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舔丝绒》 第1页 [悬疑惊悚] 《轻舔丝绒》作者:[英]萨拉·沃特斯 林玉葳译【完结】 出版社: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0-01-01 isbn:9787807427377 【内容简介】 一支轻轻奉上的滴露玫瑰,让十八岁的小镇姑娘南儿万劫不復,一生的命运就此改变…… 南儿在观看杂戏团表演时,遇见了反串男生演出的女角凯蒂,南儿被后者灿烂夺目的形象和演出深深感染,幸运的她在引荐下和凯蒂结识,满心喜悦地成为偶像的小跟班。 凯蒂要去更大的舞台伦敦出人头地,南儿自然是义无反顾地跟随,她的表演才华意外地被挖掘出,初出茅庐的她俩一起搭档表演,火速成为舞台上一对最瞩目的角儿。此时,两人的关系也已升级为恋人,凯蒂的终生承诺让南儿深信不疑。 可是变得最快的总是人心,凯蒂竟然背叛了南儿,要嫁为人妇,无法接受打击的南儿逃离了这一切,开始将自己放纵在这座黑暗的城市里。 bbc热门影集《南茜的情史》动人原着。1999年获“贝蒂特拉斯文学奖”。 【作者简介】 萨拉·沃特斯(sarah waters),出生于英国威尔斯,文学博士,曾获“贝蒂特拉斯克文学奖”、“毛姆文学奖”,两次入围“莱思纪念奖”。《荆棘之城》、《守夜》和《小小陌生人》均入围“布克奖”和“柑橘奖”,《荆棘之城》还获得“cwa歷史犯罪类小说匕首奖”。《轻舔丝绒》、《半身》和《荆棘之城》都已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并热播,《守夜》正由bbc制作改编为电视剧。 目前,萨拉是全职小说作家,和恋人、两只猫生活在伦敦肯宁顿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公寓顶层,屋顶高高的,曾是佣人房。 ============================ 第一部 灵魂初悸 第01章 一 你尝过惠茨特布尔的牡蛎吗?如果有,你一定不会忘记它的滋味。肯特郡沿海海湾造就了本地的牡蛎,使其成为全英最大最多汁、风味绝佳的牡蛎,因而闻名遐迩。对吃一向讲究的法国人时常为它横渡海峡,德国人则以冰桶送至汉堡和柏林的餐桌上。我听说,就连国王和凯佩尔夫人1也专程赶来,在私人旅馆里享用牡蛎大餐。至于女王2生前则是一天一颗(至少传言是这么说的)直到驾崩。 1凯佩尔夫人(mrs keppel),指英王爱德华七世与其情妇凯佩尔夫人。 2此处指维多利亚女王,一八一九至一九〇一年,领导英国进入维多利亚时代,经济空前繁荣,君主立宪制发展成熟,并建立广大的殖民地。为英国在位最久的君主,以勤奋务实与婚姻和谐的形象着称。 你曾光临惠茨特布尔,看到当地卖牡蛎的小吃店吗?其中有一家是我父亲开的,我就在那里长大。你记得在闹区街道和海港间有栋破旧的小屋吗?护墙板上的蓝漆已斑驳不堪。还记得门上有块突出的招牌,写着“艾仕礼牡蛎:肯特郡最好的牡蛎小吃店”吗?也许,你还记得推开门后,见到的是一个阴暗、低矮而且充满香味的房间。记得桌上的格纹桌巾吗?还有写着粉笔字的点餐单、酒精灯与融化的牛油? 你被一个脸颊泛红、嘴角吊得高高的粗鲁女孩接待过吗?那是我姐姐爱丽丝。或是一位身材高大却驼背的男人,身上围着一件从领结长至鞋带的围裙?那是我父亲。厨房的门时开时合,你可曾看见里面有位眉头深锁的女士站在一片由滚烫的牡蛎汤或烧得嘶嘶作响的烤架形成的云雾当中?那是我母亲。 她身边有一位脸色白净、长相平凡的苗条女孩。她的衣袖卷到手肘,平直的头髮不时戳入眼睛,口中则不断哼唱街头艺人和音乐厅1的歌曲——那就是我。 1音乐厅(music hall),指的是盛行于一八五〇至一九六〇年间的英国娱乐场所,不只有字面的音乐性质,还会有歌舞、戏剧表演、杂耍等节目,提供娱乐给普通大众的游戏剧院。 一如那首老歌描述的主角莫利·马隆1,我是名鱼贩,因为我的双亲也是。他们拥有小吃店,还有楼上的房间。我和牡蛎一起长大,沉浸在牡蛎买卖的气息中。我在放牡蛎和冰块的桶子间学会走路。在我拿到粉笔和写字板前,就已经学会如何使用牡蛎刀。当我还在背诵字母时,就能背出一个牡蛎厨师的厨房里该有哪些东西,即使蒙着眼睛,我也分得出各式鱼鲜。对我而言,惠茨特布尔就是全世界,艾仕礼小吃店是我的城邦,牡蛎的分泌液则是我赖以维生的环境,尽管我一直不相信母亲所说的故事:他们从一片牡蛎壳中发现我,当时有位贪吃的客人正要将我当成午餐吞下肚。十八年来,我从未怀疑过自己对牡蛎的同情心,从未喜欢过父亲的厨房。 1莫利·马隆,爱尔兰民谣中的人物,传说8她白天以叫卖蛤蛎、淡菜为生,晚上则成为娼妓。一九九八年爱尔兰都柏林庆祝建城千年,在市中心矗立莫利·马隆铜像,为现代新地标。 即使以惠茨特布尔的标准来看,我的生活是奇特的,不过还算顺遂。我们每天早上七点开始工作,十二个小时后结束。这段时间里我负责的工作都一样。母亲负责烹煮,爱丽丝和父亲负责接待,我则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旁边摆着装牡蛎的桶子。我搓洗牡蛎,用刀将之剖开。有些客人喜欢生吃牡蛎,这种客人对你的工作而言可说最轻松,因为只需从桶里取出一些牡蛎,冲掉上面的盐水,再和荷兰芹、水芹一起放在盘上即可。然而,有些客人喜欢吃炖牡蛎、炸牡蛎、烤牡蛎或牡蛎焰饼,我便得花上一番心力。首先得剥开每颗牡蛎,处理一番,放入母亲的煮锅。牡蛎的肉必须完整,当中的汁液不能溢出,也不能腐败。由于一个餐盘可以摆上十二颗牡蛎,售价又很便宜,我们的小吃店经常人满为患,动辄挤满五十位客人。你应该算得出来每天有多少颗牡蛎得经过我的刀下;你大概也能想像,每天傍晚,我的手指在盐水中浸久了,既红肿又痛楚。而今,即使离我放下牡蛎刀,不再踏入父亲的厨房,巳经过了二十多年,当我看到鱼贩的桶子,或是有人叫卖牡蛎时,我的手腕和指关节仍会隐隐作痛。有时候,我甚至相信我的拇指指甲下和掌纹里还闻得到滷汁和盐水的气味。 第2页 我说过小时候的生活除了牡蛎外别无他物。其实这不太正确,我还有一些朋友和亲戚,和每位小镇上的大家族女孩一样。我姐姐爱丽丝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们共享房间和床铺。她倾听我所有的秘密,也告诉我她的秘密。我还认识一位叫弗雷迪的英俊男孩,他和我哥哥戴维还有乔叔一起在惠茨特布尔湾的一艘单桅渔船工作。 我对音乐厅怀有狂热,尤其是歌唱表演。要是你来过惠茨特布尔,就会知道这种狂热在本地有多不方便,因为镇上没有音乐厅与剧院,只有在坎伯兰公爵旅馆前偶尔会有走唱乐队在一根孤立的煤气灯柱下表演。每年八月会有木偶戏表演在此进驻。不过从惠茨特布尔到坎特伯里只需十五分钟的火车车程,那里有间音乐厅,叫做坎特伯里艺宫,每场表演长达三小时,门票要价六便士,节目则是肯特郡内公认最好的。 坎特伯里艺宫其实是一座破旧的小音乐厅,不过当时的我只有卖蚵女的见识。墙上有成排的镜子,座椅上铺着厚绒布,漆成金色的邱比特石膏像则高挂于布幕上,就像我家的小吃店,这里也有种独特的味道。我现在知道所有剧院都有这种气味:由木头、化妆油彩和洒在地上的啤酒,加上煤气、香菸和髮油综合而成。当时还是小女孩的我,毫不犹豫便爱上了这种气味。后来我从音乐厅经理和艺人那里得知,他们形容这种气味为“闹堂之气”、“喝彩之味”。更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气味并非快乐的源头,而是悲伤的本质。 不过,那是之后的故事。 对于坎特伯里艺宫的颜色和气味,我比多数女孩更为熟悉,至少当时的我是这样。那年我即将满十八岁,以为过完夏天就会离家,因为爱丽丝认识了一位在坎特伯里艺宫工作的少年托尼·里夫斯。他常招待我们看表演。托尼的叔叔是艺宫的经理,也是鼎鼎大名的滑头里夫斯。因此,对爱丽丝来说,托尼是个适合的交往对象。我父母一开始并不信任他,认为他态度轻浮,因为他在音乐厅工作,又常把雪茄挂在耳上,油腔滑调地谈合约、伦敦和香槟。不过没人能永远讨厌他,他为人大方,又很平易近人。而且,就像每个对我姐姐示爱的男孩一样,托尼赞美我姐姐,还对我们全家人都很好。 所以,你可以经常在星期六晚上看到我和爱丽丝坐在坎特伯里艺宫的座位,捲起裙子,观赏最轰动的表演,并且同声欢唱。一如其他观众,我们也会挑剔表演。我们会为喜欢的艺人大声叫好,也会拼命喊安可并点唱,直到她的喉咙干了为止。当我们最喜欢的女歌手再也唱不下去时,她只能微笑着鞠躬行礼。 表演结束后,我们会到售票亭后方,托尼堆满杂物的小办公室道谢,然后哼着歌回家。我们会在开往惠茨特布尔的火车上唱歌。有时,车上有看同一场表演的乘客,会一起开怀歌唱。当我们上床睡觉时,会在黑暗中低吟旋律。我们会梦到歌曲的节奏,隔天早上起来时还会继续哼。就连卖晚餐时,我们都带着音乐厅的气息,爱丽丝会一面吹口哨一面送餐盘,让客人笑着听她唱歌。至于我,则坐在盐水碗旁的高脚発上,对撬开的每颗牡蛎唱歌。母亲说我该上台表演。 不过,她一说完便大笑起来。我也笑了。我和舞台上艷光四射、唱着动听歌曲的歌手一点都不像。她们比较像我姐姐,有樱桃小嘴、飞扬的披肩捲髮、坚挺的胸部、双颊的酒窝,以及形如啤酒瓶的纤细美腿。我身材虽高,却瘦巴巴的,胸部扁平,头髮没有光泽,眼眸是淡蓝中带着一点土褐的颜色。我的脸庞光滑洁净,有一口白牙。但是这些一点都不特别,至少对我们家来说是这样,因为我们整天都在烟雾蒸腾的室内炖煮牡蛎,皮肤都像墨鱼一样白。 像爱丽丝这样的女孩註定要在金光闪闪的舞台上跳舞、穿锻织舞衣、接受美少年的喝彩;像我这样的女孩只能坐在漆黑的观众席上默默观赏表演。 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二 之前我说的例行事项——撬开、烹煮牡蛎,以及每星期六向音乐厅报到——都是我童年中印象最深刻的事物,不过那些事只在冬天发生。每年五至八月是牡烦的繁殖期,渔民不能採集牡蛎,只能放下船帆,出海寻找其他猎物,全英国的牡蛎餐厅被迫更改菜单,不然就得休息一阵子。秋季到春季时,我父亲店里的生意虽然很不错,还是无法让他得以在夏天暂时歇店。不过,就像惠茨特布尔许多靠海吃饭的家庭,我们的工作量到了夏天明显减少许多,生活步调较为轻松缓慢,餐厅的生意也没那么忙。我们改卖鲽鱼、比目鱼和绯鱼,比起冬天时必须不停搓洗和撬开牡蛎,将鱼切片轻松多了。我们打开窗户和厨房的门,与冬天时烹锅和冰桶交杂的冷热酷刑截然不同,我们可以感受阵阵凉风、船帆被风吹动的声音和滑轮转动的声音,也从惠茨特布尔湾传到厨房。 我满十八岁的那个夏天,天气很温暖,接下来的几周则愈来愈温暖。每天有一段时间,父亲会暂时将店交给母亲照顾,到海边摆摊卖鸟蛤和峨螺。我和爱丽丝每晚都去艺宫看表演。然而,一如那年七月没人想在我们拥挤的小店里吃炸鱼和龙虾汤,戴着手套与软帽,在滑头里夫斯不通风的音乐厅里被煤气灯照上一两个小时,也让我们姐妹俩吃不消。 第3页 鱼贩和音乐厅经理之间的相似处比你想的还多。当我父亲改变菜色迎合客人的口味时,滑头里夫斯也一样。他解僱半数艺人,再起用一批从查塔姆、玛格特和多弗等地剧院的艺人。更为高明的是,他和伦敦的盖立·苏德兰签下为期一周的表演合约。盖立·苏德兰是真正的巨星,是诙谐歌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即使在肯特郡最炎热的夏日,他的演出仍然场场爆满。 盖立在艺宫演出的首晚,我和爱丽丝一起去看。我们和售票小姐已建立起默契,向她点头微笑,随即进场找位置坐下。我们通常坐在顶层的座位,我不懂坐在前排有什么好处。坐在舞台下方,透过脚灯闪烁的光,往上看到艺人的脚踝,对我而言很不自然。包厢的视线比较好,不过我还是最喜欢顶层的座位,尽管离舞台比较远。我和爱丽丝特别喜欢坐在最高楼层前排正中间的座位。在这里,你能看到整间音乐厅,可以看到舞台的形状和成排的座位,也会发现自己的脸和身边的观众一样,在灯光的照射下朦胧不清,湿润的嘴唇带着仿如恶魔的笑容。 盖立首演当晚,整间坎特伯里艺宫肯定有如地狱般沸腾喧闹。我和爱丽丝倚着栏杆俯瞰下面的观众时,被混杂菸草和香水味的空气熏得头晕,甚至咳嗽。依照托尼的叔叔估计,音乐厅几乎爆满,全场却出奇安静,观众不是低声说话,就是不发一语。从最高楼层的座位往包厢或前排望去,能看见观众不断挥动帽子以及节目单,乐队开始演奏序曲,灯光也熄灭,观众的动作慢了下来,纷纷坐直,气氛由一片死寂转为屏息以待。 坎特伯里艺宫是座老式音乐厅,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这类场所会聘请一名主持人。坎特伯里艺宫的主持人当然是滑头里夫斯,他坐在前排和乐队间的桌旁介绍节目,并在观众鼓譟时维持秩序,或带领祝颂女王。他戴着一顶高礼帽,手持木槌——我从未看过没拿木槌的主持人还有一杯黑啤酒。桌上放着一根蜡烛,只要台上有艺人,主持人就会点燃蜡烛,到了中场休息或表演结束时,便吹熄蜡烛示意。 滑头里夫斯长相平凡,却有竖笛般清脆响亮的动听声音。盖立首演当晚,他欢迎我们,保证不虚此行。他这么开场:“我们有没有肺?我们得用它来唿吸。我们有没有手脚?我们得用脚打拍子、用手鼓掌。我们是不是有胸膛,可以用来开怀大笑?眼泪呢?可以流它好几桶!至于眼睛,快快张大好奇的双眼吧!” “乐队请奏乐,灯光麻烦啦!”他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咚!烛火因而有些倾斜。“为您献上最神奇、最动听、最欢乐的……”他又敲了一下桌子,“蓝道合唱团!” 布幕抖了抖,缓缓升起。舞台出现海滩布景,地板铺满真沙。有四位穿着休闲装的人在上面漫步。一黑一白的两位女士撑着洋伞,另外两位则是高佻的男士,其中一位手拿四弦琴。他们唱《美丽的海边姑娘》,四弦琴手独奏,女士们则拉起裙子,在沙地上起舞。就开场秀来说,他们表现得还不错。观众鼓掌,滑头满怀感激地道谢。 下个节目由一名喜剧演员担纲,然后是读心术表演。一个身穿晚礼服,戴着手套的女士,蒙眼站在舞台上。她丈夫拿着写字板到观众席,邀请观众以粉笔写下数字和名字让她猜。 他说:“想像空中飘浮着红色火焰写成的数宇,再透过我妻子的眉毛,烙印在她的脑海。”我们皱紧眉头,眯眼凝视舞台。那位女士微微摇晃身体,举起双手按压太阳穴。 “今晚的灵力特别强。啊,我可以感觉它在燃烧。”她说。读心术表演后是特技表演。三位服装缀有亮片的男人,翻筋斗穿过数只铁环,顺势叠罗汉。这项表演的高潮是他们组成一个圈圈,配合乐队演奏的曲子在舞台上来回滚动。观众开始鼓掌。然而当时实在太热,男孩们被派去酒吧买酒,回来时必须端着杯子穿过一排排的座位和观众,因此表演中全场都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也不断有低语传出。我看了爱丽丝一眼,她摘下帽子搧风,脸颊很红。我将帽子推向脑后,用手托住下巴,靠着前面的栏杆闭上眼。我听见滑头敲着木槌,要大家安静。 他大喊:“各位女士先生,现在是特别表演时间。如果你们手里的杯子有香槟,”台下传来飢讽的笑声。“就把杯子举高吧!如果是啤酒——为什么?啤酒才有气泡不是吗?——也把杯子举高吧!最重要的是,提高你们的音量!为您献上来自多弗的凤凰剧院,肯特郡的士绅,娇小的费佛夏姆1风流小生……凯蒂——咚!——巴特勒小姐。” 1费佛夏姆,英国肯特郡小镇。 观众席响起掌声和欢唿。乐队奏起欢乐的音乐,我听见布幕升起时嘎吱作响的声音。我非常不情愿地睁开眼——随即瞪大双眼,抬起头来,闷热和疲惫一扫而空。一盏聚光灯照射着舞台,正中央站着一位女孩——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 艺宫以前当然也有男装丽人的表演。然而,一八八八年各地的音乐厅,男装丽人的表演和今日大相迳庭。半年前,娜莉·鲍尔穿镶金边的紧身衣,以芭蕾舞娘的形象,演唱《最后的花花公子》——仅藉拐杖与毡帽使自已貌似男孩。凯蒂·巴特勒穿的不是紧身衣或亮片装,就像滑头说的,她活脱就是位西区士绅。她身着西装——一套剪裁合宜的帅气男用西装,袖口内衬缝上丝绸。翻领系上一朵玫瑰,口袋放着淡紫色的手套。外套下是件雪白的硬衬衫,硬领有两英寸高,领口繫着白色蝴蝶结,头上则戴一顶高礼帽。当她摘下礼帽向观众行礼问好时,可以看见她的髮型利落而完美。 第4页 我想就是她的头髮吸引我。要是有女人的头髮剪得像她一样短,那一定是病人或犯人,不然就是疯子。她们不可能和凯蒂·巴特勒一样。凯蒂的头髮十分服帖,像是一顶由巧手帽匠为她量身订做、缝在头上的帽子。我认为她的头髮是棕色的,然而只说棕色实在过于单调。那是一种你们可能听过的棕色——栗子色,或说是赤褐色,也或许接近巧克力色。不过巧克力没有光泽,而凯蒂的褐发像波纹绸,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的鬓角和耳上的头髮微卷;当她略略低头戴帽时,颈背上的硬领和发线间露出一道白皙的肌肤,使我忍不住颤抖——虽然身处如此炙热的音乐厅。 据我推测,她长得一定像俊俏的男孩。她的脸型是完美的椭圆形,有一双大眼睛,睫毛乌黑浓密,双唇红润饱满。她的体型正如男孩般修长——然而她的胸部、小腹和臀部却千真万确地有男孩缺乏的圆润。稍后我注意到她的鞋子,鞋跟有两英寸高,但她还是能像男孩般迈步,双脚也能张得很开地站在舞台上,双手迅速插入裤袋。她站在舞台的最前方,高傲地抬起头。当她开始唱歌,发出的是男孩的声音,千真万确。 她在过热的音乐厅,制造的舞台效果非常好。身边的观众和我一样坐直身体,以发亮的目光盯着她看。歌曲都是上上之选,例如《干杯吧!男孩们》和g.h.麦德莫1唱红的《情人和妻子》。这些金曲使观众同声合唱——尽管这些歌由身着男装的女孩演唱,比男人唱更令人脸红心跳。每唱完一首歌,她都会以极具自信的语调对观众说话,并和主持桌旁的滑头里夫斯胡扯两句。她说话的声音和唱歌时一样有力,听起来又很温暖。她的口音有时听起来像伦敦东区人,有时像上流人士,有时又像纯肯特郡人。 1麦德莫(g.h.macdermott),一八五四至一九〇一年,维多利亚时期重要艺人,曾在威尔斯亲王与登基千的爱德华七士千演出。本为歌手,后转而经营数间音乐厅,子女全继承衣钵,成为舞台明星。 她表演的时间加起来约十五分钟,在结束前观众喊了两次安可。她最后唱的歌是首温柔的民歌,内容是有关玫瑰和失去的情人。她一面唱,一面将帽子拿到胸前,将翻领上的玫瑰贴在脸颊上,看起来好像哭了。全场观众集体发出一声巨大的嘆息表示同情,并且咬唇倾听,她原先的男声突然变得轻柔。 她抬高视线,从指缝观察我们。我们发现她根本没哭,反而在微笑——她突然使了个淘气的眼色,迅速站回舞台中央,盯着前排寻找最漂亮的女孩。当她找到时扬起手,玫瑰飞过舞台脚灯与乐队,落在那位漂亮女孩的裙上。 我们都为她疯狂,高声大叫,用力踏着地板。她则殷勤地举帽挥舞,徐徐退场。我们唿喊她的名字,但是已经没有安可曲。布幕降下,乐队开始奏乐,滑头敲着木槌,把蜡烛吹熄,到了中场休息时间。我张望下方的座位,试着找到刚才得到玫瑰的女孩。当时的我想不到比得到凯蒂·巴特勒手中的玫瑰更美好的事。 我和其他观众一样,原本是来看盖立·苏德兰的表演。然而当他终于出场,不断用一块巨大的斑点手帕擦脸颊,抱怨坎特伯里炎热的天气,以滑稽的歌词和夸张的脸部表情博取观众一笑时——我发现自己的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只希望巴特勒小姐能再度登台,以优雅而自负的眼神望向观众并引吭高歌。这个想法让我坐立难安。最后,和其他人一样,被盖立的神情逗得哈哈大笑的爱丽丝凑向我的耳朵问:“你到底怎么啦?” 我说:“我好热,下楼去透透气。”爱丽丝留在座位上观赏表演,我慢慢走到空荡荡的大厅,把脸颊贴在冰凉的玻璃门上,哼巴特勒小姐的《情人和妻子》给自己听。 不久后,楼上传来吼叫声和踏地板的声音,表示盖立的表演结束。过了一会儿,爱丽丝下来了,依然拿帽子搧风,吹拂黏在泛红脸颊上的捲髮。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们去找托尼。”我跟着爱丽丝到托尼的小房间,随意蜷缩在他桌后的椅子上。我们稍微聊了一下盖立和他的斑点手帕,托尼问:“你们觉得凯蒂·巴特勒怎么样?是不是很迷人?要是她能继续像今晚这样风靡全场,我敢说我叔叔一定会把她的合约延长到圣诞节。” 听到托尼的话,我马上响应:“不管在哪里,她的表演是我看过最好的。帮我告诉滑头,要是不留住她,那就太笨了。”托尼一边大笑,说一定会转告;一边却对爱丽丝使眼色,轻佻地看着她的美丽脸庞。 我移开视线,嘆了一口气坦承:“喔,真希望能再看到巴特勒小姐!” 爱丽丝说:“你会看到的,就在星期六。”我们之前计划全家来艺宫看表演——父亲、母亲、戴维和弗瑞迪——星期六晚上。我抓着手套。 “我知道,可是星期六还好久……”我说。 托尼笑了起来,“南茜,谁说你要等那么久?如果你愿意,明天晚上——或是任何一晚——都可以过来。要是没有顶层的座位,我可以安排你坐舞台旁的包厢,你可以在那里尽情看着巴特勒小姐!” 我很肯定他这么说是为了讨姐姐欢心,内心却因为这几句话纠结起夹。我说:“托尼,你是认真的吗?” 第5页 “当然。” “真的可以坐进包厢?” “有何不可?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伍德家和波拉许家的人会坐在那里。你一坐进去,观众一定都会看你,然后想到自己卑微的身份。” 爱丽丝说:“那会使南茜想起自己的身份,我们不能这样。”她笑了,因为托尼紧抱她的腰并倾身亲吻她。 三 我猜对都市的女孩而言,单独前往音乐厅一定是很严重的事,不过惠茨特布尔的人并不在意。隔天当我说要再去艺宫时,母亲只是皱了皱眉,轻轻啧了两声;爱丽丝笑我,说我一定疯了。她说不会和我去,整晚坐在烟雾和热气中,就为了看一个穿长裤的女孩——一个不到二十四小时前才看过她表演的女孩。 我对姐姐的漠不在意感到惊讶,却又暗自庆幸可以单独欣赏巴特勒小姐的表演,甚至比托尼答应让我坐在包厢还高兴。昨天晚上我穿得十分平凡,然而今晚——今天的营业时间过得很慢,父亲让我们在六点打烊——我穿上作礼拜时穿的长袍,我常穿着它和弗瑞迪一起散步。我打理好后走下来,戴维吹了声口哨;在前往坎特伯里的路上,有一两个男孩试着引起我的注意。但我很清楚,至少今晚不会理他们。抵达艺宫后,一如往常,我向售票小姐点点头,但是今晚我把最爱的顶层座位让给别人,转朝舞台侧面,一张边缘烫金、铺有厚红绒布座垫的椅子走去。这个位置在全场好奇和羡慕的目光前格外醒目——我坐在这里,蓝道合唱团唱着同样的歌,喜剧演员说着同样的笑话,读心师站立不稳,特技者出场表演。 当滑头再次欢迎肯特郡士绅出场时,我屏住唿吸。这次当她向观众打招唿时,我们报以一声巨大而愉悦的回应:我想,有关她昨晚精彩表演的消息一定传了开来。我现在在旁边看她,感觉很奇怪。当她一如昨日,大步走向前台时,她的脚步似乎更加轻盈——好像观众的赞嘆使她长了一对翅膀。我倾身向前,手指紧贴在陌生的丝绒椅垫上。艺宫的包厢离舞台很近:她唱歌时,离我还不到二十英尺。我可以看到她行头上所有的细节——圈在外套纽扣上的表链、系在袖口上的银环——这些从我的老位置上是看不到的。 我也能更清楚地看见她的容貌。她的耳朵很小,而且没穿耳洞。我看见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并非天生红润,而是擦了口红,以利灯光照射。她的牙齿有如鲜奶油般雪白,眼睛则是巧克力般的褐色,一如她的头髮。 因为昨天看过她的表演,知道表演的内容,也因为我花了太多时间观察她,没有听她唱歌,她的演出似乎一下子就结束了。她被观众叫回舞台,唱了两首安可曲,和之前一样以动人的民歌和投掷玫瑰作为结尾。这次我看见是谁接到玫瑰,一位坐在第三排的女孩,头上戴着羽饰草帽,身穿黄色锻质削肩礼服。我之前没见过这位可爱的女孩,但我巳经开始嫉妒她! 我回头望着凯蒂·巴特勒。她举起礼帽,正要迅速行最后一次礼。我心想:注意我,快注意我这边!我在心中以深红色的字体写出这些字,就像读心师的丈夫所说,将这些话语如烙印般传到她的额头。——快看我!——她转过身,视线一度朝向我这边,似乎发现昨天空无一人的包厢今天有人进驻,然后低头钻人降下的布幕。 滑头吹熄蜡烛。 四 我回家时,爱丽丝问:“今晚凯蒂·巴特勒表现如何?” “我想应该和昨晚一样。”父亲说。 “一点也不,”我一边说,一边脱下手套,“她表现得更好。” “更好?老天爷,如果她继续下去,星期六的表演会有多精彩!” 爱丽丝注视我,嘴唇抽动,“你可以等到那时吗,南茜?” 我刻意摆出不在意的样子,“我可以,但我不确定是否该等到那时候。”我转向坐在火炉旁缝衣服的母亲,轻声说:“如果我明天晚上去看表演,你不会介意吧?” “还要去?”所有人以讶异的口气响应。我只看着母亲,她已经抬头,有点疑惑地皱眉打量我。 母亲缓缓地说:“我不知道有何不可,但是大老远赶去就为了一场表演……而且还是自己一个人去。不能找弗瑞迪陪你去吗?”我看凯蒂·巴特勒表演的时候,最不希望坐在身边的人就是弗瑞迪。我说:“他才不想看那种表演!我还是自己去好了。”我说得十分肯定,似乎每晚前往艺宫是应尽的义务,而且毫无怨言地爽快答应。 几近尴尬的沉默氛围维持了一下。父亲说:“南茜,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大热天赶到坎特伯里——而且还不是为了看盖立·苏德兰!”他说这句话时,大家都笑了,消除尴尬的气氛,顺势转向其他话题。 五 然而,当我第三次从艺宫回来,并害羞地宣布要再次前往时,家里多了不可置信的声音和更多笑声。来访的乔叔小心翼翼地将瓶中的啤酒倒入一只倾斜的杯子,当他听见笑声时,抬头看着我们。 “怎么了?”他说。 “南茜迷上艺宫的凯蒂·巴特勒。想看看,乔叔,她被一个风流小生迷倒了!”戴维说。 第6页 我说:“你给我闭嘴。” 母亲目光锐利地看着我,“小姐,请你住嘴。” 乔叔啜了口酒,舔舔鬍鬚上的泡沫,“凯蒂·巴特勒?那个扮成男人的女孩,对不对?”他扮了个鬼脸,“南茜,你对真品不感兴趣了吗?” 父亲倾向他,“如果你问我,虽然我们在说凯蒂·巴特勒。”他使了个眼色,并擦擦鼻子,“我想她迷上的应该是乐队的某个年轻小伙子。” 乔叔说:“啊,可别让咱们可怜的弗瑞迪撞见……” 当他说这句话时,众人朝我这边看,我立刻脸红——看起来像是印证父亲的话正确无误。戴维开始打鼾,刚才还皱着眉头的母亲露出微笑。我让她——我让他们依照自己喜欢的想法——不多做解释,话题便能很快转到其他事,一如从前。 我能以沉默欺骗父母和兄长,然而对于姐姐爱丽丝,我完全无法保留。 “艺宫真的有你看上的男孩吗?”爱丽丝问我时,其他人都睡了。 “当然没有。”我轻声回应。 “那你是为了看凯蒂·巴特勒?” “对。” 沉默降临,直到从高街远远传来车轮声、马蹄声,以及从海湾传来依稀的波浪声,才打破这阵沉默。我们吹熄蜡烛,任由未拉上窗帘的窗户开着。我透过星光看见爱丽丝的眼睛是张开的。她以诡异的表情盯着我,一半像是好奇,一半像是嫌恶。 “你为她着迷,对不对?” 我移开目光,没有立刻回答。当我终于开口时,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黑暗说话。 我说:“当我看见她时,那就像——我也不知道像什么,好像我从前什么都看不见。我像是一只充满她的酒杯。在她以前的表演不算什么——其他人都是尘土。她上台了——她真漂亮,服装也很别致,声音如此甜美……她让我又想哭又想笑。她让我感到一阵疼痛,就在这里。”我把手放在胸口,“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未认识像她这样的女孩……”我的声音开始颤抖,发现自己再也说不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我睁开眼睛望着爱丽丝——随即发现不该开口;我应该像对其他人那样,也对她装聋作哑。她脸上浮出一种表情——现在一点也不诡异——而是一种掺杂了吃惊、紧张和尴尬或羞耻的表情。我说得太多了。赞美凯蒂·巴特勒,就像点燃我心中的烽火,我毫无保留地称赞,使火光得以传入暗室,照亮了一切。 我说得太多了——但若不是这样,就什么也别说。 爱丽丝望着我的眼睛好一阵子,便闭上眼睛。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背对我,面向墙壁。 那一周的天气依旧炎热。烈日虽然为惠茨特布尔和我家的小吃店带来生意,热气却影响了客人的食慾。他们通常只点柠檬汁或茶,碟鱼和青花鱼大量滞销,我得花上数小时在父亲摆的海边摊位挖取螺肉和蟹肉,还有将面包涂上奶油,留母亲和爱丽丝在店里工作。在沙滩上贩卖点心是项创新之举,然而站在大太阳底下着实难受。醋从手腕流到手肘,眼睛被酸味刺得剧痛。父亲每天另外给我两先令六便士,当成下午在海滩工作的工资。我买了一顶帽子,还系了一条淡紫色的带子。剩下的钱我都收起来,等我存够,就去买往坎特伯里的火车季票。 那一周每晚我都去艺宫,就像托尼所说,和波拉许家坐在一起,凝视凯蒂·巴特勒唱歌。我百看不厌,只是这种经验对我而言,一直都很神奇:走入小巧的暗红色包厢,看着一排排的观众和舞台上的金色拱顶,还有丝绒帘子和流苏、布满灰尘的舞台地板和成排的舞檯灯——我一直认为它们就像打开的峨螺壳——我马上就能看见凯蒂昂首阔步挥舞帽子……哦!当她终于登场时,我吸入一阵愉悦,感到目眩神迷。 这就是我独自观赏表演时的感受;然而,一如之前的计划,星期六全家人一起来——那可大为不同。 我们一行将近十二人抵达时又多了几个,因为我们在火车上和售票亭旁遇见亲朋好友,便一起加入欢乐的行列。音乐厅里没有足够的位置让我们坐成一排,便三四人坐在一起,当有人问要不要吃樱桃,或母亲有没有带香水,又或是今晚梅利西怎么没带吉姆一起来时,消息以尖叫或耳语的方式,从亲戚到阿姨,再从姐妹到叔伯到朋友,传过整个顶层,造成沿途各排骚动。 好像只有我这么觉得。我坐在弗瑞迪和爱丽丝中间,爱丽丝左边坐着戴维和他的情人罗妲,我父母坐在后面。整间音乐厅人山人海,热烘烘的——尽管已比星期一凉快许多,但是对我而言,依然燠热难耐,因为过去一周我都坐在包厢里,从舞台会吹来凉风。弗瑞迪将手放在我手上,嘴唇贴着我的脸颊,我觉得难受,像是被蒸气烫到,而非轻抚的感觉;即使是爱丽丝的衣袖压在我的手臂上,或是当父亲倾身向前问我们感想,他的脸贴近我的颈子时,都让我退缩流汗,并且坐立难安。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迫在一群陌生人中度过今晚。大多数的表演时间我都是不耐烦地坐着,他们对于各项节目的愉悦,都让我难以理解、觉得愚蠢。当他们和蓝道合唱团合唱、被喜剧演员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瞪大双眼看着重心不稳的读心师以及要求特技者再度登台表演翻筋斗时,我都咬着指甲。就要轮到凯蒂·巴特勒上台时,我变得更加激动和沮丧,期望她能再度踏上舞台,但我也希望我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坐在包厢,身后的门紧闭——而非坐在一群视她于无物、又觉得我对她的着迷很奇怪的观众中。他们听我唱《情人和妻子》不下上千次;他们听我形容她的服装、头髮和声音;我和他们吵了整整一周,要他们来看她,也一直对她赞不绝口。现在他们来了,又热又吵又高声谈笑,我着实瞧不起他们。我无法忍受他们轻视她的表演,更糟的是,我无法忍受看她表演时,他们在旁边观察我。现在我又有那种感觉,心中好像有盏灯笼或烽火。我很确定她登场时,就像点着火柴,我会被点燃,发出极亮的光芒,却极为痛苦且羞愧,而我的家人和情人会吓得退避三舍。当然,当她终于走到脚灯前时,这种事并未发生。我看到戴维朝我这边使了个眼色,然后听见父亲低语:“终于轮到这个女孩了。”当我心中偷偷燃起火焰时,没有人看得见——也许除了爱丽丝。 第7页 然而,正如我担心的,今晚我离巴特勒小姐非常遥远。她的声音依然嘹亮,面容也依旧动人。但我已习惯听见她唱每句歌词时的换气声、习惯看见她因灯光而发亮的双唇,还有映在脸颊上的睫毛阴影。我觉得现在仿佛隔着一片玻璃看她,耳朵也被蜡封住。当她结束表演时,家人高声欢唿,弗瑞迪踏着地板并吹起口哨。戴维说:“要是她没比南茜讲得好,就拿石头砸我吧!”——他靠向爱丽丝的裙摆,使个眼色,“虽然还没好到让我一周花一先令买车票,每晚跑来看她!”我没有回应。凯蒂·巴特勒重回舞台演唱安可曲,即将抛掷翻领上的玫瑰。知道家人喜欢她丝毫不让我欣慰——真的,只让我更加沮丧。我再次注视灯光下的身影,愁苦地想,不管我有没有来,你的表演都是这么精彩。不需我赞美,你都是如此完美。就和你知道的一样,我只能待在家,把蟹肉塞入纸锥。 尽管如此,奇妙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就要唱完安可曲,丢花给漂亮的女孩,一切完成后,她就会退场。当她准备掷玫瑰时,我看到她抬起头我敢发誓——她看着我之前坐的那个位置,然后低下头走开。如果今晚我坐在包厢,她就会看见我!如果我坐在包厢,而不是这里! 我瞄了戴维和父亲一眼,他们起立喊安可,音量却逐渐变小,伸了个懒腰。我身边的弗瑞迪依然朝着舞台傻笑。他的头髮平梳至前额,嘴唇暗黑,任由鬍鬚生长,脸颊红润,长了颗面疱。“她真是个美女,不是吗?”他对我说,揉着眼睛向戴维要啤酒。我听见身后的母亲问,那位穿礼服的女士怎能蒙眼读出所有数字? 欢唿声渐弱,滑头的蜡烛也熄了,煤气吊灯闪耀,使我们必须眯着眼。凯蒂·巴特勒刚才在找我,抬起头寻找我,我却在这里和陌生人同坐。 隔天是星期天,我待在摊位一整天。当晚弗瑞迪约我散步,我推说太累。那天较为凉爽,到了星期一,似乎真的变天。父亲全天在店里工作,而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待在厨房处理内脏、将鱼切片。我一直工作到将近七点,从餐厅打烊到赶火车之前,刚好有足够的时间换衣服、穿上靴子,还能仓促地和父母、爱丽丝、戴维以及罗妲共进晚餐。我知道他们不只是觉得奇怪,我竟然还要去艺宫。尤其是罗妲,似乎对我“迷上”某人的故事特别敏感,她问:“艾仕礼太太,你不介意她去吗?我母亲绝不会允许我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我还大她两岁。但我想,南茜一定是沉稳的女孩。”我一直都是个沉稳的女孩,反倒是鲁莽的爱丽丝常让父母担心。当罗妲说话时,我发现母亲望着我思索。我已经换上礼拜服,戴上新买的帽子,髮辫上系了一个淡紫色的蝴蝶结,白手套上也有同样的蝴蝶结。我的靴子黑得发亮,在耳后擦了爱丽丝的玫瑰香水,又拿厨房的蓖麻油涂黑睫毛。 母亲说:“南茜,你真的想去?”她还没说完,壁炉上的时钟响了一声。叮!七点一刻,我就要赶不上火车了。 我说:“再见!再见!”——在母亲来不及叫住前冲出去。 我还是没赶上火车,得待在车站里等下一班。到艺宫时表演已经开始,我坐在位置上,特技者在台上围圈。他们服装上的亮片闪闪发光,白色紧身衣在膝盖处沾满灰尘。观众拍手,滑头起立说话——他每晚都说同样的话,因此半数观众都一起笑着说:“监狱里可不能有太多这种人!”这像是她表演前的例行序曲,滑头敲着木槌,报出凯蒂·巴特勒的名字,我正襟危坐、屏息静气。 当晚她唱得——我不能说像天使,因为歌曲内容和花天酒地有关,也许该说像是堕落的天使,她唱的歌是堕落的天使会唱的,她的身体燃烧殆尽,而地狱依然遥不可及。我和她一起唱——不像其他观众一样高声欢唱,而是近乎偷偷地轻声哼唱,好像她可以听清楚我唱的每句歌词。 也许她真的听见了。当她出场时,我想她看了这里一眼——她知道包厢又有人了。当她游走于脚灯间时,我想她又看了我。这种想法很奇妙——然而每次她的视线都转而扫视挤满人的音乐厅,看上好一阵子,好像刻意忽视我。我停止唱歌,瞪着她看,不住吞咽口水。我看见她退场——她再次注视我——然后回来唱安可曲。她唱着民歌,摘下翻领上的玫瑰花,一如预期地贴近脸颊。然而当她唱完时,她并未望向观众席寻找最美丽的女孩,反而往她的左方踏出一步,朝向我坐的包厢,接着又上前一步。过了一会儿,她来到舞台角落,停下来面对我,距离之近,我可以看到她发亮的硬领、咽喉上跳动的脉搏,还有她眼角粉红的光泽。她站在那里,仿佛永恆,缓缓举起手臂,玫瑰在灯光下闪烁了一下——我发抖的手接住了花。观众席爆出放纵的欢乐气氛与一片笑声。她以坚定的眼神凝视我慌乱的目光,微微向我鞠躬。她突然往后退,对观众挥手退场。 我愣坐了一会儿,看着手中的玫瑰,刚才就贴在凯蒂·巴特勒的脸颊上。我想拿花贴着自己的脸——正要这么做时,一阵喧譁声传来,我发现好管闲事的面孔正朝这里看,挤眉弄眼的表情和笑声正好迎上我的目光。我立刻脸红,缩回包厢的阴影中。我背对着成群观众好奇的目光,将玫瑰塞入裙上的腰带,再盖上手套。巴特勒小姐朝我走来时,我的心扑通狂跳。当我离开包厢,往拥挤的走廊与街上走去时,心跳总算不再如此剧烈。我高兴得想笑。我把手放在唇上,免得自己看起来像个白痴般无故傻笑。 第8页 我走到街上,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发现托尼正穿越大厅,高举双手引起我的注意。终于有个朋友,我可以对着他笑了。我移开手,像猴子一样露齿而笑。 “嘿!嘿!”他追上我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人很高兴,而我知道原因!我送女生玫瑰时,她们怎么都没这么高兴?”我的脸又红了,把手放回唇上,什么也没说。托尼开始傻笑。 他说:“我带了口信给你,有人想见你。”我扬起眉毛,以为是爱丽丝或弗瑞迪来找我。托尼笑得更开了,“巴特勒小姐想和你说话我的笑容瞬间消失,”和我说话?巴特勒小姐要和我说话?” “没错。她问布景管理员艾克,每晚独自坐在包厢的女孩是谁。艾克说你是我的朋友,要她来问我。她问了,我也告诉她,现在她想见你。” “为什么?哦,托尼,她为什么要见我?你对她说了什么?”我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 “没什么,除了一些实话——”我扭了他的手臂一下。说实话很糟糕,我不想被她知道自己颤抖、低声唱歌,还有内心被她点亮的事。托尼的手从衣袖伸出来,握住我的手,单纯地说:“就是你喜欢她。要不要跟我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发一语让他带我离开大玻璃门,外面是坎特伯里凉爽的黑夜。我们通过往观众席的拱门和顶层的楼梯,朝走廊远远一角的小房间走去。前面有块布幕,一根绳子垂挂着牌子,上面写着:私人。 第02章 一 我曾和托尼造访艺宫后台一两次,但都在白天,整间音乐厅阴暗荒凉。现在我和他行进的走廊上却充满灯光和嘈杂声。我们通过一扇门,我知道那通往舞台,我瞧见梯子、绳索和煤气管,也看见穿戴鸭舌帽和围裙的男孩推着篓子或调整灯光。当时我有种感觉——往后几年,当我每次到后台时,都会有这种感觉——自己踏入一个巨大的时钟,穿过优雅的外壳,来到背后充满尘埃、油渍和永不休止的机件,全是一般看不到的内部。 托尼带我走下一条走廊,停在一道金属制的楼梯前。他稍作停顿,好让三个男人先过。他们戴着帽子,手拿外套和提袋;三人脸色发黄,模样狼狈,颇为俗气,活像是带着样品的推销员。直到这三人继续前进,和守卫说了个笑话,我才发觉是正要回去的特技者,他们手上的提袋装的是亮片装。我蓦地开始害怕凯蒂·巴特勒可能和他们一样平凡无奇,与那个游走在灯光间的漂亮女孩判若两人。我差点冲动地叫托尼回头,但他下了楼梯,当我在下面的走廊追上他时,他已经站在门边转动门把。 那是成排门扉的其中一扇,看起来并无区别,不过上面有个黄铜制成、破旧不堪的数字,拴在门的正中央,大约是眼睛的高度,还有一张手写的卡片钉在数字下方。卡片上写着:凯蒂·巴特勒小姐。 我发现她就坐在镜子前的一张小桌子旁;她半转过头——我想是回应托尼的敲门——但当我进来时,她起身向我握手。即使穿着高跟鞋,她还是比我矮一点,也比我想像的年轻——也许和我姐姐同年,大约二十一二岁。 “啊哈,”当托尼留下我们离开时,她这么说——从她的声音可听出她的职业习惯一“神秘的仰慕者来了!我本来很肯定你是来看盖立的表演,有人说你从来不待超过中场。你真的是来看我的吗?我之前都没有影迷呢!”她说话时,身体舒适地靠向桌子——我看见上面堆满了装面霜的罐子、一支支的化妆油彩、纸牌、抽了一半的香菸和脏茶杯——然后交叠双腿,环抱双臂。她的脸仍擦着厚厚的粉,嘴唇非常红,睫毛和眼睑则画成黑色。她穿着表演时的长裤和鞋子,不过已经脱下外套、背心,当然还有帽子。浆过的衬衫因为裤吊带而紧贴着隆起的胸部,在喉咙分开,上面的蝴蝶结已经拆下。我看到一条衬衣系带露出衬衫外。 我转移视线,“我喜欢你的表演。” “我想也是,你经常来看!” 我微笑,“托尼让我入场,而且是免费入场。”这使她哈哈大笑:她的舌头呈淡红色,比起涂了口红的双唇,牙齿显得十分洁白。我感觉自己脸红,“我的意思是,托尼安排我坐进包厢,但如果我得买票,我还是愿意付钱坐顶层座位,因为我真的非常喜欢你的表演,巴特勒小姐。” 现在她停止大笑,略微歪着头,轻声回应:“真的吗?” “当然。” “快告诉我,你喜欢哪些地方?” 我想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我喜欢你的服装,喜欢你唱的歌,还有唱的方式。我喜欢你和滑头讲话的态度。我喜欢你的……头髮。”说到这里我开始结巴,现在换她脸红了。一阵近乎尴尬的沉默维持片刻——从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号角声和鼓声,还有一阵欢唿,就像风吹过一片巨大的海贝壳所发出的唿啸声。我跳了起来看看自己,她大笑。“那是后半场的表演。”她说。过了一会儿欢唿声结束,号角声和鼓声依然像巨大的心跳声般持续。 她离开桌缘,问我介不介意她抽菸。我摇摇头,当她从脏茶杯和纸牌中拿出一包香菸递给我时,我又摇了一次头。墙上有盏金属丝笼,里面的煤气火焰嘶撕作响,她将脸凑过去点菸。她嘴角叼着烟、眼睛盯着上面的火,使她看起来像个男孩;然而,当她拿开香菸时,香菸沾上了暗红色的口红。看到这种情况,她轻啧一声,“你看看我,脸上还有妆。可以坐着等我卸妆吗?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但我得快一点,待会儿有个女孩要用房间……” 第9页 我按照她的要求,坐着看她拿面霜涂脸,再用布擦拭。她擦得快而仔细,却心不在焉,一面擦脸,一面透过镜子看我。她看到我的新帽子,“好漂亮的帽子!”她问我为什么认识托尼——他是我的情人吗?我被这问题吓了一跳,连忙说:“哦,不是!他在追我姐姐。”她笑了。 接下来她又问我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 “我在一家牡蛎小吃店工作。”我说。 “牡蛎小吃店!”这似乎使她感到兴奋。她开始一边擦脸,一边低声哼歌。 “我走在毕夏葛街上1,遇见卖牡蛎的姑娘——” 1这首民摇名为《牡蛎女孩》(oyster girl)。以法国男子口吻叙述在伦敦街头搭讪卖蚵女,却被她骗走所有钱财的故事。可追溯至一八五五年至一八五八年间,当时民众会提供当地民谣,印在单面的流通纸张。 她用力拍着朱红的嘴唇和乌黑的睫毛。 “我往她的篓子里瞄一瞄,看有没有牡蛎……” 她继续唱,睁大一只眼睛,靠向镜子好擦掉一个顽强的黑点——她的嘴和眼睑一样张得很开,吐出的气息弄雾了镜子。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我打量着她脸上的肌肤和喉咙,在化妆品的遮掩下窜出头来,露出奶油色的光泽——如同她衬衣系带的鲜奶油色——而鼻子和脸颊显得阴暗。我甚至能看见她嘴边的雀斑,颜色和头髮一样深。我一点也不讶异那些雀斑的存在,反而觉得有种无法言喻的迷人。 她拭去镜上的雾气,对我使了个眼色,询问更多我的事。因为对着她镜中的倒影要比面对面轻松,我终于能和她轻松交谈。刚开始,她的谈吐就像我认为女伶应有的样子——自在、略带轻佻、在我脸红或说了蠢话时哈哈大笑。然而渐渐地——就像卸下脸上和声音的掩饰一一她的语调愈显温柔,而不那么无礼。最后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一声音终于完全和女孩一样清脆悦耳,和我一样,说着肯特郡女孩的口音。 一如脸上的雀斑,口音使她——并非像之前我害怕发现她的真面目平凡无奇,反而异常真实。听着她的口音,我终于明白过去七天来的疯狂。我想:这真奇怪!却又十分寻常:我爱上你了。 她的脸很快就拭净了,香菸也抽到滤嘴,她起身抚弄头髮,“我得让出房间了。”我听懂她的暗示,便说自己也该离开,她送我到房门口。 “谢谢你,艾仕礼小姐。”她已经从托尼那里得知我的名字,“谢谢你来看我。”她对我伸出手,我也举起手回应——我想起用来搭配的漂亮帽子、系淡紫色蝴蝶结的手套——然后迅速抽下,朝她伸出裸露的手指。就在一瞬间,她又是舞台上殷勤的男孩。她挺直身体,微微向我鞠躬,握着我的手到她的唇上。 我高兴得脸色泛红一一直到我看见她的鼻孔抽动,突然明白她闻到了什么:混杂着牡蛎肉和汁液,以及蟹肉和螺肉的恶臭,多年来我和家人的手上一直都有这种气味,早已习以为常。现在我竟然把手放在凯蒂·巴特勒的鼻下!我觉得就要羞愧而死。 我立刻想抽手,却被她紧紧握住,紧贴在她的唇上。她对我笑,眼神流露出一种我无法解读的含意。 “你闻起来她开口,语气缓慢而美妙,”像是——” “像是鲱鱼!”我痛苦地说,脸颊又热又红,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我想她看出我的困窘,也觉得尴尬。 她温柔地说:“一点也不像鲱鱼,或许该说像是美人鱼的味道……”她适当地亲吻我的手,这次我让她这么做。我不再脸红,开始微笑。 我戴回手套,手指似乎被布料弄得刺痛。“你会再来看我吗,人鱼小姐?”她的语气很轻,听起来却像是认真的。我说当然愿意,她状似满意地点头,再度微微向我鞠躬。我们互道晚安,她关上房门。 我呆若木鸡,面对小小的黄铜数字7,还有写着“凯蒂·巴特勒小姐”的纸卡。我发现自己无法移动,好像真的是人鱼,只有尾巴,没有脚可以行走。 我眨眨眼。我在流汗,汗水和她抽的香菸烟雾,以及我睫毛上擦的蓖麻油发生作用,使眼睛刺痛无比。我以手盖住眼睛一就是刚才她亲过的那只手,把手放往鼻子,隔着手套嗅刚才她闻过的气味,我再次脸红。 更衣室里一片寂静,低声传出她的声音。她在唱刚才那首有关卖蚵女和篓子的歌。现在听起来断断续续,我非常确定那是因为她正弯腰解开鞋带、拉下吊裤带,也许正在踢掉长裤…… 这一切都在进行,而她的胴体和我疼痛的双眼间仅隔着一扇薄薄的门! 就是这个想法让我乍然回神,方能离开她。 二 和巴特勒小姐说话、看着她对我微笑,还有被她吻过手后,再观赏她的表演是种很奇怪的经验,比以前更加刺激。她美妙的嗓音、优雅的举止、昂首阔步的姿态,都让我觉得自己偷偷地沾染了其中的一部分,并在观众高声欢唿、要求她唱安可曲时洋洋得意。她不再向我投掷玫瑰花,而是一如往常地掷给观众席上的漂亮女孩。但我知道她有看到包厢中的我,因为她唱歌时,我能感到她的目光偶尔会朝向我,她退场时总会特别对我挥挥手上的帽子,不然就是点头或使眼色。 第10页 如果说我很得意,其实同时也很不满。我看过她下戏后的真实模样,难以忍受和普通观众共处一室看她表演。我想再见她,却又感到害怕。她曾经邀我再去找她,却未定下时间,我在那一阵子都觉得不安和害羞。因此尽管我依旧尽可能前往艺宫观看表演,并接受她的暗示,还是过了一周,才再度踏入后台,脸色苍白地出现在她的更衣室前,浑身不安地流汗。 她依然亲切地接待我,真挚地责备我好久没来看她。我们很轻松地聊着她在音乐厅的生活,和我在惠茨特布尔的工作,我之前的疑惧一扫而空。因为她喜欢我,我又去找她——一次又一次。那个p月除了艺宫,我哪里也没去,也没和其他人见面——没和弗瑞迪见面,也没和亲戚见面,甚至减少和爱丽丝见面的时间——和巴特勒小姐见面是最重要的事。母亲开始皱眉,但当我回家说巴特勒小姐邀我到后台,待我如朋友时,她感到印象深刻。我比以往更辛勤地在厨房工作,我将鱼切片、洗马铃薯、切荷兰芹,把螃蟹和龙虾丢人锅中的滚水——忙到没时间停下来唱歌。爱丽丝郁郁地说我因为迷上艺宫的某人而变得无趣,但这几天我都没和姐姐多说话。现在每天打烊后,我会迅速更衣,匆匆吃过晚餐,跑去车站搭往坎特伯里的火车,最后到凯蒂·巴特勒的更衣室。我花比欣赏表演更多的时间和她相处,也更常看见她脂粉未施、没穿舞台装束,也没有表演态度的模样。 随着我们友情的加深,她变得愈来愈不拘束,也愈来愈信任我。 “叫我‘凯蒂’就好,而我该叫你一叫什么好呢?不要叫‘南茜’,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你。你家人都怎么称唿你?‘南茜’,还是‘南儿’?”她问。 “‘南茜’。”我说。 “那么我叫你‘南儿’一可以吗?”她可以吗!我像白痴一样点头傻笑,为了和她说话,我愿意丢弃以前的名字,换个新名,就算没有名字也行。 所以她先叫我“南儿!”接着是“老天,南儿!”然后是“亲爱的南儿,帮我拿丝袜……”她还是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更衣,但有一晚我来更衣室时,发现她立起一张屏风,便能在谈话时站在后面,将换下的衣服递给我,再由我传给她表演前放在挂勾上的裙子。能服侍她让我无比雀跃。我会红着脸、以颤抖的手指折好她的服装,偷偷地拿起不同质料的每件衣服——架过的亚麻衬衫、丝质背心和丝袜、羊毛外套和长裤——往脸颊上按。我从每件衣服上感到她的体温,还有独特的气味,好像每件都被施上奇特的魔法,在我手上发出光芒和声音(这或许是我的想像)。 她的衬裙和裙子十分冰冷,而且不会发出声音,但我拿着它们时仍会脸红,因为我无法不想像她换好衣服时,这些衣服会掩盖或摩擦她身上柔软的私密部位,使之温暖且潮湿。每当她走出屏风,打扮的如同女孩,身材娇小而匀称苗条,参差不齐的头髮梳成辫子,我都会有同样的感觉:先是出现一股由失望与抱憾衍生的苦闷,旋即转化成欢愉和怜爱,以及想触摸、拥抱和爱抚的欲望,强烈到我得转过身或环抱双臂,才不会突然上前贴近她。 后来,我能熟练地处理她的衣服,她要求我上台前来更衣室帮忙,和正式的服装师一样。她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有点怕我不肯。她一定不知道白天对我而言有多无聊,我都快闷死了……很快地,我不再踏进表演厅,每晚在她登台前半小时到后台,帮她换上前一晚我带回家的衬衫、背心和长裤;在她擦粉掩饰雀斑时,替她拿粉盒;帮她沾湿梳子,使她能梳直捲髮;还有帮她别上翻领的玫瑰。 第一次帮她做这些事后,我陪她一起走到舞台,在她准备表演时站在舞台侧边,好奇地看着灯光人员像特技者般在舞台上方的条板上灵巧穿梭。舞台上什么也没有,只在另一端有个男孩和一块布满灰尘的木板。男孩的手放在牵动绳子、降下布幕的把手上。一如所有的表演者,她很紧张,我也感染了她的情绪。但当她表演完,伴随着喝彩声和踏脚声走进舞台侧边时,她泛红的脸洋溢着胜利和喜悦。老实说,我不太喜欢那时候的她。她抓着我的手,却没有看我,看起来就像沉迷于药物的女人,或像和人拥抱后的满脸通红,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笔直又清醒地站在她身边,嫉妒观众成了她的爱人。 此后,我每晚独自在她的更衣室待上二十多分钟,听着打拍子的声音从天花板和墙壁传来,从远处听见观众的欢唿声让我比较舒服。我会为她煮茶——她喜欢在锅子里熬煮加炼乳的茶,煮到像胡桃一样黑、像糖浆一样稠。听着拍子的变化,我知道何时该将锅子放在炉上,她回来时茶刚好煮沸。在煮茶时,我会擦拭她的小桌、清理她的菸灰缸,并掸落镜子上的灰尘,还会整理表面裂开且褪色的雪茄盒,那些盒子是她用来放化妆油彩的。这些微不足道的杂务,都是出于爱意和乐趣——也许是一种自我的乐趣,做这些事时,我觉得身体异常发热,也几乎感到羞怯。在她受到赞嘆声席捲之际,我会在她的更衣室里走动,凝视或轻抚她的物什,或者说接近轻抚一我的手指隔着一英寸的距离,好像它们有某种氛围,让我的手像是轻抚着表面一样。我喜欢她留在这里的一切一她的外套、香水,还有夹在耳垂上的珍珠,更包括梳齿上的髮丝、睫毛膏上的睫毛,甚至是抽过的香菸上的齿痕和指痕。对我而言,整个世界似乎因为凯蒂·巴特勒的出现而全然改变。在此之前,一切都很平凡,现在她在舞台上发光发热,生活则充满刺激。 第11页 凯蒂回到更衣室时,我会整理好一切。一如前述,我会准备好她的茶,有时也会为她点好一根烟。她会卸下之前脸上狂野迷乱的表情,变得和蔼可亲。她会说:“好一群观众!竟然不让我走!”或是“真是漫长的一晚,南儿。我相信当我唱‘男孩们,干一杯’时,他们就发现我是女孩了!” 她会解下领结、挂起外套和帽子,接着啜茶、抽菸——表演的兴奋使她变得健谈——她会对我说话,我会认真聆听,因此知道了一点她的身世。 据她说,她生于罗彻斯特的一个演艺世家。她的母亲(没提到父亲)在她还在襁褓时去世,她便由外祖母扶养长大。就她的记忆所知,她没有手足和亲戚。当她十二岁时,便以“凯特·史卓,小小名歌手”的名号登台,并在各家酒馆、小型音乐厅和剧院间小有名气。但那是段悲苦的生活,她说:“我很快就不是小女孩。每到一个地方表演,后台的门前都会有一群年纪相仿,但是更漂亮、更飢饿的女孩排队等着亲吻主持人,以换取表演的承诺,或许是一季,或许是一周,也或许只是一晚。”外祖母过世了,她加入舞团,在肯特郡和南海岸边的沿海小镇巡迴演出,每晚表演三次。当她说着次数时,她皱起眉头,声音变得悲伤,也或许是疲惫。她将手托住下巴,撑着头闭上眼睛。 她会说:“哦,那时候日子过得很苦,真的很苦……你永远交不到朋友,因为无法在一个地方久待。那些明星自以为大牌,不愿和你说话,要不然就是怕你会偷学他们的伎俩。观众又很残酷,让你想哭……”想到凯蒂哭泣,我也不禁流泪。看到我深受感动,她微微一笑,眨眨眼,然后伸个懒腰,以最好听的声音说:“你知道,那些日子都过去了,我正迈向成功之路。当我改了艺名,成为大明星,全世界都爱我,滑头是最爱我的,还付我丰厚的薪水!”我们会一起笑,因为我俩都知道,如果她真的成为大明星,滑头会把多赚的钱拿去买香槟。我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忧虑,因为很清楚她的合约于八月底到期,到时她就会去别处的音乐厅——她说或许是玛格特,也或许是布罗斯德台,如果他们愿意聘她表演。我不禁思考她走后,自己该怎么办。 三 家人对于我去后台、身兼巴特勒小姐的好友和业余服装师到底有什么感觉,我不太清楚。如同之前所说,他们仅仅感到印象深刻,却也困惑不已。知道是友情,而非少女情怀,驱使我花掉一切积蓄买火车票去艺宫,让他们安心许多。然而,我想自己能听见他们问,一个聪敏美丽的音乐厅歌手,和一个在观众席欣赏的女孩间,会有什么样的友情?当我提及凯蒂没有情人时(从她先前谈到自己的故事得知),戴维说我应该带她回家,介绍给我英俊的兄弟认识——虽然他是在罗妲在场时故意逗她玩的。当我说到煮茶和整理桌子时,母亲眯着眼睛说:“听起来你似乎把她照顾得很好。如果你在家也能煮茶和擦桌子,对我们会有帮助……” 我想母亲说的是真的,因为常去艺宫,使我忽略家务,工作全都落在姐姐身上,尽管她不怎么抱怨。我相信父母都认为她很大方地接下家务,让我有较多自由时间。事实上,我认为她现在对于凯蒂的事秉持保守拘谨的态度——因此我知道她比其他人更不安。我不再告诉她对凯蒂的感情。我不对任何人说我的古怪欲望。然而当我躺在床上时,她看得到我,就像任何正在暗恋的人会告诉你的,只有躺在床上才能做梦——在床上的黑暗中,你看不到自己的脸颊发红,可以卸下白天遮盖感情的束缚,让感情微微发光。 当凯蒂知道她在我狂野梦中扮演的角色,当她知道我是如何大胆地将我对她的感觉,转而满足不应有的私慾时,她的脸会有多红?每晚她在艺宫向我吻别,在我梦里,她温热柔软的嘴唇停留在我的脸上,移向眼皮、耳朵、喉咙、嘴——我习惯和她站得很近,为她系硬领或刷理翻领;现在,在我的幻想中,我做了一直盼望的事——我往前倾,嘴唇贴向她的发梢,手在她的外套下游移,直到紧贴她笔挺男衬衫下的温暖胸部,开始忘情抚摸。 当我饱尝困惑与欢愉的一切幻想发生时,姐姐就在我身边!这一切都发生在脸庞感受到爱丽丝唿出的气息,或她温热的肢体压在我身上,或是她的眼睛因星光和怀疑而闪着冷漠和空洞之际。 但是姐姐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对于其他的家人而言,我和凯蒂持续的友谊及时地成为一种光荣,而非怪事。父亲端着餐盘时,我会听到他对顾客说:“你去过坎特伯里的艺宫吗?我家的小女儿和那里的大明星凯蒂”巴特勒很熟。“又到了八月底牡蛎盛产的季节,我们恢復全天营业,家人催促我带凯蒂回家,他们想见她。 某天早餐时父亲说:“你老说她是你的好朋友,她离惠茨特布尔这么近,却从没吃过一顿正式的牡蛎茶宴,这是多可惜的事。在她离开前,你得带她过来。”邀凯蒂和家人一起喝茶的主意似乎很糟,更因为父亲不经意提起凯蒂快离开的事,使我尖酸地回绝。稍后母亲把我拉到一旁说难道父亲的店配不上巴特勒小姐,让我不敢邀请她?难道我对父母和家里的生意感到丢脸吗?她的话使我郁闷,当晚和凯蒂在一起,我显得安静和难过。表演后她问我怎么了,我咬紧嘴唇。 第12页 我说:“我父母要我邀你明天下午来我家,和我们一起喝茶。你不一定要来,我可以说你很忙或是病了。但我答应他们要问你的意思,而现在,”我悲苦地做结,“我问完了。” 凯蒂握着我的手讶异地说:“南儿,我非常乐意!你知道我在坎特伯里有多无聊,除了蒲太太和桑迪,找不到别人说话。”蒲太太是凯蒂的房东,桑迪则是和她同住一栋屋子的男孩,他是艺宫乐队的成员,酷爱喝酒,而且又蠢又无趣。她继续说:“哦,这真是太好了,能够坐在一家真正的餐厅,和一个真正的家庭在一起一而不是只有一个有床的房间、一条脏毛毯和铺在桌上充当桌布的报纸而已!能够见到你居住和工作的地方、搭你平常搭的火车、认识爱你的人,一整天都和你在一起,不知道有多棒!” 今晚听到凯蒂这么不自觉地说喜欢我,让我坐立难安,甚至没时间脸红。当她说话时,一阵敲门声传来——一阵清脆、令人愉悦p而确实的敲门声,她眨了眨眼,挺直身子,惊讶地往上看。 我也吓了一跳。每晚我都和她在一起,除了有人来通知她上台,还有托尼有时会探头进来道晚安,没有其他访客。如我之前所说,她没有情人,也没有“歌迷”——除了我以外,似乎一个朋友也没有,对此我一向觉得很高兴。现在我咬唇看着她走向房门,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却没说出口。我仅仅有些愠怒,因为短暂的独处时间p变得更短。 来访者是一位绅士。对凯蒂来说,显然是位陌生人,因为她有礼地向他打招唿,态度却十分谨慎。他戴着一顶丝帽,看见凯蒂和躲在身后的我时便脱下帽子,抱在胸前。“我想你就是巴特勒小姐。”他说,并在凯蒂点头时鞠躬,“瓦尔特·布利斯为您服务,女士。”他的声音深沉而清晰,就像滑头一样。他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递出一张名片。凯蒂端详了一会儿,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嘆,“哦!”我打量着这个人。即使不戴帽子,他还是很高,穿着时髦的格子长裤和花俏的背心。一条和老鼠尾巴一样粗的金表链横过他腹部的位置,而我发现他的手指更是金光闪闪。他的头很大,头髮是没有光泽的姜色,而同样也是姜色的一一也是最令人印象深刻或感到滑稽的——则是他从上唇连到耳朵的鬍鬚、眉毛与鼻毛。他的皮肤像男孩般光滑,眼睛是蓝色的。 凯蒂归还布利斯先生的名片后,他问可否和她谈话,她马上让布利斯进来。因为他在场,狭小的更衣室更显闷热而拥挤。我不情愿地起身,戴上手套和帽子说该走了,凯蒂随即介绍我——“我的朋友艾仕礼小姐。”她这么称唿我,让我稍感愉快——布利斯先生和我握手道别。 凯蒂送我到门边时说:“和你母亲说,我明天会去,看你们什么时候方便。” “那四点过来。”我说。 “那就四点吧!”她再次握着我的手,亲吻我的脸颊。 我看见那位浮华的绅士捻着鬍鬚,视线却礼貌地从我们这移开。 我几乎无法形容星期天下午凯蒂来惠茨特布尔拜访我们时,心中复杂的感受。比起全世界,她对我更具意义。她来我家看我、和我家人一起喝茶,似乎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快乐,也是一种可惧的巨大负担。我爱她,自然希望她能来,但是没人知道我的爱一一即使是她。这是一种折磨,我想,和她同坐在父亲的餐桌上,内心却藏着对她的爱,像蛀虫一样无声而永不休止。当母亲问凯蒂为何没有情人时,我只能一笑置之。当戴维握着罗妲的手,或是托尼在桌下偷捏爱丽丝的膝盖时,我也只能一笑置之——我爱的人就在身边,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我还担心家里的脏乱——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鱼腥味。凯蒂会觉得低贱吗?她会不会看到地毯上的裂缝与墙上的污痕?她会不会看到椅子巳经凹陷、毛毯已经褪色,还有母亲缝在壁炉前的一块披肩被风吹得唿唿作响,边缘都脱线了?我和这些东西一起长大,十八年来视若无睹,但现在我看见它们,好像透过她的眼睛检视。 我也重新看见家人。我看见父亲——温和却呆板的人。凯蒂会认为他呆板吗?还有戴维,他很粗鲁;而罗妲——讨厌的罗妲——肯定是最为无礼的。凯蒂会对这些人有什么看法?她会怎么看待爱丽丝?直到一个月前,她都是我最亲密的伙伴。凯蒂会认为爱丽丝冷漠,而她的冷漠会使凯蒂疑惑吗?或者她会——这是个恐怖的想法——她会认为爱丽丝很漂亮,反而比较喜欢她吗?她会希望当初是爱丽丝坐在包厢中接到自己丢的玫瑰,并被邀至后台被称为美人鱼吗? 等她前来的下午,我时而紧张、时而高兴、时而郁闷不安—— 一会儿对茶桌的摆设有意见、一会儿责备戴维、抱怨罗妲,我因此受到众人斥责,将原本快乐的一天弄得很不愉快。我洗了头,还特别吹干;我在最好的裙子上加了新缝边,故意缝得弯弯曲曲的,使它立体且出色。当托尼从小厨房出来,手里握着一瓶佐餐的巴斯啤酒时,我站在楼梯顶端,汗流满了别着安全别针的丝绸衣服,觉得自己哭出来,因为凯蒂的火车到了,我必须赶去接她。他瞧见我笨拙的样子。 第13页 我说:“走开!” 他沾沾自喜,“你不想听我的消息?” “什么消息?”缝边还是变平了。我从墙上拿起挂在钉子上的帽子。托尼不自然地笑,没说什么。 我踩着脚,“托尼,到底是什么事?我要迟到了,你会害我迟到得更严重。” “那没事了。我敢说巴特勒小姐会亲口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我站着,一手拿着帽子,另一手则拿着帽子的别针,“告诉我什么事?” 他瞥向四周,压低音量,“现在还不能公布,因为还没安排好。不过你的好朋友凯蒂再过一周就要离开艺宫,不是吗?” 我点点头。 “她不必离开了——至少可以待上好一阵子。我叔叔向她提出到过年的新合约——他说凯蒂太珍贵了,不能让给布罗斯德台的音乐厅。” 过年!那还有好几个月、好几个月和好几周。我看见时间在我面前蔓延,每天都有一个待在凯蒂更衣室和她吻别还有美梦的夜晚。 我想自己大叫了一声。托尼得意地喝了口酒,爱丽丝随即出现,想知道刚才在楼梯上我们窃窃私语的内容,让我甚至尖叫……我不等托尼回答,便下楼出门,直接跑到大街上,像个喧闹的小女孩般跑到火车站。我的帽子垂到耳边——因为我忘了别好。 虽然知道凯蒂不太可能穿着西装、戴着高礼帽和淡紫色的手套,昂首阔步地来到惠茨特布尔,当她步出火车时,我看见她打扮得像个女孩,像女孩一样走路,髮辫系在脑后,手上挂着阳伞,我心中还是隐隐有些失望。 然而,这感觉一如往常,很快转化成一种渴望,然后是一种骄傲,因为在脏乱的惠茨特布尔月台上,她看起来是如此明媚动人。我走向她,凯蒂亲吻我的脸颊,握着我的手,让我带她越过海滩回家。她说:“这就是你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对啊!看看那边——那间教堂旁边的建筑物是我以前的学校。看见那边门口有辆脚踏车的房子吗?那是我亲戚住的地方。这里,你看,这块台阶,我曾在这里跌倒、撞到下巴。我姐姐在回家的路上帮我用手帕捂着……”我边说边用手比划,凯蒂点点头,咬着嘴唇。“你真幸运!”她说,似乎在嘆气。 我之前担心这天下午会很难熬,其实不然。凯蒂与大家握手,和每个人交谈,像“你一定就是在渔船上工作的戴维”和“你一定是爱丽丝,南茜最常提到你,也最以你为荣,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这使爱丽丝脸红,不知所措地望着地板。 凯蒂对我父亲也很和善。“巴特勒小姐,”当她和父亲握手时,父亲朝她的裙子点头,“这真是一大转变,从你平常的装扮变成这样?”她微笑着说是。父亲使了个眼色,补充道:“而且改善了许多——如果你不介意一个绅士这么说。”她哈哈大笑,说常有绅士说类似的话,她早已习惯,一点都不介意。 总之,她保持愉快的心情,甜美而巧妙地回答所有她和音乐厅的问题,使所有人——即使是爱丽丝和讨厌的罗妲——都无法不喜欢她。我看着她的眼睛注视着惠茨特布尔的海湾、歪着头听我父亲说故事,或是赞美我母亲做的装饰品和画(她还对壁炉上的披肩赞赏有加!〕又再一次地爱上她。我对她的爱,也因我私下知道滑头的计划、合约和那多出来的四个月,愈发温暖。 她和我们一起喝茶,现在我们都坐了下来——凯蒂和我们一样,惊奇地望着桌子。那是一张牡鹏晚宴专用的正式桌子,上面铺着亚麻布桌巾,还有一盏小小的酒精灯,上面放着一盘牛油正待融化。酒精灯两边都放着面包,还有两三份切成四分之一的梓样、醋和胡椒瓶。盘子旁有叉子、汤匙和餐巾,还有最重要的牡蛎刀;餐桌中央则放着牡蛎桶,一块白布系在最上面的箍环位置,桶盖松开约有一指宽。——如我父亲所说的“这样刚刚好,让牡蛎能伸展一下”,但还不至于让它们的壳打开而腐坏。我们可说是挤在桌旁,因为共有八人,还得从楼下的餐厅搬椅子上来。凯蒂和我坐得很近,手肘几乎碰在一起,鞋子在桌下并排。当母亲喊:“稍微挪一挪,南茜,给巴特勒小姐一点空间!”凯蒂说:“没关系,艾仕礼太太,真的没关系。” 我往右移了四分之一寸,仍让脚紧贴在她脚边,我能感觉她的体温。 父亲拿出牡蛎,母亲倒啤酒和梓檬汁。凯蒂一手拣起一只牡蛎贝,另一手则拿着牡蛎刀吃力操作。父亲见状,大叫出声。 “啊,巴特勒小姐,我们忽略了应有的礼貌!戴维,你来操刀,教女士该怎么做,否则她可能会割伤手。” “我来做。”我连忙在哥哥的手还来不及碰到牡蛎和刀子之前,从她手上拿过来。 我对她说:“要这样做,你得将牡蛎握在掌心,扁平的壳才会在上面,就像这样。”我拿着牡蛎给凯蒂看,她严肃地凝视。“你得拿刀切入——不是中间,而是壳的韧带,就是这里。你得握着刀撬开。”我将刀轻轻转了一下,牡蛎壳应声打开。我继续说:“你得牢牢握着,因为里面都是液体,连一滴也不能滴出,那正是最美味的地方。”在我的手掌上,小小的牡蛎浸在汁液中,赤裸又滑熘。我以刀子指着,“就是这里,这叫唇须,你得把它清干净。”我用刀锋轻弹一下,将唇须切除。“然后将牡蛎切下来……这样就可以吃了。”我小心地将牡蛎放在她手中,当她圈起手指接过时,我感到她手指的温热和柔软。我们的头靠得很近。她将牡蛎拿到嘴边,停了一下,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我的眼睛。 第14页 我轻声对她说,但我并未察觉,其他人都静下来听我说话,餐桌噤若寒蝉。当我的目光从凯蒂那边移开时,发现大家望向我这里,我马上脸红。 终于有人开口,是我父亲,他大声地说:“巴特勒小姐,千万别像饕客一样马上吞下。我们不在餐桌上做这种事,你得好好嚼一嚼才行。”他和善地说,凯蒂笑着看手里的牡蛎壳。 “这真的是活的?”她说。 “活生生的,只要你努力听,就会听到它在尖叫。”戴维说。 罗妲和爱丽丝提出抗议。 母亲说:“你会害女孩子觉得噁心,别理他,巴特勒小姐,尽情享受牡蛎就好。” 凯蒂照做。她没再看我,直接将壳中物放入口中,又快又用力地咀嚼,徐徐咽下。她以餐巾擦嘴,并对父亲微笑。 “老实告诉我,你有这样吃过牡妮吗?”父亲自信满满地说。凯蒂说没有,戴维欢唿一声。有那么一下子,四周鸦雀无声,除了一顿上好的牡蛎大餐所制造的声音:剔除壳韧带的声音、丢掷剔除的唇须的声音,以及牡蛎汁液、牛油和啤酒的滴流声。 我不再帮凯蒂打开牡蛎壳,因为她可以自己来。当她开了大约六个牡蛎贝之后,她说:“看看这个!看起来真是粗野!”她更仔细地观察牡蛎,“它是公的还是母的?既然都有唇须,我猜它们全是公的?” 嚼着牡蛎的父亲摇摇头,“其实不然,巴特勒小姐,别让唇须误导你。牡蛎可称之为奇异的生物——有时是公的,有时是母的,似乎能随心所欲。事实上,它们是标准的变性生物!” “真的吗?” 托尼拍着餐盘。“你就有点像牡蛎,凯蒂。”他不自然地嘻笑说道。她听了似乎有些不安,随后便露出笑容,“我想没错,只是觉得很奇特,过去没人把我和牡蛎联想在一起。” “千万别误会,巴特勒小姐,在这间屋子里,这种话是赞美。” 母亲说。 托尼大笑,父亲则说:“哦,的确!的确!” 凯蒂保持微笑,起身拿胡椒瓶,当她再度坐下时,脚缩回椅子下,我觉得大腿不再温暖。 当桶子里的牡蛎全吃完,柠檬汁和巴斯啤酒也都喝完的时候,凯蒂说一生中没吃过比这更好的一餐。我们将椅子移开餐桌,男士们点菸,爱丽丝和罗妲则摆上喝茶用的杯子。他们说了更多话,也问凯蒂更多问题。她有没有见过娜莉·鲍尔?她认不认识贝丝·贝尔伍1、珍妮·希尔,或是乔利·约翰·纳什2?接着又是另一个话题:她真的没有情人吗?凯蒂说没时间和人交往。还有她在肯特郡的家人,她什么时候会和他们见面?凯蒂说自从外祖母过世,她就没有家人。母亲啧啧出声,直说可怜。戴维说假如她愿意,可以投靠我们,因为我们有能力帮忙。 1贝丝·贝尔伍,一八五七至一八九六年,维多利亚时期着名的音乐厅艺人。 2乔利·约翰·纳什,维多利亚时期出色艺人,曾在威尔斯亲王面前演出。 “可以吗?”凯蒂说。 戴维说:“当然。你一定有听过这首歌: ‘她有叔叔、有兄弟、有姐妹、有母亲, 还有她的姑姑与阿姨……’” 戴维一唱完歌,我们便听到开门声,以及从楼梯传上来的大叫声。三位亲戚出现了,乔叔和罗西娜婶婶尾随在后_他们全穿着星期天上教会穿的最好行头,闯进来说如果巴特勒小姐不介意,想“看看”她。 更多椅子被搬了上来,还有更多杯子;一轮自我介绍完毕,窄小的房里充斥着热气、烟味和欢笑。有人说我们家没钢琴,不能让巴特勒小姐高歌一曲真可惜。我的大表哥乔治开口:“可以用口琴代替吗?”顺手从外套口袋掏出口琴。凯蒂脸红了,说不能表演。每个人都叫着:“哦,拜託,巴特勒小姐,请你表演!” “你觉得呢,南儿,我该让自己出丑吗?”她对我说。 “你知道不会的。”我说,对于她转头问我意见,并在大家面前叫我的小名而兴奋。 “好吧。”她说。 我们为凯蒂清出一小块空间,罗妲跑回家叫姐妹一起来看。 她唱了《我爱的男孩就在顶楼座位上》和《咖啡馆女孩》,又为刚赶到的罗妲姐妹唱《我爱的男孩》。凯蒂对乔治和我耳语一番,我帮她弄来父亲的帽子和拐杖,她为我们唱了几首民歌,最后以在艺宫表演结束时唱的有关情人和玫瑰的歌作结。 我们为凯蒂鼓掌欢唿,她挥挥手,鞠躬超过十次。她看起来很热,满脸通红,而且很疲倦。戴维说:“现在该你来一曲了吧,南茜?”我给了他一个眼色。 “不要!”我说。不论如何,我绝不在凯蒂面前唱歌。 凯蒂好奇地看着我,“你会唱歌?” “南茜有你听过最美的嗓音,巴特勒小姐。”一位亲戚说。 “对啊,快唱吧,南茜,赶快表演!”另一位亲戚说。 “不!不!不!”我再度大叫,坚决的态度使母亲皱起眉头,其他人则大笑。 乔叔说:“这真可惜。巴特勒小姐,你应该听听她在厨房时唱的歌。她是只小鸣鸟,是只小云雀,让你倾心听她唱歌。”整个房间里传着同意的低语声,我看见凯蒂对我眨眼睛。乔治高声说我一定只唱给弗瑞迪听,又是一阵笑声,令我脸红,只敢盯着膝盖看。凯蒂看来有些疑惑。 第15页 凯蒂问:“谁是弗瑞迪?” “弗瑞迪是南茜的恋人,一个非常英后的小伙子。她一定有向你炫耀过吧?”戴维说。 凯蒂说:“没有,她没提过。”她轻描淡写地说,眼神中透露出有些古怪与悲伤。我的确没对她提过弗瑞迪。事实上,这些日子来我几乎不把他当成情人,自从她来到坎特伯里,晚上我便没有多余的时间陪弗瑞迪。他最近写了一封信给我,问我是否还在乎这份感情?我把信放在抽屉里,压根忘了回復。 大家又拿弗瑞迪开玩笑,我很高兴罗妲的一个姐妹闹了笑话,她从乔治手中夺走口琴,吹了首难听至极的曲子,使男孩们全对她咆哮,拉扯她的头髮要求停止。 正当他们叫骂时,凯蒂倾身过来轻声说:“南儿,你可以带我到你房间,或是其他安静的地方一会儿吗?就你和我。”她面色凝重,我担心她会昏倒。我起身带凯蒂穿过拥挤的房间,告诉母亲我要带她上楼,母亲正困扰地盯着罗妲的姐妹,不知道该笑还是责备,心不在焉地对我们点头,我们随即逃之夭夭。 卧房比店里来得凉爽,也比较阴暗,尽管可以听到叫嚣声、跺脚声和口琴声,还是比刚刚离开的房间来得安静。房里的窗户巳经打开,凯蒂走了过去,双手靠在窗台上,闭上眼睛,迎着海湾吹来的微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你还好吗?”我问。 她转向我,摇头然后微笑,却再度流露悲伤,“只是累了而已。”我的水瓶和脸盆放在旁边。我倒了一点水给凯蒂洗手脸。水滴溅在她的裙子上,也在她的头髮上留下了暗黑色的斑点。 凯蒂的皮包在腰间摇晃,她把手伸进去,取出一根香菸和一盒火柴,“我相信你母亲一定不会答应,但是我真的很想抽菸。”她点燃香菸,大口吸着。 我们四目相交,不发一语。因为我们都很疲倦,房里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坐,两人便并肩坐在床上,彼此靠得很近。感觉十分奇怪,和她一起待在这个房间还在这个位置上!一有无数个小时的时间,我放纵自己幻想她。 我说:“这真是……” 当我说话时她刚好也开口,我们都笑了。 “你先说。”她说,又抽了一口烟。 “我要说,真高兴能像这样邀你来我家。” 凯蒂说:“我要说,真高兴能来你家!这里真的就是你和爱丽丝的房间吗?这是你的床吗?”她非常惊奇地打量——好像我带她到别人的房间,却谎称是我的房间——我点点头。 她再度陷入沉默,我也是。我可以感到她欲言又止,正在盘算怎么开口。我有一丝兴奋,认为自己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当她再度开口,说的事却和合约无关,而是关于我的家人——关于他们有多好、有多爱我,以及我有多幸运能拥有这些家人。我想起她曾是个孤儿,强忍着不回话,继续听她说。我默不出声似乎使她更消沉。 当凯蒂抽完烟,将菸蒂扔入火炉后,她吸了一口气,说出我一直等待的事。“南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个好消息,答应一定要为我高兴。” 我简直按捺不住。整个下午我一直想为这件事欢唿,我笑着说:“凯蒂,我已经知道了!”她好像皱了皱眉,我连忙接着说:“你可千万别生托尼的气,他已经告诉我了一就在今天。” “告诉你什么?” “滑头要你继续留在艺宫,你至少会待到圣诞节!” 凯蒂以一种奇怪的眼神凝视我,移开视线扑哧一笑。“这不是我要说的消息,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滑头的确要我留下来——不过我拒绝了。” “拒绝了?”我瞪着她。 凯蒂的目光并未和我交会,看着自己的脚,双手环腰,“记得昨晚来访的布利斯先生吗?” 我点点头。她今天都没有提起他,而我在她来的时候紧张兮兮,忘记问他的事。 她接着说:“布利斯先生是位经理——不过不是滑头那样的音乐厅经理,而是艺人的经理:一位经纪人。他看了我的表演,然后——哦,南儿!”一一她忍不住激动起来,“他看了我的表演,十分喜欢,向我提出一纸合约,在伦敦的一家剧院演出!” “伦敦!”我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附和。这真是难以形容,要是她去的是玛格特或布罗德斯德台,我还能偶尔去看她。如果她去伦敦,我就再也看不到她,那和她去了非洲或月球没两样。 凯蒂继续说着布利斯先生认识多少伦敦剧院的朋友,还答应让她在所有的剧院表演一季;他赞美她的优秀,认为她不该局限在地方舞台上;她该到城市追求名气,在那里成名很管用,得来的财富也是……我几乎没在听,只觉得愈来愈悲伤。我伸出一只手遮住双眼,无力地低下头,她停下来。 “你不为我高兴。”她轻声说。 “我是很高兴。”我说,声音混浊不清,“但我更为自己难过。”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只听见楼下餐厅传来的笑声、砸椅子声,还有从开启的窗户外传来的海鸥声。自从我们进来,整个房间似乎变得阴暗起来。我突然觉得很冷,比我在整个夏季里所能感受的任何凉意来得更冷。 第16页 我听见她向前一步,坐在我身边,把我的手从额头上拿开。她说:“听我说,我想问你一件事。”我看着她,除了雀斑是深色的,她的脸色苍白,眼睛看起来很大。“你觉得我今天看起来美吗?你觉得我今天很随和、很愉快且和善吗?你觉得你父母喜欢我吗?”她的言词有些狂乱。我没有说话,只是疑惑地点头。“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让他们有好印象。我披上最精巧的掩饰,使他们认为我是这样的人。我原本想他们可能是全肯特郡最蛮横无情的家人,我得努力装乖,使他们能像对女儿一样信任我。不过,南儿,他们一点也不蛮横无情,我也一点都不必装乖!他们是我遇过最和蔼的家人,而你是他们的一切。我实在无法要求你离开……” 我的心似乎倏地停止一稍后又像活塞一样扑通跳动。 “你是什么意思?”我说。 她别开目光,“我的意思是请你和我同去伦敦。” 我眨眨眼,“和你一起去,但是该怎么做?” “如果你愿意,当我的服装师。当我的——随便什么都行,我不知道。我和布利斯先生谈过,他说一开始不能给你很多薪水——但如果我们住在一起,应该是足够的。” “为什么?”我接着问。 她将视线移向我的双眼,“因为我——喜欢你。因为你对我来说很有帮助,也为我带来好运。因为伦敦是个陌生的地方,布利斯先生可能别有居心,我没有别人可以……” “你真的认为我会拒绝你?”我缓慢地说。 “今天下午,是的。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我相信是的——哦,这和在更衣室时完全不同,那时只有我们两个!我之前不知道这里对你的意义,也不知道你有一个——一个恋人。” 她的话使我鼓起勇气。我抽回手,站了起来走向床头,那里有个小橱柜,里面有个抽屉。我打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给凯蒂看。“认得这个吗?”我问,她露出微笑。 “这是我送你的花。”她把花从我手中拿走,握在手上。那朵花既干燥又脆弱,花瓣的边缘已经褪成褐色,一碰就脱落,整朵花都是扁的,因为我将它放在枕头下睡过许多夜晚。 我对凯蒂说:“当你投掷这朵花给我的时候,我的人生就改变了。我想自己以前都在沉睡,或是死了——直到那一刻。自从我认识你,我便醒了过来,这才算活着!你觉得我会轻易放弃和你在一起的机会吗?” 我的话吓到她一它们的确可能会吓着她,因为我从没对她说过这种话。她移开视线,看着房间说:“那他们呢,楼下的亲人?”她对着门点头,“你的父母、哥哥、爱丽丝和弗瑞迪?”当她说话时,一声大叫传来,接着出现互相抬槓的声音。 我想说“和你比起来,他们对我不具意义……”却只是耸肩微笑。 她也微笑了,“你真的要来?我们得在星期天离开,你知道——就是下个星期天,不能给你更多时间。” 我说这样够了,凯蒂将压扁的玫瑰放在床上,用力握着我的手。“哦,南儿!亲爱的南儿!我们会有很多相处的时间,我向你保证。”她这么说时,将我的手摊开,给我一个激烈的拥抱,并愉悦地大笑,我可以感受她的身体在我的臂弯里颤抖。 突然间她退开了,我只能抓着眼前虚无的空气。 楼下传来更多噪音,有开门声、脚踩楼梯发出的声响,以及爱丽丝大叫“南茜!”的声音。她停在卧房外,却因太有礼貌——或是太害怕——而没有扭转门把。姐姐说:“大家都要回去了。母亲请巴特勒小姐下来一会儿,让他们和她道别。” 我看着凯蒂,“你先下去吧,我待会儿就下去。还有,”我压低音量补充:“别告诉他们我们的计划,我稍后再说。” 她点点头,又用力握着我的手。她打开门,在楼梯口和爱丽丝会合。我听见她们一起下楼的脚步声。 我站在阴影中,将颤抖的手指放在面前。认识凯蒂以后,我总是非常仔细地搓洗双手,就算只是手上的纹路沾上一丝污痕,都觉得像是将深黑色和珍珠白并置般突兀。尽管如此,我的手依然留有牡蛎的气味,还有一条可能是龙虾背上的毛或虾须的细丝卡在指甲里。我想:如果我放弃家人、我的家以及和牡蛎有关的生活,一切会变得如何? 如果我待在凯蒂身边,沉浸在繁盛而隐密的爱情中,一切会变得如何?会不会令我颤抖? 第03章 一 但愿出于感情的缘故,我父母一听到凯蒂的提议,便禁止我三缄其口。只要我一提,他们便会咒骂叫嚣,母亲会哭泣,父亲则会打我,使我顺理成章得以在破晓时带着以树枝悬挂的行囊和布满泪痕的脸孔爬窗逃走。枕头下压着一张字条写:“别来找我……”不过,如果我这么说,就是在说谎,我父母都是通情达理,而非感情用事的人。他们很爱我,也很为我担心。他们知道让小女儿在一位女歌手和经纪人的看护下,前往英国最冷酷无情的城市旅行,是个疯狂的想法,没有神智正常的家长会觉得开心。然而,他们是这么爱我,不忍让我伤心难过。只睁半只眼的人都看得出我的心向着凯蒂;任何人都知道,一旦接受了和她共度的未来,我再也不会回到父亲的厨房,和以前一样快乐地待在那里。 第17页 凯蒂离开大约一小时后,我很紧张地告诉父母她的计划,并辩解、请求他们的祝福。父母疑惑地听我说,听得十分仔细。隔天父亲在我下楼到厨房时拦住我,把我带到安静的店里。他的表情很悲伤又严肃,却很慈祥。他先问我,我是否改变主意?我摇摇头,父亲嘆了口气,说如果我如此肯定,那他和母亲也留不住我,我差不多算是成熟的大人,该允许我自己拿主意。父母原本希望见到我嫁给惠茨特布尔当地的青年,就近安顿成家,还能分担我的快乐和苦痛——然而现在,父亲八成觉得,我以后会攀上某个他一点也不了解的伦敦男人。 然而子女,他总结道,并非生来取悦父母,也没有父亲会期盼女儿一辈子陪在身边……“简单地说,南茜,即使你是要去见魔鬼,我和你母亲也宁愿看着你快乐地离开,而非痛苦地待在我们身边,甚至憎恨我们,因为我们阻碍了你的命运。”我从来不知道他是如此严肃,也不知道他这么会说话。我也从没见过父亲流泪,当他说话时,眼睛泛着泪光,随即眨眨眼将眼泪逼回去,声音则变得细微。我将头靠向父亲的肩膀,放纵眼泪奔流,他伸出一只手拍拍我。“亲爱的,失去你让我们很伤心。你要答应我们,不会忘记我们。要写信回来,要回来看我们。还有,如果一切不如你意,千万别因爱面子而不敢回家见爱你的人……”——讲到这里,父亲哽咽到说不出话,浑身颤抖,我只能朝他的颈子点头,“我会的,我会的,我答应你。” 然而,我是多么狠心的女儿啊!父亲离开后,我立刻停止哭泣,前一晚的快乐涌上心头。我开心地搂着自己,在店里跳捷格舞——很灵敏地用脚尖跳,免得家人听见我在楼下的餐厅里蹦跳。我迅速跑到邮局,寄给在艺宫的凯蒂一张画着惠茨特布尔牡蛎船的卡片。我在船帆上写“开往伦敦”,在甲板上画两个女孩、袋子和行李箱,她们的脸上画着过大的笑容。“我能去了!”我写在背面,并补充说明在我准备好以前,凯蒂有几天得自己打理服装……最后署名“你亲爱的南儿”。 当天我只能断断续续地高兴,因为早餐后,我和父亲说话的场景又重演了,这次换成母亲一她紧紧地搂住我,大喊同意让我走的人都是傻瓜。戴维荒谬地说我太小不能去伦敦,只要我一踏人特拉法加广场1就会被电车碾过。还有爱丽丝,她听到这个消息时,什么也没说,哭着跑进厨房,在午餐时间前怎么劝也不肯出来工作。只有我的亲戚为我感到高兴——不过他们更嫉妒,说我是只幸运猫,还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在城市发大财,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不然就是彻底搞砸、灰头土脸地回来。 1特拉法加广场,伦敦着名观光景点,为纪念纳尔逊勋爵赢得海战设立,因经常有鸽子在广场群聚,又称“鸽子广场”。 那一周很快过去。每天晚上我都去找朋友和亲戚,向他们道别,还有清洗、打包衣物、整理要带上路的行囊。我只去了一次艺宫,而且和家人同去,他们是为了再次确认巴特勒小姐是好人与进一步打听神秘的瓦尔特·布利斯。 我和凯蒂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到一分钟,当时表演结束,父亲正在和托尼以及滑头聊天。我担忧了整整一周,深怕她在星期天说的话都是自己的想像,不然就是我全盘误解她的意思。我几乎每夜都会浑身冒汗,从梦里醒来。我梦见自己戴着帽子站在凯蒂门前,带着打包好的行李,她惊讶地望着我,皱眉或嘲笑我;不然就是我太晚到车站,沿铁轨追着火车跑,凯蒂和布利斯先生从车窗盯着我看,不肯拉我上车……然而,那晚在艺宫,她把我带到一旁,握着我的手,就像之前一样亲切和兴奋。 她说:“我收到布利斯先生的信,他为我们在布里斯顿找到房间——他说那里都是剧院的人和艺人,因此被称为‘油彩大道’。”油彩大道!我立时看见了那里,这真奇妙,这条街就像一个化妆盒,有涂成金色的狭小房屋,每栋屋顶的颜色都不同,我们房间所在的房子是号——烟囱的颜色就和凯蒂的朱唇一样红! 她接着说:“我们要搭星期天两点的火车,布利斯先生会亲自坐马车到车站接风。隔天我就在博蒙赛的明星剧院表演。” “明星,真是个吉利的名字。”我说。 凯蒂微笑,“但愿如此,南儿,但愿如此!” 二 我离家前的那个早晨一一我想就像所有类似的早晨一样令人悲伤。我们一家五口精神饱满地共进早餐,但是屋里充斥着可怕的气氛,每个人不断嘆气和埋首于各项杂务。到了十一点,我觉得自己窒息了,像是被关在箱子里的老鼠,要求爱丽丝陪我到海边,在我最后一次站在海陆交接处时帮忙拿鞋袜。不过,这个小小的仪式也令我失望。我以手遮住前额,望向波光粼粼的海湾、远方的农田、谢佩岛1上的树篱、镇上漆黑的矮屋,以及港口和造船厂里的钓钩和桅杆。这些景象对我而言,和自己脸的轮廓一样熟悉,就像透过杯子看人的脸,既吸引人,却也相当无聊。不管我多努力观察,奋力想着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都不会再见到这个景象,看起来却一如往昔。最后我移开视线,悲伤地回家。 第18页 1谢佩岛,位于泰晤士河口,英国东南部的自治市岛屿。 家里的情况也一样,举目所及、伸手可触的一切并未如我想像,出现任何特别之处,或在我出去时有何改变。一切事物都没变,除了家人的脸,他们看来非常严肃,或许是因为强颜欢笑而表情僵硬,我完全无法承受。 因此,到了道别的时刻,我可说是很高兴。父亲不准我搭小火车到坎特伯里,说得搭乘坎伯兰饭店车夫的马车,他要亲自陪我到那里。我亲了母亲和爱丽丝,让哥哥牵我上车,坐在父亲身旁,帮我将行李放在脚下,再勉强塞进一口绑着皮绳、用来装衣服的旧皮箱、一个装了帽子的帽盒,以及一口小的黑色锡制行李箱,用来装其他杂物。行李箱是戴维送的饯别礼。他买了这口新行李箱,在箱盖上用迷人的黄色大写字母写我姓名的缩写,还在里面贴了一张肯特郡的地图,在上面用箭号标出惠茨特布尔,他说是为了提醒我家的方向。 在前往坎特伯里的路上,我和父亲鲜少交谈。到了车站,我们发现冒着蒸汽的火车已进站。凯蒂皱着眉头看表,一旁放着她的袋子和篓子。这一点都不像我之前做的梦,她看见我们时,大肆向我们挥手,并露出微笑。 凯蒂大喊:“我以为你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 我摇摇头,讶异在我向她说了那些话后,她竟还有这样的想法!父亲非常和善地向凯蒂问好,在向我吻别时也亲吻了她,祝福她快乐和好运。最后,当我从车厢倾身拥抱父亲时,他从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的雪米皮囊,放在我手里要我握住。皮囊里有六枚金镑1我知道这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但当我打开囊颈、看见里头金币的闪光时,火车已经开了,来不及将金镑塞回给父亲。我只能大声道谢,对父亲抛飞吻,他举起帽子挥舞。当父亲离开视线范围时,我将脸颊贴紧着车窗,心中想着何时会再见。 1金镑,英国旧时货币,即一镑的金币,等于二十先令。 然而,我得承认没想太久,因为和凯蒂在一起的兴奋——再次听她提及同住的房间,以及在城市的生活,她将在那里致富——立刻赶走我的悲伤。我知道,如果家人看见我在车上笑得开怀,他们却因我在家难过,一定会觉得我很残酷无情。但是,那天下午我宁可不唿吸或流汗,也不能不笑。 不多久,伦敦便映入眼帘,使我赞嘆不已,一小时后我们便抵达查令十字站。凯蒂找来一个搬运工搬运行李,当他将行李搬上推车时,我们焦躁地望着四周,寻找布利斯先生的踪影。“终于来了,他在那里!”凯蒂大喊,以手指出快步走上月台的布利斯先生,他的鬍鬚和外套下摆随脚步飞扬,脸色非常红润。 接近我们时,他大喊:“巴特勒小姐!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本来怕自己迟到,你一如预期来到这里,变得更迷人了。”他转向我,脱下帽子——又是丝质的——低头向我行了个夸张的礼,大声说:“向卖牡蛎的少女脱帽问安,艾仕礼小姐,我想你是从惠茨特布尔来的吧?”他和我轻轻握手,对搬运工打个信号,再伸出手臂让我们勾住。 他安排一辆马车停在路边等待。我们到了之后,车夫以皮鞭轻触帽子,从驾驶座跳下来,将我们的行李放在车顶。我四处张望,那天是星期天,却显得有些宁静——我也不确定,也许是因为对我而言,往来车辆发出的声响,就像赛马场一样震耳欲聋。我在马车里觉得比较安全,不过还是有点不自在,和一个陌生的绅士坐得这么近,等着被送到一个如此广大、烟雾瀰漫且危险四伏的城市一隅。 当然,这里有许多可看之处。布利斯先生建议我们在前往布里斯顿前四处浏览,因此马车开进了特拉法加广场——朝着纳尔逊上将的雕像、喷泉以及国家艺廊的古老美丽正门,和从怀特霍尔街到国会大楼间的街景而去。 我将脸贴在车窗上看着这些景象时,“我哥哥说要是我来伦敦,会被特拉法加广场的电车碾过去。” 布利斯先生一脸严肃,“艾仕礼小姐,你哥哥十分细心,可惜他说错了。特拉法加广场没有电车,只有公共马车和双轮马车,还有四轮马车,和我们现在搭乘的一样。电车是给一般人搭乘的,恐怕你们得要到科尔柏恩或康敦镇那么远的地方,才有可能被电车撞倒。” 我没把握地露出微笑。我不太清楚该如何看待布利斯先生,我往后的快乐都託付在他身上。当他对凯蒂献殷勤,不断指示我们注意街外的景物时,我都在观察他。我发现他比第一次见到时,我认为的更年轻。那晚在凯蒂的更衣室里,我以为他将近中年,现在我猜他最多三十一或三十二岁。他是位称不上英俊,却有个人特色的男士,不过言谈中却显得有些家庭味:我想他八成有个爱他的娇小妻子,还有个小孩。如果他没有事实上,这正是重点所在——也应该有才对。当时我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后来才知道他出身于一个歷史悠久、广受尊敬的演艺世家(他的真实姓氏当然不是布利斯,一如凯蒂的真实姓氏不是巴特勒)。他还很年轻时,为了成为诙谐歌手,离开了正统戏剧的舞台,现在则是一批艺人的经纪人,不过有时也会以“中音歌手瓦尔特·沃特斯”的艺名登台,纯粹出于对此的热爱。当时我在马车上不知道这些事,不过猜得出一些端悦。因为我们经过帕摩尔街,转进剧院和剧院的发源地海马克皇家剧院时,他伸手拉着帽缘,做出致敬的举动。我看过爱尔兰老妪在经过教堂时做出类似的举动。 第19页 “这是女王陛下剧院,”布利斯先生对左边的一栋漂亮建筑点点头,“我父亲见过瑞典夜莺珍妮·琳德1她在那里首度登台。海马克皇家剧院由特里2先生经营。克里提昂剧院,也称克里剧院,是剧院的奇观,整间剧院完全建在地下。” 1珍妮·琳德,一八八七年,维多利亚时代着名歌剧女演员。 2特里,一八五三至一九一七年,英国戏剧界重要演员、剧院经理。 一间接着一间的剧院、一家接着一家的音乐厅,他都如数家珍。 “在我们前方的是伦敦亭阁。那里是……”我们沿大风车街斜眼看去,“投卡德侯皇宫,右方则是王子剧院。”我们开进了莱斯特广场1。布利斯先生吸了一口气,“最后,”然后脱下帽子放在膝上,“是帝国剧院和阿罕布拉剧院,全英国最好的剧院,在那儿演出的艺人都是巨星,来的观众也是穿着讲究,就连窑子的姑娘——请原谅我出言不逊,巴特勒小姐和艾仕礼小姐——也身披皮草、佩戴珍珠或钻石呢。” 1莱斯特广场,位于伦敦西区中心,为戏剧蓬勃发展之地,共有将近四十间剧院,莎士比亚喷泉为其地标。 布利斯先生拍拍车厢顶,车夫便将马车停在广场中央一个小花圃的角落旁。布利斯先生打开车门,带我们来到花圃中央。 我们三人背对着大理石基座上的莎士比亚雕像,望着金碧辉煌的帝国剧院和阿罕布拉剧院的正面。帝国剧院有廊柱和闪闪发光的号灯、沾有污痕的玻璃与柔和的电灯,阿罕布拉剧院则有圆顶、尖塔和喷泉。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剧院,也不知道有这种地方存在——既卑劣又华丽、既丑陋又壮丽,各式各样想像得到的阶级与人种并肩站在这里、漫步或四处闲荡。 有绅士、淑女步出马车。 有女孩端着放有鲜花、水果的浅盘,有卖咖啡、雪波1的小贩,也有卖汤的人。 1雪波,以小苏打、果汁粉调制而成的清凉饮料。 有穿深红色军服的士兵,有头戴格子硬草帽、下了班的店伙计。有围围巾的女人,有系领结的女人,也有穿短裙、露出足踝的女人。 这里有黑人、中国人、义大利人和希腊人。有初次来到这座城市的人,和我一样困惑地打量四周。也有人蜷缩在阶梯和长椅上,衣服皱成一团或满布污渍,像是不分昼夜待在原地。 我看着凯蒂,我想自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因为她大笑,拍打我的脸颊,紧握着我的手。当她握住我的手时,布利斯先生说我们现在到了伦敦的心脏地带,最中心的位置就是那里,“他朝阿罕布拉剧院点头,”一切都围绕着我们。“他扬手扫过广场,”你们知道是什么让这颗巨大的心脏跳动?是音乐厅的游艺表演!艾仕礼小姐,游艺表演不会因时间而凋谢,也不会因社会风俗而陈旧。“现在他转向凯蒂,”我们现在正站在世界上最伟大的游艺殿堂前。明天,巴特勒小姐——明天,或下周,也或许是下个月,但我向你保证,你很快就会站在那里面,站在那里的舞台上。到时你会让伦敦心跳加速!你会让整座城市大声喝彩!”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帽子,拍出里面的空气。有一两个路人转头看我们,然后不以为意地转移视线。我认为他刚才的话非常动人——我知道凯蒂也这么想,因为当我们听这些话的时候,她紧抓着我的手,因喜悦微微颤抖,双颊和我一样泛红,双眼也和我一样睁得很大,并闪闪发亮。 我们没有在莱斯特广场逗留太久。布利斯先生给一位男孩一先令,请他跑腿买三杯冒着泡沫的雪波。我们坐在莎士比亚雕像的阴影下一会儿,边喝饮料边看来往的路人,留意帝国剧院的外观,我们知道不久后,凯蒂的名字会以一个个的字母黏在离地三英尺高的位置上。当我们喝完杯中的饮料时,他拍拍手说该前往布里斯顿,房东丹蒂太太在等我们。布利斯先生带我们回到马车,并协助我们上车。我觉得自己刚睁大的双眼,因为车里的黑暗又变小了,我不再兴奋,反倒有点紧张。我纳闷他会找到什么样的居所,还有丹蒂太太会是什么样的人。希望两者都不夸张。 我完全不需要操心。当我们离开西区。到了河的另一端,街道变得愈来愈灰暗单调。不同于莱斯特广场诡异的五光十色风格,这里的房屋和人都很整齐美丽,却过于千篇一律,似乎出自同一位缺乏想像力的工匠之手。过不了多久,街道连之前的整齐美丽都没有了,变得有点破旧,行经的每个街角、每间酒馆、每排商店和住宅,似乎一个比一个脏乱。凯蒂和布利斯先生已经开始谈论有关音乐厅、合约、服装和歌曲的事。我的脸仍旧紧贴车窗,心想何时才会离开这个恐怖的地区,抵达油彩大道上的新家。 终于,我们转入一条满是高大平顶屋的街道,每间屋前都有一排生锈的栏杆,窗户还有一套被煤烟燻黑的百叶窗和窗帘,布利斯先生停止谈话,瞄向窗外,说就快到了。那时的我只能藉由从他和蔼的笑脸上移开目光掩饰心中的失望。我知道我对布里斯顿的兴奋想像——闪闪发亮的油彩、我们的红顶房屋——都是愚蠢可笑的。整条街看起来十分灰暗低陋。我想,这里和惠茨特布尔的普通街道没两样,只是很诡异又阴森。 第20页 我们步出马车时,我瞥向凯蒂,观察她是否也同样感到不快,但她兴高采烈,湿润的双眼一如从前发亮,抿唇微笑看着布利斯先生领我们前往住处。突然间,我明白了,我从前一知半解,现在才发现她过去都住在简陋的房子,没住过更好的地方。这个想法让我产生一些勇气,也让我因同情和关爱而感到心痛。 屋里的情况较令人愉说。丹蒂太太在门口迎接我们,她是一位满头白髮的微胖女士,像对待朋友般和布利斯先生打招唿,称唿他“瓦尔”,让他亲吻脸颊,然后带我们进客厅。她招唿我们坐下,要我们别太拘束,随后叫来一位女孩,差遣她拿来一些杯子,并为我们煮茶。 门关上时,丹蒂太太向我们微笑,她的声音就像圣诞节蛋糕一样甜美醇厚,“欢迎你们,亲爱的,欢迎来到吉内拉路。衷心希望你们和我同住能感到愉快,还能为你们带来好运。”讲到这里,她对凯蒂点头,“巴特勒小姐,布利斯先生说我的屋檐下有颗闪烁的小星星呢!” 凯蒂谦称自己并不清楚,丹蒂太太咯咯地笑,最后竟使得她咳嗽。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咳得全身颤抖,我和凯蒂坐直身子,交换了紧张不安的眼神。然而,当她停止咳嗽后,这位女士看来又像之前一样平静愉悦。她从衣袖中抽出手帕,用它擦拭嘴唇和双眼,接着伸手拿身边桌上的一包忍冬牌香菸,递给我们一人一根,自己也拿一根。我瞧见她的手指上有黄色的烟渍。 过了一会儿,茶端来了,凯蒂和丹蒂太太忙着分茶碟时,我东张西望。这里有许多可看之处,因为丹蒂太太的客厅与众不同。地毯和家具十分平凡,墙壁却很美观,每面墙上都挂满了画和照片——名副其实地挂满,框架间几乎没有空间,看不到壁纸的颜色。 “看得出来你对我小小的收藏很感兴趣。”丹蒂太太将茶杯递给我时这么说,我尴尬地发现所有人的目光突然转向我。她对我微笑,伸出发黄的手指,把玩着以黄铜线悬垂在耳洞的水晶耳坠。“他们都是我以前的房客,你可以发现,其中有些人颇有名气。” 我再度注视那些图和照片。现在我才发现,它们是各大音乐厅和剧院的艺人肖像一大部分都有签名。就如丹蒂太太所说,我认得其中几张脸孔——例如歌王凡斯1他的照片挂在烟囱中间的位置,旁边挂着乔利·约翰·纳什摆着“放浪杰克”姿势的照片;沙发上摆着一张歌词单,上面草率写着:“给亲爱的丹蒂太太,祝事事顺心。贝丝·贝尔伍上。”绝大多数我都不认得,有几位笑脸迎人、摆出职业姿态的男士和女士,穿着华丽的服装,不是平庸就是带着异国风情——珍妮·魏斯特、拉哥上校、辛卡布·李——我完全无法推敲出他们的表演内容。想到他们都住过这里,当美丽丹蒂太太的房客,我大为惊嘆。 1歌王凡斯,一八四〇至一八八九年,原本律师书记,后来以歌手身份大放异彩。不管是表演时或现实生活,他都打扮时髦的浪子形象闻名于世。名曲之一为《在动物园遛达》。 我们不断聊天,直到喝完茶,房东太太抽了两三根香菸为止。她拍了拍膝盖,缓缓起身,兴高采烈地说:“我敢说你们一定很想看看房间,顺便洗把脸。” 她转向一同起身的布利斯先生,“瓦尔,麻烦你帮小姐们提行李……”她领我们走出客厅,走上楼梯。我们爬了三层楼,梯井随着高度愈来愈暗,然后又变得光亮。最后几阶很窄,没铺地毯,有些许日光照射,窗户上沾着一条条的煤灰和鸽粪,从那里看出去,九月的天空竟是如此清澈蔚蓝,天空像是天花板,往上爬让我们愈趋接近。 楼梯顶端有扇门,门后是个很小的房间——和我预期的附床房间不同,是一间小巧的起居室,火炉前摆着两张塌陷的老旧扶椅和一个浅底的老式衣橱。衣橱旁是另一扇门,通往第二个房间,斜斜的屋顶使其比先前的房间还小。凯蒂和我踏进门槛,并肩看着里头的摆设:一座洗手台、一张有七弦琴般椅背的椅子、一间凹入墙壁的小室,前面有块布幕遮着,以及一张有厚床垫和铁制床架的床,底下摆着夜壶——比我在家里和姐姐同睡的床还小。 一起进入卧房的丹蒂太太说:“想必你们不介意同房,只是你们恐怕得睡在对方身上——不过不比楼下那些男孩挤,他们只有一个房间。布利斯先生坚持为你们保留空间。”她对我微笑,我移开目光。凯蒂却十分高兴地说:“这再适合不过了,丹蒂太太。我和艾仕礼小姐会像娃娃屋里的娃娃一样舒适的,对不对,南儿?” 我瞧见凯蒂的双颊微微泛红,可能是因为刚才爬楼梯的缘故。我回答:“对。”再度转移视线,向布利斯先生接过一口箱子。 即使这个房间是布利斯先生租的,他好像认为在女士的房间逗留不礼貌,因此没待太久。他和凯蒂谈了一些有关明天在博蒙赛明星剧院表演的流程——早上她得和剧院经理会面、和乐队彩排,准备晚上的第一场表演——他和凯蒂还有我握手,向我们告别。想到他要离开我们,我突然惶然不安,就和几小时前要和他见面的感觉一样。 第21页 布利斯先生还有丹蒂太太走了以后,凯蒂关上房门,跟在他身后下楼,沿路不停地喘息和咳嗽,我缩进其中一张扶椅,闭上眼睛,感觉在疼痛中带着快乐,也为终于能和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的女孩独处而感到欣慰。我听见凯蒂走过行李,当我睁开双眼,她已在我身边,伸手轻扯我辫子脱散的一撮髮丝。她的触摸使我不自在,我仍旧无法习惯出于友谊的轻抚、牵手和抚摸脸庞,每个动作都使我微微退缩,随着爱欲和困惑而面露陶醉。 凯蒂微笑,弯下身拉脚旁篓子上的皮带。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扶椅上好一会儿,望着她埋首于衣服、书籍和帽子间,才起身帮忙。 我们花了一小时整理所有行李。我破旧的裙子、鞋子和衬衣只占了些许空间,一下子就收拾好了,但凯蒂不只有日用衣物和靴子,还有西装和礼帽。当我们着手整理这些东西时,我将它们从她身边拿开,“现在你得让我负责你的行头。看看这些硬领!它们需要刷白。看看这些丝袜!我们得把洗干净的丝袜放在一个抽屉,把需要缝补的放在另一个。我们得找个箱子装袖口链扣,免得弄丢……” 她退到一旁,让我继续对领扣、手套和衬衫前襟的事唠叨。一两分钟后,我全心投入地安静工作。我抬头发现凯蒂看着我,我和她四目交会,她眼神闪烁,瞬即脸红,“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南儿。每位二流艺人都期望能有服装师,每位在地方舞台表演,渴望到伦敦剧院演出的忙碌小牌女伶都希望拥有两个不错的房间,而非仅有一个可怜兮兮的房间。晚上还有马车接送,和只能搭电车的可怜艺人不同。”她站在倾斜的屋顶下方,脸上蒙着一层阴影,双眸又黑又大。“而今,我忽然拥有了这一切,长久以来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事物!南儿,你知道满足心中欲望的感觉是什么吗?” 我知道。那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却也是一种可惧的感受,因为你会不断觉得自己不该有这般好运;你从别人手中错误地接过这一切,在你不注意时,便会被夺走。我想,一旦你得到了,便会不顾一切、不计代价地保有心中的那份欲望。我知道凯蒂和我有同样感受,只不过针对的事物不同。 我后来应该记住这点才对。 三 一如我之前所说,我们花了一小时整理行李,过程中听见屋里其他地方传来各种不同的叫声和骚动。现在大约是六点,楼下的楼梯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一声唿喊:“巴特勒小姐、艾仕礼小姐!”丹蒂太太前来告诉我们,如果愿意,晚餐就在楼下的客厅,而且还有不少人打算认识我们。 我又饿又累,厌倦握手和对陌生人露出微笑,但凯蒂低声说最好还是下去,否则其他房客会认为我们耍大牌。因此我们要丹蒂太太给我们一些时间准备,当凯蒂换衣服时,我梳理头髮,重新绑辫子,把裙摆上的灰尘掸进火炉,洗手后便下楼。 客厅变得和刚才喝茶时截然不同。有张桌子被摊开,被拉来摆在房间中央,上面摆着晚餐。更重要的是,桌旁围着一圈生面孔,当我们出现时,每张脸都绽出微笑——和墙上所有照片一样,是迅速、老练的职业微笑,仿佛有六张照片里的人活生生地从满布尘埃的相框里走出,和丹蒂太太共进晚餐。 桌旁一共设有八个座位——其中两个是空的,显然留给我和凯蒂,其他座位都有人坐。丹蒂太太坐主位,正在分装冷盘肉,当她看见我们时,便略微起身,要我们不要拘束,以手中的叉子向其他人示意——首先是坐她对面的一位身穿丝绒背心、上了年纪的绅士。 “埃默里教授,超能力读心师。”她直率地说。 教授起身向我们微微行礼。 “啊,我曾经是超能力读心师。”他说,看了房东太太一眼,“丹蒂太太实在太客气了。我上一次站在观众前,猜出一位女士皮包里的东西,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他微笑着重重坐下。凯蒂说非常荣幸能认识他。 丹蒂太太指着教授右边的一位瘦削红髮男孩,“西姆斯·威利斯,喜剧演员——” “一流喜剧演员,”他迅速地说,倾身和我们握手,“名副其实的哦。还有这位……”他朝对面的另一位男孩点头,“这是我兄弟珀西,他演戏也是一流的。”当他说话时,珀西使了个眼色,仿佛要证明手足的话般,从盘子旁拿起一对汤匙,在桌布上轻敲出一段美丽的军乐。 丹蒂太太清清喉咙,指着西姆斯身旁一位拥有粉红嘴唇的美丽女孩。“别忘了我们的芭蕾女伶佛莱特小姐。” 那女孩回以假笑,伸出一只手,“你们得叫我莉迪亚,那是我在——你再笑嘛,珀西!——那是我在亭阁的艺名。如果你们喜欢,也可叫我的本名莫妮卡。” “或是土嬉,”西姆斯补充:“她的朋友都这样叫她。如果你们读过《艾立·史洛普》1原因我就留给你们自己想。让我说句话,巴特勒小姐,当瓦尔特告诉我们安排你住进来时,她有点紧张,生怕你是有十寸蛮腰的美艷歌舞女郎。她知道你是男装丽人时,才松了一口气。” 1《艾立·史洛普》(ally slopers),指创立于一八八四年,经营至一九二〇年的连环图杂志《艾立·史洛普的半个假日》(ally slopers half holiday)。每周出刊一次,以嘲讽诙谐的黑白漫画风靡一时。艾立·史洛普是一个经常做出引人发举动的穷人,土嬉是他的小孩。 第22页 土嬉推了他一把,“别理他,他老是这么轻浮。我非常高兴,能有一位女孩做伴——该说两位才对——不论是否美艷。”当她说话时,给了我们一个迅速、满意的一瞥,足以透露她认为我是何种身份,当凯蒂在她身边坐下,留下我和珀西为邻时,她说:“瓦尔特说你很有名气,巴特勒小姐。我听说你明晚开始在明星演出。那是一家很不错的剧院。” “我也这么听说,叫我凯蒂就可以了……” 在她们谈天时,珀西问:“那么你呢,艾仕礼小姐?你当服装师已经很久了吗?你看起来太年轻了。” “我不是真正的服装师,至少现在不是。凯蒂还在训练我——” “训练你?”又是土嬉。“听我的建议,凯蒂,别把她训练得太好,小心别的艺人会从你身边挖走。我见过这种事。” 凯蒂微笑着说:“把她从我身边带走?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南儿为我带来好运……” 我盯着盘子,觉得自己脸红了,直到忙着装盘的丹蒂太太叉着一块晃动的肉片,边咳嗽边问我:“来点舌肉吗,亲爱的艾仕礼小姐?” 这场晚餐的谈话当然全是闲扯,对我的耳朵而言,是如此密集和诡异。看来这屋里似乎没人不和表演扯上关系。就连小米妮——我们晚餐的第八位成员,也就是在我们抵达时帮忙煮茶,又替丹蒂太太端菜和收盘子的女孩——即使平凡如她,也隶属于一个芭蕾舞团,而且还和兰贝斯的一间剧院有合约。甚至那只一路寻香而来,流满口水的下颚紧依着埃默里教授的膝盖,乞求残羹剩饭的狗布兰斯比也有多年表演经验,待过南海岸一个小狗跳舞的团体,还有个艺名“阿奇”。 那是星期天的夜晚,晚餐后没人赶去表演,除了坐下来抽菸聊天,似乎没事可做。七点时,外面有人敲门,有位身穿薄纱和缎质衣裳,头戴金色头饰的女孩进来打招唿。她是土嬉在亭阁芭蕾舞团的朋友,过来问丹蒂太太对她服装的意见。当她的衣服在客厅地毯上摊开时,晚餐已经收走。餐桌清理干净后,教授坐在桌旁,摊开一叠纸牌。珀西吹着口哨加入,西姆斯揭开丹蒂太太钢琴的盖子,弹奏珀西口哨的旋律。钢琴很糟,西姆斯边弹边喊:“该死的旧玩意儿!弹华格纳的音乐,出来的声音却像船歌或捷格舞曲!”旋律很欢乐,令凯蒂微笑。 “我知道这首曲子。”她对我说。既然知道这首曲子,她便不由自主哼起来,还马上踩过那件摆在地上的衣裳,在西姆斯身边合唱。 我和布兰斯比坐在沙发上,写给家人的明信片。“我在你们见过最奇怪的客厅里,这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和善。还有只有艺名的狗呢!房东太太说谢谢你们的牡蛎……” 沙发很舒适,每个人都很快乐。大约十点半时,凯蒂开始打鼾,我马上跳起来说自己的上床时间到了。我向后面的人匆促示意,火速跑上楼梯,以双倍速度换睡衣——你可能以为我会像整周没睡般,就快因疲倦而死。相反,我完全睡不着,想在凯蒂现身前先上床——平静安稳地准备即将到来的一刻,她将在黑暗中与我共处,我和她温婉的肢体间只隔着薄如纸片的棉质睡衣的距离。 大约半小时后,凯蒂才上来。我没有看她,也没叫她的名字,她也没和我招唿,只是非常安静地在房里走动,我猜她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因为我双眼紧闭,笔直地侧躺在一旁。屋里其他地方传来些许嘈杂声一笑声、关门声,还有水从远处水管流来的声音。房里一片宁静,只有她更衣时发出的轻柔声、她扯开胸衣纽扣的一连串细微声响、她裙子、衬裙的窸窣作响声,以及解开束胸系带的声音。终于传来她双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我猜她必然全裸。 我早已关上煤气灯,却为她点上一根蜡烛。我知道如果现在睁开双眼,转过头来,就能瞧见她一丝不挂,仅有阴影与琥珀黄的烛光打在胴体上的光景。 但是我并未转头。又传来另一阵她换上睡衣的窸窣声。烛火很快便熄了,床嘎吱作响,并且上下起伏,她躺在我身边,既温暖、又真实地令人难以置信。 凯蒂嘆了一口气。我感觉她的气息吐在我的颈子上,也知道她正在看我。她又嘆了一口气,然后又一次,“你睡着了吗?”她轻声说。 “没有。”我说,觉得再也装不下去。我翻过身子平躺。这个举动使我们靠得更近,那真的是一张很窄的床,所以我随即转向左侧,直到床的边缘。现在她的气息唿在我的脸颊上,比之前更加温暖。 凯蒂问:“你会想家和爱丽丝吗?” 我摇摇头。 “一点也不想吗?” “这个嘛……” 我意会到她在微笑,十分轻柔,却很真实。她把手移到我的手腕上,将我的手拉到被子上,她的头抵着我的锁骨,而我的手环在她的颈子上。她放在自己喉前的手不住晃荡,她的脸抵着我扁平的乳房,比熨斗更灼热。 “你的心跳得好快!”凯蒂说,我的心因此跳得更快。她又嘆了一口气,这次她的嘴对着我睡衣开口的部分,她的气息唿在我裸露出的肌肤上。她说:“不知有多少次,我躺在蒲太太家的房里,想着你和爱丽丝躺在那张靠海的床上。和她一起睡就是这种感觉吗?” 第23页 我没有回答。我和她一样,也在回想那张小床。躺在沉睡的爱丽丝身边有多难受,我的脑海满是凯蒂。凯蒂就在我身边,如此靠近却又遥不可及,真是难受!这是一种折磨。我想明天就要打包行李。我得很早起床,搭第一班车回家…… 凯蒂继续说话,无视于我的沉默。“你和爱丽丝,你知道吗,南儿,我有多嫉妒……” 我咽着口水,“嫉妒?”这个字眼在黑暗中听起来很恐怖。“是的,我——”她似乎有些犹豫,然后说:“你知道,我不像其他女孩有姐妹……”她松开我的手,将她的手放在我的腰,手指在我腰间盘旋。“现在我们就像姐妹一样,对不对,南儿?你会当我的姐妹吧?对不对?” 我僵硬地拍拍凯蒂的肩膀。我别过脸,感到一阵晕眩,夹杂着安心和失望的感觉。我说:“哦,当然,凯蒂。”她把我压得更紧。凯蒂睡了,她的头和手变得松懈而沉重。 我还醒着——就像我以前躺在爱丽丝身边那样。但现在我没有做梦,只是严肃地自言自语。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明天早上收拾行李,向凯蒂平静道别;我很清楚,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我不能这么做。如果我要和她在一起,就得照她所说的做,我得学会压抑诡异而痛苦的慾念,与她“姐妹”相称。当凯蒂的姐妹总比和她非亲非故来得好。倘若我的脑海和内心——还有我炙热、翻腾的灵魂——高喊着这种念头,我就得加以抑止。我得学会如同凯蒂爱我般地爱着她,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而我知道,那是很严重的。 第04章 一 我们隔天下午踏进明星剧院时,发现这间剧院的排场连先前和布利斯先生一起想像凯蒂成名的华丽西区剧院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不过仍算可观。经理林恩先生在后台出入口和我们见面,领我们到他的办公室,大声宣读合约内容,并要凯蒂在上面签名。之后他起身和我们握手,还叫来工作人员迅速带我们到舞台。我在这里等凯蒂和指挥说话,和乐队排练她的歌曲,感觉既不自在又别扭。有位肩上扛着扫帚的工友走向我,问我的来意。 “我在等巴特勒小姐。”我的声音细如耳语。 他说:“是吗?那你得在别处等,甜心,因为你挡到我扫地了,快走开。”我满脸通红地离开那里。当搬运篓子、梯子和一桶桶沙子的男孩从我身边经过、横我一眼,或咒骂我挡路时,我只能呆站在走廊上。 然而,当晚的二度造访愉快许多,我们直接进入更衣室,我在那里比较清楚自己的工作。当我们进去时,我的心又是一阵翻腾,因为这里一点都不像坎特伯里艺宫的温馨小房间,那里的一切都属于凯蒂,我习惯将房间打理整齐。这间更衣室却是又暗又脏,放着供艺人使用的长板発、挂衣钩,以及一个油腻腻的水槽,想必也是大家共享。还有一扇门必须用东西抵住,否则便会被走廊上的工作人员和访客窥见。我们到得很晚,发现大多数的挂衣钩都有人用, 有些长板発上坐着身着便装、分属不同表演的女艺人。她们大多抬头看我们,对我们微笑。凯蒂拿出一包韦特牌香菸和火柴时,有人大喊:“感谢上帝,她有烟!赏我一根好吗,宝贝?我挨不到发薪日了。” 凯蒂被安排在当晚前半场演出。我帮她穿戴硬领、领结和玫瑰花时,内心十分平静,但是当我们走到舞台侧面等着亮相时,从一间全然陌生的剧院阴影中望着台下心不在焉的广大观众,我开始发抖。我看着凯蒂。她脂粉下的脸是白色的,我无法分辨那是出于恐惧,还是强烈的企图心缘故。我紧握着她的手。我发誓,除了鼓舞她,别无他意。我因为决定只扮演她的姐妹而处处小心。 舞台经理终于向凯蒂点头示意时,我却别开目光。这间剧院没有主持人维持观众秩序,而排在凯蒂前一个的喜剧演员大受欢迎,他一共被叫回舞台四次,最后还得央求观众让他退场。观众不甘愿地同意,当乐队演奏凯蒂的开场曲时,他们毫不在意。当凯蒂走进脚灯的灯光下,挥舞帽子对观众打招唿时,顶层座位并未发出响应的叫声,只有包厢和前排座位传来些许不太情愿的掌声——我猜他们是因为她的服装而拍手。我强迫自己望向整间剧院,发现观众全都不安于室——有人正走向酒吧或洗手间;有男孩背对我们,爬到顶层的栏杆上;有女孩正在叫唤三排座位外的朋友,或和旁边的人聊天,就是不欣赏舞台上可爱伶俐的凯蒂唱歌与昂首阔步地挥洒香汗。 然而,整间剧院的态度逐渐转变——并非相当巨大的转变,却也绰绰有余。当凯蒂唱完第一首歌时,有位男士从包厢倾身大喊:“快把尼柏斯找回来!”他指的是尼柏斯·福勒,凯蒂接替的那位喜剧演员。凯蒂的眼睛眨也不眨。当乐队演奏下一首歌的前奏时,她朝着那位男士高举帽子,并说:“为什么,他有欠你钱吗?”观众大笑,比较仔细听她唱下一首歌,也在她唱完后报以较为踊跃的掌声。不久后又有人试着要把尼柏斯叫回来,邻座的人对他发出嘘声。当凯蒂唱完民歌和投掷玫瑰后,全场观众都热切而满怀激赏。 我惊奇地从舞台侧面的位置看着她。凯蒂走进舞台侧面时,又疲累又满脸通红,接下来是一位诙谐歌手的表演。我用力握着她的手臂。布利斯先生和林恩先生一起出现,他们从前排座位观赏她的表演,看来非常满意。布利斯先生紧握凯蒂的手,大喊太成功了,巴特勒小姐!这是我看过最成功的演出。” 第24页 林恩先生显得保守许多。他对凯蒂点头,“做得好,亲爱的。这是群难缠的观众,你却能巧妙地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如果乐队能抓上你走路的步调,就会更完美。” 凯蒂只是皱眉。我从更衣室带来一条毛巾,她拿着贴在脸上。她脱下外套递给我,解开喉咙上的领结。“和我预期的一样,表演得不好,激不起半点火花。” 布利斯先生用鼻子哼了一声,展开双手。“亲爱的,这可是你在首都的第一次演出!这是一间比你先前表演的地方都大的剧院!观众会开始认识你,消息会传出去。你一定要有耐心,他们马上就会专程买票来看你!”这时候,我看见剧院经理眯眼向他那里望去,凯蒂让自己挤出一个微笑。布利斯先生说:“这样好多了。两位小姐,如果你们愿意赏光,我相信吃点晚餐会是很好的选择。——或许,还有一大杯会起泡的饮料,巴特勒小姐。” 布利斯先生带我们去的餐厅在附近,专门开给剧院人士,里面全是像他一样穿时髦背心的绅士,和像凯蒂一样衣袖沾着一条条油彩痕迹、眼角留着黑色眼影屑末的男女。每桌似乎都有他的朋友,当他经过时,每个人都向他打招唿,但他没停下来寒暄,只是挥挥手上的帽子,带我们走向一间空包厢,并叫服务生报上餐点。当服务生报完所有餐点后,我们也决定好要吃什么,他向附近的一位男士示意,对他低语。服务生告退,过了一会儿,带着一瓶香槟回来,布利斯先生以夸张的态度开瓶。就在同时,别桌传来欢唿声,一位女士在笑声和掌声中开始唱歌,唱着她不会叫雪利酒、不会叫啤酒,也不会叫香槟,因为她知道会喝醉…… 我想着回去后该写张明信片:“我在一间剧院的餐厅吃晚餐。凯蒂在明星剧院首度演出,他们说很成功……” 布利斯先生和凯蒂在闲聊。当我再度专注倾听时,才知道他们谈的是正事。 布利斯先生说:“我想要求你做一件事,如果今天我不是你的经纪人,一定会羞于提出。我想要求你在这座城市里四处走走,你得帮助她,艾仕礼小姐,”当他发现我在看时补充:“你们两个得在这座城市四处走动观察男士!” 我对凯蒂眨眨眼,她则回以不确定的微笑。“观察男士?”她说。“彻底研究他们!”布利斯先生说,他正看着一块薄肉片。“抓住他们的特质、小动作、习惯和走路的姿态。他们有什么背景?有什么秘密?有没有出息?有梦想和期望吗?他们失去情人吗?还是脚痛或肚子唱空城计?”他挥舞叉子,“你得一清二楚,准确模仿他们,让观赏表演的观众一目了然。” “你的意思是要更改凯蒂的表演?”我不解地问。 “艾仕礼小姐,我的意思是扩大凯蒂的表演内容。她扮演风流小生很成功,但她不能一辈子戴着淡紫色的手套走在伯灵顿市场街1里。”他再次看着凯蒂,以餐巾擦嘴,以更令人信赖的语气说;“你觉得警察的制服如何?还是水手上衣?你觉得陀螺裤,或是珍珠色的外套如何?”他转向我,“想想看,艾仕礼小姐,所有的男士服装正软趴趴地躺在服装师的衣篮里,只等着凯蒂·巴特勒穿上赋予生命。想想那些无比美丽的布料——象牙白的绒布、起波纹的丝绸、暗红色的丝绒和深红色的毛织斜纹布;只要想像裁缝的剪刀剪过、缝针穿过那些布料的声音;只要想像她成功地装扮成士兵、摊贩,或是王子……” 1伯灵顿市场街,伦敦着名古老商场。 他终于停顿下来,凯蒂微笑着说:“布利斯先生,我绝对相信你能说服只有一只手的人成为杂耍师。” 他哈哈大笑,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餐具铿锵作响。他旗下的确有一位独臂杂耍师,还为他取了这样的成功头衔:“辛奎瓦力1第二:一半的体能,双倍的技巧!” 1辛奎瓦力(cinquevalli),一八五九至一九一八年,原籍波兰,在英国表演杂耍一举成名,为当时的着名杂耍艺人。 二 一切就像他所保证和指示的一样,布利斯先生带我们找裁缝,让凯蒂试穿各式男装。衣服做好后,他带我们见摄影师,拍下她叼警察的哨子、肩扛步枪或水手绳的扮相。他找寻适合这些服装的歌曲,亲自将这些歌曲送来吉内拉路,用丹蒂太太的旧钢琴弹给凯蒂试唱,我们负责聆听,并考虑合不合适。更重要的是,他谈妥了霍克斯顿、白杨木、基尔本和波尔等地区的剧院合约。两周内,凯蒂在伦敦的演艺生涯开始起步。现在她在明星剧院表演完,无法换上普通女装,我得在一旁待命,准备好她的外套和衣篓,她一从脚灯前离开,便一起拔腿跑向门口,马车已等着载我们穿越繁忙的城市,前往下一家剧院。她不再只穿一套服装表演所有节目,会换上三四套服装。我名副其实地成为她的服装师,在乐队演奏过场音乐、观众在台下期待她再度出场,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替她扯开衣服上的纽扣和链扣。 我们每晚熬夜的方式十分奇特。因为只要凯蒂连续在两家、三家或四家剧院表演,我们就得在午夜十二点半或一点才能回到吉内拉路,浑身疲惫酸痛,仍能感受到一同在月光下纵横整座城市、在更衣室和舞台侧面焦急等待上台的晕眩与灼热。我们会和西姆斯、珀西、土嬉以及她的男、女朋友们在丹蒂太太的厨房里喧闹,料理茶、可可亚、威尔斯兔子1和松饼。丹蒂太太会现身一她长期接待剧院房客,所以也习惯晚睡——并提议玩纸牌或唱歌跳舞。不用多久,整屋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唱歌,嗓子也不错,因此我有时会和凯蒂合唱。现在的我从不在凌晨三点前睡觉,也从不在早上九点或十点前起床,很快便将以前卖牡蛎的生活作息忘得一干二净。 第25页 1威尔斯兔子,指在烤面包上抹奶酪,原为英国人的惯用语,嘲笑威尔斯人过度贫穷,连兔肉也吃不起。 当然,我没有忘记老家和家人,一如之前所说,我寄明信片、凯蒂表演的布告和剧院的报纸给他们。他们回信时,往往附上一些包裹——当然是一桶桶的牡蛎,我将牡蛎交给房东太太料理,当作晚餐。然而,我写信回家的次数愈来愈不固定,回信时间逐渐变慢,回復也愈来愈简短。家人们会在每封信的结尾写:“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们?”或“你什么时候会回惠茨特布尔?”而我会回復很快,很快……“或是”等凯蒂有空的时候……” 但是,凯蒂从未有空。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季节更替,夜晚开始变长,也逐渐变冷。在我心中,惠茨特布尔不是变暗,而是蒙上一层阴影。我并非不想父母,还有爱丽丝、戴维和亲戚,我只是更重视凯蒂、我的新生活以及更多事…… 我有太多的事要考虑。我是凯蒂的服装师,也是她的朋友,和她各种事务的顾问与同伴。当她学唱一首歌时,我会拿着歌词,在她忘词时提示她。裁缝帮她试装时,我在一旁观看,并对剪裁是否合身点头或摇头。当她接受机伶的布利斯先生指导——或许我该称他“瓦尔特”,因为现在他已成为我们的一分子,就像对他而言,我们是“凯蒂”和“南儿”一般——当她接受瓦尔特的指导,并依照他的建议,在商店或市集花数小时观察男士时,我都陪着她。我们一同学会警官缓缓踏步、摊贩疲惫迈步,以及完成勤务的士兵快步走路的样子。 当我们一起做这些事的时候,似乎也学会了在这个乱无章法的城市里生活的方法和态度。我最后也和凯蒂一样,对伦敦感到舒适自在,并为之深深着迷。我们走访广阔美丽的公园和花园,在一片尘埃中显得如此突兀而青绿,不过依旧带有些许人行道上的匆促。我们在西区漫游,坐看令人惊奇的一切景观——不只是巍巍有名的伦敦市景、皇宫、纪念碑和画廊,还有些短暂的小插曲:一辆马车翻覆、一条鳗鱼从鱼贩的手推车中逃出、一名扒手行窃与一件皮包抢案。 我们站在伦敦桥、巴特西桥,以及两座桥间的各式桥樑,仔细观看与赞嘆宽广而臭气冲天的泰晤士河。我知道泰晤士河,这条河在出海口变得宽广,形成孕育牡蛎的温和广大海洋,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当我站在兰贝斯桥上望着桥下的游船时,感到一阵莫名的震颤,发觉自己逆流而上——从温和纯朴的惠茨特布尔到达动盪不安的大都会。当我看见从肯特郡运送鱼货的平底货船时,我只是微笑,不会让我想家。当船员把船调头,沿着河流回航时,我也不感到羡慕。 三 就在我们四处走看,变得更像姐妹,对生活感到满足之际,这一年即将结束。我们持续为表演忙碌,凯蒂则变得小有名气。现在,瓦尔特为她安排的每份表演合约日期都比前一份更长,酬劳也更大方。她很快便行程满档,开始推掉一些表演。现在她有了仰慕者——男士们送她花朵,还有晚餐的请柬(好在她只是笑着和我讨论便置之一旁,让我偷偷松了口气);男孩们向她索取签名照,女孩们群聚在后台出入口,赞美她有多英俊——我不知道该同情、支持还是害怕那些女孩,她们和我如此相似,很有可能取代我的位置,我反倒落至她们的状况。 尽管拥有这一切,凯蒂还是没有成为衷心期望,也是瓦尔特承诺过的大明星。她演出的剧院都在城市近郊,或是高级一点的东区(也有一两次是在一些不怎么样的剧院,例如佛瑞斯特剧院和赛布莱特剧院,那里的观众会对没兴趣的表演者扔靴子和猪腿骨在剧院的节目布告上,凯蒂的名字从未排在前面,或以大字刊登,大街小巷里没人哼她的歌,或以她的歌为旋律吹口哨。瓦尔特说问题不在凯蒂,而在她表演的性质。她有太多竞争对手,男装丽人曾和转盘子一样属于专门技艺,却突然莫名地成为过多人选择的行业。 又有男装丽人在伦敦剧院初登台时,满脸愠怒的瓦尔特就会抱怨:“为什么现在每个想在舞台上闯事业的年轻小姐都穿裤子表演?为什么每位备受推崇的喜剧女伶都突然更换节目,穿喇叭裤跳角笛舞?凯蒂,任何呆子都看得出来,你天生就是要扮演男孩的;你如果在舞台上扮成女伶,一定是演罗莎琳德、薇若拉,或是波西亚1。但是这些名不见经传的男装丽人一芬妮·莱斯利、芳妮·罗比娜、贝西·彭希尔、蜜妮·希尔顿——她们穿上晚礼服看起来就像我穿上衬裙或裙撑一样不自然。这真令我火大。”瓦尔特坐在我们的起居室,拍打着椅子的扶手,椅子上陈旧的裂缝喷出灰尘和填充物。“看到那些才气只有你十分之一的女孩夺走原本该属于你的表演合约让我火大,更糟糕的是,还夺走应当属于你的名气!”他站起来,双手放在凯蒂的肩上。“你现在处于成为明星的边缘,”他轻轻推了凯蒂一下,她得抓住他的双臂免得跌倒。“一定有某些东西,某些东西是我们可以推你一把——某些我们可以加在你表演的东西,使你和那些得意洋洋的女学生有所区别!” 1罗莎琳、薇若拉和波西亚皆为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女主角。罗莎琳出自《皆大欢喜》、薇若拉出自《第十二夜》,而波西亚出自《威尼斯商人》。 第26页 不过,纵然我们努力寻找,还是找不出来。凯蒂持续在一些落后地区的小剧院表演,像是伊斯林顿、梅利本区、巴特西、毕克汉以及海克尼。每晚她从一家剧院赶往另一家,绕着莱斯特广场、穿过西区,却从未进入瓦尔特和她梦想的殿堂:阿罕布拉剧院和帝国剧院。 老实说,我不太在意。唯一遗憾的是凯蒂因伦敦的新事业不如预期顺遂,但我私底下也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她有多俊美、迷人和可爱,当我心中也有一部分像瓦尔特一样,想要将之与全世界分享时,心中却有更大一部分希望能独自拥抱这一切,保持隐密与稳固。我非常确定,一旦凯蒂成名,我便会失去她。我不喜欢她的歌迷献花,或是吵闹地守在后台出入口索取照片和亲吻;更大的名气会带来更多花束、更多亲吻——我不敢确定她会一直对那些绅士的请柬一笑置之,也不敢确定有一天,在仰慕她的女孩中,不会有她更喜欢的…… 假如她变得有名,金钱也会滚滚而来。她会买房子——我们会离开吉内拉路和在那里认识的朋友;我们会离开我们的小房间、共享的床,分房而居。我无法忍耐这种想法。我已经习惯睡觉时有凯蒂陪伴。当她触摸我时,我已不再颤抖,或僵硬和不自在,反而学会毫不在意地投入她的怀抱、接受她的亲吻——有时甚至也回以拥抱和亲吻。我习惯看见她沉睡或一丝不挂的模样。当我睁开双眼,看见她的脸沐浴在晨曦时的微光中时,我不再惊奇地屏住唿吸。我看过她脱衣洗澡或更衣的样子。现在我熟悉她的胴体,就像熟悉我自己的胴体一样,甚至更熟悉,因为她的头、颈子、手腕、背、四肢(就和她的双颊一样圆润光滑且布满斑点〉和肌肤(她的肌肤有种惊人的优雅,犹如穿着一件合身舒适的美丽衣裳),都比我的更可爱迷人。 不,我不要任何事物改变——即使当我得知瓦尔特一些令人尴尬的事。 我们无可避免得花很多时间和瓦尔特相处,用丹蒂太太的钢琴练唱,或在演出后小酌一番,我们逐渐不把他视为凯蒂的经纪人,而是朋友。到了后来,我们不仅和瓦尔特共度工作的日子,连星期天也是。到了最后,星期天和瓦尔特见面成为惯例,我们聆听他的马车走到吉内拉路时的声音、他步上阁楼阶梯时,靴子发出的声响、他敲房门的声音,还有他愚蠢、过度的礼节。他会带来一些消息与传闻,我们会一起坐车进城或出城;我们会走在一起——凯蒂的手勾着他的一只臂弯,我的手则勾着另一只,瓦尔特像个大嗓门的叔叔,宏亮的声音精神又温和。 除了快乐,我别无感觉,直到有天早晨,我和凯蒂、西姆斯、珀西以及土嬉共进早餐。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凯蒂行动匆忙,当西姆斯听到我们是为了谁而匆忙时,他大叫:“哎呀,凯蒂,瓦尔特一定很看好你!我从没看过他在一个艺人身上花那么多时间。谁都会以为他是你的恋人!”他说得非常坦白,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看见土嬉笑着瞥向珀西,更糟糕的是,我看见凯蒂红着脸别过头去。突然间,我明白他们全都知道了,在心中咒骂自己怎么没有早点猜到。半小时后,当瓦尔特出现在客厅门口,容光焕发地对凯蒂喊:“亲我,凯儿!”我没有笑,只是一脸疑惑地咬着唇。 瓦尔特有点爱上凯蒂,也许不仅是有点。我现在看见了,看见他有时望着她,脸上露出的失望,还有他瞄向她,随即匆匆移开目光的不自在。我看见他把握每一次愚蠢的机会,亲吻她的手、抓着她的衣袖,或用带着欲望的笨拙手臂搂着她纤细的肩头;我听见他和她说话时,声音时而迷人、时而亲密。现在我完全察觉,因为他对她的感情与我如出一辙,这正是之前令我看不见、听不见的原因!长久以来,我一直视为平凡无奇,而且正当。 我几乎同情他,我几乎爱他。我不恨他——如果我恨他,就像是一个人讨厌镜子毫不保留地显现不完美的自我形象。我不再厌恶他来访和出游时的那些举动,免得觉得自己对凯蒂的举动同样惹人厌。他是我的情敌,奇怪的是,他在的时候,我觉得可以比较自在地爱凯蒂。瓦尔特的出现仿佛允许我能像他一样大胆、快乐而含情脉脉,使我能假装崇拜她——那几乎就像真正崇拜她一样真实。 我仍旧渴望,却不敢拥抱她——如我之前所说,瓦尔特和我感受相同,这表示我的沉默与爱意是自然且适当的。她是颗星星——属于我的星星——我想,我会和瓦尔特一样感到满足,忠实地在固定且遥远的轨道上运行,直到永远。 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会撞在一起,冲击又会多剧烈。 四 现在是十二月——和炎热的八月相比,是个寒冷的月份,冷到我们楼梯上的小天窗一度数日都是厚厚的积雪;冷到我们早上起床时,唿出的气息都灰如烟雾,还得把衬裙拉进被窝里,在被单下摸索穿上。 在惠茨特布尔的家乡,我们很讨厌寒冷,因为那使拖网渔船的工作更为艰辛。我记得哥哥戴维在一月的傍晚时,坐在客厅的炉火前痛苦地流泪,因为他冻伤的龟裂手脚正开始復原。我还记得处理一桶桶冰冷的牡蜗,不断从冰水捞起,放进热唿唿的汤中时,手指发出的刺痛。 然而,在丹蒂太太这里,每个人都喜欢冬季,还说愈冷愈好,因为寒冷的冰霜和刺骨的寒风会使剧院客满。对大多数伦敦人来说,一张戏票比一箱煤炭便宜,就算没有比较便宜,也会带来更多乐趣。既然能去明星剧院或楷模剧院,和身边的人一起跺脚鼓掌,还有玛丽·劳埃德1相伴,何必待在自己家里踩脚击掌取暖?那几个最冷的夜晚,剧院里全是哭哭啼啼的小婴儿,母亲带着孩子来看表演,不把他们留在摇篮里沉睡——或者死去。 第27页 1玛丽·劳埃德(marie lloyd),一八七〇至一九二二年,十九世纪末英国的顶尖艺人,身兼歌手和戏剧演员。 待在丹蒂太太家的那年冬天,我们不担心冻死的小婴儿,反而很高兴,因为戏票大为畅销,我们都有工作做,收入也比从前略丰。十二月初时,凯蒂得到一纸在梅利本区剧院演出的合约,整个月里每晚表演两次。得知不必在大雪中奔波于伦敦各处,表演空档只需坐在休息室里聊天,让我们很高兴。其他艺人,包括一个杂耍团、一名魔术师、两三位诙谐歌手和一个由一对侏儒夫妇组成的团体“小不点儿”,都和我们一样自得其乐,彼此相处融洽。 表演在圣诞节结束。也许我该回惠茨特布尔过节,如果没回去,父母一定会很失望。但我也知道老家圣诞节晚餐的状况。二十位亲戚围坐在桌旁,同时开口,抢夺别人盘中的火鸡肉。他们免不了对我大发牢骚,而我知道,假如我离开凯蒂,回去和家人团聚,她会对我发牢骚。除此之外,我确定自己会疯狂想她,把气氛搞砸。所以我和她过节如往常,瓦尔特也在——在丹蒂太太的餐桌上吃烤鹅,以一杯又一杯的香滨和淡麦酒互敬新年快乐。 节曰当然有礼物,有从家里寄来的礼物,母亲还附上一张呆板的短笑,我不愿拿出来出糗,还有瓦尔特送的礼物(他送凯蒂一枚胸针,送我一枚帽针)。我寄包裹回惠茨特布尔,在丹蒂太太家分送礼物。我送给凯蒂我所能找到最美好的东西:一颗无瑕的珍珠镶在一片附有链子的银饰上。这颗珍珠的价钱是我过去买过礼物的十倍,当我拿着它时全身颤抖。我拿这颗珍珠给丹蒂太太看,她皱起眉头。“珍珠象徵眼泪。”她边说边摇头,因为她非常迷信。凯蒂却觉得很美,立刻要我将它系在她的颈子上,还拿起镜子,欣赏珍珠在她可爱喉咙下一英寸处摆盪。“我永远都不拿下来。”她这么说,她的确一直戴着它——即使是在舞台上,她也戴在领结与领巾下。 当然,凯蒂也买了礼物送我。以薄纸包装,繫着蝴蝶结的盒子里装着一件洋装。这是我拥有过最美的洋装,一件修长的深蓝色晚礼服,在腰际繫着奶油色的缎质腰带,胸前和裙摆则缝有厚重的蕾丝。我知道这件洋装对我而言太高级。当我从包装盒里拿出洋装,在镜子前比着,我像是受到很大打击般摇头,对凯蒂说:“这真漂亮,我怎能收下?这实在太美了。你一定得退回去,凯蒂,这礼物太贵重了。” 凯蒂黑亮的双眸盯着我紧张地拿着洋装,放声大笑。“胡说!现在也该是时候,你应该开始穿漂亮的衣服,别再只穿你从家里带出来的破旧女学生玩意儿。我有漂亮的衣服,你也应该有。天晓得我们付不付得起。总之,这件不能退,是特别为你订做的,就像灰姑娘的鞋子,而且你的尺寸太特别,不适合别人穿。” 特别为我订做?简直更糟了!我说:“凯蒂,我真的不能收。穿上这件衣服,我不可能自在……” 凯蒂说:“你一定得收下,况且,”她指着我刚为她系上的珍珠,移开目光,“我现在做得很顺,不能一直让我的服装师穿着姐姐的旧衣服在身边忙碌。这太说不过去了,不是吗?”她轻声说——但就在那一刻,我明白她点出的事实——我现在有收入,花了两周的薪水买她的珍珠项鍊,不过要把钱花在自己身上,还是保有在惠茨特布尔时的勤俭。她是否认为我衣衫褴褛?我不禁脸红。 因此,为了凯蒂,我收下那件洋装,并在几个晚上后第一次穿上它。那是场舞会——一个在梅利本区剧院举行的季末舞会,我们在那家剧院度过愉快的一个月。舞会是一大盛事。凯蒂穿上订做的新衣,一件低领、短袖的可爱中国缎质礼服,颜色有如玫瑰花苞般粉红。我帮她套上礼服,为她系好带子,当她拉上手套时望着她,赞嘆她的美,红色丝绸衬托她红润的朱唇、白皙的锁骨与深褐色的闪亮双眸和头髮。除了我送她的珍珠,和瓦尔特送她的胸针以外,她没有佩戴其他首饰。琥珀胸针和珍珠其实不相称,但就算凯蒂戴着瓶盖,我仍觉得她像女王。 帮凯蒂扣纽扣耽误了我换衣服的时间,我让她先下楼。凯蒂下楼后,我穿上她送我的美丽洋装,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因镜中的样子皱起眉头。这件洋装如此巧妙,本身就是一种伪装。在灯光半明的状态下,它有如午夜般黑暗,使我的眼睛显得更蓝、头髮更黯淡,长裙和腰带则使我更加纤细修长。我看起来像个男孩,穿上姐姐的晚礼服。我松开辫子梳头,因为没时间绑头髮,便在后脑勺打成髮髻,再插上发梳。我想这个髮髻凸显了下颚和颧骨的坚硬线条,双肩更显宽阔。我又皱了一次眉,移开视线。我猜,凯蒂站在我身旁,会被衬托得更娇美。 我下楼加入凯蒂。当我推开客厅的门时,发现她正在和别人聊天,大家都还在吃晚餐。土嬉最先看见我,一定有用手肘碰碰身边的珀西,因为他的目光马上自餐盘抬起,对我吹口哨。西姆斯转向我,盯着我瞧,仿佛从未看过我一般,叉满食物的叉子还停在送往张大嘴巴的半途上。丹蒂太太随着他的目光,大咳一声,“南茜!看看你!你在我们面前变成一位大美女!” 凯蒂也转向我,露出惊奇困惑的表情,好像那一瞬间,她从没见过我。我不知道这一刻是我的,还是她的脸比较红。 第28页 她僵硬地笑说:“非常好。”随即转移视线。因此我悲伤地以为,这件洋装比我以为的更不适合我,做好面对一场糟糕舞会的心理准备。 舞会一点也不糟糕,气氛很欢乐,场地人山人海。舞台经理必须从舞台边缘到乐池后方搭建一个平台,才能容纳所有宾客。他请乐队演奏苏格兰舞曲与华尔兹舞曲,在舞台侧面摆桌子,放着点心、果冻、桶装啤酒、鸡尾酒和成排红酒。 我和凯蒂的新衣受到很多人称赞,特别是我。许多人对我微笑,大为赞嘆,从吵闹錶演厅的另一端大喊:“你看起来真美!”有位魔术师的女助手握着我的手说:“亲爱的,你今晚长大了,我都认不出来!”和丹蒂太太一小时前说的一样。她的话鼓舞了我。我和凯蒂整晚都在一起,但午夜后她离开,加入香槟桌旁的一群人。我忧郁地缩在一旁。我没想过自己是个成熟的女人,穿上这件美丽的衣服,终于觉得自己像个女人,也了解我的确是女人。我十八岁,也许会永远离开父亲的房子,自己赚钱,自己付伦敦住处的房租。我像是从远处看着自己——当我边啜酒,仿佛那是姜汁啤酒,边和曾令我害怕的舞台人员谈笑时,我看着自己;当我从乐师手中取过烟,点燃并吸了一口,发出一声满意的嘆息时,我看着自己。我从何时开始抽菸?我想不起来。在凯蒂更衣时,我为她拿烟,渐渐也养成这种癖好。现在我经常抽菸,指尖有一半都染上了芥子般的黄色,仅仅四个月前,我的手都还因太常浸泡在放牡蛎的水槽里,而有永久性的红肿与皱痕。 那位乐师——我想他是吹短号的——向我迈出充满暗示的一步。“你是经理的朋友吗?我在剧院没见过你。” 我哈哈大笑,“你见过的。我是南茜,凯蒂·巴特勒的服装师。”他扬起眉毛,往后倾身上下打量我。“没错!的确是你。我以为你只是个孩子,现在却以为你是女伶,还是舞者。” 我微笑,然后摇摇头。他啜了一口酒,擦拭嘴上的鬍鬚时,停顿了一会儿。“不过,我敢说你很会跳舞,对不对?要不要跳支舞?”他朝舞台后面一对对跳华尔兹的人点头。 我说:“喔,不,我不能跳舞。我喝太多香槟了。” 他哈哈大笑,“这样更好!”随即把酒放在一旁,抽出唇间的香菸,手放在我腰间,将我举高。我尖叫出声,他开始旋转,跳起类似华尔兹的滑稽舞步。我尖叫嘻笑得愈大声,他便转得愈快。一群人往我们这边看,边笑边拍手。 最后他绊了一跤,差点跌倒,砰的一声把我拉倒在地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现在,说我不是个好舞者。” 我说:“你不是个好舞者,你让我像条鱼团团转,”我以女性的委婉态度说:“还把我的腰带弄皱了!” “我会帮你弄好。”他再度摸向我的腰。我大叫一声,试着挣脱他。“不,你不会的!你可以安静地离开我。”他紧抓着我,还搔我痒,令我咯咯发笑。我每次被搔痒都会笑,不过我不太在意他搔我痒,几分钟后他终于停了下来,回到乐队的伙伴那里。 我将双手放在腰带上,很担心他真的把它弄皱了,却不方便仔细检查。我喝完酒,打了一声嗝,我想这是我的第六或第七杯酒,悄悄离开舞台。我先走到洗手间,下楼往更衣室走去。更衣室今晚有开,好让女士们挂大衣。那里空无一人,又冷又暗,但是有面镜子,我走向镜前,眯眼检查裙子,把起皱的地方拉平。 我在这里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外面的走道便传来脚步声,之后便剩一阵寂静。我转头看是谁,发现是凯蒂。她的肩膀抵在门边,双手交叠,站姿不同于一般人穿着晚礼服的姿态,而是她平常的站姿,就像穿着裤子站在舞台上般趾高气昂。她的脸朝向我,而我看不见她的髮辫或隆起的胸部。她的双颊非常苍白,裙上有一道香槟溅到的痕迹。 “你好呀,凯蒂。”我说,但她没有回以微笑,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我不安地回头看镜子,继续整理腰带。当她终于开口,我顿时明白她酩酊大醉。 “引人注目了吧?”她说。 我惊讶地再次转头,看着凯蒂走进来。“什么?” “我说,‘你引人注目了吧,南茜?’今晚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注意到一些令他们目不转睛的东西。” 我咽着口水,不确定该怎么回答。她走得更近,在离我几步的位置停下来,以同样的目光盯着我,似乎变得更傲慢。 “你和那个短号手玩得很高兴,不是吗?”她说。 我眨眨眼,“我们只是嬉闹一下。” “嬉闹一下?他对你上下其手。” “哦,凯蒂,他没有!”我的声音几乎在发抖,看到她这么生气让我很害怕。我不敢相信,我们相处了那么久,她竟会如此不耐烦地提高音量对我吼。 她说:“他有,我一直都在看——我和半数在场的人。知道他们会怎么叫你吗?‘骚货’。” 骚货!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你怎能这么说?”我问。 “因为那是事实。”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阴郁起来。“要是我知道你会穿着这么好的洋装和人调情,我才不送给你。” 第29页 “哦!”我跺着脚,我猜自己喝醉了,和凯蒂一样。“哦!”我把手指伸往衣领,摸索着上面的纽扣。“如果你这么想,那我现在就脱下这件该死的衣服还给你。” 听到这句话,她又上前一步,抓着我的手臂。“别傻了。”她以受折磨的语气说。我甩开她的手,继续解开纽扣,却徒劳无功,因为刚才喝的酒,加上我的愤怒和惊讶,使动作变得非常笨拙。凯蒂又抓着我,很快演变成争执扭打的局面。 当凯蒂拉着我时,我说:“不准你叫我骚货!你怎能这样叫我?你怎么可以?哦!如果你知道——”我把手放在衣领后面,她的手指跟着过去,脸庞贴近。看着她的脸,我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一如她的希望,我成了她的姐妹,古怪的慾念受到了重重拘束与折磨。她的手臂围着我,她的手抓着我的手,她的气息吐在我的脸颊上。我紧抓着她——不是要推开她,而是要把她拉得更近。慢慢地,我们停止扭打,停止不动,彼此的气息乱而急促,心脏狂跳。她的眼眸深邃,犹如黑玉,我感到她的手指松开我的手,抵着我的颈子。 外面的走廊突然传来一阵声响,还有脚步声。凯蒂退离我的双臂,好像有人开枪般迅速退开几步。魔术师的助手爱丝特出现在空旷走廊的另一端,苍白的脸庞看起来十分沉重。她说:“凯蒂,南儿,你们绝对不会相信。”她掏出手帕放在嘴边,“有些男孩刚从查令十字医院回来,说盖立·苏德兰在那里,”——那是曾和凯蒂一起在艺宫表演的诙谐歌手——“他们说他喝醉了,然后举枪自尽!”这是真的。第二天,我们全都听到这个消息,千真万确。我一点也不怀疑,因为早在来到伦敦时,便听说盖立是业界公认的酒鬼。表演结束后,他都会在回家途中先到酒馆报到。我们去舞会的那晚,他正在富咸喝酒。他缩在酒馆一角,听到吧檯有人说盖立·苏德兰大不如前,笑话都很平淡无趣,应该让位给更有趣的艺人。酒保说盖立听到后,和那人握手,请他喝了杯啤酒,还请所有人喝啤酒。他回家后拿出一把枪,朝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 那晚我们在梅利本区,不知道这些事,只知道盖立在表演后了结生命。这消息使舞会乍然结束,还使所有人都像爱丝特一样惊慌失措。我和凯蒂一听到消息,便回到舞台。我们一起爬楼梯时,她握紧我的手,但我认为她是因为感到悲伤,而非为了取暖。经理要剧院里所有的灯点燃,还要乐队放下乐器。有些人开始啜泣。刚才搔我痒的短号手,现在搂着一名全身发抖的女孩。爱丝特大叫:“喔,这真是太糟了,真是太可怕了!”我想酒的力量使每个人都更加震惊。 然而,我不知道该如何以对。我无法想着盖立,思绪绕着凯蒂和刚才在更衣室的那一刻转,我感觉她的手放在我身上,彼此之间好像有某种默契。她没再看我,和带来盖立自杀消息的其中一名男孩谈话。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她摇着头走开,似乎在找我。当她看见我站在舞台侧面的阴影下等候时,便走了过来,嘆了一口气。“可怜的盖立,他们说他的心脏被射穿了……” 我说:“当初是因为盖立,我才会去艺宫,然后遇见你……” 凯蒂凝视着我,身体瑟瑟颤抖,用一只手撑着脸颊,好像因为忧伤而有些虚弱。但是,我不敢上前安慰她,只是既不安又悲伤地站着。 众人纷纷离开,我说也该走了,凯蒂点点头。我们回到更衣室拿大衣,室内的煤气灯全都亮着,有些面容苍白的妇女拿手帕捂着眼睛。我们步向舞台大门,等门房为我们招车。等待的时间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坐车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或更晚,我们分别在不同的座位上沉默不语。凯蒂不时重复:“可怜的盖立!做了这种事!”我醉意醺然,头昏脑胀,内心翻腾不已,也仍旧感到不安。 那是个寒冷而美丽的夜晚,一旦离开舞会的喧闹,外面便显得万籁俱寂。路上有雾,还结上厚冰。我时而觉得马车的轮子有点打滑,马儿不安地滑行,车夫轻声咒骂。两旁人行道上的冰霜闪烁发光,每盏街灯的黄色光晕中心在雾中绽放光芒。街上唯有我们的马车哒哒行进,我、凯蒂、马儿和车夫可能是在这个沉睡的冰雪石城中唯一醒着的生物。 我们到了兰贝斯桥,几周前我和凯蒂才在这里望着底下的船只。现在我们的脸贴在车窗上,发现景象改变了——我们看见堤防上的灯火,像一条琥珀珠带绵延消失在黑夜中,黑暗庞大的国会大楼轮廓笼罩在河上,而泰晤士河上的船只全都沉静地停泊着,河水既灰暗又浓密缓慢,显得十分诡异。 就是这个景象,使凯蒂拉下窗户,以高亢兴奋的音调,叫车夫停车。她推开车门,紧拉着我的手,走向兰贝斯桥的铁栏杆。 “看!”凯蒂似乎忘了悲伤。我们下方的水面漂浮着六英尺宽的银白巨大冰块,缓缓随风改变方向,就像正在晒太阳的海豹一样。 泰晤士河正逐渐结冰。 我从河面转而看向凯蒂,再看向我们所站的桥。附近没有人,除了车夫以外——他用大衣衣领遮住耳朵,忙着弄菸斗和菸草袋。我再次看着河面,看着那惊人的变化,轻易地顺服于大自然法则的催促,却也相当稀薄而不安定。 第30页 这像是专为我和凯蒂准备的小奇蹟。 “一定很冷!如果整条河都结冰,或是从这里到里奇蒙全都结冰,你会不会走到那里去?”我轻声说。 凯蒂发着抖摇头,“冰层会破裂,我们会沉入水中淹死,或是被困在河中央冻死!” 我原本期望她对我微笑,而非严肃的回答。我仿佛看见我们站在一块大小不及薄煎饼的冰块上,沿着泰晤士河向下漂流,直流出海,也许还会经过惠茨特布尔。 马儿走了一步,缰绳发出声响,车夫咳了一声。我们仍然望着河水,安静地一动也不动,我们都变得很严肃。 凯蒂低声说:“真奇怪。” 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桥敏下不断搅动的河水结冰。当她瑟缩发抖时,我上前一步,她对我倾身作为响应。桥上寒风刺骨,我们该离开桥边,回到车里。然而,我们都不愿离开眼前河水结冰的景象——也或许,我们终于发现不愿离开彼此的体温。 我握着凯蒂的手。我可以感觉,她手套里的手指既僵硬又冰冷。我把她的手放在脸颊上,这无法使她温暖。我解开她的腕扣,双眼始终望着河水,脱下她的手套,再握着她的手指,抵着我的双唇,用我的气息温暖它们。 我轻轻在她的指节上嘆了口气,将手掌翻面,朝她的掌心唿气。除了结冻的河水传来的挤压声,没有半点声响。“南儿。”她说,声音非常低。 我看着凯蒂,她的手仍在我的嘴上,我的气息依旧滋润着她的手指。她对我抬起头,眼瞳既黑暗又诡异浓密,一如底下的河水。 我放下手,她的手指依然停留在我的双唇上,慢慢移向我的脸颊、喉咙与颈子。凯蒂的脸抖了一下,她轻声说:“你不会告诉别人吧,南儿——对不对?” 我想自己嘆了一口气。我嘆了一口气,因为我终于确定了!我们之间的确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朝她的脸低下头,闭上眼睛。 起初,她的唇很冰冷,随即变得温暖——对我而言,似乎是这冻结城市中唯一温暖的东西。当她移开双唇——她过了一会儿才这么做,焦急地匆匆望向车夫——我觉得自己的唇又湿又热,赤裸迎向十二月的寒风,仿佛她的吻剥去了我的唇。 凯蒂把我拉入车厢的阴影下,在那里不会被人看见。我们走在一起,再次亲吻,我用双臂环住她的肩膀,她的手在我的背上抖动。从嘴唇到脚踝,透过我们大衣和洋装的每道繁琐层次,我感觉得到她僵硬的胴体正抵着我——我们紧紧拥住对方,从胸到腰都贴在一起,我感觉得到她急促的心跳、脉搏和体温。 我们像这样站了一分钟,也许更久。当车夫爬上驾驶座时,车厢发出一声声响,凯蒂迅速站开。我的手无法离开她,她握紧我的手腕,亲吻我的手指,报以不安的笑容和一句耳语:“你会亲走我的生命的!” 她进入车厢,我跟在后面,全身颤抖又头晕目眩,我想是激动和欲望的缘故。车门关上,车夫叫唤马儿,马车突然驶动,滑行了一下。冰冻的河水留在我们身后,但和我们的奇蹟相比,是多么无趣! 我们并肩而坐。凯蒂把手放在我的脸颊上,我不住发抖,下颚在她的掌心上跳动。她没有亲我,将脸倾向我的颈子,我亲不到她的嘴,但她温热的唇贴着我耳下的肌肤。她的手没戴手套,冷得发白,她将手滑入我的大衣前襟,膝盖紧贴着我的膝盖。当马车开始摇晃时,我感到她的双唇、手指与大腿更沉重、更温热,也更靠近我,直到我在她的压迫下想要扭动,并放声大叫。但是,她不发一语,也没有亲吻或抚摸我,而我出于畏惧与纯真,只是坐着,似乎如她所愿。这趟从泰晤士河到布里斯顿的车程,成了我最奇妙也最糟糕的旅程。 我们感觉马车转向,缓缓变慢,最后停止,车夫用马鞭尾端戳着车顶,通知我们到家了。我们很安静,他可能以为我们睡着了。 我依稀记得进入丹蒂太太家时的情形,我们在门前摸索钥匙,爬上漆黑的阶梯,进入寂静而沉睡的屋内。我记得曾在笼罩在星空下的楼梯间停留片刻,繁星小而明亮,当凯蒂弯腰开我们卧房的门锁,我静静将唇贴在她耳上;我记得进房后,她迅速关上门,靠在门板上的样子,她嘆了口气,伸出手把我拉向她。我记得她不让我将蜡烛高举到煤气灯口,因而在黑暗的卧房里绊倒。 我还记得,记得非常清楚,在那里发生的一切。 房间极度寒冷,冷到连脱下衣服、光着身子都是项酷刑;但是穿着衣服,对于某些更急切的本能而言,也是项酷刑。我在剧院更衣室时动作笨拙,不过现在一点也不。我迅速脱到只剩内衣裤,听见凯蒂咒骂她衣服上的纽扣,便过去帮她。有那么一会儿,我的手指拉着钩扣和腰带,而她扯着固定髮辫的髮夹,我们就像在舞台侧面,在表演空档匆忙换装。 最后,凯蒂一丝不挂,仅剩颈上的珍珠项鍊。她转向我,僵硬的身体因寒冷起了鸡皮疙瘩,我感到她乳头和大腿之间的毛髮摩擦着我。她转身上床,床铺嘎吱作响。我没脱衣便跟着上床,发现她在被单下瑟瑟发抖。我们比之前吻得更悠闲,也更激烈,最后那份寒意——并非低温导致的颤抖——消退下来。 第31页 当凯蒂裸露的肢体开始和我的肢体交缠,我却突然感到羞怯与畏惧。我离开她身边,轻声说:“我真的可以——摸你吗?”她再次回以不安的笑容,侧靠在枕边。 她说:“喔,南儿,我想,要是你不摸我,我就会死!” 我顺从地抬起手,将手指伸入她的发间。我摸了她的脸,她弯曲的眉毛,她布满雀斑的脸颊,她的嘴唇、下巴、咽喉、锁骨、肩膀……我再次感到羞怯,手在此处徘徊——直到她握着我的手,轻柔地导引我的手摸向她的乳房,她偏着脸,双眼紧闭。当我抚摸她的乳房时,她发出嘆息并转过身去。一两分钟后,她再次抓紧我的手往下移。 凯蒂这里很湿润,如丝绒般平滑。当然,我从没这样摸过任何人——除了有时候会摸自己。但现在,就像在摸我自己,因为轻抚她就如同在轻抚自己一般美妙。我觉得自己的内裤变得潮湿而温暖,我的臀部和她的一样抽搐着。我很快停止轻抚,转而用力摩擦她。“喔!”她非常轻柔地说,当我摩擦得更快时,她又说:“喔!”接着是“喔!喔!喔!”一连串的“喔!”低沉急促且夹杂唿吸声。她勐然转身,床铺发出一声回应的声响,她的手不经意地搓捏我的肩膀。除了我以一根潮湿的指尖,在她双腿间所形成的动作和节奏以外,整个世界似乎再没有其他动作或节奏。 最后,凯蒂不住喘气,身体变得僵硬,她将我的手拉出,并用力甩开。我将她贴向我,有一会儿,我们静静躺在一起。我感觉得到她的心在她的胸膛内狂跳。当她的心跳稍微平缓,她开始发抖,嘆息着将一只手放在脸颊上。 “你让我哭泣。”凯蒂喃喃自语。 我坐起身子,“不会吧,凯蒂?” “是的,真的。”她的脸抽动了一会儿,一半像在笑,一半像在哭。她揉着眼睛,当我把她的手指移开她的脸时,我可以感到手指上的眼泪。我紧握着她的手,倏地变得不安:“我弄痛你了吗?我这样做不对吗?我弄痛你了吗,凯蒂?” 凯蒂摇摇头,吸了一口气,露出自在的笑容。“弄痛我?哦,没有。那只是——很甜蜜。”她微笑着,“你——非常好,而我——”她又吸了一口气,将脸抵向我的胸部,藏起她的眼眸。“而我——喔,南儿,我真的好爱你,真的好爱好爱!” 我躺在她身边,双手抱着她。我已然忘却自身的欲望,她没有任何提醒我的举动。我也忘了盖立·苏德兰——三小时前,他才举枪射向心脏,因为有人看完他的表演却没有笑。我只是躺着,凯蒂很快便睡着了。我观察她的脸,她的脸在黑暗中有如鲜奶油般白晳,我想着她爱我、她爱我——就像个手持雏菊的呆子,愣愣望着上面最后一片枯黄的花瓣。 五 隔天早上,我们感到羞怯——而我想,凯蒂比我更羞怯。 “不知道我们昨晚喝了多少酒!”她说话时没看着我。有那么一下子,我以为可能真的是香槟的作用,她才会抱着我,说她爱我,好爱好爱……但当她说话时,她脸红了。在我阻止自己以前,我开口:“如果你收回昨晚所说的那些话,喔,凯蒂,我一定会死!”她抬头,目光和我交会,我看见她眼中的焦虑,我可能只是喝醉了……我们望着对方。我已经看过她上千次,现在却觉得像是第一次看她。这半年来,我们一起生活、睡觉与工作,之间仍然隔了一层纱,昨晚的狂叫与耳语却将之扯下。凯蒂满脸通红,面带倦容——宛如初生婴孩,我不能按着她的肌肤,怕会留下印记,我有点害怕亲吻她的双唇,担心它们会肿胀。 但我还是亲了,十分慵懒地躺着,看她将水泼在脸上和手臂上,穿上内衣和裙子,扣好鞋子上的纽扣。当她梳头髮时,我用力划火柴,凝视火苗沿着火柴燃烧,差点被火烧到手指。我说:“我刚认识你时,我曾这么想,只要想着你,我就会像盏灯一样被点亮。我怕别人会……”她露出微笑。我摇晃火柴,“你知道吗,你知道我爱你吗?” “我不确定。”凯蒂回答,接着嘆气。“我不喜欢想这些事。” “为什么?” 她耸耸肩,“当你的朋友似乎比较简单……” “凯蒂,我也是这么想!哦!那真是困难!可是我想,如果你知道我像爱情人般爱你——我就听不到这种话了,对不对?” 她倾身移向镜子整理头髮,把髮夹插入髮辫内。她头也不转地说:“我没有像关心你一样,关心过别的女孩……”当她这么说时,我看见她的颈子和耳朵泛红,好像变得软弱温和且不擅应答。然而,我听出弦外之音。 我黯淡地说:“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有人和你……”凯蒂的脖颈变得更红,没做任何答覆。我陷入沉默。但是,我太爱她了,不想为她以前可能吻过的女孩生气。于是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认为我喜欢……你认为你——爱我?” 现在她转身,并带着微笑。“不下百次,我记得你是如何使我的更衣室变得整齐干净;我记得向你吻别时,你脸红的模样。我记得在你父亲的餐桌上,你是如何帮我撬开牡蛎——在那时,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我不好意思说,在坎特伯里艺宫,当我第一次闻到你手上的牡蛎气味时,我把你想成——想成我不该想的。” 第32页 “喔!” “我更不好意思说,”凯蒂以略微不同的口气接着说:“直到昨晚一一当我看见你和那位男孩嬉闹,我非常嫉妒——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多么……” “喔,凯蒂……”我咽着口水,“很高兴你终于知道。”她别开目光,走过来拿起我的烟,并给我迅速的一吻。 “我也是。” 凯蒂弯身用布擦拭皮靴,我在打哈欠,我很疲倦,也因昨晚的香模和激情感到难受。我说:“我们一定得起床吗?” 凯蒂点头,“没错,现在已经快十一点,瓦尔特就要来了。你忘了吗?” 那天是星期天,瓦尔特就像往常一样,会来接我们出去。我没有忘,却无暇也无心想着这些寻常的琐事。因为提起瓦尔特,我若有所思。既然这一切都发生了,这对他来说会很难交代。 凯蒂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说:“你对瓦尔特很敏感,对不对,南儿?”她重复一遍昨晚上桥前的话:“你不会说出去吧?你会小心的,对不对?” 我心中暗骂她的谨慎,却握着她的手亲吻。“自我看到你的第一刻起,我一直都很小心。我向来小心,如果你想,我一辈子都会小心——只是有时我们分开时,我会有点大意。” 凯蒂开口时,脸上的微笑稍稍褪去,“一切都不会有太多改变。”但是,我知道每件事都会改变——每件事。 六 凯蒂下楼时,我起床梳洗、更衣并使用夜壶。她用托盘端茶和吐司回来,“我不敢正视丹蒂太太!”她再次因羞怯而脸红。我们在房里吃早餐,在炉火前从彼此的唇上吸吮面包屑和牛油。 窗口下有一大篓衣服,是先前服装出租商送来的,尚未仔细看过。我们等待瓦尔特前来,凯蒂随意整理衣物,拉出一件黑色燕尾服外套,做工非常精緻。“看看这个!”她说,将外套披在身上,生硬地跳了点舞,以极轻的音调唱歌。 在一个地区里的一个广场里的一间房子里, 在一条路里的一条巷子里的小弄中; 往左转,右手边,你会看见我的真爱在身边。 我微笑着。这是乔治·雷波恩1的老歌,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每个人都会哼,我甚至看过雷波恩在坎特伯里艺宫演唱。这首歌既愚蠢又荒谬,却广为流传,凯蒂轻柔的声音使歌曲更加甜美。 1乔治·雷波恩,一八四二至一九一四年,音乐厅着名艺人,因受香槟酒商之邀,在公开场合只喝香槟,宣传香槟的优点,又有“香槟査理”之称。 我到那里去,像鸽子一样,向爱人求婚。我跪下发誓, 要是我不再爱她,就让羊头上长出苹果树,要是我不再爱她。 我听了一会儿,提高音量合唱: 要是我不再爱她,要是我不再爱她, 就让月亮变成绿起司,要是我不再爱她。 我们哈哈大笑,唱得更大声。我从篓子里找到一顶帽子,顺手丢给凯蒂,自己穿戴起外套和硬草帽,还拿起一根手杖。我搭起她的肩膀,并模仿她的舞蹈。这首歌唱得更蠢了。 就算银行里所有的钱,就算勋爵或公爵头衔, 我都不会交出我爱的女孩, 看她跳着波卡舞,每种模样都洋溢幸福。 我的爱令我神魂颠倒, 要是我不再爱她,就让纪念碑跳起角笛舞! 要是我不再爱她,就让我们永远不必缴税! 我们以花腔作结,我试着旋转身子,再乍然停止。凯蒂先前让门半掩着,瓦尔特站在那里看我们,双眼圆睁,好像大受惊吓。我发觉凯蒂跟随我的目光,她抓着我的手,随即迅速放开。我胡思乱想他可能看到什么。这首歌的歌词很蠢,我们却毋庸置疑地认真对唱。我们刚刚接吻了吗?我是否摸了凯蒂身上不该摸的地方? 我还在想的时候,瓦尔特说话了。“老天。”我咬着下唇,不过,他并未如我预期皱眉或咒骂。他反而绽开笑容,鼓掌走入房里,激动地抓着我们的肩膀。 “老天,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为什么,喔,为什么我以前没想到呢!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凯蒂,”他指着我们的外套、帽子,以及绅士般的仪态,“这会使我们一举成名!” 我成为凯蒂情人的那天,也是我加入她的表演,展开我的事业的日子——我那简短、意外而奇妙的舞台事业。 第05章 一 起初,和凯蒂一起在舞台从事我从未学过、渴望过,而且——如我所想——没有天分的工作,使我惊慌不已。 “不。”那天下午,当我终于明白瓦尔特的意思时,我对他说:“绝对不行,我不行。你们该知道我会让自己出丑——还会连累凯蒂!” 瓦尔特不肯听我的话。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寻找能使表演真正令人难忘的特别之处,已经有多久了?就是这个!双人表演!一位士兵——和他的同袍!一位士绅——和他的密友!最重要的是:两位穿着长裤的可爱女孩,而不是只有一位!你什么时候看过这样的表演?这会造成大轰动!”他说。 我说:“假如有两位凯蒂·巴特勒一起表演,这可能会造成轰动。但要是凯蒂·巴特勒和她的服装师南茜·艾仕礼,这一生中从未唱歌——” 第33页 “我们都听过你唱歌,听了上千次了,很好听。”瓦尔特说。 “我没跳过舞——”我接着说。 “哎,跳舞!不过是在舞台上曳步而已,只有半条腿的呆子都做得到。” “我从没在观众面前唱高音——” “快调!”他随意地说,“凯蒂可以负责快调的部分!” 我笑了,却饱含恼怒,然后转向凯蒂。到目前为止,她没有加入我们的对话,站在我身边咬指甲,眉头皱在一起。我问:“凯蒂,看在老天的分上,告诉他,他在说什么疯话!” 她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继续咬指甲。她看着我,看着瓦尔特,又眯眼看着我。 “可能行得通。”她说。 我跺着脚,“你们两个都疯了!想一下自己在说什么。你们出生于演艺世家,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在这里就连那只笨狗都会跳舞。四个月前我还在惠茨特布尔卖牡蛎!” 瓦尔特回答:“在贝西·贝尔伍首度登台的四个月前,她还在纽卡特靠剥兔子皮维生!”他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和善地说:“南儿,我不是在逼你,但至少让我们看看行不行得通。你可以拿一套凯蒂的西装,好好穿上它吗?还有凯蒂,你也去换衣服。我们来看看你们俩站在一起的样子。” 我转向凯蒂。她向我耸了耸肩,“有何不可?” 二 我每天整理这么多美丽的服装,却从没想要试穿,或许是很奇怪的事,但我的确没想过。外套和硬草帽上的装饰都很新奇,具有那个美丽早晨的朝气;只是凯蒂的服装似乎太美丽、太特别——最重要的是,太有她个人风格,对于制造她独特的魔力与华丽而言太重要——我因而穿不起。我细心整理清洁它们,却从没在镜前,拿起一件比在身上。现在我发现自己半裸着站在寒冷的卧房里,凯蒂拿着衣服站在我身边,我们的角色好像对调。 我脱下裙子和衬裙,扣上衬衫纽扣。凯蒂找到一套黑灰色礼服让我穿,也为自己准备了一套类似的服装。她打量着我。 “你得脱掉内裤,”凯蒂轻声说——门虽然紧闭,还听得到瓦尔特在外面起居室踱步的声音——“否则会在长裤里窝成一团。” 我脸红了,将内裤自大腿褪下,并将它踢开,身上只剩衬衫和一双拉到膝盖的丝袜。在我小时候,曾经穿过哥哥的西装去化妆舞会,然而那是很多年前的事。现在,将凯蒂美丽的长裤拉至我裸露的臀部,并在凯蒂穿过的地方扣上纽扣,是截然不同的。我走了一步,脸涨得更红。我觉得自己好像从没长过脚——或者说,我从来不知道,身上长了两只脚是什么感觉。 我走向凯蒂,把她拉向我。“真希望瓦尔特不在外面。”我对她耳语——事实上,穿着这样的服装拥抱她,加上瓦尔特就在附近,却浑然不知,是一件更刺激的事。 这种想法,以及接着而来的无声亲吻,使长裤感觉起来更怪异。当凯蒂走去穿她的服装,我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你怎能每天晚上穿成这样,站在一整厅陌生人前,却不觉得怪?” 她系上吊带扣环,耸耸肩,“我穿过更蠢的服装。” “我说的不是怪。我是说,如果我穿着这些衣服站在你身边,”我往前走了几步,“喔,凯蒂,我无法不亲你!” 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再摸摸髮际,“你得习惯的,为了实现瓦尔特的计划。否则——这会是多么愚蠢的表演!” 我笑了,但“瓦尔特的计划”这几个字却使我的胃突然垂向一边,我的笑声听起来十分空洞。我看着自己的腿。这条长裤对我而言太短了,脚踝处还露出丝袜。我说:“这行不通的,凯蒂,对不对?他该不会真的认为这行得通吧?” 他真的认为。“喔,太好了!”当我们终于换好衣服一起现身时,他大叫:“喔,太好了,可是看看你们的队形!”我没见过瓦尔特这么兴奋。他要我们站在一起,搭着手臂,然后要我们转过来,再跳一次刚才他看见我们跳的舞。他全程眯着眼走在我们身边,摸着下巴点头。 瓦尔特对我说:“我们得买你的服装,当然啦,应该是好几套,来搭配凯蒂的服装。那很容易安排。”他从我头上拿下帽子,我的辫子垂至肩膀。“你的头髮得打理一下,不过至少发色相当完美——和凯蒂成对比,这样坐在顶层的观众才容易分辨你们。”他使个眼色,手摸着头,站着打量我一会儿。瓦尔特已经脱下外套,穿有白领子的绿衬衫,他一向打扮得很花俏,衬衫的腋窝处因为汗渍而暗沉。 我说:“你是认真的吗,瓦尔特?” 他点点头,“南茜,我是认真的。” 那天的整个下午,他让我们忙个不停。我们原先计划的出游,完全被忘得一干二净,他付钱打发走等候的车夫。房子空无一人,我们用丹蒂太太的钢琴卖力练唱——现在我也一起唱,并非像从前那样,有时候接替凯蒂的歌声,而是试着和她一起唱。我们再次唱着瓦尔特刚刚听到的歌,“要是我不再爱她”——但是,我们现在不太自在,唱得相当难听。我们试着唱一些我在坎特伯里艺宫听凯蒂唱过,并熟记在心的歌,这些歌唱起来好听多了。最后我们试唱一首新歌,是当时西区的流行歌——关于有个人在皮卡迪利闲逛,口袋里全是金镑,引起所有小姐侧目、微笑、使眼色。直到现在都还有风流小生唱这首歌,但最早是由我和凯蒂一起同台演唱,当天下午我们练唱这首歌时——把原歌词的“我”改成“我们”,搭着手臂合唱,在客厅的地毯上跳舞——唱得比我所想的甜美欢乐。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每唱一遍我就愈放得开、愈愉快,也愈来愈不觉得瓦尔特的主意很蠢…… 第34页 最后,当我们的嗓子变得沙哑,满脑子都是金镑和对小姐眨眼时,瓦尔特才合上琴盖,让我们休息。我们煮了茶,闲聊其他事。我看着凯蒂,想起还有另一个令我快乐的理由,开始希望瓦尔特离开。这个想法加上身体的疲倦,使我对他爱理不理:我想他以为自己让我操劳过度,所以很快便告辞。当门在他身后关上时,我起身走向凯蒂拥抱她。她不让我在客厅亲她,但过了一会儿,她带我穿过阴暗的屋里,回到我们的卧房。虽然我已经习惯在瓦尔特面前穿西装走路,但在这里,西装再度让我别扭起来。当凯蒂脱下衣服,我把她拉过来,她的臀部贴在我穿着长裤的腿间,感觉很猥亵。她的手轻轻地在我的纽扣间游移,直到我因为要她而浑身颤抖。她脱下我的衣服,我们像被单下的两个黑影,裸身躺在一起。她缓缓抚摸我。 我们躺在一起,直到有人甩开正门,我们听见丹蒂太太的咳嗽声和土嬉在楼梯上的笑声。凯蒂说该起来穿上衣服,否则别人可能会起疑,这是我那天第二次睡眼惺忪地躺着看她梳洗、穿上丝袜和裙子。 当我看着她的时候,我将一只手放在胸上。那里有种单调的运动,像是某种伸缩,或是正在融化,我的胸部就像是温热蜡烛的柔软外层,正因燃烧的烛心而坍塌。我嘆了一口气。凯蒂听到了,看到我扳着的脸,走过来移开我的手,双唇轻柔地吻在我的心口上。 我当年十八岁,懵懂无知。那时我想,我愿为爱她而死。 三 我们没再见到瓦尔特,也没再谈过他计划把我送上台和凯蒂一起表演的事。直到两天后,他来丹蒂太太家,带着一个包裹,上面标着“南儿·艾仕礼”。那天是除夕夜,他过来吃晚餐,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听新年钟声。当布里斯顿教堂的钟声响起,瓦尔特举起酒杯大喊:“敬凯蒂和南儿!”他注视着我,接着注视凯蒂——而且更久。“敬她们的新合作关系,希望在一八八九年以及往后,都为我们带来名利!”我们和丹蒂太太、教授围坐在桌旁,加人他的祝贺,举杯敬酒。不过我和凯蒂交换了一个迅速、秘密的眼神,我带着一点无法压抑的胜利与欢愉的刺激快感,心想:可怜的人啊!他怎能明白我们真正庆祝的是什么? 这时瓦尔特才送给我包裹,面带微笑看我拆开。我已经知道里面装的会是什么:一套由丝绒和斜纹布制成的舞台西装,符合我的尺寸,和凯蒂的一套西装同款——不过却是蓝色的,搭配我眼睛的颜色,她的则是棕色。我将衣服抵在身上,瓦尔特点头,“这样就完全不同了。赶快上楼换,再来看看丹蒂太太怎么说。” 我照他说的做,停顿片刻,观察我在镜中的模样。我穿上一双自己的黑色靴子,并把头髮塞入帽内。我将一根烟放在耳朵上,甚至还脱掉胸衣,使平坦的胸部变得更扁。我看起来有点像哥哥戴维——也许更英俊。我摇摇头。四天前我站在同处,惊奇地看着自己打扮得像成熟女人。现在,在悄悄去过一家裁缝店后,我变成了男孩——一位穿着有纽扣的衬衫和腰带的男孩。这种想法是十分放浪的,我颇感罪恶。我随即下楼到客厅,将双手插进口袋,在所有人面前摆姿势,等着接受赞美。 然而,当我站在地毯上转圈时,瓦尔特却显得有些压抑,丹蒂太太则是若有所思。当我接受他们的要求,牵起凯蒂的手,合唱快板时,瓦尔特往后退,皱起眉头摇头。 “不太对劲,我不想这么说,但是——这行不通。”他说。我惶恐地转向凯蒂。她正在拨弄项鍊,吸吮链子,还用牙齿嗑珍珠。她一脸严肃地说:“有些地方怪怪的,但我说不上来……”我看着自己。我将双手伸出口袋交叠,瓦尔特再次摇头。“衣服完全合身,颜色也没错。就是有些地方——不太讨喜。是什么呢?”丹蒂太太咳了一声。“走前一步。”她对我说。我照做。“现在转身——这就对了。现在请你帮我点菸。”我也照做了,等着她抽菸与接着会出现的咳嗽。 “她太逼真了。”最后,她对瓦尔特这么说。 “太逼真了?” “太逼真了。她看起来像个男孩。我知道她本来就是这样,然而,如果你听懂我的意思,她看起来像个真正的男孩。她的脸、体型和站姿都是如此。不应是这样的,不是吗?” 我觉得再尴尬不过。我望着凯蒂,而她回以不安的一笑。瓦尔特却松开眉头,睁大蓝眼,就像小孩一样。“可恶,丹蒂太太,但你说得对!”他将手放在额头,往门走去。我们听到他沉重、快速的踩楼梯声,也听见从我们头顶房间传来的脚步声,那是西姆斯和珀西的房间,接着听见甩门声。当他回来时,拿着一些物品的奇怪组合:一双男鞋、一只缝衣篓、一些缎带和凯蒂的化妆箱。他将这些丢在我面前的毯子上。瓦尔特急促地说:“抱歉,南茜。”便脱下我的外套和靴子。他把外套和缝衣篓递给凯蒂,指着缝线说:“弄一些褶襉到腰的地方。”他把靴子扔在一边,换上一双鞋子——是西姆斯的低跟鞋,看起来很小且精美,瓦尔特在花边系上锻带蝴蝶结,使其看来更加精美。为了凸显蝴蝶结,加上我现在没穿靴子,变得比较矮,他拉起我的裤头反折。 第35页 瓦尔特抓着我的头往后仰,从凯蒂的化妆箱里拿出口红和睫毛膏,有如女孩般温柔地画在我的嘴唇和睫毛上。他从我的耳上抽出香菸,扔到壁炉里。瓦尔特转向凯蒂,弹了一下手指。她受到急切的气氛影响,开始照他的指示缝线。凯蒂将外套高举到脸颊的位置,以咬掉多余的棉线,当她做完后,瓦尔特接过外套让我穿上,并扣上我胸前的纽扣。 他往后退,抬起下巴。 我再次看着自己。我的新鞋看起来很女孩子气,像是表演童话剧1的男孩穿的。长裤稍微变短,折线弄乱了。外套在腰的上下部分略微向外展开,好像要显示我的臀部和胸部——穿起来却比原先更紧,也很不舒服。我当然看不见自己的脸,得转身斜视火炉上的一张照片,看着自己反射在雷克帝·杰克的红鼻子和鬍鬚上的眼唇。 1童话剧,英国传统戏剧形式之一,通常会在圣诞前后一个月上演。童话剧以改编童话为主,加入许多与当地相关的笑料,或以夸张人物的方式,达到老少皆宜的娱乐效果。 我看着其他人。丹蒂太太和教授露出微笑,凯蒂的不安消失,瓦尔特脸红了,似乎惊嘆于自己的杰作。他交叉双臂。 “太完美了。”他说。 之后,尽管我的打扮并非全然男性化,我却以扮成男孩的方式迅速展开演艺生涯。隔天瓦尔特把我的衣服送去给裁缝重制,一周内,他便从一位欠他人情的经理那里借到音乐厅和乐队,要我和凯蒂穿上搭配好的衣服在舞台上练习。那和在丹蒂太太家客厅唱歌是天渊之别。陌生人、黑暗而空荡荡的音乐厅令我惊慌失措,全身僵硬而别扭,无法跳凯蒂和瓦尔特耐心教我的简单舞步。最后瓦尔特给我一根手杖,说我只要倚着手杖站立,让凯蒂跳舞就好。这样好多了,我比较自在,歌也再次唱得动听。当我们唱完歌,练习鞠躬回礼的时候,乐队有些人对我们鼓掌。 凯蒂拿了一杯茶坐下,瓦尔特却一脸严肃地带着我离开,来到前排的一个座位上。 他开口:“南儿,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不会逼你,而我说到做到。如果我强迫一位女孩上台唱歌,就等于放弃了我的事业。你知道有多少人做这种事,很多人什么都不想,只想着自己的口袋。可是我和他们不同,何况你是我的朋友。但是——”他吸了一口气,“我们三个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表现得很好,我向你保证,你表现得很好。” “要是努力的话,或许可以。”我怀疑地说。 瓦尔特摇头,“不只是这样。过去六个月来你难道没努力吗?你几乎比凯蒂更努力,你和她一样熟悉表演,你熟悉她的歌、她的工作——是你教她的,绝大部分都是!” 我说:“我不知道,这一切都很陌生又奇妙。我一生都爱剧院,但我从没想过自己站在舞台上……” 瓦尔特又说:“没有吗?真的没有吗?每当你在坎特伯里艺宫看见诙谐歌手掳获群众时,难道不希望那是你吗?你难道没有闭上眼睛,想像你的名字出现在节目单上,你的号码在号码箱里?你难道不会对着牡蛎桶唱歌?就好像在高朋满座的音乐厅里,让那些小鱼哭泣或放声大笑?” 我咬着指甲,眉头深锁,“全是在做梦。” 他弹了一下手指,“这是构成舞台的基本要素。” “我们从哪里开始表演?谁会让我们表演?”我说。 “这里的经理。我已经和他谈过了,今晚——” “今晚!” “只有一首歌。他替你在节目单上找了个位置,如果他们喜欢你,就会让你留下来。” “今晚……”我惶恐地看着瓦尔特。他的脸十分和善,眼睛更加湛蓝且真诚。但是他的话令我颤抖。我想着音乐厅,里面闷热明亮,挤满了嘲弄的脸孔。我想着那个舞台,上面宽阔空旷。我想:我做不到,即使是为了瓦尔特,即使是为了凯蒂。 我作势摇头。瓦尔特马上开口,说着也许是从认识他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的谎话。他说:“你知道,既然我们押上了双人表演的主意,就不会轻易放弃。假如你不想和凯蒂搭档,会有其他女孩代替。我们可以放出消息,张贴布告,举行面试。你大可不必觉得自己让凯蒂失望……” 我的目光从他转向舞台,凯蒂正坐在一道聚光灯光束的边缘,边啜茶边摆盪双腿,对乐队指挥所说的话回以微笑。我从未想过她可能换搭档——她可能在脚灯前和别的女孩搭肩跳舞,歌声和别的女孩歌声交叠。这比满厅嘲弄的脸孔更可怕,也比在各地舞台上听见嘲笑和嘘声更恐怖…… 四 因此到了当晚,当凯蒂站在舞台侧面,等候主持人唱名时,我站在她身边,画有油彩的脸冒着汗,咬着嘴唇,用力到我以为会咬出血来。我的心曾出于欣赏和情爱,为凯蒂快速跳动,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剧烈——我以为它会跳出我的胸膛,我以为会因恐惧而死。当瓦尔特前来和我们低语,并在我们的口袋里塞满钱币时,我无法回话。舞台上是杂耍表演。我听见杂耍师跑去接指挥棒时,穿破板子的声音,以及表演结束观众拍手与惊嘆的欢唿声。最后传来木槌的声音,杂耍师抓着道具向我们跑来。凯蒂非常小声地说:“我爱你!”我在逐渐升起的布幕下感到半推半就,知道自己得一面走路一面唱歌。 第36页 起初,我被灯光照得看不见台下的观众,只能听见他们的窸窣低语声,似乎又大声又靠近,还从四面八方传来。当我终于走出聚光灯的灯光,看见所有脸孔都转向我时,我几乎开始结巴,差点摔倒。要不是凯蒂抓着我的手臂,在乐队的掩饰下低声说:“我们掳获他们了!你听!”我真的会跌倒。我那时听到了,难以置信地发现她是对的:有掌声和充满善意的叫好声,随着我们即将合唱,有一股愉快的共鸣声也逐渐升起。最后,整间剧院充满了欢唿声和掌声。 从来没有事物像这些声音一样影响我。我瞬即想起之前整天都学不会的蠢舞,不再倚着手杖,加入在脚灯前漫步的凯蒂。我明白了瓦尔特刚才到侧面找我们的用意。当我们的新歌接近尾声,我和凯蒂一起走到舞台前方,掏出他先前塞进我口袋的钱币——当然只是些巧克力,包上一层锡箔使其金光闪闪——丢向哈哈大笑的观众。有许多手伸出来抢。 要求安可的声音传来,我们当然没再表演。我们只能在观众还在欢唿、主持人要求安静时,跳着舞回到下降的布幕底下。下一个节目是单车表演,几名表演者匆忙地被请出来接替我们,但即使他们表演完毕,都还有一两声唿唤我们的声音。 我们是当晚的大轰动。 在后台,凯蒂的双唇亲在我脸颊上,瓦尔特的手搭在我肩上,从四面八方传来对我的赞美声,我呆呆地站着,对于赞美既无法报以微笑,也无法谦虚婉谢。我也许花了七分钟,才通过这群欢喜吵闹的人群,但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我瞥见了一个关于自己的事实,使我惊讶并为之转变。 这个事实是:身为一个女孩,不论我成就多么了不起的事,都不及我扮成一个带有女孩子气的男孩时,所能享受到的成功滋味。 简而言之,我找到了志向所在。 五 第二天,我正正噹噹地去剪了头髮,也改了名字。 我在巴特西的一家理髮店剪头髮,和凯蒂是同一位理髮师。他剪了一小时,她坐在旁边看。到了最后,我记得他将镜子摆在围裙前方,以警告的语气说:“你看了一定会尖叫,我每次剪完女孩的头髮,她看的第一眼都会尖叫。”我忽然惊慌地发起抖来。 然而,当他转过镜子让我看时,我只是微笑看着他给我的转变。他没有把我的头髮理得和凯蒂一样短,依然保持长度,具波西米亚风格地垂放在衣领上,少了将头髮拉直变扁的沉重髮辫,我的头髮出乎意料地变得有些捲曲。理髮师在我眉毛上方紊乱的头髮涂抹一点髮油,使其如猫毛光滑,并像戒指一样金黄。我偏头摸着头髮时,觉得脸颊逐渐发烫。理髮师说:“看吧,你会觉得奇怪的。”他教我如何戴上刚剪的髮辫,就像凯蒂一样,用以掩饰剪短的头髮。 我不发一语,并不是因为后悔而脸红。我脸红是因为新剪的髮型和裸露的颈子显得帅气。我脸红是因为——就像第一次穿上长裤时——我觉得自己变得激动、身体发热,而且想要凯蒂。真的,我变得愈男孩子气,就愈想要她。 凯蒂尽管在理髮师展示我的新髮型时露出笑容,当我再戴上髮辫时,她的笑容却更灿烂。“这样才对,你穿裙子留短髮的模样真可怕!”当我站着掸裙子时,她这么说。 我们回到吉内拉路,发现瓦尔特在等我们,丹蒂太太正端上午餐。我就是在这里取了新名字,搭配我的新髮型。 我们在坎伯威尔首演时,觉得用平常的名字也无妨,让主持人以“凯蒂·巴特勒和南茜·艾仕礼”介绍出场。然而现在,我们造成大轰动,瓦尔特的经理朋友提出一纸为期四周的表演合约,询问我们印在海报上的名字。我们都明白基于凯蒂过去半年来的成功,必须保留她的名字,然而瓦尔特说“艾仕礼”这个姓太过平凡,能不能想个更好的艺名?我不太在意,只说想保留“南儿”——因为那是凯蒂为我取的名字。我们吃午餐时,大家提供觉得合适的名字。土嬉提议“南儿·拉芙”,西姆斯说“南儿·赛吉特”,珀西说“南儿·思嘉一不,南儿·席佛——不,南儿·戈德……”每个名字似乎都带来一个崭新、截然不同的我,就像站在服装出租商的挂衣杆旁套上不同外套。 似乎没有一个适合我,直到教授拍着桌子,清清喉咙说“南儿·金恩”。尽管我可以和其他艺人一样,声称我的艺名有段很奇妙或浪漫的故事,像是在某处翻开一本特别的书,看到这个名字,或在梦中听见“金恩”这两字,便无来由地喜欢上。我想不出比事实更好的理由,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名字,教授说“南儿·金恩”,而我喜欢。 因此,那晚我们回到坎伯威尔时,便成了“凯蒂·巴特勒和南儿·金恩”——换了新名字,延续第一晚的成功。海报上印着“凯蒂·巴特勒和南儿·金恩”,而“凯蒂·巴特勒和南儿·金恩”的排名开始稳定往上攀升,从中间到第二顺位,再到第一顺位。之后几个月,不只是在坎伯威尔剧院,在所有较小型的伦敦剧院,甚至慢慢地,一些西区的剧院亦復如是…… 第37页 六 我说不出是什么让观众喜爱看我和凯蒂同台,更胜凯蒂独自表演。一如瓦尔特的预期,我们的组合很创新,虽然几年后就被人任意模仿,但在一八八九年的伦敦剧院、的确找不到我们这样的闭体——这又与瓦尔特的预期不谋而合——对穿着男装的女性,比只有一个穿着长裤、礼帽和鞋罩的女孩更加迷人、刺激且大胆。我知道我们搭配得天衣无缝——凯蒂的棕色短髮,配上我光滑闪亮的金髮;她穿着一寸高的鞋子增加身高,我则穿着秀气的平底鞋与剪裁出色的订制西装,女性化的线条掩盖了原本瘠瘦的身形。 然而,不论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改变,都相当成功又不可思议。我们不只和凯蒂之前一样受欢迎,而是真正成名。我们的薪水提高,一晚得到三间剧院,有时是四间表演。现在,当我们的马车塞在路上时,车夫会喊:“我现在载着凯蒂·巴特勒和南儿·金恩,要在十五分钟内赶到霍尔本的皇家剧院!让让路好吗?”其他车夫便会稍微移开马车,让我们通行,并在我们通过时,对车窗微笑并举起帽子!现在也有人送花给我,就像凯蒂一样,现在我也收到晚餐请柬,也有人索取照片、写信给我…… 我花了好几周,才了解究竟发生什么事;花了好几周,才让我相信这一切,相信观众喜欢我。当我终于学会如何爱我的新生活时,便开始疯狂地爱。我想:成功的快乐应该非常容易理解,而表演、扮装、穿美丽的行头、演唱低俗歌曲所带来的乐趣,最令我感到惊讶与刺激,也是我对快乐的新定义。从前我一直很知足地站在舞台侧面,凝视凯蒂站在聚光灯下,和一大群喧闹的观众调笑到。到了现在,我倏地变得乐于面对倾慕和喜悦的眼神:我无法自拔地爱上凯蒂,现在变成了凯蒂,才有一点爱上自己。我赞赏自己的头髮如此光滑整齐;我欣赏自己的双腿——当我穿着裙子时,几乎不曾留意,现在我发现自己的腿是如此修长有型。 我的自我赞赏徒劳无益。当凯蒂仍旧在我的自恋占大部分位置时,我不是凯蒂,也不会变成凯蒂。我很淸楚,整个节目依旧属于她。我们唱歌时,主要都是她在唱歌,我偶尔接替她一会儿。当我们跳舞时,都是她跳花步,我只需在她身边漫步或滑歩。我是她的陪衬、她的回音,我是她精心投射在舞台上的影子。但是,就像影子一样,我增添了她以前缺乏的深度。 在当时,我的心无比满足。这是爱,我相信。只要我们表演得愈好,这份爱也就会益发完满。毕竟这两件事——表演,以及我们的爱——并没有太大差别,它们是同时诞生的——或者,我喜欢这么想,二者互为所生,拥有一个共同的形体——当我和凯蒂刚成为情人时,我给了她一个承诺,我当时说:“我会小心的。”我轻声地说,因为我以为那很容易。我遵守承诺,当有别人看见我们,或听见我们说话时,我绝不亲她、摸她,或向她表达爱意但这并不容易,也不随着时间而变得容易,只变成一种可惧的习惯。当我们整晚赤裸缠绵,还得在白天冷静下来,并和她保持距离,怎么可能是容易的事?当我私下凝视她直到眼睛发痛、唿唤她的芳名直到喉咙干燥,还得在其他人面前蒙蔽我的目光怎么可能是容易的事?和她同坐在丹蒂太太家吃晚餐,站在剧院后台、走过大街小巷时,我觉得好像上了铁缚,动弹不得。凯蒂同意让我爱她,说除了当她的朋友,否则这个世界无法让我变得对她具有任何意义。 我是她的朋友,和舞台上的搭档。难以置信的是,和凯蒂缠绵,激情总在阴影下和沉默中,以及半竖起耳朵听着楼梯脚步声的情况下完成——和凯蒂缠绵,与在千万双眼睛前、聚光灯下,以一种我花上数小时才学会的态度,站在她身边摆姿势——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双人表演比观众以为的更复杂:除了我们的歌、舞步、钱币、手杖和花朵的花样之外,还有一种私有的语言,是我们不断巧妙地用以交谈,观众却一无所知的。这种语言不是用嘴说,而是以身体述说,手掌或手指的紧压,手肘轻触臀部、目光注视与否,都是它的词彙,说着:你跳太慢了——你跳太快了——不是那里,是这里——很好——好多了!这就像是我们走在红色布幕前,躺在舞台上亲吻爱抚——还有人为此鼓掌欢唿,甚至花钱来看!我曾对凯蒂低语过,要我穿上长裤站作舞台上,只会让我想亲她,她却这么问答:“那会变成什么样的表演!”然而,那是我们的表演,观众不知道,他们看的完全是另一种表演。 也或许有人看见了…… 我曾提及我的仰慕者。她们大多是女孩——天真无邪的少女,她们聚在舞台门口,索取照片和签名,并献花给我们。不过,每十位或二十位这样的女孩中,总会有一两位比别人更积极急切,或是更羞怯别扭;在这些人里,我认出了某些东西。我说不出来,只知道就在那里,那使她们对我的兴趣变得很特别。这些女孩写信——那些信件,就像她们守在舞台大门时的态度般欲言又止。赞赏和讨厌的信件一併而至。“希望你见谅我来信说你非常英俊。”一位女孩写道。另一位写:“金恩小姐,我爱上你了!”有位名叫埃达的女孩写信问我是不是她的亲戚。她说:“我真的很仰慕你和巴特勒小姐,特别是你。能否寄给我一张你的照片?我想放在床边……”我寄给她的是我最喜欢的照片之一,一张我和凯蒂穿牛津裤1和戴硬草帽的照片。凯蒂手插口袋,我则搭肩倚在她身边,指间夹根香菸。我签上:“给埃达,来自另一位‘金恩’。”这么想很古怪,那张照片会被钉在墙上,或裱在相框里,那位女孩可能会在解开裙子或躺着做白日梦时注视它。 第38页 1牛津裤,一种宽筒裤,经常受到唯美主义的偏好。 还有更怪异的请求。我能否送出硬领、西装上的一枚纽扣或一撮头髮?我能否在星期四或星期五晚上,戴深红色或绿色的领结,或在翻领上别朵黄花?我能否做个特别的手势,或是跳特别的舞步?——这些来信者会看到我照做,知道我收到她们的信。 当我给凯蒂看这些信时,她会说:“丢掉!那些女孩都疯了,你绝不能鼓励她们。”我知道那些女孩并不如她所说,她们就像一年前的我——不过更大胆,也更莽撞,而那今我佩服。现在令我感到吃惊和刺激的是,那些女孩可能只看我——在每一间黑暗的音乐厅里,也许有一两位女孩的心只为我跳动;也许有一两双眼睛,以不庄重的目光凝望我的脸、身体和西装,她们知道自己为何而看吗?最重要的是,当她们看见我穿长裤在舞台上昂首阔步,唱着我对一女孩眨眼,伤了她们的心时,她们看见了什么?她们看见了我看见她们的那些东西吗? “她们最好不要!”凯蒂说,当我告诉他这些想法时,尽管她是笑着说,却有些僵硬,她不喜欢谈论这些事。 她也不喜欢另一件事。有天晚上在一家剧院的更衣室里,我们遇见一对女士——一位诙谐歌手和她的服装师——我想就像我们一样,那位歌手很俗丽,还穿了一件缀有金箔的裙装,想必紧系在她的胸衣上。她的服装师年纪稍大,穿一件棕色的裙子。我看见她拉扯裙装时,心中不以为意。但当她繫紧钩扣时,她倾身轻吹那位歌手的喉咙,上面所扑的粉已经结块。她对歌手低语一些话,两人便笑在一起,彼此的头靠的非常近……我知道,就像她们将所说的话贴在墙上一样肯定,她们是一对情人。 知道她们的关系使我的脸像培根一样红。我看着凯蒂,她也看见她们的举动,目光却迅速朝下,嘴巴紧闭。当那位诙谐歌手经过我们走向舞台时,对我使了个眼色,“得去娱乐大众了”她说,她的服装师再次大笑。当她回来卸完妆时,她拿着一根烟过来借火,便吸菸边打量我。 她说:“表演完后,你会去芭芭拉的舞会吗?”我说不知道芭芭拉是谁……(看不清)……埃拉就好,你和你朋友一起来“说到这里,我想她十分高兴,向凯蒂点头示意。凯蒂从头到尾一直低头整理裙子,现在却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微笑。 “谢谢你们好心邀请,可是我们今晚有约,我们的经纪人布利斯先生会来接我们晚餐。”她说。 我瞪大眼睛,我知道我们今晚有空。 那位歌手耸耸肩看着我,“真可惜,你不想离开你的搭档,自己和我还有埃拉一起去吧?” “金恩先生和布利斯先生有事要谈。”在我来不及回答前,凯蒂严肃地说,对方吸了一口气,便转身走向捧着衣篓等待的服装师。我看着她们离去,她们没回头看我。第二天晚上当我回到剧院时,凯蒂选了一根离她们很远的挂衣钩,此后她们便转往别家剧院…… 回到家躺在床上,我觉得很丢脸,“你为什么说瓦尔特会来?” 凯蒂说:“我对她们放不下心。” “为什么?,她们人很好,她们很有趣,她们——就和我们一样。” 我手臂环着她,感到她因这句话变得僵硬。她离开我并抬起头,我们保持一根蜡烛亮着,我看见她的脸色发白而震惊。 凯蒂说:“南儿,她们和我们不一样!她们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她们是阳刚女——” “阳刚女?”这一刻我记得十分清楚,因为我从未听过这个字眼,之后我觉得很奇妙。有一段时间,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记得。 凯蒂畏畏缩缩地说:“阳刚女。她们亲吻女孩——以此发迹。我们不是这样!” 我说:“我们不是吗?喔,只要有人付钱,我非常乐意以亲吻你为业。你觉得会有人愿意付钱看我这么做吗?那我马上放弃舞台表演。”我试着再将她拉向我,她却推开我的手。 “你非放弃舞台表演不可,而我也是,如果有人谈论我们,如果有人认为我们——像那样”她严肃地说。 我们像哪样?我还是不知道;然而当我紧压着凯蒂时,她却开始焦躁: “我们什么都不像!我们只是——我们自己。” “如果我们只是我们自己,为什么还要躲躲藏藏?” “因为没有人知道我们和那样的女人的差别。” 我哈哈大笑,又问:“有差别吗?” 她还是保持严肃和不高兴,“我对你说过,你不会了解。你不清楚是非善恶……” “我知道我们做的事没有错,只是这个世界说它是错的。” 凯蒂摇头,“那也一样”她倒向枕头,闭上双眼转头。 我对嘲笑她感到抱歉,但是——我得羞愧地说——我也因为她的难处而觉得温暖。我轻触她的脸庞,稍微移向她,犹豫着将手自她的脸往下滑动,移至她的睡衣、乳段和小腹。凯蒂往旁移开,我便放慢速度,不过没有停止,很快就感到她的胴体缓慢地顺从,好像在违抗自己的意志。我往下移,抓紧她内衣的边缘高高拉起,对自己做相同的事,并轻柔地将身体滑向她。我们就像牡蛎贝的两片壳一样合在一起,你得用刀锋才能撬开我们。我说:“喔,凯蒂,这怎么会有错?”但她没问答,只是将她的双唇移向我的,我感觉到她双唇的牵扯,便将身体重重地压着她,嘆了口气。 第39页 我就像是纳西瑟斯1,拥抱着即将让我溺毙的池塘。 1纳西瑟斯是河神刻菲索斯(cephisus)与仙女莱里奥普(liriope)所生,是一个容貌俊美的少年,虽然有许多少女爱慕他,他均不为所动,自负而冷淡地拒绝女神爱可(echo)的爱情,使之因伤心憔悴而死,仅留美妙的回声。月神阿提米丝(artemis,一称復仇女神涅墨西斯nemesis)决定惩罚纳西瑟斯。有天他在水中倒影中看到自己,就被自己的影子深深迷住而无法自持,不愿离去,最后还跃中水中而亡,以与自己的影像结合。据说纳西瑟斯死后,化身为水中的一株水仙花,所以,水仙花就称为“纳西瑟斯”。 七 我猜她说的是真的——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一直以来都是同样的问题:不论我们如何隐藏我们的爱,不论我们如何小心冀翼地寻找快乐,不久后,我便会因为一件原本非常甜美的事——一如凯蒂所承认的——而饱受折磨。我也无法相信,当关心我的人知情时,不会替我感到高兴。 如我先前所说,我当时很年轻。第二天凯蒂还在睡梦中,我起床后悄悄走进我们的起居室。在此我要做一件几个月来一直想做,却鼓不起勇气进行的事。我拿起纸笔,写信给姐姐爱丽丝。 我已经好几周没写信回家了。我曾告诉父母我参加表演,但其实我宁愿不说——我怕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女儿过得不好。他们寄回一张简短,不感兴趣的短笺,提到他们要来伦敦,确定我很好,我马上回信叫他们千万别来,我很忙,我们的房间太小……简而言之——凯蒂很“照顾”我——我尽可能婉拒他们。自此之后,我们的通信便少得可怜,我在舞台上的名气也在信上消失——我从未提起,他们也没问。 现在并不是因为表演大受欢迎,我才写信给爱丽丝,我写信给她,是为了告诉她,我和凯蒂之间发生的事——告诉她我们彼此相爱,不是情同朋友,而是情同爱人,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她得为我高兴,因为我比之前自己想像的更快乐。 那是一封长信,我却写得毫不费力,当我写完时,只觉得如释重负。我没有再读一遍,立刻装入信封,带着跑到邮筒。我回来时,凯蒂连动都没动一下。她醒来后,我也没提这件事。 我也没告诉她爱丽丝的回信。那是几天后寄到的——当时我和凯蒂正在吃早餐,我将信原封不动放在口袋里,等到独处时才读。字迹非常工整,我知道爱丽丝的字写得并不好,便猜这一定经过多次修改。 那封信和我的信不同,非常短——短到即使到了现在,我都还能悲伤且很不情愿地记得完整内容。 亲爱的南茜: 你的信让我很震惊,却一点也不惊讶,因为自你离开我们的那天起,我一直在等你写给我这样的信。当我第一次读信时,当下不知该哭还是该气得丢开信纸。最后我把它烧了,希望你也能明智地烧掉这封信。 你要我为你感到高兴。南茜,你得知道我一直都在乎你快不快乐,更甚关心自己。可是你也得知道,你和凯蒂的友谊错误且怪异,我永远不可能高兴。我无法像你希望的那样高兴。你以为自己很快乐,但你只是被误导了——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你“所谓的”朋友的错。 我真希望你从未认识她,也从未离开家,待在你所属的惠茨特布尔,和正常爱着你的人在一起。 最后让我告诉你一些我希望你知道的事。父母和戴维对此一无所知,也不会从我口中得知,我宁愿羞愧而死,也不愿告诉他们。你绝不可以向他们提起,除非你想断绝你在离开我们前过的生活,并让他们终生伤心。 我请求你,别继续用一些再丢脸不过的秘密造成我的负担。好好看看你自己和你所踏上的道路,扪心自问究竟是错或对。 爱丽丝笔 她必定信守承诺,没告诉父母,因为他们的信还是和以前一样寄来——仍旧小心谨慎、仍旧焦躁不安,却也仍旧和善。不过现在这些信不能给我丝毫快乐,我始终担心,万一他们知道了,会写些什么?到时候他们能保持和善吗?结果,我的回信也变得愈来愈短。 至于爱丽丝,自从那封简短、伤人的信后,再也没写信给我。 第06章 一 那年每个月似乎都是匆匆飞逝,因为我们现在非常忙碌:从春到秋,我们继续演唱招牌曲——那首关于金镑和对女孩眨眼的歌——还得练习新歌、熟记新舞步,还要熟悉新乐队、新剧院和新服装。关于后者,我们发现衣服实在太多了,不得不找人帮忙,便僱请一位女孩做我以往的工作——缝补西装,并在舞台侧面协助更衣。 我们变得很有钱。在博蒙赛的明星剧院时,凯蒂最初一周能有几镑的收入,我对服装师的那点分帐则心满意足。现在光我自己赚的钱就是那时的十倍、二十倍、三十倍,有时还更多。对我来说,这些钱的总和似乎无法想像,也许有点傻,我却喜欢不干涉收入,交给瓦尔持伤脑筋。他因为我们的成功、必须为旗下的艺人另聘新经纪人,成为我们的全职经纪人。他负责我们的合约事宜、宣传,也帮我们管钱。他付钱给凯蒂、而她一如往常,在我开口向她要钱时,给我需要的金额。 第40页 自从我和凯蒂更亲密,瓦尔特就变得很古怪。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常见到他,还是和他一同乘车出游,也还是和他一同用丹蒂太太的钢琴长时间练唱(钢琴已换成另一架更贵的)。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和善,也和以前一样傻——但自从凯蒂的心转向我,他却有些忧郁。也许只有我觉得如此,我对他感到抱歉,也忍不住想知道他的想法。我确定他不知道我和凯蒂的关系——当然是因为现在我们在公开场合时,对彼此都很冷漠的缘故。 尽管那年我们变有钱了,也没有到可以挑剔演出场所的地步。整个九月我们都在投卡德侯皇宫表演,那是一间非常华丽的剧院,也是一年多以前,瓦尔特首度带我们游歷西区时,指出的其中一间剧院。然而,当我们离开投卡德侯皇宫之后,便被赶去伊斯林顿的狄肯剧院。那是一间截然不同的剧院,乂小又旧,观众全来自克勒肯威尔街头,因此都很粗鲁 我们们并不介意粗鲁的观众,依照惯例,在拘谨的西区剧院表演实在很吓人,那些女士过于贤淑,不然就是打扮高雅,不会打拍子或跺脚,只有在舞会喝醉的士绅才会吹口哨和欢唿,表现出观众应有的样子。我们之前没有在狄肯剧院演出过,不过曾在同条路上的山姆·柯林斯剧院演出一周。那里的观众出身卑微,也很容易快乐,大多是工人和怀里抱着婴孩的妇人,他们是我最喜欢的观众,因为直到最近,我也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狄肯剧陀的观众比伊斯林顿格体的观众更穷困,却更和善,他们最和善,最快乐,也更愿意被感动与取悦的观众。我们在那里的第一次演出,他们为了看我们挤满……到了……的星期六……那是九月底的一个星期……的夜晚(看不清)……交通尤其壅塞,因为路上发生事故。有辆马车翻覆,一群男孩赶忙坐在马儿头上阻止它爬起。半个多小时后,我们的马车才能通行。我们抵达狄肯剧院时严重迟到,发现那里和我们刚离开的街道一样哄乱。观众等我们上台表演,早就等得不耐烦。有位可怜的艺人被派上台唱诙谐歌曲转移观众的注意,他们却毫不留情地攻讦他。最后这位老兄跳起木底鞋舞,两名粗汉跳上舞台,剥下他的靴子,把他抛向观众席。我们抵达时,满脸通红且上气不接下气,不过已经准备好,整间剧院的空气充满了叫声、咆哮声和大笑声。那两名粗汉抓着艺人的脚踝,让他倒吊在脚灯的火焰上,想烧他的头髮。乐队指挥和一群工作人员制伏粗汉,试图将他们拉进舞台侧面。另一名站在附近的工作人员被打晕,鼻子汩汩流血。 瓦尔特和我们一起过来,因为约好表演结束后共进晚餐他看着我们面前的景象,满脸惊慌。 “老天,你们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表演。”他说。 当他说话时,经理跑了过来,惊恐地说:“不表演?她们一定得上台,不然就会发生暴动。这全都是因为她们该上台时没上,才会使这天杀的麻烦——抱歉,两位小姐——发生。”他擦拭汗涔涔的额头。然而,从舞台上看去,混乱似乎有了平息的迹象。 凯蒂看着我点头,对瓦尔特说:“他说得对,”又对经理说:“叫他们放上号码。” 经理把手帕塞进口袋,在她改变主意前高明地离开。瓦尔特仍然一脸严肃。“你们确定吗?”他回望舞台,那两名粗汉已被强行带走,艺人也被安置在对面的舞台侧面,坐在椅子上,有人给他一杯水。他的舞靴一定被扔回了舞台,不然就是有好心人拿来归还,不管怎么样,它们现在非常整齐地摆在他的椅子下,在他满布瘀伤的裸足旁。从外面传来一些尖叫声和口哨声。 瓦尔特继续说:“你们不一定得上台,他们说不定会伤人,你们可能会受伤。” 凯蒂拉直衣领:当她这么做时,我们听见一声咆哮和如雷的跺脚声,表示我们的号码已经被放上去;我们开场曲的前几节旋律随即顽强地随着喧闹声响起。凯蒂迅速说道:“如果他们伤人,我们会机灵躲开。”她上前一步,点头要我跟上。 经过一切喧闹后,观众非常开心地接纳我们: “你好吗,凯蒂?”当我们跳着舞进入灯光下时,有人大叫。“你在雾中迷路了吗?还是怎样?” “可怕的交通。”她回答,第一段歌词即将开始,她每走一步,便愈进入状况。“但还没有我和朋友某天下午走的路糟糕——为什么?因为那花了我半天的时间,才从波尔商场走到皮卡迪利……”我在她身边,比影子更贴近她,也更忠心耿耿:她毫不费力且天衣无缝地引导观众进入我们的歌曲。 当歌唱完后,我们往回走进舞台侧面,往我们的服装师弗洛拉等候的地方走去。瓦尔特站在一旁,我们现身时,他双手握拳,挥舞着象徵胜利的姿势。他脸庞涨红,露出安心的笑容。 我们唱第二首歌——那是一首叫《猩红热》的歌,因为我们都穿卫兵制服(红外套和帽子搭配白腰带和长裤,非常俊美)——碰上了一件事,发生在我们唱第二段歌词的时候,一切就此变调。有个男人坐在前排,之前我便注意到他,因为他块头很大,而且酩酊大醉,在座位上大声打鼾,双腿张得很开,嘴巴大张,下巴在舞檯灯光照射下微微发光。据我所知,当观众欺负那位艺人时,他从头到尾都没醒。偏偏就在现在,他醒了过来。这是一间很小的剧院,我能清楚看见他。他踩过邻座观众的脚,走出那排座位,沿路不断叫骂,也被他踩到的人咒骂。他来到走道,却露出困惑的神情。他没有离开剧院前往酒吧,或是任何能使他喝醉的地方,却晃到舞台旁边,他站着看我们,双手放在眼睛上。 第41页 “什么鬼东西?”他在间奏时非常大声地说。 有一群人从我们转而看他,开始窃笑。 我和凯蒂交换了一个眼神,和她的声音、舞步及时保持一致,我的双眼依旧明亮,笑容也仍旧灿烂。过了一下子,那人骂得更大声。我猜观众已经准备好来点行动,开始对他大叫,要他安静。 “把那个老痴汉扔出去!”有人叫,然后说:“千万别理他,亲爱的南儿!”这来自前排的一位女子。我注意到她,微微拉了一下帽子致敬——那是顶硬草帽,我们现在穿戴着牛津裤和硬草帽——结果她脸红了。 一切叫嚷似乎只让那人变得更愤怒与困惑。—名男孩走向他却被推开,我看见乐队成员不断自乐器上方偷瞄这一幕。在表演厅后方,两位门房被传唤,朝黑暗的地方走来。六只手挥舞着,指着斜倾在脚灯上的那名男子,他的鬍鬚在热气中摆动。 现在他用手掌拍打舞台。我压抑着跳到他面前踩他手腕的冲动(因为我想,他很有可能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拉进前排),却接到凯蒂给我的暗示。她紧抓着我的手臂,她的眉头没有皱起。我想:她随时都可以放慢歌声,质问那名男子,或叫门房把他撵走。 门房总算看到他,快步朝他走来,他则毫无知觉,继续醉醺醺地咆哮。 “这叫做歌?这叫做歌?我要拿回我的先令!听到没?我要拿回我该死的先令!”他大叫。 “有人踢你那该死的屁股,才是你真正要的!”观众席有人回答。接着又有一位女子大吼:“别闹了好不好?你吵得让我们听不见两个女孩的歌声。” 那名男子轻蔑笑了-声,清清喉咙争论:“女孩?女孩?你叫他们女孩?为什么?她们可是一对——一对阳刚女!” 他全力加重了那个字眼,那个凯蒂曾跟我提起,边说边猥琐发抖的字眼!那个字眼在当时听起来比姦淫声还大,似乎从表演厅的一面墙弹到另一面墙,就像精子神射手射出的子弹射偏了一样。 阳刚女! 听到他这么说,观众一起打了个大寒颤,全场突然一阵肃静,叫嚣声转变成呢喃,尖叫声不见了。透过聚光灯的灯光,我瞧见他们的脸,一千张脸孔全都显得不安而惊恐。 这阵尴尬也许只会维持片刻,观众会马上抛到脑后,恢復吵闹和欢乐的气氛—— 浪声在肃静的同时,舞台上发生的事增长了观众的疑虑。 ……凯蒂,她开始……时我们挽着手跳舞。她的……时而……时而她可爱,嘹亮的高亢歌声变得支支吾吾——我没看过这种事发生,她都是不慌不忙地平安度过观众的冷漠、狂骂和刁难——然而现在她却因那一声可怕的叫喊而彻底崩溃。 我理当唱得更大声,带凯蒂跳过整个舞台,取悦观众才对,但我只是她的影子。凯蒂乍然噤声,使我也停止歌唱,吓得动弹不得。我越过她望向乐池,指挥看出我们的困境。音乐减缓一会儿,才变得比之前更轻快。 音乐的旋律对凯蒂和观众都没有影响。门房终于走到站在前排观众席旁的那名醉汉,抓起他的衣领。观众却没看他,反而看着我们。他们看着我们,并发现——什么?两个穿着西装的女孩,她们的头髮理得服帖,她们的手臂勾在一起。阳刚女!纵使有乐队竭力帮助,醉汉的声音似乎仍在表演厅里余波荡漾。 远在顶层的座位上有人嚷着一些我听不出来的话,有一阵温吞的笑声回应。 如果醉汉的叫声对全剧院下了一个魔咒,那笑声便化解了它。凯蒂回过神来,宛如第一次发现我们的手臂交缠。她大叫一声,受到惊吓般从我身边退开。她将一只手捂在眼上,低头走进舞台侧边。 我呆若木鸡地站了一会儿,便赶忙追去。乐队继续演奏。最后,表演厅里传来叫声和大叫“不要脸!”的声音。我想:布幕正快速降下。 在后台,每件事物似乎都陷入令人困惑的状态。凯蒂已经跑向瓦尔特,他的手臂环在她肩上,神情严肃,弗洛拉拿着一只解开鞋带的鞋子随侍在侧,惊讶不安又很好奇的模样。一群工作人员在旁观看并窃窃私语。我走向凯蒂,伸手拉她,她退缩得像是我会伸手打她,我立刻退后。当我退后时,经理出现了,神情从未如此紧张。 “我想知道,巴特勒小姐和金恩小姐,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瓦尔特无情地打断经理的话:“我才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把我的艺人送到你称为观众的暴民面前。我想知道,怎么会让一个喝醉酒的呆子打扰巴特勒小姐表演十分钟后,这里的人才用猪脑袋想出办法,决定把他撵走。” 经理跺脚,“先生,你竟敢!” “先生,你竟敢——” 争论继续下去。我没听他们争吵,只是望着凯蒂。她不再哭泣,但脸色苍白,全身僵硬。她的头始终靠在瓦尔特的肩上,连一眼都没看我。 瓦尔特发出轻蔑的一声,挥手赶开经理,转向我说:“南儿,我先带凯蒂回家。你们当然不用表演最后一个节目,恐怕晚餐也得取消了。我会招车,你可以和弗洛拉以及行李坐一辆马车吗?我想尽快带凯蒂回吉内拉路。” 第42页 我迟疑不决,再次看着凯蒂。她终于抬起头看我,点头示意。 “好吧。”我说,看着他们离开。瓦尔特拿起他的斗篷,披在凯蒂纤细的肩上,尽管那对她而言实在太大,而且还拖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她将斗篷在喉咙前的位置扣紧,让他带路,通过愤怒的经理和窃窃私语的那群男孩。 把放在狄肯剧院的大箱小袋收齐,送弗洛拉回到蓝布司的住处后,我才回到吉内拉路,那时瓦尔特已经离去,我们的卧房一片漆黑,凯蒂躺在床上,显然已打熟睡。我弯身向她,轻抚她的头。她没有动静,我也不想叫醒她,让她更难过。我脱下衣服,躺在她身边,将手放在她心口上——她的心,在她做梦时狂乱跳动着。 二 狄肯剧院恐怖的一夜为一切带来了转变,情势变得微妙。我们再也不去那间剧院表演,解除合约,损失了那笔收入。凯蒂更加挑剔演出的剧院,还质问瓦尔特有哪些艺人会和我们一起表演。有次他安排我们和一位美国艺人同台——是一位叫“保罗”还是“波林”的男人?他的表演是在一只黑檀木衣柜跳进跳出,一会儿打扮成男人,一会儿打扮成女人,轮流唱女高音和男中音。我觉得这节目很不错,但当凯蒂看到他表演,便要我们取消演出。她说那男人是怪胎,会让观众把我们和怪胎联想在一起……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项转变。我曾提过瓦尔特的态度变得忧郁暖昧,自从我和凯蒂成为情人,便和我们保持一道微妙的距离。现在这道距离和他阴郁的个性与日俱增,他依旧保持和善,有时却会突然有点不自然,尤其是凯蒂在的时候,他很容易紧张不安,接着会出现一种拙劣且刻意的愉悦,好像对自己的别扭感到羞耻。他造访古内拉路的次数愈来愈少。最后,我们只有在排演新歌,或有时和其他艺人共进晚餐或喝酒时,才会见到他。 我想念瓦尔特,对他心境的转变感到纳闷——但我得坦白,我没太纳闷,因为我以为自己知道原因。在伊斯林顿的那晚,他听见醉汉的叫嚣、看见凯蒂恐惧的反应后明白一切。他带凯蒂回家——我不知道当时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们似乎都不想再提及那恐怖的一夜——他先带凯蒂回家,他温柔的举动,将斗篷轻轻放在她颤抖的肩上,确定她安然抵达家门的情形似乎已不復见。现在他和她一起时不自在,因为他确定已经失去凯蒂;或更正确地说,因为他对我们的爱感到不是滋味,于是选择退出。 如果我们一直住在丹蒂太太家,我想我们的朋友会发现瓦尔特不再频繁造访,进而询问原因。不过,九月底发生了一项最重大的转变。我们向丹蒂太太和内拉路道别。 自从我们成名,便谈过搬家的事,每到关键时刻却都放弃——离开一个住得很快乐的地方,这个想法似乎很蠢。丹蒂太太的房子俨然成为我们的家。我们在这栋房子初次接吻、初次表达对彼此的爱。我认为,这栋房子是我们的蜜月小屋,尽管这里既简陋又空无一物,尽管我们的行头比床占去更多空间,我还是捨不得离开。 凯蒂却说这样很怪,当我们住得起比这里大十倍的地方时,却依旧共享房间和床。她找了一名房屋中介,为我们找更好的房子。 我们搬到史丹福丘,远在泰晤士河彼岸,是我不熟悉的伦敦地区(我认为那里有点单调)。我们在吉内拉路举行饯别会,大家都说自己有多难过,不愿我们搬走,丹蒂太太甚至哭了,说她的房子从此不同,因为土嬉也要搬走,前往法国,在巴黎的一出讽刺剧担任一角,她的房间则会搬进一位吹口哨的诙谐歌手。教授有初期中风的现象,众人讨论让他到资深艺人之家终老。西姆斯和珀西事业顺利,计划在我们搬走后接收我们的房间。但珀西找到一位情人,那女孩使他们兄弟阋墙——我后来得知他们拆伙,分别在敌对的走唱乐队里担纲。我想是剧院拆散了他们,也改变了他们,我住在吉内拉路的最后一天,几乎比当初离开惠茨特布尔时更感伤。我坐在客厅——现在我的照片也和其他人一起挂在墙上——想着我和不到十三个月以前,初次坐在此处的自己,有多少改变。我一度怀疑所有改变是否都是好的,希望能再次做回单纯的南茜·艾仕礼,那个凯蒂·巴特勒以不怕全世界知道的单纯爱情拥抱的南茜·艾仕礼。 我们搬去的街道非常新,也非常安静。我想这里的邻居都是城市士绅,妻子成天待在家里,孩子都有保母,以大型铁制摇篮车载着在花园台阶来回散步。我们租赁一栋靠近车站的房子顶楼两层,房东夫妇就住在楼下,不太和我们来往,我们也很少见到他们。我们的房间很美,我们是租下这里的第一批房客,所有家具全由有光泽的木头、丝绒和织锦制成,远比我和凯蒂用过的家具精緻,因此我们总是小心地坐在椅子和沙发上。这里一共有三个房间,其中一间是属于我的。这指的是我得把衣服放入房里的衣柜、把刷子和发梳放在洗手台上,还有把把睡衣放在枕头底下——因为会有一位女孩每周来为我们打扫三天——我的夜晚其实都在凯蒂的房里度过,那是宽广的主卧房,有一张大床,建这栋房子的人原本打算供夫妻使用,这使我笑着躺在床上。我本来应该会对凯蒂说:“我们结婚了,不是吗?如果不想躺在这里,让我带你到客厅地毯上,在那里亲你!”我却从没说过。因为尽管我们终于能随心所欲,还是破除不了旧习惯,只敢低声谈爱,静悄悄地在被单下亲吻,像两只老鼠一样。 第43页 当然,这是指我们有时间亲吻的时候。现在我们一周工作六天,表演后也没有西姆斯、珀西和土嬉使我们恢復生气,经常精疲力竭地回到史丹福丘倒在床上便唿唿大睡。到了十一月,我们都累坏了,瓦尔特说也该休假。我们曾讨论去欧洲大陆,甚至去美国旅行,那里也有剧院,或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扬名。而且瓦尔特也有朋友在那里招待我们,但是……(看不清) 虽然我的表演事业相当短暂,却很快乐。不过我认为,那年冬天在不列颠剧院扮演丹迪尼和凯蒂所扮演的王子共同演出时,是最满足的一刻。每个艺人都会告诉你,参与童话剧演出是自身的目标;然而,要等到你能在像不列颠剧院这样气派的着名剧院演出时,才会明白箇中原因。你被排定在一年最冷的三个月中演出,不必奔波于各大剧院,不必担心合约问题。你会和演员、芭蕾女伶同台,和他们交上朋友。你会有一间独立的大更衣室,而且很温暖——你会衷心期盼能在室内更衣上妆,不必气喘吁吁地跑到舞台大门,在马车上扣好衣服。有人会给你台词,你会念那些台词:有人会教你舞台走位,你会照做;有人会提供你毕生所见最华丽的服装,由毛皮、缎子和丝绒制成。你会穿上那些服装,归还给服装师,让她担心缝补与整理。你面对的观众是最和善快乐的,你对他们插科打诨,他们会高声大笑,因为这是圣诞,他们想要快乐。这就像是现实生活中的假日——只不过你每周可领到二十镑,如果你有幸和我们一样享受。 那年我们演出的《灰姑娘》尤其出色。主角由多莉·艾诺饰演,她是一位可爱的女孩,声音有如红雀,还有纤细的蜂腰,把项鍊当作腰带,穿戴当作卖点。看着凯蒂在舞台上对她求爱,并在时钟显示午夜前最后一分钟亲吻她,感觉非常怪异——更怪的是观众中没人大叫阳刚女!观众只觉得王子和灰姑娘终成眷属,并在他们坐上六匹迷你马拉的马车离开舞台时高声欢唿。 除了多莉·艾诺以外,还有其他明星——一些曾在坎特伯里艺宫演出,我曾花钱去看并为其鼓掌的艺人。能和他们一起表演,以平辈的语气和他们说话,更使我觉得自己资歷尚浅。以前我只在凯蒂身边唱歌跳舞,现在还得演戏,和一名狩猎随从走在舞台上,然后说:“大人,敢问我们的主公,卡西密尔王子身在何方?”或是拍着大腿说差劲的双关语;或是跪在灰姑娘面前的一块丝绒垫上,将玻璃鞋穿在她的小脚上,在发现合脚时带领观众欢唿三声。如果你在不列颠剧院观赏过童话剧,就会知道演出有多精彩——灰姑娘变装的那场戏,他们让一百名女孩穿镶金边的薄纱衣,将她们绑上钢丝,在观众席上飘来飘去。舞台上搭了喷泉,每一座都发出不同颜色的光芒。多莉饰演的灰姑娘穿上结婚礼服时,她的结婚礼服是金色的,马甲闪闪发亮。凯蒂穿金色马裤、闪亮的背心和戴三角帽,而我穿及膝马裤、丝绒背心,和银色鞋扣的方头鞋。我站在凯蒂身边,喷泉开始运作,仙女空中飘荡,迷你马欢腾进进时,我总是不确定自己是否死在前往剧院的路上,刚好在天堂醒来。那些小马在炙热的灯下待太久后,就会散发某种特殊的气味。每晚我在不列颠剧院都会闻到这种气味,混杂以往熟悉的剧院气味:灰尘与化妆油彩、菸草和啤酒交杂的气味——就算到了现在,假如你突然问我:“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一定会说天堂闻起来像过热的马毛,充满穿亮片薄纱衣的天使,还有红色和蓝色的喷泉装饰…… 但是,也许没有凯蒂。 当然,我当时没那么想。我非常高兴能参加这样的演出,还有心爱的人在旁,凯蒂所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发自内心。我相信那年冬天我们待在不列颠剧院的时间,比待在史丹福丘新家的时间更多;穿丝绒西装、戴着扑上白粉的假髮的时间,比不穿戴的时间更长。我们和剧院里的所有人结为好友——芭蕾女伶、管服装的女孩、煤气工人、道具管理员、木匠和舞台人员。我们的服装师弗洛拉甚至在这些人中找到一位情人。他是黑人,逃离瓦坪的航海家族,加入走唱乐队,他不是这块料,因而成了舞台工作人员。我想他的名字叫艾伯特——但这个圈子的人更广而熟知的却是他的另一个名字:“比利男孩。”他比谁都爱这间剧院,所有时间都待在这里,和门房、木匠玩牌;在舞台上方东晃西盪,扭着绳索,转动把手。他长得不错,弗洛拉对他颇为倾心,表演结束后,他花很多时间守在我们的更衣室门口,等着送她回家,我们因此和他愈来愈熟。我喜欢比利男孩,是因为他的故乡靠近河川,也和我一样,为了剧院离家。有时在下午或深夜时分,我和他会撇下为服装争论的凯蒂和弗洛拉,一起在阴暗寂静的剧院里散步,只是为了好玩而已。比利男孩有通往不列颠剧院各个充满尘埃的隐密之地,例如天花板、阁楼和陈旧的道具间的钥匙。他会带我看一篓篓五十年代表演时所用的戏服、纸板做的皇冠、令牌与锡箔做成的盔甲。有一两次,他在舞台侧边搭起梯子,高入舞台上方,我们爬上梯子,用下巴抵着栏杆共享香菸,望着菸灰飘过绳索和平合形成的迷阵,落在六英尺下方的舞台上。 第44页 那很像又回到丹蒂太太家,身旁都是朋友,当然,除了瓦尔特以外。他偶尔会来不列颠剧院,却鲜少去史丹福丘。他来的时候,我无法忍受看见他故做轻松的模样,便找些别的事做。我注意到他的出观也使凯蒂别扭和不自在,喜欢他的来信胜于来访——这些日子他总是寄信来,不亲自来访,我们的友谊逐渐淡去。凯蒂说她不在意那些信。我明白她不想谈论一些痛苦的事——我知道她一定很难过,因为瓦尔特已经猜到她的秘密,而且心生厌恶。 第07章 一 我们的戏在圣诞节后的第一天开演,之前接连几周都在彩排,因此圣诞节被工作挤满。当母亲和去年一样,写信要我回家过节时,我只能再寄出一封道歉信,说我还是太忙。距我离家已将近一年半,距离我看到海,吃一顿新鲜的牡蛎晚餐,已隔了一年半,这是一段漫长的时间——不管爱丽丝的来信多使我难过,我还是忍不住想念他们,想着他们过得如何。一月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那口有黄色珐瑯字母的旧行李箱。我打开箱盖,发现戴维的地图贴在底下,标出惠茨特布尔的箭头已然褪色,“用来提醒你来家在哪里,免得你忘记。”他原本只是开玩笑,家人认为我不会忘记他们。现在对他们而言,我似乎真的忘记他们了。 我砰的一声盖上箱盖,觉得双眼刺痛。——凯蒂跑过来看发生什么事,我正在哭泣。 她用手臂环着我,“喂,你怎么?该不会哭了吧?” “我想起家。”在抽噎之间,我说,“突然想回去。” 凯蒂摸摸我的脸颊,将手指放到唇间吸吮,“纯正的盐水气味,难怪你会想家,我一直很惊讶,你从海洋到这里活了那么久,却一点都不像海草一样皱缩,我不该将你带离惠茨特布尔湾的,人鱼小姐……” 听见凯蒂再度唤着我以为她早就遗忘的名字,我终于笑了,接着嘆了一口气。“我想回家,回去一两天……” “一两天!没有你,我会死的!”她笑着别开目光。我想她只是半开玩笑,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朝夕相处,不曾分离。我的胸部又感到那种古怪的压迫感,迅速亲了她。她伸手扶着我的睑,却再度别别开目光。 “如果这让你这么悲伤,你一定得回去,我来安排。”凯蒂说。 “我真不愿意离开你,”我的眼泪已经干了。现在变成是我在安慰她,“不论如何,我都得等到霍克斯顿的表演结束才回去,那是好几周后。” 凯蒂点点头,一脸体贴的模样。 那的确还要好几周,因为《灰姑娘》要演到復活节才结束。然而在二月我却意想不到地突然有机会脱身,不列颠剧院发生火灾。那时的剧院常有火灾,场地被烧得精光,再重建的更好,没有人会记得原来的剧院。不列颠剧院的火灾很小,没人受伤,但还是得疏散观众。有位督查过来视察剧院建筑,说必须加建新的逃生门。他关闭剧院直到工程完成,剧院退票给观众,张贴道歉启事,我们发现有半周的假期。 凯蒂突然很高兴地让我走,在她的怂恿下,我利用了这个机会。我写信给母亲,告诉她如果可以,我会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到家,并待到星期三晚上。接着我外出买送给家人的礼物。我发现,过了那么久后,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到惠茨特布尔,让我相当兴奋…… 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难和凯蒂分开。 我对她说:“你会好好的吗?你在这里不会寂寞吧?” “我会非常寂寞,我想你回来后,会发现我因寂寞而死!”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起来?我们可以搭晚一点的火车——” “不,南儿,你得自己回去探望家人。” “我会每分每秒想着你。” “我会每分毎秒想着你” “我也会想你……” “喔,凯蒂……” 凯蒂一直用牙嗑着项鍊上的珍珠。当我将嘴唇凑上他的嘴唇时,我们唇间夹着一股冰冷,光滑和坚硬的感觉。她让我表亲她,调整头的位置,使我们的脸颊能贴在-起,手放在我的腰上紧搂着我——好似她爱我胜过一切。 二 那天早上抵达时,我发觉惠茨特布尔似乎变了很多——又小又灰暗,海面更宽广,天空更低矮且不如记忆中蔚蓝。我从车窗倾身凝望这一切,在父亲和戴维看见我的前一刻,就先发现他们在车站等候。就连他们看起来也变了——我想着这些,心疼和莫名的悔意在心头涌现——父亲老了一点,姿态有点佝偻;戴维变壮,脸也更红了。 当他们看到我走出火车到月台时,马上跑了过来。 “南茜!我最亲爱的女儿……”这是父亲说的,我们很别扭地拥抱,因我提着大包小包,头上的帽子还缝有一块遮脸的面纱——一件包裹掉到地上,父亲弯身捡,赶忙帮我提其他包裹。戴维牵起我的手,隔着面纱亲吻我的脸颊。 “看看你,真是盛装打扮,爸,她真是为淑女,不是吗?”戴维的脸庞涨的更红。 父亲站直身子看我,绽开笑容,嘴角几乎伸到眼边,“多标緻啊,你妈会认不出你来。” 第45页 我想自己的确盛装打扮,不过在那当下,这种想法才乍然冒出。这些日子以来,我的衣服都很精緻,早就不穿当初带出家门姐姐穿过的旧衣服。那天早上我只想把自己打点得好一些,现在我觉得有点尴尬。 当父亲勾着我的手,一起走回小吃店时,尴尬的感觉并未消失。家里的房子变得比以前更破旧,店里的护墙板露出木头的部分比原先上蓝漆的部分还多,而那块写着“艾仕礼牡蛎:肯特郡最好的牡蛎小吃店”的招牌,现在仅以一条较链挂着,还被雨水蚀裂。上楼的楼梯又黑又窄,我难以置信的是,最后抵达的房间居然更小更破。最糟的是,从街道、楼梯、房间到里面的人,全都有鱼腥味!那气味对我而言,就如同我腋下的气味一样熟悉;现在我却惊讶地想我曾经住在这里,并曾对此习以为常。 我希望自己的惊讶会在我到家时造成的骚动中消失。我知道母亲和爱丽丝在等我,她们的确如此——不过还有其他人。当我出现时,每个人都高声惊唿,并上前(除了爱丽丝〉拥抱我。我得保持微笑,顺从地接受紧抱和拍打,直到喘不过气。罗妲仍是我哥哥的情人,她也在场,比以前更无礼;罗西娜婶婶也欢迎我回来,带着儿子,也就是我表哥乔治,和她女儿莉莎以及莉莎的小孩——只不过他现在已不是婴儿,而是襁褓中的小男孩。我发现莉莎又怀孕了,我相信有人曾写信告知,只是我忘了。 在所有人欢迎过我之后,我脱下帽子和沉重的大衣。母亲上下打量着我,“老天,南茜,你看起来真是高挑又标緻!你都快比你父亲高了。”在这个狭小拥挤的房间里,我的确觉得自己变高里,但我想自己不太可能真的长高,只是因为站得比较挺直。尽管觉得不好意思,我带有一丝骄傲地环顾四周,找到一张椅子坐下,茶端了上来。我和爱丽丝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父亲问起凯蒂的事,我说她很好。她现在在哪里表演?他们问我。我们现在住哪里?罗西娜婶婶说有人提过我也登台表演,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有时会加入凯蒂的演出。” “那真是有趣!” 我不能说是拘谨促使我对他们隐瞒成功的事实,我想,如我之前所说,是因为表演和我的爱情是如此错综纠缠:我承受不了他们对此探问、皱眉,或是不慎产生别的想法…… 现在我想,那是一种自衿。而在我表哥乔治大喊“南茜,你的口音怎么了?声音变得如此高雅!”时,我和亲人相聚还不到一小时。我很惊讶地看着他,仔细聆听自己说话的声音。他说得没错,我的声音改变了。我的声音并非变得如他所说的高雅,而是一种剧院人士特有的轻快口音——混合了模仿小贩到着名喜剧台词所需的说话方式,演变成一种怿异且难以陈述的腔调。我不知不觉学会了这种腔调。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凯蒂,有时听起来甚至和瓦尔特-样。直到现在,我才惊觉自己的改变。 我们喝着茶。有更多人开始为那小男孩担心。有人把他交给我照顾,当我接过他时,他却哭了。 他母亲搔他痒,“喔,老天!南茜阿姨会以为你真的是个小爱哭鬼。”莉莎从我手中接过孩子,抱着他靠近我的脸颊,“孩子!”她抓着他的手臂挥一挥,“像个小绅士、和南茜阿姨握握手!”他在莉莎臀上动来动去,像把随时会发射的枪,我克尽义务地牵起他的手,并用力握着。然而他马上缩手,还哭得更大声。大家都笑了。乔治抓起小男孩,把他高高举起,他的髮丝扫过天花板上泛黄破裂的灰泥“谁是小士士兵啊?”他叫道。 我注视着爱丽丝,她转移视线。 小男孩终于停止哭闹,室内变得更温暖。我看到罗妲倚向我哥哥耳语,当他点头时,她咳了一声,“南茜,你还没听到我们的好消息:我仔细地望着她;她已经脱下大衣,我注意到她只穿着一双毛线长袜,很像是待在家里的舒适装扮。 她伸出左手,左边第二根手指上有条细细的金环,一块小小的宝石镶在上面——不知道是蓝宝石或钻石,小到看不出来。这是一枚订婚戒指。 不知道为什么,我脸红了,勉强挤出微笑,“哦,罗妲!我真高兴。戴维!你太幸福了。”我并不高兴,那也一点都不幸福。罗妲成为我大嫂,这主意非常糟糕,但我一定得装作很高兴的样子,因为他们都在沾沾自喜。 罗西娜婶婶朝我的手点头,“你手上还没有戒指吗,南茜?”我餚到爱丽丝改变坐姿,我摇头。“还没有。”父亲说话了,我却听不下去,因为内容是针对这个话题。我起身拿回袋子。“我为你们买了些东西,从伦敦买的。” 室内开始传着低语声和些许带有兴趣的“哦”声。母亲说我不该买东西,却伸手拿眼镜,并且一脸期待。我先走向罗西娜婶婶,递给她满满一袋包裹,“这些是给乔叔,还有麦可和女孩们的。这是给你的”接着是乔治,我给他买了一只银色的口袋酒罐。然后莉莎,还有她的小孩……我走过拥挤的房间,最后到爱丽丝面前,“这是给你的。”她的包裹是最大的,是一顶装在帽盒里的帽子。她脸上带着你能见过最微弱、最直接、最僵硬的微笑,从我手上接过包裹,缓慢而不自在地拉扯缎带。 第46页 现在除了我,每个人都有礼物。我坐着看他们拆开包裹,微笑地咬起指节。礼物一件接一件拿出,在早晨的日光下被众人翻来覆去检视。室内鸦雀无声。 父亲开口:“老天,南茜,你真令我们骄傲。”我买给他一条表链,和瓦尔特戴的一样粗亮,他将它握在手上,那条表链对比他通红的手掌和外套上褪色的毛线亦发耀眼。父亲笑了,“我看起来还挺像样的,不是吗?”笑声听起来却不太自然。 我望着母亲。她的礼物是一支银背发梳与配对的手镜,放在她膝上的包装纸上,感觉好像不敢拿起来。我立刻想到在牛津街时没想到的事——把它们放在母亲玻璃把手的柜子里,旁边尽是廉价香水瓶和冷霜罐,会有多不搭调。她看着我,我发现自己想的和她一样。“真的,南茜……”母亲说,口气近乎斥责。 当大家比较礼物时,低语声从房里的各个角落传来。罗西娜婶婶拿起一对石榴子石耳环,并对大家眨眼。乔治指着酒罐,非常紧张地问我,我是不是中了大奖。只有罗妲和我哥哥似乎真心对礼物感到高兴。我给戴维买了一双软如牛油的手工鞋子,他用指节敲着鞋底,走过弃置的包装纸和缎带,亲吻我的脸颊。“你真是颗小星星,我要把它们留到结婚那天再穿,变成肯特郡鞋子最好的傢伙。” 他的话似乎提醒了大家的礼貌,忽然同时起身亲吻我,向我道谢。室内一阵骚动,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的肩头,看往爱丽丝仍然坐着的地方。她已经打开盒盖,却没拿出帽子,只是冷冷地用指头捏着帽子。戴维发现我在看她,大叫道:“你拿到什么礼物,妹妹?”当她不情愿地将盒子拿给他看时,他吹了声口哨,“真令人吃惊!帽缘上还有鸵鸟毛和水钻装饰。你不试戴吗?” “我等一下再戴。”她说。 现在大家都转过头看爱丽丝。 罗妲说:“喔,多漂亮的帽子啊!还有这么可爱的红色。这种红色叫什么名字,南茜?” “‘水牛红’。”我难过地说,觉得自己像个呆子,仿佛我送给他们的东西是一堆垃圾,是棉线轴、烛台、牙籤和鹅卵石,还用包装纸和缎带仔细包好。 罗姐没有察觉,大叫:“‘水牛红’!哦,爱丽丝,赶快戴上让我们看看。” “对啊,爱丽丝,快戴上,”这回是罗西娜婶婶,“不然南茜会以为你不喜欢。” 我很快地说:“没关系,让她待会儿再试。”但是,乔治已经跳到爱丽丝的椅子旁,拿起帽子试着戴在她头上。 “来吧,我要看看你戴着它像不像水牛。”他说。 “放开!”爱丽丝说。接着是一阵混乱。我闭上眼睛,听见缝线的撕裂声,看见姐姐的膝上放着帽子,乔治手上抓着半数鸵鸟毛,水钻饰片飞得不知去向。 可怜的乔治倒吸一口气,开始咳嗽,罗西娜婶婶严肃地说希望他满意。莉莎拿起帽子以及羽毛,笨拙地想恢復原状,嘆息道;“多美丽的帽子。”爱丽丝用双手遮住眼睛,匆匆跑离房间。父亲说:“可真是一团乱!”他依然握着闪闪发亮的表链。母亲看着我摇头,“真可惜,喔,南茜,真可惜!” 三 罗西娜婶婶和亲戚们适时离开,爱丽丝则带着肿胀的双眼去找朋友。我将袋子搬上房间,顺便洗把脸。稍后我下来时,带来的礼物全都整理好了。罗妲正在厨房里帮母亲削马铃薯皮并煮熟。我自动帮忙,她们却把我赶走,说我是客人,于是我和父亲、戴维坐在一起——他们似乎认为维持埋首于星期天报纸的日常作息,会让我比较自在。 我们吃了晚餐,散步到坦克顿,坐着丢石子到海里。海水灰暗如铅,远方的海面上有小帆船和平底货船前往凯蒂所在的伦敦。我不在身边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稍后我们喝过茶,又有更多亲戚前来感谢礼物,央求看我美丽的新衣裳。我们坐在楼梯上,我给他们看我的新洋装、附面纱的帽子,还有各色丝袜。我们谈论和年轻小伙子有关的事。我得知爱丽丝和艺宫的托尼·里夫斯分手,和一个造船厂工人交往。亲戚们都很惊讶她竟然没告诉我,他们说他比托尼高得多,却没有托尼的风趣。我的旧情人弗瑞迪也和一名女孩交往,很有可能娶她……当他们又问我,我是否有人追求时,我说没有,却对这个问题有所迟疑,他们都笑了。所以答案一定是有,他们向我施压,为了让他们不再追问,我只好点头。 “有一位男孩,他在乐队里吹短号……”我别开视线,宛如想起他而难过,亲戚们互换了意味深远的眼神。 那巴特勒小姐呢?她一定也有情人了?“是的,有位叫瓦尔特的人……”我厌恶自己说出这些话——但是,当我告诉凯蒂这些事时,不知道她会笑得多开心! 我忘了他们很早休息。亲戚们十点时离开,十点半时大家都开始打哈欠。戴维送罗妲回家,爱丽丝向我们道晚安。父亲伸个懒腰,走过来将手臂环在我颈上。“南茜,你能回家,对我们来说就是礼物——而且你变得这么美丽!” 母亲也对我微笑,那是今天见到她以来初次发自内心的微笑,我终于知道自己有多高兴能回家和他们团聚。 第47页 然而,这份喜悦持续的时间并不久。几分钟后,我向父母道晚安,发现自己终究得和爱丽丝在我们的——她的——房间里独处。她躺在床上,煤气灯依然高挂,她的眼睛是睁开的。我没有脱衣服,只是靠着门,一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她看我。 “帽子的事我很抱歉。”爱丽丝说。 “没关系。”我走向火炉旁的椅子,开始解靴子的鞋扣。 “你不该如此破费。”她接着说。 我扮了个鬼脸,“但愿我没有。”我拔开靴子,将它们踢到一旁。爱丽丝闭上双眼,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我放慢动作看着她。 “你的信真的很伤人。” “我不想讨论这个。”她很快回答,转过身去,“我告诉过你我的想法,我不会改变。” “我也不会。”我用力拉着钩扣脱掉衣服,顺手挂在椅背上。我觉得一肚子气,一点都不疲倦。我走向一个袋子,掏出一根香菸,当我划火柴时,爱丽丝抬起头。我耸耸肩,“凯蒂教会我的另一种坏习惯。”语气听起来像个卑劣的芭蕾贱货。 我脱下其他衣物,从头上套过睡衣,想起我的头髮。我无法戴着髮辫睡觉。我再次望向爱丽丝,她因为我的话脸色发白,直直看着我。我拉着髮夹,直到髮辫松脱为止。我从眼角瞧见她张开嘴。我将指头穿过平坦的短髮,这个举动以及刚才抽的烟,使我感到出奇平静。 我说:“能不能不说出去这是假髮?” 爱丽丝坐了起来,抓起被单挡在面前。 “你不要这么害怕,我写信告诉过你,我已经加入表演,我不再是凯蒂的服装师。现在我在舞台上和她一样表演。唱歌、跳舞……”她说:“你从来就没认真写信让我们知道。如果这是真的,我们一定会听到消息!我不相信你。” “我不在乎你相不相信。” 爱丽丝摇头,“唱歌、跳舞,那是荡妇的行为。你不能这么做,你不会这么做……” 我说:“我确实这么做。”为了向她证明这是真的,我撩起睡衣,在地毯上轻轻滑步。 舞蹈似乎就像头髮一样吓到了她。爱丽丝带着痛苦的语气开口,声音却依旧尖锐刺耳。“我想你也这样撩起裙子吧,是不是?在舞台上露出腿,任由全世界观看!” “我的裙子?”我大笑,“老天,爱丽丝,我不穿裙子!我剪短头髮不是为了穿裙子。我穿的是长裤,我穿绅士的西装!” 爱丽丝大喊:“喔!多丢脸的事!多丢脸的事,在一群陌生人面前!” 我说:“凯蒂这么做的时候,你觉得很不错。” “她做的没一件好事!她把你带走,还把你弄得怪里怪气的。我完全不认识你了。真希望你没跟她走,或从没回来!” 爱丽丝躺下,将被单拉到下巴,眼泪扑簌流下。没有女孩看见自己的姐妹哭泣时不会动容,我爬上床到她身边,双眼也跟着刺痛起来。 但当她感到我靠近时,抽动了一下。“离我远一点!”她大叫,蠕动着身体离开。她以这么真实的情感、这么恐惧伤心的口气对我说。我只能照她所说地退开,让她躺在床的边缘。爱丽丝很快便不再颤抖,陷入沉默,而我停止流泪,神色悽然。我将手伸向煤气灯,将其熄灭,一语不发地躺下。 原本冰冷的床逐渐变暖。我开始希望爱丽丝能转身和我说话。我开始希望爱丽丝是凯蒂。我开始一我情不自禁!——想着如果她是,我会和她做的所有事。突如其来的欲望使我吓坏了。我想起在凯蒂和我接吻之前,我每次躺在这里时的幻想。我想起第一次和凯蒂在吉内拉路的住处共眠,那时的我只习惯和姐姐同床。现在爱丽丝的身体对我来说很陌生,和一个人躺得那么近,却不亲吻爱抚她,似乎是一件古怪而错误的事…… 我倏地想到,假使我睡着了,忘记她不是凯蒂,将手放在她身上,或是用脚—— 我起床,将大衣披在肩上,抽起另一根烟。爱丽丝未受惊动。 我斜视手錶,现在是十一点半。我再度揣测凯蒂在做什么,想像可以从心中发出讯息,穿越夜空传到史丹福丘,不管她刚才在做什么,让她停止,想起在惠茨特布尔的我。 我的返家之行,在经歷过如此糟糕的开场后一直不太愉快。我在星期天抵达,隔天家里当然要做生意。第一天晚上,我一直到很晚才睡着,隔天早上六点半时,我和爱丽丝一起醒来,强迫自己起床,在餐桌前和家人共进早餐。然而,我不知道是否该拿起牡蛎刀,接管以往的厨房工作——我分不清楚他们是否愿意或期待我这么做,或我能否受得了这么做。最后我发现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因为现在家里请了一位女孩剖牡蛎,她的动作似乎和我以前一样迅速。我站在她旁边——她长得很漂亮——用牡蛎刀传给她剖好的牡蛎……但那冰冷的水令我感到刺痛,剖了一打左右便坐着旁观,忍不住闭上双眼,将头靠在双臂上,听着餐厅传来的说话声以及锅子发出的咕嘟声…… 我很快就睡着了,直到父亲匆匆经过,被我的裙子绊到而洒出一锅汤,我才醒了过来。家人建议我上楼——意思是别挡路。于是我改看《警察画报》,在客厅里踱步赶走瞌睡虫,独自度过整个下午,忍不住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回家。 第48页 隔天的情形更糟糕。母亲一直说不希望我到厨房帮忙,怕我弄脏裙子和弄伤手,我回家是为了休息,不是工作。我已经读完《警察画报》上一件又一件的报导,只剩下父亲的《鱼货交易报》可读,我实在受不了整天待在楼上读它。我穿上外出服,到外面遛达。我很早出门,十点就走到海盐场并回头。为了找些乐子,我搭车到坎特伯——当我父母和姐姐正在小吃店里辛劳的时候,我却像个游客般度过一整天,到一间长久以来因为就在附近,从未想参观的大教堂迴廊散步。 在回车站的路上,我经过艺宫前方。现在我有分辨剧院的能力,坎特伯里艺宫现在对我而言大为不同,当我走上前观看海报上的名字时,发现所有表演者都是二流艺人。艺宫大门当然是紧闭的,走廊一片黑暗,但我就是按捺不住,绕到舞台大门要求见托尼·里夫斯。 我戴着帽子,面纱遮住脸,托尼看见我时没认出来。然而,他一知道是我就笑了,跟着亲吻我的手。 “南茜!真是稀客!”至少他一点儿都没变。托尼带我进办公室,请我坐下。我说回来探望家人,出来找些乐子,又说对他和爱丽丝分手感到遗憾。 他耸耸肩,“我一直知道爱丽丝不会嫁给我。我的确很想她,她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尽管不及——希望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她妹妹离家后的美貌……” 我并不介意,因为我知道他只是在调情——被爱丽丝昔日的爱人调情感觉还蛮愉快的。我问他艺宫的事,像是生意如何、表演者和表演内容。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支笔,开始把玩起来。 托尼问:“我们何时才能再请巴特勒小姐回来?我听说你现在和她配成一对。”我瞪着他,觉得双颊发烫,但他指的当然是表演。“我听说你们一起表演,而且合作无间。” 我微笑了,“你怎么知道的?我不太和家人提起这些事。” “我有读《时代报》,不是吗?‘凯蒂·巴特勒和南儿·金恩’。我一看艺名就知道……” 我哈哈大笑,“哦,托尼,这不是很有趣吗?这真是最奇妙的事。我们现在在不列颠剧院演出《灰姑娘》。凯蒂饰演王子,我则饰演丹迪尼。我得穿着丝绒及膝马裤说台词、唱歌、跳舞、用手拍大腿演戏。观众都为之疯狂!” 托尼因我的快乐而微笑——终于可以为自己高兴的感觉真好!——然后他摇头。“就我从你亲人那里听到的,他们连一半的实情也不知道。你为何不接他们上去,看你在舞台上表演呢?为何要保密?” 我耸耸肩,有些迟疑地说:“爱丽丝不太喜欢凯蒂……” “你和凯蒂,你还是听她的话?还是像以前一样和她同进同出?” 我点点头。 他哼了一声,“那么,她是个幸运的女孩……” 他似乎又要调情,但我有非常奇怪的感觉,他知道的似乎比说出口的还多——而且毫不在乎。我回答:“我才是幸运儿。”直直注视他的双眼。 托尼用笔拍打记事簿,“也许吧。”跟着使了个眼色。 我待到托尼显然还有其他工作要做才离开艺宫。我再一次站在走廊门前,不愿唿出和惠茨特布尔的气味相对,由啤酒和油彩混和而成的剧场气味。能提到凯蒂很好——好到晚餐坐在沉默的爱丽丝和讨厌的罗妲之间时,对她的想念更加浓烈。我得再陪家人一天,但我已经受不了了。吃布丁时,我宣布自己改变心意,不搭明天的晚班火车,改搭早班火车回去——因为我想起剧院里有事要办,不能拖到星期四再做。 他们似乎并不惊讶,尽管父亲直说可惜。稍后,当我和他们亲吻道晚安时,父亲清清喉咙,“明天一早,你就要回伦敦,我还没有时间好好看你。” 我露出微笑。 “和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还愉快吗,南茜?” “喔’当然。” 母亲问:“你在伦敦会好好照顾自己吗?那里似乎很远。” 我笑了,“才不远。” “够远了,远到你一年半后才回来看我们。”她说。 “我一直很忙,我们一直都很忙,我和凯蒂都是。” 母亲点点头,不太感兴趣,这些话她以前从信中就听过了。 “我只是要确定你下次不会太久才回家。收到你的包裹真的很好,收到你的礼物也很好,但是我们宁愿你回来,而不是收到一支发梳或一双鞋子。”我别开目光,觉得羞愧,那些礼物仍旧使我觉得自己很蠢。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她不必如此在意礼物的事。 决定提早离开后,我变得不耐烦,晚上便打包好行李,隔天早上甚至比爱丽丝还早起。到了七点,早餐的东西都收拾干净,我已经准备离开。我拥抱家人,但我不难过,也不像第一次离开他们时一样满心喜悦。此时的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悲哀的事。戴维很好心,要我答应会回来参加他的婚礼,还说假如我想,也可以带凯蒂同来,这使我更加爱他。母亲微笑,但她的笑容僵硬;爱丽丝始终保持冷酷的态度,我选择不理她。只有父亲拥抱我,似乎真的不愿意我走,当他说会想我时,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第49页 这次没人有空陪我到车站,我便自行前往。当火车驶离惠茨特布尔时,我没有回头看,也没有回头看海。我当然没想到自己会有很多年不再见到惠茨特布尔和海——就算我有这么想,我得很惭愧地说,这种想法也没带来太大困扰。我心中只想着凯蒂。现在才七点半,我知道她十点才会起床,打算给她一个惊喜——进入我们在史丹福丘的房子,再悄悄熘上她的床。火车开过费弗夏姆和罗彻斯特。我现在很不耐烦。我不应该心浮气躁,只要坐着幻想即将拥抱她温暖、沉睡的胴体;我想像不久后,当她看见我回来时,她的喜悦、惊讶,和汩汩涌生的爱。 当我在街上瞧见我们的房子时,一如预料中阴暗而门窗紧闭。我踮脚走上台阶,轻轻地将钥匙插入锁孔。走廊一片寂静,似乎连房东夫妇都还没起床。我放下袋子,脱掉大衣。衣帽架上挂着一件斗篷。我斜眼端详那件斗篷,那是瓦尔特的衣服。我觉得奇怪,他昨天一定有来过这里,还忘了带走!当我悄悄走上楼梯时,很快便忘了这件事。 我走到凯蒂的房门前,将耳朵凑上去。我原先预期会很安静,房里却有一阵声音传来一种拍击的声音,像是猫咪舔食牛奶。 我心想:该死!她一定已经起床,正在喝茶。我听见床铺发出一阵声响,因此可以确定。尽管有些失望,我还是抱着看到凯蒂的喜悦,握住门把进入房间。 凯蒂的确已经醒了。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被单拉到腋窝,双臂则裸露在外。有一盏煤气灯点着,转到最亮的位置,房里并非全然黑暗。床脚旁的小洗手台边站着一个人,瓦尔特。他没穿西装外套,也没戴上硬领,衬衫随意塞入长裤,吊带却几乎垂到膝盖。他正弯向一盆水洗脸——那就是我刚刚听到的拍击声。他鬍鬚弄湿的地方颜色暗沉,并闪闪发光。 我先与瓦尔特四目相接。他错愕地望着我,双手停在半空中,水则从手上流进衣袖,脸颊出现某种恐怖的抽搐——而在同时,我从眼角发现凯蒂也在被单下抽搐。 即使到了当下,我还是不太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回事?”我紧张地略微一笑。我看着凯蒂,等她回应我的笑容,笑着说:“哦,南儿!这对你来说一定很荒唐!完全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但她甚至没有微笑,以充满恐惧的双眼望着我,将被单拉得更高,好像不愿让我看见她的裸体。不让我看见! 开口说话的人是瓦尔特。 “南儿,”他踌躇地说,我从未听过他的声音这么干燥,“南儿,你吓到我们了。我们以为晚上才会见到你。”他拿起一条毛巾擦脸,非常迅速地走到椅子旁抓起西装外套穿上。我看见他的手在发抖。我以前从没看过他发抖。 我说:“我搭了早班火车……”我的口腔和他一样干燥,声音变得缓慢浑浊。“的确,我想现在还很早。瓦尔特,你在这里多久了?”他摇头,宛如这个问题刺痛了他,接着急切地说:“原谅我,南儿,你不该看到的。能不能和我一起下楼谈谈……” 他的口气很古怪,一听到这个,我便瞭然于心。 “不!”我将双手交叠于腹上,那里有股又热又酸的搅动,好像他们餵我吃了毒药。听见我大叫,凯蒂开始发抖且脸色发白。我转向她,“这不是真的,喔,告诉我,快告诉我——说这不是真的!”她不愿看我,以手遮眼放声哭泣。 瓦尔特走近我,将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滚开!”我大叫着挣脱,走向床边。“凯蒂?凯蒂?”我跪在她身边,将她的手拿开脸,拉向我的双唇。我亲吻她的手指、指甲、手掌和手腕。她的指节之前因为哭泣而湿润,现在则沾满了泪水和唾沫。瓦尔特一脸惊慌地看着,他仍旧在发抖。 我惊动一下,发出一声呜咽——随后听见凯蒂尖叫,感到瓦尔特的手指抓着我的肩膀,才发觉自己像狗一样啃咬她。她抽回手,恐惧地注视我。我再次用开瓦尔特,转身对他尖叫。“滚开,出去!滚出去,远离我们!”他踌躇着,我用脚踢他的脚踩,直到他离开。“你失去理智了,南儿——” “滚出去!” “我怕离开你们会——” “滚出去!” 瓦尔特退缩了,“我就在房门外,不会走远。”他看着凯蒂,她点头后才离开,非常轻柔地关上门。 房里一阵沉默,只有我粗哑的喘息声和凯蒂和缓的哭泣声,一如三天前我姐姐哭泣的模样。凯蒂做的没一件好事!她当时这么说。我将脸贴在遮住凯蒂大腿的被单上,闭上双眼。 “你让我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你让我以为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使他不再关照你。”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本来只是我的朋友,然后,然后——” “我想到你和他一过去一直——” “在昨晚以前,一切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我不相信你。” “喔,南儿,是真的,我发誓!在昨晚以前——怎么可能会发生其他事?——在昨晚以前,我们只是一起聊天还有——亲吻。” 第50页 在昨晚以前……在昨晚以前我一直都很快乐、满足与安心,在昨晚以前我知道自己充满了爱与欲望,以为自己会为此而死!听着凯蒂的话,我发现心里的爱,不及现在我承受她一手造成的痛苦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 我睁开眼,凯蒂看起来惊慌憔悴。我说:“还有——亲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一问,随即想到答案:“在狄肯剧院表演的那晚……” 凯蒂犹豫不决,最后点头。我再次明白一切,也了解所有事:别扭、沉默、书信。我曾同情过瓦尔特——同情过他!一直以来,我都被蒙在鼓里,一直以来他们不断见面、轻声耳语、爱抚对方…… 这种想法折磨着我。瓦尔特是我们的朋友——是我的,也是她的。我知道他爱她,然而——他看起来是那么年长,像是叔伯之辈。她真的和他同睡吗?这和撞见她和我父亲同床共枕没两样! 我再次哭泣,“你怎能这么做?”我边流泪边说,声音听起来像某出低俗剧里的丈夫角色。“你怎能这么做?”我感觉得到她的胴体在被单下扭动。 凯蒂痛苦地说:“我也不想这么做!有好几次我几乎受不了——” “我以为你爱我!你说过你爱我!” “我真的爱你!真的!真的!” “你说过除了我以外,什么也不要!你说过我们会在一起,直到永远!” “我从没说过——” “你让我这样以为!你让我这样以为!你说过好多次自己有多快乐。我们为什么不能继续,就和以前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当你还是女孩时,做那些事还没关系。但当我们长大……我们不是一对女帮厨,在厨房恣意做着让自己高兴的事却没人注意。别人会发现我们,别人会看——” “如果那意味着失去你,我不会被人发现!除了你以外,凯蒂,我不想被其他人看……” 她握紧我的手,“但我会,我会。只要被打量怀疑,我就受不了,我承受不了被人——嘲笑、厌恶,或瞧不起,像——” “像阳刚女一样!” “是的!” “但是我们可以小心——” “我们永远都无法够小心的!你太像了——南儿,你太像男孩了……” “太像——像个男孩——然而,你宁愿和瓦尔特在一起!你——爱他吗?” 她转移视线,“他很——好。” “他很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痛苦。我坐起身,转而退离她。“在我离开时,你要他过来,他对你很好,在我们的床上……”我站了起来,倏地注意到变脏的被单和床垫;想着她的裸体,他的手曾轻触抚摸,他的嘴……“喔,老天!你还要瞒这件事多久?在他亲过你之后,你还让我亲你?” 凯蒂伸手过来,好抓住我的手,“我发誓,我们计划今晚就要告诉你。原本今晚你会知道一切……” 她说话的方式有点奇怪。我在她身边踱步,现在停了下来。“什么意思?你说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她移开手,“我们——哦,南儿,别恨我!我们要——结婚了。” “结婚?”假如我有时间想,我大概就会想到这个发展,但我措手不及,这个字眼让我头晕难受。“结婚?那我——那我呢?我该住在哪里?我该怎么办?还有,还有——”我又想到别的事。“还有表演呢?我们该怎么工作?” 她别开目光,“瓦尔特有个计划,一个新表演的计划。他要重回舞台……” “重回舞台?在这以后?与你和我——” “不,是和我一起。只和我一起。” 只和她一起。我感到自己瑟缩发抖。我说:“凯蒂,你伤透我了。”我的声音甚至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诡异,我相信这吓坏了她,因为她有点失控地望着房门,说话非常快,却是一种尖锐的低语。 “你不能这么说,这对你来说很震惊,但到时你就会明白——我们还会是朋友,我们三个!”她的手伸向我,声音变得更尖锐,也变得更小声,“你难道不明白这是最好的方法?有瓦尔特做我的丈夫,有谁会认为,有谁会说——”我退开凯蒂,她把我抓得更紧,惊慌地大叫:“喔,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让他把我从你身边带走?”听到这句话,我推了凯蒂一把,她倒向枕头。被单仍遮在她身前,却略为滑下。我瞧见她隆起的乳房和乳晕。在她咽喉下一英寸锁骨的凹陷处——随着每次唿吸和心跳而起伏——挂着我买给她的珍珠项鍊。我想到三天前、昨晚或今早,当瓦尔特亲着它的时候,他的舌头感受的冰冷和坚硬的感觉。 我走向凯蒂,抓起项鍊,像个小说或戏剧里的角色般胡乱拉扯项鍊。链子立刻发出令人满意的断裂声,随即悬垂在我手上。我望着项鍊一会儿,便扔在地上,地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凯蒂大叫——我相信她叫的是瓦尔特的名字。不管怎么样,房门打开了,瓦尔特出现,姜色鬍鬚下的脸一片苍白,吊带仍垂在外套边缘下,没戴硬领的衬衫领口在他喉咙两旁摆动。他跑向床的另一端,将凯蒂抱在怀里。 第51页 “如果你敢伤害她——”他说。 我对此坦然大笑,“伤害她?我还想杀了她!要是现在我有枪,我会马上射穿她的心脏——还有我自己的心脏!留下你去娶一具尸体!” “你疯了,这一切已经把你逼疯了。”他说。 “你有没有怀疑过?你知道——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是——我们曾经是——怎么看待彼此的?” “南儿!”凯蒂很快地说。 我的目光定在瓦尔特身上。 他缓慢地说:“我知道,你们曾是——某种情人。” “某种。某种什么?牵手的情人吗?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在床上拥有她的人吗?她没告诉过你我干了她吗?” 瓦尔特退缩了——我也是,因为那字眼听起来很可怕。我以前从未说过,也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用上。然而,他的目光却保持稳定,随着遽增的痛苦,我发现他知道一切,且无动于衷;也许——谁知道?——他说不定喜欢这样。他太有教养,无法对我口出秽言,但他的表情——混合着轻蔑、自满和同情——却说着一切。他的表情说着,全世界都知道,那才不算干!他的表情说着,你干她干得很好,使她离开了你!他的表情说着,你也许先干了她,但现在是我来干她,往后也是! 他是我的对手,最终击败了我。 我从床边后退一步又一步。凯蒂咽着口水,头依然枕在瓦尔特宽阔的胸膛。她的双眸睁得很大,闪烁着泪光,嘴唇咬得发红,她的双颊苍白,上面的雀斑显得非常黑——在她的肩膀和被单覆盖下的胸部,也长着雀斑。她就像我从前所见时一样美。 再见。我心想,随即转身跑开。 我跑下楼梯,裙子绊到脚差点跌倒。我跑过打开的客厅门,跑过衣帽架,我的大衣仍挂在瓦尔特的斗篷旁,再跑过我从惠茨特布尔带回来的行李箱。我没停下来拿任何东西,甚至连手套或软帽也没拿。我感觉不到那里的一切——这栋房子对我而言,像是住着瘟疫病患。我跑向大门,拉开门便跑下台阶到街上,任由大门敞开。 我继续跑,直到腰间发疼,只好半走半跑,直到疼痛消退才再度奔跑。我跑到斯托克纽因顿,沿着通往戴斯顿、沟岸和市区的长直道路往南跑去。跑过那条路后,我变得无法思考,只知道要将史丹福丘还有她和他——抛在身后,不断往前跑。我的视线因为泪水而模煳,眼珠在眼眶里感到肿胀灼热,我的脸沾着唾沫且冰冷僵硬。当我跑过人群时,他们一定都瞪着我看。我确定有一两个人伸手拉我,但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只是匆忙疾奔,被裙子绊到踉跑而行,直到疲累使我放慢脚步并打量自己。 我来到运河上的一座小桥。水面上有几艘平底货船,但它们在远处,我脚下的水全然平静。我想着那晚,当凯蒂和我站在泰晤士河畔,她让我亲她……当我回忆时,我几乎大叫出声。我将手放在铁栏杆上,我相信,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考虑跳下去以求解脱。 然而,我就像凯蒂一样怯弱。想到黄浊的河水吞噬我的裙子、冲着我的头、灌入我的口中,我便无法忍受。我转身以手遮眼,强迫脑子停止在那可怕的想法上打转。我知道自己不能整天不停地奔跑,该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我身上除了衣服外什么也没有。我大声嘆了一口气,再次打量自己——这次却很绝望。 我屏住唿吸。我认得这座桥,从圣诞节以来,我们每天都会乘车通过前去表演《灰姑娘》。不列颠剧院就在附近,我知道我们的更衣室里有钱。 我开始出发,用衣袖擦脸,抚平衣服和头髮。剧院的门房让我进去时很好奇地看着我,不过还是很高兴。我和他很熟,常停下来闲聊,然而今天我拿钥匙时,只向他点点头,连笑都不笑一下便仓促离去。我不在乎他怎么想,我知道不会再见到他。 剧院当然是关闭的,除了从表演厅传来木匠工作的敲击声,走廊和休息室一片寂静。我很高兴,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见。我迅速且轻声地走向更衣室,来到一扇写着巴特勒小姐和金恩小姐的门前。我有点担心凯蒂会在门的另一边等我,偷偷摸摸地打开门锁,将门推开。 门后的房间一片漆黑,我借走廊上的光线走过房里,擦亮一根火柴点燃煤气灯,尽可能轻柔地关上房门。凯蒂桌下的柜子里有一只小锡盒,里面有一堆钱币和钞票,这是我们每周的部分收入,供需要时使用。盒子的钥匙和她的油彩棒一起放在她装化妆品的旧雪茄盒里。我将雪茄盒立放,油彩棒掉了出来,钥匙也掉了出来——因此使我看见,继而做了一件事。雪茄盒的底部一直放着一张色纸,我从没想过要拿起来。那张纸脱落,后面是一张卡片。我以颤抖的手指捡起卡片端详。卡片早就变皱,还沾到化妆油彩,但我马上就认出是那张卡片。卡片的正面是艘牡蛎渔船的图片,两位女孩在甲板上露出大大的微笑,船帆上写着“开往伦敦”。卡片的背面写着更多字——有凯蒂在坎特伯里艺宫表演时的住址,还有一些讯息:“我能去了!在我准备好以前,你有几天得自己打理服装……”署名为“你亲爱的南儿”。 第52页 这是我寄给她的卡片,很久很久以前,早在我们还没搬到布里斯顿时寄的,她还偷偷留着,似乎当作珍藏。 我握着这张卡片一会儿,便放回盒底,和原来一样铺上色纸。我趴在桌上再度哭泣,直到眼泪流尽。 最后,我打开锡盒,数也不数便拿走里面所有的钱——大约有二十镑,这当然只是我过去一年收入的一部分,不过当下我觉得极度头晕难受,想不到还有什么事需要用钱。我将钱装入信封,塞进腰带转身离开。 我不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看了四周最后一眼。只有一样东西引起我的注意,使我踌躇不前:成排的服装。我和凯蒂上台表演时所穿的服装全在那里——丝绒及膝马裤、衬衫、丝织斜纹布外套、花俏的背心。我向前走上一步,手抚过一排衣袖。我再也不会穿上这些衣服…… 我想得太多,我离不开它们。衣服旁边有几只旧水手袋,那是下午舞台安静无人时,我们用来排练的巨大袋子。袋里装满毯子,我很快便取了一只袋子,松开袋口的带子,将里面所有的东西拉出来,直到袋子空了为止。我跑向衣架,扯下我的衣服——我没有全拿走,只拿了一些我捨不得留下的衣服,像是蓝色丝织斜纹布外套、牛津裤、红色卫兵制服——并将它们塞入袋里。我也拿了鞋子、衬衫和领结,甚至还拿了几顶帽子。我没有停下来思考,只是不停拿衣服,直到袋子装满,和我的身高同高为止。袋子很重,当我搬它时站都站不稳,但肩头上有项真实的负担却是种异常的满足,是一种和我沉重心情抗衡的重量。 因此,我带着满满一袋衣服,走过不列颠剧院的走廊。我没遇见任何人,也没找任何人。只有在到达舞台门口时,见到一张还愿意看见的脸孔,比利男孩独自坐在门房的办公室里,手指夹着一根烟。当我经过时,他看到我,惊讶地盯着我的袋子、我肿胀的双眼,以及我带着斑点的双颊。 “老天,南儿,”他边起身边说,“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我摇摇头,“给我你的烟,比尔,好不好?” 他照做了,我抽了一口便咳嗽。 他小心地看着我,“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好,凯蒂呢?” 我又抽了一口烟,将烟还给他。 “走了。”我说,随即拉开门,踏入外面的街道。我听见比利男孩的声音焦虑地升高,但是关上的门掩盖住他的话。我稍微抬高肩上的袋子,开始走路。我经过一栋骯脏的房子,进入一条繁忙的街道,加入一群行人。伦敦吸纳了我;有短短的一刻,我完全停止思考。 第二部 纸醉金迷 第08章 一 在我再次休息前,我仍旧像一小时前一样在路上寻寻觅觅,不过我随意乱逛,有时又会绕回原来的地方。与其说我的目的是离开凯蒂,应该说是逃离她,在灰色陌生的都市里迷失自我。我需要一个房间——一个小房间,一个简陋的房间,一个可以躲避任何追寻目光的房间。我仿佛看见自己进入那样的房间,像一只蛰伏或冬眠的生物,宛如木虱或老鼠般盖住头脸。因此我持续在街道上徘徊,那些阴森且讨人厌的街道有寄宿公寓、小客栈,与窗口贴着床位出租卡片的房子。随便哪间都可以,我在寻找一间透露着欢迎我入住讯息的房子。 最后我似乎找到了。我游荡过了摩尔门,朝圣保罗大教堂的方向漫步,然后转弯,最后来到克勒肯威尔附近。我对周遭的人们,依然没有多余的想法——男人和小孩瞪着我,有时会嘲笑我步履瞒跚、脸色发白地扛着水手袋。我的头往下垂,眼睛半睁半闭,却察觉到现在已进入某种广场——附近有一阵市场交易的喧闹嘈杂声,也闻到某种我依稀认得,却说不出来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我走得更慢,感到鞋底的道路变得有点黏。我睁开双眼,脚下所站的石头路是红色的,上面流淌着血水。我往上看,看见一栋优雅的铁制建筑里挤满了货车、手推车和挑夫,搬运的全是动物的尸体。 我来到史密斯菲尔德1的肉市。 1史密斯菲尔德(smithfeild),伦敦旧城西北部一区,以肉市闻名。现在全球最大的猪肉暨活猪供应公司亦以此命名。 我恍然大悟地嘆了一口气。附近有座菸草亭,我走过去买了一罐香菸和一些火柴,卖香菸的小弟找钱时,我问他附近有没有空房。他告诉我一两间公寓的名字——并以某种警告的口吻补充:“小姐,这一带的寄宿处不太干净。”我点点头,迳自转身离去,朝他提到的第一个地址走去。 那是栋位于一排房屋中间,外墙斑驳的高大房屋,邻费灵顿街的铁路很近。房子的前院放着一张床架,以及一些生锈的铁罐和断裂的炉架,旁边的院子里有一群打赤脚的小孩,正将水搅拌入一桶桶的泥土中。我不怎么注意这些景象,只是步向大门,将水手袋放在台阶上,然后敲门。在我身后的铁道沟渠里,火车轰隆而至,发出嘶嘶的蒸汽声。火车一经过,我站立的台阶便不住震动。 一位苍白的小女孩响应了敲门声,在我询问她是否有空房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我瞧,转身走进身后的黑暗中。过了一会儿,一位女士出来,同样上下打量我。我想一定是因为我的怪模样,我穿昂贵的衣服,却没戴帽子和手套,双眼泛红,还不住流着鼻涕。我对外表漠不关心,似乎这种怪样对我来说毫无影响,那位女士最后一定判断我不足以造成危险。她自我介绍为贝斯特太太,有一个房间可供出租,租金是一周五先令——或是七先令,加上服务的费用,她希望先收房租。这条件适合我吗?我迅速而不太情愿地盘算一下——我现在无法承受严肃的思考——随即说好。 第53页 她带我去的房间既破又烂,而且暗淡呆板,里面的每样东西一壁纸、地毯,甚至火炉旁的砖块都已磨损褪色,或沾染成某种灰色。房里没有煤气,只有两盏油灯,和满是灰煤的破损烟囱。壁炉上有一面小镜子,镜面就像老人的手背般斑点密布,窗户则面对市场。只要和在史丹福丘的住处不同,什么房间都无所谓,这起码给我一种可惧的满足和慰藉。然而我真正注意的是房里的床——是一块老旧不堪的床垫,边缘发黄,中央有片和碟子一样大的黑色陈年血迹——以及房门。尽管这张床臭味扑鼻,在当下仍颇为诱人。房门很坚固,上面插着一把钥匙。 因此我告诉贝斯特太太,我想立刻租下这个房间,从怀里掏出放钱的信封。当她看见时,她哼了一声——我想她以为我是妓女。贝斯特太太说:“现在我得告诉你,我是个规矩严谨的人,希望我的房客也是如此。过去我曾和投宿的单身女子有些不愉快,我不管你在外面做什么,或是和谁见面,但有件事我不允许,那就是有男人出现在单身女子的房里……” 我说不会为她带来这样的困扰。 二 在逃离史丹福丘后的几周里,我在贝斯特太太的眼中一定是古怪的房客。我总是按时缴房租,却足不出户。没人拜访我,也没有信件或卡片寄来;我顽固地守着房间,窗帘紧闭——在会发出声响的楼板上踱步,喃喃自语或是哭泣…… 我想其他房客都认为我疯了,也许我是疯了。然而,我的生活,那时对我来说似乎还是合乎情理的。在我的苦难中,我还能奔向何处?我所有的伦敦朋友——丹蒂太太、西姆斯和珀西、比利男孩和弗洛拉——也都是凯蒂的朋友。如果我去找他们,他们会说什么?他们只会开心得知凯蒂和瓦尔特终于成为恋人!如果我回到惠茨特布尔,家人会说什么?不久前我才意气风发地离开,而这似乎正如我离开的那一天时,他们一直笃信的,外面的世界会挫减我的锐气。失去她以后,我怎能回到家人身边重拾昔日生活? 因此,尽管我想像家人和朋友的信件寄达史丹福丘,搁在那里无人拆阅,也无人回信,以这些冷漠的响应判断,他们会以为我不理他们,很快便会停止写信,我还是无能为力。就算我记得留下的物什——我的女装、薪水、来自歌迷和仰慕者的信件、卡片与有我名字缩写的锡制行李箱——记忆也是朦胧模煳,好像属于别人。我想到《灰姑娘》与毁约弃演,不列颠剧院的人一定失望透顶,但我不在乎。我以“艾仕礼小姐”之名住进新家。如果有房客曾经看过舞台上的南儿·金恩,现在不可能在我身上看见她——就连我自己也快认不出来。我无法忍受带来的那些服装,将它们放在床底,仍旧塞在水手袋中,任由衣物发霉。 没有人来找我,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我躲了起来,消失无踪。我抛弃了所有的朋友和快乐,以拥抱痛苦作为往后的生活。一周——然后是另一周——然后又一周、又一周——我只是睡觉、哭泣、在房里踱步,不然就是呆站着,额头贴着骯脏的窗户,望着市集里的动物尸体被搬运和堆积,再被拖出去卖掉与带走。我唯一见到的几张脸孔是贝斯特太太和玛丽——为我开门的小女孩,她帮我换夜壶,并带来煤炭和水,有时我会请她帮忙跑腿买香菸和食物。当她递给我买来的东西时,表情说明了我有多怪异。我不在乎她的害怕和惊讶。除了我的悲伤以外,我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对于我的悲伤,我以一种诡异又可怕的狂热去不停地自我放纵。 我确定自己那几周都没洗澡——当然也没换衣服,因为我没有别的洋装。我早在之前就不再戴假髮辫,让油腻的头髮散落在耳上。我不停地抽菸,手指从指甲到指节都泛黄了,却几乎滴食未进。我喜欢看动物死尸在史密斯菲尔德拖进拖出,想到那些肉在舌头上,便令我噁心不已,我的肠胃只接受最淡而无味的食物。 宛如怀孕妇女,我养成一种奇特的胃口,只想吃甜的白面包。我给玛丽一枚又一枚的先令,差遣她到康敦镇、白教堂区、灰屋区和苏活区去买贝果、牛角面包和希腊面包,以及中国商店里的馒头。我把面包蘸在茶里,那是我用火炉上的锅子煮的,茶汁浓烈,加了炼乳使其变甜。正是当初我和凯蒂在坎特伯里艺宫时,我煮给她喝的茶。那味道像是凯蒂的味道,抚慰和苦痛同在其中。 三 一周又一周地虚度了。那些日子实在可怕,楼上的房客搬走了,换成一对有小孩的穷困夫妇,那孩子晚上因为腹绞痛而啼哭。贝斯特太太的儿子交了女朋友,把她带回家,在楼下的客厅招待她茶和三明治,有人弹奏钢琴时,她唱歌伴和。玛丽用扫帚打破一扇窗户,发出尖叫声——接着又在贝斯特太太捲起衣袖掴她耳光时尖叫。这些是我从阴森的房里听到的声音。这些声音或许可以给予安慰,只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安慰我了。它们只让我留意一些事——都是些平凡的事!接吻发出的声响、随着快乐或生气所扬起的快步声——一些我巳经抛之于后的事。当我从布满灰尘的窗户望向外面的世界,与望着一群蚂蚁或一个聚集蜜蜂的蜂窝无异,我认不出来有任何事物曾属于我。只有从春雷和逐渐暖和的天气,以及从史密斯菲尔德飘来渐趋浓厚的血腥味,我才发觉正慢慢进入春季。 第54页 我想:我可能会随着地毯和壁纸一起褪入虚无。我可能会死,坟墓没人凭弔,也没人在意。我可能会持续昏迷,直到天荒地老——我想我真的会——要不是后来发生一件事,没有什么会唤醒了我。 我住在贝斯特太太的房子里已有七八周,连一次也没出过房子大门。我依然只吃玛丽带来的食物;尽管我只差遣她去买面包、茶和牛奶,她有时还是会买营养的食物劝我吃。“你不吃的话会饿死的,小姐。”她会递给我从费灵顿路上的摊贩和馅饼店买回来的烤马铃薯、焰饼、鳗鱼肉冻,被数张报纸包成紧紧的小包裹,热唿唿地冒着水蒸气。我吃下那些食物——就算她给我一包砒霜,我可能也会吃下去——我养成一个习惯,吃马铃薯或馅饼时,会在膝上抚平包裹的报纸,阅读大约十天前的新闻,包括偷窃、谋杀与拳赛的消息。我以和眺望窗外东伦敦街景一样的麻木心情做这件事,但有一晚,当我抚平膝上的一张报纸,掸去皱褶上的馅饼碎屑时,我瞧见一个认识的名字。 那张纸是从一张廉价的剧院报纸撕下的,刊头写着剧院恋曲。这些字出现在一个大标题上,顶端印有小天使的图案,下面则有三四个小标题——写着一些消息,像是班和蜜莉宣布订婚;闹剧杂耍演员即将结婚;哈维夫妇去度蜜月!这些艺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也没在这些报导上多做停留,因为文章正中间是一篇专栏和一张照片,我一看见便恨不得撕裂双眼。 巴特勒和布利斯,专栏下着这样的标题,剧场界最幸福的新婚眷侣!照片是穿着结婚礼服的凯蒂和瓦尔特。 我恍惚地望着那张照片一会儿,用手遮住报纸大叫——一声快速、尖锐又痛苦的大叫,仿佛那张报纸是炙热的,烫伤了我。叫声转成低沉、粗哑的呜咽,不断延续,直到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气唿吸。我很快便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贝斯特太太来到门口,好奇而畏惧地唤我的名字。 我停止吵嚷,稍微冷静下来,我不希望贝斯特太太进来房间,窥探我的悲伤,或说一些无益的安慰话。我向她叫着我很好——只是做了一个恶梦,因此很难过。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离开的声音。我再次看着膝上的报纸,读起照片旁的报导。上面写瓦尔特和凯蒂三月底成婚,前往欧洲大陆度蜜月;凯蒂近期暂别舞台,预期将重回音乐厅——带着全新的表演登台,瓦尔特将担任她的搭档,上面写南儿·金恩小姐在霍克斯顿的不列颠剧院演出时生病,现正忙于新事业的计划…… 读到这句话,我突然感到一阵病态的渴望,不想抽咽,也不想哭——而是想笑。我用手紧捂着嘴,像要阻止自己呕吐。我似乎有一百多年没笑过,现在我担心听见自己大笑的声音,因为我知道一定很难听。 抑止住这股笑意后,我又回头看报纸。我一开始打算毁了报纸,从中撕开或撕得粉碎,再投入火炉。然而现在,我却发觉自己的视线离不开它。我用指甲划过文章的边缘,缓慢而整齐地沿着划过的地方撕下。剩下的报纸我扔进火炉,印有凯蒂和瓦尔特照片的新闻则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仿佛那是蛾的翅膀,摸太多次就会弄脏。经过一番思考,我走向镜子。镜子的镜面和镜框之间有道缝隙,我将报纸的边缘塞入其中。现在那张纸悬在镜上,遮住了我在镜中的部分影像——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从任何角度都看得到他们。 我可能有点发烧,头脑却比一个半月前还清楚。我凝视照片,继而望着自己。我看见自己虚弱苍白,双眼肿胀且浮着紫色的黑眼圈。我过去喜欢将头髮保持得整齐光滑,如今变得又长又脏,双唇咬得几乎出血,衣服都是污垢,腋下还发出臭味。我想:他们——这一对照片中微笑的伴侣——他们害我变成这样! 在漫长、悲惨的日子里我第一次想到,自己真是傻瓜,竟然任由他们这样对我。 我转过头走向房门,大叫玛丽的名字。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有点紧张,我告诉她我要洗澡,还要肥皂和毛巾。她以相当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从未有这样的要求。她跑到地下室,楼梯很快便传来拖着澡盆的声音,还有从厨房传来锅子和水壶的铿锵声。贝斯特太太很快就从客厅出现,再度受到吵闹声惊扰。当我向她解释突然想洗澡时,她说:“喔,艾仕礼小姐,这真的是明智之举吗?”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我想她以为我打算溺死自己,或在水中割腕自尽。 当然,我什么也没做。我坐在热气氤氲的澡盆里一小时,凝视火炉或凯蒂的照片,用肥皂和毛巾轻柔按摩疼痛的四肢和关节,将生命注入其中。我洗了头髮,清除双眼、耳下、膝后、臂弯和两腿间的污垢,我将身体摩擦得又红又痒。 我想自己打了个瞌睡,在梦中有一个怪异、令人浮躁不安的景象。 我想起一位惠茨特布尔的女子,是我们的老邻居,我有好几年没想到她。她在我还小的时候突然猝死,死因相当特别。医生们说她的心脏变硬,表层变得坚韧,瓣膜功能不佳,于是心跳开始迟滞,最终完全停止。她除了感到有点疲倦和喘不过气,一点徵兆也没有。她的心脏悄悄迈入死亡,乍然停止跳动。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和姐姐都吓坏了。我们都很年轻,也受到妥善的照顾,身上的器官——而且是最重要的器官——可能会停止跳动、害死我们,而非维持生命,这种想法似乎非常吓人。那女子死后一周,我们的话题都是这件事。晚上我们会躺在床上发抖,担心地以冒汗的手指摩擦肋骨,留意不甚明显的脉搏,害怕微弱的节奏会变乱或变慢,以为我们的心脏就像逝去的可怜邻居一样,正在胸口深处偷偷变硬。 第55页 我从那个梦醒来,回到逐渐冷却的澡盆、暗淡无趣的房间和墙上的照片所在的现实中。我发现因磨伤而发炎的手指放在胸骨上,探寻着下面逐渐变硬的器官。然而这次,我似乎找到了它。我身体的正中心有种黑暗、沉重和静止的存在,以往我并不知道它们在此生长,而今它们却给我某种慰藉。我的胸口紧绷而疼痛,但我并未因此难受,也没有冒汗,我将双臂交叠于胸前,一如拥抱爱人般拥着我阴郁沉重的心。 或许,当我这么做时,瓦尔特和凯蒂正一起走在法国或义大利的街上;或许,他正靠着她,如同我摸自己一般摸着她;或许他们正在亲吻;或许他们正躺在床上……我想过一千遍这样的事,为此咬唇哭泣,但现在我看着墙上的照片,感到自己的不幸因愤怒和沮丧而变得僵硬,就像心脏一样。他们走在一起,受到全世界的祝福!他们在街上拥抱,而旁人会感到幸福!我一直像只可怜虫缩在这里,远离快乐、安慰和舒适。 我从澡盆起身,完全不管泼出来的洗澡水,再次拿起照片,但这次我将它揉成一团。我大叫一声,在房间踱步,并非带着颓丧的心情踱步,而是为了活动四肢、感受自己重新找回生命。我打开房间的窗户,倾身朝向黑暗,面对恆久灯火通明的伦敦夜晚,以及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面对的声音和气味。我想:我将再次走进世界,我将回到城市——他们已经把我关得够久了! 但是,喔!当我隔天早上走到街上时真是恐怖——我发现那些街道有多繁忙、有多航脏、拥挤和吵闹难耐!我住在伦敦巳经一年半,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不过之前,我都和凯蒂或瓦尔特一起上街,通常也不走路,而是乘马车。现在,尽管我向玛丽借了帽子和外套使自己服装得体,还是觉得像是裸身蹒跚走过克勒肯威尔。这感觉有一部分是因为害怕会在某个街角看见认识的脸孔,一张提醒我旧生活的脸,或是——最坏的情况——看见凯蒂的脸,靠在瓦尔特身边微笑,挽着他亲密并行。这股恐惧使我胆怯退缩,因此被别人推挤得更厉害,也遭受咒骂。那些咒骂似乎就像荨麻般尖锐,使我害怕颤抖。 男人们瞪着我看,并对我叫嚷——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紧抓、碰触、紧拧着我。这也是我的旧生活没经歷过的。如果我现在带着孩子或包揪,有明确的前进目标,或是将目光放低,他们或许会让我平安通过,不受骚扰。然而,如我之前所说,我在街上走走停停,无视于周遭人们的通行,我猜这样的女孩会招来男人的戏弄和挑逗…… 那些人的目光和碰触有如诅咒般影响我,令我忍不住发抖。我回到贝斯特太太家,用钥匙锁上房门,躺在发臭的床垫上瑟缩哭泣。我曾想前景一片光明,但那些我以为会欢迎我的街道,却将我抛回之前的苦难中。更糟的是,它们吓坏了我。我想:我该如何承受这一切?我该如何活下去?凯蒂现在有瓦尔特,凯蒂结婚了!而我一无所有,孑然一身且无人过问。我是个孤寂的女孩,身处于一个偏爱绅士淑女的城市,一个女孩孤身走在城里,只会招来旁人的目光。 那天早上我发现了这个道理。我本该早点发现,从我和凯蒂一起唱的歌中发现。 我心想:这真是个残酷的玩笑,有那么多次,我都穿着绅士的装束,在伦敦的各大剧院舞台上昂首阔步,现在竟因自己的女孩子气,而害怕走上街头!我沮丧地想,要是我是男孩就好了,要是我是男孩就好了…… 我倏地坐起身。我想起那天在史丹福丘时,凯蒂说过的话——我太像个男孩了。我想起自己穿上长裤亮相时,丹蒂太太的反应:她太逼真了。当时我穿的西装是瓦尔特在除夕夜送给我的蓝色丝织斜纹布西装,现在在我这里,就放在床下,和我从不列颠剧院带出的服装一起塞在水手袋里。我从床垫滑下,倒出袋里的衣物,过了一会儿,所有服装便全在地板上。它们躺在我身边,在暗淡的房间里看起来是如此不可思议地美丽和生动:这些是我上一个生活的血肉,在它们的缝线和皱褶里,藏有剧院的气味和歌声,以及我过去的热情。 有一下子我颤抖地坐着:害怕那些回忆会将我打倒,再次令我哭泣。我差点就将服装放回袋里——但我吸了一口气,让手保持不动,湿润的双眼逐渐干涸。我将手放在胸上——放在给我力量的沉重和黑暗之上。 我拾起蓝色丝织斜纹布西装甩了几下。由于水手袋很坚固,除了皱得很严重,西装丝毫无伤。我穿上西装,加上衬衫和领结。我变得太瘦,长裤松垂到腰上,我的臀部变得更窄,胸部比以前更扁。只有那件愚蠢、皱缩的中性外套破坏了我伪装成男孩的期望——但外套上的缝线仍旧塞缝在一起。火炉上放着一把刀,是我用来切面包的,我抓起刀割断缝线。很快地,那件外套又回復成原本属于男性的剪裁。我想:只要将头髮理齐,再穿一双正式的男鞋,任何人——即使是凯蒂!——在伦敦街头看见我,也绝不会知道我是女孩。 四 当然,在我能实行大胆的计划前,还有一两项障碍要克服。首先,我得好好重新认识这座城市:我又花了一周的时间,每天在费灵顿和圣保罗的街上闲逛,才使我能自在接受男人们的推挤、咆哮和瞪视。还有一个问题——假如我真的要穿着男装在街上行动——我该在哪里换装?我并不想整天当男孩,我也不想放弃贝斯特太太家的房间。假如哪天我穿着长裤在贝斯特太太面前出现,我可以想像她脸上的表情。她会以为我已经完全疯狂,可能会叫医生或警察来。她势必会将我赶出去,我将再度无家可归。我一点也不希望那样。 第56页 我需要一个远离史密斯菲尔德的地方,其实我需要的是一间更衣室。就我所知,没有这样的地方供我躲藏。我确定那些在海马克皇家剧院的妓女,都在皮卡迪利的公共厕所里换装——当门上的牌子写着有人时,她们在洗手台前化妆,换上华丽的服装。这对我来说是明智之策,却不是可仿效的计划,因为要是有人瞧见我身穿丝织纹布西装、头戴硬草帽,从女厕出来时,反而会使计划失败。 然而,置身于西区的娼妓生活中,的确使我想出解决之道。刚开始我每天都到苏活区,注意到那里有许多房屋挂着床位论时出租的招牌。起初我天真地觉得奇怪,有谁会想在那里睡一小时?后来我了解没人会想,那些房间是用来让妓女带客人进去的,带进床上——但不是为了睡觉。有天我站在柏威克街旁巷口的一个咖啡摊前,看着其中一栋那种房子的入口。我发现,不时会有一群男女往来于门口,除了一位坐在门口椅子上,向他们收钱、目露淫光的老女人外,没人会注意那些男女——而她的警觉心只维持到接过钱币,递给客户钥匙为止。我相信就连一匹童话剧用的迷你马也能进入门内,只要妓女的手牵住缰绳——还有准备妥当钱币——没有人会停下手上的事,回过头来看…… 因此几天后,我将服装放进袋子,到那栋房子要求一个房间。老女人打量着我,露出不悦的微笑,当我给她先令时,她扔给我钥匙,点头示意我进入她身后漆黑的走道。那把钥匙黏答答的,房间门上的把手也黏答答的。这栋房子非常可怕,又湿又臭,墙壁薄如纸张,以至于我打开袋子,摊开衣服时,能听见从上下左右的房间传来交易的声音——都是些呻吟声、拍打声、咯咯笑声,以及床垫震动的声音。 我换得很快,在每一声呻吟声和窃笑声中,变得愈来愈不确定,也愈来愈胆怯。不过当我用房里有裂痕与血迹的镜子注视自己时,我笑了,知道决定是正确的。我之前从房东太太的厨房借来一把熨斗烫平西装的皱褶,也先用缝纫剪刀修剪头髮,现在再用口水抹顺发流。我将洋装和皮包留在椅子上,走到楼梯口,锁上身后的房门——我新的黑暗之心一直跳得像时钟一样快。如我所料,当我通过老鸨时,她根本没抬头,因此我有点迟疑地走在柏威克街上,迎面而来的目光都会让我略微退缩,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有人大叫:“一个女孩!这里有一个扮成男人的女孩!”但那些目光并未落在我身上,只擦身而过,便往后面的女孩而去。没有人大叫,我开始挺直身子走路。在圣路加教堂的转角处,有个推手推车的男人轻擦了我一下,他大叫:“没事吧?小伙子!”接着有个卷刘海的女人将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将头倾向我说:“帅哥,你看起来真是活力充沛。要不要参观一个我很熟的地方……” 五 第一次扮装的成功使我大胆了起来。我又前去苏活区扮装,然后走得更远;我又去那里,接着又去……我成了柏威克街妓女户的常客——那位老鸨每周为我保留三天房间。当然,她早就发现我来这里的目的——不过,从她给我房间时眯起的视线来看,我想她一直不确定我究竟是来她房子换男装的女孩,还是来换下女装的男孩。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每次去那里,我都会发现新技巧,使扮装更趋完美。我去理髮店剪掉使我柔弱的头髮。我买了鞋袜、衬衣、内裤和连身内衣。我用绷带试着使不明显的胸部曲线变得更加模煳,我会在鼠蹊部放一条摺叠整齐的手帕或手套,模仿突起的阳具。 我无法描述自己有多快乐——你一定想像不出现在的我有多快乐。我在贝斯特太太家度过太多悲惨的时光,在自己的房里自怨自怜,一如墙上的壁纸,褪去了希望和颜色。尽管我不停哭泣,整个伦敦也绝不会被洗刷褪色,现在我终于能自在地走在伦敦街上——就像个穿着讲究的英俊男孩一样昂首阔步,旁人永远投以羡慕的目光,而非嘲笑的眼神——我知道,这么做仅是出于虚荣的自我满足。 我会想:让凯蒂看看现在的我,当我还是女孩时,她不要我——所以让她看看现在的我!我想起一本母亲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内容是说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女人,扮成保母回来照顾骨肉的故事。我想:如果能再见到凯蒂,并像个男人般爱她一再揭露我的真实身份,伤她的心,就像她伤我的心一样! 就算我这么想,我还是没有尝试和凯蒂联络,而巧遇她的可能性——看见她和瓦尔特一起——仍旧使我畏惧发抖。六月来临,到了七月,她绝对已从蜜月假期返回,我从未看见她的名宇出现在任何剧院或音乐厅的海报上。我也从没买过一份剧院报纸,寻找她的名字——因此不知道她成为瓦尔特的妻子后,生活过得如何。我只会在自己的梦中看见她。在那些梦里,她依然甜美可爱、依然唿唤我的名字并让我吻她。不过,最后瓦尔特的手臂依然会搭在她布满斑点的肩上,她会将愧疚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瓦尔特。 现在当我从这样的梦醒来时,我不会哭泣,只会让这些梦化为驱策我回到柏威克街的动力。我想:这些梦增添了我扮装的才能。 第57页 六 奇妙的是,直到八月某晚,夏天最炎热的时期结束之际,当我在伯灵顿拱廊闲逛时,我才发现自己扮得有多好。 那时大约九点,我原本在走路,停在一家菸草店的橱窗前,欣赏展示的商品,像是雪茄盒、雪茄夹、银质牙籤和玳瑁发梳。那是个炎热的月份,我不再穿蓝色丝织斜纹布西装,改穿之前唱《猩红热》那首歌时的装束——一套卫兵的制服,还有一顶雅致的小帽。我解开喉头上的纽扣,好透透气。 我站在那里时,才发现身旁有个人。那人先是和我一起站在橱窗前,不动声色向我缓缓靠近,现在距离我真的非常近——近到我的手臂能感到他手臂上的体热,还能闻到他身上的肥皂味。我没转头仔细瞧他的脸,却能看见他的鞋子擦得很亮,而且相当精緻。 经过一两分钟的沉默后,他开口:“这是个舒适的夜晚。” 我依旧没转头,只是同意他的话——完全不耍嘴皮子——今夜的确颇为舒适。 “你是在欣赏橱窗里的摆饰吧?”他接着说。我点点头,随即转头看他,他看起来很愉快。“我看得出来,咱们是臭味相投!”他有绅士的声音,却将语调压得很低。“我不抽菸,却发现自己无法抗拒不了一家上好菸草店的诱惑。那些雪茄、刷子、雪煎夹……”他以手示意,“菸草店非常具有阳刚味,你不觉得吗?”他的声音终于变得比喃喃自语稍微大声一点。他以同样的口气说话,但说得非常快:“你要做吗,二等兵?” 他的话使我眨眼,“你说什么?” 他以老练的目光迅速环视四周,动作滑顺得犹如一只上了油的家具脚轮,他望回我。“你想玩玩吗?可有房间让我们待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尽管老实说,我对这个主意有些动摇。 他一定以为我在调情,微笑着舔舔鬍鬚。“你不是吗?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卫兵都知道怎么玩……”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我上周才人伍。” 他再度微笑,“一名新兵!你还没和其他男孩做过吧?一个像你这么俊美的男孩?” 我摇摇头。 “好吧,”——他咽着口水——“要不要和我做?” “做什么?”我说。 他敏捷油滑的目光再度出现,“用你漂亮的屁眼服侍我——或用你漂亮的嘴。不然用你漂亮的手摸我的裤裆也可以。不管怎样,士兵,都依你的意愿,我只求你停止对我调情。我硬得像扫帚,痛得想喷出来。” 在这段惊人的交谈中,我们持续打量菸草店的橱窗摆饰,丝毫不受影响。他不断低语,以同样压低的语调诉说淫秽的提议,他的鬍鬚几乎纹风不动,便让话语通过。我想:任何旁观者都会以为我们是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个想法令我微笑。我用和之前一样的调侃语气说:“那你要给我多少?” 听到这句话时,他露出讥讽的表情,好像早就料到我会这么问,但是在僵硬的表情下,我也发现一股热情——他似乎非要我不可。他说:“一枚金镑换吸一口或一首罗伯特,”——他指的当然是罗伯特·布朗宁1的诗。 1罗伯特·布朗宁,一八一二至一八八九年,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擅以戏剧性的独白铺陈具有感染力的叙事诗,创造戏剧行的独白体例。他写给妻子伊莉莎白的情诗向来被广为传诵。 “半枚畿尼1换一句浪语。” 1畿尼,英国旧时金币,价值二十一先令,约为一点零五镑。 我假装摇头,将帽子倾向他旋即离开,完成对他的嘲弄。他不耐烦地半转过身,我看见他腰上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那是一条扁平的金制表链,挂在一件俗丽的条纹背心上。我再次望着那男人的脸,现在有从橱窗里映射出的灯光照在其上,他的鬍鬚和头髮都是浓密而带着姜色的。他的眼睛是棕色的,双颊颇为凹陷,但整体而言,他看起来就像瓦尔特,就像凯蒂同床共枕和亲吻的瓦尔特。 这个想法对我有种特别的效果。我开口说话——但那就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不是我。我说:“好吧,我做。我要——摸你,代价是一金镑。” 他变得煞有其事。当我走开时,他还在橱窗前徘徊一会儿,随后才跟上来。我并未走向我的老妓女户,感到非常疑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却知道不该和他共处一室,免得让他有机可乘。我走向附近的一条小巷,那里有个隐蔽的角落,底下有个妓女当成厕所使用的栅栏。当我走进去时,有个女子走出来,紧压着双腿间的裙子抹干自己,她对我使了个眼色。当她走后,我站着等待,过了一会儿,那男人便出现了。他用报纸遮住裤裆,当他拿开报纸时,我看见那里的突起有如一个瓶子。我有点慌张,不过他站在我面前,看起来满脸期待。当我开始解他裤子的纽扣时,他闭上双眼。 我掏出他的阳具观察,我从来没有看过,也没这么靠近过,而且——我无意冒犯任何男士——那看起来相当可怕。不过剧院里总有黄色笑话,我很清楚它的功用。我紧握着它上下摆动,我确定技巧非常生涩,尽管他似乎并不介意。 第58页 “真是又大又粗。”我说,我知道每个男人都希望在这种情形下听到这种赞美。那人嘆了一口气,睁开双眼。 “喔,真希望你亲我那里,你的嘴如此完美——就像女孩。”他低语。 我放慢节奏,又看了他紧绷的阳具一眼,当我跪下时,好像是别人在跪下,而不是我自己。我想,这就是瓦尔特的味道! 我将他的体液喷在鹅卵石上,他万分感激地向我道谢。 “有没有可能,”他扣上纽扣,“在同样的地点再见到你?” 我无法回答——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就要哭了。他递给我一枚金镑,犹豫片刻后靠近我,亲吻我的脸颊。这个举动让我退缩,他发觉我在颤抖,却有所误解,一脸渴望的模样。 他说:“不,你不喜欢那样,你们这些士兵小伙子,对不对?”他的口气很奇怪,当我看着他时,他的双眼闪闪发亮。 他的兴奋之前使我觉得古怪,现在,他的反应让我觉得异常体贴。当他转身离开小巷时,我留在那里,浑身发抖——并非难过,而是有种诡异的滋味。那男人长得很像瓦尔特,而我因为凯蒂的缘故,以某种怪异的方式取悦他,这让我噁心。但是他不像瓦尔特,可以在选择的地方取得欢愉。他的欢愉最后转变成一种悲伤,他的爱是如此勐烈而隐晦,使他必须在恶臭瀰漫的小巷中,透过陌生人得到满足。我知道这种爱。我知道当你展露狂跳的心,畏惧自己这么做的当下,心跳声会变得太大声,继而背叛你,那是什么感觉。 我一直压抑着心跳,却还是被心跳声背叛了。 而今,我又背叛了一个人,就像我自己一样。 我将那男人的金镑放到一旁,走到莱斯特广场。 这里是我在西区随意游荡时,总会避开或匆匆走过的地方。我会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和凯蒂、瓦尔特同行,我通常不会因这段回忆造访这里。然而今晚,我却怀有目的地走向那里,我走向莎士比亚雕像,当时我们坐的地方,我倾身靠向雕像,凝望当时所看的景象。我想起瓦尔特说我们在伦敦最中心的位置,我知道是什么让这颗巨大的心脏跳动?是游艺表演!那天下午我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全世界的游艺表演集中在一个神奇之处。我看到了贫与富、美丽与污秽、白人与黑人,全都并肩而置。我看到他们形成一个广大而和谐的整体,兴奋地想着我将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天地,成为凯蒂的朋友。 从那时起,我对世界的观感大为改变!我得知伦敦的生活比我想像的更陌生和五花八门;我也得知,不是所有伟大的表演都能用普通人的双眼看见;城市的每个分子并非全然平顺地聚合,而是互相摩擦、推挤与重叠,使得有些分子出于恐惧,选择自我隐蔽,只对一些可以信赖的人显现。现在,我非常不明智地被一个神秘分子发现,并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我望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那里一共有三百、四百,也或许有五百个男人。他们之中有多少人和我刚才接触的男士一样?就在我思索这个问题时,我瞧见有个人刻意看我这里——然后是另一个人。 从我以男孩的模样重回世界之后,或许便招来许多这类目光,不过我之前不曾注意,也不以为意。而今我明确地注意到了——我又开始颤抖,和之前一样带着满足和轻蔑。我穿上长裤,原本是为了避免男人的视线,却发觉自己现在成了这类男人的目光焦点。这些男人以为我和他们一样,和那个男人一样——这也没什么好苦恼的,就像是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復仇。 有一两周,我继续游荡并四下观望,学着我先前颠踬进入的世界的各种仪态和举止。走路和观看是这个世界的主调:你走在路上,使自己被人观看;你观看别人,直到找到喜欢的一张脸孔或一个身影,有人点头、使眼色、摇头,有目的地走进巷子或寄宿公寓……一如我所说,我起初并未参与这些眼神交换,只是从中观察,发现上千次探询的眼神——我对其中一些採取非常挑逗的态度,不过顷刻便置之不理。后来某天下午,又有一位男士靠近我,对我而言,他和瓦尔特有些神似。他只是要我把手放在他身上,在他耳边说一连串淫秽的话语——这似乎没什么,就算我有所犹豫,相信他也不会发现。我开出条件——又是一枚金镑——把他带去我服侍之前那个人的角落。他的阳具相当小,我再度撒谎赞美又大又粗。 “你是个俊美的男孩。”事后他向我耳语,毫不犹豫便付了钱。 和最初开始表演事业时一样容易,也是命中注定,我轻易改变自己的扮装身份,成为男妓。 第09章 一 从剧院风流小生变成男妓,这是一种奇特的转变。其实,演艺界和我现在身处的同性恋世界,没有太大的不同。两者都以伦敦作为国家,西区作为首都。两者都是魔幻和需求,迷魅和汗水的奇异混合体。两者都包含各种类型——天真的新人和迟暮者、新星和流星、主角和跑龙套的…… 这些全是我见习的头几周里,缓慢而稳定地学到的,就像当初我在凯蒂身边学习剧场工作一样。我很幸运,认识了一位朋友兼顾问,是深夜和我交谈的某个男孩,当时我们一起在苏活广场边缘的一栋建筑物门口躲避骤雨。他属于非常女性化的典型,他们称之为“真玛丽安”,而他,就像他们其中许多人,替自己取了个女孩的名字:爱丽丝。 第59页 “那是我姐姐的名字!”当他告诉我时,我这么说,他回以微笑,那也是他姐姐的名字——只是他姐姐已经死了。我说不知道自己姐姐是否还活着,而且也不在乎,这并未使他惊讶。 我想这位爱丽丝和我差不多大。他和女孩一样美丽,甚至比大多数更美丽(包括我在内),因为他有油亮的黑髮和心形的脸蛋,还有不可思议的长睫毛,又黑又密。他说他从十二岁起,便开始卖淫,现在卖淫成为他所知的唯一生活之道,不过他非常喜欢。“这样更好,比在事务所或商店工作好。要我整天在同样的狭小空间里工作,踩在同样的小板凳上,望着同样沉闷的脸孔,我会发疯,一定会发疯!”他问我的过去,我告诉他,我从肯特郡来到伦敦,有人对我很坏,逼得我必须在街头讨生活;这些听起来都很合理。我相信他替我感到难过——抑或是我们姐姐同名的巧合使他较为热心——无论如何,他开始关心我,传授我一些技巧和注意事项。我们有时会在莱斯特广场的咖啡摊碰面,吹墟或抱怨自己的生意。当我们谈天时,他的视线会不停搜寻新客人或旧客人,或是情人和朋友。 “萧波丽。”当某个瘦弱的年轻男子走到我们身边,他会抬头微笑着说:“一朵小雏菊,真是一朵小雏菊,不过千万别让她说服你借她一镑。”有男孩和穿红色丝衬披风的男士搭臂坐在马车上,前往阿罕布拉时,他会不太和善地说:“我的双眸啊!那小妞儿老是将她的鼻子跌到鲜奶油里去!” 当然,他游移的目光最后会安定下来,微微点头,或使个眼色,便匆忙放下杯子。他会这么说:“唔!我看见有位脚夫想在甜美爱丽丝的票上打孔,后会有期,小樱桃。一千次亲吻,吻在你明媚的双眸上!”他会用指尖触摸双唇,轻压一下我外套的衣袖,我会看着他小心穿过拥挤的广场,前往向他示意的人。 当他之前问我,我叫什么名字时,我回答:凯蒂。 二 甜美的爱丽丝介绍我各种不同的男妓,对我解释他们的服装、习惯和技巧。他们之中最高级的,当然就是玛丽安这种男孩,在白天或黑夜的任何时刻都看得到,传粉施朱的他们会在海马克皇家剧院游荡,穿着快和芭蕾女伶的紧身裤一样紧的长裤。这些男孩会带客人前往寄宿公寓和旅馆,目标是被某位有男子气概的年轻男子或勋爵发现,包养在私人公寓里当男宠。成功达到这项展望的人数远远超乎你的想像。 话说回来,有许多长相平庸的人,像是办事员和商店伙计,他们相当鄙视玛丽安这种人,认为他们只为了钱和男人交往,而非为了体会个中刺激;我相信他们之中有些甚至有妻子或情人。这门特殊职业里的权贵或领导分子是卫兵,之前我穿上那件猩红色外套时,便是扮成其中之一——我当然不是刻意的,因为当时我对他们在这行的名声一无所知。我确定这些人只为客人手淫或口交。他们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会让客户戳上一两回,而自己的私处从不准他人爱抚或亲吻。甜美的爱丽丝说,他们的自负已到了某种狂热的程度。 我个人的分类,无可避免算是奇特的混合体。既然我的外型并不阳刚,那些喜欢在暗处被粗糙的手抚摸裤裆或拍打的男士不会对我感兴趣;同样地,我绝不能让自己被视为有工人光顾,还感到自在的白皙少年。话又说回来,我很挑剔。莱斯特广场周遭的街道有许多人有古怪的癖好,并非所有人都是我的对象。老实说,大多数男人会在我们从市场回家的路上,和酒馆里看得见的男妓走在一起:他们会欢愉地打个嗝,便想做那档事。但是仍旧有一些人——我从远方观察,得知他们大多数是绅士——感到烦躁,或很渴望,或很浪漫——他们就像伯灵顿拱廊那里的人,和我交易时仅亲吻我,或向我道谢,甚至对我哭泣。 当他们在巷弄或厕所里拉扯我的身体,对我低语己身的欲望时,我会别过脸掩饰微笑。倘若他们长得像瓦尔特,那我能享受更大的乐趣。如果不像——至少他们都是绅士(不论他们对此的看法为何),而且解开裤扣后,看起来都千篇一律。 我的慾念从未和他们一样高涨。我甚至不需要他们给我钱。我就像个被夺走一切和挚爱的人,转而成为盗贼,目的并非贪求邻居的财产,只是想享受抢夺的乐趣。唯一遗憾的是,虽然我每天都做出如此精彩的表演,却没有观众欣赏。当我和那些绅士在阴森黑暗的角落靠在一起喘息时,我会环顾四周,希望地上的鹅卵石是个舞台,墙上的砖块是布幕,旁边吵闹的老鼠则是一组耀眼明亮的脚灯。我会期望有只眼睛——只要一只眼睛!——凝视我们,一只理解一切的大胆眼睛,看见我将角色扮演得有多好,而我愚笨老实的搭档是如此颟顸谦恭。 然而,考虑到实际情况,这似乎不太可能。 三 这一切顺利持续了大约六个月之久,我在贝斯特太太家的无聊生活依旧,前往西区卖淫的事也是如此。微薄的钱减少了,最后终于花光,既然卖淫成为我现在唯一所知与关心的事,我开始以街上赚来的钱维生。 我还是完全没有凯蒂的消息!我推论她必定是和瓦尔特一起出国试运气,说不定去了我们之前计划前往的美国。我在剧院舞台表演的那几个月,已成遥远虚幻的回忆。有一两次当我在城市里游荡时,我会看见一些认识的人——一个我们曾和他在楷模剧院分帐的表演者、一位来自康敦镇贝德福的服装管理人。有一天晚上,我靠着大风车街的一根柱子,看着多莉·艾诺走出伦敦亭阁,并被扶上马车。她看着我眨眼,然后别开目光,或许她以为认得我的脸,或许她以为我是和她共事过的男孩,或许她以为我只是个可怜的男妓,在黑暗中寻找绅士。总之我知道,她并未从我身上认出南儿·金恩,就算我有上前表露身份以及探寻凯蒂消息的冲动,也只维持了一会儿,就在那片刻,车夫策赶马匹,马车开走了。 第60页 不,我现在和剧院的唯一接触便是身为一个男妓。我发现莱斯特广场的所有剧院——也就是两年前我和凯蒂满怀希望注视着的剧院——在这个圈子里是着名的搭讪地点。特别是帝国剧院,总是聚满了人。他们会和人行道上的妓女并肩同行,或是聚成小团体,交换八卦,比较财富,以高亢的声音和挥舞的双手互打招唿。他们从不看着舞台,也从不喝彩或鼓掌,只从镜中或彼此的粉脸注视自己,或是更隐密地注视从他们身边匆匆或逡巡走过的绅士。 我喜欢和他们说话,看着他们,和被他们看。我喜欢在帝国剧院附近漫步——如瓦尔特所形容,这是全英国最华丽的剧院,也是凯蒂殷切却无望进入的剧院!为了一项虚假的邀约——我喜欢在那附近散步,背对着璀灿的金色舞台,我的服装会在吊灯的耀眼灯光下发亮,头髮光泽动人,长裤突起,双唇粉嫩,而我的身影和姿势,一如那些男妓所说,散发熏衣草的气味,它们的意涵大胆且明显。至于歌手和喜剧演员,我从没看过。我已经完全和那个世界断绝关系。 一切就如我说,进行得很顺利。然后在一八九一年的头几个温暖星期里——那已是我离开凯蒂的一年多后——我小小的生活作息遭逢一项恼人的阻碍。 经过一晚的工作后,我回到妓女户,发现老鸨失踪了,她的椅子被翻倒,我房间的门被打成碎片,散得一地都是。我始终无法明确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鸨似乎被人带走或赶走,没人知道是警察还是同业的娼主所为。总之,盗贼趁她不在时熘进屋里,要挟里面的妓女和皮条客,还随意拿走能搬的任何东西:黏答答的床垫、毯子、裂开的镜子、一些老旧的家具——还有我的衣服、鞋子、软帽和钱包。这些损失对我而言并不严重,然而这表示我得穿男装回家,我穿着一条旧的牛津裤、戴一顶硬草帽,还得试着在贝斯特太太撞见我前回房。 那时已经很晚了,我非常缓慢地走到史密斯菲尔德,希望到家时贝斯特家的人都在睡梦中。当我到家时,窗内没有灯火,一切似乎都很平静。我走进屋里,悄悄踏上楼梯——惊慌地想起上次我悄悄潜入一栋沉静的屋子,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或许是回忆使我慌张失措,上楼梯时有半数时间我都用双手抱头,硬草帽从栏杆掉到地上,在楼下的走廊发出一声声响。我停下来咒骂一声,知道得下楼拿帽子。正当我准备转身下楼时,传来一声开门的嘎吱声,一圈晃动的烛光出现。 “艾仕礼小姐——”房东太太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既微弱又不耐烦。“艾仕礼小姐,是你回来了吗?” 我没有停下来回答,反而奋力爬完剩下的楼梯跑进房里。门在我身后关上,我脱下外套和长裤,和衬衫、内裤一起塞进墙上一块遮有布幕的凹陷处,我用那里挂衣服。我找到一件睡衣,当我扣喉咙上的纽扣时,却听见担心出现的声音:从楼梯传来的急促、沉重脚步声,伴随着敲在我房门上的重击声和贝斯特太太的叫声,既大声又尖锐。 “艾仕礼小姐!艾仕礼小姐!希望你把门打开。我在楼下走廊发现一样东西,我确定你房里有某个你不该带来的人!” “贝斯特太太,这是什么意思?”我回答。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艾仕礼小姐。我现在警告你,我儿子在这里!”她握住门把摇晃。楼上传来更多脚步声,小孩被吵闹声吵醒,开始啼哭。 我转动钥匙打开门。贝斯特太太穿着一件睡衣,披着一块格子披肩,从我身边冲进房里。她身后站着她儿子,穿戴着衬衣和睡帽,表情极度难看。 我转向房东太太,她正沮丧地环顾四周。“我知道这里躲着男人!”她大叫着拉起床单,停下来检查里面。最后,她朝墙上的凹陷处走去。我跳上前阻止她,她得意地扬起嘴角。“现在我们逮到他了!”房东太太经过我,用力扯着布幕,喘着气退开。那里有四套西装,还有我刚才脱下来的那套。“为什么,你这个小婊子!我敢说你正打算和往常一样做生意!”她大叫。 “做生意?做生意?”我交叠手臂,“贝斯特太太,那只是一点针线活,为男士缝补衣服不算犯规吧?” 她捡起一件我刚脱掉的内裤嗅味道,“这件内裤还是温热的!我想你八成会说那是出自你缝衣针的温热,我看,应该是出自他缝衣针的温热吧!”我张开嘴巴,却找不出可以反驳她的话。在我迟疑时,她走向窗户往外看。“他们就是从这里逃走的吧。那些恶棍!他们光着身子一定跑不了多远!” 我再次看着她儿子,他正盯着从我睡衣露出的脚踝。 “我很抱歉,贝斯特太太,我不会再犯了,我向你保证!”我说。“你绝不会再犯,在我的房子里不会!艾仕礼小姐,我要你早上就搬走。我不在乎告诉你,我一直都认为你是很奇怪的房客,现在竟然还敢这样矇骗我!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不,当然不会!你搬进来时我就警告过你了。” 我低下头,她转身走开。在她身后,她儿子发出轻蔑的一声:“荡妇。”他吐了一口痰,随母亲走入黑暗。 四 由于没有太多行李要打包,隔天早上我一梳洗完便离开。我经过贝斯特太太时,她扬起嘴角。玛丽却以某种欣赏的眼神注视我,仿佛感到敬畏和赞赏,我终于证明自己很正常——如此奇特地正常。我给了她一先令,拍拍她的手。我最后一次绕着史密斯菲尔德市场散步。那是个暖和的早晨,动物死尸的恶臭十分难闻,围绕的苍蝇嗡鸣声如机械般低沉稳定,尽管如此,我却对这个在我神智不清的几周中经常注视的地方,有种凄凉的喜好。 第61页 我继续前进,留下苍蝇享用它们的早餐。对于要往哪里去,我毫无头绪,不过我曾听说王十字区附近的街道都是寄宿公寓,或许可以到那里碰运气。然而,我没走那么远,在格雷客栈路上的一家商店橱窗前,我看见一张小卡片:高尚的女士寻求男——女性寄宿者,底下是地址。我看着那张卡片有一分钟之久。高尚一词令人困惑,我无法再面对另一个贝斯特太太。但是男——女性这个字却显得非常吸引人。我看见自己被写在那里面——就在连结号里面。 我记下地址。那是一条叫格林街的街道,离这里不远,一边是保存完善的连排屋,另一边则是阴森的公寓。我找的号码是那些连排屋中的一间,看起来非常舒适,台阶上摆着一盆天竺葵,还有一只三脚猫正在洗脸。我走过去时,那只猫跳了一下,抬头让我搔痒。 我拉动门铃,一位面容和善,穿着围裙和拖鞋的白髮女士出来应门。我说明来意,她立刻请我入内,自称弥尔恩太太,并抚弄那只猫。我乘机环顾四周,不时眨眼。屋里的走廊和丹蒂太太家的老旧前厅一样几乎挤满图片。不过那些图片并非以剧院为主题,就我所能辨识的图片而言,除了色调都很鲜艷,没有任何共通点。大多数的照片看起来都很廉价,有些显然是从书本和报纸上剪下,直接钉在墙上,但还是有一两张很有名的图片,例如雨伞架上方挂着名画《世界之光》1的复制品,下方则是一幅印度图片,是一位画眼线,手握笛子的纤细蓝色神祇。我怀疑弥尔恩太太可能是某种宗教狂热者,也可能是神学家或改信印度教的教徒。 1《世界之光》,英国画家威廉·霍尔曼·亨特(一八二七至一九一〇年)代表作,《世界之光》内容是耶稣手持油灯,正在敲一间房子的门。这幅画收到极大迴响,甚至被带至英国殖民地,如美国等地巡迴展览。 不过,当她发见我在看墙壁时,却微笑得像个基督徒。“那些是我女儿的图片,”她说,好像这解释了一切。“她喜欢那些色彩。”我点点头,跟着她上楼。 她直接带我去出租的房间。那是个舒适、普通的房间,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很洁净。其中最吸引人的是窗户,是通往小阳台的一对落地窗,可眺望格林街并面对那些破旧的房屋。 “房租是八先令。”当我打量周遭时,弥尔恩太太说。 我点头。 她接着说:“你不是第一个租这里的女孩,不过老实说,我原本期望的是较年长的女士——像是寡妇之类的。我侄儿之前住这里,直到最近离开成家立业。相信你很快也会考虑结婚的事吧?” “哦,不。”我说。 “你没有恋人吗?” “没有。” 这似乎令弥尔恩太太很高兴。“我很高兴。你知道,这里只有我和女儿同住,而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我不希望房客不断来去……” “我没有恋人。”我坚定地说。 她再度微笑,不过有些迟疑。“容我问——容我——为何你要搬离目前的住处?”面对这个问题我犹豫了——而她的笑容变得有些收敛。 我说:“老实说,我和我的房东太太有些不愉快……” “啊。”她轻轻发出一声,我发现自己不该说实话。 “我的意思是,”我开口——但我可以看见她已开始盘算。她会怎么想?该不会是之前的房东太太逮到我亲吻她丈夫? 她再度开口,很后悔地说:“你知道,我女儿……” 我想她女儿一定很漂亮,不然就是花痴,才会如此就近守护,不让年轻小伙子接近。不过,就像受到商店橱窗上拼错字的卡片吸引,这屋里的某样事物和屋主也无可言喻地吸引我。 我抓住一个机会。 我说:“弥尔恩太太,真相是我的工作非常奇特,你可以说是与剧院相关的职业,所以我有时得穿上男装。我的房东太太看见我穿男装,便以此为难。我当然很清楚,假使我住在这里,我绝不会将男人带进你家。你也许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想法,但我只能说,我的确知道。我不会拖欠房租,更不会妨碍你们,你们几乎不会感到我的存在。要是你和令嫒不介意看到一个女孩经常穿着长裤,戴着领结,那我想,我就是你要找的房客。” 我说得很诚恳——几乎可这么说——现在弥尔恩太太一脸深思。“你说男装。”她的语气没有不友善或不相信,而是带着一丝兴趣。我点点头,拉开袋子上的绑带,拿出一件外套,那是卫兵制服的上衣。我摇摇外套,满怀希望地抵在身上。“我的天啊,”她交叠起双臂,“这可真漂亮,不是吗?我女儿一定会喜欢。”她指向房门。“如果你允许……”她走到楼梯口大叫一声:“葛丽丝!”我听见楼下有阵脚步声。弥尔恩太太歪着头,低声说道:“她有点害羞,如果她对你做了些蠢事,千万不要在意。她就是那样。”我不安地微笑。一会儿葛丽丝开始上楼,又过了一会儿,她已经进入房间,和母亲站在一起。 我原先预期是个绝色美女。葛丽丝·弥尔恩并不漂亮,但我马上发现她相当特别。她的年龄难以判断,我想她大概介干十七至三十岁之间,然而她的头髮有如亚麻般又黄又美,像小女孩般随意披在肩上。她穿着一套由各种衣服组合而成的怪异服装,蓝色短裙搭配黄围裙,裙下是一双织有花样的华丽丝袜,以及一双红色丝绒拖鞋。她的双眸是灰色的,两颊非常苍白。她的容貌有种不可思议的特质,像是某人不太情愿地画在一块橡皮擦上的图画。她的声音很尖锐,还有点沙哑。我顿时确定之前的猜测:她相当单纯。 第62页 当然,不到一会儿功夫,我便发现了这一切。葛丽丝挽着母亲的手臂,在母亲介绍她时,颇为害羞地躲在一旁。不过现在,她显然很快乐地望着我拿在身前的外套,看得出来她很希望抚摸那红色的衣袖。 这毕竟是件可爱的外套。我问葛丽丝:“你想穿穿看吗?” 她点点头,望向母亲:“如果可以的话。”弥尔恩太太说可以。我拿高外套让她方便套上,帮着扣上纽扣。猩红色的斜纹布与金色的装饰和她的头髮、眼睛、裙子和丝袜异常搭配。 当我和弥尔恩太太退后观察她时,我说:“你看起来就像马戏团里的小姐,马戏团管理人的女儿。”她微笑,笨拙地鞠躬。弥尔恩太太笑着拍手。 “这件可以给我吗?”葛丽丝问我。 我摇摇头,“老实说,弥尔恩小姐,我想我不能给你,除非我有两件一样的衣服……” 她母亲说:“葛丽丝,你不能拿。艾仕礼小姐需要服装工作。”葛丽丝皱眉,不过似乎没有很难过。弥尔恩太太引起我的注意,低语道:“不过,她可以跟你借吗?可能不止一次……” “我的衣服都可以借她。”我说,当葛丽丝往上看时,我对她使了个眼色,她苍白的双颊有点泛红,低下头来。 弥尔恩太太温和啧了一声,满足地交叠起双臂,“艾仕礼小姐,我真的觉得你会和我们处得很好。” 五 我立刻搬进这里。我在取出行李中度过了这里的第一个下午,每当我取出一件东西,在旁的葛丽丝都会兴奋大叫,弥尔恩太太端来茶,接着是更多茶和蛋糕。到了晚餐时间,我已经成为她们口中的“南茜”,晚餐是馅饼、豌豆、肉汤,和餐后甜点,放在模子里的牛奶冻——这是我从一年前回惠茨特布尔以来首次坐在家庭餐桌前吃饭。 第二天,葛丽丝以各种组合试穿我的衣服,她母亲为她拍手。晚餐是香肠,甜点是蛋糕。吃完蛋糕后,我转而前往苏活区。当弥尔恩太太看见我穿斜纹布和丝绒西装时,她又拍了手。她为我打了一把钥匙,当我晚回家时也不需叫醒她们…… 那就像是和天使同住。我可以自由熬夜,穿我选择的衣服,弥尔恩太太都没有意见。我可以穿西装外套,领口留着男人不小心留下的体液——她会从我紧张的双手接过,在水龙头前清洗:“没见过有女孩喝汤喝得这么不小心!”我会颓丧地醒来,脑海塞满回忆,而她会将我的早餐堆得愈来愈高,什么也不问。她的作风就像她女儿一样单纯,因为葛丽丝的关系,她对我很好,因为我很喜欢葛丽丝,也对她很和善。 比方说,葛丽丝喜欢色彩,我对此很有耐心。你不可能在那屋里待上三分钟,还不发现那些色彩。过了三天,我开始发觉她对色彩的着迷有一种系统,假如我像普通女孩,有自己的习惯,大概会相当生气。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星期三,我穿黄色背心下楼吃早餐,弥尔恩太太担忧地说:“葛丽丝非常讨厌在星期三看到屋里有黄色的东西。”然而三天后,我们吃蛋奶冻当茶点,星期六的食物却又非得是黄色不可…… 弥尔恩太太早对女儿的这些嗜好习以为常,几乎不摆在心上,到了后来,如我之前所说,我也习惯了,当我早上换衣服时,我会喊:“葛丽丝,今天是什么颜色?”“我可以穿蓝色丝织斜纹布西装吗?还是非得穿牛津裤?”或是“晚上可以吃醋栗或巴腾堡蛋糕吗?”我并不介意,因为这像是一种游戏。我想,葛丽丝和许多人一样,有种自成一套的哲学。我十分明白,她对活泼、明亮事物的基本情感,源于城市里有太多可爱的颜色,就某种意义而言,她教我重新看待它们。当我在街上游荡时,我会留意她喜欢的图片和衣服,再买回家送她。她有数本大相簿贴剪下的图片。我会翻她的杂志和小书,担心她拿剪刀剪下;我会从卖花少女的摊位买花送她,像是紫罗兰、康乃馨、熏衣草和蓝色的勿忘我。当我将花送给她时,会像魔术师般边哼歌边从外套下拿出来,葛丽丝会高兴得脸红,或许还会顽皮地行个小礼。弥尔恩太太在旁观看,虽然开心不已,却会摇头假装斥责。 她会对我说:“啧!你一定会宠坏她!”我觉得奇怪,她鼓励葛丽丝和我扮演情人,却又带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她一直如此谨慎地保护女儿,使她远离年轻男人的贪楚目光,这是多么诡异的事。 不过,在这栋房子里的生活是这么平顺、随意和甜蜜,让人实在无法认真思考。 加上失去凯蒂之后,思考已变成我最不在意的事,对我而言正是如鱼得水。 六 因此,一个又一月匆匆而过。我的生日到了,过去一年我从未注意生日,如今却有礼物和一个插着绿色蜡烛的蛋糕。圣诞节到了,出现更多的礼物,以及一顿晚餐。我脑海中有一小部分顽固地想起我和凯蒂一起欢度的两个圣诞节,接着想起家人。我猜戴维已经结婚,还可能当了父亲——我也成了姑姑。爱丽丝将满二十五岁。今天他们会一起庆祝新的一年到来,不过少了我——或许他们会想我在哪里,过得如何,凯蒂和瓦尔特或许也会这么想。我想:就让他们去想吧。当弥尔恩太太在晚餐桌前举杯,祝福我们三人在整个冬季和新年都很幸运时,我对她微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第63页 弥尔恩太太说:“多棒的圣诞节!现在我有两个最棒的女孩陪在我身边。南茜,你来敲我们家门的那一天,对我和葛丽丝来说,是多么幸运的日子!”她的眼中闪着些许泪光,她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却没这么感动。我知道她的想法,我知道她把我当成某种女儿——她亲生女儿的姐姐,一位可以依赖的和善姐姐,或许可以在她死后照顾葛丽丝…… 在那时,这种想法让我害怕,我也没有其他打算。现在的我无亲无故,当然也没有情人,因此我回答:“这对我来说才是幸运的日子,但愿一切都能持续下去,直到永远!”弥尔恩太太眨开眼泪,用老迈、粗硬的手握着我柔软白皙的手。葛丽丝凝视我们,一脸愉悦,却因光线分神,她的髮丝在烛火下如黄金般闪闪发亮。 当晚,我和往常一样前往莱斯特广场。即使是圣诞节,那里还有几位绅士寻求慰藉。 六 可惜在冬季的月份里,生意很冷清。浓雾和日渐增长的夜晚很适合做些偷偷摸摸的事,但当墙上结冰柱时,没人愿意解开自己的纽扣,我也不太愿意跪在湿滑的鹅卵石上,或只为了展现我的臀部和裤裆的手帕团,穿着一件短外套在西区游荡。我很高兴能有温暖的家,一月时娼妓们发烧或感冒,或罹患更严重的病,如同九柱戏瓶般纷纷倒下。甜美的爱丽丝整个冬天都在咳嗽,说很怕跪在绅士面前咳嗽,结果不小心把对方的阳具咬下。 然而,当春天再度来临,夜晚变得暖和,我在煤气灯下的怪异工作变得容易许多,不过我却愈来愈懒。现在,我待在房间的时间比在街道乱闯来得多——并非待在房里睡觉,只是睁着双眼、衣衫不整地躺着;或在夜深人静,烛火愈烧愈低,烛芯晃动熄灭时抽菸。我大开窗户,使城市的声音传进房里:从格雷客栈路传来的出租马车和篷车声、从王十字区传来的蒸汽声、从路人传来的招唿声和争吵声——“你好啊,珍妮!”“到星期二、到星期二……”当六月的炎热抵达时,我在阳台上摆了张椅子,坐在上面直至凉爽夜晚降临。 那年夏天我过了大约五十个这样的夜晚,往来行人中我大概连五个记不得。然而有一晚,我却对一个女孩印象深刻。 我按照惯例,将椅子摆在阳台,椅背朝着街道跨坐着,双臂交叠,下巴抵在手臂上。我记得当时穿素色亚麻长裤和衬衫,没扣领扣,为了抵挡强烈的午后阳光,戴了一顶稻草水手帽,还忘记拿下来。我让身后的房间保持黑暗,我猜除了香菸偶尔会有些火花闪动以外,一定没人看得见待在暗影下的我。当我突然听到音乐声时,我闭着双眼,什么也没想。有人弹奏某种发出甜美弦乐声的乐器,不是斑鸠琴,也不是吉他,傍晚的微风中飘着一阵吉普赛音乐的旋律。一个髙亢、抖颤的女声很快加入唱和。 我睁开眼寻找声音的来源,出乎意料,声音并非来自楼下的街道,而是来自对面的公寓——那栋总是阴森且空无一人的旧建筑,和我房东太太的房子形成强烈对比。有工人在那里工作了一个多月,当他们在屋里敲打、吹口哨、在梯子上攀爬时,我曾依稀察觉他们的存在,现在那栋公寓已整修完毕。在我住在格林街的那段时间里,对面公寓的窗户一直都是暗的。然而今晚,窗户却是打开的,窗帘也被拉开。欢乐的旋律正是从那里传出,拉开的窗帘使我看得很清楚屋里奇怪的景象。 我发现乐器是曼陀林,弹奏者是位美丽的年轻女子,身穿缝制考究的外套与白色女用上衣,戴着领结和眼镜,我认为她是一位女职员或女大学生。她一面微笑一面唱歌,当她的歌声拉不到高音时,便会哈哈大笑。她在曼陀林的琴颈上绑着数条缎带,弹奏时缎带会晃动并闪闪发光。 然而,听她唱歌的那一小群听众,就不怎么快乐了。一位穿破旧西装的男子坐在她身边,保持一种满怀希望的微笑,不时点头,他膝上抱着一位甜美的小女孩,身穿补丁洋装和围裙,她的手被男子控制,在适当的时候拍手。他的肩头靠着一位男孩,纤细脖颈周围的头髮理成短须,还有一对又大又红的耳朵。男子身后站着一位表情疲倦且僵硬的女子,我猜他们是夫妻,而她怀里抱着一个无精打采的婴儿。这场聚会的最后一名成员是穿时髦外套的矮壮女孩,只能从窗帘的边缘约略看见。我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清楚看见她纤细苍白的手,拿着一张卡片或一本小册子在静止、温暖的空气中充当扇子挥动。 这些人全都聚集在一张桌子前,上面摆着一瓶孱弱的小雏菊与一顿简单晚餐的残羹剩餚:茶、可可亚、冷盘肉、腌黄瓜,以及一个蛋糕。除去僵硬的脸孔和勉强的笑容,这样的景象是有些庆祝的气氛存在。我猜这是乔迁宴——尽管我看不出来那名弹曼陀林的女子和这个贫陋的小家庭有何关系。我也不清楚那名双手苍白的女孩,我想,她可能与当中某人有关。 旋律改变了,我能感到那一家人变得不安于室。我点燃一根香菸,心想这是个值得观察的景象。窗帘后的那名女孩停止搧风,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绕过那群人来到窗口,那窗户和我的窗户一样通往小阳台,现在她站在阳台上,边打哈欠边以温和的眼神观察楼下的宁静街道。 第64页 我们之间隔不到十二码的距离,而且高度几乎一样,不过就像我之前推测,我只是黑暗房间中的一个阴影,她没注意到我,我也看不见她的脸。窗户和窗帘巧妙地将她框起来,她背着室内的光线。灯光照过她的头髮,看起来似乎和开瓶拴一样捲曲,她的头环绕着发光的光环,就像教堂窗户绘制的圣徒,脸庞却处于黑暗之中。我观察着她。当音乐停止时,室内响起一阵不自然的掌声和散漫的喝彩声,她依然保持阳台上的姿势,并未回头看。 终于,我的烟烧完了,差点烧到手指,我将烟丢到楼下的街道。她注意到我的举动,吓了一跳,斜眼看我,变得僵硬起来。尽管四周一片黑暗,我可以从她的耳朵末端看出她脸红了,她的困惑使我惊慌,直到想起身上的男装。她把我当成某个无礼的偷窥狂!这个想法使我心里混着羞愧和尴尬,我也得承认,还混杂着欢愉。我礼貌地拿起硬草帽。 “晚安,小姐。”我以低沉、慵懒的口气说,那是一种街头粗汉,像是小贩和修路工人向过路小姐打招唿的方式。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模仿他们。 那女孩又抽动了一下,张开嘴,好像要给我某种生气的答覆,然而就在那时,她的朋友过来窗口。她戴着一顶帽子,正拉上手套。她说:“我们该走了,弗洛伦斯。”——那名字在半暗不明的情况下听起来十分浪漫。“该是孩子们上床睡觉的时候,梅森先生说会陪我们走到王十子区。” 那女孩并未往我这里多看一眼,迅速进入屋里。她亲吻小孩,和母亲握手,并有礼地告辞。我从阳台看到她、她朋友和陪同的梅森先生,离开对面的房子走向格雷客栈路。我以为她可能会回头看我是否在看她,但她没有,我为何要在意?当灯光终于照在她脸上时,我发觉她一点都不漂亮。 七 要不是在大约两周后再度看见她,我可能会彻底忘了她——不过这一次见面是在白天,而非黑夜。 那又是个温暖的日子,我起得很早。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外出拜访别人,我无事可做,只好自己找乐子。在钱用完以前,我买了几件美丽的衣服,今天穿的正是其中一件新衣。我也戴上了之前的髮辫,在黑稻草帽缘的阴影下,髮辫看起来非常真实自然。我决定前往伦敦的公园——我想先去海德公园,或许再去肯辛顿花园。我知道沿途的男人会找我麻烦,但公园里全是女人——推着婴儿车的女僕、带着小孩的保母、在草地上吃午餐的女店员。我确定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位,都可能被一位面带微笑,穿美丽裙装的女孩攀谈。而我今天有个怪念头——一个相当难以理解的怪念头——想要女人陪伴。 虽然之前只是约略见过,我还是马上认出她。我刚走出屋子,在最低一阶的台阶上徘徊,边打哈欠边揉眼睛时,她刚好从格林街另一边的走道走进日光下,在我左边一点点的距离,她穿着一件芥色外套和裙子——就是这个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颜色,使我注意到她。和我一样,她停了下来,她手里拿着一张纸,似乎正在参考纸上的内容。走道通往住宅区,我猜她要拜访之前办乔迁宴的那户人家。我随意想像她会走哪条路,倘若她朝王十字区走去,我就不会再见到她。 她将那张纸放进斜背的小皮包里,朝她的左方向我走来。我站着不动,与之前一样观察她。她缓缓向我走来,直到彼此之间只有一条路宽的距离。我瞧见她瞥了我一下又别开视线,她似乎感受到我目光中的坚持,又看了过来。我微笑着,她放慢脚步,有些不安地回以微笑,但我看得出来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我不能让时间就这么过去。当我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她友善、疑问的眼神上时,我伸手拿起帽子,以和之前一样低沉的音调说:“早。” 她同样吓了一跳,往上看我头上的阳台。她脸红了。“哦!那天晚上就是你——是不是?” 我再次微笑,微微鞠躬。我的衬衣发出声音,穿女装向女士献殷勤根本就不对,我忽然害怕她不把我当成无礼的偷窥狂,反将我当成呆子。当我再次望向她的眼眸时,她脸上的红晕已褪,表情既非轻视,也非困窘,而是带着些许玩味。她歪着头。 一辆篷车从我们之间经过,接着是一辆载货车。这次当我对她举帽行礼时,心里只含煳想着要解释之前的误会,或许,甚至让她开心微笑。不过当街道再次变得空旷时,她站在对面,似乎想要我过去。我穿越街道站在她身边,“假如那天晚上吓着你,请你见谅。”她似乎对于那天的回忆感到尴尬,不过却笑了。 她一派平静地说:“你没吓到我,只是让我吃惊。要是我知道你是女人——哦!”她的脸又红了——原因或许和之前相同,但我不确定。她别开视线,我们陷入一阵沉默。 “你的乐师朋友呢?”我说,假装拿着曼陀林弹几下。 她微笑着说:“德比小姐回事务所去了。我从事慈善工作,帮无家可归的家庭找房子住。”她说话带着东区的腔调,声音低沉而略带喘息。“我们一直试着让人搬来这个区域,那天晚上你看到的是第一个搬来这里的家庭——对我们来说是个小成功,我们只是小事业,德比小姐认为我们该庆祝一下。” 第65页 “哦,是吗?她弹得很棒,你应该叫她常来这里表演。” “你住在那里,对不对?”她朝弥尔恩太太的房子点头。 “是的,我喜欢坐在外面的阳台上……” 她抬起手,拨走软帽下的一圈头髮。“而且总穿长裤?”她问我,我眨起眼睛。 “只是偶尔。” “但总是看着女人,让她们吓一跳?” 我眨了两三次眼睛,“我没想过那么做,直到看见你。”这是实话,她却哈哈大笑,好像在说:“哦,是啊。”那场大笑和引发大笑的对话令人心神不宁。我更仔细观察她,一如我那天晚上看见的,她不是你会认定的美女。她的腰很粗,几近壮硕,脸颊很宽,下巴的线条则很坚毅。她的牙齿很平整,却称不上洁白;她的眼眸是淡褐色的,睫毛不长,她的双手却很优雅。她的头髮是我们女孩都不希望有的那种发质,尽管她将头髮在颈上绑成髮捲,捲髮还是纷纷散落,在她脸上纠结。如果从后面打光,看起来像是赤褐色的头髮,但更正确地来说,应该是棕色的。 我确定自己喜欢她不漂亮的事实。尽管对于我奇怪的行为,她的镇定中有些非常吸引人的特质——仿佛女人一直都穿男人的长裤,时常在阳台上和女人缠绵,她早巳习惯,认为这不过是淘气的举动——我并未在她身上看到任何曾在别的女孩身上认出的把戏,或是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企图。显然没人在看过她以后,会嗤之以鼻地大叫阳刚女!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再度感到高兴。我已经不干交心和亲吻的事,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做另一种事! 然而这次,结交一位——朋友,会使我伤心吗? 我说:“听着,你想和我一起去公园吗?我正要往那里去。”她露出微笑,却摇头拒绝,“我正在工作,我不能去。” “现在太热了,不适合工作。” “工作一定要完成,我得去拜访旧街——有位德比小姐认识的女士可能会提供我们房间。我真的该走了。”她皱眉看着一支用缎带挂在胸前,像奖牌一样的小表。 “你不能传话给德比小姐,让她自己去?这对你来说太辛苦了。我敢说她一定正跷脚坐在事务所里,弹着曼陀林,你却在大太阳下到处奔波。你至少需要来点冰淇淋,肯辛顿花园有位义大利女士,她卖的冰是全伦敦最好的,她还算我半价……” 她又微笑了,“我不行。况且,那些贫苦人家该怎么办?” 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人,但我突然在意不能失去她。我说:“那我得在下次你来格林街的时候,才能再见到你。那是什么时候?”“啊,你知道吗,我不会再来了。我过几天就要离职,去史特拉福1帮忙经营寄宿旅社。这对我来说比较好,因为离我住的地方比较近,而且我认识当地居民,之后大多数时间我都会待在东部……” 1史特拉福,位于伦敦西北方,为莎士比亚出生地。 “喔,那以后你再也不进城?”我说。 她犹豫不决,然后说:“我有时晚上会进城。我会去剧院,或去雅典堂听讲。你可以和我一起去……” 现在我只以男妓的身份前往剧院,我再也不会坐在舞台前的丝绒座位上,即使是为了她。我说:“雅典堂?我知道这个地方。可是听讲——你指的是什么?教会的东西吗?” “政治的东西。你知道,就是阶级议题、爱尔兰议题……” 我心中一阵沉重。“女人议题。” “正是。那里有讲师、有读书会,还有辩论。看看这里。”她将手伸进小皮包,掏出一本蓝色的小册子给我。上面写着雅典堂社会演讲系列,女人和劳动:主讲人——我忘了他的名字——下面是一些介绍文字以及日期,正是四五天后。 我以含煳不清的声音说:“老天!” 她抬头拿回小册子,“你可能还是比较喜欢肯辛顿花园的冰淇淋车……”她的言词间有一丝放弃的迹象,我发现那令我无法忍受。我随即说:“老天,当然不是,这看起来很棒!”但我补充,假如雅典堂真的没卖冰,我想我们得先吃些点心再去。我听说王十字区的爵德街口有间小酒馆,后面有女性专用的包厢,而晚餐物美价廉。演讲七点开始,她可以提前和我在那里会面吗?比方说,六点整?我说——因为我想那会使她高兴——我需要一些有关女人议题的指引。 她对此发出哼的一声,给了我一个理解的眼神,虽然我并不清楚,她理解的是什么。不过,她同意和我见面,并警告我不能失约。我伸出手说绝不可能,有一会儿,我感到她戴着灰色亚麻手套的手指,坚定而温暖地紧扣着我的手。 彼此道别后,我才发现没互报姓名,但那时她已经转进格林街的街角离去。不过,我已从那天晚上的邂逅中,悄悄得知她浪漫的名字。我还知道自己一周内就会再见到她。 第10章 一 那一周的天气变得更暖和,我对此已感到厌烦。整个伦敦都希望能脱离这种天气,到了星期四晚上,天气终于变了,人们全都舒服地走在街上。 第66页 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有几乎两天的时间,我都热得昏沉沉地关在屋里,和弥尔恩太太、葛丽丝在阴凉的客厅不断喝梓檬汁,或是打开窗户,拉上窗帘,裸身趴在床上。现在有凉爽的夜晚,可以自在地在华丽的西区街道上闲逛,对我来说就像磁铁般吸引我。我的钱包几乎空了,我得想办法张罗明天和弗洛伦斯共进晚餐的钱,因此我想必须当机立断。我洗了澡,用髮油将头髮梳得又贴又亮,换上最喜欢的服装——卫兵制服,加上黄铜纽扣和裤边饰条,以及猩红色外套和雅致小帽。 我没这么盛装打扮过。制服的星等和鞋扣虽然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不过我有点害怕,某天哪位真正的军人认出它们,要我向他的军团报到。不然就是某种紧急情况发生,例如当我正在白金汉宫前闲晃时,女王突然遇刺,我因而被徵召执行不可能办到的勤务。不过这也是套幸运制服,把我带到伯灵顿拱廊的那位大胆绅士面前,他的亲吻证明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套制服也使我第一次和弥尔恩太立会面时得以过关。我想:就算今晚它只为我赚进一枚金镑,我也满足。 然而那晚的城市有种奇特的气息,似乎和我挑的服装连成一气。空气很凉爽,而且异常清澈,连街上的色彩也是——涂上口红的朱唇、蓝色的gg夹板、卖花姑娘花盘里淡紫色、绿色和黄色的花朵——似乎都跳脱了先前的低迷氛围,整座城市仿佛是一张巨大的地毯,上面有只巨手拿掸子拍打,使再度发出光彩:在这种气氛之下,我感到即使是格林街的人们,也会像我一样,穿上最好的衣服。光鲜亮丽的女孩成群结队走在人行道上,或和她们戴圆顶高帽的情人坐在台阶或长凳上调情。男孩站在酒馆门前喝酒,涂抹髮油的头髮在煤气灯下像丝绸一样闪闪发光。月亮低垂于苏活区的建筑物顶端,犹如中国灯笼般又圆又亮,旁边还有一两颗星星不怀好意地闪烁。 我穿着一身红色的制服,散步逛过这一切。可是到了十一点,街上的人群逐渐稀少,我却一点好运也没交上。有几位绅士似乎中意我的相貌,一位粗犷的男人一直跟踪我,从皮卡迪利跟到七晷场,然后又跟回来。不过那些绅士最后都被其他人搭上,而那名粗犷的男人不是我喜欢的对象。我在一间有两个出口的厕所把他甩开。 后来差点有一次机会,当时我在圣詹姆斯广场的一根灯柱旁闲晃。一辆马车缓缓经过,停下后便像我一样在此徘徊。没人出来,也没人进去:车夫用衣领遮脸,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马匹——不过黑暗车厢窗户上的窗帘有些动静,我知道里面有人在仔细观察我。 我漫步了一会儿,还点了根烟:基于明显的理由,我不做在车上的生意:我从莱斯特广场那里的朋友得知,车上的绅土都爱颐指气使:他们出手大方,要求也多:口交、上床——有时甚至会在旅馆里进行。尽管如此,我并不介意炫耀,车里里的那位绅士也许曾在某次步行时记住我。我在广场边缘散步十分钟,偶尔伸手搔抓鼠蹊部——因为配合当晚特别活跃的心情,我在内裤里塞入一条捲起的丝巾,而非之前使用的手帕或手套,丝巾质地光滑,不断摩擦着我的大腿:不过我认为,这种举动应该不会引起远方观望的绅士不悦…… 然而,那辆坐着沉默车夫和害羞乘客的马车,终究还是离开了。 从那时开始,我的仰慕者似乎也都转趋谨慎:我曾经感到有几个带有兴味的眼神往我这里游移,对我坦率的寻觅眼神却一点也不上钩,现在夜色已深,气温陡降。我对这夜深感失望,这一夜开始时充满希望,如今却以失败收场;我连一点小钱都没赚到,该向弥尔恩太太借点现金,下周在街头花更多时间,避免过度挑剔,直到运气好转为止。这个想法并不令我开心,卖淫这行刚开始往往很轻松,后来就会变得有点累人。 就在这样的心情下,我朝格林街回去。我避开之前走过的繁忙道路,改走一些小路,像是旧康普顿街、阿瑟街、大罗素街,我走到苍白寂静的大英博物馆,最后是居尔福街,这条街会引领我走到芳德邻医院,再通往格雷客栈路。 然而,就连这些僻静道路的交通也很繁忙——尽管车轮和马蹄的低沉声响持续伴随着我缓慢的脚步,不过令人疑惑与不寻常的是,没有马车驶过我身边。最后在一个阴暗寂静的马厩入口前,我才明白原因;我在这里停下来绑鞋带,弯腰时随意看着后方。有辆马车在黑暗中缓缓向我移动,那是一辆私人马车,我认得声响,因为那是从苏活区便沿路跟随我的车,我想自己认得出车上那名驼背的沉默车夫。在圣詹姆斯广场的时候,就是这辆马车停在我附近。那位害羞的车主,当我在灯柱下摆姿势,或在人行道漫步,不时搔抓胯下时,他一直观看着。 我绑好鞋带,站直身子,却谨慎地留在原地。马车慢了下来,经过我身边,暗黑的车厢仍旧隐藏在厚重的窗帘后面。马车走了一会儿,突然停顿。我不安地朝那里走去。 那名车夫和之前一样纹风不动,我只能看见他肩头的曲线和帽子;当我走近车后,他完全从我的视线消失。黑夜里的马车看起来相当漆黑,受到街灯照射的地方,却映出深红色的光泽,四处都略略发着金光。我想:车里的绅士肯定非常有钱。 第67页 那么,他得失望了。他一直跟着我,却什么也得不到。我加快脚步,低头经过。 当我走到后轮时,我听见门栓轻轻打开的声音,车门无声敞开,挡住我的去路。门框后的阴影中飘起一缕青烟,我听见一声喘息、一声窸窣声。现在不是退后,从旁通过马车,不然就得钻过摇摆的车门与左边墙壁形成的夹缝——或许还能瞥一眼神秘的车主。我承认自己兴味盎然。能安排如此富有戏剧性邂逅的绅士,显然是位特殊人物。这种邂逅原本可能会平凡无奇地划下句点——被一句话、一个点头,或一次眨眼结束。坦白说,我感到受宠若惊,因而大方起来。既然他为了从远方欣赏我的臀部做了那么多,我想让他有机会近看也很公平——尽管他只以观看得到满足。 我略微往前走向敞开的车门。车厢内一片黑暗,借着另一边车窗传来的广场灯光,我只看得见一边肩膀、一条手臂与一个膝盖的模煳轮廓。一根香菸的末端短暂照亮了黑暗,使一只戴手套的白手和一张脸映着红光。那手很纤细,上面戴着戒指。那张擦着粉:一张女人的脸。 二 我惊讶到甚至想笑——有一会儿,因为过于惊讶,我只能呆立于好像从马车溢出的黑暗边缘,瞠目结舌望着她;就在此时,她开口说话。 “可以载你一程吗?” 她的声音既洪亮又极度傲慢,而且有点引人注意。这使我结巴。我说:“你,你真是好心,夫人,”我像个回绝小费的做作店员,“不过我离家不到五分钟路程,假如你让我就此别过,继续上路,我会更快到家。”我将帽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行礼,带着僵硬的微笑继续前进。 那位女士再度开口:“现在很晚了,一个人不方便走在这样的街上。”她抽着烟,香菸末端在阴影中再次变亮。“不让我送你吗?我有个非常能干的车夫。” 我想:我很确定你有个这样的车夫。她的车夫依然驼背坐在前座,背对我想自己的事。我突然感到疲意。我在苏活区听过这种女士的故事——她们带着高薪聘僱的僕人,乘车行经幽暗的街道,找寻像我这样在外游荡的男人或是男孩,开出一个令他们心动的饭局价码。未婚的贵妇、丧偶的贵妇,甚至会有(甜美的爱丽丝如是说)丈夫在家温床,和妻子一起分享受惊的猎物。我以前不确定是否该相信有这样的女士,如今在我面前的,正是这种女士,傲慢无礼,热切寻找乐子。 她这回可是大错特错! 我将手放在车门上准备合上。她又开口:“倘若你不让我送你回家,是否愿意陪我一程?如你所见,我独自一人,今晚很渴望有人陪伴。”她的声音似乎微微颤抖——尽管我分不出是带着忧郁还是期待,或甚至是嘲笑。 我对着黑暗的车厢说:“听着,夫人,你走错路了。让我通过,叫车夫再带你去皮卡迪利绕绕。”我笑了,“相信我,我没有你想找的东西。” 车厢发出嘎吱声,香菸的红色末端晃动,再度照亮一边脸颊、一方额头与一片嘴唇。那嘴唇上扬。 “喔,亲爱的,恰好相反。你正是我要找的对象。” 我仍旧摸不着头绪,只是想着,老天,她真是坚持!我环顾四周。有些马车沿格雷客栈路行驶,两三位迟归的行人在后面快速闪避。一辆马车停在马厩那头,离我们很近,正在让乘客下车,他们进入一扇门,马车驶离,一切又恢復平静。我吸了一口气,倾身朝向黑暗的车厢内部。 我轻声说:“夫人,我根本不是男孩。我是——”我踌躇不决。香菸末端已燃尽,她把香菸扔出窗外。我听见她不耐烦地嘆了一口气——我顿时明白。 “你这个小傻瓜,上车。”她说。 三 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之前很疲惫,现在却不。我之前很失望,对今晚的期待彻底幻灭,不过随着这项送上门来的邀请,夜晚仿佛重拾魅力。现在的确很晚了,而我独自一人,这位陌生的女士显然有某种决心,还有古怪又神秘的品味……不过她的声音和态度,如我之前所说,很引人注意。她很有钱,我的钱包又空空如也。我犹豫了一会儿,她伸出手,灯光落在她的戒指上,我看见上面的宝石有多大,当时就是这件事使我下定决心。我握着她的手爬上车。 我们一起坐在黑暗中。马车往前倾了一下,随即顺畅、安静且奢华地行进。透过车窗上的厚重窗帘,外面的街道似乎变得虚无。我当下明白,这一直都是有钱人看这座城市的方法。 我瞥向身边的女人。她穿着洋装或某种质地幽暗沉重的斗篷,在阴暗的车厢里难以辨别;她的脸和戴着手套的手,被路旁的街灯循序照亮,巧妙地被窗帘的阴影雕琢,仿如在一池暗水漂浮的洁白水仙。就我目前所能观察的来说,她很美丽,而且相当年轻——或许只比我大十岁。 有整整半分钟的时间,我们谁也没开口。她转头打量我,“你是否刚参加完化妆舞会,正要回家?”她的声音有种略带傲慢的缓慢语调。 “化妆舞会?”我回答。让我惊讶的是,我的声音很尖细,几乎在震颤。 “我以为一那身制服……”她朝我的服装示意。我的制服似乎也少了点威风,衣服上的猩红色宛如流进车里的阴影。我觉得自己让她失望,努力摆出在剧院的孟浪语气说:“哦,制服是我上街时所穿的伪装,不是参加舞会。我发现穿女装的女孩,一个人走在城里,会引来他人目光,更确切地说,是不怀好意的目光。” 第68页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不在乎吗?我指的是,招来他人目光。我永远无法想像。” “喔……当然要看是招来谁的目光。” 我终于顺利应对,我能察觉她正蓄势待发。我感到片刻的冲动,对我而言,似乎有一百年没有这种感觉,想和一位懂唱歌、跳舞、打拍子和摆姿势的搭档同台表演……过去的回忆带来陈旧麻木的悲痛,不过,在这个崭新的状况下,悲痛已被积极与期待的欢愉盖过。现在我和这位奇怪的女士,正在进行不知为何能如此巧妙玩着的妓女把戏,像在背诵某本荡妇手册上的对话一样!这使我头晕目眩。 她举起手,抚摸我饰有穗带的衣领。“你真是个鬼灵精的扮装者!”她温和地说,又说:“我想你一定有位兄弟在军中。一位兄弟一也或许是一位情人……”她的手指微颤,我的喉头感到一阵由蓝宝石和金子发出的冰冷。 我说:“我在洗衣间做事,有士兵拿来这套制服。我想他不会发现我借穿制服。”我抚平裤裆周围的皱褶,里面滑熘的领巾依然突起。我补充:“我喜欢长裤的剪裁。” 过了一阵短暂的停顿,她的手如我所料,移向我的膝盖,攀上我的大腿顶端,停在那里。她的手掌感觉起来特别灼热,已经很久没人摸我那里。之前我一直小心守护,现在我得抵抗把她手指推开的冲动。 或许她察觉到我变得僵硬,因为她自己移开手,“我怕你介意别人抚弄。” “哦,”我回过神来,“要是你在意的是抚弄这件事,我是可以让人抚弄的……” “啊。” “再说,是你在抚弄我,我看见你在圣詹姆斯广场观察我。如果你这么需要人陪,当时为何不拦下我?”我轻率地补充。 “然后破坏一切乐趣?何必如此,等待也算是半种享乐!”她边说边将另一只手的手指——也就是她的左手一伸向我的脸颊。我想她戴上手套的手,在指尖处一定颇潮湿,还喷了一种香水,我困惑又诧异地退缩。 她大笑,“现在你有多拘谨!我确定,你和苏活区的男士们一起时从没这么娇美。” 这项评论心照不宣。我说:“你以前就观察过我——在今晚以前!” 她回答:“假如一个人眼光迅速,坚定又有耐心,从车窗看见的事物可多了。他会像猎狗追踪狐狸般依循线索,狐狸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被追踪,还以为自己只是在做一点点私下的举动:举起尾巴、眯起眼睛、张大嘴巴……亲爱的,我想拥有你不下十几次,但是,喔!如我所说,为什么要破坏追逐的乐趣!是什么使我今晚下定决心的呢?或许是制服,或许是月亮……”她将脸转向车窗,朝着月亮的方向——今晚月亮比之前高,也来得小,不过依然是粉色的,仿佛感到羞愧,不愿面对这个强迫其出借光亮的邪恶世界。 我也因为那位女士的话而脸红。她的话十分怪异且惊人——然而我想,她说的应该是真的。在我往来进行阴暗交易的匆忙拥挤街道中,一辆静止或徘徊的马车毫不起眼——对于想穿越人行道人群的我更是如此。想到她一直观察我,让我非常不安……然而,这不就是我长久期盼的观众吗?难道我不曾一遍又一遍地惋惜,纯粹因为我的新表演必须待在暗处,以此掩护?我想到自己应付的各个分子,我下跪的男士和吸吮过的阳具。我有如圣诞节的气温般冷酷,做着这一切。想到她打量观察过我的裤裆,便使我湿润。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说:“那我当时看起来很——特别吗?” “我们会知道的。”她回答。 之后,我们便不发一语。 四 她把我带回圣约翰树林里的家,那栋房子和我想的一样气派宏伟,位于干净的街区,是一幢洁白的高级别墅,装设宽广的前门和高大的窗户,上有许多窗衍。其中一扇窗户内有闪烁的灯光,邻近的房子却一片漆黑、窗户紧闭,马车发出的声响在静默中显得很强烈——那时我还不习惯,当有钱人睡着时,瀰漫他们街道和房屋的诡异肃静。 她带我到门前,不发一语。一位神情严谨的僕人应门,接过女主人的斗篷,偷瞄了我一眼,不过立刻低下目光。女士停下来阅读放在桌上的卡片,我不自在地环顾四周。我们身处于一间宽广的大厅,尽头有一道巨大的楼梯,通往幽暗的高楼层。我们左右都有关闭的门,门上铺着大理石,排列成黑色与粉色的方块。四面的墙壁配合门上的颜色,漆成很深的深玫瑰色,墙壁在楼梯弯曲与拔高处显得阴暗,宛如贝壳的螺旋内部。 我听见我的女主人说:“没你的事了,胡柏太太。”那名僕人鞠躬后离开。女士从我身边的桌上拿起灯,依然一句话也不说,迳自上楼。我跟着她上楼。我们上了一层楼,又是一层楼。每走一步,室内就变得愈漆黑,最后仅有女士手上的微弱灯光引领我踩着不确定的脚步,缓缓进入幽暗。她带我穿过一条短廊,来到一扇关闭的门,在门前转身,一只手伸向把手,另一只手则将灯拿在她大腿的位置,深邃的眼眸闪闪发亮。老实说,她看起来和弥尔恩太太家走廊雨伞架上方挂着的《世界之光》没什么两样,不过她犹如耶稣的姿态对我毫无影响。这是今晚我为她穿过的第三道门槛,也是最危险的门槛。现在我感到一阵刺痛,并非出于欲望,而是出于恐惧;在冒烟的灯火照耀下,她的脸似乎变得恐怖怪诞。我思索这位女士的品味,还有在这栋有怪异僕人的寂静豪宅里、这扇无言的门后,她会怎么装饰这个房间。里面可能有绳子,也可能有刀子。可能会有一堆穿西装的女孩——她们抹着髮油的头髮平顺整齐,颈子流满鲜血。 第69页 女士微笑着转身。房门开启,她领我进入。 里面只是某种起居室,如此而已。火炉里有一小团火兀自燃烧,上面摆着一盆逐渐枯萎的花朵,室内原本稀薄的空气因为一股迷人的香味,变得更加稀薄。室内的窗户很高,丝绒窗帘紧紧拉上,对面靠墙处有两张没有扶手、梯状椅背的椅子。火炉旁有扇门,通往另一个房间,门半开半掩,我看不见其后的房间摆设。 两张椅子间有个小柜子,女士正走到那里。她倒了一杯酒,拿起一根前端呈玫瑰色的香菸点燃。 我发现她比我年长,长相平庸,却比我当初所想的醒目。她的额头宽白,在乌黑的捲髮和眉毛衬托下,显得更为苍白。她的鼻樑非常直,嘴唇很饱满,我猜以前可能比现在还饱满。她的眼眸是深褐色的,在调暗的煤气灯光下看来仿佛只剩瞳孔。当她眯眼时——她现在正这么做,以便从香菸燃出的烟雾中观察我——便可看见她眼周密布或深或浅的皱纹。 房间非常暖和。我解开领扣,拿下帽子,手指抚过头髮,在羊毛长裤的大腿部位摩擦手掌,好抹去手上的髮油。女士全程观望, 然后说:“你一定觉得我很没礼貌。” “没礼貌?” “把你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却没问你的名字。” 我毫不犹豫回答:“我是南茜·金恩小姐,我想,你起码该给我一根烟。” 她微笑着走向我,将手上半冒着烟且潮湿的烟放入我口中。我尝到她的气息,以及她刚才咽下的淡淡酒香。 她说:“如果你是欢乐之王,那我就是痛苦之后……”她换了一种口气:“金恩小姐,你非常俊美。” 我深吸一口烟,使自己像喝了一杯香槟般头晕目眩。我说:“我知道。”此时她将手伸向我外套前——她仍然戴着手套,上面也戴着戒指——将手指在我身上仔细游移,还发出嘆息。在毛织制服下,我的乳头犹如小士官般挺立,我的乳房早巳习惯不穿紧身褡和衬衣,在她的触摸下似乎变得尖挺肿胀,紧紧抵着缠布。我觉得自己像个被女魔法师的手触摸,因而变成女人的男人。我的烟在唇间冒烟,已然遭到遗忘。 她的手移得更低,停在我的大腿上,那里一如往常,发出脉动和温热。丝质领巾卷在那里,当她抚摸时,我脸红了。她说:“现在你又变得拘谨起来了!”便开始解我的纽扣。不一会儿,她已将手穿入我的裤裆,紧抓着领巾一角拉扯,略略摊开的丝巾像鳗鱼般蠕动熘出我的长裤。 她看起来竟荒谬地像舞台上的魔法师,正从一个拳头、一只耳朵,或一位女士的皮包里变出一条手帕或一串万国旗。当然,她太聪明,不可能不知道我裤裆里是什么,一道黑眉上挑,她的嘴唇讽刺地扬起,当领巾出来时,她低语:“变!”她将丝巾拿到双唇,从上方注视我。“你所有的伪装到头来都化为乌有了。”她笑着对我的长裤点头——现在纽扣当然已经敞开。“脱掉。”我立刻照做,匆忙摸索鞋袜。香菸掉得我一身灰,我将烟丢进火炉。 她说:“还有内衣裤,不过别脱外套。那样很好。” 现在我脚边有一堆脱下的衣服。我的外套垂在臀上,在晦暗的灯光中,外套底下的双腿看起来非常白,其间呈三角形的毛髮非常黑。女士凝视我,没再进一步抚摸我。但当我脱完衣服时,她走向柜子的一个抽屉,当她转回这边,手中拿着某样东西。是一把钥匙。 她朝第二扇门点头,“你会在我的卧房找到一口箱子,这可以打开。”她把钥匙递给我,在我过热的手掌上感觉非常冰凉,有一会儿我只是痴痴地望着它。她拍拍手,又说一次:“变!”这次她并未微笑,声音听起来混浊不清。 隔壁的房间比起居室小,同样豪华,也同样晦暗炙热。房间的一边有扇屏风,后面摆着便器,另一边放着一个日式橱柜,表面坚硬且乌黑油亮,就像甲虫壳。如她所说,床底有一口箱子,是美丽的古董箱,由某种香气馥郁的干燥木头——我想是玫瑰木——制成,上面有四个支撑点和黄铜边角,盒盖四角都有精美的雕饰,在炉火照耀下显得栩栩如生。我跪在箱子前,将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可以感到内部弹簧的动静。 我在那房间的角落待上一会儿,便转过头来。那里有一面穿衣镜,和房门一样大,我看见自己反映出的影像:苍白、双眼圆睁、上气不接下气且好奇,但身上的猩红色外套和帽子、短薄的头髮和裸露的臀部,使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潘多拉。隔壁的起居室一片寂静。我再次将视线转回箱子,缓缓打开盖子,里面散放着一堆瓶子、围巾、绳子、包裹和廉价小说。然而我当时并未停下来端详这些东西,我现在几乎记不起来有哪些东西。在那堆杂物的上面,一块方形的丝绒上,放着一件我所见过最怪异、最淫秽的东西。 五 那是某种皮制的束具,有点像皮带,却又不是皮带,因为虽然有附带扣的粗带,还有两条较窄短的带子繫于其上,它们上面也附有带扣。有一会儿,我害怕地想,这可能是系马的缰绳,接着我看见粗带和带扣固定的东西。那是一只皮制的圆柱体,比我的手还长,宽度则大约是我所能握持的程度。圆柱体的一端是圆形的,比中间的柱状部分稍大,另一端则稳稳地固定在一个扁平的基座上,基座也有黄铜环繫着粗带与细带。 第70页 简而言之,那是一根假阳具。我之前没看过这种东西,当时我也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而且还有名称。据我所知,这可能是这位女士为了自己的需要而订制。 或许,当夏娃看见她的第一颗苹果时,她也有同样的想法。 即便如此,仍旧阻止不了她想知道苹果功用的欲望…… 为了避免我迟疑不决,女士开口了。 “穿上它,”她喊,她一定已看见箱子开启,“穿上它,快点过来。” 我为了套上带子和扣紧带扣挣扎了一会儿。铜环剌入我白皙的臀部,皮带却相当柔软温暖。我再次瞥向穿衣镜。假阳具的基座如同一根黑矛,放在我的毛髮形成的三角形盾牌上,最低的一端则以充满暗示的方式轻触我。假阳具自基座上猥亵地垂着——并非直直垂着,而是一种狡绘的角度,当我往下看时,会先看见球茎状的顶端,映着红色的炉火而发光,上面还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白色缝线。 当我向前一步,假阳具的顶端点了一下。 “过来。”女士看见我在门口时说。我走向她,假阳具晃动得更剧烈。我用手按住假阳具,当她看见我这么做时,手放在我的手指上,让我紧抓并抚摸假阳具。具暗示意味的轻触变得更加大胆,不久后,我的腿开始颤抖,她察觉到我高涨的欢愉,唿吸更为急促。她将我的手移开,转身将头髮自颈背上撩起,示意要我替她脱衣。 我找到她衣服的钩扣,接着是连身搭的衬边,我看见她的衬衣上有无数皱褶,底下有许多猩红色的斑点。她停下来脱掉衬裙,不过没脱内裤、丝袜和靴子,还有手套。我非常大胆,因为我还没爱抚她,便将手滑入她的内裤,另一只手则紧压她的一颗乳头。 这时,她的嘴亲向我的嘴。我们的亲吻,就像所有新伴侣的亲吻一样,是不完美的,而且带有烟味,不过也像所有新伴侣的亲吻,陌生的亲吻更为刺激。我愈抚摸她,她便更用力吻我,我在皮条下的双腿逐渐发热。最后她拉开我的手,握住我的腰。 “还没!还没!还没!”她说。 我的手仍旧被她抓着,她带我到一张直背的椅子坐下,假阳具持续在我的双腿间紧绷,有如九柱戏瓶般粗陋坚硬。我猜出她的意图。当她的双手紧压着我的头,双腿跨坐在我的双腿上时,她轻柔地俯躺到我身上,开始以很快的速度起伏。起初我握着她的臀部作为引导,我将一只手伸回她的内裤,另一只手摸过她的大腿,到达她的臀部。我的嘴时而贴在一颗乳头上,时而贴在另一颗乳头上,不时尝到她肉体的咸味或湿漉漉的棉质衬衣。 她的喘息声很快变成呻吟,然后是叫喊,我的声音很快也加入其中,因为服侍她的假阳具也取悦了我——她的动作变成一种更快、更用力的紧压,压在我喜欢的部分上。曾有那么一会儿,我的意识脱离身体,从远方看着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与陌生人交缠,身上扣着恐怖的束具,随欢愉喘息并随欲望流汗时,我曾有一阵短暂的不自在。又有一会儿,我什么也不能想,只能颤抖,而我和她的欢愉在将身体曲成拱状时,遭逢痛苦的转折点,最终度过。 过了片刻,她停止动作,跨坐在我的大腿上轻柔晃动,偶尔会剧烈晃动,最后趋于平静。她的头髮已然松散,温热地贴在我的下颚。 她笑着再次移向我的臀部。 “喔,你这个娇艷的小荡妇!”她说。 六 因此我们又紧扣在一起,感到满足且精疲力竭。我们的腿不雅地跨坐于优雅的高背椅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想着一些痛苦的事,例如这一晚将如何继续下去。我想:她已经让我干了她,现在她会叫我回家。假如幸运,我也许会得到一镑做为报偿。毕竟,当初是为了钱,我才会踏入她的起居室。而现在,离开她的想法,对我来说有种难以表达的阴郁——宛如放弃一件和我绑在一起的玩具,沉息它和它的女主人无预期復甦的性慾唿唤。 她抬起头,我猜她瞧见我沮丧的表情。 “可怜的孩子,你完成交易后,都会感到难过吗?”她将手放到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歪向灯光,我抓住她的手腕,摇头挣脱。刚才我们激烈亲吻时,一直戴在我头上的帽子现在掉了下来。她的双手随即放回我脸上,抚弄我抹上髮油而变硬的头髮。她哈哈大笑,起身走进卧房,喊道:“你自己倒酒,替我点根烟,好吗?”我听见水流在瓷器上的嘶嘶声,她大概在使用便器。 我走到镜前端详自己。我的脸几乎和外套一样猩红,髮丝纠结杂乱,双唇则瘀青肿胀。我想起系在臀部的假阳具,便弯身解下。原先的光洚现在变得晦暗,下面的皮条沾满了我丰盛的体液而变得柔软,却依然和之前一样猥亵坚固且蓄势待发——这是苏活区的男士未曾拥有的特点。火炉前的小桌放着一条手帕,我先拿来擦拭假阳具,再擦拭自己。我点燃两根烟,任由其中一根冒烟。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在咽下酒之际,开始从地毯上的衣服堆中取回袜子、长裤和靴子。 女士再度出现,取走她的香菸。她换上一套有质感的绿丝裙装,而且打着赤脚,她的第二根脚趾很长,就像你有时会在希腊雕像见到的一样。她的头髮已放下,经过梳理重编成一条松散的长髮辫,她终于脱去白手套,双手的肌肤几近苍白。 第71页 她朝我手上的长裤点头,“把那些留在那里,早上女僕会来处理。”她看见那根假阳具,抓起其中一根皮条。“不过,我得拿走这个。”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听懂她的意思。“早上?你是说我得留下来?” “当然啦,有何不可?”她显得很惊讶。“你不能留下吗?有人会想你吗?”我突然觉得头昏眼花。我告诉她我寄宿在一位女士家中,她会想我去了哪里,不过不至于担心。她问我是否有僱主等我上工,指的可能是我先前所提的洗衣间。我笑着摇头否认,“没人会想我,我向来独来独往。”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她摇晃摆在大腿间的玩具。 女士说:“今晚以前,你的确如此。然而现在,你有我陪你……” 她的话和表情,都在嘲笑我用手帕做的努力,我再度为她湿润。我将长裤放回她丢在地上的衬裙边,再加上我的外套。卧房里的丝质被单被掀了过来,底下的床单看起来洁白清凉。箱子隐密地待在床脚的位置,壁炉上的时钟指着两点半。 七 我们大约在四点时熟睡,大概十一点钟我才醒来。我想起清晨时我曾摇摇晃晃地走到便器那里,当我又回到她的怀抱时,重燃了短暂的激情。不过当晚我睡得相当沉,没有做梦,醒来时发现独自躺在床上。她已经穿好衣服,站在半敞的窗前抽菸,若有所思地注视外面的风景。我动了一下,她转过身微笑。 “你睡得像个小孩,我已经起床半小时,大声斥责僕人,你还是一直熟睡。” “我很疲倦。” 我打了个哈欠,记起那些令我疲倦的事。我们之间似乎陷入一阵轻微的尴尬。昨晚的房间犹如舞台般虚幻,一个充满光影以及不可思议颜色和香气的地方,在那里我们被允许不再做自己或当个超越自己的人,就和演员一样。从半拉开的窗帘映照进来的日光下,现在我发现这个房间一点也不稀奇,是很典雅,却也很朴素。我忽然觉得不知所措。一个荡妇该如何离开她的顾客?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没做过。 女士依然看着我,“我一直在等你醒,再拉早餐铃。”有一只拉铃嵌在火炉旁边的墙上,昨晚我没看见。“希望你饿了。” 我的确很饿,却也有点反胃。还有,我的嘴很不舒服,希望她别再试着亲我。她没有亲我,和我保持距离。遭到这种古怪、不自在的气氛激怒,我想她起码该过来吻我的手。 隔壁起居室的门传来一阵低沉、充满敬意的敲门声。在女士的叫唤下,门打开了。我听见脚步声,还有瓷器的晃动声。让我惊讶的是,摇晃声随脚步声愈来愈大,僕人出现在卧房门口,我以为她会在隔壁起居室放下端来的东西,战战兢兢地离开。我将被单拉到喉咙,保持不动,然而主僕都不因我在场而流露出尴尬神情。那名女僕不是我昨晚看见的脸色苍白的女人,而是一位略比我年轻的女孩,她点了一下头,垂眉敛目整理桌子,好摆放托盘。当她放好瓷器后停了下来,低着头,双手交叠于围裙上。 “很好,布莱克,没你的事了,十二点半时帮金恩小姐准备好洗澡水。还有,告诉霍柏太太待会儿我要和她谈谈午餐的事。”女士的口吻非常有礼,却了无生气。我听过绅士淑女用这种口吻对车夫、店员和脚夫说话不下上千次。 女孩又微微低头是,夫人。“她随即退下,完全没往床这边看。 八 接下来的几分钟,因为我们忙着吃早餐,便轻易过去了。我坐起身,之前我一直蜷缩着,因为身体像是挨了揍,或是被绑在拷问台般酸痛,女士餵我喝咖啡,吃涂满牛油和蜂蜜的温热面包卷。她只喝酒与抽菸。她好像喜欢看我吃东西一就像昨晚她喜欢看我站着脱衣,还有点菸。不过,她身上仍有一种令人紧张的静默,使我期待她前一晚坦率勐烈的吻。 当我们喝干咖啡壶里的咖啡,我也吃完所有面包卷后,她开口说话,声音比我之前听过的更严肃。 她说:“昨晚在街上,我邀请你共乘马车,你犹豫了。为什么犹豫?” “我很害怕。”我老实回答。 她点点头,“现在不害怕了?” “不怕。” “因为你很高兴我把你带来这里。” 这不是一个问题,当她说话时,她用一只手掐住我的喉头,直到我的脸涨红,喘不过气,只能回答:“是的。” 她的手移开了,再次若有所思地微笑。她说:“有一个我还是小女孩时读过的波斯故事,是关于一位公主和乞丐,以及一个精灵的故事。乞丐将精灵从瓶中释放出来,得到一个愿望作为回报。但是这个愿望,哎,愿望往往是这样!附有条件。乞丐可以舒适地过平凡生活长达七十年,或者过五百天享乐的日子,有公主为妻、僕人侍候沐浴,穿的也是金缕衣袍。”她停下来,“如果你是那位乞丐,你会选择哪一样?” 我犹豫不决,“这种故事都很蠢,根本没人会被要求——” “你会选择那一样?平凡的生活,还是享乐的日子?”她将手放在我的脸颊上。 “我想,我会选择享乐的日子。” 她点点头,“当然,那位乞丐也这么选。要是你回答另一个选择,我会很遗憾。” 第72页 “为什么?” “你猜不出来吗?”她再度微笑,“你说向来独来独往。你连——情人——都没有吗?”我摇摇头,看起来或许很痛苦,因为她带着某种满意嘆了一口气。“那么告诉我,你会留下来,和我待在这里吗?取悦我,也取悦自己?” 有一下子,我只是呆望着她,“留下来?留下来当什么?你的客人、你的僕人——” “我的情妇。” “你的情妇!”我眨眨眼,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混浊不清。“那我的报偿如何?我想应该相当丰厚吧……” “亲爱的,我刚才说过了,你会以奢侈的生活作为酬劳!你会和我一起住在这里,享受我的特权。你会享用我餐桌上的食物、乘坐我的马车、穿我为你挑选的衣服——也会在我要求的时候,脱下它们。你会像煽情小说写的一样被包养。” 我凝视着她,又打量别处——床上的丝质被单、日式橱柜、拉铃与玫瑰木箱子……我想起在弥尔恩太太家的房间,我在那里曾如此接近真正的幸福,却也想起在那里逐渐衍生的义务,使我不止一次感到不安。在我服从这位女士,服从欲望与欢愉之际,我会矛盾地得到多少自由? 然而,她这么轻易做出承诺,也让人有点反感。我的声音依然含煳不清,“你一点也不怕造成耸动?你似乎很相信我,但你对我一无所知!难道你不担心我会引发骚动,我说不定会告诉报纸或警察你的秘密?” “还有你自己的秘密?喔,不,金恩小姐。我一点也不怕造成骚动,相反,我追求骚动!我寻求骚动!而你也是。”她靠得更近,抚弄我的一撮髮丝。“你说我对你一无所知,不过我曾在街上观察你,记得吗?你搔首弄姿的样子是多么冷酷!你以为自己可以一生扮演甘尼美德1吗?你以为塞着丝巾,裤裆里就没阴部吗?”她的脸十分贴近我的脸,不让我的视线离开她的脸。她说:“你和我一样,你过去就有这种特质,现在则再度证明!使你真正饥渴的正是你的性别!或许你想抑止自己的胃口,实际却是不断养大!那正是为何你不会引发骚动的原因,也是你会如我所望,留下来当我情妇的原因。”她用力将我的头髮卷了一圈。“快承认我说得没错!” 1甘尼美德,希腊神话中终身斟酒的美少年,原为特洛伊的王子,被化为黑影的宙斯抓至天庭,以手持宝瓶的形象出现。 “没错!” 因为那没错,的确没错!她说的是事实,她已经发掘我所有的秘密,她使我面对自己。不只是当时那些激烈的言词,而是这一切——亲吻、爱抚、在椅子上的缠绵——使她说出这些话,而我很高兴!我爱过凯蒂,我会永远爱着凯蒂,我和她共度古怪的前半生,逃避真正的自己。此后我彻底拒绝去爱,成为——或至少我认为——一个超越感情的生命体,驱使他人暴露自己的秘密,羞辱他们坦白的欲望,却从未表露自己的秘密与欲望。现在,这位女士从我身上撕扯出了这一切——使我赤裸裸地呈现,仿佛从我的白骨扯下肉来。她压着我不动,温暖的气息传到我的脸庞,我感到欲望与她同样高涨,知道自己成了她的奴隶。 毕竟,我们的生命中有许多时刻改变了我们,使我们对自己的过去感到不满,并提供我们崭新的未来。那晚在坎特伯里艺宫,当凯蒂将玫瑰花掷给我,将我对她的倾慕转为爱情时,就是这样的一个时刻。现在是另一个时刻,过往的确已经逝——或许当我被带入黑暗的车厢,便开始了我的新生活。不论如何,我知道现在我不能回到过去的生活。精灵最终离开禁锢的瓶子,而我选择陷入享乐的泥沼。 我从没想过要问故事里的那名乞丐,五百天过去了以后,发生了什么事。 第11章 一 后来我知道,这位女士叫黛安娜·蕾瑟比。她是一位寡妇,膝下无子,加上腰缠万贯又性好冒险,因此和我一样,放纵于满足自我,心肠也一样硬,虽然相比起来规模大得多。一八九二年的那个夏天,她将满三十八岁——比现在的我年轻,虽然对当时二十二岁的我来说,她似乎很老。我认为她的婚姻毫无爱情可言,因为她既没戴婚戒,也没戴丧戒,豪宅里没有房间摆着蕾瑟比先生的照片。我从未追问他的事,她也从未过问我的过去。她重新创造了我,过去的黑暗时光便视为无物。 既然我们已经谈妥彼此的交易,那些日子我当然也得视为无物。在我进入她家的第一个激烈早晨,她要我亲吻她,接着沐浴、穿回卫兵制服。当我穿衣时,她站在一旁观察我。她说:“该替你买些新衣服。这一件虽然很迷人,却穿不了太久。我得派霍柏太太去趟服饰店。” 我扣上裤扣,将吊带拉过双臂,“我家里还有其他服装。” “但你会得到新衣。” 我皱起眉头,“当然,但是——我必须取回我的东西。我不能把它们丢着不管。” “我可以派人去取。” 我穿上外套。“我欠房东太太一个月的房租。” “我会送钱给她。我该送上多少钱?一镑?两镑?” 第73页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使我重新了解我遭逢的改变有多巨大,而我第一次想到,我该去看看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我不能差遣男僕送上一封信和房租,就逃避我应尽的责任——我能这么做吗?我知道不能。 我说:“我得自己去,你知道的,我想和朋友道别。” 她挑起一边眉毛,“就这么办。今天下午我会叫先令驾马车。” “我可以自己搭电车……” “我要派先令去。”她走向我,将卫兵帽戴在我头上,抚摸我猩红色制服的肩头位置。“我想你可能会调皮到离开我,我得确保你很快就会回来!” 我前往格林街的道别完全和我所认定的一样阴郁。我实在承受不了将马车停在弥尔恩太太家正门,因此我要求先令先生——黛安娜的沉默车夫——在珀西圆环放我下车,并在那里等我。因此,当我用钥匙开门时,就像是刚逛完街或闲荡完,我之前也常这么做。除了失踪这件事,没什么能暗示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我遭逢的命运骤变。我非常轻柔地关门,葛丽丝想必还是听见了,因为我听见她在房里大叫了一声:“南茜!”随即蹦蹦跳跳地从楼梯下来,给我一个足以窒息的激烈拥抱。她母亲随即跟着来到楼梯口。 弥尔恩太太叫:“我的心肝!你回来了,感谢老天!我们一直傻傻地想着你可能会去哪里,对不对,甜心?葛丽丝急得半死,真是可怜的孩子。我对她说:‘别担心南茜,女儿,南茜会找到一些朋友收留她,她可能错过最后一班回家的车,在某间寄宿公寓里过夜。明天南茜就会平安回来,你等着看好了。’”她一面说,一面缓慢下楼,直到我们面对面。她怀着真挚的感情注视我,但我认为她的话中带有一丝责备的意味。我甚至对非得告诉她的事感到羞愧——却也有点愤恨。我不是她女儿,也不是葛丽丝的情人。我告诉自己,除了房租以外,我对她们无所亏欠。 我小心地离开葛丽丝身边,对她母亲点头。我说:“你说得对,我确实遇见了一位朋友,一位很久没见的老朋友。能遇见她真是天大的惊喜!她住在基尔本,这么晚回家实在太远了。”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很虚伪,弥尔恩太太却似乎对此满心欢喜。 “看吧,葛丽丝,我怎么对你说的?快把茶壶摆上,我敢说南茜想喝点茶。”她再度对我微笑,葛丽丝服从地踏着笨重的步伐前去煮茶。 我开口:“事实是,弥尔恩太太,我的这位朋友,她有些状况,她室友上周搬走了,”——弥尔恩太太稍稍停止,接着又稳定地迈步——“她找不到别人同住,付不起所有房租,她只在一家制帽店兼差,真是可怜……”我们来到了客厅。弥尔恩太太转身面对我,双眼满是疑惑。 她有感而发地说:“真可惜,这年头好房客总是难寻,我能够了解。我之前告诉过你,所以我和葛丽丝一直很高兴有你陪我们。为什么,南茜,你要离开我们——”这对我来说,似乎是最糟的方式,告诉她我要离开,然而我还是得说。 我轻声说道:“哦,快别这么说,弥尔恩太太!你也明白,我很抱歉说要离开你们。我朋友问过我,我说我会替代搬走的那位女孩——只是为了帮她,你知道的……”我的声音变得尖锐。弥尔恩太太脸色阴沉,倒在一张椅子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 “喔,南茜……” “别这样,别这样,千万别这样!天晓得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房客,你很快就会找到另一位好女孩取代我。”我说,试图让她高兴一点。 “我不是为自己着想,是为了葛丽丝。你一直都和她处得很好,南茜,没多少人会和你一样了解她,没多少人和你一样,为了她的一些小事而麻烦自己。”她说。 我知情达理地说:“我会回来探望你们,而葛丽丝——”当我说出口时,咽了口口水,因为我知道黛安娜宁静优雅的豪宅不可能欢迎葛丽丝——“葛丽丝可以来探望我。情况不会太糟的。” 弥尔恩太太说:“是钱的问题吗,南茜?我知道你不太有——”我说:“不,不是钱的问题,的确——”我想起口袋里的钱币:一镑钱币,黛安娜亲手放在我的口袋里。这笔金钱不但超过我积欠的房租,还可让我多住两周。我将钱拿出来给弥尔恩太太,她却只是忧愁地注视钱币,并未接过去,我尴尬地走向壁炉,将钱轻轻放在那里。 室内一阵沉默,仅飘荡着弥尔恩太太的嘆息声。 我咳嗽一声,“喔,我该带东西离开了……” “什么!你今天就要离开?这么快就要走了?” “我这么答应朋友。”我说,试着借语气暗示一切全是朋友的错。 “最起码留下来喝点茶?” 想到我们会有一场多阴郁的茶会,弥尔恩太太极度失望,葛丽丝一定会哭,甚至更严重,让我自责难过。我咬着嘴唇。 “还是不要好了。”我说。 弥尔恩太太坐直身子,嘴唇缩在一起,缓慢地摇着头。“这会伤了我可怜女儿的心。” 第74页 她的口气里有一种无情,比悲伤更令人害怕,也更令人羞愧。我再次发现自己有些被激怒。我说出一些糟糕的玩笑话,传来拖足而行的声音,葛丽丝出现。“茶热了!”她叫道,完全不疑有它。我无法忍受。我对她微笑,盲目地朝她母亲点头,随即离开。“喔,妈,怎么了?”她的声音随着弥尔恩太太的低语声,追着我上楼梯。过了一会儿,我回到房间,紧紧关上身后的门。 二 我拥有的一小部分零碎物品,只需片刻便能装入水手袋和弥尔恩太太给我的袋子里。我将被单整齐折好,放在床垫末端,并在开启的窗户前抖动毯子。我取下先前钉在墙上的几张小照片,丢入火炉焚烧。我的盥洗用具,包括一块裂开的黄肥皂、一瓶用了一半的牙粉、一管熏衣草味的面霜,都塞进储物盒。我只带了牙刷与髮油,我把这些东西,加上一罐未开的香菸和一片巧克力放进袋里——我犹豫了一下,又将巧克力拿出来放在壁炉上,希望葛丽丝会看到。半小时后,房间看起来就和我刚搬进来时一样,除了壁纸上有一些我钉照片的针孔,以及有次看杂志睡着时,倾倒的蜡烛让床边的壁橱留下焦痕,房里丝毫没有我住过的迹象。这种想法十分伤感,然而我不难过。我没有走向窗户,在那里多愁善感地往外望最后一次。我没有检查抽屉、捡拾床底的东西,或是拿椅子的座垫。就算我带去任何东西,黛安娜都会换成更好的。 楼下一片寂静,我到客厅时,发现门是关上的。我敲敲门,扭转把手,心脏怦怦跳动。弥尔恩太太坐在桌子前,也就是刚才我离开时,她所坐的位置。她没刚才那么伤心,却仍一脸肃穆。拖盘上的茶壶摆着原封不动的冷茶,茶杯摆在旁边的碟子上。葛丽丝僵硬而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别过脸去,目光坚毅——我想,是视而不见地——盯着窗外的景色。我原本以为她会因为我搬走的消息哭泣,这个消息却似乎激怒了她。她的双唇紧闭,毫无血色。 最起码,弥尔恩太太应该妥协了我的离去,因为她对我说话时,带着浅浅的微笑。“我怕葛丽丝控制不了自己,你要搬走的消息使她非常不高兴。我告诉她,你会来看我们,但是,喔,她就是这样的硬脾气。” “硬脾气?”我装出惊讶的口吻,“我们的葛丽丝不会吧?”我朝她上前一步伸出手。她像是突然喊叫般推开我,拖着步伐走向最远的一张沙发,头始终保持不自然的僵硬角度。她从来没有对我流露出如此不悦的态度。我接下来对她说的是真心话。 “喔,千万别这样,葛丽丝,你能不能在我走之前,对我说句话,或亲我一下?能不能和我握手?我会想你的,不希望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分开,毕竟我们在一起时很愉快。”我持续以这种半恳求、半责备的方式对她说话,直到弥尔恩太太起身触摸我的肩膀轻声说:“还是让她一个人静静好了,南茜,赶快上路吧。改天再回来看她,我敢保证到时她就没事了。” 因此,最后我在未和葛丽丝亲吻道别的情况下离开。弥尔恩太太陪我到前门,我们尴尬地站在《世界之光》和那幅蓝色的神祉前,她的双手交叠于胸前,我则双手提袋,仍旧穿着猩红色的衣服。 “我很抱歉,弥尔恩太太,这一切事出突然。”我试图道歉,但她阻止我说下去。 “没关系,亲爱的,你得走你自己的路。”她实在太和善了,因而无法一直硬着心肠。我说已将房间整理干净,还会寄给她地址(但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最后我说她是全城最好的房东太太,假如下一位女房客不欣赏她,我一定会亲自找出原因。 她真诚地微笑,最后彼此互拥。不过,当我们分开时,我能感到有些事正在困扰她。当我踏上步伐,做最后的道别时,她开口了。 “南茜,希望你别介意我问,但是——你的这位朋友,是女的吗?” 我哼了一声,“喔,弥尔恩太太!你真的认为?你真的认为我会——”她想说的是:穿长裤、留短髮的我,会和一个男人成家?她脸红了。 “我只是认为,这年头一个女孩子家很容易便会被某个男人看上。你搬得那么突然,所以以为你让某位男士对你做出一堆承诺。我想知道得清楚一点。” 当我想到她的猜测有多接近事实,却又大为不同时,我的笑声显得有些虚假。 我将袋子抓得更紧。我告诉弥尔恩太太,我要去王十子路搭车,那正是我和黛安娜的车夫会合的方向。大受震惊的弥尔恩太太一直没有流泪,如今却开始泛着泪光。当我缓慢地走在格林街上时,她一直停留在台阶上。“亲爱的,别忘了我们!”她大喊,我转身挥手。客厅的窗口出现了一个身影。是葛丽丝!她无法谅解地望着我离开。我加大挥手的弧度,抓起帽子向她挥舞。在断裂的栏杆上翻筋斗的两名男孩停下来,戏嚯地向我敬礼。我猜他们以为我是军人,正要回去销假,弥尔恩太太是我老泪纵横、白髮苍苍的老母亲,葛丽丝无疑地便成了我的妹妹或妻子。尽管我不断对葛丽丝挥手还有抛飞吻,她却不做任何响应,只是站着将头手贴在窗户上,苍白的额头中央和每根迟钝的手指都压出了一圈更白的圈圈。最后我放慢挥手的速度,缓缓放下手来。 第75页 “她不太爱你。”其中一名男孩说,当我的视线从他那里转回房子时,弥尔恩太太已经离开了。然而葛丽丝,依然站着观看。她的目光如雪花石般冷漠坚硬,亦如别针般锐利,直追我到王十字路的转角。即使爬上珀西圆环的陡坡,格林街的窗户完全被遮盖住,我背上的肉似乎仍能感到刺痛与忧虑。直到我坐进黛安娜暗黑的马车,关上车门时,我才感到自在,再次巩固通往新生的道路。 就在那时,我想起另一笔尚未偿还的旧帐。马车沿着尤斯顿路行驶,接近爵德街转角,而我突然想起立下的约定,和我的新朋友弗洛伦斯碰面。那是星期五的约定,我发现就是今天。我曾说六点整会在酒馆门口和她见面,我想现在一定早就过了六点……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时,马车在车阵中减缓速度,我看见她站在沿街稍远处等我。马车变得更慢,透过车窗窗帘,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皱眉东张西望,低头看着挂在胸前的表,又伸出一只手拉着一绺捲髮。我猜她的脸非常朴实和善。我忽然有股冲动,想拉开车门,沿街跑到她身边。我想:至少我能叫车夫停下马车,对她说些抱歉的话……在我焦急且犹豫不决之际,交通变得顺畅,马车开始疾驶,不一会儿,爵德街与朴实和善的弗洛伦斯便远远地在我身后。那时我无法要求难以亲近的先令先生调头,尽管今天下午,我是他的女主人。再者,我该对她说什么?我想自己再也无法自由地和她见面,我也不指望她会来黛安娜家看我。我并未现身,我想她会感到惊讶与不悦,成为当天第三位因我失望的女人。我感到很抱歉——但是,仔细思考一番后,愧疚感几近消失。我一点也不感到抱歉。 三 当我回到幸福地后——这是我的女主人为家园的街区所取的名字——便有礼物等着我。我在楼上的一间起居室找到黛安娜,她洗了澡,换过衣服,还将头髮绑成辫子,用髮夹仔细别好。她看起来很美,穿一件灰色与深红色相间的衣服,她的腰身纤细,背嵴直挺。我想起前一晚我摸索过的衬边和衣结,现在在她平滑的紧身胸衣遮蔽下,完全看不见这些东西的迹象。想到那些看不见的亚麻衬衣和紧身褡,那些曾由一位女僕稳定的手指所系上并遮起的衣服,我猜稍后自己会以颤抖的手指探索着解开,着实相当刺激。我走向黛安娜,双手放在她身上,用力吻她的唇,直到她露出笑容。我醒来时又累又痛,在格林街时又感到很悲伤,不过现在我不难过——而是全身柔软温热。倘若我有阳具,一定会开始抽动。我们拥抱了一两分钟,她退开牵我的手。“跟我来,我已经替你准备好房间。” 得知不会和黛安娜同房,起初让我有点不悦,不过持续不了太久。我们沿着走廊走了点距离,她带我去的房间几乎和她的卧房一样气派,也相当华丽。房间的墙壁没挂东西,漆成鲜奶油白的颜色,地毯是金色的,屏风和床架以竹子制成。除此之外,梳妆檯摆满了东西——一只玳瑁烟匣、一对刷子和发梳、一只象牙扣钩,以及各种油膏和香水瓶罐。床边有扇门通往一个很深的低矮房间,里面有件暗红色丝质睡衣悬挂在一只木质衣架上,与黛安娜的绿色睡衣配对,还挂着一套她允诺的西装,是一套俊美的灰绒西装,属于垂坠的质地,十分美丽。西装旁边有一组抽屉,标示着袖扣、领结、硬领和领扣,都装得满满的。还有一排架子,标示着亚麻织物,上面是成叠的白麻布衬衫。 我打量着一切,非常用力地亲吻黛安娜——我必须承认,心里有点希望她能闭上眼,使她无法看见我的赞嘆。她离开后,我快乐地在金色地毯上跳舞。我拿起西装、一件衬衫、一个硬领,以及一个领结,将它们全都放在床上,按照顺序排列整齐。我又开始跳舞,将从弥尔恩太太家带来的袋子拿到衣帽间,任由袋口敞开,随意丢在最偏远的角落。 我穿西装前往晚餐,我知道,这套西装穿在我身上非常好看。黛安娜却说剪裁不太精确,要霍柏太太明天替我量身,再将尺码送去给裁缝。我认为她对管家信赖有加,霍柏太太离开我们时——和午餐时一样,她为我们的盘子和玻璃杯装满食物与饮料,严肃地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我认为如此)随侍在侧,直到被吩咐离开——我这么告诉黛安娜。她哈哈大笑。 “那是有秘诀的,你猜得出来吗?”她说。 “我猜你每周付她很多钱。” “或许是吧。不过,你没发现霍柏太太端你的汤时,一直盯着你瞧吗?她的口水都要流进你的盘子里了!” “你该不会要说——你该不会要说——她就像——像我们一样?” 她点点头,“当然是。至于小布莱克——是我带她从感化院出来,可怜的孩子。她因为玷污一名女僕而被送进那里……” 她又大笑,我大为惊讶。她倾身向我,用她的餐巾从我脸上拭去一滴肉汁。 薄肉片和甜面包送了上来,都十分精緻。我规律地吃着,和吃早餐的时候一样。黛安娜酒喝得比饭吃得多,烟抽得比酒喝得多,观看的时候又比烟抽得多。有关僕人的对话结束后,我们陷入沉默:我发现自己说的许多话都使她的嘴角和眉毛产生某种抽动,好像我的话取悦了她。最后我不再开口,她也不发一语,直到仅剩煤气灯的低沉嘶嘶声、壁炉上时钟的规律滴答声,以及我的刀叉碰触盘子的铿锵声。我不由自主地想着和葛丽丝和弥尔恩太太一起在格林街时的快乐晚餐。我想着可能会和弗洛伦斯在爵德街共进的晚餐。之后我吃完晚餐,黛安娜扔给我一根她的玫瑰色香菸,当我抽得头晕目眩时,她走过来吻我,我才想起彼此几乎没花多少时间交谈。 第76页 那晚我们的缠绵比之前来得慵懒——几乎可说是温柔。然而,就在我快睡着的时候,她却紧抓我的肩膀,让我从困梦中惊醒,当时我的身体感到愉悦的满足,与她四肢交缠。对我来说,今天上了许多课,现在来的则是最后的课程。 “你可以下去了,南茜,今晚我想一个人睡。”黛安娜以和我先前听见她对女僕和霍柏太太同样的语气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把我当成僕人般说话,她的话语驱散了徘徊于我肢体上的梦境余温。我一声不吭地离开,沿着走廊走到那个白色的房间,到我冰冷的床摆放的地方。我喜欢她的吻,更喜欢她送的礼物,为了要留下这些礼物,我必须服从——那就照她的话做吧。我习于在苏活区以一镑的代价服侍男士,在这样的情况下服从这样的女士,似乎也只是小事。 第12章 一 虽然在幸福地的头几个日子里,一切都很陌生,我却没花上太多时间便融入我的角色,找到一套新的规范。这和我之前在弥尔恩太太家所享受的一样慵懒,差别当然是这里有人资助我的慵懒,这位女士花钱供我吃好、穿好、住好,以豢养我的虚荣为目的。 在格林街的时候,我习惯早起。葛丽丝通常会在大约七点半时端茶给我——她会爬上温暖的床铺,躺在我身边,我们会躺着聊天,直到弥尔恩太太叫我们吃早餐;我会在楼下厨房的大水槽前梳洗,葛丽丝有时会在一旁梳头髮。在幸福地,我没有起床的理由。早餐会端到我面前,我会在黛安娜身边吃早餐——或躺在自己的床上,假如她前一晚差遣我回自己房间。在她更衣时,我会喝咖啡和抽菸,还有打哈欠和揉眼。我经常会陷入沉睡,只在她穿戴大衣和帽子回来,将戴着手套的手钻入被单里,以一阵掐捏或淫秽的爱抚唤醒我时,才会再度醒来。 她会这么说:“起来,和你的女主人吻别。我晚餐时才会回来,在我回来前你得自己找些乐子。” 我会皱起眉头抱怨:“你要去哪里?” “拜访一位朋友。” “带我一起去!” “今天不行。” “你拜访朋友的时候,我可以待在马车上……” “我宁愿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你好残忍!” 她会微笑着亲吻我,然后离开,我会再度陷入迟钝中。 当我终于起床时,我会要求洗澡。黛安娜的浴室非常漂亮,我会在那里待上一小时或更久,沉浸在加了香水的洗澡水里,将头髮分边,抹上髮油,在镜前检视自己美丽或瑕疵之处。在过去的生活里,我都用肥皂、冷霜与熏衣草香水,偶尔才用睫毛膏。现在,从头顶到脚趾,我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涂着一种油膏——眉毛上涂着油、睫毛上涂着冷霜。我有一罐牙粉与一盒珍珠粉,指甲也磨亮了,用猩红色的唇膏擦嘴唇,以镊子夹除乳头上的毛髮,更用石头磨除脚跟硬皮。 那就像是再度为表演更衣——不过以往的我得在乐队变换音乐节拍时,站在舞台侧边更衣;现在我有一整天的时间好好打扮。黛安娜是我唯一的观众,少了她的陪伴,我的一天过得有点空虚。我无法和僕人说话——在古怪的霍柏太太游移不定的眼神下对话;或和布莱克说话,她对我鞠躬行礼,并称我为“小姐”使我受宠若惊;或和厨子说话,她为我送上午餐和晚餐,却从不在厨房以外的地方露脸。如果我停在通往地下室的绿色羊毛毡门前,会听到她们的欢笑声或争执声;不过我让自己远离她们,只待在卧房、黛安娜的起居室、客厅和图书室。我的女主人曾说不在乎我在无人伴护的情况下,独自离开房子——但她要霍柏太太锁上前门,每当她上前关门时,我都会听见她转动钥匙的声音。 我不太在意自己失去自由。一如我之前所说,这里的温暖、豪华、亲吻和睡眠使我变得迟钝,也变得非常懒惰。我会从一个房间无声无息地游荡到另一个房间,什么也不想,只停下来注视墙上挂的画,或是圣约翰树林的宁静街道和花园,或在黛安娜的各式镜子前凝视自己。我像是一缕幽魂——我有时会想像自己是名英俊青年的鬼魂,死在这栋房子,徘徊于走廊和房间,寻觅提醒自己曾经活过的物品。 “小姐,你吓了我一大跳!”当女僕遇见我在楼梯转弯处徘徊,或躲在布幕、壁龛的阴影下时,她会将手放在心窝上,但当我微笑,问她在做什么工作,或今天是晴或阴时,她只是脸红,很害怕地说:“我确定我不能说,小姐。” 每天使我的心神自然神往,为虚度的时间赋予方向与意义的高潮时段,是黛安娜的归来。我会为她安排一场戏,选择不同房间和姿势。她会发现我待在图书室抽菸,或是敞开衣扣,在她的起居室里打吨;我会佯装惊讶她的出现,或者假装睡着,让她唤醒我。我的确对她的出现感到高兴,一扫而空自觉像鬼的感受,在舞台侧边等待出场的感觉,会再度变得温暖且具体。我会点燃她的烟,为她倒一杯酒。假如她很疲倦,我会带她坐在一张椅子上,轻抚她的太阳穴;假如她脚痛——她穿黑色高筒靴,鞋带绑得非常紧——我会脱下她的靴子按摩,使血液流回脚趾。假如她一如往常含情脉脉,我会亲吻她。黛安娜会要我在图书室或起居室里爱抚她,无视于僕人从合上的门边经过或敲门,在我俩气喘吁吁,不做任何回应下自动告退。她也可能会下令说不想受打扰,带我到她的起居室,到装有玫瑰木箱钥匙的秘密抽屉前。 第77页 尽管很快便熟悉里面是什么,打开玫瑰木箱仍使我兴奋且着迷。它们或许温和有余,我讲的是假阳具(尽管这个装置或器具的名称,是我跟着黛安娜叫才得知的。这种不必要的委婉说法,带有手术用语或感化院的气味,似乎很合她的胃口,只有在缠绵时,她才会以正式的名字称唿——即便在那时,她还是会称为“假阳具先生”,或仅说“先生”)。除此之外,箱子里还装有一本相簿,里面都是大臀部女孩的照片,她们没有头髮,改戴羽毛;还有一套色情刊物和小说,全都赞颂着我会称为阳刚爱情,但是像黛安娜这样的人会称为萨福1式情爱所带来的欢乐。这些刊物的数量很多,我之前从未看过类似书籍,只是一直盯着它们瞧,觉得局促不安,直到黛安娜放声大笑。还有一些绳子、皮带和鞭子——我想,这都是能在严格女家庭教师的房间找到的东西,肯定没什么大不了。里头还摆着更多黛安娜的玫瑰色香菸。一如我早先猜想的,它们包着混有大麻的法国菸草,我认为,只要在做某些事时吸这种烟,便会是最能使人愉快的东西,会造成有趣的效果,使一切变得更有意思。 1萨福,西元前六世纪时古希腊人诗人,擅于描写与女子之间的感情,为最早的女同性恋记载。 我或许觉得疲惫或迟钝;我或许感到酒醉反胃;我或许会因为经痛,而感到下腹疼痛,然而如我先前所说,打开这口箱子,从未不让我感到兴奋——我就像一条狗,身体不断抽动,渴望主人喊着有骨头! 每次抽动与垂涎欲滴,都使黛安娜更加满意。 “我对自己的收藏真是得意!”当我们抽着烟,躺在她床上弄脏的被单下时,她会这么说。她或许只穿紧身搭和戴一双手套,我会戴着假阳具,或许再绕上一串珍珠。她会勾向床脚,用手抚摸半合的箱子,并且哈哈大笑。有一次她说:“我送你的礼物中,这是最棒的,对不对?对不对?在伦敦,你上哪儿找这种东西?” 我回答:“哪儿都找不到!你是城里最大胆的贱货!” “没错!” “你是最大胆的贱货,有最巧妙的私处。如果干人这件事是个国家——那么,干我,你就会当上皇后……” 这些是我现在用来刺激我的女主人的话语甚至连自己说出口时,都会感到惊讶和不安的淫秽字眼。我没想过对凯蒂说这些话。我不曾干过她,我们没有做爱,我们只有亲吻并为之颤抖。她的双腿间有的不是私处或阴部——在我们共度的夜晚中,我确定我们根本没有为其取名…… 我想,我现在只想让她看见我躺在黛安娜身边,将珍珠项鍊紧紧缠绕在假阳具之上;黛安娜会再次轻抚她的箱子,接着倾身轻抚我。 “瞧瞧我是谁的女主人!”她会这么说,加上一声嘆息,“瞧瞧——瞧瞧我拥有什么!” 我会抽着烟,直到觉得床快要倾覆为止;当她爬到我身上,我会躺平且大笑。有次我让烟掉在丝质被单上,在我们交欢时,微笑着看烟持续闷烧。有次我抽得太兇,因而感到噁心。黛安娜拉铃叫布莱克来,在她来时大喊看看我的情妇,布莱克,就算满嘴秽物,还是这么出色!你见过哪个粗汉这么俊美的吗?有吗?“布莱克说没有,将一块布浸在水中,擦拭我的嘴巴。 最后,是黛安娜的虚荣心作祟,使我的禁锢得以解除。我和她过了一个月,只有离开房子到花园散步,远不及我穿男靴时在伦敦街头走过的距离。某天的晚餐时间,她宣布我该理髮。我的视线从盘子上移,心想她指的是带我到苏活区理髮,但她拉铃叫僕人来。当布莱克拿着发梳,管家操着剪刀的时候,我得坐在椅子上,身体围着毛巾。“剪得轻一点,轻一点!”在旁观望的黛安娜喊道。霍柏太太走近剪齐我额上的头髮,我感觉她的鼻息急促而温热,喷在我的脸颊上。 不过,理髮其实是某件更好的事的前奏。第二天早上,我在黛安娜的床上醒来,发现她已更衣,以一贯的谜样笑容凝视我。她说:“你得起来了,我今天对你有样赏赐。实际上,是两样赏赐。第一样在你的卧房。” “一样赏赐?”我打哈欠,这字眼对我来说已失去魅力。“是什么,黛安娜?” “是一套西装。” “什么样的西装?” “一套外出西装。” “外出——” 我立刻前往我的卧房。 从在丹蒂太太家试穿长裤开始,我穿过各式各样的男西装。从普通的样式到舞会礼服,从军装到阴柔型的服装,从棕色宽幅布到黄色平绒;军人、水手、男僕、跑腿小弟、花花公子和喜剧公爵的服装我全穿过,而且相得益彰。不过那天在幸福地,在黛安娜的豪宅中,我的卧房里,等着我的服饰却是我穿过最昂贵且美丽的,现在我还能想起令人赞嘆的种种配件。 那是一套骨色的亚麻外套和长裤,外加一件背心,颜色略深,背的部分以丝质缝制。这些都包在一个铺着丝绒的盒子里,在另一件包裹里,我发现三件凸花棉布衬衫,颜色一件比一件浅,织工精细,有如缎子或珍珠般发亮。 还有白如新齿的硬领、蛋白石领扣与金质链扣。更有琥珀色的水洗丝领结和领巾,当我从包装纸里抽出时,它们闪闪发亮,皱起波纹,如蛇般从我的指间滑到地面。有一个扁平的木匣装着手套——一双以小山羊皮制成,上面覆着纽扣;另一双则以雌鹿皮制成,有麝香般的气味。我在一只丝绒袋中发现袜子、内裤和内衣——和我现在穿的法兰线织品不同,是丝织的。有一顶鲜奶油色的毡帽让我戴在头上,加上与领结搭配的帽饰;有一双鞋让我穿——是一双栗褐色皮鞋,材质温暖颜色又饱满,令我不禁顿时将脸贴在上面,再换成双唇,最后是舌头。 第78页 最后,是件我差点忽视的薄包裹:这件包裹装着一组手帕,每条都和方才的凸花棉布衬衫一样质地精细,还绣着小小的草体字母n.k。这套西装在各方面来说,质地和色调均精緻协调,使我深深着迷;不过最后一项配件,象徵着我和赐予我新家的慷慨女主人的关系,是最令我满意的。 我洗澡,在镜前穿上衣服,接着拉开窗帘点菸,一面站着抽菸,一面注视镜中的自己。我看起来——我认为可以毫不自夸地说——像个恩赐。这套西装就像所有昂贵的服装,有种自成一格的模样和光泽,或多或少能使任何人看来俊美。不过黛安娜做了上上之选。漂白的亚麻布料弥补了我单调的金髮和我脸颊、手腕变淡的肤色。喉头的琥珀领结衬托我的蓝眸和暗黑的睫毛。长裤有笔直的摺痕,将我的双腿修饰得更加修长,我在裤扣处塞入一只捲起的雌鹿皮手套,使那里突起。我发现自己可说极具魅力。在木质镜框中,我略弯左腿,一只手慵懒地垂在大腿的位置,另一只手则停在正将香菸送往朱唇的半途上,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自己,反而像张活生生的照片,是遭嫉妒的艺术家活捉,钉入玻璃后面的金髮勋爵或天使。我大为惊嘆。 房门传来一阵骚动。我转过身,发现黛安娜站在那里。当我注视镜中的自己时,她一直看着我——我太专注于自己俊美的模样,因而没注意到她。她手里拿着几枝花朵,过来将花别在我的外套上。她说:“我之前没想到,你应该是个自恋的人。”那些花是紫罗兰。当她将花别在翻领上时,我低头看那些花,并嗅闻香气。有一朵花自花梗脱落,飘到地毯上,被她的鞋跟踩得粉碎。 当她别好花,她拿我的烟抽,并退后审视自己的杰作——就像很久以前,瓦尔特在丹蒂太太家做的一样。被人妆点与赞赏似乎是我的命运,我并不介意。我只是回想着纯真时代时所穿的蓝色丝织斜纹布西装,发出一声大笑。 这声大笑为我的眼眸增添一种冷酷,并且闪闪发光。 黛安娜瞧见,得意地点点头,“我们会造成骚动,她们会赞美你,我很清楚。” 我问:“谁?你要我为谁打扮?” “我要带你外出见我的朋友。我要带你,”她将一只手放向我的脸庞,“去我的俱乐部。” 二 那家俱乐部叫板烟女子倶乐部,位于赛克维尔街,就在皮卡迪利上面。这条路我很熟,那些路我都很熟,然而我从未注意过那栋灰白色的狭长建筑,黛安娜要先令驾车载我们过去。我猜那里的台阶一定相当阴暗,名牌很小,门板以很狭窄;不过,走访一次后,我便永生难忘。 假如你愿意,不妨今天就去赛克维尔街,试着找到那里。你得沿着人行道搜寻三四遍,当你找到那栋灰色的建筑物时,停下来注视它一会儿,假如你看见一位女士穿越阴暗的门槛时,仔细留意她。 她会如同我和黛安娜那天一样,走入一间大厅,那间大厅富丽堂皇,有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位优雅朴素,看不出年龄的女子,这位女子名叫霍金斯小姐。当我抵达时,她正在记帐,当她抬头看见黛安娜时,对她露出微笑,看见我时,笑容则略微收敛。 她说:“蕾瑟比夫人,真高兴见到您!我想洁克斯夫人正在娱乐室里等候您的光临。” 黛安娜点点头,过去在一张单子上签名。 霍金斯小姐再度瞄向我,“这位先生要待在这里等您吗?” 黛安娜的笔平顺地滑动,目光并未上移。“别惹人厌,霍金斯小姐。这位是金恩小姐,我的同伴。”霍金斯小姐更紧盯着我看,瞬即脸红。 “喔,蕾瑟比夫人,我确定自己不能代表这里的女士发言,但一定会有人认为这有些——不合规定。” “我们来到这里,”黛安娜回答,将笔盖旋上。“就是为了不合规定。”她转身打量着我,伸出一只手整理我的领结,舔舔戴着手套的指尖,抚平我的眉毛,最后摘下我头上的帽子,梳顺我的头髮。 她把帽子留给霍金斯小姐处理,紧勾我的手臂,带我上楼进入娱乐室。 这个房间和楼下的大厅一样豪华。我不知道现在这房间是什么颜色,在那些日子里,房间的墙壁镶上了金色花锻,地毯是鲜奶油色的,沙发是蓝色的……简而言之,房间的装饰有我身上的一切颜色——或者更应该说我被装饰成与其搭配。我得承认这种想法很令人惊慌,有那么一下子,黛安娜的慷慨似乎变得不如当天早上我在镜前摆姿势时想的那么值得称赞。 但我想起,每个表演者都得为配合舞台而打扮。这是一个多棒的舞台——还有多棒的观众! 我想她们约有三十人——全是女人,都坐在桌旁,啜饮饮料或看书报。你可能曾和她们任何一位在街上擦身而过,不会特别注意,但她们聚在一起的效果相当古怪。她们的穿着不能说很奇怪,而是很独特。她们穿裙子——却像是那种裁缝特地为男士设计的裙撑,而大胆设计出来的样式。有许多人似乎穿着外出服或女用骑装。有许多人戴着夹鼻眼镜,或戴系有带子的单边眼镜。有一两位戴着相当吓人的髮饰,我没见过这么多打着领结的女人聚在一起。 第79页 当然,我并非立刻注意到所有细节。娱乐室很大,从黛安娜带我穿越房间起,我便悠闲地观察周遭。我们穿越了一片如丝绒般绵密的肃静——自我们从房门现身时,女性会员们便转过头,倏地瞪大眼。我无法分辨她们和霍金斯小姐一样,把我当成一位绅士,还是和黛安娜一样,瞬间发觉我的乔装。不论如何,传来一声大叫——“老天爷!”——接着是另一声惊唿、更多不完整的“我的天……”我感到身边的黛安娜,随着得意而变得强硬起来。 有位坐在最远角落桌旁的女士起身时,又出现一声大叫:“黛安娜,你这个老荡妇!你终于做了!”她鼓起掌,还有两位脸色红润的女士旁观。其中一位有单边眼镜,现在她将眼镜戴上。 黛安娜将我放在她们面前,向她们介绍我——比之前将我介绍给霍金斯小姐时亲切,再次介绍我是她的“同伴”,女士们哈哈大笑。这群女士之首,是刚才在我们来时站起来的女士,现在紧握着我的手。她的指间夹着一根粗短的雪茄。 “亲爱的南茜,这是是洁克斯夫人。她是我在伦敦的老朋友——也是最不名誉的朋友。她说的每件事都是用来腐败你的心灵的。”我的女主人说。 我向她鞠躬行礼,“但愿如此。” 洁克斯夫人大吼一声:“它会说话!还有这一切!”她指着我的脸和服装,“这玩意儿还会说话!” 黛安娜微笑着扬起一边眉毛。“差强人意而已。” 我眨眨眼,洁克斯夫人仍旧握着我的手,现在紧紧握住。“黛安娜对你很粗鲁,南茜小姐,但你千万别介意。我们都殷切渴望能见到你,和你成为朋友。叫我‘玛丽亚’就好。”——她以一种老式的发音念出名字——“这位是爱芙琳和狄姬。你看得出来狄姬喜欢当这里的男孩。” 我依序向两位女士鞠躬行礼。前者对我微笑,那位名叫狄姬的(就是戴单边眼镜的那个,我确定她的眼镜是平面镜)却只是把头一扬,一脸高傲。 “这就是新来的卡丽丝托1,是吗?”她说。 1卡丽丝托(callisto),希腊神话中宙斯迷恋的贞洁女神,与掌握狩猎和月亮的女神阿尔忒弥斯交好。宙斯化身为阿尔忒弥斯形象,致使卡丽丝托怀孕,赫拉大怒,将卡丽丝托变为大熊,与儿子成为大、小熊星座。 她穿熨烫平整的衬衫,上面繫着蝴蝶结,她的头髮虽长且扎起来,却用油擦得光亮。她大约三十二三岁,腰身很纤细,不过她的上唇和男孩的一样黑。我想:大约在一八八〇年时,她们会认为她十分俊美。 玛丽亚再次紧握我的手指,眼珠骨碌一转。她偏着头,当我对她弯下身时——因为她相当矮小——她说:“亲爱的,你得满足我们的胃口。我们要听你和黛安娜邂逅的下流故事。她什么也不说——只有那一夜很暖和、那些街道很俗丽、月亮像个寻找爱人的酒醉女子,摇摇摆摆地穿过云间。告诉我们,南茜,告诉我们,快点!那晚的月亮真的像寻找爱人的酒醉女子,摇摇摆摆地穿过云间吗?”她吸了一口雪茄观察我。 爱芙琳和狄姬倾身以待。我的目光从她们转回到玛丽亚,我咽着口水。 “那晚,就和黛安娜说的一样。”我最后这么说。 听到这句话,玛丽亚大笑一声,既低沉又响亮急促,好像是一支路钻发出的声响。黛安娜挽着我的手臂,为我在沙发上挪出空间,再召女侍替我们拿酒。 其他桌的女士保持观望——其中有些人,我无法不注意,相当吹毛求疵。有些低语和耳语声传来,交杂一两声窃笑和喘息声。我们这群人中没人对此做出反应。玛丽亚的目光固定在我身上,当我们的酒送达时,她自酒杯上方挑逗地瞧着我:“敬胸衣的两端!”她说,并对我使了个眼色。黛安娜将脸转过去,听那位叫爱芙琳的女士说故事。她说:“这种丑闻,黛安娜,是你从没听过的!她立誓要找到七名女子,并在不同的日子见到她们,其中一个还是她妯娌!她收集在一本册子里,老天,我看到时差点吓死!全都是从她们身上切下或扯下的东西:睫毛、剪下的脚趾甲——用过的月经带,这些是我能看到的东西;她还有毛髮——” “毛髮,黛安娜。”狄姬别有用意地打断她的话。 “——毛髮,她拿来编成戒指和羽毛饰品。迈尔斯勋爵看到一枚胸针,问她在哪里买的,苏珊吿诉他那来自一只狐狸的尾巴,并承诺会为他和他夫人各做一枚!你能想像吗?现在迈尔斯夫人出席各种时髦的宴会,都会在胸前别上苏珊·戴克雷妯娌的阴毛!” 黛安娜微笑着,“苏珊的丈夫全然知情,却毫不理会?” “理会?就是他替她的珠宝商付帐的!你可能会听到他吹嘘,我曾听过他如何计划将庄园重新命名为莱斯博斯岛1。” 1莱斯博斯岛(lesbos),位于爱琴海,古希腊女诗人萨福居住之地。由于萨福描写女子间情愫的视作为女同性恋文学始祖。lesbos遂成为女同性恋lesbian的词源。 “莱斯博斯岛!”黛安娜温和地说,然后打起哈欠。“只要那个疲倦的老蕾丝玻岛人苏珊·戴克雷在里面,就会保持原状……”她转向我,语调变得低沉。“帮我点根烟好吗,孩子?” 第80页 我从胸前口袋里的玳瑁烟匣拿出两根香菸,一起含在口中点燃,传了一根过去。女士们观察着我——即使当她们高声谈笑时,都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当我倾身抖落香菸上的菸灰时,她们眨了眨眼。当我抚摸髮际边的短髮时,她们乍然脸红。当我叉开穿长裤的双腿,显露突起的地方时,玛丽亚和爱芙琳一起在她们的座位上动了一下,狄姬则将手伸向白兰地酒杯,粗鲁地狂饮杯中物。 过了一会儿,玛丽亚再度靠近。她说:“南茜小姐,我们还在期待你的经歷。我们想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事,目前我们除了调情,什么也没做。” 我说:“没什么好知道的。你得去问黛安娜。” “黛安娜巧言令色,说的不是事实。现在告诉我,”——她似乎会相信我说的一切——“你在哪里出生?那里的生活很苦吗?你住在贫民窟,得在十点时和姐妹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吗?” “贫民窟?”我蓦然想起家里的前厅,比前几个月更为具体——想起在壁炉上飘动,缝有花边的那块披肩。我说:“我出生于肯特郡的惠茨特布尔。” 玛丽亚瞪着前方。 我又说了一遍:“惠茨特布尔——产牡蛎的地方。” 听到这句话,她回过头来,“亲爱的,你是一条美人鱼!黛安娜,你知道吗?一条惠茨特布尔美人鱼!真是谢天谢地,”她随性地拍拍我的膝盖,“谢天谢地,没有尾巴。否则就不行了,对不对?”我无法回答。在我们家前厅的光景进入我的脑海后,现在来的是凯蒂站在她更衣室门前的回忆。人鱼小姐,她曾如此称唿我,在史丹福丘时也说过一次,当她听见我哭泣,向我走来,吻去我的眼泪的时候…… 我吸了一口气,将烟放至唇间。我差点被烟烫到,当我摸索着烟时,烟掉了。它掉到沙发上,弹了起来,滚入我的双腿间。我伸手去拿——那使女士们再度注视,并产生悸动——不过烟仍旧在我的臀部与椅子间闷烧。我跳了起来,终于找到烟,拉着长裤的臀部部分。我说:“该死,好在没把这条可恶的长裤烧出一个洞!” 这句话说得比我打算说的还大声;当这句话说了出去,我背后传来一声回应的叫喊:“蕾瑟比夫人,这真令人忍无可忍!”有位女士起身,走近我们的桌子。 她来到我们桌前,“我必须抗议,蕾瑟比夫人,我一定要代表所有出席和缺席的女士抗议,你对我们的俱乐部造成重大破坏。” 黛安娜露出意兴阑珊的目光。“破坏,布鲁斯小姐?你是指我的同伴金恩小姐出现吗?” “是的,女士。” “你一点也不在意她?” “我才不在意她的言语或服装,女士!”她穿着一件丝质衬衫,搭配一条腰带和领巾,领巾上夹着一枚铸成马头形状的银质别针。她满怀期待地站在黛安娜面前,过了一会儿,黛安娜嘆了一口气。 她说:“喔,看来我们得向会员们的意愿低头了。”她起身拉我起来,相当醒目地倚着我的手臂。“南茜,亲爱的,你的服装对板烟倶乐部来说,毕竟还是太大胆。看来我得带你回家,让你脱下衣服。现在,有谁要和我们一起乘车回幸福地散散心……” 室内兴起一阵涟漪。玛丽亚马上起身,伸手拿拐杖。“走吧,走吧!”她大喊,又说:“喂,沙丁!”我听见一声狗吠,从她的椅子下出现了一条漂亮的小惠比特犬,拴着一条猪皮皮带——在它趴在她裙子下以前,我从未看过这种狗。 狄姬和爱芙琳也都起身。黛安娜向布鲁斯小姐点头,我向她深深鞠了个躬。之前当我们进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身上,如今我们走向门口,这些目光依然集中在我们身上。我听到布鲁斯小姐回座时,有人喊:“做得对,凡妮莎!”但有一位女士,当我通过她身边时,她凝视着我,并对我使眼色;靠近门边的一张桌子旁,还有位女子起身和黛安娜说希望金恩小姐的长裤没有烧焦得太严重…… 长裤的确毁得相当严重;回到幸福地,黛安娜要我在玛丽亚、爱芙琳和狄姬面前行走并弯腰,好让她们讨论商量。她说会为我订做一条一模一样的长裤。 “真是挖到宝了,黛安娜!”爱芙琳轻拍布料时,玛丽亚说。她的话就像是黛安娜从某个黑市挑到一尊雕像或一只时钟。她不在乎我听不听得见。我听见又有什么关系?她说得对、她说得对!她的眼神中有种欣赏。被这些有品味的女士们欣赏——我知道自己并非为她们所爱,仅是因为某种特质,而我非常拿手。 黛安娜接着说:“脱下你的衬衫,南茜,让女士们瞧瞧你的内衣。” 我照她的话做,玛丽亚再度大喊:“真是挖到宝了!” 第13章 一 我相信,黛安娜广泛的交际圈认为我们的结合十分奇妙。有时我会看见她们在我们之中观望,我会听见她们低语——“黛安娜的口腹之慾”,她们这么称唿我,好像我是某种贪求美食的慾念,终究会令敏感的舌头生腻。而黛安娜一旦找上了我,似乎愈来愈不愿意放我走。自从那次短暂走访板烟俱乐部后,她便开始了我的新工作,成为她的固定游伴。现在我们有更多旅行、拜访和游览,也有更多服装供我穿着。我变得沾沾自喜。有次我曾懒坐在她客厅的椅子上,期望她用一枚金镑打发我回家。现在,当女士们低语“黛安娜的这个怪胎”时,我会刷着大衣衣袖的绒布,从口袋掏出绣有姓名缩写的手帕,并一笑置之。当一八九二年的秋天转为冬天,再转为一八九三年的春天时,我仍旧待在黛安娜身边当她的恩宠,女士们的低语销声匿迹。我终于不再是黛安娜的口腹之慾,而是她的男孩。 第81页 “来晚餐吧,黛安娜。” “来早餐吧,黛安娜。” “九点的时候过来,黛安娜;顺便把那男孩带来。” 这是因为现在我都打扮成男孩和她一同出游,即使当我们在外面游歷、到板烟交际圈以外的一般世界,由商店、餐厅与在公园兜风构成的世界也是如此。对于任何问起我的人,她都会大胆地介绍我为“伴护纳维尔?金恩”。我相信,一些受过教育的女士曾请求她介绍我给她们认识,她置之不理,低语道:“女士,他是国教派教徒,将献身于教会。这是他领受圣职前,最后一个服侍我的季节……” 因为陪黛安娜的缘故,我才再度回到剧院,畏缩地发现她带我进入脚灯旁的包厢,并在吊灯媳灭时再度感到畏缩。不过她偏爱的剧院都相当豪华。那些剧院都点电灯,而非煤气灯,观众也安静地坐着。我看不出有何乐趣。表演我虽然都很喜欢,不过我更常注视观众——其中当然有许多双眼睛和眼镜,从舞台上转移视线,在我身上流连。我瞧见许多张过去卖淫时认识的面孔。有一次我在一家剧院的厕所站着洗手时,感到一位男士在看我——他不知道我在哲麦街旁的小巷中服侍过他,稍后我看见他在观众席和妻子同坐。也有一次,我看见甜美的爱丽丝,那位在莱斯特广场和善待我的玛丽安。他也坐在一间包厢里,当他认出我时,对我抛了个飞吻。他和两位男士坐在一起,我扬起眉毛,他则转了转眼珠子。他瞧见和我坐在一起的是谁——是黛安娜和玛丽亚——然后再度转动眼珠,宛如在说:“好一笔生意!” 不管到任何地方,我都扮成男孩——现在只有去板烟俱乐部时,才会扮成女孩。这原本是城里唯一、黛安娜不必担心有人知道她将我扮成男孩的地方,然而在布鲁斯小姐抱怨后,她们公布了一条新规定,以后我得穿裙子去那里——黛安娜为我张罗了一些裙装,不过现在我已经忘记剪裁和颜色。在俱乐部里,当黛安娜会见朋友和写信时,我会坐着抽菸喝酒,被玛丽亚调情,和被其他女士打量。她经常做这些事,因为她——这是我自己推测出来的——以慈善行径闻名,女士们都请她帮忙。她会捐钱给慈善活动、送书给牢里的女囚、参与发行鼓吹女子投票权的《箭矢》杂志。黛安娜全程参与这些事,而我随侍在侧。如果我倾身捡起一张纸胡乱阅读,她会将纸拿走,好像一口气看太多字会累坏我。最后我只能读《笨拙》1杂志上的连环图画。 1《笨拙》杂志,英国老牌幽默插画杂志,创刊于一八四一年,于二〇〇二年停刊。以讽剌时事的卡通为主,多位优秀漫画家均在此发表过作品,也创造不少经典的卡通人物。 二 这些便是我的公开行程。这些行程不太多——大约维持了一年的时间。大多数的时间,黛安娜都让我紧跟在身边,并在家里夸示我。她喜欢限制注意我的人数,她担心我会像照片一样,因为太多人把持而褪色。 当我说夸示时,指的是以下这个意思:黛安娜有个令人费解的癖好,总让他人的暗喻或玩笑话成真。我曾在玛丽亚、狄姬与爱芙琳面前展示长裤上的焦痕和丝质内衣。当她们再度前来,带着另一位女士,黛安娜要我换另一套服装,在她们面前展示。这变成她的习惯,将我套上新衣,要我在她的客人前走动,或在她们之中来回穿梭,替她们倒酒、点菸。有一次她将我扮成男僕,穿及膝马裤,戴扑着白粉的假髮,和我演出《灰姑娘》时的装束相仿——不过我在不列颠剧院时的马裤并未这么紧贴,鼠蹊部也没这么巨大。 穿马裤的怪胎更加启发了她的想法。她已经看腻绅士装扮,要我以化妆舞会的打扮出现,并在会客室里的一块丝绒小布幕后着装。大约每周一次,女士们会前来晚餐,我会穿长裤和她们一起吃饭,不过在她们喝咖啡和抽菸之际,我会熘回房间换装。当她们进入会客室时,我会躲在布幕后,摆出某种姿势。当黛安娜准备好,她会拉动一条有流苏的带子,在她们面前展示我。 我可能会扮成珀尔修斯1拿着曲剑和梅杜莎的头,脚上穿系带凉鞋。我也可能会扮成丘比特,戴着翅膀,拿着一把弓。有一次我扮成圣塞巴斯丁2绑在树墩上——我还记得将箭系在身上,让箭不至下垂,是多么麻烦的工作。 1珀尔修斯,希腊神话中斩去蛇髮女妖梅杜莎之头的英雄。 2圣塞巴斯丁,基督教殉道者,约于西元三世纪末时遭到迫害,被绑在树上以弓箭射致身亡。 还有一晚我扮成亚马逊女人1。我拿着丘比特的弓,却露出一边乳房,黛安娜将乳头涂红。隔周我成了法国的玛丽安,头戴弗里吉亚软帽,手拿旗帜,而她说我露过一边乳房,这次不妨两边都露。再隔周我成了莎乐美2再度拿着梅杜莎的头,不过这次是放在盘子上,上面还黏着鬍子。当我跳舞,脱到只剩内裤时,女士们会鼓掌叫好。 1亚马逊女人,在希罗多德西元前五世纪的着作《希罗多德——歷史》中记载,曾在今日苏俄境内存在一个母系社会,其中的女性都晓勇善战,为了方便拉弓甚至会将一边的乳房割除。 2莎乐美,新约圣经人物,因为诱惑施洗者约翰不成,转而向希律王要求其项上人头。 第82页 再下一周,我成了赫耳马弗洛狄1。我戴着一顶桂冠,身体涂着银色油彩——除了戴着黛安娜的假阳具先生以外,全身一丝不挂。女士们喘息着观看它,而那使得它抖动。 1赫耳马弗洛狄(hermaphroditue),希腊神话中赫米士,和艾芙戴蒂之子。因长相清秀受到仙女追求,赫耳马弗洛狄拒绝,仙女许愿能和他合为一体,后愿望实现,赫耳马弗洛狄遂同时具有阴阳两性,成为变性人。 当那种抖动在我身上进行平时的刺激时,我总是想起凯蒂。不知她是否依然穿着西装和戴高礼帽,是否还唱像是《情人与妻子》一类的歌。 然后黛安娜会过来,将一根玫瑰色香菸放在我唇间,带领我走到女士们之中,让她们轻抚假阳具上的皮革。我说不出来当时我想的究竟是凯蒂,还是黛安娜。我觉得自己又成为皮卡迪利的男妓——或者不是男妓,而是男妓的男客。因为当我抽动、喊叫时,在阴影中有人微笑,当我颤抖哭泣时,则有人大笑。 三 对此我无能为力,这全是黛安娜安排的。她很大胆、很热情,也很狡狯。她犹如女王,有自己的朝廷——我在那些宴会中见识到。女人们会找她出去,并看护她。她们会带礼物来,说“供你收藏”。因此她的收藏受人谈论,人人称羡!她手势一摆,她们会抬起头。她一开口,她们会侧耳倾听。我认为是她的声音征服了她们——那些富音乐性的低沉语调,曾在我夜半游荡时,引诱我进入她所统治的暗黑世界的心脏。我一次又一次听见非议因黛安娜的喉咙发出的一声叫喊或是呢喃而粉碎;一次又一次发现拥挤房间的零星交谈会转趋支吾或平息,因为述说者会放弃薄弱的趣闻轶事,以便听见她更为有力的口吻。 黛安娜的大胆有感染力。女人们来找她,变得轻佻。她就像一名歌手,歌声使玻璃粉碎。她就像一枚毒瘤或一块铸模。她就像她拥有的低俗煽情小说里的主角——你可以将她和一位女家庭教师以及修女同置在房里,一小时后她们便会拔光自己的头髮,编成一条鞭子。 我现在的语气似乎对她感到厌倦,但当时可不,怎么可能?我们是最完美的双人表演搭档。她很淫荡,也很大胆——然而,是谁让这种大胆显现出来?谁能证明她的激情、她感同身受的能力?谁能证明她幸福地豪宅里那股稀罕的迷人气氛,在那里所有常规都不管用,放荡的行为统治一切?除了我以外,谁能证明? 我是她欢愉的证明。我是她欲望遗留下来的污点。她得留着我,否则就会失去一切。 而我得留着她,不然就会一无所有。我无法想像不经她安排的生活。她唤醒了我内在的某些慾念。我想:除了和黛安娜在一起,加入萨福人的行列之外,还有哪里能缓和这些古怪的渴求? 四 我提过新生活不受时间影响的特质,将我之前规律的作息一併打乱。我和黛安娜经常缠绵到天亮,傍晚时才吃早餐;我们也可能在正常的时间醒来,却待在床上,拉上窗帘,借着烛火吃午餐。有次我们拉铃叫布莱克,她穿睡衣过来,当时是凌晨三点半,我们把她从床上叫来。另一次是我被鸟鸣声吵醒,斜眼看窗帘边缘透出的光线,才想到自己整整一周没看见太阳。住在一栋由僕人辛勤保持温暖的房子里,有马车送我们到想去的地方,季节会失去,或增添新的意义。只有在黛安娜的外出服质料从丝质换为灯心绒、斗篷从薄纱换为貂皮,还有我的衣架挂着沉重的阿斯特拉罕羔羊皮、胳驼毛和苏格兰呢服装而下陷时,我才知道冬天来了。 即使置身于幸福地的迷人气氛,被如此令人陶醉的奢华所围绕,源自旧习的周年节日仍是我无法忽略的。成为黛安娜情人快一年时,某天我被一阵翻阅报纸的窸窣声唤醒。我的女主人在我身边读早报,我睁开双眼看标题。上面写:关于自治法案,爱尔兰人将于六月三日发动示威。我大叫一声,并不是报纸的文字引起我的注意——它们对我不具意义。六月三日是我的生日,一周后我就满二十三岁了。 当我告诉黛安娜时,她以愉悦的态度说:“二十三岁!这真是个璀灿的年纪!你的青春尚未来临,如同一位喘息的爱人,光阴将脸藏在布幕后窥视。”即使是早晨的第一句话,她也能说出这种话来,我打着哈欠。她说必须庆祝——听到这句话,我变得较有生气。 她说:“我们该做什么,是我们之前没做过的?我该带你去哪里?” 最后,她想到的是歌剧。 在我听来,这是个差劲的主意,但我不愿意表现出来——当时我还不爱生她的闷气,不过之后次数就多了。我太像小孩,会因为自己生日来临而陶醉。当然,生日会有礼物——而礼物从来不会失去魅力。 早餐时我收到礼物,装在两只金色的包裹里。第一只包裹很大,装着一件正式的观赏歌剧用斗篷,非常华丽,但当时我早就料到,压根不认为这算礼物。然而,第二只包裹令人惊奇。那只包裹又小又轻,我马上确定那一定是珠宝——或许是一对袖扣,或者是用来搭配领巾的领扣,也可能是一枚戒指。狄姬在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而我经常赞赏那枚戒指——是的,我确定那绝对是戒指,和狄姬的一样。 第83页 但那不是戒指。那是一支银制表,系在细窄的皮錶带上。两根黑色的指针显示时分,一根较快的指针记秒。表面是玻璃的,指针以发条发动。我将表放在手上,当我这么做时,黛安娜微笑了。“你可以戴在手腕上。” 我惊讶地望着她,当时没人戴腕錶,这令人感到新奇与惊喜,我试着将表扣在手上。当然,我做不来,就像幸福地的许多事物,你真的需要一位女僕,才能将事情做好。最后黛安娜帮我系好腕錶,我们一同注视小小的表面与移动的指针,并聆听滴答声。 我说:“黛安娜,这是我见过最美妙的东西!”她脸颊泛红,看起来很愉快。她是个贱货,但也有人性。 稍后玛丽亚前来拜访,我将表拿给她看,她点头微笑,轻抚我錶带下的手腕。她哈哈大笑。“老天,时间错了!你设成七点,现在才四点一刻!” 我再度看着表面,惊讶地皱眉。我总是把它当成某种手镯佩戴,不曾借它得知时间。因为玛丽亚的缘故,我将指针移至数字四和三——其实无此需要,因为我根本不理会时间。 这支腕錶是我最棒的礼物,不过还有一件礼物来自玛丽亚,是一根黑檀木手杖,顶端饰有流苏,还有银质尖端。这根手杖和我的新歌剧装十分搭配,是从沃斯特别订制的服饰。黛安娜为了配合我身上的颜色,挑选了以黑色、白色与银色为主的服装,让我们当晚成为醒目的一对。我想我们看起来一定像从时尚报刊的页面走出来的人。我不断确定行走时,左臂伸得非常直,好让腕錶露出来。 我们在苏法利诺的一家餐厅,和狄姬、玛丽亚一同用餐——玛丽亚带着她的惠比特犬沙丁,从盘里取出一些美食餵它。侍者被告知今天是我的生日,便随侍在侧,为我倒酒。“年轻的绅士今天过几岁生日?”他们问黛安娜的方式,显示出他们以为我比实际年龄年轻。我猜他们可能把黛安娜误认为我母亲,基于各种理由,这并不是个好主意。不过有一次,我让擦鞋匠擦鞋,黛安娜和朋友们站在附近观看,那个男人看见狄姬并察觉她的阳刚气息,和许多人一样,以为这是家族遗传的面貌,问我狄姬是不是我阿姨,当天带我出去玩。因为她的长相,让我被误认为男学童,其实是很值得的。有一两次她试着和我竞争服装。比方说,我生日那晚,她穿着一件饰有袖扣的衬衫,还在裙子上披着一件男用斗篷。她的喉咙上却饰有花边皱褶,我从不作如此阴柔的装扮。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一定会吓得半死!——自己看起来无异于老朽的玛丽安1——那种你有时会在皮卡迪利看见,接见年轻男孩的人。他们执业已久,因而被称为女王。 1玛丽安,法国的玛丽安,法国象徵自由与理性的人物,往往高举旗帜,领导人民前进。最初以石版画家杜米埃所画的哺育两子形象出现,后来成为民主共和的代表。 我们的晚餐十分精緻,餐后黛安娜差遣一名侍者叫车。如我之前所说,我认为她的计划并不讨喜,不过当马车加人皇家歌剧院门口的车水马龙时,即使是我也不得不为之兴奋,而我们——黛安娜、玛丽亚、狄姬和我——进入大厅里的绅士淑女阵群。我没来过这里,在我一年的伴护生涯中,从未成为富贵人群中的一分子。男士们和我一样,穿斗篷戴丝帽,也戴着眼镜;女士们佩戴钻石,戴又细又长的手套,看起来好像将手臂浸在牛奶桶中,浸到腋窝的位置。 我们在大厅里左拥右挤了一会儿,黛安娜和认识的女士们互相点头示意,玛丽亚将沙丁抱在胸前,使它远离鞋跟、长裙,以及拖地斗篷的推挤。狄姬说会为我们弄来一托盘的酒,便离开取酒。黛安娜说:“拿着我们的大衣,纳维尔,好吗?”她对保管斗篷的柜檯点头,那里有两个穿制服的男人。她转过身,让我脱下她的大衣,玛丽亚也照做,我捧着大衣穿过大厅——心中一直想着,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场合,我在其中看起来会有多好!同时确定大衣没有落在手腕上,遮住了腕錶。柜檯前排着队伍,在我等待时,我随意看着从绅士手中收集斗篷,发出衣票的两名男人。其中一位身形修长,有蜡黄色的脸孔——他大概是义大利人。另一位是黑人。当我终于走到柜檯前,他偏头看我给他的衣服,我发现他是比利男孩,不列颠剧院时的老烟友。 起初我只是盯着他看,我想自己其实是在思忖该如何在他认出我前逃走。当他拉着大衣,我却没放手时,他抬起目光——我知道他完全不认得我,只是奇怪我为什么迟疑,这个念头让我心生愧疚。我说:“比尔。”他更紧盯着我瞧,然后说:“先生?” 我咽着口水,再度开口:“比尔,不记得我了吗?”我倾身,压低声音说:“我是南儿,南儿?金恩。” 他的脸色变了,“我的天!” 我身后的队伍愈排愈长,传来一声喊叫:“前面为什么停下来?”比尔从我手中接过大衣,迅速拿至一只挂衣钩,递给我一张衣票。他走向一旁,留下同事和那些斗篷奋战。我也往旁边移动,远离那些推挤的男士。我们隔着柜檯,面对面摇着头。他的额头因汗水而光亮,他的制服是白色外套,配上一个廉价的猩红色蝴蝶结。 第84页 他说:“老天,南儿,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是哪个债主。”他打量我的长裤、外套和头髮。“你穿成这样在这里做什么?”他擦拭额头,张望四周。“你和男士来的吗?你不会是来表演的吧,南儿——是吗?” 我摇摇头,非常轻声地说:“现在不能再叫我‘南儿’了,比尔。事实是——”事实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我犹豫不决,但我不可能对他撒谎:“比尔,我现在扮成男孩过活。” “扮成男孩?”他大声说道,立刻将一只手捂在嘴上。尽管如此,队伍中还是有一两位抱怨连连的男士转过头来。我离他们再远一点,才再度开口:“我扮成男孩,和一位照顾我的女士生活……”当他听到这句话时,若有领悟地点头。 在他身后,义大利人弄掉一位男士的帽子,那位男士发出啧啧声。比尔说:“你可以等一下吗?”走去帮同事接过一些斗篷。稍后他又走过来,义大利人看起来很不高兴。 我瞄向黛安娜和玛丽亚。大厅已开始净空,她们站着等我。玛丽亚将沙丁放到地上,它正在抓挠主人的裙摆。黛安娜转过来与我视线相对。我看着比尔。 “你好吗?”我问。 他看起来很悲伤,朝我抬起手,上面有枚婚戒,“我结婚了,作为一个开始!” “结婚!喔,比尔,我真替你高兴!谁是你的新娘?不会是我们以前的服装师弗洛拉吧?”他点点头,说就是她。 比尔补充:“因为弗洛拉的缘故,我才会在这里工作。她在街角有份在老莫音乐厅做一个月的工作。她还是,你知道的,”——他忽然口拙——“为凯蒂着装……” 我盯着他看。男士的队伍里传来更多抱怨声,义大利人脸色更加难看,比尔赶忙去帮忙拿斗篷和帽子,循序发出衣票。我将一只手伸到头上抚摸髮丝,试着釐清他刚才告诉我的事。他娶了弗洛拉,弗洛拉依然跟着凯蒂工作,而凯蒂在密德塞克斯的音乐厅表演。那里距离我现在所站之处仅约三条街。 而凯蒂,当然,嫁给了瓦尔特。 他们幸福吗?当时我想问比尔。她有提到我吗?她有想到我吗?她想念我吗?但当他回来时,额头看起来更加慌乱溽湿,我只好说:“他们——表演得如何,比尔?” “表演?”他哼了一声,“我认为不太好,不像过去那么好……”我们凝望对方。我紧盯他的脸,发现他的下巴多了些肉,双眼周围的皮肤比我所知的更黑。 义大利人喊:“比尔,你可以过来吗?”比尔说他得走了。 我点点头,向比尔伸出手。当他握着时,似乎再度犹豫,很快地说:“你知道,你那样离开不列颠剧院,我们真的都觉得很遗憾。”我耸耸肩。 他接着说:“还有凯蒂。凯蒂是我们之中最遗憾的。她和瓦尔特每周都在《年代报》和《改革报》上登寻人启事。你看过那些寻人启事吗,南儿?” “没有,比尔,从来没有。” 他摇头。“现在你在这里出现,还穿得像勋爵!”不过他对我的西装投以怀疑的眼神,补充道:“你确定,你这样做对吗?”我没有回答,再度望向黛安娜。她正歪着头看我,身边站着玛丽亚、沙丁和狄姬。狄姬端着放我们酒杯的拖盘,单边眼镜戴在眼上。 她以急躁的口吻说:“酒会变温的,黛安娜。”大厅人烟稀少,我能清楚听见她的话。 黛安娜又偏着头,“那孩子在做什么?” “她在和那个黑鬼讲话,在衣帽间那边!”玛丽亚回答。 我感到双颊火红,迅速看回比尔那边。他先前跟随我的目光,现在放在一位递出大衣的男士身上,正将衣服拿过柜檯,带着它转身走向挂衣钩。 “再见,比尔。”我说,他转过头来点点头,难过地对我投以小小的道别微笑。 我走开一步——又火速转回柜檯,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告诉我凯蒂在老莫音乐厅节目单的顺序。” “她的顺序?”他思考这个问题时,手边不停折着一件斗篷,“我不确定。下半场开场后不久,大概九点半吧……” 玛丽亚开始唿唤:“纳维尔,小费有问题吗?” 我知道自己如果再在他身边多徘徊片刻,便会发生某种很尴尬的场面。我不再看他,马上走回黛安娜身边说没事和抱歉。但当她扬手抚顺我刚才弄乱的头髮时,我退缩了,感觉比尔的目光投射在身上;当她挽起我的一只手,而玛丽亚挽起我的另一只手时,背上的肌肤似乎产生某种颤抖,好像有把枪抵在那里。 尽管剧院华丽灿烂,我却呆望着。我们没坐包厢,因为事先来不及订,不过位置非常好,在前面几排的中间。但我却害她们迟到,前排几乎全满,必须绊跌走过二十双脚,才能坐进座位。狄姬弄洒了酒,沙丁则在啃咬一位女士脖子上围的狐毛。黛安娜终于入座时,她紧抿嘴唇,很不自在,这并非她计划中的人场方式。 我坐着,对她麻木,对一切麻木。我只想能着凯蒂,想着她仍旧在音乐厅表演,和瓦尔特同台演出。想着比利天天见到她,稍后表演结束他去接弗洛拉,还会再见到她。想着现在,我们前来观赏的歌剧演员们正在上化妆油彩,而她坐在三条街外的一间更衣室里,上着她自己的油彩。 第85页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指挥出现了,观众鼓掌欢迎;灯光熄灭,观众转而沉默。当音乐开始演奏,布幕缓缓上升时,我恍惚地注视舞台。当演员开始唱歌时,我退缩了。这齣歌剧是《费加洛婚礼》。 我几乎记不得歌剧的内容,只是想着凯蒂。我的座位好像变得不可思议地狭窄和坚硬,我动来动去,直到黛安娜倾身低语,说得保持安静。我一直想着自己走遍整座城市,害怕转过一个街角,就发现凯蒂在那里;我想着自己的伪装是为了躲避她。在我过男妓的生活时,躲避凯蒂巳成为我的第二天性,伦敦的某些地带,我会自动避而远之;伦敦的某些街道,是我在转向时,不必停下来考虑的。我像个有瘀伤或断肢的人,学着在人群中走路,并使伤口不受到推挤碰撞。现在得知凯蒂近在咫尺,就像是强迫自己紧压瘀伤或扭曲肢体,发出刺耳的声响般。乐声变大,我开始头痛,座位似乎更为狭窄。 我看着腕錶,可是光线太暗,我读不出时间,得将表倾斜,让表面照到从舞台传来的灯光。当我这么做时,手肘顶到黛安娜,她愤怒地嘆了口气,瞪着我看。腕錶显示离九点还有五分钟——现在我真的很高兴能得到这个礼物!歌剧正演到荒唐的桥段,伯爵夫人和女僕逼迫男主角穿上裙子,将他锁进柜子里,当时的歌曲和拥挤的程度达到最糟的状态。我转向黛安娜,“黛安娜,我受不了了,我想到大厅等你们出来。”她伸手抓紧我的手臂,但我将她的手甩开,起身对每位被我绊到腿或踩到脚,因而发出喷啧声的男士和女士们说:“借过,喔!借过!”我沿着座位走走停停,朝门口走去。 听过舞台上的尖叫声后,外面的大厅显得出奇宁静。在衣帽柜檯,义大利人坐着看报。我问起比尔,他不屑地哼了一口气,“他不在这里,节目一开始就走了。你要拿斗篷吗?” 我说不要。我离开歌剧院,朝特鲁里街走去,沿路注意自己的西装、鞋上的反光和翻领上的花朵。当我抵达密德塞克斯时,发现有一群男孩在外面看节目单,评论着表演。我走过去,视线越过他们的肩膀,找寻我要的名字与号码。 瓦尔特?沃特斯和凯蒂,我终于瞧见。得知凯蒂已经捨弃自己的姓氏巴特勒,还排在瓦尔特的旧艺名底下,让我吓了一跳。一如比尔所说,他们的表演被排在靠近下半场开场的位置——名单上的第十四号,在一名歌手和一位中国魔术师后面。 售票亭里坐着一位穿淡紫色洋装的女孩。我走到窗前,对音乐厅点头问道:“谁在舞台上?现在到第几号了?”她抬起头,一看见我的西装,马上露出窃笑。 她说:“你迷路了,亲爱的,你要听的是歌剧,在街角那边。”我咬唇不发一语,她的笑容淡去。“好吧,艾弗烈勋爵1,现在是第十二号,东区歌女贝尔?巴斯特。” 1艾弗烈勋爵,指的是艾弗烈?道格拉斯勋爵,维多利亚时代作家王尔德的同性恋爱人。 我买了一张六便士的票,她对此扮了个鬼脸,“早知道就该把红地毯搬出来。”事实是,我不敢冒险离舞台太近。我想像比利男孩到达这里,告诉凯蒂遇见我的事,还有我打扮成什么模样。我想像走出聚光灯,站在小音乐厅的舞台上时,观众看起来会有多近,而穿戴西装和蝴蝶结使我更加醒目。要是凯蒂发现我在看她,情况会有多糟——她一定会对瓦尔特唱歌,目光却胶着在我身上! 因此我往上走到顶层座位。楼梯很窄,当我转弯时,看到一对情侣在调情,我得近身经过。一如售票亭的女孩,他们打量着我的西装,纷纷开始窃笑。我能听到乐队震耳的音乐声穿越墙壁而来。当我爬到楼梯顶端的门口,乐声变得更大声,我的心似乎随乐声抵着胸口跳动。当我终于进入表演厅,夹杂叫嚣的观众发出的热气、烟雾和臭气的阴暗中,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舞台上有名女孩穿着火红色的洋装,扯动裙子好露出丝袜。我站在顶层,抓着一根柱子保持稳定,听她唱完一首又一首歌。观众似乎知道那首歌,有掌声和口哨声响起。在这些声音平息下来前,我沿着走道走向一个空座位。那是接在一排男孩之后的座位,是个欠佳的选择,因为他们瞧见我穿欣赏歌剧用的西装和翻领上的花朵时,互用手肘推挤暗示,还低声暗笑。有个男孩捂嘴咳嗽,那声咳嗽却发出公子哥儿的声音!我将视线从他们那里转回,紧盯着舞台。过了一会儿,我取出一根烟点燃。当我划着名火柴时,手不住颤抖。 东区歌女终于结束表演。响起一阵欢唿声,接着是短暂的停顿,充斥着叫声、推挤和窸窣声,乐队随即演奏下一个节目的开场曲——叮叮噹噹的中国旋律,我旁边那排男孩中有人站起来大喊:“棒呆了!”布幕升起,出现一位魔术师、一位女孩和一个日式橱柜——和黛安娜卧房那个一模一样。魔术师弹指,台上出现一道闪光、一声爆炸和一阵紫色的烟雾,那些男孩将手指放入口中吹口哨。 我曾经看过——或觉得自己曾经看过——上千次这种节目;现在我看着这个节目,紧紧咬着香菸,觉得愈来愈难过且不安。我想起自己坐在坎特伯里艺宫的包厢里,戴着蝴蝶结手套,内心不断狂跳,那似乎是段远不可测且古怪的过往。不过,就像从前,我紧抓着座位上湿热的丝绒,随着垂下的绳子和满布灰尘的楼板的暗示,望着舞台和舞台侧边的交接处想凯蒂。她在那里的某处,就在布幕边缘以外的地方,可能正在拉整衣服——不管她穿的是什么服装;可能正在和瓦尔特或弗洛拉闲聊;可能正瞪大双眼,因为比利男孩告诉她遇见我的事——她可能正在笑,或是在哭,或只是淡淡地说:“真有趣!”——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 第86页 魔术师正在表演最后一样把戏。又是一道闪光与更多烟雾,烟雾飘到顶层,全场观众不住咳嗽,却边咳嗽边欢唿。布幕降下,号码变更时,又是一阵停顿,灯光师更换聚光灯的滤镜,出现一阵蓝、白和琥珀色光线交会的光束。我抽完了烟,准备拿另一根。这次旁边那排男孩都看到我这么做,因此我将烟匣拿到他们面前,请他们各取一根烟:“真是慷慨。”我想到黛安娜。假如歌剧已经结束,她正在等我,一边咒骂、一边拿节目单拍大腿呢? 假如她丢下我,迳自回去幸福地呢? 乐声和布幕升起时的嘎吱声响起。我看着舞台,瓦尔特站在上面。 他看起来很庞大,体型比我记忆中大得多。或许他发胖了,也或许他的服装塞着填充物。他的鬍鬚用梳子梳过,相当滑稽地竖立。他穿着一条格子呢的陀螺裤,搭配绿色丝绒外套,头上戴着一顶吸菸帽,口袋放着一根菸斗。他身后挂着一块布,上面画着表示客厅的场景。他身边有张扶椅,当他唱歌时倚于其上。他只有一个人。我以前没看过他穿舞台装或化妆的模样,压根不像我有时仍在梦中看见的那个人——那个穿随风飘动的衬衫,蓄着湿漉漉的鬍子,将手放在凯蒂身上的人——我蹙眉看着他,他站在那里,我的心几乎没有反应。 瓦尔特的歌声是温和的男中音,一点也不能说不悦耳,他上场时响起了一阵掌声,现在又响起一轮满意的掌声,加上一两声欢唿。然而,他唱的却是一首奇怪的歌,内容是失去的儿子,名唤“小杰克”。歌词是韵文,每段的结尾都重复着同一句话,大约是:“哪里,喔,哪里,小杰克现在在哪里?”我觉得很奇怪,他一个人在台上唱那样的歌。凯蒂在哪里?我用力抽菸,无法想像她戴着丝帽、蝴蝶结和花朵,要怎么和这表演搭配…… 有个可怕的想法在我心中乍然成形。瓦尔特从口袋掏出手帕,在眼旁轻轻拍打。他的声音在一段大家预先知道的合唱部分升高,有不少人同声合唱:“但在哪里,喔,哪里,小杰克现在在哪里?”我坐立难安,心想不要是那样!喔,拜託,千万不要是那样! 但就是那样。当瓦尔特唿喊哀伤的问题时,有声尖锐的叫声从舞台侧边传来:“你的小杰克在这里,父亲!这里!”一个身影跑向舞台,紧握瓦尔特的手亲吻。那是凯蒂。她穿着一套男孩的水手服,搭配有蓝色饰带的宽松白上衣、白色灯笼短裤、长袜以及棕色平底鞋,她还将草帽用帽带系在颈上,帽子悬在背后。她的头髮变得很长,梳理成圈状。现在乐队演奏另一首曲子,她加入瓦尔特的歌声一起演唱。 观众为她拍手,露出微笑。她轻快地跳到一旁,瓦尔特弯下身,对她摇着一根手指,台下哈哈大笑。观众喜欢这项表演。观众喜欢看凯蒂——我可爱、风流倜傥、昂首阔步的凯蒂——扮成孩童,穿长至膝盖的长袜,和丈夫一同表演。当我脸颊涨红,在座位上局促不安时,观众不会看见,就算看见也不会知道为什么。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只觉得有股强烈的羞耻感。就算观众对凯蒂发出嘘声,或对她扔鸡蛋,都不会让我更难过。但是他们喜欢她! 我紧盯着她瞧,想起我的歌剧眼镜,便从口袋拿出戴上,如同在梦中般近看她。她的头髮虽然长长了,却依然是栗子色。她的睫毛仍旧很长,也如柳树般苗条纤细。她用化妆遮盖可爱的雀斑,再画上一些滑稽的斑点;不过以往我经常用手抚摸她的雀斑,我能想像出白粉底下的雀斑形状。她的双唇依旧饱满,在她唱歌时闪闪发光。在歌词段落间,她噘嘴亲吻瓦尔特的鬍鬚…… 看到她这么做,我任由眼镜滑落,瞧见旁边男孩的羡慕眼神,便将眼镜沿排传下去——眼镜最后会扔到一位坐在包厢里的女孩手上。当我再度看着舞台时,凯蒂和瓦尔特变得非常小。瓦尔特缩在椅子上,拉凯蒂坐在膝头,她双手抱胸,穿平底男童鞋的双脚不住摆盪。那群男孩喊了一些话,我没听到他们说了什么。我踉跄走向漆黑的走道,找到出口。 五 回到皇家歌剧院,我发现歌剧演员仍在舞台上尖叫,号角声依旧震耳欲聋。不过我是隔着门听见这些声音,我无法穿过走道回黛安娜身边,以及面对她的不悦。我把衣票递给衣帽间的义大利人,坐在大厅的丝绒椅观看充斥着等候的马车、卖花女和阻街者的街道。 终于有叫好声传来,还有唿唤女高音的安可声。歌剧厅的门大开,大厅挤满交谈的观众,黛安娜、玛丽亚、狄姬和玛丽亚的狗总算出现,看到我在外面等待,便打着哈欠上前责问我有什么问题。我说在男厕吐了,黛安娜将手放在我的脸颊上。 “今天对你来说太刺激了。”她说。 但她的语气相当冷漠,在回去幸福地的路上,我们沉默地坐在车里。霍柏太太开门让我们进去,锁起大门门栓,我和黛安娜原本要到她的卧房,我却走过她身边,迳自朝我的房间走去。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她将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你要去哪里?” 我挣脱她,“黛安娜,我觉得很疲惫。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又抓紧我,“你觉得很疲惫。”她的口气中带着嘲讽。“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感受吗?马上进来我的卧房,你这个小贱货,把衣服脱掉。” 第87页 我迟疑了一会儿,“不要,黛安娜。” 她走得更近,“什么?” 有钱人说“什么?”时有种特别的方式:这个字眼仿佛被磨尖,像把有刺的出鞘匕首从口中射出。这就是现在黛安娜在昏暗的走廊上说这个字眼的方式。我感到被这个字眼刺穿,令我意志消沉。 我咽着口水,我说:“不要,黛安娜。”音量不及耳语。然而黛安娜听见了,紧抓我的衬衫,使我说话结巴。我说:“放开我,你弄痛我了!放开我,放开我!黛安娜,你会弄皱我的衬衫!” “什么,衬衫?”黛安娜将手指插入纽扣底下拉扯,直到衬衫撕裂,我的乳房袒露出来。她抓着外套,从我身上撕裂,当她这么做的时候,不住喘息,身体紧压在我的身体上。我站不稳,手伸向墙壁,用手臂遮脸,因为我以为她会打我。我看她时,发现她的脸庞涨红,并非狂怒,而是出于欲望。她伸向我的手,将我的手指放在她的衣领上。虽然状况混乱,当我了解她要我做什么时,我感到自己的喘息声加快,阴部抽搐了一下。我拉着花边,听到缝线撕裂的声音,在我听来,那些声音像是用鞭子抽打马的腰。我将花边从她身上扯下,从她黑、白和银色交织的衣服撕下,那是在沃斯订制的,用来搭配我的服装。当衣服被撕裂、扔在地毯上践踏时,她要我跪在上面干她,直到她不断达到高潮。 她最后还是吩咐我回自己的卧房。 我躺在黑暗中发抖,用手捂嘴免得发出哭声。床边的橱柜被星星照得闪闪发亮,放着我的生日礼物,那只腕錶。我伸手拿表,觉得它在指间发冷;当我将表贴于耳上时,我不断颤抖——因为那不断说着:凯蒂,凯蒂,凯蒂…… 我扔开表,用枕头遮住双耳隔绝声音。我不会哭。我不会哭!我甚至连想都不会想。我会让自己永远臣服于幸福地的无情与失去季节的生活中。 这是我当时的想法,不过我在那里的时间其实是有限的。那只美丽腕錶上的指针正缓慢地移走一切。 第14章 一 隔天我很晚才醒来。当我醒来,拉铃叫布莱克送咖啡时,才知道黛安娜在我沉睡时外出了。 我说:“外出?去哪里?和谁一起?” 布莱克行了一个礼,说不知道。 我靠回枕头,从她手上接过杯子,“她穿什么衣服?” “她穿绿色衣服,还带着她的袋子,小姐。” “她的袋子,那她大概是去板烟俱乐部。她有没有说要去俱乐部?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 “求求你,小姐,她什么也没说。她从来不对我说这种事的。你或许可以问霍柏太太……” 我或许可以,不过霍柏太太对于打量躺在床上的我很有一套,我实在不敢恭维。我说:“不,不要紧。”当布莱克弯腰清扫火炉,顺便生火时,我不时嘆息。我想着前一晚黛安娜粗鲁的吻想着当我的心仍因凯蒂难过时,那些吻如何使我激动与噁心。我发出呜咽声,布莱克抬头看我,我以一种兴趣缺缺的口气说:“服侍蕾瑟比夫人,不会让你感到厌烦吗,布莱克?” 这个问题让她双颊泛红。她回头看着火炉说:“小姐,服侍任何女主人都令我厌烦。” 我回答我想也是。因为和她说话是个创新之举——也因为黛安娜丢下我一个人外出,我觉得生气和无聊一我说:“那你不认为蕾瑟比夫人是个苛刻的女主人喽?” 她又脸红了,“她们都很苛刻,小姐,不然怎能当女主人。” “那么——不过你喜欢在这里吗?你喜欢在这里当女僕吗?” “我有自己的房间,那比大多数的女僕得到的多。再说,”她站起身,在围裙上擦手。“蕾瑟比夫人给的薪水很丰厚。” 我想着她每天早上端咖啡,以及每天晚上捧着水罐为脸盆注水的样子。“别觉得我失礼,但是——你何时会需要花钱?” “我在存钱,小姐!我计划移民。我朋友说在殖民地,一个女孩有二十镑就能成为一栋寄宿公寓的房东,还有女僕可使唤。”她说。 “真的吗?” 布莱克点点头。 “你想经营寄宿公寓?” “喔,当然!殖民地总是需要寄宿公寓,你知道的,让前去垦荒的人投宿。” “这倒是真的。那你存了多少钱?” 她再度脸红,“七镑,小姐。” 我点点头,稍微想了一下,“但你是要去殖民地,布莱克!你能忍受得了旅途奔波吗?你得住在船上要是碰上暴风雨,那该怎么办?” 她捡起煤箱,“哦,我不会介意的,小姐!” 我笑了,她也是。我们从未如此自在地交谈过。我已经习惯和黛安娜一样叫她“布莱克”;我已经习惯她对我行礼;我已经习惯让她看见我现在的模样:双眼和双唇肿胀,赤裸地躺在床上,床单拉到胸口的位置,颈间还有黛安娜的唇印。我已经习惯对她视而不见。现在,当她露出笑容时,我终于正视她,观察她泛红的双颊和颇为乌黑的睫毛,并想着,噢!——她真的十分美丽。 第88页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们之间出现了一种熟悉的不自在感。布莱克略微举高煤箱,接着端托盘过来问我:“还有其他吩咐吗?”我说准备洗澡水,她对我行礼。 当我在浴室泡澡时,我听见前门的摔门声。是黛安娜。她过来找我。她去了板烟俱乐部,不过只是去拿一封必须给另一位女士签署的信件。 “我不想叫醒你。”黛安娜将手浸入水中。 当下我忘了布莱克,以及她有多美丽。 二 我确实忘了布莱克,大约有一个月或更久。黛安娜举行宴会,而我继续扮装摆姿势;我们一起前往俱乐部,还有玛丽亚在汉普斯戴的房子。一切如常。我偶尔会感到愠怒,不过,就像前往观赏歌剧的那晚,她找到将我的愠怒转化成满足她淫荡需索的方法——最后,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真的生气,还是为了她的强烈欲望而佯装生气。有一两次我希望她让我生气——我发现,在盛怒中干她,在适当的时机下,会比在和善中干她更刺激。 总之,我们就像这样继续生活。有天晚上我们为了一套西装有些争吵。我们正准备着装前往玛丽亚家晚餐,我不想穿黛安娜替我选的西装。她说:“很好,你高兴怎么穿就怎么穿吧!”她搭上马车,丢下我自行前往汉普斯戴。我将杯子丢向墙壁——再叫布莱克过来清理。当她来的时候,我想起之前和她谈话有多愉快,要她坐在身边,告诉我更多她的计划的事。 此后,只要黛安娜出去,布莱克都会过来和我待上一会儿,和我愈来愈亲近,我和她在一起也愈来愈自在。最后,我对她说:“老天,布莱克,你巳经替我清了一年以上的夜壶,我居然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微笑,看起来再度美丽——她的名字是泽娜。 三 泽娜有段悲伤的过去。那年秋天的某个早上,我躺在黛安娜的床上,她一如往常端早餐前来和检视炉火时,我得知了她的故事。我醒来发现泽娜跪在火炉前,安静地拨弄煤炭,免得吵醒我。我在床单下扭来扭去,觉得自己像条鳗鱼般佣懒。我的私处因为前一晚的激情依然湿滑。 我躺着观察她。她举起一只手抓额头,移开手后,那里留下一道煤灰的污痕。她的脸孔和那道污痕相比,显得非常苍白且困苦。 我说:“泽娜。” 她吓了一跳,“是,小姐?” 我犹豫着,接着又说:“泽娜,别在意我问你一些事,我实在忍不住去想。黛安娜曾经告诉我——说她从狱中带你出来。这是真的吗?” 泽娜转回火炉,将煤炭堆在火上,不过我瞧见她的双耳发红。 她说:“他们把那里叫做感化院,不是监狱。” “那么就是感化院了。你真的曾待过那里?” 她没有回答。 “我不会介意的。”我迅速补充。 泽娜的头动了一下,“不,我不在乎,现在不会了……” 如果她用这种语气对黛安娜说这种话,我想黛安娜会掴她耳光。的确,她现在有点害怕地看着我,不过当她这么看我时,我扮了个鬼脸。 我说:“很抱歉,你觉得我很无礼吗?这是因为——黛安娜说的关于你被送去那里的原因。她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她编的一个故事?他们把你送去那里,真的是因为,你……亲了一位女孩的关系吗?” 泽娜继续蹲着,双手放在膝上,凝视未燃的炉架。她将脸转向我,嘆了一口气。 “我十七岁时在感化院待了一年。那是非常残忍的地方,尽管还不及我听说过的其他监狱。那里的女主人是蕾瑟比夫人在俱乐部认识的朋友,这就是她得到我的理由。我会被送进感化院,是因为我对在肯特郡镇某户人家认识的女孩说的话。我们都是那里的女僕。”她说。 “来这里之前,你就已经是女僕?” “我十岁就被送去帕丁顿当女僕,我父亲很穷,所以我十四岁又去肯特郡镇帮佣,那地方还算不错。当时我在那里当女僕,我和一位女孩安格妮丝非常亲近。安格妮丝有情人,她甩了对方,因为我的缘故,小姐。我们就是那么亲近……” 泽娜非常悲伤地盯着膝上的双手,房里的气氛停滞,我不禁难过起来。我说:“安格妮丝说了害你被送去感化院的事?” 她摇摇头,“噢,不是!实际的情况是,安格妮丝失去了工作,因为那里的女主人不喜欢她。她到了达利奇的某户人家,如你所知,那里离肯特郡镇很远,但还没远到无法通信或在星期天相见。但是另一位女孩来了。她不像安格妮丝那么好,不过她很在乎我。小姐,我认为她头脑有点问题。她会偷看我的东西,因此发现了信件和所有小东西。她会逼我亲她!我说为了安格妮丝,我不可能亲她,她便对女主人说我逼她亲我,还用某种特殊的方式摸她。这其实都是她做的!女主人不确定是否要相信她,她就把我装信件的小盒子拿去给女主人看。” “哦!真是个贱人!”我说。 她点点头,“她的确是个贱人,不过我之前不愿意这么说。” “就是这位女士把你送去感化院?” 第89页 “罪名是妨碍风化。她确定安格妮丝也失去工作,他们原本准备把她和我一起送进感化院——不过她非常聪明地搭上一位年轻男子。安格妮丝嫁给他,后来听说他对她很不好。” 泽娜摇摇头,我也是。 我说:“你似乎被女人害惨了!” “可不是吗!” 我对她使了个眼色,“过来这里,我们来抽根烟。” 泽娜走向床边,我找了两根烟。有一会儿,我们沉默地坐在一起抽菸,偶尔会嘆息、窃笑并摇头。 我瞧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当我和她目光交会时,她红着脸别开目光。 我说:“怎么了?” “没什么’小姐。” 我笑着说:“不,一定有什么事。你在想什么?” 泽娜又抽了一口烟,用手指捏着香菸,就像你会在街上看到粗汉抽菸的方式,燃烧的菸头差点烧到她的手。她说:“你一定会觉得我鲁莽。” “会吗?” “会的。第一次好好看你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她吸了一口气,“你在音乐厅工作过,对不对?你在音乐厅工作,和凯蒂?巴特勒一起,艺名是南儿?金恩。第一次在这里看见你时,带给我何等巨大的冲击!我没想过会服侍名人。” 我端详着菸头,没有回答她。她的话吓了我一跳,和我预期的完全不同。我大笑着说:“你知道,我现在一点也没名。那段日子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泽娜说:“不算很久,我曾在康敦镇看过你,还有一次在佩克汉宫。那次我和安格妮丝一起去,笑得好开心!”她的声音变得有点低沉,“就在那之后,我的麻烦开始了……” 我对佩克汉宫的记忆非常清楚,因为我和凯蒂在那里只表演过一次。那是十二月,在我们开始在不列颠剧院表演之前,所以离我自己麻烦开始的时刻也很近。我说:“想着你坐在台下,安格妮丝在身边,而我站在台上,和凯蒂?巴特勒一起……” 泽娜肯定有从我的口气中听出一些端倪,因为她抬起头,和我四目相接,“你这些日子以来都没见过凯蒂?”我摇摇头,她好像能够理解。“能成为舞台上的明星,一定是件了不起的事,对吧!” 我嘆了口气,“我想是吧,但是——”我想的是别的事,“你不能让蕾瑟比夫人听见你说这些事。她,她对音乐厅的事不太感兴趣。” 她点点头,“我想也是。” 火炉上的时钟响起整点的声音,泽娜听见后起身,拿出唇间的烟,用手在嘴前搧动,好搧走烟味。她大叫:“老天,看看我!我会被霍柏太太骂的。”她伸手拿我的空咖啡杯,端起托盘走向煤箱。 泽娜转过头来,脸又红了,“还有任何吩咐吗,小姐?” 我们短暂互视对方。她的额头上还留有煤灰的污痕。我在床单下扭动,再次感到大腿间的湿滑——现在,那里变得更加湿滑。我每晚都和黛安娜交欢,几乎有一年半之久。交欢对我来说,似乎变得和握手一样一可以把它当成某种礼仪,对任何人行使。然而,如果我叫泽娜来床边,她会让我吻她吗? 我说不上来。我没有叫她这么做,只是说:“谢谢你,泽娜,现在没你的事了。” 她捧起煤箱离开。 对于这种想法,让我有种羞赧的感觉。 而黛安娜,我知道,将会勃然大怒。 四 这件事如我之前所说,发生在那年秋天的某个时刻。我记得那个时刻与后续的两三个月,我非常清楚,因为那段时间一直很忙乱,就像根据某些病态者的说法,我和黛安娜需要某种乱闹闹的紧张状态,飞驰结束这段关系。比方说,玛丽亚在家里举办宴会。狄姬在船上举办宴会——包下整艘船,载着我们从查令十字区到里奇蒙,我们在一支纯由女孩组成的乐队前跳舞,直到凌晨四点。我们在凯特勒餐厅过圣诞节,并在私人包厢享用鹅肉。新年在板烟俱乐部庆祝,我们的桌子又吵又低级,布鲁斯小姐再度找上我们,抱怨我们的礼仪。 然后一月时,黛安娜的四十岁生日到了,众人说服她庆生,在幸福地举办一场华服舞会。 我们称为舞会,不过其实没这么盛大。音乐仅由一位弹钢琴的女子负责,在捲起地毯的餐厅里跳的舞相当柔和。不过,没人为了跳华尔兹而来。她们是冲着黛安娜还有我的名气而来。她们是为了酒、食物与玫瑰色香菸而来,她们是为了丑闻而来。 她们来了,并大为惊嘆。 开场时,我们将房子装饰得很华丽。我们在墙上和天花板悬挂丝绒和亮片,关掉所有的灯,用蜡烛照亮室内。我们搬走会客室的家具,只剩土耳其地毯,再铺上座垫。我们在大厅的大理石地板洒上玫瑰花,也将玫瑰置于火炉上,让花瓣徐徐冒烟,夜晚结束时你会感到噁心。有香槟,也有白兰地,以及混有香料的红酒供人饮用,黛安娜将酒放在一只酒精灯上的铜盆中加热。所有食物都是她从苏法利诺订来的。他们依循罗马古法制作冷烤肉,将鹌鹑塞入鸡里,再将鸡塞入火鸡里,最后将火鸡塞人鹅里——我想,鹌鹑里有塞松露。餐桌上也有牡蛎,放在一桶刻有惠茨特布尔字样的木桶中。不过有位女士不懂开壳技巧,竟试着用一把雪茄刀开壳。刀锋滑落,差点切断手指,她的血流进冰块,那桶牡蛎于是乏人问津。黛安娜命人拿走。 第90页 半数板烟俱乐部的会员都出席了宴会——除了她们以外,还有更多女人,来自法国和德国的女人,甚至还有一位来自义大利的卡布里岛。这就像是黛安娜广发请帖到世上所有的上流圈——不过卡片上当然有标明,仅限萨福人参加。那是她的首样要求;她的次样要求,如我之前所说,是穿华服出席。 结果有好有坏。许多女士仅把那晚视做终于能把骑马外套留在家里,换上长裤的机会。狄姬便是其中之一,她穿晨间西装来,在翻领上别了一小枝紫丁香,自称为“道连·葛雷” 1。不过其他人的服装更加炫丽。玛丽亚将脸涂黑,黏上假鬍鬚,扮成土耳其帕夏2。黛安娜的朋友爱芙琳扮成法国的玛丽皇后——尽管稍后又有一位玛丽皇后,在她之后,甚至再出现另一位。那的确是当晚尴尬的场面之一:我算出足足有五个人扮成萨福,全都背着七弦琴;还有六位来自兰戈伦3的女士——在我认识黛安娜之前,从未听说有女士来自兰戈伦。另一方面,有些选择更大胆装扮的女士,冒着让任何人都认不出来的风险。“我是安妮皇后4!”我听见有位女士生气地说,因为玛丽亚认不出来她扮的对象——然而,当玛丽亚称唿另一位头戴皇冠的女士这个头衔时,对方更加火冒三丈。她扮的是瑞典女王克里斯廷。 1道连·葛雷,英国作家王尔德(一八五四至一九〇〇年)作品《葛雷的画像》的美少年。 2帕夏,伊斯兰教国家高级官员过去的尊称。 3兰戈伦,位于英国威尔斯,固定举办音乐比赛。 4安妮皇后,一六六五至一七一四年,英国歷史上的重要女王,六岁便由大臣辅佐治理朝政。生性聪颖却又极具个人特色,创办瑞典第一份报纸,邀请欧洲知识分子如笛卡尔入宫,讨论哲学与社会改革方法。不过十年后,她将王位让给表哥,女扮男装週游欧洲,是瑞典的传奇人物。 我没看过比那晚更迷人的黛安娜。她依循名字的希腊根源,穿着长袍,配以露出纤长的第二根脚趾的凉鞋,头髮高高盘起,插着月牙形的髮簪,肩头则挂着一袋箭矢和一把弓。她声称箭矢是用来射击男士,不过稍后我又听见她说是用来射穿少女的心。 我将自己的服装保密,而且没让任何人看过,计划等宾客到齐时,才换上服装,对我的女主人献上礼物。那不是非常轻狂的服装,不过我认为它颇具巧思,因为它和我买来送黛安娜的生日礼物互有关连。一年前的此时,我乞求黛安娜赏我一点钱买礼物。我为她买了一枚胸针,我想她爱不释手。然而到了今年,我认为自己有所突破,我偷偷为她订购一尊罗马男侍安提纽1的胸像。我在板烟俱乐部的一份报纸发现他的故事,并笑着阅读,虽然安提纽的生平是这么悲惨,最终投入尼罗河自尽,但他的一生似乎和我颇为相像。早餐时我将这尊胸像送给黛安娜,她赞不绝口,将它摆在会客室的一个台座上。黛安娜说:“谁会想到这小男孩是如此古灵精怪!玛丽亚,一定是你替她选的,对不对?”现在,所有的女士都集结在楼下的宴会,我站在自己的卧房里,在镜前颤抖,将自己扮成安提纽的模样。我穿着一件只长到膝盖的托加袍2,围上一条罗马式腰带——他们称之为环带。我将双颊扑上粉,让脸色看起来无精打采,还将眼周画黑。我将头髮套入一顶黑色假髮中,让捲曲的假髮披在肩上。我的颈子上围着一圈莲花,我可以告诉你,在一月的伦敦,莲花比任何东西都难以入手。 1安提纽(antinous),罗马皇帝哈德良的男宠,公元一一七至一三八年在位,是罗马史颇具文化修养的皇帝。 2托加抱,古代罗马市民穿的有皱褶的宽松抱子,初期各阶层男女都穿,后成为国王、官员的服装。 还有一个花圈是要给黛安娜的,同样围在我的颈子上。我走到门边聆听外面的声音,时机似乎适当,我跑到黛安娜的衣帽间,拿出一件她的斗篷,紧紧地包在身上,拉起兜帽才下楼。 在大厅那里,我看见了玛丽亚。 “南茜,亲爱的男孩!”她大叫,双唇在假鬍鬚下显得又红又湿。“黛安娜派我四下找你。会客室挤满了女人,全都喘息着想看一眼你摆姿势!” 我露出微笑——逐渐增加的观众正是我想要的——让玛丽亚带我进入房间,身上仍旧包着那件斗篷,进入丝绒布幕后的凹室。当我露出服装,摆好姿势时,我对玛丽亚低语,她拉动饰有流苏的带子,布幕向后抽动,我缓缓出现。当我走到她们中间时,宾客全都不发一语,看似有所领悟,黛安娜就站在我希望她站的地方,在小台座上的安提纽胸像旁边,她挑高一边眉毛。看见我穿着托加袍和环带,女士们纷纷嘆息和低语。 我给了她们一会儿的时间,才步向黛安娜,拿起颈上的另一个花圈,绕在她颈上。我对着她跪下,牵起她的一只手亲吻。她露出微笑,女士们再次低语,愉悦地鼓掌。玛丽亚走向我,一只手放在我托加袍的边缘上。 “你今天看起来真像件小珠宝,南茜。对不对,黛安娜?我丈夫一定会欣赏你!你看起来就像是鸡姦者概要书中的图片!” 黛安娜哈哈大笑,说我的确如此。她用手指捏着我的下巴,非常用力地亲吻我,我感觉得到她的牙齿在我柔软的双唇上摩擦。 第91页 音乐从房里传至大厅。玛丽亚拿了杯加香料的温热红酒给我,为了配酒,还从黛安娜的特别烟匣中取了一根香菸。其中一位玛丽皇后迂迴穿过人群,牵起我的手亲吻。“太迷人了。”她说——她真的是法国人。“你们为我们准备的节目真精彩!巴黎的沙龙绝对看不到这种东西……” 整个晚上似乎都十分迷人,那大概是我担任黛安娜身边的男孩最成功的一刻。然而,我却丝毫没有从精心安排的计划、自己的服装与成功扮演活人画1中得到乐趣。黛安娜感觉离我很遥远,被其他事物占据,毕竟这是她的生日。我将莲花花圈围在她颈子上才一会儿,她便拿下来,说花圈和服装不搭。她将花圈挂在台座的一角上,不久便掉了下来——后来我瞧见一位女士戴着一枝从花圈拿下的花朵,还拿了另一枝别在翻领上。 1活人画,由活人在台上静态表演的艺术方式。 我说不出来为什么——天晓得,我曾在黛安娜手上受过更严重的摧残,还笑着忍受!——她漠视花圈的举动却让我生气。室内又变得闷热,瀰漫着过多的香水味,我的假髮更使我比任何人都热又痒,我却无法拿下,生怕坏了装扮。自玛丽皇后后,有更多的女士找上我,说自己有多欣赏我,喝得却一个比一个醉,也一个比一个下流,我已心生厌倦。我一杯接着一杯喝香料红酒和香槟,想让自己变得和她们一样下流;可是那酒,或许更可能是我抽的大麻烟,导致我变得愤世嫉俗,而非轻松愉快。有位女士经过,伸手轻抚我的大腿,我粗鲁地将她推开。“好一个小粗汉!”她相当孟浪地大叫。最后我让自己躲进阴暗处旁观众人,一边搓揉太阳穴。霍柏太太站在桌旁,上面摆着一盆温热的红酒,她正在舀酒,我看见她瞥向我这边。泽娜被差遣端着点心托盘,在女士群里走动,当她试着和我目光交会时,我别开视线。那一晚,即使连她都令我感到陌生。 因此,到了将近十一点,宴会气氛被狄姬改变时,我反倒比较开心。她要求更多灯火,弹钢琴的女士停止弹奏,所有女士都围过来注意听她说话。 “怎么回事?为什么变得这么亮?”一位女士喊道。 爱芙琳说:“我们大家要听狄姬?雷诺斯的故事,一位医生有写成书。” “医生?她病了吗?” “写的是她的性生活!” “她的性生活!” “老天,我已经知道了,那真的很沉闷……”这句话是一位扮成僧侣,站在我身旁阴暗处的一位女子说的。我转向她,她打了个哈欠,静悄悄地熘去找其他乐子。然而,其他宾客却和狄姬所预期的一样热切期盼。她站在黛安娜身边,爱芙琳提到的那本书就在黛安娜手上——那本书很小,书皮是黑色的,印有密密麻麻的文字,连一张插图也没有,完全不像别人会送给黛安娜增加收藏量的书。黛安娜却着迷地翻阅。一位女士低头,从书背读出标题:“但这本书是用拉丁文写的!狄姬,要是这该死的玩意用拉丁文写,还算得上是淫秽故事吗?” 狄姬现在看起来一本正经,“只有标题是拉丁文,再说,这不是一本淫秽的书,是一本非常大胆的书。它由一个男人写成,为了解释我们这种人,使普罗大众了解我们。” 一位扮成萨福的女士拿出含在口中的雪茄,以不信任的态度打量狄姬,“这本书要让大众传阅,而里面有你的故事?你爱女人的故事?狄姬啊,你疯了吗!这个男人听起来像是最狡猾的情色作家!” “她在上面用的当然是化名。”爱芙琳说。 “即便如此。狄姬,还是很愚蠢!” 狄姬说:“你误会了,这彻头彻尾是项创举。这本书会帮助我们,宣传我们。” 会客室里的人一起打了个寒颤。 手持雪茄的萨福摇头,“我没听说过这种事。” “你会听到更多这种事的,相信我。”狄姬说话的方式让人印象深刻。 “现在就让我们听到更多这种事!”玛丽亚大叫。 有人附和:“对啊,黛安娜,快念给我们大家听!” 因此有更多的蜡烛被拿过来,放在黛安娜肩头的位置。女士们纷纷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黛安娜开始朗读,我现在记不得内容,一如狄姬保证,那故事一点也不淫秽,相当枯燥乏味。不过听说这篇文章太过无聊,遂被加油添醋了一些下流的情节。在黛安娜朗读的过程中,女士们不断嚷着猥亵的意见。狄姬的故事读完后,她们继续下一则故事,那个故事淫秽得多。她们接着读男士那节里一篇非常轻狂的故事。室内的空气变得稀薄温暖,就连处在郁闷状态的我,也觉得自己被医生一本正经的描述鼓动。那本书从一位女士的手中传到另一位女士手中,黛安娜又为自己点了根烟。有位女士说你得问问波的意见,她和那些印度人一起待了七年。” 黛安娜喊:“什么?得问她什么?” 那位女子大叫着回答:“我们读到一篇故事,提到有位女士的阴蒂大如男童的小傢伙!她声称从一个印度女僕那里得到这种病。我说,要是波?哈莉黛在这里,她大概会帮我们证实真假,因为她在印度斯坦的那几年和印度人混得很熟。” 第92页 另一位女士接着说:“说印度女孩是不对的,是土耳其人才对。她们都像这样被养大,才能在后宫自取其悦。” “是这样的吗?”玛丽亚说,顺手轻抚鬍鬚。 “是的,千真万确。” 又有人说:“但这对我们可怜的女孩而言,也是真的!她们二十个人挤一张床,持续的交媾使她们的阴蒂愈长愈大。我知道这是真的。” “简直胡说八道!”拿雪茄的萨福说。 第一位女士饱含怒气地回答:“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不是胡说八道,如果现在我们之中有来自贫民窟的女孩,我会拉下她的内裤,让你们看证据!” 她的话引来一阵大笑,室内变得相当安静。我看着黛安娜,当我看她的时候,她慢慢转头注视我。“我在想……”她若有所思地说,有一两位女士开始和她一样打量我。我的胃突然紧缩一下。我想,她不会的!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另外一位女士说:“不过黛安娜,你正好有我们需要的生物!你的女僕是个贫民窟女孩,不是吗?你不是把她从监狱还是一个感化院里带出来吗?你知道她是怎么被送进监狱的,对不对?我想她们一定不断地干,直到私处变得像蘑菇一样大!” 黛安娜的目光从我身上转移,迳自抽着玫瑰色香菸,好整以暇地微笑。“霍柏太太!布莱克在哪里?” “她在厨房,夫人,她在装托盘。”管家站在装酒大碗的位置回答。“去把她找来。” “是’夫人。” 霍柏太太离去。女士们彼此互望,然后看着黛安娜。她平静沉稳地站在冰冷的安提纽胸像旁边,但当她高举酒杯至唇边时,我瞧见她的手微微发颤。我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身上短暂激起的慾念全然消退。过了一会儿,霍柏太太带着泽娜回来。黛安娜叫唤泽娜,她眨着眼走入室内中央。女士们分开让她通过,再度在她身后靠拢。 黛安娜说:“我们在想你的事,布莱克。” 泽娜又眨眨眼,“夫人?” “我们在想你在感化院的日子。” 泽娜脸红了。 “我们在想你怎么打发时间。我们认为那里一定有某种小工作,让你的手指在单人牢房里有事可做。” 泽娜迟疑不决,然后说:“很抱歉,夫人,你说的是缝袋子吗?” 听到这句话,女士们哄堂大笑,泽娜畏缩,脸红得更厉害,一只手放在喉咙上。 黛安娜非常缓慢地说:“不是,孩子,我说的不是缝袋子。我的意思是,我们认为你在小小的牢房里,一定有养成自慰的习惯。你一定不断自慰,直到阴部疼痛为止。你一定做得又久又用力,让自己长出阳具。我们认为你的内裤底下一定有阳具。我们要你掀起裙子,让我们瞧瞧!” 女士们再度哈哈大笑。 泽娜看着她们,再回望黛安娜,她开始发抖,“求求你,夫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黛安娜走向她,“我认为你知道。”她翻开狄姬给她的书,放到离泽娜脸非常近的位置,泽娜恐惧地退后,“我们读了一本书,上面写着像你这种女孩的故事,现在你有什么话要说?这本书是雷诺斯小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写这本书的医生会是呆子吗?” “不是的,夫人!” “那就好,医生说你有阳具。快过来掀起你的裙子!老天,女孩,我们只是想看看你——” 她已经将手放在泽娜的裙子上,我看见其他女士全因她的发狂而轮番紧抓,准备助她一臂之力。这个景象让我噁心。我走出阴暗处,“放开她,黛安娜!看在老天的分上,放开她!” 室内顿时陷人寂静。泽娜害怕地望着我,黛安娜转过身,不住眨眼,“你是想掀自己的裙子吗?” “我要你们放开布莱克!快走,布莱克,”我朝泽娜点头,“快回厨房去。” “你给我待在这里!”黛安娜对她大叫,眯着闪烁的深邃眼神对我说:“至于你,你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可以对我的僕人发号施令吗?搞清楚,你是我的僕人!我要我的女僕为我掀起裙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我脱掉裤子也够多次了!滚回你的丝绒布幕后!或许,当我们解决完小布莱克以后,会轮流对付安提纽。”她的话宛如紧压在我疼痛的头上,头似乎就要碎裂,像是玻璃做的一样。我将手放在颈子上的花圈,撕扯逐渐凋谢的花朵。 我对乌黑的假髮做同样的事,将它甩在地板上。我的头髮油腻腻地贴在头上,双频因红酒与愤怒而涨红——我看起来一定很糟。但我不觉得糟,反而感到浑身充满力量和光明。我说:“你不该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你怎敢那样对我说话!” 狄姬在黛安娜身边转动眼珠,“黛安娜,她真是个讨厌鬼!” “真是个讨厌鬼!”我转向狄姬,“看看你,你这只穿缎子衬衫,打扮成十七岁男孩的老母牛。多瑞安?格雷?你看起来更像多利安去了几次码头后的流血画像!” 狄姬抽搐了一下,脸色发白。几位女士笑了,其中一位是玛丽亚。“亲爱的男孩!”她开口。 第93页 我对她说:“别叫我‘亲爱的男孩’,你这个丑陋的贱货!在你的土耳其长裤底下,你和她一样坏。你在干什么,寻找你的后宫佳丽吗?她们就是有你当主子,才会用自己巨大的玩意互相交媾。你已经对我上下其手一年半,但要是有个真正的女孩露出乳房,放在你手上,你还得拉铃叫女僕过来,要她教你怎么做!” “够了!”黛安娜说。她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带有狂怒,却异常冷静。现在她转身对杏眼圆睁的女士们说:“南茜有时候觉得畅所欲言很有趣,当然,那有时会很有趣,不过今晚不行。今晚我想,只是惹人嫌。”她回头看我,态度却像是依然对着宾客说话。她用平板的口气说:“她会到楼上,直到后悔为止,然后向被她激怒的女士们致歉。我会想想该对她施以哪些小惩罚。”她扫视我的服装,“或许是些适合罗马人的惩罚。” 我回答:“罗马人?那你该知道这个。你今天满几岁了?你待过哈德良的宫殿,对不对?” 和我刚刚说的话相比,那是个相当温和的侮辱。但我一说出这些话,便从宾客间传来一阵窃笑。那只是一阵小窃笑,然而要说谁无法忍受遭人窃笑,必定就是黛安娜,我想她宁可被子弹射穿眉心。听见那阵压抑的笑声,她的脸色亦发苍白。她朝我走出一步举起手,她的动作很快,我只来得及看见她手臂末端有些黑暗的东西闪过,脸颊随即像是产生一场小型爆炸。 她一直握着狄姬的书,现在她用那本书打我。 我大叫一声,无法站稳。我将一只手放到脸上,发现上面有血从鼻子,以及眼睛下方的一道裂痕中流出,那是被皮制书背割伤的。我伸出手寻找一只肩膀或手臂帮忙撑住身子,但现在女士们都从我身边退开,我差点摔倒。我看了黛安娜一眼。赏了我一耳光以后,她也站不稳,不过爱芙琳站在她身边,手臂扶在她腰间。她一语不发,我也无法开口说话。我想我咳嗽了,或是喷着鼻息。土耳其地毯沾上血迹,所有的女士离我更远,微微做出惊讶和作恶的簇眉反应。我转身蹒跚走出房间。 门边站着玛丽亚的惠比特犬沙丁,一看见我便放声吠叫。玛丽亚将它安置在那里,还在它的项圈两边各装上一颗纸煳的狗头,装成守卫冥府大门的三头犬。 大厅的大理石地板上,如我之前所说,洒满了玫瑰花,我头昏脑胀,一手摸在脸颊上,着实难以赤脚通过。在我走到楼梯前,我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和一声巨响。我转身看见泽娜在那里,黛安娜在我之后将她赶出会客室,冲着我们甩上门。她凝视着我,过来将一只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喔,小姐……” 而我一先前从黛安娜的发狂中拯救了她,对当时的我来说,那种发狂似乎转移到我身上——我挣脱她。“不要碰我!”我大叫,从泽娜身边跑开,回到自己的卧房关上门。 五 我沮丧地坐在黑暗中,抚着流血的脸颊。寂静仅持续片刻,楼下便传出钢琴声,接着是笑声与叫闹声。她们竟然把我赶走,继续狂欢!我无法置信。戏弄泽娜、侮辱、掴耳光和鼻子流血——这些插曲似乎让这场惊人的宴会变得更欢快,也更奇妙。 假如黛安娜请她的宾客回家就好了。假如我将头放于枕头下,忘却一切就好了。假如我没有变得如此悲惨且愤怒,因她们的狂欢而想復仇就好了。 假如泽娜没原谅我在大厅对她粗鲁的态度——没悄悄来到我的房门前,问我是否伤得很重,以及她能为我做些什么安慰我就好了。 六 当我听到敲门声,我退缩了,我想是黛安娜过来折磨我或是——或许吧,谁知道?——过来爱抚我。当我发现是泽娜的时候,我茫然瞪视。 “小姐,”她说,手上拿着一根蜡烛,烛火晃动,阴影在墙上疯狂舞动着。“知道你瘀伤又流血,我不能不上来看你一而这一切,喔!全都是我的错!” 我嘆息说道:“进来吧,把门关上。” 当她关上房门走近我时,我用双手捂头呻吟着:“喔,泽娜,多糟的一夜!多糟的一夜!” 泽娜放下蜡烛,“我拿了一些布,里面包着一些冰块。如果你能——允许我——”我抬起头,她将布贴在我的脸颊上,我痛得有些龇牙咧嘴。“你的眼睛会肿得很厉害!”她说,换了种不同的口气说:“那女人真是个恶魔!”她坐在我身边,将空出的手放在我肩头,扶稳我的身体,才开始拭去堆在我鼻孔周围的血块。 然而,我察觉泽娜在发抖,“因为太冷了,小姐,只是因为太冷了,还有,呃,因为刚刚楼下的事……”当她说话时,我感到她抖得更厉害,她开始哭泣,边哭边说:“那些邪恶的女士在房子里四处徘徊,我实在无法忍受。我想,她们大概又会来找我……” “好了。”我说,从她手上拿走那块布,丢在地板上。我将被单从床上拉起,披在她的肩膀上。“你可以和我待在这里,那些女士找不着你……”我将手臂圈在泽娜身上,她的头抵在我的耳朵上。她仍旧戴着女僕帽,我拿起上面的别针,将帽子拿起来,她的头髮散在肩上,髮丝带有燃烧玫瑰的香气,以及加在红酒里的香料味道。闻着这些气味,还有传到我肩膀的泽娜体温,我忽然觉得自己整晚都不比现在更醉;或许是因为黛安娜掴我耳光,才出现这种昏沉感。 第94页 我咽着口水。泽娜用手帕捂住鼻子,神情有些不自在。楼下传来一阵奔跑声、一声敲在钢琴上的勐烈巨响,以及一声大笑。 “听听她们的声音!”我说,再度陷入痛苦,“闹得跟什么一样!她们已经完全忘了我们悲惨地坐在这里……” “哦,我希望她们这么做!” “她们当然会这样。我们可以做任何事,她们也不会在乎!有何不可,我们可以举行自己的宴会!” 泽娜用鼻子唿出一口气,露出傻笑。 我略略偏头,“泽娜!我们何不举行一个宴会,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宴会!厨房里还剩下多少瓶香槟?” “还有很多。” “那就行了。你只要跑下楼,为我们弄一瓶来。” 她咬着嘴唇,“我不知道……” “快去,你不会被发现的。她们都在会客室,你可以走后梯。假如真的有人发现,你就说是替我拿的。这是事实。” “这……” “快去!拿你的蜡烛去!”我站起身,握着泽娜的手拉她起来。她终于被我不顾一切的态度感染,咯咯一笑,手指放在唇上,跑着脚走出房间。她走了以后,我点燃一盏煤气灯,将灯火调得极微。她的女僕帽留在床上,我捡起来戴在自己头上。五分钟后泽娜回来,发现我戴着帽子,她大笑出声。 她拿着一只带着水珠的酒瓶与一只酒杯。 “有看见任何女士吗?”我问。 “有看见一些,但她们没看见我。她们在厨房洗涤室门口,而且——喔!她们在互相亲吻!” 我想像泽娜站在阴影中偷看她们的光景。我走向她,拿走酒瓶,剥去瓶颈上的铅质包装。“你已经摇过了,待会打开时,会发出真正的巨响!”她用手捂住耳朵,也闭上眼睛。我感到软木塞在玻璃瓶中动了一下,我吆喝着:“快!快!拿杯子来!”一股鲜奶油色的泡沫喷泉从瓶颈升上,浸湿了我的手指和双腿——当然,我还是穿着那件白色小托加袍。泽娜从托盘上拿起酒杯,在喷出的香槟下再度咯咯发笑。 我们走到床边坐下,泽娜手中握着酒杯,我则啜饮流淌泡沫的酒瓶。她喝酒时咳嗽,但我又替她倒酒,“喝吧!就像楼下的那些母牛一样。”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双颊发红。我每喝一口,便觉得自己的头更晕,肿胀脸庞的脉搏也跳得更快。最后我说:“喔!这真伤人!”泽娜放下杯子,手指非常轻柔地放在我的脸颊上。她将手放在那里片刻,我牵起她的手,倾身亲吻她。 她并未抽身,直到我躺在床上,拉她一起躺下。 她说:“喔,我们不能这么做!万一蕾瑟比夫人来了怎么办?” “她不会来的,她用疏远我当作惩罚。”我抚摸她的膝盖,再隔着层层裙摆抚摸她的大腿。 “我们不能这么做……”泽娜又重复一次,但这次,她的声音变得微弱。 我扯着她的衣服说:“快点把这脱掉,不然我就要扯下纽扣了。”她发出一声像是酒醉的笑声,“你不该这么做!帮我好好解开。”赤裸的泽娜非常瘦弱,肤色也很奇怪:双颊有如火焰般深红,手肘到指尖有一道粗糙的红色斑痕,躯干、上臂和大腿却呈近乎发青的苍白。她双腿间的毛髮——你永远无法事先猜到这种东西的颜色却是姜色的。 当我将双唇低入其中时,她发出一声尖叫:“喔!多污秽的事啊!”但过了一会儿,她紧紧按住我的头。那时的她好像完全不在意我流血的鼻子,喃喃说着:“喔,转过来,快点转过来,让我也对你做这种事!” 七 之后,我将床单拉到彼此身上,我们喝了更多香槟,轮流从瓶口啜饮。我将手放在她身上。我说:“你在感化院时,有自己做过吗?” 泽娜拍了我一下,“喔,你和楼下那些人一样坏!认为我有阳具!”她将被单推开,斜眼瞄向自己的私处。“我快气死了!这是什么想法!” “这是什么想法?哦,泽娜,我希望看见你有!我想——”我坐起身,“泽娜,我想看你戴着黛安娜的假阳具!” “那个东西?她把你变淫荡了!那种东西我还没戴上,就会先羞愧而死!”她的睫毛眨动。 我说:“你脸红了!你曾经玩过,对不对?你曾经玩过这种玩意——别说你没有!” “是啊,像我这种女孩!”她的脸涨得更红,不愿注视我。我抓住泽娜的手拉她起身,“来吧,你让我跃跃欲试。黛安娜不会知道的。” “喔!” 我将她拉到门边,窥探外面的走廊。从楼下传来的音乐和笑声变小了,却仍旧大声喧闹。泽娜倚在我身边,双臂环在我腰上,我们一起赤裸着蹒跚行进,用双手遮脸以免大笑,进人黛安娜的起居室。 我们花了一番功夫打开那只柜子的秘密抽屉,再拿着钥匙到玫瑰木箱子那里打开它。泽娜在一旁观看,不断恐惧地望向门口。当她瞧见假阳具时,她脸红了,却似乎目不转睛。我感到一股酒醉的力量与自尊涌现。“站起来,”我说——口气听起来几乎和黛安娜如出一辙。“站起来,系上带扣。” 第95页 当她系好带扣后,我领她来到镜子前。我畏缩着看见自己的脸又红又肿,伤口带着血块。但是泽娜的模样比瘀伤更令人分神——她打量着戴上突出假阳具的自己,将手放在假阳具上,吞咽着口水,感受皮革的运动。我将她转过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轻推在我大腿间的假阳具顶端。假如我的私处有舌头,口才不可能比现在流利;假如泽娜的私处有舌头,现在便会舔着它的嘴唇。 她大叫一声。我们跌撞至床边倒下,呈十字形躺在缎质被单上。我的头悬空,血液沖至脸颊上,因而感到疼痛。现在,泽娜将假阳具塞入我体内,当她开始蠕动和推进时,我发现自己被迫抬起嘴唇亲吻她。 八 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声响,比床柱的震动和我耳内的脉搏跳动更清楚。我将头倒下,睁开双眼。房门开启了,挤满女士们的脸孔。而在那些脸孔之中,有张愤怒而苍白的脸孔,是属于黛安娜的。 我僵硬地躺着一会儿,看着她势必发现的东西——打开的箱子、床上纠缠的肢体,以及抽动且繫着皮带的臀部(因为泽娜,哎,紧紧闭上双眼,仍旧在推进与喘息,即使她怒不可遏的女主人在旁瞪视)我紧抓泽娜的肩头。她睁开眼,看见我所看见的,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她本能地试着起身,忘了将她流着汗水的臀部和我的臀部连在一起的假阳具。我们不雅地一起挣扎,她发出不安的笑声,比她之前发出的恐惧尖叫更震撼。 最后,泽娜扭动了一下,有一阵吸吮的声音传出,在乍然的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楚且充满犯罪意味。她和我分开了。她站在床边,假阳具在身前晃动。 黛安娜身边的一位女士说:“她毕竟还是有长小傢伙的!” 黛安娜回答:“那根小傢伙是我的,这两个小荡妇偷了它!” 她的声音很尖锐——或许是因为酒醉,不过,我也认为是震惊的缘故。我再次看着那口打开的大箱,那是她如此自豪且精心守护的东西,我感到有股满足在体内流窜。 我也想起另一个房间,一个我以为自己已仔细遗忘的房间——一个当我的情人在她爱人身边发抖并脸红时,我无言地站在门口的房间。看见黛安娜面临我过去的处境,让我不自觉露出笑容。 我想,就是这笑容使黛安娜终于发狂。“玛丽亚,”她说——因为玛丽亚和她在一起,还有狄姬与爱芙琳,或许她们都是来卧房拿淫书的——“玛丽亚,把霍柏太太找来。我要她拿南茜的所有东西来,她要走了。替布莱克拿件衣服。她们两个都要回贫民窟,回到我发现她们的地方。”她的声音很冷漠。然而,当她朝我上前一步时,声音变得比较温暖,她说:“你这个小荡妇!你这个小娼妓!你这个婊子、妓女、淫妇、贱货!”这些都是她以前在饱尝欲望或激情时,对我说过上千次的字眼;如今以愤怒的态度述说,这些字眼便古怪地少了刺激。 我身边的泽娜瑟瑟发抖。在她发抖时,假阳具也晃动着,黛安娜看见,发出一声咆哮:“把那玩意从你的臀部拿开!”泽娜马上摸索着皮带,她的手指发抖,根本无法抓住带扣,我过去帮她。在我们解带扣时,黛安娜不断辱骂她——她成了蠢货、婊子和自慰者。站在门口的女士们笑吟吟地观看。其中一位,大概是爱芙琳,朝箱子点头并大叫:“把皮带用在她身上,黛安娜!” 黛安娜扬起嘴角,“她回感化院后,他们会对她用上够多次的。”听到这句话,泽娜跪到她膝前哭泣。黛安娜哼了一声抽开脚,免得眼泪沾到她的凉鞋。狄姬喉咙上的领结已经松开,翻领上的紫丁香花也被压扁且枯黄,她说:“我们不能看她们交欢吗?黛安娜,叫她们交欢,让我们快乐一下!” 黛安娜摇头,她注视我的眼神有如灯芯完全熄灭的灯笼中心,既冰冷又死寂。她说:“她们已经在我家干过最后一次。她们可以像狗一样,到街上去干。” 有一位女士喝得非常醉,说那么至少还能享受从窗户窥视我们的刺激。我看着黛安娜,在那恐怖的一夜里,我首度感到害怕。 现在玛丽亚带着霍柏太太回来了。霍柏太太的眼神明亮,拿着我的旧水手袋——是我从弥尔恩太太家带出来,丢在衣帽间最角落的袋子——还有一件褪色的黑裙与一双厚底靴。当女士们在旁观看时,黛安娜将裙子和靴子扔向泽娜,再伸手从水手袋拉出一件皱巴巴的裙子与鞋子,她将这些东西丢给我。那件裙子是我在过去的生活时穿过,认为相当别致的一件衣服。现在那件衣服摸起来冰冷又湿黏,缝线边缘沾满蛾粉。 泽娜立刻穿上那件旧黑裙与靴子。我却将裙子拿在手上,盯着黛安娜,吞了口口水。 “我不穿这个。”我说。 她简短地回答:“你得穿,否则就得光着身子被丢到幸福地去。”“喔,把她光着身子丢出去吧,黛安娜!”她身后的一个女人说,那是一位来自兰戈伦的女士,头上没戴高礼帽。 “我不穿。”我重复说道。 黛安娜点点头,“很好,那我帮你穿。” 在我太过惊讶,来不及伸手阻挡之际,她已经穿越房间,从我手上撕裂裙装,将裙边罩在我头上。我受着折磨,胡乱踢脚,黛安娜将我推到床上,用一只手固定我,再用另一只手继续扯着我身上的层层布料。我更加激烈挣扎,很快便传出衣服的撕裂声。 第96页 听见这个声音,黛安娜大叫一声:“谁来帮我的忙?玛丽亚!霍柏太太!你这丫头——”她指的是泽娜。“想回该死的感化院吗?” 我顿时感到好像有五十只手伸来拉扯衣服,她们全压着我,抓着我不断踢打的腿。她们压在我身上,似乎有一辈子那么久。在层层羊毛布料下的我又热又晕。我肿胀的头部被重击一下,感到晕眩和疼痛。我记得非常清楚,有人用拇指压着我的大腿顶端,还压在我阴部的湿滑凹陷处。那可能是玛丽亚所为,也可能是管家霍柏太太所为。 最后,我喘息躺在床上,裙子套在我身上,鞋子已经穿在脚上,并系好鞋带。 “站起来!”黛安娜说。 当我站起来时,她抓着我的肩头,将我拉出她的卧房,穿越起居室,进入黑暗的大厅。在我身后,女士们跟了上来,霍柏太太和玛丽亚紧抓着泽娜。在我踌躇时,黛安娜推着我向前,我差点摔倒。 现在我终于哭泣。我说:“黛安娜,你不能来真的!”但她的眼神很冷漠。她紧抓着我,捏着我逼我快走。我们下楼,形成一个巨大的不整齐螺旋形,穿越宽旷房子的中心,我们都脸红气喘,打扮怪诞,犹如一幅描述受诅咒的人前往地狱的活人画。我们通过会客室,那里仍有一些女士慵懒地倚在座垫上,当她们瞧见我们时,她们问我们在做什么?我们之中有位女士说黛安娜抓到她的男孩和女僕睡在她的床上,要将她们赶出去——我想她们一定会过来看。 九 我们愈往下走,背后便传来更多女士的推挤声,以及更大声的笑声和猥亵的叫声。我们来到地下室,空气冰冷,当黛安娜打开从厨房通往后花园的门时,强风颳在我流泪的双眼上,眼睛顿时发疼。我说:“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冰冷的低温使我清醒。我之前有个幻觉,看见我的卧房、衣帽间、化妆檯、亚麻衬衫、香菸匣、袖扣、银质尖端拐杖、骨色亚麻西装,还有以上好的皮革制成的鞋子,我有次曾伸出舌头舔。以及我系在手腕上的腕錶。 黛安娜推我向前,我转身抓着她的手臂。“别把我从你身边丢出去,黛安娜!让我留下来!我会乖乖的!让我留下来,我会取悦你!”在我乞求之际,她继续用力推我,直到终于来到花园角落,马车房旁的高大木门前。木门上有扇较小的门,黛安娜走去推开门,门外仿佛全然漆黑。她从霍柏太太身边带开泽娜,抓着她的颈子。“再敢在幸福地出现,或让我知道你下流可耻的行踪,我就信守承诺,将你送回监狱,确认你会待在那里直到腐烂为止。明白了吗?”泽娜点头。她被扔进黑暗的街区,被暗黑吞没。黛安娜转向我。 她说:“你也一样,你这个小娼妓。” 她将我推到门口,我紧抓大门哀求她,“求求你,黛安娜!只求你让我收拾我的东西!” 我的视线从她转向狄姬,再转到玛丽亚,她们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因为红酒和香槟的缘故,显得既幽黯又朦胧,连一点出于同情的柔和火花也没有。我环顾衣服被风吹动的女士们,对她们大喊:“帮帮我,好不好?帮帮我,看在上帝的分上!有多少次你们不是盯着我,想要我!有多少次你们不是过来称赞我有多俊美、你们有多羡慕黛安娜能拥有我。现在你们之中,谁都能拥有我!谁都可以!只要别让她把我丢到街上,孤零零地扔进黑暗中!喔!如果你们让她对我做出这种事,我会诅咒你们这群贱货全都不得好死!” 我喊出这些话,喊的时候不断流泪,再用廉价的衣袖擦拭流鼻涕的鼻子。我的脸颊肿成平常的两倍大,头髮在躺着时压到的地方乱成一团。最后,女士们以一种百无聊赖的态度将目光从我身上转开——我知道自己完了。我的双手自大门滑下,黛安娜推着我,我踉跄走进外面的巷弄中。在我身后,我的水手袋被丢在脚边的鹅卵石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的视线从水手袋上移,望了一眼黛安娜的房子。会客室的窗户闪耀明亮的灯光,女士们正穿越草皮朝那里而去。我瞥向霍柏太太;瞥向狄姬,她正将单边眼镜戴到水汪汪的眼睛上;瞥向玛丽亚;以及瞥向黛安娜。数络髮丝在她的髮簪上松脱,风颳在她们的双颊上。她的管家对她说了一些话,她哈哈大笑。她关上门,转动上面的钥匙。幸福的灯光和笑声不再为我所有,永远不再。 第三部 相见恨晚 第15章 一 你或许会以为,到了这步田地,我应该毫不犹豫地敲那扇在我面前关上的门,或试着爬上大门,攀在大门顶端向以前的女主人恳求。或许当我站在黑暗孤寂的巷弄里,感到惊恐并啜泣的时候,曾经想过这些事。但我看到黛安娜转过来看我时,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带任何热情、和善或慾念。更糟糕的是,我看到她朋友们的表情。我怎能回到她们身边,或希冀能再次英挺且骄傲地走在她们面前? 这个想法使我哭得更伤心,我或许会坐在大门口哭泣,直到天亮。然而过了一会儿,我身边出现一阵骚动,我抬头看见泽娜站在那里,双手环胸,脸色极为苍白。在我饱受煎熬之际,我遗忘了她的存在。 我说:“喔,泽娜!这是个多悽惨的下场!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她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和过去完全不同。“我们该怎么办?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把你留在这里,希望那女人会回来找你,再带你进去虐待你。这全是你自找的!” 第97页 “喔,她不会再回来找我了——会吗?” “不会,她当然不会,也不会来找我。看你的甜言蜜语把我们害到何种地步!在一月最寒冷的夜晚被赶出来,没戴帽子,甚至连一条内裤也没穿,连一条手帕也没有!我希望自己在监狱里。你害我失去工作,你害我失去名誉。你害我损失存来前往殖民地的七镑薪水——喔!我真是个呆子,竟然让你吻我!你真是个傻瓜,竟然以为女主人不会——喔!我真想揍你!” “那就揍我吧!”我大叫,不住啜泣着,“帮我打黑另一只眼睛,这是我自找的!” 但泽娜只是抬高头,双手紧抱自己,转过身去。 我用衣袖擦拭双眼,试着稍微冷静下来。当我扮成安提纽,蹒跚走出会客室时,还只是午夜,我猜现在大概过了半个钟头——这是糟糕的时间,因为那意味着在天亮前,我们仍有最长、最冷的几小时要度过。我尽可能谦卑地说:“我该怎么办,泽娜?我该怎么办?” 她转头看我,“我想,你该去找家人。你总有家人吧?你有朋友吗?” “我现在无依无靠了……” 我又将手放在脸上,她转过身来,开始咬着嘴唇,最后说:“如果你真的一个亲友也没有,那我们还真像,因为我也没有,我的家人全因安格妮丝和警方的事弃我而去。”她注视着我的水手袋,用脚上的靴子轻推。“你没在任何地方留点现金吗?袋子里有什么?” “都是我的衣服,是我带到黛安娜家的男装。”我回答。 “它们是好的衣服吗?” “我曾经这么认为。”我抬起头来,“你是指我们穿上它们,扮成男士?” 泽娜已经弯下腰,眯眼看着袋中物,“我是指卖掉它们。” “卖掉它们?”卖掉我的卫兵制服,还有我的牛津裤?“我不晓得……” 她将双手伸向嘴唇,透过指间发出声音。“你可以卖掉它们,小姐,不然就得走到艾奇韦尔路,站在灯柱旁边,等有人赏你一枚钱币……” 二 我们卖了衣服。我们把衣服卖给一位在基尔本路附近市场摆摊的旧衣商。泽娜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将衣服装袋——市场一直进行交易到半夜,不过当我们抵达时,大多数手推车都清空了,街道满是垃圾,摊贩正在熄灭轻油1灯,将水桶里的水倒入水沟。那人瞧见我们过来,马上说:“你们来得太晚,打烊了。”当泽娜打开袋子,从中拉出衣服时,他偏着头嗤之以鼻。“军人服装在我的摊子上根本不值钱,”他边说边拉开外套的衣袖,“不过我要这件,这斜纹布料大概可以做一件时髦的背心。大衣和长裤都够漂亮,鞋子也是。我可以跟你们买,我出一畿尼。” 1轻油,原油经分熘得到的一种油品,可作为石化原料。 “一畿尼!”我说。 “一畿尼是你们今晚能得到的公道价。”他再度嗤之以鼻,“我认为它们是赃物。” 泽娜说:“它们才不是赃物,不过这个价钱可以,如果你能附送一些女士用品和一对有蝴蝶结的帽子,那就算一镑。” 他给我们的内裤和丝袜陈旧发黄,帽子糟糕透顶,衬衣当然没给。不过泽娜似乎很满意这项交易。她把钱装进口袋,带我到一家烤马铃薯的摊贩,我们一人买了一颗马铃薯,共饮一杯茶。马铃薯尝起来有泥土的味道,茶味淡得简直就像略上色的水。不过摊子有个火盆,温暖了我们。 就像我之前所说,泽娜从我们被逐出房子后,似乎变得非常多。她没有发抖——发抖的人是我——她身上散发着智慧与权力的气息,明了在街上通行的方法,走在街上对她来说好像轻松自在。我也曾经轻松自在地走在街上,而今我认为,如果她让我握着她的手,我便能和以前一样办到。现在,我只能跟在她身后踉跄而行,可怜地嗫嚅着:“泽娜,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泽娜,你觉得她们现在正在幸福地做什么?喔,你能相信她真的把我从她身边赶出去吗?” 最后她对我说:“小姐,别误会我的意思,但要是你再不闭嘴,我真的得揍你!” 我说:“对不起,泽娜。” 她和一位刚刚也站在火盆旁的妓女攀谈起来,从她那里得知附近一栋寄宿公寓的消息,据说那里整夜都欢迎客人投宿。那里其实是个很糟的地方,只有一间女房和一间男房,而每个在那里睡觉的人都会咳嗽。我和泽娜躺在一张床上,她为了取暖穿着裙子,我对衣服上的皱痕依然满怀恼怒,将裙子放在床垫下,希望能用一夜的时间压平。 我们又直又僵硬地躺在一起,我们的头躺在一只难受的长枕上,不过泽娜背对着我,立刻闭上眼睛。其他寄宿者的咳嗽声、我脸颊上的疼痛,以及心中的悲伤和惊慌,都让我无法入眠。当泽娜颤抖了一下时,我将手放在她身上,她没有把手拨开,我稍微靠近她。 我非常轻声地说:“喔,泽娜,想到这一切,都让我睡不着!” “我想也是。” 我不断发抖,“你恨我吗,泽娜?” 第98页 她不愿回答。 “如果你恨我,我不会怪你。可是,喔!你知道我有多抱歉吗?” 一个躺在我们旁边床上的女人发出尖叫——我想她喝醉了——那使我们俩都吓了一跳,彼此的脸颊靠得更近。泽娜仍旧紧闭双眼,但我敢说她听到了。我想起数小时前,我们以多么不同的方式躺在一起。我的不幸从此熄灭了面前的光明;不过因为我们两人谁也没说,我以为悲惨的命运就此结束。 我低语:“喔,假如黛安娜那时没上来就好了!那很好玩,不是吗?——在黛安娜进来停止一切之前……” 她睁开眼,悲伤地说:“是很好玩,在他们逮到你之前总是很好玩。”她凝视我,并咽着口水。 我说:“不会太糟的,泽娜——对不对?现在你是我在伦敦唯一认识的阳刚女,既然你无依无靠,我想——我们会克服一切的,对不对?我们可以在一栋寄宿公寓找个房间。你可以找份工作,当女工或帮佣。我会再买一套西装,当我的脸完全好了以后——喔,我知道一两种赚钱的伎俩。我们可以在一个月后赚回你损失的七镑。我们很快就会赚到二十镑。到时,你就去得成殖民地,而我,”——我吸了一口气——“我会和你一起去。你说过那里缺房东,当然也缺绅士的男宠——即使是在澳洲?” 当我低语时,泽娜不发一语凝视我。她弯下头吻我一下,非常轻地吻在我的唇上。她再度转身,我终于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白天了。我可以听见女人们咳嗽和吐痰的声音,还有以低沉、愤怒的声音讨论她们度过的夜晚,和必须面对的生活。我合眼躺着,用双手遮脸:我不想看到她们,或参与现在必须和她们共同生活的卑劣世界。我想到泽娜,和我替她安排的计划——我认为,这会很艰难,但是泽娜会让我远离艰难的部分。少了泽娜,这的确会很艰难…… 我终于将手拿开脸,转身注视旁边的床。那里是空的,泽娜不见了,钱也不见了。她按照女僕的作息,在破晓时起床,丢下沉睡中的我,什么也没留下。 三 明白一切使我茫然,我想自己无法比现在更晕眩,也无法悲哀地跌得更深。我站起身,从床垫下拉出压得更皱的裙子穿上。躺在旁边床上的醉妇花了半便士买了一盆温水,她站在那盆水中沖洗身体,洗完后好心让我使用,拭去留在我脸颊上的最后几块血迹,并抚平我的头髮。当我望着黏在墙上的镜子时,我的脸看起来像是一张离酒精灯太近的蜡制脸孔。当我步行时,我的双脚似乎发出尖叫,我穿的是过去当男妓时所穿的鞋子,如果不是我的脚变大了,就是我太习惯柔软的皮革。之前走到基尔本路时,我的脚巳经起了水泡,现在那些水泡逐一磨破流脓,丝袜则磨着脚。 房客不被允许在寄宿公寓的房间待过早上,十一点时有位女子出现,用扫帚将我们赶出去。我和那位醉妇走上一小段路。当我们在梅达谷分道扬镳时,她拿出极小的一包菸草,卷好两根如针般的香菸,并给我一根。她说,菸草是治疗瘀伤最好的方法。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抽菸,直到烧到手指。我思考着自身的处境。 我的状况是如此荒谬地熟悉:四年前我逃离史丹福丘时,曾经一样又冷又病又悽惨。不过在那时,我起码还有钱,以及一些漂亮的衣服;我那时有食物,也有香菸——拥有所有能够使我延续生命,却无法让我快乐的东西。现在,我一无所有。我因为飢饿与酒的后劲而感到反胃,而一便士才能买到一根鳗鱼卷,我还不如去乞讨一或照泽娜的建议,再次扮成男妓,靠在湿答答的墙上碰运气。乞讨的主意对我来说很讨厌——我无法忍受试着引起男士的怜悯和钱币。而那些男士正是两周前,当我走在黛安娜身边,和他们擦身而过时,会欣赏我的西装剪裁或袖扣的那种人。身为女孩,想到被他们其中之一侵犯,感觉更加糟糕。 我站起身,在长椅上坐一整天实在太冷了。我想起泽娜前一晚说过——我得去找家人,她们会接纳我。我没想到在惠茨特布尔的血亲,当时对我来说,似乎和他们已经永远脱离关系。我想到曾经如同母亲般待我的女士,还有她曾经像我妹妹的女儿。我想到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我有一年半没和她们联络。我答应去看她们,却从未有空。我答应寄给她们我的地址,却连一张表示想念的便笺,或葛丽丝的生日卡片都没寄。事实上,自从我在幸福地度过头几个诡异的日子,便完全将她们抛诸脑后。现在我想起她们的仁慈,不禁想哭。黛安娜和泽娜相继抛弃了我,可是弥尔恩太太——我十分确信——一定会接纳我。 因此我从梅达谷走到格林街,穿着磨脚的鞋、怀着悲苦与羞耻缓慢走着,每步都宛如赤脚走在刀上。当我终于抵达时,那栋房子看起来似乎很破旧——但我随即了解这种感觉,当你离开原本的居所,前往某个豪华的地方,再回来时会乍然感到那里比你所知的更简陋。门前没有花卉,也没有那只三脚猫——不过当时是冬天,街道上又冷又暗。我只能想着自己可怜的处境。我拉动门铃,没人回应,我想那就坐在台阶上,弥尔恩太太出门不会太久;倘若我被冻得麻木,也是我应得的教训…… 第99页 我将脸贴向门边的窗户窥视前厅,发现墙壁空无一物——那里曾挂着葛丽丝的图片、《世界之光》、印度神像和其他东西,上面只残存着图片曾挂在那里的痕迹。看到这个景象,我开始颤抖。我慌张地敲着门环,对信箱失控大叫:“弥尔恩太太!弥尔恩太太!”“葛丽丝!葛丽丝?弥尔恩!”我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前厅一片漆黑。 有声叫声从后面的公寓传来。 “你要找那位年长女士和她女儿吗?她们离开了,小姐,一个月前就走了!” 我转过身往上看。上方的阳台有位男子对我喊叫,并朝屋子点头。我走出来,悽惨地往上望着他,问她们去了哪里? 他耸耸肩,“去她妹妹家,这是我所听说的。秋天时,女士的身体变得很不好,那个女孩是个傻子——你知道的,对不对?——她们觉得将她留在这里不太妥当。她们带走所有家具,我想这栋房子即将出售……”他看着我的脸。“你脸上的黑眼圈真可爱,”他说得好像我没注意到。“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对不对?不过你只有一个黑眼圈而巳!” 我瞪着他看,在他哈哈大笑时不断发抖。一位金髮小女孩出现在阳台上,站在他身边抓着栏杆,将脚搁在铁条上。 我说:“那位女士住在哪里?她们搬过去的妹妹家在哪里?”他拉着耳朵,看起来若有所思。 “这个嘛,我以前知道,但却忘记了……我相信是在布里斯托,或可能是巴斯……” “她们不在伦敦?” “喔,不在,肯定不在伦敦。是在布莱顿吗?” 我转过身,回望弥尔恩太太的屋子,凝视我以前住的房间窗户,还有夏天时我喜欢坐着乘凉的阳台。当我再次看着那男子时,他抱着小女孩,风吹拂她的金髮,在他的脸颊边飞舞。就在那时,我想起他们就是在我认识黛安娜的那一周,在那个六月温和的夜晚里,对着曼陀林音乐拍手的那对父女。他们曾失去自己的家,现在有了新家。他们曾被那位有浪漫名字的慈善访客拜访。 弗洛伦斯!没想到我还记得她。我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完全没想到她。 如果现在能遇见她就好了!她帮穷人找地方住,大概也会帮我找房子。她曾经对我很和善——假如我现在去找她,她不再对我和善呢?我想到她宜人的脸孔与捲髮。我失去了黛安娜,我失去了泽娜,现在还失去弥尔恩太太和葛丽丝。她是我当时认识全伦敦中最可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而当下我最期望的,就是一位朋友。 在我上方的阳台上,那男子巳经转身离开。我唤回他:“嘿,先生!”我走近公寓的墙边,往上看着他,他和女儿从阳台栏杆倾身——她看起来像是教堂天花板上的天使。 我说:“你不认识我,但我住过这里,和弥尔恩太太同住。我在找一位女孩,她曾在你们搬来时拜访过你们。她的工作是替你们找地方住。” 他皱起眉头,“你说一位女孩吗?” “一位捲髮的女孩。一位长相普通的女孩,叫做弗洛伦斯。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你有没有她工作的慈善团体名字?那是一位女士经营的——是一位长相非常伶俐的女士,她弹奏曼陀林。” 他本来一直皱眉,并搔头思考,听见最后一项描述后,露出欣喜之色。“是的,我记得她。那位帮助她的小姐是你的密友,是吗?” 我回答说是,接着问:“还有慈善团体呢?你记得她们吗,她们的事务所在哪里?” “她们的事务所在哪里,让我想想……我的确去过那里一回,不过门牌号码就记不得了。我知道那地方很接近伊斯林顿的天使区。” “靠近山姆?柯林斯剧院吗?”我问。 “过了山姆?柯林斯剧院,在上街还没到邮局那里。左手边有一条小门廊,就在一间酒馆和一家裁缝铺中间某处……” 这是他所能想起的一切,我认为应该足够。我向他道谢,他微笑以对。“多可爱的黑眼圈,”他又说了一次,不过这次是对女儿说。“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对不对,贝蒂?” 四 我觉得自己好像连续走了一个月的路。我怀疑靴子已磨穿丝袜,开始磨着我的脚耻、脚踝和关节。但我没有在长椅旁停下脚步,解开鞋带看脚的情况。风势稍稍变小,尽管现在大概是两点,天色却如铅一般灰暗。我不确定慈善事务所几点会关门,我不知道得花多久才会找到她们,我不知道当我找到时,弗洛伦斯会不会在那里。因此我走得很快,走上本顿维尔丘,任由双脚疼痛,试着思考当我找到她时该说什么。然而,这些事彳艮困难,毕竟她只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孩。更糟的是——我现在忍不住想到这个——我曾约好和她见面,结果却放她鹤子。她会记得我吗?如果在那条阴暗的格林街上, 我很肯定她会记得。不过每走出煎熬的一步,我便愈来愈没有信心。 结果我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事务所的正确位置。那男子的记忆力很好,上街似乎从他上次来访后便奇妙地维持原状,一走过剧院,就发现酒馆和裁缝铺恰似他的形容,在街道的左手边紧邻。在两家店之间有三四扇门,通往楼上的房间和事务所,其中一间拴上一块小小的珐玻挂牌,上面写着:庞森比模范住屋。总监j.a.d.德比小姐——我现在记得非常清楚,那就是弹曼陀林的女士芳名。挂牌底下有一张沾了雨滴的手写纸条,画着一个指向门边拉铃的箭头,上面写“请拉铃再入内”。我带着些许不安照做。 第100页 门后的通道非常长也非常阴暗,通往一扇窗户,往那扇窗户往外看,可见砖块与水流滴答的排水管。这里似乎是唯一可以前行的道路,得借着一排楼梯往上。楼梯的栏杆很黏,但我紧抓着往上爬。在我踏到第三阶或第四阶时,有颗头从楼上冒出来,有位女士的声音愉快喊道:“楼下的人你好!楼梯很陡,但往上爬是值得的。需要灯光吗?” 我回答说不要,随即爬得更快。到了楼梯顶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被那位女士带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和一组不相称的椅子。她向我示意,我便坐下,她坐在桌缘,交叠着双臂。旁边的房间传来一阵殊殊殊的打字机声音。 她说:“我们能帮你什么忙吗?我说啊,你的眼睛肿得真厉害!”我已经摘下帽子,好像我是个男人,当她观察着我的脸颊时——还有更谨慎地观察我剪成短髮的头——我相当尴尬地抚弄帽子的饰带。她说:“你有预约吗?”我说自己不是来找房子的,是来找一位女孩。 “一位女孩?” “应该说是一位女子。她的名字是弗洛伦斯,她在这里做慈善工作 她蹙起眉头,“弗洛伦斯,你确定吗?这里真的只有我、德比小姐,还有另一位女士。” 我迅速说道:“德比小姐知道我说的是谁。她一定在这里工作过,因为上次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说——她说——” “她说?”女士追问,态度更加谨慎——因为我张着嘴,手在肿胀的脸颊旁挥舞。 我以一种了无希望的愤怒态度咒骂:“她说要离职,做别的工作。我真是个呆子!我到现在才想起来,弗洛伦斯离开这里应该已经有一年半了,甚至更久!” 女士点点头,“啊,你得知道,那是在我来之前的事。不过,如你所言,德比小姐一定记得她。” 那至少是真的。我抬起头,“我能见她一面吗?” “是可以——不过今天不行,恐怕明天也不行。她要到星期五才回来——” “星期五!”那真是糟糕。“但是我得在今天见到弗洛伦斯,我真的得见她!你们一定有名单、名册,或是一些东西,记录她去了哪里。这里一定有人知道。” 女士好像很惊讶,缓慢地说:“这个嘛,或许我们有……不过我们真的不能让这些细节,你知道的,给陌生人知道。”她思考了一会儿,“你不能写封信给她,让我们代为转达?” 我摇摇头,感到双眼刺痛。 她势必看见了,也误解了,因为接下来她相当轻柔地说:“啊——或许你不太擅长用笔……” 为了一句和善的话,我愿意承认任何事。我又摇摇头,“确实不太会。” 她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她想,假如我连阅读写字都不会,应该不会出于恶意寻人。不管怎么样,她起身说:“在这里等我。”随即离开房间,进入对面的一个房间。打字机的声音有一下子变大声,然后完全消失;我听见一些低语声、连续的翻阅纸张声,以及勐然关上柜子的声响从那里传出。 女士再度出现,手中拿着一张白色的纸,从外观看来是信纸。“成功了!感谢德比小姐美妙的员工制度,我们找到了你的弗洛伦斯——或者最起码,是某位叫弗洛伦斯的人。她离开这里时,正是我和班奈特小姐进来的时候,在一八九二年。然而,”——她变得严肃——“我们真的觉得不能把她的住址给你,但是她离开这里后,在一个照顾无依少女的收容所工作,我们可以告诉你位置。那是一个叫做弗里曼特尔之家的地方,在史特拉福路上。” 一个照顾无依少女的收容所!这个想法使我颤抖并变得虚弱。“那一定是她,但是——史特拉福?那么远?”我的脚在椅子下动来动去,感到鞋皮擦在流血的脚跟上。靴子沾满泥泞,我的裙子在裙摆处多了一道六寸深的骯脏皱边。雨滴打在窗户上。“史特拉福,”我重复说道,悽惨的语气使女士靠近,手放在我的手臂上。 “你没有车费吗?”她轻柔问道。 我摇摇头。 “我失去所有的钱。我失去了所有东西!”我用一只手遮住眼,精疲力竭地倾向桌子。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看见上面摆着什么。是那封信。女士将信摆在桌上,正面朝上,认为我无法读懂。那封信相当简短,有弗洛伦斯的签名——弗洛伦斯?班纳,我现在知道她的全名了——还有写给德比小姐的内容。恳请接受我的离职……信接着写下去,我没有阅读那部分,因为信纸的右上角写着日期以及地址——不是弗里曼特尔之家的地址,显而易见是不让我知道的住家地址。有一个号码,接着是街名:伦敦东区贝瑟南格林的奎尔特街。我立刻默记下来。 在此同时,女士继续和善地说话。我刚刚几乎没在听她说话,现在抬头看她在做什么。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桌子的一个抽屉。她正说着:“……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做法,不过我看得出来你非常疲惫。如果你从这里搭公共马车去艾尔德门,可以在那里转搭另一班车,那会载你沿着迈尔恩德路到史特拉福。”她伸出手,掌心放着三便士。“也许你可以给自己买杯茶在路上喝?” 第101页 我接过钱币,说一些感谢的话。当我说话时,有一只铃响了,就在附近,我们都吓了一跳。她瞥向墙上的时钟。“我今天的委託人来了。”女士说。 我听懂她的暗示,起身戴上帽子。楼下的走道有些脚步声,还有爬楼梯的声音。女士带我到门口,对她的访客喊:“上来吧,没关系。我知道楼梯很陡,但往上爬是值得的……”一位年轻男子身后跟着一位女子,从阴暗中冒出。他们的肤色都相当黝黑,我猜是义大利人或希腊人,看起来非常困苦贫穷。有一会儿,我们全都挤在事务所门口,互相尴尬地微笑。女士和年轻夫妇终于进入房间,而我独自站在楼梯顶端。 女士抬起头,和我眼神交会。 “祝你好运!衷心期盼你能找到朋友。”她喊道,却有些分神。 五 既然毫无前往史特拉福的打算,我没照女士建议的去搭公共马车。不过,我的确替自己买了杯茶,从闹区街道上一个有雨棚的摊位买的。当我将杯子还给顾摊的女孩时,我点点头,“哪条路通往贝瑟南格林?” 我从未去过比克勒肯威尔更东边的地区,何况是独自一人打赤脚前进。现在沿着市区路跛行走向老街,让我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还在事务所时,天色便转黑,空气也变得潮湿和多雾。街灯全都点亮了,每辆马车上都有一盏灯笼在摇曳;然而,市区路不像苏活区,人行道被无数窗户的灯光照亮,在我的旅程中,每走十步,便会被一尽煤气灯照亮,前方还有二十盏在幽暗中闪耀。 到了老街,晦暗的状况稍微改善,因为那里有事务所,还有拥挤的公共马车与商店。不过,当我走向海克尼路时,天色仿佛变得更深,周遭的环境变得更破旧。天使区的交叉口还算可以,这里的路上都堵塞着肥料,因此每当有车子经过时,我都会被溅得一身污秽。路上的其他行人也是,他们都是老实的工人,有男有女,穿戴着和我身上衣服一样褪色的大衣和帽子,而且一个比一个穷。衣着无法仅用骯脏两字形容,简直是破旧邋遢。女人穿着靴子,却没穿丝袜。男人戴着围巾,而非硬领,头上戴无边便帽,而非圆顶高帽。女人围着披肩,女孩穿骯脏的围裙,或者根本没穿围裙。每个人似乎都背着某种重担——一只篓子、一捆东西,或是一个小孩。雨下得更大了。 之前在天使区,茶摊的女孩告诉我往哥伦比亚市场走。我沿着海克尼路走了一点路,忽然发现自己来到市场广阔阴暗的天井边。我瑟瑟发抖。巨大的花岗石厅堂、塔楼以及与哥德式教堂同样繁复的花饰窗格,显得黑暗且寂静。一些粗汉长相的人拿着香菸和酒瓶蜷缩在拱门下,吹着自己的手好驱除寒意。 突然从钟楼传出的喧闹声让我吓了一跳。有如废弃市场般琐碎无用的复杂钟乐声正在报时,现在刚好是四点半。如果弗洛伦斯整天都在工作,现在去找她实在太早,我站在市场的一个拱门下度过一小时,那里的风不强,雨也不那么大。五点半钟声一响,我便步向天井,随意环顾四周,身体几乎麻木。不远处有位小女孩端着一个大拖盘,拿高到颈子的位置,上面装满一捆捆的水芹。我走向她,问她到奎尔特街有多远。因为她看起来很悲伤,浑身又冷又湿——加上心中盘据着一个困惑的想法,我不能空手在弗洛伦斯的门前出现——我买了最大的一束水芹,花了我半便士。 我用僵硬的臂弯笨拙抱着那束水芹,踏上短暂的路程,前往我想抵达的街道。过了不久,我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尽是低矮房舍的宽广巷口——那不是一条骯脏的巷子,不过也称不上整洁,因为有些街灯的玻璃已经裂开或不见,人行道到处堆满破损的家具,以及小说中会委婉称为灰烬的东西。我端详离我最近的门牌号码:1号。我慢慢地沿街走下去。5号……9号……11号……我觉得自己从没这么虚弱过……15……17……19…… 我停下脚步,因为现在能清楚地看见我要找的房子。房子的窗帘拉上,从里透着灯光。看见这些,我突然因为害怕而不舒服。我将一只手抵在墙上,试着扶稳自己,有位男孩从我身边经过,吹着口哨,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猜他以为我喝醉了。他经过以后,我以慌张的心情打量四周陌生的房子:我还能想起刚才促使我去格林街求救的目的,不过那似乎有些疯狂,现在则像出荒谬剧——我应该把这些告诉弗洛伦斯,她可能当着我的面大笑。 然而,我都走了那么远,也没有地方可回头,只好缓缓走到辉映光明的窗边,再走到门口。我敲敲门,并耐心等待。 那天我就像是已经站在上千户人家门口,全都吃了闭门羹或遭无情驱赶。我想:假如在这里得不到任何和善的响应,我就会死。 终于有一声低语与脚步声传来,门打开了,弗洛伦斯出来应门——看起来就和我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样特别,她望向阴暗,背光站着,头髮闪着同样的光辉。我嘆了一口气,又是一阵颤抖——我看见她的嘴唇略略动了,也看见她怀里抱着什么。是一个婴孩。我的目光从婴孩移向室内,那里有另一个人影,有个穿衬衫的男人坐在一炉炽热的炉火前,他的眼神从膝上的报纸抬起,温和地打量我。 第102页 我的视线从他身上转回弗洛伦斯。 “有什么事吗?”她说。我发现她完全不记得我了。她不记得我,更糟的是,她有了丈夫,还有一个小孩。 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一切。我感到晕眩,闭上双眼一昏倒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 第16章 一 当我恢復意识时,我躺在一张毯子上,双脚则明显垫在一张小座垫上,身边环绕着炉火的温热与噼啪声,不远处还有低语声。我睁开眼,房间变得非常可怕,毯子似乎就要掉了,因此我随即闭上眼,紧闭着直到地板像一枚掷出的钱币,慢慢停止转动,转趋静止。 在那之后,我躺在壁炉火光旁,感受自己麻木而疼痛的四肢重新恢復生命,然而我强迫自己稍稍留意周遭。我发现自己在弗洛伦斯家的客厅:想必是她和她丈夫将我抬过玄关,让我躺在火炉旁边。我听到的是他们的低语声,他们站在我后面,显然没发现我的眼睛有睁开片刻,以相当惊讶的语气谈论我。 “可是,她会是谁呢?”我听见男人说。 “我不知道。”这是弗洛伦斯的声音。一阵嘎吱声传出,接着是一阵沉默,我感觉她打量着我的模样。她继续说:“不过,她的脸孔倒是有一点熟悉……” 男人低声说:“看看她的脸颊,看看她的破裙子和帽子。看看她的头髮!你想她会不会坐过牢?她会不会是你照顾的那些女孩之一,刚从感化院出来?” 又是另一阵停顿,弗洛伦斯或许耸了耸肩。 男人继续说:“我还是认为她坐过牢,从她可怜的头髮来看……” 听到那句话,我有点愤慨,激动的情绪令我抽动一下。 “看!她醒了。”男人说。 我再次睁开眼,看见他弯身朝向我。他是一位长相斯文的男子,有一头金红色调的短髮,还有两撇鬍鬚,看起来有点像玩家牌香菸盒上画的水手。这个想法让我突然想抽菸,我干咳一声。男子蹲坐着拍拍我的肩头。“喂,小姐,你还好吗,小姐?你终于好了吗?你知道,在你身边的都是朋友。”他的声音和态度都十分和善,先前的晕眩依然使我虚弱且略带迷惑,我感到眼泪涌上双眼,将一只手伸到眉间压回泪水。当我移开手时,上面仿佛沾了血,我大叫一声,以为鼻子又流血了。但那不是血,只是之前雨水浸湿头上的廉价帽子,染料纷纷流到我的眉毛,造成一道道的深红色水流。 黛安娜把我弄成什么样子!这个想法终于使我抽咽哭泣。看见我这样,男子拿出一条手帕,再度用手轻拍我的手臂。“我想,你会想来杯热饮料吧?,’ 我点点头,他起身走开。弗洛伦斯出现在他刚刚站的地方。她一定已将婴孩放在某处,因为现在她的手僵硬地交叠于胸前。 她问我:“觉得好一点了吗?”她的声音不像那位男子那样和善,眼神也较为严肃。我对她点头,在她的搀扶下从地板起身,坐进一张靠近炉火的扶椅。我看见婴孩平躺在另一张扶椅上,不停地紧握、放开小手。从隔壁的房间——我猜是厨房——传来陶器撞击的清脆声和不成调的口哨声。我擤擤鼻涕,擦拭额头,又有些声音传来,跟着变得安静。 我又看着弗洛伦斯,“我很抱歉,在这种状态下来到这里。” 她不发一语。 “我猜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谁……” 她露出一个不明确的微笑,“没错,我们是有在想。” “我是,”我开口说——然后停下来咳嗽,以掩饰我的犹豫。我能对她说什么?我是那个十八个月前曾和你调情的女孩吗?我是那个曾邀你晚餐,却一句话也没说便丢下你,让你站在爵德街枯等的女孩吗? “我是德比小姐的朋友。”最后我说。 弗洛伦斯眨眨眼,“德比小姐?庞森比委託事务所的德比小姐吗?” 我点点头,“是的。我一我曾经见过你,很久很久以前。我路经贝瑟南格林,准备去拜访别人,想到我该来拜访一下。我买了一些水芹……” 我们转头瞧那些水芹。它们放在靠近门的一张桌子上,看起来很糟,因为当我晕倒时,整个人倒在上面。叶子被压扁变黑,莲早就断掉,包装纸潮湿发绿。 弗洛伦斯说:“你真客气。” 我有点紧张地微笑。我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婴孩的小脚踢了一下,叫了一声,她弯身将孩子抱起,将他贴在胸前,她说:“要妈妈抱你吗?来。”男子再度出现,端着一杯茶、一盘面包和牛油。他微笑着将这些东西放在我椅子的扶手上。弗洛伦斯将下巴贴在婴孩的头上。“雷夫,这位女士是德比小姐的朋友,你还记得吗,我替她工作的那位德比小姐?” “老天。”雷夫说。他依然穿着衬衫,现在从一张椅子的椅背拿外套穿上。我在杯盘间忙碌,茶又烫又甜,我想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茶。婴孩又发出哭声,弗洛伦斯开始哄他,不太专心地用脸颊轻蹭婴儿的头。哭声很快变成开心的咯咯声,再变成嘆息声。听见嘆息声,我也嘆了一口气——不过马上转而唿出一口气,试着吹凉茶,以免他们以为我又要哭泣。 第103页 室内又出现一阵沉默。 “我想我忘了你的名字,”弗洛伦斯说,她对雷夫解释,“我们似乎见过。” 我清清喉咙,“我是艾仕礼小姐,南茜?艾仕礼。” 弗洛伦斯点点头,雷夫伸出手,温暖地和我握手。 “非常高兴能认识你,艾仕礼小姐,”他说,然后对我的脸庞示意。 “那真是一个可爱的黑眼圈。” 我说:“可不是吗?” 他面色和善。“或许就是那一击,才会使你晕倒。你让我们吓了一大跳。” “我很抱歉。我想你说得没错,一定就是那一击。我——我被一个搬梯子的男人打到,就在街上。” “梯子!” “是的,他——他太快转身,没有看见我,而且——” “喔!你不可能相信,在喜剧舞台以外的地方,会有这种事发生,是吧!”雷夫说。 我回以一个模煳的笑容,低下目光开始吃面包和牛油。我认为,弗洛伦斯正十分仔细地观察我。 婴孩打了个喷嚏,当弗洛伦斯用手帕擦拭他的鼻子时,我漫不经心地说:“好漂亮的孩子!”他的双亲随即望向他,施以一个快乐和关怀的傻笑。弗洛伦斯将婴孩抱到离她远一点的位置,灯光照在他身上,我惊讶地发现他真的是个漂亮的小男孩——和他母亲一点都不像,有精緻的容貌和乌黑的头髮,以及小而突出的粉色嘴唇。 雷夫倾身轻抚儿子的头。“他真可爱,不过他今晚比平常更爱睡。我们白天将他托给对街的一位女孩,我们都觉得她在牛奶中加了鸦片酊,好让他停止啼哭。”他又迅速补充:“我不是在怪她。她必须照顾很多孩子才能赚钱,如果孩子全都惊醒,哭声会震耳欲聋。不过,我希望她不会那么做,这非常不健康……”我们谈论片刻,又赞美了婴孩一下,接着又是沉默。 “所以,你是德比小姐的朋友?”雷夫又拉向这个问题。 我马上看着弗洛伦斯。她又在哄婴孩,不过依然若有所思。我说:“没错。” “德比小姐好吗?”雷夫说。 “哦,很好,你知道德比小姐的!” “还是老样子,是吗?” “完全是老样子,完全是。”我说。 “还在庞森比工作吗?” “还在庞森比工作,还在做她的善事,还在,你知道,弹她的曼陀林。”我举起手,漫不经心地随意乱弹几下。但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弗洛伦斯停止哄婴孩,我感到她的眼神变得严厉。我匆匆望回雷夫,他因我的话露出微笑。 “德比小姐的曼陀林,”他说,这个记忆仿佛使他觉得有趣。“有几个无家可归的家庭没听过她的琴声?”他使了个眼色,“我都忘了这回事……” “我也是。”弗洛伦斯说,声音听起来丝毫不带讽刺意味。我用力紧咬一片面包酥皮。雷夫又微笑了,非常和气地说:“你是在哪里遇到弗洛的?” 我吞下面包,“这——” 弗洛伦斯接话:“我相信,应该是在格林街,对不对,艾仕礼小姐?在格林街,就在格雷客栈路再过去那里?” 我放下盘子,抬起头看她。有那么一会儿,我很高兴,发现她没有彻底遗忘在很久以前的暖和六月夜晚,非常轻薄地观察她的那位女孩,不过随即发现她的表情有多严厉,我忍不住发抖。 “喔,老天。”我闭上双眼,将一只手放在额头。“我想我还是不太舒服。”我感到雷夫朝我走上一步,然后停了下来,弗洛伦斯必定是以某种别具意味的眼神阻止他。 “雷夫,我想西里尔该上楼了。”她轻声说道。有婴孩被传递过去的声音传来,接着是门的开关声、靴子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以及我们头上的房间地板发出的嘎吱声。现在寂静无声,弗洛伦斯坐进一张扶椅,嘆了一口气。 她以倦怠的声音说:“告诉我到这里的目的,真的让你很难受吗,艾仕礼小姐?” 我看着她,却开不了口。 “我无法相信德比小姐介绍你到这里来。” “的确没有,我只瞧见过德比小姐一次,在格林街那里。”我说。“那么,是谁告诉你我家?” “另一位在庞森比事务所的女士,她没有告诉我,不过她把你的住址放在桌上,而我——看到了。”我说“你看到了。” “是的。” “你想过来……” 我咬着嘴唇。“我遇上麻烦,我记得你——”记得你,我几乎脱口而出,以前的你比现在试图武装的你和善。“事务所的女士说你在一个无依少女之家工作……” “我的确是在那里工作!不过这里不是那里,这里是我家。” “但是我完全、完全无依无靠。”我的声音也在发抖,“我比你所能了解的更无依无靠。” 过了一会儿,弗洛伦斯说:“从我上一次见到你到现在,你的确变得非常多。”我朝下注视皱巴巴的裙装和难穿的靴子。我看着她,发现她也变了。她好像变老,也变得更瘦,她不适合变瘦。她的头髮,我记得曾是如此捲曲,她现在将髮丝往后梳成一个小髻,她穿的裙子很朴素,颜色极度暗沉。总之,她看起来和幸福地的霍柏太太一样严肃。 第104页 我吸了一口气,好稳定声音。“我能怎么办?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没有钱、没有家……”我坦白地说。 “我很替你难过,艾仕礼小姐,可是贝瑟南格林挤满了穷困的女孩,要是我让她们都住进来,我得有座城堡才行!况且,我一我不认识你,或任何关于你的事。”她别扭地回答。 我说:“求求你,只要一晚就好。如果你知道我被多少人拒绝过,我真的认为,如果你让我走回街头,我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一条河或运河,然后跳进去淹死自己。” 她皱起眉头,将一根手指放到唇边咬指甲。我现在注意到,她的指甲都非常短,而且咬痕累累。 最后她说:“你到底遇上什么麻烦?班纳先生认为你大概来自一来自监狱。” 我摇摇头,疲惫地说:“事实是,我曾经和某个人住在一起,她们把我扔了出来,还拿走我的东西——喔!我曾经拥有的那些美丽东西!——她们把我弄得又惨又穷又茫然……”我的声音变得模煳不清。弗洛伦斯沉默地看着我一会儿才开口,我认为她的态度相当谨慎,“那个人是?” 这让我犹豫起来。如果我告诉她实情,她会怎么做?我过去差点以为她是阳刚女,但现在——或许她一直都是普通女孩,出于友谊约我去听演讲。也可能她喜欢过女孩,之后背弃了她们——就和凯蒂一样!这个想法使我提高警觉:如果一个脸上有瘀伤的阳刚女出现在凯蒂家门口,我非常清楚她会受到何种待遇。我将头埋入手掌,轻声说:“是一位绅士,我曾经住在一位绅士的豪宅里,在圣约翰树林住了一年半。我让他对我”——我想起弥尔恩太太的处事风格——“做出一堆承诺。他买给我所有东西,而现在……”我抬起头,“你一定认为我很糟糕。他说过他会娶我!” 弗洛伦斯看起来非常惊讶,却也开始流露同情。“我猜是那傢伙打黑了你的眼睛,和梯子完全无关吧。” 我点点头,伸出一只手触摸脸上的瘀伤,再将手指搭在发上回忆。“他真是个恶魔!他富可敌国,随心所欲。他看见我在阳台上,就和你看见的一样,穿着一条长裤。他——”我脸红了,“他喜欢我扮成男孩,穿着像水手的衣服……” “喔!”她大叫,好像从未听过更糟的事。“我发誓,有钱人都是最差劲的!你没有家人依靠吗?” “他们——他们都抛弃了我,为了这件事。” 听到这句话,她摇摇头,再度若有所思,迅速瞥向我的腰际。“你现在——你现在不会有麻烦吧,有吗?”她轻声问道。 “有麻烦?我——”我实在忍不住重复,就像她递给我剧本,让我对她復诵台词般。“我曾经有麻烦,”我说,视线转向膝上,“不过绅士打我以后就没事了。我想,是因为我之前太穷的关系吧……” 听到这句话,有一个非常古怪且和善的表情出现在弗洛伦斯脸上。她点点头,咽着口水——我发现我巳经使她相信了。 “如果你真的没有地方可去,我想,让你在这里和我们待上一晚——只有一晚——也无大碍。明天我会给你一些可供你栖身的地方名单……” “喔!”我觉得准备好再晕倒一次,纯粹出于安心的缘故。“班纳先生不会介意吗?” 结果,班纳先生对于我的暂住毫无异议。就像之前一样,他比妻子更友善,乐意为了安慰我而处理各种问题。他们吃东西时——因为我先前来打扰他们时,他们正要喝茶——是他将盘子放在我面前,并盛上炖肉。当我发抖时,他拿了一条披肩给我;而且当他看见我去厕所回来,跛脚走进房间时,他要我脱下靴子,弄了一盆盐水让我浸泡起水泡的双脚。最后——也是最棒的——他从一个书架拿下一罐菸草,卷了两根整齐的香菸,给我一根抽。 弗洛伦斯整夜都坐在稍远之处,她坐在餐桌旁,埋首于一堆纸张——我天真地揣测那是无依少女的名单,也或许是弗里曼特尔之家的帐目清单。我们点菸时,她抬起头看,用鼻子吸了一口气,不过没有抱怨。她偶尔会嘆气或打哈欠,或是揉着颈子,好像酸痛不已,她丈夫会对她说一些鼓励或充满感情的话。婴孩一度啼哭,她偏着头,却不受影响,是雷夫毫无怨言地起身处理。她只是继续工作:写字、阅读、比对纸张、在信封上写地址……她继续工作,雷夫打起哈欠,终于起身伸个懒腰,亲吻她的脸颊,礼貌地对我们道晚安。她还在工作,我打起哈欠,开始打瞌睡。终于,到了约十一点时,她将纸张整理成堆,用手抹了脸颊一下。当她看见我时,她惊动了一下,我真的相信,在她辛勤工作之际,已然遗忘我的存在。现在想了起来,她先是脸红,随即皱起眉头。 她说:“我最好得上楼了,艾仕礼小姐,你不会介意睡在这里吧?恐怕没有别的地方让你睡觉了。”我微笑着。我不介意——尽管认为楼上一定有间空房,私下怀疑为什么她不让我住进那里。她帮我将两张扶椅推在一起,又去拿一个枕头、一条越子和床单。 第105页 她问:“你还需要什么吗?厕所就在后面,这你已经知道了。如果口渴,储藏间里有瓶清水。雷夫会在大约六点左右起床,我会在七点起来——也可能更早,要是西里尔吵醒我的话。当然,在我醒来后,你得在八点时离开。”我迅速点头。我还没想到早上的事。 有阵尴尬的沉默。她看起来又累又平凡,使我有股愚蠢的冲动,想和雷夫一样吻她道晚安。当然,我没有这么做,只是在她向我点头准备上楼时,上前一步说:“班纳太太,我比言语所能表达的更感激你。你一直对我很好——你和我只有一面之缘,尤其是你丈夫,他完全不认识我。” 当我开口时,她转向我眨眼。她将手放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露出一抹奇怪的微笑,“你以为他是我丈夫吗?” 我迟疑不决,脸突然涨红。“这个,我——” “他不是我丈夫!他是我哥哥。”她哥哥!她持续对疑惑的我微笑,接着开始大笑。有一会儿她又变回几个月前,和我在格林街交谈的伶俐女孩…… 楼上房里的婴孩开始啼哭,我们同时往上看,我感觉自己脸红。当她瞧见我脸红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迅速说:“西里尔不是我的孩子,不过我将他视如己出。他母亲曾和我们同住,而我们收养他——在他母亲离开我们以后。他现在和我们非常亲……” 从她尴尬的说话方式显示,那背后隐藏着故事——或许西里尔的母亲被关进监狱;或许西里尔其实是一位亲戚的小孩,或是一位姐妹,也可能是雷夫的一位情人。这种事在惠茨特布尔屡见不鲜,我并未对此多想。我点点头,打了个哈欠。看见我打哈欠,弗洛伦斯也打起哈欠来。 “晚安,艾仕礼小姐。”她伸出手说着。她现在看起来不像格林街的那位女孩,神情疲惫又朴实。 当她上楼时,我等待了一会儿,听见她在楼上拖着脚步走的声音,揣测她理当和孩子同睡。我拿起一盏灯前往厕所。院子很小,举目所见皆被墙壁和漆黑的窗户包围;我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徘徊片刻,凝视星空,对隐约带着河流和甘蓝菜气味的陌生东伦敦吸了一口气。邻近院子里传出的窸窣声使我吓了一跳,以为有老鼠。那不是老鼠,而是兔子,总共有四只,关在一个兔笼里,当我望向兔群时,它们的眼睛在光线下有如珠宝般闪耀。 我穿着衬裙,半躺半坐地睡在两张扶椅上,毯子包着身体,再盖上裙子,增加保暖效果。这听起来不太舒适,不过却非常暖和。遇上这么多使人难过又烦躁的事情后,我发现自己现在边打哈欠,微笑着感受背后椅垫的柔软,以及身边将熄炉火的温暖。那晚我醒了两次:第一次是被街上的叫嚣声,加上邻居的摔门声和打牌声吵醒;第二次是被弗洛伦斯房里的婴孩哭声吵醒。在黑暗中,这哭声让我颤抖,因为想起还在贝斯特太太家的时光,在那间俯视史密斯菲尔德市场的暗淡房间度过的煎熬夜晚。然而,哭声并未持续太久。我听见弗洛伦斯起来走过地板,我猜她抱着西里尔回到床上。之后婴孩不再惊动,而我也是。 二 隔天早上,我听见后门的关门声而醒来,我猜是雷夫出门工作的关门声,因为时钟显示离七点还有十分钟。弗洛伦斯随即跟着起床更衣,楼上出现一阵骚动,还有从外面街道传来的活动声——这一切,对我这个习于在黛安娜沉静豪宅中安稳沉睡,不受早起之人影响的耳朵,听起来竟是如此不可思议地接近。 我静静躺着,身上洋溢着昨晚的满足。我不想起身面对这一天,穿回磨脚的靴子、向弗洛伦斯道别,再度成为无依无靠的女孩。隔了一夜的客厅变得非常冷,我临时凑和出来的小床似乎是那里唯一温暖之处。我将毯子拉到头上,愈来愈大声地呜咽……直到听见客厅的开门声才停止——我将毯子从脸上拿开,发现弗洛伦斯正通过阴暗处,严肃地打量我。 “你不会又不舒服了吧?”她说。 我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发出一点声音。” “哦。”她别开目光,“雷夫留了一些茶,要我帮你拿一点吗?” “麻烦你。” “还有——恐怕你得起来了。” 我说:“当然,我现在应该起来了。”但当她离开后,我发现自己完全起不来。我只能躺着,我急需去厕所一趟,我知道在陌生人家中,像这样躺在床上是非常无礼的。然而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夜里被外科大夫动过手术,他取走我全身的骨头,改换铅条。我什么事都做不了——除了躺着以外…… 弗洛伦斯端来我的茶,我喝完茶——又躺了回去。我听见她在厨房里走动与帮婴孩洗澡。她回来了,有目的地拉开窗帘。 “离八点还有一刻钟,艾仕礼小姐,我得带西里尔到对面去。现在请你起来穿上衣服,等我回来好吗?你能照做吗?”她说。 “喔’当然。”我说。 然而当她五分钟后进来时,我连一英寸也没移动。她凝视着我,然后摇摇头。我回望她。 “你知道的,你不能待在这里。我必须去工作,现在得走了。如果你继续耽误我,我就会迟到。”说到这里,弗洛伦斯抓着毯子底端,我却抓着顶端。 第106页 “我做不到,我病了。”我说。 “如果你生病,就该去个能妥善照顾你的地方!” 我接着喊:“我没病得那么严重!让我再多躺一会儿,好恢復体力……你去工作吧,我自己会走。当你回来时,我会走得远远地。你可以放心让我待在你家,我不会拿走任何东西的。” “这里没什么东西好拿!”她喊,松开拉扯毯子顶端的手,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喔,真是伤脑筋!” 我看着弗洛伦斯,不发一语。她似乎强迫自己假装镇定,声音变得僵硬:“你得依言离开。”她从门后抓起大衣穿上,拿起小皮包,伸手拿出一张纸和一枚钱币。“我帮你列了张清单,是一些你能试着找到睡觉地方的旅社和房子。这钱”——那是一枚克朗1——“是我哥哥给的。他要我替他向你说再见,并祝你好运。” 1克朗(corwn)英国旧时货币,因钱币上铸有王冠图样,一枚克朗值五先令。 “他真是好人。”我说。 她耸耸肩,扣上大衣纽扣,戴上帽子,再别上一枚别针。大衣和帽子都是泥巴的颜色。她说:“厨房有片培根还是热的,你可以当作早餐。然后——喔!然后你真的得走了。” “我保证!” 她点点头,接着拉开门。从外面街道窜入的冷空气使我发抖,弗洛伦斯亦同。风将帽缘从她额上吹开,她眯起淡褐色的双眸,紧咬下颚。 我说:“班纳小姐!我——我可以回来,偶尔回来拜访吗?我想——我想见你哥哥,对他道谢……”见她才是我真正的目的。我来是为了和她交朋友,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用一只手拉着衣领,闪入风中。“你愿意就来吧。”她说,随即拉上门,将寒冷的客厅留在身后,当她走开时,我瞧见她的影子出现在窗户花边上。 弗洛伦斯走了以后,我如铅般沉重的四肢似乎在瞬间神奇地轻盈起来。我起身前往寒冷的厕所,又找到那片留给我的培根,拿了一片面包和一把水芹,站在厨房窗边吃早餐,茫然注视外面陌生的景象。 我搓着双手瞥向四周,开始思考该怎么办。 至少厨房是温暖的,因为有人——应该是雷夫——在炉灶里生起小火,里面的煤炭现在只烧了一半。将他们留下来的温暖浪费掉似乎很可惜——我告诉自己,烧点热水略为梳洗也无伤大雅。我打开碗柜的门,寻找平底锅放在炉架上,还找到一把熨斗。看见熨斗时我想,如果我加热熨斗,稍微整烫我破旧的裙子,他们应该也不会介意…… 在等待这些东西变热时,我走回客厅,分开之前充当床的扶椅,将毯子整齐地折成一叠。做完后,我做了昨晚因太困惑,接着是太疲倦而没做的事:仔细观察周遭。 如我之前所说,这个客厅是个极小的房间,远比我在幸福地的卧房小,而且没有煤气灯,只有油灯和烛台。我认为家具和摆饰的组合相当奇怪。墙壁和黛安娜家的墙壁一样没贴壁纸,却褪色沾染成不协调的蓝色,和工厂没两样。至于摆饰,他们仅有几本年历——今年的和去年的——以及两三张沉闷的图片。地板上铺着两张地毯,一张很旧,线头都绽开了,另一张很新,色彩鲜艷,质地却很粗糙,还有乡村风味:这种地毯让我觉得像是某位患有眼疾的赫布里底群岛1牧羊人,在度过无尽的黑暗冬日时编织的毯子。壁炉前挂着一件披肩,和我母亲会做的事一样。壁炉上有些装饰品,是小时候会在每位朋友和亲戚家中看到的那种:有一尊沾满灰尘的瓷制牧羊女像,她的手杖断裂,修补得不太出色;有片沾着煤灰的玻璃圆顶下放着珊瑚;还有一个闪闪发光的旅行钟。然而,在这些东西旁边,摆着一些出人意料的东西:一张皱巴巴的明信片,上面有一群工人的图片,写着“要码头工人的六便士还是罢工!”的字句;一尊黯淡无光的东方神像;一张彩色照片,上面是穿工作服的一男一女,他们右手握拳,左手拉着一条布幔写着:“透过团结的力量!” 1赫布里底群岛,苏格兰西边小岛。 这些东西不怎么引起我的兴趣。我接着看烟囱旁的凹陷处,那里有一组自制架子,上面塞满了大量书籍杂志。这堆书没有分类,而且布满灰尘。有许多廉价印刷的经典作品,像是朗费罗1、狄更斯等名家作品,还有一两本廉价小说;不过也有数本政治书籍,以及两三册大概会被称为有趣的诗集。其中一册——惠特曼的《草叶集》——我曾在黛安娜的书架上看过。有次闲到发慌时,我曾试着阅读,那本书无聊极了。 1朗费罗,一八〇七至一八八二年,美国诗人、教育家与语言学家,以生动韵律描写美国风土,如大自然、印第安人等,代表作为《海瓦沙之歌》。 我观察这些书架和上面摆放的书籍一会儿,后来两幅悬挂在栏杆上的图片吸引了我。第一张是家族照片,和一般家族照片一样生硬、古怪,却不可思议地吸引人。我在照片里先找寻弗洛伦斯,照片中的她大约十五岁,气色红润,身体丰满,表情十足认真,坐在一位白髮女士与一位较年轻、肤色较黑的女孩中间,那女孩有酒吧女侍刚开始工作时的俗丽,我想一定是她的妹妹。在她们身后站着三位男孩:雷夫脸上少了水手鬍鬚,穿着一件高领衣服;一位年纪颇大的哥哥,看起来和他很像,还有一位更年长的哥哥。照片里没有父亲。 第107页 第二幅是张照片明信片,它被插在一个大相框的边缘,不过角落有点捲起,露出背后一些褪色的字迹。那张明信片的主题是女子——一位长着一头乌黑乱发、愁眉深锁的女子。她坐得很端正,神情严肃。我想她大概是家族照片中的妹妹长大后的样子,或是弗洛伦斯的一位朋友,或者一任何人都有可能。我倾身试图阅读明信片捲起处露出的文字,不过字都遮在底下,我不想将明信片拉出来看——还没这么吸引人。我察觉到之前放在炉上的锅子,水烧滚的声音,便匆忙前去处理。 我找到一只小锡盆和一块绿色厨用肥皂以供盥洗,由于没有毛巾,我认为用抹布实在太不文雅,只好在炉灶前上下跳动,直到身体干到可以穿回脏衬裙为止。我小小地嘆了一口气,想起黛安娜的美丽浴室——想起那装满各式油膏的柜子,我曾经一次试用好几小时。即便如此,能够洗干净的感觉真好。我梳顺头髮、洗净脸庞(我在瘀伤上抹了一点醋,再覆上一点面粉)、掸除裙子上的污秽,还将裙子熨平再穿上,让我觉得非常温暖,而且无端地快乐起来。我走回客厅——大约走了十步左右——站在那里一下,又回到厨房。我认为这是一栋非常宜人的房子,然而我发现这栋房子不太干净。那些地毯都极需掸上一掸。壁脚板破旧,还沾着一条条的泥污。每个书架和每幅图片都和沾满煤灰的壁炉一样脏。我想:如果这是我的房子,我会将它维持得像枚新别针。 我想到一个相当不错的主意。我跑回客厅看时钟。从弗洛伦斯离开到现在,还不到一小时,我猜她和雷夫五点前都不会到家。那给我足足八小时的时间一或略少于八小时,如果我要确定自己能在天还亮着时,在某间寄宿公寓或旅社找到房间。在八小时里能做多少清洁工作?我不知道,在家时通常都是爱丽丝帮母亲的忙,我几乎没打扫过;后来在黛安娜家则有僕人代劳。不过现在我觉得心中有股冲动,想清理这栋房子——这栋纵使短暂,但曾让我感到满足的房子。我打算把这当作给雷夫和弗洛伦斯的临别礼物。我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女孩一样,打扫小矮人的茅屋,或是强盗的巢穴,就在小矮人或强盗都出去办事之际。 我相信,那天的劳动远比我之前任何的劳动都辛苦。之后我一直想着,回想那数小时的勤奋,清洗的会不会是我晦暗的心灵。我先在炉灶里点燃更大的火,烧热更多的水,随后便发现用完了屋里所有的水,我得一跛一跛地带着两个大水桶往返奎尔特街,找寻蓄水塔。当我找到时,有一排女人在那里排队,必须在她们之中等上半小时,直到水龙头——那水流的速度和细流差不了多少,有时候还会乱溅或堵塞——没人使用为止。排队的女人上下打量我——她们盯着我的眼睛,更注意我的头,因为我戴了一顶雷夫的无边便帽,代替我潮湿的帽子,她们瞧见帽子底下的头髮是削短的。不过她们完全不会不友善。有一两个女人之前看到我离开那栋房子,问我:“你和班纳家的人同住吗?”我回答只是借宿。她们好像很满意这个答案,好像这个地区常会有人借宿似的。 我提着水蹒跚回家,将水放在炉上加热,围上一条我发现挂在储藏间门后的大围裙,便开始打扫客厅。首先我用一条湿布擦拭所有晦暗无光与沾满煤灰的东西,然后清洗窗户,接着是壁脚板。地毯我则拿到外面的院子,我将地毯吊在洗衣绳上,掸到手臂发疼为止。在我掸着地毯的时候,隔壁房子的后门被拉开,有位女子出现,站在台阶上,她的衣袖和我一样捲起,她的脸颊泛红。她看见我时点点头,我也对她点头。 “你找到一份好工作,打扫班纳家的房子。”她说。 我露出微笑,高兴能休息一下,擦去额头和人中上的汗水。 “大家都知道他们家很脏?” 她说:“大家都知道,这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们为别人家做太多事,对自己家却做得不多。这就是问题所在。”她说得很幽默,言下之意却非指雷夫和弗洛伦斯是工作狂。我揉揉疼痛的肩膀。“我想你大概是新房客吧?”她又问我。我摇摇头,重复不久前告诉其他邻居的话——我只是借宿而巳。她似乎不如她们那般有兴趣。我回头掸地毯,她望着我一会儿,然后不发一语进门。 地毯掸好后,我清了客厅的壁炉。接着我在储藏间找到一些石墨,用它拍打炉架。自我离家后就再也没这么做过——尽管我看过泽娜弄黑黛安娜的壁炉不下百次,记得那是件相当轻松的工作。事实是,那当然也是件需要技巧,而且容易弄脏自己的工作,让我忙上一小时,却连先前一半的快乐也没有。然而,我没有停下来休息。我扫地、擦地,接着清洗厨房的磁砖,而后是炉灶,再来是厨房的窗户。我不想冒险整理楼上,不过将客厅和厨房,甚至连厕所和院子都清理到闪着清洁的光亮。我持续打扫,直到每样东西的表面都闪闪发光、颜色也很鲜艷,不再因蒙灰而单调苍白。 我的最后一项胜利是门前的台阶:我先扫后洗,再用一块壁炉底石,刷到像街上任何一家门前的台阶一样白为止——我的双臂之前被石墨沾黑,如今又被壁炉底石颳得从指甲到手肘,都出现一条一条的痕迹。当我刷完台阶后,我跪在那里好一会儿,欣赏刷洗的效果,伸展疼痛的背部,因工作而浑身发热,觉得吹来的一月微风令人不太舒服。我看见一个人影从隔壁房子的门口冒出,有一位穿着破旧裙子和过大靴子的小女孩,战战兢兢地拿着一杯溢出的茶朝我走来。 第108页 “母亲说你一定很累,要给你这个。”她说,随即低下头,“但是你喝的时候我要待在你身边,确定我们的杯子拿得回来。” 茶因为加了一点脱脂牛乳而变得稠煳,味道非常甜。在小女孩发抖、踱步之际,我迅速喝完茶,问她:“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今天不用。今天是扫除日,母亲需要我抱婴儿。”她一直盯着我的短髮看。她的头髮是金色的,而且——和我以前的头髮很像——留在突出的肩胛骨间,梳成一股不整齐的长髮辫。 现在大约是下午三点半,当我回到弗洛伦斯的厨房,清洗污秽的双手和双臂时,屋里已经全暗了。我解下围裙,点燃一盏灯,花了几分钟时间闲逛,欣赏我造成的转变。我像个小孩般想,他们会有多高兴!有多高兴……然而,我却不怎么快乐,和六小时以前一样。就和客厅窗外逐渐变暗的天际一样,有股阴暗的认知正压迫着我快乐的边缘——我必须离开,寻找自己的栖身之地。我拾起弗洛伦斯为我写的清单。她的字迹非常整齐,不过手指沾到墨水,上面有一些她疲惫的手放在纸张时留下的污痕。 我无法承受离开的想法——努力寻找清单上所列的旅社;找到和之前与泽娜同睡的那种房间。我得在一小时后离开。我再度想着,雷夫和弗洛伦斯会有多高兴,回到一个整洁的家——我更断然想着,他们会有多高兴,回到整洁的家,发现晚餐正在炉上咕嘟作响!就我目前所见,碗柜里没有太多食物,不过这里还有他们留给我的克朗……我不加考虑是否要作为己用,便从弗洛伦斯之前放钱的地方拿起钱币,我刚才只有在用布擦拭时才拿起来,随即又放了回去,沿着奎尔特街蹒跚走向海克尼街的摊贩和推车。 半小时后我回来了。我买了面包、肉、蔬菜和菠萝——纯粹因为它在水果小贩的推车上看起来相当诱人。有一年半的时间,我只吃薄肉片、烤野味、小馅饼和晶茎剔透的水果;不过有道菜是弥尔恩太太以前做过的,食材包括马铃薯泥、碎甘蓝菜、腌牛肉和洋葱——当我和葛丽丝看见那道菜放在桌前时,嘴馋地发出啧啧声。我想应该不难做,我打算做这道菜给雷夫和弗洛伦斯吃。 我先将马铃薯和甘蓝菜煮熟,当我将洋葱炒成焦黄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我吓了一跳,思绪顿时紊乱。我之前让自己认为这都是我该做的事,应门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真的应该这么做吗?从帮忙到干涉之间难道没有界线吗?我低头看平底锅中的洋葱和捲起的衣袖。或许我已经跨过界线? 在我思忖之际,敲门声再度传来。这一次我没有犹豫,直接走到门口打开。门外站着一位相当美丽的女孩,她戴着一顶丝绒苏格兰便帽,底下露出乌黑的头髮。她看见我时说:“噢,弗洛还没回家吗?”同时快速打量我的手臂、裙子、眼睛和头髮。 我回答:“班纳小姐现在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我嗅着空气,觉得有闻到洋葱烧焦的气味。我继续说:“听着,我正在炒东西,你介意?”我跑回厨房抢救菜餚。出乎意料的是,我听见前门的声音,发现那位女孩跟着我进来。我回头看时,她正在解开大衣纽扣,惊讶地环顾四周。 “老天,”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受过教育,不过丝毫没有高傲的感觉。“我叫门是因为看到台阶,以为弗洛清理过了。现在我认为她要不就是换了张脸,要不就是让仙子进门来了。” 我说:“这全是我做的……” 她笑了,“我猜你一定是仙王。还是仙后?你的头髮和服装不搭,让我分不出来。不然就是恰好相反。要是——”她再度大笑,“那有任何意义的话。”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好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正在等头髮留长。她回答:“啊。”收敛起笑容,不解地说:“你和弗洛以及雷夫同住吗?” “他们昨晚好心让我睡客厅,不过今天我就得走了。其实——现在几点了?”她让我看表,离五点还有一刻钟,比我预期的更晚。“我真的得离开了。”我将平底锅拿下炉灶,洋葱比我要的略焦些,我东看西看,想找只碗装。 她对着匆忙的我挥手,“喔,最起码和我喝杯茶再走吧。”她开始烧开水,而我用叉子戳着马铃薯。这道菜装盘后,看起来完全不像弥尔恩太太以前做出来的样子,我试吃一口,尝起来也不怎么美味。我将菜放在旁边,忍不住皱眉。那位女孩递给我一只杯子,相当自在地靠着一个碗柜,啜饮手上的茶,接着打起哈欠。 “真是忙碌的一天!我闻起来是不是像老鼠一样臭?整个下午我都待在地下排水管里。”她说。 “在地下排水管里?” “没错,我是卫生督察的助理。别摆出那种脸,告诉你,能得到这种职务,对我来说这可是一大胜利。他们认为女人太柔弱,做不来这种工作。” “我宁可被认为柔弱,也不要做这种工作。”我说。 “喔,那可是很棒的工作!只是偶尔得像今天一样巡视下水道。大多是测量、和工人谈话,看看他们是否太冷或太热,有没有充足的空气唿吸,还有厕所够不够多。我有政府颁布的公文,你知道那表示什么吗?我可以要求检查事务所或工厂,假如有所缺失,我可以要求对方改进。我可以要求建筑物关闭或改进……”她挥舞双手,“工头都讨厌我。从波尔到里奇蒙的贪婪业主绝对痛恨见到我。我可不愿用我的工作交换任何东西!”我因她声音中的那份热忱微笑,她或许是位卫生督察,但我看得出来她也颇具演戏天分。她又啜了一口茶,喝下茶后她说:“你和弗洛当了多久的朋友?” 第109页 “呃,还称不上是朋友,真的……” “你和她不是很熟?” “完全不熟。” “真可惜,”她摇摇头,“过去这几个月来,她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她自己……”我想她会继续说下去,要不是因为那时传来前门打开的声音,还有客厅地板的脚步声。 “喔,该死!”我放下杯子,慌乱环顾四周,跑过那位女孩身边,到储藏间门口。我没有停下来思考,也没对她说一句话或甚至看她一眼。我躲进狭小的储藏室,拉上身后的门,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 “有人在吗?”是弗洛伦斯的声音。我听见她小心翼翼走进厨房的脚步声,她应该看见了朋友。 “安妮,哦,是你啊!感谢老天。我刚刚还以为是——怎么了?” “我不太确定。” “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奇怪?怎么回事?前门的台阶发生什么事?还有炉上的一团乱是怎么了?” “弗——” “什么?” “我认为我该告诉你,我真的认为有义务告诉你……” “什么?你吓着我了。” “你的储藏间躲着一位女孩。” 四周一片沉默,就在我迅速考虑现有的选择时,我发现选择非常少,因此我决定做出最高尚的一种。我握住储藏间的门把,缓缓推开门。弗洛伦斯看见我,身体抽动一下。 我说:“我正准备离开,我发誓。”我看着那位叫安妮的女孩,她点点头。 “她是要离开了。”她说。 弗洛伦斯注视着我。我步出储藏间,途中经过她,走进客厅。她皱起眉头。 当我寻找我的帽子时,她问:“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什么每样东西看起来都那么奇怪?”她拾起一盒火柴,点燃两盏油灯和一些蜡烛。光线受到上千件擦亮的表面反射,她吓了一跳。“你打扫过房子了!” “只有楼下、院子,还有门前的台阶而已,”我以一种逐渐上扬的悲伤语调说:“我还给你做了晚餐。” 她瞠目结舌,“为什么!” “你的房子很脏,隔壁的太太说大家都知道……” “你见过隔壁的太太了?” “她给我喝了一点茶。” “我才把你留在家里一天,你就彻底改变了这里。你认识了我的邻居,我猜你也和我最好的朋友混熟了,她告诉你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我保证!”安妮在厨房叫道。 我拉着袖口松脱的一条线头,小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能有一个整洁的家。我以为——”我以为那会使她喜欢我,在黛安娜的世界里,这会管用。用这种方法,或是类似的某些方法。 “我喜欢我房子原来的样子。”她说。 “我不信。”我回答,当她迟疑时,我又说——我想,那是我一直打算对她说的话——“让我留下来,班纳小姐!喔,拜託让我留下来!” 她露出迷惑的眼神,“艾仕礼小姐,我不能这么做!” “我可以和昨晚一样睡在这里,也可以和今天一样打扫和煮饭。我可以帮你清洗东西。”在我说话时,变得愈来愈急躁和绝望。“喔,当我待在圣约翰树林的那栋房子时,我多期望能做这些事啊!但是和我同住的恶魔说得让僕人做——因为家事会糟蹋我的手。不过,如果我留在这里——我可以在你工作时照顾西里尔,他哭的时候,我绝不会餵他鸦片酊!” 弗洛伦斯的眼睛睁得比以前都大,“扫和清洗我的东西?照顾西里尔?我很确定,不会让你做这些事!” “有何不可?我今天在街上遇见五十位妇人,全都做着这些事!这再自然不过了,不是吗?如果我是你的妻子——我是说,雷夫的妻子——那我一定会做这些事。” 她交叠双臂,“在这栋屋子里,艾仕礼小姐,这可能是你所触及最糟的话题。” 然而,在她说话时,前门打开,雷夫出现了。他一手夹着晚报,另一手则抱着西里尔。 雷夫说:“老天,看看这台阶的光泽!我都不敢踩了。”他看到我,露出微笑——“你好,你还在啊?”——然后瞥视室内。“还有这里!我没走错客厅吧,对不对?” 弗洛伦斯走向雷夫接过西里尔,将他推向厨房。我听见极兴奋的惊唿声——先是对安妮,接着是对牛肉和马铃薯,最后是对菠萝。弗洛伦斯抱着西里尔,他正在闹别扭,快要哭了。我走向她,鼓起勇气,因为我上次抱过的婴儿是亲戚的孩子,而且是四年前,现在西里尔还冲着我的脸尖叫。“把他给我,孩子都喜欢我。”弗洛伦斯把婴孩传给我,出现某种不可思议的奇蹟——或许是因为我生疏的技巧吓到他——西里尔靠着我的肩膀,打了个嗝,慢慢安静下来。 我原本认为,如果母亲看见养子安稳地睡在另一位女孩怀中,必定不愿将这女孩留在家里。然而,当我再看向弗洛伦斯时,发现她盯着我瞧,脸上的表情和昨晚一样奇怪,几近悲伤,却也非常温柔。一撮捲髮从她的髮髻松脱,软垂在她的额头上。她伸手将头髮拨离眼周,我觉得她的指尖似乎有些湿润。 第110页 我心想:老天,我真是把时间浪费在扮装上面,我应该去演通俗剧。我咬唇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再见,西里尔,我现在得戴上湿掉的帽子,走进逐渐变黑的夜晚,找张长椅睡觉……”不过,我真的想太多。弗洛伦斯吸了一口气,表情再度严肃起来。她说:“好吧,你可以留下来一留一周。一周到了以后,再试试留一个月:你会有薪水,我想就当作照顾西里尔和处理家务的报偿。不过,假如行不通的话,艾仕礼小姐,你得答应我会离开这里。”我答应了。我将西里尔稍微拉上肩膀,弗洛伦斯别过头。我没看她脸上的表情,只是微笑,将双唇贴在西里尔头上——他闻起来有股酸味——并亲吻他。 那时我内心庆幸撒了谎,没说出黛安娜的事!要我放弃扮装的男孩模样,那又有什么重要呢?我曾经是个普通的女孩,我可以变回普通的样子——的确,这就像是放了某种假。我回想最近过的生活,不禁微微颤抖,我瞥视弗洛伦斯,感到很高兴——就和从前一样高兴——她相当朴素,也相当平凡。她拿出一条手帕擦拭鼻子,现在她大声叫唤雷夫,要他将茶壶放在炉上。我的欲望曾经稍纵即逝,将我逼向急切的欢愉,不过我明白,她绝不会引发那些欢愉。我过于柔软的心曾经变硬,最近又变得更硬——不过我想,在奎尔特街,没有变软的可能。 第17章 一 前来参加黛安娜家恐怖宴会的女士中,有一位扮成玛丽皇后,但她并未打扮成皇后的样子,反倒以拿手杖的牧羊女形象出现。我听见她告诉另一位宾客(她将她误认成童诗中的波碧1),玛丽皇后如何将小茅屋盖在皇宫里的花园,以及和所有朋友扮成牧场女工,与农夫一起玩乐的情形。在我待在奎尔特街的头几周里,我想起那个故事,心里有点难过。那天我穿上围裙、打扫弗洛伦斯的房子,还有为她煮晚餐的时候,相当能体会玛丽皇后的感受;第二天我做着同样的事,甚至觉得感同身受。然而到了第三天——在街上等待蓄水塔喷出少许污浊的水、涂黑火炉以及炉灶、磨亮台阶、打扫厕所——我已经准备好挂起手杖,回到我的皇宫去。可是皇宫的大门,当然已经在我面前关上了,现在我得勤奋地工作。当一个婴孩在我怀里扭动时——或是在地板上滚来滚去,用头敲着家具玩时——或者更常出现的是,在楼上的小床里尖叫,哭喊牛奶和涂有牛油的面包时,我也同样得工作。虽然我答应过弗洛伦斯,但要是屋里有杜松子酒,我想我会给西里尔喝酒——我可能会自己咽下几口,使家事做起来愉快些。不过屋里没有杜松子酒、西里尔精力充沛,而家事依旧很累人。我不能抱怨,甚至不能对自己抱怨,因为我知道,尽管工作繁重,都比不上前往贝瑟南格林碰运气,在冬天街头孤苦无依时,必须学习的生活习惯来得痛苦。 1波碧,着名童诗的主角,以具韵律感的句子,描写牧羊女波碧遗失羊群,小羊最终回家的故事,经常被当作英语教学的游戏歌曲,波碧成为牧羊女的代名词。 因此,我没有抱怨,却经常想起幸福地。我想着那个街区是多么安静和美丽、黛安娜的宅邸是多么豪华、房间有多么舒适、明亮、温暖、香气扑鼻且闪闪发亮——简而言之,和弗洛伦斯的房子大相迳庭。弗洛伦斯的房子位在城里最贫穷嘈杂的一区,有一间充当卧房、餐厅、图书室与客厅的黑暗房间,有摇晃作响的窗户和燻黑的烟囱,以及一扇不断开关、时而受到拳头敲击的门。整条街对我而言,似乎是用印度橡胶做成的——每两户人家间都瀰漫着叫器声和笑声,以及人群、臭味和狗。我本不该在意这些——毕竟,我在类似的街道长大,家里的房子在亲戚们上下楼梯时会发出巨响,客厅里每晚都有人喝啤酒、打牌,有时则是吵架。可是我已经失去了对此忍耐的习惯,令我疲惫难耐。 再度有太多人前来拜访。比方说,有弗洛伦斯的家人,一位兄弟和他的妻小,还有一位叫珍妮的妹妹。那位兄弟是家族照片里的长子(中间那一位去了加拿大),他是屠夫,有时会送些肉来给我们,相当爱吹牛——他之前搬到埃平,认为雷夫很傻,还留在奎尔特街,他们一家长大的地方。我不太喜欢他。相对于较常来拜访的珍妮,我马上就接受了她。她年约十八九岁,骨架很大,面貌颇为出色。之前我观察她的照片时,曾认为她是天生的酒吧女侍——因此当我得知她在一家城里的酒馆当女酒保,和经营者一家同住在酒吧楼上的房间时,不禁洋洋自满。弗洛伦斯对她的任何事都会感到不安:她们还很小时,母亲便已过世(她们的父亲则在母亲过世前几年过世)弗洛伦斯得扶养妹妹,就和各地的姐姐一样,坚信珍妮会被第一位追求她的年轻小伙子带坏。当我住进弗洛伦斯家,珍妮首度来访时,她忧心地对我说:“她会毫不迟疑地结婚,一生被小孩拖累,她的美貌会凋零,而她会在四十三岁时筋疲力尽地死去,就像我们的母亲一样。”当珍妮前来晚餐时,她留下来过夜,睡在弗洛伦斯的床上,我躺在楼下的客厅,听到她们的低语声和笑声——那声音使我无法入睡。不过珍妮在看见我将绯鱼端上早餐桌,或是在扫除日时,将她哥哥的衬衫放进轧干机时,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好吧,南茜。”她会这么说——她一开始便称唿我为“南茜”。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的眼周还有疲伤,当她瞧见时,她吹起口哨说:“我敢说这是某个女孩做的吧——对不对?女孩总会攻击眼睛,粗汉则会打牙齿。” 第111页 当整栋房子的地基没有因珍妮走楼梯的脚步声而颤动时,就换成被弗洛伦斯的女性朋友的议论声和笑声所摇晃。她们时常过来喝茶,带着书本、小册子和一些八卦。我认为这些女孩非常古怪。她们全都有工作,不过,一如那位卫生督察安妮?裴吉,她们没有一位的工作是单调呆板的——例如做毛毡帽、羽毛饰品,或是当店员。相反,她们都做慈善相关工作,或者在家工作。她们有残障者、移民,或是无家可归的女孩名单。她们的目标是替弱势者安排工作、房子和友善的社会。她们诉说的每个故事都有相同的开头:“今天有位女孩进了我的事务所……” “今天有位女孩进了我的事务所,刚从监狱出来,她母亲带着她的小孩一起消失了……” “今天有位可怜的女子进了我的事务所,她从印度被带来当女僕,现在家人不愿出钱赎她回去……” “今天有位女子进来,她的人生被一位男士摧毁,那位男士狠狠殴打她,使她——”然而,这则故事从未说完。说故事的女孩瞧见我盘据在弗洛伦斯旁的一张扶椅上,她脸庞泛红,将杯子贴近双唇,随即转移话题。她们都知道我的过去——我捏造出来的过去——她们从弗洛伦斯那里听来。当她们不再为此脸红地埋首于茶杯时,她们把我带到一边,偷偷问我现在好不好?还推荐一些如果想打官司时,对我会有帮助的人,或是一些能消除我脸颊瘀伤的草本疗法…… 事实上,雷夫和弗洛伦斯的社交圈对类似的事表现出一种令人厌烦的和善、诚恳以及关注。早在一开始,我便不得不发现,班纳家在当地的劳工运动中名声颇大——他们手上总有某些迫切的案子、某些准备让国会法案通过或否决的计划,因此客厅总是挤满人,众人召开紧急会议或沉闷的辩论。雷夫是一家丝绸工厂的切割工,也是制丝工人联盟的秘书。弗洛伦斯——和她在弗里曼特尔之家的工作一样——自愿参与一个名为妇女合作工会的组织。在我来这里的那一晚,弗洛伦斯是为了工会的工作熬夜,而非我之前误以为的无依少女,她接下来的那几晚也熬夜,不断平衡预算和写信。在刚开始的时候,我偶尔会瞥见她工作的纸张,但不论我看见了什么,都让我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合作?”有次我问她。这是我在幸福地时从未听见有人说过的字眼。 不过在奎尔特街时,我时而发现自己在端出一杯杯的茶、卷着香菸、在其他人议论并大笑时照顾小孩们之际,会宁愿自己仍旧身穿长袍待在黛安娜的会客室里。在那里,没有人问我任何事,因为她们从未想到我可能会有个值得投票表决的意见,不过至少她们都喜欢见到我。在弗洛伦斯的家里,完全没有人看我——更糟的是,他们全都以为我必然像他们一样既优秀又精力充沛。因此,我持续处在惊惶的情绪中,偶然会让他们醒悟过来——有人会问我对sdf1或是ilp2意见,而我的回答会让他们明白,我不只分不清楚sdf?和wlf3,以及ilp和wtul4的差别,我也完全从来不知道这些缩写代表什么意义。在我住进这里约六周后,当我某次害羞地承认,几乎不知道保守党和自由党之间的差异时,他们以此开了一个高明的玩笑。“你说得很对,艾仕礼小姐!根本就没有差别,要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看得清楚,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多了。”一位男子回答。我微笑着,没再多说什么,默默收拾他们的杯子,并将西里尔带进厨房。当我等待水壶的水滚时,我唱了首音乐厅的老歌给他听,他踢脚并发出咯咯笑声。 1sdf,全名social democratic federation,社会民主联盟,英国第一个社会主义政党。 2ilp,全名independentbour party,独立工党,英国过去一社会主义政党名。 3wlf,全名womensw fund,妇女法律基金会。 4wtul,全名womens trade union league,妇女商业团结联盟。 弗洛伦斯出现了,心不在焉地揉着眼说:“多美的一首歌,我和雷夫要出去——你不介意照顾西里尔吧?前面有户人家——地方长官正在那里。我说我们会过去,免得男人们出了乱子……”总是会有类似的事发生——总是会有邻居出了问题,需要金钱或帮助,或是要写信或到警察局去;雷夫和弗洛伦斯总是会去——自从有天晚餐,我看见雷夫穿着衬衫沿街对一些失业者给予安慰或金钱开始,我巳经整整一周没和他们共进晚餐了。我认为他们一定是疯了才会这么做。在惠茨特布尔,我们对待邻居已相当和善,但这种和善是有限度的——母亲从未有时间顾及软弱的妻子、流浪汉,或是醉汉。然而,弗洛伦斯和雷夫帮助每个人,甚至——或者,对我来说似乎特别是这样——是游手好闲的父亲与懒散的母亲,这种人在贝瑟南格林占了大多数。现在,听见弗洛伦斯打算前往地方长官在的那户人家时,我变得有些不悦。“你们两个可真是一对圣人,”我说,顺手将肥皂水装入一只盆子,“你们从未留一分钟给自己。你们有美丽的房子——现在还有我来让这里变得美丽——却没有片刻时间好好享受。你们的收入丰厚,却将钱拱手送人!” 第112页 “如果我想将邻居关在门外,整夜只盯着家里美丽的墙壁看,”弗洛伦斯回答,仍旧揉着眼睛,“我就会搬到汉普斯戴去!我一辈子都住在这栋房子里。当我们还小,过得很苦时,这条街上没有一个人不曾帮过我的母亲。你说得对,我和雷夫的确有丰厚的薪水,不过当我知道隔壁的蒙克斯太太得用十先令和她所有的女儿一起过活时,你认为我还花得下三十先令吗?还有对面的肯尼太太,她丈夫病了,必须靠煳纸花赚得的三先令生存,她整晚坐着,眯着眼睛看那些玩意,直到半盲……” “好吧。”我说。她经常像这样长篇大论——我认为听起来像是某本描述东区生活的感性小说中,某位替人民发言的女孩的口气。玛丽亚喜欢阅读这类小说,黛安娜老爱嘲笑她。不过我没将心中的想法告诉弗洛伦斯,我什么也没说。当她和雷夫以及他们的联盟朋友走了之后,我坐在客厅里的一张扶椅上,心情十分沉重。事实是,我讨厌他们的善心。我讨厌他们的善行、使命以及保护扶携的孤儿。我讨厌他们,因为我知道自己是他们的一分子。我曾以为,弗洛伦斯会让我进入她家,是出于特别针对我的好感;不过,当她和她哥哥经常把恰巧蹒跚走在街上的老汉带进家里,还给他吃晚餐时,这就算不上什么殊荣。他们并非对我不闻不问。比如雷夫,我想他应该是我遇见最温柔的男人。没有人,即使是城里最坚定的萨福人,和雷夫同住时不会心动;而我——我自认为是颇为坚定的阳刚女——很快便确定自己非常爱他。弗洛伦斯也对我照顾有加,不过态度总是有点厌烦与心不在焉。尽管她吃我煮的晚餐;尽管她将西里尔交给我,让我帮他洗澡、穿衣、哄他入睡;还有一个月过去时,她同意我可以照自己的意愿留下,要雷夫到阁楼为我搬来一张小床,她说那会比两张扶椅来得舒适——尽管弗洛伦斯做了这些事,却不像是真正为我而做的。她会做这些事,是因为有人做晚餐、照顾小孩,会让她有更多时间投身于使命。她交付我工作,有如一位女士交付工作给一位刚离开监狱,什么也不会的女孩一般。 如果说她的冷漠没有激起我的欲望,我可能再也不是我自己。我在幸福地待了十八个月,养成了对女士的慾念,直到犹如手套工匠般技巧纯熟为止,我现在不可能因为学会了如何将壁炉涂黑,便将这些技艺抛弃。“她不可能是阳刚女。”我会这么对自己说——因为她从未向我调情,有许多女孩出入我们的客厅,我也从未见过她和其中一位调情。但是,我也从未见过她和小伙子调情。最后我只好猜她太过优秀,因而无法与任何人坠入爱河。 毕竟,我到奎尔特街并非为了调情,我来这里是为了当普通人。得知没有人的眼神带有诱惑,只会使我愈趋平凡。我的头髮过了一两周后,已经失去了原有军人般的利落,我任其生长,甚至将发梢捲起。我磨脚的靴子巳经不那么紧,我也更常穿着靴子走路,不过后来在一个二手服装摊换成一双有蝴蝶结的鞋子。我也换了软帽和破旧的裙子,把它们换成一顶附线花的帽子和一件领口缀有锻带的裙子。“这裙子真是美极了!”当我第一次穿上时,雷夫这么说。不过,只要雷夫认为会让我微笑,就算我裹着一张棕色的纸,他也会说我看起来很美。事实上,自从离开圣约翰森林,我的模样一直很糟,如今穿上印有花朵图案的裙子,我看起来只会更糟。我买的都是些以前和凯蒂在惠茨特布尔时所穿的那类衣服,我隐约想起当时的我曾被认为是个颇出色的女孩。 然而,这些衣服不搭调的程度就好比男装永远不可思议地不适合我的女孩气息一般——也好比要我的下颚变得更坚硬、眉毛变得更浓密、臀部变小、双手变得特别大,好搭配黛安娜要我穿上的西装一样怪异。我眼睛上的瘀伤没多久便褪去了,不过那场争吵却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疤痕——现在还在。这道疤痕,结合因为提水桶和磨白台阶而变得结实的双肩和大腿,为我留下一丝粗犷的气息。当我早上在厨房用盆子盘洗,从一个特定的角度,看见在阴暗窗户的倒影时,我看起来就像个在某家男子倶乐部密室的年轻男子,在打完一场拳赛后梳洗一番。不知黛安娜会多赞赏我!然而在奎尔特街,如我先前所说,没有人会为此喘息。到了雷夫和弗洛伦斯下楼吃早餐的时候,我会穿上裙子,并将头髮盘起。弗洛伦斯通常会一口气喝完茶,说没时间吃饭,因为她得在前往工作的路上到工会一趟。雷夫自行她解决留在盘子上的熏鲱鱼——“老天,西里尔,这些看起来真好吃!”——她会离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像个九十岁的老妪般在喉咙上将头巾打结。 尽管我这么在意弗洛伦斯,也花了大量时间——家事花不上太多脑筋,而我沉迷于她的事更甚一切——我还是无法了解她。我最初遇见的弗洛伦斯,在格林街的那个弗洛伦斯,曾经很快乐,头髮有如床铺弹簧般捲曲,笑的时候会露出牙齿。然而,在贝瑟南格林的弗洛伦斯?班纳,只称得上严肃又无趣。她的发质粗糙,身上的衣服永远是黑色的,或是铁锈、灰尘或菸灰的颜色;当她微笑时,你会发现自己因此感到惊讶且畏惧。 第113页 弗洛伦斯的脾气捉摸不定。她对那些不值得的贝瑟南格林穷人宛如天使般和善,但在家里,她却时而垂头丧气且易怒——我会看见她哥哥和朋友踮起脚尖经过她的椅子,以免干扰她,我认为他们的耐心极为惊人。几天里会有一次,她会有如你所希望地快乐,不过接下来她会无精打采地走路回来,或在某天早上,好像做了恶梦般无精打采地醒来。对我来说,最奇怪的当属她对待西里尔的行为:尽管我知道她将他视如己出,但有时她似乎会忽视他,或厌恶地推开他的手,在其他时候,她却会抱紧并亲吻西里尔,直到他发出尖叫为止。 有天晚上,那时我来到奎尔特街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当话题转到生日时,我才有些惊讶地知道西里尔的生日已经过了,没有被庆祝。当我问起雷夫这件事时,他一如我所料地回答,西里尔的生日在七月,但他们认为不值得庆祝。我哈哈大笑地说:“哦,难道社会主义者都不过生日的吗?”雷夫微笑,弗洛伦斯却不发一语地起身离开房间。我再次思忖这孩子背后会有什么样的故事,不过弗洛伦斯没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我也没探个究竟。我认为,倘若我这么做,会让她又问起那位本应让我奢靡度日,却打黑我眼睛的男子的事,打从第一天晚上后,她再也没提过他。我很高兴她没再提过。 毕竟她很好,也很诚实——我本应讨厌自己说谎骗她才对。 的确,我本该对任意利用她感到抱歉。当她如此卖力工作,身心如此疲惫时,会让我在室内来回踱步,不断绞扭自己的手,压抑抱住她的冲动。让她这么累的不是她在少女之家的工作,而是永无止尽的工会和联盟工作——晚餐结束后,她会将成堆的名单和总帐放在餐桌上,整夜眯着眼看,直到双眼发红,出现像葡萄干的皱纹一样的血丝为止。有时因为我也没别的事好做,我会拉把椅子坐在她身边,要她让我分担琐事,她给我一些要写上地址的信封,或是一些我不会搞砸的小事。春天时,工会在本地成立了一个女针线工联盟,弗洛伦斯开始拜访贝瑟南格林的家庭代工者——全是长时间独自在骯脏的房间工作,以换取微薄报酬的妇女——我和她一起去。我们见到的景象极度悲惨,那些妇女都很高兴有人来访,工会也非常感激,不过我其实是为了弗洛伦斯才去的。我无法忍受她晚上独自一人做着那些沉闷的工作,在东区的街道上孤身行走。 然后一如我先前所说,一位管家会寻找任何枝微末节,好让弗洛伦斯的日子更有生气——我开始在厨房里为她奋战。弗洛伦斯很瘦弱,瘦弱不适合她,她双频上的阴影使我难过。因此,当妇女合作工会计划联合东伦敦的家庭代工时,我揽下这份工作,用早餐、午餐、三明治茶点、晚餐与宵夜,还有饼干、牛奶养胖她。刚开始我做得不太成功,尽管我常坐车前往白教堂市场的肉摊,购买柴薪和香肠、兔肉、牛肚,以及一袋袋在我们在惠茨特布尔称为“杂碎”的碎肉,我的确是个不好不坏的厨子,经常把肉烧焦,或弄得半生不熟,也可能将食物烹调得很美味。我认为弗洛伦斯和雷夫没有发现,是因为他们从未吃过更好的东西。然而就在八月底的某一天,我发现巳经到了牡蛎产季,便买了一桶牡赃与一把牡蛎刀。当我把刀锋放在牡蛎壳的韧带上时,我好像转动了一把钥匙,开启我母亲所有的食谱,涌聚在我的指尖上。我端上牡蛎馅饼——弗洛伦斯将正在写的纸张放在一边,以便吃饼,还用叉子叉起留在碗边的碎屑。隔天晚上我端上牡蛎炸饼,再隔晚是牡蛎汤。我做了烤牡蛎和腌牡蛎,还有裹上面衣再用鲜奶油炖煮的牡蛎。 当我将最后一道料理传给弗洛伦斯时,她露出微笑。她尝过以后,发出嘆息,拿起一片涂有牛油的面包,折起来涂抹酱汁,面包在她的唇上留下奶油,她用舌头舔甜,再用手指擦干净。我想起有一次,在另一间客厅里,当我为一位女孩端上牡蛎晚餐时,曾偶然地喜欢上她。当我回忆这件事时,弗洛伦斯舀起一汤匙鱼肉,再度嘆息。 “喔,我真的认为,假如有道菜,只有一道菜能在天堂吃到,那一定是牡蛎——你不认为吗,南茜?”她说。 她之前从没这么亲密地叫过我,在我和她同住的那几个月中,也从未听到她说这么富想像力的话。听到她的话,我哈哈大笑,雷夫笑了,她也跟着笑了。 “我也认为是牡蛎。”我说。 “在我的天堂里应该是杏仁糖。”雷夫非常爱吃甜食。 我又说:“旁边得摆着香菸,否则不值一吃。” “这倒是真的。我的餐桌会摆在山丘上,俯瞰一座城镇——那里完全没有烟囱,每栋屋子都以电点亮与取暖。” 我说:“喔,雷夫!你想想,各个角落都无所遁形会有多无聊!我的天堂里不会有电灯,甚至连房子也没有。那里会有——”迷你马,和吊着钢丝的仙子,这是当我想起在不列颠剧院的日子时,原本要说的,不过我不打算说出来。 在我迟疑之际,弗洛伦斯说:“所以我们三个都有各自的天堂?”雷夫摇摇头,“你当然会在我的天堂,还有西里尔。” “我想还有贝杉特太太。”她又吃了一汤匙晚餐,然后转向我,“谁会在你的天堂里呢,南茜?” 第114页 她笑了,我一直保持微笑,不过在她提出问题时,我感到笑容开始动摇。我凝视放在桌上的双手:它们在幸福地时变得像水仙花一样白,如今指节发红,指甲粗裂,还散发着苏打水的气味;袖口起了皱痕,上面沾着点点油斑——我之前不得捲起女性衣袖的要领,似乎总是没有足够的布料方便捲起。现在,我拉拉一只袖口,轻咬嘴唇。事实是我不知道有谁会和我一起待在我的天堂。事实是,没有人会要我待在他们的天堂…… 我又看着弗洛伦斯,最后回答:“喔,是你和雷夫。我想你们会待在每个人的天堂里,指导他们如何经营下去。” 雷夫哈哈大笑。弗洛伦斯偏着头,露出一个苦笑。过了一会儿,她眨眨眼,和我目光相会,“你呢,当然得在我的天堂里……” “真的吗,弗洛伦斯?” “当然——不然的话,谁来帮我炖牡蛎?” 我听过比这更好的恭维——不过最近没有。我发现自己因她的话脸红,随即低下头。 当我再度看向弗洛伦斯时,她正注视着室内一角。我转了过去,看她在看什么,是那张家族照片,我猜她必定在想念母亲。不过,框架边缘夹着那张较小的明信片,是那位面容严肃、眉毛浓密的女子。我先前从未得知她是谁,便问雷夫:“那张明信片上的女孩是谁?她应该不需要用到发梳。” 雷夫看着我,不过没有回答。弗洛伦斯开口说话:“那是埃莉诺?马克斯1。”她的声音带有某种颤抖。 1埃莉诺?马克斯(eleanor marks),一八五五至一八九八年,马克斯夭女,一八八四年与英国社会主义者e艾威林结离,便积极参加英国工人运动。 “埃莉诺·马可斯?我见过她吗?她是你在家禽摊工作的那位亲戚吗?” 她注视着我,好像我不是用问的提出这个问题,而是用吼的。雷夫放下叉子,“埃莉诺?马克斯,是一位作家和演说家,也是一位非常伟大的社会主义者……” 我脸红了,这比问合作是什么意思还糟。但当雷夫瞧见我的双颊时,他一脸和善,“千万别介意。你怎么会知道呢?我确定你能提出一堆曾经读过的作家,而我和弗洛连一个也不知道。” “这倒是没错。”我说,对他非常感激。尽管我曾在黛安娜家读过正经书,不过在那时,我只能想到不正经的书——它们的作者全是同一个人:无名氏。 因此我不发一语,三人就在沉默当中吃完晚餐。当我又看弗洛伦斯时,她的目光从我这里转开,好像相当阴沉。我当时心想:她绝对不会想要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和她一起在天堂,即使是为她炖牡蛎作为茶点。在那时,这样的想法,似乎令人心情沉重。 二 不过我对她的看法大错特错。不论我是否在她的天堂里,她都不会注意到;她希望在天堂看见的不是母亲,也不是埃莉诺?马克斯,甚至不是马克斯。她心中想的一直都是另一个人——不过,一直到几周后,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才发现那是谁。 如我之前所说,我开始陪弗洛伦斯为工会进行拜访,这晚我在迈尔恩德的一位女针线工家。那是一个赤贫家庭,称得上家徒四壁,只有少许床垫、一张露出线头的地毯,以及一张会摇晃的桌子和椅子。用来充当客厅的房间里倒放着一只茶箱,上面放着吃剩的晚餐:一些面包屑、瓶子装着一点烤肉滴下的油脂,以及一杯半满的泛青牛奶。餐桌上放着妇人工作的东西——有折起的衣服和包装纸、别针、棉线轴和缝衣针。她说那些缝衣针老会掉到地板上,而孩子们总会踩到。她的孩子不久前把一枚别针放进嘴里,别针塞在上颚,差点使他窒息。 我倾听她的故事,在弗洛伦斯对她说明妇女工会,以及已成立的女计线工联盟时在旁观看。会来参加会议吗?弗洛伦斯问。妇人摇头说没空,她说没人可帮她照顾小孩,而且很担心服饰店老闆听到这件事,会停掉她的薪水。 她最后说:“除了这些,小姐,我丈夫不会在意我去。并非因为他没有参加什么联盟,而是因为他认为没有多少女人能在那些事情说得上话。他说没有必要参加。” “可是你自己怎么想呢,佛莱尔太太?你不认为妇女联盟是件好事吗?你不希望看到情况改变——看到老闆被要求付你更多钱、给你更仁慈的待遇吗?” 佛莱尔太太揉揉眼,“他们会开除我,然后再找一位更廉价的女工。有很多女工羡慕我的工作,即使只有微薄的几先令而已……” 讨论持续下去,直到妇人变得局促不安,说很感谢我们,不过不能花更多时间听我们说下去。弗洛伦斯耸耸肩,“考虑看看,好吗?我已经告诉你会议何时举行。如果愿意,你可以带小孩过来——我们会找人帮你照顾一两个小时。”我们起身,我再度看着桌上那堆棉线圈和衣服。有一件背心、一组手帕、一些男士衬衫——我发现自己的心完全飘向那里,手指发痒,想拿起衣服轻抚。我看到妇人的目光,对桌面点点头。 我说:“你做的是什么衣服,佛莱尔太太?有些看起来非常精美。” 第115页 她回答:“我是刺绣工,小姐,我绣花体字。”她拿起一件衬衫,展示口袋给我看,上面有个用象牙色丝线绣得非常整齐的花体字母。她难过地继续说:“看起来有点古怪,不是吗?在这个贫穷的家里看到这些美丽的东西……” “的确。”我说——不过我几乎挤不出这两个字来。美丽的缩写字母让我乍然想起幸福地,还有我在那里穿过的上等西装。我再次看到这种量身订制的外套、背心和衬衫,以及我认为令人兴奋的奢华细緻的n.k字母。当时我不知道那些字母是在这样的屋里,被和佛莱尔太太一样悲惨的妇人所绣出来的。但是,假如当时我知道,我会在乎吗?我知道我不会,现在我感觉难过与羞愧。弗洛伦斯巳经走向门口,站在那里等我过去;佛莱尔太太弯身抱起最小的孩子,他不断啼哭。我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面有一先令和一便士,是逛过市场后剩下来的。我拿出硬币,放在那些时髦的衬衫和手帕之中,动作有如小偷般偷偷摸摸。 然而,佛莱尔太太发现了,她摇摇头。 “喔,别这样,小姐……”她说。 “给孩子的。”我感到极度不自在与难受。“只是给孩子的,拜託收下吧!”妇人低下头低声道谢。我没有看她,或是弗洛伦斯,直到我们走到街上,远离那个悲惨的家庭为止。 “你真是好心。”弗洛伦斯终于说。那根本不是好心,我觉得自己好像掴了那妇人一巴掌,而非送她一件礼物,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想法告诉弗洛伦斯,她正在说:“当然,你原本可以不这么做,她现在会以为工会是由环境比她好的女人,而非像她一样试图自助的女人组成。” “你和她不太一样,”我说——因她的话而有点受到刺激与轻蔑。“你以为你是,其实不然,你们完全不同。” 弗洛伦斯用鼻子吸了一口气,“我想你说得对。不过我比外表看起来的还像她。我比某些为穷人、无家可归者、失业者而努力的女士还像她——” “像是德比小姐的女士。”我说。 她露出微笑,“没错,像她那样的女士。德比小姐,你的好朋友。”她对我使了个眼色,挽住我的手臂。因为很高兴能见到她这么愉快,我忘却之前在女针线工家遭受的小小震惊,再度快乐起来。我们挽着手臂慢慢行走,穿过低沉的秋夜,往奎尔特街走去,弗洛伦斯打起哈欠,“可怜的佛莱尔太太,她说得很对。尽管待遇悲惨,还是有很多可怜的女孩愿意做任何工作,女人是绝不会为较短的工时和最基本的工资而抗争的……” 我没有在听,我正在看她帽子边缘处的灯光。灯光照在她的头髮上,髮丝闪闪发亮,我想着是否会有一只蛾飞来,误以为是烛火而停在捲髮上。 我们终于到家,弗洛伦斯挂上大衣,一如往常埋首于那堆纸张和书籍。我轻声上楼,看看在小床上沉睡的西里尔。在弗洛伦斯工作时,我走去和雷夫坐在一起。天气变得很冷,我在壁炉里升起一点火,一如雷夫所说,这是“这个秋天的第一次”,而他说的话,还有我在奎尔特街已经待了三个季节的想法异常地使人感动。我抬眼看向雷夫,露出微笑。他的鬍鬚变长,看起来更像玩家牌香菸包装上的水手。他看起来更像妹妹了,这种相似让我更爱他,纳闷着自己为何曾误以为他是弗洛伦斯的丈夫。 火焰徐徐燃烧,转而炙热且多灰。到了约十点半时,雷夫打起哈欠,拍拍椅子,起身祝我们晚安。和我来的第一晚一模一样——除了这几天来,他也亲吻了我,就像亲吻弗洛伦斯一样;还有我的小床放在角落、我的鞋子放在火炉旁,以及我的大衣挂在门后的挂衣钩上以外。 我满足地环视着这一切,打起哈欠,起身去拿茶壶。“别做了,”我对弗洛伦斯说,朝她的书点点头,“和我坐在一起聊天。”这不是奇怪的邀请——我们养成这种习惯,当雷夫上床后,坐在一起闲聊当天发生的事——她微笑看着我,将笔放下。 我拿茶壶在炉火上晃动,弗洛伦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随即抬高头。 “西里尔。”她说。我跟着倾听,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他不寻常的尖锐哭声。她走向楼梯,“我来哄他,免得吵醒雷夫。” 她去了约五分钟之久,回来时带着西里尔,他的睫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头髮则因惊扰所冒出的汗水而变得潮湿黑暗。 弗洛伦斯说:“他不肯安静,让他待在我们身边一会儿。”她坐回火炉边的扶椅,婴孩紧贴在她身上。我将茶递给她,她斜着啜了一口,打了个哈欠,然后注视我,揉揉眼睛。 “过去几个月来,南茜,你真的帮了我很多忙!”她说。 “我只是帮忙,以免你操劳过度而巳。你做太多事了。”我据实回答。 “还有很多事要做!” “可是我觉得那不该全都落在你身上,你都不会累吗?” “我是累了,”她又打起哈欠,“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但我从不因这些工作而疲惫。” “可是弗洛,如果这是一份永无止尽的工作,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 第116页 “为什么,因为我必须这么做!当世界是如此残忍和艰苦,却也可以如此美好时,我怎能在旁歇息……不论成功与否,我做的工作自会有一种成就。”她喝着茶,“就像爱一样。” 爱!我嗤之以鼻。“那么,你认为爱就是回报?” “你不认为吗?” 我盯着茶杯内部,“我想,我曾经这么认为,不过……”我之前从未告诉她那些日子的事。西里尔扭动起来,她亲吻他的头,在他耳畔低语,过了一会儿,他变得非常安分——或许她以为我在想和我同住在圣约翰树林的那位男士。她再度开口,口气更加轻快。 “再说,我认为这不是一份永无止尽的工作。一切正在改变,到处都有工会,还有妇女联盟,和男人的联盟一样。现在的妇女做着二十年前,她们的母亲会笑着想像下一代进行的事。很快地,女人甚至会有投票权!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不出来争取,那是因为她们只看到这个世界的不平等与骯脏,她们看见国家沉沦,而且还拉着她们一起往下沉。不过骯脏中却长出了新的东西——美好的东西!——新的工作习惯、新的的人民、新的生存方式和爱的方式……”又是爱。我将一根手指放在脸颊的伤疤上,就是狄姬带来的那本医生写的书打伤的地方。当西里尔躺在弗洛伦斯的胸口吁了口气时,弗洛伦斯低下头凝视他。 她轻声说道:“想像一下二十年后的世界会变得怎么样!那会是一个新的世纪。西里尔会长成一位年轻男子——接近我现在的年纪,不过还没到我的年龄。想像一下他会看见的东西、他会做的事情……”我看着弗洛伦斯,再看着西里尔。有一会儿,我几乎感觉可以和她一起看穿时间,看见那个长大成人的西里尔所存在的奇异新世界…… 在我想像的时候,弗洛伦斯在座位上动了一下,手伸到身边的书架上,从突出的书架拿出一本书。是《草叶集》,她翻动书页,找到似乎是她熟悉的一段。 “听听这个。”她说。她朗诵出声,语气低沉且颇不自在,不过却富有热情而铿锵有力——我从未听过她的声音带有这种热情。 她朗读着:“喔,母亲!喔,儿子!喔,沉思的军人!喔,草原的花朵!喔,无涯的空间!喔,伟大产物的鸣声!喔,你们这些热闹的城市!喔,多所向披靡、狂烈澎湃、骄傲得意!喔,未来的种族!喔,女人!喔,父亲!喔,你们这些热情以及暴风的男人!喔,美丽!喔,你的自我!喔,你们这些长着鬍子的粗汉!喔,吟游诗人!喔,所有沉睡的人!喔,唤醒吧!晨鸟的歌声尖锐!难道你没听见鸡鸣声吗?” 她静静坐着一会儿,朝下注视书页,抬起头与我目光交会,我惊讶地发现她闪着泪光。弗洛伦斯说:“你不认为这很不可思议吗,南茜?你不认为这是一首很不可思议的诗吗?” “老实说,我不认为。”眼泪让我吓坏了。“我在一些厕所的墙上见过更好的韵文——我真的看过。”如果这是首诗,为什么没押韵?它需要一些好的韵脚和不错的活泼旋律。“我从她手中拿过书本,研读她所读的段落——上面用铅笔画了线——然后唱了出来,用大致和当时一些音乐厅歌曲相同的曲调和节奏唱出。弗洛伦斯大笑,一手抱着西里尔,试图从我手中抢回书本。 她大喊:“你真是低俗!真是个俗不可耐的人。”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坚持文体严正,一首诗好不好我一看就知道,这不是首好诗。”我翻着书本,放弃将那些蹩脚诗行编成某种旋律的冲动,浏览我找到的所有滑稽可笑段落——那可真不少——用一种舞台演员扮成美国人时,模仿的滑稽美式语调朗读。最后我找到另一段画线的段落,开始念了起来:“喔,我的同志!喔,终于是你和我——而且只有我们两个;喔,力量,自由,终于直至永恆!喔,不必再分区别!做一样多的好事坏事!喔,平等职业和性别!喔,全都一视同仁!喔,附和在一起!喔,在一起的优愁之痛——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声音慢慢减弱,失去方才的美式语调,最后几个字念成了不自在的呢喃。弗洛伦斯停止大笑,相当严肃地注视炉火,我看见橘色的煤炭火焰反射在她淡褐色的眼瞳中。我合上书本,将书放回书架。我们之间产生一阵沉默,一阵相当长的沉默。 最后,弗洛伦斯吸了一口气。当她开口时,听起来完全不像她的声音,相当奇怪。 她说:“南茜,你还记得那天在格林街的事吗?你还记得我们说要怎么碰面,还有你失约的情形?” “当然记得。”我带着一点儿睡意说。 她微笑了——一种异常含煳、不太明显的微笑。 她继续说:“我从没说过那晚我做了什么,对不对?”我摇摇头。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晚我做了什么——我和黛安娜共进晚餐,在她豪华的卧房里干了她,然后浑身发冷并饱受折磨地被差遣回自己的房间。然而,我从未停止想过弗洛伦斯会做什么事,她的确没告诉过我。 我问:“你做了什么?你去了那场一那场演讲,是自己一个人去吗?” 第117页 “我去了,”弗洛伦斯吸了一口气,“我一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女孩。” “一位女孩?” “是的,她叫做莉莲。我看见她,随即对她目不转睛。她有非常——有趣的长相。你知道有时候一个女孩会有那种特质?——喔,不,或许你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我凝望着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温热,接着又变得很冷。她咳嗽起来,用一只手捂嘴,双眼仍旧注视着煤炭,“演讲结束后莉莲提了一个问题,演讲者完全被问倒了。当时我看着她,知道我一定得认识她。我向她走去,两人开始谈话。我们谈了——我们谈了,南茜,有一个小时,完全没有停止!她拥有最不凡的观点。对我来说,她似乎读过任何东西,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意见。” 故事继续发展下去。她们成了朋友,莉莲前来拜访…… “你爱过她!”我说。 弗洛伦斯脸红,然后点点头,“你不可能认识她,却毫不心动。”“可是弗洛,你爱过她!你爱过她——就像一个阳刚女一样!”她眨眨眼,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上,脸涨得更红,“我以为,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我——我不确定。我从没想过你可能会是——我说不出心里的想法……” 弗洛伦斯别过头去,“她也爱过我。”过了一会儿,又说:“她爱过我,非常非常爱!不过不是以相同的方法。我知道那永远不会一样,我不在意。事实是,她有一位男性朋友希望娶她,可是她不愿意,她抱持独身主义。南茜,她是我所认识意志最坚强的女子!” 她的声音听起来让人难以忍受,但我并未忽略那是过去的事。我咽了口口水,弗洛伦斯马上看着我,又看回炉火。 她接着说:“在我认识她的几个月后,我开始发现她——过得不太好。有一天她带着一只手提箱来到这里。她即将生产,因而失去了租赁的住处,而那男人——毕竟还是陷入绝望——因为感觉太受羞辱而没有娶她。她无处可去……于是,我们让她住了下来。雷夫不介意,他几乎和我一样爱她。我们计划住在一起,将孩子当作是自己的扶养。我当时很高兴——我当时很高兴——那男人抛弃了她,而房东太太将她赶了出去……” 弗洛伦斯扮了个鬼脸,用指甲刮落在她裙上的煤灰。“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几个月。有莉莲在这里,那就像——我说不出来像什么。令人目眩神迷,我被迷惑在幸福之中。她改变了这个家——我说的是真正的改变,不仅仅是改变气氛而已。她要我们刮下墙壁原有的油漆,漆上现在的油漆。她还做了那张地毯。”她对炉火前的俗丽地毯点点头——那张我之前以为是由某个盲眼的苏格兰牧羊人缝制的地毯——我将双脚迅速抽离那里。“我们不是情人不重要,我们是如此亲密——比姐妹还亲。我们一起睡在楼上,我们一起读书。她教我东西,那张埃莉诺?马克斯的明信片——”她朝明信片点头,“其实是她的。埃莉诺?马克斯是她伟大的女英雄,我以前经常说她长得像她,我没有莉莲的照片。那本书,惠特曼的诗集,也是她的。你念的那段诗,总会让我想到我和她。她说过我们是同志——假如女人能成为同志。”她的双唇干燥,遂用舌头舔舐,再度说:“假如女人能成为同志,我便是她的同志……” 她陷入沉默。我望着她,再看着西里尔,看着他红润的沉睡小脸,上面有细緻的睫毛和突出的粉色双唇。我感到毛骨悚然,害怕地说:“然后?” 弗洛伦斯眨眨眼,“然后——然后她死了。她过于纤细,分娩得很辛苦,所以承受不住。我们甚至找不到一位愿意过来的产婆,因为她未婚——最后我们从伊斯林顿找来一位妇人,一位不认识我们的人,声称莉莲是雷夫的妻子。妇人叫她‘班纳太太’想像一下!我认为她技术算是够好,却相当严厉。她不准我们进入房间,陪在她身边,我们得坐在这里听着叫声,雷夫一直紧握双手且哭泣。我心想:让那孩子死吧,喔,让那孩子死吧,只要她平安就好! “不过如你所见,西里尔没有死,莉莲似乎很好,只是累了,产婆说让她睡觉。于是我们照做。稍晚我到她床边时,发现她一直流血。到了那个时候,产婆早就走了。雷夫跑去找医生,却救不回她。她珍贵、善良、慷慨的心中的血全流光了——” 她的声音停止了。我走向弗洛伦斯,蹲在她身边,用指节轻触她的衣袖,她和善地以一抹不太专心的微笑对我示意。 “真希望我能早点知道。”我轻声说。然而,在我的内心,就像是掐住自己的喉咙,并将自己的头往客厅墙上撞去一样。我怎会愚蠢到完全猜不出来?过去曾有关于生日的事——我现在了解,那是莉莲的忌日。弗洛伦斯过去的沮丧、她的倦怠与别扭、她哥哥温柔的耐性和她朋友的关怀。她对婴孩又爱又恨的矛盾情感——西里尔是莉莲的儿子,也是杀死她的人,是弗洛伦斯曾经希望他死去,换得他母亲平安的人…… 第118页 我再次凝视着她,希望能有办法安慰她。她一直相当阴郁,也颇为冷淡,我从未拥抱过她,将手放在她身上会感到拘谨,即便现在也一样。因此我只是待在她身边,在她的衣袖上轻抚……终于,她振作起来,露出一抹微笑,我离开她身边。 “我怎么会说出这些事,我也不知道。我很确定是什么使我在今晚说出这一切。”弗洛伦斯说。 我说:“很高兴你说出来了,你一定一你一定非常想念她。”她茫然地看着我一会儿——宛如想念是种没有价值的情感,对于她的悲伤来说,是一个太过温和的措词——她点点头,将视线移往别处。 “过去曾经很辛苦,我曾经变得很奇怪,有时我会希望能自己了结生命。我知道,我过去对你和雷夫很不好!我想你刚来这里时,我一定很不和气。当时她走了已经快六个月,而让另一位女孩走进家里——尤其是你,我在同一周里认识了你们两个——喔!你的遭遇和她很像,你曾和一位男士在一起,他让你陷入麻烦后,把你赶了出去——这似乎太古怪了。但有那么一会儿,当你抱起西里尔时——我敢说,你甚至不记得自己有做过这件事——你将西里尔抱在怀里,我想到她从来没有抱过他……我不知道该站着看你这么做,还是要忍耐看你停下来。然后你开口了——当时的你当然和莉莲不像。噢!在我一生中,没有别的事让我更快乐!” 弗洛伦斯笑了,我发出一些声音取代笑声,摆出一张在昏暗的光线下可能会被认为是微笑的脸。她打了好大一声哈欠,起身将西里尔稍微抬高到脖颈处,贴着她的脸颊,过了一会儿,她微笑且疲惫地走向房门。 然而,在她走到房门以前,我叫了她的名字。 我说:“弗洛,从来没有男士把我赶出去的事。和我同住的是一位女士,可是我说谎,好让你留我下来。我是——我是个阳刚女,和你一样。” “你是!”她瞠目结舌,“安妮一直这么说,不过第一晚之后,我再也没多想。”她皱起眉头,“那么,假如男人根本不存在,你的过去就和莉莲完全不一样……” 我摇摇头。 “而你从来没有过麻烦……” “不是那种麻烦。” “从头到尾,你一直都在这里,我一直在想你这件事,而且……”她以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是感到生气、悲伤、迷惑、受骗,还是别的感觉。 我说:“我很抱歉。” 但弗洛伦斯只是摇头,用一只手遮住双眼,随即将手拿开,眼神似乎变得清澈,感到很有趣的样子。 她又说:“安妮总是这么说,她现在一定可开心了!你介意我告诉她吗?” 我说:“不会,弗洛,你可以随意告诉你想告诉的人。” 她离开,依然摇着头,我坐着听她爬上楼梯,还有踩在我头顶上的地板声音。我取了些菸草和一张纸,用壁炉上摆着的锡罐替自己卷了一根烟,然后点燃。我在壁炉旁弄熄烟,将菸蒂丢入火里,用手撑头,不住发出咕哝声。 我真是个呆子!我笨拙地进入弗洛伦斯的生活,太过在意自己的苦楚,而没注意到她的悲伤。我将自己投入她和她哥哥的生活中,以为自己既狡狯又吸引人;我曾认为自己正将我的记号画在他们的房子上,逐渐占为己有。我曾相信自己捏造了过去,情节和原来的大为不同——一直以来,我只是拙劣地排演迷人的莉莲以前做得又好又伶俐的事!我环顾房间——打量着褪色的蓝色墙壁、丑陋的地毯与肖像。我突然了解它们都是有关莉莲的点滴回忆,我却全然不智地踏入其中。我握住埃莉诺?马克斯的明信片——不过我看见的不是埃莉诺?马克斯,我看见的是有埃莉诺?马克斯面貌的她。我将明信片在掌心翻面,阅读背面,上面以巨大的花体字写着:“f.b,我的同志,你永远的同志。l.v。” 我咕哝得更大声。我想将那该死的明信片丢进壁炉,和我抽了一半的香菸一起燃烧——我将明信片迅速放回框架,免得我真的这么做。我嫉妒莉莲!我比对任何人的嫉妒还更嫉妒她!不是因为这栋房子,不是因为西里尔,或甚至是雷夫——他一直对我很好,但他曾为她哭泣,在她临终时难过地紧握双手——而是因为弗洛伦斯。因为莉莲似乎将弗洛伦斯给了我,却又永远将她从我这里夺去。我想起过去几个月来的辛劳。我没有一如预期地将弗洛伦斯养得又胖又快乐,时间使她的悲伤不再那么专注、使她的记忆泛黄褪色。她今天晚上问我,是否还记得说要怎么见面,以及我如何失约的情形……当她问我时,她的双眸闪耀,因为两年前的那晚,我没有现身,算是帮了她一个忙。 我帮了她一个大忙——现在对我来说,似乎也为自己造成了一项最糟的伤害。我再度想到我是如何度过那晚,以及接下来的几晚;我想到在幸福地的一切淫荡欢愉——所有的西装、晚餐、红酒和摆姿势。在当时,我愿意将它们全都拿来交换莉莲在那场沉闷演讲的位置,让弗洛伦斯淡褐色的双眼凝视我,为我着迷。 第119页 第18章 一 在弗洛伦斯悲伤地诉说过去的事几周后,我发现奎尔特街的事物有所改变。弗洛伦斯似乎变得快乐且愉悦——仿佛说出她的过去后,已经替自己摆脱了一些重担,正在伸展先前被钳制而麻痹的肢体、伸直过去一直弯曲的背。有时候她仍然会变得阴沉,仍旧会独自一人外出散步,并且满面愁容回来。不过她现在不会试着隐藏她的忧郁,或掩饰原因——例如,让我知道她外出(一如我大概能猜到的)是到莉莲的坟墓去。最后她甚至开始将死去的朋友当成例行事物提起。“莉莲听到时会笑得多开心!”她会这么说,或是“要是莉莉现在在这里,我们就可以问她,她一定知道。” 她崭新的宜人心情对我们造成了一种影响。以前我总以为这个家非常自在安逸,现在却发现塞满了莉莲的回忆,以及雷夫和弗洛伦斯的哀伤,屋里的气氛似乎被清理和照亮,就像进入温和而散发香气的春天,而非踏入冬天的寒霜冷雾。我会看见当弗洛伦斯对西里尔微笑、哼歌,或是抓着他、对他搔痒时,雷夫会温柔地注视妹妹,有时还会高兴地倾身亲吻她的脸颊。就连西里尔似乎也感受到这项改变,变得更健康活泼与满足。 相反,我却变得更痛苦烦躁,想将想法藏在心里。 我不由得这样。这种感觉就像是弗洛伦斯卸下自己的旧负担,转而使我背负一件新负担。从她对我坦白的那夜起,我的心思便受到干扰,有各种情绪混合在一起,随着一周周过去变得更古怪与矛盾。我曾经对她感到抱歉,也欣然看见她哥哥因她神采飞扬而高兴。触及她之前一直对我隐瞒,如今终于告诉我的一切也让我开心。但是,我多希望她的过去截然不同!我永远无法学会喜欢悲惨的莉莲,在弗洛伦斯恭敬地提到她时,心情都会大幅下滑。或许我把她想做凯蒂——每当我想到她的懦弱男性友人时,我看见的肯定是瓦尔特的脸。不过想到她摆布弗洛伦斯的感情、一夜又一夜地睡在她身边,却连脸都不转向朋友,亲吻她的嘴——便让我发热目眩。弗洛伦斯为什么如此在意莉莲?我会盯着埃莉诺?马克斯的照片发愣——我从未摆脱这种混乱的感觉,以为照片里是莉莲的脸——直到感觉那张脸在我眼前旋转为止。她和我是那么不同——难道弗洛伦斯没告诉过我吗?她说我和莉莲的差别,使她感到从未拥有的快乐!我猜,她的意思是指莉莲很聪明又善良,她知道很多字例如“合作”的意思,因此从来不需发问。可是我——我是什么?我只是很整洁,而且爱干净。 那晚之后,我就没之前爱干净了。我当然再也不掸莉莲那条俗丽地毯上的灰尘——甚至会在人们踩过其上时露出微笑,带着一种可惧的愉悦看着它的颜色转趋暗淡。 然而,接着我会想像莉莲在天堂里,织着更多的地毯,有一天弗洛伦斯会坐在上面,将头枕在她的膝头。我想像她会在书架上堆放文章和诗集,她和弗洛伦斯会并肩行走,一起朗读。我看见她在天堂的某间小厨房里备好炉火,她和弗洛牵手时,我在一旁炖煮牡蛎。 我开始观察弗洛伦斯的手,我之前从未做过这种事。我想像假如自己是莉莲,所能占有的位置…… 我忍不住这么想。我曾经说服自己弗洛伦斯是某种圣人,具有圣人朦胧、不可捉摸的肢体、温暖以及欲望。但现在,在告诉我她伟大的爱情故事后,她宛如突然脱下长袍,现身在我面前一样,而我无法撕碎眼中看见的东西。 拿某个晚上来说,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时间非常晚了,雷夫和联盟的朋友外出、西里尔安静地待在楼上,弗洛伦斯洗过澡,也洗了头髮,穿着睡衣在客厅里睡着了。我帮她把澡盆的肥皂水倒进厕所,再去温我们两人的牛奶。当我拿着杯子回来时,我发现她在火炉前沉睡。她的坐姿不正,头往后倾,双臂松软沉重,双手放松地略微交叠在膝上。她的唿吸声很沉重,几乎可说是鼾声。 我站在弗洛伦斯面前,端着冒烟的杯子。她头上的毛巾已解开,头髮披散在椅背上的蕾丝花边,就像是法蓝德斯圣母像上的光圈。我没见过她的头髮这么蓬松,观察了好一会儿。我想起之前以为她的头髮是赤褐色或棕色,不过我错了,她的髮丝闪着上千种金色、褐色,以及铜色交织的色彩。她的头髮捲曲,干了以后变得更鲜艷且有光泽。 我从她的头髮看向她的脸——看向她的睫毛、她宽阔的粉色嘴唇、她的下颚线条,以及下巴细嫩的肌肤。我看着她的双手——想起在格林街曾看过它们在炎热的六月空气中挥舞搧风;我想起稍后曾牵过她的手——我准确地想起她手指的力道,从温暖的亚麻手套传出,压在我的手指上。今晚,她的手指是粉色的,因为洗澡,肌肤有点皱。她的指甲——我现在想起来,她以前会咬指甲——十分整齐,而且毫无咬痕。 我看着她平滑又白晳的喉咙下方,就在她睡衣领口露出的部位,隐约露出微隆的乳房。 我看着——继续看着——感到自己的乳房有种奇怪的动静,一种蠕动或翻腾或是收缩,我似乎已有上千年没有这种感觉。随即而来的是一种类似的感觉,不断往下而去……牛奶杯开始晃动,我怕牛奶会泼洒出来。我转过身,将杯子小心地放在餐桌上,非常轻地走出房间。 第120页 我每离开弗洛伦斯一步,心和双腿的动静便更明显,我觉得自己像腹语术表演者,将发出抗议的傀儡锁入箱中。当我抵达厨房时,我站在那里倚着一面墙——我还在颤抖,比之前更严重。我没有回到客厅,直到半小时后,我听见弗洛伦斯醒来,对着我之前留在桌上、变冷且有浮渣的牛奶惊唿。即便在那时,我的脸都是红的,全身不住颤抖,她看着我问:“你怎么了?”我回答:“没事,没事……”——避开她喉咙下曲线动人的白皙肌肤,因为我知道,倘若我再看一次,我会情不自禁走向她,用力亲吻那里。 二 我来奎尔特街是为了当普通人,现在我变得更像一个阳刚女。的确,一旦我坦白这件事,开始环顾四周时,我发现身边完全被阳刚女围绕,无法相信自己从未注意。两位弗洛伦斯的慈善工作者朋友,似乎是一对情人,我猜她一定对她们提过我的事,因为下一次她们来拜访时,用一种相当不同的方式打量我。至于安妮?裴吉,当我又碰到她时,她将手臂环在我肩上,“南茜!弗洛告诉我说你是圈内人!亲爱的,我不对此感到惊讶,我真是太高兴了……” 尽管我对弗洛伦斯新产生的迷惑与兴趣着实令人困扰,体内的欲望一举升起却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我体内所有阳刚的零件全都擦亮并发出鸣声,就像个内部有煤炭熊熊燃烧的引擎一般。有天夜里,我梦到自己穿着以前的卫兵制服,走在莱斯特广场上,头髮剪成军人的长度,还在裤裆里放了一只手套(事实上,那是弗洛伦斯的手套,我现在看到她的手套时,没有一次不脸红的)我之前在奎尔特街也做过这样的梦——不过当然少了手套的细节。这一次当我醒来,头皮有股刺痛,大腿内侧的酥痒变得断断续续,我厌恶地搔着单调的捲髮和花朵图案的裙子。那天我去了白教堂市场,在回家的路上,我发现自己在一家男装店前徘徊不去,额头和指尖在玻璃窗上压出汗水的痕迹…… 那时我想,有何不可?我走进店里——或许裁缝以为我是为了哥哥採买——买了一条厚棉布长裤、一组内裤、一件衬衫、一条吊带和几双系有鞋带的靴子。回到奎尔特街时,我敲着一位女孩家的门,这位女孩以理髮仅需一便士出名,我对她说:“剪掉,快点,在我改变主意以前!”她用剪刀剪去我的捲髮——阳刚女很容易因剪髮而多愁善感,不过这种感觉我记得相当清楚——她不像是在剪我的头髮,我的肩胛骨下仿佛长着一对翅膀,肉覆盖在翅膀上面,她正在将其割开…… 那晚弗洛伦斯心不在焉地回家,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头上少了头髮——就算雷夫以满怀希望的态度说:“这髮型真漂亮!”她也没有看见我穿着厚棉布长裤,因为我向自己发誓,为了邻居,我只穿着长裤做家事,每天晚上弗洛伦斯从史特拉福回来时,我已经换回裙子,并穿上围裙。但是,有一天她提早回家。她从后面进来,穿越厨房后方的院子,我正站在窗户边洗玻璃。那是一面很大的玻璃,被分成好几小块,我在每块玻璃涂上光剂,一块块地擦干净。我穿着厚棉布裤和衬衫,将硬领取下,衣袖卷到手肘上,双臂沾满灰尘,指甲也变黑。我的喉头、鼻头流满汗,于是停下来擦汗。我之前将头髮梳平,不过又变得蓬松,有绺长发不断插进眼睛,因此得嘟起嘴唇吹开,或用手腕拂开发丝。除了面前的玻璃,我都清洁完毕,当我擦拭这块玻璃时吓了一跳,因为弗洛伦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玻璃的另一边。她穿戴大衣和帽子,手臂上挂着小皮包,她呆呆注视着我,仿佛——当我第一次穿着晚礼服,走在凯蒂面前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脸红。之后几年我受到太多欣赏的目光,现在同样不知道弗洛伦斯看到我的厚棉布长裤和短髮后,为什么会脸红。 不过,就和凯蒂一样,她的欲望似乎苦乐参半。弗洛伦斯和我目光交会时,随即低下头走进屋里,她一定只会说:“你把玻璃擦得真亮!”就在我很光荣地知道——终于,而且是不经意知道!——我让她看着我、想要我;就在她和我目光交会的一瞬间,我感到心中的新感情,以及她心中感情响应的跃动。就在那股感情使我头昏目眩、疼痛与发热之际,不断发抖的我渐趋虚弱,宛如因欲望而颤抖。 稍后我见到弗洛伦斯时,她的双眼黯淡,还将目光别开。我想:当她仍旧为莉莲悲伤时,怎么可能在乎我? 三 我们继续住在一起,天气变得愈来愈冷。当圣诞节来临时,我不是在奎尔特街过,而是在弗里曼特尔之家过。弗洛伦斯为她的女孩们规画了一顿晚餐,需要额外的人手替烤鹅淋上油脂,还有清洗盘子。到了新年,我们举杯敬一八九五年,以及“缺席的朋友”——她指的当然是莉莲,我从未告诉她我失去的所有朋友。一月时有雷夫的生日要庆祝,竟然奇妙地和黛安娜的生日同天。当我微笑着看雷夫拆开礼物时,我想起那尊安提纽胸像,想着它是否仍旧在幸福地投以呆板的瞥视,而黛安娜是否会看着它想我。 不过,到了现在,我已经非常习惯贝瑟南格林的环境,我几乎不相信自己住过别的地方,或想像生活里缺少奎尔特街的日子。我巳经习惯邻居的喧譁和街道的吵闹。我一周洗一次澡,就和弗洛伦斯、雷夫一样,在其他时候心满意足地用盆子盥洗。黛安娜家的浴室对我来说,俨然成为陌生而遥远的记忆——就像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后,对伊甸园的感觉一样。我保持短髮,并依照计划穿长裤做家事——至少,大约有一个月我都这么做。邻居全都偶然瞧见我穿长裤,从此之后,我在这区成了穿长裤的有名女子,在晚上脱掉长裤,再换上裙子,似乎是多此一举。似乎没人介意这件事,毕竟,在贝瑟南格林的某些屋里,能有任何种类的衣服都是一种奢求,你经常会看见妇女穿着丈夫的外套,偶尔还会看见一位男子披着披肩。隔壁蒙克斯太太的女儿们看见我时,会对我发出尖叫。雷夫的联盟同事们辩论时,会分心打量我,忘记自己刚才看到哪一段文字。而雷夫有时会拿着一件衬衫或是法蓝绒背心下楼,含煳地说:“南茜,我在柜子底下找到这个,我在想,这对你有没有用……” 第121页 至于弗洛伦斯——我好像愈来愈吸引她的目光,就像那天她隔着窗户的玻璃看我一样;不过她总是一总是一又看往别处,眼神更转趋深邃。我期望她的目光固定在我身上,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曾为了黛安娜而使自己轻薄风流,也曾冷酷地和泽娜调情,可是面对弗洛伦斯,我就像是重回十八岁,焦灼流汗且焦虑不安——害怕闯入她逐渐淡去的悲伤。我会想:假如我们是玛丽安就好了。假如我能再当男妓,她是某位紧张的苏活区男士,我能简单地带她去某些破旧的阴暗处,并在那里解开她的…… 但我们不是玛丽安,我们只是一对害羞的阳刚女,在欲望和行为上不断游移,当冬天过去,这一年就要度过——埃莉诺?马克斯仍旧固定在墙上,一脸严肃,仪容不整,而且永恆不老。 四 改变在二月一个相当平凡的日子里发生。我去白教堂区的市场——这是极寻常的事,我常去那里买东西。当我回家时,我走过院子,发现后门半开着,便无声地进入屋里。当我将包裹放在厨房的地板上时,听见客厅有人声——是弗洛伦斯和安妮的声音。客厅和厨房间的门半开半掩,我能清楚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安妮正在说:“她在一家印刷店工作,是你一生所见最美的女人。” “喔,安妮,你总是那么说。” “不,是真的。她坐在桌上,压在文件的一张纸上,阳光洒落,使她闪闪发光。当她抬起头看我时,我对她伸出手。我说:‘你是苏?布莱德黑吗?我叫乔德……’” 弗洛伦斯笑了,这是她们正在读的杂志连载小说最新章,假如安妮知道故事会怎么发展,她不会开这个玩笑。 弗洛伦斯说:“她说了些什么?她可能以为苏?布莱德黑是在别家事务所工作的人?” “完全不然。她说的是:‘哈利路亚!’她握着我的手,并且——喔,我知道我一定陷入爱情了!” 弗洛又笑了——不过却是以一种若有所思的态度。过了一会儿,她低语着一些我听不见的话,却让她朋友哈哈大笑。安妮仍旧带着一抹微笑,“你那位英俊的叔叔好吗?” 叔叔?我心里想着,一边移向炉灶温暖双手。什么叔叔?我不觉得自己像个窃听者。我听见弗洛伦斯啧了一声,“她不是我叔叔,和你知道的一样。” 安妮叫道:“不是你叔叔?一个那样的女孩——顶着那样的头髮——穿着一条雪米皮裤,在你家客厅咆哮,就像一位寻常的砌砖女……” 听到这句话,我不在乎自己是否在偷听,迅速踏出无声的一步,进入走廊相当努力地聆听。 弗洛伦斯又笑了,“我向你保证,她不是我叔叔。” “为什么不是?为什么从来不是?弗洛,我鄙视你,你做的事太不正常了。那就像一就像储藏间有烤肉,却只吃一些面包屑和喝水而已。我说的是,假如你不把她当成叔叔,那么,考虑一下你的朋友,把她让给某个会把她当成叔叔的人。” “你们不能拥有她!” “我才不想要任何人,我找到苏?布莱德黑了。可是你看,你的确在乎她!” “我当然在乎她。”弗洛伦斯轻声说道。现在我非常努力倾听,觉得能听见她眨眼与噘唇的声音。 “那好吧!明晚带她到‘男孩’那里。”——我确定她说的是什么。“带她到‘男孩’那里,你会遇见我的雷蒙小姐……” “我不知道。”弗洛伦斯回答。这句话之后是一阵沉默。 当安妮开口说下句话时,口气略为不同,“你不能一辈子为她难过,你绝不想那样的……” 弗洛伦斯啧了一声,“你知道,陷在爱里,并不像将一只金丝雀关在笼中。当你失去一位情人,你无法就那么出去,得再找另一位替代她。” “我想这正是你该做的事!” “这是你做的事,安妮。” “可是弗洛伦斯——你可以让笼门打开,一点点就好……你自己的前厅里有只新的金丝雀,正用它的头撞着铁条。” 弗洛伦斯接着说:“假设我让新的那只进来,却发现自己无法像在乎以前那只一样在乎它呢?假设——喔!”我听见一声重击。“我无法相信你竟然要我将她比喻成一只长尾鹦鹉!”我知道她指的是莉莲,不是我。我别过头去,希望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客厅安静片刻,我听见弗洛伦斯将汤匙放进杯子搅拌。在我踮起脚尖回到厨房前,她的声音再度传出,却相当微弱。 “不过,你认为你说的是真的吗,关于那只新金丝雀和铁条的事?” 当时,我的脚碰到一只扫帚,扫帚倒了下来,我叫出声,拍拍自己的手,假装那时才回家。安妮叫我进去,说茶已经煮好了。弗洛伦斯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和我目光交会。 安妮不久后离开,弗洛伦斯整晚都在忙她的纸上工作。她最近替自己买了一副眼镜,整晚戴着眼镜,镜面反映出火光,我甚至看不出她的眼神朝向哪里——是看向我,还是看向她的书本。我们以往常的方式互道晚安,却都还清醒地躺着。我可以听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时发出的嘎吱声,以及她一度出去上厕所的声音。我认为她在半途停下,停在客厅门外,倾听我的鼾声。我没有叫她。 第122页 隔天早上我太过疲倦,因而无法好好观察弗洛伦斯,不过当我将平底锅放在炉灶上时,她向我走来。她靠得非常近,以相当低沉的声音说——或许是不想让待在走廊对面房间的哥哥听见——她说:“南茜,今晚能和我一起出去吗?” “今晚?”我边打哈欠边对培根皱眉,因为我将培根湿漉漉地放进高温平底锅,不断嘶嘶作响,还冒着蒸汽。“要去哪里?一定又是募集联署吧?” “不是联署,不是。和工作完全无关,而是一去享乐。” “去享乐!”我之前从未听过这个字眼,这个字眼似乎突然变得非常淫秽。或许弗洛伦斯也这么想,因为她有点脸红,拿起一根汤匙开始把玩。 她说:“盖博街附近有一家酒馆,里面有女士的包厢。女孩们称它为‘船里的男孩……’” “哦,是吗?” 她立刻看着我,又看往别处,“是的。安妮说她会去那里,带一群新朋友去,或许露丝和诺拉也会去。” “露丝和诺拉也会去!”我高兴地说,她们就是那两个成为情人的女性朋友。“那里全都是阳刚女吗?” 令我惊讶的是,她颇为严肃地点头,“是的。” 全是阳刚女!这个想法使我陷入一阵狂热中。从上次在一个挤满喜爱女人的女人房里度过一夜,已过了十二个月,我不确定自己的技巧是否依然熟练。我该穿什么?我该摆出什么态度?全是阳刚女!她们会怎么看我?她们会怎么看弗洛伦斯? 我问:“万一我不去,你会去吗?” “我想我还是会去……” “那我一定会去。”我说,迅速看向那锅冒烟的培根,因此没看到她的表情是高兴、满意,还是面无表情。 我度过了烦躁的一天,重复挑选几件单调的连身裙和裙子,希望从中找到一些被遗忘的阳刚之宝。当然,除了那条脏兮兮的厚棉布裤外,其他的都不成,而这条可能会在板烟俱乐部引起某种骚动的裤子,我想对东区的民众必然显得过于大胆,因此遗憾地将它摆在一旁,改选一件裙子,以及一件男衬衫和硬领,还有一个领结。我洗过且浆过衬衫和硬领,还泡在蓝色染料中搓洗,让它们闪闪发亮。领结是丝质的——一种非常精緻的丝,仅有些许瑕疵,是雷夫从工厂拿来给我,我再拿到一位犹太裁缝的店订做的。这是蓝色的丝,可以衬托我的双眼。 我当然在清理晚餐的东西后才更衣,当我换好衣服——我将可怜的雷夫和西里尔赶进厨房,在客厅炉火前梳洗并穿衣——那带有一种焦虑的刺激,一种几乎使人不安的欢乐。尽管我穿上的是裙子、胸衣和衬裙,我却能感受年轻男子为情人打扮时必定会有的感受。我扣好衣服,盲目地摸索硬领扣与领结时,头上的地板传出一阵嘎吱声,以及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最后差点让我相信那是我的情人在上面为我打扮。 当弗洛伦斯终于推开门,缓缓步入客厅时,我站在原地,对她眨眼好一会儿,觉得颇失望。她将工作裙换成一件女用上衣,搭配一件背心和一条裙子。裙子是某种厚重的冬天质料,不过是李子色的,看起来非常舒服。背心则是较浅的色调,而上衣几近红色。在她的喉咙上别有一枚胸针,金框中镶有少许石榴子石碎片。这是这一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弗洛伦斯摆脱朴素的黑色或棕色衣服,看起来完全变了一个人。红色和李子色衬托出她红润的嘴唇、闪耀金光的捲髮、白皙的喉咙与双手,以及指甲上的粉色泽与白色半月形。 “你看起来非常美丽。”我笨拙地说。 她脸红了,“我变胖了,最近的衣服都不太合身……”她打量我的装束,“你看起来很俊美,那个领结和你真搭——不是吗?只是你打得不太整齐,来。”她走向我,抓住领结拉直,我喉头上的脉搏随即抵着她的手指跳动,我徒劳无益地摸索臀上的口袋,好插进双手。“你真是毛躁。”她温和地说,就像在对西里尔说话一样;不过我发现,她的双颊不再苍白——而我认为,她的声音也不太沉稳。 弗洛伦斯终于弄完我喉咙上的领结,再度退开。 “只剩我的头髮了。”我拿起两把发梳放进水瓶里浸湿,将我的头髮从前面梳开,直到又平顺又光滑为止。我在双手手掌涂上髮油——我现在有髮油了——用手掌往头上抹去,直到髮丝变得沉重,使小而过热的房里充满髮油的气味为止。在此同时,弗洛伦斯一直倚在客厅门口看着我,当我弄好以后,她笑了。 “老天,好一对美女啊!”雷夫的声音在那时沿着走廊出现,西里尔则在他脚边。“我们都不认得她们了,对不对,孩子?”西里尔向弗洛伦斯伸出手,她嘟哝了一声,将他一把抱起。雷夫将手放在她肩上,以一种全然轻柔的语气说:“弗洛,你看起来真美。有一年多的时间,我没看见你这么美过。”她优雅地歪了歪头,或许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像某幅中古画作中的骑士和恋人。雷夫朝我的方向看,露出微笑,我当时不知道我爱谁比较多——他妹妹,还是他。 “麻烦你照顾西里尔,好吗?”弗洛伦斯将婴孩递给雷夫,开始扣大衣纽扣时,她焦虑地这么说。 第123页 “没问题!”她哥哥说。 “我们不会太晚的。” “你们高兴多晚回来都可以,我们不会怎么样的。只是要小心一点,你们会经过一些相当危险的街道……” 从贝瑟南格林到盖博街的路程的确会让我们经过一些城里最兇险、最贫穷、最污秽的地区,一般说来,绝对不会很愉快。我知道路线,因为之前经常和弗洛伦斯同行,我知道哪些巷子最阴森、哪些工厂最剥削工人、哪些屋里有最悲苦与无助的家庭。不过那晚我们为了享乐一起外出,说起来似乎很奇怪,我一路上都很快乐,走的虽然是时常踏过的地方,却成了截然不同的景色。我们通过杜松子酒馆、低级的娱乐场所、咖啡馆以及酒馆,今晚,它们不再是平常的阴郁之地,而是散发温暖、光芒与色彩之地,充斥笑声和叫嚣声,以及啤酒、汤和肉汁的扑鼻香气。我们看见谈情说爱的情侣、拥有搭配帽上樱桃装饰唇色的女孩,还有弯身翻动一袋袋冒着热气的发烫牛肚、脚蹄,以及烤马铃薯的孩童。谁知道在一两个小时后,他们会回到多悲苦的家庭?然而,现在他们走过的这些街道——帝斯街、史卡莱特街、野兔街、时尚街、水管工街、寇可街、平金街、小珍珠街——和他们,对我们来说都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今晚这座城市好像非常快乐!”弗洛伦斯讶异地说。 是为你而快乐的,我想这么回答:为你和你的新打扮而快乐的。但我只是对弗洛伦斯微笑,挽着她的手臂说:“看看那件大衣!”当时我们经过一位穿黄色毛租大衣的男孩,他的大衣在布里立巷的阴影处亮如灯笼。“我曾经认识一位女孩,喔!她一定会爱上那件大衣的……” 没过多久,我们便抵达盖博街。我们先往左转,接着向右,在这条路的尽头看见一家酒馆,我猜那便是我们的目的地:一间低矮、平顶的小建筑物,门上有盏发出梅子色光线的煤气灯,还有一块招牌——军舰酒馆——那提醒了我们的行程使我们离泰晤士河有多近。 “走这边。”弗洛伦斯不自在地说。她带我走过门口,绕着建筑物来到后面一个较小且暗的入口。在此有一排相当陡,看似险峻的阶梯带我们向下,来到一个过去必定是酒窖的地方。楼梯底部有扇雾面玻璃门,后面便是那个房间——我想起它的名字叫“船里的男孩”——我们要去的地方。 那房间并不大,不过非常阴凉。我花了一点时间估量宽度和高度,观察光点所在——噼啪作响的炉火、煤气灯、吧檯上黄铜、玻璃杯、镜子和白镴的光芒——以及光点间阴暗的空间。我想:这里大约有二十个人,有的坐在成排座位上,有的靠着柜檯站着,也有的聚集在最远最亮的角落中,围着似乎是张撞球檯的东西。我不喜欢观察她们太久,因为我们的出现,使她们全抬起头,而我对她们和她们的议论感到异常羞怯。 我一直低着头,和弗洛伦斯走到吧檯。有一位方下巴的女子站在那里,用布擦拭啤酒杯,她瞧见我们过来时,将玻璃杯和布都放了下来,露出笑容。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弗洛伦斯!真高兴能再看到你!你现在看起来真健康!”她伸手牵起弗洛伦斯的手指,快乐地打量她。然后她转向我。 弗洛伦斯颇为羞赧地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南茜?艾仕礼,这位是史温德斯太太,经营这里的酒吧。”我和史温德斯太太互相点头微笑。我脱下大衣和帽子,用手指抚过头髮。当她瞧见我这么做时,眉毛微微扬起,真希望她想的和安妮?裴吉一样:弗洛伦斯有了一位新的叔叔,好啊! “你想喝什么,南茜?”弗洛伦斯问我。我说只要是她喜欢的就好,她犹豫片刻,要了两杯兰姆酒。“我们拿酒到座位去吧。”我们走过房间——地板上有沙,我们行走时,靴子踩出声响——来到一张放在两张长椅间的桌子。我们一人坐在一边,将糖搅入玻璃杯中。 “这么说来,你曾经是这里的常客?”我问弗洛伦斯。 她点点头,“我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 “真的?” “从莉莲过世之前,这里就有点喧闹,我没心情待在这里……”我注视手中的兰姆酒,突然有大笑声从背后的座位传出,我吓了一跳。 一位女孩的声音传来,“我说:‘我只有和朋友才会做那种事,先生。’他说‘埃米莉?佩汀洁说你让她干干了你一小时半’——那是个谎言,不过总之我说:‘和人干干是一回事,先生,这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你要我去——她’”——说到这里她必定做了某种手势——“‘你得付我一大笔钱。’” “那他有吗?”另一个声音传来。先讲话的人停顿,或许是为了啜一口杯中的酒,她又说:“要是那杂种没有将手掏进口袋,拿出一枚金镑放在桌上,像你们希望的那样冷酷,那就揍我吧……”我看着弗洛伦斯,她微笑着。“她们是妓女,来这里的女孩有一半是妓女。你介意吗?”当我自己曾经是位妓女——一位男妓——时,我怎么会介意?我摇摇头。 第124页 “你介意吗?”我问她。 “不介意,我只是很遗憾她们得做这种事……” 我没有听她说的话,我太专注于那位妓女的故事。她现在正在说:“我们干干了半小时,当着男士面前轻舔丝绒起来。苏西带了一对荡妇,而且——” 我看着弗洛伦斯,不禁皱眉,“她们是法国人吗,还是怎样?我听不懂她们说的事。”我真的听不懂,因为我以前在街上的日子里,从没听过这样的词句。我说:“轻舔丝绒:那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像是会在剧院里做的事……” 弗洛伦斯脸红了,“你不妨试试,不过我想主持人一定会把你给撵出去……”当我还在皱眉的时候,她张开嘴,向我露出舌尖,然后非常迅速地瞥向我的膝上。我从不知道她做过这种事,对此大为吃惊,还非常激动。那就像是双唇已经沾向我,我感到内裤变湿,双颊转成深红色,还得别开她温暖的目光,好隐藏我的慌乱。 我看着吧檯的史温德斯太太,又看着挂在她上方一长排的发亮白镴杯,再看着撞球檯附近的那群人影。过了一会儿之后,我稍微努力地观察他们。我对弗洛伦斯说:“我以为你说这里全是阳刚女?那边有粗汉。” “粗汉?你确定吗?”她转向我指的地方,和我一同注视打撞球的人。他们极为粗暴,有一半的人穿长裤和背心,头上顶着犯人般的短髮。不过当弗洛伦斯观察他们时,她笑了,“粗汉?那些不是粗汉!南茜,你怎会那么想?” 我眨眨眼再看一次。我开始发觉……他们不是男人,而是女孩;她们是女孩——和我一样…… 我咽了口口水,“那些女孩,她们过着男人的生活吗?” 弗洛伦斯耸耸肩,没注意到我变得口齿不清,“我相信有些是。大部分都照自己的意愿打扮自己,过着容易受到他人注意的生活。”她与我眼神交会,“你知道,我有一个想法,你一定做过这样的事……” “假如我说我认为自己是唯一没这么做过的人,你会认为我很蠢吗?”我问。 弗洛伦斯的眼神变得温柔,温和地说:“你真古怪!你从来没舔过丝绒——” “我没说自己没做过,你知道,我只是不那么称唿而已。” “那么,你必定用了独特的词句。你似乎从未见过穿长裤的阳刚女。真的,南茜,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你像是一生下来就长那么大了——就像在贝壳里的维纳斯画像一样……” 她将一根手指放在杯子旁,抹起一滴加了糖的兰姆酒,将手指放到唇边。我觉得自己亦发口齿不清,而我的心突然奇怪地倾向一边。我用鼻子吸了口气,再度注视撞球檯旁那些穿长裤的阳刚女。 过了一会儿,我说:“早知道,还是该穿厚棉布长裤来的……” 弗洛伦斯笑了。 我们又坐着喝兰姆酒一会儿,有更多女子抵达,室内更热更吵,而且瀰漫烟味。我到吧檯将杯子注满酒,当我拿着酒杯回到位子时,我发现了安妮、露丝、诺拉,以及另一位女孩,是一位漂亮的金髮女孩,她们介绍她是雷蒙小姐。“雷蒙小姐在一家印刷店工作。”安妮说,我得假装很惊讶听到这件事。过了约半小时后,她离开去上厕所时,安妮要我们换位子,好让她能坐在她旁边。 她大喊:“快!快!她马上就回来了!南茜,坐过去!”我坐在弗洛伦斯和墙壁之间,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让其他女子谈天,享受她李子色的大腿抵着我修长大腿带来的触压。每当她转向我,我感到她的气息唿在我的脸颊上,又热又甜,还带着兰姆酒的气味。 傍晚过去了,我开始觉得从没度过比这更快乐的夜晚。我看着露丝和诺拉,她们靠在一起哈哈大笑。我注视着安妮,她将手放在雷蒙小姐的肩上,望着她的脸。我看着弗洛伦斯,她微笑着说:“还好吗,维纳斯?”头髮从髮夹松脱,在领口处散落捲曲的髮丝。 诺拉开始说一个热心的故事——“今天这位女孩走进我的事务所,听听这个……”而我打起哈欠,转移视线,往那些打撞球的人看去,非常惊讶地发现那些女人全都转过来盯着我。她们好像在为我争辩——一个点头,另一个摇头,还有一个斜眼看我,甚至刻意将球桿重重摔在地上。我有点不太舒服,或许——谁知道?——我触犯了某些阳刚女的礼节,顶着短髮却穿着裙子到这里来。我别开目光,当我再观看时,其中一位女子离开旁边的人,有所意图地朝向我们的座位而来。她是个高大的女子,衣袖卷到手肘的位置,手臂上有个粗糙的刺青,颜色很青,污浊得厉害,也可能是片瘀伤。她来到我们的隔间,有刺青的手臂放在墙上,倾身和我四目相接。 她相当大声地说:“抱歉,甜心,我的伙伴珍妮认为你是那位叫南儿?金恩的女孩,曾和凯蒂?巴特勒一起在音乐厅表演的那个。我赌了一先令说你不是她。你可以解决一下吗?” 我迅速环顾桌子。弗洛伦斯和安妮都有点惊讶地抬头看。诺拉中断她的故事,微笑说:“我该好好利用这个的,南茜。可能有免费的酒喝了。”雷蒙小姐笑了。没人相信我可能真的是南儿?金恩,我已经过了五年逃避那段过去的生活,当然会否认我曾经是她,那个从前的自己。 第125页 然而,兰姆酒加上崭新未言的温暖感情在体内运作,就像油润滑了一把生锈的锁。我转回那位女子,“恐怕你输了赌局,我就是南儿?金恩。”这是事实,我却觉得自己冒名顶替——仿佛我刚才说的是:“我就是罗斯伯里首相1。”我没有看着弗洛伦斯——尽管用眼角瞧见她的嘴巴张大。我看着刺青女子,给了她一个最稳重的小耸肩。她往后退,拍打着我们的座位,直到座位摇晃,对着她的朋友们大笑大叫。 1罗斯伯里首相,一八四七至一九二九年,本名archibald philip primrose,一八八六年继承家族的伯爵封号,在上议院支持自由党与社会改革。曾于一八九四至一八九六年担任英国首相,领导自由党。 “珍妮,你赢了!她说她是南儿?金恩!” 听到她的话,撞球檯的那群人大叫一声,半个房间都变安静了。邻座的妓女们站起来看我,我听见“南儿?金恩,南儿?金恩就在那里!”的话语在每桌低声迴荡。剌青阳刚女的朋友——珍妮——走了过来,向我伸出手。 她说:“金恩小姐,你一进来我就知道是你。过去看你和巴特勒小姐在楷模剧院表演,让我非常快乐!” “你过奖了。”我握着她的手。当我这么做的时候,目光和弗洛伦斯交会。 她问:“南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真的表演过?为什么不说?” “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她摇摇头,打量着我。 珍妮听见她的话,“你该不会说,不知道自己的朋友是大明星吧?” “我们不知道她是明星。”安妮说。 “她和凯蒂?巴特勒——完美的组合!从来没有一对风流小生像她们一样……” “风流小生!”弗洛伦斯说。 珍妮接话:“当然。”然后又说:“嗯,等一下——我想有个东西该给大家看一下,来……”她推开张大嘴巴围观的女人们,走向吧檯,我瞧见她的目光和史温德斯太太交会,朝一排正放酒瓶附近的墙壁示意。那里有块褪色的绿色羊毛毡,上面钉着上百张旧字条和明信片。我看见史温德斯太太的手伸向一层层翅起的纸片,随即拉出某样小而弯曲的东西。她将这样东西交给珍妮,过了一会儿,便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一张照片:我和凯蒂,虽然模煳却千真万确,穿着牛津裤,头戴硬草帽。我将手放在她肩上,指间夹了一根未燃的香菸。 我反覆看着那张照片。那套西装的重量和气味、凯蒂肩膀在我手下的感觉都记忆犹新。即便如此,还是像在注视别人的过去,使我微微发颤。 照片先是被弗洛伦斯拿走——她低头看着,几乎和我一样专注地审视——然后是露丝和诺拉,以及安妮和雷蒙小姐,最后是珍妮,她将照片传给朋友们看。 珍妮说:“好在这张照片还钉在那里,我记得是谁钉的,她对你相当着迷——你总是这里某些人的最爱。她向伯灵顿拱廊的一位女士买来的。你知道那里有位女士贩卖像是你的照片,好吸引女孩吗?”我摇摇头,很惊讶地想着我一直来往于伯灵顿拱廊吸引男士,却从未注意到那位特别的女士。 某人大喊:“能够在这里发现你,真是挖到宝了,金恩小姐……”当众人领悟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时,有阵低语声传来。“我得说一直很纳闷某件事。”我看到有人这么说。 珍妮再度靠近我,头转向一边,“希望你不介意我问,巴特勒小姐呢?我听说她好像也是阳刚女。” 有位女孩说:“没错,我也这么听说过。” 我犹豫片刻,然后说:“你们听到的是错的,她不是阳刚女。” “连一点都不是?” “完全不是。” 珍妮耸耸肩,“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看着膝上,觉得心烦意乱,更糟的是得迎合别人,因为就在那时,一位妓女来到露丝和诺拉中间,喊着:“噢,金恩小姐,你不为我们唱一首歌吗?”她的要求受到一群人附和——“喔,对啊,金恩小姐,唱嘛!”如同进入一个恶梦,一部破旧的钢琴突然就冒了出来,推过充满沙砾的地板。一个女人立刻在钢琴前坐下,将指节按出响声,随手弹出惊人的音阶。 我说:“真的,我不能唱!”我失控地看着弗洛伦斯——她正在端详我,仿佛从未看过我的脸庞。 珍妮不在乎地大喊:“喔,唱嘛,南儿,为这里的女孩们表演一下。你以前唱的那首歌是什么——关于对漂亮的女士使眼色,手中拿着你的金镑?” 一个声音,然后是一个接一个的声音接替唱出歌词。安妮刚大口喝下啤酒,现在却差点呛到。“老天!”她说,一边擦着嘴巴,“那首歌是你唱的?我在霍尔本的帝国剧院看过一次你的表演!你对我丢出巧克力钱币——因为你口袋里的热度,已经半融了——但我吃了下去,觉得人生死而无憾!喔,南茜!” 我咬唇凝视着安妮。打撞球的女子已经放下球桿,站到钢琴旁边;弹钢琴的人弹了另一首歌的和弦,约有二十位女子正在合唱。那是首很蠢的歌,我却忆起凯蒂的声音从合唱中轻快地升起,赋予曲调一种甜美的流畅,那些愚蠢的词句在她的舌头上宛如成了蜂蜜。这首歌在这个简陋的地下室里听起来大不相同——然而,却自有一种真实和一种新的甜蜜。我听那些活泼的女孩们唱歌,发现自己哼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便跪在座位上加入她们的声音,她们对我欢唿、拍手,我得抱住头,紧咬嘴唇,以免眼泪夺眶而出。 第126页 她们开始唱另一首歌,不是我和凯蒂的歌,而是一首我不知道的新歌,我无法和她们合唱,便坐了下来,头靠在座位的隔板上。一位女孩拿着一盘猪肉焰饼到我们桌旁,是史温德斯太太招待的。我吃着这盘点心好一会儿,才能镇定下来。露丝和诺拉将手肘放在桌上,用下巴撑住头看我,忘了自己的故事。至于安妮,我可以在歌曲的停顿处,听见她对有所怀疑的雷蒙小姐解释:“不,我发誓,我们不知道。她脸上带着黑眼圈,手中拿了一把水芹,来到弗洛的家门前,从此住了下来。真是一匹黑马……” 弗洛伦斯转向我,她的双眼笼罩在阴影中。 当我找到一根烟点燃时,她问我:“你真的曾经是明星?你真的唱过歌?” “唱过歌,也跳过舞,还有演过戏,在不列颠剧院里的一出童话剧演出。”我拍打着大腿,“‘大人,敢问我们的主公,卡西密尔王子身在何方?’” 我没有笑,她却笑了,“真希望我有看过你的演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一八八九年。” 她嘟着嘴唇,“啊,那一整年都在罢工,没时间去音乐厅。我想想看,有天晚上,我好像曾经站在不列颠剧院外面,为码头工人募款……”她微笑,“我应该会喜欢巧克力钱币的。” “那我一定会丢一枚给你……” 她将酒杯拿到唇边,思忖别的事,“后来发生什么事让你离开音乐厅?你做了什么?” 我之前承认了一些事,不过我还没准备好承认所有的事。我将盘子推向她,“帮我吃掉这块馅饼。”又将身子倾过她大喊:“我说安妮,给我一根香菸,好吗?这根不够劲。” “看在你身为这里的名人分上……” 弗洛伦斯在露丝的帮忙下把馅饼吃完。在钢琴旁边唱歌的人们变得疲惫,声音也变得嘶哑,便回头打撞球去了。邻座的妓女们起身戴上帽子,我猜她们准备出去,到瓦坪和莱姆豪斯的普通酒馆工作。诺拉打起哈欠,看到她打哈欠,我们全都打起哈欠,弗洛伦斯嘆了一口气。 她问:“我们该走了吗?我想现在一定非常晚了。” “现在快午夜了。”雷蒙小姐说。 我们起身,扣上大衣的纽扣。 我说:“我得和史温德斯太太说句话,谢谢她请我吃馅饼。”在我对她道谢后——并在沿路上被一群女子拦下打招唿——我晃到撞球檯的角落,向珍妮点头。 我说:“晚安,很高兴你赢了那枚先令。” 她牵起我的手,并且握一握,“晚安,金恩小姐!那先令和有你陪我们所带来的欢乐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我们还会再见到你吗,南儿?”她有刺青的朋友喊道。 我点点头,“希望会。” “不过下次你得好好为我们唱首歌,你独唱,穿着全套男装。” “喔,对啊,一定要!”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缓缓离开她们。我想起某件事,再度向珍妮招手示意。 当她走近时,我轻声说:“你觉得史温德斯太太会介意我留下照片吗?” 她随即从口袋掏出那张发皱的褪色照片给我,“你拿着吧。”又忍不住惊讶地问:“不过,你自己没有吗?我没想到……” 我说:“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我太快离开那份工作了。我失去很多东西,现在才在意起来。不过这张——”我注视着照片,“让我留有一点回忆没关系吧?” “的确没关系。”她和善地回答。她看过我,看向弗洛伦斯以及其他人,微笑着说:“你的女孩在等你。”我将照片塞入大衣口袋。 我心不在焉地说:“她是在等我。” 我回到朋友身边,穿过拥挤的房间,爬上险峻的楼梯,进人二月夜晚的刺骨寒冷中。在军舰酒馆外面,道路又黑又静,然而,有阵遥远的喧闹声从盖博街传来。和我们一样,东区所有酒馆和杜松子酒馆的酒客开始摇摇晃晃地踏上归途。 我们一行人走路时,我说:“‘船里的男孩’的女孩和当地人,或是那些粗汉们,从来不会发生问题吗?” 安妮将衣领拉高以御寒,挽起雷蒙小姐的手,“有时候会。有一次,有些男孩将一只猪戴上一顶软帽,将它丢下地窖楼梯……” “不!” 诺拉说:“千真万确。还有一次,有位女子在一场斗殴中被打破头。” 弗洛伦斯打着哈欠说:“这超出女人会做的事,是那女子的丈夫打的……” 安妮接着说:“事实是,这些地区龙蛇杂处,有犹太人、东印度水手、德国人、波兰人、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传道者……这些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在她说话时,有两个男人从街尾的一栋房子出来,瞧见安妮和雷蒙小姐挽着手、露丝将手放进诺拉的口袋,还有弗洛伦斯和我并肩走路,便低声咕哝,还发出讥笑声。当我们经过时,其中一人清清喉咙,吐了口痰;另一个在裤裆处圈起手掌,发出叫嚣和大笑声。 第127页 安妮转过来看我,耸了耸肩。 雷蒙小姐为了让大家开心,开口说道:“我在想有没有女人会为了我,甘愿让自己的头受伤……” “只有她的心会受伤,雷蒙小姐。”我殷勤喊道,很满意看到安妮和弗洛伦斯皱眉看着我。 我们一行人在路途中变得愈来愈少,因为在白教堂区,露丝和诺拉离开我们,搭公共马车到城里的住所,而在沟岸,雷蒙小姐住的地方,安妮看着自己的靴子前端说:“都这么晚了,我想我还是陪雷蒙小姐走到家门口,你们可以先走,我会赶上你们……” 因此只剩下我和弗洛伦斯两人。我们快步前进,因为天气很冷,弗洛伦斯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将我拉近。抵达奎尔特街的一头时,我们停了下来,和我第一次到这里时一样,凝视片刻哥伦比亚市场黑暗诡异的塔楼,向上窥探少了繁星与月亮,被雾和烟吞噬的伦敦夜空。 “我不相信安妮会赶上我们。”弗洛伦斯低语,回头朝沟岸的方向看去。 我说:“我也不相信她会……” 当我们进去时,家里似乎又热又闷。然而,我们脱掉大衣、去过厕所后,马上又觉得很冷。雷夫为我铺好小床,在壁炉上留下一张字条,说炉子里有壶茶是留给我们的。那里是有壶茶,茶汁和肉汁一样浓稠,颜色也一样深,不过我们还是喝了下去。我们捧着杯子回到客厅,那里最温暖。我们待在仍有最后一点煤炭燃烧、满是煤灰的火炉前,并且牵着手。 椅子已被推到后面,好让我的床有地方放,因此现在,我们颇为害羞地并肩坐在床上。当我们坐在一起时,床下的脚轮稍稍移动,弗洛伦斯笑了。桌上有盏灯被调到很暗的亮度,除了这个光源,整个房间非常明暗。我们坐着啜饮茶,静静注视着煤炭,煤灰不时会在炉架上飘动,煤炭发出噼啪声。 “去过‘船里的男孩’后,这里感觉真安静!”弗洛伦斯说。 我抬高膝盖,抵在下巴,因为床相当矮,离地毯很近,我将脸颊贴在膝盖上,对她微笑。。 “很高兴你带我去那里,我好久没有这么愉快的夜晚了,自从——我不能说。” “你不能说?” “我不能说。因为我的快乐,你知道,有一半是看见你高兴……” 她浮现一抹微笑,打了个哈欠,“你不认为雷蒙小姐非常美丽吗?” “非常美丽。”却比不上你的美丽,我想这么说,看着我过去认为平凡的面貌。喔,弗洛,没人和你一样出色! 但我没有说。她露出笑容,“我想起另一位安妮曾经求爱的女孩。我让她们待在这里过夜,因为当时安妮和妹妹同住。她们睡在这里,而我和莉莲睡在楼上。她们很吵,蒙克斯太太过来问:‘有人不舒服吗?’我们说是莉莲牙痛,而事实上,她一直睡着,我睡在她身边……” 弗洛伦斯的声音变小了。我拉松领结,弗洛躺在莉莲身边,为了一份无效的感情而辗转难眠,这种想法让我痛苦嫉妒,不过,一如往常,这也让我感到相当温暖。我说:“和你爱的人同床共眠,不会觉得很难过吗?” “非常难过!不过也颇不可思议。” “你从来——从来没有吻过她吗?” “当她睡着时,我有时会吻她。我亲吻她的头髮,她的头髮很美……” 在我和凯蒂尚未缠绵的那些日子里,躺在她身边忍耐的回忆仍歷歷在目。我以略为不同的口气说:“当她进入梦乡时,你有看着她的脸——希望她梦到的是你吗?” “我会点亮一根蜡烛,就只是这样!” “当她躺在你身边时,你不会想摸她吗?” “我想,那时应该摸她的!我为此怕得半死。” “你不会有时摸自己——希望那是她的手指?” “喔,我会红着脸这么做!有一次,我在床上靠近她,她说着梦话:‘吉姆!’——吉姆是她男性朋友的名字。她又说:‘吉姆!’——而且是以一种我从没听过她用的声音。我不知道该为此哭泣,还是能做什么。不过我真正要的是——喔,南茜!我真正要的是她睡着,当个昏睡的女孩,好让我能摸她,让她以为我是他,再次叫道,用那种声音叫,在我摸她的时候……” 弗洛伦斯吸了一口气。壁炉里的一块煤炭掉落,发出声响,但她没转头看,我也没有。我们只是凝视对方,因为她的话是如此温暖,使我们的目光融化在一起,无法将其分开。我说,差点笑出声,“吉姆!吉姆!”她眨眨眼,似乎在颤抖,我也颤抖了。接下来我只能说:“喔,弗洛……” 仿佛透过某种神秘的力量,我们嘴唇间的空间变小,随即消失。我们亲吻彼此。她伸手触摸我的嘴角,她的手指来到我们紧贴的嘴唇间——它们尝起来仍旧像糖一样。我抖得厉害,我必须紧握拳头,对自己说:“停止发抖,好吗?她会以为你没接吻过!” 然而,当我对弗洛伦斯伸出手时,我发现她也一样抖得厉害。过了一会儿,当我将手指从她的喉咙移向隆起的乳房时,她像条鱼般不住扭动,微笑着靠近我,“用力抱我!” 第128页 我们一起倒在床上——那张床在地毯上滑动了一英寸——我解开弗洛伦斯衬衣的纽扣,将脸紧贴在她的胸前,隔着连身内衣的棉布,吸吮她的乳头,直到乳头变硬,她开始僵硬且喘息不止。她将手放在我的头上,将我的头抬至她能亲得到的地方。我翻上她的身体,感觉她在我底下移动,感觉她的乳房抵着我的乳房,知道自己将达到高潮,或是昏倒——但她将我转身,掀起我的裙子,将手放在我的双腿间,缓慢轻柔且挑逗地抚摸起来,我想我可能再也不会有如此完美的高潮…… 我感到她的手放在我身体最湿的部位上,她对着我的耳朵唿吸,呢喃道:“你在意我进入里面吗?”这问题以非常温柔且愉悦的语气说,让我差点哭了出来。“喔!”我说,她再度亲吻我。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她在我体内移动,先是用一根手指,接着是两根手指,我想,然后是三根……紧压片刻后,她伸进至手腕的位置。我想我叫了出来——我想我颤抖、喘息地叫了出来,感受她拳头微妙的弯曲、甜美手指的弧度,就在我的子宫下面…… 当我达到所能承受的极限时,我感到一阵涌流,使她的手臂从指尖到手肘都沾满我的体液——她感同身受地也达到高潮,虚弱且沉重地靠在我身上,她的裙子变湿。她抽出手——又使我颤抖了一次——我紧抓着她的手,将她的脸拉向我亲吻。我们非常安静地躺着,紧靠着对方,直到就像引擎冷却般,停止了我们的激情,缓缓趋于静止。 当弗洛伦斯起来时,她的头撞上了餐桌,我们使小床从客厅的一头移到另一头,而且浑然不知。她笑了。我们脱下衣服,她关上灯,我们穿着湿衬裙躺在被单下。当她睡着时,我将双手放在她的双颊上,亲吻她撞伤的额头。 五 我起来时,发现仍是夜晚,不过天已蒙蒙微亮。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醒来,然而,当我环顾身旁时,看到弗洛伦斯将自己抬高到枕头上,正在注视我,显然已经清醒。我勾向她的手,缓缓亲吻着,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搅。她露出微笑,不过她的笑容中带着某种忧虑,我不禁战慄。 “怎么了?”我低语,她轻抚着我的头髮。 “我只是在想……” “什么?” 她不愿回答。 我倚在她身旁,完全清醒过来,“你要说什么,弗洛伦斯?” “我在黑暗中看着你,我以前没看过你睡觉的样子。对我来说,你看起来就像个陌生人。然后我想到,你对我来说的确是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人?你怎能这么说?你和我住在一起超过一年了!” 她回答:“还有今晚,我第一次发现你曾经是个明星!你怎能把这件事当作秘密?你为什么想这么做?你还做了哪些我不知道的事?就我所知,你大概进过监狱,你大概发疯过,你大概曾经是妓女!” 我咬着嘴唇,不过随即想到她对“船里的男孩”那里的妓女有多好。我迅速地说:“弗洛,我的确卖过。你不会因此讨厌我吧?”她立刻拿开手,“卖过!我的天!我当然不会讨厌你,只是——喔,南茜!想到你曾是其中一个悲苦的女孩……” “我并不悲苦,”我说,视线看往别处,“而且说实在的,我——我也不算是个女孩。” 弗洛伦斯说:“不算女孩?这是什么意思?” 我用指甲刮着被单的丝质边缘。我该告诉她我的过去——长久以来我一直隐瞒的过去吗?我看见她的手放在被单上,我的胃揪成一团,我再次想起她的手指,轻轻将我打开,而她的拳头伸入我体内,缓慢地翻动…… 我吸了一口气,“你去过惠茨特布尔吗?” 一旦我开始说,便发现自己停不下来。我告诉她所有的事——关于我卖牡蛎的少女生活;关于凯蒂?巴特勒,那位让我离开家人的人,也是反过来离开我,投入瓦尔特?布利斯怀抱的人。我告诉她我发疯的日子、我的扮装工作、我和弥尔恩太太以及葛丽丝在格林街的生活,那里是她第一次遇见我的地方。最后我告诉她黛安娜、幸福地,还有泽娜的事。 当我说完时,天都快亮了,客厅好像变得更寒冷。在我冗长的叙述中,弗洛伦斯始终保持沉默;当我讲到男妓的部分时,她皱起眉头,之后皱得更紧,现在则是愁眉深锁。 我说:“是你想知道,我有哪些秘密的……” 她看往别处,“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你说不会讨厌我做过男妓的事。” “实在难以想像你做过那些事——而且是出于乐趣。喔,南茜,出于如此残酷的乐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你认识那么多人,却没有朋友。” “我把他们全都抛弃了。” “你的家人。你说过,你来这里是因为家人把你赶出去,但其实是你把他们赶了出去!他们会有多想你!你想过他们吗?” “有时。” “还有那位在格林街,对你很仁慈的女士。你从没想过去拜访她,还有她女儿吗?” 第129页 “她们已经搬走了,我试过找她们。再说,我觉得很羞愧,因为我忽视了她们……” “忽视了她们,为了那个——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黛安娜。” “黛安娜。当时你那么在乎她吗?” “在乎她?”我用手肘撑起自己,“我恨她!她是个恶魔!我告诉过你——” “你却和她待在一起,待了那么久……” 我忽然因自己的过去和她对我的嘲弄感到窒息,“我无法解释,她可以决定我的命运。她很有钱,她有——许多东西。” “一开始你告诉我,把你赶出去的是位男士,现在你说是位女士。我认为,你还失去了某个女孩……” “我是失去了一位女孩,不过那是凯蒂,是几年前的事了。” “黛安娜很有钱,打黑了你的眼睛、伤害了你,而你让她这么做。她把你赶出去,因为你——亲吻了她的女僕。她后来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沉默地躺了一会儿,床突然变得非常窄。弗洛伦斯凝视透着光亮的窗帘角落,我悲惨地看着她。当她将一根手指放进口中啃指甲时,我伸出手阻止她,她却将我的手推开,作势起身。 “你要去哪里?”我问。 “楼上,我得坐着好好想一想。” “不!”我大叫。当我大叫时,躺在楼上小床的西里尔醒来,哭喊着母亲。我的手伸向弗洛伦斯,紧抓她的手腕,不顾婴孩的哭声,拉着她的背,将她压向床上。“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你指的是上去想莉莲!” 她受到打击,“我忍不住想到莉莲!我忍不住。而你——你也一样,只是我从不知道而已。别说——别说昨晚吻我时,你没在想凯蒂!” 我吸了一口气——但我迟疑了。因为那是事实,我说不出口。我最先亲吻且吻得最用力的人是凯蒂,我的双唇好像就此留有她亲吻的形状、颜色,或是味道。那些苏活区男士的体液和泪水、幸福地的红酒和潮湿的爱抚,都无法将那些亲吻彻底洗去——不过那对黛安娜来说并不重要,对泽娜来说也不重要。对弗洛伦斯来说,为什么却很重要? 为什么当她亲吻我时,我想着谁很重要? 我说:“我只知道,假如昨晚我们没有躺在一起,我们会因此而死。假如你现在告诉我,我们不该再躺在一起,那就有趣了!”我仍将弗洛伦斯压在床上,西里尔还在哭叫;但现在,因为某种奇蹟,他的叫声逐渐微弱——弗洛伦斯在我的怀里放松,将头转向我。 她轻声说:“我喜欢将你想成贝壳里的维纳斯。在你来这里时,我没想到你有过情人……” “为何你现在一定要想到她们?” “因为你会想到她们!假如凯蒂再度出现,要你回到她身边呢?” “她不会的。凯蒂离开了,弗洛,就和莉莲一样。相信我,莉莲回来的机会甚至比凯蒂还大!”我露出微笑,“要是莉莲回来,你可以去找她,我什么也不会说。要是凯蒂来找我,你也可以做同样的事。我想:我们能拥有我们的天堂——还能从我们分站的云朵上互相招手。但在那之前——在那之前,弗洛,我们不能过着亲吻彼此的快乐生活就好吗?” 宛如爱人的誓言,我猜这些话语十分奇特,不过我们都是背负奇特过去的女孩——我们的过去有如一些盖着不合盖子的盒子。我们得承受它们,却得谨慎面对。当弗洛伦斯嘆气,终于对我伸出手时,我想:我们得处理得非常妥当,使盒子里的东西不会满溢出来。 第19章 一 那天下午,我们将小床搬回阁楼——我想脚轮永远都会是歪的了——我将晚上要用的一切物什搬到弗洛伦斯的房间,将我的睡衣放到她的枕头底下。我们在雷夫外出时做这些事。他回到家后,端详之前放小床的地方,又打量我们的红脸、朦胧的眼睛和肿胀的嘴唇,他连眨几下眼睛,咽了一口口水,坐下来将一期《公义》杂志拿到面前。不过那晚,当他起身进房时,他非常温暖地亲吻了我。我看着弗洛伦斯。 “雷夫为什么没有情人?”当他离开后,我说。 她耸耸肩,“女孩似乎都不在乎他。我的每位阳刚女朋友都有点爱上他,不过一般的女孩——喔!他喜欢优雅娇弱的女孩,上一位抛弃他,改和拳击手交往。” 我说:“可怜的雷夫,他对你的倾向非常宽容。你不认为吗?” 弗洛伦斯走过来,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适应。”她说。 “你一直都有这种倾向?” “我总以为会有一两位女孩这样。我母亲从未发现,珍妮并不在乎——她说这样留给她更多年轻小伙子。不过法兰克,”——这是弗洛伦斯经常携家带眷来访的哥哥——“法兰克以前就不喜欢看到女孩们来找我,他绝不会高兴见到你。” 我说:“假如你愿意,我们可以假装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可以把小床搬回来,假装——” 第130页 弗洛伦斯离开我身边,仿佛我刚刚喝斥了她。“假装?而且是在我家?如果法兰克不喜欢我的偏好,他可以不要过来拜访。他,还有和他有一样想法的任何人都可以不要过来。你有认识的人认为我们很丢脸吗?” “没有,没有,只是凯蒂——” “喔,凯蒂!凯蒂!你告诉我愈多那个女人的事,我就愈不贊同她。想到她长久以来一直约束你,让你感到愧疚,当你原本可以挣脱,享受做为一位真正阳刚女的乐趣……” “如果不是为了凯蒂?巴特勒,我根本不会变成阳刚女。”我说,心里的伤口比愿意露出的痛苦更深。 她端详穿着长裤的我,“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相信,你迟早会遇见某个女人的。” “我大概会嫁给弗瑞迪,生下一堆小孩,不可能认识你。” “那我想还是得感谢凯蒂一些事才对。” 那个名字,当她如此大声地念出来时,仍旧有点刺激我,心里微微刺痛。我认为她知道,不过我淡淡地说:“没错,要确定自己记得这件事。事实上,我有件东西可以提醒你……”我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我和凯蒂的合照,是我向“船里的男孩”那里的珍妮要来的,我将照片拿到书架,放在其他照片下面。“你的莉莲也许在凝视埃莉诺?马克斯时,会感到兴奋。五年前,那些敏感的女孩把我的照片挂在卧房的墙上。”我说。 弗洛伦斯回答:“别再吹嘘了,你老说音乐厅的事,我从没听过你对我唱歌。” 她取代我原先坐在扶椅的位置,我坐过去,用我的膝盖轻触她的膝盖。“汤米,”我唱——这是一首w.b.费尔的老歌——“汤米,留点空间给你叔叔。” 她哈哈大笑,“这是你过去和凯蒂唱的歌吗?” “我应该说不是!凯蒂很害怕,怕观众中会有个真正的阳刚女听懂个中含意,以为我们是认真的。” “那么,唱首你和凯蒂一起唱的歌给我听。” “这个嘛……”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提议,不过我为她唱了几句那首和金镑有关的歌——我边唱边和以前一样,在客厅里四处漫步,踢动穿着厚棉布裤的腿。当我唱完后,她摇摇头。 弗洛伦斯轻柔地说:“她一定会以你为傲!如果我是她——”她没有说完,起身走向我,拉好在我喉咙下摆动的衬衫,亲吻那里露出的肌肤,直到我忍不住颤抖。 二 弗洛伦斯过去对我来说,有如圣人的石膏像般纯洁,也相当朴实,不过她现在不再像石膏像般高不可攀——她是这么惊人地大胆、坦率和敏捷,这种改变使她变得美丽,犹如擦亮后放出光芒。我无法看着弗洛伦斯,却不想抚摸她。我无法看见她粉色双唇的光泽,却不想上前将我的双唇紧贴其上;我无法看见她的手垂在桌面上握着笔、端着杯子,或做任何杂务时,却不想牵她的手、亲吻指节,或用舌头舔舐她的手掌,或用她的手按住我裤裆的三角地带。我会和她一起站在拥挤的房里,感觉汗毛在手臂上竖立——看见她新生的粉刺、火红的双颊,使我知道她为我感到疼痛,想与我的疼痛结合。然而,她也会承受某种可怕的苦刑,在她朋友延长来访的时间时——客人伸手要第二杯茶,接着是第三杯——我在旁观看,觉得受折磨又沮丧。 “你让我等了两年半,”有一次弗洛伦斯这么对我说,在那之前,我跟着她进入厨房,在她从炉上拿起茶壶时,用发抖的双臂紧抱她。“等一小时让客厅没人,也不会对你怎样……”不过,某个晚上她又说着类似的话时,我隔着层层裙子抚摸她,直到她的声音渐趋微弱——弗洛伦斯带我进入储藏间,在门上横放一只扫帚,我们便在一袋袋的面粉、一罐罐的糖浆中互相爱抚,茶壶发出嘶嘶声,厨房充满蒸汽,安妮从客厅喊我们在做什么? 我们两人都已经很久没有亲吻,一旦开始亲吻,便停不下来。我们的大胆促使我们对一切都大为惊讶。 “我让你被一个很会记恨的女孩恨上了,”有天晚上弗洛伦斯对我说,就在我们去“船里的男孩”的一两周后。“其中一位‘只要摩擦臀部,不要碰我’的那种女孩……” “那里也有这种女孩?”我问她。 她脸红了,“我和一两个躺在一起过……” 想到弗洛伦斯和不同的女孩躺在一起,多到她可以将她们像鱼一样分类,实在非常惊人和刺激。我将手放在她身上,我们躺在一起,无视寒冷而赤裸着身子,我们之前洗过热水澡,依然感到温暖和刺痛。我轻抚她,从她喉咙的凹陷处,到她鼠蹊部的凹陷处。我再次轻抚,感觉她在颤抖。 “谁会想到我会这么摸你,还这样和你讲话!”我低语,因为西里尔躺在我们旁边,睡在他的小床上。“我以前认为你是个一本正经且迟钝的人,一定很害羞。的确,我看不出来像你这样参与政治的优秀人物,怎么可能会少了这些感觉!” 她笑了,“又不是救世军1,你知道,我说的是社会主义。” 第131页 1救世军,国际基督教的慈善团体,组织与活动的方式均类似军队,遍布全球八十个国家 “也许吧……” 我们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亲吻和呢喃。不过隔天晚上,弗洛伦斯拿了一本书要我读。那本书是《迈向民主》,是爱德华?卡本特1写的诗。我翻着书页,弗洛伦斯温暖地待在我身边,我发现自己陷入沮丧。 1爱德华·卡本特(edward carpenter),一八四四至一九二九年,英国诗人、文选编者与早期的激进同性恋支持者,代表作为充满社会主义抱负的诗集《迈向民主》。 “你和莉莲一起看过这本书吗?”我问。 弗洛伦斯点点头,“她以前喜欢在我们躺在床上时,要我读给她听。我想她不知道,这么做有时真的很困难……” 我认为,或许她的确知道——这个想法让我更沮丧。我把书递给她,“读给我听。” “你已经读过了。” “把过去你读给她听的部分读给我听……” 弗洛伦斯犹豫片刻,然后照做。当她呢喃时,我将手放在她的双腿间抚弄,我愈坚定地轻抚她,她的声音就变得愈不稳定。 “有许多专为这种事写的书,”我对她说,想起过去我和黛安娜常躺在一起做类似的事——或许就在同样的夜晚里,弗洛伦斯躺在莉莲身边扭动。“你不希望我为你买本这样的书吗?我相信卡本特先生不会希望他的诗以这种方式被人欣赏。” 她将双唇贴在我的喉咙上,“喔,我想卡本特先生会允许的。”她之前将书掉在乳房上。我将书推到一边,翻到她身上。 “这个,”我边说边动着臀部,“真的对社会革命有贡献吗?” “喔,当然!” 我移动到更低的位置,“这也是吗?” “喔,当然!” 我滑到被单下,“那这个呢?” “喔!” 过了一下后,我说:“老天,想到我这些年来一直都是社会主义者阴谋的一部分,却到现在才知道……” 从那之后,我们便一直将《迈向民主》放在床边。就和屋里安静无声时弗洛伦斯有时会对我说“唱首歌给我听,叔叔,穿着你的厚棉布长裤……”一样,晚餐或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身对她低语:“我们今晚该民主了吧,弗洛?”当然,有几首歌我是绝对不会唱给她听的,《情人和妻子》便是其中一首。我发现,那本《草叶集》放在楼下,放在埃莉诺?马克斯和凯蒂照片下面的架子。我并不介意。我怎么会介意?我们巳经做出了某种协议。我们确定要永远亲吻对方,虽然我们从未说过,我爱你。 三 “在春天的时候谈恋爱,不是很神奇吗?”四月的某个晚上,安妮这么问我们,她和雷蒙小姐现在是一对,在我们的客厅待了好几个小时,为彼此深深着迷。“今天我去参观一家工厂,那是你们见过最残酷、最破旧的地方。不过我进入院子,那里长着猫柳——只是一棵寻常的老猫柳,不过上面映照着些许阳光,看起来和我亲爱的艾玛一模一样,有一会儿我认为自己会倒下去亲吻它,嘤嘤哭泣。” 弗洛伦斯对此嗤之以鼻,“我一直说,他们绝不会让女人投入公职。为猫柳哭泣?我一生中从未听过这种胡说八道,有时候我真的在想,艾玛怎么能忍受你。要是我听见南茜将我联想成一种柔荑花序的花,我会觉得噁心。” “喔,真可惜!南茜,你从来没有在一朵菊花,或是一朵玫瑰上见到弗洛的脸吗?” 我说:“从来没有,不过昨天在白教堂区,我看见有位鱼贩的推车上放着比目鱼,外观倒是相当不寻常,我差点就将它买回家……” 安妮握着雷蒙小姐的手,惊讶地注视我们,“我发誓,你们两个是我知道最不多愁善感的情人。” “我们太过理性,才无法多愁善感,对不对,南茜?” “应该说是太过忙碌。”我说,打了一个哈欠。 弗洛伦斯变得羞怯,“恐怕我们不久后会更忙。你知道,我答应工会的梅西太太帮忙规画工人集会的事宜——” “喔,弗洛伦斯!不会吧!”我喊道。 “这是怎么回事?”雷蒙小姐问。 我说:“这是某个可恶的计划,由所有东伦敦的工会和联盟发起,要让维多利亚公园挤满社会主义者——” 弗洛伦斯打断我的话:“这是示威运动,假如能够成功,会是件美事。计划在五月底举行,届时会有帐篷、演讲和摊位,还有一场化妆游行。我们希望请到来自不列颠各地的参访者和演讲者,甚至邀请远自德国和法国的人。” 我痛苦地对雷蒙小姐说:“你说过你会帮忙,也就是说,弗洛伦斯会让自己揽上比原本该有的更多工作,我得和往常一样帮她——熬夜坐着写信给霍克斯顿皮草和羽饰者联盟,或是瓦坪精密金属工人工会的主席。我一直——”我想说,我只想将她装纸的小皮包丢进炉火,在火焰燃烧前躺下来亲吻她。 我想弗洛伦斯有点难过地看着我。 第132页 她说:“如果你不在乎,你可以不必帮忙。” “不必帮忙?在这栋房子里?”我喊。 和我推测的一样,弗洛伦斯自愿接下上千份工作,而我为了防止她操劳到突然倒地,接下了半数工作——在她的指示下写信和统计数字、将一袋袋的海报和小册子送到骯脏的联盟事务所、走访木匠的店铺,坐着缝纫桌布和旗帜,还替工人做化妆游行的服装。我们在奎尔特街的房子似乎再度蒙满灰尘,晚餐草草了事——我现在没时间炖牡蛎,只能端上生的,我们一边工作一边咽下食物。我缝纫的半数旗帜,和半数弗洛伦斯写的信,边缘都被汁液弄脏,沾上一点一点的油脂。 就连雷夫也加人了。他被要求以制丝工人联盟秘书的身份,为活动当天写篇短文,在更大的演讲之间宣读给群众听。演说的题目是《为什么需要社会主义?》,撰写和排练这篇讲稿使雷夫——他并非一位激烈的公众演说者——陷入狂热之中。他会在餐桌旁一坐就是数小时,写到手臂酸痛。更常出现的情况是他忧郁地盯着眼前的空白纸张,突然冲到书架确认从某篇政治论文引述的内容,咒骂着发现那篇论文已被借走或遗失,“《英国的白种奴隶》1跑那去了?谁借了我的西德尼?韦伯2?还有《迈向民主》到底在哪里?”我和弗洛伦斯摇头看着他,然后会这么说:“放弃它们吧,如果你不想写,或觉得写不来,没有人会介意的。” 1《英国的白种奴隶》(the white ves of ennd),约翰?c?柯布敦在一九七一年的作品,探讨工业社会发展的利弊。 2西德尼·韦伯,一八五九至一九四三年,出色的英国歷史学家,亦为社会和经济改革的先驱,影响英国的社会思想和制度甚深。与妻子共同创建伦敦经济政治学院。 不过雷夫会倔强地回答:“不,不,这是为了联盟而写的。我就快写好了。”他会再度对着眼前的纸蹙眉,不断乱咬嘴边的鬍鬚。我可以想像雷夫幻想自己站在一群瞪着他的观众面前,他会流汗并畏缩发抖。 四 不过最起码我觉得自己能够帮上忙,有天晚上弗洛伦斯出去时,我对雷夫说:“让我听你念一点演讲的内容,别忘记我曾经算是某种女伶。不论是舞台或讲台,你知道都没多大差别。” “这倒是真的。”雷夫被这个主意打动,挥舞着纸张,“不过在你面前念,我会害羞。” “雷夫!如果你连在我们的客厅里,对我念稿子都会害羞,那你在维多利亚公园面对五百个人时,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想法使他再次啃咬鬍鬚。不过他按我要求,将讲稿拿到面前,站在拉起窗帘的窗户前清清喉咙。 “‘为什么需要社会主义?’”他先念题目。 我马上站起来,“这种开场一点希望也没有。你不能像那样,对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期望在顶层的听众,我是说,在帐蓬后面的听众,能够听到你的声音。” “你真严格,南茜。”雷夫说。 “你会感谢我的。现在挺直背嵴,还有抬高头,再重来一次。从这里发声,”——我触摸他长裤上的纽扣,他抽动了一下——“而不是从你的喉咙发声。开始。” 雷夫以一种不自然的低沉声音重念:“‘为什么需要社会主义?’这正是我邀请诸位今天下午和我一起探讨的问题。‘为什么需要社会主义?’我会尽量扼要地回答。” 我吸吮嘴唇,“你知道,这时一定会有些爱开玩笑的人大叫‘万岁’。” “不会吧,南茜?” “信不信由你。不过你不能因为这样乱了方寸,否则你就完了。现在继续,我们来听听其他部分。” 雷夫念着讲稿,只有两三页而已。我仔细聆听,不禁皱起眉头。 “你总是照本宣科,没有人能听你说话。他们会觉得无聊,开始各聊各的。我见过这种事上百回了。”最后我说。 “但我非念稿子不可。”他说。 我摇摇头,“你必须记住,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你得记下所有的讲稿。” “什么?全部吗?”雷夫悲惨地盯着纸张瞧。 “这得花上一两天练习。”我将手放在他的手臂上。“然就得把你塞进一套滑稽的服装里……” 因此从四到五月中——因为要雷夫记住不到四分之一的讲稿,得花上不只一两天的时间——我和雷夫一起努力他的小演说,强迫将字句塞进他的脑袋,寻找所有能使它们留在那里的技巧。我会像个提词员般坐着,手上拿着稿子,雷夫在我面前高声朗诵着单调的句子,我会在早餐时要他背给我听,或是洗碗时、一起坐在炉火边时。在他躺在澡盆里洗澡的时候,我会站在厨房门外,要他大声说着字句给我听。 “各位曾有多少次,听到经济学家说英国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如果各位要问他们所指为何,他们会回答……他们会回答……” “雷夫!他们会回答:看看你的四周——” “他们会回答:看看你的四周,看看我们伟大的皇宫和公共建筑、我们的乡间宅第和我们的……” 第133页 “我们的工厂——” “我们的工厂和我们的……” “我们的帝国,雷夫!” 此时,我已经学会了整场可恶的演讲,还能将讲稿放在一边。但在此刻,雷夫多少也能掌握一些,可以结结巴巴地从开头讲到结束,完全不需任何提示,听起来颇为有条有理。 集会的日子愈来愈近,我们花费的时间更多、工作也更赶了。我尽管有怨言,也忍不住热切见到一切终于就绪,几乎和弗洛伦斯一样兴奋和烦躁。 “但愿别下雨!”弗洛伦斯在预定举行活动的前一晚,从我们的卧房窗户忧郁地观察天空。“如果下雨,我们就得在帐篷里举行化妆游行,没人事先排练过这个备案。该不会打雷吧?这样就没人听得到演讲者的声音。” 我说:“不会下雨的,别再杞人忧天了。”但她依然对着天空皱眉,最后我也和她一起站到窗边端详云朵。 “但愿别下雨。”她又说了一次。为了使弗洛伦斯分散注意力,我在玻璃上唿了口气,在上面起的雾气,用指甲写下我们的姓名缩写:n.a、f.b、一八九五和永远。我在这些字的周围画上一颗心,再补上一支箭穿过那颗心。 五 星期天没有下雨,贝瑟南格林的天空湛蓝清澈到你会觉得上帝也是社会主义者,一切因而受到宽恕,美丽的太阳是上天的恩赐。在奎尔特街,我们全都起得很早,洗头、洗澡和更衣——就像是为了婚礼做准备。我决定不冒险穿长裤在群众面前现身——社会主义者已背负如此负面的名声。反之,我穿了一套海军蓝的衣服,在外套上搭配围巾、一个相配的领结,和一顶小礼帽。就女装来说,这看起来非常俊美。即便如此,当我在客厅踱步,等待弗洛伦斯时,我发现自己因裙子而恼怒,身体不停乱动——很快地,雷夫也加入我的行列,他穿得有如公务员般呆板,不断拉扯摩擦喉咙的硬领。 弗洛伦斯穿着那件我大为赞赏的李子色裙子。在贝瑟南格林的路上,我为她买了一朵花,别在她的外套上。那是朵拳头大小的雏菊,在阳光照射时,如灯般发出光芒。“你真的不该让我迷恋于此。”她对我说。 我们发现维多利亚公园变了。这一周以来,工人们都在搭设帐篷、讲台和摊位,每棵树上都有成串的旗帜和布幔,摆摊的人已经备妥桌子和陈列物。弗洛伦斯带着一堆工作清单,现在拿了出来,去找工会的梅西太太。我和雷夫小心走过垂下的旗帜,找到他准备演讲的帐篷,那是所有帐蓬中最大的。“这里的空间最少容纳得下七百人!”当工人们摆放椅子时,他们愉快地告诉我们。那比我表演过的一些音乐厅还大,当雷夫听到时,脸色倏地刷白,马上退到一张长椅上,復念一次讲稿。 我带着西里尔四处闲逛,打量任何吸引我目光的东西,停下来和我认识的女孩闲聊、帮忙拉开桌布、分开箱子和笨拙弄着玫瑰形饰物。对我而言,那里的演讲者和展览,似乎涵括了你想像得到的各式古怪或慈善的工会和目标一贸易联盟成员和主张妇女参政权者、基督教科学家、基督教社会学家、犹太社会主义者、爱尔兰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素食主义者……当我走路时,听见不管是朋友或陌生人都在说:“这真不可思议,你见过这样的景象吗?”一位女子给了我一条缎质饰带,别在我的帽子上,我将饰带系在西里尔的外套上,人们看见他身上有sdf的徽章时,会露出微笑,拉拉他的小手:“你好,同志!” “他长大以后,还会记得这一天吗?”当一位男子摸着西里尔的头,给他一便士时,他这么说。男子站直身子,用闪亮的双眼观察周遭的景象,“我们全都会记得这一天的,没错……”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我曾对安妮和雷蒙小姐抱怨过,我曾坐着缝旗帜和布幔,丝毫不在乎缝线是否弯曲,或是布料有没有弄脏;不过当公园逐渐聚满人群,洒落的阳光更加明亮,所有的色彩也更华丽欢乐时,我发现自己以一种讶异的态度凝望四周。弗洛伦斯前一晚说过:“如果有五千个人来,我们就很开心了……”但是在我四处遛达,走到一个较高的地方,将西里尔抬到肩上,手伸到额前遮住阳光观察平地时,我想过来的人一定有这个数字的十倍之多。东伦敦的一般民众似乎全都挤在维多利亚公园里,和善、无忧无虑,并穿上他们最好的衣服。我想他们到这里来,就像太阳为社会主义而升一样。他们在帐篷和摊位间铺上毯子,坐在上面吃午餐,和他们的情人或孩子躺在一起,丢树枝给饲养的狗追。不过我也看见他们聆听摊位演讲者的演讲,时而点头,时而议论,时而对着一本小册子皱眉,或在名单上签名,或是从口袋掏出钱币捐献。 当我站着观看时,我看见一位女子经过,她的裙边跟着孩子——那是佛莱尔太太,那年秋天我和弗洛伦斯前往拜访的可怜女针线工。我叫住她,她笑着向我走来,她说:“我还是加入了联盟,你朋友说服我加入……”我们站着闲聊了一会儿,她的孩子有太妃苹果,拿了一颗给西里尔舔。此时传来一阵刺耳的乐声,人群推来推去,时而低语,缩起颈子靠在一起,我们站在一起,把孩子们抬高,欣赏工人的化妆游行——一个男人和女人穿着各种职业服装的队伍,拿着联盟的布幔、旗帜和花朵。游行花了半小时才通过,当游行结束时,众人将手指放到唇边吹口哨,不断欢唿和拍手。佛莱尔太太哭了,因为她邻居的大女儿走在队伍之中,扮成卖火柴的少女。 第134页 我希望弗洛伦斯在身边,持续寻找李子色裙子和她的雏菊,我差不多看见每位曾进出我们家客厅的联盟成员,却一次也没见到她。当我终于找到弗洛伦斯时,她在演讲者的帐篷里,她在那里待了整个下午听演讲。当她看见我时,她说:“你听说了吗?有传言说埃莉诺?马克斯会来,我不敢离开帐篷,就怕错过她的演说!”她从早餐后便滴水未进,我去摊位帮她买了一包蛾螺和一杯姜汁汽水。当我回来时,发现雷夫在她身边,他不断冒汗,还在拉扯硬领,脸色变得更苍白。帐篷里的每个座位都有人坐,旁边还有人站着。那里热得让人窒息,热气使每个人都烦躁不安。有位演讲者不久前说到一个不受欢迎的论点,台下的人发出嘘声。 “他们不会嘘你的,雷夫。”我说。但我瞧见他的模样真的很悲惨,我挽着他的手,将西里尔交给弗洛伦斯照顾,带他从座位走到外面较冷的空气中。“来,和我抽根烟,你不能让观众看见你很紧张。”我们就站在帐篷边缘,有些雷夫工厂的朋友经过,向我们伸手打招唿,我替彼此点燃两根香菸。雷夫拿着烟时,手指瑟瑟发抖,差点弄掉香菸,露出抱歉的微笑,“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大傻瓜。” “一点也不!我记得自己首晚演出时有多紧张,我以为我会吐。” “我刚刚也以为我会吐。” “每个人都会这样,不过没有人会吐。”这不是事实。我以前经常看见紧张的艺人弯向舞台侧边的盆子和桶子,我当然没有告诉雷夫这件事。 “你曾在粗鲁的观众面前表演过吗,南茜?”雷夫问我。 我说:“在伊斯林顿的狄肯剧院,有一个可怜的艺人在我们面前表演,有些人跳上舞台,将他倒立在脚灯上,试着让他的头髮着火。”听到这段故事时,雷夫眨了两三次眼睛,匆忙望回帐篷,好像要确定那里没有任何火焰,免得不友善的群众会试着将他翻倒过来。他不舒服地望着香菸,随手扔掉菸蒂。 “我想,如果连你也一样,我该过去再练习一遍。”在我能开口说服他还有别的方法时,他已经熘开,留下我独自抽菸。 我并不介意,在帐篷外面还是比里面来得愉快。我含着烟,交叠双臂,靠在帐篷布上。我闭上双眼,任由阳光洒在脸上。我拿开香菸,打了个哈欠。 当我这么做的时候,身边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在所有工人集会能看到的女孩中,我会说南茜?金恩是最不可能出现的人。” 我睁开双眼,任由香菸掉落,转向那名女子,惊叫出声。 “泽娜!真的是你吗?” 那的确是泽娜。她站在我身边,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更丰满,甚至更美丽。她穿着一件深红色外套,戴着附有饰物的手镯。我又说一次:“泽娜!喔!见到你真好。”我牵着她的手,紧紧握住,她哈哈大笑。 她说:“几乎每一位我认识的女孩,今天都在这里遇见了。我看见有人靠着帐篷站着,嘴上叼着一根烟,我心想:老天,她看起来可真像以前的南儿?金恩。如果真的是她,她还真是只云雀,过了这么久之后,居然到了这里!我走近一点,发现你的头髮剪短了,我知道一定是你。” “喔,泽娜!我以为再也不会听到你的消息。”对于这句话,她看起来有些羞怯。我想到之前的事,更用力握着她的手,用截然不同的语气说:“你好大的胆子!那时在基尔本路,把我一个人丢在那种状况下!我以为我会死。” 泽娜抬起头,“你知道,关于那笔钱的事情,你让我非常不满。” “我知道。当时的我真是个小畜生!我想,你再也不可能到殖民地……” 她皱皱鼻子,“我到澳洲去的朋友回来了。她说那里全是些大粗汉,他们不要房东太太,他们要的是妻子。听到这些话后,我改变主意了。毕竟,我在史代普尼够快乐的了。” “你现在住在史代普尼?这样说来,我们算是邻居!我住在贝瑟南格林,和我的情人一起。看,她就在那里。”我将手放在泽娜的肩头上,指着拥挤的帐蓬内部,“靠近讲台那个抱着婴孩的女孩。” “什么?不会是弗洛?班纳,在无依少女之家工作的那个女孩吧!”她说。 “你该不会说你认识她吧?” “我有一些朋友住过弗里曼特尔之家,她们老爱谈论弗洛伦斯?班纳有多好!我想:住在那里的女孩有一半都疯狂地爱上她……” “爱上弗洛伦斯?你确定?” “当然!”我们再度看往帐篷内部。弗洛伦斯现在站着,对讲台的演讲者挥舞着一张纸。 泽娜笑了,“想不到你和弗洛伦斯?班纳在一起!我确定她从你那里听来的净是些鬼话。” “你说得没错。”我回答,仍旧注视着帐篷里的弗洛伦斯,也仍旧惊讶于泽娜告诉我的事。“的确是这样。” 我们再度移到阳光下,我接着问泽娜:“你过得如何?我敢说你有了一位女孩,对吗?” “我的确有,事实上,我有好几个,不太能决定要选两个中的哪一个……”她害羞地说。 第135页 “两个!我的天!”我想像两个和弗洛伦斯一样的情人,这个想法令我同情起泽娜,我打了个哈欠。 泽娜说:“其中一个在这里,她是一个联盟的成员,而且——她在那里!毛德!”听到她的叫声,一个穿蓝棕格子外套的女孩看看四周,漫步过来。泽娜挽着她的手,女孩露出微笑。 “这位是斯金纳小姐,”泽娜对我介绍,再对她的情人说;“毛德,这位是南儿?金恩,音乐厅歌手。”斯金纳小姐年约十九岁,在我最后一次在不列颠剧院表演时可能还穿着裙子,她有礼地看着我,和我握手。泽娜接着说金恩小姐和弗洛伦斯?班纳住在一起——“就在一瞬间,斯金纳小姐的手握得更紧,双眼睁得很大。 “弗洛伦斯?班纳?”她说,和刚才泽娜的语气如出一辙。“工会的弗洛伦斯?班纳?喔!我想——我之前拿到了今天的节目单——金恩小姐,你可以拿给她,让她替我签名吗?” “签名!”我说。 斯金纳小姐拿出一张列有演讲流程和摊位平面图的纸,颤抖着递给我。我现在看见弗洛伦斯的名字印在筹备者的名单上,和一两个人的名字并列。“这个嘛,你可以自己请她签名,她就在那里而已——” 斯金纳小姐回答:“喔,我办不到!我会害羞……” 最后我拿了那张纸,承诺会尽力而为,斯金纳小姐一脸感激,跑去告诉她朋友遇见我的事。 “她有点太浪漫,不是吗?”泽娜再度皱了皱鼻子,“我八成会抛弃她,选择另一个,不过……”我摇摇头,看着那张纸,将纸放进裙子的口袋。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泽娜说:“那么,你现在在贝瑟南格林相当快乐,对不对?和你过去的那段日子不大一样……” 我蹙起眉头,“我讨厌想起那些日子,泽娜,我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相信你是。黛安娜?蕾瑟比——想必你已经见过她了?” “黛安娜?”我摇头,“不可能!你觉得在那场该死的舞会后,我还会回幸福地吗?” 泽娜瞪着我,“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黛安娜在这里!” “在这里?怎么可能?!” “她在这里!我告诉你,今天下午全世界的人都在这里——她也在其中。她就在放书报杂志的桌子那边。我看到她,差点昏死过去!” “我的天。”黛安娜在这里!这件事可真糟——然而……人们的确说过老狗永不遗忘主人屈打它们学会的把戏。听见她那邪恶的名字时,我觉得自己微微激动起来。我又看看帐篷内部,瞧见弗洛伦斯依旧站着,对讲台摇晃手臂。我转向泽娜,“能告诉我在哪里吗?”泽娜迅速地给了我一个警告的眼神,她挽着我的手,带我穿越人群,朝戏水池走去,停在一处树丛后面。 她以低沉的声音说:“看,在那边,靠近那张桌子。看见她了吗?”我点点头。 黛安娜站在一个陈列物旁边——那是女性期刊《箭矢》陈设的,是那本她时常帮忙经营的刊物——正在和一位女士讲话,我想应该是打扮成萨福参加化妆舞会的女士之一。那位女士的胸前挂着一条选举饰带。黛安娜全身都是灰色,帽子上附有面纱,而面纱翻了过来。她还是一如往常地傲慢和美丽。我凝视着黛安娜,回忆鲜明回流——想起我自己,臀上戴着珍珠,躺卧在她身边;想起那张床似乎就要倾倒;想起她跨在我身上律动身体时,皮条的摩擦…… “如果我过去,你觉得她会怎么办?”我对泽娜说。 “你可别想去试试看!” “有何不可?你知道,我现在不受她控制。”即使嘴上这么说,我看着黛安娜,再度有股如狗般遭受箝制的感觉袭来——如狗般遭受箝制这词或许不太合适。比较像是她成了音乐厅催眠师,而我是个讨厌的女孩,全盘依照她的指示,要在观众面前使自己成为一个笑话…… 泽娜说:“我可不会接近她……”不过我没在听她说什么。我再次迅速瞥向演讲者的帐篷,从树丛后面走了出来,朝那个摊位走去,我一边走,一边拉好领结。我离黛安娜不到二十码的距离,在她转身,似乎对我投以目光时,伸出一只手脱掉帽子。她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饱含严厉、嘲讽和情慾,和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我的心在胸腔里痉挛不已——我想是害怕地痉挛!——宛如被一只钩子钩住。 黛安娜开口说话,说的却是:“雷姬!雷姬,这里!” 那使我结巴起来。我身后某处传来一声粗哑的大叫——“来了!”——我转过头,看见一位男孩正小心穿越草地,他的双眼充满愤怒,盯着黛安娜,手上拿着一份加了糖饰的冰品,他将冰品拿到面前轻巧地吮吸,以免冰品滴落,弄脏身上的长裤。他穿的长裤非常美丽,裤裆微微突起。男孩又高又瘦,发色暗黑,理得非常短。他的脸很漂亮,双唇如女孩般粉红…… 当他到达黛安娜身边时,她倾过身,从他的口袋抽出手帕,用手帕轻拍他的大腿——看来他还是将冰淇淋沾到身上。摊位的另一位女士旁观且微笑,低语着一些话,那漂亮的男孩脸红了。 第136页 我惊讶地站着观察这一切,不过现在我慢慢往后退了一步。黛安娜可能又抬起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停下来看。雷姬抬起手舔冰品,袖口往上卷,我看到一支腕錶的闪光……我眨眨眼,摇摇头,跑回泽娜躲着窥视的树丛,将我的脸贴在她的肩膀上。 当我隔着树叶,再次偷看黛安娜的时候,她牵着雷姬的手,两人的头贴得很近,正在哈哈大笑。我转向泽娜,她咬着嘴唇。 “我发誓,这个世界上只有恶魔过得好。”她说,又咬着嘴唇,发出窃笑声。 我也笑了一会儿,朝那个摊位投以另一个痛苦的眼神,“希望她得到所有该有的!” 泽娜抬起头,“谁?是黛安娜,还是?” 我扮了个鬼脸,没有回答她。 六 我们散步回到演讲者的帐篷,泽娜说她最好得去找她的毛德了。 “我们还会是朋友,对不对?”当我们握手时,我说。 她点点头,“你一定要把我介绍给班纳小姐,我希望这样。” “好,有空就过来拜访,告诉她你巳经原谅我了,她认为我欺负你。” 泽娜微笑,某个人引起她的注意,因而转过头。“我的另一位情人在那里。”她迅速说道——她对一个样貌阳刚的宽肩女子示意,对方正在观察我们闲谈,还皱着眉头。泽娜扮了个鬼脸。“她喜欢扮成叔叔,那一位……” “她看起来的确有点兇狠。你最好过去她那里,我不想被打黑另一只眼睛。” 她露出笑容,紧握我的手。我看着泽娜走向那个女子,亲吻她的面颊,和她一起消失在摊位间拥挤的人群中。我低头回到帐篷内。那里变得更热,挤满更多人,空气因为烟雾而稀薄,午后的阳光隔着帐篷布映照,大家的脸都在流汗,看起来像染上了黄疸病。讲台上有一位女子正在撕哑结巴地演讲,观众群中有些人站着和她争论。弗洛伦斯坐回讲台前的座位,西里尔在她的膝上踢着小脚。安妮和雷蒙小姐在她身边,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漂亮金髮女孩。雷夫在附近,他的额头闪闪发亮,因为害怕而表情僵硬。 弗洛伦斯旁边有张空座位,当我穿越草地后,我坐在那里,从她手上接过西里尔。 她在叫嚣声中问:“你到哪里去了?这里变得很乱,有些男孩进来捣乱。可怜的雷夫下一个上台,他已经发烫到你可以在他身上煎蛋了。” 我将西里尔在膝头上下高举,“弗洛,你绝不会相信我刚才看见了谁!” “谁?”她问,随即瞪大双眼,“不会是埃莉诺?马克斯吧?” “不,不——没有像她的人!是泽娜,那个我在黛安娜`蕾瑟比家认识的女孩。不只是她,还有黛安娜!她们两个同时出现在这里,你能想像得到吗?我的心,当我看见黛安娜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死!”我左右晃动西里尔的身体,直到他开始尖叫。然而,弗洛伦斯的表情僵硬。 “老天!”弗洛伦斯说,她的语气使我退缩。“我们难道连享受一场社会主义者的集会,都免不了要被你可恶的过去骚扰吗?你今天还没坐下来听这里的一场演讲,我猜你应该也没去看那些摊位。你的眼睛和想法全是为了你自己,你自己,还有你曾经——你曾经——” “我曾经干过的女人,我想这是你要说的话。”我低声说。我退开一步,受到真正的惊吓和伤害,我变得愤怒。“最起码我还干过我的旧情人们,比你对莉莲强得多。” 听到这句话,她的嘴巴张开了,眼眸闪着泪光,“你这坏心眼的女人,你怎么可以对我说出这些话?” “因为我早就厌恶听到莉莲的事,还有她有多该死的好!” 弗洛伦斯说:“她曾经很好。她应该在这里看这一切,而不是你!她会了解一切,而你——” “你八成希望她在这里,而不是我。”我轻率地抛出这句话。她望着我,眼泪在她的睫毛上出现。我感到眼睛刺痛,喉头重浊。“南茜,”她以较温柔的口气说——不过我举起手,将脸别过去。 “我们达成协议过的,不是吗?”我说,试着不让声音流露出痛苦。弗洛伦斯不愿回答,我说:“天晓得,除了这里,我能待的地方多得是!” 我说这话使她难堪,不过当她起身离开,手指遮在眼前时,我感到极度后悔。我伸进口袋掏手帕,掏出来的却是斯金纳小姐给我的节目单,给弗洛签名用的。我盯着节目单,对这个下午的乍然转变感到困惑。台上的女子一直嘶哑地发表意见,和听众中的诘问者争论——空气似乎凝结着叫嚣声、烟雾和不好的感觉。 我往上看,弗洛伦斯站在靠近帐篷布墙的地方,旁边是安妮和雷蒙小姐。她们一面摇头,一面倾身将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当安妮退后时,我的目光和她交会,她走过来,对我施予一抹忧虑的微笑。 “你得学会最好别和弗洛争论。”她说,在我旁边的椅子坐下,“她讲话和我所认识的任何人一样刻薄。” 我悲惨地说:“她说了实话,那比什么都伤人。”我嘆了口气。为了转移话题,我问:“你今天愉快吗,安妮?” 第137页 “我很愉快,一切都相当美妙。”她说。 “在你在一起那女孩是谁?”我朝雷蒙小姐旁边的金髮女子点头。 “那是柯斯戴罗夫人,艾玛丧偶的妹妹。”她说。 “喔!”我以前听过她的事,没想到她这么年轻又漂亮。“她真美丽,她不是——她和我们不一样,真是可惜。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恐怕没有。不过她是位可爱的女孩,她丈夫是最和善的人,艾玛说她绝望地认为再也不会找到和他一样的人。唯一对她求爱的竟是拳击手……” 我迟钝地笑着,我其实不太在意柯斯戴罗夫人的事。在安妮说话时,我不断瞥向弗洛伦斯。她站在帐篷最远的一端,指间握着一条手帕,双颊却干燥苍白。尽管我一直看她,她却不愿迎向我的目光。 就在我几乎决定过去找她时,突然有阵喧闹声传来:讲台上的女士发表完言论,听众不情愿地拍拍手。这表示雷夫该上台了。我和安妮转身看他不安地在狭小的讲台边徘徊,唱名后踉跄步上台阶,在讲台前端就定位。 我看着安妮,扮了个鬼脸,她咬着嘴唇。帐篷稍微安静了一点儿,不过还是很吵。听众似乎都累了,纷纷离开座位,他们的座位被随意闲逛的路人、打着哈欠的女人和粗暴的男孩占据。 在这群漫不经心的听众前,雷夫清清喉咙。我看见他将讲稿拿在手中——我猜,是为了忘词的时候提醒自己。他的额头冒着汗水的蒸汽,颈子则颇为僵硬。我知道在喉咙这么僵硬又紧张的情况下,雷夫是绝对无法放大音量到帐篷的后端去的。 又咳嗽一声后,他开口了。 “‘为什么需要社会主义?’这正是我邀请诸位今天下午和我一起探讨的问题。”我和安妮坐在从前面数来第三排的位置,连这里都听不清楚他的声音,从我们身后的一大群男女传来叫声——“说出来!”一接着是一阵笑声。雷夫再度咳嗽,声音较为大声,不过也相当嘶哑。 “‘为什么需要社会主义?’我会尽量扼要地回答。” “那就谢天谢地了!”听到雷夫的话,一个男人叫道——我知道有人就是会这么做——雷夫失控地环顾帐篷片刻,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我难过地发现他不知道自己说到哪里,只好浏览手中的讲稿。在他寻找句子时,四周尽是可怕的沉默,当他接着说下去时,当然,他是照着稿子念,和之前在奎尔特街家的客厅一样。 他正在说:“各位曾有多少次,听到经济学家说英国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我发现自己和他一起背诵,催促他继续,不过他结结巴巴地说,还会喃喃自语,有一两次甚至将讲稿倾向光亮处,好顺畅地念出句子。现在听众开始咕哝、嘆气,不断动来动去。我瞧见坐在讲台后面的主持人决定走过去,要雷夫继续发表,或是停止。我看到弗洛伦斯脸色苍白,焦虑地见到哥哥尴尬的窘状——她的悲伤在那时忘得一干二净。雷夫开始念一段统计数字的段落:“两百年以前,不列颠的土地和首都值五亿镑;今天是值——是值——”他再次倾斜讲稿,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有个人站起来大叫:“你到底是谁,老兄?是社会学家,还是学校老师?”听到这句话,雷夫意志消沉,好像唿吸不上来。安妮低语:“喔,不!可怜的雷夫!我受不了了!” “我也受不了了。”我说,跟着站起来,将西里尔丢给她,匆匆跑向讲台旁的台阶,一次两阶地跑上去。主持人看见我,半起身准备阻挡我的去路,不过我挥手要他退回去,果断地走向冒汗、消沉的雷夫。 “喔,南茜。”雷夫说,神情和我以前看过他快流出眼泪的样子相仿。我牵着他的手臂,用力握着,拉着他回到听众前的位置。群众间出现片刻沉默——我想是因为看见我这么戏剧性地跳到雷夫身边,不禁感到喜悦。我趁着他们噤声,将声音化为一种咆哮,对听众唿喊。 “看来,你们不喜欢数学?”我大喊,接上雷夫方才支吾呢喃的演讲部分。“想像几百万或许很难,那么,让我们想想几万就好。让我们想想三十万。你们认为我指的是什么?市长大人的薪水吗?”有些窃笑声传来,几年前有件关于市长薪俸的丑闻。我感激地认出窃笑者,对着她们说话。“不,小姐们,我说的并不是镑,甚至不是先令。我是在说人数。我说的是在伦敦济贫院生活的男人、女人和小孩的总数——是伦敦!全世界最富有的帝国,最富有国家的最富有城市!——就在我说话的此刻……” 我继续像这样说着,窃笑声变少了。我说到全国所有的贫民、乞丐和会死在贝瑟南格林济贫院床上的人们。“死在那种可怜场所的人会是你吗,先生?”我大叫——在我演说时,替演讲加了一点修辞的腔调。“会是你吗,小姐?或是你的老母亲?还是这个小男孩?”小男孩开始哭泣。 我说:“在我们死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是几岁呢?”我转向雷夫,他正以一种未加掩饰的惊讶态度注视我,我以大到足以让观众听见的音量喊:“班纳先生,贝瑟南格林的男女平均死亡年龄是几岁?”雷夫呆望我一会儿,我捏了一下他的手臂,他才叫出:“二十九岁!”我认为不够大声。“几岁?”我大喊——对全世界来说,我就像是一出童话剧的女主角,而雷夫是我的对谈搭档——他再次叫出那个数字,比之前更大声:“二十九岁!” 第138页 我对听众说:“二十九岁,假如我是位贵妇,班纳先生?假如我住在汉普斯戴或是——或是圣约翰树林,靠着在布莱恩特和梅的股份,住得非常舒适呢?这样的贵妇平均死亡年龄是几岁呢?”雷夫立刻回答:“是五十五岁,五十五岁!几乎是两倍。”他已经想起了讲稿内容,在我无声的催促下,不久便以几乎和我同样有力的声音演讲。“每有一个人死于这座城市的繁荣地区,就会有四个人死于东区。多数人的死因都是他们时髦的邻居相当清楚该如何治疗或预防的疾病,或者是被工厂的机器伤害,也可能死于飢饿。就在这晚,会有一两个人死在伦敦,只是因为飢饿而死…… “而这一切,正如所有经济学家会告诉各位的,在过了两百年后,大不列颠的财富会增加二十倍!这一切全发生在世界最富有的城市里!” 这些话引来一些叫嚣声,不过我在接续雷夫的演讲前,先等待躁动停息。当我终于开口时,我轻声地说,人群不得不倾身,皱眉仔细聆听,才听得见我的声音。 我说:“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工人挥霍无度吗?因为我们宁愿将赚来的钱花在杜松子酒、黑啤酒,以及剧院的门票、菸草,还有赌博,而非买肉给我们的孩子和买面包给我们自己吗?各位会看到有人写下这些事,也会听见有人说,不过那些人都是有钱人。那会使它们成为真相吗?当有钱人谈论穷人的时候,真相是个古怪的东西。只要想想看,要是我们闯人有钱人家,他会说我们是小偷,将我们送进监狱。要是我们涉足他的庄园,我们会成为非法入侵者——他会放狗对付我们!要是我们拿走一点他的金子,我们会变成扒手。要是我们要他付钱赎回金子,我们就会变成骗徒和骗子! “假设有钱人的财富其实是种抢劫,只是换了一种名号?有钱人从竞争对手那里偷钱,他窃取土地,在周围筑上一道墙;他窃取我们的健康与自由;他窃取我们辛劳的成果,还要我们从他那里买回去!他把这些事叫做抢劫、蓄奴和欺骗吗?不,它们被称为企业、商业技能和资本主义。它们被称做自然之事。 “但是,婴儿因为没有牛奶而饿死,称得上自然吗?妇女在拥挤和令人窒息的工厂里,整夜缝纫裙子、大衣,称得上是自然吗?男人和男孩残废或死亡,好提供你火炉里的煤炭,称得上是自然吗?面包师傅为了替你烤面包而呛死,称得上是自然吗?” 我的声音随着情绪上扬,现在我发出吼叫。 “各位认为那是自然吗?各位认为那是正义吗?” “不!”上百个声音立刻传来。“不!不!” “社会主义者也觉得不是!”雷夫大叫,他的讲稿已在指间压皱,对着听众摇晃身体,“我们看够了财富和财产直接进入无所事事者和有钱人的口袋里!那种财富,我们连一丁点都不想要——那些有钱人偶尔扔给我们的小钱。我们想看见世界彻底改变!我们想看见金钱被善加运用,而非当作利润!我们想看见女工的孩子活泼健康,工厂被夷为平地,因为没人需要它们!” 这段话引来欢唿声,雷夫举起双手,“各位现在在欢唿,当天气很宜人的时候,要欢唿或许很容易。可是,各位得做的事不只是欢唿。各位得採取行动。在工作的人——男人和女人都一样——加入联盟吧!有投票权的人,使用这种权力吧!让你们的人进入国会吧!为妇女同胞争取权益——为你的姐妹、女儿与妻子让她们有投票权,好帮助你们!” 我再次向前,“今天晚上回家,扪心自问班纳先生今天提出的问题:为什么需要社会主义?你们会做出和我们相同的回答,你们会这么说:‘因为不列颠的人民在资本主义者以及地主制度下劳动,未来只会变得更穷且病弱,更加悲惨害怕。因为我们不该靠慈善团体和微不足道的改革来改善弱势阶级的情况——不是靠税金、不是靠选出另一个资本主义政府取而代之,甚至不是靠废除上议院!——我们应该靠将土地和工业移转给为其工作的人们。因为社会主义是公平社会的唯一制度,一个禁止由世上不做事的人分享,由工人共享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社会。’——你们让有钱人变得有钱,而且一直这么做,你们的劳动只会让自己生病和挨饿!” 又是一阵沉默,随即爆出如雷掌声。我看着雷夫,他的双颊泛红,睫毛被眼泪沾湿,我紧握他的手,随即高高举起。当掌声终于平息时,我望着弗洛伦斯,她到安妮和西里尔那里,用手捂嘴看着我。 在我们身后,主持人过来和我们握手,握完手后,我们走下讲台,被微笑、道贺和更多的掌声包围。 安妮最先上前对我们道贺,“真是大获全胜!雷夫,你太了不起了!” 雷夫脸红了,不自在地说:“全是南茜的功劳。” 安妮傻笑着转向我,“太精彩了!多棒的演出!假如我手上有花,我一定会丢到台上!”然而,她无法再多说什么,因为她身后来了一位年长的女士,向前挤来好得到我的注意。那是妇女合作工会的梅西太太。 她说:“亲爱的,我得恭喜你!这真是一场精彩的演说!她们告诉我,你曾是位女伶……” 第139页 “是吗?没错,我曾经是。”我说。 “你知道,我们可承担不起让这些天赋留在我们之中,却让它们给埋没了。答应我,下次还替我们演讲。只有真正具魅力的演说家才能在一群犹豫不决的听众中产生奇蹟。” “我很乐意替你们演讲,不过,你知道,你们得负责写稿……”我说。 “当然!当然!”她紧扣双手,抬起视线,“喔!我预见了集会以及辩论,甚至是——天知道——一场巡迴演讲!”听到这句话,我着实紧张地注视她一下,感觉自己的注意力被身边的一个人影吸引,转身发现雷蒙小姐的妹妹柯斯戴罗夫人,脸红的她看起来相当兴奋。 她羞怯地说:“多棒的一场演说啊!我感动到几乎热泪盈眶。”她可爱的脸苍白又认真,双眸既大又蓝又明亮。我又想到之前想到的——可惜她不是个阳刚女……我想起安妮说过关于她的事:她失去温柔的丈夫,继而寻找下一位丈夫。 我真诚地说:“你人真好,不过你知道,班纳先生才配得上你的赞美,因为整篇讲稿都是他写的。”我走向雷夫,将他拉了过来,“雷夫,这位是柯斯戴罗夫人,雷蒙小姐丧偶的妹妹。她非常喜欢你的演讲。” “我的确喜欢。”柯斯戴罗夫人说,伸出手让雷夫牵着,雷夫不断眨眼,对她的秀丽脸庞目不转睛。她接着说:“我一直觉得世界如此不公,但在今天前,总觉得无力以对……” 两人的手依然握着,却都没发觉。我让他们继续,再次回到安妮、雷蒙小姐和弗洛伦斯身边。安妮将手放在我的肩头上。 她说:“巡迴演讲吗?老天!”她接着转向弗洛,“你觉得如何?”打从我步下讲台,弗洛伦斯就没对我笑,现在也没有。当她终于开口时,表情既悲伤又严肃,而且几近迷惑——仿佛因自身的苦痛而惊讶。 她说:“我会觉得很好,前提是让我觉得南茜对演讲内容是认真的,而非只是反覆诵念,像只——像只该死的鹦鹉一样!” 安妮不自在地看着雷蒙小姐,然后说:“喔,弗洛,真是的……” 我不发一语,紧盯弗洛伦斯片刻,随后看往别处——我出于演讲与群众叫嚣的乐趣,全都黯淡下来,我的心全然沉重。 帐篷变得安静,讲台上没有演讲者,人群利用空档走进外面阳光普照、拥挤喧闹的空地。雷蒙小姐爽朗地说:“我们都坐下来好吗?”然而,当我们过去一排空座位时,一位小女孩快步走来,引起我的注意。 她问:“对不起,小姐,你是刚才演讲的人吗?” 我点点头。 “有位女士在帐篷外,她问你是否愿意出来和她说话?” 安妮笑了,扬眉说道:“会不会是另一场巡迴演讲的邀约?” 我看着那位女孩,不禁迟疑,“你说是位女士吗?” “是的,小姐,一位女士。穿着非常美丽,她的眼睛被帽子上的面纱遮住。”她坚定地说。 我吓了一跳,马上看着弗洛伦斯。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士,只可能是一个人。黛安娜一定有看见我演讲,现在要找我出去——谁知道是为了什么古怪的目的?这个想法令我颤抖。我跟着女孩走去的方向看去,弗洛伦斯在座位上动来动去,而且瞪着我。在帐篷的角落有一方日光,那里的帐篷布被往回绑,形成一个出入口——那里是如此明亮,我得眯着眼且不断眨眼,在光线的边缘站着一位女子,她的脸一如女孩所说,被一顶宽边的帽子和面纱遮蔽。当我观察她的时候,她将手臂抬到面纱的位置掀起。我瞧见她的脸。 我听见弗洛伦斯冷漠地说:“你为何不去见她?我相信她是要你回去圣约翰树林。在那里,你永远都不必想社会主义……” 我转向弗洛伦斯,当她瞧见我的双颊有多苍白时,她的表情变了。 我低语:“那不是黛安娜,喔,弗洛!那不是黛安娜——” 那是凯蒂。 我呆站在那里一会儿。我今天已经遇见了两个旧情人,现在是第三个——喔,或者该说,是生命中的第一个:我最初的爱,我的真爱——我真正的爱,我最深的爱——曾经令我心碎的爱,似乎无法再完全燃起的爱…… 我走向凯蒂,没再多瞥弗洛伦斯一眼。我站在她面前,在太阳下搓揉双眼一因此,我再次望着她时,她似乎被上千个光点所笼罩。 “南儿,”凯蒂开口,露出紧张的微笑,“希望你还没忘记我?”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就像以往激情时有时会发出的声音。她的口音比我印象中的来得纯正,略减了一点地方腔调。 “忘记你?”我终于能表达意见。“不,我只是非常惊讶会看到你。”我凝视凯蒂,不住地咽着口水。她的头髮和以往一样栗黄,睫毛依旧乌黑,双唇也仍旧粉红……但我马上看出,她已经变了。她的嘴边和额头上多了一两条皱纹,述说着自我们成为情人以来逝去的岁月,而她任由头髮长长,在耳上捲成一个高耸的髮型。她的皱纹和头髮使她看起来再也不像最漂亮的男孩,她看起来,和她差来找我的女孩说的一样,像位女士。 第140页 当我观察她时,她也注视着我。 凯蒂说:“从我上次见到你到现在,你好像变了很多……” 我耸耸肩,“当然,那时我才十九岁,现在我二十五岁了。” “再过两周,你才满二十五岁。”凯蒂回答,嘴唇微微发颤。“你看,我还记得。” 我感到自己的脸泛红,无法回答。她的视线越过我,望着帐篷内部说:“你可以想像,当我像现在这样看着那里,发现你在讲台上演讲的时候,我有多惊讶。我从未想到你会在一个帐篷里的讲台上演讲工人的权利!” “我也没想过。”我说,并露出微笑,凯蒂也是。“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她。 “我在波尔租房子住。这周以来大家都在说,星期天一定得到公园来,因为会有不可思议的东西。” “有吗?” “喔,当然!” “那——你是一个人吗?” 她顿时别开目光,“是的,瓦尔特现在在利物浦。他回去做经理的工作,他在那里的一家音乐厅有股份,为我们租了一栋房子。房子准备好时,我就过去和他一起住。” “你还在音乐厅工作吗?” “不常了。我们……我们之前一起表演——” “我知道,我看过了。在密德塞克斯。”我说。 她的双眼睁大了。“是你遇见比利男孩的那次?喔,南儿,要是我知道你在台下看我就好了!当时比尔回来说他碰到你——” “你的表演我没看太久。”我说。 “我们那时表演得有那么糟吗?”她微笑着。 我摇摇头,“不是那么……” 她的笑容变得黯淡。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现在不太表演了?怎么回事?” “瓦尔特现在一直忙着工作。还有——我们没有声张,我身体不太好。”她犹豫片刻,“我本来要生小孩……” 这个想法从各方面来说,都让我觉得恐怖。“我很遗憾。” 她耸耸肩,“瓦尔特很失望,不过我们现在不在乎了。只是,我现在没以前健康……” 我们陷入沉默。我看着人群一下,再望回凯蒂,她的脸庞泛红。 她说:“南儿,比尔告诉我,那次他遇见你时,你打扮成——一位男孩。” “没错,的确如此,和男孩一模一样。” 她笑了,同时皱起眉头,露出不谅解的表情,“他也说,你和一位——和一位——” “和一位女士生活,这是事实。” 她的脸变得更红,“那——你现在还和她在一起吗?” “不,我——我现在和一位女孩一起生活,住在贝瑟南格林。” “喔!” 我犹豫了一会儿,但接着我做了两小时前和泽娜一起做的事。我稍稍移入帐篷的阴影下,凯蒂跟了过来。“那就是她,”我边说边对讲台前的座位点头,“抱着小男孩的那个女孩。” 安妮和雷蒙小姐已经离开,弗洛伦斯现在独自坐着。当我对她示意时,她打量着我,转而严肃地望着凯蒂。凯蒂发出小声的一声“喔”,浮上一抹紧张的微笑。 我说:“她是弗洛,是一位社会主义者,是她带我进入这一切的……” 当我说话时,弗洛伦斯脱下帽子,西里尔立刻拉扯固定她头髮的髮夹玩,并将髮捲缠绕在手指上。他的拉扯使她脸红。我又看了她一会儿,瞧见她又盯着凯蒂;当我转向凯蒂时,发现她凝视着我,表情相当奇怪。 凯蒂带着不安的微笑说:“我无法不看着你。当你跑走时,我刚开始确定你会回来。你去了哪里?你做了什么?我们这么努力找你,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我以为——喔,南儿,我以为你伤害了自己。” 我吞了口口水,“凯蒂,真正伤我的人是你。” “我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甚至羞于和你说话。我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 “你现在不必抱歉。”我笨拙地说。 不过她继续说着,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她非常抱歉,她大错特错。她很抱歉、非常抱歉…… 我摇摇头,“喔!现在这又有什么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不重要吗?”凯蒂说。 我感到自己的心开始狂跳。我没有回答,继续盯着凯蒂,她朝我走上一步,以迅速且低沉的声音说:“喔,南儿,有多少次我都想找你,想当我找到你时,要对你说什么。我现在一定要对你说!” “我不想听。”我倏地感到恐惧,甚至想用双手捂住耳朵,试着阻挡她的低语声。然而她抓着我的手臂,直接对着我的脸说。 “你一定得听!你一定得知道。你绝不能以为我所做的都是草率的决定,或是不假思索的事。你绝不能以为那没有——使我心碎。” “那你为什么那么做?” “因为我是个呆子!因为我以为舞台上的人生对我来说远比任何事重要。因为,我从没想过会真的真的失去你……”她犹豫不决。帐篷外面的喧闹声仍旧持续着,小孩尖叫乱跑、摊贩叫嚷和争论、旗帜和手册在五月的微风中飘动。她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南儿,回到我身边。” 第141页 回到我身边……我的一部分立刻走向她,如同别针被磁铁吸引般跃向她。我相信这部分的我会再次跃向她——会跃向她,假如她继续要求我,和她永远在一起。 然后,我的另一部分想了起来,而且记忆犹新。 “回到你身边?和还是瓦尔特妻子的你在一起?”我说。 凯蒂迅速回道:“那都没有意义了,现在他和我之间——就像那样——没有意义了。如果我们小心一点……” “小心!”我说,这个字眼马上令我退缩。“小心!小心!我就只能从你那里得到这个。我们是很小心,我们还不如死了算了!”我挣脱她,“我现在有了新的女孩,她不会羞于做我的情人。” 凯蒂走近,紧抓我的手臂,“那个抱着婴孩的女孩?”她回头对帐篷点头,“你不爱她,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远不及你爱我的程度。你不记得了吗?你是我的,你比任何人都重要,你只属于我。你不属于她和她那些满口愚蠢政治玩意的朋友。看看你的衣服,是多么朴素廉价!看看我们周遭的人群,你离开惠茨特布尔,不就是为了摆脱像这样的生活!” 我恍惚地凝望凯蒂一会儿,确实照她所说的环顾帐蓬——看着安妮和雷蒙小姐;看着雷夫,脸红的他还在对柯斯戴罗夫人眨眼;看着诺拉和露丝,她们和我在“船里的男孩”所认得的其他几位女孩站在讲台旁边。我之前没注意到,在帐篷远程的一张椅子上坐着泽娜,她的手臂勾着宽肩情人的手臂,附近站着几位雷夫联盟的朋友——当他们瞧见我在看他们时,纷纷点头并举杯。在他们之中,坐着弗洛伦斯。她的头依然弯在西里尔抓着的地方,她扳开他的小手指。她脸庞泛红,正在微笑,不过她抬起眼看我时,我看到泪水——或许,是因为西里尔的紧抓所致——而在眼泪背后,瀰漫着一种忧郁,我想自己之前从未见过。 我无法对她回以微笑。不过,当我再次转向凯蒂时,我的眼神变得平稳,声音十分稳定。 “你错了,我现在属于这里,这是我的生活。至于弗洛伦斯,我的情人,我爱她胜过言语可述的程度,直到这一刻,我才明了这一点。”我说。 凯蒂松开我的手臂,退开几步,宛如受到打击。“你说这些话是为了要让我难过,”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因为你还在受伤——”我摇摇头,“我说这些话,因为那是事实。再见,凯蒂。” “南儿!”当我离开时,她大叫出声。 我转了回去,愤怒地说:“别这样叫我,现在没人这么叫我。那不是我的名字,永远也不会是。” 她咽着口水,再次走向我,以更低沉、饱受折磨的语气说:“那么,南茜,你听我说,我仍留着你所有的东西,所有你留在史丹福丘的东西。” 我立刻说:“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还是丢掉,我不在乎。” “有从你家人那里寄来的信!你父亲来伦敦找你。即便现在,他们还是写信给我,问我是否有听到……” 我父亲!之前看见黛安娜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景象,我躺在一张丝绸大床上。现在我更具体地看见,父亲穿着那件长至胶鞋的围裙;我看见母亲、哥哥和爱丽丝。我看见了海。我的双眼开始刺痛,犹如里面有盐。 “你可以把那些信寄给我。”我含煳地说。我想,我会写信告诉他们弗洛伦斯的事。就算他们不关心——至少也会知道我安然无恙与过得快乐…… 现在凯蒂走得更近,声音降得更低。“钱也是,我们全留下来了。南儿,差不多有七百镑是你的!” 我摇摇头,我早就不把钱放在心上。“我不需要花钱。”我直率地说。不过我这么说时,我想到泽娜,我曾经夺走她的钱,又想到弗洛伦斯——我想像她将七百镑一枚一枚地投入慈善募款箱。 那会使她比爱莉莲更爱我吗? “你也可以把钱寄来。”最后我对凯蒂说。我告诉她我的住址,她点头说会记得。 我们又凝视着对方。凯蒂的双唇湿润,有点龟裂,脸色发白,显出脸上的雀斑。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晚在坎特伯里艺宫初遇凯蒂、明白自己的恋慕之心,以及她亲吻我的手,唤我“美人鱼”的时候,还有她认为我们不应在一起的事。或许她也想起同样的记忆,因为现在她说:“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你不再让我见你吗?你可以过来拜访——” 我摇摇头,“看看我,看看我的头髮。要是我去拜访你,你的邻居会怎么说?你会不敢和我一起走在街上,免得有人大叫!” 凯蒂脸红了,睫毛不住掮动。“你变了,”她又说一次,我直接回答:“是的,凯蒂,我变了。” 她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当我站着看她离去时,我发现自己微微发疼,痛楚仿佛从上千个逐渐痊癒的瘀伤传来…… 我心想,我不能让你就那么简单地走!趁凯蒂还在附近时,我走进阳光中环顾四周。帐篷旁边的草地上有个花圈还是蝴蝶结,应该是从某个陈列物松脱的装饰。上面有些玫瑰花,我弯下身拾起一朵,叫来一个在附近闲晃的男孩,将花交给他,给他一便士,吩咐他帮我办事。我回到帐篷的阴影下,躲在倾斜的帐篷布墙后面观察。男孩跑向凯蒂,我看见她回头响应男孩的唿唤,弯身听他的口信。他将玫瑰拿给她看,指着我躲藏的地方。凯蒂转向我,缓缓接过花朵,男孩马上跑去花刚赚到的钱,不过她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戴着手套的手紧握玫瑰,当她试着找我的时候,戴着面纱的头略微移动。我不认为她有发现我,但她势必猜到我正在看她,因为一会儿后,她朝我的方向点点头——这是一种最轻微、最悲伤、最模煳不清的舞台回礼。凯蒂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第142页 七 我也转身,朝帐篷走去。我先是看见泽娜正要走进阳光中,接着是雷夫和柯斯戴罗夫人非常缓慢地并肩走在一起。我没有停下来和他们说话,只是带着微笑,有所目的地朝刚才离开弗洛伦斯的那排长椅走去。 但当我抵达时,弗洛伦斯不在那里。我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她的踪影。 “安妮,”我大叫——因为她和雷蒙小姐正要过去加入讲台旁边的那群阳刚女——“安妮,弗洛在哪里?” 安妮环视帐蓬,耸耸肩说:“她刚才还在这里,我没看见她离开。”这个帐篷只有一个出入口,她一定是在我看着凯蒂的时候和我擦身而过,我太过专注才没注意到她离开…… 我的心突然纠成一团,对我而言,假如不马上找到弗洛伦斯,似乎就会永远失去她。我从帐篷跑到外面的空地,狂乱地搜寻周遭。我在人群中认出梅西太太,向她走去。她见到弗洛伦斯了吗?她没有。我又见到佛莱尔太太:她有见到弗洛伦斯吗?她说之前应该有见到,弗洛伦斯带着小男孩,朝贝瑟南格林的方向走去…… 我没停下来对她道谢,迳自仓促离去——用肩膀推开拥挤的人群,因为慌张和匆忙而绊跌、咒骂与冒汗。我再次通过《箭矢》的摊位——这次没有回头看黛安娜是和她的新宠否还在那里——只是稳定地继续前进,寻找弗洛伦斯的上衣、闪闪发亮的头髮,或是西里尔的饰带。 最后我脱离了最拥挤的人群,发现自己到了公园的西半边,靠近可划船的湖。这里有男孩和女孩共乘船只,或者游泳、尖叫、玩水嬉闹,无视于帐篷和摊位周遭的演讲和辩论。这里也有一些长椅,而其中一张——看到时我差点大叫出声!——坐着弗洛伦斯,还有在她前面一点的西里尔,正将双手和外衣下摆浸入湖水。我站了一会儿,使唿吸恢復正常,拉下帽子擦拭潮湿的额头以及太阳穴,方才缓缓走过去。 西里尔先看见我,随即挥手大叫。听到大叫声,弗洛伦斯抬起头,和我目光交会,吸了一口气。她在指间翻弄从翻领取下的雏菊。我坐在她身边,将手臂沿着长椅椅背放着,我的手刚好触到她的肩膀。我紧张地屏气凝息,“我以为,我会失去你……” 她看着西里尔,“我看到你和凯蒂说话。” “没错。” “你说过,你说过她不会再回来。”弗洛伦斯看起来非常悲伤。 “我很抱歉,弗洛。我很抱歉!我知道那不公平,她回来了,而莉莲永远不能……” 她转过头,“她真的是来要你回到她身边?” 我点点头,轻声问:“假如我走,你会在乎吗?” “假如你走?”她咽着口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我看见你脸上的表情……” “你在乎吗?”我又问一次。 她注视着指间的花朵,“我打定主意离开公园回家。这里似乎没什么东西值得我留下,就连埃莉诺?马克斯也是!我走到这里想,少了你,我在家该做什么?”她扭了一下雏菊,两三片花瓣掉落,沾在她裙子的毛线上。我瞥了空地一眼,开口对她说话,声音低沉而诚恳,宛如在替自己的生命辩护。 我说:“弗洛,你说得对,你之前所说的,关于我和雷夫一起演讲的事情是对的。那不是我的话,那不是我的想法——至少,在我说的时候,并非发自内心表达。”我停顿一会儿,将一只手放在头上,“喔!我觉得一生中都在重复别人的演讲。现在,当我想要说自己的演讲稿时,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如果你觉得很烦,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我你要离开——” “我是很烦,不知道该如何说我爱你;不知道该如何说你是我的全世界,还有你、雷夫和西里尔都是我的家人,是我绝不能离开的——尽管我是这么不在乎自己的亲人。”我的声音变得混浊不清。她凝视着我,不过没有回答,因此我结结巴巴地说:“凯蒂使我心碎——我曾经认为她杀了我的心!我曾经认为只有她才能修补,五年来一直希望她能回来。五年来我几乎不让自己想她,怕自己会被悲伤逼疯。现在她出现了,说着所有我梦想她会说的话,却发现我的心已经修补好了——被你修补。她让我知道这件事。那就是你从我脸上看到的表情。”我搔搔脸上的痒处,发现那里有泪水。 我说:“喔,弗洛!就说——就说你会让我爱你,和你在一起;你会让我当你的情人,你的同志。我知道我不是莉莲——” “不,你不是莉莲,我以为自己知道——可是我从未明了,直到看见你凝视凯蒂,以为即将失去你才顿悟。长久以来,我一直想念莉莲,以为只能以爱她的方式爱别人;但是,喔!那种爱的感觉似乎变得有所不同,当我知道要的是你、只是你、只是你……” 我靠近她,口袋里的纸张发出一阵窸窣声,我想起浪漫的斯金纳小姐,和泽娜说过在弗里曼特尔之家疯狂爱上弗洛的所有无依少女。我准备开口,然后想到我没有,应该说还没这么做——假设她还没察觉这件事。我再次环顾公园,看着愉悦的拥挤人群、帐篷、摊位、缎带、旗帜以及布幔:那时对我来说,是弗洛伦斯的热情,是她的爱使整座公园飘动。我转回她身边,牵起她的手,将雏菊在我们的指间压碎,并且——不管有没有人在看——倾身亲吻她。 第143页 西里尔仍旧蹲在湖边,将衣服浸入水中。午后阳光将踩得伤痕累累的草投射出长长的阴影,从演讲者的帐篷传来一阵低沉的欢唿声,以及一阵逐渐升起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