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礼服》 第1页 [侦探推理] 《新郎礼服(出书版)》作者:[法]皮耶·勒梅特尔/译者:金文【完结】 巴黎,沉浸在幸福快乐中的小女人苏菲,被噩运找上了。刚开始,都是忘记一些小事情,渐渐地,事情变严重了,她会搞错自己亲手订的戏票日期,甚至忘了买给婆婆的生日礼物放在哪里? 她的丈夫文森开始给她脸色看,而苏菲也不敢向他提及自己的健忘症。苏菲开始睡不稳,她经常吃安眠药,但情况并未获得改善。苏菲在给她朋友的email中,提及了这些愈来愈令她困扰的健忘问题。提及她和处不来的婆婆大吵一架之后,梦见自己将婆婆推下楼梯。隔天,婆婆竟已坠楼死亡,死状和苏菲梦境中的一模一样 接着,她身边的人,甚至丈夫文森,一个一个发生意外,离奇死亡。苏菲记忆中那些日渐扩张的空白也愈来愈令她恐惧。苏菲认为自己要疯掉了,而亲朋中那些愈堆愈高的尸体就是她会在失忆状态下杀人的证据。 pierre lemaitre 皮耶·勒梅特尔 生于巴黎。曾从事成人教育工作多年,主要授课项目包括法国文学、美国文学、文学分析和文化概论。改行当编剧和作家之后,第一本小说《天衣无缝》(travail soigne)曾获2006年的干邑奖(prix cognac)侦探小说赏。《新郎礼服》是他的第二本小说。 译者 金文,本名黄馨慧,法国波尔多第一大学史前考古人类学硕士。会任杂志社撰述。现定居巴黎,专事译着,译有《酒与神》、《魔法的所在》(二鱼文化)等二十余种。 当然要献给帕斯卡琳 没有她,就没有这一切…… 苏菲 sophie 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墙,两条腿伸得直直的,气喘如牛。 里奥整个人赖着她,一动不动,头靠在她大腿上。她伸出一只手摸他的头髮,另外一只本想用来擦眼泪,但动作杂乱无章。她开始哭。哭着哭着就尖叫起来,叫得很大声,那是从肚子里翻上来的。一颗头左右乱晃。她觉得自己的悲伤是如此浓烈,以至于必须把后脑勺往隔板上勐撞。痛楚能让她稍微舒服一点,但很快地,她整个人又重新崩溃了。里奥很乖,一动不动。她垂下眼皮。望着他,把他的头往她肚子上按。没有人能想像她有多惨。 1 这天早上,跟许多其他的早上没两样,她又含着眼泪醒过来,喉头打了结似的,尽管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这辈子,眼泪绝对不是什么大事:自从她发疯以来,她每天晚上都会哭。天亮时,如果她发现自己脸上竟是干的,那她就可以跟自己说总算睡了一个好觉,平安过了一夜。但清晨,两颊浸在泪水中,喉头打结似的,这就意谓着什么了。从哪个时候开始的?从文森出车祸之后?还是从他过世以后?从死了第一个人之后?还是早在那之前就开始了? 她用一边手肘将身体撑起,拉起被单擦了擦眼睛,一面乱摸找她的香菸。找不到。她突然察觉自己身在何处。全想起来了,前一天所发生的事,和晚上……,她马上记起自己不能再继续待下去,得离开这间屋子。下床,然后走人。可她却好像被钉在床上似的坐在那边,一丝都动弹不得。她累死了。 当她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走进客厅时,吉赫魏太太正坐在沙发上,身子轻轻地往她的电脑键盘上倾斜。 「还好吗?休息够了?」 「还好,休息够了。」 「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我早上常会这样。」 吉赫魏太太按下存档键,然后啪地一声把她的手提电脑盖上:「里奥还在睡,」她边说边果断地往挂衣架走去:「我没敢进房去看他,怕把他吵醒。反正今天不用上课,就让他睡吧,这样您也可以轻松一下……。」 今天不用上课。苏菲隐约想起来。好像是老师要开会的样子。吉赫魏太太已经站在门边,大衣都穿好了。 「我得出门了……。」 她觉得她没有那个勇气宣布自己的决定。何况,就算她开得了口,也来不及了。吉赫魏太太已经将门在背后带上。 今晚……。 苏菲听见她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啪啦啪啦响。克莉丝蒂·吉赫魏从不搭电梯的。 一切又恢復沉寂。她站在客厅中间,点了一根香菸,这是自从她来此工作后,第一次这么做。她开始四处乱转。好像某个大灾难后的生还者,一切看在她眼里都很不真实。她非走不可。不过这会儿屋子里既然只剩下她,手里还夹了根烟并站在客厅中间,她也就觉得没有必要那么赶。但她知道因为里奥的关系,她还是得去收拾一下然后离开。为了让自己回过神来,她一路走到厨房里,按下电水壶的煮沸开关。 里奥,六岁。 她第一次看到他,就觉得这孩子很漂亮。那是四个月前的事了,就在同样这间位于莫里哀街的客厅里。他跑着进屋里,在她面前突然站住,直直地看着她,头歪一边,这动作在里奥身上意谓着十分认真的思考。他母亲只是简短地说: 「里奥,她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那个苏菲。」 他对着她打量了好一阵子,然后就应了一声:「好吧」,便走过来亲吻她。 里奥是个很乖的小孩,有点任性,聪明而且可怕地好动。苏菲的任务是早上带他去学较,中午接回来,傍晚再接一次,然后顾他顾到不确定几点,当吉赫魏太太或她先生终于可以回家时。她的下班时间因此从下午五点到半夜两点都有可能。「有空」是苏菲获得这个工作的关键:她没有私人生活,这个打从第一次见面就看得出来。吉赫魏太太也曾很努力不要太明目张胆地利用人家的空闲,但日常生活总是能战胜做人的大原则,不到两个月,苏菲就成了这家人生活中一颗不可或缺的齿轮。因为她总是在家,随时可以出发,永远有空。 第2页 里奥的父亲是个干板瘦长,看来很不近人情的四十余岁人,在外交部当处长。而他那个高大优雅,微笑迷死人的太太,则很努力要扮演好会计事务所的统计师、里奥的母亲和一个未来国务秘书的妻子这三种角色。两人的收入都很优渥。但苏菲很聪明地并未在讨论薪资时趁机敲竹槓。事实上,她连想都没想到,因为对方出的价钱已经很够她用了。结果到了第二个月底,吉赫魏太太就自动给她加薪了。 至于里奥,现在只肯拿她来赌咒了。他母亲几个小时也叫不动的事情,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照办。他并不是一个像她原先担心的那种被宠坏的小霸王,而是一个安静,会听话的孩子。当然,他有他的脾气,但苏菲在他排行名单中的顺位绝对不会太低,甚至是第一名。 每天傍晚,六点左右,克莉丝蒂·吉赫魏都会打电话回来问有没有事,然后用很不好意思的口吻通知苏菲自己大概几点到家。电话中,她都会先跟儿子讲上几分钟,再让苏菲来听。她还会尽量跟她说一两句体己话。 但这样的用心并无多大成效:虽然不见得是有意规避,但苏菲绝对不会越过日常寒暄的界线,大部分的时候都在做当日汇报。 里奥每晚八点整就得上床睡觉。这点非常重要。苏菲没有小孩,但她有很多原则。她给他念完一个故事之后,剩下的晚上时间就在那幅巨大的、几乎可以收看所有的卫星频道的超薄电视屏前度过。这是她到职的第二个月时,吉赫魏太太给她买的「谢礼」,因为她无论几点到家,都会看到她坐在电视前面。吉赫魏太太有好几次都觉得很不可思议,怎么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看起来也是有文化的样子,会满足于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工作,每个晚上就守着一台小电视机——尽管后来变大了——度过。她们第一次面谈时,苏菲曾提及她从前在学校里念的是传播。吉赫魏太太想多知道一些,她才又说自己有一张大专技术文凭(译註:dut,法国高教文凭的一种,相当于台湾的二专毕业),曾在一家英商企业任职,但没说做的是什么工作,又说自己结过婚,但已恢復自由身。克莉丝蒂·吉赫魏觉得问这些应该就够了。苏菲是一个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友推荐的,这女友在一家人力仲介当总经理,不晓得为什么,只跟苏菲见过一次面就对她印象非常好。何况,事态也够紧急:里奥之前那个保母,毫无预警也没事先通知就突然说要走。苏菲那张安静而肃穆的脸庞,很能让人放心。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吉赫魏太太亦曾想对她的底细做更多的探测,但还是很体贴地忍住自己的好奇,因为苏菲的回答总让她隐约感觉到对方的人生中一定是碰到了某种「不能说的可怕悲剧」。这种浪漫主义的残余其实到处可见,即使在那些大资产阶级的身上。 苏菲烧开水时常常会这样,当沸腾的开关跳起来时,她也在自己思绪里迷失了。这种情况在她身上可以持续很久。各式各样的失神状态。她的脑子似乎围着一个念头或一个形象不动了,她的念头慢慢地往上头缠绕,像一条虫似的,让她完全失去时间概念。接着,也许是某种重力作用的关系,她又会重新坠入现时当下。她只好从方才被打断的地方重新开始正常人的生活。向来都是如此。 这一次,奇怪浮上来的竟然是鲍赫威医生的脸。话说她的确很久没有再去想这件事情了。她想像中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通电话时,她曾想像这是一个魁梧、权威的男人,结果是个小不点,活像公证人事务所里被派出来接待次要顾客而紧张兮兮的办事员。旁边是一个里头摆着装饰品的书柜。苏菲想要继续坐着。她一开始进来就说了,我不想躺下来。鲍赫威医生比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这丝毫不是问题。「我们这里不用躺下来,」他又补了一句。苏菲尽可能地解释了。「做笔记!」医师最后发出这样的指令。苏菲得在一本笔记簿上头把她做过的事情全都记下来。也许她把自己会忘事这件事「看得太严重」。要试着从客观的角度来观察事物,鲍赫威医生还说。这样的话,「您就可以确切地看出自己忘的是哪些事,丢的是哪些东西。」所以苏菲就开始做笔记。她做了,呃,三个星期吧……,直到回去复诊。而这段期间里她忘记的,还真的不少。她常常忘记跟谁有约,甚至要回去看鲍赫威大夫的两个小时前,才发现自己连笔记本都丢了。她上下左右都搜过了,就是找不到。但文森的生日礼物是不是那天才又被她翻出来的呢?那个当初要给他一个惊喜时却遍寻不着的礼物。 一切都混在一起了,她的人生就是这么的一团混乱……。 她把热水冲进茶碗里,把烟抽完。星期五。不用上学。通常白天一整天她都不必看着里奥,除了星期三和偶尔的几个周末之外。她会带着他去这里那里,如果有那个心情而且也有机会的话。到目前为止,他们俩都处得蛮好的,偶尔也会闹意见不合。但大致来说,一切都很顺利。 一直到她开始察觉到有个东西不对劲,让她愈来愈不舒服。她本不想大惊小怪,想把它当成一只讨厌的苍蝇似地赶跑,但怎么赶也赶不掉。她对孩子的态度也起了变化。起初没什么好令人担心的。只是一种埋在地底下,没有声音的东西。一个和他们两个有关的秘密。 第3页 然而真相却突然在她面前涌现了,就是昨天,在丹特蒙公园里。 今年巴黎五月底的天气出奇地好。里奥说他想吃冰淇淋。她坐在公园长椅上,觉得很不舒服。起先她以为是公园的关系,她最讨厌来这里,因为其他那些婆婆妈妈会找她聊天,每次都得花很多力气闪躲。人家善意总是踢到她的铁板,久而久之,公园里的常客现在也都晓得要自制别去惹她,但她还是很有可能碰到一些不常来的,新来的,路过的,更别提那些退休的了。她很讨厌去公园。 当里奥过来在她面前站定时,她正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杂志。他一面吃着冰淇淋,一面没有什么特别意思地望着她。她也跟他对看。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明白自己不能再忽略一件已经非常明显的事情:不晓得为什么,她开始讨厌他。他依然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憷地发现那些他之所以是他的每一项特徵:他那天使般的脸孔,那贪得无厌的嘴唇,那愚蠢的笑容,可笑的穿着,竟然全可以变得那么今人无法忍受。 她说:「我们走吧」,听起来好像是在说:「我要走了」。她脑子里那些有很多漏洞,缺块,很多空白和乖谬的齿轮开始运转起来。当她踩着疾步向家中走去时(里奥在一旁抱怨她走得太快),一大群的影像也朝她迎面扑来:大树下文森被撞毁的汽车,深夜里一盏盏转个不停的警示灯,一只珠宝盒底躺着她的手錶,杜盖太太从楼梯上滚下来,屋子里的警报器夜半狂鸣……,一幕幕的影像开始在她眼前播放、倒转。新的影像,旧的影像。那些专门制造头晕的齿轮,又开始了它们永不停息的运转。 苏菲已经不去算自己究竟发疯几年了。这应该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可能是因为生病的关系,她觉得时间好像多了一倍出来。起初只是一个缓缓的斜坡,几个月之后,开始像在熘滑梯,全速往下沖。那个时候苏菲还是已婚的身分。但都过去了……,这一切。文森是个很有耐性的男人。苏菲每次一想到他,眼前就会出现那种有溶接效果的影像:年轻时候的文森,笑咪咪的,永远那么心平气和,渐渐地变成最后几个月的文森,一脸憔悴,面色蜡黄,眼神呆滞。他们刚结婚的时候,(苏菲还记得他们那间公寓的每个角落,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同样一颗脑袋,怎么能够同时存在着那么多的记亿和失忆?)她只是心不在焉。人们会说:「苏菲心不在焉」,而她则用自己一向如此来安慰自己。但她的心不在焉变得愈来愈古怪。然后不出几个月,天就突然塌下来了。忘记赴约,忘东忘西,忘了谁是谁。弄丢的那些东西,钥匙,证件,几个星期后又会从最让人料想不到的地方跑出来。文森那样冷静的人,也渐渐地紧张起来。这也难怪他。接二连三,忘记吃药,要送人的生日礼物,圣诞节的装饰品都会弄丢……,再怎么温和的人他会被惹恼。苏菲于是开始把什么都记下来,战战兢兢得就像一个正在戒毒中的吸毒者,记到后来连笔记本都不见了。车也弄丢,朋友也一个一个失去,还被当成小偷抓起来。慢慢地,她的错乱行为扩及生活中的每一个层面,而她只好学那些不想让人发现自己酒瘾发作的酒鬼,撒谎,瞒骗,免得文森或无论是谁看出任何一丝不对劲。曾经有个医生问她愿不愿意住院治疗。但她拒绝了,直到死亡开始闯进她的疯狂里。 苏菲一边走,一边打开她的包包,手伸进去,摇摇战战地掏出一根香菸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她闭上眼睛。尽管一颗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头晕脑胀,她还是发现里奥已经不在身边。她转过身,看见他远远地落在后面,站在人行道的中间,双臂交叉,板着脸,固执地拒绝再前进。看着这个小孩,赌气地站在人行道中间,一股不可抑遏的怒气突然自她心底升起。她往回走到他面前停住,狠狠地甩了他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的脆响让她醒了过来。她觉得无地自容,回过头去看看是否有目击者。街上一片死寂,没有半个人影,只有一辆摩托车正慢慢地通过他们的旁边。她望着抚着自己脸颊的孩子。他也回看她,没有一丝惧怕,仿佛隐约中感觉到这一切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她说:「我们回家」,声音很果决。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当晚他俩都没再开口说话。各有各的心事。她大致可以猜想到这记耳光会让吉赫魏太太来找她兴师问罪,何况人家也是师出有名。这里她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干脆什么也不做。 那天晚上克莉丝蒂·吉赫魏好像故意似的,很晚才回家。苏菲在沙发上睡着了,荧幕上正在进行的是一场被欢唿和尖叫淹没的篮球比赛。当她被一阵静默惊醒时,吉赫魏太太已经把电视关掉了。 「时间不早了……,」她的语调充满歉意。 她望着眼前这个连大衣都还没脱的黑影,嘴里咕哝了一个含含煳煳的「没关系」。 「您要不要在这里过夜?」 吉赫魏太太如果很晚才到家的话,通常都会留她,但苏菲总是拒绝,吉赫魏太太就会帮她叫计程车。 剎那之间,黄昏发生的事情又在她眼前重现。无声的夜晚,刻意避开的眼光。里奥一副事态严重的样子,但仍很耐性却心有旁骛地听完了苏菲给他念的床边故事。然后让她吻了最后一下,那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让苏菲不由自主地对他说: 第4页 「没事了,小鸡,没事了。我跟你道歉……。」 里奥点点头。似乎就在那一刻,大人的世界突然跑进来把他的生活全搅乱了,他因而显得非常疲倦。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次,苏菲同意留下来,她是那么地筋疲力竭。 她紧紧地捧着那碗已经冷掉的茶,对从自己脸颊滑落,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的那些泪珠无动于衷。剎那间,一个景象在她面前出现,一扇门板上钉着一只猫的尸体,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还有其他的景象。全都是死尸。她的往事里到处都是死尸。 时间到了。她瞄了一眼厨房墙上的挂钟:九点二十。她无意识地又点了一根烟。接着很神经质地把它摁熄。 「里奥!」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在里头听到许多莫名其妙的焦虑。 「里奥?」 她冲进那孩子的房间里。床上的毯子鼓起来,形状好像一座云霄飞车。她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蒙拢的微笑。她心里的恐惧不见了,整个人不由分说地陷入一股充满感激之情的温柔里。 「真是的,这个小男孩到底藏在哪里……?」 她转过身来。 「搞不好在这里……。」 她轻轻地将那座松木壁橱的门板弄得嘎嘎作响,一边拿眼角继续观察床上的动静。 「啊,没有在衣橱里。那会不会在抽屉里呢……?」 她拉开一个抽屉,关上,又拉开,又关上,一面说: 「不在这个里面……,也不在这个里面……,这里面也没有……,到底会到哪里去了呢……?」 她走到门旁边,抬高嗓门: 「好吧,既然他不在这里,那我走了……。」 她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但人继续站在原地,眼睛直直地盯着床上那团盖着毯子的形状,想找出一丝丝的蠕动。一股晕眩突然攫住她,胃里也抽搐了一下。这个形状看起来非常奇怪。她站在那儿无法动弹,眼泪又重新涌上来,但这次不再是相同的泪水,而是过去那些,那些洒在某个满脸是血,昏厥在汽车方向盘上的男人身上的泪水,那些跟着那个被人从楼梯上推下来的老妇一起滚落的泪珠。 她像个机械人似地走到床边,一举将毯子掀开。 里奥果然在那里,但他并不是在睡觉。他赤条精光地,整个人缩成一团,手腕被绑在脚踝上,头垂在双膝之间。从侧面看,他的脸上有一种极其恐怖的颜色。他的睡衣被拿来将他捆得牢牢的。一条鞋带紧紧地勒在他脖子上,勒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在皮肉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痕。 她咬着自己紧握的拳,但还是忍不住呕吐。她的身体往前倾,差点要用手去扶住那孩子的尸体,最后只能往床上一坐。结果,小尸体应声朝她倒过来,里奥的头就这样撞上她的膝盖。她紧紧地抱住他,两人于是无可避免地滚下床。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她会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怀里抱着一动不动,冷冰冰的里奥……,她自己的尖叫声仿佛另外一个人发出似地令她悚栗。她低头看着孩子。尽管泪如雨下让她的视线模煳,但她还是看得出这场灾难的灾情有多严重。她无意识地抚摸着孩子的头髮。他那张米白色已经出现尸斑的脸转过来,用两只空洞的大眼睛望着她。 2 到底过了多久?她不晓得。她张开眼睛,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身上那件沾满呕吐物的t恤。 她一径坐在地上,背靠着房间的墙,眼睛固执地看着地板,似乎这样可以让一切静止下来,包括她的头,她的手和她的思想。就待在那儿,一动不动,成为这道墙的一部分。当我们停下来,一切就会跟着停下来,不是吗?但那个味道让她觉得噁心。她转了转头,先是微乎其微地往右转,也就是门的那边。现在几点了?又向左边转,同样地微乎其微。一只床脚闯进她的视线里。这就好比拼图:只要凭着其中一块,就可以让人在想像中构造出一整个的样态。她头不转了,手指头轻轻的摆了摆,觉得摸到一撮头髮。她像一个游向水面的潜水者,水面上有个怪物等着她,但她突然停住了,一股电流穿透她的全身:电话铃声开始狂鸣不已。 这一次,她立刻毫不犹豫地转向门边。铃声是从放在门外走廊那张樱桃木桌子上的座机里传出的。她又低头看了一眼,那已经毫无生命迹象的孩子的模样让她深受惊撼:侧躺着,头放在她膝盖上,那样地静寂,简直像一幅画。 现在的状况是,有个死掉的孩子半靠在她身上,一串不肯停下来的电话铃声,而负责看管这个小孩,通常都会接起电话的苏菲,这会儿只能靠着墙坐在地上,一颗脑袋左摇右晃,唿吸着自己吐出来的秽物气味。她觉得头很晕,又开始有种随时会昏倒的感觉。她的大脑正在崩塌中,她绝望地伸出一只手,像个溺水的人。这许是恐慌造成的印象,但她真的觉得电话铃又变得更大声了。她现在整个耳朵里面都是电话铃声,她的耳膜随时可能决堤,铃声随时可能淹没她的大脑,让她全身瘫痪。她伸出两只手,前后左右地胡乱摸索,想找到一个支撑点。最后终于在右手边找到一个硬的东西可以让她抓住免得跌倒。但那个铃声就是没完没了,就是不肯停下来……,她的手紧紧地扣着那张用来摆里奥床头灯的小桌子的一角。她扣得非常用力,肌肉太过紧绷的关系反而让她暂时头不晕了。铃声接着戛然而止。长长的好几秒过去了。她摒住唿吸,脑子里算着,慢慢地……,四,五,六……,电话铃声未再响起。 第5页 她把一只手臂伸到里奥的尸体下面。他轻得不像话。她设法将他的头移到地板上,然后使尽吃奶的力气,才让自己跪起来。现在四周又静下来了,一种几乎有触感的静。她间间断断地唿吸,好像在生产中的女人那样。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串长长的唾沫。她定定地看着前方无限远的那一点:她在搜寻一个隐形人。她觉得:这屋里有个别人,他杀了里奥,接着就要来杀我了。 电话铃声这时又响起。一股新的电流从下而上窜过她的全身。她四下张望。快找个东西,快!床头灯。她把它抓起来,用力一扯。电线那端的插头只好放手,跟着她在房间里前进,慢慢地,一步又一步,朝着铃声靠过去。她举着那只灯,宛如那是一把火炬或一件武器,而对这处境之荒谬可笑毫无自觉。她当然不可能察觉到任何异状,如果那支电话继续这样响下去,仿佛一把纠缠不清的电钻,用那刺耳、单调、机械化的铃声钻着这间公寓。她走到房门口,四周又骤然静下来。她倏地向前跨出去,说不出为什么很确定地屋子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其他人。 她甚至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一路来到走廊底。从那儿可以通到其他房间。那只灯降半旗似的挂在她的手臂尽头,电线在地上拖拉。她走进客厅,到厨房里绕了一圈又出来,门一扇扇地开,所有的门。 没有别人。 她瘫倒在客厅沙发上,紧握着床头灯的手也松开了。但t恤上的呕吐物似乎还热腾腾的,教她又犯噁心。她手一掀,干脆把t恤脱了,扔在地上,顺势站起来,直直地走到那孩子的房间上。这回,她靠在门框上,望着那副侧躺在地上的小尸体,双臂抱在自己一无遮掩的胸前,眼泪汩汩地流……。得打个电话。虽然为时已晚,但还是得打个电话。打给警察,给救护车,给消防队员,通常碰到这种情况人们还会打给谁?吉赫魏太太吗?她觉得恐惧正在咬她的肚子。 她想动却动弹不得。我的天,苏菲,你是踩到什么大便里头了?难道你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你得马上离开,对!就是现在,别等到电话又再响起来,别等到他妈妈因为太担心,坐着计程车沖回来,然后尖叫,哭泣,警察,疑点,讯问,没完没了。 苏菲六神无主。打电话?走人?她只能在两个最坏的选项里选一个。这,就是她的人生。 她最后还是挺起腰杆。心里拿定了主意。她开始在公寓里乱跑,从一个房间到另外一个房间,边跑边哭,两只手乱挥,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她听见自己像个孩子似地哭哭啼啼。她试着一直跟自己说:「集中精神,苏菲。深唿吸然后好好想一想。你现在得去穿衣服,洗脸,收拾东西。快点。然后走人。马上走。把你的衣物集中起来,放进包包里,快点。」她整间屋子地团团转,绕到有点不知东西南北。当她经过里奥房间前面时,忍不住又停下来看一遍。这一回先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孩子那张僵硬蜡灰的脸,而是缠在他脖子上的那条咖啡色鞋带,一端像条蛇似地曳在地上。她认出来了,那是她登山鞋的鞋带。 3 这天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接下来看到的,是圣伊莉莎白教堂上的大钟,上头指着十一点十五分。 日光全力以赴地照在这条林荫大道上,她的太阳穴也全速跳动着。她忘了疲惫。里奥的尸体又闯进她的眼帘。她觉得自己好像又醒了一次似的。她试着去抓……,抓什么……,掌心碰到的是一片玻璃。一间商店。冷飕飕的橱窗。她可以感觉到腋下汩汩流的汗水,冰的。 她在这里做什么?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哪里呢?她想要看一下时间,但她没戴表。可她明明记得戴出来的呀……,不然就是她记错的。她想不起来了。圣殿大道。老天爷,她走到这里不需要一个半小时吧……?那她这中间里到底都做了什么?她还到过哪些地方?更重要的是,苏菲你要到哪里去?你是一路从莫里哀街走过来的吗?你有没有搭地铁? 如坠五里雾中。她知道自己是疯了。哦不,她需要的是时间,只需要一点点,让她可以集中精神。嗯,对,就是这样,她一定是坐地铁过来的。她觉得全身麻木,唯独晓得那些讨厌的汗珠正沿着手臂往下流,她只能拿手肘紧贴着身体来制汗。她穿着什么衣服?她看起来很不正常吗?一颗脑袋里塞满了东西,嗡嗡作响,乱糟糟的印象。你也动动脑筋啊,看要怎么办。什么怎么办? 她和自己的身影在一片橱窗里擦身而过,但她认不出来。她刚开始以为那个不见得是她。但真的是她,只是,还有点别的……。有点别的,什么别的? 她往大马路上看了一眼。 走吧。边走边想。但她的双腿拒绝载着她前行。现在只剩下她的大脑还在勉强运作,尽管脑子里全是些闹哄哄的形象,中间夹杂着她边深唿吸边用来告诉自己静下来的字句。她一手撑着玻璃橱窗,一面试着凝聚心神。 你逃走了。就是这样,你开始感到害怕,所以你就逃了出来。等一下他们发现里奥的尸体时,就会来找你了。他们会指控你没有尽到……,那个词怎么说去了?一个跟「救助」有关的东东……,集中精神啊,苏菲! 其实,事情很简单。孩子是你在看的,结果有人进来把他给杀了。里奥……。 第6页 想到这里,下面她就不晓得该如何解释了。她要离开的时候,公寓门上那道两段式安全锁是锁上的。这个答案,她后来才找到。 她抬起眼睛。她是认得这个地方的。就离她的住处不远。原来如此,一定是这样,你逃了出来,然后往家里走。 回到这里是件疯狂的举动。如果她的头脑还没坏去,是绝对不会一直走到这里来的。他们会来找她。也许已经开始找了。新一波的倦意向她袭来。一家咖啡馆冒了出来,就在那儿,右手边。她钻进去。 她走到最里面的那张桌子坐下。殚精竭虑地想。首先找出自己在空间中的方位。她坐在最里面,焦躁地望着那个向她走过来的服务生的脸,目光很快地往室内扫过一遍,找出等一下该怎么冲出去的路线,万一……。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服务生一句话也没,只是很不耐烦地看着她。她要了一杯咖啡。服务生拖着疲惫的脚步仍往柜檯那边退下。 就是这样,首先要找出自己的方位。 圣殿街。这里距离她家有……,等一下,三,喔不,四个地铁站:圣殿站,共和国站,再换车,然后……,第四站叫什么名字去了?老天!她每天都要在那边下车的,这条线她至少已经坐过几百次了。那个地铁入口的阶梯和铸铁打的扶手,她都还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转角的那个报亭,每次她经过的时候都会听到报亭里面的那个傢伙在骂:「哇靠,这种天气,是吧?……。」他妈的! 服务生把她点的咖啡端过来,顺便把帐单摆在旁边:一欧十分。我身上有钱吗?她把包包拿起来放在桌上。她刚才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上拿着包包。 她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皆不復记忆了,就像机械人一样,没有理智,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每次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出事的。就因为这样她才需要逃亡。 集中精神。那个该死的地铁站到底叫什么来着?她既然都走到这里来了,还有她的包包,手錶……,她体内有个东西在作祟,就好像她是两个人似的。我有两个。一个坐在这杯冷掉的咖啡前面,浑身发抖,另外一个一直走,双手紧抓着包包,手錶也忘了戴出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打算回去住处。 她双手抱着头,眼眶开始湿了起来。那个服务生一面擦着玻璃杯,一面用一种装出来的漫不经心望着她。我已经疯了,谁都看得出来……,这里不能再待了。快起来,走出去。 一股突然往上飙的肾上腺素将她充满:如果我疯了,也许我看的那些画面全是假的。也许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醒着做的噩梦罢了。她到了镜子的另一边。一定是这样,就一场梦魇,没别的了。她梦见自己杀了那个孩子。今天早上,她突然心生恐惧,于是逃了出来?我在怕自己的梦,就这样而已。 好消息!对了,那个地铁站名,就叫做好消息!不对,前面应该还有一站。但这一次,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史特拉斯堡—圣多尼。 她呢,她下车的那站叫好消息。她非常地确定,那地铁站的样子她这会儿看得一清二楚。 服务生很诧异地望着她。她开始大声笑起来。本来还在哭的,现在竟放声大笑。 要知道这一切也许都不是真的?先不要胡思乱想。打个电话吧……。今天是星期几?星期五……,里奥不用去学校。他在家。里奥现在应该在家。 一个人。 我跑了出来,没人看那孩子。 得打个电话。 她抓起她的包包,好像要将它撕裂似地打开来。埋头乱翻。手机里面储存着那个电话号码。她揉揉眼睛,好看清楚那些从眼前跑过去的数字。响了。一声,两声,三声……,一直响却没有人接。里奥没去学校,他自己在家,但电话一直响,却无人接听……。汗珠又流下来了,这次是在背上。「妈的,快接啊!」她继续数着铃声,不知不觉地,四、五、六。一个开关啪地跳起来,一阵静默,然后传来一个她没料到的声音。她要的是里奥,但却是他的母亲在对她说:「您好,这里是克莉丝蒂和亚伦·吉赫魏的寓所……。」那声音里的平静和坚定让她感到冰寒彻骨。她为何迟疑不挂断?每一个字都逼得她动弹不得:「我们暂时没有办法接听您的来电……。」苏菲将手机上的结束通话钮压扁。 真是不可思议:她竟然需要那么大的力气,才能把两个这样基本的概念连贯起来……。分析。理解。里奥完全知道怎么接电话,他甚至以能够抢在你前面,能摘到话筒,能说哈罗并问讲话的是谁为乐。如果里奥在家,他应该会接电话,否则,他就是不在家,就这么简单。 妈的,那这个小王八蛋会跑到哪里去了呢!他一个人不可能把大门打开。当初他开始四处乱走的时候,他妈不放心,曾找人来装了一种安全锁。他不接电话,他也不可能跑出去:这,这不是那种化圆为方的玩意吗?这个混蛋小孩到底在哪里! 再好好想想。现在几点了,十一点半。 桌面上散落着从她包包里掉出来的东西。其中甚至有一支耐得牌的卫生棉条。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那个服务生在柜檯那边和两个傢伙聊天。也许是老顾客。一定是在讲她。眼神都会有意无意地往这边飘过来。她不能待在这里了。要赶快离开。她迅速地把桌上的东西全抓起来,塞进包包里,站起来三步并两步地往门口走去。 第7页 「一欧十!」 她回过头。三个男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往包包里翻,好不容意找到两个硬币,掏出来放在柜檯上然后离开。 外面的天气还是那么好。她无意识地记录着街上的一举一动,行人的脚步,汽车轮胎的转动和摩托车的点火声。走吧。边走边想。这一次,里奥的形象很清楚地出现在她眼前。甚至连最小的细节都歷歷在目。这不是梦。那孩子死了,而她正在逃亡。 打扫的阿嫂中午会来。中午以前按理说不会有人进到屋子里面。然后,孩子的尸体就会被发现了。 所以得赶紧离开。要小心。危险可能从任何方向,任何时刻来袭。不要待在原地,莫停下来,一直往前走。把东西收拾好,走人,快点,趁警察找上门之前。先想一下然后赶快跑。要搞清楚。等她跑到安全的地方时,她就可以好好地分析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时她再出来把一切解释清楚,就这样。不过现在要先走人。上哪儿去好呢? 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停下脚步,被后面跟着的那人撞了一下。她嘴里咕哝了一声对不起。她站在人行道的正中间,四下张望。这条环城大道上非常热闹。艷阳高照。生命看起来似乎少了一点疯狂。 在那边,花店,家具行。快点。她的眼光勾着家具行里面挂着的那个时钟不放:十一点三十五。她潜进大楼的门厅里,翻找,掏出她的钥匙圈。信箱里有信。快点快点。三楼。钥匙再来,先是门栓那支,然后门锁那支。她的手在发抖。她把包包放在地上,试了一次又一次,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二支钥匙终于转动,门打了开来。 她站在门槛边,门大大地敞着: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想过如果她料错了呢?如果屋子里早有人等着她呢……?楼梯间一片沉寂。公寓里面那种她非常熟悉的光线落在她脚边。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但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突然之间,她大惊失色:一支钥匙竟然插在一道门上,就在这个楼梯间,右边那扇。邻居太太。她甚至想都不想,就往家中窜去。门碰地一声关上,她想阻止都来不及。她紧急剎车,竖起耳朵聆听。那片总是让人万念俱灰的空寂,这次却那么地教人安心。她慢慢地走进那空寂的房间里。瞥了一眼闹铃:十一点四十。差不多。这个闹铃从来就没准过。但快了还是慢了?她记得是比较快。但不太确定。 一切同时动了起来:她从衣橱里揪出行李箱,五斗柜的抽屉全拉开,衣服拿起来就塞,接着跑进浴室里,一把将盐洗台上的瓶瓶罐罐全扫进一只袋子里。四下瞄了一眼。证件!在书桌里面:护照,钱。多少?两百欧。支票簿!他妈的那本支票簿跑到哪里去了?在我的包包里面。确认一下。四处再巡一遍。我的外套。我的包包。照片!她倒回去,打开五斗柜的第一个抽屉,拿出相簿。眼神碰到摆在五斗柜上头的那个装着她婚礼照片的相框。她整个抓起来,扔进行李箱中,盖起来。 她全身绷得紧紧的,把耳朵贴在门上。她的心跳声再度占据了整个空间。两只手掌平平地贴着门。仔细听。什么都没听见。她提起行李箱,倏地将门打开:楼梯间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反手将门带上,甚至没想到要上锁。她跑着下楼梯。一辆计程车经过。被她拦了下来。那司机想把行李放到后车厢去。没时间了!她直接把它塞进后座里,然后跳上去。 那傢伙又问: 「咱们去哪?」 她不晓得。她迟疑了半晌。 「里昂车站。」 计程车发动时,她从后车窗看出去。一切正常,几辆车,三五个行人。她深唿吸。她看起来一定像个疯婆子。后视镜里,那司机正用防备的眼神观察她。 4 人碰到紧急状况时,很奇怪灵感就是会一个接着一个不请自来。她大喝一声: 「停车!」 计程车司机被这道紧急命令吓得连忙剎车。他甚至还开不到一百公尺。结果头都还没回,后座女客就已经钻出车外。 「我马上回来。您等等我!」 「呢,这样我不太方便说……。」那司机答道。 他看了看她扔在后座的行李箱。不管是这个箱子或箱子主人,都让他放不了一百二十个心。她想了一下。她需要他,可现在每件事都变得那么复杂……,她打开手提袋,拿出一张五十欧元的钞票,递给他。 「这样可以吗?」 那司机望着钞票,没吭声。 「那好吧,您去吧,」他说:「不过拜託快一点……。」 她穿过马路,跑进一家银行的分行。里面人差不多走光了。柜檯后面的是一张她不认识的脸,一个女人,不过她那么少来……。她拿出支票簿,摆在前面。 「可不可以请您帮我查一下我的现金帐户余额……。」 那个女行员大剌剌地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拿起支票簿,在她的键盘上敲几下,然后趁印表机在那边哔哔剥剥的时候,修起她的指甲。她的指甲和她的表。那印表机好似正在进行一件无比艰鉅的任务一般,花了几乎一分钟,才吐出了一共十行的文字和数字。苏菲唯一感兴趣的数字是最后那个。 「还有我的储金簿……。」 女行员嘆了一口气。 「您有帐号吗?」 第8页 「没有,我不记得了,真抱歉……。」 她一副真的很抱歉的样子。她不是装的。时钟指着十一点五十六分。现在就只剩下她一个客户了。另外一个长得特别高大的男柜员已经站起来,走到门口去将百叶窗帘放下。一种完全人工,临床般的光线,逐渐取代了天然的日光。一股嗡嗡作响、仿佛填了棉絮似的沉默,随着这股柔和、潮湿的光线落了下来。苏菲觉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印表机又重新出动。她看了看眼前的两个数字。 「我想从现金帐户里提六百,然后……,我看……,储金簿里提五千……?」 她用一个问号结束句子,好像在徵求对方批准。注意这点。要有自信。 柜檯另一边吹来一阵小小的惊惶风。 「您打算将您的帐户都关掉吗?」女行员问。 「喔没有……,(别忘了,你是客户,决定权在你手上)没有,我只是需要现款(说得好!这个「现款」听起来就是很严肃,成熟)。」 「问题是……。」 女行员眼光一一地扫过苏菲、自己手上拿着的支票簿、墙上朝着正午进逼的挂钟、以及那个正蹲在地上为一排玻璃门上锁,并把最后一扇百叶窗帘放下,烦燥难耐地望着她们的同事。她不晓得该如何处理这样的状况。 至此,事情似又变得比她先前想像的复杂更多。中午到了,分行要关门,计程车八成已经发现窗帘都放下来了……。 她露出一弯浅笑: 「问题是,我也一样,我也很赶……。」 「请稍候片刻,我去问问……。」 她还来不及阻止,女行员就已经推开柜檯矮门,走去敲对面办公室的门。苏菲的背嵴都可以感受到那个站在门边的行员那种比较想坐在午餐桌边的眼神。这种知道有人在你背后,像这样的感觉实在让人很不舒服。不过,发生这种状况,无论如何都会不爽吧,尤其是当她看见那傢伙陪着女行员走出来时。 她认得那人,是记不得叫什么名字了,但她当初来开户时,就是他接待的。三十几岁,壮壮的,一张有点粗鲁的脸,像是那种会带全家人去度假,边玩滚球边说些蠢话,穿袜子配凉鞋,接下来五年会胖二十公斤,午餐时间去找情妇打炮,然后跟同事大吹牛皮,那种巴黎银行穿黄衬衫的分行经理,那种一讲到「小姐」都会特别加强重音的泡妞高手。混帐一枚。 这个混帐走到她面前。那女行员站在他旁边,顿时矮了一截。这是权威效应。苏菲对这傢伙大概是个怎么样的人,瞭然于心。她觉得自己满身大汗。这下她踩到一个不折不扣的捕鼠器了。 「据说您希望提取您户头内的……,(他顿了一下,弯腰看看电脑荧幕,好像在此之前他毫不知情似的)几乎全数的存款余额。」 「不可以吗?」 话一说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走错棋了。对付这种混帐的最佳之道,就是直接开火。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问题是……。」 他转过头,看了站在衣帽架旁边的女行员一眼。 「您可以先去了,茱丽叶,我来关门,不要担心。」 那个名字取得很糟的女行员丝毫不让这话有被讲两次的机会。 「您是不是对我们分行的服务不太满意,杜盖太太?」 分行的后门碰地关上,接下来的静默比起刚才的又更加沉重了。她拼命地想该怎么办…… 「哦,不……,只是……,我要出门旅行,对。我需要现款。」 「现款」听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精确,它现在散发着急忙、慌张、暧昧和一丝丝阴谋诡计的味道。 「需要现款……,」那傢伙沉吟道:「问题是,通常,这么大的数目,我们比较希望跟客户坐下来好好谈。在营业时间内……,出于安全的考量,希望您能谅解。」 他暗示得够清楚,跟他这人的形象完全吻合,害她很想甩他一巴掌。她只能坚定地跟自己说,她需要,绝对需要这笔钱,而且那个计程车司机不会在那边等一整天,所以她得赶快出去,她得想办法走出去。 「我是突然决定要出发的。非常突然。而且我非走不可。我今天一定要提到这笔钱。」 她看着那傢伙,渐渐地,她体内有种东西开始瓦解,一点自尊,她嘆口气,她就要去做那种该做的事,她觉得自己有点噁心,但模模煳煳地。 「我完全能理解您的立场,穆山先生(这傢伙的名字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似是她又重拾信心的徵兆)。如果我来得及打电话给您,先通知您一声,我一定会那么做的。如果我可以选择出发的时间,我一定不会等你们都要关门了才来。如果我不需要用钱,我一定不会来打扰您。但我就是有需要。我就是需要这么多。马上就要。」 穆山得意洋洋地对她露出了一个饱满的微笑。她直觉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那也得要看我们行里有没有那么多现金……。」 说完掉头就走。走进他的办公室里。也许是去打电话?他有需要到办公室里面去看保险箱里面有多少钱吗? 她心烦意乱地看着分行的大门,那些放下来的百叶窗帘,还有最里面那道两个行员从那走出去用午餐,会发出金属声响的防盗门。一股新的寂静又掉了下来,速度比前面那次慢,但更具威胁性。那傢伙进去打电话,这是肯定的。可打给谁呢?怎么已经回来了。他向她走来,但不是像刚才那样从柜檯那边,而是从她站的这边,笑得春花灿烂。他靠得很近,非常地近。 第9页 「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杜盖太太,」他松了一口气说。 她咧嘴露出一个硬梆梆的笑。那傢伙站在那儿不动,笑笑的直视着她。她也没有动作,继续微笑。对就是要这样。微笑。回应他的要求。那傢伙又掉过头,走了开去。 又剩下她一人。十二点零六分。她冲到百叶窗帘那边,挑起几片帘叶。那辆计程车还在等。她看不出司机是否坐在里面。但他没跑掉,这点她可以确定。不过得快一点弄完这边。不能再拖了。 当那傢伙从他的巢穴里再度现身时,她也重新摆起手肘撑着柜檯的顾客姿态。他这次站在柜檯后面,数着手里一共五千六百欧的钞票。他在女行员的电脑上敲了敲,印表机吆喝着重新上工。穆山边等边看着她笑。她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她终于在收据上籤下名字。 穆山很慷慨地给她许多建议之后,把钱全装进一只牛皮纸袋里,志得意满地递过来。 「一位像您这么苗条的年轻女士,带着这么多钱走在街上,我实在不该让您这么做的,这样真的很不谨慎……。」 「像您这么苗条!」有没有搞错! 她接过牛皮纸袋。厚厚的一包。她不晓得该怎么拿着好,只好塞进夹克里面的口袋里。穆山狐疑地望着她。 「因为有计程车,」她结结巴巴地说:「在外面等我,已经等很久了……,我等一下上了车再好好收起来……。」 「那当然,」穆山说。 她往大门走去。 「等一下!」 她转过头来,准备豁出去,打算动手打人了。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一张笑脸。 「大门已经关起来了,要从这边走。」 他指指他背后的那道门。 她跟着他走到整间分行的最里面。穿过一道很狭窄的走廊,一百走到底,就是出口了。他在那几个锁上面操弄几下,防盗门往旁边滑出了一道缝,但没全开。那傢伙就站在那边,在她面前,堵在那道缝上。 「喏,就是这里了……。」他说。 「谢谢您……。」 她不晓得该怎么办。那傢伙挡在那边,面露微笑。 「您要前往何处旅游?希望这样问不会太唐突。」 快点找个地方给他,随便哪里都好。她觉得自己想太久了,不然她应该可以马上回答出来的,但她脑袋里就是一片空白。 「要到南边去……。」 她的夹克半敞着。刚才她放钱进去的时候,只将拉链回拉一半。穆山看着她的脖子,一径地笑。 「南边……,那很好啊,南边……。」 一边说,一只手便往她伸了过来,悄悄地把那个装着钞票的纸袋从夹克拉链口露出来的一角推进去。他的手就这样碰了她的胸部一下。他一声不吭,但手也没有马上缩回去。她很想,页的很想,一巴掌甩过去,但某种更终极的,更强烈的东西把她拦住了。恐惧。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傢伙可以像这样对她上下其手,而她,已经麻木到什么都不会说了。她是需要这笔钱。但有明显到这种地步吗? 「是啊,」穆山继续说:「真的很不错耶,南边……。」 他的手重新恢復自由,帮她顺了顺夹克的领口。 「我很赶……。」 她边说边往右边的门闪。 「我可以理解,」穆山先生说,顺势让出一条缝隙。 她侧着身子熘出去。 「那,就祝您旅途愉快了,杜盖太太。但愿……,不久见?」 他跟她握了很久的手。 「谢谢。」 她冲到人行道上。 这就是不用再怕提不到钱,被卡在银行里面,任那个混帐分行经理宰割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心里涌起一股澎湃的恨意。现在她出来了,一切都结束了,她多想抓着他的头去撞墙,这傢伙!她一面向计程车跑去,一面还可以感觉到那只对她袭胸的咸猪手,以及一种几乎是生理上的解脱——如果当时她可以从他两边耳朵揪着他的脑袋,用力往墙上摔。因为就是他那个长相实在让人受不了,这个王八蛋!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愤怒……。对,就是这样,她抓住他的耳朵然后把他的头往墙上撞去。他的脑袋弹起来,发出一个恐怖的、深沉的闷响,那傢伙用一种完全无法置信的眼神望着她,但这股荒谬感很快就被因痛苦而龇牙咧嘴的表情所取代,她抓着那傢伙的头去撞墙,三次,四次,五次,十次,渐渐地,龇牙咧嘴变成了一种黏黏的东西,动也不动。她呆滞的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她停下来,气也消了,手上沾满从他耳朵里流出来的血。他的眼睛就像电影里面的死人一样,定定的。 里奥的脸又出现在她面前,但有着一双真正的死人的眼睛。跟电影里面的完全不一样。 头晕。 5 「嘿,现在是怎么样,您还要坐车吗?」 她抬起眼睛。她站在计程车前面发呆。 「有什么问题吗……?您该不会生病了吧?」 不,没有什么问题,你赶快上车,苏菲,赶快离开这里。你要冷静下来,没什么问题的。你就是太累了,这些考验都不容易应付,如此而已,没有问题的。集中你的注意力。 第10页 一路上,那司机时不时就从后视镜看她一下。她尽量保持镇定,看着窗外那片她如此熟悉的风景:共和国广场,塞纳河码头,还有轰立在远方的奥斯特立兹桥。她试着深唿吸。她的心跳速度开始放慢下来。总之,要冷静,不可冲动,要用脑筋。 计程车来到里昂车站。她站在车门前付车资时,那司机又重新看了她一眼,但那是担心,困惑,还是恐惧?没有人晓得,也许都有,还有解脱感。他把钞票塞进口袋后即扬长而去。她提起行李,往火车离站的时刻表前走去。 想抽根烟。她焦躁地在身上所有的口袋里翻找。实在太想,没时间找了。卖香菸的地方,三个人排在她前面。她要一包,喔不,两包。那个女孩子转过去,在架子上拿了两包烟,摆在柜檯上。 「呢,三包好了……。」 「到底是一包,两包还是三包?」 「给我一条。」 「确定吗?」 「妈的别罗嗦!还要一个打火机。」 「什么牌子的?」 「无所谓,随便!」 她很神经质地抓起那条香菸,然后往口袋里挖啊挖的,抓出一把钱,但她手抖得太厉害,结果全掉在那些排在柜檯前的杂志上。她回头张望,左右顾盼,一面把她那些散落一地的五十欧元钞票捡起来,这样不行,这样真的不行,苏菲。一对男女拿斜眼在偷看。一个胖子,就站在她旁边,一副很尴尬的样子,假装望着别的地方。 她走出菸草行,手里拿着那条香菸。她的眼神落在一个印着红字警告旅客要小心扒手的告示牌上……。现在要怎么办?她如果能叫出来,早就大叫了,但奇怪的是,她总觉得有种东西会接踵而来,某种很奇特,几乎让人觉得安心的东西,就像小孩子在害怕到极点的时候,心底就会升起一丝非常肯定的信念,相信自己正在经歷的这一切并非那样地真实,而恐惧之上,有个未知的东西会在某处保护着我们……,她父亲的形象突然跳出来一下下,然后又不见了。 变魔术似的反射动作。 苏菲打从心底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很孩子气的自我安慰法。 找个洗手间,把头髮梳一梳,把思绪埋一理,把钱放整齐,然后决定一个去向,一个计划,该做的就是这些。还有抽一根烟,马上。 她将那条香菸的包装撕开,三包香菸掉了下来。她弯腰去捡,然后把夹克和香菸通通往行李箱上一堆,只留下一包打开来的香菸。她取出一根香菸点上。胸腹之间顿时感到一阵舒畅。无限久以来的第一秒幸福。接着,几乎是同时地,那种感觉开始上升到头部。她闭上眼睛以恢復神智,然后,片刻之后,就会好多了。她就是这样,只要哈个两到三分钟的菸草,内心就会重获平静。她抽着烟,眼睛阖上。抽完之后,她把香菸摁熄,把那条烟塞进皮箱里,然后走向离站月台对面的那家咖啡馆。 她头上几个大字写着:蓝火车(le train bleu),还有那道华丽的,通往餐厅玻璃大门的弧状楼梯,里面那些教人眼花撩乱的天花板,那些白色的桌巾,餐厅里的低语和喧笑,摆在她面前的银制餐具,那些学院艺术派的壁画。文森曾经带她去过一次,很久以前。这些都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她看到露天咖啡座上有张没人占的桌子。她要了一杯咖啡,问了洗手间在哪里。她不想把行李单独留在位子上,但一起拖着去厕所又……,她看了一下前后四周。右手边坐着一个女人,左边是另外一个女人。这种事,让女人来比较保险。右边那个年纪应该跟她差不多,边翻杂志边抽菸。苏菲决定选左边那个,年纪比较大,看起来比较有内涵,有自信。她打了一个请人家帮忙看行李的手势,但她的脸部表情可能太强烈了,以至于她不太确定对方是否真的明白她的意思。然而,那女人的眼神似乎在说:去吧,我帮您看着。一弯朦胧的,几千年来不曾见过的浅笑。这样的笑,还是女人来比较好看。她没碰她的咖啡。她顺级而下,故意不去看镜子里自己的样子,直接走进一间厕所里,把门关上,褪下她的牛仔裤和内裤,坐下来,手肘支着膝盖,哭了起来。 厕所的门一打开,镜子里,她的脸。一片焦土。匪夷所思的是,她怎么会看起来这么老,这么疲惫?她洗洗手,用水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真的好累……,好吧,那上去吧,喝杯咖啡,抽一根烟然后好好想想。不要再神经兮兮的了,从现在起做什么都要谨慎,三思而后行。说的容易。 她拾级而上。回到露天咖啡座时,一幕惨剧立即扑向她的眼帘。行李和那个女人都不见了。她大叫:「他妈的!」一面用拳头槌打桌面。咖啡杯翻倒在地,碎了,所有的眼光都射向她。她转过头去看另外一个女人,坐在右边那个。剎那间,一个微乎其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眼神,让苏菲明白这女的全都看到了,但她并未出面阻止,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什么都没做。 「显然您什么都没看到吧……?」 那女人大概三十几岁,从头到脚都是灰色的,配上一张悲伤的脸。苏菲走过去,伸出袖口拭去脸上的泪水。 「你都看到了,是吧,臭婊子!」 然后甩了她一巴掌。惊唿声四起,一个服务生冲过来,那女的摸抚着脸颊,一语不发地哭了起来。每个人都跑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苏菲一下子掉进了颱风眼,四周都是人,服务生拿住她的两只胳臂,大喝一声:「您再不住手的话,我就叫警察来!」她肩膀一缩,甩掉那人的手,拔腿就跑,服务生追上来,在她后面大叫,人群也紧随在后,十公尺,二十公尺,她不晓得该往哪里去了,这时服务生的大掌又落在她肩膀上,用一种铁令如山的口吻: 第11页 「您还没付咖啡钱!」他咆哮道。 她转过头来。那傢伙用一对发热的眼睛望着她。两人的目光开始进行一场意志的对决。他,是个男人。苏菲觉得对方会一百坚持到胜利为止,他甚至已经露出面红耳赤的样子。她只好拿出怀里的信封,但里面都是大钞,香菸也掉满地,她连忙一一拾起,他们四周现在围了那么多人,她深唿吸,忍不住又哭起来,一个反手把眼泪擦掉,抽出一张五十欧大钞,塞进服务生手里。他们的位置就在车站的正中央,被这场热闹引来的路人和旅客将他们团团围住。服务生把手伸进围裙的口袋里,要找她钱,而苏菲从那慢条斯理的动作,可以感觉得到他正在享用他的胜利荣光。他没完没了地找,目不斜视,专心致志,仿佛正在扮演一个为他量身打造的角色般地完全无视于观众的存在,仿佛他就是那不可动摇的威权化身。苏菲觉得自己的神经愈来愈紧绷。她的手开始发痒。整个车站的人似乎不约而同地朝着他们围过来。那个服务生步步为营地从二数到五十,一面将一张张钞票、一个个硬币放进她停在空中抖个不停的掌心。苏菲满眼都是他那颗斑白色脑袋瓜子的天灵盖,和一粒粒从所剩无几的髮根处冒出来的汗珠。想吐。 苏菲手里抓着她的零钱,转身穿过看热闹的人群,不知何去何从。 她迈开脚步。突然觉得自己连站都站不稳,但其实她正直直地向前走,只是她真的太累了。突然有个声音。 「需要帮忙吗?」 沙哑,低沉。 她回头一看。天呀!好悽惨的画面。一个酒鬼站在那边,跟她面对面,宛如人间悲惨的化身,流浪汉的最佳典范。 「不用不用,我很好,谢谢……。」她急急答道。 说完就掉头要走。 「是说你也别客气呀!咱们是同病相……。」 「滚开吧你,不要把我惹毛了,懂吗?」 那傢伙听了马上往后退,嘴里还念念有词,但她假装没听懂。你也可以硬起来的,苏菲。也许他说的没错,也许你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只是还不肯低下头罢了。无家可归。 (那你行李箱里面有什么东西?衣服,一些杂物,最重要的,还是钱吧。) 她紧张兮兮地在往身上的口袋乱翻,然后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证件和钱都还在。幸好最重要的没丢。好吧,再说一次,要用大脑。她走出车站,外面是大太阳。眼前一整排的咖啡店和餐馆,到处都是旅客,计程车,轿车和大客车。离她不远处,有道水泥矮墙,等计程车的人就沿着墙排队,或坐,或正在阅读,一个男人耳朵贴着手机讲到浑然忘我,行事历就摊在膝盖上。她走过去,他坐下来,点了根烟,眼睛闭起来抽了一口。专心。突然,她想到她的行动电话。他们一定会对它进行监听,然后发现她曾经试着打电话去吉赫魏家。她连忙掏出手机,颤抖着把里面的sim卡挖出来,扔进下水道的孔盖里。还有电话,也一併扔了。 她不假思索地来到了里昂车站。为什么?是想到哪里去?真不明白……,她想半天。对了,她记起来了:马赛。对,一定是这样。她曾经跟文森去过马赛,很久以前。两人嘻嘻哈哈地跑去住一间很丑的旅社,就在旧港旁边,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而他们想钻进被窝里想得要死。到了柜檯前,对方要间他们的姓名,文森就说:「史蒂芬·褚威格」,因为这是当年他们最喜欢的作家。结果那傢伙竟然问他们怎么拼,还问他们是不是波兰来的。文森回答:「原籍奥地利……。」他们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用假名住了一宿,原来如此她才……,这样的念头让她不寒而慄:她的直接反应是去一个她去过的地方,马赛也好,或其他随便什么地方都好,总之就是一个她认识的地方,即使不太熟也没关系,因为这样比较有安全感,但那些要找她的人,他们就等着她这么做吧!他们会到那些她可能前往的地方找她,所以,绝对不可以往那些地方走。从现在开始,要把你脑袋里的那些地名通通忘掉,苏菲,这可是生死攸关啊。你要多点想像力。做一些你没有习惯那样做的事情,去一个没有人在那边等你的地方。突然,不能再回去她爸爸那边的念头让她感到坐立难安。她大概半年多没去看他了,而现在又成了一个不可能的目的地。他的住家一定会被监看,电话也会被监听。老人那坚毅不拔的身影此刻又出现在她眼前:永远那么地硕长,强壮,仿佛用一整块橡木雕出来似地厚实而饱经风霜。苏菲当初选择了文森,只因为他也是同一类型:瘦长,平和,安详。这也是她最需要的。当初文森过世,她的世界分崩离析,生命中只剩下一堆废墟时,她的父亲是唯一没被压垮的。但她今后再也不能去看他,再也不能跟他说话。她在这世上真的要无依无靠,似乎连父亲也殁了一般。她无法想像那样的境况:父亲分明还好好地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但她无法跟他说话,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好像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人间。 这样的前程让她感到头晕目眩,觉得自己似乎一去不復还地进入了另外一个充满敌意,样样是未知与冒险,不可以坦率,只能时时求变的世界。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感到安全,能让她毫无顾忌地承认自己是谁。苏菲成了一个无名氏,一个逃亡者,镇日惊惶恐惧,像只动物一般,但求不死地苟延残喘下去。 第12页 一股筋疲力竭攫住了她:这一切值得吗?像现在这样的日子,又算什么?要一直动,不可以停下来……,这一切都是註定要失败,她没有那种战斗的体格。她也没有逃亡者的灵魂,不是作奸犯科的料。永远都不会是。人家一定很快就会找到你……,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投降吧,到警察局去,说出实情,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而这一切迟早都会发生的,因为她心里积着那么多恨,恨这个世界……,最好现在就回头。她不想过那种躲躲藏藏的人生。但她的人生,之前的,又是什么模样呢?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模煳得看起来什么都不像。她现在可以在两种无用的存在方式中二选一……,她觉得好累好累……,她对自己说:「就此打住吧。」她开始觉得这个做法还满实际的。「我要去投案」,她甚至没被这种社会新闻的用语给吓到;她不到两年就发疯了,一夜之间又再度行兇,两个小时内成为通缉要犯,带着她的恐惧、疑心、焦虑和逃亡路线,她的想按部就班、想从长计议,现在,还要加上她的新单词。这是她这辈子第二次体会到一个正常人的人生,是多么可能在转眼间陷入疯狂和死亡。结束了。一切就此画上句点吧。这样的想法让她顿时轻松不少。甚至那种害怕被关进疯人院,驱使她向前跑的恐惧,也变得模煳了。此刻精神病院对她而言不再是人间炼狱,而是一种温和的解决手段。她摁熄手中的烟,又点燃另外一根。抽完这支我就去。最后一根,然后,决定了,她就去打电话。要拨十七,是吗?十七?她现在全不在乎了,到时候再跟他们解释清楚就好了。无论如何都要比她刚度过的这几个小时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这样的疯狂。 她用力吐了一口,把嘴里的烟吹得远远的。接着,就在那当下,她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 6 「我很抱歉……。」 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女的就站在那儿,手里不安地扭着她的小包包,嘴角牵着一丝对她而言应该算是微笑的弧线。苏菲甚至没被吓一跳。 她看了她一下,然后: 「没什么,」她说:「过了就算了。这种事天天都会发生。」 「我真的觉得很抱歉,」那女的又说了一遍。 「您也不能怎么样,算了。」 但那女生站在那儿不动,像根火柴棒。苏菲这次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其实没那么难看,就是不开心。三十好几,冗长脸蛋,细腻的五官,眼睛很亮。 「我可以做什么吗?」 「把我的行李箱找回来!这个主意不错,对,帮我把行李找回来!」 苏菲站起来,抓住那女孩的手臂。 「我刚有点气过头。您不要放在心上。我现在得走了。」 「您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她转过身来。 「我的意思是……,您行李里面放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 「没有价值的东西怎会想带着一起走。」 「那您现在怎么办?」 好问题。一般人的话,应该都会答:回家。但苏菲没有答案,无话可说,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请您喝杯咖啡吧?」 那年轻女人很坚持地看着她。这不是一个邀请了,而像在拜託。苏菲不晓得为什么,竟然跟她说: 「反正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车站前的一家咖啡馆。 大概是阳光的关系,那女生不假思索地就往露台上找位子,但苏菲比较想坐里面。她说:「不想坐窗口。」女孩朝她笑了一下。 两人没话说。等着咖啡上来。 「您是刚到还是来搭车的?」 「什么?喔,我刚到。里尔来的。」 「里尔的火车有开到里昂车站的吗?」 一下被问倒。苏菲突然很想丢下这个反应比人家慢半拍,一副倒霉相的败犬女王。 「我换了车站……。」 她灵机一动说,然后赶快接着问: 「那您呢?」 「哦不,我不是旅客。」 女孩犹豫着该不该继续往下说,最后选择了岔开话题: 「我就住这附近。我叫薇沃妮克。」 「我也是,」苏菲说。 「您也叫薇沃妮克吗?」 苏菲突然明白一切都没有想像中的简单,她也来不及先想好这一类问题的答案,何况还有更多问题会接踵而来。把自己切换到另一种精神状态里。 她做了一个模煳的肯定手势,意思大概是说随便都可以。 「真有趣,」女孩说。 「巧合也是有的……。」 苏菲点了根烟,然后把包装递过去。女孩风情万种地取了一根。这个女的真的很不可思议,披着一身甲壳似的灰色制服,但近看却又那么地不同。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苏菲问 「翻译。您呢?」 几分钟之后,就在这样的闲聊中,苏菲给自己发明了一个新的人生。刚开始她有点害怕,不过,渐渐地,她觉得还蛮好玩的,重点是须将游戏规则牢记在心。突然之间,无限的可能性在她面前展开。然而她还是像那些中了大奖人生可以重来的乐透得主,买了跟大家一样的楼房。于是,她成了薇沃妮克,在里尔的某间中学当美术老师,还没结婚,要到住在巴黎郊区的父母家小住几天。 第13页 「里尔那边的学区现在在放假吗?」薇沃妮克问。 这就是问题所在:谎会愈扯愈大,愈撒愈远……。 「我是请假来的。我爸爸生病了。好吧……(笑),您别说出去,没有真的生病:是我想来巴黎玩几天。我应该觉得很可耻……。」 「他们住在哪里?我可以载您去,我有车。」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了,真的,不用,谢谢……。」 「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哦。」 「您人真好,不过实在是不需要。」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很锋利,顿时沉默又回来两人之间。 「他们在等您吗?您也许该给他们打个电话?」 「喔,不必!」 她答得太快了:冷静下来,不要激动,慢慢说,苏菲,讲话要经过大脑……。 「是这样,我跟他们说明天早上才会到……。」 「啊,」薇沃妮克边说边摁熄她的香菸:「您吃过了吗?」 这正是她最不关心的一件事。 「还没。」 她望了一眼墙上的钟:十三点四十。 「那我可以请您吃午餐吗?为了向您致歉……,行李的事……。我就住在旁边……,我家没什么好东西,但我们一定可以在冰箱里找到一些可以吃的。」 不要再重蹈覆辙,苏菲,别忘了。要选那种没有人会在那边等你的地方。 「何乐不为,」她说。 两人相视而笑。薇沃妮克付了帐。苏菲趁机买了两包烟,然后跟她走出去。 狄特罗大道。布尔乔亚式建筑。她们肩并肩,继续聊着一些礼貌性的老生常谈。苏菲甚至都还没走到薇沃妮克住的那栋大楼就已经开始后悔了。她应该要拒绝她,早点走的。她现在应该已经远离巴黎,正朝着一个谁都料想不到的方向前进。她是因为太虚弱太疲惫才会接受的吧。苏菲无意识地跟着走,不知不觉来到一栋大楼的门厅上,她像个稀客似的任主人带领。升降梯,薇沃妮克按了四楼的钮,于是开始摇摇晃晃,吱嘎作响,半天还是上去了,又突然停住不动,还打了个嗝。薇沃妮克笑道: 「这电梯很老旧了……。」边抱歉边打开包包找钥匙。 是很老旧没错,但这楼一进来就可以闻到布尔乔亚的那种铜臭味。薇沃妮克的公寓很大,真的很大。开了两个窗户的大坪数的客厅,右边摆着真皮沙发,左边是一架平台式钢琴,墙边倚着书柜。 「请进,请进……。」 苏菲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一间博物馆。室内的摆设马上轻轻地唤起她对莫里哀街那间公寓的记忆,那里这会儿……。 她下意识地四处找看现在几点,最后在墙角壁炉上找到一个镀金的小钟:十三点五十。 打从她们一进门,薇沃妮克就急忙走进厨房,突然活起来似的,几乎是马不停蹄。苏菲听见她在说话,一面漫不经心地答着,一面打量屋内的陈设。目光再一次停留在那个小钟上。分针并未向前挪移。她倒吸了一口气。又怕说错话,嘴里喃喃着:「对啊,一定的……。」并想办法让自己心神集中起来。那种感觉就像她夜里做了噩梦,醒来竟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薇沃妮克显然非常兴奋,话说得很快,她打开橱柜,启动微波炉,甩上冰箱的门,摆好桌子。苏菲问: 「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薇沃妮克说。 很称职的女主人。不到几分钟,桌子上生菜,红酒,几乎新鲜的面包(「昨天的……」,「这样很好……」)都有了。她很熟练地切着面包。 「所以你是做翻译的……。」 苏菲找话说。但其实也不必费劲了。一回到家,薇沃妮克便不再沉默寡言。 「英文和俄文。我妈妈是俄国人:不无小补!」 「您都翻译些什么?小说吗?」 「我很想啊,不过我大部分做的还是技术类的文件,譬如书信,手册啊之类的。」 两人的对话在蜿蜒的小路上前进。她们聊工作,聊家庭。苏菲即兴创作出了一张人际关系网,同事,家人,一个全新的人生,只是得小心翼翼地离真相愈远愈好。 「那您父母呢?您说他们住在哪里?」薇沃妮克问。 「奇伊—马札罕。」 就这么迸出来,她也不晓得哪来的灵感。 「他们从事什么工作?」 「我叫他们退休了。」 薇沃妮克拔出红酒瓶塞,舀了一匙什蔬炖燻肉在客人的盘子里。 「先预告一下:这是冷冻的……。」 苏菲突然觉得自己很饿。她吃了一口,又一口。红酒入喉,一股舒适的愉悦感油然而生。所幸的是,薇沃妮克也够长舌。虽然都是些平凡无奇的话题,但她很会带动气氛,不时添上一些俏皮话或趣谈。苏菲边吃边接收关于对方的片断讯息:她的父母亲,她从哪间大学毕业,她的小弟,她在苏格兰的旅行……,聊了半天,直到话都讲完了。 「结婚了吗?」薇沃妮克指了指苏菲的手。 不安……。 「现在不算了。」 「可您还是比较想戴着它?」 想办法快走。苏菲随口答道: 第14页 「习惯吧,我想。那您呢?」 「我倒很愿意养成这样的习惯。」 她边说脸上边露出一丝尴尬的微笑,似乎在寻求一种同样身为女人的默契。在别的场合,也许还可以,苏菲跟自己说,但今天实在没办法……。 「然后呢……?」 「也许下次吧,我想。」 她把乳酪端上来。之前这女的还说不晓得家里冰箱里有什么东西可吃……。 「看来,您一个人住?」 她犹豫了一下。 「嗯……。」 她头垂在自己的餐盘上,接着又抬起来,直直地盯着苏菲,好像要跟她挑战似的。 「从星期一开始,还不算太久。」 「啊……。」 苏菲只晓得一件事,那就是她根本不想知道。别管别人的家务事。她想赶快吃完赶快离开。她不是很舒服。她得走了。 「这也是有的,」她迟钝地说。 「对啊,」薇沃妮克道。 她们又小聊了一下,但气氛已经跟刚才不一样了。一朵小小的愁云已经悄悄地将两人笼罩。 然后电话就响了。 薇沃妮克头转过去望着通道那边,好像等着打电话的人走进来似的。她嘆了一口气。铃响了一声,两声。她说了对不起,站起来,到通道上去接电话。 苏菲喝完杯中的酒,又给自己倒了些,看了看窗外。薇沃妮克虽已将门带上,但她的声音还是传进客厅,闷闷的。真叫人尴尬。她如果不是在一进门的那个走道上讲电话,苏菲这会儿早就穿上外套走人,一句话也没有,像个贼似的。她隐约听到几个字,下意识地开始去想像他们在说什么。 薇沃妮克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很严肃。 苏菲站起来,往里面走了几步,但就算离走廊远些,还是可以清楚地听见薇沃妮克刻意压低嗓门的声音,仿佛她人就在客厅似的。都是些一般分手时会说的重话。她对这个女人的八卦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说过我们之间完了,完了!」)苏菲走到窗户旁边,觉得这女的有没有被噼腿(「我们已经谈过一百次,我不想再跟你说了……」)真是关她屁事。窗户左边摆着一张写字檯,她突然起了一个念头。她侧着身子,评估了一下走廊上的对话可能还要持续多久。那头正进行到:「你别再来烦我,我跟你说」,看来她还有点时间。她轻轻地将写字檯中间的盖板放下,果然里面有两排抽屉。「我跟你讲啦,这种手段对我一点用也没有……。」她在第二个抽屉里找到几张两百欧的钞票,不多。数一数四张而已。她把钞票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一面继续翻找。她的手(「你以为我会怕你来这招吗?」)摸到了一本护照的硬皮封套。打开来,不过还是决定等一下再看。先塞进口袋里再说。接着又找到一本已经用掉几张的支票簿。当她滑向沙发那边并将全部猎物都塞进夹克里面的暗袋时,剧情正进行到:「你这个差劲的男人!」然后是「混帐傢伙!」最后是「混帐王八蛋!」 然后是电话被用力挂上的声音。一阵静默。薇沃妮克留在走廊里没动。苏菲尽量露出一副识大体的表情,一只手摆在夹克上。 薇沃妮克终于回来了。她笨拙地致歉,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真的很抱歉,您一定觉得很……,真的很抱歉……。」 「没有关系……。」 苏菲赶紧接着说: 「那我先告辞了。」 「不,不,」薇沃妮克说:「我去准备咖啡。」 「我还是早点走吧……。」 「顶多一分钟而已,我保证!」 薇沃妮克用手背拭去眼中的泪水,想要一笑置之:「这个白痴……。」 苏菲决定再多留一刻钟,然后无论如何她都要走人了。 薇沃妮克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他从前天就一直打电话给我。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把电话插头拔掉,问题是我工作需要,这样很不方便。让电话一直响,又会把自己搞得坐立难安。所以我才会偶尔出去透透气,喝杯咖啡……。他不可能一直这样打电话,不过这人蛮怪的,是那种不达目的绝不甘休型的……。」 她把咖啡放在客厅的矮几上。 苏菲发现自己有点喝过头了。四周景物开始慢慢地围着她跳动,这间高级公寓,薇沃妮克,一切都混在一起了,还有里奥的脸,壁炉上的小钟摆,桌上的空酒瓶,她走进二间儿童房,床上堆满棉被,抽屉拉开关上的声响,还有她突然感到恐惧时四下的那种无声无息。她看到一串东西在眼前跳舞,包括那本她刚放进夹克口袋里的护照。一股浪潮将她淹没了,一切似乎都在慢慢熄灭中,与黑暗融为一体。她听见薇沃妮克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不舒服吗?」然而,那声音好像从井底传上来的,有回音。苏菲觉得浑身无力,她倒下去,然后,一切就突然暗掉了。 又是一个她犹然歷歷在目的场景。直到今天,她还能很清楚地描述每一件家具,每一处细节,甚至那间客厅里贴的壁纸花色。 她躺在沙发上,一条腿无力地往下垂。她拼命地揉眼睛,想保持一丝丝的清醒,但只能偶尔撑开眼皮,但她可以感觉到自己有一部分一直在抗拒,一直想要躲得远远的,停留在梦乡里。她从早上一直到现在已经快累垮了,发生这么多事情……,她用力地把上身撑起来,头朝向客厅那边,慢慢地睁开眼睛。 第15页 薇沃妮克就躺在餐桌脚下,卧倒在一滩血泊中。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放开那把握在手里的菜刀。刀落在原木地板上,发出一种阴森森的声响。 仿佛在做梦一样。她爬起来,但站不稳。右手不知不觉地往裤管上擦了擦,但血渍已经太干了。她一脚在那滩渐渐向外扩展的血泊上滑了一下,差点来不及在跌倒前抓住桌子稳住。她摇晃了一下。老实说,那是酒醉的关系。她无意识地抓起自己的夹克,像条狗链似的曳着走。像檯灯的电线。她用手扶着墙,来到走廊上。她的包包就在那儿。她的视线再度被泪水模煳了,一面硬咽着。她跌坐在地上,把脸埋进穿上夹克的双臂之间。一股异样的感受。她抬起头,看见刚才拖在地上的夹克已经沾得都是血,而她竟然还拿自己的脸往上头擦……。把脸洗干净再出去,苏菲。站起来。 但她没有力气。太夸张了。这一次,她瘫在地板上,头靠着进来的大门,宁愿一睡不起,宁愿付出一切代价,也不要碰到这种事情。她闭上眼睛。突然,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从腋下将她拉拔起来似的……,今天还是一样,她没有办法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自己又再度瘫坐在地上之外。她重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但却是站着的。她感到体内升起一股野兽般的决心,一种很动物性的东西。她走进客厅。从她站的地方,只能看见薇沃妮克从餐桌底下伸出来的小腿。她继续前进。那具尸体侧卧着,头向后仰所以看不到脸。苏菲再靠近一些,身子微微向前倾:整件衬衫都被血染红了。肚子正中被人用刀子捅进去,划出一条很宽的伤口。整间公寓静悄悄的。她一直来到房间里,这十几步耗去了她最后的力气。她挨着床的一角坐下,一面大壁橱占去了一整片墙。苏菲两只手支着膝盖,吃力地往第一道壁橱门靠上去,打开来。里头的行头足以让一整座孤儿院有得穿还绰绰有余。她们两个的尺寸差不多。苏菲打开第二道门,第三道门,终于找到一口皮箱,仍上床,大大地摊开来。她只挑洋装,因为没有时间挑可以和裙子搭配的上衣。她还拿了三件泛白的牛仔裤。这样动一动让她觉得有生气多了。她不假思索地选了那些最不像她会穿的。第四道门后面是好几个抽屉的内衣裤。抓了一把丢进皮箱里。她还瞄了一眼那些鞋子,发现不是难看便是丑,只好随便两双,和一双球鞋。她接着坐到皮箱上把它阖起来,然后拖到走廊上,扔在她的包包旁边。她到浴室里,埋着头洗脸,蓦然从镜中瞥见自己夹克右边的袖子上都是血汗。她急忙脱下来,好像那件外套着了火似的。她又回去房间,重新打开衣橱,花了四秒钟选了一件没有个性的蓝色夹克。等到她将自己夹克口袋里的东西全掏出来并塞进另一件的口袋里时,人已经来到公寓门口,耳朵贴在门板上。 她再度陷入一模一样的情景。她轻轻打开门,一手提起皮箱,另一手抓着包包,故作镇定地往楼下走。脸上泪痕己干,但一颗心乱糟糟,觉得自己似乎喘不过气来。天啊这个皮箱怎么这么重啊。一定是因为她太累的关系。两三步之后,她拉开楼下的进出大门,走上狄特罗大道,并立即向左转,背对着里昂车站。 7 她把那本护照的相片页打开,放在洗手台上,然后抬头看着镜子,眼神在那张大头照和镜中影之间来来回回了好几次。她将护照拿近,上面写的发照日期是一九九三年。十几年了,也许可以混过去。薇沃妮克·法柏尔,一九七〇年二月十一日生。年纪差不多。生于榭芙若。她甚至想都不去想这个小镇可能在哪里。在法国的中部吧?一点概念也没有。再问人吧。 译者。薇沃妮克说她是做俄文和英文翻译的。而苏菲,这个语言……,英文还能说一些,西班牙文一点点,如此而已,何况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万一有人对她的职业栏质疑,那一切就完了,不过她觉得这样的状况应该不至于发生。不然找一些都没有人会讲的,像什么立陶宛文?爱沙尼亚文? 那张大头照看起来毫无特色,就一个很普通的女人,短头髮,五官平凡。苏菲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额头比较高,鼻子比较宽,连眼神都那么地不同……,还是得想办法变一下身。她弯下身,打开那个塑胶袋,里面装满她刚在狄特罗大道上的不二价百货行里可以搜到的东西:剪刀,一个化妆包,一副太阳眼镜,染髮剂。她又往镜子里看一眼,然后就开始动工了。 8 她试着解读自己的命途。直直地站在那块巨大的告示板下面,行李箱就摆在脚边。她逐行看着目的地,开车时刻,几号月台。她随时可能选择这个而不是那个方向,接下来的一切也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首先,绝对不要搭那种密封式的高速火车。要找个人口多,容易藏匿的城市。买一张到底站的车票,然后在前面几站就下车,这样万一车站柜檯的售票员记得她要坐到哪里就不怕了。她抓了一叠那种摺叠式的各地开车时刻表,然后,找一家快餐店的圆桌边坐下,开始连接出一条匠心独具,一共要换六次车,让她可以从巴黎到格勒诺布尔的路线。这一趟下来虽然要花去很多时间,但她刚好可以在车上休息。 所有的自动售票机都有人在使用。她只好走到柜檯那边。她得选一个适合的售票员。不要女的,女人观察力通常比较敏锐。男的的话,也不可以太年轻,万一看她顺眼,就有可能留下印象。最后终于在柜檯的最后面找到她里想中的人选,于是开始跟着人家排起队来。这边排队的规矩是,哪个柜号空出来了,轮到的人就走上去填。她势必得暗地费一番周章,才能排到她想要的那个售票员。 第16页 她拿下遮在脸上的太阳眼镜。应该早点摘下来免得引人注目的。从现在起要时刻谨记在心。队伍很长,但眼见就快轮到她了,她故意慢慢移动,装作没看见那个插队在她前面的女人,好不容易才占到那个她想要的位置。一定有个神明是专门在保佑罪犯的。她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很镇定,一面佯装在包包里翻找,一面表示想买一张十八点三十分开往格勒诺布尔的车票。 「我看看还有没有位子,」售票员说着,手指便开始在终端机前敲了起来。 她竟然没想到这个。但她既不想换地点,也不愿放弃买票。那售票员,眼睛直盯着荧幕,等待中央伺服器的回答,而这个小插曲很可能从此留驻在他的脑海里。她一下子不知该如何,犹豫着是否该立即转身离去,换个车站,换个目的地。 「对不起,」那售票员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瞧着她说:「这一班没有位子了。」 他又敲了敲键盘。 「二十点四十五分的还有位子……。」 「不用了,谢谢……。」 讲得太快了。她挤出一丝微笑。 「我要考虑一下……。」 她觉得自己坏事了。她的话一点都不像真的,一个普通旅客在同样的状况下,不会这样说话,但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台词。要赶快抽身。她拿起包包。下一个旅客已经站到她后面,等着她让出位子,没有时间拖延了,她转过身,快步离去。 她打算再找另外一个柜檯,决定另外一个目的地,採用另外一套策略,换一个必要时可以当机立断的说话语气。尽管经过精挑细选,但一想到那个售票员可能记住她了,还是会感到不安。就在那当下,车站大厅里那块赫兹租车的招牌,赫然映人她的眼帘。此时此刻,她的名字已经被揭露,被发布,被通缉。但薇沃妮克·法柏尔的却没有。她可以付现金,或支票。而一辆汽车,可以马上带给她自主和自由,爱去哪去哪。这念头愈来愈强烈,她忍不住伸手去推开那间租车公司的玻璃大门。 二十五分钟之后,一个样子对她不是很有信心的职员,带苏菲绕着一辆深蓝色的福特嘉年华转了一圈,以示其车况之良好。苏菲对他露出一个很唯意志论的微笑。她已经仔细想过了,这一整天这样下来,现在她总算不再觉得自己是弱小无助的。他们一定算计着她会尽快地远离巴黎。现下,她有两个重大的决定:先到巴黎郊区找间旅馆过夜,明天再找地方买两个汽车车牌和换车牌必需的工具。 当车子驶入郊区时,她心里才稍微轻松一些。 「我还活着,」她想。 泪水又开始涌上来。 9 「苏菲·杜盖究竟到哪里去了?」 晨报/二〇〇三年二月十三日/十四点〇八分 尽管专家们一致认定,而且,根据不同的消息管道,各路的预测之间仅有数个小时的差异:在最坏的情况下,苏菲·杜盖会在十五天内被捕。 然而,八个多月过去了,这个全法头号女性通缉要犯,却依旧无影无踪。 检警双方透过一波又一波的文宣、记者会和声明,不断地互相推诿塞责。 事件经过: 今年五月二十八日,受僱于吉赫魏夫妇的清洁女工于近午时分,发现了年仅六岁的小里奥的尸体。孩子被一双登山鞋的鞋带勒死在他的床上。警方随即接获报案,并很快地将里奥的保母锁定为头号嫌犯:苏菲·杜盖(本姓奥维涅)二十八岁,负责照顾里奥的日常起居,至今仍行踪不明。案发现场的各项初步证据都对这位年轻保母不利:公寓内部并未遭到任何破坏,吉赫魏太太,也就是里奥的母亲,于当日早上约九点时离开住所,留下苏菲·杜盖在家中,当时她以为里奥尚未起床……。根据法医的解剖报告,里奥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气绝多时,很可能是在睡梦中遭到勒毙。 警方十分希望将苏菲·杜盖尽速逮捕到案,尤其该案经媒体披露之后,社会各界的谴责声浪不断。而受害人在外交部任职的父亲,目前极受到部长的倚重,仕途一片光明,这点对舆论也起了很大的加温作用。当时由帕斯卡·马力亚尼代表的极右派,还有一些社团(有几个甚至已经解散了的),见有机可趁,更大声疾唿要对某些「恶性重大的犯罪情事」恢復死刑的判决,之后又因为有右派议员伯纳·史特劳斯出来支持这样的观点而喧腾一时。 根据内政部的说法,苏菲·杜盖的逃亡根本无法持续太久。警方迅速的办案效率让她不可能离开法国领土。各地的机场和车站皆一直维持着警戒状态。「成功的逃亡行动极其罕见,端看是否有丰富经验和周详的准备」,法警局的贝何通探长信心满满地指出。然而,苏菲·杜盖不但财源非常有限,也缺乏可以有效协助她脱逃的人脉,除了她的父亲,从建筑师退休的派崔克·奥维涅,但他的行动目前亦已受到警方的密切监视。 司法部曾表示苏菲·杜盖会在「几天之内」落网。内政部甚至做出「顶多八到十天」的大胆预测。警方则相对地保守:「最晚数个星期内……。」但这些,都是八个月前的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苏菲·杜盖就像从人间蒸发一般。这位年轻女性以异于常人的镇定,离开了案发现场。她接着回到住处,收拾了必要的证件和衣物,然后去了银行,将名下帐户里的存款几乎悉数提出。警方并获报她曾现身里昂车站,之后就不知去向了。侦查小组断定无论是孩子的命案或事后逃逸的模式,皆非出自预谋。这点令人不禁对苏菲·杜盖犯案的即兴取向更加感到担忧。 第17页 本案侦办至今,仍然疑云重重,苏菲·杜盖的杀人动机究竟因何而起,尚犹无解。侦查小组指出,嫌犯可能因为连续失去两位至亲,而深受打击;第一个是她的母亲凯萨琳·奥维涅医师,嫌犯与母亲关系似十分亲密,后者于二〇〇〇年二月因癌症恶化去世。第二个是她的丈夫,三十一岁,担任化学工程师的文森·杜盖,在一场车祸后瘫痪不起,次年自杀身亡。不过苏菲·杜盖的父亲——看来似乎也是唯一力挺她的人——对这些假设均持保留态度,并拒绝接受媒体採访。 本案很快成为执政当局的一块烫手山芋。五月三十日,也就是小里奥命案案发后的第二天,三十二岁的翻译工作者,薇沃妮克·法柏尔被男友杰克·布鲁塞发现陈尸在她的巴黎寓所中。死者腹部深中数刀。根据解剖报告,命案应该是发生在苏菲·杜盖失踪的同一天,死亡时间约为下午一、两点左右。命案现场採到的dna样本经分析,确凿地证明了苏菲·杜盖曾经进入死者的公寓。此外,调查人员也发现,一个年轻女性曾利用在薇沃妮克·法柏尔住处内所窃取的证件向租车公司租车。各项证据都让人不由得将矛头指向苏菲·杜盖。 由此可见,苏菲·杜盖在失联的两天后,又涉入另外一件谋杀案。警方出动了双倍的警力追缉,公开徵求目击证人,对嫌犯可能藏匿的各个地点展开监视,动员为数众多的「线民」,然而到目前为止仍毫无斩获,有人甚至开始怀疑苏菲·杜盖是不是已经成功地离开法国了……。虽然检警双方暗地里都在互踢皮球,但平心而论,苏菲·杜盖能够一直到今天都还未落网,似与相关单位在技术上的疏失无关,而应归因于她那强悍的意志力,周详的计谋(这点笔者和警方的假设颇有出入)或说一种出神入化的即与创作力。连省府方面也不愿意承认已经请了一位危机处理专家来应付今天的局面……。 天罗地网已经撒下了,各有关单位都向我们保证:需要的只是等待。然而法警局里的警官无不暗自祈祷,希望关于苏菲·杜盖的下一条新闻,不是又一件谋杀案……,至于还要多久,现在没有人敢断言了,因为可能是明天,后天,或遥遥无期。 10 苏菲无意识地走着。她直直地前进,臀部不会摆动,就像那种上紧发条的玩具兵。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的速度才会渐渐放慢,直到完全停下脚步,走到哪里就停在哪里。然后又开始走,继续踩着那种僵硬不自然的步伐。 最近这阵子,她明显地瘦了许多。她吃得很少,而且都乱吃。烟抽得非常凶,睡不好。早上她会突然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白,伸手把脸上的泪水拭去,并点燃她这天的第一根烟。她这样子已经很久了。今天这个三月十一日的早晨也不例外。苏菲现在租的这间附家具的公寓,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她未曾费心去添加任何个人色彩,屋里仍一径是泛黄的壁纸,磨秃的地毯和筋疲力竭的老沙发。她一下床,就去开电视,一架那种洪荒时代留下来,每一台都收得到但每个画面皆是雪花片片的电视。不管有没有在看(但她花很多时间坐在电视机前面倒是真的),电视就让它这样开着。她甚至习惯了连出门也不关,只按消音。因为她常晚归,从街上就可以看见公寓窗户里一闪一闪的蓝光。她一进门,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音量调回来。有阵子甚至晚上睡觉也不关,觉得可以让她的精神在睡梦里继续跟电视节目的声音连线,比较不会做噩梦。白费力气。不过她至少一醒来就能听到有人在喋喋不休,那是一大早的气象节目,两个小时后当她终于真正清醒过来,电视购物也开始了,一个她可以一看好几个钟头,等她开始觉得无聊,就要播午间新闻了。 下午两点左右,苏菲把电视声音切了,出门。她走下楼梯,先点上一根烟再去推开公寓大门,然后就像往常那样,两手往口袋一插,免得让人看见那种无法停下来的抖动。 「你是要自己把屁股抬起来,还是需要我踢你一下?」 尖峰时段。快餐店里槽杂得像个蜂巢,有人全家扶老携幼在点餐檯前面排队,整个餐厅里都是从厨房飘出来的味道,女服务生跑过来跑过去,客人吃完的餐盘就留在桌子上,而且吸菸区那边,保丽龙餐盒里面还有压扁的烟屁股,装汽水的纸杯东倒西歪,流得连桌子下面都是。苏菲抱了根拖把使劲地拖,那些拿着餐盘的客人就从拖把上跨过去,一群高中生在她背后尖声怪叫。 「算了啦,」珍娜经过时说:「不过就是个混帐肥猪哥。」 珍娜很瘦,长了一张很立体画派的脸。她是唯一苏菲觉得可以说上两句的人。至于那个混帐,其实一点也不肥。他可能有三十岁。肤色很深,高大,那种跑趴时就会变成健美先生,但乎常系条领带活像超市里的货架领班,尤其关心的三件事:班表,薪水和女服务生的屁股。一到战斗时间,他那种带兵打仗的气势,绝不亚于一个罗马军团的统帅,然后一整个下午,当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沖向出口之后,那只咸猪手就在那些最能忍气吞声的女孩子臀部上游移。大家都知道他对公司手脚不干净,卫生条件在他看来只是一种装饰概念,而他如果那么喜欢这个工作,那是因为无论时机好坏,他都可以污下两万欧元放进自己口袋,并睡过一打以上,不择手段要获得或保有这个无论待遇福利都远低于一般标准的工作的女服务生。苏菲拿着拖把清理地砖时,就发现他在看她。其实他不是真的在看她,而是在评估,一副那种他想要的话随时可以上的神气。这人心里在想什么,从眼神都看得出来。店里的女孩子就是他的「东西」。苏菲一面拖地,一面告诉自己最好早点换个工作。 第18页 她已经来了六个星期了。当初他他没罗嗦什么,马上就收了她,还立刻针对她的特殊状况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解决方案。 「你要薪水单还是现金?」 「现金,」苏菲说。 他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茱丽叶。」 「好吧那就茱丽叶。」 第二天她就开始上工了,没有签约,只拿现金:对班表从来没有意见,常常被排到那种连中间休息时间都没办法回家一趟的时段,不然就是没有人愿意做的晚班,深更半夜才能回到家。她故意露出为难的样子但其实这样刚好称了她的意。她在和那条天黑后都是流莺的环城大道接壤的一个比较僻静的区里头租到了房子。邻居没有人认得她,因为她一早就出门,晚上回来时,大家不是忙着看电视就是已经上床睡了。有时候她收工太晚,都没公车了,也会叫计程车。她都利用休息时段来观察周遭环境,注意下一个可能的住处,找另外一个人家什么都不会跟她要的工作。从一开始,她就是用这种方式:在某处落脚后,立即开始找另外的降落点,另外的工作,另外的房间……,千万不要停下来。要一直动。起初,她觉得没有证件在外面行动好像也没那么困难,虽然很累人。她总是睡得很少,无论在何处,一个星期至少要设法换两次行进路线。头髮长长后,她的脸型看起来也不一样了。她还去买了那种没有度数的眼镜。随时提防小心。定期变换自己的状态。她已经待过四个城市,而现在这一个远不是最令人不愉快的一个。最令人不愉快的,是要去工作。 星期一的班表最复杂:三个长短不一的休息时段,一整天的工作时间超过十六个小时。早上大概十一点左右,她正走在一条大街上,突然决定在一个露天阳台上坐个几分钟(「绝对不可以超过,苏菲,顶多十分钟」),喝杯咖啡。她在店门口拿了一本上面都是俗艷gg的免费杂志,然后点了一根烟。天上开始飘来一些乌云。她边喝咖啡边思考着接下来几个星期的动向(「一定要未雨绸缪,一定要」)。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杂志。整页整页的手机gg,还有数不尽的二手车求售启事……。突然,她停下来,放下咖啡杯,摁熄香菸,又点了一根,很神经质地。她闭上眼睛。「能这样就太美了,苏菲,哦不!要想清楚。」 她是想了好几遍……,虽然实行起来难度颇高,但以她之见,这也许是一条出路,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法,要付出昂贵的代价,但成功的机率却是百分百。 最后一道关卡,尽管非常难过,但一旦过了,那就是海阔天空了。 苏菲在她的思绪中载浮载沉了好一阵子。一度神智不清,甚至有拿笔记下来的冲动,但还是强忍住了。她决定多考虑几天,如果到时候仍然觉得可行,再来看要怎么做。 这是她第一次违规:在同一个地方待了十五分钟以上。 苏菲无法入睡。在自己家中,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振笔疾书,试着爬梳出一个条理。所有的条件都齐全了。一共有五行。她点了一根烟,把写下来的东西又从头到尾看一遍,然后拿到垃圾口那边烧掉。现在一切就取决于两个先决条件:是不是能找到一个适当人选,和有没有办法弄到够多的钱。她每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行李寄放在车站的保管箱里。行李中装着她跑路时可能会派上用场的东西:衣服,染髮剂、眼镜、化妆品等等变装的行头,还有一万一千欧元。不过,这事办起来要多少费用,她一点概念也没有。万一她的钱不够呢? 这座用纸牌搭起来的城堡,要如何才不会倒?这事很疯狂,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尽管她光用想的,觉得要打通那些次要性的技术关卡「应该没问题」,但这种想当然耳的没问题累积多了,让她的计划看起来一整个地超现实。 她已经学会了不要相信自己。这甚至可能是她如今最擅长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摸她的烟,才发现只剩下一根。闹钟指着七点三十分,而她要等到十一点才上工。 她从餐厅出来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午后下过雨,但晚上则十分凉爽宜人。她知道这种时候,如果运气好的话……。她沿着环城大道走,深唿吸,再一次怀疑难道非如此不可吗?尽管她也心知肚明,自己的出路实在少得可怜。这是最好的一条。一切就凭她的直觉了。直觉,你说咧……。 那些汽车慢慢地转,停住,车窗摇下来,询问价钱并评估货色的等级。还有些会一直开到大道的尽头再迴转,从反方向又蹭回来。她刚来的时候,每次晚归,都会犹豫着要不要从这边经过,但绕道的话,实在太远了,而且,在她内心深处,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讨厌这样:她已经把自己和外面世界的关系降到最低,而回应那些开始把她当街坊,那些也许和她一样,也在自问是不是有一天可以走出去的女人的那种隐约有些亲切意味的招唿,让她心头感到些许温暖。 灯火通明的环城大道,前半段是名符其实的爱滋大道。那些女孩子都非常年轻,一个个被电到似的,好像一直在那儿等着下一次的剂量。她们长得够漂亮,可以站在灯光下拉客。更远处,还有另外一群躲在阴影里头的。再远的话,那些几乎全黑的角落里,就是变性人的大本营了。那些涂满脂粉,有着蓝色脸颊的脸孔,有时候从夜色里浮现,活像狂欢节的面具。 第19页 要一直走到苏菲住处的附近,一处更僻静更阴森的地方,她想找的那个女人才会在那儿。五十几岁,一头染的金髮都褪色了,比苏菲还高,硕大无朋的胸部应该颇能吸引某些特定客源。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直到苏菲在她面前站定。 「很抱歉……,我想打听一件事。」 苏菲听见自己中气十足,扬昂,咬字清晰的声音。这份自信甚至让她吓了一跳。 那女人还来不及回答,她便紧接着说: 「我会付钱,」边说边亮了亮手心里握着的那张五十元钞票。 女人迅速地打量了她,然后左右张望了一下,用一种抽菸过量沙哑嗓音,似笑非笑地说: 「那也得看你想打听什么……。」 「我需要一个证件……。」苏菲说。 「什么证件?」 「出生证明。随便什么名字都可以,我比较在意的是日期。总之……,年分最重要,您也许知道我该去找谁……。」 苏菲(可能言情小说看太多了)理想中的剧情是对方会觉得她很可怜,甚至有种相见恨晚的默契。但这种事,除了在商言商,还能干嘛。 「我需要这个东西……,要是价钱合理的话……,我只想请问您知不知道有人会做,在哪里……?」 「没有人在这样问的。」 说完就转过身去,苏菲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僵在那儿,揣测着对方的意思。那女人又回头扔下一句: 「你下个星期再来吧,我去问问……。」 然后手往前一伸,眼珠子定定地和苏菲四目相望,苏菲沉吟了一下,从包包里摸出了第二张转眼就被没收的钞票。现在既然她已经决定这么做了,因为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苏菲在得到第一步的答案前,迫不及待想跨出第二步。也许出于一种扭转命运的秘密欲望吧。隔一天,她整个下午都没有班,于是决定出发勘查地形。她小心翼翼地选了一个在城的另一端,离餐厅和住处都很远的目标。 她搭着公车来到菲戴赫伯大道,又靠着一张地图绕了很久,免得要跟人问路。她经过那间婚友社前面时,还故意放慢脚步,以便观察内部的动静。不过她只能看到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一些资料夹和几张贴在墙上的海报。她继续踱到对街,又折回头,然后走进一家可以让她毫无顾忌地观察那丬店面的咖啡馆:这是那种典型的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那种刻意布置得毫无特色以免让某些顾客裹足不前的婚友社。几分钟后,苏菲付了咖啡钱,踩着坚稳的步伐又过了街,推开那扇大门。 办公室里头还空空如也,但门铃声很快地就召来一个四十几岁的妇人,一头红髮染得有点失败,身上挂得珠光宝气,朝着苏菲伸出一只似乎两人从小就玩在一起的手。 「蜜莉安·戴克莱,」她报上姓名。 这名字不见得比那头红髮更真实。苏菲回敬她一个「凯萨琳·盖哈勒」,弔诡的是后者听起来还比较像那么回事。 这个婚友社的社长,显然对心理学颇有研究。只见她两边手肘撑着桌面,下巴搁在手心里,一对眼珠子定定地看着苏菲,脸上的微笑,一半是谅解,一半是慈悲,想必是对这一类的情感苦难见过太多。更别提她的介绍费了。 「您会不会觉得有点孤独?」她轻轻地呢喃。 「有一点……。」苏菲大胆地回答。 「多跟我谈谈您吧……。」 苏菲飞快地在脑海里将她之前花很长时间准备起来的小笔记复习一遍,每一个细节她都想过,衡量过了。 「我是凯萨琳,今年三十岁……,」她于是开始往下说。 这场面谈本来应该要持续两个小时的。苏菲可以感觉到这位太太已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不惜动用最鄙陋的招式,就是要说服苏菲她已经「被了解」,已经找到自己需要的那个既专注又有丰富经验的聆听者。总之,就是要跟她保证找对人了:这位社长,就像全天下的母亲一样有着善感的灵魂,任何事情只要讲一半就能懂,手部的表情也很丰富,不时会打出譬如「不用多说,我都明白」,或「我完全了解您的问题」之类的讯息。 但苏菲的时间不多了。她尽可能笨拙地问了一些关于「究竟如何进行」的问题。然后表示她得离开回去上班了。 每次碰到这样的状况,都像在跟时间赛跑。一个拼命想走,另一个无论如何不愿放人。 一场激烈的势力斗争于焉展开,而一般战役中常见的各种手段,也以愈来愈快的速度纷纷出笼:攻击、闪避、设陷、虚张声势、假撤兵、变换战略……。 几番对阵下来,苏菲已无心恋战。她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那就是价钱,顾客的层级和如何见面认识,有没有保证等等。她仅仅在嘴里咕了一句有点尴尬却让人无法反驳的「我再考虑一下」,就出来了。她尽可能地不要让这位社长女士太感到失望,于是毫不犹豫地留下的假姓名,假住址和假电话号码。要去搭公车的路上,苏菲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再回来了,而此行最大的收穫是确定了一件她一直期待的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不久就可以重新取得一个漂漂亮亮、无懈可击的全新身分。 第20页 就像把脏钱洗干净一样,苏菲。 只需要一张完全符合规定,用假名字开的出生证明。然后再找个老公,从他那儿接收过来一个全新的,毫无瑕疵,不会受到任何质疑的姓氏……。 到时候就再也没有人找得到她了。 那个会行窃,会杀人的苏菲将要消失了。拜拜,疯女苏菲。 从黑洞里钻出来。 噹噹当,圣女苏菲。 11 苏菲没看过多少侦探小说,只有几个刻板印象:一片藏污纳垢的街区里,小酒馆里烟雾迷漫的后厅,一群漳头鼠目的傢伙挤在里头玩牌……,然而此刻她却是置身在一间全部漆成白色大公寓里,眼前一扇能将市内风光一览无遗的大落地窗,窗前是一个年纪大概四十几岁的男人,脸上虽然没什么笑意,但显然是个文明人。 至于室内装潢,举凡苏菲讨厌的,这里都有了:玻璃材质办公桌,有设计感的椅子,墙上挂的抽象印染……,看来是出自一个品味很大众化的设计师之手。 那人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苏菲就站着。她在信箱里发现的一张纸条,循着上面的地址找过来的,不过指定的见面时间对她而言很是不便。她只好翘班,匆匆赶过来。 「听说您需要一张出生证明……。」那人看着她,言简意骸地说。 「不是我自己要用的,是……。」 「不用麻烦了,这个其实并不重要……。」 苏菲仔细地瞧了瞧这个男人,想记住他的脸。但除了应该有五十岁以上之外,实在也归纳不出任何重点。张三李四型的。 「我们在这行的名声,有口皆碑。本公司的产品绝对品质保证,」男人继续说道:「这就是我们成功的秘诀。」 他的声音听起来软软的,但语气很坚定。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我们可以提供一个有效而且稳固的身分证明让您使用。当然,它不是永久有效,不过有效期限也还算合理。我们产品的品质一向是有口皆碑。」 「那要多少?」她问。 「一万五千欧元。」 「我没那么多!」 苏菲叫了出来。不过对方倒也不是不能还价,他想了一下,然后用一种不能再商量的语气说:「一万二,不能再低了。」 还是超出她的预算。即便想办法凑齐,她身上从此也没一个子儿了。那种感觉就好像在一栋着火的大楼里,面前有扇窗户终于打开了。跳还是不跳?何况还不许捲土重来。她试着从对方的眼光里来衡量自己所站的位置。那人不动如山。 「那这到底要如何进行?」她最后问。 「非常简单……。」那人回答。 当苏菲迟到了二十分钟,终于赶回快餐店时,里面正是人潮最多的时候。她匆匆忙忙跑进去,就撞见珍娜指着柜檯的另一头在给她使眼色。她还来不及走去换衣服。 「你这是在耍我吗?」 经理一把扑上来。为了不引起顾客的注意,他靠得很近,好像要打她似的。他的口鼻里有啤酒的味道,讲话时牙根咬得紧紧的。 「你再给我出一次这样的状况,我就从屁股用端的把你踹走!」 然后,仍旧是地狱般的一天:拖把,餐盘,流得到处都是的番茄酱,油炸味,在可乐翻倒的磁砖走道上来来回回,挤爆了的垃圾桶……。连续七个小时后,一直专注在心事里的苏菲才惊觉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几分钟。多做她无所谓,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就有些迷茫了。刚才忙得团团转时,她不停地想着她去见的那人和对方开给她的期限。要就马上,不然免谈。她的计划是可行的。现在只是手腕和钱的问题。手腕的话,她那天从婚友社出来后就知道自己不缺。至于钱,她还少那么一点。也不多,不到一千欧。 她走进换衣间,将工作服挂在大衣挂钩上,换了鞋子,对着镜子看了自己一眼。她的脸色是那种打黑工的人特有的暗沉。几撮油腻腻的头髮垂在脸上。小时候,她会玩那种对镜自览的游戏,要直直地盯着眼睛的深处,半晌,一阵昏眩就会冲上脑门,令她不得不抓着洗手台的边缘以免跌到。那种感觉就像潜入沉睡在自己体内,某个不为人知的部分。她定定地看着镜中人的瞳孔,直到除此之外眼里再没别的东西,然而正当她掉进自己的目光里时,那个经理的声音也偏巧在她背后响起: 「看起来还不错啊……。」 苏菲转过身去,只见他堵在门口,一边的肩膀靠在门框上。她把头髮拨回额上,正眼望着他。没有时间考虑了,那句话就这样自己从嘴里钻出来: 「我想预支薪水。」 他的嘴角上扬了,那种男人占上风时——即使是用了龌龊的手段——会露出的无法形容的微笑: 「这样啊……!」 苏菲双臂交叉,身体往洗手台上一靠: 「一千。」 「唉哟!一千啊,光这个就……。」 「我该领的也差不多这个数。」 「那也得月底才能领,你不能等吗?」 「不能。」 「啊……。」 两人面对面,僵持了好一会儿。苏菲在男人的眼底,发现了那种她刚才意欲往镜中探索的昏眩感,可是里头不再具备相同的私密成分,而她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一直到肚子上都在痛。 第21页 「可以吗?」她终于忍不住问。 「再看吧……,再看吧……。」 男人挡在出口,苏菲突然想起几个月前要从银行里出来的情形。一股记忆中的苦涩涌上喉舌,不过同时也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正举步要离去,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关节。 「应该是没有问题,」他字正腔圆地对她说:「你明天上下班后来找我。」 然后那只手往苏菲两腿之间摸了一下,补充道: 「我们再来看看要怎么办。」 这就是不一样之处。游戏已经开始了,他不是在诱惑而是在宣示一种权力关系,一桩双方互相提供所需的具体买卖。非常简单,简单到让苏菲吓一跳。她已经连续工作二十个小时,九天来不曾放过一天假,她睡得很少,怕做噩梦,她已经筋疲力竭,身心俱空,她不想在这样下去了,而她最后仅剩的一点力气,全都要耗在这个计划上面,一定得成功,无论花费多少代价,因为总比现在这样不停地自我燃烧,连最根本的存在价值也付之一炬的生活值得。 她想都不想,张开手往对方裤裆上一把,抓住那根已经凸起来的屌。她盯着他瞧,但其实并没在看他,她只是把他的老二握在手里。像一纸契约。 她跳上公车时,蓦然发现,刚才就算他马上要她帮他吹,她也会愿意吧。毫不犹豫。她一边想着那画面,情绪上却未曾感到半点激动。但这不过是个发现而已,没有别的。 整个夜里,苏菲就待在窗前抽菸,远处,环城大道那边,在几盏路灯的光晕下,她想像着那群在树下阴影中的流莺,跪在男人跟前,男人一面抓着她们的头,一面朝夜空翻白眼。 然后,不晓得怎么联怎么想的,超级市场的那一幕又出现在她眼前。那几个保全,将那些她根本没买的货品一一从她袋里取出,摆在那张不锈钢桌子上。她试着回答问题。她只要求一件事,那就是别让文森知道。 如果文森知道她疯了,一定会把她送进疯人院。 很久以前,他有次在跟朋友聊天时就说过了:「如果有个这样的老婆」,他就会把她送进疯人院,边说边笑。那个时候他是在开玩笑,当然,但她一直无法将这话抛却脑后。她那时就开始怕了。也许她当时已经病得很严重了,所以搞不清楚,无法用平常心来看待这样一个无心的简单句子。接下来几个月,她在脑子里不断重复:如果文森知道我疯了,会把我送进疯人院……。 清晨,六点左右,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去沖了一个澡,然后躺到床上去,打算一个小时后再起来出门工作。她定定地看着天花板,无声的眼泪汩汩流淌。 仿佛被全身麻醉似的,她开始起一种反应。觉得自己蜷缩在这副臭皮囊的深处,有如藏身在一批特洛伊木马的腹中。木马不会听从她的指挥,它自己知道要往哪里去。而她只能用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地等。 12 珍娜今天早上心情似乎不太好,不过当她看见苏菲进来,差点没被吓坏。 「喂,你怎么啦?」她问。 「没事,为什么?」 「你这样子……!」 「嗯,」苏菲边说边走进更衣室换工作服:「我昨晚没睡好。」 奇怪的是,她不会想睡,也不觉得累。也许等一下就会了吧。她走到抽菸区那边,开始清扫。 像机器人。把拖把放进水桶,不用多想。拖把拧干,然后往地上拖。等拖把冷了,再拿起来往水桶里浸,再继续同样的动作。不用多想。把菸灰缸清一清,用力擦干净,放回去。等一下珍娜如果过来跟你说:「你这样子看起来真的很奇怪……!」也不要回答她。假装没听到,随便点个头就过去了。你不要多说话。你心里想往哪边逃,就逃过去好了,不逃不行。那些形影还是会来找你,没完没了的形影和脸孔。你就像赶苍蝇似地把它们赶跑吧,顺便用手把这撮你一弯腰就会掉下来的浏海拨回去。自动自发。然后,你再到厨房去,里面都是油烟味。有个人会在你的旁边绕来绕去。你抬头一看,是经理。继续工作,像机器人。你知道你要的:走人。愈快愈好。所以你赶快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做好就可以走了。反射动作。梦游。不要急,慢慢来。你一定可以走的。你非走不可。 晚上十一点,餐厅准备打烊。对老闆来说,这时最困难的就是押着那些累歪了的手下收拾善后,为第二天做好准备。只见他厨房、膳堂忙进忙出,一面咆哮:「你也移动一下吧?!难道想在这里过夜……。」或「你他妈的屁股扭一扭行吗!」就这样,差不多十一点半就可以全部清理完毕。这样也是一种管理学。 接下来,人散得很快。但总有几个会站在门边先抽根烟,顺便聊几句再走的。然后老闆再巡最后一遍就关门,开警铃。 现在人全走光了。苏菲看了一下手錶,发现时间可能有点不够:他们约一点半。她走进更衣室,换下工作服,关上壁橱,穿过厨房。厨房底端有一条走廊,可以通到餐厅后面的一条街上,走廊进去右边那扇门,就是办公室。她敲了一下之后便推门而入。 房间很小,四壁水泥砖上直接涂着白油漆。东西摆得乱七八糟,一张不绣钢办公桌上盘据着电话机和电子计算机,以及堆积如山的纸张和收据。办公桌后面有一只同样是不绣钢的矮柜,柜上开着一扇面对餐厅后院、很久没擦了的天窗。经理坐在办公桌前,正在打电话。一见她进来,脸上浮现笑意,一面继续讲电话,并示意要她先坐下。苏菲站着没动,身体倚着门。 第22页 他最后说:「下次见……。」就挂断了。然后站起来,朝她走过去。 「你想预支薪水是吗?」他压低嗓子问:「上次你跟我说要多少?」 「一千。」 「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他边说边拉起她的右手,往自己的裤裆间一横。 之后事情就发生了。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苏菲现在也想不太起来了。他好像说了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苏菲点点头,对,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事实上,她已经没有在听了,那就好像来自她体内深处的一股晕眩,让她脑袋一下变得空空如也。她也很有可能昏倒,整个人仿佛蒸发、溶解似地瘫倒在地。他应该是举起双手往她肩膀上一按,按得很用力。苏菲发现自己已经跪在他面前,不过这点也是,她现在也没有办法那么确定了。然后,她看见他挺着硬梆梆的老二往她嘴里塞。她含住了,但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把手放在哪里。哦不,她的手根本没动,她这人就只剩下那张嘴,呆呆地含着那傢伙的屌。她到底做了什么?什么也没做,任凭那男人在她嘴里进进出出了好长一段时间。好长一段时间?也许也没有。时间这种东西,真的很难说……,总之就是一定会过去就是了。啊,有一点她倒是想起来了:他开始发脾气。一定是因为觉得她不够主动的关系。他勐然一戳,戳进了她喉咙底。她脑袋往后一缩,撞上了门。他有可能必须伸手去抓住她的头髮,对,一定是这样,因为他臀部的动作愈来愈短,愈来愈急促。对了,还有,他说:「含紧一点,臭婊子!」火气很大。她只好含紧一点,苏菲,她已经尽力而为了。没错,她的双唇又含得更紧了。她闭上眼睛,她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然后呢……?然后是一片空白,几乎空白。那人的老二突然静止了一秒,他喉头髮出一声粗哑的啊,精液流了她一嘴,又浓又稠,很呛鼻,很像漂白水,她让这些东西全跑进自己的嘴巴里面,就这样,然后用手擦擦眼睛就过去了。她等着他完事,待他身体开始后退,她往地上吐了一口,两口,那人见了,骂了一句:「贱!」对,他就是这么说的。苏菲又吐了一口,一手撑着水泥地面免得跌倒。然后,什么……,他又站到她面前,很生气的样子。她一径维持同样的姿势,她想爬起来,但膝盖很痛,她摇摇晃晃地站不稳。等她终于站直了,第一次发现他其实没有她想像中的高大。他把老二收进裤裆里,但屁股扭来扭去,乔半天乔不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好不容易弄妥之后才转过身去,走到办公桌那边拿出一把钞票,塞进她手里。他望着苏菲吐在地上的那滩,说:「算了,你滚吧……。」苏菲转身打开门,沿着走廊一直走到更衣室,哦不,她其实是往洗手间走,她想先漱漱口,但根本还来不及打开水龙头,就得转过身,三步并两步地往厕间里的马桶一弯,吐了起来。这个,她记得很清楚。全吐出来了。她甚至腹痛如绞,一股噁心的感觉从灵魂深处源源不绝地冒出来,以至于只能跪在地上,两只爪子紧紧地扣着马桶座边缘。手里仍紧握着那把已经皱巴巴的钞票。几条唾液沿着她的嘴角流下,她反手一揩抹了去,连站起来按下沖水钮的力气也没有。空气中都是那种今人难以忍受的秽气。她把额头靠在冰凉的搪瓷马桶上,让自己恢復一下神智。她记得自己后来站了起来,但真的有站起来吗?她也不确定,不,她是先到更衣室去躺了一会儿,躺在那条脱鞋时坐的木头长板凳上。她把手放在额头,仿佛这样可以制止那些念头冒上来将她淹没。她一手撑着自己的头,另外一只手按着后颈。她靠着壁橱慢慢站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竟耗去了她绝大部分的力气。她觉得天旋地转,只好闭上眼睛等着晕眩慢慢消失。然后就好了。渐渐地,她恢復了神智。 苏菲打开柜子门,拿出她的外套,但并不穿上,只是搭在肩上往外走。她又去翻自己的包包,不过只有一只手很难找。索性把包包往地上一放,继续翻。一块皱巴巴的纸头,这是什么,超市收据。很久以前的。她再继续翻,翻出一枝笔。她握着笔,用力在纸头上画起来,直到画出水来。她接着在纸头上写了几个字,然后硬是把它塞进某个柜子的门缝里。接下来是什么?她往左边转,哦不,往右边,现在这个时候得从后门出去。像在银行一样。走廊的灯还没熄。是他负责关灯的。苏菲沿着走廊往前走,经过办公室前面。她伸手握住铁制门把,轻轻一推。一阵凉风迎面袭来,那是夜的气息。苏菲停下脚步。她不但不再往前走,还退回走廊上,四下看了一眼。她其实并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于是她又掉过头,外套一径搭在肩膀上。她站在办公室前面,只觉得内心很平静。把外套换到另外一只手上,然后去推门,轻轻地。 第二天,更衣室珍娜的柜子门缝里有一张纸头,上面写着:「下辈子再见。拥抱你。」下面没有署名。珍娜把字条塞进口袋里。餐厅里的工作人员此时都被叫到前面去,餐厅铁门也放下来了。犯罪档案侦缉处的人正在走廊底端那边忙进忙出。警方记下了每个人的身分,并立即展开第一波的讯问。 13 热得跟地狱一样。二十三点。苏菲累倒了,却依然无法入睡。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舞会声音。都是些电子音乐。一个会放电的夜。其中几首曲子,勾得她忍不住要在脑海里搜寻它们的曲名。都是些七〇年代的作品。她从来就不喜欢跳舞。觉得自己的肢体太笨拙。顶多根着摇滚乐扭一扭,而且舞步都不会变化的。 第23页 一声炮响让她跳了起来:天上开出了第一朵花火。她爬了起来。 她想着那张就要买到手的证件。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没别的路。 苏菲将窗户大大地敞开,她点了一根烟,抬头看着天上的花束。她静静地抽着烟,她不哭了。 天啊,她现在踏上的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14 这个地方照样缺乏个人色彩。那个卖家望着她走进来。两人都没坐下。苏菲从她的包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抽出其中的一叠钞票,正打算数一数。 「不用数了……。」 她抬起眼睛。立刻明白事有蹊翘。 「小姐,希望您能够了解,我们的价格也是会随市场波动的……。」 那人的声调很平稳,不动如山。 「市场是供需法则在决定的,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们的定价,看得不是产品的实际价值,而是顾客对它感兴趣的程度。」 苏菲觉得喉咙被人掐住似的。她拼命吞口水。 「何况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情况又起了一些变化……,杜盖太太。」 苏菲的双腿开始发软,觉得整间屋子绕着她转。她不得不伸手按住桌角撑一下。 「您要不要坐下来?」 苏菲落座的样子看起来更像瘫倒。 「您……,」她想说的话卡在嘴边出不来。 「请放心,您现在还是很安全。只是我们有必要知道打交道的对象是谁。我们都会做调查。您这个案子并不容易。您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人,杜盖太太,这个警方一定略知一二。不过我们对这行很熟。我们已经查出您是谁,只是我可以跟您保证您的身分绝对不会外泄。做我们这行的,声誉绝对不能受到一点玷污。」 苏菲这才稍微回过神,但对方的声音渗透得很慢,好像那些话语必须先钻过一层很厚的浓雾,才能传进她的耳里。她好不容易咬出了这几个字: 「您的意思是……?」 然后就说不下去了。 「我的意思是现在价钱不一样了。」 「多少?」 「两倍。」 苏菲当下无疑满脸惊恐。 「真是抱歉,」那人说:「您要喝杯水吗?」 苏菲没有回答。她要破产了。 「我没办法……,」她的声音低到只有自己听得到。 「我确定您有。您一直展现出惊人的突破力。不然您不会站在这里。我可以等您一个星期,如果您真的要货的话。超过这个期限的话……。」 「那我有什么保证吗?」 「唉,什么都没有,杜盖太太。除了我的承诺之外。不过,相信我,它比任何保险都还值钱。」 奥维涅先生的身材非常魁梧,是那种人们口中的「长青树」,意即年纪虽有一把,但保养得却很不错。无论夏冬,先生头上都戴着一顶帽子。他现在戴的这顶是用坯布做的,因为邮局里面有点热,于是脱下拿在手上。一个职员朝他招招手,奥维涅先生往前走,把帽子放在柜檯上,将通知单递出去。他已经预先准备好了身分证。自从苏菲逃亡之后,他已经学会了绝对不要回头,因为晓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也许这个跟监令到现在还没解除。他怀着疑虑,步出邮局,立刻又踏进附近的一间小酒馆,点了一杯咖啡,问了厕所在哪。电报的内容很短:「[emailprotected]」(译註:souris verte是法文「绿老鼠」的意思)。已经几乎二十年没抽菸的奥维涅先生,拿出那只他为了谨慎起见带在身上的打火机,把电报烧了,扔进马桶冲掉。然后,心平气和地走出去啜饮他那杯咖啡。他两只手肘往柜檯边上一搁,下巴放在相扣的十只手指上,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但真正的原因是,他的手在发抖。 两天后,奥维涅先生来到了波尔多。他走进一座大门重得像监狱似的古老建筑物。他对这个地方很熟,好几年前他曾在此主持过修復的工程。他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进去再出来。好像在玩躲猫猫似的。他之所以会选上这里,是因为如果从爱丝提朵芙街二十八号进去,穿过一条长长的地窖,就可以通到马力弗巷七十六号。他出来的时候,小巷空无一人。巷中有一道漆成绿色的门,门后面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又通「巴勒托」的厕所,而「巴勒托」出来就是玛丽亚尼大道。 奥维涅先生沿着大道慢慢走,直到计程车招唿站,然后请司机载他去火车站。 苏菲摁熄了手上这包香菸的最后一根。今天一早就没太阳,天上都是云。风也大。那个没事干的服务生,斜倚在门边,紧邻着苏菲的桌子,桌上摆着她点的咖啡。 「这个是西风,这个……,不会下雨的。」 苏菲用一个半色调的微笑回应他。不要长舌,但也不要让人家注意到你。他又朝天空望了一眼,对自己的诊断更加有信心,心满意足地踱回柜檯。苏菲看着表。几个月下来的逃亡生活让她变得非常有自制力。十四点二十五分得起身。差一秒部下行。走路过去五分钟就到了。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女性杂志。天蝎座的本周运势。你赶得上潮流吗?布莱恩彼特的播放清单。如何让他为你疯狂?马上甩掉五公斤,不是不可能! 十四点五十五。苏菲将咖啡钱摆在桌子上,然后站起来。 第24页 吹的也许是西风,不过有够冷。她把夹克领子竖起来,穿过大道。这个时候,客运站里面几乎没有人。苏菲只怕一件事:她父亲没有办法像她这么有纪律。但愿他会出现。但愿他也想见她一面。门可罗雀的车站贩卖部里,没有一个她认识的面孔,苏菲松了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她穿过车站大厅,走下一小段台阶,然后如释重负地从那个沖水马桶的水箱后面拿出一个棕色纸袋。当她又回到街上时,几颗打前锋的雨滴开始降落在人行道上。西风。 那计程车司机很有耐性。 「我无所谓,只要里程表有在转……,」他刚是这么说的。 他车停在那儿已经十五分钟了,后面的乘客有意无意地望着窗外。他说:「我在等人。」还用手背去擦车窗玻璃上的水蒸汽。这是一个已经有把年纪但腰杆仍然挺直的男性。对面一个女人在等红灯,然后快步地穿过马路,并竖起她夹克的领子,因为开始下起雨来了。她迅速地朝计程车转了一下头,但脚步并末稍停,终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算了……,」老人嘆了一口气:「我们也不可能在这里等上一天。载我回去旅馆吧。」 真够古怪的语调。 15 玛莉安·勒布隆。要习惯它还真的得费把劲。苏菲不晓得为什么,一直很讨厌这个名字。也许在学校的时候,曾经有个女孩子让她印象不佳吧。但她没有选择权。人家就直接给了她这个:玛莉安·勒布隆,还有一个比她实际年龄还要大上十八个月的出生年月日。不过这个她无所谓。苏菲现在已经看不出来几岁了,人家猜她三十或三十八的机率是一半一半。这张出生证明是十月二十三日开出的。「有效期限三个月,」那卖家这么告诉她。 今晚她再见到他时,对方将出生证明往她面前一推,然后慢条斯理地数起钱来。他甚至没有那种生意人大赚一笔的心满意足。一个极专业,冷静异常之人。苏菲当然一句话也没说。她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她唯一记得的是,她回到住处,橱子打开,行李箱打开,然后把所有的东西往里头乱塞,把一撮不该垂下来的浏海往上拨,然后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整个人往厨房的门一靠。她用最快的速度沖了一个澡,冷水澡,冰的甚至。她一面穿衣,一面拖着疲惫不堪,笨重迟钝的身子,迅速地又将屋子巡了一遍,免得忘记任何重要东西,只是,她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了。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在下楼梯了。这是一个明朗的漫漫长夜。 16 十五个月以来,苏菲已经养成一种对那些有问题的套房,那些二房东的可疑转租以及非法黑工的敏锐嗅觉,总之,一切见不得天日但却能让她每到一处即可顺利藏身的伎俩。来此之后,她先是细细地过筛所有的工作机会,专门看那些最糟糕,根本不需要任何条件的征人启事。不出三天,她已加入了一个专门打扫办公室的清洁公司,同事不是非洲就是阿拉伯妇女,顶头上司则是个从亚尔萨斯来的,充满母性光辉却患有虐待狂的太太。半个月算一次薪水,付现。「维耐」老闆的上限是只肯为一半数量的女工报工,苏菲属于另外那一半没有薪水单的。表面上苏菲还是装出一副很不满的样子,心里却一直祈祷老天不要让她得逞。 晚上十点左右,苏菲下楼到人行道上等着。一辆交通车会来载她,然后一一地将各组清洁人员轮流从这家保险公司送到那家资讯公司。「一天」的工作就在清晨六点的钟声中结束。半夜的点心时间,则是趁着从这家到那家的路上,在车里头吃。 转眼已经十月一号了。她只剩下两个半月来好好进行她的计划,而且她非成功不可。从这个月初开始,她开始跟一些人见面。她只在一间婚友社註册,想说如果效果不好,再多找几家。问题是婚友社的费用真的不便宜。她从餐厅经理办公室里摸来的一千四百欧,恰恰好用来付她前面几次相亲的费用。 玛莉安·勒布隆这个身分只能在「合理的期限」内使用,换句话说,有效期不是很长。她于是暗自下了一个决定:就选第一个。尽管被逼得走投无路,整个人永远必须战战兢兢,每天只睡三个小时,日渐消瘦的程度肉眼可见,但苏菲自见了第一个对象之后,发现「第一」这个词的内涵其实很空洞。她后来列了一张清单:男性,不要有小孩,身家清白,其他的都好说。不过在婚友社那边,她还是一副要求蛮多的样子,故意说一些蠢话像什么「希望对方是个老实人」,「生活平稳」。 17 何内·巴欧赫,四十四岁,一个老实而且过着平稳生活的男人。 他们约在一家咖啡厅。她马上就认出他来了。一个胖嘟嘟的庄稼汉。狐臭很严重。模样和电话里的声音完全相符。是个开朗的人。 「我是从兰巴克来的,」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她花了二十分钟,才明白原来从兰巴克来的意思是这位仁兄在一处很乡下的地方种葡萄。苏菲点了一根烟。他用指头点点那包烟。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您,跟我的话,这个就得戒掉……。」 一个大咧咧笑。显然对自己能用这么微妙的方式来展现雄风,感到非常得意。他话不少,像所有独自生活的人那样。苏菲什么都不用做,就听他讲,并静静地看着他。她的思绪己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她不得不逃。光想着以后要和这个男人进行的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她就忍不住想再点一根烟。他谈论着自己,他的葡萄园,他那只从未戴过婚戒——不然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的无名指。也许是咖啡厅里面太闷热,还是已经有顾客开始点菜的用餐区那边传来的乒桌球乓的杯盘碰撞声,一股晕眩向苏菲袭来,慢慢地,从肚子渐渐往上攀。 第25页 「……没错,我们是有些补助,尽管这样……。那您呢?」 问题来得很突然。 「我什么?」 「您认为如何?这个有兴趣吗? 「不太有,老实讲……。」 苏菲会这么答,因为不管他要问的是什么,这都是个标准答案。何内发出了一声:「啊。」不过这男的是个不倒翁,倒也是倒在自己的脚底上,问题是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被自己的牵引机压死。他的词彙尽管有限,但其中有些仍会以令人感到焦虑的高频率出现。苏菲试着去分析她听见的讯息。 「您的母亲和您住在一起吗?」 何内仿佛为了让苏菲放心似地应了声「是」。他妈今天八十四岁。仍然「活泼的像只小鹌鹑」。听了让人毛骨悚然。苏菲想像自己被这个胖子压在身上时,房门外面还有个游魂似的老太婆在转来转去,拖鞋的声音,厨房的味道……。剎那间,她又见到了文森的母亲,面对着她,背向楼梯,苏菲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力一推,力道之大,老妪身体几乎用飞的,脚都没碰到最下面几阶楼梯,好像是被人拿枪对着胸膛直扫……。 「您见过很多人吗,何内?」她问,身子一边向前倾。 「这是第一次,」他的口气听起来像在宣布一种胜利。 「那就慢慢来……。」 她用一个透明的塑胶套把那张出生证明装起来。怕它会像其他那些几乎同样重要的东西一样,怕自己弄丢了。每天晚上要出门前,她拿个塑胶袋,高声地说: 「我打开橱柜的门了……。」 然后闭上眼睛,看见自己的动作,她的手,橱柜,然后又说:「我把橱柜的门打开了……。」 「我打开右边抽屉,我把右边的抽屉打开了。」 就这样把每一个动作都復诵好几遍,极其专心致志地想把那些话语和动作焊接起来。一回家,连衣服都没脱,就急急奔向橱柜,看看透明塑胶套还在不在。她不出门时,就用一个不锈钢夹子将它挂在冰箱门上。 她有天也会把他杀了吗?这个她寻觅中的陌生丈夫。不,一旦她找到了避风港,她一定会再去看某个像鲍赫威大夫那样的专家。她会准备两本笔记簿,必要的话三本也行,她会重新把一切都记下来,而这一次,再也没什么可以让她分心的了。就像小孩子想得出来的解决办法:如果我可以走出去,一定不会再让自己得失心疯。 18 相了五次亲之后,苏菲还是在原地踏步。理论上,人家应该只给她介绍符合她条件的人,但就像房屋仲介的经纪人就是有办法让你去看一些跟心目中理想相差十万八千里的房子一样,那个「奥迪赛」的社长,因为手上的男生不多,所以通通让她去见了。一刚开始,有个白目到不行的中士,然后是一个做工业绘图的,苏菲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三个小时之后,很确定这人有忧郁症:离婚,两个小孩,瞻养费当初没讲到好价钱,结果现在唯一的收入失业救济金,四分之三得拿去孝敬前任老婆。 还有一次,她跟一个喋喋不休的还俗神父去喝下午茶,整整两个小时,出来时都快累垮了。对方无名指上的戒痕还一清二楚,想必来见苏菲之前才急急脱下,倒是很努力地想让未来那场说好听一点是令人难以提起斗志的婚姻生活听起来有趣一些。然后还有个人高马大,口无遮拦,自信满满的傢伙,问她愿不愿付六千欧假结婚。 时间的脚步愈来愈快,苏菲就算一再提醒自己不是在求偶,而是征人,但不管怎样她还是跟人家结婚,睡觉,共同生活。再过几个星期,甚至再过几天,她连选都没得选了,碰到谁就是谁。 时间过得很快,她的机会也正跟着流失,但她还是没有办法做出决定。 19 苏菲坐在公车上。快一点。她的眼睛盯着前方的虚无处。但要如何才能快一点?她看了看表:她的时间只够回到家,睡两或三个小时。她累得要死。她又把手插进口袋里。奇怪,怎么会抖成这样,可有时候就不会。她往车窗外望去。马达加斯加。她的头跟着转,很快地瞥了一眼那张引起她注意的海报。xx旅行社。她不太确定。不过她站了起来,按了下车铃,引颈翘盼下一站。觉得这辆公车似乎又开了好几公里才停下来。她沿着环城大道往回走,踩着她那种玩具兵的脚步。其实也没那么远。海报上是一个年轻的黑女人,笑得那么无邪而迷人,头上缠了一条那种名称会被拿去用在填字游戏里的头巾。她的背后,是一片风景明信片似的沙滩。苏菲走到对街,转过身来,隔着一段距离继续看那张海报。这是她想事情的方式。 「肯定!」那个中士说:「我,其实不会很喜欢这个,您知道,我不是一个爱好旅行的人,不过说真的,我们还是有蛮多机会的。我有个朋友,也是中士,他就要去马达加斯加了。话说,我也能理解,他太太是那边的人。毕竟,说出来人家都不相信,但是,您也晓得,愿意被派到海外去的,毕竟没那么多!」 没那么多……。 她一路上都在想。就在快到住处的时候,她推开一座电话亭的门,然后伸手往包包里头翻。 「呃,我知道,」那个矮小的中士很害羞地说:「这样会给人不好的印象,总之,我想说,我们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但我总不能跟您要电话号码吧。所以,我把我的给您好了。这是我个人的号码。也许有机会……。」 第26页 当他们谈话接近尾声时,那军人再无乍见时的一派神气。看起来不再那么威风凛凛。 「我可以感觉到你应该不是喜欢我这种类型的……,您需要的,应该是那种知识分子型的吧。」 笑得很拙。 「餵……?!」 「晚安,」苏菲说:「我是玛莉安·勒布隆,没打搅到您吧?」 其实,这位中士也没那么矮。他甚至比苏菲还高半个头,但举手投足间的那种腼腆和羞涩似乎让他的人缩小了一号。他一见苏菲走进咖啡馆,忙不迭地站起来,很笨拙的样子。她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他,但无论新旧,好像就只有一个结论:这个男的有够丑。她试着安慰自己:「应该是说长得普通啦」,但另外一个声音轻轻地拂过她的耳畔:「才怪,就是丑。」 「您要喝什么?」 「我不晓得。咖啡?您呢?」 「一样好了……,咖啡。」 然后两人就这样很尴尬地笑着,坐了半晌。 「您打电话来,我真的很高兴……,您的手一直会这样抖吗?」 「因为我很紧张。」 「这也蛮正常的。我也会,我是要说更别说是我了……,一般人好像都不太晓得要说什么齁?」 「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个根本没话说!」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对不起……。」 「否定!我……。」 「我拜託您,不要每个句子的开头都是「否定」和「肯定」好吗……,我跟您保证,那样听起来真的很别扭,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一台电脑说话。」 「您说得很有道理。这是一种职业病。您也应该有些因为工作的关系而养成的习惯吧?」 「我?我是个清洁工,所以我的习惯就是一般人的习惯,除了那些会自己打扫的人以外……。」 「真好玩,我上次忘了跟您说,您看起来真不像做这种工作的。您给人的感觉有文化多了……。」 「那是因为……,我有念过一些书,不过现在这些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再讲这个好吗,您不介意的话。」 「不会不会,我怎么会介意,您知道,我算是那种很容易相处的人……。」 这句话,用一种足以今人卸下所有防备的诚挚语调说出时,让苏菲想到全天下最痛苦的事,也许就是和这些很容易相处的人相处。 「好吧,」苏菲说:「我们重头再来一次,您愿意吗?」 「我们现在不是已经重新开始了吗?!」 也许他骨子里没那么蠢。 一颗小小的「为什么不」开始在苏菲的想法里生根发芽:依目前来看,他最大的优点在于可以申请调到海外去。针对这一点她得赶快查明白弄清楚。 苏菲跟他约在黄昏后。他们已经聊了一个小时了。那中士步步为营,一言一语都谨慎有加,生怕说出那种一下就会把这艘自己好不容易攀上的克难救生艇砸沉的话。 「那我们去吃点东西吧?」苏菲问。 「悉听尊便……。」 从一开始,两人的互动模式便是如此:男方处于弱势,因为有求于女方,所以对她百依百顺。苏菲一想到自己对人家的意图,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她也很明白这是一场交易,自己也得付出。从这个角度看,他其实也有赚到。这人要的,不就是个老婆嘛。谁都可以胜任,只要是女人。连像苏菲这种咖小也行。 他们从咖啡馆出来,她就直接往右转。他一句话也没,只是继续碎碎念,乖乖地跟着她前进。无害,愿意让女人牵着鼻子走。这一切都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您想去哪里吃?」她问。 「我不晓得……,去『驿站』好吗?」 苏菲非常确定这一定是他昨天晚上就想好了。 「那是什么?」 「一家餐厅。那种酒馆类型的……我只去过一次,请注意这点。但还不错吃……。就是不晓得您会不会喜欢?」 苏菲终于笑了。 「等一下就知道了……。」 结果也没有那么难吃。苏菲本来担心那是一家军方的食堂,不过她没敢问出口。 「很好吃啊,」她说。 「我老实跟您说吧,来之前我就想好了。今天早上我还特别经过这里,找了一下……,餐厅位置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您了解……。」 「其实,您根本没来过,对不对?」 「否……,看来跟您在一起,不可以随便说谎,」那中士微笑道。 看他翻菜单的那样子(她尤其注意他的眼光是否在价钱上逗留很久),苏菲自问像他这样的男人,要如何毫髮无损地从这场风波走出去。可是人人为己。既然他想要一个女人的皮肉,就得接受因此把自己搞得皮开肉绽的可能性。总而言之,他们不是假结婚。 「您习惯对女人说谎吗?」苏菲继续方才的话题。 「跟所有的男人一样吧,我想。不过次数不会更多。反而还蛮少的,我觉得。总之,我想我应该都还在平均值的范围内吧。」 「那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讲过的事有哪件不是真的?」 苏菲点了一根烟。她记得他是不抽的。但她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让她抽。 第27页 「我不晓得……,我们并没有聊太久。」 「真要撒谎的话,有些男人不需要很长的时间。」 他定定地看着她。 「我撑不下了……。」 「对不起?」 「您这样的对话,我没有办法撑下去。我不是很会说话,也不优秀,您知道。没错,您很清楚。甚至也许因为这样,您才会选上我吧。总之,被选上,我自己明白。」 「您在说什么啊?」 「我自己明白。」 「如果我们两个都明白,那也许会更容易聊起来吧。」 服务生来到他们的桌边。苏菲暗自在心里打了个赌。 「您要点什么?」他问。 「牛排。沙拉。您呢?」 「呃……,」他边说边又看了一遍菜单:「点一样的好了。牛排,沙拉。」 我就知道,苏菲自忖。 「几分熟?」服务生问。 「五分。两份都五分熟,」苏菲说,一面把香菸摁熄。 我的天,你在干什么! 「您刚说什么?」 「我?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这就因为这样我才选上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哦,不要放在心上。我啊,我从小就是个二百五。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妈常说,如果田里有一坨牛屎(抱歉用了这样的字眼),那一定非你莫属。」 「我不是听得很懂。」 「然而我却不是那种很复杂的人……。」 「哦不,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呃,我的意思是……。」 「不用一直说抱歉,不然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 服务生端来两盘一模一样的牛排和沙拉。两人默默吃了起来。苏菲觉得自己应该赞美一下那块牛排,奈何实在缺乏灵感。两人之间那片巨大沙漠开始扩张,宛如一滩不怀好意的液体,不断向外推进,推进……。 「不错吃啊……。」 「是啊,好吃,非常好吃。」 然后就没辄了,真的!苏菲感受不到那种找话题继续聊下去的勇气,太难了。当务之急是把这块牛排吃完,不要临阵脱逃。要挺住。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他。一七六,或一八〇。身材还算不错,肩膀宽厚,当兵的运动量应该不少,大大的手掌,指甲剪得很整齐。至于那张脸,活像个狗头。头髮如果没剪这么短,应该也是又硬又直的那种,鼻子有点塌,眼睛无神。好吧,应该算得上魁梧。耐人寻味的是她第一次见面怎么会觉得他的个子很小呢?八成跟这人的气质有关,童年留下的阴影。天真无邪。突然,苏菲羡慕起他来了。她首度不带任何轻蔑地羡慕着他的单纯。她发现自己一直把他当成一件物品,甚至还不了解就看不起他:她的反应竟然像个男人似的。 「我们打结了,你说是不是?」 「打结……?」 「是啊,能讲得好像都讲过了……。」 「喔,是不太容易……。」半晌他才接着道:「如果有话说的时候还好,就顺着一直讲下去,但找不到话题时就……,我们一开始聊得还不错啊,都怪那个服务生来得不是时候。」 苏菲忍不住微笑。 现在,既不是疲惫,也没有轻蔑了。但那是什么?一种很虚的东西。空洞。也许是从他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吧,这空洞。 「好吧,那您说过您的职务是……?」 「通讯员。」 「我们这不就找到了……。」 「什么?」 「通讯员是在干什么的?跟我解释一下吧。」 那中士打开话匣子。这是他的领域,他还蛮健谈的。不过苏菲没在听。她偷偷地瞄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有没有可能是另外一番景况?她到底在期待什么?一个新的文森?她又看见自己在他们的房子里,那时刚搬进去。那天她开始粉刷客厅,文森只是从后面走过来,像这样,把手放她的后颈上,就能让苏菲立即觉得充满能量……。 「您似乎对通讯工程毫不在乎的样子?」 「哪有!恰恰相反。」 「恰恰相反?那您对这个很感兴趣罗?」 「我也不会这么说。」 「您知道吗?我知道您在想什么……。」 「真的?」 「没错。您对自己说:这傢伙不错啊,讲一堆什么通讯工程有的没的,问题是他实在无聊死了。很抱歉我这么说。您一下看时间,一下又想着别的事。您想走人了。我跟您老实说好了:我也一样。您知道吗?您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您看起来很好相处,那是因为我们人都来了,也只能客客气气……。我们两个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还在想……。」 「我跟您道歉,我分心了,这是真的……,因为您这个专业,实在太技术性了……。」 「不只是太技术的问题,是我根本就让您看不上眼。我在想……。」 「没错。」 「那您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呢?您是什么来歷?到底有什么目的?」 「呃,这也许要一年,两年,三年。还有人从来没请调成功的。我那个朋友,说来运气也是不错。」 有一刻,两人都在笑。那是餐后,苏菲已经忘了为什么。他们沿着河边走,寒风刺骨。走了几十步之后,她就伸手去勾他的臂膀。剎那间有种默契让两人靠得更近了。到头来,他的表现其实也没那么差:他不会装出一副很优秀的样子,说的话简单明了:「无论如何,最好还是当自己。因为我们真实的模样迟早会显露出来。干脆就马上跟对方摊牌,对不?」 第28页 「您指的是海外省吗?」 「啊,不全是。我们也是有机会被派到外国去的。但机会不多,这是真的。」 苏菲打了一下算盘。约会,结婚,外派,工作,分手。几千公里的距离也许给她一种更安全的幻觉。但直觉上她还是认为这样一来较不易被找到。她一面盘算,那中士一面数着有哪些朋友已经被外派,哪些已经送出申请,以及哪些还在引颈企盼的。天啊,这个男的怎么真的这么无聊和好掌控啊。 20 我很害怕。所有那些死人都回来了。夜里。我还能一一帮他们点名。夜里。我看见他们排排坐在一张桌子上。夜里。桌子的那一端是里奥,脖子上还缠着鞋带。他用责怪的眼神望着我。他问:「你疯了吗?苏菲,为什么把我勒死?你疯了,对不对?」他那质疑的眼神将我穿透。我认得他那猜疑的表情,他会把头微微地往右边倾斜,好像在想事情。「是啊,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她一直都是个疯女人,」文森的妈妈说。一副信用保证的样子。我觉得她看起来好像坏人,那种土狼的眼神,刺耳的声音。「在还没开始杀人,毁掉她周围的一切之前,她就疯了,我早就警告过文森,这个女孩子的精神不正常……。」她说这话时,又是那种自信满满的神情,眼睛一径闭着,让人怀疑她说话时到底会不会把它们张开来,她的眼皮有一半的时候是阖上的,看着自己的里面。「你恨我,苏菲,你一直在恨我,不过在既然你已经把我给杀了……。」文森没说什么。他摇摇他那骷髅般的头,似乎在博取同情。然后他们就一起定定地看着我。不说话了。 我被吓醒过来。每次做这样的梦,我就没办法再睡了。我走到窗边,一哭就是好几个钟头,烟也抽个不停。 我甚至杀了我自己的宝宝。 21 他们已经约了两哥多星期的会了。不消数小时,苏菲便找出这位中士的操作方式。如今她只需根据自己的方便来管理她的战利品。但她仍然未敢掉以轻心。 他被拖去看了「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译註:褚威格的着名中篇小说,曾被改编成舞台剧),还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原着小说里面只写了两代的女人……。」苏菲边说边点菸。 「我没看过,但应该也是不错的样子。」 「是啊,」苏菲说:「那本书蛮好看的……。」 她还必须一张出生证明编造出一部完整的自传:父亲母亲,学校科系,她在故事里撒了不少点点点,免得讲太多露馅。中士也很体谅地没有多问。为了以防万一,她会引他说很多。晚上回家后,就赶快做笔记,把她所知道的他全写进一本小本子里。很简单的一种人生。也很无趣。一九七三年十月十三日生于奥伯维列。小学平平,国中普普,电机类职教文凭(译註:相当于台湾的国中毕业),入伍当兵,被编在电信营的通讯部,中士,可望升等上士。 「乌贼是……?」 「它的另外一个名称叫『鱿鱼』……。」 他笑了:「那我还是点牛排好了。」 轮到苏菲露出微笑。 「我觉得您好好笑……。」 「女人讲这句话,通常不是什么好兆头……」 和军人在一起,好处是他们很透明:苏菲初见他时所得出的印象,和真实的他相似度竟高得可怕。她也发现这人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细腻处。他并非愚蠢,是单纯。他人很善良,想成家,养几个小孩。而且苏菲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墬入情网:他早就掉下去了,即使换成其他女孩,效果也不会比苏菲来得差。苏菲做得甚至更好,因为毕竟她长得还算漂亮。自从她跟他变成男女朋友之后,她又开始会去买化妆品,注意自己的穿着,但避免打扮过头。时常,那中士显然在幻想着一些事情。苏菲已经好几年没见过男人用这样渴求的眼光看过自己了,觉得很新鲜。 「我可以请问一下,我们这样一直走,要走到哪里?」 「不是说要去看『异形』吗?」 「不是这个,我是说我们两个,我们现在已经走到哪里了?」 苏菲确切地知道他们在哪里。她还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来谈下这笔交易。当然还得扣除去市政府公告的时间。她现在换人也来不及了。没有时间和另外一个人从零开始。她看着他。她已经习惯这张脸了。就算她是真的需要他好了,结果还是一样。 「那您晓得您在哪里吗?」她问。 「我想我知道。而且您一定也很清楚。我真的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您会改变主意。当初您打电话给我时……。」 「我没有改变主意。我只是先慢慢地考虑了一番。」 「不,您有改变主意。我们第一次见面,您心里应该就有底了,而答案就是『不要』。我很想知道您是不是真的改变主意了。为什么?」 苏菲又点了一根烟。他们现在坐在一间咖啡馆里。今天晚上其实也没那么无聊。她望着他,非常确定这个男人是爱上她了。难道她的表演还不到位,看起来还不像真的? 「没错,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是还没什么感觉……,我……。」 「那您有去见过别人吗?都比我还差劲吗?所以您才会想说……。」 第29页 苏菲直直地看着他。 「您不是这样吗?」 「玛莉安,我觉得您有很多事情瞒着我。总之,我要说的是……,您很会说谎,也很常说。」 「哪一方面的?」 「我不晓得。也许全部都是。」 有时候,这张脸上会泄露出一股那么巨大的焦虑不安,害她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也许您有您的理由,」他继续说道:「我有我的想法,但我也不想打破砂锅。」 「为什么?」 「哪天您愿意跟我说时,自然就会说了。」 「那您的想法是什么?」 「您过去有些事情是您不想说出来的。但我不在乎这个。」 他看着她,犹豫着。他把帐单付了。他终于决定豁出去了。 「您也许……,我不晓得怎么讲……,曾经坐过牢或诸如此类的事情。」 他重新看着她,但眼光是斜的。苏菲脑筋转得飞快。 「大概就是类似这样的事。不会很严重,您知道,但我也不想再去提起。」 他体谅地点点头。 「那您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当个普通女人,有丈夫,有小孩。如此而已。」 「这倒不太像您的作风。」 苏菲的背嵴发凉。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他们要从餐厅走出来时,夜已经深了,寒气迎面袭来。她因为已经养成习惯了,便又伸手去勾住他的臂膀,然后转头对他说: 「我很想跟您一起回去。但这他许不是您的作风……。」 他吞了一口口水。 他把自己贴上去。每一个动作都很小心。看到苏菲在哭,他就说:「我们也不一定要这样……。」她说:「你要帮我。」他帮她擦去泪水。她说:「不是你的关系,你知道。」他说:「我知道……。」苏菲觉得这个男人应该什么都明白。他冷静、慢条斯理,精确,她没想到他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她的躯体已经太久未曾接纳过任何男人了。有那么一瞬间,她闭上眼睛,仿佛醉了,不想再看见这个世界绕着自己全速旋转。她指引他,伴随他,闻着他身上那股她习惯从较远处闻见的味道。一种从有欲求的男人身上发出来,毫无特色的气味。她终于抑制住了自己的泪水。他在她身上轻轻地动作,好像在等她。她对他微笑,跟他说:「来吧……。」他的表情像个不知该如何的孩子。她紧紧地拥住他。他没有幻觉。 两人都很平静,她看了一下时间。他们彼此也心照不宣:至于那句话就不是非讲不可了。改天吧,也许……,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而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何以沦落感到好奇。 「那你呢,你的真实故事又是什么?」她问,手指头一面卷着他的胸毛。 「我只是个凡夫俗子……。」 苏菲不晓得这个算不算他的回答。 夜间工作的人,作息整个都颠倒了。他睡觉的时候,苏菲得起床,出门赶着搭交通车。 他们总是一起出现:薇沃妮克和快餐店老闆。她杀掉这两个的手法是一样的。她不记得经过了。他们两个并排躺在停尸间的不锈钢台子上。像一对夫妻,同盖着一条白床单。苏菲走过台子旁边,两人尽管已经死了,眼睛却还是睁开的,贪婪地跟着她的步伐转动。他们只剩下眼睛还能动。当她走到台子后面时,他们的后脑勺的血又开始慢慢地流下来。他们面露微笑。 「这就是了!」 苏菲倏地转身。 「这就是您的正字标记。后脑勺上狠狠地敲几下。」 那个分行经理穿着淡黄色衬衫,打一条绿色领带。一个肚子被裤头束得活像猪血肠,裤子拉链是开的。他走过来,一副病理学教授的神气:教学有方,自信满满,精准,像外科手术一般。特别是还能面带微笑。有点像在嘲弄人。 「甚至一击毙命。」 他往台子后面一站,检视死者的头骨。血流了一地,一滴滴的血还继续摔碎在涂了油漆的水泥地板上,溅污了教授的裤脚。 「这一个,让我看看(他弯腰瞄了一下标籤上的字)……,薇沃妮克。没错,薇沃妮克。肚子上五刀。刺在肚子上,苏菲,我说你也帮帮忙!好,算了。这个(他又看一下标籤)……,大卫。好,说到这个,苏菲,您可真的是手到擒来。一根棒球棍,大卫本来摆在那边纯粹当装饰用的,结果现在躺在这里,脑袋破个大洞,上面还有红袜队的队徽。有些人的死法还真蠢,你不觉得吗?」 他离开台子,向苏菲靠近。她背靠着墙。他边走边笑着说: 「然后还有我。我的运气比较好,旁边没有棒球棍,也没有尖刀。我算是逃过一劫,所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如果那个时候您有机会的话,您可能就会抓着我的头往墙上撞,然后我就会像其他人那样,头上破个大洞死翘翘。我的后脑勺也会流一堆血。」 说完,只见他的黄衬衫,渐渐地被从后脑留下来的鲜血染红。他微笑。 「就像这样,苏菲。」 他靠得很近,苏菲觉得他的嘴巴很臭。 「您是个非常危险的女人,苏菲。但男人还是很喜欢您,对不对?您已经干掉不少个了。您难道打算杀光所有自己心爱的人吗,苏菲?所有您身边的人吗?」 第30页 22 这些气味、动作和时刻……,就苏菲看来,都是即将出事的徵兆。她必须撤退了。在适当的时候。但不是现在,当务之急是该如何演下去,而且演得不露痕迹。尽管表面上没有激情,但透过某种肤浅,却颇具发展性的默契,两人间开始滋生出一种情怀。他们已经一起过了四夜。这是第五次。一连两晚,打铁趁热。她想办法跟另外一组的一个女孩子交换了几天的班表。他会过来接她。她伸出手臂去勾他的胳膊,讲讲今天发生的大小事。第二次,这些皆已成为一种习惯。至于剩下的,他可说小心翼翼到步步为营的程度。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他的每个动作都在冒着生命危险。她都会安抚他,会试着让他们后来在亲热的时候,少一点造作,不自然的气氛。她花心思布置了一下他那间一房一厅的小公寓。他于是渐渐地放松下来。床第间,他只有在她主动的时候才会碰她。每次都是她主动。每次她都觉得很害怕。但她装得若无其事。偶尔,在剎那间,她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得到幸福。这样的想法让她哭了起来。他不晓得她在哭,因为每次都是完事后他就睡着了,留下她呆望着一室的暗夜。运气真好,这人不会打唿。 苏菲可以这样一呆好几个钟头,反覆地播放她过去人生中那些影像。泪水一如往常地直直流,不由自主,不知不觉。她朝着那个令她畏惧的睡乡滑落。有时候,她会去拉他的手,抓着不放。 23 一个冷冽的寒天。他们倚在一排铁栏杆上,烟火已经开始放了。小孩在广场上乱跑,大人则各个嘴巴半开地仰望着天空。战火般的巨响。爆炸之前还会先发出一种给人感觉很不祥的哨音。天空被染成橘红色。她依偎着他。这是第一次她有需要,真的有需要往他怀里靠。他张开胳臂搂住她的肩。这其实也可以是另外一个。结果是他。不过他应该也不是最差的。她伸手去摸他的脸颊,然后强迫他转过来面对着她。她吻了他。天上变成蓝绿色的。他说了一句什么来着,但因为有颗炮弹刚好在这个时候爆炸,所以她没听见。从他的神情看来,他刚说的是一句很体贴的话。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大人把小孩叫回来,那些可想而知的笑话,在人群之间迅速流传起来。大家都要回去了。情侣们手臂挽着手臂。他们找半天找不出一个适合两人的前进速度。他的步伐再也拉不开,只能走走停停。她微笑,去推他,他笑,她微笑。他们停下来。虽然没有爱情,但有某种让人感觉很好的东西,某种类似一股巨大的疲惫的东西。他首度用一种带了些权威的姿态吻了她。再过几秒钟就是新的一年了,那些倒数的人为了拔得头筹,已经有人偷跑开始按喇叭。突然之间,整个爆裂开来了,尖叫声,汽笛声,笑声,光影。一道集体的幸福浪潮在人群上方盘旋。时机虽然是订做的,但那愉悦之情却也不假。苏菲说:「我们结婚吧?」这是一个问题。「我,我很愿意……。」他的回答听起来像是在道歉。她把他的手臂夹得更紧了。 好啦。 大功告成。 再过几个星期,苏菲就要嫁人了。 永别了,疯女苏菲。 一个全新的生活。 这让他一连好几秒忘了用肚子唿吸。 他望着人群笑了。 法兰兹 frantz 二〇〇〇年 五月三日 我今天终于看到她。她叫做苏菲。她走出家门,我只来得及看清她的背影。她显然在赶时间,车门一关扬长而去,我骑摩托车差点跟不上。幸运的是,在玛黑区那边,她找不到停车位。这让我的任务轻松不少。我远远地跟着她,以为她要去逛街,本来都想放弃了。风险太大。但我运气不错,她其实是来赴约的。她踏进戴罗兹街的一家茶坊,急急朝着另外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人走去,边走边看表,一副她忙不过来的样子。但她骗不了我,她出门时就已经迟了。 我等了十几分钟,也走进那家茶屋,坐在另外一厅,从那儿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尽收眼底。苏菲穿了一件印花洋装,平底鞋和一件浅灰色的外套。我望着她的侧影。这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女人,一个男人会喜欢的女人。相反地,她那个朋友,我就觉得有点像鸡。妆很浓,姿态又高,太雌性。苏菲至少晓得保持自然。她们像贪嘴的国中女生那样大嚼蛋糕。只见两人相互挤眉弄眼地窃笑,我就知道她们在嘲弄自己又偷吃了。女人总喜欢做一些她忍不住要背叛的减肥计划,真是肤浅。苏菲很苗条。比她的朋友还苗条。 我马上后悔跟了进去,傻傻地去冒那种可能被她注意到的危险,然后,因为某个不详的理由,她也许会记住我的脸。为什么要冒这种根本不必要的险?我对自己发誓绝不再如此轻举妄动。但这也说明一点,就是我对这个女孩子的印象蛮好的。她很有活力。 我觉得自己正处于一种非常特殊的精神状态下。一切的感官都变敏锐了。多亏这样,我才能把这段没啥用处的小插曲,变成一次大丰收。她们走后,我又坐了二十分钟才起身,结果当我要把外套从衣帽架上取下来时,一个男人正在挂他的大衣。我手很快地伸进那件大衣的衬里口袋,找到了一个很漂亮的皮夹。皮夹的主人叫李奥瑞拉·夏尔曼,一九六九年生,只比我大五岁,住在克德依。这张身分证是旧式的,不过反正平时我也不打算拿出来用,所以我就给它改造了一下,在上面贴了一张我的相片。效果挺不错。有时候我对自己的手艺实在蛮满意的。如果不细瞧的话,还真看不出动过手脚。 第31页 六月十五日 我花了十几天,才下定决心。我刚歷经一次可怕失落,多年来的期待,就在几分钟内被击垮……,我其实并不指望可以很快地东山再起,但奇怪的是,我竟然觉得自己已经起来了。这点着实让我有点吃惊。我一路跟踪苏菲·杜盖,我都想过了,我看着她……,昨晚,当我正望着她的公寓窗户时,我终于下定决心。她走过来,把窗帘拉上,动作大而有力。好像抓起一把星星撒向人间。我内心有个东西被触动了。我知道自己即将行动了。无论如何,我还是需要一个替代方案,我总不能这样就放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梦,那些多年来的渴望。总之,我终于明白苏菲可以解决我的问题。 我有一本专门用来做笔记的本子,里面已经写了不少该准备的事项。我觉得这样可以帮助我思考。因为这个替代方案比我先前的计划要来得复杂许多。 苏菲的老公个子很高,看起来很聪明,很有自信的样子。这个我喜欢。会穿衣服,那种气质高雅型的,虽然他走的是休闲路线。今天一大早我就去等他出门,跟踪他。他们的情况很不错。两个人都有车,住在一栋高级公寓里。金童玉女,前途一片光明。 六月二十日 文森·杜盖在兰兹盖瑟公司上班。一家石化公司,他们还寄了一份厚厚的公司简介给我:很细节的东西我是看不懂,不过基本上这是一家德资企业,世界各地都设有据点,是弹性材料和溶剂市场的龙头老大。兰兹盖瑟的总部在慕尼黑,法国总部在拉德方斯(艾森就在那边上班),还有三个研究中心,设在外省(达隆斯、格勒诺布尔和桑利斯)。从他们公司组织来看,文森已经爬得蛮高的,在研发部担任经理特助。他有一个博士学位。巴黎七大的。在他们那一届的毕业纪念册上,我一眼就认出他的相片来了。应该是近照。我把它剪下来,贴在我的软木塞板上。 苏菲的话,任职于一家叫百好事的拍卖公司(专营古籍、各类艺术作品)。我还不晓得她在里面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先从比较简单的文森开始调查。苏菲就复杂多了,因为百好事不太对外公开他们的内部情况。做这一行的好像都是这样,只给看橱窗。尽管百好事的知名度不小,但关于他们的公司,你顶多只能查到一些不痛不痒的简介。这对我当然不够。我在圣菲利社鲁那附近(他们办公室就在那边)怎么徘徊也没用,反而可能引起注意。 七月十一日 我需要更多关于苏菲的详细资讯,而我也发现最近她出门开车的频率提高了——现在是七月,巴黎市区的人车少很多。一加一等于多少,不用多久我就知道了。我去叫人帮我的摩托车做了新的车牌,自己装上去,然后昨天,我先是远远地跟着她。每见她停下了,我就会在脑海里重复演练那一幕。后来,在等某个红绿灯的时候,苏菲终于停在第一排,而我也准备好了,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我不慌不忙,先骑到她车的右边,并注意不要太靠近,免得等一下动手时被撞到。等对面的灯号变成黄色时,我手一伸,打开她的右前方车门,抓起她的包包,发动引擎然后拐进右边的第一条岔路。才几秒钟的工夫,我飙了好几百公尺,转了三、四个弯,五分钟后,我已经气定神闲地骑上环城快速道路。如果什么事情都可以这么简单,那一定就不好玩了……。 女孩子的包包,真的是今人嘆为观止啊!那么地优雅、贴心和孩子气!在苏菲的包包里,我找到了一堆足以挑战任何分类法的东西。我是按照重要性来分的。首先是所有那些不具任何资讯价值的,像乘车证——尽管我还是把照片留了下来——、修指甲刀、购物清单(可能是晚上要吃的)、黑色的bic原子笔、面纸、口香糖。 其余的,情报价值就高多了。 首先是苏菲的品味:一条cebelia了的多元活肤护手霜,一支agnès b.的口红(「超眩唇彩」系列中的「茴香粉红」色),一本用来记杂事的小簿子,里面虽然没记几笔而且字迹十分潦草,但有一份计划阅读的书单(葛罗斯曼(v. grossman)的《人生和命运》,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托尔斯泰的《復活》,西达提(citati)的《女人画像》,伊可尼可夫(ikonnikov)的《泥坑最后短篇集》……)。她喜欢俄国作者。她现在正在读的是柯慈的《彼得堡的大师》,看到六十三页,我不晓得她会不会再去买一本。 我把她的笔记看了又看,觉得很喜欢她的字:坚决,有力,你可以从中感受到这个人的聪明和意志。 至于她的贴身用品,我找了一盒已经打开来的耐得牌迷你型卫生棉条,一条阿斯匹灵和一条努乐芬锭。(她是不是有经痛的问题?)我虽然不是很确定,但还是在我的墙歷上用红笔打了一个叉做记号。 关于她的习惯:从她的员工证来看,她只偶尔去一次百好事的员工餐厅,她喜欢看电影(有「巴尔札克」的会员卡),她身上不会带很多钱(钱包里只有三十欧),她还在科学城那边报名了一个关于认知科学的系列座谈会。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钥匙(公寓的,车子的,信箱的)、手机(我马上把里面的通讯录全拷下来)、一本应该年代颇久远的联络簿(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字迹和笔色)。身分证(刚换好的,她生于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五日),一张生日卡片,要寄给住里昂市古尔菲赫路三十六号的华乐莉·朱尔丹: 第32页 我的小亲亲 真受不了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竟然也已经长大了 你答应过我要来京的,你的生日礼物在这等着你 文森拥抱你。而我,这样还不够:我爱你。我也拥抱你。 生日快乐,小亲亲。疯吧。 还有一本行事历,里面写满各种非常珍贵的,关于之前和之后每个星期的大小事。 这些我都拷贝下来了,钉在软木塞板上。我又把所有的钥匙都拿去复制了一份(有些我甚至看不出是用在哪里的),然后很快地把所有的失物——除了钱包——送到隔壁区的警察局去。苏菲如释重负,第二天一早就来把她的包包取回去了。 漂亮的收穫。漂亮的出击。 最让人愉快的,是觉得自己动起来了。我已经花了那么多时间(好几年)在思索,在兜圈子,任凭那些形象充满我的脑海,日夜看着家人的旧照,我父亲的军人手册,我母亲的结婚照,她当年是那么地美丽……。 七月十五日 这个星期天,苏菲和文森有一个家庭聚餐。我跟着他们,距离隔得很远,但多亏苏菲的联络簿,我很快就明白他们是要去蒙日龙文森他爸妈家。我于是改走另外一条路,确认了在阳光这么好的夏日,(他们怎么没有去度假呢?)大家都曾想在院子里吃午餐。看来这一整个下午,我有得是时间。我于是回来巴黎,去参观了他们的公寓。 一开始,这样的参观行程让我起了一种复杂的心情。当然,我对目前情势——能够长驱直入他们的私生活所蕴含的巨大潜力感到很欣慰,但同时我也有点难过,说不出是为什么。我是到后来才明白,原来,这个文森,我实在不喜欢他。我现在知道其实我一见他就讨厌了。我不是要开始感情用事,但这人身上就是有一种让我很反感的东西。 这公寓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用来做书房,摆了一台还算跟得上时代的电脑。虽然我对这类器材很熟悉,但我还是去下载了它的使用说明书。他家有个很漂亮的厨房,够大,两个人坐在里面吃早餐没问题。浴室也很美,装了那种双盆式的盥洗台,然后男女主人各有各的橱柜。我会再去打听得更详尽一些,但这样一间公寓,应该价值不斐。没错,他们两个的收入都很好(他们的薪水单都放在书房里)。 公寓里的光线够充足,所以我拍了很多照片。从各种角度,足以将整间公寓重建起来。每个抽屉,每扇橱柜门都打开来拍照存档,以及一些证件文件像文森的护照,苏菲的全家福相片,苏菲和文森的合照(看起来应该是好几年前的)等等。我也去看了一下床单,他们的性生活看起来很正常。 我什么都没有动,什么都没拿。这次的参观行动完全透明。我打算过不久再回去採集他们所有的电子邮箱、银行帐号、msn、公司网路等等的密码。这也许要花去我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我那张电算机文凭总算可以真正派上用场——,所以要特别小心。之后,我只会在事由重大非如此不可的情况下再进去。 七月十七日 我实在不用太赶:他们这不就要出发去度假了。我是从苏菲的电子信箱知道的,他们要去希腊,八月十五或十六以前不会回来。这样我就可以慢慢来了。他们不在的时候,那间公寓就是我的天下。 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跟他们走得近的联络人,像是邻居或同事之类的,可以给我关于这对夫妻的确切讯息。 八月一日 正在好整以暇地磨利我的武器中。听说拿破崙曾经要人家给他介绍走运的将军。一个人可以有耐性,有决心,但运气因素迟早都会来插一脚。目前,我应该算是个幸运的将军,只是一想到我妈,一颗心还是会往下沉。我太思念她了。太思念而且也太需要她对我的爱。我真的很想她。幸好这个世界上还有苏菲。 八月十日 我跑了好几家房屋仲介,但都没有适合的。我还勉强自己去看了好几间我绝对不会有兴趣的公寓,就是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承认,我的需求的确很难说清楚……,跑了三家之后,我就放弃了。接下来,我有过短暂的怀疑,但那天当我走在苏菲住的街上时,突然有个灵感。我觉得这是个兆头。于是我走进他们家正对面的那栋大楼里。敲了门房太太的门。门后面露出一个胖女人浮肿的脸。我也不晓得要说什么,可能就因为如此,所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我问她有没有公寓要出租的。「没有,什么都没有,或说,没有「值得租下来……。」我一听耳朵马上站了起来。她带我去看一间顶楼的房间。房东住外省,这间套房开学后就租学生。美其名为「套房」,其实就是个有个角落可以煮饭的房间。厕所在走廊上。今年开学时本有个学生来租下。但又反悔刚退租,房东还没来得及重新张贴招租启事。 房间在七楼,电梯只到六楼。上楼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注意方位,等到我们踏进七楼走廊时,我已经猜到那房间应该离苏菲的公寓不远。没想到是正对面!就在正对面!我一进去,尽管心痒难耐,还是小心翼翼不让自己马上冲到窗边顾盼。看过房间后(一眼就够了,因为真的没什么好看的),门房太太开始絮絮叨叨地列出一长串凡是「她的房客」都该遵守的共同生活守则(就是各式各样的令人裹足不前的规定和禁止事项),我则趁机走到窗边。苏菲的窗子就在对面,不偏不倚。这个已经不是运气好,而是奇蹟出现。但我仍然很努力克制自己,露出一副还要考虑考虑的样子。房间里东拼西凑地也算附了家具,但那床垫已经跟个操兵场一样千疮百孔了。不过这根本不重要。我故意去扭扭水龙头,检查一下可能已经好几十年没重新上漆的天花板,然后问了房租。接着,我又问了承租的手续,没错,这里很符合我的需要,现在该如何进行? 第33页 门房太太定定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一个看来显然不是学生的男人为什么会想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我笑了。这点,我倒是蛮懂得怎么做的,而那肯定很久不曾和男人有过正常互动的门房太太,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晕头转向。我跟她说我住在外省,因为工作需要常常上巴黎,但一个星期只来几天的话,住旅馆不划算,不如找个地方租下来。她说她可以打电话给房东,然后我们就下来了。门房太太的小间跟这栋大楼一样,是上个世纪盖的,而她屋里的摆设似乎也是当年的陈迹,氤氲着一股地板蜡和蔬菜浓汤混合的气味,让我闻了想吐。我对味道很敏感。 电话那头的房东答应把房子租给我。他也一样,给我开了一长串本栋大楼住户该遵守的 「礼仪规范」(才怪)。一个老不死的死老头,无奈我的戏分是百依百顺的房客。然后门房太太又把电话接回去,我想老头一定是要问她的印象如何,有没有什么意见。我假装在翻口袋找东西,在看老太婆摆在她碗柜上的相片和那个戴着一顶鸭舌帽、丑得要死的尿尿小童。我还以为这些东西早就绝迹了。果然,我很顺利地通过了检验。门房太太嘴里嘟哝着:「是啊,我也觉得……。」总之,到了下午五点的时候,李奥瑞拉·夏尔曼成了那间套房的承租人,他还用现金支付令人乍舌的押金,并预付三个月的房租,并获准离开前再去看一次房间,量一下大小。老婆子拿了她的裁缝尺借我。 这一次,她没有跟上来。我立刻走到窗边,这里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理想。我们两栋楼的楼层不一样高,而我的窗户相较于苏菲的公寓,有点居高临下。我本来没注意到,是后来才发现我竟然可以同时看到她家客厅和房间的两扇窗户。窗上都装了薄纱窗帘。我马上掏出一枝笔,在小本子上写下该採买的东西。 告辞之前,我还给了一点小费。 八月十三日 我对这副望远镜很满意。那家天文仪器专卖店的店员一副很内行的样子。看来本地一般的天文爱好者,以及那些有点组织和消费能力的偷窥狂,都会来这里找东西。我会这么想,是因为他给我介绍了一种红外线的仪器,接到望远镜上面就可以在夜间进行观察,必要时还有数位摄影的功能选项。这简直太完美了。我的房间现在已经布置得井井有条。 门房太太对我并末将备份钥匙交给她感到颇失望,可能别的房客都会这么做,但我可不希望她乱闯我的总部。何况,我也没有太多的幻想:她可能本来就有一副。所以我自己又在门上动了一些手脚,让门没有办法完全打开,就算有人要偷看,从露出门缝里也绝对看不到什么。这一招很高明。她一定找不到理由来跟我抱怨这项她从未遭遇过的管理上的困扰。 房里除了钉在墙上的大白板,几根白板笔,一张软木塞板,还有一张小桌子。我已经把手边所有的都放上去了。我还买了一台新的手提电脑,以及一台彩色印表机。唯一的问题是我不能想来就来,至少一开始不能这样,以免敌人疑窦,败露了当初临时编的那个情节。过一阵子,我就可以藉口工作有变动,到时候再增加出现的频率。 八月十六日 自从见到苏菲,我的焦虑症就没再发作过。虽然有时候我还是会全身硬梆梆地睡着。从前的话,这样的情况表示夜里要发作了,然后我就会全身湿淋淋地惊醒。这是个好兆头。我觉得苏菲一定可以帮助我痊癒。矛盾的是,我的心里愈平静,妈妈的形象就愈明显。昨天晚上,我把她的礼服拿出来,摊平在床上细看。它现在有些旧了,布料不再像从前那么柔滑,而且就算已经洗了很多次,只要站远一点,就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那些颜色较暗的斑纹。这件衣服曾经沾过很多血。那些汗渍一直让我很生气。我多么希望这礼服可以恢復她结婚那天该有的那种绝对的光鲜。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很高兴那些污点还在,即便看不太出来,但它们可以鼓舞我的士气。我的整个人生都在里面了。它们象徵着我的存在。它们代表着我的意志。 我在上面睡着了。 八月十七日 苏菲和文森昨天晚上回来了。我完全没料到,吓了一大跳。不然我还蛮想去迎接他们的。今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们窗子已经全打开来通风了。 没有关系,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就等他们回来。 明天一早,文森就要出差去了,苏菲会载他去机场。这是我在苏菲的电子邮箱里截到的讯息,但我可不想一大早爬起来,只为了目送他们离去。 八月十三日 最近天气热得要命,我有时甚至只能穿着t恤和短裤,因为我用望远镜的时候不想开窗,所以室内很快就会热得受不了。我拿了一支电风扇来,但那个噪音听了就烦。我只能在我的观察哨上勐流汗。 但我的汗水没有白流,我的监看工作大有所获。他们一定没想到会被监视,因为他们就在顶楼,而且对面的大楼,也就是我这栋,只有四个窗户对着他们,其中两个从里面被填平了。我的窗户老是关着,容易让人以为里面没人住。我的左邻是个奇怪的傢伙,好像是搞音乐的,不然就是类似的东西,家里从不开灯,出门的时间也很不可思议,不过都有恪遵各种生活守则就是了。一个星期会有两三次让我听到他偷偷摸摸进门的声音。 第34页 无论他们几点回来,我都会守在我的观察哨上。 我尤其注意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惯。习惯是最不会出错,最能让人放心,最稳固的东西。人们不会轻易地怀疑自己的习惯。我应该要从这点来下手。到目前为止,我也只着眼小地方,像是我会去算他们做某些事情所需要的时间。譬如苏菲每次进去浴室,不超过二十分钟不会出来。我觉得这也实在太久了!好吧,她是女孩子。而且她出来时身上还穿着浴袍,然后还要再进去做脸部保养,甚至,最后通常还要再绕回去一次补一下妆。 算准了时间,反正文森也不在,我就趁机上去了。苏菲后脚进去浴室,我前脚就跨进她家,然后拿了她放在床头的手錶就走。这手錶很漂亮,根据背面的刻字,应是一九九三年她学校毕业时她父亲送的礼物。 八月二十五日 我今天看到苏菲的爸爸了。父女两个长得真的很像。他是昨天到的。从他的皮箱来看,应该不会停留太久。六十几岁人,非常高大,身材保持得很好,文质彬彬。苏菲很崇拜她爸爸。他们一起上餐厅,像对恋人似的。看着他们,我实在没有办法不去想起奥维涅太太——也就是苏菲的母亲——还在世的那段日子。我猜他们一定是在讲她。但他们一定不会比我更常想到她。如果她还活着,我们今天就不必这样了……,好可惜。 八月二十七日 派崔克·奥维涅,生于一九四一年八月二日——一九六九年获巴黎大学建筑师文凭——同年十一月八日和凯萨琳·勒菲佛结婚——一九七一年与山谬尔·季内科及尚弗索·贝纳合资开设建筑师事务所「rville」:地址在巴黎市洪布朵街十七号,后来又搬到拉杜莫布街六十三号——一九七四年,唯一的女儿苏菲出生——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四日,与第一任妻子离婚——一九八〇年买下位于七七省新圣玛莉城的住宅并迁入——一九八三年五月十三日,与第二任妻子冯苏子·巴赫蒲沃结婚——一九八九年第二任妻子冯苏子车祸去世——同年出售事务所股份——独居——偶尔担任地方上乡镇政府的都市计划和建筑顾问。 八月二十八日 奥维涅先生只待了三天。苏菲陪他到车站去。因为还要上班,所以没能等到开车才走。我呢,我倒是留下来了,继续观察这位老先生,并趁机拍一些档案照片。 八月二十九日 这条街上很难停车。即使是八月,我还蛮常看到苏菲在这一带转来转去找停车位。有时候甚至停得很远。 基本上,苏菲和她老公都会搭地铁。她只有在因为公事需要去郊区,或有东西要搬的时候才会开车。这里有两条街,因为市府还没派人来装停车计费表,附近居民莫不虎视眈眈地觊觎着那些屈指可数的停车位。有时候,苏菲也会停到离家最近的停车场去。 今天晚上,她大概七点左右到家,跟往常一样,这个时候根本不用去指望找得到位子。她最后把车停到那种给残障人士专用的位子上,(这样很差劲耶,苏菲,一点公德心也没有哦!)只见她把三大箱东西搬回家后,又以跑百米的速度冲下楼。我一眼就发现她空着手。包包没一起带下来。我一秒钟都没有迟疑。苏菲一坐上驾驶座,我就上楼进去她家里。我甚是激动,但这些动作已经在我脑海里反覆演练了二十次以上。苏菲把包包放在一进门的小桌上。我看到她新买的钱包,我把她重新申请的身分证拿起来,换上七月被我摸走的那张。她大概要过一阵子才会发现吧。谁没事会去看自己的身分证? 这是我撒下的第一把种子。 九月一日 我看了他们度假的照片。文森把它们都放在数位相机里面。老天,这些相片看起来真是蠢,什么苏菲在雅典卫城前,文森在爱琴海小岛外海的游艇上……,无聊得要死!不过还是被我料中了。他们两个才三十岁,精力正旺盛。里面无可避免有些猪哥照。没有想像中的养眼就是了。第一张是苏菲很专心地在摸自己的咪咪(他们正在晒太阳),然后有几张模模煳煳的是他们正在玩后庭花的自拍,但我毕竟还是找到我的最爱(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四、五张苏菲正在帮老公吹箫的,脸照得非常清楚。我把这些档案都拷贝了,用彩色印表机印出来。 九月五日 一个女人最好不要常犯这样的错:今天晚上,苏菲发现自己被避孕药包装上的日期绊了一跤。然而这事她应该早就驾轻就熟的才对啊,但包装上怎么会少了今晚该吃的那颗呢?这跟她把某两天的药丸倒过来吃是不一样的,包装上根本是少了一颗。 九月十日 这一切的关键在于指法够不够轻盈。弹奏这首曲子需要不露痕迹,需要很多技巧。我远远地观察苏菲怎么买菜已经一段时间了,她常常买,买得很快。都会去他们街角的那家不二价超市。人们很难真正意识到自己每天生活的细节是如何地一成不变。所以苏菲上超市几乎总是买一样的产品,走一样的路线,做一样的动作。譬如每次结完帐后,她都会先将塑胶袋放在超市推车旁边的那个柜檯上,然后到面包部去排队买面包。昨天晚上,我把她的奶油盒子拿起来换上另外一种,咖啡也帮她换了牌子。简单几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一步一步慢慢来。循序渐进,就这么容易,但也是最不可或缺的。 第35页 九月十五日 昨天,苏菲在网路上订了两个十月二十二日弗吉哈剧场的位子。她想去看一个我想不起来叫啥名字的电影演员演的「樱桃园」(还是那么哈俄)。她一早就订位了,因为这场戏到时肯定座无虚席,没预约就没位子。隔天,我用她的帐号发了一封伊媚儿,将预约的日期延后一个星期。我运气不错,还剩下几个位子。这一招真的有够狠,我知道,因为在苏菲的行事历上,他们那天应该要出席兰兹盖瑟的一个同业晚会,而且她还在下面画了两条线,重要性可见一斑。我没忘记把改期的伊媚儿和剧场的确认回函删掉。 九月十九日 我不晓得苏菲早上是不是跟人家有约,但她今天可真是姗姗来迟。有人偷了她的车!她一下楼——好不容易在那条没有计费停车表的街上抢到一个位子!——什么都没了。接着是去警察局,窃案申报,这一切都冗长得似乎没完没了……。 九月二十日 大家可以尽量地批评警察,但这种人的存在偶尔也能为人们带来快乐。至于苏菲,她呢,我想她宁愿不要这种快乐。她在给闺中密友华乐莉的信中就是这么写的。不到半天,那些条子就找到她的汽车了……,在旁边的那条街上。她跑到警察局去宣称自己的车被偷,其实是她忘了停在哪里。他们的态度虽然很友善,但无论如何还是给人家平添了很多麻烦,很多表格要填,下次别再这么心不在焉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劝苏菲去让人检查一下她的点火器,我觉得它可能有点问题。 九月二十一日 自从度假回来,我们这对金童玉女每逢周末就不在,有时候甚至周间也曾出去一整天。我不晓得他们去哪里。是说现在这个季节要到郊外踏青也有点迟了。昨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跟踪他们的车。 我把闹铃时间定得很早。最近我常起不了床,因为晚上很难睡着,梦境乱七八糟,醒来就筋疲力竭。我给摩托车加满油,停在街角。一见苏菲把窗帘拉上,我整个人也如箭在弦上。他们在八点整的钟声中离开公寓。我得绞尽好几缸的脑汁,才能不引起他们的注意。而这一切的努力,终归徒劳……。就在要上高速公路前,文森从两辆车中间钻过去,想抢黄灯。我直觉地跟着沖,真是太大意了,结果我只来得及剎车,免得撞上他的车。我一个打滑,摩托车失去控制。人车就一起往前摔出了十几公尺。当下我根本不晓得自己受伤了没,连会不会痛都没感觉……,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停下来了,那种感觉就仿佛置身在一部电影中,突然来了个人把声音切掉。我被这么一撞,应该要头昏脑胀才对,但刚好相反,我那时整个人异常清醒。我看到文森和苏菲跳下车,朝我奔来,跟他们一起跑的还有其他的驾驶人和好事者,我都还没来得及爬起,一大群人就全往我这边挤。我觉得有一股疯狂的力量在背后支撑着。当第一道人墙围上来时,我已经挣扎着从摩托车下面脱困而出,站起来,发现自己正面对着的那人竟是文森!幸好我头上还带着安全帽,护目镜也是放下来的。但他不偏不倚就站在我的前面,对我说:「最好先不要移动」。苏菲跟在旁边,很担心地看着他,嘴巴都合不拢。我从没这么近看过她。周围的人开始七嘴八舌,要我这样那样,警察快来了,我最好先把安全帽脱下来,我最好先坐下来,是摩托车打滑,速度太快,不对不对,是那台车没有预警先冲出去的,然后文森的手就搭上了我的肩膀。我转过身,看着摩托车。引擎还在转,看来油箱并没有漏油。我突然有个灵感,提起脚步往车子走去。剎那间,这部影片的音源再度被切断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用手拨开那个穿脏t恤的傢伙,弯下腰去看我的摩托车。但他们很快就恍然大悟了:我想把摩托车扶起来。各式各样的讲评又回来了,数量比刚才增加了十倍。有几个甚至一副不愿意让我得逞的样子,但我已经把车子扶正。我浑身冷得像冰块,觉得自己的血液好像停止流动似的。不消几秒钟,我已经跨上机车,蓄势待发了。我还是没能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苏菲和文森。他们也在看我,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我那种坚决的态度今人感到害怕吧。在一片惊唿声中,我发动了摩托车。 他们现在已经看过我的摩托车,我的穿着了,这些都要换掉。在写给华乐莉的伊媚儿中,苏菲认为那骑士会这么急着离去,可能因为机车是偷来的。我只希望别让他们认出我来。他们被这个意外吓到了,短期内摩托车骑士一定会特别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会用另外一种角度来看这些人。 九月二十二日 我在半夜醒来,满身大汗,胸口郁闷,四肢抖个不停。这也难怪,经过昨天受到那样的惊吓。我梦见文森开车撞上我的摩托车,我整个人开始在马路上飞,身上的骑士装也变了颜色,变成全白的。要诠释这个梦境,不用出动什么枢机主教吧:明天,明天是妈妈的忌日。 九月二十三日 这几天我一直没办法开心起来,心情很沉重。我实在不该在这么虚弱和神经质的状况下,还骑摩托车跟踪他们。她去世后,我做过各式各样的梦,但最常见的是一些存留在印象里的现实生活情景。这些有如照片般清晰的回忆,常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好像我脑袋里藏了一个疯狂放映师。他有时会播放一些日常生活的情景,譬如妈妈坐在我的床尾,念故事给我听。这些平凡无奇的场所里如果少了她的声音。那就真的不值一顾了。她那与众不同的嗓音,让我从头到脚都为之陶醉不已。她每次出门前,一定会过来陪我一会儿。我记得家里请过一个保母,是纽西兰来的女学生……,为什么这个保母回到我梦中的频率会比其他的高很多呢……?这就要问那个放映师了。妈妈的英语说得很好,一点口音也没有。她会花好几个小时给我念英语故事书……,我不是很有语言天分,但她对我真的很有耐心。最近,我还常梦见我们一起去度假的时光,母子两个在诺曼第的别墅里(爸爸只有周末会来和我们在一起)。在火车里开怀大笑。一年到头,回忆不断地涌上我的心头。而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放映师总会拿出同样的胶捲:妈妈,仍旧一身纯白,从窗户飞出去了。在这个梦里,她有着一张和我见她最后一面时一模一样的脸。那时一个非常美好的午后,妈妈在窗边坐了很久。她说她喜欢树木。我坐在她房间里,想跟她说说话,但找不到话说』她看起来很疲倦,仿佛她那种看树的方式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偶尔,她会回头望着我,慈祥地微笑,谁想得到那一刻那样的印象,竟会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不过我也无法忘怀我们之间有过的那个短暂却浓烈的幸福时刻,两人静静地在一起,她和我,又合而为一了。我当时就已明白。后来我要离开房间,她吻我的额头,那样急切的吻我此生再也无觅处了。她对我说:「我爱你,我的法兰兹。」我每次要离开时,妈妈都会这样对我说。 第36页 接下来,我看到影片里的自己走出她的房间。正在下楼时,她便奋力向外一跳,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让她犹豫的。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恨他们恨到这种地步。 九月二十五日 我得到确认了。苏菲刚才跟她的密友华乐莉说,他们想在巴黎的北边找间独栋房子。不过关于这事她似乎还不想讲太多。我觉得这样很幼稚。 今天是文森生日。中午过后我去了他们公寓一趟。一下就找到生日礼物了。一个书本大小,上面还印ncel品牌字样的精美包装。她就这样直接摆在她的内衣抽屉里。我离开时一起拿走了。想像今天晚上该拿礼物出来时的那种惊慌失措吧……,她一定会把整个屋子翻过来。等个两三天,我再还给她。我打算把它放进她的浴室柜子里,就放在那些库存的面纸和化妆品中间好了……。 九月三十日 我这两位芳邻不是非关窗不可的那种。两天前,他们两个傍晚一前一后回到家,就被我看到在做爱。我不是看得顶真,好可惜,但这样也够刺激了。两人天雷地火好像没有什么禁忌,这个姿势,那个姿势,吸过来又吸过去,烈火青春啊。我拍了一些照片。我买的那架数位相机也很行。接着我用手提电脑把这些相片都修一修,选最精彩的列印出来,贴到软木塞板上。倒是板子一下就没地方贴了,结果现在我房里到处都是这对鸳鸯的云雨照。是说这样一来我就更能专心致志了! 昨天晚上,等到苏菲跟她老公熄灯就寝后,我便躺到床上去,望着那些其实照得不是很好的相片,裤底一把火突然烧上来。苏菲蛮迷人的,而且依我之见,她的床上功夫甚至算不错。但别把关系搞混了。我觉得我应该要避免对苏菲投入太多感情,何况我已经够难抑制自己对她老公的厌恶了。 十月一日 我在那种免费伺服器上註册了好几个帐号,做了很多测试。我的计划看来已经成熟,「电子邮件干扰行动」可以展开了。苏菲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察觉,但她现在已经有部分邮件的传送日期,不是提前一天就是晚一天。我们的大脑有时候会把我们骗得团团转……。 十月六日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摩托车卖了,新的也买了,骑车装备整个汰旧换新。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办法从这场信心危机中走出去,精神状态一直像是一个跌得头破血流,不敢再轻易上马的骑兵。我得克服这样的恐惧。不过即使行动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天不怕地不怕,但这一次,一切都很顺利。他们上了北方高速公路,往里尔的方向开。他们每次出去,晚上一定回来,所以我猜不会走太远。果如其然。事情原来很简单:苏菲跟她老公想在乡下买度假屋。他们走进桑利斯的一家房屋仲介,可能已经先约好了,才进去就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傢伙,各式行头一应俱全:西装、皮鞋、髮油、夹在手臂下的资料夹以及这一行的正字标记,那种「专业的好朋友」的调调。我跟着他们,不过乡下路比较窄,难度提高很多。看了两间之后,我就想回家了。他们每到一栋屋子前面,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批评几句,比几个行家的手势,或多或少地仔细看了室内,出来后又绕了一圈花园,满脸不确定的样子,再问几个问题就接着去看下一间。 他们想买一间大房子。他们当然有那个能力。他们看过的几间位置都蛮偏僻的,不然就是在那种没什么人的小村口,共同点是院子都很大。 我想我不会去干涉他们想在乡间度周末的渴望。这点对我目前已开始着手进行的计划一点影响也没有。 十月十二日 我发现苏菲会给自己寄一些测试记忆力的档案,看来她开始在怀疑了。我索性在她的第二份测验上动手脚,把时间给改了。我现在愈来愈少去改她的邮件日期,但这样一来更阴险,因为看不出任何逻辑。苏菲还不晓得,但慢慢地,我就会变成她的逻辑。 十月二十二日 今天晚上,我坐在窗口等着我们这对金童玉女从剧院回来。他们很早就到家了……,苏菲看起来愁容满面,又好像在跟自己生气,而文森他呢,一张脸拉得比马还长,以乎对自己娶到这样的笨女人感到非常愤怒。我猜刚刚在剧院的票柜那边,可能有过一幕非常精采的演出。一个人只要再碰到两、三次这种事,肯定从此变得疑神疑鬼。 不知道苏菲是不是已经发现她的就身份证了,还有,当她在浴室里找到老公的生日礼物时,心中做何感想……。 十月三十日 苏菲的近况不太妙。从她给华乐莉写伊媚儿的那种语调,看得出情绪很低落。当然,都是一些小事情,但这样更糟糕。如果是大事情,就可以想办法去界定它,解释它,可她现在碰到的这些,全都那么地微不足道,无法捉摸……,最让人担心的,是积少成多。忘记……,不,也不能这么说……,丢了一颗避孕药?还是一天之内吃了两次却不自知?买一些不相干的东西,忘记自己把车停在哪里,不晓得自己把买给先生的生日礼物藏在哪里……,这些也许都还不足挂齿。但在一个像浴室这么诡异的地方找到先生的生日礼物,而且根本没有印象曾经把东西放在那儿;一封明明记得是星期一寄的伊媚儿,其实星期二才送出;剧院出示的证据证明确是自己跟剧院改期的,但她怎么就是想不起来……。 第37页 苏菲把这些全都解释给华乐莉听。这些事情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发生在她身上,她还没跟文森讲过。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恐怕就不能再瞒着他了。 她睡得很不好。在她的浴室里,我找到一瓶「纯植物精制」的东东,那种女孩子的玩意儿。她拿的是药水的,每天晚上睡前一小汤匙。我没想到这个竟然来得这么快。 十一月八日 前天我去了百好事公司的总部。苏菲那天没来上班,和文森一大早就开车出去了。 我藉口对他们下一次的拍卖会有兴趣,和柜檯的接待小姐攀谈起来。 我的策略很简单:数量上是女人比男人多;技术上的话,最理想的猎物应该是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还没有小孩的单身女性。 这个接待小姐胖胖的,大饼脸,一身刺鼻的香水味。她手上没戴婚戒,对我的微笑(以及那几个白目兼无聊,关于下次拍卖目录上那些当代艺术的冷笑话)也不是无动于衷。我知道这种事要非常小心,但这个女生有可能就是我在找的人。要不然,她也许会在无意中告诉我其他更恰当的人选。 十一月十二日 网路真是一座由杀人兇手经营的大卖场。上面什么都找得到,武器、毒品、女人、小孩,应有尽有。就是需要耐心和购买力而已。两样我都不缺,所以最后还是让我找到了。我花了一笔小钱,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要等上两个多月,让我差点抓狂。这些都不重要了,包裹最后还是从美国寄来,里面一百多颗粉红色的小药丸。我尝了一下,没有一点味道,太棒了。这药一开始标榜的是革命性的抗肥胖药,二〇〇〇年刚上市时,大卖特卖,顾客群以女性为主。这也难怪:市场上还没见过类似的产品。但这玩意儿也被人指出会对单胺氧化酶产生催化作用,继而破坏神经传递质,换句话说,就是一种「利忧郁剂」。这点从服用者的自杀率可以得到证明。但在美国这个号称世界第一的民主大国里,药厂轻而易举地就摆平了这个案子。他们祭出了最强效的正义感抑制剂:支票簿。使用方法很简单:碰到威武不屈的,就多加一个零。这一招,天下无敌,所向披靡。药后来就撤架了,不过显然没有人有能力把已经卖出的几千颗药丸全数回收,于是这些药丸透过网路马上成了全世界都在觊觎的走私品。这玩意儿是个不折不扣的地雷,但奇怪的是大家都抢着要。可见不少女孩子宁愿去死也不要变胖。 我也顺便买了罗眠乐,也就是俗称的约会强暴丸。这药服用后会造成虚脱状态,神智混淆以及失忆症状。我想应该不会马上就有需要,但先准备好总是没错。为了让自己的工具箱更齐全,我还找到了一种超级强力,有麻醉作用的安眠药。我看那个使用书上面写的,几秒钟内见效。 十一月十三日 我终于下定决心了。这两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犹豫,评估优点和风险,研究如何解决技术上的问题。幸好这几年科技进步很快,这是让我做出决定的最大诱因。我只用了三个麦克风。两个装在客厅,第三个当然就是房间了。它们的体积都非常小,圆周长只有三厘米,一侦测到声音就会自动开启,录音微卷的容量惊人。问题只在于怎么回收。至于录音机,我把它藏在水錶下面。我得注意水公司哪个时候派人来抄水錶。通常,抄表员要来的前几天,大楼的管理公司会在信箱旁边张贴公告。 十一月十六日 录音的效果真是太今人满意了,好像我就在现场似的。不过这么说也没错,我是到过现场……,我很喜欢听他们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鼓励我的主动出击,第一天晚上我就有幸收听到他们妖精打架的声音。蛮有趣的。我对苏菲的了解可真是愈来愈「深入」了……。 十一月二十日 苏菲最近重新註册了一个伊媚儿帐号,因为她觉得原来那个怪怪的。她怕又忘记密码,所以选择了一开机就自动登入的设定。多亏她这么不疑有他,我才得以长驱直入。话又说回来,如果她不这么做,那我大概也需要动一动小指头就能拦截到她的密码吧。我看她写给她的朋友华乐莉的信,说她「很累」,说她不想拿这些小事来烦文森,但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健忘,有时候甚至会做出一些「很不合理的举动」。华乐莉劝她去看医生。我也同意这样的看法。 何况她睡得非常不安稳。她又改吃另外一种药,这次的是蓝色胶囊。对我来说,这样一来反而更方便,胶囊不但开闭容易,舌头也不曾沾到药粉,而我的安眠药刚好有点咸味。我现在也知道怎么根据她的睡眠时间来下药(安眠药会让她轻微地打轩,我从麦克风里面听到的)。因为她的关系,我也成了某种用药专家,药学大师。我可以说,苏菲现在已经完全被我操控于股掌之间了。她把她的问题跟华乐莉讲,她抱怨自己现在睡觉会睡到全身僵硬,醒来之后一整天无精打采。药局的人建议她去看医生,但苏菲坚持不肯。她觉得继续吃她的蓝色胶囊就好。这点,我是一点也不反对。 十一月二十三日 苏菲竟然给我设陷阱!她还会做调查呢。我知道她这阵子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跟踪了,虽然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甚至也被监听了,但这并不能让我因而对她最近的一个举动释怀。我认为如果她现在会起疑心,那一定是我曾经犯过什么错,而且我不晓得在哪里,哪个时候犯下的。 第38页 今天早上要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因为运气实在太好,被我看到在门口的擦鞋垫上有一张咖啡色的小纸头,颜色跟门的一模一样。这肯定是苏菲出门时贴在门和门框之间,等到我一开门,它就掉下来了。根本无从得知她原本贴在什么地方,我也不能就这样一直站在楼梯间,只好又进去公寓里面想办法,但说真的一下六神无主。如果把它拿起来呢,那等于确认了她假设的答案,贴到其他的地方去,一样是证明她有理。她到底设了几个像这样的圈套?我可能连自己掉进去了都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选择了一个最激烈的手段:将计就计。我回家拿了一个小型的铁撬。再上去他们的楼梯间,往门缝里撬了好几下,我还把门打开,让撬门的力道看起来更勐烈一些。我的动作必须很快,因为尽管已经设法将发出的声响降到最低,但邻居还是听得见,何况这栋楼白天还是会有人进出。不过我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来检查成果:看起来是蛮像闯空门失败的杰作,铁撬和门之间的碰撞所引起的气流,说明了为何那片纸头会掉落在地。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我应该要加倍地谨慎。 十一月二十五日 我在不二价超市买了跟她一模一样的东西,绝对地一模一样。不过就在要去结帐前,我多拿了一瓶非常昂贵的威士忌。这个牌子他们家的吧檯上也有,是文森的最爱……,然后趁苏菲排队买面包的时候,我把购物袋调了包,出去时给门口的警卫塞了张字条,要他注意那个穿灰色衣服的太太。 然后我走到对街,站在一架提款机前面。从那里可以把超市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苏菲果然被一个警卫拦下来,她还在笑,不过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警卫请她一起过去,要看她的袋子……。 苏菲在超市里待了超过一个小时。中间来了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她走出超市时,一副要崩溃的样子。这一次,非得去看医生不可了。没有别的办法。 十二月五日 从九月开始,百好事会定期举办拍卖会,不过我还弄不清楚是什么在让苏菲要去或不去。因为我缺乏这方面的讯息,所以完全无法预知。譬如昨天晚上九点有一场,但苏菲昨天可能比较想在家看电视吧,我一直等到九点十五分还不见她下来。后来我就自己去了。 昨天的人很多。那个接待小姐站在大厅的入口,笑咪咪地把一本本铜版纸印刷、精美绝伦的目录递给上门的顾客。她一眼就认出我来,露出一个非常耐人寻味、兴味十足的笑容,我于是不很刻意地回了她一个浅笑。拍卖会很冗长。我足足等了一个小时,才又出来大厅透透气。那个小姐正在清点剩下的目录,一面继续发给几个姗姗来迟的客人。 我们聊了起来。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她叫做安德丽(我很讨厌这个名字),站着的时候看起来比坐在柜檯后面更胖。身上的香水味还是那么恐怖,甚至,因为距离拉近,闻起来更讨人厌。我讲了几个很有把握的小插曲,果然把她逗笑了。我作势得返回拍卖会场,先踏出好几步之后,才祭出我的万用宝,回过头去问她拍卖会结束后愿不愿意跟我去喝一杯。她蠢态毕露地娇嗔起来,可以感觉出她很喜欢来这套。表面上她会跟你说拍卖会结束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但同时又小心翼翼免得对方打退堂鼓。结果后来我一共也等不到十五分钟。我拦了一辆计程车,带她去环城道区那边吃消夜。我记得一家酒吧,就在奥林匹亚对面,光线很昏暗,有鸡尾酒,英国啤酒,无论几点都可以叫东西来吃。一整个晚上都无聊得要死,但我非常确定这是未来的养分。 这个女生真是让人很鄙夷。 昨天晚上,我又看见我的这对恋人在玩翻跟斗。苏菲显然不是很投入。她看起来好像有心事的样子。我像去参加弥撒一样睡着了。 十二月八日 苏菲怀疑是不是她的pc有问题。她怀疑自己的电脑是不是遭骇客入侵了,但她不晓得要如何破解。她又弄了一个新的信箱,但这一次没让电脑记住密码。我花了六个多小时才进去,里面却是空的。我改了密码。现在轮到她进不去了。 文森已经在担心了。他的内心其实很纤细。他只是很低调地问苏菲「过得都还好吗?」但这样只是很委婉的说法。他打电话给他妈时,就提到觉得苏菲有可能「有忧郁症」。他妈语气听起来很能体谅的样子,看这个老太婆有多虚伪就好!她跟苏菲彼此都很讨厌对方。 十二月九日 苏菲透过她还多少有些联络的一个她过世母亲的朋友,很快就在某专科医师那边约到看诊时间。我不晓得她脑袋在想什么,可是去找一个「行为主义派的治疗师」,我觉得有点脑残。她为什么不去找个好的心理医生?一个比起任何人都更保证能让你发疯的傢伙……,看来她一点都没跟她母亲学到东西。她不这么做,反而是去找一个什么鲍赫威医生,一个江湖郎中。他听了她在给华乐莉信中描述的那些徵状,竟建议她要先去「确认自己的疑虑是不是站得住脚,是不是客观。」所以,她得开始做笔记,任何事情曲日期,全都得写下来。这样一定会很累。 是说,以上一切,她老公全不知情。这是个好现象。我觉得好的,对苏菲当然也好。 第39页 十二月十日 他们昨天晚上的谈话让我很担心:文森又跟她提生小孩的事。听起来,这应该不是第一次他们讨论到这个问题了。苏菲还在抗拒。不过她的语气让我觉得她希望被说服。但我认为她不是真的想要小孩,而是希望总算有件正常的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至于文森,其实也很难确定他真正的态度。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以为苏菲那些忧郁倾向,都要归咎于一直没有小孩。这是什么心理学?有够肤浅!关于自己的太太,他还得向我请教呢……。 十二月十一日 前几天我听说她今早要到纳伊市拜访客户,进行一项由她负责的沟通任务。瞧,我的菲菲这会儿不就正在找停车位,绕来转去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位子停车。一个小时后,车子不见了。但她并未马上冲进警察局,而是转来绕去,只是这下得用走的。果然在几条街之外,看到自己的车正乖乖地停在路边。这里不像她住的那区,没有她熟悉的地标。这个插曲刚好可以让她记在笔记上,有个漂亮的开始,呵呵! 十二月十二日 我实在不愿意在这本日记里面写下那只猪母安德丽对我的折磨。她现在刚开始对我有点用处,但和这个女的见面有时候会让我濒临崩溃边缘。 下面就是我从她那里知道的事情。 苏菲是他们公司的媒体公关,但有时也要负责跟客户沟通,譬如在一些很高档的拍卖会中。不然她的主要工作是公司形象塑造,以及和媒体维持「良好的关系」。 苏菲进百好事已经两年了。他们一共两个媒体公关,另外还有个男的,叫什么班舍纳,表面上是她的主管,但安德丽说这人其实是个酒鬼。她在描述他那浑身酒气时,脸上表情特别滑稽,也不想想自己通体都是今人无法唿吸的香水味,真是可笑,不过算了……。 苏菲有一张经济学文凭。她是靠关系进去百好事的,不过那个关系现在已经离职了。 一九九九年,和文森在巴黎十四区的市政厅结婚。确切日期是五月十三日。安德丽去参加了餐前酒会。她不厌其烦地对我描述那些我根本不想听的食物细节,就是不说还有谁应邀出席。我唯一捕捉到的讯息是「她老公家很有钱」。就这个能干嘛!还有苏菲跟她婆婆合不来,说她「很恶毒」。 苏菲在百好事的人缘不错。长官都蛮信任她的。倒是最近这阵子有一些说她做事不认真的谣言,譬如她会忘记跟人家有约,还弄丢了一本公司的支票簿,这几个星期在巴黎出了两次车祸,弄坏公司两辆车,连自己的约会备忘录也搞丢,公司一个超级大客户的资料,竟然被她不小心删掉。我能理解。 在安德丽的口中,苏菲是个很友善,很开放,喜欢开玩笑,个性坚强的女孩,而且,似乎还是位非常优秀的专业人士。但这阵子,她的情况不太好(这也难怪……)。她睡不好,说自己常常曾被过度的忧伤情绪感染。她说有去看医生。总之,她看起来很迷惘。而且很孤单。 真正说起来,安德丽和苏菲也不是走得有多近。但公司里的女性员工就那几个,她们偶尔会一起吃午餐。我希望从这个观察哨可以看到愈来愈多的东西。 十二月十三日 圣诞节快到了,人人忙过节忙得团团转,苏菲也不例外。今晚,法雅客的购物人潮多到一个不行。有的在收银台前你推我挤,有的把塑胶袋摆一边准备掏钱,不然就是忙着跟排在后面的顾客吵架,不然就是这里那里互相绊腿踩脚……。结果,有人回到家,发现袋子里装的cd不是汤姆威兹的「真逝」,而是汤姆威兹的「血腥钱」,虽然一样是汤姆威兹,但还是很白痴。不只如此,有人才晓得自己也买了鲁西迪的「午夜之子」,想半天不晓得是要给谁的,可帐单又丢了,死无对证……,只能把这些也记在她的小本字上。 苏菲和安德丽只会聊一些普通的话题,严格说来这两个女人并不算朋友。我为了搜集他们夫妻的情报,还值得这样辛辛苦苦地跟一个恐龙妹约会吗?毕竟我从她那儿知道的东西还是有限。文森似乎正在事业上全力冲刺,大好前途让这对夫妻投入了所有的精力。苏菲在百好事愈做愈无趣。自从母亲过世后,她对她那住在塞纳马恩省的父亲就更加思念了。她想要小孩,但不是现在。文森不喜欢她的朋友华乐莉。就这些……,我想我要跟这条母猪吹了。这样的进度对我来说根本不够。要找另外的情报来源。 十二月二十四日 苏菲什么都记,或几乎什么都记。她甚至担心自己会不会忘了记。结果,同样的事有时候她会记两次。上个月她在超市顺手牵羊被抓到那件事,让她一直无法平復。那些保全把她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轮番上阵要她在一份承认偷窃的切结书上签字。根据她向华乐莉描述的看来,这些人全是王八蛋,但经验丰富。那种疲劳轰炸的技巧,她甚至搞不清楚他们到底要什么。然后警察就来了。警察比较急,单刀直入。不然她就是跟他们去警局,然后被以现行犯提起告诉,不然就是承认偷窃,做笔录签口供:她就签了。这个要怎么跟文森解释?不可能的……,问题是,它又重新发生了。这一次,要掩饰就更困难了。人家从她袋子里翻出香水和一套旅行用美甲工具。不过苏菲运气真的不错。她被带到督察局——在街上还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但两个小时后被放出来了。她还得编个故事哄她那个等得不耐烦的老公。 第40页 第二天,她又把车弄丢了,还有其他一堆事情。 她认为,把一切都记下来也许是个好办法,但「我愈来愈小心翼翼,疑神疑鬼……,」她是这么写的:「我把自己当成敌人一样在监视。」 十二月十五日 我和安德丽的关系已经进入了关键期,也就是说,她在等我要求上床。这当然门儿都没有,所以我觉得很尴尬。我已经跟她见过五次面,一起去做过各式各样非常无聊的事,不过我一直谨守着我的大原则:不要提到苏菲,尽量不要去碰触唯一令我感兴趣的话题,也就是她的工作。所幸的是,安德丽是个很长舌,口无遮拦的女孩子。她跟我讲一大堆百好事里面的八卦,我也都会装出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陪笑。但我终究没能逃过一劫,被她牵到手,她还用一种很挑逗的姿势在我身上磨蹭。 昨天,看完电影之后,我们又去了一个她的老地方喝一杯,在蒙帕纳斯那边。她忙着跟形形色色的熟人打招唿,我则是觉得站在这样一个女孩子的旁边有点丢脸。她很会哈拉。在介绍我的时候一副很兴奋的样子,我才晓得她是故意带我过去,要秀给别人看的,显然觉得交到一个这样的男友可以抬高她的身价,尤其她还长那个样子。我只好尽量低调,不然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安德丽飘飘欲仙。我们后来自己占一张桌子,她对我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饥渴状。一整个晚上拉着我的手不放。我算算时间可以了,就藉口累了想回去。她跟我说今晚让她「实在太爱」了。我们叫了一辆计程车,从那一刻开始我便感觉到事态不妙。我们一坐上车,她就用一种很猥亵的姿势往我身上靠。显然喝多了,多到足以把我逼得进退两难。到了她家楼下,我不得不接受她那「上去喝最后一杯」的邀请。骑虎难下。她对我微笑,好像自己接下来要应付的是个天生的胆小鬼,然后,果然一进门,就抱住我要亲嘴巴。说噁心都无法把我当下的那种感觉表达出来。我只好拼命想着苏菲,这样多少可以顶一下。没想到她还蛮坚持的(其实我早该料到并作好准备的,但我就是没有办法把自己投射到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只好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没准备好」。我就是这样讲的,当下想到的就是这些,那也是唯一一次我允许自己用真诚的语气跟这个女生说话。她用一种很奇怪的样子看着我,我很矬地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我觉得有点困难……,我们得谈一谈……。」她听了以为我要对她做某种性能力上的告白,松了一口气。这类型的女孩子应该很喜欢跟男人玩护士和病人的游戏吧。她更加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好像在说:「我都明白,你不要担心。」我于是趁这个尴尬时刻赶紧落跑,而且还故意去强调那种逃避的感觉。 我后来沿着码头一直走,让自己的愤怒平息下来。 十二月二十一日 前天,苏菲带了一份要呈交给董事会的重要文件回家加班。她连续熬了两晚,终于把东西做完了。从我的望远镜里,我一直陪她工作到深夜,看着她电脑上开着档案,重来,修改,一写再写,查资料,重写再重改。整整两个晚上。依我看,花了将近九个小时。苏菲是个工作狂,这点毫无疑问。结果今天早上,噹噹当,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张她非常确定临睡前曾放进包包里的光碟。她冲到电脑前面,等它开机进入作业系统——她已经迟到了——,原始档案竟也不翼而飞!她又找了一个多小时,到处掀过,翻过,挖过,急得都要哭了。她最后还是去参加董事会的会议,只是拿不出人家交待她的工作。我想可以理解她这个会为什么开得很不顺利。 所以,这个当然来得就更不巧了:今天是文森他妈的生日。看到文森那么生气——他很爱他妈,这孩子!——我就知道一定是苏菲不愿意一起去。文森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大吼大叫。我真是迫不及待想听到录音。她后来总算愿意了。可就在出门前,她当然又没有办法找出要给他妈的生日礼物(它从昨天晚上就在我家了,我过几天会拿回去归位);文森又大发脾气。他们拖到无敌晚才终于出门。有气氛。我立刻接着上楼去帮她调整利忧郁剂的剂量。 十二月二十三日 苏菲实在让我很担心。这一次,她真的越界了,而且用那种方式! 星期四晚上他们从文森他妈家回来,我就知道这个生日过得不是很快乐(苏菲一直很讨厌她婆婆,而现在这种节骨眼上更没有改善的理由……)。她们大吵一架。我想苏菲甚至坚持提前离开。拜託,过生日耶!已经把人家的生日礼物弄丢了,还要搞这种飞机! 我不晓得他们是怎么吵的:该说的苏菲和文森在回来的车上都说了。等一进家门,两个人已经到了互相辱骂的阶段,所以我也听不出什么头绪,不过我非常确定那个老太婆对苏菲的态度很差,盛气凌人,讲话又刻薄。我觉得苏菲说得没错,这就是个瘟神。有话不直说,假仙而且喜欢操控人。至少苏菲是这么对着文森大吼的,然后不爽之至的文森就开始摔门,一道又一道,气到最高点之余,决定去睡沙发……。我是觉得他这样有点连续剧,不过这是个人风格的问题。苏菲的气也还没消,我猜她就是从这里开始脱轨的……,安眠药让她陷入了一个接近昏迷状态的睡眠里,但奇怪的是,早上她竟然起得来。摇摇摆摆,但是站着的。文森不跟她说话。他们也不一起吃早餐,苏菲一面喝茶,一面开伊媚儿信箱,打算等一下再去睡回笼觉,文森唿的一声将大门摔上。她敲了在msn线上的华乐莉,跟她讲昨晚的梦:她把婆婆从她家楼梯上推下来,那个老太婆身体扭曲,一阶一阶的往下滚,在墙壁和扶手之间弹来弹去,最后降落在楼梯底,嵴椎断成一截一截。当场毙命。苏菲醒了过来,梦中情景仍歷歷在目。「超级写实的,你绝对无法想像……。」她不想马上出门工作。提不起劲。华乐莉是她的好朋友,陪她聊了一个多小时,然后苏菲决定下楼去买点东西,这样文森晚上回来除了跟她呕气,至少不用看到空空如也的餐桌……。她下线前跟华乐莉说要先到楼下买点东西,然后喝杯浓茶,沖澡,再去办公室不迟,让大家看看她还活着。我是在她的第二个步骤插手的。我上去帮她准备了要喝的茶。 第41页 后来苏菲并没进办公室。她一整天昏昏沉沉的,完全不晓得自己做了些什么。到了傍晚,文森接到他父亲的电话,杜盖老太太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整整一层楼的高度。接二连三的事件,让苏菲完全崩溃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丧礼是早上举行的。昨晚我就看见我的小情侣拿着皮箱,一脸愁云惨雾地出发了。为了去丧宅陪刚丧偶的老父吧。苏菲整个人都走了样。她筋疲力竭,一张脸松垮垮的,踩着机器人似的步伐,给人一种随时会倒下去的感觉。 这也不能怪她,人家在过圣诞节,他家楼下却躺着一个老太婆的尸体,光想就觉得恐怖。我上楼把文森先生去世母亲的生日礼物褪给他们,放在苏菲的衣橱里。我想等他们从葬礼回家看到这个,一定会加倍的睹物思人。 二〇〇一年 一月六日 苏菲极度地沮丧。自从她婆婆死后,她对未来常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当我得知警方有在进行调查时,还非常担心。幸好,这只是形式而已。该案很快就以「意外死亡」的死因归档了。然而苏菲,还有我,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走到这一步,我得更加强对她的保护了。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不然的话,第一个逃走的可能就是苏菲。我感觉我的警觉心已经锐利得像剃刀,有时候连自己都会感到害怕。 经过婆婆的事情后,苏菲更没有办法把自己的问题跟文森讲了。现在的她,已经註定要孤独了。 一月十五日 今天早上,他们又出发到乡间去。已经有好一阵子他们没再去瓦兹省了。他们走后半个小时我才离开巴黎,在往北方省的高速公路上超过他们的车,然后好整以暇地在桑利斯的交流道那边等他们。这一次,他们不会很难跟。他们先进了一家房屋仲介,出来时并没有仲介员跟在后面。我记得他们去看过一间屋子,在克莱比昂伐的旁边,觉得他们好像是朝着那个方向去。但他们没有。我本来以为跟丢了,不料在数公里远的地方,发现他们的车子停在一扇铁门前面。 这是一座蛮令人赞嘆的大房字,跟这附近常见的民宅很不一样:石砌的屋体和木造阳台,角落很多,角中又有角,当初造房字的建筑师一定是个相当复杂的人。旁边有个旧日的谷仓,可以给他们当车库,以及一个可以给模范老公在里头敲敲打打当工作室的储物间……。庭院很大,有石墙围绕,不过北边那一段坍塌了。我就是从那里进去的,摩托车就停在屋后那片小森林边。我像个印地安人似地无声无息,用望远镜观察他们。二十分钟之后,只见两人互搂着腰,走进院子里,交头接耳地说着体己话。真是可笑。一副怕被人听到的样子,问题是在这个似乎从中世纪就一直昏睡至今的村子边上,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前,一片空旷的院子里……。好吧,也许这就是爱情。虽然文森的样子有点垂头丧气,但他们看起来还蛮好的,甚至很快乐。尤其是苏菲。偶尔,她会紧紧抱住文森的臂膀,好像在向他保证她的支持和陪伴。两个人相依相偎地走在一起,但寒冬中在这么大的院子里,看来还是有点凄凉。 等他们又进去屋里之后,我就不晓得要干什么了。我在这里尚未设立据点,开始担心会有人经过。在这种乡下地方,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一旦你想要自己一个不受打扰,对面就会刚好有个种田的笨蛋开着拖拉机经过,还是来个打猎的用斜眼打量你,不然就是一个骑着脚踏车打算到森林里搭棚屋的小鬼……。我等了一阵子,不见他们出来,于是决定把摩托车停到围墙边,然后往前推进。一股强烈的直觉支使着我。我一直跑到房子的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是在那儿停了一两分钟喘息,好让心跳速度恢復正常,并听听看四周有什么声响。万籁俱寂。我沿着墙壁走,小心翼翼地踏出每一步,最后在一扇坏掉的木头百叶窗下面停下来。窗户底下的窗叶都不见了,我踩着墙壁上凸出来的那条石头腰线,往窗户内一看。这间是厨房,很老旧的那种,看来需要一番大整修。但我们这对烈火情人想到的好像不是这个!只见苏菲正站着贴在石头水槽前,裙子一直掀到腰际,而艾森呢,裤子掉在脚踝边,正神乎其技地往她勐抽。看来他妈死掉对他功力一点影响也没有嘛,这个免崽子!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我只看见他的背和那两片抽送时曾一开一合的屁股。可笑之至。倒是,真正美的,是苏菲的脸。她搂着她老公的脖子,好像正抱着一个篓子,两只脚尖垫得高高的,眼睛闭起来,大概是爽得要死,整张脸都歪曲变形。这样的一张女人脸真是美极了,苍白,紧绷,蕴藏着一切,好像睡美人……,她那忘我的样子里面有种绝望的东西。我还拍了几张算是成功的照片。那个驴头别出心裁的抽送动作愈来愈快,只见两片白白的屁股,开合得愈来愈急,愈来愈勐。然后苏菲的脸就告诉我她要高潮了。她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一直眨,接着发出一声尖叫。真是太壮观了,等我亲手干掉她的那天,我就是希望她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她全身抽搐,头往后一仰,整个人突然往文森倒下去。她浑身颤抖地咬着他的外套。 好好享受吧,我的小天使,要及时行乐,及时行乐啊……。 就在这个时候我乍然想起在浴室里已经看不到苏菲的避孕丸了。经过这些事情,他们终于决定要生小孩了。我一点也不惊讶。我反而还因此有了别的灵感……。 第42页 回程我让他们自己先走,我的话则在当地一直等到中午房屋仲介关门休息。仲介的橱窗里,那栋房子照片的下面已经挂出「已售」的牌子。很好。以后我们就可以来乡下度周末了。有何不可。 一月十七日 灵感这种东西很奇怪,你没什么想法的时候,它就会来。譬如前天,我在他们公寓里面转来转去,也不晓得要干嘛,结果不知为何,突然对苏菲摆在书桌旁边地上的那叠书感到兴趣。压在最下面的两本,一是亚伯兰特的专题研究,一是英法对照的《新闻传播辞典》。两本都是在同一天跟新闻资料中心借的。我就帮她拿过去还了。赶时间的读者,他们有个特别的柜檯让你书放下就可以走人,就不必浪费时间等了。我觉得这样的措施真便利。 一月十八日 应该在她的记事簿里也记下这个:苏菲没看到电话帐单的催缴,两次都没看到。教训就是,被切话了。文森不高兴。苏菲掉眼泪。这阵子不太顺利,两个人常吵。不过,苏菲已经试着凡事小心了,为自己,为他,为一切。她可能连不要做梦也试了。最后,她打电话去问心理医生可不可以把约好的门诊时间提前……。她的睡眠时间一塌煳涂,有时能睡,有时又睡不着,接着又能睡,或睡得像是昏迷不醒的人,然后呢,一连好几个夜里都没办法阖上眼睛。她靠在窗户上等时间过去,一直抽菸,抽菸……。我好怕她会着凉。 一月十九日 这个贱人!我不晓得她想干什么,甚至不晓得她是不是故意的,不过这让我怒火中烧,气她,更气我自己!我忍不住要自问苏菲是不是已经看出什么端倪,是不是想把我揪出来……。眼看她跟医生约的日期就要到了,所以我想去她家把那本她用来写下所有该做以及做过事情的记事簿摸来,一本黑色人造皮装的小本子,就放在她书桌的抽屉里,我很认得的,因为也常翻。结果我没有一下子察觉出来。那本记事簿竟然是空的!一模一样的本子,但每一页都是空白的!这意思是说,她有两本记事簿,而这一本,难道是她用来让我上当的吗?她今晚应该会发现本子不见了……。 仔细想想,我觉得苏菲还不至于归结出我的存在。也许我只是在安慰自己,当真如此,我还会看见更多的讯号才对,然而其余的一切都很上轨道,运作正常。 我一点概念也没有。老实说,这个记事簿的意外真的很让我担心。 一月二十日 正义之神还是存在的!我想我已经没事了,但如果我诚实一点的话,我必须承认自己真的曾经非常害怕:我不敢再上去他们家,隐隐约约觉得这样很危险,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监视着我,而我最后还是会被逮到。事实证明我并非杞人忧天。那天我去她家,先把空白记事簿放进她书桌的抽屉里,然后开始在整间屋子里做地毯式搜寻,想把另外一本找出来。我非常确定她不会带在身上,这都要归功于她那挥之不去,怕把东西弄丢的阴影。我需要时间,但我每次去她家,都不喜欢停留太久,我晓得这样的心态很不健康,但我不得不把风险降到最低。结果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戴着橡胶手套的手都开始流汗了,中间还得一直停下来,竖起耳朵谛听整栋大楼里面有无其他动静,我感到自己愈来愈焦虑,也不晓得该如何冷静下来,整个人陷入一种恐慌的状态。接着突然我就找到了:在马桶水箱的后面。这不是好现象,这意味着她在起疑心了,虽然不一定是针对我……。我又突然想到她怀疑的也许是自己的老公文森,果真如此就太好了。我才把本子拿出来,就听到钥匙在大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我人在厕所里面,厕所门也没完全关上,而我的直觉反应就如果回来的是苏菲,那就完了,通常女孩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往厕所跑。结果是文森,我认出是男人的脚步声。我心脏往胸膛上勐撞,以至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甚至没有办法思考。整个人完全陷入恐慌之中。文森经过厕所前面,还顺手将门往我这边一甩,碎的一声把我吓得差点抽筋。我觉得快昏倒了,只好靠在墙板上。很想吐。文森走进书房,随手开了音响。我几乎是同时打开门——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我的恐慌救了我——,垫起脚尖狂奔,几乎是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穿过走道。我拉开通往楼梯间的大门,甚至没想到关上,就以全速往楼下直冲。在那当下,我还以为一切都完了,不得不放弃了。内心感受到一股可怕的绝望。 妈妈的样子又在我的眼前出现,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好像她又死了一次似的。我本能地紧紧握住口袋里苏菲的那本记事簿,直直往前走,眼泪也一直流。 一月二十一日 我后来听录音时,又歷经了一次那天的情境。现在回想起来,好恐怖!我听到音响开始放送音乐的声音(可能是什么巴哈的音乐),我觉得还听见我的鞋底奔过走道时的噼噼啪啪,不过很模煳就是了。接下来比较清楚的是文森的脚步声,很坚定的往大门走去,接着一阵较长的沉默,然后才是关门声。我想他可能以为有人闯进来,也许他甚至在楼梯上来回地巡了一下,检查了楼梯扶手啥的。然后用一种慎重其事的态度将门关上。他大概以为是自己进门时没把门关好的关系吧,总之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到了晚上,这件意外他连一个字都没跟苏菲提起,免得她大惊小怪。吓死我了! 第43页 一月二十三日 华乐莉收到了一封惊恐万分的伊媚儿。就在要去见心理治疗医师的当天早上,苏菲无论如何找不到她的笔记本……,她把它藏在厕所里面,千真万确,结果今天早上,连个影儿也没有。她哭了出来。她感到焦虑、易怒和疲倦。万念俱灰。 一月二十四日 去看心理治疗师。苏菲说把记事本弄丢了,但医生安慰她没关系。他说,当我们太在意某个东西的时候,就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整体而言,他给她的感觉很沉稳,不慌不乱。当她说到梦见把婆婆从楼上推下来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忍不住要对他坦承婆婆横死的惨状跟她梦里的一模一样。还有她完全不记得那天一整个白天她都在干嘛。他静静地听,他也是完全不相信有梦兆这回事的那种人。他讲了一个她听不太懂的理论,她甚至没听清楚因为脑筋实在不灵光。他呢,他说这个是「小灾小难」。即便如此,到了谘谈的尾声,他还是问她有没有想过「去休息一下」的可能性。苏菲最怕的就是这个。我想她对这句话的理解就是人家想把她送进精神病院。我知道她很怕这个。 华乐莉一下就回信了。她想让苏菲知道自己并不孤单。但华乐莉总是觉得——我则是确定——她并没有全部说出来。这也许是一种巫术的思维方式。她没讲的等于不存在,不说出口就没有受到污染的危险……。 一月三十日 手錶的事开始让我觉得很没搞头。已经五个月了,她弄丢了父亲送的那支很漂亮的表。天晓得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抱着一丝失而復得的希望,把家里能翻的都翻过来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最后只好当它真的不见了。哀悼了好久。 但它竟然又出现了!就这么从苏菲的眼前迸出来。而且猜猜看在哪里?就在她母亲的珠宝盒里面!最下面。没错,她不是天天去开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她也不会拿来戴。即便如此,从八月底度假回来之后,她至少也开过五、六次吧。她甚至很努力地想算出确切的次数,然后列了一张表给华乐莉,似乎要向她证明什么,看来真的很蠢。问题是,就算不是放在最上面,她也从未在盒子里看过这支表,何况这个珠宝盒又不深,里面的首饰也没多到那种程度……,再说,她为什么要把手錶放在这个地方呢?毫无意义嘛。 表是找到了,但苏菲甚至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真令人难以想像。 二月八日 掉钱是有的,但多出很多来,那就比较少见了,特别是也很难解释。 我这两个小朋友苏菲和文森有一些计划。关于这点,苏菲在给华乐莉的伊媚儿里讲得很含蓄。她只说「还没有很确定」,不过她很快就会跟她宣布,而且保证她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总之,苏菲打算出让一幅她六、七年前买的小幅油画。她在她熟的那个圈子里放出风声,结果前天卖出去了。本来开价三千欧。好像是个很合理的价钱。一个先生先来看了。之后又有个太太。后来,苏菲同意以两千七成交,条件是需付现金。她把钱放进一个信封袋中,收在小写字檯中,不过她不喜欢家里放太多现金。于是文森今天早上帮她拿去银行存,而无法解释的事情就是在那儿发生的。这件事对文森的影响似乎很大。从那以后,两人好像常常会争执个没完没了。信封里有三千欧。但苏菲坚持两千七,文森也不让步,明明是三千。没想到我碰到的原来是一对这么固执的夫妻啊,呵呵。 吵归吵,文森也开始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苏菲。他甚至跟她说觉得这阵子她的「行为很奇怪」。苏菲不相信他已经察觉出什么异状。她开始哭泣。他们谈了很久。文森说要去看医生,尤其是这种节骨眼上。看来我们这对青年才俊果然有事情在秘密进行中呀。而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们的人了。 二月十五日 前天,苏菲到处都翻过了。她的卡不会骗人,她借了两本书,她翻过所以记得非常清楚。没细读,只是大略翻过。她会借这两本纯粹是好奇,因为几个星期前看过一篇文章。它们长什么样子她都还歷歷在目。但就是找不到。亚伯兰特和一本专业辞典。如今,什么都会让她大惊小怪,这个苏菲!一件芝麻小事,也可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打电话到资料中心去要求续借,但对方说书已归还了。那个图书馆员还把日期念给她听:一月八日。她查了一下她的行事历,那天她应该是去了郊区拜访客户。有可能顺路就……,然而她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那天曾经去还书。她还故做轻松地——觉得「这种时候没有必要再给他雪上加霜」,她是这么给华乐莉写的——问了文森。两本书都还在资料中心里,没被借走。她实在忍不住,特别跑了一趟,她想知道自己是哪个时候拿回去还的。果然没错。我看着她走出来,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啊! 二月十八日 八天前,苏菲主办了一场记者会。他们有一批重要的古书要拍卖。记者会后有自助餐招待,她拿着数位相机拍了很多记者大大、公司主管和食物的照片,打算登在公司的内部刊物上面,同时也提供给媒体,免得他们还得出动摄影师来拍照。然后,整整一个工作天,以及一部分的周末,我看她都待在家里的电脑前弄这些照片的图档,修片,调大小……,这些照片都是要寄给主管和所有出、缺席都包括在内的记者。她把处理过的图档都放进一个叫做「211记者会」的档案里,然后以附加档案的方式附在一封伊媚儿中。事关重大,她犹豫半晌,又检查一遍,再修几下,再重新检查。我都可以感觉出来她的不自在,八成事业前途都在这上面的关系吧。最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不过在按下「传送」前,她仍不忘先存档备份。我每次从网路骇进去她的电脑时,都会非常自制,就怕被她发现。不过这一次,我实在忍不住。趁她存档备份的时候,我在档案里又加了两张照片。一样的大小,一样的色调,保证纯手工。只不过内容既非食物,亦非记者大大或重要客户,而是他们公司的媒体公关正在希腊的艷阳天下帮老公吹箫。可惜照片上的老公不像媒体公关那样,一眼就认得出来。 第44页 二月十九日 苏菲他们办公室显然碰到了什么麻烦。这个新闻稿事件好像一根点燃的火药引线。苏菲被吓得快崩溃了。星期一一大早,经理室的人就打电话到家里找她。好几个记者也是一早就跟她联络。苏菲极度震惊。不过她并没有去找任何人诉苦,尤其是文森。她可能觉得非常丢脸吧。我本人则是透过一个记者「朋友」给她写的伊媚儿才晓得的,苏菲知道消息后,目瞪口呆,还要那个人把照片寄过来,不然她不相信。我不得不说自己实在很会选:一张嘴里塞得满满的,两只眼珠勾着老公的脸,淫荡盪地往上翻。这些小布尔乔亚的女人,私底下要扮鸡的时候,倒是比天然的还真实。第二张说实在的,有点破坏到人家的名誉了;那是到了最后,看来她功夫很好,她身边那个壮丁的性能也够勐……。 总之,大难临头就对了。她没去上班,面对文森的惊慌失措,苏菲一整天都处于一种虚脱的状态,她什么都不想对他说。即使对华乐莉,她也只简短地称说自己刚碰到一件「可怕的事情」。那种羞愧难当的感觉想见很可怕,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二月二十日 苏菲哭个不停。她几乎整天站在窗户后面抽着已经不晓得是第几根的香菸,我帮她拍了很多照片。她没再去上班,而我想现在那边应该比蜂窝还热闹吧。我打赌那两张照片早就流出去了,连在咖啡贩卖机前,人们也忙着交换苏菲艷照的影印本吧。这应该也是她的想法。我觉得她不会再回去公司了。这就是为什么当她知道公司要她暂时在家休息时(一个星期),反应那么冷淡。公司方面似乎也在尽量将伤害降到最低了,但我觉得问题是伤害已经造成了……,而且一个人的职场生涯中,这种事会一辈子跟你到天涯海角。反正,苏菲整个人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副行尸走肉。 二月二十三日 今天晚上一开始就像在玩猫抓老鼠:我得先去接她,然后一起吃晚餐。我已经在「朱利安」订了位,谁知道我那个精力充沛的仰慕者已经有了别的计划。当我一走进她家,发现餐桌都已经摆好布置好了。这个笨女人,你从她身上喷的香水就可以知道,实在一点品味也没有。她还在桌上放了一个烛台,那种自称是现代艺术的憋脚货。我吓了一跳,不过人都进来了,也闻到烤箱里正在烤东西的味道,实在骑虎难下,甚至根本不可能拒绝对方的邀请。表面上我埋怨了几句,心里却发誓绝对不要再见到这个女的了。一旦下定决心,我突然觉得好过多了,再说因为桌子是圆的,安德丽想吃我豆腐也没那么方便,让我觉得比较安全。不然她一逮到机会就会往我身上摸。 她住的公寓很窄,位于一栋没有半点特色的老旧建筑的四楼。客厅兼饭厅,只有一个窗户,虽然是落地窗,但屋子里还是暗,因为不是临街的窗。住在这种地方,如果不想得忧郁症,恐怕得二十四小时开着灯。 我跟她的谈话就和这个晚上一样沉闷无聊。对安德丽来说,我叫做李奥瑞拉·夏尔曼,在房地产公司上班。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这样当对方问起时,只要一个痛苦的眼神,就可免去向对方告解什么童年往事的苦差事。我一个人住,还有,这个愚蠢的胖女人以为我是个性无能。至少,有这方面的困扰。我一般会避谈这个话题,不然就是需要的时候抬出来挡着,见机行事。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度假。既然安德丽上个月去了波城她父母家小住几天,我就得听她说那些鸡皮蒜毛,什么她爸的个性怎样,她妈很喜欢大惊小怪和她家狗狗又干了什么蠢事等等。我只能微笑,真的,不然还能怎样。 难道这就是大家口中的「高级晚餐」?总之,她自己应该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我看只有那瓶酒配得上这样的称号吧!但这一定是卖酒的帮她选的,不然她哪懂个屁。她还弄了一个什么「自制鸡尾酒」,跟她身上的香水味一样噁心。 吃过饭后,就像我之前担心的,安德丽把咖啡端上沙发前的矮桌。等她挨着我坐下来后,先是自以为深沉而率真地沉默了半晌,然后才用一种很感性的声音对我说,关于我的「障碍」,她「很能理解」。她说这话的声音像个修女似的。我打赌她一定很庆幸能找到我这块宝。她当然很想被上,因为这可不是天天会碰到的事,而一个隐隐约约性无能的爱人,应该可以让她终于有点用处了。我露出很为难的样子。又一阵沉默。通常,这时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就会像那些没什么话好说的人那样,开始讲起办公室的事。还是那些老掉牙的八卦。东拉西扯了片刻后,她提到了他们公关部。我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三言两语把话锋转向苏菲,先是保持一段距离,间她最近那些大型的拍卖应该让所有人都忙坏了吧。等到他们公司一半的同事都被她点过名之后,安德丽终于想到苏菲了。她迫不及待地跟我报告了艷照事件。笑得很粗鄙,还说跟人家是好朋友……。 「她要离职了,我觉得好可惜……,」她说:「不过反正她都是要走的……。」 我拉长了耳朵。于是我才恍然大悟,苏菲要离开的不仅是百好事,还有巴黎。原来一个月来他们一直在找的乡下房子,不是要用来度假,而是为了定居。她老公刚升上公司在桑利斯一个研究处的处长,所以他们打算搬到那边去。 第45页 「那她要做什么?」我问安德丽。 「什么做什么?」我的问题让她感到很惊讶。 「你不是跟我说过她很好动,活力很旺盛,所以我就好奇……,她到乡下去要干什么……?」 安德丽露出一副馋相,好像看到什么可口的诡计似的,跟我说苏菲「怀孕了」。虽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我心头还是纠结了一下。以她目前的状况而言,这样真的有点冒险。 「那他们找到房子了吗?」我问。 据她说,他们在「瓦兹省找到一栋很漂亮的房子」,离高速公路不远。 苏菲要生宝宝了,于是趁机离职并离开巴黎……。透过艷照事件,我本来是想让她短期内不要再出去工作,但如果是怀孕再加上离开巴黎……。我得好好想一下这个新的状况。我边想边站起来,嘴里含含煳煳地说了几个字。时间不早了,我得走了。 「可是你咖啡都还没喝耶,」恐龙妹抗议道。 还说咧,什么咖啡……。我走去拿我的外套,然后往门边移动。 整个经过是怎么发生的,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安德丽跟我走到门边,对于我们要如何共度今晚,她本来就有不同的想法,一直念说好可惜,何况时间根本还早得很,别忘了今天是星期五云云。我结结巴巴地跟她解释因为明天还要上班。安德丽对我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但为了给自己留一手,我还是说了一些我觉得可以让她安心的话。没想到她竟然就发难了,扑上来抱住我,开始亲我的脖子。她应该可以感觉得到我的抗拒。我不记得她嘴里嘟哝些什么,只记得她跟我保证她会「很有耐心」,要我把自己交给她。叫我不用再害怕这一类的事情……。其实本来应该不会有事的,如果不是她为了想激励我,把手伸过来放在我肚于上。放得非常低。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经过今晚一整晚,再加上我刚听到的消息,还要这样被吃豆腐实在太过分了。我整个人几乎是靠在门上,然后很暴烈地一把将她推开。她被我的反应吓到了,不过仍不肯鸣金收兵。她对我笑,但这个肥女这样的笑实在太噁心……,丑女发情的时候怎么给人感觉就是那么淫荡……,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巴掌甩过去。非常用力。她立即伸手捂着她的颊,眼中流露出完全无法置信的神情。我终于明白自身处境——包括一直以来我必须勉强自己跟她一起做的那些事情——的荒谬和无用。于是我又补上第二个巴掌,从另外一边,然后第三个,直到她开始尖叫起来。我再也不害怕了。看了看四周,这个房间,烛光晚餐桌上的残肴,沙发前面那两杯碰都没碰的咖啡。所有这一切都让我作恶,打从心底想吐。于是我走过去抓住她的肩,然后把她搂进怀里,作势要安慰她。她没有抗拒,可能是在想说这样一个纯属意外的不愉快状况就要过去了。我一直走到窗边,把窗户大大地敞开来,仿佛需要唿吸新鲜空气那样,一面等着。我知道她一定会过来。结果不用两分钟,我就听见背后传来她那愚蠢的啜泣声。她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这是最后一次我忍受她身上的香水味了。我摒住唿吸,转过身去,抓住她的肩膀。等她靠上来抱住我,哭哭啼啼地像只小狗,我带着她慢慢迴转,假装要吻她,然后,按在她肩膀上的两只手出其不意地使劲一推,她就下去了。我只来得及看见她在窗外消失前的惊恐眼神。她甚至没有喊叫。两或三秒后,我听见一记可怕的声响。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从头到脚不停地抖动,免得妈妈的形影又出现在我眼前。不过我应该尚未完全失去理智,因为几秒钟后,我已经拿起外套,冲下楼梯。 二月二十四日 安德丽的坠楼对我而言,显然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倒不是因为那个蠢女人的死,而是因为她的死法。回想起来,我倒是很讶异自己在文森的母亲死后竟然没什么感觉。可能楼梯还是有差吧。昨天夜里在天上飞得,当然不是安德丽,而是妈妈,尽管梦境再也不像这几年来我常做的那些那么痛苦,也许我心里有些东西已经平静下来了。我想这都是苏菲的功劳吧。这里面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移情作用,或类似的东西。 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早上,苏菲出席了她亲爱的同事的葬礼。我看她穿着一身黑从家里走出来,觉得她这样好漂亮,当死人一定很合适。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参加了两场葬礼,冲击一定很大。我就不能骗自己说丝毫没有影响。安德丽,尤其是那样地死法,简直是一种亵渎,是对我母亲的污辱!童年时期一些很痛苦的回忆又在我心头涌现,那些我一步一步要努力克服的。也许所有深爱我的女人都註定要从窗户出去。 我很仔细地釐清了整个状况。当然不能算天衣无缝,但其实也没什么大纰漏。我必须更小心这倒是。如果我不要做傻事,应该就没问题了。百好事的人都没看过我。自从我跟恐龙妹交往之后,就再没去过他们公司。 当然,她的公寓里面到处是我的指纹,不过我可没敢轻忽,所以除非意外,否则不太可能发生会让警方透过什么交叉比对而找上我的情况。但谨慎一点总是没错,我再出一次这种槌,整个计划一定泡汤。 二月二十八日 苏菲那方面,其实也没什么严重的。她要离开巴黎,我就得另外想办法,如此而已。我觉得可惜的,是这一来我那些仪器设备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好吧,那就这样吧。可想而知的是我不曾再有那个运气找到一个像这里这么理想的观察当了,不过我还是曾想办法找个地方。 第46页 苏菲的预产期在夏天。我开始把这个宝宝列入接下来的行动策略中。 三月五日 今天早上真是一阵兵荒马乱。搬家公司的车子开进这条街时,早上七点都还不到,只是他们公寓的灯,清晨五点就亮了。我认出苏菲和她先生两人忙得团团转的身影。到了八点半左右,文森就门去上班,把搬家的事情都丢给他刚怀孕的老婆。这个男的真的很讨人厌。 我也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小房间里了:它只会让我不断想起那些我伴着苏菲度过的美妙时光,那些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望着她的窗户,看着她,为她拍照的日子……,我有一百多张她。 这个乡下实在冷得不得了。而且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苏菲来这种地方到底要干嘛……。她只晓得跟着她那个伟大的老公,善良的小女人!我打赌不用三个月她就会无聊得要死。她的肚子或许可以陪陪她,不过她接下来的烦恼想必也不少……。当然,她的文森是升官发财了,但我觉得这人真的很自私。 苏菲搬到瓦兹省,我每过去一趟都要骑很长的路,何况现在正值隆冬……。我只好先在贡比涅先找个小旅馆。我跟他们说自己是作家。至于觅得一处理想的观察哨,这个倒是耗去我较多的时间。但我也找到了。我从房子后面那段坍塌的围墙熘进去。车子的话就停在一座已成废墟但大部分屋顶还在的小棚屋中。离苏菲她家很远,不过这么一来从马路上就看不到我的摩托车了,虽然几乎没有人会从那边经过。 除了冷,其他一切都很顺利。但我看苏菲就没这么走运。家才刚搬完,烦恼就一个个从天而降。别的不说,在这么大的屋子里,就算忙进忙出,白天还是很长得过不完。那些工人前面几天来晃了一下,之后就又突然开始降霜,就没再见到他们的人影了,也不晓得哪个时候才会回来开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被卡车压得到处烂泥巴的前院,现在整个结冰了,于是苏菲每次出门就会扭到脚踝。更别提这样一来感觉就更凄凉了。当你不需要生火的时候,壁炉要用的木柴看起来也不是堆得那么远,但现在……,更何况,咱们只有一个人。偶尔,咱们会出来站在石阶上,手里捧着一碗茶。有热情是很好啦,但如果一整天只有你一个人,要做所有的事,然后亲爱的老公每天晚上都不晓得几点才能到家……。 证据就是,今天早上,屋子门一打开,里面竟然走出一只猫。这主意不错啊,养猫。它坐在门槛上,朝着院子望了一会儿。黑白相间的毛色,一只很漂亮的猫。片刻之后,它走旁边去上厕所,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要离房子太远。这猫一定还不习惯户外活动吧?苏菲在厨房里,不时走到窗边注意它的动静。我绕了一大圈,也走到屋子后面去。然后我们两个就碰个正着,那猫和我。我马上站住不动。那猫一点也不野,性情很温和。我蹲下来对它招手,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过来,让我摸它的毛,背也弓起来,屁股也翘起来了,跟所有的猫一样。我把它搂进怀里,它还会发出咕噜咕噜声音。我觉得体内有一股僵硬,燥热……,那猫就这样唿噜唿噜地任我抱着它。我带它一直走到文森放工具的小屋那边。 三月二十五日 我好几天没来了。正确地说,自从那天傍晚苏菲发现她的小猫咪被钉在老公放工具的小屋门上之后就没再来过。这个对她的打击不小,是该让她休息一下!我大概早上九点到的,苏菲正要离去。我远远看见她把一个旅行袋放进她的后车厢中。为了谨慎起见,我等了半个小时,才上前把屋后一扇下面的遮光板打破,进去参观一番。苏菲果然没闲着。她已经把一楼的大部分,厨房,客厅还有一间我看不出做什么用的房间都重新粉刷过了。一种很漂亮的淡黄色,配上一条比较浓的黄色装饰带,客厅的横樑则是漆成有点像开心果仁(就我的标准而言)的那种绿色,但还是很漂亮。几十个又几十个小时的工作成果啊。那些工人留给他们一个还没完工但可以运作的浴室,有热水。厨房也在大整修当中。橱柜、流理台等等都还摆在地上,我想是因为下水管线还没埋妥,暂时还不能装上去。我给自己泡了杯茶,然后开始思量。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随手拿了两、三个小玩意,那种你平常绝对不会去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或不存在,不过如果在偶尔不经意之间又寻获的话,会让人诧异得不得了的东西。然后,我就做出决定了。我去拿了几个油漆桶,滚轴,帮他们从天花板到地板,重新刷过一遍,只不过我的动作比苏菲快多了,即使我的选色有点「随兴」:厨房里的家具也全化为可以扔进壁炉的小木片。油漆刷过沿着墙面流下来的那些鼻涕,就拿桌布擦,我还趁机在她家的沙发桌椅上加了一些很野兽派的颜色,把从浴室一直延伸到厨房的管子全剪成一段一段,离开前也没忘记把水龙头都打开。 我没有必要马上回来。 三月二十六日 苏菲一搬来,就认识了村子里一个叫萝尔·杜芬那的小学老师。她们年纪差不多,很快就聊起来了。我利用了萝尔上课时间到她家去逛了一下。我可不想有什么意外的状况发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安安分分的女教员,规规矩矩的日子。她们还蛮常见面的。萝尔很喜欢傍晚时来她家喝杯咖啡,苏菲也会去帮她把一些新的桌椅搬进教室。我用望远镜,可以看见她们两个有说有笑。我觉得苏菲认识这个朋友还不错。我开始有不祥的预感了。问题就在于要怎么利用这整个状况。不过我觉得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第47页 三月二十七日 尽管萝尔一直想让苏菲安心,但还是无法让她振作起来。猫被弄死还不够,又趁她不在时闯进来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这对她真的是很大的打击。苏菲怀疑是不是有邻居看她不顺眼。萝尔认为不可能:这里的居民都很善良,也很欢迎苏菲的加入,她保证。但苏菲觉得很有可能,而且她列举出来的事实一条比一条有说服力。接下来还要找专家来,要去报警,叫工人。重新买家具等等,这些要耗上的何止一天的工夫?根本是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天晓得)。而且一想到又要重新油漆,她的手就抬不起来了。除此之外还有文森!新官上任,每天都很晚才到家,还说这是正常的,一刚开始都是这样(反正这傢伙……)。这屋子给她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不过她不想把事情想得太负面(可不是吗?苏菲,还是理性一点吧)。为了让她安心,文森叫人来装了警报器,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自在。她和瓦兹省的蜜月期没有持续太久。她的肚子则是愈来愈大。三个月半了。可是说真的,苏菲的脸色实在很差。 四月二日 如今就只缺这个了:屋子里有老鼠!本来没有的,一下子竟跑出一堆来。好像是说如果你看到一只,意味着事实上有十只。只要有一对,想想那个繁殖的速度!它们会四处横行,从你眼前窜过去然后消失在角落里。真的很噁心。晚上,你就听着它们到处刮抓的声音。于是有人就放了一堆捕鼠器,一些有虐待狂嫌疑,用来诱捕老鼠并置它们于死地的新设计。真的,谁都会好奇他们家怎么会有这么多老鼠。我当初跑了好几趟,载了好几对大老鼠,就放在机车后面的置物包中,一路上它们吓得魂飞魄散。这才是最辛苦的一段。 四月四日 看来苏菲还是去找萝尔才能得到最多的安慰。我又到那个女老师家里确认了一些细节。我本来怀疑这女的是不是有点蕾丝边,不过看来应该不是。然而最近村子里,以及附近一带流传的那些黑函,却是这样指控的。市政府最先收到,然后是社福单位和学区督察署,里面把萝尔讲得非常不堪:说她会污钱(其中有一封说她曾变造他们学校合作基金的帐目),作恶多端(另外一封甚至提到她会对某些学生上下其手),私生活不检(指她和人通姦搞不伦恋,对象竟然是……,苏菲·杜盖)。整个村里的气氛被这些黑函搞得很差。可想而知。在某些从来没什么新鲜事的乡下地方,这一类诽闻的迴响当然比别处更大更热切。苏菲在她的伊媚儿中说萝尔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子」。她终于有机会对别人伸出一点援手,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有用。 四月十五日 我终于看到这个鼎鼎有名的华乐莉了!她和苏菲还蛮像的,我觉得。两人从高中时代就认识了。华乐莉在一家位于里昂的国际运输公司工作。在网路上,如果用「华乐莉·朱尔丹」,搜寻不到什么,但光是「朱尔丹」的话,就有不少关于这个家族的资讯,从祖父如何白手起家,一直到现在的孙辈亨利,也就是华乐莉的大哥。原来十九世纪末的时候,从事纺织业、并已累积相当财富的朱尔丹家祖父,某天突然有个那种很难得一见的灵感,去申请了一种合成棉线的专利,结果就是让下面的两代子孙不愁吃穿。到了他儿子,也就是华乐莉的父亲,也只是灵机一动,拿着父亲打下来的江山去投资房市,透过一连串脸不红气不喘的炒作,把他们家子孙不愁吃穿的期限从两代延长到八代。根据我所推算出来的华乐莉个人资产,光是卖掉她现在的公寓,应该够她高枕无忧地一直花用到一百三十岁。 我看见她们到院子里散步。苏菲神情颓丧地把那些枯死的植物指给她看。连树也死了。没有人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们宁可不要去追问。 华乐莉一副很热忱的样子(她帮忙涂了一点油漆,但不消多久就停下来点根烟,屁股往一张梯凳上一摆,开始喋喋不休,直到突然发现苏菲独自一人已经做了一个多小时)。问题在于:她很怕老鼠。然后警报器夜里曾无缘无故地狂鸣,甚至多达四次,吓得她脸都绿了(对我来说,这当然需要投入许多的心血,但很有成就感)。华乐莉觉得这边太偏僻。我也不能说她不对。 苏菲也把萝尔介绍给华乐莉。表面看起来大家一团和气。然而,一边是好几个月来长期有忧郁问题的苏菲,另外一边是活在黑函满天飞的阴影下,有如惊弓之鸟的萝尔,看来华乐莉此行一点都不像在度假……。 四月三十日 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连华乐莉都要生苏菲的气了。文森那人是个斯芬克斯,想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但华乐莉就截然不同了。华乐莉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一点都不会算计。 苏菲已经说了好几天了,希望华乐莉再多待一会儿。几天就好。华乐莉虽然一直解释说没办法,但苏菲还是坚持。她叫她「小亲亲」,但华乐莉就是不喜欢这里,即使多住几天也许不是什么问题。我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在此地多停留一秒的,除了,就在要出发去坐车的当下,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车票。那种「苏菲不择手段要让她晚点再走」的想法显然已经在她脑海里浮现。苏菲急得咒天咒地,华乐莉假装一点也不在乎,文森则做出一副这是小事,无关紧要的样子。华乐莉上网重新买了一张票,和平日比起来,她显得异常沉默。到了火车站,她们互拥道别,苏菲伤心得边哭边摇头,华乐莉伸手拍拍她的背。我猜华乐莉一定很高兴可以逃离这里。 第48页 五月十日 当我看到萝尔的车坏了,马上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所以抢先了一步。果不出我所料,第二天早上,萝尔就找了苏菲借车,说要去採买这个星期的菜。苏菲一向乐于助人。万事俱备!我虽弄得还不错,不过,还是得承认自己有那么点运气吧。因为萝尔也可能什么都没看到,然而她毕竟注意到了。当她掀开后车厢盖子正打算将推车里的大包小包装进去时,竟然瞥见从几个塑胶袋露出来的一叠杂志的一角。她正处于一个饱受黑函困扰的时期,自然警觉性较高。当她发现杂志里有的页面上被人拿剪刀剪去许多字母时,马上就做出了联想。我等着看她大发雷霆。完全没有。萝尔是个很有条理、镇静的女孩子,甚至苏菲就是喜欢她这点。萝尔先回到家,找出这几个星期以来她搜集到的黑函影印本,连同那叠杂志,带着就到隔壁镇上的警察局去报案。苏菲开始担心怎么不见萝尔採买归来。萝尔好不容易回来了,但一句话都没有。从望远镜里,我看到她们两个面对面站着,苏菲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大。萝尔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宪警队派来做搜查的车子。他们当然很快地就找到了其他那些我在屋内四处置放的杂志。这桩毁谤官司看来还会让小村沸腾一阵子。苏菲万念俱灰。好像她的麻烦还不够似的。她应该要找文森谈谈了,我认为她偶尔一定会有轻生的念头。何况她还有孕在身。 五月十三日 她已经失去斗志了。好几天来完全过着委靡不振的生活。她虽继续着屋内的整理工作,但只能做一点,而且心不在焉。她甚至好像不愿意再踏出大门一步。 我不晓得那些工人是怎么了,但至今仍未见他们回来开工的迹象。我担心是保险公司在找麻烦,也许怪他们没有提早装好警报器,我不晓得,这些人就是那么会鸡蛋里挑骨头。总之,工程一点进展也无。苏菲脸上都是忧虑和垂头丧气。她在屋外一待好几个小时,一直抽菸。以她目前的状况,这么做实在不太妥当……。 五月二十三日 一整个下午,天上的黑云愈堆愈厚。雨是晚上七点开始下的。等到晚上九点十五分,文森·杜盖从我前面经过时,这场暴风雨也达到了它的最大强度。文森是个凡事谨慎小心的人。他的车速仅限合理范围内的快,转弯时也都不会忘记打闪光灯。等开上国道之后,他的速度才开始加快。那条路先是直直地绵延了好几公里,之后会有点奇怪地——我觉得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突然地——向左拐。虽然有警告标示,但仍有不少驾驶人在那边出事,更何况那一段路的两边都是大树,遮去了路的弯度:要撞上去很容易。但当然不会是文森,这条路他已经走了好几个星期了,何况这人几乎不会失控。然而,识途老马总以为自己不会出岔,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了。文森开始像个识途老马那样自信十足地向左转。雨又更大了。我紧跟在他后面。我选了一个适当的时机开始超车,然后很突兀地向原车道回归,突兀到我机车的尾巴都扫到他车子前面的挡泥板。就在要整个超过去的时候,我很有技巧地开始打滑,再来个紧急剎车让摩托车恢復平衡。惊吓效应,大雨,突然冒出来的摩托车,这么近距离地变道,擦撞他的车身,还突然在他面前打滑……,文森·杜盖完完全全地失去控制了。勐踩剎车。他想把方向盘打直,我顺势将摩托车头向上一扬,挡在他的正前方。他眼见自己就要撞上来了,方向盘开始乱转,接着就……,大势已去。他车子打了好几个转,轮胎辗过路旁的土丘,这就是末日的开端。车子似乎是先往右沖,再往左沖,引擎一路狂嚎,车子撞上路树时发出的那声金属巨响也今人毛骨悚然:车身深深地嵌进树干里,后轮站在地上,车头离地面大概五十几公分。 我跳下摩托车,一直跑到车边。虽然雨势很大,但我还是担心车子会起火,我想速战速决,走到驾驶座旁往车内望去,只见文森的胸膛整个撞在仪錶板上面,好像连安全气囊都炸开了的样子。我还不晓得会发生这种事,更不明白自己接下来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大概是想确认他已经死了。我把我那全罩式头盔的护目镜推上去,抓起他的头髮,把他的脸转过来。一张淌满鲜血的脸,但没人会相信有这种事: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我。我被这个眼光慑住了……,雨水从车窗打进去,文森的脸滴满鲜血,两眼直直地盯着我,那种狠劲着实让我吓坏了。我们就这样对看了好一阵子。我把手松开后,他的头就重重地垂向一边,但我跟你保证,他的眼睛照样睁得老大。不过焦点已经不一样了,好像他终于死了似的。我奔回摩托车旁,跨上去马上点火飙走。几秒钟之后,迎面来了一辆小轿车,接着我从照后镜中看到它的两颗剎车灯亮了起来……。 文森那种讲起来简直是插进我眼睛里的目光,让我无法入睡。他到底死了没有?如果他没死,会记住我吗?他会把我和之前他曾撞到的那个机车骑士连在一起吗? 五月二十五日 后来发生的事,我是从苏菲写给她父亲的伊媚儿当中知道的。他一直问需不需要来陪她,但她总是拒绝,说需要自己一个人静静。她的人生走到这种地步,实在也够了……。文森很快就被转院到嘎尔许去了。我也很急着知道他的近况。我现在对事态会怎么发展一点概念也没有。唯一让我有点放心的是:文森的情况很糟糕。我们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 第49页 五月三十日 应该要防患未然,不然我可能会失去她。现在我总是知道苏菲在哪里。这样比较保险。我看着她:真的不像怀孕的人。听说有的女人会这样,要一直等到最后才看得出来。 六月五日 会发生这种事,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一定是长期累积的关系:数月来的压力和考验,还有最近几个星期,各种大小事件更是接踵而至,萝尔要告她毁谤,文森又出车祸……。昨天,苏菲大半夜竟然跑出去,这也太不寻常了。去桑利斯。我还在那边想半天这个和艾森会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苏菲刚刚流产了。一定是情绪起伏太大的关系。 六月七日 昨天夜里我觉得非常难过。一种无法解释的焦虑让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立刻就认出那些症状。每次碰到跟怀孕有关的事,我就会这样。不一定每次都会,但常常。当我梦见自己被生出来时,妈妈脸上那种喜悦的表情,妈妈已经不在的事实就会引起我一阵可怕的痛楚。 六月八日 文森又被送到圣西蕾诊所去做復健。最新消息比我之前预期的更令人担忧:再过一个月左右他应该就可以回家了。 七月二十三日 我好一阵子没看到苏菲了。她去她爸爸那边小住。不久,四天而已。然后她就直奔嘎尔许去找她老公了。 说真的,消息不是很好……,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目睹这一切。 九月十三日 天啊!我又再一次地受到了震撼。 虽然心里多少有点谱,但竟然会到这种地步……。我是看了一封写给她爸爸的伊媚儿才知道文森今天早上要出院。所以一大早,我就到诊疗所的院子里去占位子,在最北边靠围墙处,可以将整栋建筑物尽收眼底。我等了二十分钟,就看见这对夫妇出现在医院主要建筑入口的石阶上。苏菲推着坐在轮椅中的老公,从残障人士专用的坡道走下来。我没能将他们看得很清楚。于是我站起来,走另外一条平行的小路靠上前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坐在轮椅中的那个人,好像只是文森的影子。嵴椎应该是伤得很厉害,但不只如此而已,去算他身上还有那些能动的地方还比较快。他现在的体重可能只有四十五公斤,整个人缩成一团。他那颗也许会左右摇晃的头,勉强被一个颈托撑了起来。我不是看得很真切,但他的眼神似乎十分呆滞,蜡黄的脸色有如一只木梨。想想这傢伙还没三十岁就落得这般田地,真是恐怖。苏菲推轮椅的模样,有股令人钦佩的牺牲精神。她看起来很镇定,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我觉得她走路的样子有一点僵硬,但要知道,这个女孩子的烦恼有多少啊。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尽管碰到这么多变故,但她仍不流于俗,没有那种修女还是看护的殉道嘴脸。她推着轮椅,就这样。然而她实在该想想怎么处理这个植物人。我也是。 十月十八日 真的很悽惨。这个省分给人的感觉本来就已经不太明朗——这已是最客气的说法——但现在这种景况,简直是惨到最高点。这么大的房子,一个这么孤单的女人。只要有一点阳光,她就会把她那个坐在轮椅上,耗去她所有时间和精力的残废丈夫,推到门前石阶上晒太阳……。看着实在可怜。她在他身上盖了好几条大围巾,然后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对他说话,一面抽着不计其数的香菸。也很难去判断他到底懂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的头总是晃来晃去,不管她有没有在讲话。从望远镜中,我看到他的口水会一直滴,真的很讨厌。他想表达什么,但再也说不出口了。我的意思是:他已经失去了咬字发音的能力了。只能用叫的,各种不同的叫声,不然就是在喉头咕噜咕噜作响。他们两个都试着跟对方沟通,苏菲真的很有耐性……,要我,我办不到。 剩下的,我都尽量低调了。有时候也不能做得太过火。我现在大概都是早上一点到四点之间过去,先用力摔一下某扇窗户的遮光板,然后等上半个小时,再把装在室外的那盏灯泡打破。等到苏菲打开她房里的灯,楼梯上的那扇窗户也亮了,我才不慌不忙地离去。重要的是维持那种气氛。 十月二十六日 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有点早。 我听说萝尔已经把对苏菲的控告撤回了。她甚至还跑来看她。只是两人之间那种打破的东西很难再黏起来了,不过这个萝尔的本性还不错,明显是个不会记恨的人。苏菲面无表情,也无话好说。 我大概一个星期去看她两次(帮她调整用药剂量,把看过的旧信归回原位),其他的时候,我还是透过她的伊媚儿来掌握状况。我不太喜欢事情进展的方向。人们可能会在这种得了忧郁症似的昏昏沉沉中,耗上好几个月或者好几年。应该要振作起来。苏菲试着动起来,她想请个人来家里帮忙,但在这种地方不容易找到,更别说我一点都不贊同。我于是去拦她的信,但有时拦有时就放行。我是看准了苏菲还这么年轻,就算非常有爱心,还是会松懈下来,还是会问自己在这里干什么,能够再撑多久。我知道她在找解决办法:她想搬家,想回去巴黎住。而我,我没意见。我只是不想再被这个植物人拖累太久。 十一月十六日 苏菲没有一分钟的安宁。刚开始的时候,文森还会乖乖地坐在他的轮椅上,她就可以去做别的事情,再回来看他……。连这样也愈来愈不容易。最近几天更是难之又难。譬如她把他留在门口石阶上,不消几分钟,他的轮椅就会一直滑到都快掉下去的边缘上。她叫了工人来装斜坡和护栏,到处他可能前往探险的地方都围上了。他甚至有办法一路推进到厨房那边,令她百思不解。有时候,他会去抓一些物品,一些非常危险的东西,不然就是大吼大叫。她急急忙忙跑过去一看,却总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何以骤然有如此的反应。文森现在认得我了。每次他一看到我靠近,眼睛就会睁得老大,开始发出一些咕噜咕噜的怪叫。他当然怕了,他一定觉得大难要临头了。 第50页 苏菲对华乐莉诉苦(她一直答应要来看她的,但奇怪就是无法确知何时可成行)。她很难控制自己的焦虑,吞一堆药,她不晓得怎么办。她问华乐莉,问她父亲。她一直在网路上搜寻适合的房子,适合的公寓,她完全地迷失了……。华乐莉,她父亲,每个人都劝她把文森送进特殊的照护机构,但她根本听不进去。 十二月十九日 第二个家务助理不做了,也不想解释为什么。苏菲不晓得该怎么办,协会的人写信跟她说很难再另外找了。 我不晓得她老公是不是还会有冲动,如果他那话儿的功能仍旧正常,那她都如何解决呢。事实上没有那么复杂。是说,和他们去希腊度假时(好个人尽皆知的假期!)的表现比起来,文森如今当然不如去年的威武雄壮。苏菲现在只是举手之劳,帮他服务一下。她的态度虽然很认真,但还是感觉得出来有点心不在焉。无论如何,当场她绝对不会哭。她只在事后哭。 十二月二十三日 这样的圣诞节实在有点凄凉,更何况还是文森他母亲的忌日。 十二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圣诞节!客厅竟然起火了。不过倒是没吓到文森,他正在打盹。才几分钟的光景,圣诞树就烧起来了,火势还很壮观。苏菲急急忙忙把文森(叫得跟个被打进十八层地狱的人一样惨)的轮椅推开,一面救火一面打电话给消防队。虽说受到的惊吓比伤害多,但真的是吓坏了。即使那些义消,在未遭祝融肆虐的湿淋淋客厅中喝着她招待的咖啡时,也很善意地建议她把文森送走。 二〇〇二年 一月九日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就不拦截那些公文信件了。苏菲在巴黎郊区找到了一间养护所。文森的保险给付足够支付一切费用,他们公司这方面的福利倒是不错。她带他过去,跪在轮椅旁边,拉着他的手,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对他解释住疗养所的好处。他发出一些无人能懂的抱怨声。她一踏出疗养所大门,眼泪就掉下来了。 二月二日 我放松了一些对苏菲的施压,让她有时间忙搬家的事。现在顶多让她丢点东西,更动一下她的行事历,不过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甚至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也认了。结果反而还振作起来了。一开始,她当然天天都去看文森,不过这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她因此开始感受到一股深深的罪恶感。这点我是从她和她父亲的关系看出来的:她竟然不敢跟他提起这事。 文森住到郊区去之后,她就开始卖房子了。清仓价。叫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来,什么古董商,旧货商,游民之家的义工等等,车子一辆接一辆。苏菲站在门口石阶上迎接他们,腰杆挺得直直的,可是从不会出来送客。中间就只见一箱又一箱的东西还有家具被搬上车,今人嘆为观止的杂七杂八。奇怪的是,这些家具和物品,那天晚上我在她家里全见过,当时还觉得蛮漂亮的。可是现在眼见着它们被搬出来,堆在车上,要送到别处去了,一切突然蒙上一股丑陋,不祥的色彩。这就是人生吧。 二月九日 前天,大概晚上九点左右,苏菲突然冲上一辆计程车。 文森的房间在三楼。他竟然有办法打开那扇通往旧石梯的安全门,连人带椅滚下去。院里的医护人员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办到的,但这傢伙的力气果然还不小。他是晚餐后不晓得几点偷熘出去,当时其他病友们不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纸牌玩大富翁,就是赖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当场死亡。说也奇怪,这不是跟他妈一样的死法吗!难道这都是命……。 二月十二日 苏菲决定帮文森火葬。告别式上没什么人:她父亲,文森的父亲,老同事,两家几个她愈来愈不来往的亲戚。就是透过这样的场合,我们才看出她把自己孤立到何种程度。华乐莉倒是来了。 二月十七日 我希望文森的死可以让她松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她一定想像过这样的情景:必须这样年復一年地一直来看他……。但苏菲的反应却是另外一回事,她的良心因此感到非常不安:如果她没把他「送走」,如果她有那个勇气一直照顾他到老,他现在可能还活着。尽管华乐莉一直劝她说文森这样活着算不上一种人生,但苏菲还是痛苦万分。我是觉得理性总会战胜一切。早晚的问题而已。 二月十九日 苏菲去她爸爸那边住了几天。我认为没有必要陪她前往。反正她把她的药丸都带上了。 二月二十五日 老实说,这一带的市区蛮好的。不是那种我会选的地方,但还是不错。苏菲搬进了一间位于三楼的公寓。我得想个办法找一天过去看看。当然我不能指望找到一个像从前那么理想的观察哨,从前当苏菲还是一个光芒四射的正妹时……。不过我还是会设法解决。 她几乎没什么家具。看来经过瓦兹省的那场大拍卖,也所剩无几了。她租的那辆货卡,大小跟他们要搬去瓦兹省时叫来的简直不能比。连我这种不是象徵主义派的,都从中看出了一幅意象来了,而且还蛮今人振奋的,这个意象:几个月前,苏菲离开了巴黎,那时候的她有老公,有几吨重的家具、油画和书籍,肚子里还有个小贝比;如今她重返巴黎,后面只跟着一辆小货卡。她不再是昔日那个爱情事业两得意,闪闪动人的年轻女性。远远地不是。有时候我会把那个时期的照片拿出来回味,那些度假的照片。 第51页 三月七日 苏菲决定出去找个工作。不过不是在她的专业领域内,她和传播界已经没有瓜葛了,何况她现在也没有足够的精力投注在这些事情上面。更别提她是如何离开前一个工作的……。我远远地跟着她。我呢,我是都可以。她走进几家人力仲介,约了几个时间。显然她什么都愿意干。好像闲得发慌要找个方法打发时间那样。她甚至不在伊媚儿中向人提起。这纯粹是机能性的。 三月十三日 谁料得到这个:看小孩的女佣!原来,有个找「保母」的征人败事,苏菲被那家人力仲介的女主管看上了。结果事情也没拖着,当天晚上她就被「吉赫魏先生和太太」录用了。我得去查一下这两人的来歷。我看到苏菲和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这是好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在笑。我还不是很清楚她的工作时间。 三月二十四日 清洁妇中午会来打扫。常常是苏菲帮她开的门。不过我看有时候苏菲不在,她也可以进去,就知道她应该也有公寓的钥匙。这是一个看不出几岁的胖太太,永远提着一个咖啡色的塑胶购物袋。周末她就不过去吉赫魏家打扫了。我观察她好几天,对她的路线,习性都摸得一清二楚了。没错,这方面我是个专家。她每次上工前,都会在街角的「三角窗咖啡」小歇,抽上最后一根烟。可能吉赫魏家不许抽菸吧。她很喜欢赌马。我坐在她旁边那张桌,然后趁她排队下注的时候,将手伸进她的购物袋。一下就找到她的钥匙圈。星期六早上,我一直骑到维尔巴黎济斯(这女的每天竟然要通这么久的车去工作!)趁她在市场买菜时把钥匙圈放回她的购物袋中。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害怕了……。 现在,我也拥有吉赫魏家的出入证了。 四月二日 但事情并没有太大转机。两个星期不到,苏菲又开始掉证件,闹钟也失灵了(她第一个星期就迟到)……。我加强了对她的施压,并等着一个适当的时机。到此为此,我都很有耐性,可是现在我想要启动b计划了。 五月三日 这两个月来,即使很喜欢自己的新工作,但苏菲又重新陷入和一年前同样的心理困境。完完全全一样的问题。但也出现了某种前所未见的,那就是她的愤怒。连我有时候都搞不太懂。她的潜意识应该是想反抗,生起气来了。从前她不会这样。苏菲本来很认命的。但从那个时候一直到现在,可能不晓得有什么东西积压太多,溢出来了。我看她变得很容易生气,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跟人家说话的态度很差,好像对他们有生不完的气似的,跟谁都合不来。问题是她会这样又不是这些人的错!我觉得她变得很有攻击性。不消多久,附近一带的人就开始对她避之唯恐不及……。而且她一点耐性也没有。没耐性还要当保母!还有就是她个人问题(不得不承认目前还有不少……)会影响到她的周遭。有时候我都不禁要怀疑她是不是有杀人的企图。我如果是家长的话,一定不会放心把小孩交给一个像苏菲这样的女孩子。 五月二十八日 果然被我料到……。我看到苏菲和小男生在丹特蒙公园里,本来相安无事。坐在长椅上的苏菲好像在做梦。我不晓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不到一会儿工夫,苏菲就一副气沖沖的样子大步走在人行道上。那孩子嘟着嘴巴,远远地跟在后面。只见苏菲突然转过身,朝他冲过去,我就觉得事情不妙了。一巴掌!一记充满恨意,存心找麻烦,让你好看的巴掌。那孩子吓坏了。她也是,一副从噩梦中醒来的样子。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没说话。然后绿灯就亮了,我慢慢往前骑。苏菲左看右看,似乎是怕人看见,要来跟她算帐。我觉得她不喜欢这个小孩。 昨天晚上她留在吉赫魏家过夜。这很罕见。通常不管几点,她都比较喜欢回家。我知道吉赫魏家的公寓,苏菲若留下来过夜,有两间客房让她选。我观察不同窗户里的光线变化。苏菲跟孩子讲完床边故事,即见她倚在窗边抽最后一根烟,接着又打开浴室的灯,然后整层公寓暗了下来。苏菲今晚选的房间,就在儿童房的旁边,要到儿童房非得经过苏菲睡的房间不可。我非常确定那孩子的父母今晚归家后一定不会去看他,免得吵醒苏菲。凌晨一点二十分,吉赫魏夫妇终于到家,梳洗过后,他们卧室的灯在两点左右也熄了。我等到四点才上去。先到另外一条走道去找到她的登山鞋,把鞋带抽出来,然后往回走到苏菲的门外。我听着她在睡梦中的唿吸声,听了很久,才慢慢地、静悄悄地穿过她的房间。那孩子睡得十分熟,还发出轻轻的鼾声。我想他并没有痛苦太久。我把鞋带缠上他的脖子,用枕头盖住他的头然后压在我的肩膀下面,接下来一切就都很快了。但非常可怕。他激动得开始拳打脚踢。我觉得我要吐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下我突然意识到,这几秒钟会让我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到目前为止,这是我做过最恐怖的一件事。我虽然办到了,但再也无法恢復过来。内心有个东西跟着这孩子一起死了,某个我不晓得还活着的,童年时代的东西。 早上我一度很担心,因为一直未见苏菲从大楼出来。这不像她的作风。根本不可能知道公寓里发生什么事。我打电话上去,打了两通。过了似乎没完没了的几分钟之后,我终于看见她从大楼里冒出来,一脸惊恐。她搭了地铁。赶回家去收拾衣物。还去了银行一下,人家正在关门。 第52页 苏菲开始逃亡了。 隔天一早,「晨报」上斗大的标题:「六岁男孩睡梦中惨遭勒毙,警方全面缉拿被害人保母。」 二〇〇四年 一月 去年二月,「晨报」的报导:「苏菲·杜盖究竟到哪里去了?」 那个时候,警方刚发现除了里奥·吉赫魏的命案之外,苏菲还杀害了某个名叫薇沃妮克·法柏尔的女性,并利用被害人的身分证逃亡。当时谁也料想不到,同年六月还有一家快餐店老闆会因为一时不察,雇用她做黑工,最后惨遭毒手。 这个女孩子有一种无人能够想像的爆发力,甚至连算得上是最了解她的我也想像不到。「求生本能」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绝对不是什么废话。为了让苏菲脱离困境,好几次我都必须在旁边帮她一把,但我很可以想像就算我不出手,她也能自己突围而出。总之,事实就是,苏菲至今仍逍遥法外。她换了好几个城市、髮型、外型、习性、职业和交友圈。 她亡命天涯,必须过着没有身分的日子,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尽管这些都是问题,但我仍然有办法暗中对她继续施压,因为我的方法很有效。这几年下来,苏菲和我,我们就像同一齣戏中的两个瞎子,註定要碰到一起,而相逢的时刻愈来愈近了。 听说拿破崙之所以攻无不克,在于战略变化莫测。这也是苏菲的致胜关键。就算已经换过一百次路线,她还是再度採用新招,而这次她准备——虽然不是头一遭——改个姓……,虽然是不久前才做出的决定,但她透过一个认识的流莺,现在连假证件都买好了。那种假到不能再假的纸张,但上面却写着如假包换的真实姓名,一个无懈可击,普通到让人毫无印象的名和姓。然后她又马上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去。老实讲我当下实在不太明白她何苦去弄这样一张贵到没天良又只能用三个月的出生证明,直到见她走进一家婚友社,才恍然大悟。 这个办法真的很聪明。即便苏菲持续做着无以名之的噩梦,从早到晚有如枝头秋叶般地颤抖不安,几乎像患了强迫症那样随时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但我还是得承认她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反应能力,迫使我必须很快地跟着调整步伐。 但若说这难,倒也不是真话,毕竟我对她的了解那么深……,我完全知道她对什么感兴趣,会如何反应。就因为我完完全全知道她在找什么样的对象,所以唯一可以完美扮演这个角色的,捨我其谁?当然,为了不要让她起疑心,我还不可以太完美。这中间的拿捏就需要技巧了。苏菲刚开始拒绝了我,不过时间是最好的发酵剂,几经考虑,她还是回头来找我。我很巧妙地故做笨拙,让她松懈了对我的防备,并不忘适时加上一点小幽默,免得苏菲会倒尽胃口。我就这样成了担任通讯官的中士,一个差强人意的笨蛋。由于她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时间,所以几个星期前,苏菲决定加快脚步。我们已经一起睡过好几晚了:这里也是,我相信我把我的戏分演得恰到好处。 结果就是,前天,苏菲问了我愿不愿意娶她。 我答应了。 法蓝兹和苏菲 frantz et sophie 公寓不是很大但格局绝佳。如果只有夫妻两个,住起来很舒服。他们刚搬进来时,法兰兹是这么说的,而苏菲也非常同意。两房一厅,两扇面对这栋楼公有花园的落地窗,他们在最顶楼。这一带很安静。他们乔迁后不久,法兰兹就带她去看了基地,距离只有十二公里,但他们没有进去参观。他仅向那边站岗的卫兵招招手,对方也有点心不在焉地回应了他。由于他的上班时间很短又常会变来变去,所以他都蛮晚出门,很早就回家。 仪式是在路克堡的市政府举行的,法兰兹想办法找了两个人来证婚。苏菲本以为他会介绍两个基地的同事给她认识,但他说不是,他不希望公开自己的私生活(看来他挺会想办法的,因为他还是拿到了八天的假……)。两个五十开外、看来彼此认识的男人在市政府大门的石阶上等他们。他们不是很自在地和苏菲握了握手,然后对法兰兹只点了个头。副市长请他们进去结婚礼堂,一看只有四个人,问了一句:「就这样而已?」说完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主持的仪式给人一种敷衍了事的感觉。 「重要的是她完成了她的任务,」法兰兹说。 军队用语。 法兰兹应该可以穿军服来的,但他还是选择了普通西装,所以苏菲连在照片上都没见过他穿军服的模样;她则是帮自己买了一件穿起来臀部曲线会变得很美的印花洋装。好几天前,法兰兹红着脸,把他母亲的新娘礼服拿出来给她看,算有点破旧了但还是令苏菲嘆为观止:那层极其华丽的纱罩,绵软得像白雪。这件礼服看来见过不少沧桑。布料上有些地方颜色较深,似乎曾沾上什么东西。法兰兹显然有个不好意思说出来的想法,但他一见到这礼服的状况,那想法就自动消失了。苏菲对他竟然还收着这种古董感到十分惊讶。「是很奇怪啊,」他说:「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我该把它扔了,这种东西现在不流行了。」一边说一边还是把它收进玄关的壁橱里,苏菲看了忍不住想笑。他们从礼堂出来时,法兰兹把他的数位相机递给其中一个证婚人,很快地跟他解释了怎么对焦。「然后,按这里就好……。」苏菲不是很情愿地和他合照了一张,肩并肩,在市政府的石阶上面。然后法兰兹和两个证婚人走到一旁。苏菲转过身去,她不想看见钞票换手的画面。「好歹也是在结婚……,」她有点傻气地对自己说。 第53页 婚后,苏菲发现法兰兹这人和从前交往时给她的印象不尽然相符。他变得比较细腻,说话也没那么粗鲁了。还有,就像那些头脑有点简单的人常会做出警世之语那样,法兰兹有时也会说一些很有真知灼见的话。他也变得更沉默了,因为他不再觉得有必要一直找话题来聊,但他继续用一种赞嘆的眼神望着苏菲,仿佛她是世界七大奇蹟之一,是个终于成真的美梦。他叫她「玛莉安……」的口气是如此温柔,苏菲甚至因而开始习惯这个名字。他其实还蛮符合一般人对「新好男人」的刻板印象的。结果,连苏菲都不太相信自己竟然开始在他身上发现一些优点,譬如——而且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他很强壮。他们第一次上床时,他那双有力的手臂,紧实的小腹和宽厚的胸膛,竟然能让一向对肌肉男无感的她觉得很幸福。她曾经像个小女生似地惊唿,只因有天晚上,他笑笑地一把将她举到汽车车顶上落坐,腿连弯都没弯。她内心那种需要被保护的渴望被唤醒了。身体深处某个极端紧绷的东西正在慢慢地松弛下来。之前的那些悲惨遭遇,让她不敢奢望重获真正的幸福,然而如今的她,竟然有种几乎是心满意足的舒适感受。以这样的互动模式而做成夫妻,几十年不坠的,其实也不在少数。她一开始选择他时,心里是有点瞧不起这人的头脑简单,但现在她对他起了敬意,心头的负担也不再那么沉重了。在不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她在床上蜷着身子靠着他,任他拥进怀里,任他亲吻,任他长驱直入,然后前面几个星期就这么黑白交错地过去了,只是黑和白有了新的比例。黑色的部分,那些死人的脸还是那么清晰锐利,不过回来的次数减少了,好像离得比较远似的,白色的话,她的睡眠品质改善不少,虽然不是浴火重生,但至少有些东西醒过来了;她像个孩子玩耍般地做着家事,扮家家酒似地在厨房弄吃的,心不在焉地找着工作,因为法兰兹跟她保证,他的存款绝对足够让他们度过任何紧急状况。 一开始,法兰兹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左右会到基地去,下午四、五点之间回来。晚上他们会去看电影,或是到一家叫「圣堂骑士」,离家只有几分钟脚程的小酒馆吃晚餐。他们走的路线刚好和一般人的相反:他们是先结婚,现在才开始要认识彼此。尽管如此两个人的话还是很少。那种共度良宵的气氛是如此自然,让苏菲反而不晓得要说什么……,对了,是有个话题常常出现。就像所有刚在一起的情侣那样,法兰兹对苏菲的人生,过去的人生,她的父母,童年,念什么学校等等,都感到无比兴趣。她交过很多男朋友吗?第一次是几岁的时候……?像是那些每个男人都会跟你说他不在乎却又拼命想知道的事情。于是苏菲发明了一对听起来很可信的父母,两人如何离异(几乎是拿真实事件做底图直接描上去),她的假妈妈和真妈妈丝毫没有共同点。当然对过去和文森的那段婚姻,更绝口不提。至于交过的男朋友和第一次给了谁,直接拿记忆库中的档案来搪塞,法兰兹就很满意了。对他来说,玛莉安的故事在五、六年前戛然而止,直到和他结婚后才又重新开始。两头中间还是有个大洞。她觉得早晚得想个不要太夸张的情节填上去。不过她有的是时间。法兰兹是个好奇的恋人,不是条警犬。 平静的新生活让苏菲又开始阅读。法兰兹每隔几天就会帮她从书报摊带些口袋书回来。她很久不追出版情报了,有什么看什么,换句话说,法兰兹给她带什么就看什么,而且他挑书的手气还算真不错;一两本差劲的当然避免不了,但其中也有——他好像知道她喜欢俄国作家似的——西达提的《女人画像》、葛罗斯曼的《人生和命运》和伊可尼可夫的《泥坑最后短篇集》。他们也会看电视上播的影片,或是去影视城租回来看。租碟片也是,他的手气都不错:她总算看到了几年前在巴黎本来要去看却没看成,皮寇利主演的「樱桃园」。几个星期下来,苏菲觉得自己渐渐陷入一个几近纵慾的麻木状态,那种不用上班的家庭主妇有时会染上的,今人心旷神怡的懒太太症。 但她搞错了。这一类的麻痹并不是因为她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静,而是忧郁症更上一层楼的缓冲期。 某个夜里,她开始在床上挣扎,乱踢乱抓。然后文森的脸就突然出现了。 在她的梦中,文森有着一张巨大,变形的脸,像是从广角镜还是在凹透镜看到的那样。但这并不是她的文森,她爱过的那个文森,而是车祸之后,那个眼睛里泛着泪光,脑袋永远歪一边,合不拢的嘴巴空洞洞地再也没有一句话的废人。这样的文森只能发出咿咿哦哦的声音。他在说话。睡梦中的苏菲,身体翻来翻去,想把他甩掉,但他盯着她,用一种平静而低沉的声音对她说誜。那不是他的声音,也不是他的脸,但的确是他,因为他对她说的那些事情没有别人会知道。他的脸几乎不动,他的眼睛愈张愈大,大到像两只又漆黑又催眠的碟子。我在这里,苏菲,我的爱,我从死亡里跟你说话,是你送我过来的,但我还是回来跟你说我爱你,我想让你知道我仍然多么地爱着你。苏菲奋力挣扎但文森的眼光将她钉在床上,她再怎么挥怎么拨都没用。为什么你要让我去死,我的爱?一共两次,你记得吗?梦里的夜正深。第一次就是命。文森在滂沱大雨中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她从挡风玻璃中看见他渐渐打起瞌睡,头在左摇右晃,然后慢慢抬起来时,她便看见他两只眼睛眨啊眨的,眯成一条缝,正试着驱逐睡意时,雨又加倍地落下,大水漫过整条马路,一阵强风捲起几张厚厚的梧桐叶,往雨刷上一摔。我只是打瞌睡,苏菲我的梦乡,我那个时候还没死。为什么你要我死?苏菲拼命想回答他,但舌头凝滞,又干又涩,把整张嘴巴都塞住了。你无话可说了,是不是?苏菲想跟他说……,跟他说我的爱我好想你啊,你死了之后我活得好没意思,自从你不在了我好像也死了似的。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我知道你记得我,自从我死了以后,我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动,话现在都积在里面出不来,我只能流口水,你还记得我怎么流口水的吗?我的脑袋被我的灵魂压得抬不起来,我的灵魂太重了,而那天晚上你看我的那个眼神,也让我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你那模样我到现在都还歷歷在目。我死第二次的那天。你穿着那件我从没喜欢过的蓝色洋装。你站在圣诞树旁边,苏菲我的礼物,双臂交叉,那么地沉默」(快动起来,苏菲,快醒过来,不要像这样被锁在回忆里,你会痛苦的……,不要听他的,)「你看着我,我只能一直流口水,还是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我用爱意看着你我的苏菲,可是你,你只是盯着我,那么地严厉,怨恨和嫌恶。我于是知道我再爱你也没有用了:你已经开始恨我,我是死神压在你身上的重量,海枯石烂永不渝」(不要听他的,苏菲,你在床上翻个身,别让噩梦侵袭你,那些谎言会把你害死,那个在现场的不是你,快醒过来,不计任何代价,快用力醒过来)「然后你慢慢地砖过身去,折了一根树枝,盯着我,眼神看起来很冷漠,但同时你又擦了一根火柴,把那些小蜡烛的其中一根点起来」(不要听他胡说八道,苏菲,文森搞错了,你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他很痛苦,他伤心欲绝是因为他已经死了,可是你还活着,苏菲你醒醒啊!)「狠狠地往上一扔,圣诞树一下就烧起来,然后我眼看着你消失在火墙另一迸的客厅尽头,火势已经蔓延到窗帘上面,而被钉在轮椅上,吓得魂飞魄散的我,只能白费力气地绷紧全身的肌肉,你就这样走了,苏菲我的妻子」(如果你不能动,苏菲,你就大叫!)「苏菲我的梦幻,现在你又出现在楼梯顶端,在那个宽阔的楼梯间上,我就从那里被你连人带椅推下来的。你终于主持了你的正义,像这样……,你看你脸上的表情多度坚忍不拔」(不要投降,苏菲,不要让文森的话影响你。)「那道石阶在我面前像条深渊,又像墓园里的小径,神秘得像口井,而你,苏菲我的死神,先是用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逼是你的最后告别,手停在我的脸颊上,双唇一抿,牙根一咬,然后两手按上我的肩头,抓住轮椅背上的两边把手」(不要投降,苏菲,挺住,大声叫出来,)「用力一推,我的轮椅飞出去,我也跟着飞起来,苏菲我的杀手,我就这么登了天,恭了你,我就在这里等你,因为我要跟你在一起,苏菲,再过不久我何就可以会合了」(叫出来,叫出来!)「你叫啊,我的爱,但我知道你离我愈来愈近了。今天,你还在抗拒,但明天,你就会来找我以求解脱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海枯石烂永不渝……。」 第54页 苏菲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湿透,在床上坐起来。她的惊叫声还在房间里盘旋……。法兰兹坐在她身边,惊惧地望着她。他去握她的手。 「怎么了?」他问。 她的尖叫卡在喉头,让她差点窒息,她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地插进掌心。法兰兹把她的手拿起来,放进自己的手中,一只一只地扳开她的手指,轻轻地对她说话,然后此刻对她而言,所有的声音听起来都一样,法兰兹的声音甚至和文森的差不多。她梦里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 从这天开始,小女孩的欢乐时光结束了。苏菲像之前最糟糕的那阵子那样,战战兢兢地不要让自己再陷进去。白天她都尽量不要睡觉,怕又做梦。但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困意会突然席捲而来。无论夜晚或白天,那些死人都会来找她。一下又是薇沃妮克·法柏尔,脸上都是血,笑咪咪的,身受致命重伤却活蹦乱跳的,滔滔不绝地对她诉说着她是怎么死的。但那不是她的声音,而是「那个声音」在跟她说话,那个特别的声音,什么都知道的声音,包括她全部人生的每一个细节。我等着您,苏菲,薇沃妮克·法柏尔说,我知道您再过不久就会来了。老天,我那次真的被您弄得痛死了……。您一定没法想像。等您来了我再全部告诉您。我知道您一定会来找我……。再过不久,您就会想来找我了,来找我们全部,文森,里奥,我……,我们全都会在这里欢迎您……。 大白天里,苏菲不再出门了,一副虚脱的样子。法兰兹吓坏了,他想叫医生来,但被粗暴地拒绝了。她回过神来,试着要他别担心。但她看得很清楚,法兰兹一脸不解,对他而言,在这种状况下还不叫医生,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回来的愈来愈早。但他实在太担心了,不消多久,他就说: 「我请了一个短假,因为还有几天没放掉……。」 他现在一整天都跟她在家。他看电视,她就打起盹来。大白天的。她看着法兰兹的小平头后脑勺叠在电视屏前,眼皮又开始垂下来了。总是同样的那些话,那些死人。在她梦中,连里奥都用一个他永远不会有的男人声音对她说话。那个声音。他跟她说,细节交待得一清二楚,说那条鞋带如何让他的脖子痛死了,说他怎样用力地想唿吸,他如何挣扎,还有他也曾试着大声唿救……。每个死人都回来了,日復一日,夜夜如此。法兰兹帮她泡花茶,煮热汤,一直坚持找医生来。但苏菲不想见任何人,她好不容易才消失了,可不想冒险去招来什么调查,她不想变成疯子,她不要被送进精神病院,她发誓她一定会克服这一切。一旦发作起来,她就会手脚冰冷,心跳不规律得令人担忧。她浑身冰冷,却能汗湿衣服。她无暝无日地睡。「这就是焦虑症发作,来得快去得也快」,她随手找了个理由,一副很确定的样子。法兰兹听了笑笑的,但不太相信。 有天,她出去了好几个小时。 「好几个小时!」法兰兹叫出来,好像在宣布一项世界记录:「我吓死了,你去哪里?」 他拉住她的手,显然非常担心。 「我不是回来了吗?」苏菲说,仿佛这是标准答案。 法兰兹想知道怎么回事,老婆一下这样消失让他感到坐立难安。他虽头脑简单,理性却很发达。碰到不明白的事情会觉得很抓狂。 「如果你开始这样不告而别,我该怎么……怎么把你找回来!」 她说她不记得了。他仍不放过: 「整整四个小时,怎么可能不记得!」 苏菲转了转奇异而迷茫的眼珠子。 「去一间咖啡馆,」她终于吐出几个字,好像是跟自己说的。 「咖啡馆……?你去了咖啡馆……?哪间咖啡馆?」法兰兹问。 她望着他,迷惘了。 「我不太确定。」 然后开始哭起来。法兰兹紧紧地抱着她。她蜷曲在他的臂弯里。那个时候是四月。她到底想干什么?一了百了也许。但她仍然回来了。她到底记不记得自己这四个小时里做过什么事呢?四个小时够我们做什么而且绰绰有余呢? 又过了一个月,到了五月初,苏菲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疲惫,她这次页的逃跑了。 法兰兹要到楼下去几分钟,他说:「我马上回来,一下就好,不要担心。」苏菲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在楼梯间消失后,赶紧抓起外套穿上,无意识地拿了几件衣服、她的钱包,然后就上路了。她从他们那栋楼垃圾间的小门出来,那扇门可以通到另外一条街上。她向前跑。脑袋里轰隆隆的鼓声,和心跳一样急促。她的大脑加上她的心跳,好像两只大榔头一起往下敲,迴响从腹部一直盪到太阳穴。她向前跑。她觉得很热,她把外套脱下来扔在人行道上。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难道是怕那些死人追上来?6、7、5、3。她得记住这个。6、7、5、3。她的唿吸愈来愈急促,她的胸膛在燃烧,她一直往前跑。公车来了,她那个爬上去的动作看起来更像用跳的。她忘了带零钱。她死命挖着自己的口袋。白费力气。公车司机冷冷地望着她那模样,一个疯女人。她终于掏出一个被遗忘在牛仔裤袋底的两欧元硬币。司机问了一个她没听进去的问题,但她回答说:「都很好」,那种如果你想让四周的骚动安静下来时很好用的句子。都很好。6、7、5、3。别忘了这个。车里大概还有三、四个乘客,都睨着眼在偷瞧她。她拉了拉衣服,走到最后面坐下来,转头从后车窗监看后方来车。她很想抽菸,但公车上禁菸,何况她什么都忘在家里。公车朝着火车站前进。等了很久的红灯,千辛万苦地重新发动。苏菲的唿吸稍微恢復正常,但离车站愈近,她又开始恐惧起来。她怕人,怕人群,怕火车。怕一切。她不相信事情有如此简单,自己可以就这么逃走。她一直回头看。那些脸孔,跟在她后面的那些,它们会不会是那些阴魂不散的死人乔装的?她抖得愈来愈厉害。经过这些日夜的折磨,光是一路跑去搭公车并穿过整座车站,几令耗尽所有力气。「默伦,」她说。6、7、5、3。没有,她没有折扣。是,她要在巴黎转车。她把她的卡递过去,很坚定地,她要那个售票员立刻接过去,她想趁还没忘记前把她的讯息传递出去:6、7、5、3,她要人家把票给她,让她上车,她迫不及待想看到一个个月台急速地向后退,然后下车……。对了,换车要等很久哦,说完这个,那售票员的手指便敲起来,一阵噼哩啪啦的列印过后,她的车票终于送到面前,售票员终于说:「请按您的密码。」6、7、5、3。成了。什么成了?苏菲转过身,向前走。她把卡忘在售票柜檯。一个女人笑眯眯地指给她看。苏菲一把将那卡从读卡机扯下来。所有这一切皆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不断经歷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逃亡,同样那些死人,自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拍拍身上的几个口袋想找烟,碰到的却只是她刚放回去的信用卡,等到她再抬起头来,法兰兹已经站在眼前,吓坏的样子,他对她说:「你这个样子是要去哪里?」他手里提着她刚扔在行人道上的外套。他的头往右侧又往左侧。「该回家了。这一次,一定要叫医生来……,你自己也看到了……。」瞬间她几乎要说好了。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但她马上恢復神智。「不,不要医生……,我可以回家。」他笑着伸手抓住她的臂膀。苏菲感到一阵噁心。她微微地欠身。法兰兹从腋下撑着她:「我们回家吧……,」他说:「我车就停在那边。」苏菲望着离她愈来愈远的车站,她闭上眼睛,好似要做出重大决定般。然后,她转过身去面对法兰兹,搂住他的脖子,紧紧一扣,说:「哦,法兰兹……,」她边哭边让他架着——与其说是扶着——往出口走去,然后是汽车,然后是家里。她让手中揉成一团的火车票滑落在地,然后把头埋进丈夫锁骨窝中,嚎啕大哭。 第55页 法兰兹一直守在她身边。每次她回过神来,就会为她给他带来困扰感到非常抱歉。他则是会很不好意思地想问出个解释。她保证会向他坦白。说得先让她休息一下。这是老毛病了,这个,「需要休息」,一句话将所有的心扉在数个小时里大门深锁,让她可以喘口气,有足够的时间来集中力量,以应付接下来那些梦靥、冤魂没完没了的纠缠。法兰兹去买菜。「我可不想追着你满城跑,」他笑着对她说,外出时就把门锁上。苏菲也对他笑,一副很感激的样子。法兰兹还做家事,吸地板;也做菜,从外面买现成的烤鸡,印度菜,中国菜也都买过;他从影视城租片回家,眼神一直在探索着对方是否认同他的口味。苏菲觉得家里扫得很干净,买回来的外带也都很棒,再三向他保证那些片子都很精彩,只是片头之后不到几分钟她就会在电视机前面睡着。她那颗沉重的脑袋又坠入死亡世界,醒来时只见法兰兹正抓着她的臂膀,而自己躺在地上,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几乎是没有生命。 该来的还是会来。那是一个星期天。苏菲已经好几天没睡了。因为常常尖叫的关系,声音都没了。法兰兹很照顾她,总是在家,餵她吃东西,因为她拒绝进食。这个男人竟然一下就能够接受新婚妻子的疯狂行径,实在也很难得。他那种全面牺牲奉献的态度,简直圣人才办得到。「我希望有天你会终于愿意去看医生,一切都会好转的……。」他的说法是这样。她表示一切「很快就会好转」。他就不信。他想知道拒绝去看医生背后的理由是什么。他不愿意去刺探她过往人生中那些还不想让他进入的密道。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她试着让他安心,她觉得她应该做些比较正常的事情来平息他的焦虑。所以,有时候,她会爬到他的身上去,搓啊揉的直到他上火,她就把腿张开,领着他,努力地让他感到快活,她也会呻吟几下,闭上眼睛,等着他射出来。 所以那是一个星期天。静到无聊。晨间,还会听见邻居从市场买菜回来还是在停车场洗车的声音。苏菲一整个早上都靠在落地窗前抽菸,两只手拢在她的毛衣袖子里,她真的觉得好冷。太累了。她说:「我好冷」。昨天晚上她醒来时就吐了。她这会儿肚子还在痛。她觉得自己很脏。淋浴还不够,她想要泡个澡。法兰兹帮她放水,像时常那样几乎是太烫的水温,加上他特别为她调配但她暗地里嫌恶着的沐浴盐:闻起来好像什么化工产品,以及一股有点噁心的香味……。但她不想让他不开心。不是这个也会是别的……,她想要的,就只是很热很热的水,可以让她那把冻僵的骨头温暖起来的东西。他帮她把衣服脱下来。在镜子里,苏菲望着自己的形影,嶙峋的肩膀,尖凸的胯骨,那枯瘦的样子如果没让人不寒而慄的话,也会想哭吧……。她现在到底几公斤?她听见自己理所当然地突然大声说:「我想我快死了。」她被这句话吓一跳。她说这话的语气就和几个星期前她说:「我很好。」没什么两样。听起来一样实在。苏菲的生命正在慢慢地熄灭,日以继夜,一个接着一个的梦靥,令她日益形销骨毁。她在溶解。过不久她就要成透明人了。她又看了一遍自己的脸,高耸的颧骨和黑眼圈。法兰兹立即将她搂入怀中。他对她说一些温柔愚蠢的话。他作势嘲弄她方才说的那些有多荒唐可笑。结果,料一下加太多,竟然很用力地去拍她的肩膀,好像在跟某个即将远行的同袍道别那样。他说水很烫小心。苏菲战战兢兢地试了一下水温。一阵哆嗦从头到脚窜过全身。法兰兹打开冷水水龙头,她弯下腰,说这样可以了,他便走出去,背对着她,边走脸上边露出信心十足的微笑。不过他还是习惯不要把门关上。苏菲听到客厅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她躺进浴缸里,伸手拿起放在旁边小桌子上的剪刀,很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几乎看不到血管在哪里。她把剪刀的刀锋搁上去,调整一下,选了一个比较斜的角度,朝法兰兹的后脑勺看了一眼,似乎可以从那儿获得最终的信念似的。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勐然划下去。然后放松全身肌肉,然后让自己慢慢地滑进澡盆里。 她最先看到的,是法兰兹坐在她的床边。然后是她身体的一侧,左手臂上覆满厚厚的纱布。最后才是这个房间,从房间窗户透进来的是一种可能是清晨或黄昏的暧昧光线。法兰兹对她露出一个宽大的微笑。他轻轻地拉着她的手指尖,这是唯一露在外面的。他柔柔地搓着它们,没说什么。苏菲觉得头昏沉得厉害。他们的旁边是一张有滑轮的桌子,桌上面摆着一个餐盘。 「这是给你吃的,这个……。」他说。 这就是他的第一句话。没有质疑,没有责备,甚至没有恐惧。不,苏菲什么都不想吃。他摇摇头,好像是自己碰到什么麻烦事似的。苏菲闭上眼睛。她记得一清二楚。星期天,在窗户旁边抽菸,骨头都冻僵了。然后浴室镜子里出现她那张好像死人的脸。她下定决心。走,一定要走。门咿呀一声打开来,她又睁开眼睛。走进来一个护士,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绕过床尾,检查了她的点滴,苏菲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她很熟练地用拇指按了按她的下颔,几秒就够她再度露出微笑。 「好好休息,」她临走前说:「医生等一下会过来。 第56页 法兰兹站在那儿,他看着窗外,思量着该如何开口。苏菲说:「我很抱歉……,」但他不晓得怎么回答。他一直看着窗外,一直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尖。这人内心有种惊人的消极抵抗力。她觉得他好像会永远站在那边。 那医生身材五短但精力充沛。五十几岁的自信男性,有着让人看了很放心的秃头。他只消看一眼,笑一下,法兰兹就自觉该迴避,出去了。医生取而代之,坐在他的位子上。 「我不问您好不好。我想也知道。您需要去看个什么人,就这样。」 一口气把话说到底,是那种一针见血型的大夫。 「我们这里有很棒的人。您有话可以跟他说。」 苏菲望着他。他应该可以感受到她的心不在焉,于是锲而不捨: 「至于其他的,看起来是很吓人,但这不过是……。」 他立即又换了个话头。 「当然,如果当时您先生不在场的话,您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他用了最严重、最暴力的字眼,想测试一下她的反应能力。她决定对他伸出援手,因为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没有问题的。」 这是她唯一找到的回答。但这也是真的。她觉得不会有问题的。那医生两只手掌往膝盖一拍,站了起来。出去之前,他指了指门,问: 「您要我跟他谈谈吗?」 苏菲打了个不用的手讯,但怕不够清楚明白,于是说: 「不必了,我自己来。」 「我真的被吓到了,你知道……。」 法兰兹笑得有点笨拙。该给他一个解释了。但苏菲还是想不出来。她该怎么跟他交待?只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等我回家再跟你说,这里不好讲……。」 法兰兹露出一副体贴的样子。 「这是我从来没对你提过的一段往事。以后我会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你。」 「一五一十?」 「嗯,没错,过程还蛮复杂的。之后,就要看你了……。」 他点点头,很难说那是什么意思。苏菲闭上眼睛。她不是累,只是想独处。她需要资讯。 「我睡了很久吗?」 「差不多三十六个小时。」 「这里是哪里?」 「珥秀琳医院。是这附近最好的一家。」 「现在几点?是探病的时间吗?」 「快中午了。探病通常是下午两点才开始,不过他们特别准许我留下来。」 如果是平常。他一定还会加上一个什么「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不过这次他很节制,言简意赅。她觉得他正在后退,准备冲刺。她随他去。 「这些……,(他大概比了一下她手腕上的纱布)是跟我在一起的关系吗……?因为你跟我在一起不快乐,是这样吗?」 如果她有办法的话,她会笑。但她实在笑不出来,也不想笑。她现在应该守住她的阵线。她弯起三根手指头,反扣住他的指头。 「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保证。你人那么好。」 这几句话让他不太高兴,不过他忍住了。他是个好丈夫。不然他会是什么?苏菲很想问她的换洗衣物在哪里,不过她如果可以阖一下眼就很满足了。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东西。 走廊的钟标示着十九点四十四分。探病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但这家医院显然对院规执行不力,一间间病房里都还能听见来探病的谈话声。空气中飘散着几丝傍晚送的餐盘余味,清汤和包心菜。这些病院到底是怎么做的才能每一家闻起来都一模一样呢?在走廊的尽头,灰色的光线从一扇很大的窗户透进来。几分钟前,苏菲还在医院里绕不出去。一个一楼的护士帮她找到了回房间的路。现在她知道该怎么走了。她发现有扇门可以直接通到停车场。她只要想办法通过她那层楼的护士房前,就可以出去了。病房衣橱里有法兰兹带来,可能是要让她出院时穿的外出服。这几件一点都不搭。她在等,眼睛盯着没关紧的房门上那条可以看见走廊的小缝。那个护士叫做珍妮,很苗条,婀娜多姿。头上有几撮挑染的金髮。她闻起来有樟脑味。走路的步伐冷静而坚定。她刚从她的护士房走出来,双手紧紧地插在护士服的口袋里。她每次要到门口去抽菸时都会出现这个动作。只见她推开要去搭电梯那扇门。苏菲一直数到五,然后打开房门,也踏进走廊,经过珍妮的护士房前,不过就在要触到那扇枢轴门前,突然往右转,从楼梯下去。几分钟之后,她就可以到停车场上面去了。她紧紧地抱着她的包包。然后开始不断对自己重复:6、7、5、3。 宪警钟德海有着一张黄脸和灰色的八字鬍。他还有个伴,不过那人什么都没说,一直看着自己的脚,一副很专心致志的样子。法兰兹问他们要不要咖啡。他们说好啊,咖啡,有何不可,不过他们还是不坐下来。钟德海是个很有同情心的宪警。他提到苏菲时都会说「您夫人」,不过他说的法兰兹都知道了。他就看着这两个宪警在那边装模作样。至于他,他要表演的就是担心,这倒不难,因为他是担心。他记得那时他坐在电视机前面,他很喜欢那些益智问答节目,因为他常常答对,虽然他都会小小地作个弊。掌声,主持人炒作气氛,冷笑话,罐头笑声,计分时的欢唿声,真的很吵,电视。总之,苏菲是偷偷进行的。就算那个时候他没在看电视……。下一题:「运动类」。运动,这个他就……,不过他还是想试试。都是一些跟奥林匹克运动会有关的问题。那种除了几个钻研得非常深入的精神官能症患者,不会有人晓得答案的问题。他转过头去,苏菲仰着头靠在浴缸边缘上,眼睛闭起来,下巴浮在泡澡泡泡上面。她的侧脸真漂亮。无论如何,即使变得那么瘦,苏菲还是很漂亮。真的很漂亮。他常常跟自己这么说。他走回电视机前面时,就觉得最好还是提高警觉:上次她在浴缸里睡着,他把她拉出来时已经冻得像根冰棒,他只好拿古龙水往她身上勐搓,好几分钟才让她恢復血色。要死也不是这种死法。奇蹟似地,他找到了答案,想起那个保加利亚籍撑竿跳选手的名字而且……,剎那间,他体内的警示灯开始亮起来。他转过头去。苏菲的头不见了,他往前沖。泡澡泡泡一片鲜红,苏菲的身子沉在浴缸底。他大叫一声「苏菲!」他双臂伸进水里,从肩膀把她捞出来。她没有咳嗽,不过还在唿吸。全身变得跟尸体一样苍白,而且鲜血还不断地从手腕冒上来。量不多,涓涓地随着心脏跳动流出,浸在水中的伤口则整个浮肿。当下他一时乱了方寸。他不想她就这么死掉。他自言自语:「不是这样……。」他不要苏菲脱离他的掌握。她的生死该由他来决定,不是她爱如何便如何。她这样自戕似是在驳斥他至今所做的一切,仿佛在嘲弄他的智慧。如果苏菲真死了,他就再也不能为他的母亲报仇了。于是他拼命把她拉出来,让她躺在地上,拿毛巾绑住她的手腕,不停地对她说话。他一直跑到电话旁边,拨了急救号码。救护车不到三分钟就到了,消防队就在他家附近。救护人员到来之前,他心头一度乱糟糟:不晓得那些行政手续会麻烦到什么地步?会不会对苏菲的假身分起疑心?甚至,会不会跟苏菲透露其实贝尔格中士这辈子连一分钟的兵都没当过……。 第57页 等他去医院再见到她时,他又恢復左右逢源,完全入戏的状态。他精确地知道自己的台词,动作,如何对答,如何表达。 这会儿,他甚至可以再度感受到他的愤怒:苏菲从医院里逃出去,而且这次竟然过了六个多小时,医院才晓得通知他!那个打电话给他的护士,不晓得该怎么开头。「贝尔格先生,您太太是不是回家了?」法兰兹的回答从电话那头传回来,她吓得立即退避三舍,让医生来听。 知道她逃走后,他还有些时间来想下一步棋。那两个宪警可以在那边慢慢地喝咖啡,谁会比法兰兹更有办法找到苏菲。他跟踪这个连续杀人兇手已经三年了,全法国到目前还没有一个宪警队知道她在哪里。这个女人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从头到脚,苏菲的底细他全部一清二楚,但连他都说不出苏菲此时此刻的行踪,何况这两个宪警……。法兰兹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他很想叫他们去吃屎。他最后只是说,紧张兮兮地: 「您想可以很快找到她吗?」 做先生的都会这么问,不是吗?钟德海对他抬起一边眉毛。这人不像外表那么蠢。 「我们会找到她的,先生,一定要找到,」他说。 他小口小口地啜着烫嘴的咖啡,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法兰兹。他放下杯子。 「她可能到谁家去了,今天晚上或明天就会给您打电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有耐心,您也知道……。」 然后不等对方回答: 「她从前有过这样吗?就这样跑掉……。」 法兰兹说没有,不过她多少有点忧郁倾向。 「多少有点……。」钟德海沉吟道:「那您们有家人吗,先生?我是说,她有家人吗,您夫人?您有没有给他们打电话?」 他还来不及细想,事态便急转直下。玛莉安·贝尔格,本姓勒布隆,她还有什么家人?前几个月的时候,当他问起她的过去,她是曾经捏造了一个宪警队怎么找也找不到的原生家庭……,危险地带。法兰兹又帮他们添咖啡,趁机思索。他决定换了策略,脸色一变,很不高与地说: 「原来您的意思是你们还不会採取任何行动,是吗?」 钟德海没有回答,望着他的空杯子。 「如果她过了,这么说吧,三、四天还没回来,我们就曾开始调查了。您知道,先生,通常在这种状况下,大部分的人几天内都会自己回来。而且在这期间,他们几乎都会躲在家人,或朋友那边。有时候,只需要打几通电话。」 法兰兹说他明白。如果他有什么消息,一定不会忘记……。钟德海说这样是最好的。他谢谢他的咖啡。他那个跟班也点点头,一面看着门口的擦鞋垫。 法兰兹让自己等了三个小时,他觉得这样应该蛮合理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在他的手提电脑荧幕上又检视了一遍他们这个地区的地图,上面一个红色会闪烁的方块,能够显示出苏菲手机的所在位置。现在这个方块就在他们公寓的上面。他在屋子里找了一下,原来她的手机就放在写字檯抽屉里。这是四年来他第一次没有办法马上说出苏菲在什么地方。动作快点。找到她。他回想一下她的药物使用状况,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给她制造出来的忧郁状态,不可能马上得到减缓。无论如何还是得把她带回来。非这样不可。玩完了。结束了。他愈想愈愤怒,但运用唿吸练习控制下来了。他反覆地思索着问题。最有可能的,应该是里昂。 他看了一下表,决定摘下电话话筒。 那头让钟德海来听。 「我太太在一个朋友家,」法兰兹急促地说,好像既高兴又终于解脱的样子:「在贝桑松附近。」 「很好,」钟德海的语气听起来很满意:「那她人还好吗?」 「嗯……,总之,听起来不错。她有点不晓得自己在干嘛,我觉得。」 「很好,」钟德海又说:「她要回家了吗?她有没有跟您说她要回家?」 半晌没有回答。 「哪个时候?」 法兰兹的马达在飞快地转着。 「我觉得她最好先休息一下。几天后我再去带她回来,我想这是最好的方式。」 「很好。等她回来了,可能要请她过来一趟宪警队。有些文件需要她签名。不过一点也不急!让她先休息……。」 然后那个钟德海,就在要挂断前: 「对了,有件事,这个……,您是不是刚结婚不久啊?」 「快六个月吧。」 钟德海没说话。可以想见电话筒上面他那双瞄来瞄去的贼眼。 「那她……,她这么做,您觉得……,跟你们的婚姻有没有关系?」 法兰兹凭直觉回答道: 「她婚前就已经有忧郁症了……,不过,没错,当然,这不是不可能。我会跟她谈谈。」 「能这样最好,贝尔格先生。真的真的,这样最好。谢谢您这么快就通知我们。等您去接您夫人时再跟她谈谈……。」 古尔菲赫路就在贝勒古尔广场的旁边。有钱人住的地方。法兰兹用网路上的地图工具又绕了一圈,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差别。 他找不到一处适当的观察哨。昨天,他被迫换了好几家咖啡馆。今天早上,他租了一辆汽车,从车上他可以较容易地观察到那栋楼,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跟踪华乐莉。当年她跟苏菲往来频繁的时候,还在一家运输公司上班。如今她换工作了,到一个跟她一样无用一样有钱的男生开的公司里帮忙。那个男的深信自己对服装设计有一种使命,那家公司就是那种你可以在里面拼命干个两年,然后发现一毛钱都没赚。只不过这对华乐莉或她男友来说都无所谓就是了。早上她离开住处时,步伐机警而坚稳地走到贝勒古尔广场上,招了一辆计程车。 第58页 他一见到她下楼,就知道苏菲不在她家。华乐莉是个开门见山的女孩,一点点心事都藏不住。法兰兹看她走路的姿态,就知道此时此刻她必是没有烦恼,才能表现出那样自信满满,高枕无忧的样子。他几乎要确定苏菲没有来找她了。再说。华乐莉·朱尔丹是个太自私的女孩,不可能去藏匿一个像苏菲·杜盖这样被警方全面通缉的连续杀人犯,就算她们是童年的玩伴。这个女孩有她的极限。很有限的极限。 可是万一他料错了呢?待华乐莉走远后,他还是上去了她住的那层楼。三重锁点式的保险门。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很久。如果有别的住户进出,他就假装正要上楼或下楼,然后再回来偷听。没有一点声响。一整个白天里,他一共来听了四遍,耳朵贴门的时间前后加起来有三个多小时,到了傍晚六点,公寓里的人家开始传出电视、收音机、谈话等各式各样的声响,即使有墙壁隔音,但这些干扰让他再也无法分辨那些极其细微的声响,是否意味着华乐莉那个应该是空的单位里,正存在着某种存在。 晚上八点多,华乐莉归来时,法兰兹还在——在这个楼梯间要上楼的几个梯阶上。华乐莉没说什么,直接进了门。他又立刻把耳朵贴上去。接下来好几分钟里,他听到的都是些日常生活的动作(厨房,浴室,抽屉),然后是音乐,最后是华乐莉讲电话的声音,在离进门的走道不会很远的地方……,一个很亮的声音。她在开玩笑,但她说不行,她晚上不出门了,有工作还没做完。她挂上电话,厨房的声音,收音机……。 显然他这个决心下得不是很笃定,但他还是决定听从自己的直觉。他急急地走出公寓。塞纳马恩省远在四个小时的车程外。 新圣玛莉城。离默伦三十二公里。法兰兹先是绕了好几圈,确认附近已经没有警察在监视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这么做,不过日子久了,他们的人手也实在不够。只要没有最新被害者出现让媒体又开始群情激愤的话……。 他把租来的车停在镇口一家超市的停车场上。然后徒步走了四十几分钟,来到一处小树林,林里面有个废弃的採石场,他撬开栅门进去,从那儿可以很轻易地俯瞰整栋房屋。没有什么人会从这里经过。晚上也许有几对情侣,不过应该都是开车进来。一点被识破的危险也没有:车头灯会给他预警。 奥维涅先生一共出来三次。前面两次是去拿衣服——洗衣房设在一间似乎和主屋不相连的耳房里——和去开信箱——信箱就在路边,比路面低一点,距离屋子大概五十公尺。第三次,他开车出去。法兰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他还是留下来了。这个村子那么小,何况他用走的也不可能跟得上。 派崔克·奥维涅过了一小时又二十七分才又返抵家门。他出去的时候,法兰兹便不断地用望远镜观察这栋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他当时一看到华乐莉·朱尔丹走在街上,就有多么地肯定苏菲不在她家的话,那他现在的感觉就有多么地不确定。也许是时间在过,分秒的流逝令人愈来愈焦躁,这些都让他不禁暗自期待起一个快速的解决办法。另外一个让他等下去的理由是:如果她也不在这里,那他实在不晓得她会去哪里了。苏菲的忧郁症很严重,她还想自杀。非常之脆弱。自从得知她的失踪消息后,他一直无法平息胸中的怒火。他非把她找回来不可。「该做个了结了,」他不停地跟自己这么说。他怪自己为什么要等这么久。难道不能提早完成吗?他不是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把她找回来,然后做个了结。 法兰兹不知道此刻苏菲的脑子里会怎么想。如果,她又想去寻死呢?不可能,不然她就不会从医院跑出去了。医院里面的自杀管道才多呢,甚至可能是最容易成功的地方。她可以再度割腕,那些护士不可能每隔五分钟就去巡一次……。为什么要跑掉?他想不通。苏菲已经失去判断能力。她第一次离家出走,在一间咖啡馆待了三个小时之后又回来,问她做了什么也回答不出来。想到这里,他只有一个结论:苏菲从医院出走不是故意的,也没有目的地。她不是离去,是在逃避。她想摆脱她的疯狂。她终究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他反覆地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不出有谁会收留一个像苏菲·杜盖这种连续杀人的通缉要犯,如果不是她的亲生父亲的话。苏菲为了变成玛莉安·勒布隆,应该把所有的关系都断绝了吧,除非她根本随便乱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应该不久就会回家了),看来只有这里,她父亲这里,能让她感到安全吧。现在他需要的只是耐性。 法兰兹又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继续观察那头正在慢慢倒车入库的奥维涅先生。 她的工作还没做完,不过今天实在过得很慢。她急着回去。通常,因为她来得晚,所以晚上都待到八点半,甚至九点才下班。她离开时说明天会早点来,边说其实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在回去的车上,她不断地复习她可以以及不可以做什么,该做以及不该做什么。对一个从来没有纪律观念的人而言,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坐计程车时用心不在焉的样子翻着一本杂志。走在街上,不要对四周看上任何一眼。按下大门密码,拉开大门,心情愉快的样子。她从来不坐电梯的,今天也不例外。接着来到她那层的楼梯间,掏出钥匙,打开,关上,转身。苏菲就站在她面前,身上还穿着昨天来时的衣服。苏菲像个正在指挥交通而精神紧张的晋察,急急地对她打手势:继续下去,跟平常完全一模一样!华乐莉也用手比了个ok,她往前移动,一面努力回想自己平日的作息习惯。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被卡住了。突然之间,她什么都不记得,就算苏菲之前才帮她演练过好几遍该做的动作,但这会儿……,全忘了。华乐莉的脸变得像蜡那么白,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苏菲。她再也无法动弹,苏菲两手往她肩头一摁,强令她坐在那张靠近门口,通常她一进门会把包包往上一搁的椅子上。苏菲紧接着跪在地上,把华乐莉的鞋子脱下来,穿在自己脚上,然后开始在屋子里走动起来。她走进厨房,打开又关上冰箱,到厕所去,门也不关,按下沖水钮,进去房间里……。这时,华乐莉也回过神来了。她觉得很对不起苏菲,她没有好好表现。苏菲又出现在门框里面,神经质地冲着她笑。华乐莉闭上眼睛,觉得松了一口气。当她再睁开眼睛时,苏菲正伸手把电话递给她,眼神里都是疑虑。华乐莉发现她的第一个机会来了。她拨了一个号码,然后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小心!苏菲提醒过她,千万不要加油添醋,没有什么比这还糟糕。于是她用有节制的轻快语调说不,今晚她不出去了,因为还有工作,然后笑几声,比平常花更多的时间听对方讲,然后道别,好好好,我也是,我拥抱你,掰掰,走进浴室,洗手,摘掉隐形眼镜。等她再回来走道时,苏菲还站在那边,耳朵贴着大门,眼帘低垂,神情十分专注,仿佛正在祷告。 第59页 因为苏菲严格要求的关系,所以两人一直都没有交谈。 华乐莉进门的时候,就闻到屋子里隐约有一股尿骚味。现在那个味道又更清楚了。后来她去拔眼镜的时候,才发现苏菲在浴缸里面尿尿。她对她指了指浴室的方向,打了一个问号。苏菲直起身,露出一个有点哀伤的微笑,双手无奈地一摊。她一整天都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想必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了。华乐莉也笑了,拿起莲蓬头假装她正在洗澡……。 晚餐桌上,完全的静默。华乐莉读着苏菲利用白天时间给她写的长文。偶尔,她遇有不明白处,便把那页递迴去,外加一个困惑的眼光。苏菲就会又拿起笔,飞快地再写几个字。华乐莉看得很慢,一面看一面摇头,这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地疯狂。苏菲打开电视电源。电视声响让她们开始可以用很低很低的音量交谈。华乐莉觉得竟然要小心成这样,有点可笑。苏菲抓住她的胳臂,直直地盯着她没说话。华乐莉吞了口口水。苏菲轻轻地问她:「你可不可以去帮我买个小笔电?」华乐莉对着天花板翻白眼。这是什么问题! 苏菲从华乐莉手中接过她需要的东西,重新包扎自己的伤口。她的手法看起来很熟练。但她心里显然正在想着什么。她抬起头,问道: 「你还跟你那个女药师在交往吗?」 华乐莉点点头。苏菲笑了: 「她对你还是那么百依百顺吗?」 又过了一会儿,苏菲开始打起呵欠,眼睛也因为疲惫而流下泪来。她很抱歉地微微一笑。但她不想要一个人睡。入睡前,她紧紧抱着华乐莉,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华乐莉亦无语。她只是用更深的拥抱来回应她。 苏菲睡得像块岩石。华乐莉搂着她,目光每触及她腕上的绷带,胸中就一阵翻腾,浑身打起哆嗦。十几年了,华乐莉一直愿意不计一切代价,只为能让苏菲像这样躺在她床上,依偎着她。「还是得等到现在,而且是像这样……,」她暗道:这让她很想哭。她知道当苏菲再度出现,她上前拥抱她的时候,自己的欲望在这样的举动里占有多少份量。 昨夜华乐莉被门铃声吵醒时,已经快凌晨两点了。苏菲差不多花了两个小时来确认她住的这栋公寓未曾受到监视……。一打开门,华乐莉马上认出这个裹着黑色风衣外套,垂着两只手等在她门口的年轻女人,是已不成人形的苏菲。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有药瘾,对,华乐莉当下想到的就是这个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十岁,肩膀下坠,眼圈发黑。她的眼神里都是绝望。华乐莉鼻子一酸,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 现在,她听着她沉缓的唿吸。她尽量不要移动,想看看她的脸,却只能瞥见她的额头。她想把她转过来,吻她。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在发热。她用力眨眨眼睛,努力抗拒着这个太轻易的诱惑。 白天大部分的时候,她一再反覆思索凌晨两人见面后,苏菲对她倾巢而出的那些解释,诠释,假设和象徵。过去苏菲有阵子曾不停给她打电话,写伊媚儿,紧张兮兮的,那时她还以为是苏菲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如今她却可以完全感受到摆在床另外一边的床头桌上,那张苏菲的大头照为何是她最珍贵的拥有,她的战利品。然而这看起来却没什么:那种用自动照相照的大头照,很不自然,灰灰的底,就算刚洗的看起来还是不干净,当它掉进取出口时,你就开始难过起来了,可是你又会说,不过是要用来办车票而已,「没关系啦」,问题是皆下来一整年你的眼睛都要忍受这张你觉得自己实在丑毙了的大头照。在这张苏菲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贴了好几层透明胶带保护的大头照上,她看起来有点白痴,笑得很勉强。自动照相的闪光灯太强,把她的脸照得太白,像死人一样。尽管有缺点,但这张小纸头却是苏菲最宝贵的东西。为了这张大头照,她可以牺牲性命,如果她还有命可以牺牲的话……。 华乐莉想像苏菲那天发现这张照片时,内心所受到的震撼。她可以看见她一脸无法置信的样子,将那相片在指间翻来转去。当下,苏菲整个心绪还是太混乱,搞不清楚状况:她又连续睡了十几个小时,醒后感到前所未有的口干舌燥,头痛欲裂。但这个发现的冲击实在太大,她挣扎着来到浴室,脱了衣服,爬进浴缸里,把莲蓬头高举在头上,犹豫了一下下,便勐然将冷水龙头开到最大。强烈的温差让她全身一震,以至于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她差点没倒下去,扶着贴着瓷砖的墙板,瞳孔一直放大,但她继续站在冷水柱下,用力眨着眼睛。几分钟之后,她裹着法兰兹的浴袍,又坐到厨房的桌前,双手捧着一碗滚烫的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那张她摆在桌上的大头照。她虽偏头痛得厉害,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想来看,这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她开始觉得想吐。拿出一张纸,她在上面列出各个日期,将各种事件相互比对,开始推敲出一串合理的前因后果。她细细地看着那照片上她当年的髮型和衣着……,结论还是一样:这张是她二〇〇〇年乘车证上面的照片,那年她曾经在康美思街遇抢,一个机车骑士趁她停红灯的时候,打开她的车门抢走了包包,而这张乘车证,就放在那个包包里。 问题是,她怎么会在法兰兹的一个旅行袋的夹层里面,发现这张相片?法兰兹不可能是在玛莉安·勒布隆的东西里面找到的,因为这张相片已经遗失三年多了! 第60页 她本想在玄关的橱柜里找出那双旧的网球鞋。无意之间,她把手探进法兰兹一个旧袋子的夹层里,再伸出来时,指间就多了这张三公分见方的照片……。她看看厨房挂钟上的时间。现在开始已经太晚了。明天。明天。 第二天,日復一日,苏菲开始在家里进行地毯式搜寻,神不知鬼不觉地。她不断地有噁心的感觉:因为自从那天起,她就一直强迫自己把法兰兹给她吃的药全吐出来(这个是吃头痛的,这个是吃了好睡的,这个是吃了不会紧张的,「没有副作用,是植物提炼的……」),所以有时候她会突然想吐,发作起来连跑到厕所或浴室的时间都差点不够。她整个肠胃都出了问题似的。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挖掘,搜索,探寻,把整个屋子里从上到下都翻过了。什么都没有。除了这个之外,但这个已经很够了……。 接着她又想到别的问题,一些更早之前的问题。苏菲花了许多时间,甚至好几天在找那些一直不出现的答案。有时候,她甚至真正地被灼伤了,仿佛真相是一团烈焰。她不断地被烫到手,却仍无法看清。 突然之间,她成功了。不是因为得到了什么启示,而是一种直觉,好像雷电那样即时。她望着客厅的茶几,上面摆着她的手机。缓缓地,她把手机拿起来,打开,取出电池。然后用切菜小刀的刀尖,把第二片盖子上的螺丝松开,在里面找到一片很迷你的橘色电晶片,用双面胶固定着。她拿一支拔毛的夹子慢慢地把它夹起来。透过显微镜下,她看到了一组字母和数字组合的密码:serv.0879,空了一格之后还有:ah68—(rev2.4)。 几分钟之后,她用古狗搜寻到了一个美国电子仪器设备的网站,在他们的型录页上,和ah68对应的产品叫做「gps信号器」。 「你去哪里了?」法兰兹问,气急败坏:「四个小时!你明白吗,」一直重复,好像连他也无法相信似的。 四个小时……。 那是两天前。苏菲只不过离开家,搭上公车来到十八公里外的维尔法兰市,在一家咖啡馆点了饮料,然后把自己的手机藏到咖啡馆厕所里,接着又去维里叶市场那边那家景观餐厅坐了一下。那家餐厅的景很棒,可以看到整座城市,整条街和街上的咖啡馆。不到一个小时,法兰兹来了,小心翼翼却显然有什么心事的样子,两度骑着摩托车经过那家咖啡馆前,想看看苏菲有没有在里面……。 苏菲整晚对华乐莉说的事情,归结到最后,那就是:这个她为了逃避警方追捕而与之结婚的男人,就是害她的人。这个她每天晚上跟他一起睡觉后,让他骑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这一次,华乐莉的眼泪决堤了,无声地淌在苏菲的头髮上。 奥维涅先生,身穿着蓝色工作服,手戴工地手套,正在给他的大门除锈。已经两天了,法兰兹没有漏掉他做的任何一件事,他的一举一动,都去了哪些地方,但法兰兹没有比较的标准,所以无从得知先生这两天的作息是否起了什么改变。他竭尽目力地望着那栋屋子,就是想在先生出门时看出任何里面另有他人的风吹草动。基本上,先生是一个人住。法兰兹曾跟踪过他几次。他开的是一辆蛮宽敞蛮新的福斯,金属灰。昨天,他先到超市买了点菜,再去加油。今天早上,他去了邮局,併到省政府办了将近一个小时的事,然后回家途中在一家园艺大卖场买了几包培养土。到家后也不搬下来。他把车子停在用来做车库的谷仓前面,谷仓有两扇很大的门,只要开一边,车子就可以进去。法兰兹不得不和排山倒海而来的疑猜奋战:他已经这样一无所获地等了两天了,似乎没有必要再这样浪费时间。但他也不断地反覆地思索,仍然断定除此地外,他绝不可能在别处等到苏菲。直到晚上六点左右,奥维涅先生终于把除锈剂的盖子盖起来,走到室外水龙头下洗手。他打开车子行李箱想把那几袋培养土搬下来。但觉得实在太重,便算了。直接把车子开进谷仓,打算在里头卸。 法兰兹看看天空。现在天还很亮,他所处的位置也没有立即的危险。 派崔克·奥维涅将车子停进谷仓后,再度去打开后车厢。他望着他那蜷腿睡在里面已经超过五个小时的女儿,若不是苏菲及时用严格的眼光要他切不可出声,他恐怕已经忍不住开始大声讲起话来了。他把话吞回去。苏菲爬出来,做了几个伸展动作,眼睛一面在谷仓内搜巡。然后她转过去看着她父亲。在她心目中他永远是那么帅。但他却不忍对她直言:见到她这般瘦骨如柴,筋疲力竭的模样,他都快认不出来了。她那对好似发着高烧的眼睛下面有黑青色的眼圈,她的脸像羊皮纸一样干瘪。他被吓到了,而她完全可以体会那种感觉。她上前紧紧地抱住他,闭起眼睛,默默地哭了起来。父女俩就这样待了一、两分钟。然后苏菲放开他,泪眼模煳地笑着想找手帕。他把自己的递过去。在她心目中他是永远的强者。她从牛仔裤后面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她父亲也把老花眼镜从衬衫口袋拿出来,仔细地读起来。一面读,偶尔也抬头看看她。一脸错愕的表情。他的眼光也会碰到她腕上的包扎:他觉得好难过。他点点头,好像在说:「怎么会这样。」他终于看完了,竖起大拇指比了ok,像那份文件上面指示的那样。两人相视而笑。他把眼镜放回去,理了一下衣服,深深地吸一口气,走出谷仓,到院子里去就位。 第61页 奥维涅又走出谷仓,去搬了几张花园桌椅,排在距离谷仓几公尺的荫凉处,然后又进屋去了。法兰兹从望远镜里看见他从厨房走到客厅,几分钟之后又出来,手里拿着一台笔记电脑和两份卷宗,坐到花园桌前开始工作。他几乎不太看笔记,键盘倒是敲得很快。从法兰兹在的那个位置,只能看见他四分之三个背。偶尔,他会取出一张图,摊开来,确认一个数据,然后很快地用手直接在卷宗封面上演算一下。派崔克·奥维涅是个很认真的人。 整个场景静态得可怕。要换成别人,可能警戒心早就松懈下来了,但法兰兹绝对不会如此。无论已经几点了:他都坚守在岗位上,直到屋里最后一盏灯都熄了并且又过了许久才会离去。 [emailprotected]——您已连线。 ——你在吗??? 苏菲大概花了二十分钟,搭了一个还能用的工作檯而未曾发出一点声响。她把几个纸箱堆进一个死角里。然后拿一床旧毯子盖在一张修理台上面。接着她打开了她的手提电脑,并连上她父亲屋里的无线网路系统。 [emailprotected]——您已连线。 ——爸?我来了。 ——唿! ——拜託不要一直打字,做点别的事,看笔记啥的,一些「专业水准」的东东……。 ——我是「专业人士」啊! ——你当爸爸很专业。 ——你还好吧? ——不要担心。 ——你在开玩笑吗? ——我是说,不要担心,我会再站起来。 ——我看到你吓一大跳。 ——我自己也是,我也被自己吓一大跳。不过不要担心,现在事情已经有转机了。你看了我的伊媚儿吗? ——正在看。我另外开了一扇视窗。不过我要先跟你说:我爱你。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我爱你。 ——我也爱你。能再看到你真好。不过现在先不要把我弄哭好吗拜託!!! ——ok。那这些以后再说好了,等事情过了……。不过我想知道,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真的有用吗?不然我觉得我们这样看起来还蛮蠢的。 ——你要仔细看我的信:我可以跟你保证他就在这里,他正在监视你。 ——我觉得好像在演一出没有人看的戏。 ——放心好了:你有一个观众,非常专心的观众,甚至! ——如果他在这里……。 ——我知道他就在这里。 ——你觉得什么都逃不出他的掌心吗? ——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那真的得好好想想……。 ——什么? ——没什么……。 ——喂喂? ——……。 ——爸,你还在吗? ——我在。 ——你想完了没? ——还没……。 ——你在干嘛? ——我假装在做事。我现在要再来看你的伊媚儿。 ——ok。 ——真的是太疯狂了。不过我同时也感受到一股说不出的舒坦! ——为什么? ——因为我又和你见面了,知道你还活着……。 ——……而且这一切都不是我做的,老实招来! ——对啦,没错。 ——你怀疑过我对不对? ——……。 ——喂喂? ——是的,我是怀疑过。 ——我不会怪你的,你知道,连我也相信自己做过那些事。更何况是你……。 ——……。 ——哈罗? ——我在看你的信了……。 ——……。 ——ok,我看完了。太可怕了。 ——有没有疑问? ——好几吨。 ——不清楚的地方? ——听着。这样不好说……。 ——不清楚的地方? ——马的,有啦! ——所以说我很喜欢你嘛。那你有什么疑问? ——钥匙丢掉的事……? ——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是从这儿开始的。二〇〇〇年七月有天我开车出门,被一个骑摩托车的傢伙开车门抢走包包。警察局两天后就通知我去领回失物,但两天让他复制所有东西,公寓钥匙,汽车钥匙……,绰绰有余了。他可以进来我们家,拿走东西,摆到别的地方去,看我们的伊媚儿,总之,无所不能,绝对地无所不能! ——你的……问题,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吗? ——正是。那个时候,我在吃一种植物提炼的安眠药。我不晓得他在里面放了什么,不过我想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一直给我吃这个。文森死后,我到吉赫魏家当保母。我去之后不到几天,他家的清洁妇也丢了钥匙,不敢跟老闆说,急得到处找。后来发生奇蹟,周末的时候找到了。同样的手法……。我认为他就是拿了这副钥匙进来把小孩勒死的。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个时候会以为大门是从里面锁住的。 第62页 ——有可能……,那那个骑摩托车的是谁? ——好几个骑摩托车的,但我确定都是同一个人!那个抢我的包,和偷清洁阿嫂钥匙的,和跟在我们车后面,被文森撞倒后又自己跑掉的,还有那个不晓得我故意把手机藏在维尔法兰市那家咖啡馆厕所里,引他出洞的机车骑士……。 ——嗯,ok,这样解释起来是很合理。那你为什么不去报警? ——……。 ——你的证据不是很充分吗? ——我不想这么做。 ——?????那你还想干嘛? ——这样还不够……。 ——?? ——我是说,这样对我来说还不够。 ——这话简直愚蠢之至。 ——这也是我的事。 ——你不去我去! ——爸,你听我说!我叫做苏菲·杜盖!现在外面至少有三件谋杀案算在我头上!!!如果警察找到我,一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关一辈子!如果我提不出确凿的证据,你以为警方会认真看待这些我辛辛苦苦推敲出来的理论吗? ——证据?……你不是有很多吗! ——那些都不算。我只是从一连串的事件去推论,而我所有的推论,都建立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假设上面,像这样就要去翻案,尤其三件谋杀案中还有一个六岁小孩的命案,恐怕是太无足轻重了。 ——好吧。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还有个问题:你怎么知道那个害你的人,就是你的法兰兹? ——我们是透过一家婚友社认识的,我在那家婚友社登记的名字是玛莉安·勒布隆(我买来的那张出生证明上就是这个名字)。他只知道我叫这个名字。 ——那又如何?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那天我割腕被他发现之后,他脱口而出的是「苏菲」??? ——这倒是……。不过……,你干嘛割腕????????? ——爸!我逃过一次,才走到车站就被他抓回去了。从那天起,他二十四小时跟着我。出去就把门从外面锁上。一连好几天,我都没再吃他给我的那些药,结果头也不痛了,焦虑状况也消失了……。何况,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得想办法打开门,那扇门就在医院里。那儿他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监视着我……。 ——但万一不小心……。 ——不可能!我那个下去的角度,看起来流很多血,但并无大碍。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挂的……。再说,他也绝对不会让我死的。他还等着亲自下手呢。 ——……。 ——还在吗? ——在,在,我还在……,我在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可是还没想就开始生气了,我的心肝宝贝!一把怒火在肚子里愈烧愈旺,真是可怕。 ——我也很生气。可是跟他生气也没用。对付这个人,要用其他的办法。 ——什么办法?? ——……。 ——!!!什么办法?? ——他很聪明,要用计谋……。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还不晓得,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再回去。 ——等一下!你是不是疯啦!!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回去的:门都没有!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我不会让你跟那人回去的,免谈! ——那我又要一个人回去吗?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又得一个人回去面对他吗?说真的,你可以帮我的就这样而已?免费无限供应的同情心和义愤填膺?你知道我过过什么样的日子????你明白吗???文森死了,爸!他杀了文森!他也杀了我的人生,他还杀了……,所有的一切!!我还是得单打独斗吗? ——听着,绿老鼠……(译註:珠菲的帐号[emailprotected]中souris verte,是法文「绿老鼠」的意思,发音跟「苏菲」相近,可能是儿时父亲对她的暱称。) ——不要再跟我说什么绿老鼠的屁话!我人都来了!!你他马的到底要不要帮我?? ——……。 ——……。 ——好啦我帮,把拔爱你。 ——喔,把拔,我觉得好累好累……。 ——在这里多待几天,好好休息。 ——我不能久留。这点你也要帮我,ok? ——当然……,不过我还是有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认识他吗?还是你以前认识他? ——完全不认识。 ——他好像有钱,有时间,还有一种显然是病态的偏执性格……。但是……,为什么找上你? ——我就是为了这个来找你的:妈妈留下来的那些病歷资料,是你收起来的吗? ——?? ——我认为应该从这个方向去找。他会不会是妈妈从前的病人?还是他有什么亲人曾经给妈妈看过?我在猜啦。 第63页 ——我可能有两三包你妈妈的东西,放在一个纸箱里……,不过我从没打开来看过。 ——那现在是时候了。 法兰兹就睡在租来的车子里。第一晚在超市停车场上睡了四个小时,第二晚换到公路车站的停车场,一样只睡四个小时。他何止千百回后悔选择了这个策略,何止千百回决定折回去,但每一次他都挺住了。保持镇定就对了,没有别的。苏菲不会到其他地方去。她就要来了,一定的。她是个通缉要犯,不可能去投案,她如果没回家,就一定是来这里。她没有别的选择。尽管如此,拿着一副望远镜,一连数十小时地呆望着一幢完全没有动静的房子,换做常人早就泄气,犹豫着要不要放弃了,但四年来的奋斗和信念,让他坚持下去的身影固若金汤。 到了第三天,法兰兹回家一趟,洗澡换衣服,睡四个小时,顺便拿几样会用到的东西(热水瓶,相机,保暖外套,瑞士刀等等)。待曙光初露时,他已经又回到他的岗位上了。 奥维涅的屋子是那种这个地区很常见的一条龙式的两层楼农舍。最右边的是洗衣房和一间应该是冬天拿来放花园桌椅的耳房。最左边也就是正面对着法兰兹的,是先生停车的谷仓,里面并储藏着各式各样,数量十分惊人的修理工具。谷仓很大,可以停三辆车。每次先生有需要,就只开右边那扇门倒车出库。 今天早上他出现时,穿着西装。可能要去见谁。他将谷仓门大开,然后脱掉西装外套,将一台那种高尔夫球场用的小型剪草车,一直拖到花园里。那台机器显然故障了,因为他必须一路又推又拉的,而且看起来有几吨重的样子。他接着把一个信封夹在机器上。大概为了等一下有人会来取吧。法兰兹也趁机了解一下谷仓里面的情形,照几张相。只见里面有半边全堆着纸箱,培养土袋子和用胶布贴起来的行李箱。奥维涅大约在早上九点左右离开家,一去就没再回来。现在都下午两点了。没有半点动静。 病歷资料 莎拉·贝尔格,本姓魏斯,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出生。 双亲被送往集中营,死于达郝(da插u),日期不详。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四日与强纳斯·贝尔格结婚。 一九七四年八月十三日,长男法兰兹出生。 一九八二年——被诊断出患有躁狂抑郁精神病(第三型:焦虑忧郁型)——巴斯德医院。 一九八五年——住进杜巴克诊所接受治疗(尚皮耶·胡第耶大夫主治) 一九八七~八八——住进罗兹耶诊所接受治疗(凯萨琳·奥维涅大夫主治)。 一九八九——住进阿芒布鲁斯也诊所接受治疗(凯萨琳·奥维涅大夫主治)。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莎拉·贝尔格在与奥维涅大夫晤谈后,穿上她的结婚礼服,从六楼窗户跳楼自杀。当场死亡。 即使是石头做的,也禁不起等待的折磨。苏菲从医院出走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天了……,奥维涅一直到下午四点半左右才归来。他去检视了一下剪草车,然后无可奈何地把出门前放在上面的信封收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法兰兹的手机响起。 刚接起来时没有半点声音。他唤了一声:「玛莉安?」那头传来一阵啜泣,他又问: 「是你吗,玛莉安?」 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疑问,她迸哭边说:「法兰兹,你在哪里啊?」 她又说: 「你快来呀!」 然后就一直地跳针,不停地问「你在哪里?」仿佛答案是什么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我在这,」法兰兹试探着说。 「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疲倦:「我现在在家里。」 「好,那你不要动……,不要担心,我在这,我很快就会到家了。」 「法兰兹……,我求求你,赶快回来……。」 「我大概再过……两个小时多一点点就可以到家了。我的手机会一直开着,玛莉安,你再也不用怕了。如果你怕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好吗?」 她在那头不回答。 「好吗?」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她说: 「快来呀……。」 说完又开始哭了起来。 他阖上他的手机,心中如释重负。她已经三天没吃药了,但听她的声音,好像还是委靡不振,气若游丝的感觉。真的是好狗运,她并未因为逃跑而恢復力气,药物的作用似乎还在。不过还是小心为上。要问她去了哪里。边想着就来到栅门边。他爬着钻过去,然后开始跑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他现在什么都没把握了。万一她又离家出走怎么办?每十五分钟就给她打电话,一直打到他到家为止。他冥冥之中觉得不太对劲,但此刻他感受最深的,还是心头那块大石终于落地了。 法兰兹一路奔向他的汽车,一切也跟着解放了。当他转动点火开关时,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 苏菲和法兰兹 sophie et frantz 他一开门,苏菲就坐在厨房的桌子前面。看起来好像已经一动不动地在那边坐了好几个世纪。桌子上除了一个满出来的菸灰缸之外,一无长物。她两手紧握,放在塑胶防水桌布上,身上穿着不像是她会穿的衣服,皱巴巴的,颜色款式完全不搭,感觉是从旧货摊买来的。她的头髮很脏,眼睛里布满血丝。她瘦得可怕。她慢慢地向他转过头来,仿佛这样的动作要耗去她所有精力似的。她想要站起来,但力不从心,最后就把头一歪,叫了一声:「法兰兹」。 第64页 他紧紧地抱住她。她身上都是烟味。他间: 「你吃过了吗?」 她仍依偎着他,摇摇头。他本来跟自己说什么都先别问的,但毕竟忍不住: 「你去哪里了?」 苏菲一颗脑袋晃来晃去,抬眼望着他,眼神迷离。 「我不晓得,」她嗫嗫嚅嚅:「我搭了人家的便车……。」 「那没人对你怎么样吧?」 她又摇摇头。 法兰兹站在那儿,紧紧抱着苏菲不放。她不哭了,躲在他怀里像只无助的小狗。她摊在他身上,不过她实在轻得不可思议。怎么会瘦成那样……。他还是没有办法不去想她这三天到底去了哪里,做了那些事情。不过她最后还是会跟他讲的,苏菲的人生对法兰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现下这个团圆之初的沉默时刻里,最让他余悸犹存的,是他发现自己曾经有多么地害怕。 本来,法兰兹是打算一旦继承了父亲的遗产,就要全心全意地来对付凯萨琳·奥维涅医师的,因此她已死亡数月的消息对他而言无异是一种背叛。人生顿时失去奋斗的目标。然而今天,他的情感似又受到某种东西的滋润,就好比当初他得知奥维涅医师还有个女儿叫苏菲可以为她赎罪,代母而亡之时,心中便感到慰借一般。这样一个宝贝,过去三天里他竟然差点弄丢了。他紧紧地搂着她,一股说不出的快意流过全身。他微微低下头,去闻她头髮的味道。她轻轻地闪开,直视着他。眼睛都哭肿了,脸也脏兮兮的。但依旧美丽。毫无疑问。他又要低下头,一个赤裸裸的真相剎那间乍现在他眼前:他爱上她了。令他震惊的倒不是对她的情感,他爱她很久了。不,真正让他不能自已的,是在自己这样无微不至地糟塌,蹂躏,操控,牵制之下,如今的苏菲竟然有着一张和莎拉一模一样的脸。莎拉临终前,也有个同样深陷的双颊,灰白的嘴唇和空洞的眼神,同样日益形销骨毁的形影。就像苏菲此刻的目光,莎拉也会这么深情地望着他,仿佛他是这世间不幸的唯一出路,是日后重获些许安宁的唯一希望。这两位女性的重叠身影,令他不寒而慄。苏菲太完美了。她将为他解除魔咒,她会死得很漂亮的。法兰兹一定会为她大哭一场,然后怀念她到老。深深地。他痊癒后心里还是会很难过,因为再也没有她……。苏菲有泪水当屏障,但还是看得到法兰兹,不过她也晓得泪弹攻势应该一下就无效了。这人脑袋里在想什么,其实很难理解。所以,以不变应万变,看他要怎样……。守株待兔。他双手握着她的肩,紧紧地搂着她,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可以感觉到他内心有个东西正在软化,凹陷,溶解。她不晓得那是什么。他把她抱得那么紧,让她开始害怕起来,因为他的目光中有种诡异的凝视。显然有些想法正在他脑子里翻腾。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好像这是一种可以让他动弹不得似的方法。她吞了一口口水,叫了一声:「法兰兹……。」接着送上自己嘴唇,他也立即接过去。这是一个有节制,紧张,不太专心的吻,尽管那张嘴巴里还是那样贪得无厌。这是一定的。然后他肚子下面有个东西在变硬。苏菲集中精神。她在想要怎么做才不会泄露出她的恐惧,但那是不可能的。她觉得自己被挟持,被逮住了。他的力气远比她大得多。她很怕遭到他的毒手。于是她也紧紧地抱着他,下体紧紧地贴着他的肚子,感觉到他正在勃起,而这样正合她的心意。她脸颊黏在他胸前,眼睛看着地面。她还能唿吸。从上而下,她开始放松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肉,一条接一条地,然后她的身体就这样慢慢地融化在法兰兹的臂弯里。他将她抱起来,走进房间里,把她放在床上。她竟这么睡着了。她听见他走出房门,进去厨房里。她很快地睁开眼睛,又闭上。接着响起的是那种很好认的小汤匙和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法兰兹又出现在她的上方。他说:「你先睡一下吧,你需要休息。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他扶着她的后脑勺,让她慢慢地把杯子里的液体吞下去。为了掩饰那个味道,他总是放很多糖。然后他又走回去厨房。苏菲一个翻身,掀开床单,两只手指头插进喉咙深处,她的胃跟着往上一弹,刚才吞下去的液体又全吐出来。她赶快再拉上床单躺好。他已经又出现在眼前,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安静睡一觉吧,」他松了口气说,低头用嘴在她干枯的唇上印了一下。他好喜欢这张美丽的脸庞。他现在爱上她了。这张脸,是他的财产。他已经在担心她消失的那一刻的到来……。 「宪警有来过……。」 苏菲倒是没考虑过这点。宪警。她的眼光立即泄露出心底的不安。法兰兹知道真正的苏菲有多怕警察。手法要轻巧。 「一定的,」他接着说:「医院必须通知他们。他们还来过这里……。」 他浅尝了一下苏菲脸上的惊恐表情,然后再把她搂进怀里。 「我把他们打发了,不要担心。我不想要他们去找你。我知道你会回来。」 她躲警察已经成功地躲过这么多年,没想到今天还是误蹈陷阱。苏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理出一个头绪。法兰兹应该会帮她一把吧。在这点上他们的利益是相符的。手法千万要轻巧。 「他们说等你回来后,要你去宪警队签个字……。我跟他们说过你在波尔多的亲戚那边……。最好赶快把这个事情办一办。」 第65页 苏菲头又晃起来了。她的意思是不要。法兰兹又把她抱得更紧些。 宪警队的墙壁上贴着许多已经褪色的海报,诸如放大的身分证,安全规范宣导,或应付各种状况的紧急电话号码。钟德海宪警用一种好好先生的祥和眼光看着苏菲。他也很想要有一个这样的太太,一副快要分解的样子,应该会让任何一个男人觉得自己有用起来吧。他的眼光从苏菲转移到法兰兹身上。然后他拍拍面前的桌子,肥短的五指按在一份表格上。 「所以说,像这样,咱们就从医院跑掉了……。」 这是钟德海表达关怀的方式。面对一个曾经想寻死的女人,他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苏菲直觉得应该要去奉承这位宪警大人心目中的男性雄风。她低下眼睛,法兰兹张开手臂圈住她的肩膀。真是一对佳偶。 「那您上哪儿去了……。」 「波尔多,」苏菲嘆了一口气。 「嗯,波尔多。您的先生之前告诉过我了,在亲戚家对吧……。」 苏菲决定变换战略。她抬起眼睛,直视着钟德海。这个宪警看起来虽然很粗鲁,但还蛮敏感的。而他感觉到的是,这个贝尔格太太不是一般的女人。 「很好,亲戚家……,」他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去了亲戚家,那就好……。」 「不是说要签什么字吗?」 法兰兹的声音把两人之间那似在打哑谜的对话拉回现实。钟德海打了一个颤儿。 「是的,在这边……。」 他将那张表格朝着苏菲倒转一百八十度。她在找笔。钟德海递过去一枝上面有个修车厂标志的原子笔。苏菲签下:贝尔格。 「现在不会有什么问题了,」钟德海说。 听不出这是个问题还是肯定句。 「不会有问题了,」法兰兹说。 真是好丈夫。钟德海望着这对并肩走出宪警队的年轻夫妇。能有个这样的太太一定不错,但想必也很伤脑筋。 她花了很多时间才学会这个:睡着时的唿吸声。这个需要非常专注,分分秒秒都不可掉以轻心。不过她现在已经可以做得很好了,唯妙唯肖到二十几分钟后,当他又进来房间观察她的睡眠情形时,已完全不疑有他。他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开始乱摸,趴在她身上,头埋进枕头里。她的身子一径地软绵绵,但眼睛趁机睁开来,瞥见了他的两肩胛,下面感觉到他正在插入。她必须强忍住那股想笑的冲动……。 苏菲刚入睡,他可以趁机喘口气。方才他因为还处在找回她的兴奋期中,所以放安眠药时下手有点重。她现在在房里睡得很熟。他观察了好一阵她的睡眠情形,倾听她的唿吸声,看着她脸上不时出现的细微的颜面抽搐。然后站起来,将公寓上锁,到地下室去。 他评估了现状,觉得可以把他在苏菲父亲家那边拍的照片都删掉了,反正应该也没什么用处了。他很快地将它们又浏览了一遍,边看边删。房屋主体,每一扇窗户,汽车,然后是奥维涅走出来,把信封夹在剪草机上面,奥维涅在院子里办公,在搬那几袋培养土下车,在帮大门除锈。凌晨两点了。他拿出传输线,传了几个图档到电脑上,打算用电脑荧幕看仔细些再删除。他一共选了四张。第一张是奥维涅走在院子里。他会选这张是因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正面。六十几岁的人,还能这么精神。方形脸,豪迈的轮廓,目光炯炯。法兰兹把这张脸放大到百分之八十,聪明过人。到百分之一百,足智多谋。百分之一百五,是个可怕的敌人。也许就是这种来自遗传的性格特徵,让苏菲还能活到今天。第二张照片里的奥维涅正在花园桌前工作,他的身体有点斜侧,一小角的电脑荧幕从后面露出来,法兰兹把这部分的影像裁下来,放大到百分之百,但还是很模煳。他打开另外一个影像处理程式的锐化滤镜,试着让它更清晰一点。他觉得似乎看见某个文书处理程式的工具列,不过整体而言还是很模煳。他把这张也拖进垃圾桶里。第三张是最后一天拍的。奥维涅穿着西装,他正要走去将一个信封夹在剪草机上。信封很可能是给修理工人的,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但反正这不重要。最后一张也是这天最后照的,奥维涅让大门大敞,法兰兹检视着谷仓内部,虽然他之前已经用望远镜细细地观察过了:一张很大的圆桌和一盏压得很低的撞球灯,后面一组音响架,嵌在一座摆满雷射唱盘的书架里。法兰兹仍旧把它拖进垃圾桶。就在退出影像处理程式之前,突然又起了个好奇心。他把那张谷仓的图档挖出来,滑鼠连续点了好几下之后,阴影部分被放大了,可以分辨得出里头的纸箱、培养土袋、园艺工具、工具箱和行李箱等。那叠纸箱被门的阴影斜斜地遮去一半,上面的完全照不到光线,但下面有几个的部分是亮的。其中一个上面有黑色麦克笔写的字,法兰兹想看看写的是什么,他把它放大到百分之一百二,一百四,用了好几个让影像更清晰的滤镜功能,调整对比度,再放大,终于猜出了几个字母。第一行是一个a,一个v,最后是一个s。第二行起头是一个d开头的字,然后是一个c,然后u,然后是一个「auv啥啥」的字,可想而知是「auverney(奥维涅)」。最后一行看得最清楚:h-l。这个纸箱被压在最下面。上面那个也是被隔成阴阳两边,下半边是亮的,上半边是暗的。但是他仅能看到的几个字母让他乍然呆住了。面对着这个影像以及它对他有什么样的意义,让法兰兹久久无法自己。他眼前的这些纸箱里,放着奥维涅医师的病患资料。 第66页 而他母亲的病歷资料,就在其中的一个纸箱里头。 钥匙在钥匙孔里转了两圈。现在屋里只剩她了,苏菲立即起身,跑到衣橱旁边,踮起脚尖,摸到偷藏的钥匙然后将房门打开。全身肌肉紧绷。她听见法兰兹的脚步声在楼梯间迴响。她奔向窗边,但是没见到他人。不过他也许从垃圾间出去,但可能性不大,因为他没穿外套。他人还在这栋公寓的某个角落里。她火速地穿上平底鞋,轻轻地关上门,然后走下楼梯。楼梯间里此刻已听不见任何电视机的声音。苏菲调整她的唿吸,来到地面层,继缕往前走……,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了。她慢慢地打开门,一面祈祷它不要咯吱作响。里面不是全黑的,一道楼梯引着她往下走,她看到梯口有一缕似是从很远处照过来的幽光。此刻除了自己的心跳和脉搏声,她什么都听不见。她步步为营地往下走。到了最下面,那道幽光又将她引向右边。是地下室。最里面左边那间的门没关紧,半掩着。不用再过去了,这样做甚至会有危险。法兰兹的摩托车钥匙包里面有三支钥匙,原来最后一支的用途在此。苏菲又一声不响地上楼去。等候下一个机会。 这次的喝起来又要比平常苦上许多,想必是放了最大的剂量吧。所幸的是,苏菲现在很晓得如何处理。她在床边放了一个揉成一团的面纸,每次都吐在里面,然后趁上厕所的时候换新的。不过不是每次都行得通。前天,法兰兹没有马上走开,还在她旁边待了好一阵子。她感觉到那液体正在她喉咙里绕来绕去想冲出来。她很想咳出来,但她忍住了,因为这一定会引起他的疑心。她假装在做噩梦,然后把东西硬是吞了下去。几分钟之后,她发现她的身开始下沉,四肢无力。这让她想起开刀前的最后几秒,负责麻醉的医师走过来要你数到五时的那种感觉。 那一次她就没有成功了。不然她的技巧高超,如果各种条件都俱全的话,一切就会很顺利。她晓得如何将那液体含在嘴哩,要吞只吞自己的口水。如果法兰兹几分钟内走开,她就立刻侧身抓起面纸团吐掉。但如果她把药含在嘴里太久,药效就会开始渗进口腔的黏膜,和她的口水混在一起……。如果她不得不吞下去,她还是可以想办法让自己呕吐,只不过这不能拖,得立刻进行。像这一次,一切都很顺利。她吐出来之后又等了几分钟,就开始装出那种熟睡中的唿吸声。法兰兹弯下腰去看她。他开始抚摸她并对她说话。她的头左右乱晃,好像要把他的话语甩开。她起先是不安地翻来覆去,然后速度愈来愈快,两手乱拨乱抓,身体前蜷后仰,还不时学鲤鱼跃水那样跳起来一下,表示她的梦靥正进行到最高潮。法兰兹也是,有他一套习惯的做法。他先弯下腰去,用平静的语调对她说话,摸摸她,手指滑过她的头髮,嘴唇,喉咙,然后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中。 法兰兹一面对她讲话,一面观察她的反应。然后看是要吓她还是让她安静下来。即兴变化言语的内容。他会轮流对她提起那些冤死鬼。像今天晚上排到的是薇沃妮克·法柏尔。苏菲还记得非常清楚,那张她挣扎着坐上去的沙发,那女生倒卧在一滩血泊中的尸体。那把肯定是法兰兹放进她手里的菜刀。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菲?」法兰兹问:「你生气了吗?就是这样,对不对,你在生气……。 苏菲翻了一个身,想躲开他。 「你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对不对,那个女生?你记不记得她穿着一套灰色的套装,看起来很老气。就只有一圈白色圆领围在脖子下面。你现在又重新见到她了吗?很好。她穿的是平底鞋……。」 法兰兹的声音很低,速度很慢。 「我那时候好担心,你知道吗,苏菲。你跟她进去她家已经两个多小时了……。我等半天都没见你出来……。」 苏菲轻轻地呻吟了几下,一颗脑袋神经质的转来转去。她的手在被单上乱挥乱舞。 「……然后我就看到那个女生跑出来,冲到药局去。她说你突然觉得不舒服……。你可以想像我那个时候有多担心吗,我的安琪儿?」 苏菲的身体愤怒地翻来覆去,想逃离那个声音。法兰兹站起来,绕过床尾到另外一边去,跪下来,嘴巴贴着她的耳朵继续讲。 「我绝对不会让她碰你一根汗毛的。她一进门,我就去按铃了。她来开门时,手上还拿着药房买来的药包。在她背后,我看见你了,我的安琪儿,我的苏菲。你躺在沙发上,睡得那么熟,就像现在这样,我的小可爱……,我一看到你,就不再担心了。你好漂亮,你知道吗,非常漂亮。」 法兰兹用食指轻触苏菲的嘴唇。她忍不住做出一个后退的反射动作。为了转移法兰兹的注意力,她故意很用力地眨着眼皮,嘴角并微微抽搐起来……。 「我为你做了你想做的一切,我的苏菲……,不过我得先把她勒昏。没有什么严重的,她倒下去,我才走几步到桌子那边拿起菜刀,就听到她爬起来了。她的眼光里都是惊讶,还有恐惧,当然。要知道这对她而言是非常惊险刺激的经验。不要这样动来动去,我的安琪儿,我在这里,你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苏菲的身体又像鱼一样跳起来,然后翻身。她两只手往脖子上伸,仿佛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又不知该怎么做。她的一切动作皆杂乱无章而且于事无补。 第67页 「我就像你那样,你一定会向她走过去,对不对?你一定会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还记得她的眼神吗?真的是今人难以忘怀。你一定不会给她时间,你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一刀下去,狠狠地,戳进她的肚子里。来,苏菲,你的手要不要来感觉一下什么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来教你。」 法兰兹弯下腰,轻轻地拉起她的手。她抗拒了一下,但他已经抓得紧紧的了。他一直重复那几句话,并且对空比划,于是苏菲的手臂在他的强迫支使下,也对着空气划下去,然后又似乎碰到什么东西似地弹起来……。 「你看,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把刀子像这样插下去。狠狠地一刀。然后你刀子还这样子转进去……。」 苏菲尖叫起来。 「你看看薇沃妮可的脸。你看看她有多痛,你怎么这样伤害人家。她整个肚子都着火了,你看她的眼睛睁得多大,她痛到嘴都合不起来了,可是你看看你,你还不放手,刀子继续往人家肚子里捅。你好没有同情心喔,苏菲,她都叫得那么大声了。这时为了想让她闭嘴,你把刀子抽出来——上面满满的都是血啊,你看它现在变得有多重——,但接着你又重新刺下去。住手啊!苏菲……。 法兰兹一面说,一面拉着苏菲的右腕对空乱刺。苏菲举起左手想制止自己的右手,但法兰兹的力气太大,她只能尖叫,扭动身子,试着把膝盖往上抬,但一点用也没有,就像一个在跟大人搏斗的小孩……。 「你就是停不下来对不对?」法兰兹继续说:「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你拿着刀子一直往她肚子里插,再一次,再一次,等一下你醒过来时,就会看见自己手里拿着刀子,看见薇沃妮克血流满地地倒在一旁。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呢?苏菲!你这么做,良心真的都不会不安吗?」 好几天下来,苏菲靠着一种混合了维他命c,咖啡因和葡萄醘胺的综合剂,一天可以只睡几个小时。现在大概是凌晨两点多,每天夜里,法兰兹就这个时候睡得最熟了。苏菲望着他,这个男人有一张果决的脸,就算睡着了,也能让人感受到他那股旺盛而强烈的意志力。他原本那沉缓的唿吸,开始变得不规律起来。他在睡梦中低啸着,似乎是唿吸困难。苏菲没穿衣服,她觉得有点冷。她双臂抱在胸前,看着这个男人。默默地恨着他。她走到厨房。那儿有一扇门通到一个这栋楼的住户都习惯称之为「晾衣室」—— 天晓得为什么——的小空间。不到两平方米,有一个小开口通风,无论夏冬,都是同样的低温。大家都会把屋子里没有地方摆的东西全塞在里面,垃圾孔也开在里面。苏菲轻轻地打开垃圾孔的孔盖,手伸进去,一直往上伸到蛮远的地方,从那儿取出一个透明塑胶袋。她打开塑胶袋,迅速地将一个短针筒和一小瓶溶液放在桌上。以针筒取出溶液,并将剩下的用塑胶袋包好,放在垃圾孔的孔盖中。为了谨慎起见,她还走回房间去探了一下,法兰兹仍在熟睡当中,发出轻微的鼾声。苏菲打开冰箱,从里头拿出一份四罐装的优酪乳,这个东西只有法兰兹会吃。针筒的针穿过优酪乳的铝箔封口,只留下一个细细的,盖上瓶盖就完全看不出来的针孔。苏菲将固定的剂量注入每一罐优酪乳,然后将它们摇晃均匀,再放回原位。几分钟之后,塑胶袋也藏回原处,苏菲亦钻回被窝中。她一碰到法兰兹的身体,心头便生出一股无法形容的厌恶感。她很想趁他睡着时手刃了他,用一把厨房的菜刀,譬如。 他觉得苏菲这下应该至少睡上十几个小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时间应该绰绰有余。万一来不及,他顶多过几天再重试一次,不过他实在太兴奋了,以至于根本不愿意去多想这样的可能性。大半夜里,他只需三个小时不到就可以飙到新圣玛莉城。 气象报告就今天晚上会有大雨。这样很好。他把摩托车停在小树林边上,换句话说已经停得不能再靠近了。几分钟之后,两个好消息同时前来迎接他的光临:奥维涅的屋子已经全黑,最前面的几滴雨也摔下来了。他放下他的运动包,迅速地褪下他的骑士装。里面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慢跑裤,待套上鞋球,拉上包包拉链,法兰兹便从树林边的斜坡下去,斜坡下就是奥维涅的院子了。他用跳的跳过院子围篱。他家没养狗,他知道。就在他手碰到谷仓门的那一瞬间,屋里二楼有扇窗竟然亮了,是奥维涅的房间。他见状立即将身体贴着谷仓门。除非奥维涅下楼出来到院子里,不然根本不可能看见他。法兰兹看看手錶,凌晨两点。他还有时间,但他已经进入一种快要急疯,随时可能做出错误判断的精神状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扇窗口透出的长方形亮光,穿过细细的雨帘,映照在草坪上,里头一个影子倏地飘过。据他之前的观察,奥维涅应该没有失眠的问题才对,不过这事也很难讲……。法兰兹叉起双臂,望着夜色里愈落愈粗的雨栏杆,准备开始一场漫长的等待。 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碰到这样的雷雨夜总是兴奋不已。她把窗户整个打开来,深深地吸着那股直渗入肺部的寒意。她需要这个。今晚她没有能够把法兰兹给她吃的药全吐出来,所以现在走路还有点晃,头很重。这个药的药效应该不会持续很久,但因为她的身体开始产生抗药性,所以法兰兹这次的量又加重了。他会这么做,一定是有事要出门一阵子。他离开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她于是判断凌晨三、四点前他不可能赶回来。为了保险起见,她把时间设在两点半。她扶着家具,摇摇晃晃地走到浴室里。她现在很晓得该怎么做了。她将身上的t恤脱下,坐到浴缸里,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打开冷水龙头。她发出一个沙哑却坚决的叫声,并强迫自己继续吐纳的动作。几秒钟之后,冻僵了的她正拿着一条毛巾浑身上下用力地摩擦,擦完并立刻晾到晾衣室中,面对着那扇天窗。她去给自己泡一杯很浓的浓茶(茶不像咖啡,不会在嘴巴里留下气味),一面泡一面做着手臂和大腿的暖身操,甚至来几个伏地挺身,好加快血液循环。渐渐地,她觉得体内的活力有点又回来了。她小口小口的啜饮着热腾腾的茶,然后把茶碗沖净并擦干。后退几步,再检查一遍看是否有任何会泄露她曾经来过的蛛丝马迹。她站到一张椅子上,打开假天花板中的一格。从里头摸出一把小小的扁钥匙。她戴上乳胶手套,换了鞋子,慢慢地将门关上,下楼往地下室走去。 第68页 雨一刻都没停过。远处传来大卡车轮在国道上滚动的闷响。像这样闷不吭声地在几平方公分上原地踏步,法兰兹开始觉得冷。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窗口的灯光竟然应声熄了。刚好一点四十四分。法兰兹告诉自己再等二十分钟。他又恢復先前那种守株待兔的姿势,一面想着是不是该去看个医生。第一声雷响在远方响起,天空中一道闪电霎时照亮了整座屋院。 两点零五分整。法兰兹开始採取行动。他慢慢地沿着谷仓前进,接着摸到一扇约莫开在一个人高处的小窗窗框,拿起手电筒一照,里面看得一清二楚。窗框很老旧了,冬天的关系所以木头有点膨胀。法兰兹拿出他的工具箱,一只手放在窗户中间,想测试一下它的硬度,不料他才一按。那窗竟骤然张开,砰地撞在墙壁上。幸好在这样的雷雨交加中,这声巨响要传到谷仓另一边并登上正屋的二楼,可能性不大。他关上工具箱,仔细地靠墙放好,踮起脚尖攀着窗缘,然后灵巧地滚落到窗的另外一边。谷仓地面已经铺了水泥。他脱下鞋子,免得留下任何痕迹。不到数秒,他已举起手电筒,朝着那堆存放着奥维涅医师病患资料的纸箱前进。不用五分钟,他就把上面标示着a-g的箱子抽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情绪愈来愈激昂,他只好赶快将两手放松垂在身体两侧,强迫自己深唿吸……。 那些瓦楞纸箱都很重。上面只用宽胶带封起来。法兰兹把他感兴趣的那个纸箱倒过来,只见箱底也只贴着胶布。只需一只美工刀,就可以轻易地打开那四片下盖。箱内是一叠数量很可观的文件夹。他随便抽出一份:「葛哈夫提」。病人的姓氏就用蓝色麦克笔以大写字母写在文件夹上。他把它放回去,再抽出另外几个,觉得自己就快得到解放了。巴兰德,巴鲁克,贝纳尔,贝雷,贝尔格!一个橘色的文件夹,同样的笔迹,同样的大写字母。文件夹很薄。法兰兹很神经质地打开来。里面只有三份文件。第一份的标题是「临床总结」,病患为莎拉·贝尔格。第二份是一份很简单的备忘录,把一些户籍和病歷资料照抄下来而已。最后一份是一张手写的处方签,大部分的字迹皆难以辨认。他把那份诊疗报告抽出来,对摺再对摺,塞进他的骑士装里面。他把文件夹归回原位,将纸箱转正,并且在箱盖上点了几滴三秒胶,再把如此封好的纸箱摆回去。几秒钟之后,他又重新攀越那扇窗,跌进院子里,一刻钟不到,他已经骑着机车在公路上奔驰,一面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超过最高时速。 一穿过那道门,苏菲马上打了个寒噤。然而,她不是不晓得法兰兹这个人,但他的地下室所呈现出来的那幅景象……,仿佛她进入的是他的潜意识。四面墙上贴得满满的都是照片。泪水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当她的眼光落在那些用特写镜头拍成并且放大的文森照片上,他那张俊美却悲伤的脸庞让她顿时陷入一股可怕的绝望之中。这里面有她整整四年的青春。走在路上的她,(这是什么地方?)那些他们在希腊的自拍,害她在羞愧难当中从百好事匆促离职的放大彩色照片……,还是她,在超级市场门口,二〇〇一年的照片……,这个是他们在瓦兹省的房子……,苏菲咬住自己的拳头。她想尖叫,她想放炸弹把这间地下室,这栋楼,这个世界炸掉。她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强暴了一次。在这张照片上,苏菲被一间小超市的警卫抓住臂膀;在那张上面,她走进一间警察局。好几张她当年还年轻貌美时的特写照片。然后她就变成丑八怪了,那是在瓦兹省的时候,她和华乐莉手臂挽着手臂,走在院子里。她看起来已经很悲伤的样子。这是……,这是苏菲正牵着小里奥的手,苏菲忍不住哭了起来,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再也无法思考,再也没有思想,她只能哭,她这个悽惨到无法弥补的人生就这样摊在眼前,以至于她的脑袋又不禁左摇右晃起来。她忍不住呻吟起来,一团呜咽哽在喉头。泪水让那些影像、这个地窖还有她的人生都模煳了。苏菲的膝盖跌在地上,她抬起眼睛,看到文森一丝不挂,睡在她身上。相片是从他们公寓的窗外照的,他是怎么办到的?还有她一些东西的特写照,钱包,手提袋,避孕药……。仍旧是她,和她一起的是萝尔·杜芬那,那张也是……。苏菲在哀号,她额头撞在地板上,一径地哭,法兰兹现在随时可能回来,但这已经不重要,她准备要死了! 但苏菲没那么容易死的。她最后还是把头抬起来。渐渐地,她的绝望被一股狂野的愤怒取而代之。她爬起来,擦擦脸颊,胸中的愤恨毫髮无损。法兰兹可能随时会出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下定决心把他杀掉。 墙上贴的全是苏菲的照片,除了右边的那块隔板,上面只有三张照片。这三张照片被复制了十,二十,甚至三十次都有可能。有加框的,着色的,黑白的,泛黄的,重新修补的,同一个女人的三张照片。莎拉·贝尔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和法兰兹的相似程度令人乍舌,那眼睛,那嘴巴……,其中有两张上面的她很年轻,三十出头也许。美丽。非常美丽甚至。第三张,应该是临终前不久照的。她坐在一张长椅上,眼神迷茫,一脸空洞,面对一片杨柳郁郁的大草坪。 第69页 苏菲擤了鼻涕,坐到桌前,打开手提电脑的荧幕,摁下启动钮。数秒后,一个要求输入密码的视窗跳出来。苏菲看了一下时间,决定给自己四十五分钟。她从最显而易见的开始:苏菲,莎拉,妈妈,强纳斯,奥维涅,凯萨琳……。 四十五分钟过去了,她不得不放弃。 苏菲小心翼翼地将电脑荧幕盖上,然后开始搜那几个抽屉。里头有一大堆她的东西,甚至有些是墙上照片里的东西。她给自己规定的时间还剩几分钟就到了。就在要离开前,她翻开一本小格线笔记本,只见第一页上面写道: 二〇〇〇年五月三日 我今天终于看到她。她叫做苏菲。她走出家门,我只来得及看清她的背影。她显然在赶时间,车门一关即扬长而去,我骑摩托车差点跟步上。 机密文件 凯萨琳·奥维涅医师 阿芒布鲁斯也诊所 致 席勒凡·雷格勒医师 阿芒布鲁斯也诊所所长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六日 临床总结 病患:莎拉·贝尔格(本姓魏斯) 住址:(详见基本资料) 出生日期:一九四四年七月二十二日(巴黎市第十一区) 职业:无 死亡日期: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默顿市·九二省) 莎拉·贝尔格太太第一次入院是一九八二年九月(巴斯德医院),但本院并未能取得她之前的病歷资料。透过比对,我们知道患者之首度入院乃由于患者配偶强纳斯·贝尔格一再坚持并取得患者同意的前提下,贝尔格家庭医师所做出的医嘱。该次入院似乎并未超过急救所需之期限。 莎拉·贝尔格太太于一九八五年在杜巴克诊所二度入院,由胡第耶医师主治。患者当时患有长期重性忧郁症,病史甚为久远,可上溯至一九六〇年代中期,该次入院起因于患者企图使用巴比妥酸类药物自杀未遂,住院期间从三月十一日到十月二十六日。 我本人是从一九八七年六月开始担任莎拉,贝尔格的主治大夫,时值她的二一度入院(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四日出院)。我后来得知导致贝尔格太太此番入院的自杀企图,之前从一九八五~一九八七年,至少曾经重复过两次。当时这一类自杀企图的操作模式,亦即透过药物使用,被认为是坚稳型。患者的精神状态因此需要大量用药治疗,而且这是唯一有效防止病患再度出现自杀行为的方式。由于採用此一疗法,本人必须等到一九八七年七月底,始能进行与病患的直接接触。 当我们终于可以面对面沟通后,我发现莎拉·贝尔格(时年四十三岁)是个非常聪明,反应灵敏的女性,她的词彙丰富,甚至复杂,并具备一种不容忽视的运筹能力。她的人格显然深受婴儿时期双亲即被送往并丧命于达郝集中营的影响。她最初的谵妄性忧郁症徵状,可能出现得很早,很像是将一股极强烈的罪恶感(常见于这类型的病患)和一种严重的自恋情结失血连接起来的结果。在我们的谈话当中,莎拉不断地提及她的双亲,并不时对这样的歷史事件提出质疑:「为什么是他们?」这样问题的背后其实隐藏了一个更原始的心理层次,亦即与失去他人的关爱和没有了自尊有关。这里要强调的是,莎拉是个心灵极其纯洁的女性,她会很认真地自我反省直到严苛的程度,有时甚至令人无法不为之动容。当她提到双亲被捕的场面时,常常激动得无法自己,她亦提及二人失踪期间的漫长等待,以及如何拒绝接受传来的噩耗——在当时那种既沸沸扬扬又须暗中进行的寻找生还者行动中,这个噩耗来得一点都不迟……。莎拉虽然天真,但有自知之明。她的敏感个性让她深受其苦。她童年即铸成的精神官能症病理,乃结合了生还者的罪恶感和某种我们常常可以在一些孤儿身上观察到的羞耻心——下意识里认为父母亲的「离去」乃因他们不是好孩子的关系——而成。 综观上述各项分析,吾人认为其公因数极可能来自遗传。当然,目前要对莎拉·贝尔格的上一代进行调查,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不过本人强烈建议须密切注意患者的直系后代血亲,因为他们身上也极可能出现以病态固着和强迫性行为为特徵的忧郁症状。 【……】 法兰兹是大半夜里到家的。开门的声音把苏菲吵醒,但她继续装睡,现在她可以装得非常像了。听着他在屋里的脚步声,还有关冰箱的方式,她可以想像他现在的心情一定很激动。他平日是个那么冷静的人……,她可以威受到他出现在房门口的影子。他走到床边,跪下来,摸她的头髮。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尽管夜色已深,但他并没有就寝的意思。他又走回客厅,一直踱到厨房去。她觉得好像听到纸张的声音,似乎是在打开什么信封。然后一片死寂。他整夜都没有再进房。她再见到他时,已经是早上,他就坐在厨房里。两眼空洞,和地下室墙上贴的那张莎拉照片像得可怕,甚至更加无望,仿佛突然老了十岁似的。他只抬眼看了她一下,目光穿过她落在无限违的前方。 「你生病了吗?」苏菲问。 她拉拉她的睡袍。法兰兹没有回答。他们就这样待了好一阵子。苏菲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样默不作声,如此新鲜,如此不期然,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真正的交流。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阳光穿过厨房窗户,在法兰兹的脚上溅开来。 第70页 「你有出去吗?」她又问。 他看着自己的脚,上面都是泥巴,好像它们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我是说,没有……。」 看来真的是有什么不对劲。苏菲向前走了几步,强迫自己把手放在法兰兹的后颈上,这个动作让她感到一阵噁心,但她挺住了。她转身去烧开水。 「你要茶吗?」 「不要……,唔,好吧……。」 诡异的气氛。好像她已经走出黑夜,而他才刚要进去。 他的脸色惨白。他只说:「我觉得不太舒服。」已经两天了,他几乎没有进食。她问他要不要来点优格:他吃了三杯她悉心为他准备的优酪乳,也喝了茶。然后他呆在那边,坐在桌前,望着防水桌布。喃喃自语。那种阴森的表情让她感到害怕。他可以这样一呆恨久,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然后他开始哭。就是哭。脸上没有任何忧伤的表情,泪水直直地滚落在防水桌布上。已经两天了。 他笨拙地擦擦眼睛,然后说:「我生病了。」他的声音在发抖,看来不假。 「可能感冒了……。」苏菲答道。 那种把泪水归咎于流行性感冒的白痴句子。但法兰兹这种哭法,着实今人意想不……。 「去躺躺吧,」她又说:「我去帮你弄点热饮。」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好,很好……。」不过她没听清楚。气氛很奇怪。他站起来,转过身,走回房间里,和衣躺在床上。她帮他泡茶。大好时机。她确认他还躺着没起来,然后打开垃圾孔……。 她脸上没有微笑不过她内心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整个情势倒转过来了。命运之神现在换边站了,祂至少可以为她做到这点。当她看到他开始露出脆弱的一面时,便决定出手了。从现在开始,她对自己说,她是再也不会放手的。除非她死。 她一走进房里,他便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好像看到一个不速之客,好像他有什么严重的事情要对她说似的。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一言不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你应该把衣服脱掉……,」她边说边露出忙碌的样子。 她把几个枕头叠起来,拉拉被单。法兰兹站起来,慢慢地褪下身上的衣衫。他似乎非常沮丧。她笑道:「你看起来好像已经睡着了……。」要躺回去前,他端起她为他泡好的那碗茶。「这个会让你好睡一点……,」法兰兹喝了起来并说:「我知道……。」 【……】 莎拉·魏斯于一九六四年与比她年长十一岁的强纳斯·贝尔格结婚。从这样的择偶行为我们可以看出,患者一直在追求一种或多或少可以替代逝去双亲的象徵性亲子关系。强纳斯·贝尔格是个十分活跃,富想像力,辛勤工作而且非常具有生意头脑的生意人,他抓住了二次战后经济復甦时期的绝佳商机,在一九五九年创立了法国第一个连锁超商,经过十五年的发展,转型为大型加盟企业,在全国拥有不下四百五十家的加盟店,为贝尔格家带来巨大的财富。即便在七〇年代碰上石油危机,也因为创始人的谨慎经营,贝尔格家不但分毫无损,反而因为转投资房地产而更加欣欣向荣。贝尔格于一九九九年辞世。 强纳斯·贝尔格的稳重和对妻子的深情,一直是患者心目中无法取代的安全支柱。贝尔格夫妇最初几年的婚姻生活,似乎被莎拉一开始并不明显,但愈来愈严重的抑郁倾向所影响,这些倾向逐渐演变成真正的忧郁症。 一九七三年二月,莎拉第一次怀孕。贝尔格夫妇得知后可谓欣喜若狂。若说强纳斯·贝尔格也许暗自希望生个男孩,莎拉却是比较渴望女儿的(显然可以成为「理想的修復体」和为原初的自恋情结失血止血的姑息剂)。这个假设可以从贝氏夫妇在妊娠初期表现出来的高度幸福感以及莎拉抑郁现象的几乎完全消失,得到证实。 莎拉一生中的第二个决定性关键(继父母双亡之后),是一九七三年六月,她早产生下一名死产的女婴。重新裂开的伤口引起她某种莫名的憎恨感,而此一情感甚至在她二度怀孕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 苏菲确定法兰兹已熟睡之后,就到地下室去找出的他那本日记,拿到楼上来。她点了一根烟,把笔记本放在厨房桌子上,开始读起来。从第一行开始,所有的解释都在那儿了,一个不缺,完全就像她想像的那样。她一页一页地翻,恨愈来愈深,终于像个球似地堵在她肚子里。法兰兹笔记本里的一字一句,完全可以和他贴在地下室墙壁上的那些照片相唿应。在那些人物特写之后,接着是一连串的人名:最先出现的是文森和华乐莉……,偶尔,苏菲会抬头看看窗外,摁熄香菸,又点燃另外一根。如果法兰兹在这个时候醒过来,她可能会一刀插在他肚子上,眼睛都不眨一下,因为她是那么地恨他。她甚至不用等他醒来,现在就去将他刺死,绝对易如反掌。但因为她是如此地恨他,所以她什么也没做。她有好几个终结方案,不过她尚未决定採用哪一个。 苏菲在橱柜找到一条毯子,她现在睡在沙发上。 法兰兹从十二个小时的昏睡中醒过来,但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脚步迟缓,脸色非常苍白。他望着苏菲铺在沙发上的毯子,没说什么。他看着她。 第71页 「你饿了吗?」她问:「要不要叫医生来?」 他摇摇头,但她不晓得他指的是肚子还是医生。还是以上皆是。 「如果是流行性感冒,会自己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苍白。 说着便双脚一软,瘫在沙发上,面对着她。双手往前一摆,好像那不是他的手。 「你得吃点东西,」苏菲说。 他做了一个随便她的手势,说:「随便你……。」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把一盒冷冻餐盒塞进微波炉里面并点了一根烟,等定时器响起。他一般是不抽菸而且很讨厌烟味的,但这会儿他虚弱得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在抽菸,也没发现她把菸蒂摁熄在吃早餐的碗里面。平常他是那么龟毛的人。 法兰兹背对着厨房。等餐盒热好了,她先舀了一半到盘子里,然后看一下法兰兹有没有动静,再把安眠药混进番茄酱汁里头。 法兰兹尝了一口,抬头看着她。气氛闷得令她不舒服起来。 「很好吃,」他终于说。 他尝了千层面,过几秒,又尝了番茄酱汁。 「有面包吗?」他问。 她又站起来,拿了一袋超市买的已经切好的面包过来。他用面包蘸着酱汁吃起来。他如同嚼蜡一般很认真地嚼着那块面包,直到吃得精光。 「你到底怎么了?」苏菲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模煳地指指自己的胸膛。他的眼睛都肿起来了。 「喝点热的,你会觉得舒服一些……。」 她起身去给他弄茶。当她回来时,发现他的眼睛又湿了。他喝得很慢,而且一下就不喝了,把茶碗放下,挣扎着站起来。他上了厕所,然后又回房间里躺下来。她靠在房门的门框上,看着他睡下。那时大概下午三点。 「我去买点东西……,」她试探性地说道。 他从来不让她独自出门。但这一次,法兰兹只是睁开眼睛,盯着她,整个人似乎突然无法动弹。待苏菲换好衣服,他已经又沉沉睡去。 【……】 莎拉果然于一九七四年二月又再度怀孕,由于当时她的抑郁情形已经非常严重,所以本次怀孕在象徵层次上的作用力自然又更强大了,由于她几乎是在前次受孕的整整一年后再度受孕,所以整个人陷入一种对巫术的恐惧(「这个将诞生的孩子把前面那个「杀掉了」好让自己能够被生下来」),以及某些自我控诉的焦虑情绪之中(她杀了她的女儿,就像她也杀了她的妈妈一样),并对自我有否定的表现(她觉得自己「不配当人家的母亲」,「没有能力把小孩生下来」。) 本次妊娠不但对贝氏夫妇是一场灾难,对莎拉而言更像在上刑台。整个孕期非常不顺利,然而莎拉的就医记录亦仅能显现出某些面向。事实上,莎拉瞒着丈夫,好几次想让自己流产,而从当时她採用手段之激烈,我们不难看出莎拉堕胎之心理需求有多么地急切……,包括两次自杀未遂,可见莎拉对腹中胎儿的排拒之深,她愈来愈把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她非常确定一定是男孩——看成一个「入侵者」,一个「她体内的陌路人」,甚至还会渐渐地去赋予他一个阴险,狠毒,甚至恶魔般的形象。本次妊娠奇蹟似地在一九七四年八月十三日完成,莎拉产下一足月男婴,取名法兰兹。 作为一种象徵性的替代品,这个男孩很快地便让他的父母淡忘了前次的丧女之痛,并让莎拉得以将她所有的攻击性,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这些冲动常以明显的怨恨形式出现,这些恨意的第一个表现方式,就是当她儿子出生方数月之际,莎拉便着人为死产的女儿盖了一座坟墓。她后来跟我承认那段期间她常会偷偷进行一些「黑弥撒」。而这些仪式中的巫术和神秘学成分,——如果我们可以这么说的话——正可以揭露出她那种下意识需求的形上面:她在唿唤——转述患者的告白——她那「到天上去的死产女儿」把这个活着的儿子「推进地狱的熊熊烈火中」。 【……】 这是苏菲好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下楼买东西。她要出门前还照了一下镜子,觉得自己变得奇丑无比,不过能够走在街上的感觉实在太美好了。等到事情解决了,她一定要常常出门逛街,她向自己如此保证。她提着一袋食物上楼,里面的东西够吃好几天了。只不过她直觉上认为应该不会拖到那么久。 他还在睡。苏菲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她望着他。她不看书,也不说话,一动也不动。整个情势翻转过来了。苏菲还不敢相信。这么简单就……?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法兰兹会突然像这样倒下去?他好像受了重创。他在做噩梦。身体扭来扭去,她望着他,好像他是一条虫。他在睡梦中哭泣。她恨他已经恨到有时候自己都没感觉了。这时的法兰兹就会变得像个意念,一个概念。她要杀了他,她正在杀死他。 正当她脑子里浮现这句「我正在杀死他」时,不晓得为什么,法兰兹也睁开了眼睛。好像有人把他的开关打开的感觉。他盯着苏菲。以她放的那些剂量,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醒过来?她一定是搞错了……。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紧紧地。她坐在椅上的身子开始往后缩。他一径地盯着她,抓着她不放,还是不说话。最后问:「你在吗?」她吞了吞口水。「在,」她呢喃道。然后好像这只是他梦中的一个小插曲,法兰兹又阖上了双眼。但他不是在睡,而是在哭。他的眼睛虽然闭着,但泪水慢慢地一直流到他的颈子那边。苏菲又等了一会儿。法兰兹非常愤怒地转了一个身,面对墙壁。肩膀因啜泣而抽搐着。几分钟之后,他的唿吸放缓下来。他开始轻轻地打唿。 第72页 她站起来,立刻又坐到客厅的桌前,打开那本笔记。 一切秘密的骇人解答都在里面。法兰兹在日记里详述了他的那个房间,就在当时她和文森住的公寓对面。每个字都那么残酷,每个句子都是侮辱,每一页都像在强暴。她整个失去的人生就在这里,在她眼前,一切他从她这边偷走的,她的爱情,她的青春,她的整个人生……。她起身走向法兰兹,望着睡梦中的他,一面吞云吐雾。她这辈子只杀过一次人,一个快餐店的老闆,她记得很清楚,无惧无悔。不过这还没什么。眼前这个睡在这张床上的男人,等她要下手时……。 法兰兹的日记里出现了安德丽胖胖的身影。几页之后,是文森母亲从她家楼上摔下来,头破血流,而当时苏菲正睡得不省人事。当场死亡……。安德丽从窗户被推下去……。那个时候的苏菲只知道担心自己的安危,但她从没想过她这条命的背后,竟然隐藏了那么多恐怖的黑暗面。她觉得无法唿吸。她把笔记本阖上。 【……】 多亏强纳斯的冷静、那种心理和生理上的抗压性和他在妻子心目中无可取代的正面形象,让莎拉对儿子的恨意从未擦枪走火,启人疑窦。然而在此我们仍必须指出,这孩子当年确实曾受到母亲的秘密家暴:莎拉自己承认的行为包括捏小孩,打他的头,拗他的手脚,烫他等等,并且会小心翼翼地不要被人发现。莎拉表示,她对人生的怨恨如今全集中在这个还子身上,而她必须费尽心力,才能抵抗那种除掉他的念头。 我们前面提过,由于父亲的崇高地位,让这个孩子最后还是逃过一劫,未惨遭有杀婴倾向的母亲的毒手。父亲的态度让莎拉发展出某种人格分裂的行为模式:原来,在耗费巨大的心里能量的代价之下,她成功地扮起两面人:外表看上去是个对孩子充满爱心,耐心的母亲,但私底下却是希望孩子死掉。这样的秘密欲望曾现形于众多的梦境里,譬如孩子被送进达郝集中营,要去代他祖父母受死。其他的梦境建构还包括,小男孩被阉割,被掏出肠肚,甚至被钉在十字架上,或者落水溺死,或被烧死,压扁等等。梦中孩子受的痛苦越大,母亲就愈感到安慰,换句话说,感到重获自由。 然而,要转移孩子以及身边的人的注意力,对莎拉·贝尔格来说是一件不容许有任何差错的苦差事。我们可以说,就是这种必须假装很爱这个孩子,隐瞒,甚至压抑她对他的深仇大恨,让她的心里终于承受不了,让她在八〇年代以后的忧郁情况越来越严重。 弔诡的是,害死莎拉的兇手(虽然不是故意的),可以说是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对自己之前的受害情况一无所知)。因为这个儿子的存在本身,无论他有多爱自己的母亲,就足以构成她无法再活下去的充分理由。 【……】 二十个小时之后,法兰兹终于起床了。他的眼睛肿得很厉害,应该是在梦里哭太多的关系。他出现在房门口时,苏菲正坐在窗边抽菸,一面看着天空。这人吞了那么多蒙汗药,竟然还能走到这里,意志力果然非比寻常。但苏菲看来已居不败之地了,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中,她刚在两人之间这场毫不手软的下药比赛中获得了胜利。「你还真是条好汉,」苏菲冷冷地说,只见那法兰兹还摇摇晃晃地在走道里找厕所,一面打着哆嗦,好像整个人被一股电流从头到脚贯穿了似的。趁这个时候捅他一刀,只不过是一种形式而已吧……。她一直走到厕所前,看着他坐在马桶上。他是那么地脆弱,随便拿个东西就能将他的头打破……。她继续抽着烟,严厉地望着他。他的眼睛朝她抬起。 「你在哭啊,」她边说边吐了一口烟。 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回应她,然后两手按着隔板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到客厅,往房间前进。两人在房门口又遇到了。他的头歪一边,好像在犹豫着,身体靠在房门的门框上。他望着这个眼神冷若冰霜的女人,犹豫着。然后低下头,没说什么。他又躺到床上去,两只手臂打开来。他闭上眼睛。 苏菲回到厨房,拿出藏在第一层抽屉的法兰兹日记。继续看下去。她又歷经了一次文森那次的意外和他的死……。她现在知道法兰兹是怎么混进那间疗养所,又如何趁用餐时间过后,去找到文森,推着他的轮椅,绕过护士室,如何推开那道通往旧石梯的安全门。剎那间,苏菲仿佛看见文森那张惊恐的脸,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直透她的全身肌肤。当下,她决定不要再看下去了。她阖上笔记本,站起来,把窗户整个打开来:她还活着。 而且她也准备好了。 法兰兹又睡了大概六个小时。算起来,他已经不吃不喝地昏睡了将近三十个小时。苏菲甚至以为他会就这样挂了:先来个迴光返照,然后服药过量致死。换个身体不够强壮的,可能早就被他吞下去的那些剂量毒死了吧。他的噩梦频仍,苏菲常听见他在梦中哭泣。她就睡在沙发上。她还开了一瓶红酒。她到楼下买烟以及一些日用品。回来的时候,法兰兹坐在床上,一颗脑袋似乎重得撑不起来,在脖子上左摇右晃。苏菲笑笑地看着他。 「你终于准备好了……,」她说。 他露出一个很笨拙的笑容,但还是无法睁开眼睛。她走到床边,用掌心推了他一把,但那力道对他而言就像狠狠地去撞他的肩膀一般。他抓着床沿没倒下去,不过身体还是晃来晃去,想找出一个其实也不太稳定的平衡点。 第73页 「你总算准备好了……,」她说。 她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不费吹灰之力便令他就范。他躺了下来。苏菲步出屋门,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绿色垃圾袋。 这是最后阶段了。现在她的动作很平稳,俐落,坚决。她有一部分的生命就要结束了。最后一次了,她看着那些墙上的照片,然后,一张一张地摘下来,放进袋子里。她花了几乎一个小时来做这件事。有时她会停下来对这张或那张多看几眼,但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感到痛不欲生,仅如不期然地在一本普通相簿里发现了一些印象已经模煳的老照片。这个是萝尔·杜芬那,笑容满面。苏菲还记得当她把法兰兹剪贴的那一叠匿名信扔到她面前时,脸上那种严厉、完全不接受解释的表情。也许应该将真相还原,对过去做出弥补,然后恢復自己的清白,但那个人生已经离她太远了。苏菲觉得这样好累。她已心无罣碍,志不在此。这张,是华乐莉,正和苏菲手臂勾着手臂,笑吟吟地对着她的耳畔呢喃。安德丽的脸。苏菲在今天之前,其实已经忘记她的长相,这个女孩子对她而言,从来也不是那么重要。但在这张照片上面,她觉得她看起来很纯良。她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张她从她公寓楼上摔下去的影像。接着,苏菲就没再停下来了。她把所有的物件都集中起来,放在第二个垃圾袋中。找到这些东西对她的冲击甚至比照片更大:手錶、包包、钥匙、小笔记本、行事历……。等到所有的东西都装妥了,她才拿起那台笔记型电脑,放进最后一个垃圾袋里。她把电脑扔进一个大的绿色垃圾回收桶中,并将装物件的袋子压在上面。她最后又回到地窖中,将门锁上,拿着那个装纸的袋子一起上楼。 法兰兹还没醒,不过看似在寤寐之间。她来到阳台,把一口很大的铁铸锅放在地上,开始烧那本日记,几页几页地这样扯下来,一把一把烧。然后是照片。火舌有时窜得太高,她只好往后退,等一下再重新开始。于是她又点了一根烟,怔怔地望着那些影像在烈焰里扭曲变形。 烧完之后,她把铁铸锅洗得干干净净,放回原位。她并且沖了一个澡,开始收拾行李。她没打算带很多东西,只拿最基本的必用品。至今一切都该抛却身后。 【……】 意志消沉,眼光呆滞,悲观、畏缩甚至恐吓的用语,缜密的思路,对死亡的认命态度,罪恶感的受害者,巫术思考,等着受天谴,这些都是一九八九年莎拉再度入院的部分临床症状。 所幸,莎拉前次入院与本人曾建立起的信任关系,让她很快能用一种正面的态度来面对治疗。本次疗程的首要目的,在平缓她那些因暗中对儿子与日俱增的嫌恶、厌恨和排斥而出现的各种症状,何况无奈她就是有办法转移外界的注意力,让这些症状的伤害性更大,直到她再次自杀未遂,被送进医院。当时,她已经在慈母的外表下压抑了十五年,以至于对儿子的恨意深入膏肓,演变成强烈的杀机了。 【……】 苏菲把她的旅行袋放在门边。就像住完旅馆要去柜檯退房之前那样,她又在屋里巡了一遍,这边摸摸,那边弄弄,把沙发上的靠枕全再拍一拍,拿抹布把那条可怕的防水桌布又擦了一遍,把最后几个杯盘收起来。然后她打开橱柜,从里头拿出一个纸箱,摆在客厅桌子上。又从她的旅行袋中取出一个装满青色胶囊小药瓶。她把纸箱打开,从里头拿出莎拉的那件结婚礼服,到房里去找仍在熟睡中的法兰兹,然后开始帮他脱衣服。这个任务不容易,他的身体变得很沉,几乎像死尸一样。她不得不左右轮替地帮他翻了好几次身。他终于赤条精光得像条蛆,她把他的脚先抬起一只,再抬另外一只,把礼服套上去,然后再帮他翻身,把礼服一直拉拉拉到他的腰际。但从那边开始就难了,法兰兹太壮硕,再也穿不上去。 「没有关系,」苏菲笑着说:「不要担心。」 她花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把礼服两边的缝线拆开来。看上去还算差强人意。 「你看,」她喃喃道:「就跟你说不用担心。」 她往后退了几步,好看看效果如何。法兰兹,与其说穿还不如说盖着那件结婚礼服地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头歪一边,不省人事。他的胸毛从礼服圆形的低领露出来,视觉效果很震撼,保证动人心弦。 苏菲往房门的门框一靠,点了最后一根烟。 「你这样真的很帅,」她笑着说:「我都想帮你拍照了……。」 但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去拿来了一个杯子和一瓶矿泉水,把那些青色胶囊倒出来,一次两粒,有时候三粒,放进法兰兹的嘴里,然后餵他喝水。 「这样比较容易吞下去……。」 法兰兹呛到了在咳嗽,不然就是反胃又吐出来,不过他最后还是都吞下去了。苏菲给他吃了高于法定十二倍的剂量。 「这要花很多时间,不过值得。」 到后来,床上弄得到处都是水,但法兰兹把所有的胶囊都吞下去了。苏菲往后退,欣赏着这幅画面,觉得很费里尼(译註:1920-1993,义大利着名电影导演,晚期作品影像以瑰丽诡奇着称)。 「就是少了一点东西……。」 她从她的旅行袋里翻出一支口红,又走回来。 第74页 「颜色可能不是很搭,不过也只能这样……。」 她很熟练地开始帮法兰兹涂嘴唇,上面,下面,左边,右边,全都大大地超出来。她又后退几步看看效果:一张沉睡中的小丑脸。下面穿着新娘礼服。 「十全十美。」 法兰兹低嗥着,想睁开眼睛,但只能勉强地撑开眼皮。他似乎有话要说,不过一下子就放弃了。他双手开始乱挥,终至倒下不起。 苏菲看都没看他一眼,迳自提起旅行袋,打开公寓大门。 【……】 在治疗的过程中,莎拉的言论几乎全部集中在她儿子的身上:这个男孩子的相貌,性情,举止,措词用字,品味等等,全都能引起她无比的嫌恶。当时她儿子要来医院探望时,院方在孩子父亲——最近这些年的考验让他变得非常憔悴——的谅解和支持之下,甚至必须大费周章做出各种预防措施。 此外,她儿子来院探望也是引发莎拉于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自杀身亡的导火线。就在少年到访的好几天前,莎拉已经多番表示不愿意「再被送到(她)儿子的面前」。她宣称自己的身体状况已无法再继续这种可怕的骗人把戏。她认为只有永远地和儿子分开,自己才有可能活下去。但来自于制度的无形压力,罪恶感以及强纳斯·贝尔格的坚持,莎拉只好勉强同意儿子的探望。然而,当她的儿子一离开病房,莎拉便立即进入一种非常强烈的自我暴力攻击状态,最后她穿上了自己的结婚礼服(为了向多年来不离不弃的丈夫致敬),从六楼跳窗自杀。 宪警队的调查报告乃于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十四点五十三分由默顿市县警队的j·贝勒瑞夫分队长执行完成。见于莎拉·贝尔格的基本资料最后。资料编号:jb-gm1807。 凯萨琳·奥维涅医师 苏菲突然发现她已经很久未曾关心天气如何了。只见外面是个好晴天。她推开这栋楼的玻璃大门,在门口石阶上站了一会儿。她现在只需走下五个台阶,就能进入她的新生活了。这将是最后一根了。她把袋子放在双脚之间的地上,又点了一根烟,点完就不想抽了随即摁熄。眼前是一条三十公尺左右的柏油路,再过去是停车场。她看看天空,拿起她的袋子,步下台阶,背着公寓大楼渐行渐远。她的心砰砰地跳。她甚至有点唿吸困难,仿佛刚逃出一场浩劫。 大概走了十几公尺,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她头上叫她。 「苏菲!」 她转过身,抬起眼睛。 六楼的窗边,法兰兹就在那儿,穿着他的新娘礼服。他立在阳台上,就在她的头顶上。他跨过栏杆,整个人悬挂在空中,只用左手勾着护墙。 他盪啊盪的,还没下定决心的样子。他看着她,压低声音: 「苏菲……。」 然后狠狠地将自己往前一抛,像个跳水运动员那样。他的双臂大展,还没来得及叫出来整个人就摔在苏菲的脚下。那落地的声响听起来非常阴森恐怖。 社会新闻 住在「贝蒂乡邦」大楼,三十一岁的男子法兰兹·贝尔格,昨天从他的六楼住所跳窗自杀。当场死亡。 他自戕之际并身穿他的母亲留下来的新娘礼服。奇怪的是,他的母亲似乎也在同样的情况下,于一九八九年自杀身亡。 死者长期患有忧郁症,他跳窗当时,年轻的妻子正要前往父亲家度周末,不料竟目睹了丈夫的自杀之举。 法医的验尸报告指出,死者曾服用安眠药,以及大量来源不明的巴比妥盐酸类药物。 死者遗孀玛莉安·贝尔格,原姓勒布隆,三十岁,将继承贝尔格家的庞大遗产。原来死者不是别人,正是连锁超商「邦富士」创始人强纳斯·贝尔格的独生子。该企业已在数年前由某跨国公司收购。 [emailprotected]——您已连线。 [emailprotected]——您已连线。(译註:manitou是法语口语「大亨」的意思。) ——爸爸? ——我的绿老鼠……,你决定好了吗……? ——嗯,虽然没有什么时间考虑,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还是玛莉安·贝尔格。我不想打官司,要解释证明一堆的,还要应付媒体。我拿了钱,可以去开创一个新的人生。 ——很好……,你决定了就好。 ——是的……。 ——我们哪个时候见面? ——再过一两天,等我把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完。我们约在诺曼第,像上次那样? ——好。我会先去波尔多,我就跟你说,这样最保险。有个登记有案的失踪女儿,逼得我这把老骨头还得这样装神弄鬼的……。 ——老骨头,老骨头……,说得好像真的一样……。 ——别想引诱我……。 ——这方面大部分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这倒是真的……。 ——嘿,爸爸,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妈妈的那些资料……除了你给我的那些就没别的了吗? ——对啊,这个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 第75页 ——没错。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那份备忘录,那份「病歷资料」,再没别的了。就我给你的那一页……。我甚至不晓得这个东西在我家。 ——你确定吗? ——……。 ——爸爸? ——嗯,我确定。这张资料卡,其实甚至不应该出现在我这里:你妈最后一次住院前曾经来这里工作了几天,后来她那盒总是随身携带的资料夹也没带走。这些我本来都应该要还给她的合伙人的,但我忘记了,后来根本没再去想到这事。一直到你那天问起来……。 ——那……,那些卷宗,那些真正的,疗程的详细报告,这些东西到哪里去了?? ——……。 ——东西到哪里去了,爸爸? ——呃……,你妈过世以后,我猜这些东西都由她的合伙人接收了……,我甚至不晓得这些玩意儿长什么样子呢……?你问这干嘛? ——因为我在法兰兹的遗物里面找到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份妈妈的资料……。 ——……什么资料? ——一份关于莎拉·贝尔格的病歷记载。很详尽。奇怪的是,这不是她的工作备忘录,而是一份报告。写给席勒凡,雷格勒看的报告,你说奇不奇怪?报告日期是一九八九年底。我不晓得法兰兹是怎么弄来的,不过他看这份报告时的心情起伏一定很大,看完之后后果甚至更严重……! ——……。 ——你真的不知道吗,爸爸? ——不知道,完全没概念。 ——你怎么不问我里面都写些什么? ——你刚不是跟我说是莎拉·贝尔格的病歷记录吗? ——我了。老实说,妈妈会写出这种东西,真的很不可思议。 ——……? ——我很仔细地看了那份报告,我可以跟你保证里面什么都是,就是不专业。它的标题叫做:「临床总结」(有人这样讲的吗,你说?)乍看之下很「专业」,虽然写得还是不错啦,但仔细看的话……,里面从头到尾都在胡说八道……! ——……? ——它自称是莎拉·贝尔格的病例报告,但里面通篇显然都是从一些百科全书或那种大众心理学丛书里抄出来的,一些很诡异的伪精神病学用语和措辞。至于患者的自传部分,除了可以在网路上找到的关于她丈夫的那部分,其他的简直是粗浅到好像是个从没见过她的人写出来的:只需要知道关于她生平的二三事,就可以掰出这样一篇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心理大杂烩……。 ——啊……。 ——这完完全全是在瞎掰,不过如果不是内行人,大该也看不出来……。 ——……。 ——就我看来(我也可能搞错了!)里面关于莎拉·贝尔格的传记部分,根本是捏造出来的。 ——……。 ——你觉得呢,我亲爱的把拔? ——……。 ——你怎么不说话了? ——好吧,你听着……,你也晓得……,心理医生那套,从来就不是我的菜,我比较厉害的是设计房子和盖房子……。 ——然后呢? ——……。 ——嗨嗨? ——好啦……,听着,绿老鼠……,我已经尽了全力了……。 ——唉,爸爸……! ——好啦,我承认:是有点急就章啦……。 ——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那张病歷资料上面看到的,就是最基本的:法兰兹一直以来的心愿应该就是杀掉你妈,来为自己的亡母报仇。但既然你妈死了,他就把帐全记到你头上。 ——显然地。 ——所以我就觉得我们应该可以利用这点来反将他一军。所以才想出写报告这招。用来打击这个男孩子的信心……。你需要帮助。 ——那……,法兰兹是怎么找到的? ——你不是一直跟我保证他鉅细靡遗地在监视着我吗?我就把一些纸箱,假装里面装的都是你母亲留下来的档案叠放一起。然后我故意让车库的大门开得够大……,我还花了不少精神去做了一些已经有点泛黄的旧档案,然后再把那份我特别为他写的报告放在字母b的后面。我承认写得是有点……,急就章啦。 ——急就章但……,效果一级棒!哪个儿子看到这样的报告不会心碎的,何况他还那么爱他妈!连这个也被你猜中! ——想也知道。 ——我还是不相信……,这真的是你干的吗? ——我知道啦。这样很不好……。 ——爸爸……。 ——那……,你后来怎么处理这个东西?你没把它交给警察吧? 第76页 ——没有,爸爸。我没把它留下来。我又没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