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界限》 第1页 《虚实界限》作者:鸢妄【完结】 文案 一觉醒来,七个失去记忆的人面面相觑。 这个诡谲离奇的世界,究竟是不可思议的现实,还是难以挣脱的虚幻? 活着,就一定比死了更好吗? 只撩一半闷骚攻x重心不稳嗜睡受,1v1,he。 内容标籤: 幻想空间 恐怖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尧,裴印萧 ┃ 配角: ┃ 其它: ☆、失忆 “唔……”苏尧睡得迷迷煳煳,刚翻了个身,就感觉到右臂针扎似的发麻,似乎是之前姿势不对,给压住了。 下一秒,逐渐聚拢的意识在他心里画起了巨大的问号。为什么耳边蝉鸣响彻,身下潮湿冰凉?为什么指尖触到的不是柔软的床单被套,而是颗粒粉尘? 苏尧睁开双眼,勐地坐起,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确认自己身处何地。但他对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一个看上去有些幽深森林里毫无头绪。 “难道我在做梦?”苏尧拿指甲夹起了自己一小块皮肉,然后狠狠一掐。剧烈的疼痛驱散掉了最后那一丁点困意,也加深了苏尧的忧虑。 他扶着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沙,抱臂靠在老树的树干上,开始回忆到这里来以前的事情。 回忆刚一开始,就悄无声息地终止了。 短暂地记忆断片后,有的人能够自某个时间节点起,慢慢捋出一条完整的线。而另一些人,则是以某件令他印象深刻的事为原点,把零碎的像蛛网般编织开来,直到触碰到核心。 可这两点对苏尧来讲都不太适用。 他记得某个清晨,阳光从没拉紧的窗帘缝隙里透出,扰了他的美梦,却不记得敲开房门催他吃早饭的女人长什么样。他记得高考分数跳出后,自己抑制不住的喜悦,却不记得这份喜悦第一个分享给了谁。 经歷多番尝试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实地失忆了。 苏尧动了动身子,感觉牛仔裤的侧兜有什么硬质的东西抵着他的大腿,连忙伸手去掏。可惜那不是手机,他只掏出了一把挂着门牌号的钥匙。这样的钥匙,在电子门卡通行的年代里,一般只出没在乡镇的小招待所。 苏尧端详了一下表面生锈的钥匙,把它塞了回去。然后继续在其他兜里翻找,可惜他身上只有这么一把钥匙,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天色逐渐阴沉下来,小森林里开始起雾,雾气一重,温度降得就快。苏尧感觉浑身发起了鸡皮疙瘩,一阵一阵,消了又来。 原地等待当然是不行的。可这破地方的树木生得杂乱无章,乍一看四通八达,却不知道哪条路才是生路。 “啊——”苏尧忍不住仰天长啸了一声。可他嗓门太小,又处于茫然而非狂躁的状态,这一嗓子嚎得又软又糯,毫无威慑力。 发泄完毕,苏尧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头,这石头非常扁扁薄,两面坑坑洼洼的。但其中一面有一道浅色的纹路,很容易跟另一面区分开来。苏尧像抛硬币一样抛起石头,想让它来决定自己朝哪边走。 石头刚离手,苏尧就感觉眼前的一切像被设定了慢速播放。他的身体记得这个抛起硬币的动作,记得如何用巧劲决定落地后的硬币哪面朝上。 “丢到数字我就答应你。”是谁在说话? 苏尧恍惚了这一阵,石头已经落地了。石头太重,且不规则,所以并没有按照苏尧出手时的设想落地,而是歪斜着插进了泥土里。 “这可怎么办……”苏尧正要伸手去拔那石头,准备再来一次。他忽地看到那条延伸至尖端的纹路,觉得这或许也是一种指引,索性就抛下石头,朝着那个方向前进了。 这森林古怪得很,明明不热,却蝉鸣不止,令人心烦。可真要细心搜寻,又找不见那吵闹的真兇在哪儿。 苏尧试过找尖锐的石头来做标记,可老树皮又糙又硬,刮一道浅痕就要费去不少时间。天色渐晚,这样的浅痕根本不足以辨认。苏尧来来回迴绕了几个乱圈,最终泄气地丢掉了石头,双手抱膝坐回地上。 “我一定是个胆大包天的人。”意识到疲惫感袭来,苏尧心里想的第一件事竟然真的就是再睡一觉。对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做出评估后,他也真的就这样睡着了。 “醒醒!快醒醒!”耳边传来一个纤细女声的唿喊。 苏尧从无梦的优质睡眠中醒来,略有些失望,他本来还指望梦到点前世今生作为提示。看到两个女生正站在他面前,苏尧迅速回忆了一下睡觉之前发生的事,还好,至少这次醒来他没有再度失忆。 “你没事吧?”这声音跟刚才叫醒他的一样,来自那个齐肩直发的女生。 “没事。”苏尧整理了一下衣服,“我迷路了,在这里歇一歇。你们?” 两个女生对视了一眼,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苏尧观察了一下她们的狼狈的样子,很快明白那表情的含义为何。 “你们也迷路了吗?”苏尧问。看到两个女生先后点头,他又补充道:“难道你们也……失忆了吗?” 这个问题一出,那两个女生的表情更加难看。一直没吭声的那个短髮女生,好像快要包不住眼眶里的泪水,死死地拽着另一个人的衣角,浑身颤抖。 第2页 苏尧感觉自己虽然胆子不小,但似乎并不太擅长应付女生,只能站在一旁干瞪眼,看她俩互相安慰。 “我叫苏尧,六画那个尧。你们,额,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邹意,她叫王尹夏。我们……”齐肩直发的女生话说到一半,不远处响起了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三个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苏尧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示意邹意她们别出声,然后小心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不敢摸黑前进,就抱着树桩子等对方过来。待来人走到能勉强辨认轮廓的距离时,苏尧出声询问道:“谁在那儿?” 脚踩树枝的声音骤停,随后,变得急切频繁起来。那人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就走到了苏尧面前。 苏尧听见那人用一种极其冷静的语调质问道:“你们是谁?这是哪里?” 那人个子很高,贴身的t恤勾勒出了匀称的肌肉线条,再加上深邃五官配合着阴翳的神情,浑身散发着“我不好惹”的气场。邹意和王尹夏都下意识地往苏尧身后缩。 苏尧赶忙自我介绍了一番,表明他们三个立场清白。可惜那人无视了他关于名字和记忆的询问,听完介绍就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剩下三人在原地愣了愣,十分默契地跟上了这位看起来有点能打,而且可能认得路的人。 “同学,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同学,你走慢点吧,女孩子跟不上了。” “同学,你是认得路还是跟我们一样乱转呢?” “同学,这么黑你小心……” 那人突然抬起右手,跟在后边的苏尧吓得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往后摔下去。他挣扎着攀住了那人的右手,却还是没能剎住车。直到那人右手稍稍使了使劲,给了他一个回拽的力度,然后回过身来,双手一起拽住了苏尧,苏尧才勉强站稳。 “谢谢啊,同学。”起身时,两个人贴得极近。看到邹意和王尹夏已经赶了上来,苏尧没由来的尴尬了一下,掩饰地问道:“对了,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我没反应过来呢,呵呵。” “那边有栋房子。” 苏尧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虽然天已经快要黑透了,但从那个角度,视线确实能穿过层层枝叶,捕捉到房屋的片隅。 “同学,你眼神真不错。”苏尧忍不住感慨道。 “裴印萧。”大概是受不了苏尧的“同学”轰炸,那人终于转过头来,跟苏尧自报了家门。 视线交汇的一瞬间,苏尧走神了。裴印萧直视着神情突然变得严肃的苏尧,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但十几秒后,苏尧只是这样问道:“那是哪几个字啊?” 裴印萧:“……” 四个人继续往前。苏尧还是走在中间,确保脚程慢的两个人不至于跟丢了最前边的裴印萧。但他没再围着裴印萧叽叽喳喳,而是沉默地走在后头。 邹意和王尹夏小声嘀咕了一阵后,不知哪来的神力,突然加速追上了苏尧,语出惊人。“苏尧,你刚才,是不是被他打了呀?” 苏尧“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摆手否认。“我摔倒了,他扶我一下。” 邹意减速退回后,继续跟王尹夏嘀咕着。这一边苏尧的心理活动就要复杂得多了。因为刚才跟裴印萧意外肢体接触后,他内心打鼓地确定了一件事。 苏尧露出自嘲的笑容,在心里默默地想道:月黑风高的夜晚,阴暗幽深的森林里,一个彻底失去记忆的人,接连想起了三件跟自己息息相关的事,多么值得祝贺的好消息啊! 第一件,没有它,你的同伴就不知道该怎么称唿你——你的名字,苏尧。 第二件,没有它,你甚至不知道在这个连不拉屎的鸟都见不着的地方,还能有什么消遣——你的技能,抛硬币。 第三件,没有它,你可能会在失忆时惹上风流债,然后在恢復记忆后陷入修罗场——你的性取向,男!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记两周发文这件事,天吶,就这么发出来了。 ☆、旅馆 那是一栋四层高的建筑,虽然没有任何标识,但从外形上看,很像是古镇里常见的民宿旅馆。意识到这点,苏尧忍不住把手放在了牛仔裤的侧兜表面,轻轻按了按那里的钥匙,确认它还在。 建筑所有窗户都拉紧了窗帘,但一楼明显亮着灯光,还依稀可见人影。 “我们进去看看吧?”苏尧一边说着一边走上了门口的台阶。裴印萧突然伸手拽住了他,力度不大,只是苏尧做贼心虚,被这么一惊吓,又是一个趔趄,往后栽了几步。“你,你干嘛?” 裴印萧一只手还拽着他,另一只手就直接伸进了他的侧兜,抽出了那把钥匙。“这是什么?” 一旁的邹意和王尹夏惊唿出声,苏尧以为自己要领反派剧本了,连忙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兜里。” 没想到裴印萧、邹意和王尹夏,听完他的话,纷纷把手伸进自己的兜里,先后掏出了一模一样的钥匙。 邹意借着窗户里溢出来的一点光仔细地辨认,然后兴奋地说道:“你们看!这,这门牌号上面的花纹,不就是那扇门上的吗?” 第3页 “那这里真是个旅馆了?”苏尧走上前去轻声叩响了门,但那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关死。苏尧缓缓地拉开后,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旅馆外形古朴,内里却是非常普通的格局。由于安装了隔断,站在门口往里看,只能看到左手边的接待台。 “没看到人,咱们进去吧?”苏尧回头询问时,裴印萧已经走到了他身前。他挤开苏尧进到了旅馆里,顺便把钥匙塞进了苏尧怀里。 苏尧无奈地摇摇头,心想这人脾气可真是有点古怪。 接待台没有工作人员,一楼的小餐厅也没有客人。苏尧挂在接待台上,扭着头看了看登记簿。登记簿封面上写着“奕站”,倒是个别出心裁的名字。 “有人吗?有没有人?老闆?”邹意和王尹夏在一楼找人,裴印萧直接就上到了没开灯的二楼。 苏尧想起刚才在外边往里看,旅馆里窗帘都拉得死死地,便走到门边的窗户前,随手一拉。 窗外竟然贴着一张人脸,伴随着窗帘被拉开,刺眼光线的直射,那张脸扭曲变形,隔着玻璃发出了惨叫声。窗户里,苏尧也被吓得大叫了一声,惹得邹意和王尹夏冲过来查看。 也许是看到了屋里有美女,屋外那个身份不明的东西小跑着绕了进来。 “终于,终于找到人了!”那是个看上去有些愣头愣脑的同龄人,他把屋里的三人打量一番后,像是想起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地又跑了出去。 苏尧看到他往回跑了一段,消失在窗口的视线范围,随后又领着一男一女跑了回来,三个人一起进了屋。那两人看到亮灯的房屋和屋里的人,也是激动得不行,气都不喘一口就扑上来询问起情况。 “所以,你们也都失忆了?也都,都带着把这儿的钥匙?” 先进来的那人名叫李千航,一男一女是梁一衡和赵诗云,他们也是在半路上遇到,然后结伴找出口的。聊到这儿,一屋子人都沉默了。 虽说能在这种时候遇到同类,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偏偏七个人里,有六个确认失忆,又都带着这儿的钥匙聚集于此。这很难不让人产生一些毛骨悚然的联想。 过了几分钟,裴印萧下来了。看到屋里出现了陌生面孔,他的表情几乎没变,只是略略挑了挑眉。 “楼上有人吗?”苏尧问道。裴印萧摇了摇头,手插进兜里,沉默不语。 “以防万一,我还是再确认一下。”苏尧看了看满含期待的其他人,小声说:“你,应该也是失忆了,对吧?” 裴印萧朝向苏尧,苏尧看到他的嘴型已经做出了“对”的样子,眼神却突然朝着窗户的方向扫过去。“谁!” 苏尧立刻转身,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逃窜的黑影。 裴印萧想追出去,被众人齐力拦下了。毕竟外边乌漆嘛黑的,又不能确定那影子是人是兽。 检查门窗是否锁好时,李千航在餐厅的角落里发现了一部座机,连忙招唿众人围过来,拨通了求救电话。 “餵?餵?”老电话磨损得厉害,李千航不确定哪个按钮是外放,不敢随便按。苏尧搭着他的肩膀凑上去听,话筒里传来了杂乱的电流声,持续了近一分钟。 李千航失去了耐心,悻悻地把话筒递给了旁边的苏尧,朝着旁边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没想到苏尧刚接过电话,电流声就中止了,听筒里传来透亮低沉的女声。 “您好。” “你好!我们需要帮助!就在这个座机登记报备的位置,我们迷路了,走不出去!”听到苏尧开始求助,裴印萧以外的其他人都屏息靠近,眼神里闪烁着期待。 “稍等,为您查询。”对面的女声没有丝毫起伏,乍一听是位富有经验的老手,知道面对求助时,被求助人一定要表现得镇定淡然。可苏尧总觉得那声音有些奇怪,既不像是在做一份不情不愿,凑合着的工作,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积极主动。 在女声查询的几分钟里,那一头没有人声,也没有任何物体碰撞发出的声音。苏尧甚至怀疑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您好。”女声再次出现,苏尧的心里却没有那么激动了,他警惕地问道:“请问怎么样了?” “呵呵。”笑声轻得难以捕捉,如果换个人,一定会以为自己听错了,拨打求救电话被人嘲笑?不存在的。 可是苏尧确信自己没有曲解那个人的意思,那个人也亲身证明了这一点。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笑声不断,音量也越来越大,苏尧凭着残缺的痕迹找到了扩音键按下,然后把话筒盖了回去。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别说几个女孩子,就连李千航和梁一衡也被这声音吓得够呛。梁一衡骂了句脏话,正要跑过来挂断电话,被裴印萧伸手拦住了。 “干什么?”梁一衡个子也很高,块头比裴远航还要大上一点,就这样被人单手拦下,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嘘!别说话,仔细听!”苏尧看裴印萧的表情,总觉得他将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便大着胆子打断了气氛微妙的两人。 “呵呵呵呵呵,8,呵呵呵呵呵,0,呵呵呵呵呵,9,呵呵呵呵呵,0,呵呵呵呵呵……” 第4页 在女声忽高忽低的笑声里,隐约夹杂着几个数字的发音。苏尧凑近听了好一阵,确认电话里始终是这四个数字的循环,没有别的信息了。以眼神询问过其他人后,苏尧挂断了电话。 “这是灵异事件,还是科幻事件?”邹意突然问道。 那个叫赵诗云的女生突然大笑了几声,她的坐姿很不羁,跟对面的邹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笑什么?”邹意一脸茫然。 赵诗云摊了摊手,“不觉得很刺激吗?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如果是灵异事件,那我们多半只能跑掉一个,而且那一个还会在很多年后被‘它’找到。如果是科幻事件,唔……”她想了一阵,似乎也在跟自己的记忆做斗争,“科幻片老娘好像不怎么看。” 苏尧没想到三个女生都是恐怖片爱好者,说着说着就聊上了,看的恐怖片数量似乎也碾压了他。他只好摒除掉关于这段遭遇本身的疑问,专心地默念着“8090”在屋里打转,试图回忆起些什么。 “我只能想起一首歌。70,80,90还是跨——时——代!”经过李千航旁边的时候,李千航冷不防嚎上了这么一嗓子耍宝,苏尧听见那边三个女生没忍住笑了,也跟着笑起来。 听到笑声,李千航往女生堆里瞅了一眼,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苏尧在心里“哇哦”了一下,把性命攸关的大事抛到脑后,认真地猜测起李千航对哪位动心了。 聊了半天没头绪,赵诗云提出大家聚在一起,再把已知的线索理一理。 “走廊,房间,完全对称。房间都锁着,我只开了我那间。”裴印萧说话不太看人,都是盯着虚无缥缈的远处。但苏尧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另一边梁一衡的眼神,对他透露出极大的鄙夷和不屑。 “房间里有什么异常情况吗?”李千航积极地想要加入对话,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要是房间里有情况,裴印萧哪还能站在这儿跟他们说话? 裴印萧摇头摇到一半,突然放缓了速度,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见他想了半天不开口,赵诗云忍不住催促道:“什么事,先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啊。” “你不问,我倒没觉得。现在仔细想一想,好像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存存存,存稿的页面真的好多字,密密麻麻的。 ☆、碎片 苏尧没想到他也能说出层次这么丰富的话来,当下就意识到,裴印萧这是委婉地暗示其他人也上去看看。于是很给面子地提出上楼查看自己钥匙对应的房间。楼梯年久失修,也没铺个毯子垫一垫,人踩上去“咯吱”直响。 苏尧的房间在二楼左手边第一间,同层楼是梁一衡和赵诗云。裴印萧一个人在四楼,其余人在三楼。 拧开门把,房间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潮味儿。苏尧把门推到底,站到了走廊上,想等味道散去再进屋。 “这么大的味儿……”斜后方,赵诗云已经一边捂着鼻子一边踹开门进屋了。苏尧看了看她潇洒的背影,惭愧地有样学样,一手开灯,一手捂鼻,踹了踹已经开着的门,进入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是普通的长方形,装修有些老旧,但看上去蛮干净的。 苏尧在屋里逛了几圈,连裴印萧所谓的“不对”都没意识到,只觉得在柔软的大床面前,自己又不合时宜地犯困了。他坐到床上,双手撑在后侧,摇头晃脑地舒缓了一下肩颈,然后盯着小吊灯发起了呆。 大家看着都挺年轻,自己模煳的记忆片段也仅到高考为止。结合大家所穿的服装,现在也许是开学前,已经降温的八月份。而他们,也许是高中同学,或者是已经选好寝室的大学室友,再不济,也是报了同一个旅行团的旅伴。 想着想着,苏尧的意识又不大清晰了。后撑的胳膊开始放松下来,背部一沾床,腿也跟着软了,他就这样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睡着了。 梦里,他好像沉入了水底。奇妙的是,他明明在做梦,却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梦里,知道这个梦的成因是过于潮湿的被褥。 “苏尧!苏尧!”身后传来了什么人的唿喊声,苏尧下意识地想回头,却发现双腿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动弹不得。 “我在……”苏尧刚要开口回应,就呛了一大口水,刚才明明还在水里自如地唿吸,此刻却真实地感觉到压迫与窒息。他垂死挣扎,双手在徒劳地挥动,双腿无力地踢蹬。将要失去意识时,好像有什么人在背后拖住了他,载着他缓缓上升。苏尧凭藉最后一点力气回头,却只看到那人胸口一根坠着骷髅吊坠的链子。 “哇啊!”苏尧被人从床上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位移把他活活吓醒,眼睛都没睁就回抱住了面前的人。 裴印萧掰开他的手,保持着单膝跪在床上的姿势,表情严肃地问:“你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 苏尧低着头,下意识地看了看裴印萧衣领的位置,虽然隔着衣服,但这种材料根本包不住火,如果有项鍊一定会显出来。他撇了撇嘴,回答道:“睡着了。在梦里找记忆去了,就要找到了来着。” “哦?是吗?”裴印萧的语调难得带上了点嘲讽,“那真是可惜。不过还好,他们找到了别的线索。” 第5页 同样是3开头的门牌号,邹意和王尹夏都找到了钥匙对应的房间,唯独李千航没有。他先核对了数字,发现没有一个房间能对的上,又把剩下的门挨个插钥匙试了试,同样的,那钥匙一扇门都打不开。 他们三个在三楼晃荡了半天,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走廊两边的房间都是完全对称的,但三楼尽头的左手边,原本还应该有一间房的位置,煳上了墙漆。墙漆一片白茫茫,旁边的壁灯又恰好坏掉了,乍一看很难发现玄机。但如果伸手摸一摸,就会发现,有人在那个位置贴上了一块布料,然后在布料上喷上了墙漆。 揭下布料,里面自然是跟其他房间一样的房门,门号自然也是李千航所持钥匙对应的。 苏尧上到三楼时,李千航已经进屋了。 “怎么样,老李?”苏尧走到门口,自然地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屋里,李千航正在翻抽屉,对于这个突然冒出的称唿也没什么反应。 邹意拍了拍苏尧的肩膀,“你叫他什么?” 苏尧这才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叫得确实顺口。他想起那个真假未知的梦,还有梦里那个拼死也要拉他一把的身影。之前他觉得,如果自己真的有位那个什么,多半就是一见面就让他觉得很不一样的裴印萧了。可是裴印萧对他好像没什么印象,脖子上也没挂梦里那串项鍊。 反而是李千航,刚才跟自己好像很是默契,莫非……苏尧看了看李千航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部分的记忆还是不要了比较好。 “抽屉里有什么?”苏尧背后,裴印萧突然出声。 李千航回过头来,一脸无辜。“啊?什么有什么?” 裴印萧指了指李千航刚关上的床头抽屉,“你刚才看到什么东西愣了一下?”说完,好像根本只是礼节性地提问,不需要回答一样,径直走到了屋内。 李千航先他一步按住了抽屉,有些底气不足地问:“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愣了一下?” “我……也看到了。”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王尹夏开口了,声音细得像蚊子,不过就这点距离,再小的声音几个人都能听清。 苏尧刚才走神给自己算姻缘去了,这回儿只能朝着邹意投去求救的目光。邹意看了看他,又转头去看了看屋里的两个人,苏尧注意到李千航和邹意目光对上了一阵。 “我不知道。”邹意摇摇头,小声说道。邹意一说完,裴印萧就不由分说地拉开了抽屉,李千航及时撤了手,没被撞到。可抽屉拉开后,连裴印萧都顿住了。 那里面空空如也,连只蟑螂都没有。 苏尧没想到裴印萧这么胸有成竹的逮人还能逮错,一时之间连化解尴尬的话都想不出来。 “对不起,是我看错了。”半分钟后,裴印萧字正腔圆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李千航本来半蹲在地,听到这话,手撑着床头柜慢慢站了起来。 苏尧以为他要开口骂人,或是嘲讽裴印萧几句,没想到李千航居然拍了拍裴印萧的肩膀,“没事儿。我刚才,可能是愣了一下,不过不是看到什么,是脑袋有点晕乎乎的,感觉好像想起什么事儿来了。” 道歉和原谅虽然是两种基本的礼貌,但在现实中操作起来,难度是相当大的。只有无邪的小朋友才能在这两个步骤后,不带转场地聊起下一个话题,把之前的一切抛之脑后。 邹意感觉现在是个减淡尴尬的好机会,便立刻接上了李千航的话茬,“想起什么来了,跟我们说说吧。” “什么都没有……”李千航挠了挠头,尬笑着说:“就是那种,马上要想起来了,然后脑子它自己摔了一跤,又全忘光了的感觉。” 苏尧想起李千航在楼下时,也露出过这种不好意思的神情。 李千航逗得邹意很开心,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往楼下去了。苏尧本来跟在后头偷偷围观这对失忆鸳鸯,却被在楼梯口刻意留步的王尹夏叫住了。 “抽屉里有东西,我看到了。”王尹夏用她的小细嗓子飞快地蹦出这么一句,看到裴印萧走过来,又赶忙跑下楼去找邹意了。 刚刚才放下心来的苏尧,此刻又炸锅了。如果王尹夏说的是真话,那李千航和邹意是在隐瞒什么吗?如果王尹夏说的是假话,她又有什么目的? “她跟你说什么了?”经过苏尧身边的时候,裴印萧突然凑了上来。 这样的距离实在是过于近了,苏尧还没弄清楚两个人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只得后退两步,强装淡定地说:“她说你长得好帅。” “哦?”虽然裴印萧还是面无表情,但声调里带了几分笑意。察觉到苏尧想熘,裴印萧伸手把他夹在了墙和手臂中间,半挤半搂的捞回了面前。“那你觉得呢?” 苏尧心里没出息地窃喜了一下,难道有戏吗? 随即,他故作直男地拍了拍裴印萧的腰,顺便把一口豆腐下肚,“帅呀,帅得不行。等我想想亲戚里有没有适龄未婚的小丫头,我给你们做做媒去。” “那你好好想吧。最好顺便把王尹夏说的话也想明白。”裴印萧突然变脸,撂下一句话离开了。 苏尧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还想做个鬼脸,心里却突然一紧。好像他也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一个背影,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悲伤。 第6页 屋门没关,苏尧走了进去。 这间屋跟他的那间也没有任何区别,想来跟其他人的房间也不会不同。可唯独这一间被藏起来,到底是因为这间房子与众不同,还是这房间对应的人有什么问题?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明明像一见钟情一样心跳加速,刚才却又有了那么绝望的心境。那个人到底是谁? 苏尧拉开抽屉,手在里边摸了个遍,只摸出一层灰来。他蹲下,头靠着窗边,用指尖轻捻着灰,任凭思绪飘飞到不可掌控的地方。 ☆、诡事 旅馆里没有钟錶显示时间,但毕竟入夜很久了。除了偷偷补过觉的苏尧和话都不太说的裴印萧,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到有些困了。 “女生一间,男生一间,我觉得不够安全。要不还是所有人挤一间房睡吧,大家心里都踏实。”赵诗云看起来是最困的,说着说着话就要使劲揉眼睛保持清醒。 苏尧想了想,说:“我觉得所有人都睡着还是很危险。要不,要不我们四个分两组守夜吧?反正明天白天还能睡,今晚上先克服一下。” “我跟你一组。”裴印萧接话道。梁一衡在一旁朝着李千航吹了吹口哨。 赵诗云伸了个懒腰,“听说带妆睡觉一晚上,等于不擦防晒霜暴晒五个小时,也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这要是真的,我简直是崩溃……”说着说着,她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戳了戳王尹夏的脸,“小夏,你皮肤也太好了吧。又白又嫩,摸起来跟鸡蛋似的。” 王尹夏有些害羞地躲了躲。邹意也凑近了看她,发现她皮肤确实好,三个人又放松地聊起稍显稚嫩的护肤美妆心得来。 苏尧听见裴印萧不易察觉地“啧”了一声。转过头去,发现他紧锁着眉头,眼神凝重,好像在思考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始终不得突破。 在赵诗云说到“修左边眉毛特别痛苦”的时候,裴印萧的眉头舒展了片刻,随后又紧紧锁上了。 “怎么回事?”苏尧忍不住出声询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裴印萧沉声说:“我就说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现在终于想起来了。”他走到桌前用手指一下下地叩击,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释放不安,伴随着规律的背景音,他又说道:“更奇怪的是,你们居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我刚才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也好像被什么东西干扰着一样。” “别他妈卖关子了。”梁一衡不耐烦地锤了锤墙,“再不说,当心被干扰忘了啊。” 裴印萧没给他好脸色,别过身子,倚在桌旁说:“这个旅馆里,居然一面镜子都没有。” 听到“镜子”这个词,苏尧的太阳穴突然一抽一抽地疼,浑身难受得像过了电一般。他伸手摸了摸胳膊,感觉鸡皮疙瘩都硬得像扎在肉上的芝麻粒了。 没错,是镜子。普通的旅店,即便没有梳妆檯,也会在床铺对面或是桌子旁边安装镜子,更别说卫生间。 而这间旅店里,连卫生间都没有安镜子,洗手台上方只有一面单纯的瓷砖墙。可他们七个人来回反覆地查看了这么多遍,竟然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吗?又或者,正如裴印萧所说,有什么东西干扰着他们对镜子的认知,让他们察觉不到缺少镜子的不适应感。 “但是,没有镜子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实际的影响啊。”李千航走到邹意她们旁边,指了指自己的脸,“要是我脸上沾了米粒,你们告诉我不就完了?” 这个人的谐星气质越发浓厚,而且处于危机之中的女生们,特别是邹意,很吃这一套。笑过一阵,赵诗云眼珠一转,使坏地说:“要是你牙上沾了菜叶呢?” 李千航立马拉下脸来,严肃地说道:“那我现在起就不笑了!”房间里又是一阵笑声。 “言归正传。”苏尧眼看李千航被赵诗云带入了大坑里,形象越发诙谐,就快要成为不适恋群体了,连忙打断了他们。“你们就凑合着休息一下,我们还是像刚才说的那样轮流守夜。” 一直在角落没出声的梁一衡走了过来,在苏尧和裴印萧脸上轮流盯了几个来回,“两个人靠不住。我看我们四个都别睡,一起守更保险。” 他说“两个人”这三个字的时候加强了语气,略有些挑衅的意味。 不确定门窗是否百分之百安全,女生们就睡在了一楼角落的沙发里。 李千航嫌无聊,轻手轻脚地找了半天,居然从旮旯里翻出一副扑克牌来。于是四个人在沙发旁边围成一圈,用气音和手势决定了玩斗地主。 裴印萧摇了摇头,表示不参与。苏尧拿着牌走到房间那头去洗过,免得吵醒睡觉的人。洗牌的时候,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回来了,第一遍他还洗得有些生疏,第二遍就潇洒利落起来。苏尧赶紧来回摸了一遍,确认自己手上没有长什么常年练习磨出的神偷茧子。 发牌时,苏尧有意地装了装生疏,不想被人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技能点。 地主被李千航叫了,苏尧便往梁一衡那边挪了挪。梁一衡显然是很会打牌的,很快就绕得李千航自乱了阵脚,莫名其妙地丢了个□□。苏尧配合他走牌,梁一衡手里的牌很快就所剩无几。李千航眼见一手好牌被自己打烂,居然不管不顾地继续拆对子,好像晚一轮输就是赢似的。 第7页 苏尧把牌併拢又匀称地推开,微笑着看向李千航。其实他手里的牌并不好,刚才为了协助梁一衡,拆掉了一个顺子,现在剩了一个a一个j,还有3、6、7各一张。 “一个3。”李千航甩下一张拍,轻声说。苏尧瞟了瞟梁一衡,他手里也有五六张牌的样子,未必就比自己好过。 “6。”苏尧打出了自己的6,梁一衡“嘶”了一声,跟了一张7。 李千航的表情很难看,他思考了很久,捏着手里的某张牌就是不行动。 苏尧看到裴印萧站起来,围着沙发外围走了一圈活动筋骨,然后停在了他背后。裴印萧俯身下来看苏尧的牌,细微的唿吸声像是生出了枝芽,挠得苏尧后脖子一阵痒痒。 “a!”李千航终于狠下心来出牌,这一声压抑又奔放,差点破音。赵诗云在睡梦中清了清嗓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扰到了。 苏尧要不起了,但还是故作玄虚地犹豫了一阵才说“过”。梁一衡嘆了口气,冲着李千航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出牌。 随着李千航丢下一张草花3,在苏尧身后围观的裴印萧冲着战局中央伸出了手,盖住了李千航的牌。 “你干嘛?”苏尧小声问道。裴印萧示意他把牌亮出来给其他两人看,苏尧听话照做,李千航也跟着翻过了自己的牌。原本有些不满的梁一衡,在看到两人的牌后,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 “3,7,a,j。”苏尧念出了自己的牌,随后目光转向对面的李千航。 “6,7,j。”李千航说着,捡起了自己刚刚打出的3。 梁一衡把牌甩到了牌堆上,那是3、6、j和a。 “谁洗的牌?谁发的牌?”梁一衡发问,声音并没有压得很低。显然事态对他而言已经非常严重,不是睡觉的时候了。 苏尧刚要应下,就听见裴印萧说:“又不是变魔术,谁还能左右你出的牌么?” 梁一衡冷笑一声,“只要打牌的人是奔着胜利去的,那在很多分岔路口,都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装神弄鬼,不就是引导暗示之后,让人自己吓自己吗?” “反正都这样了,我也解释不清楚,随你怎么说吧。”苏尧收齐地上散落的牌,重新垒好放回牌盒里。这件事太奇怪了,他不怪梁一衡话里带刺。甚至,想起刚才那种熟悉的手感,他不禁怀疑起自己来,怀疑自己刚刚无意识地就做了手脚,为了达成某个目的。 “对,随你怎么说吧。”裴印萧把牌倒出到手上,用噪音不大的切牌方式洗了牌,然后分成三摞,一摞递给了苏尧,一摞递给了李千航,最后一摞则留在了他自己手上。 十几把游戏结束,李千航提出换个玩法。苏尧还以为他要玩什么炸金花之类的。 “咱们一人一摞牌,扣着拿牌。你一张,我一张,他一张,就这么轮流放下去。要是我的某张牌,跟前边的任意一张牌数字一样,我就可以把两张牌之间的所有牌纳入囊中。先打完牌的就是输家。” 苏尧没听过这种玩法,感觉像是小朋友会玩的,但斗地主有些费脑子,他也困起来了,玩玩这种简单幼稚的游戏也不错。 游戏中途,苏尧歪着头看了一眼裴印萧。那个人好像不需要睡眠一样,这么久了连个哈欠都没打过,眼睛炯炯有神的,像鹰一样锐利。 “靠,妈的。” 苏尧正望着裴印萧的侧脸出神,李千航也困得提不起劲来。梁一衡一句脏话把两人都敲醒了,顺带着也把距离最近的王尹夏吓得梦里唿吸一滞。 接龙已经持续了好久,三个人的牌轮流增减,一直没有拉开明显的差距。这轮牌的起点是2,第二张是k,大家发牌时都会优先确认这两张,因为能拿到更多的牌。 可是紧跟在k之后的,又是a、3、6、7、j。 ☆、线索 搞事的扑克牌被丢到了垃圾桶里,可是被它搅动的情绪,是无论如何也平復不了的了。 梁一衡没跟其他人商量,就叫醒了熟睡中的三个人。李千航先客观地描述了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然后主观地关心了一下她们睡得好不好。 “不是,照你们说的,我们起码已经睡了三个小时了吧?”赵诗云的表情有点难看。 李千航点了点头,以为她没睡够要生起床气了,“没事,我们守着,你们再睡会儿吧。等明天……” “明天?”赵诗云重复道,“我们进来之前天就黑了,又翻来覆去耽搁了这么久,明天不是早该到了吗?怎么外边一点亮光都不见?” 苏尧还没走出扑克牌的疑惑,听到赵诗云这么说,他才抬起头来。之前被他拉开的那个窗口外,确实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以现在的天气来看,三四点外边应该就比较亮堂了,即便是大阴天大雾天,也不至于黑成半夜十二点的样子。 天,还会亮吗? 苏尧走到窗边,想推开窗户看看外边的情况。可不管他怎么摸索寻找,都找不到原本应该在两扇窗户正中间的插销,而窗户与窗框之间,更是严丝合缝得抠不出一点儿破绽来。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着,刚想寻找趁手的东西敲窗户,裴印萧已经找到一个金属的檯灯底座过来了。 第8页 “我去门那边看看。”邹意道。李千航还没弄明白苏尧在干什么,便跟着她一道过去。 裴印萧最后直接上脚踹,也没能撼动窗户半分。而旅馆的大门,也跟窗户一样,离奇地发生了质变。 “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会不会死?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家。”王尹夏情绪失控,趴在邹意肩膀上泪流不止。 苏尧正埋头想事,感觉到有什么人朝着自己过来,一抬头,看到裴印萧拦住梁一衡的画面。 “你干什么?”裴印萧问。 梁一衡没有往前使劲,而是后退几步,抬手指向了苏尧。“牌是他洗的,窗户也是他发现的,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你少说两句吧。你遇到这种事情觉得害怕,也不能往队友身上撒气呀。像你这样的,在电影里往往是第一个出事,还连累别人的。”赵诗云并没有真的去考虑苏尧的问题,她只是熬着夜,头昏脑涨,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邹意也顺势出来劝了几句,梁一衡大概是不想跟女生计较,没再开过口。 李千航望着上楼的楼梯口半天,说:“我们找过房间里,但是还没找过一楼的餐厅厨房吧?要不然,我们再找找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 于是,一群人又在一楼翻找起来。一楼有餐厅,休闲区和一个大厨房。外边的区域他们之前找扑克牌的时候已经翻了个大概,厨房倒是还没人进去过。 “哟呵,柜子都是空的。”梁一衡咬牙切齿地摔上地柜的柜门,又去翻高处的。 苏尧进到厨房时才反应过来,已经七八个小时了,自己居然没有感觉到肚子饿,甚至连渴的感觉都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这个不算好消息的事情分享出去。 “我的天呀。”那边,刚打开冰箱的赵诗云惊唿起来,做着一个捂嘴的动作关上了门。但冰箱里的味道已经窜出来,屋里的人都闻到了。 梁一衡推开她,再度打开了冰箱。苏尧从后方看进去,那冰箱里密密麻麻地垒满了死鱼,死鱼好像是刚从湖里捞起来的一样,浑身都是粘液和淤泥。那些东西从最上层一路往下滴,积攒在最底层,门一开,就淌出了冰箱,流到了地上。 “一直出不去的话,这搞不好是我们的救命粮食。”梁一衡咬牙切齿却又故作轻松,脸黑得像是已经把鱼咽下肚里了。 王尹夏趴在洗碗池旁干呕起来,虽然她有试着忍耐,但是忍不住的干呕声听起来更加噁心。梁一衡烦躁地踢翻了厨房地上的垃圾桶,又狠狠地踹了一脚堆在墙角的空编织篮。堆高的编织篮被他踹倒,滚落四散,露出了背后墙面上一行隐藏着的字。 不要找镜子出去。 那字是用手指蘸着颜料写的,断断续续,歪七扭八。颜料已经干透了,呈现出黑褐色,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血液。 苏尧蹲下,鬼使神差地把脸贴在了旁边的墙面上,想看出这行字的一点端倪来。毕竟在一个没有镜子的地方,“不要”这个词儿用得相当奇怪。 “诶,你别!”看到邹意冲着那行字伸手,李千航急了,“看着像血似的,你别上手啊。” 邹意摇摇头,“我有一个想法,得用手验证一下。” “我来我来!”李千航居然都不问问她的想法是什么,直接就蹲了下去,手指摸上了那行字。“嗯,摸起来也没什么特别,这个都干了。对了,你的想法是什么?” 苏尧给邹意腾出了地儿,让她能蹲着观察。邹意一边看一边说:“我怀疑‘不要’两个字是后来加上的。在一个没有镜子的地方,‘找镜子出去’才像是句话呢。” “你这么一说,‘要’字下边那一撇跟‘找’字的那一撇确实不太像。虽然理解为没墨了不显也可以,但更像是一个习惯写出笔锋,一个习惯直直摁着笔结尾。”苏尧道。 李千航手指粗粝,摸不出个三七二十一。最后还是邹意用她稍微留长的指甲找到了线索。 “所以,写‘不要’的人没留指甲,笔锋自然而然就带出来了。可是写后边半句话的人留着指甲。”邹意嫌弃地用小指戳着字间一些浅坑,“写的时候很容易刮到墙壁,所以就没有笔锋。” “是不是意味着,找到镜子我们就能出去了?”李千航说这话时,真情实感地带着喜悦,苏尧都不忍心打击他,裴印萧却接话了。 裴印萧道:“这意味着有一个跟我们一样迷路的人,找到了生还的线索并写下来。但与此同时,旅馆里还有一个人,不希望后来的人找到路出去。” 本来在厨房待了这半天,苏尧已经对鱼腥味免疫了一大半。裴印萧这当头棒喝,让他的感官又敏锐了起来,毛骨悚然的同时,不禁也产生了反胃的酸胀感。 写下线索的人还活着吗?修改线索的人,还在旅馆里吗?苏尧没有问出口,但他知道,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正在思考这两个问题。 好吧,也许得除开李千航。 苏尧想了想,说:“不管怎么说,至少可以按着线索找一找,能不能找到都还不知道,也许不用顾忌那么多。” “我跟你一组去找。”听到声音,苏尧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梁一衡。后者似乎并不在乎他的看法,说完这句话又问女生们:“你们分一个或者两个过来。然后剩下的人一组。” 第9页 苏尧看了看裴印萧,感觉他好像对这件事没什么特殊的想法,便答应了下来。 待裴印萧他们那组上楼后,苏尧转身看向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梁一衡,“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赵诗云“嗯”了一声,站到了两人中间,“不是吧,你俩内讧还没讧完呢?别动手啊,总共就四层楼,我叫一声他们马上就下来了。” 梁一衡道:“不动手,就说事儿。我看你一会跟裴印萧关系好,一会跟李千航关系好,就特别想问问你,你到底是跟谁一伙的?” “一伙?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我知道你惦记着扑克牌的事儿,但是那件事情我不知情。就像她说的,你这纯粹是没事找事儿。” “王尹夏偷偷跟我说,裴印萧和李千航有一个人在说谎。”梁一衡好像完全不顾及赵诗云在旁边,只想避开裴印萧和李千航刨根问底,“她说她看见了,邹意没看见。但她告诉你她看见之后,你还是没什么反应。” “既然是这样,你还找我问什么?”苏尧对王尹夏实在无语,梁一衡表现得暴躁又多虑,王尹夏居然会把这种事情跟他说,而不是跟看起来更靠谱的邹意和赵诗云。 “因为我记得你,你跟李千航,你们是一起的。” 梁一衡这话像是拉开皮筋重重弹了苏尧的心脏一般。 “什,什么一起?你什么意思?你可别瞎说啊你。”苏尧慌得不行。一方面他隐约觉得自己对裴印萧有点意思,但又不是很确定。一方面,他看着李千航和邹意,感觉两个人挺好的。可如果他真认错人了,该有多尴尬? 大概两个人都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可是情绪表现得又符合剧情发展。梁一衡接着说:“虽然我只记得那么一点点,但是绝对没错。你那么急着否认,该不会也想起什么来了吧?难道说你也看到李千航把抽屉里的什么东西藏起来,或者,你根本就知道他藏了什么?” ☆、镜子 “够了!别说了!” 楼梯上传来李千航的声音,不知道是半途下来的,还是一开始就没走远。楼上的四个人陆陆续续下来,王尹夏跟在最后,埋着头也不说话。 李千航咳嗽两声,又倒退了一大步,确保所有人都能看见他。“这个事情,首先我要承认是我的错。王尹夏她没错,梁一衡也没错,苏尧你也是无辜的。这件事情,虽然我不是有意去瞒着,但我确实不应该瞒着。现在我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一遍,我拿我命担保,没有半个字是假的。” “所以你真的藏了东西?拿出来。”梁一衡直接伸手。 在网际网路时代,人人披着一张自己起名的匿名皮,除了触碰底线的言论之外,说什么都没人当真。不管是自己的性命,全家的性命,还是祖宗十八代的性命。 “没有东西。”李千航说,“在我拉开抽屉的时候,确实看到了一样东西,但是现在没有了。” 梁一衡拿手背拍了拍李千航的肚子,挺响,但是李千航没吭声。“被你吞了?” “别动手动脚的。不是就你一个人有脾气。”苏尧说完,用胳膊肘碰了碰裴印萧,裴印萧没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千航和梁一衡。苏尧尴尬地假装没事发生。 李千航继续说道:“我那时候,拉开抽屉,看到里面有一张照片。我看到照片的那一下子,突然觉得很害怕,那种害怕,不像是高考,或者看恐怖片的那种害怕。虽然我没经歷过,但是我觉得,那种感觉也许就是野生动物感知到天灾人祸的时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所以我没敢把照片拿出来,也没敢把这件事说出来。” “是什么照片?”邹意问。 李千航伸出食指,朝着天画了几个圈,一边画一边说:“就是,一张合照。合照上面是我们。” “你们?”苏尧以为他在说他和邹意。 “不是,是我们,我们七个人。”他说着,把裤兜的内袋翻了出来,“但是我没藏它。你们当时在门口不是吗?我合上抽屉,裴印萧再打开,里面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它凭空消失的,不关我的事。” 天色不改,还是黑得令人绝望。 “如果说我们七个人是认识的,那有可能是一起遭遇事故,被人带到这里。大家有什么关于其他人的印象吗?”邹意问道。苏尧也在想这事,可他不想随便开口。梁一衡不行李千航那一套,一定要搜他的身,搜完也没个道歉,还说有可能是被他偷偷处理掉了。 赵诗云摇头,“一点儿印象没有。可能我是被你们拐卖来的吧。” “你呢?”苏尧看没人说话,便问梁一衡,“你说你记得我跟李千航是一起的,你记得什么?” “我记得你们两个……”他这尾音一拖,苏尧和李千航都不由得向前伸了伸脖子,“你们两个是一个班的。” “就这样?”沉默好久的裴印萧突然开口。 梁一衡当然读不懂他的言外之意,鼻孔出气,别过了头。“能记起来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不如你说说看吧,你又记起什么来了?对了,我记得你好像还没正式承认过失忆吧?” “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这回答干脆利落,也不好反驳,梁一衡不想口头上落下风,立马又问旁边的苏尧。 第10页 苏尧想了想,试探地说:“我好像记得有谁戴着一……” “轰隆!” 窗外突然雷声大作,打断了苏尧。王尹夏“哎呀”地叫着抱住了头,邹意和赵诗云也有点害怕。三声雷响后,屋里所有灯都闪烁起来,似乎是因为电源遭到雷击导致。 灯光忽明忽暗,一下一下地叩击着苏尧的心脏,他记得有一部很有名的恐怖电影,讲的就是主人公关灯睡觉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怪人,吓得又打开了灯。可是灯亮后,那里什么也没有,于是主人公又再次关掉了灯。此时,在黑暗中,那个怪人离得更近了,已经走进了屋里。处于懵逼状态的主人公,开始作死地把灯开开关关,直到灯不再受他自己控制,那个怪人走到了床头……连他都记得这么清楚,赵诗云她们恐怕就更有既视感了。苏尧忍不住祈祷,希望这灯赶紧停在亮着的时候。 十几分钟过去,灯终于长明不灭,缩在一堆,背靠着背的众人松了口气。 “这样不行,我要赶紧找到镜子,找到出口。”梁一衡大概是有点怕黑的,经歷了刚才那轮,现在情绪已经濒临崩溃。他疯了一样在屋里踢翻桌椅,掀出柜子里的东西,苏尧很想提醒他,作为出口的镜子肯定是块大的。 “你们也来找啊!”梁一衡咆哮起来,“你们不想出去了吗?你们想死在这儿吗?” 赵诗云捡了个东西往旁边一摔,“嚷嚷什么,嚷嚷什么!谁没在想办法呀,就你积极,就你想出去!那你自己一个一组去找吧,我们六个要先冷静一下。” “妈的。”梁一衡一脚踢飞了被他丢到地上的书,气得浑身发抖,但饶是这样,他还是没有照赵诗云所说的一个人离开行动,大概他再也没法用愤怒和猜忌来隐藏内心深处的恐惧了。就算当着所有人的面撒泼,他也是不敢独自行动的。 苏尧分析道:“不如我们先想一想,还有什么地方是可以藏镜子的?我想那条消息说的应该是出口表面覆盖着比较大块的镜子,可以移动,或者用机关控制。这样的话,镜子表面应该也覆盖着什么,就像李千航那个房间的门一样。我们只要找到墙面、地面或者天花板凹凸不平的地方就行了。” “也有可能藏在床里,噢,还有柜子里。”邹意补充了两条。 “那我们行动起来吧!”赵诗云兴奋地搓搓手,“咳咳,就不分组了啊,毕竟刚刚灯才坏过,分了组,万一灯又坏了,那岂不是战斗力减半。” 梁一衡下了这个台阶,一声不吭地跟上了上楼的小队。 这一次他们把能打开的房间都翻了个遍,走廊的地毯,楼梯的底部,任何细节都没有放过。除非那东西在那些他们死也打不开的房间里,不然一楼以上,确实是没有出口的。 “我说,要不,要不要休息下。你们看小王,那个脸蛋都通红了,一会别累晕倒了。”王尹夏在对峙之后,就再也没说过话了。邹意让李千航想想办法,引个话头到王尹夏身上,让她不要产生跟团队的疏离感。 苏尧看邹意操着当妈的心,也不想拂了李千航的面子,顺着他的话说:“嗯,女同胞们累了就休息下,李千航给大家讲个笑话。” 王尹夏手足无措,也不好意思跟着邹意和赵诗云一起笑,只说道:“我没事,不累,大家继续找吧。” “行,那继续找吧。不过一楼都找得差不多了,除了墙和柜子没仔细看。”赵诗云踹开刚才梁一衡“铺”的一地杂物毯,目光在各个区域间游离。 找遍两个公共区域一无所获,只剩下他们找到线索的厨房了。 “厨房的柜子我们也是翻找过的。难道东西在打不开的那几个房间里吗?那还玩个球。”赵诗云躺回了沙发上,像是累得不行。“突然觉得真有这可能。那个留下讯息的人,搞不好根本就没能进到屋里,从出口出去。” 邹意道:“也许刚留下讯息,他就被害了。” “没进屋,那个人不可能知道屋里有镜子。他一定是在找到镜子后才留下的讯息。”裴印萧否定了两人消极的猜想。突然,他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我们漏掉一个地方没找。” 回到厨房,那股子鱼的腥臭味还没散。“不要找镜子出去”的留言就在离冰箱不远的地方。 “可是冰箱背后,并没有贴着墙面。”苏尧没有立刻打开冰箱,而是看了看背面和底部,“底下也是悬空的,没路能走。” 裴印萧示意他起身,上手拉开了冰箱。恶臭熏得众人都往后退了退,但裴印萧只是偏了偏脸,便拿起扫把开始往外扫鱼。鱼砌得高,又这样恶臭,刚才开柜子的两个人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在裴印萧扫落一小半鱼后,冰柜内侧出现了他的脸。 “真在这儿?”拆掉隔板,一整块镜子露了出来。赵诗云闭着气探头去看,感觉镜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镜子需要拆下来吗?但是就算拆下来,镜子背后根本无路可走。这条提示大概有别的什么含义,我们还没解读出来。”苏尧很久没照过镜子了,甚至感觉镜中的自己看起来有些陌生。他不敢盯着镜子太久,害怕下一秒在里边看到不属于自己的表情。 第11页 “我来试试能不能拆吧。”裴印萧和梁一衡太高了,要钻进去大概有些困难。李千航看苏尧一万个不情愿地提问要不要拆镜子,索性自告奋勇。 他钻进冰箱里,侧身蹲坐着,一只手顶住上部,一只手沿着镜子边沿摸索起来。这感觉就像他去推大门的时候一样,镜子好像有了生命,跟冰箱骨肉交缠,长在了一起。 “好像没什么东西。”他说。 邹意扯了点厨房纸巾,“要不你还是先出来吧。” 李千航点了点头,正要伸出一条腿着地。但那冰箱里的粘液太滑,他重心刚一偏移,鞋就熘了,李千航整个人朝着镜子的方向栽倒。 ☆、出口 裴印萧和苏尧一同伸出手去,想要捞回李千航,免得他撞碎镜子伤到了。两人在冰箱门前挤到一起时,苏尧听见裴印萧说:“你传染给他了。” 可苏尧没时间追问裴印萧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李千航的脑袋已经直直地砸向了镜子,然后在谁也来不及反应的眨眼间,被镜子吸了进去。 苏尧只感觉自己手里拽着的那只手瞬间消失了,不是化为粉末一把抓空,也没有高速摩擦的灼烧感,好像李千航进入镜子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就被什么包裹住,与镜子外的世界隔离开了。 苏尧就要伸手触到镜子,被裴印萧一把扫开,“你还敢碰?” “为什么不碰?那是出口啊!”说话的却是梁一衡。他兴奋的样子看上去略显贪婪,双眼直勾勾地聚焦在镜面,保持着一个僵硬但绝对真实的笑容。 裴印萧退到一旁给他让位,梁一衡不带犹豫地钻进了冰箱。 赵诗云跑到他身后,问道:“万一那句话是假的呢?万一‘不要’不是被人加上去的,你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你以为你留在这栋屋子里,就能活?”梁一衡头也不回地扑了进去,他就像李千航一样,骤然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那镜子生吞了两个人,连点涟漪都没起,平静的样子好像在宣告,它还饿着,还远不到吃饱的程度。 “我们怎么办?”苏尧突然有点无理取闹的想法。要是刚才他伸手碰到镜子,进去就进去呗,可裴印萧这一打岔,他开始后怕起来,陷入了选择困难症之中。 赵诗云跑到外屋,几十秒后又跑了进来,她说:“外面还黑着,怕是永远不会亮了。” 苏尧明白她也想进去了。赵诗云进去之后,邹意和王尹夏也先后进去了。最后,只剩下靠着墙,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裴印萧,和蹲在地上,扶着冰箱门朝里看的苏尧。 “诶。”苏尧叫了一声,裴印萧没过来,也没答应。 “裴印萧。”他又叫道。裴印萧问:“干什么?” “你有一串带着骷髅头的项鍊吗?”苏尧想起了这件刚才被雷给打岔的事情。 “不记得。”裴印萧的答案让苏尧有一些失望。 “你想清楚了吗?进不进去?”苏尧又问道。 “你呢?”裴印萧问。 “进。” “嗯,我也进。” “唔……”苏尧睡得迷迷煳煳,刚翻了个身,就感觉到右臂针扎似的发麻,似乎是之前姿势不对,给压住了。 下一秒,逐渐聚拢的意识在他心里画起了巨大的问号。为什么耳边响起了闹钟的声音?为什么床铺这么柔软,被套散发着柔顺剂淡淡的茉莉香? 苏尧睁开双眼,勐地坐起,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确认自己身处何地。但他对自己为什么出现自己家里…… “这……呵呵,原来是在做梦。”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苏尧非常熟练地关掉了闹钟,倒回被窝里睡回笼觉。 “闹钟响了还不起?”孙喻敲了敲门,“今天家里可要做大扫除的。” “知道了!”苏尧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忍不住回味起了之前那个怪诞的梦。那梦太真实了,梦里的人也好像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繫一般。苏尧回忆着回忆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睡前,他突然想起,他妈终于肯换掉玫瑰味的柔顺剂,用他喜欢的茉莉味了。 “你都不是小懒虫了,该叫你大懒鬼。”孙喻掀掉被子,拉开了窗帘,刺眼的阳光扎进苏尧的眼睛里。 苏尧赶忙翻身趴着,用手掌盖住眼睛。“哎呀妈,你能不能优雅地叫我起床?” “优雅过了,你不是没起吗?快去洗漱吃早饭,吃完好干活了。” 苏尧坐直了身子,看到了床头柜上一个被抽掉相片的相框。他转身看向墙边的小书柜,发现书柜里的几个相框,也都被抽走了相片,还倒扣在里面。“妈!妈!孙阿姨!孙姐!喻喻!” 孙喻走进屋里,抢走了苏尧手上的相框,“没大没小的东西,叫唤什么呢!” “妈,我相片哪儿去了?”苏尧问。 “你相片哪儿去了你不知道?”孙喻把相框放回床头柜,“不是送去扫描,要做纪念册吗?” 苏尧一想,好像是有这么个事,便安心去洗漱了。 苏佑楠出差去了,下周二才回家。孙喻一直觉得钟点工做清洁不够仔细,所以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大扫除。在苏尧的记忆力,苏佑楠参与这项家庭活动的次数少之又少,就是因为他总是出差。 第12页 做完大扫除,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孙喻早上做好的饭菜,中午已经被苏尧扫荡一空。苏尧提议晚上叫个外卖吃了事。 “就那家呗,你爱吃的那家鱼。诶,我手机呢?”苏尧连轴转了一天,居然连手机都没拿出来完。意识到这点,他突然对自己油然而生一种钦佩之情。当然,手机还是要找到的。 “尧尧,你不是买了那种网红方便面吗?吃那个不就行了。”孙喻道。 “是吗?”苏尧走到厨房,翻了翻柜子,“那你想吃什么味道的?辣的还是不辣的?” “不辣的。” 苏尧拿下两盒泡面,又挑了几样真空包装的零食。最后实在觉得不太健康,便择了点蔬菜,捡了两个荷包蛋,虽然味道一般般,但是看上去更营养就够了。 “哎呀早知道我还不如选个辣的,你这个全是味精和胡椒。”孙喻有点嫌弃地往面里沖了点开水,“而且还很咸。” 苏尧勐灌了一大口冰可乐,“唔哇——舒服。妈,我跟你说,你猜我昨晚上梦见什么了?” “梦见什么了?”孙喻挑了一筷子苏尧的面,吃完撇了撇嘴,大概是嫌辣。 “我梦见我失忆了,误打误撞进了间鬼屋。那屋里全是跟我一样失忆的人,然后我们在鬼屋里……” “停停停!”孙喻把筷子拍到了碗沿上,“你少给我讲那些乱七八糟的,你爸今晚又不在家,你是存心要我睡不着觉啊!” 苏尧吐了吐舌头,继续吃面。 洗漱完回到房间,苏尧才记起来手机还没找到。他蹑手蹑脚地进了主卧,看到孙喻已经睡着了,只好退出来自己找。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我的手机……”翻遍了沙发桌椅,到处都找不到手机,苏尧开始摸自己睡衣的裤兜。右手伸进裤兜时,苏尧突然想起了那个梦。其实他白天已经想过了,只是想着想着睡着了,现在入夜了,再度想起这个梦来,苏尧竟然有些心慌。还好兜里是空的,没有梦里那把钥匙在。 苏尧唿了口气,转身想回房间。如果现在有个镜头架在那里,拍下了他的一举一动并慢放,应该能发现他在转身后明显的僵住了,不过只有短短一霎,他很快就恢復如常,继续着前进、进屋、关门和上床的动作。而那一霎的僵硬,是因为苏尧看到主卧的门虚掩着,门缝后面,依稀可见一双眼睛。 那眼神好像在监视着谁一样。 苏尧瞌睡很多,但并不安稳,很少能一觉睡到天亮的。半夜,苏尧踢了被子,腿有些凉着,便意识模煳地连拉带勾,重新改好了被子。可这么一闹腾,再怎么努力调整唿吸,苏尧都没法再次入睡了。他半眯着眼睛看了看闹钟,夜光指针依稀指向了三四点的位置,苏尧想,还能在天亮前睡着,便翻了个身。 这么一翻,吓得他差点叫出来,声音卡在喉咙口,不出来也得出来,苏尧只得“嗯嗯”了几声,继续装睡。 此时,在苏尧的床尾,孙喻正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那里。苏尧来不及看清她的表情,也不敢再次睁眼查看她走了没有,前半个小时,他几乎是卯足了全身的力气保持眼皮的稳定,希望自己没有抖动睫毛。半个小时后,困意回潮,苏尧也用太黑看不清安慰自己,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苏尧没等到闹钟响起,在天刚刚微亮的时候就醒了。他不敢动,继续装睡,祈祷着时间快点过去。 八点,闹钟响了,苏尧像真被吵醒一样,不耐烦地摸索并按掉了它。他眼睛睁睁闭闭,扭动着身体看向了门边,还好,门关闭着,床尾也没有人。 苏尧快速起身洗漱换衣,也不管手机被藏到哪儿去了,背上书桌旁边挂着的挎包就要走。 “你去哪儿?”孙喻在厨房做饭,看到他这一身打扮,连忙跑出来。 “我找同学,约好了的。”苏尧离门只有一小段距离,但他不想硬闯。 “吃了饭再走。”孙喻没有出声阻拦,甚至没有回头确认苏尧有没有坐到餐桌上,说完话就去厨房继续忙了。 早饭是土豆丝饼。孙喻讲究养身,虽然也会做出吃方便面这样的事,但对盐特别歧视。饼里的盐放得太少,苏尧就着泡萝蔔吃掉了三大块,然后一口气灌下牛奶,在孙喻喋喋不休地嘱咐声中出了门。 反手关上门后,苏尧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有些困惑,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毕竟四十分钟前,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时候,是抱着拼死一搏的决心的。可现在,他居然全须全尾地离开了家,离开了那个有些古怪的母亲。 难道真是我想多了吗?苏尧理了理裤脚,走到了电梯前。 ☆、反覆 苏尧看着电梯门缓缓打开,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电梯平缓地行驶到2楼,然后停了下来。苏尧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退到了电梯边缘。可直到电梯门完全展开,他也没看见有人过来。 “嘀——”门没有自行关闭,因为电梯里竟然响起了超载警报。 苏尧看着铭牌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准载12人”,突然觉得四周的空气变得浑浊起来,好像这电梯里真的站满了乘客,换气系统工作得不够努力。 第13页 越来越喘不过气,苏尧开始往外移动。他紧贴着电梯四壁,挪着小碎步,感觉自己好像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推搡着,抑或是被自己内心的恐惧支配着。即便电梯大开着门,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还是个封闭的空间,在这样的地方听着刺耳的警报持续不断,实在是一种不堪忍受的折磨。 苏尧一离开电梯,电梯门就忙不迭地开始合拢。他压抑住想要伸手挡门的冲动,从包里翻出了一把迷你摺叠伞伸了进去,想知道刚才究竟是系统错误,还是…… 可惜电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那把可怜的摺叠伞甚至没有让电梯门卡顿下一秒,它直接被挤压变形,碾碎成饼,随后在电梯下降的过程中四分五裂了。如果刚才伸过去的是一只手,现在大概也是一只自由的手了。 电梯下降到1楼后不久便开始上升。苏尧没有按按钮,呆呆地看着电梯升到了自家所在的16层。电梯在16层停了片刻后,开始往下走。 下行箭头一亮,苏尧便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很难不去想像那台电梯里此刻正载着孙喻,很难不去想像在他走进电梯后,孙喻立刻从家里跟了出来,她在十六楼监视着电梯的行进,待苏尧离开后,立刻按下电梯按钮。 “那不是我妈。”尽管她长着跟孙喻一模一样的脸,尽管她或许拥有着孙喻的一些记忆,但那不是孙喻,确实不是。苏尧拔腿就跑,也不管楼梯间的光线有多微弱,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到有人的地方去求助。匆忙间,不知道踩上了什么又软又滑的东西,苏尧无论如何努力也维持不了平衡,整个人打着滚翻下了楼。 天旋地转后,苏尧蜷缩在地上。感觉胳膊脚腕和脖子这些脆弱的部分,好像没一个逃过此劫,或多或少都有点磕碰拧巴。他慢悠悠地爬起来,只能苦中作乐,庆幸自己没伤到脑袋。 在苏尧短暂地休养生息时,楼梯间外传来了高跟鞋“哒哒”的声音。苏尧心叫不妙,一抬头,果然正对上孙喻的脸。他分明看见那张脸上一秒还冰冷得像含怨的亡灵,在对上苏尧的视线时,寒冰又立刻融化开来,“尧尧啊,你没带伞。”说着,孙喻递上了一把雨伞。 苏尧扶着墙站起来,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孙喻的脸,生怕错过她一点预兆示的表情变化。 “谢谢妈妈。”苏尧伸出手去,指尖刚碰到伞,孙喻又把伞收了回去。 “你有没有摔到哪儿?要不要回家看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尧总觉得今天的她,说话语速比昨天慢了好多,音调也低沉下来。 而且,摔到了不是应该去医院看吗? “没事。”苏尧稍稍一使劲,把伞抢了过来,孙喻捏得不太紧。“我得赶紧走了,不然要是迟到了,那孙子又要叫我请客吃饭。” 孙喻跟了几步便停下来了,苏尧当然没停,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他听见孙喻在背后问:“你今天跟哪个同学约好的?” “李千航呗。”门禁打开时,苏尧脱口而出了一个名字,好像自己经常跟这人一起出去玩一样。苏尧动作快,一出门,立马就消失在孙喻的视线内。他走后,孙喻脸上的笑容依旧挂在那里,可是她的眼神里,自始至终没有丝毫笑意。 苏尧一路狂奔到小区的僻静处,再次翻开自己的包。钱包里有张拍立得,是一个模煳的男人背影,髮型和身材都不像是苏尧自己。 “苏尧,2000年3月12日。”苏尧失望地放下身份证。他记得梦里有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还以为会跟自己的生日有点关系。 他知道事情不对劲,很不对劲,可是在这不对劲的一大堆事里,混杂着他绝对不会有偏差的记忆。苏尧终于开始正视那个问题。“我应该相信我妈鬼上身了,还是应该相信我钻进了一面镜子里?” 话音落的那一下,苏尧感觉任督二脉都被打通了似的。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苏尧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他抓起包往小区外跑,嘴里念念有词:“镜子,是镜子,是镜子……” 没错,又是镜子。苏尧的房间里可以没有镜子,但是家里的卫生间怎么能不装镜子?甚至于,做大扫除时,孙喻的梳妆檯上,原本应该放着镜子的位置,什么都没有。 如果那一切真的只是个噩梦而已,他的家里,怎么会也找不到一面镜子呢? 苏尧跑着跑着,感觉四周的绿化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他从7栋跑到6栋,从6栋继续往前跑,可是2栋前边是1栋,1栋过后又是7栋,周而復始,循环不止。明明周末的上午,小区里却空无一人,他甚至找不到可以询问的对象。十几圈走走停停,苏尧已经开始喘粗气了,他站在原地,转着圈看四周的几栋高楼,估算着从背后翻出去的可能性是否存在。 随即,他自嘲地笑了。他在一面镜子里,怎么还能指望跑出去,向镜子里的警察求救呢?就算镜子里真有警察,偏袒的,恐怕也是同在镜子里的那个人吧? 苏尧的目光略过7栋时,看到了一个人从窗户里探出身子来,正冲着他的方向。不用说,那是孙喻。虽然隔得略远看不清脸,苏尧还是用狠恶的目光沖她看了回去,毫不示弱。 他回到7栋,取出消防斧,就这么拎着回到了电梯前。这下,他也记起电梯的不同寻常之处了,这样的材质虽然不能像镜面一样反射出人,却至少能保留下轮廓和颜色。但电梯门始终是孤独冰冷的金属色泽,苏尧看不到自己存在的痕迹。 第14页 “尧尧?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开门时,孙喻故作惊讶,但还是很自然地把拖鞋踢到了苏尧脚边。 苏尧左手背在身后,以门作为掩护,挡住了手上的斧头。他没有进屋,就站在门口说:“妈,给我拿面镜子,我眼睛进东西不舒服,想看看。” “进什么了?妈妈帮你吹掉。”孙喻伸出手,被苏尧狠狠地打掉,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苏尧觉得有些可笑,这玩意儿昨天演得多好,今天露馅了演技立马下跌了一大半。 “出口在哪里?”苏尧问道。 孙喻摇了摇头,表情还绷着,言语之间却已经承认了,“乖儿子,傻儿子。难道咱们家里不好吗?为什么要找出口?家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下个礼拜,你爸爸也会回来的。” 苏尧捡起斧头,冲着面前的人挥了挥,“带我去找出口。” “你是怎么进来的,当然就怎么出去,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孙喻垮下了脸,回到餐桌上坐下,继续喝茶,没有要引路的意思。 苏尧拿着斧头,倒退着往厨房走,一面提防着孙喻,一面打开了冰箱的门。 冰箱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有,苏尧一打开门就看见镜中那个被隔板切成几段的自己。苏尧突然很想问问客厅里的那位,昨天和今天的吃食,她是拿什么做的?想想知道答案后,伤心的是自己,还是忍了。他模煳地记得自己进入镜子前跟裴印萧的对话。 “进。” “嗯,我也进。” 苏尧很害怕,怕得手都在抖。旅馆里的提示是假的,这里又会通向哪里呢?裴印萧进入镜子之后,也回到自己的家里了吗?其他人呢?苏尧有些后悔,早知道进入镜子的人不是去往同一个地方,他应该跟裴印萧好好道个别,甚至假装开玩笑地告个白。 苏尧不敢背朝外,便拿着斧头,脸朝前坐进了冰箱里。家里的冰箱没有旅馆的大,往后挪动的时候有一点费力,在背即将贴上镜子的时候,苏尧停了下来。他深吸几口气,正要朝后倒下。 孙喻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冰箱旁。她蹲在地上,头从冰箱门下伸了过来,一头长髮倒垂在地。孙喻的表情很狰狞,浑圆的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嘴角也咧开到了极致。苏尧尖叫一声,险些冲着她的脸挥出斧头。 “尧尧,你会后悔的,哪儿都没有家里好。”这是苏尧跌进镜子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列车 “老苏,你说,我这么约她一起,是不是给人感觉特别唐突?” “三年隔壁班,三个字没说过,现在突然约人出来郊游,你觉得唐不唐突?” “那我不是叫上……他们了吗,是不是再叫几个人比较好?” “你可以问她有没有朋友要来,不过呢,我觉得吧……” 苏尧跌坐在火车站的地上,手里紧攥的斧头消失了,变成了一张宣传gg。那张宣传gg千疮百孔,被人为地挖去了好多关键词,邹巴巴地,磨损出了纸的本色。 “某市,某某镇,神秘的某某某某,某某某某的某某圣地。”苏尧呢喃出声,直觉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张单子。 火车站内自然空无一人,电子屏幕倒是兢兢业业地工作着。苏尧看着屏幕上的车次信息一条条滚动,直到某条出现在屏幕正中央的信息,让他感到似曾相识。 “奕市南,万灵北……”苏尧看了看手中的宣传单,“奕市,万灵镇,神秘的世外桃源……”头突然疼了起来,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感,苏尧不敢再想,直接来到了检票口。刷过身份证,检票口亮起了绿灯,闸门打开的同时,一张残破的火车票被出票口吐了出来。 苏尧穿过检票口,抽走了那张火车票。火车票好像在水里泡过又烘干,呈现出一种软趴趴的状态,上面的部分文字已经无法辨认了,还好能看清座位是“07车9d号”。 站台只停有一辆列车。苏尧顺着轨道朝后看去,那里竟然有一个隧道口。隧道里没有透出一丁点光来,苏尧打消了走轨道的念头,老实找到7号车厢,缓缓走上了列车。 列车里气压低迷,裴远航和李千航一个站一个坐,一个看着天花板,一个盯着地板。听到有人上车的声音,两个人一起转过头来。 “你们两个……”苏尧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指甲不由地抠紧了座位,“你们两个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记得很清楚。奕市,万灵镇,神秘的世外桃源,心想事成的许愿圣地。地方是我找的,宣传单是我去旅行社拿的。”李千航双眼通红,看不出是不是哭过,裴印萧则要淡定许多,甚至因为表情多了几分困惑,看上去比之前还可爱一些了。 “你们两个之前也回家了吗?”苏尧问道,但他转念一想,觉得这个说法不太严谨,“我是说,你们也产生了回到家里的幻觉吗?” 裴印萧“嗯”了一声,李千航也默默地点了点头。苏尧注意到李千航的状态特别奇怪,好像遭遇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时间拿不准该不该问他。 李千航察觉到苏尧的目光,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我没事,就是有点,有点那个。我看到家里人,我觉得,我捨不得了……” 第15页 苏尧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就像那个孙喻跟他说的,那个家里什么都有,放任自己不去思考那些随处可见的破绽,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他抬起头,正要问裴印萧情况如何,却对上裴印萧朝他挤眉弄眼的样子。苏尧顺着裴印萧的暗示重新把目光投放到李千航身上,他从李千航的头顶看到脚背,从领口看到裤腿,愣是不明白裴印萧在说什么。 裴印萧翻了一个含蓄的白眼,把右手举高到了耳垂附近。苏尧看到他不停地摩擦着五根手指,随后併拢了其中四根,只留下一根中指微微抬高。 苏尧:“……” “有人来了。”裴印萧对着窗外说,然后在李千航转身的一剎那,指了指他的手指。苏尧低头看去,发现李千航随着手哆嗦的十根指头里,有两根不太对劲。他的手背很干净,没有一点灰尘泥土,好像是洗过了,但是这样的一双手,却有两根手指的指缝里带血。 李千航回“家”一趟,都做了些什么事? 不过裴印萧是真的看见有人来了。 来人是梁一衡,跟他们一样,换了身衣服,背着包。梁一衡一上车就把包随手一丢,死死盯着裴印萧看,苏尧感觉他一身戾气,还夹杂着疑似沐浴露的香味。 “我记得你。”梁一衡咬牙切齿,“你把我兄弟打住院了。” 苏尧和李千航面面相觑,裴印萧倒是很无所谓地晃悠到了梁一衡面前,一脸正经地说:“哦。” 预想中的打架斗殴事件并没有发生。梁一衡听完裴远航的回应,居然弯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他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两条腿横搭在扶手上,一副颓废的样子。 “你笑什么?”苏尧看他情绪稳定下来,经不住好奇。 梁一衡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就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笑。对了,还有三个人呢?” 李千航听到这话,突然烦躁地冲出了车厢,跑到了扶梯底下站着。苏尧知道他应该特别特别担心邹意。 “你和李千航谁先过来?”苏尧把裴印萧叫到了车厢另一头。 “我。他来的时候精神状态比现在还差,整个人失了魂一样。你看到他的指甲了吧?我猜他可能在家里杀了人,噢,不,是杀了那些东西。” “那也不怪他。我都差点动手……你呢?你该不会是第一眼就发现你爸妈有问题,直接就冲进厨房了吧?” 裴印萧仰头靠在车厢,苏尧看着他的脖子呈现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吞咽时喉结缓慢地运动,自己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裴印萧闭着眼睛,像是不太情愿地说道:“家里没有人。” “嗯?”苏尧还没从旖旎的幻想中走出来,“出去了?” 裴印萧睁开眼睛,拿脚轻轻地踹了踹苏尧,“我爸妈早都不在了。我在家里一觉醒来,脑袋还是懵圈的,就跑到冰箱里拿饮料,冰箱门一开我就反应过来,直接到了这里。” 苏尧靠到了裴印萧身侧,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垂下了手臂,“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这没什么。” 裴印萧把右手从兜里拿出来,手背轻轻地碰了碰苏尧的手,然后绕了大半个圈子跟他手心相对。苏尧没抵抗,也没回应,任由裴印萧跟他十指相扣,然后缓缓地举起了手。“你不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吗?”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感觉到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也只有那一点点感觉而已。我不知道前因后果,甚至不确定那种感觉是不是对的。” 裴印萧就着双手紧握的姿势把头埋到了苏尧颈边,距离近到苏尧可以感受他唿吸的温度。苏尧的心脏扑通不止,耳朵根也已经熟透,他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丝毫没有一点装睡时的镇定。 “没关系,会想起来的。”但裴印萧只是在他耳边留下了这句话,便抽手离开了。“好像又有人来了。” 苏尧:“……” 王尹夏出现在扶梯口的时候,李千航差点要给她跪下了。但李千航只是想想,王尹夏却真的跪了。她第一脚就踩空了,好险只是跪坐到阶梯上,没有往下滚。直到扶梯把她送到地面,王尹夏都没能站起来,李千航只好把她背回了车厢。王尹夏像是刚从冰窖里逃难出来,整个人没有一点温度和气色,她牙关紧锁,眼神涣散,任谁叫都不搭理人,只是时不时地摇摇头,像在否定那个否定了父母的自己。 没过多久,赵诗云也出现了。她一进车厢就开始大着嗓门讲述那个大家都经歷了一遍的离奇故事,直到看到角落里的王尹夏,她赶忙过去给她拥抱,抱着抱着,两个人抱头痛哭了起来。 “旅客朋友大家好!本次列车是由奕市南站始发,开往万灵镇北站的……” 车厢内突然响起了广播声,提示列车还有十分钟启动。苏尧感觉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极了孙喻,眼前又浮现出冰箱门外的那张脸。 “怎么办啊,邹意怎么还没来?”王尹夏哭完累得睡着了,赵诗云显然跟车厢外的李千航一样焦虑,同样的问题问了七八遍。 第16页 “她要是自己选择了留下,那她也是心甘情愿,高高兴兴的,你替她哭什么丧呢?” 王尹夏趴在赵诗云腿上,她没办法站起来找梁一衡,只好随便问候了一下樑一衡全家。梁一衡嘴贱完就不吱声了,不一会打起了唿噜。 “诶,邹意来了!”赵诗云拍了拍玻璃,兴奋地跳起来,王尹夏从她腿上爬起来,也跟着招手,示意窗外的邹意动作快。 邹意一边跑,一边疯狂的挥舞着双手,离得越近,苏尧看得越清楚,邹意的表情惊慌失措,嘴里还在大喊着什么。“看口型,她在说……” “出来。她在说出来!”赵诗云心里一沉,“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要我们出去?李千航又到哪里去了,他不是去上边接邹意吗?” ☆、万灵 苏尧不明就里,第一个冲出车厢,裴印萧紧跟他在后边。 “出来!快出来!”出车厢之后就能能听清邹意说话的内容了,她果然是在叫他们离开车厢。苏尧感觉事态紧急,连忙回身叫醒了梁一衡。梁一衡站在门口,带着明显的怀疑,朝着不远处已经停下脚步的邹意大喊道:“为什么叫我们出去?” 邹意没有回答他,而是再次重复道:“出来!快出来!” 见众人都离开了车厢,邹意又说道:“快跑!快跑!”说着,指向站台的另一侧,自顾自地跑了起来。 “慢着!跑什么?”苏尧刚想追,被裴印萧一把拉住,他回过头,看到其他人都一脸见鬼地盯着扶梯上面看,只见那扶梯的起点处,另一个邹意正狂奔下楼,不一会就来到了他们面前。后来的邹意对他们说:“别站在这儿,快回车上去!” “怎么回事?”苏尧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邹意,感觉人都要不好了。 “她是镜子里出来的怪物!这辆车会脱轨的!”那头,邹意声嘶力竭地大喊。 “她才是,她才是镜子里跟着我出来的!我们要赶快上车,上车才能离开这里。”这头,邹意的声音带着抖。 李千航从另一侧的扶梯上下到站台,看到邹意,兴奋地挥起了手,“邹意!邹意!” 车厢门口的众人默契地分散开来,确保李千航能自己发现华点。李千航的视力好像不错,离着老远就剎了车,整个人杵在原地,疯狂地揉起了眼睛来。“邹意?” “各位旅客,列车还有三分钟……” “李千航,你说到底怎么回事?”赵诗云踩在黄线上的脚不安分地前后磨蹭,感觉像在做四个单词首字母和长度都一样的选择题。 李千航两个邹意都没看,崩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我上去找了一圈没找到,听见你们在喊什么,就跑下来看看……” 时间走得快,根本来不及给他们判断的时间。 镜中人,镜中人,镜中人……苏尧一拍大腿,“邹意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疤痕之类的,很明显而且只在一边有的?” “有!”赵诗云抓着王尹夏的胳膊,“她脸上有颗红痣呢,你记得吗?在哪边来着……” 王尹夏皱眉想了半天,“好像有。好像,是在左脸吧。” 苏尧面前的邹意顿了顿,指着自己的右脸说:“不,不是的,那颗痣在右脸,在这里!” 说话间,那个邹意也来了。苏尧看到她的左脸上确实也有痣。 “李千航?”王尹夏说话都是不太确定的样子,赵诗云又想不起来不敢开口,苏尧忍不住叫了叫还在看脚尖的那位。 其实李千航已经没有在看脚尖了,他正闭着眼睛竭尽全力地回忆邹意。但是他压根没正眼盯着邹意的脸看过几次,都是偷偷瞟一瞟,或是眼神不停地打转游离。他是记得有这么一颗痣,但他跟赵诗云一样,不敢确定痣在哪里。 “李千航!”赵诗云也催促了一声。李千航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像待在那个家里的时候一样。他稍稍游离,回到了不久前挥刀宣洩的时间点,在极乐的世界里放松下来,再次回忆起了邹意的样子。 列车关门的提示音响起,李千航睁开了眼睛,“上车。” 列车缓缓启动。车厢里没人说话,李千航和邹意甚至都没有坐在一起。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心里都还有一个疑问没解开:车上这个人真的是邹意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也许意味着他们正驶向死亡。 “她是怎么回事?”苏尧趴在窗边,看另一个邹意正跟随着已启动的车厢前进。 邹意道:“我在家里醒过来,看到了我父母。记忆很混乱,深究不下去,但逻辑上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了。我在房里找不到镜子,也找不到我自己的照片。我凑到电视前,凑到大理石台面前,凑到任何可以替代镜子的东西前,那些东西没有一样能映射出我的脸来。我想起了那块藏在冰箱里的镜子,就打开了家里的冰箱……” 苏尧倒抽一口凉气,打断了邹意的叙述。 “怎么了?”李千航问。除了苏尧和裴印萧,其他人都坐在车厢另一侧。 “她跳下来了。”苏尧回答道。此时列车已经开始加速,驶入了隧道之中。 车厢里没有亮灯。但邹意好像并没有收到影响,继续说:“然后我妈来了,她问我,家里不好吗,为什么不留在家里?我没有回答她,继续往冰箱里钻。可是进入镜子的那一瞬间……我后悔了。我想留下,非常非常想,我甚至做出了往回退的动作,但是来不及了。她跟着我到了火车站。” 第17页 邹意讲完后,车厢里一片沉默。这个故事的基调就是荒诞的,没人会去质疑其余部分的真实性。 “我突然觉得看不到一点希望。”是赵诗云的声音。 像是默认了这种观点,赵诗云发声后,车厢里仍是沉默着。裴印萧把头靠近苏尧,想跟他说句悄悄话,这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裴印萧:“……” 苏尧梦到孙喻和苏佑楠了。具体的记不清,好像就是两个人抱在一起哭的画面。 “出隧道啦?”环境突然变得明亮,苏尧下意识地钻进了旁边人的怀里哼哼。裴印萧一手拖着他的下巴,一手扶着他的后脑勺,以一种保护性地粗鲁方式帮他清醒。“到站下车了。” “嗯?”苏尧睁开眼睛环视四周,窗外的确是一个挂着“万灵北站”标志的站台,其他人已经在下车了。 车门关闭,列车再次加速,很快就驶出了他们的视线范围。苏尧一直盯着那车,想看看它到底能开到哪儿去,可是就在某一个他眨眼的瞬间,车消失了。消失得自然而然,好像真的只是离远了一样。 万灵的站台很简陋,只有一扇小铁门作为出入口。就像之前的火车站一样,这里也见不到半个工作人员或乘客的影子。他们翻过那扇铁门,再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林子,就来到了万灵镇的入口。 万灵镇的入口处立着一块石碑,上边刻着“万物有灵,万物显灵”,红得刺眼,应该刚补色不久。 苏尧想起那句宣传语,“心想事成的许愿圣地”,在这儿许愿,真的能心想事成吗? “我记得这里!我记得这里!”赵诗云蹲下摸了摸石碑,“我当时就在这里,许了一个愿。我说……我说……”赵诗云把头贴上了石碑,似乎是向它寻求着一点力量,“我说,希望大学给我分五个志同道合的室友!对,没错,就是这样!我们真的来过这里!” 梁一衡道:“不会是它在你们学校找不到跟你志同道合的人,所以把我们困在这里,免得你说它不灵验吧?” “滚!”赵诗云站起身来,“说不定是石碑对我们的考验,通过考验,我们就能回到现实世界里,还能实现自己许下的愿望。” “那你倒是说说,这他娘的在考验我们什么?考验我们遇到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会不会被逼成神经病吗?” 苏尧心想,梁一衡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至少跟女生吵架的时候再大的火也压着,没有肢体动作。还是说他跟赵诗云原本的关系不错,所以忍耐度比较高? “万灵村,万灵村的传说。”李千航走到石碑前,“传说中,有一名男子失去了挚爱之人,他跋山涉水,只身寻找传说中万物有灵,能让人心想事成的村庄。当他歷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那里时,默默地许愿,希望能够唤回爱人。他在三九烈阳下虔诚地叩首,低声唿唤着爱人的名字。” “啧啧……”赵诗云没有意识到李千航的认真,对这种俗套的故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反感,“然后呢?” “他的爱人回来了,而他,付出了生命作为代价。然而他无法独活,他的爱人也一样,那名女子甦醒后遍寻不到他,找人打听到这件事后,也跑到了万灵村来,知道了爱人为自己而死的事。” 邹意问:“她要是也许愿逝者復生,岂不是成了无解的循环?” “她来到这里,痛骂这里的溪流草木,春夏秋冬,骂万物之灵不过是把人看做物件,以物易物,毫无损失地成全自己盛名。痛骂过瘾之后,她一头撞死在了这块碑上。” 赵诗云像触电般勐地一撤手,差点摔个四仰八叉。 苏尧听见裴印萧又低声耳语了一句,“都被你传染了。” 他终于忍不住把人揪到一旁,“传染什么?你听这么伤感的故事的时候,能不能稍微走点心,稍微表现得尊重一点?” 裴印萧道:“我是无神论者。人死不能復生,死了又活,那就已经不是原本的人了。” “人家失去挚爱,心如刀绞,你说得倒轻巧。那你要是遇上了怎么办?”苏尧看着裴印萧的眼睛,希望得到一个认真的回答。 “我要是死了,就盼着那个人下来陪我。他要是死了……”裴印萧严肃地说道,“我就一个人逍遥自在去了。” 苏尧:“……算了,你还是告诉我,我到底传染什么给别人了?” 裴印萧指了指一旁正在拍落裤子上灰印的赵诗云,“你不觉得自己有点重心不稳吗?” ☆、迷雾 苏尧感觉自己被这句话挠到了心。他确定有人跟他说过同样的话,甚至想去确定那个人就是裴印萧。但他装作嗔怒地去看裴印萧,感觉后者眼里神色如常,没有半点波澜,又懦弱地半途而废了。 李千航刚才满分背书,现在正被邹意她们围追堵截。 “不是,我真不记得了。这段话,这段话搞不好是石碑传给我的。”李千航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懊恼地求饶,像是被抓了现行的梁上君子。 赵诗云对他的说法表示了贊同及否定,“嗯嗯嗯,是是是,没错没错。那石碑怎么不传给我?我讲起这种故事,不是比你有感染力多了?” 第18页 苏尧在心里默默吐槽,你连听都听不进去,怎么有感染力地讲出来? 李千航做了恭请的动作,冲着赵诗云道:“姑奶奶,您不是也想起来许过什么愿望吗?要不您再去摸摸石碑,说不定能比我想起更有用的事情来。” “诶,算了吧。”赵诗云抬起双手反覆看了下,“我怕我手放上去,会感觉到有东西在撞我。” “嘘!你不怕惹到先人吗,姑奶奶。” 邹意勾了勾李千航,让他站起来说话,李千航骨头断了一样攀着邹意的胳膊起身,惹得赵诗云痛斥秀恩爱的不要脸。 清澈见底的溪水凝固不动,万里天里不但无云,连根会飞的鸡毛也不见。讽刺的是,这个万物有灵的村落,除了他们七个以外,只有植物能算是活物。 苏尧望着万灵村稀松平常的景色,脑子里生不出一点灵感来。之前哪怕是做梦,他都能多少回忆起一些过去的点点滴滴,怎么到了这个重要的地方,就真的跟第一次来似的呢? 山清水秀的富氧环境没享受几分钟,天色就开始变暗,没有永昼却有永夜的地方真是令人不适。 “你说我们在这儿许个愿,想马上回家,能实现吗?”临走前,赵诗云站回到了石碑前,手指像弹琴一样在石碑上方游离,时不时的下沉,但不敢真的碰到。 苏尧道:“你许愿回家肯定是不行的,得许愿回在林子里醒来之前生活了十几二十年的那个家。不然……”他压低嗓子,改用气音说话,“石碑让我问你,回镜子里那个好不好?” 赵诗云“嘶”了一声,朝着石碑快速准确又恭敬地三鞠躬,一熘烟跑到了最前边。 苏尧看到她朝着自己亮出手背,五指併拢,中指回弯。 “嗯?那是什么意思?”苏尧只是习惯性地问出声,并没有指望谁能回答他,可梁一衡居然在旁边很自然地接上了一句。“那是不会被和谐的竖中指。” 苏尧只能默默地在心里竖一个会被和谐的中指。 “镜子里的世界不好吗?”苏尧刚笑过赵诗云,自己却也被这阴森的声音吓了个透。他斜后方,邹意面无表情地盯着石碑,“镜子里要什么有什么,哪儿都没有那里边好。” 听到这话,苏尧脸色微变,整个人不自知地朝另一侧倾斜了些许。旁边神神叨叨的邹意埋着头不再吭声,身体却不规律地颤抖起来,像是有什么潜藏已久的东西,即将破壳而出一般。 “邹意?”李千航感觉到不对劲,跑过来扶住邹意的肩膀,想把她转过来。他下手再轻也是使了劲的,可邹意竟然也一动不动。吓得李千航再次蹲了下去,想从下往上看。他刚一蹲,邹意就甩开他的手往后倒退了几步,终于憋不住,捂着肚子放声大笑起来。 苏尧满脸黑线,看到赵诗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久回过头,她看着苏尧吐了吐舌头,然后隔空跟邹意击了个掌。 沿途有残破的木牌指路,可木牌上只画有一个黑色箭头,并不知道通往哪里。 “不是,怎么除了我,都没人对这里有印象呢?”赵诗云用手转了转木牌,发现那木牌很结实,大概没有引他们原地兜圈的打算。 “我有。”经过下一块木牌时,梁一衡才不情不愿地吭声。 赵诗云“哈”了一声,转过身来倒退着走路,“我说怎么有点刺头突然变老实了,也不嚷嚷了,也不没事找别人的茬儿了。合着是刺头终于发现自己也挺扎人的了。” 梁一衡“哼”了一声,没说话。赵诗云不依不饶,“这位同志,有情报呢,要跟大家分享的。藏着掖着就会像李千航那样招人嫌,知道吗?” 赵诗云这话虽说对梁一衡有点杀伤力,可也间接打击了当时杯弓蛇影的王尹夏。王尹夏从镜子里出来以后状态本来就很差,邹意一直在偷偷地注意她。听到赵诗云这话,邹意有些反应过度,在王尹夏的表情还没怎么变化时,就欲盖弥彰地咳嗽起来。 赵诗云瞪着梁一衡,用口型骂道:“都怪你!” 七块木牌后,他们来到了一堵墙的转角处。墙砌得不高,竖贴着红色的窄砖,墙顶镶有黑色的防盗尖,栏杆部分还做了扭花。 “又现代又乡土,还有点眼熟。”苏尧觉得这个站在墙外往里看,视线却被树木挡光的画面似曾相识,手扶着墙面,落在了队伍最后。 裴印萧抓过他的手,连吹带拍,弄掉了上面沾的灰尘,“不嫌脏啊?怎么,这就近乡情怯了?” “你不嫌脏。”苏尧抽回手,正要藉机抒发一番心里的无限感慨,就听见裴印萧说:“等会发现老家都是怪物,你是唐僧,就真的可以怯起来了。” 墙的另一侧,那个疑似是出入口的位置,此刻正被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笼罩着。 要说那是烟,烟却是要网上飘的,要说那是雾,雾也不该一点过度都没有,边是边棱是棱的。 “那是坨巨型棉花糖吗?”李千航问,诱得邹意她们伸出手去,想要戳一戳。 “太嚣张了。”苏尧扶着额,“如果想让我们进去,能不能表现得人畜无害一点?这种‘虽然我一看就有问题,但是你们无路可走’的做派实在是太嚣张了。” 第19页 一群人围着一团雾骂街,不知情的人路过,还指不定觉得谁嚣张呢。 “进去吧。”队伍中突然有个女生开口,苏尧以为那是赵诗云或者邹意,可他转过头去看她俩的时候,赵诗云和邹意也正盯着真正开口的王尹夏看。 王尹夏这句话说得笃定决绝,如果矫情点来分析,可能带有一种看破生死的超脱感。苏尧想起她之前说话那种吊着一口气的样子,不由得有些伤感。 邹意给了她一个长久的拥抱,赵诗云又把她俩一起抱住,“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徘徊在门口的浓雾像守门的白色幽灵,人类用肉身将其四分五裂的话,幽灵又会怎么报復人类呢? 梁一衡鼻尖还没戳进雾里,就听见赵诗云大叫道:“停!停停停!” 赵诗云急匆匆地把他叫了回去,随手抓了个石头丢进雾里。她动作小,石头几乎是平贴着地面滚进去,可即便是这样,那石头在整个没入雾中后,还是一下就没了踪影。赵诗云哭丧着脸说:“这雾太厚了,是雾还是颜料啊。我觉得我们拉着手进去会比较保险。不然一个没跟上,就再也……” “拉着手容易失去方向感,你还不如说拉成一个圈进去。”梁一衡嘲笑她,“别怂呀。” 苏尧道:“我们可以搭着肩膀进去,谁最有方向感就走第一个,后边的尽可能校准。你们三个有谁练过跳舞吗?” 随后他注意到三个人不但都没回答,表情还变得有些古怪。“哦,没跳过就算了。额,我,我反正是平衡感方向感都不太好,你们几个呢?” “我走最后一个。”裴印萧说完,女生那边窃窃私语起来,觉得这种“我来殿后”的发言有点酷。 “哇,厉害厉害。”苏尧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手,“你俩体育怎么样,打过什么球吗?” “我打篮球。”李千航正在制止邹意随便夸人,闻言举了举手,“我也打篮球。” “那你俩一个走第一,一个走中间。”苏尧右手击打着左手手掌,“梁一衡,赵诗云,邹意,李千航,王尹夏,我,裴印萧,这样你们就不用担心了。” “不是。”邹意双手比了个叉,“我们不是在担心这个……” 赵诗云把手搭上了邹意的肩膀,又示意王尹夏搭她的,三个人唱大戏一样摇晃着走了几步,“你们不觉得这个动作有点眼熟么?那个什么恐怖片里,主人公潜入水底,看到一群死人在里边,就这么搭着走呀走,走一走,还回过头沖你笑呢。主人公一看,娘诶,这不是我自己吗,我什么时候死了呢?” “那你可以放心,”苏尧微微一笑,“反正你在雾里边啥也看不见。” ☆、返校 “叮铃铃铃铃铃铃!”枕边,手机上默认闹钟的铃声响起,伴随着剧烈的振动,催促着它的主人。一只手从被窝伸了出来,那只手抓住手机,沿着边缘蹭了一圈,找到了位置靠上的音量键,然后像是卡着尺子一样,拇指下移到了某个位置,轻轻一划,关掉了闹钟。做完这么细緻的活儿,那手的主人好像还没清醒,往回一缩就没了动静。 五分钟后,床头柜上的闹钟发出了内容近似,吵闹值更高的噪音。 因为手的主人翻了个身,所以这次伸出来的是另外一只手。左手不比右手那么灵活,找到按钮费的时间要更多一些,以至于被窝里的人隐约想起自己设闹钟是因为有个约。 “糟了!” 苏尧一掀被子蹦下床,先到书桌前胡乱翻了一通,确认作业没做完是真的,不是自己的梦。那么,今天跟李千航约好一起抄作业一定也是真的了。 “尧尧!”孙喻敲了敲门,苏尧知道这只是象徵性的,下一秒她就要进来了。收拾桌子是来不及了,要挡恐怕得他整个人躺上去。苏尧只好凑到门口,假装淡定地伸懒腰,转移孙喻的注意力。 “你调闹钟干嘛?”孙喻手上还拿着啃了一半的苹果,以她的洁癖程度,应该是不会进卧室的了。 “跟老李约了,去看他打球,给他加加油。唉,老李一个人不容易,十几年了,投篮的英姿没有小姑娘欣赏。”苏尧有意地往前挪,孙喻也无意地跟着后退了一点。 “你就会说人家,好像有小姑娘欣赏你了一样。” “那我跟他不一样。”苏尧在禁忌的边界试探,“我又不……不会打篮球。还不得给我摔死。” 孙喻拿着苹果做了个抬拳打人的姿势,“呸呸呸,大清早的说什么呢。赶紧洗漱了给我出来吃饭。” “遵命!孙女士!” 赶到约定地点时,李千航已经在奋笔疾书了。 “哎哟,老李,你这暑假过得可以呀。我好歹是留着作文和大题不想动脑,你这白茫茫一片大地也太干净了吧。”苏尧翻了翻李千航的各科目试卷,伸手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你抄的谁的?” 没想到李千航手直接反射性地弹了起来,笔“嗖”地一下飞到了邻桌。苏尧看他痛苦地拿左手捂住了右手,才意识到他居然在34度的高温天气下穿着长袖。 “你怎么了?”苏尧就要伸手去拉他袖子,李千航摇摇头,“打球摔的,不敢晒着了。” 第20页 苏尧一甩手,“你个五大三粗的鳄鱼皮还怕留疤呢,嫌弃嫌弃。” “嘭!”一杯饮料被人重重地跺在了桌上,饮料里插着一支中性笔,正随着冰块的节奏时不时碰壁。 苏尧听见饮料的主人略带嘲讽地说:“你们的笔。”抬头,那人回到座位拿包,正要离开。 “诶,同学。”苏尧看对方是个男的,便直接伸手按住了他的包,“还你一杯饮料吧,真不好意思。” “不用了。”那人抬头淡淡地扫了苏尧一眼,却没有立刻起身离开,两人微妙地对视了一阵。 李千航已经重新点好饮料,他把杯子塞进了那人的手里,“同学,对不住,来。” 不知道是不是那人个子比较高的缘故,苏尧总觉得他的眼神拽得有点过分。在他接过饮料后,苏尧脑补了一出他把饮料倒在自己头上的画面,自己吓得自己后退了半步。不过那人只是把饮料放回了桌上,一言不发,背上包就走了。 “毛病。”苏尧把饮料拿回桌上自己喝。 李千航嘆了口气,“可能人家才觉得我们有毛病吧。”说着,递给苏尧题册,“这是梁一衡他女朋友帮忙借的。你可悠着点,千万千万别给人弄脏了。” 苏尧翻开题册,上面用非常娟秀的字迹写着“邹意,高2018级21班”,“厉害厉害。这字绝对是学霸标配。” “那可不是,人家学习委员。”李千航抽了张纸巾垫在苏尧手里的饮料下面,“你当心滴水下去!” “滴滴滴滴水下去。”苏尧端着饮料坐到了旁边的位置,开始规划最后三天时间。 高二放假的那天,班主任最后一个进门,表情沉痛,又带着几分无辜,一开口就是“我也不想告诉大家这样的消息,但是……” 底下坐着的众人只好配合的惊讶,实际上大家早从学姐学长那儿打听清楚了高二暑假的补课安排,也早早地做过思想建设。 “……那么,一个礼拜后,我们再见!” 那一个礼拜,苏尧当然是不要命地疯玩儿,就当是国庆小长假了。毕竟几个月后真正的国庆他是过不了的。补课一直持续到八月中下旬,学校只给他们留了一头一尾的两个礼拜时间,却留下了正儿八经抵得上两个月的作业量,这还不包括补课时期自带的。 抱着“暑假不能只有七天”的想法,苏尧把自己的暑假扩充到了十一天,然后留了三天给自己补作业。 开学第一天,班主任没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蹲守在门口,抓早自习迟到的懒虫和偷偷带早饭进教室的馋虫。 “听说咱们班要转復读生进来。”苏尧正在给他最后一篇作文凑足一千字,听到前排的人非常兴奋地开了个八卦的头,“而且以前是对岸九中的校草。” 对岸九中是跟他们学校有些势不两立的另一所重点高中,这几年,奕市的状元几乎就是这两家学校轮流输出。两边学校的论坛也是日常含沙射影,暗中较劲。所以,有人来復读不奇怪,可放过来的居然是对头学校的风云人物……苏尧看着一列之隔的地方新加的作为,忍不住想,难道校长老眼昏花,不论成绩,看脸招人了吗? “咳咳。”铃响后,班主任一个人走进了教室。底下看书的纷纷放下了书,背书的也只好闭嘴默念,除了抄作业抄得忘却一切的部分人之外,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门口,以为外边有个人正准备进来。班主任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训斥道:“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有点高三学生的自觉行不行?” 于是教室里又恢復先前的嘈杂。 按道理来讲,早自习是全部归语文和英语的,两科课代表轮流领读,主要是为了提升士气,唤醒一天的精气神,次要的则是为了让校长他老人家能听得见。可是开学第一天这种特殊日子,没人会第一个上去惹众怒,因为有不少人需要借着着环境做最后冲刺。 班主任不敢伤了高三学生脆弱的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讲台上绕了几圈坐下了,时不时焦虑地朝门口望一眼。 “不是吧,復读生开学第一天迟到,我算知道他来復读什么的了。”苏尧赶完作业心情大好,也想加入八卦阵营。“老李,你昨晚通宵了吗?怎么一早上不说话。” 李千航丧丧地趴在桌上,眼睛底下一片黑青。“闯祸了,我。”他像自欺欺人的泡沫被捅破一样,从神游状态切换回了崩溃状态,“我把人家的题册弄坏了,虽然没缺页,但是后边部分皱巴巴的,还撕了口。” 苏尧问:“你发病咬的?” “滚!老苏,你说人话,做人事好吗!我弟弟弄的……”他说着说着,眼睛里又黯淡下去,“唉,我就不该带回家,该让你带走。” “那怎么办,你还了吗?” “我不好意思让梁一衡他女朋友去还,就写了封道歉信,刚才去她教室让人一起放她桌子里了。”李千航捂着脸,指缝中透漏出生无可恋,“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咚咚咚。”其实这敲门声在嘈杂的教室里根本听不见。大家都是先看到有人站在门口,才自己脑补出敲门声的。随着敲门声响起,教室也安静了下来。 第21页 “没找到路,迟到了。”復读生连句道歉也没有,只是微笑看着班主任。 班主任强压怒火,不想给她以为是整个教室里压力最大的一个人更多压力。“来了呀,好。各位同学,给大家介绍一下新朋友。” 随着她手的动作,復读生不太情愿地站到了讲台旁边,“大家好。” “哎哟,现在的孩子。”班主任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位同学叫裴印萧,之前在九中上学,啊那大家欢迎一下新同学,鼓掌!” 教室里响起了“啪啪啪”的声音。 苏尧拍了拍李千航,“诶,老李,你别发呆了,抬头看看,这是什么鬼。” 李千航抬头看了一眼,“什么什么鬼?你说老班吗?” “神他的老班,我让你看那个新来的,你看看那是谁?是那天被你激情甩笔的那个幸运儿!”李千航“哦”了一声,还沉浸在愧疚之中。 “交头接耳地干嘛呢?”班主任正给裴印萧交待着什么,就听见底下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闹腾什么。眼神一扫,刚好锁定在靠得很近的苏尧和李千航。“你俩!别吵吵!” 苏尧一惊,赶紧坐直,藏在前面一个人背后。 “新同学先去空位置坐吧。之前我就说过了啊,这学期没有半期测验和周六了啊,只剩月考了。每次月考完,按成绩,轮流来办公室选座位。视力听力方面有特殊情况的,可以私下找我,会给这部分同学优先选座的权利,其他人私下也别讨论这些,自己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还有,平时关系好的,别觉得坐在一起好玩,当心误事了,一起去你自己都瞧不上的大学里玩。” ☆、元旦 六中有在元旦节开班级晚会的惯例。晚会当天只上半天课,下午就可以开始布置场地。 担心人多手杂,班委便让不想参与的先行离开教室,再让晚上有主持和表演任务的去休息,教室里只剩下十来个人。 “还说多留几个高个的,等会贴宣纸才方便。”体育委员望着一教室的白炽灯,胳膊不动自酸。在白炽灯灯管上包一层彩色的宣纸,透出来的光是彩色的,不管是在教室里看还是从楼下窗户往里看,都非常漂亮。因为今年的天气比往年冷了不少,班里商议之后决定用暖色调,买的宣纸都是粉色橘色的。 “诶,裴印萧报节目了吗?”突然有人问道,“他熘得也太快了,没一点抓紧机会融入大集体的自觉啊。” “嘿,人家高冷得很。月考成绩一路领跑,干嘛搭理你们这些。” “诶,苏尧。”副班长走到了苏尧座位前,“跟年级第一隔一条小过道,压力大不大?” 苏尧正收拾桌子,闻言尴尬地抬起头,“我们两个,四个月零交流,当彼此是空气,空气之间的压力嘛……” “停,大喜的日子别开搞!有话好好说,把物理放下!” 教室里一阵欢笑,苏尧收好了东西准备先去吃个饭。李千航下午要表演小品,已经提前离开去占座了。 “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惊天大瓜。”刚才说人家高冷的那位画风一变,“但是你们千万别外传。” 苏尧走到门口,脚步一顿,犹豫着要不要留下来听,那头已经继续说起来了。 “听说他呀,不是復读生,是留级生。在九中被记了大过,死不悔改,我们学校一看成绩,稀里煳涂地就放人进来復读了。” “什么大过,连復读都不行了?” “据说,把人校长侄子打了。” 李千航发来消息催人了,苏尧没有继续听下去,撇了撇嘴,一边想这件事的真实性一边走出了教室。 他盯着手机,不闻窗外事地急转弯,差点撞到那里站着的一个人,两只手像螺旋桨一样扑腾了几下,就要摔倒在地。 裴印萧抓不到他的手,只能改为搂住他的腰发力,把人往墙上一推,堪堪稳住了身形。 “你……”苏尧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有没有听见里边在讨论谁,一时不知道出声好还是闭嘴逃跑好。 “我钱包在抽屉里,要不你帮我拿出来?”裴印萧压低嗓门,显然也不想撞破自己被人私下议论的场面。 苏尧点了点头,蹿回教室里,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假装翻抽屉里的东西,另一只手拿出了裴印萧的钱包。 “我拿东西,嗯。”八卦圈里只有副班长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微笑点头,又飞快地蹿了出去。回到走廊时,裴印萧已经站在出口等他了。 苏尧把钱包递给裴印萧,“那个,咳咳。他们就是,吃饱了撑的。” 裴印萧接过钱包丢进包里,像往常一样,假装听不懂苏尧在挑起一个话题,等他接。 “你中午吃什么,要不要一起吃,老李在那家很火的炒饭馆子排着队呢,现在过去差不多就进店了。”苏尧不想否认自己存有一点旖旎的幻想。毕竟那不止是一个长得帅,成绩好的人,还沉默寡言,一副小说里背负苍生的苦难主角模样。这种人虽然不会让人一头扎进去,却像一根小刺,时不时地挠一下你的心。 “你……”裴印萧突然停下来,苏尧被他的包一挡,整个人又不稳了,顺势抓住他的包带,才没有一屁股坐下去。 第22页 “什么?”苏尧理了理羽绒服的下摆,感觉自己需要吃点不倒翁补一补。 “没什么。我不吃。”裴印萧说完扬长而去。 苏尧把手塞回羽绒服暖和的小兜里,看着前边那个穿大衣的人,有一股飞奔过去踹上一脚的冲动。但计算过摔倒的可能性有多大后,他忍住了这股冲动。 下午布置教室时,李千航还是来帮忙了。他说小品一半要靠即兴发挥,没什么排练和休息的必要。 苏尧很想知道他离开教室之后,裴印萧的话题进行到哪儿,又不好意思主动问。在被叫去踩在板凳桌子的双重底座上贴宣纸时,他道:“之前在路上看到裴印萧来着,应该问问他愿不愿意来做苦力。” 这一招果然很有效,八卦中心好像想起来他中午半途离开的事情,放下手里的活跑到桌下,仰着头问苏尧,“诶,你知道吗,裴印萧在九中给人打住院了。” “打住院了?”李千航正在吹气球,“犯法了吗?” “那不知道,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是啊,你们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事情打人的吗?”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苏尧“啪”地一下把纸贴好,震得灯管一晃一晃的。 “嘻嘻,看着不像,但是啊,是个痴情种子。他居然是因为女朋友打人的!” 晴天霹雳。苏尧气得手抖,感觉像是蹲在电视机前对数字,结果差一位就能中彩票时一样。当然,他最多也只对上过三个数。苏尧想,这一定是打探八卦的报应,连一点幻想的空间都不能剩下了,该死的直男。 “为女朋友打人?那是个男子汉啊。”苏尧一听李千航的口气,就知道他什么都信,这会儿已经在心里给裴印萧加了一百分了。正要从椅子上下到桌上,教育教育这位单身多年的同志。 可那椅子不是圆凳,本来就一边重一边轻,课桌也不是什么精工活儿,不那么平整。苏尧感觉到一只脚踩上桌子后,椅子的重量突然压到他另一条腿上,整个人毫无准备地从桌上跌落。 旁边的人赶忙伸手去接他,因为角度问题,虽然接住了他的上半身,苏尧的脚踝还是不可避免地扭伤了。 “我送你去医务室。”李千航托着苏尧,后者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在去医务室的半路上碰到了裴印萧。 那是条僻静曲折的小道,裴印萧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没必要倒退了。李千航热情地朝裴印萧挥手打了个招唿,裴印萧点头示意,然后把目光放到了苏尧提高,轻轻接触地面的那只脚上。 苏尧看到他鼻子和嘴先后抽动了一下,然后抬手抠了抠脸颊——明显是在憋笑。 “你笑什么!”苏尧甩开李千航的手,尽量健全地走了过去,“很好笑吗?” 裴印萧看到他过来,竟然又是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一声。“没笑你,我在笑刚才想起的一个笑话。” “是吗?同学一场,什么笑话能把您都给逗笑,讲来听一个呗。” “餵?啊?那怎么办?哦哦。好。我把他送过去就来。”李千航挂掉电话,过来领走苏尧,“赶紧的,把你送去医务室,我要回去跟他们一起改节目流程。说是校长和学生代表今天晚上会轮流参观,我们那个小品太低俗了,得改伟光正一点。” “那你直接去,我自己也能走。领导就是事儿多,要不小品都取消,大家一起唱校歌,唱满三个小时吧。” “那我真去啦?你别半路上又摔一下啊。”李千航不太放心地看了看苏尧,随后“诶”了一声,“裴印萧,你有事儿吗?要没有事儿,能不能……” “不用客气。”苏尧从裴印萧和灌木丛的夹缝里钻了过去,“我能走,不耽搁别人了。” “同学一场,有什么耽不耽搁的?你才别客气。”裴印萧回头,像刚才李千航那样扶住了苏尧,然后冲着身后的李千航摆了摆手,“你去吧。” 卖友不自知的李千航连连道谢,往教室里回了。 苏尧没借力,还是一条腿撑着在走路。 “你脚不是崴了吗?”裴印萧拉了他几次无果,终于忍不住开口,“怎么搞得好像我在靠着你走路?” “你中午干嘛去了,兑奖?体彩还是福利彩?” 苏尧感觉裴印萧看起来怪怪的。刚才那个没憋住的笑就已经水准大失,现在居然还有模有样地当起了人形拐杖。 裴印萧问:“我看起来像中了彩票?” “对,像得不得了。你现在去照照镜子,镜子都会被你脸上散发出的神采吓裂的。” “是吗?”裴印萧突然停下来,双手搭在了苏尧的肩上,“让我照照看?”他极为认真地凝视着苏尧的双眼,好像真的在仔细辨认苏尧瞳孔中的他自己。可这么近的距离,苏尧能感觉到他唿出的气息,尴尬地只想闭眼,又觉得那双眼睛正在对着他作法,要蛊惑他的心智。 “如果我现在放开手……”蛊惑人心的东西用他清透但很有磁性的嗓音缓缓说道:“你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苏尧的手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搭上裴印萧的手背了,他紧张得忘记了脚踝的疼痛,快要双脚着地。 第23页 “会不会……摔倒?” ☆、搭肩 校医给苏尧喷了点药,就自己忙自己的去了。苏尧的脚踝裸露在外,校医室的空调又开得不太暖和,他忍不住把刚来时摘掉的围巾又戴上,免得领口灌风。 “你冷吗?”裴印萧的大衣没有扣,隐约可见里边的薄毛衣和牛仔裤。 “你不冷吗?”苏尧把手缩进袖子里,再把脖子缩进领子里,“你不走吗?” 裴印萧在屋里转了一圈,端了杯热水回来递给苏尧,“喏,多喝热水。” 苏尧双手握着纸杯,纸杯装水,热得快也凉得快,很快就降到可以入口的温度,苏尧把水一饮而尽,放下了纸杯。“你真把人打住院了?” “呵。”裴印萧从对面床铺上起身,坐到了苏尧旁边。“伤筋动骨一百天,那孙子出院就直接去復读了。” “那你真……”见苏尧突然激动起来,校医放下手机问道:“怎么啦?” “没事,没事!”苏尧跌回床上,脑袋对着墙,轻描淡写地问:“真是替女朋友打的吗?” 校医室被安排在老教学楼的负一楼。虽说是负一楼,但也是平街的,大门开在一楼大门的正后方。而且这个入口没有阶梯,进出很方便。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太潮湿了些。 墙顶和墙角在反覆的浸水和干透中被泡胀,部分抹灰成块脱落,已经分不出现在是旱是涝。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床头附近的墙壁,被人涂涂写写了不少东西。有狗屁不通的诗,不堪入目的画,还有自导自演的“聊天记录”。 裴印萧沉默了太久,久到苏尧已经跟整面墙套上了近乎,久到李千航打来了电话。 “喂,老苏。老班问你呢,你是要直接回宿舍休息呢,还是我们给你在教室里安个雅座呢?” “回……额不,雅座吧,麻烦您了啊,李老闆。” 挂断电话,苏尧把已经熄屏的手机递给裴印萧看,“李千航打的。他可欣赏你了,立志要成为你这样的男朋友。” “替女朋友打人的男朋友?”裴印萧自嘲道。 苏尧觉得心里酸麻酸麻的,“别自轻自贱,那是置高考于不顾也不能让女朋友受委屈的男朋友。” “听起来挺‘伟大’的。”裴印萧道,“可惜跟我没关系。” 最后,苏尧还是没能看成元旦晚会。脚肿得比想像中厉害,医生决定给他输液。苏尧第一次听说崴脚可以输液的,有点想找医生借他的从业资格证看看,但是脚实在疼得厉害,他不想费神走到教室。 “你去看晚会吧,就要开始了。”如果是李千航在这里,苏尧也会叫他快滚去看晚会的。而李千航确实也会麻利地滚去看。所以裴印萧离开医务室的时候,苏尧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尧把手机调了个静音塞到枕头底下,拉上窗帘打起盹来。梦里什么都有,高考已经结束了,他爆发性地考了超级高分,屁颠屁颠地跑去找心上人表白,然后在心上人面前摔了个大马趴。 “靠!”苏尧在梦里一下摔醒,发现现实中的自己也差点翻下床。他惊魂未定,从枕头底下掏出了手机,一看,手机上七八个未接来电,都是裴印萧的。 他跟裴印萧根本没熟到互要电话,这是他偷偷从名册上扒下来存着的。可裴印萧又怎么会有他的手机呢? 苏尧犹豫了一会,回拨过去,听见两种不同的铃声同时响起,一个在耳边的听筒里,麻麻躁躁,一个在外边走廊上,还带了回音。 苏尧挂断电话,看到裴印萧拎着两大袋东西走了进来。 裴印萧出去走了一趟,脸微微红了,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热的。他把口袋放在桌上,无视了苏尧投射过去的问号,拿出一盒饭来递给了校医。 “诶,这怎么,哪有小朋友请我吃饭的道理。”校医推阻了一下,想起苏尧还没结帐,便道:“算了,买都买了,就拿帐单抵掉。下次别这样啊。”他拆开盒子,深嗅了一下,“还是可以的,老天爷心疼我今天家里没人做饭,给我派来的救世主。” 裴印萧把另一个口袋拎到苏尧面前,“吃饭了。” 苏尧一看那打包盒,就知道是那家炒饭馆。有时候排队的人太多,不想等座的时候,他就会直接打包带走,回学校里的食堂吃。 “晚会快要开始了。”炒饭里没葱没蒜没辣椒,好在肉和菜都多,又有老闆娘自己做的萝蔔干下饭。苏尧扒拉了几口,觉得比记忆中的味道更香了。 “本来想问问你有什么忌口,但是没人接电话。”裴印萧那碗饭配料是放足了的,光是揭开盖子的时候爆发出的金光,都比苏尧这碗要亮一些。 苏尧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脑子里还没忘光刚才那个梦。 “干嘛,吃到虫子了?”裴印萧吃东西速度奇快,但是一点不显得粗鲁,这会功夫,一盒饭已经去了大半。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苏尧把萝蔔干和饭拌在一起,“你怎么记得?” 这个问题,像是为某段浪漫情话所做的铺垫。可惜裴印萧没有遂了苏尧的心,一脸茫然地说:“我就是随便找了家排队多的店。” 第24页 “哦。厉害厉害,谢谢谢谢。”苏尧埋下头继续扒饭,饭和气混在一起,把他腮帮子撑得鼓鼓的。裴印萧借着丢垃圾的动作,又别过脸去偷笑了一阵。 李千航表演完小品就跑到医务室来了,感谢裴印萧一通之后,带着苏尧回了宿舍。 课堂上再见面的时候,裴印萧的表现一如既往的冷淡。苏尧开始相信那天裴印萧不是中了彩票,而是鬼上了身。直到比暑假还短的寒假来临后,李千航的一通电话。 “你再说一遍,你约了谁?”孙喻和苏佑楠跑出去二人世界了,苏尧一个午觉睡到晚上7点多,头痛得要炸了。 “老裴呀!老裴!这才放假两天,你就把同桌给忘啦?”李千航兴奋得不行,“我有一个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两个,噢,还有梁一衡。告诉你们三个!” 苏尧一手持着电话,一手对着空气比划出了一个“你先等等”的手势,“你先等等。老李,你先闭上嘴。梁一衡,我知道,你的好球友,默契的最佳拍档,ok。我,咱们就不说了,小学到高中的交情,妙不可言的缘分。还有一个是哪位,跟你有什么交情,你介意再说一遍他的名字吗?” “裴印萧啊。嘿,老裴这人挺耿直的。元旦节那会,他送你去医务室还记得不?我之前周末留宿,在图书馆自习室遇到他,他还把他的位置让给我坐。后来我跟他在网上聊天,玩游戏……”李千航的声音戛然而止。 “玩游戏?说好的卸载客户端呢?人家玩游戏也年级第一,你怕是要玩出个倒数来。” 苏尧郁闷地想,他那么有自制力,说不玩就真的几个月没碰,李千航倒好,不但玩游戏,还跟那个谁一起玩。 “不是,玩,玩得少,很少。主要是我有时候做题不会做,我问问他。还有讨教一些学习方法……唉,你可一定要来啊,我真的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跟你说。我妈叫我,我先去帮忙了,回见啊。” 苏尧无奈地把手机甩到一旁,跑到厨房去,想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他拉开冰箱,手伸进去挑挑拣拣,突然看到冰箱里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看。苏尧吓得坐到地上,被求生欲支使着爬了起来,又被好奇心支使着重新看向了冰箱里,在冰箱内侧,居然贴着一面尺寸不小的镜子,刚才的那双眼睛,是他自己的。 “疯了疯了,谁干的啊……”苏尧正要关上冰箱门,突然感觉到有一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冰箱里的雾气突然井喷似的爆发,一瞬间就把他包裹在其中。 苏尧在浓雾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也正搭在前边人的双肩上。两方复杂的记忆同时涌现,他有些过载了,冷汗一股一股地从额头流下来,扶着前人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我是谁?我在哪里?”苏尧想起他背后的人是裴印萧,连忙松开手去叫他。可他转身时,只看到一个低垂着头,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男人。苏尧再一定睛,发现那人的衣着髮型都跟自己别无二致。 “你是谁?”他死命想要挣脱后面那人的桎梏,可是那双手好像在他肩上生了根,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用,反而是自己的肩膀疼痛不止。 这时,前面的人双手朝后抬起,精准无误地抓住了苏尧的两只胳膊。苏尧注意到前面的人也穿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衣服,体型也跟自己差不多。那人的胳膊好像没有骨头,抓着苏尧就没松开过手,然后就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将苏尧的双手搭回了他的肩膀。筋骨血肉扭曲的声音在浓雾里格外清晰。 苏尧前后受阻,知道自己逃脱无望,趁着前后都要发力起步时,勐地蹲坐到地上,头向后一仰,想要看清紧跟在他身后的人是谁。 苏尧不按常理出牌,后面那人果然也没能跟上他的思路,被他找到了破绽。苏尧看清他的脸后,惊恐地坐起来,又与回头看他的前面那人撞见。 那两个人居然都长着跟他自己一样的脸。 ☆、朋友 苏尧被迫行进在队伍里。他实在不敢作他想,只能老实走着,把注意力放到自己逐渐恢復的记忆里,让那些画面不断在脑海中反覆循环。前后的怪物力气都大,他好几次因为走神绊脚,都被压得死死地,完全不用担心摔倒。 “啊呜啊呜呜呜呜呜——”苏尧扯开嗓子吼了一下,眼看前后的怪物毫无反应,便哼起了小曲儿。哼着哼着,感觉喉咙有点刺刺痒痒的,也不知道这雾脏是不脏,只好又闭上嘴,继续默默地走。 走着走着,他感觉到地势发生了变化,先是拐过了一个弯,然后又开始在楼梯和平地中间交替前进。与此同时,浓墨化开,他开始能看清更远的距离,看清队伍更前方的人。可当他真的看清后,又感到后悔了。 虽然是背对着的,雾也还遮挡着部分视线,但他不会认错。前方的那个人是他,前方的前方,那个人还是他。既然前方如此,后方的情况也无需猜测了。 “是镜子吗……”苏尧想起火车站里的两个邹意。难道这浓雾里放了个改良万花筒,他一踩进去就遍地实体影分身了吗? 随着雾越来越淡,苏尧的心里也越发不安起来。 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前方浩浩荡荡的长队列,一眼望去,没有一个不是他自己。他找不到其他人,甚至找不到这个队伍的尽头。 第25页 “如果这是一个圈……”苏尧想起进来之前梁一衡的金口玉言,可能处于无限循环的恐惧令他第一次产生了求死的念头。幸运的是,这种单向不可逆的想法刚萌芽,队伍就停了下来。 苏尧感到一阵轻松,那是前后两人都放下了手,不再压迫着他。同时,他也感到疑惑,因为队伍正一个身位一个身位地缓慢移动,非常有规律,就好像在轮流做某件机械性的事情一样。 会是什么呢?轮流跳楼?苏尧只能想到最坏的情况,祈祷自己是在毒奶。 很快的,队伍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楼梯口。苏尧跟着队伍的节奏一步一步的前进,感觉有机会,却不想逃掉,反而很想看看在队伍的最前端正发生的事。 苏尧左顾右盼,被楼梯扶手吸引了注意力。虽说这玩意儿肯定都是大同小异,但这扶手的颜色和材质,根本就是从他高中空运来的。苏尧转过头去,因为后面的人全部以90度以上的角度埋着头,他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楼梯平台上的仪容镜,还有仪容镜两旁的校训。 他回到高中了。这里的路他再熟悉不过,就算现在把雾重新召唤回来,他也能闭着眼睛走完。 队伍来到了三楼,那是17班到24班教室所在的楼层。他,李千航和裴印萧,都是22班的,邹意在21班,梁一衡在13班,不在这层楼,梁一衡的女朋友和王尹夏他都不熟,并不知道。 苏尧盘算了一下,大声问道:“老李!你在不在这里?邹意呢?其他人呢?那个谁,裴印萧呢?”没人回答。 走上三楼时,楼梯口旁的教师办公室半开着门。苏尧抬腿踹开门,看到桌上正立着一块赤红的大木牌,上边用黑色的墨汁写满了字,木牌前,祭祀供奉的那些东西一应俱全。那木牌上的字又小又密,还是繁体的,隔了太远,苏尧没法分辨。 队伍突然开始变形,像是在绕开什么东西。苏尧侧下身子,发现走廊的地面上,居然分散摆放着一堆白色的蜡烛,还有好多支已经枯死焉掉的花。烛火很微弱,明明没有风,却忽闪抖动得厉害。苏尧抬头看走廊外,真是他熟悉的风景,只是没有一点生气。 而他一直期盼着的终点也终于到达了——22班。 队伍前方的人埋着头敲响班级的前门,不知得到什么回应后,把门拉开一点点,硬挤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挺好的,我挺喜欢跟我这么好看的人做同学。”轮到苏尧时,他没有犹豫,直接把门推到了最大,两步跨了进去,然后狠狠地摔上了门。 屋里,李千航、梁一衡已经到了,苏尧以为自己是最晚一个,没想到还有更大牌的。 “那个谁呢,不给你面子不来吗?”苏尧坐下,怂了怂肩,“不来才好呢。” 李千航正拿着手机扫码点单,闻言笑了起来,“那哪成啊,你说是不,老裴?” 裴印萧从桌下钻出来,耐人寻味地看着苏尧,“东西掉地了,刚找到。”苏尧看到他手里拿着跟链子,不太讲究地塞进了衣服口袋里。那口袋没有拉链,只有正中间一颗装饰性的扣子,难怪会掉出来。 点完菜,李千航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苏尧小学时就认识李千航了,那时候两家还算是一条街上的邻居。后来也算是有点缘分,初高中都凑到一块,所以关系也越来越铁。不过苏尧对李千航的家里不太了解,因为李千航非常忌讳谈起他们,苏尧只知道他妈带着他二婚,现在有了个弟弟,家庭关系有点紧张。 李千航算是个老实人,喜欢活跃气氛,也不怕把梗往自己身上揽。不过这样的人,很容易被男生瞧不起,也不太受女生爱情方面的喜欢。 “高考,就要来了。”李千航像参加朗诵比赛一样认真,把一句废话念出了几分史诗的味道。“我呢,能有你们三个知心的哥们儿,很高兴,很高兴。高考还有不到半年时间了,我本来,也在高二的时候,就基本上放弃自己了。” 苏尧捕捉了一下,这句话里最重要的应该就是“本来”了。 “可是我遇见了我的爱情!” 梁一衡一直在玩手机,大概是跟他女朋友发消息。听到李千航脱单有望,他忍不住出来碎了一下嘴,“兄弟,得找个温柔点的,不然真是两个炮仗比谁哑。” 李千航害羞地点点头,“她很温柔。样子也很温柔,声音也很温柔,写的字也很温柔……” 写的字很温柔?苏尧脑中浮现出一本字迹娟秀的题册,还有题册被损坏后有可能发生的故事。“老李,你认真的吗?你看看你的成绩冷静一下。而且现在可是高三的关键时期,你跑去跟人表白,人家不接受,你自己砸也就算了。要是她万分之一可能答应了你,你俩现在谈恋爱,那就是同生共,死啊!” “你知道是谁了?”梁一衡问。苏尧没有先回答他,他俩并不是很熟,只是因为李千航的原因见过几次。 “不不不,我没有要去表白。”李千航挠了挠头,“我是,我今天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们。她成绩太好了,我是肯定追不上的。但是我给自己订立了一个目标,去考她第一志愿学校所在地区的另一所学校。” “然后呢?”苏尧发现认识这么多年,自己还是不太能跟得上李千航的脑迴路。 第26页 “我要是考上了,就去跟她告白。她不接受,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也不担心见面尴尬。她要是接受,我跟她在同一个城市,有什么事都能帮上忙。” 苏尧问:“……那你知道她的第一志愿在哪里吗?” 李千航摇摇头,“反正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梁一衡“噗嗤”一声,手机都没拿稳,“不是,那你今天叫我们来是干嘛来的?” 李千航道:“我参考了一下过往的分数线,感觉离目标还有一定的距离。所以今天请你们吃个饭,算是提前赔罪。过后这几个月,我要专心学习了,球不打了,游戏不打了,周末也不出去玩了。我就跟我的分数槓上了,一定要槓出花儿来!” “好!”没想到第一个起闹的居然是裴印萧,他一边鼓掌一边咧开嘴笑,脸上的阴翳难得一扫而光,看上去爽朗极了。苏尧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就被他抓了个现行,还好传菜员及时进场,阻隔了两人的视线。 本来他们还点了酒,可梁一衡那边临时收到打球的邀约,让李千航再配他去打一场,便把酒给撤掉了。 那两个人在饭馆门口打了个车走,留下苏尧和裴印萧。后来的计程车停到了他们面前,苏尧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歉,然后退回了人行道内。 “你不回家吗?”裴印萧追过来问。 “我要一个人去散步。”苏尧说着,没有往家里,而是往公园的方向去了。裴印萧跟在他侧后方,许久不说一句话,直到苏尧失去耐心,坐上了路边的长椅。 “我今天跟李千航说的事……”苏尧从没有试过踏出那一步,一是因为情况的特殊,二是因为他性格的因素。“就是,高三不能谈恋爱的事儿,是针对他这种学渣的。” “可邹意不是你认证的学霸么。” 裴印萧这句话信息量略大,立刻就转移了苏尧的注意力。“你怎么知道是邹意?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认证她是学霸了?你跟李千航私下秘密往来不少啊。” “我觉得谈恋爱没什么意思。”裴印萧坐到苏尧旁边,从包里掏出了一串链子捏在手心里。 “这是你女朋友送你的吗?”苏尧伸手想去拿,被裴印萧躲开了。 “我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裴印萧把“男朋友”三个字咬得很重,脸上似笑非笑,“打人是因为一个普通朋友,也是送我链子的人。” 这是故事的开场白了。苏尧想。他攥紧了围巾,竖起耳朵,想把这个故事一字不落地听完。 ☆、项鍊 裴印萧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他的叙述没有一条完整的时间线,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但他一个人讲话的时候,声音会变得很温柔,显得故事中的喜怒哀乐,都平和了起来。苏尧听的时候,时不时地闭上眼睛,享受这种娓娓道来。 裴印萧在九中的时候,人缘实在不怎么样。除了他有些孤僻的性格,还有一个原因。 那是他第一次被小姑娘表白的时候,全程连个微笑都没捨得给,板着脸不带感情地拒绝了。小姑娘失望地把礼物丢进他怀里跑了,裴印萧借着身高优势,两步追上去,又把礼物丢了回去。小姑娘没接住,眼看着礼物掉到地上,滚到了草坪里。刚下过雨,草坪里的土都被稀成泥了,脏得不得了,小姑娘眼眶立马就红了。 旁边待机的亲友团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围上来安慰人,顺带着鄙视了裴印萧这种仗着脸还能看就不当人的傢伙。 “所以第二次被人叫的时候,我揣着现金去的。她把情书和礼物递过来,我说不好意思我都不要。她说那你至少把礼物收下,我说行,礼物多少钱?”裴印萧说着说着笑了起来,“结果又哭了。” 苏尧听得出他的笑声很无奈,“还有很多好办法,谁让你偏去讨人嫌。” “哦对,李千航说你拒绝小女生表白很有一套,是走在时代前沿的单身贵族领军人物。”裴印萧趁苏尧不注意,往他那边挪了几寸。 “李千航,小伙子可以的。我猜你都不用套话,你直接问,他也就直接答了,过后也完全意识不到哪里不对劲。”周围没有树木挡风,坐着不动太久了有点冷,苏尧戴上了羽绒服的帽子。这样一来,声音会被隔开,于是苏尧就朝着裴印萧的方向转过了脸。可是两人坐得有点近,转过去就快要脸贴脸了,苏尧便又朝旁边坐了一点。 办法是不入流了点。但那以后,塞抽屉的情书,放桌上的早餐,还有上学放学路上寻不到源头的各方视线,总算是都解决掉了。可惜裴印萧没能享受太久的孤独风景。 “然后来了个男同胞。”裴印萧把项鍊绕在手上甩了几圈,“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类型?”苏尧问。裴印萧没有回答他,继续着他的讲述。 周放的告白不走心,也不走肾。按他的意思概括下来,就是发现自己是弯的,想找个人试一试。刚有这种想法,就在人群中一眼发现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同类。 裴印萧当然没搭理他。而几次厚着脸皮的尝试失败后,周放果然放弃了,改口说交个朋友也好。 “他有点像李千航。”裴印萧说。 第27页 “老实巴交的活宝吗?”苏尧问。 裴印萧收起链子,第一次皱着眉头看他,“你对他不会就这点认知吧?” 苏尧确实只是顺嘴开了个玩笑,对他来说,李千航是一个可以掏心剖肺,但始终有一点微妙距离的人。“哟,你急什么。我随口说说罢了。老李他不太爱跟我说家里的事情。但看他在学校里过得挺好,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必要,有没有资格去打听更多。想想看他也是挺独立一个人,也许上了大学,远离原生家庭以后,就会越来越好的。” “后来周放谈恋爱了。”裴印萧没有再评价苏尧对于李千航的看法。 “跟校长的侄子吗?”苏尧脱口而出。 裴印萧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抢答错误,是跟他一个老乡。” 周放谈恋爱之后变了一个人。刚认识的时候,裴印萧每天要删他十几条暧昧简讯,他死心之后,暧昧简讯又变成了“吃了吗”和“吃的啥”这样颇具有生活气息的中老年人关注焦点。 “谈恋爱之后,每天,每天,全是问题。他不懂的问他老乡,他老乡不懂的居然跑来问我。那头秀着恩爱,这头我免费补课。”,裴印萧的抱怨并不带有负面情绪,“不过他们畅想大学生活的样子,真的挺积极,挺……” “挺让人羡慕的。”苏尧抬手做了个“停”的动作,“你可别说你没有一丁点羡……阿嚏!阿嚏!阿嚏!你这就骂上我了?太灵了吧。” 裴印萧看了下时间,“太冷了,走吧,边走边说。” 校长的侄子是确有其人,在医院住了三个月也是确有其事。 “我也不知道怎么惹到他的。说实在的,我对那张马脸完全没印象。后来有人匿名给我发消息说,这件事的源头是他想追某个被我拒绝的女生,然后被那个女生拒绝了。也有人说,他就是单纯嫉妒我长得帅成绩好。”裴印萧语调没有起伏,显得这句不要脸的话非常好笑。 “所以不是你打了人,是正常斗殴时双方实力严重不对等导致的结果差异吗?” “不,就是我单方面打的。他走在路上,我跟在后头叫了他一声,然后走到他面前去就开打了。那个废物连还手都不敢。” 裴印萧停在了路灯下,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苏尧站在他的影子里,没有开口打断他这段稍显漫长的回忆。 “我爸妈过世得早,是奶奶把我带大的。”酝酿了一下,裴印萧接着说道:“前年她也走了,我就开始一个人生活。我们那个班主任,不是个会关心学生私生活的人。我成绩摆在那里不出错,他也懒得管我其他问题。可能那个狗杂种觉得我没什么可攻击的,就跑去打听了我的交友圈子。” 周放和他男朋友很低调,即使是晚上在学校里散步都不敢拉拉小手。但两个不在同一班级的大男人成天同进同出,小姑娘们私底下都议论纷纷。 “她们其实没有恶意。”苏尧听到这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也许没有。”裴印萧转过头来,“可能确实也没有。但是那个人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之后,做了一件下作的事。因为这件事,我打了他,也因为这件事,我‘只’是被退学。” 周放的妈妈在家里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里有人告诉她,她的儿子在学校里跟男人谈恋爱,同吃同睡,成绩下滑得厉害,就要被退学了。不知道对一个文化水平不高,勤勤恳恳了一辈子的女人来讲,这两件事情哪一件打击更大。但最终的结果,已经可以预见。 “周放家里开了个小餐馆,生意一直不错,条件不能算差。可他妈一病倒,这边是餐馆少了一根顶樑柱,那边又在医院里大把烧钱。他匆匆忙忙地回了一趟老家,跪在家里被他爸狠狠抽了一顿,要不是高考在即有人拦着,能不能走着回来还不一定。” 周放回学校以后,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濒临爆发的状态。裴印萧不知道如果他真的爆发,会是痛彻心扉的嚎哭,还是癫狂疯魔的愤怒。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男朋友一直在试图开导他,让他先把高考攻克下来。但周放的月考成绩还是以一种近乎惨烈的幅度下跌着。 那件事后,周放他爸要求他每个月都把成绩发回家里。周放不但坚持发,还顺带着发了全班第一和全班平均的分数。 “我想,他就是有那个意思,他爸就更不用说了。五月底的时候,他办了退学,说反正成绩不上不下,不如回家去继承餐馆,还方便照顾他妈。我劝不下来,也没立场劝。” “他男朋友呢?” “周放走的时候他们还好着。后来我告诉他我要去打人,他让我高考完了再去。我说,我就是要让那个孙子也不能高考。” “这想法有点幼稚。”苏尧往前走了半步,“但是又很有侠气。” 裴印萧说:“不。也许只是因为学习对我来说没那么费力,我也不怕再来一年。而且我的背后,没有一整个家庭的期待,和那份期待带去的压力。周放对他妈愧疚太深,现实面前,他只剩一条路可走,其他方向对他来说,才是荆棘和坎坷。最后是他先提出来的分手,那个人也没挽留。项鍊是周放给那个人买的生日礼物,买太早了点,已经退不了了,但他捨不得丢,就让我去丢。” 第28页 裴印萧把链子拿出来仔细端详,然后揉做了一团。 “我那个时候,还抱着一丝幻想,以为他们会有和好的那天。我想那天到来了,我还能把这个礼物还回去。”说话间,裴印萧已经走到了旁边的垃圾桶前。垃圾桶已经装满了,一个空的奶茶杯甚至伸了半截出来。裴印萧把链子从奶茶杯旁的缝隙里丢了下去,苏尧听见金属滑动坠地的声音。 裴印萧站回到苏尧面前,然后缓缓地蹲下了身子,右手自然地搭在了苏尧的膝盖上,“这条路对我来说并不太难。所以我只希望,那个未来跟我一起上路的人,能够想清楚。” “你傻了吧,上路听着多不吉利。”苏尧把手搭在裴印萧的手上,穿大衣的手像个小火炉,把穿羽绒服的人暖透了。“我想清楚了,我陪你一起走那条路,好不好?” ☆、题目 关上门的一瞬间,记忆如潮水般席捲而来,苏尧脱力地倒退,整个人靠在门上,靠着手掌与门的摩擦勉强站稳。 他的脑子里太乱了,无数条支线交叉盘旋,每当他想起一件事,想要问出口为什么的时候,另一件事就会跳出来插队。 苏尧第一次这么强烈的想要知道他正处在一个什么世界里。他想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想要知道现实世界里现在怎么样了,想要知道裴印萧李千航他们究竟是真的跟自己一起被困在这里,或者只是他被孤独逼疯了,开始幻想这一切。 迷宫找不到出口,四处碰壁,苏尧干脆席地而坐,躺着朝上看。如果他是一个人在这里,至少他们在现实里,还是安全的。如果他不是一个人在这里……至少他们也在。 苏尧乐观地摸摸头,开始正视现状,离开这个教室才是当务之急。 教室好像真的是记忆中那个熟悉的教室,但几十张课桌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里面,好像有些违和了。苏尧走上前去,朝着桌椅一通乱踢,把它们踢得歪七扭八,“唿……这才像样嘛。” 高二分科的时候,大部分班级都被打散了,他们班属于少有的幸运地带,只交换出去一小批人,其余人全部都留守了。所以,从高一开始的各种大小奖状,都由班长他们保留着,在搬教室的时候一起搬来了。可现在那些奖状通通被‘拿’掉,墙面和教室后方的黑板上都空落落的。 苏尧走到窗边,勐地拉开窗帘。帘布缝隙里积的灰尘被他这么一抖,全朝着他眼睛鼻孔里钻。缓过那一阵呛咳后,苏尧冲着外边茫茫的浓雾发泄道:“奖状呢?你个狗东西怎么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朝这个世界吼,还是朝着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大魔王吼,总之吼完人就舒坦了不少。苏尧这才认真端详起整个教室来。 讲台上空无一物,连粉笔盒都没放。而黑板上却用粉笔写着“考试时间9:00——11:00”。黑板正上方的时钟显示现在是8点38分,时钟旁边还贴着保健药品公司赠送给学校的高考倒计时日历,但那上面的日历页已经撕光了。 “敬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敬还是致来着……致敬吧。” 那顿饭以后,李千航真的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里。裴印萧和苏尧友谊的小船就跟在他附近,看他游不动或者脚抽筋了,就把船划过去借他趴着歇息一会。李千航很有原则,说一不二,休息够了就继续扎勐子。 苏尧的成绩不赖,就是心比较浮,跟裴印萧在一起之后,被他镇着,终于渐渐收了心。 不过两个人名义上是在一起了,实际上完全是在一起学习而已。裴印萧胆子大,但是什么都不想,想了也不说,一个人闷着。苏尧做题做烦了就空想想,不好意思,也不敢开口说。然后裴印萧就会敲着他的手錶提醒他不要少壮不努力。 最后一学期,时间过得飞快,像是在提前预警一样。毕竟高考结束后,人们渐渐地更希望时间倒退,而不是从小盼着的快快长大。 李千航一模发挥失常,砸穿了地心。苏尧拉着他去看私幕影院,跳了几部吓死人不偿命的电影,跟裴印萧在后座津津有味地欣赏李千航的尖叫声。而李千航释放了压力,就开始絮叨邹意的事儿。 他的道歉信写得太诚恳,诚恳到邹意当了回事,给他回了一封信。邹意在信上不仅原谅了他,还夸他为人单纯耿直,当场把李千航看得面红耳赤。不过邹意长什么样,是不是单身,他都一概不知,也没有深入地去想,只是收了信,当个宝贝一样放在衣柜里边。 苏尧和裴印萧双双缺席的那个元旦晚会,李千航第一次正面地看清了邹意。邹意跟校长一起串门,那时候他正在表演已经大改过剧本的小品,他在小品里是个丑角,虽然因为寒冬腊月的不好倒腾造型,所以看起来没什么,但配合动作和台词,让他事后非常懊恼。 因为邹意在班上遇到了熟人,禁不住熟人和校长一起起闹,便紧接着李千航他们的小品之后,上台清唱了一首歌。在全班拍手打节奏的时候,李千航站在角落里,听得如痴如醉。 苏尧绕着教室走圈,站在李千航当时描述的位置朝着讲台前看去。邹意对李千航来讲有多重要是不必说了,可他跟邹意压根没什么接触,更记不得她的样子。如果说李千航是他幻想出来的,邹意是他替幻想出的李千航幻想出来的,那他怎么能那么精准地想起邹意的外貌?更何况有邹意在,他干嘛把那个只会给人添堵的梁一衡也算进来?王尹夏和赵诗云,有一个是梁一衡的女朋友吗? 第29页 9点整,苏尧坐到了座位上。桌上没有纸笔,他不知道考试将会以何种方式进行。 9点05分,教室里右上角的喇叭传出了电流声。 苏尧差点漏掉这个老东西。他对这玩意印象特别深,是因为学校的广播系统整体都非常陈旧了,每次英语考试都大显神威,连英语课代表都只能连蒙带猜。也是因为这个系统迟迟没有更换,学校今年没能作为高考场地通过审核。 苏尧直接把桌椅拖到了喇叭下面。他把椅子放到桌上,想了想,又把椅子放了下来,直接踩上了桌。 “……告……几……”强烈噪音干扰让他连个承前启后的关键词都提取不到。苏尧惦着脚,捂住另一侧的耳朵,继续耐心地聆听着。 “……告诉……看……根……蜡……”多听几遍之后,他依稀能辨认出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除了喇叭自带杂音的因素之外,那人说话的声音本身也很奇怪。苏尧听不出这个人是因为害怕到了极点,所以声音整个在颤抖,还是陷入什么悲痛的情绪中,正在边哭边说。 苏尧耐心地等了十几轮,确认那人说话的内容和哭泣的频率都是重复的。但他没能想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对应广播里的话,索性跳下桌,带助跑地踹了踹门。 前门紧锁着,丝毫不受他的影响,于是他又发泄性地跑去踹后门。 苏尧走到后门跟前,刚要抬脚,就看到后门门锁的位置跟前门不太一样。那里居然镶嵌着一个密码锁。 而不管他感到多么难以置信,翻来覆去地看过几遍,那个密码锁也确实——只有一位数。 “不可能吧?”苏尧伸出手去摸那把锁,大有把0到9轮流试一遍的冲动。但是转念一想,密码锁不都有次数限制么,试错了就真锁死沉底了。 苏尧只好再次回到桌上,试图去辨认那个声音,因为那应该是教室里唯一有可能找出密码的线索。 根据那些模稜两可的发音,苏尧竭力在记忆中搜索。8点38分,离高考还有0天,7乘以8得56个座位,5扇窗户,2扇门,门外的走廊…… 蜡烛? 从结果倒推,比在新华词典里捞针要容易得多。苏尧确信自己没有臆想,也没有添油加醋,那声音确实可以理解为“你告诉我你看到了几根蜡烛?”。 可是他走廊上看到蜡烛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留意数量。毕竟排在他前边的人都主动绕开了,他只会认为靠近蜡烛不吉利。苏尧郁闷地想,这考试怎么一点也不正经,搞得这么灵活随机? 作为一个常年不认真复习的人,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考试的时候,明明看到了一字不差的条件,原句摘抄的问题,脑子里甚至回忆出了那套题目是蓝色封面还是紫色封面。可是这套题目他只匆匆过了一遍,烙在脑袋里的印象太浅太浅。 苏尧坐回椅子上,先放松地哼了一会歌,尽可能地忘记自己要干嘛。然后他把记忆回溯到上楼之前,试着“附身”到当时的自己身上。 前后不见断列,无数个自己埋头行进。对未知的好奇与恐惧,熟悉的楼梯扶手,仪容镜与校训,虚掩的办公室里供奉着什么,冗长走廊的地面上…… 一,二,三,四,五,是五根蜡烛。苏尧笑着回归现实,忍不住给自己捧了个场,“上山打老虎!” 伴着犹豫,密码锁被拨到了数字5。门前的人颤颤巍巍地拧门,伴随着“咔哒”一声,门开了。那双手握紧了门把,将其缓缓拉开,以为自己再一次获得了救赎。 可这扇门并不通往现实世界里,甚至,它都没有连接着刚才那个摆放有蜡烛的走廊。门外一片漆黑,没有声音,也没有一丝丝可见度。不甘心后退,便试探性地伸出了腿,朝着想像中的地面轻轻一点。 身后,不知道是谁伸出了一双手,狠狠地往前一推。抓着门把的手不足以支撑自救,输入了错误密码的人,就那样跌入了深渊之中。深渊无底,至终都只有哀嚎在蔓延,没有传来落地的迴响。 ☆、答案 “咔哒”,门开了。 苏尧拧转门把手,悄悄地把门拉开了一条缝隙,透过缝隙朝外窥探,确定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危险后,才大大方方地从门里出来。他留了个心眼,想把门抵着不关,可是当他把注意力放到走廊上之后,有什么东西在教室里,挠了他的手,吓得他赶紧缩回来。再回头时,只来得及确定一件事,那就是门关闭的那一瞬间,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走廊还是那个走廊,前门那头排在他后边的“他”尽数消失了。苏尧低头看了看蜡烛,脸上露出一股得意的神色。 他好不容易确定了蜡烛有五根,正要去开那个密码锁。但就像他记起蜡烛的数量的方法来自于做题时的阻塞一样,输入密码的时候,他也像填写答案时一样稍微踟躇了一下。就那么一下,他忍不住再回忆一遍,想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否足够准确。 而在这第二遍回忆里,他想起一个被自己漏掉的关键细节。那就是办公室里的木牌前,还有两根已经熄灭的红色蜡烛。 熄灭的蜡烛和燃烧的蜡烛,到底是不是都属于蜡烛呢?苏尧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很久。因为,如果教室里还藏有他始终没能发现的其他线索,指出这个问题,那他就完蛋了。 第30页 最后他相信了玄学,想着既然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有七个人,那蜡烛的数量大概也就是七根吧。 “老天爷保佑,赌对了。” 苏尧在门口坐着等了一会,不见裴印萧或是李千航出来,却等来了从21班出来的邹意。 “邹意!”苏尧迎上去,看到她面无血色,整个人都恹恹的。 邹意抬头看了他一眼,只字未提教室里的事情,只是很着急地问道:“你记起来了多少?” “我差不多全都记起来了。”苏尧回答,看到邹意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又补充道:“不过我不记得我们几个一起行动过。你呢?” 邹意点点头,“我跟你一样。”然后便站在门边,一直愣愣地盯着门。苏尧问她是不是在等李千航,她很笃定地点了头。 “那个,我能问你个事儿吗……”苏尧等得无聊,突然八卦之心大起。“你跟老李,你们两个,额,到底是之前就……还是这几天才……” “分不出来了。”邹意笑了笑,没再说话。苏尧能够感觉到她此刻的笑容有些黯淡。是太担心老李了吗? 奶奶走的那天,裴印萧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孤独,感受到跟世界彻底断开了联繫。不是因为他奶奶是世上最后一个跟他生活在一起的血亲,而是因为他们两个人太像了。 裴印萧本质上是一个消极的人,人前情绪不外露,人后也一样。他享受把喜怒哀乐牢牢压在在心尖,死活不开口与人倾诉的感觉。与奶奶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像两个各自忙碌的合租者,为了省钱勉强坐在一桌吃饭,为了礼貌道一声晚安,身体力行地表演食不言寝不语。 “稀里煳涂地结婚生孩子,稀里煳涂地过日子。” “别人跟我说,到死都是一个人,日子也太难了。” “一个人挺好,挺清净的。嗯,我没说你打扰我。” “你也是个苦命娃,还好你心里都有数。” “其实有那么一个人,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 “可是……” 生命的最后一程,老人家没有痛苦太久。 本地的亲戚和从外省匆匆赶来的那些,共同为她操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守夜的最后一晚,裴印萧能在背对其他人的时候,能听见一些细碎的议论声。有一阵他睡着了,那些议论声便无视了他和他奶奶的存在,演变成激烈的争吵,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灵堂正中间安睡的人应该已经开始另一段生活了吧?裴印萧这样想着,先剥了个橘子吃,然后走到风暴中心,用他能想像到的最恶毒又不带脏字的话把那些人泼得一身湿透。 他奶奶嘱咐的那位监护人小舅舅并没有多么靠谱,却是最像他妈的。小舅舅基本不在家,只嘱咐裴印萧如果要回家就给他提前通知,他再回去。裴印萧并不想跟他共处一室,所以连周末也不太回去,寒暑假寝室没人了,更是乐得逍遥,继续住校。 那件事后,周放给他打过一通电话。 “……刚给你跪了,听见没?”周放在电话里笑得贱兮兮的。 裴印萧无语,“没听见。” “那怎么办,再给您办一张小店的vip卡,行不?” 两个人胡乱扯了些有的没的,周放那边背景音嘈杂起来,大概是快到饭点了。 “本来我应该哭着说‘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做的’。”周放移动到室内安静地地方,突然开始了表演。“但是老哥你太能了,一点不带怂,听说已经找好下家了?明年这时候,我等你好消息吧。谢了啊!” 电话挂断之后,裴印萧没有再打过去。他能感觉到,周放来道这个谢,已经是拼尽全力了。这通电话不只是连接了他们两个老朋友,还有周放在学校里经歷的一切,他还需要点时间。 裴印萧第一次梦见他奶奶。老人家像在世时一样,坐在位置上喝茶看报,然后漫不经心地给他打个招唿。 “奶奶。”裴印萧坐到她旁边,隔了四五个拳头的距离,“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把报纸叠妥帖,摘下眼镜放进盒子里,又端起茶品了一口,然后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开始讲述她的故事。满是皱纹的脸上,隐约可见少女的娇羞。 关于那个人的故事,裴印萧的奶奶在去世前从来没跟他提起过,就连那个人的存在也是病重时期呢喃出声的。在梦里,裴印萧只看到奶奶断断续续地深情讲述,自然是一个字也听不见的。醒来后,他细细回味这个梦时,觉得一定是奶奶在对他传达某种信息。可是那个信息到底是什么,他花了很长时间去钻研。 苏尧的出现,对他来讲确实有特别的意义。不过裴印萧自带buff,一见钟情也好,怦然心动也罢,都在保留原本含义的情况下被疯狂削弱了。裴印萧觉得逗苏尧很好玩,看他感觉到自己被撩了之后试探性地往前半步,又因为心横不起来,怂怂地退回去,心里会有一些小小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可惜的是,他自己连这半步都没有勇气跨出。 所以,在苏尧终于忍不住对他说,要陪他一起走的时候,裴印萧心里并不是喜悦占据主导的。在他开口点头之前,患得患失的情绪就已经打了他一棒子,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样懦弱。可是苏尧就在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不敢表露出一丝丝破绽,让苏尧觉得他在犹豫,不敢想像要是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因为他而黯淡下去…… 第31页 他闭上眼睛,轻轻地吻上了苏尧冰凉的额头。那一刻,两个人都屏住了唿吸,心跳加速伴随着身体微微的颤抖,不得不绷紧每一根神经,以维持平衡。裴印萧在这个漫长又神圣的吻里找回了自己,他想,关于苏尧的一切就设定成这个温度吧,即便有一天分开了,这段低温的回忆也不会让人大悲大喜。 苏尧总是暗示裴印萧,他的父母很开明。对于这一点,裴印萧往往是以沉默或玩笑来回应。他觉得苏尧想得太简单了。告诉父母自己要一辈子单身,父母顶多是旁敲侧击,明示暗示一番他们对孙子的渴望,在以后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里,始终怀抱着希望,希望儿子遇到一个有缘人。可告诉父母自己一辈子单身是因为找个男人,哪怕是不在意所谓传宗接代的父母,也会比儿子先一步感受到山雨欲来的世俗压力。 回到教室,裴印萧并没有多大的感觉。除了苏尧和李千航,这班上其他人他都不熟悉,连有交情也谈不上,至少他单方面这样认为。 踩上桌子的时候,裴印萧想到了苏尧。比起苏尧能不能离开教室,他更担心苏尧会不会摔一跤。这么一想,就想远了,远方如诗如画,他甚至有点不想回到眼前。 “七根蜡烛,代表的是我们七个人吗?”裴印萧站在教室里,面朝着那个年代久远的噪音喇叭。喇叭没有人工智慧,回答不了他的问题,只是继续重复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用那种悲怆的语气。 “五根白色,两根红色。白色的蜡烛就是传统的白事用具,可红色的蜡烛也是祭祀时使用的。刻意区分开就不会再重复,那么白色蜡烛代表着有人死去,红色的蜡烛……或许代表某个祭祀他们的人。”讲台上没有粉笔,裴印萧一边分析一边用手指抹花了考试时间的字迹,然后蹭在黑板空白的位置。 “最坏的情况,就是上面两条推测都成真。我们七个人死了五个,还没反应过来呢。”裴印萧走到后门,转动了密码锁,把数字拨到了7,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意识 听到门响,苏尧“嗖”地一下站起来,有些紧张地张望。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太不仗义了——虽然希望两个人都出来的心情是一样是,但是如果一定要分个先后,他是希望裴印萧先出来的。这个念头一明晰,苏尧顿时羞愧起来,不敢再朝门的方向看,一个急转弯想去扶还蹲在地上的邹意。 就那么短短一瞬间,苏尧感觉到邹意的神色有些沉重过头了,以至于透露出些许的阴狠来。但很快,邹意就微笑着抬头,抓着苏尧的手站了起来。 “老苏!”李千航冲出教室,先抱住了苏尧。那是兄弟间最热情的拥抱,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个人分开之后,苏尧看了看李千航的脸,确定他先抱自己是因为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邹意。至于怎么确定的,反正只有苏尧一个人在确定,确定完罪恶感减轻就行了,其他的暂且不谈。 “邹意……”李千航眼观鼻鼻观心,开口喊了邹意的名字之后,发现苏尧跟他俩站得太近了,一边咳嗽一边用脚踢了踢他。本来等着看好戏的苏尧,这才想起来大戏开场讲究光线,自己亮度太高了,连忙退到门边去站着。可是主演耍大牌,连个听墙角的机会也不给他,两个人也不知道耳语了什么,居然拉着手跑到走廊那头,一拐弯没影儿了。 苏尧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遭遇了这么无情的事,立刻回头拍起了门来。 因为内容比较羞耻,他就把音量放得很低,只图个模仿的快感,“裴印萧!裴印萧!裴印萧你出来呀!你有本事进去了,你有本事出来呀!出来呀!出来呀!裴印……” “咔哒。”裴印萧力气大,直接把门拉开到贴墙,正拍门的苏尧一手砸过来,没砸到实处,连带着整个人都往前倒。裴印萧赶紧抽回门把上的手,一只手接住人,一只手顺势跟苏尧击了个掌,然后五指一穿,插进苏尧指间缝隙里,来了个十指相扣。两个人就着这个姿势退到了走廊上,身后,教室门缓缓关闭。 “你想我想得这么饥渴难耐了?”裴印萧轻轻地舔了一下苏尧的耳垂,用魅惑的声音在他耳边问道。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重逢。苏尧心里有太多想说的话了,他靠在裴印萧肩膀上,深吸了一口气,差点没忍住掉眼泪的冲动。“裴印萧,我……” “嘘!别说话!”裴印萧突然两只手一拉一送,把苏尧推到了旁边站着,“其他人呢?有没有出来的?” “怎么了?老李和邹意出来了,在那边说私房话呢,要交过来吗?” 裴印萧立刻掉头,转向了李千航他们所在的方向,然后一把抱住苏尧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现在正在经歷的是什么?” 苏尧看他这么严肃,也有些急了,“现在?我们不是被捲入了某种,某种神秘力量控制的领域,额,大概吧?外星人或者是妖怪?” “你填了几根蜡烛?”裴印萧问道。苏尧感觉到他环抱着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勒得他都有些难受了。 “7。怎么了?”听到这个答案,裴印萧抱得更紧了。苏尧胳膊抬不高,索性搂在了裴印萧的腰上,可惜裴印萧不怕痒,每次挠他都没有收穫。 第32页 “我怀疑我们正在经歷濒死体验……这么想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濒死体验?苏尧不是没听过,也不是完全没了解。就像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只是不愿意往这个方面想。如果他们现在是被什么非人类的生物抓来玩弄,再不济还活着,有希望逃出去。但要是现实中的他们已经奄奄一息,药石无灵,在这个世界拼尽全力,又有什么意义? “别主动说出去。不过,未必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你记在心里,诶,他们回来了。”裴印萧松开手,冲着苏尧笑了笑,好像他们刚刚说了什么甜蜜的悄悄话,正在回味一样。 苏尧收起忐忑,回过头去看李千航和邹意。明明几分钟前自己还在嫌弃狗粮味儿大,现在再看到他们,心里却是被猜忌和忧虑填满了。苏尧忍不住想道,他们跑那么远,该不会也是去说这件事了吧? “老裴。”李千航给了裴印萧又一个热烈的拥抱。“事不宜迟,赶紧去找其他人吧。邹意有一个不太,不太好的预感。我们好像,好像是在……” “快走吧。”邹意少见地出声打断别人说话。她消沉地朝楼梯方向走去,步伐却有些优哉游哉。苏尧拍了拍脑门,感觉自己又在胡思乱想瞎脑补了。 一行人下到二楼时,远远地就看到梁一衡和赵诗云在吵架。 “邹意,王尹夏在哪层楼,要不你俩先去找她?”苏尧意识到王尹夏落单了,或者还没从教室里出来。可是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邹意没有给出他预想中的反应。 “噢……她在楼下。”邹意像是正在思考什么令人烦躁的东西,中途被人打断,可是又不能发作,除了抬眼的一瞬间迸发出些许杀气的火星子,其余的还是原本的那个人。说完这句话,她大概也觉得不妥,终于还是提前坦白了她的担忧。 “我只是觉得,我们是不是根本回不去了。这里也许并没有出口,只是我们自己留给自己的一个挣扎的空间,因为我们需要一个不甘心,重头再来的机会。” 苏尧和裴印萧交换了一个眼神。苏尧想说的是,果然大家都意识到了。 但裴印萧似乎不是在暗示同一件事。苏尧看到他不可察觉地撇了撇嘴,然后说:“我也有这样的猜测。虽然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严格来讲,这也算是科学范畴的东西了,再想否认也不能避开这个可能性。” “一想到这个,就让人觉得失去了坚持的动力。也许我们站在这里,是因为真正的我们还硬撑着最后一口气。这一秒跟你说话的人,下一秒就会突然离开。又或者,我们可以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个诡谲多变的世界,不断重复着生前场景的切换,承受着世界仅此一隅有‘人’的孤独。这让人绝望,我现在只想……” “别说傻话。”裴印萧这句话温柔得有些变态,苏尧知道内情,但还是吃了一滴飞醋。 那边,梁一衡和赵诗云结束了大战,也终于发现了场外观众,两个人毛毛躁躁地跑了过来。 裴印萧没给邹意继续发散消极观点的机会,只是模稜两可地表明了这个猜测。然后建议大家保持存疑的态度,继续找出路。“濒死体验这个东西,本来就还存在争议,搞得像我们这次这么隆重的,更是闻所未闻。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假设在濒死体验中,不是由身体的寿限来决定思想,而是恰好反过来又如何?也许我们在这个世界奋力一搏,能够改变现实中自己的命运。” “没错!”赵诗云勐地一拍手,“不到最后一刻,千万别有什么放弃的念头。也许我们就是活到最后的电影主人公呢!” 梁一衡在旁边不屑地冷笑了一声,赵诗云火了,道:“笑什么?” “我没笑,你能不能别被害妄想?”梁一衡控制不住笑声,只能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唉,我真没笑,嗓子不舒服咳嗽一下。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啊,老婆。” “那我们快去找王尹夏吧。”苏尧道,欲盖弥彰地看向了邹意。 “她来了。”邹意也回看了苏尧一眼,苏尧又一次怀疑到底是邹意出问题了,还是他的眼睛出问题了。邹意现在的眼神,怎么就是那么不对劲呢? “你们在聊什么呢?”王尹夏从楼梯上来,看上去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大概是恢復记忆回到熟悉的校园,教室里也不太吓人的缘故。王尹夏走到邹意面前,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 “在聊我们是不是都还活着。”邹意转过头,面朝众人,“刚才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李千航连连摆手,“这有什么错不错的。既然人来齐了,那我们快想想看,之后怎么办吧?看着破地方,转换个场景还带障眼法的,不如让我们眼睛一闭再一睁就瞬移了呢。”说完,他真的闭上了眼睛,停顿几秒后再睁开,李千航看到周围人心疼傻子的目光,只能顺势傻笑了几声。 “既然场景没有切,也许我们在学校里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可以回忆一下,考完试之后我们会去到哪里,去干什么。”苏尧还想说他们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復,但是怕恢復记忆之后,大家真的都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然后就像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意识到自己死了的鬼魂们纷纷坐地投胎,永远地消失了。 第33页 裴印萧正要说话,突然感觉鼻子有些痒痒,连忙憋住气,不想在人前打喷嚏。但他大概不知道鼻子痒痒的原因是自己在这边科学验证了半天,有的人全当成耳旁风了,正在心里搞封建迷信呢。 ☆、赝品 “李千航有话要说。”邹意突然发言。 其他人都还愣着的时候,赵诗云直接笑喷了,“你们这好像是老师提问的时候在互相甩锅一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千航挠了挠头,“其实我有一个,有一个很模煳的印象,是关于万灵村的。我觉得我们好像,好像真的一起去过万灵村。但是我不是百分之百确定,不知道该不该说。” 从李千航的嘴里再度听到“万灵村”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身影也和那个石碑前的讲述者重叠了。李千航在讲述那个故事的时候,表现得异常正经,苏尧觉得,这么不正经的一个人,一定是把自己和邹意代入到了故事里,用每一寸皮肤感受着当事人的绝望和痛苦。 “然后呢?”众人等了一阵,发现李千航居然又没下文了。 李千航笑了笑,“我就记得这个,没然后了。所以我不想说呢……”苏尧忍不住捶了他一拳。 “你还不如我记得清楚呢。不过去万灵村那次,在我印象中人不多呀。”赵诗云艰难地回忆着,“诶,梁一衡,你快想想你去过万灵村没有?要没有可出大事了。” 梁一衡摇摇头,“我怎么回去那种听起来就是中老年人聚集地的地方?要不是……”话音戛然而止,梁一衡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要不是什么来着?” “来做个假设吧。”看到其他人都不再发言,邹意说道,“假设我们七个人,在高考结束后相约一起去旅行。而旅行的选址,就决定是在万灵村。”她说到这里,刻意停了一下,给还在打情骂俏讨论绿帽子问题的梁一衡和赵诗云一个跟上大部队的机会。 裴印萧退到苏尧身后了,一副不会再随意发言的态度。而在梁一衡和赵诗云把注意力放回邹意那头的时候,王尹夏突然接话了,她颤声问道:“然后,我们死在那里了吗?死在万灵村了?” 真是防不胜防。苏尧无言以对,轻轻地捅了捅裴印萧的胳膊,见他不给反应,只能笑着安慰她道:“你别这样想。推测也未必是正确的。” “我们在万灵村遭遇了什么事故,来到了这里。”邹意没有理会苏尧避开这个话题的打算,只是尽量避开了关键词,让她的叙述听起来不至于让人太不舒服。“可是我们想起了一切,却都没有关于那次旅行的记忆。所以,我觉得我们需要找到那段记忆,才能离开这个地方。而我们既然还在这里,那段记忆就一定跟学校有关。” 苏尧道:“如果跟学校有关,那我们也未必去到了万灵村。也有可能是我们在学校里商量去万灵村,然后遭遇了什么天灾人祸。所以突破口是一个我们会聚集在那里,一起商量事情的地方。” 学校里没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商量事情的,不过如果考虑到他们有男有女,就能排除宿舍。教室和宿舍都排除之后,因为他们所在的这栋教学楼离操场很近,操场又跟体育馆挨着,所以他们决定先去操场。 刚才在走廊上的时候,外边还被浓雾包围着。回到室内下了楼,浓雾已经完全散开了。虽然是阴天,没有白云蓝天可看,但视野变开阔一些,人的心情也会好很多。。 “一个人也没有。” 学校的操场是下沉式设计。工程队似乎是直接在地面凿出了一个椭圆形深坑,然后把周围一圈石壁改造成了阶梯型的天然座椅,这座椅坚固结实,不需要特意清洗。除了坐上去需要垫东西,外加有点凉飕飕的,偶尔会不小心蹭上青苔。 现在他们站在操场正后方,能够俯视整个操场。不管是四周的座椅还是正前方的主席台都空无一人。要说有什么东西藏起来了,那也只能是在主席台后方的休息室,和操场的几条通道里。 “诶,等一下。你们想想啊,现在不是大夏天吗,谁会发疯在操场上讨论事情?”赵诗云摸到石椅的温度,脑子里灵光一闪,抓住了一个很关键的点。“就算你们愿意,我也不愿意啊。邹意和王尹夏肯定也不愿意,如果问我,我肯定会要求去一个有空调有座位,而且坐得很舒服的地方,绝对不会在这里。” “有点道理。”比起食堂,苏尧还是更爱去外边吃,“食堂的开放时间有限制吗?我没注意过。” “10点到13点,17点到19点。从考试时间推算,现在去看看还来得及。”裴印萧如此准确地背出时间。苏尧有些怀疑他其实是个隐藏的吃货,准备找机会嘲讽他一下。 食堂确实还开着门,一走进去,苏尧就意识到,吃货不止一个。 “那个煲仔饭,其实只有饭是煲的,锅巴比王尹夏的脸皮还薄,菜和肉都是现炒以后浇上去的。可是炒得香啊,我最爱的尖椒兔丁,那个嫩得……”被赵诗云拿来给食物做参照物的王尹夏很是无语。 倒是梁一衡非常认真地表示了他的贊同,并补充道:“我觉得肉末粉丝煲是王道。” 第34页 “诶,你觉得呢?”苏尧故意挑了个模煳的问法,想等裴印萧回答完他爱吃的东西以后,故作惊讶地表示自己不是在问这个。 “就凭你也想套路我?”得到这样回答之后,苏尧是真的惊讶了。 裴印萧看他吃瘪,觉得可笑又可怜,安慰地回答道:“我喜欢酸菜牛肉。” “咦,你居然喜欢吃酸的。那说好了啊,下次带我去吃。我还没吃过你们说的这家呢。饭卡我到时候想办法借去。” 裴印萧“嗯”了一声,不知道苏尧是真馋了神志不清,还是在试图转移注意力,摆脱消极的情绪。 食堂比较大,可费了些功夫找。在大致找过一遍之后,裴印萧提出食堂的关门时间可能临近了,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于是一行人又匆忙赶往了下一个目的地:图书馆。 图书馆跟食堂离得远,半路上队伍逐渐就散开了。裴印萧有意地拉着苏尧走在最后,前边是梁一衡和赵诗云,最前边是一个人走在一旁的李千航,和一直在窃窃私语的邹意跟王尹夏。 “你又要发表什么高见啦?”苏尧没跟裴印萧牵手,只是在前后摆臂的过程中,不停地擦过他的掌心。裴印萧把手垂着任由他玩,但完全没有享受到这种幼稚举动的乐趣。 “你觉得邹意为什么突然变得消极起来了?她之前明明表现得挺镇定的。”可能是怕得到什么不过脑的回答,裴印萧问完就立马继续说:“我觉得她很不对劲。言行举止都像是刻意在引导我们跟她一起去死。不,准确地说,是引导我们相信自己已经死了。” “别乱说……”苏尧虽然出声阻止了裴印萧,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邹意看起来好像变了个人,不是他一个人的臆想。梁一衡和赵诗云或许还没发现,李千航也许被爱情蒙蔽着,偏偏是自认为是理中客的他们两个人发现不对,又恰恰最没有立场去说什么。 “你还记得在火车站发生的事情吗?来,我们也来做个假设吧。假设我们回到了火车站,现在在你面前有两个邹意,这两个邹意一真一假,需要你去分辨。于是,你选择了其中一个,而这个邹意确实是真正的邹意。”裴印萧抓住了苏尧不安分的手,像玩扇子一样,把他的手举起来,往自己手心里敲。 苏尧接收到讯息,接过裴印萧的假设说道:“额,然后假的邹意跳轨自杀了。同时,真的邹意回到了队伍里。” “没错。这是我们一直以来相信的。那么,如果当时你选择了假的邹意呢?如果你认为她是真的,但其实她是假的,会怎么样?” 苏尧抽回手,停下了脚步,用再小一格刻度就听不见的声音说:“也许真的邹意也会跳轨自杀。然后,假的邹意也加入到队伍里……” “逃着命呢,你俩注意点儿!”发现他们停了下来,前边的赵诗云催促了一下。 裴印萧连忙拉着苏尧继续往前,“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赝品也许不只是她一个。你想想,如果你踏进陷阱里,输了5而不是7,会不会也有一个‘你自己’,替你离开教室,回到队伍里?” 苏尧这才想起他问过自己输了什么数字,便戳了戳他的咯吱窝,虽然无效。“好啊你,居然怀疑我?我要是告诉你我输了个5出来,你是不是得把我绑起来啊?” “绑起来?绑哪里?这里?那里?”,裴印萧边说边挠苏尧的痒痒,挠得苏尧连连求饶,诡异的娇喘让走在前边的赵诗云再度发出抗议。 嬉笑中,苏尧一直在观察邹意。她跟王尹夏手挽着手并排走,从背后看过去,就是高中校园里再普通,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场景。 靠近图书馆的时候,苏尧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虽然他还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但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提醒他,他们找到那个地方了。“就是这里了吧。” ☆、计划 “你再模仿一遍?”李千航没琢磨明白,只得虚心求教,“姑奶奶,你还喝饮料么,我再给叫个外卖呗。” 梁一衡一巴掌扇在他下巴上,“滚滚滚,少盯着我老婆看。你要看,我来给你模仿。”说着,转动了李千航的头,面朝着他,非常噁心地娇羞一笑,“是他呀?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苏尧配合地添上了“哎哟嘶——”的背景音乐,然后重复了一遍,“是~他~呀?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诶不是,你们当个人吧,哥们儿在研究终身大事。”李千航甩开梁一衡的手,坐到了唯一一个没有掺和进来的裴印萧旁边,“老裴,你来,你帮我分析分析,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苏尧挤开李千航,坐到两人中间,“谢谢了。你少怂恿我对象走直线好吗?” 赵诗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李千航惨兮兮的样子,说道:“诶,你也别太纠结了。既然同意来了,总不是坏事情。不过说好了,就是普通的旅行啊,你俩能交上朋友就交,交不上拉倒,你可别表现得太……那个。” “我们老李,完全可以放心,绝对没有那些,龌龊的念头。”苏尧把手搭在李千航肩膀上,“就算有,他也有把握藏好。” 第35页 “你滚蛋!”李千航伸手去戳苏尧的腰,苏尧痒得像脱水的鱼,整个人翻滚着跳到一旁。 赵诗云为人仗义,但是脾气太毛了,自小就交不到贴心的朋友。她跟邹意是在年级大群里混熟的,因为两人共同的爱好——恐怖片。 说起那个年纪大群,苏尧他们几个都是加进去的那天起就屏蔽掉了,久而久之,连它的存在也不记得了。直到赵诗云跟他们讲起来,李千航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可能错过了好多次跟邹意聊天的机会。 赵诗云根本不是藏得住事的人。她模拟了好几种方案,拨通电话的时候还是磕磕绊绊的,听得邹意一头雾水,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到最后,赵诗云索性一拍桌子,把有人想追她这件事直接说出口了。 “我就不会撒这种矫情的谎。唉,这下我里外不是人了。你要是想去呢,就去,不想去呢,我另外找个理由搪塞一下。” “那个人是谁?”邹意问。 赵诗云稍稍经歷了一番思想斗争,觉得长痛不如短痛,“是李千航呗,上次把你作业弄坏那位大哥。” “是他呀?你跟他怎么认识的?”邹意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没关系,我去。不过我得带个人一起,不然感觉怪怪的。你们那边还要去哪些人呀?” 赵诗云对这边只宣称邹意打听了一下去了哪些人,总算是忍住,没有把邹意已经被剧透的事情二度剧透出来。 “那你跟她说我的名字了吗?”李千航问。 赵诗云点点头,“我说了,我说有那个把你作业弄坏的人。” 梁一衡笑喷,“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她说什么了吗?” 赵诗云看李千航那个紧张劲儿,只得模仿着说道:“是他呀?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苏尧听家里堂姐分享过一个有些不是滋味的故事。说的是大学毕业那年的十月,她们几个室友约好了一起回学校看看,一群人在学校里各个熟悉的地方拍照留念,回忆那些已经回不去,但又好像近在咫尺的快乐时光。可是第二年,当有人提出找一个周末一起再回学校的时候,有人始终没有回应。发起人私聊她,得到了“工作忙死了,真没时间”的回应,于是剩下的五个人再次来到了学校。 “第三年大家都不来了。主办人,我,问了这个问题以后,只有一个告诉说她去外地工作了,回不来。其余人都没说话,我觉得也没必要追问了。” 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件事,苏尧便在小群里提议大家回学校商量约定地点,感觉这样更有氛围。反正高二的也要开始经歷他们的补课地狱,学校不会关门。 虽然苏尧不是直男,但“不是直男”跟“了解女生”果然画不上等号。在校门口集合之后,并没有任何人想要散步,赵诗云几乎是崩溃地问道:“现在不是食堂开放的时间吧?我们是去图书馆避难,还是去实验楼围观?我快要晒成梁一衡了。” 于是大部队又风风火火地转移了阵地,跑到了图书馆里。这个时间点,图书馆自习室和借阅室也没人,不过他们还是借用了图书馆一楼入口旁边的休息区域。 “其实吧,我知道一个地方,你一定感兴趣。”赵诗云坐在邹意对面,沖她神秘一笑,“万灵村。” “村?你去摘葡萄还是打梨呀?”梁一衡吐槽道。 赵诗云沖他比了个文明的中指,“我上上周刚陪我妈和我姨妈一起去玩过,那儿就是那种很凉快,很适合避暑的小地方。” “那人家怎么会对你妈和你姨妈感兴趣的地方感兴趣?”李千航基本哑火,苏尧只得配合一下赵诗云的节奏。 “万灵村,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有趣的传说,传说中……” 听完万灵村的传说和赵诗云毫无追求的愿望,众人都沉默了。梁一衡半倚在赵诗云背上,小声问:“老婆,你还行吧?你都信了它的邪了,好歹许愿高考大爆呀?你许愿什么室友啊,室友还不是说换就能换。” 赵诗云移开身子,任由梁一衡栽倒在沙发上,“还不是怪你!我让你陪我一起去,你不去。那我一个人许愿高考大爆,难道跟你异地恋吗?” 说着说着,两人又吵了起来。 苏尧藉助着争吵声,凑到李千航耳边,“你要跟裴印萧比当哑巴吗?赶快说点什么,争取一下印象分!” 李千航紧张地把指骨捏得“咔嚓”作响,他清了好几遍嗓子,终于藉助着浑厚的肺活量,压住了吵架的小情侣。“那个,小赵说景色不错,我就先做了几种方案,我念给大家听,大家商量一下吧。” “好呀。”邹意接话,然后专注地盯着李千航看,弄得李千航差点变成结巴。 不过万事开头难,中间虽然也难,但是好歹有经验了。李千航公器私用,借着讲方案的事儿,跟邹意对话了好几次,其他人也逐渐沉默,把舞台留给了李千航。直到邹意察觉到不对劲,“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苏尧赶紧找了个台阶,“我正研究着呢。方案二比较好吧,来回没那么累。诶,王尹夏同学觉得呢?”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王尹夏突然被点名,看着苏尧的眼神好像看到了班主任,她的声音很细很小,典型的内向姑娘,“我?我不知道……都可以。” 第36页 邹意凑到王尹夏旁边,“我觉得还挺不错的。那个地方好像……” 王尹夏面对邹意的时候话还要多一些,其他人都在说的时候就坚决不开口了。不过因为有赵诗云这个自来熟,三个人一起聊天的时候经常会主动提及到她,都是女孩子,王尹夏比较放得开,所以不那么尴尬。 裴印萧在门口集合后就几乎没说过话,一直闷着。那边几个人拟定计划拟得热火朝天,裴印萧终于忍不住给苏尧发了条信息。苏尧看到信息的时候,差点惊唿一声“我去”,心里万马奔腾唿啸而过,就差一跃而起拉着裴印萧跑路了。 裴印萧: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苏尧:你有本事让我听,你有本事发语音呀? 裴印萧:快点,选一个。 苏尧:坏的坏的坏的,说吧。 裴印萧:王尹夏给我写过情书。 苏尧:……你为什么会记得她给你写过情书? 裴印萧:……我记性很好。 苏尧:哦,是吗?行吧,那你讲好消息吧。 裴印萧:好消息就是我只会给你写情书。 苏尧:不管用,我并没有收到过。 裴印萧:……这是个比方。算了,那你等着,我今天回去就写。 商量到最后,七个人一致通过,这个两天一夜的旅行,就定在万灵村了。 那天苏尧很忙,从学校忙到餐厅,从餐厅忙到ktv。他一边要和赵诗云打配合,替李千航和邹意的聊天之路做铺垫,一边要时不时地观察一下王尹夏,然后在裴印萧“服了你了”的表情中收回视线,默默地在心里构思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李千航那天也很忙,他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抖邹意开心,完全没精力去注意苏尧每隔三秒发射一次的眼刀。 “我今天不回家了好不好?”送走其他人后,苏尧问裴印萧。 裴印萧愣了一愣,朝各种不同的方向去理解了一下这句话,“你怎么跟家里说?你平常不在李千航家过夜吧。” “我赖到梁一衡头上了。说我跟老李,还有你,我们四个都去他家玩。我爸妈老说我成年了,懒得管我太多。” “行。那我睡我奶奶那屋,你睡我的屋。”裴印萧假装听不懂,却把坏笑挂在了嘴边,苏尧模仿着赵诗云的动作比了个假中指。 “睡就睡,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别后悔,到时候可别来我房间里。”苏尧道。 “那是‘我房间’,还是‘你房间’?这么快就不拿自己当外人啦?”裴印萧牵起苏尧的手,“那我后悔了,还是睡一个屋吧。” “晚了。我也后悔了,我回家去。”苏尧嘴上说着,但是并没有动。 “行,那你的事儿完了,换我的。我邀请您去我家过个夜,答应吗?” 苏尧想了想,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一元硬币来。裴印萧知道他丢这些小玩意儿手奇准,也不知道准来干什么,就听见苏尧说道:“丢到数字我就答应你。” ☆、医院 一辆小型面包车正要驶上盘山公路。 这面包车乍一看擦得油光锃亮,轮胎也沖洗得挺干净,可细节处却透露着诸多隐患。比如车牌号有一角似乎遭到过剧烈撞击,已经看不清部分文字,只能分辨出后五位是367aj,这么严重的事故后,司机竟然没有去更换车牌。再比如,那副驾座的门,其实老早就有些松动了,司机一直没有送去维修,而是记住了要时刻提醒副驾上的人系好安全带。 这条路,是从奕市市区去往郊区万灵镇的必经之路,在盘山路里算是难得的宽敞平缓。 在山路一边是海拔1000多米的镇灵山,一边是面积不大水却很深的九千湖,不得不说,这两个景点光听名字就让人有些发憷。这一山一湖,不仅有无数个荒诞的传言,还有数起盖棺定论后还时常被翻出来讨论的命案,连这条路为何修缮成这样,也有人说是多亏了这一左一右。不过在万灵镇莫名走红,成为热门景点后,这些传言被当地人自发地“遗忘”了。 开车的应该是个老司机,车速虽然有些处于危险边缘,但车一路都是稳稳噹噹地前进着。当车开上了盘山路,第二次绕到临湖一面时,一个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小塑胶袋“啪”地一下贴在了前挡风玻璃上。司机自诩经验丰富,觉得以这个塑胶袋遮挡是面积,根本不会影响到他正常开车,所以没有停下来拿掉它的打算。 副驾上坐的年轻人看到后排坐的几个人已经睡倒一片,也没个人可以附和自己,几度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师傅,要不要靠边停一下,把那个拿掉吧?” “嘿,不用。”司机的语气带着些不屑,但被年轻人理解成了自信。 年轻人性子比较温和,眼看司机是这样的态度,不太好意思坚持。毕竟荒郊野岭的,能握方向盘只有司机一个人,要是本来能安安稳稳地到达目的地,却因为自己惹怒了司机,给这趟旅途平添了危险,实在太不划算。 年轻人有些后悔坐攻略里提到的这家公司的车了。 天灾并不全是人力不可挽回的,却常会遇上诸多怕麻烦的侥倖心理而酿成大祸。盘山公路上不见第二辆车,常年跑市区的司机,今天难得享受了一回畅通无阻。他当然不会把贴在玻璃下方,仅仅一个半巴掌大的半透明塑胶袋当一回事。 第37页 然而一叶障目,虽然遮不住这山色湖景,却遮住了路上一些不太显眼的小碎石。小碎石之上的山崖,还有几块大碎石正摇摇欲坠。它们将要不受控制地下落,或是彻底撞碎在路上,或是拖着残躯跌进湖底,又或是,遇上最糟糕的情况。 “不——”苏尧尖叫着从梦中醒来,不知所措地滚落到地上,好像还未摆脱噩梦纠缠一般挥舞着双手,然而仅仅是手背擦碰到的冰冷金属,也让他一惊一乍起来。 刚才他做了一个真实的噩梦,梦到自己坐在一辆面包车上。明明在熟睡中,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外加剧烈的撞击和翻腾,那是车子坠入水中的情形。入水后,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安全带的锁扣上,整个人在强烈的恐惧之中几近窒息。 “不。”苏尧抹掉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液,“不是梦,那不是梦……是真的?我真的死了?我死了吗?” 他慌张地看向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医院的病房里,刚才那个金属物是床头柜。病房没有开灯,走廊上的应急指示牌是唯一的光源,绿色的光线营造出了一种老恐怖电影的氛围。 苏尧坐回床上,一低头就看到自己脚上绑着一跟红色皮筋,皮筋上穿着一块号码牌。这是什么东西不言而喻,苏尧愤怒地附下身子,动手去扯那根皮筋。 “啊!”可那皮筋就像从他的皮肉里长出来的一样,一扯,钻心的疼痛就窜上大脑,随后蔓延至全身。苏尧抬起脚踝,看了看刚才被他硬生生扯开的一小段伤口,放手后皮筋已经回归原位,但它嵌得很深,伤口正透过皮筋往外冒血珠。 苏尧穿好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出门右手边是楼梯,左手边大概是靠近楼层中心的方向,苏尧摸索着走到楼梯旁,发现窗外月明星稀,是这些天来难得一见的“真实”美景,便鬼使神差地推开了窗户,想要没有遮挡地看一眼这月色。 窗户一开,就有微风拂面而来,苏尧觉得自己仿佛嗅到了月光恬静温柔的香气。而在医院的走廊深处,有什么东西,仿佛也嗅到了这阵风带去的气味,正蠢蠢欲动。 苏尧关上窗户,转过头去,他感觉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又好像只是幻听。他死死盯着走廊远处的应急灯,许久不见什么东西经过的痕迹,于是扶着扶手开始下楼。他现在在医院的五楼。 一步,一顿,一步,一顿。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但是苏尧盼着伤口快点癒合,走动的幅度很小,很有规律。行至四五楼中间的平台时,苏尧偷懒迈了个大步子,结果一时没控制好落点,扑腾了几下险些摔倒。就在他走错这步路,打乱了自己的节奏时,一直隐藏在他脚步声里的另一种声音露出了狐狸尾巴。苏尧听见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他背后的地面上,但仅此一滴,在他停住脚步后再没动静。 苏尧不动声色地弯腰,假装在检查被拉扯到的伤口,确认伤口无事后,他再度恢復刚才的节奏,开始下楼。他没有刻意减轻落地的动作,但把所有的听觉神经都调动了起来。他确信,那个声音一直藏在自己的脚步声里,那个东西也一直尾随着自己。 怎么办? 角落里的楼梯间比较狭窄,苏尧下到四楼后,拐进了走廊里,一边走一边找可以防身的东西。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找间病房拐进去的时候,肩膀上突然一沉,伴随着双肩脖颈与后脑勺被浸湿。苏尧没有动,他能从锁骨和耳廓的触感猜到肩膀上是什么。 那是一个小婴儿。 苏尧用鼻子轻轻地吸了一下,血腥味告诉他已经渗透到衣服前胸的绝对不是雨水。他不敢赌这种东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好的,双手同时使力,要把缠在脖子上的两条腿给移开。就在他刚刚抬手的一剎那,那小婴儿一直举在半空中,时不时剐蹭到他耳朵的手突然前伸,盖在了苏尧的眼皮上,就要去挖他的眼睛。 苏尧一边闭眼,一边埋下头,拎住那两条腿狠狠地朝前方甩出去,最后一刻他没敢放手,那婴儿就倒挂在他手上,没有直接落地。苏尧胳膊擦眼睛的时候,那婴儿奋力挣脱了,他只能一只睁一只闭地去查看。 婴儿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爬到墙角,便直接忽视地心引力上了墙,随后又上到了天花板。苏尧回头望去,隐约可见来时的路面上规律地排列着血滴,配合走廊另一头的黑暗,他产生了有什么东西从这里被带去那头,留下这一路赤红的幻觉。 上方的婴儿突然笑了起来,苏尧看到他或她浑身是血,滴了那么多也没露出一块白肉来。又因为尚未睁眼,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团红色的怪物,正中心被人凭空挖了个黑洞一样。苏尧也分不出那笑声是“哈哈哈”还是“嘿嘿嘿”,只觉得在这空空荡荡的医院里听着这种笑声,他都要哭出来了。 那东西虽然看着吓人,但是刚才确实也只有初生婴儿一般大的手劲儿。苏尧看那东西在天花板上停住不动,便倒退着往另一边走,但他动一步,那东西就跟着爬几步,爬动中血继续往地上滴着。苏尧索性回身跑起来,跑到拐角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婴儿也像开了加速一样在天花板上飞奔,轻易地追上了他。苏尧拿起一旁垃圾桶的桶盖朝着那婴儿砸过去,桶盖扣到婴儿脸上,边沿噼开了婴儿的脸。但那婴儿好像没有骨头,桶盖就像扣上了一块橡皮泥一样,粘黏在了血肉上。 第38页 “妈的,什么东西!”苏尧趁机熘走,一路小跑到了不远处的护士站,回过头去看,那东西好像没有再跟来了。护士站旁有个小储物间,苏尧在里边找到了酒精,咬着牙倒到了伤口上,疼痛顺着酒精的入侵蔓延,却让他有点当机的大脑重新运作起来,想起赶紧找到其他人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苏尧在储物间找到了应急手电筒,为了保险起见,他拿了两个,一个把光线开到最强,放在护士台上,朝着他要移动的主楼梯,作为诱饵。另一个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人则是躲在主楼梯侧面观察。 数羊数到两百只,主楼梯那边都没什么异动。苏尧又朝着来时的路和护士站另一边的走廊照了照,确认安全后,尽可能无声无息地下了楼。 ☆、黄泉 “一,二,三,四,五……” 医院的配电房里,一个人影正在踱步。那人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都是数到“五”就数不下去了。很快的,人影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嘴里咒骂着什么难听的话,抬起腿想要踹门。一想到踹门的动静,人影又只得放弃了。 那人双手撑在栏杆上,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深唿吸,继续等待着那个时刻。而当第六个人终于甦醒,人影“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动手拉上了之前关闭的总闸。 医院里突然灯火通明,苏尧就好像熘出房门的贼,被正好回来的房主逮了个正着,吓得心脏漏拍。之前的十几分钟里,他已经习惯了摸黑走路,也适应了那种好像被无数双眼睛盯梢的感觉。现在医院突然变得这么亮堂,这么像正常的医院,可周围却还是空无一人,他一点也感觉不到安心,倒是觉得自己彻底暴露在明处,更加危险了。 灯亮时苏尧正处于医院二楼。虽然他对“从医院离开”这件事不抱有一丁点儿希望,还是礼节性地来到了一楼大门边。 一楼大门当然紧闭着,该锁的都锁了。大门这一侧玻璃多,虽然块块都厚得像城墙,苏尧还是找了根板凳朝玻璃狠狠地丢过去。他原本以为板凳会像遇到弹簧床一样被弹回来,或者是像撞到铁板一般自己四分五裂,没想到它是直接穿过了玻璃,落到了外边的地面上。 苏尧再次不抱希望的走到玻璃前踹了一脚,确认自己还不如一张板凳争气后,无奈地坐到了旁边的另外一张板凳上。 这时,楼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苏尧单机了这么久,还绕了个怪,第一反应就是以为其他人来找他汇合了,便先一步回到了楼梯前接应。 脚步声由远及近,苏尧还没来得高兴,就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一般来讲,正常人在奔跑的时候,因为步子迈得特别大,脚步声不会显得频繁,只是落地声音比较重。而这个脚步声,实在太过于密集了,与其说来人是在着急地大步走,更像是挪着小碎步。可挪着小碎步走路那么累,除了黄金周挤在景点的游客,还有谁会没事这么做呢? 何况仔细想想,这分明是高跟鞋的细鞋跟触地时才会发出的声音,他们之中,有人穿这种高跟鞋吗? 苏尧意识到危险,赶忙闪身躲到大堂一根柱子的背后,挑了个朝旁边跑没有阻挡,又能猫着腰偷看楼梯的位置。 不久后,一个女人出现在一、二楼之间的平台上。那女人披头散髮,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正以苏尧所质疑的诡异频率一巅一巅地往前走。 她头埋得太低,头髮又长,从侧面看过去根本看不清脸。不过苏尧也不敢看清她的脸,毕竟出现在这里的不会是什么正常人,不,根本不会是人。 苏尧不想立刻离开,他想看看这个女人是不是下来找自己,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可是当女人转过平台,开始面朝他下楼时,苏尧发现她之所以走得如此怪异,是因为在她面前,那个浑身是血的婴儿正在地上缓慢的爬动。 婴儿爬,女人跟,黑髮白衣之下,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格外惹眼。苏尧忍不住后退了一点,以便随时跑路。 就在他移动的过程中,那个女人抬起了头,朝着这边,似乎跟他对视了片刻。当然,这只是苏尧天真的错觉。毕竟那个女人惨白的脸颊上,只有两个圆滚滚的对称黑洞,黑洞边沿的血肉已经腐烂结痂,却不知为何还往外淌着血,形成了血泪一般的东西。 不能再看了,苏尧忍着干呕想。他转身惦着脚后退,先绕到一排板凳后边,然后借着板凳和楼梯扶手的双重遮挡跑到了走廊。 这家医院路线不算绕,但苏尧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又要时刻提防那个女人有没有跟来,在走廊上晃悠了一阵后,因为实在没看到其他人,只得先挑了间办公室躲进去。 苏尧反锁了门,把椅子搬到门边抵住,然后站到办公室的小洗手台旁洗了把脸。冷水让他短暂的冷静下来,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洗完脸,苏尧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照镜子,那个方向真有一张镜子不说,他还在镜子里看到一张泛着死气,青红髮紫的脸。 “这是……”苏尧颤抖的手抚上镜面,哈了一口气,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先是用手,然后掀起衣服,用的力度越来越大,直擦得那块仅靠一颗钉子挂在墙上的镜子摇摇欲坠,才终于肯放下手。 苏尧摸上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又掐又揉,想要弄出一点活人的血色和生气来,却只是看到镜子里那个“人”无声地流泪了,懦弱又卑微。 第39页 “好吧。”苏尧坐到床上,献祭般地躺倒,两眼一闭,“我知道了,我知道我死了。赶紧的,快送我去投胎吧。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 “这黄泉路可真冷啊。”苏尧双手抱着胳膊,忍不住直打哆嗦。 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后,他在这条路上走了好久。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想抬头,既然这是每个人必经之路,那他继续挣扎也没什么意义。 “彼岸花呢?怎么连狗尾巴草都不长一根?” 黄泉路太窄,苏尧估算了一下,要是一对情侣一起上路了,甚至都不能手挽着手平行前进。 “我就是挺想知道,我到底怎么死的,不然死不瞑目了。”苏尧嘟囔着继续往前,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座桥。 桥边站着一位老妇人,一手杵着拐杖,一手端着一个黑漆木碗。她旁边有口架在柴火上的大锅,锅下的火已经熄了,锅也没有再冒热气。 “你是孟婆吗?”苏尧走到她面前,看到她手里的碗装得满满当当。明明是一碗黑色的浓稠液体,散发出的却是有些吸引人的异香,这种香味既勾起了苏尧的食慾,也让他微微地放松下来。 苏尧看了看那个碗,心想,这倒也是,颜色已经没得救了,闻起来再不香点,谁喝下去不得吐出来呢。 “来。”孟婆的声音不似苏尧想像中的巫婆怪笑。那是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你无法从其中判断出男女老少来,那种声音,只能从一个看惯生死,参透喜悲,绝对中立的旁观者嘴里说出。 苏尧接过碗,又仔细闻了一下,觉得香味多半是自己脑补来安慰自己的。“喝半碗行不行?” 孟婆还是那副调调,不过明显有些不耐烦,“快。” 苏佑楠工作忙,为了不耽误上班,芝麻大点的小病都要往死里灌消炎药。为这事儿,两口子不知道闹过多少回。直到近几年,苏佑楠发现往常吃两三天就能痊癒的剂量,甚至不足以控制住病情的加重,他才逐渐收敛,开始讲究对症用药。 苏尧记得小时候,自己身体底子太差,三天两头得病。父母经常为他该吃什么药,该怎么吃药吵架。因为苏佑楠的毛病,孙喻对西药有些偏执的厌恶,宁肯让苏尧去输液,也绝对不让他碰消炎药。苏佑楠则是觉得什么病都不能拖,一拖准会加重病情,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所以最后,虽然消炎药和输液都不多,这中药苏尧可是没少吃。眼前这碗东西,闻着再香,都只能让他想起以前吃中药的经歷。 那时候他妈都会提前备着奶糖,喝完了就塞三颗到他嘴里,只需要半分钟,什么怪味儿都被盖光了。可是现在没有糖,什么也没有,刚刚还淡然赴死的苏尧突然犹豫了。他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没糖,有个吻也好啊。 “有糖吗?”他问。孟婆看着他,一言不发。 “对了,火都灭掉了,后边的人来喝凉的吗?”问完,苏尧用手沾了沾碗里,发现碗里的现在就已经凉了。 孟婆看了看他身后,又看了看奈何桥的那一头,道:“没有了,你是今天最后一个了。” 苏尧闻言,把举到脖子高的药碗往下一沉,惊唿道:“他们六个都过去了?” 药碗里的汤洒出来不少,孟婆很是不悦地看了看地上的汤渍。不过孟婆汤看上去几乎零成本,这一两口大概也是不影响药效的,她没有专门提出来,只是回答了苏尧的问题,“没有六个,只有五个,你是最后一个。” 五个?苏尧愣了愣,他还记得之前在教室里,自己差点把“五”这个错误答案当真。可正确答案不是“七”吗?只有五个,那么谁跟谁还活着? “谁活下来了?”苏尧问,“我都要失忆去过下辈子了,能不能让我这辈子死得明白点儿?活下来的那两个人在哪儿?我要去找他们,我有事情要跟家里交待……” 孟婆杵着拐杖在地上狠敲了三下,打断了有些错乱失智的苏尧,“九泉之下,怎会有活人的踪影?谁活着,我不知道。但你若是想弄明白谁死了,喝了这碗汤,过了那座桥,答案自然揭晓。” ☆、血浪 苏尧看着碗里的汤,犹豫地咽了咽口水,就连口水都是他想像中苦涩的味道。那如同墨水一般的汤汁表面,空有镜面的平整,却并没有像镜子一样映出他的脸来。苏尧盯着黑色的地方看太久,不禁走了神,想着到底是人把孟婆汤喝进了肚里,还是孟婆汤像黑洞一样,吸走了人。 孟婆轻咳了一声,“快去吧,去桥那边见最后一面。下辈子再遇到,彼此就都不认得了。” 这句话狠狠地刺激了苏尧。苏尧看向奈何桥,桥面高高拱起,完全遮盖住了那头的景色,也无法看到走在前头的人。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苏尧记得这是他妈小时候爱看的东西。有段时间电视就爱播这些老片,他陪着他妈看过一次,还吐槽过这句话。说的是与其活着经歷一次生离死别,然后在地下经歷一次短暂的重逢再赴死,倒不如九十七岁那年,另一个人直接陪着一起死。这样以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还是那么长,而后死的人,不是少了三年的悲痛吗? 如果裴印萧不在活着的那两人之中,此刻会不会正在桥边等着他呢?苏尧被自己有些矫情的念头逗笑了,这一笑,紧绷的神经渐渐舒展开,他终于把碗沿送到了嘴边。碗沿冰冰凉凉的,因为他刚才的手抖,已经沾上了些许味道。苏尧的嘴唇碰到了汤汁的残骸,那是一种清透但厚重的液体。 第40页 “我不想,不想在那里见到他。”苏尧最后一次抬头看向奈何桥,然后做了深唿吸,就要一口闷掉自己的前尘往事。 “快跑啊!”这时候,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伴着尖叫的嘈杂脚步声。 苏尧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握着手的碗一个哆嗦。只见那碗在触地后彻底碎裂开来,里边的汤汁瞬间浸透到泥土里。而在他头顶,那不见天光的漆黑帷幕,也顷刻间碎裂化灰,透出背后的光芒来。 那孟婆,方才还是一副不悲不喜,绝对中立的样子,此刻被光线一照,明明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但那张布满沟壑的脸还是显得无比的狰狞扭曲,苏尧甚至从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中看出了恨意。 功败垂成吗? 苏尧终于醒转过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还躺在病床上。 “我就不能梦点好的吗?”熬过突然起身后脑中的一阵眩晕,苏尧下床挪开板凳,打开了房门。门外,那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正在追赶着谁,听到门开的动静就转过身来,似乎是要转移目标了。 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苏尧胆子正肥,看到那张没有眼睛的脸,丝毫不胆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拎起板凳,冲着那女人挥了过去。女人被打得跌倒在一旁,苏尧正要再挥板凳补上一下,就听见走廊那边正在折回的赵诗云大喊道:“别打了,快跑,快跑!” 苏尧没傻到非要原地不动先问为什么,闻言便立刻丢下板凳准备跑路。刚一转身,他的脚踝就被那女人抓住不放。女人的指甲很尖,双手都抓着苏尧没绑红绳的那只脚。苏尧能感觉到脚踝被抓破了,可当他回身想要挣脱时,那个几乎已经被他抛到脑后的婴儿又出现了。 婴儿跳了下来,双手盖上了苏尧的眼睛。苏尧前后受阻,慌忙之际分心注意到了什么,心道:难道他们是想要挖掉我的眼睛,给那个女人安上吗? 赵诗云和邹意折返了回来,捡起板凳,朝着女人和婴儿一阵乱殴。婴儿爬到一旁的墙壁上,女人的高跟鞋也在挣扎中弄掉了。苏尧连忙揉了揉眼睛,跟着另外两个人跑了。 苏尧边跑边伸手去揉,害怕被血迷了眼睛,可他跑出几十米才注意到,自己的眼皮上其实什么也没有。不仅眼皮上没有,他的脖子上也同样的毫无粘腻,就连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 “这是什么情况?”等另外两个人实在跑不动,停下来休息时,苏尧连忙抓紧时间了解情况,“我看那母子两个也没什么战斗力,你们怎么跑得这么慌张?” 赵诗云摆摆手,“我们根本就不是在躲他们两个,他们两个是刚才从岔路里莫名其妙窜出来的。”说完,还很紧张地朝着走廊两头望了望。 苏尧注意到她的目光放得很低,似乎是在观察地面。 “我们在房间里醒过来,刚出来就遇上了,然后正在找你们。”邹意刚开了个头,又不太放心地说:“算了,怕那东西追过来,规律还没找到。我们还是先去找其他人吧,边走边说。” 于是三个人又开始继续往前走。赵诗云手舞足蹈地讲述道:“之前灯一亮,我们就想着出来找其他人。走着走着,看到半路上有一大滩血,乖乖,鲜红鲜红的,一大大大滩血。那个味儿……” “说重点!说重点!”苏尧打断了选择性回忆的赵诗云。后者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们就猜,要么是什么恐怖的东西,要么就是你们有人出事了,所以不看也得看了。我们就打算往前走,结果刚一靠近,那滩血就像是热水烧开了一样,‘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血泡泡。” 苏尧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大概熬孟婆汤的时候,那锅黑色的东西也是那样“咕嘟咕嘟”的冒泡吧。 “然后,重点来了!”赵诗云拍了拍苏尧的肩膀,“听好了,别走神。咳咳,然后,它就像浪一样,‘哗啦’一下往前打了好几寸。” 苏尧:“……” 赵诗云在等苏尧的反应,可是苏尧一时也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邹意只得在旁边补充道:“她说的也没错,确实是那样。我们眼看着那摊血液像海浪一样,逐渐扩张着范围,在往外涌。当它接触到旁边的板凳时,板凳竟然陷进去了,就像那摊不是血液,是一片沼泽地一样。一开始我们没那么害怕,还折了旁边一盆植物的枝干往里放,想试试看丢进去了还能不能拔出来。” “对对对!这才是重点!”赵诗云捂着脸,一副不愿回首往事的表情,“我把那玩意儿往里一伸,感觉到不对劲,好像里边有什么东西在拉扯我一样。因为小意站在后边拽着我,我又隔得远,我干脆就大胆地跟那东西拔河,刚一使劲把树枝拉出来一点点……妈呀来了!” 这声“来了”叫得惨烈无比,效果也是拔群的。苏尧一抬头就看到眼前一片红,几乎让他眩晕。可赵诗云她们也太乐观了点吧,面前的“浪”,根本就不是能蹲在海边写字逗着玩的那种! “怎么这么高?得没过我膝盖了吧!”苏尧跑在最后,逼着前边的两个人尽可能地加快速度。血浪打得高,声音听着也吓人,连赵诗云都没空接茬,喘着粗气在狂奔。 第41页 大约跑了有二十分钟,那东西就好像收到什么召唤一般,突然不再翻涌。随后,它怎么来怎么去,虽然没带走一片云彩,却带走了他们身后走廊上所有能移动的物体。 “我话,话,话还没说完……”赵诗云不住地喘气,却非要硬开一个头。开完头,苏尧恭候了有一阵子,才听见她恢復正常的唿吸频率,说道:“然后,我拿着树枝站起来,想靠着那一下子的冲劲儿把树枝扯出来。结果里面那东西,力气不小,我站到一半就被拉扯住了,虽然我蹲着没摔,但是树枝跟手摩擦在一起太疼,我只能松手了。我松手的那一瞬间,血浪里的东西也扑腾了一下。我绝对看到那里面是有只手在攥着树枝,那只手在表面稍微露了个尖儿,然后又‘咕嘟咕嘟’地沉下去了。” 邹意补充道:“血浪继续扩张,而且还升高了。我们不敢去查看源头,就躲开了它。没想到走了一段时间路,再见到它的时候……就跟刚才那样差不多,比刚才的还矮点儿。大概它一直在升高。” 苏尧想想自己被猩红吞没的样子,怕是没有多怕,倒是先起了点反胃的感觉,连忙岔开了话题,“对了,你们知道……”话说到一半,苏尧愣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赵诗云,又看了看邹意,那两人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模样,面对自己的脸,也没有露出半分惊慌来。 “知道什么?”赵诗云问。 “你们看看我。”苏尧指着自己的脸,“我还长原来那样吗?” 赵诗云转过脸去,冲着邹意笑了笑,然后又转过头来,“不,不一样了。你变帅了,也变强了。” 听到这样的答案,苏尧笑不出来,心里也没有踏实多少。赵诗云和邹意显然一醒来就开始逃命了,而且一切正常。 那么,他为什么会在镜子里看到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自己,又做了一个那样残酷的梦呢?苏尧还记得孟婆跟他说,一共只有五个人死了。如果那确实不是自己臆想的,活着的人是否就是邹意和赵诗云呢? “嘘,你们听!”邹意突然警惕地四下张望,“谁在咳嗽?” 确实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咳嗽声,隔着一堵墙,或是较远的距离,总之声音朦朦胧胧的。苏尧趴在墙上去听,想感觉一下声音有没有变得更清晰。而就在他摸索着往前,想要找到声音的源头时,被身后的邹意一把拉住了。 他转头,以询问的目光看向邹意,邹意指了指他的脚下,眼神中是道不尽的嫌弃。 ☆、遮眼 苏尧低下头,看见一地黑色的小虫,那些虫子大小差不多,但外形不同。有类蜘蛛的,类蟑螂的,类蛆的……犹豫之间,甚至有几只已经大胆地爬上了他的脚踝。苏尧不太怕虫子,但是怕被咬,只得弹跳抖动着甩掉了那些虫子,然后退开三步远,大声问道:“谁在那儿!” 咳嗽声停止了几十秒,然后一个老人出现在拐角处。那老人穿着棉衣棉裤,脚上也是双厚底棉鞋,这样的装扮,又驼着背慢慢地走路,所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老人一只手背在背后,一只手握成拳头捂住嘴,整个人在不规律的深唿吸。 见到苏尧他们后,老人终于是憋不住了,倒吸一口凉气后,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好像含混着一大口浓痰,而那架势,好像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了。 伴随着他的咳嗽,从他嘴里喷溅出的不是口水,而是地上那些虫子的同类。那些虫子降生后,只在原地短暂地思考了一阵,随后,像得了指令一般,齐刷刷地沖向了苏尧他们。 虽然都只是手指大小的虫子,但以这样的数量来看,被缠上就很难彻底摆脱了,不仅需要担心会不会钻进身体里,还需要担心它们有没有毒。更何况在这个鬼地方,这些虫子是否仅仅是虫子,还有待商榷。 还好老人吐得快,跑得慢,苏尧他们很快就摆脱掉了他。他们现在还在一楼,虽然不知道二楼以上有什么其他的危险人物没有,但一楼显然已经不够安全了。 “我们上楼吧。”没头苍蝇般乱跑了一阵,苏尧终于找到了安全通道的指引。“在一楼逛了这么久也没看到他们,说不定都在楼上等着我们呢!” 说着,三个人同时拐进了楼梯间。苏尧的想法很简单,虽然之前在楼梯间遇到了那个小婴儿,但这儿还是比外头安全了不少。至少那婴儿的杀伤力很有限。 “我们是从二楼往上找,还是从顶楼往下?”邹意又变了。不知道是不是苏尧的错觉,之前变得古古怪怪的邹意,来到医院之后竟然恢復到了之前的样子。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理智冷静,说话的声音也很温柔。 “顶楼呗,下楼总比上楼轻松,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苏尧照旧走在最后。 由于楼梯本身的高低起伏,苏尧微微向下的目光正好就落到了前边两人的脚上。因为自己脚上还缠着东西,苏尧的目光也不经意地注意起了她们的脚踝。 赵诗云的脚踝上跟他一样,有一根挂着号码牌的红绳,可邹意的脚踝上,竟然什么也没有。 “赵诗云。”苏尧犹豫地叫了一声,模煳重点地说道:“你脚上有东西。” 赵诗云闻言整个人靠倒在了身侧的墙壁上,借着背部和墙壁的摩擦力,轮流抬起两只脚疯狂地甩动。“哪儿呢哪儿呢哪儿呢,是什么东西,是刚才那种虫子吗?救命吶小意,小意救我!” 第42页 邹意还是有点怕的,蹲下去之后,她仔细检查了赵诗云的脚踝和小腿,“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可能被你抖掉了吧。” 苏尧蹲到了邹意侧后方,趁着邹意看不到他的表情,语气平静但眼神满含怀疑怀疑地问赵诗云,“刚才看到东西在左脚脚踝上,现在脚踝难受吗?有没有被咬到?” 赵诗云第一次看到苏尧露出这样的神情,有些陌生,有些阴冷,有种无法形容的怪异。她素有的大大咧咧都被这样的苏尧唬住了,支吾了半天,只好伸手摸了摸脚踝,尬笑着说:“我感觉好像没有诶,运气挺好的。” 然而这样的反应在苏尧眼里,显得格外可疑,他没有多问,垂下头起身道:“那我们先去五楼吧。” “等一下。”再度出发前,邹意抬手指向了楼层号。“怎么回事?” 苏尧方才一直在想红绳的事情,没有抬过头,否则他应该也会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已经爬了好几层楼,即便没到5楼,也不可能还在1楼,但那楼层号码标註的确实还是“1”。 苏尧爬到栏杆上,头探到了楼梯间的缝隙里朝上看,那里果然出现了无限循环一般的场景,重重叠叠不断缩小的栏杆没有尽头,似乎这栋只有五层的医院,本质上是幢摩天大楼。 赵诗云也把头探了过来,她先跟苏尧一起看了看上边,然后低头往下看。“下面也是这样……我去,这不就是鬼打墙吗?鬼打墙要怎么破解来着,烧点犀角吧?可我们没有犀角,也没有火。要不就试试看闭着眼睛走?哎哟会不会闭着走一段路,再睁开其他人都不见了……” “小心!”苏尧扯过赵诗云的肩膀,把她整个人往后一拉。邹意没有跟过去,不明就里,只得从后方接住赵诗云,两个人一起倒退到墙边。赵诗云平衡感不错,没有整个倒向邹意,只是藉助了她一点力,自己站稳了。苏尧则是摔了一跤,跪坐到地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从楼梯间的缝隙里,密密麻麻地掉落了几十把手术刀,那些手术刀无一例外地刀尖朝下,均匀分布得好像在下一场夺命雨。 “多金贵呀,看看都不行了。”赵诗云惊魂未定,抱着邹意发抖,“吓死老娘了。” 苏尧也吓了一跳,坐在地上没有移动。 他不得不承认,那个似真似幻的梦严重地干扰了他。虽然他觉得自己还不至于那么贪婪,那么自私,那么无耻,还不至于去主动祈求活下来的人正好就是他和裴印萧。但是面对理论上的倖存者,他内心的阴暗面蠢蠢欲动。所谓羡慕,稍稍失衡就会演变为嫉妒。 他不仅不愿意承认自己可能已经死亡这件事,竟然还在寻找其他人身上的破绽。 不能这样下去了。 苏尧甩了甩头,“这刀掉了这么久,还没落地呢。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还能不能退回到1楼。” 苏尧起身走到门边,消防安全门负责的紧闭着。他伸出手去,正要拉门,突然感觉到一阵怪味窜进鼻腔。一低头,苏尧看见安全门的缝隙下方,正往楼梯间里渗血。那入口太窄,血只形成了细细的一股涓流,可它是朝着右侧流在流,已经快要接近朝下走的第一步楼梯了。 血浪潺潺,苏尧心里的恐惧却爆发了。如果说他们所在楼层的血浪会朝下流,那他们所在楼层之上呢?难道说,他们走进死胡同了? “怎么又来了!老娘不想杀生啊!”苏尧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那个婴儿样子的怪物竟也跟了进来。 怪物是从上边跳下来的,目标是赵诗云。此时此刻,那东西对眼珠的渴求似乎达到了巅峰,连指甲都没长齐全的手,硬生生地把赵诗云一边的眼皮抠出了伤口。 赵诗云拉扯了半天,就是掰不动怪物的手。邹意在一旁用力扯下了婴儿,然后她只得倒拎着那两条肉腿儿,跟自己的身体保持距离。 “不能放手!”听到苏尧的呵斥,邹意哆嗦了一下,但她还是直直地伸着手拎住了那东西。赵诗云光是在一旁看着,都感觉自己全身都无处安放。 “给我!”苏尧接过那个怪物,强忍着心理不适感,把其丢进了血浪已经铺就的小片区域里。虽然那片区域还不及一个初生婴儿的大小,但怪物的一条腿好歹是陷进去了。 怪物很明显地在挣扎,一只手想要攀住旁边还未被覆盖的水泥地面,一只手还朝着邹意伸过去,可这时,血浪里伸出了七八只手,齐齐的把婴儿拖了下去。邹意和赵诗云没敢看,苏尧也一样。 但这婴儿似乎与那些没有唿吸的物件不同,吞下婴儿后的血浪,像饿极了的人吃了道开胃菜,食慾只增不减。 苏尧眼看着它再次“咕嘟”冒泡,像是在宣告着什么。随后,安全门的缝隙里,竟然像漏水的船舱们终于支撑不住一般,开始朝内喷溅血液。苏尧慌忙退到楼梯上时,血浪已经铺满了整个平面,开始优哉游哉地缓缓上涨。 三个人绝望地朝上跑,但上一层就如同苏尧所预料的那般,血浪正朝下倒流着。 水往低处流。他们只能暂时退到靠下层的楼梯上,眼看着上边的血浪就要留过中间平台,朝着他们来了。 赵诗云急得直抓头髮,邹意为了让她放松,开始把话题引到脱髮上。可是邹意能够冷静地岔开话题,赵诗云却没有心情接话了。两个人轮番嘆气,然后拥抱在了一起。 第43页 苏尧也有些无措,但他还不想放弃,就站在平台下不远处,眼睛死死盯着那朝下流动的血液。 他想,不可能没有办法的。就算他跟赵诗云要交待在这儿,可邹意不是活人吗?邹意脚踝上没有东西,总不能陪着他们一起死。可他究竟漏掉了什么可以帮助他们脱困的线索呢? 苏尧闭上眼睛,从头开始回忆。 冰凉的病房,长在肉里的红绳,爬行的婴儿,亮起的灯,红色的高跟鞋,虫子和老人…… “我知道了!”苏尧抬起头,血浪已经靠近了他的脚边。赵诗云和邹意眼看着他竟然冲着血浪的方向跑过去,以为他疯了。 ☆、广播 其实苏尧心里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他只是在赌而已。 那个婴儿可以接二连三地找上他们,要么是因为气太好,要么就是因为那东西有什么追踪他们的本事。假设原因是后者,那么他们身上必然会留下什么可供其追踪的线索,而说到线索,苏尧第一个想起的就是灯亮之前那婴儿留在自己身上的血迹。 他想赌一把。就算楼上是1楼,楼下也是1楼,就算现在有无数个1楼,可这无数个1楼里,也仅仅只有一个苏尧存在。那么如果苏尧有什么特殊的印记留在现在所处的1楼,没有苏尧的1楼是不是就不会出现那种应急?这样是不是就能区分真正的1楼和其他,打破禁锢他们的幻觉呢? 血浪窜得奇快,平台上已经没有苏尧可以放心踩下去的位置,他只能在迈到最后两步台阶时纵身一跃,手掌拍上开关的位置。随着灯“啪”地一下熄灭,落地的苏尧又一次崴到了脚,可他无暇顾及疼痛,双手撑地时脑袋里只有一件事在滚动重播:落地了!落地了!没有掉进血池里,而是落地了! 赵诗云和邹意眼看着灯光熄灭后,从楼上往下流淌的血迹消失了。而在她们身后的血浪,还在肆虐着拍打安全门,甚至从溅血演变成了飙血,昭示着楼梯已经不再安全了。 苏尧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里已经完全被血液浸透了。他找不到任何出血点,似乎这血液不是由伤口涌出的死物,而是个彻头彻尾的活物,在附着到他身体上后,这活物体从某个虚空之地汲取能量,然后把血液源源不断地运送出来。 “这是……”邹意看到苏尧的背后正持续滴落着血滴,刚才灯亮时是没有这东西的。 “是那个婴儿第一次见面时给我弄的。我估计那东西也是靠着这个才能一直尾随我们。我原本以为灯灭时的血液是我的幻觉,没想到这个东西是这么个毫无逻辑的原理。”苏尧快步上楼,确定真正的2楼出现在他们面前了,才招唿着赵诗云和邹意一起继续上楼。 “我们还是去5楼吗?”邹意问道,“如果血浪一直保持这样的速度上升,要不了多久就会淹没过2楼,紧接着就是3楼。要是其他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在低楼层停留太久,也许会来不及逃跑……” 苏尧看了看楼下的血浪,感觉自己已经快要习惯那股腥臭味。可是现在就他们三个人,要跑遍5楼以下去找人,且对方都是处于移动状态的,这难度似乎有点大。“医院里应该有广播系统吧?我们先去找找地图,看看医院的办公区域在哪里。找到广播室,就可以试着通知他们这件事了。” “办公区域在3楼南边。”赵诗云说出这句话,就好像说出“我叫赵诗云”一样轻松随意。甚至于说完之后,她完全没有从苏尧和邹意诧异的目光中领会到什么,反而用比他俩更加诧异的神情问道:“你俩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 “你怎么知道办公区域在哪里?”苏尧看向赵诗云的脚踝,那根红绳格外地刺眼。 赵诗云皱着眉头,很是委屈地说:“我怎么不知道?这医院是我舅舅开的。从小到大我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来这里看的。” “你还记得我们有可能死了吗?”苏尧问道。邹意“诶”了一声,似乎想要阻拦他过于直接的提问。 赵诗云像是自己骗自己被揭穿了,面色阴晴不定,眼珠子上下左右来回打转,快赶上一节眼保健操的分量了。她喃喃道:“对哦,我都快忘了。我们不是……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会在我舅的医院里面?” 苏尧又问:“你还记得你舅舅的医院开在哪里吗?是不是开在万灵镇附近?”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肯定是离万灵镇最近的一家三甲。我爸经常说我妈爱折腾,一点小病小痛,坐那么久车跑过来看。但是我挺爱来的,因为需要来这里,就说明我又可以不上学了。” 赵诗云越说越无力,她终于真正意识到,自己或许正以非人类的另一种状态,回到了这个她无比熟悉的地方。那种滋味太可怕了,比干巴巴地得知自己死亡更加具有冲击力。“原来那个不是梦,是真的吗?我们真的出车祸,死在去万灵镇的路上,所以被送来这里了?” “你也梦到车祸了?”苏尧闻言,紧张地抓住赵诗云的胳膊,“是不是车子掉水里了?” 赵诗云被他吓得讲不出话来,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你,你干嘛把答案问出来,你让我自己想啊!你这么一问,我都不知道是我梦到的还是你告诉我的了!让我静静,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第44页 赵诗云捂着脑袋跑去墙角面壁,苏尧又看向了邹意,邹意躲闪着他的目光后退,“我,我没印象……我好像,好像没有做什么特别的梦……” “快别想那些了,没时间了,赶紧3楼找广播室吧。”看着这两人说着说着突然丧了起来,邹意有些着急。她走到楼下,看到血浪并没有像一开始那样定时回退,而是越涨越高,已经快要淹没过1楼平台了。 苏尧吐出一口气来,提醒自己还有一个活着的人没找到,必须振作起来。可他内心的汹涌无法平息。他急于知道活着的另一个人是谁,却又完全不敢猜,似乎不管他做出什么样的猜测,都是对其他生命的不尊重。 赵诗云没有让人失望,凭着记忆,很快就带队找到了办公区域。按着门牌的指引,他们来到了广播室门口。广播室不大,但很深,一侧是类似于普通办公室的陈列,摆了四五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些办公用具和私人用品。而房间另一侧有个小门,门里的房间更大,放着各种仪器设备。 邹意在学校担任过校园fm的播音员,对这些仪器多少有点印象,加上脑子灵光,随便摆弄了两下就成了,轻拍话筒能听见“噗噗”的声音。 “我是苏尧,我和邹意、赵诗云已经汇合了。不管你们三个现在在哪儿,千万别往下走了,我们到5楼中庭去汇合。1楼有情况,绝对不要靠近,绝对不要靠近。”苏尧播完,赵诗云又凑上去接了一句“over”。 看着她还这么乐观,苏尧有些瞧不起自己了。他原本还想问问赵诗云关于孟婆的问题,也决定作罢了。毕竟在这样的状况下能把生死抛到脑后,不是神经够粗就行,还需要一颗大心脏。别人想开了,自己想不开,也不能让别人跟着添堵呀。 “再说一遍,我是苏尧,我现在跟……”几分钟后,苏尧又喊了一遍话。邹意和赵诗云特意站到走廊上去听了听,感觉声音还挺大的,另外三个人应该不会错过。 “那我们走吧。”第三遍广播结束后,三个人准备离开。广播室的门做得比其他办公室的门更厚实,大概是为了让那个隔音效果好一些,但邹意她们刚才出去一趟回来,并没有把门关上。此时,门外能听见很明显的“嗡嗡”声,急促又刺耳。 “是那个吐虫子的大爷又来了吗?”苏尧靠近门,想要把门关上,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虽然换了种吐法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了。不是我说,这医院的npc战斗力有点弱。” “不。”赵诗云像吃东西噎住了,一口气半天没提上来,“这声音好像是……” 苏尧刚拉上门,还没来得及松开把手,一个电锯便从门缝里刺了进来。惊吓之余,苏尧没忘记把门反锁,慌忙退到了赵诗云她们旁边。赵诗云这才说完了另外半句话,“是那种截肢用的电锯。” 操纵者拿着电锯朝下移动,碰到门锁时还是吃了亏。电锯和金属碰撞的声音尖锐得令人眩晕,苏尧在家就特别怕不锈钢餐具碰撞的声音,更别说电锯这种加了动感特效的。操纵者都不堪忍受,抽走了电锯。 “这门里有钢板吗?你们医院的门里有钢板吗?”苏尧忍着呕吐的冲动,把桌子和板凳往门那边推,想要去搬柜子时,发现那柜子实在太重了,即便叫上邹意和赵诗云也搬不动。而要挪走里边的书又明显来不及。 “有就怪了,哪家医院会在门里安钢板。”赵诗云搬来了角落里的一盆绿植放到桌上,“你的脑子里倒可能有。” 十几秒后,电锯再次出现,这次不是从门缝里穿出,而是直接割裂穿透了门板,露出一个尖来。苏尧扯下里屋的窗帘,拧成一股后缠到了电锯上,虽然在电锯面前,这种布料算不得结实,但拧成股又缠了几圈,倒是真的让一门之隔的操纵者感到疑惑了。一直在上下移动以求尽快破出洞来的电锯稍稍停顿了一下。 苏尧他们趁机退回到里屋,开始搬里屋的机器挡门。三个人缩在角落里,听着电锯运作的声音,感受着操纵者隔开门板,推倒阻隔,迈着沉重的步伐朝里屋来了。 “我有点想念那位大爷。”在电锯开始切割里屋的门时,苏尧说道。 ☆、截肢 裴印萧听到广播的时候,正在4楼卫生间旁边。从卫生间的水槽里里疯长出了一大堆头髮,像爬山虎一样占领了那一片走廊的上下左右。 裴印萧想起爬山虎,就想起了高中校园里有一栋被爬山虎覆盖的老教学楼,进而想起了苏尧。不,倒不如说他其实一直在想着苏尧,而想着想着,他就听到了苏尧的声音。他站在原地听了三遍,以为苏尧会在广播里叫一叫他的名字,可惜没有,看来事态是挺紧急的。 裴印萧双手插兜,直接从那堆头髮上踩了过去,虽然有点噁心,但走这边上楼要更快一些,他想要快一点见到苏尧,从相遇开始,他还没这么强烈的渴望过这件事。 那头髮还在生长,缠绕住一切能够缠绕的东西,藤蔓般延伸出美妙的弧度,如果忽略发质有些干枯毛躁,以及上边附着了不明物体这两点,倒可以勉强称之为艺术品——无人欣赏的艺术品也是艺术品。 然而5楼中庭一个人也没有,裴印萧等了几分钟,意识到事情不太妙。要是他们三个一路顺利,就算是从负一楼往上爬,也早该爬到了吧。 第45页 苏尧躲在门边的桌子底下。门被锯开后,电锯也被关闭了。从苏尧的角度是看不见的,那个电锯的操纵者先是弯腰看了看洞里,然后两脚踹翻了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门。 半边门轰然倒下,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操纵者从那头挤了进来。那人穿着全套的一次性手术衣,口罩上还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透过镜片朝外看的,是一双毫无生气,蒙着一层白浊的眼睛。 操纵者甚至没有试图用手揭开什么,而是再次打开电锯,直接开始进行破坏。他用电锯割裂一扇又一扇柜门,然后在里边疯狂地搅动,确认没有活物倖存后,又抽出电锯来,再去破坏下一扇。 眼看着操纵者快要接近邹意她们躲藏的位置,苏尧连忙从桌下爬了出来。他先是扯高了之前布置在地上的电线,想要绊倒那个人。但那人的身体僵硬得像石塑的,明明是在移动中被绊倒,却连膝盖都没怎么弯,整个人直直地朝前晃悠了一下,又硬生生地朝后立住了。 苏尧趁着那石塑的不倒翁还没有回头,轻手轻脚地站到了门边,然后大喊一声,“餵!” 操纵者听到他的唿喊,就要朝他走过来。但电线缠在了他的脚上,几番挣脱后反而越缠越紧,操纵者不耐烦地拿起电锯,绕着自己隔了一个圈。电线应声而断,缠在他脚上的只剩几段碎节子。 “来呀,来呀!”苏尧一路唿喊,把操纵者引到了外屋。那操纵者的智力应该不怎么高,就这么慢悠悠地跟着他。 里屋里,躲在仪器背后的邹意和赵诗云听到电锯声走远,终于放开了咬在嘴里的手,抹了抹口水和眼泪,偷偷探出了头。苏尧的计划很简单,基本上也是那个情境下唯一可行的。那就是靠他引开操纵者,然后邹意她们俩就趁机赶紧跑,最后大家一起到5楼汇合。苏尧想的是,操纵者就这么一个人,只要自己跑得够快就能跑掉。 但他忘记算算自己今天总共毒奶了几次,分别毒奶出了什么东西。 倒退着走到门边后,苏尧加大了音量,继续吸引着操纵者。他正犹豫自己是直接跑,还是把人引得更远一些,以免他追不上自己,转而回到房间去。 事实证明人不要想太多,想了也是白想。苏尧刚一退出门口,就被门口横着的一辆手推病床车给绊倒了。他抬高了头,还是免不了背部着地,摔得七荤八素,浑身骨头都散架了。 操纵者不傻,他才傻。操纵者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来的。在房间门口还守着两个人。苏尧倒在地上,还来不及做出挣扎,就被一左一右的两个人架着丢上了手推病床。 “怎么还有埋伏啊!”苏尧不敢明说,只能暗示邹意她们,“这是要推我去做手术吗?”他不像赵诗云认得路,并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往哪儿,只能猜个大概。 赵诗云在里屋什么也看不见,本来就急得不行,听到这个更是按捺不住。她贴在邹意耳边轻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现在吗?” 邹意摇了摇头,“要是他们就在门口动手,我们出去就什么也做不了,只会白白送命。要是他们不在门口动手……那我们也应该去找其他人。” 其实赵诗云已经做好冲出去的准备了,先问问邹意,其实是想跟她商量怎么配合。她实在没想到邹意居然会这样回答,连反驳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赵诗云安慰自己,邹意比她聪明,也比她清醒,说的话有一定道理,然后焦躁地蹲在原地。 苏尧躺在床上被推着一路前进。左右两边的人死死按住了他的胳膊。他试过好几次,想靠着翻身瞬间的力度踢开他们,翻身下床,可就连那一点力气都始终使不出来。病床被一路推到了一间手术室里,这过程中,那个拿着电锯的傢伙一直紧跟在后面,而那个外形唬人的电锯虽然关闭着,但还是垂在苏尧脚边,时不时地与金属制的床碰撞在一起。 苏尧的双手得到了片刻的释放,就在他想要最后一搏,逃离这里的时候,正上方的无影灯突然打开,强光晃得苏尧睁不开眼。就在他抬手遮住眼睛的时候,电锯又“嗡嗡”地响了起来。 电锯在侧的恐惧也没能令苏尧的眼睛超常发挥,他努力了半天,还是只能睁开一条细缝来。 “也不消个毒,就直接开始吗?” 没人接他的话。操纵者拎着电锯,从苏尧脚的那头走到了这一头,苏尧抬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有些不甘心地说道:“这位大哥手下留情啊。手的用处大着呢,还是锯腿吧。” 操纵者歪了歪头,死鱼般的双目微微转动,分明是在寻找下锯的位置。苏尧自我安慰,把他这个细微的动作理解为“我理解你的意思了”,仍保有留住双手的一点盼头。 但苏尧对操纵者的理解只对了一半,就像操纵者对于他的理解可能也只对了一半一样。 操纵者示意另外两人压住苏尧。苏尧正好奇这三个人是怎么用眼睛交流的。 电锯抬高,再缓缓落下,目标却不是苏尧的手或腿,而是他的脖子。苏尧的喉结上长了一颗黑色的小痣,裴印萧很喜欢那颗痣,曾经拿着软尺在上边笔划了半天,然后告诉他说不管是水平还是垂直,这颗痣都长在正中间。 苏尧大睁着双眼,全身紧绷,电锯落下时,他产生了那颗痣被缓缓割裂的错觉。随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溅而出,模煳了他的视线。 第46页 赵诗云和邹意出来时,苏尧已经不见了。赵诗云刚才几度提出该跟出来了,都被邹意以“只会一起死”为理由劝下了。道理她都懂,何况她也没有真的出来,没有立场去责备邹意,可赵诗云还是觉得邹意今天有些不一样。 “现在该怎么办?”赵诗云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埋怨。 邹意假装没有听出来,冷冷地说:“我们直接去中庭,从中庭的楼梯上去。到了5楼,找到其他人了,再一起回来找他。” 其实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赵诗云心里很明白。但听着邹意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来,她就是不爽。她一言不发地朝中庭走去,刻意拉开距离没有等邹意一起。邹意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赵诗云的背影,神色中的确不见半分对苏尧的担心,随后她快步跟了上去。 裴印萧下楼时,在4楼的中庭遇见了她们两个。听完赵诗云浮夸的讲述,裴印萧闭上眼睛,伸手捂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我去找他,你们去5楼等吧。” “我也要去!”赵诗云赌气地说道。裴印萧不太耐烦地指了指5楼,连嘴都懒得张开,意思是你自己上去,别跟过来添乱。 裴印萧下楼后,赵诗云还保持着背对邹意的姿势,邹意上了半层楼,看赵诗云一动不动的,忍不住催促道:“快走吧。你自己看看,一楼都已经被淹了。” 赵诗云听到邹意的催促声,原本就烧得很旺的火气更盛。可邹意的后半句话,又像一桶冰水,给她从头浇凉到了脚心。她趴到扶手上朝下,想要看看情况怎么样了,又想起之前楼梯间里手术刀的事情,悻悻地退回来,改为贴着玻璃往下看。 不管怎么努力,她确实只能数出一个扶手来,再往下,是那红色的血浪正起起伏伏。而吞噬一切的血浪表面,连个随波逐流的东西都没有留下。 “别看了,伤眼睛。”邹意把手搭在了赵诗云的肩膀上。“会没事的。” 赵诗云眨了眨眼,感觉是有些酸胀了。她缩了缩肩膀,躲开了邹意的手,“我知道,我又没跑出去救人,我没资格说你。我就是臊得很,怕别人为了我把命丢了。” 邹意却没有继续说好话哄她,“你到现在还抱着活着离开的妄想吗?赵诗云,你也记得那场车祸,那么你也应该明白,我们也许早就没命了。” ☆、名额 苏尧记得出事那天是一个阴天,赵诗云还调侃过,说明明是趟避暑旅行,怎么遇上降温了。 从市区去到万灵镇,只有一班火车可以坐。之前为了方便,联繫的是一辆能一次载走所有人的小面包车。面包车司机十分健谈,车打理得也干干净净。 苏尧当时坐在第二排中间,头靠在裴印萧肩膀上,裴印萧的头则是靠在他头上。裴印萧瞌睡不多,但头天晚上他们玩游戏玩得太晚了点,苏尧能从头顶传来的压迫感觉到裴印萧也睡着了。这一路有些小颠簸,苏尧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醒了睡,睡了醒。 他不清楚是什么导致了车祸,只是突然听到前排有谁惨叫了一声。而他刚一睁眼,面前就是面包车急打方向盘后飞出公路的混乱场景,他身处其中,整个人被来回甩动,视线根本无法聚焦。 那时候应该刚上山不久,与地面垂直距离还不高。车子从公路上飞出去没几秒就接触到水面了,车子浮了片刻,开始整个下沉。 苏尧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即便入水时有人在他耳边大喊了一声“闭气”,他也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是伸手摸到了安全带的锁扣。接下来的记忆就很模煳了,有人拼命拖着他往上游,他知道那是裴印萧,可他除了控制自己不要挣扎拖累他意外,帮不上一点忙。 如果忽略空气耗尽时的痛苦,人在水里渐渐死去其实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水会没有规律地轻轻推动你,静谧柔和。闭上眼睛去感受的话,那种感觉其实很像是回到了摇篮中,回到了人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嗯……”苏尧动了动,把朝右躺的脑袋改为了朝左。摇篮里的枕头太硬了,有点硌人,他还是喜欢像棉花一样软的枕头,一躺下就能陷进去那种。 随着意识甦醒,苏尧难受的地方不只是头和脖子。他想,我不是睡在摇篮里么,怎么地心引力也躺下来竖着勾引我?还是我投胎变成了一只无尾熊? 他整个人往上攀了攀,调整了一下胳膊和腿,以抵消自己正在往地上滑落的错觉。 摇篮突然停住不动了,苏尧感觉到脸好像正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扫过。他勉强睁开眼睛,正对着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随后,这个后脑勺又转了半圈,脑勺的主人斜视着苏尧说:“醒了就下来自己走。” 苏尧呆住了,本来就没睡醒,现在两只手一软,整个人就往后倒。裴印萧正抱着他的膝盖窝,这么一来差点就兜不住他,两个人一起坐到了地上。 “你怎么也来了?”苏尧伸手捏了捏裴印萧的脸,感觉还挺热乎。 裴印萧反问道:“我本来就在这里,为什么不能来?” “不不不,不对。”苏尧站起身来,双手哆嗦着摸向了自己的颈部。他能感觉到筋骨的走向,能感觉到皮肉的纹理,甚至能感觉到那颗痣,就在它应该在的位置。可他找不到伤口,也找不到缝合的痕迹。 第47页 裴印萧拉开他的手,凑到他脖子前,“怎么,金鍊子让人给偷了?” 苏尧抓住裴印萧的手,“我死了,我死了。差点被孟婆骗去喝汤,差点把你忘了。”说完,他低头看向两个人离得极近的脚踝,“你看那个红绳儿,那是给死人带的。我死了,你也死了。” 本来,苏尧的眼泪已经快要包不住了,但讲到这里,他又好像释然了,竟然露出个舒心的笑容来。“不过我们能死在一起,也挺好的。” 裴印萧低头看了半天,没有给出苏尧预想中的反应,他神情严肃地问:“你说你死了,那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我是说在现实里。” “我……掉进水里,然后,应该是溺水了,你还想救我上去,你还记得吗?再之后的事情我就没印象了,我怎么会记得死之后的事呢?但是我真的死了。”苏尧抱住裴印萧,以为他只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但我知道我们七个里边,是有两个人活下来了的。刚才我看过,赵诗云脚上也挂了牌,但邹意没有。裴印萧,你知道吗,我当时只是想着,我死了就死了,你还活着就好。可是现在知道你也死了,我才意识到,希望你活着不过的念头都是假的,虚伪得不得了。我知道你死了,比知道你活着不知道高兴了多少倍。” “原来是这样。”裴印萧的语调温柔起来,“没错,你死了,我也死了。不过我有一件事要提醒你。” 苏尧松开裴印萧,“是什么事情?” “你说的红绳我看不见,其他人也未必能看见。我觉得这事挺奇怪的,所以你不要告诉别人你已经死了,也不要告诉别人红绳的事情。不,等会你最好连话都不要多说。要是有人问你话,你就……” “我不明白。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苏尧看向他们背后的方向,裴印萧走了很远,他早就看不到那间手术室了。“你在手术室里找到我的时候,我是现在这样,还是身首异处了?” 裴印萧道:“那不重要。在这个世界里怎么死去,一点都不重要。你还记得万灵镇的传说吗?”苏尧回忆起李千航曾经讲述的那个故事,在故事里,失去挚爱的男子向石碑许愿,最终一命换一命,救回了他的心上人。 “之前我跟你说,我们可能处在濒死体验里。做出这个猜测,基于我是个无神论者。”裴印萧挥手示意苏尧继续往前走,“可是现在,我有了另一个猜测,基于科学不能解释一切。假设,万灵镇的传说是真的,那块石碑真的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也许在我们出车祸之后,有什么人,去到了万灵村,并且在石碑前许愿,想要救回什么人。不管这个人是我们七个人之中的人,还是我们七个的家里人,有一件事是不变的,那就是传说里的守恆。” 苏尧感觉背嵴发凉,“再假设,七个人里有五个人死了这件事也是真的。” “没错。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就算还有,我也不相信我们七个家庭真能凑到七个勇士,不但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还愿意捨命救人。但如果你所说的,有两个人在车祸中倖存这件事属实,那么至少许愿的时候,这两个‘名额’是可用的,你说是吗?万灵镇的传说只涉及一对一,却没有提及能不能以旁人的性命作为交换。” “你说,其他人会想到这件事吗?”探讨人性的电影苏尧没少看,但要他把自己代入进去,他也不知道哪种角色的道路才是他内心真实的选择。 裴印萧继续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什么都别说了。要是我们两个都死了,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復活,我们可以回到现实里恩恩爱爱白头到老。你说,你心动不心动?” 说着说着,两个人就走到了中庭附近,然而他们刚才一番讨论后,血浪已经淹到2楼了,想从中庭去到5楼,路已经被截断了。 “怎么办,我们去楼梯间那边看看吗?”苏尧拉着裴印萧就要往回走,裴印萧没动,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弯腰,手从后搂起苏尧,直接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哇,这位,我以为折腾了这么久你该轻一点了,怎么还是重得像头……” “滚!你刚才又不是没背过,少藉机嘲讽我!”苏尧搂住裴印萧的脖子,调整了一下不太舒服的姿势,“你要干嘛?不会是要直接走过去吧?你知道那是什么吗?你会掉进无底洞里的!” “知道知道,你只管看吧。”裴印萧抱着苏尧的动作很轻松,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费劲。他走上血浪时,就像走上台阶上一滩真正的水渍,除了小心别滑到以外,毫无顾忌。 血浪跟裴印萧好像是两个绝缘体,接触的一瞬间,裴印萧没有跌落进去,他的鞋底也没有染上任何颜色。 苏尧低头看着他之前讳莫如深的东西,就这样被裴印萧彻底无视了,居然有点小得意,他美滋滋地问道:“为什么你不会掉下去呀?” “因为我之前逃命的时候,已经不小心掉进去过一次了。现在的我,是被它吐出来退货的。你会回购你退货的东西吗?”裴印萧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那我也要踩它!我也要被退货!”苏尧几番挣脱不成,“为什么不让我踩呀?” 第48页 “因为我想抱着你呀。”这理由可太充分了,配合让耳朵战慄的音调,效果满分。 苏尧听完这话,很是受用,笑着缩进裴印萧怀里,把耳朵贴近了裴印萧的心脏。“你都死了,心脏还跳呢。”接着,他有些意犹未尽地问道:“那你为什么想抱我呀?” 他们已经来到了4楼,把血浪远远甩在后边了。裴印萧不怕他跑回去闹事,便放下了苏尧,不安分的手从他腰线摸到耳垂,又从耳垂摸到锁骨,“当然是因为……” “嗯?因为什么?” “因为你重得像头猪!” ☆、愿望 听完邹意的话,赵诗云无力地蜷缩成一团。“为什么你们都这样了?一个两个的,都开始说什么‘死了死了’的。之前不是说还有希望呢吗?既然我们遭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那那场车祸不也有可能是假的吗?我不想接受什么现实,现实就是我还有唿吸,还有心跳,我还活着,这才是现实。” “自己骗自己有什么意思?”邹意看着赵诗云,就像父母看着不成器的孩子,“对了,你现在确实还能骗骗自己。” 赵诗云快要受不了了,几乎是咆哮着说:“你懂什么?能不能不要总是一副看透一切的高傲样子?我骗我自己什么了,我骗我自己什么了!我没死,我没死,我活得好好的,这是在做梦,这是濒死体验,这是外星人的高科技……” 邹意不置可否,但也不想继续刺激她。两个人不再做交谈,各自站在楼梯一侧,等待着其他人来汇合。 就在这时,她们背后的护士站里,控制器上的近60个唿叫铃突然交错着响了起来。显示房间号码的屏幕应接不暇,在一阵疯狂的闪烁后直接死机卡屏,留下一串扭曲的诡异符号。 铃声不断,扰得人心慌,赵诗云暴躁地冲到控制台前,开始挨个关闭唿叫铃。她手劲使得大,说“关闭”已经很客气了,那更接近于敲打。可是就有那么两个唿叫铃,似乎完全不受控制,不管开关是朝下还是朝上,都自顾自地继续吵闹着。 “为什么这两个关不掉?关不掉会怎么样?”赵诗云一边拍砸着开关一边自言自语,其实她这个问题是问邹意的,但是两个人刚刚吵过一架,她不好意思。 邹意看了看两个唿叫铃对应的病房,正好在走廊的一左一右。她没有怄这口气,很是平常地说:“我们先去左边的病房看看吧。” 邹意这么豁达,赵诗云却没有顺杆下。她还没从刚才的刺激中走出来,心态歪到了天边去,换成平时她乱发火了,肯定“嘻嘻”笑两声,从后边抱着邹意的腰撒个娇道个歉就算完了。但现在,她就是毫无道理地认为邹意在跟她作对,在刁难她。 “不用了,我去左边看,你直接去右边吧。这声音响着我心里难受,还不知道会不会招来什么怪物呢,早关掉早好。”邹意看着赵诗云自顾自地离开,原地站了一会,没有跟上去而是採纳了她的建议,朝着中庭右侧的病房去了。 然而赵诗云的怒火很有限,以至于她刚走到拐角就后悔了。但她转身时,邹意已经走到拐角处了。赵诗云连忙回头,不想被看到自己踟躇犹豫的样子。她心里知道自己开不了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在医院醒来后,她就一直跟邹意在一起。现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即使医院大亮着灯,她也感觉如履薄冰。空荡的走廊似乎会传出回声,而这回声在赵诗云听来,就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尾随她。尽管她每次回头,那里都什么也没有,她还是开始发抖了。 来到病房门口,赵诗云没敢直接进去。她先惦着脚从玻璃往里看,看到房间里摆着三张病床。用来做隔断的两个帘子都拉着,从她的角度,看不见正中间按铃的那张床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铃声还在继续,赵诗云摇摇头,摒除脑海中的杂念,轻轻拧开了病房的门。她把用门吸固定住,又不放心地把屋里的板凳搬来抵住门。这才走进屋里,用脚拨动了一下帘子,确认那里边没有藏着什么人后,赵诗云后“哗啦”一下掀掉了那床上拉至枕头处的被子。 “你真的相信,自己还活着吗?”床上躺着的人面带笑容,不是赵诗云平时看惯的样子,结合那人说话的内容,赵诗云敏锐地查觉到这并不是一个玩笑。 下一秒,那人从枕头边拿起了一根注射针,脸上的笑容也愈发扭曲。 赵诗云夺门而出,想要回到中庭去找邹意。可她实在吓坏了,有些慌不择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按着那人的既定路线在逃跑,不知不觉就被逼到了一条死路里。 “你是不是疯了?你有病吧?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赵诗云不想往针尖上撞,就算那针尖只有一节手指长,可她不知道针筒里装着什么,也不知道针尖上有没有摸过什么。但她身后的这间房,她也一点不想进去。 那人抬手指向太平间的标志,“你不是不相信你已经死了吗?那你进去吧,进去看看你必须面对的现实,别忘了,不管你怎么骗自己,你始终都是现实的一部分。” 赵诗云冷笑道:“你也跟邹意一样,脑袋被门夹过了?现实在太平间里,那我他妈又在哪里,在阴间吗?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死要活是你们的事,我只想活不想死。” 第49页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去万灵镇的经歷吗?”那人丝毫没有被激怒,“你给大家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你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仔细想想,想起那个故事,你就知道我到底在跟你说什么了。” 那人拿着针筒继续逼近,赵诗云贴到门边,绝望地问:“你是不是在演戏呢?你想骗我,骗我让我承认我自己死了,这样我就真的会死!我告诉你,我不会承认的,我没死,我没死,我没死……”说着,她扑向了来人,狠狠地抢下了那人手里的针筒。 赵诗云拿着针筒,像赢得了什么战利品一般举高,但她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她手里拿的并不是针筒,而是一支尖端浸红的毛笔。她尖叫着甩掉毛笔,拉开身后那扇她一直不愿进入的门,像被什么蛊惑,又或是被什么驱逐,侧身躲了进去。 沉重的金属门缓缓关闭,发出“吱呀”声,赵诗云和那人四目相对。两双眼睛,一个静如无望的死水,一个满怀恢復记忆前的恐惧。在门缝彻底变为一线后,赵诗云转身走到里屋,站定在一排排停尸柜前。 “我记得我去过一次万灵镇。在万灵镇的石碑前,我许愿说,想要好相处的室友。家里人都笑话我没出息,我也只当那是个玩笑。下午,她们跑去打麻将、摘果子,我觉得屋里,就一个人跑回石碑前,想要拍照留念。。” 赵诗云低着头,话音带着哭腔,却还是一字一顿,像是在对谁忏悔着什么罪孽一般。 “石碑前,有个老阿婆在用红色的颜料填充上边的字。看到我过去了,那个老阿婆跟我说,那块碑不能那样用,我的愿望许错了。我很好奇,于是就问她应该怎么许愿,是要跪下磕头吗?她告诉我,那块碑是用来救命的东西,只会响应执念深重的人。平常的小事,它是不会搭理的。我很好奇,就让她多给我讲讲,然后她就给我讲了那个故事,后来,我也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李千航他们。” 赵诗云抬头,目光扫过所有的停尸柜,然后停在唯一一个做有标记的上边。 她走过去,拨开锁扣,抓住把手,然后缓缓地往外拉。“老阿婆说,隔壁村子里,曾经有人向万灵石碑许愿,想要救回自己重病不治的女儿。那个男人觉得,女儿还太小,需要母亲悉心的照顾和关爱。可他的老婆,那个孩子的母亲,心里也在酝酿同样的事情。她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孩子,孩子需要她的爸爸。于是,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互相隐瞒,轮流去到石碑前许愿。好在石碑不贪婪,把孩子的母亲留了下来。” 柜中的人缓缓起身,因为温度太低,她整个人呈现一种病态的惨白状。她接过赵诗云的话,继续说道:“可那母亲失去丈夫后,却变得不太正常,成日说一些疯疯癫癫的胡话。她说她去过一个神奇的地方,在那个神奇的地方,亲手了结了她丈夫的生命,还找村里的老师详细地记录下了整个过程。尽管她丈夫只是突发疾病死亡的。村子里的人觉得她这样的状态会影响到孩子,和村支书一合计,把孩子送去了隔壁村的另一个亲戚家。” 赵诗云退到一旁,看到柜中的那个人跳到地面,落地时,僵硬的身体已经显出了生机。 “我说这故事太荒谬了,我不信。那个老人指了指她自己,告诉我她就是那个被救活的小女孩。她记得她曾经死过一次,然后在她母亲口述中那个神奇的地方和父母短暂的团聚。我吓坏了,跑回茶楼去找家里人。但家里人陪着我回到石碑前的时候,那个老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回到家之后,我当然没把这个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的故事当一回事,也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赵诗云爬上柜子,表情已经变得如同柜中的那人一样冰冷,“直到李千航向我打听这个去处。” 柜外的人伸手帮赵诗云整理好头髮和衣服,然后轻轻合上了她的眼帘。“我真好奇,是谁去万灵镇许了愿?” 赵诗云感觉到自己冰凉坚硬的床被人推回柜中,外盖的锁扣一个接一个被合上,她终于安心,沉沉地睡去了。 ☆、黑影 两个人打闹着往5楼去。每次裴印萧抛出一个理论,让苏尧慌得不行之后,两个人都能默契的忘掉这件事,回归到日常状态。看起来好像是自我蒙蔽,但苏尧明白,这是两个人在珍惜处于倒计时的美好时光。 “烦人,别跟我说话了你。”苏尧嫌弃地打开裴印萧的手,脸上还带着调情后的甜蜜笑容,但他边走边推,转身后一抬头,就看到其他人都已经在中庭聚集了,表情一个赛一个的难看,他连忙把自己也切换到说正事的频道。 “老苏,你俩可算来了。”明明要到楼上去集合,李千航却热情过头的跑了下来,苏尧以为他又犯傻了,刚要开口逗一逗,就看到他背对其他人,冲着自己做了一个哭丧的表情,似乎是要暗示什么。 可李千航并不精于此道,光是做个表情就心虚得不得了。他还没给一点儿别的信息,就匆忙转身,拉着苏尧往楼上走,并且快速地岔开了话题,“快来快来,等你们老半天了,还担心又出什么事儿了呢。” 苏尧只能按照常规操作接话,“没事没事。对了,我看底下血浪起得越来越高了,你们几个人找到出口了吗?” 第50页 “找出口?”沙哑的质问毫无感情,却有着与其声线完全不符的大音量。苏尧转过头,这才看到走廊那侧还站着第八个人。那人笼罩在一层浑厚的黑雾中,除了能勉强分辨出头部和躯干,其余的什么都看不清。 “你是旅馆外边那个人。”裴印萧跟过来一看便知,警觉地扯着苏尧的肩膀让他后退。退得太远,苏尧很快就意识到,裴印萧不只是在让他小心黑影,也是要他远离站在5楼的其他人。 黑影没有因为他们的动作朝他们靠近,他仍然站在原地,不紧不慢地说:“我是什么人,一点都不重要。” 说完这句话,黑影又不出声了。没有任何表情或肢体动作作为参照,苏尧没法判断他到底有什么深意,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会再开口。李千航又朝苏尧摆弄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苏尧无奈。他跟李千航确实一直是无话不谈的,但是他们又没达到心有灵犀的程度,这是几个意思,他完全不明白。 苏尧努着嘴,示意李千航应该把这套对这邹意试试。 “刚才说过的,我再说一遍。”黑影讲话像挤牙膏一样,明明离重点还有十万八千里,但就是非要停下来,看一看周围人的反应。 李千航最受不了这一套,“哎呀哎呀”地摆着手,走到了黑影面前,一手指着他,一手摸着头髮,给苏尧介绍道:“这个人刚才突然冒出来,说了一句‘大家都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了吧?’然后就不说话了。你们来之前,他又说了一句‘谁能活着离开这里呢?’,然后又不说话了。这什么毛病?” 苏尧一惊,想起裴印萧告诉他的话,结合周围人的反应,他有些紧张地伸手捏住了裴印萧,想借着他手的温度求个心安。裴印萧不好做太大的动作,躲闪不及,被苏尧逮了个正着,苏尧感觉到他手心冰凉,不似平常那个大火炉子。 “不是,我说你们也说句话呀。怎么一个个都像被定住了一样?你们就听进去这团芝麻煳的话了?邹意,邹意,邹意!”李千航两只手在邹意眼前疯狂挥舞,可邹意只是转动着眼珠子,轻轻地嘆了口气,“别闹了。” 苏尧看着李千航无奈地放下手,朝着梁一衡和赵诗云看去。那两个人更像被定住了,梁一衡的手一直搭在赵诗云肩膀上,可赵诗云的目光,却时不时看向王尹夏。王尹夏在她目光的洗礼下浑然不动,嘴角还仿佛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过了一阵,黑影又开口了。苏尧开始怀疑他是个快要没电,又急于传达讯息的机器人,充两分钟电,就要赶紧说点什么,实现效率最大化。 “我叫吴大川,今年38岁,我的职业是……司机。” 苏尧正腹诽着,“吴大川”三个字就像电流一般穿过了他的身体,把一切串联又毁灭。他感觉得到裴印萧也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这确实是他们记忆中被忽略掉的重要环节。既然七个人一起出事,出事的原因又是车祸,那么第八个人,也就是司机,他的存在就很有必要了。 黑影继续说道:“平时我主要是拉短途客,地点不定,哪儿人多往哪儿去。清明去省城刚开没两年的陵园载客上下山,给一个哭得眼泪汪汪的老太婆补了张五十的假币,没想到她土堆里的男人盯着呢,当天下午就给我搞出了个车祸。虽然人没事,但是车撞到不少。我托熟人随便修理了一下,将就着继续开。” 苏尧听着他的讲述,感到无奈又悲哀。他记得这辆车看上去挺新,司机师傅又是个热情的人,还在车上备了矿泉水和薄荷糖给他们。聊着聊着,他很是放心地睡下了,还叮嘱裴印萧,困了就靠在他身上一起睡。 “那天虽然不是个晴天,但是看得挺远。路上车少,我开得顺畅,心情也好得很,心情一好,人就飘了。开到半路,飞过来一个塑料口袋。我觉得不碍事,就没打算停车去弄它。其实当时路上已经有不少碎石了,如果没有那个塑胶袋,我肯定能注意到。但是那个塑胶袋它偏偏就在那里了,没有如果。就像我在陵园那天,明明留够了距离去转弯,车却还是差点撞上那辆摩托车。车刚上山,正好就被一块落石砸到了。石头砸在驾驶位,我好像当时就不行了,车在公路上打了几个转,冲出去栽进了九千湖。” 笼罩着吴大川的黑雾在颤抖,似乎是在为他疏忽大意带来的惨剧表达悲痛,可关于他本人,不管是讲述的内容,还是说话语气,都透露着赌徒败光家财,负债纍纍后的第一个藉口:我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镇灵山,九千湖,我早就该明白的。万灵万灵,谁觉得那就是万千生灵了?我看是镇着万千怨灵还差不多。那天一定是出门没看黄历,撞了大邪,山鬼要闯出门,水鬼要吸生魂。就把我们,当做祭品啦。” 有人在一旁发出了极尽嘲讽之能的笑声,那是已经相信鬼神存在的无神论者裴印萧。 “你一个开车多年的老油条,不会只出过这一两次事故。之前没破皮没流血的时候,你大概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现在要了你的命了,才知道找一堆藉口给自己开脱。是怕自己死了以后投不了胎,要下地狱去偿命吗?” 黑影也放声大笑起来,像是为了较劲,他笑得比裴印萧更加洪亮。 第51页 “出事之后,我老婆瞒着家里长辈,一个人偷偷跑去了万灵镇。她说,想替我走完这段我没能走到的路,算是送我最后一程,也给她自己留个念想。可她到了万灵镇,听当地人提起了万灵镇的传说,一时冲动,真的跑到石碑前去许了个愿。她用她的命,换我回家。” 苏尧能够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即使是刚才还在与他争论的裴印萧,注意力也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所有人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思考,渴望在叫嚣着,问题的答案和某种妄念一样唿之欲出。苏尧抵了抵裴印萧的腰,裴印萧明明感觉到了,却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可是我不想回去。”黑影的语调终于变了样,变得阴阳怪气,像是在谈论一碗馊掉的米饭。“回去?然后每天闻着汽油味儿过活?早中晚三顿饭,没有一顿能吃到点子上。堵车,要忍,被超车,要忍,打雷下雨要忍,大夏天空调坏了也要忍。呵,好不容易摆脱了这样的日子,我为什么要回去?万一我下辈子投胎到了有钱的人家,从小衣食无忧,哪怕当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物,却比现在累死累活更舒服,何乐而不为?这么想,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你老婆都拿命换你回去了,你脑袋里想的却是这些东西?你就一点不感动吗?你没有孩子,总有父母吧,你不会思念他们,不会捨不得吗?虽然在你看来,我们都是你口中‘衣食无忧’的废物,但还有那么多比你更苦更累,却还乐观地……” “算了,别人要说你‘何不食肉糜’了。”裴印萧捂住了苏尧的嘴,粗暴地打断了他,“生死是你自己的事,轮不到我们插嘴。就算你恨透了救你一命的老婆罢,我还是想请教你,为什么现在在这里的还是你,而不是她?” “她?”黑影接过话,回答的却是苏尧的问题,“她那个人,要样貌没样貌,要内涵没内涵,你让我回到跟她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家里,继续过着累死累活的日子,还要忍受欠她一条命的折磨忍受一辈子吗?对了,还有她爸妈,那种人……可能会趁机敲诈我一大笔钱吧?何况她又是什么好人了吗?我再找一个老婆,会不会半夜还会梦到她来索命……” “就算梦到了,也是你自己良心不安,于心有愧。”赵诗云冷冷地打断了他,“你个只会找藉口的废物渣男。” “骂我?呵,你们应该感谢我,甚至应该跪下来感谢我。因为我,你们才有机会来到这个虚伪却又真实的地方。因为我,你们才有资格,为自己争取一次活命的机会。” ☆、生死 黑影突然横向扩散开来,像是吴大川做了个摊开双手的动作。 “大概石碑也没有遇到过我这样有命不活的人吧?我原本以为拒绝掉她的要求,转个身我就投胎去了,没想到我面前出现了一片森林,而森林里,出现了你们。到这一步了,你们应该都跟我一样,早就想通了很多事情。只不过有一些关键信息的缺失,让你们不敢下定论罢了。现在这些关键证据,就由我来补齐。听好了。” 苏尧感觉到自己心跳正在加速,那颗东西好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肆意扩张,他得费好大的力气平息它的愤怒和恐惧。 “那场车祸,车上的8个人里,有2个人活了下来。” 2个。苏尧想起自己还没去找第二个不带红绳的人,连忙低下头确认,奇怪的是,所有人的红绳都消失了,就连他自己的脚踝,现在也只是裸露着,连伤口都没有留下。红绳和红绳的消失,总有一个是幻觉,是哪个呢?苏尧不能声张,唯恐打破了这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平衡,只得掐了掐手心,把注意力放回到吴大川的身上。 “也许是復活的仪式本来就需要聚集在场的所有人,又或者,石碑也没有遇到过有命不活的傻瓜。总之,你们大家聚集在这里了。对于那2个活着的人而言,这很残忍,很不公平。但是,对于另外5个人而言,这也许是谁都不愿意错过的一个机会。” 李千航问:“什么机会?你在说什么?” 苏尧的目光不受控地再次看向了李千航的脚踝,他怀疑李千航就是另外一个倖存的人。如果是这样,至少他跟邹意同生,裴印萧跟自己共死……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吧。 “你还不明白吗?这是石碑给你们的,重生的机会。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你们还会遇到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就是对于石碑而言,活人和死人的数量是不会改变的,而那个数字对应的人是谁,可能要靠你们自己去填写答案。换句话说,就算你死在车祸之中了,只要你足够想活,可以把那2个活着的人拉下马来,自己回到现实里去。” 裴印萧已经跟苏尧分析过这件事了,但听到另一个人这么直白地去剖析,苏尧还是觉得耳边炸响了惊雷。 黑影说完这段话,整个人像真正的烟雾一样渐渐消散,随着他们周围颳起的风不见了。风中依稀留下了一句什么话,电闪雷鸣后是瓢泼大雨,淋得苏尧心生寒意。 “死人都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什么意思?”李千航伸手去抓,抓了个空,回过头来,看到屋里的六个人都是一张难看的死人脸,“你们,该不会……难道说……” 第52页 王尹夏抬起脚,拿鞋跟跺了两下地板,“你知道吗,你的表现有点浮夸。” 李千航很少跟人吵架,更别说是女生了。王尹夏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立刻噤声,朝着邹意走过去。 “我懒得管你们怎么想的,反正我不在那2个人之中,也不想去争那2个名额。当然了,我不知道到底谁活下来了,也不在乎,我能分享的就这么多。所以,你们继续吧。”王尹夏靠在墙上,开始撕手指上的倒刺,撕一撕,还抬头看看其他人的表情,一副事不关己但乐于围观的样子。 苏尧挠了挠裴印萧的手心,想问问他自己该不该说出红绳的事情,但几个人所处的位置,相距不会超过5米,这时候开口说什么,或是走到一旁说什么,是不可能不被发现的。裴印萧握着苏尧的手紧了紧,然后朝后按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除了王尹夏,还有人死了吗?”开口的是梁一衡,他见没人回答,又略带嘲讽地补充道:“我是说,还有人承认自己死了吗?” 邹意沉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梁一衡接得很快,给人感觉就算邹意不回答,他也已经憋不住要把话讲出来了。“司机说得还不够清楚吗?难道你在路上捡到钱,是因为不喜欢才交给警察,而不是因为不交要负责任?” 苏尧向赵诗云投去眼神,后者应该已经默认了梁一衡的说法,虽然表情有些难看,但并没有反驳他的意愿。 梁一衡左看看右看看,站到了李千航面前。李千航有些愤怒地揪住他的衣领,正要开口,被梁一衡打断。“老李,我就明说了吧。我和赵诗云,我们两个人,都不承认自己死了。我问你,你认吗?你死了吗?” 李千航一把推开他,有些犹豫地看向邹意,“我……我不太记得,我觉得我没死。” 邹意蹙眉,似乎想从他的表情和言语里看出什么来。最后,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她笃定地说出了“我也不承认。”,梁一衡嗤笑,又走到了苏尧他们面前。 裴印萧死拽了苏尧好几下,但苏尧没有理会他的阻拦,直视着梁一衡的眼睛回答道:“没错,我确实有自己死亡的印象。不过有两件事我要强调,第一,那种死亡印象到底是不是代表真正的死亡,还没人知道。第二,不管第一条结果如何,我代表我自己,只想找到真正活着的那两个人,让他们继续活着。” “伟大。”梁一衡鼓掌鼓得狠,表情也狰狞起来,“那你记得要投我一票,因为我好像,真,没,死。” “死不死你说了不算。”苏尧越过梁一衡,走到了王尹夏旁边。 王尹夏已经放过倒刺,开始啃起了指甲,见苏尧过来,吐掉了刚咬下的一点指甲,“我说了也不算。” “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吗?死亡的过程……” “没什么过程。”王尹夏背过身去,不想搭理他,“死了就是死了,人怎么会有死前的记忆?你要是不想争,可以跟我一起看戏,不然的话,还不如先想想为什么……” “淹上来了。”楼梯边,邹意和李千航正朝下看。不知不觉中,血浪已经快要淹没整个4楼,而他们与血浪共处一室的时间太久,竟然都感觉不到腥味加重了。 “为什么我们还在医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裴印萧已经走到了苏尧背后,但他没有靠近苏尧,而是背对着他。“也许我们一直在躲避的这个东西,才是去往下一个世界的入口。” “你是说我们要跳……”苏尧转过来,正要跟裴印萧说话,裴印萧却无视了他,径直走到楼梯边。 看来是生气了。 王尹夏快步走到楼梯边,蹲下来用手去碰那血浪。她的半个手掌没入其中,却还是能完完整整地抽出来,不仅如此,那粘稠的血液也并没有沾到她的手。苏尧突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这个场景,他刚刚才目睹过,是抱他踩过血浪的裴印萧。如果王尹夏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裴印萧的死也是板上钉钉了。 他再次走到裴印萧身边,虽然裴印萧仗着一些身高优势,始终保持着不与他眼神交汇,但苏尧硬是从背后扒拉到他身上,踮起脚,把下巴挂在裴印萧的肩膀上,“你别跟我生气,好不好?我不能昧着良心活,你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你就知道你真的死了?”裴印萧伸手戳了戳苏尧的咯吱窝,苏尧怕痒,整个人缩了一下,从裴印萧身上掉了下去。 “我都忍着没说……”苏尧贴近裴印萧的耳朵,“红绳的事。” “苏尧,你的脑袋也变成猪的脑袋了。”裴印萧敲了敲他的额头,“活人不知道自己活着,死人却知道自己死了,这种事情,别人告诉你,你就照单全收?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关于生死的记忆就一定是真的吗?如果你自己就是活着的2个人之一,却被人安上了假的记忆,让你甘愿送死,你又要怎么办?” 苏尧终于能对上他的眼睛。“石碑让我们自己选,又怎么会给谁特殊的权限,还能篡改记忆的?” “那可未必。”裴印萧拉上苏尧,“走吧,他们要跳了。” 第53页 “不是,你怎么跳?你刚才踩上去的时候,不是根本就跟它接触不到吗?你说你跳过一次也是骗我的吧!”血浪开始吞噬5楼,苏尧看到王尹夏还蹲在那里,玩得更加起劲了。 梁一衡和赵诗云在看他们,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裴印萧便压低声音,拉过苏尧,凑在他耳边说:“不只是血浪而已,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不会攻击我们已经知道自己死了的人。”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死了的?也像我一样?”想起刚才那件事,苏尧又忍不住伸手拢住了脖子,给冰凉的脖子传递一些掌心的温暖。 “我是真的失足掉进去了,掉进血池里。我在里边浮浮沉沉,经歷了一次真正的窒息。车祸里我也是这么死的,那个湖,好像比这玩意儿还臭。” 苏尧闭上眼睛,想像自己在水中崩溃地挣扎,裴印萧从后方托住他往上送,骷髅吊坠的项鍊在水中浮起…… “裴印萧。”苏尧伸手摸上了他的锁骨,“你的骷髅项鍊不是已经丢掉了吗?” 裴印萧不解地看着他,握住苏尧的咸猪手,一路往下,“当你面丢的,我可没疯到翻垃圾桶捡那玩意儿。怎么,你记忆还断片呢,吃这种陈年老醋?” “我当时在旅馆里……我明明记得,明明记得是你戴着那个链子在水里救我。可那个链子你都已经丢了,又怎么会戴着它来救我呢?” “旅馆?”裴印萧似乎想起什么,朝着楼梯边的几个人看去,然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一开始大家的记忆都是混乱的,也许那个只是你记岔了。” ☆、告解 血浪触到5楼地板时,像得到了什么信号般,速度突然失控。苏尧听见裴印萧罕见地吐槽了一句“赶着投胎么”。 说是这么说,血浪涌起的那个瞬间,强烈的视觉冲击,给了苏尧一种真的身处于一艘沉没中巨轮的感觉。那艘巨轮在苍茫无边的大海正中央遭遇事故,短暂的挣扎后,沉重的舱体无力地下沉,海水疯狂地灌入,里应外合,席捲一切,瞬间吞噬了这个钢铁巨兽。 当然,现实是血浪绕过了他们所有人,以他们的站位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大圈状的安全区。 安全区就像是用玻璃隔出的海底通道,人在里边,能看到隔板之外逐渐上升的血浪,还能感受到波涛愤怒地拍打着隔板。那块并不存在的玻璃,还是给了苏尧一种随时会破裂的恐惧感。他受到这种情绪的影响,一直担忧地望着血浪,很快,他的眼里就只剩一片过分艷丽的红色了。 苏尧感觉他快要把自己看出后天晕血症了,连忙闭上眼睛,把头埋进裴印萧的胳膊里。就像备考时在图书馆看书看得太累,无论如何都脱离题海,睡上十分钟时一样,苏尧轻声对裴印萧说:“等会叫我。” “苏尧。”裴印萧立刻回应,声音也放得很轻。 “嗯?”苏尧在胳膊上拱了拱,“我没睡,眼睛难受。” “叫你了。” “……啊?” 苏尧震惊地抬起头,发现刚才还在流动旋转的液态“帷幕”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帷幕。纹路还在,却已经的不会动的固体了。 他们身处一个圆形的房间里,目测一下尺寸,这里应该就是刚才血浪为他们预留的空间。房间周围都是暗红色的丝绒帘子,正中间是一张圆桌,圆桌上放了7个木盒。 “是怎么变的?”苏尧看着周围的帘子,感觉像是排队时队伍老不动,忍无可忍地换到隔壁队列后,自己之前排的队列突然连续走了好几个人。 裴印萧想尽力把这件事描述得有趣一点,让苏尧后悔,“就像把那种很细的滤网放进巧克力糖浆里,然后捞起来。你看着巧克力的表面,好像它自己在变形一样。” “无聊。”苏尧想像着那个画面,活活把自己想馋了。但他还是装作淡定地否定了裴印萧的努力。 “1,2,3,4,5,6,7。有7个告解室。”王尹夏站在原地用手指着数数,转了一个整圈。随后她走到圆桌前,拿起桌上的一个木盒晃了晃,然后打开。 苏尧看到木盒里放着软垫,王尹夏从软垫中夹出一个什么东西来,放到了左手手心。 “是戒指。”王尹夏道,“我以为会是个十字架呢。”随后,她戴上了戒指,走进了离她最近的一间告解室里。 “我们犯了什么罪,还能用上这玩意儿?这是基督教的,还是天主教的来着。妈的,我早该听我二姨的,去信个佛教,是不是就不受它控制了?”梁一衡期盼的大概是真刀真枪地抢名额,看到这种温和派的步骤,十分不悦。他取出戒指后,就发泄似的把两个木盒都砸到地上,木盒应声而裂,看起来做工不怎么样。砸完,他又狠狠地补上了两脚。 赵诗云走过来接过戒指,沉默不语,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两个相邻的告解室里。 “也许不肯承认自己的死亡,也是一种罪过呢?”邹意这话像是说给梁一衡听的,但梁一衡已经听不到了。苏尧想,难道她是说给自己听的吗? 李千航拿了戒指,跟邹意走进了另外两家相邻的告解室。进房间前,李千航回头冲着一直原地不动的苏尧苦笑了一下,表情失控得像是喝了藿香正气液,“老苏,你俩也赶紧来吧,快把这破事了解了,我觉得我快要被逼疯了。” 第54页 “嗯。”苏尧沖他摆了摆手。 “我们走吧。”调整唿吸后,苏尧也走上前去,拿出了木盒里的戒指。这戒指十分不走心,外观上就是个银色的圆环,没有任何工艺或者装饰。苏尧试了试,正要把戒指戴到比较合适的中指上,被裴印萧一把抢了过去。 “你干什么?”苏尧正要抢回戒指,裴印萧却把他自己手里的那个递给了苏尧。苏尧略略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起来。 “伸手。”裴印萧有些着急,话音未落就直接把苏尧的左手拉到了胸前,“这说不定是咱们俩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了,怎么能放着现成的东西不用?你看看他们那几个,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再看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又细心又浪漫?” 苏尧“哼”了一声,却不反驳。看着裴印萧耐心地抚摸过他的每一根手指。然后轻轻地抓住无名指,柔声问道:“苏尧,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或者疾病,我们彼此相爱,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苏尧得意地抖了抖无名指,催促裴印萧快点给他戴戒指。但裴印萧的动作非常缓慢,像是在搬运一件易碎的珍宝,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他的表情更是无比地庄重,透露出苏尧从未见过的虔诚来。 苏尧轻轻闭上眼睛,感觉到戒指触碰到自己的指甲盖。裴印萧在使坏,趁着戒指滑过他指甲盖的时候稍稍向下用劲,那种酥麻难耐的不适感让苏尧忍不住出声骂人,但又因为他本人还泡在蜜罐里,这骂声不嗔,反而有些嗲。 戒指继续前进,苏尧能够感觉到微微颤抖的戒指不停地触碰到自己的指面和指腹,原来这个人在手持戒指的时候也会觉得紧张。在经过关节的时候,戒指稍稍卡顿了一下,苏尧微微弯曲手指,裴印萧轻轻一用力,越过卡点的戒指直穿到底,戴上了。 满足感从指缝蔓延到内心深处,从实际的触感变为了不可描述的幸福。苏尧睁开眼睛,看到裴印萧在他手指上落下轻轻地一吻。“亲爱的,该你了。” “裴印萧,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我们彼此相爱,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苏尧根本没有仔细听过婚礼誓词,大脑里也正一片空白,只得照搬刚才裴印萧所说的,祈祷自己一字不落。 裴印萧似乎对这种夫唱夫随十分满意,满脸愉悦地点着头。 “你倒是说话呀!”苏尧用膝盖踹了踹他。握着裴印萧左手的右手和拿着戒指的左手分分合合,隐晦地撒起娇来。 “我愿意。”裴印萧勐地把苏尧圈进怀里,靠着巧劲,直接把手指朝戒指里反着穿进去。苏尧一惊,差点没拿稳,手指在戒指上打了几个滑。好在戒指最终还是安稳地戴到裴印萧的手指上,而裴印萧热烈的吻也稳稳噹噹地落在了苏尧的嘴唇上。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但也许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唇分时,苏尧没有往常那种脸蛋滚烫的感觉。交换誓言后,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沉重起来,尽管他的内心仍保有坚定,但那坚定中还是逸出了一丝丝胆怯——他开始害怕分离了。 “我现在就想告解了,裴神父。”苏尧说话时,还在蜻蜓点水地吻着裴印萧的侧颈。 “讲吧,苏大罪人。”裴印萧轻轻揉了揉他的头髮,仍保持着一本正经的温柔情人状态。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在心里骂你装逼。”苏尧说着说着爆笑起来,“但是我也骂李千航了,毕竟正常人把笔往饮料里丢的时候,丢不了那么准。” 裴印萧紧紧地抱着他,手却伸到了咯吱窝,吃准了他挣不开,死命地挠起来。 “哎哟,哎哟!啊啊啊啊你走开,走开!”苏尧像刚脱水的鱼被钉在了菜板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从脖子根开始都是红透的。他挣脱不开裴印萧的手,也没法蹲下熘出他的包围,感觉这世上最残酷的刑罚也不过如此。 “你弄脏我饮料,还敢怨我装逼?”裴印萧结束酷刑,给苏尧顺了顺气,“还有什么事情要告解的,快点从实招来。” 苏尧眼泪都笑出来了,哪还记得什么告不告解。他摇着头推开裴印萧,又抬手看了看手上的戒指。“你不当人,混帐东西,我差点背过去!” 裴印萧把手背叠在苏尧的手心里,又反过来跟他十指相扣,“那我也要告解一下。” “嗯?”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很喜欢了。不过那个时候只是看脸,所以喜欢了几个小时就不记得了。” 苏尧抽回手,“啪”地拍了一下裴印萧的肩膀,“滚!” 裴印萧继续说:“后来知道跟你一个班,我就更喜欢了。喜欢,但是不想耽误你,所以我总是在越界的边缘试探,保持着一切都能以玩笑煳弄过去的姿态。” 话题到这里有些沉重,苏尧伸手捂住了裴印萧的嘴,不想继续听这类似遗言的东西。“我们快进去吧。” “啧,这群人是故意的吧?”裴印萧本来想拉着苏尧往同一边走去,却发现7个告解室没有依次被占用,留给他们的2个,一边隔着3间,一边隔着2间。 第55页 “还不是都怪你。”苏尧说出这话来丝毫不心虚,摸着手上的戒指,快步走进了其中一间告解室。 ☆、玫瑰 苏尧走进告解室,回过头去,门自己缓缓地关闭了,沉重的木料扫过门口的地毯,倒是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告解亭紧挨着墙,除此之外,屋里什么也没有。告解亭的窗口里挂着跟屋外同款的绒布帘子,剪裁得略长,一部分搭在窗口上,大概是为了预防真正告解的人偷看里边。 苏尧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看向了墙上,那里用类似于血液的东西写着几行字。这几行字简洁明了,毫不客气地把所有把难题丢给了他们自己来解决。 “每个人有7次告解的机会。每个人有7次选择的权利。2个人离开,5个人留下。谎言可以被宽恕,真相未必能揭开。” 念完整段话,苏尧把手放在了“真相”2个字上,无奈地嘆了一口气,期盼不要先遇到梁一衡之类讲不通道理的人。 随后,苏尧来到了告解亭前。他以前只在图片上看到过这东西,现在亲自站在它面前,虽然内心没有太大的波动,还是自我催眠式地感受到一种神圣肃穆的气场。他清了清嗓,以示尊重,然后开口道:“我……” 帘子被人从另一边勐地掀开,裴印萧略带疑惑的脸出现在对面,看到对面果然是苏尧后,变得温柔起来。刚刚顺利求婚,“名正言顺”就被迫分开的两个人,竟然在短短10分钟之内就重逢了。 “你什么你,说呀?”裴印萧一手抬高举着帘子,表情里透露出含蓄的喜悦。苏尧有一种盖头被掀起来的错觉,脑补了一些有的没的,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半天没说话。 “别笑了,看到墙上写的字儿了吗?”裴印萧又问。 “嗯,看到了。”苏尧趴到窗口,把脑袋伸进裴印萧那边,“我再瘦点能钻过去了。你看,明明隔了那么远,随机分配都能变成挨在一起的,我们像不像七夕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不过应该是因为我们在外边办事办得太久,其他人都分配好了吧……也不对,一共是7个人呀。” 裴印萧把帘子放开,搭在了苏尧的头侧。帘子太厚实,一时没撑住,盖到了苏尧的脸上,裴印萧连忙把帘子捞起来,继续用手拿着。 苏尧笑道:“这下真成掀盖头了。”裴印萧像是想起了什么,也跟着笑起来。 他自己笑够了,就板起脸说:“别岔开话题,仔细听我说。假设,只是假设,假设吴大川说的都是真的,他老婆要换他回去,他不乐意,然后他选择去投胎,让他老婆继续过日子。而我们几个,因为跟吴大川在同一场意外里出事,所以也被石碑放置在了这个空间里。不管是石碑有意为之,还是出现了bug,反正吴大川走了,我们还在。已知的是石碑能一命换一命,但不能白给,所以我们7个还是只能有2人活下来。你说本来是谁活下来,就该是谁活下来,这点我同意。但我绝对不同意的是,你坚持认为你已经死了。” 苏尧把帘子接过来,挂到告解亭凸起的装饰物上,正要出言反驳。 “别说话,等我说完。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人能看见红绳?也许红绳真的存在,只有你能看见,也许红绳根本不存在,是某种原因导致你能看见。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代表你死了,反而能证明你是特别的,也就是说你并没有死,不是吗?在所有人都到齐的时候红绳反而消失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我觉得这是因为,让你看见红绳的人就在我们之中。以你的性格,如果红绳一直存在,你肯定会说出来,根本不会忌讳你是死人之一。那个人就是想让你觉得自己死了,但又不能完全证明。他想搅乱你的思考。” 苏尧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踝,稍稍活动了一下,沉默不语。 裴印萧继续说道:“按你说的,我和赵诗云都有红绳,邹意没有。那我现在就把邹意和李千航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当然了,也不排除赵诗云使障眼法的可能性。” “不对不对,等一下。你的说法也只是一种猜测而已。就像我之前问过你的,凭什么大家一起被石碑抓进来,其他人都是同一起跑线,有一个却领先了半圈?如果石碑随便给人篡改记忆,使障眼法的权限,那还争个锤子啊?何况如果一个人都厉害到能给其他人使障眼法了,他又何必要陪着其他人一起?直接让其他人被蒙蔽得放弃求生不就行了。”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我可以回答你,为了求生。而为了求生,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所以如果你再问我为什么不,那答案肯定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做不到。苏尧,你是真的确信自己死了,还是因为知道我死了,所以宁愿选择相信自己死了?” 苏尧被点到痛处,心虚地抬头看向裴印萧,两个人目光接触的瞬间,那种仿佛被人看透每一寸皮肉的感觉太过强烈。他转过身去,大口大口地唿吸,眼泪终于毫无预警地决堤。 “苏尧……”裴印萧伸手搭上他的背,感觉到苏尧在不断地抽搐,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强忍着不想发出一点声音。但他没有心软,按着苏尧的肩膀让他靠近自己,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无法想像没有我的日子。可是你的父母呢,他们能够接受没有你的日子吗?我不逼你做决定,不逼你找个好人家,或者是把我忘了。但我必须逼你想清楚这件事,逼你想清楚你正在逃避的那个部分。” 第56页 “我……”苏尧握住裴印萧的手,脸上一塌煳涂,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我就是害怕,害怕我们要分开了。为什么要让我自己决定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我真的不想去做这个选择……” 裴印萧双手捧着他的脸,替他一点点抹去脸上的泪痕,但苏尧开着闸,裴印萧根本跟不上他流泪的速度。苏尧平时看电影是挺容易情绪化的,但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哭成这样过。 苏尧开口说话,声音沙哑,是刚才憋着哭声时憋出来的。“你,你刚刚还答应我,无论贫穷富有,健康疾病,你都要跟我相爱呢。半个小时都没有,你就要反悔了,你摸摸你的良心,你的良心还在吗?” 裴印萧拉过他的手,抚摸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我哪有反悔?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或者疾病,我们彼此相爱,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你看,现在就是死亡要把我们分开了,我也拿它没辙啊。” 眼看苏尧闭上眼睛,情绪又一次面临崩溃,裴印萧连忙停止调笑,严肃道:“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先说正事要紧。你跟我说,看到邹意脚上没有红绳,那我就答应你,另外一票我会投给邹意。但是我不相信其他人,任何人。不管他们怎么证明他们活着,我都不会信。但这两票大概是必须投出去的,所以这一票我只能投给你,你不接受也得接受,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就算活着也要丢下你的父母,离开人世。” 话音刚落,裴印萧就被迫放开了苏尧的手,因为苏尧手上的戒指竟然开始不安地蠕动。片刻后,一朵雕刻的玫瑰破壳而出,指环的尺寸却没有改变。 “哇哦,有意思。”裴印萧用手撑住下巴,“戒指和花都有了,我们把窗帘扯下来,改两套正装怎么样?咳咳,来吧,该你了,看看投死票是不是会长出一团塔状物体来。鲜花配那啥嘛。” 苏尧握着他的手还是颤抖的,一点也没有被裴印萧刻意的幽默所取悦,“裴印萧,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让我猜猜。大概是在想‘干脆我也给他投个生’,我们一起逃出去吧。”裴印萧眉眼带笑,看得苏尧更加难过了,“不过摸了摸良心,还是给投了死。” 下一刻,裴印萧的手不受控地强烈抖动了一下,表情也有剎那的凝滞。苏尧低头看向戒指,戒指表面什么也没有长出来,可是几秒种后,戒指内侧却流出了暗红色的鲜血,顺着裴印萧的指尖递到了地上。 苏尧从缝隙往里看,那戒指竟然从内部长出了倒刺一样的东西,直接倒扎进了裴印萧的手指里。 “看来死人没有人权呀。”裴印萧把手指抬高,递到苏尧嘴边,“疼得很,亲爱的快给我吹吹。” 这时,告解亭旁悬挂的铃铛无风自动,“叮铃叮铃”地响了起来。那声音清脆却很急促,似乎预示着告解时间已经结束了。 裴印萧缩回手去,再次恢復一脸严肃,“苏尧,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 然而苏尧还来不及回应他什么,高高挂起的帘子自己盖了回去,像伸出无数条腿攀在墙上的昆虫一样,把整个窗口满满当当地占据了。那帘子紧紧绷了很久才逐渐放软,大概是在等待另一边的人。 苏尧伸出手去,掀开了帘子。 ☆、倒刺 苏尧遇到的第二、第三个人,恰好是他不太想遇到的梁一衡和赵诗云。但这两次会面不像想像中的那么尴尬,反而让他获取了很多信息。 梁一衡一看到苏尧手上的戒指开花,笑容就变得故作高深起来。他坦言只会跟赵诗云对投,也不在乎结果如何,还仁慈地给了苏尧一个扎倒刺前的缓冲,“3,2,1。” 苏尧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手指上传来的疼痛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招架。他之前匆匆一瞥,只当那是戒指长出刺来扎进了肉里,却没注意到那是两根刺一齐穿透皮肉,然后在手指内部合体。 被穿透的剧痛让他脸色发白,额头上的冷汗不住地往外冒。再想想刚才他竟然亲手送了裴印萧这么一下,难以名状的心酸涌上心头,反而让他不好意思继续软弱下去。苏尧自虐式地享受起这份痛苦来,渐渐地适应了它,再想到梁一衡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戒指的妙用,他又更为变态的享受了几分。 “那是裴印萧投给你的吧?你肯定也投给他了,对吧?我真想知道平票的话,是不是还有加赛。”梁一衡的戒指表面很光滑,手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他之前遇到是应该不是赵诗云。 苏尧“嘶”了两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压抑着喘息问道:“你是活着的两个人之一吗?” 梁一衡摇头,“我说我是,你难道还会相信我?不过连我自己也不信的。我在教室里的时候输错密码了,掉进一个不见光的无底黑洞里。在那里面,我又感受了一回死前的窒息。很难受,但是难受过后也有点儿爽,整个人轻飘飘地浮浮沉沉,所有压力都释放掉了。我开始意识到,我其实已经死了。” 这场景倒跟裴印萧描述的差不多。 苏尧回忆了一下当时车里的座位分布,他记得裴印萧在他旁边坐着,梁一衡好像是在后边一排。而裴印萧跟梁一衡两个人都是溺水死亡的。 第57页 如果自己真的在一场车祸里遭遇了割喉,必然是车子掉入水中之前的那一瞬间,这可能吗?山石砸到汽车,汽车失控冲进水里,整个过程里并没有什么可以割喉的东西出现。会不会医院里的那个人,只是个偶然出现的npc,那人以一个npc的方式处置了他,而他只是经歷了一场痛苦,并没有真的被毁掉? “你对那件事的印象清晰吗?我是说,死亡。”苏尧用衣服裹住了手指,把不断往外流的血擦干,他不想手指黏煳煳的。 “死?不,完全是模煳的。我说不清前后左右,记不得具体过程。但我就是知道我死了,百分之百地确定,就像你知道你妈是你妈,你爹是你……卧槽!你他妈倒是提前说一下,我可是绅士得很,你个以怨报德的狗东……” “你没去医院打过针吗,提前预告了,人自己吓自己会觉得更疼,就是要突然袭……” 小窗帘再度合拢,苏尧的解释和梁一衡的骂声很快都被隔开。十指连心,从手指上传来的的疼痛遍布全身,苏尧得意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他在短暂的独处时间里,快速地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李千航是个二傻子,从古至今的二傻子。邹意虽然很聪明,却也是个温柔善良的人。最重要的是,如果是这两个人在动手脚,他们的目的性也太明确了点,简直就是坐等着自己被怀疑,太离谱了。 至于梁一衡呢,刚才把好多事都跟苏尧交待得明明白白。虽然他之前的表现让人很反感,但他其实也只是耿直地说出了内心真正的想法,对于生的死的这些事情,他似乎在抗争,也好像没有报什么希望,更不像在玩阴的。 而赵诗云,按裴印萧的说法,确实也是有一些可能性的。医院是她家里人开的,她又从小在那里看病,也就是说,她跟医院的联繫是非常紧密的。会不会就是这种联繫,成为了她与众不同的理由,让她在身处医院的时候,能够做些手脚呢? 苏尧刚想到这里,帘子就被人拉开。白天不能说人,帘子那边正是赵诗云本人。 苏尧跟赵诗云交情不算很深,不过想到刚才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还是有点下不去手,“对不住了啊,梁一衡已经明说了,你俩都死了。我知道那个挺疼,你是要做一会心理准备,还是要我趁你不注意突然来一下?” 赵诗云低头看了看苏尧的戒指,“在中间开了朵花,好像真正的戒指一样。你戴在无名指上,该不会是要当做结婚戒指了吧?” “对,那谁想出来的。也不嫌晦气。”苏尧看到赵诗云的戒指只是随意地戴在小指上,莫名地有些得意起来,很快他意识到现在不是为这种事情得意的时候,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得意的,“那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赵诗云却歪着头思索了一下,说道:“你知道吗,我心里其实是很佩服吴大川的。当然,不是佩服他混帐这一点,是佩服他居然真的有勇气去死。我始终无法想像自己带着死去的记忆回到现实中,我怀疑我用不到三天,就会在噩梦和现实的切换中把自己给逼疯,就像电影里那些精神病人一样。但我又很怕死,一想到我还不到二十,就要彻底消失,只能存在于其他人的记忆里,我妈,我爸,我的金毛……我就难受得想吐。” “大家都是怕死的。何况吴大川还……”苏尧顿了顿,没有说“吴大川”还不知道是真是假,改口道:“吴大川还不是因为太蠢,才会有投胎之后享受人生的念头。先不说投胎根本就不存在这件事了,就算他真的去投胎了,投胎的那个人跟他还有半毛钱的关系吗?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那些东西他吴大川能享受到一个烧饼边儿?” 赵诗云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盯着苏尧看了很久,眼神逐渐从茫然恢復到清明,“对了,其实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苏尧紧张地站直了身子,从刚才开玩笑时的吊儿郎当中脱离出去,“什么事?” “关于万灵镇的事情。我不是在你们之前,去过一次万灵镇么?那次是陪着我妈她们去的。那时候,我在万灵镇里遇到一个人,听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很逼真,但我却没有相信,直到现在……” 听完赵诗云的讲述,苏尧感到一阵恶寒。已经经歷过一次生离死别的一家三口,在石碑的世界里重逢,得到了片刻安宁慰藉。然而石碑既不愿意网开一面,也不肯给个痛快,逼得他们不得不亲自动手,再次面临分离。“石碑有灵,却没有心。那么爱孩子的两个人,那么可怜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结局?” 赵诗云笑了,“没有心?我觉得它有,有一颗黑心。它不是预测不到事情的走向,而是期盼着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这东西又不受天理和法律约束,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糟糕的方向?”苏尧想起自己出现问题的记忆,突然觉得也许裴印萧真的理解错了。红绳的事情,不是某个人强加给他的,而是石碑本身。石碑一直在这场看似公平的游戏里做着手脚,想要打破有稳定平衡的局面。也许他不是唯一一个受到影响的人,而是其他人都还没有发现。 “我跟梁一衡已经说好了,所以我只会给你投反对票。他觉得你跟裴印萧,李千航跟邹意,你们四个人肯定会互相投,都是能够两票保底的。这里面唯一的变数就是王尹夏,但是王尹夏……我觉得王尹夏已经不太正常了。她之前偷偷告诉我,她那时候选择留在家里了,以为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能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骗骗自己,骗着骗着,就真的信了。没想到她却第一个记起自己的死,比我们绝望了更长更久的时间。” 第58页 赵诗云说着说着,苏尧就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又被刺穿了,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阵痛还没消失,也许是因为手指已经快要坏死了,这一下他没有多大反应,平静地受了下来。 “你觉得谁是活下来的人?”苏尧一边擦着手指一边问。 “我不知道。你的表现真的很像你还活着,但我相不相信你并没有意义,所以我也懒得去思考了。要是你想活,就去争取一下王尹夏吧,不过她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说不好。梁一衡还说,王尹夏有可能假装不想活了,等着骗其他人的票呢。你来吧。” 苏尧默默地给赵诗云下了否定的判断。那一边,赵诗云吃痛,紧紧抓住了窗沿,但死死咬住牙床没有出声。 苏尧想着那个故事,觉得从石碑手中活下来这件事本身都有点噁心了。但他没有选择,只能继续掀开帘子,与下一个告解者碰面。 ☆、情敌 苏尧揭开帘子时,王尹夏还在玩她手上的倒刺,看到苏尧,她冷漠地打了个招唿。“是你呀。正好,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苏尧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下巴,今天什么好日子,怎么人人都有事情要告诉他?大家都在告解室,只有他变成神父了吗? 王尹夏随着他的动作转移了视线,然后落在他手指的位置出神,“噢,你也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原来是这样……你们两个可真浪漫,真会苦中作乐啊。” “咳咳。还是快说回正题吧,你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是关于万灵镇的,还是关于那场车祸的?”苏尧尴尬地转移了话题。不知怎么的,他觉得王尹夏看他戒指的眼神不太对劲,跟刚才梁一衡和赵诗云的那种不同。那不是鄙视狗粮的围观路人,反而有一丝丝微妙的……代入感。 “正题?”王尹夏失笑,“那真是要叫你失望了。我要跟你说的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参加这次旅行么?” 苏尧愣了愣,不知道那件不正经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他只能反问道:“难道你不是陪邹意一起来的吗?” “是,我一开始是陪邹意来的,但我不只是为了陪她才来的。”王尹夏整个人扒在窗口,下巴垫在交叠的双手上,“下定决心要来,是因为我听说裴印萧也在队伍里。” 苏尧:“……” 他这才记起来,裴印萧似乎是跟他提过那么一件事。王尹夏曾经给裴印萧写过情书! “我喜欢他好久了。但我是个懦弱自卑的废物,写了封情书石沉大海之后,就再也没敢多看他一眼。邹意约我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个机会,一个跟他互相了解的机会。为了表现得自然一点,我甚至都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这件事,我压抑着自己,想要展现出最好的状态。结果……如果我说,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你,讨厌得有点恨了,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冤枉?”王尹夏突然抬起手来,想去抓苏尧垂在身侧那只戴着戒指的手。 苏尧下意识地后退,把手缩到背后,惊惶地看着她,“我天。你真的是王尹夏吗?赵诗云告诉我,你选择留在那个家里了。也就是说,站在我面前的人,跟当时那两个邹意一样,是个怪物,根本就不是原来的王尹夏,是吗?” “怪物?我?”王尹夏退到她那边的屋里,原地转了一圈,像在对着窗口展示自己。“赵诗云嘴这么碎吗?那她没有告诉你,她自己也是个怪物?我看她情绪不太稳定,又不肯相信自己死了,就把她赶到停尸间里,让她跟自己的尸体谈心去了。我想谈完过后,出来的那个也不是之前进去的那个赵诗云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尧道。 王尹夏再次把身体伸进窗口,她个子很小,三分之一个身子都能钻过来,苏尧不由得再次后退,想与她保持距离,真怕她就这样钻到屋里来。 “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王尹夏眯起眼睛,脑袋左摇右摆,好像苏尧的脸上写了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一样,“你告诉梁一衡你也死了,那你是怎么死的?” 苏尧犹豫了一会,王尹夏不耐烦地催促道:“告诉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自诩正义使者,要替2个活人伸冤吗?” “我被医院的什么人抓走了,用电锯锯掉了我的脑袋。” “什么?”王尹夏挑起一边的眉毛,“然后呢?你死了以后有什么感觉,有什么印象?” “没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变回原来的样子了。至于车祸里我是怎么死的,我还没有想起来。”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看来你是真的不明白。这是哪里?这是意识里的世界,不是现实。我在你面前,或者另一个我在你面前,两件事根本就没有区别。在另一个我离开家里的瞬间,她就我,我就是她。我恢復记忆,记起自己的死亡过程,记起那场让我丧命的旅程,然后看着你们一群白痴表演求生欲,表演永不放弃。”” 她语速越来越快,苏尧几乎要跟不上。他直觉王尹夏的话里有什么关键的信息,却又迟迟提取不到,在突破口边缘摸索着。 王尹夏讲得精疲力尽,又把话题切回到了裴印萧身上,“其实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这种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更何况他不只是不喜欢我而已,他是根本就不喜欢女生,这么听起来,我根本一点点纠结都不需要。可是他们都以为我是陪邹意来的,没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第59页 她蹲了下去,在苏尧的位置看不见她,但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我第一次来参加讨论的时候,就感觉到发现你们两个关系不太一般。可笑的是,那时候我竟然以为裴印萧是在躲着我,所以才刻意去找个人黏着。原来是我自己太过自作多情,闹了个天大的笑话。你们的感情已经远不止朋友那么简单,偶尔做出一些过分亲密的动作,其他人也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不好意思开口提退出,只能尽可能减少与你们的接触,想着不过是两三天的相处罢了,忍忍就过去了。” 可是这么一次被动的参与,却偏偏让她葬送了性命。 “我是真的恨你了,就算我知道这种恨有点不讲道理,我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如果我为了裴印萧来这里,又跟他死在同一场事故,就算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我就当自己倒霉,认了。可是你们两个在一起,他们,还有他们,全都出双入对的。我为什么要来?来这一趟我才知道,自己活着的时候是多余的,死了以后也是。” 王尹夏站起来,指着苏尧,“我恨你。” 苏尧对这种跳跃的思维有些无语。他觉得王尹夏确实如赵诗云所说,有点不正常了,也不可能告诉他更多关键的信息。 于是他收起绅士风度,掏出自己的脾气,有些刻薄地对王尹夏说:“你为了邹意和裴印萧来参加活动,要恨也该恨他们两个吧?可惜邹意是你最好的朋友,裴印萧又是你的暗恋对象。因为大家信息不对等,导致你白来一趟,可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对不起你,你怪不下去。但我呢……王尹夏,其实你不是恨我,是嫉妒我。恨得讲道理,嫉妒就不需要了。” “你把姿态放这么高,是不是算帐没算清楚?”王尹夏压抑着自己的愤怒,恶狠狠地敲了敲手上的戒指,好像在暗示什么。苏尧感觉她原本是想转动那枚戒指的,可是戒指卡在肉里,转不了,只能换个方式。 “你是说,我们一人两票平局,然后等着靠你决定命运的事情吗?”苏尧看着她的戒指,上边一朵花也没有。“你怎么就那么确信我们六个都是一人两票?你又怎么确信,我做生意会怕吃亏?” 王尹夏歪着嘴笑了笑。那表情简直就像在演戏,苏尧好想学着她之前嘲笑李千航的动作,提醒一下她,太浮夸了。可下一秒,王尹夏的话就让他被将了一军。 “我刚跟裴印萧见面了,我知道他投给你了。我也知道,你没有投给他。” 苏尧慌忙转身,假装打了个哈欠来掩盖自己短暂的疑惑。裴印萧怎么可能会把他们的决定告诉王尹夏?或者是王尹夏在撒谎试探他?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可能在说谎?”想法被看破,苏尧更觉得有一些紧张。王尹夏“进化”之后居然是这么咄咄逼人的性格。“你知道为什么裴印萧要告诉我这些吗?你猜猜他为了让我救你一命,都做了些什么?” 靠。苏尧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虽然理智告诉他裴印萧不是个病急乱投医的人,可现在是生死关头,比急病可严重多了。再加上裴印萧之前那么坚持要他活下去…… “是吗?”苏尧强装镇定,“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话?裴印萧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你别变着法想气我,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给酸死了。王尹夏,你说你这么看不惯我,咱们两个就不要多废话了吧?你不会投我,我也不可能投你。大家赶快互相伤害,江湖不见吧。” “你不相信,我偏要说。他跟……嘶……”王尹夏吃痛,愤怒地瞪着苏尧,随后苏尧也再次感觉到了那种痛苦,但他没有抬头看王尹夏,随便找了团空气盯着。 苏尧以为梁一衡才是最麻烦的那个,却被王尹夏彻底刷新了三观。 他忍不住要想,到底是王尹夏本性如此,被带走生命的时候,那层假皮相也被带走了。还是王尹夏太过脆弱,在生生死死的反覆刺激下,整个人性情大变。 “我好累,不想去想了。”话是这么说,苏尧还是强迫着自己静心,在心里默默地留出一块空白的区域。他看不进去书的时候经常这么干,不断地默念“空白”,不断地在心里想像一块白板无限地扩张。 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兄弟 苏尧有些颓废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墙。他扯掉了衣服的一角,缠绕在手指上,似乎是伤口受到了牵动,又开始流血了。 李千航掀开帘子,什么人也没看见。苏尧听见他在头顶上“咦”了一声,便仰起头招唿他,“老李,我在这儿。” “哇靠。”李千航顺着声音本能地低头,跟苏尧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对看,“你干嘛呢这是,没事儿吧?” “没事儿,就是有点累了。我怀疑我贫血,流了这点血就头晕了。”苏尧撑着窗台要站起来,李千航拉了他一把。苏尧看到他的戒指上已经有了两朵玫瑰花。 “你……”李千航碰了碰他包裹着的手指,“你怎么样啦?” “有一个,是他非要给我的,但我觉得已经没有意义了。老李,你和邹意都还活着,对不对?” 李千航欲言又止,有些无奈地咬着嘴唇,“你遇到邹意了吗?” 第60页 “嗯,她都告诉我了。你们两个都没有自己死亡的记忆,但其他人,不管是我或者裴印萧,还是梁一衡他们,都已经回忆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其实……” “老苏,你知道吗,我到现在都不敢想这件事儿。”李千航埋低了头,苏尧看不清他的表情。“刚才我每一次掀开帘子,看到的都是陌生的脸。明明是那么熟悉的人,却做着完全陌生的表情,说着伤人的话……” “生死面前的‘分道扬镳’,应该是这世上最容易改变人心的吧。就连金钱,在生命和健康面前,也不值一提啊。”苏尧艰难地伸过手去,轻拍着李千航的肩膀,“老李,这搞不好就是咱们的最后一面了,你是不是该对我坦诚相对了?” “啊?”李千航懵了,试探着掀起了衣服的一角,然后放下,“算了吧,我怕老裴削我。” “想什么呢!”苏尧一把扇开他,“说真的,我有事情想问你。你回家那次,就是那个‘家’,你回去做了什么?我从来没听你详细说过家里的事情,是不是不太愉快?” 李千航整个人原地僵住了,万万没想到苏尧会提到这件事。他抬起双手看了又看,仿佛在确认自己的手上是否沾满了血。 “其实现在也还好。”这个开场语让苏尧感觉到有些心酸,现在还好,能有多好?以前又是什么样? “你懂的,就是那种家长里短的破事。我爸受不了我妈天天赌,我妈就带着我嫁给了另一个赌鬼。我小时候,每天听着客厅里搓来搓去的麻将声,闻着门缝里飘进来的烟味,有时候睡得晚,还会被叫起来给他们煮宵夜。后来他们做生意发了点财,开始各玩各的,我一个人在家里,感觉日子好过了很多。但是我弟出生以后,被他们惯得没法没天,大的出门了,就留着他来折腾我。小一点儿的时候还好,放着不理他就没事了,大一点会动脑子了,我就感觉到他不是个……不是个……” 苏尧瞭然,“不是个好东西。” “是。以前都说小孩儿是最纯洁的,可他真不是。我在家里,我妈跟那个人都不会正眼看我,就这样了,那小孩还要跟我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所以我初中跟高中,全部都是留校的,不是家里上催命符,我是绝对不回去的。高考结束以后,我觉得我的新人生就要开始了。只要我好好念书,在外地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就能彻底跟那个家脱离关系。还有邹意……你知道吗,我那时候甚至都没敢想像邹意会答应我。我只是觉得,我能把这份心意传达给她,在高中生涯不留遗憾就够了。” “老李……你没跟我说实话。”苏尧背过身子,站立着靠在了窗口旁边,这样两个人离得近,声音不用喊得太大,也不需要面对面的。“就这样,你会在那个家里动手?你不是那样的人。” 两个人在沉默中较量。 李千航忍不住先开口,“你今天,怎么这么刨根问底的……老苏,我以为你对这种事情并没有那么……我以为你不想关注这种事情的。以前每次你问到,我随便打个哈哈,你就不问了。” “我又没有开天眼,怎么知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想提?那天在火车上,我发现你可能动了手,这才第一次往那方面想,想着我总以为自己给你留了足够的空间,保持着极大的尊重。结果事实是我这个朋友当得根本不称职。” 苏尧说完,沉沉地嘆了口气。 “别这样,关你什么事。”李千航想从窗口探出来,但他肩膀太宽了,卡在另一边,于是改成了一只胳膊伸出来的姿势,这样他才有在跟人对话的实感, “其实也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他们两个打牌输了都拿我撒气,尤其是我妈,不但要拿我撒输钱的气,还要把我继父对她撒的气也撒到我头上来。” 李千航看着自己伸直的胳膊,“以前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伤。但是这两个东西,打人很有分寸,好几年,没有一次越过界,伤口也不会太显眼。我那时候多傻呀,也没敢想告诉老师什么的,每天一个人默默地担惊受怕。”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苏尧回忆了一下,跟李千航认识是五六年级,那时候李千航已经比同龄人高出一个脑袋,被一群小孩围着叫“傻大个”了。 “六七岁的时候。认识你的时候我刚转学,他们也很收敛,毕竟十岁以上的孩子已经懂得很多东西,那时候我妈老怀不上,他们两个还指望我养老呢。而且我好像记得他们那伙狐朋狗友里,有好几个接连出事,乱七八糟的理由,吓得他们开始倒腾生意,没想到还真成了。” 苏尧想了想,自己六七岁的时候过得好像很快乐。每次陪孙喻看相册,一年又一年的翻看过去时,孙喻都会爆料很多他依稀记得或是完全忘记的趣事。六七岁正是小孩最可怕的年纪,他们不但有想法,还有一定的能力去做那些调皮捣蛋的事情。 “那时候,回到那个家里,我根本没有丝毫留恋。别说那个地方有多少古怪,就算我回去的那个地方是真的,我也会想要逃走的。”李千航拽了拽墙边的苏尧,示意他站过来。苏尧调整了一下情绪,挤出一个类似于微笑的表情。 第61页 “当我完全意识到他们不是我父母和弟弟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一个不太好的念头。” 李千航在家里醒来,记忆力本就令他厌恶的三个人,变得更加可憎。李千航在时断时续的记忆片段里挣扎,还要应付那三个人对他言语上的辱骂。当他发现冰箱里的镜子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踏进去,离开那个“家”。而是转身拿起了厨房里的菜刀。 “不怕告诉你,直到现在,我都还能回忆起所有细节。刀砍到肉上是什么样的手感,砍到骨头上又是什么样的手感,还有血液的温热和逐渐冰凉的尸体……” “李千航!别说了。别说了。”苏尧看他表情越来越痛苦,赶紧出言呵止。 但李千航摇着头,克制的歇斯底里,“让我说完,让我说完。我把他们全部砍没了,然后去卫生间沖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特别可怕,那个时候,我只要多往前走两步,谁也追不上我。可我偏偏回头了,回头的时候,背后正好就是那把菜刀。我不是在给自己找藉口,我是说……就算知道他们是假的,我竟然也下得去手,下手之后,还能那么淡定自若,好像我只是到拳击馆去花了百来块钱,痛快地发泄了一番。你说,我要是回到现实里,会不会也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会的,你不会的。你能靠自己考上那个大学,也能在那里学出成绩来。你跟邹意就在那边好好的读书,毕业之后成家立业。这边的‘家’你再也不用回去,不用多看一眼。就像你说的,你的新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 李千航眼角湿润,他使劲眨了眨眼睛,憋回了眼泪,“老苏,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们关系变好之后,你总是在帮我挡着那些恶意的玩笑话,也为了我跟好多人闹翻。我好感谢你,也好羡慕你,羡慕你父母的善良开明,也羡慕你长成这样正直勇敢的一个人。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一直拿你当榜样看的,我很想成为你这样的人。而且我真的很希望,很希望,很希望你能回去,一定会有很多人觉得高兴的。” “别傻了。”苏尧道,“你能平安回去,也会有很多人高兴的,还有我,我也会很高兴的。来吧,老李,拥抱一下,告个别。” 两个人在窗口里,用四条胳膊象徵性地拥抱了一下。李千航抽回手的时候,手背还不小心撞到了窗框。 ☆、倖存 苏尧瘫坐在地,一层层拆下沾血的布条,露出里边的戒指来。戒指上已然开着两朵玫瑰,花瓣尖上染了血。他静静地走到墙边,看着墙上几行刺眼的大字沉默不语。思考很久之后,他唿出一口气来,盯着戒指看,那根手指不受控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新的花朵长出来,只是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看来是见不上最后一面了。”苏尧感觉到戒指开始变形扭曲,最终脱离了他的手指,在掉地的过程中,缩成了一粒尘埃大小的东西,消失不见。 周围的场景在他眼中渐渐变得模煳,那些窗帘木雕,流动着微弱的光芒朝着空中聚集,又缓缓飘散开来。苏尧盯着萤火虫群一般的美景挪不开眼,再低头时,看到李千航和邹意已经站在了他的对面。 邹意看到苏尧,诧异地往旁边退开几步,眼神在李千航和他之间游离,最终停回到了苏尧身上,“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对不起,辜负你一番好意了。”苏尧点头致歉,转而看向李千航,后者还保持着那么多年来已经练就的老实皮囊,满脸疑惑。但那疑惑又在思忖片刻后,朝着一个陌生的方向发展。谋划已经得逞,即便谎言被戳穿,也不需要刻意隐藏什么,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吧。 “刚才在告解室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所以你是在试探我吗?可我到最后也没跟你说实话,是不是对我很失望?老苏……苏尧,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放我一马,揭穿我叫我去死不是更好。”李千航把语气放得极为轻松,就像在聊别人家的一些琐碎闲事。 “你本来就还活着,我凭什么送你去死。你到底也是为了邹……” 邹意厉声打断苏尧,“别说他是为了我,我不接受。” 李千航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对,我是为了我自己。其实我从没想过,自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自私到能以这样的方式,去背叛我最好的朋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从一开始,还是中途……”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觉得我内心深处,对这件事多少有些抗拒。一开始我也跟你们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我在旅馆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照片。” 李千航拉开抽屉,看到一张合照。那照片像是在水里浸泡了很久,边缘已经发白溶解了。照片里是他们7个人,站在万灵镇的石碑前,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如果忽略其中5个人的脑袋上被画了叉。他吓坏了,但还是稳稳地把抽屉放了回去。只那短短一瞬间,他就放弃了唯一的伪装。 “也许那是我最后一次挣扎吧,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挣扎。与其说那是在做思想斗争,不如说是在做表面功夫。我只是需要做出一点点反抗,来证明自己没有完全泯灭良知,证明自己有资格被称之为人。” 第62页 邹意问:“那么吴大川也是假的吧?是你捏造出来的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人去石碑前许愿,可你又是怎么把苏尧扯进来的?” “不。”邹意跟李千航说话的语气就好像在质问一个陌生人,但李千航并未对此表现出过多的失落,他撇撇嘴,辩解道:“我真的遇到了吴大川,也遇到了他老婆。” 巨石砸落在驾驶座的那一刻,吴大川过往的驾驶经验全部成了毫无价值的废纸。生死关头,他慌不择路,像粘板上待宰的鱼,除了拼命摆动尾巴之外,什么也做不到。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狂打方向盘,双脚也因为过度紧张,僵硬地乱踩着什么。 惨叫声惊醒了全车的人,他们却没有任何自救的空间,反而要在清醒中迎接死亡。 落石还在继续,面包车在公路上疯狂地甩尾,本就有些故障的副驾驶车门被什么东西给撞开来。在车落入湖中前最后一次转向时,副驾上的李千航被狠狠地摔了出来,摔到了公路上。面包车朝湖里坠落,只在湖面漂浮了片刻,就冒着泡下沉了。 李千航摔得狠,光是喘口气都浑身疼。他口腔里都是血腥味儿,只能张着嘴,把血沫从嘴里呕出去,以保证唿吸。他把手伸进兜里,却怎么也摸不到手机。公路上没有车子经过,却还有落石时不时地砸在他身旁。一只眼睛被沙子迷住了,只能勉力睁开另一只,李千航靠着还有知觉的手做支撑,几番尝试后翻过了身子,趴在地上朝路边蠕爬。 仅仅几米远的距离,他好像爬了几个世纪。但当他终于到达终点时,湖水早已经回归一片静谧,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李千航朝着湖水伸出手去,想要捞起什么,可那湖水看起来明明就在眼前,他却始终够不着。直到他再也无法勉力支撑,精疲力竭地失去意识。 “我第一次醒来,是救护车赶到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人在查看我的伤口,有人在试着唤醒我,但是我连动一下手指尖都很费力,更别说开口讲话了。那时候我的时间线完全是错乱的,思考起来毫无逻辑,我只是想着,救护车来得真快,大家都有救了。” 李千航抬起右手,从小指开始,挨个地晃动手指。邹意本来一直盯着他在听,此刻有些不忍心,眼圈通红地侧过头去。 “在救护车颠簸的时候,在我被运上手术台的时候,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好多次我模煳地找回了一点点意识,却又没有能力抓牢它们。我多希望神明能听到我的祈求,派一个人贴着我的耳朵,在我能听见的时候告诉我,其他人怎么样了。然而当我真正得知其他人的情况后,我又觉得,倒不如一直这样睡下去。” 除了苏尧幸运得救,其他人都在那次事故中离开了,包括吴大川。而苏尧的幸运,又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真正的幸运。 “能下床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你。”李千航说着,朝苏尧靠近,“可是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跟死了没有两样。听到跟看到是两码事,我当时就站不住了,你爸还来扶我,你妈还安慰我说,‘别难过,尧尧还有机会醒过来。’” 苏尧有些心痛。他甚至想像不出一向乐观脱线的父母,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迎接这种比失去更加残酷的结局。 还有落水后,用尽全力把他这个旱鸭子送到岸边的裴印萧。 “你知道我那时候在期待什么吗?”李千航望着天上,声音哽咽。 苏尧答道:“期待有人骂你一顿,往死里骂。” “没错。你父母强忍着眼泪,劝我快点回病房休息。可我看到你爸的黑眼圈和眼袋,看到你妈鬓边长出了白头髮,看到你插着管子,靠机器维持着唿吸。就算旁人什么也不说,我也觉得那几个字刻在我的脸上。我也在不停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还活着?” 人还没有痊癒,又有学校和医院的多方干预,那段时间李千航家里并没怎么打扰到他。他获得了一段冷静思考的时间,并在那段时间里抓住了一点点求生的意志。 李千航抱着幼稚而单纯的念头,开始慢慢接受自己活下来了这件事。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到其他人家里道歉,认为这算是他能给出的唯一一个交待。同时他仍在期盼着有人能把丧子之痛发泄到他身上,藉以缓解他日益膨胀的自责感。 可他始终未能如愿,因为他的内疚与勇气不够匹配。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能对警方说出关于那个塑料口袋的事情。面包车没有行车记录仪,司机也好,他也罢,在外人看来,都只是一场天灾中的无辜受害者。 “我想,生活还要继续,我得振作起来。如果他们恨我,我就不再出现在他们面前。如果他们想你们了,我也可以代你们尽孝道,可以把关于你们的记忆,一遍一遍地说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你们离开以后,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们在思念着你们。” 苏尧抬起袖子抹掉眼泪,感觉如鲠在喉。他既没有死,也没有真正走过倖存者的心路歷程,光是想像一下那种每分每秒都在渴望一个“如果”的绝望,他就已经招架不住了。 就算加上那个塑胶袋,他也没办法真的把一切归咎到李千航头上。但不可否认的是,听到关于父母的描述,苏尧还是没法客观地去思考。他第一次真正地怨恨起李千航来。 第63页 “当我以为我可以做到的时候,最应该支持我的人,给了我最沉重的打击。”李千航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坚硬,眼神里透着肃杀之气。苏尧看着他,终于意识到他在镜中家里失控的真正原因。 “我弟弟,跑到你病房里去玩,差点趁你父母不注意,拔掉了你的管子。”他咬牙切齿,像是正在咀嚼仇人的皮肉。“同行的他们两个,就在病房里跟你爸妈吵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我接到消息,匆忙赶到的时候,就连你母亲也失控了。她抓着陪床的枕头朝我丢过来,让我滚出去。我妈竟然在离开时,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我吼……” “小孩子不懂事,你们做大人的也不能那么凶啊。死了儿子了不起,把这个赔给你们算啦。” ☆、一念 “我让他们不要再来医院,他们听了倒是高兴,觉得少了很多麻烦事。我没敢再去看你,每天都待在病房,拒绝出门。想不到在出院前夕,我竟然接到了吴大川老婆打来的电话。她约我出来见面,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见面之后,她情绪特别高昂,兴奋得有点吓人。她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字,全部都是她去打听来的,关于万灵镇的传说。” 李千航看向邹意,眼神中尽是悲哀,“她笃定地告诉我,石碑仁慈,允许人们一命换一命,去救回自己心爱的人。我当然是不信的,也劝过她,可是没有用。她还问我,‘你女朋友不是也死在车祸里了吗,难道你不想救她回来?’ 邹意插话道:“李千航,你……” “那个时候我只是想着,我活着如同行尸走肉,可如果是邹意,即便要背负朋友逝去的痛苦,至少还有能够安慰她的家人。所以我瞒着家里,偷偷跟吴大川的老婆一起去了万灵镇。一路上,我想了好多事情。我甚至想过,她说的都是假的,她只是觉得害死吴大川的是我们几个,所以要把我这个侥倖逃过一劫的兇手送下去陪他。经过出事的那个路段,我满脑子都是期待,期待她把车朝着湖里开过去,让我该怎么死就怎么死。” 但吴大川的老婆是真的相信了万灵镇的传说。当他们来到石碑前,她几乎是疯狂地抚摸着石碑,过于虔诚地双膝下跪,把额头靠了上去。她没有开口说话,但李千航能从她的表情里感觉到她正在回忆,从她跟吴大川的相识相知,到短暂又美好的相爱相守。也许还有中途那些烦人的争执,和争执后的道歉和解。 “其实他以前接单子没那么勤快的。”女人再度睁开眼睛,是泪水止不住地在疯狂外涌,“是因为我查出病来,开始吃进口药,家里的钱像水龙头坏了,不但花得快,而且只见少,不见多。你知道吗,那天早晨出发之前,我还开玩笑跟他说,既然去万灵镇了,就帮我求个健康平安……” 李千航蹲跪到石碑前,看着石碑上鲜红的文字,脑袋里是赵诗云曾经跟她讲过的那个故事。在吴大川老婆搜集的资料里,也有类似的事件。但因为当地人忌讳颇深,根本没人敢拿来炒作,外边的人了解的自然也少,虽然颇有些市场,却始终没有发散开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劝劝面前这个女人,要是吴大川真的如她所言,跟她伉俪情深,那么换回吴大川以后,他又要如何面对以这样的方式失去妻子这件事情? “想到这件事的那一瞬间,我内心的贪婪开始蠢蠢欲动。我不在乎用我的性命去换回邹意,可是这一来一去,我跟邹意还是永远分开了。我想到这一点,突然有些意难平。” 苏尧听见邹意略显失望地嘆了一口气。但李千航没有因为这个插曲停下讲述。 就是那么短短一瞬间的犹豫后,李千航感觉自己好像被魇住了。他痛苦地甩头,想要从茫然的状态中抽身,可是周围的景色变得模煳难辨,耳边又传来若无似有的声音。 他听见吴大川和他妻子在交谈。男人难以置信地哀嚎对应着女人愿望成真的后的哭喊。吴大川一遍又一遍地恳求他的妻子,不要做这种愚蠢的事情。可那女人也同样不断地重复诉说着自己病症的痛苦,和病症背后,这个普通家庭难以承受的开销。 两个人不知道争论了多久,久到李千航痛苦地想要跑开。这时,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些曾经是他的避难所一般的场景,走马灯似的流转在眼前。安静的自习室,深夜的篮球赛,熄灯后的宿舍,欢笑环绕的教室……他以为毕业后,这一切还能在大学延续,可现在的他,却连回忆的勇气都失去了。 “李千航,你在干什么,你不是来换我走的吗?”邹意站在讲台前,穿着粉蓝色的毛衣,手持装饰着绒球的话筒,廉价话筒的杂音影响不了她嗓音的甜美,可她的表情,却幽怨得让李千航心碎。 “是,我是来换你回去的,邹意,你快回去吧,我留在这里。我在那边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李千航一往前,邹意就往后退,短短几步的距离怎么也够不到,邹意看他的眼神丝毫没有信任。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那我呢?原来我也不值得你留恋?你让我一个人回去,一辈子记得你为我而死,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吗?我还能拥有我的生活,还能重新来过吗?”邹意手里的话筒掉到地上,却没有碎裂开来,而是溅起了水花。李千航低头,看到邹意脚下是缓缓上涌的湖水,转眼之间已经淹没到了她的小腿。 第64页 “邹意,别怕,我来救你……”李千航想要往前走,左腿却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摔倒在地,险些被水抢到,伸手去摸,才想起来自己的腿已经在车祸里摔断了。 邹意沉入水里,留下一声痛苦地哭喊,李千航挣扎着往前想要去捞她,却只摸到冰凉的地板。“邹意!邹意!你回来,你回来!” “别怕,李千航,邹意会回来的,还有一个办法,你忘了吗?” 李千航抬起头,看到裴印萧正蹲在他身侧,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他像抓住求生的稻草般,死死抠住裴印萧的衣袖,“老裴,救救她,你救救她。你告诉我,是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还有苏尧啊。”裴印萧大笑起来,仿若恶魔一般蛊惑着李千航,“你拿苏尧去换邹意。这样你和邹意不用分开,我和苏尧也能永远在一起了。” 李千航放开裴印萧,像是触了电般迅速。他拨浪鼓一样地摇着头,“你在说什么呢,苏尧还活着,他还活着,我怎么能拿活人去换邹意呢?” “怎么不行,你不就是活人吗?你不是准备自己去换邹意吗?”裴印萧抬手指向另一个方向,“你把我害死了,害得我们两个再也见不到面了。你问问苏尧,他恨不恨你,你再问问,他还想不想活?” “老李。”苏尧的声音传到李千航的耳朵里,李千航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回到了苏尧的病房,背后不再是教室后的黑板,而是那张他再也没敢靠近过的病床。 “老李,裴印萧呢?裴印萧到哪里去了?”苏尧还插着唿吸机就坐了起来,面容憔悴,形同枯藁。他觉得插管碍事,直接伸手去拔,拔出管子的同时,苏尧开始呕出带着淤泥和杂草的水来。 李千航被那种味道熏得跟着吐了起来,“没…呃…了,老裴他没了……” 苏尧抬起头,受了极大的刺激,连耳鼻也开始往外涌着那腥臭的湖水,“他没了!是你把他害死了!都是你的错!邹意也是你害死的!他们都死了,我为什么还活着?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对,快来吧。”李千航再次回头,看到梁一衡、赵诗云和王尹夏三个人并排站着,正冲着病床上的苏尧招手,嘴里反覆念叨着“来呀”、“来吧”。 苏尧走下床,看也不看地上的李千航,径直朝那边走过去。李千航伸出手去拉苏尧的胳膊,苏尧甩开他,恶狠狠地蹬了过去,“别碰我!你这个杀人兇手!你害死那么多人,还要拦着我去找他,你安的什么心?” 李千航紧贴着床尾,整个人改为跪姿,双手撑地,汗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起来。“我不是杀人兇手,我没有杀人……是意外,那是意外……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偿命,我杀人偿命……” “问问你自己,你是不是希望苏尧去死,邹意活过来?否则你为什么到现在还在纠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死去?”有什么人在李千航耳边低喃,试着瓦解他内心深处最后一道防线,那是个陌生的声音,浑厚又割裂,分散又集中,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那是千千万万个人在同时开口。 “问问你自己,你真的把他当做你最好的朋友吗?你一直害怕他看不起你,一直觉得他随时可以交到其他朋友。不是他喜欢跟你一起,是你一直缠着他。”李千航抬起头来,想要把视线聚焦在石碑上,可那石碑上的字,明明还只有巴掌大小,他却找不到石碑的边缘了。好像那块石碑才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只剩下一块石碑。 “问问你自己,你对他是羡慕,还是嫉妒?要是你生在一个那么好的家庭,你也会变成一个那么好的人。自信,乐观,讨人喜欢,你不需要在他身后被他护着,你也可以去护着别人。他死了,你可以变成他,你可以取代他,你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石碑上鲜红的字迹仿佛有了生命,像人类的五官一般扭曲起来,它笑了。李千航双眼赤红,迷失自我地伸手触上了石碑,“我可以做得更好。苏尧,帮帮我吧……” ☆、等待 医院的走廊里,人们来来去去。不管是医护人员还是家属病患,都早已习惯了这个满是消□□水气味的地方,似乎身处医院这件事本身已经影响不了他们的情绪。比起那个,更让人纠结的是嘴里还残留着食堂难吃饭菜的味道,或是刚才看到一半,匆忙点了暂停的那部精彩的电视剧。 当然,无论大小,医院每天都有突发事件。那些毫无准备就要直面死亡的人,痛苦的哀嚎能传遍整层楼,而那些仍保有一丝微弱希望的人,被迫在未来的时空里感同身受。 “阿姨,这是我自己做的牛轧糖,第一次做没把握好分量,您拿点儿去尝尝吧。”护士放下一个小口袋,麻利地检查起了病人的情况。 事故发生的当晚,她就在网上看到了新闻。学生结伴出游,因为安全意识不到位,或者存了什么不该有的侥倖心理,最终导致出事是常有的。对于那些人,她虽然碍于一身白衣不好多评论什么,心里却没有特别同情的感觉。 但是这场事故从通报上看,就是一群小孩高考结束后约好了去玩,找的车虽然有一定的隐患,却是被找车的app标註为合格的。何况这辆车的质量问题在山体滑坡这样的大事面前已经无关紧要了。 第65页 走出房门,她又忍不住朝那张病床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孩看起来斯文清秀,样子随了他母亲,那个常躲起来抹眼泪,却不会忘记每天给孩子换支花的人。 孙喻道过谢,护士便离开了。她拆了块糖放进嘴里,感觉这种糖甜不到心里,总被坚果的苦味儿横插一槓。想起这是护士好心送的,又暗骂自己辜负别人一番好意。 她拿出手机,在网络上寻找着有趣的新闻,想要分享给儿子听。这时,敲门声响起。 “哟,小裴来了。孙喻放下手机,把刚收进抽屉的糖拿了出来,抓了两块放进裴印萧手里,“快来吃糖。” 裴印萧接过糖,乖巧地吃了一块,“我办好手续了,延迟报导一年,要是您单位有什么事要去的,可以不用叫叔叔来,叫我就成。” “呵呵。”孙喻也又剥开了一块糖,“我以前也在家做过这个,不过尧尧不爱吃。他喜欢垃圾食品,啧,所以才不长个,不长肉。” “他挺高的了,不长肉是真的。”裴印萧捏着手里剩下的糖,暂时先放进了衣服口袋里。他也不爱吃这个。 孙喻捉住他正要抽出来的手,笑道:“原来小朋友们都喜欢这么藏不爱吃的东西。” 裴印萧窘迫的把糖拿出来,立马又剥开吃了一块,“不是,我放着等会吃的。” “尧尧小时候,不喜欢吃白水煮的鸡蛋,嗯……现在也不喜欢。一吃鸡蛋,他就会磨磨蹭蹭的,眼看着时间不够了,就说把鸡蛋带着路上吃。有一次他爸有事请假,临时决定送他去上学,他咬了一口鸡蛋,直接吐出来了,这才发现他总是偷偷把带上路的鸡蛋丢掉……” 来病房里待着,既能看见苏尧,又能时不时地听到一些关于他的童年趣事。对于裴印萧而言,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但他不太好意思直接开口问,一般都是等孙喻自己有兴趣说。孙喻想其他事情的时候,两个人就相邻而坐,望着病床上那人不说话。 但如果在这里看守的是苏佑楠,裴印萧通常会选择避开。他第一次找过来看到苏尧,情绪过于激动,当场给两位长辈摊了牌。 孙喻的每分每秒都在盼着儿子醒来,现在有这样期盼的人从两个变成三个,她感动地握着裴印萧的手哭,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这件事。 苏佑楠不同,他在高兴儿子遇到了有心人的同时,也没忘记对这件事表达一下诧异。裴印萧能够感觉到,不管是他承诺的等待,还是他跟苏尧在一起这件事本身,在苏佑楠看来,都是年轻人一时头脑发热。苏佑楠对他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冷漠,裴印萧知道,那是留给他反悔用的。 原来想曹操也是不可以的。裴印萧还期待着多听到一些关于苏尧的事情,苏佑楠就拿着新买的花走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孙喻知道他不吃,还是从裴印萧手上拿走了最后一块牛轧糖,剥掉纸餵给苏佑楠。 “今天没事,提前下班。” 裴印萧嘴里的牛轧糖味儿还没散。以往,苏佑楠一出现他就会找个藉口识趣的离开。苏尧还没醒,他实在害怕苏佑楠就在人面前说出“你还小,未来还很长”这一类的话。他对这种废话无暇应付,却又不能简简单单一句“关你屁事”丢给未来的半个爹。 但今天孙喻也在,他突然就不想走了。就像孙喻说的,这以后就有三个人等着苏尧了。要是苏尧醒过来那天,一睁眼他们三个都在,会不会感动得哭鼻子呢?就像他小学的时候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去到医务室,消毒擦药都昂首挺胸的,回到教室有同学送给他一个剥开的橘子,他竟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苏佑楠朝裴印萧看了好几眼,才确定他今天真的没有掉头就跑的打算。 “小裴呀。”苏佑楠叫了他一声,“大学……” “延迟一年报导。”孙喻又剥了块糖吃。天气还没彻底转凉,放一夜恐怕就坏了。 “没问你。”苏佑楠摆摆手,“那个,学校没说什么吗?” 裴印萧知道这样不礼貌,但实在是不习惯盯着人说话,他微微低头,眼睛上抬,看着床尾插的名牌卡,心里想着,快叫你爸别为难我。“我想办法开了证明过去。学校挺重视心理问题的,让我这一年好好调整,不要担心。” 苏佑楠点头,“嗯。小裴呀,叔叔也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你现在恢復得不错,能去呢,还是去一下,早点踏入社会,你的想法也会……” 孙喻“啧”了一声,苏佑楠顿了顿,还想继续说。 “叔叔,我陪他一年。明年他醒不醒我都会去报导的,你放心。”裴印萧说完话,轻轻咬了咬舌头,知道自己刚才的语气又臭又硬,也就是表情勉勉强强,维持在一个有礼貌的临界点。 “说什么呢。”孙喻把板凳朝裴印萧这边挪了挪,想递个牛轧糖给他,又想起他不爱吃,于是从抽屉里翻出一袋薄荷糖来。拆开包装后,孙喻却把第一颗甩给了苏佑楠,“多吃糖,少说话。我现在听你说话就烦。” 裴印萧觉得现在是个把话说开的好机会,“叔叔阿姨,我跟苏尧同龄,所以我知道,不管过了多少年,我跟他一样,在你们眼里都是小孩子。苏尧说他从来没跟你们提过他性取向的问题,都是拿不想谈恋爱之类的话搪塞。他说你们很开明,但是未必能一直开明,也许等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同龄人的父母都抱两个了,你们就会急得跳起来。” 第66页 孙喻“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苏佑楠则是皱起了眉头。 “可能你们会觉得,他是受到什么人或事的影响,比如我。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在我们两个的这段感情里,他比我要勇敢得多,也豁达得多。我现在连大学都还没报导,给不了你们什么信心,我能做的最有诚意的事情,大概就是每天都来看看他。” 裴印萧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看着苏尧他讲话会更有底气,更有力量,“我一个人没办法给你们证明什么,我甚至不敢说他醒过来以后,我们还会继续在一起。但是在那之前,我想陪着他。没什么理由,就是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 他转过身来,诚恳地看向两个人,“希望叔叔阿姨不要介意,也希望你们不要觉得我是被这件事困住了,被这件事耽误了,我现在很好。” 孙喻早已经泪流满面,她走到苏佑楠身侧,狠狠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苏佑楠扶了扶眼镜,轻声嘆了口气,“是我自以为是了,现在的小年轻都很成熟,不是我们当年那副样子了。” “那,我今天先回去了。”裴印萧看到孙喻还在哭,感觉应该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便离开了病房。 直到一个人走进电梯,确认电梯门已经关闭,裴印萧才从紧绷的状态中喘过气来。 他现在一点都不好。那场事故太惨烈,夺走了六条人命,苏尧还活着是他极大的安慰。但他和苏尧同为倖存者这一点,无法掀起他内心的任何波澜。因为自那场事故以后,他一直噩梦缠身,无论是心理医生还是安眠药,都没法解决他的痛苦。 那些噩梦非常荒诞,可如此荒诞的噩梦,细节之处却又分毫毕现。他不止一次的怀疑,那些根本就不是噩梦,而是曾经经歷过的真实。 “我可是无神论者啊。”又是一夜在噩梦醒来,天还没有大亮,裴印萧有些无奈地揉着太阳穴缓解睡眠不足的疲劳。“如果那是真的,我为什么活着呢?” ☆、甦醒 “苏尧,帮帮我吧……苏尧,帮帮我吧……苏尧,帮帮我吧……” 是谁?苏尧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意识,耳边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循环播放。他想要动动手指,睁开眼睛,却觉得自己像是被冻在了冰里,无法移动半分。巨大的绝望笼罩下来,他几乎放弃了任何念头,只随着自己消沉放空。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了什么别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笑声,她笑得很开心,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苏尧被她感染着,也想去笑一笑,可他还是动不了,连微微翘起嘴角也做不到。笑着笑着,女人哭了起来,那哭声非常压抑,但就贴在苏尧的耳边。苏尧有一瞬间想要开口求求她别哭了,又因为被这哭声感染,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完成一个听众的使命。 这天之后,苏尧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那个女人会在他耳边笑,在他耳边哭,那一定是为他笑为他哭的。 他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这个过程非常漫长,他要在满是尖刺的道路上,走出第一步,找到唯一正确的落脚点,然后再找第二个,第三个……只要回忆的方式稍稍不对,或是这过程中他又被什么声音干扰到,那根尖刺就会把他整个人对穿,从脚底到头顶,让他生不如死。 每每产生放弃的念头,他都会被那个女人的坚持打动。不止是哭与笑,他开始能听见那女人说话的声音,甚至能渐渐分辨出那女人说话的内容。但他捕捉到的只是一些零散的字词,不足以帮助他脱离困境。他继续在风雨交加的深夜里,寻找着茫茫大海上某座引路的灯塔。 他记不得第一丝光是从哪个方向照射过来,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疯狂地朝着那方向在游。海水冰凉刺骨,海浪又汹涌翻腾,常常在他竭尽全力游过一段后,扑得他浮浮沉沉,迷失方向。 裴印萧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家里学做牛轧糖。他把还没清理的桌面忘到脑后,连袖口沾到的奶粉也没注意,匆匆忙忙地跑出门,生平第一次体验心急如焚。 下午,医院附近堵车特别厉害。计程车一堵上,裴印萧就直接付钱下了车,也没注意红绿灯,就想往对面窜,险些被撞到。司机骂骂咧咧地走了,裴印萧脑子里却装不下这种小事,又要直接去过马路,被一个刚好路过的老人家叫住了。老人家讲话含煳温吞,裴印萧不好发作,只得默默听他数落年轻人不惜命。两个人并排往红绿灯的方向走,乍一看倒像是祖孙了。 这个插曲稍稍平復了一下他的心情。他不再以放空的状态往病房走,各种可能性一件一件地钻进了他的脑子。 他接电话只听说苏尧醒来了,生命体徵也很平稳。那他四肢能活动自如吗?能开口说话吗?还有甦醒后的人经常会有的失忆情况,他会不会也有呢? 走出电梯,还是那个熟悉的走廊,这几个月里,裴印萧不知道来来回回多少次,可哪怕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也没有现在这样紧张过。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他都走得缓慢而又谨慎。在这短短的三分钟里,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更加没有逻辑的想法——病房里会不会已经人去楼空,他不仅再也见不到苏尧,连苏尧的父母也不知所踪? 第67页 “小裴呀。”门刚推开一半,正冲着门的孙喻就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裴印萧的手不受控制地停顿了,直到看见孙喻的脸朝着病床的方向,轻声说道:“小裴来啦!” 他“啪”地一下把门推上了墙,两步跨进病房里。 苏尧正抱着枕头,整个人朝前靠在病床桌上。他髮型凌乱,人也消瘦了许多,但刚才,他一定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话题,裂开的嘴还没合上,疲惫的双眼还是带着笑意的月牙型。 裴印萧吞咽了一下,把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压了下去,“苏尧?” “你来得真是时候。”苏尧笑得更开心了,“刚刚还在说,要不要假装失忆了骗骗你,你就来了。这下好了,我还没对好口供,演不了了。” 裴印萧走过去,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克制自己上。他给了苏尧一个绵长柔软的拥抱,分开时,两个人的距离不过几厘米。裴印萧在这样的距离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忘记牛轧糖的食用者还站在一旁,他给了苏尧一个微笑,正要抽身。 苏尧双手还抱着枕头,来不及举起来,便整个人朝着裴印萧那边狠狠倒了过去。嘴唇一贴上,苏尧的肩膀就被裴印萧抵住来了个急剎车,好歹是没有磕到牙齿。 孙喻在旁边“哟”了一声,裴印萧赶紧放开眼前的人,尴尬地退到一边去。 “你在我妈面前,真的跟鹌鹑似的。”苏尧拉着裴印萧的手,示意他坐到床上。孙喻失笑,在屋里转了两圈,给裴印萧大概重复了一遍医生的话,藉口说要买零食吃,离开了病房。 苏佑楠去外地出差了。这个差事他推了两个礼拜,昨天被孙喻劝动,说早了结早放心。接到电话,心急火燎地就要往回赶。 “你还记得我吗?”裴印萧揉了揉苏尧的后脑勺,“怎么感觉你的脑袋都睡扁了?” 苏尧抓着他的手往下按,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还是圆圆的,“你别乱说,哪有几个月就睡扁脑袋的,我又不是小婴儿。” 裴印萧朝着房门口看了一眼,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苏尧刚想问他在看什么,一个热烈的吻就送了上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还记得我吗?”裴印萧从苏尧的眉骨摸到耳垂,确认着眼前这个人是真的回来了。 “你傻了吧,不记得我还让你又亲又摸的,诶,痒!臭流氓,居然对卧床多年的病人有非分之想!”裴印萧的手已经摸到了腰上,虽然他真的只是想确认苏尧瘦了多少。 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裴印萧接起电话,仍有些失神,“喂,舅。嗯,什么事?” “后天我要在家里请客,你到时候嫌吵就去酒店……”电话明明没有杂音,但裴印萧的舅舅没说一句话,中途都要无故地停顿数次,事情讲完了,裴印萧才意识到,那是咀嚼牛轧糖的声音。 “没事,你们玩。他醒了,我这几天都不回家。” 挂断电话,裴印萧想起那个鸡蛋的故事,对着黑掉的屏幕笑了起来。 “笑什么?”苏尧拿过手机,只看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啊。” “不是有你吗。”裴印萧点了点屏幕上苏尧的影子,“看,多喜庆。” “滚!” 苏尧恢復得很好,在他清醒到出院的这段时间里,三个人很默契地没有提起关于那场车祸的事情。苏佑楠和孙喻自然是不想触动儿子伤心的回忆,而裴印萧在等苏尧自己提。如果苏尧并没有像他那样乱七八糟的奇怪记忆,甚至连车祸本身也模煳了,那是不是更好呢? “裴印萧,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某天两个人一起看完电影,正要去吃晚饭,苏尧突然这么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 “什么有点奇怪?”电影很精彩,裴印萧还微微地沉浸在其中。 苏尧拉着他走到树下没人的地方,掸了掸座位上的灰尘。“你说我爸妈,为什么都不提让我去祭拜其他人的事情?” 裴印萧弯下的腰僵住了,他站直身子,低头看着苏尧。“我之前去看过,他们大多数情绪还都很激动。这跟某个人单独出事不一样,我们去看,反而会刺激到他们。至于祭拜……也不太好打听葬在哪里。” “是吗?”苏尧抬起头,傍晚的天色有些昏暗,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捉摸不定。 “你想说什么?” “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这个病人?” 大病初癒的病人也能算是病人,这话并不无赖。裴印萧举高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父母不让你去,真的是因为那个原因。我……其实在今天以前,我都相信那是我自己没事找事在做梦了。但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又觉得,那些梦大概是真的。” 苏尧给家里去了电话,说裴印萧脚崴了,他要送裴印萧回家,晚上就在那儿过夜了。他语气急躁,虽然是因为别的原因,却真的唬住了孙喻,让她把心中的好奇全部打散了,没多说什么。 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多说什么,进屋之后直奔书房,搬了两张板凳,面对面地坐着。 “你先来。”苏尧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板凳一块被磕碰掉漆的地方,听着裴印萧断断续续地讲述。他所说的故事跟苏尧记忆里的几乎没有区别,唯一不同的是结尾部分。 第68页 “就是这样。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会回来?”裴印萧讲完,窗外颳起了妖风,像恐怖片里某些东西降临的先兆。 苏尧终于如愿以偿地扣掉了一大块漆。“不管是真的是假的,明天开始,我们先去祭拜他们,然后……然后瞒着我爸妈,去一趟万灵镇,好不好?” 裴印萧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还是不死心地问:“我说不好,好不好?” 苏尧摇摇头,“不好。” ☆、故地 因为互不熟悉,其他人在电话里都委婉地拒绝了见面,只是告知了苏尧人葬在哪个陵园。本地最大的一个陵园建在半山腰,中途经歷了五六次扩建改造,又因为生态环境等问题,每个片区都有过改道避树的情况。这样一来,即便知道是某某区域的某排某号,实地找起来也是很费劲的。 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李千航母亲的。苏尧设想过,要是她对这件事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不耐烦,自己大不了就陪她吵吵架,现在人都不在了,没必要顾忌什么,就当是替李千航发泄一下。 可是那女人接起电话的声音沙哑又低沉,听到苏尧自报家门后,在那头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苏尧的名字。 苏尧想,原来即便是这样的人,失去儿子以后还是难过的。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小声地问道:“阿姨,我想去祭拜李千航,能告诉我具体位置吗?” “他……”女人沉默了片刻,“他怎么就没了呢?”这时,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小孩吵闹的声音,女人突然暴怒,吼道:“滚一边儿去!别烦我!” 苏尧愣了愣,很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你之前对李千航那么过分,现在他走了,你要把怒火转移到小儿子头上吗?再比如,你是觉得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回报不了你所以心里不是滋味,还是真的很难过,真的也很爱他呢? 女人回过神来,报了个位置就匆忙挂掉了电话。苏尧按出她的号码,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拨出去。 出门时,阳光已经几乎要穿破极厚的云层,云就像被撑开到极限的气球,透明的一样。可下车后,天空还是飘起了小雨,凄凉得应景。 春节和清明以外的日子,陵园里几乎没什么人。苏尧父母在这方面想得就很开,每年都是在长辈的忌日当天去祭拜。苏尧提出过烧纸不环保,改为献花更合理,但他们还是认为烧纸和献花,不该由祭拜的人来决定,应该从已故的人的观念出发。再不相信这些,也要抱着那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来完成这件事。 “如果他们真的泉下有知,看着我们每天来祭拜,却不给烧纸钱,日子过得特别辛苦怎么办?不过以后我跟你爸就不需要这一套了,你呀,买贵点的花,好看点儿的。然后像那样,揪掉一大半撒在碑上,美美的……” 墓碑前燃尽的蜡和香灰都已经清理掉,枯萎的花和被淋透的挂青纸串也没留。 虽然这是一视同仁的,一碑不落地清理干净了,但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墓前,苏尧还是鼻头髮酸。他把花束放下,半蹲在地上,平视着墓碑上李千航的照片。“老李,好久不见。现在才来看你,你别怪我。我有一些事情,之前一直没想明白,当然了,现在也还是不明白。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显灵给我讲讲?” “别乱说话。”裴印萧怒斥道。 “别紧张啊,无神论者。”苏尧看了一会,感觉李千航是不会出现的,便站起身来,“既然你不告诉我,我只能自己去找答案了。不过我还是最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出事之后,万灵镇对中老年人的吸引力大打折扣,反而是有不少作死的年轻人组团往上凑。虽说山体滑坡是意外,但有关部门还是加强了监管力度,全面整顿了一番。现在往来于万灵镇和车站的载客车辆,只有登记在册的中型客车和正轨运营的计程车。他们叫了辆计程车,一人看手机,一人看窗外,祈祷着司机别来搭话。 “你们俩去万灵镇干嘛的呀?”车里安静过头了,后座的两个人一言不发。习惯了搭载叽叽喳喳的年轻人,原本不爱说话的司机也忍不住开了腔。 “就是想看看罢了。”苏尧道。 “嘿,我看人家都是小情侣一起去,或者一大群人一起去,你们是,是一家人吗?” 裴印萧笑了笑,“对,我们是一家人。” 这话里有话司机并没听出来,他开得很小心,只在长直线的部分说话,一有转弯和坡度,就马上专注起来。上了盘山公路后,交谈就完全中止了。 公路的防护栏进行了改装,防护栏之下,九千湖还是那副岁月静好的鬼样子。苏尧盯着那湖面,感觉唿吸都有些困难,连忙转过身来,拿起手机心不在焉地玩儿。裴印萧给他发消息问情况,他只回了个“ok”,不想多说。 “诶,前边是怎么回事儿……”下山后,车子一路都很顺利。而在快到万灵镇时,司机嘟囔了一句什么,苏尧朝前看去,公路上竟然堵起车来。 司机只当是进出镇子的路口太窄,来往车辆没协调好,安慰苏尧他们别着急,便趴到窗外去抽起烟来。可这车堵了将近20分钟都一动不动,他终于受不了,先给朋友打了个电话,对方没接。他又打开无线电,想问问前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第69页 司机问道:“万灵镇搞什么啊,这没人的淡季怎么还堵上了?” 一个人回答说:“妈的,谁知道,老子跟在你后边呢。” 听到这话,司机把头伸出窗外朝后看去,后边也已经跟来了三四辆车,现在想掉头都难了。 另一个有些猥琐的声音说:“我他妈堵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刚乘客说他们想下车走过去。我说你们小心掉石头下来,他们就到公路边儿看湖去了。一会给他们编几个湖里的鬼故事,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尧和裴印萧对视了一眼,无声地用眼神压抑对方的怒火,总算是忍住了没有扑过去骂人。 两分钟后,又一个人说道:“卧槽,你们猜猜怎么着。我刚才下车走到入口去看。妈的,镇里的人告诉我说,有人在山上埋了□□,把那块石碑给炸了个稀巴烂!” “什么?!”苏尧把头伸到前排去,“谁干的?” 对面沉默了一会,“不知道,据说人还没抓住呢,炸完就跑,肯定很熟悉这里的线路,多半是本地人。” “诶,那石碑真炸烂了吗?”司机好奇地问。 “谁知道呢……”不知是之前哪个人在感嘆。 交警开始指挥疏散,让车流走另一条路到离万灵镇最近的客运站,然后可以在那边掉头。 两人付钱下车,趁乱靠近万灵镇。大概□□引发的骚动不大,或是这里的警力资源不太足够,小镇到现在还没有封闭。 “婆婆,请问一下,里边现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吗?”苏尧找了个头髮花白,但双眼炯炯有神的人打听。在他看来,上了年纪之后身体还很硬朗的人,说话会比较直接坦然,也不在乎其他人有什么目的,有什么需求。 果不其然,老人一看他们俩就是混进来的游客,也没拆穿,拉着到一旁去,“小年轻啊,劝你们一句,对这些东西要心存敬畏的呀。” 裴印萧上前半部,正要表示一下自己的敬畏,好让她继续说下去。可那老人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兇狠起来,她用手拍了拍裴印萧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随后又转过头来看着苏尧,眼神在两人中间游离。 “婆婆?”苏尧叫了她一声。 老人没有搭理苏尧,而是对着裴印萧说:“既然回来了,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别问那么多为什么,不过问了也白问……”她背过身去,背着手离开,一边走一边说:“老吴家儿子在石碑周围埋了好些□□,不知道是他买的还是自己做的,炸完以后他去检查石碑炸烂没有,结果有两个哑炮,炸得晚,人和碑一起飞了。周围还有好些老树给炸倒了,山头那儿正搜救着呢,你们去了也是白去。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安生过日子吧。” 旁边有好事的村民开始嘀咕,说这疯婆子又在给人讲石碑把她死而復生的故事了。苏尧觉得他似乎是知道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却有点记不起来。 警察过来叫住了他们两个,问他们是不是熘进来的。两个人都有些不在状态,警察便给他们叫住了一辆只坐了一个人的计程车,强行送离了万灵镇。 车子也是去客运站的,一到客运站,苏尧便狂奔下车,冲到了一处没人的角落里。裴印萧跟过来,却没有立刻出言安慰他。 两个人现在都处于一种精神极度恍惚的状态。就像没吃早饭头晕,或是半夜被吵醒后极度睏倦却无法入睡,有一点想干呕,更多的是想要吶喊出声。 “你打字快,你发消息给我,我给你发语音。”苏尧掏出手机来,整个人抖成了筛子,“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太奇怪,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裴印萧快速打下一行字:以下都是不可思议的真实。 苏尧道:“在万灵镇有一块能够许愿的石碑,它能用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令人死而復生。我们七个人前往万灵镇的途中……” ☆、失忆 晚自习。 张进再次确认班主任已经走远,赶紧从书下掏出手机来,继续刚才的聊天。 tony弓长张:看完没看完?是不是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应许之地守门人:像你马,傻叼,这种东西你也信? 有、可爱:我不敢看,谁能用文字简单概括下o(╥﹏╥)o tony弓长张:就是说有个二十环开外,但不属于郊区的破烂医院,医院有个墙上钉了镜子的杂物间。有个小屁孩捉了只鸟玩儿,结果被另外一个病人开门挤死了。小孩守着鸟的尸体让他赔,他就另外去捉了一只,但小孩说,你这只不是我那只,我只要我那只。 九百九十九颗红浆果:……你们在说什么? 有、可爱:你往上翻,他发了个帖子,说有个灵异闹鬼的医院\(^^^)/ 应许之地守门人:呵呵 tony弓长张:然后那个病人就拿上两只鸟,跟小孩一起去杂物间里边,让小孩对着镜子许愿。你们猜怎么着? 九百九十九颗红浆果:镜子说,你是世界上最美的鸟人? 应许之地守门人:233333333 tony弓长张:嘻嘻好好笑哦。那个小孩说希望自己养的鸟能活过来,然后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两只鸟居然就交换了!本来挤得血肉模煳的是他自己那只鸟,现在变成了别人帮他捉过来的。 第70页 九百九十九颗红浆果:……那小孩不怕啊? tony弓长张:你真当小孩纯洁无瑕呢?杀人的都有,还会在乎一只鸟?可是更奇怪的还在后头。那小孩丢下死鸟,带着他自己的鸟屁颠颠地跑了。两天之后……@应许之地守门人,你也看了,你来说,你说说这事情邪门不邪门? 九百九十九颗红浆果:??? 应许之地守门人:两天之后,那小孩被鸟啄瞎了一只眼睛。但它附上的那条新闻,根本不能证明前边讲的那些事情是真是假。新闻里只说医院有个儿童病患,让家长捉鸟给他养,野鸟不好驯服,但家长宠溺孩子,违反医院规定,还替小孩瞒着医院。后来小孩虐待鸟,鸟就啄他,一个不小心啄瞎了。 有、可爱:别说了! tony弓长张:怕啦?嘿嘿嘿,我们还要去呢,你敢去不? 九百九十九颗红浆果:她肯定不敢,我心里都有点发毛。 张进“咯咯”地笑着,沉浸在讲恐怖故事的自豪感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另一个恐怖故事正发生在自己身上。 原本有些细碎说话声的教室逐渐安静下来,张进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不对,就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一只有些肥壮的大手从天而降,不容抗拒地抽走了他的手机。张进连反抗都不敢,眼看着手机飞走,连忙低下头,想继续写作业矇混过关。可他刚才忘乎所以,连页码倒翻回来了都没注意到。 “我不能看你手机哈,侵犯个人隐私了。来,跟我到办公室来,聊什么聊这么开心,你给老师口述一下。”说着,班主任转身从前门离开。 张进灰熘熘地跟上,朝着另外三个人使眼色。离门最近的那位做了个拉上嘴部拉链的动作,是了,人家早就说过“别说了”。而另外两位处于非常安全的位置的人,默默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请坐,请说。”班主任翘着二郎腿,喝了口手边的热茶。 张进不敢坐,尬笑道:“嘿嘿,老师,我这个,真不是玩手机,我是有别的原因……”煳弄过去是不可能的,他们班主任从不发着火说话,可说话的内容却灼人得很。 “嗯,我很感兴趣,说吧。说得好就不罚你多做题了。”班主任抽出上一次月考的名单来,开始在里边找张进的名字。 “之前听人说了个,说了个很吓人的故事。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把那个故事分享给朋友看,结果给人吓着了。刚才,刚才我正负起责任安慰别人呢。” “啧。”班主任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是白痴。张进是觉得自己是白痴,说什么别人都不计较呢,还是觉得班主任是白痴,听到什么都能信?“马上要期末考试了。” 其实班主任是看到张进最近几次成绩都在缓步上升,想要藉机表扬一番,让他稳住心,不要飘。 结果张进怂者自怂,脑袋瓜联想到八百里外的某次升旗仪式。校长在升旗仪式上批评了一群周末组团出去旅游,骗家长说是在某个同学家里复习的人,全部记了过。再结合刚才班主任从后门走进来,有可能已经看到那位手机上的聊天记录,而自己的手机记录,只要班主任给家长打个电话,也可以要求查看……他在电光火石间艰难地做出了抉择。 “我们是商量出去玩儿来着。但是不是特别远的地方,就在市区,当天来回。只是看书看累了想起这茬,所以聊了几句!” 班主任“嗯”了一声,以多年应付熊孩子的经验压住了心里的疑惑。这不打自招是从何而来呀? 张进问道:“老师,我的手机……” “下了自习来找我拿。我也不说什么学习才是你们的任务这种话了,你就想着,期末考试没考好,去哪儿玩都没滋味就行。看书去吧。” 张进怯生生地退出办公室,回到教室里去了。 从万灵镇回家之后,两个人都发起了高烧。苏尧在这种事情上,没法去用相信或者不相信来形容他的父母,因为在那之前,他甚至不确定他父母会不会相信。于是他们直接去了裴印萧家,把他那个脱线的舅舅叫了回来,语音文字一大堆,噼头盖脸地砸向了那位心态外貌都很年轻,只有髮际线不争气的中年人。交待得差不多,两个人吃了退烧药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那舅舅一头雾水,除了翻出笔记本和笔,把听到的看到的梳理一遍以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其实是完全不相信这种事情的,可裴印萧一再嘱咐,不相信也可以,但是不要告诉别人,等他们醒来再说。出于对外甥的尊重,他只能焦虑地坐等。 但醒来后两个人的反应,却让他不得不信。 明明只睡了三个多小时,两个人却完全不承认他们之前所讲述的事情。裴印萧的舅舅把手机递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听听看。裴印萧的文字记录倒还在,零零散散地描述了他们在异世界发生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石碑的因果。而苏尧那一大段一大段的录音,却全部在电流的干扰声里变得失效了。 “妈的,你们刚回家给我听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中年人指着苏尧的耳朵,“你怕失效,一路是插着充电宝,戴着耳机,一直循环听着这玩意儿回来的。” “小舅。”裴印萧再次查看那些手机的通讯记录,“这不是几十分钟之前的聊天记录吗?” 第71页 中年人惊唿,接过手机,发现上边显示的时间确实是不久前,也就是苏尧和裴印萧都还在睡觉的时候。他百口莫辩,拿着桌上自己的分析和记录,“不是,舅不给你开这种噁心的玩笑。这是真的,是真的!” 裴印萧私下跟苏尧道过歉,但同时也表示,他舅舅虽然看着不靠谱,却也绝对做不出拿死者开玩笑的事情来。两个人陷入一种不敢相信又不能怀疑的微妙处境。 而裴印萧的舅舅没有闲着,他意识到两个小孩遭遇了不得了的事情。但他前往万灵镇时,确确实实看到被封起来的山头,和村民指给他的那块石碑遗蹟。至于那个老人,据说石碑被毁后没多久就自然死亡了。 于是他开始四处打听类似的事件,想要确定石碑究竟是真的毁了,还是像那些志怪里的妖魔一样……金蝉脱壳,另寻躯体去了。 苏尧最后一个洗完澡,借着浴室里的余温套上衣裤,“嗖”地一下冲进了屋里,正要上床。 “老苏!”每次听到对面床那人叫他,苏尧都会觉得不太自在。这傢伙的声音实在太像李千航了。 “干什么?”苏尧问。 “帮我把充电线头头塞进来呀,我忘记了!” 苏尧扯起他桌上的充电线,从蚊帐和厚被褥的缝隙里穿了进去。他们这栋宿舍楼,构造不太好,据说以前是上下铺,后来才改成上床下桌的形式。这就造成了普通规格的蚊帐,很难挂上天花板的勾,必须要手动加长的现象。也是因为蚊帐难挂,他们基本上都是一年取一次,取下来洗过就挂回去,无论季节。 裴印萧曾经多次表示,有蚊帐的存在,他没办法在宿舍找刺激,趁着大家都睡着了偷偷亲人,都被苏尧以“再说废话我换个方向睡”为理由打回了。 苏尧上床时,裴印萧已经偷偷把一只手伸到他床上了,苏尧假装没看见,把枕头拿起来,其中一侧盖住了那只手,然后轻轻地压着另一侧睡下了。裴印萧从枕头底下顶了顶他的脑袋,然后把手抽了回去,一分钟后,苏尧收到了他发来的消息。 “卧槽……”看完消息,苏尧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1号床的搅屎棍兴奋得快要蹦起来了,“诶,老么,你刚才在骂人吗?稀稀稀稀稀奇呀!” “骂的就是你。”裴印萧回呛道。 “哟,要你乱当发言人。” 苏尧假装睡着了,缩在被窝里回復消息,没有加入他们。 苏尧:这是舅舅找到的? 裴印萧:他去拜访过那家人了,故事有些出入。男孩不是病人,是护士的家属。警方调取监控之后,发现确实有个人弄死了小孩的鸟,但不是用门,而是用脚踩的。那个人带小孩去屋里是事实,但是从监控画面上来看,两只鸟并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怀疑是小孩被什么变态用障眼法骗了,好在进屋没几分钟,应该不存在其他方面的侵害。 苏尧:人抓到没? 裴印萧:没有任何监控拍到了人脸,根据体型的排查也没有进度。估计这个案子会被搁置,毕竟小孩确实是鸟啄伤的,跟那个人没有关系。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可能连赔钱都谈不上。 苏尧: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周末? 裴印萧:我舅等不及了,明早翘课去。 另一边,值夜班的护士拎着一桶红色的油漆走进了杂物间。 灯坏了,她藉助着走廊上的光开始刷。不是墙,而是镜子。她用红色的颜料一层一层地涂抹着镜面,直到那油漆的厚度足够彻底阻隔镜子。 “去死吧。”她不知道冲着什么在念叨。 当晚,医院发生了一场火灾。消防员赶到时,发现火势已经减弱。起火点明显是走廊角落一间破旧的杂物房。遗憾的是这场规模并不大的火灾中,仍有一名护士丧生了。她不知为何前往杂物间,还锁上了杂物间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第一次写文,写得不henn,就在这里做个自我总结好了。 首先,这个每卷10章,确实是作者强迫症犯了,不管多了少了,硬生生掐出来的。总共10万字还分卷,现在回过头去看感觉有点搞笑的。不过我刚分卷的时候也没想到原来写3000个字都那么难,比想像中难啊!不过这文刚好在9月的最后一天完结,也算在另外一种意义上满足了强迫症。 产生写文的念头之后,按部就班地搞起了大纲,然后按照大纲开始写文。可是连续三次,每次照着大纲写不到3万字,就会莫名其妙地写不下去,一边想着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一边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删掉文章清空回收站。 然后我就想,这样下去不行啊,干脆下一篇文我就不写大纲了吧。于是我不写大纲地坚持到了2万多字,那个想要删文的临界点。这一次我毅然决然地把文直接发出来,果然发出来之后就不会想删了,但新的问题也来了。 没有写大纲,写着写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了。有时候忘记名字和剧情,还要根据零星的回忆搜索关键词确认一下。这样的过程其实有点难受,很没有乐趣,很烦躁。当然了,这样写出来的文也很糟糕。所以下一篇文,我要写大纲,然后写细纲,然后写密密麻麻纲,然后再写正文。 最后,感谢点开这样一篇文,还追看,还收藏,还评论的各位小天使们!有缘下本再见!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