖是什么时候买的啊?” “是在这次的旅行中坐我前面的人买了给我的。” “这好像不太好吃吧?” 女人摇着她肥胖的头颅,表达出她不觉得那糖果难吃的想法。或许因为大桑代出身乡下,一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所以不管吃什么都觉得很好吃吧。 “……我本来打算在回程的时候买这个的,可是因为是搭夜车,而且我也不知道车站的名字,所以就没办法买了。” 她的口气中带着遗憾,似乎仍对竹叶糖念念不忘的样子。鬼贯本来并没有认真在听,但这句话却像一根针一样刺进了他的耳中。 “这么说来,你是在去程的火车上拿到这东西吗?” “没错。” “所谓去程,是指跟夫人一起去长冈的时候吗?” “是的。” 总算找到疑点了。引起他注意的是:越后汤泽车站其实位于上越线这件事。从刚才大桑代的证词来看的话,她应该是搭上越线前往长冈才对,但是这个女人却在别人面前坚持她是跟文江一起搭信越线前往长冈,而且还有女大学生真野圣子与松野车长证实这个证词的真实性。 第77页 从证人的数量、证词的可信度来看,她们搭信越线这件事,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但在这种情况下,鬼贯会对竹叶糖这个小插曲抱有高度兴趣的理由只有一个:一样是去长冈,搭上越线的话可以缩短将近一百公里的距离。假定文江说她搭信越线这件事是谎言,实际上她是搭上越线前往长冈的话,不管在距离上还是时间上,她都可以有更多的余裕。她会不会把这段时间花在犯案上了呢……? 鬼贯警部一回神,看到大桑代还是一样扭扭捏捏地抱着菜篮子站在那里。树荫间漏出的夕阳,把她平常就红通通的脸染得更加红润。 六 鬼贯警部回到办公室一看,那里一如往常,只有丹那一个人在无所事事地看着摊开来的报纸。鬼贯看到他时,他已经把大部分的新闻内容读透了,正呆望着gg中美女模特儿的照片。 “您回来了啊?刚才有电话……” “你先听我说……”鬼贯警部抢着说话,因为他想赶快跟丹那讨论,以确定自己调查的结果,能推导出怎么样的解答。他拿了毛巾使劲擦掉汗水,然后坐了下来,不停地扇着手上的扇子。 “就像你已经知道的,我认为菱沼夫人伪造了她的不在场证明,我亲自出马调查,就是为了破解她的诡计。但是,不管是松野车长还是女大学生,都作证说她的不在场证明是真实的。我虽然发愤要把它查个水落石出,调查到的却不出须藤之前就查到的东西。毒辣的太阳毫不留情地照在我身上,当时我的心情盪到了谷底。” 长年的合作经验,让丹那对搭档的气性是瞭若指掌,因此,看到鬼贯的表情与声音中展现的神采,就直觉地知道鬼贯一定有什么不错的收穫,他已经等不及要听他的发现了。 鬼贯警部一手用扇子扇风,另一手则从提包拿出列车时刻表,然后把它丢到桌上。 “可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放弃,应该说我出门时,就已经打定主意,要与所有证人碰面,亲耳听他们的证词。最后,我从菱沼家的佣人大桑代那里,听到了一个意外的事实。” 鬼贯警部说完,便详细地描述了他们在冰川神社的对话。随着谈话内容的推展,丹那的扇子摇动速度也越来越慢,最后戛然而止,丹那的黑脸上,明显地浮现出振奋表情。在听完鬼贯的描述后,丹那暂时沉默不语,似乎想在脑内好好地整理刚才听到的事。 “……的确有必要彻底追查这个矛盾点。” “没错。” “不过我听到这件事后,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些疑问……” “不要客气,尽量说吧。”鬼贯警部催促着,手中不停擦拭大量冒出的汗水。他的声音之所以带着一点鼻音,是因为说话当时,他正擦着他的鼻子。 丹那舔了舔嘴唇,开口说道:“佣人会不会去了两次长冈呢?第一次坐信越线,第二次则坐上越线……如果那个糖是在她坐上越线去的时候拿到的话,不也能说得通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跟她确认过了,她的回答是,不管是去长冈还是别处,从以前到现在,长途旅行也就只有那么一次。” “真是太奇怪了……竹叶糖在信越线的直江津车站也有卖,她吃的那个别人送的竹叶糖,真的是汤泽的竹叶糖吗?” “标籤清楚地写着‘越后汤泽’四个字。” “可是,就理论上来看……” 丹那毫不退缩,用摺起来的扇子轻轻地敲了一下桌面,紧迫盯人地说:“给她糖的那位乘客,也有可能在前一天曾经搭过上越线,又刚好在那一天,与大桑代她们一起坐信越线啊?他们或许是拿着前一天,在汤泽车站买的糖坐信越线,然后,再把糖分给在列车上认识的大桑代。这样一来,搭乘信越线的大桑代,会吃到在上越线的汤泽卖的糖,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这件事我也确认了无数次。有一对貌似夫妻的中年人坐在她前面,他们在途中列车停靠的某个站上,从小贩那买了竹叶糖,这件事是她亲眼看到的。因为对方就在她眼前的车窗那里买的,不可能看不见,所以,竹叶糖绝非你所说的那样是前一天买的。” “……” “上越线的名产,不可能在信越线的车站卖,因此,那对中年夫妇必定是在上越线的车站,更清楚地说,是在越后汤泽车站买的,而大桑代所搭的一定也是上越线的列车。” 鬼贯警部用平缓的语调解释着。 “可是,菱沼文江既然就坐在旁边,她应该会把那张标籤拿走后处理掉才对。因为她没把它拿去丢掉,才会造成今天这种局面。反过来想,文江之所以没有把那标籤撕毁丢弃,是因为她不知道有这东西的存在,换句话说,她当时并没有跟大桑代坐在一起,这样一来,文江仍有可能坐信越线前往长冈的不是吗?” 丹那针对所有破绽,穷尽各种可能性,来探讨鬼贯的逻辑。这是他在这种情况下,经常使用的策略。藉由丹那的验证,鬼贯的逻辑也变得更加完备。 “因为,那对夫妻给大桑代竹叶糖时,列车正停靠在越后汤泽的下一站,也就是石打站。菱沼夫人那时拿着集印册到月台去了。当然,那只是形式上用来掩人耳目的表演罢了。而大桑代是个迟钝的女人,拿到的糖也没给主人看,就把它收到口袋里,自己一个人吃了。” 第78页 “真是个贪吃的女人。”丹那虽然在嘴上骂了一声,但他的表情亮了起来、看来他总算同意鬼贯的说法了,因为他也知道,经由上越线前往长冈的话,到长冈的时间,就可以大幅度缩短。 “这样事情就变得很奇怪了。根据松野车长与女大学生的证词,主人与佣人应该是搭信越本线的列车。但依照大桑代的说法,却只能推测出,她们搭的是上越线这个结论。我想我们最先要做的,就是判定到底哪一方才是事实。”鬼贯警部说。 “坐上越线那方才是真的,因为能更快到达长冈,这样应该可以赶得上犯案时间才对,不然的话,就没戏唱了。” “我也很想要这样想,可是啊,丹那,那位女大学生的证词,清楚地证明:她们两位搭上从大宫出发的311次列车,而松野车长也记得,菱沼夫人有去过那辆列车的车长室,这该怎么解释呢?” “那是伪证。” “那我就要问问你了,菱沼夫人又怎么让两个证人,替她作伪证呢?她收买了他们?” “这个吗……”虽然是自己提出的想法,但丹那却没有自信。从过去的经验,他非常清楚收买这手段有多么危险,掩盖事实又有多么困难。 “我认为她绝不可能收买松野车长他们的,因此,我们只能相信,证人说她们搭的是信越本线的证词。所以,我想在相信这些证词的基础上,作出菱沼夫人她们是搭上越线前往长冈的解释。” 丹那看向鬼贯的脸,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鬼贯下颚方正的脸上却露出了非常认真的表情,似乎一点都不把矛盾当成矛盾的样子。 “这种事做得到吗?” “你先听我说完。因为我有这种想法,所以我试着向那个佣人,问了两个问题,其中一个——虽然从她的智力,应该就能想像得出答案是什么——是问她记不记得,中途经过的车站名。” “结果呢?” “她一点都不记得。不,不是不记得,而是她一开始就没有兴趣,所以根本没有注意到。只要利用这一点,菱沼夫人轻易就能在列车开过上越线时,灌输她这条路线是信越本线的观念。而且,大桑代她单纯善良,是个根本不懂得怀疑别人的老实女人啊。” “原来如此。” “第二,就是要知道她究竟是何时到达越后汤泽车站的,这样一来就能确认:那辆上越线的列车到底是哪一班,也能知道那班列车是何时到达长冈,并且知道文江到底赶不赶得上犯案时间。”鬼贯警部的言语中,充满了强烈的自信。 七 不过,丹那无法想像大桑代会随身带着时钟,就算她有戴手錶好了,记忆力不好的她,会记得路途中经过车站时到站与出发的时间吗?这下可糟糕了。 “我的运气还不错……当然,她并不记得具体的时间是几点几分,但她记得她在正午时分有吃便当。这跟我们所谓‘吃不到的东西最难忘’有异曲同工之妙呢。那两位中年夫妇买竹叶糖的时间,大约是在午餐前一个小时,所以可以推测列车停靠在汤泽的时间,应该是上午十一点前后,来看一下时刻表吧。” 鬼贯警部说完,用熟稔的手法翻开上越线下行的那一页,找到越后汤泽后,开始往旁边找了起来(请参考列车时刻表4)。 这条路线跟东海道本线不同,经过的列车班次不多,因此,会停靠在这车站的下行列车只有十二班,平均起来要两个小时才有一班车,所以,鬼贯很轻松地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就是十一点零二分往长冈的各站停车729次次列车。在它之前的是八点五十分的普通列车,在它之后的,则是十二点四十七分的快车“佐渡”号,这两班列车都不符合十一点前后到站的条件。 丹那离开座位、绕过桌子,坐到鬼贯警部身旁,跟鬼贯头靠着头,一起盯着时刻表勐瞧。 “你看,找到了。就是这班十一点零二分,离开汤泽的729次次列车,一定是这一辆。” “您说得没错,其他的列车时间差太多了。” 鬼贯警部的手指沿着729次列车那一栏往下,在长冈站的到站时间处停住,是十二点五十六分。 “知多半平被杀害的时间是两点十五分到三十分之间。” “没错,十四点十五分到十四点半的时间。” “所以,对十二点五十六分就到达长冈的菱沼夫人来说,犯罪时间可以说非常充分。” “没错。”丹那也点头称是。 知多是十二点半离开“okesa”旅馆,所以两人应该是已经事先约好,要在某处碰面吧。知多是为了拿自己的勒索金,而文江要拿的,则是知多的命…… “可是,当时大桑代在做什么?文江不可能带她一起去吧?” “根据大桑代的说法,文江把她带到市内的旅馆,跟她说:‘你应该很累了吧,在这里悠闲地泡着澡,喘口气吧。’然后,就让她一个人在那里休息了。不过,如果菱沼夫人真像她所说的是坐信越线的话,那她到达长冈的时间,应该已经是傍晚了。但如果是经由上越线的话,就像我们刚才查出来的,大概过中午就能到了。大桑代的记忆力再差,也会记得自己到那里的时间是过中午还是傍晚。如果我一开始就针对抵达时间调查,应该能更快识破这个诡计吧。” 第79页 鬼贯警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走调,应该是因为他正为自己竟如此愚蠢而苦笑吧。不过当他的手指沿着同一个栏位,压到最上面的729次列车,从上野发车的时刻时,他又回到原来充满活力的声音了。 “丹那,你看一下这个发车时间,是五点五十分。” “这样啊。” “什么这样那样,文江宣称她们那时搭乘的是信越本线311次列车,而五点五十分这个时间,同样也是这班列车的出发时间。” 鬼贯警部用兴奋的口吻说完,翻开信越本线下行的那一页后,用手指指出311次列车的发车时间(请参考列车时刻表3)。的确,311次列车的发车时间,跟上越线729次列车一样都是五点五十分,也就是说,信越本线311次列车与上越线729次列车,是一起从上野车站,于同一时间、往同一个方向出发的(请参考列车时刻表3、列车时刻表4)。 不过即使如此,丹那还是无法明白鬼贯话中的含意。 “这可是非常重大的发现。信越本线311次列车与上越线729次列车,无法同时从上野线出发,原因不用说,当然是因为轨道只有一条的关系。”鬼贯警部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 “也就是说,311次列车与729次列车从上野车站出发时,其实是连结在一起的。更清楚地说,经过信州的311次列车与经过上州的729次列车,在出发时是被同一辆机关车拉着走的,而且,在到达两线的分歧点高崎站前都是如此。所以在上野到高崎之间,从外面看是分不出哪辆是311次列车、哪辆是729次列车的,如果不读月台上的标志的话。” “这样一来……” “没错,菱沼夫人四处宣传自己要搭信越本线的311次列车去长冈,但实际上她坐进了729次列车的车厢。提着皮箱过来的女大学生,完全不知道她的企图,所以,一心以为菱沼夫人搭的是311次列车。要是不特别拿上越线的时刻表来对照的话,是不会发现这场骗局的。” 丹那听完皱了皱鼻子,露出了尴尬的神情。因为他明明也翻开、看过了双方的时刻表,但在鬼贯说明之前,他都没有发现这件事。 突然,他灵机一动,给了鬼贯一记回马枪。 “她们搭车前,也就是她们走月台上的时候,要是女大学生看到‘经由信越线’或‘走上越线’之类的标志的话该怎么办?没办法保证她一定不会看到吧?” 鬼贯警部抚了抚下巴后答道:“其实还有一个方法,在女大学生旁观下,她可能先搭上信越线的车厢,之后才移动到上越线的车厢。” 鬼贯警部停了一下继续说。 “我忘了跟你说了。菱沼夫人在雇用看家工读生时,设的条件就是不喜欢旅行的人,跟很少旅行的人。她这么做,其实是为了避免工读生看穿她的企图吧。” 他帮自己倒了一杯不冷不热的茶润润喉,然后慢慢地开口道:“我们前进了一步。在没有否定女大学生证词的情况下,发现了菱沼夫人经由上越线到长冈的可能性。接下来需要检视的,就是松野车长的证词了。我们得解开菱沼夫人在六月十四日,坐在他所值乘的311次列车里这个谜团。” 鬼贯警部盖上时刻表,上半身转向丹那。就算现在是晚上,闷热仍然不减威力,两人的脸上都沾满汗水与油光,黏答答的脸上可以看见两人双眼放着光辉。 “照刚才我提过的理由来看,我想松野车长是不可能扭曲事实作证的。这样一来,也只能推断已经在长冈的她,用了某种方法,追上了正往长冈奔驰的311次列车,并出现在那台列车的车长室里。” “这么说,在柏崎车站遗失集印册这件事,只不过是单纯的藉口对吧?” “没错,她之所以提到集印册这个小道具,应该是有两个目的,第一是为了掩盖去长冈时特意选择信越本线列车,让自己绕远路的不自然之处,第二就是以遗失集印册为理由出现在车长室,非常自然地伪造出她的不在场证明。” 丹那感到非常不甘心,他完全中了文江的圈套,才会被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集印册给迷惑,无法看穿真相。 “在长冈的她要追上311次列车,应该没办法包车或搭货车的便车。要是这么做,她的长相一定会被人记起来的。”丹那说。 “尤其她长得那么美。所以到最后,她也只有列车这个选项了。更清楚地说,是从长冈车站、或许是接近案发现场的、北长冈车站出发的信越本线上行列车。” “我来找。”丹那很快地拿起时刻表。被文江玩弄于股掌的不甘,促使他下定决心要亲手解决这最后的难题。 “你不需要这么着急,符合条件的上行列车不会跑掉的。先别谈这个了,要不要一起吃晚餐?为了预祝我们的胜利,由你来选晚餐要吃什么吧。你的胃应该已经康復了吧?” 鬼贯警部直到刚刚都还很严肃的眼神,现在正在微笑着。丹那心想,他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感觉比其他人都还要温柔一倍。 “那就不好意思让您破费了。” “你要吃什么?” 丹那肚子饿扁了。他本来打算要回家,吃妻子亲手做的料理,但听到有人要请客时,飢饿感忽然有如巨浪般涌了上来,好像胃的底部破了个大洞似的。 第80页 “吃牛肉烩饭好了……” “不是警视厅的食堂,我说的是外面的店卖的东西,吃鳗鱼盖饭如何?” “好啊,就这个吧。”丹那轻轻地舔了舔嘴唇。 鬼贯警部用电话订菜后,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将手伸入口袋中掏出药袋,然后把它放在满脸讶异的丹那面前。 “这止痛剂是?” 他把白色的药袋放在手掌上,双眼望着鬼贯。 “我从这帖药发现了文江在西之幡社长被杀当时,也曾经伪造过不在场证明的迹象。” 鬼贯警部以此事为开头,将他在救命堂的实验告诉了丹那。丹那倾身听着,再次忘记了飢饿的感觉。 “就像您说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内情。” 说完,丹那露出了沉思的眼神。文江故技重施,把311次列车上对松野车长使过的计谋,又用到了帆足药局上。她故意让其他人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以便在日后有需要时可以帮她脱罪。文江的企图就像望着透明玻璃一样,可以一眼看透了。 但是,只有推测出这一定是假不在场证明是不够的,要怎样才能破解这假不在场证明,才是问题所在,这一点连鬼贯都没有把握。 “丹那,我真想赶快知道那个肥胖的配音员到底发现了什么事,察觉到什么事。他到底有什么根据可以断定,我们的调查有根本上的错误,我真的很想问他一问。”鬼贯警部说道。 “警部——” “他大概是从那个当社长替身的可怜男人楢山身上,看出了一些重要的事实。希望他能够早日康復,接受我们的讯问啊。” “鬼贯警部。”丹那又一次用急躁的声音说道。 “我从刚刚就想跟您说这件事了。” “这件事是?” “大概一个小时前,医院打了通电话过来。” “医院?” “是的,村濑死了。” “他?死了?糟糕了!” 鬼贯警部叫了一声后,马上就陷入沉默。 菱沼文江杀知多时的不在场证明有机会可以破解,但解开社长被杀之谜的钥匙,现在却飞到鬼贯的手永远拿不到的地方了。 意外的事实 一 搜查本部的人员与一开始相比,剩不到百分之五十,这是因为警方已掌握到嫌犯的身份,且此案从发生以来,已过了一个多月,大部分的刑警都被派去,办其他比较新的案子了。但是须藤部长刑警与关刑警这一组,并没有被调离岗位,他们仍以上野署二楼为据点,继续调查此案。 当菱沼文江在帆足药局的不在场证明久攻不破、让鬼贯等人的调查陷入困境的时候,萱主任警部把须藤与关两人叫了过去。 “坐吧。”萱警部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椅子。 等两人坐定后,他开口说道:“现在小川他们,正在调查套在楢山源吉身上的西装。” “嗯。” “所以,我要你们去调查文江与源吉之间有什么关联。” “是。” “楢山源吉再需要钱、再爱喝酒,也不可能被文江这个陌生的女人一拜託,就一点都不怀疑地,就照她的话去做。” “您说得没错。” “对身为二个四的他来说,要他穿上自己根本穿不起的西装,应该会觉得很吃惊吧。况且对方还要求他装上形状奇怪的假鬍鬚后,再跑去中餐馆,一般人应该都会觉得很讶异的不是吗?” 萱主任所书极是,就算楢山源吉长得跟豪辅社长很像,但跟完全不认识的源吉提出这种愚蠢的交易,对方一定会感觉到其中有鬼。 “所以我想文江与楢山应该从以前就认识了。” “应该是这样没错。”过了一会儿,须藤才贊同地说道。 须藤成为老手刑警后,这种对一切人事物,都抱着怀疑态度的职业病,似乎对他的性格造成了影响,使他无法直率地肯定任何事物。有时候,他自己也会发现到这一点,而被哀嘆、觉得自己很没用的心情给掳获。 “源吉是江户人。他最自豪的就是他从未离开过东京。不过‘橘屋’的老闆娘说,他曾经去过埼玉县一次。” “是的。” “去埼玉县,就表示那个工作可能是当天来回,也可能是接下工作后,连续好几天的出差;但是,也可以解释成他曾经住在埼玉县好几年。你们是实际去问过那个老闆娘的人,当时她的口气听起来是哪一种?” “这个吗……”须藤把他长着小鬍子的脸转向关。 “我也不确定……”关也歪着头。 他们之前并没有深入追查这件事,现在才突然被这样一问,脑中记忆已经模煳,无法作出准确的回答了。 “没关系。” 一直看着他们两人的主任说道,似乎明白了他们的困境。 “说埼玉县的话,范围很大,但我想那会不会是指大宫呢?她的意思会不会是说,他曾经在大宫住过几年?” “的确。” “源吉之前是一个优秀的园丁对吧,那他成为酒鬼之前,有没有可能会在菱沼家出入?” 第81页 “原来如此!我们之前都没想到这一点!” 部长刑警本来是以怀疑的脸色,听主任说话的,但他现在却不禁大喊出声。把他一只用至今的扇子“啪”的一声收好之后,热切地在桌面上探出身子。 “我们马上去调查。” “拜託你们了,其实现在受僱那个家的造园师名叫植辰。说到植木屋的辰五郎,在大宫可是众所皆知。只要问那个老伯,应该就知道了吧?” “请问那位造园师的地址是?” 警部看了看敞开的笔记本:“他在宫町。” “宫町大概在哪个方向?”部长刑警对着关刑警问道。 关在回答前,自言自语似地在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去了不就知道了。” 云层厚重的天空下,两人前往大宫。天气会如此闷热,是因为现在是阴天,湿度也很高。就算用扇子送再多风,汗水还是不断地渗出。 从大宫车站下车后有一处派出所,关在那里问到了宫町的位置,然后,照着对方告诉他的方向往东方前进。造园师所住的市街,虽然有离车站颇远的缺点,也不如大门町那么多人,但已经是比较热闹的地方了。 两人照着派出所人员告知的路线,在渍物店的转角转进巷子。巷子的两侧搭了盆栽架,盆栽架上有植辰的招牌,以及排满了好几层的万年青盆栽。也不管会不会妨碍到附近邻居出入,就在这里搭架子这一点,可以看出那个名叫植辰的男人,是多么地桀骛不驯,关实在无法对他产生好感。 在巷子的尽头有一扇杉木做的门,一进去可以看到整片的树田。右手边的树田种了满满的红色石楠与山茶花、罗汉松、七里香等围着篱笆的用树,隔着一条路的左边,种的是高大威风的树种,如樱树、枫树,以及没开花所以看不太出来、但似乎是紫玉兰的树。经过这一区后是果树田,桃树、梅树、结着小小青绿果实的柿树等等,树的根上都用绳子缠着,以便随时拔起。 进到这个地方以后,干道上的噪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每隔一小段时间、就响起的、剪刀悠闲的修剪声。 “真是美妙的音乐。” 须藤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的确,对每天都追着案子跑、过着忙乱生活的刑警们来说,这声音清爽到让他们有种双耳受到掏洗的感觉。 两人再次起步。在弯过这条路后,就有一片灌木田,田里蹲着一个男人,他戴着变色成茶色的草帽,正在用剪刀剪南天竹的枝。他那穿着印半缠1以防染方式印了“植辰”二字的背上,停了一只纹白蝶。他那宽广的背,或许给了蝴蝶像是停在大岩石上的安心感吧。 1为平民的工作服。上面会印上家号、家纹等符号以供辨识。 “老闆!”部长刑警用客气周到的语气唤了一声,那张暗褐色的脸不耐烦地转了过来。他的脸就跟他头上的草帽一样,被太阳晒得氧化变色了。 “什么事啊?” 他把粗烟管叼在嘴边,烟管前端青烟裊裊而上,以冷静——不,应该说目中无人般的眼神,直直仰望着须藤。突然,不满的表情切换成笑脸,他站了起来,在这短短几秒中,他似乎已经掌握到对方的职业了,伸直腰杆的造园师,身高比关还要高。 “要不要来吸一根?我们有事想问问你。” 部长刑警用粗鲁的言语对他说道。他这亲昵语调,之所以不会引起反感,是因为他那庶民的外表,以及他脸上的微笑。 “我正好也想抽个烟。” 植辰慢吞吞地离开田地,在路旁坐了下来。 “我一进来就欣赏到了,你的万年青还真漂亮。” “那些根本不算什么,我有的全是罗纱地1,我想到了秋天就来分株好了。” 1万年青的品种,叶片小厚有细纹,摸起来像羊毛布(日文为罗纱),以下的两人对话中出现的皆为万年青品种。 “才没有这回事,还是有叶形很美的啊。” “真正的好东西不会放在这里,会被偷光的。” 说完,植辰大笑。他的嘴唇张开,金牙全被看光了。关发现这个人的脸看起来会这么贪婪又下流,都是这口金牙造成的。 “老大,你喜欢万年青吗?” “喜欢归喜欢,不过我家没院子,所有我只有五盆左右。如果要再种一盆,我想种gasi龙1,而且很多叶形的那种。” 1万年青叶片形状的分类。指万年青叶片有线状中肋突起。 接下来,造园师老伯与部长刑警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说出有如日本酒品牌的名称,根岸之松如何,金紫殿是这样,比起雪光冠,长寿乐更有味道……两人畅谈着万年青的事。年轻的关听来听去没有一个是他懂的。他边抽菸边想:人啊,成为会对万年青、仙人掌有兴趣的老头后,一生也差不多要玩完了。 “对了。” 在一根烟已经快烧成灰的时候,部长刑警才终于进入主题。 “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楢山源吉的人啊?” “我知道,他以前是个能力不错的造园师。” 说完后,植辰忽然觉得不对劲似的,频频望着刑警们的脸。 “真奇怪,最近也有人跑来问我阿源的事。” 第82页 “喔,是谁啊?” “你问了也没用,你又不认识她。” “是不是菱沼先生的太太?” 须藤用亲切的口吻问道,不只口吻,那笑眯眯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他也敬爱着菱沼夫人一样。一如往常,他鼻下的小鬍子也增强了这个效果。 “你认识她?” “岂只认识,我还拜访过她家好几次呢。那个庭院里的石头,是不是阿源他摆的啊?” 他在谈笑之间诱导对方回答问题。前几天去菱沼家厨房拜访大桑代时,关也有看到庭院草皮上埋着一颗大石头。 “不,不是他。那个岩石是在宅第落成时,由其他造园师放进去的。阿源那傢伙是战后才来到大宫,他在东京的家被烧得一干二净,连小孩跟老婆都被烧死了。无依无靠的他就这样流落到我这里。很多宅第的主人因为同情他的遭遇而雇用了他,但他却老是喝酒误事,最后被辞退了。” “他有比老闆你还会喝吗?” “我不喝酒。阿源那傢伙以前也几乎不喝,在空袭中失去老婆小孩后,他不藉酒浇愁也不行了。” 植辰虽然说话粗鲁,但言语之中还是流露出对源吉的友情。关觉得自己一开始对植辰的印象已经慢慢改变了,但是从他没有哀悼源吉之死一事来看,他应该还不知道他的死讯吧。 “菱沼先生的太太为什么要问阿源的事?是要找他去工作吗?” 须藤用对方可以听见的音量自言自语着,无意识地抚着下巴。 “是来找他工作的。虽然他因为喝酒被开除,但他本性并不坏,而且手艺也很好,所以夫人才会想要来拜託他吧。我把他在山谷当二个四的传闻告诉夫人的时候,她感到非常痛心呢。” 植辰把烟管的菸灰“崩”一声吹出来后,从腰间的菸草袋中取出了褐色的菸丝,悠悠然地把菸丝用指尖搓圆后塞入烟钵之中。 部长刑警换了其他话题,言语之中却有意无意地问到文江的事。但植辰对此事的了解似乎也仅止于此了。不过从刚才的话已经可以确定,文江会向植辰询问过楢山源吉的行迹。 须藤草草结束话题,跟同事一起告辞离去。 “老实说,刑警这行业就是什么都要懂才当得成啊。好在我稍微听过一点万年青的事,有了这些知识的帮忙,他才完全对我放松戒心,不然那个顽固老头怎么可能轻易松口。” 走出大门后,部长刑警看着两侧架子上的盆栽悄悄说道。 “现在已经知道菱沼文江曾经找过源吉了,那么文江又是怎么把他给找出来的呢?” 走到干道上时,部长刑警转头向关说道。 “首先就是不要拜託别人,自己亲自去找吧。再穿插一个人进来,要是弄不好后面就难收拾了。” “没错,这样的话,她会先去哪里找呢?” “三轮的职安吧?二个四跟职安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我也是这么想的。文江很有可能是去向职安问楢山源吉的事,如果那边找不到什么确切证据的话,接下来就要去查私立职安了。” 所谓私立职安,就是指一些人不经由正规的职业安定所,在路上随处搜罗没有固定工作的人,把他们载上卡车后带到工作地点的作法。 两名刑警直接前往车站。这次案子让两人都对大宫的市街与道路瞭若指掌。车站前的餐馆仍与他们上次来时一样,有蜡做的菜餚样品摆在橱窗中,令人垂涎三尺。 二 在上野车站下车后,须藤他们并未回到搜查本部,而是搭上了都电在三轮下了车。职业安定所的建筑物每一栋看起来都差不多,外观也都一样朴素。 冷门时段的职安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影。几张长椅与职员和求职者面谈用的桌子等等,静静地排在求人室内。那些桌椅毫无光泽、死气沉沉,大概是那些为求职而焦头烂额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压力渗透到里面去了吧。三个年轻职员低着他们油腻的脸,各自整理着履歷表。 须藤朝离他最近的人唤了一声,然后与关一同并肩坐到椅子上,这个景象正和求职时面试情景相仿。 “楢山源吉……?啊,那个以前曾经做过园丁的人……” 他对源吉的事似乎印象深刻,眼神望向远方,像是在追忆着那位老劳工。 “听说楢山先生在列车上因病去世了是吗?真是令人惋惜啊。” “请问有没有人来这里找过楢山?” “找他?这个吗……请问那个人是男是女?” “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我给你们看一下照片吧,她长得很漂亮喔。” 刑警拿出夹在笔记本中的那张从名册上印下来的照片出示给职安职员看,对方伸手接下。他的头髮垂在他油亮的脸庞上,想看美女长相这种世人皆有的好奇心,在他的脸上表露无遗。 “怎么样?” “我不记得有看过她,你们知道吗?” 他把照片递给其他两名同事,他们全都抬着头,倾听这里的谈话,因此无需多费唇舌解释。 其中一个人摇着头。但另一个人,一个有着倒三角形头形的职员,却重重地点了头,表示自己记得照片中人。 第83页 “我知道。”那个人边说边拿着照片往刑警所在的桌子走了过来。 “当时她戴着眼镜,所以我没办法确定一定是她,可是,我对她脸部的轮廓有印象。”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她的?” “这我就记得不太清楚了,大概是在一个月以前吧。不,还是更久以前呢?” 男人自问自答地说,他皮肤苍白、身材高大,看起来像是个好好先生。 “可以请你从头到尾详细地说明一次吗?” “嗯,这个吗……” 职员把头转向旁边,站着回想。他头部上方有一条铁丝,上面吊着半纸1大小的求人gg。因为身高的关系,那些求人gg一直碰到他的头髮。 1和纸的一种,现在指长二十五公分、宽三十五公分的纸张。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是在一个月或四十多天前的事,时间大概就是现在这时候吧。总之是这间求人室,安静下来的时候,有一位戴着太阳眼镜的美女到了这里,她是听说楢山源吉,寄住在山谷的简易旅馆里,才来我们这里的,然后,她问我知不知道这个人。” “她有说自己为什么要找他吗?” “不,她没有说到这件事……因为我们跟楢山先生很熟,所以我告诉她,他正住在山谷町一间名叫‘橘屋’的旅馆,还有他每天早上,都会拿着劳务手册1到我们这里。” 1一九四一年日本政府分发给工人的记录手册,上面记载持有者的身份、技能与职经歷等资料。 他并不知道当时文江心中正打着恶毒的主意,而且,难得有这样的美人,出现在这个索然无味的求人室,他会更亲切地回答她的问题,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菱沼文江与楢山源吉之间的关系,这下子终于明朗了。两名刑警道了谢后走出职安,他们边走边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手上不断扇着扇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有种自己也是失业人口的感觉了。”须藤说。 “那种地方,实在令人心情低落啊。” 关刑警回答道,他觉得自己深刻体会到那些来到职安的人,他们单手拿着履歷表,心中为明天的面包还没着落,而烦恼不已时,那种不安又绝望的心情了。 三 村濑死后已经过了五天,这五天中,鬼贯等人的调查,可说是一点进展也没有。西之幡豪辅在两大师桥上被杀害的时候,菱沼文江正在离现场非常遥远的大宫的药局买止痛药——对这个不在场证明,他们实在束手无策。当丹那重新调查这个不在场证明的证人时,那位褐发的药剂师还在他的执意追问下,突然暴怒起来,白色的脸涨红到髮根,大吼着他没有什么东西好说的了。这下让丹那哑口无言,只得狼狈地逃到店外。 逃走的鱼比较肥,是渔夫共通的心态。因此,丹那对村濑的死感到非常扼腕。村濑手中的底牌,到底是什么呢?只要知道这个,应该就能完全解开西之幡案的谜团了吧。但是这也只不过是愚昧而无用的哀嘆罢了。 村濑当时是与友人一起到“兰兰”吃饭的,那位友人应该也与村濑看到一样的东西了吧。如果能见到他,说不定能得到线索,知道村濑到底发现了什么。他们想到这一点,因此四处探听那个人的身份,但目前尚未得到任何回应。他们无法一直这样无所事事地等下去,而且就算找到那位友人,也无法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发现村濑发现的事。 不管是鬼贯还是丹那,都知道要突破调查的僵局,需要积极的行动,但到底该做什么呢?两人目前还是束手无策。在这种时候,实在不想看到课长的脸。而搜查本部发现文江与源吉间的关联一事,也很快地传入了他们的耳中,这让他们更加着急了。 这一天与往常一样,一大早天气就十分炎热。盛开的大理花插在花瓶中,虽然花本身仍精神奕奕,但叶子早已失去吸取水份的力气,显得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而丹那也非常口渴。 鬼贯警部面对桌子重新阅读着搜查记录。这份文件他已经翻阅无数次了,阅读它并不是期待能有新发现,但是在已经智穷才尽的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回头翻阅记录了,至少,这样比在那撑着头髮呆还要好看多了。 丹那把反盖过来的茶杯扶正后,倒进了茶壶中温温的水。就着口一喝,些微的漂白粉味道搔着他的鼻腔。 “好难喝的水!”他想。孩提时代他喝的是屋后水井里的水,那水冰冰凉凉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每当喝到半温不冷的自来水时,丹那就算不愿意,也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突然,耳边传来了拨号盘转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看到鬼贯正把话筒贴在耳上,而他眼中闪着不寻常的光芒。丹那心里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鬼贯有着一张扑克脸,他内心的想法极少显现在脸上。就算是笑,他也绝不会哈哈大笑,最多也只有浅浅一笑而已。现在他也一样,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只不过他眼睛的光芒背叛了他。鬼贯焦躁不安地用他另一只手,手上的铅笔敲着桌子。 “喂,是尾久的机务段吗?”鬼贯警部问道。 丹那听着吓了一跳,为什么鬼贯突然打电话到那么意外的地方去?鬼贯到底想要询问什么呢?矮个子刑警完全摸不着头绪。 第84页 “……六月一日晚上,过东十条车站后,发生车祸对吧?嗯,没错……” 鬼贯警部的眼光紧盯着桃色的大理花,好像要看穿它一样。 十条的车祸?丹那也回想起来了。当晚的十一点十分,大货车与下行货物列车相撞,不只造成死伤,还使得东北本线及京滨东北线交通,中断了好几个小时,是一场非常严重的铁路意外。但是,鬼贯为什么在现在提起这件事呢? “我问一个问题,车祸发生后,从上野出发往青森的普通列车,更正确地说是二十三点四十分发车的117次列车。” 丹那的听觉神经瞬间紧绷。117次列车,不就是运过西之幡豪辅遗骸的,那辆尸体搬运车吗? “当时因为东十条的车祸,东北本线的交通应该中断了吧。那么,117次列车是走哪条线?” 听到了鬼贯这句话,丹那这才明白:鬼贯到底想要问什么。如他所言,这场车祸是117次列车,从上野出发的三十分钟前发生的,在凌晨两点前,不管上行、下行的列车,应该都动弹不得才是。但是,这117次列车在第二天早上到达白石车站时,也才误点了二十分钟——这件事只要查油漆工,与站员的证词就很清楚了。从这一点来判断的话,就能知道117次列车在东十条的车祸排除之前,也就是凌晨两点之前,并没有卡在那动弹不得,而是走了另一条路线。 “……经过池袋?那么是从赤羽线对吧?” 鬼贯警部道谢后,把话筒挂了回去,虽然表情并无变化,但丹那却从他的动作看出他对此结果非常满意。 “有发现了?”丹那又拿起了茶杯。 “是啊。” “您要出门吗?” 鬼贯警部迫不及待地起身。 “没错。谜底总算揭开了,我要实地确认一下,我的想法到底正不正确。” “您的想法?” “跟我来就知道了。” 反常地用爱理不理的口气答完后,鬼贯迈开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丹那也一把抓住帽子,追了上去。因为他很清楚,鬼贯寡言的态度,代表他正在压抑着心中的兴奋之情。 四 两人搭上巴士,当他们第二次转车时,丹那从巴士的终点站是小岩这一点,大概猜到鬼贯的目的地是何处了。但是,鬼贯警部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一直思索着,丹那为了不要打扰他的思考,也跟着保持沉默。 如他所料,当巴士接近泪桥时,鬼贯催丹那起身。这下几乎可以笃定,鬼贯的目的地,就是楢山源吉借住的简易旅馆“橘屋”了。但是,鬼贯到底想在那里,调查些什么呢?丹那仍旧摸不着头绪,所以他也只好像个傻瓜一样跟在鬼贯后面走了。 就像之前须藤部长刑警做过的一样,鬼贯站在人行道上的地图前,确认“橘屋”的所在地。 “在鞋店的转角那转弯。”他喃喃地说完,就迈开了步伐。 “橘屋”的前面,有两个老闆娘站在路中央,两人舔着冰棒高声谈论某个人的八卦。不知道谈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两人双手一拍,一起笑弯了腰。就算装了拖车的脚踏车,正扯着铃催她们让路,她们也不为所动。 “喂喂喂,你们是没长耳朵吗?蠢女人!” “什么!你说谁是蠢女人啊!” 两位老闆娘脸色一变,眼角上吊,刚才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比较强势的那一个,把手上的冰棒摔到路上,一把抓住了脚踏车的车头。 “有胆再说一次!” “哎哟!别这么生气啦。我又没有恶意,你就行行好原谅我嘛。” 骑脚踏车的男人,被老闆娘们凶神恶煞的样子给吓到了,态度马上软化下来,露出了阿谀的笑容。两名女性看到对方竟是个软柿子,顿时精神大振。 “你在说什么鬼话,拜託有点男子气概好吗?” “所以说,我不是已经在求你了吗?” 他的表情越来越畏缩。正巧碰见此事的丹那,无法见死不救,只好苦笑着介入其中当和事佬。一问才知道那个压制着车头的女性,就是他们要找的“橘屋”老闆娘。 “啊,讨厌啦,居然让您看到这种场面……” 刚才还表现出巴御前1般英雌气概的她,一下就变成了一个撒娇的小女人,她用手摸了摸头,似乎很在意自己的髮型有没有乱。 1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着名美女武将。 “先这样啰,下次再聊。”她向另一个老闆娘道别后,带着鬼贯他们走进狭窄的玄关,她本人则脱下凉鞋,一屁股坐在式台上。 “是我老公闯了什么祸吗?说到我家那个死鬼,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以风情万种的语气说道。 “不是的。我们只是想问问,之前住过你这里的,那个楢山源吉的事。” “说真的,阿源他的遭遇,实在是太可怜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抓到兇手啊?到现在我只要一想起阿源的事,就为他感到不平,气到都要脑充血了。” 老闆娘连珠炮似地说道。 “关于那个楢山源吉……”鬼贯警部压低了声音。 第85页 “他怎么了吗?” “希望你能够仔细回想一下,你记得他在六月一号的晚上,都做了些什么事吗?” 老闆娘瞪大眼睛,讶异地看着鬼贯,表情像是在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些做什么? “前一天就是五月最后一天,是缴房租的日子,我想你应该会特别印象深刻吧?” “我想想。” 屋前的电线上停着两只燕子,有着双眼皮的老闆娘,将视线投到燕子身上。丹那心想:她的眼神还真美啊。 “……五月最后一天的事我记得,那天我去催缴他积欠的房租时,他还给我装睡呢。” “请你务必回想一下第二天晚上的事。” 鬼贯警部用缓和的语调追问着。这种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催促对方的。 女人把手放在浆过的整洁连身裙的膝盖部位,再次抬头看向屋檐的电线。丹那又想:真是双娇艷的眼睛啊。 “六月一号的晚上……”她喃喃自语着。 六月一号,就是西之幡豪辅被杀的那一天,同时也是楢山源吉扮演替身,现身于“兰兰”的日子。但是,鬼贯警部为什么会这么执着地,追问这个问题呢?丹那仍然无法理解鬼贯真正的想法。 “啊,我想起来了!”女人突然大叫出声,她的鼻翼翕动着。 “就像我刚才说的,三十一号的晚上我去跟他催缴房租,而他当时却给我装睡。但到了第二天,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吧,他拿着烧酎回来,开始跟我家那死鬼喝了起来,还送我豆馅球当伴手礼,在这一点上阿源是很机灵的。” 楢山原来是这种人啊。 “对我来说啊,比起买酒回来,我还比较希望他拿买酒的钱,垫一点房租呢。” “他们喝到几点?” “我想想,大概喝到十二点左右吧。还是我跟他们说,都这么晚了不快点收,会吵到邻居之后,他们才肯结束,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惊讶的丹那,重新审视着老闆娘的脸,但她的脸上却没有说谎时,那种睁眼说瞎话的表情。但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当晚楢山出现在“兰兰”,还吃了面这件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丹那窥视着鬼贯的表情,但鬼贯一点也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你能确定当晚楢山源吉,跟你的丈夫喝酒喝到深夜吗?” “为什么不?” 老闆娘好像不懂这种事,为什么还需要确认,她用冷淡的表情看着对方。 “我在三十一号催他缴钱,他才在一号拿着酒回来,所以这件事绝对没错。” “这样就够了,多谢。” 鬼贯警部快速却满足地认同了她的说法,这之间的反差,让老闆娘吓了一跳,双眼瞪得更大了。 “阿源喜欢吃白鲸的醋味噌。” 正当两人要回去时,她用手扶着玄关的木制格子门,小声说道,她现在跟刚才威风八面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五 “我是越来越摸不着头绪了。”走到屋外后,丹那刑警向鬼贯警部说道。 这时,戴着黑色太阳眼镜的男人,经过他们身边,他转过他长着长鬓角的脸,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们两人。 “为什么?事实不是已经渐渐浮现出来了吗?” “可是,按照刚才的说法,在‘兰兰’吃了面的替身,就不是源吉了。” “没错,不是源吉,我就是为了从她口中,听到这个事实,才会来这里的。” “您怎么知道替身不是源吉呢?” “因为我读了搜查记录。记录中从一开始就写明了,在‘兰兰’用餐的人,并不是楢山源吉了,而我却一直看漏了它,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发现这一点。” “哪一点?” “你自己去重读一遍吧。只要稍微用心一点的话,很快就能发现的。” 鬼贯警部捉弄人似地卖着关子,望着前方的眼眸,像在逗弄丹那般带着微笑。两人转过鞋店的转角,往电车通的方向走去。 “没关系,那我就自己查。”丹那也不服输,像在挑战对方一般挺起胸膛。 “不过,既然源吉跟这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他会被杀?我以为他是因为当了社长的替身,兇手怕他泄密才杀人灭口的。” “不,并非如此。兇手有杀他的必要,所以非杀了他不可。” “这样啊。”丹那不肯定、也不否定地回答。问鬼贯理由的话,他一定又像刚才一样,要他自己想,这样只不过是给自己找气受罢了。 “我们找个地方,边喝冰凉的饮料边谈吧?” 走到电车通时,鬼贯环视四周,但山谷附近并没有什么适合的咖啡厅,最后,他们只好回到浅草,上到一间装潢有点老气的大坂烧店的二楼。 “这里没有客人,正合我意。” “我还是第一次吃大坂烧呢,我一直以为,大坂烧是女人吃的食物。” 丹那整理一下长裤的膝盖头,然后把膝盖放在夏季座垫上。他充满好奇地看着四周:墙上的每一处都挂着有裱框的女剑剧演员1的毛笔画自画像或有集体签名的签名板。两人用店家提供的毛巾擦了手后,顺道擦掉额头上的汗珠。 第86页 1剑剧指以剑术对决为主的武打戏,女剑剧则是以女性为主角的武打戏。 “你们店里还真静,平常就是这样吗?”丹那向女店员询问。 “是的,到了夏天客人就会少很多。” 女店员拿着脏毛巾回答。在众人的上方,有一座大风扇正在旋转,看起来就像是反转的直升机。 “我先离座一下,得打一通电话才行。” 鬼贯警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走到走廊,过了大约五分钟之后,他回到座位,坐回自己的位置。 “关于你刚才的问题。”鬼贯警部把两肘靠在桌上开启话端。 “从刚才的调查,我们已经知道案发的六月一号晚上,楢山源吉正在旅社中喝酒。也就是说,当晚去‘兰兰’用餐的人并不是他,而与我们至今深信的事实可说是背道而驰。” “是啊,所以兇手还得找另一个人当替身才行。” 丹那一说完,鬼贯就用怀疑的眼神看向他。 “是吗?看到兇手对楢山源吉杀人灭口后,你应该也能明白,找人当替身,是件多么危险的事了吧,这步险棋兇手真的会走两次吗?” “实际上,兇手不就用了源吉以外的另一个人做替身了?还是您认为‘橘屋’的老闆娘在说谎?” “你就是这样只看事情的表面,才会一直以为出现在‘兰兰’的人是替身。” 丹那盯着鬼贯的眼睛,暂时屏住了唿吸。他的直觉告诉他,鬼贯的这句话,是非常重要的关键,但是,他还要一些时间,才能明白这句话的含意。 “……所以您是说,去‘兰兰’的男人不是替身?” “没错。” “这么说来,那个人是西之幡豪辅啰?” “没错,他就是本人。” 与丹那举棋不定的口气相反,鬼贯的语调中充满了自信。 “听好了,丹那,回想一下调查记录,当天傍晚西之幡没有吃晚餐,只吃了一些三明治果腹。这样时间过十一点后,他自然已经是飢肠辘辘的了。当他开车经过池袋,刚好看到‘兰兰’的霓虹灯时,会想吃些宵夜也没什么奇怪吧?” “可是——”丹那的声音太大声了,他自己发现到这件事后,慌忙地压低了声音。 “我也记得他吃了三明治,所以,我不反对您说他开车途中,肚子饿的说法。但西之幡摔到列车车顶上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我实在无法相信摔到车顶上的人,会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吃中华料理。” 鬼贯警部在丹那的反驳下,一点都没有显出狼狈的样子,他打开扇子对脸扇风,并缓缓地开口说明。 “所以说,我们一直以来所抱持的西之幡是在两大师桥被丢下去的这个看法,其实是错误的。那位过世的配音员会说过,搜查本部的想法有根本上的错误,我想他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只是他为什么会发现这一点,仍然是一个谜。” 鬼贯警部说自己不懂配音员村濑如何发现这件事,但在丹那看来,鬼贯如何看出这一点,才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早点回到办公室,重新阅读搜查记录。 “这样一来,两大师桥所沾上的血迹是……?” “那是兇手为了让那里看起来像兇杀现场所作的伪装。把死者的车丢在国立博物馆前,应该也是兇手为了强调兇杀现场是在上野而使用的欺瞒手法。” “那么兇手就是……那个,菱沼文江对吧?”丹那确认似地问道。 在自己先入为主的观念被彻底摧毁过一次之后,他对任何事情都没什么自信了。 “没错。” “这么说的话,真正的犯罪现场,究竟是在哪里?要把尸体丢到列车上,无论如何,都需要有陆桥的存在。” “是啊,不过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肚子好饿。” 鬼贯警部看了看走廊后,转向丹那。 “其实不只如此,在距离上、时间上也都有限制,而且兇手还需要熟悉陆桥附近的地理环境。把这些都考虑进去的话,我想大宫那里是最适合的地方了。” “那里有陆桥吗?”之前去大宫的时候,他完全没发现有陆桥的存在。 “从这里坐过去,过了大宫站的地方就有一座。我之前在大宫下车时,曾经不小心走错,从北口离开车站,只好走那座陆桥绕到南口去。当时的我作梦也没想到,那座桥可能就是犯罪现场。” 鬼贯警部说着,口气中透露他觉得犯罪现场十之八九就在那里了。 从上野经过池袋,前往大宫的路线上,会经过好几座陆桥,但不论如何,当兇手把尸体丢下去时,桥上自然会留下死者的血迹。只要拜託鑑识人员检查,结论很快就能出炉了。寻找正确犯罪现场这一点,可说是乐观其成。 这时丹那突然发现,矗立在眼前的障壁,已无声无息地土崩瓦解,曾几何时已变成一堆土块,这一点令他惊愕不已。 “这么说来,文江在药局买药这个不在场证明,就一点价值都没有啰?” “没错,刚才我打电话到大宫车站问过了,当晚117次列车离开大宫的时间,比时刻表上显示的时刻,晚了三十分钟,也就是零点四十七分。因为列车绕道池袋,所以多花了一些时间。” 第87页 “原来如此。”丹那点了点头。 误点三十分钟的117次列车。在行车途中加速,并在到达白石的时候。成功将误点时间缩短为二十分钟了。 “也就是说,她丢下尸体的时间,正好是零点四十七分左右,因此十一点半去买止痛药的不在场证明,不论是真是假,都跟她有没有杀人完全无关。” 经过这番说明后,丹那终于能明白今天早上,鬼贯为何会默默地显露出兴奋之情了。只有鬼贯才能够这样压抑自己的感情,丹那觉得这种事,自己绝对做不到。 “这样一来,我们的工作就结束了。”经过了一段短暂的沉默后,丹那说道。 “是啊,接下来就是搜查本部的工作了。” “不知道大坂烧店里有没有卖啤酒,这天大喜事不举杯庆祝一下的话实在说不过去。” 丹那舔着嘴唇环视四周。 屋顶上的对话 一 配音员村濑死后过了一个礼拜,鸣海秀作也断气了。敦子在这段期间,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得以到病房探病一次。 医院的病床旁有工会的女社员轮班照顾,所以,长相为大家所熟知的敦子,无法直接到医院探视,只好假装是从他家乡来的堂妹,才好不容易探到了病。可是当时的鸣海正在昏迷之中,脸全被纯白的绷带包了起来,完全不见他过去鼻樑高挺、充满男子气概的模样。敦子把鸭嘴壶贴在鸣海嘴唇上,让冰凉的果汁流入他的口中。 在认识鸣海之后,她第一次让眼泪沾湿了自己的脸庞。本来两人的恋爱过程,是那么幸福又充满希望,在这之前根本不需要眼泪这种东西。 鸣海的死讯要到后天,也就是在他去世后过了整整两天,敦子才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她的父亲并不是因为想告诉她这件事,才跟她说的,而是在晚餐后,快乐的家族团聚时刻中,她的父亲突然想起这件事,像是说八卦一般地谈到而已。听到的那一瞬间,敦子像是失去了视力,眼前一片漆黑,拼了命才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 在外人看来毫无关系的两人,鸣海的死,当然不可能马上传到她的耳中,这时间之壁的厚度,又转变成为距离的隔阂,让他们两人到最后的最后,也无缘再见上一面。敦子无法参加葬礼,甚至不能让她的悲伤表现在脸上。她只能偷偷在她胸中鲜红的心脏上,静静地戴上黑纱。 鸣海的告别式当天,敦子以头痛为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咀嚼着去年夏天与鸣海的相遇情景。 她家在逗子有一处别墅,当时玩腻了逗子海边的她,一个人游到叶山郡边缘的森户海岸,在离岸将近一百公尺的海面上,敦子因为脚抽筋差点溺毙。而当时救了敦子的人,就是鸣海秀作。 被放在沙滩上的敦子凝视着鸣海,不可思议地想着:他那削瘦的身躯,到底是从哪里生出那么大的力道。他游到岸边时,被水母给刺伤的背,就像被鞭子狠狠抽过一般又红又肿,敦子清楚记得,当她看到那红肿的背时,还忍不住别开了眼睛。 身为副委员长的鸣海,不只以断然的态度抗议公司不当的作法,同时也对自己採取的方针,抱持着非常坚定的信念。拒绝其他工会的援助,从头到尾独立奋战,也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公司的工会,成为其他工会的附庸。 另外,鸣海也非常看不起举办示威活动,在大街上游行妨碍交通的领袖。当同工会的委员说要头绑白布条的时候,鸣海马上拒绝:“又不是在表演白虎队的剑舞1。你把罢工当成什么啊!”。 1白虎队为会津藩(现在福岛县西部)组织的少年预备军部队,幕府末年会津战争中,白虎队二番队二十人撤退到饭盛山,见若松城失火,误以为会津藩已经战败,于是决定自刎,其中十九人身亡,只有一人生还。明治十七年开始,白虎队的忌日都会表演剑舞,以供奉亡灵。 他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那些装模作样的左翼分子身上,是看不到的。因此敦子爱他,同样也深深地尊敬着他这个特点。她很清楚,现在这个时代,值得尊敬的男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但还不到一年,这么幸福、美满的恋情,已经成为一场短暂的美梦了。 告别式的第二天,文江邀敦子晚上一起到银座散步。虽然她没有这种心情,但因为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答应,并决定好碰面的地点与时间。敦子想:好久没和文江出门了,或许可以藉此忘记自己的悲伤也不一定。她想要永远怀抱着对鸣海的回忆,但还是希望:自己能从这痛彻心扉的苦楚中早日解脱。 那一天的天色与敦子的内心完全相反,深邃清澈到会令人望之失神。当她站到与文江约好碰面的日本剧场前遮阳篷下时,虽然她一点都不想看,但还是有一对穿着夏威夷衬衫与背心裙的情侣,进入了敦子的视线。每对情侣都是快乐又充满希望,认为自己的幸福将会永远持续下去。直到分开之后他们才会发觉,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错觉,两人的幸福,其实是建立在非常脆弱的基础上,随时可能土崩瓦解。 这也不过才几天以前的事,直到她与鸣海一起走过这条路,不,应该说直到鸣海发生车祸、被救护车送走前,坐在咖啡厅包厢中等着他的敦子,也一样满心相信,幸福会永远地持续下去。为了忘记悲伤而外出的敦子,现在反而觉得,心情越来越低落了。 第88页 因此,当文江准时在她们约好的时间现身时,敦子松了一口气。文江很少见地穿着白色的旗袍,秀美的手臂夹着一只白色的提包。白色的船型高跟鞋每次踩在路面上,就会从开高衩的下摆间,露出修长的美腿。 “等很久了吗?”文江走到敦子面前问道。 “不,我也才刚到。” “太好了,我们去银座买些冰的东西来吃。”文江一边提议,一边用细麻布手帕轻擦着额上的汗水。 现在并非周末,但从有乐町往银座的路上,人潮仍然川流不息。两人在人群推挤下,走上数寄屋桥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已经由绿转橙,敦子加快脚步走过马路的同时,想起他们去“黑色天鹅”侦察灰原的不在场证明时,她与鸣海两人也会并肩越过这条道路。当时他们在这里的人行道上握手说再见,而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健康的鸣海。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尾张町,她的回忆也变得越来越写实。村濑的车闯红灯后,用发狂似的速度向前冲撞的景象歷歷在目,敦子的耳朵甚至听到了行人尖叫的声音。 “我们走这条巷子吧。” 须磨敦子顾不得文江的反应,抓住她的手就向右转,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思考别人会怎么想了。她走了一阵子,才终于发觉她们走的是并木通。 “怎么了吗?”文江讶异地问道。 “没有,没什么。”她干脆地回答。 大概是因为她的语调中带有不希望他人追问的意味吧,文江没有继续问下去。 “上次跟你一起逛街时,我们也走过这里呢。” 菱沼文江盯着首饰店的橱窗向敦子说道。 须磨敦子也回想起来了。这里每间店的外观、摆放着商品的橱窗样式,跟一个半个月前,她们走在这里时相比,几乎没什么改变,有所改变的是观看这些景象的敦子本人。当时她很想要的金项鍊,现在仍宝贝地放在玻璃架的最上面,但是今天的敦子,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魅力。她心爱的鸣海走了,她也失去了装饰自己的动力。 一回神,她想起今天是为了忘记悲伤才外出的。而且,要是老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可能会害她被文江误解也不一定。目前,文江被每间店的橱窗给吸引住了,似乎没有发现敦子颓丧的样子。 “天啊,之前那个军刀型的扣针已经卖掉了。” 须磨敦子忽然发出了高亢的叫声,文江回头。 “难道是你买走了?”敦子问道。 “不是我买的,不过真是太可惜了……对了。”文江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我们上次是在‘宝西利佩’吃午餐的吧?现在决定有点早,不过我们今天也去那里吃好不好?” “好啊,今天我来请客。” “不行,既然是我邀你出来,当然由我来请了。” 两人离开橱窗后,以闲适的步伐,往义大利餐厅的方向前进。夏日的傍晚,四周虽仍一片明亮,但每间店都已经点上霓虹灯。在这不亮也不暗的时刻,被点亮的霓虹灯们,发出黯淡的光芒,那睡眠不足的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 须磨敦子与文江登上“宝西利佩”的二楼,在大盆栽旁找了一个位子坐下。跟上次来的时候不一样的是,二楼座位几乎客满,盆栽也从棕榈改种加拿利海枣。没有改变的只有那外壁贴上磁砖的喷水池,以及前来接受点餐的那位黝黑侍者了。而这位侍者似乎还清楚记得文江与敦子,他露出微笑向她们鞠躬。 “敦子,你想点什么啊?” “我要点卡罗素通心粉,上次吃过就觉得它好好吃。” “是这样的吗,很多客人都这么说。” 侍者亲切地说着。 须磨敦子现在很容易就会意志消沉,为此她勉强打起精神,努力营造用餐时的快乐气氛。两人谈着本来不适合在餐桌上说的公司的话题,现在劳资之间的对立,因为社长之死而冰释,资方与工会总算都能眉开眼笑了。因此,不管对敦子还是对文江来说,这话题谈起来非常愉悦。 如果鸣海还活着,他一定会很高兴吧……这想法倏地浮现在敦子心中,她急忙摇摇头,把它驱出脑海。 “我能明白敦子你的心情。”喝饭后咖啡的时候,文江点了烟,没头没尾地开口说道。 手中拿着咖啡杯、正心不在焉地追思着鸣海的敦子,有一瞬间无法理解文江话中的含意。 “咦?” “我是说,我非常地理解你的悲伤。” 当那双无穷深邃的大眼睛,纹风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敦子忽然感到一阵手足无措。 “我的悲伤是……” “你爱上鸣海先生了,对吧?” “鸣海?” “你是瞒不过我的。在我跟你说了灰原先生与‘黑色天鹅’的事之后,鸣海先生就马上前往那个酒吧,问了很多灰原先生的事不是吗?听到这件事时,我马上就知道,你与鸣海是一对恋人了。” “……” “直到现在,你还是没有办法直视,鸣海他们发生车祸的现场,所以你刚才才转到巷子里的,我说得对吧?” 第89页 “……” “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她用温暖的声调说完,把咖啡杯送到嘴边。不只是她的声音,连她那双大眼的眼神也十分温柔,好似在安慰她一般。 看着那双眼睛,敦子的心也渐渐恢復了平静。突然被她指出这件事,的确是令她颇为惊吓,但对象是文江的话,会这样问,应该不是有其他企图,只是想确定看看自己的推测有没有错吧。 须磨敦子把杯子放回咖啡盘上。 “不可以跟别人说这件事喔……” “我答应你。” “为了隐瞒我们两人的秘密,我们费了好多苦心。” “我想也是。” “死在长冈的那个叫知多半平的人,曾经用这件事来要胁我。” “天啊。”这次换文江被吓到了,她把杯子重重地放下。 “什么时候?” “我们之前不是曾经来这里吃过饭吗。就在我回家的时候,他在涉谷车站拦下了我。那种人啊,就算被杀了也不会有人同情的。” “真是彻头彻尾的恐吓犯。”文江感嘆地说道。 但是,她会如此感慨的理由,敦子无法理解,也没兴趣知道。 “不要再提那个人了,我们约好,这件事你不能说出来喔。” “我不会说的,来打勾勾吧。”文江单手伸过桌面,两人的小指勾在一起。 “不过相对的,我也要请你听我说一些事,我就是为了这样,今天才找你出来的。” “好,我洗耳恭听。是什么事情啊?” “不急,我们晚点再说吧。” 菱沼文江岔开话题,她丰润的脸颊浮现出微笑。 二 两人进入百货公司的时间,刚好是闭馆前三十分钟,看到文江毫不在乎地走进入口,敦子心想,她应该是想买点东西吧,也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电梯在每一层楼都会停,但文江却没有在任何一层楼下,直接搭到了屋顶。 “这里有一只很可爱的小熊喔。” 走到露天屋顶的时候,文江转头对敦子说道。 须磨敦子以前从没看到过,她对小孩子或小动物有兴趣,也不会看到她因为与丈夫之间没有孩子,而显出落寞的样子,所以,敦子有一瞬间,觉得文江想看小熊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寻常。但是,就算她从没在自己面前,露出对小动物有兴趣的样子,或许也只是因为自己刚好没碰到那种情况,其实她对小猫小狗有所偏爱也不一定。想到这里,敦子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菱沼文江拿出零钱买了饲料之后,就把饲料倒到小熊的笼子里,取悦那毛茸茸的动物,然后她横越屋顶,把身体靠在厚实的水泥围墙上。 虽然已经接近闭馆时间,但她们四周,还是有许多亲子游客,想给孩子买冰牛奶与果汁的父母,让小摊贩应接不暇,在花园区,有好几位父亲正努力地调整镜头的光圈,想以花为背景,拍下自己爱子爱女的照片。不过为数最多的,就是放孩子自由玩乐,自己呆呆坐在长椅上的父母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啊?”须磨敦子回过头来向文江问道。 菱沼文江把手放在扶手上,凝视着越来越光彩夺目的霓虹灯海。 “答应我你可别被吓到了。”文江转过头向敦子说道。 “咦,为什么?” “你不要管为什么,总之你就答应我吧?” 她的口气强硬,一副你别多问,只管答应的样子。敦子盯着对方默默地点头,脸上充满不安、好奇,与骑虎难下的顾忌。 “那么,我开始说啰。” 她扫视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杀死社长的人,就是我。” “咦?” “杀死敲诈你的那个知多半平的人也是我,还有,那个死在滨松站候车室的二个四老伯,也是我杀的。” 须磨敦子一点都不惊讶。不,她不是不惊讶,她是无法惊讶。因为她根本没有让脑袋转动的时间,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机关枪的子弹不断地扫射一样。 菱沼文江闭口不语,像在观察对方反应似的,以她特有的深邃媚眼凝视着敦子。 “你吓到了吧?” “我吓到了……可是我不惊讶。如果这是事实的话,你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才会杀死社长与那个敲诈犯的。” “谢谢你能理解我。” “我跟你一样,如果理由充足,我也有可能下手杀人,只是我没有这么大的勇气罢了。” “我再次向你道谢,能够理解我的人,也只有你了,所以我只希望敦子你能听一听,我所犯的一切罪过。我不想听到任何的批评,因为我是个不服输的人,最讨厌别人对我说东说西。你只要听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敦子说道。 她自己也一样,受到他人批评时,如果是有凭有据的就算了,如果受到错误的批判,那可真是件难受的事。 菱沼文江沉默了一会儿,像在思考说话的前后顺序。沐浴在斜阳下的她,眼与鼻清晰浮现,只有嘴唇看起来像是变黑了一样。 第90页 “我大学的时候父亲过世,刚好就在终战那一年的春天,他在博多被格鲁曼1的机关枪扫射波及而死。” 1grumman,为二战时的美国主力战机的制造商。一九九四年与诺斯洛普公司合併。 她以此为开端,描述为了赚到自己的学费,而到大坂的游廓卖身的过往。她的口气非常平淡,而且一点都没有引以为耻的样子。敦子因为自己的洁癖,而对妓女、小老婆等这些,贩卖自己肉体的女人,她对她们既厌恶、又轻蔑,但当她听到文江是为了继续自己的学业,才决定要成为妓女时,只为她富有决策力的行动感到钦佩,一点都没有轻视她的想法。 “我本来打算用两年的时间,筹措预定的学费,但最后却花了四年,才离开那里回到故乡,等新学期开学,再回到我原来的学年。在大坂当妓女,就不会像在东京时一样,跟朋友见到面了,所以,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待过飞田。以前的同学都相信,我休学是为了治疗肋膜炎,现在痊癒了才回学校。” 接下来,文江开始讲述当她体验过快乐的校园生活后,在大学的圣诞义卖会上,邂逅了当时还是部长的菱沼信太郎,两人坠入爱河,因此在毕业的同时,她也一脚踏入了婚姻生活。或许是因为夕照的缘故吧,说到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时,文江脸颊看起来红成了一片。 须磨敦子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听说过菱沼信太郎第一次婚姻以失败告终的事。他的前妻是一个有强烈虚荣心、花枝招展又装模作样的女人,身为她的丈夫,信太郎在离婚前,都为了妻子的事而头痛不已。 再婚之后,信太郎向第二任妻子索求着,他没有从前妻身上获得的爱。而文江也很不简单,她温柔地包容了丈夫心中的伤痛。两人结婚半年后,因为职务异动,信太郎升上了专务的位置,因此两人的婚姻生活,可说是极为顺遂,就连敦子也能想像,他们两夫妻不管在爱情上、还是物质上,都是非常圆满的。 菱沼文江第一次见到社长,是在结婚典礼的会场上,身为新娘的她,当时兴奋得快飞上天了,一点都没有发现到社长是她在“梦殿”时接过的客人。不,她在之后的两年,也都对此事浑然未觉,因为受她招待时的社长,还没有留他那极具特色的八字鬍。而社长究竟是没发现部下的新娘,就是会陪他度过一夜春宵的妓女?还是他其实早已发现,但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所以没有马上展开行动呢?总之,这两年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怀疑社长之所以派外子到兰开夏,是想趁他不在的时候,说服我当他的爱人吧。不过这只是我个人揣测,因为社长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就是外子出差当晚啊。” “他在电话里说什么?” “总归来说,他要见我就是了,一开始用外子当藉口,说想跟我谈一些有关公司的事。我跟他在筑地、柳桥的日本料理店见过两、三次,其间他说的话一次比一次下流。当我严正拒绝他后,他就提起我曾经在‘梦殿’当过妓女的事,还语带胁迫地对我施压说:‘菱沼太太,这件事要是被菱沼兄知道的话,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呢?’常常听人说什么‘断了气’,当时的我,真的差点就要窒息昏倒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幸福婚姻生活,现在出现了一个大裂痕,随时都有可能土崩瓦解。” 她说到一半,嘆了一大口气。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她的过往,她在做妓女的时候就处处小心,以免被人拍到照片。要结婚时她改名为文江,就连结婚后,她只要出门就会戴上太阳眼镜,并有意识地避开人多的场合,可以说是小心到神经质的地步了。这也是因为‘梦殿’的客人只限上流阶层的人,成为企业家夫人后,可能随时都会碰到某个过去的客人。但是,就算她如此小心谨慎,一切努力最后仍是枉然。 须磨敦子扫视四周。屋顶上的来客只剩寥寥数人了。 “没错,社长就是那种人。我之前就听说过他很花了,但没想到他居然卑劣到这种程度。” 菱沼文江听完敦子的话语后,静静地点了头,看起来像是在勉强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六月一日中午过后,社长拒绝秘书同行、自己开车出门的事你记得吧?他会这么做的原因,其实是要在近代美术馆跟我见面。然后,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拿到的,他向我出示我在‘梦殿’时的照片,说要是我不听从他的命令,就要把这件事公诸于世。我瞬间跳到他面前想抢走照片,在扭打的时候,照片被撕成两半,上半身的部分在我手上,我发狂似地把照片撕碎后,一把丢到他身上。可是……” 她压低了声音。 “虽然我撕破了那张照片,但我不能让知道我秘密的人继续活着。每个人都有守护自己幸福的权利不是吗?所以我要用自己的手,守住我自己的幸福。”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第一次被社长威胁的那天晚上,辗转难眠的我忽然想到,只要杀了他,就可以永绝后患。于是就在失眠的情况下,策划就算杀了他,我也绝对可以平安无事的方法。所以在近代美术馆时,我会邀请社长来到我家,也是因为我心中抱着想杀他的企图。但他完全没料到这是我的计谋,还以为我总算肯降伏于他,高兴得不得了。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判处死刑……” 第91页 时间已经过六点半了,周遭仍然明亮,所以,敦子能清楚地看见文江的眼神闪闪发光,她似乎感到非常痛快。 “我的策略是,先以不希望让邻居发现为藉口,要他在深夜十二点十五分,在大宫站北侧与我见面。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把他的尸首丢到十二点过后,从大宫站发车的列车之上,是我一连串计划的第一步。” 须磨敦子一脸惊讶地转头望向文江,因为她之前一直认为,尸体是从上野的两大师桥上丢下去的,但她不开口询问,选择继续听下去。 “我在车站附近等待社长开车过来时,听到广播说东十条发生车祸,列车将会延误三十分钟。我当时虽然想,这车祸来得真不巧,但只要把预定时间延后就好了,对我的计划并不会造成妨碍。不过,要是没听到那个广播,我大概会因为等不到我要的列车,而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吧。” “你不是在上野杀死他的?” “是在大宫,我在电车入站时,把社长引诱到大宫车站的陆桥上,在发车汽笛响起的同时举枪射杀了他,接下来只剩下把尸体丢下去了。当时列车的速度还没有出来,不会丢不上车顶的,一切都非常简单。” “不过,居然没有被人发现啊。”须磨敦子说着,口气像是在为文江的侥倖过关感到庆幸。 “当时是深夜,桥上没有行人,就算有,也都会穿越平交道走过去,没有人会奇怪到,特地上下楼梯走陆桥的。我可以肯定,因为我为了调查,在那里站了三个晚上。” 须磨敦子只能暗暗佩服文江行事之慎重。不过,为什么要在两大师桥泼上血迹,将那里布置成杀害现场呢?对此,敦子仍然摸不着头绪。 三 随着屋顶上的客人越来越少,四周也逐渐恢復寂静。文江低声地再次开口说道:“做完这件事后,我的计划也只进行到一半而已,接下来我还得把那个人停在陆桥下的车开到长野公园才行。我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只要让人以为杀害现场是在上野,就可以自然产生社长被杀害的时间,我人在大宫市内的不在场证明。” “我听得不是很明白,可以请你具体说明吗……”须磨敦子一说,文江点了点头,然后把重心移到另外一只脚上。 “我们坐到长椅上吧。”敦子提议道。 “没关系,就在这里吧。我的计划说明白点就是这样,听好了?我想要把社长的尸体丢到上面的那班列车,通过上野两大师桥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分。所以说,只要做出他是在两大师桥被杀的假象,警方会误以为杀害时间也是十一点四十分,但是这个时间,我正在大宫市内的药局,以胃痉挛为藉口,请药师帮我配药,这就是我的目的。” “我明白了。”敦子回答。“可是居然会有这么符合条件的列车啊。” “只要看一下列车时刻表,这种点子要几个有几个。我本来就喜欢旅行,对铁路也很有兴趣。”文江若无其事地说道。 她把车弃置在国立博物馆前,翻倒车内的帽子,打开车门,就是为了给人社长从车上逃离的印象,而事实上警方也是这样解释的。 菱沼文江说到此处,脸上微微浮现得意的笑容。敦子点头,想起过去的自己也会想到过,那个倔强的社长,绝不可能轻易地就被人,压到上野公园里的事。 “我杀了社长后,就用海绵吸了他的血,接下来,就是把他的血,涂在两大师桥上,再把他的一只鞋子丢弃在莺谷。那个附近山手线、京滨东北线还有常盘线交错,要是搞错铁轨的话,可就没有意义了。这一点我也做过事前勘查,把东北本线下行是哪一条轨道记得一清二楚。” 菱沼文江把一切都布置好后,换了六台计程车,才终于在凌晨四点左右到达位于大宫的家中。顾及警方可能会调查她的行踪,每换一辆车,她就一下做出高贵夫人的模样,一下又装成陪酒小姐,不然就是走反方向故意绕远路,这一趟路费了她不少心思。 “可是,当你回到家的时候,一定觉得松了一口气吧?”敦子问道。 “可惜,当时的我,是没办法放松的,因为我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接下来还有一件非做不可、却很棘手的事。” “什么事?” “社长他无意间脱口说出,他来大宫的途中,有吃过中菜的事。” “为什么……?” “有问题的是他在中餐馆吃饭的时间。当时吓了一跳的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之后,他说他离开那间位在池袋的店的时间,是夜里十一点四十分。明白了吗?那个时间,他应该已经死在两大师桥了才对。” “天啊……” “他那个人长得这么显眼,一定会有人记得他。如果传到警方的耳中,我处心积虑做出的不在场证明就完全崩溃了。” 回到家后还来不及放松心情,她就得要开始思考,如何因应这突发状况了。 须磨敦子的注意力被文江的话吸引住,暂时忘记了失去鸣海的悲伤。现在屋顶上几乎不见人影,虽然现在是白天较长的仲夏日,但建筑物的角落却渐渐转暗。 “在天亮之前,更清楚地说,在两个小时之中,我绞尽脑汁、拼命思考,才终于想到,只要假装出现在池袋‘兰兰’中餐馆里的人不是社长,而是一个与社长非常相似的替身就好了。也就是说,我反过来利用这个事实,使警方把这件事解释为:实际上死者是在十一点四十分,于两大师桥被杀害,但兇手想伪造出死者在十一点四十分,仍在别的地方活得好好的假象,好让警方误判杀害时间,替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第92页 “真的有人刚好长得跟社长一样吗?而且,还得长着跟社长一样的鬍子……” “社长长着八字鬍反而对我有利。只要在一个跟他差不多岁数、体型也有点像的人脸上装上八字鬍,大家的眼睛都会被鬍子的形状迷惑,一疏忽就没注意到他的长相。人的眼睛是很马虎的,我当时想只要放胆去做,一定能够成功。” “是啊,或许是这样没错吧。” 须磨敦子记得自己会在心理学的书中读到,人类的视觉是不可靠的。但是西之幡豪辅的照片,经常登在报章杂志上,他的脸已经是众所皆知了。就算体型再相似,长相不一样的话,还是有可能被怀疑吧? 菱沼文江料到敦子会有这样的疑问,她开始说明有关楢山源吉的事。 “我是因为想起:有一个过去常来我们家做事的园丁阿源,不管身材还是脸孔,都长得与社长非常相似,脑中才会浮现这个方法的。” 可是,那个楢山源吉,现在不知道人在何方,文江曾经听说过,他因为喝酒误事,而被好几家僱主辞退,落魄后成了个二个四,在东京过着贫穷的生活。文江马上拜託跟她有交情的植辰,并成功找到了他的住所。 本来源吉就是个好说话的人,更何况是过去有恩于他的夫人,亲自来跟他说,所以,他压根也没有想到,对方其实暗藏杀意。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杀死阿源。但为了保住自己,我得要把良心遮蔽起来才行。我骗他有个关西的有钱人,想雇用他当园丁,什么都不知道的阿源,就相信了我的话,斗志高昂地出门接受面试。我在他穿的衣服口袋中,偷偷地放了社长的照片与假鬍子,这样一来,谁都会以为阿源曾经参考那张照片,装扮成社长了对吧?” 像文江这样果决的人,在生死关头,的确有可能会採取这种非常手段,但就连敦子也无法贸然贊同,文江在无计可施之下,为了自己的生存,就算牺牲源吉也在所不惜的想法。文江之所以事先禁止她批评,应该是因为料到,自己会有这种反应吧,敦子想。 总之,楢山源吉拿着文江送他的饯别礼——服装与威士忌,奋勇挺进大坂,然后他就跟文江计划的一样,在列车上中毒身亡。 一回神,敦子发现留在屋顶上的只剩她与文江两个人了。或许是想在警卫来赶人之前,把一切都说明完毕吧,文江加快说话的速度,丝毫不给敦子问问题的空间。 “可是,完成这件事后,我还是没办法轻松。”她继续说道。 “为避免造成混淆,我把这件事放到现在才说——其实在杀死社长的第二天下午,知多半平突然来找我。” 菱沼文江与这个新兴宗教的保镖无话可说,正想把站在玄关的他撵走时,他眼睛恶狠狠地一瞪,说出他亲眼看到她杀死社长的事,表现出一副本大爷就是来要钱的态度。 “我也很讨厌西之幡社长,所以当晚我跟在他身后,准备伺机杀了他,没想到居然有人先下手为强,我当时是也看傻了眼啊。夫人,从大宫的桥上到两大师桥之前,所发生的事,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喔。” 知多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一字一句地威逼恐吓着。世上这么多人,却偏偏是这蝎子般的男人,目睹到她在大宫做的事。这件事给她的打击,跟社长用她过去当过妓女的事,胁迫她时一模一样,文江呆立在那里,忘了唿吸。 “不过啊,夫人,在想要社长的命这点上,我们可是同志。某些情况下,我也有可能成为你最好的伙伴。在某些情况下喔。” “这样吗。我明白了,你是想勒索我对吧。” “不需要说得这么难听嘛,夫人。希望你把这件事,称为一场交易。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在会客室说吧。”他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从惊吓中恢復的同时,为了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菱沼文江很快就下了决定。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方法,可是不论如何,只有杀死他一条路了。 “五百万成交,如何?”坐到沙发上的时候,知多不当一回事似地说道。 须磨敦子听到这里,想起这种态度,跟当初他威胁她的时候一样时,脑中就浮现出在涉谷遇到这男人的时候,他身上发出的那种边缘人气息。 “这么多钱,我一时也拿不出来啊。”文江说道,要是一口回绝的话事情就糟了。既然她根本不打算要付钱,先装作妥协的样子,让对手安心才是上策。 “我没有说要一次全拿,要是被你老公发现,那就不妙了。” “你晚点再过来一次好吗?在那之前,我会想个具体的方法。” “喂喂喂,那些警察现在都以为是我干的,正在追捕我耶。你快点作决定好吗?” “没办法。就算我可以分期付款,五百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是轻易就能凑得齐的。而且我现在心情很乱,没办法给你正面答覆。请你五天后再来吧,在那之前我一定会作好决定的……” 当然,这五天她要做的不是准备钱,而是拟定计策。要解决掉知多这不好对付的对手,她需要足以让她细细思量的时间。 没想到知多就这样轻易地,在文江哀求般的言语攻势下,让步后离开了。妓女时代学到的技巧,在这种情况下也很实用。 第93页 四 社长的入土仪式将在长冈市举行一事,其实很早就已经决定好了。文江也已经在知多来访之前的五天中,拟好利用长冈的入土仪式,杀害他的计划。 为避免造成妨碍,文江在杀社长的时候,让佣人大桑代放假回家,这次文江把她叫了回来,为自己的计划做准备。另外还跟母校的人事课寻求了一位工读生。剩下的就等勒索者上钩之后,按下计划的启动钮了。 菱沼文江从报纸与收音机的报导中,知道警方认为知多涉有重嫌,正全力追缉着他。而知多半平本人不知道,是去哪里躲过,又是怎么躲过这五天的,他精神奕奕地在约定好的那一天,悠然地出现在文江家。被警方追缉,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游戏似的。 “我想先问清楚,你从我这里拿到钱之后,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警察认为你是兇手喔。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被逮捕的,你接受侦讯的时候,要是把我给供了出来的话,不就糟糕了吗?” 把他带进会客室后,文江马上开口问道。 “我要偷渡到台湾,加入那边的军队,再大闹一场。那边的朋友也一直找我过去。” “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我去了就没打算再回到内地,就算你的追溯期限过了,我也不会回来。就像那些歌曲会唱的一样,这狭小的日本我已经住腻了。” 勒索者耸耸肩,一副自以为是伟人的样子。文江夸张地大大嘆了一口气,装出总算放下心头大石的样子, “那么,钱的事你打算如何?” “嗯,付钱方式用这种方法如何?”文江重新坐正,进入主题。 “十五号在长冈,会有一场入土仪式,我非得去参加才行。那时我会在长冈给你三百万,剩下的钱,就一次五十万,分四个月付清如何?” “就算我说不要,你付不出钱来的话,我也没辙。只好等了。” “请你先前往长冈吧,我先付十万给你,当旅费与住宿费。” “嗯。” “你待在东京太危险了。就像我刚刚说的,如果你被抓到的话,你一定会马上供出我的名字……” “放心,我在战时是待特务机关的。我决定好不说的事,即使受到严刑拷打,也不会透漏一个字。日本警察的拷问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少有表情的脸,第一次露出了讪笑的神情。 菱沼文江指示他要去长冈的哪间旅馆,并决定好联络方式与会面地点后,给了知多十万圆并赶走了他。她的计划就这样步上轨道了。 “正经的人看不起妓女的手段,但拿来对付男性的时候,妓女的手段可是非常有效的。我也是靠它,才能够操纵知多到最后,能跟外子相处和睦,想想应该也是托它的福吧。我现在说的,可不是开玩笑,我是真心觉得,女人在结婚前,可以的话,应该要学习这种手段才是。如果有人可以设立一间‘诱惑学校’,教导女性挑逗、迷昏男人的方法,那是再好也不过了。我记得魏宁格1也说过,夫妇之间的相处,需要使用妓女的手段。” 1otto weininger,奥地利犹太裔哲学家。着名作品为《性与性格》。 须磨敦子是第一次听到魏宁格有说过这样的话。她虽然不是非常理解,但文江的说法,的确自有它的道理。对前辈亲切的建议,敦子铭记在心。 菱沼文江忽然看了看手錶,敦子跟着看了一下。已经超过闭馆时间快十分钟了,警卫很快就会上来巡逻。 “我就简单说明吧。”她开口说道,说话的速度又更快了一点。 “这次的计划,就是隐瞒我去长冈时,是坐上越线的事实,并误导警方以为,我是坐信越本线前往。” 菱沼文江说明信越本线311次列车与上越线729次列车,虽然车号不同,但事实上,从上野站发车时,这两辆列车会先连成一辆,而走上越线的那班,会早四小时四十二分钟到达长冈。 “具体来说,我们搭的上越线729次次列车,会在十二时五十六分到达长冈,我马上要阿代到旅馆休息,然后按照约定,到北长冈的车站旁,跟知多见面,把他诱到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刺杀了他。我事先让他喝下了掺入镇静剂的茶,他那时候已经是半睡半醒的状态,所以,在我刺杀他时,他一点都没有反抗。” 须磨敦子对知多被杀一事,早就没有意见了,因为她自己如果够胆量,能一刀刺死那只社会害虫的话,心里一定会觉得很痛快吧。 “我杀知多的时候,理论上我应该还在信越线311次列车中,所以,说我得快点回到311次列车,让人看到我真的有坐在列车上。” 菱沼文江说话速度变得更快了。银座的上空在反射光的彩绘下,好似出现了极光一般。这家百货公司也差不多要关上后门了。如果不快点结束的话,两人可能就要被关在里面了(请见列车时刻表2)。 “事实上,这问题是很好解决的,根本不需要着急,只要搭上十五点五十一分,从长冈站出发、前往大坂的列车的话,时间可以说非常充裕。这个列车到达第七站,也就是北条站的时间,在时刻表上是十六时三十七分,列车会在这里停靠一分钟(请见列车时刻表2),而我理论上要搭的信越线311次列车,则晚那班列车一分钟,在十六时三十八分到站,十六时三十九分离站(请见列车时刻表3)。所以在这里下车后,转乘311次列车到长冈就可以了。” 第94页 “可是,要是往大坂的车误点的话,不就糟糕了吗?” “这一点我已经考虑到了。杀死社长的时候,往青森的列车也误点了三十分钟啊。实际上我为了以防万一,是在北条站的前一站,也就是越后广田站下车的。这样一来,就有长达十三分钟的备用时间了。” 菱沼文江的视线,一直集中在屋顶的一处,对敦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四周已经是一片昏暗,只有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菱沼文江用生硬的语调,说出自己以掉了集印册为由前往车长室,让车长记录她的姓名与住址的前因后果。她暗沉的嘴唇开合,敦子呆望着在唇瓣之间的白色牙齿若隐若现的景象。然后,文江的说明告一段落。 沉默突然降临,汽车排气管的声音从遥远的地面传了过来。敦子回过神来,发现文江仍在凝视着屋顶的一处。 “我有一点不太明白。”敦子说道。她似乎被沉默给压垮了,说话声音变得非常小声。 “哪里不明白?”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些话呢?”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保密了。”文江回答,她拿出手帕,压了压额头以抹去汗水。敦子也拿出手帕擦拭自己的额头。因为听得太忘我,都没发现自己脸上已经汗水直流了。 “这世上的人,不论青红皂白,就是爱恶意批评他人,但是我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够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 “那又为什么不需要保密了?” “因为这一切的一切警方都已经知道了。刑警查出了我向植辰问阿源住址这件事,植辰在刑警找过他后,第二天就跑来跟我说了。” “天啊。” “我搭的不是信越线,而是上越线这件事,警部也从阿代口中问出来了。” “怎么会……” “还有看到的人告诉我,鑑识人员在大宫站的陆桥验出血液反应。所以我所做的事,警方应该已经知道九成了吧。但他们到底是怎么看穿,犯罪现场不是上野车站陆桥的呢?只有这一点我怎么想都想不透。” 她说到最后,几乎像是含在嘴中一般,声音越来越小。当她再次开口时,她的情绪似乎激动了起来,声音中带着些微的颤抖。 “我走出家门时,有刑警一直在我身后,躲躲藏藏地想跟踪我,你有发现吗?” “我没发现。” “那个熊笼的对面,有一间灰色的屋子对吧?他就躲在那边的转角,从刚才就一直看着我们喔。” 菱沼文江的视线前方,有一处曾是象笼的水泥小屋。 “你要一直盯着那里,他很快又会把脸给探出来的。是一个头戴猎帽、脸色阴沉的人喔。” 须磨敦子照着文江的话,紧盯着转角,等着看躲在小屋之后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山嵴线与铺上深褐色装饰瓷砖的地面,形成了一个黑色的三角形,猎帽似乎随时会从那间小屋的阴影中冒出来。虽然如此,敦子不论怎么等,都看不到刑警露出他的头。 过了一会儿,突然间,须磨敦子隐约听到,离自己背后有点距离的地方,似乎有东西在移动,那听起来像是用鞋子摩擦坚硬墙壁的声音。敦子不禁回头一看,然后停止了唿吸。 菱沼文江不见了,只有她的手提包与手帕掉在厚围墙上。染上了夕照的手帕,看起来像朵橘红色的蔷薇。 从东京湾的方向,一阵风随着夏日傍晚特有的凉爽空气吹拂而来。悚然伫立的敦子,在那瞬间却以为这是秋风,一阵穿过胸中空洞的秋风。 尾声 一 在日比谷的“维多利亚”餐馆中,鬼贯警部与丹那刑警一边喝着克瓦斯,一边等待客人的到来。克瓦斯是一种俄罗斯的饮料,喝起来感觉像是啤酒加苏打水,就连不会喝酒的鬼贯也颇为中意。 “这是酒还是汽水?”丹那一脸惊奇地盯着那浮着褐色泡泡的液体。 “这不是酒,说起来应该是汽水的一种吧。是用裸麦的粉与麦芽做出来的,喝起来当然会像啤酒了。” “没酒精的饮料就是不够味,不过,这种还挺好喝的。” 丹那一边批评,一边却又很享受似地把它一口喝干。 “还有另一种叫做‘布札’的克瓦斯,要不要试试?它是用苹果、梨子做成的,颜色是白色,口味酸甜,口感滑滑的很顺喉。” “请帮我点那杯饮料,好让我学习学习吧。”丹那舔了舔嘴唇。 在西之幡案见到破案的曙光后,因为太多琐碎的事要处理,所以两人私下在这间俄罗斯餐厅办的庆祝会,才会延宕到今晚举行。或许因为日本人还不熟悉俄罗斯料理吧,颇有规模的店内,却几乎没有客人,只有在他们对面的角落里,有几个看似左翼的学生嘴里,咬着用油煎过的香肠,边喝着伏特加,边在那争论不休。 鬼贯警部会喜欢这家店,也是喜欢它客人不多这一点。 鬼贯警部叫来服务生点了布札后,丹那拿出香菸抽了起来。 “今晚的客人到底是谁啊?” “是你不认识的人,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好像很忙的样子。”丹那看了看手錶。 第95页 “他是很忙,他说他只有十到十五分钟的空档,没办法好好请他吃一顿了。” “他是新闻记者吗?” “不,他是位演员,应该就要到了。” 丹那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叫广田先介,演戏是他的本行,也常常上一些广播与电视节目。” “广田先介吗?我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不过,为什么堂堂男演员要来我们这里呢?” 丹那吐出了烟后,弹掉了菸灰。 “死于车祸的村濑在‘兰兰’目击到死者的时候,不是有跟别人在一起吗?那个友人就是广田啊。” “喔!” “我们用尽各种手段,四处探听、却还是石沉大海的原因,其实是他所属的剧团到北海道公演去了。他好像是回东京后,才听到我们在找他,虽然已经有点晚了,但他今晚会来为我们解答,‘配音员到底发现了什么’这个问题。” 在杯中的“布札”几乎见底时,那位新剧1男演员终于现身了。 1明治末期,受到欧洲影响的近代日本戏剧,与旧剧(歌舞伎)相对。 “不好意思,我第三幕还得出场,只能待十分钟。” 男演员说道。他年约三十,身材偏瘦,眼睛透着精光,前面的头髮已经有些稀疏了。但他似乎非常享受演戏的乐趣,这一点,从他充满企图心的举止,就可以一目了然。 鬼贯警部又点了红茶与俄式馅饼。这个用油炸过的包肉面包,就像三明治一样可以轻松入口。 “首先,我想把村濑发现到什么的问题摆到后面,先跟两位探讨一下,有关日文发音的事。” 咬着包肉面包的广田先介,突然脱口说出了这句话,丹那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盯着演员的脸。 “最近有许多外地人来到东京,在地的东京人在许多地方,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比如说,在战前,说‘ネギ(negi)’指的就是日本葱,而‘玉ねぎ(tamanegi)’指的就是洋葱。但现在呢?日本葱不叫ネギ(negi),还多此一举地加个长,叫它‘长ネギ(chounegi)’。而且这种用法,现在已经登堂入室,连报纸、广播跟电视都在用了。还有一个接近我们日常生活的例子,江户人在烤秋刀鱼的时候,会把鱼从中间切成两半,再把鱼放在网上烤。江户人本来是一群很明白什么叫优雅的人,就算是烤秋刀鱼这种下等鱼,都会考虑到鱼的长度,知道把鱼切成两半,看起来比较漂亮。但现在?就连电视的烹饪节目,都不切鱼直接拿去烤了。这就是东京人受到外地人压迫的证据。” “原来如此。” “还有说豆跟芋的时候加‘さん(san)’这一点,什么‘豆さん(mamesan)’、‘芋さん(imosan)’,会有不管对象是谁、什么都加敬称比较上流的想法,也是因为受到外地人错误的观感影响。我对东京人深受外地人毒害的事,感到非常痛心。” 才在想怎么上起了日文发音课,现在又跑出秋刀鱼跟芋的事情来了。鬼贯听得很专注,丹那因为出身外地,所以每当对方讲一次外地人,他就有种听不下去、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他稍稍鼓起脸颊,啃着他的俄式馅饼。 “语言也是一样。令我们这些有受过正音训练、对语音异常敏感的人,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最近的青少年,连ガ行的鼻浊音都发不出来了。” “ガ(ga)行的鼻浊音是什么啊?”丹那对语言的问题,实在没什么兴趣。 “ガ(ga)、ギ(gi)、グ(gu)、ゲ(ge)、ゴ(go)是普通的浊音,文字相同,但还有另一个加上鼻音的发音——が(ya)、ぎ(yi)、ぐ(yu)、げ(ye)、ご(yo),这些有鼻音的发音,就是鼻浊音了。” “原来是这样啊。” “以名词来说,位在单字开头的是浊音,位在词中间的大概都是念鼻浊音。举例来说,汉字的‘蛾’跟‘学问’,会念成‘ガ(ga)’和‘ガくもん(gakumon)’,而‘雨合羽’跟‘佐贺町’则得以鼻浊音念成‘アマがツパ(amayappa)’‘サがチョウ(sayachou)’才行。‘银行’的‘ギ(gi)’是普通的浊音,‘代议士’的‘ぎ(yi)’是鼻浊音,当然我说的只不过是原则而已,也有像‘案议院议员’这样,第一个的‘议’是鼻浊音,但第二个‘议’是比较生硬的普通浊音。原因就不用说了,因为这是合成语,乍看之下会有这种矛盾,不过……” “听起来好难啊。如果不学这些,就不能出去表演的话,我绝对当不了演员。” “不,你的发音已经很正确了。北海道、东北、关东到关西的人,大概都能很自然地发出鼻浊音,但九州方面的人发不出来,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连群马县的人也发不出来。你可以去听听在高崎、太田那录音的现场直播广播节目,一定会误以为那是在九州录的。” “的确,想听懂发不出鼻浊音的日文不太容易。”鬼贯警部表示同感。 “没错,就是这样。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或许是受到出生于山口以西的人的影响,现在在东京土生土长的青少年,有很多都发不出鼻浊音了。这只要听收音机就知道了,不过……” 第96页 男演员吞下俄式馅饼,继续说道:“说不定他们是在模仿爵士歌手的时候,对没有鼻浊音的说话方式麻痹了吧。不知道为什么,爵士歌手用日文唱歌的时候,会特意不使用鼻浊音。听说这是因为:第一个在日本唱爵士乐的是群马县人,唱歌时发不出鼻浊音,之后的歌手也没搞清楚,就跟着人家这么唱了。总之,我们得要有意识地,守护我们的日文才行,特别是政治人物的遣词用字更是如此。” 丹那觉得这些话无聊透了,但是广田先介可不一样,他似乎以为自己高兴、听者当然也会高兴的样子。 “但是,会发鼻浊音的东京人,却也有什么都发鼻浊音的倾向。某个国营广播电台的播报员有时候会把‘ファゴシト(fagotto)’念成‘ファごシト(fayotto)’,‘オルガン(orugan)’念成‘オルがン(oruyan)’,这就是所谓的过犹不及啊。” “谢谢您,您这些话对我们帮助很大。” 丹那说道,口气不知道是在嘆息还是在讽刺。 “不客气。”男演员用认真的表情回答,使得丹那慌忙垂下眼睛。 “还有一个外地人,不太容易解决的标准语问题,就是カ行与タ行的无声音。” 丹那露出厌烦的表情仰望上方,脸色像是在说:拜託你快点进到主题吧。 “比如说,‘冬になると降つてくる雪(fuyuninaruto futtekuru yuki)’中,雪的‘き(ki)’是发有声音,但当雪成了小孩子的名字‘雪ちやん(yuk插n)’的时候,‘き(k)’就是发无声音了。如果全都发有声音的话,听起来会有种每个音都是分开来的感觉。‘つ(tsu)’的情况也一样,念代表desk的‘机’这个字时‘つ(tsu)’也一样是无声音,用罗马拼音来写的话,应该是‘tskue’而不是‘tsukue’。离题一下,我无法贸然同意那些罗马拼音论者的原因,就是因为如把日文写成罗马拼音,有声音与无声音的区别就会越来越混乱。还是先别说这个了,你们刑警如果能够学学这些事情,对办案应该会很有帮助的不是吗。” “嗯。”丹那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回到村濑的话题。我会听过村濑说,他对那个被毒死在滨松车站候车室的人,从未离开东京一步的事,感到非常在意。” “没错,我记得他是在电台的报纸中,读到那篇报导,然后以报纸的消息,推论出答案的对吧。”鬼贯警部点头回道。 眼见话题突然转到村濑身上,丹那又一次惊讶地盯着男演员。 “我想我从那个资料推论出的结论,应该跟村濑一样吧。叫楢山什么的人,他既然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最自傲的是从未离开东京一步的话,那他说的应该是纯粹的标准语才对。虽然他用的有可能是东京下町语,说他讲的是标准语,可能有若干误差,但无论如何,他说的话应该相当接近标准语才对。” “原来如此。” “可是,在‘兰兰’吃饭的那个八字鬍的人,表面上用的是标准语,但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完全发不出ガ(ga)行的鼻浊音。不只如此,应该要发カ(ka)行与タ(ta)行的无声音的地方,他也全发有声音。正如同画家对色彩很敏锐、音乐家对不协调音很敏感一样,我们是绝对不会听漏这个发音错误。后来我读到西之幡的经歷,原来他小时候在九州长大,也难怪他会有这种发音了。在明白这件事后,就可以判断出那个叫楢山什么的人,并没有像搜查本部一直以为的那样,伪装成西之幡去‘兰兰’吃饭了。” 说到一半时就在看手錶的男演员,半蹲着说完了这些,说了声“上场时间要到了”,就站直了身体、感谢他们请吃饭,以及对自己的中途离席说抱歉后,就快步走了出去。 就像是发出运转声的马达,突然停止了一般,四周一片宁静。 过了一会儿,两人视线相对,脸上同时浮现一抹苦涩的微笑。长久以来的谜团,终于解开了的解脱感,以及期待已久的答案,竟如此简单利落的失望感,让他们自然而然露出了这种笑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丹那沉思了一会儿后,自顾自地说道,为自己刚才把演员的话,当成废话的事,露出羞愧的神情。 “吃这一点实在填不饱肚子,要不要喝碗罗宋汤?虽然不太适合夏天吃就是了。”鬼贯警部提出建议。 二 放在大碗中的罗宋汤,是以马铃薯、红萝蔔与高丽菜等多种蔬菜,与柔软的牛肉及蕃茄汁一起炖煮后,做出的温暖蔬菜汤。就像鬼贯说的,这是最适合冬天吃、却也最不适合夏天吃的料理,越吃越是汗流浃背。 “在下着大雪的西伯利亚,都会端出这道菜与客人共享对吧。吃了之后,身体真的会暖唿唿的。” 丹那撕着黑麦面包,阐述自己的感想;同时,把自己的双颊塞得鼓鼓的。 肉很好吃,蔬菜也很入味,这道罗宋汤煮得很不错。丹那品尝着这道汤品,一边在心中想着该怎么开口问最后一个疑问,边用手帕擦汗。 在“兰兰”吃中式面点的人,不是楢山源吉这件事,配音员是从本人的口音发现的,鬼贯也从案件记录中,发现到这件事。但在这之后,丹那不知重读了记录多少次,却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现在的他,只有忍辱向鬼贯请教一途了。 第97页 餐后咖啡上桌时,鬼贯因体质不适合喝咖啡,正默默地环视着四周。丹那心想:现在正是时候。 “我怎么想都不明白,您到底是怎么推理出出现在‘兰兰’的男子,并非楢山源吉的啊?” “那件事啊。你刚才说的其实有些不正确,虽然结果都是一样就是了。我从记录中发现的,是当夜在‘兰兰’里出现的人,不一定就是楢山源吉,就算是西之幡豪辅本人也没有关系。到‘橘屋’调查之后,知道楢山当晚并未外出,因此我才能确定,目击者在‘兰兰’看到的就是西之幡社长本人。” “所以,我希望您能跟我说,您究竟从记录中发现了什么?”丹那放下了咖啡杯。 鬼贯警部打开提包,拿出一册大笔记本,在桌上摊开,在上头用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圆,之后从圆外的一点画出两条切线。 “别跟我复习几何喔,不然我吃下的东西会消化不良的。” “别担心,这圆形是山手线,这两条看起来像切线的,则是连结池袋与赤羽的赤羽线,以及从上野经过赤羽到大宫的东北本线。”(请参考附图一交通图) 丹那倾身向前,露出认真的神情,他对鬼贯即将开始的解说,有着非常大的兴趣与期待。他想知道,他仔细重读无数次、却仍漏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鬼贯警部在圆周上,一个一个写上了山手线的车站名,并在东十条车站后打个x。 “这里就是六月一号晚上十一点十分,发生车祸的地点。我想你也知道车祸后,上行下行的路线全数中断,这样一来,过三十分后从上野站发车的末班车,也就是往青森的117次列车,就不能走通过东十条站的路线了。我去电询问后,得到当晚117次列车是经由池袋,从赤羽线绕道而行的回答,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没错。” “但是,这件事其实不用打电话也能知道。因为有资料指出,这班列车在第二天早上,离开白石车站的时间,只比表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所以列车一定是走赤羽线过去的。三角形的一边无法通行的话,也只好绕远路从剩下的两边过去了。” “的确。” “对了,把这个火柴盒当作117次列车吧。” 鬼贯警部拿起上面有“维多利亚”gg的火柴盒,并把它放在笔记本上画了上野站的地方。 “听好了,丹那,当这班列车要在池袋站转往赤羽线时,是没有办法直接走赤羽线的。” 他沿着轨道推动火柴盒,继续说道:“你看这张图就知道,得要先把车拉往新宿站的方向,分开机关车,再把机关车接到之前是尾端的车厢上,再重新出发才行,这样一来,列车头尾掉换,行进方向完全颠倒。” “明白。”丹那随口回答,这种事用看的就知道,不需要鬼贯警部解释这么多。 “让117次列车再回到出发点吧。它二十三点四十分离开上野站,一分钟不到就钻过两大师桥桥下,如果这时尸体被人从桥上丢了下来,从尸体喷出的血,会在风压之下向后流动,也就是说,会变成像惊嘆号一样的形状。” 他用钢笔在火柴盒上画了个惊嘆号后,继续把它推往池袋。 “好,到池袋了。本来在前头的机关车,现在被接到后头。然后经由赤羽线通过大宫后往仙台方向奔驰。重点就在这里了,丹那。” 鬼贯警部抬起头,像是要提醒他注意般直盯着丹那。 “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仙台方面传来的报告中写道,列车车顶上的血迹,都是血被吹得向后散开的形状。” “……” “但实际上,列车已经在池袋颠倒了它的行进方向,所以,血迹也得跟着倒过来才行。如果用这火柴盒比喻,到达仙台时,惊嘆号也应该是颠倒的才对。” “原来如此。” “但是,在仙台调查血迹时,血迹却都往行进方向的反方向扩散,从这一点能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了,换句话说,尸体被丢下来的时间,是117次列车头尾颠倒之后。更具体地说,就是列车离开池袋之后,因此上野的两大师桥并非犯罪现场。” 鬼贯警部用热切的声音,慢慢地、仔细地为丹那刑警做了说明。这下,丹那的疑问总算全部解开了。 “两大师桥既然不是兇杀现场,那么,犯案时间就不是十一点四十分,这样一来,当时在‘兰兰’用餐的人,就算是死者自己也不要紧,这就是我推理的出发点了。” 谈话突然中断,鬼贯竖起了耳朵。俄罗斯民谣“黑眼睛”的唱片正放到前奏开头的部分,很快地,在巴拉莱卡琴弹奏声的伴奏下,俄罗斯女高音用颤抖般的声音,高唱出吉普赛风格的旋律——啊啊,那黑色眼眸…… “……说起来,菱沼夫人也有一对美丽的双眸呢。”鬼贯警部喃喃自语地说道。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文江的事,对俄罗斯民谣丝毫不感兴趣的丹那,是不会明白箇中原因的。 “是啊。”丹那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创作笔记 ◎鲇川哲也 就像上次写到一样,《黑色天鹅》与《憎恶的化石》是同时写作的。成为热门作家后,在同一时间写好几本小说,是常有的事,根本不值一提。但人一忙,脑袋里难免会产生混乱,因此有时会闹出在a杂志连载的小说中的角色,突然出现在b杂志的小说里,让编辑手忙脚乱的大笑话;但如果是写推理小说,而且是本格推理小说的话,读者的眼光是很严厉的,这种事可没办法笑笑就算了。而且长篇的本格推理小说,就算是在推理小说的起源地欧美,一年一部作品已是极限了。要是生产太多,小说的密度就会变薄,品质也会滑落。不过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我还年轻吧,这两部小说我写得十分顺畅,丝毫不以为苦。平常写的是《憎恶的化石》,等到月刊杂志截稿日的前十天,才换写《黑色天鹅》,每次写个一百张稿纸后交给编辑部。 第98页 最近推理小说热潮已为大众所接受,身为一名推理作家,我觉得这是再好也不过了。但是,这股热潮也连带造成推理作家受到过度压榨,所以,我无法真心地为此感到高兴。 在我写《黑色天鹅》的那个时代,能够在一般杂志上,发表作品的推理作家人数不多,因此,其他的人虽然在经济上并不宽裕,但却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投入在一部作品之中。当时推理小说杂志编辑的想法是,推理小说是要将一个灵感,一点一滴发酵之后,才能慢慢地写出来的,作家亦贊同这种想法,不管是写长篇还是短篇都是一样。 “现在的新人还真可怜啊。一得奖,杂志社就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向他下单,如果推辞的话,其他人就会骂:‘混帐东西得奖了不起啊’,所以,根本就没有时间,可以让灵感发酵。” 某位评论家会说过这句话,强调我们那个年代作家的优势。诚哉此书。 现在这件事听起来已经像是古老传说了,但过去编辑与前辈作家之间会流传过一句话:“长篇推理小说谁都能写个一、两部,但第三部就是个大问题了。”因此,当时的新人写第三部长篇时,应该多少会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吧。最近的年轻作家,如果听到这个迷信,一定会捧腹大笑的,但由此可以看出,过去的作家就是有这么的——应该说单纯吧。 推理小说作家变得更加坚强是件好事,要是不坚强的话,可能会像过去的传说一样,出了第三部作品之后,就江河日下了。可是不管时代怎么变,推理作家的笔力变得如何旺盛,一年写一本完整的本格长篇应该是极限了。因为好点子不可能迅速频繁地出现在脑海中,全盛时期的卡特·狄克森1,曾经创下一年写四本长篇的纪录,但这种创举也只有他才做得到。 1约翰·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的笔名。 有一个很奇妙的现象是,我出版长篇时,指出我错误的读者,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住在关西或关西附近的人士。我虽然觉得:这好像与一般认为的关西人个性有些不同,但我还是得要对他们如此仔细阅读我的作品,致上我的感谢之意。相较之下,东京方面的人或许都只读表面吧,极少对我的作品做出回应,而北海道跟南九州方面会做出回应的人,更近乎等于零。看来知名的推理小说爱好者团体“sr之会”成立的地点,之所以会在京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个“sr之会”发起一个企划,就是对一本手边的长篇小说进行缺席裁判,有两、三本名作已经受到他们的制裁。下一个成为俎上肉的就是《黑色天鹅》了,检方罗列出众多罪状,我记得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有关从两大师桥丢弃尸体”。当时检方的论告,简单来说就是:那条路线在当时已经电气化,所以从桥上丢下来的尸体,应该会碰到电线,不可能会掉落到列车上。检方是谴责作者欺骗了无知又善良的读者?还是觉得作者太粗心大意了,该判有罪呢?详细的论告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幸好辩护律师团的辩论合情合理,所以我获判无罪。 当时担任那可憎检察官角色、对我求处死刑的,就是后来成为本全集解说者之一的河田陆村氏。相信不用说也知道,这个笔名来自卡特·狄克森。值得记上一笔的是,他的本业为大坂读卖新闻的经济记者。 写这部小说之前,我拜访了位于港区芝之西久保巴町的岩谷书店编辑部,与大坪直行总编辑一起,去附近的咖啡店,并告诉他《黑色天鹅》的开头部分。这时,同席的田中润司氏露齿而笑,指出了上述河田检察官所提到的错误。我微笑以对,没有反驳。我的想法是:为了完成一本小说,歪曲一部分的现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那座陆桥下有电线通过的事,我自己也非常清楚,每当我往返于“侦探实话”编辑部时,我都会靠在厚实的水泥栏杆上,俯看着蒸气机关车与电力机关车通过桥下的景象,并思考我作为一个推理作家的未来。 连载开始后,我并没有收到读者的抱怨。或许是读者把写满牢骚的明信片寄到编辑部时,大坪总编辑担心作者看到后会意志消沉,所以,把那些明信片给揉成一团丢掉了。无论如何,我总算能够以轻松的心情,结束长达半年的连载。 本篇是与松本清张氏的《零的焦点》一併连载的。在双方的小说进行到三分之二时,我看出了松本氏作品中的杀人动机。编辑跟读者虽然还看不出来,但身为作家的我,理所当然地完全看穿了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总之,我发现的事情就是——“《零的焦点》与我的长篇正走向相似的结局”。我在心里大喊不妙,虽然这完全是偶然,但动机相同的话,读者会觉得很扫兴吧。 看到这种情况,不只总编辑会慌张,比较晚结束的作家,也一定会不知如何是好。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其中一人修改故事情节,但只有本格推理小说,是无法这样随意删改的。写作前,作家都会仔细地画出设计图,故事也都是照着这个蓝图进行,这样才能写出首尾一贯、以结构美为傲的长篇小说。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二好的方法,就是让连载同时完结,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正好《零的焦点》也接近大结局,这样下去的话,看来能像我期望的一样,双方同时写出最终回了。我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但最后事情的发展,并没有这么顺利,忙碌的松本氏在最后一次连载前休刊了一个月。 第99页 我记得当时负责的编辑是谷井正澄氏,几年后他对我回忆道:“那时候我被清张先生痛骂了一顿,他说我为什么不先跟他讲:《黑色天鹅》的结局会是那个样子。他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啊,我自己也不知道嘛。”因为我没有泄漏长篇小说的情节,害得可怜的谷井氏被骂了一顿,但不亏是松本清张先生,安排了一个非常高明的结尾,为小说画下了完美的句点。 在这里我想稍微谈一下,我认为本格推理小说的趣味就在于惊奇。不管是犯人身份的意外性、密室作品的不可思议性,都是作者为了让读者享受到惊奇的滋味,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伪造不在场证明的诡计也不例外。所以就算对方是责任编辑,我也绝不会透漏结局的部分。写长篇小说时,我会在好几本笔记上,潦草地写下文章,然后让女生(有时候是有鬍子的男人)帮我缮写。就算是这种情况,最后一册我还是会留下来,自己缮写到稿纸上。这是因为,我不能从她那里,夺走惊奇的乐趣。 最近在部分的本格派作家之间,出现重新检讨“诡计的原创性与道德”的思潮。读者或许很难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吧。简单来说,就是唿吁大家,要对作家独自发想出的诡计,抱持尊敬的态度。既然尊重那位作家,就不可抄袭那位作家所创造的诡计,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抄袭”这个词太尖锐了,换成偷用也没关系,但不论如何,其他作家使用创作者呕心沥血才想出来的(江户川乱步氏以“发明”一词称之)诡计,我认为对发明者来说,是没有礼貌的作法,而且——恕我一再重述——也从读者身上,夺走惊喜所带来的欢乐,这是很失礼的行为。 假设a氏在经过数日苦思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利用时钟的诡计,a氏把这个诡计用在一部长篇上发表出去,而就在几年后,b氏在一部短篇上用了那个诡计。如果读者是以这个顺序来阅读的话,暗骂一声“b这混球,居然贪图方便抄袭别人”就算了;但先读到b氏的短篇的人,过几年接触到a氏的长篇时,看到故事的最后一定会非常失望吧。花了将近一千圆买书,又花了时间读完书的报酬,却只有“失望”二字。怨愤的他,脑海中一定贴上了“a是抄袭者”的标籤,而这个标籤,直到他在某个机缘巧合下,知道这两部长短篇小说的发表顺序前,都会一直贴在那里。 就因为这样,我非常不贊成少年小说出版社,出版推理小说名作的简约版本。或许会有人反驳说,反正小孩长大之后,就会完全忘记内容了,你这是杞人忧天。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以我来说,我小时候读过的“小学生全集”里,有柯南·道尔的《四签名》、莫理斯·卢布朗的《奇岩城》,以及强斯顿·麦考利1的《thub-way tham》。等我长大后重新读这些作品时,所受到的感动就非常稀薄了。 1johnston ulley,美国大众作家,作品有《蒙面侠苏洛》等。 我想,还是该让小孩子读为儿童写的推理小说。艾勒里·昆恩有写少年小说,而在日本,除了《二十面相》外,小酒井不木、大下宇陀儿、甲贺三郎等人,都发表了优秀的少年小说。出版少年小说的出版社,应该要试着去发掘这些优秀作品才是。 似乎有些离题了,但我想说的是,我所写的长短篇中用的所有诡计,都是自己发想出来的,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创作态度。同时我也一点都不愿意,我费尽心思想出的诡计,被人轻易挪用。 不过在抄袭问题上,有些情况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比如说,并非抄袭或借用,而是偶然想到与前人相同的诡计,并写成了长篇小说的情况。此种情况是有前例的:某位英国作家几十年前发表了一部作品,而不知道有这部作品的两位日本作家,却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几乎在同一时间,写下了使用同样诡计的长篇小说。而且,日本的两部长篇不分高下,非常优秀,甚至超越了那位外国作家。当然,那三部作品提到的动机不同、文章不同、兇手也不同、破案过程也大异其趣。就算一併阅读也是趣味十足。遇到这么优秀的作品后,我也得要改变我的主张了。 (立风书房《鲇川哲也长篇推理小说全集三·黑色天鹅》一九七五年) 古井正澄氏过去会担任过《宝石》的总编辑。我曾听他说过自己的儿时际遇,知道他会接连失去双亲,所以我对他印象深刻。 把草稿给别人缮稿这件事也是虚构的,不管多忙我都会自己缮稿,只不过曾有一、两次透过出版社,委託工读生缮稿,而那个工读生恰巧是位女性罢了。 (晶文社《快乐阅读本格推理的方法(本格ミステリーを乐しむ法)》一九八六年) 两大师桥 ◎鲇川哲也 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就像是做梦一样。当时推理小说的读者不多,所以,推理小说专门杂志也只有三本。这三本中,只有《t杂志》会刊我的作品,所以,为了让《t杂志》採用我的作品,我埋头苦干写小说。 我那时住在糰子坂附近,《t杂志》的编辑部则位于台东区稻荷町。我抱着写好的原稿,或我翻译的一些用来充版面的文章,从糰子坂一步一步走向编辑部,穿过樱木町,经过流泻出大提琴乐音与女高音歌声的艺大后,到达了那座叫两大师桥的水泥陆桥。 第100页 当时的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走到桥中间,我就会像孩子一样伫足在那里,呆地望着正停靠在上野车站月台的长途列车,以及频繁地穿过桥下的上、下行列车的车顶。到了晚上,夜行性的男女就会在那附近出没。不管是那座桥,还是它周遭的风景,都给我一种骯脏不洁的印象。 ……那时,我虽然已经写完一部长篇小说《黑色皮箱》,但根本没有出版社会出长达六百张稿纸的小说,也根本不可能有杂志想连载它。除非我费尽心力写出的这部作品能够出版,不然我的能力,就要一辈子埋没了。那是一个推理小说的世界,还很狭小的时代,我对自己的前途,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所以,当我靠在两大师桥的扶手上时,会好几次被纵身跳下的欲望所驱使,想快点告别这个世界。最后我没有跳下去,不是因为我有其他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往下跳罢了。 ……又过了几年。就像大家都知道的一样,推理小说的趣味得到了正确的评价,一般读者的数量也增加了。后来居然连我这种逻辑派作家,都有杂志委託我写长篇的连载作品,这是当时的我想都想不到的事。然后,我考虑着要在自己的新作之中,安排作品中的角色代替我,从两大师桥跳下来,让我那些与两大师桥相关的灰暗回忆,可以从此一笔勾销。这种想法,成为我写《黑色天鹅》的灵感。 我写《黑色天鹅》的时候住在茅之崎。我在脑子里回想,以前走过的两大师桥,并且,让上面淌着死者红色的鲜血。我并没有沉浸在廉价的感伤中,因为写纯粹的本格推理小说,需要把逻辑的线纵横交错地伸展出去,所以在写作时,作者是不允许被这种无聊的感情,牵着鼻子走的。 这部长达五百五十张稿纸的小说,很幸运地在真正理解推理小说的读者之间博得了赞扬。但作者本人至今仍无法忘却两大师桥的扶手那冰冷又粗糙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