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夏天的蔷薇》 第1页 [侦探推理] 《恋恋夏天的蔷薇》作者:[日]恩田陆【完结】 主题 当巴士剧烈摇晃、身体受到离心力拉扯的那一瞬间,映入因反射作用而张开的眼眸之中的,是填满整幅巨大画面,宛若炼狱般的色彩。 那是梦的延续吧?当起身坐正再次望向窗外时,我才发觉,在身旁旅客之间响起的,不是悲鸣,而是欢唿声。 秋天也已经濒临落幕了。收音机说,到了傍晚左右天气会转坏;今晚不只是山区,就连平原地带也都会下雪。 然而,耸立在画面深处,染红了一整片山麓的阔叶林,那杂然的红色渐层,仍像炽热的火焰般不断燃烧着,让人不禁联想起有着长长绒毛的奢华地毯。仿佛从地面逐渐向上漫起的赤红色森林之海,不停拍打着隐藏在薄薄云雾中的和缓山坡,看起来好似要往山顶飞奔而去一般。 迄今为止,眼前所见的景物,尽是由仍然残留在树梢枝头的枯叶所描绘而成,仿佛涂上一层黄色颜料般,绵延不断的单调林相。因此,唯一能彻底吸引住所有乘客目光的,就只有当车子有如在缝补森林的缝隙,蜿蜒颠簸地沿着高低起伏的山路行驶时,那宛如风景明信片上的全景画般,骤然戏剧性展开的视野。 虽然早知道这一带是国家公园,但我却完全意想不到,等待着我的竟是如此开阔的光景。当感动的声音在身前身后的座位间此起彼落地涌现之际,我再次坐正了身子。 这个秋天也即将告终了。 山顶被黑压压的厚重云层覆盖着;冬天就从那里开始降临了。 而我,正在前往那间旅馆的路上。 有三个女人,在那豪华的监狱里等待着。 撒谎的女人们;把自己的生活、别人的人生,全都织进谎言绣帷里的女人们。 然而,我知道,真正罪孽深重的就只有其中一人—— 巴士又再次地,驶回那仿佛牢笼般、满是不断延伸漆黑树木的森林里。那一瞬间,周遭的兴奋雀跃也跟着冷却了下来。 “答”、一滴水滴落到了窗户上。 那是预告冬天即将开始的雨。等到明天早上,刚刚所见的赤红色森林之海,大概也会重新刷上一层淡淡的白色吧! 然后,当我再次踏上这条道路时,景色应该已经完全不同了。 到那时,我的目的已经达成,心情应该也会像纯白的雪景般,变得清净无瑕吧! 伴随着严肃的、适合独自在心里为她弔唁的节奏,巴士静静地朝着平常的方向驶去。 第一变奏 那挂钟像极了灵柩。 从前观看西洋的绘本时,我总有那样的感觉,认为灵柩就应该是靠墙竖立着的;然后,被那样放在地下室的棺材里,则会有双手交叠在胸前的吸血鬼沉眠于其中。 那座挂钟就放置在大厅正面的正中央——正确地说,它是摆放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平台上、向左右分开的楼梯正中央,扮演着对称平衡的角色。 那是座足足有将近二公尺高的气派挂钟,遍体通红的木材上精心地髹着亮光漆;直到现在,它仍然保养得光可鑑人,只要客人一靠近,便会清楚地映照出他们的身影。老实讲,以它这么大的尺寸来说,要让七只小羊的最后一只躲进去,也是绰绰有余了。 在挂钟门扉的玻璃上,写着几个过去曾经是金色的文字:“昭和四十四年泽渡精工股份有限公司捐赠”。上面所写的捐赠人,跟这家旅馆的主人有着同样的姓氏。 挂钟这种东西,总是像这样经常响个不停吗? 无声持续摆动着的钟摆,冷静透彻地刻划着名时间;每三十分钟、每一小时,仅仅依照走到的数字,愚直地不停告知着时刻的到来。 即使是在杳无人迹的走廊上,或是在主餐厅里吃饭时,每当我听见那仿佛诉说着“不要忘了我的存在”般,“梆”地拉着长长尾音的钟响时,身体总是会忍不住惊吓地打个哆嗦。我无法不这样思索:这家旅馆的核心,其实就是这座有如监视着停留此地的旅客般,耸立在其中的挂钟。 从前,不管是哪户人家,在柱子的高处都挂有附着小小毛玻璃门扉的木制挂钟;印象中,大家总是会从暖炉或餐桌旁边,抬起头仰望着上面的时刻。在挂钟底下悬挂着的,则是和书法老师批改用的红墨水相同颜色的日历。 这样说来,当我回想起记忆中的挂钟时,浮现眼前的并不是挂钟本身,而是坐在对面的母亲和姐姐,手里拿着茶杯,脸上带着一副仿佛哪里不开心的神色,抬头仰望挂钟的画面。 并不是挂钟本身有什么让人觉得格外不悦之处,只是,当人抬起眼睛向上仰望着什么的时候,样子总会显得莫名地卑屈而滑稽——不只是毫无防备,还相当可笑。那些在荞麦面店和定食餐馆里,抬头看着靠近天花板电视的客人们,露出的表情也是一样的。 不管是电视开着,还是正热烈地讨论着某个话题,只要那钟声一响,一切就会立刻归于沉默。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也是一样;只要经过走廊的时候钟声正好响起,就会给人一种好像当场受到责问,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惊惧感受。 打开挂钟的毛玻璃门扉固定是父亲的工作;父亲那站在垫脚用的椅子上,把手伸进挂钟里的背影,也仍然残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是的,挂钟这东西,得要定期锁紧螺丝不可。但是此刻,在门扉打开的地方,也一样放着沉甸甸的黄铜螺丝起子吗? 第2页 算了,那种事不管怎样都好;现在,我正在前往楼梯平台的路上,等待着她下楼来。 [作为舞台的,是某间巨大的旅馆。那是间广大、开阔、巴洛克式的、带着一种无国籍风格的宫殿。点缀在这宫殿之中的,是豪华但却有如冰冷冻结般的装饰。那是一个有着大理石和圆柱、细心粉刷过的花卉图样,精雕细琢的华美镶板、为数众多的雕像,以及面无表情僕人们的世界。 在那里,有一群不知名、礼仪端正、绝大多数都相当富有,终日无所事事的人们;他们的态度认真,却不抱任何热情,严守着既有的成规,终日沉溺于室内游戏(扑克牌、西洋骨牌……)和社交舞、空虚的对话,以及手枪射击等娱乐之中。 在这个仿佛要令人窒息般的封闭世界中,不管是人也好、或是物也好,看起来都像是被施了某种魔法似的——而宛若身处梦中的我们,就像是受到某种宿命似的命令所操弄着一般,就算仅仅是想祈求那命令产生些许微不足道的变化也罢,或是想从中逃离也罢,感觉起来,都只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梆”,挂钟阴郁地告知着时刻。 “《脑髓地狱》(译註:《脑髓地狱》,日本侦探小说家梦野久作之代表作。电影版于一九八八年上映。)的开场,确实也是挂钟的声响对吧!” 她从楼梯平台上走了下来。 在这一瞬间,我总是会产生某种奇妙的绝望感。纵使现在非常幸福,但当幸福的极点过后便会急剧坠落;这般的绝望,似乎是源自于如此不祥的预感——尽管,我们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坠落了…… “我曾经看过一次失控的挂钟唷——那样的东西,你看过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贴近了我的身旁。她那总是让我为之倾倒、柔和的香水气息,不断挑动着我的感官神经。 “那可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唷!因为不管怎样,一旦钟声开始响起,那恐怖的声音简直就像是永远不会停止下来似的;然而,当刚有这样的念头时,它却又开始变得沉默无声,一沉默就是好几个小时。不过,比起这个,更加可怕的是,把那种挂钟放着不管的那一家人啊——” 我们两人从楼梯平台上走下来。在眼前开阔的大厅里,住宿的旅客们正用各随己意的方式消磨着时间。此刻似乎已经是悠闲享用傍晚茶(译註:一种代替晚上正餐的英式午茶)的时分,可以看到有客人正享受着放在手推餐车上的司康(一种英国烤饼)和三明治。原本这个时期旅馆就是被包下的状态,因此住宿的旅客几乎都是熟面孔,而我们也客气地和大家寒暄,悠游于虚荣的海里。 “——他原本是一名摄影记者,来回穿梭于世界各地;后来,他在一次飞机事故中九死一生地倖存下来,但几乎在同一时期,他的同事却终究还是死于另一场飞机事故当中。在那之后,他便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搭乘飞机了,所以,他的主要作品,几乎都是在不曾跨出英国一步的情况下拍摄完成的。例如《金甲部队》(译註:一部描述美国海军陆战队与越战的战争片,导演为史丹利·库柏力克(stanley kubrick)。)就完全是布景拍摄;包括越南的市街战场面,也全都是在英国国内搭建而成的布景,真叫人吃惊对吧!” “那么《鬼店》(译註:一九八七年上映的经典恐怖电影,根据史蒂芬·金(stephen edwin king)的同名小说改编,导演亦为史丹利·库柏力克)呢?那也是在英国拍摄的吗?” “《鬼店》的话,据说只有那家开头以俯瞰姿态登场的那家山中旅馆,是从上空拍摄实际存在的美国旅馆所得到的景象。负责拍摄的,大概是他(库柏力克)派去的其他摄影师吧!但是,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旅馆内外的所有场景,全都是在英国搭建的布景唷!至于那间被用于摄影的美国旅馆,因为确实有着跟小说中幽灵出没的房间同样号码的房间,所以在电影制作的时候,似乎也跟着更改了房间号码呢!” “哎呀,那真是可惜呢!至今还是有很多特地希望能住进那间房里的影迷吧!如果开放旅游行程的话,说不定可以吸引从日本来的客人呢!” “旅馆大概不会希望那样的客人来吧!” “话虽如此,像那种欧美的古典旅馆不管怎么说,首先令人为之惊嘆地,就是它的巨大。你不觉得,它的建筑物本身就像是迷宫一样,给人一种仿佛帝国般的感觉吗?” 大厅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黑色花瓶,里头插着的花,看起来就像是喷涌而出的泉水似的。 我和她像是要包夹住那些花朵般,一左一右地穿过了大厅。 每次来到这里,总会让感到我惊讶的是,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这家旅馆究竟是从哪里调来如此种类繁多且数量庞大的花朵的呢?光是从山下将它运上来,就要花上一笔可观的开销吧!嗯,不过旅馆同时买进的应该不只有花朵,而且一天会有两趟巴士往返,所以,关于这件事,或许其实并不如我想像的那般困难也说不定。 “樱子小姐、时光先生。你们要去哪里呢?” 当我被叫住之后,回头一看,发现天知繁之正坐在沙发上读着新闻,一边抬起头往这边张望。他的身上穿着一套上等羊毛的三件式西装,光滑的鹅蛋脸上留着一撇小鬍子,样貌看起来有那么几分不像日本人。我们客套地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致意。 第3页 “你好。我们受到邀请,正要前往参加伊茅子女士的茶会呢!” “呵。今天轮到你们啊!” 天知利落地将报纸给叠了起来, “我刚刚。才去了未州子女士的茶会唷!” “未州子女士心情如何?” “非常好啊。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 天知耸了耸肩膀。这男人讲话的时候,总是喜欢在奇怪的地方加上句点;听他说话,心情总会变得像是饮料里掺进沙子一样地不快。 “那还真是幸运呢!” “是仪式啊、仪式。” 因为樱子使了个眼色,所以我们便离开了那里。 “还真是个怪人呢!感觉起来,简直就像是出现在克莉丝蒂小说里的比利时侦探(译註:白罗,阿嘉莎·克莉丝蒂笔下的名侦探,《东方快车谋杀案》的主角)一样。” “虽然我忘记是教法律还是经济学了,不过他可是大学的老师喔!” “在这所谓的旅馆大厅里啊,一定会有一、两个大学教师在的;就跟古老的百科全书一样,旅馆方面不都会把这种东西廉价买进来,当作室内装潢吗?放着既然不占空间,那么刚好当作知性的摆饰也不错——不过话说回来,讲到那个人的说话方式嘛……用那种语调来讲课的话,听课的人恐怕也会因为节奏抓不准,所以很难打瞌睡吧!” 樱子的脸上露出轻蔑和揶揄的神色,微微一笑说道。我喜欢她那轻蔑的表情。陶瓷般地净白容颜上,描画着呈现出完美曲线的眉毛;那下方的茶色眼睛冷淡地睥睨别人的模样,总是会让我心醉神迷。 我们像是小心翼翼不被淹没在其中似的,穿越过适度地无聊、适度地充满好奇心、被选中的人群。 她以前曾经这样说过:“有钱人就好像电影一样。” 电影是花钱的东西。不管最后拍摄出什么,总之每一分一秒都非花钱不可。然而,不管花上多少制作费,劣作就是劣作。虽然如此,但就电影本身而言,有还是比没有来的好;毕竟,就算再怎么样的劣作,至少还可以让飞机上的乘客消磨一下时间。有钱人也是一样;有钱人本身就是不断在花钱的,然而,不管花多少钱,笨蛋就是笨蛋。不过,即使是笨蛋,还是比穷人来得好;毕竟,作为有钱人这件事,本身就有其存在的价值。 我们好不容易穿过大厅,来到空荡荡的迴廊上, “看!天气好糟唷!” 雨是横扫而过的,而且其中还夹杂着雪。深山里的天气变化,总是如此地充满戏剧性;不过一瞬间,周遭的景色就全变了。刚刚在途中看到的红叶,此刻应该也已是一片白雪皑皑了吧! “傍晚的巴士来了。” 我放眼望去,一辆挂着“泽渡观光”标志的巴士,驶进了旅馆玄关前的停车处;饭店的员工,正在急急忙忙地跑上前去迎接乘客。光看他们那一副冷飕飕的样子,也能清楚感受到外面的气温应该下降了不少。 “不过,真是棒极了呢!” 樱子将手臂环绕在我的腰上。 “什么?” 当我这样问的时候,只见她微微笑了起来: “这么一来,这里就是‘暴风雨山庄’了。会下起血雨的唷!” [一名陌生的男子,穿梭徘徊在一个又一个房间之中——他原本以为,那些房间里面应该会挤满了装模作样的人才对,但隔壁的房间却早已空无一人——他越过一扇接一扇的门,撞到镜子,游走在没有尽头的走廊上。男人将四处徘徊时偶然听到的片断话语,存留在自己的耳朵里;他的目光在一张张不知名的脸庞之间来回游走,但到最后却总会驻留在一名年轻女子的面容上——那是一张属于在这黄金牢笼里,或许还活着的某位美丽囚犯的面容。 于是,他向她提出了不可能的要求——那是在这“时间”的意义仿佛完全遭到废弃般的迷宫之中,最不可思议的提案。简单地说,男人向女子提出了“过去、未来和自由”。男人如是说:我们——我和你——早已在一年前就已相遇,二人彼此相爱;今天,我为了你自己定下的约会而回到这里,然后我要带你走。] 我们对坐在中国风的黑檀木桌边。房间里鸦雀无声,就连刚才隔着迴廊窗户所见、在室外狂乱吹袭的风声也完全听不到。迴荡在房间当中的bgm(背景音乐),只剩下从火炉上的南部铁壶(译註:一种出产于日本东北部,用木炭烧制而成的精工铁壶)中不断发出、咻咻上升的蒸气声。 在天花板上垂挂而下的,是装饰有充满古老光泽玻璃的水晶吊灯。围绕着桌子的古旧屏风上,描绘着冬天落叶林间的鹿群;小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画间迷离的雾中。 然后,眼前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面无表情地倒着茶。 她的身上除了黑色和服之外,别无其他的衣物。据说像这样只在触感和花纹上有着微妙差别的黑色和服,她手上一共有好几百件。今天穿在她身上的,是套乍看之下像是纯素色,但仔细观看之后便会发现宛若莳绘(日本的一种漆工艺)般,有着金色的粉粒洒落在肩膀和袖子上,显得华丽非凡的和服。若是在主餐厅的照明之下,这套服装看起来一定会像是整个笼罩在光的粒子当中一般吧! 第4页 樱子悠然自在地将双手交叠在膝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女人的手;而我则是稍稍坐离椅背,把手放在翘起的二郎腿上。在我的感觉之中,我们两人就像是变成了展示橱窗里的人形模特儿一样。 受邀参加她们的茶会这件事,在意义上而言,就跟参加一场无止尽的俄罗斯轮盘没什么两样;在没有人中弹之前,活动会一直持续下去,而要是有谁不小心中了弹,就绝对不会再受邀来这家旅馆。那是理所当然的;“中弹”这件事,一般而言是意味着死亡,而在这里,则是等同于“某人”的存在遭到了抹杀。 “隆介的工作怎么样?” 泽渡伊茅子一边将茶杯放在茶盘上,一边询问着。她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但语气却颇为锐利;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她那高高的颧骨和细长的眼角,却仍然流露着娇媚的气息。 “很顺利喔,伊茅子姑姑。” 樱子还是一派悠然地回答着。她非常受到眼前这个女人的喜爱;这件事她本人虽然也有自觉,不过倒是没有到因此而骄傲自满的程度。 听了樱子的话,伊茅子呵地轻笑了一声: “真的呢!那孩子虽然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不过娶你进门这件事还真是做对了呢!娶了你洒种之后,那孩子的任务大概也就告终了吧!” “哎呀,姑姑您真是的!” 樱子苦笑了一下。虽然樱子也算是十分冷静而且辛辣的女人(就是因为这点才符合伊茅子的眼光吧),但还是比不上把自己亲侄子说成这样的伊茅子辛辣。事实上,若说稳重、个性又好的泽渡隆介是养子,而伊茅子和樱子才是真正的姑侄,我想任谁也不会怀疑吧!毕竟,她们两人实在太过相像了。不过,这两人的辛辣因为有聪明作为后盾,所以一点也没有神经质或感情用事的地方;也正因如此,我和樱子一样,都并不讨厌伊茅子。我甚至可以说,在加上丹伽子、未州子的三姐妹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她了。 不过,纵使我不讨厌她,但伊茅子是怎么想的,那就又另当别论了。她从来不曾透露出一丝内心的想法,不过,偶尔从她看着我的锐利视线中,我可以感觉得出,她正在仔细地打量着我。虽然我像这样前来这里也已经好几年了,但我总觉得,她对我的评价似乎仍然没有定论。 “你呢?时光先生。最近常常看见你的名字喔;好像很活跃嘛!” “不敢当。只不过是最近评论的工作比较多,所以才会让人有种常常看到的感觉啦!报纸果然很了不起,只要文章一刊载在全国性的报纸上,大家就会为我高兴,说我‘出人头地’了呢!” 我笑笑地回答道。 “就是这样没错唷!名字和照片可以刊登在报纸上,代表你也是优秀的文化人之一了。即使本人没有这样的念头,但这个社会就是会这么看待的。” 伊茅子率性地点了点头,我则有种闪过一招的感觉。 “所以啊,差不多,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伊茅子从小皮包里拿出香菸。 我想,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显得相当惊愕才对。 “适可而止是说?” “你们的关系啊。” 伊茅子用瘦骨嶙峋的手指,为香菸点上了火。 我和樱子反射性地对望了一眼。 接着,樱子噗哧一声,笑着对伊茅子说道: “哎呀,姑姑!您在说些什么呢?我们的关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时光可是我的弟弟呀!”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糟糕不是吗?都已经结了婚,还跟亲弟弟保持着那种关系,要是让世人知道了,不管是对你、或是对时光先生都不好吧!” 樱子的脸色剎那间变得苍白了起来。 “姑姑,您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啊!倒是你,真的以为可以骗过我吗?” 伊茅子瞥了樱子一眼,樱子立刻像是冻结似的沉默了下来。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但那眼神却锐利地像是要割裂樱子的脸颊一般。 伊茅子面无表情地继续抽着烟说: “其实,隆介来找我商量过了;虽然好像还不是很确信,不过他怀疑,你是不是有了其他男人。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你的亲弟弟,这我可说不出口啊!” 伊茅子唿地一声,朝天空吐了口烟。 “打从很早以前,我就发现你们的事了唷!我早就料到,迟早有一天隆介会无法满足你的;而且,老实说,我个人原本觉得你跟时光先生交往,比起跟其他可疑的男人往来要好得多,毕竟,你们两人既美丽又聪明,还各有相当优秀的才干。虽然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不过,如果是跟时光先生的话,总比跟那边的那些无聊男子要好上一些就是了。毕竟,时光先生也有太太,所以你们彼此绝对不会把这件事情泄漏出去,这样自然就不会引起风波了吧!但是,最近我改变想法了。果然,比起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这样更不好呢!” 我注视着她手指上的大玛瑙戒指。 “那么,您要我们怎么做?” 我一动不动地盯视着伊茅子的脸。明知这样回答就等于承认了我和樱子的关系,但我还是忍不住想问。 “我知道你们两个都很期待每年来这里共同渡过的两人时光,但,就到今年为止吧。然后,从明年开始,” 第5页 伊茅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要嘛时光先生不再出现在这里,要嘛你们各自带自己的家人来,二选一吧。” 我的耳边忽然响起喀地一声,感觉就像是听到谁扣下了手枪扳机的声音似的。 “怎么啦?你的脸色很糟唷!” 当我呆坐在大厅沙发上的时候,突然从头上传来一个甜腻腻的声音。 “大概是光线的关系吧!” “那就好。你最近很活跃唷,不会是太累了吧?” 瑞穗那十分丰满的身躯在我旁边坐下后,悠然自在地翘起了脚。 “樱子小姐还是一如以往地漂亮呢!你们两姐弟,好像完全都不会老呢!” 我看了看花瓶对面的樱子。 像喷泉一样涌出的花朵。那是什么花呢?缀在枝头的点点红花,就像是血的喷泉一般。 “怎么可能嘛,我们当然确确实实地在变老啊!再者,如果就‘毫无改变’这句话的意义来说,我们就算再怎样,也比不上身为女演员的你嘛!” “怎样了呢?跟伊茅子阿姨的茶会。” “简单干脆地结束了唷。” “的确是这样呢!嗯,跟家母比起来的话,那个人的茶会确实比较短。不过,这世界上喜欢被虐的人,看来还真不少呢;为什么大家都要特地前来和那些怪人交际呢?” 瑞穗是丹伽子的女儿。身为舞台女演员的她,算是拥有还不错的职业。我也看过几次她的表演,觉得她可以称得上是一名拥有独特氛围的优秀演员。那洋味十足的深刻轮廓、有如欧美女性般丰腴的上半身体型,使得她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种相当程度的威严。 “理由为何,你明明就知道的。” 我低声笑了笑,瑞穗则是不可思议似的望着我。涂起睫毛膏来这么合适、这么自然的女人,在这世上应该很少吧! “哎呀,我才不知道呢!” “大家啊,都是为了吸毒而来的唷!那是一点一点染上的毒瘾呢;一旦像这样来到这里之后,只要经过一年,毒瘾就会发作,随之出现的,则是像戒菸时对尼古丁产生的禁断症状。中过河豚毒的人,不是也会反过来,无法抗拒那舌头被针扎似的麻痹感吗?” 是的。樱子就是我的毒。停不了的毒。禁断的、甜蜜的毒。 “别人或许可以快乐地浸淫在其中,但我就是享受不起来。我讨厌这里。乍看之下大家都是一副困盹的模样,不过,那些全是假装出来的;事实上,这里无时无刻不是充满着恶意。” “恶意?” 这次轮到我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她了。 “嗯,是啊,味道十分强烈呢!大家都很讨厌妈妈她们唷!” “怎么会……” 我虽然这样否定着,但内心却有种被她看透的感觉。怎么会……? “那种红花的名字叫什么?” 我这样向她询问着。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 血的喷泉。再过去一点的地方,伫立着樱子的背影。 “啊,很美吧!不过那不是花,是果实;听说好像是叫做‘山归来’(译註:又名‘土茯芩’,一种中药材,其块根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吧!” “shān 龟 lái?” “嗯,‘从山里归来’的山归来。是荆棘的一种喔!” 荆棘之路。我和樱子手牵着手、即将赤着脚行走于其上的地方。不过,只要是与她同行的话,我一定会高兴地走上那条路,并且笑着饮下从她脚掌中流出的鲜血吧。 樱子朝这边回过头来。我捕捉到她的视线,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我身后的什么。 那眼神中流露着惊讶、愤怒,以及恐惧。 我回过头向后看。 接着,我看到一个男人从那放有挂钟的楼梯上走下来。我跟着她一起,惊愕地凝视着那男人。 凝视着原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她的丈夫。 [这名陌生男子是平凡的诱惑者?是疯子?抑或只是两种不同面相混合在一起?不管怎样,年轻女子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一场游戏,和其他游戏一样,只要愉快地享受就好了,可是男人却笑也不笑。坚信着过去的故事将会被一点一点地清楚揭露分晓,男人执着而认真地坚持自己的主张,还拿出好几样证据……于是女子渐渐地、同时也可以说有点后悔地,失去了自己的立足点。接着,她遭到恐惧的袭击,身体变得僵硬了起来。因为,她不想离开这个虽然虚伪、却能够让她感到安心的世界。那是她的世界,她所惯于居住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依循着另外一个温柔却冷漠、个性冷静、总是守护着她,就像是她丈夫一样的男人所具现化而成的形象。然而,陌生男子所说的故事,却毫无反驳余地地逐渐实体化、逐渐带有一贯性、逐渐增强其实在性、变得愈发真实起来。现在、过去、未来融为一体,在那过程中,三个主角之间愈趋高涨的紧张,唤起了女主角心中悲剧的幻觉——暴行、杀人、自杀……] “好久不见了呢,隆介大哥!吓了我一跳呢!你是搭刚刚的巴士过来的吗?” “嗯。中途突然下起雪来,我穿的衣服太薄了,所以现在觉得好冷呢!” 第6页 对于此刻我脸上所浮现,那毫无破绽可寻的笑容,就连我自己都感到相当惊讶。 “怎么啦?亲爱的。工作不是很忙吗?” 樱子跑了过来,闹别扭似的抬头看着隆介。 隆介害羞地笑了。每次看见这男人时,总会让我联想到在大农场里茁壮成长、毛色美丽的牧羊犬。 “不忙啊。因为对方取消约会的关系,时间突然空了出来,于是我便想说,偶尔也来这里露个脸吧!” “你的房间在哪边?” “我拜託了伊茅子姑姑,让我睡在和她房间相连的小隔间里。不过,很抱歉,因为那里塞不下行李,所以我只好麻烦柜檯把行李放到你房间了喔!真的很多人哪,这个时期。” 隆介一边用自然而然流露出良好教养的语气说着,一边像是静不下来似的,用双眼不断扫视着在大厅中消磨时间的旅客们。 和伊茅子房间相连的隔间?我的背嵴不禁战慄了一下。该不会,刚才的对话全都让这男人听到了吧? 不,不会的。看着他的表情,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刚刚应该是在樱子的房间里吧!这时,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我有没有在樱子房里留下昨晚发生关系的痕迹? 原来如此,他一定是猜想樱子的外遇对象就在这些客人里,所以才会前来的。不过,他大概万万也想不到,那对象竟然就在自己的眼前吧! 我和樱子偷偷互望了一眼;看来,我们心里想的应该是同样的事情。 伊茅子早知道隆介要来这里的事,所以才把我们找去茶会,向我们提出警告。把隆介安顿在和自己房间相连的隔间,也是为了给我们压力吧!她是在悄悄暗示说,如果我们两人不考虑改变彼此之间的关系,那她就有可能把我的名字偷偷告诉隆介。伊茅子是认真的。认真地想拆散我们。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在变冷。仿佛在晴朗的海边舒服地睡着午觉时,不知什么时候却涨潮了;就是那种心情。刚开始只是对高兴地睡什么午觉的自己不悦地吐吐舌头,但不久后却对冰冷的海水也感到嫌恶起来。(不该来这种地方的……)受够了这黏答答的海风和吸了水的硬沙,于是我折起椅子,转身背向海。但是,我无法离开这海边,因为,只有这片海滩,是我们可以秘密相会的地方。 “什么嘛,你明明就不是第一次来!” “可是,我从以前开始就很不擅长应付姑姑们啊。我来过这里的次数,扳着手指头都数得出来呢!” 隆介耸了耸肩说着。他的父亲是伊茅子的弟弟,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去世了。泽渡家原本有五个兄弟姐妹,但男性都很早死,长兄也不到五十岁便过世了。 “哎呀呀,这不是隆介君吗?” “真是稀客呢!” 两位像是实业家的老人走过来打招唿,隆介点头说了声“您好”,接着便很自然地闲话家常了起来。 我俩无言地望着他的身影。我发觉到,樱子也正和我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他。闯入者。障碍物。小丑。 “该不会,是姑姑把他叫来的吧?”樱子嘟囔着说道。 “咦?” “那傢伙不是觉得我有了其他男人吗?我想,一定是姑姑这么对他灌输,让他感觉到那对象就在这里,所以才把他煽动到这里来的。” “不管怎样,姑姑她好像是认真的呢!” “认真?不对唷,这对那个人来说,只是单纯的消遣而已;我对这点可是心知肚明呢!明明连一点伦理观念都没有,还那么自以为是……” 樱子瞪大眼睛,翻了翻白眼。那是我喜欢的眼神。燃烧着愤怒和轻蔑的眼神。 “我怎么可能放开你的手呢——等着瞧吧!” 旅馆就好像舞台一般,即便不是像瑞穗那样的舞台演员,旅客们也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客房就是演员们的休息室;他们四处进行着关于今天演出的秘密会谈,并等待出场的时机。至于饭店员工们所扮演的,则是协助促成公演的后台工作人员:他们修整大道具,备齐小道具,并为舞台上的演员们打灯光。 然后,最大的舞台,当然非眼前的这间主餐厅莫属了。 这间旅馆因为建在深山迎风面的斜坡上,所以盖得特别坚固。为了让外观符合巨大山庄的旨趣,它大量使用了粗大的高级木材,墙壁很厚、窗户也是双层的,密闭性非常高。 主餐厅的三面是高至天花板的採光玻璃窗,晴朗温暖的时候可以打开窗户,走到阳台上观景。至于天色已晚的此刻,它则是拉上了胭脂色的厚窗帘;实在很难想像,在窗帘的另一边,有着被狂风吹袭而不断颤抖的树林。 客人们在各自的餐桌前享用着晚餐。如影子般来回交错的服务生们手上端着的盘子和玻璃杯,沐浴在灯光下,显得闪闪发亮。 到昨天为止都还是两人对坐的餐桌,现在加入了隆介。 我承认,隆介是个让人觉得很舒服的男人。他总是笑容可掬,一派任谁都会忍不住喜欢上的个性——有钱、擅长运动,穿衣的品味也不错,又知道很多美味的餐厅。我可以斩钉截铁地保证,他是最适合当姐夫的男人。 但是,只有他现在在场这件事,我怎么也无法接受。 第7页 我并不是想当樱子的丈夫,更没想过要将这男人踢掉、排除。我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和樱子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也就是每年一次,在这里和她共同渡过寥寥的几个夜晚。只有靠着这几天,我才得以苟活下去。 她的愿望应该也跟我一样吧!对于让家人痛苦、或是破坏家庭之类的事,我们连想都没想过。 但是,这个此刻坐在身旁、令人感觉舒服的男人,却要夺走我们那重要的夜晚。今年,我只不过跟她共度了一天而已;至于剩下的珍贵夜晚,那女人将会和这男人一起渡过。 “啊,是姑姑们。还是跟以往一样地华丽呢,那几个女人……” 隆介抬起头说着。 三个女人悠闲地走进了餐厅当中。 向客人交相打着招唿的女人们,立刻吸引了现场宾客的目光。 我和樱子则是带着些许敌意,注视着她们。 最先踏进餐厅里的是丹伽子。她是个和瑞穗十分相似、浑身散发着华丽氛围的丰腴女性。她身上穿着一件亮橘色的套装,看起来跟她意外地十分相配。 接着进来的是伊茅子。刚才那套黑色和服果然如我所料,在这主餐厅里绽放出神秘的光辉。在三姐妹当中,她虽然是最瘦小的一个,不过她所崭露出的存在感,却远非其他两人所能比拟。若是一不小心碰触到她的话,铁定会被她断绝关系、扫地出门的吧!不过,就算再怎样,她也没有权利夺走属于我们的夜晚。 最后一个走进来的,则是笑容可掬的未州子。她留着一头蓬松的长捲髮,身上穿着深绿色的连身洋装。虽然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但她却仍然保有着老么的天真烂漫和少女情怀。 她们就像在缝补着餐桌间的空隙般,迂迂迴回地绕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如此一来角色就全到齐了。今晚的演出即将开始。 “——对对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啦……” 一团和气的晚餐,以及和隔壁桌客人之间的谈笑;演出,就以这样的形式展开了。 丹伽子对未州子使了个眼色,作为开始的暗号: “对啦,是你脚骨折的那年。那时候你是为什么骨折了呢,未州子?” “啊,那个啊!那是在我们家附近的斜坡上,站着骑脚踏车跌倒的啦!一开始,我完全没想到是骨折,只觉得痛到不行,结果隔天去医院时,听医生一说才知道是骨折了。那时,我还真的吓了一跳呢!” “你呀,前一天明明就没哭的,打了石膏回来反而哇哇大哭呢!” 手拿高脚杯的伊茅子低声嘟囔着。 “因为,打止痛针才真的是痛嘛!” 未州子像少女似的耸耸肩,叉起了一块奶油煎的鹿肉吃着。 丹伽子“哼”了一声说道: “才不是呢!你呀,没有观众在场的话,你是不会哭的吧。在不确定有人能够抚慰你、安抚你的情况下,你是绝对不会哭的啦!” “就是啊,我们姐妹吵架的时候也是一样,都还没捏你你就哭了。未州子在这方面,总是很机灵的呢!” “讨厌啦,干嘛两个人一起责备我嘛!然后,到底是什么啦?刚刚原本的话题是什么?” 未州子举起酒杯叫了服务生。 “对啦,那年秋天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不是三个人一起去野餐了吗?当时,我们带着饭糰和水壶,走进了那条位在须贺野温泉旁的自然步道……” “嗯,我还记得那时的天气非常好,红叶红彤彤的,实在是很不得了的景色呢!” “我还戴了麦杆编的帽子。” “提篮子的可都是我呢!虽然我一直都很憧憬把便当放在篮子里,不过,它的体积却意外地相当大,一点都不适合提着走。篮子那东西啊,就是要放在敞篷车上才对呀!” “后来,我们中途不是迷了路吗?” “都是因为有松鼠还是什么的横越了步道啦!” “结果,我们什么也没想地就走上了斜坡。” “走进那一片红彤彤的森林里,简直就像是走进了画里一样呢!” “从树叶缝隙照进来的阳光是红的,地上也因为掉满了落叶而变得一片殷红。” “是啊,就连身体也染红了唷!” “我们一个劲儿地走了很远呢!” “然后,在森林里有一片开阔的空地。” “没错。在那里,那个……” “发现了‘那个’呢!” 说到这里,三个人用共犯般的表情望着彼此的脸。 那一瞬间,她们决定了由谁担任压轴。这次似乎是轮到未州子。 未州子用飘渺虚无的眼神注视着远方,开口说道: “……只有那里照映着灿烂的阳光。那是明亮的秋日阳光。地上横倒着一根枯萎的老树,上面有一块白色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棉花。我们茫然地看着它,一步一步慢慢地接近它……” 未州子像是要吊人胃口似的停顿了一下, “然后,那团白色的东西突然动了起来。我们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更令人惊讶的是,那团白色的东西竟然飘到了半空中……” 第8页 未州子抬起视线,向上望去。 “原来,那是无数聚集成群的蝴蝶。停着的蝴蝶,因为我们靠近而飞了起来;然后,在蝴蝶原本停留的地方出现了——” 未州子向周围的所有人扫视了一眼。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有什么东西缠绕在横倒的枯木上。可是,当我稍微靠近一看的时候,我看见了黑色的头髮。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确定自己所看见的是头髮;不过,接下来我又看见了格子衬衫和黑色长裤,于是就更加确定了……” “天啊!那是某人的尸体啊。不过,还真是不可思议的尸体呢。那是一具处于化为白骨的状态之前,如果用譬喻法来说的话,就像是经过风干一样的尸体。啊,吃饭时间讲这些真是不好意思。不只如此,在它的身上到处长满了植物的新芽,感觉起来就像是已经与横倒的枯木同化、合为一体似的。蝴蝶正是包围着那具躯体;为什么它们要这样做呢?是为了吸取体液吗?关于这点,直到如今我仍然无从得知。我们只是哀号着逃了出来,跑、一直跑、一直不断地奔跑。” “是啊,我们就连便当都没有吃呢!” “看到那种东西,什么也吃不下了嘛!” “然后啊,我们向大人报告说自己看到了什么,于是很多人便一起出去找了,但却没有人发现任何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哪!” “照理说,小孩的脚程可及之处,应该不会找不到才对。” “但,就是一直没找到。” “之后也没听说有找到呢。” “嗯,或许是幻影吧!” “三个人一起看到的幻影?” “是啊!” 三个人像是心满意足似的,彼此点了点头。 听着的客人们似笑非笑、暧昧地附和着她们。 为填补话题间的空隙,她们又点了新的酒。 客人们持续着优雅的对话,过不久又有人发言了: “记得龙子小妹的故事吗?就是那间报纸屋呀!” 这次是未州子开了头。 “啊,那孩子很奇怪呢!究竟是喜欢干净呢,还是怕麻烦,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 伊茅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说道。 “简单说,我们有个名叫龙子的堂妹;她长得高高瘦瘦的,在女校当英文老师,单身了一辈子,是个一本正经、总是读着书、个性相当呆板的人。” 丹伽子环顾了一下客人们的脸,又继续说道: “当她一直工作到退休年龄之后,就说之后要悠哉地看书过日子。偶尔亲戚们会去看看她的情况;毕竟,一个单身女人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也是应该的。” “最先开始发现异状的是谁啊?是之前毕业的学生吗?” “不是啦。是悦子吧,她的妹妹。” “是喔。” “刚开始是餐桌下吧。发现她在桌子底下铺了报纸,妹妹就问:‘这报纸是怎么一回事呢?’于是她便回答说:‘因为我总是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常常会洒出来,所以才开始习惯铺报纸的。铺上前一天的报纸,等到一天结束时再扔了它,这样就用不着擦地板啦!’” “听了她的话,妹妹也没有特别怀疑,顶多只是觉得,‘的确,家事对老人来说是一年要比一年麻烦,擦东擦西又需要力气,可以这么做的话倒也不错’而已。” “接下来是窗户,对吧!” “对对。下一次不知道是谁去拜访的时候,发现客厅的窗户贴上了报纸。明明是白天,家里却又昏又暗的,那位拜访者可是吓了一跳呢!” “当然,他一定会问理由啦。‘为什么要在窗户上贴报纸呢?’” “龙子小妹的答案,果然还是‘为了保持干净啊!’她说,‘窗户很容易脏的嘛,不过用报纸一擦就干净了,既然如此,那干脆一开始就把报纸贴上,不是很好吗?’”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渐渐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对吧!” “嗯,的确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不过,因为她本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再加上又没有其他特别怪异的地方,所以任谁也没有正面向她质问过。可是,再过一阵子,又有人前去拜访,一看之下,发现事情已经不得了了。” “在她家里,到处都盖满了报纸。桌子啦、电视啦、就连花瓶也用报纸包了起来。不只如此,那些报纸还细心地用透明胶带,黏得非常整齐。” “有人说,那技巧丝毫不输给耶稣呢!” “而且,她还会一天到晚将破损的地方给黏补起来。只是,单靠目前她所订的报纸是不够做这些事的,所以她每天早上和傍晚,都还得到车站去买报纸呢!体育报、全国性的报纸等等,什么都无所谓,每次买都是一口气买下全部种类。” “每天那么大量的报纸,不知道她是不是全看了哪!” “她那么喜欢印刷字,搞不好读了不少喔!” “——那么,那位女士后来怎样了?” 一个客人开口问道。餐桌上的气氛瞬间紧绷了一下;不过,如果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倒还是可以被原谅的。 第9页 偶尔有新来的客人不懂规矩,就爱问一些追根究底的问题使得对话中断。如果只有这样倒还好,要是拼命地想要加入对话,那就必然会被四周的客人交相报以冷漠的目光。 “那是某一年冬天的事情吧;我记得那是个很冷的早晨,” 丹伽子轻声地说,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竟然想点蜡烛。是因为圣诞节吗?不过,我并不认为她有什么信仰,所以现在想想还真的是个谜啊。” “的确如此。” “不管怎样,总之蜡烛倒了。因为家里到处都是报纸,所以一瞬间,火势就整个蔓延开来了。” “而且那又是栋老旧的木造房子,因此火势蔓延地更加迅速。据附近的人说,几乎是一下子就被火焰给整个吞噬了。” “她并没有逃出来唷;事实上,有没有时间逃跑都是个疑问呢!” “房子全烧光了。据说,尸体焦黑地连性别都分不出来。” 三人平静自若地听着客人们惋惜的话语,静静地对彼此点了点头,然后拿起高脚杯,小酌了一口。 我看见,樱子的嘴边浮起了一抹冷笑。 看她的样子好像在说:“这不过就是有钱人的消遣罢了”。我想,我的嘴角说不定也浮现着跟她一样的冷笑。 她们到底反反覆覆玩过多少次这样的游戏了呢? 这种白痴、奇妙的游戏? 一开始,我也愚蠢地努力着想加入她们的对话,不过,周遭的客人们却纷纷对我投以可疑的目光。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地感到奇怪时,一回到房间,樱子便马上对我训道:“笨蛋啊,你还当真了?” “‘当真’是指?” 我反问了这样一句。然后,樱子满不在乎地回答说:“全部啊!” “那是她们的游戏唷:只有三个人参加、只在她们之间成立的游戏。那三个人,一直以来都是那样的唷;所以,对那些话可是认真不得的哦。在那些话当中,全然不知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的呢!” 简单地说,编造故事已经成为她们的一种习惯了。 刚刚的故事究竟有多少是真的,恐怕只有神才知道。 堂妹龙子真的是实际存在的人吗?她真的是住在铺满报纸的屋子里吗?真的连同报纸和房子一起烧死了吗?任谁也无法得知。未州子真的骨折了吗?真的是因为站着骑脚踏车而骨折的吗?她们真的在森林里看到尸体了吗?关于这些事情的真相,恐怕就连她们自己也分辨不清吧!尽管仔细调查的话,或许就能够弄个明白也说不定,不过,到最后可能只有其中一部分是事实——当然,也有可能几乎绝大部分都是事实就是了。 然而,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个人起头,剩下的两人就会自然而然地承接下去,总之,非得确确实实地让故事结束不可。故事在三人的投球与接球之间自然成形、随之展开,结尾当然也必须好好下一番工夫才行。 至于由谁来做结,则是在三人微妙的唿吸间决定的。可以是想到某个好结局的人,也可以是受到大家注目的人:如果可以的话,能够三个人轮流,那是最好不过了。 “为什么她们要这么做?” 我因为无法理解樱子的说明,所以反覆问了好几次,但她也只是打哈哈地说着“这个嘛……”,而没有给我肯定的答案。不过,她们好像真的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持续玩着那游戏,而听她们说着说着,我也已经渐渐地习惯了。就倾向而言,她们总是偏好悲惨又怪诞的结局——今天的故事对她们来说,已经算是相当高雅的类型了。 过去,我似乎曾经在某部戏里看过类似的场景。那是部描述诈欺师团体的戏剧;在故事当中,他们为了磨练诈欺的技巧,不断玩着编故事接龙来作为练习。他们一方面要引起听众的注意,另一方面也要讲得几可乱真、让其他的说话者听起来都觉得言之有理;除此之外,还要配合当场的内容即兴演出,以求编造剧情的严丝合缝。那三姐妹也是一样,不断不断地重复着类似那些诈欺师所做的事情。 想让谎言接近完美,其秘诀就在于适当地加入某种程度的事实。比起从零开始编造,为实际发生过的事添加色彩更为容易。要让对方相信,需要累积很多微小的事实,然后慢慢地将他们朝着作为目的地的谎言引诱而去;先把护城河埋起来以后,再一口气攻陷本阵。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编造谎言通常是为了隐瞒些什么。 她们在隐瞒着什么呢?这点勾起了我的兴趣。我和樱子,也是从以前开始就一直说着谎。樱子抬头仰望着挂钟,我在被炉里抚弄着她的脚。我们一直以来所隐蔽的,是两人那不被允许的关系。这层秘密的关系,让我们两人的结合更加紧密,表现也更加自然——换句话说,仿佛是为了能让谎言更加完美般,我们不停地磨练着心理层面的技术。 既然如此,那么长年修炼说谎技巧,已经到达炉火纯青地步的伊茅子,要看穿我们的关系,或许并不是什么难事吧!那,其他两人呢?丹伽子和未州子察觉到我们的事情了吗? 奇妙的是,按照樱子所言,她们只有在三人到齐的时候,才会开始编造谎言。当和她们个别谈话的时候,不管哪一位都表现得相当率直,只聊现实中发生的事情;然而,只要三个人一到齐,有人按下开关的话,游戏就开始了。 第10页 那,两个人的时候呢?我曾经这么问过樱子。 听了我的问题之后,樱子侧着头,若有所思地回答道:“这个嘛,我就不太清楚了。” 根据她的观察,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就依情况而各有不同了。在两个人状况下,似乎是有着某种流动性的规则存在——一种只有她们三姐妹能够清楚理解的规则。 总之,樱子坚称,那三个人是住在谁也无法潜入的奇妙世界当中的居民。那是理所当然的吧。就像我们也是如此,人类这种生物,不管怎样,都只能活在自己所决定的世界之中。忽然间,我有种感觉:住在这旅馆里的每个人,会不会都是这种类型的人?住在扭曲妄想世界里的姐妹,招待着扭曲的客人…… 所以,隆介才没办法在这间旅馆里久留。教养良好的牧羊犬,只要在原野上追逐着温顺的羊儿们就行了;他完全不适合这个地方。这是个只为心里藏有秘密的人而开放,虚伪的乐园。 樱子和隆介正说着话。樱子压抑住烦躁,应和着自己的丈夫。 来吧,樱子,让那碍眼又不适合这里的男人从我们面前消失吧。只要我们订定这样的规则,那男人就将不復存在。樱子,试着想像!这世界上、这餐桌边,根本没有泽渡隆介这男人的存在。一、二、三,来!当你的眼睛张开时,就只剩下我们两人而已。 服务生走到桌子旁,帮我的空杯子注入了红酒。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脸。我怀着谢意,对他点了点头,仿佛像是要证明,我并没有在妄想中抹杀掉某个男人似的。 [关于他们、以及他们的人生,我们完全一无所悉。除了映在我们眼里的存在以外,他们什么也不是。他们单纯地,就只是这和外界隔绝、宛若监狱般的大度假旅馆里的客人罢了。那么,身处其他地方的时候,他们都做些什么呢?“什么也没做!”我应该会忍不住这么回答吧。事实上,他们并不存在于“别的地方”;至于主角硬是想要导入这封闭、空虚世界之中的那段过去,我想八成是他一边说着故事,一边不断捏造出来的东西。所谓的“去年”根本不存在,马伦巴(译註:出自电影《去年在马伦巴》nnee derniere amarienbad)。一九六一年上映,由法国导演亚伦·雷奈(in resnais)执导,获得威尼斯影展金狮奖。)在任何地图上也都找不到。那个“过去”也是,除了唤起十足力量的那一瞬间以外,什么现实性也没有。然后,当那“过去一最终赢得胜利的那一刻,就变成了单纯的“现在”,仿佛就像是持续至今的“现在”从来不曾停止过一般。] 我在图书室里看着电影。 图书室的角落,有个排列着椅子的小房间。那里就是电影放映室。 大电视的画面里,放映着一部黑白电影;那是部我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不晓得为什么总会一看再看的古老法国片。 樱子和隆介在酒吧里。我只喝了一杯便和他们分开,然后恍恍惚惚地来到了这里。之所以会这样,或许是因为这个杳无人烟的小房间就好像秘密藏身处一样,让人安心的缘故吧! 此刻就像是中场闭幕的时间,刚好可以醒醒酒。我得好好思考一下,接下来要怎样演出才行。 电视画面中,完美对称的法式庭园正不断地伸展开来。 整齐地修剪成圆锥形的树木、白色的雕像、被摆置得像西洋棋棋子的人们……将宛若人工美学极致般的庭园收纳在画面之中,并像在舔舐般拉长带过的镜头,冷静透彻地映照出那些人们毫无实体可言的空虚存在。 “可以跟您一起观赏吗?” 流畅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反射性地答了声“嗯”。 一个女人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了下来。 在回头之前,我就已经知道那是田所早纪的声音。 我注视着那张戴着细框眼镜、纤细的女子侧脸。 “您喜欢电影啊?” 女子看着画面问道。 “算是吧;特别是喜欢这部片唷!” “很美的电影呢。” “不陪在公主身边,没关系吗?” “我又不是来这里工作的嘛!” 早纪是瑞穗的经纪人。虽然年纪差不多四十了,不过据说相当地能干。她隶属于一家小制作公司;尽管在那家公司旗下,还有其他几位堪称中坚地位的实力派演员,但在我记忆中,她主要负责的就只有瑞穗和另外一个人而已。 “艺人的经纪人,也是我想尝试一次看看的工作呢!” 我半认真地说着。从很久以前,我就对所谓“经纪人”这种人物很感兴趣。贯彻辅佐的角色、协调行程、一个劲儿地推销。用自己的手把金鸡蛋养大,然后推向世人面前;如果成功的话,一定堪称是最棒的工作吧! 早纪微微地笑了,不过,我并不太懂那笑中的含意。那是暗示着“别再说了”的笑容,还是在告诉我“并不是那么快乐喔”的微笑呢? “凑先生,您不是已经相当成功了吗?” “算不算成功我是不知道啦,不过其他想做做看的职业,对我来说可是像山一样多着呢!你没有吗?其他想做的工作。” 早纪依旧暧昧地笑着。 “嗯,‘除了现在的工作以外做什么都好’,我也曾经有如此想过的时候唷!” 第11页 “这样啊,做经纪人这么辛苦吗?” “如果是认真想做的话,这世上没有什么轻松的工作吧!” “没错。不过,当你说出‘除了这份工作之外做什么都好’的时候,‘这份工作’对你来说,搞不好就已经是天职了也说不定哪!” “怎么说?” “因为,你自己已经察觉到,那对你来说是份特别的工作了啊!” “真不愧是评论家,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呢!” “我的本行可是个单纯的上班族唷!” “不过,也写评论就对了。” “那只是副业啦!” 早纪再次笑了起来。 “如果套用你的说法,你觉得是所谓‘副业’的东西,其实才是你真正认定的本行吧!” “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呢!” 于是,我们两人一起看了一会儿电影。 “关于这部片啊,或许您已经知道了,它的拍摄手法十分有趣喔。” 我小声地和她说起了话来。 “所谓的‘手法有趣’是?” 早纪似乎也满愿意陪我说话的。 “作者所写的并不是剧本,而是将脑海中电影放映时的画面重现在纸上;也可以说,是客观地描写出电影在实际上映时的样子吧!” “像是把分镜图用文章来说明这样的产物是吗?” “或许很类似。‘男人正在走路、男人这么说、背后看得到树、远处有喷泉,镜头慢慢地将男人的脸拉近’,编剧像这样将所看到的东西描写下来,交给导演;接着,读过之后的导演,便尽可能地以原样呈现的方式进行拍摄作业。” “也就是说,原作者在脑子里完成的电影,透过导演之手以实际画面重现啰!” “正是如此。一般的编剧,多半都会把监制的部分委託给导演负责;但是在这部片里,原作者也同时兼任监制和摄影师。” “嗯。虽然有趣,但总觉得导演会因此而反感呢。如果和原作者之间没有相当程度的信赖关系,恐怕很难实现这样的方式吧!” “若是这部片的话,据作者表示,在那方面的想法沟通上十分完美。” “那可真是幸运呢!” 早纪表情认真地点了点头。对于工作人员之间的那种摩擦,她应该有着相当深刻的切身之痛吧! “话说回来,瑞穗小姐都不演电影呢。” “虽然有过几次洽谈,但她本人都不喜欢,所以到目前为止,这样的计划一直没有实现。” “咦?为什么呢?” “她说是因为电影要经过剪辑,所以才不喜欢。除此之外,电影拍摄的顺序前前后后地太过零星,那种要求重视细微处的演技,也跟她的个性不合。” “嗯。” 的确很像瑞穗的作风,我在心里这么想着。她的外貌虽然与母亲相似,但内在却大不相同。 “话说回来,这部电影的故事架构也很奇妙呢。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说服着女子说:我和你在去年相遇,并约定好今年也在这里碰面,然后一起私奔。而在男子反覆述说的过程中,女子也逐渐产生了同样的感觉,最后还将之认定为现实。就是这样的故事吧。” “是不是就此认定,那还是个疑问呢。我的解释是:她虽然知道那是男人的谎言,但却下定决心相信那就是现实。” “不过,现实中往往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只要相信确有其事、并将之公开说出来,就会被承认为事实,不是这样的吗?” 早纪的声音里带着冷冷的迴响。我直觉感受到,她所指的正是那三姐妹。 “你说,那些人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我试着对她抛出了这个问题,而早纪也正确地理解了我问题里的含意。 “这个嘛……我想,大概是害怕面对真实吧!或是相反地,因为真实太不起眼、太无聊,所以才想让它看起来很了不起吧!” “啊,原来如此。” “不过,结果我还是每年都来了这里呢。” 早纪像是自嘲似的轻声说着。 看样子,她似乎也受到了一年发作一次的毒瘾所蛊惑。 “毕竟,没有压力的地方是非常舒服的嘛!” “樱子小姐不管何时,看起来总是那么漂亮呢!” 这时,早纪话锋一转,改变了话题。 “是这样吗?因为我和她总是一起变老,所以并不太清楚。” 受到岁月磨练而显得愈发精纯了呢,我完美的演技。 “她很漂亮唷!每次看到她,我总会想起‘风情万种’这个形容词。今天在场的是她丈夫?” “嗯。虽然他很少到这里来就是了。” “他是一开始就预定要来的吗?” “不,他是因为突然间工作取消了,所以才过来的。” “是吗。果然……” 早纪的口气里似乎隐含着什么,让人不由得相当在意。 “果然是指?” “这个嘛,在当事人的弟弟面前有点难以启齿呢……” 第12页 早纪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着。 “没关系的,请告诉我吧!” 我将身子稍稍挪向早纪。 “樱子小姐来这里时,搭的是辰吉先生的车。” “啊?”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感到惊愕不已。 “辰吉,是那个……” “嗯。辰吉亮先生。” 辰吉是位高级进口车的经销商,自泽渡姐妹以降,泽渡家很多车都是跟他买的。他是个有着肩膀宽阔的结实体型、毫不轻浮、看上去相当符合“质朴刚毅”这个形容词的四十多岁男人。 搭辰吉的车来的?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我还以为,她一定跟我一样是搭巴士来的。 “您果然不知道吧。” 早纪像是有点后悔似的嘀咕着。 “那么,今年是第一次吗?还是以前就……?” “一起来的话,今年是第一次,不过我听说,辰吉先生从以前开始就很倾慕樱子小姐了。” “他有妻子吗?” “有,不过几年前就分居了。” “原来如此啊……” 在我心里突然一阵乌云笼罩。 (妻子是不是有了其他男人……)隆介的直觉应该算是正确的吧?然而,那并不是我,而是——樱子来这里要见的男人,其实并不是我,而是——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迅速地往下沉落。 人之所以说谎,是为了隐蔽真实的关系。 樱子的希望是什么?是跟我的关系?还是跟那一起在红叶中兜风的男人之间的相聚? 我似乎看到了在途中的展望台停下车,眺望景色的两人。享受绝佳风景的短暂幽会有多么甘甜美妙,我可以清楚地想像到。 暗红色炭火般的红叶在眼底燃烧着。 “这件事,你会跟樱子小姐……?” 早纪不安地注视着我的脸。 我摇摇头;演技十分完美。 “我们彼此都是大人了嘛,所以不会要求对方应该怎么做的。” “那,从我这里听到的事,你会保密吗?” “这是当然的。难不成,谣言已经传开来了?伊茅子女士她们知道这件事了吗?” “该怎么说好呢……跟辰吉先生比较亲近的人,似乎都已经认定他们两人正在交往了,不过我想,伊茅子女士她们应该还不知道。大概是他们为了不影响辰吉先生的工作,所以刻意不让消息进到伊茅子女士耳朵里的吧!” “原来如此。生意往来的业者和侄儿的妻子搞在一起,对老主顾来说也很困扰呢!” “虽然和直接的工作并没有关系,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没错。” 早纪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点点头说道。 我凝视着黑白的画面。 整理着行李、脸上浮现满足的微笑,女子正准备跟随陌生男子离去。 黑暗中,有如巨大生物般耸立着的旅馆。 女子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认为,构思一部要拍成电影的故事,应该要将那故事当作影像来思考。如此一来,其构想就不会只和动作、背景有关,更包含了关于摄影机的位置与运动,以及剪辑时画面的串联等所有指令。亚伦·雷奈和我之间的合意之所以成立,正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在看待这部电影。而且那并不粗略,确确实实是严密的;不管是在作品全体的构思方面,或是在最微细的细部结构上,我们的看法都一模一样。那简直就像是,我写的东西早已完全存在于他脑海之中一般:而他在拍摄时所添加的东西,自然也是我会想到的东西。 强调上述的事是非常重要的。照理说,如此完美的相互理解,应该是非常难得的。然而,正因为有这样的相互理解,我们才下定决心要一起工作——或许应该说,共同着手一部作品。说起来似乎有点矛盾,不过,拜我们的想法如此完全一致之赐,我们几乎都是分开工作的。] 当我和衣躺在房间的床上时,屋里的对讲机响了。 是樱子吗? 我从床上起身,接起话筒。 “餵?” “时光君?不好意思,睡了吗?” 那含煳的声音是隆介发出的。 “还没。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想说方便的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喝一点?” 我紧张了起来。他一定是来探查实情的。 “嗯,可以啊。如果姐夫还不累的话。” “那就谢啰!” 我将隆介请进了房间里。隆介自己带了一瓶威士忌过来,这点倒是很符合他的风格。看到他的脸,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隆介不再是我刚刚在餐厅里所看到的牧羊犬。 他是个苦恼的男人。被嫉妒和猜疑折磨着的男人。 我从他手中接过酒瓶。 “我来调吧。水要几分?” “不用,我喝纯的就好。” 隆介说着,将身体埋进了咖啡桌前的椅子里。 我一方面同情着他,一方面也可怜起自己。直到刚刚之前,我都是藐视着他的,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也沦落到和他一样的处境。 第13页 我把两个玻璃杯放在桌上。 “你的脸色不太好喔。累了吗?” “不是。我一点也不累,不累……” 隆介一边摇着头,一边拿起酒杯。他一口气就喝掉了半杯。 “姐姐已经回房去了吗?” “嗯。我们直到刚刚为止,都一起在酒吧里,不过她说自己困了,所以应该回房间里了吧!” 一个人回房间去了?没给我任何暗示?还是说,她现在其实正在其他的房间里? 我想像她按下某房间的门铃,张望了一下四周后被带进房里的画面。在房间里的是,那个穿着浴袍、拥有宽阔肩膀的结实男人。 “我啊,很憧憬你们姐弟俩喔!” 隆介突然开始说起话来。这番出乎意外的话让我吓傻了。 同时,我也开始变得警戒起来。难不成,隆介知道我们的关系?伊茅子果然告诉他了? “怎么可能呢!” 我对他笑了笑,定睛注视着隆介的表情。他的神色之中是否带着谴责?是否正压抑着愤怒? “我们只不过是在乡下公所工作的男人家里的孩子罢了呀!而且,因为双亲早逝,所以做起事来总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去做,就只是这样而已。在我看来,姐夫你才是身处在不同世界、有如王子般的存在呢!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寒酸,为此还感到很难为情。” 隆介寂寞地笑了。 “我知道自己备受眷顾,父母亲什么都愿意给我,对此我非常感谢。不过,那并不是靠我自己赢取得来的,这点我也比谁都清楚。可是,你们就不一样了。与生俱来的东西,你们将之淬鍊得更加出色。你们美丽、坚强、聪明,努力地开拓出自己的人生;那让我感到相当钦羡。” 列举着自己所欠缺的东西,然后羡慕他人;唉,人生往往就是如此吧! “在你们看来,应该会觉得我很愚蠢又肤浅吧,但是,我说的是真的。所以,樱子才——樱子才……” 讲到这里,隆介的脸扭曲了起来。 “姐姐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探询着。 “跟那傢伙——跟那傢伙搞在一起!” “那傢伙是谁?你是说,姐姐有了外遇?” 安心和沮丧,同时浮现在我的脸上。隆介看样子,还没察觉我和樱子之间的关系。 “对方似乎是个车子的经销商,我也曾经好几次介绍过朋友给他认识。他的为人耿直、而且相当诚实,我还对他的工作态度给予很高的评价呢!” 隆介露出相当受伤的表情,嘆息着说道。 为此,我感到十分惊讶。 既然两个人的闲话流传到连隆介都知道了,那么,就当作此事已经传人伊茅子她们的耳中,应该也无妨吧。那么,伊茅子想动摇的为什么是我呢?难道,她也用同样的话试着动摇过辰吉吗? “有确切证据吗?会不会是你误解了,其实他们只是单纯的顾客和经销商之间的关系?” 我努力地用冷静的声音问着。 “不,他们两人确实在私底下也会见面。他们不只一起去温泉旅行,还一起在都内的旅馆里过夜。” 我再次地感到惊讶不已;隆介竟然调查到了这种程度。 “不要看不起我。其实,我拜託徵信社调查过了。” 隆介用讨好的眼神看着我。 那一瞬间,我打了个冷颤。仔细想想,大概是因为我每年只有这个时期和她一起共度,所以才没被拆穿吧。 这表示,隆介也一直烦恼着是吗?当他前去找伊茅子商量时,关于对象是谁,或许他心里早已有数了。 我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伊茅子想动摇的并不是我,而是樱子。她注意到樱子和两个以上的男人保有关系的事,所以才连我都请来,以示对樱子的警告吧!至于她说“隆介找她商量过”什么的,也是在暗示樱子说,她已经知道辰吉的事了。 “怎么办?姐姐什么都还没提过吧?” 我窥探着隆介的表情。 隆介无力地点点头说: “我是下定决心来的;想要当场抓住证据、想要在这里当面质问她,所以才鼓起勇气来的。但是,一看到她的脸,我却怎样也说不出口。” “拜託伊茅子女士看看呢?她不是很喜欢姐姐吗?” “那我也做不到。我总觉得,那样太卑鄙了。” 隆介仰起苦恼的脸看着我, “时光君。你可以帮我跟她说说吗?” “我?” “是的,因为你们姐弟感情很好啊。如果是你的忠告,我想樱子也应该会听的。就说是我向你表白的,然后告诉她,我非常地痛苦。如果她愿意就此斩断这段关系的话,那我什么都不会过问,也不会责备她。对任何事情,我完全不会多加过问,跟辰吉先生之间,我也会继续保持既有的买卖关系下去。你可以这么帮我转告她吗?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在今明两天之内;一听到她的答案,我马上就回去。” 隆介的眼神认真得有点恐怖,充满着让人完全无法拒绝的气息。 “嗯……关于这点,我没什么自信呢。” 第14页 “万事拜託了!这种事我能拜託的,就只有你了!” “这样啊……既然是姐夫的拜託,那我也只好义不容辞了。” “谢谢!” 我在脑海中反覆盘算着。对于有质问樱子的机会,我是很感谢,不过,她会这么轻易就承认吗?她跟我一样,不,是比我更善于编造谎言。而且,就是因为她绝不让别人看透她的内心,我才一直深深受她吸引。 [结果,这所有的影像究竟是什么?那是想像出来的东西。想像的东西只要够生动活泼的话,便总是能够存在于当下此刻。我们再一次“重新认识”的回忆、遥远的土地、未来的相遇,或是在各自的脑海中慢慢地按照这样的经纬,一边使其变形一边整理出来,有关于过去的种种插曲——将这些全部串联起来,便可说是所谓“内在的电影”;即使我们停止对周遭的注意,它还是会在我们的内部不断地进行下去。但是,有时候我们会反过来,用自己全部的感觉,去记录眼前展现出全貌的外界。如此一来,我们精神总体的底片就会以相互交替的相同理由,来接纳以下的两种东西——也就是,由视觉和听觉瞬间提示出的无数现实片断,以及属于过去、远方、与未来,完全梦幻的片断群落。] 在房间对讲机的另一端,我听见了樱子说着“餵”的声音。 “是我。” 我对着小小的麦克风叫唤着。 没错。在这里的是我。既不是隆介,也不是辰吉。 “进来吧!很大胆嘛,白天都被说成那样了呢!” 露出无畏笑容的她打开房门前来迎接,并将我抱在怀里。 “刚才,姐夫去了我那里唷。” 听到这句话,她的身体骤然变得僵硬了起来。她往后退了一点,然后看着我说: “他说了什么?” “他叫我向你转达,希望你能够跟辰吉先生分手。” 樱子张大了嘴巴。 不过,她最后只是“哈”地发出一声混杂着轻蔑之意的高笑,然后摊开了双手。 “你知道闲话已经传开来了吗?” “不知道啦!” 樱子的神色当中饱含着愠怒之意。 “姐夫他,好像找了徵信社喔!他说是有确证可寻。我想,他一定很苦恼吧!” “干嘛,怎么突然同情起他来啦?” 樱子咚地坐到了床上。 我站着继续说: “他说,如果这次就这么结束,那么他什么都不会过问,同时也会继续维持和辰吉先生的买卖关系。” “同样的台词,我们白天也听过了不是吗?一天之内要叫我听两个人说一样的教吗?而且,时光,一开始的时候,那台词是对你说的吧!” 樱子坏心眼地呵呵笑了起来。 “那,你要怎么做?他说他一得到答案,马上就回去。” “要怎么做呢——” 樱子若无其事地回答着,拿起香菸点上了火。 “你和那傢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在嫉妒吗?” 樱子将她那目光流盼的美丽眼眸,朝着我望了过来。 “去跟隆介说啊?说我也是这样、说我也是瞒着他,一直偷偷地和亲姐姐睡觉……”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哽住了。 “我很清楚你的期望啊。只要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着就够了,不是吗?” 樱子站了起来,低下头窥探着我的脸。 “你们的希望我都明白;你们想要我怎么做,我也都知道。反正问题都在我身上。只要我不动的话,你们的愿望就无法实现。” 樱子像在唱歌一般,用流畅的语气轻声说着。 我反过来盯着她的脸,开口问道: “那么,樱子你的希望呢?”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惊讶: “我的希望?” 她再次坐回了床上。 她一边抽着烟,脸上露出了思考的神色: “这个嘛……我没有盼望过什么呢。毕竟,光是要知道别人的希望,就够伤神的了。” 那声音意外地冷淡。在这当中,我听到了她的真心话;还是说,这也是她的演技? “真要说的话,我的希望嘛……” 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想到了。我希望,某天有谁突然袭击我,毅然决然地把我给杀了;最好是突然到连我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被杀了呢!” “真狡猾哪,樱子你!” “为什么?” “你这样子,要我怎么回復隆介兄才好?” “这个嘛……让我思考一晚好了!” “总觉得很可怜呢。” “你说谁?” “我啊!” “呵呵,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啦!反正,我总是会有办法的。哪,过来吧!” 樱子张开双臂对我微笑着。我放弃思考,飞身扑向那双臂之中。 雨完全变成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宛若炼狱之火般的红叶海,埋没在一片纯白之中。 狂暴吹袭的风、带来冬天的风,摇晃着斜坡上的树木,将树梢上最后的叶子无情地刮落。 第15页 我梦见自己站在旅馆的门口。 樱子将行李箱摆在一旁,巧笑倩兮地坐在沙发上。 我们去年在这家旅馆第一次相遇、在这家旅馆里坠入情网,并约定好,明年也要在这里再次相会。我们,正准备两个人一起逃向遥远的地方。 挂钟报着时,我们微笑地互相凝望着。 樱子站了起来,我对她点了点头。 我们走向外面。走向真实的世界、不净之物全被涂抹上白色的纯白世界。 早上打开窗帘一看,混着雪的雨依旧狂暴地下着。我感觉到,自己心情因为那荒凉的风景而变得无比郁闷。 樱子已经决定好答案了吗?她打算怎么回答呢? 洗脸的时候,水冰凉的程度让我吓了一跳。外面似乎非常的冷。 我下楼吃早餐;当我进到主餐厅时,隆介对我招了招手。 我放眼一看,他竟然跟辰吉亮坐在同一张桌子。 两个人都面带微笑,朝着我这边点了点头。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向着他们所在的桌子走去。 “早啊,时光君。” “早安。” “早安,凑先生。” 辰吉礼貌地低下了头向我致意。 这顿早餐出乎意料地,气氛相当和谐。毕竟,不管怎么说,隆介和辰吉都是人品非常好的男人。隆介是理想的姐夫人选,而辰吉也是个可以放心把买车的事情全部託付给他,相当值得信赖的男子。一天的开始有这样的两人陪伴,心情绝对不会不好。 如果樱子出现在这里的话,她会有怎样的表情呢? 在我眼前蓦然浮现出,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之后,稍微坏心眼地笑了笑,像女王般慢慢地走到桌子前的她。想像那样的画面,真是让人开心。除此之外,我也有种冲动,想让伊茅子瞧一瞧我们四人谈笑着的样子。 但是,樱子始终没有出现。 她的睡眠很浅,睡醒也不会有起床气。就算再怎么累,也睡不了四个小时以上。 在我们之间,有什么正一点一点地开始失去平衡。原本和谐的早餐,此刻也开始遭到那不安的某种事物不停侵蚀着。 “是怎么了呢?” “很慢呢!” “大概昨晚聊太晚了吧?” 我一这么说,隆介立刻瞥了我一眼。他注意到,我听从了他的请求。 辰吉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有点急切地望着餐厅的入口。 咖啡续了好几杯,时间也一点一滴地流逝。 挂钟“梆”地一声,发出又长又响的声音。 现在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半。 “我去看看!” 终于按捺不住了吗?隆介站了起来。我也一样忍不住了。 “我也去!” 我一站起来后,辰吉也慌慌张张地跟在后头起身。 我知道,其他的客人们正偷偷地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看着我们三人成列走着的样子。在那些人当中,有多少人听说了樱子的绯闻呢? 隆介按了樱子房间的对讲机铃。 没有回应。 虽然听得到里头的铃声在响,但却完全没有反应。 “樱子?” 隆介大叫着;可是,还是没有任何一点反应。 隆介转动门把,喀嚓一声,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这栋旅馆的房门是以前那种用大钥匙开的类型,而不是自动上锁的。门并没有锁。 “樱子!” 隆介飞奔进房里。他平常虽然稳重,但这时的动作却十分敏捷。 我和辰吉也相继飞奔进去。 不过,当我们冲进去时,却差点撞上呆立不动的隆介,只好慌慌张张地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双茶色的大眼睛。 樱子从床上望着我们。看她的样子好像是在说: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把这三个人一起吹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呢? 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和她相遇。她听从了我们的希望。我们跟她约定好,今年还要在这里见面。 只要相信确有其事、并将之公开地说出来,就会被承认为事实。这世上往往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她仰面躺着,大大的眼睛睁开着。 房间里非常地安静,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有四个人在里面。 “樱子。” 我茫然地喃喃低声说着。 地板上有一滩血。 我们走向外面。走向纯白、真实的世界。 这是真实的世界吗? 我听到樱子的声音。 “我希望某天有谁突然袭击我,毅然决然地把我给杀了,” 樱子微笑着。 “最好是突然到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被杀了呢!” 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第二变奏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坐在列车上。 当然,这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只是个混进小小打盹空白里的梦罢了。 我四下环顾着无人的大浴场。在烟气蒸腾的巨大窗户另一边,黑暗中狂乱吹拂的暴风雪,和拼命想在山坡上站稳脚步而不断扭动着身体的树群,正隐隐约约地浮现着。 外面吹着勐烈的风,气温或许已经在零度以下了。然而,在隔着玻璃的这边,我却赤裸着身子,悠哉地泡在温泉里。 第16页 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窗外的黑暗。 狂暴地吹打着群山的风声,用那令人为之颤慄的迴响,将这栋建筑物整个包覆在其中。 既像地鸣一般——又像野兽的咆哮一般;那是扰乱人心、充满险恶气息的声响。 似乎是因为旅馆的客人们年龄层比较高,所以并没有什么人会在这个接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刻,前来使用浴场。可以一个人独占浴场虽然很高兴,但一边听着山林间如此的唿啸声一边入浴,到底还是有点可怕。 石造的大浴场里,有座桧木做的长方形大浴池;热水不停地注入,噗嗤噗嗤地发出明朗的声音。虽然说,住宿还是旅馆舒服比较重要,但有宽敞舒适的温泉,果然也是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情。附近有一个人型的温泉疗养场,这里的温泉应该是从那边的源头引过来的吧!另一方面,这里二十四小时都可以入浴,也是相当贴心的地方。 这时,我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人的动静,于是回过头一看,结果发现,雾气的另一边真的有张模煳的女人脸孔!我真是着实为此吓了一跳。不过,后来我察觉到,那只是自己映在沖澡区镜子里的身影罢了;这让我又是安心,又是苦笑。然而,一旦注意到了,镜子的存在就变得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不容忽视;我不由得频频回头,朝着那个方向张望。 我想起了迪士尼乐园里的西洋鬼屋。在那个游乐设施里,最后的转角处,应该有着这样的一个地方;只要往镜子里一看,便会发现自己和妖怪们一起映照在镜子里。 我会不会在镜子里,看见浴池里有其他女人呢?又或者,在镜中窗户的另一边,有人站在那里呢——? 我轻轻地摇摇头,将那样的映像逐出自己的脑海之中。 不对不对,我刚刚看到的不是那种画面。我应该是做了个梦才对。 突然,在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坐在蓝色坐席上的少女身影。 对了,是列车的梦。坐在椅子上的,是很久以前的自己。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陈旧的列车。窗外下着雪。又冷、又累,充满了忧郁——我跟某人在一起。 那人是谁呢? 我再次闭上眼睛,让身体沉进浴池里。 风吹过黑暗深处;摇撼着无数树木的风,变成了山间巨大的唿啸声—— 接着,唿啸变成了汽笛的声音。 我坐在列车里。明明穿着大衣,却还是感到寒气逼人。因为车内乘客不多,所以就算暖气开着,还是能够感受得到透过缝隙吹进来的风。 然后,在蓝色四人对坐席的正对面,有人坐在我斜前方的位置上——是那个男人。他的眼睛紧闭、脸色苍白,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我突然张开眼睛,确定自己正身处在山间旅馆的浴池里。 对了,是那个男人。我是和那男人一起的。 一瞬间,岁月的陈迹消逝无踪,鲜明的临场感甦醒了过来。列车里令人难以唿吸的暖气味道、大衣领子的触感、从脚边吹上来,令人难以忍受的寒气;男人不动的侧脸、下巴刮过鬍子青青的痕迹…… 我突然想起以前曾经创下极高收视率的某部连续剧(译註:《高校教师》,一九九三年由tbs制播的经典连续剧,描述校园里不被允许的师生恋情,编剧是名作家野岛伸司。)最后的一幕。在电车里相互依偎而眠的男女,到底是生是死,引起了广大的话题讨论。宛如因逃跑而筋疲力竭的孩子般的他们,究竟是睡着了呢?还是殉情自杀死了呢?不管从哪个方向加以解读,它的描写都显得十分模稜两可而暧昧。 是活着?还是死了? 男人一动也不动的侧脸,一点一点地向我逼近而来。怎么会…… 难不成那时候,那男人已经死了? 这时,吹得愈发勐烈的风声,疯狂地将整个世界包围在其中,我反射性地缩起了身体。 [x的声音:“然后——我又走着,又走在这走廊上,从大厅到大厅、从长长的迴廊到另一个迴廊、走在这建筑物里——好几百年前所建、奢华的巴洛克式大旅馆——那是栋无边无际的走廊绵延不断、阴郁的大房子——走廊静悄悄的、感觉不到任何人的踪迹,细緻的木工雕饰与白漆粉刷、ㄇ型的镶板、大理石、黑色玻璃、黑色色调的装饰绘画、圆柱、厚重的壁饰等,冰冷又沉重的装饰多到令人厌烦——框上刻有雕饰的门扉,那门扉、那迴廊,无边无际地并排着——另一方面,通往旁边的走廊,和无人的大厅是相连的。在那里,也是充满了几百年前的装饰多到令人生腻的客厅、以及鸦雀无声的一个个房间……”] 在更衣室里穿着衣服时,风声终于渐渐远去,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身体很暖和;一天的沉渣就此消失无踪,感觉身心都变得轻飘飘了起来。 夜里旅馆的走廊有点可怕——在这里不管遇到谁,似乎都不奇怪,而不管它会延续到什么地方,似乎也都不值得讶异。 当我爬上楼梯时,我看见一个男人走在前面。 那是泽渡隆介。他会来到这里,好像是预定之外的事情。他是樱子的丈夫;老婆被睡走的男人。樱子从辰吉车上下来时的笑脸,在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 他没精打采地慢慢走着。或许是我先入为主的想法所致,他结实而壮硕的身体,看起来就跟老人一样疲累不堪。 第17页 他是要去樱子的房间吧。正当我这么想的瞬间,就听到他按下对讲机的门铃,并低声说起了话: “——时光君?不好意思,睡了吗?” 看起来,他要找的似乎是樱子的弟弟。 “没事。只是想说方便的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喝一点?” 我勉勉强强可以听得见,他那低沉的声音这么说着。我再一看,他的手里拿着一瓶酒;看起来,他们感情好像还不错的样子。我若无其事地从隆介的身后穿过;门开了,我隐约瞥见时光把隆介招唿了进去。 时光该不会把辰吉的事情告诉隆介吧?他该不会告诉隆介说,是从我口中听来的吧? 我马上否定了这种想法。时光应该不会做那种事才对;那男人既聪明又冷静,因此,他应该会察觉到,如果他那么做的话,只会让事情变成我在搬弄是非而已。 不过就算如此,把那些话告诉时光,还是太过轻率了。或许因为他总是一副淡然的样子,所以我才会忍不住想吓他一下吧! 风情万种。 我想起了樱子那充满女人味又美丽的身影。事实上,这个词也很适合用来形容时光。虽然他们是一对很相像的美貌姐弟,但相较起樱子显露于外的精明、尖锐和刚烈,时光的美则是有种悠然自在的高贵氛围。 虽然已经结了婚,但他的美却丝毫没有受到家庭消磨与世俗沾染。那是种不可思议,让人不由得感觉不像个男人般,充满着中性气息的美。在外资公司担任智库的他,最近也以评论家的身份逐渐变得有名了起来;在全国性的报纸上,经常可以看见他的名字。 因为职业性质的关系,我常会告诫自己,“祸从口出”。这世界不管怎么说,实在是小到不行,话语传啊传地,不知会传出什么自己意料不到的结果;因此,我总是极力设法避免说人家的闲话,然而,刚刚一不小心,我却说熘了嘴。不过,时光也注意到了我说完那些话之后感到后悔的样子,所以就算他要告诉谁,应该也不会说出是从我这边获得消息的吧!毕竟,他跟我保证过,他既不会跟樱子说,也不会泄漏是从我这里听来的。 回到房间,我一边确认着自己已经被自己所说服,一边坐到了沙发上。 因为不喜欢这种地方准备的浴衣(译註:日本人于入浴后或夏季时所穿的单层绵质和服),所以我换上了自己带来的家居服。那是套乍看之下不像是睡衣的黑色上衣跟裤子;万一有什么事发生的时候,就算穿着这样的装束见了人,也不会显得太过狼狈。 我从包包里取出香菸,咚咚地在桌上敲一敲之后,点上了火。 在工作上需要与人频繁接触的人,大致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私下表现和外在没什么两样的人,另一类则是平素对外显现的样子,跟私底下完全不一样的人。我和瑞穗都是属于那种里外表现没什么两样的类型。一直保持着和平常一样的态度的话,自然就不会轻易露出破绽。反之,那些变来变去类型的人,是想藉此转换心情来保护自己吧!的确,不偶尔喘息一下的话,这种工作可是远比自己想像得还要耗损身心呢。 本来,我是没有必要参加这个聚会的。我和泽渡家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再说,瑞穗也已经是个合乎常识的大人了。 不过,她总是希望我跟着一起来。每年我都会向她确认,但每次她总是用力地摇着头,然后这样告诉我: “果然还是不行。很害怕啊!” 今年,她也是如此坦率地说着。 “我不想一个人去那里。我没有勇气一个人面对妈妈她们。我没有自信可以融入那里的气氛。每次回来的时候,我总是想说:‘明年就没关系了,我可以一个人去’,但一想到去那里的日子越来越接近,我从两个月前开始,就忍不住会害怕起来。” 那声音里,隐含着真正的恐惧。 “拜託,我们各自睡一间房,你不用理我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你可以跟我一起待在那里,让我知道你在附近,这样就够了。当一下我的心灵支柱、我的精神安定剂吧。” 然后,我总是会就此让步。 事实上,这短暂的停留对我而言,可说是一种放松。远离俗世、忘记工作(虽然无法完全忘记就是了),悠哉地渡过每一天,读读原着和剧本,给过去有所亏欠的人写信。瑞穗很守约定地放我自由,再加上旅馆本身也很舒适,因此我过得十分快活。 瑞穗也知道辰吉和樱子的事。为了不让伊茅子三姐妹有所听闻,她好像费了不少心思。大概是因为她和表弟隆介的感情很好,又知道他对樱子的着迷,所以不忍心看到他受伤害吧! 真是不可思议的女子呢——那个叫樱子的女人。 我想起瑞穗曾经说过的话: “我实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确实很有魅力,不过感觉起来,似乎既不只是因为单纯无聊才玩玩恋爱游戏,也不像是为了满足自尊心才搞外遇。那是种淡然的、明知故犯的举动,简直就像是在试探着,自己能脱离正轨到什么地步一般——” 风情万种。 我再次想起了那个词。老实说,樱子究竟是和谁外遇,或是泽渡隆介究竟有多痛苦,那都不是我所要知道的事;我只是对那对姐弟很感兴趣罢了。那两人带点神秘的地方,正是他们的魅力所在。特别就樱子来说,她那祸水红颜般的犯罪气息,也是她很大的魅力之一。我喜欢美丽的女人。喜欢既强悍、又比谁都清楚自己身为女人本质的美女。正因如此,我很中意自己的工作。 第18页 (无论如何,我都想尝试一次看看这样的工作呢……) 时光的声音在我耳边再次响起。那听起来似乎不像是阿谀奉承。 的确,这份工作有一种独特的趣味。 看着自己安排的一切获得成功、演员们获得好评,是很有快感的;而且,正因自己不出现在檯面上,所以显得更加有趣。 我的信写了一半,却因为没有灵感而放弃了。写信是需要能量的;如果没有把复杂的人际关系放进脑袋、好好选择用语的话,那就必然会失败。要是没办法集中精神,结果尽写些无聊的事,最后也只是让自己徒增后悔罢了。 内线电话响了,我反射性地紧张起来。 都这个时间了,会是谁呢? [x的声音:“……人走路的脚步声,全被这厚重的地毯给吸了进去,甚至连走着的本人都完全听不见。简直就像是耳朵本身,或是再次漫步在这走廊上的人就存在于——从大厅到大厅、从迴廊穿过另一个迴廊、好几百年前的建筑物、奢华的巴洛克式大旅馆——无边无际的走廊绵延不断、阴郁的大房子——走廊静悄悄的、感觉不到任何人的迹象,细緻的木工雕饰和白漆粉刷、ㄇ型的镶板、大理石、黑色玻璃、黑色色调的装饰绘画、圆柱、厚重的壁饰——框上刻有雕饰的门扉,那门扉、那迴廊,无边无际地并排着——另一方面,通往隔壁的走廊和无人的大厅是相连的。在那里,也是充满了几百年前的装饰多到令人生腻的客厅——鸦雀无声的一个个房间,人走路的脚步声,全被这厚重的地毯给吸了进去,甚至连走着的本人都完全听不到——简直就像是那耳朵本身就存在于远离地面、远离地毯,远离这个沉重而杳无人烟的舞台,远离横贯天花板的复杂带状花纹,远离那有如古老的树叶摆饰一般、混杂着小枝杆和花饰的带状装饰之处一般:简直就像地上都是沙或小碎石似的……”] “早纪?不好意思,你还醒着吗?” 从话筒另一端传来的,是瑞穗显得莫名不安的声音。 我有点意外。平常很少有这种事的。 “嗯,醒着啊。你也知道我是夜猫子吧!” “我可以去你那里一下吗?” “来吧。” “真的很抱歉呢,明明说好不打扰你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 两三分钟后门铃响起,瑞穗来了。我想起刚刚在走廊上看见的泽渡隆介的身影。他现在应该正和小舅子在喝着酒吧! “对不起,都这么晚了;可是我不管怎样,就是睡不着。” 穿着睡袍的瑞穗压着衣服的下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脸色看起来,不知为何似乎不太好。 “有什么可以喝的吗?” “啤酒,要跟我分一半吗?” “好啊。” 我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倒进杯子里。 瑞穗无言地接过杯子,一口气就喝掉了半杯。看样子,她似乎有什么忧心的事情。 “每年都没完没了呢,就连来这种地方都要你陪。” 瑞穗脸上浮现出疲惫的笑容。我耸耸肩应道: “没关系的。可以把平常没时间做的细微琐事一次整理解决,对我来说也是很有利用价值的呢!”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 说到这里,瑞穗瞥见了书桌上那封写到一半的信。 “对不起,你正在写信吧?” “是写了一部分,不过没灵感,所以正搁着呢!” “信这种东西啊,很容易就搁了一堆呢!虽然姑且先把非写不可的人解决掉,但那种似乎是写一写比较好的人,却总是会被搁在一边,迟迟不曾动笔。” “没错。虽然明知道对那些在心中地位不上不下的人,也还是全部写一写会比较好,但如果那么做的话,信的数量就会暴增,非常麻烦呢!” “不过,早纪你文笔那么好,写起信来应该轻松很多吧!” “哪里的话呢!” 在我感觉起来,瑞穗似乎是在迴避些什么。一向个性率直的她,现在却迟迟不愿进入正题。瑞穗虽然比我大九岁,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向相当地好;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我们对工作的价值观和立场都很相似吧! “怎么了吗?是不是在担心些什么?” 我攞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率先说出了这句话。我看得出,瑞穗正在踌躇不定。 “气氛真的很险恶,我快受不了了呢!” 最后,瑞穗带着放弃似的表情,向我这样低声说着。 “谁的气氛?” 被我这么一问,瑞穗不禁露出了困扰的神色: “具体来说,并不是谁跟谁之间发生了什么特定的事情,但是,围绕在母亲她们三姐妹身边,种种一切的气氛就是糟糕到不行。” “是这样吗?我倒是不这么觉得。嗯,不过或许因为我是局外人,所以不清楚吧!” 虽然我自认还满会观察周遭气氛的,但不管怎么说,这里有那么多人,再加上我在立场上为了不显眼,也一直很低调,或许因此才没察觉到也说不定。 第19页 瑞穗对人际关系一直都很敏感。她本身的性格相当豁达开朗,不过却常对他人的紧张关系反应过度而变得神经质。瑞穗自己也很了解这一点,所以总是极力提醒自己不要太过在意别人的事,但面对自己的家人,恐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你也知道,这个聚会是阿姨们实施恐怖政治的舞台吧!因为喜欢才来的人,几乎连一个也没有啊!” “是这样的吗?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啊。而且每年都是这种盛况不是吗?人啊,要是真讨厌的话,应该就会找个什么理由推辞掉才对吧!” “那只是因为,大家目前还对泽渡集团的权威性不疑有他的缘故吧。” 瑞穗用冷冷的声音低低说道。她用双手握着倒有啤酒的杯子,整个人看起来一刚精神恍惚的样子。 “那些人就是为了确认这点才发出邀请的;她们正是为了想确认自己是否还拥有权力,所以才会每年不厌其烦地前来这里。” “三个人都是这样吗?说起来,这聚会最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想,之前也有稍微跟你提过吧,这原本是泽渡重机的创立纪念日。刚开始的时候,好像只有自家人一起庆祝创立而已。前代泽渡家主的兴趣是登山,自从学生时代时被友人带来这座山里以后,便对这里十分中意。在这里盖旅馆、并以此为起点登上观光事业舞台,正是他的梦想所在;因此,当这里的旅馆落成时,前代家主非常地高兴,便兼做宣传地在这里办起了创社派对。刚开始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后来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转变成了华丽的聚会;泡沫经济的时候,那规模可真是气派啊!当时,在这个时节前来这里,还曾经被当成是一种地位的象徵呢!不过现在,当那些装腔作势的傢伙们都消失了之后,正如你所见,就只是个凋零的聚会罢了。” 瑞穗讽刺地轻轻笑着,喝完了杯里剩下的啤酒。我在她的杯子里再次倒进啤酒。瑞穗酒量很好,这点酒对她来说,就连睡前酒都称不上。 “不过,那只是表面上的理由而已。” 瑞穗压低了声音说着。 “表面上?” 当我不自觉地这么反问后,她眼神认真地点了点头说: “这里虽然曾是前代家主的梦想,但对泽渡家而言,也是沾染着不幸记忆的所在呢!” “不幸?” “当然,这些都是对外不公开的啦。我大伯父在这里过世,小叔父也是在这附近的山里发生事故的。” “你大伯父的死因是什么?” 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发现自己也正压低了声音在说话。瑞穗笑了。 “虽然这么说,不过也不是什么意外事件啦,是病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伯父年轻时曾患过轻微结核病的缘故,他的唿吸器官一直不太好;虽然他从以前开始就会不定期地到这里来静养,但晚年还是颇受慢性唿吸器官疾病所苦。临终之际,他一心一意地想来这里;据说家人把他带来这里之后,不到一个星期就过世了。” “你说的小叔父,是隆介先生的父亲吧?” “是的。隆介的父亲是家中唯一一位遗传了前代家主登山兴趣的子孙,但讽刺的是,某年暑假他带着家人一起在游憩步道上散步时,明明只是走在平凡无奇的道路上,却莫名其妙地跌到了山谷之中。真不可思议,再难爬的山他都挑战过好多次了,结果却在那种小孩也能通行的步道上跌落下去。虽然当时撞破了头、流了很多血,不过因抽恢復迅速,所以他本人也就没有特别在意,而且经过精密检查的结果也没有异常。不过,头脑这种东西就是很难说呢;大约三个月之后吧,有天他忽然说,自己觉得头痛想吐,然后便突然倒了下来,就这么过世了。” “好可怕啊!” “除此之外,伊茅子阿姨每年来这里,还有个很重要的理由。” “伊茅子女士?” 瑞穗的表情再次显得不安了起来。 “那个人啊,在这里失去了孩子呢!” “啊?她有孩子?” 据我所知,伊茅子的丈夫是以养子身份入赘的女婿;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夫妇俩联手掌管着泽渡集团。对方好像是旧财阀系的名家子弟,说起来也算是一种政治联姻吧。他们夫妇俩在工作上是无可挑剔的伙伴,一起开创了好几样持续至今的事业。只是,我听说两人之间并没有孩子,而伊茅子的丈夫泽渡龙三也在几年前就去世了。 “这个啊,真的是秘密唷!虽然这么说,不过我也不清楚真正的情形。事实上,整个家族里头也没有人知道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 瑞穗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而我也像是受到引诱似的,整个人靠了过去。 “听说,好像是双胞胎喔——伊茅子阿姨一个人到这里来,把双胞胎流掉了。” “一个人?为什么?不是应该去医院才对吗?” “这个嘛……因为孩子不是姨丈的啊!” “咦?” “不过,阿姨当时到底想不想把孩子生下来,这还是个谜呢。即使知道她刻意一个人来到这里,也无法对此加以判断。” “她先生知道这件事吗?不,不可能没注意到吧!” 第20页 “所以说,详细情形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啊。我们不知道伊茅子阿姨是不是真的把孩子流掉了,也不知道那是谁的孩子。搞不好是先有了在这里流产的说法,才演变出孩子不是姨丈的流言也说不定。不过,据说在这旅馆附近,有为那流掉的孩子所设下的墓地呢!” “孩子的墓——” 她们在晚餐席间的那番对话,突然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森林里的尸体。在空中飞舞的无数蝴蝶。 如果刚刚那些话是真的,而且丹伽子和未州子都知道那件事的话,那么,它也就不是什么怪诞离奇的对话了吧! “那么,也就是说,伊茅子女士是为了弔唁孩子而来?” “有人认为,那就是她在这里为什么总是穿着黑色和服的原因。” “但是,到底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吧!就连丹伽子女士和未州子女士也不知道吗?” “这个嘛,我是没问过啦,不过就算问了,她们也不会说吧。” “我一直搞不懂,伊茅子女士她们姐妹的感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虽然有想过这问题会不会太露骨,不过我还是忍不住问了。瑞穗苦笑了一下说: “那对我来说也是个谜啊。她们姐妹的确是很奇怪啦,看起来已经超越了感情好或不好的阶段——不过,所谓姐妹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说着话的同时,瑞穗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恢復了平时那种悠然的自信,脸色也好多了。 “你说气氛很险恶——具体来说,是有谁憎恨着谁这样的事情吗?” 我转回原本的话题上。瑞穗侧着头,思考了一下之后说: “关于这点,我实在没办法清楚说明唷;我只是感觉到很强烈的恶意而已。与其说是憎恨,不如用‘恶意’来加以形容会更加贴切——那并不是特定的人所散发的,而是某种仿佛包围着这整个地方一般的氛围。” “大家的潜意识之类的吗?” “嗯——。或许正是这样也说不定。” 瑞穗的表情显得有点焦躁。正因为她对他人的感情比一般人还要敏感,所以无法将自己的感觉化做言语时,才更显得懊恼吧! “明年开始,我就不再来这里了。” 瑞穗像是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为什么?” 她用寻求依靠的眼神,看着这么问的我。 “因为最近这阵子,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拜託你,早纪,记住我现在说的话。明年要是我又开始犹豫不决,你就跟我说:‘去年你不是跟我说好,明年就不去了吗?’这是我们的约定喔!” [x的声音:“……或许是石阶,踩着那石阶我来到了这里,也就是为了来接你——穿过这些细緻的木工雕饰和白漆粉刷、ㄇ型镶板、油画、加框的版画等等之间,我来到了这里——就在那些装饰之间,我自己已经在在等着你了唷:就在现在这个‘我’的四周,从我还在离你眼前舞台很远的地方时开始,就已经等待着你了。然后,你也在等着人,等着一个绝对不会出现的人。不用害怕他还会出现,他不会特地出现将我们再次拆散、从我身边把你抢回去的。(停顿)来,我们走吧?”] 拂晓的黎明时分,我又做了列车的梦。 列车在下雪的夜晚里奔驰着。车厢里除了我和那男人以外,没有其他乘客。只有汽笛声寂寞地响着,我坐在蓝色的四人对坐席上,因为寒冷而发抖着。 眼前的男人死了。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和尸体一起旅行着。 我突然按捺不住沉默地仰起头一看,男人好像已经死了好几天,像被晒干了似的干巴巴的,黄色的牙齿和红黑色的牙龈露了出来。再仔细一看,他的周围有小小的橘色蝴蝶正纷纷飞舞着。蝴蝶们伸出像喷嘴似的细管子,吸着他的体液。当他的体液逐渐流失的时候,我好像就这么一直坐在对面。我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结果发现我的手也已经变成了干巴巴的样子。原来如此,原来我也死了啊。成群飞舞的蝴蝶,在不知不觉中塞满了车厢—— 窗外的景色完全变了。 混着雪的雨敲打着厚重的窗棂:昨天明明还看得到晚秋的红叶,今早却整个变成了涂抹上一层灰色的世界。 透过窗户的寒气,让我瞬间颤抖了一下,我开始整装梳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光线的缘故,空气感觉起来既阴沉又厚重。在这阴郁的天空下,我们就像与外界断了联繫的囚犯。 一进到主餐厅,对早餐的喧嚣已经习以为常的倦怠感便随之浮现。一想到平常总是被时间追着跑、匆匆忙忙地移动移动再移动,这种缓慢流逝的时间,就绝对不会让人感到讨厌了。置身于非日常世界之中的真实感蓦然涌现,心情也跟着变得安逸了起来。 瑞穗在靠里面的桌子前对我挥着手。 “早安。” “昨晚真是谢谢你了呢!” 可能是跟我聊完以后心情放松下来,瑞穗的表情显得平静许多。这种时候,我总是会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相当满足。 和谐的早餐。不需要刻意交谈、不需要在意的沉默。 第21页 突然,瑞穗抬起了头;跟着她的视线一看,泽渡隆介和辰吉亮,正一边谈笑着一边走进餐厅里来。 哎呀,怎么偏偏会是那两人一起呢? 当然,他们彼此作为顾客和经销商的往来已经很久了,所以就算一起行动,也是无可厚非。 不过,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感觉到,除了我和瑞穗以外,还有其他倏地注视着那两人的视线。果然,知道辰吉和樱子关系的人,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多——这样来思考,或许比较妥当。 瑞穗默默地栘开视线,把目光集中在眼前的培根煎蛋上。我也仿照着她这么做。 不知那两人有没有注意到周围异样的视线,总之,他们似乎很快乐地谈笑着。不过,听到隆介开朗的笑声,我突然觉得那是刻意的。 他真的不知道妻子外遇的事吗? 我偷偷地看了看隆介的侧脸。 那个对妻子如此倾慕的男人,有可能没注意到妻子的变化吗?虽然良好的教养和与生俱来的气质,让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不过他并不是笨蛋。事实上,他的经商才能也是显而易见的;刚开始经营不久的餐厅事业,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很成功,再加上他又擅长哄老人开心,因此愿意投资的金主,听说也在顺利的增加当中。那样的男人对家人的变化会这么迟钝吗?嗯,不过在这世上,一回到家就立刻放弃思考能力和注意力的男人,倒也不在少数就是了。 这时,我看到时光闲晃着走了进来。他也注意到隆介和辰吉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然后脸上浮起了有点意外的表情。不过,那表情马上就变成了很有诚意的微笑,然后他也加入了他们。 我用饶富兴味的目光,眺望着那副景象。那三个男人围绕着早餐餐桌的同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环绕着某个不在场的女人的三个男人。有点像是可以拍成一出独幕戏般的场面。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看到打在他们桌面上的聚光灯。 然后,那个不在场的女人现身了。 那是樱子。用“登场”这个词来形容她的出现,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她穿着一件灰色、深茶色和黑色纵条纹的罩衫,再加上黑色灯芯绒紧身裙,这样的装扮,更突显出她那无瑕的美丽。 她注意到三个男人坐着的桌子,瞬间停下了脚步。 她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不过,就在下一个瞬间,她微扬起嘴角,轻轻地笑了。 苦笑。嘲笑。怜悯。那是个结合了许多含意的笑容。 她挺直腰背,堂而皇之地朝桌子走去,然后受到三个男人的笑脸相迎,一起加入那和谐的早餐。 那个时候,我可以确信: 她知道。关于缠绕着自己的一切,以及自己和他们的关系已经被察觉,这些事情,她全部都知道。 [x的声音:“又过了几秒,就像是和那男人——换句话说,也是和你自己别离之前,你所表露出的那副犹豫不决模样一般——就好像那男人的身影,明明已经模煳、褪色了,却还有可能再次出现似的——而且还是在这里。也许是因为有点恐惧——又或许是因为过度期待,描绘出的想像太过坚定,所以害怕不经意就失去了忠实的夫妇牵绊……”] 上午,我受邀参加丹伽子的茶会。 对于这每天在三人各自的房间里举行的茶会,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其行程安排。我只知道,在住宿期间,居住于此地的客人会被姐妹中的某人招待一次,恭听她们难能可贵的故事。当然,因为我本来就算是丹伽子的客人,所以在茶会的时候,总是接到丹伽子的邀请。她们邀请的对象因人而异,听说也有人在三姐妹举办的茶会当中,全都受到了邀请。那到底该说是荣幸,还是困扰呢?针对这点,似乎可以好好思考一下;因为依据茶会的面谈表现,有可能让你在下一次的招待宾客名单中遭到除名。 我想,这项活动应该就是靠这一点在支撑着的吧!这是场有点像试镜一样的活动;参加面试然后中选,这样的仪式总是刺激着客人们的自尊心。知道自己是被选中的对象,那种感觉比什么都还要令人开心。每个人在接受试镜时总是满怀期待,而且怎么也不觉得自己会落选。大家虽然一面抱怨着又愤愤不平,却还是每年都来,也是为了享受一下那碰碰运气的趣味吧——简单说起来,就好像过年的时候在神社抽籤一样。 丹伽子的房间是位于一楼里侧的楼中楼式房间。 “早纪,欢迎欢迎。好久不见了呢!” 每次看到丹伽子出来迎接,我总会相当不可思议地,将她和对瑞穗的印象重叠起来。瑞穗再过个十几年,大概也会是这种感觉吧!不过和母亲一比,现在瑞穗感觉起来还显得很渺小,由此可见,丹伽子经过岁月所酝酿出来的魄力,确实非同小可。 “你早上一定才刚喝过咖啡吧?” “只喝了一杯而已,所以还是给我咖啡就行了。而且,我还蛮喜欢咖啡的。” 丹伽子是出了名的咖啡狂热者,不管到哪里,总是带着她爱用的咖啡机和咖啡豆。 至于我的话,只要是名字里有茶的东西我都喜欢;虽然我也很喜欢咖啡,不过当我在家里的时候,事实上都只喝即溶咖啡。如果是即溶咖啡的话,不管多少杯我都喝得下;我就是喜欢那种便宜的味道。 第22页 “工作方面如何?瑞穗没问题吧?” “嗯,还满顺利的。现在正在准备年末舞台的表演。”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你看起来也很有精神呢;那孩子,没给你带来负担吧?那孩子啊,虽然从不表现在脸上,但却意外地有着脆弱的一面呢。” 丹伽子用试探的眼神看着我。事实上,在我担任她的经纪人之前,瑞穗和前一任经纪人在性格上颇为不合,但却又开不了口跟社长说,以至于有一阵子,在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折磨。前经纪人是那种极度神经质、对每个小细节都十分在乎、老是把自己烦心的事挂在嘴边的女人。虽然她并不是什么坏人,在工作方面也很认真又周到,但因为瑞穗意外地不是那种可以将抱怨笑笑听过就算的人,所以,虽然瑞穗对于她那发牢骚似的申斥感到焦虑不安,但却没办法表现在脸上,同时也无法向谁诉苦。由于是长时间一起相处的伙伴,所以瑞穗想说,只要自己稍微多忍耐一点就行了,结果身体就出现了不适。她的病状好像是慢性的下巴疼痛,经过各种检查都没有发现异状。最后,社长猜想会不会是经纪人的原因所造成的,于是换由我来担任她的经纪人;在那之后,瑞穗才终于恢復了健康。 丹伽子虽然没有直接过问,不过她似乎也注意到了那件事。因此,当瑞穗的经纪人换成我时,她便曾经拐弯抹角地用各种方式,试探我和瑞穗之间的个性相投程度。我之所每年来这里,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要让丹伽子安心。 “瑞穗小姐非常明事理,让我感到相当轻松愉快呢!” 我发自内心地这么回答着。丹伽子应该也感受到这点了吧;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显得略微安稳了一些。 一安心下来,她便开始向我揭露起种种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话题。听说很多人都会对这长篇大论敬而远之,瑞穗似乎也是其中一人,不过,我对此却并不那么讨厌。反正一年才一次,而且可以确实地感受到,瑞穗身为演员的才能,的确是从她那遗传而来的。 丹伽子曾是美髮师,不过她似乎只在极短暂的一段时间中接触过客人的头髮,过不了多久,就完全专注于经营方面了。她虽然开有美容院以及和服穿着教室,不过现在都已经交给了长子经营,自己则是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尽管如此,她似乎偶尔还是会到店里露露脸,而那时的所见所闻,便是她那些没完没了的故事来源。 她今天也穿着鲜艷明亮的绿色套装。这对母女真的很适合漂亮的颜色。长期从事服务业的人,穿起这种香奈儿套装就是好看。她的上半身虽然颇为丰满,但膝盖以下却十分纤细,鞋子的尺寸也很小。由于总是穿着高跟鞋站一整天的关系,她的小腿肌肉颇为发达。 尽管丹伽子一直开朗地说着话,但我却始终感觉哪里怪怪的。 总觉得有点奇怪。和平常的丹伽子不太一样。这种感觉,我似乎曾经体验过。 突然,眼前的丹伽子和昨晚的瑞穗重叠在一起。 她的注意力似乎被什么拉走了;总觉得她有点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丹伽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您怎么了吗?” 我不知不觉地这么问着。 “咦——哎呀,我、我做了什么奇怪的表情吗?” 我不由得慌张了起来。不行啊,三姐妹说话的时候是不允许人家插嘴的!我竟然完全忘了这里的规矩! “对不起,不是那样的。只是,我总觉得您似乎有什么心事……” 一瞬间,丹伽子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乘虚而入一般。 一点也不夸张,她的脸庞感觉起来,就像是突然开了个黑漆漆的人洞一样;隐含在那当中的,是深刻的虚无。 我的背嵴瞬间感到一股寒意直往上窜。我再次想起,她们总是在玩着的那种构筑虚像的游戏;原本我认为,那只是有钱人的消遣,因此并没有特别在意,但事实上,那游戏是不是有着更深的含意呢?她们那包裹在烟雾里的虚像,究竟是什么呢? “嗯——这样啊。是这样吗?” 丹伽子在自己的杯子里倒入咖啡。“不知怎么地,今年的怪事特别多呢。”“怪事?”“嗯。在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有人寄来了一封奇怪的信,是给姐姐的——我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里面好像写着很多中伤泽渡家人的事。姐姐虽然不让我们看那封信,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是非常了解我们家内幕的人所写的。” “恶意,” 我忽然想起瑞穗的话, “仿佛正包围着这整个地方一般。” “而且,今天早上,我的房间门口竟然放着那种东西呢!总觉得毛毛的。” 丹伽子说着,朝书桌瞥了一眼。 事实上,那是打从我踏进这房间开始,就一直很在意的东西。对于这里为什么会出现那种东西,我感到相当讶异。 那是只小小的、只有一只的红色手套。 那是小孩用的手套。 [男演员:“……永远地——走向如大理石般凝固的过去当中,就好像这雕像一般,好像充塞着石头雕刻的庭院一般。这旅馆也是,充塞着从那以来就没有人居住的一个个房间,以及一动也不动、无言的、恐怕早在很久以前就已死去的僕人们。就算这样,他们依然站在那里监视着,在走廊的转角上、迴廊的沿路上、和各个无人的房间里:在我为了迎接你而穿过的一个个房间里,在我为了迎接你而穿过、一扇扇敞开门扉的门槛上。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穿过了不动的、僵直的、戒慎的、表情不变的一张张脸所构成的两列栏杆之间。在那穿越的过程中,一直以来,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你,直到现在也等着喔,等着那依然望着庭院入口的地方、大概还是在犹豫不定的你……”] 第23页 夹带着雪的暴风仍然持续不停地吹着。 明明就要中午了,天空却完全没有变亮的迹象,气温也没有任何回升的样子。 当我通过大厅时,无聊得发慌的客人像是摆饰一样散坐在各处。时间沉淀下来,停滞不前。 就好像那部电影一样——昨晚,时光在图书室里看的电影。 挂钟突然“梆”地响起,我的身体不由得吓得弹了起来。 这挂钟,真是时常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响起。不知为何,我总会陷入某种错觉,觉得这挂钟似乎是看准了人在疏忽大意的时候才刚好响起。没错,就好像这挂钟拥有自己的人格,并捉弄着我们一样。 “田所小姐,您有带什么书来吗?” 听见突然有人向我搭话,我连忙转过头去。 那是名叫天知的大学老师。他是个总给人超然脱俗的感觉,脸上带着些许外国人风貌的男人。 虽然我们曾经聊过几次,但他记得我的名字这点,还是让我感到颇为意外。或许,老师这种人类本来就比较擅长记名字吧! “我看书看得很顺。比预定还早地,我把带来的书全看完了呢。” 天知对我耸了耸肩膀;连这动作看起来也像外国人似的。 “我带来的都是小说喔,是连续剧和电影的原着,这样也无妨吗?读读图书室里的书怎样?” “那里的书啊,比较像样的这几年我大概都读过了。像这种地方,图书室的书往往都是装饰用的,不怎么适合阅读呢。” “这样啊,那我就把我看完的借给您吧;不过是恋爱小说喔!” “呵,那很好啊。请借给我吧。不要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喜欢小说的呢。” “那,我现在就去拿过来。” 让天知这样的人看看可以驱除睡意的书,我想应该还蛮有趣的;于是,我就从我房间桌上把书给拿了过来。想将这故事拍成电影的年轻导演的心情,我非常能理解;不过,虽然光看书的确会觉得很精彩,但我有预感,一旦将这本小说化做影像后,就会变得陈腐而无趣。 “就是这个。” “嗯——” 当我把书递给天知,并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时,他将书翻啊翻的,然后又看看书的底页,像是在看着什么珍奇的东西似的,让人不由得感到相当怪异。 “天知老师的专攻是?” “我吗?商事法啊——很年轻呢,这作者。文句的换行很多呢!” 我拼命地忍住想笑的冲动。 “您是受哪位招待前来的?” “不,我不是受招待前来的。” “咦?” “嗯,那个。是我跟前代家主的关系啦!” “喔?” 天知的解释完全不得要领。 看我愣了一下,天知表情认真地摆了摆他的食指, “秘密、秘密。secret喔。吶,如果什么都让您知道的话,就很无聊了对吧。这空中的楼阁,跟秘密很搭调吧。” “呃,这个嘛……” 本来总觉得,自己好像有种被骗的感觉,但听他这么一说,却又莫名地有种说服力。 “那,就借给我啰。看完要报告一下感想吗?” “嗯,请务必让我听听您的感想吧!” “如果我带来的书当中有您想读的,也请不要客气。” “是哪一方面的书呢?” “不过,不知道您感不感兴趣就是了。像是地方税分配的修正啦,或是企业经营模式的重组等等。”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次换天知愣了一下。 “抱歉,这不是我的兴趣呢!至少,听起来不像我在这旅馆里会想读的内容。”我对他这样说道。 “这样啊……” “可以借给我吗?天知老师。” 这时,从我背后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接着,一股轻柔的香味飘了过来。我抬头一看,樱子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明明身为同性,但只要一靠近她,我就不由得感到心跳加速。在她身上,具备着某种挑动人心的特质。 “哦?樱子小姐对地方税和企业经营模式有兴趣啊?” “是的。毕竟跟外子的工作相关嘛。我可以坐在那里吗?” “请、请。” 天知以夸张的动作,邀请樱子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下。 樱子优雅地坐下,翘起了脚来。她那纤细又匀称的双腿,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樱子小姐结婚前,从事的是什么工作呢?” 我尽量掩饰住好奇心,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天知似乎也觉得这是个好问题,脸上一副很想知道答案的样子。 “我?” 樱子微微侧着头,那表情像是在说:“你们对这有兴趣啊?” “我是念理科的唷!数学系毕业以后,我在保险公司的会计部待过一阵子。” “哦?让人有点意外呢。” 我对天知说的话颇有同感。在我擅自的想像中,樱子应该是那种在百货公司帮客人打打领带啦,或是在秘书室里向上司报告今天预定行程的女人。 第24页 “说到时光先生,他的数字观念很强呢。令尊也是从事那方面相关的工作吗?” “我们的父亲是县里农业试验场的技术官员,母亲则是小学老师。” “原来如此。那么,令尊令堂现在住在哪里呢?” “在我和弟弟高中的时候,因为事故过世了。” 天知发出“噢”的一声,表示遗憾之意。 “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父母是在前往参加祖母葬礼的途中,捲入拖车的追撞事故中而丧生的;那可真是一瞬间突然发生的变故呢!不过,因为父母留下不少保险金和遗产,再加上身边人们的诸多照顾,我们两个人都顺利地从大学毕业了。在拥有类似遭遇的人们当中,我们算是很幸运的了。” 高中生的樱子和时光。聪明、总是散发着光彩的美少女和美少年。突然遭逢不幸变故的悲剧主角。身边的人看到了,一定会忍不住想对他们伸出援手。如果他们身无分文,那就另当别论了,不过因为他们很有钱,所以人们理所当然地,会更想接近他们。 我仿佛可以听见围绕在他们身边那些大人的声音: (有什么事不要客气,尽管说喔——因为以前也很受你们父亲照顾啊——不小心多做了一点菜,两个人一起吃掉吧——行李寄到了,我先帮你们保管起来喔——如果是那方面的事,我有认识的朋友可以帮你稍微关照一下喔——只要打这支电话,我马上就赶过来——哎呀,真的是很乖巧的两个孩子呢——真可怜——) “嗯。总之,你们就是所谓‘倖存的孩子’吧。” 天知的声音,让我从幻想中醒了过来。 “咦?” 樱子的表情瞬间显得很讶异。天知轻轻地摇摇头,又继续说道: “哎呀,如有冒犯,请多见谅。不过,以前的少年小说和少女小说不都是这样吗?主角在年轻的时候就受到上天的考验。但他们挺过逆境生存了下来,并达成了其他人无法成就的大业。倖存的孩子,总是具备着天赐的智慧喔。” “倖存的孩子——” 樱子茫然地轻声復诵着天知的话。 [男:“那么,请听听我的不满。我已经受不了这角色了。我已经受不了这沉默、这墙壁、以及这窃窃私语,你把我囚禁在这里面……” 女:“小声一点,拜託。” 男:“那窃窃私语的声音,比沉默还要更加恶劣,而你却将我囚禁在其中。我们一起活在这比死还痛苦的每天里,你和我,就像被埋在庭院冰冻的泥土底下、两具并列的棺材一样……” (中略) 女:“不要再说了!” 男:“在整顿得令人心情平静的庭园里,我们走过修剪整齐的树木、规划完善的游憩步道,一步一步用力地踩踏在其上;每天每天,隔着手可以够到彼此的距离并肩走着,却连一公分也没再靠近过,绝对没有……” 女:“不要、不要再说了!” 暴风雪继续狂乱吹袭着。 明明才刚过下午两点,但周围的天色却已经渐渐暗淡了下来。 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外面来,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有厚厚的墙壁环绕、温度调节完善的舒适空间,让人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这也是事实。 虽然旅馆玄关的停车处有一片突出的大屋檐,不过风雪还是满不在乎地,从左右不停地直吹过来。身体因为刺骨的寒冷而颤抖着,不过脑袋却渐渐冷却下来,在心情上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 雪在快要积起来的时候就融化了,屋檐下的柏油路因此变得湿湿黑黑的。 四周的景色完全变了。照理说,外头应该还稍微看得见些许的红叶才是,但现在我的眼前,除了浊黑的斑点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双手交叠,慢慢地在屋外走着。 今天早上下的还是混着雨的雪,不过现在已经变成完完全全的雪了。 山顶的地方笼罩着一层雾气,因此看不见稜线。厚厚的乌云,给人一种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的感觉。一个人伫立在逐渐接近天黑的巨大风景中,只让人觉得无力感不断紧逼而来。 逃不了。我确实有着这样的感觉。这是陆上的孤岛。无法从这里逃离。 我不经意地回头一看,那牢实坚固、有如山中避难小屋一样的入口,黑压压地匍匐在白色阴影的底下,看起来像是一只忍耐着酷寒的大野兽。 从明亮的玄关另一侧,时光注意到我并走了过来。 “怎么了吗?怎么自己在这种地方?” 那张脸浮现出惊愕、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害羞地对他笑了笑说: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唿吸一下外面的空气罢了。你不觉得自己像身处牢笼里一般,喘不过气吗?” 时光回过头,往旅馆里瞥了一眼。 “的确。这里是深山之中奢侈的牢笼呀!”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里浮现了阴郁的神色。 “我做了个有关列车的梦。” 我假装没注意到那抹阴暗,开始了自己的话题。 第25页 时光看着我。我继续说着。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在租屋处附近的咖啡厅打工。在那里,我喜欢上了一个大我十来岁的常客。总之,那是个愤世嫉俗的傢伙,讨厌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动不动就想寻死。现在想想,他不过就是个大学不知道被留级几年、一直靠父母吃穿、令人嗤之以鼻的幼稚大人罢了,但当时对我来说却显得很帅气。看起来笼罩着一层死亡氛围的人,总让人觉得很有魅力。真是笨呢,年轻女孩。” 时光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不过我知道,他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他从不正眼看我这乡下小女孩一下,不过有人愿意热心地听着他的牢骚与高尚的烦恼时,似乎倒也能让他的自尊心得到满足。我完全不被当作一回事,只有默默忍受寂寞的份,不过,不知道是怎样的心血来潮,只有一次,他带我去旅行。” 蓝色的四人对坐席。寂寞的汽笛。脚边的寒气。 “现在,我完全想不起来当时去了哪里,只记得在冬天的夜里,在看不见人影的电车上,摇摇晃晃地坐了很久的车。我们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面对面默默地坐在四人对坐席上。” 紧闭的双眼。刮过鬍子后下巴青青的痕迹。 “真的,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也记不得呢。在偶然想起这件事之前,我真的几乎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我想,我最后大概是自己一个人下车的吧。不过,今天早上,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那时候他已经死了吧?他会不会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喝了药?所以他并不是睡着,而是死了。他选择了像忠狗般的小女孩当他最后的观众,但我却没有目送他的死亡到最后,而是把他给丢下了。” 脚边窜上了一阵寒气。那并非当时的感觉,而是现在的感觉。 “搞不好,你是故意忘记的也说不定呢!” 时光用低沉的声音轻轻说着。 “咦?” “说不定,你是刻意选择了遗忘;出于自己期望,不想记得那样的场面。” 白雪覆上了他的头髮。 “是啊,说不定真是这样。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真的记不得那时候的事了。” “那就好了呀!” 他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无奈。这跟刚才他眼中的阴郁有关吗? “人生总会有那样的时期呢。期待悲剧、期待在悲剧漩涡中的自己。想要受到瞩目、身处于世界的中心。譬如说,双亲已不在这世上,只有身为可怜孤儿的自己被留下来,还是坚强地活下去之类的。” 时光淡然地继续说着。 “我们以前常常作着那种无聊的梦,” 樱子和时光。宛若闪耀着光辉般的少女和少年。 “没想到,那却变成了现实,变成受到世间同情、天涯孤独的可怜姐弟。当时,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困惑,接着涌现的则是罪恶感;就好像是因为我们那样期望着,父母亲才去世似的。那种后悔一点一点地膨胀、放大。” 我想起在大厅时樱子的表情。 倖存的孩子。 “不可思议的是,长时间怀抱着那样的罪恶感之后,渐渐地,它似乎变成了既定的事实;也就是说,我们把双亲杀了,是我们的计谋把他们杀了。不知怎么地,就是会陷入这样的想法里。” “怎么有这种事呢!” 我想以笑容带过话题,但却失败了。 时光仍是一脸认真地继续说着。 “于是,我们渐渐开始觉得自己是非常恶毒的人,渐渐开始相信自己是坏心眼的邪恶之人,为了利害关系连重要的亲人都可以杀掉。然后,就慢慢地构筑起符合那种自我形象的生活方式。” 看见我的沉默,时光怱然笑了出来。 “你不觉得,在这世上也会发生这种事吗?” “这个嘛……该怎么说好呢?我也不清楚。” 四周变得更暗了。应该还不到日落时分,但却没有一点光;我们的衣服都失去了颜色,一切全被埋没在一片灰色之中。 “有什么契机,让你想起当时那列车的事吗?” 听了时光的问话,我侧着头想了一下。 “昨晚夜深了之后,我去泡温泉:当时的风声非常可怕,大概是那听起来就像汽笛声一样吧!” “嗯o” 时光对着明亮的玄关点了点头。 “回去吧?回到我们的牢笼里。那里比较暖和。一起喝点餐前酒吧!” “好啊!” 于是,我们回到舒适的牢笼里。 回到明亮的人工照明中。 [男:“……我忍受不了这沉默、这墙壁、还有那窃窃私语、比沉默还要恶劣的窃窃私语,而你却把我囚禁在其中。每天每天,日復一日、毫无变化的每天,我们一起活着——从这走廊到另一个走廊,一步一步用力地踏着步伐、在隔着手可以够到彼此的距离并肩走着,却连一公分也没再靠近过,绝对没有。我们不曾为了牵手而伸出手、唇也……” 女:“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构筑着虚像的人们。 不只是伊茅子她们,每个人每天都在建造自己的虚像。自己所认为是“自己”的形象;想被别人认为那就是“自己”的形象。 第26页 在水晶吊灯璀璨的照明之下,我们戴着伪装的面具,度过一顿晚餐。 我和瑞穗,樱子和隆介、还有时光,并排坐在大桌子前。辰吉和几个身为老顾客的贵妇坐在一起,总算是没出现在这里了。从他们的座位上,不断傅来热闹的笑声。 当然,我们这边也是始终一致地非常和谐。隆介和时光提供丰富的话题,瑞穗也以生动活泼的表情述说着各种趣事。一边附和、一边适当地插话提问,则是我和樱子的任务。如此完美的连环游戏,让精彩的餐桌场面连连不断。 瑞穗虽然努力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总觉得,她在心里似乎还是默默地对樱子感到压力。不,与其说是对樱子本人,倒不如说是对隆介的笑脸。虽然我还是没能弄清楚,隆介究竟有没有发现妻子的外遇,不过瑞穗好像相信他还不知情。 “你们两位是在哪里认识的呢?” “一开始,我是先认识时光君的。我们念的是同一所大学,我在帆船社的朋友刚好是他工作上的前辈。我在学校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时光君开始工作之后,在那朋友的介绍下才认识的,然后,他就把樱子介绍给我啰!” “那,樱子小姐一开始对隆介先生的印象如何呢?” “我觉得,他是个成长过程相当顺遂、总是受到大家所关爱的人——老实说的话,就是和自己完全无缘的那种人。” “你又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因为我既没有双亲,又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在我总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遇见他,不免让我偏执地觉得:原来世界上也有这么幸运的人啊!” “刚开始很冷淡呢,你啊。” “哎呀,是这样的吗?” “我当时还想,自己是不是在不注意的时候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为此而苦恼不已呢!” 瑞穗如坐针毡似的啜饮了一口酒。我虽然感受到她的压力,却还是继续说下去: “那么,时光先生和夫人又是?” “我是相亲结婚的;就是上司推荐这种简单的理由而已。没什么戏剧性啦,只是相当意外地,我们从一开始就很合得来。她是学术家庭出身的女儿。” “完全就是评论家的贤内助嘛!” “哈哈,我可小是什么评论家喔!” “不,我朋友和工作上的前辈们,都称赞时光君是一支潜力股呢!” “不敢当。说到底,终究还是比不过那些实际在这个领域经营的人嘛!” “不过市场预测和分析,还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唷!” “说到这个,我也开始有点想出来工作了呢!毕竟,康介也已经上国中了嘛!” “哦,你想做什么呢?” “虽然不见得要像早纪小姐你那样交流广泛,不过,我想自己开家公司喔!” “咦?原来樱子小姐怀抱着这样的梦想啊!突然间想开公司,怎么会有这种奇妙的想法呢?” “我从以前上班的时候,就对调查员的工作很有兴趣唷;所以,现在很想开家承揽那种工作的公司。” “听起来满具体的嘛!那么,隆介先生,您会给予太太资金援助吗?” “没看过企划书的话,什么也说不准呢。” “我可是要去听天知老师讲课的呢,对不对啊,早纪小姐?” 就在这时,在餐桌的另一边,丹伽子她们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里。 她们仍然像平常一样,热衷于构筑虚像的游戏之中。 闪耀着琥珀色的水晶灯。倒映在高脚杯上、宛若影子般的服务生们。 “——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唷。我无意要吓大家,只是这间旅馆就是会发生各式各样奇妙的事情呢。不管怎样说,它都是间老旅馆了,长久以来一定发生过很多事。怪谈不总是伴随着古老旅馆而发生的吗?不过啊,与其说这是怪谈,倒不如说是传说吧。嗯,是小孩子唷。有没有人看到过小孩子啊?这里是尽量拒绝国中生以下的孩子进入的,所以应该没什么机会看到那么小的孩子啊。” 我吓了一跳。丹伽子悦耳的声音还在继续说着。这故事…… “……不过,我可是偶尔会看见唷,从以前开始就这样了;而且,还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呢。那是两个十分相似的可爱小孩。我在半夜里突然听见敲门的声音,打开门一看,竟然是两个小孩站在那里;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直盯着我看。不过,没有多久,他们就突然跑掉、消失无踪了。” “啊,好可怕喔!说到双胞胎小孩,你不会想到那部电影吗?讨厌啦,要是在半夜里被敲门,我是绝对不会开门的。” 未州子提高了声音说着;我总觉得,那声音里似乎里隐含着责备丹伽子的语气,和平时所没有的困惑。如果是平常的话,她应该会“对啊对啊”地附和,然后顺势地一起编起故事才对。 好像哪里怪怪的。到底是哪里呢…… 然而,丹伽子并没有停止说故事。 “我啊,到底目睹过几次呢?有时候他们会蹲在图书室的角落、有时候会从楼梯上往下看着、偶尔还会站在窗外。而且啊,奇怪的是,他们两人都戴着红色的手套,还只各戴一只喔!我想,应该是一双手套两个人分着用吧!” 第27页 我像是被那声音给迷住似的,莫名地热衷在其中。 不知不觉中,四周全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专心地听着丹伽子的故事。 “不过,最让我吃惊的,还是那个挂钟呢!” 丹伽子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地,专注于她的故事上。 我偷偷地瞄了一眼伊茅子的表情。她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盯视着桌上的某一点。在她的脸上,完全不曾浮现任何一丝的感情。 “那时候,我正在晚上泡完温泉回房间的途中,忽然听到好像有声音从哪里传来,而且是小孩唱歌的声音喔。那是又高又细、清澈而美丽的声音,音准也相当完美:起初我觉得,那真是唱得好极了。那声音唱的是……哎呀,那首叫什么名字的歌呢?对了,‘睡吧、睡吧、在妈妈的胸前’,就是那首歌。不过,我渐渐地越想越觉得奇怪:这里明明就没住小孩啊,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这么一想之后,我便愈发觉得恐怖了起来,可是双脚却不听使唤;于是,我便不知不觉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没错,丹伽子确实是以早上让我看的手套为基础,编造了这个故事。 伊茅子像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在我眼前当场化成了石像一般。 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听着丹伽子的故事呢?为什么没有加入她们? 我想起伊茅子流掉双胞胎的谣言。那是真的吗?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既紧张,又害怕。大家知道那个谣言吗?有几个人听说过呢? “我环视空无一人的大厅,突然间,楼梯平台上的挂钟映入了我的眼帘。刚刚听到的声音已经不见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视线就是离不开那挂钟。我的双脚朝着那座挂钟走去。我想回头、想逃走,可是双脚却全然不听使唤。我一步一步地接近挂钟,” 丹伽子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眼神仿佛正在注视着那座挂钟一般。 “然后,我听见咚、咚、咚,敲东西的声音。有人从挂钟里面,敲着那玻璃门扉。” 丹伽子压低了声音,装出竖耳倾听的样子。真是了不起的独角戏。 “于是,我打开了挂钟的门。” 说到这里,丹伽子霍然睁大了眼睛。 “然后,在那里……” 她咽了一口口水;椅子喀啦一声,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站了起来。那双眼睛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在那里的竟然是小孩子们啊!他们笑笑地抬头望着我,手上戴着红色的手套——不、那不是手套,孩子们满身是血啊——就连手也被染红了。两人的身体混在一起;那被肢解得四分五裂、全是鲜血的两个身体,就这样被塞进了挂钟里面啊!” 丹伽子放声悲鸣了起来。像是受到影响似的,某人发出的惨叫声,和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那是坐在我身旁的瑞穗所发出的悲鸣。 此刻,听得见山间传来的唿啸声。 远处的野兽们,持续着像是濒死般的咆哮。 在瑞穗房里的沙发上,我和樱子分别坐在瑞穗的左右两侧。 瑞穗在睡袍上披着一件短外褂,无精打采、神情憔悴地坐着。 “来,把这喝了。情绪会稳定一点喔。” 电热瓶的热水沸腾了,于是我在杯里倒进热水,连同药片一起递给瑞穗。 她茫然地点点头,照着我所说地,将药片和热水一起灌了下去。 虽然只是单纯的钙片罢了,不过只要能让她镇定下来就好。 我继续调着加水的威士忌。虽然有点担心,吃了营养片之后马上喝酒不知道好不好,不过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樱子小姐也来点吧?” “好啊。我也喝一点。” 包括自己的份,我调了三杯加水威士忌。 至此为止,我们都像是要保护瑞穗似的,三个人聚成一团坐着:不过当我把玻璃杯递出去以后,那团块也就随之瓦解了。我感觉到,房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我们三人在沙发上放松下来,重新调整了坐姿。 “哎呀哎呀,还真是丢脸哪!好像被妈妈的演技给整个压倒了,可见我还有待磨练呢!” 瑞穗自嘲地轻声说着。 虽然如此,不过她的脸色总算是好多了,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恢復成正常人的神态,这让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刚才,我真的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时候,不管我说什么,感觉起来都显得十分突兀,所以我选择沉默以对。 樱子默默地喝着酒。 我也缓缓地将杯子端到唇边。玻璃杯的温热令人感动。 “不过,为什么偏偏选今天说那种故事呢?你看到伊茅子阿姨的表情了吗?我真是非常地不忍心啊!” 瑞穗皱起眉头,粗暴地用力搓揉着额头。这时,她突然停下动作,望着樱子说: “你也知道吧?伊茅子阿姨以前在这里流产过的传言。” 樱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嗯,隐约知道一点。不过,刚刚听了丹伽子姑姑说的故事以后,我的想法有点改变了。” “怎么说?” 我和瑞穗看着樱子的脸。 第28页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丹伽子姑姑那么慌乱的样子。就算是要揶揄姐姐的过去,丹伽子姑姑也不需要激动到这种程度吧?” 樱子淡淡地继续说着。我暗暗地感到惊嘆。 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这么冷静又坚强。 我和瑞穗转心地听着她的话。 “说不定,这是伊茅子阿姨的障眼法。” “障眼法?” 樱子点点头。 “嗯。也就是说,流掉双胞胎的其实不是伊茅子姑姑,而是丹伽子姑姑唷!伊茅子姑姑假装只有自己到这里来,但实际上,她会不会偷偷把丹伽子姑姑也带来了呢?” “妈妈?” 瑞穗发出惊讶的声音。 “嗯。从刚刚的情况很明显地可以看得出,那件事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伊茅子姑姑应该曾经对她说过,绝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吧。对伊茅子姑姑而言,即便散播自己流产的谣言,她也非得隐瞒这件事情不可。” “为什么?” 樱子依然面无表情地盯视着瑞穗。 “可以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告诉我。” 瑞穗苦苦哀求着,而我也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然而,樱子一瞬间却迟疑了。 “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 瑞穗再次恳求。 樱子低声嘆了一口气。 “因为,双胞胎的父亲是龙三姑丈。” 剎那间,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瑞穗好像也是一样。 “咦——” 愚痴而呆滞的声音,从瑞穗的口中发了出来。 樱子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但大概是想了一下以后,觉得这时候表露同情反而显得残酷,于是又回復到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当然,这完全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樱子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到底是伊茅了姑姑不能生育,还是她和龙三姑丈之间没有爱情存在,这点我无从得知。不过,如果我是伊茅子姑姑的话,自己妹妹怀了丈夫的孩子这种事,我是绝对无法原谅的。与其让妹妹把自己丈夫的孩子流掉这种事传播出去,倒不如散播自己流掉其他男人的孩子这种谣言还比较好些。于是,她就这么做了;她先是帮忙让妹妹流产,然后又向外散播自己流产的谣言。” 瑞穗脸色发白地思索着樱子说的话。 的确很有道理。虽然没表现在脸上,不过一想起伊茅子那强烈的自尊心,我果然还是会选择相信樱子的说法吧! 瑞穗似乎也有了相同的结论:她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了。 如果两人之间真的曾经发生过那种事,那么应该产生了相当程度的爱恨纠葛。 “怎么会——怎么会?阿姨她……” 瑞穗开始发出了啜泣声。 “我说过,这完全是我的推测而已啦;因此,虽然说得很过分,但别太当真了。我并没有要责备丹伽子姑姑的意思呢!” 樱子像在劝慰似的说着。 然而,我越是思索,就越觉得樱子的解释是正确的。泽渡龙三生前一直默不作声,似乎也可以证明她的说法。 那么,那手套是?是谁把那手套放在丹伽子房间门口的? “怎么啦,早纪小姐?” 我似乎在无意间,露出了想说些什么的表情;樱子一直盯着我的脸瞧。 “其实……” 我把在丹伽子茶会上听到的事告诉了她们。有熟悉泽渡家内幕的人寄了毁谤信给伊茅子。还有今天早上,丹伽子的房间门口放了一只小孩子的红色手套。 樱子和瑞穗都皱起了眉头,认真而专注地听我说着。 “信和手套啊……” 樱子双手交叠在胸前,一动不动地陷入了沉思当中。那样的她,依然显得相当美丽。光是想像她那聪明的脑袋在转啊转地运作,就足以让人陶醉不已。 “是恶意啊。” 瑞穗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 “这个地方,被恶意所包围了呢。” 这次,我实在是不得不同意她所说的话了。 我依然身处在寒冷的列车当中。 又是那个梦。在这么短的期间内,一直重复做着同样场景的梦,这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 但是,在那里的,并不是过往少女时代的我。 那是现在的我。身为经纪人、和瑞穗留宿在冬天山中旅馆里的我。 我缓慢地走在列车的走道上。 外头是一片暴风雪。梦中的我意识到,那列车就是自己停留的旅馆。不,是旅馆变成了列车,奔驰在冬天的荒野中。 有一节车厢的半边变成了桧木浴池,热水噗嗤噗嗤地注入其中。 蒸气让车内染成一片白,瑞穗和樱子露出肩膀,泡在浴池里。 两人静静地在聊些什么。 她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我,而此刻的我,也因为正在找人而没空搭理她们。 我快速地穿过那节车厢。 我在寻找那个人。 一心想寻死的那个人。刮过鬍子的痕迹十分明显的那个人。 我无论如何都想找出那个人,确认他那时候到底是不是死了。我感到心急如焚。 第29页 我走在漫无止尽的长长走道上。 旅馆的旅客们,像人偶般地坐在两旁的对坐席上。 天知把恋爱小说叠得老高,一本接着一本地读着。他注意到我,开口对我说: “田所小姐。我就快读完了。到时候,我们来交换意见吧。” 我暧昧地对他笑了笑,走向下一节车厢。 时光从后面追上来,大声地说: “田所小姐,不要想起来比较好。既然是你自己选择遗忘,那就顺从你的心吧!” 我挥开他的手,加快了脚步。 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确认是不行的。 最前端的车厢黑漆漆的。在正面的地方,有分别通往左右的楼梯。 啊,跟旅馆的楼梯平台一样呢。不,这列车就是旅馆啊。 昏暗的楼梯平台正中央,竖立着大大的挂钟。 不打开那扇门不行。 我突然浮现了那样的冲动。 那个人就在里头。 这样的确信也随之涌现。 在我的背后,时光拼命地喊着: “田所小姐,不能打开啊!一打开你就会想起来,想起你自己刻意遗忘的事。不能打开啊!” 但是,我已经跑到了挂钟前面。 我的心脏勐烈地跳动着。 然后,我把手伸向门扉的小门把,抓住它。冷冰冰的触感传了过来。 就在那时候,“咚”地一声,沉闷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车厢。 在黑暗的深渊底部,我霍然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我不知自己此刻究竟身处在何处。 夜晚。在列车上? 然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在窗帘的另一端,天色已经微微发白了。 我唿地一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里是旅馆。刚刚所发生的一切只是梦而已。我只是又做了那个列车的梦而已。 我看看枕边的时钟,现在的时间刚好是早上六点。虽然太阳应该还没出来,但我总觉得外面已经有点亮了。只是,雪依然持续地下着。 为什么我会醒过来呢? 我揉揉眼睛,拼命地思考着。对了。我是被什么给吵醒的。 我突然想起那巨大的声响。在梦的最后,我好像听到了“咚”地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是什么声音呢?还是说,那果然只是梦里的声音? 我勉强撑起还残留着疲惫的身躯,在床上坐了起来。 那是,梦? 当我茫然地呆坐着时,我注意到有人在走廊上趴嚏趴嚏地奔跑着。 而且,还不是一人两人而已。从远处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这么大清早的,在干什么呢? 该不会是雪崩之类的吧?发生了什么灾害吗?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寒毛直竖。在这种积雪的深山里,如果遇到灾难的话…… 我的睡意和疲惫,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我批上开扣的毛衣,决定到走廊上看看。 就在这时,房间对讲机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慌张地前去开门,一看,是瑞穗。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呢,对吧?” 瑞穗的表情看起来,似乎也充满着不安的神色。 在门外的那张脸显得相当苍白,还挂着黑眼圈。她好像没怎么睡好;一定是对昨天晚餐时的骚动和樱子说的话,还耿耿于怀的缘故。 我们两人用刚起床的声音低声谈论着。 “刚刚,是不是响了一声像是地鸣般的声音?” “嗯,我有听到。” “简直就像是雪崩一样的声音呢。” “那是什么呢?” “去看看吧?” “嗯。” 我们两人肩挨着肩向前走去,骚动是从大厅那边传来的。看样子,大家似乎都聚集在那里。 大厅里微亮的光线,让人为之目眩。 到处都充满着“明明世界依然沉睡着,却被强迫睁开眼”的气氛。 在出了走廊的楼梯扶手旁,我看见了樱子的背影。 那是仿佛冻结了似的、一动也不动的背影。 “发生了什么事,樱子小姐?” 我没打招唿就直接向她搭话,让她吓了一跳地回过头来。然后,一看见瑞穗,她的脸色整个变了,还像挡路的小孩般,张开双手挡在我们面前。 “不要看比较好。不能看啊!” “咦?” 樱子的脸色惨白,那双眼睛看起来非常可怕。 不过就算是那一瞬间,那样的眼神依然令我陶醉不已。为什么这个人——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瑞穗抓准了空隙,飞奔过樱子的身旁。 “不可以,不要看啊!瑞穗!” 樱子虽然拼命抱住她,但瑞穗已经看到了。 从她的喉间,发出了抽搐似的呻吟声。 我从瑞穗和樱子中间,看见了那副景象。 有座巨大的棺材倒在阶梯上。 不吉利的箱子。老旧而巨大的箱子。 那挂钟从平台上面,向着楼梯倒下了。 在楼梯下方和二楼的扶手上,客人们发出惨叫地凝视着那挂钟。 在那棺材里面有只手。 一这么想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是倾倒的挂钟下方,露出了一节白色的手臂。 第30页 仔细一看,在楼梯的下面还有一只脚。 一个女人完完全全地被压在挂钟下方。 已经丧命的那女人,毫无疑问地正是丹伽子。 第三变奏 我喜欢强韧的东西。 而且,是要正直又强韧的。 强韧包含了许多要素。以运动选手为例,除了本身的才能之外,教练和社团等环境,也会对其将来产生很大的影响:倘若要在长期抗战的过程中,让自己显得格外坚强,那么虚张声势与精神上的攻守进退,都是不可或缺的;除此之外,运气站在自己这一边,也是相当重要的因素之一。但是,我喜欢的并不是像上面所说的那样,综合了外部因素的强韧,而是那种就算放着不管、不宣传、却还是一点一点浮现积累、不轻易被动摇、与生俱来的强韧。对我而言,所谓“正直又强韧的东西”,就只有这样的解释。 我之所以深受那对姐弟吸引,大概就是因为那两人拥有这正直的强韧吧!他们失去了双亲、也没有显赫的家世,或许会有人觉得那是他们的弱点,然而,那些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的那种身世,反而是使他们与生俱来的特质显得更加闪亮耀眼的关键因素。在那两人面前,即便是小小的悲剧,也可以成为使他们引人注目的插曲。 直到现在我还是常常会想,到底那边才是我的目标。 第一次见到凑时光的时候,胸口那不可思议的鼓动,至今仍让人怀念不已。 虽然亲近的朋友、喜欢的朋友,对我来说比比皆是,但我却发现,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便打从心底希望能够和他变得亲近。 虽然我尽量避免将利害关系带进和朋友的交往中,但我的工作却让我有时不得不这么做。不得不常打照面的对象、不得不定期接触的对象、不得不当成同伴的对象、还有不得不把上道这些关系展现给周遭看的对象等等,不管怎样,利害关系和交友关系总是会不小心就重叠在一起。至于在这当中,要怎么表现得没有铜臭味,那就是我这第三代所必须展现的本领了。 客观来看,我觉得自己算是拥有那种才能的人。世界上有很多和我一样身处于这种位置的人(实际上,像是俱乐部和互助组织等,由身处这种位置上的人集合而成的团体,可说相当地多。就某种层面上而言,这其实正突显了那些人有多么不安。),每个人的个性也各有不同。无法承受自己位置的重量而被击溃的人、背负着名声却没有实力的人、在被决定好的位置上却显现出仿佛憎恶的情绪,充满违和感的人,以及死心认命,默默去完成一切的人。我哪一种都不是;我是实力和被赋予的位置相当一致的幸运类型。 享受着自己的幸运,却在心底某处默默地对此感到不满足。虽然明知这种感觉本身是多么傲慢和奢侈的事,但没办法,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像是冲击着那不满足似的,凑时光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长得漂亮又有气质,总是带着一副跟自己的年轻全然不相称,处之泰然的神色。照理说,才刚出社会工作的人,应该会更加闪闪发光一点才对,但他所散发出的,却是一种莫名地安静、冷漠、仿佛枯萎凋零般的氛围。话虽这么说,但他并没有对外界摆出一副警戒的样子,而是谨慎又细心周到,还非常地谦虚。 我为之惊嘆,也对他很感兴趣。于是,说起来还挺可悲的,基于我个人的坏习惯,我心想他一定出身良好,便探究了他的背景。然而,令我惊讶的是,知道了他那天涯孤独的境遇之后,我却没有对他产生任何负面印象。相反地,因为我从小就习惯于与他人之间,那种包含着家族关系和身份背景等诸多因素的往来方式,所以,没有任何附加的事物、纯粹和本人交往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地新鲜。 我为他而倾慕不已;在我的感觉中,那是几乎接近于恋爱的感情。 虽然我认为自己并没有那种倾向,但偶尔无意识地,我会发觉自己正想像着和他睡在一起的画面,这总是让我十分狼狈。 总而言之,我想把他占为己有。有着自己所没有的东西、自己最嚮往的东西的人;只要拥有了他,那么我也就拥有了全部。 然后,樱子出现了。长得跟时光一模一样的姐姐。像是把时光变成了女人的姐姐。就算无法拥有时光,我却可以拥有樱子。我会追求她,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发展。 不过,虽说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樱子果然并非时光。虽然就另一方面来说,樱子拥有另人难以抗拒的魅力,但她却不是我想据为己有的时光。和樱子结婚的时候,我曾经这样想过——算了,这样我也算是透过樱子拥有了他吧。 认识他们两人以后不算太久,我便察觉到了时光和樱子之间长期以来的肉体关系。 对于人际关系,我比别人想的还要敏感许多。以男女关系为例,谁对谁没有好感、谁想跟谁更近一步认识等等,只要看一下别人的动作和表情,我就可以理解得一清二楚。虽然说那是为了生存而必须拥有的嗅觉,不过从小我就对那方面的事非常敏感。更进一步说,从很早以前开始,我便本能地意识到,将那样的敏感在某种程度上加以隐藏起来会比较好;因为,身为稳重又温和的第三代,受到来自周遭的宠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大家才会毫无戒备地提供情报给我。虽然如此,但却绝不能让别人把自己当做傻子看待,这也是很难拿捏的部分。 第31页 一开始发现两人的关系时,让我相当错愕;不过,之后我却反而有种安心的感觉,这也是事实。 如果是这两人的话,那也没办法。如果是这两人的话就可以原谅。 因为,他们一直以来都是相依为命;因为,他们是孤芳自赏的两个人。相较之下,自己才是后来闯入的第三者,才是拆散两人的障碍。一这么想,我反而不可思议地,涌现对两人的感谢之情。 虽然我没想到樱子在和我结婚之后仍会让两人的关系继续,但我并没有因此而特别感到生气。相反地,我因为想透过樱子拥有时光的希望如今仍然得以达成,而有着充分的满足感。前天晚上我在时光房里说的话,不带有一丝虚假。我深爱着樱子和时光这对姐弟。 可惜的是,我非得假装不知道两人的关系才行。我在心里暗自期盼着,能够亲眼看到他们两人交合的场面,但却不太可能实现。我顶多只能看着樱子的床,愉快地想像着他们两人在这上面度过的时间。 然而,辰吉亮的事就另当别论了。 他和樱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樱子已经属于我,而且我还是他的顾客。不只如此,我在他的顾客群里,还属于相当高档的级别。这不仅仅是严重的背叛行为,也是对我的侮辱。我承认樱子的确很有魅力,也知道一旦迷上了她就会离不开她,可是我无法忍受自己变成戴绿帽的丈夫。 于是,这次我非得趁这个时机前来不可。 辰吉和樱子要好的丑闻已经渐渐传了开来;再不做点什么的话,我将会被烙下无能的烙印。我必须要向各方宣示,我是可以解决自己问题的男人才行。 以往我不来这里的原因,是为了让樱子和时光自在地享受两人世界;换句话说,那是我打算送给时光的一份礼物。除此之外,姑姑们尖锐又啰嗦,总爱追根究底地东问西问,这也是让我相当讨厌前来此地的原因之一。 逼得我不得不破例前来这点,让我对辰吉感到更加不满。 因为我是绅士,所以当然是由我来下最后通牒。就跟某大国一样,先发出最后通牒给对方压力、然后等对方主动攻击过来,这才是正确的打仗方式。 我之所以透过时光给樱子机会,也是为了要看时光的反应。我想确认一下,他是否已经知道樱子和辰吉的关系了?感觉起来,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并因此而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不过,同样身为戴绿帽的男人,就社会面来说,我受的伤要深得多了,所以多少让他受一点打击,也是没办法的事。 问题就在于,我摸不清樱子真正的想法。 我并不觉得她爱辰吉;不过,她也不是在逗弄我。世界上搞外遇的女人,总爱述说某些理由,像是寂寞啦,想确认自己的价值啦之类的;这种喋喋不休为自己辩护的怨妇形象,跟樱子之间可以说是天差地远。 在樱子的身上,有着我不管怎样都无法了解的地方。我总是谨慎地观察着她,努力地想要理解她,但像她这样,在一起这么久了还让我摸不着头绪的女人,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当然,那也是她巨大的魅力所在。 虽然她爱着她的弟弟,但那爱的程度和弟弟为她的奉献相较起来,简直可说是冷漠至极。不过,她也并不是特别自恋。如果是自恋的女人反而容易了解、容易掌控,不过她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于她并非那种女人。 虽然从以前我就注意到,她从不轻易对外表露的范围非常广泛,不过辰吉这件事情,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发现了一个新的未知领域。 想要在停留此地的期间内将问题解决的话,比起辰吉,我似乎更应该把焦点集中在她身上。 我这样确信着。 况且,比起辰吉,她才是远远难以对付的狠角色。 [在x和m刚开始对话的时候,画面是位在远离他们的地方;接着,在对话当中,他们的身影慢慢地从画面外转了进来。 m的声音:“不,就此打住吧……比起那个,要不要玩玩别的游戏?我所熟悉的、总是我赢的游戏……” x的声音:“如果你不会输的话,那就不叫游戏了!” m的声音:“我也是有可能输的。”(短暂的沉默。这时,m在画面中出现。m继续说着话) m(继续):“……不过,我总是赢就是了。” x:“那就走着瞧吧!” m(在x的面前排起扑克牌):“这是两人游戏。把扑克牌像这样排起来。七张、五张、三张、一张。每个人轮流拿牌。随你高兴拿几张。但是,一次只能选一排,然后从中拿牌。拿到最后一张牌的人就输了。(短暂的停顿。然后指着排好的牌)你先请。”] 在伊茅子姑姑隔壁的房间里,我一边喝着睡前酒,一边昏昏沉沉地思考着之后的作战方式。 姑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却好像知道很多事的样子。 她对人的观察力、情报收集能力、统率能力和经营直觉,是别人所仿效不来的,我对这样的她十分尊敬。 但是,如果她插嘴管我私人的事,那我可就开心不起来了。努力扮演着乖巧听话的侄子,让她觉得我对任何事情都抱着眼不见为净的态度,这样真的好吗?对于我的演技,姑姑到底是不是全盘相信,这仍然是个谜;不过整体而言,她所展现出来的,似乎是一副对此深信不疑的模样就是了。 第32页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当中。 突然间,我被“咚”地一声沉闷的地鸣给惊醒了过来。 我反射性地坐直了身子。 时间刚好是早上六点。 床头的读书灯没有关,我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一不小心睡熟了。 走廊上传来客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睡袍外披上一件短外褂,走出了房间。走廊上冷冽的空气,让我打了一下哆嗦。 这是个微暗的早晨,外头仍是不变的暴风雪。不久之前明明还是秋天的,然而,此刻窗外却已是完完全全的冬天景色了。 当我走出走廊的时候,客人们正聚集在一起。四处都充满着不安与嘈杂的人声。 “怎么了吗?” 我开口问了一下站在附近的天知繁之,他回过头来,对我耸耸肩道: “挂钟倒了呢。” “咦?” 我仔细地盯着他对面的方向看。 一看,原本耸立在空旷的楼梯平台正中央的那座挂钟,笔直地倒在了楼梯上。楼梯的地毯上,尽是散乱的玻璃碎片。 原来如此,若是这挂钟倒了的话,确实会发出那种地鸣似的巨大声响吧。 墙壁上曾挂有挂钟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灰色的痕迹,就仿佛是挂钟的幽灵还附着在墙壁上一样。 “不过……” 天知侧着头,若有所思地说: “为什么会倒下来呢。既没有任何徵兆,也不是因为发生地震。看起来是很安稳牢固的时钟啊。” “的确很奇妙呢……” 在我记忆中,那挂钟应该是几近嵌入墙壁之中一般,紧紧固定在其上的才对啊! 我再仔细看一次墙壁,墙壁上有将近五公分、和挂钟轮廓契合的凹槽。没错,它果然是嵌在墙壁里面的。那么,要让它变成现在这种状态,不是得暂时将它从墙上卸下,就是非得以强大的力量扳倒它不可。 这么一想,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打扰到各位休息,真是非常不好意思。这应该是一场意外。我们会马上进行整理,还请各位先回到自己的房间。” 副总经理诚惶诚恐地向聚集起来的客人们低头道着歉:不过,他自己和其他的饭店人员们,也是一副纳闷的表情。 “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昨天都还好好的呢!” “还好,当时没有客人在附近。” 他们一边叽叽喳喳地窃窃私语着,一边有几个人准备动手将挂钟搬离。 客人们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面面相䝼,然后打打呵欠、耸耸肩,便三三两两地回房去?”。 我往上瞥了一眼,樱子和瑞穗正肩并肩地站在楼梯上方的扶手边。两人都露出苍白的脸色,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顺便看了一下在楼梯上的其他客人们。 时光不在。辰吉也是。三个姑姑也一样,任谁都没现身。 这时,在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问题:樱子在这之前,都跟谁在一起呢? 是时光?还是辰吉? 当我正要回房的时候,樱子注意到了我。 有一瞬间,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对于她在想什么,我完全弄不清楚。 接着,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就各自回房去了。 [男子:“你说,在这里很自由?” 年轻女子:“很奇怪吗?” 男子:“这里也是个奇怪的地方呢。” 年轻女子:“你想说的是,‘在这里很自由’这件事很奇怪吗?” 男子:“在这里很自由……对,就是‘在这里很自由’这点,让人觉得特别奇怪。” 年轻女子:“你啊,总是那么……” 男子和年轻女子往画面的侧边前进一、两步后,a出现在两人的背后。他站在离那两人有点远的方,一动也不动地直盯着摄影机的方向看。(明明就停留在远处,但她的身影却一点一点地越来越清楚,另一方面,在前景的人物们却反而越来越模煳,这有可能吗?) 男子和年轻女子接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刚好在年轻女子念着最后一句台词的时候,两人的身影便消失于画面上。她的声音乍然停止。适时,又听到x从画面外传来,一再重复的声音。 x的声音:“你啊,总是那么美。” 摄影机开始向前移动,慢慢靠近a。但就在此时,有其他人闯进摄影机和a之间,于是a的身影完全被挡住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好几天都待在同一个地方了。 平常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使用琐碎的时间。搭着车子移动、移动,再移动。寒暄、会议、寒暄、会议、午餐聚会、会议、会议、赶场应酬。为了制造脱身的藉口,还有很多地方不得不去露个脸。正因我实在很少有机会,像这样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所以总觉得心静不下来。 不过,不能再继续拖延下去了。除了我自己之外,其他认识我的客人们也都知道,还有许多堆积如山的要事,非得我亲自去处理不可。就算是再怎么有权力的姑姑们所举办的活动,要让正值全盛时期的企业家离开公司这么多天,那些在企业界里闯荡过来的前辈们,一定都很清楚那是相当困难的。因此,反过来说,对于我为什么在这里待上那么多天,一定会有人感到相当惊讶与不解;如果是知道樱子丑闻的人,一定会更加冷眼旁观,认为我是因为解决不了问题,所以才长留此处的吧! 第33页 今天之内,就要把这件事情做个了结。 吃早餐的时候,我下了这样的决心。 要从恐怖分子手中救出人质,一定要在七十二小时之内完成任务。超过七十二小时,人质就会开始衰弱、局势也会变得更加胶着,从而使得问题越来越难解决。 于是,当辰吉走进来的时候,我拿出珍藏的亲切笑容跟他打招唿,让他不得不坐到这张桌子来。 他昨天还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不过到了第二天,果然就畏缩起来了。 一瞬间,他的步履踌躇了一下,看得出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到这边来。看样子,他也在怀疑自己和樱子的关系是不是败露了吧! 在他那笑眯眯的脸上,仍然可以隐约察觉得到微微的不安与胆怯。 我以冷漠的心态相迎。 来,尽管害怕吧。毕竟,你是有了相对的觉悟,才做出如此的背叛行为,不是吗? “早安啊!” 辰吉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坐了下来。 “哎呀,天气还是一样地糟呢!一直没有阳光,就连对时间的感觉都消失了;完全不知现在究竟是早上还是傍晚呢!” “是啊,今天早上也特别冷呢。突然变得这么冷,像我这种过惯舒适生活的身体,也只能多多忍耐了。” 今天也和昨天一样,是一顿和谐的早餐。 我开口说道: “这里有温泉,真是让人高兴呢!” “嗯,是很好的温泉呢。旅馆里能有温泉真是不错。” 辰吉深表认同似的点点头。 “不过,说真的,我平常都没什么机会到这附近来。你知道都内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地方吗?最近我哪儿也没去呢。” 我若无其事地问着。 我看得出辰吉有些动摇。我知道,他在这一年间去过的都内温泉,都是跟樱子一起结伴前去的。现在,他的脑海里一定正鲜明地浮现着和樱子幽会的画面吧! “不,我也没什么时间去。事实上,我很嚮往那种可以偶尔在周末一时兴起,就开着爱车离开东京的生活方式呢!” 辰吉苦笑着搔了搔头。 原来如此,樱子似乎还没给他忠告。前天晚上,时光确实向樱子传达了我的忠告,那么就是说,在那之后,辰吉还没跟樱子私下见过面吗?还是单纯地,就只是樱子什么也没对他说而已? 我一边谈笑着,一边感到迷惘。到底是应该等樱子传达呢?还是自己直接对辰吉开口说清楚? 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无谓地浪费时间,越来越像笨蛋。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我到底在做什么?浪费了宝贵的工作时间,来到这种深山里…… 就在此时,时光进来了。辰吉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为了多争取一些思考的时间,我也贊成他作为缓冲剂加入我们。 “早安。” 时光带着像是被什么给吸引住似的表情坐了下来。 “早。很冷呢!” “的确是很冷呢。” 他拢了拢自己身上穿着的蓝灰色开襟毛衣;肤色很美的他,非常适合那颜色。 “听说那挂钟倒了啊?” 时光往餐厅门口的方向瞄了一眼。在那对面,便是曾竖有挂钟的楼梯。 “没错唷;清晨的时候,我还被那巨响给吵醒了呢!你没注意到吗?” 我想起,他和辰吉当时都不在场。 “嗯。我在梦里好像有听到什么声音,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很多客人都因此被吵醒而跑出来观望了呢!辰吉君你也没注意到吗?” 我把问题抛向辰吉,而他也慌张地点点头说道: “嗯,我也睡熟了。我算是深眠类型的人。” “但是,为什么是那座挂钟呢?是因为损坏或老旧之类的原因吗?” 时光好像颇为在意地看着我的脸。我耸耸肩说: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的确是怪事一桩呢。那挂钟明明是嵌在墙壁里的啊!” “是啊。不管我怎么想,都不觉得那是自然倒下的。有没有人受伤呢?比方说,因为想移动它之类的?” “没有,没有人受伤呢。当它倒下的时候,似乎没有人在场。挂钟门的玻璃破裂四散了一地,幸好没有人在场。” “那挂钟感觉相当重呢,当时要是有人在旁边的话,事情就严重了。” 辰吉附和着。 “总觉得有点可怕呢。” 时光频频地朝着餐厅出口张望。他那神经质的样子,让我不由得有点挂心。 “怎么啦?感觉你很在意呢!” “没有啦,那个……” 不知时光是不是也察觉到自己很在意这件事,他的表情变得有点羞怯, “你不觉得,那挂钟像是在监视着我们吗?” 当时光这样轻声说完后,他看着我和辰吉的表情。 “监视?” 辰吉的表情显得相当惊讶。 时光苦笑了一下。 “嗯,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总觉得那挂钟很可怕。” “可怕?那挂钟?” 被我这么一问,时光显得更加羞怯不安了起来: 第34页 “小时候,我们家也有一座类似那样的挂钟;我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想起这一点。挂钟应该都是那样,每三十分钟一次,毫不间断地响着对吧!每次我经过附近时,要是钟声刚好响起的话,都会被吓一大跳呢!而且还是那么大的时钟,声音也很大呢。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它监视着一样。” (那是因为你有所歉疚啊……) 我虽然很想跟他这么说,不过当然还是忍耐了下来。 来这里的时候,你总是沉浸在内疚的欢愉当中。你的身体里永远存在着罪恶感。所以才会产生错觉,以为是挂钟在对你的所作所为定罪。 不可能听见我心中低语的时光,无力地继续说着: “所以听说那挂钟倒了,让我在想,是不是也有像我一样的人存在——就是那种忍受不了那挂钟的声音,而想将之毁坏的人。”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把挂钟弄倒的,是在这里感受到很大压力的人啰?” “我总觉得是那样没错。” 如果是那种条件,恐怕在这里住宿的所有旅客,或多或少都符合吧! “不过,要把那挂钟弄倒,需要相当的力气呢。如果是一时冲动想把它推倒的话,又未免太过费事了。” 辰吉低声说着。时光点了点头应道: “嗯。正因如此,所以才更让人觉得可怕。竟然把那时钟弄倒,由此可知,那人因为憎恨而累积的压力有多深重。” “你在担心些什么吗?” 我用激励的语气,对因心理作用而脸色苍白的时光这样说着。 “嗯。不知为什么很不安,总觉得事情好像不会就此轻易结束。” “比方说,像是发生杀人事件之类的吗?的确,所谓的‘暴风雪山庄’,完全就是杀人事件会发生的场景嘛!” 我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但时光却没有笑。 这时,我察觉到辰吉的身体有些僵硬。 樱子走进了餐厅。那是跟平常一样,悠然自在、无懈可击的走路方式。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到要给客户打个重要的电话。” 辰吉站了起来,向我和时光点头示意。 昨天明明还是四个人一起吃饭的,但今天早上,他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了。 一瞬间,我和时光交换了一个共犯般的眼神。不过,毕竟我们并没有开口交谈,所以还是不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和小跑步离开的辰吉擦肩而过之后,波澜不惊、冷静自若的樱子道了声“早安”,坐到了位子上。 (果然,胜负尚未决定啊……)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和樱子比起来,辰吉根本不算什么。 我对这件事情,感到相当地满足。 [a:“非常乐意。这旅馆真有那么多秘密吗?” 渐渐地,嘈杂的人声与音乐传了过来。 x:“几乎是数不清呢。” a:“相当神秘的氛围呢!” 室内的嘈杂声和跳舞的音乐,似乎正以平常可以听见的音量大小流动着。话虽如此,但人声却几乎不怎么显得吵闹,音乐也一派悠悠然的感觉。x没有回答。 a(继续说着):“为什么你会那样看我呢?” x并没有马上回答。再次沉默之后,他以更低沉的声音说: “你好像不记得我的样子了。” 画面是固定的:随着跳舞的男男女女移动,x和a的位置在两人对过几句台词后,稍稍地移往里侧。不久,在x说出最后一句台词、a明显地吓了一跳而别过脸去的瞬间,有其他舞者闯进了摄影机和两人之间。 当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这画面仍然持续了好几秒。] 虽然知道姑姑们有办茶会的习惯,但因为太久没到这里来,又是预定之外的行程,所以我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受邀。 而且意外的是,邀请我的不是伊茅子或丹伽子姑姑,而是未州子姑姑,这让我更感惊讶。 伊茅子姑姑在我父亲过世之后,就像是代替父亲似的对我照顾有加,丹伽子姑姑则是因为我和她的女儿瑞穗感情很好,所以颇有交集;跟她们两人相较起来,我和未州子姑姑实在没什么来往。 虽然想和樱子或时光再悠闲地多聊一下,但既然都被姑姑邀请了,也实在不好拒绝。另一方面我也想说,这一阵子和姑姑之间有点疏远了,能藉此稍微取悦一下姑姑,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我便听话地前往赴约了。对于跟长辈之间的往来,我并不讨厌。 未州子姑姑的房间,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充满着不变的少女情怀。 每当住在这里的时候,她总会自备窗帘、靠枕和桌巾之类的东西。今年她用的好像ura ashley(译註:英国家饰用品品牌)。除此之外,她还带来了ri插rd ginori(译註:义大利陶瓷器品牌)的成组茶壶和茶杯。 然后,姑姑本人则穿着蔷薇图样的厚质地连身洋装。 每当想起姑姑们时,在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各自代表三人的关键字。 伊茅子姑姑是“魄力”和“威严”,丹伽子姑姑是“饶舌”和“华丽”,至于未州子姑姑,则是“天真可爱”。 第35页 不过,总是豁达开朗、很有老么样子的未州子姑姑,的确也老了呢;当进到她房间的时候,我确实有着这样的感觉。想想我也都四十过半了,那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也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今天的姑姑跟平常不太一样,有点神经质的关系吧! “好久不见了。” “是小隆啊,进来吧!” 未州子探头看了看走廊后,悄悄地关上门。 “怎么了吗?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受到邀请吗?” “不,不是那样的。来杯红茶好吗?” “好的,请帮我加牛奶。今天早上,我喝了好几杯咖啡。” “这样啊,那不要太浓比较好啰!” “都可以的。我来帮忙吧?” “没关系,你就坐着吧。吃点饼干吧,很好吃的唷!” 我在房里的小沙发上坐下。 姑姑很明显地哪里怪怪的。是我的心理作用吗?我感觉姑姑泡着红茶的手,似乎正微微地颤抖着。 “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等等再过来吧?” 我这么一说,姑姑马上慌慌张张地摆摆手说: “你在说什么呀!不要紧的,我好得很呢!” 姑姑蓬松的波浪状捲髮摇曳着。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个髮型,但仔细一看,却会发现她的髮丝变得很细,发质也受损得相当严重。从这种地方,也可以感觉得出岁月的痕迹。 我们两人围着桌子,喝了一口红茶后,姑姑终于冷静了下来。 她轻轻嘆了口气,将双手交叠在膝上。 精心用好茶叶泡出来的奶茶果然美味。 “没想到姑姑们的茶会,还是像过去一样持续着;我还以为早就废止了呢!说真的,现在也是以人事考核的对象为邀请重点吗?有一阵子流传着‘那种谣言’,听说还有因此而战战兢兢的客人呢!” 当我悠哉地说完之后,姑姑用奇妙的眼神看着我。 从以前就一直有这样的谣言;在茶会上说错话,或是惹姑姑们不高兴的话,明年就会在招待宾客的名单中遭到除名。不过,论起实际上的情况,顶多就是跟迪斯可舞厅的服装检查差不多,针对服装规定提出纠正的程度而已,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什么除名之类的,不过是就客人说给自己穷开心罢了。 相较之下,我倒是觉得,和长期往来的客户定期地一对一面谈以收集情报,这还比较重要一些。另一方面,固定一年面谈一次的话,员工也才会认真思考今年要说些什么,要申诉些什么不满之类的事情。 “哪,小隆啊,这次为什么来了?” 姑姑试探性地问道。 满脸怀疑的姑姑,让我有点仓皇失措。 (其实,我是来探查妻子的外遇现场的……)这种话我毕竟还是说不出口,而且,姑姑明显地像是在怀疑别的事情。 “您怎么会这么问呢?——因为我很久没来了啊,再加上工作刚好又临时取消,于是下定决心就过来了。毕竟,突然空出了很多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嘛!” 我努力装出疑惑的声音说着。 其实,我是刻意把原本大概就有八成左右机率取消的行程安排在这个时候的。结果正如我所料,工作中止了——也因此,我才有了“刚好”可以前来这里的时间。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又是我自以为是了。” 姑姑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才多多少少卸下防备似的嘆了口气。 “自以为是?对什么事情呢?” “我本来想说,你会不会是受到小伊拜託之类的。” “受伊茅子姑姑拜託?” “嗯。” “这又是为了什么?” 了我的问话,姑姑显得有点扭捏。就这方面来说,姑姑真的就像女高中生一样,那种表现在她身上看来,一点也不奇怪。 “小隆现在真是一表人才呀,堂堂正正地,看起来很有威严呢!” “哪里,只是体重增加罢了。新陈代谢变差了之后,就算吃得比以前少,脂肪还是照长不误。” “讨厌啦,别开玩笑了;你真的是一表人才呢!我们家族的男性,都是疗伤系的唷!哥哥也是那种带点温柔的帅气;相较之下,女性们就显得冷冽严厉多了,真要不得啊。或许正因为这样,才把男性的运气都吸走了呢!” 姑姑以平易近人的口气轻轻说着,接着又嘆了口气。 “如果不嫌弃的话,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商量喔!” 我谨慎地提议着。 我确实是不怎么讨厌姑姑们,但在这之前,我总是避免着和她们太过深入交往。长久以来,我一直都扮演着钝感的侄子,或许也是因为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缘故吧。不要闯进她们的世界比较好;那里有我无法应付、黑暗又未知的地方。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有着这样的直觉。 “是呀。小隆也已经到背负整个家族的年纪了呢!” 心有戚戚焉地这么说了之后,姑姑望着我: “那个,昨晚丹丹说的故事,你怎么想?” “昨晚——” 未州子姑姑称唿伊茅子姑姑为“小伊”,对丹伽子姑姑则是叫她“丹丹”。只有她会这么称唿她们两人,而那取名的方式,也的确很有她的风格。 第36页 我搜寻了一下记忆。这么说来,瑞穗当时的确是发出了一声惨叫:那真是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不过,因为习惯了姑姑们天马行空的故事,再加上瑞穗也有她纤细脆弱的一面,所以我并没有把它当成什么需要思考的重大事情。 “您说的是有小孩被塞进挂钟里那个故事,对吧。”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嗯。昨晚的丹丹很奇怪呢。其实说起来,小伊也怪怪的。发生这种事,这还是头一遭呢!” 我总觉得未州子姑姑看起来很无助,那表情简直就像是被两个姐姐背叛了似的。 我摸摸胸前的衬衫口袋。 “可以抽菸吗?” “哎呀,小隆你抽菸的啊?” “偶尔啦。想事情的时候就会想抽一下” “可以啊,等我把菸灰缸拿来喔!” 她拿出来的菸灰缸,也ri插rd ginori的。 看着底部中央画着的鲜艷紫色花朵,我静静地掸掉了菸灰。 “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我看了一眼姑姑的脸。姑姑点点头,说了声“请”。 “伊茅子姑姑,以前真的在这里流掉了双胞胎吗?” 未州子姑姑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我还听说,那只是故意矇骗外界的障眼法;事实上是伊茅子姑姑带来的丹伽子姑姑,在这里流掉了孩子。” 我努力保持平静地问着。 未州子姑姑好像没想到我会问得如此直接,脸色苍白地望着我。 “这些话,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并没有特定听谁说起,也没有特别从什么地方听来,大概就是从很多地方综合听闻而来,这样的感觉吧!” “大家都知道了是吗……” “只是没有根据、半开玩笑的谣言罢了啦!” 我用尽量不刺激到姑姑的方式说着。 “不管是谁流产,问题在于,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正因为跟孩子的父亲有关,所以才会特地跑来这种地方生产,以避人耳目吧!未州子姑姑知道,那位父亲是谁吗?看到昨晚那副狼狈的样子,不得不让人觉得流产的是丹伽子姑姑呢!” “嗯,流产的是丹丹没错呢。” 姑姑很干脆地承认了。 “那么父亲是?” 面对我的质问,未州子姑姑摇了摇头说: “她们不肯告诉我。虽然当时我对外宣称是和她们两人一起去避暑,但其实,我只是在帮她们制造不在场证明而已,事实上我是自己一个人行动的。” “会不会是龙三姑丈?” “怎么会呢!” 姑姑的惊讶,看得出来不像是演技。 “他和小伊之间虽然没有孩子,但两个人感情并不坏喔!” “这倒是;他们感觉就像是战友一般呢。” 虽然我自己这么问,不过我也不觉得是龙三姑丈让丹伽子姑姑怀孕的。反过来说,我一直有种感觉,那就是龙三姑丈这个人会不会是对女人不行?而伊茅子姑姑会不会就是知道这一点,才跟他在一起,然后两人一起全心奉献给事业的? “如果未州子姑姑也不知道的话,那就只有她们两人知道啰。” “是啊。她们到现在都还不告诉我呢,很过分吧!” 姑姑的脸上显露出一副不满的样子。“长不大的小孩”,我不由得想起这句话。从以前开始,伊茅子姑姑和丹伽子姑姑便总是动不动就一起联手捉弄身为老么的未州子姑姑,而未州子姑姑身上,也确实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捉弄她的天真烂漫。 “那么,先撇开这件事不提,为什么昨晚她们两人会那么奇怪呢?” 我改口问道。如果那两个人真有心想隐瞒,我们就算再怎么试探,也是探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那个嘛……我们遭到威胁了呢!” “咦?” 姑姑那天真无邪的口气,让我大吃一惊。 “啊,不过呢,倒不是要杀人或勒索那种露骨的威胁唷!” 姑姑看了我的脸色,匆匆忙忙地又补上一句。 “有人寄信给小伊,里头写了很多中伤我们家族的事;我还听说,昨天丹丹的房间门口,放着一只小孩的手套。” “小孩的手套?” “嗯。我觉得那还满令人震惊的,因为信和手套,都是我们来这里以后才寄到的啊!这让人不得不认为,那一定是这些住宿旅客当中的某人所寄发的。” “您是说,嫌犯就在住宿旅客当中?” “没错。” “饭店人员呢?” “替换率还蛮高的,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当时的事。就连总经理也常常换呢。” “那倒是。所以昨晚丹伽子姑姑才会不安地说了那种故事。” “也只能这么想了。而且,今天清晨挂钟倒下来了不是吗?总觉得很可怕。” 的确,虽然我一直没注意到,但如果说那件事是受到昨晚丹伽子姑姑的故事所触发的话,确实是蛮合理的解释。 “丹伽子姑姑对挂钟被弄倒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第37页 “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应该相当害怕吧。小伊也关在房里不肯出来。两个人今天好像都不开茶会了,大概是一想到茶会上的宾客里有寄信和手套来的人,就害怕得不得了吧!” 是心理作用吗?我觉得未州子姑姑的语气里,似乎带着些许揶揄的味道在。 长不大的妹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叩叩叩”,沉闷的敲门声。 “哪位?” 姑姑大喊着。 不过,看来门外的人并没有听见,于是姑姑对着对讲机,再问了一次:“请问是哪位?” 然而,门外还是鸦雀无声。 姑姑和我互相望了一眼。 我打开了房门。 走廊上连一个人也没有。而且感觉起来既不像刚刚曾经有人来过,也不像是有谁逃走的样子。 “没有人呢。” “或许是敲了门之后,才发现搞错房间了吧!” 正当我要关门的时候,我发现有样东西挂在门把上。 “咦?” 我把它取下来,拿给房里的姑姑看。 “这东西挂在门把上呢。” 那个时候,姑姑露出的表情深刻地烙印在我心里,好一阵子都忘不了。 她发出几不成声的痛苦呻吟,反射性地后退了几步。 让姑姑做出这种反应的东西。 在我手中、不足为奇的东西。 那是一条小孩子的蓝色塑胶跳绳。 [x的声音:“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法兰德利·斯巴特的庭园……” 稍微沉默了一下之后,x的声音渐渐靠近,比刚刚稍微大声地继续说着。 x的声音:“当时,你和其他人离得有点远,一个人伫立着,凭靠在石头栏杆上。你的手臂半张着搁在扶手上。你的目光并没有注意到,我正从庭园的侧边,朝着中央宽阔的游憩步道方向走来;不过,我踩着砂砾的脚步声,终于引起了你的注意,于是,你回过头来。” x:“请你回想一下,离我们很近的地方有一堆石块。那是一群摆置在颇高的台座上,身穿古代服饰的男女石像。石像那动作做到一半停止的姿势,看起来好像在表现什么鲜明的场景。然后你问我:‘这些人是谁?’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你提出了种种假设。于是我这样说:‘这可以说是代表着你和我呢!’” a的脸上再次崭露微笑。她觉得很有趣似的,轻轻发出高雅的声音。她真的笑了。不过,那笑容马上消失了,而x又继续说下去。 x:“那个时候,你也笑了。” 摄影机又开始刚刚的摇镜拍摄(译註:摄影机在定点上,对某一场面作水平运动的拍摄方式),然后a的身影在x说着最后一句台词时便从画面上消失。摄影机缓慢且规则地继续往同一个方向滑行,在x短暂的沉默之后,其他的几个人物,进到了接下来的场景画面当中。 x:“我喜欢听你的笑声——从以前就很喜欢。” 然后,x的身影也从画面上消失了,但他的声音继续在画面之外,以稳重沉着的口气念着同样的台词。那期间,画面上可以看得到四散在大厅里的其他人(正面、侧脸、背影等)。 x的声音:“其他人靠近我们四周。有人说出了石像的名字。那名字是古代希腊的神或英雄,不然就是寓言那一类东西里面会出现的神话人物。你已经没有在听,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的眼神再次变得非常严肃和空虚,侧着半边脸,再次望着中央宽阔的游憩步道。”]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我想慢慢地思索一下未州子姑姑的话,和她刚刚的反应。 首先我必须思索的是,我自己究竟打算深入了解到哪里。 未州子姑姑邀我参加茶会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和姑姑们的过去扯上关系。简单地说,她是希望我去问出,多年以来姐姐始终不曾告诉自己的、那让她流产的孩子父亲到底是谁。 这样做的话,对我真的有好处吗? 回到房间以后,我还是继续抽着烟。 在我的视线一隅捕捉到的,是窗外依旧吹拂的暴风雪;而我却在这墙壁厚重的舒适房间里,一边抽着烟一边想事情,说起来实在是相当奢侈。 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喝咖啡和茶,水分的摄取应该相当足够才是,不过也许是待在空调室内容易干燥的缘故,我的喉咙渴到不行。 我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跟时光一起喝剩的威士忌。 那个故意惹姑姑们生气的人,此时此刻也在旅馆的客人当中。然后,那个人之所以故意要惹怒她们的原因,似乎就在于姑姑们过去的秘密。 假设说,我将那个人的身份给追查清楚好了,追查的结果,也就等于她们的秘密会因此而曝光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姑姑们会因此而感谢我吗?最让我在意的,莫过于伊茅子姑姑了。在这事业刚起步的时候,我是绝对不能与她为敌的。被她讨厌、让她记恨这种事,我是无论如何都非得避免不可的。 不过,反过来想,这或许是个机会也说不定。知道姑姑们的秘密之后,也许我就可以在跟她们之间的往来居于上风。当然我并不会要求什么恩惠,只不过,光是“知道”这件事,就足以让我在这世上占尽优势了。 第38页 但另一方面,我也想尽量避免被捲入见不得人、私人性质的秘密当中。如果只是过去的出轨和犯错这种程度的秘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随便她们怎样都好。只要不会影响到继承和事业的话,我对别人的下半身与道德并没有太大兴趣;毕竟,我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多有伦理观念的人了。 话说回来,未州子姑姑看到那条跳绳的样子还真不寻常。 既然她对两个姐姐收到的东西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么,刚刚的反应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她也有她自己的秘密?竟然能够得知这三个宛若铜墙铁壁一般的人所抱持的秘密,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就连我和瑞穗都不知道的事也—— 突然,我发现我还没跟瑞穗两个人好好谈过。 我的耳边浮现了昨晚她那声尖锐的惨叫。 一定是她那神经质的毛病又犯了吧;安慰她一下,再试着问出她所知道的事吧! 我决定先把樱子和辰吉的事搁在一边。 我将玻璃杯放在桌上,站起身来:当我打开门的瞬间,刚好撞见正准备敲门的瑞穗。 “噢,真巧呢!” “隆介,现在有时间吗?” 瑞穗低着头,仰起眼睛望着我。我对她摊了摊手说: “刚好,我正想去找你呢。”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也是呢!” “在我房间聊吗?” “不,去图书室如何?” “我无所谓。” “真不好意思。” 瑞穗瞥了隔壁房门一眼。看样子,她是意识到伊茅子姑姑就在和我房间相连的主间里。 “你很在意伊茅子姑姑吗?” 我压低声音说道。瑞穗苍白着脸,轻轻地笑了起来: “其实,我早上应该是要受邀参加伊茅子阿姨的茶会的。” “不过,因为挂钟倒了,所以那茶会好像取消了呢。” “你怎么知道?” “未州子姑姑告诉我的。” “哎呀,原来隆介你被邀请了呢!” 我们两人小声地说着话,漫步在微寒的走廊上。 “昨晚还好吧?” 我这么一问,瑞穗立刻把手按在太阳穴上。 “真是不好意思呢;我竟然发出那么大的叫声……” “那当然,你是女演员啊。” “别说了啦!” 瑞穗好像已经冷静多了,不过还是没什么精神。 “我房里有威士忌喔,我去拿来吧?” “不,现在不用。” 大厅里,旅客们享受着无趣的舒适,三三两两地放松休息着。 不过,寄信、放手套和跳绳的傢伙,就在这些人里面。 “小孩手套的事呢?” “我听说了。” 图书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当我们在沙发上坐下后,瑞穗迫不及待似的点了点头。 “刚刚,我在未州子姑姑房里的时候,有人把小孩子的跳绳挂在门把上。” “你是说跳绳吗?” “没错,就是刚刚才发生的事。姑姑好像受到不小的震撼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小未跟你聊了些什么?” 瑞穗和未州子姑姑的感情很好。 我说,我们聊了有关流产孩子父亲的事。然后,瑞穗说,她们昨晚也聊到同样的话题;同时,她还提到了樱子的假设。樱子似乎认为孩子的父亲是龙三姑丈,而伊茅子姑姑是为了自尊,所以才刻意制造自己流产的假象。 虽然对那样的推论深感佩服,不过对于从小就认识龙三姑丈的我来说,还是无法信服。 “我倒不这么认为——我觉得,那应该不是龙三姑丈所为。” “那么会是谁呢?” “或许是不知名的路人之类的吧!” “嗯——。总之,现在一点灵感也没有啊!” “那么,被弄倒的时钟呢?果然和昨晚的故事有关吗?再更深入追溯的话,跟流产的孩子们也有关联吗?” “的确有关——我们也只能这么想了。” 瑞穗缓缓地说道。或许跟屋里的昏暗也有关系吧,她的脸色比刚刚还要苍白。 “话说回来,究竟是谁会知道那些事?能够知道三个姑姑的秘密,一定是比我们还要接近她们的人,而且是认识她们很久的人吧?” “就是这样没错。事实上,就因为这样才可怕。” 瑞穗拉了拉短外褂上的橘色披肩, “我固定来这里已经很久了呢;每年、同一个时期都会过来唷。但是,为什么是今年?为什么到了现在,那恶意才显露出来呢?难道是计划很久了?还是单纯在等待时机成熟呢?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好可怕。” 瑞穗心神不宁地看了看房间的角落,仿佛像是有某个人的影子蹲伏在那里似的。 “你是想说,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吗?” 听我这么一说,瑞穗立刻露出了不安和焦虑的神色。 “希望不要啊。” [x的声音:“那是去年的事了。” 第39页 沉默。然后,a完全不受影响地继续看着书,x的声音于是比刚刚稍微强硬了一些,但还是用同样的口气再次说了起来。 x的声音:“我真的有变那么多吗?——还是说,你只是假装不记得我了?” a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摊开一半的书放在膝上。她笔直地、一动也不动地盯视着眼前的地板,一副茫茫然的样子。摄影机更靠近一点之后,停了下来。 x的声音“已经过了一年——不,或许更长也说不定。而你,一点也没变。——一样茫然的眼神,一样的微笑,一样不经意的笑容,一样像小孩在摆弄着树枝似的张开手臂,一样悠悠地将手靠在肩凹上,摆着不变的姿势……还有,香水也一样。” x的声音:“为了起个话题,于是我对你说了雕像的事。当时,我是这么对你说的:‘那男人的动作,似乎是想制止年轻女子再往前去。他一定是——嗯,看出了有什么危险,所以才会做出这个制止的动作的。’然后,你回答说:‘在我看来,倒像是女子看见了什么呢?而且,与其说是危险,倒不如说是她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而她伸出的手指所指的,就是眼前看见的那东西。’你是这么对我说的喔。” “不过,这并不矛盾。男人和女子将自己的国家抛在脑后,好几天就只是这样一直往前走。两人爬上了陡峭的悬崖。男人制止着女子靠近崖边,而女子则是指着脚下与地平线相连的大海给男人看。” “然后,你问我这两个人物的名字。我回答说:‘那并不重要’。——你反对,于是开始自顾自地帮两人取起了名字。你应该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吧……皮洛斯和安德罗玛克、伊莲和阿加曼侬……然后我这么说:‘这两人也可以说是你和我’……(沉默)或者是,谁都可以。”] 我按下了樱子房间的门铃。 一阵沉默。我心想,她该不会是到谁的房间里去了吧?但随即从房里传来了低低的声音说:“哪位?” “是我。” 我一边对着对讲机这么说,一边想着,有几个男人曾经在此说过“是我”呢?而樱子又能明确地听出是哪个“我”吗?在我的心里,不由得升起这种类似奇妙感慨般的疑问。 “请进。” 前来应门的樱子穿着淡绿色的毛衣,那双眼眸里没有任何一丝动摇。跟平常一样,她的下半身穿着整整齐齐的黑色紧身裙,以及黑色的浅口无带皮鞋。她一向讨厌休闲的打扮。 “你在做什么?” 我一边走进房里一边问道。 “在看书呢。” “时光君呢?” “在工作的样子。好像在写杂志的原稿喔!” 她让我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我坐了下来,单刀直入地对她说: “哪,樱子,跟辰吉分手好吗?” 樱子脸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 她坐到床上,撑在膝上的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在那双眼眸当中,仍然不曾表露出任何情感。 “你就是为了说这句话而特地跑来?” “没错。” “时光告诉我了。你说,现在分手的话,一样会继续和他的买卖关系。” “是的。” “你还真宽宏大量呢!说起来,他也真是够幸运的。” 樱子用几近索然无味般的语调轻声说着。然后,她看着我说: “已经结束了。他太胆小了;自从你来这里以后,他就一直害怕着自己的经销商生命会不会就此终结,所以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一看到我就开始东躲西逃。我想,他一定明天就会回去了吧!” 听着妻子淡然的告白,此刻我对辰吉的关心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关于另一方面的好奇心: “你喜欢那傢伙吗?” 我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很感兴趣。 “他不是个坏人唷!” “我不是要问这个;我想问的是,你喜欢他吗?” 樱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不需要思考吧!” 看到我如此惊讶,樱子的表情显得相当意外。 “是吗?对我来说,这可是件值得思考的事情唷!” 我反覆注视着妻子的脸庞。 “你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哪!到现在我还是不懂你。话虽如此,但也不是说一定要能够理解,才会变得喜欢啦……” 听完我坦率的告白后,樱子轻轻地笑了。 “你错了。是你太高估我了唷!我只是个空虚的女人,和辰吉交往,也只是因为他如此希望罢了。因为自己太过空虚,所以很难抵挡别人的要求啊。” “那么,你和我结婚,也只是因为我如此希望吗?” “没错啊——更正确地说,是因为你对时光的期盼。” 在那一瞬间,樱子似乎流露出些许的动摇。 不过,她的脸上随即浮现出落落大方的笑容: “我知道的。你喜欢的是时光对吧。” “我也喜欢你啊。” “是啊,你很喜欢我们呢。我知道,你很清楚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也知道你对此并不感到讨厌——与其这样讲,倒不如说,你对此感到相当满足。” 第40页 “什么啊,原来如此。” 我同时感到安心与失望。果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这女人。 好像秘密的乐趣被剥夺似的,我感到有点遗憾。 “因为你希望我们保持着关系,所以我才这么做的。” “为了日后参考,我想先问一下:只要有人如此希望,你跟谁都可以睡吗?” 听我这么说,樱子露出了有点愤慨的神情。 “好歹,我也是有喜好厌恶的吧!只有我想为他实现愿望的人,我才会这么做的!” “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话说回来,你是要待到什么时候?像这样连续好几天都不在公司,之后不是会很辛苦吗?” 樱子像是要把我看穿似的望着我。 “我明天就回去。不管怎么说,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对了,就搭辰吉的车回去好了!” 这么一想,让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看着畏怯的他开车,应该会很有趣吧! “至于你嘛,就自在地和时光君共度剩下的时间吧。” “这也没那么简单呢。” 我感觉樱子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不由得注视着她的脸。 “——被伊茅子姑姑发现了。” “怎么会?你是指跟时光君的事吗?” “没错。不久之前,姑姑在茶会上清楚地警告了我们;她叫我们不要再两个人一起来了。我们已经被屏除在宾客名单之外了呢!” “怎么会呢?” “我也不知道,但好像是有谁寄了信给她。恐怕,里头也写到了我们的事吧。不过,就算是被伊茅子姑姑的眼力所看穿,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是有听说中伤信件的事——不过,话说回来,那傢伙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呢。真可怕。” 连樱子和时光的关系都知道,可见此事更加非同小可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某人”,究竟知道多少事?他现在是不是也正在附近,侧耳倾听着我们的对话呢? 直到现在,我才确切感受到瑞穗的恐惧。 “真不可思议呢。那会是谁呢?我倒是越来越感兴趣了呢!” 樱子的脸上浮现出大胆无畏的笑容。 “你的希望是什么?替大家实现愿望吗?” 我突然这么问她。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问这句话。 樱子的表情显得相当意外。 “时光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唷!” “那,你怎么回答?” “这个嘛,我确实是这样回答他的:‘我希望有某个人,毅然决然地把我给杀了。最好是突然到连我自己都没注意到被杀了呢!’” “嗯。说起来,这倒是很符合你个人风格的答案呢!” “突然”。这个词在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倘若在这里突然将她殴打至死,那会怎么样? 比方说,就用摆在那里的花瓶…… 就算发生这种事也不足为奇。因为发现妻子不忠而被沖昏脑袋的丈夫,要演这种角色的话,我也是演得来的。不过,如果是这种情形,或许我就变成实现妻子愿望的丈夫了吧! “所谓希望,就是用意志力让原本只存在于想像中的事情实现对吧?真是不可思议呢!” “想像是很重要的唷;每天默念祈祷的话,希望搞不好会意外地实现呢!” 为什么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呢?在梦想着把妻子杀了之后。 我不自觉地在心里苦笑着。 “或许真是这样没错呢。那么,我也来默念看看好了!” “你有什么其他的希望吗?” “嗯,刚刚想到一个。” 樱子嫣然一笑。 [a:“我刚刚也说过了,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我根本没去过法兰德利·斯巴特。” x:“那么,一定是别的地方。(当x说出这句最初台词之后,再让他第一次出现在画面上,这样也无妨。)卡尔斯达、马伦巴、或是凡登·莎莎——或是这里;说不定就是这个大厅喔。我是为了让你看这幅画,才和你一起到这里来的。” x:“我一直在等着呢。” 画面再次切换到a脸上。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在谨慎背后隐含着敌意地回答着。 a:“不……为什么你要等我呢?” 镜头转到x的脸。他以同样确信的声音回答道。 x:“我自己,已经等你很久很久了喔。” 镜头再转回a的脸。这次的回答配合着空虚的、社交的、但是美丽的微笑。说完这句简短的台词后,她的微笑立刻冻结、消失。 a:“在梦中吗?” x:“你又打算扯开话题了。” x说起话来的样子,比a更加悠哉,也更彬彬有礼。 a的声音:“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啊!”(听到这里,x突然微微一笑) x:“如果是在梦中,那你为什么要害怕?” a的声音:“那好,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你就继续说我们的故事啊!”(她用讽刺的语气说着,不过x却完全无动于衷。)] 第41页 “隆介先生,现在有空吗?” 当我在大厅里和朋友说着话的时候,天知突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 向朋友点头示意后,我和他走到角落去。 天知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轻声地说: “事实上。我不管怎么敲伊茅子女士的房门,都没有回应。” “门铃呢?” “按过了,但还是没有回应。” 天知的眼神不像在开玩笑。 “会不会是睡熟了?” 虽然明知事情不会这么单纯,不过我还是试着这样询问。天知开始显得有点焦躁不安。 “要是那样当然最好。不过,从早上我见过她之后到现在,她已经将近有十个小时都关在房间里了。如果是我庸人自扰,那也没关系。只是,可不可以请你也试着去叫叫她?” 天知的眼神,让人非常难以拒绝。于是,我们两人便急急忙忙地奔向伊茅子姑姑的房间。 这样说来的话,隔壁的房间的确从早上开始就没有什么动静。不过,姑姑本来就是个安静的人,所以我一直以为,她只不过是睡熟了而已。 果然,不管按门铃、敲门,还是大声喊叫,都完全没有反应。 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 两人的不安急遽升高。天知看了隔壁的房间门一眼。 “这里和你的房间是相连的吧。从那里进不去吗?” “姑姑那边的房门上了锁。” “没有钥匙吗?” “我去柜檯借万能钥匙来!” 留下天知,我尽量避免引人注目地把原委告诉柜檯,借来了钥匙。 看到站在走廊上的天知,我心里突然涌现了某个疑问: 说起来,他为什么会来找伊茅子姑姑呢? 他到底是什么人物? 前代家主对他宠爱有加好像是事实。听说他和三个姑姑都有往来,不管是哪个茶会都受到了邀请。 相对地,如果是他的话,会不会也知道大家的秘密呢? 这种想法一出现后,急剧涌现的不安便跟着愈发膨张了起来。现在打开门锁真的好吗?会不会就此被捲入什么阴谋之中? “快啊、快点!” 天知用高亢的声音催促着。 总之,如果从外面无法确切得知姑姑的安危与否,那么不打开门看看的话,也是不行的。 我匆匆忙忙地将钥匙插进钥匙孔内。 喀嚓,门锁开启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一阵刺鼻的怪味迎面袭来。 房间里瀰漫着薄薄的烟雾。 伊茅子姑姑就在那里。 她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姿势一如往常地端正,好像只是睡着了似的。不过,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 桌上菸灰缸里的香菸还点着。烟雾自此冉冉上升,充满了整个房间。 天知用力闻着烟雾的味道。 “是不是被设计了——还是她自己……” “这,有毒吗?” 我不自觉地掩住口鼻。 “不查查看是无从得知的。以毒来说的话,倒是没有什么痛苦挣扎的迹象。或许也有可能是心脏疾病之类的。” 天知东张西望地扫视着房内。 那模样,简直就像是古老的侦探小说里会出现的外国人侦探一样。 “这是所谓的密室啊。请看,窗户因为天气不好所以紧关着,当然通往你房间的门也上了锁,至于入口的门呢,你刚刚才打开而已。” 天知挥舞着如同演戏般的手势,指了指窗户和门口,寻求我的同意。 “你,”我低声说着,“究竟是谁?跟我家有什么关系?” 天知瞬间把手放了下来。 然后,过了一会儿,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是跟前代家主之间有所关联,才前来此地的呢。” 他态度冷静地这样说着。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说得更清楚一点:你和姑姑们好像也很熟的样子,到底你所谓的‘关联’,是怎样的一回事啊?” 虽然我尽量压抑着,但口气还是不自觉地变得咄咄逼人了起来。 天知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一直盯着我看。终于,他开口说道: “樱子小姐。” 听到出乎意料之外的名字,让我吓了一跳。 不过,我发现天知的眼神并非望着我,而是看向我的背后,于是我转过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樱子便已经站在那里了。 原本我想把姑姑的身影挡住不让她看见的,但太迟了。 她冷漠的双眼凝视着椅子上已经断气的伊茅子姑姑。 “你是养女吧。” 天知对着樱子,开口说道。 “咦?” 一瞬间无法掌握住那句话的意思,我发出惊讶的声音。 “是的。” 樱子清楚明了地回答。 “樱子小姐是前代家主的孙女吧。” 天知又继续说道。 “啊?” “是的。” 我和樱子几乎是同时回应,只不过我是疑问句,而樱子则是肯定句。 第42页 “嗯,简单来说,就是前代家主私生女的女儿。时光先生也是吧。两个人都被送给别人当养子了。你和樱子小姐姐弟,其实是表兄弟姐妹。” 天知滔滔不绝,像是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样。 “我,和樱子?” 我一下子愣住了,急忙看了樱子一眼。 但是,看到那双眼睛后,我便了解到那是事实。 “时光君知道吗?” 樱子摇摇头,视线仍然不曾离开瘫在椅子上的姑姑。 “不知道。就只有我知道而已。伊茅子姑姑曾和我父母亲联络,表示想收养我们。不过我父母亲拒绝了,因为他们深爱着我们。” 和伊茅子姑姑十分相像的樱子。 就好像亲生侄女般的樱子。伊茅子姑姑相当中意的樱子。 “姑姑无论如何都想收养我们,收养这两个和自己十分相像的孩子。因为姑姑没有小孩,所以无论如何……” “令尊令堂出事之后,对方支付了超乎常理的庞大赔偿金吧。” 天知插口说道。 樱子的眼睛里闪动着暗淡的光芒。 “没有证据啊,完全没有。只是,那拖车所属的公司,是泽渡集团的一部分。” “怎么可能……” 我喃喃地说着。怎么可能为了领养他们而制造事故? 伊茅子姑姑,将樱子的双亲? “不过,因为当时我们已经是高中生了,所以错过了收养的时机;然而,姑姑又使出了其他手段。虽然我并不晓得她是怎么安排的,但在她的算计之下,最后我必然是会跟你在一起。时光的大学、就职,都是她所一手安排,目的是要让一切自然地走向那样的结果。” “怎么可能,这样的事情……” (娶樱子真是做对了呢,隆介。) 在我的耳边,浮起伊茅子姑姑满足的声音。 “想像是很重要的呢。希望什么就要想像什么。” 樱子突然天真无邪地笑了。她看着我说道: “我们——时光和我因为感情很好,所以总是想像着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小孩子常常会编这种故事吧,真正的父母亲不晓得在哪里,我们是可怜的孤儿之类的故事。然后,父母亲就真的过世了。我们认为,是因为我们一直这么深信着,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的。好痛苦啊。然而,事实又是怎样呢?事实竟然就是如此呢!因为我们的关系,父母亲才会被杀。是我们杀了双亲的啊!” “那么,是你把姑姑……?” 我提心弔胆地问着,樱子脸上立刻浮现出满不在乎的笑容。 “没错。我想像着伊茅子姑姑遭到天谴,和她被良心折磨的样子。想像是很重要的啊。就像我们把父母亲杀了一样,我的想像也能杀了伊茅子姑姑。” 樱子倏地摊开双手。 “没错。就是我把姑姑杀了的唷。对不起喔,隆介。” 她反而用一种轻松明朗的表情看着我。 “不过,咒死人有罪吗?不过就是想像一下死亡的画面而已嘛?不管怎样,这房间当时是密室呢。姑姑会不会是因为无法承受往事的良心苛责而死去的呢?您说呢,天知先生?” 天知和我,交错眺望着樱子和伊茅子姑姑。 眺望着神情安详地陷入永眠的姑姑,和用明朗表情看着我的樱子。 第四变奏 那是沙子流动的声音。 从某处传来沙子逐渐崩塌、沙沙作响的声音。静悄悄的、不祥的声音。 天气一样糟透了。外面仍是一片混着雪的暴雨。 但是,只要我待在这旅馆里,就总是会听到沙子崩塌时沙沙作响的声音。 没有了挂钟的现在,沙子的声音比以往更加静谧、更令人感到不祥。搞不好,这是砂漏的声音也说不定。它会不会是为了代替挂钟,刻画末日来临的时间而响起的呢? 这些昏昏欲睡的客人们,看起来莫名不安的客人们,似乎都听不到那声音。 明明那声音是如此的清楚,清楚到连客人们无聊的对话都几乎要被掩盖过去的程度。 在我看着报纸的大厅里,也到处堆起了小沙丘。 沙发因为沾满沙子而变得一片白,花瓶里的花瓣上,也积起了一层细细的沙粒。 不过,那好像只有我看得见。 我知道,大家都认为我是怪人,而我也承认自己的确是有点古怪。不,老实说,我认为自己是个极其认真、正经的人,但我知道对世人而言,这样的想法本身听起来就很古怪。 每次看到因为我正经的谈话而不禁发笑的人们,总会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短篇漫画。 有个着名的预言家,迄今为止曾经屡次透过幻视预见未来,许多未来发生的事情,全都让他说中了。然而,这十几年来,他却足不出户,过着隐者般的生活。有一天,久违的儿子带来了孙子,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帮忙看一下孙子的未来。 但是,预言家的表情显得憔悴而且害怕,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儿子质问父亲:“是什么让您如此不安?是什么不吉利的未来等着这孩子吗?拜託告诉我啊!”儿子苦苦追问着。 父亲指指报纸。儿子愣了一下,拿起报纸,读着某一面。 第43页 写在那里的是一如往常的报导。不曾间断的民族纷争、毫无预警的核子实验、气候异常、含有添加物的食品、冲动杀人,以及其他种种。 儿子问父亲:“哪里有问题吗?这不就是报纸每天都会记载的普通报导吗?” “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才可怕,”父亲如是回答着,“拥有正常想像力的话,应该能够猜想得到在那延长线上会发什么事,应该知道这现实里充满了绝望。”但是,儿子还是一脸茫然。 父亲脸色苍白地抱起了孙子。(能帮你预见的未来已经不存在了呀……)他默默地喃喃自语着。 为什么他们不感到绝望呢? 我看着大厅里被沙子淹没的客人们。 对这世界、对这社会的扭曲、对这即将毁灭的空中楼阁。 我感到绝望。对这可怕的世界。 还有,对我每年註定被束缚在此的黑暗命运。 我是个怪人。我奇怪的地方,在于我的绝望不和情感相系。没有人察觉我的绝望。 [x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沉默。我从没听过有人在这旅馆里大声说话——不管是谁,一次也没有……大家的对话都是空谈,好像所有的字句都没有意义,就算有,也要说得像是没有一样。说出口的话不经意地漂浮在空中,就好像冻结了一般……不过,那些话的后续一定又会再从头开始,在其他地方、从同一点开始。只是,并没有人在意那种事,反正到头来还是一样的对话、一样空洞的声音。僕人们不说话,游戏当然也是在沉默中进行。那里是静养的地方,人们不谈什么要事,也不思考什么计策,无论如何绝不谈起容易激发热情的话题。到处都贴满了标语,上面写的东西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我感到很无聊。 伊茅子女士的茶会因为今早挂钟的骚动而取消,田所早纪小姐借给我的小说虽然是勉强读完了,但老实说看到后来真的很痛苦。好在因为句子简短又频频换行,所以整体而言字数并不多,这让我不禁稍稍有点得救的感觉。一想到这小说要拍成电影,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我对所谓的电影仍抱持着幻想和崇敬,所以如果只是徒然浪费胶捲的话。我还真想劝当事人放弃算了。 我在大厅里找寻着熟面孔,好筹借其他书籍。 人啊,总是很乐于把自己读完的书借给别人的。 解剖学者写的论文集、美国现代文学、现居德国的女作家之最新着作……不到三十分钟,我的手边已经有了好几本书。虽然对田所小姐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些方面的书比较符合我个人的兴趣,感觉也比较有读的价值。 “哎呀,天知老师,我借给您的书已经看完了啊?” 就在此时,田所小姐刚好从我背后经过,让我吓了一跳。 我点点头,尽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 “嗯,非常感谢。虽然对我来说好像有点太过青春了,不过还蛮有趣的呢。” 田所小姐吃吃地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用不着勉强喔!我也是将就看完的。不过,请把它当作是改编成电影的话题大作来讨论喔;预计明年夏天,它就要公开上映了。” “改编成电影?” 坐在附近沙发上的妇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于是我便提议,把我从田所小姐那里借来的书再转借给她;当然,田所小姐也没有任何异议。真是完美的读书链。 “话说回来,今天早上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您也被吵醒了?” “嗯,不自觉地醒来之后,就睡不着了。” “我还以为是雪崩呢!” 桌边一些人窃窃私语讨论着的,果然还是有关于早上挂钟的事情。 田所小姐的表情像是瞬间笼罩了一片乌云。 她应该是想到自己的工作伙伴瑞穗小姐,才会显露出这种表情吧。 “瑞穗小姐现在在哪里呢?” 被我这么一问,田所小姐似乎注意到了自己不寻常的表情, “大概正在跟隆介先生说话吧?刚刚,我看到他们俩一起进了图书室。” “啊。隆介先生。是瑞穗小姐的表哥对吧?” 田所小姐的眼神四处游移。 这不安的眼神是怎么了?她的视线在追寻着什么呢? 我循着视线的终点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和颜悦色谈笑着的凑时光先生,不过一旁还有其他几位客人,看不出她到底是在看谁。还是说,她所望着的是图书室的方向呢? 田所小姐留下一个暧昧的微笑,对我点点头示意之后便离开了。 我翻开了解剖学者的论文集;这似乎颇为适合我现在阅读的心情。 “看哪,总觉得那很像幽灵的影子呢!” “是啊,有点可怕呢。还是遮起来比较好吧?” 随着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我仰起头一看,楼梯平台的墙上,残留着一片空荡荡、像是挂钟形状的空白。的确,从这里看起来,就好像有一片巨大的白色影子映在那里似的。现在,虽然在那里姑且放着一张小桌台和花瓶,然而要遮掩住那片空白,仍然显得相当不足。 挂钟。 第44页 站在楼梯平台上的老人。脸上挂着奇妙的笑容,站在挂钟前的男人。 挂钟的声音。 老人的笑容。 我是什么时候见过那张笑脸的呢?搜寻抬头仰望的记忆,那或许是我很小的时候所发生的事。也许,父亲当时正牵着我的手望着他也说不定。不过,那笑容绝不是向着我的。那么,那是对着父亲的笑容吗? 父亲也是怪人。而且在我的感觉中,远比我超然遁世多了。 但也就是这一点,让他很得那男人和伊茅子女士她们的欢心。表里如一、对他人的闲话毫无兴趣的个性,让他作为一名会计师能尽情发挥所长、一生清廉洁白。所以,不只在事业方面,他在私底下,也和泽渡家建立了极为深厚的关系—— 站在楼梯平台上的老人的笑容,和伊茅子女士严肃的表情重叠在一起,接着又和樱子小姐的脸庞重合为一。果然很像。血缘这种东西是违抗不了的。但我在时光先生的身上,却没有找到这种感受。 我忽然很想拜访一下伊茅子女士。 她在早餐时虽然现身了一下,但那身影看起来毫无生气,脸色也很不好。果然,那座挂钟的事,一定让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吧。 到了午餐时分,她也没出现;一天之内必定现身三次,以夸示泽渡家威严的她,这么长时间不见踪影,确实是很稀奇。 我将书本挟在腋下,站了起来。 [x的声音:“当我再次进入你的房间时,你果然还在害怕他正朝向这里来,害怕着他本身的存在。” 长长的沉默。接着声音在画面外继续。 x的声音:“他就睡在和你隔着一个私人客厅的隔壁房间里。” 他的语速变快,声音开始显得紧张、逐渐无法压抑。而这倾向在接下来的台词里越来越明显,最后更因情绪激昂而使得说话变得断断续续:不过在那之后,又慢慢镇定了下来。 x的声音:“那段时间,他应该在娱乐室里。——我事先曾经跟你预告过我会去拜访,而你并没有对此做出回应——当我前往一看时,每扇门都是半掩着的;你们相连的房间大门、私人客厅的门、还有你卧房的门,全部都是如此。——当时,我要是推推门,再一扇接一扇、一扇接一扇地背着手将它们关上,那样就好了。” 当x说着这最后的台词时,a慢慢地抬起头,然后在一片寂静之中转向镜头。 摄影机为a那明显因苦恼而显得僵硬的表情进行了一个特写之后,那片寂静依然。过了几秒之后,x在画面外,用温和、低沉却断然的声音说着。 x的声音:“你已经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了。” 暂时在后方没有动静的a,表情突然变了。a的嘴巴渐渐张开,大叫了起来。那是尖锐又高亢的喊叫声。然而,那尖叫在将要发出而未发出的那一瞬间,便因为一声近距离的勐烈枪响而消失、停止了。之后,在寂静中,枪声一发接着一发,就和之前在射击室里听到的枪声一样,间隔规律地持续着。 a僵硬的脸庞到这场景结束前始终都冻结着,其间,枪声依然不断。] 门扉相当厚重,我完全无法窥探房间里的情况。 这房间有个相连的隔间,现在应该是隆介先生在使用着。 我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她是熟睡了吗?就算如此,这沉默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的脑中,响起沙子崩落的沙沙声。 我按下门铃,将脸靠近对讲机说: “我是天知。您的身体状况如何?我想来问候一下。听到您的声音,我马上回去。” 但是,对讲机的另一端依然鸦雀无声。 不祥的沉默。 沙子崩落的声音。 我明显地确信,一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我奔回大厅,找到隆介先生;根据我的判断,他是最适合破门而入的角色。 看了我的脸,他好像也察觉到事态有异,于是我们两人便一起回到伊茅子女士的房门前。看样子,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行动。 我俩一起敲了门,果然还是没有回应。 互相望了彼此一眼,我向他问道: “这里和你房间是相连的吧。从那里进不去吗?” “姑姑房里那边的门上了锁。” “没有钥匙吗?” “我去柜檯借万能钥匙来!” 隆介先生迅速地奔向柜檯,不一会儿,他手里就拿着万能钥匙回来了。 看他脸色苍白地呆立在门前,我忍不住催促他:“快啊、快点”,他才好像下定决心似的,将钥匙插进钥匙孔,打开了门。 一阵特别响亮的喀嚓声响起。 接着,是一股刺鼻的怪味扑面袭来。 房间里瀰漫着薄薄的烟雾,空气感觉沉重又混浊。 伊茅子女士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她看起来面无血色、全身无力。 隆介先生飞奔上前,把脸靠过去。 “还好,还有唿吸。睡着了吗?还是昏迷了——怎么回事啊,这怪味?” 桌上的菸灰缸里,放着尚未熄灭的香菸。烟雾就是从这里冉冉上升的。 我不自觉地掩住口鼻。 “这,有毒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也许单单只是气味强烈的香菸吧!” 第45页 “要开窗吗?” “外头可是暴风雪呢——把气窗稍微打开一点好了。” 我们两人一起往窗边靠近。 一伸手,指尖便已清楚感受到外面的寒气。 “哎呀。” 我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 隆介先生惊讶地看着我,而我则是沉醉于自己的发现当中。 “这是所谓的密室啊。请看,窗户因为天气不好所以紧闭着,当然,通往你房间的门也上了锁,至于入口的门呢,你刚刚才打开而已。” “没什么好奇怪的吧,毕竟姑姑是一个人住嘛!” “是这样吗?” 我瞥了菸灰缸一眼。 “这并不是伊茅子女士平常所抽的烟;你看一下那小提包,里头应该有她平常抽的烟才对。这香菸,应该是某人带来给伊茅子女士的吧!” “的确如此。所以说,姑姑是抽了烟才昏倒的?” 隆介先生小声地喃喃说着。 瘫在椅子上的伊茅子女士,像是对隆介先生的喃喃自语产生了反应似的,发出一声呻吟。我俩急忙走上前去,开口探问。 “姑姑、姑姑,听得见吗?” “您还好吗?有医生在这里吗?” “川口医生应该在旅馆里才对。” “——怎么回事啊,隆介?哎呀,连天知老师也在呢。” 伊茅子女士的脸色逐渐恢復了过来:令人意外地,她的意识相当清醒。她轻轻地揉着双眼说道: “总觉得昏昏沉沉的呢。” “这香菸是谁抽的?” 隆介先生质问道。 “咦?啊,是我呀” “那么,是谁送给您的呢?” 这问题似乎让伊茅子女士彻底清醒了过来。她迅速地环视屋内一周,看了看隆介先生和我,然后似乎猜出了自己现在所以身处的状况,以及隆介先生想问出些什么。 “这个嘛……到底是谁呢?好像是谁从国外带回来的伴手礼吧。因为很稀有,所以我就试着抽了一点呢。” 很明显地,她在说谎。 隆介先生并没有试着隐藏他的焦躁。 “那里头好像加了什么。说不定是有人想取姑姑性命呢!” “什么嘛,你太夸张啦!哎呀,都这个时间了。对我来说,睡前一根烟还是有点危险呢。真不好意思,天知老师,让您看到这么不像样的场面。” 伊茅子女士笑嘻嘻地看着我,但那眼神却充满着锐利而不见丝毫笑意。 看样子,她是打算装傻装到底了。为什么呢?明明自己的生命都遭到威胁了,她仍要包庇那兇手? 隆介先生张开口,像是想说些什么似的,但或许是察觉到就算问了也是白问,于是又别过脸去。 伊茅子女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样突然站起来,不要紧吗?” “我看还是请川口医生……” “不要紧的,真不知道你们是误会了什么。” 她的语气还是维持一贯的强硬;不过,似乎是身体还没完全恢復的缘故,她在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又开始变糟了起来。 “请坐下吧。用不着勉强站着。” 她若无其事地抓住我伸出的手,在沙发上再次坐下。然而,从我手腕所感受到的力道,我可以察觉得出,她果然相当害怕。 她看了菸灰缸里的香菸一眼,倏地伸出手将香菸揉熄。 “没事、没事的。” 听着她那有如念咒般的呢喃,我和隆介先生静静看着彼此的脸。 [x:“就是那一天,你给了我那个小小的白色手环。(停顿)然后你对我说,要我给你一年时间考虑。你这么做,大概是想试探我吧……不然就是想让我感到厌倦……再不就是你想把我给忘了。(停顿)但是,时间根本不成问题。此刻,我正是为了迎接你,而来到了这里。”(沉默)] 我凝视着雪。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眺望着窗外的景色一点一点慢慢地暗淡下来。 不过是没有阳光、天候恶劣的一天,白天和夜晚的界线就变得如此模煳暧昧;原本还在心里一直想着“应该已经是日落时分了吧”,没想到一转眼间,夜晚就这么来临了。 这模煳的暧昧让我感到不安。 我会不会在以为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其实已经死了呢? 世界会不会在我以为仍然存在的时候,其实已经终结了呢? 而,会不会只是我没有发现,其实我已经变成了幽灵,在这世界尽头的旅馆房间里,直盯着窗外的雪看—— 我从冰箱拿出矿泉水,喝了起来。 密闭性高的旅馆里总是相当干燥。 我不喝酒,因为不喜欢喝酒时那股不寻常的感觉。虽然似乎是可以缓和绝望的东西,不过一想到酒醒时那更深层的绝望,我就无法浸淫其中。事实上,看遍世上的人们之后,我发现,当酒醒之际,他们的绝望似乎总是深不见底,同时还伴随着自我厌恶和肉体的苦痛。但尝过那般滋味的人,却可以一再反覆地喝酒,这让我感到相当不可思议。那时候我就会想,其实世上人们的绝望,或许比我想的更深、更深也说不定。 第46页 我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菸灰缸。 刚刚在伊茅子女士房里闻到的怪味在脑海里再次浮现。 我无法理解她的行动。到底是谁想置她于死地? 不自觉地,我的唿吸变得困难起来。 我突然觉得这几年来,每年花费在这里的时间是虚度了。 站在楼梯平台上笑着的老人。 不可思议的笑容。隐含着所有情感的笑容。 那到底代表着什么?我想起前阵子一直在思考的这个问题。 那男人是笑着的吗?他的表情是带着轻蔑吗?在诅咒着世界吗?还是—— 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我的幻想。 打开门一看,隆介先生和瑞穗小姐正站在那里。两人感觉起来,脸色都十分苍白。 “天知老师,方便打扰一下吗?有很多事想请教您。” 隆介先生用另有深意的语气说着。 我有种“这天终于来了吗”的感觉;或者,毋宁说,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聊过这件事,这才是真正不可思议之处。 或许,今年是该这么做了。 我带两人进到房间里。 “呀,整理得好干净哪!哪像我的房间,才住个两天就乱七八糟了呢!” 瑞穗小姐佩服地说着。 “没有啦,我只是单纯喜欢整理罢了。喝茶吗?” “您不嫌弃的话,我从家里带来了葡萄酒。怎么样?晚餐之前一起喝一杯吧。” 从她手上的大提袋里,我可以窥见酒瓶的形状。 “我不喝酒的。” 当我如此坚定地拒绝后,却又重新考虑了起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如此反覆无常。果然,还是受到那和平常不一样的气氛所影响吧! 最后,我缓缓地点点头说: “那,就让我喝一杯作陪吧。” “真令人高兴呢!” 我住的房间是挑高的楼中楼,卧室位在二楼。 一楼是普通的客厅。拜访旅馆其他房间时,往往得在床边谈话,这里就不会有类似的尴尬。 “又更冷了哪!一直都是这种天气。好像还会持续个几天呢!” 隆介先生看了窗外一眼。 各式各样的特质化作斑点,浮上他的侧脸。平常是亲切和诚实占了大部分,然而现在却是由奸诈和猜忌心等平常不轻易显露的部分,构成了他冷漠的轮廓。 他也不年轻了呢,我的脑海中不由得涌现出这样的感慨。过去我所认识的他,总是一副只有在良好环境中成长的人才具备,无忧无虑、心胸开阔的样子。 瑞穗小姐为我们在玻璃杯里倒进白葡萄酒。 那香味真是绝佳无比,为这干燥而充满无机质感觉的房间,增添了几分柔软的润泽。 “这阵子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 瑞穗小姐一反常态,语气认真地说着。 我静静地看着她。她在说话的时候,我没有发言的道理。那就是这里的成规。 “还有,刚刚在伊茅子姑姑房间里发生的事,我们也想和您讨论一下。” 隆介先生也跟着补充说道。 一瞬间,像是尴尬、又像是互探敌情似的气氛围绕着我们。隆介先生像是要清清喉咙般地轻咳了一声,然后看着我说: “冒昧请问您如此失礼的事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天知老师和我们家是怎样的关系呢?您和姑姑们似乎也十分亲近的样子,然而,我除了听说您是我们家的旧识之外,其他却一无所知。” 两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会有这样的疑问,其实是很合理的。我知道有很多客人对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此,都感到相当不解。然而,我并不需要说明关于自己的事。因为我是个奇怪的陌生人。而且,那是我被赋予的义务。 “我的父亲是前代家主的专属会计师,玉置昭次。” “咦?” 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玉置先生的……但是,姓氏……” “我一直以为他是单身呢!” 瑞穗小姐反射性地脱口而出后,有点难为情似的脸红了起来。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几乎从来没跟别人提过自己有妻子的事。不过,应该也没什么人会想问他有关私人的事吧,因为他就是那种严谨正直、让人感觉不出会有私人一面存在的男人。 “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父亲是个有点奇怪的人,而我也稍微遗传了一点他的古怪。” 对于我的回答,两人好像不知道该不该笑:他们最后勉强挤出的笑容,显得有些扭曲变形。虽然,我确实是想开一下玩笑的没错…… “即使在我眼中看来,我的父母亲也是一对不可思议的夫妇呢。当时,他们可以说是处于彻底的分居状态,不过两个人似乎又商量好,说一个月见面一次会比较好;于是,父亲就成了小时候常到家里来的怪叔叔。” “令堂是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呢?” 瑞穗充分表露出她的好奇心。 “我的母亲是药剂师,在药局里工作。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协定,但长年以来,两人就是维持着这般淡淡的关系。” “天知是令堂的姓氏吗?” 第47页 隆介一脸诧异地问着。 “不,是妻子的姓氏。我是入赘的。” “啊,您结婚了呀!” 瑞穗再次不假思索地发出惊讶的声音,然后又面红耳赤地遮住嘴巴。 我摆摆手说: “因为我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嘛。会被认为是单身也没办法。内人是一家大佛坛店的独生女。当初是打算让我继承,才招我入赘的,可我是典型的学者性格,说起做生意,她也比我有才能多了。在她渐渐产生那样的自觉之后,好像就彻底对做生意感兴趣了起来,所以现在店里完全由她来掌管,至于我,则是随心所欲地从事着我的学问。” “那可真是完美的组合呢。” 两人频频点头。 我喝了一口酒。冰凉的、香醇的液体在口中蔓延。虽然我不懂酒,但也可以猜得出,这应该是相当高级的好酒。 “父亲每年会带我来这里一次,让我和前代家主见见面。前代家主好像非常喜欢父亲,不过不知为什么,他对我也疼爱有加。其实我也没特别做什么,但他总会跟我聊上好几个小时,还请我吃丰盛的料理。” “那可真是了不起,连我们都没有那样跟爷爷说过话呢!” 隆介先生像是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似的看着我。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我总觉得那眼色当中,还带有几分尊敬的意味。 站在楼梯平台上的老人。 脸上浮现令人畏惧笑容的男人。 从楼梯下方抬头仰望着他的小孩。 “所以啊,我因为承蒙前代家主关照的缘故,每年都被邀请来此。而在诸多理由下,访问伊茅子女士们的习惯,也就这么持续下来了。” 我刻意省略了大部分的说明。 隆介先生倏地低下了头。 “真是失礼了。因为就算问姑姑们有关天知老师的事,她们也什么都不说,所以我们才如此冒昧的。我家真是承蒙玉置先生多所关照了;爷爷过世的时候,多亏玉置先生很有耐心地,把大量的业务处理得完美无缺。我曾听说,他一直等到亲眼确认一切交接顺利之后,便放心地离开了人世。而且大家常说,只有玉置先生才能让爷爷完全卸下心防。” 没错。所以父亲的寿命才会缩短吧。关于这点,伊茅子女士她们也非常清楚。 “那,我可以就此认为,天知老师对我们家的事情相当了解吗?” 瑞穗小姐再次以认真的口吻说着。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知道自己有保守秘密的义务。” 我一边慎选着用词,一边点点头。 到底应该告诉他们多少呢? “您曾经从姑姑们那里听说过吗?独独今年,不只寄来了奇怪的信,还有奇怪的东西放在门前。不管哪件事都一样,如果不是熟知我们家内情、而且还是相当私密内幕的人,是做不到的。” 瑞穗小姐神情认真地,将身子往前探了过来。 “还有,刚刚在伊茅子姑姑房里发生的事。很明显地,姑姑对某些事情有所隐瞒。如果天知老师知道些什么的话,无论如何都希望您能告诉我们。这不只是因为害怕,而且也因为如果再有什么发生,那就太迟了。我们也差不多是该负起责任、为家族着想的年纪了。爷爷和令尊或许有过约定,但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帮忙。” 隆介先生虽然很有礼貌地说着,但他的口气却让我感到一股强硬的压力。这时候的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强烈的光晕之中:那是经营者的必备特质。这么说起来,平常温和沉稳的妻子,在她身上也有着这样的魄力。果然,我还是不适合做生意呢。 “——前代家主也是位奇特的人物呢。” 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始说道。 “父亲虽然没提过对前代家主的想法,但即使是他,也曾透露过前代家主的确有些难以理解的地方。” 笑着的老人。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真实是最为无趣的’,这是前代家主总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真实是最为无趣的——” 瑞穗小姐茫然地重复着我的话。我点点头说: “没错。他说真实最无趣了,一点用也没有。” “我也听过他这么说。” 隆介表情阴郁地喃喃说着。 “他说:‘人啊,比起无趣的真实,更愿意把钱花在有趣的无稽之谈上。世上的人们,谁也不需要真实。以谎言娱乐别人,让自己看起来神秘——人总是对谜样的人物,怀抱着兴趣和敬意。’” “嗯,大概就是这样。还有,我老实说了,前代家主有个邪恶的兴趣:他以看着人与人之间的纷扰,特别是血缘关系者之间的纷扰为乐。” 听到这话,隆介先生和瑞穗小姐的脸上明显露出了相当不悦的表情。 “失礼了。” 我微微低下头,隆介先生马上慌张地摆了摆手说: “一切诚如您所说的那样,所以您用不着道歉的。” 突然,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了冷冽的杀气。 “嗯。您说的没错。爷爷就是那样的人——而我总觉得,我们整个家族或多或少,似乎都继承了那样的血液。” 第48页 瞬间,瑞穗小姐的眼里闪过了一丝不安。 没错。譬如说樱子小姐的事…… 我一边看着泽渡家的两人,一边思索着。 围绕着血缘的纷纷扰扰。这才是有钱人的娱乐。 那老人平静地这么说着。我原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有一半好像又是认真的。他撒下各种灾难的种子。然后毫无保留地把一切告诉父亲,享受着折磨父亲的乐趣。 例如。 例如,隆介先生恐怕不知道吧。他挚爱的妻子,是他的表妹。 我认识樱子小姐和时光先生的母亲。一手将前代家主所设立的子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女性——前代家主的女儿。简单来说就是私生女,不过听说前代家主看透了她的潜力、所以养育她、提拔她——她非常优秀而且美丽、野性十足又具备强烈的上进心——然而,当她生下了两个已有家室男人的孩子之后,便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患了精神疾病。 前代家主马上让她入院,孩子们则送给人当养子。 过了几年,他让没有子嗣的长女嗅到这件事的存在——长得跟自己和长女很像的孩子们,正在乡下的某个地方生活着。他期待着——期待着发生些什么。发生悲剧。发生会让他兴奋悸动的纷扰。 再过几年,事故发生了。 让樱子小姐和时光先生养父母过世的事故。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报导的照片。连环追撞——拖车车体有着泽渡集团的标志。 第一次见到樱子小姐时,我有种像是时光倒流般的错觉。 这个人,就是那位女性的女儿啊——同时,也是前代家主的孙女啊。 优秀、美丽、野性十足,而且,还带着某种程度的毁灭性。 一瞬间,我感觉到心里有什么在酝酿着。 刚刚在伊茅子女士房间里的,该不会是樱子小姐吧? 我突然浮现这样的想法。 如果樱子小姐对双亲的死抱有疑问。如果她知道伊茅子女士想收她为养女。届时,她到底会怎么做呢? 我想起那双充满知性、却又偶尔显露狞勐兇恶神情的瞳孔。 假设伊茅子女士知道樱子小姐的杀意,但她的内疚又让她无法告发樱子小姐的话—— “您知道,还有谁也熟知我们家的事情吗?” 瑞穗小姐一脸不安地问着。 “天知老师知道姑姑曾在此流掉一对双胞胎的事吗?” 隆介先生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插口问道。 “嗯。” 我冷淡地点点头。这是我不希望出现的话题。 “您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终于来了。苦涩的东西滑过我的喉间。当然我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知道以后,你们又能怎样呢?” 我这样反问着。 突然间,我注意到隆介先生刚刚只说了“姑姑”。 这两个人已经知道,流产的是瑞穗小姐的母亲丹伽子女士了吗?一般来说,外界都认为是伊茅子女士流掉了孩子,但实际上流产的是妹妹丹伽子女士。知道这件事的,大概只有我和那三姐妹而已吧。 “小孩的手套和跳绳;妈妈她们收到了明显在暗示着那件事情的东西。” 瑞穗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回答道。 “那也不一定吧。” 我佯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众所周知,丹伽子女士她们在用餐的时候,总是会说着各种故事。其中也包括了小孩的故事。前几天,她们也提到了小时候的事吧。说不定是因此有人恶作剧。不一定得和以前的事连在一起思考吧?” 在我煞有介事地加以分析之后,瑞穗小姐也沉默了。 “您知道姑姑们开始像那样捏造故事的契机吗?” 隆介先生转换了问题。看样子,他好像不打算就这么轻言放弃。 “隆介先生听到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他思索了一下之后说: “这个嘛……我只知道,从我小时候开始,她们三个人就已经会那样玩了。对现在的姑姑们而言,那好像变成了一种仪式或是义务似的,是一种单纯的习惯,或者说是游戏。” 隆介先生像是不吐不快地说着。看来,他确实不很喜欢那习惯。当然,我承认那是个奇妙的习惯。可是,在我看来,那既是旅馆客人们的娱乐,也是那三姐妹的魅力所在。她们故事的怪诞,在以虚构为前提的情况下,成为了适度的生活调剂。 “我听到的情况是这样的。” 话一说出口,我立刻感受到两人迫切注视的眼光。 “当三姐妹还是小孩的时候,只要前代家主在家里吃晚餐时,总会要孩子们说故事,还会给说得有趣的孩子零用钱。孩子们也因此而被激发出了竞争意识吧——” 我啜饮了一口酒。在我的口中充满了冰凉的香味。 “然后,应该是在老么未州子女士上小学的某个暑假吧?前代家主提出了一个奇妙的提案。当时虽然还没有这家旅馆,不过好像全家一起到了这里来避暑的样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用意。前代家主让孩子们进行了所谓的‘试胆大赛’。” 第49页 “‘试胆大赛’?” 瑞穗小姐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皱起了眉头。 “没错。你们小时候应该也玩过吧?在参加夏季森林学校(译註:暑假时,在森林里或高原上进行集体生活,以促进儿童、学生的健康为目的的教育活动。)之类活动的时候,到山里的寺庙等地,取回或放置证明自己去过的东西。” “我玩过啊,而且也是在这里玩过。我记得那是暑假的时候;在游憩步道的深处,有间小小的庙,我和朋友一起去了那里。那可不是开玩笑地恐怖呢!不管怎么说,和东京完全不一样,山里可真的是一片漆黑呢!而我的朋友们也都是都市小孩,因此我记得我们途中突然害怕起来,就夹着尾巴逃回来了。” 隆介先生也像是回想起小时候的事似的,肩膀夸张地颤抖着。 我也有关于“试胆大赛”的记忆。 不过,就我的情况来说,比起恐怖,那更让我觉得无聊。因为那时候,这世上让我感到绝望的东西,已经比让我害怕的东西要多得多了。相较之下,只是走在漆黑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到,真是无聊至极。 “正是如此。那间小庙从以前就存在了:前代家主决定让孩子们全体到那里去,放下他们手里各自拿的一把汤匙再回来。” “在夜里?爷爷命令的?” 隆介先生问着。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觉得他的脸色相当苍白。 我点点头。 “嗯。就在晚饭后。从长子开始,每隔十分钟,一个接着一个地按照顺序让他们出发。” “他们一定很害怕吧!这旅馆建立之前——那黑暗、荒凉可不是现在可以比拟的呢!” 隆介有点愤怒地说着。 我表示同意,但不过前代家主真正可怕的地方还在后头。 “就在出发前,前代家主开出了一个条件:” 听了我的话,他们两人不知怎么地,脸色全都变得惨白了起来。看样子,他们也对这故事的后续发展有着不好的预感吧。 “他说,他会看着时钟,计算每个人回来所花费的时间,然后给最晚回来的人奖金。不只如此,要是谁有比大家都可怕的体验,并且可以清楚地把它说出来的话,还可以得到更多的奖金。那奖金以小孩子的零用钱来说,听说是笔非同小可的金额。” 两人哑口无言。 “前代家主的夫人恳求说:‘不要啊!那么危险的事,您却要用钱来引诱孩子,使他们相互竞争;还是请您打消这个念头吧!’不过前代家主当然听不进去,而孩子们也受到了奖金的诱惑,变得跃跃欲试。” “我总觉得,这故事让人毛骨悚然呢。” 瑞穗小姐搓揉着自己的手臂。 “然后呢?” 隆介先生声音嘶哑地,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说着怪谈似的。 实际上,这真的是怪谈啊。但也是真实故事。 “当孩子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们是零零散散各自回来的,全身是伤,听说还有孩子流着血。” “发生了什么事?” 瑞穗小姐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 我冷淡地答道。 “前代家主并没有等到孩子们回来,很早就睡了。夫人虽然醒着,担心地等到了他们回来,但就算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受伤,孩子们却一片沉默,什么也不说。” “那,是谁得到奖金呢?” 隆介先生这样问着。我摇摇头说: “最晚回来的是伊茅子女士,所以她拿到了那一部分的奖金,但,因为没有人愿意说出在‘试胆大赛’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那部分的奖金得主便从缺了。” “——真无情呢。” 隆介先生再次用轻蔑的语气喃喃说道。 “确实很像是爷爷会做的事。” “听说就是从那之后,那三姐妹便开始像现在这样编起了故事。三个人共同分担长长的故事,变成了她们的习惯,一直到今天都是如此。虽然我也不知道理由为何,但契机确实是那次的‘试胆大赛’。” 我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不过,我又再次刻意省略了一些细节。不,其实我只有扭曲了一个地方。如果连那里也正确地说明清楚的话,他们两人的印象又会有所不同吧。 泽渡家的孩子们在‘试胆大赛’中拿在手里的,并不是汤匙。 那是餐具的叉子。在黑暗中作为兇器的替代品。 恐怕,他们是用叉子互相攻击了吧。兄弟姐妹们为了奖金,在夏日深山的黑暗中相互攻击。不晓得是因为憎恨、因为害怕,还是误看了什么。但总之,他们伤害了彼此是事实。 瑞穗小姐沉默地,为大家的酒杯注入葡萄酒。我并没有拒绝。 我感觉,仿佛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堆积在胃里。 “至于究竟是谁放了手套和跳绳,我并没有任何头绪。或许,那只是她们姐妹之间的问题也说不定。是否和外部的人有关,我则不得而知。” 听我这样一说,他们两人不由得惊讶地看着我的脸。 第50页 “你是说,那是姑姑们各自做的?怎么可能?” “我并没有这么说,” 我否定了他们的质问。 “只是,从伊茅子女士的态度看来,很明显地那对她们来说,是关系到极其细微、私人的事。至于那是不是在我们所能踏进的范围之内嘛……” 两人对我的回答,显露出一副同意和失望交织的表情。 “不过,您说的没错。的确是这样呢。” 瑞穗小姐在膝盖上将十指交叠,随后用交叠的双手掩着脸说道: “从以前我就一直搞不清楚,那三个人,究竟是紧密相连着呢,还是相互决裂的呢?是彼此相爱呢,还是互相憎恨着对方?我一方面觉得,她们三人倘若真的有所纠葛,应该也可以自己调和化解;然而,我又觉得,事情有可能是经过长时间的发酵酝酿,至今才逐渐浮上檯面也说不定。” 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着。 “我自己的话,倒是宁愿从单纯的外人所为来加以考量呢。” 隆介先生也点点头说道。觉得姑姑三人间的情感纠葛,还不至于严重到要外部的人来帮忙解决的安心,以及正因为是那三人,那深刻的纠葛是自己所无法应付的忧心,交错着浮现在他的脸上。 有好一阵子,我们三人什么就只是无言地各自享受着葡萄酒。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乐在其中,但至少可以说,我非常沉醉于那香气和味道。然后,我感觉到自己好像终于可以了解世人在酒精里寻求的是什么了;真是新鲜的惊奇。 “真是不好意思,打扰太久了。” 瑞穗小姐站起身,对隆介先生使了个眼色。那是“差不多该告辞了”的信号。 “是啊。那么,晚餐时间见了。” 隆介先生有些犹豫地跟着站起身。突然,他的视线停留在我放在桌上,那本看了一半的书。 “天知老师真是爱书人呢。明天回去之前,我也来读一点书吧!有什么书可以借给我的吗?啊,瑞穗,你先走吧。” “那,我就先走了。待会儿见。不好意思打扰了。” 瑞穗小姐勉强挤出笑容,对我点点头后便回去了。当然我也知道,隆介先生说要借书什么的,只是他为了继续留在这里的藉口罢了。 一听到关门声,隆介先生马上以认真的表情看着我。 “天知老师是知道的吧?在这里流掉双胞胎的,是瑞穗的母亲。” 我心想是瞒不过了,于是只好点点头。 “孩子的父亲是谁?” 隆介先生再一次问了我这个问题。 看着那双眼睛,我很难什么也不回答。 于是,我干脆地答道。 “是我的父亲。” 隆介先生的脸色顿时大变,我感觉得到那一瞬间,他的唿吸停止了。 我们互相凝视了好一阵子。 然后,我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开玩笑的啦,开玩笑。我真的不知道。至少不是我们认识的人就对了,父亲是这么说的。” 隆介先生大大地嘆了一口气,随即在我背上用力地拍了一下。 “啊呀,真是的,吓死我了。完全听不出来是在开玩笑呢!” “好像真的是这样呢。每次我在说笑的时候,周遭总像是结冻了般。这样就不成玩笑啦。” 我一本正经地嘀咕着。这次,隆介先生“啊哈哈哈”地发出大笑;这是他来到这房间后,第一次露出放松的表情。 他带着一流的亲切笑容对我说, “我好像可以了解,为什么爷爷会喜欢你了。” “是这样吗?” 我耸耸肩。 隆介先生呵呵笑地走向房门。 “请您务必跟我们一同出席参加晚餐——我等着您的大驾光临呢!” 说罢,他便微笑着走出了房间。 独自被留下来的我低声嘆气,喝了一口杯里剩下的白葡萄酒。因为室内的暖和,让酒变得温温的,味道也变得模煳了起来。 我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房里。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回头一看,在窗玻璃上映着的另一个自己,正同样地回头凝望着。 前代家主说过很多很多话。其中有一些至今仍像山谷里的回音似的,在我脑海中不停迴响着。 真实本身虽然无趣,但只要混合了虚构,就会散发出香气。 我把剩下的酒一口饮尽。 真实就该混在谎言里。这样看起来才会合理。而且,正因为真实里混合了玩笑,所以才会让故事显得更有张力。 我刚刚只不过是遵循前代家主的教诲罢了。 [a:“不,不行。那是不可能的。” x(非常温柔地):“不,不行。那是不可能的……(梦呓般地反覆着)那当然。(停顿)不过,你非常清楚,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你已经准备好了,而我们即将要出发。” a:“为什么你那么确信?(停顿)出发?去哪里?” x(声音温柔地):“去哪里……我也不是很清楚。” a:“你看吧!哪,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吧,永远地……去年……不,那是不可能的。你一个人出发吧……然后我们分开:水远永远地。” 第51页 x(比刚刚更加激动地打断了她的话):“那都是谎话!说什么我们必须失去彼此,一个人孤零零地永远等待着,那全都是谎话、谎话。不过是你在害怕罢了!”] 恐怕,不管对泽渡家或是对前代家主而言,那就像是押在父亲身上的保险一样吧! 就算是再怎么严谨正直的会计师,也无法预测他会不会在什么意外之处出纰漏。无法预想他可能会在什么时候变成泽渡家的敌人、变成泽渡家的阿基里斯腱。就算父亲完全没有那个意思,说不定也会遭到某人以料想不到的形式所利用。 前代家主并不是对父亲有所怀疑。那只不过是一个有能力的经营者,一个身经百战、率领企业和整个家族的人,理所当然似的设下的一道安全防护措施罢了。 我想,父亲大概是被构陷的。 事实上,丹伽子女士真的怀孕、流产过,而让她怀孕的男人也确实是存在的,不过,那真的是父亲吗?我对此抱持着疑问。然而,我父亲的确认为自己是双胞胎的父亲;或许真的发生过什么,才让父亲这么认为吧。然后,可想而知地,父亲对那件事是抱着如何重大的罪恶感。 那是设计好的。简单说,真正的父亲是谁都无所谓。只要让我父亲认为自己是孩子的爸爸,那就够了。 先发生的,应该是丹伽子的未婚怀孕吧。 不管怎样都是不能出生于这世上的婴儿。不得不赶紧处理。但是,考虑着把这件事情导向对泽渡家最有效的利用方式,才是泽渡家之所以为泽渡家的原因。 在我想来,应该有好几个人认为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吧。他们一定是各自掉入了陷阱,才会如此认为、背负着罪恶感。而就是那些人,支撑着泽渡家的特权和资产。 话虽如此,但我对前代家主并没有抱持着太大的恨意。 我确实是那样想的。 虽然我觉得父亲很可怜,但没看穿丹伽子的谎言、做了让自己背负罪恶感的事,父亲本身也有疏失。 另一方面,我也更加感受到泽渡家的不可思议。 同时也对虽然总是说这说那,却还是像这样每年来到这里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不要离开那个家。 我的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 但是,不要和他们有所纠缠。不要太靠近也不要离开。永远做个旁观者。 那是可怜父亲的遗言。当然,泽渡家给予父亲的报酬是相当可观的,对我们家族也照顾有加,还为我们留下充分的资产。对此,不管是我或母亲(不,母亲是怎么想的呢?至今我还是无法理解那对夫妇)都十分感谢,不过,在此之外,他们也对我们释放出强烈的毒液。我们中了泽渡家的毒。但老实说,对此我们是感到高兴的。 事实上,他们也中了自家的毒,所以才会下意识地想要以某种形式将之抵消。另外,他们也察觉到了自己异样的存在,所以才会需要另一个愿意认同、愿意冷静观察泽渡家的存在。 而我和父亲似乎就是那被选中的存在。 我之所以作为一名奇怪的陌生人独自在这里看着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现在,我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我的任务即将要结束了吧。从大厅的沙发上站起身、阖上书本,一走出这里以后就不会再回来的日子,应该近了吧。 走在通往餐厅的长走廊上,我感受到那股强烈的确信。 [x的声音:“除此之外,你还要什么证据?(停顿)我还有你的照片呢。那是你出发前几天的午后,在庭园里拍的。但是,当我把那照片给你看的时候,你再次这么回答着:‘那种东西不足以作为任何证据。不管是谁,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都可以弄到底片吧。那张照片的背景那么模煳、又远,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啊……’” x说着最后一句话时,书本从a的膝盖上掉落到地面,书页里掉出一张照片。a弯下身,看着那张照片,随后又将它夹到书里,把书放回膝盖上。然后,她想了想,又把书重新拿起来,茫然地翻着书页,找出照片后,比刚刚更加专注地盯着照片看(就连照片的背面也看了许久)。那是她自己在庭园里的照片。过了一会儿,画面外的声音继续说。 x的声音:“庭园……哪里的庭园都好……我非让你看不可,那作为背景的雪白蕾丝,在你四周、像海一样蔓延开来的白色蕾丝,而你就身在其中……但是人类的身体都大同小异,不管是哪件蕾丝的家居服、哪间旅馆、哪座雕像、哪个庭园,都是大同小异……(停顿)不过,这庭园对我来说,和其他任何庭园都不一样……我每天都在那里和你相遇……” 在a盯着照片看的时候,画面变了。] 突然,我注意到在走廊的阴暗处,有人坐在那里。 坐在像是置放于角落的装饰品般、小小的沙发上。 那个人,就像是在等我发现她似的,慢慢地抬起头和我对上视线后,才默默站起身来。 “樱子小姐。” 我开口轻声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在等谁吗?” 我一开口说话,眼前这纤细却拥有强韧存在感的女人随即露出微笑盯着我看。 知性和野性。还有,毁灭的预感。在她身体的某处,流着他的、他们的血。 第52页 “我在等你呢,天知老师。” 她嫣然一笑地回答道。那是娇而不媚、不可思议的声音。 “呵,那还真令人开心呢。有什么事吗?” “您应该知道的吧。” 她从容不迫,双手抱肘,站在走廊的正中央。 我迷惑了。她到底想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却又似乎不知道。 “你,今天去过伊茅子女士的房间拜访她吗?” 我试着这么问。如果她真的做出了危害伊茅子女士性命的事,多少应该会有点犹豫才对。 “没有。我是更早之前去的。” 樱子小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神像是在探寻着什么。 看来,我似乎是自找麻烦。我错把樱子当成犯人了。 “姑姑怎么了吗?” 她眉头微皱地这么问道。我摇摇头。 “没事,只是刚刚去拜访的时候,房间里充斥着稀有香菸的味道。我在想是哪个客人抽这种烟而已。” 樱子小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说着。 “这么说来,我在那附近看见了田所小姐呢。我想那方向,大概是从伊茅子姑姑的房间过来的。因为听说茶会取消了,所以我正觉得纳闷呢!” 田所早纪。那名字让我有点意外。 我想起刚刚在大厅,不晓得正看着什么、似乎十分不安的她。 “田所小姐抽菸吗?” 樱子小姐像是搜寻着记忆般,不过随后便轻轻地点点头说: “我看过她房里的桌上放着香菸和打火机。只是,有人在身边的时候,她好像是不抽的。她看起来,就是那种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抽菸的样子。” “是什么牌子的香菸?” “这个嘛,我没记得那么清楚呢。好像是白色的盒子吧?” “嗯。” “天知老师,你是玉置先生的儿子吧!” 面对单刀直入却又一派若无其事问着的樱子小姐,我惊讶地看着她的脸。 她的脸上浮现出奇妙的表情。那是宛如颇有同感、又像是怜悯似的表情。 “而你是前代家主的孙女。” 反射性地这么回答后,她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 “你是从令尊那里听说的吧?” “要说是听说好呢,还是该说是被暗示好呢。当然,我并没有要说出去的意思。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从未州子姑姑那里啊!” 樱子小姐的口气中带着些许的轻蔑。 “嗯。什么时候?” “去年吧。那个人好像口风不太紧呢。要是不引起灾祸的话,那倒还好……”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预告着会唤来灾祸似的。 我在她的口气里,嗅出了不吉利的味道。 “你恨吗?” 我不自觉地这么问出口。 暧昧的微笑浮上她的脸庞。然而,那微笑却显得娇艷无比。 “恨什么?而且,要恨谁呢?” 她慢条斯理地反问道。 我沉默了。 “嗯。我也说不清楚。” “那么,天知老师您呢?” 樱子小姐像在唱歌似的问着。 “我?我为什么要恨?” “谁知道呢!老师您也有值得怨恨的理由吧?” 有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道杀气。 像是看见兇勐野生动物的目光般,我的背嵴一阵冰凉。她似乎知道父亲和丹伽子的过去。那也是听未州子女士说的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未州子的确是太过轻率了。难道说,岁月会使得秘密的重量逐渐减轻吗? “现今这世上,您认为最浪漫的东西是什么?” 樱子小姐在迈开脚步的同时,向我这样询问着。 “我不知道呢。” 我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耸耸肩回应她。 “是復仇呀。” 樱子一动也不动地回答道。 “復仇?” “嗯。小家子气的‘报復’或‘骚扰’虽然屡见不鲜,但‘復仇’这个词,现在几乎等于是废词了吧!完美的復仇既困难,又不留一点痕迹,所以我才认为它是现今这世上最浪漫的东西。” “嗯。感觉颇有一番道理呢!” “我说得没错吧?” 樱子稍稍回过头来,微笑着。 “如果我要復仇的话,那么老师您的份也交给我吧!” 她那充满自信的笑容有点可怕。 但是,那荡漾着鲜明意志的美丽轮廓,让我看得出神。 [m几乎是立刻开始说话。对话断断续续,两人简直就像是位在“别的地方”一样。 m:“我敲了门呢……你没听到吗?” a:“我听到了。我有说请进啊。” m:“啊,这样啊……那大概是声音太小了吧。” 沉默。m看了照片一眼。 m:“这照片是?” a:“如你所见唷……是我以前的照片。” m:“原来如此(停顿)是什么时候拍的呢?” 第53页 a:“不知道……大概是去年吧……” m:“啊。(停顿)是谁拍的?” a:“嗯……大概是法兰克吧……” m:“法兰克去年不在这里。” 沉默。 a:“那么,一定不是在这里拍的……大概在法兰德利·斯巴特吧……要不然就是别人拍的。” 停顿。 m:“嗯……一定是这样。(停顿)你下午在做什么?” a:“没做什么……看了点书而已。” m:“我找了你很久呢……到庭园去了?” a:“不,在温室……音乐室旁边那里。” m:“这样啊……可是我也有经过那里呢。”(沉默) a:“有什么事吗?” m:“没有。(停顿。温柔地、有点哀伤地说)你好像有心事呢。” a:“只是有点疲倦罢了……” a又注视着身旁的地板,注视着刚刚弄坏手环时珍珠可能洒落的地方。m则是看着那样的她。 m:“一定要好好休息喔。不要忘了我们是来这里休养的。(停顿)有什么弄丢了吗?” a:“没有……我在想会不会丢了珍珠……刚刚我不小心把手环弄坏了。” m(看着柜子上的珍珠):“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是仿制品吧。” a:“嗯……” 但是她低下了头,目光依然持续搜索着。m往门的方向走去。a因此抬起头。 a:“要出门吗?” m:“或许吧,去射击室。” m伫立在第一次出现于镜头里的门边。 a:“在这时间?” m:“嗯。很奇怪吗?(停顿)安德森明天会到……十二点不是要跟他一起吃饭吗……你要是没有其他安排的话……” a:“没有……那当然……安排是指?” m:“那么,晚上见了。” 画面在m打开门走出去的时候切断了。] 那是沙子崩落的声音。 我一边听着餐厅里的笑闹声和杯盘的碰撞声,一边却觉得仿佛从某处正传来白沙逐渐崩落、沙沙作响的声音。 食物很美味,同席的隆介先生和瑞穗小姐、樱子小姐,也对时光先生和田所小姐的谈话报以热烈的回应。隆介先生好像明天早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大家都看不见呢? 我频频地偷偷望着脚下和窗边。 堆积在桌脚处的白色沙子。铺在膝盖的餐巾上,也洒满了白沙。在窗棂的缝隙间,也有沙子不断地侵入。这旅馆仿佛就像是快要被沙子给淹没了一般。 就算像这样吃着美味的食物、和乐地谈笑着,世界仍然在逐渐被沙子掩埋,沉没到沙漏的砂丘下。就这样,世界静悄悄地走向终结。 那样也不错吧。 没有苦痛、也没有大灾难。只是看着生命逐渐沉没于玻璃杯的边缘和汤里,这样应该也算是个完美的结局吧。 但是,我却一如既往地哀伤。绝望蔓延到心底的最深处。 或许,这就是人类这种生物生来就被赋予的命运吧。所以,尽管再怎么哀伤,也于事无补。虽然我试着这么说服自己,但却拿那虚无感一点办法也没有。 突然,我和从桌子对面看着自己的樱子小姐对上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脸庞上浮现出既像微笑着又像是泪眼婆娑、完全无法判别的表情,但随即又消失了。 那表情,或许是下一次真正的恐怖即将降临的预兆也说不定。 在一如既往的神情下,恐怖静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起头的是伊茅子女士。 “嗯,这无聊的山中小屋生活就要结束了,那我们今天就来说说压箱底的故事吧。” 当她一边这么说一边回头看着两个妹妹时,两人的身体看起来略显僵硬。是我的心理作用吗? 两人的视线倏地漂浮在空中,迅速地看了对方一眼。客人们看穿了她们的举动,也跟着紧张起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客人们的视线装做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她们三人。 “今天就来说说,我们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饶舌的故事吧!” 伊茅子女士微笑着,自顾自地开始说了起来。 两个妹妹这次则是笔直盯视着她们的姐姐。 我开始紧张。 不会吧。 她不会是打算说那个故事吧。 就在此时,服务生走向伊茅子女士,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点点头。 “对了对了,我差点忘记了。其实,今天是一位曾经对我们照顾有加的人的忌日,请大家也一起来喝酒缅怀他吧。接下来服务生会依次为大家斟酒,请务必赏光。” 服务生们以利落的动作来回穿梭席间。伊茅子女士她们三个人的杯子里,也倒进了红酒。 华丽而喧闹的气氛一下子復活了。专注地看着酒瓶研究品牌的人们,他们的窃窃私语,酝酿出一种欢闹的氛围。 伊茅子女士像是在等着这样的喧闹告一段落似的。 第54页 服务生也来到我们这一桌倒酒,但我毫无确认品牌的心思。 不会吧,真的吗? 同桌的其他成员们也都掩饰不住紧张。每个人都紧握着玻璃杯的杯脚,注视着三姐妹所在的方向。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怎么啦,这故事你们也都很清楚的不是吗?真拿你们没办法,那就从我开始啰!” 我眼看着泽渡家妹妹们的脸色逐渐发白。 然而,只有伊茅子女士的表情,完全没有任何改变。 “——那是在暑假所发生的事情。” 伊茅子女士瞪视着虚空当中的一点开始说道。 看她的样子,仿佛像是有道聚光灯从那视线的尽头打在她身上一样。 她看起来闪闪发亮,就像是被光所包围着似的。或许,那是因为她的和服花样之故也说不定。 “那是个炎热、黏答答的夏天。明明就已经来到了山里避暑,却还是像在三温暖里一样炎热的夏天。我们因为很无聊,所以期盼着能有什么刺激的事发生。当时我是那么想的呢——喂,你们也是那样想的吧?山里真是无聊,不但热、又尽是咬人的虫子,所以我们一直嚷嚷着说想早点回去呢!” 伊茅子女士转头看了妹妹们一眼。 妹妹们惊吓地颤抖着身体。 游戏开始了。故事不得不继续下去。但是很明显地,妹妹们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接续这个故事。就算伊茅子女士不断用眼神催促、施压,她们就是无法开口。 伊茅子女士轻轻发出一声鼻息,脸上浮现讽刺的笑容。 然后,她再次凝视着空中的一点,自己接下去说: “那时,我们想到了一个游戏。”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她吃吃地轻笑了起来。 “试胆大赛。” 不晓得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整个背嵴感到一阵寒意。真的。她是真的打算说那件事。真实就在虚构里。真实就在谎言里。真实就在玩笑里。那样的真实,就要在接下来的虚构之中遭到揭露—— “总之,在那深山里只有一整片的黑暗,而大家也都知道,小孩最怕黑了。当时的大部分人家都还有壁橱啦、储藏室和仓库,应该有很多小孩都最怕听到‘把你关进壁橱喔’这句话吧!不过,在什么都没有的深山里,恐怖可比称得上是很了不起的娱乐呢。这点到现在好像也没变,大家老爱拍恐怖电影嘛!” 伊茅子女士稍作休息似的,将高脚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酒。 “我们兴奋极了。既然这样,光是试胆还不够有趣,我们还附加了一项有趣的条件:比赛自己一个人可以在那庞大的黑暗之中忍耐多久。” “——山里有一间小小的庙。” 突然,未州子女士开口了。她的脸色惨白,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圆睁双眼。 正中间的丹伽子女士有点动摇地看着妹妹。伊茅子女士则笑眯眯地,以慈爱的眼神凝视着么妹。那眼神就像是在鼓励她说:“干得好啊”。 未州子女士继续说道。 “大家都知道,只要过了池塘上的小桥,就可以到达那座不知是什么时代建筑而成的古老小庙,因此就决定到那里去。我们隔几分钟,一个接一个出发,把汤匙放到庙前再回来。那就是你确实去过那里的证据。” “然后,” 伊茅子抓准时机,接着说下去: “最晚回来的人就是赢家。大家都充满干劲,一个接一个地出发去了。” “——但是” 丹伽子女士以豁出去似的声音,加入了姐妹的行列当中。 三人之间,漂浮着一种像是松了口气的奇妙联繫感。 “直到实际要出发的时候,大家才体悟到事情的严重性。白天天还亮着的时候,试胆的确是非常有魅力的活动,但等到太阳一下山、周遭完全暗下来以后,我们才逐渐深切地感受到,那是多么有勇无谋的决定。不过,孩子们个个都死要面子,所以就算害怕,也绝对说不出口。随着预定的时间逼近,不安逐渐膨胀。我心想——要是出现什么妖魔鬼怪,那该怎么办!我说的就是那种心想它会不会躲在床底下、衣柜里的鬼怪,每次都要把房间搜过一遍才敢睡觉。它都有可能存在于那么狭小的黑暗中了,更何况是在这巨大的黑暗之中呢!要是被又大又黑的鬼怪攻击,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丹伽子女士说着说着越说越快。同时,听者不安的情绪也一起跟着迅速高涨。 她抿了抿嘴说。 “我想:我需要武器,不管怎样都不能轻易被打败。我需要可以作战的武器。于是,我偷偷到餐厅里去,除了要放在庙前的汤匙之外,还拿了切肉用的银色小刀和叉子,并用餐巾裹起来带在身上。” “是的,我们各自都想到需要武器这件事。那是当然的。因为,我们要在黑暗中和鬼怪决斗呀!” 未州子女士加大了音量说着。然后有一瞬间,那双眼神飘浮在半空中,随即又停留于排在自己眼前的刀叉上。 “于是,大家各自隐瞒着彼此,偷偷地带了刀叉在身上。去冒险的时候就是要带上武器,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恰巧,前一天我们一起读了一本书,故事是在描述几个漂流到无人岛的少年,利用岛上仅有的各种东西坚强地活了下来。在那个故事里,刀子对少年们来说是最重要的器具,可以保护自己、取得食物、和制作道具。那些少年当时就出现在我们脑海里,所以大家才各自带上刀叉。” 第55页 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很有节奏地轮流说着故事。 就好像看着完美演出的默剧般,观众们在不知不觉间,全都出神地盯着舞台看。 “接着,果不其然,在黑暗中,鬼怪出现了。” 伊茅子以开玩笑似的声音说着。 “鬼怪出现了。” 丹伽子女士也点点头。 “巨大、黑压压的鬼怪;比我们的身体大上不知多少倍、全身黏答答、吐着恶臭气息的可怕鬼怪。相较之下,绘本里的鬼怪实在可爱多了。至少不会那么黏答答又臭吧。” 未州子女士频频点头。 “我们和鬼怪经过了一番决斗,” 伊茅子女士用带着胜利的语气骄傲地说道, “用各自带着的武器和它决斗。” “我用刀狠狠戳了那傢伙好几次,但刀子只是滋滋响地陷进去,那傢伙却好像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又试了叉子,但依然完全没有反应。不过我知道,那一瞬间,它还是有点畏缩的。于是我就趁着那一瞬间,朝着池塘水声的方向狂奔而去。” “但是,鬼怪在后面追赶着。” “庞大的身躯拖在草地上,紧跟在身后。非到庙里去不可!” “到庙里去一定就没事了。鬼怪应该最害怕那种东西的。” “不知不觉中,我气喘吁吁、唿吸变得困难、全身到处流着血。原来是我只顾着抵挡鬼怪,没发现自己也受伤了。” “有血的味道。混着青草的味道。” “鬼怪是不是循着那味道追过来的呢?我害怕得不得了。” “一定要快点到庙里去。” “想在池塘里把血洗干净。” “我拼命地往前跑。遇到平缓的斜坡就用滚的。” “然后,当我手里拿着的手电筒终于映照出寺庙时,心里真是欣喜无比呀!” “但是” “到了庙里” “在那里” 现在,已经听不出哪句话是谁的声音了。她们的声音互相重叠,敲出完美的节奏。 突然,“乓”的一响,传出尖锐的声音。 舞台的温度在剎那间急速下降。 感觉像是从梦中惊醒。 大家像是被掴了一巴掌般,蜷缩着身体,惊慌失措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但是,根本不需要找。 声音就是从舞台上传来的。 未州子女士面前的桌巾红成一片。那好像是她的酒杯在掉下地板时洒出来的。 然后,现在,有红色的东西从她嘴里流了出来。那是比红酒更深更深、显示出生命颜色的红色。 她惊吓似的瞪大了眼。看起来像是因为故事被打断而火冒三丈的样子。 但是,她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就这样慢慢地倒在桌上。红酒蔓延到桌巾上,随着重力逐渐在桌巾上晕染开来。 我听到了沙子的声音。 鸦雀无声的餐厅里,只有我听到了那声音。 即将掉落的最后一粒沙。在那之后,我就会阖起书,拍拍膝盖上的沙子站起来,然后悠悠地离开这里吧。那一天终于要来了。 第五变奏 人类是用什么来判别血缘关系的呢? 姓名?脸?声音?举止动作? 家庭、照片或文件也行。对于自己属于哪里,是谁的累赘有所自觉,应该就是了解“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人”的第一步。 比起其他孩子,我算是从很小就开始以客观的角度审视自己。 或者更正确地说,记忆中的我,一直都是置身事外的存在;感觉起来,我从一开始就欠缺所谓“主观的态度”。 譬如说,在我脑海里会存在着这样的画面——我和弟弟两个人,呆立在郊外的十字路口中央,久久凝望着远去的拖车。 房里的窗帘没拉上,在做作业中途休息的时候,我凝视着映在暗黑玻璃上自己的脸孔。 不管是哪个我,几乎都是茫然无言地凝视着什么。那表情十分冷漠,看起来就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一样。 故乡的雪,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心底。 大雪不停的世界,存在于压倒性的寂静之中,而在那景色里的我,总像是被包裹在茧里似的。 世界好像是一个寂寞的地方。那是身为孩子的我的预感。 我还不知道那预感到底准不准,因为我好像无法完全理解所谓“寂寞的情感”究竟为何。 弟弟虽然姑且属于我的世界,但在我看来,似乎也不到离不开他的程度;父母亲更是个性很好的人,但我还是没有和他们住在相同世界里的实感。 没错。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直觉地知道,这两人和我们姐弟之间,并不存在着血缘关系。 为什么会这样感觉,我也不知道。父母亲给了我们无可挑剔的爱和教育,两人在人格方面更是优秀。但就算如此,我还是知道,知道自己和这两人,是属于不同世界的生物。 从小我们就是不令人操心的孩子。我们是细心、稳静沉着、教养良好的孩子。 不能让这两人失望。不得不回应他们的爱。那样的义务感,从没在我心里消失过。 倖存的孩子。 第56页 天知老师的话在耳边反覆响起。 总之,你们就是所谓“倖存的孩子”吧。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有一种长年的疑问终于解开的感觉。为什么小时候感觉到的义务感,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为什么在应该是最安全的家中,备受疼爱,反而让我感到压力?我都理解了。而正因为熬过了那样的时期,才有现在的自己。 最近这阵子,我深切地感受到:一直以来客观地审视自己的我,反而不了解自己。不管是和时光、还是跟隆介或辰吉说话,大家口中的我在我看来,完全就像是个陌生女子一般。 为什么他们想了解我?了解了又如何呢? ——也不是说一定要能够理解,才会变得喜欢啦…… 耳边响起隆介的话。我还是第一次那样和他说话。是的,就算无法理解仍然喜欢,那样不也是不错的事情吗?我并不讨厌隆介。就算一切都是伊茅子姑姑的阴谋,我还是很庆幸,可以和这个人结为伴侣。 隆介虽然说我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但在我看来,隆介才是个更不可思议的人。他可以冷静地忽视道德,其程度就和他的良好出身以及优秀教养一样;在我看来,他对于自己时光的执着,似乎也并不特别感到内疚的样子。 时光从小就是个美丽的孩子。我深爱着他的清净无垢,并为了守护那份清净而不断努力。结果,这样或许夺取了他的成熟、以及成人心胸宽阔的智慧等等,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后悔。隆介对他的执着,我想也是因为被他那些地方吸引吧。我一手带大的弟弟,为我带来了丈夫。所以,我的努力并没有错。 三个女人,围绕着华丽的晚餐餐桌不停说着。 完全不曾受到任何教训地,反覆着她们的游戏。 上次挂钟里的孩子的故事虽然也很诡异,但今晚的故事更可怕。 有钱人总会做奇怪的事。虽然现在我也姑且算是他们其中一员,蒙受他们的财力所赐予的恩惠,但我并没有追随他们那奇妙习惯的打算。 儿子和隆介简直就像是同一个棋子印出来的,因此我感觉儿子并不属于我。从他出生那一刻起,他就属于隆介——换句话说,是属于泽渡家,所以我有种暧昧的预感:等他长大成人、我身为母亲的任务完成之际,我就会离开隆介,也会离开他。 总有一天,我又会变成一个人。 被包围在灰色的茧里,独自一人直直凝望着雪花飘落堆积的日子终将来临。 听着女人们的对话,我一个人凝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 [x的声音:“门一关上,你就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从你们房里小隔间传来的脚步声。然而,你却什么也听不出来;实际上,你什么也没听到,就连其他房门的开关声也都没有。(短暂的沉默)要去射击室的话,最方便的路径就是先经过露台,从连接到旅馆正面的走道过去。但是,不打开窗户是看不见那条通道的。你会那么贴近墙壁,也是因为那条路。我想,你是在试着聆听他踩在沙地上的脚步声。但从这个高度,而且还隔着窗户,那样的确是有点勉强。再者,那里或许并没有铺着沙子。” x:“一只手半弯着手臂伸向你的髮丝,手掌无力地摊开……另一只手已经压在你的下巴上。伸出的食指像是要堵住你的尖叫似的,几乎贴在你的嘴唇上方……” x:“然后现在,你又出现在那里……不,这结局不好……我需要的是生气勃勃的你……(停顿)生气勃勃……像迄今为止那样、每晚、好几个礼拜……乃至好几个月间,你都充满活力的那个样子……” x:“没错……我懂的……那怎样都无所谓……在无数的日子之间……(停顿。略显疲惫的声音)为什么你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去回想?”我拿起酒杯,啜饮了一小口酒。] “山里有一间小小的庙。” 她们的故事继续着。 永远如此完美的重唱。感情亲昵三姐妹的诡异和声。 “大家都知道,只要过了架在池塘上的小桥,就可以抵达那座不知是什么时代建筑而成的古老小庙。虽然途中或多或少有几个斜坡,但地面还算平坦,所以如果边扶着树干边走的话,就算再怎么暗应该也还是安全的。因此,我们就决定到那里去。间隔几分钟,一个接着一个地出发,把汤匙放到庙前再回来。那就是你确实去过那里的证据” “然后” “最晚回来的人就是赢家。于是大家都充满干劲,一个接一个地出发去了。” 像这样三个人一起说着话的时候,三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相像。平常都是各有特色的声音,只有在这种时候,连声音的特色也跟着一致了起来。 “但是” 她们抓住完美的时机,让话题沸腾。 今晚的主题比平常都要来得奇妙。 当伊茅子姑姑说明起三人游戏开始的契机时,其他两人也紧张了起来。以前,她们从没说过这样的故事。是心理作用吗?我总感觉,那紧张似乎也在隆介这些泽渡家的亲戚之间渲染开来。说起来,有钱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身为有钱人的自负,和拥有权力的骄傲。心想会不会失去一切的恐惧,和会不会被谁绊倒的猜忌心。他们只会在同伴之间摆盪,恣意地反覆来去于只有他们自己存在的狭小世界间。 第57页 除此之外,我对她们所说故事的内容也产生了兴趣。 就像前几天关于小孩的故事一样,三人的话里总是多多少少隐含着残酷的事实。如果真是如此,这一次应该也隐藏着什么可以作为参考的东西。 她们小时候,在这里进行了试胆大赛。虽然逞强地装出一副不害怕的样子,但其实害怕得要命,还偷偷带了武器。故事毫无停顿地继续着。 “果然,在黑暗中,鬼怪出现了。” “鬼怪出现了” 不知为何,那语气听起来似乎有几分高兴。 “巨大、黑压压的鬼怪。比我们的身体大上不知多少倍、全身黏答答、吐着恶臭气息的可怕鬼怪。” “我们和鬼怪经过了一番决斗” “用各自带着的武器和它决斗” 这是什么故事啊!其中的真实是? 暗喻着三人一起把谁给杀了吗? 隆介虽然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其实心里却很紧张;至于瑞穗则是明显地面露不安,就连那位天知老师,也毫不掩饰他惊讶的表情。 我从以前就知道天知老师这个人。关于他的事情,我是从伊茅子姑姑那里听来的。他遁世脱俗,为人就和他的父亲一样正派。 “但是,鬼怪在后面追赶着” “巨大的身躯拖在草地上,紧跟在身后。非到庙里去不可!” “到庙里去一定就没事了。鬼怪应该最害怕那种东西的” “不知不觉中,我气喘吁吁、唿吸变得困难、全身到处流着血。只顾着抵挡鬼怪,没发现自己也受伤了。” 或者,那有其他的含意?在我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样的想法。 说到女孩子流血的事,就只有那个了。 她们根本不怕鬼怪之类的东西。真正让少女们身陷危机、并且不得不保住性命的,是在试胆大赛和祭典的夜晚设下圈套,脑浆和下半身直通的思春期国高中生,和只会把这一切当成是大好时机,乍看之下堂堂正正,但实际上精神方面却跟幼儿没什么两样的成年男性。这些傢伙的欲望要是遭到了拒绝,那精力便会在一瞬间转换成憎恨和暴力。最后,少女们只能宣称是“受到那傢伙的邀约”,并陷入躺卧在寒冷森林里的困境。 “一定要快点到庙里去” “想在池塘里把血洗干净” “我拼命地往前跑。遇到平缓的斜坡就用滚的” “然后,当我手里拿着的手电筒终于映照出寺庙时,心里真是欣喜无比啊!” “但是” “到了庙里” “那里有着更多更多的鬼怪” “我们完全地被鬼怪给包围了。虽然它们似乎果然无法靠近小庙周围,但仍在稍稍远离的地方监视着我们。而且可以看得出来,它们正伺机想趁隙抓住我们,把我们从庙里带走。” 她们的声音听起来,俨然就是少女的声音。 这的确是了不起的表演。比起拙劣的怪谈,她们的故事还比较有听的价值。就算来这里要收费,或许也算值回票价。 “不能睡着。我们的意见一致。” “到天亮之前,三个人都要保持清醒。为了不发困,轮流说故事吧——我们如此下定决心。” “总之,故事不能中断。沉默者就是输家。沉默下来的瞬间,就容易不小心睡着,这样一来,鬼怪们就会一齐袭击而来。” “我们拼命不停地说着。小时候的回忆。学校的事。在书上看到的故事” “又困又累又害怕,那简直是折磨” “但是,鬼怪就近在咫尺。听着我们说故事,虎视眈眈地,一副在等着我们停下来、等着我们睡着的样子。它们吐出的恶臭气息、和湿淋淋的视线,片刻也不曾消失过。僵硬的身体、和因为勉强保持清醒所引起的剧烈头痛,让我们失去了活着的感觉。” “不过,我们的故事没有中断过。在不知不觉中,周遭隐隐约约地开始亮起来,终于,庙里射进了第一道光” “啊,我们得救了!我们不禁这样想着”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继续说了好一阵子。因为,在某个故事中曾经提到过吧?有个人好不容易躲开妖怪在家中忍耐了一夜,看到晨光以为自己得救了,于是便狂奔出去,没想到那是妖怪发出的伪光,结果还是被活活捉住。所以,一直到真正的早晨来临之前,我们仍然围坐在庙里继续说着。” “当真正的早晨到来之际,我们终于停下故事。我们的声音和喉咙都完全哑了,全身像块破布似的疲累至极。大家的眼睛和脸颊都深深凹陷,看起来就像老太太一样。谁也没有说话,三个人踉踉跄跄地准备回家去。然后” “像是把小庙围起来似的,一大圈黑色的积水在外头扩展开来。黑压压、黏煳煳的水刚好就呈现一个环状将我们包围” “我们戒慎恐惧地试着跨越它,结果” “从积水里伸出黑色的手,想捉住我们的脚。滑熘熘、骨瘦如柴、思心的手,数也数不清” “大家全都发出哀号,一边大叫着一边开始狂奔。跑啊跑啊,在看到家的影子之前,哀号声从不曾间断” 第58页 “终于回家了,我们立刻瘫倒在家里,在那之后发生过什么,我几乎全忘了。” “我们三个人,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故事总算进入了最终阶段。 不管是在讲故事的三姐妹之间,还是在听众的餐桌上,都蔓延着一股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嘆息。大家窸窸窣窣地开始活动起身体。 “从那以后呢,” 伊茅子姑姑茫然地轻声说着。 “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互相看着彼此的时候,那时候的记忆——三人围坐在小庙里,拼命睁大眼睛,披头散髮地一边还流着血,却得不停说话的记忆——就会清晰地浮现。” 她默默地点了一根烟。 “从那以后,我们就变成了这样子。” [场景在黑暗中转换。这次是在无人的长廊上。摄影机以飞快的速度行进在走廊上。灯光显得相当诡谲。整体来说,光线是微弱的,但某些线条和细微之处,却因强烈的光线效果而鲜明浮现。 像行走在迷宫之中般的漫长移动;连续不断地,或者说,至少给人一种连续的印象。一样的黑暗、一样的照明效果。旅馆里到处都没有人在。(或许这里应该插入这部电影刚开场时,那长迴廊的简短片段吧。循着那迴廊走去,来到空荡荡的小剧场,舞台空无一人: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并排着空旷座位的地方。)画面外的声音,从这场景开始时,又再度出现。 x的声音:“不,不是,不是的!(激动)……你说谎!……(接着又冷静下来)我实在是提不起勇气……但,请你回想一下……在无数的日子之间、每晚……每个房间都很相像……然而,对我而言,那房间和其他的完全不同……门已经消失了,走廊、旅馆、庭园也……就连庭园,也已经不復存在了。”] 走在通往大厅的走廊上,从图书室传来说着法文的台词。 看样子,似乎是有谁正在看电影。 我往里头窥探了一眼,隆介和时光并肩坐在沙发上的画面,映入了我的眼帘之中。又是那部电影啊。时光每次来这里,总会看那部电影。黑白、冷漠的电影。有关捏造的过去与记忆的故事。 看着他们那并肩发呆着的模样,我总觉得他们两人散发出极其相似的氛围。我可以感受到两人之间那无法介入、禁慾的、似是而非的恋情;那是因为我知道了隆介真正的心意之故吗?仔细想想,时光和隆介相识的时间,比我要来得长多了。 “我拿些喝的过来吧?” 走进房间,我这么问道。我想打扰他们。想介入他们之间。在我心中,突然浮现起这样的念头。 抬起头看着我的两人,有着同样的眼神。那是无意识的表情,是正在进行的事遭到打断时,反射性表露出的、人类最原始的表情。隆介点点头。 “好啊。那么,也顺便带上你自己的份吧!” “想喝什么?” “打电话到酒吧去吧。让他们送来就好。” 隆介当下立刻显露出能力十足的男人面孔,听了我和时光所点的酒之后,随即拨了内线电话。 “又是这部电影?” 我靠近时光身后的椅背。 “嗯。” “一看再看,你还真看不腻呢!” “因为我喜欢啊。光是盯着那画面,就能让我平静下来。” “瑞穗也喜欢这部电影呢!” 放下话筒,隆介坐回沙发上。 “哎呀,是这样吗?” 我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是啊,这里应该有原着的。” 隆介站在书架前找了一下以后,嘴里说着“没有耶”,于是便放弃似的在时光身旁坐下。 “或许是天知老师拿去读了也说不定。” “不,说不定在瑞穗那里喔。她常把那本书拿来朗读呢!” “虽说是原着,但其实也不算是小说呢;听说是以看电影的角度来描写的对吧?” “嗯。我听说过,真是别开生面的原着呢!” 瑞穗把这电影的原着拿来朗读。来这里那么多次,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 好像有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服务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大家各自拿起杯子,动作一致地将它放到嘴边。 “今晚的故事所隐含的是什么教训呢?老公,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对着隆介开口问道。 “这个嘛……” 隆介低头看着威士忌里的冰块,点点头说: “他们好像真的玩过试胆大赛。不只有三个姑姑,而是全部的兄弟姐妹一起。而且听说爷爷好像有提出赏格,说是要给最晚回来的人奖金。真是很有爷爷风格的企划呢。” 真没人性。不过,的确很像那男人的作风。 在伊茅子姑姑对面的那男人。和我血缘相系的男人。 “然后呢?” 我催促着。 “大家在半夜里回来,全身是伤,对于发生了什么事却一句话也不说。自此以后,三人就开始会那样编故事了。” 第59页 “嗯。”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时光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喃喃说着。 “谁知道呢?虽然我也不是特别想知道就是了。” “今年和去年不同的地方,是什么呢?” 时光说话的语气,让隆介的眼神显得游移不定。那是他所无法充耳不闻的说话声。 “不同的地方?” “是啊。我总觉得今年——和以往有很多不同的地方。” 我知道时光想转头看我,不过却又作罢了。 和以往不同的一年。难不成他刚刚是想说:这会不会是我和你在这里共同度过的最后一年? “那可多着呢。首先,是老公你来了这里。啊,因为你不常来,所以不知道吧!” 我一派若无其事地插话说道。 时光的表情看来像是吓了一跳。他还不知道我和隆介谈过的事。 其实,我喜欢看弟弟提心弔胆的表情。我虽然爱着他的纯真无暇,但那纯真,偶尔也会让我想捉弄他一下。 “我知道了呢!” 隆介对着我们举起双手。 “你知道了什么?” “今年和以往的不同之处。” “就是你来了这里不是吗?” “不是那样的。我真的知道了。” “哎呀,是什么?说明一下吧!” 看见我在翘起的腿上用手托着下巴,隆介的脸上浮起了沉稳的笑容。 “今年是要让很多事情告终的一年呢!” 这次,他的话真的让时光明显地脸色发白了。 隆介当然注意到了那变化,也知道时光会把那句话解释成要我和辰吉结束关系。但我和隆介都假装没注意到时光表情的变化。我们暗暗地以此为乐,互相沉浸在残酷的欢愉之中。 当然,那也意味着:包括我和辰吉的关系在内,一直以来,隆介对我和时光的事表示默许的那段岁月,即将画上句点。 “瑞穗也说她以后不会再来了。虽然这活动持续举办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但客人也的确逐年在减少中。趁姑姑们还在的时候让它结束,才是最华丽的收场吧!” 时光看来稍微安心了点。他似乎注意到隆介并不是在挖苦我。 “瑞穗也?” “嗯。她说她受不了这里的气氛。虽然从以前就一直挂在嘴边,但如此斩钉截铁地做出宣言,这还是头一道。” 我想起瑞穗那有如痉挛般的表情。 寄给伊茅子姑姑的中伤信件。小孩的手套、跳绳。赤裸裸的恶意。 “不过,所谓的终结,其实也正是开始。” 以隆介来说,这算得上是一句聪敏的台词。 没错,每个人都想让某些事情结束:或许,他们是想让结束之后的某些事情开始也说不定。我也是其中一人。只是,对我来说,有没有开始都无所谓。因为现在,我只想让“復仇”这件事情走向终点。 [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画面外的声音再度传来。虽然男子已经恢復了原本沉稳叙述的语气,像是完全冷静下来的样子,但在他的话语中,却可以感受到比平常还要来得更深的情感。 x的声音:“深夜……旅馆里一片寂静……我们在庭园里相会……就和以前一样。(停顿)注意到我的你,停下了脚步……我们相隔好几公尺,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地就这么站着……你站在我面前等待着,既无法往前迈出任何一步,又无法后退。(停顿)你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垂着双手,身上裹着深色……大概是黑色、像是长斗篷的东西。” 场景在黑暗中以相当缓慢的速度转换着。其间传来两个人踩着砂砾、很有特色的声音。接着x和a出现。同样是在深夜的庭园里,不过是别的地方。现在,两人的身体比刚刚靠近了一些。倚靠在石头栏杆上,俯瞰着起伏剧烈的山峦。(这栏杆或许明显地处处都有毁坏,而附近的雕像也有破损?)两人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说着话。a的身上依然裹着黑色的长斗篷,斗篷的正面微微敞开,可以窥见穿在里头的白色家居服。x则是比之前冷淡,几乎是带着轻蔑对方的态度。 a不知如何是好,张皇失措地搓着她的双手。 a:“哪,请听我说……拜託你……” x:“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a:“不,别这么说。只要再等一下就好。明年、在这里、同一天、同一个时刻……到时候,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x:“为什么,接下来还要我继续等?” a:“拜託。你不得不等啊。一年并不怎么长的……” x:(温柔的声音):“是的……对我而言,一年并不算什么。”] 晚上,当我房间的门铃响起时,我猜想是时光来了。 然而,进到房里的却是意外的访问者。 田所早纪。瑞穗的经纪人。 “真不好意思,都这么晚了。” 她苍白着脸,诚惶诚恐地低下头说着。 “别这么说,反正我也还醒着。怎么了吗?难不成是瑞穗发生了什么事?” 第60页 尽管对她来访的理由感到不解,我还是满面笑容地招唿着她,请她坐到沙发上。我一直认为她应该是位能干的女性,不过那样的她,现在看起来却显得慌乱而心神不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找到我这里来呢? 这么说来,我想起天知老师今天曾经问我,是不是到过伊茅子姑姑的房间。当我回答“没有”之后,一瞬间他似乎显露出慌张的神情。 因为房里残留了稀有香菸的味道,所以他才猜想有谁去过吧。 我想起早纪小姐快速地走过伊茅子姑姑房间附近的身影。 没错。今天我曾经偶然在走廊上瞥见她的身影。她去拜访了伊茅子姑姑吗? 早纪小姐似乎有点别扭地坐到了沙发上。 我一言不语,默默地把日本茶的茶包放到杯子里,倒进热水。在她愿意开口说之前,保持沉默应该比较好吧。 “你,今天去了伊茅子姑姑的房间吗?” 眼见她一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于是我试着丢出了问题。 早纪小姐的表情显得颇为惊愕。 “咦?没有啊,我没有去。” 她脸色苍白地摇摇头。我无法分辨得出,那是不是在说谎的表情。 “真的吗?可是今天,我在姑姑房间附近的走廊上看到你呢。” “咦?” 早纪小姐倒抽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说了声“啊”。 “嗯。事实上,我本来打算要去的,不过因为挂钟的骚动,我想说还是暂时别去打扰的好,于是就回房去了。” “你是受邀前往参加茶会吗?” “不,只是有事想请教一下伊茅子女士。” 她的回答显得相当含煳不清;看样子,她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问题的内容。 “这样啊。” 我不再追问,只是请她用茶。 她微微弯下腰,无言地喝着茶。 她虽然不怎么耀眼华丽,但却是个面容端正的女人,年纪应该和我差不了多少吧。 “那个。虽然这么说很可能会让您感到不愉快,不过……” 早纪小姐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头望着我。 “请说吧。让我听听您的话。” 我对她想说的话相当感兴趣。 “请你和辰吉先生分手!拜託您!” “这么说完,早纪小姐立刻低下头。 与其说我感到不愉快,不如说我吓傻了。所谓秘密的恋情,意外地很容易败露呢。同时我也感觉出,她是受瑞穗请託而前来的。 “是瑞穗请你来跟我说这些话的?” 早纪露出僵硬的表情;大概是因为要坦率地说出“是的,没错”很困难的缘故吧! “不,不是的。” 她干脆地否定了。那对我来说又是另一个惊吓。 “那么,是为什么?” 我冷静地询问着。 “因为我认为那样对樱子小姐也比较好。” “为什么?”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了: “辰吉先生和瑞穗小姐也在交往。” “咦?” 我坦白地表示惊讶。不过比起这个,倒不如说让我吓到的是:那男人有这么积极吗? 瑞穗小姐目前还是单身。因为她长年专注于舞台表演上,所以据说从没结过婚。以女性来说,她的确魅力十足,而且辰吉又特别喜欢三、四十岁这年龄层的女人,因此他和瑞穗交往这件事,本身并不让我感到惊讶。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愈发感到好奇,于是又问道。似乎是听出我声音里并没有愤怒和不快,早纪小姐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但一方面,她似乎又对我充满兴趣的疑问,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好像以前交往过一阵子。不过最近又……” “嗯。” “不管我怎么想,总觉得还是樱子小姐比较吃亏;所以我想,你们还是早点分手会比较好。” “这是你自己提出的忠告吧!” “嗯。因为我是樱子小姐的仰慕者。” 早纪小姐这么说以后,表情不自觉地变得害羞了起来。 哎呀哎呀,这表情我记得曾经在哪见过。高中和大学时代缠人的学妹们,当时就是摆出这种表情。那种年纪的女孩子,永远都需要比她们年长一些的偶像;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总是一副冷静又可靠模样的田所早纪,竟然也会是那种类型的女孩。 我有点意外,却又好像可以理解。 “谢谢。我会这么做的。反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真的吗?” “真的啊。我想,之后恐怕我就不会再跟他见面了吧!尤其在知道瑞穗的事以后,更加强了我这样的想法。我并没有兴趣和别人一起共同拥有谁。” 我冷冷地点点头。第一,有这种观众在的话,根本谈不成什么秘密的恋爱。所谓的秘密恋爱,正因为是秘密才快乐啊!有这么多人都知道这个秘密的话,那就一点也享受不到心跳加速的快感了。到头来,我只是在不知不觉中,为大家提供了绝佳的八卦题材罢了。那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第61页 “关于我向你提起的这件事……” 早纪小姐欲言又止地嗫嚅着。 “嗯。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向你保证。” “谢谢。” “有关瑞穗的事,我才要谢谢你告诉我呢!” “不。是我太多管闲事了。然而,我就是不由自主地不安起来。” “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很危险呢!你自己也要注意,别提起给过我忠告的事喔!” “那当然。那么,我先走了。” “晚安。” “晚安。” 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悄悄离开了。 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啜饮着半温不热的茶水。 瑞穗和辰吉。我重新思考着两人的关系。其实我并没有感到嫉妒或生气。如果辰吉真的同时脚踏我和瑞穗两条船的话,那我还真是得称赞他勇气可嘉呢。不过,并不是我自吹自擂,他的确对我十分着迷。 我在那方面的第六感,一直以来都相当准确;因此,即使早纪小姐这样说,我还是无法立刻全盘相信。确实,我注意到了她对我颇有好感。不过,如果她是个能干的经纪人,如果她真是受到瑞穗请託……瑞穗和隆介感情很好;如果按照她那神经质的个性来看,要她自己直接来跟我说,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如果她真要让我和辰吉分开的话,果然还是会利用可靠的经纪人吧。 到底是哪边?是早纪小姐的好意?还是瑞穗的策略? 不管哪边都好,虽然我和辰吉已经结束了,但那到底是她们之中谁的主意,还是让我颇为在意。 当时光来的时候,我还抱着杯子苦苦在思考。 “你的脸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很可怕呢。” 时光战战兢兢地在我身旁坐下。 “是吗?” “刚刚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一瞬间,我还以为姐夫知道了我们的事。” 没错啊;他可是深爱着你呢!我在心里这么回答着。 他用带着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樱子姐,明年开始要带着孩子一起来吗?” “不,我不会来了。” 时光惊讶地注视着立刻作出回答的我。 “那你呢,你怎么做?” 我从正面看着他的脸。时光若无其事地垂下双眼说: “这个嘛……伊茅子女士都那么说了,一个人来的话会变成是在反抗她呢。” 我一动不动,笔直盯视着在口中喃喃自语的时光。 这孩子一点也没变,对于负面的事就是不太愿意说出口。那种时候,我总是非得充当他的发言人不可。 “我啊,或许已经不会再来这里了。” 时光不安地看着我。 “没关系啦,去别的地方就好了嘛!” 我抚弄着他的髮丝,说着让他安心的话。 但是,这时候,我很清楚知道自己是在说谎。我再也不会和这孩子到哪里去了。那是因为我一直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将会独自前往某个地方。 就只有我一个人。 在遥远的地方、在灰色的茧里凝视着雪景的自己,清楚地浮现眼前。 可是,从小时候开始明明就成功了那么多次,为什么今天却失败了呢? 时光眼里的不安并没有消失。 “真的?真的吗——?” 他不安的声音,持续迴荡在长夜之中。 [x的声音:“于是,我又开始走个不停,从那同样的走廊走到另一条迴廊,从好几天前开始、好几个月前开始、乃至好几年前开始,只为了和你见面……在这墙与墙之间,没有地方可以停留,也没有地方可以休息……(停顿)我将于今晚出发……带着你……一起……” 场景在黑暗中转换成静止的大厅画面。m独自一人站着,大概是陷入了沉思,但另一方面却又望着背景的某处。 x的声音:“一年就要过去了,从这故事开始以来……自从我等着你……而你也开始等待我以来……(停顿)” 场景又在黑暗中转换。这次出现的是在寝室里梳着头髮的a。她独自一人坐在梳妆檯前。m进到房里,带着和他尚未开口说话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服装。室内的摆饰和其他氛围,也跟那时候完全一样。 x的声音:“一年的日子……你怎么也过不下去,在这挂满视觉错乱画作的建筑里、在这镜子和柱子之间,轻轻一推就开的门扉、和太过宽敞的楼梯,将你团团包围……在大门总是敞开的这个房间里……” 夜晚降临了。a已经冷静多了,不过仍然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只是机械式地梳着头。突然,她面向梳妆檯的镜子,弯下身子注视着自己的脸……] 隔天早上雪停了,天空一片清爽晴朗。 这是个几天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周遭静谧地可怕,在这之前的狂风暴雪,就好像是一场谎话。 这是个和什么很相称的早晨:虽然关于那到底是什么,我目前还说不出口。 旅馆的客人逐渐在减少。泽渡家的客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了。 第62页 辰吉在用过早餐后就回去了。“我想请他送我一程,但被拒绝了呢。”当隆介笑着这样说的时候,我也跟着笑了。 隆介搭乘旅馆的巴士回去了。 我和时光两个人目送着他离开。 “好好享受喔。姑姑那边我会跟她解释清楚的。” 隆介临走之前留下的话,让我有些错愕。 “哎呀,你到底想说些什么来说服姑姑呢?”我一这么说完后,隆介浅浅地笑了。 “我会说,因为他是我们两个爱着的人。” 真的是个怪人呢。有钱人在想什么,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他给了我一个眼神,也给了时光一个微笑,随后便搭上巴士走了。时光的表情显得很复杂。我想,我和隆介应该都不会告诉时光,隆介已经知道了我和时光的关系。 “我给了姑姑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喔,大家一块儿喝吧!” 隆介大喊着,于是我点点头。巴士的门关起。 巴士在已经完全化为冬天样貌、巨大又严肃的风景里逐渐走远。 时光盯着巴士看了许久,然后从嘴里吐出白色的气息,环着我的肩开始往前走。 “每年来这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确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人生所剩无几呢!” “哎呀,真像老人啊!” 我笑着说道,但弟弟却一脸认真。 “只有来这里的时候会这样而已。不管生日、年底或过年时,明明都不会有这种感受,但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就是觉得自己的人生正嗡嗡作响地,逐渐在缩短中。” 缩短的人生。对于他所感受的事情,我无法理解。 “明年开始,我或许也不会再来这里了吧。” 我感觉得到那声音里冷澈的迴响。 我们之间关系的结束。不久前隆介才初次承认、给予我们鼓励的关系。 不过,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秘密的关系,正因为是秘密所以才快乐。共同拥有秘密的人一旦增加,就称不上是秘密了。 时光即将离我而去。从小就没有和我分开过的弟弟。虽然是我自己选择放手,但还是有点寂寞。 一个人的世界。静悄悄地埋没在雪里的我。 回到房里以后,我就一直等待着邀请函的到来。 下午一点开始,有一个仅限于自家人的小型派对。 我和时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彼此。 结局即将揭开序幕。 [x的声音:“我们晚上就要出发,可是你却还在考虑,似乎是想再给挽留你的他一次机会……。我实在不懂……可是我答应了。那男人或许会来……或许会来把你带走……” x的声音:“……旅馆像是被抛弃似的空无一人。大家都去了那已经预告好久的戏剧晚会。你因为不太舒服,所以没有去……那出戏的名字的确是叫……戏名已经不记得了……总之,那出戏不演到深夜,应该是不会结束的……(停顿)留下躺卧在你房里床上的你出去之后……” x的声音:“……他进到演出戏剧的房间,坐在一群朋友之中。如果他真的想挽留你,应该无论如何,都非在戏剧结束之前回来不可……”] 伊茅子姑姑的房间整理得井然有序,铺在桌上的白色桌巾显得相当耀眼。玻璃瓶里插着可爱的花,精緻小巧的菜餚分装在一个个小盘子里。 玻璃杯和餐具都擦拭得十分干净,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闪闪发亮。 桌子对面是三姐妹和天知老师,这边则坐着我、时光、瑞穗和早纪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姑姑们看起来相当兴奋。这么说吧,就是一副飘飘然、静不下来的样子。我们这边相对地,就显得相当阴沉而苍白。只有天知老师仍一如往常,像摆饰般地十分冷静。 就定位之后,我发现自从伊茅子姑姑的茶会之后,我就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姑姑们说过话了。因为印象中,她们总是在舞台上演着奇妙的短剧。 服务生出现了,为我们在杯里倒进白葡萄酒。 “之后我们自己来就可以了,谢谢。” 伊茅子姑姑落落大方地这么说完后,服务生对我们行个礼便离开了。 姑姑看了看在场的大家。 “非常感谢大家今年也特地远道而来。虽是简单的宴会,但还请好好地享用。” 大家于是开口互相寒暄,举起杯子,派对就此开始。 然而,我总觉得气氛有点不自然。 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天知老师那种天真无邪的气质最可靠了。 他的天真无邪虽是与生俱来的,但偶尔却会让人觉得,那其实都是经过缜密算计的结果。父子两代都和泽渡家的秘密扯上关系,我想那绝不会让他们活得多开心,但也正因为是他和他的父亲,所以才能做得到这点吧! 他和三姐妹的应对进退也很有一套,有时谦逊有礼、有时抱怨连连、有时则是毫不畏惧地轻松说着笑。看得出来,瑞穗和早纪小姐正以满怀感激的眼神看着他。 就算是那三姐妹,似乎也不想大白天的就开始演戏。而且才这点观众,演出成本和回收值相差太大,简单地说就是浪费吧。说到底,那就是只为晚餐秀准备的精彩演出罢了。 第63页 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反而是好事。听着那奇妙故事时的紧张感,正因为是自家人,所以会更加显得神经紧绷。 无伤大雅、但总令人觉得如履薄冰的对话继续着。 “你们真的很相像呢。永远都是年轻的美男子和美女。” 被未州子姑姑这么一说,我和时光暧昧地对着她笑了。 装作一副面无表情样子的伊茅子姑姑,瞬间瞥了我一眼。 对于那只出现短短一瞬间,却像是要把人刺穿似的眼神,我不放过机会地,报以一个眯着眼的微笑。 伊茅子姑姑用惊讶的、像是看着什么怪东西似的眼神回看着我,然后马上又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我坏心眼地感到心情愉快无比,同时在心里暗自想像着隆介对姑姑说:“因为时光君是我们爱着的人”时的画面。 隆介自己也知道姑姑们还认为他是个温顺的少爷;虽然没说出口,不过他对此其实感到相当不满。我想,他一定很高兴,可以看到姑姑们大吃一惊的表情。要是那样的话,她接下来会採取什么行动呢?这样的想法一出现之后,我便忍不住期待起那天的到来。 “时光先生的千金今年几岁呢?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您有两个孩子吧。” 过没多久,伊茅子姑姑低沉而黏稠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 “今年刚上小学。女孩子快嘴快舌,是个早熟的小大人呢;至于小的男孩子,则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时光用听起来圆滑,却好像在害怕些什么似的声音回答着。 “这样啊。那下次请务必把他们一起带来吧!”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确信。 绝不会有那一天的。明年我和时光就都不会再来这里了。 “暴风雪停了真好呢!前几天的天气一直那么恶劣,我还真担心大家能不能平安回去呢!” 丹伽子姑姑看着窗外。这几天的天气,让世界好像一直处于夜晚的状态之中,因此,看到外面这么明亮,反而莫名地让人吃惊。 “真是美丽的一天呢。” 天知老师悠哉地附和道。 “然而,就是因为如此美丽的一天,所以我不得不说些残酷的话。” 女人们有一搭没一搭附和着的表情,瞬间变成了“啊?”的疑问形。顿时,大家的目光全转移到了天知老师身上。 餐桌上一片沉默,不过天知老师仍然表情不变地望着窗外。 “天知老师?您刚刚说了什么?” 未州子姑姑毫不掩饰她口气里的惊讶,向天知老师这样询问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似乎打算把姑姑的问题当耳边风,不过最后他还是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回了餐桌上。不自然的沉默。 像是在说着“真是遗憾哪”似的,他摊开了双手。 “真是非常美丽的一天。正因如此,所以适合说些不想说的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丹伽子姑姑的表情认真了起来。 天知老师依旧端坐着,光滑的脸庞看起来像极了架子上的摆饰人偶。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想咚咚地敲敲看他的头。那额头会不会像鸡蛋一样,啪地一声地就裂开来呢?他的父亲会不会满脸皱纹地躲在里头呢?我脑中浮现如此奇妙的空想。 “是应该在今年结束了。” 忽然,天知老师唐突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感觉到大家因为惊吓而稍稍喘不过气来。 “结束?你指的是什么?” 伊茅子姑姑以极为冷冽而低沉的声音说着。 “这个活动。这每年在空中楼阁所举行的仪式”。 天知老师像是理所当然似的点了点头。听了伊茅子姑姑那冷冽的声音还能这么泰然自若的,除了他以外大概没有第二人了吧。 “为什么?” “理由您应该知道的。” 天知老师正颜厉色地答道。 屋内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急剧地冻结了。 瑞穗虽然和我隔着一个座位,不过我还是能感受得到她的紧张。 “洗耳恭听。在座的大家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客气唷!” 伊茅子姑姑伸出手搜寻着香菸。 “那我就不客气了。” 天知老师在桌上将十指交扣。那似乎是他要说明些什么时会有的习惯。 “首要的理由就是财务支出。因为我的专长是经济,就让我从那方面说起吧。每年将这里包场好几天并招待众多宾客,是非常花钱的。泽渡集团虽仍有余力可以应付,但现在非得裁减掉不可的部门也为数不少。企业若是无法趁有力的时候改革,是不会有将来的。这家旅馆还算颇有人气,不过迄今为止,大部分的业绩仍是来自于秋天的旅游旺季。因此,开放给一般客人入住,以经济面来说的话比较有价值。” “这我也知道。但即便如此,还是继续下去比较好,世界上有一些事情就是这样呢!” 伊茅子姑姑点燃了香菸。 一瞬间,我觉得火光似乎照亮了她那满脸苦涩的容颜。 但是,天知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比刚刚更加严厉。 “伊茅子女士应该也知道我的任务。我是为了将这聚会引向终点,所以才每年到这里来的。‘当你感觉到这聚会只剩下残骸,衡量费用和成果的比例,却不见任何效益的时候,就让它结束吧。’这是父亲的遗言之一。” 第64页 “残骸、是吗?” 伊茅子姑姑苦笑了一下,“唿”地吐出了一口白烟。 “已经变成那样了吗?” “是的。遗憾至极。” 天知老师冷淡地点点头。 两个妹妹有如化作石像般地僵坐在那里,脸上所表露出的,是我们这般人几近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神色。那是高兴?遗憾?屈辱?还是安心? “而且,就我看来,在精神层面上,这个聚会恐怕也已经濒临了巨大的危机。” 老师又接着说。 “精神面?危机?” 伊茅子姑姑抽着烟,视线落在远方的一点。 “嗯。” 老师点点头。 “每年受邀至此的,应该不全是出于喜好而接受招待的客人。事实上,你们现在也收到了威胁意味浓厚的信件,还陷入了险境。说得更明白一点,我认为,你们是故意在这聚会上,让自己变成目标的。没错吧?” “说什么目标……” 伊茅子姑姑露出苦笑。 “为什么我们非那样做不可?” 未州子姑姑逞强地说着,声音里却充满了不安。 “这个嘛。理由我并不清楚。或许是有什么让你们内疚的原因吧。不过那也只有你们自己知道。说谎的孩子总是在心里默默希望谎言可以被揭穿。想被严厉地惩罚、想为此哭泣道歉、想要跪地求饶。而我只不过是察觉出,你们看起来就是一副希望受罚的样子罢了。” “原来您也会做精神分析啊!” 未州子姑姑发出痉挛般的笑声说着。 “如果您希望的话。” 天知老师的脸上不带一丝笑容。 这人一点也不天真无邪。与其这样形容,倒不如说他更像是个峻厉、严格的道德家。 我重新看着这个拥有一张水煮蛋般光滑脸庞的男人。 如果告诉这个人我和外子还有弟弟之间的关系,他会有什么反应呢?这种单纯的好奇心,突然涌现在我的心头。他会感到惊讶吗?还是会看轻我们呢? 这时,冷不防突然传来“咚”地一声大响。 大家都因为桌子的剧烈震动而吓了一跳。 桌巾上,那双瘦骨嶙峋的拳头正颤抖着。 “——你在责备我对吧?” 丹伽子姑姑低声说着,紧握的拳头仍然不停颤抖。 “咦?” 她那异样低沉的声音,让大家不禁发出了这样的反问声。 那听起来,简直就像是硬挤出来的声音一样。 “老师是在责备我吧?因为我让你父亲身陷泥沼之中。对吧?” 丹伽子姑姑抬起头,以一种令人寒毛直竖的眼神瞪着天知老师。 看见她的眼神,就连天知老师也不禁畏怯地缩了缩身子。 “我没有那个意思。” “不,你就是这个意思!到现在才突然提起那种事,你是在责备我吧!” 他们的话我越听越不懂。时光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伊茅子姑姑试图用锐利的视线加以制止。 “别说了,丹伽子!” “不,我偏要说!因为、因为,不是我啊!我根本没在这里流产过!” 丹伽子姑姑的音量越来越大。 大家惊讶地看着她。 “一开始的时候,被传的是姐姐啊!但是在不知不觉中,主角就变成了我,说什么其实流产的是我!” 那双充血的眼睛闪闪发着光,紧握的拳头显得惨白,青筋暴露。 “结果,我就被大家当成了在这里流过产;一切只是为了从绯闻中守住重要的客人罢了呢!哼!说什么因为喜欢这里而盖旅馆、说什么喜欢山!我看只要是没有人出没的深山,不管哪里都好吧!父亲他们在山里盖起旅馆,盘算着让客人们幽会时使用。不只是幽会,更提供给各种协议、金钱交易等绝不能公诸于世的事情使用。就这样,他靠着占那些大人物的便宜,仅仅一代就建立起庞大的公司,而我们总是被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相信吗?竟然有父亲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假装流产,只为了掩护客人流产的情妇?他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竟然连我、连我也得帮忙!那是对双胞胎——一男一女。满身是血——还有唿吸。” 我感觉得出瑞穗正微微地在颤抖。 不要紧吧?我很担心她会不会突然昏倒。 “不过,” 此时,未州子姑姑那可说是天真无邪的声音突然加了进来。 “那也没办法嘛。毕竟,那时候丹丹玩得很兇啊。只有丹丹可以扮演那角色。” 我打了一下冷颤。 那过度天真无邪的语气,听起来太残酷了。 丹伽子姑姑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盯着未州子姑姑的脸看。未州子姑姑则露出一副“干嘛用那种脸看我?”的表情,并且有如还是高中生的少女般嘟起了嘴巴。丹伽子姑姑的眼里流下了不甘心的泪水。 “你、你自己还不是,大家都是吧!在爸爸的指示下,和客人亲密地往来!” “咦——?才不是呢!那只是单纯的社交、社交!” “都别说了!真是丢脸!” 第65页 伊茅子姑姑激动的声音掩盖了妹妹们的对话。 屋里一片沉默。 伊茅子姑姑缓缓地抽了一口烟。 “——在那个试胆之夜里,” 她这么说着,从口里吐出烟来。 “也是这样的气氛呢。” 突然间,似乎有什么缓和了下来。 两个妹妹的表情显得相当尴尬。 伊茅子姑姑又继续淡淡地说着: “我们一整晚都在互相责骂。我们无法反抗父亲,註定要在父亲的支配下度过一生;就在那一晚,我们明白了这件事。那愤怒于是转向无论如何也反抗不了父亲、悲惨的彼此身上。我们将郁闷、愤恨,全都对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不断倾泄,最后还用各自偷偷带着的叉子互相攻击。那样的气氛真是恶劣到极点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感觉自己好像是垃圾桶似的。” 没有人开口说话。 “在那之后一直都是如此。就算我们再怎么痛恨父亲,谁也无法独自反抗。尽管一边诅咒着无法逃脱的自己,不过大家也都各自学会了保护自己的方法。如果是夸张的故事、奇怪的故事,只要让大家觉得那是虚构的,就算加进一点真实也不会被发现。以玩笑代替怒骂,就可以发泄不满;或许,我们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吧。而真正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至今已经不得而知了。” 只有姑姑抽着的香菸飘出的烟,悠悠地在屋里漂移着。 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嘆息。 “嗯,为了回应父亲的期望,我们做了很多事呢!实际上,这样做的效果也相当立即而明显: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也获得了相当丰厚的好处。这些都是事实。” 她把菸灰掸落在菸灰缸里。 “在此举办这个聚会,当然也是为了不让大家忘记。希望大家可以想起,自己以前在这里做过些什么。然后,为了让大家记得是我们占了便宜,所以才特地将大家聚集在此。” 她那客气的说话语气,反而让人感到格外不安。 “不过,实际上,知道以前事情的人渐渐不在了。或者过世、或者从要职上退下来,我们的目的确实渐渐变得无法达成。的确,我们每天在晚餐席间披露的故事,因为微妙地混着以前的回忆,总是会让他们捏一把冷汗;但重要的故事如果没有人懂,应该也没什么效果了吧!真不愧是老师呢,你的见解相当正确。” 伊茅子姑姑悠然自在地笑着,对天知老师点点头。 老师也落落大方地点头回应。 姑姑呵呵笑了一声说: “老实说,到了这把年纪,对所有的一切都深有感触呢。很容易想起以前做过的事、以前的谋略策划、以及四处奔走时的种种。罪恶感这种东西,是会积年累月严重侵蚀精神的,对此我们再了解不过了。就算以前再怎么占优势,在某种层面来说,我们却逐渐成为众人讪笑的目标。长期暴露在人们嘲笑的眼神下是会疲惫的,因此妹妹们也已经伤得皮开肉绽了。真是可怜哪!” “小伊……” “姐……” 妹妹们同时带着奇妙的表情发出声音。 伊茅子姑姑并没有回应她们的唿喊,而是拨了内线电话要服务生过来。 “隆介留了一瓶好酒给我们呢,说是要让大家一起喝。那孩子在这种小地方,还真的是很周到呢!哪,就当作是离别的纪念,大家一起喝吧!” 服务生立刻前来,拉开酒瓶的木塞,在伊茅子姑姑的杯里倒入红酒,请姑姑试喝。姑姑缓缓地将杯子拿近嘴边。 “请等一下!” 突然,天知老师大喊着制止了姑姑的举动。 伊茅子姑姑大惑不解地看着老师的脸。 “你可以离开了。” 天知老师站起来,对服务生点头示意:服务生交互看了看伊茅子姑姑和老师的脸之后,便诚惶诚恐地退下了。 老师走到伊茅子姑姑身旁,接过杯子闻了一下气味。 大家都注视着他。 “这里头可能掺有异物。” “咦?” “怎么会?” 大家异口同声地大喊。 “是姐夫?” 时光脸色苍白地看了我一眼。此刻的我,脸上有着怎样的表情呢? “所有东西都不要动。瓶子也是。冷静下来。” 天知老师还是顶着一张跟刚刚一模一样的扑克脸。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前代家主或许就像神一样爱着人类。” 老师把手搁在背后,就这么站着开始说起话来。 “换句话说,就是把人类当成自己的宠物般看待吧。” 丹伽子姑姑自嘲似的轻声说着。 “也可以这么说。” 老师泰然地点点头。 “不管是藉此来检视自己的影响力,或是守护承继血缘之后代的将来,那‘爱人’的特质,即使在这些方面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瞄了老师一眼。老师也往我这里看了过来。 他打算将矛头指向我。 “復仇是不可行的。” 老师看着我,直截了当地说道。时光满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第66页 我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老师。 “復仇?你在说些什么啊?” 瑞穗声音嘶哑地说着。 復仇。这世上最浪漫的东西。 至今我仍这么相信着。 老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方向。 “你父母亲的死,只是单纯的事故罢了。真相什么的根本不存在。至少,已经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发生过什么了。” “樱子。” 我知道时光的脸色变了,不过我并没有转头看他。 “什么意思?爸妈的事故是指什么?” 弟弟奋力地摇晃着我的肩膀,但我默不作声,因为这不是他所该知道的事。 我若无其事地瞥了眼前的三姐妹一眼,却只见成排的茫然表情。果然,似乎只有伊茅子姑姑知道那件事。 老师摇摇晃晃地在桌边狭小的空间来回走着。 “你今天早上去过隆介先生的房间吧。我看到了。我看到,你从隆介先生房里带了某样东西出来。而那刚好和这红酒的瓶子十分相似。隆介先生如果把自己带来的酒交给伊茅子女士,那试喝的就会是伊茅子女士。” 这男人还真的是名侦探啊? 常出现在小说里、奇怪的名侦探。 “樱子,你说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爸妈的事故是指什么?这和那到底有什么关系?” 时光紧抓着我的双肩用力摇晃,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紧盯着老师看,避开时光的眼神。 老师并没有将视线从我身上栘开。 “樱子小姐。你把酒掉包了吧?” [场景在黑暗中转换。a一个人在某个既像是微暗的大厅,又像是通道的地方(没有其他人经过)等着。a的服装,和她在这部电影里曾经穿过的任何衣服都大不相同。那是一种旅行用的套装,外表整洁而利落,整体而言算是比较质朴的款式,至于颜色则大概是相当暗沉的色系。a坐在沙发的边缘。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在牙科里排队等着看诊,或是在车站等着下一班列车到来似的。她不时看着那座巴洛克风格的大时钟;那时钟不管怎么看,都很有一九〇〇年代的风格。它是座饰有青铜雕刻的巨大古董,以大厅家具(如果是壁炉的话最好)装饰品之一的身份存在于其中。在这里,全体背景一定都要费尽心思地使用大量装饰。还有,建筑结构要像迷宫一样(镜子、成列的柱子等),必须是这旅馆特有的才行。a在手提包里翻找着,找出一封信,随即读了起来(恐怕那是她自己所写的)。然后,她把那封信撕成十六等份(撕了四次),再机械式、洒雨似的将那纸屑洒在桌上(那是张位在沙发前,又长又矮的桌子)。然后,她开始机械式地把那些纸片按照m擅长的游戏之典型图样,排成七、五……的样子。但是,在还没排完的时候,她就像是突然发作似的,将纸片整个搅乱成一团。接着,她又把那些纸屑收集起来,撕得更碎更碎以后,开始寻找放置的地方,最后将它们丢进了菸灰缸里。 x的声音:“……你为了出发整理好行囊以后,便开始等他;独自一人,在一个像是走廊又像是大厅的地方。要回到你们的小隔间,一定得经过那里……不知道为了什么不可解的理由固执着,你对我说,到十二点之前,请让你自己一个人待着……你是不是希望他出现,我并不知道。有一瞬间,我想你会不会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并且早已决定好了跟他见面的时间……或者,你只是这么想:搞不好,到时候或许我并不会出现。” 接下来,在一阵非常明显的沉默之后,x的声音在画面外继续说下去。 x的声音:“我准时地,依照约定的时间到了那里。” 就在此时,x的身影出现了。a依然表情空洞地看着他。她期待着别的男人出现吗?x站在门口的地方(在他头上,挂有酷似m的男人全身肖像画吗?)他自己好像也累了,给-一种阴沉的感觉。a看着时钟的数字板。还剩下两、三分钟可以犹豫。a仍然坐着,不带表情的脸略显僵硬:她低头看着桌子,x向她靠近两、三步。两人不发一语,甚至迴避着彼此的眼神。她还是坐着。x站在她附近。两人并没有犹豫的迹象,相反地,他们都露出了下定决心的样子。只是,看起来他们似乎都已无法再忍受下去了。x穿着三件式的西装。虽然利落,但几乎不带任何华丽的气息(那是旅行用的服装)。 a凝望着大时钟。接着,宣告十二点来临、最初的钟声响起。这和电影开场的时候、在戏剧结束时那一幕所听到的声音完全一样。a一动也不动。在第二次钟声响起的时候,终于像自动娃娃似的站了起来。她拿起手提包,带着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僵硬地跨出步伐。x和她保持着些微的距离,同样紧张地跟着她往前走,看起来就好像她是个有名的囚犯,而他则是护送囚犯的警官一样。时钟仍然持续响着,在两人走出去之前,画面便已消失了。] “将爸妈的车子捲入事故的,是泽渡建设的车。” 听到我这么一说,时光停下了摇晃我肩膀的动作。 然后,战战兢兢地依次看着坐在对面的三个女人。 三人全身僵硬,就好像画中的人物般一动也不动。 “怎么会——怎么可能?为什么?” 听着弟弟颤抖的声音,我不知为何感到一种扭曲的欢愉。 第67页 是的。他的愉快、不安、惊吓,全都是属于我的。只有我可以享受他的全部。 “刚才的话你没听到吗?我们祖父最大的嗜好,就是观赏着血亲们未来的发展,并从中取乐呢!” “祖父?” 我知道,在他身旁的瑞穗往我这里望了一眼。 我点点头,对瑞穗说道: “我的父母亲,只有养育我的那两个人呢;至于生母和生父,则是从没见过也没遇过。但是,其实生下我们的母亲是爷爷的女儿。也就是说,我们是表姐妹呢。当时,爷爷和姑姑似乎很想把我们领养回来喔!” “表姐妹:那么,你和隆介也是……” “是的。” “樱子。你是什么时候……” 时光的声音和瑞穗的声音,还有早纪小姐惊讶的表情,全部在我脑海里混成一团。 即使如此,我还是一个人,一个人身处于灰色的世界里。 “那么,樱子小姐是为了替双亲报仇,不,是把它当成自己的仇恨,才打算将伊茅子女士……” 早纪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悲鸣一样。 “没有证据。” 天知老师回到座位上,像是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似的断言道,于是她沉默下来。 早纪小姐今后还会继续崇拜我吗? 她来到我房里时那害羞的表情,在我脑海里不停地转动着。早纪小姐像是十分小心谨慎似的,再次开口说道: “但是,樱子小姐是这么想的吧。是伊茅子女士……” “等等。” 我打断能干经纪人的话。果然不能小觑她;她的确是和有才能的女演员联手冲着我来的。 我看着早纪小姐这么说道: “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我根本没有要杀伊茅子姑姑的意思啊!” [场景在黑暗中转换。同样的房间、同样的角度(朝着x进门的方向)。房门敞开着,对面就是迴廊。屋里空荡荡的。 过了一会儿,m出现在画面里侧,来到门扉的地方,在门口处伫立了一下。他也是一副筋疲力尽、茫然失神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幽灵似的;光是看着他,都会让人觉得不安起来。他直接进到房里,站在通道的地方,恍惚地看着放有撕碎纸片的菸灰缸,然后就这样悠悠地继续往前走。大时钟发出半夜十二点的第一声钟响。m回头,将茫然的视线投向数字板。时间是十二点五分(这时钟会二度报时。在每个整点和每个五分)。他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远去。(这座大厅/走廊分别有三个出口:通往m和a小隔间的门,在那对面边上、x还有m走进来的门,以及另外一个出口,也就是正准备离开旅馆的x和a所面对着的门。)] “咦?” 天知老师清楚地发出一声惊讶的唿声。 虽然大家都很讶异,但我感觉天知老师和伊茅子姑姑最为惊讶,而伊茅子姑姑的反应,正毋庸置疑地述说了她那真实的罪恶感。 “的确,今天早上我把隆介行李里的酒掉包了。” 我想起那时候的情景,想起我进到正在打包行囊和整装待发的隆介房间,看到行李里那瓶酒的瞬间。 “可是那是因为,我发现有人在我之前进到他房间,在我之前把酒掉包了。” “在你之前?” 天知老师的双眼越瞪越大,不自觉地把头往前伸。 我点点头,完全感觉不到现在说着话的是自己的声音。 “是的。那个人对于这聚会一直持续着感到厌恶。她相信,只要这聚会一直举办下去,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她说她再也不想来了,精神上已经受不了了。” “那难不成是……” 天知老师低声说着,悄悄地将视线投了过来。 对面四个人的眼神,还有时光和早纪小姐的视线,全都集中在她身上。 泽渡瑞穗。 她脸色苍白地摇着头。 “不是,不是我!是樱子误会了!” 她胆怯地大喊着,然后看了我一眼。 “樱子——是因为辰吉先生的事在嫉妒我吧!” 光是这句话就足以让我了解到,早纪小姐和她果然是一伙的。她是为此特地到我房间去的。瑞穗故意和辰吉搞暧昧,想让我嫉妒,这样,她就可以营造出一种我因为嫉妒而打算嫁祸栽赃给她的印象。 “你非常讨厌到这里来,而且厌恶着充满泽渡家罪恶意识的这个聚会。你再也无法忍受了。所以,你寄恐吓信、放小孩的手套和跳绳、把香菸掉包,以此作为警告。你已经到了极限;于是,终于,你採取了得以让这聚会结束的终极手段。” 我在无意识之间,整个人朝她不断地逼近。 “不是!不是我,不是我啊!” 瑞穗拼命地摇着头。 “不是我的错!” “这里充满着的罪恶意识,并不只来自于姑姑们呢。” 我停不下来。 话语接连不断地流泄而出。 现在连时光也胆怯地看着我。 “你敢说不是这样吗?那么,你能够正视我和时光吗?” 残酷的血液咚咚地敲打着全身的脉搏。脑袋因为激动而发热。但是,从口中说出的话,却是那么地冷漠而镇静。 第68页 “不是!不是我啊!” 残酷的欢愉在我身体之中满溢着。 “我没看过你的舞台演出。很遗憾地,我一直以来都和戏剧没什么缘分,所以没有机会前去观赏。要是我看过,也许事情的发展就会有所不同了吧!” “不是我!” 瑞穗捂起耳朵,全身扭曲地发出惨叫。 “隆介说你经常朗读——他说他在这里听过唷——朗读时光在图书室里看了又看的那部电影原着。然而,我却一次也没听过。为什么我会没听过呢?” “不要说了!” 停不下来。 “是你不想让我们听到吧?更正确地说,是不想让‘我’听到。” 这次,瑞穗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早纪紧紧抱住她,试图安慰她。 “我记得唷,记得相当清楚。事故发生的时候,有个女孩刚好经过附近,警方便採信了她的目击证言。据她所说,是爸妈的车子摇摇晃晃地靠近拖车,才会被拖车捲入事故当中的。在没什么人的国道上,刚好骑着脚踏车经过附近的女孩子这样说道。那孩子还特地向警察问了电话号码,打到我家去,她说——最后看到的是我——我目击了事故发生的那一幕;当时,令尊令堂似乎正边打瞌睡地开着车呢!那孩子是这么说的。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之后却再也找不到那孩子了。大家都认为,因为她只是偶然经过的关系,所以找不到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樱子,” 我的表情可能很吓人吧!时光抱着我的肩膀,抚着我的背轻声唿唤: “樱子。” 可是,我怎样也停不下来。 “但,事实并非如此吧?她不是偶然经过,而是特地从很远的地方前来,所以之后才找不到她的踪迹。既然是特地为了作伪证前来,那当然不可能报上真实姓名,而也因此,所以她才不曾再次出现过吧!” 我第一次听到自己如此激昂的声音。不,我是真的很激动吗? 就好像在演戏一样。像在舞台上的女演员似的。 “我认得那声音!” 我大叫了起来。 “当时打电话到我家去的就是你啊,瑞穗!然后,对警察作出伪证的也是你!” 瑞穗推开早纪小姐,丢了什么到杯子里并一口喝了下去。 “瑞穗!” 丹伽子姑姑发出一声惨叫。 “瑞穗小姐!” 早纪慌张地试图抱起她,瑞穗全身颤抖着,身子大大地向后仰。 “瑞穗小姐!” 混成一片的悲鸣。 紧抱着我的时光。 椅子倒下的声音。 远远地,走廊上传来奔跑的声音。复数的脚步声,因为听到悲鸣蜂拥而来。 但是,很安静。 在我身体里的世界相当安静。 下不停的雪。 然后,就在此时,我第一次听到瑞穗的声音。 那是之前从没听过,今后也再没听过,她朗读着那本书时低沉美妙的声音。 [场景在黑暗中慢慢转换。接着,镜头缓缓地拉远。庭园、夜晚。笔直、长长的游憩步道。在它的尽头,是映照在月光下的旅馆正面。我们已经看过与此相同的背景。那时候是白天,a朝着这方向从游憩步道走来。现在,整座舞台没有一个人影,摄影机慢慢往后退;与此同时,旅馆虽然逐渐远去,但看起来却像是一点一点地在放大。 就在时钟响起第二响的同时(刚刚和这次都是,不必十二响全部听到),那由十二音构成的音乐又开始了。那音乐在这画面也依然持续着。和现在在画面外、再次缓和安定下来的x的声音混在一起。 x的声音:“那旅馆的庭园,既没有树也没有花,是一种完全没有植物的法式庭园……砂砾、石头、大理石和笔直的线条,描绘出严谨的空间、以及毫无任何谜团可言的平面。一开始,我觉得自己怎么可能会在那里迷路……一开始……沿着直线的步道,在动作凝固的雕像和铺有花岗岩的小路之间,怎么可能会迷路?然而,就在那里、在那庭园里,现在你已经永远地迷路了,在安静的深夜里,就我们两个人。” 最后,音乐盖过了这声音。] 第六变奏 转过弯、穿越丛生的树木后,那壮丽的风景随即展开在眼前,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今年的秋天,也已经要落幕了。 仿佛似曾相识的景色般,在山顶的附近,覆盖着不稳定的云层。 冬天将从那里开始降临。 今晚大概会下雪吧? 路上很空,对面几乎没有来车。只有提早到来的黄昏在后面追赶着。 而我,再度朝着那旅馆前进。 那奢华的牢笼。有什么潜藏在底部,蠢蠢欲动的箱子。那是座饲养着眼睛看不见的野兽的牢笼。 不过,今年和以往不同。从今年开始,牢笼里已经空无一物。 由那三姐妹主办的聚会,在去年宣告结束了。 之前,我总是背负着沉重的义务感和些许的紧张来参加聚会,现在却感到十分轻松。不过,不知为什么,我却又有种好像少了些什么的感觉;对于自己竟然会这么想,就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第69页 今天应该会是个轻松的聚会吧?还是说—— 巨大的山麓,掩没在一大片森林构成的海洋当中。位于树海外围的公园,因为可以清楚地观赏到夕阳而颇有人气。 然而,我的眼睛,认出了独自站在那里的女人。 胸口不知为何感到阵阵刺痛。 她,自己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不自觉地减速,把车停靠在路肩。 或许是注意到车子的声音,她回过头。 然后,她发现了车里的我,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我急不可耐地打开窗户,开口问她说: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在看山呢。看最后的红叶。” 她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微微地耸耸肩。 “你怎么来的?” “开车。” 她的视线落在一辆停在空荡荡停车场的红色国产车上。 “和先生一起吗?” “他到最后一刻都还有工作要忙,所以我们就各自前来了。我想,他应该马上就会出现了。” 她淡淡地回答道。 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让人感到寒冷刺骨。 我微微发抖着;于是,我把车停到停车场,穿上短外褂下了车。 她依然站在那里,茫然地遥望群山。 在巨大的风景中,她显得十分渺小。但,即便如此,她所拥有的那份坚强,却毫不畏怯地,和那树海一步不让地对峙着。 曾经对那份坚强抱持的憧憬和欲望,在我体内充满怀念地甦醒了过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的?” 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站到她身旁。 “大概三十分钟之前吧!” 冷淡的回答。我苦笑了一下。 “这里太冷了,会感冒的唷!太阳也快下山了,还是到旅馆去吧!” “再一下子就好。你可以先走,没关系的。” “你还是一样,爱说这种坏心眼的话呢!一点也没变呢,你啊。” 听我这么抱怨后,她的脸稍稍转向我这边,不过还是像完全不想看我一眼似的,用侧脸对我笑着说: “好久不见了呢,亮。” “好久不见,樱子小姐。” 满怀感慨地说出那名字后,我望向她看着的风景。 仿佛单凭肉眼,就可以清楚感受到冬天即将降临似的寒冷天空。 或许,我们正以同样的眼神,看着同样的风景吧! 那座仿佛建在深山里的要塞般的旅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不曾有任何改变。 唯一和记忆中不同的,大概就只有停车场上,停驻着往年没有的团体观光巴士吧。 当我跟在樱子身后踏进大门时,某位客人从大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的身影,清楚地映入了我的眼中。 “樱子小姐、辰吉先生。” “啊呀,天知老师!” 樱子脸上浮现笑容,往身穿夹克的男人靠近过去。 “我做梦也没想到,还能像这样再次相见。” 有着鸡蛋般光滑圆脸的学者,张开双手殷勤地对我们行礼致意。 不可思议的男人。感觉他好像可以看透一切,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说起来,这男人到底几岁了啊?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吗?时光呢?” 樱子环视四周。 “是的。时光先生、田所小姐、瑞穗小姐都已抵达。他们先去泡温泉了。” 天知彬彬有礼地答道。 “呀,这样啊。那么,隆介是最后一个啰!我想,他应该马上就到了。” 樱子落落大方地点点头。 “晚餐是几点开始呢?” “七位、六点半的预约。” “六点半的话,隆介应该也到了才对。谢谢您。” “不会。” “老师您应该很忙吧?” “不。我很高兴能受到邀请。” “那真是太好了。” “不过,吓了我一跳呢。” “我也是啊。” 在两人背后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在柜檯办好住宿手续,请饭店人员带我到房间。 一进到房里,我马上不自觉地嘆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和妻子分居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对于一个人独居的生活,已经变得完全乐在其中了。 晚餐前先洗个澡吧? 因为很久没有像这样长时间开车,所以身体到处都紧绷着;再说,这里的温泉听说是顶级的呢! 可能因为这时间入浴实在有点怪异,所以大浴场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正当我悠哉地沖净身体、放松肌肉,准备踏入浴池时,我注意到窗边有个先到的客人,正泡在浴池里发呆。 “——凑先生?” 我带点犹豫地出声后,那张和樱子十分相像的脸孔倏地转了过来。 “啊,辰吉先生。好久不见。” 时光轻轻地点头示意。我在浴池里向他靠近,也对他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樱子小姐也到了唷!” “你们一起来的吗?”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上浮现出险恶的表情。 第70页 我缓缓地摇头。 “不,各自来的。只是我在途中,看到她一个人在公园里。” “啊,是这样啊!” 时光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他是在怀疑,我还跟她持续来往着吗? “天气好像要转坏了呢。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总是如此。” 我看着窗外的森林说道:他轻轻地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这里一直以来都是‘暴风雨山庄’呢!” “暴风雨山庄?” “嗯。推理小说当中,凡是在远离村落的别墅之类的地方,发生像杀人事件这种状况的话,都是这么称唿的。” 杀人事件这字眼,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您喜欢推理小说吗?” “嗯。樱子也喜欢,有一阵子,我们两人一起看了不少呢!” “是这样的啊!” 隔着热气,无谓的对话持续着。 “那,我先出去了。” “请。” “待会儿见。” 时光站起来离开了浴池。 洁白细緻的肌肤,果然和樱子一样。我的眼神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背影移动。 瘦了呢。 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让我有这种感觉。虽说他本来就是个纤瘦的男人,但我总觉得,他的身体变得比以前更加薄弱。是生过病吗?还是有什么压力? 我转头望向窗外。 外面的太阳已西沉,树叶落尽的森林,开始沉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窗玻璃蒙上一层白白的雾气;大概是室内和室外的温差太大了吧。 为什么是这六个人呢? 我重新开始反覆思索着,自己收到邀请函时的那种违和感。 明明我就听说,已经不再举办这样的聚会了啊? 看到信封,的确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翻过背面看到印在那里的名字时,我在心里惊唿了一声。 邀请人是泽渡瑞穗。而且,受到邀请的只有六个人。 邀请函的内容十分暧昧模煳。既然那聚会都已经宣告结束了,为什么还要特地将这六个人集合到这里呢? 不过,虽然没有明确地写出来,但文章的字里行间,却都让人感受到一种“你应该来”的压力。“如果不想让你的秘密曝光,就废话少说地来吧”,那是一种近似威胁的味道。 为什么我会受邀? 去年的事,感觉已是极为遥远的过去了。 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里了,对于当时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会被叫来,难道是跟那件事有什么关系吗?事件当时隆介应该也回去了,不过他也受到了邀请。瑞穗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不知不觉地泡在浴池里已经好一段时间,我发现弄湿脸颊的是汗而不是热气。 在感到不舒服之前,不赶快出去不行。 我缓缓地站起身来。 就算不是因为入浴时间过长而感到不适,这里也有一种毒,只要待在这里就会渐渐让人开始感到头晕的毒。 离用餐还有一点时间。 我一走到大厅,隆介和樱子神情放松说着话的身影便立刻映入了眼帘之中。 我总觉得不好出声打扰他们,于是走进了图书室。 田所早纪和时光正看着一部黑白电影。 那是部我曾经看过好几次的电影;对于那人物静止在庭园里的象徵场面,我印象相当深刻。那是部法国的实验电影吧。 “之前,你不是也在看这部片吗?” 我若无其事地问时光,他暧昧地笑了。 “嗯。每当来这里就要看这部片,这几乎已经变成习惯了。相反地,在这里不看它一下的话,就觉得静不下来。” “你真的很喜欢它呢!” 早纪微笑着说道。时光搔搔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到底喜不喜欢,其实连我自己也已经不太知道了。” “不过,这还真是部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舒服的电影呢。就只是‘看着’而已,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早纪挪了一下身体,在沙发上让出我的座位。 我点点头表示谢意后,坐了下来。 “我总觉得,现在这场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去年,我也像这样和时光先生聊过天吧!” “啊,这部电影本身就是在说似曾相识的故事嘛。” 我对着他们摊开双手。 “哎呀,是这样的啊?” 早纪看着我的脸。我夸张地点点头。 “嗯。也可以说是窜改记忆的故事。” 我指了指画面中的女子。 “这个女主角,在陌生男子的思想灌输之下,明明是没发生过的事,她却渐渐相信那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明明是今年初次见面的男人,她却深信自己去年曾经和他有过一段开心的幽会,今后也註定要和他一起生活下去。明明是不存在的记忆,却误以为是真实存在的事物。与其说是似曾相识,但不如说是大脑在抽出记忆的时候判断错误,把初次记忆当成是过去曾经经歷过的记忆,这样的一种错觉现象。” “去年发生过的事——” 早纪茫然若失地轻声说着。 第71页 “为什么瑞穗小姐要邀请我们呢?” 我决定坦率地试着问问看。 于是,我努力保持冷静地,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收到邀请函后我一直在想这点,但理由却怎么样也想不透。和去年在这里死亡的女性有什么关系吗?她的身份揭晓了吗?那不是事故吗?” “我也想知道呢。” 时光也在一旁声援着我的看法。 早纪用疑惑的表情,来回交替地看着我和时光。 “我也不知道。” 最后,早纪向上翻了翻眼睛,犹豫地开口说道。 “毕竟,原本瑞穗小姐一直对于前来这里感到相当厌恶的;没想到,她却突然发出邀请函,说是已经预约了这里,就连我也感到相当讶异呢!” 时光点点头。 “就是啊。瑞穗小姐一直都很讨厌阿姨们主办的聚会呢!说真的,接到邀请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当时,我还想过会不会是阿姨们自己退到幕后,这次则是用瑞穗小姐的名义来举办呢,毕竟,伊茅子阿姨在今年夏天过世了嘛。还有,从只邀请了六个人这点来看……” “或许是想藉此追悼伊茅子女士也说不定。” 早纪虽然这么回答着,但她所给出的答案,似乎就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 时光将身子往前挪了挪。 “若是如此,那我就更不懂为什么是这些人选了。和伊茅子阿姨更亲近,往来关系更密切的,不是大有人在吗?” 果然,时光也对这次的邀请感到不解。 樱子是怎么想的呢? 我的眼前浮现出樱子独自伫立、凝望着远山的身影。对于这份邀请,她虽然没有特别表现出讶异的样子,但心里会不会也怀抱着疑惑呢? “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但瑞穗小姐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只对我说:‘总之,送出邀请就对了。’” “瑞穗小姐现在在哪里?” “我想应该在浴场吧。她在晚餐之前,似乎不想和大家碰面的样子。” “晚餐之前——那么,这意思是说,她在晚餐时会向我们说明一切啰?” 时光再次追问着。 早纪双眼低垂,软弱地答道: “嗯。我也期望会是如此。” 留下两人,我漫无目的地闲晃到了大厅。 樱子和隆介可能到餐厅去了吧,大厅里面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正坐在那里看书的天知。这男人真是无时无刻都在看书呢;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当我正想悄悄通过他面前时,天知抬起头叫住我。 “那两个人还在看那部电影?” “嗯。” 天知好像也知道,时光总是在这里看着同样一部电影。 “真有意思呢。” 天知啪地将书本阖上, “会不会,瑞穗小姐也想和那电影的女主角做同样的事呢?” “同样的事?” “想确认去年发生的事、和去年没发生的事啊。” 他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知道她发出这个邀请的理由吗?” “不。没听说。” 天知相当干脆地摇了摇头。 “那么,您不觉得大惑不解吗?” “可以说觉得,也可以说不觉得。” “我们的谈话真是充满禅意呢。” “我想,她一定是打算晚餐的时候对我们说明吧。” 天知朝我摊开双手。 我一瞬间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把我一直很在意的事提出来问他看看。 “对了,请告诉我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件。那时候我已经离开了。” 我在天知身旁坐下。 “你的意思是,那事件和这次的邀请有关?” 天知瞄了我一眼。我侧着头,若有所思地应道: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总觉得相当在意。我记得,当时是在这里发现了一具横死的女性尸体没错吧?” “是的。发现尸体的是负责检修高压电线的某位本地公所职员,地点是位在从这里往下走一点的地方,靠近溪谷的游憩步道上。很奇怪的是,那正好是在隆介先生父亲受伤的地方附近呢。” “听说死者是个中年的女性?” “嗯。不过,因为颜面的损伤太过严重,所以其身份不得而知。我听说,好像是坠落山谷而死的,被发现的时候也已经过了好几天。” “那,不就只是事故身亡吗?”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什么会死在那种地方呢?如果说是登山客,但她穿的却是极为普通的衣服,身上也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证件。那个地方并不适合穿着如此轻便的装扮前往,而警方也没有接获任何类似的寻人申请:简直就像是只穿着一身随便的衣服,便贸贸然闯进那深山里似的。因此,警方也怀疑这起案件有可能并不单纯。” “原来如此。那,结果她的身份究竟是?” “后来似乎是不明不白地结案了。到底是事故?自杀?还是因为捲入什么麻烦而身亡?完全无从得知。” 第72页 “嗯,是那样的事件啊。那和泽渡家当然没有关系吧?” “没有发现任何显示两者关系的物品。” “还真是奇妙的事件呢!” “没错。” 我感到全身被一种暧昧的不安所包围着。无法了解瑞穗的本意,让我感到焦灼不已。 去年发生的事、和去年没发生的事。 我茫然地回想着天知刚刚说的台词。 去年发生的事、和去年没发生的事。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蠢蠢欲动。 在牢笼里等待着、说谎的女人们。将谎话揉进自己的生活与人生当中的女人们。然后,真正罪孽深重的是—— 到底是谁? 一踏进餐厅,一种宛若时光倒转般,奇妙的感觉立刻袭击而来。 那并非只是似曾相识,而是真真正正、过去的记忆甦醒过来。 像这样进到餐厅,仿佛又可以看见伊茅子三姐妹们的桌席摆在中心;接着,她们三人会像舞台女演员似的走进餐厅,沐浴在众人充满期待和不安的视线当中,优雅地走到座位上。 即便是现在,我仍不自觉地想:她们三人会不会就这样笑眯眯地走进来? 不明所以地感到心跳加速,我迅速地环视着餐厅中的景象。 当然,那三姐妹并不在这里:而且,其中一人已于今年夏天猝死,永远不会出现在这家旅馆里了。剩下的两人,因为身为家族精神支柱的姐姐过世,听说也是一蹶不振。 牢笼里已经空无一物了。 牢笼的大门敞开了。 然而,瑞穗却打算建造一座新的牢笼吗? 桌席安排在餐厅的里侧,大家都就座了。只有瑞穗还没来。 我一边向大家点头示意,一边坐到位子上。 瑞穗空着的席位,强烈地散发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 就算大家随意地持续着对话,还是忍不住会去注意那个空位。 然后,她出现了。 宛若舞台女演员出场般(不,她是货真价实的舞台女演员),似乎有一道聚光灯配合着她的登场,倏地照映在她的身上。此刻的瑞穗,全身仿佛散发着一种华丽感。 我知道,大家的目光都被她给深深吸引住了。 简直就是母亲她们的威严,全让她一个人给继承了似的。 到去年为止还显露出的神经质表情,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现在的表情显得相当轻松愉快,愉快到让人不禁觉得:莫非是因为卸下了母亲她们这个重担的缘故吗? “各位不远千里特地抽空前来,真是让人感激不尽呢!” 瑞穗面带微笑地看了看我们六人的脸,然后坐到了位子上。 “不客气。”“别这么说。”“我们才要感谢您的招待。”客人们异口同声地,作出了无谓的回答。 但是,我确实在他们眼里看见了疑惑的神色。 “对于这次的邀请,大家一定都感到非常讶异吧。” 瑞穗一派冷静从容地轻声说着。 瞬间,互相试探的表情在客人们的脸上浮现。在极其短暂的时间中,他们的眼神迅速地相互交流着——谁来当第一个发言者呢? “嗯,是很惊讶没错呢。因为,去年瑞穗你一直说希望到此为止呀!” 第一个开口的,是隆介。每位客人似乎都因此松了一口气。大家都十分乐见,由和瑞穗感情很好的他来担任第一位发言者。 “嗯,是这样没错啊。所以,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呢!” 瑞穗坦率地承认着,然而脸上的表情却显得相当严肃。 “不过,很不可思议呢;当阿姨过世以后,我反而有种几乎完全不受控制,仿佛自己非来这里不可般的感觉。当妈妈她们年事已高的现在,我却相反地怀念起从前那样的华丽感。我知道自己在情感上或许太过任性了些,但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够陪伴我度过这样的感伤;老实说,这就是我这次发出邀请的理由。” 一知半解的表情浮上大家的面孔。 “但是,为什么是我们六个人呢?” 时光用按捺不住的语气询问着。 像是对他的问题表示同意般,我也跟着点了点头。 瑞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断然地开口说: “因为,只有我们能够确认彼此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隆介像在责问似的说道。 “不在场证明,指的是什么?” “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啊!” 面对一脸惊讶的隆介,瑞穗像在谆谆教诲似的回答道。 “在这里发生的事?去年?” 隆介仍是同样一副惊讶的表情。 瑞穗眼神锐利地瞄了隆介一眼。 “如果是我的心理作用就算了;如果只是我想太多的话,那也无所谓。但是,我越想越在意,越想越觉得无法就这么放着不管,所以一直烦恼着呢!既然如此,那干脆把大家再次聚集起来问清楚好了!我这么想着,于是才发出了邀请。尽管有这样一层意义,但这追根究底,还是属于我自己的感伤。然而,我就是没办法忍住不问。” 瑞穗越说越快,那双眼睛里闪动着光芒。 第73页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大概是注意到隆介和我脸上都挂着“?”,瑞穗突然挺起身子坐直。 看了看大家,她再度开口说道: “就是那女人的事啊。” 她的声音相当低沉,几乎到了只能勉强听见的程度。 “那可怜的女人。在溪谷里被发现、身份不明的尸体啊。” 我心想:果然和那件事有关。但,我却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相关。 奇妙的事件。在我离开之后发生的事件。 她到底想说什么? “公所的人说,他在发现那女人的三天前也经过了同样的地方;但是,那时候他什么也没看到。” 瑞穗这么说之后,饶富意味地望了望大家。 “所以说?” 隆介催促着她继续说下去。 “据我猜想,那女人是从桥上被丢下去的。既然被发现时已经是死后几天的事,那么一定是有人从远处用车子运载尸体,再悄悄将她丢下溪谷的。” “用车子运载?” 天知重复了一遍。 “嗯。我认为,如果不是我们家的客人,是不会把尸体丢在那里的。虽然附近也有温泉旅馆,但并不会有旅客在这季节到那种地方登山。只有参加我们家聚会、听说过有那种地方的人,才会得知那个位于深山里的场所唷!” “喂,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杀了那名女性的犯人,就在我们家的客人里?” 隆介慌张地说着。 “是的。而且还是我们所熟识、很了解这附近地理环境的人唷!” 和他的慌张正好成对比,瑞穗显得相当冷静而从容。 我再度感到暧昧的不安在胸口当中膨胀。 我们所熟识的人;很了解这附近地理环境的人。 “不会吧,你……” 大概也和我一样感到不安,隆介的声音显得有些激动, “你该不会想说,犯人就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吧!” 对此,瑞穗用沉重的沉默做出了回应。 那镇定的眼神,告诉大家她肯定了隆介的疑问。 我想,大家的表情在那一瞬间都变了。 或许,那单纯只是因为大家不约而同地挺起背嵴、重新坐正的缘故也说不定。 瑞穗也重新调整了坐姿。 “有办法抛弃那女人的人,其实相当有限。扣除掉搭巴士回家的人,还有在公所职员第一次通过案发现场之前就回去的人,这么一来,在那段期间中搭乘自家车回去的,就只剩下几个人而已。而且,其中有几台还是好几人共乘的。再将这些人排除掉之后,那么剩下的车就只有一辆。” 瑞穗低声说道。 “那一辆车是?” 隆介用枯嗄的声音地问着。那是试图想冷静下来,却因激动而嘶哑的声音。 瑞穗缓缓地将视线转向我。 我的背嵴不禁窜起了一阵寒意。 “那是辰吉先生的车唷。” “你、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慌张地说。 原本打算半开玩笑地说出口,但我所发出的声音,却是丝毫不输隆介的激动与沙哑。 然而,瑞穗却只是对我报以一个冷冷的视线。 我扫视着在座众人的脸庞。 我的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但背嵴却还是冰凉的。 大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是惊讶?怀疑?还是指责?我看不出那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此刻正在逆流。 “你凭什么这么说?因为我熟悉这附近的地理环境?因为我有车?光凭这种理由,就把我当做犯人?” 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渗进了怒气,让我不由得感觉胆子壮了一点。 “——和我一起到旅馆来的路上,” 这时,另一个声音静静地插了进来。 我勐然抬起头,发现樱子正面无表情地说着些什么。 “你一直频频注意着车子后方呢。中途休息的时候,也检查了好几次后车厢。你还说,方向盘比平常要来得重。” 我吓了一跳。 我做梦也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 “那单纯就只是车子的状况不好罢了。那时候,我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你的后车厢里,或许曾经放过什么重物吧!” 接在我拼命的辩解之后,隆介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 他瞥了我一眼, “那天早上,我想请你送我一程,你却果断地拒绝了呢。所以,后来我才搭了巴士回去。” 隆介的眼睛,因为恐惧而急剧地睁大了起来。 我的恐惧也逐渐放大,越来越想放声大叫。 不对。 那只是因为我想一个人待着。 已经完全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之后,连续好几天跟那么多客人一起度过,让我快窒息了,只想一个人待在自己的车里而已。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我似乎就是无法忍受和隆介一起度过那么长的路程。 总之,我只是希望可以从工作的纠缠和烦人的对话中解放,尽早恢復一个人的状态。 我本来是打算这样解释的,但我的嘴巴终究只是一张一合地动着,什么也说不出口。 第74页 带着越来越冷峻的表情,瑞穗一步步将我逼入险境。 “你一直在找弃尸的地方吧?可是,去年天气糟透了,没有办法外出兜风,因此,你只能把车就这么停放着。当时夜晚的气温都在零度以下,外面冷极了,所以你的作为才没被发现吧——那是你在什么时候交往过的女人啊?” 那口气让我感到错愕不已。 “你是说,我把交往的对象杀了?” “因为穿得那么轻便,所以可以很自然地推断,她是靠车子移动的。你应该先用车子把她带出来,在某处把人杀了,然后就这样把尸体放进后车厢吧!” “你有什么证据?” “这个嘛,现在开始找就行了唷!只要搜一搜你的车,一定可以发现些什么。” 我以为我不会动摇,但却发现自己全身僵硬。 明知道那根本毫无根据、只不过是单纯的推测罢了,但我却感到焦躁不已,陷入恐慌之中。 真是愚蠢。为什么转瞬间,我就得受到这样的指控? 被叫到深山里来的结果,就是陷入这种不讲理的诬陷吗? 女人们看着我。 面无表情的樱子、面无表情的早纪、面无表情的瑞穗。大家有着相同的眼神。 可是,在那一瞬间,有什么在脑中闪过。 真正罪孽深重的是—— “然后,按照计划进行,如果去搜索辰吉先生的车,真的会出现那女人的头髮和衣服的碎屑吧。” 有人说话了。 我带着茫然的目光,瑞穗她们则是一脸惊讶地,望着声音的主人。 发出声音的,是那个有着鸡蛋般的光滑脸孔,口气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男人。 大家注视着那男人。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老师?” 瑞穗以极其冷冽的声音问道。 天知无动于衷地耸耸肩。 “就如字面所示的意思啊。运载被害者的证据,一定被偷偷放进了辰吉先生的车里。然后,有人会密告警察,让辰吉先生受到调查。不就是那样的计划吗?” 我感觉得到,瑞穗因为天知淡淡的声音而激动了起来。 “你说什么?那不就像是说,我们打算嫁祸给辰吉先生的意思吗?” “是啊,正是如此。” 天知爽快地回答道。 瑞穗无言以对。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说,‘只有我们可以互相确认彼此的不在场证明’呢。重点就是要我们作为证人,来告发辰吉先生。去年发生的事。去年没发生的事。你们打算将去年没发生的事变成发生过呀。就跟那部电影一样。” 黑白的画面。 伫立在庭园里的男女。 刚才在图书室看过的场景鲜明地闪过脑海。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师?” 隆介用方寸大乱的表情询问着。 天知一再轻轻地点头。 “不,我也只是在试着思考而已。思考关于去年发生的那件事。关于那面目全非的可怜女性。” “那么你说,那件事会跟我们如何相关呢?” “这个嘛。之前我完全没有头绪。但是,刚刚看到瑞穗小姐她们想嫁祸给辰吉先生的场面,我才第一次发现,那件事其实与我们有所关联。” “可以用简单一点的方式说明吗?” 时光迫不及待似的插口说道。 我也一样这么想。 “嗯,那也只能从头说起了。” 天知老师轻轻抚着下巴说道: “如果那件事和我们有关的话,似乎也就可以了解为什么尸体会面目全非了。通常在什么情况下,会让被害者毁容?” 突然被反问,时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调整了一下心情之后,这么回答道: “大概是为了不让被害者的身份曝光吧。身份不明的话,就无从得知与死者相关人物的资讯。动机不明的话,对于犯人也无从查起。” “没错。正是如此。身份不明。换句话说,只要看到死者的脸,就可以得知其身份。” 时光看着天知,脸上的表情像是写着:“你在说些什么理所当然的话啊?”其他听着的大家,恐怕都跟他有着一样的表情吧! “那个,可不可以再稍微具体一点?” 隆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催促着。 天知左思右想,谨慎挑选着用词。 “嗯,举例来说,你在路边偶然看见了一具尸体。那时候,你当然会依据尸体的面容,来判断是自己认识的人,还是不认识的人。不过也有这种情形:明明是不认识的人,但只要看过他的脸之后,却能立刻知道他的来歷。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时光陷入沉思之中。 “明明是不认识的人,看过他的脸之后却能立刻知道他的来歷?有这种事吗?” “有的。” 天知断言道。 “嗯——,毫无头绪呢。请告诉我吧!” 时光投降了。 天知缓缓地开口。 “那情况就是,当尸体跟你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孔的时候。” “咦?” 第75页 “初次见面、不知名的人物。但是,那个人却有着和你一模一样的脸。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判断呢?那个人跟自己是双胞胎。从不知其存在的挛生兄弟姐妹。你不会这么判断吗?” 时光口中念念有词。不光是他,一阵奇妙的嘀咕声在众人之间蔓延开来。 隆介抬起头。 “难、难道说,那么,那具尸体是……” “虽然,这只是我的臆测,” 完全无视于周遭的混乱,天知摊开手望着大家。 “不过我想,那具尸体恐怕就是有着和瑞穗小姐一模一样的脸吧。” 像是有根巨大的钉子狠狠扎进桌面般,大家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冲击;接踵而来的重重沉默,让席间一片鸦雀无声。 瑞穗全身僵硬,默默无语地凝视着桌面的一点。 “反正,我的说法也只是瞎猜罢了,但要嫁祸给辰吉先生的手法也很牵强啊:总之,我只能猜测到以下这种程度而已,如有不对就请多多见谅啰!” 天知喝了口酒润润喉,在桌上交扣起十指开始说道。 “丹伽子女士曾经在晚餐的席间,说起双胞胎的故事而陷入恐慌,我想,那还是有一定的理由存在的。她确实产下了一对双胞胎。也就是说,瑞穗小姐呢,其实有个双胞胎姐妹。但是,那位姐姐或妹妹,恐怕患有严重的智能障碍。因此,我推测,泽渡家或许并没有让她和瑞穗小姐一起长大,而是在此盖了座私人设施,将她抚养长大。她的存在,按照泽渡家的惯例,应该也受到了诸多利用。而每年在这里办聚会,也是因为她住在这里的关系。为了这件事,我想丹伽子女士应该背负着相当沉重的罪恶感。所以她才会以那种形式,自己揭露出来吧。瑞穗小姐的姐妹身体状况一年比一年差,近年来或许还有类似徘徊游走的症状出现。放置跳绳、手套等东西,也是因为她的智能只有幼儿程度吧。她可能把会发出声音的大挂钟当成了有趣的朋友。抱抱它、和它一起玩,并因为想把它带走而硬将它扯下来也说不定。瑞穗小姐身材高大,那么她应该也很有力气才是。” 那座大挂钟。 吵吵嚷嚷地发出声响、一天到晚都在报时、存在感十足的时钟。 “瑞穗小姐一来到这里就变得神经兮兮,也是因为她的关系吧。我不晓得瑞穗小姐是否知道她的存在,但听说大部分双胞胎在精神方面都会有所感应。就算不是这样,瑞穗小姐的第六感十分敏锐。即使感应到了她的存在也不值得惊讶。丹伽子女士她们,应该也处心积虑地避免着瑞穗小姐和她碰面吧;或许瑞穗小姐就从她们的遮遮掩掩当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迹象。” 任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可是,天知还是淡淡地继续说下去。 “她恐怕是因为事故丧命的吧?她在半夜自己熘出家门,结果不小心坠落到山谷当中。她应该也很熟悉这附近的地理环境,或许她还很喜欢那地方呢。等伊茅子女士她们发现她跑出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虽然找到了她,但光凭几个女人要将她从那里搬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有人看到了她的脸,那张和瑞穗小姐一模一样的脸,立刻便会联想到她们是姐妹,而这件事就会曝光。因此,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想伊茅子女士恐怕当下便做出了将她毁容,隐藏起她真实身份的决定吧!” 眼前浮现起那样的情景,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相当奇妙地,伊茅子在河边举起石头的身影,仿佛活生生地就显现在眼前。 “不过,有一点我不懂呢。” 天知皱起眉头。 “即使就此放任不管,这件事也会在身份不明的状态下告终吧。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让辰吉先生来顶罪呢?我实在是搞不懂。制造对大家有利的不幸意外或麻烦——泽渡家的这种血液,在瑞穗小姐身上果然也存在着呢。” 天知讽刺地看了看瑞穗,又看了看樱子。 “我发现,你们过于处心积虑地,想让辰吉先生看起来像是个艷福不浅的人。你们先让隆介先生和时光先生认为他是个吊儿啷噹的男人,然后他们自然就会做出对你们有利的证言吧。” 瑞穗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眸中,浮现着那时也曾经显露出的、一种近似于轻蔑的憎恶。 在牢笼中等待着的女人们。 我时常想起,来这旅馆时那三个说谎女人的身影。 浮华艷丽,喜欢编故事的伊茅子、丹伽子、未州子三姐妹。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 真正在说谎的三个女人,并不是那三姐妹。 聪明又理智的那三人。瑞穗和早纪,还有樱子。 她们三人打算对我復仇。她们假装爱着我,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恨我,轻视我。 我曾经和瑞穗交往过。 或者不如说,是瑞穗单方面地爱恋着我比较正确一点。当时的她,是个魅力十足又优秀的女人。 可是,我终于受不了了。 将我逼向和妻子分居的事实,也开始对我和瑞穗的交往投下阴影。起初,我否定了那个事实,而孩子们也都接受了我的说法,他们深信那是不可能的。结果,当我领悟到,自己和瑞穗的交往,只是因为刚与妻子分开的一时寂寞所致时,她却已经深陷于这场恋爱之中,不可自拔。 第76页 然而,再也无法忍受的我,终于向瑞穗坦承了那个事实。 我是个同性恋者。无法和女性交往。 一开始,她似乎认为那是个藉口。她对我说:“那种拙劣的谎言,我才不相信呢!最好的证明就是,你不是有孩子吗?” 然而,当她发现我是认真地在告诉她这件事时,她的表情我永远也忘不了。 那是当她察觉和她的交欢,让我打从心底痛苦时所显露出的表情。 我从没在她脸上看过那样的憎恶。对她而言,那等于自己的存在完全被否定掉了。 可以想像得出,那憎恶和这次的事情有所联繫。不管怎样,她都无法原谅我。 即使是樱子,也是她主动对我示好的。 当然,那是因为她注意到了我对她怀抱着憧憬吧。 和她在一起的话,不管是温泉胜地还是去哪里,我们通常什么都不做,只是两人一起发呆。她说那样很好。我对她的冷静和坚强一直感到很尊敬,如果能够让她获得一点慰藉,我也想尽可能地帮上忙。 在她身上,有一种谁也无法填满的孤独,和一个无法进入的世界。 她爱着的弟弟,还有丈夫,都不了解她。虽然她自己并没有发现,但却为此而感到焦躁不安。其实,她期待着我可以填满她的孤独,可以了解她的世界。 但,我毕竟只是个慰藉——不,连慰藉也称不上——,反而只是让她的孤独变得更加醒目罢了。 她因此而恨着我。 虽然她自己没有发现,但她确实恨着我。 然后,是早纪。 她依附着瑞穗,依附着“支持瑞穗的自己”这种存在意义,所以对于身为依附对象的瑞穗,就算再讨厌,也非得紧紧依存着她不可。因此,对于瑞穗所迷恋的我,她在依存的延长线上,也同样灌注了爱情。 另一方面,她对依附着瑞穗的自己感到厌恶,所以对和瑞穗恰恰相反的樱子产生了一股执着。因此,她拼命地想回应两人的期望。不管那有多么任性,她都会为了实现两人的愿望而努力—— 为了守护她自己的存在。 “什么也没发生。去年,在这里什么也没发生。有的只是,你们打算让去年发生一起事件的意志罢了。相信着无中生有的幽会、以及正准备和陌生男子踏上旅途的女主角就在这里。那样的旅程当然不可能成功。我想,我们应该好好品尝美味的料理、好好休息,然后回到我们所熟知的世界才对。” 天知这么说完之后,喝了一口酒。 他以前完全不喝的,今天却直将酒往口里送。 总觉得是个不可思议的光景。 “什么也没发生——吗?” 忽然间,时光相当突兀地开口说道。 大家缓缓地将视线转向时光。 “去年,在这里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吗?” 时光带着做梦般的眼神轻声说着。 那双眼眸里,有着一股无法与之抗衡、奇妙的认真气息。 “我在去年和今年都看了那部电影。也就刚才辰吉先生所说,讲述有关窜改记忆、似曾相识的故事那部电影。” 我注视着他那任谁看了都会为之倾倒的双唇。 形状完美、美丽的双唇。我被那双唇深深吸引。 “不过,那反而才是现实吧?” 时光的眼神,终于恢復了理性,他像是在询问大家似的环视着四周。 “不管是谁,每天都在窜改着记忆,在心里编造着发生于自己身上的事、和曾经发生过的事。寻找着或许曾有过的幽会、或许曾经相遇的恋人。去年,我来到这里,思考了很多事。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和自己好像会不小心做出的事。说不定,那已经在现实里发生了。经过一年,刚刚大家一起回想着那些事情,感觉起来,好像就要相信它们是真的了一样。大家对于现实和记忆,难道不曾有过那样的感觉吗?” 或许有、有啊、有的有的。这是一定的嘛。 每个人都在瞳孔里这么回答着。 我感觉到早纪、隆介、天知、樱子,都在他们的瞳孔中点着头。当然我也是。 时光的声音继续。 “我来到这里。去年也来了。我为了在这里活着的几天,而过着平常的大部分日子。那是我和她的幽会。和在这世上我最深爱、美丽的姐姐之间的幽会。然而,伊茅子阿姨却蔑视我们的幽会,并加以禁止。当时我恨极了伊茅子阿姨。我在想像中杀了她好多好多次。我也憎恨突然到来的姐夫。阻碍我和她幽会的一切,我全都讨厌。这一切全部都是为了樱子。正因为她爱着我,所以憎恨也有了意义。” “但是,我在无意间得知了残酷的背叛。我发现,伊茅子阿姨想牵制的其实是樱子。樱子和辰吉先生也有来往,而且已经在周遭传开来了。那对我来说,是不管怎样也无法忍受的事。毫不夸张地,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心脏被撕裂、身体被瓜分为二般地苦痛无比。” “所以,我把樱子杀了。 在和她交欢之后的早晨,对着换好衣服的她,用玻璃菸灰缸一再一再地敲击。 她渴望着突然被杀掉。因此,像这样毅然决然的杀害,也算是帮她实现了愿望。我深深地感到安心。心中满溢着满足感,和对她的爱情。那是我自从出生以来,从未品尝过的充实感。” 第77页 “是的,去年我在这里把樱子杀了。狠下心来把她杀了。我可以鲜明地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清楚地、就像看着慢动作影片一般。” 时光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温柔和满足感,光是听着就会令人沉醉,甚至在感官方面也会有所迴响。 像是对那迴响做出回应般,隆介眼神迷濛地点点头。 “是啊。也许那种事真的发生过。” 他再一次点头说着。 “没错。去年发生了很多事呢。” 田所早纪如此插嘴说道。 总是一副能干、压抑着自己的经纪人脸孔消失了,那双眼睛就像少女似的闪闪发着光。 “瑞穗小姐不能没有我。因为前经纪人是个过分的女人,让她受伤很深。她之所以会发生下巴疼痛,大部分都是精神方面所引起的。有一阵子,她甚至表示自己痛到连嘴巴都张不开。都是那女人的错。太过分了。不过,现在有我在,所以一切都没事了。我是个被别人所需要的女人。虽然不起眼,但我认真工作,还可以是他人的精神支柱。以前,我曾经搭过一班夜行列车,同行的他是个神经质、充满烦恼的人,但也是个优秀的人。他希望在自己临终前,我可以陪在他身边。瑞穗小姐也同样需要我呢!” “去年,瑞穗小姐在精神上受到不小的打击。阿姨收到奇怪的信,还发生充满威胁意味的事件,让她一直都处于提心弔胆的状态。” “樱子小姐和辰吉先生的事,也让瑞穗小姐变得神经兮兮。樱子小姐是那样的美丽。虽然瑞穗小姐一直对她感到压力,但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这点毫无疑问地是事实。” “我受邀参加了丹伽子女士的茶会。我知道,她很担心我和瑞穗小姐的关系。不管怎么说,毕竟前经纪人是个过分的女人嘛!知道我相当认真地在尽好职责,似乎让她感到安心不少。这是当然的嘛,没有人像我这么了解瑞穗小姐。” “不过,我却暗地里发现……” “丹伽子女士虽然爱着瑞穗小姐,但一方面却又有所压抑。而瑞穗小姐虽然很尊敬丹伽子女士,但也对她的存在感到畏怯。我总觉得,丹伽子女士在某方面,相当不自然地支配着、控制着瑞穗小姐。她把爱情当作人质,想让瑞穗小姐能够如自己的愿望行动。对此,瑞穗小姐感到十分痛苦。她想从母亲身边逃离,期盼着摆脱母亲的束缚。” “所以,她才讨厌来这里啊。她害怕的不是阿姨们,而是自己的母亲。” “但是,丹伽子女士,竟然在晚餐席间做出那种失态的演出!看着那样的母亲,平常天真浪漫的瑞穗小姐会受到怎样的影响,不问可知。果然不出所料,发出悲鸣的就是瑞穗小姐。真是可怜哪!我真不敢相信,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母亲,为了将女儿置于支配下,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是因为感觉到女儿将要离自己而去,所以,才演出那怪诞的剧码的。无法原谅。无法原谅啊!” “所以,我杀了她。杀了丹伽子女士。这是天谴啊!那挂钟的声音一直在我脑袋里面响个没完,顺便让它停了,还真是令人开心哪!挂钟并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拆下的,所以我用绳子将它给扯下来。当那女人发出青蛙被压扁似的声音时,因为太过滑稽,还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啊,真是活该!” “没错,去年我在天还没亮的寒冷清晨,把那个人给杀了。我一点也不后悔。哪,看看瑞穗小姐。今天她是主角。堂堂正正无所顾忌、比平常还要漂亮好多好多倍。这也是因为我把那个控制她的女人解决掉的关系喔!” “是啊。也许那种事真的发生过。” 隆介满足地看着早纪,频频点头。 “去年,我也有过这种经验。” 隆介像恶作剧的孩子般。转了转眼珠子说道: “这个嘛,我去年原本不打算来的。老实说,是不想来。我想,姑姑们的消遣,交给她们自己去办就好,而且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忙。然而,一切都是因为听说了樱子和辰吉君的绯闻啊。你们知道吗?我请徵信社调查了你们呢。查得清清楚楚的。那当然花了我不少钱。不过,这并不是为了我的名誉,也不是因为嫉妒。关于这一点,你们可别误会了唷!” 隆介对着我摇了摇手指。 我苦笑了一下。徵信社?我完全没注意到呢! “我啊,对于姑姑们的过去一点兴趣也没有:要是一个弄不好被牵累在其中,那可就麻烦了呢!再说,对于她们私底下的丑闻,我也没什么兴趣。” “但是,当我听说自己和樱子是表兄妹的时候,让我震惊不已。虽然我很清楚爷爷那邪恶的兴趣,但听到我和樱子会在一起竟然是伊茅子姑姑周密计划下的结果,不免还是让我打了一下冷颤。我很喜欢樱子和时光。和樱子结婚的时候,感觉就像把他们两人一起变成家人似的,让我十分满足。” “不过,如果那是别人设计下的结果,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本来,我就对总是把我当小孩看、怎么样也不肯认同我的伊茅子姑姑感到不快。当然,伊茅子姑姑是个优秀的人;以一个经营者来说,她无疑是个杰出的人才。但是,我也算做得不错,并且有自信今后可以做得更好。在速度和机智方面,我也有自信,绝对不输给伊茅子姑姑。我想,也差不多是该让这点被众人所承认的时候了吧!” 第78页 “说起来,医生朋友真是令人感谢的存在,尤其是站在像我这种位子上的人,一定得要有一、两个懂得通融的医生朋友才行哪!” “药品这种东西,讲句实在话,要是出了一点差错,就会变得很恐怖呢!所谓的特效药,反过来往往也同样是危险的烈药。用量可是很重要的呢!话说回来,把种种随剂量不同而有不同效果的药,塞进姑姑喜欢的香菸里,并不是什么难事。” “当时姑姑心情烦躁,想要试试外甥送的奇特香菸,那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药效十分良好。只是,香菸的味道出乎意料地强烈倒是在我的算计之外。要是天知老师没有发现异常,态度强硬地要我开门的话,被发现的时间应该还会再迟一些的。嗯,不过因为没有人知道香菸是谁送的,所以那倒也没什么大碍就是了。” “没错,时间差攻击。机率杀人。很幸运地,当时房间正处于密室状态,所以我并没有遭到怀疑。我成功了;而且姑姑应该也没有感到什么痛苦才对。” “那是去年的事了。转眼间,一年已经过了呢!我可以清楚地想起那香菸的味道,以及心跳加速地拿着钥匙赶过来,打开姑姑房门那一瞬间的紧张和兴奋。去年,我把伊茅子姑姑给杀了呢。” “各位似乎都乐在其中呢。” 天知缩了缩脖子。 “老师没有想起什么吗?去年,在这里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这次换瑞穗语气讽刺地问着。 “这个嘛——也不能说没有。如果大家想听的话,我倒是不吝回想一下一年前的事情呢。” “那我们就洗耳恭听了。” 樱子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催促着说。 “哎呀呀。去年的事嘛……” 天知再次喝了口酒后,开口说道。 “是啊是啊,去年真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呢。虽说将那聚会引向终点是我的任务,但在那样的方式下结束,实在是应该为此向大家再次致歉才行。不过,那样的机会已经不会再有了吧!” “老实说,我一直怀疑是樱子小姐做了些什么。她是个聪明、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就必定会贯彻到底的人。復仇是浪漫的,说这什么危险的话啊。她会不会是对伊茅子女士、对泽渡家这个家族怀着仇恨呢?一想到这点,我就不由得替她捏把冷汗。” “可是呢,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果然,那三姐妹的性格从小就已经扭曲了:她们彼此相互隐瞒,从来不曾好好地建立起一套合乎情理的往来关系,真是不健康的姐妹。而助长这样不正常的关系的,正是前代家主,因此我和我父亲根本无法多加干预。唉,事到如今,说这些大概也只是自我辩解罢了吧!” “她们到底是互相憎恨?还是爱恨参半?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大概连她们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谁下的毒,但我想,恐怕是三人都打算对彼此下毒吧。我也不知道杯子是怎么被交换的,但是,结果是未州子女士喝下了那杯酒。未州子女士一口饮尽,随后立刻昏倒;然后,就这样,那双眼睛再也没睁开过。” “我真是感到非常遗憾。聚会竟然以那样的方式结束。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方式。让自己的姐妹服毒身亡这种方式啊。不过在我有生之年可以将那聚会引向终点,这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天知缓缓地摇着头。 那样子像是在说:真的很遗憾啊。 “那三姐妹,三人合起来才是一个人呀。失去一个人,也就失去了三人的平衡。但在失去未州子女士以后才有此发现,已经太迟了。现在看到另外两人失意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心想,当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设法阻止才是。我太天真了。一想到如果是父亲一定会有办法,那后悔的念头就阵阵刺痛着我。” 樱子注视着我。 那是一双无色透明且无表情,却又强硬地诉说着什么的眼眸。 身处于自己那不需任何人、一切已然终结的世界之中,樱子看着我。 “你也想起了什么吗?” 我反射性地问着。 注视着她的眼眸,让人很难保持沉默。我总是因此而不经意地说出冒冒失失、充满小孩子气的话,然后陷入后悔与面红耳赤之中。 “不。我从不特别去回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过去是不必要的东西。” “是这样的吗?或许你是这么认为没错,但其实,你却比谁都更加深陷于过去。正因为被过去所束缚,所以你才会提出復仇这种概念吧。” “好像是呢——听你这么一说,或许真是如此也说不定。我一直都是这样呢,没有人提起的话,什么也不会发现。听着大家说的话,让我对于自己完全不了解自己这件事深感错愕。” “也许,那正是你的魅力所在。” “大家都这么说呢。” “包括你的丈夫也是?” “嗯。” “你恨我吗?因为我没能提供你安歇的所在?” “不。” “可是,你刚刚不是想陷害我?” 第79页 “啊,刚刚是吗……不好意思,那只是跟着气氛走而已。” “因为气氛而冤枉我,就算是你,我也无法接受喔!” “我知道,但当时我就是感受到了那样的期盼嘛!” “你没有杀了谁吗?还记得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吗?” “这个嘛……我记得我受到某种激烈情感的鼓动,感受到非常强烈的怒意。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觉得压抑不了自己呢!” “是復仇吗?”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復仇。我只是让瑞穗想起自己所做的事、自己的真实罢了。” “回想起真实之后,瑞穗小姐怎么了吗?” “她喝了药。本来想让阿姨们或自己母亲喝的药,最后自己大口喝掉了。” “是自杀吧。” “嗯,是自杀唷。我对此感到相当满足呢!仔细想一想,那其实是很可怕的事,但当时,我却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她和你父母亲的死有关?” “嗯。虽然没有直接下手,但在某种意义上,她的确是共犯。” “这样啊;这就是去年发生的事啊。” “嗯。时间过得真快,已经一年了呢。现在,我已经很少想起那件事了。” “是啊。一年,转眼间就过了呢。” “可以听听我的记忆吗?” 这时,瑞穗以闹别扭似的语气插嘴说道。 “哎呀,瑞穗。你也有去年的记忆?” 樱子开玩笑地问。 “当然有啊,不就是记忆嘛!那可是连要去回想都很痛苦的记忆呢!我啊,曾和姐姐一起生活过几段时间。” “咦,真的啊?” 我忍不住问道。 瑞穗点点头。 “我刚刚才想起来,打电话到樱子家的,其实是我双胞胎的姐姐。她虽然没有思考能力,但却非常擅长声音的模仿。举凡鸟叫声、收音机广播、街角传来的宣传口号等等,她都可以学得一模一样。” “咦——”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很小的时候,和我有着十分相似声音的姐姐,正在打电话到谁家去。有人在姐姐耳边窃窃说着什么,然后姐姐就对着话筒重复一遍。” “是这样吗。” 樱子冷冷地轻声说着。瑞穗固执地点点头说: “是这样的。所以,不是我的错啊!不是我做的,我的记忆千真万确!” “因为是去年的事嘛。” “嗯。对姐姐来说,没有白天和黑夜可言。她几乎不太睡觉,一天大概只睡三个小时左右吧,所以照顾她的人真的很辛苦。只要姐姐想玩的时候,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她都可以尽情地玩、开开心心地玩。我想,她一定也狠狠地撞上过挂钟,那应该很痛吧!” “说到那挂钟啊,让我不禁想起了《脑髓地狱》。” “那本书拍成电影了呢!” “没错,气氛表现得很好唷,包括挂钟的声音也是。” “嗯,的确蛮有趣的。” “你呢?亮先生。” 樱子的眼睛望着我。 我吓了一跳。 “还记得些什么吗?去年发生的事。在这里发生的事。” 那是无色透明的眼眸。 “没有。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没发生。我所记得的,就只有这样的事……” 就这样,我开始说了起来。 “去年,我和你来到这里。途中,我们在那个看得到壮丽风景的大公园下了车,一起聊着天。你依然那么美丽。你对我寻求着什么,但我自己却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样的不明白,让我不禁感到焦灼不已。你似乎想解除我们的关系。我虽然寂寞,但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选择权,所以就算不愿意,也说不出口。” “我还记得你的一举一动。当你微微抬起下巴看着我的时候,那轻蔑的眼神。眼睛向上,专心地在思考些什么的你。一个人茫然站着的你,那似乎有点驼背的线条。那样的身影,至今仍常不经意地浮现眼前。” “去年我们来到这里;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主办聚会的三姐妹,一如往常地反覆说着奇怪的故事,客人们则是喝茶、喝葡萄酒、喝白兰地,重复着无聊的对话。” “然后,发生了一些奇妙的事。挂钟在清晨时分倾倒、毁坏,伊茅子女士抽了烟而感到身体不适。奇怪的谈话越来越诡异,还出现了昏倒的听众。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还称不上‘发生了什么事’的程度。” “很多事让我感到忧心不已。隆介先生似乎发现了我们来往的事。时光先生在怀疑我和你的关系,周遭的人们也都开始注意这件事。但是,只要你需要我的话,我就无法离开你。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是睡了客人的妻子,只是在寻求精神上的相互联繫。不过,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无法为你带来精神上的平静。” “去年,我来到这里,和隆介先生、时光先生一起围绕在早餐桌边,害怕你的身影、想念你的身影,像个小男孩似的颤抖不已。最后,就连看到你的身影,都让我感到恐惧;我甚至拒绝了隆介先生的邀约,像逃跑似的离开了旅馆。我想要一个人待着,只是一直想着你。虽然你说不会再见面了,但我却想一直想着你。” 第80页 “想着我?真的吗?” 樱子的眼睛望着我。 “真的。” 我点点头。我慢慢地有点想起来了。去年在这里发生的事。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想起了跟她的约定。 “对了,我们有个约定呢。你还记得吗?” “约定?我跟你有过什么约定吗?” “明年如果可以在这里重逢,就一起远走高飞。” “明年……也就是今年对吧?” “没错。你在那聚会结束之后跟我告别,但是你说,如果,如果我们万一明年有机会在这里重逢的话,就捨弃一切,一起远走高飞。” 樱子皱起了眉头。 “如果,万一明年有机会在这里重逢……?我怎么可能会说出那种话呢!当时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和你见面,就此结束了啊!” “嗯。你的决心的确很坚定。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表示没有重逢的机会了。想到这里,让我不由得感到十分沮丧。但是,或许是因为我表现得太过沮丧,而你也因此感到哀伤吧,所以过了一会儿,你就带着那副表情,说出了那句话。带着那副微微收起下巴,在你感到轻蔑时会露出的表情说:如果,万一我们……” 樱子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不可能的,我应该是不会说出那种安慰人的话才对啊!我到现在为止,从没说过那一类的话,今后也没有要说的意思。” “嗯。我知道你是那样的人;但是,那时候你这么说了:因为我看起来太过悽惨,所以才会让你的怜悯之情涌现。‘可怜的笨蛋啊’,你这么说着,然后亲吻了我的太阳穴。” “太阳穴?亲吻?” “我很高兴。就算已经无法再和女人交欢,被亲吻果然还是一件极为美好的事。因为那个吻,让我没有完全放弃希望。” “我亲吻了你的太阳穴?” “我很高兴呢。然后你说,如果我们明年在这里重逢,就一起远走高飞。” “我说了那种话?” “是的。” 我用热切的语气对她说着。 “你说,捨弃一切,一起远走高飞。” 是的,现在我可以想起来。她的唇在眉毛上留下的触感。 女性衬衫飘逸的触感。 那微微收起下巴、在眼睛微睁的状态下显露的轻蔑眼神。 “这么看来,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呢。” “不过才一年前的事,却几乎忘得差不多了哪!” “记得那三个人说了什么故事吗?” “好像说过,有个女人家里到处贴满了报纸对吧!” “啊,有有有,这个说过。” 不知不觉中用餐结束了;五个人和和气气地一面聊着天,一面走向酒吧。 去年的事。今年的事。记得的事。想起的事。 稍稍落后于走在一起的五人,我和樱子无言地并肩走着。 “还有,说什么森林里有具尸体,上面停满了蝴蝶。” “啊,有呢。” 互相确认着记忆的人们。 樱子眼神朝上地一直在思考些什么:终于,她仰起头看着我说: “我,真的说了那种话吗?” “你仔细地想一想嘛。” “我说,如果万一?” “是的。你的唇轻轻贴上我的太阳穴,还碰触到了我的眉毛。” “我说,捨弃一切,远走高飞?” “是的。你说下次一定要一起走。” “怎么可能……” 樱子茫然地摇摇头。 “我不可能说出那种话的。” 她这么说着,以控诉似的眼神看着我。 “你试着回想看看。” 我这样对她说道。 “不,不行。我不能去想。” 樱子摇摇头。 “想一想。” 当我这么说着时,大家接二连三地进到了酒吧里。 然后,秋天结束,冬天开始了。 仍旧是个灰暗的清晨——在床上起身的我,看着窗外堆积起的白色事物。那是埋葬了秋天最后的遗蹟,为新世界重新上色的白雪。 我在微暗的大厅里打点好行囊后,坐了下来。 柜檯没有人在。大概在里头休息吧。 在大门的另一边,雪仍然静静地继续下着。 雪并不大,只是把道路染湿染黑的程度,所以应该暂时不会对通行造成阻碍才对。 独自一人悠闲地抽着烟,我在等她。 去年在这里,我和她有过约定。 一起远走高飞。当我们在这里再次重逢之际。 世界安静得可怕,让我有种这世界只剩我一人的错觉。 去年。发生了什么,我根本已经想不起来。有什么在今后的未来等着,我也全不知道。 暖气虽然开着,但我的脚边却感到阵阵寒意。 我搓搓双手,自在地抽着烟。 然后,我听见有人走下楼梯的声音。 我回过头。 她把外套披挂在手上,抱着行李走了下来。 那张脸,就像是死人似的惨白至极。 第81页 我们凝视着彼此。 她没有移开视线,就这样笔直地朝我走过来。 我握住她的手,她也以冰冷的手回握。 突然,“梆”地响起一声低沉的声音。 我们两人反射性地,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回过头。 在楼梯平台处,装上了新的挂钟。 我们短暂凝视着那挂钟。 谁也没说一句话。 我拿起放在地板上的行李,熄灭了香菸。 我们一起走到外面。 无声的世界。周遭是一整片的灰色,山和天空都融化了,看不到一点轮廓。 “车钥匙呢?” “忘了。” “那就开我的车吧。” 我们共乘一辆车。 “去年……” 她轻轻地说着。 “什么?”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我们出发了。融化于眼前无限延伸的灰色世界里,与之合而为一。 去年和今年,未来和过去融合在一起。 然后,谁也看不见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