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匠,裁缝,士兵,间谍》 第1页 [悬疑惊悚] 《锅匠,裁缝,士兵,间谍(史迈利三部曲一)》》作者:[英]约翰·勒·卡雷【完结】 约翰.勒.卡雷“史迈利三部曲”第一本。 书名源自英国的一首儿歌,但同时也是书中其中四位主角的代号。故事的重心是要查出谁是潜伏在英国情报局最高阶层的一个双面间谍,这个间谍是10多年前由莫斯科中央安置在英国情报局卧底的。根据情报,这个双面间谍就是目前在英国情报局身居要职的4位高级情报官员中的一个……超级情报员乔治.史迈利在一团乱丝中一点点理出头绪来,钻进尘封的旧档案里寻找蛛丝马迹,最后终于解开俄国情报头子所设计的“最后一个聪明的结”。与其成名作《冷战谍魂》比较,这本书略显沉闷,节奏缓慢。主角史迈利和他的创造者一样,日见衰老,雄风不再。但勒.卡雷的文学功底仍在本作中不时闪出一些耀眼火花,还是一部值得一看的间谍小说。 【作者简介】 在推理文学中,间谍小说(espionage)算是相当特别的分支,它和侦探小说最大的差异点,应该是有关正义伸张,乃从个人主义的色彩提升至国家主义的基础上。在此类型里,约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无疑是享誉国际的大师作家。 朴实无华,人生如戏 约翰·勒·卡雷也是个笔名,其本名是大卫·约翰·摩尔·康威尔(david john moore cornwell),此化名是取之于一家珠宝商店,但是他所杜撰的间谍世界,一点也不像珠宝那么华丽璀璨。1931雷出生于英格兰多赛特郡的波尔市,自小家庭生活不睦,二十一岁之前甚至不知生母是谁。他先远赴瑞士伯尔尼大学念书,十八岁,便被英国军方情报单位招募,担任对东柏林的间谍工作;退役后回到牛津林肯学院就读,并且在1956年那年取得现代语言学的学位。毕业后在伊顿市教授法文与德文。1959入英国外交部工作,先后于英国驻波恩及汉堡的大使馆服务,同时开始写作。1963年着作《冷战谍魂》一举成名,被知名小说家葛林盛赞说:“这是我读过最好的间谍小说”,从此奠定其文坛大师地位,之后陆续出版的着作都备受欢迎,得奖无数,并有七部作品改编为电影与电视剧。时代周刊与全球各大媒体都持续对勒·卡雷及其作品做广泛的报导,而他2004年1月的新书《挚友》甫一出版便引发不少话题,立即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目前他已出版19部作品。 在外交部任职期间,勒·卡雷先到波恩英国大使馆当第二秘书,然后再转往汉堡担任领事。由于业务范围所接触到的间谍活动,皆是乏味令人提不起劲、而且与道德无关,因此当勒·卡雷开始创作间谍小说时,便决定摒弃007夸张的传奇方式,改以纪实笔触来铺陈故事情节。熟知未料,如此仿真实的写作风格到了第三本《从冷战回来的间谍》问世时,一跃成为畅销热门书。这个发展也让他脱离情报员生涯,专心做个全职作家。 敌友不分,善恶不明 在勒·卡雷的小说世界里,角色人物常面临降级的危机,经歷各种磨难,甚至因此而堕落;此外,对勒·卡雷而言,朋友和敌人之间的界限模煳,温文有礼与卑贱下流其实没啥分别;而且一旦捲入间谍活动,人人都会被利用、腐化。在其自传《a perfect spy》一书中,勒·卡雷曾表示,他小说里的无赖骗徒主角,都是按照他那不长进的父亲的雏形来塑造的。除了叫好叫座的《从冷战回来的间谍》外,一般评论家认为勒·卡雷的最佳杰作是一九六八年的《a small town in germany》和一九八三年的《the little drummer girl》,前者的创作概念是盟生于波昂的亲身工作经歷,后者则是叙述一名左派女演员被以色列吸收后,衔命去告发巴勒斯坦恐怖组织。 怪胎作家,得奖无数 勒·卡雷是当代得奖甚多的作家之一,其中包括一九六三年的英国犯罪小说大奖、一九六五年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的爱伦坡大奖(一九八四年再获赠大师赏)、一九七八和一九八0年连夺两届英国金匕首奖,以及一九八八年的钻石匕首奖。勒·卡雷也是个怪胎,他讨厌电话,不会打字,就像一个裁缝师似地,用手一笔一画地写出自己的作品;他痛恨城市,住在海边的峭壁上,在一个城市待上三天三夜是最大忍耐极限;他不喜欢看见拥挤的群众,生活内容极其单调,写作、散步、游泳、饮酒,仅此而已。许多人问到他小说的真实性,他的答案是:假的,通通是假的,一切都是他的想像。至今,勒·卡雷仍活跃于文坛,依旧笔耕不缀。 译序 “马戏团”是英国秘密情报局的代号。 “鼹鼠”是苏联莫斯科中央指派潜伏在西方国家中的反间谍。 在一次意外事件中,英国当局发现“马戏团”中有一只“鼹鼠”,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只知道他必定是情报局中四位身居要职的高级情报官员中的一个。 乔治·斯迈利原是英国情报局局长的高级助理,于“马戏团”一次意外事件后被迫退休。在现实生活中,他算是个悲惨的人物:他的工作丢了,他的妻子跑了,他的日子全靠一点退休金、几本德文月刊、灿烂的回忆及惟恐它国情报员前来寻仇的一点戒心打发。在一个凡事不顺又穷极无聊的雨天,内阁官员找到了他,于是他又重整旗鼓,出马担负起“清除马厩”的工作。 第2页 尘封已久的旧档案和几位已经卸职的同事,是乔治·斯迈利唯一能掌握的线索,陪伴着他一起搜寻的只有郁郁已终的前局长——老总的鬼魂。此外他还要忍受在追溯“马戏团”前几年挫败的歷史时,重新经歷内心的痛楚及挣扎,克制自己个人成见好恶去抽丝剥茧。最后,他终于解开了莫斯科中央所设计的“最后一个巧妙的结”。 间谍小说在文学批评家眼中一直是没有地位的“私生子”,然而本书却在一九七四——一九七五年间,连续在时代十大畅销小说榜上列名九个月之久,而且得到所有书评家的赞誉;其原因在于作者卓越的写作技巧及高超的布局。在这部小说中,我们找不到风流倜傥的间谍、曲线玲珑的美女,或五花八门的秘密武器。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活在现实生活之中,有血有肉的情报人员,还有主宰许多人生活的虚伪、贪渎、离间和自欺的行为。也就是这种对真实人物生动的刻画,使得本书得以享誉文坛,发出不朽的光芒。 锅匠、裁缝、士兵、水手、富人、穷人、乞丐、盗贼…… 这是英国孩童在数樱桃核、背心钮扣、花瓣或草籽时,所唱的“算命儿歌”。 喜欢引经据典、套用俗语的约翰·雷卡瑞,把这一首儿歌的前四句拿来当作书名(当然也还有其它的意思),又把“水手”一词改为“间谍”,显得格外突出引人。英美作家对这首童谣可能都有特珠的喜爱,欧文·萧不也用它作为两本书的书名吗?先有(穷人富人),后有其续集(乞丐盗贼),或许这几个名词颇能道尽人世沦桑及生活如万花筒的苍凉之实吧! 看过间谍小说的人,会把这本书奉为至宝。没看过间谍小说的人,何不随着约翰·雷卡瑞的神来之笔,在乔治·斯迈利的引导下,进入这个神秘而诡异的世界呢? 第一部·第一章 假使老杜少校不是在陶顿的赛马中突然暴毙,杰岷根本就不会到翟氏预校(译註:英国学制的中学以公立为佳,需经考试,“讲究”的家长便让孩子进“预校”——管制极严格的私立寄宿学校,八岁入学,十一到十三岁结业)来。他未经事先面试,就在学期中抵达了,时间是五月下旬,不过依天气看来一点也不象。他是由一家专门供应预校教师的介绍所推荐来,在学校找到另一位合适的老师之前接任老杜的教职。“这位代课老师是个语言学家,”翟校长在交谊厅里说,自卫性地拂拂他的头髮。“姓裴。”他说:“名叫杰岷。我想在七月以前,他将帮我们很多忙。”教职员很容易就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裴杰岷也不过是教育界一个无足轻重的可怜虫。他和骆太太同属可悲的一群,只有一件波斯羔羊皮大衣的骆太太在支票退票前,教授三年级的神学课;或者象前任钢琴老师梅先生。他在一次合唱练习时被警察局传讯“帮忙调查”,据大家所知,他现在还在“帮忙”,因为梅先生的大皮箱仍放在地下室里等候处理。好几个老师,尤其是马先生,都贊成将那只大皮箱打开。他们说那里面一定装满别人遗失的宝物。例如,艾汉民那个嵌有他黎巴嫩籍母亲照片的银相框、贝英格的瑞士军刀和女舍监的表。但是翟校长却板着那张毫无皱纹的脸,对他们的要求相应不理。翟校长自他父亲手中接管学校也不过五年,但是他已经懂得有些东西最好是锁藏起来的道理。 裴杰岷在一个暴风雨肆虐的星期五抵达。大雨滂沱地落在昆土山棕色的山谷中,而后竞相涌过空旷的板球场,注入表面破碎的沙岩里。他驾着古旧的红色艾维斯车,在午饭刚过时到达,车后还拖着一辆原是蓝色的二手拖车。翟氏预校的中午一向很安静,是每天一连串战斗中的短暂休战期,学生都在宿舍里休息,教职员则在交谊厅里喝咖啡、看报,或批改作业。翟校长正在念一本小说给他母亲听。因此,整个学校里确实看到杰岷到来的,只有小罗比尔一个人。他看见那辆艾维斯气喘吁吁地驶过坑坑洼洼的车道,引擎盖上冒出了热气,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全速挥动,而尾随在后的拖车亦摇摇晃晃地辗过水坑。 罗比尔是转学来的新生,被认为是即使称不上痴呆、至少也可说相当愚笨的人。翟氏预校是他在两学期内所念的第二所学校。他稍胖,有气喘病,大部分的休息时间都跪在床头望着窗外。他母亲住在巴兹,生活奢华,他父亲是大家公认学校里最富有的家长,而他的卓越使儿子相形见拙。来自这样一个破碎家庭的罗比尔。自然而然地喜爱观察别人。他看见杰岷并未在学校大楼前停车,却直驶操场,便知道来人早已明了这里的地势。比尔后来想,他必定先来勘查过,再不就研究过地图。他到操场后也未停车,直驶上湿漉漉的草地,并以全速保持动力向前冲去,而后急急忙忙开过通向凹地的小土丘,消失在比尔的视线之外。比尔以为那辆跟在后面飞快追赶的拖车会卡在丘顶,然而它却高举起尾端,象只巨大的兔子跳进洞里一般消失不见。 凹地是翟氏预校中故事最多的一区,位于果园、水果贮藏室及马场之间的一块荒地上。从外表上看来,不过是地面上一块低洼处,长满了青草,北边有些约莫一个男孩高的小土丘,每座丘顶长满簇簇灌木丛。这些土丘使凹地成为别具优点的游戏场所,并随着一代代学生的幻想,被冠以许多不同的名称。有一年的学生说这里是露天银矿的遗址,并为了寻宝在此热烈挖掘。又有一年它成为昔日罗马人占领英格兰时构筑的堡垒,因此学生们就在里头用棍子和泥巴打起仗来。还有一年,凹地又成为战时遗下的炮弹坑,而土丘则埋着被炸死的人。其实真相併没有这么复杂。六年前,翟校长的父亲和城堡旅馆的女侍猝然私奔前不久,曾想在此建座游泳池,所以要学生挖出一个一头深一头浅的大坑。然而他所筹募的钱却一直不够资助这个目标,因此这笔钱就用到其它的事项上了,例如给艺术班买架新的放映机,以及在学校地下室种磨菇的计划。缺德一点的人说,这里是那位校长在偕女友私奔她的祖国德国前为她构筑的香巢。 第3页 杰岷并不知道这些相关事件。他之所以会选择比尔眼中这块富有神奇特性的角落,纯然只是运气而已。 比尔在窗畔等着,却再也没看见什么了。艾维斯和拖车都已消失在土丘后,若非草地上留下潮湿的红色车胎痕,他或许会怀疑这整桩事都是他梦见的。然而车痕却是真实的,因此当休息时间终了的钟声响起时,他套上胶靴,蹒跚地冒雨爬上凹地旁的土丘。向下望去,便见杰岷穿着军用雨衣,戴了顶奇特的帽子——有象狩猎帽一般宽宽的帽檐,但却毛茸茸的,一边用时髦的海盗式鬈毛别了起来,雨水沿着这里象从水槽流出一样地流下。 艾维斯停在马场上,比尔想不透杰岷是怎么把它开出凹地的;但是拖车却停在凹地较深的一端,车下是褪色的红砖铺成的硬地。杰岷坐在车阶上,正捧了个绿色塑料杯子喝酒,一边揉着好象曾碰撞到什么东西似的右肩。倾盆的雨水仍继续由他的帽檐流下。而后帽子被推向稍后方,比尔发现自己正望着一张红脸,由于帽檐的阴影及被雨水打湿的棕色鬍子,使那张脸更形兇恶。脸部的其余部分交错着锯齿状的裂痕,深刻而且歪扭,比尔以其丰富的想像力,推定杰岷必定曾经在一处热带地区受尽飢饿,而后又被餵得饱饱的。他的左臂仍横过胸膛,右肩依然耸起,贴向颈子,然而他整个人却一动也不动,就象只僵在背景上的动物,象头雄鹿!比尔灵机一动地想着,象雄鹿那么高贵的动物。 “你是什么人?”一个有军人口气的声音问道。 “先生。我姓罗,是新转学来的学生。” 那张砖红色的脸自帽檐下的阴影里打量着比尔好一阵子。然后,那些五官放松开来,露出一个野狼咧嘴般的笑容,使得比尔大感放心。他那只仍按在右肩上的左手再度揉搓,右手同时举起绿色塑料杯喝了一大口。 “转学生,嗯?”杰岷朝着杯底重复了一句,依旧露齿而笑。“看来你运气不错。” 杰岷站起身,佝偻的背对着比尔,开始详细查视拖车的四根脚柱。他的检查极为仔细,例如摇动车底的弹簧、捶打那外形奇异的拖车头,并且在各种不同的角度及地点放了许多砖块。春雨仍哗啦啦地落在每样东西上:他的雨衣,他的帽子,及拖车车顶。罗比尔注意到在杰岷做这些动作的同时。右肩不曾移动分毫,一直是高高耸起抵着颈子,象是雨衣下藏块石头一样。因此比尔猜想杰岷可能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而所有的驼子是否都象杰岷那样痛苦?而且他也注意到一个现象,这是可以记在心中的,就是驼背的人步子总是很大,这一定和平衡有关。 “新来的,嗯?嘿!我可不是新生。”杰岷以比较友善的声调继续说,并拉了拉拖车的一根脚柱。“我是老生,和李伯(译註: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所着《李伯大梦》中的男主角。)一样老,甚至更老了。你有朋友吗?” “没有,先生。”比尔以学生回答“没有”的那种平板声调简短地说,他们通常将正确答覆留给发问的人自己思索。然而杰岷却没有任何反应,使得比尔突然觉得有种奇异的亲切感和希望。 “我有个名字叫比尔。”他说:“比尔是我的教名,但翟校长叫我维廉。” “好名字。” “是的。先生。” “我认识一大堆叫做比尔的人,都是好人。” 这种谈话方式算是把他们自己都介绍了。杰岷没有叫比尔走开,所以比尔依旧站在土丘上,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眼镜往下望着。他敬畏地注意到那些砖块是从黄瓜架上偷来的。那里的砖块已经松脱了许多,杰岷一定又把它们弄得更松才搬动的。在比尔看来,一个刚抵翟氏预校的人,竟能如此沉着地为了个人的目的偷窃学校的建筑材料,实在了不起,而且杰岷还把消防栓的盖子扭开来取水,这更加了不起了。因为学校对这一具消防栓立有一条特殊的法规:谁去碰它,就要挨打。 “嘿,比尔,你身上有没有弹珠?” “什么东西,先生?”比尔问道。茫然地拍着口袋。 “弹珠呀,小朋友。圆圆的玻璃弹珠,小弹珠。难道你们这些孩子现在都不玩弹珠了吗?我以前上学时常玩的。” 比尔没有弹珠,但是艾汉明有许多来自贝鲁特的弹珠。比尔费时五十秒钟跑回宿舍,用一大堆保证换来了一颗弹珠,又气喘吁吁地回到凹地。而后他犹豫着,因为在他心目中,凹地现在已经是杰岷的地盘,他若要下去,应该得到杰岷的许可,而杰岷已经进到拖车里,因此比尔等了一下子,才慎重地步下土丘,将弹珠由车门递进去。杰岷没有立刻看见他,他正喝着杯子里的酒,望着窗外昆土山头左右纷飞的乌云。比尔注意到,喝东西对杰岷来说是件相当艰苦的事,因为他站直身子便无法吞咽,只得将整个扭曲的躯体向后倾斜到某个角度才能完成。这时雨势再度增强了,象碎石一般哗啦啦打在拖车上。 “老师?”比尔说着,但杰岷并没有动。 “艾维斯车的毛病,就是没有他妈的弹簧,”杰岷终于开了口,但对象似乎是车窗,而不是他的访客。“每次你开车时,屁股就上下颠来颠去,真能把任何人都颠成残废。”他再度斜着身子喝酒。 第4页 “是的。老师。”比尔对于杰岷竟假设他会开车而感到惊讶。 杰岷已经摘下了帽子。他有一头浅茶色短髮,有几绺集中在颈子一边的头髮特别短,比尔因此猜想这头髮一定是杰岷自己用那只好的手臂剪的,这使他看起来更不平衡。 “我帮您拿了一颗弹珠来。”比尔说。 “你真好,谢谢你,小朋友。”他接过弹珠,放在粗糙的手掌中慢慢滚动,比尔立刻就看出他对许多事都相当在行,是经常和工具及各种机件打交道的人。“不平衡,你看,比尔。”他说着,仍注视着那颗弹珠。“车身是歪的,跟我一样,你看!”而后他转身面对较大的那扇车窗,沿着窗底有一条铝制的沟,是用来接凝结的水。杰岷把弹珠放到铝沟中,看着它滚到地上。 “歪的,”他重复道:“歪向后面。这可不行,对不对?嘿,小东西,你要到哪里去?” 比尔弯身捡起弹珠,同时注意到这辆拖车并不象个家。它的主人可能是任何人,但是它相当干净,里头有一张床,一把厨房的椅子,一个船上用的炉子,一个瓦斯圆筒。连太太的照片也没有!只认识翟校长一个单身汉的比尔难免想到。他所看见的较具个性的物品只有挂在门上的一个背包,一些放在床边的针线用品,及用穿孔的饼干盒焊接在车顶的自制莲蓬头。桌上有一瓶透明的饮料,比尔猜想那不是杜松子酒就是伏特加酒,他周末到父亲的公寓度假时,看过他父亲喝这种饮料。 “东西向还可以,南北向就歪掉了。”杰岷说着,又把弹珠放在另一个窗台上试验。“你最拿手的是什么,比尔?” “我不知道,老师。”比尔木然地说。 “你一定有拿手的一方面,每个人都有的。足球怎么样?你足球踢得好不好,比尔?” “不好,老师。”比尔说。 “那么你是个书呆子罗?”杰岷心不在焉地问,哼着声在床上坐下,又喝了一大口酒。“可是你看起来不象个书呆子。”他有礼貌地加了句:“虽然你独来独往的。” “我也不知道。”比尔回着话,往开着的车门跨近半步。 “那么你擅长什么?”他又喝了一口酒。“每个人一定都有擅长的事情,比尔。我最擅长打水漂。请你指教!” 比尔觉得这可真是个不幸的问题,因为在他清醒时,这问题也时常盘据在他脑海中。事实上最近他开始怀疑自己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对学业和游戏,都觉得很不在行,即使是学校生活的例行公事,如铺床、洗衣之类,似乎也做不好。他也不够虔诚,老翟氏夫人说他在教堂里把脸孔扭得太过分了。他常为这些缺点而责备自己,但是他更为了父母婚姻的破裂而怪自己,认为他应该事先预见而加以防止的。他甚而怀疑自己是不是这桩婚姻破裂的直接原因;比方说,由于他出奇地调皮或迟钝或懒惰。以及他那不良的性格,才导致父母失和。在上一所学校里,他解答这个问题的方法是尖叫,并且动不动就假装头部麻痹,他姑妈就有这个病。他的双亲和平常一样“理智”地商议过后,便将他转了学。因此在这辆狭窄的拖车甩,一个在他的眼里已半具神性的傢伙——一个独行侠——偶然对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使他突然感到临于大难的边缘。他觉得脸上一阵灼热,透过眼镜上迷濛的水气望去。拖车开始溶入一片悲伤的海洋中。比尔不知道杰岷是否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杰岷突然转过身去,佝偻的背对着他,走向桌子,为自己倒酒,说出了使比尔得救的话。 “不过,你倒是个很好的观察员,我对这点毫无疑问,老朋友。我们单身汉都善于观察,没有人可以依赖,对吧?我以为没人注意到我,你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真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是个魔法师哩!我敢打赌,你是这单位里最好的观察员,罗比尔,只要你戴上眼镜,对吧?” “是的,”比尔感激地同意了。“我是。” “那么,你就待在这儿观察吧。”杰岷将那顶狩猎帽又戴回头上命令道。“我到外面去调整脚柱,好吗?” “好的,老师。” “那颗弹珠呢?” “在这儿,老师。” “它一动你就叫一声,知道吧?北方、南方,反正它往哪个方向滚动,你就说。明白吗?” “明白,老师。” “知道哪边是北方吗?” “那边。”比尔迅速回答,伸出手胡乱指了个方向。 “对,它一动你就叫我。”杰岷说着走进雨中。过了一会儿,比尔觉得他脚下的地面动了,接着传来一声不知是痛苦或愤怒的咆哮,那是杰岷正在跟那顽强的脚柱搏斗。 就在这个学期的夏天里,学生们送了杰岷一个绰号,他们试了好几个,直到心满意足为止。他们先叫他“骑兵”。这个绰号很符合他的军人气概、偶尔无伤大雅的咒骂,及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昆土山上乱逛的习惯。然而“骑兵”这绰号并未维持太久,他们又换了“海盗”,过一阵子则叫他“辣菜”(译註:用牛肉及蔬菜类和着辣味的香料炖烂而成的菜餚)。这是因为他嗜食辣味,当他们排队走过凹地到教堂去参加晚祷时,常常可闻到一阵阵热气腾腾的咖哩、洋葱及红椒味。叫他“辣菜”,也因为他的法文精通到烂熟的地步,而这一点却被视为愚不可及。五年乙班的学生施陶德,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他:“听到我的问题了吗,柏格?艾迈尔在看什么?”右手在此时抽搐了一下——“别瞪着我,小朋友,我又不是魔法师。‘他在看什么,你看见黑板上写着艾迈尔的句子吗?我亲爱的柏格,’(法文)如果你不快点用法文说出一个清楚的句子,‘我就叫你到门后去罚站,懂吗?’蠢材!” 第5页 不过这些不管是用英文还是用法文说的可怕威胁,都没有付诸实行。说也奇怪,他的兇残反而加强了原本笼罩在他身上的绅士气质,那是这些学生认为只可能出现在伟人身上的气质。 然而他们对“辣菜”这个绰号还不满意。这绰号缺乏他隐含的力量,也没办法表示出他爱英国的那种狂热。杰岷只有在提到英国的事物时才肯花费大量的时间。施陶德有一次斗胆说出蔑视君主政治的言论,而赞美某个热带地方的国家。这使杰岷立刻脸红耳热,整整说了三分钟身为英国人的好处。杰岷知道他们是故意逗他,却无法不激动。通常他会以一个苦笑来结束他的说教,然而他真正热爱英国,在他的观念中,没有一个住在英国的人会吃苦。 “这是这个鬼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有一次他吼道:“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吗,陶德?” 施陶德不知道,因此杰岷拿起一支蜡笔,画了个地球。西边是美国,他说,那里到处是贪婪的傻瓜,糟蹋了他们先人遗下的大好河山。东边是中国、苏联,他认为两处并无差别……而中间…… 最后他们终于决定用“犀牛”这个绰号。部分是因为他的姓与法文的犀牛接近,部分则因为他离地而居的嗜好,以及他对运动的出奇喜好,这一点他们经常注意到。学生们在做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颤着身排队淋浴时,都会看见犀牛“行军”归来,佝偻的背上背着背袋,费劲走下“峡谷小径”。晚上就寝时,他们又可透过塑料屋顶看见手球场内孤独的身影,正毫不倦怠地对着水泥土墙练球。有时候,在温暖的夜晚,他们会躲在宿舍的窗户后面,偷看刚为他们念完一本英国的探险书籍之后的他,在高尔夫球场上挥动一枝老旧的铁桿,蛇行穿过球场。那些书是他从昏暗的图书馆里随手拿来的毕格兹、魏柏西或费杰利等人的着作。每次他一挥球桿,他们就等着听他转动背部时的低声咒骂,而且也极少失望。他们还为他详细计分。在教职员同学生的板球赛中,他个人独得二十五分,然后才把球胡乱投给施陶德。“接住,陶德,接住球,你接下去打。不错,好孩子!” 他除了相当宽厚以外,还有一点也深受好评,就是对犯罪心理也颇为了解。这方面的例子不少,但最知名的一则发生在学期结束的前几天,施陶德在杰岷的字纸篓里发现一张次日考试的试题草稿,便将它以每次五便士的租金租给考生看。有些人付了钱,并且整晚在宿舍里用手电筒辛辛苦苦地把答案背下来。但是考试开始时,杰岷却发下一张完全不同的试卷。 “看这张考卷不必花钱。”他坐下时大声吼道,而后便使劲翻开《每日电讯报》,平静地开始专心阅读高阶层分子最近的会议,这些人即使在写女王指示的目标,也故意弄得叫人绞尽脑汁亦不知所云。 最后发生了一件猫头鹰事件,使得他们对他的印象各下结论;因为它牵涉到死亡,而儿童对死亡这个现象的反应各个不同。天气依旧很冷,杰岷带了一桶煤到教室,有个星期三,把煤炭在炉架上生着了后,就背对着温暖的火坐下来,测验学生的听写。起先有一些煤屑落下,他不以为意,后来那只猫头鹰就掉下来。那是一只体积颇大的猫头鹰,由于这道烟囱歷经数寒暑都不曾使用,猫头鹰便在那里筑巢居住,而现在却被烟给熏了出来,因为在烟囱里东碰西撞,弄得筋疲力竭,老眼昏花。它先乱扭乱飞,噼里啪啦地掉在木头地板上的一堆煤炭上,而后躺在都儿,拱背展翅,一息尚存,张着被煤屑挡住视线的眼睛。望着这些男孩。没有一个人不害怕,即使英雄施陶德也吓住了。只有杰岷除外,他立刻将那只飞禽的翅膀合拢,抱起它一语不发地走出室外。虽然他们仔细倾听,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最后才听到走廊上传来的水流声,显然杰岷在洗手。“他在小便。”施陶德说,却只换来一阵紧张的笑声。后来他们下课走出教室,才发现那只猫头鹰仍叠着翅膀躺在凹地旁的肥堆上面。却早已魂归九霄,等着被埋了。比较勇敢的学生前去观察的结果,是它的颈子被拧断了。苏德列说,只有猎场看守人才懂得如此干净利落地杀死一只猫头鹰的方法,因为他家就有这样一个人。 翟氏预校中其余的人对杰岷的看法就比较不一致了。原先围绕在钢琴老师身上的话题早已消声匿迹。舍监支持罗比尔的看法,说杰岷很英勇,也很需要人照顾:他撑着那个背过活实在是奇蹟。马先生说他是在一次喝醉酒时被卡车撞的。在杰岷表现出众的教职员球赛中,说起那件运动衫的也是马先生。马雷诺不会打板球,但是他和翟校长逛到球场去看他们比赛。 “你看那件大学运动衫是他自己的,还是借来的?”他开玩笑地高声问道。 “雷诺,你不该说这种笑话。”翟校长责备他,然后拍拍他那只拉布拉多犬的腹侧叫着:“咬他,吉尼,去咬那坏人!” 然而等翟校长走到书房,他的笑声就消失不见了,而且神情变得相当紧张。冒牌的牛津人并不难应付,他也见过不懂希腊文却教授古典文学的老师,以及毫不虔诚的教区牧师。这些人一旦被人戮穿,总是崩溃、哭泣而后离去,或者接受半薪而继续留任。但是有真才实学的冒牌货他还没见过,然而他却已知道自己不会喜欢这种人。查过学校的登记记录后,他打电话给石麦介绍所的一位石先生。 第6页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石先生问着,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 “呃,其实也没什么。”翟氏老夫人正在一旁刺绣。似乎没在听他说话。“任何人要求一张履歷表时,总是希望那张表能填得很详实,尤其他是付了钱的,可不希望不清不楚。” 说到此,翟校长不禁怀疑石先生刚才是否正在酣睡,而且这会儿又睡着了。 “他是个很爱国的傢伙。”石先生终于说。 “我可不是为了他的爱国才雇用他的。” “他在船坞待过。”石先生的声音很小,似乎是从一大口浓浓的烟雾中发出的。“嵴椎受损后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 “没错,但总不至于一住二十五年吧!是不是?”他一手遮住话筒,低声对他母亲说着。再一次猜想石先生一定又睡着了。 “反正你只用他到这学期结束。”石先生低声说道:“如果不喜欢他,尽管请他走路就是。你要的是临时代课的老师。我们就给你一个代课的,你要薪水便宜的,我们也给你一个薪水要求比较低的了。” “这话固然不错,”翟校长强硬地反驳:“但是我给你们二十几尼的介绍费;我父亲和你们公司来往多年,我有权要求你们给我适当的保证。你们在履歷表上面写着——我念给你听好吗?你们在上面写着:‘受伤之前,曾经在海外担任过数种极有前途的商业性职务。’这种经歷不写也罢吧?” 翟氏老夫人一边缝纫一边点头贊同。“对!”她大声回答。 “这是第一点疑问,另外我还要说几句话。” “别说太多。孩子。”他母亲警告他。 “我知道他一九三八年曾在牛津待过,为什么没念完呢?出了什么差错?” “我好象记得当时发生了一件什么大事。”好一阵子后石先生才说:“但我想当时你太年轻了,所以不记得。” “他也不可能一直在坐牢呀!”他母亲在一长段静默后说道,眼光仍未离开手中的女红。 “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待过。”翟氏先生愁眉苦脸地说,望着那风来风往、通向凹地的果园。 整个暑假。罗比尔很不自在地由一个家转到另一个家,一下子被拥抱,一下子被捨弃的同时也常为杰岷感到焦虑:他的背痛不痛?他现在无书可教,只靠半学期的薪水过日子,不知在兼些什么工作?最糟糕的是,新学期开始后,不知还能不能在凹地里找到他?比尔有种形容不出的感觉,老觉得杰岷在这世上过着一种朝不保夕的生活,随时都会消失无踪,他很害怕杰岷也和他一样,没有一种天然的引力支持着他。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特别是杰岷问他有没有朋友的话,心里就有种恐谎,怕自己在爱的这方面使他的父母亲失望一样,也因为年龄的悬殊而使杰岷失望。因此杰岷只得继续前进,而且已经用他那淡颜色的目光搜寻学校的其它地方,以寻找新的友伴。他也想像杰岷就跟他一样,对辜负他的人反而有种强烈的依恋,因此渴望能找到一个代替品。想到此,比尔的沉思便无法继续了:他不知道成年人如何彼此相爱。 他几乎没有什么实际的办法。他去看过一本医学书籍,并询问他母亲关于驼背的事,他也想偷他爸爸一瓶伏特加,好带回学校做诱饵,但却不敢。最后他母亲的司机将他送回他从前痛恨的石阶前时,他连再见都不曾回头说一声,就奋力直奔凹地的顶端,令他大感高兴的是杰岷的拖车仍停在凹地底部的老地方,比以前脏了些,旁边还多了一小块新土,他猜想那是用来种冬季蔬菜的。杰岷坐在车阶上对他露齿而笑,似乎他早已听到比尔的脚步声,在他出现在土丘前,便已准备好那个欢迎的笑容了。 那个学期杰岷为比尔取了个绰号,他不再叫他比尔,而改称他为“大象”。他没有说明这绰号的典故,而比尔呢,就跟他受洗时领取教名一样,毫无反对的机会。而比尔也任命自己为杰岷的监护人,地位和政府的摄政相当;是已与杰岷分手的那位爱友的替身,不管那个朋友是谁。 第二章 乔治·斯迈利(george smiley)和裴杰岷不一样,他不是生来善于在雨中赶路的人,更别说是在寂寂深夜了。事实上。他是最不可能被罗比尔当成模范的那一型。一位矮小、肥胖的中年人,外表上看来,与伦敦任何一位未曾继承任何遗产的温文绅士相似。他的腿很短,步伐毫不敏捷,衣服昂贵却并不合身,而且湿透了。他那松垮颇有鳏夫味道的黑色外套,似乎是设计来吸水的。要不是他的袖子太长,就是手臂太短,因为就跟罗比尔穿雨衣的时候一样,手指都被袖口盖住了。他没戴帽子的原因是虚荣,因为他认为帽子会使他看起来很可笑。“象煮蛋器的保温套”。这是他美丽的妻子在分手前不久曾说的话,而她的批评就跟平时一样,总在他脑中徘徊不去。因此当他沿着维多利亚车站外围发黑的拱廊疾步前行时,豆大的雨点不断落到他厚厚的镜片上,迫使他不得不时而低头,或甩甩头。他往西向他所住的恰斯区(译註:伦敦市文化区名,位于市区西南部,泰晤士河北岸,是许多艺术家及作家的集居地)走去。他的脚步有一点迟疑,如果裴杰岷从暗处跑出来,问他有没有朋友、他很可能会回答他宁愿要一辆计程车。 第7页 “鲁迪可真是爱说话。”冰冷的雨飞撞向他宽阔的面颊,而后流到他早已湿透的衬衫上时,他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我不干脆就站起身走掉呢?” 乔治·斯迈利再次懊恼地回想造成目前这种惨状的原因,而后他谦逊的天性冷静超然地下了结论:这全是他自己的错。 打从早上开始就註定这是多灾多难的一天。由于前一天工作太晚,以致早上睡过了头,这是自他去年退休后,逐渐养成的习惯。跟着他发现咖啡用完了,便到杂货店去排队待购,直到他失去耐心,傲然决定先去办理私人的事务。和晨间邮件一起送达的银行帐卡显示,他的妻子已将他每个月的退休金领走了一大部分;好吧,他认命地想,我就卖点东西来贴补着用吧。他自知这样的反应并不合理,因为他的经济状况其实还不错,而且负责发放他退休金的市银行也一直按月支付。然而,他仍然把在牛津念书时珍藏的一本绝版书包好,往位于克仁街的黑坞山书店走去,他与那里的店主偶尔也做做友善的交易。一路上他愈想愈气,便走进公共电话亭,打电话给他的律师,约定下午见面。 “乔治,你怎么会那么蠢?没有人会跟安妮那么好的人离婚的。买点花送她,然后过来一起吃饭吧。” 这个劝告使他的精神为之振奋,结果他以快乐的心情走近黑坞山书店时,却碰见由庄氏理髮厅刚理完髮出来的莫鲁迪。 莫鲁迪跟乔治·斯迈利无论是在职业上或社交上都扯不上确实的关系。他任职于外交部礼宾司。工作范围包括邀请毫无约会的贵宾吃饭。他是个居无定所的灰发单身汉,拥有胖子独具的精明,喜欢穿浅色西装,在衣襟上别朵花,并常爱摆出一副和各政府机构关系密切的样子。几年前,他曾是政府与情报局协调小组中的一员,战时又因他长于数学,也与机密组织沾上了点边;他最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他曾和蓝约翰爵士在“马戏团”(译註:英国最高情报机构的代名)一次临时的秘密任务中同过事。不过,正如乔治常提醒自己的,大战毕竟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了。 “哈啰,鲁迪。”乔治说:“真高兴遇见到你。” 莫鲁迪爱用上流社会那种深具自信的夸大腔调说话,一同在海外度假时,每每使乔治匆匆结了旅馆的帐,仓皇而逃。 “我的天,这不是我们的大师吗?我听说你去了圣吉伦还是什么地方和教士们关在修道院里研读手抄本了!快快招来!我要知道你这一段都在干什么。你好吗?你还热爱英国吗?甜美的安妮近来如何?”他那闪烁的目光沿着街道熘个不停,最后看见夹在乔治腋下那包装着绝版朽的包裹。“我打赌这是送她的礼物!听说她老早被你宠坏了。”他的声音陡然转为低沉:“我说,你不是又重操旧业了吧?别对我说这些都是用来掩护的,乔治,是掩护吗?”他那伶俐的舌头由两片湿润的小嘴唇间吐出,而后又象条蛇一样地消失在唇间。 结果,为了一时的安宁,乔治·斯迈利竟答应当晚和他在曼彻斯特广场的俱乐部共餐,他觉得自己真是笨得可以了。他们都是这个俱乐部的会员,但由于怕在此遇见鲁迪,乔治避之有如瘟疫。傍晚时,他的腹中仍胀满在白塔餐厅吃下的一顿盛餐,因为他那任性的律师坚信只有一顿大餐才可治癒乔治的忧闷。莫鲁迪呢,却也殊途同归地相信同一件事,并在这顿他根本吃不下却整整吃了四个钟头的晚餐上,饱受那些尘封在记忆中之人名的折磨。贾博第是乔治大学时的老师。“真是我们的一大损失,愿他安息。”鲁迪喃喃低语,但就乔治所知,他从未正眼看过贾博第。“他真是博学多闻啊,嗯?正如我常说的,是一个真正的伟人。”接着是费尔定,剑桥大学一个研究中世纪的法国学者:“哦,他真有幽默感!思想敏锐,真敏锐!”而后是东方语言学院的石柏克,最后是创立这个俱乐部、以逃避象莫鲁迪这种烦人之人的欧史蒂。 “我认识他那可怜的弟弟。没有他一半聪明,却有他两倍结实,上帝保佑他。脑袋瓜子没长对。” 乔治在微醺的模煳中倾听他这番胡扯,回答着“是”和“不是”及“多可惜”和“没有,他们没找到他”,还有一次颇令他羞愧的:“哦,没有的事,你太夸奖了。”而后莫鲁迪无可避免地又说到较近的事——权力的易位及乔治的退休。 他开始以权威口吻说起老总在世的最后几天:“你的老上司,乔治,保佑他,他是唯一从不让人知道真名的人,当然对你除外。乔治,他对你从不隐瞒任何秘密的,不是吗?秤不离砣,乔治和老总,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可真是不假。” “他们太夸大了。” “别想否认,乔治,别忘了,我可是老资格了。你和老总确实就是那样。”他很快举起那双肥手,做了个结合密切的手势。“这就是你被撵出去的原因——别骗我,因此韩彼尔才会接替你的职位,成为叶普溪的亲信。” “随你怎么说吧,鲁迪。” “我就这么认为。还有更多的,多得多。” 莫鲁迪倾身靠近他时,乔治闻到一股庄氏理髮厅特有的气味。 第8页 “我还有别的要说:老总根本没死!有人见过他。”他以一种夸张的姿态示意乔治不必再争辩。“听我说。安威理在约翰尼斯堡机场的候机室与他迎面擦身而过,可不是鬼魂,活生生的。威理到酒吧去买汽水消热——最近你没见过威理,他现在胖得象个汽油桶——他回过头,老总就站在他身边,他一看见威理拔腿就跑。怎么样?所以我们都知道了,老总根本没死;他只是被叶普溪和他的三人党挤出来而已,所以他到南非去了,上帝保佑他。呃,这也不能怪他,不是吗?你不能因为一个人想要安享余年而责怪他,至少我就办不到。” 这荒谬的说辞穿过乔冶疲惫的精神厚墙传到他心中,使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太荒唐了!从来没听过这么愚蠢的故事!老总真的已经死了。他心脏一直不好,后来是心脏病发作死的。而且,他痛恨南非。除了萨里(译註:英格兰东南部的一部)、‘马戏团’、上议院板球场以外,他痛恨任何地方。老天,鲁迪,这种事你可不能胡说。”他没有说的是:去年圣诞夜,我独自一个人在伦敦东区一处可憎的火葬场把他给火化了,主持仪式的牧师说起话来还有些结巴呢。 “安威理一向爱说谎。”鲁迪接口说着,颇为沉静。“我也对他这么说:‘这根本是胡说八道,威理,你真该觉得惭愧’。”他说得头头是道,似乎他根本就不曾对这种愚蠢的言论表示过言语或思想上的认同。“我想,在老总的棺材上钉下最后一根钉子的,是捷克那件丑闻吧。那可怜的傢伙背后中了一枪还上了报,据我们所知,那傢伙和韩彼尔交情很好。其实谁不知道他的真名,但是我们从前叫他易金明,现在不也还是一样吗?” 莫鲁迪狡猾地等候乔治·斯迈利加以评论,但乔治无意对任何事发言,因此鲁迪又试了第三招。 “不过我就是不大能信任叶普溪的领导,你呢?不知是年龄的关系呢,还是我的天性多疑?请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一向长于看人。我想我们是比较难以接受一起成长的人拥有大权。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吧?这些年来很少有人能使我衷心佩服,可怜的普溪显然更不行,特别是在精明能干的老总之后。有过那么坚固的同事之谊后,我怎么可能真正把他当上司呢?只要想想以前他懒洋洋地在旅人酒吧里混的日子,勐吸他那根木菸斗,勐请那些大头喝酒。呃,说真的,人总该尽量少做不忠不义的事,不是吗?总不能因为这种行为能带来成功,就不在乎吧?乔治,依你看,他的诀窍在哪里?他有什么秘密法宝呢?”他倾身向前,语气非常认真,眼光贪婪而兴奋,这大概是食物以外,唯一能使他如此动容的事了。“完全是得利于部属的才智——哼,或许当今的领导者都是这样的吧。” “鲁迪,我真的帮不上你的忙。”乔治有气无力的说:“我从不觉得普溪是一股势力,我只是把他当做一个... ...”他找不到适当的字眼。 “一个‘战士’。”鲁迪建议道,眼睛闪闪发亮。“不分日夜觊觎老总的高位。现在他得到了,也得到无知群众的爱戴。而谁是他能干的左右手,乔治?谁为他赢得今日的赞誉?各方的评语都说他干得很好。英国海军部的小阅览室,许多怪名字的小型委员会都说他好话,各政府机构的每个角落都铺有红地毯欢迎他,一个次级阁员受到高阶层特别的致贺,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无功而获大勋章,这种种情况我见得多了,你知道。” “鲁迪,我帮不上你的忙。”乔治坚持着,想要站起身。“你高估我的能力了,真的。”可是鲁迪却用实际的动作制止了他。用一只潮湿的手按他在桌旁坐好,并且更加快速的往下说。 “那么谁才是最精明的?反正不是普溪,这是可以确定的。而且也别对我说美国人又开始信任我们了。”那只按着乔治的手握紧来。“活跃的韩彼尔,这个现代的阿拉伯劳伦斯,就是韩彼尔,你的死对头。”鲁迪的舌头又探出了头,左右侦察而后撤退,留下耐人寻味的一抹微笑。“我听人家说很久以前你和彼尔就是‘一切’都共享的,”他说:“不过他仍然很不按牌理出牌,不是吗?天才都是这样的。” “你还要点什么东西吗?乔治先生?”侍者问道。 “再不就是老白:来自二流学校的新秀。”他还是不肯放过他。“如果这两个人还不算,那就只有已退休的人了,对吧?我是说某个假装已退休的人,不是吗?如果老总死了,那还有谁?就剩你一个了。” 他们穿上外套。因为服务生已经下班,所以他们得自己由棕色的架子上拿下外衣。 “白洛伊不是二流学校毕业的,”乔治大声地说道:“他是牛津大学圣安东尼学院的毕业生。” 上天助我,除此而外我还能说什么,乔治想着。 “别傻了。”鲁迪猝然反驳道。乔治令他厌烦,他看起来阴郁、一副刚受骗的样子,脸颊下半部有几道沮丧无神的皱纹。“圣安东尼学院就算二流学校了,一条街上搀了点砂岩,还是同一条街,即使白洛伊曾受你提携,道理仍然如此,不过现在他该拜韩彼尔为师了——别告诉他,他们是我这一伙,可不是你的。对他们而言,彼尔就象父亲一样,他一向如此,使他们象蜜蜂一样地被吸引过去。呃,他就有这种魔力,不是吗?不象我们某些人。我称这为明星的特质,是万中求一的;我听说女士们看见他真的都会弯下腰来。” 第9页 “晚安,鲁迪。” “代我问候安妮。” “我不会忘记的。” “可别忘了。” 而现在正下着倾盆大雨,乔治浑身淋成了落汤鸡,而上帝偏偏又象要惩罚他一样,让伦敦市的计程车全都消失不见了。 第三章 “这种人根本就是缺乏意志力。”他在门口礼貌地回拒一位女士的建议后告诉自己:“人们称之为礼貌,其实就是太软弱而已。你这个蠢蛋,莫鲁迪,你傲慢、自大、懦弱、不中用……”他跨着大步避开一个原先没看到的障碍。“弱点太多。”他又说道:“离开大团体后就没办法过日子,”一摊污水由坑里转移到他的鞋子里,“又留恋那些早就没有意义的感情,例如我太太,例如‘马戏团’,例如住在伦敦——计程车!” 乔治踉跄跑向前,但已经太迟了,两个在一把伞下吃吃笑着的女孩,快手快脚地跨上了计程车。乔治拉起黑外套无所助益的衣领,继续孤单的路程。“什么新秀,”他愤愤低语:“一条街上搀了一点砂岩。你这个夸张的、好追根究底的、鲁莽的……” 而后,当然,他到这时候才记起把那本绝版书忘在俱乐部里,已经太迟了。 “哦,可恶!”他用女高音般的腔调吼着,并停下脚步以加强声势:“哦,可恶——哦,可恶——哦,可恶!” 他终于决定要卖掉伦敦的房子。这是他躲藏在屋檐下那架香菸贩卖机旁,等待一阵豪雨过去的时候,所下的重大决定。最近每一个人都在说伦敦的不动产价格不按比率地暴涨,这样最好。房子卖了后,拿一部分余款到科兹窝德(译註:英国中南部的一座山)去买一幢平房。布佛德怎么样?那里交通太拥挤。亚斯顿?那倒是个好地方。他要定居下来。作个虽有点奇怪、散漫而又退缩的人,但仍保留一两项可爱的习惯,如在人行道上漫步时自言自语。这也许有些退化,但当前谁不如此?退化,但忠于自己的时代。毕竟,每个人都会有面临选择的时刻:他该向前走,还是向后退?不去赶每一阵流行的小旋风,并没什么可耻。只要知道自己过得有价值、能坚持,成为自己这一代的中流砥柱,就够好了。而如果安妮想回来——那么他会开门请她走路。 或许不赶她,这要看,看她回来的诚意而定。 这些想法使乔治顿觉颇为安慰的在人行道停下脚步,眼前已是国王路,他正巧可做出等着过马路的样子。道路两旁有许多服饰店,前面就是他所住的水湄街,一条死巷,按他的脚步计算正好有一一七步长。他最初到此居住时,这些乔治王式的住宅看起来有种谦逊、朴实的魅力,住户都是些靠着十五镑周薪过活的年轻夫妇,地下室还悄悄出租以逃税捐。而现在那些较低的窗口都围上了铁栅,每幢房子前都塞了三辆车子。长久以来,乔治已养成一个习惯:他经过这里时会用心看看哪些车是他熟悉的,哪些是不熟悉的;那些不熟悉的车子里,又有哪几辆装置了天线及额外的镜子,哪几辆是看来悦目的小货车。他这么做的部分原因是为了测验自己的记忆,以免自己的心智因退休而萎缩,就如他在这些日子里学着记住坐车到大英博物馆沿途的店铺名称和他知道他的住所中每道梯间有几级阶梯、还有十二扇门每一扇是开向那一边一样。 但是乔治这么做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恐惧,每个职业情报员各自有不为人知的恐惧。或许,他因远离过去那个复杂的环境,而忘了他曾经结下的仇敌,而其中一个却找到他,要算这笔帐。 街底有个正在熘狗的邻居看见他,抬起头来说了些什么,但他知道她的话题必定又是与安妮有关的,便故意不理,迳自穿过马路。他的住处一片漆黑,窗帘就和他离去时一样地合拢着。他爬上前门的六级石阶。安妮走后,打扫的女工也不来了,目前除了他以外,只有安妮一个人有钥匙。大门上有两道锁,班翰式的復锁和恰比式的管状锁,还有他自己装置的两道暗桩:用两截如大拇指甲一般大小的橡木薄片,分别嵌在班翰式復锁上方以及下方的门上。这种暗记是他干情报工作时的旧习惯,最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又开始使用,也许是他不愿意让她吓到自己。他用指尖挑起了那两片木片,开了锁后推开门,同时感觉出日间班的邮件滑落在地毯上。 有什么杂志到期了?他想着。《德国生活及文学》?《语言学月刊》?是《语言学月刊》吧,他想,一向过期的。他亮了大厅的灯,弯身看邮件。一份他的裁缝寄给他的帐单,开列一套他不曾订做的西装款项,他相信目前大概穿在安妮的新情人身上;一份由韩里市一家修车厂寄来的安妮的汽油帐单,(老天,他们到韩里去干吗?十月九日就没钱了?)一封来自密德兰银行英明罕分行的信,说明当地兑款的方便,收件人为安妮·斯迈利夫人。 他望着这封信想着。他们到英明罕又是干什么去了?老天爷,谁会到英明罕去谈情说爱?英明罕在哪里? 他正思索着这个问题时,突然看见置物架上有一把陌生的伞,那把伞是丝质的,有皮把手及一个没有刻上姓氏字母的伞扣。由于这把伞是干的,而且置物架上亦无水渍,他心中立刻想到,它必定是在六点十五分雨开始下之前就放上去了的。这是把相当雅致的伞,虽不是新的,但它的金属环几乎没有任何擦痕,因此这把伞必定属于一个相当灵敏——甚至年轻的人所有,例如安妮的新情人。然而这把伞的主人知道门上有木片且知道在进入屋内后如何把木片放回,并且有在弄乱也阅读过信件后又将之夹回门缝里的机智,那么很有可能他也认识乔治·斯迈利,而且不是个什么情人,而是象他一样的行家,曾和他密切共事过。用情报员的行话来说,这人认识他的“笔迹”。 第10页 客厅的门开着,他轻轻将门推开些。 “皮特?”他叫了声。 借着街灯透进室内的灯光,他看见沙发的一端伸出一双交叠着的鹿皮皮鞋。 “如果我是你就不脱外套了,老伙伴,”一个友善的声音说:“我们有一段长路要赶呢。” 五分钟后,穿着安妮送他的一件棕色风衣,同时也是他仅有的一件干外套,乔治·斯迈利交腿坐在古皮特那辆异常通风的跑车里,这辆跑车原先停在附近的一个广场上。他们的目的地是亚斯科,一个以女人及马匹闻名的地方;较不闻名的是,那里也是欧莱肯先生所住的城市。他身兼许多委员会的资深顾问,也是监督情报局的大员。或者,照古皮特的说法,是几个政府机构的班长。 同样的时刻,在翟氏预校中,罗比尔正了无睡意地躺在床上,想着最近他每日照顾杰岷时所观察到的几件奇事:昨天杰岷把雷兹吓了一跳,星期四他偷了游小姐的信。游小姐教授小提琴和素描,温柔可人,所以比尔很喜欢她。雷兹是园丁,舍监说他是欧洲难民,难民不会说英语,即使会也非常有限。但昨天杰岷却和雷兹说话,请他帮他找根汽车的撬棍,而且是用难民的语言说出来的,雷兹当场吓了一大跳。 游小姐信件被窃这回事更要复杂得多。星期四早上比尔从教堂回来,到教职员办公室去拿班上的作业簿时,办公室的餐具架上有两封信,一封是寄给杰岷的,另一封则是寄给游小姐。杰岷的那封信是打字的,而游小姐的那封却是用手写的,字迹歪扭,与杰岷的字颇为相似。这时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他拿了作业簿静静地想要离开,却碰见刚跑完晨跑,脸红气喘,由另一扇门走进来的杰岷。 “该走了,大象,上课钟响过了。”他弯身看着餐具架。 “是的,老师。” “天气不太好,嗯,大象?” “是的,老师。” “那么,快去吧。” 走到门口时,比尔回过头来。杰岷已站直了身子,背靠着墙翻阅《每日电讯报》,餐具架上空空如也,两封信都不见了。 是不是杰岷写信给游小姐却又改变心意将信收回了?求婚,也许?比尔心中又浮起另一个想法。最近,杰岷弄来了一架老旧的瑞明顿牌打字机,还亲自动手将它修理好。他那封信会不会是自己用那架打字机打的?他是不是因为太寂寞,所以写信给自己,而且还偷别人的信件?比尔朦胧睡去。 第四章 古皮特虽懒懒地开着车,但车行速度却极快。秋天的气息充塞在车中、一轮满月流泄着皎洁的银光,开阔的四野上笼罩着蒙濛雾气,还有冻人心骨的寒冷。乔治不知道皮特有多大年纪,他猜大约四十,但在这样的亮度中,他看起来倒象个在河上摇桨的大学生;他以大幅度的动作操纵变速杆时就象是划船过河一样。无论如何,乔治急躁地想,这车子对我来说嫌太年轻了。车子已经飞驰过兰尼米德(译註:位于伦敦之西,泰晤士河南岸的一处田野),往艾格翰山奔去。他们上路已二十分钟,乔治问过一大堆问题,却只得到无关痛痒的回答,此刻他心中有种不可名状却令人厌烦的恐惧。 “我真奇怪他们竟没有把你和我们其它人一样给撵了出去。”他使劲将风衣裹紧些,不太愉快地说:“你具备被撵走的各种资格:称职、忠实、谨慎。” “他们让我主管行动组。” “哦,上帝。”乔治说着打了个冷颤,拉高衣领环绕着他肥厚的下巴,为了避免思及其它更扰人之事,他陷入回忆中:布列斯顿,以及被行动组当作总部的那间阴森森的校舍。行动组是冷战的先锋时期在韩彼尔的的建议下,由老总下令组成的。那个时代谋杀、绑架及恐怖勒索都是司空见惯的手段,而其首任队长即是韩彼尔所任命的。他们是个小组,约莫十二人,负责代海外分部做他们认为太卑鄙也太冒险的“打了就跑”的工作。老总常说良好的情报工作,是平缓且温和的,然而行动组却是例外,既不平缓也不温和,故而倒能反映出韩彼尔的脾气。却不具有老总的气质。他们单独工作,因此总是躲在一堵顶上插有碎玻璃及倒钩铁丝的硬墙后,从不暴露身分。 “我问你‘横向主义’这个名词,对你有没有什么特殊意义?” “当然没有。” “那是当今‘马戏团’内的信条,我们以前的联繫是上下,现在则是并行。” “这是什么意思?” “在你那个时代,‘马戏团’的行动是以地区为单位:非洲、东欧附庸国、苏联、中国、东南亚等等区域;每个区域都由其领导人自行指挥,老总高高在上,控制大局。记得吗?” “这可是陈年往事了。” “但是今天每件工作都直接听命于一个机关,就是伦敦总部。各分处没有权,‘横向主义’登场。韩彼尔负责伦敦总部,白洛伊是他的右手,艾德比则象只狮子狗般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奔跑。他们是情报局中的情报局,共享不和其它低阶层人员混淆的秘密,那样我们也比较安全。” “听起来颇为合理。”乔治说、故意不去注意他话中的讽刺之意。 第11页 记忆再度在他脑海中翻腾时,突然涌起一阵不寻常的感觉:他这一天似乎过了两次,先是在惧乐部里和莫鲁迪度过,现在又和古皮特在梦中度过。他们通过栽植松树的林地,月光透过树枝一道道地横洒在他们身上。 乔治开口说道:“有没有什么消息……”而后他又以试探性的声调问:“易金明有没有什么消息?” “他被隔离了。”古皮特简短地说。 “哦,这是一定的,当然。我无意刺探,只是想知道他能动了吗?他应该康復了,对不对?他能走吗?背部受伤可能很麻烦的,我知道。” “听说他还蛮好的。安妮近况如何?我还没问起。” “还好,不错。” 车里一片漆黑。他们已驶离公路,开上一段碎石路,道路两旁是暗黑的树篱,灯光出现了,而后是高高的门廓,以及耸立在树梢之上一幢宽大房屋陡峭的轮廓。雨已经停了,但乔治跨下车时,仍听见由潮湿的叶子上不停落下的水滴声。 对了,他想,上回我到这里时也正下着大雨,当时易金明这个名字是报纸上的头条新闻。 他们在那间天花板很高的盥洗室内略事梳洗,室内的薛里顿式柜橱上散置着欧莱肯的登山装备,气味不佳。现在他们则面对着一张空椅子围成半圆圈而坐。这幢房子是方圆数公里内最最丑陋的一栋,但是因为价格便宜,莱肯便将它买了下来。“波克夏的佳美乐宫。”他自己如此称唿,并对乔治加以解释:“是位真正的百万富翁所建。”客厅颇为宽大,彩色玻璃高达六公尺,入口处还有松木画廊。乔治将熟悉的对象逐一数过:一架上面散乱摆着乐谱的直立式钢琴;一些穿着长袍的老传教士的画像;一叠已经印好的请帖。他寻找着刻有剑桥大学标志的船桨,发现它被放置在壁炉的上面。壁炉里的火还是燃着,但因为炉架巨大而显得格外地微弱,四周透着一股寒酸。 “你喜欢退休后的生活吗,乔治?”莱肯的声音大得足以震醒一个聋耳的老太婆。“你不想念人与人接触的温暖吗?我想我就会,我会想念工作、想念老伙伴。” 他是个瘦高个儿,既粗野又稚气,韩彼尔说他天生具有教士及情报员的本质,是“马戏团”里的智多星。他的父亲是苏格兰教会的资深教士,母亲则是个什么贵族。某些爱耍嘴皮子的周报偶尔提到他,称他为“新潮派”,因为他相当年轻。他脸部的皮肤因为剃鬚时太过匆促而落得伤痕累累。 “哦,我想我过得还不错,真的,谢谢你。”乔治礼貌地回答,而后提出了问题:“真的,我过得还不错。你呢?你的一切都还好吗?” “没有什么大改变,没有。一切都还顺利。莎蒂在洛田学院得到了学位,不错吧?” “哦,很好。” “你太太呢,她还是很健康快乐吧?” 他连措辞都很孩子气。 “快活得很,谢谢你。”乔治说着,竭力以同样的语气回答。 他们一起抬头望向双扇门,门的那一端传来踏在瓷砖地板上刺耳的脚步声,乔治听得出一共有两个人。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随之出现。一会儿之后。乔治瞥见跟在后面的第二个人,黝黑、瘦小、警觉;不过只有前一个人跨进室内,而后门便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给关上了。 “请把房门锁起来。”莱肯叫唤之后,他们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你认识乔治·斯迈利吧?” “是的,我想我认识。”那个人说着,由幽暗的远方朝他们走来。“我记得他曾经给过我一件工作,是不是,乔治先生?” 他的声音有南方人懒洋洋的柔和腔调,不过那口殖民地的发音是错不了的。“我姓陶,乔治先生,来自槟榔屿的陶瑞基。” 微弱的火光照出了右半脸的笑容及一只凹陷的眼睛。“律师的儿子,记得吗?喛,乔治先生,我的第一块尿布还是你换的呢!” 而后,很可笑的,他们四个人都站立着,皮特和莱肯就象教父母一般看着瑞基去握着乔治的手,一次又一次,甚而还有为了摄影留念的第三次。 “你好吗,乔治先生?见到你实在令人高兴,先生。” 最后他终于松开乔治的手,转身往他的座椅走去,而乔治心里想着,是的,有了陶瑞基,这是可能发生的。陶瑞基一出现,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我的上帝,他想着,才两个钟头前我还告诉自己可以借缅怀过去而得到安慰,如今他只觉得口渴,并认为这八成是因恐惧而引起的。 十年?还是十二年以前?今晚他对时间实在毫无概念。那时候乔治·斯迈利的工作之一便是甄选新进人员,除非他点头,否则不可能有新人被录用。只有他在计划表签下名字后,某人才开始接受训练。冷战正值巅峰,行动组的人员颇为缺乏,韩彼尔下令“马戏团”的海外驻地搜寻这一类人才。雅加达的麦士荻便提出了陶瑞基。麦士荻是一个当时以海运商身分作掩护的老官员,他初见瑞基时,瑞基喝得烂醉,气沖沖地在码头上乱踢乱逛,寻找一个弃他而去、名叫作露丝的女孩。 根据瑞基的说法,当时他和一群在岛屿及海岸间走私军火的比利时人混在一起,他不喜欢比利时人,而且对军火走私已经感到厌倦,更因为他们夺去了露丝而觉得愤恨。麦士荻觉得他经得起锻鍊,而且年轻地足以接受在布列斯顿校舍的训练,从事武力的工作。在例行的观察之后,瑞基被送往新加坡去接受二度考核,而后再到位于沙瑞特的训练所接受三度考核。在一连串并不友善的面谈中,乔治皆担任主席之职。沙瑞特固然是用来训练的场所,但亦有其它用途。 第12页 瑞基的父亲是住在槟榔屿的一个澳洲律师,母亲是布拉福特人,当过小演员,在战前跟随一个英国的剧团来到东方。乔治记得他父亲喜欢传播福音,在当地的基督教会布道,母亲曾在英国留有一项前科,但是瑞基的父亲不是毫不知情就是毫不在乎。战争开始时,这对夫妇为了他们的儿子搬到新加坡避难。几个月后,新加坡沦陷,陶瑞基在日本人的监督下,开始在长基监狱中接受教育。在长基监狱内,他父亲对触目所见的每个人传布上帝的福音,如果不是日本鬼子迫害他的话,监狱里的难友也会替日本人来迫害他的。他们被释放之后,一家三口回到了槟榔屿。瑞基想好好念法律,但却反而时常犯法,他父亲转而对他布道,以驱逐他心灵中的罪恶。瑞基越狱,逃到了婆罗洲。十八岁时,他已是一个报酬极高的军火走私者,在东印度群岛中部的七个港口活动,这便是麦士荻初见他时的情景。 他自训练所毕业后,马来亚陷入紧急情况,于是瑞基被派回军火走私队中,作为掩护。他所碰见的第一群人便是他昔日那些比利时朋友。他们忙着转运枪械和赚钱,所以没有追究他都到哪儿去了,况且他们也人手不足。瑞基为他们运了几次货,阻断他们对外的联繫。而后有一天晚上,他把他们灌醉,一举枪杀了四个人——包括露丝在内,并放火烧掉他们的船。他在马来亚逗留了一阵子,又完成几项任务后,被召回布列斯顿,接受特殊训练,然后调到肯亚去从事一项特别的任务——简言之,是追捕有赏格的人。 肯亚之行后,乔治便极少见到这个人,但他还记得几件事情,因为这些事很可能会发展成丑闻,不得不让老总知道。一九六四年,瑞基被派往巴西,企图贿赂一位据说已债台高筑的军备部长,结果没成功。因为他态度粗暴,那位部长大为心慌,便把事情向新闻界公开。当时瑞基以荷兰人的身分作为掩护,没有人怀疑他的身分,只把荷兰情报处气得直跳脚。一年后,在西班牙,瑞基以韩彼尔供给的资料向一名爱上一个舞女的波兰外交人员勒索情报。第一次收穫颇丰,瑞基得到相当的嘉奖及赏金。但当他再去时,这个波兰人写了一封自白书给他的大使,然后,也不知道是出于己意或是他人的“鼓励”——从高楼一扇窗子跳下身亡。 在布列斯顿,人们称他为“意外之王”,不过在他们围成半圆而坐,就着微弱的火光,从出现在古皮特未老先衰的那张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对他的称唿必定比这绰号难听得多了。 “呃,我想我还是开始说吧。”陶瑞基安适地在他的座位上坐定下来,愉快地说着。 第五章 “事情发生于大约六个月前。”瑞基先开口说道。 “就是今年四月。”皮特插嘴:“把整件事情都说得精确些,好吧?” “那么,四月。”瑞基平静地说:“布列斯顿平静无事,我们至少有六个人全在待命。沈必得从罗马回来,范霍夫则刚在布达佩斯完成一件任务,”他淘气地笑笑,“大家都在布列斯顿的交谊室内打桌球和撞球;对吧,古先生?” “那是淡季。” 然而突然间,瑞基说,香港分处来了一项请求。 “香港来了一个低等的苏联商业代表团,收购电器等商品供应莫斯科的市场。有一个团员经常涉足夜总会,叫包礼士,古先生有详细的资料。他以前没有任何记录。他们监视了他五天,而代表团还要在港逗留十四天;从政治观点上来说,让该地的伙伴自行处理,可能嫌太过烫手,但他们认为各个击破可能会奏效。收穫也许不会很特殊,但那又怎样?也许我们可以把他收买下来,当‘存货’,对吧,古先生?” “存货”的意思是指能和另一个情报机构交换或出售的人或数据,这是行动组处理三流投诚者的商业行为。 古皮特没有理会瑞基的问话,继续说道:“东南亚是瑞基的区域。当时他无事待命,所以我命令他去那个地区看看,再打电报将消息送回。” 每次别人发言时,瑞基便象沉入梦中,定定注视着说话的人,眼中迷迷茫茫的,在他再度开口说话前总有短暂的中止,似乎是等他悠然醒转一样。 “我就照古先生的吩咐去做了。”他说:“我一向如此,不是吗,古先生?其实我是个很好的人手,只是我比较冲动一点。” 第二天晚上——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六,他便乘飞机去了,所持护照上载明他是澳洲籍的汽车推销员,在他的皮箱衬里内还藏有两本未填姓名的备用瑞士护照。这是为了必要情况所准备的文件:一份给包礼士,一份给他自己。他和香港的人员约好在离他所住的九龙金门大饭店不远处的一辆车子里会面。 古皮特听到这儿,便倾身对乔治低声说道:“蔡达立,丑角演员,原是非洲步枪团的少校,叶普溪所派任。” 蔡达立向他报告一周来监视包礼士行动的经过。 “包礼士是个怪人。”瑞基说:“深不可测,没有一天晚上不是狂欢痛饮,整整一个星期都没睡觉,蔡达立手下负责监视的人都快累垮了。白天他整天和代表团的人到处逛,参观工厂,和其它团员讨论。看起来就是苏联典型的年轻官员。” 第13页 “多年轻?”乔治问道。 古皮特回答:“他的签证申请书上写明他一九四六年出生于明斯克。” “傍晚时,他会回到位于北角的亚歷山大小筑去,那是代表团人员所住的简陋旅馆。他和代表团团员一起吃过晚饭,约莫九点时便从侧门走出,招唿计程车,直驶夜总会集中的毕打街。他最喜欢的一处是皇后大道上的猫篮酒店,他在那里神气活现地请当地商人喝酒。午夜左右,独自移驾到阿伯丁港一家叫白芷的酒店,那里的酒比较便宜。阿伯丁港有许多水上餐厅,是有钱大爷花钱的地方,不过白芷是陆上的一家酒店,地下室兼营色情。他喝了三、四杯酒后便会停止,通常是喝白兰地,但是偶尔也会喝一杯伏特加换换口味。他找过一个欧亚混血的女孩,蔡达立的手下找到那个女孩,付钱探听俏息。她说他很寂寞,坐在床上抱怨他太太不懂得欣赏他的天斌。这可真是个大突破。”他讽刺地加了一句,而莱肯却蹲在地上拼命扇着炉架上快熄的火,小心翼翼地加上煤块,使火又燃旺些。“那晚我到猫篮去,好好观察了他。蔡达立要手下迳自喝杯牛奶就上床去吧,他们也不想知道怎么回事。” 瑞基说话时,偶尔会有一阵全然的静默,似乎是在倾听自己说话的回声。 “我到达十分钟后他来了,带了一个大块头的金髮瑞典美女和一个中国女人。酒店里灯光幽暗,所以我就移到比较靠近他的一张桌子。他们点了威士忌,包礼士付了帐,我坐在离他们两公尺远的地方,看着差劲的乐队。却注意倾听他们的谈话。那个中国女人缄默不语,说话的都是那个瑞典女郎。他们是以英语交谈的。那瑞典女郎问包礼士住在哪里,包礼士回答他住在精益大饭店,这当然是谎话,因为他和代表团其它团员都住在亚歷山大小筑,亚歷山大太不入流,精益的名气可要响亮多了。大约午夜左右,他们分手了。,包礼士说他该回家去了,而且明天相当的忙碌。这又是一句谎话,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回家去——这怎么说,吉柯和海德(译註:史蒂文森之名着《科学怪人》中,吉柯医生是个善良的绅士,他发明一种药,在服下之后便变成凶暴残忍的海德医生,此后即引申为有善恶双重人格的人)没错!就象那衣冠楚楚、出外玩乐的正常医生。包礼士究竟是哪一位呢?” 好一阵子,无人搭腔。 “他是海德医生。”莱肯对自己摩擦得发红的双手说着,再度坐好,把手“啪”的一声放在膝盖上。 “正是海德!”瑞基重复道:”谢谢你。欧先生,我的确博学多闻。所以他们付了帐,我就漫步到阿伯丁港,以便在他之前到达白芷。这时我又确信自己捲入一场怪异的是非中。“ 瑞基扳着干燥修长的手指头。热切地数出理由:第一,苏联代表团必有安全人员随行,任务是禁止团员涉足声色场所。因此包礼士是如何夜復一夜地熘过这些束缚呢?第二,他不喜欢包礼士乱花外币的态度。以一个苏联官员的身份来说,这是很不自然的,他坚持道:“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现款。就算是有,也只会用来买些珠链送给太太而已。第三,我不喜欢他说谎的样子,他的谎话流畅得令人难以相信。” 因此瑞基在白芷等候,果然在半个钟头后,他的海德医生独自一人出现了。“他坐下来叫了一杯酒。仅仅如此而已,然后在那儿喝酒,像个没人邀舞的壁花一样。” 乔治·斯迈利再度领受瑞基的热切。“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乔治先生?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所观察的都是些微乎其微的小事。”他仍然面对乔治:“就拿他的座位来说吧。相信我,先生,当时就是我们在现场,也不可能找到比包礼士更好的位置。他挑了正对出口及楼梯的地方,对入口处及酒店里的行动可以一览无遗;他惯用右手,而左边正好靠墙以便遮掩。包礼士绝对是个职业情报员,乔治先生,这绝无疑问。他在等人和他联络,或者拖着他的大衣,在人群中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给他信号。我们勒索一个不重要的採购代表是一回事,对付一个训练有素的人可又是另一回事了,对吧,古先生?” 皮特说:“自从改组之后,行动组就不再插手反间谍的事了,一见这种迹象,就要报告伦敦总部,这是韩彼尔亲笔签署的命令,只要稍有违抗,立刻撤职。”他又加了一句专说给乔治听的话:“在横向主义当道的情况下,我们根本没有一点决定权。” “我以前玩过这种反来反去的间谍游戏,”瑞基以一种遗憾的声调招认道:“相信我,乔治先生,他们真是一滩烂蛆。” “我相信是的。”乔治说道,一本正经地扶了扶眼镜。 于是瑞基拍电报给皮特。上面写道:“对方不买。”订了张回家的机票,上街购物去了。不过,由于他的飞机星期四才起飞,他觉得为了尽责起见,离开前还是到包礼士的房间搜查一番。 “亚歷山大小筑真是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乔治先生,它位于大理路上,还有木头阳台。至于门锁……哈,先生,一见到你远远过来就乖乖投降了。” 因此,不一会儿,瑞基已经站在包礼士的房间内,背抵着房门,等着他的眼睛逐渐习惯房里的黑暗。他站在那儿时,一个躺在床上的女人操着俄语懒洋洋地对他说起话来了。 第14页 “那是包礼士的太太。”瑞基解释道:“她在哭。我就姑且称她爱娜,对吧?古先生有详细资料。” 乔治马上表示异议:“他太太?不可能!”他说,“苏联中央(译註:此书中苏联的最高情报机构)绝不会让夫妇同时出国的,他们会扣留一个,才让另一个出门……” “这叫世俗法婚姻,没有仪式,但如夫妻般生活。”古皮特冷淡地说:“虽不合法,却更持久。” “这年头有不少人却和这恰好相反。”瑞基说着咧嘴而笑,但却没有看着任何人,至少不是看乔治。而古皮特则又厌恶地瞄了他一眼。 第六章 自会议一开始,乔治便採取老僧入定般的姿态,瑞基的叙述、莱肯或皮特偶尔的插嘴都无法使他激动。他贴着椅背,弯起短腿,头倾向前,肥厚的手交握在他的便便大腹上,厚镜片后一对松弛的眼睛多半闭着。唯一的动作便是偶尔用他领带的绸质衬里擦拭眼镜、这时他迷濛的眼睛毫无遮掩,使瞪着他看的人会觉得颇不自在。然而,他在接着古皮特的解释之后,用那种装腔作势却又空洞无比的声音发出的这几句註解,却对其他人形成一种信号,使他们都将椅子略推向后,争相清了清喉咙。 结果莱肯抢了先:“乔治,你一向惯喝什么?要不要我替你倒杯威士忌或什么的?”他提供饮料的热心,就象对头痛的人提供阿司匹林一般。“我刚刚忘了问了。”他解释道:“乔治,喝杯酒吧,毕竟现在是冬天啊。喝杯什么酒?” “我很好,谢谢你。”乔治说。 他倒很想喝杯用咖啡壶煮的咖啡,但是不知怎地却无法启齿,而且他记起了这里的咖啡味道很差。 “皮特?”莱肯继续问。“不要。”皮特也觉得莱肯的酒难以入口。 然而他对正继续陈述故事的瑞基,却并未开口相询。 瑞基对爱娜的出现并未惊惶失措,他说,在他进入亚歷山大小筑前便已预想过各种情况,因此胸有成竹。他没有掏出手枪,或用手捂住爱娜的嘴,或採取任何类似的愚行。他说他是来找包礼士谈些私事的,他很抱歉,但他想要在那里等到包礼士露面。在那种情况下,他由一个好澳洲人,一变而成为一个愤怒的汽车推销员,他解释说他并本愿意介入他人的事物,然而眼看着他的女朋友和他的钱,在一夜之间被一个白吃白玩的混帐苏联人给骗走,他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他表现得怒气沖沖,但却尽量压低声音,而后便等着看她的反应。 瑞基说,从此开始就有事了。 他闯进包礼士房间时是十一点半,一点半离开时,已跟她约好第二天晚上再见。那时整个情况已非始料所及:“我们并未做任何不正当的事,只是‘笔友’而已,对吧,乔治先生?” 有一阵子,那坦然的冷笑似乎想挖出深藏于乔治内心的宝贵秘密。 “对。”他闷闷地回答。 爱娜也在香港,这并没什么奇怪,蔡达立没有理由非要知道这回事不可,瑞基解释着。爱娜也是代表团的一员,她受过专业训练,负责购买纺织品,“如今想起来。她比她那个老头子——如果我可以如此称唿的话——看来还更具资格。她是一个单纯坦率的女孩,在我看来,还颇有才气。其实她很年轻,而且她不哭的时候,笑容真是美极了。”瑞基不知怎地竟然有些脸红。“她是个好同伴。”他似乎是在和什么人争辩地坚持道。“当来自澳洲阿得雷德的桑先生闯进她的生命中时,她正慌乱已极,不知道该对恶魔般的包礼士如何是好,她觉得我就象她的加百列天使(译註:七大天使之一,为上帝传送好消息给世人的使者)。除了我外,她还能和谁谈到她丈夫,而不致对他有害?她在代表团中并无密友,她说,即使回到莫斯科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除非身歷其境的人,无法了解一个人如何在不断的动盪中极力维持一段濒于毁灭的关系的那种痛苦。”乔治再度感到心有戚戚焉。“由一个旅馆搬到另一个旅馆,由一个城市换到另一个城市,甚至不允许和当地人自由交谈,或者跟陌生人交换一个微笑——她如此形容自己的生活。她认为这样的状况实在非常可悲,乔治先生,而一本圣经及床边的伏特加空瓶子恰可以证明。为什么她不能象平常人一样?她一直问。为什么她不能象我们其它人一样,享受上帝的荣光照耀?她喜欢观光、喜欢外国小孩。为什么她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一个生来自由、而不是受拘禁的孩子,她一直说:生而受拘禁、生而自由。‘我是个乐天的人,桑先生,我是个正常、喜爱社交的女孩。我喜欢朋友,我喜欢他们,为什么却得欺骗他们?’然后她说,问题在于许久以前她便被选上担任这个工作,使她象个老太婆似的冻在那儿,并阻隔了她和上帝的联繫,所以她才会喝掉那瓶酒,而且哭泣不止。那时她不大记得她的丈夫了,她一再为自己放肆地说出一大堆话而致歉。”他再度迟疑了一下。“我嗅得出来,乔治先生,她有某种宝藏。一开始我就知道。先生,俗话说:知识就是力量。而爱娜就有力量,因为她有知识,她或许是在闹酒,但却仍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你。一个女人若有宽宏雅量。我是可以感觉出来的,乔治先生,我有这种天才。这位女士便很慷慨。老天,你怎么形容一种预感呢?有些人能够闻得出藏在地底下的水……” 第15页 他似乎期待着某种同情的表示。因此乔治说:“我明白。”并且拉了拉耳垂。 瑞基以一种奇怪的依赖神情看着乔治,静默了一会儿。“次晨第一件事,我便取消了机位。并且换了旅馆。”最后他说。 乔治猝然睁大了眼睛。“你对伦敦方面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不说?” “因为他是个误入歧途的傻瓜。”皮特说。 “也许我怕古先生会说:‘回国来,瑞基。’”他回答着,用了解的目光瞥了没有说话的皮特一眼。“你知道,很久以前我还年轻时曾经犯过错,被一个女孩骗了。” “他被一个波兰女孩愚弄了。”古皮特说:“那时候他也感觉到她的慷慨。” “我知道爱娜不是那种女孩,但是我怎能期望古先生相信我?不可能的。” “你告诉蔡达立了吗?” “老天,当然没有。” “你更改飞机班次,对伦敦方面怎么交代?” “我原来应该搭乘星期四的班机,但是我猜想直到下星期二前不会有人想到我。尤其包礼士这件事情已经没有搞头了。” “他没有说明理由,人事处在星期一时公布他旷职。”古皮特说:“他破坏了手册中所规定的每项规则。那星期过了一半时。连韩彼尔也火起来了,而我还得乖乖听他咆哮。”他尖酸地加了一句。 总之,瑞基与爱娜在第二天晚上又见面了。再接下来的那天晚上,他们也没有白费。第一次会晤是在一家咖啡店内,进行缓慢。他们非常小心地不让别人看见,因为爱娜非常害怕,不但怕她丈夫,也怕代表团的随行安全人员——瑞基称之为猩猩。她不肯喝酒,而且颤抖不止。第二天晚上,瑞基仍然伺候着她的慷慨。他们搭乘电车到维多利亚山顶去,挤在一群穿白袜、戴白色鸭舌帽的寒伧美国老妇人之中。第三天晚上他租了辆车载她到新界去,直到她突然想到如此靠近中国边境而感到焦虑,才又赶紧开回港边。不过她很喜欢这趟旅程,一直提起新界整洁的鱼池及稻田的美。瑞基也喜欢这趟旅程,因为它对他们两人证明了并未受到监视。但是爱娜却仍未释怀,他加了一句。 “现在我告诉你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时的一件怪事。刚开始时,我竭力扮好澳洲人桑先生这个角色。我对她吹嘘说我在阿得雷德郊外有一处牧羊场,在城里还有一幢玻璃门面的大厦,上面用灯打了‘桑’的字样。她不相信,只是点头敷衍,在我说完时就说:‘是的,桑。’‘不是,桑。’并且改变话题。” 第四天晚上,他载她到俯视北岸的山上去,爱娜告诉瑞基说她爱上了他,而且她是“苏联中央”的人员,她和她的丈夫都是,而且她知道瑞基也是同行,由他的机警以及听话时的眼神她便看得出来。 “她认定我是英国情报局的上校。”瑞基说话时并未带着笑意。“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在我看来,她已经快要崩溃了。有时候她说起话来就象个发狂的女英雄,有时候又象个在乡下长大的好孩子。她最喜欢的民族就是英国人。英国人都是绅士,她一直这么说。我带了一瓶伏特加给她,她在十五秒内就喝掉半瓶——为英国的绅士们干杯!包礼士是主角,爱娜是配角,这齣戏是他俩合演的,她说等那一天她和叶普溪晤谈时,必定会告诉他一件重大的秘密。身为情报员的他们当然知道我们的当家大头。包礼士想要钓香港的生意人,并为苏联情报局的香港分处担任传递信件等的‘信箱’工作。爱娜为他跑腿,处理微缩影印文件,并为他操纵无线电,以高周波来扰乱听者。报告上也这么写了,知不知道?那两家夜总会是他与当地分处的约会处及退路。然而包礼士是真心喜欢喝酒、追逐舞女、愁苦沮丧,不然他就去散步五个小时,因为他受不了和他老婆待在同一间房里。爱娜所能做的只有静坐等待、哭丧着脸、喝个烂醉,幻想自己坐在普溪的火炉边,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坐在山上的车里,我让她说个不停,我甚至不敢动,深怕她回过神来。我们看着幕色笼上港口,可爱的月亮爬上了天际,农人背着长钓竿,提着煤油灯轻快走过,只差一个穿着燕尾服的亨佛莱鲍嘉了。我把脚踏在伏特加酒瓶上,听她说话,连一丝肌肉也没有动。这是事实,乔治先生,事实。”他用一种渴望取信于人、毫不防备的腔调说着,然而乔治却闭着眼睛,对任何请求都听而不闻。 “她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瑞基解释着,似乎这件事突然成为意外事件,是他根本不曾参与的事。“她把一生的事情都说给我听,由她出生直说到遇见桑上校——那是我——为止;她的母亲、父亲、以前的情人、被吸收的情形、受训、差劲虚伪的婚姻和工作。她和包礼士受训时是同一组,此后便一直合作:最牢不可破的关系之一。她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工作时的名称、旅行及传话时用的假名;接着她拉开皮包,给我看她所有的法宝:另有用途的钢笔、里面放有折小的计划草稿、隐藏式照相机。‘真会让普溪大开眼界!’我告诉她——有点打趣的。那些东西全都是工厂大量制造的,但是所有的材料都是一流的。接下来,她开始述说苏联香港分处的情形:资料搜寻人员、安全基地、信箱及工作。为了将这些全记起来,我都快疯了。” 第16页 “不过你都记住了。”皮特简短地说。 是的,瑞基承认,几乎没有遗漏。他知道她并未说出全部真相,但他也明白一个自十多岁便成为情报人员的女孩实在很难把事实全盘托出,有这样的开始已经不错了。 “我有点同情她。”他说着,再度笑了一下。“我觉得我们是在同一波段上,错不了。” “的确。”莱肯难得插上一句。他的脸色相当苍白,但不知道是由于怒意,还是灰黯的晨光爬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所造成的效果,没人分辨得出。 第七章 “现在我处于一种奇怪的状况中了。次日及再次一日我都和她见面,我想她若非已经精神分裂,恐怕也相距不远了。一会儿她谈着希望普溪为她在马戏团里安排一项顶高的职位,为桑上校工作,还跟我争论她应该是少尉还是少校。一会又说她再也不为任何人作情报员了,要去种花植草,和桑先生躺在草堆上谈情。然后又说她要改信别的教,让浸信会的修女净化她的灵魂。我都快被整死了。我问她说,浸信会哪有修女?她说,没关系,浸信会是最伟大的;她母亲虽是乡下人,但这点她还知道,而这是她所告诉我的第二大秘密。我就问她:‘那么第一大的秘密是什么呢?’不骗你,她说我们都有性命攸关的危险,比我所知道的还要大得多,除非她和普溪先生秘密谈过,否则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生还的希望。‘老天爷。有什么危险?你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她象只猫一样得意,我一再追问,她也不讲话。我吓得要命,怕她回去以后会把这些都告诉包礼士。而且我的时间也所余无几,那时已经是星期三,代表团预定在星期五飞返莫斯科。她的把戏耍得不坏,可是我怎么能够相信一个象她那样的疯子?你知道女人堕入爱河时都是怎么样子的,乔治先生。她们根本不能……” 古皮特打断他的话。“你就少说废话吧,行吗?”他命令道。瑞基一时悻悻然。 “我只知道爱娜想要投诚——如她所称的,和普溪谈谈。她只剩下三天,愈快採取行动,对每个人都愈好。我再等下去的话,她又会改变心意的。所以,蔡达立的店门一开,我就冒险去找他了。” “四月十一日,星期三。”乔治喃喃说道:“伦敦正是清晨的时刻。” “我想蔡达立八成以为我是个鬼。”瑞基说:“我告诉他:‘我要和伦敦联络,我个人和伦敦总部的负责人直接谈。’他和我争辩,最后还是向我屈服。于是我坐在他的桌前,亲自把消息用密码写在草稿纸上,而达立则象只病狗般直盯着我。密码看起来必须象贸易电文一样,因为达立的掩护身分是出口商,这害我多花了半个钟头。不过我也很紧张,真的。然后我把草稿烧掉,在发报机上打出了密码。就这点而言,全世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那张纸片上的数目字究竟表示什么——连达立也不知道,只有我一个人。我请求依紧急程序给予爱娜投诚者的全部待遇,我举出甚至于连她自己也没有提过的事项:现金、国籍、新的身分证明、不公诸新闻界。以及一个住处。毕竟说起来,我就象是她的经纪人一样。是不是呢,乔治先生?” 乔治抬起眼,似乎诧异自己被问起。“是的。”他很客气地说:“是的,我想在某方面看来,你的确就象个经纪人。” “我够了解的话,他的行动也实在有些类似。”皮特咕哝着。 瑞基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猜到了他的话,火冒三丈。 “那是谎话!”他叫着,脸红得象猪肝一样。“那是……”他盯着皮特看了好一阵子,又继续回头说他的故事。 “我大略说明了她到那时为止的工作及手法,包括她在苏联中央担任的任务。我要求派审问员以及一架空军飞机。她以为我会要求让她和叶普溪在中立地点秘密晤面,但是我认为等时机到了我们自然会跨过这道障碍。我并建议他们派几个艾德比手下的‘灯夫’来负责她的事,或许还该包括一个精神科大夫在内。” “为什么要‘灯夫’?”乔治锐利地问:“他们并不负责投诚者的事。” ‘灯夫’是艾德比所掌管的小组,基地不在布列斯顿,而是在亚敦。他们的工作是对主要行动予以支持:监视、窃听、交通,以及供应安全屋。 “啊,这个,乔治先生,从你还在的那些日子以来,德比的人员就遍布全世界了。”瑞基解释道:“他们告诉我说,即使是他的监视员也都是开凯迪拉克的。只要有机会,他们甚至可以把行动组的面包从嘴边抢过来——对吧,古先生?” “他们是伦敦总部派出的拦路大盗。”皮特简短地说:“横向主义的一部分。” “我估计调查员将她完全调查清楚约莫要费时半年,而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对苏格兰的喜爱如痴如狂。事实上,她的心愿便是在那里和桑先生共度余生,在石南花丛上养育我们的孩子。我把消息发给伦敦总部,註明是特急电,只限官员处理。” 皮特插嘴:“那是限制公文的新规则,以免在密码室浪费时间。” 第17页 “伦敦总部也有此规定?”乔治问。 “那是他们的事。” “我猜你已经知道伦敦总部是由韩彼尔负责吧?”莱肯说着,拍拍乔治。“他负责指挥所有的作业,等于老总在时,普溪的地位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把职称全都改了。皮特,你知道你的老伙伴对于职称是多么怀念,你应该把一切对他说清楚,让他了解现况。” “哦,我想我大致还了解,谢谢你。”乔治礼貌地说。对于似乎还沉溺于梦中的瑞基,他问道:“你说她要说出一个大秘密?” “是的,先生。” “你发给伦敦的电文中有没有暗示这一点?” 他真是一针见血,这话毫无疑问地触到了瑞基的痛处,因为后者皱着眉,用怀疑的眼神先瞥了莱肯一眼,而后又看看皮特。 莱肯猜出了他的意思,立刻大声否认道:“乔治知道的。只有你到目前为止在这房里对他说出的部分而已。对吧,皮特?”皮特点头称是,望着乔治。 “我把她对我说的事都报告了伦敦。”瑞基暴躁地说,似乎他原先要讲的好故事,已经被人抢先说了出来似的。 “电文究竟是哪些文字呢?”乔治问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有更进一步的消息,对公司福利有重大关系,但尚未揭露。’大约就是这样。” “谢谢你,非常谢谢你。” 他们等待瑞基继续往下说。 “我也请求伦敦总部通知古先生说我安然无恙,而且并未脱逃。” “消息传到了吗?”乔治问。 “没有任何人对我说什么。”皮特冷淡地说。 “我留在那里一整天等待回音,一直到了傍晚都还没有片纸只字。爱娜仍做她日常的工作,那是我坚持的,你知道。她想要吃一点退烧药躺在床上休息,但是我不准她这么做。代表团要到九龙去看些工厂,我要她跟着去,而且别露出异样。我要她发誓绝不喝酒,我可不希望她在最后一分钟演出一出业余的戏。我希望事情一直都维持常态,直到她投了诚为止。我真等到傍晚,便再发一封催促的电文。” 乔治紧盯着眼前那张苍白的脸。“你一定收到对方接获电文的通知了?”他问。 “‘来电知悉。’就这样而已。整个晚上我挥汗如雨,到了黎明时刻我仍未收到任何回復。我想说不定皇家空军的飞机已经上路了。伦敦一向深谋远虑,我想,他们想在答应我的请求前先解决一切问题。我的意思是,当你离开那么远的时候,你必得相信他们是很能干的,无论你认为他们怎样,这一点都一定要相信。我是说他们偶尔也真的很能干——对吧,古先生?”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我是在担心爱娜,明白吗?我非常确信要她再等一天她一定会崩溃。最后,答覆来了。那根本就称不上是个回答,只是在拖延:‘告诉我们她在莫斯科中央哪一部门工作,即她与何人联繫,认识何人,她目前的上司姓名,进入中央的日期。’上帝,我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我赶紧草拟了一张回文,因为我和她约了三点钟在教堂见面。” “什么教堂?”乔治再度发问。 “英国浸信教会。”令每个人都感惊讶的是,瑞基的脸又红了。“她喜欢到那里去,不是为了去做礼拜,只是喜欢去看看。我故作自然地在教堂入口徘徊,但是她没有出现。这是她第一次失约。我们曾约定这次若没碰上,那就在三个钟头后到山顶上去,再没见到就以最快的速度下山回到教堂,直到我们碰面为止。如果她有了麻烦,就把她的泳衣留在窗台上,她热爱游泳,每天都下水。我赶到亚歷山大小筑去,没看到游泳衣。我有两个半钟头什么事都没法做,除了等待之外,我已不能再採取任何行动。” 乔治说:“伦敦总部发给你的电报是哪一级的?” “速件。” “而你所发的却是特急件?” “两封都是特急件。” “伦敦发出的电报有署名吗?” 古皮特代他回答:“现在已经都不署名了。外界和伦敦总部交涉时,都是以整个单位为名进行的。” “密码是你译出来的吗?” “不是。”皮特说。 他们等待瑞基再说下去。 “我又到达立的办公室去,可是我在那里不大受欢迎。他不喜欢行动组的人,而且他在中国大陆进行一件大事,担心我会把他给弄砸。所以我就坐在一家咖啡店里,突然想到我或许该到机场去一趟,这只是种想法:就象你会说‘也许我该去看场电影’一样。我搭渡船到对岸,雇了辆计程车,叫司机火速前进。车子象发了狂似的开到机场。我不管询问处前排队等待的长龙,急匆匆地问询问处所有离境到苏联或由苏联入境的班机。我发疯似地看过飞机班次表,对办事员又吼又叫,但是自从昨天起直到次日晚六点为止的这段期间,都没有进出苏境的飞机。不过我既然有了这种直觉,非得弄清楚不可。那么租用飞机呢?还有临时加开的班机、航运或临时的运输呢?自昨天早上起,真的没有任何飞机或船只,前往莫斯科吗?而后这小女孩就提出了答案,她是中国籍的地勤人员,她对我感到好奇,所以肯帮我的忙。有一架不在预定时间表内的苏联飞机在两个钟头前起飞,机上只有四位乘客。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女病人,一位昏睡不醒的女士。他们用担架将她抬上飞机,而她的脸部裹着绷带。两名男护士及一位医生与她同行——就只有这些人。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电话到亚歷山大小筑去,爱娜及她那个所谓的丈失都还没有结帐,但是房里却没人回答。那家差劲的旅馆甚至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 第18页 也许音乐早已响了许久,但乔治直到这时才听到。虽然零零落落,但却相当清楚,是由屋子里不同的地方传来的:横笛声,录音机上一个孩童的歌声,及拉奏得较为有力的小提琴声。莱肯的那些女儿都醒来了。 第八章 “也许她病了。”乔治迟缓地说,面对着皮特。“也许她真的昏迷不醒,带走她的那些人也许是真的护士,听起来她的精神真的乱成一团。”他加了一句,瞟了瑞基一眼:“毕竟,自你发第一封电报到爱娜离境,不过才二十四小时,以这种时间,你很难责怪伦敦这边出了错。” “偏偏可以。”皮特望着地板说:“时间是很紧迫,但并不是不可以办到,如果在伦敦的这个人……”他们全都等着他往下说:“手脚够快,当然,莫斯科那边也一样。” “可不是,我正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先生。”瑞基傲然地说,他採用乔治的说法,而忽视皮特的话。“我是这么说的,乔治先生,‘先放轻松点,瑞基。如果你不当心,一定会在暗处被人枪杀的。’” “或者是苏联方面查到了她的情形不对。”乔治说:“安全人员发现了你们的约会,便把她给调走了。象你们两个这样天天见面,他们如果没有察觉才是怪事。” “或者是她把事情全都对她丈夫说了出来。”瑞基建议道:“我对心理的了解绝不输于任何人,先生。我知道当夫妻失和时可能会有什么情形。她希望使他困扰,刺激他,且要逼他有所反应,我想。‘你要听听你出去灌黄汤、擦地板的时候,我都做了什么事吗?’类似这样。包礼士气炸了,把事情告诉猩猩们;于是他们将她弄昏,押她回国。我想过这种种可能性,乔治先生,相信我,我真的努力想过,就象任何被女人抛弃的男人一样。” “言归正传,可以吗?”皮特愤怒地低语。 “呃,现在,”瑞基说,他承认二十四小时来他的确有些狂暴:“我说,我并不常会那样的。对吧,古先生?” “够频繁的了。” “我觉得非常累。是一种挫败感,你大概可以这么说。” 他原来坚信自己就要得到相当的奖励,竟然就如此残忍地被一笔勾消,使他愤怒异常,不由自主跑到初到香港时出没之处。他先到猫篮,再到白芷,到了黎明时分他已不止去过另外半打处所,当然也别提先后碰上了几位女孩。为了某种理由他又穿过市区,跑到亚歷山大小筑去小闹了一番。他原来是希望能和那些安全猩猩说几句话。当他镇定下来时,他想到爱娜以及他们相处的时刻,决定在飞返伦敦前去巡视一下他们早先约定使用的留信处,检查爱娜是否在离开前找机会留下只字片语给他。 一部分原因是找点事做。“另外,我想,我受不了她在受酷刑时,她的信却藏在墙上的一个黑洞里永远无人得知。”这个回头浪子说。 他们有两个通讯处,第一个是在离旅馆不远的一处建筑基地。 “你看过他们用竹子搭成的鹰架吗?太神奇了。我见过二十层楼高的鹰架,那些苦力肩扛几片预铸水泥板就沿着竹架爬上去。”那里有一截高与肩齐的废管,他说,如果爱娜遭到急难,这截管子便能当作信箱。瑞基到那里去时,管子里空无一物。第二个地方是在教堂内,“放经文小册的架子下面,”他说。“这架子是一只旧衣柜的一部分。你跪在座位后头,四处摸索,就会摸到一块松了的木板。掀开木板,下面有一个满是垃圾和老鼠屎的凹处。我告诉你,那真是个了不起的地点,最棒的。” 这一阵短暂的中止,每个人脑海中都浮现一幕景象:陶瑞基和他的莫斯科女友并肩跪在香港一处浸信会教堂的座位后方。 瑞基并没有在此发现信件,但却找到一小本日记。日记上面每一页前后都写满了字,因此这一面经常会有另一面黑色的墨水透过来。她写的时候大概都很紧急。并没有涂改的痕迹。他一眼就看得出她在记日记时倒是非常清醒的。 “这不是原本,只是我抄下来的。” 他的一只长手滑进衬衫内,拉出一个系在一条隐蔽宽皮带上的皮制袋子,由袋子中抽出一叠骯脏的纸。 “我猜她是在他们抓住她之前把日记丢下的。”他说:“同时也许做了最后一次的祷告。我自己把内文翻译好了。” “我不知道你懂俄文。”乔治说。但没有人理会这句话,只有瑞基咧嘴而笑。 “啊,一个人在这个行业中一定要有专长,乔治先生。”他分开纸页时说道:“我对法律或许不甚了解,但多学一种语言却毫无困难。你知道诗人怎么说的吧?”他由纸页中抬起头来,嘴咧得更大。“拥有另一种语言,就是拥有另一个灵魂。这是个伟大的国王所写的,先生——查理五世。这是家父终生谨记的一句名言,虽然他除了英文之外,什么外文也不会。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把日记大声念出来。” “他自己也没有说过一句俄语。”皮特说:“他们一向都用英文交谈,爱娜曾经念过三年的英语课程。” 皮特的目光盯住天花板,莱肯则看他自己的手,只有乔治注视着瑞基,后者则平静地对他所开的小玩笑而发笑。 第19页 “准备好了吗?”他问:“好,那么,我就开始了。‘桑,听着,我在和你说话。’她都只叫我的姓的。”他解释道:“我告诉她我叫东尼,但是她一直叫我桑,对吧?‘这本日记是我给你的礼物,以防万一他们在我和叶先生谈话前便将我抓走时,留下来给你。我宁愿把我的生命献给你,桑,自然还有我的身体,但是我想这个可咒的秘密,更可能是我唯一可以带给你快乐的东西。好好利用它吧!’”瑞基抬起头来。“那上面写着星期一,那四天她都写了日记。”他的声音变得冷淡,甚而是厌烦。“‘莫斯科中央的闲言闲语太多,我们的上级并不快乐,尤其是一些知道一点消息就自以为了不起的小人物。两年前我隶属于贸易部,管理我们位于德辛索斯克总部的档案。这份工作沉闷极了,桑,气氛很不快乐,而且我还未婚。上级鼓励我们彼此怀疑,绝不可交流心事——一次也不行——使人十分紧张不安。在我属下有个叫埃洛的人,虽然他的地位和我并不相当,但是那种沉重的气氛却使得我们有种相互依赖的关系。原谅我,有时候只有身体能代我们发言——你该早些出现的,桑!好几次我和埃洛一起值夜班,最后我们同意违反规定,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见面。他有一头金髮,桑,和你一样,而我喜欢他。我们在莫斯科贫民区的一家咖啡馆会晤。在苏联,政府教导我们说莫斯科没有贫民区,但是这是谎言。埃洛告诉我他的真名是洛得,但是他并不是犹太人。他把一个德黑兰人非法送给他的咖啡拿来给我,还送给我几双丝袜。埃洛告诉我说他非常欣赏我,而且他曾在一个负责与中央雇用之所有外国间谍联络的特殊档案部门工作。我笑着告诉他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记录,只有梦想家才假设那么多秘密会集中在一个地方。呃,我想我们两个人也都是梦想家吧。’” 瑞基又一次插进来说:“我们又进到新的一天了。”他宣布:“她每天早上都是以‘早安,桑’作开头,还要说一些情话。她说,一个女人不能对着虚无写东西,所以她就写给桑。包礼士先生总是很早出门,她有一整个小时独处的时间。这样明白吧?” 乔治轻哼了一声。 “‘第二次和埃洛在一起,是在他表舅子的一个房间,他妻子的表哥是莫斯科大学的教师。当时没有其它人在场。在这极为机密的约会中,我们做出在报告上可称之为犯罪行为的事。我想,桑,你自己也犯过一两次吧!在这次会面时,埃洛又告诉我如下的一个故事,使得我们的友谊更加亲密。桑,你要当心。你听过卡拉这个人吗?他是只老狐狸,是中央最狡猾也最为机密的人,就连他的真名也不为俄国人所知。埃洛在告诉我这故事时惊恐已极;根据他的说法,这牵涉到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阴谋。埃洛所说的故事如下,你只能把这件事告诉最能信赖的人,桑,因为它是一个阴谋。你绝不能告诉马戏团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在谜底解开之前,没有人是可以信任的。埃洛说他自称曾在情报局档案部门工作并不是真话。他杜撰这个故事只是想向我炫耀他对中央事务的了解有多深,并使我确定我所爱的人并不是无名小卒。事实是他曾在卡拉的一件大阴谋中担任过助手,而且他确曾以大使馆司机及解码部助理的身分为掩护驻在英国。在这件工作中,他用的假名是雷平。因此洛得变成埃洛,而埃洛又变成雷平:可怜的埃洛对此还感到异常骄傲(我没告诉他雷平在法文中意味着什么【译註:即兔子】)。他说一个人的财富应该以他有多少个名字来计算!埃洛的工作是协助一只鼹鼠,鼹鼠是潜伏在西方帝国主义的组织中,并且深入渗透的情报员。埃洛所协助的鼹鼠是个英国人。中央要花费许多年,一般是十五或二十年,才能信任他们,所以鼹鼠对中央极为珍贵。英国的鼹鼠多半是卡拉在战前所吸收,都来自较优的中产阶级,还有那些厌恶其出身的贵胄世族,变成秘密的狂热分子,比他们那些怠惰的英国人更为狂热。许多人本来都已申请入党,但卡拉及时阻止了他们,并引领他们参与特殊工作。还有些在西班牙以武力对抗佛朗哥法西斯主义的人,卡拉的探子找到他们,并使他们成为卡拉手下的新人。其它的则是在战时苏联及不列颠採取联盟权宜之计时吸收的。其后还有那些为了战争竟不曾将社会主义带入西方世界而感到失望的人……’到这里字迹就不清楚了。”瑞基望着自己的手稿,而不曾看着其它地方说道:“我在上面记着‘模煳不清’。我猜大概是她丈夫提早回来了,墨渍斑驳。天知道她把这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也许是在床垫下吧。” 如果这是个笑话,并未达成任何效果。 “‘雷平在伦敦所协助的那只鼹鼠化名为吉若。他是卡拉所吸收,并且便是这件阴谋的主角。埃洛曾说,能为鼹鼠所用的人必定是表现出高水准之能力的。因此虽然表面上埃洛——雷平——是大使馆中的无名小卒,因为表面的卑微须做许多低贱的事,例如在酒会的吧檯后与女侍站在一起,但事实上他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驻英情报头子韦魁格上校的秘密助手,上校在大使馆的化名是波莱可。’” 乔治听到这里插嘴问这名字怎么读。瑞基就象个台词说到一半时被打断的演员一样,很不高兴地回答:“波莱可,清楚了吗?” 第20页 “谢谢你。”乔治的礼貌毫不稍减,其态度则似乎决定这名字对他亦无任何意义。瑞基继续念着日记。 “‘埃洛说,韦魁格本身是个足智多谋的老情报员。他的掩饰工作是文化专员,并以这种身分和卡拉联络。身为文化专员的波莱可,常到英国大学及各社团演讲苏维埃联邦的文化状况,但到了晚上,他摇身变回韦魁格上校,听取并且记下卡拉由中央所发下给吉若的指示。为此,韦魁格——波莱可——手下便须有跑腿的人员,而可怜的埃洛即是其中之一。然而真正控制鼹鼠的人却是身在莫斯科的卡拉。’” “到这里笔调变了。”瑞基说:“她是在晚上写的。而且她若不是喝醉了,就是吓坏了,因为她又把同一页上写满了字。她写着,听到走廊有脚步声和猩猩们看着她时的下流表情。不必完全念出来——对吧,乔治先生?”在得到一个微微的点头之后,他继续念道:“‘为了要保障鼹鼠的安全,情报局所用的方法实在是很了不起。由伦敦要送给莫斯科中央的报告,即使翻成密码后还被一分为二,由不同的信差送去,另外用秘密墨水写的则混在大使馆的官方信件中。埃洛告诉我,吉若所搜集的数据常超出波莱可处理的能力。它们多半是些未沖洗的底片,每个星期常有三十卷之多。任何人以错误的方法打开容器,底片便会曝光。另一些数据则是由鼹鼠在机密会晤时口述的,录在只有很复杂的机器才可放出的特制录音带上。这种录音带只要暴露在光线下或放在不同的机器上便会自动洗净。机密会晤都是临时举行的,每次都在不同地点,而且总是突如其来。根据埃洛所言,吉若乃是马戏团中的高级官员。桑,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既然我爱你,我决定去喜欢所有的英国人,尤以你为甚。我不希望有个英国绅士有叛国行为,虽然我相信他加入工人主义的动机是正确的。同时我也为马戏团内的人员因这项阴谋而可能遭到的危险感到忧虑。桑,我爱你,知道这件事后请格外当心——你也可能因此受害。埃洛就是象你这样的人。’”瑞基有些羞怯地停住。“最后还有一些……” “念出来。”皮特低语道。 瑞基将那一叠纸稍微拿斜了些,以同样平板而慢吞吞的声调念着:“‘桑,我所以告诉你这件事也因为我觉得害怕。今天早上我醒来时,他就坐在床上,象个疯子一样地瞪着我。我到楼下喝咖啡时,安全人员邓利波和罗伟科象野兽般盯着我,根本没注意他们正在吃的东西。我敢说他们在那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香港分处的一个男孩,艾维乐,和他们坐在一起。你这一向的行为有没有大意。桑?你有没有说出比我所知的更多的话?现在你明白为何我只愿意见叶普溪了。你无需责备自己,我猜得出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在我内心中我是自由的,你只见过我的缺点——酗酒、恐惧,以及我们生存所依附的谎言。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却燃烧着完整而幸福的火光。以前我认为情报世界是一个被隔绝的地方,而我是被永远放逐到这个半人半鬼的岛上。但是,桑,它并不是孤立的。上帝对我显示它就在此处,在真实世界之中,在我们四周,我们只要打开门走出门外,就是自由的了。桑,你一定久已渴望我现在已找到的光明,它叫做爱。现在我要趁还来得及的时候,把这本日记带到我们的秘密信箱,并把它留在那里。亲爱的上帝,我希望还来得及,上帝在它的教堂中为我留下了圣殿。记住:在那里我也爱你。’”瑞基脸色异常地苍白,当他拉开衬衫把那叠纸放回袋子里时,双手潮湿而颤抖。“还有最后一点,”他说:“她写着:‘桑,你小时候记住的祷辞怎么会那么少?你父亲是个伟大的好人。’我告诉过你们的,”他解释道:“她脑筋有问题。” 莱肯已打开了百叶窗,属于白昼的明亮日光流泄到室内。窗口往外望去是一个小小的马场,莱肯的女儿;胖胖的欧姬琪,穿着褶裙,戴着骑马帽,正小心翼翼地骑着她的小马练跑。 第九章 乔治在瑞基离开前问了一连串问题,说话时那双迷濛的近视眼并未盯着瑞基,而落在不远的地方,臃肿的脸因为这个悲剧而显得无精打采。 “日记本在哪里?” “我又将它放回教堂经架下的信箱内。我是这样想的,乔治先生:我发现日记的时候,爱娜回莫斯科已整整二十四小时。我猜想如果她被审问,已经没剩下几口气了,很可能他们在机上已经逼问过她,着陆之后,一待那些壮汉吃过早餐,讯问便又开始。那就是他们对胆小之人所用的方法:先拿出武器胁迫再开始发问,对吧?所以不需一两天,中央就会派人到教堂去搜查,对不对?”他又正经起来:“而且我也必须考虑到自己的安全。” “他的意思是说,如果莫斯科中央认为他并没有看过那本日记,可能就比较没兴趣割他的喉咙。”皮特说。 “你把日记本照过相吗?” “我身上没有带照相机。我花一块钱买了本笔记本,把内文抄进去,把原本又放回原处。这件工作整整费了我四个钟头。”他望望皮特,又移开目光。在明亮的光线中,他脸上突然现出明显的深深的惧怕。“我回到旅馆去时,我的房间已被破坏无遗,他们甚至把壁纸都撕了下来。经理根本不想知道原因,只对我说:‘滚出去。’” 第21页 “他带了一支手枪,”皮特说:“从不曾离身。” “你说得对极了,我绝不会让手枪离身的。” 乔治发出一声同情的沉呻吟。“你和爱娜的会晤、选古怪地点当信箱、安全信号,以及预留的退路。是谁提出这些行家的做法?你还是她?” “是她。” “安全信号是什么?” “用身体来表示。如果我敞开衣领,她就知道我已经巡视过附近,而且认为相当安全。如果我拉紧衣领,便表示取消这次约会,而改到预先约好的另一个地点。” “那么爱娜呢?” “皮包。左手,右手。我先到,在她能看见我的地方等待,使她有所选择:见面或分手。” “这件事发生在六个多月以前,六个月来你都在做些什么?” “休息。”瑞基无礼地说。 皮特说:“他吓得躲回老家去了。他逃到吉隆坡,而后躲到山上的一个小村庄里,这是他说的,他还有个女儿叫做黛妮。” “黛妮是我的小女儿。” “他和黛妮及她母亲住在一起。”皮特依他一向的习惯,将瑞基所说的事予以解释清楚。“他在全球各地都有太太,不过最近她似乎最受他宠爱。” “你为什么选择这个特殊时刻来找我们呢?” 瑞基没有回答。 “你难道不想和黛妮一起过圣诞节吗?” “当然想。” “那么为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使你害怕了?” “传闻不妙。”瑞基怏怏不乐地说。 “什么样的传闻?” “有个法国人出现在吉隆坡,告诉每个人说我欠他钱,要找律师追出我的行踪,可是我没有欠任何人的钱。” 乔治转身面对皮特:“在‘马戏团’里,他仍被列在叛职者的名单上吗?” “应该是的。” “到目前为止有没有採取任何行动?” “那不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内,我听说不久之后伦敦总部曾为他开过几次会,但是他们没有邀请我,我也不知道会上达成什么结论。我想,和平常一样,什么也没有吧。” “你用的是什么护照?” 瑞基已准备好答案:“我一到马来亚就把桑东尼的护照扔掉了。我料想桑先生那个月一定很惹莫斯科讨厌,我最好当场将他灭迹。在吉隆坡,我让他们认为我是个英国人。”他把护照交给乔治。“姓卜,有钱就能买到一切。” “你为什么不用你所携带的瑞士护照呢?” 又一阵机警的静默。 “还是旅馆房间被搜时,那两份备用护照也被搜走了?” 皮特说:“他一到香港就把护照另行藏好,这是标准做法。” “那么你为什么不用?” “护照上面注有号码,乔治先生。虽然护照未填姓名,但是却有编号。但是我觉得草木皆兵,坦白说,如果伦敦方面留有号码,莫斯科方面也许也有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那么你怎么处理那两份瑞士护照呢?”乔治愉悦地再度发问。 “他说他把护照扔了。”皮特说:“更可能是他卖掉了,或者用来换了那份英国护照。” “用什么办法?怎么扔掉的?你把护照烧了吗?” “不错,我把护照烧了。”瑞基的声音透着紧张,一半威胁,一半恐慌。 “那么你说这个法国人问起你... ... ... ... ” “他说在找姓卜的。” “但是除了伪造这份护照的人之外,还有谁听过这个姓?”乔治问着,翻开护照。瑞基没有说话。“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英国来的。”乔治建议道。 “绕路由都柏林来的,不会有问题的。”瑞基在压力下不大会说谎,这也许该怪他的父母。他没有预先想好答案时往往太快出口,而他事先想好了答案时又显得太过紧张。 “你如何到达都柏林的?”乔治问着,检视其中一页上的入境戳章。 “走秘密路线。”他已恢復了自信。“我有个女友是南非航空公司的空中小姐。一位朋友让我搭货机到好望角,在好望角我的女友照顾我,然后让我和一位驾驶员搭便机飞往都柏林。我在东方的任何朋友,都不知道我离开了马来半岛。” “我会尽我所能调查一切的。”皮特望着天花板说。 “那么,你给我小心一点,宝贝。”瑞基对皮特吼道:“我可不要有不对劲的人调查我。” “你为什么来找古先生?”乔治问话时,仍然埋头看着姓卜的护照。这份护照在使用过的戳记部分处理得很好,既不太满,也不太空。“当然,除了你害怕以外。还有什么原因?” “古先生是我的上司。”瑞基理所当然地说。 “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直接送你去见叶普溪?毕竟。就‘马戏团’最高干部而言,你是他们要追缉的人,不是吗?” “当然。但是我不认为古先生会比你更欣赏这些新的人事安排,乔治先生。” 第22页 “这个浪子也很爱英国。”皮特以尖酸嘲讽的口气解释。 “当然,我患了思乡病。” “除了古先生外,你有没有考虑过去找别的人?例如,何不去找一个海外的分处,去那里的危险不是比较小吗?麦士荻还是巴黎的主管吗?”皮特点点头。“你看,你可以去找麦先生的。当初是他推荐你的,你可以信任他,他也是‘马戏团’的老兵。你可以安全地住在巴黎,而不用冒着生命的危险跑到这儿来。哦,我的天。莱肯,快!” 乔治踮起脚尖,一只手背紧压着嘴部望向窗外。在马场上,姬琪腹部着地躺在地上尖叫,而一匹无人驾驭的小马则在树丛间乱跑乱撞。他们正看着时,莱肯那个蓄长发、穿着冬季厚长袜的美丽太太,跳过篱笆,将孩子扶了起来。 “她们老是跌倒。”莱肯颇为生气地说:“不过她们这年纪不会受伤的。”而后他的语气比较仁慈了些:“你并不需要把每个人的事都扛上肩头,你知道,乔治。” 他们又缓缓地坐定了。 “如果你要到巴黎,”乔治重提旧话:“你会採取哪条路径呢?” “我想一样先到爱尔兰,而后由都柏林到法国奥里机场吧,不然你以为我会怎么样,步行过海吗?” 听到这里,莱肯脸色泛红,而皮特则气愤地站起了身,只有乔治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他再度拿起护照,慢慢地翻回第一页。 “你是如何和古先生联络上的?” 皮特快嘴快舌地为他回答了:“他知道我修车的地方,在车上留了一张纸条说他想要买车,而且签下工作时的化名。他提出一个会面的地点,并且请求保密。我带了‘管理组’的范恩一起去,让他保护我……” 乔治插嘴问:“刚刚在门口的是范恩吗?” “我们谈话时他监视四周。”皮特说:“从那时起,他一直都跟着我们。我一听过瑞基的故事后,便在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莱肯,并要求会晤面谈……乔治,我是想我们何不自己把这件事弄清楚呢?” “你打来这里,还是伦敦?” “这里。”莱肯说。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皮特解释道:“我正好记得莱肯办公室里一个女孩子的姓名。我提及她的名字,假託是她要求我为一件私事即刻和他通话。这藉口虽不是顶好,却是我在当时的紧急情况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他又加了几句,以填补大家的缄默:“呃,去他的,我没有理由假定电话会被窃听。” “被窃听的理由其实多得很。” 乔治合上护照,并借着身旁一个旧檯灯的灯光检视着装订。“做得真好,不是吗?”他轻声批评:“真的非常好。我得说这是行家的作品,找不到任何缺点。” “别担心,乔治先生。”瑞基答道,将护照拿回。“这不是俄国制造的。”他走到门口时,脸上已回復了笑容。“你们知道吗?”他在门口对他们三个人说:“如果爱娜所言不虚,你们就需要一个全新的‘马戏团’了。因此如果我们彼此紧紧相守的话,便都不会有问题的。”他开玩笑般地敲敲门。“开门,宝贝,是我,瑞基。” “谢谢你!现在没事了!请开门。”莱肯高声喊叫,一会儿之后钥匙转动,保镖范恩黝黑的身形映入眼帘,脚步声伴和着远方传来的姬琪的哭声逐渐消失。 第十章 在房子的另一端,远离马厩围场,有座草地网球场隐藏在树林间。这球场并不好,春天时,因受冬天的雨雪且没有阳光曝晒而较为湿漉。夏天时,球常会丢失在树丛中。今早因霜冻而自花园各处落下的树叶,几及脚踝高度。但是在球场外,沿着铁丝网的长方形外围,有条小径直通向桦树丛间,而乔治和莱肯便在这儿熘达。乔治穿上了他的风衣,但莱肯却只穿着他那脱线褪毛的薄毛衣。也许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步伐并不平行,莱肯脚步轻快,每一跨步便领先乔治一大截,因此他经常徘徊逗留,耸高肩肘,等待个子较小的乔治赶上他。然后又再次迅速跨步。保持领先。他们就这样绕了球场两圈,然后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人是莱肯。 “一年前你带着类似的建议来找我时,我对你不加理会。我想我应该致歉,我太怠慢了。”一阵短暂的静默适当地加强了他的语气。“我指示你放弃调查。” “你告诉我那是违法的。”乔治哀伤地说着,似乎是记起那同样可悲的错误。“我是那样说的吗?老天爷,我太夸张了!” 由房子那边传来姬琪持续不断的哭声。 “你一直没有,是不是?”莱肯的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突然问道。 “对不起,你说没有什么?” “孩子,你和安妮。” “没有。” “侄子,侄女呢?” “有个侄子。” “你这边的?” “她的。” 也许我从不曾离开这个地方,乔治想着。在纠缠的玫瑰丛中和他并肩而行,破旧的鞦韆,湿润的沙坑,在晨光中如此醒目的红色房子。也许自上次会晤,我们一直就在这里。 第23页 莱肯又道歉了:“我能说当时我并不完全信任你的动机吗?你知道,我原以为是老总让你做的,想藉此巩固他的权力不让普溪插手。”距离又拉长了,大步伐,手腕朝外。 “哦,不,我向你保证,老总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 “我现在知道了,但当时并不明白。要知道何时该信任你的人,而何时又不该,实在有些困难。人都是依据不同的标准而活的,是吧?我是说你必须这样,我接受这点。我不是在批评,毕竟,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即使我们的方法不同。”他跨过一个水坑。“我曾听某人说过道德只是一种手段,你贊同吗?我想你大概不以为然。你会说道德应该向目标屈服,问题在于,要知道一个人的目标究竞是什么实在很难,尤其是英国人。我们总不能期望你们这些情报员为政府制定政策,不是吗?我们只能要求你们去推动政策而已,对吧?这是相当难处理的。” 为了不想追在他身后,乔治在一具生锈的鞦韆上坐了下来,并将风衣裹得更紧,直到莱肯回来,坐在他旁边的鞦韆上。他们一起伴着鞦韆呻吟的旋律摇了一会儿。 “她怎么会选上瑞基?”最后莱肯低语道,长长的手指无意义地挥动。“这世界上那么多听告解的,她却选了一个最不合适的人。” “恐怕你这问题应该去问一个女人才对,而不是问我。”乔治说着,心里却又想到不知英明罕在哪里。 “哦,真的。”莱肯毫无异议地认同:“实在是不可思议。十一点钟我要去见内政部长,”他以较低的声音坦承道:“我得让你那位官居国会的亲戚知道这件事。”他加了一句,勉强算是个亲密的笑话。 “是安妮的亲戚。”乔治纠正他,声调依然心不在焉。“虽说一表三千里,终究是亲戚。” “韩彼尔也是安妮的亲戚吧?我们伦敦总部那位杰出首长。”他们以前也玩过同样游戏。 “不同支的,但彼尔也是她的亲戚。”他突然地加了句:“她来自一支有浓厚政治传统的古老家族,随着时间扩展得相当广。” “传统?”莱肯喜欢钉住含煳的话语。 “家族。” 在树林那一头,车辆来往穿梭,乔治想着,那才是世界,然而莱肯却躲在他这座红色的城堡大谈基督教的道德观;除了勋爵、同僚好友的尊敬,优厚的抚恤金,及几个在城里慈善的管理职位外,道德观又能给他带来什么? “总之我在十一点时和他见面。”莱肯站起身,他们再度前行。在落叶纷纷的早晨,“易金明”这个名字又回到乔治心头。好一会儿,就象先前和皮特坐在车内时一样,一种古怪的紧张感再度笼罩了他。 “毕竟,”莱肯说:“我们两人都有绝对可敬的出发点。你觉得易金明被出卖了,想要来一次严密的调查行动;我的部长和我却觉得是老总的能力不足——外交部的看法也是如此——而且我们也想要一把新扫帚。” “哦。我很了解你左右为难的处境。”乔治这句话对自己说的成分比对莱肯说的要多。 “我很高兴。别忘了。乔治。你是老总的人。老总喜欢你胜过彼尔,到最后他失势,并开始那次不寻常的冒险行动之时,只有你一个人护着他,乔治。一个情报局的首长私下想颠覆捷克。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很显然,这段记忆仍使他感到刺痛。“我想,若是在其它情况下,韩彼尔很可能会碰壁,但是当时你自己自身难保……” “而且叶普溪是部长的人。”乔治的语气温和,足以使莱肯慢下脚步仔细倾听。 “当时你并没有找出嫌疑犯,你知道!你没有指出任何人!毫无目标地调查可能格外具有破坏性!” “新扫帚就能办得更好吗?” “至少叶普溪制造出来的是情报,不是丑闻,他乖乖做好分内的事,而且赢得‘顾客’的信任。况且据我所知,他并没有侵入捷克的境内,就各方面说来,他都干得非常出色。” “有韩彼尔为他坚守阵地,谁会干不好?” “老总就干不好。”莱肯一针见血。 他们已走到没有水的游泳池畔,现在正站在池子较深的那一端旁边,凝视着池底。看着那脏污的底部。乔治·斯迈利似乎又听到莫鲁迪那讽刺的腔调:“海军部的小阅览室,许多怪名字的小型委员会……” “普溪那特殊的情报来源还在吗?”乔治问道:“就是那‘巫术’资料?或者现在它又改名了?” “我不晓得你也知道这件事。”莱肯的声音毫不愉悦。“既然你问起了——它还在,梅林(译註:亚瑟王故事中的预言家及魔术家)仍然是我们主要的消息来源,‘巫术’也仍然是他那些情报来源的名称。‘马戏团’已有许多年未曾得到这么好的东西了。事实上,应算是我记忆中最好的。” “仍采特别的处理方式吗?” “当然,如今发生了这件事情,我相信我们会採取更严密的安全戒备。”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这么做。‘鼹鼠’可能会起疑。” 第24页 “问题就在此,是吧?”莱肯迅速回答。他的力量真令人难以相信,乔治想着。一会儿象个瘦弱、衰颓,手套太大、可以戴到手腕处的拳击手;一会儿他却已出手将你打得靠在边绳上,并且以一种基督徒的怜悯眼光打量着你。“我们不能动,我们也不能调查,因为所有探查的仪器都在‘乌戏团’管理之下,也许就在吉若的手中。我们不能监视、窃听或者拆别人的信;做上述任何事情,都需要艾德比手下的‘灯夫’,但是艾德比也和别人一样有嫌疑。我们不能质询,我们不能採取步骤限制某一个人查阅机密资料,做这些事便有惊动‘鼹鼠’的危险。这是最古老的问题,乔治,谁能侦探得出侦探来?谁能不必和狐狸一起奔跑便闻得出狐狸味?”他又试着幽默地说了一句:“在这里是指‘鼹鼠’。” 乔治费了好一番力气抢先一步,才在这条通往马场的小路上领先了莱肯。 “那就去找跟情报局对立的机构,”他叫道:“去找安全局,他们是专家,他们会为你把事情办好。” “部长不会准的。你很清楚他和普溪对制衡的看法,而且他们的看法也很正确。让许多原来在殖民地当行政官的老头子去翻阅‘马戏团’的文件。倒不如叫陆军去调查海军!” “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乔治反驳道。 然而身为好公僕的莱肯已经准备好第二个比喻:“好吧,部长宁愿住在漏水的屋里,也不愿意看到屋子被外头的人拆毁。这样的比喻你满意吗?他有很好的理由,乔治。我们在外面工作的情报员大多数还是很优秀的,一旦安全局介入,他们就很难办事了。” 现在该乔治慢下来。“有多少人?” “六百上下。” “铁幕内呢?” “我们估计有一百二十人。”对于数字及各种事实,莱肯从不会支吾以对。这是他赖以工作的黄金,用灰色官僚主义的泥土捏出来的。“就我自财政报告所能得知的,他们每一个人几乎都仍在活动。”他向前跨了一大步。“我能不能告诉他你愿意干?”他的语气极为随便,似乎这问题只是形式上的。“你就接受这清理马厩的工作吧?瞻前、顾后,採取任何必须的行动?毕竟,这是你还在之时就发生的事,你留下的遗产。” 乔治打开马厩的门走进去后,又砰然一声用力关上。他们隔着摇摇欲坠的栅门彼此相望,莱肯那张略呈粉红色的脸上浮现一个倚赖的微笑。 “我为什么要说易金明?"他闲聊般地问道:“其实那个可怜人姓裴,不是吗?” “易金明是他工作时的化名。” “我知道。那些日子的丑闻实在太多了,所以细节很容易就忘记。”停顿、摇动右前臂、击出。“他是彼尔的朋友,是不是也是你的朋友?”莱肯问道。 “他们在战前是牛津的向学。” “战时及战后则是‘马戏团’中的同僚。着名的韩——裴搭档。我的前任一天到晚说起这回事。”他重复道:“但你和他从来都不很亲近吗!” “和裴杰岷?从来没有。” “不是亲戚了吧,我是说?” “老天爷。”乔治低声说。 莱肯突然间又尴尬起来了,但是一个顽固的目的使他依然注视着乔治。“那样一来,应该不会有任何情感上或其它的理由,可能阻碍你接受这项任务吧?你一定要说清楚,乔治。”他忧虑地催促着,似乎“说清楚”是他最不希望的事。他等了一会终于决定放手一搏。“虽然我没亲眼目睹真正的例子,但我们总是有一部分是属于公众的,不是吗?社会契约(译註:即民约论,主张社会及国家乃是由人民契约组成,故主权在民,但人民要遵守自己制定的法律,才真正自由)是双方面的,我相信你一向知道这一点的,而裴杰岷也知道,只是谁为他争取呢?” “那是什么意思?” “就跟你明说吧,上帝,他挨子弹了,乔治。即便是在你那个习于枪来弹往的世界中,一颗射入背部的子弹也算得上相当大的牺牲了吧?不是吗?” 乔治一个人站在马场远端滴雨的树下,一边深唿吸,一边试着理清自己的情绪。他的怒意象旧疾復发一般地回来,使他也感到惊异。自从退休后,他便否认这股愤怒的存在,避开任何会触及它的东西:报纸、以前的同事、诸如莫鲁迪昨天说的闲话。在靠着他的机智及相当的记忆过了半辈子后,他让自己沉溺于忘怀。他强迫自己追求学术上的兴趣,那是他在‘马戏团’时用来消遣的,但现在他不再任职,学问竟也不再具有意义,完全无意义。他有时真想叫:没有意义! “把那些烧掉吧,”安妮曾想多少帮点忙地建议,她指的是他的书。“把房子烧了也可以,但人别颓废了。” 如果她所说的颓废是指听天由命,那她说对了,因为那正是他的目标。他曾经试过,真的试了,在他接近保险gg所乐于称唿的所谓“生命的黄昏”时,成为一个典型的靠利息过活的人,虽然并没有一个人——安妮更别说了——为他的努力表示感谢。每天早上当他起床,以及晚上又独自一人回到床上时,他都会提醒自己说,他从来不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他使自己相信老总临终前那可怖的几个月,当灾难以惊人的速度接踵而来时,他以错误的判断坏了许多事。偶尔他的职业本能会反叛地说:你知道那地方情势恶化,你也知道裴杰岷被出卖——有什么比在背上中了一两颗子弹更足以为证的?可是你为何不採取行动?然后他就会自答:知道又怎么样?就算他判断正确又怎么样?“自以为只有一个中年的胖间谍才能挽救世界,本身就是一种全然无可救药的虚荣。”他总是这么告诉自己。还有几次则是:“我还没有听说过任何离开‘马戏团’的人是把事情完全料理清楚的。” 第25页 安妮虽然不曾研究过他的工作,却是唯一不相信这种说法的人。事实上,她相当地积极(只有女人才能对公事如此积极),一直驱使他回去担负起他丢下的工作,绝不要因为这几句谁都说得出来的歪理而轻易放弃。当然她并不知道任何事,但是有哪个女人会因为自己不知道就不採取行动的?她感觉到了,并且因为他竟然不遵照她的感觉行动而看不起他。 而现在,就在他将要相信自己的信条(安妮迷恋一名失业的演员,而使这个伟绩更形不易)之际,属于他的过去的一些鬼魂——莱肯、老总、卡拉、普溪、德比、洛伊,最后则是韩彼尔本身——却闯入他的密室中,将他再度拖回这个花园,并且高高兴兴地告诉他,过去被他称为虚荣的事情,竟然全是真的。 “彼尔。”他再次低喃这个名字,无法抑制记忆的浪潮,光这个名字就是个冲击。“我听人家说很久以前你和彼尔共享一切。”莫鲁迪说。他凝视自已那双颤抖的肥手,年纪太大了?虚弱无力?害怕追猎?或怕最后追查出来的事?“什么都不想做的人总是举得出千百个理由。”安妮喜欢这么说,事实上,这是她为自己的许多罪行辩护时最喜欢用的话。“而去做一件事情,往往却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因为你真正想做。”或者是必须做?安妮一定会愤然否认,她会说“必须”只是你做想做之事、或者不去做你所怕之事的藉口。 排行在中间的孩子,哭的时间总是比他的兄姊和弟妹长。欧姬琪趴在母亲肩上,为了她的疼痛及受伤的自尊抽搐不休,看着那些人离去。首先,是两个她以前不曾见过的人:一个高个儿,另一个又矮又黑,他们开了一辆绿色的小车。她发现并没有人和他们挥手或告别。其次,她父亲开着自己的车离开了。最后是一个金髮、长相英俊的人和一个穿了件象马毯般庞大的外套的矮胖子,走向停在桦树林下的跑车。好一会儿她真觉得那个胖子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他跟在后面,步伐缓慢,看起来非常痛苦。跟着,那个英俊的人为他开了车门,他好象如梦初醒般,以笨拙的跳跃步伐赶上前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动作使她再度感到难过,悲从中来便放声哭泣,连她母亲也无法安慰她。 第十一章 古皮特是那种只对自己喜爱的人才讲究忠诚和道义的人。他的家人很久以前便为“马戏团”效力了。他父亲是个法国商人,战时曾为“马戏团”的一个情报网担任过情报员,他母亲是英国人,任职于密码部门。到八年前为止,古皮特一直以船运公司职员的身分作为掩护,在法属北非管理一批为他所用的情报员,这种工作被认为是玩命的工作。他被人打过,手下被吊死,而他本人则进入漫长中年,担任身分不再秘密的地上情报员。于是他回伦敦担任无关紧要的工作。有时替乔治做些事,参与几个英国本部的行动。当叶普溪一伙人当权之后,他就被踢了出来。到布列斯顿去“休息”了——他认为这或许是因为他所跟非人,其中之一便是乔治。这些便是直到上周五以前他一生的简介;至于他和乔治的关系,他只希望尽早结束。 那些日子,皮特主要是驻在伦敦码头,他在那里用一些低等级海员组成一个情报网,不管他们是哪国船员。他和这些“情报探子”偶尔也会弄到一点东西。空闲的时候,他就坐在“马戏团”二楼的一间小房间里,“安慰”一个名叫玛丽的漂亮秘书,除了没有任何上级回復他的报告而颇伤感情外。他是相当快乐的。如果他想用电话找他们,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他曾含煳地听说出了问题,但是问题一向是层出不穷的,举例来说,叶普溪和老总互相争斗,但是多年来他们又做过什么其它的事吗?象其它人一样,他也知道捷克的一桩大任务失败了,外交部和国防部都非常生气,而那个裴杰岷(行动组的组长、捷克事务的老手、韩彼尔毕生的得力助手)受了枪伤而被藏了起来,到处都是静默和阴郁的面孔。也因此,韩彼尔才会大发雷霆,而这消息令人紧张悚然地传遍整栋大楼。说话一向夸张的玛丽说,就象上帝发怒一样。稍后他听说这场灾厄的代号为“证据”。韩彼尔后来告诉他,“证据”是一个老头子为了他即将消逝的荣耀所发动的最拙劣而且血腥的任务,裴杰岷便是这项任务的牺牲者。报纸上每天攻讦,国会质询,甚至于谣传说英国驻德军队已经全面备战,当然官方从未证实。 最后,借着在别人的办公室逛进逛出,他才开始知道一件其它人在数周前便已知道的事情。总部里不只是静默,根本是冰冻了,没有消息进来,也没消息传出去,至少在古皮特活动的那一层楼中是没有的。大楼里握权的人全都躲起来了,到了发薪的那一天,文件架上的小间隔里并没有牛皮纸袋。根据玛丽说,那是因为管理部门并没有如平常每个月那样,从上级手中拿到发薪的指示。偶尔会有人说看见叶普溪怒容满面地离开他所属的俱乐部,或者是老总神情愉悦地跨进车里,或者是韩彼尔因为牵制太多或职权被削而提出辞职,但韩彼尔一直都嚷着要辞职的。谣言还说,这一回他的理由多少有些不同:这回是因为政府不肯付钱给捷克,好把裴杰岷引渡回国而气坏了。据说用那价钱买一个情报员,甚或国家的威信都不值得。为此彼尔那盲目的爱国主义再度爆发,高声疾唿为了一个忠心的英国人,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是应该的:什么都可以给他们,只要换回杰岷归来就成。 第26页 然后,有天晚上,乔治出现在皮特办公室门口。邀他一起喝一杯。玛丽不知道他是谁,只用她那懒洋洋的腔调和他打了声招唿。他们并肩走出,乔治用少见的简明辞语和警卫道晚安,接着在华尔道街的酒店里他说:“我被炒鱿鱼了。”仅此而已。 然后他们离开那家小酒店。到市中心区一家有音乐的地下室内,但是只有他们两个顾客的酒吧。“他们有没有说任何理由?”皮特问道:“还是只因为你发福了?” 乔治便就“理由”这两个字大发了一套议论。那时他虽仍然有礼,却已经醉了,他是当他们步伐不稳地沿着泰晤士河河堤前行时,他想通了。 “是逻辑的理由,还是动机的理由?”他追问着,语气听起来不象他自己。倒象是韩彼尔在牛津盟校养成的那种好辩的腔调。“还是生活方式的理由?”他们坐在长凳上。“他们不必告诉我任何理由,我自己就写得出一大堆见鬼的理由,但这却是不同的。”皮特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进一辆计程车,把钱和地址给司机时,他仍坚持道:“这和因为不关心而产生的半宽容态度是不一样的。” “阿门。”皮特望着计程车绝尘而去,心中十分明了根据“马戏团”规则,他们的友谊就在此刻已告终结。第二天,皮特获悉更多上级人物都已滚蛋,叶普溪已以代理局长的身分出现,而韩彼尔——每个人都感到极惊讶,但最生气的可能会是老总——将在叶普溪手下工作;或者,如比较聪明的人说的,成为实际掌权之人。 圣诞前夕,老总死了。“他们下一个就会找上你。”玛丽说。她把这一连串事件视为“马戏团”的第二阵风暴,当皮特启程前往和西伯利亚一般荒凉的布列斯顿,接替裴杰岷的职位时,她哭出了声。 在这个湿漉漉的周一下午,当皮特跨上门前的四级台阶时,心中对他即将把一切搞得天翻地覆极为得意,回想过这些事件,决定今天该是他回头往上走的时候了。 昨夜他和凯蜜同宿于伊顿园那处宽广的公寓,凯蜜是音乐系的学生,有副修长的身材及一张悲伤而美丽的脸庞。虽然她才二十岁,黑髮中却已掺杂几许灰白,似乎曾遭受过她不曾说出的惊吓。或许这不可名状的创伤也促使她不吃肉,不穿皮衣,而且不喝酒;在皮特看来,只有爱能使她解除这些神秘的限制。 这天早上他第一次使用自己组里的店铺中拿来的超小型照相机,独自在布列斯顿他那间黝黑的房间里拍摄“马戏团”的文件。当他和店员友善地讨论照相机的底片时,店员还问他:“要白天照的还是带闪光灯的?”他吩咐他的秘书不许有人打扰,关上门,开始遵照乔治的指示进行。墙上的窗开得极高,他坐下时只能看见天空及路那头新学校的顶端。 他开始拍摄原来锁在他私人保险箱内的文件,乔治已经告诉过他优先顺序。首先是只发给高级官员的职员名册,上面登载了国内全部工作人员的住址、电话号码、真实姓各以及工作上的化名。其次是职称手册,包括夹在折页中的一张叶普溪重组后的“马戏团”组织表。图表当中是韩彼尔主管的伦敦总部,象个坐在自己网中的大蜘蛛。“裴杰岷这次惨败事件之后,”韩彼尔曾大怒说道:“我们不会再有见鬼的私人部队,也不会再有左手竟不知道右手在做什么的事。”他看到叶普溪有两个职衔:一为局长,一为“特殊情报来源组”的组长。据传,没了这些情报,“马戏团”就没事可干了。依皮特的看法,这同时也说明了“马戏团”的惰性和政府还愿尊敬他们的唯一原因。由于乔治的坚持,他在这些文件上加上“行动组”修订后的表,那是叶普溪一封以“亲爱的皮特”开头的信,并且详细说明了权限的缩减。由许多事例看来,唯一的获胜者是“灯夫组”的组长艾德比,“灯夫组”是横向主义下日益强大的组织、 接着他移到办公桌旁,仍然依照乔治的指示,拍摄一些可以当作背景数据的日常传阅文件。包括一封行政单位抱怨大家不爱惜伦敦地区的“安全屋”的公文(《请将这些房子当作自己的产业般看待》),另一封是“马戏团”里未列入电话簿的电话被私人滥用。最后则是一封措辞严厉的私人信件,“最后一次”警告他,他用化名登记的驾驶执照已经过期,若不速换新照。“将通知管理部门採取适当的处分”。 他放下照相机,又回到保险箱前。最底层的架子上放有一叠由艾德比签署,并盖有代号“战斧”戳章的“灯夫组”报告。这上面列有两、三百名在伦敦工作的苏联情报人员的姓名及其身分掩护,这些掩护有些合法,也有不尽合法的:包括有贸易、塔斯社、苏航、莫斯科电台、领事及外交官。他们并在适当之处填上灯夫调查的日期以及“支线”的名字。“支线”乃是指在监视期间失去了联络,但是却无需再穷追者。这些资料主要来自一份年度报告及每个月的补充报告。他先查看年度报告,再看补充报告。十一点二十分时,他锁上了保险箱,用专线打电话到伦敦总部,找银行组的石乐德。 “乐德我是布列斯顿的皮特,生意好吗?” 第27页 “是的,皮特,有什么事需要我们效劳?” 简短坦白,那语气意味着有话快说,我们伦敦总部有的是更重要的朋友。 皮特赶紧解释,事关一笔贿款,计划用于收买一个准备出卖情报的法国外交人员。他以最谦逊的声音说,不知道乐德能否拨冗与他会晤相商。乐德问,这个计划是否已由伦敦批准?没有,但是皮特已将文件送上“梭车”送去给彼尔。石乐德支吾其辞,皮特继续说道:“有一部分极难处理,乐德,我想我们必须借重你的指点。” 乐德说他只抽得出半小时的空。 在前往西区途中,他把底片交往位于查令十字路(译註:位于伦敦市中心附近,以旧书店与古董店闻名于世)一个卢姓药剂师的小店里,姓卢的本人是个拳头巨大的胖子。他到时那家店铺尚无其它客人。 “这是乔治先生要冲洗的底片。”皮特说。卢拿了那包底片走进暗房去,回来时,以粗糙的声音说:“都没有问题。”而后象在抽一根看不见的烟似的嘘了一大口气。他亲送皮特走出门口,然后砰然一声将门关上。不知乔治是怎么找到这些人的,皮特想,他还买了些喉片,因为乔治曾警告他每一个行动都必须说得出理由,要假定“马戏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派人监视你。这有什么稀奇的,皮特想着:如果能赢得普溪的称许,艾德比连他自己的母亲也会派人监视的。 沿着查令十字路,他来到胜利餐厅,和他的同事范霍夫以及一个自称罗里门的恶棍共餐。罗里门说他在斯德哥尔摩和东德驻瑞典大使共用一位情妇,那女孩愿意合作,但是在交出第一批情报的同时,她要入英国籍,并要求一大笔钱。她愿做任何事:偷大使的信,窃听他房里的动静,或者是“把碎玻璃放在他的浴缸里”——这句算笑话。皮特认为罗里门说的不是真话,并且开始怀疑范霍夫是否也在扯谎,然而他知道这时候自己还看不出他们究竟倒向哪边,最好按兵不动。他一向喜欢胜利餐厅,却不记得他刚才吃了什么,在走进“马戏团”大厅的此时,他才知道那是由于紧张的关系。 “哈罗,布来恩。” “真高兴见到你,先生。请坐,先生,坐一会儿就好,先生,谢谢你。”布来恩这一串话是一口气说完的,皮特在木制长椅上坐下,想着牙医和凯蜜。他新近才结识她,但由于最近的一切事情变化极快,使他们的相识显得好象很久了。他们初识于一次宴会,她喝着胡萝蔔汁与他单独在角落里谈论真理。皮特等了好一会儿才逮着机会说他对伦理学并不精通,因此他们何不一起上床去?她严肃地考虑了一阵子后,拿起了她的外衣。此后她便常常在他那儿出现,烹调核仁肉丸子,吹吹长笛。 这会儿的大厅看起来比往日更为晦暗。三座旧电梯,一道木围栏,一张梅萨红茶的海报,布来恩那镶着玻璃的警卫室内还有一份“英国风景”月历,以及一排陈旧的电话。 “石先生正在等你,先生。”布来恩又出现时说道,并且慢吞吞地在一张粉红色的单子上盖上时间戳:“两点五十五分,门警布来恩。”中央那座电梯的铁架发出象干柴般的吱嘎声。 “你该为这东西上点油了吧?”皮特在等待电梯的齿轮嚙合时大声说。 “我们一直在申请。”布来恩说着,脸上流露出他平常爱用的愁苦表情。“他们根本不加理会。就算申请到你脸都发绿了也没用。你的家人好吧,先生?” “很好。”皮特回答,虽然他是孑然一身。 “那真好。”布来恩说。皮特俯视下方,看见那颗发色淡黄的头消失在他的两脚间。他还记得玛丽说他象草薄香草:红脸、白髮、软巴巴的。 在电梯内他检查着自己的通行证。“准许进入伦敦总部”列在头一行。“访问目的地:银行组。本证在离去时交回。”接着是一块註明“受访人员签名”的空白。 “欢迎,皮特。你好。嗯,你好象迟了一会儿,不过没有关系。” 乐德在栅栏处等着他——一百五十公分高的身材,白衬衫领,偷偷踮着脚尖张望——老总还在时这一层楼一向是熙来攘往的。今天一道栅栏隔绝了入口,还有一个獐头鼠目的守卫检查他的通行证。 “老天爷,你们弄来这个怪物有多久了?”皮特在一个闪亮的咖啡供应机前放慢了脚步。有两个正在倒咖啡的女孩张望着四周,说:“嗨,乐德。”并盯着皮特看。高个子。那个令他想起了凯蜜:同样缓缓燃烧的眼睛,自以为是地批判着男性。 “啊,但是你不知道这机器节省了多少人力!”乐德立刻叫道:“奇妙,真奇妙。”结果他在热切中几乎撞上了韩彼尔。 彼尔正从他的房里出来。他的办公室是间象六角胡椒瓶似的房间、向下俯瞰新坎顿街及查令十字路。他与他们朝同一个方向前行,但每一步都要费时五秒左右,对他来说,在室内这已算“开足油门”了,在室外则完全是另一回事;皮特也目睹过——一次是在沙瑞特的训练中,另一次是夜间突降希腊时。在户外的他,行动矫健而且积极。他那敏锐的脸在这道湿冷的走廊上,看来阴沉沮丧。然而在户外开阔的空气中,却似乎饱受他曾待过的异国各地气氛的影响。以皮特崇敬的目光来看,他无处不到,几乎每一个有情报员活动的区域都曾有过彼尔的身影。在他的情报员生涯中。他也曾一再与韩彼尔奇遇。一两年以前。皮特还在海军情报组工作的时候,其工作之一便是到中国的温州及厦门去组织一个海岸巡逻队,结果他惊异地发现,在这两个城市里,早已有情报员潜伏,他们是战时韩彼尔所吸收的人,备有隐秘的收发电报机及设备,藉以联络。另一次,由于怀念过去那段日子,皮特翻阅“马戏团”强人的战时记录,两度看到彼尔的工作化名出现在记录上:一九四一年,他带领法国渔船逃出海福河口;同一年,在裴杰岷的帮助下,他建立了一条横跨南欧的情报线,由巴尔干直抵马德里。在皮特眼中,韩彼尔属于“马戏团”那不可能重现、且正日益消逝的一代。他的双亲及乔治·斯迈利也都属于那一代,他们特出而且卓越,比起他的急躁轻率显得悠闲而且稳重,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仍使“马戏团”带上一种正逐渐消失的冒险特质。 第28页 彼尔看到他们两个人就站住不动。皮特上次与他交谈是一个月前的事,这期间他或许曾出差去办机密的事情,现在,背对着由他那扇打开的房门流泄出来的灯光,看起来显得格外黝黑和高大。他手中握着一样皮特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的东西,或许是本杂志、卷宗,或是一份报告。被他的身影挡住的办公室内,象大学生的房间一样零乱不堪:报告、电报纸和档案到处堆放,墙上的粗呢布告板上钉着一些明信片和剪报,另外还挂了张彼尔以前画的画;既没有加框,而且也歪向一边,是一幅用冷硬单调的沙漠色彩绘成的抽象画。 “你好,彼尔。”皮特开口说。 彼尔任由他的房门开着(这违反管理部门的规定),领头往前走。他的穿着与平日一样,上衣手肘后的皮革补丁成钻石形而非方形,由后面看去,有种丑角的味道。他们不知所从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身,整个人看起来象一尊缓缓由底座旋转过来的雕像,盯视着皮特。而后他微微咧嘴而笑,两道新月似的眉毛如小丑一般地往上耸起,他的脸立刻变得英俊而且意外的年轻。 “你这个老早被放逐的人到这里来干吗?”他愉悦地问道。 乐德却对这个问题非常认真,开始解释那个法国人及贿款的事。 “呃,你最好把那些诱人的东西都锁起来吧。”彼尔坦率地对他说:“行动组这些冷血动物会把你牙齿上镶的金子都偷走,把那些女孩子也管紧一点。”他突然想到似的又加了一句,眼睛仍望着皮特。“如果她们肯的话。行动组从几时起竟自己筹起钱来了?那是我们的工作呀。” “负责筹钱的是乐德,我们负责把钱花掉。” “文件给我看看。”彼尔突然不大客气地对乐德说:“我可不愿再冒任何危险了。” “已经送出来给你了。”皮特说:“很可能现在就在你的‘待看’夹里。” 彼尔最后点一点头,让他们继续走,皮特觉得彼尔淡蓝色的目光直盯着他的背后,直到他转过黑暗的转角为止。 “了不起的人。”乐德说道,似乎皮特以前从不曾见过彼尔似的。“咱们伦敦总部不可能找到更好的长官,难以置信的能力,难以置信的记录,了不起!” 皮特恨恨地想着,而你凭着你和韩彼尔、新的咖啡供应机,与银行攀上了点关系,便也了不起起来了。他的沉思被白洛伊从他们前面的门口里发出的讥诮而且带着伦敦腔的声音给打断了。 “嘿,乐德,等一下,你看见冷血彼尔了没有?我们有急事找他。” 紧接着艾德比那中欧腔调的口音也由同一个方向传来:“快说,乐德,我们急得要发出紧急通报来找他了。” 他们这时已在最后一道狭窄的走廊,乐德领先大约三步,所以当皮特到达那开着的门口,并探头向内看时,乐德已想出了答案。门内只见洛伊伏在他的办公桌上,外套已经脱掉,手中握着一份文件,腋窝处有一片汗渍。个子较小的德比象个侍者领班般俯身望着洛伊的办公桌,那头银髮及坚韧却不友善的下巴,也使他有几分类似一个背部僵硬的矮个儿大使。他伸出一只手按着文件,好象正在指出文件的重点。显然当洛伊看见石乐德经过时,他们正共阅一份文件。 “其实我刚见过他。”乐德说,他有种改变问题的措辞,使它合于自己答案的本事。“我想彼尔正要来这里,现在还在走廊那头,刚才我们还简短地谈了几件事情。” 白洛伊的目光缓缓移动并定在皮特的脸上,他那冷酷的打量令人不自在地想起了韩彼尔的眼神。“嗨,皮特。”他说。这句话使德比站直了短小的身躯,也侧过头直视皮特,冷静的褐色目光一如射手。 “嗨,”皮特说:“有什么好笑的事?” 他们的招唿不止是冷漠,根本就充满了敌意。皮特曾经在瑞士一次棘手的任务中和艾德比唇齿相依地同住过三个月,都不曾看见德比露过半次笑容,因此他的目光并不令人意外。但是白洛伊是由乔治推介来的,是情报局中一位热心而冲动的人,红髮、身材结实,一个认为傍晚最好是在酒店里谈论哲学的朴实知识分子。他做过十年的政治情报员,负责搜集东欧学术界的情报。现在,他和皮特一样,都被调担任地上的正式工作,通常他打招唿的方式是咧嘴而笑,轻拍对方的肩膀,吐出一些昨晚残存的啤酒味,但今天却不然。 “没有什么好笑的,皮特老伙伴。”洛伊说着,挤出一个迟来的微笑,“只是没想到会看到你而已,我们已经习惯在这层楼上只看到自己的人。” “彼尔来了。”乐德说,对于他的预言这么快便被证实颇感得意。彼尔走进来时,皮特注意到他映着灯光的脸色有些怪异。一抹红晕染上他那高耸的颧骨,想来大概是细小的微血管膨胀所造成的吧。 他和石乐德的晤谈费时一个钟头又二十分钟。皮特故意让它拖延如此之久,其实整个过程中他都在回想着洛伊和德比的表情,并且不禁奇怪他们究竟为什么事不安。 “那么,我想我最好去找杜小姐把这些事澄清一下。”最后他说:“我们都知道她对瑞士银行非常了解。”管理部门在银行组的下两层楼。“我把这个留在这儿。”他说着,把通行证丢到乐德的办公桌上。 第29页 杜黛娜的房间以乎刚洒过除臭剂,她那用铁片铁链串成的手提包就放在保险箱上一叠《财政时报》的旁边,是那些从不想嫁人的“马戏团”新娘之一。是的,他疲倦地回答杜小姐的问话,这件任务的文件已经提交伦敦总部。是的,他明白随意送贿款是过去的方式。 “好吧,我们会调查一下再通知你。”她的意思是说她会去问坐在隔壁的卜菲尔。 “那我去告诉乐德。”皮特说着便离开了。 行动吧!他想着。 他在男盥洗室的洗脸台前等了三十秒钟,望着镜子里的门并仔细倾听,整层楼有着一种奇异的宁静。快呀,他想,你不是真的老化了吧?行动吧。他穿过走廊,勇敢地走入值星官办公室,砰然一声关上门,后环顾四周。他估计他约有十分钟的时间,而且认为门砰然一响的声音会比鬼鬼祟祟关上的声音,更不惹人奇怪。行动! 他带了照相机,但是光线太糟了。罩着铁丝网的窗户外面就是放着些早已发黑了的管子的天井,就算他带了更亮的灯泡,他也不敢冒险换用。因此他只能凭着记忆动手。改组之后这里似乎并未有太多的变动,以前这地方在白天时是让女孩子们聊天解闷的休息室,由空气中廉价的香水味来判断,现在必然也一样。一面墙边摆着一张在夜间时便成为劣等床的假皮长椅,长椅旁有个急救箱,箱子前的红十字标志已经剥落,另外还有一架破旧的电视机。钢制柜子依然兀立在电话总机及锁起来的电话之间,他直接朝柜子走去。那是座古旧的柜子,只要用一个开罐器便可以将它打开。他带了他的凿子和两件轻型铝制工具。而后他突然想起锁的号码是三——二二——一,便试了试。反时针方向四次,顺时针方向三次,反时针方向两次,顺时针转直到它弹开。由于拨盘已经使用多次,因此极易转动。他打开门时,底下的灰尘如烟云般滚滚升起,飘散到各处,而后缓缓爬到污黑的窗子上。同时,他听到一个象是由长笛吹出的单音,非常可能是外头街上一辆车子的剎车声,或者是档案车的轮子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但是在那一剎那间听起来,却象凯蜜练习吹长笛时一个哀伤的长音似的。她吹奏长笛的时间是随心所欲的。午夜、清晨、任何时刻,根本不理会左邻右舍;似乎完全没有知觉。他记得在第一夜时的她:“你睡床的哪一边?我该把衣服放在哪里?”他以自己对这类事情的敏锐感触而自豪,但是凯蜜根本不予理会。技巧只是一种妥协,一种与现实的妥协,她会说那是对现实的逃避。好吧,那就让技巧赶快带我完成这工作吧。 值星官日志放在顶层架子上,钉成几册,书背上还贴有日期,看起来很象家计帐簿。他拿下四月那一册,看着封面内页的一串名字,并想着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由天井那头的房间看到他?如果看到的话,会不会起疑?他开始查看记录。寻找十日及十一日晚上,也就是伦敦总部及陶瑞基通信进行的时刻。乔治曾指出香港比伦敦快了八小时:瑞基的电报和伦敦的第一封回復都是在下班之后才收发的。 外面走廊上突然传来逐渐增高的谈话声,有一忽儿,他甚至幻想听到其中有叶普溪咆哮的土腔,高嚷着毫不幽默的笑话,但是幻想在此刻是不足为凭的。他早已编好一套掩饰的说法,而自己也已略微相信。他若被逮住了,自己便要深信不疑;如果沙瑞特的审问员拷问他,他还有条退路,这是他无论到何处去都事先安排好的。然而,他仍感到惊恐。谈话声消失了,叶普溪的鬼影子也随之而去。汗水沿着他的肋骨流下。一个女孩子的轻快脚步声穿过门前,口中哼着电影《毛髮》里面的插曲。如果被彼尔听到了,他一定会杀了你,他想。如果有什么事能使彼尔拨冗注意的,那就是哼歌的声音。“你这个该被放逐的傢伙在这里干吗?” 接着,令他感到颇有意思的,是他果真听到彼尔愤怒的咆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了出来:“不要再哼了好不好?那个笨蛋是谁?” 行动呀!一旦停止,你就没法再度开始了:有一种特殊的怯场会使你忘了台辞走下台去,。使你在触摸东西时,手指象要烧起来似的,并且使你的胃部满是酸水。行动!他把四月那一册放回架子上,又随意抽出另外四册:二月、六月、九月和十月。他很快地翻阅,加以比较,而后又归回架上,蹲伏了下来。他只求上帝让那些似乎没完没了的尘埃早些落定。为什么就没有人抱怨过呢?一大堆人共享一个地方时总是有相同的结果:没有人负责,没有人抗议。他搜寻着夜间守卫的轮值名单,最后在底层架子上发现它挤在一袋袋的茶和一罐罐炼乳之间,成束地放在信封式的卷宗夹内。守卫填好名字以后,一天两次送给十二小时轮值的值星官:午夜一次,早晨六点钟一次。值星官必须检查上面的记载有无错误,只有上帝知道他们如何检查,因为值夜人员散布在大楼各处,然后值星官签名,留下第三份副本,扔到柜子里去,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是改组以前的程序,现在看来似仍因袭旧制。 茶包上灰尘四积,不知那些茶叶已经放了多久? 他再一次看着四月十日及十一日的记载,衬衫已因汗水紧贴在背嵴上。我是怎么了?老天,我真的已过巅峰期了。他翻向前,再翻回后面,又翻向前,两次、三次,而后关上了橱柜。他等待、倾听,担忧地望了那些灰尘最后一眼,然后勇敢地打开门,穿过走廊,回到安全的男盥洗室内。一路上有各种不绝于耳的噪音:密码机器、电话铃响、一个女孩高声叫:“那把锉刀哪里去了……啊,在我手里。”还有那神秘的吹笛声,但现在听起来已不象凯蜜在半夜一、两点时吹出的笛音。下次我要让她吹吹看,他胡乱地想着;没有妥协,面对面,生命原该是如此的。 第30页 在男盥洗室里,他看见柯世白和席尼克站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向彼此的影象低声谈话;他们是韩彼尔手下苏联情报网的探子,已经干了不少年,被称之为“俄国人”。一见到皮特、立刻噤声不语。 “二位好,老天,你们真的是难分难捨。” 他们都是金髮的矮胖子,看起来比真正的俄国人还象俄国人。他直等到他们离开后,才洗净手上的灰尘,而后慢步走回石乐德的办公室。 “上帝保佑,那个杜小姐真爱说话。”他故作不在意地说。 “却是很能干的官员,是我们这里最不可缺少的人物。非常的能干,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乐德说。他在签写通行证前仔细地看过手錶,而后领着皮特走回电梯处。艾德比站在栅栏旁,和一个不甚友善的年轻守卫谈话。 “你要回布列斯顿吗,皮特?”他的声调漫不经心。表情和平日一样高深莫测。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有一辆车就停在外面,也许可以带你一程。我们顺路过去正好有一点事情要办。” “带”你?小个子德比什么语言都会说一点,却没有一种说得好,皮特在瑞士听过他说带德国腔的法语,他的德语带着斯拉夫口音,而他的英语不但常用错了字,并且停顿处及元音也常出错。 “不用了,德比,我想我要回家去。晚安!” “直接回家吗?我也可以带你。” “谢谢,我得先去为我那个要命的教子买些东西。” “原来如此。”德比的语气似乎他没有半个教子,并且失望地鼓起坚毅的下巴。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皮特想着。小个子德比和大块头洛伊两个人,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瞪着我看?是和他们刚刚正在看的文件有关,还是他们吃错药了? 走到外头街上,他闲逛过查令十字路,注视着书店橱窗的同时也检查路两边的人行道。天气冷得多了,一阵风卷了起来。熙来攘往的人们脸上都带着一种希望。他觉得兴致很高,他认为自己直到此刻以前都太依赖过去而活,如今该是正视现在的时候了。在瑞玛书店里,他拿起一本叫做《歷代乐器》的书,记起凯蜜今晚还要和她的横笛老师辛教授上一堂课。他往回走到傅勒书店门前,并沿途望着等待公交车的长龙。乔治说,要当成在国外办案。想到值星官室以及白洛伊可疑的注视,皮特觉得自以为身在国外并不难。还有彼尔,他是否也和他们一样起疑了?不会。彼尔一向有自己的主张,皮特无法抑止自己不去热诚效忠韩彼尔。彼尔绝对不会听信他自己不同意的主张,如果彼尔不起疑,另外两个傢伙根本微不足道。 他在苏河区招了一辆计程车,叫司机开往滑铁卢车站,然后在站内一个发臭的电话亭里,拨了一个萨里区密城街上的号码,找一位从前在苏格兰场特勤组服务的孟督察,他和乔治·斯迈利都是在情报场外认识他的。孟德皑来接电话,皮特说他要找珍妮,听到孟德皑简明地告诉他此地并无珍妮其人。他道了个歉,挂上电话。因为电话亭外已有个老妇人在等待,他只得挂到报时台,假装很愉快地和自动报时器谈着话。现在他该已经到了,他想着,于是挂断电话,再拨了位于密城街上的另一个号码,这回是孟德皑那条街道尽头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我是威尔。”皮特说。 “我是阿瑟。”孟德皑愉快地说:“你好吗?”他是个爱说俏皮话、喜欢慢跑的人,精明的脸,锐利的目光,皮特想像得出他此刻的姿态,靠着电话架子看着他的警官笔记簿,手上拿着根随时备用的铅笔。 “我先把标题告诉你,免得我出门撞上公交车就完了。” “你说得对,威尔。”孟德皑安慰地说:“一切小心为上。” 他缓缓地说出消息,使用他们事先约定的学校用语作为掩护,以免被人无意中窃听:考试、学生、被偷的考卷等等。他每次停止,便会听到铅笔发出的沙沙声。他想像孟德皑慢而仔细地写着字,直到全部记完后才会开口说话。 “顺便告诉你,那个药剂师已经把照片交给我了。”孟德皑将笔记又復诵过一次后才说道:“全都洗出来了,没有一张拍坏。” “谢谢,我很高兴。” 但是孟德皑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我知道“鼹鼠”有一种习性,皮特想着,它们营筑又长又黑的地道。他打开门让那个老妇人进去时,发现挂在听筒架上的话筒上布满成滴的汗水。他想着自己告诉孟德皑的消息,再度忆起白洛伊和艾德比瞪视着他的情景。他急切地想知道乔治究竟在哪里,以及他是否多加小心了。他回到伊顿园公寓,非常想要见到凯蜜,而且对自己想见她的理由略感害怕。真的是年龄突然使他力不从心了吗?不管怎么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自以为高尚的标准而犯了罪,他觉得有种龌龊,甚而是噁心的感觉。 第十二章 有许多老年人回到牛津是想从那儿的一砖一石找回他们的青春,乔治并不是这种人。十年前他或许会有所怀想,但是现在,经过牛津大学的图书馆,他只模煳地想到,我曾在那里打过工。看见位于公园路上的教授宿舍时,他忆起大战前就在这个长形的花园中,贾博第首次问他愿不愿意同“一两个我的伦敦旧识”聊聊。听到汤姆钟塔敲出傍晚六点的钟声,他发现自己正想着韩彼尔和裴杰岷,他们两人必定是在他毕业的那年进入牛津,而后在战时再度重聚;他闲散地想着那时把他们凑在一起的因素:彼尔,画家、雄辩家、又是个名士;杰岷则是一个不善言辞的运动家。在“马戏团”的全盛时期,他们两人的差别日益消除:杰岷在劳心的工作上愈来愈见敏锐灵活,而彼尔在球场上也一向不落人后。然而到了最后,两种对立的地位再度昭然若揭:老马又回到他的马厩里,动脑的则坐回书桌前。 第31页 雨点断续滴落,他却浑然不觉。他搭火车到达这里,由车站一路沿途走来,走到他昔日就读的布莱惟尔学院,到处逛逛,而后往北走去。由于树木多的关系,这里的暮色来得很早。 走到一条死巷,他闲逛一会儿,四处看看。有个披着披肩的女人骑着脚踏车穿过在迷濛雾气下变成条状的街灯灯光,自他身旁经过。她跳下车,拉开一道门,消失在门后。对街有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的模煳人影正在熘狗,此外整条街空无一人,电话亭里亦然。而后突然有两个男人自他身边走过,大声谈论着上帝和战争,说话的是较年轻的那个。听到老的那个点头贊同的声音,乔治心想,老的八成是个指导教授。 他正沿着一列灌木丛形成的高篱前进。十五号的大门只是微微卡着,两扇门当中常用的只有一扇而已。他一推门,发现门闩早已断了。房子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大部分的窗子都有灯光。楼上,由窗上的影子可以看出一个年轻人正埋头伏在桌上用功。另一扇窗子里,有两个女孩似乎在争辩什么;第三扇窗子内,一个极为苍白的女人在拉奏中提琴,但是他听不到琴声。一楼的窗子也都是亮的,但是窗帘却拉上了。玄关铺着瓷砖,前门镶着有色玻璃,侧柱上钉了张旧告示:“晚上十一点后请走侧门。”在那排门铃上则有更多招贴:“王子,按三次铃”,“蓝皮,按两次铃”,“巴兹:我今晚不在,再谈,珍娜”。最下面一个门铃写了一个“沙”字,他按了这个铃,一阵狗吠声应铃声而起,还有一个女人开始咆哮。 “福乐,你这只笨狗,那不过是个傻瓜而已。福乐,闭嘴,笨狗!福乐!” 门开了些,铰链后的门缝处出现了一个人。当乔治极力要看清房里还有什么人的时候,那双湿润如婴儿,但却锐利的眼睛也在打量他,由他的公事包看到他沾了污泥的鞋子,再向上移,望过他的肩膀看着后面的车道,而后又移回来端详着他。最后那张白暂的脸露出一脸迷人的笑容,沙虹霓小姐——“马戏团”研究组从前的女王——回復了她天然的愉悦。 “乔治·斯迈利!”她叫着,发出略微害羞、拖着长音的笑声,并且开门让他进入房里。“怎么?你这个可爱的人,我以为你是来向我推销汽车的呢,天老爷,谁想得到竟是乔治!” 她迅速把他身后的房门关上。 沙虹霓身材高大,比乔治还高出一头。白色的乱发围着未加修饰的脸,身穿一件运动装似的棕色夹克,一条松紧长裤,低低的小腹象个老头子一样凸出。炉架上燃着冒烟的炭火,壁炉前躺了几只猫,长椅上则被一头肥得难以动弹,身上又长了疥癣的长耳狗所占据。在一辆手推车上放着她吃喝的瓶瓶罐罐;收音机、电铃和烫髮钳都插在同一个插座上。一个蓄着及肩长发的男孩侧躺在地板上烤土司,一看见乔治,便放下铜叉子。 “哦,金哥,宝贝,明天再上课好吗?”虹霓央求着:“我最老、最老的老情人来看我,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呢!”她用他已经忘了的声音说道。她时常将这种语调掷向各个不同阶层的听众。“明天我多教你一个小时,宝贝,好吗?我的一个笨学生。”她在那男孩仍在听得见的范围内便对乔治解释道:“我还在教书,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乔治!”她喃喃地说,骄傲地望着乔治在房间的另一头从公事包里拿出一瓶雪利酒,并注满两只酒杯。“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可爱的好人。他走路来看我呢!”她对着那只长耳狗说:“你看他的靴子!从伦敦一路走来的,是不是,乔治?哦,上帝保佑你!” 要她喝酒可是件难事,她那得了关节炎的手指全都向下弯曲,似乎在一场意外中折断了,而且她的手臂僵硬。“你一个人走路来的吗,乔治?”她问道,在夹克口袋中摸出一根松垮垮的香菸。“我们没有同伴吧?” 他为她点上烟,她拿烟的姿势就象拿了支玩具手枪似的,指头放在上缘,那双锐利而充满血丝的眼睛,由下缘望向他。“那么你这坏孩子想要从虹霓这里得到什么呢?” “她的记忆。” “哪一部分的?” “我们要回溯一些往事。” “听到了吗,福乐?”她对着那只长耳狗叫道:“他们先用一根烂骨头哄我们,把我们撵出去,然后又来求我们。什么往事,乔治?” “我带了一封莱肯写给你的信。今天晚上七点他会在他的俱乐部里,你如果不放心,就到街上那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他。我不希望你真的去打,不过你若认为有必要,他也会乐于加以解释。” 她原来握着他的臂膀,但现在她将双手缩回身体两侧,好一阵子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下子坐下来歇息,一下子握着东西以支撑自己走下去,并且诅咒着:“哦,该死的乔治·斯迈利,还有那些指使他的人!”走到窗畔时,或许是出于习惯,她撩起了窗帘一角。但似乎并没看到什么可以让她分神的东西。 “哦,乔治,你真该死!”她喃喃地说:“你怎么能让莱肯插手管局里的事?还不如让打对台的部门来弄算了。” 桌上有份泰晤士报,翻在上面的是纵横字谜那一版。每个空格都已填有字,没有一格是空的。 第32页 “我今天去看了场足球赛,”她在楼梯下的暗处借着吃手推车上的食物使自己快活地说:“可爱的惟立带我去的。我最喜欢的一个笨学生,他真好。不是吗?”她那小女孩的声调由生气的撅嘴中发出:“我正在感冒呢,乔治,冻坏了,全身都冻坏了!” 他猜想她哭了,于是把她从暗处扶出来,坐在沙发上。她的杯子已经空,他又为她斟了半杯酒。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喝着酒,虹霓的眼泪滑过她的夹克滚落到双手上。 “哦,乔治,”她开口说:“你知道他们把我赶出来时,她是怎么对我说的?那头人事处的母牛?”她扯着乔治的衣领,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悲伤已由愤怒取代。“你知道那头母牛说什么吗?”她模仿那位女士官长的声音:“‘你已渐渐失去你的均衡感了,虹霓,应该返回现实世界去了。’我恨现实的世界,乔治。我喜欢‘马戏团’,还有我那些可爱的男孩。”她握住他的双手,试着将手指插进他的手指间。 “波莱可。”他平静地根据瑞基的指点发出标准的俄国读音。“波莱可,伦敦苏联大使馆的文化专员,正如你的预言一样,又活跃起来了。” 一辆车子开上这条路,他才听到车辆的声音,引擎便已熄火了。然后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那是珍娜,偷偷将她的男朋友带进来。”虹霓低声说着,满布着红丝的双眼注视着他疑惑的眼睛。“她还以为我不知道,听见了吗?他的鞋跟上钉有金属片,现在,等着听。”脚步声停止了,发出另一种小声的杂音。“她把钥匙递给她,他以为他开门的声音比她小,其实不然。”锁啪地一声开了。“哦,你们这些男人!”虹霓面露绝望地微笑悄声说:“哦,乔治。你们为什么又把波莱可扯出来呢?”她为波莱可悲嘆了一阵子。 乔治记得她的兄弟都是牛津的导师,而她父亲则是个什么教授。老总在打桥牌时认识她,为她设置了一个新职位。 她象说童话似的开始说她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投诚者,他的名字叫司坦利,那是一九六三年的事。”她用同样的那种似是而非的逻辑说故事,部分出于灵感,部分出于相信同为知识分子的对方必能够了解她的投机心理,这种逻辑缘自她那不曾长大的美好心灵。她那不成个形的白脸沉缅在回忆中,发出老祖母似的光辉。她的记忆和她的身材一样庞杂,而她显然更热爱她的记忆,因为她已将眼前的一切——她的酒、烟,有一会甚而忘了乔治被她握住的手,专心的倾听从回忆中流出来的声音。她的坐姿不再无精打采,而是很坚决的,她做梦般将羊毛似的头髮掠向脑后,脑袋微侧向一边。他以为她会立刻谈到波莱可,但是她却以司坦利作为开始,他忘了她喜爱旁枝细节的习惯。司坦利,她说:那是审问员替他取的化名,用以保护这个背叛莫斯科中央的第五等情报员。一九六三年,三月,行动组自荷兰人手中把他买下,乘船将他送到沙瑞特。幸好当时正值淡季,而审问员又正好有充裕的时间,否则那些消息根本不可能揭露。看起来是这样的,他们在司坦利的身上找到一小块“黄金”,很小的一块,但被他们发现了。荷兰人没找到,但审问员发现了,他们将一份报告副本送到虹霓那里,“这又是另一件奇蹟,”虹霓骄傲地吼着,“尤其是想到‘马戏团’的每一个人——特别是沙瑞特的人员——办事的原则是,绝对不肯多做一点分外的工作。” 乔治耐心地等她继续说那一小块黄金,在虹霓这把年纪,男人所能给予她的东西,大概也唯有时间吧。 她又解释,司坦利是到海牙执行一件任务时背叛苏联的。他干的是刺客。被派到荷兰去暗杀一个令苏联中央为之头痛的俄裔移民,然而他却决定背叛。“被一个女孩子耍了。”虹霓极轻蔑地说:“荷兰人设了个美人计,他就闭着眼睛往下跳。” 为了使他完成任务,苏联中央曾送他到莫斯科郊外一个训练营去复习地下活动的技巧:破坏及暗杀。他投靠荷兰后,荷兰政府对此大为震惊,便将此事做为审问的焦点。他们在报上刊登了他的照片,并且叫他画出氢化物子弹及苏联中央爱用的其它种种致命武器的图形。然而沙瑞特的审问员对这些东西早已熟知,故而集中心力调查那个训练营本身,因为那是个不大为人所知的新训练营。“象个百万富翁开设的训练营。”她解释道。他们画下了那个到训练营的草图,包括几百亩森林和湖泊,并加上司坦利所能记得的每一幢建筑物:洗衣房、福利社、小教室、射击场及其它建筑。司坦利曾去过那个训练营多次,所记颇多。当司坦利渐渐无话可说时,他们也认为审问就要结束时,他却拿起一支铅笔,在西北角又画了五间营房,以及一道围着营房而筑的双重围篱。这些营房是新建的,司坦利说,几个月前才建好,必须由一条私用道路才能走到那里;有一次他和他的指导人米洛斯出去散步时,曾在山顶看过这些房舍。据米洛斯说(虹霓以相当讥讽的语气说,此人是司坦利的“朋友”),那是卡拉新近建筑的校舍,用来训练担任阴谋工作的军官之用。 第33页 “所以。亲爱的,我们说到正题了。”虹霓叫道:“多年来我们一直听到卡拉想在莫斯科中央建立属于他所有的私人军队的谣传,但是,可怜的傢伙,他没有那种力。我们知道他手下的情报员遍及全球,自然他会担心他逐渐老去、退化之后,会无法独自控制他们。我们都知道,他非常猜忌其它单位,不愿意将他的情报员交给当地的苏联机构管理。呃,当然他不可能这么做;你知道他有多恨那些机构——人员过多,不安全。就和他痛恨老警卫一样,他称唿老警卫为:‘土蛋’。可真对!嗯,现在他跷然有了权力,当然就会和许多请求现实的人一样採取行动,巩固自己的势力。一九六三年,三月。”她重复了一句,以防乔治漏听了日期。 当时,当然没有发生什么事。“一切如常:闲坐、做其它的工作,吹吹口哨,希望引来一阵强风。”就这样过了三年,直到东京苏联大使馆的助理武官,寇玛罗接收日本防卫厅一位资深官员送去给他的六卷高度机密情报时,当场被人脏俱获。寇玛罗是她第二个童话中的主角:不是投诚者,而是个挂着炮兵肩章的军人。 “还有勋章,老天!堆积如山的勋章!” 寇玛罗迅速离开东京,后来人家才发现他的狗被锁在他的房子里饿死了,这是虹霓不能原谅他的一件事。然而,寇玛罗吸收的日本情报员却当然要受到盘询,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马戏团”得以买到这份审问报告。 “嘿,乔治,我想起来了,安排那次交易的人就是你啊!” 带着一种奇妙的职业虚荣心,乔治承认安排那次交易的人大概是他没错。 报告的要点相当简明。日本防卫厅那个官员是个潜伏的苏联间谍。他是在战前日本侵略中国东北时,由一个似乎与第三国际有关联的德国新闻记者,鲍莫丁所吸收的。虹霓说,鲍莫丁是卡拉在三十年代期间所用的化名之一。寇玛罗本身从来就不作苏联驻东京大使馆内的工作,他单独行动,手下有一名助手,并直接和卡拉联繫,他与卡拉是战时的同僚。此外,他到东京去以前,曾在莫斯科郊外一所专为训练卡拉亲自挑选出来的人员而新设立的学校中,接受过训练。“结论是,”虹霓高喊:“寇玛罗是卡拉那所训练学校第一个毕业生,但却不是最杰出的,结果被枪毙了,可怜的傢伙。”她戏剧化地降低音调又加了几句:“他们从不用绞刑,不是吗?他们没有耐性,那些恐怖的人。” 虹霓觉得现在可以进城去了,她说。知道了该查询什么资料后,她回头查看卡拉的档案。她在政府各机构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检视陆军的莫斯科观察报告,详查苏联陆军张贴的公报中有否虚伪的记载。最后由一群可疑的分子中,她推断有三个是接受过卡拉训练的新人。三个全是军人,个人皆与卡拉相识,皆比卡拉小十到十五岁。她说出三人的名字是鲍柏定,涂考奇和韦妥夫——军阶都是上校。 听到第三个名字时,乔治的眼光变得极为疲累,似乎避免露出厌倦的神情。 “那么他们三个人都改成什么名字?”他问。 “鲍柏定更名为苏可洛,又化名卢萨柯,加入驻纽约联合国的苏联代表团。他和纽约的苏联情报分处并无公开的联络,也不参加日常的行动,不招揽人才,掩护身分太好了。据我所知,他现在还在那儿。” “涂考奇呢?” “从事违法的工作,冒充法籍罗马尼亚人,化名葛斯古,在巴黎从事摄影业。又在波昂开了一家摄影分公司,据信是替卡拉传送西德的消息。” “第三个呢?叫韦妥夫的?” “毫无消息。” “哦,老天。”乔治说着,他的厌倦似乎加深了。 “他接受过训练后便由地球表面消失了。当然,也许是死了,人们常会忽略自然因素。” “哦。可不是。”乔治同意道:“哦,不错。” 由于多年来无法以道里计的情报员生活,使乔治拥有一种以心灵的前方来倾听的技巧;让主要事件直接在他面前开展,而另一方面又能独力专心于这些事情的歷史关联。这个关联由瑞基想到爱娜,由爱娜想到她那个以被称为“兔子”为傲,而且服侍韦魁格上校——他在大使馆中的化名为波莱可——的可怜情人。在他的记忆中,这些事情就象是童年的一部分,他绝不会将之遗忘的。 “有照片吗,虹霓?”他阴郁地问:“你有没有找到任何有关他们体型描述的资料?” “当然,联合国里的鲍柏定较容易。涂考奇也可能有,我们有张他从军时的老照片,但是却始终不敢确认。” “那个消声匿迹的韦妥夫呢?”也有可能他已经改了名字。“也没有他的玉照吗?”乔治问着,走过房间去倒酒。 “韦妥夫上校,”虹霓露出一个既迷惑又感兴趣的笑容。“曾经在史达林格勒象只猎犬般奋战的勇士。没有。我们从没有他的照片。可惜,据说他是最好的一个。”她昂着头傲慢地说:“当然,我们对于其它人并不了解。五栋营房和两年的课程;喛,我的天,在三年之间,这两者相加绝不仅等于三个毕业生而已!” 第34页 乔治失望地嘆了一小口气。似乎是说,到目前为止在这一整个故事中尚无斩获。更别说借着他费力的询问,对韦魁格上校有更进一步的了解。因此他建议他们应该跳过那些,先来谈尚未提及的伦敦苏联大使馆中的波莱可。也就是虹霓口中“亲爱的波莱可”,查明他在卡拉的阴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她当初为何被禁止进一步调查他。 第十三章 她现在已经活泼多了。波莱可不再是童话中的主角,是她的情人;虽然她不曾和他交谈过,很可能也不曾亲眼见过他。她已经移到另一个靠近檯灯的座位,一张可以减轻某些痛楚的摇椅上(她无论在哪个位子都坐不久)。她将头仰向后,乔治因此可以看见她颈子上白色的皱纹,以及她以为婀娜多姿而垂下的一只僵硬的手,回忆她并不后悔的轻率举动;就乔治明彻的心灵看来,她的沉思似乎比以前还要深入了。 “哦,他是那么高明,”她说;“波莱可在英国待了整整七年,而我们甚至不曾丝毫察觉。七年,我的天,几乎没有一点点动静!想想看!” 她引述九年前他申请签证时附来的护照原本:波莱可,列宁格勒大学毕业。官阶二等秘书之文化专员,已婚但妻未同行,生于一九二二年三月三日,籍贯乌克兰,父亲从事运输业,早年教育不详。她说及灯夫组的第一份例行描述时,声音带着微笑:“身高,一七六公分;身材魁梧;眼睛的颜色,绿色;发色黑;无其它可资辨识之特徵,是个大块头。”她笑着宣布:“好一个傢伙,其实他右眼上有一撮黑毛。我确信他是个喜欢调戏女孩子的人。虽然我们不曾打过照面,如果艾德比肯合作的话,我倒可以提供一两个女孩,但是他不会肯的。不过,波莱可也不一定会上当,他太狡猾了。”她骄傲地说:“他的声音很好听,象你一样中气十足。我常常把录音带放两次,只为了听听他说话的声音。他真的还在干吗,乔治?你知道,我甚至不敢问。我怕一切都已经改变了,而我再也不了解那些人了。” 他还在那儿,乔治向她保证,同样的掩护身分,同样的阶级。 “而且也还住在郊区那幢德比的监视专家痛恨的小房子里吗?草地小径四十号,顶楼。哦,那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我喜欢一个真正活在其掩饰身分中的人,波莱可就是这样。他是大使馆里前所未有的最忙碌的文化秃鹰。如果你要将一件事情很快做好——演讲会、音乐会,只要你说得出来——波莱可简化繁文缛节的本事比任何人都强。” “他是怎么办到的呢,虹霓?” “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乔治·斯迈利,”她说话时脸都涨红了。“哦,不是,波莱可的确是他所自称的文化专员,一点也不错,你去问艾德比或叶普溪,他和雪花一样的纯,绝不会被任何形式污染,德比会对你证实这一点!” “嘿,”乔治说着,又在她的杯子里注满酒。“嘿,别激动,虹霓,镇静点。” “笨蛋!”她毫不镇静地嚷着:“十足的笨蛋!波莱可是卡拉训练的‘超大马力的汽车’,而他们却甚至不听我说,德比说:‘你的间谍都是躲在床底下看见的。’普溪说……”她模仿苏格兰土腔说:“‘灯夫组人手不够,’没有多余的人可以浪费。’浪费你个头!”她又哭起来了。“可怜的乔治。”她一直说:“可怜的乔治!你想帮忙,但你又能做些什么?你自己也已经下台了。哦,乔治,别和莱肯混在一起,请你不要再搞了。” 他温和地又引导她回来谈波莱可的话题,以及她为何肯定他是卡拉的人,也就是卡拉那所特种学校的毕业生。 “那天是阵亡将士纪念日,”她啜泣着说:“我们拍到他挂满勋章的照片——我们当然拍到了。” 又回到第一年,她和波莱可的七年恋爱的第一年。奇怪的是,她说,从他一抵达她就注意到他了:“嗨,苏联佬,我要和你寻寻开心。” 她为什么那样想,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自满的态度,也许是他走路时那种大刺刺的样子,象在阅兵场跨步:“象个钮扣一样坚硬,全身都充满军人气概。”或者也许是他生活的方式:“他在伦敦选了一幢连灯夫都无法靠近其方圆五十公尺以内的房子。”也或者是因为他的工作:“大使馆内已经有三个文化专员。其中两个是间谍,第三个所要做的,只是用马车把花载到高门墓地去。” 她有点头昏,所以他陪着她起身走走,当她颠踬欲倒时,还得承受她全身的重量。总之,她说,最初艾德比同意将波莱可列在一级名单上,并且让灯夫随意选日子去监视他,每个月去监视他十二天,但每次他们跟踪他时,他都和雪花一样纯洁。 “老天,你说不定会以为我曾打电话告诉他说:‘波莱可,你要当心自己的一举一动,因为我让小个子德比的手下去监视你了。因此你好好固守掩饰身分,别耍花招。’” 他处理公务、演讲、到公园散步,偶尔打打网球,除了没有发糖果给小孩外,简直就是个最值得尊敬的人。虹霓鼓起余勇继续战斗,但是这场战争却註定要失败。局里斗争日烈,波莱可的名字被转到二级名单上:每隔六个月或有特殊情况才予以跟踪。六个月一次的跟踪毫无所获,三年之后他被列入“备取”名单:已深入调查,无情报价值。虹霓无法可想,几乎就要死心时,一个明朗的11月天,可爱的韩泰荻打电话给她,他在亚敦的洗衣店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波莱可终于泄了底,露出真面目来了。原来他们全都被他骗过了。 第35页 “泰荻是个老伙伴,‘马戏团’的老人,而且是个可爱的朋友,就算他九十岁我也喜欢他。他那天工作完毕正要回家时,看见苏联大使馆的车子从他身边驶过,载着三个专员去参加献花仪式。后面第二辆车也坐了三个人,其中之一便是波莱可,他身上所戴的勋章比耶诞树上的饰物还多。泰荻带着照相机跑到白厅路上去,由墓地对街拍摄他们的照片。老天,一切都对我方极为有利:天气棒极了,先前虽下过一些雨,但是午后便出现耀眼的阳光;他可以照出三百公尺外一只苍蝇的笑容。我们把相片沖洗后就看出来了:两枚英勇奖章,四枚战绩徽章。波莱可是个功业彪炳的军官,但是七年来他却从未让任何人知道。哦,我兴奋极了!我甚至不必计划该如何说服他们。‘德比,’我说——我立刻打电话给他——‘你好好听我说,你这个匈牙利臭矮子。这一回自大的虚荣心终于胜过了掩护的需要。我要你替我查明波莱可的底细,不要说什么:如果……可是之类的话。虹霓的直觉一向是正确无误的。’” “德比怎么说呢?” 那只灰毛长耳狗发出一声苦闷的嘆息,又趴下去睡觉了。 “德比?”虹霓突然变得很孤寂。“哦,小个子德比用他那死鱼般的声音对我说,现在是叶普溪当家。不是吗?处理数据来源是叶先生的事,与我无关。我立刻就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但是我还以为是德比搞鬼。”她静了下来。“见鬼的炉火,”她不高兴地说:“才一转身,就熄灭了。”她已失去兴趣了。“后来怎么回事你知道了。报告送到普溪那里去,‘那又怎样?’普溪说:‘波莱可曾在苏联军方待过。那是全球最大的军团,不见得每个当过兵的人都是卡拉手下的情报员。’真有趣,竟然指控我说的是不科学的推论。‘谁说的?’我对他说。‘这根本不是推论,’他说:‘是归纳。’‘我亲爱的普溪,无论你这些名词是哪里学来的,听你说起来都象个恶劣的医生或什么的。’我的天,他气坏了!不过为了安抚我,德比还是派人去盯波莱可,结果什么也没发现。‘搜他的房子,’我说:‘他的车子,及一切东西!设个圈套,掀出他的底牌,派人去窃听他的电适!假装弄错了事情,请他来谈话。任何行动都可以,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要採取行动!因为波莱可确实是一只在英国活动的鼹鼠!’所以普溪就召见我,态度傲慢极了。又是苏格兰土腔:‘波莱可的事你别再插手了。你必须将他逐出你那蠢女人的心,明白吗?你和你那个该死的姓波的傢伙,已经变成惹人讨厌的一对了。别管了!’接着是一封措辞极不客气的信。‘我们谈过,你也同意退休……’还有一份影印本送给那头母牛。我在底下写着,‘谈过但是不曾同意。’把信又寄回去给他。”她又模仿士官长的声音说:“‘你已经渐渐失去你的均衡感了,虹霓,应该返回现实世界了。’” 虹霓已醉,砰然坐在她的酒杯上。她的眼睛闭着,头不断地垂向一侧。 “哦,上帝,”她低声说着,又醒了过来:“哦,我的上帝!” “波莱可有没有助手?”乔治问。 “为什么要有?他是个文化秃鹰,文化秃鹰不需要助手。” “寇玛罗在东京就有一个,你说的。” “寇玛罗是军人。”她阴沉地说。 “波莱可也是,你看过他的勋章。” 他执着她的手等她开口。兔子雷平,她说,大使馆的职员兼司机,是个蠢材。最初她摸不清他的来路,她怀疑他原名大概叫埃洛,但是却无法证实,而且也没有人肯协助她。兔子雷平一天到晚在伦敦逛来逛去,偷瞄女孩子。又不敢跟她们说话。但她逐渐看出端倪来了,波莱可开招待会时,雷平帮忙倒饮料,波莱可半夜接到电话时,半个小时后,雷平就出现了,可能是去译电报的。波莱可飞回莫斯科时,兔子雷平便搬进大使馆并睡在那儿,直到他回来。“他是去代替波莱可的。”虹霓坚定地说:“太明显了。” “你在报告里也写了这件事?” “那当然。” “结果呢?” “虹霓被炒了鱿鱼,雷平回家了。”虹霓吱吱嘎嘎笑了起来。“几个星期后,裴杰岷肩部中枪,乔治·斯迈利勒令退休,而老总……”她打了个哈欠。“嘿,呵,”她说:“太平无事的日子突然崩溃了。是我惹出来的吗,乔治?” 炉火已经完全熄了。楼上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砰然巨响,也许是珍娜和她的爱人。虹霓开始哼起歌来,并且随着摇动身子。 他待在那儿,想使她快活些。他让她继续喝酒,最后酒精终于使她畅快起来。 “来吧,”她说:“我给你看我那些卖命赚来的勋章。” 又一次盛宴。她的勋章都放在一只磨损的小皮箱里,乔治必须把这只皮箱由床底下拉出来。先是一个放在盒子里的真正的勋章,及一张打字的奖状,用工作化名称唿她为赛虹彤,并说明她的名字被列入首相的名单中。 第36页 “因为虹霓是个好女孩。”她解释道,把脸颊贴在他的颊上。“而且她爱每一个可爱的好男孩。” 而后是“马戏团”旧日团员的照片:虹霓在战时穿着皇家海军妇女服务队的制服,站在贾博第和老学者穆格努的身边。这张照片是在英格兰的某处所摄;虹霓和站在她两旁的韩彼尔及裴杰岷的合照,男士们穿着板球服装,三个人看起来都“笑逐颜开”(这是虹霓的形容词)。那是在沙瑞特的夏季训练营拍摄的,他们背后有宽广的球场,绿草如茵、阳光明媚,球门迎光闪耀。接着是一面巨大的放大镜,镜片上刻着签字:洛伊、普溪、德比及其它好友合赠,“致虹霓以爱,且永不说再见!” 最后,是彼尔亲自动手做的特别礼物:一幅虹霓躺在肯辛顿花园上,手持望远镜监视苏联大使馆的漫画:“以爱及深刻的回忆,致亲爱的虹霓。” “这儿的人还记得他,你知道。”她说:“黄金般的男儿,教堂的休息室还有几幅他的画;他们常常把那些画挂出来。那天在高地上,梁基礼还叫住我,问我有没有彼尔的消息?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有?没有?梁基礼的妹妹是不是还在管理安全屋,你知道吗?”乔治不知道。“‘我们怀念他杰出的才能。’基礼说:‘现在已培养不出这样的人才了。’在阴影中基礼看起来怕不象有一百零八岁了。他说在‘帝国’变成一个骯脏的名词以前,他曾经教过彼尔现代史。然后他也问起了杰岷。‘他的好朋友——我们可以这么说,哼哼,哼哼。’你向来都不喜欢彼尔吧,对不对?”虹霓含煳地往下说,一面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进塑胶袋内或用布捲起。“我从不知道那是因为你嫉妒他,还是他嫉妒你。他太有魅力了,我想、而你一向不相信人的外表,当然,女士例外。” “亲爱的虹霓,别胡说了。”乔治自卫地反驳道:“彼尔和我是很好的朋友,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没什么。”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我听说他曾经和安妮在公园里散步,如此而已。他不是她的表哥什么的吗?我一直都认为你们两人应该处得很好才对,你和彼尔,如果你们两人能合作的话那该多好,你们会将从前的精神又带回来,而不是那个苏格兰蠢材。彼尔重建亚瑟王宫……”她又鼓起戏话般的微笑,“而乔治……” “乔治捡拾破烂。”乔治结束她未说完的话。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不过乔治的笑是伪装出来的。 “吻我一下,乔治,吻虹霓一下。” 她带他穿过厨房到花园,这是她的房客惯走的路线;她说他一定宁可走这条路而不愿看贺家猪猡们在隔壁花园中所建的烂房屋。天空飘着细雨,雨雾中有几颗光芒惨澹的星星,路上有几辆货车辗过黑夜往北驰去。虹霓紧握住他的手臂,突然感到害怕。 “你太淘气了,乔治。你在听吗?看着我。别看那边,那边只有霓虹灯和罪恶的城市。整个世界上到处都有想要将我们的时代化为零的坏人。你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 “我没有帮他们,虹霓。” “你明明在帮着呢,看着我。以前的时光多好,你在听吗?那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时代,真正值得英国人骄傲的时代。现在他们骄傲得起来吗?” “那可不是我作得了主的,虹霓。” 她将他的脸拉过去,他只有重重地吻了她。 “我所爱的这些可怜人。”她的唿吸沉重,也许并非只因为情绪的激动;实在是百感交集,就象混合酒一样在体内翻腾。“我所爱的这些可怜人。为了大英帝国、为了控制时代的浪潮而接受训练。如今都走了,都被消灭了,再见吧,世界。你们是最后两个了,乔治,你和彼尔。可恶的普溪勉强算有一点这种成分。他早就知道事情会象这样了结,但没想到会这么糟。每年圣诞节的小酒会,他都要在“马戏团”的角落里,听她叙述相同的故事。“你不知道水车池吧?”她在问。 “什么水车池?” “我哥哥的家。那是一栋美丽的帕拉底欧(译註:义大利名建筑家)式房屋,视野真好,在纽柏利附近。有一天那里造了条新路,砰!砰!一条车道把整个风景都破坏了。你知道吗,我是在那里长大的呢。他们还没把沙瑞特卖掉吧?我真怕他们把沙瑞特卖掉呢!” “我确信它还在。” 他渴望能挣脱她的手,但是她却更用力地抱住他的手,从手上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 “如果情况很糟,不要回来找我。答应吗?我这只老豹子,已老得没法改变身上的斑纹了,我希望记得你以前的样子。你们这些可爱、可爱的男孩!” 他不愿把脚步不稳又东摇西晃的她一个人留在黑暗的树下,所以又陪她往回走了一半路,两个人都没再开口说话。他转身上路时,听到她又开始哼歌曲,声音之大,简直就象尖叫一样。然而此刻他心中对这刺耳的声音根本毫无所觉,他在盲目的黑暗中前进,警觉、愤怒及厌恶感如潮般汹涌而至,天知道究竟还有什么正等着他。 他搭上一辆停靠在月台的列车前往司劳坞,孟德皑开了辆租来的车子在那里等他。他们缓缓朝市中心橙色的光辉前进时,一边倾听古皮特搜寻的结果。孟德皑说,值星官日志里找不到4月10日及11日的记录,那两页被人用剃刀片给割走了。同一晚的警卫报告及值星官签名归档的那一份也都不见了。 第37页 “皮特认为那是最近才不见了的,在下一页上夹着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条,上面写着:‘送呈伦敦总部负责人’。那是艾德比的笔迹,日期註明是星期五。” “上星期五?”乔治说着,因为转身太过急速,使得座位的安全带发出一声抱怨的呻吟。“就是瑞基回到英国的那一天?” “皮特是这么说的。”孟德皑迟钝地说。 最后,关于化名雷平的埃洛,以及文化专员波莱可两个苏联驻伦敦大使馆的人员。艾德比手下的灯夫报告里并未记载任何可疑的形迹。他们两人都经过调查,被列入最清白的“波斯人”。雷平一年前被调回莫斯科。 孟德皑把皮特在布列斯顿偷偷摄取并已沖洗好的照片放在一只公文包内也带了来。在靠近佩汀屯车站的地方,乔治下了车,孟德皑将公文包由车窗递出去给他。 “真的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吗?”德皑问。 “谢谢你,不过一百米而已。” “幸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你自己的。” “可不是吗?” “有些人会睡一会儿。” “晚安。” 孟德皑的手仍搭在公文包上。“我说的那家学校可能错不了。”他说:“一所位于陶顿附近的翟氏预校,他先在波克夏代了半学期的课,才到索美塞德去,听说还弄了一部拖车住在里面。要我去查查吗?” “你怎么查?” “去敲他的门,向他推销杂志,想办法和他交朋友。” “对不起。”乔治突然担心地说:“看来我是疑神疑鬼得过了分。很抱歉,我这么问太无礼了些。” “皮特也是疑神疑鬼的。”德皑坚定地说:“他说他在总局里所见到的眼光都不大对劲,又说一定出了什么事情,而且每个人都是阴谋分子。我叫他去好好喝两杯。” “是的。”乔治想了好一会儿后说:“也许我也该这么做,杰岷是这一行的专家。”他解释道:“一个老手。不论他们把他弄成怎么样,他还是很厉害的。” 凯蜜很晚才回来。皮特知道她和辛教授上的长笛课九点就该下课了,但是她进门时却已经十一点,因此他很不高兴,甚至无法抑止自己的怒气。现在她躺在床上。黑灰相间的头髮铺散在枕头上,望着站在阴暗的窗口凝视广场的他。 “你吃过饭了吗?”他说。 “辛教授请我吃过了。” “吃了些什么?” 她曾告诉他,辛教授是波斯人。 她没有回答。吃了些梦吧,也许?或是核仁牛排?还是“爱”?他们在床上时,她除了过来拥抱他外,从不动一下,睡着的时候,连唿吸声也难得听见。有时他醒来后就那样看着她,想着她若在睡梦中死去,他感觉得到吗? “你喜欢辛教授吗?”他问。 “有时候还不错。” “他是你的情人吗?” “有时候是的。” “也许你该离开这里,搬去跟他住。”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凯蜜说:“你不了解。” 他的确不了解。窗外先是有一对情人在一辆海盗牌的汽车后座拥吻,而后是个戴了呢帽的怪傢伙带着他的狼犬散步,跟着是一个女孩在他前门处的公用电话亭内讲了大约一个小时的电话。这些事本身并没什么怪异之处,只是三件事却是连着发生的,就象警卫换班似的。现在有辆货车在路边停住,却没有人下车。是另一对情人,还是灯夫组的夜巡队?货车抵达约十分钟后,那辆海盗牌的车子便开走了。 凯蜜睡着了,他睁眼躺在她旁边等待天明,依照乔治的指示。明天他将要偷取裴杰岷事件的档案,或者又被称之为易金明丑闻,或者更精确地说,就是“证据任务”。 第十四章 截至目前为止的日子,是罗比尔短暂生命中第二段最快乐的时光。第一段是在他家瓦解前不久,有一次,他父亲在屋顶上发现了一个黄蜂巢,叫比尔帮他用烟把黄蜂熏出来。他父亲并不长于户外生活,甚至称不上有所认识,但是在比尔查过百科全书里对黄蜂的描述之后,他们一起开车到一家药房去,买了硫磺,放在屋檐下的容器里燃烧,把黄蜂全给熏死了。 今天是裴杰岷汽车俱乐部正式开始赛车的日子。以前他们只是拆下艾维斯,磨光刷新,又把它拼好。而今天,裴杰岷为了奖励他们,乃在难民雷兹的帮助下,在石头车道上放了几捆稻草,由杰岷当计时员,每个人轮流开车计时比赛,每个人都喷着烟闪过一处处障碍,往那些叫嚷的贊助者驶去。“这是英国有史以来最好的车!”杰岷总是这么介绍他的车子。“感谢社会主义,现在已经不再生产了。”艾维斯已被油漆一新,引擎盖上插了英国国旗。任何人也不敢怀疑它不是世界上最好最快的车。第一回合中,比尔在十四个人中获得第三名,现在是第二回合,他一次也不曾熄火,就驶到了核桃树旁。看来就要打破纪录了。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有任何事情能带给他更多的乐趣。他爱这部车,他爱杰岷,他甚至爱这所学校,而且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想试着去争取胜利。他可以听到杰岷吼着:“小心啊,大象!”他也看见雷兹拿着那面临时做好的方格旗,跳上跳下。然而当他的车噼哩啪啦地开过当终点的柱子时,他就知道杰岷并未注意他,而是瞪着操场那头的桦树林。 第38页 “老师,多久?老师?”他气喘吁吁地问着,接着是短暂的静默。 “计时员!”施陶德试试运气地叫道:“请报出时间!犀牛!” “你开得非常好,大象。”雷兹说着,同时也望着杰岷。 施陶德的卤莽和比尔的请求,都没有得到回答。杰岷正望向操场那头构成东边校界的小路。他身旁站了一个叫梁思在,绰号“凉拌捲心菜”的男孩;他是留级到五年乙班的一个学生,以爱拍老师马屁出名。这片通向山丘的场地极为平坦,通常在下过几天雨后就会泛滥成灾。就因为这个缘故,小路旁并没有很好的屏障,只有铁丝围成的篱笆,而且也没有树——只有铁丝网、平地,有时可以看见后面的昆土山,但今天在白茫茫的雾中昆土山却消失了影踪。这片平地可能曾经是通往湖泊的沼泽,或者只通向那白茫茫的未知世界。在这个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净净的背景上,一个影子正踱步而来,一个服装整齐、毫不惹眼的男人,脸部瘦削,头戴呢帽,身穿灰雨衣,手上还拿了根几乎没有用到的手杖。比尔也看着这个人,认为他实在想走快一点,但却为了某种目的而放慢脚步。 “你戴了眼镜没有,大象?”杰岷仍然注视那个人,后者已经快走到下一根木桩了。 “戴,老师。” “那么,他是谁?” “不知道,老师。” “以前从没看过他吗?” “没有,老师。” “不是教职员,也不是镇上的人。那会是谁呢?乞丐?小偷?他为什么不看着这个方向?如果你看见一群男孩开着车在绕操场,你会不会注意?他不喜欢汽车吗?不喜欢男孩子吗?” 比尔还在想这些个问题的答案时,杰岷开始和难民雷兹说话,声调低而平稳,使比尔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种特殊而奇怪的联繫。雷兹那同样十分镇静却显然是否定的回答,更加强了比尔的想法。 “老师,请听我说,老师,我想他大概和教堂有点关系。”梁思在说:“我看过他在礼拜式后和潘可威先生说话。” 教区牧师的名字叫施伯可,年纪已经一大把了。翟氏预校中盛传他其实是已退休的着名牧师潘可威。杰岷对他的情报思索了一下,而比尔却愤愤地对自己说梁思在的话一定是捏造的。 ·“你听见他们说些什么吗,凉拌捲心菜?” “没有,老师。他们在看教会的座席表,不过我可以去问问潘可威,老师。” “我们的座席表?翟氏预校的座席表?” “是的,老师,翟氏预校的座席表。所有的名字都在上面,就是我们学生的座位。” 教职员也在,比尔噁心地想着。 “任何人再看见他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或者看见其他的坏人也一样,明白吗?”杰岷对每一个人宣布,语气已经轻松多了。“别让那些怪人在学校附近徘徊。我上次待的地方就有一帮坏蛋,把那个地方给偷光了。银器、钱、学生的表、收音机——天知道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不要的,下一步他就会动艾维斯的脑筋了。全英国最好的车,而且已经绝产了。那人的头髮是什么颜色,大象?” “黑色,老师。” “身高呢,凉拌捲心菜?” “一百八十公分,老师。” “凉拌捲心菜看每个人都是一百八十公分,老师。”有个学生说,因为梁思在是个矮冬瓜,传说他自婴儿起就是喝杜松子酒长大的。 “年龄呢?施陶德你说。” “九十一岁。老师。” 这一刻每个人都爆笑出声;比尔获得再开一次的奖赏,结果开得乱糟糟的,那一晚他躺在床上。因为嫉妒而痛苦。整个俱乐部的会员,连雷兹也不例外,都有担任监视员的资格了。他虽安慰自己说他们的警觉性绝对比不上他,或者杰岷的命令隔天就会失效,或者从现在起他必须更努力地去面临显然比从前更大的威胁等等,都只能使他略微放心而已。 那个瘦脸的陌生人后来就不见了,但是第二天杰岷却很稀罕地到教堂去走了一遭。比尔看见他和潘可威在一座坟前说话。此后,比尔注意到杰岷脸上时常有种阴郁的表情,还带着种警觉,有时候看起来象在生什么气似的,每个傍晚在薄暮中散步或者坐在拖车对面的山丘上,对寒冷和潮湿浑然不觉,一边抽着他的小雪茄;一边啜饮着伏特加酒,一任暮色向他靠拢。 第二部·第十五章 找过沙虹霓后的第二天,乔治·斯迈利便以贝拉洛之名在萨西克斯花园的爱黎旅馆设立了他的作战总部。那是个很安静的地方,位置适中,正合乔治的需要。它就在佩汀屯车站南方大约一百公尺外,是一列古旧大厦的其中一幢,以一行筱悬树和停车场与大街隔绝。整夜里,汽车在大街上川流不息,但在壁纸色泽极不调和和用铜片当灯罩的旅馆房间内,却异常安静。不仅是旅馆内平静无事,似乎整个世界也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而旅馆主人葛波佩太太,更能加深这种印象。葛太太是个少校的遗孀,对贝拉洛先生,或任何找上她的客人,都用一种带有深刻倦愈的声音说话。她担任孟德皑的眼线多年,孟德皑坚持说,她的名字根本不叫波普;她为了对罗马教廷表示敬意才改叫“波普”的(译註:pope,即天主教教宗)。 第39页 “你父亲不是军人吧?”她看着登记簿上所写的贝拉洛三个字,打了个哈欠问道。乔治预付她两星期的房租五十镑,她便给了他最方便工作的八号房间。他向她要一张书桌,结果她给了他一张摇摇欲坠的桥牌桌,并叫侍者诺曼把桌子送到他房间里去。“这是乔治王时代的家具。”她嘘了口气,指挥着诺曼一面说:“你会替我爱惜它吧,亲爱的?我实在不应该借给你的,这是少校的遗物。” 除了五十镑外,孟德皑又私下掏腰包,给了她二十镑“红包”(这是他的说法),稍后他会从乔治那里要回这笔钱。“没什么动静吧?”他说。 “可以这么说。”葛太太点点头,谨慎地把钞票藏到裤子里。 “任何蛛丝马迹我都要知道。”孟德皑叮咛她。他和她坐在地下室里分享一瓶她爱喝的酒。“进出的时间、接触的人物、生活起居,最要紧的是……”他说着,举起一根指头以资强调:“最要紧的——而且也比你想像的更加重要的——我要知道任何对你的职员感到兴趣,託辞问东问西的可疑人物。他的脸色异常郑重严肃。“就算他们说自己是禁卫军或福尔摩斯也一样。” “所谓职员也不过我和诺曼而已。”葛太太指着那个穿着钉了紫色毛呢衣领的黑外套,颤抖不休地男孩说:“他们骗不了诺曼的,不是吗?亲爱的,你太敏感了。” “还有寄给他的信件,”孟德皑说:“我要知道每个看得见的邮戳和邮寄时间,但是不能篡改或加以截留,他的东西也一样。”他注意到家具中显得很醒目的保险箱时,故意沉默了一下。“偶尔他会要求保管一些东西,主要是文件,有时候是书籍。除了他以外,只有一个人可以看这些东西。”他突然诡异地咧嘴一笑。“就是我。明白吗?甚至不能让其它任何人知道你替他保管东西。而且不可以翻弄那些文件或书籍,因为他很精明,一看就会知道,一定要技术卓越才行。我不再多说了。”孟德皑结束了他的话。他由索美塞德回来后不久,曾对乔治说,如果那二十英镑就是他们所有的花费,那么诺曼和他的女主人就是这一行中最便宜的临时保姆了。 他的说法虽不正确,却是可以谅解的,因为他根本想不到杰岷不费分毫便徵召了整个汽车俱乐部的成员;这也是杰岷用以追溯出孟德皑正在调查他的方法。而孟德皑或任何其它的人,也绝对无法了解杰岷那种因愤怒而惊恐、因等待而紧张,或许已掺上了一点疯狂的精神状态。 八号房间位于顶楼。房里的窗户俯视一排围栏,越过围栏是一条小街,街上有一家阴暗的书店,以及一家叫做大世界的旅行社。房里的毛巾上印有“天鹅饭店”的字样。那天傍晚,莱肯拿了只装着由他的办公室取来的第一批文件的公文箱,蹑手蹑脚地走进这里。他们并肩坐在床沿谈话,乔治还打开了电晶体收音机,以掩盖他们的声音。莱肯还不大习惯,这次“野餐”对他来说已非他这年纪的人所能负担。第二天上班途中,莱肯会再到这里取回文件,并把乔治给他垫箱子的书籍归还。莱肯并未把这个角色扮演得非常好,他的态度别扭而轻率;一看就知道他憎恶这种违规的不法行为。他脸上的红晕由于天冷,似乎更加深了。但是乔治不能利用白天看这些档案,因为莱肯的手下随时可能调阅,一旦发现档案不见了。必然会引起相当的骚动。他也不愿意这么做,他比别人都要清楚他的时间非常有限。接下来的三天,这个程序几乎没有什么改变。每天傍晚,莱肯前往佩汀屯车站搭车途中,便把文件送去给乔治,每一夜葛波佩太太偷偷向孟德皑报告说,那个性情乖僻的瘦皮猴又来了——就是看不起诺曼的那个人。而只睡三个钟头、吃了一顿蹩脚的早餐(香肠没煮熟、蕃茄煮得太烂)后,乔治每天早上便等着莱肯到达,而后便感激地熘进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加入旧同事的行列。 这些一个人待在顶楼的夜晚对乔治来说,也是很不寻常的。事后回想起来——虽然以前的日子在表面上看来更加多彩多姿——他却觉得这几个晚上,几乎就象发生在一个晚上的单独旅程似的。“你会做这件事的,”莱肯曾在花园里面无愧色地问他:“瞻前顾后,採取任何必须的行动?”乔治回想过去种种,觉得无论过去或未来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这是同样的旅程,而目的地就在他的前方。这个房间的任何东西,甚至连旅馆内各种乱七八糟的废物,都无法隔绝他记忆中的那些房间。他又回到“马戏团”的顶楼,他那个有牛津标志的朴素房间内,那儿和他一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打开办公室的门,是个天花板很低的接待室,老总手下绰号“妈妈”的灰发女士群,在那里轻轻打着字,并接听电话;这家旅馆里,则有一个尚未被发掘的天才作家,日以继夜,耐心地敲着古旧的打字机。在接待室的尽头——在葛波佩太太的旅馆的相同的位置上,则是一间挂有“不准使用”之警告牌子的浴室——是一扇通往老总“圣殿”的门:那里相当侷促,放有古旧的铁柜及许多旧红皮书,空中瀰漫着茉莉香片的气味。在书桌后坐着老总本人,那时他看起来已颇象一具尸体,几绺灰发,还有骷髅般热情的笑容。 第40页 乔治这种心灵上的互换是如此的深入,以致当电话铃响时——房内那具必须付现款才能通外线的分机——好一阵子,他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其它的声音对他而言,也产生过同样困惑的效果,例如围栏上鸽子的振翅声,电视天线在风里的摆盪声,还有下雨时沟槽里突然传来的流水声。因为这些声音也是过去有过的,在剑桥的“马戏团”中,只有五楼才能听到这些。而今他的耳朵之所以选择这些声音,显然只为了一个理由:它们是构成往事的背景声响。有一次他在清晨时分听到门外走廊上的脚步声,竟然真走到卧室门口去,想开门让值夜班的密码员进来。那时他正埋首于皮特摄得的那些照片,由于情报太少。正对在横向主义下处理香港来电的程序感到不解。他打开了房门,没看见密码员,却看见光着脚丫,又穿着睡衣的诺曼。地毯上洒满了五彩碎纸,对面房门外放了一男一女的两双鞋子,他们是白放了,在爱黎旅馆内没有人——更别指望诺曼——会把鞋拿去擦干净,再送回来。 “别在那儿偷看了,快上床睡觉去吧!”乔治说。当诺曼仅是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他瞧时。乔治又说:“哦,快走开,好吧?”并且及时阻止自己骂出下一句:“你这个骯脏的小鬼。” “巫术作业”是莱肯第一夜带给他的第一份档案的标题,附题是《特殊情报的分发政策》。封面的其余部分盖满了警告标志及处理指示,包括一条很奇怪的指示:请意外发现本档案者“不要阅读”,直接归还档案室的主任处。第二份档案上一样标着“巫术作业”,下面又写着“送交财务组之估价附件,经伦敦别协调后的财务安排及奖金等”。第二份上写着:“梅林来源”,用粉红色丝带和第一份捆在一起。标题下面写着“顾客(译註:指政府有权及有必要阅读某些情报的官员)评价,费用效率,广泛开发;参阅机密附件”。但是机密附件并未附在卷宗内,乔治向莱肯索取时,只得到冷淡的答覆。 “部长将它锁在私人的保险箱里。”莱肯说。 “你知道开锁的组合数字吗?” “当然不知道。”他愤愤地回嘴。 “它的标题是什么?” “那和你根本没有关系,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调查这些资料。那是一些高度机密的情报,我们已尽可能使阅读的人数减低到最少。” “即使是机密附件也应有个标题的。”乔治温和地说。 “这个就没有。” “它是不是写出了‘梅林’的身分?” “别荒唐了,部长不会想知道这个,普溪也不会告诉他。” “所谓‘广泛开发’是什么意思?” “我不接受你的审问,乔治。你知道,你已经不是‘马戏团’的一员,按规定,我应该先派人调查你是否有资格看这些东西,看完后会不会有危险。” “参与‘巫术作业’的人都经过调查?” “是的。” “我是否能看受过调查者的名单?” 就在“分发政策”档案里,莱肯很沖地答道。收音机里一个澳洲籍的主持人在介绍《花落谁家》这首慢调子的歌时,他只差没把房门砰然关上,但至少还是走了回来。“部长……”他停了一下又开口说:“他不喜欢婉转迂迴的解释。他常说,他只相信能够写在明信片上的话。如果别人对他说他不熟悉的事,他就会非常不耐烦,所以那份机密附件不会有什么秘密。” 乔治说:“裴杰岷呢?有关他的任何资料我都要,即使是零星的消息也总比一无所有好。” 乔治这几句话使莱肯瞪了他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你不是疯了吧,乔治?你明知裴杰岷在中弹之前极可能根本没听过‘巫术’这个代号。我真不懂,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研究主要的问题,却对这些细枝末节追根究底……”说到这里时,他的人已经走出房门外去了。 乔治翻到最后一份:“巫术作业,与总局的通信。”“总局”乃是政府对“马戏团”的许多代称之一。这一份中所包含的是官方的谈话记录,一方是部长,而另一方则是——由他那学童般的字迹极容易便可辨认出来的叶普溪,当时他还在以老总为首的那道阶梯中的最下一级。 乔治看着这些旧卷宗,心里想着,这是一场漫长而残忍的战争中,一个极其晦暗的纪念碑。 第十六章 乔治在阅读这些档案时,想起了这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中几次主要的战役。卷宗内的记载非常有限,记忆所包含的则远胜于此。这场战争的主角是叶普溪和老总,原因不详。对于这些事件最为清楚的韩彼尔说他们两个人在剑桥大学时便已交恶,当时老总是指导教授,普溪则是老总的学生,根据彼尔的说法。叶普溪是个坏学生,时常受到老总的辱骂,这倒是老总一贯的作风。 这故事因为老总的戏言而更加奇怪:“我听说普溪跟我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呢,还说我们时常一块儿闹着玩,你想像得到我跟他‘玩’吗?”他从未说过事实如何。 第41页 这些都是传闻,乔治却可以根据他对两个人早期生活之所知,加入了几项事实。老总是个孤儿,叶普溪则是苏格兰低地人,一个牧师之子。父亲是个热心宣扬教义的长老会牧师,普溪或许没有他父亲那种虔诚的信仰,却显然继承了他父亲说服人的本领。他因为年纪差了一两岁的关系,没有赶上世界大战。加入“马戏团”前在一家公司做事。在剑桥念书时,是个不甚了了的政客和表现不怎么样的运动员。他由一个名叫马顿的小卒吸收,这个姓马的一度想在反情报组中建立自己的势力基础。他认定叶普溪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到处向人推荐,结果却不甚成功。“马戏团”觉得普溪可有可无,便将他调到南美去,他以外交人员身分作为掩护,连续干了两任都不曾返回英国。 乔治记得,后来即使是老总也不得不承认普溪在那儿干得颇为出色。阿根廷人喜欢他打网球的技巧及骑马的姿势,认为他是个绅士——老总这么说——并且以为他相当愚蠢,但事实上普溪并不是这样的。他把职权交给继任者时,已经在南美两岸都安置了一连串的情报员,并且将他的势力向北伸展。他返乡并提出工作简报的几个星期后,就被调到印度去,当地的情报员视他为不列颠统治者的化身。他对他们宣扬爱国心,付给他们的薪水仅仅是聊胜于无,而且一有机会就欺骗他们。他由印度前往开罗。在那时之前,中东地区一直是韩彼尔最喜爱的地盘,因此普溪在那儿的工作应该是极难展开。开罗的情报网对彼尔非常敬重,正如莫鲁迪那一晚在晚餐俱乐部中所用的比喻那样:他们当他是现代的阿拉伯劳伦斯。接替彼尔的工作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普溪却开出了他的路,而且他若不是和美国人有所牵扯,在人们的记忆中说不定会认为他比彼尔干得更好。不幸他却因爆发一次丑闻,而且使他和老总的冲突正式公开。 当时的真相至今依然不得而知,而且乔治那时尚未晋升为老总的高级助手。似乎是叶普溪未经伦敦当局的许可,便涉入美方想以自己人取代当地一位要人的一项愚蠢阴谋中。普溪对美国人一向有种莫名的敬意。在阿根廷,他钦佩地目睹他们将左派政客逐出西半球;在印度时,他对他们分散中央集权武力的技巧更感到欣喜。然而老总却和“马戏团”里的多数成员一样,鄙视美国人及他们的成绩,并不时暗中破坏。 这件阴谋失败了,英国的几家石油公司非常愤怒,而叶普溪呢,依照行话的说法是:“不得不只着短袜上路”。后来,叶普溪宣称老总先暗示他加入这项阴谋,事后又扯他后腿,甚至故意把这项情报卖给莫斯科。无论真相如何,叶普溪一抵伦敦便接到调派令,将他调往训练所去,负责训练新进人员。这个工作通常是交给身心俱疲、过两年就要退休的资深情报员。韩彼尔要人事处的主任对普溪说,象他那样资深而且有才干的人,在那时候的伦敦是找不到什么职务可以让他担任的。 “那你们就该替我发明一个!”普溪说。他说得对,好一阵子后,彼尔曾坦白对乔治说,他忽略了叶普溪背后的势力。 “但是这些人是谁呢?”乔治曾问道:“他们怎么能强迫你任用一个你不愿任用的人?” “打高尔夫球的那批人。”老总悻悻地说。打高尔夫球的那批人和保守党员,普溪在那些日子里对反对党相当巴结,受到他们热烈欢迎,其中之一就是施伯迈,很不幸的,此人恰是安妮的近房表哥,也就是现在莱肯口中的内政部长。然而老总却没有任何可以对抗的力量。当时“马戏团”的景况消沉,还谣传说整个“马戏团”都将解散,要在另一个地方重新设置一个新单位。依那个世界的传统,失败都是接踵而至的,但是这一回延续的时间实在是长得出奇。情报的产量跌,愈来愈多搜集情报的人遭到怀疑,老总显然已在紧要之处失去了控制的力量。 这种暂时的失势,并不曾减少老总派任叶普溪为“任务督导”所得到的乐趣,他称这项职务为“普溪的小丑帽”。 乔治也无能为力。那时韩彼尔在华盛顿,正努力与被他称之为“法西斯主义式的清教徒”的美国情报局,重新议定一份情报交换协议。但乔治已调升到五楼,他的职责之一是挡住向老总请愿的人,因此乔治便成为被普溪以一连串“为什么”相询的对象。老总不在时,普溪到乔治的办公室去拜访他,或邀请乔治到他阴暗的住处小坐。他先叫他的情妇出去看电影,而后以他那悲哀的苏格兰土腔问道:“为什么?”他甚至会拿出一瓶麦芽威士忌,请乔治开怀畅饮,而他自己则喝另一种比较便宜的烈酒。 “我到底是什么地方冒犯他了,乔治?我做了什么特别对不起他的事?我们是有过一两次争吵,但那又有什么特别,你倒说说看?他为什么专挑我毛病?我不过想在顶层获得一席之地而已。上帝知道,凭我的记录。我是够格提出这种要求的!” 他所谓的顶层就是指第五层楼。 老总为他所设的职位,乍听之下似乎颇为重要,即赋予普溪对所有任务有加以审查的权利。然而老总却又加以註解,即此权利必须在各组主管的同意之下方可施行,这样一来普溪的职权就大受限制了。职权规章上说明普溪应“综合各情报并消除地区性的猜忌”,这是叶普溪在组成伦敦总部后建立的一种观念。但是各个行动小组,诸如灯夫组、伪造组、窃听组及监视组,都不肯把他们的记录拿给他看,他又缺乏强迫他们的权力。所以普溪“挨饿”了,他的餐盘自午餐起便一直是空的。 第42页 “我实在太平庸了,是不是?这年头每个人都得是天才才行,只能有红牌女主角,不能有其他的合唱团;只能让老头子得势。”因为叶普溪要升上顶楼仍嫌年轻,他比韩彼尔及乔治年轻八到十岁,比老总更要嫩得多了,但是他自己也常忘记这一点。 老总不为所动:“叶普溪会为了求得勋爵之职而出卖他的母亲,或为了求得上议院的一席之位而出卖整个‘马戏团’。”不久后,在他痛恶的疾病开始沉重时,他说:“我拒绝将我毕生的工作移交给一个虚有其表的人。我太自负所以不易被奉承,太年老所以没什么野心,而且我就象只螃蟹一样丑陋。普溪和我恰恰相反,政府里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会欣赏象他这一类型的人,而不是欣赏我。” 这或许也是老总拿“巫术作业”砸自己头时的情况之一。 “乔治,你进来。”有一天老总在室内通话机上凶凶地说:“普溪想要扭我的尾巴。你快过来,否则就会有流血事件了。” 乔治还记得,那正是失败的战士们纷纷由海外归来的时候。白洛伊刚由贝尔格勒搭机回国,他在艾德比的协助下设法保全贝尔格勒一个奄奄一息的情报网;驻德国的负责人郭保罗,则刚埋葬了潜伏在东柏林一名最好的情报员;而在另一次毫无收穫的行程归来后的彼尔,则在他的胡椒瓶式的房间里大骂五角大厦的傲慢、五角大厦的愚笨、五角大厦的表里不一,而且宣称:“该是捨弃美国,和残忍的俄国人打交道的时候了。” 在爱黎旅馆中,此刻已过了午夜,一位迟归的客人正在按门铃。乔治心想,那个对英国钱币仍混淆不清的小诺曼,将可借开门多赚十个先令的小费。他嘆了口气,又拿起第一份巫术档案,舔舔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开始配合着他的记忆,翻阅官方的记录。 “我们谈到,”仅仅是在那次会晤的两个月后,普溪在一封写给安妮那位显贵表哥,也就是那位部长的私人信件(后来被收录到莱肯的卷宗内)中提到:“‘巫术’报告来自一个极度敏感的情报来源。我认为,政府现行之分发情报的方法皆不妥当。‘牛蝇’所用的递送箱系统,在顾客将钥匙遗失后已失效,由一位操劳过度的次长把他的钥匙交给其私人助理而闹出的不名誉事件可以证明。我已经在海军情报处和黎列上将谈过,他准备在海军总部的办公大楼里拨出一间特别的阅览室,专供我们置放供顾客阅览的情报,派一名资深警卫负起监视之职。为了掩护之故,阅览室可以命名为‘亚得里亚工作小组’,或者简称之为‘a.w.p.’。有阅览权的顾客不必使用通行证,以免产生流弊,他们只需对我的警卫表明身分……”乔治特别多看了“我的”两个字一眼,“警卫身上有一张附有顾客照片的名单,榜上有名的才能进入。” 当时并不表贊同的莱肯,通过他那可憎的部长,向财政部长提出了几个问题: 即使认为这项措施确属必需,亦应花费巨资另行建造。 1. 您能否拨下专款? 2. 如可拨款,费用应交由海军总部支付,总局再暗中偿还。 3. 另外还有雇用额外警卫的问题,所需要之费用…… 乔治慢慢翻阅时,不禁想道:还有增加叶普溪之光彩的问题。在档案中他的光彩已经象烟火般到处闪耀:普溪已把老总当成已经死亡了似的朝着顶楼迈进。 由楼梯上传来一阵相当美妙的歌声,一个喝得醉熏熏的威尔斯人正向每个人道晚安。 乔治想起——这又是出自他的记忆,卷宗内才不记载那么人性化的事——叶普溪在就任新职后。一直想要行使他的特权,“巫术“当然是首当其冲的对象,但是由于他的职权范围中载明他的一切命令都需先经由老总批准,因此前几次行动皆付诸东流。例如,有一阵子他曾全力想要挖掘“隧道”。美国人在柏林和贝尔格勒间建了几条通讯隧道,法国人也设法建立类似的隧道来对抗美国。好吧,在普溪的摇旗吶喊下,“马戏团”也要加入这个市场。老总亲切地旁观,一个委员会组成了(称之为叶普溪委员会),选出一组专家去调查苏联驻雅典大使馆的地基。叶普溪认为在雅典的行事,必定可以获得希腊新成立的军政府(他和他的前任都是普溪极仰慕的人物)慷慨支持。然后,老总非常温和地便推垮了普溪所建的砖墙,并等待他提出另一个新主意。一个灰暗的早晨,老总断然召唤乔治到他办公室,因为叶普溪在几次小试牛刀后,又有了另一个主意。 乔治进门时,老总坐在他的办公桌后,叶普溪站在窗畔,两人之间是一份黄色的卷宗,并未翻开。 “坐下来看看这份无聊的东西。” 乔治坐在安乐椅上,普溪依然站在窗前,两只大手肘放在窗台上,凝视着纳尔逊纪念塔的塔尖,以及再过去的许多政府机构的屋顶。 卷宗内有一张照片,据说是长达十五页的苏联海军高阶层密电的缩影。 “谁翻译出来的?”乔治问道,心中想着电文译笔颇佳,象是出自白洛伊之手。 “上帝!”老总回答:“是上帝译的,是不是,普溪?什么都别问他,乔治,他不会告诉你的。” 第43页 这是老总看起来格外年轻的一段日子,乔治记得老总的体重轻了,面颊红润,那些与他相交不深的人总是为他的好气色向他恭贺。也许只有乔治曾经注意到在那些日子里,老总的发线总是满布汗珠。 这份文件依其陈述看来,是要呈送给苏联最高司令部,内容是苏联海军最近在地中海及黑海的一次演习。在莱肯的卷宗里,这份文件的记录为“第一号报告”,标题为“海军”。几个月来海军总部一直向“马戏团”催索有关苏联这次演习的情报,因此它才被冠以相当重要的标题。然而乔治却一眼便看出了其可疑之处。这份记录虽然详细,却都是乔治毫不了解的东西:岸对海之打击武力、敌方警报系统的无线电放射能,以及平衡得叫人觉得恐怖的高等数学。即使是真的,它也象沙金一样,何况并无任何理由足以假定它是真的。每个星期,“马戏团”都得处理几十件毫无用处的所谓“苏联文件”,大部分都是情报贩子提供的,有一些是盟国的情报组织故意泄漏的,还有一部分则是苏联捏造的假情报。其中极少包含真实有用的资料,即使有,也多半都是在被弃之后才发现。 “这是谁的缩写姓名?”乔治指着页边一些俄文字母问道:“有人知道吗?” 老总的头往普溪一偏说:“问那位权威,别问我。” “沙乐夫。”普溪说:“黑海舰队的海军上将。” “上面没有註明日期。”乔治观察到。 “这只是草案而已。”普溪颇为得意地回答,土腔比平日更浓。“沙乐夫签的是星期四,最后电文指出这些修正在下星期一发出,发电日期也一样。” 今天才星期四。 “这份情报是从哪里来的?”乔治仍茫无头绪。 “普溪觉得不便说明。”老总说。 “我们的评价员怎么说?” “他们还没看到这份文件。”普溪说:“而且永远也不会看见。” 老总冷漠地说道:“不过,我们的好朋友,也就是海军情报处的黎列已提出初步意见了,不是吗,普溪?普溪昨晚已经把这份文件拿给他看过,同时喝着粉红色的琴酒,是吧,普溪,在旅行组?” “在海军总部。” “黎先生是和普溪同乡的苏格兰人,一向不轻易赞美别人。然而半个钟头前他打电话给我时却极尽谄媚之能事,甚至还向我道贺。他认为这份文件是真的,并请求我们,不,应该是请求普溪的应允,将这件情报对他的海军将领们报告。” “这不可能。”普溪说:“只能让他过目而已,至少这一、两个星期之内不准宣扬。” “这东西炙手可热,”老总解释道:“因此在发布前得先冷却冷却。” “但是这情报究竟是由何处获得?”乔治不死心地问。 “哦,普溪已经编了个化名,你别担心。我们编造化名的速度快得很,不是吗,普溪?” “但是来源是什么?谁是主管的官员?” “听着吧,你会喜欢的。”老总在一旁说。他已怒不可遏,他们结识那么久以来,乔治从未见过他生这么大的气。他那瘦而长着黑斑的双手发着抖,平常颇为死板的眼睛则冒着火。 “梅林来源。”普溪在宣布之前,轻轻且颇为苏格兰化地吸了一口气。“‘梅林来源’是最高阶层的情报路线,可以取得苏联最敏感阶层的决策。”他似乎颇忠心地又加了一句:“我们将梅林这条在线得到的情报定名为‘巫术’。” 乔治想起,普溪曾在一封高度机密的私人信件中,使用过类似的名词,向财政部一位钦慕他的人要求额外的补贴,使他能在支付金钱给手下的情报员时,享有更大的自由。 “接下去他会告诉你,他是在足球场上吸收梅林的。”老总看起来虽又颇为年轻,但是在措词上却不免会有老人的粗率。“现在你让他告诉你他不能说的原因。” 普溪神色自若。他也一样涨红了脸,但却是得意洋洋而非病态的。他深吸一口气,对乔治说出一大段话,声调毫无变化,简直就象一个苏格兰警官在法庭中作证似的。 “梅林的真实身分是一项我不能泄漏的秘密,他是本局某些人长期耕耘所结的果实。那些人和我之间彼此负有义务,而他们对本局的失败率丝毫不觉得愉快。太多事情出问题,太多损失、浪费,太多丑闻。我说过很多次,但是他对我不理不睬,简直就象是耳边风一样。” “他说的是我。”老总站在一旁解释:“他所谓的‘他’就是指我——你明白吗,乔治?” “在这个情报局里,应有的专业技巧及安全法则都化为乌有了。需要知道的是,这些法则到哪里去了?每层楼都是小组制的。它到哪儿去了,乔治?小团体彼此在背后毁谤破坏,这都是由最上级所引起的。” “再一次提到我了。”老总插嘴。 “分而治之是近来的工作原则,那些应该彼此帮助的人,却在自相残杀。我们即将失去我们最好的伙伴!” “这是指美国人。”老总解释。 第44页 “我们也即将失去我们赖以维生的一切,还有我们的自尊,我们真是受够了。”他拿回那份报告,夹在腋下。“我们可真是受够了!” “就象每个受够的人一样。“老总看着普溪气沖沖地走出门去,说道:“他正在找更多的气受。” 乔治停止回想,看了会儿莱肯送来的卷宗,再次查看这个故事。最后几个月时,这种事经常发生:乔治对于被叫去干预的事情最后究竟有何发展,总是毫不知情。老总厌恨失败如同厌恨疾病,特别是他自己的失败。他知道唯有犯过才会知错,也唯有经过奋斗的“马戏团”才能生存。他讨厌穿丝质衬衫的情报员,因为他们等于吞掉了大部分预算,侵占了他信任的情报来源的正常开销。他喜爱成功,但是如果奇蹟使一切的努力都不为人注目时,他便憎恶奇蹟。他讨厌柔弱、感情用事和宗教,因此他讨厌集这一切大成的叶普溪。他应付那些讨厌鬼的方法,通常是关起门来,把自己单独锁在楼上房间里,不接待任何客人,并且让那些“妈妈”截住他的电话。这些安静的女士并为他泡上香片,替他拿一大堆卷宗进去给他,并且又成堆地送回原处。乔治在办自己的事情或设法使“马戏团”其它成员孜孜不倦时,住往可以看见堆在老总门口处的卷宗。有许多是在老总当上局长之前的旧卷宗。有些则是个人性的,例如是“马戏团”内过去及现在成员的自传。 老总从未说明他在干什么。如果乔治问她们,或者最受宠的韩彼尔过去询问,她们都只是摇摇头,或者沉默地耸起眉毛,似乎是在说:“最后一件案子,就让一个伟大的人在事业结束之前自娱一下吧。”但是乔治——在他现在耐心地翻阅着一卷又一卷档案,心里并回想着爱娜写给陶瑞基的日记时——却颇为真实地感觉到,他绝对不是第一个作这趟探险旅程的人,老总的鬼魂正陪着他逐步前行,甚至早已做过更深入的研究,要不是紧要关头时的“证据”迫使他中断,老总早已把一切查得水落石出了。 又是早餐时刻,身为颇有自制力的威尔斯人,不该被未煮熟的香肠及煮得太烂的蕃茄打败。 “你要不要再看这些档案?”莱肯问道:“或者你已经看完了?卷宗里没有报告原文,想必也没有多大用处。” “如果你不介意,麻烦你今晚再送来。” “我想你大概知道自己看起来象什么残骸似的。” 他并不知道,但是当他回到水湄街时,安妮那面漂亮的金边镜子,却告诉他满布红丝的眼睛及肥厚的双颊写满了疲惫。他睡了一会儿,而后继续回想过去的事。傍晚时,莱肯已经先一步在旅馆里等着他,他又立刻继续阅读档案。 根据档案的记载,在普溪提出那份苏联密电后,整整有六个星期未有下文。国防部其它部门响应了海军总部的关切,对那份原始情报极为重视。外交部说,“这份文件明白显示了苏联的侵略意图。”不知道意味些什么。普溪坚持这份数据应该特别处理。但是他就象手下无兵的将军一样令不出户。莱肯冷淡地提到“接续的情报不知为何有了延误”,并建议他的部长应该“会同海军总部解决这种情势”。根据档案记载,老总毫无表示。也许他正冷眼旁观,祈祷这件事能随风飞去。在这段时间,财政部莫斯科组的一位观察员确切指出了政府在近年来实在看多了类似的事件,也就是先是一份引起骚动的报告,跟着却沉寂无声,甚至更糟的,演变成一件丑闻。 这回他说错了。在第七周时,叶普溪在同一天内发表三份新的“巫术”报告。虽然主题大不相同,形式却一律为苏联秘密组织间的通讯。 根据莱肯的摘要,“巫术”第二号报告描述了“共同市场”内部的紧张情势,并提及与西方之贸易对某些国力较弱之会员国所带来的不良影响。就“马戏团”而言,这是白洛伊地盘内的一份经典之作,弥补了以匈牙利为基地的情报网多年来屡攻不下的阵地。外交部的一个顾客写到:“一件极有价值的情报,且有极好的附件予以支持。” “巫术”第三号报告讨论的是匈牙利的总理再度整顿政界及学术界的情形。这份文件的作者借用赫鲁雪夫很久以前说过的一句话说:扑灭匈牙利流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多杀几个知识分子。这也是白洛伊的地盘。“一份有益的警告,”同一位外交部顾客写着:“对那些认为苏联将对其附庸国採取怀柔姿态的人来说,是有益的警告。” 这两份报告都极为简明,但是“巫术”第四号报告却长达六十页,为顾客们所咄咄称奇。那是一份研讨苏联外交部与声望正日益下跌的美国总统谈判之利弊的报告。结论是,如能扔一块骨头给那个总统,让他对选民有所交代,苏联便可在未来双边核子武器谈判中买到有利的让步。然而报告中却又认真地考虑替美国保持颜面、不让它失败得太明显的好处,以免引起五角大厦报復性或先发制人的攻击。这份报告来自韩彼尔地盘的核心。不过,正如彼尔在写给普溪的《会议记录传阅》文件中所言(这份义件在彼尔不知情的情形下,迅即影印复本让部长过目,并归入内阁档案),在他搜集有关苏联核子情报的二十五年中,从未得到过比这份文件更有价值的东西。 第45页 “而且,”他归结道:“除非我大错特错,我们的美国同行也没有弄到过。我知道现在还算是早期,但是我认为任何将这份情报送到华盛顿去的人,一定能够得到极丰富的报酬。事实上,如果‘梅林’能保持这样的水准,我敢预测我们一定能借着这些,换回美国情报组织的任何数据。” 结果叶普溪得到了他的阅览室;而乔治·斯迈利则走到洗脸台旁,用那个极少人使用的电热器煮咖啡,煮到一半时,那个按时计费的电热器不动了,乔治怒沖沖地叫诺曼来,让他去把五镑的钞票兑换成硬币。 第十七章 乔治带着逐渐增高的兴趣,继续阅读莱肯送来的有限的档案,由那些主角的第一次会谈到今天为止。当时,“马戏团”充满猜忌,就是乔治与老总也绝口不提“梅林来源”这个话题。叶普溪每次提出“巫术”报告,经由“妈妈”把报告送去给老总时,他就坐在接待室中等着。老总总是立刻签名送出,表示他根本不屑一读。普溪拿回卷宗后,常会把头伸进乔治办公室,含煳地打一声招唿,而后踏着重步下楼梯。白洛伊保持距离,即使是韩彼尔快活的造访——这是楼上已成传统的一种生活动态,老总常鼓励他的资深部下到“谈话室”去谈谈——次数也愈来愈少。时间也愈来愈短,最后终于完全停止。 “老总的权力快要完了。”彼尔轻蔑地告诉乔治:“如果我没有弄错,他也快死了,现在只是哪一样先打倒他的问题。” 星期二的例常会议中止了,而且使乔治感到困扰的是,老总不是常差遣他为了某些不重要的事情出国,就是让他以老总私人特使的身分去探访国内的卫星站——沙瑞特、布列斯顿、亚敦等地。他愈来愈觉得老总是想藉故支开他。他们交谈时,他感到彼此之间有种因怀疑而引起的深刻紧张,因此连乔治也认真地猜想或许彼尔说的没错,老总已经不能胜任他的工作了。 内阁办公室的卷宗明白显示了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巫术作业”在没有老总支持的情形下已逐渐开展。报告的比率约为每月两次或三次,根据政府的说法,其水准依然精确无误。但是老总的名字极少被提及,也从来没有人请他发表意见。评价员有时会说些俏皮话,但是他们更常常抱怨事实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梅林使他们陷入未知情况:我们不能请求美国人调查吗?不能,部长说。还不到时候,普溪说;在一份似乎没有人看见的秘密记录中,并记着:“时机成熟时,我们要做比交换情报更进一步的事,我们对小儿科的交易并无兴趣。我们的任务是建立梅林来源的权威性。等权威性建立后,彼尔要向美国要什么都可以……” 这条来源的情报现在已无人怀疑了。在少数获准进入“亚得里亚工作小组”之阅览室的人心目中。梅林已经是赢家。他的情报精确无误,经常可由其它的情报予以证实。“巫术委员会”随之形成了,由部长担任主席,普溪是副主席。梅林已经成为一项制造业,而老总却甚至不是它的员工。所以他在困境中力图振作,派乔治带着他的乞讨钵出去调查。“他们一共有三个人,还有叶普溪。”他说:“折磨他们!乔治,触怒他们!恫吓他们!给他们苦头吃!” 幸好档案内并无记载他跟他们几个人见面的情形,那是乔治记忆中最难受的一部分。当时他已经明白老总的贮藏室中,已经没有任何足以餵饱他们的东西了。 那时是四月。乔治到葡萄牙处理一件丑闻后归来,发现老总身陷重围。地板上散满档案,窗户也换了新锁,老总把茶壶的保温布袋放在电话机上,天花板上垂下一只干扰电子窃听器的反射器——一个看起来象电扇,经常转动位置的东西。乔治不在的三个星期,老总整个老掉了。 “告诉他们,说他们是用假钞来买路的。”他埋首卷宗中,几乎没有抬头。“告诉他们什么鬼事都可以,我需要时间!”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还有叶普溪。”此刻乔治对自己重复着,在这位已故少校的牌桌旁坐下,看着莱肯卷宗内获准查阅巫术资料的名单。如今有权到“亚得里亚工作小组”阅览室去的顾客共六十八人。他们每个人都按照获准日期编了号。老总死后,那张名单重誊过一次,乔治便被三振出局。但是那四个功臣依然列在名单之首:叶普溪、白洛伊、艾德比和韩彼尔。三个人加上叶普溪,老总就是这么说的。 此时间,乔治阅读每项推论、每个间接的联繫时一直毫无疑问的心灵,突然为一个并不相干的景象所冲击:他和安妮沿着康瓦耳郡的悬崖前行的景象。那时老总刚死,也是乔治那漫长而令人迷惑的婚姻生活中最低潮的时刻。他们高站在雷莫拿及波兹古诺之间的海岸上,那时并非旅游季节,他们到那里去,表面是为了安妮咳嗽而到海边透透气。他们各怀心事,沿着海岸的小路前行,他猜她是在想彼尔;而他则想着老总、杰岷、证据任务,以及他退休后留下来的一团糟。他们的相处并不和谐,在彼此的陪伴下,两个人都失去了安宁,对彼此而言,对方都是一团迷雾,即使是最平凡的谈话,也会导上奇怪而难以控制的方向。安妮在伦敦的生活圈子十分广阔,和任何要她的人都有一手。他知道她是想把某件令她伤心或极为担心的事情埋藏起来,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近她。 第46页 “如果死的是我,”她突然问道:“而不是老总,你对彼尔会有什么感觉?” 乔治还未来得及想出答案,她又说:“有时候我不愿把你对他的意见告诉他。我觉得我的努力多少使你们两个还算合得来,对不对呢?” “可能是对的。”他说:“我想,其实我在某方面也依赖着他。” “彼尔在‘马戏团’里仍然是个重要的人物吗?” “或许该说比以前更重要。” “他仍然到华盛顿去,和他们周旋应对,使他们团团转吧?” “我想是的,我听说是如此。” “他已经爬到你以前一样的位子了吗?” “我想是的。” “我想是的。”她重复着:“我想是,我听说,那么,他是比以前更好了?比你演得更好,或比你算得更好?告诉我。请告诉我,你一定要告诉我。” 她有种奇特的激动。她的眼睛因海风而满溢泪水,闪着光芒瞪视着他。她的双手握着他的臂膀,象个孩子一样,握着他的手,要求他回答。 “你常告诉我说男人是不能比较的。”他笨拙地回答:“你总是说,你不认为有可以相比的交集。” “告诉我!” “好吧。不对,他并不比我好。” “一样好吗?” “也不对。” “如果我不存在,你对他会有什么看法?如果彼尔不是我的亲戚,不是我的任何人呢?你对他的评价会更高还是更低,告诉我……” “更低吧,我想。” “那现在就彻底看低他吧。从此时此刻起,我不认这个亲戚,把他从我们的生活及一切一切中剔除,我将他丢到海里去。那里,你明白吗?” 他所明白的只有:回到马戏团去,完成你的工作。这是她说同一件事的许多种方法之一。 仍为这段记忆的闯入感到困扰的乔治,有点慌张地站起身来走到窗畔,每当他心情紊乱,他便习惯探视窗外。一排海鸥,共有六只,都栖息在围墙上。他刚才必定是听到了这些海鸥的叫声才会想起在海边散步的情形。 “我有说不出口的话时,便会咳嗽。”安妮曾经对他说过。而那一阵子她有什么话说不出的?他阴郁地遥望对街的烟囱顶端。虹霓可以,鲁迪可以,他们都喜欢他这个听众,为什么安妮不能? “他们一共有三个人,还有叶普溪。”乔治高声自语。那些海鸥突然都飞走了,好象它们已经找到更好的地点。“告诉他们,说他们是用假钞来买路的……”可是如果银行都收下了?如果专家宣称它是真的,如果彼尔把它捧上天,而内阁办公室的档案里写满了对“马戏团”这些新进人员的赞美之辞,谁有能力打破这一片魔咒? 他听了老总这话后,最先去找的人是德比,因为他有今日,可说全是乔治一手提拔的。他是乔治在维也纳吸收进来的人,当时德比是个飢饿的穷学生,住在他伯父生前任职的博物馆的废墟里。乔治开车到灯夫组所在的亚敦,坐在德比那个有一排象牙色电话的胡桃木办公桌前。墙上有幅三王朝圣的画,是十七世纪不知哪个义大利画家的手笔。窗外是个关闭的院落,停满汽车、货车及摩托车,以及灯夫组的人员在换班期间打发时间所用的休息拖车。乔治先问候德比的家人;他有个儿子任职国会,还有个念医学院一年级的女儿。然后他对德比说,灯夫组的工作比进度表落后两个月,当德比支吾其辞时,他便直接问他说,灯夫组的人员最近是否在国内外做过任何特殊、而且德比基于安全理由不能对他提及的工作。 “我去为谁做这样的工作呢,乔治?”德比瞪着一对死鱼似的眼睛反问他。“你也知道在我的手册里,那是完全不合法的。” 德比的措辞总是很荒谬。“呃,举个例子来说,我看你会为叶普溪那么做。”乔治对他说明理由:“然而,如果普溪命令你去做某件事,但不准你记录下来,你的处境就非常危险。” “例如是哪一类的事呢?乔治,我倒想知道。” “检查一个外国人的信箱、准备一幢安全屋、监视某人、盯住一个大使馆。再怎么说,普溪总是‘马戏团’的高级官员,你或许会认为他是根据五楼的政策行事,我觉得发生这样的事情也颇为合理。” 德比仔细地注视乔治。他拿了根烟,虽然点燃了,却不曾吸过。那是根手卷的高级烟,由一个银色烟盒中拿出的,但是自他点燃后,就没抽过半口。烟随着德比的手势划来划去,有时停下来似乎作势欲刺,却始终未刺向前。德比接着发表了一篇个人声明,坚决地表示他自己的立场。 德比说他喜欢情报局,希望自己能永远待在这里,他和情报局已经有了感情。他也有其它种种兴趣,随时都可将它当做正业,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局里的工作。他说他的问题在于升级,他并非贪婪才想调升,而是面子问题。 “你知道,乔治,我比他们的资格都老,我要听令于这些年轻人,实在使我很难堪。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亚敦——光是亚敦这名字对他们来讲就够可笑的了。” 第47页 “哦,”乔治温和地说:“你说的这些年轻人是谁?” 但是德比已经失去兴致。他的声明已经完毕,他的脸再度回復平日的毫无表情,他那双晦暗的眼睛,紧盯住不远的一个地方。 “你是指白洛伊吗?”乔治同:“还是普溪?普溪称得上年轻吗?谁呢,德比?” 没有用,德比已后悔失言了。“乔治,当你迟迟不升级时,任何站在你上面的人看起来都比你年轻。” “如果你识相点,老总或许会升你几级。”乔治并不喜欢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德比的回答使人打了个寒颤。“呃,事实上,你知道,乔治,看这种情形,连我都不敢说他还有这份能耐……”他打开一只抽屉,“我有件东西要给安妮。我一听说你要来,就打了几个电话给我的朋友,问他们说我该拿什么送给一位完美的女性?你知道吗?自从我在韩彼尔的鸡尾酒会上见过她一次后,对她就一直难以忘怀。” 乔治领了这份安慰奖——一瓶昂贵的走私货香水,大概是德比手下的灯夫带回来的——再拿起他的乞讨钵去找白洛伊,心中明白他这么做,只是在拖延与韩彼尔的接触。 回到少校的牌桌边,乔治在莱肯带来的档案中搜寻着,找到薄薄的一个卷宗,标明“巫术作业之直接补助金”,里面记载了“梅林来源”最早至今的花费。叶普溪在另一张写给部长的私人便条上写着:“基于安全理由,‘巫术作业’的经费应该与‘马戏团’其它款项完全分开。在适当的掩护建立之前,我请求你不要仅仅以资助‘秘密议案’的方式,而由财政部基金直接拨款补助,因为‘秘密议案’的款项定会被列入‘马戏团’的主要帐目中。所有细节,我将私下对你说明。”这封便函的日期约莫是两年前。 “照准。”一周后部长回覆:“如所请供应……” 上面并未列明款项,但乔治只看那排数字一眼便已对他想要知道的事情瞭然于心:那年五月,也就是他去亚敦找德比之前,德比个人便支领“巫术作业”的款项出差不下八次,其中两次赴巴黎,两次前往海牙,一次到赫尔辛基,还有三次到柏林。每次出差的目的都简短地记载为“收集情报”。五月到十一月间,也就是老总逐渐自台上退色时,他到国外出公差达十九次之多。其中一次,他飞到索非亚,也到伊斯坦堡去过一回。每一次旅行都不超过三天,而且多半都在周末。在这些旅程中,白洛伊好几次与他结伴同往。 照这样看来,艾德比自始至终都在扯谎,这是乔治向来都没有怀疑过的,不过能加以证实,也真令人高兴。 乔治对白洛伊的情谊。自那时起便爱恶交织了。现在想起来,他觉得这种矛盾感依然存在。一个指导教授发掘了他,乔治吸收他加入组织,这样的连接与当初乔治自己被带进情报局的情形极为类似,但是这回没有德国魔鬼在煽动爱国主义的狂飙了,乔治一直为自己坚硬的立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白洛伊和乔治一样,并没有真正的童年。他父亲是个码头工人,也是热心的工会会员和共产党党员。他母亲在他还一知半解的时候就去世了,他父亲痛恨教育的程度与痛恨权威当局相当。当白洛伊愈来愈聪明时,作父亲的明白儿子终会变成他讨厌的统治阶层,便弃他而去。白洛伊靠自己的力量进了中学,假期时便靠双手挣钱,借德比的形容词,就是使尽吃奶的力量来工作,才能多嫌一点钱。乔治在牛津大学指导教授办公室看见他时,他似乎筋疲力竭,就象刚刚长途跋涉回来的样子。 乔治认可后,费了好几个月才劝服他接受局里的工作,乔治认为他之加入多半由于他对父亲的恨意使然。此后,他便无需乔治照料了。他靠着一些额外的补助金过活,在马克思纪念图书馆中苦读,并为一些杂志写左派文章,这些杂志若非“马戏团”的补助,恐怕早已消声匿迹了。晚上时,他在酒店及学校礼堂那些烟雾瀰漫的会议中大放厥词。放假的日子,他就到训练所去,那里有个叫道奇的狂热分子,专为奉命到国外渗透的情报员开课,一次只收一个学生。道奇训练洛伊熟悉各种情报员的伎俩,并且日积月累地将他那偏傲的思想更向他父亲的思想推进。他入局满三年时,一部分得感谢他那出身,以及他父亲在码头上的影响力,白洛伊受聘为波兰波森大学的助理讲师,他开始上路了。 在波兰,他成功地申请到布达佩斯科学院的一个职位。接下来的八年,他过着游牧民族般的流浪生活,身为一个追求光明的二流左翼知识分子,他很讨人喜欢,但却不为人信任。他在布拉格活动,回到波兰,在索非亚过了地狱般的两学期后,去了基辅六学期,结果精神崩溃,休养了数月之久。训练所再度接纳了他,这回要使他完全断奶。他又毕业了,他的外勤工作交给别的人干,自己则被带进“马戏团”内部,多半都坐在办公桌前,整理他从前搜集到的各种情报。乔治觉得洛伊与彼尔愈来愈接近。乔治偶尔去找洛伊聊天时,往往会碰见彼尔坐在被文件、图表及香菸烟雾围绕的安乐椅上。如果他去找彼尔,看到汗流浃背的洛伊在地毯上重重地来回踱步,也不会意外。彼尔负责苏联,洛伊负责苏联的附庸国;然而在“巫术作业”开始那些日子里,他们的差异几乎已经消失了。 第48页 他们约在圣强坞的一家酒店见面,时间还是五月,一个阴天的五点半,花园里空旷无人。洛伊带了个约莫五岁大的小男孩,简直就是他的翻版,金髮、结实,有一张红润的脸。他并未对乔治介绍那孩子是谁,但是在他们谈话时,他有时会停下来,看看坐在另一张凳子上吃核桃派的小男孩。无论洛伊是否曾精神崩溃,他脸上仍有道奇教导情报员在敌营中所应有的神情:自信和坚决地参与。一副斑衣吹笛人(译註:德国传说人物。他被请来驱逐镇上的老鼠,却拿不到工资,因而吹笛子将镇上的小孩诱走)的样子,尽说着那些在冷战高潮时期训练所已变成近于道德重整中心的废话。 “到底有什么事呢?”白洛伊殷勤地问。 “其实没什么事,洛伊。老总认为目前的情况并不健康,他不喜欢看到你被阴谋搞乱,我也是。” “很棒。那么究竟有什么事?” “你想要什么?” 在那张先前被雨给淋湿的桌上,有一组午餐时不曾收走的调味品,中央还放有用纸套包好的牙籤,白洛伊拿了根牙籤,把纸套丢到草地上,用粗的一端剔着后面的牙齿。 “那么,由爬虫基金抽出五千镑如何?” “外加一幢房子和一辆车?”乔治开玩笑地说。 “并且让这孩子进伊顿学院。”洛伊加了一句,对那个男孩眨眨眼睛,并且继续剔牙。“我付过代价的,乔治。你也知道。我不知道我送回的情报有没有用,但是我付出的实在太多了,我要得到些报酬。为了上五楼去,整整孤军奋斗了十年,对无论多大年纪的人,即使是你,都是相当大的付出。我搅进这摊混水的理由,我已经不记得,但想必与你那吸引人的个性有些关系。” 乔治的杯子还有酒,洛伊便为自己去吧檯上再拿一杯,也为那孩子拿了杯饮料。 “你是那种受过教育的猪。”他坐下来时大刺刺地说:“艺术家就是拥有两种完全矛盾的观点、却依旧运行良好的傢伙。这句话是哪个傢伙想出来的?” “费滋杰罗。”乔治回答,他本来以为洛伊是在谈韩彼尔。 “那么,费滋杰罗真有点名堂。”洛伊说。他喝酒时,凸起的眼睛熘向围篱,似乎在搜寻某个人。“我的运行显然就很良好,乔治。我是一个好的资本主义者,我追求金钱;我也是好的社会主义者,我坚持要革命,因为你若打不倒它,那就好好盯牢它。别露出那样的表情,乔治。这是最近流行的游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懂了吗?”他这么说时已经举起了一只手臂。“我马上就来!”对着草地那边大叫:“为我留一个位子!” 两个女孩子在铁丝网的那一面徘徊。 “那是彼尔开的玩笑吗?”乔治问道,突然感到很生气。 “是什么?” “说英国是唯物主义的暴发户社会,这是彼尔的笑话吗?” “可能。”洛伊说着,喝干了酒。“你不喜欢?” “不怎么喜欢。我从不知道彼尔是那么激进的改革者,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那并不是激进。”白洛伊对任何贬低他或彼尔的社会主义的言论都感到愤慨。“那根本是随处可见的现况,那就是现在的英国,伙伴。没有人想要那样,不是吗?” “那么你认为,”乔治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谦卑。“要如何才能在毁去西方社会的贪得无厌及人的竞争本能的同时,不至于也毁去……” 洛伊喝完了酒,这个约会也告终结。“你何必烦恼这个?你得到彼尔想要的职位了。只要这位置保得住,你还想要什么?” 而彼尔得到了我太太,洛伊起身要离开时,乔治这么想着。而且,去他的,他还告诉过你。 那孩子发明了一种游戏:将一张桌子斜放,拿一只空瓶子从上滚下来,瓶子的位置一次比一次高,乔治在瓶子破碎之前便离开了。 洛伊不象德比,他甚至连谎话也懒得说。莱肯的档案内很明白地指出他跟“巫术作业”的关系。 “梅林来源,”老总刚过世不久,普溪写道:“就各方面看来都是整个团队的行动……我无法说出我的三个助手中,哪一个人该得到最多的称赞。白洛伊的精力对我们每个人而言,都有鼓舞作用……”这是部长询及“巫术作业”有哪些人应该在新年接受表扬时的回答。“而韩彼尔在运筹上的聪明才智,有时候几乎与梅林旗鼓相当。”他又这么写着。结果他们三个人都得到了奖赏:普溪被任命为局长已经确定,外加他所热爱的爵位。 第十八章 如今就剩彼尔了,乔治想着。 大部分的伦敦之夜,都有一段安静的时刻。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没有醉鬼呻吟、儿童哭喊,或汽车爆胎髮出的哀嘆。在萨西克斯花园中,这样的时刻约莫是在三点左右,那一晚却提早到凌晨一点。那时候,乔治再度站在他的天窗旁。象个犯人般窥视着葛波佩太太的沙地庭院,最近有一辆贝都福牌的货车时常停在那儿。车顶上涂抹着标语:“雪梨九十天”,“直飞雅典”,“罗玛丽我们来了”。车里点着灯,大概是对未婚的年轻人睡在里面。车窗被窗帘遮住了。 第49页 只剩下彼尔了,他想着,仍然注视着那辆货车拉上的窗帘,还有那些鲜艷夺目的环球旅行标语;只剩下彼尔,及我们在水湄街友善的闲聊——只有我们两个人,老朋友、老伙伴,借用莫鲁迪高雅的说法是“共享一切!”只是当晚为了独处,他让安妮离开家。“只剩下彼尔。”他无望地重复了一句,觉得血往上沖,脸色变成深红,稳健感开始向危险的一方倾斜了。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乔治向着他的焦距已经对不准了。每一回想到彼尔,总把距离调得很大,每次看来都不同。在安妮和他的韵事揭发前,乔治一直以为自己非常了解彼尔,了解他的才智及其能力的极限。他属于目前似乎将永远消灭的战前典型,是声名狼藉之余还能很高尚的那种人。他父亲是高等法院的法官,他的两个美丽的姐妹嫁入贵族之家。在牛津念书时,他比较喜欢不合时宜的右派,而不喜欢时髦的左派,但是从不到曲解的程度。他从十七、八岁起就已经是个敏锐的探险家和风格大胆的业余画家;他有不少幅画现在还挂在卡顿园的部长办公室里。他跟中东的每一位大使和领事都有交情,并且毫不留情地利用他们。他学外语的速度极快,一九三九年时,“马戏团”在注意他多年后吸收了他。他开始进行令人目眩神迷的战争。他无处不在,而且极为迷人;他不遵循正统,有时极为粗暴。他颇具英雄气概,拿他和阿拉伯劳伦斯相比是免不了的结果。 乔治承认彼尔在他的时代中,确实有些歷史性的成就,为了恢復英格兰的影响力及伟大,也曾提出各种恢弘的计划——就和名诗人布鲁克一样,他从来都不说“不列颠”,只说英格兰。但对他难得客观的乔治,却记不起有哪几个计划付诸实施过。 那是韩彼尔的另一面,相形之下,身为同僚的乔治认为他比较值得尊敬的有:他具有情报员遇事不慌不忙的天才;他在对付反间谍及实施欺敌作业时,具有难能可贵的镇定;他具有助长感情、甚至是爱情的本领,虽然这和其它的忠诚互相牴触。 至于证人嘛,就是我亲爱的太太,谢谢你出席。 也许彼尔确是出类拔萃,乔治绝望地想建立心理的平衡。想像着他,将他放在洛伊、德比,甚至普溪身边一比,确实使乔治觉得后面三者或多或少都是不完美的仿制品。他们的做作似乎步步朝向那个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完美”的理想,虽然这种理想本身就是被误解或误放的;事实上彼尔根本就不值得仿效。白洛伊的卤莽无礼,艾德比刻意装出的英国作风,叶普溪浅薄的领导才能——没有彼尔,他们就杂乱无章。乔治也知道,或者自认为知道,现在这个想法似乎是一种启发——彼尔本身的才能其实也很有限;他的崇拜者(白洛伊、裴杰岷、叶普溪、艾德比及其他俱乐部的人)也许认为他很完美,其实彼尔真正的技巧是在利用他们,借他们使自己更形完美。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由他们那种被动的同一性,以掩饰他的实质比外观要渺小得多的事实……最后将这种依赖潜藏在艺术家傲慢的外衣下,把他们踏在脚底下…… “不要再想了。”乔治大声地说。 猝然由他内心的反省抽身而退,愤愤地挥去有关彼尔的另一个理论,乔治让自己过热的心冷静下来,回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 “我想你是要考问我有关梅林的事情。”彼尔先开口说。他看起来又累又紧张,那是他来往华盛顿的时期。以前他会带个不大相配的女孩,让她在他们谈论公事时到楼上去陪安妮,其实是让安妮替他吹嘘他的才华,乔治残忍地想。这些女孩子全都是同一类型:年龄只有他的一半,进过破艺术学校,偏执而自信;安妮常说彼尔有朋友专门供应他女人。有一次,为了使他们吃惊,他带了一个象鬼似的年轻人,那个人叫做提哥,是西区一家酒店的酒保,敞开的衬衫露出胸前挂着的金鍊子。 “嗯,毕竟他们说那些报告是你写的。”乔治解释道。 “我以为那是洛伊的工作。”彼尔面带狡猾的笑容说。 “洛伊只是把它们翻译出来。”乔治说:“加以解释而作出报告的人是你,上面的字来自你的打字机,这种情报根本不能让打字员知道,所以必定是你亲手打的。” 彼尔仔细倾听,耸起双眉,似乎随时会打岔提出异议,或改变一个更能投合的话题。然后他由一张扶手椅站起身,缓缓走到书架旁,站在那儿,他的个头比乔治高出整整一格书架。他用修长的指头抽出一册书翻阅着,嘲讽地笑笑。 “叶普溪不肯说,”他翻过一页书说道:“那是前提吗?” “不错。” “那就表示梅林也不愿意暴露身份。梅林是我的来源,我早已说出来了,不是吗?如果彼尔气喘吁吁地跑去找老总,说他钓到一条大鱼,想单独利用他,会有什么结果呢?‘那真是好极了,彼尔,孩子,’老总会说:‘你可以随你的意思去做,彼尔,孩子——当然可以。喝杯茶吧。’那么他现在该给我一枚奖章了,而不是派你在走廊各处刺探消息。我们一直是很有水准的‘马戏团’,这些日子怎么变得如此下流了?” 第50页 “他认为普溪别有企图。”乔治说。 “不错,我也一样。我也想作局长。你知道吗?该是我有所成就的时候了,乔治。半吊子画家,半吊子间谍——这是我目前所有的成就。从什么时候起,在我们这个可咒的单位里,连雄心壮志也成为一种罪恶了?” “是谁指使他的,彼尔?” “普溪?当然是卡拉——还会有谁?低阶层人物有高阶层来源,必定是个暴发户。普溪已经被卡拉收买,这是唯一的解释。”很久以前,他就已充分掌握引人误入歧途的本事。“普溪是我们这家里的‘鼹鼠’。”他说。 “我问的是梅林是由谁控制的?梅林是什么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彼尔离开书架,浏览了一圈墙场上的画。“这是嘉洛特的作品吧?”他拿下一个镀金的画框,拿到灯光下仔细欣赏。“真好。”他戴上眼镜以便看得更清楚,乔治确信他以前已经看过十几次了。“非常好,是不是?有人认为我该到别的地方?我应该负责苏联地区的,你知道。把我最好的岁月贡献给它,建立起情报网,吸收有才干的人。你们这些在五楼办公的人已经忘了实际行动的情形了,你也许费了三天才送出一封信,结果却根本得不到一点答覆。” 乔治坦白承认:是的,我忘了。是的我很同情。不,我不是在想安妮。我们毕竟是同事,而且是情报工作人员,我们所谈的是梅林和老总。 “然后是这个暴发户的普溪,活像个苏格兰叫卖商人,一点格调也没有,弄来了一大堆苏联货品。简直就烦死人了,你不认为吗?” “深表同意。” “问题在于,我的情报网并不很好。监视普溪可要容易多了,比起... ...”他停住嘴,对他的话题显然厌烦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那辆美丽斯牌的敞篷车上。“我非常喜欢这辆车。”他说。 “安妮送给我的。” “表示道歉吗?” “大概是。” “一定是为了件罪大恶极的事,送给你多久了?” 即使是现在,乔治也记得当时他注意到街上是多么寂静。星期二?星期三?他也记得自己想着:不是你想的那样,彼尔,截至目前为止,我还不收任何安慰奖。至于今天晚上,你甚至连一双卧室拖鞋也不值……不过只是想而已,并未说出口。 “老总死了没?”彼尔问。 “只是很忙。” “他整天都在干什么?他就象个隐士,一个人在楼上的洞穴里到处乱挖。他所看的那些见鬼的档案……他到底想干什么?老天爷!我敢说,一定是在回忆他那不可爱的过去,看起来都病入膏肓了。我猜想这也是梅林的错了,是不是?” 乔治再次不发一语。 “他为什么不将就点?为什么不与大家同乐,而不要在上面挖掘木菇?他到底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在找东西。”乔治说。 “啊,别装傻了,不然会是什么?我在上面有消息来源的——那些“妈妈”之一,你不知道吗?为了吃一点巧克力,什么事都告诉我。老总辛勤地埋首于马戏团旧日英雄的个人档案,在灰尘中乱嗅乱找,谁是左倾分子?谁是同性恋者?其中半数人都长埋黄土了。他也研究我们所有失败的案件。想像不到吧?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手中有件成功的。他已经疯了,乔治。他有病,‘高龄妄想症’,你相信我的话。安妮有没有告诉你我们一位叔叔的故事?他以为僕人为玫瑰除虫是要找出他把钱藏在什么地方。离开他吧,乔治。塞住你们的孔道,切断你们的联繫,搬下几层楼,来和穷人一起吧。” 安妮还没有回来,所以他们沿着国王路闲逛,找寻计程车,同时彼尔高谈阔论着他最近的政治观点,而乔治则说着:“对,彼尔。”“不对,彼尔。”并想着他应该怎么向老总交代。他现在已经忘了当时究竟想出什么特别的方法没有。前一年,彼尔曾是只大猎鹰,他想要撤换欧洲的传统武力,立意以核子武器取代。他大概是当时政府中唯一相信光凭英国就足以吓阻世界的人。这一年,乔治若没记错的话,彼尔变成积极的和平主义者,倾向于瑞典王室採取的方式。 没有计程车,那是个美丽的夜晚,他们就象老朋友一样边走边聊。 “对了,假如你想出售那辆美丽斯,别忘了告诉我,好吧?我会出一个好价钱。” 乔治认为彼尔又在说不高明的笑话,便突然生起气来,并且终于想要发发脾气。彼尔却甚至不曾意识到他的转变,他注视着街道,举起长手招唿一辆驶近的计程车。 “哦,耶稣,你看看这辆车。”他烦躁地叫道:“不知装过多少要赶去泥地的犹太人。” “彼尔的屁股一定很象个铁格架。”第二天老总喃喃说着,几乎不曾由他正在阅读的档案中抬起头过。“这些年来他一直都跨坐在篱笆上观望。” 好一会儿,他目光散漫地盯着乔治,似乎想看穿他,其实是看着另一个比较空灵的目标。而后他垂下眼睛,似乎又开始看卷宗。“幸好他不是我的亲戚。”他说。 第51页 接下来那个星期一,“妈妈”们告诉乔治一件令人吃惊的消息。老总搭机飞往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和军方进行一次会商。稍后,查过出差预支款项的乔治发现那是一句谎言。那个月没有人飞往贝尔法斯特,但是有一位高阶层分子往返越南的帐款,签名的是乔治·斯迈利。 也在找老总的彼尔气坏了:“这又是什么意思?把爱尔兰扯进‘马戏团’里,我想他是在制造‘马戏团’分化是不是?耶稣,有个这种无聊上司该怎么办?” 货车里的灯光熄了,但乔治仍然注视着那反光的车顶。他们靠什么生活?他不禁想。他们的水从哪里来?拿钱去买?他试着思索要在萨西克斯花园过这种隐士生活必须料理的后勤问题:用水、排水、灯光。安妮一向长于解决问题,彼尔也一样。 事实。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在“巫术作业”开始前一个凉爽的夏天晚上,我从柏林突然返家,发现韩彼尔躺在客厅地板上,而穿着晨褛坐在房间那头,脸上没有化妆的安妮正用留声机播放李斯特的乐曲。我们并没有争吵,每个人虽痛苦,但举止都还算自然。根据彼尔的说法,他刚从华盛顿搭机归来,由机场顺道路过这里,安妮那时已经就寝了,却坚持起床接待他。我们都同意没有在机场相遇,共乘一车,实在是件憾事。彼尔走了,我问道:“他来做什么?”安妮说:“来找供他倚着哭泣的肩膀。”彼尔和女孩有了麻烦,想要找人倾吐心事,她说。 “他在华盛顿有个叫费丽茜的女友,想要生个孩子。在伦敦有个叫珍妮的,已经怀了孕。” “彼尔的?” “天知道,我看不是。” 第二天早上,乔治根本不想去查,却得知彼尔早在前天就回到伦敦。在这段插曲之后,彼尔对乔治表示出一种并不明显的顺从态度,而乔治则回报以一种通常只存在于刚结识的朋友之间才有的礼貌。接着乔治就发现秘密业已传出,但他对其速度之快仍感到迷惑,他猜想必定是彼尔曾经对某人吹嘘,也许是对洛伊。如果传言属实,安妮便破坏了她自己的三个规则:彼尔是“马戏团”的人员,而且他是安妮的远亲。她曾在水湄街接待过他,这实在是侵犯了领土。 再次退回自己寂寞的生活中,乔治等待安妮有所表示。他搬到多余的空房中,并且在晚上安排了许多约会,以免注意到她的进进出出。逐渐地他明白她非常不快乐。她的体重减轻了,也失去了游玩的兴致,若不是他够了解她,他会发誓她是为了愧疚而如此难过,甚至于是对自己感到厌恶。然而当他对她表示温柔的时候,她却又躲开了。她对圣诞节购物丝毫不感兴趣,而且咳嗽愈来愈厉害,他知道这是她有了烦恼的信号。要不是为了“证据任务”,他们会早些前往康瓦耳的海边。结果,他们把这趟旅行延到正月,那时老总已死,乔治失业,平衡的天平已经倾斜了。令他感到羞辱的是,安妮隐瞒着她和彼尔的事,把它和其它许多事情一样秘藏在心底。 那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把这段韵事结束了吗?彼尔呢?她为什么绝口不提?这件事是不是她所有出墙事件中具有特别意义的?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就象经常露齿嘻笑的猫,韩彼尔的脸在他的想像中愈来愈模煳,只留下他的微笑。但是他知道彼尔深深地伤害过她,这才是最严重的罪过。 第十九章 乔治发出嫌恶的低语,又回到了那张不可爱的桌前,再度阅读他被迫退休之后“梅林”的进展。他立刻注意到,叶普溪的新制度立即对梅林的作业方式产生了不少有利的改变,使它变得更成熟更稳定。对欧洲首府的夜袭停止了,情报的流量变得比较规则而不象以前那么提心弔胆。当然,还是有令人头痛的事。梅林对金钱的要求——需要,从不是胁迫——依然不变,在英镑固定贬值的情形下,这种以外币支付的巨款,更令财政部心疼不已。甚至于还有一项从未执行过的建议:“既然我们是梅林所选择的国家,他就应该体谅我们财政上的困难。”彼尔和洛伊的反应大为震怒,而普溪则以难得的坦白笔调对部长写着:“我没有脸再次对我的部属提及这件事情。” 还有一段关于新照相机的记载,这部昂贵的照相机被器材组分割成几个管状的结构,可以装入苏联制造的标准车灯里。那具车灯,在数度痛苦的尖叫后——这回抗议的是外交部——装在外交部的包裹中送到莫斯科,接下来是递送的问题。梅林的身分不能让大使馆知道,而且大使馆也不知道车灯内另有千秋。车灯体积怪异,套不进大使的座车。几度修改后,车灯总算勉强装好,但是那具照相机却再也无法使用,结果造成“马戏团”及驻莫斯科大使馆间极度的不快。德比又带了第二具次级的照相机到赫尔辛基去,根据普溪写给部长的便函中指出,“将交给一位可靠的中间人,他能畅行无阻地通过边境。” 乔治突然警觉地坐直身子。 “我们提及,”普溪写给部长便函的日期记载为今年二月二十七日。“你同意增加预算给财政部在伦敦购买一栋房子以便续行‘巫术作业’。” 他看过一次,而后更仔细地再看一次。财政部拨出六万镑购买那幢房屋,另外一万镑则用来买家具及装潢,为了减少费用,财政部要让自己的律师处理运输的问题。普溪拒绝写出地址。基于同一个理由,对于谁该拥有这幢房屋也起了一番争执。这一回财政部站稳脚跟,由自己的律师起草文书,以便在叶普溪死后或破产时将房屋收回。然而他仍不泄漏地址,而对于这个应当在国外进行的任务,何以要在国内有幢房子,也同样不肯说明理由。 第52页 乔治热切地搜寻解释。他很快就断定,财务档案极为谨慎地一字不提。档案中对伦敦的房子只有一段语意不明的指示,那是在税率增高一倍时,部长写信给叶普溪:“我猜想伦敦宅邸仍属必要?”普溪回答:“不错,甚至比以前更重要。幸好自从我们的谈话之后,知道的圈子并未扩大。”知道什么? 直到他看到赞美巫术情报的卷宗时,他才得到解答。那幢房子是在三月下旬购置的,立刻便有人搬进去住。同一天,对于梅林开始有了个性方面的描述,那是一个顾客的意见。直到目前为止,在乔治多疑的眼光中,梅林一直只是部机器:在情报搜集上正确无误,在手段上令人难解,又没有多数情报员在遇到难办之事时的紧张。现在,突然间,他有脾气了。 “我们已把你对克里姆林宫在出售苏联余油给美国的观点的追踪问题传递给梅林。我们应你的要求,告诉他这和他上个月说克里姆林宫为了讨好田中角荣政府,订定合约将西伯利亚的原油拿到日本市场上出售的报告不合。梅林认为这两份报告并无牴触,拒绝预测最终受惠的将是哪个市场。” 政府为其卤莽而致歉。 “梅林不愿——再重复一次:不愿——再在他的报告中提及镇压乔治亚民族主义及提比利西的暴动事件。他自己并非乔治亚人,因此有传统的俄国人观点,认为所有的乔治亚人都是小偷和流浪者,最好把他们通通关起来。” 政府同意不要勉强。 梅林突然被拉近了。是因为伦敦那幢房子的购置,才使乔治对梅林其人的存在有这种新的感觉吗?那个远在严寒而宁静的莫斯科的梅林,似乎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这破房间里,坐在他的面前。在他窗外的街道上,他知道孟德皑派的人在雨中孤独地守卫;而在这里,却突然有了个梅林在说话、回答,并且免费地发表意见,这是一个好整以暇、等着见人的梅林。在伦敦见面吗?在一幢价值六万镑的房子里吃饭、玩乐,接受询问,同时滥用职权,并说着有关乔治亚人的笑话?在参与“巫术作业”的那些人所构成的大圈子里,现在又形成了一个“知道”的圈子,这个圈子是些什么人? 在这一刻,一个似乎是虚幻的人形掠过舞台:一个姓名缩写j·p·r的人,是政府巫术集团新吸收的一名评价员。由受训名单中,乔治获知他的全名是黎贝尔,是外交部研究部门的一员。黎贝尔对某些事起了疑心。 黎贝尔写给亚得里亚工作小组的记录上说:“我可否请你们注意有关日期的一个极明显的矛盾?巫术一〇四号报告(苏联与法国对联合出产航空器的讨论)註明是四月二十一日。根据你的掩护记录,梅林在磋商代表达成秘密协议那天,便直接由马可夫将军处将这项情报送出。然而四月二十一日那天,根据我们的巴黎大使所言,马可夫仍然在巴黎,而梅林,根据你的一〇九号报告,本身正在列宁格勒城外的飞弹研究基地……” 相同的引述用过不止四个“矛盾”,综合在一起,暗示了梅林的法术无边,已足以使“亚瑟王传奇”中那位与他同名的法师感到与有荣焉。 黎贝尔被多方嘱咐少管闲事。但是在另一份给部长的记录当中,普溪却不寻常地批准了一件事,而使他对整个“巫术作业”有了另一方面的发现。 “极机密。诚如我们所言,您结识已有一段时间的梅林并非单独一个人,乃是多人合成的小组。我们基于安全的理由,竭力对阅读档案的人隐藏这个事实。然而情报的增加却使得继续这种虚构的困难有增无减。也许我们该在有限的基础上,把这项事实说清楚。同样的,让财政部明白梅林每个月领取一万瑞士法郎的薪水,及同等金额的公务开销,由于必须运用在许多事项上故毫不为过的事实,并无害处。” 然而记录却以一项比较严厉的声明结尾:“但是,即使我们同意将门打开到这样的地步,我仍坚决认为必须保持最少的人知道伦敦这幢房屋的存在,及其使用目的。事实上,一旦梅林的数据大部分公开给我们的顾客知悉。伦敦行动的谨慎性便须相对增加了。” 乔治茫无头绪地来回阅读这些文件。而后,好象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他抬起头,脸上满是迷惑的表情。他的思绪飘得如此之远,事实上,既深切又复杂,因而在房里的电话铃响过好几声之后,他才意识到它的召唤。拿起话筒,他瞄一眼腕上的表,傍晚六点。他阅读档案已将近一个小时了。 “贝拉洛先生呜?我是管财政的罗豪士。” 古皮特使用紧急程序,正以先前讲妥的暗语,要求立即会面,他的声音听起来象在发抖。 第二十章 由“马戏团”的大门走进去到不了档案组。所有的档案都放在大楼后面一列熏得黑唿唿的房间里,看起来象是旧书店,而不象是个大机构存放档案的地方。档案组的大门正对市中心,挤在一家相框店及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中。门上挂了一块牌子,写着:“城乡语言学校,非教职员请匆擅入”,另一块写着:“c&l运输公司”,想要进门,便按两个门铃中的一个,等待艾德温来开门。艾德温是个娘娘腔的前海军陆战队员,谈天时只谈周末,星期三前谈的是上一个周末;星期三之后,是下一个。现在是星期二早上,他的心情必定烦躁不安。 第53页 “在这里签个字。那一场暴风雨没怎么样吧?”他把登记簿推到柜檯给古皮特签名时说道:“好象住在灯塔里似的,闹了整个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对我的朋友说:‘你倒听听那些风雨声,我们象住在伦敦市中心吗?’要我替你保管那个吗?” “你该到我那地方去看看。”皮特说着,把褐色的帆布手提袋送进艾德温等待着的双手中。“你只是听听风雨声,在我那里,你连站都站不稳!” 不可表现得太过友善,他心中想着。 “不过,我还是喜欢乡下。”艾德温说着,把手提袋放到柜檯后面一个没锁的柜子里。“要不要一个号码牌?我想我该给你一块,杜小姐知道没给的话会杀了我。” “没关系,我信任你。”皮特说完即登上四级阶梯,打开通向阅览室的旋转门。那地方象是一间代用的教室:一排朝着同一方向的桌子,档案管理员坐在比较高的区域。皮特挑了张靠近后方的书桌。现在还很早,他的表上是十点十分,另外一个在看东西的人是楚敦平,他是研究员,所以大半时间都耗在这里。很久以前,他曾冒充为拉脱维亚的反抗分子和革命党一起穿过莫斯科的大街小巷,高喊暴政必亡的口号;现在却象个老神父一样,埋首研究卷宗,头髮花白的他坐姿几乎纹丝不动,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档案管理员看见皮特站在她的桌子旁,冲着他笑了笑。布列斯顿没事的时候,皮特经常会到这里来待上一整天,查看有没有需要重办的旧案子。她叫做莎儿,一个丰满且爱好运动的女孩,在契斯维克区另外经营一家健身俱乐部,而且是个黑带的柔道高手。 “这个周末有没有扭断谁的脖子?”他问着,顺手拿起一叠绿色申请单。 莎儿从铁柜里拿出为皮特保管的笔记本。 “两三个。你呢?” “我去探访住在什罗浦郡的姑妈,谢谢你。” “骗人的姑妈。”莎儿说。 皮特站在她的桌前,在申请单上填写他所要的两卷参考数据,看着她在申请单上盖了章,撕下下联,塞进她书桌上的一个投纸口。 “第四列。”她说着,把上联交还给他。“二之八号档案在你右边那一列的中央,三之一号在下一列。” 推开对面那扇门,皮特走进大档案室里。大档案室中央有个象矿工车似的旧电梯,用来运送档案到“马戏团”本部去。两个无精打采的警卫,正在搬运档案放入电梯内,第三个警卫则站在一旁控制绞盘。皮特慢慢地沿着档案架前进,看着萤光号码卡片。 “莱肯发誓说他手边根本没有‘证据任务’的档案。”乔治以他一贯的担忧口气对他解释:“他只有一些安置裴杰岷的文件而已。”他又以同样悲惨的声调说:“因此,恐怕我们必须想法子到‘马戏团’的档案室去拿任何拿得到手的资料才行。” “拿得到手”在乔治的字典中便是“偷”的意思。 有个女孩站在梯架上;校对员余志可,正把一堆档案搬进一只洗衣篮里;保养员姚先生正在修理暖气机。档案架是木制的,宽如床板,用三夹板隔成一格一格。他已经知道“证据任务”的数据号码是四四八二e,也就是放在他现在所站之处的四十四号架上。“e”表示“已结案”。皮特由左边数到第八格,“证据任务”档案应该是由左边数来第二本,但是由于档案的书背上并未註明,因此无法确定。他的侦察完毕,抽出所找的两本卷宗,把绿色的借阅单放在原来放着这两本卷宗的铁匣里。 “我相信数据不会太多。”乔治对他说过。似乎卷宗较薄便比较容易“偷”。“但为了做做样子,至少还是会有些东西的。”那是当时皮特不喜欢他的另外一点。他说话的态度似乎是你应该明白他的理由,似乎你一直就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他坐下来,假装是在阅读,但是心里却想着凯蜜。他该拿她怎么办?今天早上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告诉他说她结过婚。有时候她说话就是那个样子,似乎她已经活过二十辈子了。那是一桩错误的婚姻,所以他们开始讨论。 “出了什么差错?” “没有,只是我们并不适合对方。” 皮特不相信她的话。“你离婚了吗?” “差不多。” “别那么蠢,你不可能连自己离婚了没有都不知道。” 是他的父母亲处理的,她说;他是个外国人。 “他寄钱给你吗?” “他为什么要寄钱给我?他并不欠我什么。” 然后她又吹起了长笛,在备用房间内微明的晨光中吹着疑问的音符,而皮特则去煮咖啡。她到底是骗子还是天使?他翻阅记录时,有一半心思都在想着她的名字。她在一小时内要去辛教授那里上课。 仗恃着自己有一张“四三”字头的绿色借阅单,他先把两本档案归回原位,再走到“证据任务”隔邻的书架。 要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想着。 那女孩仍站在梯架上,余志可不见了,但洗衣篮还在原位。修理暖气机已经使姚先生筋疲力竭,便坐在暖气机旁,阅读“太阳杂志”。绿色借阅单上写着“四三四三”,他立刻就找到了那份档案,因为他早已记下来了。这份档案和“证据”卷宗一样,都有粉红色的封面,也经过不少次的翻阅。他把绿色借阅单放到铁匣内,他走回来经过走道,再度看看余志可和那些小姐们在不在,而后拿起“证据”的档案,很快地将它跟手中拿着的卷宗掉换。 第54页 “皮特,我想最要紧的事情……”乔治说,“是不要留下漏洞。所以我的建议是,你去借一本相似的卷宗,我是说。外表上很相似的把它塞进你拿走后留下的空位里……” “我明白了。”皮特说。 他将档案标题朝向身体内侧,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拿着“证据”的卷宗,再度坐回位置上。莎儿耸起眉毛无声地说着什么话,皮特点点头,以为她是问他找卷宗是否顺利,但是她却招手叫他过去。这引起他短时间的惊慌,带着卷宗还是把它留在位置上?我平常是怎么做的?结果他把卷宗留在书桌上。 “茱莉要去买咖啡,”莎儿低声说:“你要不要?” 皮特拿出一先令放在柜檯上。 他望望钟,而后又看看手錶。天!别再看你那见鬼的表了!想想凯蜜,想想她开始上课,想想那些你并未和她们一起度过周末的姑妈,想想艾德温会不会去看你的手提袋。想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去想时间,还有十八分钟要等。“皮特,如果你还有时间,一定不能操之过急。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好吧,那么当你的肚子里有三十只年轻力壮的蝴蝶在交配,而你的衬衫内汗如雨下的时候,你要怎么挨过这些多余的时间?他暗咒着,他从来没有如此难过。 打开“证据”卷宗,他试着看下去。 里面的记录并不见得很少,但也没有很多。看起来的确就象乔治所言,是一卷做做样子的档案。第一部分列出一些不曾归入档案的文件:“附件一至八由伦敦总部保管,参看人事档案中的易金明、裴杰岷、何杰克、柯山姆、霍麦斯……”另外还有一长列化名。“调阅这些档案者,请洽伦敦总部首长或其指定秘书。”别看表,望着钟也可以算呀,你这个白痴。八分钟。偷窃前任者的档案实在很奇怪,想来杰岷这个前任者也很奇怪,主持交接的秘书甚至不曾提及他的名字。皮特所能证明他曾经存在的痕迹,除了档案内的化名之外,就是塞在他房间保险箱后面的一个板球拍,球拍手把上烙着裴杰岷的姓名缩写。他把球拍拿给艾伦看,艾伦是一个顽固的老女人,有本事把“行动组”那位屠夫似的范霍夫整得象个小学生似地垂头丧气。她一看见球拍便不停地流泪,把球拍包好,交给下一辆梭车送到管理部门收藏,另附一张私人便条给杜黛娜,坚持在“可能的情况下”,应该把球拍还给他。这些日子你还打球吗,杰岷?肩胛骨中有两颗捷克子弹的你还能打球吗? 还是剩八分钟。 “还有,如果你能设法,”乔治说:“我是说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把你的车送到当地的修车厂去保养。用你家里的电话约定时间,当然,我希望德比在窃听……” 希望?老天爷。听到他和凯蜜所有的情话?还是八分钟。 档案中的其它部分似乎是外交部的电报、捷克丑闻的剪报、录自布拉格电台的报告、有关之情报员调职及补救的政策记录、送交财政部的公文底稿,还有一份叶普溪责备老总制造失败的检讨报告。你比我还快,乔治。 皮特开始在心中测量由他的桌子到门口的距离,也就是艾德温在接待柜檯上打盹的地方。他推测大约有五步,便决定建立一个战术目标。距门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具象黄色大钢琴的图表柜,柜子里装满了零星的参考数据:大比例的地图、过时的名人录、旧旅行指南等。他咬着铅笔,拿起“证据”卷宗,踱步走向柜子,挑出一本华沙的电话簿,开始在一张纸上写名字。我的手!他心里有个声音尖叫着:我的手抖个不停,看看那些数字——醉了也不过如此!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叫茱莉的那个女孩端着托盘走过来,放了一杯咖啡在他桌上。他送给她一个飞吻。他再挑出另一册电话簿,大概是波森市的,放在第一本的旁边。艾德温由那扇门走进来时,他甚至不曾抬起头来。 “你的电话,先生。”他低声说。 “哦,去他的。”皮特埋首于电话簿里说着。“谁打来的?” “外线,先生。口气非常粗鲁,大概是修车厂的人,提到你的车子,说是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你。”艾德温很高兴地说。 皮特正用双手捧着“证据”的卷宗,作出显然是在对照电话簿的样子,背对着莎儿的他,觉得自己的膝盖在裤管中大幅度地发抖。铅笔仍含在嘴里,走在前面的艾德温,为他开了旋转门,他看着档案,一边由门走出去。就像个该死的唱诗班男孩。他想。他等着雷电轰到他身上,等着莎儿像看到谋杀案似的大叫,超级情报员楚敦平突然追杀过来。但这些都没有发生。他觉得好多了;艾德温是我的同仁,我信任他。我们曾联手对抗杜黛娜,我可以行动。旋转门关上了。他走下四级阶梯,又看见艾德温,为他打开电话间的门。电话间下面的部分嵌着镶板,上半部则是玻璃。拿起话筒,他把卷宗放在他的脚下,听见孟德皑告诉他说他需要换个变速箱,这件工作要花掉他一百英镑。他们事先约好说这些话,是因为怕管理部门或任何人会窃听电话,皮特来回应付得很好。知道艾德温安然地回到他的柜檯后面,像只老鹰一样的倾听。行了,他想着。我终于快得手了。他听到自己说:“那么,至少先到代理商那里去看看他们得要多久才能供应那鬼东西。你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吗?”然后愤愤地说:“等一下。” 第55页 他半开了门,把话筒塞到背后,以免接下来的这一段话被录走。“艾德温,麻烦你把那个手提袋扔给我好吗?” 艾德温就像足球比赛场上的急救人员般,身手敏捷地把袋子拉出来。“好呀,古先生,要我替你拿什么吗,先生?” “从那儿扔过来就行了,谢谢。” 手提袋被扔到电话间外的地板上。他弯下身,将它拉进来,拉开拉链。在他的衬衫及一叠报纸之间,放着三本封面颜色各异的假卷宗,一是浅黄色,一是绿色,还有一本粉红色的。他拿出粉红色假卷宗及住址簿,把“证据”的档案对调了过去。他拉上拉链。站起身,对孟德皑说了个电话号码——事实上,还的确有这个号码存在。他挂断电话,把手提袋交给艾德温,带着假卷宗回到阅览室。他在图表柜那里逗留了一会儿,翻阅另外几本电话簿,而后又带着假卷宗逛到大档案室。余志可又重复着他那例行的喜剧,先把洗衣篮拉出来,然后又推进去。 “皮特,帮帮忙好吧,我拉不动了。” “等一下。” 把四三卷宗由原来放“证据”档案的格子内拿出来,放进假卷宗,再把四三卷宗放回原处,拿下架子上的绿色借阅单。邀天之倖,首演之夜就大为成功。他很想大声唱出:上帝在天堂,而我仍能够飞翔。 他把借阅单交还给莎儿。莎儿签过名后,将单子一如惯例地塞入投纸口中。今天稍后她会检查,只要档案在原位,便把盒子里的借阅单及存根联撕毁,于是即使聪明如莎儿,也记不得他曾到过四十号书架附近。他正想走回大档案室去帮余志可的忙时,发现他面对的是艾德比那双棕色而且极不友善的眼睛。 “皮特,”德比用他那口并不纯正的英语说:“很抱歉打扰你,但是我们发生了一点危机,叶普溪急于和你谈谈。你现在能来吗?真谢谢你。”到了门口,艾德温让他们出门时,他又说:“事实上,他想听你的意见。”他的声音带着一个正在往上爬的小人物的腔调。“他希望能请教你一点问题。” 皮特突然涌现了一个灵感,回头对艾德温说:“中午有班到布列斯顿的梭车。你替我打个电话给运输组,叫他们把我那件东西带过去,好吗?” “好的,先生。”艾德温说:“好的。小心阶梯,先生。” 顺便替我祈祷吧,皮特想着。 第二十一章 “我们的影子外交部长”韩彼尔总这么称唿他。警卫们叫他“白雪公主”,因为他有一头白髮。艾德比穿得就象个男性模特儿,但是他沉下肩膀,或抡起他的小拳头时,却是个毫无疑问的打手。跟着他走到四楼的走廊里——再度注意到那具咖啡供应机,还有石乐德不知在解释着什么的声音——皮特心想,基督,我们好象又回到瑞士的伯恩,正忙着那次鬼任务。 他有点想对德比说出他的想法,却又决定不说比较聪明。 无论何时他一想到德比,便不免会想到这回事:八年前在瑞士的时候,德比不过是个兼职的监视员,因窃听本领颇高而声誉日隆。皮特刚离开北非,回国待命中,因此“马戏团”徵召他们两个人到伯恩去一趟,去阻碍两个利用瑞士人,把武器销售到不适当之处的比利时军火贩子。他们租下了目标隔壁的别墅,第二天晚上德比打开了一个接线盒,动了一些手脚,他们便可以窃听到那两个比利时人在电话中的谈话。皮特是上司,却兼跑腿,每天要跑两次,把对方的谈话录音,送到一辆用来当作交接信箱的旧车子去。德比又轻而易举地买通了当地的邮差,让邮差在送邮件给那两个比利时人以前,先让他过目:他也买通那个打扫房子的妇人,将一个无线电麦克风藏在比利时人最常聚谈的客厅中。他们常到舞厅去解闷,德比总是和那些最年轻的女孩子跳舞。偶尔也带一个回家过夜,早上她离去后,德比就打开窗子,好除去房里的气味。 他们就这样过了三个月,而皮特对德比却仍然和初次会晤时一样地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国籍为何。德比很势利,知道到哪些地方吃饭可以被人看见。他自行洗衣服,晚上还在他那头白髮上罩上一个发罩。警察出其不意地突击别墅那天,皮特不得不跳墙逃走,然后发现德比却在比利华大饭店嚼着油炸点心,并看别人跳茶舞。他静听皮特说完该说的话,付过帐单,先付小费给乐队领班,再给侍者领班小费后,一路领头穿过走廊和楼梯,到达他原来就藏好了逃亡用的车子及护照的地下修车厂。在修车厂里,以同样谨慎的态度吩咐他们开出帐单。皮特心想,你若想匆忙逃出瑞士,大概都得先把帐单付清。饭店的走廊似乎永无尽头,两旁的墙上镶着镜子,顶上的天花板又装有凡尔赛型的枝形吊灯,因此皮特并不仅跟在一个艾德比身后,而是跟在一大群艾德比后面往前走。 虽然通向叶普溪房间的狭窄木梯漆成暗绿色,而代替那些吊灯的也不过是个破旧的羊皮纸罩灯,这却使他又忆起当时的情景。 “要见局长。”德比严肃地对一个年轻的警卫说,后者自负地对他们点个头,放他们通行。在接待室里有四部灰色的打字机,打字机后各坐了一个戴着珍珠、着套装的灰发“妈妈”。她们对皮特点点头,对德比却无任何表示。普溪的门上挂了一块写着“有客”的牌子。门边放有一人高的衣柜式保险箱,全新的。皮特想不通这层地板怎么受得了那么大的压力。保险箱顶端,放有几瓶南非雪利酒,另有酒杯和盘子。星期二,他想起来了:伦敦总部非正式的午餐会议。 第56页 “告诉她们,我不接任何电话。”德比打开门时,普溪高声叫道。 “局长不接电话,小姐们。”德比尽心地说,为皮特按住打开的门。“我们要开会。” 一位“妈妈”说:“我们听见了。” 这是一场斗争会议。 普溪坐在桌子上首一个略嫌夸大“王位”上,阅读一份两页长的文件,皮特进门时,他动也没动只是咆哮道:“坐,保罗旁边,盐巴下面。”并专心一致地继续阅读。 普溪右边的椅子没人坐,光是看系在椅子上的坐垫的曲线,皮特就知道那是彼尔的位置。普溪的左边坐着白洛伊,他也在阅读文件,但是当皮特经过时,曾抬起头来,对他说道:“你好,皮特。”而后用他那双凸起的眼睛直盯着他走到桌子末端。彼尔的空座位旁坐着伦敦总部的女性象徵,戴薇梦,她蓄着短髮,穿棕色的斜纹哔叽套装。坐在她对面的是管理部总管卜菲尔,一个卑屈的有钱人,在郊区拥有一幢巨宅。他看见皮特时,夸张地合上了文件,光润的双手放在文件上,装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 “‘坐在盐巴下面’意思就是坐在郭保罗旁边。”菲尔说着,脸上仍挂着笑容。 “谢谢,我知道。” 卜菲尔对面坐着彼尔手下的两名“俄国人”,皮特上回见到他们是在四楼的男盥洗室里,席尼克和他的朋友柯世白。他们不能笑,不能看东西,因为他们桌前并没有文件;结果只能呆坐在那儿,四只肥手放在桌上,睁着四只棕色的眼睛直盯着他看,样子好象有什么人用枪抵着他们的背似的。 卜菲尔的下首坐着郭保罗,他现在是白洛伊手下苏联附庸国情报网的外勤人员,不过有人说他也替彼尔跑腿。保罗瘦削而兇狠,四十来岁,棕色的脸上有一道疤痕,手臂很长。皮特在训练所的打斗课程中曾经和他分配在同一组,两个人都几乎把对方打死。 皮特将椅子自他旁边拉开些,坐了下来,使得坐在他下首的德比更象是另外一个保镖。皮特心想,他们怕什么?他们以为我会疯狂的冲出去吗?每个人都望着叶普溪装菸斗的时候,韩彼尔登场了。门一打开,最初并没有人走进来。而后是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彼尔跟着出现了。他用双手捧了杯咖啡,碟子盖在杯口上,腋下夹了个卷宗,眼镜挂在他鼻子上,刚才他一定是在别的地方阅读文件。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看过那份文件,皮特心想,只有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他怀疑这份文件是否就是昨天德比刚刚收到然后带去给洛伊看的那一份,结果他打断了他们最初的兴奋——假若可以用兴奋两个字来形容。 叶普溪仍未抬起头。坐在桌子的这一头的皮特只看得见他浓密的黑髮,以及那道宽阔、穿着粗毛呢上装的肩膀。戴薇梦一边阅读,一边拉着她前额的垂髮。普溪结过两次婚,皮特记得(凯蜜再度浮上他心头),两任太太都嗜酒如命,这必定意味着什么。他只见过伦敦的这一个。当时普溪大组后援俱乐部,在白金汉宫附近的豪华宅邸中举行鸡尾酒会。皮特迟到了,他在大厅里脱外套时,一个苍白的金髮妇人伸出双手怯怯地朝他走来。他还以为她是来为他拿外套的女僕。 “我是乔伊。”她用一种戏剧化的声音说道,口气与舞台上的演员说“我是道德”或“我是节制”的口气一样。她要的不是他的外套,而是他的亲吻。皮特顺从她的意思,吸到一股混合着香水及浓烈却廉价的雪利酒的味道。 “那么,现在,年轻的古皮特先生……”普溪开口了,“你已准备好要听我说话了,还是你要再多打几个调查我家的电话?”他略抬起头,皮特注意到在他枯黄的两颊上,各有一小撮三角形的软毛。“这些日子,你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干了些什么?”他翻过一页。“除了追逐布列斯顿的处女以外——这一点颇值得怀疑——请原谅我开开玩笑,薇梦,也除了把公费浪费在昂贵的午餐之外,又做了些什么?” 这种嘲弄是普溪与人沟通的手段之一,它可能是友善,也可能是恶意的,可能是责备,也可能是道贺,但终究象是在向一个地方不停的敲打一样。 “两件在阿拉伯进行的工作颇为顺利,范霍夫比一个德国外交官领先了一步,只有这样。” “阿拉伯,”普溪重复说了一句,将文件推到一旁。由口袋里掏出一根粗糙的菸斗。“任何笨蛋都可以勒索阿拉伯人——是不是,彼尔?如果你有意购买,用五先令银币就可以买下整个见鬼的阿拉伯内阁。”他由另一个口袋掏出菸草袋,丢到桌上。“我听说你和我们那位悔罪的陶瑞基曾经有过亲密的晤谈,他这些日子还好吗?” 皮特听到自己作答的时候,心中同时想起许多件事情,一、他相信他的住所是昨晚开始才被人监视;二、上个周末前他们仍未对他起疑,除非保护陶瑞基的保镖范恩出卖了他,果真如此,他的处境就很艰难了;还有,他忽然觉得白洛伊很像诗人狄伦·汤玛士,洛伊一直都令他想起某人,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想起究竟像谁;戴薇梦因为那种女童军般的男子气概,才显出她的女人味道;他不知道狄伦·汤玛士的眼珠有没有洛伊的那么蓝;那个艾德比正从他的金烟匣里取出一根香菸,普溪在开会时一向只需别人抽菸斗而不准抽香菸的,因此德比目前与普溪的关系必已非比寻常;韩彼尔看起来意外的年轻,“马戏团”中有关他爱情生活的谣言其实并不可笑;他们说他是双性恋;郭保罗把一只棕色的手掌放在桌上,因为拇指微微翘起,手背上某处的肌肉变得比较坚硬;他也想到了他的帆布手提袋,艾德温把袋子送上梭车了吗?还是他外出午餐去了,把袋子留在登记处。等着让一个急于升级的新来的年轻警卫检查?皮特第n次地想到,不知德比在皮特注意到他以前,已经在柜檯前徘徊多久了。 第57页 他选择一种开玩笑的口吻:“不错,局长,瑞基和我从前每天下午都到福南茶馆去喝茶。” 普溪正在吸着空菸斗,试试装进去的菸草。 “古皮特,”他用傲慢的爱尔兰土腔从容地说:“你或许不了解我,不过我具有极易原谅别人的天性。事实上,我现在绝对是充满善意的。我要知道的只是你和陶瑞基究竟讨论了些什么事情。我不是要他的头,也不要他那该死的身体任何一部分,我也会抑制个人想勒死他、或是勒死你的冲动。”他擦了根火柴点燃菸斗,使得斗口燃起一团火焰。“目前我甚至考虑在你的脖子上挂上一条金项鍊,带你离开那个可恨的不列斯顿,回宫里来。” “这样说来,我真等不及他出现了。”皮特说。 “在我能仔细调查之前,他不会获罪的。” “我会告诉他,他一定感激涕零。” 一大团烟雾瀰漫着整个桌面。 “你令我感到很失望,皮特,竟然听信离间及狡诈的谣言。我付薪水换取你诚实的工作,而你却在背后捅我一刀。我认为这是你对你的衣食父母极不孝的报答,我可告诉你,我是违背了许多顾问的乞求才留下你的。” 普溪有种新的怪癖,这种癖性常会在自负的中年男人身上出现:那就是抓住下巴的一块肉,用拇指及食指来回摩挲,希望能消除它。 “你把陶瑞基目前的情况告诉我们。”普溪说:“例如他的情绪如何。他有一个女儿,不是吗?一个叫做黛妮的小女儿,他有没有提起过?” “以前常提起。” “说些她的故事让我们开心一下。” “我根本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喜欢她而已。” “着了迷那样的喜欢吗?”他的声音突然愤懑地提高了。“你为什么耸肩?你这样对我耸肩是什么意思?我正和你讨论你自己组内该死的一个叛徒;我指控你在我背后和他勾结,在毫不知道利害关系的情形下就参加愚蠢的室内游戏。而你却只会坐在那头对我耸肩。古皮特与敌方间谍交往是犯法的,难道你不知道?我真该把你直接送风纪组算了!” “可是我根本没有见到他。”皮特也压制不住怒火了。“玩室内游戏的人不是我,是你,你别乱找麻烦!” 他同时觉得会议桌的气氛顿时轻松下来。好象一个小孩对手上的玩具失去了兴趣,也好象大家都认为普溪已将他贮存的子弹都发射出去了,结果没有一发命中目标,好戏自然没了。郭保罗不安地抚弄一小块他带在身边做为幸运符的象牙,白洛伊再度拿起文件阅读,韩彼尔喝了一口咖啡,发现味道很差,对戴薇梦做了个苦涩的表情便放下杯子。用手支着下巴的艾德比拱起眉毛望着维多利亚式炉架上的红色玻璃纸,只有那两个“俄国人”用眨也不眨的眼睛盯着他,就象一对不愿相信狩猎已经结束的猎犬。 “那么他以前常对你提及黛妮罗,嗯?说他很爱她?”普溪说着,又回顾放在桌上的文件。“黛妮的母亲是谁?” “一个欧亚混血女郎。” 彼尔在这时首度开口。“一看就知道的欧亚混血儿,还是看起来比较象个英国人?” “瑞基似乎认为她看起来就象个纯种欧洲人,他觉得那孩子也一样。” 普溪大声念道:“十二岁,长长的金髮,棕色眼睛,身材苗条。黛妮是不是这样子的?” “可能是,听起来很象是对她的描述。” 接下来是一段为时颇久的静默,甚至连彼尔似乎也无意打破。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普溪再度开口,极为谨慎地斟酌他的用字:“如果我告诉你,黛妮和她母亲原来预定在三天前由新加坡搭机直飞英国,抵达伦敦机场的话,我相信你也会和我们一样感到困惑吧?” “是的,我会。” “你离开这里以后也会闭上嘴,除了在场这几位你最好的朋友外,不会告诉别人吧?” 不选处传来卜菲尔咕噜咕噜的喉音:“这项情报的来源极为机密,皮特。也许你会觉得听起来象是很普通的旅行消息,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是极端、极端敏感的。” “啊,那么,我会试着将我的嘴极端、极端地闭起来。”皮特对卜菲尔说道。菲尔脸红了,而彼尔却再度露出学童般的笑容。 普溪又接口说:“那么你对于这项情报的看法如何?说呀,皮特……”又开始嘲弄了,“说呀,你是他的上司。他的指导者、哲学家,也是他的朋友。老天爷,你的心理学学到哪里去了?陶瑞基为什么要回英国来?” “你刚才根本没有这样说,你只说瑞基的女友和她女儿黛妮预定在三天前抵达伦敦。也许她是来探亲,也许是她有了新的男友。我怎么会知道?” “别那么迟钝。你难道没想到小黛妮在什么地方,陶瑞基就不可能离得太远吗?我相信他已经在这里了,因为一般说来都是男人先到,他们的‘家累’才前来投奔。对不起,薇梦,我说熘了嘴。” 皮特第二次允许自己小发脾气。“我也是听你这一说才想到,没有。目前瑞基还是榜上有名的叛职人员,七个月前管理部门公布的。对不对,菲尔?瑞基可能已投靠莫斯科,因此他所知道的一切应该销毁。对吧,菲尔?这也是个够好的理由,可以熄掉布列斯顿的灯,将我们一大部分的工作交给伦敦总部,另外的小部分交给德比手下的灯夫。你们以为瑞基现在应该做什么,再投靠到我们这边来吗?” 第58页 “说‘再投靠’实在是过于宽大的说法,我不妨明白地告诉你。”普溪回嘴道,再度看面前的文件。“你听我说。好好听着,而且记起来。因为我和我其它的部属一样,认为你的记忆力就象个筛子——你们这些红牌主角全都一样。黛妮和她母亲持用假英国护照旅行,而且全都改姓为卜。那两份护照是俄国人伪造的。第三份是由陶瑞基自己持用,他就是众所周知的卜先生。瑞基已经到了英国,但是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在黛妮及她母亲之前离开,经由不同的路径回来,我们的调查员猜想他大概是偷渡进来的。他叫他太太或是情妇或不管她是什么人……”他的口气仿佛他自己既没太太也没情妇似的。“再请你见谅,薇梦。叫她在一周内随后而行,但显然她们还没有遵照他的指示。这件消息昨天才传到我们手中,所以我们还有许多注释的工作要做。瑞基指示黛妮和她母亲,如果他和她们失去了联繫,要她们去找一位古皮特先生求助。我相信那是你的名字。” “如果她们预定在三天前就抵达,那她们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耽搁了、错过了预定的飞机,换了班次或把飞机票弄丢了,我怎么会知道?” “再不然就是情报错误。”皮特建议道。 “不会有错。”普溪断然说道。 皮特觉得既愤慨又迷惑。“好吧。就算俄国人要採取新政策,他们把他的家人都送回来——天知道是为了什么,照说他们应该把他的家人送到安全的避难所——结果他们将他也送了回来。就算如此,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我们根本不去相信他要说的话,他还能设计什么骗局?” 这一回,他很快活地注意到他的观众全都望向普溪,在皮特看来,普溪若不立刻提出能使他们满意的答覆,就会使自己成为傻瓜。 “别管是什么骗局!他们是想把池水弄浑,也许在井里下毒,就是那一类见鬼的事。在我们几乎要成功的时候,扯我们的后腿。”他在传阅文件上也常这么写,皮特心想,每一页间都充满暗喻。“但是你给我记住一点:在你看到他,甚至在看到第一眼之前,或听到他或他的女人或他的小女儿的第一声低语时,年轻的古皮特,你就该赶快来找我们这些成年人中的一个,坐在这张桌子旁的任何一人,而不是别的该死的傢伙。我的命令你完全听懂了吧?因为这种事情的复杂性,比你所能猜到或有权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会议桌上突然响起各种对话声。白洛伊将双手插在口袋中,无精打采地走过房间,靠在尽端的门上。普溪再度点燃菸斗,伸长手臂把火柴甩熄,同时透过烟雾对皮特怒目而视。“这些日子你在追谁,皮特?谁是那个幸运的小女人?”卜菲尔把一张纸条由桌上滑过来让皮特签名。“给你,皮特,签个名。”郭保罗正对一个“俄国人”咬耳朵,艾德比则站在门口对“妈妈”们下达不受欢迎的命令。只有戴薇梦棕色而谦虚的眼猜仍然凝视着皮特。 “先看看,好吧?”菲尔恳切地说。 皮特已经把那张表格看了一半:“我签名证明今天已知道梅林来源(巫术报告三〇八号)的内容,”第一段这么写。“我保证绝不泄漏此报告的任何一部分给其它同事知道,也绝不泄漏梅林来源的存在,我也保证如有任何与这份资料有关的事物当立即报告。” 门仍然开着,皮特签名时,伦敦总部的第二阶层排队走了进来,在前头领队的是托着三明治托盘的“妈妈”。接着是杜黛娜和看起来紧张得几乎要爆炸了的石乐德,接着是分发组的几位小姐,还有一个叫海迦的老情报员,板了张脸:他是楚敦平的旧上司。皮特慢慢地离开,一边数着人头,因为他明白乔治会想知道谁曾到场。走到门口时,他很惊异地发现彼尔也跟着他一起出来了,他似乎觉得接下来的餐会没有他的事了。 “好愚蠢的余兴节目。”彼尔说着,对“妈妈”们挥了挥手。“普溪一天比一天叫人受不了啦。” “看起来好象是如此。”皮特热心地说。 “乔治最近怎么样?常和他碰头吗?你以前和他交情不错,不是吗?” 皮特那到目前为止一直很稳定的世界,此刻剧烈地震动起来。“恐怕不是了。”他说:“他现在已经是局外人了。” “我才不信你会去注意那些无聊的规则。”彼尔唿着鼻息鄙视地说。他们走到楼梯口,彼尔继续走向前。 “你呢?”皮特高声说:“你常和他碰头吗?” “安妮已经飞出牢笼了。”彼尔不理会他的问题。“和一个水手还是侍者还是什么的人私奔了。”他办公室的门敞开,办公桌上堆满了机密档案。“对吗?” “我不知道。”皮特说:“可怜的老乔治。” “要不要喝杯咖啡?” “我想我该回去了,谢谢。” “和陶瑞基喝茶吗?” “不错,在福南茶馆。再见!” 来到档案组,艾德温已经吃完中饭回到原位。“袋子已经送走了,先生,”他愉快地说:“现在应该已经到布列斯顿了。” 第59页 “哦,该死,”皮特说,射出最后一枚子弹。“里面有我需要的东西。”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令他作呕的事:这件事是如此地明显,他不禁奇怪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迟才想到。辛教授就是凯蜜的丈夫,她过着一种双重的生活。现在整个欺骗的景象都明显地展现在他眼前。他的朋友,他的爱人,甚至于“马戏团”本身,都联合起来构成了一个无止尽的阴谋。孟德皑说的一句话又回到他心头,那是两夜之前他们在郊区一家阴暗的酒店里喝啤酒时所说的:“开心一点,皮特,老伙伴。耶稣基督只有十二个门徒,其中就出现了一个叛徒。” 瑞基,他想着,那个混蛋陶瑞基。 第二十二章 原是女佣房的这间卧室长而低,通向阁楼。皮特站在门口,瑞基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他的头向后仰着,面对倾斜的天花板,两手各放在一侧,手指张开。他的头上有一扇天窗,由皮特所站之处,可以看见沙福克郡的乡村景色向远方延伸而去,还有一列以蓝天为背景的黑色树木。棕色的壁纸上印有红色大花,悬在黑色橡木樑上的一盏灯,将那两个头照成奇怪的几何图形,但坐在床上的陶瑞基或是坐在木椅上的乔治却都纹丝不动,似乎担心他们若稍微移动,便会使得现况发生变化,很久才会再度稳定下来。 如果皮特作得了主,他一定狠狠把瑞基揍一顿。他的神经极为紧张,一路开车到这里来时,曾经开到一百四的高速,使乔治不得不厉声叫他稳下来。如果他作得了主,他一定会把瑞基打个天昏地暗,必要的话,甚至叫范恩进来帮他。他一边开车,一边想像他带着凯蜜及她那位前任丈夫——那个杰出的横笛教授——的“爱”,踢开瑞基那不知在何处的住处前门,狠狠打他几个耳光的情景。也许在那段紧张的旅程中,乔治也感应到同样的景象,因为他所说的几句话,很明显地都是在劝他。“瑞基没有说谎,皮特,至少没有说‘实质的’谎话。他只是做了全世界的情报员都会做的事:没有把整个故事完全地告诉我们。由另一方面说来,他是自作聪明了。”他一点也没有皮特的不知所措,反而奇怪地满怀自信——甚至是得意,使他想起欧史蒂有关反间艺术的一句格言:不要追寻完美,一切以利益为先。这句话又使得皮特再一次想起了凯蜜。“卡拉准我们跨进内圈了,他已经派出了一流好手。”乔治宣称道,而皮特则说了个在查令十字路兑换零钱的烂笑话。自此乔治才放心地只作指示方向和望着车侧后视镜的事。 他们最先是在水晶宫碰头,上了孟德皑驾驶的一辆载人货车。他们把车开到庞柏里,直接驶入一间整修车体的修车厂,它位于一条碎石路的尽端,里面有一大堆小孩。他们在那里受到一位德国老人和他儿子审慎但热烈地欢迎,那个儿子在他们几乎都还未下车以前,便摘下了货车的牌照,并带他们坐上一辆立刻由修车厂另一头开出去的加强了马力的汽车。孟德皑留下来看守皮特用旅行袋装着的由布列斯顿带出来的“证据”档案,乔治说:“找到a十二。”一路上人车稀少,但是快到柯彻斯特时,他们碰上一长串货车,皮特便突然失去了耐性,乔治不得不命令他煞车。还有一次他们碰上一个在快速车道上开三十公里的老头,他们由内侧车道超过他时,他却疯狂地转向朝他们撞来,不知道是喝醉酒还是生病了,或者仅是吓坏了。还有一次,由于没有看到任何警告标志,他们撞入了象一堵墙的浓雾中,那堵墙好象是从天而降的。皮特冲过那堵墙,不敢乱煞车,因为地上结着冰。过了柯彻斯特他们便取道巷弄,路标上所写的是诸如小霍斯里、渥明区、布列格林等的地名;而后路标不再出现,皮特开始觉得不知身在何处。 “在这里左转,到了村民会馆再左转,开到尽头,然后把车停在大门附近。” 他们到达一个看似小村,但却没有灯光、没有人、也没有月色的地方。他们下车时,一阵寒冷袭来,皮特闻到一种混合着板球场、烧木头的烟和圣诞节将至的气味。他认为自己从未到过一处如此安静,如此寒冷或如此遥远的地方。他们前面耸立着一座教堂的尖塔,一边有一堵白色的篱笆,斜坡上有一幢矮而舒适的房子,他认为那是牧师宿舍;他也看得到以天空为背景的山嵴。范恩已在等待,他们停车时他便走到车旁来,闷声不响地爬进了后座。 “瑞基今天的心情好多了,先生。”他报告道,显然过去这几天他曾多次对乔治提出报告。他是个沉着、声音温柔、乐于取悦人的人,可是布列斯顿的其它人好象都很怕他,皮特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比较不那么紧张,心情轻松多了,我看得出来。早上他玩撞球——瑞基很喜欢撞球,下午我们帮艾莎小姐挖枞树,让她把树载到市场去卖。今天晚上我们打了一场好牌,他很早就上床了。” “他有没有单独外出过?”乔治问道。 “没有,先生。” “他用过电话没有?” “老天爷,没有,先生,我在他旁边时没有,我确信艾莎小姐守着他时也没有。” 他们的唿吸使得车窗蒙上一层雾气,但乔治却不愿发动引擎,因此暖气机和除雾器便也都无法使用。 第60页 “他提到过他的女儿黛妮吗?” “上周末常谈到她,现在他好象比较不那么想念她了。我想他已经在情绪上暂时将她们忘记了。” “他没有谈到即将和她们见面吗?” “没有,先生。” “也没有说起等这件事过后要怎么见面?” “没有,先生。” “或者带她们到英国来?” “没有,先生。” “也没提到要把必要证件寄给她们?” “没有,先生。” 皮特愤愤地插嘴说:“看在老天的分上,那么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那个俄国女人,先生,爱娜,他喜欢看她的日记。他说等‘鼹鼠’被捕后,他要让苏联中央拿爱娜来交换他。然后我们会为她找个好的住所,先生——就象艾莎小姐那样,但是却要选在苏格兰高地,因为那里比较好。他还说他也要拉拢我,让我在‘马戏团’干个重要的差事。他一直鼓励我学习另一种语言,好扩大我的知识领域。” 由黑暗的后座传来的单调声中,听不出范恩是否接受了这个建议。 “他现在在哪里?” “上床睡觉了,先生。” “关车门时轻一点。” 白艾莎在前门门口处等他们。她是个六十岁的灰发老妇,脸孔坚毅而智慧。乔治告诉过他艾莎是“马戏团”的老人,她是战时蓝爵士手下的密码小姐之一,现在虽已经退休,却仍“不容轻视”。她穿着一套整洁的褐色衣装。她和皮特握手,彼此寒喧,拴上门,等他定睛再看时,她已经走掉了。乔治领头走上楼梯。范恩在下面的楼梯口等着,以防不时之需。 “我是乔治·斯迈利。”他敲着陶瑞基的门说:“我有话跟你说。” 瑞基很快地开了门。他一定听见他们上楼来的声音,早已在门边等候。他用左手打开门,右手拿着枪,眼睛看向乔治身后的走廊。 “只有皮特。”乔治说。 “我总得小心。”瑞基说:“婴儿也会咬人的。” 他们跨进房里。他穿着条宽松的长裤及一件便宜的马来上衣。地板上散置着拼字卡片,空中浮着他在电炉上煮菜留下来的咖哩味。 “很抱歉麻烦你,”乔治以一种极同情的语气说:“但我必须再问你一次,你带到香港去的那两份备用的瑞士护照,结果真正是怎么处理的?” “为什么要问?”过一阵子,瑞基终于开口问道。 快活的神情已经自他脸上消失了。他有种囚犯似的苍白,体重已比原来减轻,他坐在床上,身旁是放着枪的枕头,两只眼睛紧张地轮流瞪着他们的样子,毫不信任。 乔治说:“你仔细听好,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故事,一切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即使我们知道,我们也会尊重那是你个人的隐私,但是我们绝对必须知道。这件事非常地重要,关系你的整个未来。” 还牵连到更多事情,皮特望着他们想到。如果皮特够了解乔治,这话的意思等于整个曲折难解的数学问题都悬在这一根线上。 “我告诉过你,我把护照给烧了。我不喜欢护照上的编号,我相信这些编号已被登记。使用它们等于在脖子上挂标籤一样:‘陶瑞基,通缉犯’,你一用,他们立刻就知道了。” 乔治的发问实在非常慢。在阒静的长夜中等待他的问题,即令是皮特都感到极为痛苦。 “你是用什么把护照烧掉的?” “这又有什么相干?” 但是乔治显然不想说出他询问的理由,他宁愿让寂静自行发生作用,而且他似乎对这种作用之必然发生有着绝对的信心。皮特曾经见过这样子的审判过程:在普通的问题中,深藏着严厉的询问;在写下每一个答案时故意作令人疲惫的停顿,使得疑犯的脑海中浮现数以千计的问题,企图捕捉询问者会问的那一个问题,而他对自己所坚守的说法便会逐渐转弱。 “当你用卜先生的化名去买那份英国护照的时候,”在另一长段的沉默之后,乔治问:“你有没有从同一个来源又买了其它护照?” “我为什么要买?” 但是乔治并不想说出理由。 “我为什么要买?”瑞基重复说了一句。“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又不是什么收藏家,我只想脱离险境而已。” “并且保护你的孩子。”乔治说,面带了解的微笑。“也保护孩子的母亲。如果可能的话。我相信你对这问题想了很多。”他以平板的声调说道:“无论如何,你也狠不下心把她们留给那个探听你下落的法国人处置,不是吗?” 乔治利用等候答案时检视那些字谜卡片,由纵横两方向读着这些字。那些字并无连带意义,只是随意拼成的。有一个字甚至拼错了,皮特注意到“使徒书”这组字的最后两个字母颠倒了。他在这个臭气熏天的脏房间里都在干些什么?皮特心想。和酱油瓶、旅游宣传锁在一起,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偷偷摸摸的勾当? “好吧,”陶瑞基不悦地说:“我的确曾替黛妮和她母亲弄了护照,卜太太及卜黛妮小姐。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慌乱而大叫吗?” 第61页 接下来又该寂静提出控诉。 “你先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乔治的口吻一如一位失望的父亲:“我们并不是恶魔,我们也不希望她们受到伤害。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也许我们甚至可以帮助你。”他又回头去研究那些拼字卡。陶瑞基一定用了两三副,那些卡片成行地散置在椰子纤维地毯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他重复着。“照顾所爱的人并不算犯罪。” 如果他们肯让你照顾的话。皮特心想,他又想到凯蜜了。 为了帮助瑞基作答,乔治提出种种有益的建议:“是因为你挪用公款去购买这几份英国护照吗?就为了这个原因,所以你才不敢告诉我们?老天爷,这里根本没有人会担心钱的问题,你带给我们一件极其重要的情报,我们怎么会为了几千块钱争吵?”时间再度在没人使用的情况下,静悄悄地熘走。 “或者是因为,”乔治又建议道:“你自觉羞愧?” 皮特全身僵硬,忘了他自己的问题。 “应该多少会感到惭愧吧。我想。毕竟,给黛妮及她母亲伪造的护照,任由她们落入那个极力要找卜先生的法国人手中,而你自己却逃脱了一切,享受要人的待遇,到底不是很英勇的行为对不对?光是想到便叫人心惊呢,”乔治的语气仿佛说这些话的人是瑞基,而不是他自己。“想到卡拉为了要使‘你闭口’或要你为他‘服务’,可能採取什么样的手段,就叫人心惊。” 瑞基脸上的汗珠忍不住开始横流,多得就象眼泪一样地流了满脸。乔治对卡片已丧失兴趣,目光转移到另一种游戏上。那是一件用两根象钳柄一般的铁棒制成的玩具,玩法是在那上面滚铁珠子,珠子滚得愈远才进洞,得分就愈高。 “我想,你不告诉我们的另一个理由,或许是你把护照烧了。我的意思是你烧掉的是英国护照,而不是瑞士护照。” 慢慢来,乔治,皮特想着,一步一步向前移,好跨过两人之间的鸿沟,慢慢来。 “你知道姓卜的化名已经行不通了,所以你烧掉为黛妮及她母亲所买的两份卜姓护照,你的那一份是因为没有选择的余地不得不留下。然后你又以卜姓化名为她们两个人订了机位,好让每个人以为你仍然相信姓卜的护照安全无虞。我说的每个人,大概是指卡拉的爪牙,是吧?你拿出那两份瑞士护照,一份给黛妮,一份给她母亲,希望没有人会注意到护照上的号码,并另做秘密安排。这些安排早在你捏造卜姓一家人以前就想好了的。那是什么呢?譬如说仍把她们安置在东方,但是到别处去,例如雅加达,到你有朋友在的地方。” 即使由他站的地方,皮特还是慢了一步。瑞基的双手扼上乔治的咽喉;椅子被推倒了,瑞基和乔治一起滚在地下。由那倒在地上的一堆里,皮特选定了瑞基的右臂,将它一扭弯到背上,使得它几乎折断。范恩不知何时出现了,拿起了枕头旁的手枪,走到瑞基旁边,似乎要插上一手。而后乔治拉拉衣服,瑞基则又回到床上,用一条手帕擦拭他的嘴角。 乔治说:“我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但就我所知,到目前为止她们并未受到伤害。你相信我的话吧,是不是?” 瑞基瞪着他,眼睛冒着怒火等他说话,但是乔治却逐渐使他平静下来。皮特猜想那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他所希望的保证。 “也许你该好好看着你自己那该死的女人,而不要管我家的事。”瑞基低声说着,一只手捂着嘴巴。他的话使皮特向前跳一大步,但乔治却制止了他。 “只要你不设法和她们联络,她们应该都不会出事,”乔治继续说:“不让我知道也好,除非你要我为她们做些什么,金钱或是保护或者是某种安慰?” 瑞基摇摇头,他的嘴里有血。而且相当多。皮特憬悟到范恩刚才必定用枪打了他,但是他却想不出是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了。”乔治说:“也许一个星期,如果我有办法,甚至不到一个星期,尽量别想太多。” 他在要离开时,瑞基再度露出嘲讽的笑。皮特因此猜想这趟探访,或他对乔治的侮辱,或者他脸上挨的那一记,对他必定有些好处。 “那些足球彩券,”他们上车时,乔治平静地问范恩:“你没有把它们寄出去吧?” “没有,先生。” “那么,我们向上帝祈愿不要让他的号码赢到头彩。”乔治一反常态地说了这句笑话,使得大家都笑出声来。 在一个疲惫而负担过重的脑子里,记忆却常还能耍着奇怪的把戏。皮特开车时,一部分心思放在道路上,另一部分却以更多的怀疑,痛楚地绕着凯蜜不放;最近和从前那些漫长日子里的诸多奇怪景象,来去无阻地飘过他的记忆。在摩洛哥纳那些可怕的日子里,他手下的情报路线一条接一条死去,楼梯上一响起脚步声,便使他急匆匆跑到窗畔去检视街道;在布列斯顿那些懒散的日子里,他静观那可怜的世界熘逝,并猜疑着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加入。突然间办公桌上那份报告又摊开在他眼前,因为是买来的,来源不明,复写在蓝色薄纸上,很可能也并不可靠,现在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斗大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第62页 “根据最近才由卢比安卡监狱释放的一位犯人说,莫斯科中央在七月时秘密处决了三名情报组织中的人犯,其中有一个是女的。二个人皆在颈后中弹毙命。” “上面盖着一个‘内部传阅’的戳记。”皮特阴沉地说。他们已经把车停在一幢悬挂着彩灯的路边咖啡店旁的停车修理区内。“伦敦总部的某个人在报告上写着:‘有人能够辨认死者的身份吗?’ ” 在彩色的灯光下,皮特望着乔治那张因厌恶而皱起眉来的脸。 “不错,”最后他终于同意。“不错,看来那个女人是爱娜,是吧?另外两个人则是埃洛和她的丈夫包礼士,我想。”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平淡的腔调。“这一定不能让瑞基知道。”他往下说,似乎要挥去他的疲惫。“不可以让他得到一点风声,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他知道爱娜死了,天知道他会做或者不做些什么。”好一会儿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移动;也许是基于个人不同的理由,此刻两个人都没有力气,或者没有心了。 “我该去打个电话。”乔治说,但却没有下车的企图。 “乔治?” “我得去打个电话。”乔治喃喃低语:“莱肯。” “那么就去打吧。” 皮特伸手越过乔治面前,为他开了车门。乔治下了车。在柏油路上走了一段距离后,好像改变了心意,又走了回来。 “出来吃点东西吧。”他隔着车窗说话,仍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想就算是德比的人也不会跟踪我们到这里来的。” 这地方以前曾是餐厅,现在则是间仍保留着昔日华丽装饰的路边咖啡店。装在红色塑料皮套中的菜单上沾着油渍,把菜单送过来的那个男孩睡眼惺忪。 “我听说炖鸡一向很不错。”乔治由角落的电话亭走回来,极力以幽默的声调说。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告诉我,你对卡拉的事知道多少?” “就差不多跟我对‘巫术作业’以及‘梅林来源’的所知一样少,了不起再加上卜菲尔叫我签名的那张纸上所说的一切。” “嗯,其实就目前看来这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答案。你好象在责怪什么,其实这也是类推必然的结果。”那男孩再度出现,手上象挥木棒似的甩着一瓶布根第葡萄酒。“你让它松一口气好吧?” 那男孩瞪着乔治,好象乔治疯了。 “打开瓶盖,放在桌上就是。”皮特简短地说。皮特后来一想,认为乔治并没有把整个故事说出来,漏洞还很多,但是这已经足够使他的精神从意外的消沉中振奋起来。 第二十三章 “经营情报网的人常常爱把自己变成传奇性的人物。”乔治象在训练所中讲课一样地开口说道。“他们这么做,首先是要给手下的情报员深刻的印象。然后他们又试着使同事也这么相信,根据我个人的经验,结果却使得他们自己身价大跌;有些人甚至过分到想使自己也相信。这些人至此已变成江湖术士,除了尽快将他们除去外,别无他法。” 然而传奇人物依然存在,而卡拉就是其中之一,甚至连他的年龄都是个秘密,极可能卡拉也并非他的真名。他生命中有数十年无法加以考证,而且由于和他共事的人若不是带着秘密死去就是他另有使他们闭嘴的方法,很可能永远也无法查明。 “有种说法说他父亲在欧喀拉那待过,后来又在秘密政治警察委员会任职。我不认为这种说法为真,但可能性永远存在。另一说法是他曾在驻防东方对抗日本占领军的装甲车队中,当过厨房的伙夫。据说他的情报员技术是跟鲍格学来的,事实上,是他的得意门生——就好象是跟一个伟大的作曲家学过音乐一样。据我所知,他的事业始于一九三六年的西班牙,至少文件上是这样记载的。在佛朗哥元帅政变的时期,他曾冒充一名白俄记者,吸收了一票德国情报员。这是一次复杂的行动,年轻如他能够完成也实在是了不起。1941年秋天,他又充当卢涅夫手下的情报员,出现在苏联反司摩兰斯克侵略的战役中,负责搜集德军战线后游击队的情报。在工作中他发现手下的无线电操作员欺骗了他,反用无线电向敌方传递情报。他将他押回,此后便开始在各个地方玩无线电的把戏。” 这是传奇的另一部分,乔治说:因为卡拉搞鬼,德军曾炮轰自己的前线。 “在这两件事件之间,”他继续说:“在一九三六年及一九四一年,卡拉曾到英国。我们认为他在这里待了六个月,但即使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详情——至少我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化名或身分。这并不是说吉若不知道。但是吉若不可能告诉我们,至少不会故意说出来。” 乔治从未和皮特这样说话。他从不吐露心事或长篇大论,皮特一直认为他是个羞怯的人,虽然颇为自负,而且也极少和人打交道。 “一九四八年左右,他为国效忠多年之后,卡拉先后在监狱和西伯利亚度过一段时期。这与他个人毫无关系。只不过他正巧是红军情报部门的一分子,而这个情报处由于清党,或是其它原因,现在已经被撤销了。” 第63页 当然,乔治往下说,史达林去世后,卡拉復职。去了一趟美国,因为当一九五五年夏天,印度当局以某种移民的罪名将他逮捕之时,他刚由加州去印度。稍后“马戏团”的传言将他与英国及美国的叛国丑闻连在一起。 乔治知道得更清楚:“卡拉再度丢了一次脸。莫斯科想要杀掉他,我们以为或许可以说服他投诚,因此我才飞往新德里去见他。” 那个垂头丧气的男孩无精打采地走过来时,乔治停住了口。那男孩问他们是否对一切感到满意,乔治十分热切地保证一切都很好。 “我和卡拉会晤的情形,”乔治再度开口:“与那个时期的情绪极为符合。五十年代中期,莫斯科中央支离破碎。资深干部整批地被枪毙或整肃,低阶层的人则全体都得了夸大妄想症。初步的结果,莫斯科中央驻海外的干部纷纷背叛。全球各地——新加坡、奈洛比、斯德哥尔摩、坎培拉、华盛顿,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们由派驻国外的情报员得到种种同样的情报:不止是大鱼,连跑腿的、司机、密码翻译员和打字员等也都一样。然而我们总得想法应付——大多数的人不了解工业本身和景气萧条的恶性自我循环——不多久我便成为一个旅行商人。某一天飞抵一个首都,第二天又飞到一个骯脏的边境前哨站,有一次甚至飞到航行中的一艘船上,去和投诚的俄国人签约。去播种、去引导、去谈条件、去负责审问及最后的处置。” 皮特一直都注视着他,但即使是在那无情的霓虹灯照射下,乔治脸上除了一点专注的神情之外,根本就不动声色。 “对那些愿说实话的人,我们设计出三种合约。如果他的情报不怎么有趣,我们或许把他卖给另一个国家,然后忘了他。等于你可能会说的‘应不时之需’,就和今天行动组的工作相似。或者我们可以把他送回苏联,那得在他的投诚并没有被俄国当局发现的前提下才行得通。最后一种是如果他够幸运的话,我们就收容他,听他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协助他在西方定居下来。这通常由伦敦当局,而不是我来决定。不过你记住这点,当时卡拉——他自称为杰斯曼——只不过是一个普通顾客。我现在是用倒叙法来说他的故事,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但是你先要弄清楚,当我到新德里之时,我或‘马戏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只知道是去与一个叫杰斯曼的人见面。这个人曾帮莫斯科中央非法情报网的头目卢涅夫,及加州一个因缺乏通信方法而暂停活动的组织,建立了无线电通信。就这样而已。杰斯曼曾由加拿大边界私运了一部发报机,在旧金山逗留三个星期,训练操作发报机的新手。虽然这只是一种臆测,但有许多试验发报的记录可以支持这种说法。” 乔治解释道,莫斯科及加州之间的这些电文都使用一种特定的密码:“而后,有一天,莫斯科发出了一道直接命令……” “仍然用那种特定密码?” “一点也不错,这就是重点所在。由于卢涅夫手下的密码作业员一时的疏忽,我们抢先了一步。我们的翻译员译出那种密码,因此我们才得到这项情报。杰斯曼奉命立刻离开旧金山,前往新德里去和塔斯社的一个记者会晤。这个记者是个才智颇佳的情报员,因为碰到一个烫手的事情,需人立即指导。为什么他们要将远在旧金山的他调到新德里去,为什么一定要找卡拉而不找别人——呃,这段故事还是改天再说吧。唯一的要点是,当杰斯曼赴约之时,那个塔斯社的人交给他一张机票,叫他不要提出任何问题直飞莫斯科。这项命令是由卢涅夫亲自发出的,上面签着卢涅夫的工作化名,即使以苏联的标准看来,措词也嫌太过唐突。” 然后那个塔斯社记者便逃之夭夭,留下心中有许多疑问的杰斯曼。他一个人站在街道上,而距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有二十八个钟头。 “他在街上没多久,印度当局便应我们的请求将他逮捕,送入新德里监狱。据我记得,我们是以供应某些情报给那些印度人作为交换。我想这是商定好的。”他说着,却象一个突然因自己记错而感到吃惊的人一样,一时停嘴不语,茫然地望着烟雾满室的房间那头。“或许我们是答应等我们问过他话后把人交给他们吧。天啊,哦,老天!” “其实也没什么多大关系。”皮特说。 “这是卡拉一生中的第一次,正如我刚说过的,被‘马戏团’抢了先。”乔治喝了口酒,皱一下眉,又继续往下说:“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启程前往新德里当天,他所建立的旧金山情报网已经被一纲打尽。老总从我们的密码翻译员获悉这项情报后,便和美国人进行了一次交易。请他们放过杰斯曼,只逮捕在加州情报网中的其余分子。杰斯曼毫不知情地飞往新德里,我到达监狱,套句老总的话,想‘卖他一项保证’的时候,他也还不知道。老总给他选择的理由非常简单:旧金山情报网已被破获,卢涅夫自然会把全部的差错都推到他身上,那么莫斯科此刻必定正欲取他的头而后快。这一次事件在美国被弄成了一件大新闻,莫斯科对这种宣传气疯了。当时我身上带着美国报纸上所刊登的被逮捕的俄谍照片,还有卡拉运入美国的无线电发报机,及他临走前隐藏起来的讯号计划的照片。你也知道当事情见报了以后,我们就象被针扎似的痛心。” 第64页 皮特知道,而且联想到在当晚稍早的时候交给孟德皑的“证据”卷宗。 “简而言之,卡拉是闻名的冷战孤儿。他离开祖国到国外去进行一件工作,,一旦工作当着他的面被破获——他也不能回去!因为国内将比国外对他更反感。我们没有将他永久拘留的权利,因此是否需要我们的保护,端视卡拉自行决定。我想我从未办过比这个更明显的投诚案件。我只需要说服他相信旧金山的情报网人员已被逮捕——从我的手提箱中拿出报纸的照片及剪报对他挥舞——对他说明一些卢涅夫同志在莫斯科发布的不友善阴谋,打电报给沙瑞特那些工作过度的审问员,运气好的话我在周末前便可回到伦敦。我甚至以为可以去买两张威尔斯芭蕾舞团的票,那一年安妮对芭蕾舞极为热爱。” 是的,皮特也曾听说过:一个二十岁的威尔斯太阳神,是那一季的天才舞蹈家,该舞团在伦敦表演时曾经连满几个月。 监狱里热得吓人,乔治继续说,牢房中间摆了张铁桌,墙上还放有铁牛铃。“他们带他进来时,他手上还戴着手铐,因为他个子矮小,看起来非常可笑。我要求他们将他手上的手铐拿下,他们照做之后,他把双手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看着两手恢復血色。他的手一定痛死了。但是他却没发出怨言。他已经在牢里关了一个星期,身上穿了件棉布囚衣,红色的。我忘了红色是代表什么,好象是和监狱道德有关。”他啜了口酒,再度皱皱眉,当记忆再度回到心中来时,他又慢慢地回復了原来的姿态。 “嗯,第一眼看他,实在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我很难把在我面前的那个小傢伙和爱娜日记中那个狡诈的大师联想在一起,那个可怜的女人。我想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神经末梢被那几个月许多类似的遭遇给弄钝了不少,例如旅行,还有——呃,还有家里发生的事。” 皮特认识乔治这么久以来,这是有关安妮的不贞最接近的暗示。 “为了某种理由,我感到很痛心。”他的眼睛虽仍张着,但却凝视着他自己内心的世界。他颌上及颊上的皮肤似乎是因竭力要回忆而被拉得平滑了,但是皮特却看得出这段告白在他心中激起的寂寞。“我有一种自认为是不太道德的理论,”乔治更轻声地往下说。“我们每一个人的同情心都是有限的。如果我们对每只迷途的猫都滥施同情的话,我们永远无法接触到事物的中心。你认为怎样?” “卡拉的长相如何?”皮特故意夸张地发问。 “象个当铺老闆,很谦逊的当铺老闆。他当神父的话看起来倒是很象:象你在义大利小镇上必定会见到的那种衣衫褴褛的典型神父。坚毅的小下巴,一头银髮,一双明亮的棕色眼睛,脸上还有许多皱纹;或者是老师,他也很象是老师:严厉——不管这意味什么——并且在他经验过的范围内十分敏锐;但是身材矮小,这是不变的。此外他面无表情,只不过他的目光永远直视,而且从我们一开始谈话就紧紧盯着我看。其实这几乎称不上谈话,因为他根本就一语不发。一个字也没说,我们在一起的整段时间内,他气都不吭一声。那时天气热个半死,我又被旅行折腾得疲累之至。” 乔治出于礼貌而非飢饿,开始动动食物,在旧话重提前,勉强吃了几口东西,“好了,”他喃喃说道:“这样厨子没有理由生气了。事实是,我对杰斯曼先生有种先入为主的偏见,任何人都有偏见,我则对搞无线电的人特别如此。就我的经验所觉他们全是令人厌烦的人,是很差的外勤人员,而且过度紧张,工作时便极不可信任。在我看来,杰斯曼不过是其中之一。或许我是在找把事情随便解决的藉口……”他犹豫了一下,“以便我可以不必那样小心谨慎地对待他,如今回想起来,我是该小心谨慎的。”他的口气突然坚强了一些。“虽然我确信根本用不着找什么藉口。”他说。 皮特听到这里,自乔治那苍白的嘴唇所形成的鬼一般的笑容中,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愤怒。“见他的鬼。” 皮特不解地等待着。 “我也记起了,几当时我想才短短七天,他似乎已很快就适应了监狱的生活。他的皮肤上有白色的灰尘,而且他没有流汗,我却汗如雨下。我说出我那一年已经说过数十次的话,不过他显然已不能以我方情报员的身分潜回苏联工作了。‘你可以选择。这完会是你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毫不相干。投入西方,我们可以给你过相当舒适的生活。在审问之后,当然你必须合作才行,然后我们可以帮你重新开始,一个新的名字,隐居,及一笔相当数目的金钱。由另一方面说来,你也可以回国去,但我想他们会把你枪毙,或送入集中营。上个月他们把拜柯失、舒尔及穆瑞诺送了进去。现在,你何不把你的真实姓名告诉我呢?’诸如此类的话。然后我又在椅子上坐好,擦去汗水,等待他说:‘好的,谢谢你。’但是他一语不发。只是僵硬地坐在出故障的大电扇下,用他那双棕色而且相当愉快的眼睛望着我,双手摆在他的身前。那双手非常粗糙,我记得当时我曾想一定要问他曾在哪里做过那么多苦工。他把手——象这样——放在桌上,手掌朝上,手指微弯,似乎仍被手铐铐住一样。” 第65页 那个男孩以为乔治这个姿势是想要叫些什么,又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使得乔治再度向他保证一切都非常的好,尤其酒更绝妙异常——他真想不出这种酒是产在哪里的,直到那男孩高兴地咧嘴离开,走到桌旁去拍着衣服。 “我想,那时我开始有种格外不安的感觉了。天气真是热得难受,牢房里臭得很,我记得听到自己的汗水滴到铁桌上的声音。并不只是他的沉默,他外表的镇静开始使我发毛。哦,我知道有些投诚的人要过一段时间才开口说话。这段时间对于受过秘密训练的情报员可能是一种大的转变,即使是对他最亲密的朋友从不吐实的人,也可能突然开口对他的敌人说出一些秘密。我也想到监狱当局也许认为在他们将他带来见我之前先使他软化,是一种应该的礼貌。他们对我保证他们并没有动他,但是当然这是很难说的。因此,最初我把他的沉默当作是惊吓。然而这种镇静,这种专注而小心之至的镇静,却完全是两回事。特别是当时每件事都在我心中翻腾:安妮、我自己的心跳、热浪及旅行的影响……” “我了解。”皮特镇静地说。 “是吗?任何演员都会告诉你静坐其实是一件最能撼人意志的事。我们的坐姿来自我们的天性,有的人摊开双手及双脚,象在拳赛中休息的拳击手;有的人坐立不安,一下子交叉双腿,一下子又把腿放下,失去耐性,失去容忍。杰斯曼却没有一点这样的举动。他的姿态坚定而且一成不变,他那短小的躯体就象一块隆起的岩石。他似乎可以就那样坐一整天,连一丝肌肉也不动一下。然而我……”他发出一阵尴尬的笑声,再度尝一口酒,但是酒味却不比前几口好喝。“然而我却渴望眼前放着什么东西——文件、一本书、一份报告。我反而是个不安的人,暴躁、易变,总之当时我是那么想的。我觉得我缺乏哲学家的沉着,或说,缺乏哲学修养。我的工作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现在当然不会了。但在那个发臭的牢房中,我真的觉得很不满,我觉得整个打击‘冷战’的责任都落在我肩上。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我不过是疲惫之至而且有点不舒服而已。”他又喝了口酒。 “我告诉你,”他又一次对自己感到生气地坚持道:“没有人该为我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负责。” “你做了什么了?”皮特笑着问道。 “总之谈话就是间断了。”乔治不理会他的问题,再度说道:“这不能说是杰斯曼造成的,因为他始终就不曾开口,那么就是我了。我已经说完该说的话,也出示过照片,但是他却不加理会——我甚至可以说,他似乎早就料到旧金山情报网会被破获的事。我重新再说这一部分,稍微改变了几句话,最后终于口干舌燥,无话可说。哦,或该说我坐在那儿象一头猪一样地淌着汗。嗯,任何傻子都知道,这种情形发生时,就站起身来走出去,说‘你接受还是放弃?’或者‘明早再见。’之类的话,‘进去考虑一个小时吧。’” “事实上,接下去我所知道的是,我却谈起了安妮。”他不等皮特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惊嘆即往下说:“哦,不是我的安妮,那没有几句,而是他的安妮。他总该有一个吧,我问过自己,当然是懒洋洋地问,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想到什么?换作是我呢?我的心里浮现了一个主观的答案:他的女人。这称之为‘投射’还是‘代替’?我厌恶这些名词,不过我确信有一个是可以适用的。重点在于,我为他设身处地地想过,于是我开始自问自答,他却没有说话。很难想像吧?但是,我採用这个角度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看起来似乎结过婚,外表象是一位丈夫,看起来也不大可能是个一生独处的人。再加上他的护照上註明杰斯曼是已婚;我们每个人都习惯在编造掩护故事,或杜撰个人资料时,至少採用部分实际的情形。”他又停下来想了一下。“我一向有这种想法,甚至还曾对老总说:我们应该更重视对方的掩饰故事,一个人的身分愈多,他便愈容易表达出他想隐藏的事实。五十岁的人把他的年龄减少五岁,结婚的人宣称自己是单身汉,没有做父亲的男人捏造他有两个孩子……亦即是审问者应把自己投入那个不开口说话的人的生命中;很少人能在制造假想时完全摒弃自身。” 他又停住了,皮特耐心地等待他回忆起来。因为当乔治全心在回想卡拉时,皮特自己却全神注意乔治。在这个时候他愿意跟着乔治到任何地方去,转任何一个弯,好留在他身边把这个故事听完。 “从美国人的观察报告中,我知道杰斯曼是个老烟枪,吸骆驼牌香菸,我派人去买几包来。我记得当我把钱递给一个警卫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杰斯曼在我把钱交给那个印度人的时候看出了某种徵象。我那时候是系用附有钱袋的腰带,我必须摸索着,把一张钞票从一捆中剥下来。杰斯曼的眼光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五流的帝国主义迫害者。”他笑了笑。“当然我绝对不是。彼尔或许是,还有普溪,但我不是。”他把那男孩叫过来,好支使他别在附近打转。“请给我一些水好吗?一瓶水和两只杯子?谢谢你。”然后他又接下去说:“所以我就对他问及杰斯曼太太。我问他:她在哪里?这是人家问我时,我会很喜欢回答的问题。但他没有回答,目光却也毫不犹豫。站在他两边的两名警卫的眼光,和他的比起来显得轻浮多了。她必须要有新生活,我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他有没有可信赖的朋友能够照顾她,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方法秘密和她取得联繫呢?我对他说明他回莫斯科去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是在听我自己说话,滔滔不绝,无法停止;也许是因为我并不想停止。那时我真的想离开安妮,你知道;我想时间已经到了。回莫斯科去只是一种妄想,我告诉他,是对他太太或任何人都没有好处的行动,而且正好相反。她会遭到放逐,他们了不起会允许她在他被枪毙前去探望他一会儿。但另一方面说来,如果他向我们投诚,我们或许将她换过来。那时候我们手中有许多存货,我记得其中有些是可以当做交易品送回苏联去的,虽然我也不明白我们凭什么可以利用这些人去达到这种目的。我说。她当然宁愿知道他在西方安全无恙,并且还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再和她相聚,而不愿意自己被枪杀或饿死在西伯利亚吧?我重复地提及她;是他的表情鼓励了我。我敢发誓我已经发现他盔甲上的裂缝,开始打动他的心了。其实所有我所做的、所说的,却只是对他显露我盔甲上的裂缝而已。当我提到西伯利亚时,我似乎触到什么了。呃,我的感觉自然不错。”乔治讥讽地说:“因为他那几天过的就是囚犯的生活。缓后,那个卫兵买了香菸回来,他捧了好几包进来,哗啦一声全倒到铁桌上。我数了数找回来的钱给他小费,再度捕捉到杰斯曼的眼神。我觉得他的眼光似乎是感到很有趣,但当时我已经分辨不出来了。那男孩拒绝了我给他的小费,我猜想他并不喜欢英国人。我打开一包烟,递了一根给杰斯曼,‘来吧,’我说:‘谁都知道你是老烟枪,这是你最喜欢的牌子。’我的声音听起来又紧张又愚蠢,但是我却无能为力。杰斯曼站起身,礼貌地对警卫表示他要回自己的牢房去。” 第66页 乔治停住口,推开他吃掉了一半的食物,食物上已结了一层象季节性浓霜似的白色油脂。 “他要离开房间时,突然改变了心意,从桌上拿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我的打火机。安妮送我的礼物。‘安妮送给乔治,附上全部的爱。’若在平常的情况下,我绝不会让他就这么拿走,但是那并不是平常的情况。事实上我还认为让他拿走她的打火机是再适合也没有了——我以为——上帝助我——那是我们之间已有接触的表示。他把打火机和那包香菸丢入红色囚衣的口袋内,然后伸出他的双手戴上手铐,我说:‘你想要的话,现在就可以点一支。’我对警卫说:‘让他点一根烟吧。’但是他根本不动。‘除非我们谈妥条件,否则他们打算明天送你上飞机回莫斯科。’我又加了一句,他或许并未听见。我看着警卫送他出去,才回旅馆去;有人开车送我,但是一直到今天我仍旧没法告诉你究竟是谁。当时的我已不再清楚自己的感受了,我又混乱又不舒服。我吃了一顿差劲的晚餐,喝了太多酒,体温也直线上升。我躺在床上冒汗,一直梦见杰斯曼,我极想要他留下来。在头昏眼花的情况之下,我却决心要留住他,改造他的生命——可能的话,让他和他的太太在悠闲的环境中定居,让他自由,让他永远脱离战争,我迫切地不想让他回去。”他抬起头来露出自我解嘲的表情。“我所说的是,皮特,那天晚上想走出冲突的人是乔治·斯迈利,而不是杰斯曼。” “因为你病了。”皮特坚决地说。 “我们说是疲惫好了。病了或是疲惫了一整晚,在阿司匹林、奎宁及杰斯曼与他太太重聚的想像之间打转,我重复地想到一种景象。那是杰斯曼站在窗畔,用他那双坚定的棕色眼睛俯视街道,而我却一再地对他说:‘留下来,别跳,留下来。’当然我并未意识到我所梦见的是自己的不安全,而不是他的。第二天一早,医生给我打了一针让我退烧。我应该丢下这件案子,打电报要求找人替换。到监狱去前我应该先等一下,但是我一心只想着杰斯曼,我必须听他的决定。 八点钟时,我已经在警卫的陪同下到达见客的牢房。他就象根火柴棒一样僵硬地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我首次猜测到他曾是军人,而且我也知道他和我一样,彻夜未眠。他没有刮脸,下巴上的银色鬍髭使他看起来十分苍老。其它几张长板凳上躺着还在睡觉的印度人,他穿着红色长袍,加上银色的鬍髭,使他置身于那些人之中显得格外苍白。他双手拿着安妮的打火机,那包香菸则放在他身旁的长凳上,根本不曾动过。我归结到他必定利用了那个晚上,及能否抗拒眼前的烟,来决定他是否能面对监狱、审问,及死亡。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的决定是他能够。我并没有恳求他。”乔治说着,直接接了下去。“戏剧性的说辞绝无法使他动摇。他的飞机在上午起飞,我还有两个小时。我是世上最糟糕的宣传家,但是在那两个钟头内。我试着把我所知阻止他飞回莫斯科的全部理由列举出来。你知道,我相信在他脸上见到了一种超越教条的东西,却不明白那只是我的反射作用。我让自己相信杰斯曼终究会接受一个和他年纪、职业——呃,还有耐力都相若的人所说合乎一般人性的理论。我并未答应给他财富、女人、凯迪拉克和不值钱的花言巧语,我相信这些东西对他并无帮助。那时我至少有不再提及他妻子的智慧。我也未对他演讲有关自由的话——无论那是什么意思——或者是西方的善意,况且,那些日子并不适合说那些话题,而我自己的意识形态也并不清晰。我採取的是同病相怜的路径。‘听我说,我们都快要老了,我们一直过着一心找彼此制度的缺点的生活。我看得出东方的价值,如同你看得出我们西方的价值一样。我确信我们两个人都厌恶地尝过这一次悲惨战争所带给我们的技术上的满足。但现在你自己的那方要杀你了,你不认为现在是认清你那一边和我这边的价值都一样少的时候了吗?看清楚点,’我说:‘干我们这一行所看见的,永远都是消极的一面。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两人都终将无路可走。我们两个人在年轻时都曾有极大的抱负……’我再度感觉到他内心的震颤——西伯利亚——我触到了一根神经。‘但是现在再也没有了。不是吗?’我催促他回答我这个问题。他难道没有想到,他和我在生命上可能是殊途同归吗?即使我的结论来自他所谓的‘不解放’吧,我们的工作却确然是一样的呀!举例来说,他难道不相信所谓政治的平等是毫无意义的?那些政治家的伟大设计,除了把旧日的不幸换个包装以外,并没有任何真正的成就!因此他的生命——由另一个毫无意义的行刑枪手中拯救下来的生命——是更为重要的,就伦理和道德的观点来说,比所谓责任感、义务、实践,或任何使他处于目前这种自我毁灭的东西重要得多了?这样过了一辈子的他难道就没有想过,也不会怀疑一个以他根本不曾犯过的罪名便要冷血地将他枪杀掉的制度,它的完整性在哪里?我请求他——是的,我想我的确恳求过他;在我们到机场去的途中,而他仍然没有对我说过半句话——我请求他想想,是不是真的相信他所服务的‘马戏团’直到此刻仍真诚地对待他?” 第67页 好一阵子,乔治缄口不语。 “我把我所学过的心理学及取业技巧全都丢在一边了。你可以想像到老总会怎么说。我的故事仍然使他感到有趣,他喜欢倾听人们的弱点。为了某种原因,特别是我的弱点。”他又回復到刚才的话题:“然后我们到达机场。飞机抵达时,我和他一起登机,飞了一段路程(那个时候直达的喷射机并不普遍)。他正要由我身边熘走,而我却无法阻止他。我不再说话。但是他若想改变心意我就在他身旁。他没有,他宁死也不愿满足我,宁死也不愿脱离他所参与的政治制度。我最后看到的,据我所知,是他露在机舱窗户上那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正看着我走下飞机的梯阶。两个很象俄国人的恶棍已经登机,坐在他后面的位置上,我没有理由再待在机上了。我搭机返国后,老总说:“我祈求上帝让他们把他枪毙。’并且给我一杯茶让我恢復精神。就是他喝的那种中国香片,柠檬茉莉香片之类的,他派人到转角那家杂货店买的,我是说他以前。然后他放我三个月的假,不许我推辞。‘我喜欢你有疑惑。’他说:‘这使我知道你的立场,但是别太纵容疑惑,否则你会感到厌烦。’那是句警告。我想。他又叫我别太重视美国人,他对我保证他几乎从不在乎他们。” 皮特望着他,等他说出结论。“但是你认为怎么样?”他追问着,以一种似乎被欺骗了的声调。“卡拉曾经想过要留下来吗?” “我确信他根本不曾想过。”乔治厌恶地说:“我的行为就象一个傻子,一个极典型的、软弱的西方自由主义者。但是虽然如此,我宁愿身为我这样的傻子,也不愿象是他那一类的。我相信,”他强而有力地重复说:“无论我的理论或他自己对莫斯科中央的判断,都不曾使他丝毫动摇。我猜想他那天晚上是在想着等他回国后要怎样反咬卢涅夫一口。一个月之后,卢涅夫被枪毙了。卡拉接任卢涅夫,让他的旧情报员恢復了活动,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吉若。回想起来更令我觉得难堪的是,他望着我的时候,很可能都想着吉若。我想他们对这件事可着实笑了一场。” 那段事件还有另一个结果,乔治说。自从旧金山的那次教训后,卡拉再也不去碰非法的无线电通讯,完完全全地将它摒除在他的范围外。“大使馆的联繫是另一回事,但是在情报工作中,他不许他的手下使用无线电通讯。还有,安妮的打火机仍然在他那里。” “你的。”皮特纠正他。 “是的,是的,我的,当然。告诉我,”那个侍者接过他付的帐后,他又继续说:“瑞基很不愉快地提到安妮的时候,是不是在暗指某一个人?” “我想恐怕是的。” “谣言就象那样吗?”乔治问道;“而且又传得那样远?连瑞基也听说了?” “是的。” “那么,谣言究竟是怎么说的?” “说韩彼尔是安妮的情人。”皮特说,觉得每当他要宣布诸如此类的坏消息时,那种具有保护作用的冷漠便遍布全身。这种坏消息包括:你失败了,你被开除了,你快死了。 “啊,我明白了。是的,谢谢你。” 一阵难堪的沉默。 “杰斯曼究竟……有没有太太呢?”皮特问。 “卡拉曾经在列宁格勒和一个女孩结过婚,一个学生。他被送到西伯利亚时她自杀了。” “所以卡拉是不怕火炼的,”皮特最后问道,“他既买不通也打不倒吗?” 他们回到车子上。 “我得说这里的价格实在很贵。”乔治说:“你想我是不是被那个侍者敲了竹槓?” 但是皮特对于英国劣食的价格问题并无兴趣。他再度开着车,这一天对他而言又成了恶梦,一种半知半觉的危险和怀疑混合在一起的迷惑。 “那么梅林是谁呢?”他又问道:“普溪若不是从苏联人本身得到情报,可能由谁那里得到的呢?” “哦,他是从苏联人那里得到的没错。” “但是看在上帝分上,如果俄国人派瑞基……” “他们没有。瑞基也没有使用英国护照,不是吗?俄国人弄错了。普溪所得到的情报正足以证明瑞基骗过了他们的,这是我们由这个小题大作的事件中所得到的唯一结论。” “那么普溪说的‘把池水弄浑’是什么意思?老天爷,他一定是在说爱娜。” “以及吉若。”乔治贊同地加了一句。 他们再度静默不语地前行,他们间的鸿沟突然间似乎无法跨越。 “其实我自己也还不大清楚,皮特。”乔治平静地说:“但是快了。卡拉把‘马戏团’搞得天翻地覆,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但是我虽然极力在试,还是有‘最后一个巧妙的结’无法解开。如果你想听我说教,我可以告诉你,卡拉绝不是不怕火炼的人,因为他太狂热。如果让我一直追下去,总有一天‘骄傲’将会成为他的致命伤。” 他们到达斯特拉福地下铁车站时已经开始下雨了,遮阳篷下挤了好几个行人。 “皮特,我要你从现在开始放轻松些。” 第68页 “休假三个月而且不许推辞是吗?” “好好休息一下。” 乔治下车后,皮特关上后座的门,突然有种冲动想对乔治道声晚安,或甚而祝他好运,因此他倾身探过座位,拉开窗户,大声喊叫。但乔治已经毫无踪影了,他从来不知道有人能够如此迅速地就消失在人群中。 同一个晚上剩余的时间里,爱黎旅馆中贝拉洛先生位于阁楼那间房间的灯光始终没有熄灭。乔治没有换衣服,没有刮脸,一回来便继续埋首在少校的桥牌桌上阅读、比较、註解和对照各种数据,那种专心的程度,如果他能分出身来自我观察一下,必定会联想到后期在“马戏团”五楼上的那些日子。他找出皮特送来的差假名单和病假登记簿,翻回到去年,把它放在文化专员波莱可的旅行日志旁对照,记者波莱可到莫斯科及伦敦以外地区旅行日期的资料,是由海外特勤组和移民局向外交部报告的。他把这些数据再一次和梅林供应情报的日期相比,然后——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把巫术报告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在收到时显然和时事有关的报告,另一部分是由梅林自己或是主管梅林的人保存了一两个月后,才拿出来塡空当子的,例如思想报告、行政组织中要员的个性分析,以及可以在任何时候搜集,以备没有情报时使用的克里姆林宫的零星新闻。他找出有关时事的报告,将上面的日期列成一栏之后,把其余的都扔到一旁去。在这时候,他的情绪恰可比之于一个在本能上已经知道他即将有所发现,正等待着合理而有关联的事实在任何时刻出现的科学家。稍后,在和孟德皑的对话中,他称之为“把每件东西都放进一枝试管中,看它会不会爆炸”。他说,使他最感兴趣的,是古皮特所说有关叶普溪“把池水弄浑”的警告。换句话说,他在找卡拉所绑的“最后一个巧妙的结”,以解释因爱娜日记而带来的疑问——“鼹鼠”吉若到底是谁? 他初步得到了一些有趣的发现。第一,梅林所提与时事有关的报告中,有九次是波莱可刚回伦敦,不然就是艾德比正巧到国外短期出差回来。第二,今年瑞基在香港歷险后的那段时期,波莱可到莫斯科去洽办紧急文化事务,不久之后,梅林便提出了最为惊人的有关美国“思想渗透”的时事情报,包括莫斯科中央对美国主要情报目标的一份分析在内。 再追溯一次,他发现由另一方面看来也是对的,他刚才认为跟时事没有密切关系而丢在一旁的那些报告,大都是波莱可在莫斯科或是他不在伦敦的时候发出的。 然后他发现了。 没有爆炸性的揭幕,没有闪光灯,没有“我找到了”的高唿,也没有打电话给皮特或给莱肯,说“乔治·斯迈利是世界冠军”。仅仅是在他眼前,在他检查过的记录及他编写过的笔记里,证实了一项那天乔治、皮特和瑞基根据个别观点所看出的理论:在“鼹鼠”吉若及梅林来源之间有种无法再加以否认的相互关系;由于梅林的多才多艺,他可以同时为卡拉及普溪两个人的工具。乔治把一块毛巾抛到肩上,高兴地跳进走廊要去洗个庆祝澡,一面想着,或许他该称梅林是卡拉的间谍?这个阴谋的中心有一个极其简单而精巧的设计,值得他为它的均衡对称而喝彩。这个阴谋甚至还有个实际存在的外表:在伦敦有一幢由财政部付出六万镑购买的房子。每天必定有无数运气较差的纳税人羡慕地经过那里,他们认为自己永远无法买这样一幢房子,却不知道为这幢房子他们都曾付出了金钱。 他拿起了那捲偷来的“证据任务”的档案时,内心的轻松是他几个月来所不曾感觉过的。 第二十四章 女舍监自从看见罗比尔一个人待在盥洗室后,已经为他担心了一个星期。那时宿舍里其它的人下楼吃早餐已经有十分钟了,而比尔仍穿着睡衣,弯身在一只洗脸盆前,用劲刷牙,不管她怎么问,他都不看她。“都是他那个该死的父亲。”她告诉翟校长。“他又使他消沉了。”到了星期五:“你一定要写信给那孩子的母亲,告诉她说他中邪了。” 然而即使是富有母性认知的女舍监,也看不出他的症状其实全然是因为恐惧而已。 他能做什么呢——他,一个孩子?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使他产生罪恶感,他相信这也是引起双亲婚姻不幸的直接原因。他将世界和平的重任日夜地扛在厚实的双肩上,如今再度落入无能为力的困境。这位被杰岷赞美为“整个单位中最好的观察员”的罗比尔,终于观察得过分好了。他情愿牺牲他拥有的一切——他的钱、装着他父母照片的皮质相框、任何使他在这世界上有所价值的一切——只求能忘掉自星期日晚上以来便使他感到几乎灭顶的一件事。 他的身体已发出他无法接受的信号。星期天晚上熄灯后一小时,他吵吵闹闹地跑进厕所,用手指挖喉咙,最后终于呕吐。但是照理该醒来,而且应去告诉舍监“比尔病了”这个消息的宿舍级长,在这一场戏剧性的过程中却熟睡不醒,比尔只有悲哀地爬回床上去。第二天下午他跑到教职员休息室外面的电话亭去打电话,对着话筒胡说八道,希望被任何一位教员偶然听到,把他当疯子;结果却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他也试着将真实与梦境混合,希望那件事会因此变成只是他的想像。但是每天早上,他经过凹地,杰岷扭曲的身影在月光下拿着把铲子挖东西的影象,便歷歷在目;他看见那顶旧帽子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也听见他用力挖掘时发出的喘息声。 第69页 比尔真不该到那儿去。那也是他的罪,而他所以会知道这件事也是因为他是罪恶的人。在村庄那一头上过一堂大提琴课后,他故意慢吞吞地走回学校,好因迟到而不用参加晚祷,也不用看翟氏老夫人谴责的眼光。整个学校除了他和杰岷两个人以外都在礼拜堂。他经过教堂时听见他们在唱圣歌,就故意绕远路走,好经过杰岷还亮着灯的凹地。站在他常站的老位置,比尔看见杰岷的身影在窗帘后缓慢移动。当电灯突然熄灭时,他赞许地想着:今天他提早休息了。根据他最近的观察,杰岷常常不在家,总在踢完足球后,就开着他的艾维斯离开,直到比尔上床睡觉后才回来。接着拖车的门开了又关上,杰岷手拿铲子站在菜园里,比尔极为困惑地想,到底有什么东西非得等到天黑后才能挖掘。晚餐要吃的蔬菜吗?好一会儿杰岷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倾听圣歌,尔后缓缓地注视四周,并直视比尔所在的这个地区,不过比尔在高丘的黑影遮蔽下,根本不可能被他看见。比尔本来想要叫他,却又觉得自己没有到教堂去实在是罪大恶极。 最后杰岷开始测量,至少,在比尔看来是这样的。他还没挖掘,先站在菜园一角。把铲子放在地上,好像用它指着某件比尔看不见的东西,例如教堂的尖顶。然后,杰岷迅速跨步走到放铲子的地方,用脚跟在那里留了一个记号,拿起铲子快速地挖掘着——比尔数过他共挖了十二下——跟着他后退一步,再度观察四周。教堂那里一片寂静,接着就传来祷告的声音。杰岷很快地弯下身,由地上捡起一包东西,立刻塞进他那件粗呢军用外衣的夹层里。过了几秒钟后,或许没有那么久,拖车的门砰然关上,灯又打开,罗比尔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蹑手蹑脚地走下凹地去,在离窗户约一公尺远的地方,站在可以望进车里的斜坡上。 杰岷站在桌子旁。他身后的木床上放了一叠练习本,一瓶伏特加及一只空酒杯,他一定是把那些东西都搬到床上去,好把桌子空出来。他有一把小刀,却没有使用。如果能够避免,杰岷绝不用刀割绳子。那个包裹长约三十公分,用菸袋似的黄布包起来,拉开布袋后,杰岷取出一件象是用麻布包起来的活动扳手的东西。但是谁会把活动扳手包起来?即使是为英国前所未有的最好一辆车所使用的?螺帽或螺丝钉放在另一个黄色的信封里,他把那些东西倒到桌上,逐一地检查。不是螺帽,是钢笔的笔套,不,也不是笔套;但是比尔没法看见了。并不是活动扳手,也不是螺丝钳——绝对不可能是用在汽车上的工具。 比尔疯狂地冲上丘顶。他在山丘间跑着,竭力狂奔但速度却比平常要慢,他跑过沙地、深水和拽人脚步的草地,大口大口地吞下晚间的空气,再吐出来。像杰岷一样跑得歪歪斜斜,先推进这只脚,再推出另一只,摆着头以增加额外的速度。他把知觉全抛在身后,集中在那支黑色的连发手枪及软鹿皮制的枪带。那些笔套变成了杰岷逐一装入枪膛的子弹,杰岷在装子弹时,那张有疤痕的脸斜向灯光,在昏暗中显得苍白而歪斜。 第二十五章 “不能引用我的话,乔治。”部长用他那懒洋洋的声调警告着。“不准记录,不准宣扬。我必须对选民交代,你不必,欧莱肯也不用,不是吗。莱肯?” 乔治想着,他也象美国人一样常会错用了助动词。“是的,我替你觉得难过。”他说。 “如果你有我这些选民,你会更难过。”部长反驳道。 他早就知道会有远些无聊的争吵,单是他们该在什么地方碰面的问题便引起了愚蠢的争执。乔治对莱肯说去部长办公室见面是很不明智的,因为这里常有“马戏团”的人员来来去去,不是警卫会送机密公文过来,就是叶普溪会到此讨论爱尔兰的问题。然而部长却拒绝与他在爱黎旅馆或水湄街见面,他武断地认为这两个地方都不安全。他最近上过电视,对于大家都认得他极感骄傲。在来回几次电话磋商后,他们商定在孟德皑那都德式住宅中会晤。在那里,部长和他闪亮的座车就象受伤的大拇指一样突出。莱肯、乔治和部长现在坐在整洁的前厅里。这个房间里有整洁的窗帘及新鲜的鲑鱼三明治,而屋主人则站在楼上监视通路。巷子里,孩子们正设法套问司机说出他是为谁工作的。 部长的头后面有一排关于蜜蜂的书籍。孟德皑很喜欢蜜蜂,乔治记得他把不是萨里郡种的蜜蜂都称之为“舶来品”。部长还很年轻,乌黑的下巴,看起来象是在一场不适当的争吵中被人打黑了似的。然而他的头却秃了,使他有种不大对劲的成熟风度,说话时又带着伊顿学院慢条斯理的腔调。“好吧,那么结论是什么?”他也擅长于打官腔的艺术。 “首先,我想,你该搁下最近你和美国人正在商谈的任何事情。我想到的是你保存在保险箱内的没有标题的一些秘密文件。”乔治说:“讨论如何进一步利用巫术情报的那一份。” “我从来没听说过。”部长说。 “我当然很明白您的动机;能在美国那庞大的情报组织中分得一杯羹的诱惑的确很难抗拒,我也明白想用巫术情报去交换它们是早已有之的争论。” “那么反对的争论又是什么呢?”部长的口气,好像是在和他的股票经纪人谈话。 第70页 “如果‘鼹鼠’吉若存在的话。”乔治开口说。安妮曾经骄傲地说在他的亲戚中。只有施伯迈部长没有任何需要加以弥补的缺点。乔治首次真正相信她这句话,他的感觉不止迟钝且毫不深入。“如果‘鼹鼠’存在,我相信这是我们一致同意的事... ...”他等了一下,但是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如果‘鼹鼠’存在,”他重复道:“不仅‘马戏团’会从‘美国协定’中获得加倍的利益,莫斯科中央也会,因为他们可以从‘鼹鼠’那里得到你们购自美国的任何情报。” 部长以沮丧的姿势,用他的手在孟德皑的桌上拍了一下,留下了一个潮湿的手印在光滑的桌面上。 “去你的,我完全不明白你的话。”他说:“巫术情报灵妙无比!一个月前它可以替我们买到月亮,现在我们却转变口风,说那是俄国人专为我们捏造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我想事实上这并没有那么不合理。毕竟,我们也时常欺骗苏联的情报网,而且我也敢自夸说我们做得很好。我们把所能供应的最佳情报都给他们,火箭研究、战争计划等等,你自己也处理过... ...”这句话是对莱肯说的,莱肯点了一下头表示不错。“我们把用不上的情报员扔给他们,给他们良好的通讯,保全他们的传信系统;为他们的无线电排除空中干扰,好让我们能听清楚,这是我们操纵他们所花的代价。我确信卡拉如果主持我们的情报网,一定会和我们做得一样多。拉上美国关系——我是说,一大笔美国的红利——会使‘鼹鼠’吉若爬上最高峰。当然,‘马戏团’也一样扬眉吐气,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虚有其表。以俄国人的立场来说,如果他最后可以得知美国的一切,我相信他会愿意把任何东西让给英国人。” “谢谢你。”莱肯很快说道。 部长离开时,带了两块三明治说要回车上吃,并且没有跟孟德皑说再见,很可能因为孟德皑并非他的选民只故。莱肯留了下来。 “你要我找有关杰岷的资料。”最后他说:“呃,我总算发现我们的确拥有一些有关他的一些文件。” 他正巧看到几卷“马戏团”内部安全组的档案,他解释道,“就在我清理办公桌的时候。”他翻到了几件以前的人事调查报告,其中一份是关于裴杰岷的。 “他非常清白,一点阴影也没有。不过……”他声音中奇怪的变化使得乔治望着他看……“我想你仍然会感兴趣的。那是他在牛津时的一些小传闻,不过,在那个年龄的我们谁不是有点左倾……” “不错。” 沉默又回来了,只有孟德皑在楼上的轻微脚步声打破房里的静谧。 “裴杰岷和韩彼尔确曾非常密切,”莱肯承认道:“以前我并不知道。” 他突然急于离去。他在手提箱内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大信封,塞到乔治手中,便回那个较体面的世界去了;而爱黎旅馆的贝拉洛先生也回去继续阅读他的“证据任务”档案。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午餐时刻,乔治已经翻阅过档案,睡了一会儿,再阅读一次,洗过澡。当他爬上那幢漂亮的伦敦住宅的台阶时,心情很愉快,因为他喜欢山姆。 那幢乔治亚式的房子是用褐砖筑成,就在格诺斯维诺广场旁。房门前有五级台阶,海扇形的壁凹内嵌有一个铜质门铃。他按了一下铃,想想倒不如推一下门,门立刻就开了。他走进一道圆顶的走廊,走廊尽头另有一扇门,两旁站了两个穿黑色西装的彪形大汉,看起来很象在西敏寺内当过招待员(译註:西敏寺也是许多名人的埋骨之所)。在一个大理石的壁炉架上,有几张奔腾状的骏马画,很可能是斯塔卜斯(译註:威廉·斯塔卜斯,英国歷史学家,一八二五—一九〇一)时代的作品。当他脱外套时,一个人站在他身旁,另一个人则带领他到圣桌前去签名。 “贺,”乔治签名时低声说道,选用一个山姆能记得的工作化名。“贺德伦。” 拿着他外套的那个人对着室内电话对讲机重复说出他的名字:“贺先生,贺德伦先生。” “请你等一会儿,先生。”站在圣桌旁的男人说。屋子里并无乐声,但乔治觉得这里应该有音乐,以及一座喷泉。 “其实我是柯先生的朋友。”乔治说:“如果柯先生有空,我想他可能正在等我。” 说电话的那个人喃喃说了句:“谢谢你。”便把对讲机挂上。他带领乔治走向内门,把门推开。开门时一点声音也没发出,甚至于连刮过丝质地毯的摩擦声也没有。 “柯先生在那边,先生。”他尊敬地低声说:“饮酒免费招待。” 三个接待室连在一起,在视觉上用柱子、拱门及桃花心木镶板一一隔开。每个房间内都有一张桌子,第三个房间的桌子距离在二十公尺外。灯光映照在金质画框内没有意义的水果画,以及绿色的粗呢桌布上。窗帘都拉拢了,桌子上约有三分之一被占据了,每张桌子都坐有四、五个赌客,都是男人,但是唯一的声响是圆珠在轮盘上滚动的声音、重新分配筹码的声音,以及赌场管理员极低的谈话声。 第71页 “贺德伦!”柯山姆的声音有些改变。“好久不见了。” “嗨,山姆。”乔治说着,和他握握手。 “到我房间去。”山姆说着,对房里唯一另一个站着的人点点头。那个人块头很大,血压似乎颇高,脸上还有伤疤。他也点了点头。 “喜欢这个地方吗?”他们穿过一条挂有红色丝质帘幕的走廊时,山姆问道。 “令人印象深刻。”乔治礼貌地回答。 “说得不错。”山姆说:“令人印象深刻,就是这样。”他穿着晚宴装。他的办公室是爱德华式的风格,办公桌是大理石桌面,还有刻着图案的桌脚,但是整个房间本身却很小,而且通风不佳,乔治觉得这里颇象是戏院后台放剩余道具的房间。 “过一些时候,他们或许会让我投入点资本,也许再过一年吧。他们都相当狠,但是也很积极,你知道。” “我确信。”乔治说。 “好象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 “不错。” 山姆服装整洁,态度愉快,还蓄了一撮黑色的鬍髭,乔治想不出他没有鬍髭是什么样子。他大约五十岁,他曾在东方度过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便在那儿共过事,全力捕捉一个对方的无线电操作员。他的皮肤及头髮都转灰了,但是看起来仍然象只有三十五岁。他的笑容热切,还有一种自信的友好态度。他似乎还在玩牌似的把双手放在桌上,又以一种亲人似的喜爱神情望着乔治。 “如果好傢伙过了五的话,”他仍面露笑容说:“就按钮通知我,哈利,好吧?否则你就闭上你的大嘴,我在跟一位石油大王谈话。”他是对着他办公桌上一个对讲机说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上了三。”一个沉重的声音说。乔治猜这是那个有高血压及伤疤的人所说的。 “那么他要输掉八个数。”山姆温和地说:“别让他离开赌桌就行了,让他赢几把。”他关掉对讲机,咧嘴笑笑。乔治也回他一笑。 “真的,这是种很了不起的生活。”山姆说。“总之,比推销洗衣机来得好。虽然有点不正常,在上午十点就得穿上晚宴服。这使我想起以前以外交官员身分作掩护的时候。”乔治笑出声来。“也很干脆,信不信由你。”山姆面不改色地又加了一句。“数学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我相信是的。”乔治又以很有礼貌的语气说。 “要不要听点音乐?” 那是由天花板上传下来的唱片演奏,山姆把声音开到他们所能忍受的最大声。 “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的?”山姆问着,笑意加深。 “我想和你谈谈裴杰岷被枪击的那一夜,你是值星官。” 山姆所吸的一种棕色的烟,闻起来就象雪茄的味道一样。他点上一支,让尾端燃上火,然后望着火光逐渐熄灭。“你在写回忆录吗,老伙伴?”他问道。 “我们要重新调查这桩案件。” “所谓‘我们’是指谁呢,老伙伴?” “我,我本身,加上莱肯及部长的一推一拉。” “权力会使人腐化,但总得有统治的人,在此情况下莱肯同志再不情愿也会攀上最高峰。” “情况并未改变。”乔治说。 山姆沉思地抽着烟,音乐已换了一张唱片。 “事实上,这是我的一个梦想。”柯山姆的声音透过烟雾传来。“总有一天叶普溪会提着一只破旧的棕色皮箱,由那扇门走进来,要求下注。他把所有的秘密选票都押在红门上,结果输个精光。” “记录被人动过手脚。”乔治说:“只能够去找当时有关的人,问问他们所记得的事情。卷宗里几乎没有一点记载。” “我并不觉得意外。”山姆说。他向对讲机下令要人送三明治过来。“我靠这些过活。”他解释道:“三明治和点心,额外收入之一。” 他在倒咖啡时,桌上位于两人之间的一个小红灯亮了。 “好傢伙平了。”那个沉重的声音说。 “那么就开始计数吧。”山姆说毕,关掉对讲机的开关。 他以平缓但却精确的口吻缓缓道来,就象一个好士兵在回忆一场战役时的神态,对输赢已不在意了,只是单纯的回忆。他那时是在永珍做了三年的工作后刚从国外回来,他到人事组去报备过,并且向杜黛娜报到。但是好象还没有人为他安排出处,因此他想到法国南部去度一个月假,就在那时,老警卫狄迈法,事实上也就是老总的随从,在走廊找到他,要他一起到老总的办公室去。 “这是哪一天发生的事?”乔治说。 “十月十九日。” “那个星期四。” “那个星期四。我正想在星期一飞到尼斯去,当时你在柏林。我本来想找你去喝一杯,但是‘妈妈’们说你不在,等我去询问行动组时,他们才告诉我你到柏林去了。” “是的,不错。”乔治简洁地说:“老总派我去的。” 支使我走开,他很想再加一句;即使到现在他也仍有这种感觉。 第72页 “我去找彼尔,但是彼尔也不在,老总让他到内地不知道哪个地方去了。”山姆说话时,避开了乔治的目光。 “去白跑了一场,”乔治喃喃说道:“但他还是回来了。” 山姆往乔治的方向偷偷瞄了怪异的一眼,但并未多谈韩彼尔的那趟旅程。 “整个地方似乎死气沉沉的,我差点搭第一班飞机飞回永珍。” “的确死气沉沉的。”乔治说着,心想只有“巫术作业”除外。 山姆说,老总看起来似乎已经发过五天高烧。他四周满是卷宗,皮肤是蜡黄的,说话时不停地用一方手帕擦拭前额。他根本就免去了日常的客套话,山姆说。他并未祝贺他三年来杰出的工作成绩,也没有对他当时乱七八糟的私生活加以评论,他只说要山姆代替梅玛丽在周末值班,问山姆能否做到? “‘当然可以。’我说。‘你要我做值星官我就做。’他说等星期六他再把整个详细情形告诉我,同时,我必定不可对任何人提及。对这幢大楼内的任何人我都不能有所暗示,即使有人向我问起。他需要一个能手控制总机。以防有任何危机发生,但是这个人必定得是从局外调来的,或者是像我这样曾经离开总部一段相当时候的人,而且必须是个老手。” 因此山姆去找梅玛丽,并且告诉她一个“运气不好”的故事,说他在星期一才要去度假,这期间没法叫租他公寓的房客搬出来,好不好让他替她代班,以便省下旅馆的费用?星期六早上,他带了一个里面装有牙刷及六罐啤酒的手提箱到达,手提箱上还挂有棕榈树的标籤。艾樵福预订在星期天晚上来接他的班。 山姆再度提及那个地方显得多么死寂。他说,在从前星期六和其它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大部分的地区性组织周末时都会留有一个人工作,有些单位甚至有夜间职员,你在大楼上下走过一趟,便会觉得不管有没有缺点,这里都是个很忙碌的地方。但是那个星期六早上,整幢大楼好像都疏散过了,山姆说。据他后来所听说的,的确也是如此,而且是奉老总的命令。两个密码研究员在二楼辛勤地工作;无线电及密码室愈来愈重要,不过那些男孩反正总是日夜值勤的,此外就是一片沉静。他坐在那里等待老总打电话来,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他和警卫说笑,消磨了一个钟头。他认为在‘马戏团’内,警卫是最懒惰的人员。他检查过各办公室的轮值表,发现有两个打字员及一个值班警卫签了到,但是人却不在。因此他把警卫班长,一个叫孟洛斯的新进男孩叫了来,叫他去查看。最后他才上楼去看老总来了没有。 “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除了狄迈法外,‘妈妈’们都不在,你也不在——只有老狄带着香片和怜悯为他服务。说太多了吗?” “不,请继续说下去吧,尽可能的详细。” “那是老总才又解开另一层面纱,不,半面而已。他说,有人正在为他做一件对局里极为重要的特殊工作。他一直强调:对局里,不是政府或英镑或鱼价,而是我们。就是整件事都结束以后,我也不能透露半点风声,即使对你、彼尔、洛伊或任何人都不行。” “也不能对普溪说吗?” “他根本就没提起过普溪。” “不错,”乔治同意道:“一直到最后他都当他不存在。” “他说。那一晚我该视他为行动组长,我该将自己视为是老总和这栋大楼其它人及所发生之一切的‘绝缘器’。任何消息进来——一个信号、一通电话、任何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一切——我都必须等到四周无人时,跑上楼去向他报告。无论事前或事后,都不能让别人知道老总是幕后主使人。在任何情形下我都不能打电话给他,或记录他的话,就连内线电话也禁止使用。真的,乔治。”山姆说毕,伸手拿了块三明治。 “哦,我相信你说的。”乔治热切地说。 “如果有必须发送的电报,我得再度充任老总的‘绝缘器’。在今晚之前,不会发生什么大事的;就是到了晚上,也很可能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对于警卫及其它的人,我都应该尽量保持自然而且一副忙碌的样子。” 协商完毕后,山姆回到值星室,要人送来一份晚报,开了罐啤酒,选了一支外线电话,开始生着闷气。在坎顿有场越野障碍马赛,他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过了。傍晚时分,他又巡视了一次整幢大楼,并且试试登记组那层楼的警报器。十五个中有三个坏了,到这时候,警卫们已经开始喜欢他了。他为自己煮了个蛋,吃完蛋以后,他踱步上楼,收了老狄一英镑,给他一罐啤酒。 “他要我替他买一英镑的马票,选一匹什么有三条左腿的赛马。我和他聊了十分钟,回到我的岗位上,写了几封信,看了一部很烂的电视长片,然后上床休息。第一个电话是在我正要睡着时打来的。正确的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接下来的十个小时内电话铃响个不停,我还以为电话总机会在我面前爆炸。” “卡迪输了五个数。”对讲机上有个声音说。 “对不起。”山姆面带惯有的笑容说着,留下乔治一个人听音乐,自己出门去应付。 第73页 乔治独自坐在那儿,注视山姆的棕色香菸在菸灰缸内慢慢烧掉。他等着,山姆还没回来,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烟给弄熄。他想着,职勤时不准抽菸,赌场的规矩。 “没事了。”山姆说。 第一通电话是外交部的值班人员打来的,山姆说。在政府的几个单位中,你大概可以说,外交部只要噘起嘴就会赢。 “伦敦路透社的社长刚打电话给他,说布拉格发生了一件枪杀事件。一个英国情报员被苏联的安全部队枪杀了,而且他们正在搜索他的同伴,问外交部对这件事是否感兴趣?值班人员把消息传给我们,让我们参考。我说这件消息听起来象是废话,刚把电话挂断,密码研究员米麦可便进来告诉我,说捷克的无线电通讯突然忙起来了:有一半是用密码,而另一半却是用明码。他不断译出在勃尔诺有一次枪杀事件。我问他,是布拉格还是勃尔诺?还是两个地方都有?只有勃尔诺。我要他继续收听,这时候五个室内对讲机的通话器都响了。我正要离开房间时,那个外交部的值班人员又打电话来。路透社那个人改正了说法,他说:不是布拉格是勃尔诺。我关上门,那种感觉象是把一个蜂窝留在客厅内一样。我进去时老总站在他办公桌旁,他听见我上楼的声音。顺便问你一下,叶普溪在楼梯上铺了地毯没有?” “没有。”乔治很平静地说。“乔治就象只雨燕一样,”安妮有一次对彼尔说,当时他也在场。“他能把体温随着四周环境降低,那样他才不需浪费精力来调整。” “你知道他看你的时候眼光有多迅速。他检查过我的双手,看我是否要送电报给他,我真希望我带了什么东西,但是我的双手却空空如也。‘好象出了点小乱子。’我说,把要点告诉他。他看着表;我猜他是在想着如果一切顺利,当时应该会发生什么事。我说:‘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他坐了下来;我没法看清他,他的脸被桌上那盏低低的绿檯灯挡住了。我又说:‘我需要您的指示。你要我加以否认吗?为什么我不能去找个人进来?’没有回答。顺便提醒你,当时根本找不到任何人,可是我还不知道。‘我一定要有工作指示。’我们听得到楼下的脚步声,我知道是那些无线电操作员在找我。‘你要不要下楼自己处理?’我说。我走到办公桌的另一侧,跨过那些打开的卷宗,你会以为他是在编百科全书,有些甚至是战前的。而他就象这样坐着。” 山姆拢起一只手的手指,并用指尖抵着前额,望着书桌,另一只手则平放着,好象拿着老总的挂表。“‘叫狄迈法去替我叫部车。然后找到乔治·斯迈利。’‘那件行动怎么办?’我问道。我似乎等了一整夜才听到回答。‘那是可以否认的,’他说:‘他们两个人都有外国证件,这个阶段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是英国人。’‘他们只提到一个人。’我说。然后我又说:‘乔治在柏林。’我想大概就是这么说的吧。接下来又是几分钟的沉默。‘其它人也可以,并没有什么差别。’我想我该为他感到难过才对,但是那个时候我却激不出任何同情。我必须去处理这件棘手的事,但是却一点也不了解。狄迈法不在,所以我想老总可以自己找到一辆计程车。等我下了楼梯后,我看起来一定就象在喀土穆吃了大败仗的戈登将军。监听组那个值夜的丑老太婆象挥舞旗子一样地对我挥着公报,两个警卫对我大叫,无线电操作员握着一大把消息,而电话则响个不停——不止是我的而已,而是四楼上半打直接电话都在响,我走入值星室内,切断了所有的外线,设法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监听员——那女人叫什么名字,老天爷,常和杜小姐玩桥牌的那个?” “皮茉莉。” “就是那个。我总算听到了一个毫无隐瞒的故事。她说,布拉格广播电台预定在半小时内发布一项紧急报导(那是十五分钟前的事),公报里提及某西方强国可耻的挑拨行动,一项‘侵害捷克斯洛伐克的主权、迫害世界各国热爱自由的人民’的行动。除此之外,”山姆冷淡地说:“还有许多可笑的事。我打电话到水湄街去,然后还发电报到柏林去,叫他们找到你,立刻让你搭机返国。我把几个重要的电话号码交给孟洛斯,叫他离开值星室,去用外线电话,找到‘马戏团’的任何一个高级人员。普溪到苏格兰度周末去了,而且正好外出晚餐。电话是他的厨子给孟洛斯的,他拨了过去,接电话的人告诉他普溪刚刚离开。” “抱歉,”乔治打了个岔:“你打电话到水湄街去,为什么?”他用拇指及食指捏住上唇往外拉,看起来象个畸形人一样,而他的视线则落在不远处的空中。 “以防你从柏林提早回来了。”山姆说。 “我回来了吗?” “没有。” “那么电话是谁接的?” “安妮。” 乔治说:“安妮已经和我分手了,你能否告诉我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说要找你,她说你在柏林。” “就这样吗?” “那是件大危机呀,乔治。”山姆以一种警告的语气说。 第74页 “所以呢?” “我问她说是否凑巧知道韩彼尔在哪里,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我猜想他正在休假,但可能就在伦敦附近。我曾经听人家说过他们是亲戚。”他又加了一句:“而且,我知道他是你们家的朋友。” “是的,他是。她怎么说?” “她很生气地对我说声‘不知道’,就把电话挂断了。真抱歉,乔治,战争就是战争。” “她的口气怎么样?”乔治让那句格言在他们之间迴荡了一会儿后才问道。 “我告诉过你了,很生气。” 白洛伊正在利兹大学挖掘人才,山姆说,也联络不上。 在打这些电话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堆到山姆身上,他觉得倒不如去古巴抢滩登陆。军方吼着说捷克的战车沿着奥地利的边境移动;密码研究员静不下心来研究有关勃尔诺城的无线电密码;而外交部那个值班员突然冒火:‘开始是莱肯,然后是部长,站在门口咆哮。’十二点半,我们收到一份捷克的新闻报导,虽然迟了二十分钟,但是总比没有好。一个叫易金明的英国情报员‘使用伪造的捷克护照,在捷克反对派人士的协助下,企图在勃尔诺附近的一个森林内绑架一个不知姓名的捷克将军,并将他偷运过奥地利边境。易金明受到枪击,但他们并未说他死了;其他共犯正在追缉中。我在工作化名的目录里查阅易金明这个名字,发现他就是裴杰岷。我想,就和老总必定会这么想一样:如果杰岷被枪击,而他身上又只有捷克护照,他们怎么会知道他的化名?他们又怎么会知道他是英国人?然后韩彼尔到了,脸白得象一张纸一样。他在俱乐部电传机的纸带上看到了这个消息,立就赶到‘马戏团’来了。” “那个时候正确的时间是几点?”乔治略略皱了一下眉问道。“一定相当晚了。”山姆的神情似乎想使这件事显得轻松些。“一点十五分。”他说。 “很晚了,是吧,这个时间在俱乐部看电传机的纸带不嫌太晚吗?” “那种地方我不熟悉,伙伴。” “彼尔是塞维尔俱乐部的会员,是吧?” “我不知道。”山姆固执地说。他喝了几口咖啡。“看到他确实是一种乐事,我只能告诉你这一点。我一直认为他是个难以捉摸的魔鬼,但是那晚却不是,相信我。不错,他是很震惊。然而,谁不会呢?他到达时只知道有一件要命的枪杀事件,就这样而已。但是当我告诉他被枪击的人是杰岷时,他象个疯子一样地瞪着我,我以为他会揍我。‘枪杀?什么情形?一枪毙命吗?’我把公报塞到他手上,他一张一张几乎撕烂了地翻……” “他可不可能已经从纸带上获悉了一切?”乔治小声地问。“我想到那时候,易金明中弹的消息一定已经传遍各处了。那该是头条新闻,不是吗。” “我想那得看他看的是哪项新闻报导。”山姆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总之,他接管了总机,到了早晨他已经理出了头绪,做了几件蛮镇定的事。他叫外交部坚定立场,不可动摇;他找到艾德比,派他去逮捕潜伏在伦敦经济学校的一对捷克间谍。他本来打算叫他们投诚,再让他们回捷克扮演反间谍的角色,现在大概只能用他们来换人了。德比手下的灯夫将他们关在沙瑞特。然后彼尔打电话给捷克驻伦敦的情报主管,象对个士官长一般地威胁他说:如果他们动了裴杰岷的一根汗毛,他就要把他‘剥个精光’,让他成为情报同行中的笑柄。他要他把这些话传给他的上司。我觉得自己好象看到街上发生的一场车祸,而彼尔是唯一一个医生。他又打电话给一个联络报界的人,很坚决地告诉他说易金明是受僱于美国的捷克佣兵;他可以发布这则消息,但是却不可说出来源。事实上,报纸很快地就刊出这则消息。然后他很快地跑到杰岷房间去查看,以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以免给够聪明的记者将易金明与裴杰岷联想在一起。我猜想他将那些房间彻底地清理了一遍,包括亲属数据及一切。” “杰岷没有什么亲友。”乔治说:“大概只有彼尔吧,我想。”他非常小声地又加了一句。 山姆又继续往下说;“八点钟时叶普溪抵达了——他从空军那里弄了一架飞机,满面笑容。考虑到彼尔的心情,我认为他这么做实在不够聪明。他想知道为什么是我在值班,我就把对梅玛丽说过的故事再对他说一次:没有房间住。他用我的电话和部长定了约会,白洛伊进来的时候他还在讲电话。白洛伊喝了不少酒,暴跳如雷,想要知道是什么鬼傢伙把他的数据弄乱了,其实就是在指责我。我说:‘耶稣基督,老杰岷怎么办?你至少可以表示一点同情。’但是洛伊是一个狠心人,认为死人比活人可爱。我把总机交给他,下楼到萨伏依去吃早餐,并且看着周日的报纸。多数报纸上都刊载了布拉格的无线电报导,还有外交部坚决否认的一项声明。” 最后乔治说:“然后你就到法国南部去了?” “度过怡人的两个月。” “有没有人再度询问你?例如,问到老总?” “度假回去才有。那时你已经离开,老总住院。”山姆的声音深沉些。“他没做傻事吧?” 第75页 “只是死了而已。谁找了你?” “那时普溪代理局长,他把我叫去,想要知道为什么我替梅玛丽值班,以及我和老总曾有过什么接触。我再度重复了那个故事,他骂我说谎!” “他们就凭‘说谎’这一点炒了你鱿鱼?” “说我酗酒。他们在值星室的废纸篓里找到了五个啤酒罐,并且向管理部门报告。因为‘马戏团’有个规定:上班时间不准饮酒。经过一段时间后,一个纪律委员会发现我还嗜赌,所以我干脆就加入了赌场这一行。你又是怎么回事?” “哦,差不多跟你一样,似乎也无法说服他们相信我并未牵涉在内。” “那么,如果你想收拾任何人,”山姆悄悄送乔治走边门进入一间漂亮的车房时说:“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乔治沉湎于自己的思绪中。“如果你想找点刺激,”山姆继续说:“带安妮的几个聪明朋友来。” “听我说,山姆,那天晚上彼尔和安妮在一起。不,你听我说。你打电话给她,她告诉你说彼尔不在那里,她一挂断电话,就把彼尔赶下床,一小时后他在‘马戏团’出现,却已知道捷克的枪杀事件。假若你对我毫无隐瞒,可以写在明信片上——这就是你要说的一切吧?” “大致如此。” “但是你在电话中并没有把捷克事件告诉安妮。” “他或许在前往‘马戏团’的途中先弯到俱乐部去了一下。” “如果俱乐部开着的话。好吧,那么他为什么不知道被枪击的是裴杰岷呢?” 在日光下的山姆看起来比较老,虽然他脸上那个迷人的笑容仍未撤去。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话,却又改变了心意。他好象很生气,接着气消了,然后再变成面无表情。“再见了,”他说:“好走。”又回到他所选择的那个永远属于黑夜的行业。 第二十七章 那天早上,乔治离开爱黎旅馆,前往格诺斯维诺广场时,街道沐浴在刺目的阳光下,天空蓝澄澄的。但是现在他开着租来的洛佛牌汽车,驶过风景不佳的爱伟路时,风已经停了,天空雨云密布,太阳只剩下在柏油路面上徘徊的一丝红光。他把车子停在圣强坞路上,一排有玻璃大门的新大厦前院里,但是他并未由大门走进去。他经过一个大形雕塑,这雕塑在他看来,只象是表现出混沌宇宙的一件作品。在冻人的细雨中,走到一处标明“出口”的户外楼梯。第一段梯阶铺有磨石子地砖,以及非洲柚木质的扶手。接下去,建筑商就没那么慷慨了。粗制滥造的胶泥替代了早先的奢侈设备,空气中又充满了未收走的垃圾发出的臭味。他的态度应该说是小心谨慎,而非鬼鬼祟祟,但是当他走到铁门处,还未把双手放在长形的门把之前,仍先深吸一口气,似乎就要接受一次严格的考验。门开不到三十公分就砰的一声因撞到东西停住了,接着是一种愤怒的叫喊声,就象在游泳池内的大叫一样,迴响了很多次。 “嘿,你为什么不小心一点?” 乔治由门缝里挤进去。门后是一辆闪闪发亮的汽车,但乔治的目光并未停在车上,车房那头有两个穿工作服的人正在沖洗升降车中的一辆劳斯莱斯,两个人都往他这边望过来。 “你为什么不从另一边进来?”同一个愤怒的声音追问道:“你是这里的租户吗?你为什么不搭乘租户电梯?那是消防梯。” 要辨认是哪一个人开口说话并不可能,不过,无论是谁,他的口音有很浓的捷克腔。升降车内的灯光在他们后方。比较矮的那个人手中拿着水管。 乔治向前走去,小心地将双手伸出口袋。拿着水管的那个人又继续工作,但是个子较高的那个却仍注视着在幽暗光线里的乔治。他穿着白色的工作服,领尖向上翻,使他看起来有种潇洒的气概,他那头浓密的黑髮全都向后梳去。 “我不是租户。”乔治回答:“但是我想找个人谈谈租用一个车位的事。我姓晏。”他用较大的声音解释道:“我在路那头买了一层楼。” 他做出一个拿名片的姿态,似乎他的证件比他不显眼的外观更能为他表白。“我可以预先付款。”他允诺道:“我可以签合约或任何必要文件,自然,我要一切都合法,我可以找保证人、付保证金,接受任何合理的条件,只要是合法的就行。我有一辆洛佛车,全新的。我不愿在公司背后交易,因为我不信任这种方式,但是我会做任何合理的事。我本来要把车子开下来,但是我不愿意太冒失。而且——呃,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可笑。但是我不大喜欢那个斜路,你知道,是新车呀。” 在这段恳切的长篇大论期间,乔治一直站在挂在屋架上的那盏明亮的灯下,任何人都会觉得他是一个卑屈的恳求者。这种态度自有它的效果。那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走出升降车,跨步走向一个建筑在两根铁柱间的亭子,并且用他那颗美好的头颅示意乔治跟在他身后。他一边走,一边脱下手套,那双手套是皮质手工做的,相当昂贵。 “你得注意怎么开门。”他用那同样大的声音警告道:“你要用电梯,知道吧,或者也许你得多付几镑。用电梯你就不会有麻烦了。” 第76页 “麦斯,我要和你谈谈。”一走入亭子里,乔治就说:“单独地谈,离开这里。” 麦斯魁梧有力,有一张苍白而孩子气的脸,但是脸上的皮肤却象老人一样满布皱纹。他很英俊,棕色的眼睛极为镇定,甚至镇定得叫人觉得可怖。 “现在?你现在就要谈?” “到车子里去。我有一辆车停在外面。你走到斜路顶端,就可以直接进入车子里。” 麦斯用一只手圈着嘴,对着车库那头大叫。他比乔治高过半个头,叫声就和鼓队队长一样响亮。乔治听不懂他在叫什么,或许他说的是捷克语。虽然没有回答,但麦斯已经开始解开工作服的钮扣。 “是关于裴杰岷的事。”乔治说。 “一定的。”麦斯说。 他们把车开到汉普斯特区,坐在闪亮的洛佛车中,望着一群孩子用石头打破池塘上的冰。雨终于停了,也许因为天气太冷的关系。 麦斯穿了一套蓝色西装及一件蓝色衬衫,领带也是蓝色的,但是却很细心地和其它的蓝色有别:为了找到这种颜色可能费不少事。他戴了好几个戒指,还穿侧面有拉链的靴子。 “我已经不在‘马戏团’里了,他们告诉过你吗?”乔治问。麦斯耸耸肩。“我还以为他们一定会告诉你。”乔治说。 麦斯挺直了腰杆坐着;并没有倚着靠背,他太骄傲了。他没有看乔治,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池塘,以及那些在芦苇间玩耍熘冰的孩子。 “他们什么事也不会告诉我了。”他说。 “我被炒鱿鱼了。”乔治说:“时间大概就和你离职时差不多。” 麦斯似乎略略松了口气,然后再度坐直。“太可惜了,乔治。你做了什么事,偷钱吗?” “我不希望他们知道我来找你,麦斯。” “你是以私人的身分——我也是以私人的身分。”麦斯说着,由一个金质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乔治,乔治回绝了。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乔治继续说:“我想在他们赶我走路前把事情弄清楚,但是没有时间。” “你要挖疮!所以他们才撵你走的吗?” “也许。” “其实你知道的并没有那么多,对不对?”麦斯说,冷漠的目光仍瞪视着那群孩子。 乔治简短地说明,同时一直注意麦斯有没有听不明白的地方。他们可以用德语交谈,但是他知道麦斯不会肯的。所以他用英语说,并注意麦斯的脸色。 “我什么都不知道,麦斯,我根本就不曾参与。事情发生时我在柏林,对于计划或是背景我一概不知。他们打电报通知我,但是我抵达伦敦时已经太迟了。” “计划?”麦斯重复道:“好个了不得的计划!”他的下巴及面颊突然变成一团乱七八糟的线条,眼睛则眯了起来,仿佛是在做鬼脸,或是微笑。“所以现在你有的是时间了,嗯,乔治?耶稣,那可真是了不得的计划!” “当时杰岷有件特殊的任务,他请你去帮忙。” “当然,杰岷请麦斯去当保姆。” “他是怎么找到你呢?他是不是跑到亚敦去见艾德比,对他说:‘德比。我要麦斯。’他怎么找到你的?” 麦斯的双手放在他的膝上,他的手整洁修长,但是却有粗粗的指关节。听到艾德比,他将双手手掌微弯向内侧,做成一个小笼子,似乎抓到了一只蝴蝶。 “那又有什么关系?”麦斯问道。 “好吧,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私人的事。”麦斯说:“杰岷以私人的身分,我也以私人的身分,就象现在。” “请继续说。”乔治说。 麦斯说话的语气,仿佛在谈家庭、生意或爱情的纠纷。那是十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一晚上——是的,十月十六日。那时候正是一段空档,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事干了,觉得很厌烦。那天他到布仑伯里去侦察一栋两个外国学生所住的房子,整整耗了一天;灯夫们想要到他们的房里去偷东西。他正想回亚敦的洗衣店去写报告时,裴杰岷凑巧碰见他,载他到水晶宫去,然后他们便坐在车子里交谈,象现在一样。不同的是,他们使用的是捷克语。杰岷说有件特殊任务正在进行,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而且极为机密,因为绝不能让“马戏团”里的其它人知道,包括艾德比在内。这件事由最高阶层主持,而且十分危险。他问麦斯感兴趣吗? “我说:‘当然。杰岷,你的事我都有兴趣。’然后他对我说:‘你去请假。你去找德比;就说,你母亲病了,你要请几天假。’我根本没有母亲。‘好的。’我说,‘我去请假。杰岷;究竟要请多少天?”’ 整件工作不会拖延到周末之后,杰岷说。他们该在星期六进去,星期天出来。然后他问麦斯手头上是否有任何身分证明:最好是奥地利籍,小商人,而且还有相符合的驾照。如果麦斯在亚敦找不到任何证件,杰岷会在布列斯顿找出一份可以凑合的。 “我说,我有份叫赫鲁迪的证件,他住在奥地利的林兹,是捷克苏但敦去的移民。” 第77页 因此麦斯就去对德比编造了一个和在布拉福特的女孩有了麻烦的故事,而德比则对麦斯发表了一篇长达十分钟的演讲,说明英国人性方面的习俗。星期四,杰岷和麦斯在当时由行动组管理的一幢安全屋中会晤,那是幢伦敦南部林柏区的旧房子。杰岷带了钥匙。这件工作为期三天,杰岷重复道,他们将去勃尔诺城外参加一次秘密会议。杰岷带了一张大地图,他们仔细看过。杰岷到捷克去,麦斯则前往奥地利。他们由不同的路径,分头前进,到勃尔诺会合。杰岷会由巴黎搭机飞到布拉格,再搭上由布拉格开出的火车。他没有说他自己带的是什么身分证明,但是麦斯猜测他带着捷克籍的护照,因为捷克是杰岷的地盘,麦斯曾经见过杰岷使用捷克护照。麦斯持用赫鲁迪的护照,身分是经营玻璃及炉灶器材的商人。他要驾着货车,在米库洛附近越过奥地利的边境,然后往北驶向勃尔诺,他有很充足的时间,在星期六傍晚六点半时,于靠近足球场边的一条侧街上和杰岷会晤。那天晚上七点钟有场足球大赛。杰岷会和群众一起走到侧街,然后爬进货车里。他们约定了时间、万一出了差错的后补见面法,及一般的应变办法,此外,麦斯说,他们都十分熟悉彼此的“笔迹”。 等一离开勃尔诺,他们便将一起开车沿着毕罗惟思路前进,直到喀提尼,再向东朝雷西路前行。在雷西路中途,他们会看到一辆停在左边的黑色汽车,很可能是菲亚特牌的,牌照号码的前两个字是“99”,司机会在车内看报纸。他们要把车停下来,让麦斯走过去跟他打招唿。那个人会回答说医生禁止他开超过三个钟头的长程车。麦斯就说长途开车对心脏确实是种负担。然后那个司机就会指示他们把货车停在哪里,然后用他的车送他们去和某人会合。 “你们要和什么人会合呢?麦斯,杰岷有没有告诉你呢?” “没有,杰岷就说到这里而已。” 麦斯说,直到到勃尔诺为止,事情都按照原计划顺利进行。由米库洛驾车出发后,好一会儿曾有几个骑机车的老百姓跟在他车后,每十分钟便换二个人,但是他以为那是因为他的车子挂着奥地利牌照的缘故,并不放在心上。午后时刻他安然抵达勃尔诺,为了使事情显得很自然,他住进旅馆,而且在餐厅里喝了几杯咖啡。有个密探盯上了他,麦斯便和他谈玻璃业的变化,以及他在林兹一个和美国人跑了的女友。第一次会面时杰岷没有出现,但是他赶上一个小时后的后补约会。起先麦斯还以为是火车误点的关系,但是杰岷只是说:“慢慢开吧。”他便知道出问题了。 不管怎样,他们总要把事情办好,杰岷说。计划有所变更,麦斯不必露面。杰岷要麦斯在会面不远处让他下车,然后要麦斯在勃尔诺待到星期一早上。他不可以和“马戏团”的任何路线联繫,不可以和“愤怒组”或“柏拉图组”,更别说和驻布拉格的分处联络。如果杰岷到星期一早上八点还不露面,麦斯就自己逃走。如果杰岷露面了,麦斯的工作便是把杰岷的口信传递给老总:口信可能非常简单,或许只有两个字。他一到伦敦,就要单独去见老总,通过老狄迈法定下见面的约会,把口信传达给他——这样明白吗?假若杰岷没出现,麦斯就赶紧逃命,并否认一切,对“马戏团”内外的人都一样。 “杰岷有没有说计划为什么改变了?” “杰岷只是很担心。” “那么变化是在他与你会晤的途中产生的?” “也许。我对杰岷说:‘杰岷,让我和你一起去。你担心,我来保护你。我替你开车,替你开枪,怕什么?杰岷气得很,懂吗?’ ” “懂。”乔治说。 他们把车开到雷西路,看见了一辆不曾开灯,面对一条田野的小路而停的车子,一辆菲亚特车,牌照号码前两个字为“99”,黑色,麦斯把货车停下,让杰岷下车。杰岷朝菲亚特走去,司机打开车门一点点,好让灯光照出来。他手上拿着份摊开在驾驶盘上的报纸。 “你看得见他的脸吗?” “被阴影遮住了。” 麦斯等着:认为他们交换过暗语,杰岷上车,那辆车便越过小路开走了,仍然没有开灯。麦斯又回到勃尔诺。当他坐在餐厅里喝杜松子酒的时候,整个都市开始发出隆隆作响的声音。最初他以为那是由足球场那边传来的;然后他发现那是卡车,一队卡车飞也似的开过去。他问女侍出了什么事,她说是森林里发生了枪杀事件——反革命分子捣的鬼。他就跑到货车那里,打开收音机,听到了布拉格发出的报导。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和一个将军有关。他猜想各处一定都已遭到封锁了,反正杰岷指示他要潜伏在旅馆里,等到星期一早上。 “也许杰岷会送口信给我,也许某个地下人员会来找我。” “就带着那两个字。”乔治平静地说。 “当然。” “他没有说是什么样的字吗?” “你脑筋有问题。”麦斯说,听不出是叙述还是疑问。 “是捷克字、英文字,或德文字?” 结果没有人来,麦斯说,根本不必费神去回答有“问题”的问题。 第78页 星期一,他烧掉入境护照,换了货车牌照,拿出他那份逃亡用的西德证件。他并未把车直开南方,却朝着西南方前行,把货车推到山沟里,然后搭巴士越过边境到佛雷士塔,这是他所知危险最少的路线。他在佛雷士塔喝了几杯,和一个女孩过了一夜。因为他觉得又迷惑又气愤,必须喘一口气才行。星期二晚上他到达伦敦,虽然杰岷不曾指示,他却认为他最好设法和老总联繫。“那可真是难如登天。”他说。 他试过打电话,但是到“妈妈”那里就被阻挡了,他也找不到狄迈法。他想到写信,却记起杰岷吩咐过绝不可以让“马戏团”的其它人知悉,他决定写信太危险了。亚敦洗衣店误传说老总病了,他想要找出老总进了哪家医院,但却无从得知。 “洗衣店里的人看起来是不是知道你曾经去过那里?” “我看不可能。” 当管理部门叫他去,并且要他拿出那份赫鲁迪的护照给他们看时,他也仍在猜疑。麦斯说他把那份护照搞丢了,事实上这与真相颇为相近。他为什么不曾把遗失护照的事情向马戏团报备?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的?他不知道。他上次见到裴杰岷是什么时候?他记不得了。他被送到沙瑞特的训练所去,麦斯觉得很火大,两三天后,审问员已经对他厌烦了,再不然就是有人命他们放弃。 “我回到亚敦,艾德比给了我一百镑,叫我滚蛋。” 池塘那里传来喝彩的尖叫声,两个男孩击破了两大块冰,池水从那两个洞往上冒出来。 “麦斯,杰岷发生什么事了?” “我怎么知道?” “你一向消息灵通,而且移民之间话传得很快。他出了什么事?谁照顾他?韩彼尔用什么方法把他买回来的?” “移民已经不跟我说话了。” “但是你多少听到了一些,不是吗?” 这一回是他那双白皙的手替他回答的。乔治看见他的双手大张,一只手伸出五根指头,另一只手是四根,麦斯还未开口,他已经开始难过。 “他们从背后射击杰岷。也许杰岷逃跑了,但那又怎样?他们把杰岷关到牢里,杰岷就遭殃了,我的朋友也一样。”他开始数着:“白瑞尔,”他开始碰碰他的拇指。“米布瓦,即白瑞尔的舅子,”他扳下一根手指。“还有白瑞尔的太太。”第三根手指。第四:“纪可林,还有他妹妹,都死了。这是‘愤怒组’。”他换了另一只手。“‘愤怒组’之后便是‘柏拉图组’。先是雷波定律师,接着是樑上校,还有打字员柯伊娃和毕汉克,也都死了。这笔代价实在太大了,乔治……”握起干净的手指伸到乔治面前。“为了一个身上有弹孔的英国人,这代价实在太大。”他冒火了。“你何必费神,乔治?‘马戏团’对捷克人并不好,盟国对捷克人从来就不好。富人不会把穷人救出监牢!你想知道一些歷史吗?‘m·rchen’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乔治?” “神话。”乔治说。 “对,所以你别再对我说什么英国人有责任救捷克之类的见鬼的神话了!” “也许并不是杰岷。”过了好长一段静默后,乔治才说:“也许把情报网弄垮的是别人,不是杰岷。” 麦斯已经打开车门。“见你的大头鬼!”他叫道。 “麦斯。”乔治说。 “别担心,乔治。我不会把你出卖给任何人,行了吧?” “好。” 乔治静静地坐在车子里,看他招唿一辆计程车。他用一只手摆了一下,姿态就象是在召唤侍者。他不看司机一眼,便说出了地址。车子开走时,他再度坐得笔直,直视前方,就象一个不理会群众的王族。 计程车走远后,孟德皑督察缓缓地由一张长凳上站了起来,把手中的报纸折好,往洛佛车走过来。 “干净得很。”他说:“没有人盯梢,也没有人窃听。” 乔治对这点倒不那么确定,他把钥匙交给坐进车内的孟德皑,自己向巴士站走去,先越过马路,接着再朝西而行。 第二十八章 他的目的地是舰队街上一个堆满酒桶的一楼酒窖。在别的地区,三点半才开始喝午饭前的开胃酒,可能嫌晚了一点,但当乔治轻轻开门时,酒吧里有十几个朦胧的人影转身看他。韦杰利坐在角落,桌上有一大杯粉红色的琴酒,他坐的位置,就象监狱状的塑胶拱门和墙上的假毛瑟枪一样不起眼。 “老小子,”韦杰利腼腆地说,声音仿佛从地下传上来似的,“唷!真他妈的想不到。嘿,吉米!”他一只手搭在乔治的胳臂上,另一只则招唿侍者拿饮料来,因为以前当过乡间板球队的守门员,所以他的手又大又厚而且多肉。跟别的守门员比起来,他算是个大块头,不过由于常常把双手低放,肩膀仍然有些上拱。他有一头乱蓬蓬的沙色灰发,红光满面,奶油色衬衣上打了一条名牌的运动领带。他显然很高兴看到乔治,一脸笑逐颜开的样子。 “唷!真他妈的想不到,”他重复一遍。“奇中之奇,呀!嘿,近来怎么样?”他用力将乔治拉过来,坐在他身边的位子上。“晒晒太阳,或是向天花板吐口水,餵——”一个最迫切的问题:“你要喝什么?” 第79页 乔治点了杯加番茄汁的“血腥玛丽”。 “杰利,我们这次碰面,并不完全是凑巧的。”乔治说。两人之间暂现的静默结果是杰利急于去填补。 “你那只母老虎怎样啦?还好吧?真的不错,我常对人说,你的婚姻实在美满。” 韦杰利结过几次婚,幸福的却不多。 “乔治,我跟你做个交易,”他转过那大肩膀面对他。“我去陪安妮并向天花板吐口水,你来顶替我的工作,报导女子桌球队的消息。怎样?上帝保佑你。” “干杯!”乔治兴致不错,幽默地说。 “说实话,我已许久没看到那班人了,”杰利带着莫明其妙的害臊,笨拙地说:“只有去年收到艾德比的圣诞卡,我猜他们也把我归档了,不过这不能怪他们。”他轻轻弹弹酒杯口。“大概是我喝这东西喝得太多了,他们认为我会在酒后瞎说而泄漏秘密,我不行了。” “我确信没有人这样想。”乔治说,沉默又再度笼罩他们两人。 “反正酗酒对勇士绝对没有好处就是了。”杰利严肃地吟诵这句话。乔治心情沉重地忆起,这句印第安人的俗话在他们之间使用多年。 “敬你。”乔治说。 “敬你。”杰利说。于是他们把酒喝掉。 “我一看完你的信就把它烧掉了。”乔治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你曾经担心它的下落,这就是我的答案。我没有再告诉任何人,而且信也来得太迟,事情已结束了。” 听到这番话,杰利健康的脸色变成一片猩红。 “所以他们炒你鱿鱼,并非由于你写信给我,”乔治继续用同样温和的声音说:“或许你曾经怀疑过。况且,你是亲自把信交给我的。” “你真宽大,”杰利喃喃地说:“谢谢。我不应该写那封信,搬弄是非似的。” “胡说,”乔治一面说,一面再叫了两杯酒。“你也是为了局里好。” 乔治觉得自己在说这几句话时,口气有点象欧莱肯。但跟杰利谈话的唯一方法,就是谈得象他报纸上的文章一样:句子简短,意见明达。 杰利吐出几口气和烟雾。“上次的工作——噢,一年前,”他兴高采烈地回忆起来。“一年多,在布达佩斯送一个小包裹,其实那是件轻而易举的任务。电话亭的上面有个突出的部分,把手举高放上去就行。这真象小孩子的把戏那么容易。不要以为我搞砸了这件事。我已先发出安全信号‘亭内已安全可用,请便。’你知道,就是他们教的那一套。其实你们最清楚了,对不对?你们是‘猫头鹰’(译註:指高级资深者)。尽自己的本分,这最重要,不要多做。每件任务都是同一个模式。” “他们不久就会来敲你的门,找你去工作,”乔治用安慰的口吻说:“我猜他们要你休息一季。他们的做法一向这样,你也很清楚。” “但愿如此。”杰利说话时,带着忠诚但没有自信的笑容。当喝酒时,他的酒杯微微颤抖。 “这件任务就是你写信给我之前的那一次?”乔治说。 “没错,确是那次,布达佩斯,然后到布拉格。” “你是不是在布拉格听到那件事?就是写在信上的那件事?” 酒吧里有个身穿黑西装,脸色很好的男人正在预测英国危在旦夕,他说,不出三个月,英国就会闭幕。 “怪异的傢伙,这个艾德比。”杰利说。 “不过人很好。”乔治说。 “噢,老兄,我的天,真是第一流。绝顶聪明,但是他怪怪的,你知道,敬你。”他们再喝酒,韦杰利懒洋洋地自他的脑后伸出一根手指,假装是阿帕奇人插在头上的羽毛。 “问题在于,”那脸色很好的人捧着酒杯说:“我们甚至不知道它闭幕了。” 他们决定马上去吃午餐,因为有个出色的足球员在商店内顺手牵羊时被捕,杰利必须把这段新闻发布在明天的报纸上。他们走进一家咖哩餐馆,这儿的老闆愿意在饮茶时供应啤酒,他们先约定,如果有人碰到他们,杰利要介绍乔治是他的银行经理,这个约定令他在吃午餐期间笑个不停。餐馆里有音乐,杰利说那是蚊子成对飞行时的声音,但有时候,音乐却又响得足以掩盖他沙哑声音中较轻微的话语。也许那样最好,因为当乔治坦承他非常喜欢咖哩餐时,杰利在吞吞吐吐一会儿后,已开始叙述有关易金明的一个很不一样的故事:也正是艾德比不准他刊出的故事。 韦杰利是个极为难得的完美证人,他不仅没有幻想和恶意,更没有私见。除了甜酒外,他不在意任何事。他无法忘怀那件事。并且自从上回之后,他就没跟艾德比说过一句话。 “你看,就只有一张卡片,‘圣诞快乐,德比贺’——卡片印的是立顿街头的雪景。”他很困惑地凝视那具电风扇。“立顿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对不对。老兄?那儿没有安全屋或会面处等诸如此类的地方,没错吧?” “我想是没有。”乔治笑着说。 “不晓得他为什么会选印上立顿街雪景的圣诞卡。真的很奇怪,你认为是不是?” 第80页 乔治说,也许他只是想选张伦敦的雪景,德比的许多行为还很外国式。 “我必须说,他这种联络的方式可真怪,以前他都送我一大箱苏格兰威士忌。”杰利皱皱眉头喝了口酒。“我不是贪那一点威士忌,”他带着时常遮掩他生命远景的迷惑解释说:“酒随时都能去买,只是当你人在外面的时候,难免认为每件事都深具意义,因此礼物是非常重要的——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时间是一年前——嗯,是十二月。韦杰利说:一般西方记者很少到布拉格的体育餐厅吃饭,他们大都喜欢去宇宙餐厅或国际餐厅,聚在一起耳语,因为他们易于受惊。但杰利的基地却在体育餐厅,自从杰利对在一场比赛中击败鞑靼队的守门员河洛奇详加报导后,那个名叫史坦勒的酒吧老闆就对他赞赏不已。 “史坦勒是个高尚的人,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让你会突然觉得捷克还是个自由国家。” 他解释说,所谓的餐厅就是酒吧,因为在捷克,酒吧就代表夜总会,这实在很奇怪。乔治承认这三者的意思很混淆。 不管怎样,反正杰利到了那儿,总是留心各路的消息,毕竟那里是捷克,他偶尔可以替德比带回些消息,或者让他去追踪某个人。 “根据德比所说,即使是货币交易、黑市买卖的消息,都是有用的,收集各式零星消息,德比是这么说的。” 说得没错,乔治同意,那就是做这行的方式。 “我过去直接听命于白洛伊,不久他升了职,所以我就在德比手下工作。起初有点不安定,其实那是改变使然。干杯。” “你去办这趟事的时候,你已经替德比做多久了?” “才两年。” 上菜和倒酒的时候,两人都没说话,杰利用他那双大手把辣椒压碎,撒在热腾腾的咖喱大餐上,然后在上面又浇了一些深红色的酱汁。他说这种酱汁能够增加食慾。“是老卡特别替我准备的,”他附加解释说:“他把它藏在隐秘的地方。” 他继续说,就在那一晚,史坦勒的酒吧来了个大男孩,他头髮剪成布丁碗形,还带着个漂亮的女孩一起来。 “我就想:好傢伙,可得当心此人。这种髮型是军人的髮型,对不对?” “对。”乔治应道。他认为在某些方面,杰利本人也有点象猫头鹰。 原来那男孩是史坦勒的侄儿,为自己会说英语而得意非凡。“这种人一有机会夸耀自己的语言天才,就会说个不断。”他从军中休假回来,爱上了这个女孩;他还有八天假期,所以整个世界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事实上,尤其是杰利,因为他付了酒钱。 “所以我们全都坐在角落里的大桌旁密谈——学生、漂亮的女孩,还有形形色色的人。老史坦勒从酒吧后面走出来招唿。有个小老弟在演奏手风琴,拉得还不赖呢!大家都尽情痛饮,大吵大闹。” 杰利解释说,那些吵闹声特别重要,因为他可以藉此跟那个大男孩谈话,而不会引起别人注意。那个大男孩坐在杰利旁边,他一开始就看中他。他一只胳臂搂着那女孩,一只手搂着杰利。 “他是那种碰到你而不会令你感到毛骨悚然的大男孩。我一向不喜欢被人碰,希腊人喜欢,但我个人却讨厌得很。” 乔治说他也很讨厌。 “现在想起来,那个女孩看来有点象安妮。”杰利仔细想了一下说,“很迷人——明白我的意思吗?嘉宝式的眼睛,很有吸引力。” 所以当每个人都在寻开心、唱歌、喝酒和玩接吻游戏(译註:男女手牵手围成环状,而当“鬼”的人把手巾放在一位异性前,被放手帕者必须逗“鬼”,捉到就接吻的一种游戏)的时候,这个大男孩问杰利想不想知道关于易金明的实情。 “我假装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杰利向乔治解释道:“‘我很想知道,’我说:‘这个易金明到底是谁?’那个大男孩望着我,好象我是个笨蛋似的。他说:‘英国间谍’他说的话没有人听到。你也明白,他们当时都在大叫大嚷,唱着俏皮的歌曲。他女朋友的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过她已神魂颠倒,陶醉在七重天里。因此他只管继续对我说,并为自己的英语感到自豪,你明白吧!” “我明白。”乔治说。 “‘英国间谍。’他直接在我耳边大叫。‘战时和捷克游击队一起作战。回来时自称为何杰克,后来被俄国秘密警察开枪击中。’我只是耸耸肩膀说:‘老弟,我没听过。’你该明白,不能催他,一定不能催他,否则会把他们吓跑。”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乔治诚心诚意地说,而且他耐心回答杰利插问的有关安妮的问题,以及终生爱一个人——确确实实去爱——是什么样子的问题。 “我国是徵兵制,”照韦杰利的说法,那大男孩是这样开始的:“我一定要服役,才能进大学。”十月里,他一直在勃尔诺附近的森林里接受基本训练。那儿的森林经常有许多军队,在夏天,整个地区会关闭一个月不让百姓接近。他正参加一次无聊的步兵演习,为期大概两个星期,但才第三天,就无缘无故取消了,部队奉命开回城里。命令是这样的:马上收拾装备回原营区,整个森林区必须在黄昏前出清。 第81页 “几小时之内,各种无聊的谣言满天飞,”杰利继续说:“有些傢伙说,是狄诺的飞弹研究中心爆炸了,还有些人说,几个训练营发生叛变,正在与俄国士兵枪战。或说布拉格发生暴乱,俄国人接管政府,德国攻击——天晓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发生。你也很明白士兵是怎样的,每个地方的士兵都一样,他们爱说闲话,而且一直说个不停。” 提到军队,引发韦杰利问起几个他以前服役时的朋友,乔治跟他们不熟,而且忘记了。最后他们又继续聊下去。 “他们于是拔营,把所有装备都弄到卡车上,坐在那儿等车队进发。他们走了八百公尺后,一切再停顿下来,车队奉命离开道路。所有卡车驶进树林,然后陷在泥巴、水沟等一切该死的东西里,进退不得,情况显然十分混乱。” 韦杰利说,原因是俄国人正从勃尔诺方向开来,他们匆匆赶来,一切属于捷克的东西便必须隐藏起来,否则后果自行负责。 “首先是机车队亮着头灯风驰电掣地沿着马路疾驰,驾驶员则向着他们尖声大叫,接着是幕僚车和几辆老百姓的普通车。那大男孩数过,普通车共六辆,再后面跟着的是两辆满载全副武装之特种部队的卡车,那些人脸上还涂有伪装的迷彩。最后一辆是装满军犬的大卡车,所有车辆构成了一队声势惊人的长队。老兄,我会不会惹你厌烦呢?” 韦杰利用手帕轻轻揩掉脸上的汗水,然后眨眨眼,好象一个从昏迷中醒过来的人。汗水也渗透他的丝衬衣,看来好象刚刚洗过澡似的。乔治不大喜欢咖哩,于是再叫了两杯酒,以沖淡咖哩的气味。 “这是故事的第一部分,捷克军队出去,苏联军队进来。明白了吧?” 乔治笑着说他明白,他认为到目前为止,他都听得很明白。 不过,回到勃尔诺,那个大男孩很快就知道,他的单位还有任务没有达成,他们的车队跟另一车队会合后,第二天晚上,他们漫无目的地在乡间乱驶了八到十个小时。他们向西直驶到特比士,停下来等候通信单位发出一封长长的电报。然后改变方向,朝东南方行驶,直到接近奥国边境的米库洛为止。沿途中,他们疯狂地发出许多信号。谁也不晓得行军命令是谁下的。而且没人肯对此加以解释。他们在某个时候奉命装上刺刀,在另一个时候又奉命搭营帐,然后又收拾所有装备离开。他们随处都遇见其它单位:在布里克调车场附近,有一队坦克车在那儿兜圈子。有一次,他们还看到两门架设在轨道上的自行推进式大炮。每个地方的情况都一样,都是混乱、无目的地乱闯。资深的士兵说,那是苏联人整捷克人的方式。再回到勃尔诺之后,那大男孩听到另一种不同的说法。苏联人在追踪一个名叫何杰克的英国间谍,他一直在窥探研究站,而且打算绑架一位将军,俄国人已把他射杀。 “那大男孩不懂了,就去问,”杰利说:“那厚脸皮的小鬼跑去问他的士官:‘如果何杰克已被射杀,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乡间乱闯,制造骚动?’那位中士告诉他:‘军队就是这样的。’全世界的士官都一样笨吗?” 乔治平静地问道:“杰利,你谈到了两个晚上的事情,到底苏联人在哪个晚上开进森林?” 韦杰利扭曲着脸,一副困惑的样子。“乔治,那大男孩就是想告诉我这件事,那正是他在史坦勒酒吧里想说给我听的事,把所有传言澄清一下。苏联人在星期五就开入树林了,但是他们一直到星期六才射中何杰克。所以那些聪明的人说:你看看,苏联人在等候何杰克露面呢。他们老早晓得他要来,晓得那是他的命运,等待他自投罗网了。你看,这是个很糟的事,有损我们的名誉——懂我意思吗?而且对我们的大酋长和族人都不好。喝酒吧!” “喝酒。”乔治说完,喝了口啤酒。 “顺便提醒你一声,德比也是这样想的,我们的看法一致,只是反应不同而已。” “看来你也曾经把整个故事告诉过德比,”乔治递给杰利一大盘菜,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你本来也是要去见他,告诉他你已替他在布达佩斯送出了那个包裹,因此顺便把何杰克的事告诉他。” 杰利说,对,当时情况就是那样,他正为这件怪事苦恼不堪,事实上,这也是他写信给乔治的原因。“德比说那个故事一点价值也没有,完全是军中的无稽之谈。起先他还非常亲热,拍拍我的背,说韦杰利应该当市长。第二天早上,就向我大发雷霆。我们十万火急地见了面,他开车载着我在公园附近转来转去,一味向我大吼大叫。他说我最近实在是醉得离了谱,已经真假不分了,他一直说这类话,令我实在很不开心。”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在这之间他跟谁谈过。”乔治同情地说:“他用的确实是怎样的字眼?”他问问题时,态度并不很认真,似乎只是想把整件事弄明白而已。 “他告诉我,那可能是个精心设计的阴谋,那大男孩是个煽动分子,目的是分化马戏团,让我们自咬尾巴,他责怪我散播不成熟谣言,几乎拉掉我的耳朵。于是我对他说:‘老兄,德比,我只是据实情直报,老兄,不必气成这个样子。昨天你认为我还不错,现在何必对我大发脾气。如果你不喜欢那个故事,那是你个人的事。’我不想再听他唠叨下去了——你懂我的意思?这不是很不合逻辑吗?这种可鄙的傢伙,喜怒无常,一忽儿冷,一忽儿热,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82页 杰利象个假装在思考的学童用左手抓抓头侧。“‘好啦,’我说:‘算了。我会把这件事写出来登在报纸上,不写苏联人先到那儿的事,而是写另一部分——树林里的龌龊工作这类无聊的东西。’我对他说:‘虽然马戏团认为它不够好,相信在报社还派得上用场。’后来他又碰了一次钉子,第二关,有个猫头鹰打电话给报社老闆,不准‘那头大狒狒’韦杰利写易金明的故事,并给他一分正式的警告单:‘一切与化名为何杰克之易金明有关的进一步报导,都损及国家利益,必须严加禁止。’因此我又回去报导女子桌球队的消息了。干杯吧!” “那个时候你已经写信给我了。”乔治提醒他。 韦杰利面红耳赤。“很抱歉,”他说:“我受反仇视和猜疑,刚从外面回来,最好的朋友又不信任我了,不如找个陌生人。”他接着说:“那时我认为德比有点过分。我不该写信的,对不对?那是犯规的。”在尴尬的表情中。他挤出个苦笑。“不久,我又听说你被开除,更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你不会是独个儿在进行调查吧,老兄?不会吧……”他没有再问下去,不过他或许已知道答案了。 他们分手的时候,乔治轻轻地搭着他的胳臂。 “如果德比再和你联络,我认为最好不要告诉他我们今天见过面,他是个好人,但他老是以为别人连手反对他。” “老兄,我不敢做那种好梦。” “不过如果他真的在这几天跟你联络,”乔治继续说,声音听来好象漠不关心似的。“你甚至应该警告我,或许我可以帮你圆谎。我想起来了,不要打电话到我家,拨这个号码。” 韦杰利突然匆忙起来,那个足球员的报导是不能再拖了,但当他接过乔治的名片时,却奇怪而尴尬地避开乔治的目光,问道:“老兄,你没在做什么不对劲的事吧?”那笑容可真是难看。“族里没发生什么大骚乱吧?” 乔治笑一笑,轻轻把一只手搭在杰利宽大而微驼的肩膀上。 “随时来聊聊。”韦杰利说。 “我会记住。” “我一直以为打电话给报社的人是你。” “不是我。” “或许是叶普溪。” “也是他。” “随时来聊聊,”韦杰利再说一遍。“对不起,你知道。代我问候安妮。”他犹疑不决了一阵子。 “杰利,有话就说吧。”乔治说。 “德比说了些有关她和彼尔的坏话。我叫他少废话,没那回事,对不对?” “谢谢,杰利,再见。” “我知道没那回事。”杰利很高兴地说,然后竖起一根当做是羽毛的手指。 第二十九章 那晚,乔治独自一人在爱黎旅馆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于是再次拿起欧莱肯在孟德皑家里交给他的卷宗来看。那是五十年代后期的档案,当时的“马戏团”象政府其它部门一样,受到彼此竞争的压力,不得不严加调查所有办事人员的忠诚。大部分的调查所记录的只不过是些日常工作和琐事:电话截听记录、监视报告、跟研究员和朋友等人无数次会谈记录。但其中有项文件却象磁铁一样吸住了乔治,使他看完后还放不下手。那是封信,索引栏里直接註明:“韩彼尔致范史维信件,一九三七年二月三日”。说得明确点,那是大学生韩彼尔写给导师范史维的信,而范史维是“马戏团”的情报员探子。彼尔在信上推荐年轻的裴杰岷,认为他是英国情报局应该吸收的新血液。该信有段歪歪斜斜的注,那无名作家写着:“‘乐观者’是上等阶级的基督教俱乐部,会员大都是伊顿学院学生。范史维(曾获英国荣誉勋章,见人事档案某某号)是乐观者俱乐部的创办人,在那年,韩彼尔(档案编号无数,可前后参照)是最出色的会员。韩彼尔的父亲在世时,也是该俱乐部会员。‘乐观者’的政治色彩极为保守去世多年的范史维是狂热的‘帝国分子’,而乐观者俱乐部是他个人为‘马戏团’储备人才的地方。”很奇怪,乔治仍隐约地记得范史维当年的样子:一个瘦长的热心人,戴着副无边眼镜,拿着把英国首相张伯伦爱用的那种雨伞,脸上有种不自然的红晕,好象还在长牙似的小孩子。欧史蒂称他为最“神话般的教父”。 “亲爱的范老师,我建议您去调查一位众所周知的年轻人(审核员附註:即裴杰岷)。您可能会认为杰岷——如果您本来就认识他——是个略有成就的运动家。而您不知道但该知道的是,他是位极优秀的语言学家,但并不是个书呆子……”(接着是段异常正确的传说摘要……巴黎勒勤努公立中等学校毕业,申请伊顿学院,但从没去念;在布拉格念过耶稣会日校,并在斯特拉斯堡〔译註:法国东北部之一城市〕念过两个学期,双亲在欧洲从事银行业,属于小贵族,已分居……) 所以我们的杰岷对国外的情形非常熟悉,他那副孤儿似的外表非常吸引我,令我无所抗拒。此外,他虽然集欧洲各地之大成,,但可不要搞错,他仍是地道的英国人。他目前是个奋发但有点困惑的人,因为他刚注意到足球场边线外还有一个天地,那天地就是我。 第83页 但您必须先听我说我们认识的情形。 您也知道,我习惯(也是您的命令)偶尔改装到市场或市集,坐在下层人民当中,静听他们的先知在说些什么,并在适当的时机,也许提出点反驳。那晚的‘贵宾’是来自俄国内部、一个名叫瞿立基的研究院院士,目前在伦敦的苏联大使馆服务。他是个谈笑风生的矮小傢伙。而且相当机智,有办法在这种看似无聊的事上搞出些名堂来。那天我去的地方是一个名叫‘流行’的辩论俱乐部,亲爱的范老师,‘流行’是我们的敌人,相信您从我过去偶尔所作的攻击中已经很清楚了。长篇大论完了之后,俱乐部供应‘政治咖啡’,还有非常可怕的‘民主面包’。当时我注意到这个身材高大的人,独自坐在房间后面,显然不好意思混入人群中。我在板球场曾见过他,后来才发现我俩曾在凑合的球队里一起打过球,但并没有交谈过。我不晓得怎样形容他,他有那种个性,我现在是说真的。” 到这儿,字迹仍然很工整,但再下去就比较龙飞风舞。 “他有种沉重的沉默气质,使人会听命于他,确实说起来,是个不动感情的人。是那种精明能干、领导人于无形的人,您知道我一向不善‘演戏’。必须由您常常提醒我,您对我说,除非我亲身体验到生命的危险,否则永远不会了解生命的奥秘。但杰岷凭着本能扮演自己的角色……运用自如……他是我的另一半;我们俩合在一起,可以变成一个难以思议的完人,只可惜我们俩都不会唱歌。范老师,您可曾有过您知道必须出去找个新朋友、不然这个世界会在您跟前消逝的感觉吗?” 信上的笔迹现在又比较工整了。 “我说:‘尤斯拉格鲁’,我知道这句俄语的意义是:到柴房这类的地方跟我见面。他说:‘啊,哈罗。’我认为如果他看到加百列大天使经过他身旁,也不过是这样的招唿。 我说:‘你有什么进退两难的事情吗?’ ‘没有。’他思索了好象一个小时之久后说。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如果你没有为难的事,你何必来?’ 于是他露齿而笑,神情十分地安然自若。我们一起漫步到伟大的瞿立基面前,和他的小手握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我的房间里。我们在那里喝酒,喝了再喝,他喝掉了所有看得到的酒,或许是我喝掉的,不过我已忘了。不久,天就亮了,您可知道我们做了什么?让我告诉您,范老师,我们严肃地走到公园,我拿着个码錶坐在长凳上。杰岷穿着赛跑装,大步慢跑了二十圈,二十圈呢,光听就累了。 我们随时都可以来看您,跟我或者我那些邪恶而神圣的朋友在一起,是他此生唯一的要求。总之,他已指定我充任他的‘魔鬼’(译註:指歌德所着《浮士德》中之魔鬼),我对这样的恭维感到万分愉快而满足。顺便提一下,他还是在室男,身高两百公分,身体跟‘巨石柱’是同一种材料,不过,您不必惊慌……” 档案再度中断。乔治站起来,不耐烦地翻阅那些已发黄的纸张,找寻比较有用的数据。这两个人的指导员断言(二十年后),他们俩的关系不可能“超出纯粹友谊的范围”... ...韩彼尔的证据在档案里没有提到... ...杰岷的指导员形容他是个“飢不择食的知识分子”——而且说他并非对方的人。审核在沙瑞特举行,一开始时说了一段很长的抱歉话,并且特别提到杰岷卓越的战绩。看过韩彼尔夸张的信件后,令人觉得杰岷的回答有股可喜的坦率,安全局派了个代表参加审核,但他很少说话。没有,杰岷再也没有再见过瞿立基或他的代表... ...没有,除了那次之外,他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没有, 在那时候,他没有跟苏联人接触过,他记不得“流行俱乐部”里任何会员的名字... ... 问:(叶普溪)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苏联人令你保持清醒,对不对? 答:事实上,的确没有理由。(笑声) 不错,他曾是流行俱乐部的会员,此外他还参加戏剧俱乐部、集邮协会、现代语言会、歷史学会、伦理学会,以及罗多夫研究... ...这只是可以听到有趣的演讲,而且可以认识许多人的方式之一。没有。他从来没有散布过左翼文学作品,虽然他有段时间读过《苏维埃周刊》... ...没有,他从来没有交过费给任何政党,在牛津大学或以后都没交过。事实上,他甚至从来没投过票... ...他在牛津大学加入这么多俱乐部的唯一理由是,他在国外接受多年教育以后,却没有一个道道地地的英国同学... ... 到现在为止,那些审核员都站在杰岷这一边,每个人都站在同一阵在线,反对安全局和他们办事时的官僚作风。 问:(叶普溪)我想问你一个有趣的问题,你在海外待了那么久,是否可以告诉我们,你在什么地方学会打板球的?(笑声) 答:啊,我有个叔叔,他在巴黎郊外有幢房子。他不仅是个板球迷,而且家里有全套装备。我到哪儿度假时,他总是不停地向我投球。 谈话结束时,安全局代表希望能传韩彼尔来作证,不过他正在国外,只得延期... ... 乔治读到档案里最后一项记录时,差不多已睡着了,那是安全局正式认为杰岷绝对清白后随意归档的。那是《牛津大学报》的一段剪报,批评韩彼尔在一九三八年六月举行的个展。标题是:《现实或超现实?一个牛津人的管窥》。 第84页 这篇评论把那次个展炮轰得体无完肤后,在收笔的部分有段轻松的评语:“我们得知着名的裴杰岷先生曾经抽空离开板球场去帮忙挂画。我们认为,如果他能留在球场,他的表现必定更出色。不过,如果他的热心是整个画展中唯一‘用心’的事,或许我们最好不要太苛求……” 乔治昏昏欲睡的脑海里交织着成串成串的疑惑、猜测和已确知的事情。他想起安妮,疲倦中对她产生深切的怜惜,渴望用脆弱的自己去保护这个脆弱的女人。他象一个年轻人般,高声唿唤她的名字,想像着安妮美丽的脸蛋在微光中俯视着他,结果惹来葛太太在钥匙孔外大叫他不要吵闹。他又想到陶瑞基和爱娜,徒然想着爱情和忠诚的问题,最后他想到裴杰岷和明天所蕴含的希望,他极谦虚地相信自己已逐渐接近胜利。他已走过很长的路,在汪洋大海上瞻前也曾经顾后,如果运气不错,他明天可能会看到陆地。也许是一个平静的小荒岛,一个卡拉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是上帝为他和安妮安排的,他睡着了。 第三部·第三十章 在裴杰岷的世界里,星期日也象别的日子一样过去了,唯一不同的是半夜两三点左右,他肩胛骨上的伤口开始裂开,他晓得那大概是星期三下午在体育馆内跑步所致。疼痛和背部伤口流出来的一大片湿湿的液体,令他惊醒过来。以前也曾发生过同样的情形,当时他驾车到陶顿医院求医,但那些护士只看他一眼,就直接送他到急诊室等医生、照x光,于是他偷偷拿回衣服,熘之大吉。他已经跟医院和药物断绝了来往,英国医院、外国医院——杰岷都不愿再跟他们扯上关系了,他们总说流脓水只是“家常使饭”。 他摸不到伤口,所以自己没法治疗,但自从上次伤口裂开以后,他就把制绷带的麻布剪成三角形,在三只角上各缝上一条带子。他把三角形绷带放在排水板上面,然后准备药液:先把水烧热,加入半包盐,再在淋浴器下蹲着淋浴,让热水沖在背上。他把绷带浸过药物之后,再甩到背上,在胸前扎紧带子,脸朝地俯伏床上,身旁放瓶伏特加酒。疼痛减轻后,浓浓的睡意取而代之。但他知道,如果他屈服在睡神手下,就会一整天都醒不过来,因此他带着那瓶伏特加走到窗前,坐在桌前批改五年乙班的法文卷,这时黎明已熘进凹地,白嘴鸦也开始在榆树上乱叫了。 有时他把那伤口想作无法抑制的回忆,他千方百计想把伤治好,然后忘记这件事,但即使尽了最大的努力,也不是常常能忘记一切的。 他喜欢慢慢地批改作业,因为那可以使他不再胡思乱想。六点半,不,七点时,他已批改完毕,便穿上法兰绒旧裤和运动外套,静静地走进一向不上锁的教堂。他在教堂西端门厅的中央走道上跪了一会儿,那儿是为两次大战中的死者建立的家族纪念厅,平日很少人来参观。小祭坛上的十字架是凡尔登(译註:法国东北部之一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九一六年时的战场)的挖壕工兵的雕刻品。杰岷保持着跪姿,仔细地在座席下摸索,直到指尖摸到几段胶带粘成的线,循着这条线,他摸到一包冰冷的金属物。他祈祷完毕,很快沿着峡谷来到山顶,慢跑了一段路,流点汗,除了跑过后会使身体暖和外,精神也能因而大为畅快。而且慢步中的节奏,可以减轻他的紧张。 他整晚没有睡好,加上一大早就喝了不少酒,因此感到有点头晕眼花,所以当他看到几匹从峡谷跑下来的小马,用它们笨头笨脑的脸对着他时,就用一口很破的索美塞德郡的方言对它们大嚷:“滚开!该死的笨东西,不要用你们的笨眼睛看着我!”然后回去喝咖啡、换绷带。 祷告后的第一堂课是五年乙班的法文,杰岷在教室里大发脾气:无缘无故地处罚了一个笨学生,结果只好在下课时撤销惩戒。在休息室里,他又跟刚才在教堂里同样俐落的动作做完例常的工作:将信件检查一下,这种极简单的查验,却极有效。他从来没听说任何行家使用这种方式,但行家不会说出他们的技巧。“你这样想想看,”这个行家会说:“如果对方在监视你,一定会留意你的信件,因为在情报工作中,留意信件是最容易进行的事,如果对方在国内,而且得到邮局的合作,这更是易如反掌。那该怎么办呢?每个星期,你在相同的邮筒、相同的时间、贴相同的邮资,投寄一封信给你自己、一封给同一个地址而不知情的朋友,塞些随便的卡片或当地超级市场的gg单在信封里,但一定要把信密封,然后等着比较收信的时间。如果你的信比那位朋友到得晚些,那你就可以感到某人的热鼻息在你背后了——在这个案子中,那人就是德比。” 杰岷在他古怪而蹩脚的字彙中,称这种方法为“测水法”,而这次水温相当正常。那两封信在同时到达,但杰岷到得太迟,无法取回写给马娇丽的信,这次轮到她做不知情的朋友。因此杰岷只得把自己的信放进口袋,埋头看《每日电讯报》,而马娇丽则撕掉一封请她参加圣经诵读会的信件,生气地说:“噢,真无聊!”接着,杰岷照常去上课,按学校程序工作,直到前去担任学校的少年足球队对圣伊文斯队比赛的裁判。球赛进行得很快,结束时,他的背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回车上又勐喝伏特加,到该摇上课铃时,他才想起答应为小艾代摇的,他已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什么答应的。但校内这些年轻的同事,尤其是结过婚的,常常托他代做些杂务,而他从来不会加以拒绝。那摇铃是个船上用的旧警铃,可能是翟校长的父亲发现的,现在已成为传统的一部分。杰岷在摇铃时,发现罗比尔带着纯洁的微笑抬头凝视他,希望引起他的注意。这种情形,每天总有五六次。 第85页 “喂,大象,这次又有什么问题?” “老师,请听我说,老师。” “大象,有话就说出来吧!” “老师,有人问你住在哪里。”比尔说。 杰岷放下摇铃。 “大象,什么人问的?说出来,我不会咬你的。喂,说出来呀……喂,是什么人?男的?女的?喂,小朋友,说吧!”他一边温和地说,一边蹲到和比尔一样的高度。“不用哭,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烧啦?”他从抽屉里抽出手帕来。“什么样的人?”他以同样轻柔的声音重夏一遍。 “他问过麦太太,他说他是你的朋友,然后回到他自己的车里;那车子停在墓地旁。”比尔又流了阵眼泪。“然后就只是坐在车上。” “你们都滚开,该死的傢伙。”杰岷对着一群在门口嬉闹的高年级学生大叫。“快滚开!”他又对比尔说话。“那个人身材高不高?”他柔声地问道:“大象,是不是一个懒懒散散的高个子?眉毛浓浓?背部微驼?是个瘦子?白德理,不要瞪着眼睛在这里看!在那里等着,好送大象回舍监那里去!是个瘦子吗?”他再次问了一遍,语气相当肯定。 但比尔已经辞穷,他什么也记不起来,连尺寸大小的感觉也失去,他在成人世界里的选择能力己消失。大个子、小个子,年老的、年轻的,驼背的、直直的——他们都是一群没法区别的危险人物。“不对”,是他无法对杰岷用的字眼;但说“对”,则要负担起使杰岷失望的可怕的责任。他看见杰岷望着他,又看见他的微笑逐渐退去,同时感到一只同情的大手搭在他胳臂上。 “大象,干得好!从来就没人象你观察得这么仔细的,对不对?” 比尔把头无助地靠在白德理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当他张开时,透过灰濛濛的泪水看到杰岷已走到楼梯的一半了。 杰岷自觉很平静,甚至可说是放心。他晓得附近有人已经好几天了。这也是归功于他的例常工作:监视那些监视员查询过的地方。在教堂里,人口的增减是最普通的话题;郡政府厅,有选民的登记簿;有些商店让客人赊帐时,会留下一点身分资料;酒店,是迟早会被追踪者利用的地方。而在英国,这些地方都是监视人员接近你之前,自动会去巡逻的天然陷阱。果然,前两天在陶顿市区和图书馆助理馆员的畅谈中,就让杰岷发现了他正在寻找的“脚印”。这个陌生人显然来自伦敦,对乡间兴致勃勃;没错,看来他象是个政界的绅士——很可能是个政治研究员,甚至还颇象个专家呢——现在想来倒有件事很奇怪,他要找的东西之一,竟然是杰岷所居那一村最新的记录——没错。选民名册——他们打算对偏远地区的居民作一次挨家逐户的调查,尤其是新近搬来的居民……嗯,是有点奇怪,杰岷点头同意他的话。从那时开始,他作了几次安排。他买了到好几个地方去的火车票——陶顿到爱塞特、陶顿到伦敦、陶顿到史文顿,有效期为一个月——因为他知道一旦要再逃亡,车票必定难逃追踪者的眼线。他取出旧身分证和手枪,藏在地面上容易拿到的地方;他把一个装妥衣物的箱子放进汽车的行李箱里,而且加满汽油。这些预防措施稍微减轻了他的恐惧,也使他晚上略能安睡,如果背部不痛,或许会睡得更甜。 “老师,谁赢了?” 是那个新生卜比,穿着睡衣、带着牙膏,正要去医务室。有时,孩子们会无缘无故地跟杰岷说话,他的身材和扭曲的外貌是种挑战。 “老师,那一场球赛谁赢了?就是对圣伊文斯队那一场。” “圣伊文斯队,”另一个男孩说:“是呀。老师,到底是谁赢了?” “他们赢了!老师,”杰岷大声地说:“如果你们认真地看球,就会知道谁赢了,老师!老师!”他挥舞拳头,假装要打他们,顺手把两个孩子推过走廊到舍监的诊所去。 “老师,晚安。” “晚安,小鬼们。”杰岷说完,转身走进可以看见教堂和坟场的学生病房里。病房里没有点灯,有种他最讨厌的外观和臭味,躺在幽暗中的几个男孩已吃过晚饭,在等待量体温之前迷迷煳煳的打磕睡。 “谁呀?”有个沙哑的声音说。 “是犀牛,”另一个声音说。“喂,犀牛,谁赢了?” 叫杰岷的绰号是违规的,但生病住院的孩子认为他们可以不守校规。 “犀牛?谁是该死的犀牛?我不认识他,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杰岷一边哼着鼻子,一边从两排床间挤过去。“收起那把电筒——不准这样子。我们输得很惨,圣伊文斯队大胜,十八比零。”那扇窗户几乎倒到地上,幸而被炉栏挡住,才没有压到孩子们。“在四分之三在线失误太多。”他喃喃地说,眼睛看着下面。 “我讨厌足球。”有个名叫史提芬的男孩说。 那淡蓝色的福特牌汽车停靠在教堂的阴影里,就在榆树底下。从一楼看过去一定看不见这辆车子,但它看来没有要隐藏的样子。杰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窗户后面,观察其中有什么动静。天色很快暗淡下来,不过他的视力很好,也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东西:深藏不露的天线、供监视助手用的第二面内镜、排气管下面烧焦的记号。那些男孩子发觉了他的紧张,纷纷加以取笑。 第86页 “老师,是不是女朋友?她长得可爱吗?” “老师,是不是失火了?” “老师,她的腿好看吗?” “唉,老师,该不会是奥洛丝小姐吧!”这时,每个人开始嗤嗤地笑起来,因为奥洛丝小姐又老又丑。 “闭嘴!”杰岷厉声地说,看来有点生气。“没教养的孩子,闭嘴!”楼下有集会,翟校长正在点那些高年级学生的名。 艾古比?有!奥士顿?有!柏尼?生病了,校长! 还在观察时,杰岷看见车门打开,身穿厚重大衣的乔治小心地下车来。 舍监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他的胶鞋底发出嘎嘎吱吱的声音,和装在玻璃壶里的体温计所发出的卡嗒卡嗒的碰撞声相互应和。 “我的好犀牛,你在我的病房里干什么?放下那窗帘,你这个坏孩子,你要他们全部得肺炎死掉吗?麦威林,马上坐起来。” 乔治正在锁车门,他只是一个人,而且什么也没带,甚至连公文包也没有。 “犀牛,第二宿舍的孩子正在找你。” “去啦,我就去啦。”杰岷轻快地回了一句,匆匆地说“各位明天见”后,就马上赶到第二宿舍,他曾答应他们讲完一个白约翰写的故事。他放声念故事,发现有几个发音哽在喉头髮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在流汗,他猜背部又在淌水,他念完的时候,觉得下巴周围有点儿僵硬,那不仅是放声念故事引起的。但是当他投进冰冷的夜色中,比起他高涨的怒气,那都是小徵候了。他先在那个过大的阳台上,凝视着教堂犹疑了一会儿。三分钟内,他就可以去取出藏在教堂座位下的手枪,将它插进裤腰左边的皮带上。 可是他的第六感劝他“不要妄动”,于是他直接走回拖车那里,用不成调子的声音大声唱起《嘿,欺骗欺骗!》那首小歌。 第三十一章 在那家汽车旅馆的房间内,不安的气氛一直持续着,经常外面的车辆都过了好一阵子,玻璃还是震个不停,浴室里的漱口杯也震动不已,他们还可以听到从隔壁或楼上传来的音乐、沉重的脚步声、片断的谈话及欢笑的声音。任何一辆汽车抵达前院,砰一声关上门的声音好象就发生在房内,脚步声也一样。所有家具的颜色都很调和,黄色的椅子配黄色的画和黄色的地毯。棉布床单配橘黄色的门,凑巧跟伏特加酒瓶的标籤的颜色一致。乔治·斯迈利一向长于安排事情。他把椅子隔开,把伏特加放在矮桌上。现在,当杰岷坐在那儿看他的时候,他从小冰箱里取出一盘熏鲑鱼,还有几片已涂好牛油的黑面包。比起杰岷的情绪来,他显然很开心,而且行动既轻快又果断。 “我认为我们至少可以舒服点,”他笑了一声说,忙于把食物放在桌上。“你必须在什么时候回到学校?有没有特别的时间?”得不到回答,于是他坐下来。“你为什么喜欢教书?我好象记得你在战后教过一阵子——对不对?在他们把你拖回去以前?那也是一所预校吗?那些我就不知道了。” “去看档案就知道了,”杰岷吼道:“不要来这儿和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乔治·斯迈利,如果你想知道什么事情,去查我的档案。” 乔治倒了两杯酒,递了杯给杰岷。 “你在‘马戏团’的人事档案?” “向管理组调阅,去向老总调阅。” “我知道我该这么做。”乔治怀疑地说:“问题是老总已经死了,而我在你回国以前,早就被踢出去了。难道他们把你弄回来后,没人把这些事告诉你?” 这时候,杰岷的脸色变得温和了一点,他做了个翟氏预校的学生都非常喜欢的慢动作。“我的天呀!”他喃喃地说:“原来老总已经死了,”他用左手捏捏小鬍子的尖端,然后向上摸摸狗啃似的头髮。“可怜的老魔鬼,”他喃喃地说:“乔治,他是怎么死的?心脏病?心脏病夺走他的生命?” “他们在你任务归来听取报告时,连这个都没告诉你?”乔治问道。 一提到听取报告,杰岷的态度又僵硬起来,他瞪着乔治。 “对,”乔治说:“心脏病復发。” “谁得到那个缺?” 乔治笑一笑。“我的天呀!杰岷,如果他们连这个消息也没告诉你,那你们在沙瑞特到底谈些什么?” “他妈的,究竞是谁得到那个缺?不是你,对不对——你被踢出来了!乔治,是谁?” “叶普溪,”乔治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望着杰岷,注意到他的右臂一直静悄悄地放在膝上。“你希望是谁?杰岷,你心目中自有理想的候选人,对不对?”乔治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们一定也没告诉你‘愤怒组’发生过什么事?也没告诉你白瑞尔、他的妻子和舅子的遭遇吧?至于‘柏拉图组’、雷波定、柯伊娃和毕汉克的消息就更不用说了。这些人是你吸收后才交给白洛伊的,老雷在战时甚至还为你做事。” 杰岷的脸上那种既不愿上前也无法退后的表情非常恐怖,红脸因犹豫不决而紧张扭曲,大颗大颗的汗水积聚在赤黄色的浓眉上。 “该死的乔治。你到底想怎样?我已划了一条界线,那是他们叫我做的:划一条界线创造一个新生活,忘记整件事情。” 第87页 “乔治,你说的他们是指谁?白洛伊、韩彼尔、叶普溪?”他等着回答。“不管他们是谁也好,他们有没有把麦斯的遭遇告诉你?顺便提一下,麦斯并没出什么事。”他轻快地站起来,替杰岷倒酒,然后再坐下来。 “好啦,废话少说,那两个小组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出来吧!” “他们被摧毁了,听说是你为了救自己而把他们出卖的,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不过我得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继续说:“我知道老总曾要你许下神圣的诺言,不过那已事过境迁了。我知道你曾受过只差没要你命的极刑,也晓得你已把某些事情压入了意识的深处,深得你很难再找到,也深得几乎分不出真假。我知道你千方百计要在这些事下划一条界线,并说它们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些我也都曾努力试过。不过,今晚以后,你就可以划下你自己的界线了。我带来莱肯的一封信,如果你想打电话确认,他就在电话旁恭候。我不是来要你闭口的,反而希望你说话。你回来之后,为什么不到我家找我?你应该来的。你离开前曾想找我,为什么回来后反而不来呢?你躲开的原因绝对不止是因为那些不成理由的规定。” “那两个组里有没有人逃出来?”杰岷问。 “没有,好象都被枪毙。” 他们打过电话和欧莱肯谈过,现在乔治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杰岷则在浴室里洗脸,乔治可以听到流水声和杰岷发出的咕噜咕噜声。 “看在老天分上,让我们去一个能够唿吸的地方吧!”杰岷回来时低声地说,好象那是要他说话的条件。乔治拿起那瓶酒,和杰岷一起走过柏油路,来到汽车旁边。 这次由杰岷开车,车行二十分钟后,停在一块高地上。今天山顶没有雾,因此可以眺望山谷的远景。杰岷象根铁柱一样静坐着,右肩耸起,双手下垂,透过迷濛的挡风玻璃凝视着群山的阴影。天色很亮,杰岷的脸显得格外清楚。乔治以几个简短的问题作为开场,杰岷声音里的怒气已消,而说话的态度也愈来愈轻松。有一次在谈到老总的手法时,他甚至还笑了起来,但乔治绝没有因而松懈,他一直就象带小孩过马路似的谨慎。偶尔当杰岷说个不停、或欲言又止,或露出一脸愤慨之色时,乔治就轻轻地把他牵引回来,直至恢復原状,跟他以同样的步伐朝同样的方向前进为止。杰岷犹疑不决时,乔治好言力劝他冲破障碍,然后再说下去。谈话之初,其实是乔治融合了本能和推论,引导杰岷把故事说出来。 谈到杰岷第一次接受老总的指示,乔治问,他们是不是在“马戏团”以外的地方见面的?他们确是如此。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在圣占姆士的安全屋里,这是老总指定的。有没有别人出席?没有。起先跟杰岷接头的是不是跟随老总多年的警卫狄迈法?没错,老狄带着那张约他在当晚见面的字条,乘坐到布列斯顿的梭车去找杰岷。杰岷应该告诉他去或不去,同时把字条还给老狄。他绝不能用电话,甚至内线来讨论见面。杰岷告诉老狄他会在七点到达见面的地点。 “我相信老总一开始先提出警告,要你小心。” “是的,他叫我不要信任任何人。” “他有没有提起特别是哪些人?” “起先没有,”杰岷说:“一开始他只是说不要信任任何人,尤其是总局里的人。乔治?” “什么事?” “他们都是被枪毙的,对不对?从正面被枪决的?” “秘密警察在同一个晚上扫荡了两个情报小组。然后谁也不知道情况怎样,但他们的近亲都收到他们已死的通知,那通常都错不了。” 他们的左边有一排松树,象一队军队悄悄地爬出山谷。 “然后,我认为老总会问你,你使用的捷克身分证是什么。”杰岷沉在自己的思潮中,乔治只得把问题再重复一次。 “我告诉他,我化名为何杰克,”杰岷终于说话了。“身分是驻巴黎的捷克记者。老总问我那些文件的有效期有多久。‘谁也说不准,’我说:‘有时用完一次报废了。’”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好象已失去控制力。“老总如果想装成聋子,一定扮得象模象样。” “那么他接着就告诉你他要你做什么?”乔治说。 “我们先讨论否认的问题,他说假使我被抓到,不可以把老总拖下水。这只是个行动组的小计划,私人企业的小事件。即使在那时我也想到,谁他妈的会相信这种鬼话?他说的每个字都令人生气,”杰岷说:“在整个简报中,我可以感觉到他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他并不希望我知道内容,但希望我充分了解自己的工作指示。‘有人有意为我们效劳,’老总说:‘是一个高级官员,化名是证据。’‘是捷克的官员?’我问道。‘捷克军方的官员。’他说:‘杰岷。你是个有军事头脑的人,你们两个人一定合得来。’那次简报就是用这该受诅咒的方式进行的。我一直都在想,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好了,何必这样抖个不停。” 杰岷说,再绕了几个圈后,老总宣称“证据”是捷克炮兵部队的一位将军,名叫史维克,在布拉格防卫组织里,是个有名的亲苏鹰派分子,曾在莫斯科担任过联络工作,是苏联人所信任的极少数捷克人之一。史维克透过一个老总曾亲自到奥地利接见的中间人,说他希望跟“马戏团”的高级官员谈谈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这个信使必须会说捷克话,必须是个能下决定的人。十一月二十日星期五,史维克要去狄诺巡视一个飞弹研究中心,狄诺位于勃尔诺附近,在奥地利边境以北一百六十公里左右的地方。巡视完毕之后,他要独自到一幢猎屋去度周末。那猎屋在森林的高处,离拉斯不远。他愿意在二十一日星期六晚上在那儿接见信使,而且会派一个护卫到勃尔诺接应。 第88页 乔治说:“老总有没有提到史维克的动机?” “为了一个女朋友,”杰岷说:“老总说,是他的一个学生,她在世上最后一个春季是和他共度的。他们相差二十岁。她在一九六八年夏季动乱中被枪杀。在这事发生以前,史维克为了自己的事业,总设法隐藏他反苏的情绪,那女郎的死亡,使他的情感爆发出来,他要出来吸苏联人的血。四年来,他极力装出友善的态度,一面储藏真正能伤害他们的情报。只要我们对他提出保证,并且确定交换条件,他就打算把情报卖给我们。” “老总对这种说法有没有去查清楚?” “能查的都去查了,史维克的数据我们有的是。他是拥有一大堆顾问头衔、坐办公桌型的军官,也是贊成以技术专家指导政治的人。他不当职时,就到国外磨利他的牙齿:前后在华沙、莫斯科、北京待了一年,又在非洲大使馆做了一个时期的陆军武官,然后再到莫斯科。以他的年纪担任现在的军阶,算是年轻的。” “老总有没有告诉你,你可能得到哪类情报?” “国防方面的资料,有关火箭和中距离弹道飞弹。” “还有没有别的?”乔治说话时,把酒瓶递给杰岷。 “一小部分政治情报。” “还有没有?” 乔治已不是第一次明显地觉得,他碰到的障碍不是杰岷知不知道的问题,而是杰岷决意不愿回忆的残骸。在黑暗中,裴杰岷的唿吸突然变得又深重又急促。他已把双手放在驾驶盘上抵着下巴,茫茫然地望着结了冰的挡风玻璃。 “他们在集中营里关了多久才被枪决?”杰岷的口气是命令的,他必须知道答案。 “看来可能比监禁你的时间要长得多。”乔治说。 “我的上帝!”杰岷说完,从袖里抽出一条手帕,揩掉汗水和在脸上闪光的别的东西。 “聪明的老总想从史维克身上得到情报。”乔治十分温和地提出来。 “他们审问我时也这样问。” “在沙瑞特训练所?” 杰岷摇摇头。“在那边。”他乱七八糟地向着群山点了点头。“他们一开始就晓得那是老总负责的计划,任凭我怎样说,也不能使他们相信我是负责人,我一说他们就大笑。” 乔治再次耐性地等着,直到杰岷打算继续说下去为止。 “史维克,”杰岷说:“老总有个苦思不解的问题,史维克能提出答案和解决的线索。‘什么线索?’我那时问他。‘什么线索?’他也反问一句,然后拿出皮包,就是那个棕色的旧乐谱夹,拉出几张有着他亲笔註解和说明的图表,是用各种颜色的钢笔和蜡笔绘制而成的。‘这是你的教材,’他说:‘这是你要会见的人。’史维克每年的大小事都在图表上明确地表示出来,一眼就可以看得很清楚:陆军官校、勋章、妻子等等。‘他很爱马。’他说:‘你过去也常骑马的,杰岷,这是你们另一个共同点——要谨记。’我那时想,在一大群猎犬的追逐之下,坐在捷克大谈驯马的情形一定很有趣。”他笑得有点奇怪,所以乔治也笑起来。 “红笔写的是史维克替苏联做的军事联络工作,绿笔写的则是情报工作,史维克几乎是什么事都插上一手。举例来说,他是捷克情报局的第四号人物、军备首席研究专员、国内安全委员会书记官、常务委员会的某一类军事顾问、捷克军事情报局英美处官员。然后老总指着1960年中期那一块说,那是史维克在莫斯科工作的第二期,上面红绿二色掺半。表面上,史维克以旅长身分隶属华沙公约组织联络组,但那不过是掩护身分而已。‘跟华沙公约组织联络组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真正的工作是替莫斯科中央的英国部门做的。他以化名从事工作,’他说:‘他想卖给我们的情报,是莫斯科中央派来窝在马戏团内的鼹鼠的真名。 乔治记起麦斯曾说“那可能只是两个字”的话,同时再次感到那股突如其来的顿悟之潮。他知道最后一定是这样:“鼹鼠”吉若的名字——黑夜里的一声尖叫。 “‘杰岷,马戏团里有一个腐烂的苹果,’老总说:‘正把病毒传染给所有的人。’ ”杰岷马上接下去,声音显得很僵硬,态度也一样。“他开始谈起淘汰法,说他曾如何地追查和研究,几乎找到了答案。他说,可能的有五个。不要问我他是怎样挖出来的。‘他是五个高级人员中的一个,’他说,‘一只手的五根指头。’他给我一杯酒,我和老总像一对学童般坐在那里拟定一组密码。打算採用‘锅匠’、‘裁缝’。我们在那公寓里喝他一向款待下属的廉价赛普勒斯雪利酒,一起埋头研究。如果我逃不出来,如果我在和史维克碰面后发生任何失误,如果我必须潜入地下,我也一定要设法把这两个字告诉他,即使万一我必须去布拉格,用粉笔在大使馆门上写下这两个字,或是打电话给布拉格的公使,大声告诉他也在所不惜。锅匠、裁缝、士兵、水手,叶普溪是锅匠,韩彼尔是裁缝,白洛伊是士兵,德比是穷人。我们弃水手而不用,一是因为水手和裁缝在英文的发音上差不多,容易混淆。你是‘乞丐’。”杰岷说。 第89页 “真的?杰岷,那你对老总的理论有什么意见?对这个主意的反应又如何?很震惊吗?” “我只是觉得愚蠢得很,简直是胡说八道。” “为什么?” “就是觉得愚蠢得很,”他用一种军人倔强的语气再说一遍。“想想你们当中有一个是——鼹鼠——疯狂!” ”但你相信吗?“ ”不相信!天呀!你为什么... ...“ ”为什么不信呢?按常理来说,我们的心里一直有所准备,知道迟早会发生这种事,我们经常互相警告:提高警觉。我们曾使很多外人为我们所用:苏联人,波兰人,捷克人,法国人,甚至还有古怪的美国人。英国人为什么突然特别起来?“ 乔治感到杰岷心怀反对意见,于是打开门,让冷风进来。 “要不要去散步?”乔治说:“可以四处走走的时候何必关在车子里?” 一如乔治所预料,经过活动中后的杰岷说话又流畅起来。 他们来到那块高地的西缘,这里只有几棵直立和倒在地上的树,还有张结了冰的长凳,但他们没去坐。此地没有风,星星十分明亮。杰岷在和乔治并肩走动的同时,把故事继续说出来,并且常常调整步伐来配合乔治,他们有时从汽车旁走到那块高地,有时从那里走回汽车旁,有时则停下脚步,肩并肩地俯视山谷。 杰岷首先谈到他找麦斯帮忙的事,又提到他如何设计以便把自己的任务瞒过“马戏团”其它的同事。不过他故意走漏一个消息:他要到斯德哥尔摩跟苏联一个高级密码员做试验性的晤谈,并用旧化名易金明订了飞往哥本哈根的机票。但飞到巴黎后,就改用何杰克的护照,搭乘预定的班机于星期六早上十点抵达布拉格。他象唱歌曲一样轻易地通过层层关卡,确定终点的火车时间无误后,还有两个小时要打发,他便去散散步,而且想在到勃尔诺前,看着后面有没有人跟踪。那年秋季,天气异常恶劣,地面上还有积雪,而且雪花一直下个不停。 杰岷说,在捷克,要知道自己是否被人监视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安全单位除了站在街头盯着目标外,几乎什么技巧都不会,这可能是由于以往的主管单位从不觉得可耻,所以才一无进步。杰岷说,照目前趋势来看,仍旧是派汽车和“街头艺术家”在四周监视。杰岷要找的是:黑色的史德斯牌汽车和三人一组戴着呢帽的矮胖子。但在寒冷的天气之下,要发现这样的车子和人比较困难,因为车辆驶得很慢,而行人则走得很快,而且每个人围巾都围到鼻子上。然而一直到他抵达马萨利车站前——当地人仍喜欢叫它中央车站——情况仍毫不值得忧虑。杰岷说,但在马萨利车站,他本能地怀疑在他前面买票的两个女人。 说到这里,杰岷以情报人员应有的沉着,回想当时发生的事情。在温塞斯劳广场边一个有盖的长廊购物商场里,有三个女人从他身后超到他前面,中间的一个手推婴儿车,靠近路边的那一个提着红色塑料手袋,靠里面的一个则牵着一只狗散步。十分钟后,有两个女人迎面走过来,她们臂挽着臂,行色匆匆。杰岷想起如果这项工作由艾德比负责,他的“笔迹”一定是这样的:很快地拿出婴儿车中的衣服改装,装有短波无线电联络主机的支持车守在附近待命,并备第二组,以防前组失手时接应。在马萨利车站里,望着排队行列中在他前面的那两个女人,杰岷便知道他是被人盯上了。有一项衣物是监视员在改装时常常没时间也懒得换的——尤其是在靠近北极的这种冷天里——那就是他的鞋子。在排队行列里供他细察的两双鞋子中,杰岷认出其中一双:软毛衬里的黑色塑料鞋、拉链开在外侧,厚厚的棕色鞋底,在雪地上走路会发出轻微的声音。这双鞋就是稍早推着婴儿车挤过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所穿的,当时她的衣着与现在不一样。杰岷不再怀疑,他知道了如果乔治在场也会知道的事。 在车站的书报摊上,杰岷买了份报纸,然后走上开住勃尔诺的列车。如果他们想逮捕他,现在就该採取行动了。他们一定是在追踪支线:他们追踪杰岷,为的是要将跟他有关系的人一网打尽。当时没必要追问理由,但杰岷推测是他使用的何杰克护照已被识破,在他订购机票时他们就布下陷阱在等待了。杰岷说,只要他们不晓得他已发现,他仍旧还有一丝机会;一时间,乔治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当年,那时他还是在外面奔波的情报员,整天过着提心弔胆的生活,每个陌生人的眼光都似乎要将他剥光。 杰岷本该搭乘十三点零八分的火车,在十六点二十七分抵达勃尔诺,但这班车取消了,因此他改搭一班特为足球比赛加开的而又对他极为有利的慢车。这班车几乎每隔一根灯柱就停,每次停车时,他都可看到那些“桩子”。他们的质各不相同,在祖殊这个小得可怜的地方,他下车买了根香肠,那儿至少有五个人,全都是男人,他们散布在那个迷你月台上,双手插在口袋里,假装在谈话,其实却象个大傻瓜。 “如果有样东西可以区分监视员的好坏,”杰岷说:“那就是要看这个人有没有做什么都能使人相信的优雅艺术。” 车到史提维,有两男一女走进他的车厢,大谈比赛的事情。过了不久,杰岷也加入谈话。他在报上看过球赛的消息,那是场平分后的加赛,每个人都该为此疯狂。到了勃尔诺,没发生什么别的事,所以他就下了车,故意到他们怕失去他的踪影而必须紧跟在后面的闹区闲逛。 第90页 他想骗骗他们,让他们知道他心里没什么疑虑。他现在已知道他是德比所谓“大规模行动”中的目标,步行的那一组共有七个人,汽车时常更换,他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辆。总指挥车是辆破旧的绿色大货车,由一个凶神恶煞般的人驾驶,车顶上有具环形天线,车后在小孩摸不到的高处,有一颗用粉笔潦草画上去的星星。他所看到的汽车都是用放在手套板上的一个女装手袋和驾驶座旁放下的遮阳板互通消息的。他猜还有别的通讯方式,不过他发现这两种已足够了。他从德比那里得知,这种监视方式需要动员百多人,万一猎物逃脱,反而不易灵活运用,因此德比最讨厌用这种方式。 杰岷说,勃尔诺最大的广场旁,有家几乎什么都有的百货商店。在捷克购物,通常很无聊。因为每种国营工业的产品都只有提供极少数量供作零售,但这一家毕竟是新开的,予人深刻的印象。他买了几件儿童的玩具、一条围巾、几包香菸,并且试穿几双皮鞋。他猜监视他的人还在等着他跟别人秘密接头。他偷了顶毛皮的帽子、一件白色塑料雨衣和一个用来装这两样东西的手提袋。他在男子部门逛了很久,证实组成先锋部队的那两个女人仍在他后面,但不愿意太接近。他猜她们已发出信号,叫人来接替,目前正在等候。进入男厕后,他迅速穿上那件白雨衣,把手提袋塞进口袋里,然后戴上毛皮帽。他丢掉那几件买回来的东西,象个疯子般冲下太平梯,撞开一扇防火门,疾奔进一条小巷,再跑进另一条小巷,那是条单行道,然后脱下白雨衣塞进手提袋,漫步到另一家快要打烊的商店,买了件黑雨衣来代替那件白的。利用出店门的顾客当掩护,挤上一辆人头拥挤的电车。他一直待在车上,到倒数第二个站才下车,走了一个小时,在约定的时间和麦斯碰面。 接着他谈到他跟麦斯的对话,又说他们几乎打起来。 乔治问道:“你从没想过放弃那项工作?” “没有,从没想过。”杰岷厉声地说。他的声音有种威吓的意味。 “一开始你就认为这是一个既愚蠢又胡说八道的主意?”乔治的语气除了尊重外,没有别的,既不气势凌人,也不想责难,只一心想了解真相,在夜空下澄清一切。“你不停地向前迈进,你已经明白跟在你后面的什么组织,而且认为那任务很荒谬,但是你仍旧向前,逐步深入丛林。” “没错。” “你对那任务的看法可曾改变?人总是有好奇心的,不是吗?例如,你也极想知道谁是‘鼹鼠’?杰岷,我只是推测而已。” “那有什么分别?在这他妈的一团糟里,我的动机有什么重要?” 那半圆的月脱出云层的重围,看来就象近在咫尺。杰岷在椅脚埋于松软的砂砾里的长凳上坐下,说话时,偶尔拾起一粒小鹅卵石,反手轻弹进羊齿植物堆里。乔治坐在他身旁,专心一致地看着他。为了陪伴杰岷,他喝了一口伏特加酒,想到一起在香港山顶喝酒的陶瑞基和爱娜。他认为这大概是干这一行的人的习惯:在风景优美的地方谈起来比较畅快。 杰岷说,隔着那辆菲亚特车窗交换密语的事进行顺利,那司机呆板而肌肉结实,典型的捷克马札儿人,留着爱德华式的鬍子,满嘴都是大蒜味。杰岷不喜欢他,也不希望自己喜欢他。后面的两扇车门都上锁了,他们为了杰岷该坐哪里的问题起了冲突。那马札儿人说杰岷坐在后座不大安全,而且不民主。杰岷骂了他一句该死。他问杰岷有没有带枪,杰岷说没有,那是骗他的,但那个马札儿人好象不相信他,只是却不敢说。他问杰岷有没有什么指示给将军,杰岷说他什么也没带,他是来听消息的。 杰岷说,他感到有点紧张,汽车开动后,那个马札儿人对他说了该说的话,他说他们到达那幢小屋时,那里不会有灯光,也不会有任何活动的迹象。将军就在小屋里。如果那里有任何活动的迹象——一辆脚踏车、一辆汽车、一盏灯、一只狗——甚至小屋已被占领的迹象,那马札儿人会先进去,杰岷在车上等着,否则,杰岷应该独自一人进去,那马札儿人等他。听清楚了吗? 杰岷问,为什么不能两个人一起进去?那马札儿人说,这是将军的命令。 照杰岷的手錶来看,他们已开了半个小时,并以平均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朝东北方向行驶。那条路又弯曲又陡峭,两旁种有一排树,没有月亮。除了偶尔看见以天空为背景的树林和山顶外,他几乎看不到什么。他注意到雪花从北方飘来,这个发现对后来很有帮助。沿路除了大货车留下的轮迹外,就没别的东西。他们行驶时没有开灯,那马札儿人说了个黄色故事,杰岷猜那是他松弛紧张情绪的方式。大蒜的气味令人作呕,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嚼蒜头。他没提出任何警告,就熄了火,他们正向山下滑行,但速度不快。当那个马札儿人去抓手煞车时,车子还一直滑行,杰岷一头撞上窗柱,马上拔出手枪来。他们停在一条支路旁的空地上,离空地三十公尺的地方,有幢低矮的木房子,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杰岷告诉那个马札儿人,他要他做些什么事,他要他戴着杰岷的毛皮帽,穿着杰岷的大衣,先向小屋走过去。他要慢慢地走,双手交握在背后,并走在路的中央,如果他违反其中任何一个规定,杰岷就会开枪打死他。当他走到那幢木屋后,应该进去对将军解释,说杰岷这样做是最起码的安全措施,说完后应该慢慢地走回来,向杰岷报告一切顺利,将军准备接见他。或者按照这情形,看来极有可能的是否定的答案。 第91页 那个马札儿人看来很不高兴,但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在下车前,杰岷叫他把车子调头,面对那条支路。杰岷说,如果他想胡闹,他一定会打开车头灯,借着光线开枪,不止开一枪,而是开几枪,并且枪靶不会是腿部。马札儿人开始走过去,他快走到那幢木屋时,整个地区突然被聚光灯照亮,范围包括那幢木屋、支路和附近广大的地区。接着马上发生了好几件事情,杰岷并没有看清楚每件事,因为他忙于发动汽车。他看见四个人从树林里冲出来,他所能看清楚的是,其中一个用沙袋击倒那个马札儿人。随即有人开始开枪,但那四个人都好象毫不在意,他们在其中一人开始拍照片时向后退出地方。所有的射击好象都对着聚光灯后明朗的天空,那是种很戏剧化的场面,照明弹炸开来,亮光向上四射,甚至还有些烟雾弹。 杰岷驾着菲亚特沿小路向下沖,觉得自己好象逃离一场正要进入高潮的军事演习。他几乎可以逃得出去——他真的以为自己已办到了——的时候,右边的树林里有人在近距离内用机关枪扫射。第一次射击打掉了一个后轮,整辆车子因而翻倒。在车子坠入左边的水沟里去时,他看见那个车轮飞过引擎盖。那个水沟大概有三公尺深,沟内的积雪使他未受重创。那辆汽车并没有着火燃烧,所以他卧在汽车后面等着;他面对小路,希望打中那个机枪手。第二次射击来自他身后,使他撞在汽车上。 树林里一定爬满了军队,他知道自己中了两枪,两发子弹都击中右肩,当他躺着看演习时,为那两发子弹并没有打掉他的胳臂而讶异不已。这时警笛声响起,大约共有两三具警笛,有辆救护车从小路驶过来。四处的枪声仍旧此起彼落,足令林中的野兽恐惧好几年。那辆车身很高的救护车令他联想起好莱坞那些旧式消防车。整个似真如幻的战争正在进行,救护车上那些傢伙只站着凝视他,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到第二辆车抵达时,他的神智已逐渐不清,他听到说话声,有人拍了更多照片,这次没找错人。有人在发布着命令,但他不知道什么意思,因为那人说的是俄语。他们把他丢在担架上,所有灯光都熄灭时,他只想到要回伦敦去,想像自己在圣占姆士的公寓里,在有颜色图表和成捆文件的房间里,坐在扶手椅上向老总解释,他们两个怎样在晚年掉进了情报史上最大的笨伯【注】陷阱里。他唯一的安慰是他们只用沙包击倒了那个马札儿人,但是在回想时,杰岷很想亲手扭断他的颈:这是他很容易就能办到的事,而且绝不会受良心的责备。 【注】笨伯:身体肥大、行动不灵巧的人;泛指愚笨者。——棒槌学堂注 第三十二章 对杰岷来说,把痛苦诉说出来是种解脱;而对乔治来说,杰岷的绝顶冷静不由得令人懔然起敬,特别是杰岷自己好象没注意到这点。杰岷说,他的故事由于昏迷而有几部分中断了。他所能知道的是,那辆载着他的救护车向北方行驶。他们打开车门让医生上车时看到了树木;他向后望到的部分积雪很厚。路面情况良好,他猜他们是在通往克拉罗瓦的道路上。那个医生替他打了一针,甦醒过来时已在一所监狱医院里,四周的高窗上装有栏栅,此外有三个人看守他。动完手术恢復知觉时,他已关在另一个牢房里,这儿半个窗也没有。他想那可能是他们第一次审问他的地方,时间是在他们逮捕他三天以后,不过时间的准确性有问题,他的手錶当然早就被拿走了。 他们常常把他搬来搬去。有时搬到不同的牢房,那要看他们打算怎样对付他,有时搬到另一个监狱,那要看谁来审问他。有时他们只为了要他清醒而叫他走动,在晚上陪着他在牢房的走廊上走路。他也曾坐货车移动,有一次还搭乘捷克运输机,不过在飞行途中,他的两手被绑在身体上,而且套着头罩,在一起飞后就昏迷过去。飞行以后那次审问的时间十分长,除了这些以外,他不晓得一个问题到另一个问题的进行过程,脑筋也非常不清楚——徒增混乱而已。他记忆里最清楚的事是,他等待第一次审问开始之前所设计的作战计划。他明白静默是不可能的,为了保持神智清醒和自身的生存。他必须说出一套话,而且必须让他们以为他已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他们了。 躺在医院里的他,脑子不停地打转,为自己设计了几道防线,如果运气好,就能逐步逐步后退,到他们认为他已彻底被打败为止。他估计自己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脆弱的一道,是证据任务的骨架。他不知道史维克到底是计划捕捉他的人,抑或是被出卖的人。但不论是哪种情形,有一点可以肯定:捷克人一定比杰岷更了解史维克。因此,他第一次的让步,是把史维克的故事说出来(反正他们也早已知道),但他要他们花点功夫。首先他要否认一切,坚持自己的掩护身份。在一番抗辩后,他才承认自己是英国情报员,并且说出他的化名是易金明,因此,万一他们要发布新闻,“马戏团”至少知道他还活着,并且正极力掩饰身份。他深知那个无懈可击的陷阱和照片一定会被拿来大肆宣传一番。在那以后,按照老总的指示,他必须供称这次作业是他一手弄出来的,事前并没有得到上级的批准,以为这样做会博得上级的好感。他要尽其所能彻底隐瞒“马戏团”内部有一个间谍的消息。 第92页 “没有’鼹鼠‘,”杰岷面对格多斯山谷暗黑的轮廓说:“没有跟老总碰过面,没到过圣占姆士那幢公寓房子。” “没有‘锅匠’,也没有‘裁缝’。” 杰岷第二道防线是麦斯,他起先要完全否认他带着助手,然后他可以说他带着一个,但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最后,因为每个人都喜欢知道一个名字,他必须告诉他们一个,起先说个假的,然后再说真的。到了那个时候,麦斯不是已逃之夭夭或潜入地下,就是被捕了。 杰岷接着想到一连串比较脆弱的形势:行动组最近的作业、马戏团的闲话等——任何使那些审问员认为他已崩溃、把他所知的一切挖空来说,让他们相信他们已打通最后一道防线。他绞尽脑汁,回忆行动组以前所做过的案件,有必要的话,他可以告诉他们最近被行动组收买或欺骗过的一两个苏联和附庸国家官员的名字。他要把能想到的骨头都扔给他们,如果必要,他甚至可把整个布列斯顿都卖给他们。这一切是杰岷用以掩饰他自认为最有弱点的那份情报的烟幕,而它之成为他的弱点,是因为他们相信他知道这件情报:在捷克工作的“愤怒组”和“柏拉图组”两个情报部门里工作人员的身份。 “樑上校、柯伊娃、毕汉克和白瑞尔。”杰岷说。 为什么他选择同样的次序说出他们的名字,乔治有点奇怪。 杰岷已许久没负责这两个情报网了。几年前,在他接管布列斯顿前,他曾协助建立这两个情报网,徵募了几个基本干部。自此之后,在白洛伊和韩彼尔主理期间,他们遭遇到许多他所不知道的变化。但他可以确信,他所知道的,仍足以把这两个情报网炸得半天高。最令他担忧的是,他害怕老总、韩彼尔、叶普溪或其它有决定权的什么人由于太贪心,或太迟钝,而未能在杰岷受不住胁迫而不得不完全招供之前,把那两个情报网撤离。 “看来我是白操心了,”杰岷说道,语气中没有一丝幽默感。“他们对那两个情报网根本漠不关心,问了几个有关‘愤怒组’的问题,就没兴趣了。他们他妈的很清楚‘证据’根本不是我个人的杰作,而且对老总在维也纳建立与史维克联络之中间人的事早就一清二楚。他们就从我想结束的地方开始盘问:从在圣占姆士的简报开始。他们没有问及助手的问题,他们对于谁送我去跟那个马札儿人接头毫无兴趣,他们想谈的只是老总的烂苹果论。” 两个字,乔治重新这样想,可能只有两个字。他说:“他们知道圣占姆士的确实地址吗?” “老兄,他们连雪利酒的牌子都知道。” “那些图表呢?”乔治很快地问道:“那个乐谱夹呢?” “不,”他附带一句:“起先不知道。” 事情要从头尾、内外想个清楚,史蒂不是常这样说。乔治认为他们知道,因为“鼹鼠”吉若早已告诉过他们。“鼹鼠”也知道后来管理组从老狄迈法口里问出来的一切事。“马戏团”在国内“验尸”,卡拉捡到便宜,可以及时把验尸结果用在杰岷身上。 “所以我认为你现在应该渐渐相信老总判断无误:‘马戏团’里确实有只‘鼹鼠’。”乔治说。 杰岷和乔治靠在木栅门上。他们眼前的地面斜度很大地向下延伸,再前面是一片羊齿植物和农田,下面是另一个村庄、海湾和泛满月光、有如薄丝带的海洋。 “他们开门见山地问到核心问题。‘为什么由老总单枪匹马地主持?他希望完成什么事?’‘他希望重振雄风。’我说。于是他们大笑。‘使用勃尔诺地区军事阵地微不足道的情报?那连在俱乐部买顿大餐还不够。’‘也许是由于他失去控制权。’我说。他们说,如果老总已失去控制权,那么到底是谁踩住他的手指?我说是叶普溪,那是众所周知的事,叶普溪和老总在供应情报方面互别苗头。但我们在布列斯顿听到的,只不过是些谣言,我说。‘叶普溪所能提出而老总提不出的情报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你刚才说叶普溪和老总在供应情报方面互相斗争。’‘这是谣言,我不晓得。’于是我被关到更糟的牢房里。” 杰岷说,在这段时期内,他完全不知道时间,他在头罩的黑暗中,或牢房的灯光中度日。那儿没有白天或夜晚,更可怕的是,他们在大部分时间里放出各种不同的噪音。 杰岷说,他们审问他时,一直在运用“生产线原则”:不准他睡、重重复復的问题、许多的困扰、许多拷打,直到审问变成他自己在“恍惚”和真正“崩溃”之间慢慢地挣扎。当然,他希望能进入精神“恍惚”的状态,但那可不由他作主,因为他们有办法令他清醒过来。此外,有许多酷刑是用电的。 “于是我们重新开始,改用新的策略。‘史维克是位显要的将军,如果他要跟一个英国高级官员见面,他当然希望这个官员对他的事业已有充分的了解。你说没研究过?’‘我说的是我的资料都是老总供给我的。’‘你有没有在马戏团里看过有关史维克的文件?’‘没有。’‘老总有吗?’‘我不知道。’‘老总对史维克第二次到莫斯科任职得到什么结论?老总有没有告诉你史维克在华沙公约联络组扮演的角色?’‘没有。’他们抓住这个问题不放,而我大概是抓住那个答案不放,因为在我多说了几次‘没有’之后,他们有点生气,好象失去耐性。我昏过去后,他们用水管把我弄醒,再拷问了一次。” 第93页 又开始四处搬动了,杰岷说。他的叙述古怪地急促起来。牢房、走廊、汽车……在机场受到贵宾似的款待、在下机前遭到粗暴的待遇……在飞行途中昏昏地睡着,因而受到处分。“再推进一间更小的牢房,墙上连油漆都没有。我有时以为自己身在苏联,根据天上的星星,我推测我们曾向东飞行。我时常觉得自己在沙瑞特,正在接受抵抗审问的训练。” 他们让他独处两天,他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他一直听到树林里的枪声,再度看到了那次演习。当大审最后开始时,他记得那次大审叫“马拉松”,他一进去就有种半被打败的不利幻觉。 “多半是健康的问题。”杰岷解释道,整个人非常紧张的样子。 “如果你想休息,我们待会儿再继续。”乔治说,但杰岷所在地方没有休息,没有人理会他想怎么样。 杰岷说,那次审问歷时很长。在审问过程的某个时候,他曾把老总的笔记和五颜六色的图表告诉他们。他们象魔鬼一样攻击他,他记得听众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他们坐在房间那一头,象班该死的实习医生似的窥视他,有时互相交头接耳。他对他们提起蜡笔,只是想抓住谈话的先机,使他们停下来听他说话。他们听了,却没有停下来问。 “他们一旦知道颜色后,又想知道那些颜色代表什么意思。‘蓝色代表什么?’‘老总没有用蓝色。’‘红色代表什么?红色是什么意思?给我们在图表上用红色举个例。红色代表什么?红色代表什么?红色代表什么?’后来所有人都走了。那个房间,只剩下两个卫兵和一个背部挺直、一脸冷酷的小个儿,看来好象是主审官。那两个卫兵带我来到一张桌子前,那个小傢伙象个嗜血的地精般坐在我身边,两手交握着。他面前放着两枝蜡笔,一红一绿,还有一张史维克的履歷表。” 杰岷绝对没有崩溃,只是失去了创造力,他再也编不出更多故事,如今只剩深深锁在心底的真相可供利用。 “于是你告诉他有关烂苹果的事情,”乔治说。“也告诉他‘锅匠’、‘裁缝’的事。” 杰岷说,是的,他告诉了他,老总相信史维克能指出潜伏在“马戏团”内部的“鼹鼠”的名字。他对他说出“锅匠”、“裁缝”的密语,而且逐一说出每个密语所代表的人物。 “他有什么反应?” “想了一会儿,然后递给我一支香菸,我讨厌那支该死的香菸。” “为什么?” “有美国烟的味道,骆驼牌的一种。” “他自己有没有抽?” 杰岷点点头。“他是个岂有此理的烟囱。”他说。 杰岷说,在那以后,时间再一次流动。他们带他进入一个营区,他猜那是城市的郊区,叫他住在一个都是茅屋的区域里;四周围着两道铁丝网。在卫兵的帮助下,他很快就可以走路。有一天他们甚至到树林去散步,那个营区非常之大,他住的区域只是其中一部分。在晚上,他可以看见东边一座城市发出的光亮。那些卫兵穿着厚质棉布工作服,绝不开口说话。所以他没法搞清楚他是在捷克或是在苏联,不过他们使用的大部分是卢布;而且那个医生来看他的背部时,通常会带一个俄英翻译员,表达他对以前替他动手术那位医生的轻蔑。虽然偶尔还有审问,但已没有敌意。他们换了一组人来审问他,但是跟以前十来个审问组比较,这组人员的态度从容多了。有一晚。他们带他来到一个军用机场,搭乘一架皇家空军战斗机飞抵苏格兰西北部的伊力士,在那里再乘一架小型飞机到艾勒翠,然后乘小货车到沙瑞特,两次飞行都是在晚上。 杰岷结束得很快。事实上,当乔治提出下面这个问题时,他已经谈完了他在沙瑞特训练所经歷的事。“那个主审官,就是那个冷酷的矮个子傢伙,你以后有没有再见到他?” 杰岷说他在离开前见过一次。 “做什么?” “闲聊,”杰岷的声量高了不少。“其实只是对‘马戏团’的人说了一大堆该死的胡扯。” “哪些人?” 杰岷急忙低头避开这个问题。扯到了谁正在向上爬,谁在走下坡。谁是局长候选人。“‘我怎会知道。’我说:‘那些警卫的消息比布列斯顿更灵通。’” “正确地说,那个小傢伙扯到什么人的头上去了?” 杰岷不高兴地说,主要是白洛伊。白洛伊的左倾思想怎么能跟“马戏团”的工作相调和?杰岷说,正确的原因是,白洛伊没半点左倾思想。白洛伊跟艾德比和叶普溪相处得怎样?白洛伊对韩彼尔的画有何感想?此外,白洛伊能喝多少酒?如果韩彼尔不再支持他,他会变得怎样?对于这些问题,杰岷的答案都很贫乏。 “还有没有扯到别人?” “艾德比,”杰岷以同样紧张的语调厉声说:“那个冷酷的傢伙想知道为什么大家会相信一个匈牙利人。” 乔治接着的问题似乎使整个漆黑一片的山谷落入绝对之沉默,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如此了。 “关于我他怎么说?”他重复一遍:“关于我他怎么说?” 第94页 “他给我看一个打火机,说那是你的,是安妮送你的礼物。‘附上全部的爱。’她的名字刻在打火机上。” “他有没有提到那打火机是怎样得来的?杰岷,他怎么说?快说,我不会因为一个苏联无赖开我玩笑而两膝发软的。” 杰岷的回答象军人下命令似的。“他说,在韩彼尔跟她发生关系后,她也许想改变打火机上的题辞了。”他摇摇摆摆地朝跟汽车相反的方向走开。“我告诉他,”他生气地大叫:“我当着他那张起皱的小脸告诉他,你不能用那种事来评断韩彼尔。艺术家有跟一般人不同的标准,他们能看到我们没法看见的东西,感觉出我们没法感到的事情。那该死的小傢伙只是大笑。‘想不到他画得竟然那么好。’他说。乔治,我对他说:‘滚到地狱去,滚到你他妈的地狱去。如果你那该死的组织里有个象韩彼尔一样的人,你才能跟我们比。’他说:‘全能的上帝,’我说:‘你主管的是什么单位?一个情报组织还是一队该死的救世军?’” “说得好,”乔治终于发表意见了,口气好象是为某项不大相干的辩论作讲评似的。“你以前从没有见过他?” “谁?” “那个无情的小傢伙。你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很眼熟吗——也许是很久以前?嗯,你该知道我们的情形。我们都受过训练,看过太多不同的脸孔,象莫斯科中央人物的照片,有时你会有机会看到真人,虽然你也许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反正,你记不得这个人。我只是有点奇怪,我认为你有许多时间思考,”他闲聊地继续说:“你躺在那里一边休养,一边等着回家,除了思考之外,还能做什么?”他等着。“那么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哪一项任务,大概就想你这件任务吧。” “时常会想到。” “结果得到什么结论?有没有想到什么有用的?有什么能给我带走的疑问、先见或线索?” “他妈的一点也没有,谢谢你,”杰岷厉声地说:“乔治,你知道我,我不是一个会符咒的人,我是个……”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外勤人员,一向让别人替你动脑筋。不过,当你知道自己掉进一个大陷阱里,被人出卖、背部中枪,在几个月里,除了躺着或坐在木床上,或在苏联牢房里踱方步之外没事可做时,我认为即使是最好动的人……”他的声音仍旧很友善——“都会花花脑筋,想想自己为何陷入这种困境中,让我们谈谈‘证据任务’。”乔治面对眼前一动也不动的人说:“‘证据’结束了老总的事业。他受了羞辱,他假设局里有一只‘鼹鼠’,却捉不到。‘马戏团’落在别人手里,老总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去世了。‘证据’也做了些别的事,它向苏联人泄漏了老总怀疑的事:他们知道他已把对象缩小成五个人,但显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我不是说你在牢房里等着时应该思考这一切事情。你坐在牢房里,根本不知道老总已被踢出来——虽然你也许会想到。苏联人在树林里发动这场假战,当然是为了兴风作浪,对不对?” “两个情报网难道还不够。”杰岷呆呆地说。 “噢,捷克人早在你出场以前,就把那两个情报网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他们只是要加重对老总的打击,才把他们顺势歼灭的。” 乔治说出这些理论时的散漫而近乎闲聊的语气,并没有激起杰岷的共鸣,乔治等他自动说几句话,但他还是一言不发。于是乔治只好搁下那件事。“那么我们谈谈你在沙瑞特的感受好吗?算是一个结束。” 在这难得忘怀的一刻,他先喝了一口伏特加酒,才把酒瓶递给杰岷。 从他的声音判断杰岷已快承受不了了,他说起话来又快又愤怒,带有一种不愿用大脑的军人式的简洁口气。 起初四天,沙瑞特象临下地狱前的天堂,他说:“吃得多、喝得多、睡得饱,在板球场四周逛逛。”他想游泳,但那泳池已经修了半年,一点效率也没有。他接受了身体检查,在交谊室里看电视,有时和接待组的老康玩玩西洋棋。 他等待老总露脸,但老总没有出现。第一个从“马戏团”来看他的是安置组的一个官员,谈起一家关系不错的教师介绍所,接着是个管钱的来讨论他的退休金问题,然后那医生为了鑑定他该得多少抚恤金再度来看他。他等待审问员出现,但他们却从来没露过脸,不过这反令他安心,因为在未得到老总的“保证”之前,他不晓得自己能说什么,而且已被问怕了。他揣测是老总禁止他们来问。他已把一切告诉了捷克人和苏联人,如果他不肯告诉那些审问员,似乎很疯狂,但没得到老总的指示之前,他还能怎么办?老总一直没有传话来的时候,他想到亲自去找莱肯,把自己的故事说出来。然后他认为老总是想等到他离开“训练所”才和他联络。他的旧病復发,闹了好几天,痊癒后艾德比穿着新衣服来看他,表面上是来和他握手,祝他好运,但实际上是来向他说明他目前的处境。 “派这样一个人来实在够怪了,但他似乎消息很灵通的样子,什么都知道。然后我想起老总说只能用外围的人的话。” 第95页 艾德比告诉他,“马戏团”因“证据”一乱,已非常接近溃散的边缘,而杰岷现在是“马戏团”头号“麻疯病人”。老总大势已去,为了使政府方面满意,“马戏团”即将改组。 “然后他叫我不要担心。”杰岷说。 “不要担心什么?” “有关我特殊的任务。他说很少人知道真实的故事,我之所以不必担心,是因为有人已经将它料理妥当了,整个真相都大白了,然后他另外加给了我一千镑现金。” “是谁加给你的?” “他没说。” “他有没有提到老总关于史维克的那项‘马戏团’里有苏联间谍的那回事?” “整个真相都大白了,”杰岷说话时瞪视着他。“他命令我不准接近任何人,或说给任何人听,因为最高阶层的人正在处理这一切,我的一举一动,说不定会破坏将来的结果。‘马戏团’已回復常态,我可以忘掉‘锅匠’、‘裁缝’和整个该死的游戏——包括‘鼹鼠’和每件事情。‘退出吧,’他一直说:‘你的运气已够好了,杰岷。’他接着说:‘你奉命成为一个忘记世事的人。’我能忘记吧,对不对?忘记它,就当作从没发生过这回事。”他几乎是喊叫的:“我不是很认真在做吗?服从命令,遗忘一切!” 在乔治看来,夜景似乎突然变得清浩无瑕,就象一张从没有着过任何败坏或残忍景物的大画布。他们并肩俯视一连串灯光下的山谷,以及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岩石。山上有座塔独自兀立在山顶上,乔治很快就晓得他们的旅程已到达终点。 “对,”他说:“我也在遗忘,原来德比确实向你提到‘锅匠’、‘裁缝’,不知他怎知道那故事?除非……彼尔没有任何话吗?”他继续说:“连张明信片也没有?” “彼尔在国外。”杰岷简略地说。 “谁告诉你的?” “艾德比。” “原来你从‘证据’事件后就不曾见过你那位最老、最好的朋友,他失踪了。” “我已经把德比说的话告诉你了。那时我已在界限之外,被孤立和隔离。” “不过彼尔一向不是那么遵守规则的人,不是吗?”乔治以回忆的口气说。 “而你对他一向都有偏见。”杰岷咆哮道。 “很对不起,你去捷克前来找我时我不在,”乔治稍微顿了一下后说:“老总赶我去德国,以致我无法了解情况,当我回来时——你找我是要我帮你做什么?” “没什么,我认为捷克之行有点棘手和危险,所以,想跟你点个头,说声再见。” “在任务之前?”乔治颇惊讶地叫道:“在这么不可告人的特殊任务之前?”杰岷好象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你还向谁点头?我以为所有人都不在,艾德比、白洛伊——彼尔,你有没有跟他点头?” “谁也没有。” “彼尔在休假,不是吗?但我推断他仍然在附近。” “谁也没有,”杰岷坚持道。一阵痉挛令他抬起右肩,而且头部作三百六十度旋转。“全部不在了。”他说。 “杰岷,这非常不象你的为人,”乔治的语气仍旧保持不温不火,“在执行这样重要的任务前到处和人打招唿。你一定是有了老人的多愁善感,不然你该不是……”他吞吞吐吐地说:“你该不是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或其它什么东西吧?其实你真的认为那件任务无聊透顶,不是吗?也认为老总已经失去魄力和能力了,因此你想或许你该跟第三者商量一下。坦白讲,那时候整个情况都有点疯狂的气味。” 欧史蒂常说,查明真相,然后象试穿衣服一样一一加以审核。 他们在杰岷愤怒的沉默里回到车上。 回到汽车旅馆后,乔治从大衣的暗袋掏出二十张明信片大小的照片,然后在陶制的桌上摆成两排。有些是快照,有些是画像,全部都是男人,但没有一个象英国人。杰岷严肃地捡起两张递给乔治,他喃喃地说他可以确定第一张照片中的人是谁,但第二张则没那么有把握。第一张是那个头子,冷酷的小矮子,第二张是那个在杰岷被那班恶棍拷打,从暗处观察的卑鄙傢伙。乔治把照片收回口袋里。当他斟满两杯睡前酒时,任何不象杰岷受过那么多折磨的观察员,或许便可以看出他的动作有种仪式而非得意的味道,好象用那两杯酒在某种东西上加了封印。 “那你最后一次看到彼尔和跟他说话,确实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乔治就象问起一位老朋友一样的自然。杰岷显然另有所思,因为他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想这问题。 “噢、记不大清楚了,”他心不在焉地说:“我想是在走廊遇到他的吧。” “多少说了话吧?算了。”反正杰岷又好象在想别的事了。 杰岷不愿意直接回学校,乔治不得不在通往教堂墓地的柏油路上端让他下车,他说他把一些练习薄留在教堂的门厅里。乔治一时觉得自己不相信他的话,但又不知道理由为何。也许是因为他发觉杰岷干了三十年的情报,说起谎来仍不高明。乔治最后看见的是他斜斜的身影迈步走向诺曼式的门厅,他的鞋跟在坟墓间发出如炮击般的声音。 第96页 乔治开车回到陶顿,在堡垒饭店打了好几通电话。虽然己筋疲力竭,却不得安眠,好象看到卡拉手拿两枝蜡笔坐在杰岷的对面,而那位文化专员波莱可因关心“鼹鼠”吉若的安全而大为激怒,已不耐烦地进入审问室内等杰岷吐实。最后看到的是艾德比代替彼尔来到沙瑞特,神情愉快地劝杰岷忘记一切有关“锅匠”、“裁缝”的事,和那已去世的发明家——老总。 同一天晚上,古皮特和陶瑞基驾车向西横过英国到利物浦去。这是一次在恶劣的状况下进行的沉闷旅程,陶瑞基一路上吹嘘他在完成任务后将要求怎样的奖赏和升级,然后谈及他的女人:黛妮,她的母亲,还有爱娜。他所想像的是一个四人共处妻妾同堂的家庭,两个女人合力地照顾黛妮和他自己。 “爱娜具有浓厚的母性,当然她一向没有机会发挥。”他说包礼士可以去掉;他要叫卡拉留着他。当快抵达目的地时,他的心情又改变了,显得沉默寡言。黎明时分,天气既寒冷又多雾。到了郊区,他们不得不把车速减慢,连骑脚踏车的人都超到他们前面去了。煤烟和炼钢的臭味充塞而入车内。 “你可不要又在都柏林晃荡了。”古皮特突然说:“他们预料你会走防卫比较松的路线,所以要尽量小心,搭第一班飞机离开。” “这问题我们已谈过了。” “就算我要再说一遍。”古皮特反驳道:“你的化名是什么?” “天老爷!”陶瑞基吁了口气,然后说出那化名来。 爱尔兰渡轮开航时,天色还很黑,到处都是军人和警察:这次、上次和前一次战争。一阵强风从海上刮过来,看来这次航行会遇到大风浪。在码头边,当船上的灯光很快在朦胧的大海上闪动时,一阵同舟共济的感觉笼罩了甲板上那一小群人。某处有个女人在哭泣,某处有个酒鬼庆祝他解脱了。 他慢慢地开车回去,开始想把自己身边的事理出一个头绪来:如今这个异于往日的古皮特,一听到突然的声响就会大吃一惊,时常作恶梦,不仅不能保住自己的女朋友,而且编出各种疯狂的理由来怀疑她。他责备凯蜜关于辛教授的事,责备她不该一去就是几小时,也不该把许多事隐瞒他。她用棕色的眼睛严肃地盯着他,听完他的话后,骂他是笨蛋,就离开了。“我就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女人,怎么样?”她说罢即抓了她放在卧室的细软走了。从那个空虚的公寓里,古皮特打电话给艾德比,约他当天下午出去聊聊天。 第三十三章 乔治坐在部长的劳斯莱斯里,莱肯在他身边。安妮的家人称那辆车为黑便盆,而且讨厌它的炫耀。司机被遣开去吃早餐。部长坐在前面,每个人都顺着长长的引擎盖,望着河流对岸白海电厂模煳的高塔。部长后脑的头髮还蛮浓密的,延伸到耳朵下面,形成两条黑色的小牛角。 “如果你对,”经过一阵死寂后,部长说:“我并没有说你不对,但如果你对,在末日来临前,他还会打破多少件瓷器?” 乔治不太明白。 “意思就是丑闻。若让吉若回莫斯科,结果会发生什么事?他会跳上一个肥皂箱,当众把这里被他愚弄过的人加以嘲弄吗?老天,我们都在内呢,不是吗?我看不出该让他回去的理由,何必让他去掀下那该死的屋顶,压在我们的头上,而且坐收渔翁之利?” 他试行以另一个方向说明。“我意思是说,苏联人知道我们的秘密,并不能证明别人也必须知道,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不是吗?那些小投诚者牛皮他吹过?怎么样的故事能不能在一周内刊上那些整天哇啦哇啦吵的小周报?” 乔治心想,或供应他那哇啦哇啦吵的选民。 “我想那是苏联人一直肯接受的一点,”莱肯说:“毕竟,如果你把敌人弄成一副傻瓜的样子。然后自己还跟他象模象样地比划,不等于说自己也是傻瓜吗?”他补充说:“否则他们不会至今还没利用原可利用的机会,不是吗?” “反正,你先确定他们会守约,最好订立书面协议。不,不要,但你可告诉他们,适合于甲的事物也适合乙。我们这次不要再让莫斯科中央知道我们打击顺序,不能再让他们打场好球。” 乔治婉谢他们送他的好意,理由是步行对他有益。 今天轮到翟校长值日,他感到这很不对劲。在他的心目中,校长不该做这种杂事,他们应该保持冷静清晰的头脑,以执行决策和领导全校。值日而有机会炫耀那件剑桥长袍,也不足以安慰这位校长。事实上当他站在体育馆看着那些排队等候点名的男生时,眼光虽然还称不上憎恨,但也算恶毒了。不过,使出致命一击的却是马祖义。 “他说是他母亲出了事,”他附在翟校长左耳边低声地解释:“他收到一封电报,就马上急着离开,连杯茶也不肯喝。我答应替他向你报告。” “荒谬,真的荒谬透顶。”翟校长说。 “如果你不反对,他的法文课我来替他上,我们可以把五、六年级合起来一起上。” “我正在生气,”翟校长说;“气得无法思考。” “小艾说他会替他作橄榄球决赛的裁判。” 第97页 “他要写报告、主持考试和橄榄球决赛。那女人到底怎么啦?不过是流行性感冒,季节性的流行性感冒。我们哪个人不感冒,我们的母亲自然不会例外。她住在哪里?” “我好象听到他对淑安说她快死了。” “那好,那么下次他就不能再用这个藉口了。”翟校长说,他的尖声大叫压止了教室内嘈杂的声音,然后开始点名。 “罗比尔?” “先生,他病了。” 这才是他该知道的事情。全校最有钱的孩子因他那对无耻的双亲而闹得精神崩溃,他父亲正威胁着要把他换个学校,这可怎么是好。 第三十四章 同一天下午大约四点,古皮特查看着这幢幽暗的房子,心想这实在是幢典型的安全屋。套用旅行商人描述各旅馆时常用的话语来形容,就是这样的:从贝尔格那幢有威其伍式壁柱、镀金橡树叶和四面都是镜子的大厅的五星级大饭店,到林罕花园这间只有“行动小组”临时搭就之便床的两座公寓,公寓里满是尘土和排水沟的气味,漆黑的走廊里有具长达一公尺的灭火器。在壁炉上,有幅端着合金杯喝酒的骑士画,几张桌子上都有用海贝制成的菸灰缸;在幽暗的厨房里,有张无名氏写的告示:“务必关掉两个瓦斯开关!”。他正走过走廊时,门铃响起来,准时得很。他拿起对讲机,大听筒里传来艾德比的声音。他按一按钮,听到楼梯上传来电子锁开了的声音。他打开前门,但直到肯定艾德比确是单刀赴会后,才把门链拿下来。 “近来怎样?”古皮特一边开心地说,一边让他进来。 “很好,真的很好,皮特。”艾德比说着脱掉大衣和手套。 盘子上有古皮特已准备好的两杯茶。来到安全屋就得有适应环境的能耐,要么假装你就住在那里,要么假装你颇能随遇而安。否则至少也要装出你什么事都考虑到了的样子。古皮特认为,在这一行里,“自然”就是种艺术,偏偏凯蜜无法欣赏。 “说实在的,这种天气可真奇怪。”艾德比好象真的分析过天气的性质似的大声宣布道。在安全屋中谈天一向是谈不出什么好话的。“才走几步路就累得筋疲力竭。那么,我们是在等候一个波兰人了,是不是?”他说着坐了下来。“一个做皮货生意的波兰人,你认为他能够替我们传送东西?” “应该随时会到了。” “我们认识他吗?我叫我的人查查他的名字,但什么也没查出来。” 我的人,古皮特心想:我得学着用这三个字。“几个月前,波兰对他送了个秋波,但他跑了。”他说:“后来,苏克尔在仓库附近看见他,认为他说不定对‘行动组’有帮助。”耸耸肩。“我还蛮喜欢他的,但喜欢又有什么用?我们自己的人都闲着,只好看看对你们他有没有用了。” “皮特,你实在非常慷慨。”艾德比恭敬地说,古皮特有种泄密给他的可笑感觉。幸好门铃这时响了起来,让他松了口气,范恩启步去开门。 “德比,抱歉用这个方法找你来,”乔治因跑上楼梯仍有点喘不过气来:“皮特,我的大衣要挂在哪里?” 皮特把艾德比转向墙,抬起他并未抵抗的手放在墙上,然后搜他的身,看看他有没有带枪,结果艾德比并没有带。 “他一个人来的吗?”古皮特问道:“或是还有些‘朋友’在路上等着?” “依我看倒没有什么可疑之处。”范恩说。 乔治站在窗旁,向下注视着街上的情况。“把灯关掉一会儿,好吗?”他说。 “在走廊里等着。”古皮特吩咐道,范恩拿着乔治的大衣出去。“看见什么了吗?”他一边问乔治,一边走到窗旁和他在一起。 伦敦的下午早已呈现黄昏特有的朦胧粉红和浅黄。底下的广场是维多利亚式的住宅区,中央有个铁栏杆围起来的花园,亦已黑暗了。“杯弓蛇影吧,我想。”乔治喃喃地说,然后转身面向艾德比。壁炉架上的钟敲了四下,想必是范恩上过发条。 “我想告诉你一套理论,艾德比,让你对整个事情有个概念,可以吗?” 艾德比连眼也没眨,他纤小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姿势还算舒服,但注意力较集中,一双亮闪闪的皮鞋是头对头、跟对跟的紧紧併拢着。“你根本不必开口,听别人说话不会有什么危险。对不对?” “也许。” “时间是两年前,叶普溪觊觎老总的职位,但他在‘马戏团’里没有地位。老总把他压得死死的,但是后来老总生了病,各方面都大不如前,但叶普溪仍无法动他一根汗毛。那个时期的情形你还记得吧?” 艾德比点点头。 “那是一个无聊的淡季,”乔治以很理智的声音说:“外头没什么工作,我们就开始内闹,钩心斗角,互相侦察对方。某个早上,叶普溪坐在房间里没事可做,他名义上虽然是作业督察,实际上只不过是各地区小组和老总之间的‘橡皮图章’而已。这天叶普溪的门打开了,有人走进来,我们叫他吉若,反正只是个代号。‘普溪’,他说:‘我偶然发现了一个很大的苏联情报来源,可能是个金矿。’或者他们什么都没说,而先走出大楼,因为吉若很可能是个外勤人员,他不喜欢在四面都是墙壁和到处都是电话的地方谈话。他们大概在公园散步或坐车兜风,也许在某处吃点东西。在这期间,叶普溪除了聆听之外,也没法去做什么。叶普溪对欧洲的局势一向没什么经验,相信你还记得,尤其是捷克和巴尔干半岛,更是一无所知。他的事业开始于南美,然后都在那些旧属地如印度和中东等地方发展。他对苏联、捷克或你所熟悉的地方都所知甚少,在他眼里红的就是红的,没什么值得深究的,我没有冤枉他吧?” 第98页 艾德比噘起嘴唇,皱皱眉,好象表示他从不议论上级的是非。 “而吉若对那些事情却是专家,他实际在东欧市场上策划和钻营多年。叶普溪的确是望尘莫及,但他极热心想学习,吉若则是个十足的内行。吉若说这个苏联情报来源,可说是‘马戏团’多年来最富足的一个。吉若不想多说,但他预料在一两天内,就可以得到一些样品,他希望样品到手后,叶普溪肯拨冗鑑定一下,以便对它的质量有个概念,以后再详细谈来源的细节。‘为什么找上我?’叶普溪说:‘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吉若告诉他。‘叶普溪,’他说:‘我们各国小组里的某些人因作业连连受挫而担心得要命,组织里似乎有个扫帚星,马戏团内外的闲话都太多,而且有许多人干预情报分配的事情。在外勤工作方面,我们的情报处处碰壁,我们的情报网被破坏或遇到更糟的事情,每个计划的结果都发生意外。我们希望你能帮我们使一切步上正轨。’吉若这样做没有背叛什么,他的谈话也很小心,并未暗示‘马戏团’内有个破坏所有作业的卖国贼。因为你和我都知道,一旦这种话传出去之后,整部机器都会停顿。事实上吉若最不希望的是严密调查,但他说某个地方的关节出了毛病,领导阶层的散漫导致下层节节受挫,这些刚好是叶普溪最爱听的话。他列举近来发生的丑闻,并迂迴地提到叶普溪在中东那次错误百出的冒险,结果还把自己的事业赔了上去。所以才来提出这个建议。在我的理论中他是这么说的,当然你要了解,这只是我的理论——只是一种理论。” “没错,乔治。”艾德比舔舔嘴唇说。 “至于另外一种理论是叶普溪就是吉若本人。只是我并不相信这个理论,我不相信叶普溪有那种能耐,买通第一流的苏联间谍,然后一路独撑大局而来。我认为他早会把事情搞得乱七八糟了。” “没错。”艾德比抱着绝对的信心说。 “因此,在我的理论中。吉若紧接着便会对叶普溪这样说,‘我们——即是我本人和那些与这个计划有关的几位志趣相同的人——都希望你做我们的领袖,普溪。我们不懂政治,只是执行的人,我们不了解那象丛林般复杂的政府,但你却了解。你控制这些委员会,我们控制梅林。如果你做我们的绝缘体,保护我们不受到破坏,也就是说,如果你能把知道这作业的人数削减到最少,我们就可以供应情报。’他们谈及要达到这目标应该採取的方法和手段,然后吉若让叶普溪焦躁地等着上钩,一个星期或一个月,正确的时间我不晓得,但恰好长得够叶普溪好好地思考。然后有这么一天,吉若送来第一件样品,那当然是最好的,非常非常好的样品。根据实际的情况,就是那件海军情报,刚好最合普溪的口味,因为他在海军总部最吃得开,几乎是个支持他的俱乐部。所以叶普溪让他的海军朋友先偷偷地瞄一下,而他们马上口水直流。‘这是从哪里来的?还会有吗?’还多得很。至于情报来源的正身——嗯,在这阶段还是个天大的秘密,应该严加保密。如果我偶尔说得离谱,还得请你原谅我。毕竟我所根据的只是些档案而已。” 提起档案,这可能是乔治替官方办事的第一个暗示,艾德比果然有了明显可见的反应。他习惯性地舔舔嘴唇,头部同时向前移动,并且露出机灵熟悉的表情,好象在竭力表明他也看过那份档案——管它是什么档案——而且完全同意乔治的理论。乔治停顿了一会儿,去喝点茶。 “德比,还要不要?”他拿着茶杯问道。 “我去拿。”古皮特带着坚定比客气多的口气道。“茶,范恩!”他隔着门高叫了一声。门马上打开,范恩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茶。 乔治回到窗口旁,把窗帘拉开一点,凝视着广场。 “德比?” “什么事,乔治?” “你有没有带保镖来?” “没有。” “一个也没有?” “乔治,如果我只是来跟皮特和一个可怜的波兰人见见面,我为何要带保镖?” 乔治坐回桌子前,“梅林这个情报来源,”他继续说下去:“我说到哪里?对了,梅林一点一点地向叶普溪和另外两个被他拉进‘魔术圈’的人解释,梅林不只是一个,他是一个苏联情报员,没错,但他也象叶普溪一样是个反对集团的发言人。我们都喜欢在别人的处境中看见自己,我确信叶普溪一开始就对梅林觉得很亲切。这个以梅林为首的集团,可以说成由五、六个志同道合身居要职的苏联官员组成。我相信吉若曾逐渐使他的同僚和叶普溪对这些次来源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正确与否我不知道。梅林的职责,是整理他们的情报,然后再交给西方;在随后几个月内,他在这方面也确实露了多才多艺的一手。他使用各种方法,而“马戏团”也极愿意供给他最佳的装备。秘密的写法,粘在一般信件句号上的微缩点,只有天才晓得不知多勇敢的苏联人把情报投入设在西方各国首都的秘密信箱中,再由艾德比手下那些不知多勇敢的‘灯夫’把情报取出来。甚至还有面对面的聚会,由艾德比的保镖负责安排和守望”——乔治再次凝望窗外,停顿了一会儿,“派驻在莫斯科的外勤人员,偶尔也负责传送情报,但永远不许询问情报由谁供应。但梅林没有用过密码无线电通讯,他不喜欢这种方式。我方曾提议——公文甚至已到财政部——要在芬兰设置一座永久性的长距离无线电台,专供梅林使用,但是就由于梅林说的‘不能由你们主持。’结果只好作罢。他一定是从卡拉那儿得到过教训,对不对?你也晓得卡拉多讨厌无线电。梅林最了不起的是他的机动力,这是他最出色的才华。也许他任职‘莫斯科贸易局’,能充分利用在外旅行的推销员。反正,他有许多情报来源,而且有路线能送出去,所以跟他同谋的人才指望他跟吉若打交道,并同意以金钱作为交易条件。因为他们真的要钱,而且要得不少,这是我该早些提到的一点。从这个观点看,这个秘密组织就和其它的顾客没有两样。成本最高的,价值也应该最高,除此以外就不重要了。你买过伪造的照片没有?” 第99页 “我卖过一两张。”德比紧张而闪烁不定地笑了一下,但谁也没有发笑。 “花愈多钱买来的东西,你愈不会怀疑它。愚不可及的理论,但我们事实上都是这样。大家也很欣慰地晓得梅林爱钱如命,那是我们都了解的动机——不是吗,德比?尤其是财政部。每个月存入瑞士银行的两万瑞士法郎!没有人能面对那么多钱,而不修正自己的原则。所以政府付他这样一笔财富,并宣称他的情报是无价之宝,不过,有些的确不错。”乔治承认。“甚至称得上非常好,事实上也应该非常好。然后,有一天,吉若把最大的秘密说给叶普溪听:梅林的委员会在伦敦有个触角。现在我该告诉你,这是个非常聪明的‘结’的开始。” 艾德比放下茶杯,用手帕一本正经地擦擦嘴。 “根据吉若的说法,驻伦敦苏联大使馆的一个成员,已准备充任梅林驻伦敦的代表。他甚至还可以难能可贵地借特殊身分使用大使馆的多种设施和路线,能跟在莫斯科的梅林联络,以及收发信息。如果每一种想像得到的保密方法都能用上,吉若还可以偶尔安排叶普溪跟这个神奇超人会面,向他传达命令和接受报告,向他提出有关的问题,并且借下一班回邮收到梅林的答案。我们姑且叫这个苏联官员为波莱可,并假定他是苏联大使馆文化部门的官员。你有没有听清楚?”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艾德比说:“我聋了。” “吉若的说法是他在伦敦大使馆已经干了很久——说得准确点,已有九年了——但梅林只是在最近才吸收他,也许是在波莱可回莫斯科度假时吸收的吧?” “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波莱可很快就变为要人,因为不久,吉若就指派他为‘巫术作业’的枢纽,还有其它的许多事。阿姆斯特丹和巴黎的秘密信箱、秘密墨水、微缩点等,仍然继续使用,但次数已比以前减少。波莱可就在门口候传的方式太方便了,好得不可少。梅林某些最好的情报就是以外交邮袋混进伦敦的。波莱可的工作只是拆开信封,把它们转送给‘马戏团’里的人:吉若或吉若指定的人。但我们决不可忘记,梅林作业这一部分的方法是绝对、绝对的秘密。巫术委员会本身当然也是秘密,但这个秘密较大。那是无法避免的,作业的范围庞大,牵涉的范围也大,单是过滤和分发,就需要一大批职员:抄写员、翻译员、密码员、打字员、评价员等等。但这些,吉若都不担心,其实,他喜欢这样,因为要把吉若这个角色演得好,就必须成为群众的一分子。‘巫术委员会’是被下面、中间或上面的人领导的?我倒颇喜欢卡拉对‘委员会’这个名词的定义,你呢?据说它是东方的一个名词:委员会是一只有四条后腿的动物。 但是伦敦这只触角——波莱可的腿——却仍是限制在最原始的魔术圈内的秘密。灯夫组的许多人,他们可以飞奔国外,像着了魔似地协助梅林。但是在伦敦,涉身这项作业的只有波莱可,这是打结之初就设计好的方式,为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理由、非常特殊的秘密。你、普溪、彼尔和洛伊四人是这个‘魔术圈’,对不对?现在,我们来想想它发挥作用的细节。我们都知道伦敦有幢房子,同样,那儿的会谈都是经过刻意安排的,我们都可以肯定那一点,对吗?谁去跟他会面,德比?谁处理波莱可的事?你?洛伊?彼尔?” 乔治拿起领带宽阔的一端,把绸衬里翻出来擦眼睛。“每一个人都去过。”他回答自己的问题。“没错吧?有时叶普溪去见他,我猜他是以长官的身份出现:‘你不是请假吗?这星期有没有接到太太的信?’这是叶普溪最拿手的事。但‘巫术委员会’慎用叶普溪这着棋,他毕竟是大人物,愈少露脸才愈有价值。再有就是韩彼尔,彼尔也见过他,据我看次数一定不少。彼尔对苏联的印象深刻,而且善于交际,我觉得他和波莱可一定很合得来。我想彼尔在提出指示和续接问题时,脸上一定闪闪发亮,对吗?叮嘱对方把正确的消息送到莫斯科。有时他会带洛伊一起去,有时则派洛伊单枪赴会去。我相信他们两个人对此早有详细的计划。当然,身为经济专家的白洛伊,也是对附庸国了如指掌的顶尖好手,所以他们在这方面一定谈得很投机。有时候——依我想像是生日、圣诞节,或表达特别的感激时——就会有一笔交际费出现,奖金更不在话下。有时候,为了凑热闹,你们四个人一起去,借着向他的代表波莱可举杯的同时,向在水的那一边的王——梅林致敬。最后,我猜艾德比本人也有些事情要跟他的朋友波莱可谈谈,例如讨论交易技巧。也谈大使馆内部发生的片段资料,这些片段资料原就是以监视苏联大使馆为家常便饭的灯夫们随手可及的,所以艾德比也经常单独去见他。毕竟,我们不应该忽略波莱可在本地的潜力,他除了是梅林驻伦敦的代表外,还有自身的工作。我们并非每天都有一个很驯服的苏联外交官从我们手里啄东西吃。只要略作拍照的训练,波莱可也能拿到就国内的标准而言已经很不错了的苏联情报,当然应以梅林优先为大原则还是不能忘记的。”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艾德比的脸。“我不难想像波莱可拥有许多影片,你应该也想像得到吧?不管你们谁去见他,任务之一或许就是去补充他的存货:把内藏影片的密封包裹交给他。当然是秘密的影片,因为它来自‘马戏团’的内部。告诉我,德比,请你告诉我——你对雷平这名字熟不熟?” 第100页 舔嘴、微笑、皱眉、头部动一动。“乔治,我当然认识雷平。” “谁下令销毁‘灯夫组’中与雷平有关的报告?” “是我。” “是你自己主动的?” 艾德比的笑扩大了一点。“我说乔治,这些日子来我爬高了几级,这点权力还有吧。” “但谁说你就有理由把沙虹霓推下去?” “这个嘛,我想是叶普溪说的——行吗?也许是普溪,也许是波尔。你也知道重要作业的情形,总会有些皮鞋要补、瓶瓶罐罐要擦洗,来来去去是免不了的。”他耸耸肩。“也许是洛伊说的,不行吗?” “原来他们三个人的命令你都照单全收,”乔治轻快地说:“艾德比,你这样做未免太过不辨是非吧?你不应这么没知识才对。” 艾德比可不喜欢听这种话。 “德比,谁叫你开除麦斯的?是否也是这三个人?我这么详细,是因为我必须把这一切向莱肯报告,他最近的脾气大得很,事情催得好急,好象是部长在替他撑腰。是谁要你开除的?” “乔治,你搞错谈话的对象了。” “我们两个中总有一个错了。”乔治愉快地贊同说:“这是可以肯定的。他们也想知道韦杰利的事,到底是谁替他戴上口罩,不许他把听来的事刊上报纸?是不是那个叫你拿一千镑和一项指示到沙瑞特去安抚裴杰岷的同一个人?我只在追查事实,德比,不是追究责任。你知道我的个性,我不是那种好辩的人。反正说你不是非常忠心的人又有什么意思,问题只要是在对谁尽忠的大方向没错就好。”他补充道:“他们只是很想知道而已。甚至有人想叫相制衡的对手进来查,连这种恶劣的话都有了。大家都不喜欢这样对不对?就好象你和太太一直吵架,结果去找律师一样,变成无可避免的步骤。是谁告诉你,只有杰岷才知道‘锅匠’、‘裁缝’的口信?你知道这些暗号的意义吗?是不是波莱可直接告诉你的?” “看在老天份上,”古皮特低声地说:“让我来拷问这个杂种。” 乔治没理他。“我们继续谈雷平的事,他在这里担任什么工作?” “他替波莱可工作。” “是他在文化组里的秘书?” “是他的助手。” “但是,我亲爱的艾德比,一个文化专员要助手干什么?” 艾德比的眼睛一直望着乔治。古皮特心想,他好象一只搞不清楚会被踢一脚或得到一根骨头的癞皮狗。他那双眼睛从乔治的脸瞟到他的双手,然后回到他的脸,不停地检查是否有能泄漏内幕的地方。 “乔治,不要那么笨,”艾德比漫不经心地说:“波莱可替‘莫斯科中央’工作,你跟我一样明白这一点。”他把自己那双小腿交叠起来,回復先前傲慢的态度,靠在椅背上喝了口茶。 就古皮特看来,乔治似乎暂居下风,但根据古皮特从混乱中冷眼旁观的结论,乔治其实毫无疑问地十分得意,大概是因为艾德比开口说话了。 “乔治别这样,”艾德比说:“你又不是个小孩子,想想我们以这种方式处理过多少次作业。我们收买了波莱可,可以吧?波莱可是莫斯科的人,但他也是我们的兄弟,不过他必须在自己人面前伪装他从我们身上得到情报。否则他怎能在没有大猩猩、保镖、事事顺利的情况下整天在那幢房子进进出出?他既然来到我们的店,总必须带点货回家,所以我们就给他一点‘货’。那是些假情报,让他送回去,好让莫斯科的人拍拍他的背,说他了不起——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呀!” 如果古皮特的头脑现在正因怒涛般的敬畏而发昏,乔治的头脑却好象特别清楚明白。 “这是你们四个人约好的标准故事,对不对?” “嗯,我不晓得什么标准不标准。”艾德比说话时,出现了很匈牙利式的手势:伸出手掌向两边斜划下去。 “那么谁是波莱可的间谍?” 古皮特看得出,这问题对乔治非常重要,是他不惜大费唇舌的最终目的。古皮特等着,两眼盯着已经没那么自信的艾德比,眼光转到乔治那张官僚味道十足的脸上时,古皮特明白自己也开始了解“卡拉最后一个巧妙的结”是什么意思,以及他自己为什么会和叶普溪有那么一段筋疲力竭之会谈的原因了。 “我问你的问题非常简单,”乔治追问道:“从观念上来说,就是问你谁是波莱可安插在‘马戏团’里的间谍?老天爷,艾德比,不要这么迟钝。如果波莱可和你们几个人见面的藉口是从你们身上得到‘马戏团’的情报,那么他必须在‘马戏团’里安排一个间谍,我没有说错吧?因此,他是谁?他跟你们见过面,带着几卷假情报回到大使馆之后,他不能说:‘这是他们交给我的。’他必须编一个故事出来——一个合理的故事,要说明:最初如何建立关系,如何招募、秘密会谈以及金钱和动机的整个经歷,对不对?老天,这不仅是波莱可的掩护故事,根本就是他的生命线。他必须从头到尾能说得非常清楚,而且要令人信服,要我会认为它是这个游戏中最重要的问题。那么,他到底是谁?”乔治愉快地问道:“你?艾德比伪装‘马戏团’里的卖国贼,好让波莱可能一直跟我们做买卖?我的天!艾德比,那值好几把的勋章呢!” 第101页 他们等待艾德比考虑清楚。 “乔治,你选我这条路实在是绕了大圈。”艾德比终于说话了。“你为什么不走另一边?” “即使莱肯支持我,你也不说?” “你又把莱肯端出来,叶普溪也拿他压人,还有彼尔。你干吗找我这种小角色,找大人物去呀,去挑他们的毛病吧!” “我原以为这些日子来,你已经是个大人物了。艾德比,你是这角色殷好的人选。祖籍匈牙利,为升级的事愤愤不平,有足够理由接近‘马戏团’,但也不过分近……机智、贪财……有你这样一个间谍,波莱可就可以有个确能令人信服而且效果也很好的掩护故事。那三个大人物把假情报交给你,你转交给波莱可。‘中央’认为艾德比是他们的人,大家各出其力,各取所需,真是皆大欢喜。惟一将出现的问题是如果有人泄漏了消息,说你交给波莱可的是皇冠上的珠宝,而你从苏联拿回来的,却是些假情报。如果‘真有’那种情形时,你就需要一些很好的朋友,象我们这样的很好的朋友。我的理论必须这样建立才完整。吉若是苏联的‘鼹鼠’,由卡拉所操纵,他已经把‘马戏团’搞得天翻地覆了。” 艾德比好象不大舒服的样子。“乔治,听我说,如果你错,我不想也跟着你错,明白吗?” “但如果他对,你想跟着他对。”古皮特打岔道:“你愈快走对路,就愈快获得快乐。” “当然。”艾德比说,完全没注意皮特话中的讥讽。“当然,我知道乔治这个想法很好,但天呀,每个人都有两面,乔治,尤其是情报员,也许错的人是你。听我说,谁说过‘巫术作业’是假情报?没有,从来也没有人这样说过,它一向都是最好的。你运气不好,碰到个一张嘴就满口都是脏话的大嘴巴,而且你已翻遍了半个伦敦。结果呢?你懂我意思吗?我说我只是奉命行事,这有什么不对吗?他们叫我扮演波莱可的丑角,我就照做不误,他们叫我送影片,我也照送。我的处境非常危险。”他解释说:“对我而言,真的非常危险。” “关于这一点我也很替你难过。”乔治站在窗旁说,再度通过窗帘上的一条裂缝搜寻那个广场。“你一定很担心。” “担心得要命哪。”艾德比说:“我得了胃溃疡,什么东西也不能吃,非常糟的困境。” 在片刻间,他们三个都在为艾德比的困境保持同情的缄默,这使古皮特生起气来。 “德比,保镖的事,你没有撒谎吧?”乔治问话时,人还站在窗前。 “乔治,我在胸口划十字,我可以向你发誓。” “你进行象这样的工作是用什么交通工具?汽车?” “街头艺术家,在假定的终点安排一辆巴士,让他们上下换班。” “每次用多少人?” “八个或十个。今年也许是六个,许多人请病假,圣诞节嘛。”他愁眉苦脸地说。 “有没有只派一个人的情形?” “绝不会。你疯啦,一个人,你以为我在开卖太妃糖的店?” 乔治离开窗口,重新坐下。 “乔治,你听我说,你现在这想法实在太可怕,你可知道?我是很爱国的呀,老天。”艾德比重复说。 “波莱可在伦敦的职务是什么?”乔治问道。 “他的工作是独立的。” “只负责支配在‘马戏团’里的那个大间谍?” “当然啦,他们免去他日常的工作,让他能自由自在地处理大间谍艾德比的事,我们坐了好几小时想出来的,说些‘彼尔在怀疑我,我的妻子也在怀疑我,我的孩子患了麻疹,我付不起钱请医生’之类的废话,那班人给我的一切东西,我就交给波莱可,让他如数送回国去。” “梅林是谁?” 艾德比摇头。 “但你至少知道他以莫斯科为基地。”乔治说:“是苏联情报组织里的一员,不是吗?” “他们也只告诉我这么多。”艾德比承认道。 “这就是波莱可能跟他联络——以‘马戏团’的利益为藉口——秘密联络,而不会引起他们自己人怀疑的原因吧。” “当然是这样。”艾德比愁眉不展,但乔治似乎在聆听并非从这个房间发出的声音。 “那么‘锅匠’、‘裁缝’呢?” “我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只是奉叶普溪的命令照做。” “叶普溪也吩咐你去摆平裴杰岷?” “没错,也许是彼尔叫我去的,说不定是白洛伊。好吧,就是白洛伊。乔治,我得去吃点东西,你了解吗?我不能在两方面都自绝生路,懂吗?” “这是一项十全十美的方法;艾德比,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乔治以平静而冷淡的口气说:“假设那是个方法,它使每个对的人都变成错的:沙虹霓、韦杰利……裴杰岷……甚至老总。而使起疑的人根本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一旦你提出那个基本的谎言,就有无数种排列组合的方式来把你压下去。一定要让莫斯科中央情报局认为自己在‘马戏团’里有一个重要的情报来源,而且绝不能让政府各单位听到半点风声。根据逻辑的推断,吉若甚至可能让我们把自己的孩子勒死在他们的床上。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这个方法实在太漂亮了。”他几乎象做梦似地说:“可怜的艾德比,我了解,我真的了解,你在他们之间奔奔跑跑的日子是怎样的不好过。” 第102页 艾德比已准备好接着要说的话:“当然,如果有什么实际的事情要我做的话,乔治,你知道,我总是乐于帮忙的——绝不会推託。我的人都受过良好训练;如果你想用,也许我们可以谈谈该怎么安排。当然,我先要跟莱肯谈谈,我所希望的,就是澄清这件事情。你知道,完全为了‘马戏团’,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为组织带来好处。我很虚心,我自己什么也不要——好吗?” “你们特别为波莱可管理的安全屋在哪里?” “康顿区,水门花园五号。” “有没有人看守?” “只有一位马太太。” “兼窃听员?” “没错。” “那里有没有固定的录音设备?” “你的看法呢?” “那么马太太管理房子的同时也负责操作录音设备。” 德比极警觉地垂下头来,一边说是。 “等一下我希望你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要去过夜,而且要使用那些设备。告诉她我奉命执行一项特别任务,她必须完全听令于我。我大概在九点左右到。如果你想跟波莱可作紧急会面,要使用什么方法或程序?” “我的手下在哈克山上有个房间,波莱可每天早上开车到大使馆上班及每晚回家时都会经过那个窗口,如果他们挂了一张抗议交通混乱的黄色海报,那就是紧急见面的信号。” “晚上呢?或者周末呢?” “假装拨错电话号码,但谁也不喜欢那样做。” “有人使用过这方法吗?” “我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窃听他的电话?” 没有回答。 “我希望你这个周末休假。这会不会引起‘马戏团’里的人注目?”艾德比热心地摇摇头。“我相信你很希望置身事外,对不对?”艾德比点点头。“你可以说你在女人方面有了麻烦,或你这些日子来遇到的任何麻烦。你要在这里住一两晚,范恩会照顾你,厨房里有食物。太太那边会有问题吗?” 在古皮特和乔治的监视下,艾德比打电话到“马戏团”请卜菲尔听电话。他的台词简直无懈可击,语气中有一点点自怜、一点点神秘和一点点诙谐。北部有个女孩为他着迷,如果他不赶去握住她的手,菲尔,那他的麻烦就大了。 “不必你讲,菲尔,我知道你每天都在处理这种事。嘿,你那个美得象孔雀一般的新秘书味道如何?还有呀,菲尔,听好,如果玛娜从家里打电话来,告诉她德比去执行一项很重大的任务了,行吗?去炸克里姆林宫了,星期一就回来。口气要认真点、严重点,好吗?再见,菲尔。” 他挂断电话,拨了一通伦敦北区的电话号码。“马太太,嗨,我是你最喜爱的男朋友——认得出我的声音吗?好,听我说,我让一位客人来看你……一位很老、很老的朋友,你会大吃一惊的。她会恨死我。”他用手按住话筒向他们解释。“他想检查电路系统,”他说下去:“整个地检查一遍,确定它的性能良好,不会漏电——没问题吧?” “如果他惹麻烦,”当他们离开时,古皮特以如假包换的恶意对范恩说:“就把他的手脚通通绑起来。” 在楼梯上。乔治轻轻地碰碰古皮特。“皮特,我希望你注意我的背后,好吗?我要先走几分钟,然后你在蒙诺路上的转角注意我,目标北方,你就在对街的人行道一直向前走。” 古皮特等了几分钟,然后走出大门。外头正下着毛毛雨,空气中有一种象融雪期时阴森的暖意。在有灯光照耀的地方,湿气转变成细薄的云,但是在黑暗里,他既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只觉得一片令他视线模煳、眼睛半闭的雾。他在广场逛一圈,然后走进观测点以南的一个美丽小马厩(译註:维多利亚时代遗留的建筑,上面可以住人,今已成为住户和广场间的通道)。抵达蒙诺路后,他横过马路,到达西边的人行道上,买了份晚报,开始从容地走过筑在广场深处的几幢别墅。当他正在数行人、骑脚踏车的人,以及汽车的数量时,看到从前面远处人行道上蹒跚而来的乔治,他看来非常象一个正要回家的伦敦人。“是一组人吗?”古皮特曾问,乔治不能确定。“我到爱宾别墅时会突然过马路。”他说:“注意一个单独的人,一定要盯住他!” 古皮特看到乔治好象记起什么事似地突然停步,冒险地走下大马路,在疾驰的车辆间匆匆跑过,消失在一家酒店的门里。他那样做时,古皮特看见或认为他看见,一个身穿黑大衣、个子颇高、弯腰驼背的人跟在他后面。但那时有辆公交车停了下来,挡在乔治和追踪者之间,当公交车开走时,一定也把追踪者载走了,因为留在那股人行道上的,只剩一个穿黑色塑料雨衣和戴布帽的老头子,正靠在公交车站牌上看晚报,而乔治手提棕色袋子从店内走出来的时候,那老头子只顾看体育版的新闻,连头也没抬。过了好一会儿,古皮特跟随看乔治穿过维多利亚区的亨士顿路,从一个安静的广场熘到另一个广场,漫步走进一个马厩,再经由同一路线走出来。只有一次,当古皮特忘记乔治,本能地转上自己的路线时,才怀疑有第三者跟他们一起走:在空寂的宽幅砖路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黑影子,但当他想要上前时,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103页 在那以后,这个晚上疯狂了起来;事情的经过如昙花一现,使他根本无法个别地抓牢它们。几天后,他才知道那个跟踪者,或那个影子,已经在他记忆中拨动了一根熟悉的弦。即使在那时候,他又有好些时间想不起那个人是谁。然后在某个早上,他突然醒过来,这个人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军人般嘹亮的声音、深藏不露的温和态度、一个塞在布列斯顿房间保险箱后曾使他那铁石心肠的秘书流下泪来的破旧球拍。 第三十五章 从情报技巧是否标准的角度来说,麦士荻在同一个晚上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没把前座乘客位旁的门锁上。从驾驶那边上车,自然的假定另一边上了锁。正如裴杰岷所说:“若要生存,就要有不断怀疑的能力。”按照那最最单纯的标准,麦士荻应该怀疑,在这特别讨人厌的黄昏,特别繁忙而拥挤的下班时间中,在一条通往总统府的嘈杂边街上,陶瑞基可能会打开那扇门,用手枪劫持他。但在这些日子里,巴黎情报局的生活,没什么可让人保持脑筋的灵活和敏锐,麦士荻平日的工作,只是替管理组编档一周的开销帐目和职员的出勤周报。只有今天午餐时,跟法国安全局一个毫无诚意的亲英派共餐,发现了一件复杂的任务,才打破了那个星期五的单调乏味。 他的车子就停在一株快要被废气熏死的莱姆树下,车后贴着一张外交豁免权的登记证和“c·c”两字,因为工作处是以大使馆所属单位为掩护,虽然谁也没当真。麦士荻是“马戏团”资深的人员,约克郡人,矮矮胖胖,一头白髮,在长长的人事记录中,他一直都在驻外领事圈工作,以一般的眼光看来,似乎从来没有升过级。而巴黎将是他最后一个地方,他并不特别喜欢巴黎,从在远东工作累积下来的经验中,他知道法国人也不喜欢他。不过如果当作退休前的前奏,巴黎倒是再恰当不过了。待遇优渥,宿舍又舒服,在他来这里的十个月间,奉命接办的大部分是提供各种福利给偶然路过的情报员、在这儿和那儿划个粉笔记号、替伦敦总部做些邮差的工作,或招待来度假的同僚。 但现在,他他坐在自己的车内,陶瑞基的枪抵住他的肋骨,手还装模作样地搭在他肩上,准备万一他蠢动时扭断他的头,事情就没那么单纯了。小姐们经过触手可及的地方匆匆朝地下铁路车站的方向走去,两公尺的地方,交通已经停顿,可能塞上一个小时;谁也不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辆停在路边的车上愉快地聊天,会有什么蹊跷。 麦士荻坐下来后,陶瑞基就一直说个不停。他说他要送个消息给叶普溪,必须是亲收和亲译的电报。陶瑞基希望麦士荻替他发电报,他会拿着手枪在一旁监视。 “瑞基,你究竟想怎样?”他们挽着手走回领事馆时。麦士荻抱怨地说:“整个情报局都在找你——你自己也知道,对不对?如果他们找到你,会活剥你的皮,我们奉有可以把你就地处死的命令。” 他很想反客为主,打断陶瑞基的脖子,但他知道自己的速度不够快,陶瑞基会因他反抗而置他于死地。 麦士荻打开大门的锁开灯时,陶瑞基说,这封电报大概二百组字,麦士荻拍完之后,他们要坐在机器旁等待叶普溪的回音。如果陶瑞基的直觉准确,明天一大早叶普溪就会急忙赶到巴黎和他谈判,这次谈判也要在工作处举行,因为陶瑞基断定苏联人绝对不会在英国的外交辖区杀他。 “瑞基,你疯了?要杀你的不是苏联人,使我们。” 前面的房间伪装成接待室,里面有张木制的旧柜檯,骯脏的墙上挂着一个过时的告示牌,上面有“告英国子民”几个字。陶瑞基在这里用左手搜麦士荻的身,看看他有没有带武器,不过一无所获。这是幢有庭院的房子,大部分敏感的装备都在院子的另一边:密码室、贵重物品室和机械室。 “瑞基,你真疯了。”麦士荻领他经过两三个空办公室并按密码室的铃时,以平板的声音警告他:“你老以为自己是拿破崙,现在甚至完全以拿破崙自居。你老爹传给你太多宗教热诚。” 那扇传话的小钢门向后盪开,开门处露出一张神秘而略带愚蠢的脸。“柏尼,你可以回家找你太太了,不过你要守在电话旁,以防我有事找你。我带了个人来。你把那些密码书留在原处,钥匙插在机器里。我马上要和伦敦通话,要自己动手。” 那张脸退回去后,他们等他从里面把门打开:一把钥匙、两把钥匙、再一个弹簧锁。 “柏尼,这位先生是从东方来的。”麦士荻在门打开时说:“是我最出色的一位眼线。” “你好,先生。”柏尼是个外表严谨、身材高大的孩子,戴着眼镜,眼神相当专注。 “柏尼,你走吧,我不会扣你的值班费,本周末你可以休假,不影响薪水,而你也不欠我的时间。走吧!” “我要柏尼留在这里。”陶瑞基说。 从孟德皑所在的三楼服装店看过去,“马戏团”里的灯光很黄,使得那条湿湿的柏油路象廉价的镀金一样闪烁不断。时间接近午夜,而他已经站了三个小时。他站在纱窗和一具衣架之间,站立的方式是警察那种目睹世界翻覆也面不改色的站岗方式:全身重量平均放在双脚上,两腿笔直、上身超过平衡线一点点微向后仰。他拉低帽子,翻起衣领,以免街上的人看到他白白的脸,但他那监视下面前门的两只眼睛,却象煤库里的猫眼般闪亮。他可以再等候三个小时甚或六个小时:孟德皑再度回到攻击场,鼻孔里充满狩猎的气息。更好的是,他是只夜猫子,试衣室内的黑暗反而令他非常清醒。从街上照射到他身上的灯光,在天花板上留下一个模煳的倒影,街上的灯光虽然没照到其余的一切——裁剪工作檯、一卷卷布料、蒸气熨斗和贵族签名的照片,但是他知道它们的存在。因为他在今天下午前来勘察地形的时候都看过了。 第104页 从他所站的窗口可以看到大部分进来的路径:八到九条不规则的马路和小巷不约而同地选择剑桥“马戏团”作为它们会合的地方。在这些马路和小巷之间的建筑物大都是好看而不值钱,正反应出大英帝国的色彩:一家罗马银行、一家象破旧清真寺似的戏院,在它们后面,高耸的楼宇象支向前推进的机械人军队。在这一切之上,粉红色的天空慢慢地充满了雾气。 为什么这样宁静?那戏院早已空置,但为什么离他站的窗口只用石子就扔得到的苏河区娱乐业,不能令这个地方挤满计程车和人山人海的寻欢客?连一辆要到果菜市场需经修柏瑞大道的水果车都没有。 孟德皑再用望远镜观察道路正对面的建筑物,它似乎比邻居睡得更熟。双扇门已紧闭,一楼的窗户已看不到灯光,只有四楼从左边算来第二个窗户有丝微弱的灯光,孟德皑知道那是值星官室,这是乔治告诉他的。他略微抬高望远镜望向屋顶,那里架有许多天线,以天空为背景,形成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然后向下移动一层,望着无线电组四扇黑暗的窗户。 “夜间大家都走前门,”古皮特曾说;“节省花在门警上的开销。” 在那三个小时里,孟德皑的守夜只得到三项报酬:一个小时一件,实在不多。九点半。有辆蓝色的福特交通车送了两个象提着火药箱的人来到。他在话筒上喃喃说出情况时,他们已自行打开门锁闪身而入,随即关上门。十点钟,梭车抵达,古皮特也曾跟他提过这件事。梭车到各分部收集烫手的文件回来放在“马戏团”里保管到下周一再送回去。古皮特说,这辆车会先到布列斯顿、亚敦和沙瑞特,最后到海军总部,十点钟左右才回到“马戏团”。结果车子正好于十点钟回来。这次有两个人从大楼内出来帮忙拿东西,孟德皑也如数向乔治报告,而乔治只是耐性地说声谢谢之类的感谢辞。 乔治是不是也象孟德皑一样守在黑暗里呢?他坐着吗?孟德皑觉得他应该是的。所有他认识的怪人中,乔治可说是最怪的。看到他的时候,你会以为他无法独自一人过马路,但如果你要保护他。不如去保护一头刺猬。这些情报员,孟德皑心想,一生都在追逐恶徒的我,结果却在做什么?破门而入,站在黑暗中侦察情报员的行动。在认识乔治之前,他一直很讨厌情报员,认为他们是好管闲事的外行大学生,认为他们违反宪法,认为这个特种分部为了本身和大众的利益,最好三缄其口。想起来。除了乔治和古皮特这两个特例外,他今晚对他们的看法也还是如此的。 快到十一点时,也就是一小时以前,有辆计程车来到,很普通的出租汽车,停在戏院前。乔治也曾把这种琐事提醒过他:“马戏团”内部的人习惯上不会让计程车停在大门口。有些停在福安街;有些人停在蓝顿街或某家商店前,大部分人都有自己喜欢的掩护终点,叶普溪喜欢的地方是戏院。孟德皑没见过叶普溪,但知道他的特徵,而且当他从望远镜中监视时,立刻无疑问地认出他来。那人身穿黑大衣,个子又高又壮,他甚至注意到那司机如何在他给小费时扮鬼脸,并在叶普溪找钥匙时说了几句话。 古皮特曾解释过,前门并无警卫,只是锁起来而已。安全措施是在进门左转后才开始。叶普溪的房间在五楼,从窗外看不见有灯光,其实里面有个顶灯,但光线只射到反射板上,倒是从烟囱口看得出来。确实如此,当他观察时,烟囱骯脏的砖块上露出一抹黄色:叶普溪已进入他的办公室。 而小古该去度个假了,孟德皑心想。这种事他以前看过:雄纠纠的硬汉在四十岁的时候垮下去。他们总把一些不如意的事埋在内心深处,假装没这回事,进而全心仰赖一些结果根本不是大人物的大人物,然后有一天大人物的西洋镜被拆穿,英雄完蛋了,这些人便落得坐在办公桌前,眼泪象雨水一样倾泻在记事簿上。 他捡起刚才放在地板上的话筒。“看来‘锅匠’就位了。” 他把计程车的车牌号码告诉乔治,然后继续等待。 “他看来怎么样?”乔治低声说。 “很忙。”孟德皑说。 “他本来就该如此。” 不过,乔治就不会垮下来,孟德皑赞佩地想。虽然他看似一棵弱不禁风的橡树,别人以为一阵风就会把他吹倒,但当狂风暴雨来临的时候,他却是唯一到最后仍然屹立不动的人。就在他沉思的时候,第二辆计程车到了,它直接停在前门,一个高大而行动缓慢的人谨慎地爬上阶梯,他一次只上一级,象很爱护自己心脏的人。 “你的‘裁缝’来了。”孟德皑轻声地对乔治说:“等一等,‘士兵’也来了,我说,这骤然看来,好象是次家族大拜拜。你不要紧张。” 一辆宾士二九〇的旧车从厄罕街射出来,经过他窗下,然后好不容易才转了个弯,停在查令十字路北部的出口。一个姜色头髮、年轻而粗壮的人从车内走出,他砰一声关上车门,迈开大步横过马路走向大门,连仪錶板上的钥匙也没有拿。过了一会儿,四楼上的另一盏灯亮起来,白洛伊也来了。 我们现在需要知道的是谁会走出来,孟德皑心想。 第三十六章 第105页 水门花园大概是由附近的康顿街和汉普斯路的水门而来的名字,是四栋建筑在新月形地中央的十九世纪楼房围成的一块台地,每幢有三层屋和一层地下室,还有沿着摄政王运河用墙围起的长条形后花园。门牌由二号到五号,一号若非早已倒坍,就是从没有建起过。五号筑在北端,把它当作安全屋,实在最理想不过。因为在三十公尺之内就有三条通道,运河还提供往南往北各一条曳船道。北边接康顿街,南边和西边是公园和樱草山。更好的是,邻居都没什么社会地位,也不要求别人有。这儿有几家已改成单房公寓,门上有看来象打字机字键的一排十个门铃。有几家发达的,只有一个门铃,五号有两个:一是马米兰太太,另一个是她的房客贾佛逊先生。 马太太个人十分保守,对什么事都不慌不忙,虽然这还很难断定她对工作有多热衷,但那确是担任监视人员最好的条件。她的房客贾先生据说是一个做石油生意的外国人,经常不在家里,水门花园是他临时歇脚的地方。那些邻居有闲情注意他时,便发现他是个害羞但洁身自好的人。如果那天晚上九点钟,马太太让乔治进她的前屋并拉上洁白的窗帘时,他们碰巧在灯光幽暗的门廊看到他,一定也会对乔治留有同样的印象。 马太太是个坚毅型的苏格兰寡妇,穿着棕色长袜,头髮很短,皮肤虽已起皱但还颇有光泽。为了上帝和“马戏团”的利益,她曾在莫三比克管理过圣经学校,也在汉堡主持过一个海员传道所。虽然她前后做了二十年职业的监听员,仍习惯性地把所有男人都当作罪人一般看待。乔治从外表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从他抵达的那一刻,她的态度就有种深沉而孤独的镇静;她象个客人早已死去多时的女城主般带他巡视屋内。 他们先到她本人住的半地下室,那里放满了各种植物,及某个年代经常外出旅行那种阶层之淑女所拥有的旧明信片、黄铜桌面、雕花黑木家具。对,如果“马戏团”晚上要她办事,他们会打地下室的电话,楼上另有一条电话线,但那只能打出去,地下室电话在楼上餐厅另有分机。然后他们来到一楼,这是显示管理部门品味极差的真正圣地:色彩不调和的摄政时代臂章、镀金的复制椅子、马毛绒制的沙发。厨房没有用过,而且脏兮兮的。另一头有间玻璃外屋,半为温室半是杂物室,从这里可以俯看到杂乱的花园和运河。散置在瓷砖地板上的是一具旧的熨斗、一个铜盆和几罐装在板条箱内的蒸馏水。 “马太太,那些麦克风在哪里?”乔治已回到客厅。 马太太低声说,它们成对地嵌在壁纸后:一楼的每个房间都有一对,楼上的每个房间也有一对。每对都与一架独立的录音机连接。他尾随她走上陡斜的楼梯。顶楼没有摆任何家具,只有那间阁楼卧房有个放有八部录音机——四上、四下——的灰色钢架。 “贾先生晓不晓得这一切?” “贾先生,”马太太一本正经地说:“是值得信赖的人。”这是她责备乔治或是崇尚基督教道德最明显的表示。 再回到楼下,她带他去看整个控制系统的开关。每块指压板上都有一个额外的开关。据她所说,在贾先生或其他人员想录音时,只要站起来把左手边的电灯开关扳上去即可。从那时候起,整个系统就是靠声音发动,这即是说,有人说话的时候,录音盘才会转。 “马太太,这一切进行时,你在什么地方?” 她说她留在楼下,那是女人该逗留的地方。 乔治从一个房间走到另外一个房间,拉开里面的柜子和橱柜。然后回到可以看见运河的杂物室,掏出一个小型电筒,对着黑暗的花园闪了一下作信号。 “这里的安全手续是什么?”乔治一边仔细地用手指抚弄客厅门旁的电灯开关,一边问道。 她的回答和做礼拜一样的单调乏味。“在门阶上放两整瓶牛奶,表示一切平安,你就可以进来,否则不要进来。” 温室方向那边传来一下轻微的敲门声,乔治回到杂物室,打开那扇镶有玻璃的门,匆匆低声交谈几句后,跟古皮特一起再出现。 “马太太,你认识皮特吗?” 马太太不置可否,只用那双严厉的小眼睛带着轻蔑的神色盯着他。他正在研究那块开关板,一边勐掏口袋。 “他要干什么?他不能那样做,阻止他!” 乔治说,如果她不放心,可以到地下室打电话给欧莱肯。马太太没有动,但她如皮革般坚韧的脸颊上露出两抹红晕,而且生气地拗手指。古皮特用把小起子谨慎地拆下那块塑料板两端的螺丝,正在检查后面的线路。现在,他非常小心地倒转末端,扭转它的线路,然后把塑料板旋迴原处,并没有动其它开关,如今要扳下来才能启动机器。 “我们来试试看。”古皮特说。当乔治上楼试录音机时,古皮特以低沉的声音唱了几句《老人河》。 “谢谢你。”乔治再下楼来,耸耸肩膀说:“很不错。” 马太太已去了地下室打电话给欧莱肯。乔治安静地布置舞台,他把电话放在客厅一张扶手椅旁边,然后清理到杂物室去的退路。他从冰箱里拿出两整瓶牛奶放在门阶上当信号。然后脱掉皮鞋,放在杂物室里,正当他关掉所有的灯,坐在扶手椅上戒备时,也到联络孟德皑的时候了。 第106页 在这时,古皮特已在运河曳船路上继续监视这栋房子。那条人行道在天黑前一小时就不准闲人来往,之后,它可能成为情侣幽会的胜地,也可能成为流浪汉的天堂,这两种人虽然目的不相同,但都是被桥樑那边的黑暗吸引过去的。在这种寒夜里,古皮特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偶尔,有列空火车驶过,留下更大的空虚。由于他的神经太过紧张,期待太多变化,以致一时间不免拿《启示录》中的字句来看构成那一晚的事事物物:铁路桥上的灯号变成绞首台;窗上的铁栅栏由在朦胧的天空衬托下形成一个个拱形的维多利亚式仓库变成巨大的监狱。近在身边的老鼠发出忽高忽低的尖啸,还有死水的臭气不断飘上来。不久,客厅里的灯熄灭了,除了地下室窗户两旁有点黄色的光外,整幢房子都兀立在黑暗中。从杂物室里,有阵光闪向他,他掏出一枝钢笔形电筒,打开银色的套子,以颤抖的手指向着光线射来的地方回了一个信号。从现在开始,他们只能等待。 陶瑞基把收到的电报和保险箱上的密码簿扔给柏尼。 “来吧,”他说:“你的薪水不是白拿的,译出来。” “这是要你亲收的电报,”柏尼反对道。“你看。‘由叶普溪拍发,亲收亲译。’我可不能译,这是最高机密。” “柏尼,照他的吩咐去做。”麦士荻看着陶瑞基说。 十分钟内,三个人都没说过半句话。陶瑞基离开他们,站在房间的另一头,等得心惊肉跳。他已把手枪塞在腰带里,上衣放在椅子上,汗水湿了他的衬衣沿着背部而下。柏尼正用一把界尺读出一组组的数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查到的字写在他面前的方格纸上。为了集中精神,他用牙齿咬着舌头,因此他缩回舌头时便发出一声轻响。他把铅笔搁在一边,拿起那张纸交给瑞基。 “大声读出来。”陶瑞基说。 柏尼的声音还挺和气的,而且带着点热心。 “由叶普溪拍发,陶瑞基亲收亲译。答应你的请求前,必须澄清事实以及/或者交出货物样品。‘对本局之安全有重大关系的情报’一句并不合格。容我提醒你在可耻失踪后现在所处的不利地位,望你停止目前的愚行,立即(重复一次)立即向麦士荻道出来意。局长。” 柏尼还没念完,陶瑞基就以一种奇怪而兴奋的方式大笑起来。 “就是这样,普溪小子!”他叫道:“是!重复一次不是!亲爱的柏尼,你知道他为什么拖延吗?他正在想办法从我背后开枪!他抓我的苏联女友就是用这套办法。这个老杂种,老调重弹了!”他拨乱柏尼的头髮,对着他大叫大笑。“柏尼,我提醒你,这单位有些该死的下流人,所以你不要相信他们任何一个人。我告诉你,否则你永远无法长得又高又壮!” 独坐在黑暗客厅里的乔治,也正在管理部买的那张极不舒服的椅子上等着,头部以一种难过的角度夹着电话的听筒。偶尔,他会喃喃地说几句话,孟德皑也喃喃回敬几句,但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分享着沉默。乔治的心情低落,甚至有点阴郁。象演员一样,在戏幕升起前,也会有种近似反高潮的感觉,以及一些伟大的事情缩小成一个既渺小又平凡的结局后的失落。正如在奋斗了一辈子后,死亡本身也是既渺小又平凡了。他并没有一种他以前所熟悉的征服感,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人,这是他害怕时的特徵;并没有特别的理论或评断,只是思考每个人会受到什么影响,然后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他想到杰岷、山姆、虹霓、麦斯和韦杰利,以及这些人完全被破坏掉了的忠诚;在另一个不同的范畴里,他想到了安妮,和他们在康瓦耳悬崖上那段绝望而错综复杂的谈话。他在想,人与人之间有没有不必依靠任何自欺就能存在的爱。他多希望自己能在事情发生之前起身离开,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以一种颇象父亲的方式替古皮特担心,担心他如何承受成长期中最后的挫伤。他又想起他埋葬老总的那一天,他想到有关卖国者的心理,天下有许多说不出道理的、愚蠢的暴力行为,也有同样情形的卖国者吗?他这才发现他所信仰的一切知识或哲学上的法则,在面对人类的处境时就完全不管用了,这种消沉使他自己很担心。 “现在怎样?”他问电话那头的孟德皑。 “有两三个酒鬼,”孟德皑说:“大唱《看那被雨打湿的小树林》。” “从没听过这首歌。” 把电话转到左边后,他从西装内袋中掏出把上好的丝绸衬里都弄坏了的手枪。他摸到枪的保险掣,一时间,他好笑地发现自己不知道向哪边推才是打开保险。他啪一声抽出弹匣,然后再装回去,记起战前在沙瑞特夜间射击场上,曾经这样连继不停地做过几百次;他记得有人老是用双手射击,一手握枪,一手握弹匣。“马戏团”里有个傢伙要他把食指贴着枪管,用中指扣扳机。但他试过后,觉得很可笑,自此就没再试。 “我去逛逛。”他低声地说。 孟德皑说:“去吧。” 他拿着枪,走回杂物室那里、侧耳倾听地板有没有发出足以泄漏了行踪的辗轧声。想来那破旧地毯下大概是水泥地板,即使在上面跳,也不会引起半点震动。他用电筒发出两个短的闪光信号,过了一好会儿后再来两次。古皮特马上还以三个短闪光信号。 第107页 “我回来了。” “知道啦。”孟德皑说。 他坐定以后,忧郁地想起安妮来:梦想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把枪放回口袋。运河那边传来一阵汽笛的呻吟声。在晚上?船只在晚上航行?一定是汽车发出来的。也许吉若自有一整套我们不知道的紧急程序?一个电话亭和另一个电话亭通话?一辆中途接载人的汽车?也许波莱可还有一个虹霓没发现的助手?这些他其实早已想过,这系统建立得无懈可击,能适应一切意外事故。谈到情报技巧,卡拉的确足以自夸。 还有他认为被跟踪的幻想呢?那是什么?他从来没见过那个影子,只是感觉到,直到他的背部似乎被他的监视者强烈的眼光刺痛为止,可是他还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感觉到。他确实是老了,不能不提高警觉:以前从来不会发出声音的楼梯,没有风吹也在沙沙作响的百叶窗,车牌号码虽然不同,但外侧有同样擦伤痕迹的汽车,在伦敦地下铁道里那张你知道以前在某个地方看过的脸孔——多年来,他靠留意这些迹象活下来;其中任何一项迹象,都构成足够的理由採取行动、改变居处和身分,因为在这一行里没有巧合这回事。 “有一个走了。”孟德皑突然说:“餵?” “我在。” 孟德皑说有人刚走出“马戏团”,他从前门出来,但他无法确定那个人的身分。他穿橡皮雨衣,戴帽子,体形颇大,行动迅速,一定事先叫了辆计程车在门口等他,一出来就直接上车。 “往北,向着你那边去了。” 乔治看看手錶,他想,给他十分钟,给他十二分钟,他会在途中打电话给波莱可。然后他又想,别那么笨,他早已在“马戏团”里打过了。 “我要挂断了。”乔治说。 “祝你好运。” 在曳船路上的古皮特看见三次长闪光。“鼹鼠”已在途中了。 乔治再一次检查杂物室里的退路,把几张摺叠式的椅子推到一边,在熨斗上别了一根绳子指示方向,因为在黑暗中,他的视力很糟。沿着绳子可到敞开的厨房门口,厨房有并排的两扇门,一到客厅一到餐厅。厨房是长形的,实际上是在建那间玻璃杂物室之前增建的房间。他本来想利用那个餐厅,不过那太冒险,而且他无法从那里和古皮特通信号,所以他在杂物室内等候。等候时,他一边觉得只着短袜的脚很可笑,一边擦擦因脸上的蒸气而使镜片迷濛的眼镜。杂物室里比较冷,客厅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而且开过暖气,而这里只有些跟外面直接接触的墙、玻璃和地毯下使他的脚泛潮的水泥地板。他心想,“鼹鼠”会先到,“鼹鼠”扮演主人的角色。这是礼貌也是伪装的一部分——波莱可是吉若的间谍。 一辆伦敦的计程车就是一枚飞行中的炸弹。 这个比喻从他无意识的记忆深处缓慢地爬升出来,这个炸弹冲进这新月形地区时,低音沉静的消失,代之以有韵律的滴答声,然后在击中的地方,声音停止了。哪一幢房子——当我们在黑暗的街道上等候,蹲在桌子下或者抓紧一根绳子时——哪一幢房子被击中?然后是勐然关上门的声音,爆炸后的反高潮:如果你听得到,它就不是你在等待的。 但乔治听到了,而且这也是他等待着的。 他听到一双脚走在碎石路上的脚步声,轻快而有力。声音停止了。乔治荒谬地想,你找错门了,走开吧。他握着保险已打开的枪,虽然还在倾听,但是什么也没听到。他心想,吉若呀,你可真多疑。你这只老“鼹鼠”,是否嗅出这里有些不对劲?他想到马太太,也许她拿走那两瓶牛奶,设了一个警告,叫他走开。马太太破坏了这次的猎杀行动?然后他听见门闩转动的声音,一转、两转,他记得那是种班翰锁。——老天,我们将来一定要多照顾班翰公司的生意。这会儿那“鼹鼠”一定在拍拍口袋找钥匙。一个紧张的人或许已把钥匙拿在手里抓紧不放,在坐计程车的途中,还一直在口袋里玩弄它;可是“鼹鼠”不会这样。“鼹鼠”或许会担心,但他不会紧张。在门闩转动的同时,门铃响起来——又是管理部门的手法:高声、低声、高声。马太大说过,那表示是自己人;问题是她的人、虹霓的人或卡拉的?前门打开了,有人踏进这幢屋子里了,地毯上出现沙沙的走路声音、关门的声音、开灯的声音,接着看见厨房门下出现一道微弱的光线。他把手枪放回口袋,在衣服上揩一揩手心,然后再拿出来。在这同时,他听到第二枚飞行炸弹的声音,第二辆计程车停在门前,随即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波莱可不仅已手拿钥匙,而且早已准备好车资:不知道苏联人给不给小费?或许给小费不民主?门铃又响起来,前门开了又关上,乔治听到两个牛奶瓶拿到走廊的桌子上时发出的两响叮噹声,这表示出良好的训练和一流的情报技巧。 乔治在凝视身旁的旧冰箱时恐怖地想,老天爷救我,我从没想过这点:假设他想把那两瓶牛奶瓶放回冰箱,那该怎么办? 客厅的灯打开时,厨房门下那线光突然变得较为明亮。一种异常的沉默笼罩着这幢房子。乔治握着那根绳子,侧身在冰冷的地板上向前挪动。然后他听到一些声音,起先朦胧而不清楚。他想,他们一定仍在客厅最远的一头,或许他们一开始时总是低声说话。现在波莱可走近了些,正在手推车旁倒酒。 第108页 “万一有人来打扰,我们的藉口是什么?”他以流利的英语问道。 “可爱的声音,”乔治回忆着:“象从前一样柔和动听,我常常把录音带放两次,只为了听听他说话的声音。”虹霓你该来这里听听他的声音。 仍旧站在远处的那个人,用不清晰的低语声回答每个问题。“我们要在什么地方再碰头?”“退路怎么样?”“既然我有外交豁免权,有没有要交由我携带的东西?” 乔治心想,这一定是一套基本问答,卡拉所设计之必然程序的一部分。 “开关关了没?拜託你检查一下,谢谢。你要喝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彼尔说:“要特大杯。” 带着一种完全难以置信的感觉,乔治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高声读出那封在两天前乔治亲自替陶瑞基起草的电报。 然后,一时间,乔治的一部分自我突然公开反对另一部分自我。曾经在莱肯的花园侵袭他、自此以后就宛如一股令人担忧的潮汐般阻止他进展的、那个怀疑而且愤怒的巨浪,现在已驱使他走向绝望之途,然后叛变:我拒绝。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一个人为了它去毁灭另一个人。然而,痛苦和背叛的道路,总是要在某个地方到达终点。在此之前,这个背叛的人不会有任何前途可言,只能继续滑向另一个比目前更可怕的情况。这个人是我的朋友和安妮的情人,杰岷的朋友——就我所指——也是杰岷的情人,大众受其害的是他的叛国行为,而不是他那个人。 韩彼尔出卖了大家。身为一个情人、一个同事、一个朋友、一个爱国分子、一个被安妮笼统地称为“模范”的绝顶珍贵的团体中的一员,他背叛了他的每一种身份。他竭尽所能、公然地追求一个目标,但暗地里却在完成和它对立的目标。乔治很清楚,即使到现在,他还是没法完全了解这骇人听闻的重叠。但他自己的一部分已替彼尔辩护起来。彼尔是否也被人出卖过?他耳边响起虹霓的悲嘆:“我所爱的这些人,为了大英帝国,为了控制时代的浪潮而接受训练... ...你们是最后两个了,乔治,你和彼尔。”他带着伤痛地心情明白地了解到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生来就是要让人画上大油画的,在“统治、分化和征服”这套理论下长大,他的眼光和虚荣心与叶普溪一样,都着眼在世界级的竞赛上,结果,现实的影响力像过不了岛屿的一波可怜的海水。因此,乔治不仅感到厌恶,而且——不管那一刻对他有多么重要——对他应该去保护的制度兴起了一股怨恨。“要知道,社会契约是双方面。”莱肯曾说。部长那不负责任的虚伪,莱肯那自以为是的道德标准。叶普溪狐假虎威的贪婪:这些人使任何契约都失去效用——别人为什么要效忠他们? 其实,他早就知道,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彼尔就是“鼹鼠”。老总也知道,而莱肯在孟德皑家时亦已知道。虹霓、杰岷、叶普溪和艾德比也知道,他们几个人全都默默地分担着这件未曾明说但心里都有数的事,他们只希望它会像某种不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或从来没诊断出来的疾病一样不药而愈。 至于安妮呢?她知道吗?这是否就是康瓦耳悬崖上的那一天,罩在他们身上的阴影? 乔治看看自己目前的样子:一个没穿鞋的肥胖情报员,既辜负了人家的爱也无力去恨(这话很有安妮的口气),一手拿枪,一手抓住一条绳子,在黑暗中等待。然后,他仍然握着枪,蹑手蹑脚地退到窗口,从那儿迅速地连续发出三次短的闪光信号,并耐心等到对方回了信号之后,才回到监听的岗位上。 古皮特跑下那条曳船路,手中的电筒剧烈地颤动,直跑到一座低的拱桥和通往上面岗瑟大道的螺旋钢梯时才停步。那扇大门已经关闭,他只好爬过去,不小心使一只袖子直裂到手肘处。莱肯身穿一件土气的旧大衣,提着公事包站在公主路的转角。 “他在那里,他已经到了。”皮特低声地说:“他抓到吉若了。” “不要见红。”莱肯提出警告:“我要大家绝对冷静的处理。” 皮特没有费神去回答。在三十公尺开外的道路上,孟德皑正在一辆普通的计程车里等着。他们开了两分钟,也许没到两分钟,就在快到那块新月形地附近停车。皮特拿出从艾德比手上拿来的门匙,到了五号,孟德皑和皮特踏进了园门,沿着草地边缘前进,以免发出任何声响。他们前进时,古皮特回头看着,剎那间,他好象看见一个人影在监视他们——分不出是男是女——就在道路对面的一个门廊的阴影里,但当他叫孟德皑注意那个地方时,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孟德皑粗鲁地叫他保持镇静。门廊上的灯已关掉,皮特继续向前走,而孟德皑则在一棵苹果树下等候。皮特把钥匙插进锁孔,他转动时可以感觉到门锁很容易就跟着转动。他得意洋洋地想到,该死的笨瓜,你为什么不记得拉上门闩。他把门推开两公分,迟疑一会儿。他先慢慢调整唿吸,吸饱气以便採取行动。孟德皑向前挪了一段距离。街道上有两个男孩经过,他们大声笑着,因为黑夜使他们紧张。皮特再次回头看着,但半个人影也没有,这才举步踏进走廊。他穿着双鞣皮底的鞋子,它们在没铺地毯的木条地板上发出吱嘎的响声。他在客厅门口侧耳倾听了一段时间,终于容许心头的积怒探出头来。 第109页 想起他那些在摩洛哥被屠杀的情报员,他个人被放逐到布列斯顿的羞辱,及当你愈来愈老、青春渐渐从手指间熘逝的挫败感;愈来愈近的单调和无聊,他爱人的、享乐的和欢笑的力量被截断,他希望赖以生存的标准不断地腐蚀,藉口自己在作默默地奉献而加诸自己身上的种种压抑和限制——他很想把这一切全部扔在彼尔冷笑的脸上。韩彼尔,这个曾经是他衷心信服而向他忏悔的人;韩彼尔,是随时可以找他一起欢笑、一起聊天、一同去喝杯滚烫咖啡的好同事;韩彼尔,他是处世立业的模范。 而且,还不止于此。如今他才看见,也才知道,彼尔不仅是他的模范,而且是鼓舞他的原动力,是执着某种旧式浪漫主义之火炬的导师,是到现在为止令皮特觉得生命还算具有意义的英国观念(正因为它的模煳、含蓄和无从捉摸,而更足以代表英国)。此刻,皮特的感觉不仅是被出卖,而且觉得象个骤然失去所恃的孤儿。他深埋了如此之久的怀疑、对外在现实世界(他的女人、他尝试过的爱)的愤怒,现在又转向“马戏团”和曾构成他的信仰、如今已经失败的那种魔术上。他用尽全身力量推开门,然后握着手枪跳进去。彼尔和一个黑髮的壮汉分坐一张小桌子的两边。波莱可——皮特看过照片——抽着地道的英国菸斗,身穿灰色羊毛上衣,前面有条拉链,象运动装的上衣。在皮特抓住彼尔的衣领之前,他甚至没把菸斗从嘴里拿出来。皮特把手往上一提,干净利落地把彼尔提起来,他已经扔掉了他的枪,把彼尔从一边推到另一边,摇着他并大声叫喊。突然间,皮特觉得这实在无济干事。毕竟,他是彼尔,而他们曾经一起做过许多事情。皮特在孟德皑抓住他的手臂之前,早就退到后面了,然后听到乔治照常用很有礼貌的声音,请“彼尔和波莱可”举手放在头上,等叶普溪来到。 “外面没发现什么人吧?”乔治在他们等待时问皮特。 “象坟墓一样安静。”孟德皑代表古皮特和他自己回答。 第三十七章 在某些时候里,由于凑在一起的事情太多,以致当事者在发生时会无法一一体会。对古皮特和当时所有在场的人来说,现在就是这种时候。乔治依然神情颓丧,而彼尔则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自己则经常从窗口那边留意每个人。波莱可则大为愤怒,这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他坐在沙发上以威胁的口气要求受到外交使节团团员应受的待遇。叶普溪和白洛伊慌乱地到达,上楼去听乔治放录音带时,先是一副抗议然后才是朝圣的样子。回到客厅以后,众人阴郁地沉默了一段长时间。莱肯也到了,最后到的人是艾德比和范恩,马太太一言不发地招待茶水。这一切事件和片断在出现时都极不真实,就好象是去到一世纪以前的亚斯科赛马场一样。再加上其它的一些事情,包括最初给波莱可戴手铐——他指控范恩殴打他而用俄语大骂,天晓得打在什么地方,连警觉性很高的孟德皑也没看到——都只象是陪衬乔治集合这些人的唯一目的的无聊情节。乔治的目的是想说服叶普溪相信:彼尔是叶普溪与卡拉谈条件的机会,也是叶普溪基于人道立场(不止职责立场),收拾这个被彼尔出卖给苏联的情报网(即“马戏团”)善后的唯一机会。乔治并未奉有如何处理这些事的命令,他本人似乎也不想去办;他或许认为这些人之中艾德比、白洛伊和叶普溪都应该比他更了解,如今的情报员理论上应该存在什么地位。不管说通了没有,反正他不久就独自上楼去,古皮特在继续监视窗外的情况时,一再听到他不安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的脚步声。 所以当叶普溪和他的部下与波莱可退到餐厅独自处理他们的事情时,其余的人都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里,有人看着彼尔,有人则故意不去看他,而他似乎并未感觉他们的存在。上了手铐的他与他们分开着,另坐在一个角落里,由范恩在旁监视,看上去一副十分无聊的样子。叶普溪他们谈完之后,鱼贯步出餐厅,叶普溪对坚持不肯参加讨论的莱肯说,他们约好三天之后在这里见面,而在这段时间里,“上校会有机会和他的上司商量”。莱肯点点头,这种“董事会”不开也罢。 他们离开时的情形比抵达时更怪异,尤其是艾德比和波莱可之间的分手,显得更奇怪而且火爆。一向比较不像绅士而像情报员的艾德比,似乎决定把分手视作一个表现骑士风度的时机,他伸出手来,但波莱可却暴躁地一手挥开。艾德比可怜兮兮地回头找乔治,大概是希望和他建立进一步的交情,然后他耸耸肩,伸出手臂搭在白洛伊宽阔的肩膀上。不久他们就一起离开了。他们彼此没有跟别人说再见,但白洛伊看来极受震惊,虽然艾德比自己的前途也相当不乐观,不过他好像在安慰白洛伊。不久之后,一辆装有无线电可资联络的车来接波莱可,他离开时连个头也没跟谁点一下。到这个时候,谈话已完全停止,没有那个苏联人在场,这场戏变成悲惨的地方戏表演。彼尔还是那副无聊的样子,范恩和孟德皑仍在监视他,莱肯和叶普溪则带着一副困窘的神情沉默地看着他。他们又打了几通电话,主要是叫车子。在某个时间内,乔治从楼上下来,提到陶瑞基的事。叶普溪马上打电话到“马戏团”,口授一封派去巴黎的电报,说他可以衣锦荣归地回英国,还口授了一封给麦士荻,说陶瑞基是个“可接受”的人,古皮特不仅不晓得他的“衣锦荣归”意何所指,对后面这一项也觉得是观点的问题。 第110页 最后,一辆从“训练所”开来的无窗小货车总算使大家松了口气,两个古皮特以前没见过的人从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高大而略跛,另一个像团面团似的,且有一头白髮。一阵寒颤窜过的古皮特,他知道他们是审问员。范恩前去走廊取来彼尔的大衣,搜搜几个口袋,恭敬地帮他穿上。在这一刻,乔治才温和地提出意见,坚持比尔从前门出去上车时,应该把门口的灯关掉,而且护送的行列应该庞大一点。古皮特、范恩甚至叶普溪也被迫加入,最后是彼尔在中央,整个杂七杂八的团体慢吞吞地穿过花园走向那辆货车。 “纯粹是一种预防措施。”这是乔治坚持的理由,谁也没有跟他争论。彼尔上了车,两个审问员跟着上去,从里面把门锁上。在关门时,彼尔抬起一只手,对叶普溪做了个即使有点轻视,但还亲切的手势。 因此,古皮特只有在事后才忆起个别的事件和单独的人物,举例来说,波莱可对在场的每个人,包括可怜的马太太,都抱着极大的仇恨,这令他整个人变了型:嘴巴扭歪,露出一股野蛮而无法控制的嘲讽,他的脸苍白如死灰,而且浑身颤抖。但这并非由于恐惧和生气,而是纯然的仇恨所致。这是古皮特在彼尔身上看不出来的,不过彼尔还是与他同类。 至于叶普溪,在他失败的片刻,古皮特反倒发现一样值得暗地里赞佩的优点:叶普溪至少还算颇有风度。但古皮特后来却不那么确定了,也许叶普溪早就了解,他毕竟是局长,而彼尔自始至终都是他的手下而已。 但最令古皮特感到奇怪,而且使他比平日更深入思考的事却是,尽管他在冲进那房间时火冒三丈,但他还是需要运用个人的意志力——而且是极坚强有劲的意志力——才能把韩彼尔当作普通的人。也许正如彼尔曾说的,他终于长大了。最好不过的是,当天晚上上楼回家时,听到凯蜜熟悉的长笛声迴荡在楼梯间。如果凯蜜那晚少去了某些神秘性,至少到了早上,他已将她从他最近指责她的双重人格的痛苦中解救了出来。 在其它方面也一样,在接踵而来的几天内,他的生命呈现一片美景。叶普溪已迅速收拾东西去度为期无限的假,乔治奉命回去一段短时间,以协助收拾残局。至于他自己,则听说将有自败部復活的可能。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马戏团”还有最后一幕,这才令他想起那天晚上一直在街上跟踪乔治的那个熟悉人影的名字和跟踪的意图。 第三十八章 其后两天内,乔治都是活在地狱的边缘。注意他的邻居,会觉得他似乎正陷于极度的哀痛之中。他很晚才起床,经常穿着晨褛无精打采地在房子内工作、清洗、打扫,煮一些后来却不吃的东西。下午时分,他会违背小区不成文的规定,在火炉里点燃一些煤,坐在炉前阅读德国诗集或写信给安妮,这些信很少写完,也从不投寄。电话响的时候,他都很快去接,但常常只落得更大的失望。外头的天气还是很差,少数几个行人——乔治一直在研究他们——都好象有沉重的心事似的。有一次莱肯打电话来提出一项要求,说部长要乔治“随时待命协助处理‘马戏团’的善后工作”——实际上是要他在找到继任局长之人选前,代理该职。乔治含煳以对,只想说服莱肯严密地保护彼尔在沙瑞特的安全。 “这未免太大惊小怪吧?”莱肯不悦地反驳道:“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苏联,而我们反正是要送他去的,他何必逃?” “什么时候,还有多久?” 细节还要多花几天才能安排好,乔治在反高潮必有的反应下,不想问莱肯审问的进度如何,但从莱肯的态度可知,答案自然是“不好”。倒是孟德皑给他带来了些较实惠的东西。 “英明罕的火车站已经废止了,”他说:“你要在葛林拜下车,徒步过去或搭汽车。” 孟德皑经常象看着一个病人似的看着他。“等待无法带她回来,”他有次这样说:“是‘上山找先知穆罕默德’的时候了。容我放肆地说一句,脆弱的心永远无法赢得美人的青睐。” 第三天的早上门铃响起来,乔治赶快去应门,以为说不定是又遗失了钥匙的安妮。但来的人是莱肯,他说乔治必须到沙瑞特,彼尔坚持要见他。那些审问员失败了,而时间所剩无几。大家都知道,如果乔治肯去“听忏悔”,彼尔也许会把自己的事有限度地透露出来。 “我深信我们并没有强迫他。”莱肯说。 沙瑞特已失去乔治记忆中的壮观,现在只是个可怜的地方。大部分的榆树病死了,原来的板球场上建了几座高压线用的铁塔。砖造的大楼本身,亦显得有点落魄,不復欧洲冷战全盛期那么豪华了。此外,大部分较好的家具都不见了,他想是搬进叶普溪的某一栋屋子了。彼尔被关在树林里一座半圆型的活动营房中。 营房里有种陆军卫兵室的臭味,四面墙壁是黑色的,窗户的高处有铁栏栅。守在房间两边的警卫有礼地接待乔治,而且称他为“长官”,看来消息已经传开了。彼尔穿着牛仔布制的衣服,浑身发抖,抱怨自己晕眩而不适。有好几次,他得躺到床上以便止住鼻血。他已长出一些疏疏落落的鬍子,有关准不准他用剃刀的问题显然曾引起过纠纷。 第111页 “振作起来。”乔治说:“你不久就会离开这里了。” 前来沙瑞特的途中,乔治竭力记起裴杰岷、爱娜和捷克的情报组,他甚至带着种公事公办的模煳观念走进彼尔的房间,他认为,他好歹都应该代表公正人士来调查彼尔一下。结果他反而有一点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从来不了解彼尔,而现在则嫌太迟了。他也对彼尔的身体状况感到生气,但是当他指摘那些警卫时,他们都佯装不知情。更令他生气的是,才第一天他们就放松了他坚持採取的严密保护措施。他要求见“训练所”的所长,所长没空,他的助手则装聋作哑。 他们的第一次谈话有点保留,而且内容平凡。 他想请乔治把寄到俱乐部的信拿来给他,想请乔治告诉叶普溪进行跟卡拉交换情报员的事,他还要一些擦鼻子用的卫生纸。彼尔解释,他流鼻血的习惯与悔恨或痛苦无关,那是对他所谓的卑鄙的审问员的一种生理反应。他们坚持彼尔知道卡拉所吸收的其它人的名字,决定要在他离开前逼问出来。此外有一派说法,主张“乐观者俱乐部”的范史维在替“马戏团”物色人选的同时也替“莫斯科中央”当“谍探”。韩彼尔解释道:“说实在,象这么偏执的人你有什么办法?”尽管他体虚力弱,但依然没法向他们说明他是这一级中唯一的一个。 他们在庭园散步,乔治发现一些令他几乎绝望的事情,那就是不论日夜,都没有人在附近巡逻。走了一圈后,彼尔要求回营房去,在那里,他撬起一块地板,取出几张上面满是些难解文字的纸张。这些纸令他想起了爱娜的日记。他盘腿坐在床上把它们逐一分类,由于姿势和暗淡的灯光,他垂下前额的头髮几乎碰到纸上,此情此景,他几乎觉得自己又回到六十年代老总的房间里,看见彼尔懒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为了争取英国更大的光荣而提出一些看似很真实却无法实行的计划。乔治并未费神去做笔录,反正依照正常的情况,他们的谈话都有录音。彼尔开始替自己说了一段很长的辩白,乔治事后只记得几句。 “我们活在一个基本问题才最重要的世纪里……” “美国已没有能力执行自己的改革……” “英国的政治状况跟世界事务无关,而且在道德上没有发展能力……” 在别的情况下,乔治说不定会同意彼尔说的大部分话。其实,使乔治疏远的是“曲调”的差异,而不是“音乐”的本身。 “群众在资本主义的美国经济压迫下,已达到连苏联政府也预想不到的地步……” “冷战始于一九一七年,其实最残酷的战争还在我们前面,因为美国在冷战结束时的夸大妄想症,会驱使它在国外获得更大的进展……” 他谈的不是西方的没落,而是贪心和闭塞所引起的死亡。他说他极恨美国,乔治看出这话不假,彼尔认为秘密情报局是唯一能衡量一个国家政治是否健康的标准,而且是唯一表达这个国家下意识里之想法的方法。 最后他终于谈到自己的事,他说在牛津时。他确实是个右派,而在战时,个人的立场并不重要,只要与德国战斗就可以了。他说,一九四五年后有一段短时间,他对英国在世界上所扮演的角色还算满意,但后来逐渐觉得这角色太过微不足道。他的看法是怎样的和如何改变的,还是一个谜。他也指不出一生中的哪件事情对他造成了歷史性的伤害,他仅知道如果英国退出这个世界,鱼价一元也不会改变。他常在想下一次考验来临时他愿意靠在哪一边?在长时间的自省后,他终于承认,如果某一个集团必须获胜,他希望获胜的是东方。 “这是种非常富有美学观点的判断。”他抬起头来解释说:“当然,部分是道德的判断。” “当然。”乔治温和有礼地说。 他说,从那时起,到他把一切努力用在建立信仰前,他只是在等待适当的时间来到而已。 这是第一天的收穫。彼尔的唇角出现白色的沉淀物,而且又流起鼻血来,他们约定在明天同一时间见面。 “彼尔,如果我们能谈点细节,那会更好。”乔治在他离开时说。 “这样啊,嘿,对了——替我去看看珍妮,好吗?”彼尔又躺在床上止鼻血。“随便你怎么说,只要你做个了断。”他坐起来写了张支票,放入一个棕色信封里。“说我给她付牛奶钱。” 他大概发现乔治对这简短的话不大放心,于是补充说:“我不能把她带走,对不对?即使他们让她去,她也会成为一个可怕的负担。” 在同一个晚上,乔治照着彼尔的指示,坐地下铁到肯特区,在一个外表仍保持古式的马场里找到一幢小房子。一个穿着牛仔裤、面貌平庸的女郎为他开门,房子里有股油画和婴儿的气味。他记不起自己是否曾在韩彼尔的家里遇见过她,所以他一开口就说:“是韩彼尔叫我来的。他很好,不过我替他带了些口信来。” “天呀,”那女郎柔声地说:“要来的终于来了。” 客厅很乱,从厨房门可以看见一堆吃用过的餐具,看来她是把所有餐具都用过后再一次洗干净。地板上没铺什么,只有些以蛇、花、昆虫为画面的长型幻觉派绘画。 第112页 “那是彼尔的《米开兰基罗的天花板》,”她闲谈地说:“只是他不会得到米开兰基罗那种难过的背病。你是政府人员?”她边问边点燃了一根香菸。“他告诉我他在政府机关工作。”她的手在抖,眼睛下有黄色的污点。 “呃,是这样的,让我先把这样东西交给你。”乔治一边说,一边探手到内袋,掏出那个装有支票的信封给她。 “面包。”那女孩说完这两个字后,就把信封放在她身旁。 “面包。”乔治说,用以回答她自嘲的笑。然后,也许是由于他的表情有点怪,或由于他说这两个字的方式很特别,令她拿起信封拆开来看。里面没有字条,只有张支票,但那张支票就够了;乔治从他坐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支票上的数字是四位数。 她有点手足无措,走过房间去到火炉边,把那张支票和几张食品杂货帐单一起放入炉架上的旧罐子里。然后到厨房沖了两杯雀巢咖啡,但只端了一杯出来。 “他在哪里?”她面对他站着问道。“他又去追求那个讨人厌的小水手了,对不对?这是他给我的遣散费,对不对?嘿,你可以把我的话告诉他……” 乔治见过这种情形,突然想起几句熟悉的话。 “彼尔一直担任国家机要的工作。那是我们不能谈的,对你也一样。几天以前,他因一件秘密任务出国去,预定要离开好一段时间,甚至几年,上面不准他把离开的事告诉任何人,他希望你忘记他。我真是非常抱歉。” 才说到这里,她就爆发起来。他完全不知道她说什么,因为她胡言乱语,而且尖声大叫,楼上的婴儿听到她的声音后,也开始哭叫起来。她在咒骂——不是针对他,甚至不是针对彼尔,只是瞪着眼咒骂——她想知道还有谁,到底还有谁还能再信任这种政府?不久她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乔治注意到墙上有几幅彼尔以女郎为主角所画的画,有几幅已大功告成,和他早期的作品相比,这些画有种拘束、听天由命的特性。 “你不喜欢他,对不对?我看得出来。”她说:“那你为什么替他干这件骯脏的工作?” 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直接和能马上说出来的答案。在回到水湄街的途中,他再次觉得有人跟踪他,于是打电话结孟德皑,把他觉得出现过两次的一组计程车车牌号码告诉他,并叫他马上展开调查,但这次,孟德皑已外出,要到午夜后才会回来。乔治睡得很不安稳,才五点就醒过来。到了八点,他已回到沙瑞特,发现彼尔心情开朗。那些审问员没再来烦他,所长告诉他,交换的事情已获得双方协议,预料明天或后天就可以启程。 他的要求含有告别的意味:他剩余的薪水和代他拍卖杂物等所有的钱,都请替他寄到莫斯科的诺迪银行转交给他,这家银行也会代收他的信件。在亚诺芬尼画廊还有几幅他的画,包括他早期在大马士革任职期间画的水彩画,乔治能不能替他安排送过去?然后,就谈到怎样掩饰他的失踪。 “拖长一点,”他建议;“说我出任他职,说得愈神秘愈好,拖两三年,然后宣告出局。” “噢,我想我们还有办法处理,谢谢你的建议。”乔治说。 自从乔治认识他以来,彼尔第一次关心自己的服装问题。他希望让人看起来有点来头地到那边去,他说:第一印象是十分重要的。“那些莫斯科裁缝根本不可理喻,他们会把你打扮得象小官吏。” “对。”乔治说。其实他个人认为伦敦的裁缝也好不到哪里去。 “噢,还有一个男孩。”他漫不经心地补充说:“一个水手朋友,住南丁山。最好拿个几镑去堵住他的嘴。麻烦你用那些钱替我办这件事好吗?” “当然可以。” 他写下一个地址,然后以同样友好的态度,谈起乔治昨天所谓细节的事情。 他拒绝谈起他被吸收那一段的任何事,也不愿谈他与卡拉的终身关系。“终身?”乔治迅速地重复一遍。“你们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彼尔突然觉得提起过去的事好象很无聊,于是不肯加以详尽地说明。 如果他的话值得信赖,那大约是在一九五〇年以后,彼尔曾供给卡拉几件精选的情报。这些早期的努力,限于帮助苏联对付美国的方面,据他所说,他“一向小心谨慎,绝不把任何会损及英国,或英国外勤情报员的资料交给他们。” 一九五六年发生的苏伊士运河事件,令他相信英国的情势危急,纵然英国有能力刺激歷史进步,但却不能提出任何有价值的贡献。矛盾的是,美国在埃及对英国的破坏行动,只是个附加的动机。因此从一九五六年起他可以说已经彻底地变成一只专任的“鼹鼠”。一九六一年,他正式成为苏联的公民,在其后十年间,他得过两枚苏联勋章——很奇怪,却不愿意透露是哪种勋章,只一味说它们是“最高荣誉的”。不幸,在这时期里他经常在国外工作,因而限制了他的情报搜集,而且由于他坚持苏方接到情报后必须尽可能採取行动,“而不只是扔给一些愚笨的苏联公文保管处”,他的工作因此既危险又不稳定。他回到伦敦以后,卡拉就派波莱可作他的助手,但彼尔发现很难和波莱可保持秘密会面,尤其是他拍的情报资料为数甚多。 第113页 他拒绝讨论梅林早期所用的照相机、装备、报酬和情报技术,但乔治一开始就意识到彼尔对他说的任何一点话,都是万分小心地从一个较大、也许多少有点不同的事实中精选出来的。 同时,卡拉和波尔两人都接到老总发现疑点的信号。当然,老总病了,但很明显,他在有机会把卡拉献给情报局前,是不会放弃自己的控制大权的。老总的调查进度和自己的健康开始赛跑了。有两次他几乎碰到了黄金——彼尔再次拒绝透露是怎样碰到的——要不是卡拉脚步快,“鼹鼠”吉若可能早已经掉入陷阱,起先的“梅林”和最后的“证据”,就是在这种提心弔胆的情况下产生的。“巫术作业”主要的目的在解决继位大权的问题:把叶普溪变成王位候选人,加速老总的死亡。第二,“巫术作业”当然使得“中央”对流入政府机构的情报获得了绝对自主权。第三,彼尔坚称到最后才是最重要的,它可把“马戏团”变成一项攻击美国目标的主要武器。 “有多少情报是真的?”乔治问道。 彼尔说,很明显,真假的标准,要从想达成什么目的而论。在理论上,制作假情报是件易如反掌的事;彼尔只要告诉卡拉政府机构忽略的范围,伪造人就会替他写出来。彼尔说,有一两次,那些该死而古怪的报告还是他亲自执笔的。接收、研判、分发自己的“大作”,确是件有趣的事情。当然,如果以情报技巧的角度来看,“巫术作业”的优点实在无法估计。这作业把彼尔安置在老总实际上无法够得到的地方,并且使他获得一个他想什么时候和波莱可见面,就什么时候可以如愿以偿的极有利的藉口。他们常常几个月不见面。彼尔会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拍摄“马戏团”的文件——以替波莱可制造假情报作藉口——然后加上一大堆“垃圾”交给艾德比,让他送到水湄花园的安全屋去。 “这是种绝妙的搭配。”彼尔不假思索地说:“叶普溪作先锋,我在他背后推波助澜,白洛伊和艾德比负责跑腿。” 说到这里,乔治有礼地问道,卡拉有没有考虑过要请彼尔实际地接管“马戏团”:何必为了一个口实?彼尔无言以对,乔治觉得卡拉也许跟老总一样,认为彼尔只宜担任部下的角色。 彼尔说,“证据”是个不顾一切赌下去的计划。彼尔肯定老总快接近真相了。他已从分析档案中,把彼尔两次没有完成任务,或引致任务流产的作业,完整地记录下来,制成一个表。他已成功地缩小范围,认为涉嫌最大的是某些具有一定年龄和阶级的官员…… “顺便问一句,史维克的原始提议是不是真的?”乔治问道。 “我的天,当然不是。”彼尔觉得,他真的被乔治的问题吓倒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预先安排好谁输谁赢的骗人比赛,史维克是确有其人,他是捷克有名的一个将军,但他从来没有提过任何出卖情报的建议。” 乔治感到彼尔畏缩起来,这确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不道德的行为感到不安。他显然是在替自己辩护。 “很明显,我们要确定老总有没有上钩……还有他会派谁去。我们可不能让他派一个无名小卒;要派个大人物,才能使这个故事牢不可破。我们知道他只会派主流之外的人和与‘巫术作业’无关的人。如果我们捏造一个捷克人,他自然会派一个会说捷克话的人。” “自然如此。” “我们希望是‘马戏团’的旧人,一个能把大庙冲倒一点的人。” “对。”乔治说。他突然记起那个在山顶上一边喘气,一边流汗的人。“对,我很了解那种逻辑。” “噢,他妈的,我把他弄回来了,不是吗?”彼尔厉声地说。 “对,你实在很好心。告诉我,杰岷在离开去执行‘证据’之前,有没有去找过你?” “有,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说了些什么?” 彼尔犹豫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无论如何,答案已写在那里:他突然空虚的眼神、闪过他脸上的惭愧表情。乔治心想,他是来警告你,因为他爱你。他去警告你,同时来告诉我老总已经疯掉,但他找不到我,因为我在柏林。杰岷自始至终都在背后照拂你。 彼尔再继续说,同时,必须是在最近发生过运动的国家:捷克确实是唯一可考虑的地方。 乔治似乎并未注意听。 “你为什么把他弄回来?”他问道:“为了友谊?因为他已无害?而且你手里拿着所有的王牌?” 彼尔解释说,不仅这样,只要杰岷还在捷克的监狱里(他没有说是苏联监狱),别人会为他激动,把他当作某种关键人物。但一旦他回来后,政府机构里的每个人都会同心协力地掩住他的嘴,这是处理遣送回国的人一向的方法。 “我很奇怪卡拉为何不干脆枪毙他,是不是因为他关怀你?” 但彼尔又扯到他那些不成熟的政治主张去。 然后他谈起自己来,在乔治的眼光中,他好象已缩小成一件又小又卑贱的东西。他听说伊欧奈斯勾最近以一部剧中主角一直保持缄默,但他周围每个人却把戏剧造福世人的话说个不停,他听了非常感动。如果有心理学家和赶流行的歷史学家要替他写辩解书时,他希望他们会记起那是他对自己的看法。在艺术方面,他在十七岁的那年已经说完一切想说的话,但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晚年作些事情。他很遗憾不能带几个朋友一起去,他希望乔治将来想起他的时候还能喜欢他。 第114页 乔治想在那个时候告诉他,他根本不会带着那些虚有其表的名词想起他,而是以一些更真挚的感情怀念他,不过他找不出恰当的名词来形容那种情感,而且彼尔又开始流鼻血。 “啊,对了,我想拜託你避免大肆宣传,部长最喜欢来这一套。” 说到这里,彼尔装出一个笑容。他说,“马戏团”已被他暗中搞得鸡犬不宁了,他不想公开重复一次。 离开前,乔治问了一个他始终挂在心上的问题。 “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安妮,你有没有什么特别事情要我转告她?” 这又费了乔治一番口舌,才让彼尔了解问题中所含的意义。起先,他还以为乔治说的是“珍妮”,所以不了解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去找她。 “啊,‘你的’安妮。”他说,好象他身边有一大堆安妮似的。 他解释说,那是卡拉的意思,卡拉很久以前就觉得乔治是“鼹鼠”吉若的最大劲敌。“他说你很了不起。” “谢谢你。” “但是你有一个弱点:安妮,她是你这个对一切已毫无幻想的人的最后一个幻想。他断定如果大家都晓得我是安妮的情人,在碰到别的事情时,你会比较无法正确地摸清楚我的底细。”乔治说,彼尔说这话时的眼神变得非常混浊——安妮称为“白铁”的那对眼睛。“不要勉强找她或节外生枝,但如果有可能,就加入行列。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乔治说。 例如,在实施“证据任务”的那个晚上,卡拉坚决说,如果可能,彼尔应该去和安妮调情,这是多个保障的方式。 “事实上,那晚是不是出了点意外?”乔治问道。他记起代人值夜的柯山姆说彼尔赶到时问他杰岷受到枪击,是不是死了的问题。彼尔同意乔治说的话,如果一切都依计而行,捷克人应该在十点半发射第一颗子弹。在柯山姆打电话给安妮之后,彼尔在回“马戏团”接管以前,应该有机会去他的俱乐部看到电传纸带。但由于杰岷受到枪伤,而且捷克方面在处理事情时笨手笨脚,所以电讯发出时,俱乐部已打烊了。 “幸好没有人追根究柢。”他说。点燃了乔治递给他的另一根烟。“顺便问一下,我是哪一个?”他闲谈似地问道。“我忘了。” “你是‘裁缝’,我是‘乞丐’。” 到这时,乔治觉得已经受够了,所以他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就走了。他上了车,到处兜了一个小时风,才发现自己正以每小时一百三十公里的时速驶在一条通往牛津的支路上。他停下来,吃了顿午饭,然后返回伦敦去。他仍然无法回水湄街的家,所以看了场电影,在某家餐厅吃饭,然后才略带醉意,在午夜时分回到家。发现莱肯和部长正在他家门口,部长的劳斯莱斯,那辆五公分长的“黑便盆”停在人行道旁,阻碍了每个人的去路。 他们以疯狂的速度驶到沙瑞特,在那里,在广漠的夜里,清朗的天空下,彼尔靠在花园的长凳前,面对着被月光照亮的板球场,被几把手电筒照着,而且被训练所几个面无血色的卫兵瞪视着。他的大衣下穿着看上去颇像囚衣的条纹睡衣。他双眼大张,头部像被行家折断脖子的鸟头似的不自然地垂在一旁。 说起事情的经过,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出入。十点半,彼尔向卫兵埋怨他既失眠又有点想吐,想出去吸些新鲜空气。因为大家都认为整个案子已结束了,所以没人想到去陪着他,于是他独自一个人走进黑暗里。有个警卫记得他说过一个有关“检查板球场情况”的笑话,另一个忙着看电视,根本什么也不记得。半小时以后,他们开始有点担心,于是那个官阶较高的警卫出去看看,而他的助手则留在后面,以防彼尔突然回来。彼尔就是在他现在坐着的地方被发现的。起先那卫兵还以为他睡着了,他弯下腰看看彼尔,闻到一阵酒味——他猜是琴酒或伏特加酒——就断定他喝醉了。不过这令他非常讶异,因为训练所中明文规定不准喝酒。在他竭力去扶彼尔起来时,他的头啪嗒一声地垂下,全身也像铅一样沉重,而且僵硬不动。那警卫当场呕吐后(痕迹还留在那棵树的附近)再扶起来,然后发出警报。 乔治问,白天有没有人送任何消息给韩彼尔? 没有。不过他的衣服从洗衣店送回来,也许里面藏有信件——譬如约他见面。 “原来是苏联人干的。”部长对着彼尔毫无反应的尸体满意地宣布:“我想是阻止他胡说八道,那些该死的刺客。” “不。”乔治说:“他们一向认为把他们的人接回去是件很光荣的事。” “那么是谁干的?” 每个人都在等乔治的答案,但他一言不发。他们关掉手电筒,一行人犹疑地走回汽车那里。 “我们是不是还能把他送回去?”部长在回程途中问道。 “他是苏联公民,让他们去处理好了。”莱肯说。 他们一致认为那些情报网的事将因此无法得知实在是一大的遗憾,最好看看卡拉还愿不愿意再谈条件。 “他不会愿意的。”乔治说。 第115页 第三十九章 在火车头等车厢回想这一切,乔治有一种从望远镜错误的一端观看彼尔的奇怪感觉。从昨晚起,他就吃得很少,幸好在大部分旅程中,车上的酒吧还是照常营业。 离开沙瑞特后,他就有种渴望,希望自己能喜欢和尊敬彼尔:彼尔到底是一个男子汉,他有话要说,而且已经说出来。但他的脑袋反对这种一厢情愿的单纯化,他对彼尔漫谈式的自白愈觉迷惑,就愈意识自己是在反抗这样的单纯化。他起先竭力想以报上常用的浪漫手法,把彼尔当作三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对他们而言,莫斯科是上天所赐的麦加。“莫斯科是彼尔的圣地。”他对自己说:“他需要歷史和经济的解决方案都能相称而且调和的一个地方。”但他又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而且太少,所以他替他竭力想喜欢的人补充一些理由:“彼尔不仅思想浪漫,更是个只看得起成功者的势利者。他想加入精英先锋部队,领导群众走出黑暗。”然后他记起在肯特区那女郎客厅里未完成的油画:拘束、矫揉造作和听天由命的特性。他还记起彼尔独裁的父亲——安妮干脆称他为“魔鬼”——他觉得彼尔是用一种政治信仰来弥补作不成艺术家和童年时代缺乏父爱的遗憾。当然,到了后来,教条的领导力渐渐丧失,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彼尔已在路上前进,而卡拉知道如何把他留在那里。乔治一边做个结论,认为叛国就象一种习惯,是渐渐养成的,到后来就说不出原因了;一边隐约地看到直挺挺地躺在水湄街地板上的彼尔,而安妮正替他在留声机上放唱片的情景。 彼尔也很喜爱自己的角色,这是乔治绝不会加以怀疑的一点。站在一个秘密舞台的中央,导演国与国间的大对垒,身兼主角和剧作家两种身分。啊,错不了,这正是彼尔最喜欢的。 乔治耸耸肩,把这一切置诸脑后,象以前一样不相信人类的动机有标准的形态。不过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苏联木娃娃的形象,打开这种娃娃的身体,会发现另一个娃娃,而那个娃娃的身体内还有一个娃娃。如今活在世界的人中,只有卡拉见过彼尔体内最小的娃娃。彼尔在什么时候和如何被吸收的?他在牛津时的右翼立场是否也是一种伪装?或相反而言,是卡拉利用来叫他改过的一种罪恶? 问卡拉,可惜我没法问了。 问杰岷,我永远不该问。 英国东部的平原风光慢慢地从窗外熘过,目前呈现在乔治脑海中的是卡拉倔强的脸,而非彼尔扭曲的死亡面孔。“但是你有一个弱点:安妮,她是你这个对一切已毫无幻想的人的最后一个幻想。他断定如果大家都晓得我是安妮的情人,在碰到别的事情时,你会比较无法正确地摸清楚我的底细。” 幻想?这是否就是卡拉称唿“爱”时所用的名词?也是彼尔对爱的感觉? “餵。”那个车掌高声地说,也许他已叫了两遍。“快下车吧,你不是要到葛林拜吗?” “不,不,是英明罕。”然后他又记起孟德皑说它已废止的话,赶忙走上月台。 车站那里一辆计程车也没有,于是他到售票处询问,然后横过一个空置的前院,站在一个写着“请排队”的绿色告示牌旁。他希望她会来接他,但也许她没接到他的电报,呀,对了,邮局在圣诞期间都非常忙碌,谁又能责怪他们?他不晓得她知道彼尔的事后会怎样,不过他还记得康瓦耳悬崖边那张恐惧的脸,他知道对她来说,彼尔从那时起就已经死了。她已感觉到他寒冷的碰触,多少已猜出背后的原因。 幻想?他重复地问自己,或是毫无幻想? 天气寒冷异常,他万分渴望她那无耻的情人会给她找到一个温暖的住处。 他真后悔没替她把那双放在楼梯下小柜子里的毛里长靴给带来。 他想起那本绝版的书,还留在鲁莫迪的俱乐部里没拿回去。 然后他看见她了:她那辆破旧的汽车沿着一条标有“只准公交车驾驶”的车道横冲直撞而来,然后转弯停车。坐在驾驶盘后的安妮没有看到他。他看见她下车——指示灯还闪动着——走到车站询问处找人:高挑俏皮、美得令人屏息,本质上已完全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女人。 以罗比尔的眼光来看,那学期余下来的时间里,杰岷的举止跟他母亲在他父亲离开后的举止很相似。他花很多时间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替学校的戏剧社装置灯光,用粗绳条补足球门网,在上法文时,小小的发音不准确,也会令他十分痛苦。但像散步和唯一的高尔夫球运动,他反而全部置诸脑后,晚上也完全待在屋内,毫不涉足学校以外的地方。最糟的是,当罗比尔出其不意地注视他时,常会发现他两眼空洞无神,此外,他会在上课时忘记不少事情,甚至连用红笔打高分,罗比尔还得每个星期提醒他交出这种成绩簿。 为了援助他,罗比尔负起了调灯光的任务。因此,在预演时,杰岷就必须给他一个特别的信号——只给彼尔(译註:比尔与彼尔皆为bill)一个人——也就是在他想要脚灯渐渐消失时,他就举起一只手臂,然后放下来垂在身边。 不过,过了一段时日,杰岷对治疗似乎渐渐有了反应。当他“母亲死亡”的阴影渐渐消失之后,他的眼睛愈来愈清晰,而且再度警觉起来。在公演的那个晚上,罗比尔从来没看见他这么开心过。当表演完毕,他们带着疲惫和得意洋洋的心情走回大楼时,他大叫道:”嗨,大象,你这个傻傢伙,你的雨衣呢?没看到在下雨吗?“罗比尔还听到他对一位来访的家长说:”他叫比尔,我们都是新来的。“ 第116页 罗比尔终于说服了自己,那把手枪,根本只是个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