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开化安吾捕物帖》 第1页 [侦探推理] 《明治开化安吾捕物帖(出书版)》作者:[日]坂口安吾【完结】 上卷 舞会杀人事件 当时已是明治十八、十九※年文明之世。神乐坂一带的剑客泉山虎之介,越过了冰川胜海舟家的围墙。泉山虎之介这人有个恶习,那就是一喝醉就会借洒装疯舔女佣的脸颊。(※公元一八八五、一八八六年。) 虎之介年少时曾拜海舟习剑,那时胜海舟还很潦倒,尚未受幕府重用,靠着剑术和满肚子洋学问谋生。学了两三年,因为当官的海舟十分忙碌,便将其託付给山冈铁舟。那时虎之介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毛头,之后一直跟着山冈习剑,虽然目前在神乐坂开了间道场,但也没用心经营。 虎之介坐在胜海舟家玄关的藤椅上,托腮沉思。这也是这男人的一个怪癖,一有烦心事上门拜访海舟时,肯定像现在这样坐在玄关藤椅上抱头沉思。久而久之,藤椅脚像快解体似的摇摇晃晃,毕竟他的块头很大。 想了四五分钟后,虎之介站起,进入屋内。待其他女佣退下,海舟的随侍女佣小纟,引领他去见主人。首先来到由十二叠和六叠榻榻米房间瓶、摆置桌椅的会客室。这株房子还是旗本※家时,这里是客厅,壁龛挂着河村清雄一幅以龙为题的油画。紧邻会客室的小房何原是海舟的书房“海舟书屋”,为南洲与甲东屡次密谈之地,是间颇具歷史的小房间。向右沿着长廊穿过五间房,来到由六叠和八叠榻榻米组成的房间,才是海舟现在的书房,里面还设有三叠大的茶室和库房。(※江户幕府将军的直属武士。) 很幸运地,今天没有访客。虽然海舟的身上散发一股书卷气,却粗鲁地盘腿而坐,语带威势问道: “原来是阿虎啊!怎么?最近应该忙着耍剑吧?” “无奈一家老小七口人,都张着嘴等吃饭呢!” “听说你喝得烂醉在神乐坂任意斩人,挺像你的作风嘛!” “绝无此事!” “谣传还搂着妇女脖子不放,强舔对方面颊,因此晚上八点后妇女就不敢在神乐坂一带走动。你如果改不掉这恶习,那就拜託隔壁的新十郎先生替你和住在神乐坂的女人撮合婚事。不觉得你这种蛮横行为像极了蹩脚阎王吗?听说连按摩小姐阿银也被你惹得七窍生烟呢!” “真是惭愧,虽说对自己所为多少还有些印象,但绝不到先生所亩地步。其实学生这趟来是想向先生请示与结城新十郎会面之事。” “出了什么事吗?” “还真是一件天大消息,连报纸也禁止发布,听说内务府已经打算召开机密会议。” 虽然虎之介者是夸大其词,但机密会议这种事可不能随口胡诌。 海舟觉得奇怪,问:“难不成是战争?” “不,昨晚几点左右,和政府有密切往来的企业家加纳五兵卫,在化装舞会席间惨遭杀害。当晚与会人士除了阁员外,还有各国公使,甚至连对马典六、神田正彦等人也出席了。” 海舟闻言,仍然神色自若,只是噤声不语、沉默良久。即使他拥有世间稀有的聪明才智、犹如利剑的敏锐直觉,飞矢般的迅捷思路,以及显微镜般的缜密心思。这件事依然非同小可。 虽是机密要件,但目前政府赌上国家未来所进行的计划却倍极困难。当时日本的工业发展非常落后,居然连一座年产千吨的铁工厂也没有。十几年前启用蒸汽火车,但是连车体也是自国外进口,国内完全投有自产的船坚炮利可言。若想跻身先进国家之列,非得发展工业不可,首要之务便是建立大型制铁厂,但问题就出在缺乏资金。虽然日本数一数二的资本家无不积极拓展贸易、海运等,投下大笔资金添购没备,但要拓展大型重工业,必须长年累月下功夫研究,才能提升技术层面。 因此,当今政府为了跻身先进国家的行列,决定成立大型制铁厂。但是因资金不足,打算先向x国借贷五百万英镑。五百万英镑相当于五千万美元,比照现在行情,约为三干亿日元左右的巨款。 其实日本并不适合成为工业大国,z国便是最好的例子、毕竟日后还得面对国内市场萧条等棘手问题。 总理大臣(到一八八五年十二月为止尚称大政大臣,因为更名前后恰为捕物文体诞生的时期,官名一旦如史实所记,便会泄露机密,遂将太政大臣统称为总理大臣,其他场合亦同,决定一律以现行通用名称代替当时名称,尚祈见谅)认为,一旦将制铁厂作为国营事业,肯定会遭受来自国际的舆论压力;若以半官半民的方式经营,也失其意义;贊成民间经营之人,大都是加纳五兵卫等商界名流,他想将制铁厂纳为个人事业的野心,也不言自明。 不过表面上这五百万英镑的借款,其实是政府作保,须负偿还之责,因此骨子里还是国营事业。由于x国与z国长期对立,互为跟中钉,因此x国对于日本发展工业将影响z国东洋市场一事当然乐观其成,随即与日本展开密切交涉。 但是,五百万英镑毕竟不是笔小数目,撇开对付z国一事不谈,也要考虑国际情势;况且x国不愿因此惹恼其他国家,因此始终不愿松口承诺借贷这笔款项。 就这样拖了半年,终于让z国得知这笔秘密交涉,彻头彻尾看穿一切。 第2页 于是z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企图进行报復,不断向日本政府施压,却未向x国提出抗议。日本一直都是向x国进口纸、石油和棉花(这和之前理大臣称谓是同样情形,为了不泄露谜底,所以货品名称皆为胡诌)等,让x国得到莫大利益。而z国欲对x国还以颜色,便仲介他国提供日本更便宜的原料,协助日车建立制纸、制油与制棉等大规模工厂。 将秘密泄露给z国的人,正是总理大臣上泉善鬼的死对头,也是未来掌权者的头号人选对马典六。典六自幕末就与善鬼对立,也是诸藩中的佼佼者。于是z国大使佛莱肯(这个名宇也是胡诌的,怕拼音会泄露国名,姑且随便命名之)与典六密会,允诺五百万英镑借款,大力协助其建立制纸、制油和棉纺业,以及提供优惠原料与海外市场等优渥条件。但如果由政治家操控一切,恐会引起国际非议,因此表面上还是挂在资本家神田正彦名下,而且触一切担保责任,反正只要典六当上总理大臣,就是最好的借款凭据。 也难怪典六欣喜若狂,毕竟对方主动释出善意,于是赶紧与神田正彦密商。神田与加纳五兵卫是敌对的两大商界龙头,因为加纳与上泉善鬼结盟,于是他选择与对马典六合作。这场密会可说是天外飞来的大好机会,神田比典六更为雀跃。 就这样,两大势力结盟,自然纸包不住火,政界小道消息流通之迅速,就连海舟也闻风一二。 处在x、z两国对立的情况下,面对此波紧绷情势,x国还是不肯卖情面,爽快承认那五百万英镑借款。因此世人多所揣测,谣传x国大使伽梅洛斯对加纳五兵卫芳龄十八的女儿梨江倾心不已,不断向上泉善鬼暗示心意,于是善鬼与五兵卫费尽心思说服梨江,甚至放低身段恳求,只见梨江淡淡回了句: “再说吧!” 不愧是学习院毕业的高材生,态度十分高傲。 其实x国内政萧条,根本难敌z国强力攻势,不过当时不少人倒是挺佩服梨江的傲气。 还流传了这么一段秘闻。其实说服年轻女孩,就和外交谈判一样,有时游说者也得装出一副吃得开的样子。只见善鬼从怀中掏出了一盘叫“蜡火柴”的玩意儿,并说这东西是伽梅洛斯送的舶来品,和日本的火柴不同,不论摩擦哪里都能起火,在西方也是种珍奇玩意儿。善鬼递给梨江一枝,自己也拿起一枝摩擦鞋底示范起来。 “哇!大叔,这东西可真稀奇呢!” 只见梨江双眼闪闪发亮,将椅子往前推。有些讶异的善鬼单手按着光秃头顶,拼命摩擦,却怎么也不见火光燃起。 “哎呀!该不会骗人吧?” 一听善鬼这么说,梨江倏地丢掉手中火柴。替鬼素有雷公大臣之称,脾气十分火爆,但此时却极力耐住性子,不但光秃头顶上不见怒气腾腾,反倒继续赔笑脸摩擦火柴。 传闻目前交涉不顺,陷入胶着,但更真确的消息是,加纳五兵卫惨遗杀害,而且还是在自家举办的舞会上遇害。 五兵卫于自宅举办舞会一事,或许就是整起事件的核心。佛莱肯与典六、神田密切往来,看在五兵卫的眼里,当然焦急不已。甚至传言他每晚都会悄悄到女儿房里,涕泗纵横跪求女儿帮忙。 “所以我才讨厌参加舞会。” 显然海舟因为事情过于复杂,摸不着头绪而莫名烦躁,愤愤地这么说。 “那些傢伙聚在一起还真是不可思议。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五兵卫可真老奸巨猾,居然在家里开舞会。我这副狼狈模样,肯定会被新十郎讥笑吧!你倒是说说看你知道些什么,不过得从头到尾仔细说明清楚,别颠三倒四啊!” “遵命!这是在下的典大荣幸。” 表情认真的虎之介诡异地行了个礼后,一副蓄势待髮状。他希望海舟能帮忙解惑,让结城新十郎与花乃屋因果另眼相看。于是他戒慎小心地开始娓娓陈述。 ※  ※  ※ 这场化装舞会最初计划于鹿鸣馆※举行。五兵卫为了因应时代风潮,新建豪华宴会厅,虽然已经使用过两三次,但论及规模、气派,还是不足以用来招待政府官员与各国王公大使。不过在旁人极力怂恿下,还是决定于自宅举行,虽不及鹿鸣馆豪华,也绝非摆不上檯面的场地,五兵卫心里倒不觉丢脸。(※鹿鸣馆建于一八八三年,是英国建筑师乔赛亚·康德所设计的砖式二层洋楼,整体建筑呈现兼具义大利文艺復兴风格及英式建筑的优雅,为当时政商名流交游之所。) 五兵卫之妻厚子为贵族之女,年方二十七,是续弦。很显然,她不是梨江的亲生母亲。亲生母亲在梨江和兄长满太郎年幼时因病去世。就读于剑桥大学的满太郎今早刚回国,虽然这次舞会表面上不是为他所办,但五兵卫心里早就视这场舞宴是为了庆祝满太郎学成归国,向世人夸耀他有个一表人才的儿。但因考虑这是家中私事,不好意思大肆宣扬,但这既然是举办这场舞会的重点,于是五兵卫捨弃鹿鸣馆,决定在自家设宴。 梨江被唤至厚子房间。厚子都是早上睡觉,中午才醒来,所以不会和大家起用午膳,也不曾送丈夫五兵卫出门。 “今晚舞会你打算扮成什么?” 梨江被继母这么一问,说:“我才不会特意乔装呢!” 第3页 “那总会戴个面具吧?” “不,我讨厌面具,对舞会也没什么兴趣,所以今晚打算和朋友去学骑马。”她冒出意外之言。 毕竟厚子是贵族之后,天生有股高傲的威势,旋即面露愠色,那艷丽瞳孔中栖宿着妖气。 “已经替你准备好乔装用的衣物了,你要扮成西方名画中沐浴的维纳斯。今早回国的满太郎恰巧带回一只瓷壶,只要穿上下摆稍长的衣裙,手抱着壶,步履轻盈地走着,活脱脱就像个在河边愉悦散步、想找处地方淋浴的美女。” 厚子眼神锐利地盯着梨江,“听说伽梅洛斯会扮成回教苏丹王,如果他邀你共舞,你只要带他到庭院那处隐蔽树荫,然后倒些壶里的威士忌给他喝就行了。” 穿着像是长袍睡衣的维纳斯,与只用毛巾包裹身体的苏丹,在酒宴上演出这么一场戏码,还真是诡异。这个计划只要稍微出点状况,两人似乎就会在众人面前出糗。 虽然厚子应不至于沦为善鬼与五兵卫的爪牙,但有可能为虎作伥。身为贵族之后的她,果然十分任性。 “我会在壶里放条眼镜蛇,看着好了!” 梨江斜睨贵族之女一眼,机灵地转身跑走。 不愧是贵族之后,承继了歷代先人们的胆识,厚子派人暗中监视梨江的一举一动,绝不容许舞会之前发生任何状况。同为女人的厚子当然深知女人心,因此梨江根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舞会当天,五兵卫应该早早回家准备,却迟迟未归。眼看宾客来了近半数,忽然一辆人力车连翻带滚似的停在后门。 “哎呀!早成了冤魂啦!那傢伙不可能还活着吧!” 有个乔装成箱根轿夫的人,边拂去汗水,边喃喃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囫囵吞了三碗饭后便急赴会场。虽然赶路赶得满头大汗,逼真演技堪称一流,但应该不是干这行的人才是。 总之,迟到一事不仅对会场宾客十分失礼,更对同伴过意不去,同伴指的就是轿夫的好友、光头警长速水星玄。他也担着竹轿等待五兵卫现身。这个大光头虽然乔装成脾气暴躁,粗俗无札的酒鬼,不过他本来就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鄙俗男人。无奈的是,他又特别喜欢出席社交场合。虽然费尽厝舌劝他打消念头,还是劝说不动,只好硬着头皮邀请他来。 五兵卫赶到时,星玄并不在玄关,而将竹轿搁在女侍们端送料理进出的阴暗门边。只见他叫住路过的女侍,抢走菜餚,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 星玄一见到五兵卫,就说:“哟!你来啦!你撑住前面,我在后头扛着,可不能让那些臭男人搭这轿子!只能载美女,知道吗?如果有男人一屁股坐上去,我就立刻松手。”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警长。 大光头一声吆喝,两人便担起竹轿踏入会场。总理大臣普鬼一身铠甲、头盔,手执指挥扇,打扮得中规中矩,不过双眼直盯着伽梅洛斯,暗自担心梨江小姐的事情,不知她何时才捨出现?善鬼显露出一副坐立难安状。 伽梅洛斯内心也很焦急。讽刺的是,离他不远处,装扮成神官的典六却一派悠闲地与人聊天。 他又瞄了一眼佛莱肯,对方只戴了面具出席,而且正在与同样只戴面具的厚子跳舞。神田正彦应该也在场,还没遇见他,不晓得他扮成什么模样? 善鬼忍耐不住,于是叫住扮成轿夫的五兵卫:“梨江小姐怎么啦?为何还没出现呢?” “不会吧?她应该已经来了,可能是您没注意吧!” “拜託!我从三十分钟前就一直睁大眼搜寻她的身影……你还好吧?哪里不舒服吗?” 额头直冒汗,大口喘着气的五兵卫,微笑回答说: “没事,可能是担着竹轿走来走去累了吧!我会尽快安排梨江的事。” 他走向正与佛莱肯跳舞的厚子身旁,旋即回来对善鬼说: “应该马上就来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善鬼愉悦地走回位子。 就在此时,梨扛现身了。她奉厚子之命,装扮成出浴的维纳斯,捧着瓷壶出现在会场。脸上挂着笑容,神色自若,边环视众人边朝伽梅洛斯走近。走到只离伽梅洛斯三步距离时,忽然发现有个东西缠住手,赶紧察看棒着瓷壶的左腕。 “啊!”梨江发出一声尖叫,身体像被斩成两截一般。只见一条大蛇从壶里爬出,缠绕在她手腕上。 梨江手一松,瓷壶应声落地,随即昏倒在碎裂的壶片上。 大家纷纷赶去梨江的身边,伽梅洛斯抱起梨江,其他人忙着踩死大蛇,骂声不绝,掀起一阵骚动。此时,距离人群稍远的一角,传来震天怒吼。 “餵!餵!快叫医生啊!” 大家纷纷回头,大光头轿夫抛下竹轿,一副仓皇失措状。身穿黑衣的憎侣放下手中的萧,抱起另一位轿夫。 加纳五兵卫惨遭杀害,而且还是当着警长的面下手。 所幸大光头星玄还没忘记自己身为警长;“各位,安静!少安毋躁!” 拜託!最慌乱的是你自己吧!只见星玄张开大手,作势拦阻犹如大河水势般的人群。 “请各位暂时别乱动!这是起严重犯罪事件,请大家保持原样,少安毋躁,警方与鑑识人员到场前,各位不能擅自离席。” 第4页 所幸,加纳家位于牛迂矢来町,因为大光头星玄想拜託的人,正是素有“绅士神探”之称的结城新十郎,就住在神乐坂。 星玄得知驻守加纳宅邸的巡警中,有位叫古田鹿藏的资深警员,欣喜地说: “幸好你在,快去请神乐坂的新十郎先生过来!快啊!跑快点!别败在这把老骨头上!” 于是鹿藏狂奔,他原是结城新十郎身边的巡警,有什么事需要通知新十郎,都是靠他传话。 身为新时代分子的新十郎,为旗本末代子孙,父亲为德川幕府重臣之一。喝过洋墨水的他,博学多闻、机智风趣,且具有敏锐缜密的观察力。 泉山虎之介是他右邻,在此开了问剑道道场,受聘于警政署,是巡警们的剑术指导。 虎之介天性好管闲事,而且偏好推理,是个乐于穷尽心思动脑的男人,往往一听到哪里发生案子,就会立刻抛下工作赶往现场,而且总是比巡警们抢先到达,到了现场深唿吸一口气,仔细观察,静心思索。只可惜他是个逻辑白痴,总摸不透事情真相。 一回到家,虎之介就会召集左邻右舍报告所见所闻,并提出他的看法。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人生最大乐趣。不过留学归国的新十郎常常戳破他的推理盲点,找出真兇。虎之介虽然觉得很没面子,倒也输得心服口服。毕竟能展开精闢推理,着眼于别人无法识穿的关键要点,确实有一套。总之,再怎么奸诈狡猾的犯人,也难逃新十郎的明察秋毫。经由虎之介的引荐,新十郎开始频繁出入命案现场,困解决数起悬案而声名大噪。 留洋博士、日本美男子、绅士侦探……结城新十郎拥有各种美称,报纸上人气投票也名列全国第一。虽然警政署署长经常拜託他协助办案,但是他讨厌这种拘束感,有时也会拒绝;但毕竟这是他的兴趣,因此只接受聘僱的身份,遇有大事,通报他一声,应该还是会出马协助。负责赶赴通报的便是老巡警古田鹿藏。 新十郎左邻住若一位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名叫花乃屋因果。小说家多半生长于江户、大坂等都市区,不过这位花乃屋曾住在萨摩※一带,在鸟羽伏见一役※中,还是个在沙场上脚踩草鞋、挥舞大刀,结郭被敌军一路追至上野宽永寺一带的枪炮组小队长。(※日本九州鹿儿岛县西半部。※1867年间,日本暮府将军德川庆喜实行大政章还。而后不久,新政府便和幕府展开了军事对抗。1868年1月3日,京都市南郊的鸟羽地区、伏见地区之间爆发了讨剿战争,新政府军大获全胜。) 然而,他十分喜爱阅读小说,而且热衷于追求时尚,处在汲汲营营于官途的同僚之间,花乃屋却拜某位小说家为师,立志往此道发展。意外地,他的作品颇受世人青睐,好评不断。人称包打听、万事通的花乃屋因果,在人力车夫和女佣等底层百姓口中,可是一介风流雅士,受到相当的崇敬。 花乃屋对事情的执着程度,比起虎之介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推理方面的事情。他能清楚辨识古田巡警的脚步声,早在古田巡警到达新十郎家门前,就已穿戴整齐,在新十郎家门前等着。 “好,走吧!”花乃屋掏出怀表瞄了一眼。 “嗯,看来事不宜迟。” 听完委託案件大致始末,新十郎便迅速起身同行。 虎之介听说三人准备出门,慌张地一边系衣带,一边说: “餵!等一下啊!哼!这些人真过分!” 说着他便套上有些破旧的木屐,追了出去。新十郎身穿在巴黎定做的西装,手拄一根细手杖。花乃屋也是时髦之人,身穿华丽西服,配上帽子和手杖,一如往常,嘴里叼了根龙富菸捲。 三人在鹿藏的引领下,来到位于矢来町的加纳宅邸。星玄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并向新十郎握手寒暄。 “此次案件非同小可,事关国誉,还请先生多帮忙。” 星玄心情沉重不言而喻,慎重地打了声招唿。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此次事件重大急迫,内心焦急全写在脸上。 “发生什么事了?” 星玄说明案发经过,“事情经过就是如此,实在无法想像五兵卫先生就这样死在我面前。” 新十郎神情温和地看着他,问: “其他人都围在梨江小姐身边,只留下扮成轿夫的人在原地是吧?” “没这回事,凑上前去的人只有四分之一,四分之三的人还留在原地,不过都是往梨江小姐的方向看去。” “你亲眼看到加纳先生倒下去吗?” “说来还真难为情,我只注意梨江小姐,没目击到兇手行兇的画面。是因为发现竹轿摇摇晃晃向前倾倒,才勐然瞥见五兵卫抱着胸、腹部往前仆倒。因为五兵卫个性十分倔强,即使是一瞬间,也不肯松手放下竹轿。那时刚好有位扮成僧侣模样的人,察觉五兵卫情况有异,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不支倒地的五兵卫。因为是用双手抱住,他手上的箫也应声而落。后来他摘下草笠,才知道这名僧侣是油画师田所金次乔装的。今晚与会宾客中,还有一人也扮成僧侣,那就是商界名人神田正彦。” “这么说,在那之前没人能接近被害人啰?” “约四五分钟前,总理大臣曾经接近五兵卫身边小聊一番。后来五兵卫好像在找寻夫人身影,发现她正在不远处与佛莱肯大使跳舞,便走过去说了一两句话,然后又走回来向总理报告什么的样子,不过那时他神色并无异样。” 第5页 新十郎点点头:“接着来看看现场吧!” 星玄负责带路。连同鹿藏四人准各进屋时,只见星玄一脸惊讶,直盯着虎之介说:“你怎么穿成这样?随便缠了条腰带,还打赤脚。今晚可是各国王公大使齐聚的宴会,你这副德性可是会丢国家的脸啊!” 这话根本就是在说他自己。虎之介忍不住笑了出来。 “警长自己还不是裸着身子,配条丁字裤,难道就不会损及国威吗?” “哎呀!真是服了你,”新十郎赶紧出面调停,“当我们也是乔装而来不就得了。” “嗯,这就没问题了。” 星玄满意地领着四位进屋。会场内宾客纷纷往四周墙边移动,中问显得十分空旷。一身轿夫装扮的加纳五兵卫,就横在一方角落:原本担在肩上的竹轿,仿佛尸体的一部分,滚落一旁。 新十郎检视着尸体。五兵卫的侧腹突出一截刀柄,看样子应该是把匕首,刀刃深插体内,因此甚少出血。 虎之介循着那刀柄方向看去,说: “倒下去时并未压到刀柄,这么看来,刚好是乐队席那个方向。” “什么方向?” 显然花乃屋想向虎之介挑衅,但虎之介不想理他。 “就是兇手握着匕首的方向,你这个乡巴佬不懂啦!兇手趁大家注意力全投向梨江小姐的瞬间,刺杀五兵卫先生,所以连警长也没注意到兇手是谁。等到警长发现时,死者已被深刺一刀,痛苦地往前扑倒。” 花乃屋微笑道:“我看你虽然自诩剑客,搞不好没真正和人一决胜负过吧?幕府不是曾经成立什么‘新选组’的刺客组织吗?我看你应该不够格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匕首深刺体内,只会露出刀柄。虽然人的肚皮是软软的,不过可比豆腐硬多啦!” 虎之介怒目瞪视着他口中的乡巴佬,还是一脸不屑。只见他双臂交叉在胸前,立刻别过脸往尸体方向看去。原来如此,匕首的施力度啊!虎之介不懂这种事,不过应该也没人晓得吧!毕竟肚皮没被狠狠刺上一刀,是根难真正理解的,因此这番见解倒也不能说是乡巴佬的谬论。 除了刺入侧腹的那把匕首外,没有其他外伤,不知从哪飞来的一把小刀,瞬间夺走一条人命。五兵卫睁大双眼,嘴巴微张,欲言又止似的,爬了四步才倒下。就连从旁冲过来抱住他的田所金次,也没听到五兵卫说些什么。 新十郎似乎正在拜託警长什么事,只见大光头星玄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一身轿夫打扮的他挺直身子,粗声吼道: “在场各位女士、先生,麻烦请各自站回加纳五兵卫遇害时,发出悽厉叫声那一刻所站的位置。” 显然他小心翼翼地以十分客气的口吻,恳求在场人士配合。 于是大家纷纷回到当时位置。仔细一看,两国大使、善鬼总理、典六等国家机密相关人士,距倒卧墙边的五兵卫,皆有段相当距离。诸位名侦探所关切的焦点,也就是打扮成僧侣的神田正彦,也站在离五兵卫稍远的墙边。 花乃屋一脸孤疑地问星玄: “加纳先生倒地时,站在四周的只有打扮成僧侣的田所先生吗?” “是的,那瞬间只有他站在附近。” 五兵卫的家人似乎像说好一样,全都离他远远的。厚子和佛莱肯一直在乐队席下方一带跳舞。虽然那里是匕首飞来的方向,但是五兵卫耐下处和四周隔着相当距离。僧侣装扮的田所算是离五兵卫最近的人,那时他正抛掉手中的萧,快步沖向五兵卫。 在反方向,则是满太郎离死者最近。距离现场不远处,刚好有条走道。 “你那时正要走向昏倒在地的妹妹身边,是吧?”新十郎问。 “不是,只是很自然地走过去看个究竟而已,很好奇大家到底为何起骚动,根本不知道妹妹昏倒事。” “你有亲眼目睹令尊倒地的样子吗?” “倒地的瞬间没看到,不过有看到扮成僧侣的田所先生抱着父亲。” 满太郎似乎挺信赖眼前这位年纪比自己稍长的名侦探。他直视着新十郎,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随即转移视线。 新十郎并未侦讯在场其他宾客,就让大家各自散去。 只留下警长和乐队队员们。 “因为你们坐在稍微高一些的地方,有没有人目击到什么异状?” 无人回应。新十郎点点头,说: “看来兇手似乎来无影去无踪呢!不过总该有人目击到死者倒下那瞬间吧?” 有三个人自称曾目击五兵卫倒地前身子前倾、不断挣扎的样子,然后被一旁的僧侣田所抱住。 “你们看到死者身子前倾、双手乱挥像在游泳一样,觉得他正在做什么呢?” “这个嘛……与其说像游泳,不如说是低头蹲着一般。”其中一位这么回答。 另一位也随即附和道:“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我第一反应就是:‘哦?那个轿夫蹲在地上耶!’只是这样而己,看不出来是在垂死挣扎。” “而且还抓着胸口,就像这样,感觉像双手抱胸一样。” “胸口?不是腹部吗?” 第6页 “不是,总之像抱着什么的样子,这么说好像很牵强,毕竟光着上身,不可能抱住什么东西吧!应该说是搔抓胸口比较贴切,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应该是濒死前的痛苦挣扎吧!” 以上为目击证人的证词。 乐队队员们回去后,新十郎召集了女佣、男僕和寄宿学生共二十多位,询问他们有无察觉任何异样。除了一位叫做阿绢的年轻女佣,说她记得晚归的五兵卫曾说过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其他人并无发现任何异状。 阿绢红着脸说:“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说什么上了幽灵的当……” 阿绢也觉得自己所言十分可笑:“老爷真的是这么说的,而且还说,那傢伙不可能还活着之类的话。” “他大约是几点回来的?” “老爷回来时,会场已经聚集了许多宾客,于是急忙吞了三碗茶泡饭,匆匆入场。老爷只要遇上急事就会这样,只花一两分钟迅速用餐,按好服装后便往会场走去,前后不到三十分钟。” 新十郎唤车夫过来:“听说你家老爷很晚才回来,是到哪儿去了呢?” “去了乌森一家叫夕月的餐馆。不知老爷是为了什么事,不过他回程时曾经喃喃自语说:‘难不成是那个人的恶作剧吗?’‘如果还话着,为何不来呢?,‘没理由不来啊!’之类的怪话,还说要是夕月的女侍看到,就派人捎个口信给他。” 结束侦讯之后,大伙儿都离开了,只见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儿,站在客厅楼梯角落。 “你就是名侦探?” 新十郎露出灿烂笑容。 “找出真兇了吗?”她继续追问。 “可惜还没掌握线索。” 听到新十郎玄妙的回答,女孩双目炯炯。 “因为我那时昏倒,所以投看到父亲倒下,不过听说田所先生在旁照料。” “是的。” “我看那个扮成僧侣的男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从以前就是这样。不妨去打听看看,或许可以问弥吉爷。” 抛下这些话之后,梨江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便迅速离开现场。 “原来她就是昏倒的梨江小姐,听说是被壶里的蛇吓昏的。” 新十郎随口喃喃自语,随即陷入沉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哥哥满太郎好像也有话要说,看来那对兄非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之请那位弥吉爷过来吧!” 年近六十的弥吉,是家里当差最久的佣人,也是曾经侍奉过梨江亲生母亲的忠僕。 “老伯,劳烦你了。家里发生如此不幸,想必你的心里也很难受。其实是这样的,因为梨江小姐说有事可以问你,所以想请教一下,那位留学归来的油画家田所先生,究竟有何秘密呢?” 弥吉看着新十郎,说:“是梨江大小姐要您问我的?” “是的,她的确这么说。” 只见弥吉缓缓颔首,目光锐利地凝视新十郎。 “那小的就一五一十向您报告。田所先生是我们家夫人的情夫,听说他们早在田所先生出国前就已认识,感情非常好,好到连亮介少爷到底是谁的种,也只有老天知道。” 弥吉眼冒怒火,说明完毕后,行了礼便迅速离去。 在场众人齐声嘆了口气。 大光头星玄一边掏耳朵,一边说: “居然昕了不该听的事!要是这时没长耳朵就好了,真叫人难受!” 根本是个懦弱的警长。 准备离去的新十部忽然想起什么,再次返回女僕房间,请阿绢说明五兵卫从后门进来吃饭、扮成轿夫前往会场的经过。 “你们家老爷滴酒不沾是吧?” “不,老爷酒量很好。” “舞宴前吃了三碗茶泡饭,还真是奇怪,难不成特地准备的美酒佳肴难以下咽吗?” “不是的,这是老爷的特别习惯,重要宴会前都要吃碗饭,避免喝得太醉。” “原来如此,一流人物果然与众不同。” 新十郎佩服地点点头,阿绢仿佛是自己受到称赞,显得很亢奋,毕竟这番话可是出自美男子之口。 “今晚准备了什么菜色呢?” “有蒲烧鳗、生鱼片、香鱼和西式料理等各种菜餚,老爷匆忙吃着茶泡饭时,只配了六七颗梅干,因为老爷爱吃梅干,所以这些古法酶渍的梅干,都是特地向小田原那里的农家买来的。” 壶里装有五兵卫生前最爱的梅干,那壶一看就知道是高档货,里头还留有六颗陈年梅干。 侦讯完毕,步出大门,虎之介似乎有些亢奋,不禁将身子靠向花乃屋,盯着新十郎的背影说: “哈哈!我真是大错特错,这下丢脸了!不好意思,方才失札了,哈哈……” “真难看!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离谱?那表情就像马下巴脱臼一样可笑。你的推理完全错误,简直白费力气。” “哇哈哈哈……” 虎之介像吃了笑菇似的,勐笑不停。 “那在下先告辞了!哈哈……”他似乎很高兴地走了。 新十郎对鹿藏说;“加纳先生应该是去乌森和某人碰面,你去调查一下。这件事有点棘手,可能还需要调查加纳夫人的交游关系。” 第7页 花乃屋一听,显得十分兴奋:“我就知道一定会往这个方向侦查。虎先生瞄准的是田所先生,恕我直言,那人思虑不深,无足观矣。不过我可是一直都报注意这点呢!” 新十郎强忍笑意,问:“这点是指哪一点?” “就是那件事啊!我和先生所想的可是不谋而合呢!” “我所想的?是指什么?” “你也真是的,就是你刚才说的啊!调查加纳夫人的交游关系,不就是那个叫佛莱肯的大使吗?我也觉得兇手是他,那匕首插得那么深,还真是有些诡异,所以我猜测兇手可能练过西洋剑术之类的武术。听说佛莱肯深精此道,所以我猜兇手是他。” ※  ※  ※ 在海舟面前十分拘谨的虎之介,小心翼翼地将来龙去脉陈述一遍,语毕才松了口气。 之后才是重点。虎之介遭花乃屋轻蔑,还被狠狠嘲笑,可想而知他有多么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样,反正脸都丢光了,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不过他来拜访海舟,还是想替自己争一口气。只见虎之介一脸忿忿然,说: “当时走近五兵卫的,只有总理而已。虽然加纳先生曾走向厚子和佛莱肯,但也毫无异样走了回来,总理离开两三分钝后,他就脚步踉跄、身子摇晃地倒了下去,然后田所冲上前抱住他,不过田所在他昏倒之前,不曾走近他身边。所以趁总理离开的两三分钟内,也就是梨江成为全场关洼焦点的时候,能够趁隙刺杀加纳先生的人,除了田所之外别无他人。况且匕首刺向死者的角度,也距田所站的位置最近,虽然再过去一点还有佛莱肯,但他的位置绝对不及田所方便。田所之所以上前抱住五兵卫,是企图让别人认为他和死者有段距离,所以自己不可能是兇手。自以为这诡计报巧妙,没想到却露出狐狸尾巴。目睹五兵卫倒下的只有田所一个人,所以他不可能没看到刺杀死者的兇手。” 海舟从菸灰缸下方的抽屉取出了小刀,拿起磨刀石,将刀子沾了点水,开始磨刀。磨刀石与刀子是他身边必需之物,只见他动手微微割破指头,放出脏血。 “不过,我很后悔当初大话说得太早。我访查过田所家的邻居和朋友,他从小到大就是个比女人还柔弱的傢伙,别说武术,连简单的拳脚功夫也没练过,这就是我最困惑的地方。” 难怪他哀声连连,一副郁闷的样子。这时海舟停手,问: “神田正彦也打扮成僧侣吗?” “是的,不过神田站得很远,那时他正在和佛莱肯等各国大使聊天。” “所以,事情很明显了嘛!” 海舟慢慢停下动作,将刀子反握,往后脑勺擦了一下,再取出白纸擦去脏血。待止住坏血后,又擦了一下小指,再以白纸擦拭。一边反覆这些动作,一边陷入思索。最后,海舟收起刀子和磨刀石,边擦拭边说: “观察那么仔细还摸不着头绪,你也真是天才!我实在不了解阿虎你啊!那天厚子拼命撮合伽梅洛斯和梨江,分明是个诡计,一切都是为了他们自己所策划的阴谋。我曾经和佛莱肯接触过三四次,他的确是个交游广阔、反应机敏、一表人才的美男子,相貌和罗伯斯·庇尔※十分神似,不但长得像,连个性也很相似。在日本,大概就类似斋藤道三※那群左右逢源的恶徒,他们也都是些美男子,相同之处就是到哪都吃得开。厚子和佛莱肯拥舞一幕是刻意安排的,这也证明他们有自信不会披识破,不过下手的人既非佛莱肯,也不是厚子,而是一身僧侣打扮的神田正彦,他就是刺杀五兵卫的兇手。”(※法国大革命时相当活跃的法国政家。※日本战国时代枭雄之一,织田信长的岳父。人称“美浓的蝮蛇”。他原本是个小商人,经介绍而成为美浓国的控制者土岐赖艺的家臣,不断培植党羽,最后竟将赖艺赶走,独霸了美浓国。) 海舟从容不迫地说。他一边擦拭止不住的血,一边作补充说明: “别忘了当天有两个人扮成憎侣,而且田所是厚子的情夫,因此厚子应该知道他当天的装扮,甚至有可能是厚子建议他这么打扮的,应该错不了。僧侣通常会戴上大草笠,别人看不见自己,只有自己看得见别人,是最佳的杀手扮相;再加上一支箫,就可将兇器藏在里面。神田曾经是海盗,有一次我搭船时和他打过照面,他是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很有一套的傢伙。他嗜钱如命,既是海盗也是商人,要是他去搞政治,绝对能当上总理。我想杀人对他而言,就像捏碎一条小黄瓜一样容易吧!真是个可怕的傢伙。 “厚子之所以假装站在伽洛梅斯这方,第一是为了让梨江捧着装有蛇的壶子,再来则是让伽洛梅斯、善鬼等敌对阵营的焦点集中于梨江身上,企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于是当梨江昏倒,在场宾客全都看向她时,神田握着匕首伺机而动,碰巧同样打扮成僧侣的田所走到附近,恰好称了这傢伙的意。在大家纷纷起舞时,根本不会注意谁在哪一刻站在哪个位置,况且大家都随着舞步四处游移,神田利用这点,便可谎称自己当时正和佛莱肯等大使站在会场角落交谈,反正就算有人看到扮成僧侣的人在死者附近,也会因为现场有两位僧侣,成了最好的脱罪藉口,这就是五兵卫惨遭杀害的真相。不过毕竟缺乏证据,加上佛莱肯也在场,就算善鬼有些怀疑,也苦无实证揪出真兇。” 第8页 真是明察秋毫。虎之介静心聆听,海舟的一字一句让他茅塞顿开,得以豁然开朗离去。 ※  ※  ※ 从海舟住处归来的虎之介,立刻去拜访新十郎。花乃屋一见到他,赶紧上前打招唿,原来花乃屋也正等着见新十郎。可惜来得不凑巧,新十郎正在和学生晏吾专心下西洋棋。 花乃屋一看到虎之介,显得很兴奋。 “哟!你来啦!大侦探。看样子已经知道谁是真兇啰?” “哈哈!那您的看法又如何呢?” “兇手就是佛莱肯啊!别看也长得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个西洋剑高手昵!” “哈哈哈!没想到乡巴佬居然认为是佛莱肯,见解果然不同凡响,看来这谜题对您而言似乎难了些。” 鹿藏拖着疲累的身子,来到新十郎住处。这位老巡警秉性憨直,对于上级命令总是全力以赴,这是他自一大优点。昨晚他为了办妥新十郎交代的事,几乎彻夜未眠,四处奔波,直到现在才回来。他接近新十郎身边,跪坐下来。 “他和一位叫中园弘的男人约在夕月碰面。” “哦?就是加纳先生的大管家,谣传于三年前失踪的中园?” “是的,多亏夕月的女侍一五一十告知,才能够获得如此珍贵的情报。那天中午,有个自称是中园派来的陌生男子,说中园已经从中国回到日本,但因工作尚未完成,还不是现身的时候,只是想先向加纳先生知会一声,傍晚才会到夕月。加纳先生半信半疑,因为他以为中园在前往中国途中就遇到船难,在玄海滩丧生了,所以当然觉得莫名其妙。” 新十郎颔首。 “原来如此,换作是我也会这么想。那么中园确实赴约啰?” “没有,到现在仍未出现。” “这样啊,看来大概不会现身了。然后呢?” “关于夕月就只有这样。关于查访厚子一事,可真是个难题,除了与田所有暖昧关系外,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而且一般人对她的风评都不太好,传闻她最近与佛莱肯过从甚密,我到处走访,只查到这些。” 新十郎笑道:“我才要感谢你呢!这段时间替我到处查访,搜集情报。托你的福,我才能在这里高高兴兴下西洋棋,要是我自己出马,肯定没你行。好,我们准备出发吧!” 虎之介欣喜若狂,却强忍兴奋情绪,满面笑容地问:“咦?要去哪儿啊?” “当然是去加纳家啊!” 虎之介终于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傻笑,“哦!为何?” “泉山先生已经找出兇手了,真是惭愧,看来我晚了一步。所以登一下我要去揪出兇手!” 面对如此坦率的新十郎,虎之介再也忍不住,背嵴在柱子上不停磨蹭,嗽咙里像含了颗海绵球似的,不断发出咯咯的奇怪笑声。新十郎向晏吾嘱咐道: “你去接风卷先生,带他到加纳家会台,先生应该已经等不及了。” 交代完毕,四人便出发前往加纳家。速水星玄今天一身标准警长摸掸,率领部下等待新十郎一行人到来,身穿制服的他,看起来果然英勇威武,不失体面。一看到新十郎身影,星玄便快步上前握手寒喧。 “这次得仰赖先生了。兇手的所作所为不仅让国家大大蒙羞,全国民心也受到动摇。一想到这个责任得由我一肩扛起,就一个头两个大,现在情况如何?找出兇手了吗?” “应该可以确定兇手就在这屋子里。” “很好!”星玄显得十航奋。 新十郎迳自走向厨房,请阿绢拿出昨天那个装梅干的小壶,朝壶内看了一眼,满意地盖上壶盖。 “应该有谁动过这壶吧?” “应该没人动过,怎么了?” “真的没人动过吗?” “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不过这壶就摆在老爷专用的橱柜里,今天应该没有人开过那柜子。” “是吗?应该有人动过吧。昨天壶里的梅干只有六颗,今天却成了八颗。” 阿绢脸色大变,十分惊讶。新十郎赶忙安抚说: “没事,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过应该还有其他和这壶一般大小的壶吧?” “老爷的东西全放在那柜子里。” 一打开柜子,最下面摆着四只装梅干用的壶。 “那么,拿去给小姐瞧瞧吧!” 一行人前往梨江的房间;新十郎郑重地向梨江说: “昨晚让你感到不愉快,真的很抱歉,不知小姐为何那么晚才到会场呢?” “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不想出席而已,所以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如果可以的话,还真不想出席。” “那么当时没有人来通知你该准备出席,或派人接你过去啰?” “没有,后来我是自己过去的。要是真有人来接我过去,我才不理呢!” 虎之介忍不住打岔;“这番谎话说不通吧!那时候应该有人希望你赶快出席才是,请你仔细看着我的双眼。” 新十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时虎之介突然尖叫一声,倒了下去。原来梨江悄悄将手绕到身后,拿起桌上的孔雀羽毛,往他眼中刺去。新十郎见状赶紧扶起虎之介。 第9页 “当时没人催促小姐,也就是说,那时梨江小姐突然昏倒,是起偶发事件。就算小姐不昏倒,加纳先生也会在当晚魂归西天,这就是这起事件的关键,关于这点我昨晚就已十分确信。真的很谢谢梨江小姐,多亏你才能建到兇手。” 只见梨江露出“我相信你”的表情,凝视着新十郎。 “什么时候能逮捕兇手呢?” “再半小时就可以丁,小姐心里应该也有谱了吧!” 梨江十分干脆地点点头。 看到眼前俊男美女深情对望的样子,虎之介满腹怨怼。 “这怎么行啊!结城先生!女色果然是最恐怖的玩意儿,没想到连你也轻易被蒙蔽,这样可是会一步步陷入真兇的计谋啊!” 新十郎安抚虎之介说: “没这回事,看到如此美丽的小姐,让我头脑更清楚了。” 新十郎微笑地这么说,却脸红起来,一旁的梨江也跟着羞红了脸。这时有人进来通报,风卷先生已经抵达,新十郎也突然紧张起来。 “一切谜团即将解开,劳烦小姐也一起移驾客厅吧!” 一行人前往放置五兵卫遗体的客厅走去。这里聚集了加纳家的亲戚,以及平常受五兵卫照顾之人等等。 新十郎向风卷先生说;“风卷先生,可以请您察看遗体吗?” 风卷先生是留欧研究近代医学的知名西医权威。 新十郎欲揭开棺盖:“咦?怎么回事?难不成棺盖已经封死了吗?” 管家走上前说:“此次情况特殊,夫人担心老爷横死的面容让前来弔唁的亲友目睹,会损及老爷的名誉,因此今早待近亲家属们瞻仰遗容之后,便派人将棺盖密封。” “我们必须请风卷先生鑑定一下,可否请夫人让我们开棺验尸,或是让我们当面向夫人请託?” 管家前往厚子寝室,请她过来。只见厚子一脸憔悴,令人不忍卒睹。这让一向体贴的新十郎,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夫人,我们可以开棺验尸吗?” “请。” 拔掉钉子,打开棺盖,除去塞满棺内的各种东西,再脱下死者身上衣物,风卷先生仔细地鉴视死者的眼睛、伤口等部位,转身向新十郎说: “应该是遭人下毒致死,但不清楚是哪种毒药,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加纳先生并非死于刀伤。” “所以,加纳先生死前曾做出像游泳一般的奇怪动作,还拼命搔抓胸口,痛苦地蹲着,并非因为刀伤,而是毒药发作啰?” “嗯,应该是。当匕酋刺入侧腹时,不太可能会有那种动作,而会出现尖叫、回头等反应才对。” “真是太感谢您了,多亏您的协助才能让真相大白。昨晚我就可以确定,以匕首刺杀死者,只是障眼法罢了,目的是为了掩饰下毒这一事实。确定这一点,更能证明兇手就在这间屋子。至于在场宾客将焦点全投向昏倒的梨江小姐身上,只能说是碰巧。而加纳先生前往夕月赴幽灵的约,是兇手故意让他晚归的诡计;而且兇手也知道加纳先生有个特殊习惯,就是在重要宴会前,先吃个茶泡饭配梅干,花两三分钟就匆匆解决。之所以急着让加纳先生吃下梅干,是因为那梅干被下了毒。” 虎之介大表不满,嗤之以鼻地说:“怎么可能!那匕首的确是趁小姐昏倒、众人不注意时刺向死者,如果没那段时间,怎么可能刺入?” 新十郎微笑道:“那把匕首并非为了刺杀所用。兇手早就知道加纳先生会毒发倒下,为了等待那一刻,才一直跟在加纳先生身边。一看到他倒下,便立刻冲上前抱住,将匕首刺入侧腹。那把匕首就藏在僧侣的箫中。”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大家纷纷站了起来,花乃屋和鹿藏两人扑上去制伏田所,有神佛同体之称的花乃屋因果,原是枪炮组小队长,曾被敌人从鸟羽伏见一路追杀至上野宽永寺,是个厉害人物。逮捕田所简直就像自己推理出谜底一般,花乃屋乐得咧嘴大笑。双手被缚在身后的田所,早已有所觉悟,紧闭双眼。新十郎待骚动平息,又说: “兇手脑筋可真不赖呢!知道当晚每位重要人士的装扮,当然也知道神田正彦先生会乔装成僧侣,也许是为了误导别人,以为兇手就是神田先生,所以才叫人模仿他。将匕首藏在箫里,以及毒害加纳先生都是既定计划。此外还必须安排两位僧侣在场,如此才能掩饰其中一人跟监加纳先生的事实。所以兇手要求田所乔装成僧侣,在梅干中下毒,并且诱骗加纳先生前往夕月。”大家顿时面面相觑,花乃屋一脸讶异地问: “这么说,兇手不止一位啰?” “我认为刀伤并非致命伤,下毒之人才是幕后真兇。接下来就前往真兇房间拜访吧!不过……” 新十郎早已经察觉厚子不在场,他忽然有所领会似的愣了一下。那性情刚烈的女人,迟早会像细川蛾氏※和她姊姊阿百那样心狠手辣,如果不被识破,她肯定会连满太郎也杀了,让自己的儿子良介继承家业吧。(※战国武将明智光秀的女儿。) 厚子的房门反锁,众人试图破门而入,只见厚子刺死儿子良介后,自己也刎颈自杀,惨烈地结束一生。 ※  ※  ※ 第10页 海舟一边用刀放脏血,一边聆听虎之介的报告。 “原来是这样!我不在现场,不知道有下毒这回事,照理说是不是遭人毒害,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所以我才会作出那般推理,新十郎这小子总是有一套,不过现场非得有两名憎侣,以及匕首藏在萧中一事,我倒是正确地推理出来了。” 虎之介再次对海舟的聪明才智感佩不已,恭听他的一席话之后,内心困惑也一扫而空。 上卷 密室奇案 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一脸颓丧的泉山虎之介跨过冰川家大门,看来八成又有什么烦心事。 他看来精疲力竭的样子,一走到玄关,就一屁股坐在玄关旁的藤椅上,长长吁了口气。丝毫未觉摇摇晃晃的藤椅快要解体,手指接着额头,陷入沉思,但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有时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还不时嘆气。不过他本人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的嘆息声夸张得连嘴里都能塞入一条大鲸鱼,看来这次不是普通的大难题。 他突然站起身,脸上一副特攻队出发前视死如归的神情。看来他已对自己的头脑绝望,内心似乎相当痛苦的样子。 请女佣代为传达后,一如往常,由海舟的随侍女佣小纟带领他来到最里面的书斋。因为一大清早,没有其他访客。 “一早就来打扰您真是抱歉,请多包涵。” 虎之介声泪惧下,沉痛地向海舟道歉。他小题大做的模样惹得海舟发笑。 “来这里找我借钱,或是商谈人生目标的人,可说是络绎不绝。甚至有个傢伙杀了人,跑来向我求情,要藏身在我这儿。我当然不答应,结果那人就在我家门前徘徊了两三天。因为怕惹上麻烦,只好差人进些饭糰给他,幸好那人到离去前举止都还正常,只是静静用餐,晚上也睡得很沉。想必阿虎昨夜辗转难眠,不过倒没有人像你这样因为陷入苦思而来找我解惑,难不成当侦探的都是这副德性?” “的确如此,又发生了令人无法理解的怪异事件。这次有个男子被杀,却陈尸在房门反锁,呈完全密室状态的仓库中,兇手根本不可能遁逃,却消失无踪。” “是今早报上登的人形町仓库命案吗?” “没错,这可是前所未闻的犯罪事件。” 事件发生在人形町一间名为“川木”的百货服饰店,屋主藤兵卫陈尸于仓库二楼房间,被发现时房门呈反锁状态,近来的报纸实在无法让人期待其专业性,全是些无聊的八卦报导,什么“绝世美女、风流才子、美男子掌柜、自以为是的傻瓜是谁露出马脚”之类难登大雅之堂的标题,绝世美女指的是藤兵卫的妾室阿槙。看了这种报导,不只模煳了破案焦点,反而让人怀疑是条假新闻。 “藤兵卫住在仓库吗?” “仓库二楼特地隔出了一间起居室,也许对他而言,拥有仓库比什么都来得实在,所以经常住在仓库,本人倒也甘之如饴。” “他妻子也住在仓库吗?” “没有,只有藤兵卫一人。那房间空荡荡的,没什么摆饰,只有歷年的帐簿和一个造型古朴的大仓式保险箱。” “死者有无什么忌讳?” “这个嘛……倒是没问。” “这种事最好调查一下,一定和案情有关。只要清楚死者平日的作息、癖好等等,便可轻易解开谜题。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冷静点,别弄错先后顺序。” “是,这是在下的荣幸。” 虎之介不觉露出笑容,恢復精神,开始娓娓道来。 ※  ※  ※ 藤兵卫原是横山町一间名为“花忠”老铺的小伙计,他吃苦耐劳,终于当上大掌柜。后来他们家遭逢变故,老闆竟放火烧了自宅,自己也葬身火窟,就在宽永寺之战※那年。虽然老闆家道中落,但身为伙计的藤兵卫倒没受到影响,加上自身也存了笔积蓄,三十而立的他,正是独立开创人生的大好时期。(※1868年间,日本爆发了“倒幕运动”。同年5月15日,新旧政府在上野国宽永寺附近会战。) 于是他买下位于人形町的一间小店面,开始经营。不但接收了花忠原有的老主顾,还勤快地四处奔走,开发新客户,经营得有声有色。之后将旧店面改装得更气派,还陆续买地开分店,甚至盖了别馆和一庄大仓库。有段时期他索性住进仓库二棱,过着与保险箱和帐簿相伴的生话,虽然店务都交给掌柜处理,不过他仍坚持自己的经营方针。 附近的横山町有好几间歷史悠久的百货服饰店,这些店家皆拥有长年熟客,维持一定的营业额。但新开张的“川木”可没有这些资源,得靠自己努力开发客源,绝对不可怠慢。 因为百货服饰店的主要客源为花街柳巷女子,再来是有钱人家的贵夫人和千金小姐,所以掌柜的人选,必须是个待人亲切、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如果只是和女客人私奔还不算什么,最怕的就是同时向好几位女客大献殷勤,徒增事端,搞得店家信用破产,才是最糟糕的,偏偏这种情形还不少。 因此藤兵卫必须仔细思考担此重任的人选。结论是,从小开始栽培,训练那些聪明伶俐、讨人喜欢、长相可爱的十一二岁小孩,待十五六岁时,再让他们露出台面。事实证明,这方法十分成功,不但受到花街大姊们的怜爱,就连贵夫人们也难抵年轻小伙子的诱惑。 第11页 目前担任掌柜的修作,今年二十三岁,虽然年纪稍长,但处事成熟稳重。藤兵卫的侄子芳男,与修作同年,目前是藤兵卫的职务代理人。 除了他们两个外,还有今年十八岁的金次、十七岁的正平、十五岁的彦太郎、十三岁的千古与十二岁的文三,都还是小鬼头。金次与正平招唿客人已相当熟练,最近彦太郎也准备正式上场,千古和文三则还在实习中。虽然这些美少年都具备藤兵卫要求的理想条件,但到了金次这年纪,不久便会起玩心。毕竟生长在商店街的小鬼头比较早熟,循着藤兵卫的模式下去,金次过不了多久便不适任。 这就是百货服饰店“川木”的风格。 藤兵卫膝下只有一女,就是刚满十八岁的小彩。因为患有心脏病,目前和女佣两人在向岛调养身体。小彩的亲生母亲三年前已过世,后来藤兵卫又纳了原在柳桥一带卖艺的阿槙为妾,住在仓库旁的别馆。 家里还有阿民、阿忍等相貌平庸的女佣们,以上便是“川木”百货服饰店的所有成员。 住在仓库的藤兵卫,习惯每天早上七点喝杯热茶,由阿忍负责将热水壶和梅干端去仓库。 那天阿忍一如往常端东西到仓库二楼,发现昨晚十二点放在门外的夜宵原封不动地放着。虽然藤兵卫也会过去阿槙那儿一起用餐,不过夜宵通常都是每晚十二点待在仓库吃些饭糰之类的点心。昨晚也是阿忍送饭糰过去,只是房门好像上锁,打不开。虽然这种情形很少见,但阿忍心想老爷或许睡了,便将夜宵摆在门外。但似乎没有动过的迹象。 虽然藤兵卫很晚才睡,却起得很早,六点半左右便起床,接着仔细梳洗一番。因为他习惯午睡,因此睡眠还算充足。早上七点阿忍端水壶过去时,平常早该起床的藤兵卫却仍未出现,而且房门反锁,叫他也毫无动静,阿忍觉得不太对劲。 本来想叫醒住在别馆的阿槙,但阿槙昨晚喝得烂醉,于是改变主意,去叫藤兵卫的侄子芳男。芳男床上有睡过的痕迹,一角还摆着打包好的行李,但房间主人却不见踪影,可能在外头过夜。没办法,阿忍只好叫醒掌柜修作,告知此事。只见修作一边揉着惺忪睡眼,前往仓库,发现事态不妙,拼命敲打房门喊叫,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赶紧叫醒阿槙,破窗进去一看,发现藤兵卫胸口插着一把短刀,已经断气。 房门反锁,显然是起密室杀人事件,也最为棘手。于是警方求助于新十郎。 新十郎照例和花乃屋因果、泉山虎之介两人同行,由古田鹿藏巡警负责带路,前往人形町。 藤兵卫是遭人由身后刺杀背部致命,刚好贯穿肝脏的附近,还露山三四寸刀尖,兇器为藤兵卫随身携带的护身用短刀。这刀是“川木”里唯一的一把刀,藤兵卫遭人用自己的刀从身后刺杀,现场血迹斑斑,保险箱里的东西并未遭窃。 “我想应该在十二点左右就侈遭杀害了吧。当时有人来找他谈话,于是对方趁他起身,抓起一旁短刀往他背部刺去。” 花乃屋听到虎之介的喃喃自语,不禁莞尔。 “这种事不重要啦!问题在于房门反锁,我想这才是重点吧!” 虎之介斜睨了花乃屋一眼。一副短视近利的嘴脸,只有那一张嘴利得和刀子一样,总是惹得虎之介一肚子火。 新十郎仔细检视倒在一旁的门板,门被推倒的瞬间,锁也应声脱落。可见锁环原本就牢实地扣着门。 新十郎在距离门两三尺处,发现一根钉子。根明显地,这根钉子是用来扣住门环的,并未弯曲,也没有磨损痕迹。 新十郎检视门环及周围,并未发现任何磨损的迹象。 “门被推倒时,锁很轻易就脱落了,钉子和锁都没有摩擦痕迹。” “难不成根本没上锁?只因某个原因打不开门,让人误以为房门被反锁了。” 虎之介一听,十分必奋地插嘴说: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门打不开呢?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虎之介扬声大笑着。 新十郎先询问那位最初察觉有异的女佣阿忍。她约莫二十一二岁,从乡下来此工作已有五年,在江户日本桥的这五年生话,让她完全适应都市步调, “那时你正要拉开房门窥看,结果发现房门是锁上的,对吧?” “是的。” “为何知道上锁了呢?” “虽然站在门外,无法看到门是否反锁,不过这扇门一旦锁住就打不开,况且也没有装设其他门锁。” “如果门被锁住,只要用力拉开,不是会有道细缝吗?应该可以看到有没有被反锁吧!” “就算不这么做,只要门打不开,一定是锁住了。” “最后一次看到老爷是什么时候?” “昨晚老爷有交代,加助当晚会过来,要是人到了,就带他来仓库,于是我便带他过来。” “加助是谁?” “今年春天以前还是这里的掌柜,记得他是五月时辞职,那时他被老爷骂了一顿,撵了出去。” “为何?” “谣传他对夫人有非分之想,仗着几分醉意调戏夫人,不过那些都是莫须有的罪名。他跟随老爷十几年,自从被老爷撵走后,听说只能做些小买卖营生,日子过得很清苦,像他那么忠心耿耿,在日本桥一带恐怕找不到了,哪个不是藏私贪财养女人呢?加助掌柜虽然偶尔会和女人逢场作戏,但是绝对不像其他人那样手脚不干净,他是个报耿直的人。老爷听说他现在日子过得不是很好,似乎有些后悔。” 第12页 “现任掌柜修作为人如何?” “不晓得。” 看得出颇不以为然。 “加助是几点过来的?” “九点多左右,待了三四十分钟才离。回去时,老爷吩咐我请夫人和芳男先生到仓库一趟,我有确实传达,所以他们应该有过去吧。” “你没有带他们过去吗?” “当然啦!夫人还需要我带路吗?虽然没亲眼看到他们去仓库,但知道他们回来后的情形。后来夫人到厨房拿了一大壶酒,咕噜咕噜喝了六七口,然后就带着几分醉意,怒气沖沖地冲去仓库,芳男先生追了上去,在那里大吵大闹了十几二十分钟左右,后来的事就没注意了。” “还有其他不对劲的事吗?” “要说不对劲的话,就是老爷连着四五天都待在仓库,足不出户。平常老爷都会前往别馆和夫人一起用餐,可是这几天老爷却吩咐我们将饭菜送到仓库。记得是前天的事,我送晚餐过去时,恰巧听到老爷在训斥掌柜。虽然只听到一两句,不过似乎是骂‘像你这样的掌柜,只会搞垮这间店而已!’之类很难听的话。” 首先询问阿忍,意外地获得不少情报。关于“川木”的内情,似乎隐约浮现些许轮廓。 现任掌柜修作还太年轻,被批评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做了十几年掌柜的加助才刚被革职。这是根据阿忍的叙述所观察出来的。 这时鹿藏巡警终于来了,说: “刑警在阿槙房间的垃圾桶找到这东西。” 那是一张被裁成四片的信纸,拼凑起来一看,原来是封休妻书,日期为十月五日,正是昨天。这应该就是昨晚阿槙喝醉闯进仓库大闹的原因。 不过新十郎并未立刻传唤阿槙。 “古田先生,可以麻烦你请修作掌柜以及前掌柜加助过来一趟吗?” 这种先巩固外部、再直捣核心的询问方式,就是所谓的正攻法。 ※  ※  ※ 如同“川木”的用人原则,修作果然长得眉清目秀,爽朗的笑容很讨人喜欢。 新十郎请他进来:“你最后见到老爷是何时?” “昨晚我休假出去玩,没见到老爷。如您所知,昨天五号是水天宫的庙会,人潮汹涌。只有一号、五号和十五号的庙会活动,店家才会特例营业至深夜十二点。不过不需要全部店员看店,所以五号那天我和阿正、阿文从八点开始休息,十五日那天我们就必须值班到十二点,五号看店的那组休假。” 水天官的庙会和虎之门的琴平并称东京数一数二的热闹祭典。虽然现在热闹程度已不復往昔,不过大部分人都晓得,当时东京大的庙会活动当属水天宫与琴平,就连浅草观音的庙会也远不及水天宫。 那一天的庙会活动从清晨一直到深夜,盛况空前。东京当地人不用说,也有住在十数里之遥的乡下农人,穿着草鞋前来共襄盛举。夜晚,从水天宫延伸出去的人形町大道,架起一大面烛火墙,亮晃晃地仿如白昼,罗列着花贩、杂耍、小吃摊等等,吸引了不少游客。 人形町的诸多商家这天自然得配合营业至深夜,可是眼前明明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却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确实有些残忍,因此便拆成两组轮休,从晚上八点开始。看来藤兵卫算是位体贴员工的老闆。 “你一整晚都在逛庙会吗?” “没有。我在这里待了十年,早已玩腻了,所以没到处闲逛。这个月一号到十五号,在说书场举行‘圆朝祭’※表演热闹非凡,有洋人情嘶——圆朝、圆生、圆游、圆右、喇叭圆太郎——和说唱表演的万橘、金朝,还有新潮的落语、魔术,堪称西洋魔术第一把交椅的归天斋正一与女魔术师蝶之助的搭档、中村一德的水艺※、鹤枝生人形※,还有银朝的新内。其他尚有女清元※的橘之助、女新内※若辰等等,个个都是一流水准,像这么大的阵仗恐怕空前绝后了。听说秋叶原那里有很受欢迎的西洋马戏团‘茶利乃’,演出也十分精彩。”(※圆朝祭,由落语协会举办的说艺活动,纪念圆朝。圆朝(1839-1900)是日本非常着名的语言表演艺术家,对“落语”(类似中国传统的单口相声)具有很大贡献。‘嘶’是落语的一种形式,“人情嘶”主要是描绘亲子关系、夫妇情爱,一般都属喜剧。下文的圆生、圆游、圆右,喇叭圆太郎,都是圆朝的继承人。※水艺为一种用水錶演的杂技、戏法。※生人形是一种制作精细的人偶,表情生动逼真,常于描绘展出。※清元,日本三弦曲调的一种,属于“净琉璃”一派。※新内,为日本说唱曲艺“净琉璃”一派。) “茶利乃”西洋马戏团是由义大利人茶利乃率领二十几名外国人所组成的戏班子,八月访日,于秋叶原盛大公演,在东京引起极大迴响。 擅长交际的修作笑容满面,滔滔不绝地说: “这个月的说书场表演,我从第一天开始就去捧场,这次聚集各方名人,非常有看头,尤其是圆朝的洋人情嘶,绝不容错过。不巧十五日那天轮我当班,为了不错过这场压轴表演,打算提早三十分钟关店,不知能否赶上。” “何时散场呢?” 第13页 “大概十二点左右,后来就跑去寿司店小酌几杯,回程顺便逛了一下庙会,回到家已经两点。” “正平和文三也同行吗?” “没有。对小孩子而言,庙会比说书场有趣多了。我给他们每人一块钱,再加上店里的小费,他们就去求友亭大吃了一顿一元五十钱的西餐,不过一早起来却一脸闷闷不乐。” “八点到凌晨两点一直在外,所以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不过后来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吗?” “因为喝了点酒,一直熟睡到天亮。” “四号晚餐时,老爷曾叫你去仓库一趟,是谈些什么呢?” “是的,不过这事令老爷十分难堪,有些难以启齿。老爷怀疑老闆娘和芳男先生有不寻常的关系。看他似乎十分为难,不知所措,好几次欲言又止,连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老闆娘和芳男是什么关系呢?” “这种事还是问当事人比较清楚吧!” “昨晚两点回来时,没看到芳男先生吗?” “比起我和那些小鬼,芳男先生的房间离别馆更近。因为离我们住处有点远,所以听不到什么声响。” 看来那封休书似乎说明了阿槙与芳男的暧味关系,多亏这张纸条,才能触及一些内幕私情。接着召集了阿忍、阿民这些女佣,还有彦太郎、千吉、文三这些小鬼头们,设法从他们身上搜寻情报。虽然女人多少还能讲上些什么,但小孩子对这种事可就没什么批判能力,顶多是人云亦云罢了。由此可见,阿槙与芳男的事,已经传遍街坊。 花乃屋听了这些女佣和小鬼的供述,笑嘻嘻地捻着鬍鬚说: “真是辛苦各位了。芳男除了和阿槙有暖昧关系外,也和良町一位叫做小仙的艺妓相好,听说还包养了一位唱小调的女师父呢!修作也和良町一位叫雏菊的艺妓过从甚密,听说他也包养了一名年轻艺妓。这不打紧,更惊人的是,才十八岁的金次就已经和一名叫豆奴的小艺妓交往,十七岁的正平也有一位叫染丸的姊姊关照,这种事可是挖都挖不完的。外面还谣传,芳男和修作嫉妒前掌柜加助,设了诡计将他撵走。” 虎之介听到这么些小道消息,略显不悦。 “别将未经求证的事说得跟真的一样好不好?这样怎能做出精确的推理?” “无知剑客才会说这种话。我可是从千吉、文三和彦太郎这些小伙计那儿打听来的。五月五日那天,加助被老闆撵出去,事发那天晚上适逢端午,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其中唯一的女性阿槙最先醉倒,她没回到自己房间,而是醉倒在一旁的榻榻米上,后来不知是谁替她盖上棉被,结果烂醉如泥的加助爬进被窝,抱着阿槙入睡,遭阿槙怒斥唤醒,于是一桌男女全赶去看个究竟,场面真是难堪。这种事情想瞒也瞒不住,颜面尽失的加助随即被撵了出去。以上是千吉和文三这些当天没喝酒的小鬼们的证词,而且是芳男和修作劝加助去房间睡的,说什么睡在这里会感冒,正平也在那房间睡觉,故意将阿槙说成正平,其实正平是在楼上小鬼们的房间睡觉。摘不好醉倒的阿槙不回自己房间,也是预谋之一。” 这可是重大发现。如此一来,就了解藤兵卫为何要叫加助过去一趟。藤兵卫后悔赶走加助,于是找他前来密谈,此举对于阿槙、芳男和修作三人相当不利。 依阿忍所言,庙会那天店里非常忙碌,根本不可能有人偷懒,困此应该没有人看到由后门进来的加助。况且最里面的仓库离店面有段距离,店里的人没事也不会去仓库或厨房。不过只有阿槙住的别馆离仓库较近,或许阿槙曾看到加助进来,甚至从房内窥见加助前往仓库。 “嗯,可能有人看到加助,加助来之前,要不要先请阿槙过来问问?” 愈来愈深入案情核心了。阿槙今年二十八岁,原在柳桥左岛卖艺的她,被藤兵卫纳为妾,前妻死后便搬入本家。果然如同报上所言,是一个标緻美女,勐一看还算端庄秀丽,仔细端详就嗅得出一股风骚。因为宿醉,加上转神受到冲击,脸色很差,还盖了层厚妆遮掩。 浑身散发性感魅力的阿槙,微笑地向新十郎行了个礼。 “是老扳娘吗?辛苦你了,想必一定心力交瘁,请节哀顺变。听说昨晚加助和藤兵卫老爷谈完话离去后,老爷便叫你和芳男去一趟仓库,是吧?” “咦?加助昨晚来过?那肯定是加助杀了老爷。”阿槙吓了一跳,尖叫出声。 “为何认为是加助杀了老爷?” “还用问吗?除了加助以外,没人憎恨老爷啊!他可是阴险恶毒的孤狸呢!” “这个我们自会调查,老爷是什么时候请你和芳男过去仓库的?” “十点以前吧,记得不是很清楚,大概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那时刚好想去说书场看圆朝表演。” “每天都会去说书场吗?” “没有,昨晚心血来潮,其实我对说书表演不是很感兴趣。” “老爷和你说了什么?” “其实和芳男先生有关,老爷想将忠心脏病的独生女小彩许配给芳男,打算让他继承家业。” “这样不错啊!然后还说了些什么?” 第14页 “没了,只有这些。” “这么说还真奇怪,这休书是老爷写给你的吧?上头的日期正是昨天呢!” 只见阿槙脸色一变:“这东西是从哪儿找出来的?” “在你房间的垃圾桶。” 阿槙以手拭泪,呜咽起来:“我真是个悲哀的女人,为了老爷尽心尽力,老爷也很信任、疼爱我。但出身风尘,在这种正派人家註定遭人嫌。我知道有人四处造谣,企图陷害我,只是不知道是谁。居然有人说,让这种出身卑微的人进家门,会令整个家族蒙羞。到底是谁这么过分?” “这家里会这么做的,只有芳男和修作吧。” “不,不一定是家里的人,也可能是外人唆使所为。” “可是你一出仓库,便到厨房取来一大壶冷酒,一下子灌了好几口不是吗?听说后来还企图闯进仓库二楼的老爷房间,在那里大吵大闹了十几二十分钟呢!” “那是因为我喝多了,并不是对老爷有什么不满,只是带着几分醉意去老爷房间玩玩而已,可是老爷将房门上锁,睡着了。因为那时我真的醉了,拼命敲打房门想叫醒老爷。后来芳男跑来,说老爷已经就寝,叫我别胡闹。因为进不去,后来就回房睡觉了。” 她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一副得理不饶人样,看来和阿槙正面冲突不会有什么好处,就算有确切证据,也会被她四两拨千斤敷衍过去。新十郎决定就此打住。 ※  ※  ※ 不久,鹿藏将加助带过来。 加助年约三十二三岁,相貌堂堂,看起来秉性正直,不像是那种聪颖伶俐、善于交际的人。 新十郎对加助说:“你什么时候来这工作的?” “这店开张时就来此当差了,当时我十二岁,从小伙计一直当到掌柜,今年五月五日刚好满二十年。” 加助从明治元年开店那天,就和藤兵卫忠难与共,奋斗至今。 “昨晚为何回来呢?” “昨天做完生意之后,一回到家内人就递给我一封老爷写的信,说是差人火速送来的。信中写道,因为今天是水天宫庙会之日,不管多晚来都没关系,叫我从后门进来找他,那时是八点半左右,快的话九点左右可以到老爷家,于是我便急忙出门。”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呢?” 加助嘆了口气说:“老爷感嘆自己来日无多,不但店里状况走下坡,也害得我人生遭变,后悔自己做了无法挽回之事。老爷年纪也大了,净说些丧气话。看到老爷那样子,真叫人心痛万分。老爷还拉起我的手,对我说:‘加助啊!我害你变成这样,请原谅我吧!都怪我一时昏头错看人。’还问我能否回来重掌店务。因为他听到流言飞语,于是这四五天闭门不出,查了所有帐本,发现自从我离开后,明明没有採购却挂名进货,甚至做假帐等等,光凭这些就能将芳男与修作革职。昨天已向修作问清楚,也掌握了证据,相信那小子不敢说谎。老爷本想原谅他们,但一想到年纪轻轻就如此心术不正,怎能担当重责大任?于是决定将他们两个撵出去,希望我明天中午能来店里一趟,早上将该赶的人赶走,好迎我回来復职,老爷这么对我说。于是我便回去准备一番,等待老爷差人来接。” “原来如此。老爷一死,这事也成了泡影,真是遗憾!其他还说了什么吗?” “是。街坊谣传老闆娘与芳男有暖昧关系,老爷问我有何看法,他说,我还在时就听闻一二,不可能不知情。” “这问题可真尖锐呢!” “是啊!他这么一问我也觉得困惑,我只好说,其实我多少有听闻此传言,只是没亲眼瞧见过,只见老爷脸上浮现一抹微笑,说他曾亲瞩目睹。” “他曾亲眼目睹?” “是的。深夜他如厕时,经过老闆娘房间,看到纸门微开,隐约可见房里的小灯亮着,可是房内空无一人,觉得有些奇怪,于是他熄掉灯,偷偷潜上二楼,听见从芳男房里传来两人打情骂俏声。老爷说待我回去后,会叫他们两人过来,休了阿槙,和芳男断绝叔侄关系,今晚就会赶走他们,后来他要我告诉阿忍,请老闆娘和芳男立刻过来,我将话带给阿忍后便回家了。” “直接回家吗?” “没有,因为太高兴了,又遇上庙会,便顺道去水天宫参拜一下,喝了几杯。因为很久没喝,所以有点醉,混到半夜才回家。” “是在哪间店喝酒?” “因为日子清苦,身上没什么钱,只能到商店街后面的小摊子喝几杯温酒,或许就是太久没喝,才喝得酩酊大醉。” “有谁看到你回店里吗?” “我只记得和阿忍、阿民打过照面,没遇到其他人。” 听了加助出人意料的陈述,至少可以确定最重要的杀人动机,不过诡异的是,芳男昨晚失踪。警方早已前往芳男可能藏匿之处,到小仙和唱小调的师父那里查访过,并未发现其行踪。 新十郎又唤了金次问话。当时轮他值班,加上芳男中途不见人影,所以得扛起掌柜之责的他,忙得不可开交,工作以外发生什么事完全不知情,一起当班的彦太郎和千古可以作证。听说那天十点多,豆奴来到店里,随手把玩店内的小东西,结果只买了一支髮簪便走了,反正是金次买单,她不用掏钱。 第15页 新十郎的侦讯告一段落,再次前往案发现场鑑识。 “看来钉子并未打进锁里,因此可从外面解开,但不可能从外面上锁。所以只要将铁丝弄弯,便能轻易地从门缝穿入撬开。” 新十郎喃喃自语,在现场仔细搜索。打开房门,编成四间,藤兵卫的起居室约四叠大小,旁边是储藏室,除了有供奉佛坛用的香包,还有一堆杂物,大概是用过就扔进这里,另一间似乎是藤兵卫的寝室,因为没有壁橱,所以摺叠好的棉被被随意堆在房间一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摆饰。看得出来每天都有打扫,还算整洁。但奇怪的是,储藏室和寝室到处都散落着泥土印。 “看来似乎有人偷偷潜入。这里也有泥土,难道有人光脚踩进来?还是穿着木屐?有可能从庭院攀上别馆,再潜入仓库。接下来去调查一下庭院吧!” 新十郎来到庭院,虽然留有各种脚印,但是无从分辨出哪个是木屐,哪个是赤足,绕到仓库后方,虽然大路那头因为庙会活动人潮汹涌,可是这条弯曲小径一入夜便十分昏暗,杳无人迹。围墙外放了个垃圾箱,站上那箱子应该能翻过围墙。 于是新十郎唤了女佣过来,问道:“那天是几点锁门?” “因为适逢水天宫庙会,晚上还是报热闹,而且店里的人也跑出去夜游,所以后门整晚没锁。”女佣答道。 看来外人十分容易潜入。 搜查告一段落,正准备打道回府时,突然传来洪亮的唿喊声: “我们带嫌犯过来了。” 巡警们蜂拥而入,只见芳男被紧紧捆绑住,被警方押进来。 “为何你们知道他是兇手呢?”新十郎问。 “我们刚才逮捕到他,还没展开侦讯。不过这和服的膝头处沾有血迹,袜底也是,您看!确实沾着血呢!由此可见他就是犯人。” 这些被指出的地方果然沾有血迹。 “我了解了。不过大家这样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芳男也很难回答吧!我看就留下一两个人负责看守,其他人先退下待命如何?我有些事想问芳男。” 于是留下两位较重要的干部,其他人退席。新十郎坐在芳男身旁。 “关于昨晚的事,我已略知一二了。你和阿槙被藤兵卫叫去仓库,是因为你们做了不义之事,不过阿槙一再否认,说有人企图陷害她,但是藤兵卫不信,因为他认定你们二人互通款曲,也亲耳听到你们打情骂俏。阿槙姑且不论,你应该没有反驳的余地吧!而且藤兵卫还向你说,因为小彩患病,想将她许配给你,由你继承家业,没想到你却不自爱,作茧自缚,于是他当下决定下休书给阿槙,并和你断绝叔侄关系。” 芳男仿佛认了命,并未辩驳,默默地点了点头。 “没错,诚如所言。” “你们离开仓库后呢?”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烦恼今后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老闆娘,不,阿槙在楼下大声吵闹,过去一看,喝得烂醉的她正往仓库走去,我立即追上去,看到她在老爷房门前不停破口大骂。不过房门上锁,根本打不开。我只好安慰阿槙,拉她回房间,她嘴里抱怨个不停,最后沉沉睡去。我回到房间,不知如何是好,蒙着棉被沉思,怎么想也想不出头绪,于是打算离家,动手打包行李。但想到一旦被赶出去,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该如何生活,也就懒得打包了。自己身无一技之长,看来无论如何还是得向叔父赔罪,祈求原谅才好。虽然那时已经深夜一点,但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于是前往仓库二楼,房门依旧反锁,夜宵也仍然摆在外头,看来连女佣也放弃了。用手上蜡烛一照,虽然上锁,但是没有插上钉子,于是我用牙籤从门缝撬开门环,果然应声打开。进屋一看,发现叔父已遭人杀害。若当时马上离开,就不会沾上血迹,但我看到之前被叫来责骂时遗落的烟盒掉在尸体旁,于是小心翼翼将其拾起,飞也似的进出,步出房间勐然想起要锁门,赶紧再用牙籤由门缝插入将门环反锁。离开仓库后愈想愈害怕,拼命往外奔逃,仿佛自己就是杀人兇手。” “的确,向人道歉时,居然半夜偷偷摸摸将反锁的房门撬开,你原本想杀死藤兵卫是吧?” “没这回事!”芳男激动地否认,面色苍白,身子不停颤抖,过一阵子才恢復平静。 “你这么说,我也无法辩解,现在的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之所以遭到叔父惩罚,全是我和阿槙自作自受。女人碰到这种事会使坏心眼,情绪一上来就恶言相向,所以我打算趁阿槙睡着时去求叔父原谅,于是我迫不及待想向叔父道歉,我也知道偷偷摸摸撬开门锁是不对的,但当时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一心只想赶快道歉,我绝非卑鄙下流之人,我所说的每句话绝无欺瞒,全是事实。” “那么再问你一件事,你知道藤兵卫叫加助回来一事吗?” “知道,叔父全告诉了我和阿槙,因为他已不再信任我们和修作,所以要我们今晚立刻收拾行囊离开。我问他为何不叫修作过来,原来他今晚休假去逛庙会,只好明天一早赶他出去。但是他要我们今晚就立刻离开,还说姦夫淫妇大白天被街坊撞见恐被耻笑,所以叫我们今晚就走,也算对我们客气。况且明天中午加助回来,也不会显得尴尬。” 第16页 “看到尸体后,你惊慌地逃出仓库去了哪儿呢?” “我感到自己仿佛就是杀人兇手,简直坐立难安。因为直觉警方一定会追缉我可能会去的地方,于是跑到人生地不熟的洲崎一带,闲逛了一整夜,决定投靠大坂的朋友暂避风头一阵子,便走到品川搭火车。” “辛苦你了,今晚就在拘留所好好休息吧!” “不!我不是兇手啊!” 芳男发狂似的吼叫着,新十郎却不予理会。警方制伏了芳男,将他带往辖区分局。 “哎呀,看来案情可是急转直下,水落石出啦!”虎之介松了口气。 新十郎却说:“这个嘛,还不能妄下断语,背后可有隐情呢!” “你在说什么啊!动机、血迹不就说明一切了?况且他自己也说了如何撬开、上锁,哪有侦探听到嫌犯喊冤,就相信他不是兇手,有这么天真的笨侦探吗?” “呵!说得好,你既不天真也非笨蛋,只不过啊,耍剑和推理可是两码子事。你看,散落在房内的泥土,要是忽略这个地方,可就别想逮住真兇。” “别说这些无聊话啦!那些泥土不就是老鼠搞的吗?看来你脑筋也不怎么灵光嘛!” “你这种推断实在太草率,身为侦探若如此轻忽,认为这些泥土是老鼠搞的,也要力求实据,或许是鼹鼠搞的鬼,所以才说你不可能逮到兇手。” 约好明日十二点于新十郎家会合,一行人便各怀心思地离去。 ※  ※  ※ 海舟搬出磨刀石,静静地拿起刀子,磨完后将刀子反握,往后脑勺擦了一下,然后取出白纸,拭去流出的脏血。擦完后换划手指,挤出一些脏血,虎之介的叙述也恰好告一段落。 “咖啡都冷啦!这玩意儿一冷就很难喝。”海舟劝虎之介喝咖啡,自己则反手持刀不断放脏血,若有所思,看来八成是在推理整件案子。 “无论是谁都会认为兇手就是芳男和阿槙,只要藤兵卫在,芳男就不可能继承川木,阿槙也无栖身之所,只要杀人灭口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新十郎所言,芳男深夜一点用牙籤撬开锁潜入房内,就是打算杀死藤兵卫。结果潜入一看,发现藤兵卫早已不知被谁杀害,于是惊慌进出的芳男肯定以为是阿槙下的毒手,阿槙是个坏女人,心想警方要是逮住芳男,肯定会供出自己,于是心一横,打算将可爱又可恨的芳男也杀了,这就是芳男之所以逃走的原因。可是阿槙不是兇手,一个喝醉的女人怎么可能一刀剌死男人。就算男人一时没留意,区区弱女子也很难办到。况且那天藤兵卫写了休书,不会毫无警戒之心。”海舟拭去手指的脏血,再换另一只手放血。 “如新十郎所言,藤兵卫寝室散落的泥土应该是可疑人士所留,而且兇手肯定晓得阿槙被休、芳男和藤兵卫断绝关系一班,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加助以外没有别人,因此加助就是真兇。加助十分怨恨藤兵卫,打从心底憎恨他。歷经五个月穷困潦倒的生活,使他性情大变。虽然重回老东家是件好事,但是如果无法恢復过去的地位,也没什么意义。于是贫穷之鬼蒙蔽了他的良知,让他起了歹念。若杀死藤兵卫,便能将罪嫌推给阿槙和芳男,如此一来,嫌疑就不会落在欢喜归营的加助身上。至于同样被藤兵卫下令放逐的修作,一旦藤兵卫不在,也不见得能留下来,就算留下来也不可能保有原先地位,于是加助成为大掌柜可说是十拿九稳。反正小彩有病在身,也拖不了多久,到时“川木”的经营权自然落在加助手中,加上世人对他评价不坏,由他继承藤兵卫一手建立的家业,相信应该无人反对,这就是加助打的如意算盘。”海舟收起刀子与磨刀石。 “加助向老闆辞行后,便翻过围墙躲进仓库,阿槙和芳男遭斥责时,他大概躲在隔壁房间,待他们离去,便冲上前一刀刺向藤兵卫。喝醉的阿槙跑到仓库大吵大闹时,加助将门反锁,插上钉子,准备进行善后,仔细检查有无遗落东西,或是留下形迹。个性严谨的他,遇上紧急状况,往往显现出充满胆识、小心谨慎的一面。直到四周平息下来,才若无其事地离开,还刻意绕去路边小摊小酌几杯才回家。” 虎之介嘆了口气,对于海舟那宛如神技般深沉而周密的思路,只能深深嘆服,感动得眼泛泪光,无言以对。 ※  ※  ※ 离正午集合时间还有段空档,虎之介心情十分平静,犹如出世一般。他腰间挂着饭糰,十点左右就来到结城家庭院,一边闲晃一边悄悄观察新十郎的书房有无动静。 今早还有一位特别来宾也赶来凑热闹,那就是梨江。因为看到早报上绅士侦探出马办案的消息,也想来掺一脚,于是一早便骑马赶米,直接冲进新十郎书房。 “你不骑马吗?” “会骑是会骑,可是我没有马。” “那你去人形町那么远的地方,都是怎么过去的呢?” “用走的。” “可真辛苦啊!我借你匹马好了。” “因为有伙伴同行,所以不太方便。” “这我知道,就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傢伙和粗鲁无札的剑客是吧!” “还有一位古田巡警。” 第17页 “那就是四匹啰!” 语毕,梨江立刻策马离去。不久便牵来四匹马,一匹匹系在庭院树上。 当时还挺流行骑马。妇女间也流行穿和服裤裙,骑马穿梭在人声杂沓的街道。上流社会并不时兴这玩意儿,只在一般庶民间流行,而且女人之中大多是娼妇才骑马,因此这股骑马风潮遭知识分子轻蔑,只有鄙夫粗汉、下里巴人和娼妇才对此感兴趣,有识之士是不会骑马上街的,不过梨江可不理会世俗眼光。对她而言,骑马是件非常新奇有趣的事,因此就算在路上被往来行人注目,她也无所谓。新十郎虽是一介高级知识分子,不过听了梨江这番话,倒也没拒绝。 大家集台好准备出发时,虎之介却闹别扭,并非不愿骑马,只是觉得自己这身穿着根本不适台骑马。不过为了潜藏心中的那番精湛推理,只能暂对隐忍了。 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老巡警领在前头,五匹马穿梭街上的异样光景,着实让路人惊讶万分。 “餵!你们看,真是难得一见呢!那是马戏团在游街吗?难不成是向茶利乃示威,要表演日本魔术?那个捻着鬍鬚的应该就是主办人,真是太夫和女艺人的绝妙组合呢!看来茶利乃有劲敌啦!那个大块头是日本人吗?看起来似乎不太像耶!哈哈,我知道了,这傢伙可有妙用哦!因为日本内地抓不到勐兽,所以叫那傢伙披着虎皮,踩着火轮表演,所以他也是主角之一。叫老虎以人的形象出来游街,这主意还真新奇呢!” 抵达人形町,警方已经将拘留的芳男带往“川木”,等待新十郎到来,加助也在其中。 藤兵卫的尸体安置于白色棺木。病体孱弱的小彩特来拜见父亲最后一面,看到父亲惨死模样,一时昏厥,还发着高烧,被安置在房内休息。新十郎将店门控上,召集所有关系人,并且命人解开被捆绑的芳男。 “昨晚不太好受吧!亏你叔父那么拉拔你、照顾你,若是没发生你和阿槙那档事,这起命案就不会发生。这么想,要你在拘留所待上一晚赎罪也不为过吧!”新十郎说。 “好,我问你,你在藤兵卫尸体旁抬起的那只烟盘呢?” “已经丢进河里了。” “你那只烟盘随时都塞在腰际吗?” “并没有,在店里工作时不会。” “那天晚上你在店里被藤兵卫叫去仓库,是吧?” “啊!”芳男惊唿一声,“我想起来了。因为昨晚太过慌张,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可是那天晚上确实没带那只烟盘去仓库。” 新十郎微笑地颔首,“你一直以为自己带烟盘过去,其实并没有。那只烟盒是兇手从你房里偷走的。兇手带着你的烟盒,于八点左右离开店铺,虽然去了一趟说书场,却只是和前座的人随意闲谈一阵,然后在场内闲逛,说书也只能听个片段,但是只听片段根本没意思,实在耐不住的他,便向熟稔的管鞋员领回木履,说去逛逛庙会再回来。于是他爬上垃圾箱,翻过围墙,潜入老闆家,将木屐揣在怀里,赤足穿过庭院,潜入仓库,观察里面情形,然后打开拉门,潜进藤兵卫起居室隔壁的房间。那时恰好加助在起居室,两人正紧握着手,泪眼相对,立下坚定誓约。” 花乃屋因果一把撤住突然起身想逃走的修作。他虽然欠缺推理能力,不过追捕犯人倒挺有一手。他制伏住修作,像是自己解开了谜团,满足地捻着鬍子。待骚动平息,新十郎开始剖析案情。 “修作从四号晚上开始计划杀害藤兵卫。为什么呢?因为他从藤兵卫的口中得知,他干的坏事已被识破,失去信用,加上芳男与阿槙通姦一事被揭穿,所以他也将被逐出。因为隔天五号是水天宫的庙会,不用上班的他趁店里最忙碌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仓库,处心积虑准备好不在场证明,伺机而动。 “此时,加助回来了,并且得知他将接管店务,和藤兵卫重拾情谊,修作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演变至此,杀害藤兵卫的决心更加坚定。碰巧老爷那时又召来芳男和阿槙,一个是要断绝叔侄关系,一个是要被休,对修作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只要现在动手,任谁都会觉得兇手就是芳男与阿槙。他抓住这绝佳机会,趁两人离去时杀害藤兵卫。喝醉的阿槙跑去仓库大吵大闹时,修作还站在尸体旁,将房门上锁,插上钉子,从容收拾善后,绕着尸体仔细检查有无留下对自己不利的物品,确定无误后,便将芳男的烟盘扔在尸体旁,落荒而逃,再若无其事地返回说书场,观赏圆朝表演,在寿司屋小酌几杯后,两点左右回来,气定神闲地睡了个觉。反正矛头自会指向芳男,论动机、物证可说一应俱全,芳男肯定百口莫辩。加上藤兵卫身后只留下病弱的独生女小彩,当上掌柜的修作便能顺理成章继承家业,他早已算计至此。” 已经认罪的修作,抬起那张恬不知耻的脸,看着新十郎。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老早就在计划此事了,而且比起芳男,阿槙早就想勾搭我,那时我突然灵光一闪,要是我拒绝的话,那个淫妇阿槙自然会向芳男出手。姦夫淫妇凑成一对,刚好可以顶替杀害藤兵卫之罪,如此一来川木屋便落入我手中,这想法早在一年半前就萌芽了,和陷害加助一事无关,也不是行兇前一天才临时起意。上个月确定计划,打算从一号开始每天都到说书场看表演。四号遭藤兵卫斥责一事,大概是命中注定吧!若没发生那件事,肯定不会怀疑到我头上。还有加助被叫回一事,现在想想,五号这天还真是不幸,最后走错的这步棋或许正是神的旨意吧!所以侦探先生,你也没什么了不起。”修作冷笑地说。 第18页 ※  ※  ※ 海舟反握刀子往后脑勺一划,再拭去脏血,听完虎之介的叙述。 “修作这么说是吗?四号那天被藤兵卫责骂一事是命中注定,算计到最后,居然挑中五号这个烂日子,看来修作怀着很深的恨意才会这么说。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人生祸福难料,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海舟划了一下左手指,开始放脏血。 “新十郎认为修作是因为四号遭藤兵卫斥责而起杀意,并非没有道理。因为依修作所言,早在一个月前便立下杀人计划,四号晚上被斥责一事则是导火线。就算修作所言为实,但依理实在说不通,搞不好真的是临时起意,总之他们两人都不想输给对方,这点连修作自己也觉得意外。要是我当时也在场,肯定会和新十郎抱着同样想法。不论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答案见仁见智。我之所以错认加助为兇手,是因为我没参与现场勘察,这也没办法。不过世上常有像加助这种有人望又驮直的人误入歧途,所以绝对不能轻忽。若那时我也看到房里散落泥土,便会将兇手锁定为加助或修作,不我选择了加助真是一大错误。” 虎之介对于海舟的超凡见解及敏锐心思益发敬佩,默默地谨听教诲。 上卷 魔教之怪 秋雨绵绵的早晨。在海舟家里的书房,泉山虎之介与主人相对而坐。只见料准一大清早不会有访客而前来的他,片刻不离手地翻若记事本,神情认真地说明着,生怕弄错先后顺序。 “关于此案,得从去年岁末突发的奇怪事件说起。不知您是否还记得,去年十二月十六日,有位叫做幸三的年轻人被发现陈尸于茗荷谷的切支丹坡,惨遭啃断喉咙、剖腹掏脏,死状甚惨,而且肝脏不翼而飞,因为民间流传吃生肝能治绝症的迷信,推测可能是患有绝症之人下的毒手。两个月后,也就是今年二月中旬,又发生同样案件。位于音羽山林草丛中,佐分利夜须、雅子母女俩遭啃断喉咙、开肠剖腹夺去肝脏,曝尸荒野。母亲三十五岁,女儿才十八岁,都是美女,调查后发现两人均为久世山天王会——俗称急进教的邪教信徒,因为先前的幸三也是急进教信徒,因此搜查方针至此丕变。 “三人都是此教信徒兼干部,而且均足深夜从教会回家途中惨遗杀害。幸三是从久世山回大冢途中遇害,佐分利母女则是于返回杂司谷途中。护国寺一带是忠有绝症之人的聚集之所,此点自然列为侦查要项,但急进教实在不好对付,于是有人建议派使密探。不过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天王会有一个后援会,会长为藤卷公爵,副会长是町田大将,一千会员也全是天下名士。没有确切证据就胡乱拘提侦讯,恐会引起天大麻烦,所以才会有人建议派使密探潜入其中。担任此项任务者当年三十岁,是曾师事在下所开设道场的第一高徒。” “这种做法太不明智了!密探一旦察觉自己到了极限,很容易会暴发出来。得选个能沉得住气的人。急进教真是那么恐怖的组织吗?” 虎之介突然瞅了海舟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两三个月后,雷象变个人,向长官报告时,不但能将急进教的礼赞、宣传和教喻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曾于在下开设的道场,手舞足蹈地唱诵奇怪经文、说教等,着实变了个人,真叫人伤脑筋。不久他辞去刑警一职,在急进教里负责烧锅炉。” 海舟笑了笑:“阿虎也会烧锅炉,所以还是别接近急进教。西方不是有一句俗语‘适得其反’,对阿虎是个很好的训诫,劝你最好谨记于心,毕竟有些工作就是不适合豪杰之士蛮干。从前因为武官执政,导致国家大乱,侦探一职也是如此,有颗善于推理的脑子与死脑筋的豪杰之士可说天差地别,若要阿虎担任捕头还说得过去。” “就像武术需要磨鍊,侦探也是一种习惯的养成,在下认为习惯是古人首要训诫。”虎之介低头喃喃自语,忽然闭上眼长长嘆了口气,才又开始说: “后来又派了一位叫做牧田的密探,为了怕被雷象识破,才会忽然选派个毫无经验的门外汉,是个文弱年轻书生,才潜入半年,还没见到成果,又发生了第三起奇怪事件。月田银行的经理月田全作的夫人真知子从急进教教会返家途中,同样遭啃断喉咙、开膛剖腹夺去肝脏。经过整整四天搜查,愈是调查就愈觉得急进教十分诡异,不但有所谓魔人魔兽,还有很多人力绝对不可能办到的诡异行为。推测可能是所谓魔人驱使魔兽,袭杀返家途中的真知子,啃断其喉咙、剖腹取肝。听说魔人具有超人的飞天钻地怪力,因此有可能是躯使魔兽犯罪。” “是谁这么认为的?” “正是在下。” “原来如此,我看这想法只有阿虎才想得出来吧!魔兽又是什么东西?” “是种身形如同小牛、兇勐程度连熊和狼也望尘莫及、一种非常奇怪的大狗,叫做大丹狗。” “大丹狗在西方是很普通的狗啊!不过这种狗居然出现在日本的急进教,可真是有意思,看来内幕重重,所谓神通力,暗中必藏着巧妙诡计。水艺※可是种相当于西方魔术的戏法呢!像阿虎这般只着眼于魔力,不去了解背后有啥诡计,全是因为过于主观,请试着以我的眼光来看事实,像相机般如实地陈述出来。”(※用水錶演的杂技、戏法。) 第19页 海舟伸手打开烟盘抽屉,取出刀子与磨刀石。 ※  ※  ※ 天王会是祭祀广大天尊与赤裂地尊的天地二神。话说这两位神祗开天闢地,为日本神祇的祖亲。神祇化身降于世间,就是称为别天王的稀世美女,集信徒崇敬于一身的教祖。 别天王俗名安田久美,当年三十五岁,已婚生子。出生于贫苦木工之家的她,十四岁那年嫁给一个叫安田仓吉的笨木匠,翌年产子。之后厌倦夫妻关系,周遭都认为这是天地二神来迎的先兆。后来儿子改名为千列万郎,成为教会的第二代继承人。 别天王的首位信徒就是其夫仓吉。将自家后院改为教会,募集信徒,不久笨木工仓吉搬进自己一手创建的教会,那时还只是个少数信徒才晓得的教会。天王会之名之所以变得天下皆知,始于数年前一位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世良田摩喜太郎,是他信仰上别天王的缘故。 世良田于明泊初年历任两处府县官员,之后又担任地方行政、税法、选举制度等研究要职,留学十一年后才回国。明明是众人眼中的国家栋樑,却撒开本职,成为别天王的左右手。当然谣传他是被别天王美色所迷,受其笼络,却也大开天王会知名度,该教顿时成为天下关注掉点。当然归功于他将留学西方多年所学的政治手腕,有效运用于天王会的布道事务。 另一位是年近四十的和尚大野妙心,担任参谋。从禅学到天台、真言等三宗,深入探究奥秘的他却也对佛教彻底绝望。谣传他自文觉以来便持续艰苦修行,十几岁时走火入魔发疯,从此成为天下知名怪僧。他精通世界各国宗教奥理,加上舌粲莲花,声音琅琅三日绕粱不去,听说他讲道时,空气中还会散发奇特的清香。自从皈依别天王以来,天王会的女信徒明显增多,总之他对妇女有着谜样的特殊魅力。 没想到安团久美的丈夫仓吉却落个悽惨下场,他被由奥殿不断下放至最低层,贬为一殷信徒,沦为在教会打杂的僕役,阶级等同烧洗澡水的牛沼雷象,被视为教会里的米虫。 世良田摩喜太郎以其政治手腕,说服藤卷公爵担任会长,町田大将为副会长,号召天下名士组织后援会,不过这些人并非信徒,纯粹挂名而已。 话说有位叫做山贺侯爵的清贫名士,年方三十五岁,脑筋一流的他备受期持,效忠别天王已达痴迷程度。本来侯爵夫人和子就是个狂热信徒,自从她拉侯爵入教后,夫妇感情更加融洽。 山贺侯爵偷偷将位于久世山的毫宅捐献给天王会当本殿,自己则搬进坐落于邸内一角的朴素洋馆,也是其弟达也的居所,靠着手边仅剩股票过着清贫生活。弟弟达也当年二十五岁,是位一表人才的青年绅士,不但住所被哥哥鸠占鹊巢。所分得的财产还被哥哥花甩殆尽,不得已只好寄居兄长篱下,过着愤愤不得志的日子,后来成了天王会本殿境内唯一异端分子,也是天王会的眼中钉。 还有,月田银行负责人月田全作的妻子真知子(当年二十七岁)为山贺侯爵夫人和子的妹妹。姊妹两人为深堀伯爵家千金,传说深堀家代代观天象历日,卜卦阴阳吉凶,因而触怒天神,遭受诅咒,代代生出白痴男丁,女孩则为标緻美女,因此传言娶深堀家的女儿会带来凶灾,两姊妹也确如传言所闻均为绝世美女,结果姊姊夫家破产,妹妹惨遭杀害。 十一月十一日为祭祀赤裂地神的天王会祭日,真知子当日往返本殿。月田家车夫竹藏将车子停在本殿门旁等候。不知不觉本殿那里喧闹方歇,夜己深沉,杳无人迹,还是不见真知子踪影。竹藏忍不住询问警卫,对放说真知子早已离去,竹藏以为人来人往,没注意到女主人,赶忙惊慌地奔回家。问了女佣,没想到真知子到凌晨两点都还没回来。 翌晨,在月田家庭院门外路上,发现被啃断喉咙、衣服凌乱、惨遭剖腹夺走肝脏的真知子尸体,而且现场并未留下大量血迹,可见该处并非第一现场。沿着血迹,在月田家广大庭院一处被密林包围的凉亭里,发现一大片血海,还散乱着真知子的木屐和内脏,没想到那儿就是杀人现场。真知子并非死于天王会本殿,而是惨死自家庭院。 就在那时,出现一个醒来后还来不及盥洗、一头乱髮、穿着睡表、神色仓皇的男子,原来他是真知子的丈夫月田全作。毕业于牛津大学的新知识分子,继承双亲遗产,十分活跃的青年企业家,金融界的优秀人才。 只见他不顾一切地冲撞欲阻挡他的人,粗暴地沖向警方:“谁是负责此案的警官?” 全作傲慢地瞅着每个人,流露出诡异恐怖的眼神。命案发生后不久,有位叫做土屋的警官赶来现场指挥。土屋趋前一步:“还没看到警局派人过来,这里暂时由我担任指挥,敝姓土屋。” “我内人的尸体呢?” “直到鉴视完毕为止都得留在现场,就在庭院门外路上,我带您过去。” 土屋感觉五脏六腑快冻僵似的,因为直盯着夫人悽惨尸体的全作,感觉不太像个人,那恐怖眼神仿佛要吞噬妻子尸体似的,丝毫不带情感。就这样足足凝视了一分多钟,才转过身用下巴向土屋示意,原本欲走向庭院又折回。 “我知道是谁杀害内人,就是那些急进教的恶徒,因为妻子数天前曾告诉我。她应该是被急进教的隐神给啃断喉咙、剖腹夺肝而死。因为那邪教命令内人向我募款却遭拒,他们就是这样巧立名目要人捐献,就算她被逼得走投无路要杀我,也休想我会捐出家产。现在她被杀了,代表月田家从此平安无事,不过我先声明,人可不是我杀的。哈哈哈!” 第20页 全作活像棵被风吹动的大树,发出诡谲深沉的笑声。 “把急进教的人都抓起来,摧毁那个邪教不就得了,反正不过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他们未免太小看我了,居然胆敢在我家动手,可见他们多么狡猾。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剩下来是你们的工作,总之我句句属实,麻烦尽早将尸体运走,搁在那里实在很碍眼。” 全作斜睨了土屋一眼便迅速离去。 ※  ※  ※ 新十郎一行人随后赶至,展开搜查却处处碰壁,毫无进展。因为天王会信徒们口风甚紧,没人肯回答。好不容易才从牧田口中问出几项珍贵事实,但只要一讲到重点,只是一般信徒的牧田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根本掌握不到证据。 于是将牧田召回搜查本部,由新十郎进行侦讯。听着毕业于最高学府、曾受聘私大任教、身为密探的他所说的话语,的确令人对于邪教产生莫名兴趣,也因为接受这职务使得他性格有些改变。听说朋友们甚至轻蔑、嘲讽他,唯独一位叫做坪内逍遥的朋友始终护着他。牧田是位有识之士,希望能藉由他尽快解开这个疑点重重的案子,当然除了牧田的确切报告外,相信凭藉新十郎非凡的学识与心思,肯定能顺利破案。 牧田向新十郎报告;“今天发生的案件并非我最初被赋予的任务,而是搜寻关于神山幸三、佐分利夜须、雅子等三名死者案情的疑点,没想到竟会发生今天这起命案,总之一听就大概了解了,为什么呢?这是教团内部秘密,就算是信徒也只能臆测,因为真相被隔绝于铁门另一端。十一月十一日为赤裂地尊的祭日,这个地神是个暴神,也称为赤裂血神,是个啃血魔神,为了平息魔神的愤怒,维护和平,会举行一种称为‘黑暗祭典’的活人献祭仪式。信徒们只要一听到‘黑暗祭典’这四个字,便会恐惧得浑身颤抖,总之是个十分恐怖的祭典,会将不够虔诚的信徒丢给狼啃噬,听说位于本殿最里面,随时都会对一些不够虔诚的信徒进行此仪式,每年十一月十一日则是向一般信徒公开仪式的日子,这天也是赤裂地神的祭日,一年就这么天。 “当天被一般信徒围住的十几名不够虔诚的男女,在黑暗中一个个遭狼啃杀,月田真知子也是其中一人。虽然听到一片血海中被啃杀的他们不断发出垂死的惨叫声,但奇怪的是亮灯一看,虽然每个人都昏死过去,身上却无任何伤口,连滴血也没流。过了一会儿便看见回復意识的他们,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位子,月田真知子也不例外,醒过来的她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 “听说有饲养大丹狗,这和狼有关吗?” “应该无关。虽然也有信徒觉得有关,但那只是世良田摩喜太郎买来看门的,况且仪式进行中,一直都听到被啃咬的悽惨悲鸣、哭泣声,没有听到勐兽行动的声音。” “‘黑暗祭典’就这样顺利结束吗?” “是的。虽然中间发生很多惨状,但最后绝对会顺利结束。如同先前所言,这当中应该有佐分利母女命案的相关线索。不过得先说明天王会的教义,教会的教祖为安田久美,一般信徒奉其为广大天尊、赤裂地尊化身,尊称别天王,但除此之外还有个称为快天王的隐神。 “‘隐神’也是此教的特殊用语,顾名思义,没入知晓此神的庐山真面目。虽有一说它是赤裂地尊的暴神化身,但这也属臆测。因为快天王只在‘黑暗祭典’时现身,因此一般信徒一年仅只一次得以拜见隐神,据说它有着能让信徒一夜白髮的魔力,也就是说主持那个恐怖仪式的就是快天王。他会回答世良田的问题,然后下达命令和指示,虽然听得清楚他说些什么,但搞不清楚声音从何处传来,又是谁发的声音。有时会发出野兽般的恐怖叫声,有时则是如可怜美女的哀嘆声,有时又像慈母惜儿般哀伤,各种如泣如诉的可怕声音排山倒海而来,就算身为密探的我,也搞不清楚那声音从何而来、如何发出。连干部也不清楚,还深信是魔神的魔力,犹如教团的基石,不可动摇。也就是说,要是信徒遭人告发不信任而吃上罪名,便会惨遭狼兽袭击,一切听从快天王指挥,因此对信徒而言,恐惧黑暗祭典也就等同畏惧快天王。” “会不会是故布疑阵而发出那种声音?” “每个人都会这么怀疑吧!信徒也会怀疑是否真的有魔神存在。但快天王的声音有时仿如从地底下传来,有时又像在头顶,而且中央一定听得到。大伙聚集于大厅,围成一圈进行黑暗祭典,中央留方空地,而坐在中央的人只有世良田,乞求快天王出现,向它告发,声音近在眼前。总之快天王的声音一定会在额前萦绕,信徒都知道这点,不过我曾悄悄做过实验,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变换座位,但声音还是萦绕额前方,而且肯定是由中央上下不知哪方发出来的。” “坐在中央的只有世良田一人吗?” “是的。所谓告发就是将有罪信徒唤至中央空地,然后就会看见他们痛苦地在世良田四周翻滚,遭狼啃杀。” 果然连新十郎也听得一头雾水,眼看主将都这样了,花乃屋和虎之介自是瞠目结舌,摸不着头绪。 新十郎无力地抬起头:“谢谢你,牧田先生。这事实在太奇性了,真是前所未闻,本以为能从中得出线索,却追寻不着,也想不出该提问什么,总之谢谢你的宝贵意见,” 第21页 “了解。我也曾因此事太过怪诞而怀疑魔神的存在,只是将所见所闻忠实传达而已。” 后来牧田又说了一些,但因为太过冗长,仅撷取重点传达给读者。 ※  ※  ※ 天王会有个称为“急进”的仪式,对于还没参加过的人而言,是项十分重要的仪式,从入会到参加此仪式的这段期间称为“素人”,即尚未成为信徒者。 所谓“急进”并非指入会一事,而是精神方面进入神的怀抱之意,一旦了解此含义便表示己成为教徒。有首歌便是在描写此境界,会在素人成为信徒的庄严仪式中歌诵,歌词如下: 悲伤时,急进把!急进吧!忽然绽放天之花…… 搭配月琴、横笛、太鼓、三味线、响板,以及竖琴和古钢琴(钢琴的前身)等乐器伴奏。这些乐器只会在仪式上出现,合奏问歇时常会出现天籁之音,有时像是潺潺流水声,有时犹如原野尽头的彩虹,或像是星辰满布的寂静夜晚般,哀怨耽美地流泻着,推测应该是放在隐蔽处的自鸣琴所发出的声音。 然后歌声配合着乐声,像一波波海浪摇摇晃晃,忘我地跳起舞来,这是只有应允成为信徒者才能领会的舞蹈,称为因果报应之舞。还有,像是“忽然绽放开的天之花”这句,正确歌词为“忽然绽放天之花”,前者多了“开的”这两字,意思就不一样,这也是素人常会搞错的地方,要是没弄清楚,就成不了信徒。此外还有种现象只有信徒才可知道,那就是所谓的“融入”。也就是被允许见习急进仪式的素人能够自然悟道之意,而且据说比起参加急进仪式的正式信徒,经由融入成为信徒者更容易悟道。 “忽然绽放”的“绽放”两字很重要。也就是什么东西忽然绽放,看见天之花之意,意指大腿忽然张开得到因果报,因此被好事者四处造谣,也就是如此才会被视为充满情色的邪教,但其实“急进”仪式并非如此猥亵。 据说仪式完成后,天边会出现一道彩虹,称为戏游妙花天因果报。这是因果报的第一课,完成仪式后便会豁然开朗,也就能悟解戏游妙花天得果报之意,但牧田深为所苦。深怕太过出神戏游妙花天,就会重蹈牛沼雷象的覆辙,但若不能完成仪式就无法成为信徒,所以得默默观察仪式,练习揣摩参加仪式信徒的神态和表情,成功克服难关。 旦成为信徒,参与教会仪式又唱又跳,沉浸戏游妙花天因果报便是人生最大愉悦,自然会倾家荡产落得身无一物。据说身无一物能更接近神,而且依虔信深浅度分为几个阶级,循序完成每一阶段庄严严格的仪式往上进阶。牧田好不容易才进阶到第二层级,一直无法往上推进。 如先前所言,山贺侯爵将全部财产奉献给教会,从此过着清贫生活,惨遭毒手的神山幸三、佐分利母女等也是将全部财产奉献教会,幸三从死去双亲那儿承继遗产还不到一年,至于为了想成为初阶的教会教师,佐分利太太也将亡夫留下的财产全数奉献,女儿则担任神女一职。 这些人在教会内院过着特殊的宗教生活,一般信徒无法探知内情,因而谣传各种流言。 传言幸三是因为一心爱慕尊贵的神女,即使被召至内院施以“黑暗祭典”遗狼啃杀,还是无法改正其邪念,所以才会落得如此悲惨地步。 其实心存邪念的不只幸三,他和一个叫做海野光江的神女热恋,虽然光江并非地位极为“尊贵”的神女,但别天王的儿子,也就是千列万郎对她十分有好感。别天王还是三十五岁一枝花的年龄,十四岁与丈夫结婚,千列万郎也已二十一岁了。但他并未承袭母亲的美貌,千列万郎长相丑陋,又是个驼子,因此也有谣传千列万郎因为嫉妒幸三而诅咒他,而光江现在则成了他的妻子。 佐分利夜须与女儿雅子则是因为红颜薄命之说。夜须与别天王同龄,女儿雅子则和千列万郎的老婆一样,芳龄十八。母女俩都有着绝世美貌。 如先前所述,快天王的声音有时如百岁老翁,有时如野兽粗暴地怒吼,又如凛然美女啜泣声,或如母亲抚慰幼女般慈爱,时常变换各种声音,但是以美女声音居多。比方威严或是哀凄之时,就会出现两种美女声音,威严的美女声音尤其令人印象深刻,会让人以为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隐神快天王和别天王一样,都是女神。因此有时佐分利母女现身,免不了就会谣传她们是隐神的化身。 其实教会里有更难解的纠纷,那就是谣传教团最高干部分成两派,彼此对立。 两派是指世良田与大野妙心对立一事,妙心在教团内的声望直逼世良田,但还是无法凌驾。不过他原本就是个宗教家,关于宗教方面的渊博学识更是世良田所不及,而且对于经营宗教的见解与手腕,有其独特见识。原本他就是个精通禅宗、真言和天台等佛教三宗、唯我独尊的男人,因此成为一代宗师是他毕生心愿。自立新教毕竟不易,因此信徒间纷纷谣传他企图谋取急进教地盘,夺取本家之位。佐分利夜须为隐神化身之说,也是妙心刻意造谣,也有谣传妙心与夜须之间有爱美情愫。 妙心对妇女有股特殊魅力,教团内的女信徒对其十分崇拜,因此谣传美女信徒十之八九都是他的情妇,只有别天王与世良田的关系比较特别,就连妙心也无法掳获别天王的心。别天王的性观念本就异于常人,她有着异常洁癖,生下千列万郎之后,便和丈夫分居,心性大变。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说法,就是性格乖僻的她只跟世良田契合,连有万人迷之称的妙心也无法使她动心。 第22页 在这起世良田与妙心对立的纷争中,幸三的存在尤其受到注目。谣传幸三是因为思慕千列万郎的心上人海野光江而遭毒手,佐分利母女则是因为有可能成为和别天王相抗衡的势力而惨遭杀害。因此兇手应该是拥护别天王与世良田一派的人士。牧田便是锁定此点,留意教团内任何风吹草动,但教团的内情全关在铁门另一头,无法一窥究竟。 也有关于月田真知子的流言,谣传美女信徒大多是妙心的情妇,因此她也是妙心派,和别天王一派对立。能够在内院自由出入的女信徒中,虽然真知子并非长得特别出色,但对于妙心的谋略而言,也许是颗重要棋子。真知子便是在“黑暗祭典”中触怒快天王,遭狼啃杀,也就证实了这个臆测。 问题是,快天王究竟是因何人灵动而产生怪现象呢?虽然要查明此事根本不太可能,只能姑且视为是凌驾教主别天王之上、别天王本人或是别天王流派是者所产生的一种心灵现象吧! 就算有此结论,于“黑暗祭典”遭狼啃杀的真知子在仪式过后还能生还,之后却惨死于自家庭院,而非教团内部,不是很诡异吗?找不出任何头绪解开此谜团。对牧田而言,谜团愈发难解,摸不清头绪,所以也只能就所知档况确实呈报。 “也就是说,快天王于‘黑暗祭典’上裁定真知子有罪,譬如信仰不够虔诚,或是未履行上头所令筹措献金之类的,但告发理由绝非如此世俗说法。毕竟教会组织,无论要告发谁,都得表现得像是神灵附体似的指责对放,搞不好和告发理由根本毫不相关。只是告发时不需要说出真正理由,主要目的是要让对方遭狼哨噬,让其心生恐惧罢了,至少在我眼中看来是如此。 “像真知子遭告发的说法,是因为她的身体成了条蛇,被蛇紧紧地缠绕,隐神不断用粗暴声音谩骂诸如此类的恐怖言语,然后不知从哪儿突然传来幼女悲伤啜泣声,‘唉,不要啦!人家不要缠红头巾!眼睛遮住看不到啦!对不起!对不起!’如此泣诉着。‘可是会被狼吃掉哦!’倏地又传来了粗暴声。快天王的告发就像这般,有时告发、有时又会向被告发者暗示其悲惨命运,还说什么将会坠落地狱之类的,或是让在场众人听听坠入地狱之人的悲痛告白,总之全场瀰漫一股妖气缥缈又哀伤的氛围。被告发者不单只是倾听,个个都失了心神,神情变得如死人般苍白茫然,只见遭到告发的真知子硬是被拖出去。不久便熄掉灯火,唤出狼群,开始进行悽惨的猎杀行动。在遭狼啃噬的这段期间,会场灯火从未亮过。” 牧田的冗长报告总算告一段落,听得入迷的新十郎冷不防地回过神来:“谢谢你的报告。听说赤裂地尊祭典上会聚集来自各国的信徒,素人和一般民众不能参拜是吗?” “可以参拜,但是‘黑暗祭典’只限信徒参与,连素人也不得参加。不过倒是有个并非信徒者参与了。” “哦,是谁?” “山贺侯爵的弟弟达也。因为他住在大殿旁,所以经常看到他,听说他对天王怀有敌意。因为那天从各地来的信徒众多,要混进会场并非难事,而且他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位年轻女伴。” “那是谁?” “我也是初次见到,看样子年约二十,未婚。虽然不是什么标緻美女,长得倒挺知性,身材又匀称。因为样子和脸蛋还蛮好认,看过就不会忘记,至少从未在教会看过那名女子。” 新十郎赶紧找来达也侦讯,他承认自己随着人群混入会场,却坚决否认有带女伴。 “我一直很痛恨急进教,很想瞧瞧他们倒底是以何种邪教诈术迷惑信众,那座大殿原本是我家,所以我才会想潜入瞧个究竟。至于什么同行伙伴,我可不想节外生枝,从头到尾就我一人而已。” 看来他打算否认到底,只好放他回去。 一旁的土屋警员有些犹豫地说;“今早直到来这儿和大家碰头之前,我都待在月田家守卫,月田全作的弟妹们几乎都分家了,只剩排行最小的宫子小姐,今年二十岁,未婚,和哥哥月田全作同住。我瞧见过她,身材不错,有着一张别具知性稍微四方的脸,会不会就是她?所以我说出来供各位参考。” “你太客气了。这可是相当有趣的线索,得尽快麻烦牧田先生验明正身。” 于是牧田暗地埋伏两天才得以验明正身,果然,达也那天所带的女伴就是月田宫子。 ※  ※  ※ 搜查目标立即瞄准月田家,幸运的是,新十郎留学时曾在伦敦和月田全作打过照面,因此两人早已相识。 “印象中他是个顽固、难相处的傢伙,不过应该不至于不愿见我吧!没办法带大家同行真的很可惜,总之这事就交给我吧!” 于是新十郎独自前往月田银行,全作也应允面会。 果然全作十分顽固,装聋作哑、满口推诿之词: “兇手绝对是急进教的人,真知子将自己的金银财宝全奉献给他们,甚至未经我同意,领钱拿去奉献。后来被我察觉,于是我设法让他人无法动用我的存款和股票,结果真知子居然将宗达的屏风和雪舟的多幅面作全都奉献给教会。后来又被我察觉,搞得我得将保险箱和仓库的钥匙随身带着,或托银行保管,极力提防那傢伙染指我的财产。她无法捐献,自然受到教会根大的压力,她将一切全怪罪于我,还企图谋杀我,毕竟是夫妻,这种事多少感觉得出来。对于宗教狂热分子而言,夫妻关系根本毫无意义,一心只有宗教。我不清楚原因,不过她最近曾透露自己会遭教会杀害,还预言会被狼啃噬、开肠剖肚。现在预言成真,他们竟企图嫁祸,在我家庭院杀害真知子,他们肯定从真知子口中得知我们夫妇感情不睦。那些狡诈的邪教徒真令人憎恶。” 第23页 全作一直坚持这般说法,对于其他问题一概不回应。月田全作看起来就是个精力旺盛、个性强悍之人,旁人很难动摇他的心恚,新十郎也只好放弃, “那么,可以让我和令妹见上一面吗?” “那得问她。” “那再择日登门拜访好了,绝不会造成你的麻烦。” “舍妹个性之强悍可是不下于我啊!哈哈哈!” 背对着高声大笑的全作,新十郎快步离去。 新十郎向上头报告此事,带着七八名主要调查人员一同前往位于竹早町的月田家。由久世山的教会到月田家,步行仅需十分钟。 首先向女佣说明来意,进入庭院,进行现场勘验。也召集了所有女佣,询问有谁在深夜听过可疑声响,因为僕役房位于庭院另一头,即使是深夜也听闻不到什么声音。从僕役房到凉亭可说是最大直线距离,没听到也是理所当然。 庭院最后头与道路相隔一段距离,占地相当广阔,附近连一户人家也没有,所以不太可能听到什么声音。 新十郎在命案第一现场的凉亭伫立了一会儿,向四方眺望。四周茂林围绕,有种仿如深山幽谷的野趣,树木矗立四周,宛如被包围在浓密的森林中。他环视凉亭各处,这是座以稻草铺顶的凉亭。 新十郎从密林这头唤住正要走去光线明亮的池子那头的女佣:“有点事想请教宫子小姐,看她是要过来一趟,还是我们去她房间也行,麻烦代为通报。” 抵达月田家未直接要求与宫子碰面,先刻意装作一副不是特地要来见富子的样子,实为明智之策。不一会儿,女佣带着新十郎一行人前往客厅。宫子出来见客。 “找我有什么事吗?” “丧期中还来叨扰,尚祈见谅。想必宫子小姐心里也不好受吧!” “还好,没受什么影响。我们并未特别穿着丧服,尸体已全权交由寺方处理,家兄工作也一切如常。” “原来如此,了解。不好意思,冒昧请问宫子小姐是天王会的信众吗?” “不是,我们家代代信仰法华宗。” “那可能是看错了吧!因为有人曾目睹宫子小姐参加天王会赤裂地尊的祭日,误以为体也是信徒。尤其小姐参加的那场是‘黑暗祭典’,可是不许信徒以外人士列席的仪式,不知是否是因为真知子夫人透过关系特别通融呢?” 宫子神色还是一派镇静,只是噤声不语地瞧着新十郎,大概没料到会被人突然这么问吧!过了一会儿才平静地回应: “是吗?也许嫂子有帮忙说情吧!总之只能说出于好奇心。因为嫂子担心自己会在‘黑暗祭典’中遭狼啃噬,我心想她那个人会被狼袭击还真是有趣,忍不住满腹好奇。正巧天王会的本殿就是原本山贺侯爵的宅邸,便拜託达也先生带我偷偷混进去。虽然山贺侯爵家是月田家的世仇,达也先生十分痛恨天王会,之前就见过他两三次,感觉不是很亲切,但还是勉为其难、厚着脸皮拜託他,没想到他竟爽快应允,原来是暗地摆人一道。” 新十郎笑道:“事情并非如宫子小姐所想。其实是那晚有人看到你出席那场祭典而通报的,山贺达也先生始终坚称当晚只有自己出席,未携带女伴。那么,看完祭典后的感想如何?” “还蛮有趣的。本来很期待看到那些人遭狼啃,没想到却活得好好的,坦白说有点失望。不过看完后觉得天王会的隐神还真是出乎意料地正直。虽然在我们家庭院杀人这做法颇为狡猾,但能让那些人平安无事地返回,还算人道就是了。虽然天王会曾带给我们家不少困扰,但心中怨恨倒是因此舒解不少。” “那晚几点回家呢?” “祭典结束之后便立刻回家。达也先生送我到家门前,刚好过了午夜零时一点点。” “有听到庭院传来什么怪声吗?” “因为太过疲倦,一觉到天亮,什么也不记得。” 看来又是个如暴神般不太容易对付的人。该说她是少根筋呢,还是脾气刚烈?抑或是聪颖机灵?总之这对兄妹绝非泛泛之辈,着实令新十郎一行人颇感棘手,只好打道回府。 ※  ※  ※ 翌日一行人造访天王教会,要求会晤别天王、千列万郎及其妻光江、世良田摩喜太郎和大野妙心等重要干部。本来事先抱着会碰钉子的心态,没想到却被招待至内院一室,不但世良田与妙心现身接待,还周到地奉上茶点。想想也是理所当然,世良田的政治手腕可说名闻天下,妙心亦是个善于笼络人心、舌粲莲花之辈,两人都不会正面与人冲突。 “别天王大人与其儿子夫妇为天地二神化身,贵为天王教之尊的他们,不可能轻易接见非信徒之人,除非是特别仪式,否则都是由我们出面应对,尚祈见谅。” 柔和话语中带着铁条般坚定意志,十分强势。看来硬碰无用,新十郎也就不再坚持。 “在下于英国游学时,曾听闻当时逗留巴黎的世良田先生的精彩演说,后来一直拄不到机会拜见先生,令人扼腕,今天前来拜访,主要想见识贲教的‘黑暗祭典’仪式,不晓得能否一偿宿愿?恕在下直言,关于贵教会有四名信徒惨遗狼袭啃断喉咙惨死一事,还有‘黑暗祭典’中藉由灵力让信徒想像自己遭狼啃噬等情形,极有可能是不肖人士擅用‘黑暗祭典’仪式,伪装成杀人妙计。我们当然明白非信徒的我们提出这种要求十分无理,但每个人都有义务维护国家纪律,含在我们为了逮捕真兇所付出心力,恳请成全。” 第24页 新十郎满心诚意地请求,世良田思索了一会儿。 “了解。若你基于职责及为国着想,我一定尽力代你向别天王请求。幸好别天王大人不随便出席仪式,若你们不介意由我一人代替出席,倒是没什么问题。” “当然,也不好意思再希求什么。” “那我就待我先行请示别天王,请稍待片刻。” 悦完便走进去,过了一会儿才现身:“虽然此事挺困难,幸好得到大人应允。不过得花点时间准备。请在此稍待片刻。” 新十郎等人随后被带往一间约三十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门窗紧闭,围着重重黑幕,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房内一片漆黑。众人被命令围成一圈坐下。不久世良田带着数名神女及若干信徒走进来,再度遮蔽从外头泻入的光线,屋内仅靠一根大蜡烛照明。他环视众信徒。 “好了,你们也围成一圈坐下。隐神也许会选择谁当祭品,仪式即将进行,辛苦各位了。” 世良田独自走向中央坐下,众人屏息以待,一片静寂。终于不晓得从哪儿响起狼的远吠声,神女们开始应声摇晃。不只神女,信徒们也不知不觉摇晃起来,瞬间神女们突然跳起,从邻室传来乐声,信徒们随着乐声边摇晃上身边唱着,神女则围着世良田起舞。虽然那些人看起来像发了狂,每个人都像坏了骨头和声音似的,身体瘫软放肆发狂,但冥冥中似乎被什么强大力量给吸引住。 乐声像退潮般戛然而止,听到狼嚎由远而近。信徒和神女一听到狼嚎全发出惊恐叫声,一个接一个趴倒在地。狼似乎已来到现场,粗暴的吼叫声响遍房内。 世良田撂开架势,双目如火炬般炯炯有神:“快天王大人!快天王大人!消灭夜叉!遵命!遵命!一切遵从您的指示!” 唱诵了两三遍后,世良田紧闭口与双眼。于是不晓得从哪儿传来小狗的吠叫声,接着是小男孩的声音:“不洗澡吗?不洗澡吗?过来洗澡啊!” 随着声音响起,信徒中有个大男人面如死灰,像被判了死刑般绝望地发愣,浑身直冒汗,身子摇晃地在地上爬行,仔细一瞧原来是密探牛沼雷象。泉山虎之介目睹此景忍不住浑身发颤,拼命忍住却没办法。 突然响起孩童的声音:“好可怕喔!我错了!眼球被挖出、断舌,用火钳子戳眼,我真的错了!啊、啊、啊!” 小孩垂死的悲鸣声恐怖至极,是受不了地狱的折磨吗?闻者莫不毛骨悚然。雷象突然昏厥过去。 “呜喔、呜喔!”响起一片狼嚎声,还有雷象那不忍听闻的惨叫声。大蜡烛的光倏地消失,随着神女起身的瞬间熄灭。 一切犹如坠入黑暗深渊,雷象几近气绝的苦闷仿如惨死般歷歷在目,在血海中痛苦翻滚着。他的喉咙遭啃食,就连肚子也被啃噬一空,只见他发出一声微弱悲鸣后气绝。 光亮起,雷象已死。虽然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那样子却和月田真知子的死状一模一样,一副遭啃断喉咙,开肠剖肚的惨死状,不省人事地瘫在地上。 就在神女起身摩擦他身体时,只见他又甦醒过来。一回神,世良田早已不见踪影。 ※  ※  ※ 虎之介的长篇叙述告一段落。由于这是前所未闻的奇案,必须笔记不离手地边思考该怎么陈述,所以花了半天才讲完。 已将脏血放尽的海舟,根有耐性地倾听虎之介一字一句地说完,静静地深思熟虑一番才回过神来,像抚着虎之介的脸似的瞅着他。 “真是一件令人啧啧称奇的案子。出身小藩的世良田摩喜太郎可是个曾与萨摩之长联手打倒幕府的稀世奇才,记得那时他还是个年方二十一二的毛头小子。虽然我也很在意这个有可能成为国家栋樑的人物,但听说他脾气古怪又偏执。今天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顾虑自己并非出身大藩,故选择以冷眼旁观这世间的心态作祟吧!杀死幸三和佐分利母女的人,就是世良田摩喜太郎。可是如此恃才傲物的他就算再怎么消沉,也不至于发狂,八成是为了别天王吧!打从心底深爱着她,自然无法忍受妙心企图另立美女成为快天王,取代别天王的地位。就算是个残废、不肖的儿子终究还是亲骨肉,想必别天王对于自己竟生出千列万郎这儿子肯定哀伤不已,自然也无心再承受一段悽惨悲恋。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世良田再也忍受不住,就算不是她的丈夫,痛苦也会令他发狂使出非常手段,这就是人心。身处邪敦环境,就算是像世良田这般聪明绝顶之人,为了救别天王,也会使出杀人这等痴愚手段。一旦被感情沖昏头,再怎么聪颖非凡的人也会一时煳涂。 “聪明过人的世良田想到一招妙计,那就是夺去三人的肝脏,让人误以为是绝症病患所为,但啃断死者喉咙这点却成了一项关键,含着重大内情。也就是他为了救别天王而杀人,藉以惩罚坏人。对他而言,任何让别天王痛苦的人都是坏人,为了惩罚坏人,忍不住用正式的祭典仪式,也就是狼啃断恶人喉咙一事,此外那傢伙还使用了催眠术,让信徒们在‘黑暗祭典’上疯狂地手舞足蹈,甚至以为自己遭狼袭。所以他用催眠术让死者无法抵抗,断其喉咙予以残杀,这就是幸三与佐分利惨遭杀害的实情。至于月田真知子一案,全作和其妹有可能是共犯,甚至两者旨为共犯。宫子见了‘黑暗祭典’后便仿其实境,企图嫁祸给急进教而使用同样方法杀人,这是杀死真知子的一招诡计。附带一提,快天王的声音也是世良田用了某种伎俩所发出来的,一种称为腹语术的手法,游学西方者应该都知晓这种老旧技艺,像是城郊一带的说书场、曲艺场应该还有人会表演吧!” 第25页 ※  ※  ※ 己过了正午时分,虎之介奔回家时,新十郎一行人早己出发。慌乱的他衣带散乱,长袍拖地,正欲奔出家门时,被书生晏吾从后头唤住。 “虎大人,您要出门啦!” “唉,真糟糕!我慌得连要去哪儿都忘了。” “急进教啊!可别忘了系好衣带。” “老天!还真是一团糟。” 虎之介好不容易带回重要情报却派不上用场。虽然从神乐坂到久世山只需翻过一个山谷,徒步得花二十分钟,但因为他身躯过于庞大,心脏不堪负荷,等到达急进教本殿时早已面色苍白,全身僵直抽筋,真是可怜。几百名警官已经整好队伍一字排开,整起事件业已告一段落。 “怎么回事?世良田摩喜太郎遭逮捕了吗?”他问站在队伍前头的习剑弟子。 “是,世良田与别天王已自杀。” “可恶!”虎之介咬牙切齿,回以白眼,精疲力竭的他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去。 那晚,虎之介与花乃屋前往新十郎的书房聚会,聆听新十郎如何推翻海舟的推理,听得入神。 “不,全作与宫子和此案毫无关系,三件杀人案全是世良田一人所犯。没参与实际搜查的胜先生,会推断全作与宫子为第三起命案的兇手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当初我也曾如此认为。但在倾听牧田先生详述‘黑暗祭典’情形时,连渐釐清真相。只要看过尸体就会晓得伤口只有两处,一处是啃断喉咙的伤口,一处则是剖腹之伤,但剖腹之伤并非隔着衣物下手,而是解开衣带,捲起衣服再开膛剖腹。由此可判断喉咙一处是首要致命伤,或可说是一处为了让死者不能抵抗的先下重手的伤口,但是要啃咬对方喉咙得从正面袭击,被害人势必会激烈反抗。也就是说,垂死的被害人会拼命拉扯兇手衣服或毛髮肌肤,兇手肯定也会受伤,所以死者手上应该留有兇手的什么东西才是,或是掉落于尸体周遭,问题是不但没发现抵抗迹象,连一根人、狗的毛髮也没找着。能够让死者在毫无抵抗能力下进行残杀的方法就是催眠术,也就是让信徒在‘黑暗祭典’上疯狂乱舞的恐怖模样,让他们想像自己被狼啃噬,这一切全是拜催眠术所赐,兇手一定是懂催眠术之人,自然跟教团脱离不了关系,担任‘黑暗祭典’司仪的世良田就是懂得催眠术之人。 “而且依牧田翔实的观察,真知子出席祭典时,快天王曾发出微弱的幼女声叫着:‘唉,不要啦!人家不要缠红头巾!眼睛遮住看不到啦!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发出嘱泣声。依‘黑暗祭典’中的其他例子研判,这个幼女指的就是真知子,而那番话就是预言她的宿命。也许快天王的告发与诅咒多是针对事实,而非关宿命的恐怖荒唐言词,但真知子的情形异于他人,预言今晚舍被残杀一事,想必她生前也一定感受到世良田的居心吧!至少到目前为止的推断均与事实相符。快天王要真知子戴上红头巾,就是引用在法国十分知名的童话《小红帽》,这可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童话故事,叙述小红帽去森林探望生病的奶奶,遭狼觊觎的故事。位于密林围绕,地处僻静的稻草顶凉亭杀人现场,不就暗喻故事里那一间森林小屋吗?依此预言断定第三起命案也是世良田下的毒手。附带一提,快天王的声音是由世良田发出的,使用一种流传于西方的腹语术办到的。” ※  ※  ※ 听了虎之介的真兇报告,海舟苦笑道: “是吗?原来如此。第一和第二起命案,让死者在毫无抵抗力下予以杀害是施以催眠术的关系,这点我推断出来了。不过第三起命案却误判,真是愚蠢,新十郎的脑筋果然一流。被全作兄妹一时迷惑的我真是愚蠢!死者之所以没抵抗全是因为被催眠,我竟忘了这要点,真是大意。这可是门大学问呢!犯下这等严重错误,实在不能以一时疏忽作为藉口,否则便无法釐清事实,找出真相。” 虎之介对于海舟的自我训诫,敬佩不已。也对其并未参与现场勘验却能洞察大半真相,打从心底深感佩服。面对如此伟大人物,让其不由得低头闭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上卷 悲惨人间 从明天起就进入十二月了。车夫舍吉虽然不是那种会感嘆时光流逝的人,不过一年中最后一个月的感觉就是不太一样。天气从昨天开始变冷,舍吉披着毛毯,瑟缩在上野广小路的十字路口一角,等待客人上门。上野车站平常就聚集许多车夫,但因为舍吉算是自营,只能在十字路口处等待客人上门。这一行和轿夫一样,视客人大方程度,偶尔才能得到不少小费。 瞥一眼商店街里的钟,刚好九点。正想往人多的地方移动时,迎面走来一位年轻绅士,虽然整张脸埋在黑色外套的衣襟里,帽檐拉至眼窝,却难掩俊俏脸庞,留着两撤八字美胡,看上去约莫二十六七岁,手里还提着一个体积很大,但似乎不会很重的包包。 舍吉将车子推向他:“老闆,请。要上哪儿啊?” “我不坐车,不过想差你去趟本乡真砂町,一间姓中桥人家的别墅。” “是,没问题,” “去那儿拿件行李,再送到滨町河岸的中桥本家。你一拿到行李,别墅那边的人就会赏你两元当酬劳,然后赶在十点前送至本家。” 第26页 “是,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没有。快去吧!” 年轻绅士说完便往上野车站方向走去。走了一段上坡路穿过三丁目,就是真砂町。舍吉好不容易走到中桥别墅门前,敲门大声喊了四五分钟,大门总算打开,出现一位看似警卫的老人。 “明明不久前才开的门,你是方才那位车夫吗?” “我不知道您所说的车夫。我只是受人之託前来拿件东西,酬劳是两元。” 冲着这份优渥酬劳,舍吉尽量挤出和善的笑容,老人将行李递给他,也给了两元,舍吉向老人道谢,但老人却气沖沖地回答: “没必要向我道谢,别把人当白痴耍,赶快走吧!” “是。” 反正酬劳到手了,没什么好抱怨的。虽然舍吉不将老人那番气话当一回事,但下坡时他一直思索。滨町并不会很远,赶路送件行李根本不算什么,不过这两元也并非白赚的。中桥英太郎可是当今名人,听说靠着海外贸易以及举办各种演出赚了不少钱。虽不知这沉重行李里到底装些什么,反正不会是虫蛇以及鬼魂之类的怪东西,不过倒有可能是黑市买卖的金银财宝呢!舍吉连释迦牟尼佛都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大概也不在乎偷窃被发现吧!决定今晚不送行李了,干脆留在身边一晚,一窥里头的东西,于是他将行李载回下谷万年町的贫民窟自宅。 这时还是王老五的他没什么顾虑,喝了几口途中买来的便宜酒,微醺了起来。舍吉感觉思绪轻飘飘的,开始使力解开行车上的绳子,掀开盖子一看,不禁勐然跌坐在地,全身虚脱,原来里面藏着一县惨遭虐杀的女尸。 舍吉吓得屁滚尿流,一夜没睡坐在尸体旁思索该如何是好,却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想趁天未亮时用车载击别处丢弃,但就算做惯了坏事,这时也机灵不起来。正在苦思该丢到哪儿时,警方已经找上门了。 ※  ※  ※ 辖区警方认定舍吉犯案,正积极追查女尸身份。警方认为这名女子惨遭车夫姦杀,之所以没有立刻弃尸,而将其载回家,是为了奸尸,如此简单便认定一切。 只有一位巡警存疑,为慎重起见,警方依舍吉所言,前往中桥别墅查访。询问警卫后,意外发现舍吉所言属实。不过别墅警卫所言也有些奇怪。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车夫简直把人当白痴耍,不明白那傢伙到底想干吗。” “把人当白痴耍,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被搞得莫名其妙,当晚那人拉着车来到别墅玄关前,放下一件行李,说是要送到本家,待会儿有人会过来拿,记得将行李和酬劳两元交给他,说完便放下两元走人。之后隔了三四十分钟又折回,拼命敲门,拿了行李和两元便离去,这种莫名其妙的行径真叫人不齿!” “原来如此,那么放下行李的那个人是谁?” “你在说什么?就是同一个人啊!约一小时后又回来拿走行李。” “是同一人吗?” “当然是同一人!会有车夫花两元请人做事吗?以前有那种伪装旅客的小偷和黑心轿夫,现在东京的害虫当然就是人力车夫,那些害虫怎么可能花两元如此丰厚的酬劳请人做事?八成是在居酒屋小酌的时候,编出什么行李寄放在此的狡猾诡计吧!” 年轻巡警将此事向局里回报,已是傍晚之时。 不过仅是这份奇异的报告并不足以动摇局里意见,此时同一个辖区内也发生了怪事,事件主角为同住万年町贫民窟的人力车夫音次,不过和舍吉不一样的是,音次是上野人力集会所的车夫而非自营。 昨天傍晚近六点,暮色深沉,他拉车回公园,正通过现在西乡陆盛的铜像附近时,有位年约二十二三岁的妙龄女子叫住他,于是载她由池端往帝大方向,经过以前谣传的狐狸出没处一带时,她说: “我有点不舒服,停车。” 于是车子停下。女人下车走了五六步,站了一会儿:“哎呀!手帕掉了,那手帕有香水味,应该能马上找到,麻烦你蹲下来在我脚边找找。” 音次提着灯笼,蹲在地上,果然在女人脚边找到手帕。 “小姐,这味道好香啊!” “是啊!这可是高级进口香水,日本买不到。喜欢就多闻几下啊!” 她开玩笑地说,连连音次也感受到那般妖娆气息。花前月下,眼前女人又亲切,不禁让人心神荡漾,理智尽失。就在他忘情嗅着那迷人香水时,竟失了意识。待音次醒来,身上的车夫服早被剥个精光,看来似乎在地上昏睡了两三个钟头,好险没被冷死,还算幸运。可是人力车连同衣服全都消失不见,一想到那地方谣传是狐狸出没之地,搞不好真的撞鬼了。音次脸色铁青,死命地逃回家。” 隔天,音次的车被发现丢弃于帝大校园,车上还留有一套车夫服,以上便是整件怪事的经过。依舍吉所言,委託人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绅士,音载的女客则是年约二十二三岁的女子,供述有所出入,于是唤了音次来问话, “是。借着灯笼亮光依稀瞧见她的面容,应该是个标緻美人。不过因为天气寒冷,她用披肩从鼻子开始将全身裹得紧紧的,所以实在看不清楚,记得好像梳了英国式的时髦髮型。” 第27页 披肩对现代人※来说可能有些陌生,现代人太可能会打扮成这副庸俗流行的德行,也就是用一件毛毯似的布料将全身裹住,像穿长斗篷一般罩住全身,搭人力车时可拿来盖住双膝,赏花时可当坐垫,搭马车时可拿来当盖被,是明治二十年左右风靡一时的妇女流行装扮。(※作者创作这些短篇的时间,基本是1950年前后。) 因为几乎盖住全身,的确看不清面容。 “有带着类似行李的东西吗?” “没有,投带什么行李,只有带一包看起来不是很重的包裹。” 完全不符合。 不过局里也有资深警员检视尸体后,对于舍吉的罪行存疑,因为兇手个性似乎相当冷酷,死者不但惨遭勒毙,双眼还被扎入钉子,若是舍吉涉嫌姦杀,会施以如此残酷的手段吗?况且仔细鑑识后,并未发现有任何施暴痕迹。 其他资深警员贿其他看法: “双眼被扎入钉子、伪装成两名车夫,当然全是舍吉的诡计。之所以没有施暴痕迹,是因为在自家可以尽情发泄,这和野地施暴的情形可不一样。至于音次那傢伙被狐狸迷倒一事,应该与此案毫无关联。” 话虽如此,不过舍吉挨到早上才处理,甚至找不到地方丢弃,这一点却非常诡异。 前往中桥别墅查证舍吉所言是否属实的年轻巡警仲田,是位思路缜密的优秀侦探。由于舍吉所言属实,因此此案应该与中桥家有相当密切的关联。 翌日,他在中桥家附近进行地毯式搜查,打听到中桥有位叫比佐的小老婆住在向岛,立刻前去探访,意外得知比佐于十一月最后一天失踪,迄今杳无音讯。比佐的母亲和女佣前往警局报案,比佐成了失踪人口。 舍吉似乎有希望洗清嫌疑,因为这不是单纯的车夫杀人事件,不仅与中桥家密切相关,而且是潜藏着重大阴谋的计划性精密犯罪,警方备感棘手,希望借重结城新十郎之力遮住杀人魔,何况兇手拥有盖世狡智,撇下重重诡计,堪称明治年间一大智慧杀人事件,就连天才新十郎也觉得必须费点心思才能解此谜团,如此趋近完美的犯罪计划,在国外也很少见,犹如一位具有艺术家性格的天才所创造的作品,新十郎如此向人赞赏过。 ※  ※  ※ 以新十郎为首,警方开始派出探员多方查访比佐的身世背景,果然浮出许多可疑人物。 比佐的娘家是间位于菊坂的点心铺,父亲早逝,由母亲一手抚育长大的比佐,其美貌如华服般闪耀动人,不仅在菊坂、本乡,甚至整个东京都无人能超越她的美貌。比佐的母亲也是位美人,虽然仍有不少人追求,但骨子里有着菊坂贫寒人家的傲气与坚毅,一心只想栽培宝贝女儿比佐长大成人好安享晚年,没有再嫁意愿。她对于女儿的管教十分严格,但孩子往往未能如父母所愿顺利成长。 有位名叫荒卷敏司的美男子,目前在医学院就读。身为官员之子的他,在赤坂有间房子,因来往本乡通学而结识比佐,两人逐渐开始交往。 虽然对方念的是一流学府,但比佐母亲可不想将宝贝女儿交给这种离功成名就还很遥远的毛头小子。虽然母亲坚信钓个金龟婿才能早日享清福,但两人的爱苗早已滋长。虽然敏司出身富裕官宦之家,毕竟还是在学学生,离开业行医还很遥远。经调查发现,这个荒卷敏司是个大学中辍的问题学生,甚至与艺妓、女义太夫和女艺人过从甚密,尤其和女剑剧※梅泽梅子剧团的名角梅泽梦之助特别要好。而且梦之助还兴奋地到处张扬说敏司毕业后可以到剧团帮演员们洗脚、梳高髮髻,当个给女人养的小白脸。(※剑剧,一种以厮杀为主的武打剧。) 还有一位芳龄十九,名叫常见君惠的护士,因为憎恨敏司变心而服毒自尽,幸好捡回一命。经调查后发现,另有几位护士和她一样与敏司来往,敏司充其量就是个喜欢玩弄女人的纨绔子弟。 某日发生一起事件。有位学习狂言创作的文学青年小山田新作,自称河竹新七的弟子,老家在本乡开设药店,对比佐一见钟情,居然持刀要挟比佐到仓库对她非礼。这个发狂的男人,强姦比佐之后还将她全身剥光绑在柱子上,用针扎她、折磨她,后来路过的巡警听到女人哭喊声冲进仓库,才救了比佐一命。经过谈判,双方决定私下和解,免去新作的罪刑,而且男方有意娶比佐为妻。毕竟女儿已非完壁之身,母亲也只好认命,就答应了这门亲事,但是比佐抵死不从。这时,在真砂町拥有别墅的中桥英太郎表示要照顾比佐,事情进展十分顺利,于是比佐与母亲住进位于向岛的豪宅。这事发生于五月,不过才半年前的事。 可是比佐和敏司还是藕断丝连,虽然敏司是有名的纨绮子弟,但对比佐的爱相当执着。当比佐成为中桥的小老婆时,敏司一度十分憎恨她,可是自己还是个靠父母供养的穷书生,实在无法给对方什么承诺,决意等毕业后独当一面,一定要娶比佐为妻,两人已有此共识。 讽刺的是,敏司还有一段孽缘,那就是梅泽梦之助。虽然她和敏司过从甚密,不过早在数年前就已是有夫之妇,而且对象正是中桥英太郎。自从中桥纳比佐为妾之后,她便失了宠,只是固定拿生活费,很少受到中桥的宠幸。虽然还有敏司能够寻求慰藉,不致太过苦闷,但可想而知,她对夺走情人、先生的比佐,自是满腔怨恨。 第28页 ※  ※  ※ 十一月三十日早上十点半左右,比佐说要前往位于三筋町舞蹈师父那儿习舞,顺便缴学费,绕去别的地方买东西,于是带女佣出门。 比佐跟了中桥之后,私下还是与敏司来往,中桥得知后,便当着比佐和母亲的面,将一叠钞票放在敏司面前,要求两人今后不许碰面,那是十一月五日的事。不仅如此,中桥还透过关系和敏司父亲会面,严厉斥责对方教子无方。并要求比佐母亲今后必须严格看管比佐,绝不能让她单独外出。自那天起,比佐无论去哪儿,母亲都会命令女佣随行,比佐可说完全失去自由。 每月最后一天,中桥都会整理这个月的工作,结束忙碌的一天后,前往向岛悠闲地待个一两天,所以比佐母亲有些担心,在比佐出门时还特别叮嘱: “今天是这个月最后一天,老爷会过来,记得在两三点前回来哦!” “我知道啦!”比佐笑着走出去。 傍晚四点左右,只见女佣一个人愣愣地回来。 “咦?怎么只有你回来?比佐呢?” “咦?夫人还没回来吗?”女佣脸色一变,“我想起来了!夫人说她要绕去长调师父那儿,我过去看一下好了。” 女佣丢下这句话,便匆忙跑出去,直到天黑都没回来。 直到晚间十点左右,中桥坐着自家马车过来,因为没有见到比佐一气得火冒三丈。比佐母亲早料到如此,花了半天想出各种藉口,连哄带骗的,足足陪了二三十分钟笑脸,中桥再也忍不住,大吼: “住嘴!别说了!明明严重警告过,她还是我行我素,我今晚要去梦之助那里过夜,给我备车!” 因为马车已经回去了,只好随便叫辆车。 “都已经这么晚了,随便叫车很危险的。”比佐母亲拼死劝说。 “住口!如此污秽的家叫我如何待得下!” 中桥还踹了比佐母亲一脚,揪住她的衣领,推她出门叫车。比佐母亲只能无奈地朝吾妻桥方向走去,拦了一辆车。可是回来时,发现中桥已经离开,不见人影。 “咦?跑哪儿去啦?还是叫司机稍微等一下好了!” 车子等了一个钟头,直到十二点,中桥还是没有回来。这时女佣垂头丧气地回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焦急地到处找比佐,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回来。 新十郎听完比佐母亲的叙述后:“那么,之后都没看见中桥先生啰?” “是的,都没看见他。” 于是新十郎请比佐母亲先离席,唤女佣进来。 女佣名叫长田夜须,芳龄二十一。就女佣而言,长得还算标緻,和中桥家有远亲关系,她和取日失明的母亲相依为命,平常中桥会出钱给他们贴补家用,但去年母亲死后,她就进了中桥家当女佣,成为比佐的贴身小女佣。 “请你说明一下比佐夫人失踪的来龙去脉。” “是。因为夫人在三筋町师父家习舞,所以我出去散步一下。算好时间回去的时候,他们说夫人已经回去,记得夫人说过她会顺道绕去买东西,所以心想她应该还会回来,便在师父那儿待到三点多,还是不见人影,我就回去了。” 新十郎露出温柔笑容:“不对吧!不能隐瞒事实哦!比佐夫人最近都没过去师父那儿习舞,她肯定叫你留在那里,自己跑去和荒卷幽会,所以你总是在师父那儿待到她回来,对不对?” 只见夜须泪眼汪汪,低头不语。 “请再说明一次昨天事情的经过。” “如您所言,我在那里等夫人回来,可是超过约定时间,迟迟不见夫人踪影,心想这下糟了。因为夫人每次都赏我不少钱,所以不敢违背吩咐。” “他们俩在哪里幽会?” “夫人将我留在师父家,至于她去了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由此可知,比佐与敏司确实暗通款曲。 局里特地派出多名探员,多方查访荒卷敏司、中桥英太郎、小山田新作和梅泽梦之助等人这几天的行动,发现一连串意外事实。 其一,中桥英太郎从十一月三十日以来便行踪不明,没有前往梦之助那儿,就连家里也不曾回去,而且家里的人都以为他待在比佐住处。 其二,荒卷敏司本来要搭十一月二十九日下午四点四十五分由新桥发车直达神户的火车回故乡四国,可是接下来的两天他都留在东京。他之所以离开东京,是因为父母对他的前途感到绝望,要他休学回家谋职,于是他整理好行李准备出门,家人也以为他已经从东京出发回来了。 其三,小山田新作意外地从三个月前开始成为梅泽女剑剧剧团的专属作家。 接下来还有件奇怪的报告,是前往梅泽女剑剧戏棚查访的探员所回报的。 女剑剧最初发迹于浅草六区一处连个门牌都没有的木造小戏棚“飞龙座”。明治十七年,浅草一带深山收为国有用地,划分为六区,进行区域统整,开通道路之后,由原先的五六间小戏棚发展至十几间餐饮店,当时称为“新开地”,和今日六区无法相比,仿如位于田地中央的小型游乐园。一两年后常盘座※来此,终于有间稍微像样的戏棚,将日渐毁损的木造戏棚重新改装,因此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飞龙座草创时期的模样。(※常盘座,属净琉璃一派,以三味线伴奏的传统技艺。) 第29页 连续演出五个月的女剑剧,于十一月二十九日公演结束,三十日准备抒包,十二月二日起移师横滨演出。梦之助有中桥照顾,生活还算优涩,其实没必要在这么寒酸的地方表演,因为团长梅子是梦之助的养母,为报养育之恩才参与演出。兼具美貌与实力的梦之助被视为接班人,当今情况也不容许她辞退,况且与情夫在此幽会也较方便。 十一月三十日,戏棚发生两件怪事。为了准备十三月二日开始的横滨公演,这天大家一起忙着打包行李,准备隔天载运过去。 忽然有位陌生的少妇翩然至此,不过随行的女佣几乎每天都会来新开地闲逛,所以和戏棚的人混得很熟,但是大家都不清楚她的身份。当这两人进入戏棚,狂言作家小山田新作竟企图侵犯那位美丽少妇。幸好旁人见状赶紧制止,女侍也紧紧保护女主人,赶紧将她带进梦之助的休息宣。团里拥有个人休息室的只有团长和梦之助,过了两三个钟头后,女佣四处询问别人有没有看到她家夫人,可是谁也没看见她的芳踪,女佣只好无奈地回去。 下午来了位年轻女子,看起来跟之前的两位应该没什么关系,不过也是位标緻美人,年约二十岁。下午两点左右,荒卷敏司迳自往梦之助休息室走去,不久房内便传来惨叫声,众人闻声纷纷赶去,女子的踪影已不见,只见荒卷慌张地脱掉外外套和上衣,原来那女的向荒卷泼了硫酸后逃逸,幸好荒卷只是外套烧得破烂,投受什么伤。梦之助那时不在戏棚,所倖免除另一齣悲剧。 以上两件怪事是飞龙座警卫透露的情报,梅泽女剑剧剧团于昨天出发前往横滨公演,因此戏棚目前暂停使用。 报告此事的探员又补充道:“在飞龙座失踪的那名女子长得十分漂亮,而且打扮挺像比佐,要不要叫戏棚的警卫过来问问?” 于是让警卫看过尸体,再看看夜须,证实那天她们的确去过,看来夜须所说的全是谎言。只见夜须在逼问下痛哭流涕地说: “请您原谅我。夫人每次都赏我不少钱,发生这种事,我虽然很害怕,却什么也不能说,其实去三筋町师父那儿习舞只是幌子,我们每次都是直接去浅草。” “是去新开地吧?” “不是的,穿过吾妻桥,在仲见世途中通往马道的一条小路上,有间名为‘露月’的隐蔽小旅馆,夫人直接进去,我则去新开地那儿晃晃。因为荒卷先生大多待在飞龙座,若是没和夫人约好,我就过去通知荒卷先生,说夫人已经在旅馆等他,办完事后夫人回家,荒卷先生则回戏棚。” “请尽量正确叙述十一月三十日那天的情形。” “只有那天不一样,夫人原本拐进小路前往‘露月’,那天却到了新开地。她说有事得和梦之助夫人谈谈,因为老爷之所以知道夫人和荒卷先生幽会,就是梦之助夫人泄的密。我们一进入飞龙座,看到大家都忙着打包行李,小山田先生突然出现,拖住夫人企图非礼。夫人的惨叫声引起四周注目,我则赶紧带夫人到梦之助夫人的休息室。受到惊吓的夫人看起来不太舒服,面色苍白,十分痛苦的样子,梦之助夫人亲切地倒了杯水给她,请她暂时待在那里休息一下,我就跑到别的戏棚串门子。过了一个半钟头回来,夫人却不见踪影,我四处打听,一直找到三点半左右,心想夫人或许已经回家,便赶紧回去。” “你是几点发现夫人不见的?” “记不得确切时间,大概一点左右吧!” 看来已经找到杀人现场。因为当时戏棚正在打包大件行李,也许尸体就是被冒充成行李,隐藏其中。 小山田新作、荒卷敏司均跟随梦之助前往横滨。发展至此,真相应该马上就能水落石出,新十郎也这么认为,没想到却坠入更诡谲的迷宫。 荒卷的证词令人意外。那天他与比佐约好十一点在老地方“露月”碰面,十一点之前就在那里等待。但是直到十二点、一点,比佐都没有现身。最后等到两点仍不见人影,只好放弃赶回飞龙座,没想到在那里等待的不是比佐,而是常见君惠。 君惠得知荒卷辍学准备回乡,一直相信毕业后两人就结婚的她,四处打听他的下落。直到认清荒卷是个负心汉,便下定决心向他泼硫酸以泄恨。荒卷下意识逃进梦之助的休息室,如果梦之助当时人在房内,或许会酿成更大的悲剧,幸好君惠一时错手,只烧坏荒卷的外套。 原本应该返乡的荒卷之所以还留在东京,是因为他想带比佐一起回去。虽说辍学,但返乡后便能找份工作,成家立业,于是他向比佐提出私奔的要求。虽然生活或许不比从前,但比佐仍希望能与荒卷长相厮守。但比佐母亲人在东京,两人不可能就这样私奔,两人为了研商计划,荒卷决定暂时留在东京。 十一月二十九日,原本应该搭上返乡的火车,他却一直暂住在梦之助家。梦之助也打开心扉、释出善意,贊成荒卷娶比佐。十一月三十日,荒卷遭袭后,三点左右与梦之助碰面,两人随即回到梦之助根岸的住处,喝了些酒,五点左右便一起就寝,以上是荒卷的陈述。 有人证明他的确从十一点到两点左右都持在露月,而且确实只有荒卷一人,那天比佐并未现身。 梦之助的陈述如下: 第30页 原本在休息室整理行李的她,听到门外传来骚动声,接着就有两个女人突然闯进来。只认得其中一位,可是不知另一位就是比佐。夜须问她能否在这里躲一下,她很爽快地答应。只见比佐面色苍白,似乎很痛苦的样子,她倒了杯水给她,请她躺一下,还随手拿了件毯子替她盖上。 梦之助说她后来帮忙养母打包行李,还帮其他人整理东西,留下病人在房里,所以不知道病人不见了,也没注意,应该说根本忙到忘了有这回事,一点左右,同行的女佣问她有没有看到另一位女士,她回答没看到。 不久因为要和横滨公演的主办人聚餐,她和母亲、小山田三人前往餐厅赴约,会后于三点左右回到戏棚。荒卷被泼硫酸是在她外出这段期间发生的,所以她不清楚详情。 她和荒卷立刻回到根岸的住处,因为事情都处理好了,所以便喝了些酒,五点左右就寝。她原本也很想和荒卷结婚,当然也知道荒卷和比佐的关系,之前比佐对荒卷表现出厌烦态度时,荒卷还为此消沉不已,尤其是被中桥逼迫签下切结书后,比佐对他就愈来愈冷淡,因此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梦之助身上,甚至让梦之助开口提出想跟随他回乡,两人随即成婚。虽然碍于报答养母恩情,无法立刻实行,但如果情况允许,两人都希望尽快成婚。以上是梦之助的陈述。 由两人的供述看来,彼此的情感似乎有极大的落差,其他地方也很分歧。对搜查人员而言,这种差异就像珠宝箱,不打开的话,便能享受幻想之趣,所以决定先将这部分搁着,继续搜查。 至于小山田新作的陈述如下。 他有时会来六区玩,见到梦之助,十分惊艷,于是毛遂自荐成为女剑剧作家。不过他知道梦之助是中桥的老婆,只能暗暗思慕,因为他也很崇拜中桥。身为贸易商的中桥,曾举办各类表演,是很杰出的商人,常将国外精彩节目引进日本,也将日本文化推广海外。他原是艺人出身,明治初年赴美发展,后来立志转业为成功商人。梦之助是随他赴美的艺人之女。 十一月三十日那天,小山田也被指派要帮忙打包行李,忙得不可开交。突然抬起头的他,以为自己被施了什么妖术。看到幻影,因为比佐这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竟然活生生站在眼前。于是他一时忘情地抱住比佐,亲吻她的脸颊,但是他的梦碎了。比佐惨叫一声,众人纷纷冲上前拉开他。之后他重整心绪,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幻影,拼命打包行李,在那之前他只是服从指示,做得心不甘情不愿,之后却变得十分勤快,挥汗如雨做了相当于两人份的工作量,然后在戏棚中东跳西跑,大口喘气,仿佛想耗尽全身力气。 一点左右,横滨公演的主办人招待团长、梦之助和他三人前往餐厅商谈公演之事,三点左右回到戏棚,行李已经全部打包完毕,他只抱过比佐那么一次,之后就没再见到她了。 为了慰劳辛苦的团员,他买了酒在休息室开起酒宴,众人喝得十分尽兴,全都醉倒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晚上十点左右,只有他偷偷起身回家。他未曾从剧团那儿拿到一毛钱,相反的还自掏腰包资助剧团。以上为小山田的陈述。 有团员能证明他的说词。他的确和大家一起喝酒,醉倒在休息室。问题是宴席上的人纷纷醉倒,完全不清楚之后的事。这些人平常都是睡在大休息室,可说是居无定所。 新十郎指着装尸体的行李箱,“这是你们剧团的东西吗?” “这行李箱挺旧的,因为我们是初次巡迴表演,所以大部分都是新的行李箱,这只应该不是我们的。不过剧团常用这种行李箱,有可能是附近戏棚的东西。” “你说中桥曾是艺人,梦之助是随他赴美的艺人之女儿,是真的吗?” “传闻结城新十郎博学多闻,居然连这事也不知道,请去看一本叫做《艺人杂记》的书,其中‘川富三与吉’那一篇曾经提及,警局前的租书店应该借得到这本书。” 于是新十郎前往租书店借了那本书,因为有必要了解失踪的中桥英太郎来头如何。结果还真出人意料,书中记载如下: 川富三与吉杂技团,明治四年受美国人哈利曼邀约赴美,一行人名单如下: 三与吉,杂技演员,妻阿花。 松井金次,杂技演员,妻小满,有个八岁的女儿小福(在陀螺内);五岁女儿阿常,以及一岁的儿子良一。 梅之助,杂技演员、魔术师。妻子柳川小蝶:与前夫所生的五岁女儿夜须。 滨作,走铜索。蛛阿胜,长三味线,有个四岁女儿小隅。 庆吉,杂技演员(抛物)。右上乘,三次,后见三太郎。妻阿蜜:三岁儿子参次。上乘又吉,吹苗。当松,妻阿六;六岁女儿亚纪;两岁儿于国太郎。太鼓,正一,妻子阿澎;周岁儿子马吉。 柳川蝶八,魔术;妻金蝶,魔术;三岁女儿小乐。 四月十一日由横滨出航,退回各地表演,同年年底于旧金山公演时,目为出资人认为人事成本过高,于是只留下主要演员,其他人则派船遣回日本。结果三与吉一怒之下杀害出资人,自己也负伤,遭警方逮捕,最后自杀,另一方面,梅之助是个心机深沉之人,吹捧蝶八担任团长,自己则进入当地贸易公司学习。那时他与妻子柳川小蝶分手,小蝶之前就暗暗思暮三与吉,随着三与吉的死,她也离开杂技团。滨作的妹妹阿胜早已和梅之助暗通款曲,因梅之助的负心,含恨自杀未遂。梅之助本名英太郎,是今日中桥贸易公司的社长,也是贸易乔的巨擘。蝶八率团全美巡迴,歷经重重困难,明治七年死于巴西,于是宣告解散,金次、庆吉等人行踪成谜。小蝶与黑人结婚后加入马戏团,在欧洲各地巡迴公演了七八年,后来失明惨遭黑人抛弃,只好带着女儿夜须悄然返国。梅之助为了弥补对阿胜的亏欠,尽力安排阿胜与女儿小隅回国,但旅逢劳顿,阿胜回国后不久便病死了。小隅由叔母梅泽梅子收养,成为今日艺名为梅泽梦之助的女剑剧名花。 第31页 还真是复杂的一段过往。梦之助的母亲阿胜是中桥之前的情妇,因憎恨对方无情无义曾经自杀。而且令人意外的是,与黑人结婚进入马戏团,又因失明遭到抛弃的柳川小蝶,就是比佐的女佣夜须的生母,因此中桥才会出钱接济她们母女,前妻小蝶与前夫所生的女儿夜须,年幼时也曾叫中桥“父亲”。 新十郎有些感慨,唤夜须过来:“你是几岁从美国回来的?” 突然被这么一问,夜须有些吃惊:“十三岁那年。”怯生生的像蚊子声般。 “你还记得在美国巡迴表演的一行人当中,有一位小你一岁、名叫小隅的女孩吗?” “记得,是三味线阿胜阿姨的女儿小隅。” “没错,那个女孩就是梅泽梦之助,你知道这事吗?” 夜须愣住,惊讶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没有,没发现,经您这么一说,还真的有些神似,我们在一起玩是我六七岁那时。” 唤梦之助过来,问她对夜须的记忆,梦之助却摇头,表示没印象。也难怪,她当时还小吧! ※  ※  ※ 常见君惠被带来,其陈述如下。 那天用完午膳,出了本乡的宿舍,约一点左右抵达六区。两点左右她看到了荒卷,立刻追至飞龙座,向他泼硫酸后逃逸。她害怕警方追捕,只好没命地狂奔,如果回宿舍,一定会被埋伏的警方速个正着,于是拐到别处,完全不记得自己走到哪儿,最后走进一间从来去过的说书场打发时间,一直混到深夜才回宿舍。君惠的供述如上,全是不着边际的说辞,这也是畏罪潜逃之人想当然的心理反应。 新十郎再次传唤荒卷:“你之前曾经说梦之助已经谅解你要和比佐共结连理一事,可是梦之助说她没这么说过,她说你们曾论及婚嫁,还说比佐对你已经有点厌烦,不是吗?” “没有,没这回事。比佐确实说过要跟我回四国,我们正准备讨论婚期和婚礼仪式等。” “这就奇怪了,梦之助说你三十日傍晚和她一起喝酒,提及关于婚期等事,这种事为何会同时向两个女人提起呢?要不要请梦之助过来,復诵一遍刚才的话给她听?” “等一下,我确实和两个女人提过同样的事,可是我对梦之助所言并非出自真心,只是一时兴起罢了。我打算先带比佐回四国,再想办法安抚梦之助,实在费煞苦心。因为梦之助不像君惠那般善妒,若先和比佐结婚,应该会爽快地放弃。这是秘密,我不想在梦之助面前提这种事。” “反正比佐已死,这下你就可以大大方方跟梦之助在一起啰!”新十郎难得如此挖苦别人。 一干嫌犯暂时被拘留警局,新十郎前往根岸的梦之助住处,唤了女佣过来。 “十一月三十日,梦之助与荒卷两人应该一起回来过,记得几点吗?那天团里忙着打包行李。” “时间记得不是很清楚,应该将近傍晚时分吧!夫人说终于忙完,告一段落,两人便热络地喝了起来,后来直喊好累,便睡着了。” “寝室位于二楼是吗?” “老爷来时是在二楼寝室,但和荒卷先生在一起的话,则是在别馆的小房间,离玄关不远处有栋别馆,遮雨板一放下,就能不被人瞧见,从后门偷偷熘走。荒卷先生的帽子、鞋子和行李全都带去别馆,若遇上紧急状况也好立刻抽身。” “他们睡得很沉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晚上十点左右,夫人要喝水,我送过去时,看到荒卷先生还在睡。” “那天晚上,中桥先生没有过来吧!” “的确没看到老爷。” 最后新十郎来到浅草六区。以飞龙座为首,仔细巡视了每间戏棚。全部巡过一遍后,又回到飞龙座隔壁一间歇业中的戏棚,从飞龙座的休息室门口,刚好有条小路和这里的休息室相通。 他唤了警卫问道:“这间戏棚一直暂时停用吗?” “是的,打算拆除再盖新戏棚,因为常盘座要盖间浅草最气派的戏棚。” “只有你一个警卫吗?” “还有我内人,反正这种废弃戏棚也没什么好看守。视天气状况,我和内人多少都会来看一下,每天晚上八点左右收班。” “戏棚的门会上锁吗?” “没有,根本没锁。虽然会由门内上门栓,不过只有晚上才这么做。光锁我家的门就嫌麻烦了,反正也没什么东西可偷。” 新十郎走到堆放大道具的地方,指着角落的五六只破旧大行李箱问:“这些行李箱是不是少了一个?” “经你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记得以前有七个,应该少了一个吧!可是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新十郎巡了一遍地上:“嗯,地上散落着许多小钉子。”他喃喃自语,目光严密,生怕遗漏什么,仔细巡视戏棚中每处角落。 他指着一处地方:“这里好像留有拖行重物的痕迹,而且是往出口方向,到底是拖着什么呢?” 他看了看在场众人,笑了笑,竟然叫道: “就是装着尸体的行李!” ※  ※  ※ 那天晚上,花乃屋与虎之介前往新十郎书房叨扰时,他正在一张白纸上画图,与先到的梨江陷入沉思。纸上写着上野、本乡和浅草三个地名。 第32页 新十郎将纸摊放在四人中间,开始说明:“比佐于上午十点半出门,十一点左右抵达飞龙座。然后突然遭到小山田袭击,仓皇逃进梦之助的休息室小歇,可是夜须后来却不见她踪影,引起一阵骚动,这时约是下午一点。由此可见,比佐在十一点到下午一点这两个钟头内惨遭杀害,被装入行李箱,我想这点应该可以确定。” 见在座众人无异议,新十郎继续说; “有个女人,或是乔装成女人的男人,那天傍晚六点左右,在上野山山脚叫住车夫音次,并在帝大校园和不忍池之间的偏僻小路上迷昏音次,脱掉女装乔装成男车夫,扮成车夫的兇手拉着车一熘烟跑了。兇手前往浅草,也就是飞龙座旁边的戏棚,前后只花了一小时。载着行李再循原路回来,应该还不到七点半。过了约一小时,也就是八点半左右,抵达本乡真砂町的中桥别墅。将行李放在玄关,将车丢在帝大校内偏僻处,脱掉车夫衣服,换上事前准备的外套,戴上帽子,摇身一变成为年轻绅士,然后将出发当时所穿的女装打包好,匆匆离开现场,九点左右来到上野广小路,叫住自营车夫舍吉。于是舍吉奉命前往中桥别墅,兇手那天的行动到此告一段落。” 虎之介摇头:“叫住音次的是女人,叫住舍吉的是男人,根本不一样啊!难不成兇手雌雄同体吗?恕我直言,你还年轻,对男女一事不甚了解,所以无法作出正确推理,我说得没错吧?梨江小姐,为了让结城先生成为名副其实的名侦探,得帮他找个老婆才行,是吧?” 这时古田老逛警慌张地闯进来:“方才警局传来紧急消息,在隅田川的言问附近,发现中桥英太郎的腐尸,但不是溺死,好像是遭人勒毙。” 新十郎愕然,脸色大变:“惨了!推理错误!不会吧?” 他立刻恢復冷静,整理一下服装仪容,一行人骑马紧急赶赴现场。新十郎双目如炬,直盯着中桥的尸体,他愤怒地吼道:“杀死中桥和比佐的是同一个人。你们看!两人都是同样死法,毫无痛苦,几乎没有遭到抵抗的迹象,也就是说,这两人都是遭迷昏后勒毙。”他勐然回头,“再给我一夜想想,明天下午也许就能逮到真兇了。” 一行人起身离开。回到神乐坂,新十郎在门前和虎之介分别时,微笑地说: “音次载的那个女人和指使舍吉跑腿的男人,有个重要的相似点,那就是他们都提着一个体积大,看起来却不是很重的包包,晚安。” ※  ※  ※ 恭谨地站在冰川胜海舟家门前的人,不用说,就是虎之介。天未亮就在海舟家门前等着,肯定有什么令他焦急万分的事。 他不敢怠慢,将每日情形一五一十报告完,到最后,时候还很早,那傢伙腰际挂着饭糰,看样子打算和海舟共进早餐,海舟的早餐旁散落着竹皮。 海舟餐毕喝了口茶,将磨刀石沾了点水,开始磨刀。静静地磨完后,仔细凝视刀锋,然后像扑蚊似的绕到后脑勺,划了一下,用白纸拭去血迹。反覆做了数次之后,才缓缓开始解谜。 “如新十郎所言,兇手只有一人,没有共犯。出现在上野山山脚和广小路的男女,都提着一个大行李箱,即证明兇手为同一人,兇手就是梦之助。女剑剧里的男角,当然能轻松反串车夫或美男子。如此煞费苦心搬运装着尸体的行李,就是为了误导杀人现场与时间,也是为了让别人误以为兇手就是男的。以本乡为中心往返载运行李,八成是为了误导别人认为小山田是兇手。若不施此诡计,她肯定是头号嫌疑犯,因为比佐是在梦之助的休息室消失的。梦之助从小在艺人堆中长大,魔术表演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因此对她而言,使用麻药迷昏被害人,简直易如反掌。梦之助下午三点多和荒卷一道返家,大白天喝酒,就是为让人以为她早早就寝,然后伺机迷昏荒卷,从后门偷熘出去。在广小路相中舍吉,要他到中桥别墅拿行李,这时候应该是九点多,然后她再潜回家换上睡衣,命女佣拿水给她,如此周到的计划,就是要让人误以为她一直在睡觉。 “不料却杀出中桥英太郎这个程咬金,他在比佐住处等不及叫车便离开,那时应该是快十一点时,等他抵达根岸的梦之助宅邸住址时,应该将近十二点。中桥的突然造访对梦之助而言,可谓晴天霹雳。因为被迷昏的荒卷还在熟睡,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肯定让她手足无措,幸好那时女佣已入睡,于是她再度下手迷昏中桥,予以勒毙,将尸体暂时藏于地板下方,待深夜再处理掉。收拾掉令人憎恨的比佐,也解决丁绊脚石中桥,这下梦之助就能和荒卷比翼双飞,再也没有任何阻挠了。但中桥曾向比佐母亲告知要前往梦之助那那儿,让她的诡计不攻自破,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冥冥中自有天意。” ※  ※  ※ 虎之介并未回家,而来到了花乃屋家玄关前,他请因果先生出来,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嘻嘻笑着,令人感觉浑身不对劲。果然连花乃屋也受不了,苦着一张脸。 “我还以为是只黑猪在笑,原来是隔壁的英雄豪杰啊!难不成以男女道理解出真兇了?” “哈哈!兇手是女的,” “呵!你还真悟出啦!了不起。” 第33页 “不知您的想法如何?兇手自以为夭衣无缝,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啊!一切都是天意。” “你在说什么啊?很抱歉,本人认为兇手是男的。麻药与乔装是两大重点。兇手通晓药物,又了解戏剧,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告诉你,兇手只有一个,就是小山田新作。” “哇哈哈!” 虎之介像快断气一般,捧腹大笑。那天下午,新十郎依约带着众人前往警局,并集合参与此案的探员,向在场人士说明兇手的诡计。 “这是目前为止我所接手的案子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件。兇手巧妙地布下好几道诡计,藉以混淆视听,完成这几近天衣无缝的完美杀人计划。而且每个环节都依照原计划确实执行,几乎没有破绽,可是再完美的犯罪计划,也舍有其弱点。也就是说,抽离最重要的核心之后,其实还隐藏着另一个重点。” 新十郎先说了段高深玄妙的开场白,可见他对于兇手的犯案手法相当佩服。 “解开这起事件的关键有两点,第一,为何兇手要费尽心思乔装成车夫和美男子,将行李送至中桥家呢?这么做,就是要让人知道死者就是比佐,让人得知死者惨遭杀害的日期和地点。兇手将钉子扎入比佐的双眼,是为了让人认为兇手和她有深仇大恨而行兇,如此一来更凸显兇手身份,强调比佐是在何时、何地被杀的。此外,通常兇手会希望凶行别太早被发现,甚至最好不要被发现,这名兇手却反其道而行。将行李送往中桥家,让别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为了隐藏行李。但这和将钉子刺入比佐双眼,让人以为兇手极度憎恶比佐,根本两相悖离。兇手想让比佐被杀一事早日公诸世上,却是因力求完美而产生的破绽。” 新十郎喘口气,继续说:“只要解开上述谜点,自然能破解全案。如果要去中桥家拿件东西,应该只要去真砂町的别墅就可以了,何必运到本家呢?之所以变男变女就是要让人知道是同一人所为,误导大家认为兇手肯定和演员有关。因此,我才识破这一切都是障眼法,兇手也绝非演员。” 他又喘了口气,准备宣布更重大的事,充满气魄地说: “另一个关键,得用现实一点的解法。兇手为了隐瞒事实,还亲自下海耍了招苦肉计。也就是说,为了让别人以为比佐和中桥是同一天遭同一人杀害,而且能在那地点、时间杀害中桥的只有一个人,因此她故意装成无力执行此项缜密计划的笨蛋。经过我全盘推量,兇手就是被中桥抛弃、双目失明结束惨澹一生的前妻柳川小蝶的女儿夜须,只有她才能同时执行两件杀人计划。 “比佐突然现身飞龙座,除了夜须外,所有人都觉得唐突,这完全是个偶然。能够抓住这个机会,并且知道中桥会在十一月三十日稍晚来到比佐住处的人,也只有夜须,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再次抓住这个机会。若要当晚杀死中桥,自然得在比佐那里进行才行。虽然夜须说是比佐自己要去飞龙座的,其实不然,因为她晓得荒卷十一点在“露月”等待,比佐当然会去“露月”,所以是夜须诱使比佐前往飞龙座的。夜额之前陪比佐去“露月”时,就常去六区一带闲晃,因此对六区的地理环境瞭若指掌,早就计划以飞龙座角落的废弃戏棚和弃置的行李箱,作为犯案现场。 “不只如此,她假装四处打探比佐行踪,变装成绅士及女子,将行李送往中桥家,然后诱骗中桥出去予以杀害。九点左右行李箱计划告一段落,便恢復女装,叫了人力车,十点左右回到比佐家,可是她没进去。为何?因为她要趁机杀害中桥,必须装成遍寻比佐不着才无奈返回的样子,这样一来,不论多晚回去都不会启人疑窦。如果比佐母亲没出去,中桥就此就寝的话,她有可能会从外面潜入,假装是强盗杀人,杀害中桥,隔天早上再一脸怅然地回去。不过碰巧比佐母亲外出叫车,夜须便藉机现身,谎称要带中桥去找比佐,将他迷昏后勒毙推落水中。其实杀死中桥才是她真正目的,比佐的死只是为了将罪名推诿给别人。十三岁前一直和母亲待在国外马戏团的夜须,通晓诸事,当然也很熟悉乔装、下药迷昏等伎俩。” ※  ※  ※ 海舟听完虎之介的叙述,沉默了一会儿,神色自若地说: “兇手竟然是夜须,还真叫人意外。如果只听阿虎所言,根本无法识破夜须装傻的诡计。所有案件一定要亲眼证实才能够解开真相。就像夜须装痴,唯有亲眼目睹才能看穿一切,无法凭空想像。若非如此,根本无法看清真相。就算是新十郎目睹,若无亲眼实证,根本不可能逮到真兇,不过他的双眼倒往往能看清真相。新十郎这小于可真不简单啊!正因力求完美才会露出破绽,这句话说得真好。像阿虎你那般破洞百出的思维,当然不可能识破趋近完美的诡计。” 虎之介对于自己妄想以浅薄见识自诩非凡豪杰的愚蠢行为,感到非常羞愧,好长一段时间都垂着头,噤声不语。 上卷 时钟馆的秘密 有人天生命苦,青年梶原正二郎就是如此。那年他二十二岁,送亡父遗体至火葬场的那天晚上,有人来敲门:“晚安,有人生家吗?” 敲门声达两分钟之久,之后七八个人蜂拥而入,还来不及招唿,只见一伙人迫不及待地往屋内沖:“我们是来上香的,遗体在哪儿?” 第34页 四处搜寻,仿佛在玩捉迷藏一样。只见一群人一屁股坐在佛坛前。 “原来就是这支白木牌位啊!看来老爷已登西方极乐,回归尘土,真是可喜可贺!拿酒来!” 真是伤脑筋。这些傢伙看来都是年纪和正二郎相仿的毛头小子,简言之,就是一群狐朋狗党。带头的是位叫望月彦太的粗暴男子,他是正二郎父亲的手下之一,不过黑道大哥的威严气势似乎在这傢伙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怎么看都是故意找碴儿的瘪三。对这些毛头小予而言,身为老丈的正二郎父亲,是个只要瞧人一眼就会让对方怕得发抖的狠角色。之所以不在亲友聚集的守灵夜来上香,而在葬礼后带着党羽蜂拥而来,其目的根本就是假借祭拜死者之名,行饮酒作乐之实。留下来的少数亲戚看到这幕,纷纷飞也似的逃离,只留下正二郎和妻子久美。 正二郎虽有这样的父亲,却从小遭同侪欺负,是个无反击之力的可怜虫。如被蛇缠身般,因为自卑根本不敢反抗。于是他开始终日酗酒、赌博,藉以逃避一切。连续四天四夜,白天蒙头大睡,晚上醒来便喝酒、赌博。直到第五天早上,几个平常混在一起的伙伴慌慌张张飞奔至他家。 “你知道大家找你找得多辛苦吗?现在可不是在这里鬼混的时候!战事马上就要爆发,大家决定固守在上野宽永寺,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的威力!” “很有趣哦!我想你也厌倦了这种混吃混喝的日子吧!正二郎,你逍遥得够久了,教你一些好玩的,走吧!” 江户城进入戒严时期,到处贴着警戒告示,虽然正二郎内心十分反战,但这些傢伙一旁怂恿,一时也不好回绝。恰巧久美怀胎八月,又刚办完父亲丧礼,怀着身孕的妇道人家根本无法一个人面对这么多事。只见正二郎畏怯地说: “可是我老婆怀胎八月……”话都还没说完。 “混蛋!你听过哪个武士等老婆生完才打仗?你这个没用的胆小鬼!” 惨遭怒斥一顿。于是正二郎根本来不及向妻子交代,便茫茫然跟着大伙儿驻守在上野宽永寺。 虽然不幸战败,但加上正二郎共十三名的部队,无人负伤,因为全是些头脑灵活、身手矫健的傢伙。他们倒也不是将战争视为儿戏,只是觉得就此来趟旅行也不错,于是一伙人逃离江户,经由中山道前往奥州※去。一路上吹嘘他们的英勇事迹,到处白吃白喝、游山玩水,从二本松经仙台,最后进至盐釜一带,这一路上他们也认清到幕府根本无法掌握各诸侯动向。对外夸称豪杰,实为败兵的他们,也许哪天会遭逮捕。没脸回江户的众人决定逃至松前落脚,问题是没有船家肯替他们掌舵,因为大家都害怕和他们有瓜葛,根本不敢出航。这一个月他们只好特在盐釜的妓女户四处流连,等待前往松前的便船。等着等着,渐渐失去耐性,管他被逮捕、被杀,任人宰割,变得自暴自弃,甚至想挥刀自尽,就这样过着随时准备赴死的委靡生活。即使被妓女户视为瘟神,他们依然故我,愈来愈放纵堕落。常被大伙儿派去讨酒的倒霉鬼就是正二郎。每次去酒店讨酒碰钉子时,往往同行伙伴抽刀要挟,结果无往不利。(※古地名,今日本东北地方一带。) 于是他们成了盐釜一带人见人厌的恶棍。鼬鼠组一出现,街上店家纷纷关门,路上也霎时净空。鼬鼠组是他们的称号,在老家江户时,他们自称为河童队,但来到奥州,这称唿就变得有些微妙,因为河童的神力在北边吃不开:愈往南方,河童的神力愈大,九州一带甚至传说如孙悟空般厉害,但中国※、近畿和中部等地以北,河童的神力甚至不如猪八戒,关东一带评价更低,到了奥州,河童完全失去神力。在奥州,人们认为河童只是水中桩象或龙虱,是一种在水里嗡嗡浮游的昆虫,河童就是如此可悲的生物。当他们得知河童的神力在北边居然吃不开,也让他们体会到人世无常,若要再往北边逃,这名字非改不可,于是改名为鼬鼠组。反正不管怎么改,充其量只是一群夹着尾巴逃窜的无赖之徒。(※指日本西北部的一块区域,包括安艺、出云、石见等小国。) 正二郎每次被派去讨酒,最喜欢去的就是一间专门生产清酒的酒店“松岚”,因为只有这间店的老闆同情正二郎的处境,不会将正二郎和那些人视为一类,常常安慰、鼓励他;老闆的独生女阿米对正二郎颇有好感,店家夫妇似乎也贊成他们来往,这至少能消解正二郎的满腹旅愁。 受不了鼬鼠组恶行恶状的镇民,聚会商谈对策。镇上船家中最有胆识的一力丸号船主兵头一力,自愿担此大任,出船将鼬鼠组一伙人送往松前,而且唯恐在海上引起麻烦,他决定亲自掌船。确定出发日后,正二郎前往“松岚”辞行,感谢店家长久以来的照顾,只见阿米拼命使眼色催促店家夫妇,滴作老闆才态度骤变地说:“就算一直逃,逃到最北边,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不如离开那些傢伙,在这里定下来如何?若有此意,我想招你为婿。” 于是正二郎认真思考。事到如今也没脸回江户,但继续和鼬鼠组那些人厮混,还不是到处白吃白喝,巧取豪夺,过着终日喝闷酒、违背良心的生活。到头来肯定饿死异乡、横尸街头,他不想落得如此悲惨。虽然把久美一个人留在江户很过意不去,无奈现况就是如此。况且敌军压境,也不知久美现在如何。算了,没想到竟有如此天大好运降临,得好好想个脱离鼬鼠组的藉口。 第35页 可是生性懦弱的正二郎,连想个藉口的气力都没有。眼看船就要开了,他努力思索:“呜呜呜呜呜……”他抱着侧腹,一脸痛苦。像他这样胆小懦弱的男人,老天居然也赐给他一项特长,那就是假装腹痛还真的一副痛得要死的样子。 一力了解正二郎的人品和鼬鼠组那些人不同,也许这副模样是刻意装出来的,因为这男人一心想离开这群狐朋狗党。 “放着不管也许会死哦!趁现在离陆地还很近,赶快让他下船比较好。岸边有户人家,我去拜託他们照顾一下好了。” 鼬鼠组的成员也觉得像他这么没用的傢伙,只会成为大家的绊脚石,还是早点踢掉的好。 “好吧!就照你说的,靠岸放他下去吧!” 于是船在瑞严寺附近靠岸,一力拜託松岛当地渔夫后,一行人便留下正二郎离去。就这样,正二郎顺利脱离鼬鼠组,立即赶回盐釜,成了酒屋的赘婿。 ※  ※  ※ 没想到入赘一事和正二郎当初所想像的差了十万八千里。这家人待他的态度完全变了样。若是待他像个武士倒还好,简直是拿他当下人使唤,而且是不支薪的,连真正的下人都不如,毫无怜恤之情。 正二郎渐渐了解当初他们殷勤要他入赘的理由。因为阿米是个出名的浪荡女,已经堕过三次胎,这一带当然没人敢娶。 此外,清作对女儿阿米的态度也根冷淡,清作一直怀疑阿米不是自己亲生的,因为母亲阿源和女儿一样,也是个淫妇。谣传她与清作结婚后不久,便和一位叫专信的英俊僧侣暗通款曲,生下阿米,所以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丑男清作,五官轮廓神似专信。从此夫妻两人感情冷淡,清作开始流连声色场所,阿源的一举一动也成了邻里茶余饭后的话题。在如此家庭长大的阿米会如此淫乱,也是理所当然吧!不过清作居然能忍受,真是不可思议,有人就是能像恶鬼忍着几十年的怒意,要是发怒就不是鬼了。 正二郎一成为赘婿,清作便露出恶鬼的本性。之前勉强算个家,阿源和阿米也算是家人,但自从正二郎来了之后就变了。因为正二郎夫妇对清作而言一根本形同外人,加上阿源也不守妇道,搞得家不像家,充其量只是间工厂。正二郎是家中长工,为清作卖命却拿不到一毛钱,所得全进了清作口袋。清作不但在外金屋藏娇,而且年轻的小老婆还怀了他的种,甚至谣传他写了封遗嘱,宜布死后财产全归小老婆。 这种不正常的家庭早该瓦解,但事实总不如人意,因为有正二郎在的关系,阿源母女对他的态度愈发恶劣,不,简直拿他当下人看。当老婆和岳母享受寿司、天妇罗等各种美食时,正二郎只能吃些炖煮沙丁鱼或晒干的鱼片充飢;正二郎一早起来,阿米、阿源母女便指使他做这做那,自己却蒙头大睡。 这时有位叫松川花亭的年轻旅行画家落脚在这恶魔之家,以前似事也有过类似的事情,阿米简直像是迎接归来丈夫一般殷勤招待。从那天起,花亭俨然当家男主人,与阿米母女同桌用餐,可怜的正二郎从此被赶到厨房和僕役们用餐。阿米甚至没向花亭提起正二郎的身份,摆明了比起正二郎,花亭在家里的地位更重要。至于阿源,也常和一位叫宫吉的船头厮混,清作虽然偶尔白天会回来,晚上却几乎都睡在小老婆那儿。 后来清作又在外面养了第二个小老婆,而且街头巷尾谣传,这个小老婆也怀了清作的骨肉。 那天清作在一号小老婆家睡到很晚。每餐必喝酒的清作,那天早上也和小老婆喝了点酒,餐后觉得有些痛苦,后来连医生也没法子救,就这样暴毙。因为死因离奇,警方鑑识过酒和食物后,并未发现异状。可是餵给狗吃,三只狗一样都身子摇摇晃晃,痛苦不堪,不久便暴毙。虽然不知是哪种食物,不过确定某道菜里肯定遭人下毒。毕竟死状不太寻常,最后都是全身麻痹,鼻水、口水横流,突然断气。 奥州当地没有吃河豚的习惯,不过要是认为当地不产河豚,可就大错特错。比起下关和福冈一带海域,三陆海域的河豚数量更丰厚,本来外海的鱼量就比较多,堪称日本第一渔场。虽然当地没有食用河豚料理的习惯,但对渔夫而言,大海无国境,土佐海场、五岛海场等都属于三陆海域。坊间谣传与其听医生判断,倒不如信渔夫所言,清作肯定是中了河豚剧毒。虽然当天菜餚没有河豚料理,但警方从垃圾堆中搜出真河豚,确实是令人百口莫辩的证据,于是一号小老婆遭到警方逮捕,虽然依照遗嘱她可以获得所有遗产,不过清作后来又改了遗嘱内容,可见犯罪动机充足。就算一号小老婆拼命喊冤,却一点用也没有,还是被判了死刑。直到行刑前她还发狂似的哭泣喊冤,声称兇手是阿源、阿米这对狠毒母女。 街坊邻居都认为是一号小老垫下的毒手,自然毫不同情她的遭遇。当地人都知道河豚吃了会丧命,根本不会拿它当食物,就连渔夫捕获,半开玩笑地丢在岸边,也不会有人捡拾。就连小孩也知道河豚的毒性,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过正二郎却知道一件更恐怖的事。那就是案发前夜,船头宫吉拎了尾大河豚回来,被正二郎撞见他蹲在井边宰杀。当时江户出身的正二郎不了解河豚毒性,之后听到谣言,心头布满乌云,怀疑自己那天所见情景。 第36页 “也许哪天我也会惨遭灭口。” 愈想愈害怕,浑身颤抖不已。从此他更小心自己的言行举止,生怕有个万一。总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他徵求阿米、阿源同意,前去拜访一力丸船老大。 “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也不是办法,能否让我为您跑船?” 曾助正二郎一臂之力的船老大,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十分了解他的处境,感嘆地说:“我了解,男子汉大丈夫的确不能再屈身那种人家,好吧!我决定助你一臂之力。堂堂武士之后,落难至奥州,受泼妇虐待,也真够悽惨。但以你的条件,实在不太适合当渔夫。这样好了,我借你一艘船,让你运货营生好了。” 正二郎万万没想到,对方只凭一次交清就爽快答应帮忙,令他感动莫名。于是他用钱偷偷买了点米,用船载至东京。碰巧那年全国大欠收,米价飙涨,唯独北上平野一带丰收,米价还算便宜。原本奥州一带就常受水患、霜害之苦,只有北上平一带自古以来就是不太闹水患的谷仓地带。伊达政宗※早就着眼此点,保留这块地不分封家臣,作为直辖属地,因此年年都能丰收运往江户卖钱。维新后时局混沌,一力早就着眼于此,也不时运送些米粮赚钱,颇为同情正二郎遭遇的他,慷慨地让出一部分利益。(※日本战国末期的着名武将,具有深沉的心机和卓越的政治眼光。丰臣秀吉去世之后,他辅佐德川家康灭绝丰臣遗孤,建立了绵延三百年的德川幕府,领有日本东北地放的仙台地区,人称“仙台藩”,是德川幕府初期最大的藩。) 那年十分幸运,只有一艘米船的正二郎净赚不少,于是他用积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连买下了第二艘、第三艘、第四艘船,财力足以媲美纪国屋文左卫门※,才半年就累积一大笔财富。一力亦如自己成功一般,十分欣喜地说:(※江户中期经营木材生意的富商。) “我说平井先生,你一个人这样拼命赚钱,肯定会被那两个泼妇抢去,况且继续待下去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现在东京很流行开公司,我们要不要合作开间公司?我当总经理,你当副总经理,我留在这里调度物资运往东京,你则前往东京担任分店店长。你要是继续待在这里,就註定翻不了身啦!” 正二郎入赘后,改姓平井,对于一力的相助,正二郎感动莫名,狂喜不已。虽然靠运送物资迅速累积了不少财富,但是清作的悲惨下场始终深烙在正二郎的脑海里。在昏暗井边宰鱼的宫吉带着毒鱼偷偷潜入一号小老婆家的邪恶模样,可说是阿米的化身,也是阿源、花亭的真面目。他无法停止幻想哪天有人潜进枕边企图杀害他,因此只要待在盐釜一天,他就连觉也睡不安稳。一离开盐釜,内心的喜悦与勇气促使他将生意经营得更有声有色。 于是两人以发迹地命名,设立“松岛物产公司”,由正二郎担任副总经理,兼任东京分公司社长。虽然思虑缜密的正二郎不适合当武士,却是个经商人才。他就像一力的贤内助,仔细观察各地情势、人脉动向与市场行情波动等,是一力最得力的军师与伙伴,因此生意昌隆,累积了不少财富。随着时势更迭,正二郎居然也成了追求时髦的时尚家,聘请一流西方建筑师盖了栋东京数一数二的西式馆邸,因为屋檐上有座钟楼,于是人们称其为时钟馆,加上他出入皆由马车代步,宛如不可一世的高官大王。 ※  ※  ※ 虽然他曾试图打听久美下落,却没有结果。正二郎之所以不再续弦,也是怕与女人有所牵扯,对女人有些畏惧。熟悉生财之道,也慢慢习惯社交生活的他,始终无法克服自己畏惧女人这点,也许正因如此,才让他在经营生意方面格外出色。 迁入新宅邸时,他开始迷恋女人,衣食住行样样不缺的他,只欠女人。只有那未知的世界,令他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某天,参与宴会的妈妈桑偷偷拦住正二郎:“老爷,您是不是很中意我们家的驹千代?她才刚踏入这行,没有什么固定客人,是个性情好却无依无靠的女孩,应该不会给老爷您惹麻烦。” 不知是否正二郎的心情全写在脸上,妈妈桑这番话还真是一语破的。自从正二郎在宴会上看到驹千代那温柔华美的身影,便深深着迷。人生就是这般妙不可喻,如此顺水推舟之下,妈妈桑向驹千代确定心意。“老爷是个沉稳之人,一定会好好待我。”她毫不犹豫地立即答应,促成了这件美事。妈妈桑还特地给驹千代找了个伴,就是以前当过艺妓、现在在小酒馆当女侍、同样也孤苦无依的阿龙婆婆。 “你的工作不是服侍阿驹,你的主子是老爷,所以你们都要忠于主子,好好侍奉老爷。” 妈妈桑当着正二郎的面前如此恳切叮咛,希望她们能为主子家带来生气。另外还派了个小女佣,就这样,正二郎终于有个能抚慰心灵的避风港。 妾宅的女主人驹子是个温柔、亲切又可爱的女子,和正二郎两人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幸福日子,一切如梦一般令他欢喜。不了解女人心的中年男人,也不会终日沉溺女色,喝酒还记得酒味,加上阿龙这个老艺妓也能陪着喝上几杯,用餐时间总是十分愉快。正二郎根本捨不得离开,于是他卖掉妾宅,将她们悄悄移居至时钟馆。 第37页 那是发生在某天晚上的事。正二郎突然听到枕边人驹子说; “其实我母亲还在世……” 倒也没什么理由,只是兴致一来,随口冒出这句话,或许是命运弄人,也或许是正二郎的诚意渐渐打破筑在他与驹子之间的心墙。 “当初听说你无依无靠,原来你母亲还在世啊!为何不早点说呢?” “因为我出身贫寒。” “既然会把女儿进去当艺妓,当然是因为生活困苦。这种事我能了解,你就放心给我听吧!能帮的我会帮。” “是,虽然她现在双目失明,不过我母亲可是武士之后。” “哦?我也是身份较低的武士之后,那你母亲应该有个姓氏吧!” “她随夫姓,姓梶原。” 要不是四周昏暗,驹子肯定看到正二郎那受到冲击后极为悲惨的脸色。现在他眼前真的是一片黑暗。啊,难道这是老天爷的恶作剧?深爱的驹子居然是自己的女儿?对于正二郎的沉默,驹子有些纳闷。 “您听过梶原这家族吗?怎么全身颤抖?” “没什么。只是有认识的人也姓梶原,该不会和你母亲有亲戚关系吧!” “不过我不是梶原武士之后,我姊姊才是。听说母亲的前夫死于宽永寺一役,我的父亲叫做望月彦太。” “望月彦太!” “您认识吗?” “只是听过而已。” “这样啊!他是家人眼中的讨厌鬼,我听到的都是他恶名昭彰之事,也投看过他。都是因为他,母亲才会如此不幸。每次看到她哭泣,做女儿的就好心酸。出生后不久,父亲便抛家弃子,母亲辛苦抚养我们长大,才会累得双目失明。” “你母亲现在在哪儿?” “四谷鲛河桥的贫民窟,和一个同样双目失明的男人在一起,还有五个年幼小孩嗷嗷待哺,日子勉强过得去。” “你说你有个姊姊,那她现在如何?” “一起住在鲛河桥帮忙母亲,而且和继父与前妻所生的小孩成婚。姊夫靠拉车维生,是个酗酒、赌博样样都来的坏傢伙,姊姊真的好可怜!我之所以做这一行,也是被姊夫卖掉的。虽然姊姊为了我想尽办法,但继续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当艺妓。姊姊还告诉我,就用卖身钱了断这一切,从此忘了母亲与姊姊,别再想关于这个悲惨家庭的任何事。” 驹子想起姊姊的深情厚意便心痛不已,肩膀不住颤抖。 看来驹子的母亲应该就是久美吧!而她姊姊就是当年正二郎离家时,久美肚里的小孩。这么说来驹子的父亲就是鼬鼠组的老大望月彦太啰!什么自己死于宽永寺一役,八成也是彦太胡诌的。 幸好驹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但命运之神还是不放过他。没想到居然从深爱的女人口中得知久美下落,而且深爱的女人还是久美的女儿!双目失明的久美住在鲛河桥,和同样是盲人的男子在一起,还有五个年幼小孩要抚养,自己的亲生女儿又嫁给爱酗酒、赌博的车夫,陪在双目失明的母亲身旁,是久美唯一的依靠。 东京有不少贫民窟,最具代表的有三个,分别是下谷万年町、芝新网和人口最多的四谷鲛河桥。鲛河桥比万年町、新网一带更落后,房租也最便宜,平均一个月只要三十八钱。因为是贫民窟,房租是以日计,一天只要付个一钱三厘,可是大部分居民却连这点钱也付不出来。对许多贫民窟小孩而言,贫民窟是个让他们早日体会人生残酷、现实面的地方。穷到谷底的生活,到处都是乞丐和吃闲饭混日子的傢伙,如此悲惨的现实,就这样每天赤裸裸地上演。不管彼此有无关系,这些又穷又懒惰的人就像金鱼粪便一般,纠结成一团混日子。 明治二十年左右的平均每日工资,为木匠、泥水匠、石匠的二十二三钱,造船工、染物师傅等十七钱、榻榻米师傅和裱背师傅等约二十一钱,工资最高的为洋裁师傅,一天四十钱(裁制和服师傅则为十九钱)。夫妇加一名小孩的平均生活费为米一升十钱、薪炭费一钱、饭钱两钱五厘、房租一钱五厘、油费五厘、布料一钱五厘,最低也得花费十七钱。再加上酒钱和烟钱,一共为二十钱。虽说这是小康之家的最低生活费,但若遇上下雨天没工作,实在闲得发慌。所谓“大雨下十天,饿死一家子”,堪称当时贫民最真实的生活写照。好一点的剩饭一百二十泉※一钱,烧焦的一百七十泉一钱,剩菜一人一度分一厘、剩汤同上二厘,平均一人吃剩要花费六钱,但若遇上雨天,可能连剩饭都吃不起。(※重量单位,约375克。) 杂耍艺人、人力车夫、化缘和尚和临时工等人,生话更是清苦,偏偏贫民窟里多住着这种傢伙,自然成为犯罪与传染病的温床, 记得在我中学时代,这些贫民窟还在,直到大地震发生才完全消失。战时,小餐馆前常可见被炸得只剩一只手的男人排队要饭,我以前曾在深川贫民窟卖蛤仔,十分了解这些最底层的日本人是怎么度日的。早上煮豆子配点腌菜和味噌汤,午餐则是晒干的鱼片之类,晚上再配点腌青鱼子。一问之下,很多人几乎连这些最起码的菜餚和白饭都没有,原来战时半数日本人的饮食生活比贫民窟还差,不过贫民窟人家的最低菜钱还不到一般人的一半。 第38页 正二郎心中有些感慨,面对有个盲人丈夫,还有五个年幼小孩要养的久美,正二郎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相认,搞不好只会让久美更痛苦罢了,看来还是当做自己已经不存在这世上比较好。于是他对驹子说: “原来如此,你母亲和姊姊真是辛苦啊!可是有个嗜赌如命的恶姊夫在,只怕我出手相助反而会给双方带来困扰。姊姊之所以要你忘了他们,就是这个缘故吧!让我好好想一下,你还是暂时先别挂念家里的事。”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之所以向您提起,倒不是想着母亲和姊姊过得怎么样,只是想起姊姊也曾恳切叮嘱照顾我的妈妈桑,千万别让我和姊夫碰面,免得横生枝节。我想妈妈桑之所以要龙婆婆陪着我,也是顾虑此事,避免因为我的关系给老爷添麻烦,要她看紧一切,跟着我过来。” 看来驹子已有相当觉悟,正二郎不需担心。不过世事难料,不可能尽如己意。 ※  ※  ※ 阿源和阿米从尾羽前来投靠正二郎。因为听信船头宫吉的花言巧语,偷偷将家里财产全拿去投资宫吉的造船事业,结果被骗个精光。宫吉最后抛下一句:“你不是有个在东京的有钱女婿吗?花这么一点钱根本算不了什么。你们只要去趟东京,保证荣华富贵享不尽。” 母女俩虽然拿宫吉没辙,但对正二郎而言,可是厉害角色。正二郎想安排她们住在别处小一点的地方,却被拒绝。 “这里可是我们的家耶!再说我们才是你的原配和岳母!” 母女态度十分强硬,虽然先安排她们在附近旅馆住个两三天,伤神不已的正二郎还是不愿让步。 宅部内隔着庭院的另一头,还有幢相同气派的洋房,那是正二郎为了一力上京时,特地精心准备的歇息处。两个恶女人却看上那幢别馆。 “这样好了,为了不打扰到你,我们去住那里好了。” 正二郎一听到这种要求,如轰项雷噼般震怒:“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女人!能住那幢房子的人,只有我的大恩人兵头一力,那是为了报答他再造之恩而特地准备的。要是你们敢踏入一步,休怪我把你们碎尸万段!” 母女俩脸色微愠。正二郎只有借兵头一力之名,才能病猫变老虎,振振有词,毕竟兵头确实是他的再造恩人。他到现在连阿驹之名都不敢提起,更别说其他事。看来只有兵头一力这四字才能让他如虎添翼,发出百倍气势。 “是吗?我们不知道那房子对你竟如此重要,总之,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就不客气住下来啰!” 这就作为刚才正二郎怒斥她们的惩罚,因为两个坏女人早就将正二郎的本性摸得一清二楚,只见她们斜睨着不知该如何回嘴的正二郎,一边好笑,擅自决定起自己的房间。 过了三天,到了五月十日,看来事先就计划好的,松川花亭藉口来拜访她们母女,顺理成章住下。阿源、阿米对刚从公司回来的正二郎说: “有客人来找我们,所以就留他住下。反正是和你没关系的客人。” 一副不容许反驳的嚣张口气,原来客人就是松川花亭。事到如今,光是发怒不是办法,得设法将这一伙人给撵出去。焦虑的正二郎不停地思索。 其实最令他不安的,就是宰杀河豚的宫吉,带着河豚肉偷偷潜入别人家里的鬼祟身影。那副鬼祟德性肯定是这三人其中一人的投影,不,应该说这三人根本是一伙的。她现在是个万金富豪,比起惨死的清作,更受人觊觎。一想到此,更觉必须先下手为强,但还是苦思无方。就算写封死后财产全归驹子所有的遗嘱,也难以抹去他心中不安。 这时来到东京的一力,由正二郎口中得知此事:“有这回事?交给我处理,你别担心。” 于是一力和母女二人会面,怒斥她们立刻滚出去。 “搞清楚!我们才是名正言顺的妻子和岳母。恕我不客气,我们可和那艺妓出身的小老婆不同。为了她居然将原配赶出门,天下还有公理可言吗?有种我们就法庭见,争个是非黑白。” 虽然一力是个胆大刚强的堂堂男子汉,难免还是会顾虑面子。法庭一途终究是下下之策,他心想:“法庭见就法庭见。混蛋!你是没尝过男人发飙的厉害吗?”被恶女这么一说,一时也无法趾高气扬地顶回去,堂堂男子汉一力也无言以对。 这就是一力对抗恶女人惨遭击败的经过。正二郎更加沮丧、烦恼。 此时,龙婆婆悄悄向正二郎进言:“老爷别怪我多事,光是烦恼也不是办法,我已经请教过律师,有个方法能将那些恶人撵走。老爷和恶婆娘结婚前,不是还有位叫久美的原配吗?同为武士之后的你们才是法定夫妻。这样一来,不就可以将阿米、阿源那些人给撵出去吗?虽然老爷和久美夫人都犯了重婚罪,可是那时正值维新纷乱之际,夫妻离别、生死不明也是情非得已,相信法官大人应该能体谅。虽然娶了久美夫人的女儿为妾的确不妥,但终究母女情深,只要私下好好商谈,此事一定能圆满解决,不会影响您的名声。只要想到阿米、阿源这对令人憎恶的母女,凡事都要忍下来。” 真是恳切至极的忠告,说得一点也没错。真正的原配并非阿米,而是久美。虽然事到如今才向驹子告白一切,确实残忍,但阿米和阿源的出现更让驹子悲伤痛苦,就算知道母亲居然是正二郎的妻子,但此时只有母亲才能成为助力。于是正二郎毫不隐瞒地向驹子坦白一切。 第39页 “我已经有你,也知道久美跟了别人。打算佯装不知,和你一起生活下去,偏偏那对母女出现,虽然这么做我们都不好过,但比起让她们继续住下去,找个解决办法总是比较好,所以我决定先将久美与阿园两人接过来住。” 正二郎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面对未曾谋面的阿园,更觉愧对久美,心里痛苦万分。总之,懦弱的自己得承担这一切。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驹子错愕万分,没有人希望如此。命运之神在不知不觉间让前夫和女儿相遇相恋,但这算是乱伦吗?只能说是命运的作弄,正二郎也不觉得自己对驹子的爱是邪恶、污秽的。 “她们过来的话,那我怎么办?” 虽然亟欲知道答案,却没有勇气提问。即使不觉得愧对天地,却畏惧世俗的服光。母亲会再次成为正二郎的妻子吗?那自己又该如何是好?世人一定无法谅解如此复杂的乱伦关系,我该如何自处?正二郎、母亲和阿园也许能尽释前嫌,阖家团圆,但自己呢?难道天地之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处吗? 尽管心中像被撕碎般痛楚,却只能勉强吐出一句话: “母亲和姊姊能搬过来住,真是太好了!她们含辛茹苦地养育我,只要大家能住在一起,再怎么辛苦我部可以般。” 驹子一脸欣喜,露出如花般灿烂的笑容说。 ※  ※  ※ 阿龙婆婆有位艺妓朋友在新宿大本户附近一户凡家帮佣,于是正二郎和阿龙先去她那儿歇息。 “其实是这样的,我们受邀参加位于大久保友人家的化装舞会,对方请我们乔装成乞丐夫妇出席,总不能叫我们穿成那样出门吧!所以想借你这里换装,给你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巧妙地瞒过朋友,于是两人乔装成乞丐。虽然无法证明住在鲛河桥的盲女就是久美,不过对方名叫梶原久美,应该错不了。只不过阿园那拉车的丈夫是一个坏傢伙,两人的丈夫都一样难摆平,总之先约久美和阿园出来见面,听听她们的难处,再看看要如何帮忙。于是两人乔装成乞丐夫妇,先躲在看得到车夫上工的地方,斟酌情形后才潜入鲛河桥的贫民窟。 这里是由谷町一丁目、二丁目,元鲛河桥和鲛河桥南町等四个町所组成,位于稍高的丘崖下,飘着山谷特有的潮湿阴气。贫民窟里小孩子特别多,四周传来各种噪音、吵闹声。空气中不但飘散一股臭水沟味,还混有甜味、烧焦味、霉味与难闻的小便味,是个充斥复杂气味的地方。在这里,陌生人被视为闯入者,每个人都盯着你看,却又刻意不理踩。家家户户的外观都一模一样,连室内陈设也是千篇一律,摆着摺叠饭桌、水果箱,每家晒的衣物都一样破烂,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尿布还是村杉。走在每一条巷道都得避免被晒洗衣物滴下的水滴给淋湿,巷道一角清一色种植着牵牛花、向日葵,而且每户人家都没有门牌。会造访这里的人,只有巡警和讨债鬼,都是些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所以挂上门牌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虽然向驹子问了大致位置,但面对这片陌生地还是搞不清方向。 “久美女士住哪儿啊?” 不论是问小孩或大人,都说:“不知道。” “有对盲眼老夫妇和年轻车夫夫妇是住在哪儿啊?”机灵的阿龙婆婆改口这么问,立刻得到答案。 她先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窥看,幸好贫民窟里的人家习惯大门敞开,因此屋内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要是隔着纸门,就搞不清楚谁住在里面了。从门前经过一两趟后,确定盲男和车夫女婿都不在家,屋内只传来年幼小孩哇哇的哭泣声。 阿龙敲门探问,才发现屋内还有看不见的死角。“来啰!谁啊?”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从后面厨房前来应门。仔细一看还蛮年轻的,却和驹子长得一点也不像,虽然面容慧黠,但或许是终日为生计操劳,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八九岁。他们还是担心麻烦人物出现。 “请问失明的爷爷和他女婿是住在这里吗?” “是啊!不过他们都出去了。” 阿龙听到后稍稍放心,拉低嗓音说:“别看我扮成这样,其实是受人之託,他叫梶原正二郎,是武士的后代,能否请你和令堂跟我出去一下,别让人知道。” 女人脸庞蒙上一层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讶异的阴郁神色,默默往屋内阴暗处走去,她那双目失明的母亲就坐在那儿。两人悄声交谈一阵,交代邻居婆婆后,便跟随两人离去。带着母女俩到了大木户后,正二郎和阿龙婆婆便褪去涂在身上的泥炭,换上干净衣服,告诉她们他从宽永寺一役后歷经的所有事。 “以前的事我全忘了。” 听完正二郎的告白,久美无动于衷,毫无怀念之情,只是不停蠕动着那缺了牙的嘴,像在喃喃自语一般。 “我会和那两个男的清楚说明这一切,待法院裁定后就会收养那五个孩子,好好抚养他们长大,但在那之前得请你们保密,别让那两个男人知道。可以麻烦你们现在跟我回去一趟吗?” “你以为你是谁?以前的事我全忘了。” “我是阿园的父亲,梶原正二郎啊!” 久美噤声不语。毕竟阿园还年轻,相较于执拗的母亲,较能冷静思考,倒也并非思念父亲,反正父亲的存在对自己而言并不重要,这种心态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倒是对于有血缘关系的驹子,居然和自己生父扯上关系一事,显得有些讶异及不谅解。 第40页 “总之,先让我们和驹子见个面吧!你说是吧?妈。” 面无表情的久美不予回应。于是正二郎叫了辆人力车,准备回府,没想到这车夫居然是阿园丈夫八十吉的好友兼赌友。虽然阿园没见过他,但这男人曾在街上看到阿园和替人按摩的久美身影。 在家里等待的驹子欣喜地迎接母亲和姊姊到来,带领她们到自己房间,天南地北大聊起来。正二郎费了番工夫才将母女俩带来,看样子还是先交给驹子处理比较好,自己则和一力庆贺第一阶段计划顺利成功,也唤了阿龙过来,一起小酌几杯慰劳一番,一力听完经过后,感慨万千地说。 “唉,也难怪她会说过去的事全忘了,看来心里的伤痛一时难以平復吧!或许憧憬穷人摇身一变为有钱人的生活,偏偏自己陷入谷底时,二十年前不告而别的丈夫却成了富豪回来,叫她情何以堪。比起早已缘尽的有钱丈夫,不如珍惜眼前的一切,看来她真的很想忘了过去种种。” “也许是贫穷人家的偏见罢了。” “此言差矣!阿龙。当一心憧憬的东西突然出现眼前,反而会让人更珍惜原来所有。” 听了一力这番话,正二郎无言地垂着头。 从驹子口中证实正二郎所言为真,让阿园深感一切如戏,只能感嘆造化弄人。驹子不晓得母亲和姊姊其实并不想踏进这个家,因为现在的她根本没多余心力倾听母亲和姊姊的心意。满腔悲伤无处宣洩的驹子,就像自动演奏的琴一般,向亲人一吐心中阴霾。 “姊姊,我该如何是好呢?”驹子不假思索地说。 阿园瞧着妹妹一脸哀怨,滔滔不绝诉苦,听到这句话时,胸口犹如被利刃剌穿般痛楚。其实自己和母亲根本不稀罕这突如其来的好运,但驹子不知道。一旦母亲成了正室,自己名正言顺成为女儿,又该如何看待自己和正二郎的这段情呢!驹子小小的心中早被这一连串烦恼给占满,所以才哀怨地说个不停。 真是个可怜的女孩!你别担心,能够沉醉眼前幸福的人只有你而已,我们会默默守护你,不会破坏这一切。 此时阿园心中蒙上一层阴影。这算什么幸福,我为何要自欺欺人?能够继承这个家所有财富的人只有我,为何要满足这个无耻的妹妹而说谎呢?她的心情顿时有些茫然,不禁嘆了口气。 “总之得先将阿米、阿源这些人赶出去,否则你休想得到幸福。要赶走他们,母亲得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我也必须认祖归宗。天啊!到底该怎么做对我们三人才是最好的呢?” “对我而言,已经没有过去了。”久美突然语重心长地嘆了口气。 不科,八十吉满身酒气地冲进来:“餵!把我老婆和我妈交出来!” 一力听到佣人通报:“什么?这事我来处理。”迅速起身,毕竟他最擅长这种事。于是他将八十吉请到另一间房间,设法安抚。 “这家男主人是武士之后,和久美女士有远亲关系,从以前就一直搜寻她的下落,所以不会做出对你失扎的事,这点大可放心。过几天会让她们回去,也会正式登门造访,今晚就请先回吧!” 不愧是长年征战海上的老勇士,简单几句话就让粗暴男人服服帖帖。 八十吉行了个札:“原来如此。我了解您所说的,不过还是请让我和内人见个面。” “好吧,这也是应该的。” 于是一力向阿园叮嘱,只需告知是远亲关系,别透露太多事。便让他们见面。 但阿园却坦白一切:“要是母亲不点头答应,我也继承不了这个家。阿驹真是可怜,要是母亲不答应,我不仅得不到继承权,阿驹也得被赶出去,这宅子就会落入阿米、阿源手中。反正你要的只是钱,其他你都无所谓吧?” “好吧!我明白了。如果是为了钱,我什么都可以忍耐。总之能拿多少就尽量拿,好好想想吧!我会再来的。” 八十吉是个干脆的傢伙,说完就回去了。 那是发生在某天夜里的事。阿米、阿源和花亭三人突然莫名其妙失踪。 当然府内严格保密此事,但外头的人都以为是因为原配久美和阿园这个正牌千金出现,所以没脸再待下去,赶紧连夜走人,总之大家都当笑柄四处谣传。 唯独八十吉十分怀疑。因为阿米、阿源一不在,正二郎也没有强迫久美继续待下去,让母女俩拿了笔丰厚的钱回到鲛河桥。总之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鲛河桥出了前所未闻的有钱人,此事自然引起警方注意。 ※  ※  ※ 警方介入时,距三人失踪当日已过了三个多月。因此案发房间原貌以及经过都已不可考。唯一的线索就是和这个家格格不入的久美、阿园和八十吉这三个住在鲛河桥的穷人,与其说他们是客人,倒不如说像敲门乞食的流浪汉。毕竟案发现场已经无法还原,导致搜查陷入瓶颈,只好请求新十郎出马。碍于缺乏现场勘验,新十郎也无法施展功力,只好姑且先勘查现场,了解一下案发当夜状况,结果还是一无所获。虎之介看到新十郎愁眉深锁,一副快放弃的样子。于是前往冰川海舟家,详细报告事情经过,恳求解密。 “阿米、阿源和花亭三人应该回盐釜了吧?” 第41页 “可是据报三人,没有回去,虽然松川花亭来歷不明,不过身为旅行画家的花亭应该会赖着那对母女。” “也就是说三人惨遭杀害。兇手应该就是梶原正二郎吧!因为久美并不打算破镜重圆,为了和驹子白头偕老,只好杀害三人,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实。我想挖掘一下附近的土地,应该能找到尸体。” 答得还真是简洁明快。虎之介称谢告辞后,火速赶往新十郎住处。 “你果然还是愁眉不展。也许你会认为我这建议了无新意,既然久美无意成为正室,为了和驹子长相厮守,只有杀害那三人一途,所以兇手就是梶原正二郎。哈哈哈!事实再明白不过啦!挖掘一下附近土地应该能发现尸体。” 新十郎浅浅一笑:“虽然人多少会有想杀人的念头,尤其是和自己不太亲近的人,可是生性胆小的梶原先生,体力不足,根本杀不了人。就算心一横勒死一个女人,但要连续去不同房间除掉另外两个,我想他应该没这胆吧!对他来说,若得如此辛苦杀人,还不如自我了断;就算杀了一人,到第二人时,没气力杀第二个,也只能仓皇逃走吧!” 新十郎对此案始终耿耿于怀。某天,他突然造访松岛物产事务所,请求查阅帐本,花了好几天时间仔细勘帐。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兵头一力来到东京时,新十郎约一力在时钟馆的别馆单独碰面。待佣人退下,两人静静对坐。 “我并非警官,也无意举发兇手,纯粹基于个人理由,非得解开真相不可。”新十郎向一力微笑道,“那三人失踪后的第二天,有新货以海运送至盐釜是吧?”一力笑道:“是的,那是点油灯用的石油罐。您就是来问这事吗?” “应该是二十罐没错吧?” “是的。” 新十郎笑了笑:“进货时的确是二十罐,可是隔天却成了十七罐石油和三罐其他货物,我说得没错吧?” “没这回事,里面装的都是石油。应该是说除了石油外,还有其他东西一起上船。” 一力吐了口烟,平静地凝视着新十郎。 “三人的尸体一直到装进石油罐为止,都藏在那壁柜里,还上了锁。”一力指着起居室的壁柜,面无表情地说;“那个人太优柔寡断,无法干脆处理自己的事。对那半生颠沛流离的男人而言,这是他加次尝到的幸福。我这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只能用这种粗鲁方式给他幸福,这样我就满足了,反正这世上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听说你去公司查过帐本,果然是天下第一名探,识破一切,真令我佩服。对于您今日的造访,其实我早有预感。” 新十郎微微一笑:“如何处置那三罐石油罐呢?” “绑上重物沉到海底,就在铫子滩三十海里处,不可能浮上来了。不过这次老夫彻底输了,甘拜下风。” 就在一力说完准备起身前,新十郎豪爽地抓起帽子先站了起来。 “想让别人误以为三人沉到海底失踪是吧!听说他们的尸体在铫子滩三十海里一处叫安住的地方被发现。” 新十郎抛下这句话,留下错愕不已的一力,匆匆离去。 上卷 神秘豪门 一枝的话在光子脑海里一直萦绕不去。 “我们去偷看一下风守先生的房间嘛!一下子就好了!” “不行,别说房间,连别馆部不能靠近。” 一枝冷笑地说:“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那里可是个监牢,而且……” 话才讲了一半,一枝的语调更加诡谲;“风守先生根本没生病,说他发疯也是骗人的。为何要骗大家风守先生生病,将他幽禁在那房子里呢?” 一技眼底闪现如巫婆诅咒时的光芒,抛下这么一句话: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嘆了口气便走了。 盘旋于光子脑海中的,就是最后这句犹如咒语的话。 虽说是兄妹,但哥哥风守没有母亲,光子与弟弟文彦则是有母亲疼爱的孩子。风守的母亲早逝,光子和文彦是后母所生。世人传言为了让同父异母的弟弟文彦继承家业,而将发疯的风守幽禁起来,这事当然也传进了光子耳中。虽然不在意世人的流言飞语,但听到堂姊一枝那句话,光予胸口像被利刃刮剜,全身僵直。 她在史籍中常读到,朝廷与藤原氏、将军家之所以屡起纷争,十之八九都是为了继承一事,那时国家分裂成两派,战争一触即发。毕竟连亲兄弟都会为了继承一事迭起争执,更何况是异母兄弟。虽然小说和童话中也有描写异母兄弟感情和睦的故事,不过只是种美谈罢了。即使是不解世事的光子,也从单纯阅读史书中了解这残酷事实,当然也是因为她所处环境对这种问题特别敏感之故。 虽然风守与光子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在户籍上,风守是本家的养子,所以名义上他们没有兄妹关系。这事得从二十三年前,风守出生前开始说起。 位于八之岳山岭的多久家,是由神代传承下来的古老家族,比号称诹访神社大神子孙的大祝家歷史更悠久,而且是和诹访神社完全不同系统的神明后代。其族长在武家时代,顽固得连领主也拿他没辙;到了封建时代,领主也对其敬畏三分,是万世一系的名门豪族。因此多久家在部落的地位更胜领主,犹如神明般崇高。 第42页 如此名门中仍保有古代族长制度时的情感羁绊,本家与分家分得一清二楚,即使是堂兄弟关系,本家长兄与分家堂弟的地位可说天差地别,一出生育如神明的兄长与随从之弟,阶级差异分明,且一生都必须严守。 多久家的当家主人多久驹守,当年是个八十三岁的高龄长者。听说他年轻时,曾抓住发狂的牛角与勐牛对峙,堪称盖世豪杰,当然并非一般人都有此胆量。虽说是神明后代,但就算有神明做后盾,也得具有相当怪力才办得到。 他有三个儿子,分别取名为稻守、水彦和土彦。“守”字只有本家长男才能袭名,庶出之弟则袭以“彦”字。这是多久家世代承传的家规。 长予稻守英年早逝,得年三十岁,没有留下一子半女。于是决定从两位弟弟水彦、土彦的孩子中挑选一位继承本家。那时水彦有个儿子名叫木木彦,土彦新婚不久,还没有小孩。 水彦排行老二,加上只有木木彦这个独子,理当由木木彦过继本家当养子,但驹守却决定将此事延后。再怎么说驹守可是传闻能徒手抓牛角的英雄,生来就被奉为素盏鸣尊与大国主的转世神人,众人对其敬畏三分。不受神人赏识的木木彦,也註定一生遭村人嫌弃。 一年后,土彦的长子出世,过继本家成了养子,也就是风守。 谣传之所以选择无法预期未来能力如何的风守成为本家后嗣,倒也不是否认木木彦的能力,而是既然身为神之传人,就不能以凡人风俗习惯养育,因此选择刚出生的风守,而捨弃从小在分家长大的林彦, 至今村人们私下还流传另一种说法,那就是驹守不喜欢水彦。不,应该是说十分溺爱么儿土彦。若稻守是在土彦分家之前去世,驹守肯定毫不犹豫立土彦为继承人,不巧土彦是在稻守死前结婚分家,所以才要等土彦的孩子出世。总之被神格化的族长家,要是在一年内,不,一个月之内没有确立继承人的话,可是非同小可之事。身为一族支柱的族长家没有子嗣,族长如果又有个万一,全族不但顿失支柱,也失了族魂。因此村人认为立嗣之事之所以拖了一年,等待土彦的长男出世,全是因为驹守坚持非得由土彦的孩子继承不可。水彦因而觉得面子尽失,抬不起头。 随着风守出生,原本分家的土彦夫妇也跟着搬回了本家,打算照顾风守直到断奶,四年后,风守母亲辞世。这又是另一个禁忌谣言,传说风守母亲并非病死,而是自杀。 为何有此谣传?因为风守不是个适合继承本家的孩子,他患有癫痫。癫痫分为许多种,风守患的是紧张性癫痫,与陌生人接触时,一紧张就会发作。身为族长之子,是不许有此缺陷的,要是在接见威严的氏族长者时突然发病,可就伤脑筋了。虽然有人说这是因为驹守违逆天意,硬是选择风守,于是上天予以惩罚,但毕竟驹守是村民公认的神之传人,对他们而言,与其说驹守遭受天罚,他们宁愿相信患有癫痫的风守是神所指定的人选,至于天罚就得由生母承受,这就是家族制度的悲哀习俗,因此她才会自杀。村民相信风守的母亲是自杀的,也宽恕了她的罪,就连风守患的癫痫在他们的心中也被视为非凡之物,即所谓“怪病即成佛”,显得高贵无比。 土彦并未离去,继续待在本家,之后又续弦,也就是光子与文彦的母亲纟路。 忠有隐疾的风守遭到隔离,只有奶妈良技、随侍女佣政乃,以及与风守同龄的菩提寺三男英信获准陪伴他身旁,出入其居所,甚至连光子也不许靠近。对英信而言,被选上与身份如此特殊的年轻神人相伴,与其说是一项殊荣,不如说是件恐怖差事,因为玩伴不仅是个忠有麻烦疾病的病人,又是神的传人。英信被下令除了风守外,不得结交任何朋友,也不准向风守提起任何事,所以连他也一併遭到隔离。蔷提寺与多久家相连,英信总是由庭院后门进入本邸,走向后院最里面的房间。在英信身上感觉不到小孩应有的天真无邪,他那日趋模煳的身影凝聚着无尽的悲伤。 想必驹守对于自己的一意孤行悲痛不已,但是他绝不会憎恨风守,因为风守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驹守让自己承受与风守同样的悲伤,扛起所有罪过。他与人接触时,开始用黑布遮面。因为当风守不得已必须与人接触时,得用黑布遮面,而且风守的面罩没有眼洞,就是为了不让他见到外人。至于驹守,遮住眼睛就无法走路,因此他戴的是有开眼洞的面罩。 光子第一次看到哥哥(户籍上则是堂哥或叔父)是在她十二岁时,风守则是十八岁。那时她们一家人,包括祖父、父母和兄弟全都悄悄搬至东京别墅,理由是乡下地方无法让子女受到良好教育,而且身为族长不需要长住家乡,只要每年固定几次回乡参加例行节庆活动就可以。 戴着面罩的祖父骑马离开村落,看起来就像魔王出门旅行以的,其威严令人望而生畏。同样戴着垂至胸前面罩的风守则坐在轿子里面,为不使风夹带病毒吹进轿子,因此窗户紧闭。这是光子唯一一次看到哥哥。 位于小石川悬崖上的别墅占地约两万坪,馆邸和庭院都是新建的,为了风守还特地建了幢别馆。别馆离本馆有相当一段距离,四周筑墙刻意隔离,看起来就像另一户人家。奶妈良枝与老女佣政乃也一同住进别馆,服侍风守。光子和父母则住在本馆。 第43页 约过了一个月,风舟唯一的朋友英信也来到东京,进入佛教学校就读。他不住本馆而住在别馆,而且几乎不曾造访本馆。背负着巨大秘密的英信表现非常优秀,博得师长极高评价。 光阴飞逝,六年后光子十八岁。那犹如咒语的一句话开始在多久家发酵,似乎是不祥的预兆。 一枝是水彦的女儿。她与长男木木彦之间还有个嫁做人妇的姊姊,所以她是老么,与光子同年,两人还是同班同学。自从木木彦失去缝承资格后,水彦自觉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比本家还早迁至东京。虽然他们一家也住在小石川,不过离本家别墅有段距离。 不喜欢念书的木木彦,虽然学过长调和舞蹈,不过既没兴趣也没恆心,学不了多久便放弃,已经二十六岁的他身无一技之长,既无心找工作,当然也没人要雇用他,成天不是看戏就是流连风化场所,浪荡度日。 多久家虽然在故乡不可一世,但在东京根本无人知晓。况且分家不如本家,分家的财力绝对不到可让木米彦逍遥一辈子的程度,加上父亲水彦是个不懂世事的乡巴佬,自以为来到东京,别人还会买多久这名门望族的帐,结果根本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自以为是的他非但不知警惕,反而愈来愈顽固,眼睛长到了头顶上。不肯努力赚钱,也不在乎教养出木木彦这么个不成材的纨绔子弟。他认为名门就是要过得随心所欲、逍遥自在,因此钱在他心中比什么都重要,一文不名的他,一心一意只想成为富豪。 但现在的他根本不可能成为富豪,因为木木彦失去了继承本家的资格,而由弟弟一家取代,住在偌大的别墅享受荣华富贵,令他怀恨在心,所以才会口出恶言,说风守的隐疾是老天爷的惩罚。以前他总这么四处张扬,不过自从土彦的续弦又生了个男孩,明明没疯的风守却被幽禁,看来这一切似乎是土彦夫妇的阴谋,没想到戏言竟成了真相。 光子对此深有所感,可说是少女的一种直觉,涉世未深的纯洁灵魂,常常料中许多事。 去年夏天光子初次回乡。生平第一次在家中各处闲逛,当她看到哥哥房间时,忍不住惊唿。不但通往房间的走廊装有粗大坚固的橡木格子窗,显得有些诡异,就连风守房间的四面厚墙,也被牢实的橡木格子窗包围,活像间禁闭室。 光子不禁浑身发颤。禁闭室内有气派的壁龛,也有交错的置物隔板与壁橱,还有几十看起来像是风守小时候玩的玩具和学习用书,负责教导风守的老师就是英信的父亲英专与祖父,除了他们之外,村里没有其他博学之人。 风守从小到迁至东京为止,念过的书籍全都完整地保存,字迹也依旧清晰。他到东京时和现在的光子同龄,应该是十八岁,但念的全是些让光子难以理解的深奥经典,风守的字迹也秀丽得让人惊羡不已。里面放着几本纸捻串成的稿册,附有署名,应是风守创作的诗文,用红笔批阅之处应出自祖父之手。看落款的日期,应该是从十一二岁到搬至东京前的作品。即使是十一二岁时的作品,光子也无法完全理解,但仅看能理解的部分,就嗅得出风守那不凡才气。 “疯子怎可能写得出这种东西?” 光子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除了癫痫症状发作时,其他时候风守都与常人无异,本家传人果然非风守莫属,就算罹患癫痫这种怪病,老天爷还是赐给他优秀才气。可是为何没发作时,仍将堪称天才的风守长年幽禁于此呢?而且还特意隔离在不许别人靠近的后院,明明还有那么多空房,为何非得将他幽禁在这间禁闭室呢? “为何非得设置这间禁闭室呢?” 光于问菩提寺的英专。只见老和尚刻意掩饰苦闷神情,沉默一会儿才回答; “这个嘛……近来这种病称为梦游症,就是人在睡梦中起身做各种事,因为得了这种怪病,所以必须让他待在禁闭室,东京那里的房间不也一样吗?要是病人照到强光就不好了。一旦强光射入眼中,病人会产生心悸,影响身体健康。所以格子窗外才会挂上黑布幕遮光,即使白天,室内也像晚上一样幽暗,光线只由缝隙间流泻进去,这么做全是为了病人着想。” 不过英专显然不知格子窗外的黑布幕已全部撤掉,这一切都看在光子眼底。 村子里有位叫伊川良伯的中医,也随多久家一起迁居东京,因为先祖歷代都是多久家的家医,当然得罪随主人脚步。但在新式西医兴起的东京,风守至今仍接受乡下中医的把脉诊疗,未免有些可怜。现在会给良伯把脉诊治的也只有祖父和风守这对戴面罩的祖孙档,父亲、光子和文彦都是看西医。有次光子去看诊,请教内科医生三田先生。 “梦游症是种不太好的疾病吗?” “这个嘛……近来流行一种叫催眠术的东西,这病症就像自然催眠术一般,患者会到处走动闲晃。” “会做出不好的事吗?” “会做出什么要看当事人而定,只要是人类清醒时所做的事都有可能。” “那是绝症吗?” “精神方面的疾病普遍都难以根治,所以才会让病人住进精神病院,终生隔离。” 看来光子的提问并未得到具体解答。那时的精神病院有位于小松川的疯人院,还有巢鸭医院,后来疯人院改名为小松川精神病院,后又更名为加命堂。巢鸭医院创立于明治十二年,明治十九年时,由留德的榊原教授创立东京医科大学精神病分部。 第44页 光子实在无法理解为何要将风舟幽禁于禁闭室,还有一件事也令她无法理解,就是一枝那句令她全身僵直、如同咒语的话。 文彦出生后不久,父母便对光子说,千万不能将文彦视为自己的弟弟。因为长男要继承家业,女儿则要嫁人,所以就算光子身为姊姊,也不能将长男文彦视为晚辈,甚至要称唿他“文彦先生”。因为从小就被这样教育,光子早就习惯称弟弟为“文彦先生”,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但是在他人眼中肯定很奇特。自从进入东京学校就读,光子才了解原来别人家都没有这种习惯。女孩子真是可悲啊! 就连亲生父母土彦和纟路,也称自己儿子为“文彦先生”。水彦家也有个长子木木彦,不过不知道一枝如何称唿她弟弟,至少水彦并没有称自己儿子为“木木彦先生”,看来家法并无规定称唿分家长男时需要加上尊称。虽然现在是个崇尚西风的开化时代,水彦伯父似乎也没有特别崇洋,更突显自己的父母尊称儿子一事不合常理。光子从小就容易注意到不合理的怪事,所以一听到一枝那句咒语,首先就联想到此事。 也因此,她每天都过得根不自在。每次听到父母喊“文彦先生”时,就觉得浑身不对劲。不仅如此,甚至在街上听到别人家父母喊自己孩子,就会羞愧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要是连水彦都这么称唿长子木木彦,光子搞不好舍昏倒。总之,她十分在意这事。 难不成将天才风守当疯子软禁起来,是父母为了让文彦继承本家的阴谋?不可能,因为文彦出生前,风守就已被幽禁。村里谣传是因为风守得了不治之症,所以他的生母才会自杀,而且严厉的祖父也默许此事。若这一切都是父母的阴谋,祖父应该不会同意,如果不是祖父自己的意思,风守就不会被幽禁于禁闭室吧? 就算这么自问自答,也无法安抚心情。虽然无法明确指出证据,总觉得其中必隐藏什么秘密或阴谋,可怜的风守先生啊!光子想起六年前上京时,在出发路上隐约看到戴着面罩的风守,就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始终只能看到风守坐在轿子里的身影,他不仅戴着面罩,还用长长的黑斗篷紧裹全身,摇摇晃晃前进,实在可怜。长年被幽禁于那不见天日的暗室中,气虚体弱也是理所当然,那宛如活死尸的兄长,失去母亲疼爱的孩子,就註定如此不幸吗?一枝的咒语一直萦绕耳畔不去,虽然不相信这一切是父母的阴谋,但又为何如此不安呢?光子心里的怀疑是正确的,并且即将深入真相。 虽然住在同一处宅邸,光子却几乎没见过英信。就算偶尔叫他去本馆用餐,英信也总是低着头,只动手和嘴巴而已。 英信以优秀成绩完成学业,若继续跟着老师学习,一定能习得更深奥的学问,他个人则希望前往京都进修,而且他并非长男,不需继承寺务。一心想潜修佛法,成为佛学专家的他,甚至打算到西方留学,学习尚未传至日本的梵语和巴利语,穷究原典深奥义理,但不知为何,他看起来日渐阴郁,常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虚幻言辞。 某天光子在邸内散步,瞥见英信独坐在藤架下,似乎在发愣。凑近一瞧,膝上放了本书,书本却合着,好像没有在看的样子,于是光子忍不住向他搭讪。 “风守先生每天都怎么打发啊?一定很无聊吧!” 在这个家是不允许提及风守的生活的。虽然知道这条规矩,但光子还是忍不住想问,因为在她心中,风守的事始终是个重大疑惑。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问,英信居然若无其事地回答:“他生病了,离死期不远了吧。” 光子吓了一跳。这人为何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种话呢?竟预言风守将死,其残酷仿如宣判死期的地狱使者。 若风守生了重病,家医良伯应该会住进别馆,祖父和女佣们也会频繁出入,但家中气氛并无任何异样。 声音不带情感,面容阴郁无比的英信之言,总觉得像凶难即将来临的跫音,令人毛骨慷然、心头沉重。光子不由得脸色骤变。 “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我怎么知道。” “为何要说风守先生不久就会死?” 英信别过脸:“生者必灭是世间常理吧!”神情有些哀伤,喃喃自语。 光子不由得发怒:“你这人怎么搞的?自以为了不起是吧?” 英信一脸厌烦地站了起来:“活着简单,寻死难。” 虽然嗓音低不可闻,但确实是这么说的,随后瞧也不瞧光子一眼便走了。 原本光子想将这事当成秘密藏在心中,却信信偶遇中医良伯,只能说一切都是命运吧!虽然这个中医不像老和尚那般清明,威严也不足,就连医术也似乎不怎么高明,不过他开朗又有活力,似乎再难搞的人都能对他敞开心扉。 “听说风守先生生病,很严重吗?” “风守先生老早就生病啦!” 这种避重就轻的敷衍回答令光子微愠:“我是认真的,你却随便应付,真是卑鄙。听英信先生说,风守先生死期不远了。” 老是装傻的良伯神情有些狼狈,只见他嘴边鬍鬚啪嗒啪嗒地像飞起来一般。 “英信那小子!什么时候说的?那个疯子一定是弄错了,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说这种话。” 第45页 连这个老是装傻的人也坚决否认,对光子而言,这谜团更令人无法忍受,果然不应开口。在这家中有如此会装傻的人,也难怪关于风守的传言被视为一大禁忌。 既然话已经说了一半,光子怎忍受得了对方打马虎眼,拼命追问: “方才在藤架下听英信先生说的,我可没说谎。” 光子锐利的眼神直盯着对方,良伯又恢復一贯的沉着态度。 “那他有说风守先生是因为什么病而死吗?” “我不是就在问你这个吗?” “你别用那骇人的眼神斜睨着我嘛!被美丽的小姐用如此恐怖的眼神直瞪,我良伯可是会吓得变成石头啊!也许我这么说很奇怪,难道英信那小子的判断会比我更可靠吗?依良怕我所见,风守先生好好的,死期将至根本是胡说八道。所谓‘和尚的头是圆的,不代表心也是圆的’,难道那小子打算兼差当医生?山寺住持还身兼医师,操生杀大权,看样子那小子野心挺大的嘛!那小子要是当医生的话,八成会将病患全给医死。对了,他还说了什么?” “他别过脸说了句:‘生者必灭是世间常理’。” “这小子真是可恨!即使心已发狂,还想得出这么一句话当绝招。唉!真是服了他了,实在高招!”良伯高声笑着。 看来和这种装傻一流的人周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最令光子在意的是英信离去前的喃喃自语,和一枝那句话一样,总觉得像咒语,包含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 光子等良伯停止大笑,“有这么好笑吗?英信先生他还说:‘活着简单,寻死难。” 良伯听了傻眼,整个人愣住。过了许久才嘻嘻笑了起来:“英信那小子肯定疯了,患了中医书里所谓的忧郁型疯癫症,与此病相对的别称为过动型疯癫症,大概就像我这德性吧!” 企图以苦笑掩饰,两人对话到此告一段落。 那天晚上,光子难得被祖父召唤过去。隔着烛台,与这恐怖的蒙面人面对面,仅仅这样就让人胆寒半颗心。之所以叫光子前来,是要追问关于英信说过的话。虽然祖父的语气没有斥责之意,听起来还是威严无比,不容嬉皮笑脸。光子的身心仿佛结冻一般,不过倒也不至于紧张到完全说不出口的程度,于是她坦白道出那天的经过,因为戴着面罩的关系,完全感受不到祖父的喜怒哀乐。 “关于风守的事,今后务必谨言慎行。”祖父听完经过后,如此训诫。 光子心想应该就此告一段落,其实不然。 “所以你是基于对风守的好奇心?为何想知道他的生活情况呢?说说理由!” 藏在面罩下的眼神想必锐利无比!光子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感觉像是面对世上最威严、恐怖的东西,光子根本无法隐瞒任何事。 “因为听说风守先生明明没有病,却被当做疯子幽禁起来。” “谁?是谁说了这么愚蠢的话?” “一枝堂姊。” “这小女娃真是拿她没辙!到底是谁传出这种话?” “我没问。她只说了句:‘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啊?” 虽说是八十三岁的老人,身形还是壮硕犹如巨岩。只见眼前巨岩微微晃了晃,发出洪亮的豪爽笑声。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老人大声復诵一遍,又笑了笑,“听起来还挺像首和歌。不过你们这些小鬼可真肤浅,以后可别被小人的谗言耍得团团转啊!不过也怪老夫不是,还没好好教导你。你现在可得好好听清楚,我们多久家不可能由狂人继承家业,文彦一出生就註定要代替风守继承这一切,我的遗书也已拟好,妥善保管着。只不过现在还不到宣布谁是继承人的时候,总之今后这事藏在心里就对了。” 祖父说完之后,原谅了吓得浑身打战的光子。 虽然祖父企图清解所有谜团,但光子心中的疑惑依旧挥之不去,只能说少女的直觉是很微妙的。那犹如巨岩的豪迈笑声,似乎消豫了对一枝那咒语般和歌所产生的疑念,但新的疑虑又悄悄爬上光子心头,就是英信的那句咒语。当她将这句话告诉良伯时,只见他傻眼,整个人愣住,敏感如光子当然也注意到这点,也许一枝那句咒语和世间其他传言一样,全是子虚乌有,但英信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人,况且他打出生就是风守唯一的朋友,知道他所有秘密,应该所言不虚。良伯听到这句话时,为何整个人愣住呢?英信的咒语只有短短一句。 “活着容易,寻死难。” ※  ※  ※ 事情发生那天是风守的生日,邀请了同住东京的水彦和儿子木木彦、女儿一枝三位客人。身为分家之人,理当对本家少爷的生日致上祝贺心意。 祖父依旧戴着面罩,一如往常不和大家同桌共餐,其他人则是边享受美食边聊天,十分热闹。连英信也难得喝了几杯,满脸通红。佣人们另备一桌酒菜,气氛比主桌还热络。 餐毕,脸红得像熟透章鱼的木木彦大声吆喝着: “最近我学了一种叫‘守护神’的玩意儿,想让大家开开眼界。英信先生,这里就属你最博学多闻,想听听你对这套戏法有何见解,来吧!咱们另闢一室,示范给你瞧瞧。” 第46页 木木彦硬是怂恿英信、光子、一枝和文彦随后,五人走到另一间房间,开始玩起“守护神”。对围棋根本不擅长的木彦、土彦两兄弟则另闢一室下棋。 “守护神”游戏众所皆知,该不会有读者投听说过吧?双腿盘坐呈坐禅之姿,身体保持不动併合掌,力道集中于双手,保持姿势即可蹦跳跃起。可不是被狐狸缠身,而是只要集中注意力,人体自然做得出这种动作,“守护神”便是利用此简单原理,紧握着笔,力道自然会集中于一点。现在虽然不怎么稀奇,不过对那时候的人来说,这玩意儿应该挺神奇的。 木木彦相当偏好这类事物。不只“守护神”,还有盘腿坐禅、身体保持不动合掌跳跃等,这种讲求心神专一、昭示法力的手段,都是自古修行者潜修的方式,木木彦对这些流行玩意儿很热衷,像是指尖能发光的灵波超能力现象等,其实很早以前就有。 于是身体不动合着掌的木木彦蹦跳起来,从房间很自然地跳到庭院,然后再跳上来,众人皆感惊嘆。 “好,接下来就有请‘守护神’吧!先说明,写字的人可不是我哦!我的手根本没动,是立着的笔自己动起来显现神意。” 他将道具摆在桌上。 “记住,千万不能对神明产生任何怀疑,因为神确实存在,然后会在这张纸上显现神迹,所以千万不能抱着开玩笑的心态请教问题。好了!首先要问什么呢?” 在座众人没有回应,木木彦点点头。 “我这个守护神和女孩子玩的那种‘守护神’可不一样,是真的能召唤神明,要是问些无聊问题,就算召唤好几次也没用,所以只能问正经事。幸好有英信先生这位活证人在,可以证明神明的宣告是否正确。因为今天是风守先生的生日,就向神请教关于风守先生的事吧!连自己生日都不肯见人的风守先生,不知现在在做什么?他的病情如何?我们就向神明请教这事吧!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十分紧张,无人吭声。不过从大家紧张的样子看得出他们十分好奇。只有微醺的英信神色自若,一脸穷极无聊状。风守的生活状况如何?这问题对一直陪伴身旁的英信而言,一点也不稀奇。 只见他一脸无趣地摇摇头:“真是无聊透顶。这种事哪需要问什么守护神?不如问木木彦先生将来的老婆长什么样,还比较实际呢!” “怪了!还以为你这和尚不染世俗呢!没想到你对这玩意儿还挺熟悉嘛!不过我这个可是与众不同,请仔细看啰!” 于是他指示五人分别就定位,摆好姿势,然后一起将双手手指轻轻放在桌上,他也採取同样姿势,下令大家一起深吸口气。 终于他开始有模有样地召唤起“守护神”,反覆唤了好几次,声音十分高亢,众人皆感受到一股鬼气,当然不能发出笑声。随着召唤声愈来愈激动,木木彦的头髮竟倒竖,像被狂傲妖气扫过般波动不已。 不可思议的是,桌子居然开始动了起来,叩咚叩咚地动个不停,暂停一下后又忽地激烈摇晃,随即静止,然后又像奔跑似剧动。木木彦唿喊“守护神”的声音变得病恹恹、呜咽似喘息着,痛苦万分。他看似十分痛苦,身子扭曲。那种模样就像刺痛沁入毛髮皮肤,各部位都感受得到尖锐痛楚。伴随木木彦那犹如垂死挣扎的声音原本摇晃的桌子戛然停止。 “啊!” 木木彦尖叫了一声,突然趴倒在桌上,上半身不停抽搐,仿佛魂魄从肉体抽离似的,一段时间后才缓缓坐起身来。原本像只醉酒章鱼的他,面色竟变得惨白。只见他吐了口气,向众人笑了笑。 “今天守护神仿佛在搔抓我的五脏六腑,十分痛苦,之前都不会这样的,看来守护神觉得今晚这题目比较困难,有点生气。我刚才召唤到一半就快挺不住了,好几次都想放弃呢!不知道守护神是否下了什么宣示?” 于是木木彦将道具拆解,拿开笔,上面的确写着什么。木木彦拿起那张硬纸板试图判读,却眉头深锁,一脸狐疑。 “真奇怪!怎么会出现这种宣告呢?真叫人搞不懂啊!” 他将纸递给众人看:“这意思好像是‘今夜必死’。” 木木彦的声音有些颤抖。众人一齐盯着那张纸,上面绘着奇妙图案,若硬要用文字来判读,只能解释成“今夜必死”几个字,而且是用平假名写的, “真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木木彦以目光询问英信的看法,英信也盯着那张纸,过了许久才移开视线,百无聊赖地说:“拜託!今天才不可能呢!看来你的守护神也不怎么高明嘛!” 木木彦一脸讶异地斜睨着英信,精疲力竭地说:“啊!累死了!全身快虚脱似的。我得暂时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全身血液好像快流光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跄地走去其他房间。英信把玩着被拆解的守护神道具:“要是用这些东西就能召显神灵,我何必那么辛苦拜师啊!只要将笔倒插在硬纸扳上,随着桌子摇晃,当然会出现像是字迹的图案啊!” 但一枝抗议:“我不这么认为,因为桌子真的是自行动了起来!” 英信一脸鄙夷,不予回应。不可思议的是,光子居然也附和一枝的说法。 第47页 “我也贊成一枝所言。随着桌子摇动,我的手也跟着晃动。也就是说,随着我的手晃动,桌子也摇动着;桌子一静止,我的手也跟着停下来,很自然地配合着我的手一起动作,明显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让我和桌子同步摇动或停止。” 文彦也双眼闪烁光芒:“我也这么觉得,感觉有股奇妙力量自然地驱使我的手摇动。” 英信瞪大了眼,旋即一脸黯然,露出“真是愚蠢至极”的表情,随后一如往常阴郁沉静地站起来。 “说什么风守先生今晚会死,根本是胡言乱语,绝不可能。” 喃喃了几句后英信即掉头离去,之后不知隔了多久,但应该超过二三十分钟吧,英信再回到起居室。平时没特地招唿,根本不会过来本馆的英信,因为和大家投什么共同话题,也从来没主动找过其他人,居然会再度现身,还真是稀奇。 “你去哪里啦?”一枝问。 英信不想理睬地别过脸:“没去哪啊!只是有点不太舒服,去了趟洗手间,大概因为喝了点酒吧!” “什么嘛!真是无趣。还以为你是去看风守先生呢!” “有必要去吗?那个守护神说的……” 英信的眼瞳忽然闪烁着奇妙光芒,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应该没人会死。”他没头投脑地吐出这句话。虽然没听到什么喘息声,但总觉得气氛变得紧张迫人。直觉灵敏的两个女孩默默地对看了一眼。 英信慵懒地靠着桌子托腮,样子果然根奇怪。虽然英信总是阴沉沉的,平常举止也还算有教养,所以这个样子的确不太寻常。 女该们疑惑地瞧着他,英信并未在意,愣愣地回看她们:“因为喝了酒所以头有点晕。” 原来如此,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颔首。 “回房休息一下比较好吧!对了,木木彦先生不晓得怎么样了……” “他跑哪儿休息了啊?我哥他有时候怪怪的,对某些事会特别执着。” 英信动也不动地托着腮,两个女孩和文彦都觉得不太对劲,这时女孩们突然站了起来,不知道是谁尖叫,随即一阵嘈杂喧闹声,不过声音不是很清楚,原来有人在喊:“失火了!失火了!”边往这里跑来,之后便陷入一阵混乱。 众人急忙冲到庭院,愣愣地站在别馆前,原来是别馆失火了。 从别馆中传出刺耳尖叫声,好像在叫“救命啊!”,可是就只听到这么一声像是动物吠叫的声音,之后便无声无息,难不成是风守临死前的唿喊?大家只是一脸惊慌地四处奔跑,没人知道如何扑灭火势。不消一会儿工夫,别馆陷入一片火海。一时之间火光沖天,亮得犹如白昼,烈焰中的别馆内部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时大家发觉有个人影站在熊熊烈焰中。 那个人应该就是高龄八十三岁的多久家主人驹守。那犹如岩石般的壮硕身躯,戴着面罩,顶立在烈焰中、动也不动。 驹守应该不在别馆啊?虽然身形很像驹守,会不会其实是风守呢?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祖孙,同样戴着面罩,所以看起来十分神似,且风守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根本无从判断。 “老爷!快逃啊!” 发狂地大喊着的是女佣政乃。十分熟悉风守模样的政乃居然大喊老爷,看来站在烈焰中的那人不是孙子,的确是当家主人驹守。为何他会出现在别馆?又为何不逃呢? 眼看火势愈来愈旺,驹守就这样静静被火海吞噬了。 火灭了,别馆也付之一炬。待火势自然熄灭后,在现场发现两具几成白骨的焦尸,其中一具陈尸在当时驹守所在位置,另一具则在风守住的禁闭室,各自陈尸于理所当然的位置。 问题并未解决,还有一件不可思议之事,自此之后木木彦便失踪了。 过了三天、十天,行踪依然成谜。一枝觉得十分诡异,她怀疑起英信。因为火灾发生前,英信的言行举止很不寻常。 死于别馆火灾的人应该是驹守和风守吧!不过也有其他可能性,那就是英信杀死了木木彦。虽然英信并非身强体壮,但事发当晚木木彦筋疲力尽,全身虚脱,毫无招架之力,就连小孩都杀得了。 一定隐藏着什么重大秘密。无论是木木彦被杀害还是别馆失火,八成是英信搞的鬼。从意外发生前他异于平常的举止,即可清楚证明。 听了一枝所言,水彦决定报警,检举英信为嫌疑犯。另一方面,驹守与风守的葬札也决定十天后在故乡举行。 木木彦真的惨遭杀害了吗?这是件疑云重重的难解悬案。因为无法确定是否遭杀害,英信涉嫌一事也无法成立,警方只好委託新十郎出马解疑。 ※  ※  ※ 本家家族全都返回故乡八之岳山麓,还是学生的光子和文彦也得服完丧才能回东京,虽然留在东京的佣人全都都是从家乡带过去的,却没人进过别馆半步,所以也很难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线索。询问水彦和一枝这对父女,还有佣人们,充其量也只能问到关于多久家继承问题和风守的病情等粗略之事。 新十郎在整理侦讯结果时,发现风守母亲自杀的谣传是一项很重要的线索。 只见新十郎面有难色,对执意随同前往八之岳山麓的花乃屋和虎之介说:“位于八之岳山麓的那个村落,将多久家视为神明,我想也许能从虔诚的村民口中知道些神明的秘密吧!不过或许大家的口风都紧得和生蛤一样。这样你们也想跟吗?” 第48页 “哈哈!只有我这个乡下通才能让生蛤开口吧!”花乃屋捻着下巴这么说。 虎之介则边重新绑好脱落的腰带边说:“唿吸的缓急就跟剑术一样,人的心情可以用剑术的唿吸法调整,心智未开之人是不会懂这道理的。” 于是一行人出发前往八之岳山麓。 虽然村民口风很紧,但也有人并非如此,那就是多久家的人。驹守一死,他们似乎得到了解放,而且态度光明正大,尤属光子最明显。 她对于英信是嫌疑犯一事持保留态度,这也是新十郎一行人要调查的重点,相信这就是此次火灾的最大秘密。光子除了这点外,还透露了其他关于英信的事。 新十郎对于英信在藤架下对光子所言十分感兴趣,而且听到这番话的良伯态度反常,之所以有此反应全是因为其中某句谜样的话: “活着容易,寻死难。” 虽然可以解释成各种意思,不过每个答案似乎都与此案无关。 光子遭驹守斥责一事,肯定是良伯打小报告。那个自以为通晓世事的装傻大师良伯之所以有此反应,足见那番对话隐藏着重大秘密。 驹守向光子表明将由文彦继承多久家,而非风守,难道是因为那番对话蕴藏什么缘由吗? “虽然已经拟好遗书,不过还不到宣布文彦为继承人的时候。” 还不到时候,这说法可真微妙。所谓“时候”,到底是指什么呢?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一枝这句话让驹守高声大笑,还说“听起来像首和歌”、“真是愚蠢”,三两下就粉饰一切,似乎也暗藏玄机。 “守护神”游戏结束后,英信自信满满地反驳木木彦时所说的那句话,为何让人觉得似乎触及了真相呢? “今天不是那个人的死期。” 英信如此坚决地反驳木木彦得到的神示。 “他今天不会死”,是英信对风守死期的看法,和驹守对光子说“还不到宣布继承人的时候”,两句话虽然说法不同,但都包含“不是时候”的共同含义,这又暗示什么呢?难不成有个关于日期的秘密吗?总之“时候”这字眼似乎隐藏着整起事件的真相。 再回头想想英信那句谜般的话: “活着容易,寻死难。” 这句话真是玄妙,尤其是“寻死难”这句话,问题是驹守和风守不都一下子死了吗?英信明明说“今天不是那个人的死期”,但事情的确发生于当晚,实在耐人寻味。 再来是一枝的疑惑。为何英信坚决说出“今天不是死期”?而且他隔了数十分钟才回来,不但举止不寻常,神情也慌乱无比。之所以慌乱是因为“不到时候”?还是意外“时候到了”?对英信而言,原本应该“不到时候”竟成了命定之日,才会令他如此仓皇失措吧!此外,英信曾向光子说风守生了重病,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也是道关于时间的诡异谜题,而且一时难解。 新十郎询问光子:“可以仔细说明一下你看到风守先生时的情况吗?” 光子想了一会儿,神情认真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离开家乡时,曾看到他进出轿子而己。” “没和他说话吗?或是听过他的笑声、呻吟声之类的。” “没有,没听他出声过。” 光子突然脸色一变。“不,听过一次,那声音很恐怖,是从火焰中传来的吼叫声。” 仿佛也目睹过那场惨剧一般,新十郎面带愁容、语气仍保持温柔地问:“那是什么样的声音?你有听过类似的声音吗?” “没有,没听过。那叫声真的根恐怖,一想起就令人毛骨悚然。” “风守先生和驹守先生一样,身形都很壮硕吗?” “不,应该不是吧!虽然用长斗篷包着身体,看不太出来,不过可以想像他应该很瘦弱。” “刚才你说风守先生是个天才。为何这么说呢?” “因为我拜读过他从十一二岁到十八岁所写的诗文作品,虽然我不是很懂那些文章的意思。对了,那些作品还原封不动地摆在后院的禁闭室里。”自觉才疏学浅的光子面有愧色地说。 新十郎觉得该问的都问了,于是请光子带路前往那间禁闭室,果然那些原稿都原封不动地摆着。 “我想慢慢欣赏风守先生的创作,不知能否借阅一阵子?我保证绝不会有任何折损。” “好吧!” 取得同意后,新十郎谨慎地用包巾包好稿子,仔细环视重病天才的房间。屋龄二十几年的房间显得有些陈旧,不过倒没留下什么刀痕或笔画涂鸦,看起来就像间身体虚弱、行动不便的病人所住的房间。 接着也侦讯了土彦和文彦,不过并未得到像光子那里神秘的线索。 最后见了英信。因为木木彦生死不明,无法确定此案是否成立,所以新十郎并未多问什么。 “今后也将继续研究吗?” 被新十郎这么一问,英信脸上抹过一层阴郁:“当然很想。虽然老爷生前答应让我留学,不过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不晓得这心愿还能否实现。” 第49页 “想冒昧请问,听说你曾在藤架下对光子小姐说过‘活着容易,寻死难’这句话是吧?能否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面对新十郎的提问,英信显得有些吞吞吐吐:“只是身为宗教学家,对于人世的一种领悟罢了。” “原来如此,不过我可不这么认为。此外守护神游戏结束后,你为何断言风守先生不会死?” “就只是这么认为而已。” “那这和你在藤架下说风守先生将不久于人世有关吗?” 只见英信神情更为暗淡,有气无力地低语道: “那只是内心一时迷惑,一时迷惑……一时迷惑……真是不应该……” 英信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这又该如何解释呢?不过新十郎并未追问下去,只是直盯着颓丧至极的英信。 结束八之岳的调查,新十郎一行人返回东京。一到东京便赶往多久家别馆,还去了趟英信就读的学校,调阅笔迹,与从八之岳拿回来的稿本进行比对。他之所以借这些东西回来,可不是为了鑑赏风守的才气,而是为了鑑定笔迹。 “如何?不觉得两人的笔迹十分相似吗?虽说十八与二十差了两岁,不过笔迹真的很像,简直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将两份笔迹递给花乃屋和虎之介,他们也觉得确实像出自一人之手。 新十郎黯然地喃喃自语,“多久驹守为何戴着面罩?驹守这个人的智慧犹如神明,要是有志做官,也许能像海舟先生那么优秀。” 虎之介愣愣地问:“这么说,你知道兇手是谁啰?” “大概知道整起案件的梗概,不过为了确认一些内情,还得请教一下关于癫痫与梦游症这方面的专家。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中午左右在寒舍见吧!到时候就知道兇手是谁了,敬请期待。” 新十郎语毕便丢下他们走了。 ※  ※  ※ 虎之介在海舟面前十分拘谨。听完虎之介的陈述,海舟一派悠然自得地反手拿着刀子往脖子后面一划,放出脏血,看来似乎挺乐在其中,然后静静开口说: “兇手就是放火自杀的驹守,没有其他共犯。说风守罹忠紧张性癫痫,也是欺瞒世人的计谋,其实他患的是麻风病。为了隐瞒病情,他谎称风舟患了癫痫,还故意让他戴着面罩。而且因为没有眼洞,也许风守是生下来服睛就看不到。 “即使如此,护孙心切的驹守还是想办法保护可怜的孙子,想办法拖延决定后嗣一事,挺符合他那豪爽却不失细腻的作风,不过有点保护过头就是了。人心本是如此,实在也无可厚非,只是可怜了风守的母亲,生了患有怪病的儿子,只能自杀了结悲惨人生。谜题背后是令人哀伤惆怅不已的事实。若只是个患有癫痫的疯子,被软禁起来就太可怜了,但风守体弱多病又失明,这种方式至少不会太痛苦。而且为了让别人认为他是个才子,驹守还费心要英信代风守作诗成文,真叫人感嘆。 “驹守一直留有立文彦为继承人的遗书,等待与风守一起挥别尘世。正因他爱孙心切,所以强迫自己也戴上面罩,希望能更贴近风守的心情,而知道这一切秘密的只有英信。直到驹守与风守双双丧生火窟才揭露此事,虽然这意外来得太突然,却也意外被木木彦的‘守护神’一语破的,这种不可思议的巧合也是常有之事吧!没想到那些见识短浅的毛头小鬼竟为这种事骚动不已。 “英信回到别馆时,应该有看到驹守放火,惊吓不已的他心神恍惚地回到起居室,至于木木彦行踪不明一事,应该没什么,也许是因为预言成真,让他一时受到刺激而患了暂时性失忆症也说不定,这种事也常有。古时称这种情形叫做‘神隐’※,过不久就会回来的。”(※古时传说小孩忽然失踪,是被天狗或山神等妖怪捉去。) 海舟又开始神色自若地放起脏血。居然连“暂时性失忆症”这病名都出现,这番见解真是惊人。虎之介茅塞顿开、咋舌不已,难怪八之岳山麓的村民对驹守如此敬畏诚服,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  ※  ※ 虎之介赶到新十郎住处时,花乃屋早就到了。行色匆匆的虎之介还来不及打招唿便一股劲儿地说了起来:“犯人就是驹守,是他放的火,而且风守得的是麻风病,所以他那可怜的母亲才会自杀,谜团背后隐藏着悲哀事实。木木彦则是得了暂时性失忆症,这也是常有之事,过不久应该就会回家。哈哈哈!” 新十郎微笑地颔首:“诚如所言,驹守在别馆放火自我了断。可是另外一具焦尸不是风守,而是木木彦。”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那风守跑哪儿去了?难不成是风守得了暂时性失忆、失踪了吗?真是愚蠢至极!” “从一开始就没有风守这号人物。因为迟迟无法决定后嗣,所以村人推举木木彦为继承人的声浪愈来愈高。于是配合英信的母亲刚好怀孕一事,而捏造出风守母亲也有身孕的假象。等真的子嗣出世,就得想办法处置掉风守,所以对外称风守患有癫痫,还让他戴着面罩,自风守母亲怀孕开始都是骗局!谎称生下风守的生母其实无法生育,为了后嗣诞生,可怜的她只好以自杀了结残生。但随着真正的继承人出世,也得想办法消灭风守这个捏造出来的人物。英信那句谜般话语即意指此事,‘活着容易,寻死难’,不过前提得找个替死鬼才行。” 第50页 此时,快使飞也似的冲进新十郎府邸。新十郎出去和使者交谈了一会儿后,捧着一封书信回来。 “快使从八之岳山麓带来英信的遗书,他留下这封给我的自白书后便自杀了。与其由我来说明,还是念出全文好了。” 新十郎将自白书出示给他们看,然后开始念道: 结城新十郎先生: 虽然我不是这起事件的兇手,但一想到一生都得背负着这个阴影活下去,我决定自由一切,结束此生。 其实根本没有多久风守这号人物,戴着面罩示人的风守其实就是我,这是老爷为了尽快解决继承人问题,所苦心编造的计谋,等到四年后真的继承人诞生,为了真正继承人生母的名分,虚构人物风守的生母也只能选择自杀一途,对外谎称风守罹患癫痫、戴面罩、将其幽禁于禁闭室,还有我这唯一的玩伴,全都是老爷与良伯医师和我父亲共同谋议而定的计策,如您所知,此项计策十分成功,到目前为止都没人起疑。 我之所以在藤架下对光子小姐说风守先生死期将至,也许是一时着了魔吧!为了忘却自己所背负的命运,一时失去理智才会说出那些话。自觉才气洋溢的我,也得到老爷承诺要让我去西方留学,因此我一直恪遵这份义务,却也因为急着想完成义务去留学而心志迷乱。 总之为了一圆留学梦,得早点结束假扮风守先生的这项任务才行,那么该如何结束这一切呢?看来只能找个替死鬼,留下一堆白骨粉饰一切,因此依照计划建了那座别馆。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得找个替死鬼才行,那就是设陷阱找个代罪羔羊,但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达成。 所以一心一意想留学的我,才会不自觉在藤架下暴露连乱的心,因为一心想除掉风守这角色,而说出了死期预言,也就是那句“活着容易,寻死难”,这句话并非指我的生死,而是对于风守这个虚构人物的生死有感而发的喟嘆。 之所以坚决否认守护神的预言,是因为对风守先生握有生杀大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那晚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别馆,结果有个人竟意外现身,不用说,就是木木彦。 他不停盘问我,于是我们发生严重争执,喝醉的他一直嚷着要见谜样人物风守先生一面,面对他的无理取闹,我竟一时起了歹念。我想起那预言,于是假装应允带他前往黑暗房内,将他一把推进禁闭室,反锁其中。 虽然眼前一切犹如那预言进行着,我却没胆放火,脑子一片慌乱的我跑去找老爷,向他报告我将木木彦锁在禁闭室一事,也许老爷猜中了我的心事,脑中闪过一道灵感,便对我说一切由他来处理,立刻起身前往别馆。 瞬间燃起熊熊火光,老爷叫我快点回去,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说完即拉上遮雨板,之后一切如您所知。感谢您容我画蛇添足地将所背负的命运再次向您陈述。此生註定背负如此命运的我,也该是挥别人世的时候了。 海舟看完英信的遗书后,递还给虎之介,神色显得十分沉重。 “究竟有没有命运这东西,根本无法说个准。一切令人痛心的悲剧都是起因于那迂腐的家谱氏族原罪。这就是忘了残酷的歷史真相而受到的惩罚吧!就像那个为了脱离宽永寺那帮狐朋狗党的男子,就算逃走也必须终生背负着内心十字架而活,该如何面对命运的捉弄呢?也许能将眼前一切像薪材般全烧个精光,也可以怒气沖沖地挥刀斩断,但道德忠义是无法轻易论断的,因此才会衍生出那么多无奈悲剧,如果是我肯定也很为难吧!还不如心一横破坏这一切,什么忠君爱国、仁义孝道,全都下地狱吧!阿虎,你的表情就是如此,别忘了凡事要谨言慎行啊!” 虎之介仿佛被说中心事般,一脸颓丧,内心消沉不已。 上卷 冷笑鬼 “感谢老爷以往诸多照顾,今天是待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返乡了……” 邻家马夫仓三前往大原草雪那儿辞行,一向好奇又闲来无事的草雪早已迫不及待迎接仓三的到来。 “住在如此寂寥的地方,好不容易能有个聊天的对象,别这么快走嘛!我早已请内人备妥酒菜要与你喝个痛快,别客气,进来吧!我已经吩咐内人向水野先生打过招唿了,别担心。哦?担心水野先生有什么微词?放心,我已经向他说今晚要留你在这儿,明早再出发。” “没关系,小的两天前就已经开始休假,况且昨天就被解僱了,就算有什么微词也无所谓,反正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傢伙口气如此狂妄是有原因的,虽然今天讲话如此不客气,不过仓三还是水野家的马夫时,口风可是紧得很,不会向人说长道短主人家的事。偏偏隔壁住了个无聊邻居,想灌醉仓三,想办法挖别人家的隐私。 邻居水野左近到维新前还是个拥有三千六百石身价的名武士,先祖代代都是聪颖且善于交际之人,虽然现在并非位居要职,不过好歹也是次长部长之类的职等,一如祖传家训“深藏不露”,总之是个聪明世家。维新时左近适逢解职,只好低调走入民间。即使他一向隐身幕后,因为和小栗上野※等人交情匪浅,甚至有谣传他在幕府黑金事件中是个关键角色。(※幕府末期的武士。) 征讨高田马场的安兵卫一役结束后,穿越太田道灌的山吹之里山谷,登上目白高台一望,当时的武藏野※放眼望去还是一片森林与草原,田地屈指可数。(※武藏野,今日本关东平原一部分。) 第51页 最早来此定居的是大原草雪,再来是水野左近在隔壁盖了间小屋,这已是六年前的事了。翌年有位叫平贺房太郎的人,辞官来此隐居,就在左近家旁盖起房子。于是以左近家为中心,三幢房子自成一区,四周投有其他人家。 三幢房子的格局外观都十分低调,不但腹地小,屋子也小,其中又以左近家特别侷促。原本就不大的宅地硬是挤了三间小屋,左近夫妇住在主屋,另一间稍微小一点的是仓三夫妇的住所,最小的那间是马房。 说到左近夫妇住的那间屋子,格局还真怪异,遍寻日本找不到像那样的屋子。房子没有玄关,只有一扇小小的厨房后门兼玄关出口,还有一扇小门,这是左近家起届室通往室外的出口,只有这扇门能使用。另外,这扇材质坚固的小门因为外侧没有门把,所以无法由外开启。除了这两个出口外,还有一扇两寸角格子窗,整间屋子宛如牢房。 左近自己占了两间房,妻子美音住一间,剩下的分别为厨房和洗手间,连浴室也没有,所以才不需要玄关。反正也没见过什么访客登门,这六年来只有隔壁人家曾有客人造访过三四次而已。 左近将米、味噌和酱油之类的东西全放在自己的起居室。直到去年仓三的老婆阿清去世前,一直都是阿清负责照料左近生活大小事,妻子美音完全不管。譬如准备炊饭时,都是阿清到左近起居室,由左近量好米与味噌给她放入锅里煮,连配菜都是照左近指示买回来料理。煮好的饭菜经过左近检查后,分给妻子一些,所以美音从来没下厨过。这些食物实在不怎么可口,净是些沙丁鱼、青鱼和腌菜之类的东西。 “美食充其量只是愚者的梦想。” 左近曾这么说过。意思是说,美味是空腹时产生的一种幻觉,所以相信美食存在就像是愚者的梦想,或许有几分道理也说不定。他们的主君德川家康也是如此认为,看来左近如此简约的生活应该深受家康推崇才是。 仓三夫妇则是另行自炊,美音为了张罗自身吃穿,还得兼些副业来做。 去年阿请死后,左近就开始自己煮饭,连打扫和洗衣服都自己来,完全不许美音插手,甚至还断了美音的三餐供给。 仓三向草雪敬酒,抱怨说:“在我老婆过世之前,我们夫妇俩每月领有四十五钱薪俸,其实应该是五十钱,扣了五钱付房租。结果阿清死后,我的工资只剩二十钱。虽然老爷没明说是夫妇同额各半,却不是二十二钱五厘而是二十钱,我问老爷是不是男方比女方少二钱五厘?结果他说五十钱的一半是二十五钱,再扣掉五钱房租,所以是二十钱。照理说房租应该是五钱的一半,二钱五厘啊!那个人可真会算啊!” “这样啊!真是辛苦你了。对了,他们没有一子半女可以依靠吗?” “问题就出在这儿。其实他们有三个小孩,聪明的夫人之所以一直忍耐,全是为了孩子,不用说八成是为了遗产一事,不过这实在是谜中之谜。可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哦!那个吝啬鬼根本不是人……唉哟!我在说什么啊!水野左近不是人,根本是鬼,而且明天……” ※  ※  ※ 美音嫁给左近后生了三个小孩。随着幕府瓦解,左近也变了个人,不,其实没变,他本来就是个对钱斤斤计较,疑心病又重,对人十分冷淡的傢伙。不过他虽然在家如此,在外头可是交际手腕一流,通晓人情世故。幕府时代就算对待亲族家人也要刻意提高姿态,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随着幕府瓦解,左近也益发显露出本性。 “虽隶属德川武士,但随着主公家没落,身份可比乞丐还卑微,什么人情义理早就没了。现在的我穷得连孩子都养不起,还是别当水野家的小孩比较幸福,看来得早点安排他们的出路才行。”左近这么说。于是安排那时才十岁的长男正司,到一间名为“玉屋”的点心铺当小伙计。 “我们怎么好意思差使少爷当伙计,承受不起啊!”玉屋老扳报客气地婉拒。 “什么显赫名声早已是过往云烟,说得难听点,失了主子就像迷途羔羊,只能捡拾掉落路旁的芋皮果腹罢了。再怎么样家丑也不能外扬,至少得让孩子习得一技之长求个温饱,麻烦了。” 正司就这样成了点心铺小伙计。八岁女儿阿律则过继给没有子嗣的寺庙住持当养女。十分悲痛的美音觉得若要过继给别人当养子养女,好歹也得託付给同样是武士的人家,但左近勃然大怒地斥责: “那些人现在跟我们还不是半斤八两,都是没人要的野狗,过继给和尚或点心铺,至少还有白米和羊羹可吃,如果你也想吃白米饭,就别给我待在这儿!” 因为自己的兄长月村信佑膝下无子,于是美音拼死恳求左近将次男幸平过继给兄长。没想到左近竟当着月村的面,语带讽刺地说: “反正迟早也会变得跟我一样落魄,不过就算落魄到啃芋皮维生,野狗可是六亲不认的,还是找别的人家投靠吧!” 只见月村脸色骤变:“两只野狗在路上相遇打招唿的确奇怪,那就互相啃咬一番吧!” 愤愤地丢下这句话后月村即扬长而去。左近辞去家中其他帮佣,只留下仓三夫妇和他们的独子常友。 虽然常友是阿清所生,但生父并非仓三。前妻死后,左近才娶美音。前妻留下一男一女,长男和阿清发生关系,生下常友。左近得知后,便撮台阿清和马夫仓三在一起,与长男断绝关系,并将其流放大坂。左近时任管理船务运输的职务,碰巧大坂那边的船主发生事故,由他负责调查。左近答应不追究那名船主的的刑责,条件是要带他那断绝父子关系的儿子前往大坂,教养他成为一名商人。左近和儿子说得很明白,既然断绝关系,就得自食其力,今后不相往来,于是长男离家到大坂,直到幕府瓦解这十年间,仗着父亲名声成天流连花街柳巷,倒也习得一身技艺,维新后回到东京当起太鼓师傅,还取了艺名“志道轩丛云”。 第52页 常友的生父就是丛云,所以其实他是左近之孙,但户籍上还是仓三和阿清的小孩。维新时,左近将孩子们安排至各处,也命仓三和阿清让常友学习独立,出去见见世面,于是常友到餐馆从小伙计干起。 左近今年七十五岁,美音五十岁,前妻之子丛云和美音一样也是五十岁,美音所生的长男正司今年三十岁,次男月村幸平二十五岁,常友三十岁。 “那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玉屋没落,正司少爷顿失人生目标,那时玉屋老闆还带着正司少爷来向老爷赔罪,说什么没尽好照顾少爷的责任,搞到收店这等惨况。不过少爷已成为能独当一面的点心师傅,习得一身到哪儿都不怕的好手艺。本来打算将祖传招牌传承给他,无奈已经走投无路,所以想问老爷是否能帮忙少爷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店。玉屋老闆如此恳託,结果老爷竟然……” 三杯黄汤下肚的仓三抚着脸颊,笑得有些诡异。长期随侍在水野左近身旁的他从没享受过什么美食,趁此机会正好大快朵颐,将草雪准备的料理一扫而光。 那时左近对玉屋老闆这么说:“铺子没落,正司前途堪扰也是理所当然,主子家如此,伙计也没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旁的美音也泪流满面地恳求着,不过左近可不会轻易动情,只见他拿起平常用来清菸斗用的纸,随手捏了两条纸捻:“主公家道中落,我也失了前途,你有一技之长,未来还是充满希望,像我就没这等能耐了。没什么可以给你,只能给你这纸捻,别小看这东西,根少有东西像纸捻这般好用呢!不但能穿成木屐带子,还可以当短外褂的繫绳,只要穿过鱼鳃就能同时串起好几条鱼,不需要用什么包巾。用纸或包巾包鱼,鱼腥味反而渗得到处都是,用纸捻串鱼多方便呀!这东西给你,好好利用吧!” 他将两条纸捻分别放在两人膝上:“已近中午时分了,避免打扰别人用餐是基本礼貌,若是不知扎教,前途可就坎坷了。” 眼看儿子前途茫茫,也不愿意拉一把。 “每间点心铺子都去拜託一下,总有店家会雇用,千万别以为来我这里就能解决一切,就算主子家业没落,自己也有钱吃个三四餐吧!” 完全不理会一旁美音泪流满面的恳求。 但左近的话也不无道理。于是正司照他所言,每间点心铺都去打个照面,加上玉屋主人的推荐,果然找到落脚处。不过因为没有店家肯收包吃住的学徒,生话方面又不是很顺遂,只好一间换过一间,已经三十而立的正司到现在还是个寄人篱下的点心师傅,连娶妻的能力都没有。 过继给美音兄长月村信佑当养子的幸平,因为多念了点书,目前在银行上班。他所服务的银行是间资本额三十万日元左右的小型国立银行。有件事建他自己也大感意外,那就是生父左近居然在他任职的银行存有一笔一万七千多元的存款。就当时而言,算是笔大数目。 其实左近在其他银行也有存款,每逢月末就会骑马去银行领钱,不过去的不是幸平服务的那间银行。极度吝啬的他,只有骑马这项兴趣还一直持续着,肯定是因为骑马还算实用。对年老体衰的老人家而言,骑马是最省钱的代步工具。左近通常不假手马夫拉绳,一个人骑着马到处跑,有可能是去散步,也有可能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去银行办事。他会算好一个月的生活费,然后换成零钱交给佣人採买东西,这样的他一次也没去过幸平服务的银行。 幸平的养父母已过世,留他孤零一人,从十七岁当上银行员,一晃眼过了二十年,自以为通晓一切经济暗盘的他,投资股市却失利,幸好没将养父母留给他的财产全赔掉,不过有些人就是赌性坚强、偏不认输,结果落得全盘皆空。那时一筹莫展的他得知生父有笔存款,便向美音坦白一切,请求代为情商借款。 左近完全不关心孩子们在哪里做什么,所以这才知道幸平任职于银行。当他听到幸平想向他借户头里的一万七千元时,一向冷静的他连眉毛也没挑一下。 过了快三个月还是没有任何回復,直到某天他唤美音过去。 “你叫幸平领出那一万七千元,星期六下午来这儿一趟。早点来,别迟到。”语毕将印鑑交给她。 美音兴奋地告诉幸平这消息,走投无路的幸平自然感激不已,于是兴奋地领出一万七千元前往拜访生父。 一到左近家,才发现已有两位客人在场。其中一个就是常友,虽然原本在餐馆当小伙计的常友已成了厨子,但比起店里其他年轻厨子,常友显得既笨拙又迟钝,虽说个性正直,但论功力和灵话度实在比不上其他人。而且他居然爱上吉原的某位娼妓,甚至论及婚嫁,可惜付不出高额赎身费。当时生母阿清还在,可是老母亲就算工作几十年也存不到三百元这么一大笔数目,但为了帮助爱子成家,阿清也管不了那么多,硬着头皮向左近求助。 左近一听到这笔款项是要帮吉原的娼妓赎身,似乎颇感兴趣。于是骑着马,由仓三拉缰绳,常友负责带路,前往吉原。 左近从没去过花街柳巷,也没接触过娼妓,对于“相爱”这难以解释的字眼是否存在很感兴趣,所以才会亲自跑一趟以辨真伪,你一定会说,搞什么啊!参观吉原也称得上是种兴趣吗?什么赎身费还真老套。 第53页 左近步入娼妓房间,仔细观察每处地方,只见他勐点头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频频凑近娼妓瞧个仔细,看来左近似乎对这种地方挺感兴趣,反正又不用付什么参观费,就算有也是常友出钱。 此行目的是要和常友的女人碰面。一看,对方是个既大方又有教养的女子。没想到选择和常友这种迟钝男人共度一生的女人,居然如此聪明又坚强,而且身材苗条、随和、人缘又好。左近仿佛自己要迎娶似的,笑容满面地频频点头。若真的借给常友三百元赎身贊,以他那份微薄薪水,不知何时才能还清,左近一想到此当然有些犹豫。 吉原一间颇具规模的妓院老闆,打算最近收山回乡,整间妓院连同娼妓想以八千日元顶让出去。若顶下来经营,预计花个五年连同本息应该能够还清。常友虽然有自信经营,不过想到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啊啊,真想要笔钱啊…… 这番话虽然传进左近耳里,却佯装不知。总之先大方地借他们三百元,让他们成婚。不知是否还会借他们八千元顶下妓院,来个好事成双呢?于是他每个月固定过去拿利息,闲适地坐在房间和娼妓们聊天,碰碰她们的小手和膝盖,体会以往不曾尝过的各种乐趣。左近沉浸在这种欢愉里,每天过着乐不思蜀的日子。 当然他不可能想过要借八千日元给常友。这时,已断绝父子关系,二十五年来毫无音讯的志道轩丛云刚好带着妻儿来向老父赔罪。志道轩的妻子今年三十岁,叫做春江,原奉是名艺妓,还有个十岁独子久吉,一家人带着昂贵礼物来访。志道轩是个太鼓师傅,妻子在届酒屋帮忙,生活还过得去。多年来满心歉意的他恨不得飞舞回来拜见多年不见的父亲,向老人家忏悔。长期从工作中训练出来那满溢情感的口才,听进左近耳里倒也顺耳。 “你可真是会说话啊!凭那三寸不烂之舌真的能赚钱吗?真是噁心,就像那种仗势欺人的傢伙居然会想出家一样,根本是别有用心。” “儿子不敢。” “是来要钱的吧?” “谁不爱钱,毕竟日子得过下去。” “你要多少就直说吧!” 父亲的冷笑让丛云不禁打战,那冷笑就像是种重病,如此形容虽然有点奇怪,但水野左近不是在笑,而像是一抹冷笑附在脸上,像患了什么怪病似的,搞不好左近的脸已经失去原有机能。仔细看那冷笑神情,实在令人不寒而粟,也许死神就是长这副德性。那冷笑就像黏在脸上,烙成一抹阴影,十分深刻。虽然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患病,但那冷笑已经沁透他全身,浑身散发迫人的冷漠感。 志道轩觉得此刻自己像是坐在暮蔼笼罩的坟场,两人的膝下似乎已杂草丛生。他到底想说什么?又该如何面对他?志道轩觉得那冷笑仿佛紧紧勒住自己脖子,他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它,转移注意力。 “我没什么太大欲望,只要有个一万日元就能上高级酒馆,享受一流美食,还能做些能赚钱的生意,不过天下应该没那么好的事吧!” “好啊!就借你一万日元吧!”左近冷笑地说。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句话仿佛也像得了病似的,一种足以致命的病。 “要是你五年后能还就借你。” “一定奉还。” 志道轩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住,出其不意地叫了一声。只见他仓皇失措地看向春江,露出求援的眼神。令人惊讶的是,只见春江垂着眼面对那冷笑端坐着的公公,三指贴地,不发一语。春江看起来也像坐在草丛上,而且似乎也病了。春江!他忍不住轻唤。 只见春江平静地说:“若能够借到一万日元,往后子孙便能安稳度日,相信外子也不用那么操劳,烦心后半辈子。虽然现在生活不算宽裕,但是靠自己力量胼手胝足,开拓客源,赢得他人的信任,慢慢建立人脉,未来还是大有可为。要是能做个小本生意,相信一定能成功。五年后归还本息并非难事,无论如何请您助一臂之力。” 这番话让志道轩感到被某种东西牵引住,简直像是坐在坟场上的一番对话。坐在对面的那人脸上浮现一抹冷笑,藏在五官下的是张死神之脸。 就这样,相隔二十五年造访老父的感人温情,不知为何成了借钱一事。 志道轩依父亲指示,周末下午带着借据前来,已经有个人比他先到,就是他初次见面的儿子常友。不知是否承袭了阿清的气质,还是生长环境的关系,志道轩完全感觉不出他是自己的孩子,令他有些伤神,不知如何对应,左近则完全不在乎这种世俗小事,那股冷漠让习惯人情义理的志道轩体内五脏六腑几乎快被冻伤。 接着幸平匆忙赶来,连汗都忘了擦,这家父子不但毫无交集,而且这群兄弟还都是初次见面。左近沉默不语,一旁的美音禁不住主动向幸平介绍志道轩和常友。虽说是异母哥哥和侄子,但异母哥哥看起来却比父亲还苍老,是个秃子。侄子看上去也比自己年长,还是个目不识丁的年轻人,这叫幸平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不过幸平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也没心思和他们打招唿。 他赶紧打开手边包袱,拿出存摺、印鑑和一万七千日元。 “照您的吩咐领出这笔钱,请查收。” 第54页 左近依旧沉默不语,连头也没点一下,只是冷笑地默默接过幸平手上的东西。左近先将存摺塞进怀中,再将印鑑牢实地塞进腰带,顺手拍了拍内侧三四下,手里握着那叠钞票,从那叠一万日元中抽出千元,连同七千元递出。 “这八千元借给常友,另外九千元借给太鼓师傅。太鼓师傅这一份已经先扣除一千元。不必利息,比放高利贷的仁慈多了,五年后还款一万元,这样了解吗?” 志道轩、常友点点头,左近接过借据。 “没事的话,就走吧!”左近脸上依然浮着冷笑。 虽然拿到梦寐以求的巨款,志道轩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感觉手中捧了个恐怖东西。迟钝的常友毫未察觉,但对习惯看人脸色讨生活的志道轩而言,从来没遇过这么恐怖的事,也是头一遭看到一个人悲惨至极的神情。 当左近将钞票分成两叠分别递给常友和志道轩时,幸平隐藏在脸皮下的无数恶鬼瞬间甦醒,经由毛细孔钻出,只见他张大着嘴,不停摇头。幸平的眼睛、嘴巴和鼻子像被人插了根棒子,不停在其中翻搅,只见那棒子突然抽出,跃出无数小鬼。那张嘴大得快裂开,眼珠也快掉出来一般。 满怀希望来此的幸平,连向初次见面的亲人打声招唿都没有,便急忙打开手上包袱,志道轩见此终于明了一切。那男的以为这笔钱是要借给他的,所以雀跃万分地带着钱过来,没想到左近一声不吭地接下后,竟当着他的面分给别人。 相较于幸平的悲惨神情,左近那抹简直不像人该有的冷笑表情,连鬼也输他三分。 隔了二十五年才重逢的老父,突然要借给自己一万元,那宛如绝症的冷笑隐藏着阴谋,简直像一张令人不寒而慄的死神之脸。 志道轩不只注意到幸平的神情,也留意到幸平生母美音的反应,那是受到强烈冲击,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所浮现出来既悲哀又骇人的神情。 左近之所以抛出那一万七千元,就是想看看他们这些人的表情,那种愤怒与憎恶齐涌的表情。因为家人对他而言是个麻烦,和他们之间根本是段孽缘。看看这些冤家如何发泄人类心中的憎恨与愤怒,才是他想亲眼目睹的东西吧!难道他的冷血打从一开始就已沉醉其中了吗?莫非这人体内流的不是鲜红热血,而是混有蓝血和黑血的泥水?无法想像他是个人,而且还是自己的父亲。 “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仓三冗长的叙述告一段落,舔了舔冰冷的杯子。 他的脸异样扭曲着,突然露出极度嫌恶的神情,让草雪瞬间背嵴发凉。仓三又恢復平静。“总之五年前的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你猜五年后又如何呢?其实明天就是五年期限到来的日子。不,应该是说为了启动五年前所设的命运之轮所定下的日子。就在我遭解僱的三天前,老爷叫我通知他的儿子和孙子们,明天一早到他那里集合,至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水野左近那傢伙早在五年前就筹谋好一切,这么说够骇人吧!” 仓三突然满脸怒气,不发一语。 五年前,就连一向默默承受的美音也神情大变。就算自己能承受,母爱却让她怎样也忍受不了加诸爱子身上的屈辱。 无论如何,那种态度实在太残忍,那孩子实在太可怜了!平时总是忍气吞声的美音像发疯似的狂吼、哭喊,只见左近露出惯有的冷笑说: “的确好像不太公平。好吧!五年后再好好补偿你儿子吧!反正五年时间转眼即逝。” 明天就是第五年。 三天前开始休假的仓三在最后一天被左近唤去;“今天是你在这工作的最后一天,从解僱日算起你只能再多留三天,给你时间打包行李走人。这三天当然不需要上工,不过最后有件事要请你跑一趟。” 于是仓三分别前往志道轩、正司、幸平和常友那里,告知他们至左近家集合。待仓三离开后,下午晚一点左近要进行分配财产一事。志道轩和常友也托仓三带口信回去,说他们会依五年前之约,备妥本息带去。这五年来志道轩和常友都没有换工作,生活尚称顺利。 仓三回去后,立刻向左近报告大家都会依约前来。只见左近露出卑鄙的笑容,像小偷似的蹑手蹑脚往自己房间走去,还频频招手叫仓三也过去。仓三无奈地跟着走进房间,只见左近将身子贴在最里面那片墙上,用手抵若唇,示意他别出声,然后双膝併拢跪坐着向仓三靠近,拉长身体像要攀上仓三的上半身似的,将脸凑近仓三耳边,手遮着嘴说:“因为那天早上你就已经离开,所以看不到,我先告诉你会发生什么好玩事吧!虽说是要分财产,其实我一毛也不会给,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看看他们互相憎恶的样子。” 说完后,左近忍俊不禁地窃笑。 幸平五年前偷偷挪用公款买股票,结果赌钱,原以为能从左近那里得到一笔救急钱,没想到却硬生生地进了别人荷包,不久挪用公款一事东窗事发,不得已只好卖掉亡父遗产还债,但还差了好几千日元,美音代儿子向银行恳求过无数次,母爱终于发挥作用,银行决定不公开此事,条件是五年后须以生父那里分得的财产支付余款及利息,事情才稍微摆平。后来遭银行开除的幸平落魄到面店送外卖,过着勉强餬口的苦日子。 哥哥正司也已三十而立,娶妻成家。虽然一直都想开店,无奈先是寄养店家关门大吉,后来辗转换了好几处地方工作,也不是很顺利,所以混到现在还是个受僱于人的小师傅,连租个店面营生的本钱都没有,更甭说开店了。性格本就阴郁的他愈来愈消沉,那些二十二三岁、领高薪过着快话日子的女侍和小伙子,甚至给他取了个“鲶鱼”的绰号,他虽然气得要死,也只能干瞪眼。毕竟要是惹出什么事端被店家开除那就惨了,只好忍气吞声。之所以被取名“鲶鱼”,是因为老闆每次叫他别留鬍子,老大不高兴的他就会用手捻胡像是陷入沉思,但这动作只会惹得老闆更生气。 第55页 左近并未打算将常友归还的八千元给幸平还那笔公款,而是打算给哥哥正司,不过必须立誓约书。也就是说,弟弟向哥哥商量以二十或三十年为期,按月归还一定借款,若无法遵守约定,正司便无法成为这八千元的所有人。 至于幸平所欠款项,经过五年已连本带利增为七千八百五十元。正司借给弟弟后,自己只剩一百五十元。好不容易得到一笔八千元的横财,却只能拿到一百五十元,其他就像丢了似的。已届三十的他不但无法立业,还成天被那些毛头小子和女侍嘲弄为“鲶鱼”,可想而知,正司心里的怨气已到顶点。 话说这笔借款一旦债权人变成兄长正司后,幸平每月至少要还款十元,共计六十五年才能还清。可是送面的工资,加上每月食宿三元五十钱,一个月最多也只有五十钱收入,连一块日元都还不起,算一算实际得花上六百五十年才能还清。 幸平若不归还折七千八百五十元,就得吃官司坐牢,一生都不见天日,过着灰暗的悲惨人生,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打这笔钱的歪脑筋。 根本没有血肉亲情的兄弟究竟会如何面对这难题?这是左近最感兴趣的地方。 另一方面,志道轩也拼命四处筹拮,好不容易凑到一万日元,赶紧放入包袱带着儿子久吉赴约。因为听闻左近今晚要分财产,所以他特地带儿子久吉前往,虽说他和父亲已断绝关系,不过好歹也是亲生儿子,即使自己过去没尽什么孝道,但不可否认,儿子久吉可是水野家的嫡孙、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志道轩在心里盘算,今天若还了这一万元,就能赚进好几倍甚至好几十倍的财富,如此满怀期待前往左近家。 左近收下志道轩的一万元,返还借据,然后一边摸着久吉的头,一边向志道轩说:“虽然你是水野家的长男,不过已经断了关系,当然没有继承权。可是你儿子是水野家的嫡孙,也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我决定以这小孩名义借给常友一万元,这是我全部财产。” 语毕他将一万日元递给常友,立刻补上附加条件: “虽然常友户籍上不是水野家的人,但我很清楚他是水野家的嫡孙,因此直到你户籍改正为止,这一万元暂时寄放在你弟弟久吉名下。万一你还来不及更改户籍就发生什么意外,便由久吉继承水野家。总之在你完成认祖归宗的手续前,这一万元先寄放久吉那里,身为当家的我会代久吉好好看管这笔钱。以上便是关于继承问题与财产分配一事,今天对歷代当家而言是决定继承人的重要之日,对我而言,也是可喜可贺之日,因此特别准备了些酒菜,今晚大家就喝个痛快,留在这儿睡一晚吧!” 于是下人端出准备好的酒菜宴请众人。其中最感意外的人当属志道轩丛云吧!常友是他年少轻狂犯下的错误,所以根本不觉得常友是自己的骨肉。再者,常友打从出生就是仓三的儿子,是在仓三家的榻榻米上出生的,家族里知道常友是我儿子的只有四五个人,即使亲戚也不见得知道秘密,这对久吉可是相当不利。唉!要怪就怪“丛云”※这名字!不过要是在他还未认祖归宗前有个什么万一,身为嫡孙的久吉便能顺理成章继承水野家。只要毁了他,水野家财产就全归久吉所有,也等于是我的。虽然那只狡猾的老狐狸口口声声说全部财产只有这一万元,但我早就将他摸得一清二楚,应该还有更庞大的家产,那个吝啬鬼绝对不可能让自己的财富短少,反正只要那老狐狸一死就什么都解决了,总之在常友那小子回归水野家前,制造个万一就行了。拜託!别说什么虎毒不食子,我可不计的生过这个笨儿子!我完全不承认他是我儿子,要是这个自称我儿子的怪物有个万一,可就痛快啦!(※日文谚语中有一句“丛云蔽月风催花”,意为“好景不常”。) 志道轩心里这么想。醉意愈浓,让他兴起杀意。 左近带着一万元和久吉回房,留下四男一女醉倒一室。若非此机会,这群亲兄弟、父子们就不会同睡一室,也不可能同桌共酒十来分钟。 左近忘我地踮起脚,更凑近仓三耳边,还用手紧紧哲着嘴:“那个鲶鱼和送外卖的为了那八千元,是不可能醉倒的,虽然那八千元放在鲶鱼的包袱里,但明早就得借给送外卖的七千八百五十元。送外卖的要是没那笔钱,后半辈子就得在牢里度过,所以那可是他的救命钱呢!对美音而言,为了两个儿子着想,我想她会下手偷那笔钱,然后投井自尽!要是杀了太鼓师傅和那个娶妓女的男人,也许对她那两个儿子十分有利,但还得想办法解决待在另一间房的久吉和我,也挺伤脑筋的。至于那个太鼓师傅则是盘算如果自己的私生子有个万一,眼前一切都将属于自己,一想到此他就气血攻心,心脏像敲了警钟似的怦怦跳个不停,到那时……” 左近又忍不住窃笑,仓三见此,全身恐惧得像木乃伊一动也不动。 左近居然设计让自己最亲的五个人自相残杀,而且还在一旁看热闹等待结果。这样的他既不是人,连鬼魅也自嘆不如。他要最亲的亲人以血洗血、为欲发狂、互相憎恨残杀,莫非他已对人生不抱任何希望了? 左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到那时我就趁机从中作梗,哈哈!” 他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为了憋住笑意渗出的泪水甚至淌落至下巴。一副不需多加说明对方就该明了的模样,只见他不住地点头。 第56页 “很有趣吧!可别跟任何人说哦!如果你也想看,晚上可以从窗外偷窥,就算只听得到声音也很有意思呢!” 左近在仓三耳边如此窃窃私语,并示意他别出声,挥挥手叫他离去。 这就是明晚水野家即将上演的悲剧。 仓三语毕,醉意全消,只觉整个人筋疲力尽。 “因为太害怕,实在没勇气对任何人说。还没向你吐露之前,我只能在梦里自言自语。我实在没胆从窗外偷窥。大原老爷,总之明晚的事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草雪听了仓三所言,一时之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才嘆一口气。对于这番从未听闻的骇人陈述,根本无言以对。 “你应该会投靠常友先生吧!” “没这回事。从那孩子还小时,阿清就不让我和他太亲密。”仓三说完,像想起什么似的搔搔头,“其实当我听到那小子娶妓女为妻时,就已经向老爷请求和他彻底断绝关系。虽然他本来就不是我的儿子。” 不知为何,仓三最后的笑容有种依恋不舍的感觉。 ※  ※  ※ 翌晨,仓三出发回乡。 就算是好奇心重的草雪,也不可能有耐心一整天紧盯隔壁动静,所以他并未看见到底是哪些人来访。 一到晚上,隔壁开始传来嘈杂人声,似乎在开酒宴。吝啬成性的左近平时连个油灯和蜡烛都捨不得用,到现在还是使用纸灯笼。 热闹的酒宴持续进行,不断传来说话声,但听不清楚说些什么,究竟是宴席间的高谈阔论,还是争执,抑或欢愉声,完全分辨不出来。也没听到什么酒醉哼唱的声音,毕竟有要事商谈,没兴致唱歌也是理所当然吧!虽然志道轩丛云是吵热气氛的专家,不过应该不至于冷酷到面对父亲死期还能者无其事哼歌吧! 而这段期间完全没听到左近的声音,不过他声音本来就低沉,当然听不太到。 看来隔壁人家没什么异状,一向早睡的草雪于是上床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翌晨太阳高挂才醒来。 稍晚用过了早餐,正悠闲地喝茶时,穿着和服便装的平贺房太郎从窗外探头招唿:“你还是依旧早睡晚起嘛!隔壁昨晚难得来了很多访客,还闹到很晚呢!不过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草雪愣了一下:“不太对劲?什么事啊?” “因为他们家的马夫仓三在三天前就离职了,早起的水野老人只好自己餵马、打扫马厩,可是今天好像没看到他呢!所以肚子饿扁的马儿一直踢着壁扳抗议。一向早起、做事一丝不苟的水野老人到底怎么啦?虽然昨晚水野家来了很多客人,不过好像还没有人起来的样子。” 直到下午还是没人起来。两个老邻居觉得不太对劲,赶紧报警。警官一行人抵达现场时,发现后门和起居室的小门全被反锁,还上了门闩,从外头根本打不开。勘查一下窗户,钉着牢固木条的窗户和遮雨板也都紧闭着,连一点隙缝都没有。费了一番功夫撬开后门,进去一看,眼前景象十分悽惨。 从喉间流出汩汩鲜血的美音,倒卧在已成一片血海的厨房隔壁房间,双膝还用绳子紧紧捆着,看来以自杀结束此生的她死意相当坚决。 紧邻一旁的是左近的两间专用室,仅以一个宽三尺、高六尺的厚门板区隔成房门。除了这扇厚门板外,四周皆是厚墙。房门内侧有个门闩,但没有上闩。 左近的尸体呈诡异扭曲状,倒卧于房门附近,背后靠中央处插着一把短刀,深度直达剑柄根部,从肝脏下方穿出,露出约一尺长的刀刃。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左近的尸体附近发现八把刀鞘和七把刀,每把刀子都被抽出、散落一地,之所以多一把刀鞘,是因为其中一把就插在左近背上。 最里面那间房铺着两床被子。 美音陈尸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看不出多人留宿过的痕迹。左近最里面的房间只铺着两床被,各一个枕头,看得出有人睡过的样子。 “虽然昨晚直到很晚还是人声嘈杂,不过那时候会回家的人只限住附近的人而己。” “看不出有多位客人造访的迹象啊!还真奇怪。” 对于昨晚那群意外访客特别有印象的两位邻居,纳闷地穿过厨房时,突然看到盆里杂乱地堆着许多碗盘,里面还有这户人家平常根本不会碰的酒壶,厨房一偶还摆着三大壶一公升的酒壶。 ※  ※  ※ 因为离命案现场很近,结城新十郎立刻随古田巡警出发。 令新十郎惊讶的是,左近尸体附近散落许多把抽出的刀,而且每把刀身都没沾上血迹,新十郎仔细勘查左近房间与隔壁美音陈尸处之间唯一的通路,也就是那片厚门板,发现门板左右各有约三尺高的门闩,也注意到左近尸体附近墙壁上方的拉窗,是扇二寸角大小的牢固木条窗。用手摇摇那木条,果然十分坚实,并没有任何被取下过的痕迹。 此时,大原草雪悄悄地探出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有件事想对您说。” 向新十郎打了声招唿后,草雪将他从仓三口中得知,关于左近那匪夷所思的实验计划,一五一十地托出。于是警方紧急传唤当无与会者志道轩、常友、正司、幸平以及久吉等人,分别留置各室。当然也没忘记叫人已在小田原老家的仓三速速返回。仓三在案发当天傍晚就已动身返乡,也有明确不在场证明,不过因为他的证词十分重要,警方为求慎重还是将他留置侦讯。 第57页 依仓三证词,针对当天至水野家聚会的每个人进行个别调查,大家都很干脆地承认当天有出席宴会,而且众人还饮酒直到夜深,然后左近带着久吉回房间,那时还清楚听到左近关上厚门板、从里面上闩的声音,留下来的四个男人分别帮忙美音收拾房间,收拾完后美音还打扫了一下,然后铺好五床被褥。担任餐馆师傅的常友还热心地帮忙美音洗碗盘,美音频频称谢。一旁送外卖的幸平不但没有帮忙,还摆出一副本来就该晚辈做事的不屑模样。 “所以我说你啊……”美音略有微词。 幸平不等母亲说完,突然拿起手边盘子往厨房砸去。盘子正中厨房墙壁,摔个粉碎,和幸平一样没有出手帮忙的正司,突然起身走向厨房,完全不理睬正在洗碗盘的常友和帮忙整理的志道轩,迳自往摆放酒壶的角落走去,双手捧起酒壶就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左近按照预定将常友带来的八千元和志道轩带来的一万元做了分配,身为水野家继承人的常友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不过在完成认祖归宗的手续前,那一万元须暂时寄放久吉名下,由左近代为保管,总之一切都按照左近的计划顺利进行。 收拾完后众人便就寝。美音睡的位置尤其值得注意,她睡在正司与幸平中间,显然她想睡在自己亲生儿子身边,志道轩睡在三人脚边,常友则睡在三人头侧。最接近左近起居室门板的是正司和常友,然后就是美音,最远的是志道轩和幸平。而常友隔着拉窗恰巧和左近尸体分置墙壁两侧。 不知什么东西从夜深人静的天花板落下,众人全都惊醒站了起来,引起一阵骚动。黑暗中根本搞不清楚是谁引起骚动,直到发现落下的东西原来是刀时,紧张的氛围更是一触即发,众人本能地拿起棉被当盾牌,惊惧地紧贴着墙壁,步步为营、小心移动脚步。彼此一碰触到身体,便有如惊弓之鸟般吓得弹起,跌坐在地以棉被紧紧盖着身体。 这种情况下都快吓死了,哪还有心思点上纸灯笼看个究竟,众人只是拼命护着身子。没人知道大概持续了多久时间,十五分钟、二十分钟还是三十分钟?也许歷时一小时以上也说不定。 屋内五个人全都保持一定姿势,没人敢乱动。除了美音之外,志道轩、正司、幸平和常友全都一手拿刀一手拿着棉被抵御。 诡异的是,通往左近房间的门板洞开,四个男人感到背嵴发凉、毛骨悚然。只见他们羞愧地放下刀子和棉被,往左近房间冲去。 遭人从背后深刺一刀的左近趴在地上断了气,问题是没人听到什么不寻常的声音。只见久吉从被褥中探头,双眼惊惧地望着大家,从他睡的位置看不到左近陈尸处。 众人商谈之后,决定趁黎明前各自鸟兽散,所以慌张离去的他们并不知道后来美音自杀一事,离去时根本顾不得收拾被褥和刀子;因此整理好床铺,将刀子丢弃在左近身边的人应该是美音。 看样子案发当时同在一室的四个男人事先并未串供,全都口径一致。四人都以为对方会袭击自己,所以没人注意到睡在隔壁房间的左近遇害,也没人疑心会发生这种事。当时他们脑子一片混乱,一心只想着如何保命。 只有一个人和他们的回答不一样,那就是和左近睡在同一间房的久吉。 不过久吉的回答十分简单,他说自己一睁开眼就看到大人们蜂拥冲进房间,因为那时他被吓醒,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但紧蒙着棉被也听不清楚,至于那声音并非濒死的左近发出,而是许多人的声音,久吉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副摸不着头绪的样子。 警方明快断定是美音杀了丈夫,而后畏罪自杀。美音当时是唯一冷静找到纸灯笼的人,因此大有可能从容犯下罪行。虽然她杀死了丈夫,但她的境遇也颇令人同情。平常家里除了左近之外就只有美音,不上门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此案断定为美音杀死丈夫后畏罪自杀,不知结城先生有何看法?” 被署长这么一问,新十郎只是点了点头:“我没意见,世人大概也会这么认为吧!如果兇手一定得杀了某人,或许我也可能被杀,与其胡乱地猜测武田信玄※是老死、他杀还是自杀,不如找出兇手吧!”新十郎眉头深锁地回答。(※武田信玄,日本战国时期的着名军事家,人称“甲斐之虎”。一生失志上洛(控制皇室),却总是受到周边其余实力的阻挠。织田信长控制京都之后,受到周遭势力的敌视,渐渐形成了一个“信长包围网”,信玄趁机麾兵上洛,但中途就病逝了。信玄死后,武田军秘不发丧,世人不知其退兵的缘故,因此猜测他是老死、他杀、甚或发疯自杀。) ※  ※  ※ 难得新十郎、花乃屋与虎之介等人一同来到海舟住所。 海舟仔细听完事情始末,一如往常反手拿刀放脏血。虽然海舟不曾和水野左近来往,不过水野好歹也是旗本出身,不可能没听过这名字。虎之介则和志道轩丛云是少年时一起拜师学习剑术的同门师兄弟,年纪也相仿。况且志道轩二十岁那年还和父亲断绝关系,虎之介不可能不记得他。 海舟边放脏血边对新十郎说:“门板上的门闩是否被人从外侧动了手脚?” “完全没有。门板穿过柱子牢实地卡住,从外侧根本没有任何缝隙。” 第58页 “所以如果不是屋内的人,是不可能放开门闩啰?” “是的。” “有没有可能是左近忘了上门闩,或自己放开门闩?” “何以见得?” 海舟凝视着新十郎清澈的双眼,呵呵笑着:“你不觉得有可能是那傢伙事先准备好八把刀丢向隔壁房间,等到骚动渐起,再悄悄打开门吗?” “哈哈哈!天之石穴※吗?还真是卑鄙的神明啊!那么,那个力大无穷的素盏鸣神是谁呢?”花乃屋豪不客气地打岔,这是他最拿手的。(※日本神话中因素盏鸣神暴行连连,而被天照大神关入天之石穴。) 只见新十郎羞赧地说:“先生的推理不无道理,不过那时房内一片漆黑,就算是左近也不可能看得清楚吧!况且左近陈尸位置极有可能遭隔壁房间丢来的刀子刺中,就位于拉窗下方,也是最能清楚听到隔壁房间有何动静的位置。” 花乃屋闻之一惊,拍了一下藤头:“我知道了!兇手是久吉!” 新十郎显得有些困惑:“刺杀左近的人不太可能是小孩或女人,应该是具有腕力之人,正司和常友一个是点心师傅,一个是餐馆厨师,腕力应该也不差,幸平则是个和武术无缘的文弱男子。能够在一片昏暗混乱中一刀刺中左近,而且深及刀柄护手,可见兇手应该有相当腕力,看来只有和泉山先生师出同门的志道轩才有此能耐。”新十郎面带微笑地开始推理。 “只要知道从内侧放开门闩的人不是左近,便能解开此谜。能够松开门闩的,除了久吉外没有别人,若能察觉久吉否认放掉门闩一事纯属谎言,此案谜点便能昭然若揭。除非父亲志道轩命令他这么做,否则久吉应该是不可能说谎的,志道轩之所以叫久吉说谎,是因为他要利用此方法狙杀左近。” 但新十郎似乎不甚满意自己的推理,于是继续说: “依仓三所言,左近设计骨肉相残一事,确实很疯狂。最可怕的是他提出立常友为继承人,但在他尚未完成户籍更改手续前,若有什么万一,久吉便是继承人。就仓三所言,左近企图要让志道轩趁常友未更改好户籍前杀死他,因为常友和志道轩日后不太可能有机会碰面,因此对志道轩而言,那晚是杀死常友的绝佳机会,没想到这却是左近最致命的失策。”新十郎神色愉悦地笑道。 “因为正司和幸平没有杀害常友的动机,因此若常友被杀,那么志道轩肯定是头号嫌犯。其实破坏常友成为继承人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趁那晚解决掉左近就可以了。况且那晚已经决定在常友入籍水野家前,以久吉为代理继承人。相较于常友遇害,若死者换成左近的话,那么在场的美音、幸平和正司等人,也都有充分的杀人动机,不是更有利吗?左近一心一意想制造骨肉相残悲剧,却完全忘了自己具有成为刀下冤魂的绝佳条件,况且确定为第二顺位继承人的久吉和那一万元都在左近房里,反正酒宴时间长得很,志道轩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命令久吉放开门闩。对志道轩而言,左近抛出多把刀子是他求之不得的,再加上只有他晓得门闩没闩,于是杀意坚决的他偷偷潜入左近房间,将其刺杀。至于美音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她怀疑兇手就是自己两个儿子中的其中一个,所以决定背黑锅自我了断。幸平与正司酒宴后的粗鲁举动,确实让母亲有充分理由怀疑他们。” 新十郎语毕,只见海舟颔首:“原来如此,左近可真是自食恶果。人一旦变成恶魔,可比成了呆子惨上几十倍,这事还真令人咋舌不已啊!” 一旁的虎之介不禁瞠目结舌。 上卷 狼稻荷 庭院一角奉祀的稻荷神,是母亲的信仰寄託。母亲在世时,无论风雨一定早晚虔诚祭拜。就算外出晚归,也会匆促地和家人打声招唿后,赶紧参拜稻荷神,要是没有每天按时参拜,内心就无法安宁。不过家里除了母亲以外,没人在乎这种事。 打从母亲卧病在床到临终之际,约莫一个月,都是由利子奉母之命代为参拜。 母亲临终给由利子的遗言,除了期望她健康平安,最后还补上一句: “一直到你嫁人为止,每日早晚务必要参拜稻荷神,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后的愿望。” 衰弱身躯充满恐怖又深沉的祈愿,仿佛要是忘了参拜,她就会变成幽灵来责备由利子。 某天由利子走近病房时:“难道你不怕报应吗?我死后你也一定要拜,至少一天拜一次。”听见母亲歇斯底里的吼声,由利子走进病房一看,原来她是在对父亲说话,只见父亲面无表情坐在母亲枕边。可是母亲死后,父亲还是没有遵从母亲叮嘱,由利子也逐渐忘了母亲的叮咛,根本忘记每天要参拜一事。 这尊稻荷神称为“狼稻荷”,是听经理川根八十次说的,不过也因此惹恼了母亲。蛭川家很忌讳听到“狼稻荷”这名词。 “说到狼稻荷,本家是在哪儿?埼玉吗?”由利子问哥哥。 “应该是吧!”哥哥敷衍地回答,他对狼稻荷根本毫无兴趣,和父亲一样,根本不信什么报应说,也不会恐惧。骨子里是个道地现实主义者的他,从小就觉得那些拥有权势威望的达官贵人根本算不上什么,只有钱才是万能的,当然也不需要求什么学问,这就是他的想法。 第59页 于是他在十七岁那年辍学,前往京都、大坂跟着别人学习经营和服店。花了两年时间学得经营之道,开始在父亲店里帮忙。 父亲的店一直都是经营秩父和两毛等地织品的买卖,哥哥则以京都为主要经营据点,后来举凡採购买卖等全由哥哥一手包办,先进大量货物后再分批卖出。 哥哥还雇了一些小伙计,亲自教导、差遣,业绩可说蒸蒸日上,由他一手培养的小伙计,个个都像装了弹簧似的人偶,十分勤快。 这么一来,跟随父亲一路奋斗,在秩父和两毛等地负责採买的川根,更显得毫无用武之地,他那略显消极的经营方式对小老闆而言,无疑是绊脚石。后来他慢慢成为蛭川家管家,在店内地位更显微不足道。 虽然父亲很有生意头脑,但毕竟出身乡下,无论性格和作风都趋于保守,缺乏冒险心。受到儿子大胆作风影响,让他开了眼界,摇身一变成了霸气十足的富商,儿子却对此颇有微词。 “不清楚对方底细就一股脑地买卖是不行的,锱铢必较是经营的不二法则,以后请不要不和我商量就擅自做决定。” 久雄有时会严厉地责备父亲。那时久雄才二十三岁,常常可见父亲气得七窍生烟,浑身发颤向他怒吼:“你这小子,对一手创造这间店的老父吼什么!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凭什么支使老子听命于你!” 愤怒在自尊心受创的父亲心底深沉地扩散,于是他故意和儿子唱反调,向老友进了大量秩父与两毛的织品,没想到运气不好,物价暴跌,让儿子久雄更有立场反驳他,父亲的脾气也愈来愈大。 “什么?你说我存心毁了这间店?这店可是我一手打造的心血,你这小子没资格批评!好啊!干脆烧了我那些货好了,你给我看清楚!” 父亲就像个任性小孩,只见他抱起火盆,一连三次扔向堆积如山的货箱。 久雄倒是一点也不慌乱,还对着那些赶忙扑灭四散火花的店员说: “别慌,一箱葙慢慢收拾就好。只不过是一点零星小火,闹不了什么火灾啦!反正那种像垃圾的货物,就算烧了也不足惜。” 父亲闻言脸色骤变,竟负气离家,成天流连酒馆,常常好几天都不回家。就算没和久雄发生冲突,父亲也一天到晚在外喝闷酒,长久下来当然花了好一笔钱。 对于父亲偶尔冲动决定的大宗交易,川根也恕难抗命,只能遵从。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他能负责的,久雄也没法子责备他,不过每次川根来向他报告父亲又在酒店喝得烂醉,久雄就会毫不客气地踹他发泄,所以川根曾从楼梯摔落,还因此摔断手腕,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治癒。甚至被火钳割伤,留下一条如蚯蚓般的伤痕。 父亲离开故乡准备上京开店时,相中了在当地小织品店帮忙的川根,于是带着他一起上京。那时父亲曾说过打算将店务传给川根,但他现在终日沉迷杯中物,店里也全由久雄和那群小伙计掌管,川根毫无立足之地,更别提继承店务一事。已届不惑之龄的川根,和妻小一家五口挤在附近租来的小房子,一想到前途就忧心忡忡的他,为了不让妻子担心,回家绝口不提这事。 那是个春来樱花盛开的清朗早晨,由利子前往参拜稻荷神。 平常总是紧闭的祀堂,门扉却敞开着。 “难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来过吗?家里又没有会恶作剧的小孩啊!” 由利子一边想一边关上门,突然瞥见一个白色不明物。 “咦?这是什么?” 以前她曾巡过祠堂,里面连祭祀神器都没有,怎么会有这东西呢? 拿起那东西一看,上头有行字: “蛭川真弓享年四十八岁” 这不是牌位吗?蛭川真弓是父亲的名字,上面写着“享年四十八岁”,正是父亲现在的岁数。她惊愕地一愣。 这究竟是谁的恶作剧?还是父亲为自己除厄所设的呢?她无意间翻面一看,整个人像浸在血池中,惊骇不已: “大加美稻荷大明神” 大加美就是狼的意思。仔细一看,笔迹宛如一条蛇。错不了,这是狼稻荷的神符。 由利于瑟缩地将神符放回原处。父亲在外喝酒还没回来,哥哥也一早就外出谈生意,由利子只好跑去找川根,悄悄拉他到祠堂,拿那东西给他看。 川根仔细瞧着神符正反面,听了由利子的叙述后,说: “这的确是大加美稻荷的护身符。也许小姐认为狼只是野兽,其实古书所言不虚。那是我和老爷出生的故乡贺美郡贺美村称为‘贺美’的神明。因为邻村就是那珂郡,所以也有人称为‘上’和‘中’※,因附近四方都是神山,所以像是石神等,很多东西都会加个神字。这个称为大加美稻荷的神明,是个自称为大神子孙的讨厌氏族,而且……十分恐怖。”(※日文中“贺美”与“上”字音同,“那珂”与“中”字音同。) 川根随即面色沉重,不发一语,由利子更加好奇。 “为什么?以前也曾发生过这种事吗?” “不晓得该不该向小姐说,我看还是算了。之前告诉小姐‘狼稻荷’这名字,结果被重重斥了一顿,绝对不能再犯同样错误了。总之,狼稻荷是个会下诅咒的恐怖之神。” 第60页 “诅咒?” 川根并未回答。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东西还给由利子,一副将被邪灵诅咒的恐惧模样。 不知所措的由利子只好将东西放回原位。 “我憧了。不过刚才我来时,这扇门敞开着,虽然有三四天没来参拜,不过我记得门应该是关着的,况且昨天下午还下了场倾盆大雨,要是那时门打开,这东西应该会被雨淋湿,可是并没有,所以我想一定足谁昨晚偷偷放进来。” 川根并来回答,一副不想深究的样子。 久雄用晚餐时,一旁帮忙添饭的由利子对他说了此事。 “真是愚蠢至极,你看!” 他看了一眼由利子拿来的神符,拨弄一下火盆中的火,将那东西丢入火中。纸质很厚,得花点时间才能烧尽,房间烟雾瀰漫,连眼睛都无法张开。过了一会儿才化成余烬。 “这就叫诅咒,狼稻荷被我惹哭啦!” 久雄根本不以为意,而这一夜倒也相安无事。 翌日午后,父亲喝得烂醉回来,立刻上床睡觉,不过大家用完晚餐时他又醒了过来,嚷着要喝酒。 由利子亲自下厨备酒菜,父亲只有在女儿面前才会展现慈父的一面。 明知神符一事最好别告诉父亲,但内心实在很在意的由利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狼稻荷是指贺美村的稻荷神吗?” 因为对象是由利子,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显得很坦率,只见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狼稻荷是种邪教,我也只在家谱和古书上看过相关记载,说穿了都是人类自己捏造的东西,可能只有六七十年的歷史,却被夸大成两千年之久,记得在儿玉郡和秩父郡交界的深山里有座小祠堂……” “和我们家有关吗?” “曾经有过吧!现在没有。庭院那座小柯堂是你母亲盖的,看了真想放把火烧掉!” “那可不行,母亲临终前交代我每天早晚都要参拜,她似乎很怕诅咒之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诅咒啊?” “什么诅咒啊?”真弓爽朗地咯咯大笑,“狼稻荷不是神,是疯子。不但可以像山中之狼奔驰,或许也能在东京街头搞怪吧!搞不好他会顶着一张天狗※脸,在大街上昂首阔步呢!”(※一种想像的妖怪,呈人形,有双翼,脸红鼻高。) “天狗脸?” “哈哈!狼稻荷神官有张世上少见的天狗脸,而且代代都长得一样呢!” 虽然父亲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似乎没什么好担心的,由利子总算暂时松了口气,父亲十一点左右用完晚餐,接着泡澡。这时由利子将遮雨板关上,铺好床,十一点半左右,由利子前往父亲寝室,帮他倒了杯热茶,熄掉油灯点上纸灯笼,因为父亲半夜会上洗手间,必须留盏小灯。 忙完父亲的事情,由利子回到自己房间,躺到床上后不久便听见壁钟敲了十二下。直到那时,蛭川真弓应该还活着。 翌晨,发现真弓倒卧血海,早已断气。 不但被箭矢射穿心脏,脸上还被覆了一只像天狗般有着高鼻大眼的面具,应该是张猿田彦※面县。(㊣传说上古日本伊势川五十铃河川的守护神,容貌魁伟,鼻长七尺,身长七尺。) 由利子第一个发现父亲遇害,久雄和川根随后赶来,只见川根似乎忘了一旁的兄妹俩,双脚颤抖,不停往后退,大吼着; “是狼稻荷干的!和那时一模一样!被神的箭矢一箭射穿而死!而且还被覆上猿田面具,都已经过了十五年,难道那诅咒还没破解吗!” ※  ※  ※ 案发两天后,新十郎一行人前往蛭川商会。现场已收拾干净。 真弓的房间位于离店面最远的别馆,穿过走廊有扇门,门的另一头就是真弓的房间,先是看到洗手间,再来是约十二叠大小的地板房里面摆放长桌椅,北边则是仓库入口。 最里面分别是十叠大的起居室和六叠左右的小房间,尽头是十二叠大的卧房,南边还有个小庭院,庭院一角有间稻荷神祠堂。北边也有一个小庭院,西边是面围墙,后门因为没有门把,所以无法从外面开启。 兇手似乎是打开六叠小房间的北边窗户逃走,或经由后门逃逸。因为窗户敞开着,因此逃脱路径相当明显。北边则因为有座仓库挡着主屋,应该不可能选择从这里逃走,问题是推敲不出来究竟是从哪儿侵入。 由利子趁父亲入浴的时候,关上每间房间的遮雨板,六叠小房间的遮雨板也有关上,而且还不忘将上下门闩锁上,也没发现从外头硬要撬开遮雨扳的痕迹。 虽然走廊的门可以从父亲房间那头锁上,不过一直都没有上锁的习惯,案发当天早上也没锁。 走廊另一头面对中庭的是由利子的房间,登上楼梯还有久雄的房间,四名女佣则睡在紧邻由利子的小房间,对面有厨房和浴室,另外楼上楼下都有空房,还有间厨房用的收纳室。 与店面隔着一座中庭,店里也有两间仓库。六名小伙计和打杂工一起睡在仓库入口旁的房间。 连接店与主屋的走席以一扇门区隔,由利子就寝前一定会检查这扇门有没有锁好。母亲死后,管理店内僕人生活操守的责任,便落在由利子肩上。那天晚上睡前她也检查过,那扇门的确上了锁。 第61页 翌晨六点第一个起床的女佣阿立,七点左右打开走廊那扇门,因此那扇门绝对是锁住的。 若由店内侵入,势必得穿过那扇门,加上主屋各处的门扉也没发现任何异常,因此兇手究竟如何侵入,依旧是个谜团。 新十郎还勘查了别馆各房间、壁橱以及洗手间等等,仓库的门一直都是上锁状态,洗手间里的化粪池口也没有什么不寻常。 依由利子陈述,她收拾好父亲用过的晚膳时(女佣们已经先入睡),父亲正在洗澡,在她关上雨板前,别馆应该有几分钟呈无人状态。 那间六叠大的房间自从母亲死后便空着,房内壁橱呈半开启状,里面根本没什么值钱货,不过有口长箱子,倒能足足躲避一个人。兇手会不会趁别馆无人时,迅速潜入藏身于此,这是大家的共同看法。 “那口长箱后面掉了一个像是小护身符的东西,打开包着的纸一看,里头是个镀金的护身符,上面写着大倭大根大神字样,好像是狼稻荷的祭名。”古田巡警在一旁说明。 “没听过大倭大根大神这神名啊。”新十郎喃喃自语。 古田答道:“是的。听说这是狼稻荷神主家先祖的神明,他们也不知为何会有个这样的护身符掉在这里。” 新十郎点点头。 看来这个案子似乎围绕着狼稻荷这名字打转。刺穿蛭川真弓心脏的箭矢是将近六寸箭头的尖锐物,箭身涂着朱漆,箭羽则是使用雉鸡毛制成,这是狼稻荷独有的箭矢。 “依经理川根所言,距今约十五年前,蛭川家落脚于武藏国※贺美郡故乡时,听说之前经理今居定助也是被神箭射杀。”(※日本旧国名,今东京都、埼玉县等地一带。) 于是新十郎请经理川根过来。四十岁的川根看起来的确有几分经理架势,不过身材娇小结实的他,却难掩朴实乡土味儿。 “我是在老爷上京后才在蛭川家当差,所以不太清楚那时的事,不过曾听说被杀的上一代经理曾和狼稻荷发生过纠纷。我调查过维新后各神社的家谱和古文献,当时身为儿玉郡村长的老爷曾命人收集各神社的古文献。有一次,老爷亲自出门借阅关于狼稻荷的家谱和古文献,当晚却发生火灾,除了五间仓库倖免于难,房子全都烧毁,最糟糕的是,那些关于狼稻荷的古文献都带回家里,还来不及拿去郡公所保管,可能是老爷想多了解狼稻荷的缘故,打算先放在家里好好研究,没想到那天深夜却发生大火,不但烧光房子,连那些古文献也付之一炬。自称大神子孙的狼稻荷好心出借的珍贵传家宝居然烧毁,当然十分恼怒,不愿接受老爷的道歉。后来这纠纷周旋了好长一段时间。某天夜里前经理今居定助被发现陈尸于狼稻荷先祖的古坟,而且是被神箭射杀的,兇器同样也是涂着朱漆的箭,而且尸体脸上也被覆上猿田面具。对了,因为案发当天有狼稻荷的祭祀仪式,神主必须于神前率祀到深夜,还有许多人前去参拜,因此神主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大家才会传说蛭川家受到稻荷神诅咒,老爷之所以离开故乡来到东京,大概就是受不了大家的绘声绘影吧!老爷上京后,很忌讳听到‘狼稻荷’这字眼,死去的夫人之所以在庭院一隅设了个小祠堂,早晚虔诚参拜,也是唯恐神灵作祟。” “来到乐京后有继续和狼稻荷谈判吗?” “后来并无听闻。不过到东京之前,曾听说老爷将一些传家之宝供奉给稻荷神作为赔偿。” “狼稻荷神主不曾来东京吗?” “东京人比较不熟悉稻荷神,也不太信仰这个守护土中金矿的神明,但对于那些上山探掘金矿的人,以及山上居民而言,却是相当重要的信仰。神主长年闭关山上修行,听说他行走山路时,如狼般迅捷。” “那涂着朱漆的神箭是何时使用的?” “因为老家村人并不信仰狼稻荷,从以前就视其为邪教,所以不是报清楚其典故,只是听说每年祭典都要在黑暗中向四方群山发射约三十支神箭,因此神主得花上十天亲手制作每把神箭。” “猿田面具和稻荷有关吗?” “我们是称做猿田面具,不过听说狼稻荷的祖先大倭大根大神有着天狗长相,后代子孙和当今神主也长得像猿田面具,高鼻大眼,有张宛如柿漆纸般紫黑的脸,就连住在那附近的村民也很少有人看过神主的模样。稻荷神祠堂位于儿玉郡与秩父郡交界一处偏远深山中,和村民很少往来。虽然所在地隶属于儿玉郡,不过江户幕府时还是个人迹罕至的神秘地方,并未编入村落行政体系,只听说有条山中男妖的秘密通道通往那里之类的传言。” “这附近有什么可疑人士徘徊吗?” “没特别注意。” 真弓用膳的起居室在别馆,最里面则是寝室。在他陈尸处的北边窗外树荫下,有坨不知谁留下的粪便,会在那里留下秽物的应该只有兇手,可是没发现擦拭过的纸,倒在一旁树干上发现手指擦过的痕迹。 更奇怪的是,室内没有遗留任何脚印,也没有泥土散落,更无任何物品失窃或被翻找过的迹象。 “店内员工还有哪些人是埼玉县出身?” “除了我以外都不是。” “每个人的来歷都很滴楚吗?” 第62页 “老爷应该都很清楚。” “蛭川家的财务状况如何?” “老爷搞砸了很多生意,所以损失蛮惨重的,这事让他很心烦,不过基本上还不至于影响基本开销。” “这间店是何时开业的?” “来到东京后不久赚了钱,便买下这里开店,记得是明治六年,店里只有我是从开店之初待到现在的老员工,其他都是最近四五年才聘僱的。” “会有家乡的人来访吗?” “因为老家地处荒僻,几乎与世隔绝,来往的人只有生意上的伙伴,像是邻近秩父郡,邻县群马、栃木一带的人。” “你们应该也会往返洽商吧?” “这方面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位职员一起负责。” “当天你留在这里过夜吗?” “不是。九点左右结束营业便回家,早早就寝。” 新十郎伫立于庭院的稻荷神祠堂前,那是尊常见的小小稻荷神像,打开门扉一看,里面空荡荡,倏地新十郎目光一闪。 “咦?这是什么?从以前就是这样吗?这里应该没必要特地弄个板子吧!” 正面嵌着一张五寸大小的四方木板。要是不仔细的话,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块板子,不过仔细想想,这块板子摆放的位置的确令人费解。 幸好找到当初帮忙盖这间小祠堂的工匠,一问之下:“没错,一开始就做了这块板子,而且还是夫人拿着这块板子,请我将它钉在正面中央位置。” 新十郎试着将板子拆卸下来,发现板子背面写着如下两行字: “大加美稻荷大明神 今居定助明神” 今居定助就是和蛭川真弓一样,被神箭射杀的前任经理。 “被杀的前任经理和神明一起事耙于此,应该没什么好奇怪的,但为何要将板子反过来钉昵?总之得跑一趟狼稻荷本家,不然根本摸不着头绪。” 翌日,新十郎一行人便出发前往。 ※  ※  ※ 现在的埼玉县儿玉郡包含贺美郡、那珂郡,若搭乘火车,要搭上信越线于本庄下车,也就是昔日武藏野北边。北与东紧邻着群马县,西与南则与秩父相邻,塙保己一※即出身于此郡中央一带的村落。(※江户后期的国学者。) 这里古时为武藏七党割据之处,与此郡有渊源的有儿玉党、丹党和猪俣党等三党。这三党都是歷史久远的家族,也在各村落陆续发掘象徵他们当年祖先生活情景的古坟群,大多属于圆坟,出土陪葬品也与关东其他地区古坟的出土物大同小异,多为日前、今水、今居等本地姓氏,属于丹党后代。 像是贺美都贺美村、宇贺美或神山等,地名多以神字命名。迄今还流传贺美村的石神是日本道祖神的总本家。流过此境的河川称为神流川,从信浓翻越蓼科和八之岳来此,为古时的交通要道。 邻近神流川流域的二之宫一地,有间叫做官币中社金钻的神社,在武藏国境内是继大宫的冰川神社后规模第二大的神社。 不过在武藏较荒僻处和秩父交界一带,则称二之宫为“一之宫”。由此可知住民的家谱亦可能记载成不同名称,不过不太清楚这“一之宫”的位置在何处。 而自称为正统一之宫的就是狼稻荷一族。 郡内各村也有金钻神社,亦传说古时有五处北向明神神社,当然也有许多古老神社,像广木村的长蕤神社就被视为当地居民的祖神。广木村旧名为弘纪,长蕤神社也称为美贺神社或美贺玉神社。 依狼稻荷之说,官币中社金钻神社也是隶属北向明神统筹的神祇之一,总本家就是破稻荷的前身大加美神社,大加美神社自古就是广木村的美贺神社,现在则成了一处名为曝井旧址的大神社遗蹟。村人谣传《万叶集》古和歌里出现的曝井就是指此处,但只有狼稻荷自称这里是大加美神社遗址。 而且狼稻荷还保有能证明此事的古文献、古代地图以及绘有神域和神社一带的平面图。他们的先祖是称为大倭大根大神的神祇,当时为统治日本全国的君王,但随着战役落败,一族便逃难至此。歷经几世后代,称为儿玉党、丹党和猪俣党等下臣子孙,不但烧毁总本家大加美神社,还追杀神人子孙。神人子孙们仅带了几个装有古文献的包袱,和少数侍从往深山奔逃,这就是狼稻荷的由来。 亘古歷史中,当年随神君逃难的侍从们,逐渐离开深山迁徙至乡里定居,只剩神人子孙还留在深山,守护着稻荷神祠堂,保存太古流传下来的祭祀风俗。 不过依此地古老传说,七八十年前村人才得知那座深山里住着长得像天狗、称为狼稻荷的家族。 金钻神社是金与铜的神社,包括金钻神社、美贺神社、甚至连北向明神神社也隶属稻荷神麾下。北向碉神神社是坂上田村麻吕所建,当年臣下子孙集党将神人子孙放逐时,神人子孙命侍从背着许多黄金,逃进赤城山中,将黄金埋于低下。之后侍从秘密回到村落,盖了五间北向明神神社,而且每处明神神社都面朝北方赤城。据说五处神社正面交集的一点便是黄金隐埋处。不过目前北向明神神社只剩两处,其他已不可考,而狼稻荷称其流传下来的一本古书里明确以圈标示这五处神社所在地。 第63页 因为有此传言,不知何时起陆续聚集了许多上山探寻黄金的人,姑且称其为远方来的信众,反倒是当地人完全不信这套,因为狼稻荷引以为做的先祖神话并未出现于各村落的文献,和其他神社谣传的内容也大异其趣。 虽然未出现于村落的古文献上,不过这里和秩父一带的神族家谱已经改变,确是不争事实。就算由现今残存下来的地名追溯,也极有可能误将神之一族视为当地土着,就算狼稻荷的神话多为浮夸之说,不过也有人认为肯定有什么根据才是。他们的祖神称为大倭大根大神,在这片土地上有间叫做长幡部的神社,是和其有关的神社之一,主要祭祀日子坐王子之于“神大根王”。身为人皇九代开化天皇之子的日子坐王子,以及其子神大根王,古书上面记载他们是三野国造、长幡部连等的先祖。虽然古传祭祀大根王的长幡部神社一说与史籍所载相符,但却找不到狼稻荷的大倭大根大神就是大棍王的证据。 虽然当地人完全不信狼稻荷之说,不过倒也没人对古文献提出疑问。可想而知对狼稻荷而言,古文献全化为灰烬是何其严重之事,神主自是怒不可遏。 新十郎一行人从熟知当时经过的村人口中听到这番话。那是一段相当久远的过去。 “这郡里住着加治景村和蛭川真弓两位大财主,也许他们都会受到神箭诅咒而亡吧!若真是神的诅咒,那可真是恐怖!” “这么说,被神箭射杀的不只蛭川家的人啰?” “虽然只有蛭川家的两个人惨遭杀害,但是村人认为加治大财主之所以没落,也是受到到神明诅咒。记得刚好是维新不久后,加治家的仓库遭人破坏入侵,盗走二十二箱黄金。那时加治家正门中央还被射上一支狼稻荷那涂有朱漆的箭。后来接掌家业的经理瞒着当家主人,和加治家的亲戚打官司,结果败诉。当家主人因而心情颓丧、自暴自弃,加上诸事不顺,不到六七年便眼睁睁看着偌大家业逐渐没落,搞到后来连房子都拱手让人,土地也被夺走,加治与蛭川两富豪曾经风光一时的宅邸,只剩几间仓库风吹日晒伫立于荒烟蔓草。虽然加治景村和蛭川真弓年纪相仿,但不知加治景村是否因为畏惧诅咒临身,竟成了狼稻荷的信众,还在狼稻荷住的深山中盖了座茅舍,甘愿啃树皮草根过活。” “有逮捕到盗侵仓库的犯人吗?” “没有,蛭川家的经理定助惨遭神箭杀死一案,也还没水落石出。” “还有其他因为神箭而引起的事端吗?” “我们所知的只有加治和蛭川这两位富豪的事,因为这两件事连续发生,只要查查村里记录就能知道正确日期,记得应该是发生于这郡被划归为熊谷县不久后,约明治五年的事。那时各村社寺等纷纷提交古文献,在一次村长所召开的集会上,经蛭川先生提起,大家才想借这个机会一窥天狗家谱。后来蛭川先生决定亲自登门拜访借书,说这么做是为了说服天狗安心将书借给他,于是带着经理定助,还有两名村干事同行。天狗除了被他的诚意感动,当然也是因为听到此次将调查全国古文献,因此十分高兴地出借许多古文献、典籍资料等。其实就连神主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上上一代先祖于七八十年前制作的赝品,还以为全都是真货。因为这本来就是蛭川先生的提议,所以想先睹为快的他,便将那些古书全带回家。蛭川先生的宅邸位于贺美村,也就是现在儿玉郡东边稍微偏远处。狼稻荷则住在西边与秩父交界的一处荒僻山区,可说是郡内相隔最远的两处地方。 “总之蛭川先生那趟可说是满载而归,一大清早出发,直到傍晚顺利达成目的返回,碰巧那天村子里面有三四个对于歷史方面特别感兴趣的人全都聚集在蛭川家,就着昏暗灯火仔细阅读那些珍贵文献和设计图,兴奋得一副额头都快贴上去的模样,众人吵嚷喧嚣直到深夜,说来这就是诅咒事件的缘由,因为客人在的关系,因此就算夜深仍不能熄灯,所以那场火根本是因为一时疏忽引起的。火灾发生于天将亮时,偌大宅邸就这样付之一炬。慌乱中完全没想到那些狼稻荷所出借的文献资料,只是拼命搬出家中其他贵重品,那些称为古文献的资料就这样化为灰烬,这就是纠纷的起因。”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古文献资料都不是真迹?” “基本上那些人都是乡巴佬,称不上什么学者,不过那晚一同勘验古文献资料的人除了蛭川先生外,都是村内十分热心、长年喜欢探究这类事物的人。那些人一看便察觉是赝品,因为像村名等都是用现今文字书写,用的是今日的假名,因此被识破。所以那些人对于天狗要求蛭川先生赔偿一事,部给予同情,我想蛭川先生一定也没料到事情会落到这般田地吧!真是老天爷开的天大玩笑。” “不久后经理定助便惨遭杀害吗?” “只要查一下记录应该就知道。”村人拿出一叠年代久远的资料。 定助是于火灾发生后一个月惨遭杀害的。命案现场是狼稻荷古文献中记载的一处称为祖神之陵的古坟,涂着朱漆的神箭由背后射穿胸部,当场毙命,虽然案发地点颇耐人寻味,但更叫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是在手握锄头,正将古坟挖开窟窿时,遭人由后方射杀。为何要在这地方挖洞呢?没人知道原因。之后众人在定助挖开的小窟窿四周试着挖掘,并无所获。 第64页 “这只是村里谣传罢了。大家猜测可能是神箭主人盗走加治家仓库的黄金,埋在声称是狼稻荷祖神的陵墓,所以定助才会趁四下无人的深夜去偷挖。不过没人可以确定这臆测是否属实。” “那座古坟位于定助家附近吗?” “不,有段距离。如先前所述,蛭川先生和定助所居住的贺美村,和狼稻荷隐居处刚好在反方向,可说是郡内两处相隔最近的地方,而那一座古坟恰好位于两者间,不论是从定助家还是狼稻荷算起,大概都得走个三里路吧!” “那加治家又位于何处呢?” “就位于古坟附近,隔了十二三町吧!比起古坟,加治家比较靠近贺美村那方向。所以村人推测,定助可能以为狼稻荷因为没办法将二十二箱黄金一次运回山里,所以先埋在祖先圣地。” “黄金失窃是何时发生的事?” “这里有记录,是在蛭川家失火前大约一个月。蛭川家发生火灾的这一个月之间,神箭一共出现两次,第一次是盗走黄金,第二次是杀人。过去神箭只出现过这么两次,没想到隔了约十五年后,这次竟然在东京现身。” “蛭川家是什么时候迁居东京?” “定助死后约三个月吧!人称大财主的蛭川家家业日趋式微,不復昔日显赫。他们将仅存五座仓库里堆满的珍宝悉数送给别人,作为古文献遭毁的赔偿。还拿了传家宝刀和其他几样珍贵东西奉祀给狼稻荷。好歹蛭川家从以前就是大富豪,搬家时行李还是多得吓人呢!只剩些不值钱的东西和五间仓库而已。” “惨遭杀害的经理定助的遗族如何呢?” “几年前遗孀病死,只留下独子伊之吉,母亲死后他就失踪了。” 关于这片土地的古老传说,以及狼稻荷一事,仍是所知有限。 新十郎一行人离开贺美村,前往加治家遗址和定助陈尸的古坟进行勘验,傍晚时分抵达太驮之里,这里是群山环抱的最后一处村落,因为从此就要进入狼稻菏隐居的深山。向当地居民请教关于狼稻荷的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这村子只有一个人是狼稻荷的信徒,还搬到深山里面住,信众人教也不是很多,大概四五十人吧!听说大多是从阿久原那边来的。” 只探听到这些而已,如今唯有直捣黄龙才能一探究竟。 “也许对方施了什么法术在等我们。泉山先生,到时就麻烦你了。”新十郎笑道。 虎之介脸色却益发沉重,点点头,一副没什么自信的样子。 ※  ※  ※ 翌晨,一行人在当地居民引领下,进入山中。沿着蜿蜒山路步行约三小时后,终于来到狼稻荷的根据地。眼前根本不像山顶,地势稍微平坦,以自诩大神子孙的神主居所为中心,四周散落着十几间简陋小屋,应该是信徒居所。稻荷柯堂距此约五六町路,位于更高处。 只有神主的居所看来较像一户人家,但也只是以木头和树皮搭建而成的简陋房屋,连面墙壁也没有。 新十郎一行人终于与神主见面,还真是吓了一跳,那个模样简直就是天狗的化身。虽然鼻子没天狗那么长,但也不像大鼻子情圣西哈诺的鼻子那么丑就是了。脸上挂着一对典型铜铃眼,看起来就像两个并排的圆形火山口,镶在眼窝深处的瞳孔闪着慑人光芒,脸色确实像柿漆纸般紫黑。 天狗亲自出来迎接,自称是大倭大根大神子孙大加美太比古,有娶妻,但无子嗣,看样子年纪应该超过五十岁。他说,看来大根大神血统会灭绝在他手上吧!家谱和古文献也全都佚失,内心肯定悲痛万分。有般阴沉的悲伤在他体内沸腾流窜。 “东京发生稻荷神箭射杀的命案,不知您是否有线索?”新十郎问。 只见天狗那凹陷双眼环视众人,显得相当警戒。 “以前也有个男子被神箭射杀,而且是死在大神陵墓。每年十一月十五日,我照例会从山上社殿向四面八方射出三十支神箭。神箭要飞往何处、射杀什么人,都是依照神的旨意,我也不清楚神箭踪影。” 照理说,长年隐居于此的天狗只和少数信众来往,应该不解世事才是,但看在我们世俗人眼中,他却拥有出乎意料的狡智。 “除了十一月十五日,还有其他放神箭的日子吗?” “不可能,因为制作三十支神箭的工程得花一年时间,不能多做也不能少做,除了祭祀用三十支神箭外,不可能留下任何多余的箭。” “那有可能拾获祭祀用的神箭吗?” “自古以来,从山上神殿射出的神箭会自然消失,况且是在半夜射的,连我也不知道神箭到底往何处飞去。” “目前己造了几支神箭呢?” “十一支,再六天就可以凑成十二支。” 一行人获准拜参观神箭,意外地,制作神箭的地方竟是间朴实的泥巴地房间,看起来很像工厂,角落摆着一只木箱。 果然和射杀蛭川真弓的箭矢一模一样。箭头是六寸长的尖锐刀刃,还摆着制造箭头用的古老制铁器具,这就是工场的主要道具。 “一次只能造一个箭头。虽然一次做比较方便,不过这是自古定下的规矩,一次只能做一支箭以及一个箭头。” 第65页 新十郎一边算箭的数目,一边问:“您说造了十一支神箭是吧?” “是的。” “您算算看,只有十支哦,会不会是记错了?” “没这回啦。”天狗自己也算了一算,的确只有十支,只见他脸色深沉。 “会不会是住在这里的人藏起来了?” “请看清楚了。”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让众人确认,还是找不到。 新十郎不客气地质问:“以前也发生过类似情况吗?” “从从来没有。” “有算过箭头数吗?” “一年只能制造三十支神箭,无法多做也无法少做。” “可是现在不就少一支吗?” 天狗没回答,只是一脸阴沉地环视众人。 一行人向天狗辞行,前往山上祠堂。不同于挂着匾额与绘马※的一般祠堂,这里挂满了猿田面具。不但柯堂里有,连外面也挂着许多面具,而且每个面具样子都不太一样,看来是不同的人所制作的。原来这里有奉祀自己做的面具的习惯。(※绘着马图案的木牌,为了祈愿和谢神奉祀于神社内。) 以新十郎为首,一行人沿着岩壁往山谷方向走去。 “你们看!那里也有,这里也有,都是那些不知射往何方的神箭呢!” “真的耶!”花乃屋大喊, 新十郎拾起一把箭:“虽然掉落的箭有可能被别人捡走,不过射死蛭川真弓的箭,并非曝晒风雨中的旧东西,而是从制箭厂箭箱里偷走的箭。可是与其偷制箭厂的箭,到谷底捡不是更轻松吗?也不需顾虑会被人发现。” 一行人由谷底往上攀,再次回到住家这头。 “听说加治景村就住在这里,可以和他见个面吗?” 原本以为加治应该是副狂人模样,没想到看来十分沉稳,留有昔日翩翩气质。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但外表看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 “内人带着小孩回娘家,为求心灵平静,我选择抛弃尘世一切来此居住,每天都过得安稳充实,现在的我已非从前的我了。” “那您靠什么维持生计呢?” “做些神符、护身符,和远道而来的信众交换些食物。旁边那间小屋放着许多镀金护身符、面具、福神和金山神等。” 一旁小屋内有手工木版印刷道具和一些神符、护身符的成品。 “要是没来这里,这些神符和护身符可是拿不到的吧?” “是啊!只有来这里领受、布施才能得到。” “听太驮之里那边的人说,每年来此参拜人数不过四五十人,能维持基本生计吗?” “藉由口耳相传,其实信众人数比那些居民看到的还多呢!所以勉强还能靠信众的布施过活。他们多半是天色昏暗时抵达,天亮前离开。” “那位长得像天狗的神主一直都住在这里吗?偶尔应该也会出趟远门吧?” “神主白天大多待在工场制造神箭,只要是制造神箭的期间,他一定都待在工场。” “现在是制造神箭的期间吗?” “是的。从岁末到翌年十月是制作神箭的期间,这期间一定会待在工场里。” “那晚上呢?” “晚上不工作,都是待在家里。”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每个人都有间小屋吗?” “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在这里措建小屋住下来。真正有意愿的人才会搬来这里生活,这些小屋住的都是从邻近乡里迁居来此的人,不过有些人应该原本就住在山里,早就习惯了。小屋居民大部分是从儿玉郡来的,其中和神箭有关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是被神箭杀死的今居定助的独子伊之吉,几年前他也搬来此居住。” 还真是出人意料,难道遭神箭惩罚的人都会自然而然聚集在神膝下吗? “您每天都会和伊之吉碰面吗?” 加治景村微笑道:“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是追求心灵平静之人,所以小屋的居民们不像世俗那般来往,伙伴间谨守仁义与礼节规范,没有什么交际活动,喜欢茶余饭后闲聊的人恐怕待不下去吧!平常准备三餐或如厕时,偶尔遇到同伴也只是默默地点头示意,同伴间很少交谈,顶多和那些晚上到此参拜的信众们闲聊几句。” “神主先生是位值得尊敬的人吗?” “当然,没人能像他那样全心奉献,专心一志。” 告别昔日富豪生活,顿悟一切的他,随新十郎一行人前往伊之吉的小屋。今年二十七岁的伊之吉,是个朴实却有双慧黠双眼的年轻人。他态度从容地接待新十郎一行人。 “何时开始定居于此呢?” “二十一岁那年,足足有七个年头了吧!” “什么原因让你想来此定居?是受到别人的怂恿吗?” “因为不想再待在村里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还是免不了受那些人指指点点,但在这里却没人会对我这样,还真是不可思议。” “为何觉得来这里就不用受别人异样眼光对待?是听了加治先生的例子吗?” 新十郎有些疑惑,只见伊之吉也露出不甚明了的表情。 第66页 “经你这么一问,我也觉得奇怪呢!不过要是有人处境和我一样,也不会想待在那村子的。” “没想过要去别的地方工作吗?” “当然有。不过在那之前想来这里游览,就决定定居于此了。” “原来如此。来这里游览之前,应该怀疑过是这里的神主杀了令尊吧?” “我没想过这种事,只是对于小时候杀死父亲的神明感到好奇,心想一定要去看看。” “你突然想来这里,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真的没有。母亲死后,我孤零零一人,可以自己做主张。” “我可以理解。父亲是在你几岁时过世的?” “十二岁那年,已经不算小了,所以清楚记得那时的事,最后一次看到父亲是在案发那天傍晚。他从蛭川家回来后,便换上农事时穿的便服出门,还说不清楚晚上什么时候回来。虽然他有时舍留在蛭川家过夜,不过那还是他头一遭换上工作便服出门,母亲也觉得奇怪。记得他空手出门,没带锄头出去。要说我们家有什么东西不见的话,就是大背笼吧!可是那天父亲也没带背笼出去,况且那个背笼早就不见了。” 新十郎和伊之吉相互凝视。 “令尊是趁天还没黑时出门的吧!” “是啊!天空才刚铺上一层薄薄晚霞,不知为何,我愣愣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有种他不会再回来的预感,正好是现在这个时节。虽然父亲空手出门,可是死时在他身边却发现锄头、佛坛明灯和灯笼。那盏灯笼没有写名字,在乡下很少有那种没有署名的灯笼,就连锄头也是,连个普通的姓氏烙印都没有,总之每项工具都没有署名。我一直到长大后,才突然想到这问题。” 伊之吉露出一抹哀伤苦笑:“不论是佛坛明灯还是灯笼,蜡烛都尚未烧尽就熄掉了,也没有任何翻倒迹象,应该是某个人灭了那东西吧!虽然村人都谣传父亲是去挖黄金,但既然准备了佛坛明灯和灯笼,却连个用来搬东西的工具都没有,不是很奇怪吗?难不成他打算将装有黄金的箱子夹在腋下,提着照明灯笼走回来?” “那你认为令尊应该是在做什么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苦笑地吐出这句话,之后也没认真回答其他问题,开口次数愈来愈少。 辞行前新十郎问了伊之吉一件事:“你家的田应该离你们家很远吧!” “没有,就在旁边而已,所以才觉得奇怪啊!” 离开伊之吉的小屋,一行人准备打道回府。 “伊之吉的那番话可真是意味深长。回去贺美村仔细查查定助惨死时的样子,也许能釐清什么。” 花乃屋听到新十郎这么说,说,“我也是这么想,当我听到两具尸体都覆着天狗面具时,就觉得有点奇怪。要是天狗那傢伙穿上宽大的棉袍和宽松的和服衣裤,再戴个天狗面具,梳个全发※,就算是天狗老婆也不见得认得出她先生。况且那间工场一到晚上不但四周昏暗,而且离小屋有段距离。”(※日本江户时代老人、苦行僧和医师等梳的一种髮型。) “嗯,这听来颇有道理。” 被新十郎这么一夸赞,花乃屋笑了笑:“所以那个傢伙出了趟远门。即使走夜路,还是怕被别人瞧见,戴着面具总是比较保险。虽然他那一张脸根本和面具一个样,不过戴上面具好像就能遮掩住本性,不是吗?” “什么?你是说他像狼一样奔驰在山路上,只花一夜往返东京杀人?”虎之介惊道。 花乃屋咯咯笑道:“只要速度够快,往返五十里的夜路应该不难吧!” 新十郎也声援花乃屋:“你的观点至少已超出一般人的看法。仔细调查的话,搞不好真的有人看过戴着天狗面具的傢伙走在大街上呢!” 回到贺美村调查所有命案记录,证实定助尸体旁确实留有伊之吉所说的每样东西,除此之外没其他的,毕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那些东西也不知流落何方。 那天晚上,新十郎莫名失踪,直到深夜都还没回来。待大家醒来时,新十郎才刚好返回。 众人凑上前一看,只见新十郎悄悄拿出藏在身后的东西,右手是个猿田面具,左手握着一支神箭。 “没有狼那般迅捷脚力的平地人,想要趁天未亮时往返狼稻荷,还真是件苦差事!虽然尽全力冲刺,还是在无亮后两小时才赶回来。” 新十郎边笑边补充说;“趁我还没累瘫,要不要再去一次狼稻荷?也许会有什么变化。依我们平常的步伐,得在太驮之里停留一晚才能抵达。待明天中午左右到达狼稻荷时,或许会发生什么出人意科之事。” (到此休息一下,请猜猜兇手是谁吧!) ※  ※  ※ 在太驮住了一晚。依预定在隔天中午抵达狼稻荷隐居处。 新十郎先前往伊之吉的小屋。敲了半天门,却无人回应。 开门一看,屋内空无一人。 对于伊之吉失踪一事,新十郎似乎早就料到,他环视屋内各处,拿起一张纸,阅毕之后流露瞭然于心得模样。 “也许我正在期待发生这种事吧!我就将伊之吉的信念给大家听听。‘结城斯十郎先生,你已识破一切,杀害蛭川真弓的兇手就是我。我来这里时还不知道当年杀害父亲的人就是蛭川真弓。约莫两年前,加治景村先生的小屋被风吹倒,所以来我这儿过夜。当晚从他口中得知当年侵入加治家仓库的嫌犯所遗留的东西时,便知道杀父仇人是谁,只要问问加治先生应该就能了解。于是我开始构思计划,往返东京三次,确定有充分胜算后,亲手制裁了杀父仇人。我不认为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反正我会离开这里,一山搬过一山,度过余生,所以你们大概也逮不到我。因为对某种人而言,山就是最好的隐蔽之所。伊之吉草。’” 第67页 新十郎看了一眼众人:“你们觉得他为何留下这封信不告而别呢?” “因为你偷了神箭和面具。”虎之舟有点不耐地说。 新十郎摇摇头,“非也。若只是偷走神箭和面具,不见得有人察觉,那个自信满满的天狗不会确认箭数,况且神社里的面具也多到数不清,他之所以留下这封信逃走的理由……就是这个!” 他走出小屋关上门,指着门上一处地方,好像留有什么痕迹。 “我偷走两支神箭,其中一支使尽全力刺向门板。我们就依伊之吉所言,去问问加治先生吧!” 一行人前往加治的小屋。新十郎向他叙述在东京发生的神箭杀人事件,还给他看了伊之吉留下的信,加治看完后露出惊讶神色。 “原来是这样!那晚我的小屋被风吹倒,在他那里借宿时的确聊过,不过早忘记这回事了。我并未特别说明关于那名兇手的线索,不过依这封信所言,若是由侵入仓库的嫌犯所留下的物品而激发灵感,应该就是指那只陈旧的背笼吧!毕竟那是谁家都有的东西,就算遗留好几个月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况且那背笼距离被盗走的金箱有段距离,如果太晚发现,问村民也没人晓得是谁的。” 新十郎很满足地颔首:“这下就一清二楚了。当他察觉杀父仇人是谁时,忽然想起家中背笼不见一事。” “侵入仓库的兇手不就是伊之吉的父亲吗?我觉得蛭川真弓应该和那个笼子无关。” “是的,的确与那笼子无关。嫌犯大概想利用那笼子分批将盗走的金箱暂时藏在某处,却没想到金箱已经搬完还剩一个笼子,于是若无其事丢弃背笼,两手空空地走了。要是知道金箱没了,就不会再回仓库。就现场遭丢弃的背笼来看,更能证明已经不需要背笼的事实。毕竟腋下夹着一个金箱,总比背着笼子逃跑来得轻松。况且丢弃医个笼子,表示还有其他笼子可用,但一个人不可能背着两个笼子,一个已经知道是伊之吉父亲,那另一人是谁呢?我想经由其他事情应该能解开谜团。” 大家兴趣盎然地盯着新十郎,倾听他分析。 “案发那天傍晚,定助特地换上工作便服离家,穿过自家田地,更远的地方走去,那时穿着工作便服走在路上并不突兀,想必他是要前往古坟,而且还先绕到别处拿了锄头、佛坛明灯和灯笼,不过一个人拿两盏灯是有点怪。偷金箱时定助带着笼子,案发当日却是空手离家,而且陈尸现场也投有发现任何用来搬运物品的工具,可见他并非要从那里运出什么。当时他所挖掘的洞穴还很小,来大家在他挖的洞穴四周挖掘,也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可见那里本来就没有什么,所盗出的金箱也没有暂时藏在那里。其实那些被藏在某处的金箱是要运往蛭川家仓库吧!他们之所以在古坟挖穴,并非要挖出什么,而是为了埋东西。 “但是现场并未留下任何要埋的物品,这是因为真正目的根本不是要埋东西,只是要让定助挖个洞穴而已。也就是说,骗定助在那里埋东西而驱使他前往古坟,目的就是为了在那里解决定助。既然要叫他在古坟挖洞,肯定有什么让他信服的理由。因为那里是狼稻荷子孙的陵墓圣地,在那里就算挖到金箱也不奇怪,因此真兇绝不会惹上麻烦,定助才会中了对方诡计。盗取金箱时如果穿着工作便服,肯定引人注目,但案发那天他却换上便服出门,正是因为地点是狼稻荷陵墓,所以不会有人特别注意,便随性换上工作便服前往墓地。虽然往返需要走六里的田间小路,不过因为是晚上,大概也没人会留意有个穿工作便服的怪人走来走去。若当时一同侵入仓库的同伴也在场,那么杀死定助的肯定就是那个人。为何这么说?定助明明是在挖洞时惨遭杀害,现场却未遗留任何欲埋之物。若非盗金箱的同伙下的毒手,就会知道定助要埋的东西,由此就能推测另一名共犯,就算不知道,也会狙击他的遗族同伙,认为金箱一定在定助家中。 “总之,一切都是为了钱。我还是赶快解释兇手究竟是谁吧!和侵入仓库时一样,也是利用神箭犯罪,可见一定是事先就决定以神箭和猿田面具犯案,而且知道定助那天会去那里挖洞,所以杀死定助的兇手就是和他一起侵入仓库行窃的共犯。首先他让定助相信,狼稻荷祖神的陵墓里埋有金箱,然后用神箭射杀正在挖掘陵墓的定助,如此一来兇手不但能够永远封住定助的口,也可以将行窃一事的罪名全赖给定助。蛭川真弓主动表明要向狼稻荷借阅古文献,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机会,也许烧毁自宅让古文献全都付之一炬,也是预定计划之一吧!反正二十二箱金子已到手,只要烧了自家,假装受到狼稻荷的诅咒,便能有个不让人起疑的藉口,顺利离开故乡迁居东京,这就是兇手的计划。为何如此肯定?因为他根本是个对古文献完全没兴趣的功利主义者,要不是因为其他目的,根本不可能会对记载狼稻荷一族的古文献那么热衷。从贺美村出发前往狼稻荷居所,带着随从的他却能一日往返,可见脚力极佳。对我而言,花一整夜往返盗取神箭和猿羽面具可不是件容易事,况且拼命赶路还是拖到天亮后两小时才赶回来。但对晓通这一带地理环境的兇手绝非难事。 “蛭川真弓的确是个狡猾至极的恶棍,晚年受儿子欺压算是报应。当我看到蛭川家那块背面写着狼稻荷神明与今居定助明神的板子时,便直觉杀死定助的人可能是蛭川。若因为怕受到狼稻荷诅咒,犯不着在旁边多写个名字吧!可见这才是他们真正害怕的,否则没理由私下将定助立为明神,和狼稻荷并列一起祭祀,因为蛭川太太知道杀死定助的人不是狼稻荷,而是自己的丈夫,比起狼稻荷的诅咒,她更怕定助怨灵来报復,也许她口中的稻荷神指的就是定助稻荷明神。” 第68页 语毕,新十郎对花乃屋说:“你的推理也很精彩。我再重申一次,除了那位长得像天狗的神主外,若有人戴着猿田面具旅行,目的也许就是让人误以为和信仰有关,毕竟身为侦探,有时思考模式得超脱一点,但基本上还是不能偏离正统思考模式。” 花乃屋闻言得意极了,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开心笑着。一旁的虎之介却生起闷气,噤声不语。 上卷 乞丐男爵 这件事得从一颗大石为何会动开始说起。 战后社会风气大开,举凡脱衣舞秀、女相扑,一些卫道人士不可能涉足的声色场所等全都开始活跃,是个开放而混乱的时代。明治维新后的十年间恰好和现在一样,因为诸习解禁而造成社会上价值观偏差,明治五年更是尤有甚之,连杂耍戏都将房事搬上舞台表演。女性之间流行刺青、男女混浴等两性平等思想,连探究内体奥妙等也蔚为风潮,是个社会蓬勃发展更胜于今的时代。 事件发生时尚未引进南蛮来的脱衣舞娘,西洋音乐和乐团风气也不普及,虽然没有裸身表演的西洋舞娘,倒是挺流行女相扑,女相扑其实就相当于现在的脱衣舞秀。明治元年,女相扑表演如雨后春笋般兴起,掀起一股风潮,明治二十三年下令禁止。 其中规模最大、最有名的当属山形县斋藤女相扑团团长斋藤氏原为信浓一带的武士,有次在山形观赏女相扑表演,便觉得这玩意儿肯定有赚头,于是他叫自己的老婆阿金、小姨子阿际、阿元三人拜师学习相扑,终于自创一团。还聘请一位叫做勇驹的野相扑大关担任教练,教授女弟子们四十八招技法,全国各地遂掀起一阵旋风,女相扑开始大受欢迎。团里最受欢迎的女力士——远江滩阿武——是位身长五尺二寸四分、体重二十一贯五百匁※实力的女横纲※。尤其是她那一口惊人钢牙,每每让观众惊愕不已。阿武口衔二十七贯土袋子,左右手各挂着一个四斗土袋,在土俵※上奔走是其拿手绝话。(※贯为重量单位,一贯等于3.75公斤,也等于一千匁。※相扑女士中最高的地位。※相扑力士对决的擂台。) 斋藤女相扑团拥有多位女力士,个个都是实力派高手,演出亦十分精彩,很快便成为最受欢迎的女相扑团。不过说到女相扑界的天下横纲,非拔弁天团的花岚莫属,论体格和力气绝对是女相扑界第一把交椅。 当时女相扑士的体重一般为十五六贯到二十一二贯,女相扑士多半身形壮硕、手臂强而有力,但若认为什么都能以力取胜,可就大错特错了。斋藤女相扑团是以四十八招为训练基准,像是远江滩阿武,才二十一岁又六个月,身高就有五尺二寸四分,体重二十一贯五百匁,拥有超强齿力及臂力,堪称西之横纲。而称为东之横纲的富士山阿良,二十六岁又八个月,身长五尺二寸五分,体重只有十六贯两百匁,但体格匀称,是靠技巧取胜的女相扑士。因此远江滩阿武的重量和蛮力未必能赢得了她的技巧。 至于拔弁天团的花岚阿染又不一样。从十六岁到三十一岁,十六年来连续保有团中横纲头衔,直到颁布女相扑禁令,才告别此界,身高为五尺七寸二分,体重三十二贯五百匁。阿染亦属于体格强健的类型,胸口像两具磨得光亮的红铜大釜锅底般,乳房则像两只弧形优美的茶碗,咬着土袋子奋战的模样实在精彩万分,任凭同门师姊妹再怎么推,也不动如山,相反的,只要稍微被阿染推一下肩头,整个人就像披风颳走似的掉出去。甚至连业余男子相扑中的关取※也不是她的对手。(※相扑的极称,次于横纲和大关。) 听说远江滩阿武能口衔二十七贯土袋,但对花岚而言只能算是雕虫小技,不过就连花岚也不能一次口衔两三个土袋子。 她后来终于想到变通方法,那就是将七个四斗土袋子兜在一起背着。以四个土袋子为支掉点,上头再用绳子系上三个土袋子。若一个土袋子十五贯,七个一共是一百零五贯。战后卖农产品的小店里,常见身材娇小、瘦削的老婆婆或中年妇女,扛着近二十贯的重物,步履沉稳地走着,也许女人的背嵴和腰骨构造比较特别,死后烧成的白骨也肯定和男人不同,女人骨头仿佛一经慾念加持,就会起化学作用,舍成特殊钢质。 这么看来,花岚阿柒体内搞不好正起了这种作用,居然能一次挂上七个土袋。用绳子紧紧缠绕在胸前,双手各挂一个土袋,然后绕着士俵试着转个五圈、十圈。光这动作便足以让对手丧胆,再来更是无人能及的绝技。 只见花岚阿染站定土俵中央,用力踏着土,调整唿吸,目光炯炯,全神贯注蓄势持发,一瞬间,她大吼:“呜喔喔喔。” 随着吼声响起,一阵暴风迴旋于土俵上方。腰际一扭,七个土袋子旋即脱落四教,胸前只剩松脱的绳子,阿染神色从容地站在土俵中央瞪着对手。她弓着背,低垂着头,保持先前背着七个土袋子时的姿势,怒目瞪视对方。 就这样过了好几秒,一动不动的她更显气势非凡,这可是主角展现自我实力的绝佳时机,双手各留一个土袋子的阿染,一脸兇恶地将手上土袋子甩掉,像丢垃圾一般,行礼后好戏就要上场了。 以花岚阿染为首的拔弁天一团,于芝虎之门琴平神社庙会前五天开始表演。 虽然现在已经不流行,不过那时的芝之琴平神社与人形町水天宫的庙会,称得上是东京数一数二的盛大活动,就连浅草观音和大鹫神社的庙会规模也远远不及。琴平神社庙会定于每月十号。 第69页 从庙会前五天开始,一直演出到庙会后七天,为期近两周。庙会当天因为有脱衣舞秀表演,所以观众较少,毕竟光靠花岚的怪力是无法为大众接受的。 某天晚上,有个年轻女子来团里找花岚。虽然天色昏暗看不清对方长相,不过感觉是个挺有气质面容妓好的女子。 “因为家里要宴客,想请花岚过去表演。” 她给了花岚一晚十元的优渥报酬。反正白天没什么客人,晚上没有表演,场子也冷冷清清。于是团长很高兴地答应对方要求。 四周昏暗加上人生地不熟,走了约莫二三十分钟,来到一户静悄悄的宅邸,宛如空城般死寂。那女子不但端来寿司招待花岚,还告诉她先小睡片刻无妨,于是这位神经大条的女关取竟真的唿唿大睡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带她来的那个女人唤醒。 于是他们走出屋外,女人牵着花岚向前走,一会儿拐这儿,一会儿拐那儿,突然停了下来。只见女人手遮着灯笼,悄声说: “抬起这块石头。嘘!不准发出声音哦!连呻吟声也不行,赶快抬起来吧!” 好大一块石头,是块五个大男人都不见得搬得动的巨石。花岚天生练就一身蛮力,自然激起挑战斗志,一鼓作气将陷在地上的大石抬起。 “保持这动作,等一下。” 女人灭了灯笼的火,然后蹲下来不知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又点亮灯笼。 “将它放回原处,别发出声音,安静点。” 虽然这要求对一身怪力的花岚稍难,不过还是顺利完成。 女人再次牵着她的手,左拐右弯地绕了一会儿路。 “背起这块石头。这次要背着走一段路哦!” 这也是块相当大的石头,不过比方才那块轻松多了。花岚照那女人之言将石头背起。 走了二三十分钟后,将石头静静放在她指定的地方。然后女人再次牵她走了一会儿,来到大路上。 “往前直走就是虎之门了。”女子指点她方向后便走了。 翌日,芝山内的山门前路中央有块大石头,大家谣传是醉汉搞的恶作剧,要将离这里二三十分钟路程、坐落于大路另一头的庚申冢石※搬来这里,就算是四五个大男人使尽吃奶力气也很困难。(※庚申冢石为路旁用来祭祀青面金刚的冢。) “难不成是天狗的恶作剧?” 寺院里的打杂僧群聚一堂议论纷纷。要是不将这块大石头搬开,人车棍本就过不了。四周聚集愈来斑多好奇民众围观。 “咦,这大石头是怎么回事啊?八成是天狗的恶作剧吧!” 这事传进女相扑团,花岚怀疑搞不好是那怪女人叫她搬的那块石头,于是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花岚受狐仙唆使,将好几百贯的大石头抬往芝山内呢!” 不但传成这般谣言,也成了件奇闻异事。那时女相扑一行已经销声匿迹,花岚当然也逐渐淡忘此事。 日本桥有间叫做“缩屋”的和服布料店。前老闆往生,才刚做完七七四十九天法会不久,小沼男爵便带了一位叫做坂卷多门的生丝商人前来。 小沼男爵是缩屋当家老闆久五郎(二十八岁)之妻政子(二十一岁)的父亲。当时商人娶男爵千金十分少见,不过上一代就已开此风气,加上男爵千金也不觉得当老闆娘有什么委屈,于是商人便娶了贫穷的男爵千金,成就这桩美事。当时商界颳起一阵洋风,学洋人开公司,福泽谕吉※亦成为大家崇敬的对象。(※日本明治时代的思想家、教育家,维新运动一大功臣。) 小沼男爵出身末代大名※的分家,是个身价只有一两万石的小大名,先祖歷代都是贫穷大名。维新后失去领地,从此成了一文不值的没落贵族,也不像那些显赫大名,仍有忠臣和老僕跟随,随着主家没落,老臣和门下武士顿失依靠,大家能拿就拿,能拐就拐,早就把君臣道义抛诸脑后了。(※江户时代的诸侯。) 一文不值的小沼男爵来到东京,对他最为关照的就是缩屋,落魄的小沼男爵向缩屋借了不少钱,心里盘算再这么借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将女儿嫁给店主。 一向喜欢炫耀的前老闆,特地让个性租技大叶的儿子久五郎上西式学校,因此久五郎的思想作风比较新潮。当初被美丽的男爵千金吸引而娶她进门,但思想极端的两人,婚后生活并不和睦。不知是否因为社会风气太开较能接受这种事,即使心中有许多不满,久五郎还是被男爵千金吃得死死的。 父亲过世后,久五郎成了当家老闆。对于继承家业自第二代商人子弟而言,这正是人生一大转机,对一向有心理准备的他来说,就算整个人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也不足为奇,轻浮的前半辈子正好为此变局预作准备,就像一道防卫机制。 小沼男爵带着叫做坂卷多门的生丝商人前来。 “他是我家管家坂卷典六的哥哥,不是来歷不明之人,诚信绝无问题。” 管家坂卷典六在久五郎父亲眼中是个老奸巨猾之人,对他十分提防。明知主子是个贫穷贵族,还甘愿侍奉,该说是蠢还是心机深?不过他那样子绝不是个蠢蛋,简直像只老狐狸,但这纯粹是前老闆的直觉,并不能证明什么。 听到是典六的哥哥,久五郎当然不忘在心里暗暗提防。多门说: 第70页 “自去年年底以来,生丝行情每况愈下,到了今年底,显然只赔不赚,真是亏大了。不过横滨有位叫做贝鲁梅尔的外国商人,愿意以每百斤四百五十美元的高价向我订购三十五万斤生丝,无奈手上存货没那么多,只有二十万斤,又没有资金购买不足的十五万斤,所以明知这契约有赚头,却也只能干瞪眼。当初进货是每百斤二百七十日元,现在低到只要一百八十日元,若以每百斤四百五十美元计算,不就赚翻了?但我这个穷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 对方恳求借钱採购不足的十五万斤,久五郎当然二话不说,予以拒绝。 不过多门并未死心,表明愿意放弃与贝鲁梅尔的合约,转而和久五郎签约,条件是久五郎得以当时的进货价二百七十日元,购买他手上现有的二十万斤存货,虽然这样只能打平支出,但若以这笔钱廉价购入现在的生丝,待价格飙涨再脱手,还是能赚一笔。 “当然会先带您去横滨和那个洋人碰面,反正是先交货后付款,再怎么算还是我这个穷人吃亏,您这有钱大爷还能以每百斤一百八十日元的便宜价格买进不足的十五万斤,怎么想都稳赚不赔!” 这笔交易的确诱人,但身为商人之子的久五郎可不会轻易听信他人谗言,总之先和他们去趟横滨再说。 和贝鲁梅见面后,事情的确如多门所言。 订购量为三十五万斤,每百斤四百五十美元。每百斤装一箱,三千五百箱全部交货后再支付现金。 “不过日本生丝商人报狡猾,都会在箱子里塞发绳充数。更恶劣的,甚至还会塞石炭、铁块等物,每百斤会滥竽充数个十五、二十斤,丑话说在前头,若发生这种情形,我可是一毛都不付。” 贝鲁梅尔十分小心戒慎,目光锐利地观察久五郎,久五郎并未立即答应,便返回东京。经过一番调查,生丝价格的确连连暴跌,以往也有以非日本市价的金额与外国商人交易的例子,搞不好就是因为这样,生丝贸易才具有莫大利益。久五郎内心大喜,再来只要确定多门所言不虚,于是和他约了时间碰面。 “你的买价二百七十日元太贵了,现在时价是一百八十日元,我看这样吧!算个整数二百日元好了,你还是赚了近四万日元,不是吗?” “和贝鲁梅尔的契约相比,十万二十万零头的确不是大教目,对你而言,从我这儿多赚得十万二十万,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话是投错,不过不精打细算就枉为商人。久五郎当然也清楚背后的利益,最后以二百五十日元成交。只见久五郎微笑地看着多门:“我这边当然也是先交货后付款。明天把货送来我这儿,确认品质无误后就当场付现。丑话先说前头,我可是会一一确认哦!要是装了什么发绳、石炭和铁之类的东西,我可是和贝鲁梅尔一样,一毛都不付哦!” 这点多门当然心里有数,于是便将不足的十五万斤以时价一百八十日圆买进。 久五郎一一确认多门运来的二十万斤、每百斤装一箱共二千箱的货品后,当场支付予多门五十万日元。然后将这批货全数交给横滨的贝鲁梅尔,对方表示相当满意,虽然契约明订到八月底交付所有货品,不过贝鲁梅尔希望能尽快凑齐。 久五郎一直催促多门交出剩下的十五万斤货,可是多门却一直未回应,心焦不已的久五郎忍不住直接登门催货,多门却说: “你好歹也要体谅一下我们啊!行情都暴跌成这样,我也是顾及人情咬牙苦掉着。大家都是待价而沽,等待最大利益来临时採购,再以高价抛售,况且你也不可能以时价买回我那二十万斤。” “可是我们已经约定好了……” “不行啦!你要是自己去找卖主就知道难处了,行情暴跌,找不到卖方也无能为力啊!要买的话价格就会拉高,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稍有差池的话,可是会被彻底吃得死死的。没办法,目前行情就是这样。” 再次拜託后,才以每百斤二百二十日元勉强凑到五万斤,无论如何得在十天之内凑齐剩下的十万斤。说是十天,其实离八月底期限已经迫在眉睫。 光靠多门也不是办法,久五郎索性自己奔走产地,那里买个一万,这里凑个三千,好不容易才凑到五万五千斤。回到东京之后,多门那里还是音讯全无,好不容易凑齐了一半。可惜还是功亏一篑。就算九五郎再怎么百般恳求多门,还是一筹莫展,只好赶在八月底先将自己凑来的五万五千斤运往横滨,请求对方再宽限十天,承诺剩下的四万五千斤一定准时交货。贝鲁梅尔并未回应,只顾检查新到的五万五千斤货品。 “这次的货色和上次那二十五万斤不同,全是线头。部分用线头来鱼目混珠,这是日本商人的惯用手法,契约书上写得很明白,明显已经违约,今天运来的五万五千斤居然全是线头,你以为我是外国人就好欺负吗?真是太可恶了!够了,回去吧!等我的回音。” 以前,生丝商人中就连许多精明人也免不了受骗,因此门外汉买这东西的话,註定要当冤大头,不知会被怎么耍弄,因此外国商人在交易时也会特别谨慎,这是甲州丝,那是岛田丝、上州丝、诹访丝,或是前桥的玉丝,具有一眼就能辨别产地的能力。况且这次遇上的是能识破线头的精明外国商人,相较之下,久五郎这个门外汉可悲得连线头都分辨不出。 第71页 贝鲁梅尔控告久五郎违约,要求赔偿违约金五十万美金。判决结果双方以二十万美金达成协议。已经出货的二十五万斤和五万五千斤线头,贝鲁梅尔不需支付一毛钱。 久五郎为了这笔生意,用尽各种方法,四处向人借钱,结果不但拿不到钱,还得支付二十万美金的违约金,这下可真要破产了。 不管再怎么懊恼,眼前只有破产一途,无计可施了。 ※  ※  ※ 之后听别人说,贝鲁梅尔是个专骗生丝商人的坏蛋。相较于日本生丝商人的狡猾,外国生丝商人也好不到哪去。他们假装自己是门外汉,压缩交货期限,故意揪出劣质品,控诉对方违约,像这样白拿货品、赚取违约金的人不在少数,贝鲁梅尔便是其中之一,令人不免怀疑他们和多门是一伙的。 小沼男爵听闻此事非常惊讶。他一心以为多门能让久五郎大赚一笔,这样他也能分得一些利益,才会将多门介绍给久五郎。他和多门一开始便谈好,自己可分得净利十四万日元的一半左右。 可是万万没想到久五郎竟搞到破产。缩屋对小沼男爵来说,就像是保障他生活无虞的银行,这下破产,也没金母鸡可靠了。 当初小沼男爵打的如意算盘是多门先赚一笔,再来是久五郎,因此当然相信多门所言,等到久五郎从贝鲁梅尔那里拿到大笔货款时,他当然也能分得既得利益。 没想到事情搞到这步田地,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于是他怒气沖沖地斥责久五郎:“你这小于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一个破产的穷光蛋,没资格娶男爵千金当老婆,我要带她回去!虽然我女儿已非完壁之身,不过就算没分到财产,也得多少要点瞻养费,问题是你已身无分文,拿什么来付呢?总之先在这份离婚协议书上盖章,再给我吐出点东西来!” 随行的男爵儿子周信,是个爱慕虚荣、专做黑心买卖的冷血傢伙。 “现在只留下芝之寮,位于日本桥的店面和土地全拿去抵押了。没办法,只能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字画和陶瓷器。” 翻找一阵子之后,并未发现任何值钱货,于是政子斜睨着久五郎:“这男人可狡猾得很呢!故意向大家声称他已身无分文,搞不好有什么重要东西还藏在身上!搜搜看就知道了。要是没藏在身上,也肯定藏在某处。” 周信一把揪住正想逃走的久五郎,反扭双手,和妹妹两人合力剥光久五郎身上衣物,果然在缠腰布里找到一叠厚厚的五万元钞票。 “看吧!这个傢伙真可恶!居然在身上藏了五万日元。要是我们没发现,他打算带着这笔钱远走高飞呢!真是狡猾至楹的傢伙。虽然这笔钱不足以支付政子的赡养费,但也不无小补。这笔钱原本是要拿来买几万斤的生丝,明明是向人家借来的钱,居然大方藏私,真是无可救药!你再想想还有哪儿可找。” “这男人就是这么阴险,满口花言巧语,装得一副可怜兮兮样,要是我们没及时发现,肯定被他暗地嘲笑。” 这对兄妹认真地搜索整间屋子。比起原本想暗地赚一笔的男爵,他的孩子更加恶劣,只见兄妹俩到处翻找值钱东西。 将每个柜子的抽屉一一拉出,恣意翻找,连桌子抽屉、壁橱里的东西也全搬出来,不放过任何角落。久五郎的妹妹小花(二十岁)见状十分生气,责备哥哥说: “你还愣在这里干吗?难道只会眼睁睁看别人在我们家四处破坏?就不能想想办法撵他们走吗?” “反正已经破产了,这房子、东西还是我的吗?只能默默忍受别人糟蹋我,度过我的余生。除了忍受之外,还能怎么样?就算争得了什么,也无法重拾失去的人生。” “就算老婆跑了,厚颜无耻向你要赡养费,你也无能为力吗?真是个懦弱的蠢蛋!干脆一头被豆腐砸死算了。像你这种没骨气的男人,竟然是我兄长,真叫人生气。要是我的话,也会想离婚!” 久五郎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长火盆旁,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而气愤程度和小花不相上下的,就是快把整间屋子翻过来的男爵一家。 已经三四天没事可做的经理和女佣们,早知道这家出了什么事情,也懒得管了。对他们而言,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自己今后的去处,个个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有一个容貌秀丽、身材苗条的小女佣滨子,好奇地直盯着眼前这番骚动,在男主人面前晃来晃去,一下绕到三人搜查队的右边,一下又绕到左边,来来去去像在看热闹一般。 这个小女佣看起来就是个会到处招惹男人的骚货,久五郎之所以能忍受降到冰点的夫妻关系,正因为情不自禁爱上了这女孩,她那註定一生都等着男人上钩的性感魅力,也许会令人觉得龌龊、不检点,但在穷光蛋久五郎眼中,滨子是无上地高贵、纯洁,令他心醉神迷。 反正久五郎也不稀罕政子这个男爵千金,但对现在的他而言,这个小女佣也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更觉自己已一败涂地。政子、男爵、周信、妹妹这些傢伙,不知该先向谁发泄心中怨气。若真的有所行动,肯定会被这些可恨傢伙攻击得体无完肤,真成了妹妹口中的窝囊废。不过已经失去一切的傢伙又有何惧呢? 父子三人忙着打包政子的日常用品和战利品,要求久五郎在离婚文件上一一盖章,附带一张写有支付五万日元赡养费及其他物品的和解协议书,事到如今,久五郎也只能乖乖照办。 第72页 周信用手指头戳了戳久五郎的额头,站在一旁怒不可遏的小花立刻甩开周信的手。 “你要是敢碰我哥一根手指,我就和你没完没了。小沼家算什么东西啊!根本是个穷鬼男爵、乞丐男爵、骗子男爵,一家人只会联合起来欺负别人,世世代代遗传祖先的骗子性格。乞丐!小偷!被人家批评成这样还不生气吗?餵!你这个乞丐男爵的狗儿子!” “混蛋!” 周信甩了小花一巴掌,小花哇的一声大哭,而且这一巴掌打得她硬生生飞撞到墙。 大伙这才发现,有个小女佣像在看热闹似的,站在跌坐在地的小花身旁,而且眼睁睁地看着主人家千金跌坐在自己脚边,也不晓得要关心一下,依旧兴趣盎然地看着跟前光景。 “你这个臭女人站在这里干吗?” 小女佣完全无视周信的怒目瞳视,依旧一派悠闲。看来小女佣根本不把周信的威吓放在眼里,脸上还挂着不可思议的笑容,惹得政子大声怒骂: “就是这个女佣!污秽、不检点的女人。男人可迷上这小女佣了,真是一丘之貉!” 滨子惊讶地张着眼,仿佛十分佩服政子,让政子有种被耍弄的感觉。 “给我滚出去!女佣居然不知分寸闯进客厅,成何体统!” 滨子露出更加感佩的神情看着政子,不久像念经似的唱着: “想和我睡觉的只有乞丐男爵吧!” 她露出有些暖昧的笑容,头也不迴转身离去。摆出一副登上横纲的高姿态,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乞丐男爵的丑陋模样全暴露在三个女人面前。 “喂,快叫人来把东西运走。” 周信愤愤地对政子使了个眼色。搬运工牵来车子,开始将行李一一搬上车。周信边瞅着行李堆边问政子: “喂,我那东西你包在哪儿?可别给我出什么差错啊!” “和我的衣服包在一起。” “哪一个?” 周信打开一看,脸色骤变。 “没有啊!” “怎么可能?啊,真的不见了!” “真的有放进去吗?” “是啊!和这一起放在柜子里啊!而且柜子里的东西是包在一起的,应该是在这里面。” “你有亲眼确认过吗?” “我先摊开包巾,将柜子抽屉里的东西依序全放进去,然后再包起来,不可能掉出来,应该在包巾里没错啊!” “一定还在那柜子里!” “应该吧!” 可是遍寻不着,只见周信脸色大变,惶惶不安像个野兽焦躁不已。总之先将行李全撤下来仔细检查一遍,再巡视每间房间,依照政子指示,东推西拉的,仔细翻找每块橱橱米下方,还是一无所获,只见周信像发疯似的吼着: “畜生!到底是准偷了那东西!快给我滚出来!” 断定那东西遭窃后,周信将家中大小监禁一室,搜遍整间屋子,还是没找到那东西。只见他一刻也不得闲,一下爬到上方,一下钻到地面仔细搜查,宅邸内外也全都巡视过。甚至对每个人进行搜身,还是一无所获。 “应该没人会偷走那东西,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政子闻言,脸色十分难看,眼看兄妹俩就要吵起来,幸亏周信阅歷较广,警觉性高,察觉这样下去不妥,赶忙拉着父亲和妹妹,随着行李车一起扬长而去。 ※  ※  ※ 久五郎与小花搬至仅剩的财产芝之寮居住,只有女佣滨子提着行李随行,但小花觉得不需要,予以拒绝。 “没关系,我可以不支薪,只要负责我的伙食就行了。如果我想换个地方,自然会走,到那之前先留我在这儿吧!” 听起来像是和朋友说话的口吻,一派熟稔样。滨子外表像十六七岁的女孩,其实她比小花年长两岁,今年二十二。可能觉得彼此已经无主从之分,也便不假思索道出实际年龄。 “二十二?你来应徵时不是说十七岁吗?” “不好意思。” “真是令人不悦的谎话啊!难不成已经是三个小孩的妈?” “看起来不太像吧!” 滨子口吻依旧老神在在,当初以为她是个小女孩,只觉得她目中无人,有些惹人厌,得知实际年龄后,倒也能够理解,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有种能让人依赖的感觉,特别在这孤立无援之时,滨子的存在竟然能带来某种力量。虽然担心她会和哥哥发生什么暖昧情愫,但如今已落得这般田地,对那个愚蠢的混蛋而言,缺的又岂止是老婆呢? 从搬至芝之寮的那晚开始,久五郎和滨子就已暗地互通款曲,小花得知后非常愤怒:“你们实在太过分了!居然一直瞒着我,什么意思啊?把我当外人吗?” “没这回事!我和滨子也是从昨天才开始……” 不知久五郎是不是因为难为情,有些支吾其词。 “骗人!别以为我是三岁小孩,看你们昨晚那个样子,一定早就勾搭上了!” “那是因为我们心灵相通啊!搬来这里更能了解彼此,感情更好了。” 久五郎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一旁的滨子只是默默微笑,态度从容。 过了一会儿,久五郎才无奈地苦笑:“你自己不也瞒着我,偷偷和乞丐男爵的儿子来往吗?” 第73页 小花像是胸口遭重捶一拳似的:“你早就知道了?” “不是,是前天听到你和周信在里面房间争吵才晓得。” 小花羞红了脸:“我早就有预感事情会变成这样,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其实那男人不只骗我,还有身份更高的人。” “身份更高的人?是谁?” “我不能说。他向我夸耀时不小心说漏了嘴,反正男人就是喜欢拿这种事来炫耀。不过真的好丢脸哦!居然被哥哥偷听到。” “拜託,滨子也听到啦!” “难不成你们躲在隔壁幽会?”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幽会!待我察觉时,发现滨子像猫一般无声无息站在旁边,也许是因为我们心灵相通吧!” 久五郎又脸红,吞吞吐吐地说。那副满面春风的傻瓜模样,令小花气得奔出庭院。 但这间小屋于并非安身立命之处。才刚开始习惯新生活,乞丐男爵父子三人又一起现身。 “该把那些藏起来的宝物全部交出来吧?为了方便搜查,给我全集中到另一间房里去!协议书上有明载,赡养费除了那五万元外,还须支付各种值钱东西,我们有权利索取剩下部分,你们就认了吧!这间房子好像也不错喔!” 三人花了半天在房内四处搜索,找来找去只有从店里带来的日用品等不值钱玩意儿,再次对久五郎搜身,这次从怀里搜出三千元。 “早点交出来不就得了?之前搜你家时并没有这三千元啊!再找找搞不好还有呢!” 周信斜睨久五郎一眼,将三千日元塞进怀中。虽已准备离去,但三人还是留恋地看着隔壁房间发牢骚。 “果然不在这里。” “到底在哪儿呢?” “总觉得可能是典六那傢伙。” “哼!” 周信似乎陷入沉思。 “典六最后一次去缩屋是什么时候?” “记不清楚了,不过有事就会过来,还蛮频繁的。” “总不可能经常有事吧?” “呵呵!其实是来找我啦!直接进我房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了,要不是因为这点小乐趣,那种破烂房子怎么待得下啊!” 但周信居然气得咬牙切齿,态度十分严肃:“贱人!是你说的吧!” “我没有,相信我。典六那傢伙只是个道具而已。”政子冷冷地说。 待他们离去后,小花嘆了口气。 “真是可怕的一群人啊!哥哥不知道嫂子居然勾搭上坂卷一事吧?” “被蒙在鼓里的丈夫多的是。” 滨子代替一脸怅然、说不出话的久五郎,喃喃自语。 “难不成女佣们都知情?” “嗯,多少耳闻一点吧!大概只有我是亲眼撞见。” “你这个人走路都没声音,真令人毛骨悚然!” “会吗?”滨子扬起头呵呵笑着。 小花愈想愈忍不住心中满腔怨气:“我说老哥啊!你该不会真的像乞丐男爵说的,偷偷把钱藏起来吧!上次是五万,这次是三千,真的很难叫人不怀疑你偷藏钱!现在连我都得一起过苦日子,瞒着我偷藏钱,实在太卑鄙了!快把那些钱交出来啊!而且当然得分我一半,我就可以拿着那笔钱离开这里。我已经受够你了!快点交出那些钱啦!” “真的没有啊!”久五郎满脸通红低着头说。 小花气得七窍生烟:“骗人!要是没有藏钱,以老哥的个性不可能这么沉得住气,你这人真是太狡猾了!从以前我就有这种感觉,只是拼命说服自己别这么想。你真是个自私自利、冷酷无比的阴险小人,就算乞丐男爵那一家子坏蛋,也懂得彼此坦诚、互相帮忙啊!但你却背叛亲人、只为自己着想,私底下动一堆歪脑筋,真是个可怕的坏蛋!你无生就是这德性,故意装得一副肤浅、轻浮的公子哥儿样,老是一副窝囊样,根本天生是个骗子!我受不了啦!反正迟早也会搬出去。连累亲妹妹到这般地步,好歹也要摸着良心说一声抱歉吧!你说啊!当然我是不可能原谅你的,就算你成了乞丐,也有义务保护妹妹啊!你这个自私自利又可悲的大骗子!” 尽管小花气得怒吼,久五郎还是胆怯±低着头,浮现一抹苦笑,小花见状冷不防掀起布帘,飞也似的冲到屋外。 之后不知她发生什么事,就再也没回来了。这对个性阴郁的隐世夫妻曾试图寻人,也报了案,期望妹妹平安活着,但后来也觉得彼此缘分可能尽了,久而久之也就不再那么积极寻人了。 ※  ※  ※ 就这样过了近两个月,某天周信怒气沖沖地跑来。 “我晓得东西是你们藏的,不用问也知道,这次绝对饶不了你们!明天一大早我会带几十个师傅和工人,将天花板、地板和墙壁全给拆个精光,我会找个彻底,绝不容许有任何漏网之鱼。哼!我要把你们剥个精光,连屁眼都不放过,再用热水洗掉你们身上的污垢!” 周信怒火难息,杀气腾腾地咒骂不停,粗野的脚步声仿佛快将地面踏裂似的,愤愤离去。好不容易稍微远离世俗,还是不能图个耳根清静,久五郎无奈地按着额头。 “到底该怎么办呢?” 第74页 “没办法,那傢伙都这么说了,明天一早连屁眼都不放过,要是有污垢的话,那多丢脸啊!还是先洗个澡吧!”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 虽然周信说明天一大早会过来,可是到了傍晚,不仅没看到什么木工师傅或工人,连周信的人影也没瞧见。 后天、大后天、一天天过去,一个月后还是不见人影。那个连人骨都要啃的恶棍居然没来找碴儿,还真是稀奇。就这样,久五郎一家人日復一日怀着恐惧心情等待,两个多月过去了,恐惧感也渐渐褪去。 周信之所以没出现,是因为他失踪了。已经两个多月,父亲男爵不得不报案寻人。对方是男爵身份,警方当然马虎不得,于是派巡警开始清查、过滤周信的人际关系,终于查访到这对隐世夫妻头上。 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周信失踪了。实在很难想像那犹如恶鬼的男人也会遭遇不测,八成是躲起来图谋什么坏事也说不定。不过他们担心说恶鬼坏话,日后会遭报应,所以也不敢向警方多说什么。 “小沼周信有没有什么仇人?” “我们不清楚他这方面的事。” “了解。对了,您的前妻是小沼的妹妹政子夫人,所以到去年为止,您和小沼家还是亲戚,不晓得有没有什么线索,譬如他和女人的感情关系……” 久五郎想起妹妹的事,直觉不该说出来,不过想想,既然巡警在找无赖汉周信的下落,请他也帮忙寻找妹妹,应无不妥。 “我们只是亲戚间的往来,所以对他感情方面的事不太清楚。不过有件事很冒昧,虽然与小沼周信没关系,但我们也正为妹妹失踪一事相当苦恼。” 于是小花失踪一事也成了个谜,任谁都会自然地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而这么一来,竟发现意外事实。 此乃由政子口中得知。 “哦?那女孩也失踪了?”政子一脸讶异,“是这样的,我哥和小花小姐虽然在一起过,但还不到情侣关系,要是缩屋没倒,搞不好还会共结连理,不过肯定和我的婚姻一样,既肤浅又形式,反正贵族和平民结婚就是这么回事。我也想过他们可能私奔了。不过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我哥和她一起闹失踪,所以这两件事根本扯不上关系。小花小姐可能是因为家道中落、生活拮据,跑去卖淫了也不一定。” 虽然政子毫不客气地这么说,但警方既然掌握到男女关系这条线索,理所当然会将两件事结合思考,于是分别针对小沼家与缩屋进行调查,逐渐釐清两家关系、缩屋的悲惨命运以及小沼男爵一家仗势欺人的恶行等。可是两人失踪一事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政子接受上级警官严密侦询,也被问及一些关于周信的私事。一听到对方的询问,她就知道警方已经调查到哥哥大部分的恶行,看来再也无法隐瞒了,于是政子道出关于这起失踪案的最大秘密: “这是我知道的唯一线索,不过一定要我出面才行,这点请务必答应。因为你们无法擅自调查,所以让我和那个人秘密会谈,若警方不放心,可以派人同行。” “只要能厘请事实,夫人的要求当然没问题,不过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羽黑公爵家,少爷英高先生的太太,元子夫人,也是浅马伯爵家的千金,她是我就读女校时的学姊,一直把我当妹妹般疼爱。” 竟出现这么个显赫的大人物。羽黑家可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名门,是警方无法直接接触的贵族。于是调查人员立刻将政子的要求提报长官,经过慎重考虑后,指派一位便衣警官随同政子前往,与元子夫人会面。 羽黑元子答应与政子见面。政子不经意瞥见羽黑家中一位女佣,顿时脸色骤变地大叫一声, “怎么了?” “真是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啊!我被弄煳涂了……” 政子显得十分惊讶。女佣也注意到政子,原本想躲起来,但还是与政子打了照面。 只见女佣口气尖酸地问:“你是来刺探我的吗?” “才不是,我是来看元子夫人的。没你的事,退下。” 女佣斜睨政子一眼,悻悻然离开。同行便衣警官觉得事有蹊跷。 “你认识那女佣?” “她是缩屋的千金,小花。”政子愤愤地回答。 意外地,那女佣竟是失踪的小花。 元子夫人突然取消当天会面,并差女侍传话,表示这两三天再另行通知会面时间,期待相见。 ※  ※  ※ 虽然发现意外之事,但案情依旧扑朔迷离,警方决定将此案委託绅士侦探新十郎,那天古田巡警向新十郎传达此事。 已经收到元子夫人约定会面的通知,于是新十郎随同政子前往羽黑公爵宅邸赴约。针对此案,机灵的新十郎早就比警方调查到更多资料,前往公爵宅邸赴约的同时,竞收到一个由外界传来的惊人秘密。 “还会收到我哥哥送来的恐吓信吗?”政子问。 “是的。”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元子夫人回答:“平均两个月或一个月会收到一次,上一次是三周前。” “依要求付了钱后,确实收到那东西吗?” 第75页 “是的,确实有收到。” “夫人是否曾向我哥提出什么其他要求?或是有什么让你觉得不太对劲?” “做坏事的人怕被发现,一定会低调行事,又不是三岁小孩。” “我哥三个月前就失踪了,但恐吓行为还是持续着。” 元子夫人反问;“你是说,失踪的人无法恐吓别人吗?” 政子说:“半年前,我哥就弄丢了用来恐吓夫人的那包东西,可是恐吓却持续着,元子夫人也确实付钱拿到东西,所以……?” 夫人说:“不管那东西落入何人手中,对我而言都一样。” “是吗?”政子想了想,“府上那位叫花子的女佣是何时开始在这儿工作?” “没什么印象,大概三四个月,或四五个月前吧!” “夫人清楚她的身家来歷吗?” “家里自有其他人会去了解吧!况且杉山女士说,她是和家里有往来的绸缎庄介绍的,保证身家清白。” “杉山女士是?” “我的贴身女管家。” “有往来的绸缎庄是指……日本桥的伊势屋?” “是的。” “我想也是。那个女佣正是日本桥绸缎庄‘缩屋’的千金,小花小姐,她曾是我的小姑,因为半年前我还是缩屋老闆的妻子。小花小姐和同町伊势屋的千金是同窗,两人感情非常要好。而且小花小姐差一点就嫁给我哥了呢!就像我之所以和缩屋老扳结婚的理由一样,因为缩屋是我家的金主,彼此关系密切。没办法,谁叫我们男爵家是出了名的穷呢!只要我肯下嫁就能巩固两家关系,我哥大概也不想定下来吧!不料半年前缩屋家道中落,父亲命令我离婚,哥哥也趁机表明他根本不想结婚,只是在玩弄小花小姐而已。小花小姐之所以选择来府上当女佣,不觉得有什么奇妙关联吗?” 政子的话说到一半,元子夫人那美丽脸庞倏地惨白,像是受到什么巨大冲击似的浑身颤抖。 看到夫人这悲惨模样,政子的锐利眼神也丝毫未见收敛,语气就像往前沖的猎犬般尖锐迫人:“夫人曾注意到恐吓信的文字和语气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还能怀疑吗?遭受胁迫的我,只要想到那恶棍的眼神,就怕得要死。” “请让我看一下新的恐吓信。” “每次收到后,我根本连看也不想看,都是边闭着眼,边注意别在地上留下痕迹,小心地将信烧毁。别再问了!如此恐怖的事……一切都已经……” 元子夫人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摇摇晃晃地起身。整了整心绪,努力站直身子,静静向政子点了点头,示意请她回去。 然后夫人走向新十郎:“您是结城新十郎先生吧?” “是的,夫人。为正义而战是侦探的天职,我敢用生命替任何人守密。” “不知道方便跟您另约一个时间碰面吗?” “您太客气了。其实我还担心向夫人要求会面是否太失礼,只好一直忍着。” “那就麻烦您务必拨冗与我碰面。” “其实我送小沼夫人回宅邸后,就没事了。” 政子闻言大喊:“就别管我啦!美男子绅士侦探和公爵家美丽年轻的夫人倒挺相配呢!” 政子站了起来。 看来送政子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新十郎爽快地回应: “我很讨厌自己老是装成半吊子绅士,也不想自讨没趣。若今后有幸陪夫人同行,我会打扮得寒酸点,比较自在。夫人真正喜欢的,是那种正派又彬彬有礼的绅士吧!” “那可真抱歉!我最痛恨什么绅士、贵妇的。下次对付你这个侦探,休想我会用什么柔情攻势,我只会用手枪和短刀,走着瞧吧!再见!” 政子抛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  ※ 元子之所以遭周信恐吓,是因为她与公爵结婚前,曾秘密和周信相恋。就读女校时,元子对比自己年纪小的政子产生特殊情感,两人十分亲昵,因而结识政子的哥哥周信。 在周信的花言巧语攻势下,元子一时迷惑,竟连身子都给了对方。虽然自觉愚蠢,但毕竟正值爱做梦的年纪,她将自己满心的爱意殷切化成书信,投想到却成了他恐吓的把柄。写给周信的亲密情信多达一百多封。 每次收到周信送来的恐吓信,元子即派人到其指定地点,以一封两千日元交换回来,一次一封,大约已赎回十五六封左右。 打从夫人出生便照顾她直到十一二岁的老侍女杉山忍也陪着夫人来公爵家,展开新婚生活。夫人只敢将此事告诉她,她也确实扮演好使者的角色。不过每次都得费尽心思筹措两千日元,实在是件苦差事,也成了两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若能一次全赎回来,就算十万二十万元也无所谓,若厚脸皮请求娘家帮忙,金额应该不是问题,如此一来也能早日脱离苦海,于是她屡次写信向周信提议。 但周信怎么样也不肯答应。他觉得一次就玩完太没意思,也怕整叠交出,万一夫人耍什么诡计,差人将整叠抢走不付钱,就没办法留下任何把柄威胁了。所以他还是坚持一次一封,进行长期抗战。 第76页 元子夫人认为若将此秘密告诉别人,或许就能获救,于是她鼓起勇气要求与新十郎私下会面。 不过元子夫人因为太过恐惧,每次都是半闭着眼看完恐吓信,因此对于新十郎所提的问题,根本无法提供什么有力线索。 新十郎安慰她,表示肯定会尽快带着好消息再度造访。新十郎也拜访了老侍女杉山。 “交易通常都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 “每封信指定的地点,方法和对方派来的人都不同,周信自己从未现身过,都是找些弹三味线的女人、车夫之类的,从没重复过。” “你曾经觉得恐吓信的内容或文句有什么异样吗?” “怎么可能还有心思注意这些!每次都是看完就折起来,赶快烧掉。” “恐吓信大多是几月几号收到?” “我刻意用别人看不懂的符号将日期记在日记里,查一下应该就知道了。” “真是太好了!我所经手的案子中,很多都是因为细微的线索而出现一线曙光呢!最后一个问题,请你仔细回想一下,除了你和夫人外,还曾向谁提过这个秘密呢?麻烦仔细想想。” “我只跟一个人提起过,就是我儿子杉山一正。因为担心自己不能顺利完成夫人所託之事,才请儿子陪我赴约。也许别人会觉得我老王卖瓜,不过我儿子可是天底下最可靠的男人,没人比他更能保守秘密,您可能会认为这只是个没见过世面女人的片面之词,但我真的只跟我儿子提过这件事,也相信他绝不会背叛母亲。” “杉山一正?是那位知名武术家杉山先生吗?” “正是。” “有这么了不起的儿子,真是修来的福气!杉山先生为人正直,可说是众所皆知。” 调查完日记上记载的收信日期后,新十郎最后和小花见面。 虽然小花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儿,不过从眉宇间就嗅得出她的好强。 元子夫人开门见山地说;“因为我有事情拜託结城先生帮忙,希望你能和他配合。” 听夫人这么说,小花不但将离家出走后到这里帮佣的来龙去脉交待得一清二楚,也道出不少秘辛。 “我想你之所以选择来这里,应该有什么理由才是,能够说一下吗?” “其实理由报简单。想要自力更生,除了帮佣之外别无他途,既然要帮佣,当然得到公爵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啰!虽然我从周信那儿得知公爵府的年轻夫人和我一样,也是被他那负心汉玩弄的牺牲者,因此多少有些顾虑;但我一心想进大户人家帮佣,无论如何还是想进公爵府。偶然间得知公爵府是收留我的伊势屋的常客,因此才美梦成真,顺利进来公爵府当差。” “来公爵府当差后,曾想起少夫人的确就是和周信有过一段情的人吗?” “从来没有。我根本没在夫人身边服侍,更不可能有机会向夫人提这件事。” “你哥哥和滨子小姐迁居芝之寮之前,有什么特别亲昵的举动吗?” “我没注意到他们有什么超越主僕关系的亲昵举动,但也可能是我没注意到,不过我和周信在最里面的房间争吵时,哥哥和滨子都说有听到,我居然没想到他们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 “当时你哥哥在隔壁房间还说得过去,可是一个女佣擅自闯入主人房间,肯定有什么理由才是。” “女佣不能擅自进入主人房间早已言明,况且明明知道男主人在房里,却擅自进入,的确很可疑。若滨子只是个普通女佣,瞥见男主人在房里的话,应该不会进去才是。而且周信他们来家里大闹时,滨子还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在房间中穿梭。” “那她跑到最里面房间看热闹时,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可能是看到我和周信走进最里面房间,所以才跟上前看热闹吧!也可能是要和我哥一起偷听我们谈话。我哥最会装傻,背地里却偷听别人谈话,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而且就算被人识破,也会装聋作哑、高明地搪塞过去,羞红脸装作一副不解世事的样子,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性。” “你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没有,从未写过。不过我的头脑可以代替日记,哪天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譬如这半年来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你都记得吗?” “当然记得。十二月十七日小沼家的人闯进我家,不但要政子离婚,还搜遍整栋房子,搜刮一空。我和周信起口角也是那天,因为我想阻止他前往仓库物色值钱东西,就带他到最里面房间质问他,所以才发生争执,那天真是既可悲又遗憾的日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接着是十二月二十二日,哥哥和我以及滨子一起迁居芝之寮。一月十三日,小沼那一家恶徒闯进家里,口出恶言要我们交出藏起来的东西。三人胡闹一番离开后,我和哥哥吵架,离家出走,所以那天是离家纪念日。幸亏伊势屋好心收留我,但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太久,于是一月二十八日我来公爵府当差。以上就是这半年来我身上发生的事。” “那我可以代替你用笔记下这些事吗?” 新十郎记下日期和事情经过,然后向元子夫人说:“若再收到恐吓信,请第一个通知我。”之后便告辞离去。 第77页 ※  ※  ※ 接着新十郎前往久五郎与滨子住的简陋小屋。 隐世之人当然不可能写日记,也没兴趣聊世俗闲事,不论问什么都不知道,可真令人伤脑筋,新十郎只能以小花所言提问相关之事。 “是喔!好像有这么回事吧!” 顶多只得到这种回答。 “听说周信先生他们曾怒气沖沖跑来这里搜查?” “这个?是啊!记得他曾说什么明天一早要带木匠师傅和工人来拆了这屋子,还说什么连我们的屁眼也不会放过,叫我们走着瞧,那时我们可真是吓坏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记得那时是春天,三月或四月吧!” “是在小花小姐失踪后吧?” “是啊!那时只有我们夫妇担心会被检查屁眼,小花不在了,所以没有第三个屁眼可检查,不过后来倒也逃过一劫。” “因为周信没来?” “是啊!像周信那种最会死缠烂打的恶棍居然失约,到现在都未现身呢!” “说要来拆屋子搜查的,只有周信一人是吧?” “是啊!” “听说男爵一家三口曾来你这儿搜索,还夺走藏在你怀中的三千元,和周信独自前来那次,应该不是同一天吧!” “啊!没错!我的确被抢走过三千元。那时才刚搬来这儿不久,确实有这么回事儿。” “那么,你还记得那天发生了其他什么重大的事吗?” “咦?其他事?”久五郎吃惊地看着新十郎,有些愣住,似乎想不起来什么。 “就是搜过屋子之后啊!小花小姐离家出走,行踪不明。” “咦?离家出走?小花行踪不明?哦!没错,那天小花离家出走。” “看你好像不太关心嘛!那之后周信先生再度造访,放话说要拆了屋子是吧!周信先生后来就没再出现了吗?” “是的,他的确只来过这里两次。” “第一次是一月十三日,那你记得第二次是什么时候吗?” “我连今天是几号都不清楚呢!过去的事就更不用说了,不过我倒是记得有个女相扑团来此表演。” “我对这类事情不太了解,也没什么兴趣,你说女相扑团是打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啊……” 久五郎并未明确回復。 向这对隐世夫妻告辞后,新十郎接着前往和海舟先生同样住在冰川町的小沼男爵家拜访,为之前失礼之处向政子道歉。 “周信先生交给你保管的那捆恐吓信,是藏在你自己的柜子里没错吧?” “你还真清楚啊!等他需要时再一封封交给他,不过我对这种小钱可没什么兴趣。” “看得出来。最后一次看到那捆信是什么时候?” “我哥最后一次叫我把信拿给他的时候,记得是在发现信件不见的十天还是半个月前吧。” 和政子的会面结束后,新十郎也和小沼男爵见了面,对周信失踪的事表示遗憾。 “我才不担心呢!也根本想不起来他是何时失踪的。不过政子那傢伙这次倒是挺担心的。还以为她应该和我一样不管周信死活呢!我们家的人眼中只有自己,才不会主动关心别人的事。” “那么,家里有哪位记得周信先生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吗?” “女佣吧!周信那小子可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八成连女佣也招惹上啦!” 说起话来还真是一针见血。于是询问了那名女佣。 “记得是三月十五日傍晚,少爷比平常稍微早一点用过晚膳,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了。那天少爷神色看来和平常无异,记得他还边用膳边说:‘晚上这么冷还要站岗守夜,真是愚蠢,可是也没办法,为了怕着凉,还是尽量穿厚一点出门吧!’” 困为她只是个帮佣杂役,不用送少爷出门,所以也不知道周信到底穿得多厚出门。 新十郎返家之后,立即查阅杉山老侍女记下来的收信日。恐吓信始于去年十一月,平均每个月或两个月一次,共计十六次。 新十郎将周信那捆恐吓信遗失的始末,和其他特殊事件发生日期对照后,所得到的资料整理如下: 十一月二十六日收到恐吓信(十二月五日付赎金,拿到信。似乎是政子交给周信的最后一封信)。 十二月十七日政子强行离婚,搬走行李。 十二月二十二日久五郎一家迁居芝之寮。 一月八日收到恐吓信(十一日付赎金,拿到信)。 一月十三日小沼男爵父子三人前往久五郎的芝之寮大肆搜家,当天小花离家出走。 一月二十八日小花到羽黑公爵家帮佣。 三月五日收到恐吓信(九日付赎金,拿到信)。 三月十五日傍晚周信失踪。 五月三日收到恐吓信(七日付赎金,拿到信)。 五月十四日报警协寻失踪的周信。 大致如上所记。日期不明的重大要事是周信再次前往芝之寮,扬言要拆屋子搜查那天。将事情按日期顺序排列后,发现自从那捆信不见,从收到恐吓信到指定交换日的期间缩短了。之前都是十天左右,忽然缩短成三四天,没有例外。 第78页 “从日期排列中找出不寻常处,还真是有趣呢!搞不好还能再找出什么类似的关键之处。一月八日收到恐吓信后经过五天是十三日,小沼父子前往芝之寮搜查,若假定他们都是收到恐吓信后才去搜查,那么三月五日收到恐吓信后,表面上周信前往芝之寮是为了宜称要进行大搜查,其实未必是他真正目的。这事确实发生于三月,碰巧那时有个女相扑团来表演……看来女相扑团也有必要调查一下。” 经过多方查访,得知女相扑团是在三月琴平神社庙会时,进行为期十三天的表演活动,从三月五日演出至十七日。女相扑选手本身即十分引入注目,更何况一连举行十三天表演,照理说应该很多人都知道有此活动。没想到一打听,大多数人都表示没什么印象,不过其中有几个无业游民倒是清楚记得花岚阿染被狐仙唆使搬运大石一事,那事发生于三月十五日夜晚,刚好是周信失踪当日。 新十郎和元子夫人碰面,询问夫人是否注意到收到恐吓信到付款交易日的天数从半年前开始变短,夫人听闻后有些讶异: “好像是呢!因为天数突然缩短,筹措起来真的根辛苦,所以杉山女士还写信诸对方多宽限几天,否则这样下去真的吃不消。可是信都寄出去了,仍未更改付款期限,也没有任何回应。” 新十郎前往小沼家,询问政子是否收到杉山老侍女写的请愿信。 “的确有收到,一共两次。收到那封请愿信后,恐吓行动还是持续进行,可见那捆信并非单纯失窃,肯定是被谁偷走。我们之所以去芝之寮搜查,就是因为收到了请愿信,才去找那捆被偷的信。 “收到第二封请愿信时,哥哥独自前往芝之寮搜查,结果还是找不到。想也知道,根本不可能找到嘛!小花之所以会去羽黑家,就是因为那捆信已不在那里啦!搞不好那个一直哭诉自己遭受威胁的人,其实早就把信拿回来了。如果明明拿回了信,还向侦探先生不断哭诉,不觉得都人八成就是下手杀害我哥哥的同伙吗?” 从政子的怀疑中嗅得出深沉的执拗,似乎太钻牛角尖了些。她似乎赌上唯一目标,产生了极端而偏执的疑心。 “总之将日期依序排列,推敲恐吓信与前往久五郎住处搜索一事之间的关系,证明了某些事实。将三月发生的事与一月的天数两相对照下发现,元子夫人于三月五日收到恐吓信,一月的话则是收到恐吓信的五天后你们到久五郎家搜查。幸好杉山女士写了两封请求宽限的请愿信,以及她那记录得十分详尽的日记,才能确定正确日期。” 直接向杉山女士求证,请愿信是于三月十一日下午寄出,所以十三日应该会收到,是晚十四日也会收到。 “这代表什么呢?周信失踪与前往芝之寮大闹一事不是连续发生吗?对了,还有女相扑一事呢!没错,差一点就忘记了,这可是个关键线索,居然给忘了,我真蠢啊!竟忽略如此重要之事。谣传女横纲被狐仙唆使搬运大石,这事虽然听起来可笑,不过要是真的一笑置之,可就遗漏重要线索了。里头肯定藏着什么玄机。一时兴奋过度,脑子都混乱了。总之得冷静一点,冷睁一点。” 只见新十郎喃喃自语,拼命压抑心中沸腾心绪,陷入长长的思考。 (到此休息一下,请猜猜兇手是谁吧!) ※  ※  ※ 因这起案件非比寻常,新十郎未获准携伴参与,因此从头到尾虎之介、花乃屋和海舟先生都没办法插上一脚。不久元子夫人又收到恐吓信,立刻转交给新十郎。 从那天开始,新十郎请警方多方调度警力,在某间屋子四周布下严密监视网。只见一位年轻女子从那屋子走出来,在街上和某个人碰头,确定她将一包东西交给对方,并托他办事,警方便一拥而上将那人逮住,侦讯后事情果然如预期所料。那人正是受託和元子夫人派去的使者进行交易之人,而那包受託之物正是用来交易的其中一封情书。 被监控的那间屋子正是缩屋,从屋里走出来的女人就是滨子。 于是嫌犯久五郎与滨子遭到逮捕。 新十郎向前来听闻真相的政子说明经过: “女相扑一事表面上好像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但一想到居然是从根本不问世事的久五郎口中得知,不免诧异。连那种血气方刚、好奇心重的人,都不见得知道女相扑来此表演,更何况是是不出户的隐世之人,原本以为或许他只是偶然知道罢了,可是他居然连其他重大事情都不记得,唯独记得此事,不是很奇怪吗?于是我试着将女相扑与周信先生大闹芝之寮一事作个联想,发现事情并不单纯,而且经过调查后,也发现女相扑与周信先生扬言要拆掉芝之寮一事确有关联。周信先生前往芝之寮大闹时,刚好是女相扑团如火如荼展开表演当中,而且有件事更显示女相扑与周信大闹一事有密切关系,那就是谣传女横纲遭狐仙唆使搬运大石一事,从中可以作何联想呢?仔细揣摩各神情况后,逐渐浮现出鲜明轮廓。依府上女佣所言,周信先生失踪当天傍晚用膳时,曾喃喃自语怕守夜站岗一整晚会感冒,衣服得多穿点儿才行之类的话。到此,请思考一下周信先生前往芝之寮的来龙去脉吧!他曾大声嚷嚷明早要带工人拆房子彻底搜查一番,但他在餐桌上所言可知他出门并不是为了要去搜查久五郎住处,那为何要故意那么说呢?八成是他想利用激将法,诱使对方将秘密之物藏到别处,才故意制造让对方有时间将东西另藏他处的机会,这就是问题所在,也是这起案件最关键的线索。 第79页 “我想不用多作解释,你应该能理解周信先生为何要使那招激将法吧!他心想对方肯定会因此害怕,连夜将秘件另藏他处,然后躲在暗处监视的他,再伺机现身逮个正着。出门前他那番喃喃自语,便是指这件事,这招战术可真高明。不过他自以为能识破埋藏地点,达成目的,没想到却遭对方反将一军。只怪他太过轻敌,那两人外表看来虽然笨拙,骨子里可是厉害得很!你哥不仅比不上他们的才谋,加上轻敌,才会一时不察,让那两个看似愚蠢实则聪颖的人识破计谋。他们推测你哥一定会躲在庭院某处监视,打算反将你哥一军。于是拜託花岚,请她搬起大石,让你哥误以为他们将东西藏在大石下,轻敌的他没能识破对方诡计,误以为对方真的将那捆信藏在大石下。因为实在搬不动那块巨石,便想从石头旁挖个坑伸过去拿。而且他可能担心藏在巨石下方潮湿土中的信会损毁,到时就派不上用场,当然毫不犹豫立刻挖掘。可是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徒手挖掘坚硬泥土可是件大工程,于是焦急地挖掘泥土的他,就这样被那两人偷袭杀害。 “至于尸体藏在哪儿。大概埋在庭院某处吧!我想今天傍晚应该就能知道埋尸地点,可怜的周信先生是不可能回来了。至于偷走那捆信的人是久五郎先生,他拥有异于外表的敏锐直觉,早就识破那捆信对你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大概是因为看到你那天无情地大肄搜括家中财物,为了泄愤才兴起偷走那重要之物的念头吧!于是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熘到里面房间偷了那东西,碰巧被在屋子各处徘徊的滨子窥见,她骨子里也是个直觉敏锐、行动敏捷的人,察觉久五郎先生神色有异,便偷偷跟在后头,看到他手上拿着一包奇怪东西,这下可称了她的心,于是她主动对久五郎表示好感,提议由她帮忙将那包东西藏到隐秘处,我想她只凭那妩媚笑容便说服久五郎了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心灵相通。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想像,不能保证情形就是如此,或许那时情景就像幅充满浓情蜜意的图画呢!虽说他们是杀害你哥哥的兇手,看起来脑袋不怎么灵光,其实却聪明绝顶,实在叫人憎恨不起来。” 新十郎沉着脸,不屑地别过头。 上卷 穿呢绒大衣的男子 楠巡警那天不必值勤,本来想去浅草奥山看表演,顺道逛逛,不知为何却提不起劲儿。从言问搭渡船前往向岛,沿着堤防悠闲散步时,瞥见桩上卡着一包东西,楠巡警投想这么多信步走去,却又有些在意,走了约半町※路后,又折返拾起那东西。(※旧时距离单位,半町约五十公尺。) 那东西用油纸包着,捆上牢实的白线,像是放风筝用的线,而且应该是用来放大型风筝。打开包裹一看,赫然发现里面是一条人腿与脚踝。一条左大腿,和一截右脚脚掌。楠巡警吓了一跳,赶忙拿到自己隶属单位报案,这天是二月三日。 警方并不是很重视,因为这附近常发生帮派砍杀事件,那些帮派分子常被砍断手臂、脚踝,倒也稀松平常,大概是那些傢伙懒得处理,随手一包丢进河里吧!以地缘关系来看,会这么认为也是理所当然。 楠巡警也颇有同感,因此并未坚持什么。但隔了两天后,二五日的傍晚,他搭乘竹屋之船前往向岛办事,办完事正准备搭船返回时,不知为何又信步走到堤防上,又发现岸边草丛有个用油纸包裹的东西,他惊讶地赶忙拾起,果然又是同样东西,这回里头装的是左臂和右手掌。 “这事可真妙·难不成死者有什么冤屈想对我说吗?本来差一步就要登船,不知为何又走来这里,总觉得冥冥中有股力量。两天前原本想去奥山,也是莫名其妙改变心意搭船来此散步。现在回想,那天和今天一样,像是被条看不见的线给牵引似的。” 楠巡警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诡异又纷乱的心绪,将东西带回署里。 新包裹装的是左上臂及右手掌。最初那一包装的是大腿与脚踝一下部位,无疑是起分尸案。 遇到这种尸体被肢解得知此零碎的分尸案,说明起来可是很麻烦的,因为单是以手、手臂或脚等名词来说明并不明确。解剖学上分得相当精细,各部位有其一定名称,不像平常用语那般笼统。 从肩膀到手肘的部位,以前称为胳膊,现在则俗称为“上臂”,总之有其一定名称。但是从手肘到手掌的部位就没有明确名称。因为上半部称为上臂,所以下半部就叫下臂,不过没这称唿就是了。相较于上半部称为上臂,下半部通常只称“手臂”,古书上记载:“渡边纲砍断鬼之手臂”,其中的手臂指的是手肘以下部位,并非整条手臂,从前的确是这么说的。 不过现在一般说法,“手臂”通常是指从肩膀到手掌的部位,所以手臂和手是同样意思※。现今惯用语中,没有表示手肘到手掌部位的名称,所以找不到适当语忙来形容肢解得非常零碎的分尸案※,像是今年发生于东京板桥区的分尸案,因为尸体只是大略肢解,记者陈述起来还算简单,相较这起分尸案,光是形容惨遭肢解的部位就够伤神了。像是从手肘到手掌部位、脚踝以下都位、或是到脚趾部位之类的,一一形容起来的确麻烦。希望读者贤君们能体谅笔者口齿不甚敏捷的难处。(※日文的手是指手臂。※此为日文中的情形,中文则有“前臂”一词。) 第80页 那天楠巡警结束勤务,正准备返家时,突然走到泡在酒精中的那些尸块前,伫立良久。 “我说这位往生者啊!你捡到他绝对不是偶然,他似乎已经看中你啦!也许他还会再找上你,到时一定要问他是打哪儿来啊!” 被长官这么挖苦一番,楠巡警似乎亦有所感。 玻璃容器装着左大腿与右脚踝以下部位,另一个容器则装着左上臂与右手掌。 “反正都已经肢解得这么零碎,分别将不同部位包起来不就得了吗?为何还要两两包在一起,难不成兇手心慌了吗?似乎有些不太合理,而且还胡乱地将左右部位凑在一起,真是奇怪。这么说,这两包都是左右部位混在一起,装着左大腿与脚踝的那包缺了中间小腿部位,装着上臂与手掌的那包也缺了中间从手肘到手腕的部分,而且两包装的尸块部位刚好对称,看来死者肯定有什么暗示。” 楠巡警认为其中必定大有玄机,不断地左思右想。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发现手脚以外的部位。也没有任何关于死者的身份与线索。 不过从那天起,他一回家就开始记录这起分尸案,也打算私下进行搜查,没想到这日记却成了日后破案重要关键,从那天起他便刻意绕到堤防那儿散步,不过他与死者的因缘只有这两包尸块,因为其他部位都被别人偶然发现。 九日发现头颅以及左脚踝以下部位。十二日发现躯干。 虽然找出头颅就有希望破案,可惜早已面目全非,鼻子与双耳被削去,双眼被挖出,根本无法辨识。唯一留下的是口中金牙,蛀牙很多,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明显特徵。 不过竟然从最不可能找出线索的躯干中发现意外之事。经过解剖后发现,胃里还留有鸡肉、竹笋等其他食物,看来是在尚未完全消化时遇害的。 将头颅与躯干连接起来一看,确定死者惨遭勒毙。 死者为男性,身高约五尺四五寸,中等身材,似乎不是劳力工作者。年龄仍无法确定,应该有二十岁以上,但看起来不老。 惨道勒毙的是年约二十至四十岁左右的男性,所知仅止于此。 ※  ※  ※ 因为发现胃里残留竹笋,长官们总算开始重视这件案子。 “会在寒冬吃笋子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呢?是大财主还是平民百姓?现在这时节哪里有卖笋子啊!” 当时还没发明罐头,所以胃里残留的竹笋肯定是新鲜货。 “就算寒冬,土壤下方应该会开始长出小笋,要是挖深一点,应该可以找到像手指般又小又嫩的竹笋,可是没听过有人会吃这种笋子!” 请教目黑一带居民,得到这样的回答。从竹笋和鸡肉等食物看来,死者应该是位美食家,虽然感觉不像帮派分子,不过也有可能是受邀参加帮派聚会,于回途中惨遭杀害,因此胃里留有这些食物并不奇怪。 “总之先一一调查失踪人口,进行比对,也许能找出死者身份,反正也没其他办法可想啦!我们需要一位充满干劲、有毅力的人,前往八百八町一带的蔬果店和餐馆,逐间询问竹笋一事,当然手边其他职务可暂停十天,看来好像没有这样的人选。” 长官这么说后,有位年轻巡警神情无奈地站了起来,满脸阴郁,垂头丧气,这个人就是楠巡警。 “这事就交给我负责吧!毕竟我和这案子有些因缘。” “嗯,不过可不能冲着一股傻劲啊!真是太好了!那就麻烦你针对蔬果店和餐馆进行彻底搜查,不能漏掉任何一间哦!依规定可暂停手边其他职务十天。” 于是充满干劲的楠逛警开始查访每间蔬果店与餐馆。第一天和第二天在浅草一带查访,第三天念头一转,搭船前往对岸,从向岛一家叫“鱼银”的小外送餐馆得到如下线索。 “这季节使用竹笋当食材的只有我们而已,而且只限一月三十一日进天,今年已经是第六年了。因为寺岛有户姓才川的人家,每年一且三十一日做法事时,要求一定得用竹笋当食材所以我还特地跑去目黑那里的民家挖笋子呢!” 一月三十一日,没错,就是这一天。不但地点正确,时间也吻合,这条线索肯定没错。楠巡警心中虽然雀跃无比,却刻意表现镇定,尽量不让对方起疑,继续询问,得到以下情报。 住在寺岛的才川平作是个专放高利贷的名人,因他走上绝路的至少有一两千人之多,是个靠耍狠累积财富的男人。自从六年前妻子过世后,每逢忌日一月三十一日那天,吃竹笋就成了才川家惯例,因为竹笋是他死去妻子最爱吃的东西。才川妻子还在世时,都是在盛产期才吃,从来没在寒冬中享用过,因为会被恶鬼才川平作斥为奢侈。可是妻子死后,才川不但在寒冬吃竹笋,还会在妻子忌日那天准备竹笋料理与竹笋饭,邀集亲戚前来参与法事,大家都传言才川失去妻子后,恶鬼的心境似乎起了变化。 忌日当天,鱼银送往才川家的餐盘共计十四份,还有五升竹笋饭,于中午十二点十分前进达。假设死者中午在才川家用完餐,有可能下午就惨遭毒手,也有可能将餐盘带回去作为晚餐,因为餐盒里有竹笋类的炖煮物。 “一共是十四份餐盘是吗?看来得一一清查出这十四个人才行。” 当然不可能直接前往才川家探访。万一不小心打草惊蛇,肯定会惹火前辈们,遭受耻笑的。幸好才第三天,还有七天,楠巡警决心靠自己的力量,稳扎稳打找出犯人。 第81页 楠巡警前往拜访负责法事的报光寺弁龙和尚,希望能得到线索。幸运的是,这位老和尚颇为开朗健谈,楠巡警谎称自己是剧作家的弟子,这次师父想以恶鬼才川平作为蓝本,创作一出关于恶鬼放高利贷的醒世剧,因此想请教关于才川家的事。楠巡警拿出四大壶酒作为见面礼,老和尚丝毫未起疑心,高声笑着说: “贫僧每年都会和才川碰上一面,所以很清楚那恶鬼的事。他妻子还在世时,有时也会来听我说法,还曾找我商量帮忙呢!等一下,也许这件事报适合作为题材哦!” 据老和尚所言,十二年前平作的长男加十被断绝亲子关系。才十五六岁的加十就已酗酒和沾染女色,根本无法管教,在他二十二岁那年和恶鬼断绝关系,被逐出家门。那时母亲杉代偷偷带着加十来到报光寺,拜託老和尚的弟子们让加十皈依佛门,收其为徒。 “她说与其让他和那些恶亲戚混在一起,不如现在和加十断绝关系,还说如果有人会同情加十,绝对不会是那些亲戚,而是憎恶才川家的敌人吧!因为亲戚中根本没有人真心疼爱加十,更不可能与人讲什么情义。因此对加十而言,不但没有亲戚,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肯定前途茫茫。她请求我们让她儿子皈依佛门,收他为徒。我们这间穷寺庙要是多来位弟子的话,贫僧肯定得少喝点酒,幸好那时我碰巧有事去了趟本山,后来她就带着儿子前往京都,把他丢在那边的寺院了。” 虽然加十在京都寺院度过两年辛苦岁月,无奈恶习不改,还俗加入帮派,之后便生死不明。 “听说才川夫人去世后,恶鬼才川整个人也变了?” “是吗?他每年都会请我过去做法事、布施,还请众人吃竹笋饭,也许真的有什么改变吧!不过我和那恶鬼交情不是很深,所以不是很清楚,和我最有交情的应该是那顿竹笋饭吧!” “受邀参加竹笋饭宴席的都是哪些人呢?” “受邀参与法事的成员六年来都没变,有平作的弟弟,经营马肉店的又吉和妹妹阿玉,阿玉开妓院的丈夫银八,杉代夫人的哥哥,在商店街开设一闻名为‘根木屋’小店的长助,以及妹妹阿直和阿安。虽然净是些一只脚已跨进棺材的老人,六年来却没人驾鹤西归呢!再来就是些年轻人了,有平作的次子石橙,因为长男被逐出家门,想当然是第一顺位继承人。长女伸子与在当三百代言※的丈夫角造,次女京子与夫婿能文,也是在当三百代言,两个女儿的夫婿都在当三百代言,听说为了考取证照已缴了不少学费。这些傢伙都是连棺材边都还没碰到的粗野傢伙,就是这些没什么良心的讨厌鬼聚在一起享用竹笋饭。”(※指明智前期的无照律师。) 楠巡警将与会者的名字一一记录下来。平作的弟弟又吉在吉原开了间马肉店,妹妹阿玉的夫婿寺田银八是吉原“三桥楼”妓院的老闆。恶鬼平作不但投资开设了七八间妓院,甚至还有酒馆、正派商店等,共经营了十几间店铺。于是将其中一间妓院和马肉店当人情送给妹婿和弟弟,自己再从中分得一些利润。 亡妻杉代的哥哥在庙前商店街开了间名为“根木屋”的土产店,妹妹阿直与阿安都嫁给生活称不上优渥的小商人,阿直的次子小栗能文(二十六岁)和杉代次女京子(二十二岁)结婚,能文是平作的秘书,小夫妻俩和平作夫妇同住。 长女仲子(三十岁)的夫婿人见角造(三十三岁)是土木工的儿子,平作想让他担任自己的秘书,因此出资栽培他,不过自从恶鬼吃竹笋饭,拾回一点良心后,便不再像以前那样满脑子想发横财,因此角造对现在的才川家而言毫无用处,三年前搬出才川家后,便在吉原附近顶了间小店,当起三百代言,相反地,与小女儿结婚的能文却搬进才川家,担任平作的秘书。京子与能文这对夫妻是表兄妹,不过恶鬼对近亲联姻一事倒也没什么意见。 次子石橙和长男一样,近来也开始酒色不离身,而且似乎到处打着他是才川家唯一继承人的名号,四处向人借钱,总之不管是哥哥还是弟弟,恶鬼的种就是生不出像样的儿子。石松今年二十六岁。 加上主人平作,共有十二名亲戚与会,十四份餐盒要减掉两份。 “这么说,一起做法事的有两位和尚啰?” “我崇尚节俭,布施和法事我一个人就绰绰有余啦!” “可是一共有十四份餐盒,那不是多一份吗?” “还有一个是给往生者杉代夫人的。大家享用竹笋饭的同时,也会在案前摆上一份餐盒和竹笋饭祭拜往生者,等大家用完膳后再收下来,进了谁的肚子就不晓得了。其实应该让贫僧带回去才对,往生者应该也会这么想。” “餐盒都是当场吃掉吗?” “大家都会带回去吧!我也不例外。光是那竹笋饭的分量就已经够多了,所以餐盒带回去慢慢享用比较划算。” 带餐盒回家享用的人居然有这么多,令楠巡警有些沮丧。不过死者当然也有可能并非午餐后遇害,所以他不断告诉自己千万别丧气。 “我和那恶鬼交情并不算深,不能提供你更多情报。不过听说他们家之前的掌柜,在浅草开了闻名为‘天心堂’的算命馆,当起占卜师。他是恶鬼意气风发时的左右手,听说也是个硬汉。后来见主子改过向善便自愿请辞,在田岛町一带替人占卜,所以他应该知道不少恶鬼的恶行恶状。” 第82页 究竟是谁吃了餐盒呢?楠巡警一想到这问题便有些沮丧。到了第四天,还剩下六天半,千万别着急,不然只会坏事,搜查方向无法确立,就像是在绕远路般毫无意义,况且一下子扑来十二名亲戚,还真叫人措手不及。 楠巡警边想边走出寺院,听从老和尚的建言,前往田岛町的天心堂查访。不过这次遇到的对手可就不像老和尚那么容易应付了。 ※  ※  ※ 由于楠巡警和加十年纪相仿,便谎称自己是加十的结拜弟兄。因为加十没钱玩乐,基于兄弟情谊慷慨借他一千多块日元,虽然手上握有借条,加十却突然断了音信,行踪不明,令他非常伤神。希望能用这样的藉口顺利瞒过占卜师才好。 “一次费用多少?”楠巡警抱着开玩笑心意试问,只见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这儿费用有点贵哦!好吧!给点折扣,算你三块日元好了。” 竟然如此漫天抬价。楠逛警只好忍痛掏出身上仅有的三块日元。 “我在当恶鬼才川平作的手下时,曾替他四处去收利息,可说阅人无数,自然就会看面相。那时被恶鬼欺骗、压榨的傢伙可是多到数不清啊!个个都是狡猾无比的强敌,丝毫不能轻忽大意。为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努力研究面相,自然有所领悟,拜此之赐才能成为占卜师。我可是抱着必死决心扎扎实实学习,和那种只会靠《易经》卜卦的三脚猫算命仙不同,要是觉得准,下次再来找我吧!找我看相、解惑的人,肯定功成名就!所以花个三五日元的很值得啦!” 他睁着兇恶的双眼直盯着楠巡警,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恶鬼平作可是连自家人都想欺负的傢伙,像是经营马肉店的弟弟又吉、开妓院的妹婿银八,都是靠平作提拔才能过着富裕生活。不过,要是背叛平作的训诫,他可是六亲不认,总之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加十便是血淋淋的例子。后来杉代帮加十到京都出家,不过后来他又堕落还俗,离开寺院后就行踪不明。知道他行踪的只有杉代而已,也许他们暗地里一直都有联络吧!听说直到杉代去世,每个月都有送钱给加十。恶鬼平作当然知道此事,不过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因为恶鬼心里一直很感激妻子,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有次平作的仇家刺杀他时,杉代为了保护丈夫,身负两次重伤,托夫人之福,恶鬼才能毫髮无伤。有个如此真心对待自己的妻子,就连恶鬼也打从心底感激,杉代先他离世,恶鬼当然伤心欲绝,自然无心动歪脑筋敛财。杉代去世后我在才川家待了半年,眼看恶鬼洗心革面,我的赚头也愈来愈少,才会绝望地改行当起占卜师。对了,关于加十的事……” 天心堂摆出占卜师的威严气势,斜睨着楠巡警,一派天下事无所不知的自信眼神,继续说: “只有杉代知道加十人在哪里、做些什么。至于她死后,加十情况如何我就不知道了。杉代临终前握着恶鬼的手泣诉,如果加十已经彻底悔改,希望能让他重返才川家,还说他近来确实洗心革面,谨守教训的他甚至改名刻苦学习,逐渐懂事成熟。可是我还在才川家当差期间,平作并未因此遗言而心软。就算心境己变,恶鬼还是恶鬼,爱之深责之切,一旦切断亲子关系就不可能复合,那傢伙可是铁了心,彻底成了冷漠恶鬼。六年来杳无音信,就算有血缘关系也会产生无法跨越的鸿沟,当然难以重掊往日亲情,况且平作本来就是个内热外冷的傢伙,天性如此,报难改变。也许世人认为人心操于自我,悲哀的命运都是自己的错。但平作的个性可不一样,在他心里始终坚信,与他人相处只存在敌对关系,所以像他那种人应该打从心底不相信任何人吧!这六年来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相信,与加十之间才会产生这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因此就算是妻子临终遗言,平作还是无法接纳早已形同陌生人的加十。不过前些日子,平作长女的夫婿,三百代言人见角造曾来我这儿,听他说最近平作似乎有些动摇。” 天心堂一副凶神附体下旨似的,突然,圆睁继续说: “为什么昵?那是因为次子石松也步上兄长后尘,逐渐堕落。加十是十五六岁时开始学坏,就算放荡也还算轻微,再者加十本来就是个好学孩子,或许他的学问都是在说书场习来的吧!不喜欢念书的平作,本来想让加十从小伙计做起,培养他继承家业,谁知他不学好,才被逐出家门。至于弟弟石松今年二十六岁,听说是从二十三四岁开始学坏。我离开恶鬼家时,他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于,那时还没学坏呢!石松和哥哥相反,不喜欢念书又爱玩,对学艺有兴趣的他,不但学三味线,还每天跑击说书场看戏。平作心想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想再逼走一个,便放手让石松做他想做的事。 “也许看在世人眼中,会觉得沉迷学艺与放荡有天壤之别,但是,一向循规蹈矩之人一旦真起了坏念头,会更容易学坏。虽然不无道理,但本性因人而异。毕竟石松发育较迟,一旦堕落就很难振作,和哥哥加十的情况不同。加上背着才川家继承人的光环,免不了就像你拜把兄长加十一样,恶鬼之子便开始向身旁的恶鬼们借钱!虽然他也曾来找我周转,不过别忘了,我可是会看人面相呢!我直盯着他,石松的相就好比一棵爬满害虫的孱弱小树,所以我怎么可能借他钱!不过他也真敢开口,居然要借个两万,为了四处筹措这笔钱,还给亲戚们添了不少麻烦,像那个三百代言之所以来找我,也是来问我能不能借点钱给石松,想也知道,就算立什么借据也没用,当然不可能借他,总之石松也快被撵出家门了。听人见角造说,依加十目前的表现看来,也许有机会重返才川家。如何?三块日元的费用很划算吧!你那张借据应该不久就能起死回生啦!” 第83页 原来是这样啊!楠巡警颔首:“现在的加十先生真的洗心革面了吗?” “应该是吧!我也很想知道他现在究竟如何,不过连亲戚都不晓得加十现在人在哪儿,连用什么假名都不知道。依杉代遗言看来,应该有谁知道加十下落才是。如果她会向人泄露,应该也只有丈夫平作或是妹妹阿直吧!杉代和阿直从小感情特别好,因此才会拜託平作出资让阿直的儿子能文念书,培养他成为三百代言,还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同样娶了平作女儿,一样由平作栽培成为三百代言的人见角造,却是出身贫穷人家的土木工之子。 “不过就血亲关系而言,在平作眼中女婿终究是个外人,因此和妹婿小栗能文相比,长婿人见角造终究只能被当外人看待。在那恶鬼之家,人与人的距离是无法消弭的,就连我这个尽忠职守的员工,终究只是个外人。甚至连杉代都沾染上这股家风,绝不将后事託付给没有深厚血缘关系之人。杉代之兄根木屋长助是个正派商人,为人讲信用又热心,可是在丈夫平作眼中算是外人,杉代也就夫唱妇随了。阿直的话,因为和杉代特别要好,又有能文这个女婿居中牵线,所以要秘密託付后事的话,除了丈夫,当然就是阿直啦!这是我的看法,三块日元很划算吧!虽说要问加十的事可以找阿直,不过也许不会得到什么正面答覆。看你的面相是属于那种后来居上的人,只要好好握着那纸借据,忍耐一下就行啦!” 不知天心堂是否想展现值得三块日元的本事,只见他卜了个卦。 “你要找的人就在西放,离东京有段距离。对方品行端正,身体也很强健,加上你的运势好转,尽管放心向对方靠近。” 额外得到卦后,楠巡警遂起身告辞。 要找那天参与法事的人,可从阿直先下手,楠巡警在心里这么想。 ※  ※  ※ 阿直守寡已久,丈夫十五年前撒手人寰,多亏杉代帮忙,一个女人家含辛茹苦抚养四个小孩长大成人。虽然孩子长大,肩头负担也轻松多了,但日子还是不见好转,连三餐着落都得担心。 楠巡警故技重施,谎称自己是加十的拜把兄弟。一说是为了找寻加十下落,眼前这位憔悴老妇马上释出普意。 “谢谢你没催促他还款,还对加十那么照顾,愿意等到他重返才川家,真的很谢谢你。不过遗憾的是,我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我是听天心堂的占卜师说,只有您可能知道他的下落。” “还在帮才川先生做事时,我的确知道加十先生住在哪儿。其实杉代姊还在世时,都是透过我和加十先生联繫,受姊姊之託,我曾去探访过加十先生七八次。因为姊姊临终前和老爷坦白过这件事,所以老爷曾偷偷叫我过去,严厉命令我不准再插手管加十先生的事,今后他会全权处理。园为是老爷的命令,我岂敢不从,只能乖乖听命,假装忘了加十先生的事。老爷的命令似乎也传到加十先生耳中,从此便断了音信,但如果都没去看他,实在报对不起姊姊,所以曾下定决心找过他,结果你猜怎么样?加十夫妇早已搬家,新搬来的人也不晓得加十先生搬到哪儿去。” “这么说,加十先生已经结婚啰?” “是啊!哎呀!我真是的,居然一时说熘了嘴。姊姊过世半年前,加十先生说有件事要请母亲答应,所以受姊姊之託,为了调查新娘子的人品还往返了三四次呢!说起来可真是件重责大任,我可是全心全意地帮忙。对方虽然出身贫穷人家,不过人品非常好,我才敢替她赌命担保,不过姊姊说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加十先生绝对不能向新娘子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是有原因的,因为十二年前加十先生被逐出家门时,老爷严正地申明过,既然断了亲子关系,从今以后就不是才川家的人,也不能用才川加十这名字,更不能对别人透露自己的身份,这才是彻底断绝关系。要是有所违背的话,就要告加十先生诈欺。老爷是那种一旦下达命令就不会更改的人,所以我只能谨遵其训,不敢有所忤逆。就算加十先生能重返才川家,在那之前仍得严守老爷的命令,即使结婚也不例外。对曾误入歧途、被逐出家门的加十先生而言,结婚成家有其重大意义,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助他一臂之力,帮助他顺利成婚。至于后来的事,就像我之前所言,老爷说他要全权处理,叫我别插手。至于老爷究竟要将加十先生如何,不只我不清楚,大概也没人晓得吧!” “那他以前是住哪儿呢?” “虽然事已至此,但唯恐触及老爷之令,恕难奉告。” “那么只要告诉我他的新名字,可以吗?” “很抱歉,真的不行。” “我只想赶快找到加十先生,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像是他身上有什么特徵之类的,给我一点暗示可以吗?” “虽然很想帮你,但真的无能为力。要说特徵是有一个,不过我不能说。那是他被逐出家门后才出现的特徵,只有我知道而已,千万别怨我心机深沉啊!要是我不小心说熘嘴,可是会被老爷斥责的,到时可就吃不完兜着走啦!况且如果因为这样,害加十先生无法重返才川家,那才真的是罪过。” “那是有让他重返才川家的计划啰?” 第84页 “谁猜得到老爷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虽然这是才川家的秘密,不过外头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加十先生的弟弟石松先生也学坏了,搞不好也会被撵出家门,所以老爷或许会原谅已经改过向善的加十先生,让他重返才川家。不,老爷的心思根本没人知道,都是些外头随意捏造的谣言罢了口就算大家都这么说,我只相信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只要加十先生能得到幸福就好,才没有什么计划呢!” “听说你儿子能文先生与才川家女儿结婚,还成了才川先生的秘书,有没有听能文先生提过什么呢?” “没有,能文口风很紧,不只能文,只要是老爷下达的命令,大家可是一个字儿都不敢泄露,不然我们早就被抛弃了。虽然世人都说他是个恶鬼,可是对我们而言,他可是个重感情的人呢!所以我们绝对不敢违逆他。” 了解这点就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虽然因为谎称身份而丢了一个查访线索,不过与其和这些口风紧的傢伙们死缠烂打,倒不如另求他途。 “真的好想见见加十先生哦!我看干脆请才川先生让我到他家帮佣算了!”楠巡警开玩笑地说。 “才川家没有男僕,偌大宅子只有两名女佣,好像也无意多请人手。” 听到这番话的楠巡警一时愣住。那么大的宅邸只有两名女佣,就算是白天,邸内也比深夜的公园来得冷清,因此光天日也能在邸内进行任何事,甚至可以轻松杀人,也可以从容肢解尸体。 “最近家族里有什么人失踪吗?” “你把我们想成什么啦!不管是才家、根木屋的人,大家都秉性正直,而且代代都十分长寿。” 看得出阿直有些不悦,楠巡警不禁打了个寒战,只好就此告辞。真想和才川府的女佣攀谈几句,他左思右想,总算想到一计,脸上不禁泛出笑意。 ※  ※  ※ 幸好楠巡警继承了些许敢亲的财产,于是他带了些钱赶紧前往日黑里,拜託当地居民挖掘土中的小竹笋,将这些竹笋装入小竹笼,还向认识的人家借了套农事工作服,整个人摇身一变,成了寻常百姓,穿上草鞋,故意涂抹些脏污,然后背着竹笼,算好在第六天上午十一点左右穿过才川家的后门。 “我们只和固定的蔬果店和商店买东西,走吧!不买!不买!” 有个看起来较年长的女佣出来应门。 “我和那些开店的人不同,是住在目黑偏僻山里种竹笋的人家。每年寒冬,向岛有家叫鱼银的餐馆都会向我採买竹笋,因为今天有事前往东京一趟,不想浪费背上的东西,便打算问问鱼银要不要买些竹笋。天还没亮我就出门了,快步前往东京办完事,再绕去鱼银问问,结果听老闆说,有户姓才川的人家会在寒冬买笋,所以叫我来这儿兜售,要是你们不买,我看别的地方也投指望了。就当做善事,发发慈悲多少买一些吧!” “咦?来了个奇怪傢伙呢!你等等啊!阿金!你出来一下,有个从目黑山里来的怪傢伙!” 年轻女佣出来后,两位女性凑在一起,气势更加高涨,开起楠巡警的玩笑,眼看她们快要中计,楠巡警拼命藏也心中窃喜说: “我想除了你们这里,东京大概也没别处会买竹笋了,带回去也嫌麻烦啊!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不然就赏我个便当,给我杯水喝吧!我四点就起床出门,真的是饿得发昏呢!这些就当茶水费吧!” 他抓了一把竹笋塞进女佣的围裙,只见两个女佣感澈不已。 “你这人可真是慷慨啊!和那种寒冬里只会哄抬笋价的人不一样。哎呀!你的衣服都脏了。” “我平常就这德性啊!你们应该也是来自农家,一见钟情的对象也只限目黑一带的笋农吧!我们都是吃米糠腌的竹笋长大,那种像臭大便的东西也只有我们会腌制。” 楠巡警一边嚼着饭糰,一边啜饮女佣用土瓶泡的茶,巧妙地引入正题。 “这户人家为何寒冬要吃竹笋啊?” “竹笋料理不是我们做的,也没吃到,所以不太清楚原因,不过老爷他们都会吃竹笋饭和炖竹笋。” “原来你们每年都没吃到向我买的竹笋啊!” “有吃过一点竹笋饭啦!不过客人们都会带走餐盒,我们家老爷和小姐夫妇也吃得很干净,光喝酒不怎么吃东西的少爷,则会将餐盒带去给他喜欢的女人享用,所以我们也没口福。虽然会替过世的夫人准备一份,可是每年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吃了。” “该不会被小偷吃掉吧!” “这可是秘密昵!” “算了!说给你这个在目黑种竹笋的小哥听,也不见得懂。”年轻女佣说。 楠巡警心想重点唿之欲出,兴奋得心脏扑通直跳,还得故意装作若无其事。 “被偷吃的不是一些炸的东西吗?” “是竹笋啦!哈哈哈!每年在吃竹笋料理那天,有个穿着呢绒大衣的男人就会从后门进来,避开参加法事的宾客们,偷偷走进位在最里面的别馆。就连我们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何时来,何时离开,是位很神秘的客人。” “哦!还真是有趣呢!那不是天狗吗?听说目黑那边有喜欢吃竹笋的天狗,这里的天狗却谁也不见,吃完竹笋就消先不见啦?” 第85页 “老爷会和他见面啊!少爷、小姐夫妇等这家里的人,都不觉得这人存在有什么好奇怪的,大家都知道穿呢绒大衣的客人会来,不过上头命令这件事不准让参与法会的客人们知道。” “上头命令?不是老爷吗?” “上头指的就是老爷,这是大户人家用语,普通老百姓不懂啦!” “那么这怪客到底是天狗还是人呢?” “文明开化之世,只有你们目黑那边的竹林才会有天狗出没吧!他看来年约三十左右,白天来白天走,肯定是人类没错。” “既然不是天狗,那就没意思啦!这么想吃竹笋的只有天狗吧!” “我只是负责端竹笋饭去别馆,放在那人面前。那人阴沉沉的,坐在屋子里还一副很怕冷似的穿着呢绒大衣,头也没抬,沉默地坐着。害我每次都是放下东西就飞也似的逃出来,很怕他会开口对我说话呢!” “丢下客人,让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吃竹笋饭?还真是奇怪的人家啊!” “没办法,得进行法事啊!念完经,用完膳,大伙闲聊一阵,一直到客人回去为止,实在没办法顾及窝在别馆的怪客啊!我们也只是负责送些料理和茶水过去而已,从来不晓得那位客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的。” “居然有个怪傢伙在吃我种的竹笋啊!难不成因为吃了竹笋,出现什么怪人怪事吗?” “不好意思哦!我们这里可从来没发生过什么怪事,只是每年有个穿着呢绒大衣的客人来而己,况且他也不是那种怪到极点的人。” “今年也是白天就消失吗?” “没人注意到那位穿呢绒大衣的客人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开,傍晚过去收拾时,别馆早就没半个人影,餐点也吃得精光。” 每年举行的聚会今年也不例外,没发生什么奇怪之事,照例都会出席法会的客人今年也没人缺席,至少没有发生什么让女佣们耳目一新的事。 该问的都已经问了,再待下去也怕启人疑窦,也不能过度大方送她们竹笋,于是楠巡警抓了三支竹笋塞进女佣的围裙便返家了。 楠巡警做出结论。 “惨遭分尸的人就是那个穿呢绒大衣的男人,也就是被撵出家门的才川家长男加十。那么兇手究竟是谁?这就是问题所在。” 就算拼命思考这问题,但以目前有限的情报也很难有所进展,看来若想更进一步调查,不能再暗中私访,得光明正大使用警察权限才行,否则难以有所突破。 楠巡警将目前为止的调查按顺序整理,誊写下来做成报告。毕竟是个写作门外汉,只能将事件内容整理一番,但想到必须为自己的推论做出结论便备感困难,看来剩下的三天休假得全用来写报告,待销假上班便即刻上呈长官。 巧的是,那天许久未再出现的部分尸块又被发现,这次包裹里装的是左小腿与左耳。 已经出现了第三包包裹,楠巡警突然想到,之前认为包囊里装的尸块部位之所以混杂,左右对称,少了中间部位等特徵,肯定有什么玄机,但这次的包裹显然推翻这项论点,看来判断似乎下得太轻率了。正当他为了此事消沉时,有位资深前辈突然这么说: “什么跟什么啊!喂,这报告是你写的吗?什么叫做在寒冬中使用竹笋当食材的餐馆只有向岛的鱼银?就为了打听这事,休了十天假到处闲逛?看你这小子这么混,害我都失去干劲了。我突然想到,光是你提出的那点,我就能举出三家一流餐厅,而且我说的这三家,不管是八百膳、龟清还是八百梧,几乎全年都会使用竹笋当食材。你这小子这十天到底是闲逛到哪儿去啦?还不快重新调查,去问问这三间的厨师!连个调查也做不好,实在太糟糕!你这个只会打混矇骗的臭小子!” 看到前辈如此恼怒,楠巡警顿时惊慌失措。第一天和第二天他只在浅草附近做地毽式搜查,虽然下谷的八百膳不远,但没有时间前去调查,想之后再去,所以第三天先渡河到对岸的向岛。因为早从鱼银那里得到情报,因此之后的调查行动就停滞在鱼银,连同样位于向岛的八百松和两目的龟清也没去调查。 这三间名闻天下的餐厅都离警署不远,前辈都这么说了,还是赶快照办吧!仓皇不已的楠巡警,一时乱了心绪,赶紧前往那三间餐厅查访,果然如前辈所言,每间餐厅在寒冬时节还是会用竹笋当食材,并非什么稀奇事。因为老实的楠巡警真的一间间做地毡式查访,以至于浪费不少时间,加上一时忘了只有高级餐厅才会使用珍贵食材,才有所遗漏。真是无可救药的错误,就算遭千夫所指也无力辩驳。楠巡警伤心到竟兴起自杀的念头,干脆将自己大卸八块装成包裹丢弃算了。 楠巡警积极侦办分尸案的心情完全消失殆尽。 之后三月九日、三月十五日又分别于隅田川发现装着尸块的包裹。 三月九日发现的是右大腿与右臂。 三月十五日发现的是右手肘至手掌的部位。 以上突然发现的新尸块是最后一批,双眼、右耳、鼻子、左手肘至手掌部位以及左手掌、右小腿等部位自三月中旬直到盛夏来临前都无消无息。也许已经进了鱼儿腹中,或是流向大海消失了吧! 分尸案的死者身份不详。眼见案情陷入胶着,投有任何破案曙光,当局决定草草结案,警员中无人对此表达不满。虽然楠巡警有些不服,不过现在的他羞愧得只想找个地洞钻。 第86页 话说盛夏某日,结城新十郎前往隅田川戏水兼串门子,在返家途中顺道绕去警署,也注意到这起分尸案。怎么说呢?那罐泡着酒精的尸块硬是被塞在最角落的柜子下层,时值盛夏暑气,散发出浓浓尸臭。就在众人为了该如何处置这东西而掀起一片争论时,新十郎现身。 “哈哈!这就是那起案情陷入胶着的分尸案被害者吗?” 他瞧着泡在酒精里的尸块。 “也就是说,找不到最有可能是这起命案死者的失踪人口啰?” “虽然收到相当多申报失踪人口的案件,但没有一件符合各项条件,就算勉强凑合,也没有一件达到七成的可能性。” “都是东京的失踪人口吗?” “是的,包含周边以及市郊,尤其是隅田川流经的町村。” “看来这死者似乎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傢伙啊!” 新十郎重新确认分尸案的档案匣,不久便读完一册,兴致勃勃地开始专心读起第二册,碰巧是楠巡警苦心撰写的长篇报告,实在无法在这吵闹的地方阅读,只见新十郎无奈地台上文件。 “可以让我和写这篇报告的人见面吗?” “写那份报告的大人物……当然只有咱们的楠大人才写得出来啦!咦?楠大人跑哪儿去啦?每次找他时肯定不见人影,到底跑哪儿去啦?哈哈!不就在那里吗?您看,那位听到别人大喊才一脸心不甘情不愿慢慢站起来的傢伙,就是我们楠大人啰!” “你好!幸会,这报告是你写的吗?” “啊。哎呀!惨了!” “什么事惨了啊?这报告书上头写着:‘引用自我记录的刑案日记’这行字,你应该还保存着那本日记吧?不晓得方不方便拜读呢?” “搞不好已经烧掉了。” 楠巡警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一看就知道在说谎,其实很想烧了,却又觉得可惜。 因应新十郎要求,楠巡警回家拿了那本日记,新十郎接过后显得非常兴奋。 “那我就借走报告书和刑案日记啰!你是一个具有侦探素质的人。日本可真是个人才济济之国啊!要是知道有你这种人在,还觉得日本没希望的话,那个人肯定是睁眼瞎子,或反应迟钝的傢伙。” 新十郎大大夸贊楠巡警一番,留下羞得面红耳赤的楠巡警便走了。 ※  ※  ※ 一周后新十郎归还报告书和日记,还邀请楠巡警到比较不会有人打扰的别室,两人无所拘束相对而坐。 “写完这份报告书后,为何调查突然中止呢?” “准备上呈报告书那天,有位前辈突然问我有没有去查访三间知名餐厅,一经调查,才发现那三间餐厅不限时节都会使用竹笋当食材。” 他将那天发生的事告诉新十郎,新十郎听了后一脸愕然。 “你的运气还真是不太好呢!运势低迷时,真的会碰到这种事!不过谁都难免会遇上。最叫人扼腕的就是这种偶然,我想对你而言是次很好的教训。那三间餐厅也都会使用竹笋当食村,搞不好其他店也是如此,你就因为这样丧失继续追查下去的勇气吗?表示你在遇到其他事情时,也会失去勇气面对啰?以这起事件为例,能够察觉自己的无力和脆弱的人才是贤者。明知恐惧,却能特此化为前进的原动力,恐惧、悲伤之时,别忘了告诉自己要有无论生死都必须勇往直前的勇气。” 新十郎像是在训诫迷途的小孩般对楠巡警说。 “你的日记很有趣昵!不只是整理调查报告,叙述也十分大胆,非常有趣。况且当初是你拾获那两包尸块才发现这案子,肯定有什么玄机才是,证明确有玄机的是第一和第二包装的尸块,同样都混合左右部位,呈对称状态,也都一样缺少中间部分,你不是觉得其中似乎暗藏什么玄机吗?也许只有在日记里才能如此坦言吧!明明已经遭肢解,又为何刻意将两个部位包在一起呢?肯定有什么原因……” 新十郎抬起头,微笑地看着楠巡警,口中重复同样话语。 “明明已经遭肢解,又为何刻意将两个部位包在一起呢?肯定有什么原因……是吧?楠巡警。你可是发现了一个重大的关键呢!对了,为什么你不往这方面探究呢?” 面红耳赤的楠巡警无奈地回答: “因为从第三包开始,就不再是左右部位混杂,也没有缺少中间部位,看来我的判断似乎操之过急,太过轻率。” “是吗?关于都是左右对称和缺少中间部位这点,确实太早妄下论断,不过早先看出的端倪不就是这两点吗?将肢解后的尸块两两装在一起,实在有些刻意又不合情理,不觉得其中一定暗藏什么玄机吗?这是一大疑点。只因为认为自己轻率判断便失去勇气,难道就这样一笔抹消之前所有的努力吗?都已经追查至此,轻易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新十郎的话语中嗅得出关爱与斥责:“给你一个提示,只要循着之前获得的情报继续追查下去,就是你重新出发的最好方法。好啦!接下来是……” 新十郎翻着那本刑案日记,寻找他注意到的重点说: “你从鱼银那边得知有位弁龙和尚负责法事,就先去找那位和尚的决定是正确的。虽然从和尚那里并未听闻什么重大情报,但接下来访问天心堂可就有不少的收穫,那位占卜师的话可全都是意味深长的情报呢!你将获得的情报整理后,推论惨遭分尸的死者,就是每年固定穿着呢绒大表现身的神秘怪客加十,或许你的推论是正确的,不过光靠此一推论还不足够,其实探索到的线索蕴藏着更多暗示,大概可列举出五六个。 第87页 “譬如天心堂说是从人见角造嘴里知道一旦石松被逐出家门,加十就有可能重返才川家。这个人见直到小栗和京子结婚,成了平作的新秘书之前,还是平作的左右手,也与平作夫妇同住。可是三年前,他的位置却被小栗取代,随即搬出才川府邸另起炉灶。再来,连狡猾聪明的前掌柜天心堂也不知道加十到底搬去哪儿、改名成什么,这是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加十现在已经不存在于世上,连亲戚也不知道他的假名。从阿直那里听到更不可思议的事,那就是连加十的新婚妻子也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与本名。 “虽然阿直之后所说的话,就那时你所提出的问题而言,并没有特别含义,但后来阿直面对你的提问,显得不耐烦,而且她的回答有种迫近真相的微妙感,不是吗?你看,就是这个。‘要说加十的特徵,那是他被逐出家门后才出现的特徵,只有我知道而已,要是我不小心说熘嘴,可是会被老爷斥责的。’她这么回答。这就是一种肯定,她断言只有自己知道那个特徵,不过这只是让我们知道阿直的想法,别人无法证明什么,总之阿直的话语里隐含着重大暗示。 “毕竟直到杉代往生前,她是加十与杉代之间的传声筒,加上她是唯一去过加十住所和他碰面的人。杉代往生之后,阿直便被平作叫击,命令她不准再和加十联络。另一方面,加十也突然断了音信,担心外甥的她前去探访加十,却得知加十早已搬离,行踪不明。 “这可能是平作的安排,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杉代过世后,平作打听到加十的新住处和新名字,阿直却不知情。但平作知情一事,并不代表除了他之外就没有别人知道,也无法证明阿直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情。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平作知悉这一切。所以釐清所有可能,按部就班调查是很重要的。 “阿直的部分暂时到此,再来是你乔装成农民跑去才川家卖竹笋一事,实在令人拍案叫绝!乔装成一般人对侦探而言是轻而易举之事,但不见得能那样子和人攀谈,所以你真的很有当侦探的天分。” 新十郎翻到记载那段经过的地方,只是读了几行,就像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般,拼命忍住笑意,掏出手帕拭去眼角泪水,这举动还真不像平常的他。 “说什么目黑一带有专门偷吃竹笋的天狗!我说你这个人还真是……”极力忍住笑意的痛苦,让新十郎忍不住用双手抚着胸口。 “寺岛那位穿呢绒大衣的天狗,虽然女佣只是简单形容几句对他的印象,不过你不觉得很有趣吗?这个天狗的习惯还真是特别啊!每次女佣送竹笋饭去别馆时,天狗先生绝对穿着呢绒大表,沉默地坐在那儿,想必竹笋对他而言,拥有不输给目黑天狗的深刻含意吧!不过这位天狗在才川家并未受到礼遇,女佣连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离去都不知道,送竹笋饭过去还飞也似的逃出来,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别馆直到法事结束为止,这个天狗还真是饱受不平等待遇呢!除了女佣之外,并未从其他人口中听到关于这名天狗的事,所以也无法向其他人求证,对了,听女佣说石松曾将餐盘拿去送给一个女性,寒冬中收到别人送的珍贵竹笋料理餐盘,印象应该特别深刻。为了让对方留下深刻印象,送个有竹笋料理的餐盘,让对方端出茶水招待,也是个好方法。虽然已经过了段时间,不过依你制作报告的日期来看,对方应该不至于忘了这事,我想一个月之内印象应该还很深刻。” 只见楠巡警脸庞有些潮红:“意思就是找出那名女子,询问她当天的事啰!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这是石松为了自己制造的不在场证明吗?” “不,还是先别这么想比较好。关于石松这方面,既然知道他曾将自己这份餐盒送给某位女子,就要设法找到那女子,询问她对于那天收到餐盒一事的印象,也许能发现什么有利线索。既然有此发现,当然要求证以了解来龙去脉啰!这是身为侦探的基本原则,千万别急着推理、妄下论断。一旦抓住线索,只要先就有价值的部分确认真伪,直到手边结集的诸多零碎事实自然成形,不必全盘皆吃。” “了解。我现在想立刻找到那名女子,问个清楚,我要重新出发!” 楠巡警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新十郎看着充满干劲的他,只是微微颔首说: “那些记在笔记本上经过确认的线索,绝对不是无用的东西。” 楠巡警点点头:“我会以这本日记为基准,重新思考,凭自己的力量找出更多线索。虽然自不量力,但经过先生教诲后,已经清楚了解自己所要追求的方向。” “听了你这番话真令人高兴。署长那边我会负责说服的,明早开始就以你独特的眼力去发掘更多线索,逐步清查过滤吧!我预计花费一周时间解决此案,所以也请你和我一样,赌上一周时间吧!虽然条件不利,但是会更刺激哦!真期待一周后能和你讨论这件案子,那么就先预祝你顺利成功。” 新十郎像念咒语似的补了一句: “冲破难关吧!” ※  ※  ※ 一周后的傍晚,楠巡警前往拜访新十郎,两人边用餐边喝着慕尼黑啤酒,楠巡警说明发现的新线索以及确认事实的经过,一旁的新十郎针对各项要点进行批评,丝毫不感厌烦。 第88页 “那么经过不断确认、过滤,累积起来的各种线索应该自然成形了吧?” 听到新十郎这么问,楠巡警有些犹豫地回答:“虽然确认后将所有事实串连在一起,的确有了个雏形,但还是有许多不合理之处,尤其是那名收到石松所送餐盘的女子的说辞,她说事情都过了这么久,早就没什么印象了,从她那里根本问不出什么,我的推理还是无法具体成形。” “我从她那里也只得到这种答案,不过却让我明了另一件事,就是那女人的确记得收到餐盘一事。所以假设餐盒这件事遇上瓶颈,是否代表可以搜索到其他线索呢?” “我没办法像您这般思路敏捷。” “那我就说出发现另一个线索的经过啰!我们知道加十已经娶妻,却没有任何请求协助加十的申诉案件,这不是很奇怪吗?要是他有妻子,应该会很担心他!于是我想办法查出他妻子住哪儿,思考有什么办法能确认以加十的观点看到的事实,以及从平作他们的观点所看到的事实是否有出入。我想到阿直说过的话,那就是加十被逐出家门后,出现前所未有的特徵一事。 “依女佣们所言,活像个天狗的加十总是穿着呢绒大衣默默坐着,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徵,也不曾看到他穿脱呢绒大衣。还有,到目前为止发现的尸块也没特别醒目的特徵。要说特徵的话,可能是身上装了什么东西,或是身体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到目前都没有发现,因此应该是尚未找到的尸块上有什么特徵才是。 “我也曾想过穿着呢绒大衣,默默坐在房内的他,会不会是个哑巴,但并没有找到任何能够暗示有此特徵的证据,所以此项论点暂且排除。如果身体有什么特徵的话,应该是在尚未发现的双眼、右耳、鼻子、左手肘到手掌、左手掌或右小腿。其中因为脸上留有右耳和鼻子被削掉的痕迹,就算畸形,总之是有此器官的。再来是右腿部位,因为发现右大腿和脚踝以下部位,因此不可能少掉中间那截小腿。虽然曾想过也许这部位有刺青或是伤疤,但依阿直所言,应该一眼就看得到,并非那种藏在衣服下的特徵。如此一来,有可能本来就不存在的器官,只剩下双眼、左手掌到手指部分。若是成人后才双目失明,不可能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我也想过会不会是单眼失明,或是装了义眼。 “到此先思考一下这件案子的特殊之处,当然是指分尸一事。若为了掩饰单眼失明、耳朵或是鼻子畸形、受伤有必要仔细依每个关节部位切断吗?脖子、肩膀、手肘、手腕、大腿、膝盖、脚踝等等,光是逐一依每处关节部位肢解,就挺大费周章,需要花费长时间以及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再依作业时间长短来思考的话,挖除双眼、削掉双耳和鼻子等等,应该需要五分钟左右。若是脸上有什么需要掩饰之处,必须予以去除的话,还得再花个五分钟,再加上肢解大体的浩大工程,在在显示能犯下此案之人绝非泛泛之辈。一想到肢解大体这项作业所伴随的风险,想必有其相对应的条件,至少为了掩怖脸部特徵,得赌上一定时间与风险处理。除了脸之外,只剩下左手肘到手掌这部位还是个疑问。那么这部位到底有什么特徵呢?是不是有文身呢? “比起这些原因,让兇手非得分尸的理由,就是本来就没有这部位。可以试着推论加十在世时,就少了从左手肘以下的部分。虽然兇手顺利杀死加十,但他知道尸体少了左手肘以下的部位,就算毁容也很容易查出死者身份。因此为了掩饰这项特徵,必须将尸体大卸八块,让人觉得缺少某部位也投什么好奇怪的。况且原本不存在的部位当然找不到,所以得想个办法让别人以为这部位确实存在,因为别的理由而消失才行。依其肢解作业状况研判,兇手肯定是有此想法才下手的。如此繁琐地肢解后,再两两凑成一包丢弃,这手法的确妙不可喻,也就说明之所以肢解得如此零碎并非为了方便弃尸,而是为了让失去的一部分肉体就算没有出现也不奇怪。如果此为分尸的理由,也就没什么可议之处了。 “不过,这么做反而画蛇添足,因为那个穿呢绒大衣的天狗,也就是加十,连和他见过六次面的女佣们也无法确切回答他到底有没有手。为什么呢?因为天狗一直都是穿着呢绒大衣沉默地坐着,女佣们每年也只有看到他穿着呢绒大衣的样子,谁也无法证明大衣下到底有没有手,相对地,也无法证明有手这回事。不难想像被逐出家门又失去一只手的加十,为何要穿大衣遮掩自己。综合以上论点,可知加十的特徵就是少了左手肘以下部位。这是我深思熟虑后所做的结论,也是一项赌注。 “于是我去拜访阿直,谎称自己是加十先生被逐出家门后认识的朋友,所以我当然知道加十先生的特徵,故意以加十先生没有左手是众人皆知之事为话题,试探阿直的反应,结果证实我的推测无误。然后又谎称自己在京都曾和加十交游,也同游过大坂、名古屋、横滨等地,顺利套出阿直的话,说她曾前往加十位于横滨的家拜访过,毕竟平作要加十搬家,也不可能搬太远吧!横滨离东京不远,经调查后发现横滨一带的协寻申报案件,加十果然在其中。我查到加十妻子佳代夫人的住处,立即和她碰面,想向她确认一些疑点。 第89页 “首先,平作命令加十迁居时,他曾前往横滨亲自指示。此外,陪同他一起前去处理的人,还有当时的秘书人见,以及那时才二十出头的实习代言小栗能文。那时平作和加十约定,命他每年杉代忌日都要来东京,给他一整年生活费。也许那时他就当着在场众人面前,承诺要是加十能洗心革面的话,考虑让他重返才川家,也不需要再对佳代夫人隐藏真实身份。从六年前重逢那刻起,法事几乎就成了亲子聚会。无论如何,从那一瞬间开始,加十註定会继承才川家,人见和小栗不可能没有领悟到这点。不过究竟能洗心革面到何种程度,还有待观察就是了。因此,母亲忌日一到就会上京的加十总是迅速钻进别馆,与其说是为了不想让别人发现,还不如说因为顾虑自己是被逐出家门的人,不便露脸罢了。 “可想而知,养尊处优的石松得知母亲忌日哥哥都会回来,心情肯定十分混乱吧!一旦哥哥重返才川家,自己就得让出继承权,也就落得什么都不是了。就像父亲对待弟弟又吉一样,只是丢给他一间马内店经营,或是像妹婿银八那样分到一间妓院。和恶鬼才川平作的万贯家产相较,经营马肉店的叔父身价犹如天壤之别。也许石松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更加苦闷,自暴自弃吧!从他打着自己是才川家继承人名号四处向人借贷的情形看来,他心中当然郁闷难解。 “再来说说我和佳代夫人碰面一事,从收到石松给的餐盒那女人口中得不到的答案,却从佳代夫人口中得知。从加十上京,一直等待他回来的两个月间,佳代夫人终于压抑不住心中不安,明知不被允许这么做,还是毅然决然寄了询问信去才川家,也收到了回信,但信中只简单写着被逐出家门的加十当然不可能留在才川家,短短几句而已。于是再也忍受不了的她,亲自上京拜访才川家,出来接待的人就是小栗能文,口气和那封回信一样,表明被逐出家门的加十不可能留在才川家。 “这回答很诡异不是吗?怎么说呢?这表示能文相当清楚信中的内容。不管怎么说,身为亲戚,对于加十行踪不明一事居然冷漠以对,丝毫不担心,以他的身份来说,不是更加诡异吗?就像我期待收到餐盒女子的回答一样,同样证明了某件事实,那就是放荡不羁的石松常喝醉酒,在她那里过夜,证明他根本不可能有时间进行分尸作业,不巧那女人对竹笋料理没什么兴趣,所以对收到餐盒的那天根本没什么特别印象。如果能杀死加十,石松也被逐出家门,才川家的继承权自然落到自己头上,能文相信自己绝对有机会,便订立杀人计划,顺利恭害加十并予以分尸。或许京子也是共犯。恶鬼之子变成鬼一点都不稀奇,人类本来就报容易变成恶。京子对于十二年前被逐出家门的哥哥根本没什么感情,只觉得有人要来抢夺财产,令她产生怨恨罢了。毕竟如此琐碎的分尸作业与杀人计划很难独立完成。” 能文遭到逮捕,经过侦讯后,证实京子也是共犯。 “千万别小看女人啊!绝对不能一味认为女人是善良柔弱、爱好和平的动物,要是相信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可是当不了侦探啊!”新十郎向羞红了脸的楠巡警耳语道。 下卷 小偷一家 天朝版 浅虫家的寡妇杉子是个热心肠的人。她的儿媳妇咲子嫁过来的时候,娘家没陪送嫁妆,一年四季的和服都是寡妇给她置办的。寡妇没有热情的笑脸,说话也不太和气,她的热心肠都体现在行动上。而咲子却觉得寡妇婆婆很难接近。这也难怪,寡妇表情威严,是个精明而可怕的女人。咲子想跟婆婆把关系搞得更融洽些,甚至想跟婆婆撒撒娇什么的,都只能是想想罢了。 当咲子知道寡妇有在商店里偷东西的毛病,而且那毛病是还一种病态的时候,愣住了。病态这东西很奇妙。寡妇以前是大富豪的夫人,威风凛凛且非常精明。如此有头有脸的人竟去当小偷,这太让人意外了。寡妇很富裕,钱多到腐烂发霉,而且家里保险柜的钥匙就在她手上,想花多少花多少。她怎么会去干那种下贱事呢? 三井和服店、金银首饰店、茶具店,都是寡妇常去的地方。那时候的商店跟现在不一样。现在,商品都摆在商店里。那时候呢,商品都放在后面的仓库里,顾客要买什么东西,店老闆要去仓库里把顾客想要的东西一件件拿到顾客面前,打开给顾客看。拿出来的东西要是少了一件,眼前这位顾客肯定就是小偷,当场就可以把他抓起来。如果是常客当小偷,店老闆连名字都叫得上来。 但是,常客偷东西的时候,店老闆并不抓,而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连声道谢。因为常客都是月底结帐,偷了多少就给他记上多少,店老闆绝对不会吃亏。说起来是偷,实际上跟买没有任何区别。对店老闆来说,偷得越多越好。这样的主顾,谢犹不及,哪里还能抓呢?所以呀,只要浅虫家的寡妇一进店门,店老闆就立刻把各种各样的商品摆在她面前,让她尽情地偷。 这种病态的小偷,家里如果只有寡妇一个倒罢了,可怕的是这种病居然遗传。咲子的丈夫正司的姐姐菊子,也是个跟她母亲一样的小偷。 菊子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嫁人,是个性格古怪的姑娘。长得虽然非常漂亮,但个性太强,神色忧郁,不爱说话,天底下好像没有一个她看得上的男人。平时动作慌里慌张,举止粗犷豪放,做事马马虎虎。这种怪人偷起东西来更是大手大脚,从商店偷回来的东西,甚至让人不敢相信是她独自拿回来的。她的大衣里子上挂着好几十条带钩子的绳子,偷到手的东西挂在钩子上,可以挂好几十件。堪称神妙至极的技巧型小偷。虽然看上去粗枝大叶,但她确确实实遗传了母亲的那些精明。她默默无言地阴沉着脸进入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的时候,也许就是又在琢磨偷东西的新方法呢。跟她母亲比起来,她称得上新一代胆大包天的、具有武士风度的、堂堂正正的小偷。 第90页 对这母女俩来说,偷和买其实是一样的。不过,她们偷东西已经是一种病态了,不偷就心里痒痒。东西偷到手以后,有一种缴获了战利品的快感。她们跟那些因穷迫而偷东西的人不同,她们并不缺东西,也不缺钱买,她们偷东西,追求的是一种病态的愉悦。 母女俩把正常买来的东西照常放进起居室的衣柜,而偷来的东西则作为战利品,悄悄藏到后边的大仓库,一有工夫就去仓库欣赏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以得到精神上的满足。那个放战利品的大仓库,除了她们母女俩以外,谁都进不去。那个大仓库,跟这座豪宅最里边的浅虫夫妇的起居室——如今寡妇一个人的起居室相连。要想进大仓库,必须通过寡妇的起居室。可是起居室永远锁着,钥匙在寡妇手上,别人背着寡妇进去是不可能的。女儿菊子倒可以自由出入母亲的起居室,还可以跟母亲一起自由出入大仓库,这也许是因为母女俩关系特别好,而且都有相同的病态吧。 大富豪家的大仓库,可以用壮丽宽广来形容。据说是花田户的一个名唤藏吉的有名建筑师,穷九年时间才建成的国宝级大仓库。在这个国宝级大仓库里,战利品是怎样陈列着,谁都没见过。但是,想像着气质高雅的寡妇和粗犷豪放而容貌端丽的菊子悄悄走进仓库,凝神静气地、忘我地欣赏自己的战利品的情景,咲子除了感到恐怖以外,也不能说体会不到某种难以言传的美感。 这真是个奇怪的家庭。不光偷东西这件事情使人觉得奇怪,其他许多方面也都让人觉得奇怪。 就拿吃饭来说吧。寡妇和菊子呢,在寡妇的起居室里吃,伺候他们的佣人是一个叫蕗丫的小女孩。而咲子和她的丈夫正司呢,则是在他们自己的起居室里吃,伺候他们的佣人是一个叫竹丫的小女孩。正司的弟弟一也是个大学生,在他自己的起居室里吃,伺候他的佣人是一个叫花丫的小女孩。 这简直就像住旅馆呀。家里明明有那么一个大餐厅,但就是不用。当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原因。这家人的作息时间谁跟谁都不一样,很难凑到一起吃饭。寡妇起床最晚,要上午九点多才能起来。咲子总是在寡妇洗完脸化完妆的时候,在起居室外边过道的地板上跪下,恭恭敬敬地请安: “母亲,早上好!姐姐,早上好!” 绝大多数时候,一天都只见这样一面。如果有事找咲子时,寡妇一般会派佣人过来叫她。寡妇偶尔也亲自过来,但菊子从未往咲子这边来过。这倒不是因俩人关系不好。菊子并不讨厌来自小户人家的咲子,也不是看不起她。咲子对此心存感激,却又总觉得自己跟婆婆和大姑子不像是一家人。 咲子跟正司是自由恋爱结婚的。这在明治时代可是新鲜事,而且咲子只不过是一个小餐馆的老闆的女儿,店里人手不够,咲子每天都得给客人添酒上菜、刷盘子洗碗。 咲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当时还在上大学的正司一起坠入爱河的。当她知道正司是大富豪的儿子以后,认为俩人的家庭悬殊太大,将来肯定结不了婚,首先正司的母亲和家里人就不会同意。这在当时是很容易理解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正司的母亲没有反对。于是,正司大学一毕业就跟咲子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正司二十二岁,咲子十八岁。咲子成为浅虫家的少夫人是去年的事情。来浅虫家一年了,婆家的秘密知道了不少。原来,寡妇杉子不反对正司跟咲子的婚姻是有原因的。浅虫家的人有麻风病,那个时候叫癞病。有这种病的人是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儿媳妇的。比起癞病来,偷东西的病态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咲子很讨厌还在上大学的小叔子一也。一也非常聪明,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毕竟他有那么聪明的母亲和姐姐呀。奇怪的是这家里只有正司不聪明。虽然在世人的眼里说不上笨,但在家里就明显是个傻瓜了。一也从来就把哥哥当傻瓜对待,捎带着把咲子也当成傻瓜。他见到咲子的时候,嘴角总是浮现出一种讽刺的浅笑,瞥她一眼之后,便立刻把脸扭到一边。这种态度比直接说讽刺的话,更要让人难以忍受,所以咲子特别愤怒。 一也把浅虫家的人有癞病的事,毫不忌讳地说给咲子听,就好像他不是这个家里的成员,这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似的。 寡妇的亡夫浅虫权六,对外宣称是病死的,其实是自杀的。自杀的经过很吓人。他知道自己得了癞病,而且感觉有发病徵兆的时候,就到处打听癞病是怎么回事。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得了这种病,结果发疯发狂,乃至自杀。自杀的样子非常悲惨。他先用刀把感觉要长癞的地方的肉剜下来,再把脸上的皮剥下来,最后剖腹自杀。 咲子没有马上相信一也的话,但也没去问丈夫。证实一也的话,反而是件可怕的事情。她已经感觉到这个家有些奇怪了。 咲子经常看见一个男人大摇大摆地频繁出入浅虫家。这个人好像跟浅虫家走得很近,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浅虫家的人对他又敬又怕。开始咲子还以为他是亲戚里一个特别能服众的长辈,没想到有一次正司生病,这个人竟穿着白大褂,提着药箱过来了。原来他叫花田,是个医生,开着一家诊所,根本就不是浅虫家的亲戚。 花田一来,就钻到寡妇的起居室里喝酒,每次都喝得满脸通红才回去。寡妇好像在他手里有什么短处。后来一也跟咲子一说,咲子才恍然大悟。原来浅虫权六知道自己得了癞病,发疯自杀的事,外人只有花田知道。作为医生,他给权六开了一张病死的假证明书,浅虫家的家丑这才没有外扬。其实咲子在一也说这些话之前,也想到这一点了。 第91页 咲子的丈夫正司是浅虫家的次子。菊子上边还有一个叫博司的长子,今年二十七岁。不过,长子博司现在不在日本国内。父亲死后还不满百日,他就跑到外国去了,五年了,一次都没回来过。听说已经在外国结婚,没有重履日本的意思了。寡妇和菊子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就当他死了。这个家怎么回事?怎么这样没人情味儿啊?咲子刚知道家里还有一个哥哥的时候,真不敢相信,觉得这是一个谜。不过仔细一想,又明白了。博司不回日本的原因,说不定就是得了癞病。 常到浅虫家来的外人,还有个名叫野草通作的男人。每个月的月底他肯定要来一次,是个很奇怪的人物。身上穿着高档服装,很像个衣食无忧的隐士。不过,据女佣人竹丫所说,这人的人品不好。 竹丫说,野草通作来的时候,佣人们给他上的茶点,他碰都不碰。临走的时候,佣人给他把点心包好,意思是让他拿回家慢慢享用。不料这野草通作却抓起点心包,砸到佣人身上,说什么:这里边有毒吧?你们想把我毒死啊?竹丫皱着眉头说,她特别讨厌那个男人,但不知道他的来歷。现在家里的佣人都是小女孩,上岁数的一个也没有。 佣人们说,花田医生是寡妇的情夫,所以才敢那样大摇大摆地出入浅虫家。浅虫家的长子博司出国前,搞大了野草通作的女儿的肚子,野草通作在每个月底固定的时间过来,就是来替女儿要抚养费的。 以前,正司跟咲子说过,博司以前确实有个恋人。博司出国的时候非常捨不得离开她,但还是抛下她一个人走了。 咲子忍不住去问丈夫正司:“野草先生到底是干什么的?” 正司厌烦地把脸转到一边,说:“那小子,以前是我们家的佣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发起来的。那种下贱东西,别理他!” 咲子想,这个野草通作,肯定也知道正司的父亲权六因得癞病发疯自杀的事。花田医生一个人处理不了,当然要有人帮忙。找谁帮忙呢?不用说,要找信得过的佣人。野草帮了主人的忙以后,抓住了主人的把柄,就不再当佣人,但一到月底照样过来拿钱。反正浅虫家有的是钱。 当时,癞病不被认为是传染病,而被认为是遗传。咲子想,癞病既会遗传给自己的丈夫,那当然也会遗传给自己的孩子。 咲子感到绝望,眼前一片漆黑。怎样才能摆脱这种命运呢?咲子已经怀孕了,但丈夫正司还不知道。当她意识到自己怀了孩子的时候,非但没有一丝欢喜,反而像听到了恶魔的死亡宣告,因为她已经从一也那里知道了浅虫家有可以遗传后代的癞病。 咲子觉得寡妇和菊子真可恨,她们认为我咲子出身下贱,就满不在意地接收我成为这个有癞病的家庭的一员。丈夫正司就更可恨了,他知道自己找不到门当户对的老婆,就设法把我这个出身下贱的女人骗到手。 咲子想到这里怒火万丈,质问正司:“你找我这样一个家里开小饭馆的女人当老婆,是不是觉得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就算嫁给有癞病的也要忍气吞声啊?这个家我不能待了!” 正司虽不是特别聪明,可作为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的机灵和狡猾还是有的。恐怕他早就料到会有被咲子知道的这一天,遂非常冷静地对咲子说道:“我对你隐瞒了我父亲有癞病的事,确实很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想,我怎能对一个我喜欢的姑娘说我自己的父亲得了癞病,发疯自杀了呢?我隐瞒这件事并不是恶意。父亲因得了癞病、精神崩溃而自杀的消息,对我来说也是晴天霹雳。在这被诅咒的命运面前,我茫然不知所措。其实直到父亲自杀,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有癞病。恐怕父亲也不知道他自己有癞病。正因为一直不知道,一旦知道了才会发疯、发狂,乃至自杀。请你理解我们全家痛苦的心情,原谅我,不要离开这个家!” 听正司如此一说,咲子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对正司还是有感情的。 “得了癞病,脸上手上脚上的皮肤都会烂掉吗?”咲子嘆了口气,问道。 “你别跟我说这种话好不好?我特别担心我发病,每天连镜子都不敢照。听说开始发病的时候,额头和眉毛那块儿油亮油亮地放光,好像要长瘤子似的发硬。父亲死的时候我才十几岁,还不知道癞病是怎么回事,也没注意到父亲什么地方不正常。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每天早晨照镜子时是何等胆战心惊。”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你哥哥真是个正直纯洁的人。为了不伤害自己心爱的人,只身跑去国外。跟你哥哥相比,你是个卑怯的傢伙。我更生你的气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哥哥太神经过敏了,癞病的症状还一点儿都没有呢,他就吓得坐立不安,跑到国外去了。国外又没有治疗癞病的名医,慌慌张张跑去国外,有什么意义呢?而且他也结婚了呀,外国女人就能被随便欺骗吗?他怎能算是一个正直纯洁的人呢?” “你哥哥真的结婚了吗?” “反正他在信上是这么说的,还说永远都不会回日本了。听从国外回来的人说,他娶了一个很不正经的外国女人,整天酗酒度日,身体都垮了。” “不管怎么说,你们家的癞病也好,自杀也好,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嘛!” 第92页 “是不错。怎么说呢,那是这个家的癌症。以前那些佣人们,一听说我父亲是因癞病而自杀的,马上就接二连三地请长假走人,有的当天就熘之大吉了。父亲死后的第一个星期,家里连一个佣人都没有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家里连一个上了岁数的佣人都没有。 老爷浅虫权六自杀事件发生以后,寡妇那威风凛凛的态度和处理事情时的果断作风,显示出她是一个杰出的女人。她认为被动地瞒着佣人们反而不好,就索性把癞病和自杀的事情和盘托出。她磊落大方地对佣人们说,如果不愿意在有癞病的人家里干的话,尽管辞掉活计另寻高就,但是希望大家等办完葬礼再走。另外,还希望大家离开后不要到处乱说,对父母兄弟妻子丈夫都不要说,说完又发给每人一大笔钱。寡妇的策略非常成功,佣人们拿了钱走人了,浅虫权六因癞病而自杀的秘密也保住了。由于死者是把身上的肉剜掉,把脸上的皮剥下来以后自杀的,葬礼上就没有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早早地装进一个白木棺材里,由花田医生向参加葬礼的亲友们解释说,浅虫权六先生得了一种特殊的传染病,为了大家的健康,就不搞什么遗体告别仪式了。 经歷了这么大的一个事件,寡妇虽未失度慌神,却也落下了一个爱在商店里偷东西的奇怪毛病,既让人觉得是种讽刺,又让人觉得可怜。 咲子开始体谅寡妇了。她开始认为,在这个家里,她跟寡妇的境遇是相同的。寡妇也是在根本不知道浅虫家有癞病的情况下嫁到浅虫家来的,而且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之下生了好几个孩子。当她知道了这些孩子的血液里都流着癞病的血的时候,悲痛的程度可想而知。这么一想,咲子就不生气了。寡妇对咲子的关心是不露声色的,表面上若无其事,实则饱含着对咲子的深深同情。咲子一旦想通之后,再看到那个又有气派又态度凛然的寡妇,便会想起寡妇内心深处的悲伤,禁不住自我反省起来。自己也该像寡妇那样,不对命运低头,再大的悲伤也要埋到内心深处。 从这个家逃走当尼姑去吧——咲子常这样想。然而,在她犹豫不决的过程中,腹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本想趁着谁都不知道的时候把孩子打掉,没想到被寡妇看出来了。打掉孩子去尼姑庵的计划,看来是无法实现了。 以前咲子一想到自己是个出身卑贱的儿媳妇就抬不起头来。现在情况不同了,她怀上了浅虫家的孩子,应该硬气起来了。但是,她怎么也战胜不了盛气凌人的寡妇婆婆,也只能被那个总是使人感到虚无缥缈的菊子的气势所压倒。一也除了挖苦人以外,并不让人觉得可怕,于是,在这个家里,一也就成了跟咲子最合得来的人了。 最近,一也开始摆弄一架进口的照相机,这跟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很不相符。 “怎么?一也开始偷东西了吗?你的血管里到底流着爱偷东西的血啊!”咲子说。 “哼!我的血管里才没有爱偷东西的血呢。我的血管里流的是天才的血!你老公的血管里怎么就没有天才的血呢?真是奇怪,在这个家里,血管里流着傻瓜的血的,恐怕就你老公一个人吧?太奇怪了!不过,他的血管里可能也没有癞病的血和偷东西的血。这么一想,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这个家里忍耐下去了。对你这个光临癞病家族的小饭馆老闆的女儿来说,可是一个帮你壮胆的想法呢。” “你算什么天才?上了几天大学,尾巴就翘到天上去啦?看着就让人噁心!” “哈哈!傻瓜!你懂什么?算了算了,我给你照张相吧!你尽量打扮漂亮点儿!” 一也突然对照相感兴趣起来,从女佣到来客,见谁给谁照。那是一种很古老的照相机,大木箱,蒙着黑布,照完以后还要自己沖胶捲,自己洗照片。开始的时候总是失败,后来就越照越好了。一也迷上了照相,白天照,晚上沖洗,忙得不亦乐乎。 浅虫家原来是地方上的大财主,不但拥有良田千顷,还拥有海拔两千米以上的高山。山林就是源源不断的财源,十年之前,在浅虫家拥有的山上发现了石油,一下子就发了大财。浅虫家的金钱,来得就跟自来水似的那样容易。 浅虫家要成立石油公司,这下可把能力很差的正司忙得够呛。但是,能力很差的正司干得不错,在公司管理方面,一点儿都显不出他的能力很差——因为精明的寡妇杉子在后面指挥,每个指令都是她发出来的。正司没有发号施令的才能,但也没有野心,这样的人不会对寡妇产生威胁。年仅二十三岁的正司当上了总经理,咲子以前认识的那个书生变得一天比一天有本事了,使她深感吃惊。咲子觉得正司有出息了,人也变得可爱了。跟刚结婚的时候大不相同的是,前来拜访正司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威风凛凛的大绅士、大商人。正司跟这些人在一起,一点儿都不显得逊色,这么年轻就像个大人物了。于是,咲子也得摆脱小饭馆老闆的女儿的小家子气了,她得跟正司以同样的速度威风起来,但总觉得有点儿力不从心。 一天下午,花田医生大摇大摆地走进咲子的房间,一点儿不客气地对咲子说:“我说,浅虫家的少奶奶,你嫁到浅虫家以后,我是第一次到你这儿来向你问好。正司的眼光就是高,你可是一个罕见的美人儿啊!以前给正司看病的时候我见过你,那时候你土里土气的,可现在呢,简直就是出类拔萃的浅虫家的少奶奶呀!好!好!太好了!这要不是天资聪颖的话,哪能出落得这么大方!拿得出手,拿得出手,见什么高贵的客人也不给浅虫家丢人。当家的这就安心啦。好!好!太好了!佩服!佩服!” 第93页 花田医生夸张地拍咲子马屁。他的右手拿着一瓶威士忌,左手拿着一个酒杯。今天寡妇和菊子都不在,花田医生想让咲子再陪他喝会儿酒,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佣人们喜欢说长道短。也许你早就知道了吧,你婆婆和你大姑子只要一出门,就会带回很多东西来。你婆婆也经常给你买衣服,这是她的一片心意,你要好好感谢她才是。” 真不知道是谁喜欢说长道短! “您大白天的就喝这么多酒,要是有人得了急病来找您怎办?”咲子问道。 “没关系,东京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医生。再说了,我也就是个杂牌医生。以前懂点儿中医中药,又学了点儿西医,瞎对付罢了。我儿子比我可强多了,三年前从医学院毕业,医术比他老子我还要高明。特别是给女人看病,看得那个仔细,就更别提了。下回你生病就找他。对了,你不是怀孕了吗?生下来就是浅虫家的长孙!恭喜恭喜呀!” 咲子认为花田医生这是在戏弄她。这么挖苦人,也太残酷了吧?咲子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带着哭腔说道:“花田医生,一个孩子刚生下来,血管里就流着癞病的血,您不觉得这是很可怜的事情吗?” 花田医生没想到咲子已经知道了浅虫家有癞病遗传的事,觉得有点儿吃惊。他眨巴了几下惺忪的醉眼,唿唿地吐着臭哄哄的酒气,说道:“正司这小子,也太没城府了。年纪轻轻就当了总经理,我还以为他长出息了呢,闹了半天还是那个天生的傻瓜!他跟您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干什么,真是吃饱了撑的!” “不是我丈夫跟我说的,是一也跟我说的。他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似的,说起来连讽刺带挖苦的。” “原来是一也这小子跟您说的呀!”花田满脸不高兴,“那小子真不是个东西。您说这亲兄弟也是什么脾气的都有,像正司就稳稳噹噹的,而一也呢,毛毛腾腾的,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花田讨厌一也,说起一也来特别不痛快。 “浅虫家的少奶奶,您呀,就把那些个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吧。您别小看这一个忘字,那可是最好的良药。您这一忘啊,就没有什么癞病的血啦!您要是把癞病的血也忘了,把小偷的血也忘了,血管里就都是好血了。您整天这么闷闷不乐的可不好。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快乐地生活吧!这世上的人,谁不是在忘却中活着呀?” 花田这一番话还真起到了安慰咲子的作用。他虽然毫不客气,不讲礼貌,比在自己家里说话还随便,但好像并没有坏心。 第二天,寡妇把咲子叫到她的房间,确认了一下周围没有别人,便盯着咲子的眼睛说道:“你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一也那孩子真是混蛋,他要是不跟你说那些没用的废话,你就能过得挺幸福的。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办法了。我一直到现在都瞒着你,应该向你道歉。你呢,也不要想不开,要好好儿跟正司过日子,把孩子生下来,好好儿培养他。你是个又聪明又稳重的好孩子,嫁给正司,确实委屈你了。我们家正司呀,可是捡了个大便宜,我真替他高兴啊!以后呀,你还要接我的班,将来这个家就靠你啦!拜託啦!” 寡妇拉着咲子的手,推心置腹地跟咲子拉家常。婆媳俩没什么秘密了,感情上的距离也缩短了。寡妇继续对咲子说:“菊子要跟花田医生的儿子结婚了。我还以为这丫头要剩在家里头,一辈子让我管饭呢。这回我可把肩上这个大包袱放下了,我可以安心了。花田医生的儿子今年也是二十五岁,跟菊子同年,医术比他的父亲还要高明,虽然还很年轻,已经是个远近闻名的好医生了。” 说到女儿的婚事,寡妇越说越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菊子要结婚的事,一家上下全都知道了,全家人和佣人们都很高兴,只有一也一个人闷闷不乐。花田讨厌一也,一也同样讨厌花田。他认为姐姐简直就是嫁给魔鬼,简直就是一个牺牲品,可以用怒火万丈来形容他的心情了。 迄今为止一直对结婚不感兴趣的菊子,婚事定下来以后,忙得不亦乐乎。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般都是有所准备的,可是菊子由于一直没有结婚的打算,什么都没准备。这回决定嫁给花田医生的儿子了,当然得忙着买东西,买东西一忙起来,偷东西也就跟着忙了起来。连买带偷,足够三个姑娘结婚用的东西转眼之间就置办齐了。寡妇和菊子这娘儿俩连买带偷,那还不快?不但快,而且净是好东西呢。后边的房间里摆满了大衣柜,个个儿装得满满,仓库里边都是高档服装和金银首饰。 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菊子的表情一天天明快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女性之美在她身上以惊人的速度展现出来,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回头看她几眼。咲子也被菊子的美貌所吸引,并且为她感到高兴。可是,一想到菊子的血管里不但流着癞病的血,还流着小偷的血,又觉得她很可怜。 只有一也不像大家那么高兴,而且用一种讽刺意味的目光看着心情愉快的姐姐。一也的态度也不难理解。血管里流着那样的血,还能高高兴兴地当新娘?难道不觉得可怕吗?一也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花田父子的做法。明知道菊子的血管里流着癞病的血,还要娶她。难道那个粗暴无礼的花田医生,具有神那样的广阔胸怀吗?一也怀疑花田医生的动机。在一也心目中,花田医生简直就是一个恶魔。他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也认为花田家娶菊子肯定是个阴谋,这阴谋一定是阴险、残酷、超出一般人的想像。然而,这是个怎样的阴谋呢?一也猜不透。不过,咲子没有想那么多,她只在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她肚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离出生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第94页 ※  ※  ※ 还有十天就是菊子的婚礼,就在大家高兴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的时候,浅虫家出事了。 大富豪浅虫家有个很大的庭园,庭园的边缘下边是五十多尺的悬崖。那天,在悬崖下边住着的一家人家上来对浅虫家说,有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跟崩落的三四块大石头一起掉下去了。人们赶紧跑下去,只见掉下去的那两人一个是花田医生,一个是野草通作。当时两个人的唿吸都非常微弱,还没来得及喊医生,就先后死去了。 花田医生大白天时又在浅虫家喝起酒来了。他正喝酒的时候,野草来了。花田医生本就喝醉了,仍不停地喝;而野草呢,不要说酒了,就连佣人端上来的茶水和点心都不碰一下。俩人一起聊天的时候,一也来邀请他们去庭园里照相。在宽阔的草坪上照相的过程中,不知怎的,俩人口角起来。一也见状,亦不劝架,转身回房间里去了。后来俩人吵着吵着扭打在一起,最后便扭打到悬崖边上,掉下去了。 俩人因为打架,一起掉下悬崖摔死,这自然怨不得谁,只好自认倒霉。但奇怪的是,没人知道野草通作住在哪里。怎么通知他的家人呢?浅虫家的人都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寡妇说,野草没对任何人说过他住在哪儿,自己也忘了问。野草怀里有一百张崭新的十元钞票——一千元,这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这笔钱用非常漂亮的包装纸包着,并未和野草身上的另外一些钱放在一起。看来若不是准备送人的,就是别人刚送给他的,总之是一笔特别的款子。警察也觉得有些奇怪。然而两个人打架,要是只死了一个,另一个就要抓起来判罪;既然俩人都死了,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事件登报之后,等着野草家里的人来收尸就行了。 果然,报上刚登出来,自称是野草的老婆的女人就找上门来了。那女人三十岁出头,长得挺漂亮,穿得花里胡哨,说起话来虚张声势,就像个酒吧女。 “您说怪不怪,我丈夫活着的时候就总说,没准哪天会被人杀了,还真被他给说着了!”女人说。 “说过被谁杀了吗?”警察问。 “这个呀,我也不知道。不过呢,我倒是常听他说,那个医生够危险的,又喝茶又喝酒的。” “这就对了。你丈夫就是跟那个医生打架,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的。不过,那个医生也死了。我看你也不用追究了,你说呢?” “那就这样吧。”女人说完,便把尸体领回去了。 然而到了第二天,女人竟又带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二十多岁的俊俏小伙子找到警察,说老太太是野草的前妻,小伙子则是野草的儿子。据老太太所说,野草在浅虫家当佣人的时候,他们全家都住在浅虫家下人住的房子里。老爷得急病死了以后,野草请长假离开浅虫家,跟前妻和儿子不辞而别,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过了几年,找到野草住的地方一看,野草已经成了有钱人。前妻哭着找上门来,浅草马上答应每月给她三十元,再一哭求,就答应给五十元。当时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野草死了以后,从他现在的老婆那里得知,野草的钱根本不是干活儿挣来的。不干活儿怎么来钱呢?什么都不干,每月有一千元收入,这事不蹊跷吗?野草死后,虽没有从他家里翻出银行存摺什么的,但现在总算弄明白了,每月这一千元,都是浅虫家给的。野草现在的老婆直到丈夫死了,都不知道他跟浅虫家有来往。野草的前妻也说,野草从未说过老爷得癞病和自杀的事。 警察认为,浅虫家每月给野草一千元巨款,而且连续给了五年,这里边肯定大有文章。野草肯定掌握着浅虫家的秘密,而且是个绝大秘密。从这个角度分析,野草应该是他杀。浅虫家那个绝大的秘密,肯定跟老爷浅虫权六的死有关,那么,医生花田一定也掌握着那个绝大的秘密,也从浅虫家得到了好处。这两个掌握着浅虫家秘密的人,都想杀死对方,自己一个人独占好处费,这是很可能的。另外,从浅虫家的角度来分析,把这两个掌握着浅虫家秘密的人同时干掉,就可以保证秘密永远不会泄露。可以肯定地说,浅虫家具有更强烈的杀人动机。 野草的儿子对警察说,两个人跟三四块大石头一起掉下悬崖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断崖又不是米粉做的,俩人打架也不会引起地震,石头怎会那样简单地崩落呢?——咱们到断崖那边去看看就明白了,浅虫家的断崖垒得很结实,绝对不是人一踩上去就能崩落的,肯定是有人事先在那几块石头上做了手脚。 警察听了野草的儿子的话,笑了:“就算是有人事先动了手脚,但谁让他们往上踩他们就往上踩呀?他们又不是三岁孩童!你父亲分明是个敲诈浅虫家的恶人,你还有胆量说这些!照你这么说,被敲诈的反而是大坏蛋,敲诈别人倒是理所当然的吗?” 警察的一通嘲讽,使野草的儿子动起脑筋来,心想:警察这样一说倒提醒了我,就算能把兇手抓到,一分钱都到不了我的手里,若能掌握浅虫家的秘密呢,每月至少能拿一千元,这种赚钱的买卖不干白不干!就算花点儿本钱,一旦掌握了秘密,很快就能把本儿捞回来。五年前浅虫家的佣人们一齐请了长假,只要找到那些佣人逐个问问,准能问出点儿什么来。就算不能掌握秘密的全部,只要我对浅虫家说,我是野草的儿子,再抖落出些许秘密,他们肯定就会吓得浑身发抖,老老实实按月给钱! 第95页 这小子,还真挺狡猾的。 于是,这小子根据母亲的回忆,东奔西走,先后找到了住在横滨的才月、住在荏原郡矢口村的尾金,以及从浅虫家故乡来的远亲。您别说,他还真有两下子,花了十来天功夫,真把所谓秘密给打听出来了。 原来浅虫权六是因得了癞病发疯自杀的,可是浅虫家请花田医生帮助隐瞒实情,对外宣称是得一般急病死的。花田医生当然也会敲诈浅虫家。野草的儿子愈发肯定自己的父亲和花田医生是被浅虫家谋杀的了。如果掌握了浅虫家杀人的证据,那就不是每月一千元的问题,让他把家产分一半过来他都要分!好运来了!野草的儿子暗自高兴。他本打算进一步调查,把杀人证据弄到手,但对一个没当过侦探的人来说,那可不是件容易事情。 索性先去诈他一把再说!想到这里,野草的儿子立刻闯到浅虫家大喊大叫,说浅虫家杀了花田医生和自己的父亲野草通作。 寡妇厉声喝道:“你说我们浅虫家杀了花田医生和你父亲,你有什么证据?再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可就不客气了!” 野草的儿子见寡妇跟他要证据,一时傻了眼。但他不想就此罢休,便声嘶力竭地叫道:“畜生!还用得着证据吗?他们两个掌握着你们家有癞病遗传的秘密,你们杀人灭口,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没错!我们浅虫家确实有癞病遗传,但是,有癞病遗传跟杀人是两码事!你从哪儿进来的,还从哪儿滚出去,再到这里说这些混帐话,我跟你没完!癞病遗传是我们家逃脱不了的命运,我们从来就没有害怕过!你以为说我们杀了人,说完就算啦?走!跟我一起见警察去!” “哼!傻蛋!谁跟你去见警察!浅虫家有癞病遗传,这可是你红嘴白牙亲口说的!你把你自己刚才说的话记住喽,明天我就让这件事传遍全日本!”野草的儿子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寡妇不慌不忙地叫住了他,“以前,我每个月给你父亲一千元的封口费,这你都知道了吧?你要是也能像你父亲那样替我们浅虫家保守这个秘密,跟你父亲一样,我每个月也给你一千!怎样?能为我们保守秘密吧?”寡妇说完,拿出一千元钱,放到了野草的儿子面前。 “哈哈!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要是能这样对待我呢,我当然不会给你四处乱说!我的嘴巴一向很严实喔!”野草的儿子喜出望外。 野草的儿子把那一千元钱塞进怀里,得意洋洋地走出浅虫家。不料刚一出门就被警察抓住了。那个警察在警察局见过他,认为他来浅虫家肯定没好事,当场盘问了几句,又从他怀里搜出一千元钱。这下子警察更觉得他可疑了,索性把他带回局里进一步审问。 “什么?敲诈勒索?您看我像那样的人吗?这是浅虫家女主人送给我的,您要是不信,去浅虫家问问吧!”野草的儿子满不在乎地对警察说道。 警察去浅虫家问寡妇。寡妇答称,这是她送给野草的儿子的,跟敲诈勒索无关。 但是,警察的第六感被触动了,他们觉得这里边肯定有问题。野草的儿子说过,两个人打架,又不是地震,怎么会引起三四块石头一起崩落,人也跟着掉下去摔死呢?这要好好打探一下才行。 ※  ※  ※ 浅虫家有钱有势的,万一搞错了不好交代,警察局决定请结城新十郎帮忙。新十郎和泉山虎之介、花乃屋因果、胜海舟一行四人来到断崖,进行了绵密的调查。崩落的石头共有四块,那四块石头崩落以后,对剩下的石头并无影响。剩下的石头都没有崩落的迹象。 调查完现场,他们又挨个调查了浅虫一家以及跟浅虫家有关系的人。浅虫家有癞病遗传,老爷浅虫权六发疯自杀,这些事全都查清楚了。浅虫家确实挺可怜的,但是,如果他们杀了人,再可怜也没办法。 调查告一段落,新十郎愁眉不展。跟警察分手之后,新十郎等一行四人策马来到区役所※。因为新十郎打算调查五年前浅虫家佣人的原籍。(※日本旧时行政机构,类似今日的区政府。) 新十郎说:“我要一个挨一个走访五年前在浅虫家干过活的佣人,你们对这个是不是没兴趣啊?” 虎之介傻乎乎地说:“那些佣人,跟这回这个杀人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嘛,现在还说不好。但是,从他们那里,说不定能找到一些花田和野草是被什么人用什么方法杀死的线索,还可以打听到跟这回这个事件有关的秘密。不管怎么说,花田和野草都是掌握着浅虫家秘密的人。我们现在可以想到的是,浅虫家具有杀死掌握着浅虫家秘密的人,但这只不过是一般性的推测。当时在浅虫家干过的佣人现在一个都不在了。当然啦,就算有什么线索,人家也不一定会痛痛快快告诉我们。”新十郎说。 “嗯,”花乃屋频频点头,用显示自己一贯正确的口气说,“慧眼,慧眼呀!从这里开始是最合理的顺序。再辛苦我也跟你去!” 听花乃屋这么说,虎之介当然不能说不去,所以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跟新十郎和花乃屋一起上路了。虎之介心里很明白,省略了该履行的手续,出了差错就麻烦了。 以前在浅虫家干过的七个女佣人被找到了四个,从这些女佣人那里没有得到什么新东西。当时浅虫家的男佣人有三个,除了野草通作以外,还有一个花匠,一个车夫。可是这两个男佣人找来找去都没找到。 第96页 从几个女佣人的证词里,新十郎发现有一点跟目前掌握的情况不同。新十郎跟每个女佣人的对话都有这样一段: “浅虫夫人跟她的女儿菊子每个月买多少东西呀?” “这个嘛,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有时在一家店里就花五千到一万,买金银首饰花得就更多了。” “听说帐单上写着的有一半都是偷的?” “什么?” “听说浅虫夫人跟她的女儿菊子都有偷东西的嗜好。” “什么?偷东西?这怎么可能呢?夫人和小姐不可能偷东西的!” “哦?在东京,浅虫夫人跟她的女儿菊子都有偷东西的嗜好,这可是尽人皆知啊。” “这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不可能,不可能的!” 到目前为止已经调查了四个女佣人。四个女佣人都勉勉强强地肯定了癞病的事,但对偷东西的事都是坚决否定的态度。 新十郎想找到另外两个男佣人,但是谁都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听说车夫离开浅虫家以后,用女主人给的钱开了一家小酒馆。当时连女佣人都能拿到一千以上,他怎么也比女佣人拿得多,足够开一个小酒馆的本钱。但这小子特别爱喝酒,结果把自己的酒馆喝倒闭了。从这小子后来没有去浅虫家敲诈女主人这一点来看,他知道的事情也不见得比那四个女佣人多。大概也没有参与处理浅虫权六的尸体这样的机密大事。 后来总算在浅虫的老家找到了一个认识车夫的人。那人皱着眉头说道:“那小子呀,家里兄弟三个,他是最小的,也是最能喝酒的,喝起来不要命。三年前见过他一次,后来就不知去向了,我还挺担心的呢。” “他今年多大了?”新十郎问。 “应该是四十岁吧。有老婆,也有孩子,一家五口,老婆孩子真可怜呀!他老婆也是从我们村出去的,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听说现在住在东京的贫民窟里,靠打工养活着三个孩子,唉!可怜呀!” “他跟他老婆离婚了吗?”新十郎又问。 “没有。听说有时还去他老婆那儿要钱。他拿到老婆挣的血汗钱,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夫老婆的娘家倒是找到了,也没得到什么新消息。 花匠呢,就更不好找了。听说花匠的老家是秋田县,于是新十郎等人不辞劳苦地跑到了秋田县。 花匠老家的人挠着头皮说:“谁也不知道那小子跑哪儿去了。那小子,十三岁就开始跟东京的一个花匠师傅学手艺,二十一岁的时候,花匠师傅把他介绍给浅虫家。干了也就是五六年吧,后来听说他不干了。没听说他娶妻生子,大概还是单身一个吧。唉,都三十一二了,也该成家了。不过,我们还真不知道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花匠这边比车夫那边还好点儿,至少打听到了花匠师傅的住址。 回到东京,新十郎他们立刻就去找花匠师傅。花匠师傅也挠着头皮说:“这小子,真不像话,跟我学了那么多年的手艺,也不知道来看看师傅。我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这小子手艺不赖,别人干不来的,他拿过来就干。而且特别骄傲,别人修剪好的花木,他要是看着不顺眼,拿起剪子就剪。为这得罪了不少人,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来往,恨他的人很多,说不定早就被谁给杀了呢!” 看来这两个男佣人是找不到了,新十郎只好去找剩下的那几个女佣人。这回找到了一个名字叫津根的原浅虫家的女佣人,人长得很漂亮,已经嫁到了神乐坂一个商人家里的,今年二十五岁。 “我从报上看到了这个消息,果然出事了。”津根说。这个以前的女佣人跟已经见过的那几个不一样,挺爱说的。 “您想起什么了吗?”新十郎问道。 “怎么叫想起来了?那么吓人的事情,我忘得了吗?那时候跟我在一起在后面的正房里干活的女佣人叫小野舞三,当时她三十五岁。那是初春的一个下午,才三点多钟就听见有人关门,我过去一看,正在关门的是夫人,浅虫小姐呢,好像在走廊里放哨。浅虫小姐看见我,马上对我说,快去把花田医生叫来!我把花田医生叫来以后,小姐严厉地命令道,不叫你们,谁也不准过来。一家人晚饭都没吃,一直到半夜十二点,家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到了后半夜,所有的佣人都被集合起来,女主人对我们说,老爷因为察觉自己是癞病,发疯以后自杀了。夫人嘱咐我们,愿意离开就离开,但是绝对不能把老爷得癞病发疯自杀的事情说出去。当时我们都表示离开,她要求我们葬礼参加完葬礼再走,然后送给我们每人一大笔钱。” “没人帮忙收尸吗?” “女佣人一个都没去。只听见男佣人野草和花匠甚吉被叫进去了,一直没有出来。车夫马吉把棺材拉来了,但只是搬到走廊里待命,没有进里边去帮着收尸。那时候正司少爷和一也少爷还都是小孩子,也没让进里边去。女佣人们聚集在一起,除了担心什么忙也帮不上。直到葬礼结束,我也没看见野草和花匠甚吉。大概是为了防止他们泄密,让他们先走了吧。我离开浅虫家的时候,女佣人已经走了多一半了。那天我看见野草悄悄回浅虫家来了。野草和花田医生敲诈主人家是当然的事。老爷根本就不是自杀,是有人把他给杀了。” 第97页 “是谁把他杀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津根笑了笑,又说,“我是伺候夫人和小姐的,还知道一个秘密:小姐怀过孕!一直呆在闺房里根本就不怎么出门的小姐,怎么会怀孕呢?这个秘密呀,只有我和小野舞三知道。”津根说到这里,既得意扬扬,又意味深长地笑了。 “小姐肚子里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我离开浅虫家的时候孩子还在肚子里。有花田医生在呢,总会有办法的。” “您认为那孩子的父亲最有可能是谁呢?没关系,您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这我可不知道。能够到后边去的男人,也就是老爷,大少爷博司,还有花田医生——除了这三个人没别人哪。” “博司的朋友呢?” “博司的朋友是不能随便到后边去的。” 这可是个意外的收穫。可是,最重要的人物博司跑到外国去了,还有唯一的一个知道浅虫家秘密的人是去向不明的花匠甚吉。到国外去找博司是不可能的,只能再去找甚吉。于是,新十郎他们再次来到花匠师傅那里。 “甚吉的朋友您有认识的吗?如果有的话,您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吗?”新十郎问。 花匠师傅道:“您上来我不是已经跟您说过了吗?那小子骄傲自大,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同行没有一个不讨厌他的。所以呢,他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女人也许有一个半个的,不过那也是东抓一个西抓一个,从来不打算跟人家过一辈子。那个混蛋小子,我也懒得跟他废话。你要是说他一两句吧,他马上就是满脸不在乎的样子。我老婆也很讨厌他,有时候对他好一点吧,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给我老婆气得够呛。” “是吗?我们可以见见您夫人吗?” “可以,当然可以。”花匠师傅答应得很痛快。 花匠的老婆是个五十来岁的温文尔雅的女人,很有品位,外表看上去不像是一个花匠师傅的老婆。 “这个嘛,我也没听说过甚吉有什么好朋友,也想像不到他会有什么好朋友。对人从来就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哪能有好朋友呢?在他的眼里,别人都是傻瓜。大家都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想什么,要干什么。他手艺好,人长得也帅,结果附近有个武士家的小姐看上他啦。武士家现在虽然没落了,以前也是挣两百石的武士呢。人家一个武士家的小姐,找你一个花匠,那还不是高看你?可甚吉这小子呢,硬是看不上人家,您说气人不气人?还说什么自己能读书会写字,还要上洋学堂,还要看什么西洋的种花秘诀的书,您说他是不是吹牛皮不怕吹破天啊?” “他到浅虫家以后还经常回师傅这里来吗?” “不常来,偶然也过来看看。离开浅虫家以后,一次都没来过。” 还是打听不到甚吉的下落,新十郎无可奈何地说:“算了,不找了,咱们的三人之旅就到此结束吧!” 虎之介吊儿郎当地打了个大哈欠:“哎呀哎呀,白费劲啦,又浪费时间又糟蹋盘缠,连个老鼠都没看见。这人要是一犯煳涂啊,谁都拿他没办法。咱们出发之前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怎么样,叫我猜中了吧?” “不对。我说泉山虎之介,这个结果怎么了?绝对没有白费劲,我们此行有重大发现!”新十郎说。 “你是说菊子怀孕的事吧?这种事想瞒是瞒不住的,女佣人不可能发现不了!” “还有,甚吉去向不明,也是个重大发现,而且是最重要的发现!你忘了吗?寡妇和菊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偷东西的?正是浅虫权六自杀事件发生以后!”说到这里,新十郎嘻嘻笑了,“明天我们就到浅虫家去!明天,就是花田和野草死亡事件最终得到解决的日子!” 什么?新十郎冷不防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虎之介和花乃屋都愣住了。在他们两个看来,要想解决这个事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虎之介和花乃屋茫然呆立了一阵,虎之介终于点了点头,开口说话了:“哦——我明白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杀死花田和野草的是谁!浅虫全家!对不对?光知道了这个不算本事,浅虫权六自杀之谜你还是没解开!是不是啊,新十郎?” “也许不是吧?明天,所有的谜底都会被揭开!明天哪,恐怕是个叫人感到郁闷的日子啊!二位,明天见!” ※  ※  ※ 听虎之介介绍完情况以后,胜海舟习惯性地用小刀给自己放着脏血,默默地思考了半个小时之久都没有说话。看样子,俩人刚刚吃完早饭,虎之介面前散乱着他自己带来的包饭糰用的薄竹片※。(※以前日本人喜用薄竹片包食品,据说薄竹片有防腐作用,可以保持食品的鲜度。后来薄竹片逐渐被纸包装或塑料包装所代替,现在只有为数不多的日本老字号才用薄竹片做包装了。) 胜海舟终于开口说话了:“浅虫家那个寡妇,真可谓智勇双全的女中豪杰,处理事情神速而恰当,细心而沉着,几乎没什么漏洞。真乃女中豪杰,女中豪杰呀!” 出乎虎之介的意料,胜海舟竟大大赞扬了寡妇一番。赞扬之后,胜海舟喘了一口气,话锋一转: “浅虫家的所谓癞病遗传,完全是无中生有的捏造!他们宁愿背上癞病的恶名,也要掩盖一个更丑恶的秘密。很明显,浅虫权六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兇手就是他的长子博司。比起杀死亲生父亲这样的恶名来,什么癞病啦,发疯啦,自杀啦,都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掩盖博司杀死亲生父亲的丑闻就行了。向所有佣人公开承认浅虫权六因发现自己得了癞病而发疯自杀,虽然很丢面子,但在当时那种紧急的情况下,这也算是上策了。寡妇是个非常精明的女人,她意识到,为了掩盖自己的大儿子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这样丑恶的事情,使用承认浅虫家有癞病遗传这种手法,做得有些过分了,必须想办法掩盖尽管是无中生有的癞病遗传。理由很简单,癞病遗传的问题要是暴露了,博司杀死亲生父亲的事实也会败露。于是,她就开始用偷东西的行为转移人们的视线。也就是用犯罪掩饰犯罪。这是人们很自然也很经常地採用的手法,寡妇在这里用上了。可见寡妇不但精明,而且心细。不幸的是,博司杀死亲生父亲的秘密被花田和野草捏在手里了。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之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寡妇一个人处理不了嘛。浅虫家钱多得是,给那两个傢伙多少钱都无所谓,可是秘密捏在那两个傢伙手里,心里无论如何也不会舒服。就算把菊子嫁到花田家做媳妇,也只能堵住花田的嘴,却堵不住野草的嘴呀,杀了野草就可以去掉心病了。不过嘛,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索性把两个一起收拾了,落个干净利索。而杀人的过程嘛,其实很简单。一也不是有台照相机吗?就说要给他俩照相,让他们站在事先做了手脚的悬崖边的石头上,就大功告成了。下边的人家肯定要找上来的,不过,浅虫家三万多平方米的豪宅,等下边的人家来到悬崖边上的时候,做过手脚的痕迹早就处理完了。” 第98页 胜海舟娓娓道来,似乎瞭若指掌一般,滴水不漏地解开了事件之谜。 虎之介借用胜海舟的慧眼,混沌心境顿时豁然开朗,遂勇气十足地直奔号称白金之地的高档住宅区芝山内,赶到浅虫家的大门口,等着指责新十郎来得太迟。虎之介心里美滋滋的,美得骨头酥软,飘飘欲仙。 ※  ※  ※ “用过失掩盖过失,用犯罪掩盖犯罪,这是人们很自然也很经常地採用的手法。这个事件……”虎之介张牙舞爪,喷着唾沫星子,要发表自己从胜海舟那里听来的高见了。 “行了行了!”新十郎制止住虎之介,和众人一起跟着带路的人,朝浅虫家后院走去。到了寡妇住的地方,新十郎请巡警古田站在走廊里放哨把守,自己则走进房间,跟寡妇和她的女儿菊子见面。 “夫人,能让我看看您家的仓库吗?”新十郎单刀直入。 寡妇和菊子立即说道:“那可不行!我家仓库里有很多不能让外人看的东西。” 新十郎道:“这我知道。夫人,我并非要看您五年来辛辛苦苦从商店偷来的那些东西。我要看的,是您偷来的那些东西被放进仓库之前的一个东西。那是您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惯偷,把那么多偷来的东西堆积在仓库里,制造一个不让别人进去的口实,如此竭力掩盖的东西;是成为这个起居室只有夫人和小姐才可以进来的理由的东西!” 新十郎说着说着,目光变得温和起来:“对您日夜操劳、苦心经营的这一切,我深表敬服,并由衷同情。我可以告诉您,我不是警察。” 新十郎说话的口气很轻松:“我第一次到您家里来的时候,就察觉到有一个人已经在大仓库里生活了五年了,他就是您的丈夫!不过我当时还不知道的是,脸上的皮被剥掉,代替您丈夫被埋葬的那个人是谁。另外,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为了查清以上两个问题,我一直忙到昨天,总算闹明白了。不过,请您放心,对甚吉的去向不明产生怀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恐怕除了我以外一个人都没有。他的父母兄弟不怀疑,他的师傅师母也不怀疑。还有,我调查的结果,警察一概不知道。” 新十郎越来越放松,噗哧一声笑了:“夫人的手段真是高明呀!我最佩服您的,还不是您想出了假装癞病和偷东西这一招。当然啦,想出这一招也确实需要些小智慧。您最高明的地方,是让甚吉去向不明而又不被人注意,这实在太高明了。您给了女佣人们一个错觉,那就是甚吉和野草同时被叫进去帮助收尸了。帮助收拾的人肯定知道所谓老爷发疯自杀的秘密,肯定不会出现在葬礼上,最后肯定被打发走。女佣人们这样想是非常自然的。然后您又让野草在葬礼后回到浅虫家露一面,然后再打发他走。这样呢,女佣人们自然会认为甚吉也跟野草一样被打发走了。高明啊!我们在调查的过程中,没有一个人不认为甚吉是跟野草一样被打发走的。” 寡妇听新十郎这样说,也笑了:“这是花田先生想出来的高招。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花田先生可帮了我们的大忙。那以后他不管阴天下雨,都帮助着我们。菊子跟花田先生的儿子结婚,一是为了报答他的大恩,二是因为他儿子也是个医术很高的医生,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他儿子还可以帮助我们。正如您所知道的,仓库里正住着一个已经五年不见天日的病人,他是不能缺医少药的。” 寡妇静静续道:“您把一切都看透了,我还隐瞒什么呢?当时那样做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有一天,菊子在庭园里散步的时候,甚吉突然窜出来,掐住她的脖子,把她强姦了,致使她有了身孕。有一天夜里,菊子要自杀的时候,被我发现并制止了。我早就察觉她的情绪不对,一问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她父亲知道以后,怒火中烧,把正好经过这里的甚吉拉进来,一刀就把他杀了。花田先生闻讯赶来,帮我们出了这个主意。他把甚吉的脸皮剥下,伪装成我丈夫因得了癞病而发疯自杀的样子埋葬了。正如您所说,从那以后,我丈夫一直生活在仓库里。博司生来感情脆弱,忍受不了这事件带给他的精神刺激,我们就把他送到国外去了。我们希望让他在国外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新十郎站起身来,向寡妇鞠了一躬,说道:“今天下午三点,警察会过来逮捕杀害花田和野草的兇手。那时需要借用玄关旁边的会客室。当然,我也好,警察也罢,都不会去您家的大仓库。而您呢,以后买东西的时候还尽情地偷,偷多少都无所谓。菊子小姐很快就要结婚,您这里可以少准备一个人的饭菜了。遗憾的是,杀害了花田和野草的一也少爷必须被逮捕,这是没办法的事。” 新十郎说完便转身离去。寡妇和菊子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目送新十郎渐行渐远。 新十郎边走边痛苦地小声叨叨着:“一也这孩子,不知道母亲的心呀!母亲的一片苦心化为泡影啦!他想保护这个家,结果把这个家的守护神给杀了。那个对自己的儿子都不能说的秘密,产生了这个悲剧性的误解。一也真是个可怜的牺牲品!” ※  ※  ※ “什么?我认为被杀的成了杀人的,我认为死了的还活着?”胜海舟哈哈大笑,看来他被浅虫家寡妇的高明手段骗得很是愉快,“怎么?新十郎假装不知道浅虫权六就在仓库里?这么说,知道浅虫家秘密的就只有新十郎、花乃屋、虎之介和我胜海舟了?那咱们还不赶快去接野草的班,继续敲诈那个寡……” 第99页 胜海舟说到这里,虎之介就像当胸挨了一发炮弹,浑身哆嗦,直冒冷汗。 “怎么?阿虎不敢去吗?看来你是天生的一事无成呀!”胜海舟哈哈笑道。 虎之介这才明白胜海舟是开玩笑呢,诚惶诚恐地松了口气,安下心来。 下卷 血溅珍珠 明治十六年※一月,东京的木工船公司新造的一百八十吨的机帆船“升龙丸”号首次试航,驶往澳大利亚。经过那些当时连日本这个国名都没听说过的港口之时,当地人自然觉得十分新奇,便热情招待了这只来自陌生国度的机帆船。航行中,升龙丸在星期四岛附近触礁,船体受损,因修理船体之故,在星期四岛停泊了一个多月。(※公元1883年。) 当时的星期四岛非常繁华。明治十二年间,这里作为优良的珍珠贝产地被发现,来自世界各国的採珠船和商人云集此地,珍珠买卖越做越大,岛上甚至出现了银行。等到明治十八年时,日本的潜水夫亦来到星期四岛去採珠挣钱,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升龙丸的船夫们偶然在星期四岛逗留了较长时间,闲着没事的时候就去观看採贝取珠的操作过程,把这个行当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升龙丸的船长畑中利平,生于房州小凑,颇有在日本近海採取小粒珍珠的经验,所以当他观看採贝取珠的操作过程的时候,其实并不仅仅是看,而是认真学了两手。不料他学的这两手,竟给他日后奇异而不幸的命运种下了祸根。 升龙丸修好以后,从星期四岛出发,取道新加坡,沿着紧挨大陆的航线前行,穿过夹在婆罗洲和西里伯斯岛之间的望加锡海峡,北上进入苏禄海。在婆罗洲北端,升龙丸再次触礁搁浅,长达两天的时间动弹不得,直等到涨潮方告脱险。在那难熬的两天里,船夫们惊奇地发现,在这一带的海底里,生存着比星期四岛大得多也密集得多的白蝶贝、黑蝶贝等优质珍珠贝。 后来,苏禄海涌现出许多世界闻名的珍珠贝产地,但升龙丸在那里触礁搁浅的时候,还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宝库。据船长畑中利平和翻译今村善光等人的日记看来,这个秘密宝库似乎并未被那些列举世界闻名的珍珠贝产地的名单所收录,也就是说,这个秘密宝库至今仍没有被人发现。 升龙丸没有再遇到什么事故,顺利返回日本。船靠近码头的时候,船长畑中利平曾对船夫们说道:“我们由于在星期四岛附近触礁,有机会参观了採贝取珠的现场。后来我们又在婆罗洲北端触礁,发现海底有无数白蝶贝、黑蝶贝等优质珍珠贝。我认为这是海神对我们的指引,使我们能够发财!幸运的是,我生于房州小凑的海边,我们那里有两个潜水名人,一个名叫八十吉,另一个名叫清松,这两个人的潜水技术,比我们在星期四岛看见的那些潜水夫高明许多。星期四岛那边水深二十寻到三十寻※,我们在婆罗洲北端看到的苏禄海却只有十寻到十五寻,而且海底都是一尺大的珍珠贝。那一带岸边荒无人烟,过往船只几乎没有,我们若去那里採珍珠,是绝不会被别人发现的。我们把八十吉和清松叫上,一起去发一笔大财如何?不过,大家千万要保守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 船长畑中利平是个豪情万丈的海中强者。他想重返苏禄海,与其说是为了发财,还不如说是想去冒险。实际上,他在跟大家说上述那番话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怎么再痛痛快快地出海玩一回。(※原指成人两臂左右平伸时两手之间的距离,后指水深。明治时代规定1寻是6尺,约1.8米。) 在星期四岛目睹了珍珠买卖的繁荣景象的船夫们,立刻被船长的话煽动起来,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他们本就钦佩这位船长,听了他的话更是个个雄心勃勃、跃跃欲试,按照船长的吩咐,把秘密深藏心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返回祖国。登陆之后,立刻修理船只,静静等待船长的召唤。 而畑中利平则来到政府有关部门申请再度出航,宣称要调查经印度洋去往孟买的航路,很快就得到了批准。拿到批示以后,他悄悄回到家乡房州小凑,去找八十吉和清松。 八十吉二十八岁,清松二十六岁,祖祖辈辈生活海畔,都是抓捕鲍鱼的好手,就算不戴潜水器具,他们都能轻松潜至三十米深的海底。说到潜水器具,以前用的是从英国进口的头盔式潜水器具,直到明治五年,月岛某个私营企业才研制出了日本独有的潜水器。那时候的潜水器,主要就是用来抓捕海底生存的鲍鱼。 世界上最优秀的潜水夫是阿拉伯人,其次是沖绳人。在波斯湾阿拉伯诸国沿岸,自古以来就有很多闻名世界的珍珠产地。很多阿拉伯人祖祖辈辈以採珍珠为业,潜水技术高超,至今犹有人不需要潜水器具。沖绳人的潜水同样厉害,有些特别优秀的人,不用潜水器具亦可潜至三十寻的海底。 八十吉和清松两人,如果不用潜水器具的话,当然潜不了那样深,但他们都是抓鲍鱼的高手,就算用潜水器具在三十寻到四十寻的深海作业长达一个小时,都不会染上潜水病※。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体格健壮,更重要的是他们意志坚强,而且小心谨慎,从不对大海有丝毫轻侮。(※潜水病是指从水底的高气压条件下突然回到常压的地面时所引起的身体障碍,最典型的症状是突然丧失意识,症状较轻者出现惊慌、焦虑或局部瘫痪。) 第100页 八十吉和清松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海里出生,海里成长。这回,船长畑中利平要请他们去魔鱼毒蛇栖息的南洋海底,採取灿然夺目的大珍珠。畑中巧舌如簧,很快就把两个人的雄心挑逗起来,答应跟畑中同行。但是,这两位海底勇士不光胆大,而且心细。他们说,十寻到十五寻的深度不用潜水器具虽也可以,但那边毕竟是未知的海域,还是应该把潜水器具带去。 八十吉和清松使用潜水器具的时候,都要在身上挂保险绳,而在船上控制保险绳的人呢,则是他们的老婆。一般说来,深海作业是忌讳让女人控制保险绳的,但他们的老婆从小就擅长潜海,都是潜水高手。她们熟悉海底,超过熟悉自己居住的渔村。她们可以通过手上的保险绳,了解在水下作业的丈夫的状况,这种默契绝非一日之功,更不是旁人所能代替。所以,带潜水器具就必须带上他们的老婆。 除了他们的老婆,还需要一个操纵潜水船的船老大。这个船老大必须根据在船上控制保险绳的人的要求,迅速作出判断,准确操纵潜水船。所以,这个船老大应该是跟八十吉和清松长期配合过的人。潜水船也必须是船老大用惯了的潜水船。 另外,如果碰上二十寻以上的深度,还需要十五六个押气泵的棒小伙。 十五六个押气泵的棒小伙可以用升龙丸上的船夫代替,然而八十吉的老婆谨女、清松的老婆德女、操纵潜水船的船老大竹造,还有竹造的潜水船,是无论如何都要带去才行的。 于是,八十吉等五名男女听畑中讲完注意事项,便跟家人谎称要去土佐湾干活挣钱,然后随着畑中登上了升龙丸。就这样,升龙丸在没有任何人怀疑的情况下扬帆出海了。 ※  ※  ※ 在那个年代,女人是船上之大忌。让八十吉的老婆谨女和清松的老婆德女上船,畑中从一开始就感到不安。但是,控制保险绳的人非她们不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海上航行数日,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畑中的顾虑渐渐开始趋向事实。以前的航海,船上的气氛从未像这回这样让人感到压抑。船夫们只要一看见那两个女人就丑态百出,眼睛里冒出慾火,恨不得把她们烧化。人身上的所谓兽慾,在这条船上得到了最好的证明。 谨女和德女都是二十三岁,适值妙龄。她们不仅有控制丈夫的保险绳的才能,也是经常潜入海底捞海草、海贝的潜海女。她们非但肢体修长、丰满匀称,而且容貌姣好、健康乐观,这就更能惹起麻烦了。 这条船上的厨师名唤大和,是船舱里的老闆。他的性格就像一条深海鱼,阴险恶毒。这傢伙从小就是一个海上的流浪儿,年幼之时,曾悄悄登上一艘外国船偷渡海外,此后充当外国商船或捕鲸船的船夫,遍游七大海洋,具有丰富的水上经验,特别是对外国航路,有时直比船长还更清楚。在外国港口补给淡水和燃料,买又便宜又好喝的酒,这种事情都需要大和出头露面。 厨师这个职位并不是谁任命的,而是大和自己占领的。他做菜的技术并不太高,但是为了独占船上的特权,他遂自封厨师,掌握了船上的经济命脉。做饭时他根本就不动手,而是拎着酒瓶子醉醺醺地指挥其他船夫干这干那,然后吃现成的。倘若哪个船夫想多喝几口酒、多吃几口菜,就要用钱或其他东西来跟他交换。 大和最讨厌的人是当翻译的今村善光。今村原本不是船夫,上次升龙丸第一次航去外国,因需要翻译,就把他给雇来了。他是船上唯一的一个知识分子。 这次出海是去偷採珍珠,本来用不着翻译,但出海的名目是去调查经印度洋去往孟买的航路,不带翻译显得不太自然,便又把他给带上了。不,说把他带上了也许并不合适,这次出海偷採珍珠,最关心也最执着的恐怕就是今村。他无论如何都忘不掉星期四岛上珍珠买卖的繁荣景象。随着珍珠採集场的发现,不为人知的海边一夜之间就出现了成千上万的集市。南洋当地的潜水夫在那里安家落户,商人、船主、银行家,全都带着佣人,抽着高级雪茄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皮肤白皙的白人美女,皮肤黝黑但容姿端丽的神秘的亚里安美女,穿着白色衣裙在树荫下乘凉。帐篷之下,富人们被年轻漂亮的女佣人伺候着,整夜享受盛宴。女人们的眼睛里闪烁着灼人的性感目光,为了一粒珍珠,她们甚至能奉献出一切。 在日本近海也有珍珠贝,但只能收穫小粒珍珠。最大的珍珠主要是从白蝶贝里取出来的。这种贝能长到三十公分大,也只有这样大的老贝里才有珍珠,一旦被发现了,採珍珠的船总会争先恐后地蜂拥过来,占领那些尚未被潜水夫潜过的海域。 升龙丸发现的海底里,栖息着很多在星期四岛根本看不到的一尺多的老白蝶贝,也栖息着六七寸大的黑蝶贝。从黑蝶贝里取出的黑珍珠,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今村是一个冷静的现实主义者。在他的脑子里,很少浪漫主义的梦想。在星期四岛看到珍珠买卖的繁荣景象时,他也没太动心。然而,当他再次成为升龙丸的一员,跟大家一起朝着当今世界无与伦比的珍珠贝栖息地前进的时候,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和热情倏然冒头了。他突然觉得,把那些容姿端丽的神秘的亚里安美女弄到自己手里,并非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第101页 今村听到谨女和德女这两个年轻女人要上船的消息以后,比畑中还感到不安。他找到畑中,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控制保险绳的女人要上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应该把自封的厨师大和解僱。他就像条有毒的深海鳗鱼,盘踞在这条船上,若果再上来两个女人的话,非出事不可!” “我也不是没想过这问题。然而常言说的好:一层甲板下边就是地狱。一起出过海,那就是生死之交,就是一家人。因为有女人上船,就把家里人去掉一个,我实在于心不忍。我也有种要出事的不祥预感。不过,事已至此,一切都交给我这个船长吧。” 听船长如此一说,连正式船夫都不是的今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升龙丸驶出东京湾的时候,畑中把大家集合在一起训话。 “这次出航非同一般,我必须跟大家约法三章。说是三章,其实也就是一章:在船上,绝对不能赌博!赌博原本就是远航船上的寄生虫,以前就算把薪水都赌上,也不过就是白出了一趟海,但这次不同以往,这次出海,你们会得到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所以,这回不能赌了!如果把到手的珍珠都赌上,那损失就太大了,我们这次冒险出海的意义就没有了。所以,我要在这里给大家定一条铁规矩:绝对不能赌博!” 畑中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大和的眼睛。大和这小子不但围棋、象棋都下得很好,而且是个赌博老手。他在赌场上善于使用各种骗人的手段,也很有技巧。有时候他明明能赢,却故意小输,先把对方的胃口吊起来,再勐赢一把,总之最后赢钱的常常是他。但是,由于他输赢平衡掌握得好,自愿上钩者不胜枚举。 船行数日,船夫们不禁开始觉得无聊。尤其是这次出海,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跟着她们的丈夫上了船,船夫们垂涎三尺却沾不上边,就愈发觉得无聊了。 于是大和开始引诱大家:“船长不让咱们赌,是怕咱们把到手的珍珠都输掉。这还不好办,咱们用老办法,只赌薪水,不赌珍珠。这样船长就没说的了吧。” 船上的生活郁闷异常,船夫们被折磨了那样长的时间,绝对挡不住大和这番话的诱惑,果然大赌特赌起来。事情传到畑中那里,刚说了几句制止的话,马上就有人反驳:我们没赌珍珠啊,只不过跟往常一样赌薪水呀!话虽如此,然而一旦赌了起来,谁又能保证只赌薪水呢?只要看看他们记的帐就会知道,那早就超过薪水的数额了。 更让畑中挠头的是,潜水夫清松是个天生的赌徒。从小跟着当潜水夫的父辈们在一起混,早就学会了赌博。干潜水这一行,需要有个好身体,所以不能沉湎酒色。玩妓女容易染上花柳病,这是潜水的大忌。染上花柳病再潜水的话,那就死定了。其次,酒也不能多喝,那也是伤身体的。禁酒色,是潜水夫的第一课。但是,像清松这种海中豪杰,不近酒色的话,那股豪气又如何发泄?所以,他就迷上了赌博。他觉得赌场是展示男人豪壮气概的绝佳之地。 “餵!清松,你小子把女人带上船来了,可不要重色轻友啊!听说你小子在赌场上也是一把好手呢!”大和对清松好一阵挑逗。 清松本就好赌,听大和这样一说,心痒难耐,立刻加入了赌博行列,而且一赌就是一夜。他的老婆德女,还有八十吉和开潜水船的竹造,都很替他担心,三人合力劝他不要再赌了,但他根本就不听。畑中也把他叫到船长室,耐心地劝说道:“船上的生活确实很无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不能跟大和赌,等你欠下他还不清的赌债的时候就后悔了。现在罢手还不晚,别再赌了。” “您说什么呀?那小子输着我好多钱呢,我怎会欠下他的赌债呢?”清松不服。 “那是他为了让你越陷越深,故意输给你的。当了这么多年的船长,我敢说我比你见多识广。大和那小子,是个叫人吃惊的赌博天才,而且有引人上钩的诀窍。在船上连续多年输给他的人,也总是抱着侥倖心理——这回总该赢大和一次了吧,结果到头来还是输。你趁现在还赢着他的时候赶紧住手,别再跟他赌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这些在海底玩命的人,到了陆地上也不怕什么豺狼虎豹,更别说他小小的一个大和了!” 大胆无畏的清松不听畑中的劝告。而大和呢,摸准了清松的脾气,心里暗笑。大和知道清松会越陷越深,也不急着收网。大和沉得住气,有个叫五十岚的膀大腰圆的傢伙却沉不住气了。他倒不是想赢钱,而是看上了清松的老婆德女,每当看到德女的时候,都恨不得扑上去抱住她亲嘴。五十岚曾对清松说道:“嗨!清松!我把这回能分到的所有珍珠都押上,你呢,把你老婆押上,怎样?” 这话说一次就罢了,但五十岚每天都要说上好几次。清松倒是满不在乎,可在场的其他船夫都紧张得变了脸色,他们的心里都惦记着德女和谨女呢。只有大和听了这话,依然是一副悠悠自得的表情。 “算了吧,你个色狼!潜水夫跟控制保险绳的老婆那是心心相印,你可不能胡说八道,破坏人家夫妻关系。万一他们两口子打架,咱们可就捞不着珍珠了。你这色狼以后说话当心点,别信口开河!” 大和数落了五十岚一顿,又转过头来对清松说道:“这个色狼跟他身后那些王八蛋一个德性,见了女人垂涎三尺。你可要把你老婆看好,别让她出来,这外边正有一大群色狼等着她呢!你可真是个大傻瓜,这是远航船,怎能把老婆带上来呢?” 第102页 大和就是喝醉了的时候头脑也很清醒。托大和的福,船上没有起什么大的风波,顺利到达了目的地。 ※  ※  ※ 这天是试捞作业的第一天。在正式採贝取珠之前,需要潜入海底观察一下。八十吉和清松都没见过白蝶贝,而且不熟悉南洋海底岩礁的分布状况,要先潜下去看看。 婆罗洲北端陆地上的高山和森林黑乎乎一片。这正是落潮的时候,在升龙丸和陆地之间,有一块黑色的礁石被海浪沖刷着。上次升龙丸就是在这块礁石上搁浅的。船夫们把竹造的潜水船从升龙丸上放下去,竹造、八十吉和清松都下到了潜水船上。然后,船夫们忽然瞪大了眼睛,像木棍似的愣住了。 原来是谨女和德女过来了。她们穿着潜水用的白色短衣短裤,头髮用手巾紧紧扎着,愈发显得飒爽英姿。她们今天不是要坐在潜水船上控制保险绳,而是要跟他们的丈夫一起潜入海底查看地形,以便将来控制保险绳的时候心中有数。 她们顺着软梯,默默往下走着,修长的身材伸展开来,更加迷人。白皙的小腿美丽动人,缠着腹带的细腰,更突出了丰满的胸部。白色衣裤覆盖着的小腹,引起男人们无尽的遐想。 畑中也上了竹造的潜水船,跟他们一起查看採贝现场。八十吉夫妇和清松夫妇戴好潜水镜,把匕首衔在嘴里,依次潜入海底。海底就像一望无尽的大草原,叫不上名字来的大鱼见人过来也不躲避,眼睛闪着奇妙的光,看着这几个不速之客。围着礁石的,是广阔的沙地,沙地上躺着很多张开的白蝶贝,好像两只并排摆在一起的大盘子。每当有人靠近之时,它们就会很快合上,变成两只紧紧扣在一起的大盘子。白蝶贝合上以后,缝隙处有很结实的鬍鬚相连,用手根本掰不开,必须先用小刀切断鬍鬚才能撬开。虽然海底时有暗潮涌动,但没有魔鱼毒蛇。海底的植物色彩丰富,美丽多姿。 在十米左右的海底探查了一段时间后,他们又抱着拴着绳子的铅块急速下降到二十米、三十米的海底。下降途中一片黑暗,但下降到海底却比较明亮。这一带将是他们採贝的地点。一片片被白沙覆盖着的沙地上,到处都是巨大的白蝶贝。 两个潜水夫和两个潜水女足足潜了四个多小时。每当两个潜水女浮出海面休息的时候,升龙丸上的船夫们就屏息凝视着她们露出水面的脸。升龙丸和潜水船相距约五百米,那两张脸看上去顶多也就是白茶杯大小,鼻子眼睛根本分不清楚,但船夫们仍目不转睛地看着,脑子里的幻想有如泉涌,不停地往外冒。 翻译今村也跟船夫们一样,胸中燃烧着情慾的烈火。他是个刚满三十岁的青年,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作为一名翻译,他的个人生活虽不那么清苦,但如此有魅力的女人他还没见到过,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做梦。很少有梦想的今村,觉得自己仿佛进了龙宫,而那两个潜水女,简直就是龙宫里的宫女。他这样幻想,只不过是为了压抑自己的情慾,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情慾正强烈膨胀。实际上,他是一匹比五十岚跟大和的性饥渴还更严重的色狼。 潜水夫回到升龙丸上来了。紧接着,潜水女也回到升龙丸上来了。两个潜水女一上船,男人们就立刻围了上来,一个个浑身颤抖。其中有个三十三岁的叫金太的船夫,竟然搓着双手,像个醉汉似的摇摇晃晃地扑过去抱谨女。但是,他的手刚触摸到谨女的屁股,全身的筋骨就好像被全部抽掉了似的,突然双膝一软,瘫倒地上。人们发现他瘫倒之前,冒着慾火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仍死死盯着谨女的屁股,恨不得把谨女那丰满的屁股看到他的眼睛里去。 男人们丢了魂似的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谨女躲了一下跑开了,人们长出了一口气,但是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金太是个老实得有点儿傻的人,在船上也算岁数比较大的一个。谁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举动。 今村看到眼前的情景,心里颤慄起来。他不是因为看到了金太的举动而颤慄,而是因为看到了金太触摸的东西而颤慄。今村的眼睛、心脏,乃至全身,在一瞬间好像钻进去许多条小蛇,搅得他心神不安。 第二天正式开始作业。八十吉和清松交替潜入海底採贝,畑中则在潜水船上坐镇,指挥十五名船夫交换着押气泵。为了防止万一发生什么状况,畑中本来要把大和和金太留在升龙丸上的,可是金太坚决要求押气泵,因为那样可以离谨女和德女近一些。 正如畑中所预想的那样,这一带的海底里栖息着无数巨大的白蝶贝和黑蝶贝。星期四岛上的潜水夫,一天顶多也就能找到三个老贝。而八十吉和清松,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有很大的收穫。 黄昏的时候收工,把採到的贝搬到升龙丸上,清点数目之后放一夜,等到第二天早晨再在众人面前开贝取珠。 珍珠在贝里形成的位置决定了珍珠的品质。粗略划分的话,可分袋珍珠和肌肉珍珠两种。袋珍珠属于优质珍珠,袋珍珠里边,在外套膜的周边组织里形成的珍珠,不但粒大,而且颜色和光泽都特别好。跟袋珍珠相比,肌肉珍珠的形状和光泽都不太好,一般算不上珍宝。 当然,并不是所有白蝶贝的老贝里都长着珍珠。但是,即便没长着珍珠,白蝶贝的贝壳本身就是很好的装饰品,也能卖个好价钱。 第103页 升龙丸发现的海底珍珠贝,不单单是贝壳巨大,含珠率高,优质珍珠的比率也很高。当畑中第一次用手指捏着一粒银白色的珍珠举起来给船夫们看的时候,大家一起欢唿起来。 刚上船的时候,畑中就宣布了珍珠的分配方法。採到的珍珠先在保险柜里统一保管,最后平均分配。所谓平均分配,就是把所有珍珠摆到大家面前,每人挑选一颗,轮一圈之后再每人挑选一颗。挑选珍珠的顺序是固定的,第一个是畑中,接下来依次是八十吉、清松、竹造,然后是船夫,船夫按照级别排位。今村不是船员,但鑑于他的特殊地位,被排在下级船夫之首,就全体成员而言,属于中间部位。排在最后的是谨女和德女。畑中认为,只要採到相当数量的珍珠,这样分配是公平的。实际上这种分配方法差别很大,因为珍珠和珍珠的价值是不一样的,有时甚至有天壤之别。在没有见到珍珠之前,或者说在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人对这种分配方法提出异议。 随着时间的延长,优质大粒珍珠的数量在增加。开始的时候,船夫们都想:这么好的大珍珠,自己要是能轮上一个就好了!后来呢,大家觉得已经不是轮上一个的问题,而是可以轮上好几个。船夫们对潜水夫的态度越来越好了。 第四十五天,清松捞上来一个怪物似的巨大的黑蝶贝。第二天早晨,畑中拿起那个巨大的黑蝶贝对大家说:“这个是黑蝶贝之王啊,里边要是没有珍珠,说不定得出来一个妖怪。” 畑中把那个巨大的黑蝶贝撬开,手触摸到外套膜的时候,突然紧张起来,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环视了大家一眼: “嗯?从这种地方就鼓起一个大包来,会有这样大的珍珠吗?”畑中小心翼翼地用刀子挑开蚌肉,把手指伸了进去,就像一个正在偷东西的小偷,紧闭着嘴,扭歪了脸。他从那个巨大的黑蝶贝里,取出一粒灿然发光的正圆形的巨大黑珍珠,简直就是巨大无比,比目前为止取出来的最大的珍珠还要大出五倍,按重量而言足有三百谷※,堪称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巨大黑珍珠了!(※谷,英文单词grain的音译,英美最小的重量单位,原为谷粒的平均重量。1谷是64.8毫克。) 清松凑过去,把巨大黑珍珠拿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虽然叫黑蝶贝,但是到目前为止,从黑蝶贝里取出来的珍珠都是银白色的,黑珍珠还是首次出现。要如何形容它的光泽呢?它好像一弯新月,黑亮中透着森森冷意,仿佛能摄取观者心魄;深不可测,就如同漫无边际的宇宙。 清松一时感慨万端:“想不到怪物似的老贝里边,竟藏着这般贵重的宝贝。黑蝶贝是我捞上来的,这宝贝就不能归我所有吗?” 从那天开始,清松潜水採贝的劲头大起来了。他想:分珍珠的时候,他是第三个挑选,若能捞上三个同样的宝贝,他总能分到一个。于是,他就在海底拼命找了起来。有一个就会有两个、三个!海底有的是老贝,只要下功夫找,就一定能找到。他拼命寻找怪物似的老贝,潜水的时间自然就比以前长了。 又过了四十五天,也就是第二个四十五天——兴许四十五这个数字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巧合——这一天,清松又捞上来一个巨大的白蝶贝。 “呵,这回是白蝶贝之王啊!”畑中看了,轻轻嘟囔一句,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看清松的脸色,就什么都不说了。清松的脸色非常难看,就像是死神降临,满脸的阴郁从面部传到全身。 作业结束,返回升龙丸以后,清松对畑中说道:“抱歉,我太想看看这白蝶贝里的珍珠有多大,你能现在就把它撬开给我看看吗?” “这回是白蝶贝之王,你的要求可以理解,这个老贝就不等到明天早晨了。” 于是畑中把船员们集中到甲板上,当着大家的面开贝取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几乎比那个巨大黑珍珠还要大一倍的银光灿灿的白珍珠出现了,足足有五百三十谷呀!这是举世最大的珍珠,就算是古代传说里都没有出现过。 清松把那颗巨大的白珍珠拿在手上,举起来仰望着,额头上的冷汗哗哗下流,眼睛充血,白眼球变成了红色,唿吸越来越困难。周围的人们也都看得傻了眼。清松把珍珠还给畑中以后,身子突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了甲板上。 “啊!”清松的老婆德女和八十吉、谨女以及竹造同时大叫一声。德女跑到了丈夫身边。 八十吉像尊木雕似的愣了一阵,叫道:“潜水病!趁现在还有太阳,海面也没有浪,赶快把他沉到海底去!越快越好!早治还有救,快把潜水船放下去!” 清松为了找到大珍珠,潜入深海的时间过长,结果得了潜水病。当时唯一的疗法就是把病人沉进深海,再缓缓上升,如此反覆多次,若症状较轻,便会治癒。这是日本潜水夫创造的一种疗法,有一定的科学道理。 幸好清松的潜水病症状较轻,经过三天时间的治疗,除了从肩头到两手、从膝盖到两脚还有些麻痹之外,已经没有什么痛苦了。 船上的粮食和淡水开始让人感到担心了,船夫们都急着回国。为了给清松治病,畑中说服大家再耐心等待两天。又过了两天,清松只有肩膀还感觉有些麻痹,不沉入水中也可以自然痊癒了。于是畑中下令,明天启航回国。 第104页 当天晚上,畑中请大家喝庆功酒。 “诸位,我们这次收穫巨大。我们的收穫,是那些在星期四岛上採珍珠的人们无法想像的!明天就把珍珠分给大家!回国途中,经过广东等地港口的时候,你们要是想把珍珠换成金子呢,就尽早换。我看呀,分得最少的也能赚他个三四万。称得上世界级的珍珠,谁都能有一两颗到手。大家放心,珍珠我保管得好好的,一个不差地锁在保险柜里!大家就高高兴兴地喝酒,等着明天分珍珠吧!” 船上举行盛大宴会。畑中特意把八十吉夫妇以及竹造和今村请到船长室,五个人一同会餐。清松的潜水病尚未痊癒,不能喝酒,遂同德女待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八十吉完成了潜水任务,可以放心地喝几杯了。宴会进行期间,五十岚忽跑进船长室来,瞪着一双醉眼嚷道:“船长!今晚是特别宴会,你不要把女人独占了!让那个小娘们也到那边去陪陪我们!”他真是酩酊大醉了。 为了防止出乱子,畑中从一开始就把两个女人和她们的丈夫安排在其他船夫不容易看到、更不能进去的房间里。升龙丸的船长室分前后两个部分,后部跟船夫们的大船舱相连,前部除船长室、厨房、厕所之外,还有三个房间。八十吉夫妇、清松夫妇各住一间,今村以前是一个人住一间,现在跟竹造住一间。船夫们不经过船长室,到不了那三个房间。如果畑中把连接大船舱的门锁起来,其他船夫无法跟他们接触。畑中走南闯北,又是练过武的,还有手枪,船夫们——包括五十岚这种力大无比的傢伙,全都不是他的对手。 “胡说什么呢?她是我畑中的客人,不是陪酒女郎!赶快回去,就当这船上没有女人!”畑中厉声喝道。 但五十岚就像没听见畑中的警告似的,继续向谨女靠近。畑中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将其推出门去。五十岚踉踉跄跄摔倒在走廊里,挣扎着站起来,忿忿地说:“好小子,跟我动武!你想永远一个人占着吗?你以为我怕你啊?走着瞧!”说完转身走了。 畑中对谨女说道:“一喝酒就会有这种事。明天启航以后就不准喝酒了。五十岚还有可能过来,你先回去休息吧,别忘了锁门。” 谨女回去以后,几个男人接着喝酒。畑中也是男人,好几个月没碰女人,身旁坐着个能看不能碰的谨女,心里一样是痒痒的。谨女走了更好,可以喝得痛快些。 谨女离开不久,走廊里又是一阵骚乱,五十岚带着四五个船夫回来了。畑中迅速从抽屉里拿出手枪,用枪口指着以五十岚为首的那几个船夫:“老子当船长时间也不短了,还是头一回碰上像你们这样爱找麻烦的!再敢胡闹,老子就不客气了!” 五十岚看着手枪,脸色变了:“谁跟你找麻烦了?我想叫那小娘们过去陪我们喝几杯,你不让去,那我们就过来呗,这有什么不对吗?” “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这里有女人吗?” “哼!就算没有了,我们不能跟你们在一起喝几杯吗?”五十岚不想就此罢休。 这时,只见今村站起身来,对五十岚淡淡说道:“谁也没说不能。不过谨女睡了,只剩我们几个男人,你们也觉得没意思吧?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到你们那边去喝,你们有意见吗?要是没有的话,八十吉、竹造,咱们过去陪他们喝几杯!船长室人多了也坐不下,他们那边地方大,咱们就到他们那边去,陪他们喝几杯吧。” 听了今村这番劝解,五十岚也没话说了。今村拉上八十吉和竹造,往大船舱那边走,五十岚和他带来的那几个人也只好回去。 竹造是个酒鬼,喝起来不要命。他只记得自己通过漆黑一团的走廊,走进大船舱,然后在点着蜡烛的昏暗的大船舱里喝酒,还记得睡得迷迷煳煳的时候醒过一次,睁开眼睛一看,周围黑乎乎的,鼾声一片,翻个身就又睡着了。次日一早,这才知道自己在大船舱里睡了一夜。他揉揉眼睛爬起来,走出大船舱,通过船舷走到船长室门前的时候,看见了无力地站在门口的谨女。谨女脸色苍白,无言地指了指船长室里。 竹造进去一看,船长畑中已经被人杀了。畑中坐在扶手椅上,低着头好像在睡觉。他的胸前插着一把鱼叉,鱼叉穿透心脏,牢牢插在椅子背上,所以他死了也没从扶手椅上滑下。船长室里的保险柜敞开着,巨大的黑珍珠和白珍珠都不见了。 谨女说,她昨晚睡得很踏实,一觉醒来,发现丈夫八十吉不在。那时候天色大亮,丈夫为何还不回来?出来一看,没看到八十吉,却看到了被杀死的畑中。 后来,人们找遍了船上所有的角落,也没找到八十吉和那两颗大珍珠。 ※  ※  ※ 听到畑中被杀的消息以后,大和脸色骤变。他最担心的不是船长的死,而是那些珍珠。他赶紧带人跑到船长室检查保险柜,除了那两颗大珍珠以外,其余的都在,一颗不少。 “哼!就算是有人吞进肚子里了,回到日本之前我也要把那两颗大珍珠找出来!反正谁也下不了船!”大和扫视着周围的人们,冷冷笑道。 水葬畑中以后,把船长室打扫干净,大和对众人说:“从现在开始,直到返回日本,我代理船长!谁不服的,现在说话!”说着便拉开畑中的抽屉,从里边拿出那把手枪,喀嚓一声,拉开了枪栓。 第105页 没异议吗?那就开始全面搜查。不管那两颗大珍珠藏到哪里,凭我大和的神眼,一定能找出来! 大和说罢,带领众人先搜查了今村、竹造、清松和八十吉的房间,行李和身上都搜查了,什么也没搜到。然后又挨个搜查了所有船员的行李和身上,还是什么都没搜到。大和不灰心,继续搜查船上的每个角落,仍然什么结果都没有。 大和不停冷笑着:“什么?找不到?我可告诉你们,并不是今天搜查一次就算了,返回日本要好多天呢,以后还要搜查多次!谁要是杀了人不想被治罪,就赶快把珍珠放回保险柜。我不管你杀没杀过人,那是警察的事。但是,我饶不了那个偷珍珠的!” 今村忍耐不住了,向前跨了一步,说:“我看你就值得怀疑!所有地方都搜过了,就你身上还没搜查呢!” “嘿!有意思,真有意思!搜吧,你搜呀!”大和说着撩起上衣,做出让今村搜查的样子。今村也不客气,上前对大和实行搜身检查,搜完身上又要求大和把行李拿出来,搜了半天什么都没搜到。 “这回知道不是我偷的了?咱做事讲究公平,搜了你们,当然也得搜我。” “以后谁要是还想搜我,不要客气,尽管搜!”大和嘿嘿笑着,继续说道:“下面咱们就该分珍珠了,别人的东西老是放在自己这里不好。要是早几天分了呢,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分到手以后各自保管好,当心被人偷了!” 大和让船上所有人到甲板上集合坐好,在众人面前铺上一块白布,白布上放着一个装满了珍珠的大托盘。 “大家听好,现在开始分珍珠!我在旁边监视着,你们一个个按顺序到前边来,在白布前坐下,先用眼睛选好,不许用手扒拉着挑选。选好以后用夹子夹,不许用手拿。每个人只能夹一颗,就算夹起来觉得不好,也不准再换。先看准了再动夹子!”大和说完分珍珠的方法,话题一转,“我是代理船长,我排第一。第二本来应该是八十吉,八十吉不在了,由他的老婆谨女代替。接下去还按照以前说好的顺序。我先给你们做个示范,你们都要像我这样做!” 大和转到白布正面盘腿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伸长脖子在托盘里看了一阵,然后拿起放在托盘前面的一个夹子,夹了一颗珍珠。 接下来是谨女、清松、竹造。清松的胳膊还有些麻痹,活动不自如,由他的老婆德女代替。就这样轮了一圈又一圈,轮了二十多圈,总算把珍珠分完了。 分珍珠倒没发生什么不快,可是大和要往船长室搬的时候,冲突发生了。 出乎意料,领头反对的居然是金太。这个傻乎乎的老实人,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子犟劲儿。 “这可不行!”金太瞪着眼睛,黑眼珠几乎全都翻到上眼皮后边去了,只剩下眼白,被南洋的太阳晒得黝黑的额头,青筋鼓得高高的。他呲着大门牙,伸着脖子嚷嚷着。瞧他那意思,哪怕把他的脑袋砍下,哪怕勒住他的脖子把他勒死,他也不会答应。他死人似的翻着白眼,又嚷嚷了一句:“绝对不行!” 船夫们看着大和,沉默了。金太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就像一群木雕似的在那里站着。忽然,他们的身体里就像被一位神仙同时吹进了灵魂,一起嚷嚷起来。 “这可不行!不能搬!” “你搬一个试试!你要是敢搬,我们就敢揍你!” 看那阵势,大和要是不服的话,人们就得把他打个半死。他只好苦笑了一下,说道:“哼,是吗?你们这群色鬼,一见女人就垂涎三尺、哈喇子流五升的东西!我很客气地告诉你们,我大和可是个想得开的人,既然你们这样眼馋,我就不搬了。” 大和说着,又想了想,指着今村道:“你,从现在住的房间里搬出来,搬到大船舱里去!你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你占据着那个房间,大家不服气,还得出乱子。” 听了大和的话,船夫们随声附和。今村没办法,在大和与众船夫的催促之下,当时就收拾东西,搬到大船舱里去了。 对船上发生的这些事情,谨女和清松一点儿都不关心。谨女是因为丈夫死了,清松是怎么回事呢?他好像还在死神的阴影里,潜水病仍没痊癒。但是,比潜水病更折磨他的,是那颗三百谷的巨大黑珍珠,还有那颗五百三十谷的巨大白珍珠。稀世珍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踪了。随着升龙丸的北上,採珍珠的机会也没了。 大和一直很有耐性。他每天都在船上找那两颗珍珠,并细心观察船夫们的言行,但是什么都没发现。可以看到日本的山了,大和仍未放弃寻找,但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升龙丸先去房州,把清松、德女、谨女和竹造送上岸。这几人下船之前,大和也没忘了再次搜查了他们的行李和身上。回到横滨,大和向上边报告说,因畑中途中病死,没有到达目的地就返航了。上边也没有怀疑他们,全体船夫解散回家。 ※  ※  ※ 三年后的一个下午,突然有个女人来神乐坂找到结城新十郎,这女人就是八十吉的未亡人谨女。那个时候,花乃屋、虎之介和梨江都在。新十郎对谨女说道,您来得正好,我的三个助手都在,有话您尽管说吧,我们都会帮助你的。谨女开始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的事情,后来慢慢打消了顾虑。 第106页 “这必须从三年前说起,否则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谨女把三年前升龙丸的秘密说完以后,喘了口气,续道:“我今天要跟您说的不是升龙丸的事,而是我回家以后的事,同样的事情一共发生五次了。我不在家的时候,总有人悄悄潜入我家,什么东西都不偷,只是到处乱翻,连盛米的箱子都翻个底朝天。我觉得这肯定是有人怀疑我偷了那两颗珍珠。我问过德女和竹造,他们两家都没发生过这种事。我不知道为何只有我家被乱翻。我丈夫要是还活着,来翻我家还可以理解。但我丈夫都死了,至少是失踪了,按说最不该翻的地方就是我家呀……” 谨女说完上述那番话,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新十郎。 信是大和寄来的,内称升龙丸上的有关人员要在东京新桥的一家旅馆里开个会,通过开这个会把兇手找出,希望谨女参加。参加会议的有今村、五十岚、金太、清松、德女、竹造以及大和本人。从外地赶来的人可以报销路费,请务必参加。 新十郎一看日期,这个会明天就开。 谨女继续说道:“这封信我一个星期前就收到了,可我直到昨天都在犹豫。我决定来东京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家多次被人翻查,我很生气;第二,如果我丈夫是他杀,我想藉此机会抓住杀害我丈夫的兇手。不过,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靠这几个人开会,要想把兇手找出来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到您这儿来了。我把升龙丸的秘密说了出来,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些人,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清松夫妇和竹造参加明天的会吗?” “最近我跟他们没有什么来往,所以没问。” “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要想把兇手抓住是非常困难的。如果我们在场,大家就不好开口说话了。我想提前把隔壁的房间预约下来,到时候监听你们的会。您千万不要表现出知道隔壁有人,比如说,为了让我们听得更清楚,叫说话的人声音大一点啦等等,那样会坏事的,请您千万注意。” 送走谨女,新十郎赶紧到大和给谨女的信上所说的新桥那家旅馆去,请旅馆老闆协助安排了一下房间,以便明天可以清楚听到隔壁会场说话的内容。新十郎当时已经是东京很有名望的绅士侦探,旅馆很痛快就答应了。 次日,新十郎一行提前到达了旅馆,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等着听隔壁开会的人们到底要说些什么。 五十岚、金太、清松、竹造、谨女陆续到达,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今村与大和。五十岚沉不住气了,大声嚷嚷起来: “大和这小子,非常亲切地对我说,要告诉我兇手是谁,我听了还挺高兴呢。我要是知道了谁是兇手,先去敲他的竹槓,报不报警以后再说。没想到两个小时过去了,那小子连面都不露。哎,反正坐在一起了,咱们几个就先聊聊吧!” 沉默了片刻,五十岚又说:“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了,你们认为谁是兇手?” 没有人回答。 “说不上来吧?我也是一点儿都想不出来是谁。那么,我再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知道大和认为兇手是谁吗?” 五十岚这么一问,金太说话了。 “这话在这里说也许不好张口,不过既然大家都坐在了一起,我就说几句吧。大和非常执拗地问过我好多次,我只好对他说了我看到过的情况。你们知道,我不太能喝酒,那天喝了一阵,我觉得难受,就跑到甲板上去坐着,后来就迷迷煳煳睡着了。睡着睡着,我觉得有动静,就睁开眼睛看了看。甲板上有两个人,好像刚从大船舱里出来。忽然其中一个‘啊’的叫了一声,掉进海里去了。我也没看清那个人是被推下去的,还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剩下的那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向船长室走过去了。那天晚上阴天,太黑了,我没看清那两个人是谁。除了八十吉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失踪,可以肯定掉进海里那个人是八十吉。但我不知道另外一个人是谁。” “这还不知道?明摆着呢,那个人是今村!”五十岚说。 “不对呀,第二天早晨我醒过来,看见今村在大船舱里睡得死死的,竹造也在大船舱里睡得死死的。”金太说。 一阵沉默之后,清松非常气愤地发言了:“什么意思?这么说只有我不在大船舱里,兇手是我了?别把我当傻子!那天晚上,我一滴酒都没喝就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睡了,根本就没出去过!有人看见我出去了吗?给我找出来!” “谁也没说你就是兇手!”五十岚安慰清松说。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五十岚说,“大和这小子,太狡猾了。这小子在敲诈今村。大和这小子,现在穷困潦倒,而升龙丸上那些人,唯一一个有出息的就是今村。今村现在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闆。不过,既然大和要在这里演这齣戏,说明他手上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他还敲诈不了今村。” 清松觉得诧异,说:“奇怪呀,我听见八十吉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了呀。” “那时候还早,也就是九点半或十点的时候。金太听见八十吉掉进海里是凌晨吧?”五十岚说。 “没那回事!我看见八十吉掉进海里以后,就回大船舱去了。那时大家只醉倒了一半,还有一半折腾得正欢呢。那时候也就是九点半或十点。”金太说。 第107页 “那时候今村在大船舱里吗?”五十岚问。 “我没注意。反正是醉倒了一半,还有一半折腾得正欢。我难受得要命,钻到角落里就睡了。” “看见有人掉进海里,你还倒头就睡,所以大家总说你是个傻子呢!”五十岚挖苦道。 “我以为去船长室的那个人是向船长报告去了,我还管那么多干嘛?我睡我的。” 这时候,清松问了谨女一个问题:“谨女,八十吉十点左右不是回来过一趟吗?我听见你们的房间里有动静了。” “没有,没有回来过。如果回来过,就算我夜里睡着了不知道,第二天早晨起来也能看出来。他确实没有回来过。” “不对吧?我确实听见你的房间里有动静,绝对没有听错。” “你弄错了房间了吧?” “怎么会弄错房间呢?我隔壁是船长室,我的对面就是你和八十吉的房间,今村和竹造在你隔壁,竹造的对面是船长室,一共就这四个房间,不可能弄错的。” “你这么说,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到底是谁进过我的房间呢?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谨女再次否认。 “这就奇怪了。如果那个人是今村的话……反正我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进了我的房间的那个人干什么了?” “我也不清楚。他好像先去了船长室,在船长室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又到你的房间里去了。然后我就睡着了,下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个人到船长室去干什么?” “那我不知道。那个人没说话,具体什么声音也不能确定。怎么说呢?难道说……是去杀人?”清松说的这些话明显很含煳。 谨女开始激烈反驳了:“杀人的声音还能听不出来?只隔着一块板呀!” “听不出来的时候就是听不出来!难道说是幽灵进了你的房间?我搞不懂!” “行了,行了!”五十岚打断了谨女跟清松的争论,“这样争下去没完。大和跟今村大概是不回来了,我不等了,回家!今天算是被大和那个王八蛋给耍了!” 五十岚说完,拂袖而去。剩下的四个人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刚要站起来离开的时候,新十郎进来了。 各位请稍等。我是侦探新十郎。明天中午,咱们在这里再聚一次。明天的会由我来主持,主旨嘛,就是把兇手找出来。 一开始大家都吓了一跳,听了名侦探的自我介绍,大家也没有什么办法。新十郎一个挨一个地问了每个人的住处,大家只好告诉他。 清松愤怒地质问新十郎:“为什么只留下我们四个?为什么让五十岚走了?” 新十郎说:“五十岚去哪儿了我知道,一定是去敲诈今村了。” “哼!既然您连这个都知道,现在就去把兇手抓起来不就完了吗?” “对不起,五十岚看到的情况还不足以敲诈今村。明天,我要把五十岚、今村、大和都叫来。你们可一定要参加,千万不要缺席。”新十郎说完,很有礼貌地为四位送行。 谨女非常机灵,一点儿都没有表现出此前见过新十郎一面,跟另外三个人同样,向新十郎道声再见就走了。 虎之介见新十郎信心十足地说要把兇手找出来,觉得不可理解,问道:“明天真能把兇手找出来?” “我已经明白一个大概了。” “那两颗大珍珠也能找到吗?” “那就不好说了。大和号称长着一双神眼都没找着,不好办呀。好了,对不起,我先走了,再见!” “啊?你去哪儿?” “我要查一下有关潜水夫的资料。再见!” ※  ※  ※ 第二天早晨,虎之介又像往常一样,提着用薄竹片包着的饭糰来到了胜海舟家里。胜海舟是个大隐士,不会夜不归宿,早晨来肯定能堵住他。 胜海舟是日本近代航海技术的鼻祖,青壮年时代,航海是他的本行,所以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航海通。但是,他听了升龙丸的冒险奇谈,也是大吃一惊。听虎之介把情况介绍之后,他便把放脏血用的小刀倒换到左手上,问道:“阿虎,那个叫谨女的,漂亮吗?” “在潜水女里边,称得上百里挑一的美貌。那身材,简直可以说是完美无缺。”虎之介回答说。 胜海舟开始解谜了。 “这个船长畑中啊,是个冒险家,是强者中的强者,但是心情放松的时候,也贪恋女色。特别是喝了酒,就更控制不住自己了。如果当时他能控制住自己呢,后来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在船长室一起喝酒的那几个男人到大船舱去以后,畑中不由得心痒难熬,闯进谨女的房间就把她给强姦了。强姦了谨女,他的气数也就到头了。那八十吉是个非常心细的潜水夫,跟那些粗野的船夫是合不来的,喝了几杯就离开了大船舱,回到自己房间时,正撞上畑中从里边出来。开始八十吉也许并没有起疑心,因为船长平时都是一本正经的,不像那种偷鸡摸狗的人。但是,畑中害怕了。只要八十吉回到房间里,事情就会败露。于是畑中就花言巧语哄骗着八十吉到甲板上去,趁八十吉不注意,把他推下海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然我也没有亲眼看见,细节或许有所不同,但大体上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畑中把八十吉推下海以后,回到船长室继续喝酒,喝着喝着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再说谨女。这是个聪明伶俐的女人,她听见丈夫走到门前的时候被畑中骗走了,过了好长时间,她听见畑中回来了,丈夫却没有回来,察觉到事情不对头。好你个畑中,强姦了我还不算,还杀了我丈夫!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抄起一把鱼叉,悄悄摸进船长室,一下子就把畑中给刺死了。要说日本的潜水女呀,鱼叉用得熟练,就跟你阿虎用筷子一样。她悄悄潜进船长室,一叉就把畑中插在了椅子上。杀了畑中,又在保险柜里翻出那两颗大珍珠,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去了。清松听到的动静,实际上是谨女的这一系列行动。回到日本以后,清松才悟到是谨女偷了那两颗大珍珠,所以才趁谨女不在家的时候多次潜入,寻找那两颗稀世珍宝。如果清松不放弃努力,总会找到的。这个故事,比西洋那些有关宝石的怪谈有趣多了。自古以来,本朝的宝石怪谈很少,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咱们日本是个穷国,本来就没有宝石呢……也许这个故事还会成为本朝宝石怪谈的始祖吧!” 第108页 ※  ※  ※ 虎之介从升龙丸的冒险谈到船上发生的杀人事件,再听完胜海舟解谜,用了很长时间,离开胜海舟家的时候都快到中午了。幸亏海舟家离新桥不远,虎之介叫了辆黄包车,紧赶慢赶来到昨天那个旅馆的时候,大家早已到齐,会以马上就要开始了。虎之介来不及对新十郎说他在胜海舟那里听来的名言警句,只像一个大孩童似的边喘息边擦汗,瞪着天真的大眼睛看着新十郎。 新十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对大家:“除了今村以外,大家都到齐了。关于今村缺席的理由,过一会儿我会对大家解释的。我这张纸上写着一些需要大家回答的问题,只要大家如实回答,我们就能把兇手找出来。” 新十郎看了看那张纸,抬起头来,先问谨女: “昨天你说,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没有人去过你的房间,可是我问了今村,他的回答是,他那天晚上十点左右悄悄熘进了你的房间。请你如实回答我,是这样吗?” 谨女本来做出了坚决否定的姿态,但看到新十郎泰然自若,似乎掌握了所有事实真相的沉着冷静的样子,不禁羞涩地低下了头。沉默片刻,谨女抬起头来:“确实有这回事,不过我当时睡着了,没注意到那个人不是我丈夫。后来我发现他的动作跟我丈夫不一样,才意识到是别的男人。但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今村,只知道那个男人不是我丈夫,我……” 谨女还想说些什么,新十郎制止了她。 “可以了,不用再往下说了。清松听到有人进了你的房间,这是事实。但是,他听到的声音不是八十吉,而是今村。不过,根据今村的坦白,他把八十吉推下海,回到自己的房间的时候,发现对面船长室里船长畑中已经被杀死,保险柜也被打开了。昨天,清松说他没有听见杀人的声音和其他什么声音,这也不奇怪,因为今村来的时候,畑中已经被人杀死了。正如清松所说,今村确实在船长室待了半个小时左右。他要干什么呢?显然是要找那两颗大珍珠呀。但是,既然畑中被人杀了,大珍珠肯定会被人偷走,他再找还有什么意义呢?实际上,他是在通过搜查现场确定兇手。兇手确定了,大珍珠的去向自然就知道了。在搜查现场的过程中,他没能确定谁是兇手,却偶然发现了那两颗大珍珠。原来,那两颗大珍珠分别藏在畑中的鞋后跟里。死者在断气的时候一蹬腿,鞋后跟就被蹬掉了。细心的今村发现,那是一双特制的鞋子,鞋后跟部分是双层鞋底,大珍珠就藏在两层鞋底之间。这一定是升龙丸离开日本之前,畑中在鞋匠铺做的秘密容器。今村虽然发现了那两个宝贝,但并未把他们装进自己的口袋,而是给死去的畑中穿好了鞋,让那两个宝贝继续留在鞋后跟里。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如果被人发现那两个宝贝在他身上,就会被怀疑是杀死畑中的兇手。他只能等大家都知道了畑中被杀的事情以后,再趁人们不注意,拿走那两颗宝贝。于是他吹灭蜡烛,离开了船长室,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这时他知道八十吉和船长都死了,再没什么可怕,就悄悄熘进谨女的房间,把她给姦污了。当然这也是他把八十吉推下海的动机之一。完事以后他酒也醒了,突然觉得害怕起来,于是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大船舱一直睡到天亮。后来,大和旁若无人地代理了船长,主持了畑中的水葬。今村失去了把那两颗宝贝弄到手的机会。也就是说,那两颗举世无双的大珍珠,跟船长畑中的尸体一起,重新回到了海底。” 新十郎微笑着扫视了众人一眼。 “诸位,如何?听明白了吗?杀死船长的兇手,目标就是那两颗大珍珠,而结果呢,他没有达到目的。他打开保险柜,发现里边没有那两颗大珍珠,不禁大惊失色。他想:难道有人捷足先登,竟把它们给偷走了?后来又一想:不对,船长一直没离开过船长室,没有人可能在船长被杀死之前就把珍珠偷走,若被人偷走了的话,船长不会注意不到。也就是说,保险柜里没有,不是因为被人偷走了,而是本来就没有在保险柜里。当然,兇手并不是在打开保险柜,发现里边没有珍珠时就想到了这一点的,而是日后冷静下来才慢慢想到的。” 新十郎又微笑着扫视了众人一眼。 “现在,我们都知道那两颗大珍珠已经回到海底去了。但是,直到今天为止,除了今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所以,在大和的神眼都没有找到那两颗大珍珠的情况下,大家都会认为是被某人巧妙地藏起来带回了家。那究竟是谁呢?只有一个人能够准确判断此事,他就是杀死船长的那个兇手!日后,兇手冷静下来,总算想到那两颗大珍珠并未锁在保险柜里,而是藏在船长室的某个地方。兇手杀死船长、离开船长室以后,只有一个人去过,这个人就是今村。今村在船长被杀之后,在船长室里待了半个小时。他干什么来着?我们已经说过,他找那两颗大珍珠来着。但是,兇手并不知道在船长室里待了半个小时的那个人就是今村,而一直认为是八十吉,认为是八十吉最终找到了那两颗大珍珠。所以,回日本以后,兇手趁八十吉的遗孀谨女不在之时,先后五次潜进八十吉的家中翻箱倒柜地找。诸位,会把今村当成八十吉的,这里只有一个,那就是——清松!” 第109页 清松站起来想跑,早就摸到他身后的花乃屋一下子就把他给抓住了。花乃屋阅歷丰富,这种时候总能未卜先知、防患未然。 新十郎淡淡着清松:“你跟大家一起分珍珠的时候,说什么胳膊麻痹,让德女代替你,其实你那潜水病从一开始就是装的吧?” 已经死了心的清松满不在乎地说:“把大珍珠拿在手上看的时候,确实有潜水病的徵兆,但主要是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委屈,一种难耐的寂寞,胸口堵得难受,结果一下子就晕倒了。后来经过治疗,潜水病两天就好了。我假装没好,是想找到杀死畑中的机会。那时候的我,真是鬼迷心窍了。” 谨女向新十郎表示感谢之后,又说:“那么顽固的今村,居然坦白得那么彻底。” 新十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是根据我的推理推论出来的。不论如何,先诈他一下,结果还真被我诈出来了。好像从昭和二十三年开始,就不准用这种办法审案子了呢。”这些话,新十郎本想对谨女说的,但最终没有说出。 ※  ※  ※ 胜海舟听了虎之介关于真正兇手的汇报,轻轻点了点头。 “是吗?今村杀了八十吉,清松杀了畑中,是这样呀?真让人感到意外。清松杀了畑中,却没有在保险柜里找到大珍珠,让人感到意外;今村因色慾杀死八十吉,却知道大珍珠在哪里,这同样让人感到意外。还有,今村虽知道大珍珠的下落,却没机会拿到手,眼睁睁看着大珍珠又回到海底,这又是个意外。而清松呢,不知道这个意外,仍拼命寻找大珍珠,结果自取灭亡,这确实都是意外。实际上,关于珍珠宝石的所有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让人感到意外的事情。不过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还是那样一个不能吃不能喝的小圆球,却能值好几百万日元。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钱这东西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了。阿虎甘愿清贫,不过分追求富贵,这对身心健康很有好处。可千万别动什么哪天会拥有一座金山的念头啊!” 这真是一番让人备感意外的说教。试问阿虎除了洗耳恭听,还能怎么样呢? 下卷 倒脱靴 “我是六段。呵呵!”甚八说着,一把抓过了白棋※,笑嘻嘻地看着对方。(※初次弈棋会友,执黑子先行是一种谦虚的表现,说明水平不如对方,这里甚八径直选择白棋,是一种傲慢的体现。) 说起神田的甚八,那可是江户城里有名的赌棋高手。他是个木匠,并不是职业棋手,然而一下起围棋来,在一般围棋爱好者圈子里,却堪称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他经常自吹自擂道;就算是本因坊※,只要让我两子,我就输不了。今天既然是到武州川越的乡下来乡下棋的,那就没理由不露两手给对方看看。(※本因坊是日本最大也最有影响的围棋世家,江户时代围棋四大家之首。1936年,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认为“本因坊”之名代表着日本围棋力最强的人,遂将其姓氏赠给日本棋院,此后争夺“本因坊”头衔的比赛就成了日本围棋界的七大赛事之一。) 甚八今天的对手是武州川越的千头津右卫门,围棋下得非常之好,是全国知名的业余棋手。他经常用厚札请职业棋手指导,所以棋力长进很快,目前是业余五段。各地小有名气的业余棋手前来找他厮杀,结果都是大败而归。津右卫门的棋力跟一般只是为了消遣的所谓“老爷棋手”不同,他是名副其实的五段棋手。二十年来,人们对他的评价一直很高,在乡下,称得上业余围棋之王。 但是,甚八不怕津右卫门。以前,跟江户城里最有名的业余棋手下棋的时候,甚八让对方三子,还把对方搞得跟猪拱屎似的趴在棋盘上,连大气都嘴出不来,当时的对方还号称和职业二段的水平相当呢。 在甚八眼里,津右卫门不过是个用钱奉承职业棋手才弄了个业余五段的“乡村老爷棋手”,输给他的那些来自各地的所谓小有名气的业余棋手,其实都是些不懂下棋的笨蛋。千头津右卫门名气不小,但他的名气是用钱买的,我甚八跟有钱人不一样,我是经过千钟百鍊,才练就这一身本领。我甚八在江户城这个精明人聚榘的地方,也算是高手了,让你两目三目照样赢你!哈哈哈哈哈!甚八在心里大笑起来。乡巴佬,看我怎么耍你!大老远跑到川越乡下,还不让我潇洒一把,慰劳一下我这走累的双脚。 甚八很不客气地把白棋抓了过去,就像一只正在叮人的蚊子,纹丝不动。津右卫门看了一会,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江户城里的事情我也偶有耳闻,不过好像没有听到过甚八六段这个名字。就这么轻易地把白棋抓过去的人不一定就是强手吧?我记得我就是在血气方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做过。反正,既然您大老远地过来了,您高兴拿白棋就拿白棋吧。不过,第一盘您要是输了呢,第二盘就该我拿白棋了。您再输了呢,我就让您两子。您再输了了呢,我就让您三子。您再输了呢,我就让您四子。您再输了呢,我就让您五子。您再输了呢,我就……”大概是怕甚八生气吧,津右卫门突然不往下说了,默默拿起黑棋。 这浑蛋,把我当小孩子对待!少跟我来这套,看我杀你个片甲不留。老子一定要把你的黑子全吃光!——甚八在里暗暗发狠。 第110页 可是,光发狠没用,水平相差太大。甚八不但没有把津右卫门的黑子吃光,反而被津右卫门把白子几乎吃光。没办法,甚八只好拿黑棋再战。拿黑棋也不是对手,津右卫门都觉得没意思了。甚八假装看不出津右卫门觉得没意思,拼命抵抗,还是惨败。让两子,甚八还是惨败;让三子,又是惨败。让四子那盘棋,甚八虽然急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项,但毕竟还是有两下子的,这盘棋白棋几乎没有占到多少实地。就在甚八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之际,津右卫门的白棋开始不知深浅地攻击甚八角上的黑棋。甚八认为那是一块活棋。 “嗯?输急啦?”甚八讥笑道。 这时候,津右卫门的妻子千代把茶端上来了。 五年前,津右卫门的前妻死了,千代是他的续弦,才二十一岁。人长得虽然说不上漂亮,但非常聪明。结婚以后开始跟丈夫学棋,棋艺天天见长,跟乡下那些所谓的围棋高手都能下个平手。千代在棋盘旁边坐下来,问道:“让他几子?” “四子。”津右卫门回答说。 甚八一听,火儿就上来,什么四子?这盘棋你赢了吗?看看盘面!明明是活棋,还在那里瞎攻,这是让四子的水平吗?让四子,太过分了吧?老子应该执白才对! “行啦!让我四子还想赢我,门儿也没有啊!你看你看,明明是话棋,你还在那里瞎攻,开什么玩笑啊?连什么是死什么是活都不懂,还有脸执白呢!”甚八用鼻子哼了一声,连考虑都不考虑就落子。没有必要考虑嘛,角上那块棋怎么看都是一块活棋。但是,当他认为毫无意义的一个白子落到棋盘上以后,立刻脸色大变。 “啊?怎么……怎么会是这样?”本来坐得好好的甚八跳将起来,直愣愣地看着棋盘。他一直认为那是一块活棋。怎么?这个乡巴佬也太厉害了,我这个江户城里的赌棋高手,竟然没有看到还有这一手,自己那块黑棋死定了。 津右卫门看见变了脸色的甚八又坐下了,微笑着说:“天已经黑了,今天就休息吧。您看,您眼腈红红的,都成了兔子眼了。这样对身体可不好啊。” “我的红眼睛是天生的,我们江户人下棋都是下一夜!” “是吗?那就吃了夜宵再下吧。” 喜欢下围棋的人家都有吃夜宵的习惯,一般都是热腾腾的牛肉面。 “甚八先生,起来吃夜宵吧。”津右卫门说。 “请趁热吃吧。”千代也说。 甚八好像没听见津右卫门夫妇说的话,依然执拗地盯着棋盘。他总觉得角上那块棋还没死,可是,又想不出什么解救的招数。津右卫门已经看透了甚八的黑棋没有活路,可是甚八觉得那块棋死了太可惜,捨不得放下棋子。 津右卫门端起一碗牛肉面,盘腿坐下,把饭碗放在膝盖上,还没动筷子,头却慢慢垂了下来。紧接着脸色变得苍白,一动不动地缩着身子,牛肉面掉在了榻榻米上。 津右卫门哼了一声,突然痛苦地用手揪着前胸摔倒,像一只大虾似的蜷曲着,双手抓挠着榻榻米,看样子是中了剧毒。那时候千代和女佣人都在场,甚八不会有毒死津右卫门的嫌疑。这种突然死亡,当时的医学只能有两种判断:一是病死,二是毒杀。至于是不是毒杀,仅凭现场的状况以及是否有被毒杀的原因,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判断方法。一筷子都没动的牛肉面撒得到处都是,甚八不应该被怀疑,剩下的就是心绞痛或脑溢血致命了。 津右卫门一边痛苦地在榻榻米上翻滚,以边像是在找他那年轻的妻子。他好像要说什么,可是已经说不出声音。他的右手在奇怪地动作着,好像要表示什么意思,可是痉挛和痛苦使他的动作只能保持很短的瞬间,妨碍了他把意思表达出来。 他疼得一个劲儿地翻滚,可还是好几次把手向拱盘那个方向伸过去,手指向同一个方向指着。千代看着那个手指,虽然想不出那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一定是在指什么,否则不会像这样攥着拳头只伸出一个食指。津右卫门反覆地做着同一个动作。 人的执着具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津右卫门最后一次指向棋盘的时候,剧烈地痉挛起来,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停止了唿吸。从感觉痛苦到死亡只有短短十分钟的时间。 葬礼结束,外人纷纷离去,只剩下家里人以后,千代的父亲安倍兆久和他的大儿子,也就是千代的哥哥天鬼,把千代叫了过来。 “你说过,津右卫门死之前一直指着同一个方向,你现在就带我们到那个房间去,告诉我们他指的是哪个方向。” “告诉你们也没用,他指的那个方向什么都没有。”千代说。 “他是不是在指跟他下棋的甚八?” “不是,他没指甚八。他疼得跪在地上的时候,方向有变化,但是在痛苦挣扎着打滚的同时,一直指着棋盘那边。”千代说完带着父亲和哥哥来到津右卫门跟甚八下棋的那个房间,并按照那天的样子摆好了棋盘。 “太奇怪了。”千代的父亲说。 在津右卫门倒下的地方,朝着他指的那个方向看,近处什么都看不到,远处则是房间外边的庭园。 千代的哥哥天鬼盯着庭园看了半天,也说:“真是太奇怪了。”说完把棋盘拿起来看了看,又说,“奇怪,倒下以后想指什么呢?” 第111页 天鬼倒在地上,一边模仿死去的津右卫门,一边问千代:“喂,是倒在这儿了吗?” “是,就是倒在那儿了。” “喂,别煳弄我,我现在学他的样子,要是有什么不对,赶紧告诉我。”天鬼说着认真地模仿起来。他焦躁不安地咬着牙,歪着嘴,满脸痛苦,眼睛里闪着可怕的凶光,完全是人死前的样子· 千代看着哥哥那吓人的样子,叫道:“行了行了!别学了!吓死人了!” “吓死你!”天鬼似乎是忍耐不住内心的焦躁,继续疯狂地模仿垂死挣扎的样子。 千代只好果呆地看着哥哥像一只大虾似的蜷曲着,故意做出可怕的样子,双手抓挠着榻榻米,假装挣扎着妹妹那边爬,全心全意地模仿死去了的津右卫门。 “是这样吗?”天鬼问。 “是。”千代马马虎虎地答了一句。 天鬼继续认真地模仿着:“你看哪,是不是像这样?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千代非常吃惊,因为哥哥天鬼的样子跟津右卫门死前的样子完全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津右卫门一句话都没说出来,而天鬼在不停地问模仿得像不像。天鬼整个就是一个垂死的人在挣扎。 千代突然觉得害怕起来:难道哥哥天鬼被津右卫门附体了?天鬼继续模仿着津右卫门垂死挣扎的样子。天鬼用手指着棋盘时候,眼睛全神贯洼地盯着手指的方向。那个方向到底有什么呢?为什么天鬼那么全神贯注呢? 千代的哥哥和父亲在庭园里,在庭园外边的山上整整转了两天。第三天才动身返回位于秩父的家。 ※  ※  ※ 那时候萨长军※正在攻打江户,乡下也是谣言四起,谁都害怕军队打过来。农民们不能安心度日,有钱的财主担心自己的财产被军队掠夺,更是人心惶惶。(※日丰江户幕府末期的1866年,萨摩藩与长州藩结成政治军事同盟,史称萨长同盟,萨长军击败幕府军之后,幕府便将大政奉还天皇,开启了明治维新的契机。) 津右卫门死去一个多月的时候,盘踞在上野宽永寺的幕府军政走,战火开始从关东地区向奥州地区蔓延。 千代的父亲兆久和哥哥天鬼来给津右卫门做“五七”※。(※人死之后的纪念仪式,刚死的时候是做七,就是从死的那天算起,每隔七天做一次祭奠,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断七。之后就是百日、周年、三年、十年……渐渐拉长距离。五七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据说死者会在这一天回家,最后看一眼他的家人,然后去投胎或是去阴司。) 父亲兆久对千代说:“搞不好这一带也会成为战场的。就算成不了战场,败退下来的散兵游勇也会变成土匪强盗闯进家门。等到那个时候再逃跑就来不及了。津右卫门死了以后,这里只剩下女流之辈和小孩子,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一个都没有。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容易被人看到的仓库里的财宝箱啦,值钱的东西啦,要想保住是不可能的。我打算在一天之内集合两三百人,把这个家里的财宝箱和值钱的东西连夜打包,运到咱秩父老家去。你呢,现在就可以回娘家住了。反正这个家会被土匪强盗洗劫一空的,不如趁早离开。你要是捨不得这里的房子呢,我就用我在秩父的别墅跟你换。你看怎么样?”一通花言巧语的劝告。 千代也害怕战火蔓延过来。津右卫门死后,除了佣人以外,这个家里一个男人都没有。津右卫门的前妻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孩,而且跟她们的母亲一样,都有肺病。姐姐生乃明知道有肺病还嫁人,结果很快就死了。妹妹玉乃今年十九岁,虽然不是每天卧病在床,也是躺着的时候居多。面容消瘦,脸色苍白,走路摇摇晃晃。 千代生了一个男孩,起名东太。孩子的出生,让津右卫门非常惊喜。现在东太还不到三岁,虽然不缺胳膊少腿,也不能算是家里的男人。 在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家里,千代生活得太艰难了,早就想找个地方躲一躲。听父亲这么一说,正中下怀。 千头津右卫门家祖上传下来一条奇怪的家规。人们都知道有这么一条奇怪的家规,但家规的具体内容无人知晓。千代嫁到千头家以后,从津右卫门那里得知确实有这么一条家规。 在千头家,长子长大以后,父亲要把祖上传下来的一句话告诉长子,这句话除了长子以外谁都不告诉,包括老婆和其他孩子。这句话只能口耳相传,不能写在纸上。 千头家原来不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他们是德川幕府初期,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执政的对候从外地搬迁过来的。搬过来以后买下广大的山林原野,打下丁现在的基础。能买下如此广大的山林原野,说明千头家是很有钱的。有人说千头家是平家没落的武士的子孙,还有人说千头家是丰臣秀吉的亲戚。 直到现在,当地人仍然相信,千头家出身高贵,祖先是带着堆积如山的财宝箱搬到这里来的。搬过来以后,觉得那么多财宝箱太招人眼,就埋了起来。父亲传给长子的那句话,就是财宝箱埋藏的地方。人们这样说的论据是:如果是别的事情,完全可以用文字的形式写在纸上。因为担心写在纸上的文字被人看到,所以只能口耳相传。总而言之,父亲对长子说的那句话,就是埋财宝箱的地方。 第112页 还有人认为,不用文字的形式写在纸上,也不一定就是怕人知道了埋财宝箱的地方。如果千头家是丰臣秀吉的子孙,丰臣家的家谱也是不能泄露的秘密。 也有一部分人认为,千头家根本就没有什么高贵的出身,只不过是天主教的上层人物。埋藏的不是财宝箱,而是天主教祭祀用的东西。说这话的人们的根据是:德川幕府将天主教作为邪教镇压,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执政的时候,镇压接近尾声,而千头家正是那个时候从外地搬迁过来的。箱子里装的也许是天主教用来做礼拜的用具。 津右卫门曾经对千代说:“外人说什么的都有,其实咱家没有他们说得那么邪乎。当然,跟他们说的人多少也有点儿关系,不过不是血缘关系。跟咱家有血缘关系的人,祖先胆小一直保密,现在也算不上什么了。我爷爷那一代把这个写进家谱了,东太长大成人当家以后,我会给他看的。” “那就不用再搞什么口耳相传了吧?” 雄右卫门笑了:“不,需要口耳相传的事情还是有的,这可不能用文字写下来。” 当时,听了津右卫门说的这些话,千代并没有往心里去。跟这个家有关系的人物是谁,她也没有打听。津右卫门死后,她甚至连这件事本身都忘记了。 但是,现在她突然意识到,父亲和哥哥是想通过刚才那一番花言巧语把这个家弄到手。她觉得这里边有问题,父亲和哥哥也许已经知道什么秘密。东太还太小,不用说他还没有从他的父亲津右卫门那里听到什么。这么说,津右卫门临死的时候确实有什么话要留下,否则不那样挣扎?他死之前拼命地抬起右手指着什么,难道是在暗示他要说什么? 天鬼曾经那么卖力地模仿津右卫门死前的样子,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没有什么目的,他怎么会那么拼命地模仿呢?天鬼肯定认为津右卫门指示的方向,就是人们传说的埋藏财宝箱的地方。父亲和哥哥不是在山林里转了整整两天吗?那时候他们虽然什么都没找到,但回家以后一商量,认定这个家的地基下面或者庭园里埋着财宝箱,所以才劝我离开这个家的吧? 想到这里,以个主妇的本能渐渐在千代心里甦醒了:我千代现在是东太的母亲,是千头家的主妇,不是安倍兆久的女儿,也不是天鬼的妹妹!想到这里,千代突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父亲的脸,严肃地说:“父亲的话也太无情了吧?难道说我不是千头津右卫门的妻子吗?我丈夫死了才一个多月,五七、七七都还没做,我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家呢?我们孤儿寡母的,不能说不怕战乱,但是,不给我丈夫做完周年,我是宁愿叫土匪强盗杀死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的。我和东太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我认为,我们只有这样做,死去的津右卫门才会含笑九泉。请父亲以后不要再说让我离开这个家的话!” 千代这一番话正气凛然,没有商量的余地。 但是,千代的父亲兆久和哥哥天鬼没羞没臊赖着不走,而且每天在房间里院子里到处乱转,找遍了每一个角落,结果什么也没找到。最后,终于在千代的严厉斥责之下灰熘熘地回秩父老家去了。 父亲和哥哥走了以后,千代总算松了一口气。打那以后,千代就发誓:要把津右卫门死前拼命想说出来的话弄明白,并且传达给儿子东太。她把这个当做自己毕生的使命。 千代走进佛堂,把藏在佛像肚子里边的家谱找了出来。那是一份从庆长年间就开始往下传的家谱。 在家谱上,有一排看上去是津右卫门的祖父写的字,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但是,津右卫门的祖父写的那些字,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津右卫门的祖父写的那些字是: “千头家搬到本地之前,没有特别应该记录的血统。第一代津右卫门长女贞子。” 这还没有什么难懂的,接下来的就看不懂了。 “人左川度。奉行开运。本族大明神大女神也。” 千代看了半天也看不愤是什么意思,就找了一张纸,把上述文字抄下来,然后把家谱放了回去。千代经常把那张纸掏出来看,始终没有看懂。 给津右卫门做“七七”的时候,来了很多亲戚朋发。一个从江户来的以前跟津右卫门下过围棋的人也来来了,这个人说:“我听人说,津右卫门是在赢棋以后死的,而且是让给神田的甚八四子还赢了。夫人能把棋谱给我写下来吗?” “我也觉得很遗憾,我只在将近终盘的时候看了一眼盘面,没记住。”千代说。 “甚八我知道,有时候让给江户有名的业余棋手三目还能赢,职业二段也不是他的对手。津右卫门让甚八四目还能赢棋,实在叫人难以想像,不知道棋谱真是太遗憾了。” “我看的时候白棋形势并不是太好。黑棋利用先放上去的四子,把白棋压得够戗。黑棋眼看就是赢棋了。可是,黑棋没看见角上一招致死的棋,挺好的一盘棋给输了。”千代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回忆那盘棋。 忽然,她想起黑棋没有看到的那招棋来了。她大惊失色,脸色骤变,差点儿大叫起来。她拼尽全力忍住了。过了一会儿,她趁人们不注意,悄悄站起来,逃也似的往自己的房间里跑。她的双脚就好像不是她自己的了,犹如踩在云彩上。 第113页 “啊——”她跑进房间关好门,一下子瘫倒在地上。津右卫门临死前指的就是棋盘啊!他疼得打着滚就是在爬向棋盘啊!他的手指就是想指棋盘啊!当时在那个房间里,除了棋盘什么东西都没有。 甚八没有看出来的妙手,就是黑棋把白棋吃掉数子形成两个眼马上就能做活的时候,又被白棋打断吃回数子,最终成为死棋。甚八这种水平的棋手没能看出这招棋来,一定是他连输好几盘之后太想赢棋,急疯了。这一妙手用围棋术语来说就是“倒脱靴”※。(※围棋术语。围棋妙手之一,当己方数手被对方提掉之后,再反过来叫吃,擒住对方数子。日语原文是“石の下”,因围棋子是石头做的,所以“石”的意思就是棋子。“石之下”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现在要下子的地方原来有被对方提掉的自己的棋子。) “石之下!” 津右卫门想说的就是这句话!如果真像人们的传言中所说的那样,在什么地方埋藏着财宝箱的话,一定是在石头底下! 从那天起,千代又开始思索和寻找了。但是,如果谜解不开的话,怎么能知道是在哪块石头底下呢?遍地是石头啊!千代决定放弃思索和寻找,她要等东太长大成人,再把这一切都告诉他,让他去寻找答案。 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新的事件发生了。 ※  ※  ※ 二十年以后,甚八已经是一位有名的木匠师傅,人也长得高大魁梧,还跟二十年前一样喜欢围棋。表面上虽然看不出特别的聪明伶俐,但在业余棋手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赢他,这使他不免感到有几分寂寞,从而时常想起千头津右卫门。 “那小子,棋下得真好,在业余棋手里边,能赢我甚八的就只有他了。可惜啊,那小于,刚赢了我就吐血死了。那小子一定是借用鬼神的力量赢我的。他事先跟鬼神约好了,赢了我以后就得就得把性命交给鬼神。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天赢棋的肯定是我甚八!” 甚八骄傲自大的毛病一点几都没改。 有一天,甚八家里来了两个男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中年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安倍地伯,是津右卫门的寡妇千代的弗弟。青年呢,是地伯的妻子比良的弟弟,姓和具,叫和具须曾麻吕。他们对甚八说:今年是津右卫门成佛二十一周年祭。津右卫门突然死去的时候正在跟您下围棋,应该算是有缘……对不起,津右卫门在您面前突然死去就说跟您有缘也许不太合适。总之呢,请您务必出席二十一周年祭。津右卫门在天国一定非常怀念您,怀念您跟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对局…… 听对方这样说,甚八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怀念之情。 甚八说:“都二十一周年祭啦?时间过得真快呀!您还别说,我也挺怀念那次对局的。既然你们特意来请我了,我把什么都放下也得跟你们去呀,您说是不是?” 甚八当下收拾行李跟着二人上路,直奔川越的千头家。 村里房子什么没有什么变化,人们的样子却彻底变了。当年甚八来这里的时候,甚八和这里的人们的髮型还都是“丁髷”※,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当年时时刻刻拉着千代的手,跟在千代屁股后头的东太,应该是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子了。可是,东太没有出来跟甚八打招唿,甚八也看不到东太的影子。(※日本江户时代男人的髮型。前额剃光,髮髻向前捲曲。类似现在日本相扑运动员的髮型,不过现在的相扑运动员不剃光前额。) 千头家住着很多奇怪的人。地伯的妻子比良一家全都住在这里,有比良的父亲和具志吕足、弟弟须曾麻吕、妹妹宇札。和具志吕足是个山神行者,给人治病驱魔,占卜吉凶祸福。白天,很多信奉山神的人来找和具志吕足。甚八心想:怎么这么多傻瓜呀? 津右卫门前妻的女儿,那个忠肺病的玉乃,虽然已经是三十九岁的老姑娘了,长得还算漂亮。她跟行者和具志吕足关系关系暖眯,说不上是小妾还是情妇。 因为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甚八也不记得到底哪天是津右卫门的忌日了。离开东京※的时候还以为第二天就是呢,没想到来了以后才知道,还有一个多礼拜才是。(※日本首都东京旧称江户,明治政府迁都江户之后,因江户位于关东地区而改名东京都,简称东京。这篇小说经歷了这个过程,所以前一半用名江户,后一半用名东京。) “奇怪呀,奇怪的事情太多了。不会出什么事吧?”机警的赌棋名家甚八心里直嘀咕,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  ※  ※ 地伯跑到姐姐的婆家来住是有原因的。他的父亲安倍兆久十五年前死了。安倍家在秩父虽然也算得上富豪之家,但是兆久是个实业狂人,又是开矿山,又是做陶器,结果赔了很多钱,加上投机冒险的心气_上来就往江户跑,很快就把祖上传下来的财产糟蹋光了。 地伯的哥哥天鬼呢,对投机冒险倒是不怎么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敛财。他是个吝啬鬼,连一个铜板都不给他弟弟。兆久死了还不到二十天,天鬼就对地伯说:“你还没分家,父亲就死了。我查了一下父亲的遗产,连一分钱都没留下。所以呢,能够分给你的土地也没有,现金也没有。幸运的是长山的山林还留着,长山里有平地,你可以去开荒造田。你要靠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开荒造田,到四月底为止开垦的土地全部归你一个人所有。明天你就可以去了了,不过我有话在先:第一,不许请别的劳力;第二,你只能得到四月底以前开垦出的土地。” 第114页 当时是三月初,到四月底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地伯谢过哥哥的厚意,从第二天开始就风雨无阻地干了起来。虽然投有干过这么累的话计,但一想到开垦出的土地全部归自己所有,就没命地干了起来。没想到刚干了半个月,垦荒现场来了几个官府的人,二话没说就把他送进了大牢。原来,他开垦的土地根本就不是安倍家的,而是别人家的。 地伯向官府的人申辩说:是我哥哥天鬼让我去的,不信你们去问他。如果是我哥哥搞错了,他肯定会瞢我想办法的。 官府的人找到天鬼,把地伯的话告诉他。天鬼对官府的人说:“别听他胡说八道,那个该遭报应的东西!我跟他说,长山已经不是咱家的山了,可是他不相信,说我骗他,非要一个人去垦荒,还说开垦出来的土地都应该归他。您说气人不气人?请您严刑峻罚!” 地伯还算幸运,只被判了一个月监禁。释放以后回到家里,还没跨进大门一步,就被哥哥天鬼一通臭骂:你这个偷窃土地,给我丢人现眼的浑蛋,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我现在就跟你断绝兄弟关系! 没办法,地伯只好投靠姐姐千代,寄居在千头家。 姐姐千代可怜心眼儿小但人不坏的弟弟地伯,就收留了他,叫他管帐。千代心想:地伯跟津右卫门前妻的女儿玉乃年龄相当,将来两人要是能结婚成家,也能帮自己一把。不管怎么说,东太和她孤儿寡母的,需要人帮衬。 然而,正如俗话所说,好事多磨。 话说在千头家拥有的广大的土地和山林里,有一座海拔450米的山,叫棚云山,可以说是深山老林。在棚云山的入口处有一个小牌楼,意思是说这山里有山神。可是,从那个小牌楼下面钻过去以后,一直到深山里,看不见一座小庙。山神到底在哪儿,谁都不知道。也许山顶就是山神,也许整座山就是山神。棚云山没有登山道,要想爬到山顶,不但要涉过山谷的溪水,还要攀越岩石。以前的山都是这样的。自从登山成为一种流行的游玩方式以来,有名的大山都修了不只一条的登山道。不过,一般的无名小山也只有通到半山腰的伐木工走的路。 好像自古以来就有人信仰棚云山,所以有人在它的入口处修了那个小牌楼。那是一座非常古老的牌楼,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年代的什么人修建的,也没有人特别关注它。到底什么人信仰它呢?我们就没有必要追究了。 有那么一天,川越附近一个酿酒的男人,把好不容易酿好的一大木桶酒搬到众人面前,砸烂术桶,让所有的酒渗入土地,冲着众人大叫起来。 “我们和具家,祖祖辈辈侍奉神灵,承传了神的血统!酿酒,只不过是我们忍耐到一定时候的一种手段!我的名字叫和具志吕足,我的长女叫比良,我的长子叫须曾麻吕,我的次女叫字礼!这些名字都是神给我们起的,是神族的神名!神委託我,从今天开始掌管山之神的一切祭祀!” 有人说他是因为负愤太多发疯了,有人说他是装疯。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叫和具志吕足的,还真能给人驱魔治病,算卦算得也很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报多病人远道而来。和具志吕足不但发了大财,而且成了远近闻名的山神行者。 津右卫门前妻的女儿玉乃也去找和具志吕足治病,没想到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虚弱的身体有力气了,脸色也好多了,玉乃把志吕足当成活神仙,疯狂地信仰和崇拜起来。千代撮合弟弟地伯跟玉乃的婚事自然遇到了障碍。 还有一件叫千代揪心的事情:东太是个低能儿。津右卫门是日本首屈一指的业余围棋手,千代跟津右卫门结婚以后才开始学棋,东太三岁的时候,她已经能跟业余棋手对阵了。开始千代总想:这么聪明的父母怎么会生一个低能儿呢,肯定属于大器晚成的孩子,所以一直非常乐观。没想到东太就是不争气,根本就聪明不起来。千代心里这个痛啊,有时候真想把东太杀了,自己也自杀,这时候,玉乃身体越来越好,当然也越来越信仰志吕足,于是劝后母千代也带东太找志吕足看看。千代眼看着玉乃的病见好,也就听从她的劝告,带着东太去找志吕足了。 志吕足热情欢迎千代母子到来,很满意地点着头说: “你们要到我这里来,我早就知道了。东太得罪了棚云山的山神,遭到了报应。你们祖上用钱把棚云山买了下来,这是要不得的,所以山神要报復你们——这报应就在东太身上体现了出来。不过呢,我可以替你们解除山神的报应。我,和具志吕足,是棚云山山神的化身,而你们一家呢,自古以来就被神指定为棚云山山神的神殿。所以,我必须住进你们家里,只要这样一来,那么东太遭到的报应,在津右卫门二十一周年祭那天自然就会解除,以后他就会变成一个聪明、优秀的青年!” 后来,和具志吕足果然带着全家搬到了千头家。快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也会以为能救命,千代没能拒绝对方。 这就是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那以后,千代看不出东太的智力发育有什么改善。和具志吕足说:一开始我不是说过了吗?必须等到津右卫门二十一周年祭那一天,报应才能解除。不要着急嘛。千代没办法,只好耐心等待津右卫门二十一周年祭的到来。这个和具志吕足真是个有能力的行者吗?真是个神仙派来的山师吗?千代在苦恼中度日如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还算有几分姿色的玉乃成了志吕足的人。是情妇,是小妾,还是侍女,谁也说不清楚。千代的弟弟地伯也如痴如狂地信奉起和具志吕足来,最后竟娶了志吕足的长女比良为妻,与其说是千头家的管帐,还不如说是山神家的把门。佣人们不分男女,也都成了和具志吕足的忠实信徒,在那么大的一个家里,千代连一个贴心的知己都没有了。 第115页 千代心里害怕,想去找哥哥天鬼商量。但是,跟那个心术不正的行者相比,心眼不好的哥哥是否更加值得信赖,千代也说不准。哥哥对利益非常敏感,锐利的眼光可以看透人心,哥哥这样的人,说不定就能制服那个心术不正的志吕足。想到这里,千代找到哥哥天鬼,求他帮忙。天鬼苦笑了一下,装作到千头家来玩儿,在千头家住了一个多月,仔细观察志吕足的行动。 观察之后,天鬼对千代说道:“俗话说,只要信,泥菩萨就是神。人嘛,只要心情好了,病也会多少好起来的,不过,如果是不治之症,神仙也治不好。同理,把傻子变成聪明人也是不可能的。那个志吕足是个十足的骗子。你觉得东太可怜,也不能让一个骗子带着全家人住到你家里来嘛!你也是个大傻瓜!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办法马上把他赶走。二十一周年祭的时候再剥下他的画皮,你就忍耐到那一天吧!而东太呢,我会带他到秩父去。我不敢说在我的教育之下他能变得有多聪明,但我会尽力培养他的。” 爱子离开自己远去,千代心里当然难过。可转念一想,东太跟着他亲娘舅,怎样也比在清一色的志吕足同党的环境中要好一些,所以就同意了哥哥的建议。哪知志吕足知道此事之后,愤怒异常,竟把千代叫到点着灯明的山神面前,让须曾麻吕、比良、宇礼、地伯等信徒把千代团团围住。 志吕足非常生气地说:“什么?你怎能让天鬼把东太带走?我把神殿安在这个家,就是为了能日夜替东太求得山神的怜悯,平安顺利地等到彻底解除报应的那一天。如果东太离开这里,不但报应无法解除,还会进一步惹怒山神,被山神打入地狱,叫你们母子永远不得见面!你要是喜欢这样的话,那就让天鬼把东太带走吧!” 千代没办法,只好把志吕足的这些话告诉天鬼。天鬼听了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我要是硬把东太带走,二十一周年祭的时候解除不了报应,这小子就有了藉口了。事已至此,就按志吕足说的办吧。你周围全是志吕足的信徒,一定不能安心过日子。这样吧,我认识一个出身武士世家的中医,夫妇二人都是见多识广的人。我叫他们过来帮你一把。你呢,送人家一份厚札,委託他们负责教育东太。” 天鬼回秩父以后,果然派了一个叫入间玄斋的人带着妻子小里过来。夫妇两人文雅而稳重,没想到天鬼还有这样的朋友。入间玄斋出身武士世家,汉学素养很高,只因兴趣爱好太多太广,致使家道中落,当然也因此具有了丰富的人生经验,他当时五十多岁了,膝下并无子嗣。夫妇两人依靠给人看病煎药过着清贫的日子,人生态度却非常达观。有这样一对夫妻来负责低能儿东太的教育,确实使人放心。这么合适的人选,千代是绝对找不到的,所以千代很高兴。在稍微远离志吕足集团的房子里,千代母子和入间夫妇亲亲热热地生话在一起。天鬼偶尔也会过来看看,住上一段时间。就这样,千头家分为了两个部分,一起等待着津右卫门二十一周年祭的到来。 二十一周年祭临近的时候,志吕足突然对千代说了一番叫千代大吃一惊的话。志吕足说,棚云山的山神发出了神谕:第一,二十一周年祭当天,必须请津右卫门死的那天所有在场的人出席;第二,东太必须跟志吕足十八岁的小女儿宇礼在二十一周年祭当天结婚。只有这样,东太受到的报应才能解除。 说起津右卫门死的那天在场的人,除了甚八和千代这两个中心人物以外,还有玉乃,女佣人岭女和苑女,男佣人文吉和三次。玉乃和那四个佣人都在,都是志吕足的信徒。 天鬼听到这个消息,笑道:“鬼点子又来了。我就知道他临近二十一周年祭的时候要耍新花招。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他是不是想让津右卫门的灵魂在二十一周年祭的时候出现的时候说些什么呀?不管说什么,我都会津津有味地洗耳恭听!” 津右卫门的灵魂说什么都跟天鬼没关系,因为天鬼那天根本就不在场。不过在场的千代觉得阴森森的很可怕。说不定志吕足会叫那个所谓的津右卫门的灵魂说,是千代把他毒死的,这就麻烦了。 “没关系,妹妹你不用担心,不管志吕足耍什么花招,不管他招什么魂儿出来,不管他叫他招来的魂儿说些什么,我一律给他揭穿!比这个叫人头疼的是他让东太跟宇礼结婚,这招儿真损哪,这老小子还真想得出来!” 东太如果成了志吕足的女婿,千头家就成了志吕足的天下,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那时候他已经是东太的老丈人,就算不能解除所谓的报应,也能瞒天过海。再想揭穿他的鬼把戏就不那么容易了。 天鬼最关心的是传说中埋藏在千头家的宅基里的财宝箱。天鬼认为那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存在。难道说志吕足也听说了财宝箱的事?有可能。因为这件事附近的村民几乎都知道,津右卫门临死的时候挣扎着指向棋盘那个方向的事,早就传开了。 天鬼经常到千头家来住一段时间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关心东太,而是因为怀疑志吕足已经开始在千头家寻找财宝箱。不过,就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志吕足并没有开始行动。如果已经开始行动了,总会有人发现的。这么大的一个家,採取行动而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是不可能的。而且,从志吕足的表情上也看不出有这种迹象。 第116页 听到志吕足要让小女儿宇礼跟东太结婚的事,天鬼吃惊不小。其实,天鬼也考虑过让自己的女儿小舟嫁给东太。小舟跟宇礼同岁,也是十八岁了。虽然是表兄妹,但在那个时代还是没有问题的。天鬼的计划是,在津右卫门二十一周年祭的时候剥下志吕足的画皮,再把占据着千头家的志吕足一家以及信奉志吕足的佣人们轰走,这样的话千代肯定感谢他天鬼,那时候他再提出让自己的女儿小舟跟东太结婚,自然不会遇到任何障碍,水到渠成。东太是个低能儿,跟小舟结婚以后,什么都得听小舟和老丈人的。再加上千代是天鬼的亲妹妹,到时候什么都得听天鬼的。这样一想,天鬼忽然觉得二十年前自己跟父亲兆久一起在千头家的家里家外盲目地乱拄真是白浪费时间。 天鬼把女儿小舟嫁给东太,跟志吕足让女儿宇礼嫁给东太的目的是一样的。东太没有当一家之主的能力,到时候千头家还不是东太的媳妇家的。看来志吕足没有在千头家寻找财宝箱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有让女儿宇札嫁给东太的计划,不用急急忙忙地寻找财宝箱。志吕足没有找过财宝箱,恰恰就是他早有这个计划的证据。理由很简单:村里到处都在传说干头家有财宝箱,听到这个传说以后,住在千头家的志吕足不可能不动心,不动心是不符合逻辑的。志吕足一家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一次都没找过财宝箱,那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把财宝箱弄到手的计划。 这么一想,神机妙算的天鬼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等等!难道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吗?狡猾的天鬼开始精心算计起来。 ※  ※  ※ 甚八在对上述经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来到了千头家。不过,甚八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一来就发现千头家不正常,心想我可不能这么傻等着,于是就假装散步走出千头家,四处找村人打听。 “什么?二十一周年祭那天津右卫门要显灵?而且要对众人说话?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啊!要当心啊!这回可不能再下错棋了。把我叫到这里来,肯定是有目的的,可是,到底是什么目的呢?我要是看不出他有什么目的来,毫无准备地被他搞一下子,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太可怕了,太可怕!” 在下围棋的时候,对于对方的一手棋,如果不好好研究的话,就不能正确地对应。同理,要识破和具志吕足的阴谋,就得把千头家的情况摸他个一清二楚。甚八一刻都没犹豫,立刻不知疲倦地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调查起千头家的情况来。 “什么?千头家的祖先是丰臣秀吉手下的将军?要不就是天主教的上层人物?财宝箱装了几十辆大马车?好傢伙!什么?还有父亲跟儿子口耳相传的秘密?什么?津右卫门临死之前挣扎着指什么来着?什么什么什么?指的是财宝箱埋藏的地方?” 甚八的脑子转得很快,他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告诉他千头家情况的那个乡下人,“后来,有人把财宝箱找到了吗?” “没有。津右卫门临死前伸手指的是什么,谁都不知道嘛!” “那倒也是。”甚八说完,陷入了沉思。 二十年前的情景浮现在甚八眼前。津右卫门临时之前,确实挣扎着想要甩手指着什么东西。指着什么呢?对了,是棋盘!他是挣扎着要指棋盘,棋盘上有什么呢?突然,他的脑海里一亮,对呀,“倒脱靴”!二十年前输的那盘棋,就是输在了“倒脱靴”上。这招棋没看出来,对于甚八来说,是极大的耻辱。 “对呀!倒脱靴就是石之下嘛!这么说,财宝箱埋在石头下面?” 甚八绞尽脑汁思考起来:“这可是个重大发现。津右卫门挣扎着指向棋盘,我看得清清楚楚。但棋盘上究竟有什么呢?只有一盘残棋呀。那盘残棋上,是杀死了我的黑棋的‘倒脱靴’!而‘倒脱靴’就是‘石之下’,那意味着大量的财宝箱就埋藏在石头下面!哈哈!知道这个秘密的,天底下就只有我甚八一个人呀!只要我不说出津右卫门是用什么妙手杀死我那一大片黑棋,任谁都解不开这个谜!” 甚八做梦都想不到,学棋不久的千代早就看出那手棋是“倒脱靴”,并且也从“倒脱靴”联想到“石之下”了。 甚八的胸中完全被寻宝的黑云笼罩起来。 “哈哈!太有意思了!”甚八心里一阵狂笑,“老子虽猜不透志吕足者帮傢伙叫我来的目的,但我可以向他们提供这个信息,宝箱挖出来后,让他们付给我信息费。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确定埋在哪块石头下面。” 甚八到底是甚八,跟千代不同,一旦抓住要点,立刻就行动起来。他决定首先调查那些有名的石头和那些自古以来就为当地人熟知的石头。房子地基下面的石头虽然也在考虑之列,但是,如果不把盖房子的木工瓦匠杀死,要想保密是不可能的,而把盖房子的木工瓦匠赶尽杀绝,是绝对不可能的,况且也会在这个家族的歷史上留下抹不掉的污点。 我要刨根问底,我一定要把埋藏财宝箱的地方,不,一定要把财宝弄到手!甚八在心里暗暗发誓。他仿佛亲眼看到了摆在面前的大量财宝,心情兴奋异常。然而,有一点他仍然感到疑惑甚至可怕,他们叫我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第117页 所以,甚八问道:“餵!离二十一周年祭还有七八天呢,你们为什么这么早就把我叫来?” 听到甚八这样一问,地伯假装没听见,什么都没回答。年轻一些的须曾麻吕答道:“我们是去东京买东西时顺便请你过来的,虽然还差几天,可是不会再有什么顺便了,我们总不能为了请你,再专门去趟东京吧?” “你们光顾着自己方便,想过我没有?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大名鼎鼎的木工师傅甚八!我不是什么闲人,我手下还有好几个人呢!” 甚八说话口气比较强硬,好像是真动了肝火。须曾麻吕呢,也不跟他生气,随便煳弄了他几句就熘之大吉了。甚八连以为对方会有什么强烈反应呢,结果不但没有,反而对他很冷淡。住的房间也就是佣人房间的隔壁,吃的饭菜也跟佣人一样。给他送饭的女佣人说一句“二十一周年祭那天再请您吃宴席”,跟餵狗似的放下饭菜就走了。甚八跟女佣人要酒喝,结果拿过来一瓶以后就再也不给了。甚八又要求换好一点的房间,女佣人的回答是: “比您规格高的亲戚朋友多了去了,好房间哪儿轮得上您哪!而且很多山神的客人从远方来,您住这儿就不错啦!” 甚八琢磨起来了。这是故意气我呀,不过,我甚八生气,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们下一步棋是什么呢?甚八想了半天也没有得出结论。如果我甚八一气之下回东京了,会对津右卫门的二十一周年祭产生什么影响呢?甚八仔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会有什么影响。甚八赌了一辈子棋,看人的眼力早就练出来了,可是这回他可是晕头转向了。搞不懂!但是,搞不懂也不能整天在房间里憨着呀! “他妈的!天下还有什么人能吓得住我甚八吗?老子可是神田的甚八呀!你们这帮浑蛋,既然这样对待老子,老子对你们也就不客气了!老子不走,老子非要看看你们到底要耍什么鬼花样!老子要剥掉你们的画皮,然后顺便把埋在石头底下的财宝箱全都拉回神田去!哈哈!” 甚八这样决定之后,就开始在村里到处转着打听千头家的祖先的事情,以及跟石头有关的事情。 这天,甚八进了一家小酒馆,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喝了一杯以后,甚八开始胡吹海擂了。 “我是东京的木工,认识一位老爷,要盖别墅,委託我找石头。请问,这一带有什么有名的石头吗?” 小酒馆的老闆是一位见多识广的老人,听了甚八的话琢磨了好一阵,问逆:“石头嘛,各种各样,到处都有。是庭园里用的石头吗?” “是啊。我们这位老爷,可不是一般的老爷,那个是个大富翁。一般人不敢干的,他都敢干,他要用比盖皇宫和大坂城用的还要多得多的石头,所以他对我说,不管大小,只要是有名的石头都要!” “这一带好像没有什么有名的石头。” “山上也好,河滩也好,石头多的地方就行啊!” “石头多的地方嘛,那就是山神了,那儿的石头也能用吗?” 甚八激动起来:“什么?山神?出产石头的名胜吗?” “这附近有一座棚云山,山上有山神。您城里来的不熟悉我们乡下,这座山本身就是山神,当然也有石头。” “石头在山上的什么地方?” “不要慌嘛。我没见过。我只听说过人们把石头当做神庙,拜石头就是拜山神。不知道那算不算名石,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奇石,也许就是一般的石头吧。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你要是想带回东京去,恐怕不那么容易吧。” 甚八心想:志吕足,你这老小子,石之下的秘密只有我甚八知道!我甚八是通过津右卫门指的棋盘判断出来的,你怎么能知道呢?你要是知道的话,也等不到今天,早就开始挖石头下面的财宝箱了。看来你还不知道! 第二天,甚八悄悄地一个人从那个小牌楼下面钻过去,进入棚云山。从山下往上看,好像很快就能爬上山顶的小山,可是爬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首先是投有登山路,顺着山谷往上爬吧,两侧都是悬崖绝壁,根本爬不上去;穿过茂密的森林往上爬吧,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万一在山里迷了路可就麻烦了。 “看来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几十辆马车的财宝箱,哪能简单地被人发现呢?就算我神田甚八好眼力,也不是轻易就能看透的。这棚云山可不是一般的山,不那么好对付。不过嘛,我是谁?我是神田甚八!只要给我十天时间集中精力搞,江户城我都能给你再建一座!” 现在的问题是找不到登上山顶的路。进山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山顶,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盲目地往上爬的话很可能爬到别的山顶上去。而且这山里到处都是深谷绝壁,摸索一条登项的山路没有两三天的时间是不行的。 明天就是津右卫门的二十一周年祭了,甚八只好放弃登顶,下山回千头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甚八累得够戗,刚要躺下休息,一个佣人过来,问他要不要过去玩儿一会儿。跟着佣人过去一看,只见天鬼、千代和入间夫妇都在。 坐在中间的天鬼笑着对甚八说:“今天跟师傅第一次见面,失敬失敬!我是千代的哥哥安倍天鬼,这边是入间玄斋先生和他的夫人,都是自家人。这次请您过来,实在是有点儿太突然了,对吧?” 第118页 “呵呵。”甚八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很多事情我就不细说了。现在,村里人都知道您了。您本事可真不小啊,竟然挨家接户地问这问那。您既然对解谜这么感兴趣,就帮我解解这个谜吧!这张纸我还没有给别人看过呢。”天鬼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展开之后推到甚八面前。 千代一看,大惊失色。 那不是写在亡夫津右卫门的家谱上的那句话吗?家谱藏在佛像的肚子里,除了我千代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天鬼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找了出来,并且把那些谜一样的文字抄写在纸上。千代感到一阵悲哀。她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原来千代还想等着东太长大以后解开这个谜,同时解开津右卫门临死之前的暗示弄明白,把那句口耳相传的秘密找出来传给东太,但是,自从发现东太是个低能儿以后,她就放弃了一切努力。她曾经多次想过把东太杀死以后自己也自杀,所以一想起那些谜一样的文字心就痛。她想忘记一切,傻子似的跟东太一起度过余生。 天鬼是什么时候找到千头家的家谱的呢?太可怕了。而且他找到以后竟然什么都没说,这就更叫人感到可怕。二十年前天鬼疯了似的模仿津右卫门垂死挣扎的样子以来,再也没有做过那个鬼样子,好像把一切都忘得千干净净,原来,他一刻都没忘记探索千头家的秘密。好可怕的哥哥呀! 千代心想:我真是大错而特错了!为了低能儿东太,我太盲目了!我没有下决心切断千头家源远流长的秘密,遭到了天罚呀!如果这个秘密被别人知道了,我还有何面目面对千头家的祖先?还有何面目面对东太昵?千代的脸色顿时绷得紧鬃的,变得像幽灵一样难看。 天鬼看了千代一眼:“嗯?你的脸色为什么变得这么难看?你还没有解开这个谜吧?你要是已经解开这个谜了,脸色不会变得这么难看!甚八先生,这是千头家的家谱里的秘密,天底下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千代和我。这回你可不要到村里去东向西问了,你自己好好研究就是了。把这张纸拿去吧!” 天鬼哈哈一笑:“我的师傅,你把这张纸拿去可是有交换条件的。我问你,你在村里到处打听这一带有没有什么有名的石头,这里边一定有原因吧?告诉我,为什么?” 天鬼用锐利的目光盯着甚八。这回天鬼看错地方了。如果他在这时候看千代一眼的话,就会发现千代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千代吓得全身僵硬,心脏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了。相比之下,甚八倒是很平静。 甚八若无其事地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是一位老爷要盖别墅,委託我找一些庭园里用的石头。” “哈哈!骗三岁的小孩子去吧。只为了找一些庭园里用的石头,你会冒着生命危险进山,去越深谷,攀悬崖?说老实话,到底是为什么?” “说就说。是这么回事。我呢,看见津右卫门临时之前挣扎着指棋盘来着。我就琢磨,棋盘上有什么呢?不就是石头做的棋子吗?于是我认为他可能是要找石头,既然是找石头嘛,一定是找那些有名的,显眼的石头啦,我就上山去找了,结果什么都没找到。” 天鬼见甚八又老实又干脆地说出了找石头的理由,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天鬼在心里琢磨起来了:这是这样吗?这时候他也没看千代那个方向,如果他看千代一眼的话,一定能悟到什么。 这时候的千代,似已忘了自己的存在,只是呆呆地想着心事。天呀!二十年了!二十年来,自己一直在努力忘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在无所作为中煳里煳涂地过日子,就是想保住这个秘密,没想到才几天功夫,就被这些人看了个底儿透。甚八还没有说出“石之下”(倒脱靴),但没说出却比说出来更让人觉得可怕。他已经进棚云山了?去山里看什么?太可怕了。他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如果天鬼知道围棋里有“倒脱靴”这招棋,肯定也会感到害怕的。 千代就这样茫然地思考着。 家传的秘密就这样被人看破,祖上传下来的财宝就这样落入他人之手吗?但是,我千代又能怎么样呢?千代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身边其他人的存在。 ※  ※  ※ 甚八回到房间,打开天鬼给他的那张纸,坐下来一边看一边琢磨起来。 “人左川度。奉行开运。本族大明神大女神也。” 甚八琢磨了一阵以后眼前一亮,拍拍膝盖一跃而起。 “人左川度?佐渡金山奉行※?莫非真是财宝箱?而且,是相当数量的财宝箱!佐渡金山奉行,不就是那个死后尸体被从棺材里边拖出来施以斩首之刑那个佐渡金山奉行吗?我虽不知道本族的大明神大女神是怎么回事,但佐渡金山奉行我当然知道,财宝箱的存在,看来是毫无疑问了。”(※佐渡,指日本新泻县佐渡岛,有开採黄金的歷史。黄金带来的巨大财富,维持了从17到19世圮统治日本的江户幕府的财政。奉行,官名,“佐渡金山奉行’是当时佐渡岛的最高行政长官。) 甚八虽然不太懂歷史,但他并未猜错。 不过,就算懂歷史,仅凭这样几个文字,也得不出正确的结论。因为家谱里还有这样一行字: “千头家搬到本地之前,没有特别应该记录的血统。第一代津右卫门长女贞子。” 第119页 天鬼给甚八的纸上没有这行字,就算有这行字,甚八也不能正确解读。最重要的是这行字下边的日期:庆长十八年(1613年)七月二十日。只有看了这个日子,熟悉日本歷史的人才能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熟悉日本史的读者都明白了吧?甚八所说的佐渡金山奉行,就是大久保长安。 在德川家康重用过的人里边,大久保长安是个非常传奇的人物。他原来是甲州地方的一个能乐演员,因表演艺术高超而被德川家康招至身边。后来,大久保长安建议开掘金矿,先是在伊豆北山开採出大量金子,又在佐渡开了金矿。他的经营手腕很高,除了统领各地金矿之外,还兼任佐渡金山奉行,受封八王子地区三万石颁地。他拥有无数的金银财宝,妻妾成群,荒淫无度。当然,他开採金矿的业绩也让他青史留名。庆长十八年(1613年)四月,长安病逝,享年六十九岁。 长安临死之前,给他的小妾们分配遗产,每人都得到一份写着具体金额的遗书。但就算是这样,长安犹不放心,又给长子藤十郎写下一份遗书,严命他忠实执行自己给众小妾的遗嘱。从这一点来看,长安不仅是个沉湎女色的傢伙,还是当时少有的尊重女性的男人。 但是,长安死后,他的长子藤十郎并没有按照父亲的遗嘱给众小妾分配遗产,这自然激怒了众小妾。她们拿着长安亲笔写的遗书,状告藤十郎。接到了状纸的德川家康下令查抄长安宅邸以及长安在各地金矿的仓库,结果不但查出了难以统计的金银财宝和珍奇古董,还查出了他信仰天主教的证据以及里通外国准备谋反的罪证。 因此,藤十郎全家惨遭分尸之刑,众小妾因同情藤十郎一家的遭遇被判与藤十郎同罪,一个不留地斩首示众。那天正是庆长十八年(1613年)的七月二十日。 从津右卫门的家谱上记载的文字上可知,第一代津右卫门长女贞子,应该是大久保长安的小妾之一。 根据现在掌握的史料,可以做如下推论:贞子生前作为大久保长安的小妾,得到大量金银财宝,她把这些财宝带回娘家,成了千头家的财产。这些财产是千头家开运之源。所以,贞子被称为“本族大明神大女神”。 甚八不知道这么多,但他认定,既然跟佐渡金山奉行有关,就一定有很多金银财宝,而那些金银财宝,就埋藏在石头下面。 明天就是津右卫门二十一周年祭,祭奠结束以后就没有理由逗留下去了。当然甚八绝不会就此罢休,他打算明后两天找一处旅馆住下,找到下面埋着财宝的石头以后,再回东京去叫两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把财宝挖出来。甚八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取得成功,意得志满的他,打算吹灭蜡烛,好好睡上一觉了。 没担到刚躺下,须曾麻吕来了。 “二十一周年祭的时间到了,为了能让津右卫门顺利显灵,您该起来准备一下了。” “二十一周年祭不是明天吗?” “甚八先生,您忘了二十年前的情景了吗?那时候,您跟津右卫门一直对弈到次日凌晨。今天晚上就是要再现二十一年前的情景。摆上棋盘,二人对弈,一直到明天凌晨。到了二十年前津右卫门死去的那个时刻,津右卫门一定会显灵的。” “哈哈!原来如此。可是,谁跟我下棋呢?难道是津右卫门的幽灵跟我下棋吗?” “您过来以后自然就明白了。大家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一个人了。” “是吗?那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甚八心想:闹了半天是把我当做显灵的道具!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把老子从东京叫来的呀!这倒不难理解。刚才光顾了琢磨那谜一样的文字,不知不觉都快半夜了。 甚八简单收拾了一下过来一看,暗暗吃了一惊。只见女佣人吟女和苑女都换上了二十年前穿的衣服,千代也换上了二十年前穿的衣服。 吟女上前跟甚八打招唿。 甚八问她:“怎么打扮成这样?” 吟女说:“二十年前就是这身打扮嘛。还是我给您引路上二楼。”说完就跟二十年前一样,给甚八引路,来到二楼。 二楼也跟二十年前一样,摆着棋盘。坐在二十一年前津右卫门那个位置上的是是东太。天鬼在旁边充当助手。 天鬼笑嘻嘻地对甚八说:“您也应该换上当年的衣服嘛。跟您对局的这个年轻人是津右卫门的儿子,叫东太,当时才三岁,他今天是津右卫门的替身,跟您再现二十年前的情景。您也看见了,东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在旁边当助手,扶着他点儿,否则他坐不住,我们甥舅俩合二为一扮演津右卫门。” “原来如此。这么说,津右卫门要在这孩子身上显灵?” “不不不,不是在这孩子身上,是在志吕足的大女儿,也就是巫女比良身上显灵,东太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能担此重任呢?” 好像是时间到了,志吕足在上座,比良在下座,负责主持二十一周年祭的须曾麻吕在中间,各就各位了。 须曾麻吕大叫一声,宣布祭奠开始,然后瞪着甚八说:“时间到了,甚八听令,给我在棋盘上摆上四十黑子!” 甚八非常讨厌这个叫须曾麻吕的傢伙,大眼一瞪:“什么?你知道甚八是谁吗?笑话!你要是有能力把津右卫门的魂儿给叫回来,也能把老子的魂儿叫出去的话,你就让棋子自己上棋盘!你这个山神有没有神力让老子的手把四个黑子放到棋盘上去,你就施展一下吧!” 第120页 甚八是神田的匠人,一旦拉下脸来就绝对不会让步。须曾麻吕气得嘴唇直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瞪着眼睛愣住了。 “餵!我说你是木头啊?你不是山神吗?山神还怕我这凡人哪?这回该轮到木头他爹出场了吧?”甚八叫道。 甚八看了一眼志吕足。志吕足非常冷静,好像眼前发生的事情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再看巫女比良,也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甚八苦笑了一下,又说:“怎么?都成呆子啦?老子是甚八!听见了没有?他妈的!你们这些可恶的浑蛋!再不说话我一个挨一个地臭揍你们一顿!快让津右卫门的魂儿出来!老子急脾气!” “算了算了,师傅,别那么急脾气嘛!叫死人的灵魂出来,也不是经常能见到的玩意儿,再耐心等一会儿嘛!”天鬼劝说道。 “这倒也是。不过,得等到何年何月呢?”甚八问。 天鬼说:“好像时间是确定好了的。到了时间,牛肉面就端上来了。牛肉面端上来以后呢,津右卫门的魂儿就该出场啦。” 甚八说;“呵呵,太有意思了。这么说,这个时辰干什么来着?好像是盘面对白棋不利的时候。” 茶端上来了。端茶的是千代,她用一个托盘端上来两杯茶,一杯放在甚八面前,一杯放在东太面前。 甚八苦笑道:“对了对了,那天也是夫人送的茶。茶端上来以后,对局形式发生了逆转。那步棋我竟然没有看出来,真他妈的丢人!” 回想起来,再也没有比那更叫甚八觉得窝囊的事了。一个业余五段,让他四子,结果他还是输了,简直是一生中最大的耻辱。甚八一口气把杯中茶喝完,接着说:“夫人那时候要是不来,我也许就输不了那盘棋了。当时我觉得我是赢定了。哎,前几盘输得晕头转向,那时候还年轻啊。” “谁都一样,一输起来就晕了。本来水平差不多的人,让三子都得输。下围棋的人,记忆里都有这种事吧。” “那天是在夫人您的眼皮底下输的棋,我没话说。不过,实话告诉您,除了那天晚上,我还真不记得输给过谁。” 这时候,吟女把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放在甚八和东太旁边。苑女提着茶壶过来,给甚八续茶。 “哟,牛肉面上来啦,这回津右卫门的魂儿该出现了吧?” “到津右卫门断气,还有十分钟。”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了几句,忽然安静下来,紧接着是死一般寂静。见过津右卫门临死之前痛苦挣扎的千代,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心里一定非常难过吧,那情景甚八也是记得一清二楚,心里也不舒服。他闭着眼睛,低着头,默默地坐在那里。 突然,甚八的脸色变得蜡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来,本来攥着拳头的手张开以后伸到胸前,抓着自己的胸口,一头栽倒在榻榻米上,唔唔地呻吟着。 甚八趴在榻榻米上,挣扎着向前爬,伸出去的大手把牛肉面碰翻,牛肉面撒得到处都是。甚八好像根本没不在意撒得到处都是的牛肉面,继续在上面爬。爬了几下好像力气用光了,趴在那里停一阵,又继续挣扎着向前爬。 人们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都认为是津右卫门显灵了。过了好一会儿,天鬼才觉得不对劲。甚八的动作太逼真了。天鬼不相信志吕足的妖术能制服甚八这样的身体强壮而且性格倔犟的人。 “不对头啊。”天鬼绕到甚八前边,抓住甚八的衣襟把他翻过来看了看他的脸,叫道:“餵!这不像灵魂附体,也不像得了急痛。吐血了,说不定是中毒了。赶快把入间先生叫来!” 入间玄斋被人叫来了,他看了看甚八的脸色,又翻开甚八的上眼皮看了看,对众人说:“是中毒了,得赶快让他吐出来。快去弄一大碗或一大茶壶酸梅汤来给他灌下去。” 可是,灌倒是灌下去了,甚八再也没有力气吐出来,死了。 经过从东京请来的医生确诊,甚八确属中毒而死。甚八死前除了千代端来的那杯茶以外,没有喝也没有吃别的东西。沏茶的人也是千代。按照千头家的习惯,先把茶叶放进陶制茶壶里,然后沖入开水,再把茶壶放在火上,煮成浓茶,喝之前再放少许食盐。 千代作为犯罪嫌疑人被当地警察带走。当地警察由于其他案件腾不出手来,就请结城新十郎帮忙。 新十郎带上万事通花乃屋和虎之介,来到川越。 ※  ※  ※ 新十郎没有审问千代,却用了整整五天时间听取旁证。新十郎对甚八的行动特别感兴趣,不知疲倦地访问了甚八见过的所有的人,问他们甚八都问过一些什么问题,追究过一些什么事情,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以后觉得满意,等等。 晚上,结束了外边的调查回到住处,又看了一会儿书,新十郎把千头家的家谱拿出来,对花乃屋和虎之介说:“写在家谱上的这些文字很有意思。看了这些文字,可以认为村里人的一些传言还是相当具有真实性的。第一代津右卫门长女贞子确实是大久保长安的小妾之一,长安不但在她这里隐匿了大量钱财,而且还告诉她,自己是天主教。” 花乃屋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认为埋藏起来的东西是天主教祭祀用的东西。财宝箱不过是人们的胡猜乱想。要是天主教的东西,不是我这万事通的眼睛还看不出来呢!” 第121页 虎之介听了哈哈大笑;“过多少年你也成不了万事通。你仔细看看这家谱上的文字,别看漏了。本族大明神大女神也,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就是说千头家是开创天主教的大女神。” “哈哈!傻瓜,这个家里有一件跟天主教有关的东西吗?” 所有的调查结束以后,新十郎开始提审千代。 新十船让千代坐在椅子上,问道:“茶是你沏的吧?” “是。” “茶沏好以后,把茶端到二楼的时间是你决定的吗?” “不是。什么时候端上去,得听从宇礼的指示。字礼也是个巫女,可以领会神灵的旨意,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她一直坐在我和佣人们面前,命令我们干这干那。” “听说你围棋下得不错?” “哪里,下得不好。” “不要谦虚嘛。一个熟悉你的老棋手对我说过,你至少是初段水平。你看见你丈夫让甚八四子那盘棋的终盘的盘面了吧?” “看见了。” “是怎样一种局面呢?” “这个嘛……甚八黑棋本来形势很好,但在最后关头,白棋杀死了角上的一块黑棋,反败为胜。” “黑棋看漏了一招棋吧?” “好像是看漏了一招棋。” “那招棋是不是‘倒脱靴’?”新十郎说话的速度突然加快了,声音也提高了。 千代吓了一跳,避开新十郎的目光,没有回答。 “甚八在村里到处转着问这一带有没有什么有名的石头,稀奇的石头。”新十郎继续说。 千代还是不说话。 “他在一个小酒馆里听说棚云山的山顶上有被当做山神祭拜的石头,第二天就上山去找了。”新十郎也不管千代回答不回答,继续说下去。 “甚八对你哥哥天鬼说,他转着找石头,是因为看见津右卫门临死之前指着棋盘上石头做的围棋子,甚八是这样说的吧?” 千代依然不回答新十郎的阿题。 “你把沏好的茶端到二楼以后,先给谁上的茶?”新十郎换了一个问题, 千代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着新十郎,苍白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血色。 “我记得是先给甚八先生上的。” “放在什么位置上了?” “他的膝盖旁边。” “第二杯茶呢?放在了什么位置?” “放在了东太的膝盖旁边。” “不是放在了你哥哥的膝盖旁边吗?” “不是。虽然也算是我哥哥前边,但是,我哥哥坐的位置离开东太有二尺左右,我很注意地放在了靠近东太的地方。” “你为什么很注意放在什么地方呢?” “因为是再现二十年前的情景,所以我比较注意。那杯茶不是给我哥哥的,而是给死去的津右卫门的替身东太的。” “二十年前,两个人都把茶喝了吗?” “我不记得了。” “东太把茶喝了吗?” “没有。” “这你倒记得挺清楚的。” “那时候东太坐在那里已经睡着了,根本就不知道有人给他上茶。苑女给甚八先生续茶的时候,我看见东太的茶杯还是满的。” “哦,对了,苑女也是这么说的。后来发生的事情呢?”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在茶里放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的习惯?” “我嫁到千头家来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习惯了。” “听说甚八一口气就把一杯茶喝了,你看见了吗?” “好像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 “你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是什么?” “是东太。” 接下来新十郎又问了关于东太的一些问题。东太小时候的事情,现在的事情,各种各样的问题问了几十分钟以后,结束了审问。 新十郎又到千头家去,把吟女和苑女叫过来,让她们把当时沏茶的情况用具体动作表演了一遍,问道:“你们没有注意到其他什么异常的样子和举动吗?” “什么异常都没有。” “把那个装盐的罐子章过来给我看看。”新十郎接过女佣人递过来的盐罐子,看了看里边,又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几粒来放在舌头上尝了尝,立刻吐掉,连声说,“是盐,确实是盐。这个盐罐子里的盐,最近没有明显的减少吗?” “没注意。”吟女和苑女异口同声地说。 “好了,谢谢合作。” 新十郎的调查工作到此结束。 “走吧,回东京!”新十郎对花乃屋和虎之介说,“先回去一趟,两三天以后再过来。让兇手先过两三天的安生日子吧。” 新十郎恶作剧似的笑着,看了看花乃屋,又看了看虎之介。 ※  ※  ※ 第二天,虎之介恭恭敬敬地坐在了胜海舟面前。今天他没带用薄竹片包着的饭糰。离二赴川越还有一两天的时间呢,不用着急。 “阿虎啊,你慌慌张张的时候是一脸憨相,不慌不忙的时候更是一脸憨相,真是少见的面相!你呀,肯定长命百岁。”海舟一边戏嚯着虎之介的面相一边放下小刀,拿起一张专门用来挤脏血的白纸,挤着后脑勺的脏血。 第122页 “兇手嘛,肯定不是千代。千代是沏茶端茶的角色,而且她的角色早就确定好了。她要是下毒的话,马上就会暴露,这是稍微有点儿脑子的人都能想到的。那么聪明的一个千代,绝不会干这种傻事。正如新十郎的调查结果,千代围棋下得很好,所以她悟到了津右卫门临死之前暗示的是‘石之下’。当然,她知道甚八也悟到了‘石之下’以后,确实有杀死甚八的动机。不过,她不可能撇下没有自立能力的东太去犯杀人的大罪。所以她才推说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承认自己是兇手。而兇手嘛,就是千代的哥哥天鬼!天鬼是个犯罪的鬼才,是个不会流眼泪的、铁石心肠的贪婪傢伙,这从他对待弟弟地伯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天鬼把甚八视为眼中钉、内中刺。天鬼觉得若让甚八活下去的话,迟早会被对方找到千头家的财宝,这对天鬼来说无疑是个巨大威胁,因此势必除之而后快。天鬼把不让任何人知道的家谱拿给甚八过目,是要让甚八尽力去搜索财宝,同时放松对天鬼的戒备。但是,家谱上谜一样的文字并没有给甚八太大帮助,他已经认定财宝就埋在石头下面,遂决定单独行动。精明的天鬼看透了甚八的心思,所以计划拔掉这个眼中钉。以上种种,简直就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吧?肯定是天鬼偷偷把毒药放到盐罐子里面的。因为天鬼也有可能喝茶,所以不会有人怀疑他下毒,这小子安排得还挺周到。” 海舟的推理非常巧妙地戳穿了天鬼的阴谋诡计,真是好眼力!虎之介吐了吐舌头,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  ※  ※ 新十郎在千头家让众人再现津右卫门二十一周年祭的情景。志吕足在上座,比良在下座,负责主持二十一周年祭的须曾麻吕在中间,东太和天鬼坐在棋盘一侧,代替甚八的是笑嘻嘻地捻着鬍鬚的花乃屋。走廊里还站着很多警察,有的穿警服,有的穿便服,都想看看新十郎怎么破这个案子。 这时候,千代在一楼煮茶,宇礼端坐在千代对面看她煮茶,吟女和苑女也坐在旁边。千代把茶叶和食盐放进陶制茶壶里,沖入开水,把茶壶放在火上,煮沸以后把茶壶从火上拿下来,把茶倒进两个茶杯里,用托盘端着上二接去了。 接下来是按照宇礼的命令煮牛肉面。牛内面煮好以后,吟女端着牛肉面,苑女提着茶壶上了二楼,现在一楼只剩下宇礼一个人,当然还有新十郎和几个警察。 新十郎等吟女和苑女上了二楼,盯着宇礼催促道:“该你了!那天你都干了些什么,照那天的样子重做一遍吧!” 字礼看了新十郎一眼。 “没听见吗?接着做,你那天是怎么做的,今天还怎么做!” 字礼打了个寒战,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新十郎走到距离宇礼只有三四步的地方坐下来,继续吩咐道:“做呀,你那天是怎么做的,今天还怎么做嘛!” 新十郎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宇礼的眼睛。新十郎的目光,并不是一种强有力的目光。那目光没有任何变化,不放松,不紧迫,不间断。在旁人看来,那也许是一种什么都说不上的目光。但是,那目光有着非常强的黏着力,让对方感到沉重得难以承受。那目光像一根又粗又重的木棒,一点一点地插入对方的眼睛,让对方意识恍惚。这时候,宇礼的头脑里就像被塞进了大量的糯米年糕,黏乎乎的,而且沉重得要命。 “现在轮到你了,你那天是怎么做的,再重复做一遍!” 宇礼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是乞求怜悯?是绝望?还是想向新十郎挑战?谁也说不清楚。只见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起盐罐子,走到厨房的洗碗池旁边,把罐子里的盐倒掉,又用水把罐子刷洗干净,用毛巾擦干,然后走到储备食盐的大瓦罐旁边,从大瓦罐里抓了两大把盐装进盐罐子。 恰好在这时,吟女和苑女从二楼跑下来了。他们是再现那天甚八中毒以后去叫入间玄斋的情景的。 一楼的宇礼,二楼的志吕足、须曾麻吕和比良同时被逮捕。 新十郎苦笑着对警察们说明原委。 “宇礼是个巫女,也是个容易接受暗示的女孩子,于是我就採用了这个办法。其他证据我一个都没有找到。我这也是黔驴之技,能够成功真是万幸啊!”新十郎说这番话的时候好像带着几分难过的口吻。 新十郎又说:“这个案子的关键,是为什么要把甚八叫到千头家来这个环节。只要抓住这个环节,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按照志吕足的设计,从一开始就要把千代陷害成毒杀甚八的兇手。如果陷害成功,千代还会被怀疑为二十年前毒死津右卫门的兇手,这样的话千代就死定了。非常偶然的是,甚八和千代是仅有的两个看破了‘倒脱靴’(石之下)的人。这就更使千代陷入难以摆脱的窘境,报难主张自己是清白的。志吕足特意把甚八叫来,又让他住佣人住的房间,吃跟佣人一样的饭食,给大家一种甚八没有大用、他愿意回家也没人拦他的印象,是一种大胆而巧妙的策略。万一甚八走了,他的戏还真没办法演下去了。另外,再现二十年前的情景之时,须曾麻吕故意对甚八不礼貌,激怒甚八,同样是个妙策。生气的时候,任谁都会觉得嗓子冒烟,没存心思慢慢品茶,总会一口气喝下去的。” 第123页 ※  ※  ※ 听了虎之介的报告,海舟静静静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过了片刻,他吩咐下人把棋盘拿来。 “阿虎,会下围棋吗?” “啊,随便玩玩儿,下得不好。” “我知道阿虎天生一双侦探眼,就是棋下得不太好。知道倒脱靴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为此,我对自己真是痛恨至极呀!” “倒脱靴嘛,就是这样的妙手。”海舟说着,在棋盘上摆开了棋子。 下卷 闪电下 有一种人特别怕打雷。当然啦,一般人都怕打雷。我这里指的是那种特别怕打雷的人。在我认识的人里边,就有一个特别怕打雷的人。因为畏惧打雷,他特意搬到偏远的伊东地区击住。伊东地区每年只能听到四五次远方传来的雷声。他说,住在伊东地区,上班单程就要三个小时,非常不便,但是跑路可以换来平静的生活,不用担心被雷声吓得魂飞魄散。 听了他的话,我才意识到东京是个经常打雷的地方。住在矢口地区的人们都说,矢口地区的落雷,经常发生在武藏新田的新田神社。人们这样说,也许是认为打雷就是某位神仙在临终前表现出来的悲哀和烦躁。事实上,新田神社的树林里常常有落雷。战争年代新田神杜的树林被烧光了,雷公大概都不知道在哪儿落脚了吧。矢口地区的落雷,主要是在大山那个方向形成的雷云,从横滨上空过来以后落下来的。在同一个地方住上五六年,一般都会了解雷云是从哪边过来的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 搬到伊东地区住的怕打雷的那位先生不是一般的怕打雷,为了躲避落雷,他竟然自己绘制了一张东京的雷区分布图带在身上。袭击东京的雷云在什么地方形成、从什么方向过来以及行进路线,他都逐一做了调查。在不同地区形成的雷云一般都向固定的方向移动,虽然也有例外,但移动路线是有一定规律的。他花了二十年时间进行调查,绘制了一张一目了然的雷电发生图。比如说二十年来在同一地点形成的雷云,移动路线相同三百次以上的地区涂红色,相同一百次以上的地区涂橙色,相同五十次以上的地区涂黄色,相同十次以上的地区涂浅绿色。在这个地图上,可以看到有些狭窄的地区从来没有雷云经过。那些地方可以成为避雷区,怕打雷的人可以到避雷区躲避。 当然,绘制如此完备的地图,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那么,这样的地图是怎么绘制出来的呢?原来,每个地区都有特别怕打雷的代表人物,打雷的时候,他们冒着昏死过去的危险,拿着笔记本和铅笔拼命记下雷云的移动路线,第二天再去调查落雷的具体地址,然后跟各地区的代表人物交换信息。他们之间虽然没有什么深交,但联繫非常及时,这都是为了摸清雷云移动的规律。一种类似神话传说的执拗的信念与共鸣,把他们联繫到了一起。在他们之中,如果是有钱人的话,可以到避雷区的旅馆暂避一时。当他们意识到雷电就要到来的时候,立刻坐电车或计程车到位于避雷区的旅馆去。这时候,在同一旅馆,常常有五六个代表人物相聚,一个个慌慌张张、面如土色。雷电过去之后,也不欢唿雀跃,而是就地悄然解散,各回各家。他们去避难区旅馆的顺序也很有规律,第一个到的总是第一个到,第二个到的总是第二个到,第三个到的总是第三个到。也就是说,同为怕打雷的代表人物,有的提前一小时就能意识到雷电要来,有的提前四十分钟或者三十分钟才能意识到雷电到来,大家的敏感度是不一样的。尽管如此,这些代表人物的敏感度也比气象台准确得多。 下面说说八月十八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候,盂兰盆节※刚过,东京的雷电虽然跟幽灵似的飘忽不定,但主要是发生在黄昏时分,而且特别兇勐。当然这只是一位怕打雷的代表人物的一家之言。(※在日本,盂兰盆节为阳历八月十五日左右,是日丰民间最大的传统节日。在中国,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为盂兰盆节,又称中元节,有些地方俗称鬼节。盂兰盆法会在中国还在举办,但民间的盂兰盆活动已荡然无存,中国人大多已经不知盂兰盆为何物,谈及盂兰盆节,第一反应是日本的节日,实际上这是很大的误解。) 话说那天晚上,雷电或许会在晚上快九点的时候突然到来,也或许会是八点半左右。由于本人不是什么怕打雷的代表人物,没有那么敏感,开始打雷的时间说不了那么准确。 到底是快九点,还是八点半左右?这是以后的问题,暂且按下不表。总之,事情发生在位于本乡驹込的一个叫母里大学的官员的宅邸。宅邸附近寺庙很多,八百屋阿七※庙也在这一带。母里大学的宅邸虽然没有紧接着墓地,但后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墓地。(※日语“八百屋”的意思是蔬菜商店。蔬菜商店老闆的女儿阿七确有其人,她在避火难时邂逅武士公子古三郎并爱上了他。为了和他再续前缘,甚至不惜纵火。结果不但未能再见情郎,反而当场被捕,后处火刑。) 老爷母里大学任职的地方相当于现在的农林部,是个不小的官员,今年四十七岁,上个月的月底奉命去北海道视察工作,本月二十号以后才回来。三十四岁的夫人安野带着十五岁的多津子、十二岁的秀夫、七岁的大三这三个孩子回老爷的故乡九州给祖先扫墓,随夫人与三个孩子前往九州的是六十二岁的管家令村左传及其五十五岁的妻子瓶女,还有二十二岁的女佣人初惠、十七岁的女佣人佐和子。一行人预计明天(十九日)或后天(二十日)回来。 第124页 留在家里的是母里大学的长子——二十三岁的大学生母里由也,十八岁的女佣人三枝子,同样十八岁的女佣人阿苑,还有三十八岁的马夫当吉和他的三十六岁的妻子洛女。主僕合计五人。在这五个人里边,虽然没有所谓的怕打雷的代表人物,但是四十佣人里边就有三个怕打雷怕得要命。所以,夫人去九州之前,曾半开玩笑地对三枝子说:“这么多人看家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打雷的时候我有些放心不下。那三个都是一打雷就犯病的傢伙,打雷的时候,三枝子可要好好看家哟!” 马夫当吉夫妇和女佣人阿苑都是一打雷就犯病的人。这几个人,每逢打雷都要挂上蚊帐、捂上被子,主人叫他们也好、喊他们也好,打他们也好,照样捂着被子一动不动,捂得通身大汗也不肯露头,直到雷声停止。夫人说他们犯病,并非夸张之词。 把管家夫妇随便留下一个,夫人也不至于担心家里的事情。但是,盂兰盆节扫墓,那可是庄重而严肃的仪式,身边没有这对深知主人心境的夫妻可不行。而且马夫当吉夫妇除了打雷的时候以外,总是兢兢业业,是非常可靠的可以信赖的佣人,所以夫人并没有特别的不放心,带着三个孩子和四个佣人走了。 宅邸里的马棚旁边就是马夫当吉夫妇的小屋。老爷和夫人都不在时,当吉的妻子洛女便住进正房那边的女佣人住的房间。 十八号那天晚上,当吉在女佣人的房间里跟妻子和另外两个女佣人一起吃完晚饭回到自己的小屋以后,忽然看见闪电并听到了远方的雷声,就赶紧愁眉不展地跑回女佣人的房间里来了。他不敢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屋里。 雷声紧跟着闪电过来了,三个一打雷就犯病的人也不分男女了,挤在一个蚊帐里,盖上好几层被子,就像害怕毒蛇魔鱼袭击的海贝紧紧闭上了贝壳似的,坚决不让闪电照进来,把耳朵以听到的雷声减小到最低程度。 那天晚上是雷电交加,风雨大作。三枝子赶紧去各个房间关窗户。大学生由也正在放暑假,因为父母不在,连日去外边玩儿,总是很晚才回家。父母在的时候,晚上十一点回家的日子都很少,现在几乎每天都得十二点以后。 三枝子把各个房间的窗户和门都关好,大门关上以后没插门闩,以方便由也回家。这些事情做完以后,她又回到房间里去,给他铺好床,又把打火石放在桌子上的烛台旁边,好让由也回到房间以后一点儿都不费事地点燃蜡烛。最后又给他灌了一茶壶凉白开放在床头柜上,还在茶壶边上放了一个杯子。 这些活计都是当吉和他的妻子洛女吩咐的。本来给由也铺床是洛女的事,因为母里大学这个家族仍具武士风范,从来不让年轻的女佣人给由也铺床叠被,今天晚上因为有雷电,三枝子就替洛女做了。 躲在被子底下的当吉和洛女知道三技子替他们做了这些事情,也知道由也还没回来。 雷声越来越大,霹雳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撕裂大地。大概就在这时,由也回来了。因为阿苑听见三枝子“哎”了一声。 阿苑问道:“怎么了?”在这三个人里,阿苑怕打雷的毛病是最轻的,她多少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少爷好像回来了,在那边拍手呢。”三枝子说完就走了。 由于暴雨击打窗户的声音太大,加上捂着好几层被子,当吉夫妇和阿苑都没听见拍手的声音,但是三枝子说所见了,然后就离开了房间,由也的房间离女佣人们住的房间很远,应该不是在他的房间里拍手,而是特意走到离女佣人们住的房间比较近的地方拍手。大门离这边也比较远,三枝子一定没有听见由也开大门,否则她一定会迎出去的。 那天晚上又打雷又下雨的折腾了很久。由也回来的时间大约是九点半到十点之间,那个时候正是雷雨最大的时候。雷公那天晚上好像对母里大学的宅邸情有独钟,在它的前后左右不停地炸响,大雷雨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多。十一点半左右,雷声虽然渐新远去,但直到十二点还不时听到雷声。 捂在被窝里的三个人一直没有听见三枝子回来,但是他们知道今天由也比平时回来的早,大概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就回来了。三枝子可能是去给由也送已经准备好的夜宵,她要去厨房拿夜宵,还要给由也端到房间里去,当然不会很快回来,所以三个人没听见三枝子回来也没有觉得奇怪,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最先醒来的是洛女,那时候还在打雷,雨下得也很大。又过了三四十分钟,雷声明显远去,也就是只能隐约听见的程度。洛女钻出被窝又钻出蚊帐,点燃蜡烛,看了一眼柱子上的挂钟:差十分十二点。于是洛女就把丈夫当吉叫起来,对他说,回去睡吧,你不能老睡在女佣人的房间里呀,已经不打雷了。洛女让当吉回小屋,当吉磨磨蹭蹭地坐起来,听见雷声确实已经远去,就放心地回自己的小屋去了。 洛女又把阿苑摇醒:“你也睡着啦?三枝子怎么还不回来?已经十二点了,她跑到哪儿去了呢?我们躲在蚊帐里,把她的被子也拽过来盖上了,她也许到别的房间睡去了吧。我们这个房间里门窗关得严严的,太热了,她在这个房间里待不下去了吧。” 其实阿苑也是浑身大汗,只不过害怕雷声,顾不上热不热了。 第125页 两人到另外一个女佣人住的房间里去看了看,没有三枝子。两人心想,洗澡间旁边有女佣人们化妆用的房闻,还有接待佣人家人用的房间,能凉凉快快睡觉的地方多的是,三枝子也许早在什么地方睡着了。因而不再到处找三枝子了,返回房间里继续睡觉。 就在她们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后院的水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进去了。洛女想爬起来过去看看,但是她的身体大半都被睡魔占领了,就没有起来,只是迷迷煳煳地问了阿苑一句:“你听见刚才的声音了吗?” “听见了。”阿苑也迷迷煳煳地回答说。她的身体几乎整个被睡魔占领了。 “好像是后院的水井吧?” “是吧。”阿苑又迷迷煳煳地答应了一声就睡着了。 洛女也紧跟着睡着了。 没想到从此以后三枝子就从母里大学的宅邸消失了。 ※  ※  ※ 第二天早晨,洛女和阿苑不见三枝子的身影,就到处找了起来,结果哪个房间里都没有。他们看见厨房里给由也准备的夜宵根本没动,依然好端端地放在那里,也没有马上起疑心。洛女开始做早饭,阿苑去打扫房间。 突然,打扫房间的阿苑跑到厨房里对洛女说:“大门那边乱套啦!好像是由也少爷喝醉了,吐了个一塌煳涂!到处是烂泥。少爷好像没穿鞋回来,大概是在雷雨中把鞋子跑丢了吧。” 洛女跟着阿苑过去一看,可不是一塌煳涂嘛。除了烂泥以以外,还有大量的呕吐物。掉在地上的一本书,几乎被埋在了呕吐物里。那本书大概是由也少爷蹲下来呕吐的时候掉下来的。 “有生大葱,还有魔芋丝,还有马肉……大概是在外边吃的马肉火锅吧。这本书怎么办?用水沖洗一下吧。”洛女说。 阿苑在呕吐物上撒上灰,扫起来扔进厕所。书呢,由于在呕吐物里泡了一夜,既要把脏东西冲掉,又不能弄坏了书,费了很大劲才算弄干净晾上了。大门的门闩也没插,大概是醉得太厉害了。 地上的脚印好像被擦过,大概是天黑看不清吧,没擦干净。 阿苑看见厨房附近也有脚印,就说:“少爷好像是特意走到这边来拍手叫人的。”由也吐成那个样子还能走到厨房这边来,一定是相当艰难的。 “三枝子摸着黑擦来着吧?没怎么擦干净。”阿苑一边嘟囔着一边擦。脚印穿过客厅,穿过佛堂,一直延长到由也的寝室门口。阿苑一点一点地认真擦着。擦到客厅的时候,阿苑发现客厅的地上有两件摔碎了的瓷器,一件是当摆设的瓷盘,一件是青瓷花瓶。瓷盘是日本着名陶艺家柿右卫门的作品,青瓷花瓶则是来自中国的绝世佳品。母里大学喜欢收藏陶瓷器,这两件是他最为珍爱的瓷器,曾经多次叮嘱女佣人们,打扫房间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瓷器虽不是阿苑打碎的,但她仍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把洛女叫过来。两人面面相觑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主人家的家宝破损,三枝子去向不明,使她们突然想到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后院的水井里传来的巨大声响。 只要是日本人,谁都会联想到“番町皿屋敷”※这个家喻户晓的鬼怪故事。洛女和阿苑作为女佣人,主人家发生了贵重瓷盘被打碎的事,就更容易联想到那个冤死的女佣人阿菊的幽灵在井里数盘子的恐怖故事了。(※日本有名的鬼怪故事。各地有很多版本,情节大同小异,都是说一个叫阿菊的女佣人,不小心打破了主人家的传家之宝——十个一套的盘子里的其中一个(一说是主人故意藏起来的),然后投井自尽(一说是被主人吊打至死扔进井里的)。自那以后,井底每晚都会传出阿菊“一个……两个……三个……”悲悲切切数盘子的声音,数到第九个,就开始哭泣,然后再从头数起。日本的一些地方有阿菊墓或阿菊井。“番町”是江户城里的一个地名,“皿”是盘子,而‘屋敷’则是宅邸之意。)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两人吓得脸色苍白,都不敢说话了。这时候,马夫当吉过来了。 “餵!昨天晚上我回到小屋,刚要睡觉,忽听‘扑通’一声巨响,分明是从后院水井里发出来的声音,难道说……” “别说了!”洛女和阿苑大叫一声,冲着当吉连连作揖。她们不想听当吉继续说下去,太可怕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由也起来了。洛女和阿苑对他说,家里的宝贝瓷器被打碎了。 由也听了,好像已经知道了似的,说:“嗯,是吗?”由也无精打采的,好像有心事。他的脸色很不好,也许是昨天夜里醉得太厉害了吧。看他那表情,简直就像是那两件宝贝瓷器是他打碎的。 由也说:“那是三枝子不慎打碎的。好像是打雷吓她一跳,一趔趄把青瓷花瓶碰倒,青瓷花瓶又砸了盘子。我看见她哭了。” 听由也说三枝子哭了,洛女和阿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没有谁比她们更能理解三枝子当时悲苦的心情。 马夫当吉是个好人,也是个胆小鬼,他可没胆量到井里去打捞三枝子的尸体,一着急报了警,带着很多警察和打捞工来到井边。洛女害怕了,这浑蛋男人,怎么也不请示一下由也少爷就报警呢?她赶紧告诉警察,各位在此稍等,容我去报告少爷。 第126页 那时候阿苑正在伺候由也吃饭,洛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报告说,后院来了很多警察。由也听了大吃一惊,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 “什么?后院的……”由也好像害怕说出“井”这个字来。 洛女和阿苑也害怕说出这个字来,从早晨起来到现在,“井”这个字一次都没说过。主僕三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同感。 “后院的……是吗?警察来了?是吗?没办法,警察……”由也好像一个身患重病的人,说话有气无力,呆呆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手上的筷子掉在了地上。饭还没吃完,由也就愣愣地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阿苑沏了一杯茶给由也送进去的时候,看见他神情恍惚地坐在桌子前边发呆,就问:“您吃好了吗?” 由也没有回答阿苑的问话,却问了阿苑另一个问题:“三枝子跳井,有人看见了吗?” “我们都听见声音了,但是谁都没看见。就跟‘番町皿屋敷’似的。”阿苑说。 忽然,由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长出了一口气,说:“是吗?跟‘番町皿屋敷’似的?真是这样的吗?” 由也满脸悚惧,垂下头去。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打捞工在井里找了半天,也没发现三枝子的尸体。下了半夜暴雨,井水上涨很多,用大长竿子捅到井底量了一下,水深有八米多,用竿子一点一点慎重地摸索,什么都摸索不到。 带队的警长来劲了:“我来!我就不信找不到!”说完脱掉警服跳进井里,摸索了半天没摸到什么,就说:“我老家是房州的,看见过潜水的。抱一块大石头,很容易潜到水底,想上来的时候,松开石头就浮上来了。这不才八米深嘛,算不了什么!” 于是他命令两个打捞工在腰上绑好保险绳抱着大石头下潜自己也用同样方法潜入井底,结果还是没有找到三枝子的尸体。 带队的警长问:“还有别的水井吗?” 当时还没有自来水,家家都有水井。像母里大学宅邸这样的大宅院就不只一口水井了。厨房外边有一个,马棚旁边也有一个。这两个水井也用同样的方法找了一遍,都没发现三枝子的尸体。 带队的警长说:“莫不是往井里扔了一块大石头,弄出声响,诈称投井自尽,悄悄逃走了?你们知道三枝子的家在哪儿吗?” 洛女回答说:“三枝子的家没落了,她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不过,她有个哥哥,寄居在阿苑家里。阿苑,是吧?” 带队的警长命令一个年轻警察跟着阿苑去阿苑家:“要是三枝子在那里呢,就把她带回来,听明白了没有?” 年轻警察应了一声,就跟着阿苑到位于下谷的阿苑家去了。 ※  ※  ※ 三枝子的哥哥叫重太郎,二十五岁了,是个大学生。上大学虽然晚了点儿,但学习十分刻苦。不仅成绩优秀,还是个热血男儿。一向同情弱者,坚持真理,满腔正义。 阿苑家出身贫贱,代代乞讨为生。五年前,在重太郎的劝说和帮助之下,阿苑的父亲长九郎开了一间药铺,从此不再沿街要饭。重太郎一直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群中做调查,经常劝告那些以乞讨为生的人们靠自己的努力摆脱贫困,但是,除了长九郎以外,听从重太郎劝告的人几乎没有。长九郎也曾经劝说一些乞讨为生的年轻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但是他们干不了三天就又去要饭了。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乞讨的生活,并不以乞讨为耻。 长九郎见年轻人不学好,感到银失望。于是就跟重太郎一起为讨饭的孩子们办夜校,让孩子们念书识字。这是一个长远计划。长九郎和重太郎认为:孩子们有了知识,长大以后就不会去要饭了,沿街乞讨的现象就会自然消失。长九郎在基督教教堂里认识了母里大学家的管家今村左传夫妇,就拜託他们把自己的女儿阿苑和重太郎的妹妹三枝子介绍到母里家当女佣人。今村左传和妻子今村瓶女都是没落士族出身,虽然在母里大学家里当佣人,但今村瓶女当时已经是一位诗人,而且书法、花道、茶道、料理,样样精通。瓶女非常谦逊,而且甘愿清贫,从不招收弟子,这样就更得到了解她的人的尊重。长九郎和重太郎各自把女儿和妹妹送到母里家当女佣人,就是为了她们受到瓶女这种高雅女性的良好影响。 母里大学听说阿苑出生于代代乞讨为生的贫贱之家,三枝子出生于没落之家,并没有说什么。可是,他的夫人安野和女儿多津子特别讨厌阿苑和三技子。特别是多津子,见阿苑和三枝子长得都很漂亮,非常嫉妒,经常故意刁难她们,侮辱她们。比阿苑和三枝子多当了几天女佣人的初惠也经常煽风点火。多津子到父母那里左缠右磨,让没落士族的女儿佐和子当贴身女僕。多津子经常说,佐和子是士族出身,适合当贴身女僕,初惠出身也不低贱,也可以当贴身女僕,但是阿苑和三枝子不行,她们都是臭要饭的,脏了咱们的房间! 其实,三枝子的出身并不低贱,也是旗本子孙。所谓旗本,就是以前在战场上保卫军旗的武士团。但是,由于三枝子的哥哥现在住在阿苑家,所以多津子把三枝子也看做臭要饭的。 第127页 母里家的长子,大学生由也,是前妻之子,也就是多津子同父异母的哥哥。看到哥哥有时候吩咐三枝子或阿苑伺候他,多津子也嫉妒,不是禁止哥哥吩咐三枝子和阿苑,就是造谣中伤,或者搞阴谋诡计,让她们把事情搞砸。 今村夫妇有时候也护着阿苑和三枝子,但是,他们毕竟是士族出身,对出身低贱的人有一种本能的歧视。马夫当吉夫妇还可以,对谁都没有偏见。 重太郎听说妹妹三枝子打碎了主人家的宝贝瓷器以后逃跑了,不相信妹妹会干这种事。妹妹是个遵守基督教教义的好孩子,懂得什么是义务什么是责任,做了错事绝对不会逃跑。所以重太郎不认为妹妹是打碎了主人家的宝贝以后跑到哪里藏起来了。如果真有这种事的话,一定要把妹妹找到,让她去主人家赔礼道歉,将来有了钱,照价赔偿。但是,如果妹妹是被冤枉的,也一定要查明事实真相,还妹妹一个清白。 阿苑一直认为重太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她特别喜欢重太郎的妹妹三枝子,跟三枝子亲如姐妹。原因之一也许是因为她早就爱上了重太郎吧。阿苑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三枝子,就是在警察面前也没有丝毫畏惧。 “三枝子把瓷器打碎了?我不相信,随便怀疑人也许不好,我擦脚印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两个人的脚印。大小完全不一样嘛!这里边肯定有什么不对头!” “可是,在黑暗中,三枝子不小心跌一跤,把花瓶碰倒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吧?”跟着三枝子过来的那个年轻警察说。 “不对!三枝子是拿着烛台过去的。那时候我虽然捂着被子,但是从很小的缝隙里透进了烛光,三枝子出去以后,屋里就漆黑一团了,说明她是拿着烛台出去的。” “还有一种可能。三枝子打破花瓶以后想跑,跑出去不远被由也追上去拉了回来,所以有两个人的脚印,而且是一大一小。” “但是,我认为那个小脚印也不是三枝子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以前,每天都是洛女一个人给由也少爷叠被整理床铺,因为今天早晨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是泥巴,洛女就叫我过去帮忙。我们叠好少爷的被子往壁橱里放的时候,发现壁橱里还有一套被褥,而且上边有很多泥巴。洛女觉得奇怪,就把那套被褥拽了出来,结果发现里边裹着一副男式眼镜。由也少爷是不戴眼镜的,三枝子也不可能有一副男人的眼镜。所以我认为,一定有一个浑身泥巴的男人在由也少爷房间里过夜,天不亮就离开了。” 这可是个意外发现。那年轻警察的名字叫远山,对阿苑报有好感,故而对重太郎的印象也不错。特别是听了重太郎、三枝子兄妹以及长九郎、阿苑的出身和经歷后,很受感动。远山说:“看来这里边还真有文章。根据大家提供的情况,三枝子不像那种做了错事就逃走藏起来的人。可是,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得向上边详细汇报一下。这样吧,重太郎先生,为了您妹妹失踪的事,您先跟我到警察署去一趟,怎样?” “好的。我一定尽全力协助你们调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不管我妹妹有没有做错事,我这个当哥哥的都不能坐视不管。” 一行三人来到警察署。重太郎接受了形式上的询问。远山向那个曾经潜入井底寻找三枝子尸体的警长汇报了情况,那个警长姓佐佐。佐佐瞽长命令远山继续调查,三人便又回到了母里家。 那本曾埋在呕吐物下边,沖洗干净后晾起来的书是一本莎士比亚剧作集,扉页上写的名字是“栃尾”。当时由也不在家,但洛女和阿苑都听过这名字,而且知道栃尾的家在哪儿。 找到栃尾一问,栃尾说,那本莎士比亚剧作集确实是他的,但是昨天他借给一个叫时田的同学了。栃尾说:“时田、母里,还有一个叫川又的同学来我家玩儿。时田说,他想把这本书借去看几天,当时我就借给他了。后来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秃章鱼’喝酒。时田非常有才,但是喝醉了以后不是骂人就是打架,昨天也是。我们离开小洒馆的时候,已经开始打闪打雷了。时田跟母里一起走了,我是后来跟川又一起走的。这个川又可以证明。” 从栃尾家出来,远山和重太郎立刻去了昨天晚上栃尾等四人喝酒的那个叫“秃章鱼”小酒馆。小酒馆的招牌上写着“书生火锅”、“马肉火锅”等菜名。由于那四个人经常在这里喝酒,老闆记得很清楚。 “是啊,那个叫时田的,一喝醉了就跟人骂架。不过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年轻人嘛,又都是朋友……”老闆说。 “跟谁骂架来着?”远山问。 “跟谁?不是跟外人,就是他们几个朋友之间骂架。栃尾跟时田,朋友之间那种骂架,喝醉了以后,自己人之间那种骂架。” “我们不是说这两个大学生是坏人,也不是在调查他们干了什么坏事。我们只是想拄其中一个了解一些情况,可是找不到他,所以先到您这儿来问一问。”远山说。 “哦?刚才栃尾还来我们这儿还伞,这么说你们找不到的人是时田了?这岁数的年轻人,一晚上不见踪影也不奇怪嘛。” 第128页 “这倒也是。不过,我们找他是有急事的,我们警察署遇到一个很棘手的案子,必须马上找到时田,向他了解一些情况。”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昨天晚上客人不多,他们聊天儿的内容,我倒是听见了不少,不过他们都没有谈到今天要去哪儿。其余的情况我可以详细地跟您说说。栃尾跟时田对骂起来的原因,其实是很可笑也很无聊的。四个人喝了一阵之后,母里说起他家里事情来。他说,他家里人都回老家过盂兰盆节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四个佣人,那四个佣人有三个怕打雷,一打雷就跟犯了癫痫似的,只有一个还能保持清醒头脑的年轻的女佣人,可是个大美人呢。后来,打起雷来了。喝得烂醉如泥的时田对母里说,今天晚上我住你家,反正你家也没有别人,那个大美人今天晚上就归我了。还说,真想摸摸那个大美人的手啊什么的。虽然是喝醉了以后开玩笑,但说了一遍又一遍,而且站起来就要走,好像真要那么干似的。母里倒没有说什么,栃尾生气了。对,就是栃尾生气了,拽住时田不让他走,还给了他两拳。时田挨了两拳,也没还手。他当时烂醉如泥,没有力气还手。当然打得也不重。时田几乎站不住,是母里架着他走的。母里提着酒瓶子,对时田说,回家再接着喝。那时候雨还没下起来,栃尾跟川又喝了一会儿,雨才下起来。他们本来打算等雨停了再走,但是雨不但没有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他们就借了我们店一把伞回家了。什么时候走的?大概是母里和时田走后一个小时左右吧。什么?雨是几点开始下的?这我可记不清楚了,好像是母里和时田走后十分钟左右吧。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雨下大了。栃尾和又川走了以后,下得更大了,而且是雷声紧跟着闪电。我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雷雨。” 根据“秃章鱼”店老闆说的这些情况,时田是跟栃尾吵架来着,打人的是栃尾,挨打的是时田。时田醉得连站都站不住,回不了自己的家,就近住在了母里家是完全有可能的。大门口的泥脚印大概就是他们俩的。不过,按照“秃章鱼”的老闆的说法,他们两个走后十分钟才开始下雨,雷雨最大的时候母里由也拍手叫三枝子,应该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从“秃章鱼”到母里家,也就是五分分钟的路。再怎么天黑路不好走,再怎么醉,二十分钟或三十分钟也能走到。 “奇怪呀,母里拍手是雷雨最大的时候,母里和时田在路上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呢?栃尾跟时田吵架,起因是三枝子,栃尾打时田,也许是因为他想占有三枝子。栃尾从母里那里知道另外三个佣人都怕打雷,一打雷就犯病,为了占有三枝子潜入母里宅邸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那本书是栃尾的,他说借给了时田,谁知道他到底借没借呀。这小子的话不可信。明明是他打人,他却说时田打人。不管怎么说,咱们先去我时田吧!”警察远山虽然年轻,分析问题却头头是道。重太郎表示贊成。 但是,刚才栃尾分明没有戴着眼镜啊。于是重太郎问“秃章鱼”的老闆:“昨天夜里,这四个人里边谁戴着眼镜来着?” “秃章鱼”的老闆想了想,说道:“戴眼镜的好像只有时田。他醉醺醺的,掉了好几次眼镜,母里架着他走出去后还掉在了地上,当时没找到,正好来了个闪电,母里才趁机替他捡了起来。” “四个人都是吃的马肉火锅吗?” “对。除了这个我们店里也没别的。” “他们几个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醉得吐了的?” “这就不好说了。如果去厕所的时候吐了,我也不知道。人家上厕所的时候我总不能跟着吧。” “当时谁手上拿着书来着。” “读书人嘛,谁怀里不揣着书呢,这个我可没注意。”老闆打了个哈欠,大概是嫌重太郎问的这些问题不如警察远山问的问题有意义,要不就是嫌麻烦了。 眼镜问题非常重要,必须马上搞清楚,因为时田离开“秃章鱼”的时候还戴着眼镜。远山和重太郎决定马上去时田家。 时田家的宅邸很大。时田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他的爷爷还健在。时田明年大学毕业之后,爷爷就要把整个家交给他了。时田家看起来相当富有。雇者很多女佣人,一个个都显得很有教养,都已经把时田当主人看待了。 女佣人说,家里正好有客人,是少爷的同学母里由也。时田来到远山和重太郎等候的西洋式大会客厅以后,远山问他:“你的同学母里由也在你这里吧?” 时田予以否认。 重太郎问:“时田先生不是戴眼镜吗?怎么不戴了?” “眼镜?眼镜在我的房间里呀。别问这些无聊的问题,说正事儿!”时田不耐烦地说。 远山说:“这就是正事儿。被认为是你的一副眼镜,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被发现了。” 时田听了这话表情连一点儿变化都没有,非常平静。 远山感到意外,决定诈时田一下:“你的眼镜啊,从母里家后院的水井的井底捞出来了!” 时田的表情好像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在远山看来,他的内心已经发生了动摇。时田作出一副吃惊的表情,瞪大了眼睛:“什么?从母里家后院的水井的井底捞出来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家后院有水井,我的眼镜也没丢过!” 第129页 “是吗?那就请你把你的眼镜拿出来给最看看吧。” 时母皱了皱眉头,但马上恢復了原有的表情,转身离开了大客厅:远山和重太郎锐利的跟睛注意到了时田表情的微妙变化,而且在对田的背影里,看出一种绝望与悲哀。 十分钟过去了,时田还投有回来。远山突然跳起来从后门跑出去,躲在树后边观察。当他看见一个女佣人气喘吁吁地从外边跑回来的时候,赶紧回到大客厅: 不一会儿,时田戴着眼镜回来了,懒洋洋地对远山说:“我昨天晚上喝酵了,眼镜掉在地上摔碎了一个镜片,今天拿到店里修理,佣人刚替我取回来。” 看来,他发现远山从后门跑掉,这番话完全是准备好的。 远山对自己的失败后悔不迭:见时田之前,应该问问佣人们时田回家的时候有没有戴眼镜,完全没有必要问时田本人。 接下来的询问中,时田一概说不知道,不清楚,你们要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就去问佣人们。开始远山自以为抓住了时田的弱点,拿不回眼镜自然俯首就擒,没想到被对方利用了。时田一定是一边吩咐一个女佣人跑出去买眼镜,一边集台女佣人们统一口径,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t远山和重太部只好悻悻而去。 离开时田家,远山和重太郎来到母里家。阿苑跑过来对他们说:“有个重大发现。咋晚,管家今村先生的儿予小六看见两个男的到后院的井边去了!今村先生家的房子挨着后院,从他家二楼可以看到后院那口井。小六是神学校的学生,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每天晚上都要学习到深夜两点,爱学习是出了名的。小六说,他昨晚听到后院的水井‘扑通’一响,就起身往下看了看。他的房间在二楼,看后院一览无余。可是由于天太黑,站起来以后什么都没发现。就在这时打了一个闪电,小六看见两个人影刚刚离开井边。他说没有看清那两个人是谁,只看出那是两个男的。” 远山和重太郎听了阿苑的话,心里一阵惊喜,赶紧去找小六。阿回j结果跟从阿苑那里听来的一样。后院那口井的确离今村家的房子很近,就在小六房间的窗户下边。小六说,那时候暴雨不怎么大,他就把窗户打开,点着蜡烛继续学习。听到井里“扑通”一声巨响之后,就站起来往窗户看,开始由于外边漆黑一团,什么都没看见。正巧打了一个闪电,他看见两个男人的身影,但是没有听见他们话,也没听见他们的脚步声。 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明明听见了“扑通”一声,井里却什么都没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两人回到警察署,向佐佐警长报告。佐佐警长歪着头想了一阵对远山说:“确实有些蹊跷。不过,我们刚刚得到了新的情报。位于浅草的一家当铺,十天前收了一套茶具,堪称绝世珍品。据说那套茶具之前收藏在母里家。昨天有人报告说,怀疑那套茶具是被盗之后送到当铺去的,所以今天早晨浅草的警察就去当铺调查了一下,结果不是被盗之后典当的。那套茶具是住在向岛的一个叫小胜的艺人送到当铺里去的。你去调查一下吧。” 远山领命,换上便服带着重太郎出发了。这回远山接受了在时田家的教训,没有直接拉小胜,而是在周边展开周密调查。小胜今年二十二岁,是当地首届一指的美女。小胜跟包养她的男人要了一套房子,跟一个叫小奴的艺伎生活在一起。小奴呢,跟一个大学生很要好,这个大学生正是母里由也,小奴有一个当艺伎的好朋友叫小仙,长得非常漂亮。小仙呢,也跟一个非常有钱的大学生要好,这个大学生是时田。最初是时田把由也带来的,叫由也尝到了烟花柳巷的甜头。从去年年底开始,由也就_跟小奴好上了。由也不像时田那么有钱,就经常把家里的东西偷出来送给小奴,小奴就让小胜送到当铺里去换钱。收下小胜送到当铺里去的那套堪称绝世珍品的茶具以后,当铺老闆心里害怕,这才报告了警察。其实在这以前,小胜已经去那家当铺当过好几次东西了。 远山和重太郎花了三天时间耐心细緻地调查,了解到上述情况,就剩下当场看到时田和由也跟艺伎幽会了。远山觉得收穫不小,高高兴兴地回警察署向佐佐警长报告,本来以为会得到褒奖,没想到被佐佐警长臭骂了一顿。 “餵!上哪儿转悠去啦?浅草那家当铺又报告了新情况,那套堪称绝世珍品的茶具,又被当它的人赎回去了。我命令你去调查的那天晚上就赎回去了!好几天了,跑哪儿发呆去啦?” 为了小心起见,远山没有直接去当铺,也没有直接找本人,结果又失败了。远山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来。 轮休那天,远山无精打采地去找重太郎,后者安慰他道:“别灰心,咱们继续跟踪由也,一定要找到他跟艺伎幽会的证据。” “不好办了。听说他父母在家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在外边过夜。他父母三天前已回来了,他不会像前些天那么自由了。” “那他一定有其他办法跟艺伎幽会。他不是去年年底就开始跟艺伎幽会了吗?我们还有机会。” “你说得也对。那咱们现在就行动吧!” 于是两人继续展开调查。三天后终于弄清楚了。由也不跟时田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在一个叫“金万”的小餐馆跟一个女人幽会。“金万”的女老闆对他们说:“有这么回事。由也从三月开始就在这个餐馆里等他的女朋友,一般都是星期天来,晚上没来过。他的女朋友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非常漂亮的姑娘。绝对不是酒吧女,也不是艺伎。那个女孩于是个基督教徒,两个人以一起去教堂的名义幽会,聪明得很哪!现在这些洋学生啊,真是的!什么?两个人一起来的时候没有过。” 第130页 重太郎停了这话,就像掉进了地狱。跟由也幽会的女孩子难道是三枝子?三枝子和阿苑不能每周一起去教堂,只好轮流隔周去。重太郎最近太忙,没去过教堂,所以对三枝子去教堂前后的行动也不了解。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重太郎一直认为,若查清了跑到后院井边去的那两人是谁,就能洗清妹妹三枝子的罪名。妹妹是冤枉的。可是,妹妹若跟由也幽会的话,就很可能跟由也是一伙的,从井里打捞不上尸体来也就是当然的事情丁。难道说三枝子跟由也商定好,到什么地方藏起来了?想到这里,重太郎感到绝望。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妹妹肯定是被怀疑的对象,这让我怎么有脸见人?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咱们赶快去找那个日本最有名的大侦探,请他帮助咱们解开这个谜吧。我一定要尽快弄清事实真相,谢罪于天下!” 听了重太郎的话,远山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两人一起来到新十郎的住处,把迄今为止调查到的情况说给新十郎听,请求新十郎帮助查明真相。 新十郎听了远山和重太郎讲完事情的原委,安慰他们说:“你们干得不错。换上我也得按照你们那样的顺序展开调查。不过,你们在一个一个地把事实判明之后,总是把每个事实联繫起来分析。我不这样做。比如说,水井里传出来的声音,闪电照见的那两个男人,有什么必要跟在那个叫‘金万’的小餐馆见面的由也以及被你们怀疑为三枝子的人幽会的事情联繫起来呢?如果没有弄清楚闪电照见的那两个男人是谁,像你们那样联繫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认为眼镜是一个突破点,可是你们只找了戴眼镜的人,为什么不去追究裹在母里家里的那床满是泥巴的被子里的那副眼镜是谁的呢?如果我是你们,我会按照如下顺序一件接一件地调查,绝不漏过一件。” 接着,新十郎列举了以下十个问题: 一、阿苑说三枝子是拿着烛台出去的,第二天那烛台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 二、“秃章鱼”的老闆说由也提着酒瓶子回家了,那个酒瓶子在什么地方? 三、靠近厨房的脚印是大的还是小的? 四、擦脚印的抹布希么的放在哪儿了? 五、由也那天晚上穿的衣服,第二天早晨是在哪里被发现的?是怎样一种状态? 六、母里家丢过什么东西? 七、除了被小胜当掉的那套堪称绝世珍品的茶具以外,还有什么东西被赎回去了? 八、那套堪称绝世珍品的茶具当时当了多少钱? 九、那套堪称绝世珍品的茶具现在在哪儿? 十、那套堪称绝世珍品的茶具被赎回的当天晚上,由也都干了些什么? 列举以上十个问题之后,新十郎又说:“这些都是应该追究的,你们都忘了追究,所以要从头做起。还有,你们第一次跟对手交锋,被对手钻了空子,于是就改变方法,结果是更大的失败,这次调查一定要多加小心。你们失败了的,我负责再调查一遍。好了,咱们三天后见!” 三天后,重太郎和远山再次来到新十郎的住处,把调查结果写成材料,向新十郎作了详细汇报: 一、三枝子拿出去的烛台在供着佛龛的房间里,那个房间在由也的寝室和摆着青瓷花瓶的房间之间。 二、酒瓶子在阎魔堂前边被发现,横躺在地上,里边没有酒了。阎魔堂在从“秃章鱼”到由也家之间的一块墓地的附近。两个月以前,那个阎魔堂里住进去一个要饭的。重太郎想方设法让那个要饭的说出了那天晚上的事情,那天晚上,要饭的看见两个人走进阎魔堂,坐下来喝酒瓶子里的酒,大雷雨到来以后两个人就走了,其中一个醉得特别厉害。酒瓶子被扔在地上,要饭的捡起来一看,里边的酒被喝光了。 三、至于靠近厨房的脚印是大的还是小的,阿苑说她已经不记得了,因为她擦脚印的时候没有注意是大还是小。 四、擦脚印的抹布希么的没有找到。 五、由也那天晚上穿的衣服湿透了,脱下来扔在寝室的角落里,换上睡衣才睡觉,所以他用过的被子还算干净。 六、目前还没有发现母里家丢了什么东西。 七、被小胜当掉的那套堪称绝世珍品的茶具赎回之前,没有赎回过什么东西。以前当掉的东西是跟那套茶具同时赎回去的。有小刀一把,能剧面具一副,色锅岛的瓷盘一个。赎回所有被由也当掉的东西一共花了五百五十日元※。(※旧币制,1日元大约相当于现在的1万日元。) 八、那套堪称绝世珍品的茶具当时只当了五百日元。 九、据母里由也的父亲母里大学说,那套堪称绝世珍品的茶具现在珍藏在母里家。根据数人提供的证言,母里大学不知道自己不在家时东西被当掉。 十、赎回那套堪称绝世珍品的茶具当晚,由也是快十二点的时候回家的。那是三枝子失踪后的第一个晚上,马夫当吉夫妇和阿苑一起等他回家,甚至打算轮流睡觉等他回家。不过,由也回家的时候三个人都还没睡。三个人一起迎了出去。由也空着手,什么东西都没拿。后来也投有看见过由也拿着东西回家。 新十郎听完汇报,又认真地看了材料,点点头:“很好,调查得很细緻。各种重大问题,可以根据这个调查结果下结论了。” 第131页 “什么重大问题?” “需要再调查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了。我也把我的调查结果向二位汇报一下。这是向岛那边的警察和区役所户籍管理人员提供的情况。小餐馆‘金万’的女老闆,跟包养着小奴的小胜是亲戚。小胜和小奴都跟‘金万’的女老闆有者非常亲密的关系,这种亲密的关系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变化。这是警察的调查结果。” “这意味着什么呢?”重太郎不懂新十郎这番话的意思。 新十郎微笑着说;“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你不是对你自己推测出来的结果根担心吗?你想啊,‘金万’的女老闆跟小胜关系密切,跟小胜包养的艺伎小奴相好的由也,要是跟别的女人幽会的话,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金万’啦,很快就能传到小胜的耳朵里边去嘛。” “这么说,女老闆的话不可信?” “你说呢?不过,托你们的福,重大问题已经搞清楚了。你看,根据你们的调查,擦脚印用的抹布希么的不见了,这可是非常重要的情报。不管怎么说,你们调查了解到的情况都非常重要,而且非常齐全。”新十郎爽朗而愉快,好像是在开玩笑。 过了一会儿,新十郎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认真地说:“明天还会有更加重大的问题弄清楚,这也多亏了你们的调查。你们明天中午过来吧,也许明天事件就能得到彻底解决。” “我妹妹是被冤枉的吗?”重太郎问。 听了重太郎这句满怀深情的问话,新十郎沉默了很久,终于小声说道:“是的,你妹妹是被冤枉的。” 新十郎又沉默片刻,郑重地握住了重太郎的手:“值得尊敬的重太郎先生,你为沿街乞讨的人们所做的一切,我早就听说过了。你是他们的太阳,真的,你是太阳。太阳自己不能想那些黑暗的事情。你的一生,是为成千上万的日本人奋斗的一生,你可不能忘记你是人们的太阳啊!” 随后,新十郎向在场的所有人说道:“明天中午集合,一起去母里家!” 听了这话,老巡警古田好像嘟囔了一句什么。 ※  ※  ※ 虎之介毕恭毕敬地坐在胜海舟面前,向胜海舟汇报情况。 新十郎这回虽然也是非常自信的表情,但虎之介总觉得这次这个事件一点儿头绪都摸不着。花乃屋就知道抿着嘴笑,一反常态地什么都不说,看上去叫人觉得又奇怪又好玩。看来花乃屋也认为这个事件没有解决的可能性。这回可是花乃屋用斜眼蔑视新十郎的好机会。 虎之介汇报完事件的经过,耐心等待海舟先生的推理。海舟先生迟迟不说话,急得虎之介一个劲儿地揉搓自己那双练柔道的大手。海舟拿起小刀,照例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放脏血。今天放脏血的时间好长啊,说不定海舟先生也解不开这回这个事件之谜。 海舟终于挤完了脏血。只见他收起小刀,不紧不慢地说: “青瓷花瓶和柿右卫门盘子不是三枝子打碎的,但是她按照由也的要求藏起来,造成了由也这小子进一步干坏事。三枝子自己分不清好坏,结果等于帮助由也干了坏事。打碎青瓷花瓶和柿右卫门盘子的不是三枝子,而是烂醉如泥的时田。实际上是由也故意把时田带到摆放青瓷花瓶和柿右卫门盘子的房间里去的,这才是事实真相。醉得一塌煳涂的时田不知是计,走进那个房间以后,撞到花瓶,打碎了盘子。由也让时田确认自己闯了祸以后,把三枝子叫过来对她说,你假装打碎了瓷器,从现在开始藏起来,不要再露面。然后对时田说,我这样做就把你救了。但是,三枝子顶替了你的罪名,说不定会自杀的,这都是你引起的。然后就以这个为理由敲诈时田。由也用从时田那里敲诈来的钱,赎回了当到当铺里去的东西。由也太需要钱了,想出了敲诈时田这一招。后院里水井里传出的‘扑通’一声巨响,并不是为了弄出三枝子投井自尽的声音,而是相反。女佣人打碎了主人家的瓷器,谁都会联想到‘番町皿屋敷’吧。由也把昏睡中的对田摇醒,对他说,三枝子顶替了你的罪名以后,忍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投井自尽了,不信你就跟我去确认一下。于是由也把时田带到后院那口井旁边,跟他一起扔进一块大石头试探一下有没有三枝子的尸体。这样,时田就会更加害怕,由也敲诈起来就更容易。由也是个非常恶毒的傢伙,三枝子虽然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信徒,但是她甘愿被由也馥骗。所以,不能说三枝子是被冤枉的,她也许是由也真正的情人。” 海舟说完,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理解的谜一般的微笑,就像是一尊石佛偶然一笑。虎之介打了个冷战,难以名状的恐怖感让他的内脏变得冰凉。 ※  ※  ※ 中午,人们在新十郎家里集合,就等新十郎一声令下,一起去母里家了。可是,新十郎好像忘记了昨天说过的话,不慌不忙地跟人们聊天儿。忽然,老巡警古田急急忙忙地跑进来,交给新十郎一封信。新十郎看完信,生机勃勃地笑了。 “走吧,出发的时间到了!一切不出我所料!” 一行人来到位于驹込的母里宅邸的时候,佐佐警长从里边迎了出来。佐佐警长对新十郎说,已经把跟事件有关系的人集合在一个房间里了。 第132页 新十郎说:“感谢您的密切合作。现场我是第一次来,所以打算先看看宅邸房间和前院后院的布局。” 佐佐警长把新十郎领到后院的那口井的时候说:“那口水井已经被堵上了,您看,这一片新土下面就是那口井,不过没有完全填死。老爷母里大学从北海道回来以后,说这口井不吉利,就叫堵井的匠人把它给堵上了。” “是吗?老爷觉得这口水井不吉利,叫人堵上也是可以理解的。”新十郎点点头,但又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不对!不对呀!等等……对了……很可能在这里……” 新十郎小声嘟嚷着,表情复杂,继而说道,“调查尚未结束,就把井给堵上,不对吧?无论如何,先挖开看看。慎重起见!” 新十郎跟佐佐警长耳语了几句,就让老巡警古田叫人去了。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呆呆等着。不一会儿,古田把堵井的匠人叫来了。匠人把新土挖走,把堵井的东西一点点拆除。尚未完全拆完时,站在井边的人就能闻到井里冒出来的异臭了。 堵井的东西完全拆除以后,新十郎探头往井里看了看,说道:“虽然此井深不见底,但这臭气足以使我们想像井底有什么。那天你们潜入井底,找了半天没找到的三枝子的尸体,现在就在下边。兇手果然是那样计划的,真是个令人恐怖的兇手!” 堵井的匠人戴上口罩下到井底,拽上来的果然是三枝子的尸体。新十郎握着重太郎的手,安慰他说:“你是太阳,明白吗?这样的悲剧,太阳也会遇到的。太阳,是不能哭的……” 抵达跟事件有关系的人集合着的那个房间之时,真兇已经被逮捕了。在众人的催促下,新十郎缓缓讲出了事件真相。 “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早晨,门口吐得一塌煳涂,房间里到处是泥脚印,各位不觉得很奇怪吗?脚印好像有人擦过,但是没擦干净,还能看出是两个人的脚印。另外,除了床上的一套被褥以外,壁橱里还有一套被褥,而且里边还裹着一剐眼镜,再加上呕吐物里边的一本写着别人的名字的书,所有这一切,实际上就是故意告诉人们,昨天晚上有人在这个家里住过。暗示着整个事件的基本点就在这里。擦泥脚印的抹布之类的东西找不到,那就意味着被隐藏起来了,同时也意味着还有什么被隐藏起来了,什么呢?现在不用我说各位也明白,当然是三枝子的尸体。 “兇手离开‘秃章鱼’的时候,要了一瓶酒,说是回家接着喝·其实没有回家喝,而是在他家附近的阎魔堂里喝,雨下起来了也不着急回家,继续在阎魔堂喝。他需要等到雷雨最大的时候,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家里的四个佣人才会犯病,钻进蚊帐,钻进被子/但是,在等着雷雨最大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不能让时田酒醒了,得让他保持烂醉如泥的状态。兇手拿着的那瓶酒,并不是为了自己喝,而是为了灌时田。大雷雨来了,兇手架着时田回到家里的时候,三个佣人正在犯病,时田醉得不省人事,清醒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三枝子,还有一个就是兇手。在兇手看来,方方面面都在助成他的计划。时田跟栃尾在‘秃章鱼’吵架,正可解释时田杀死三枝子的动机,大雷雨时间较长,使兇手可以从容行事。 “那么,兇手为什么要制造这样一起事件呢?原来,兇手要把当给当铺的东西赎回来,这需要一千日元以上的巨款。第二天,远山和重太郎去时田家的时候,兇手就在时田家,而当天晚上就把当给当铺的东西赎了回来。可以断定,一千日元巨就是时田出的。也就是说,时田被兇手敲诈了一千日元。兇手为什么能够如此轻易地敲诈时田呢?关于这一点,我们无法在现场找到答案。于是我就给时田写了一封信,让他给我写一封回信,说说他不是兇手的理由以及是怎样被敲诈的。从我家出发之前古田巡警交给我的那封信,就是时田写的。” 新十郎说着掏出那封信,继续说道: “时田的信是这样写的。时田有个毛病,喝醉以后对周围的事情浑然不觉,有时甚至丧失记忆。那天晚上时田迷迷煳煳地被人叫醒的时候,心想我怎么睡在这种地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叫醒时田的人是由也。由也像个幽灵似的坐在时田的枕边。时田吓了一跳,坐起来看看身边,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女人,仔细一看是三枝子,已经死了。时田大吃一惊。经过由也提醒,时田总算把刚才的事情想起来了。的确,在‘秃章鱼’喝酒的时候,时田就嚷嚷着想见三枝子,想摸摸三枝子的手,后来又坚决要求今天晚上住在由也家。进了由也家,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半睡半醒的时田被由也叫起来,由也对时田说,三枝子来啦,快醒醒吧!时田欠起身子,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三枝子端着烛台走过来了。时田激动得去握三枝子的手,结果把烛台碰翻,四下里一片漆黑。后来时田就迷迷煳煳地什么都不知道了。据由也说,他把打火石找来,好不容易才把烛台点着,掀开被子一看,时田的手臂紧紧勒着三枝子的脖子,而三枝子已经断气了。时田虽不记得自己勒过三枝子的脖子,但手臂上有看来像是三枝子抓破的地方,也只能相信由也的话,承认自己是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情况下误杀了三枝子。 第133页 “于是由也就对时田说:你误杀了三枝子,等于给我惹了麻烦,我父母回来我没法交代。我看这样吧,咱们把我父亲珍藏的瓷器打碎,然后制造三枝子失踪的假象,矇混过关。于是就把青瓷花瓶和柿右卫门盘子打碎,又在屋檐下挖了个坑,把三枝子的尸体埋了。为了让人们更容易联想到‘番町皿屋敷’,两人又到后院去,往井里扔了一块大石头。当时两人看见了今村小六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心想就算别人听不见,小六也肯定能听见。这样的话,听见有人跳井,却打捞不上尸体来,人们自然会认为是三枝子往井里扔了一块大石头,假装自杀,然后逃走了。时田按照由也的吩咐,跟由也一起挖坑埋了三枝子的尸体,又等到大雷雨快停的时候到后院去往井里扔了一块大石头,时田就离开母里家回自己家去了。以上是时田给我的回信的主要内容。 “由也敲诈时田的计划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他后来处理三枝子的尸体,没有告诉时田。这是他一开始就设计好了的。他往后院的井里扔石头,不但给人三枝子制造‘番町皿屋敷’的假象,还有更大的目的,那就是彻底隐藏三枝子的尸体。由也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警察已经搜查过的地方。那口井警察已经搜查过了,不会再搜查第二遍。当他得知父亲嫌后院那口井不吉利,要把那口井封起来以后,立刻採取行动,把三枝子的尸体挖出来扔了进去。警察搜查过的井被封起来,由也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了。这件事由也投有告诉时田。这样做由也不但可以保证自己的罪行永远不会被发现,还可以保证永远敲诈时田。时田担心埋在屋檐下的尸体万一被发现,只能一直被由也敲诈。 “如果由也和时田往井里扔完石头没有闪电在一瞬间照亮了后院,由也的狐狸尾巴也许就露不出来了。井里应该有的三枝子的尸体却没有被打捞出来,谁都会认为是三枝子自己伪装失踪。由也对自己的计划一定很有自信吧。他故意把泥脚印留下,暗示那是两个人的脚印,然后把时田的眼镜裹在被子里,让时田背上杀人的包袱,进而对时田进行敲诈。由也是个非常恶毒的傢伙,但是,他只知道雷电可以帮助他,使他的恶毒计划得以实现,忘记了雷电也可以照见他的原形。” ※  ※  ※ 一直对海舟恭恭敬敬的虎之介,这次好像不那么恭敬了。他把新十郎的推理向海舟转述之后,故意说了以下一番奇妙的话; “由也敲诈时田,表面上相似,本质上是天壤之别。恕我直言,您的推理跟新十郎一致的地方只有一点,那就是都认为由也是个非常恶毒的傢伙。什么三枝子甘愿被由也矇骗啦,不能说三枝于是被冤枉的啦,都是胡说。” 这次新十郎没有亲临现场,只听人汇报情况,也能准确断案,虎之介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虎之介向海舟汇报的情况,跟远山与重太郎向新十郎汇报的情况,实际上是有很大误差的。虎之介并没有把这个误差计算进去。 海舟满不在乎地说;“能够看出由也是个非常恶毒的傢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这一点是整个事件的要害,抓住了要害,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傻瓜是不明白这个的。” 虎之介傻乎乎地笑了。 下卷 愚妖 当您听说最近有人卧轨自杀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啊?生活中受什么刺激了吗?哪怕是个迷迷煳煳的赌棍,都会马上有这种怀疑的。所以,如果兇手把人杀死后再把尸体拖到铁路上伪装成卧轨自杀,是很容易被识破的。但是,在很久以前的明治时代,採用这种手段杀人而不被怀疑的狡猾兇手也许有过。因为那个时代法医鑑定科学尚不发达,还不能通过法医鑑定究明真相。直到明治四十五年,警察才开始通过採集指纹来破案。 但是,科学还不发达的时代,对兇手来说,反而有不利之处。当时,社会上的传言和评价,往往成为断案的依据。只因为平时跟被杀者交恶,就能成为被送进大牢的理由。所以在当时,比起伪造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和消除血迹等等,兇手逃过法律制裁的最有效手段就是在平时装成连条虫子都不敢踩死的老实人。佛一般仁慈,的人不可能杀人,孝子不可能杀害父母,是当时社会上普遍的价值观。对兇手最好的庇护不是别的,而是平时在社会上得到的所谓好评。 在这里,在这杂草丛生的乡下,发生了一起少见的被伪装成卧轨自杀的杀人事件。 对现代人来说,这样的杀人事件也许并不稀奇,但在当时,去华严瀑布跳悬崖自杀的新风气才流行了十几年,而后来的自杀圣地三原山和锦之浦就连地理老师都还不知道呢。 让一种新风气流行起来并不是件易事,最早在华严瀑布和三原山自杀的人都是非常有才的人,具有教祖之才。他们不愿意死在榻榻米上,不愿意默默而终。在跟着死神离开人世的最后关头还能有这种想法,是非常了不起的,是风流雅士的壮举。当他们开创了先例之后,无能的追随者相继而至。所以,最早在华严瀑布和三原山自杀的人,是教祖,是开山祖师。 然而卧轨自杀的开山之祖是谁,人们就不清楚了。若把明治时代的报纸都翻出来认真仔细地调查一下的话,找出第一个卧轨自杀的人或许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既然他的名字没被宣传出来,可见他的自杀方法谈不上出类拔萃,因此配不上教祖之誉。到华产瀑布和三原山跳悬崖自杀的人,需要跋山涉水,所以值得敬佩;而卧轨自杀者只需躺在本地火车经过的铁轨上就行了,是一种很轻松的死法。住在不通火车的深山里的人,很少有不怕路途遥远,跑到有铁路的地方去卧轨自杀的。 第134页 现代人喜欢自杀,古代人讨厌自杀。本来,现代也好,古代也罢,都存在自杀这种现象,无所谓讨厌和喜欢——我这里所说的喜欢和讨厌,指的是不自杀的人们的趣味。在华严瀑布和三原山自杀的人,从悬崖上纵身跳下,古代人不管怎样讨厌自杀,也不能说这不是自杀。可是死在铁路上的人,可以说他是不小心被火车轧死的——“这小子,平时就迷迷煳煳的,这回麻烦了吧,在铁路边闲逛,被火车轧死了。”现代人不管怎么喜欢自杀,也不说他是自杀。 在谁都不知道卧轨自杀这个概念的时代,发生了一起伪装成卧轨自杀的杀人事件。这是一个有点儿奇怪的事件,但是一经调查,竟有其发生的必然性。把内幕说出来也许不太合适,但这是日本最早的一起伪装成卧轨自杀的杀人事件,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被火车轧死的尸体是在以前的东海逆线上的国府津站与松田站之间,现在的下曾我站一带。(那时还没有下曾我这个站。)如今东海道线上的小田原站、热海站、沼津间站,都是很久以后才有的。昭和初期之时,必须从国府津经过松田、御殿场、富士山麓绕个大弯才行。 下曾我这个地方,现在有个小站,挨着国府津,是跟曾我十郎和曾我五郎兄弟※有因缘的地方,而且还是尾崎一雄※的故乡。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尾崎先生一直在这一带养病。因不能走路、不能喝酒,每天都只好坐在家里听广播、看杂志,听听看看的同时,顺便找出收音机里播出的或杂志上刊登的文章里的破绽。(※曾我十郎和曾我五郎,日本歷史上三大復仇事件之“曾我兄弟復仇事件”的主人公。事件发生在十二世纪,自从哥哥曾我十郎九岁,弟弟曾我五郎七岁之时,两兄弟就立志为父报仇,最终在十郎二十二、五郎二十岁的时候杀死仇人,并先后从容就义。后人种梅林来纪念这对兄弟的壮举,称“曾我梅林”,有梅树三万五千棵,日本神奈川县箱根町上双子山有十郎五郎墓。※尾崎一雄(1899-1983),早稻田大学文学系毕业的日本小说家,1937年获芥川文学奖,曾发表中篇小说《梦幻记》(1961)和自传体长篇小说《这天那天》(1975),是日本私小说的代表作家。)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侦探。侦探也是坐在家里找出兇手的破绽。尾崎先生本来是个喜欢浪迹天涯的人,用收音机听早稻田大学棒球队和庆应义塾大学棒球队的比赛实况,跟他那与生俱来的性格格格不入,不管多大岁数,他都希望自己是给早稻田大学棒球队加油助威的嘶哑的吶喊声中的一个。迫不得己独居斗室,他也忘不了磨鍊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但他毕竟不是侦探,村里出了事,他虽然坐不住,总是指手画脚地在那里出主意,结果呢,狡猾的罪犯他一个都没抓住过。 我所说的这个奇怪的事件,发生在尾崎一雄先生出生之前,对下曾我村而言,应该算是一件幸事。 言归正传,那具被火车碾过的尸体断成三截:头、身子、脚。由于没有接到火车司机的报告,到底是几点经过这里的火车轧的,在没有电话的时代,调查颇费了一番周折。根据尸体滚动的方向,可以断定是被下行列车轧的。下行列车只有晚上七点十分从国府津站发车开往神户的那一班,然后还有一辆货车会通过。 调查结果,在开往神户方向的火车车轮上发现了溅上去的血迹。 开那辆火车的司机是个特别胆小的人。问他是什么时候轧上的,当时感觉到没有,他一概说不知道。 跟他学开火车的少年说:当时听见了咣当一声响,并感觉到从什么东西上轧过去了,于是少年就对司机说,轧什么东西了吧?司机当时就否定了少年的说法,但脸色却变得苍白。到了神户,少年走到哪儿,那个司机就跟到哪儿,连少年上厕所都跟着,坚决不让少年单独行动。只要上边来调查,司机就回答三个字:不知道。 上边知道司机的胆小是出了名的,遂不再追问。其实就算他什么都不说,车轮上的血迹龊以证明是这辆火车轧死的那个人。 这辆火车通过轧死人的那个地点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七点二十分左右,当时天都黑了,附近既没有道口也没有人家,很难说是那个人不小心被火车轧死的。 死者不是下曾我村的,是小田原一个叫“式根楼”的艺伎馆的老闆,外号叫蛤蟆六,五十余岁,又高又胖,身体非常健壮,以前曾是业余相扑的“大关”级别选手。直到江户幕府末期以前,他一直在黑道上混日子,曾被官府逮捕,脚止经常穿一双草鞋,是乡下常见的小老闆。 “‘式根楼’的老闆蛤蟆六在小田原是个遭人恨的傢伙,也是个非常狡猾的傢伙,不是那种连火车来了都不知道躲的傻瓜,也不像一个会自杀的人。疑点很多。首先,他到下曾我村来干什么?散步?哪有身上衣冠楚楚,脚上穿一双草鞋散步的?旅行?也不像,他身上没带任何旅行用的东西嘛。”常驻下曾我村的菅谷巡警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营谷巡警当然会绞尽脑汁地思索,因为蛤蟆六死在这种地方确实让人费解。蛤蟆六的脖子很租,是有名的猪脖子,那么粗的脖子被整整齐齐地切断,头滚到几十米外的地方,这委实惹人怀疑。蛤蟆六的一只斜眼也是有名的,据说正在哭的孩子看见那只斜眼都会吓得止住哭声。就是这只斜眼的眼球,从眼眶里滚落出来,耷拉在脸上。 第135页 菅谷心想:“我倒是听说过头部受到强烈撞击后眼球会滚出来,蛤蟆六的头骨都被撞碎了,眼球滚出来也不奇怪。但剩下的这只假眼怎么也是斜眼?这就要问问黑道上的人了。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我一个人在这里瞎琢磨也没用,要赶快向上边汇报。” 菅谷是常驻下曾我村的一个级别很低的巡警。从国府津和小田原过来的警察都比菅谷的级别高。他们过来以后,完全无视营谷的存在,都没跟他商量一下,就尸体拉走了。 十天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消息。菅谷去小田原办事的时候,顺便问了一下蛤蟆六的事。上边的结论是:蛤蟆六喝醉后迷迷煳煳上了铁路,正好被经过那里的火车给轧死了。 菅谷听了,问道:蛤蟆六为何要去下曾我村? 答曰:蛤蟆六前一天中午踏上旅程,目的地是箱根。他打算在箱根新开三个旅馆,名义上是旅馆,实际上就是艺伎馆。开艺伎馆当然需耍女人,所以他就在铁路沿线四处寻找愿意当艺伎的漂亮女人。所以,他途经该村并不奇怪。 菅谷又问:天那么黑,他连个灯笼都不打,是不是有些奇怪?他是在什么地方喝醉的? 答日:什么?知道他是喝醉酒被火车轧死的就行了,有必要问他是在哪儿喝的酒吗?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啊? 菅谷是因为责任心强才问这些问题的,没想到被上边呵斥了一顿。 菅谷很生气,立刻到下曾我、国府津、小田原去调查了所有的餐馆和小酒馆,结果没有一家说蛤蟆六在他们那里喝过酒。菅谷在小田原没有认识的人,遂假装客人来到“式根楼”,点了一个爱说话的艺伎来陪。 那个爱说话的艺伎对菅谷说道:“老爷离开家是出事前一天的事。离开家的时候身上穿的是很华贵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木屐。听说他出村以后在一个小商店里买了一双草鞋换上,还买了一顶斗笠戴上了。老爷突然外出的时候经常是这样的。夫人说,老爷出门时带了三千元巨款,但我听说老爷死后,身上的钱也没有了,斗笠也没有了。我觉得老爷不是那种轻易就能被人杀死、抢走身上的钱的那种人。肯定是有人早就盯上老爷了,黑道上的人太可怕了。” 这可是意外的发现。菅谷立刻来精神了。 “蛤蟆六有一只眼是假眼,而且是斜眼,这是怎么回事?”菅谷问。 “你脑子有毛病吧?有做假眼故意做成斜眼的吗?”艺伎挖苦道。 被艺伎挖苦了一顿,好不容易有了战斗意志的菅谷马上就泄气了。菅谷心想:艺伎的话有遵道理,蛤蟆六的死也许跟黑道有关。当地警察不可能不了解这一带黑道的情况。黑道上的人们之间的纠纷也许是这个事件的起因,只靠我这个无名侦探大概解决不了问题。 ※  ※  ※ 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个奇怪的事件。 离下曾我村很远的丹泽山的山谷里,生长着很多优质的柏树。德川幕府时代,有人曾园偷偷採伐这里的柏树被判死刑,所以,尽管有很多人对这里的柏树垂涎三尺,也不敢进山採伐。这个山谷是一处蕴藏着优质木材的秘境。 有一天,忽然从这个秘境里跑出来一头大牛。这头牛躬着腰疯狂地跑着,像一个巨大的橡皮球滚下山来,一直跑到下曾我村,才在一个人称眵目煳的人的牛圈里停了下来。那头牛原来就住在这个牛圈里,是眵目煳养的牛,牛的名字叫弁庆。 牛角上和牛脸上的鲜血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弁庆从山里跑出来后,既没有伤过人又没有伤过牲口,鲜血肯定是在山里弄上的。人们找不到眵目煳,开始怀疑眵目煳是在山里放牛时被弁庆用牛角挑死了——在乡下,被自己养的牛挑死的事情时有发生。眵目煳是那个人的外号,他小时候闹眼病,病癒后眼皮一直耷拉着,就像被眵目煳把眼皮粘住了似的,村人都称唿他眵目煳,渐渐就把真名实姓给忘掉了。眵目煳从小脏兮兮的,是在被人嘲弄和欺负的环境中长大的,所以性格乖僻,对牛也是冷酷无情。 村里人看到弁庆的角上和脸上的鲜血,怀疑眵目煳被自己的牛挑死了,就集合了一大群人,顺着弁庆跑回来的路,往那个生长着很多优质柏树的山谷里走。走进山谷不久,果然发现了一具尸体。但那尸体不但不是眵目煳的,而且村人谁都不认识。后来人们在山谷里找到了眵目煳,问他那具尸体是谁,眵目煳只是拧着脖子回答:老子什么都不知道。 尸体被牛角穿透了两次,没有其他伤口,所以村里人都认为那人是被弁庆用牛角挑死的。据眵目煳说:一年多以来,他一直是天亮前牵着弁庆进山,把弁庆拴在树上就去砍伐烧炭用的树木,天黑以后才国家。因为他是村里唯一的一个搞副业烧木炭的人,没有人觉得他过着这种不规则的生话是一件怪事。他说他在离弁庆很远的地方干活儿,不知道弁庆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巡警菅谷参加了这个事件的调查工作。在把尸体运回警察署之前,菅谷和其他警察认真地观察了一下这具奇怪的尸体。 值得注意的是这具尸体身上的衣服跟蛤蟆六一样华贵,脚上也是一双草鞋,跟蛤蟆六一样,身上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个眼睛倒是好好地留在眼眶里,右肩、右臂和胳膊肘都骨折了,好像是跟牛搏斗过。看来牛的两只角两次穿透了他的身体,前胸和腹部一共有四个洞,洞根大,肠子流了出来。 第136页 如果是直立面向牛站糕四个洞应该是上下并排,可奇怪的是四个洞左右并排,这就只能解释为人躺倒后被牛角挑穿了身体,而且被挑穿了两次。这样解释的话,还有一点说不通,那就是尸体的嘴里鼻子里都是泥土。这说明人是趴在地上的,人趴在地上,牛角怎能从前胸和腹部挑进去呃?应该从后背挑进去才对呀。如果说嘴里和鼻子里的泥土是临死前的挣扎造成的,那他手上为何没抓着泥土呢?还有,他为什么要穿着这么华贵的衣服到深山里来呢? 菅谷觉得很奇怪。但是,一旦确定了兇手就是那头叫弁庆的牛,剩下的就是眵目煳偷偷砍伐山林的问题了。德川幕府时代,进入这条山谷採伐柏树的人被判死刑的先例都有过,在自己管辖的村子里竟有人跑到这里来偷偷砍伐山林,而自己竟然不知道,上边肯定要问罪:你这个常驻下曾我村的巡警是怎么当的?菅谷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儿害怕。 尸体的身份很快就查清楚了。使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个人跟蛤蟆六一样,也是小田原的人。而且就在蛤蟆六的艺伎馆对面经营着一家叫做“花房汤”的澡堂。他的外号叫“雨和尚”,口碑非常不好,是个一般意义上的坏人。 雨和尚经营的澡堂里,有一些提供性服务的搓澡女郎。这种搓澡女郎在法律上是被禁止的,但他巧妙利用了所谓本地风俗等挡箭牌,公然雇用搓澡女郎。另外,他还搞建筑承包,还拥有渔船。虽然他不是蛤蟆六那种黑道上的人,但不知借用的是什么力量,总能耍弄蛄蟆六,让蛤蟆六咽下苦果之后敢怒不敢言。一般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情,雨和尚干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功。总之,雨和尚是蛤蟆六的一个可怕的竞争对手。 蛤蟆六四处寻找愿意当艺伎的漂亮女人,打算多开几个艺伎馆,这也许是对抗雨和尚的唯一手段。蛤蟆六的心思,雨和尚不会不知道,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所以他也在山里转。他专门承包建造私人别墅·号称从古至今各种各样的木造建筑他都能建造,其实建筑上的事情他什么都不懂。他的一贯做法是,不管懂不懂,先唬对方一下子。 这回雨和尚到丹泽山里去的目的,不管是为了发展他的建筑承包事业,还是为了发展他的搓澡女郎事业,理由上都是成立的。 麻烦的是这个眵目煳,这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这小子性格异常,不是聪明得异常,而是傻得异常。他在担心什么么,害怕什么,筹划什么,谁也猜不透。 眵目煳说,我根本就不认识死了的那个雨和尚,连面都没见过一次。他这样说实际上对他自己很不利。如果上边要问,眵目煳是为谁来伐木的?要是说为自己吧,他家里找不到一块木材,到时候怎么解释呢?肯定会被进一步追究。 但是,眵目煳一点儿都不怕。他刚刚说过是从年前开始每天进山伐木的,转眼就不承认了,说进山伐木只有这一次。你要是问他,你刚才不是说过一年前就开始了吗?他装傻充愣:我没说呀。 眵目煳翻脸不认帐。警察说,密林深处有树木被砍伐过的痕迹,没有一年的时间是不可能砍伐那么多树的。在证据面前,眵目煳还是不认帐,还是说只进过一次山。问他那么多树是谁砍的,他说是一个人叫龙女的女人砍的,他说他多次看到龙女把能累死牛的巨大木材运出山。问他是在哪儿看见的,他说是在山里看见的。问他看到过几次,他说看到过很多次。既然进山伐木只有这一次,怎么会看到过很多次呢?眵目煳说,虽然进山伐木只有这一次,但我就是看到过很多次。 这样问下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警察就把龙女给抓了起来。如果是现在这个时代的人,龙女肯定会成为名人。眵目煳一句话,警察就把龙女抓了起来,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当今这个时代,新闻媒体肯定抓住丈做文章。 龙女被抓住审问,当然连称冤枉。当她被警察告知抓她的原因是眵目煳说她进山伐木之后,一时愤怒非常,只见她满脸通红,面部鼓胀起来,眉毛倒竖,眼睛圆睁,两个鼻孔变成了深不可测的隧道。紧接着,头髮都竖了起来,两只胳膊也举了起来,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老鹰。警察署的署长和侦探都吓坏了。 这还算温和的哪。由于在眵目煳那里没有任何收穫,龙女这边也是坚决否认,署长决定让这两人当场对质。 这下可不得了,龙女不只是脸,全身都鼓胀起来了。她的眼睛里好像喷出一股电流,直射眵目煳。吓得眵目煳躲到署长身后,只探出半个头来,连连说:“你别生气嘛,我并没乱说什么呀。” 龙女越来越愤怒,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她的头上冒着大汗,大声吼道:“我什么时候进山伐木了?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龙女的嘴巴不太好使,为了弥补嘴巴的不足,她需要用眼睛瞪着眵目煳。可是眵目煳躲到署长身后去了,龙女觉得特别别扭。 眵目煳来劲了:“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什么时候看见的?”龙女大吼。 “反正是看见了。” “你让我帮你往山外运木头,我运的木头,都是你砍的!” “你往山外运木头,都是你自己砍的!” “你这免崽子,胡说八道!” 两人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争吵着。在争吵的过程中,眵目煳显得比较冷静,龙女则由于愤怒,有时候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眵目胡的逻辑是:我砍的木头怎么会让你往山外运呢?你往山外运的木头自然是你自己砍的。 第137页 龙女的丈夫野鸭七听说老婆跟眵目煳在警察署里吵得很厉害,而且形势对老婆很不利,就要求菅谷巡警带他去警察署说明情况。野鸭七的脸长得很奇怪。他的眼睛里倒是没有眵目煳,不过好像满脸都是眵目煳,脸上没有一块干净地方,看来这人也是一个拙嘴笨舌的人。最叫人称奇的是他的耳朵,大得吓人,上耳轮几乎跟头顶一样高,而且很有宽度,包住一个粽子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这人好像就是为了培育这两个大耳朵来到人世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大蘑菇。 来到警察署,野鸭七连向警察们行礼都忘了。他到的时候,龙女和眵目煳四目对视,像两只斗鸡。看着眼前的情景,野鸭七愣住了。 菅谷捅了野鸭七一下,野鸭七才悲悲切切地说了一声:“龙女!你可是瘦多了呀!”说完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样一来,不但无法继续展开调查,反而进入了一种令人难过的场面。警察和侦探谁也没看出龙女瘦了。这可不好办了。 但是,野鸭七看上去是一个拙嘴笨舌的人,实际上是一个令人吃惊的雄辩家。 “龙女的娘家在中间,我家和烂跟皮的家在那边和这边。” 野鸭七的演说开始了,连说带比划的,在那么多警察和侦探面前,一点儿都不紧张。烂眼皮指的是眵目煳,在他看来,烂眼皮这种说法更能侮辱对方,可以当场激怒对方。 “我十一岁、龙女九岁的时候,我们就约好将来结成夫妇,但后来呢,烂眼皮看上了龙女,向龙女求婚。龙女讨厌烂服皮,拒绝了。烂眼皮怀恨在心,就埋伏在龙女经过的路上,想把烂眼皮的毛痛传染给龙女。结果烂眼皮不是龙女的对手,被龙女摁倒在地,用菜花蛇捆住手脚,勒住脖子,别提多狼狈了。烂眼皮打不过龙女,就趁她睡着时潜入她的房间,不料龙女鼾声如雷,吓得他跑了出来。烂眼皮刚从龙女的屋里逃出,就被龙女的父亲抓住,让他吃马粪,说吃一个马粪球就放他走。烂眼皮实在吃不了,龙女的父亲就说舔舔也行。烂眼皮没办法,舔了舔马粪,落荒而逃。后来,烂眼皮为了泄愤,就做了一个龙女的稻草人,把稻草人的眼睛弄烂,又往稻草人嘴里塞了一个马粪球,还往稻草人身上钉钉子,要咒死龙女……” 这样说下去,恐怕一年也说不完,侦探上前用手捂住野鸭七的嘴制止道,行了行了,别再说了。野鸭七把侦探的手拽下来,还要接着说。 野鸭七这么心疼自己的老婆,把菅谷感动得直欲流泪。回村的路上,心情沉重的营谷安慰野鸭七说:“龙女又没有杀人,不用担心。不就是进山砍了几棵树嘛。现在又不是德川幕府时代,这点儿小事不会关太久了。你别难过。” “只要烂眼皮活着,我们就过不了安生日子。”野鸭七说。 “为什么呢?” “我有这种感觉。”野鸭七暖味地说,那样子跟刚才的雄辩形成了鲜明对照。莫非有何隐情?菅谷突然感到野鸭七内心有种难言的痛苦。这个大蘑菇也有烦恼吗?其实,野鸭七有时候也是非常倔犟的。菅谷想起来两个月前的一件事。 那天,野鸭七跟烂眼皮争论得不可开交,就一起到巡警办公室来找菅谷评理。 野鸭七在地里干完活儿回家的时候,必须从烂眼皮家下边经过。黄昏时分,野鸭七照例从烂眼皮家下边经过的时候,从上边掉下一个粪桶来。虽然幸亏没有砸在脑袋上,但野鸭七的下半身溅上了很多屎尿,粪桶弹起来撞在膝盖上,关节受了伤,还因为受到惊吓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龙女听说丈夫是因为被烂眼皮家的粪桶砸伤以后才发高烧的,去找烂眼皮算帐。烂眼皮怕被龙女打死,一熘烟地跑到菅谷这里避难。听完双方的陈述,菅谷对气势汹汹的龙女说:“眵目煳也不是故意把粪桶扔下来的,是不小心失手了。谁没有个失手的时候呢?眵目煳不会再把粪桶掉下来了,这次你就原谅了他吧。” “不对!烂眼皮这小子是想把我丈夫砸死,故意把粪桶扔下来的!我丈夫从下边过的时候,烂眼皮失手将粪桶掉下来,哪有这么巧的事?” “谁也不敢说一定什么时候失手嘛。野鸭七正好在眵目煳失手掉了粪桶的时候经过,就算他倒霉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就忍了这一回吧。” 龙女只好气唿唿地回去了。 打那以后,眵目煳出门的时候,不是从树上掉下来一个压咸菜缸的大石头,就是在进家的时候从房项上掉下来一块砖,所幸都没砸在眵目煳身上。不用说都是龙女干的。眵目煳害怕了,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就得被龙女砸死,就又跑到菅谷那里求救。 菅谷找到龙女,教训了她几句。龙女满不在乎地说:“我失手了。本来想抓牢一点的,可惜没抓牢,失手掉下去了。烂眼皮正好在我失手的时候从下边过,就算他倒霉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放屁!故意爬到人家经过的树上,要不就爬到人家的屋顶上,也能说失手吗?爬到那种地方击本身就是你故意伤害别人的证据!所谓的失手,是偶然发生的事情!你再干这种不讲理的事,说这种不讲理的话,我就把你送进大牢,让你蹲上个一年半载的!” 龙女被菅谷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那以后龙女不再干那种事情了,可是,伤好以后的野鸭七特别执拗。烂眼皮上山烧炭,野鸭七就到爬到山顶上去往下推石头,还爬到大树上等着烂眼皮经过的时候往下扔石头,明显要置之死地而后快。有一次烂眼皮险些送命,就又哭着去找营谷。菅谷见野鸭七如此执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菅谷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也有问题,自己只批评了气势汹汹的龙女,没有批评烂眼皮。其实纠纷是烂眼皮引起的,不管他是故意还是失手,野鸭七膝盖的伤是他造成的。 第138页 于是菅谷也批评了烂眼皮,让他去给野鸭七道歉。菅谷让烂眼皮趁野鸭七生病卧床不起的时候,送了一点礼物过去,这档子事总算了了。 现在想起这件事,菅谷忽然意识到:龙女和野鸭七都是非常执拗的人,执拗得可怕。当时他们为了报復烂跟皮,也是心狠手辣的。他们推下来或扔下来的石头没有砸中烂眼皮,只要有一次砸中,烂眼皮早就不在人世了。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调查过野鸭七和龙女是否跟蛤蟆六和雨和尚有仇,如果有仇的话,这两个傢伙说不定就是兇手。蛤蟆被火车轧死的地方离龙女和野鸭七的窝棚报近。蛤蟆六、雨和尚、龙女、野鸭七,这四个人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繫呢?菅谷决定展开调查。 ※  ※  ※ 菅谷再次装作客人来到蛤蟆六的艺伎馆,再次见到了那个爱说话的艺伎。 菅谷问:“听说,你们这个艺伎馆的老闆蛤蟆六和对面花房汤的老闆雨和尚,都是出去找相模女※的时候遇难的,你们这个店里有相模女吗?”(※相模国地区的女人以美貌好色闻名,歷史上很多相模女都曾离开故乡,跑到江户等地当艺伎或佣人。) “您算是找对人了,我就是相模女。是从鹤卷温泉那边的深山里被挖来的。” “是蛤蟆六把你挖来的吗?”菅谷问。 “不是。我是被介绍人介绍过来的,介绍人让我跟着一个傻乎乎的小个子男人过来。那个小个子男人走山路特别快,像只猴子。我们老爷这里的艺伎差不多都是这个小个子男人领着过来的。我听见这个小个子男人对老爷说,能跟女人艺起走就是他最大的快乐了,不给跑腿钱也没关系。” “那个小个子男人耳朵很大吗?”菅谷又问。 “不,耳朵倒是一般,眼睛却总是红红的,好像长满了眵目煳。” 菅谷明白了。这个给相模女带路的小个子男人肯定就是眵目煳。蛤蟆六和雨和尚去下曾我村,都是去找眵目煳的。 “你还认识别的给相模女带路的人吗?我认识一个大耳朵的。” “我不认识大耳朵的,我倒是认识一个二十二岁的漂亮小伙子,就是对面花房汤旁边的当铺里的,是老闆的少爷,他也给相模女带路。” “当铺老闆家的少爷?有钱人家的少爷还千这种事?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为了赚钱,他父亲根本不管他。那小子可不怎么样了,是个色鬼,擅长勾引女人。他喜欢玩女人吧,还从来不去找妓女,就知道勾引农家姑娘,勾引完了一分钱不给。跑腿钱呢,一分不少要。这小子赚大发了。” “有意思。这个艺伎馆和那边的花房汤买来的相模女很多都是那小于领来的吧?” “这个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们老爷非常信任领着我过来的那个小个子男人,但是最近呢,那个小个子男人好像在为花房汤那边办事。于是呢,花房汤的老闆雨和尚就不再僱佣当铺老闆家的少爷。还有,你看花房汤和当铺之间的围墙,比二层楼的窗户还要高。就是为了不让当铺老闆家的少爷看见女澡堂。当铺老闆家的少爷特别生气,扬言要人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雨和尚。我们老爷没有跟当铺发生过任何冲突,但是我们老爷常说,花房汤的雨和尚可怕,当铺老闆家的少爷更可怕。在我们小田原,有胆量有脑子设计这样一个复杂的杀人计划的,恐怕贿他一个。至于具体是什么计划,我也不知道。” 菅谷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倾听着,牢牢记在心里。 如果蛤蟆六和雨和尚是被人杀死的,猴子似的眵目煳,力大无比的龙女,长着两只妖怪似的大耳朵的野鸭七,好像都不会干得如此巧妙。像蛤蟆六这种又细心又兇恶的巨汉,喝醉了被火车轧死或者卧轨自杀都是不可能的。蛤蟆六虽然五十多岁了,但力气很大,拧着他的胳膊把他弄到铁路上去是很困难的,一定是先在什么地方把他杀死,然后再运到铁路上去,弄成偶然发生事故被火车轧死的样子。他身上的东西部没有了,本来戴在头上的斗笠也没有了,这更说明他是被人杀死的。 菅谷本来以为,蛤蟆六要去的地方,特别是雨和尚到丹泽山中去的事,只有眵目煳和龙女知道。现在看来,当铺老闆家的少爷也可能知道。他可以先后跟踪蛤蟆六和雨和尚,伺机把他们杀死。 菅谷又去花房汤打听雨和尚去丹泽山之前的情况。奇怪的是,他跟蛤蟆六一样,也是死去前一天的中午离开的家,他身上带着五千日元巨款。 最大的问题是,雨和尚没有穿草鞋的习惯,可是他的尸体穿的却是草鞋。草鞋已经很旧了,好像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但是他的脚很干净,没有穿草鞋磨出来的老茧。埋葬雨和尚的时候家里人觉得奇怪,但是也没向警察报告。 菅谷指着那堵高高的围墙问雨和尚的老婆:“垒那么高的围墙,为的是防止当铺老闆家的少爷往女澡堂看吗?” “是的。当铺老闆家的少爷那样的色鬼可以说是世间少有。他趴在窗台上看女澡堂,一看就是三五个小时。我们也不想垒那么高的围墙,可是不垒的话,就没有女客光临了。” “当铺老闆家的少爷为此非常仇恨您丈夫,是吗?”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对别人说过,我们这样做让他很下不来台,让他丢人现眼,一定要报復我们。但是没有直接对我们说过。”雨和尚的老婆说。 第139页 雨和尚的老婆想了想,又说:“入殓的时候我们也觉得奇怪。牛角是从胸前穿过去的,可是他的嘴里和鼻子里都是泥土,应该是趴在地上来着。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被牛角挑死的呢?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菅谷点点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您丈夫虽然不是特别健壮,但身体还是很灵活的吧?他有什么影响身体动作的病吗?” “没有。我丈夫身体虽然不是特别健壮,但年轻的时候使过船,没怎么生过病,动作还是很灵活的。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他舍被牛挑死。一定是他没有防备的时候……” 菅谷想:那个山谷树丛茂密,人根难发现牛,被牛攻击的时候也不方便逃跑。但是,不方便逃跑并不是说不能逃跑。树丛里只有尸体旁边那一块血迹,说明他根本没有述跑。那么,他为什么没有逃跑呢?难道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菅谷的脑子里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可是他没有解答这些疑问的能力,心里感到一阵悲哀。他觉得自己只能当一个观察家,不,只能当一个批评家,是一个没用的废物。想到这里也心里很不舒服。 但是,他还是鼓起勇气,掀开了当铺的门帘。他把随身带着一块大怀表掏出来,假装要当掉这块怀表,跟当铺老闆讨价还价,磨蹭时间,等着当铺老闆家的少爷出来。可是磨蹭了半天也不见少爷出来,他也想不起合适的理由让老闆把少爷交出来,最后只好把怀表收起来走出了当铺。虽然没有见到当铺老闆家的少爷,但综合几个人的说法,可以得到这样一个印象:年轻,英俊,不爱说话,性格阴郁,具有把乡下姑娘哄骗上床的特殊技能;头脑非常聪明,身体瘦瘦的,不太强壮;这是一个很执拗的人,想做到的事情一定做到,就连蛤蟆六这种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都怕他。 连续发生的这两个事件如果是他杀的话,需要相当的膂力,至少能扳倒蛤蟆六那样的巨汉,否则是杀不了那两个人的。 在谁的眼里看来当铺老闆家的少爷都不是蛤蟆六的对手。他要想杀死蛤蟆六,需要用智慧来补充膂力之不足。 但是,他有能力操纵一个比蛤蟆六还要强壮的人去杀死蛤蟆六吗?是用什么方法杀的呢?蛤蟆六如果是天黑以后被杀死的,四十分钟以后就躺在了铁轨上,是谁,用什么办法把他运到铁轨上去的呢? 如果那附近有他的根据地还可以解释得通。在前一天夜里就把蛤蟆六杀死,然后藏一天,等天一黑再立刻往铁轨上运。离现场最近的就是龙女和野鸭七的家。龙女又高又壮,野鸭七又瘦又小,是一对看上去很奇怪的夫妇。野鸭七十九岁,龙女十七岁的那一年,两人商量过结婚的事情之后,野鸭七去龙女家见龙女的父母,龙女去野鸭七家见野鸭七的父母,希望老人同意他们结婚。当时龙女的父亲没说话,只端起了喝剩下的茶,噼头泼到野鸭七的脸上。 野鸭七说:“您把茶泼到我脸上,是要祝贺我跟龙女结婚吧?我认为您泼在我脸上的是茶,但您喝的也许是白开水。我问您,您刚才拔在我脸上的,是茶还是白开水呢?” 还没等他说完,龙女父亲手上的吹火筒就落在了野鸭七的身上。他被打了十几下子,并被踹出门外。 而;龙昵,在野鸭七家被野鸭七的母亲挖苦了一顿,又被刚从地里回来正在洗脚的野鸭七的父亲泼了一身洗脚水。龙女大怒,就近抄起一根吹火筒照着野鸭七的父亲的头打了十几下,又把他拖到附近刚刚施过大粪的菜地里,在头上抹了许多大粪。 村里人开会商量的结果,是让这一对奇怪的恋人结婚,并在远离下曾我村的地方给了他们几亩瘦地。力大无穷的龙女弄来大量肥料,几亩瘦地报快就成了肥田,让村里人惊讶不己。小两口恩恩爱爱地过着平静的日子。开始的时候每个星期野鸭七都要挨龙女一两次打,不是鼻青脸肿,就是筋断骨折。野鸭七的骨头还真有那么一股子韧劲儿,断了又长上,断了又长上,一点儿后遗症都没留下。他们在地里盖了一间窝棚,地里的活儿忙起来的时候,龙女就在那间窝棚里住,住在村里的野鸭七呢,每天早晨和晚上给龙女送两次饭,回村的时候带上收穫的粮食,白天在家歇着,晚上在家睡觉。那间窝橱离蛤蟆六被轧死的现场大约有四十分钟的路,瘦弱无力的野鸭七不可能是系死蛤蟆六的兇手。 菅谷一直认为蛤蟆六和雨和尚的死是两起杀人事件,但是警察署已经定案:蛤蟆六是喝醉了酒以后偶然被火车轧死的,雨和尚是被牛用牛角挑死的。菅谷不能接受警察署对这两个事件作出的定论。然而,尽管菅各尽了最大的努力,做了这样那样的调查,一个人左思右想,还是解不开重重谜团。于是,菅谷利用去东京办事的机会拜访了新十郎,把两个事件的过程以及自己的判断详细说给新十郎听。 ※  ※  ※ 新十郎听完菅谷所说的两个事件的过程和对这两个事件的判断,连连点头。 “关键问题您都注意到了。火车轧死的人身上没带任何东西,而且是在一个没有人通过的地方被轧死,这种情况不会是自杀或不小心,可姒为是他杀。被牛挑死的人没有逃跑的痕迹,而且人是趴着的,牛角却是从前胸捅进去的,加上身上没带任何东西,也可以认为是他杀。您的分析是正确的,这两次事件可能都是他杀。还有,天黑后只有四十分钟,兇手正是趁这四十分钟把蛄蟆六弄到铁路上的,谜也是正确的判断。没有人能像使用魔法那样升天或隐身,但若利用某种方法,就可以做到隐身不露或飞上天空。比如说利用黑夜。不过,雨和尚是不会深更半夜跑到荒无人烟的山谷里去的。如果说他不是夜里过去的,又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有人在白天看见他往山谷那个方向走了呢?如果没人看见他往山谷那个方向走,又是利用什么隐身不露到达山谷的呢?这些问题必须联繫起来考虑。眵目煳一年以前就在那个山谷里伐木,龙女也经常出现在那个山谷里,但是,谁也没看见过他们进那个山谷吧?这就是说,那两个人已经利用类似魔法的某种手段使自己隐身不露。如果知道了这两个人的方法,那第三个人、第四个人隐身不露的方法也许能够从中得到启示。” 第140页 新十郎说的这些都很平凡,但也非常关键。菅谷愕然无语,愣愣看着名侦探的脸。名侦探亲切微笑,和蔼地看着菅谷。菅谷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笨蛋,不配接受新十郎那亲切的微笑与和蔼的目光。菅谷的脸红了。 新十郎接着说道:“还有一个重要之处。眵目煳和龙女去那个山谷是为了盗伐木材,有必要利用某种手段隐身前往。可是,被杀死的那两个人有必要隐身吗?如果有必要的话,那是为什么呢?还有,除了眵目煳、龙女以及受害者以外,还有没有人知道眵目煳盗伐木材的事情?另外,蛤蟆六和雨和尚从小田原向下曾我方向移动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他们。找到了看见他们的人,就可以知道他们大概是在什么地方消失的了吧?掌握了他们是在什么地方消失的,就多了一条找到兇手的线索。” 新十郎说着说着,脸绷紧了了:“在调查去过山谷那边的其他人的时候,不能想定某一个特殊的人物,比如当铺老闆家的少爷,要把任何人都当成一张白纸。不只是对小田原的人,对其他地方的人,对同村的人,都要採取同样的态度,把他们当成一张白纸。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谁都可能是兇手。在兇手被抓住之前,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也可以不怀疑任何人。您把我刚才说的那几点调查清楚了再来找我。” 菅谷再三表示了对新十郎的尊敬之情。新十郎留菅谷吃饭,菅谷说,这次就不打搅了,要赶快回去继续展开调查,一定要解决这两个事件。菅谷从新十郎的宅邸里出来,满怀着热情和希望,回到了下曾我村。 眵目煳和龙女已经被警察放回来了,菅谷找到他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他们聊天。这两人以前就认为菅谷不是一个严厉的警察,而是一个亲近的邻居,经过几天的拘留,接触了几个严厉的警察,就更不把菅谷放在眼里,或者说就更觉得营谷亲近了。两人毫无戒备地把怎么去那个山谷的秘密告诉了菅谷。 眵目煳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进山,当然不会有人看见他。龙女则是爬那种没有路的山,所以也不会有人看到她。眵目煳本来也可以像龙女那样,但是他牵着牛不好走,只好利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比较平坦的踏。 龙女看见眵目煳盗伐是偶然的。龙女对眵目煳说:我帮助你往山外运木材,你给我运输费,每次一日元,否则我就去告官。这实际上就是要封口费。 眵目煳说:太多了,一百次一日元都嫌多呢。但是,他打不过龙女,何况龙女又掌握着他的秘密,只好忍气吞声,每隔一段时间就给龙女一日元。龙女一次就能把三根木材运出山,而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一次只能运一根。这倒不是龙女肯卖力气,而是对她来说,运三根和运一根几乎没有区别。这是眵目煳和龙女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这两个人虽然经常吵架,但都能保守这共同的秘密,谁都没对警察说一个字。 龙女傻笑着对菅谷说:“一日元,太便宜了,得叫他再多给点几,不给我揍他。你不要可怜他。眵目煳,有的是钱,有好几万呢!” 菅谷说:“花房汤的老闆也死了,你们进山盗伐已经不是秘密了,不要再去了。” 龙女把眼睛蹬得圆圆的,想了半天。看来让她放弃封口费她还挺不情愿的。 菅谷又找到眵目煳,问他:“龙女帮你运一次木材你就给他一日元,你一共给了她多少次了?” 眵目煳说,有时三天给一次,有时十天二十天才给一次,事件发生的时候,正是刨红薯的季节,龙女一个人住在地里的窝棚里,那时候给的比较多。他忘了一共给了多少次了。 “雨和尚死的那天,龙女找你要封口费了吗?”菅谷又问。 眵目煳说没有,龙女在山谷里找到眵目煳,一般都是中午。龙女饭量特别大,吃多少都吃不饱,眵目煳带的饭,龙女都要吃个精光。雨和尚死的那天中午,村里很多人跟着牛来到山谷里,那时候龙女还没来,也许是来了以后没露面又悄悄走了。 眵目煳把关于龙女的事情都对菅谷说了,但始终没有说雨和尚与蛤蟆六的事,替他们领相模女的事也是一个字都不提。 关于什么人在什么地方见过蛤蟆六和雨和尚,调查了半天还是比较暖昧。菅谷在去山谷的必经之路沿途打听,没有一个人说看见过雨和尚模样的人。菅谷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经过一个小庙的时候觉得口渴得要命,就进去讨口水喝。喝水的时候菅谷顺便问庙里的老和尚,看没看见一个穿着华贵的衣裳的人进山。 老和尚说:“穿着华贵的衣裳进山的人我倒是没看见,不过,偶尔有人从这座小庙后边进丹泽山。” “庙后边有进山的路吗?” “不是庙后边有进山的路,而是通过这座小庙的后门直接进山。衬里人一般都不知道从后门可以直接进山。开始我还以为是来我的庙里有事,后来才发现他是从后门进山。外人看起来他是进我的小庙,实际上他是进山。” 菅谷一下子明白了,所谓飞上天空或隐身不露的方法,就是这座小庙的后门!除了利用暗夜之外,还可以利用这座小庙的后门。新十郎说过,也许可以利用类似魔法的某种手段使自己隐身不露。原来就是这种手段啊。给人进庙的假象,实际进山去了!穿着华贵的衣服之谜也在这里。 第141页 这时候,老和尚继续说道:“但是,从后门爬上去以后,是一条不到一尺宽的小路,那条小路通向哪里呢?走不了多久连小路都没有了的时候,以前是烧炭人住的窝棚。” 菅备跳了起来。对了,两年以前眵目煳在这里烧过炭,这里有炭窑!菅谷心跳加快,唿吸也急促起来。 “烧炭人的窝棚还在吗?”菅谷问。 “这个说不好。两年以前就不在那里烧炭了,窝棚也没有了吧。” 菅谷立刻从小庙后门上山。两年过去了,窝棚虽然已经歪歪斜斜快塌了了,但是还在那里保留着。炭窑换地方了,窝棚按说也应该搬走。可能是因为别的地方也有的是盖窝棚的材料,这个窝棚就保留了下来。菅谷钻进去一看,窝棚的面积还不到三米,铺着蓆子,还有几张蓆子捲起来放在角落里。其他的东西什么都没有,忽然,菅谷在屋角发现了一个装菸斗的简和一个装烟的盒子。拿过来一看,是一个非常高级的银菸斗。装菸斗的筒上雕刻着“大内”两个字。大内是蛤蟆六的姓。菅谷把卷着的蓆子展开,结果没有发现其他贵重物品。窝棚里还有一些粗草绳和几双穿破了的草鞋,看上去韶是烧炭的时候穿的,黑乎乎脏兮兮的。菅谷把草鞋拿起来仔细一看,黑乎乎的地方不是炭,而是陈旧的血迹。菅谷吃了一惊,把捲起来的蓆子一张一张地打开仔细查看,三张是比较干净的,两张非常破旧,上面也有陈旧的血迹。粗草绳上边也有血迹。 菅谷把菸斗和装菸斗的筒以及装烟的盒子,还有沾上了血迹的蓆子草绳什么的拿回下曾我村,第二天去找眵目煳,问血迹是怎么回事。但是,不管怎么问,眵目煳都说不知道,说两年以来一次都没有到那个窝栅里去过。 菅谷很失望,只好悻悻而归,然后去东京向新十郎汇报。 新十郎安慰菅谷说:“不要失望,您的调查不是很有进展吗?特别是您了解到了蛤蟆六和雨和尚是怎么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山的,又发现了烧炭人眵目煳以前住过的旧窝棚。眵目煳不交代算不上什么问题。穿着华贵的农服从小庙后门上山,就是沖那个窝棚去的吧。您已经把事件解决了啊!只要把所有的现象联繫起来就行了。现在缺少的是一条把所有的现象串联起来的线。这条线就在烧炭窝棚附近,或者在小田原。不过,就是找不到那条线,事件也可以说是已经解决了。” 菅谷以及坐在旁边的花乃屋和虎之介不禁惊奇地“啊”了一声。 特别是菅谷,冷汗直流:“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如果把蛤蟆六的尸体用蓆子裹起来搬到铁路上去,怎么也得两个小时。而且蛤蟆六的尸体那么重,谁搬得动啊?就算是怪力无双的龙女也搬不动!” “当然搬不动。但是,这个事件不是像您想像的那样进行的。不管怎么说,我们跟您去下曾我村,去找那条可以把所有的现象串联起来的线。找到了那条线,您就会发现事件并不复杂。今天您就在东京过夜吧,明天一大早咱们一起出发。” ※  ※  ※ 因为是明天一大早出发,吃早饭的时候去拜谒海舟就来不及了。虎之介就在当天晚饭前到了海舟宅邸。这个时间虽然不合适,但是如果在去现场之前不听听海舟老前辈的意见,虎之介肯定会失眠的。 两个小时以后,虎之介从海舟宅邸出来,走在夜幕笼罩的冰川町的时候,好像有些失望地摇晃着大脑袋,感慨无限地自言自语逆:“咳,虽然不能说海舟先生已经年老昏聩,但毕竟是上了年纪啦,吃完晚饭就困得睁不开眼睛了。麒麟一老不如驽马呀!” 虎之介觉得不爽,一路走一路小声嘟囔着,似乎对海舟的推理不太满意。 第二天一大早,新十郎、花乃屋、虎之介、菅谷一行四人坐上最早的一班火车,直奔下曾我村。 在火车上,花乃屋问虎之介:“怎么样?在冰川老神仙那里得到了什么神谕呀?” “海舟先生老了,吃完晚饭就犯困,分析能力明显下降。先生问我,你只知道龙女怪力无双,你知道她长得漂亮不漂亮吗?我回答说,不知道,恐怕漂亮不了吧。先生挖苦我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还能当侦探吗?龙女肯定是个大美女,世界上最好色的人,不是那些光顾艺伎馆的客人,而是开艺伎馆的老闆。他们四处搜罗女人,不是为了客人,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他们到处寻找珍奇女子,为的是满足他们自己的情慾。对于这些色鬼来说,龙女那样的女人具有特殊的魅力。当然了,龙女也是一十好色的女人,在烧炭窝棚里跟蛤蟆六和雨和尚睡过以后,知道他们身上带着巨款,就把他们掐死。龙女喜欢瘦小玲珑的男人,讨厌身材魁梧的男人,所以阿虎也要小心喔!龙女可是个大美人喔。哈哈,海舟先生也是年老气衰了。老人哪,把什么事情都跟好色联繫起来,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老年危机呀。花乃屋,别看你还年轻,也快面临危机了!” 虎之介对海舟先生这次的推理很不满意,甚至有点儿生气,所以说到最后把花乃屋也挖苦了一下。 一行四人在国府津站下车以后,租了两辆黄包车,直奔小田原。 他们先来到蛤蟆六的家里。新十郎把营谷在烧炭窝棚里发现的那套菸具拿给蜡蟆六的老婆看,问是不是蛤蟆六的东西。蛤蟆六的老婆说没错儿,正是丈夫的东西。 第142页 “您家老爷出门之前,有没有人来家里跟他商量一起走?”新十郎问。 “没有,老爷经常是想出门的时候抬脚就走,这是老爷的习惯。” “你家老爷还有什么其他习惯吗?比如说每天早上起来以后,刷牙洗脸,然后呢?” “老爷是个喜欢晚睡晚起的人,每天都是快中午了才起床,醒来以后就去对面的花房汤洗澡,回来以后再吃饭。花房汤十一点开门,时间正合适。不过,老爷最近不去花房汤了,改去另一家比较远的澡堂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去花房汤了?” “这个嘛,好像是从花房汤嫌当铺老闆家的少爷老偷看女澡堂,垒了那堵高墙以后。老爷说花房汤做得太过分了,很生气,所以再也不去花房汤了。” “这话倒挺新鲜。当铺老闆家的少爷跟您家老爷关系不错,是吗?” “当铺老闆家的少爷以前有时候来我家玩儿,最近不怎么来了。” 看来这个蛄蟆六一般都是很晚起床,起床以后去澡堂洗澡,回来以后吃饭,吃饭以后去箱根新开的那三个店转转,很晚才回家。 新十郎离开始蟆六的艺伎馆来到花房汤找到雨和尚的老婆,问的是相同的问题。 雨和尚的老婆本来就怀疑丈夫的死因,仔细想了半天才回答:“我家老爷出门的时候没有跟谁商量着一起走。老爷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想出门的时候抬脚就走。每天的生活习惯嘛,我们这种买卖关门晚,总是睡到很晚才起来。不过除了经营澡堂以外,我家老爷还搞建筑承包什么的,九点就起床。起床以后他先在店门口挂上‘十一点开始营业’的牌子,不,不是挂牌子,而是把牌子翻过来。我们在睡觉之前用的那一面是‘本日营业结束’,他把牌子翻过来变成‘十一点开始营业’。然后吃早饭,我们还在睡觉,他已经开始工作了。最近,天快亮的时候他就起来在店门口挂上‘十一点开始营业’的牌子,然后再进屋睡觉。其实用不着那么经心,他这个人哪,有些神经质。” “天快亮的时候就起来的习惯,是围墙垒高以后的才有的吗?” “是围墙垒高以后三四个月以后的事,围墙是我让加高的。客人老提意见,说旁边当铺二楼有人偷看女客洗澡。大约在半年前吧,我找人把围墙加高了。我家老爷天快亮的时候就起来的习惯,是那之后三四个月,死前两个月的时候开始的。” 新十郎向雨和尚的老婆再三表示感谢,然后又来到蛄蟆六的家里,问道:“对不起,再打听一件率。您家老爷不再去花房汤而改去别的澡堂,是去世之前一个月到一个半月的时候开始的吗?这个问题很重要,请您好好儿回忆一下。” 蛤蟆六的老婆说;“也许是吧,我想不起来了。” 新十郎又问:“除此以外,您家老爷在生活习惯上还有什么其他变化吗?” “这个嘛,他好像嫌花房汤开门太晚,而且为此很生气。说这么晚开门,早晨离开我们式根楼的客人洗澡太不方便了。没办法,他只好早早起来,带着早晨离开我们式根楼的客人去别的澡堂洗澡。大概是六点前后吧?五点半到六点半那个时间就得起来。” “洗完澡以后回来接着睡吧?” “没错儿,您猜得很对。洗完澡回来喝上一杯,然后一觉睡到中午。” “谢谢!非常感谢您的合作!”新十郎道谢之后走出蛤蟆六象,微笑着对花乃屋、虎之介和菅谷说:“那条把所有的现象串联起来的线,找到了!” 来到小田原警察署,新十郎跟署长密谈了两个小时之久。 好不容易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新十郎大声说:“事件到了最后解决的时候了。走!去烧炭窝棚看看!” 一行四人出发了。 兇手是谁呢? ※  ※  ※ 菅谷领着从东京来的三个侦探,来到了眵目煳以前住过的烧炭窝棚前一看,窝棚已经不见了。菅谷呆住了:“奇怪呀,我看见那个窝棚,是昨天……前天……大前天……对,是大前天的事,才三天时间,窝棚就不见了。虽说拆那个窝棚用不了十分钟,但……” “不用吃惊,这一点儿都不奇怪。”新十郎说完,观察起周围的泥土和树木来。 观察完毕,新十郎问菅谷:“从到那个柏树山谷,要多长时间?” "这个嘛,因为没有路,我们走的话得三四个小时。擅长爬山的眵目煳或龙女也得一个半小时。” “从这儿到眵目煳现在的烧炭窝棚呢?” “要是眵目煳的话,需要三四十分钟呢。再走二三十分钟,就是龙女的窝棚。从眵目煳现在的烧炭窝棚到柏树山谷要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从龙女的窝棚到柏树山谷要两个小时到两个半小时。而我们需要更长时问。” 新十郎点点头,决定去眵目煳的新窝棚看看。 一行四人到达眵目煳的新窝棚的时候,眵目煳正在窝棚前边码放烧炭用的木头。 新十郎向眵目煳;“是你把旧窝棚拆了吧?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眵目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认识问话的这个人,没说话。 第143页 新十郎逼近眵目煳,厉声喝道:“不把你送进警察局你就不老实!龙女都坦白交代了,是你把蛤蟆六和雨和尚引诱出来,杀了他们,抢了他们的钱。你为了把他们引诱出来,深夜跑到小田原去,把花房汤‘本日营业结束’的牌子翻过来作为暗号。这我都知道了,你还抵赖什么?抵赖你也跑不了!” 新十郎说着抓住眵目煳的手腕,一下子拧到他的身后。眵目煳吓得脸色苍白,闭上了眼睛。看来他是不准备抵赖了。 眵目煳长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话来。 “我去花房汤翻牌子从三年前就开始了,是花房汤的老闆雨和尚委託我干的。那是向他报告:他想僱佣的搓澡女有回话了,叫他过来领相模女。您说我把他们引诱出来,那不是冤枉我吗?我跟蛤蟆六两年前就绝交了,因为花房汤的老闆雨和尚跟蛤蟆六绝交了。我那天去花房汤翻牌子,本来是通知雨和尚的,为什么蛤蟆六过来了,我也不明白。后来我问了雨和尚,雨和尚说蛄蟆六把我翻牌子的暗号识破了。蛤蟆六把我翻过来的牌子再翻回去,然后自己来领相模女。所以雨和尚早早就起来看牌子,最后被人暗算了,跟我一点几关系都没有。” “后来怎么样了?”新十郎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龙女来山里玩儿,碰上了蛤蟆六,两人一起回去了。” “为什么他们俩一起回去丁?” “我一看不是雨和尚,而是蛤蟆六,就没有告诉他相模女的事。我坚决不告诉他,他只好跟龙女一起回去了,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后来,雨和尚被我的牛挑死丁,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那天他会进山找我的,因为我夜里去花房汤翻了牌子。我觉得很奇怪,我那头牛很老实,从来没伤过人。雨和尚来过几十次了,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 “两人是从路上走过来的吗?” “不是。在路上走会惹人注意的,假装去庙里拜佛,然后从小庙的后门上山,在我以前住过的烧炭窝棚里住一夜,第二天再过来。晚上在山里容易迷路,白天没问题,很容易就能走到柏树山谷。” “那天龙女来了吗?” “那天没来,前一天来过。” “龙女前一天来的时候,你跟她说了雨和尚要来吧?” “龙女以前听我和蛤蟆六说过雨和尚有时候到柏树山谷来,以后每次来都要打听雨和尚的事。我从来都是在柏树山谷等着我没有窝棚在树底下照样睡觉,颳风下雨也不怕。所以我离开以前住过的窝棚以后,从来没有回去过。那天菅谷巡警向我血迹是怎么回事,好像怀疑我杀了人。我一生气就过去把那个窝棚拆了。” “你说的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到警察署在龙女面前说去。龙女可没这么说。” “龙女胡说八道,您看我像杀人的人吗?” 一行人带着眵目煳来到警察署一看,龙女已经被抓起来了。署长派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警察去抓龙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抓起来。 兇手是龙女。事件跟眵目煳无关。野鸭七也不知道龙女是兇手。 新十郎说:“那天晚上龙女跟蛤蟆六在烧炭窝棚里睡了一夜。龙女发现蛤蟆六身上带着三千日元巨款,起了歹意。她用木棒勐击蛤蟆六的头部,结果把头骨打碎,眼球跑了出来,当场死亡。龙女用蓆子把蛤蟆六的尸体裹上,运到自己地里的窝棚里,又跟农作物一起运到自己的家里,天黑以后,把尸体放在了铁轨上。然后又去烧炭窝棚跟雨和尚睡了一夜,早晨起来把雨和尚掐死,正要裹蓆子的时候,雨和尚醒了过来。龙女慌慌张张抓起地上的泥土堵进雨和尚的嘴里和鼻子里,雨和尚的右胳膊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弄骨折的。龙女把雨和尚用蓆子裹上,扛到眵目煳拴牛的地方,把雨和尚从蓆子里拽出,举起来插在了牛角上。牛受到惊吓,又把雨和尚用牛角挑了一次,挣断缰绳跑回村子。龙女是个可怕的愚妖,杀了蛤蟆六以后,她的杀人本性无法收敛,尤其喜欢先跟男人发生肉体关系再把对方杀死。她把雨和尚举起来往牛角上插的时候,雨和尚还没断气呢。这是一个兇狠的愚妖。如果这次没有把她抓起来,以后她还会用这种手段杀人……” 虎之介不想听下去了,他被海舟敏锐的判断力折服了了,就像掉进冰窟窿里,身上的力气一点儿都没有了。 ※  ※  ※ 虎之介跪在海舟面前长达五分钟之久都没有抬起头来。为了教训自己背后贬低海舟的无理行为,他给自己理了一个大光头。那个看上去很凉快的光头是他失败的印记。 海舟低头看了看虎之介,发现他的大光头上有一个字:“石”,脑袋上怎么会有字呢?海舟向前跨出一步仔细一看,原来是用艾绒灸上去的。这可费事不小,用艾绒灸这么一个字,少说也得一个小时。虎之介的意思是:在下是石头脑袋,向先生谢罪来了。 海舟笑了:“你就是不往脑袋上写这个字,我也知道你是石头脑袋。净干这些白费劲的屁事!” 虎之介见海舟没有怪罪自己,抬起头来。 “以后吃完晚饭再来拜访您!”虎之介绷着脸说了一句让海舟莫名其妙的话,使站起来向海舟先生告辞,继而转身离去。 第144页 下卷 虚幻之塔 “我说可助朝臣,你是小野小町※的弟弟呀?你的光身子绝对不能让别人看是吧?哈哈哈哈哈哈!”七宝寺住持三休的儿子五忘狂笑着对可助朝臣说道。(※小野小町是日本家喻户晓的美女,平安时代初期女歌人,生殁年不详。在日本,小野小町与杨贵妃和埃及艳后并称世界三大美女。小町这个名字,已经成为美女的代名词。) 听五忘这样说,可助一脸苦相,他不喜欢听人这样说。可助被七宝寺住持三休雇来四年了,被五忘这小子这样挖苦,是今年夏天才开始的事。 “可助,出了那么多汗,就不能把衣服脱了擦擦呀?真奇怪!”五忘说。 “在寺庙里干活儿,不能有伤风化嘛。”可助搪塞道。 五忘撇了撇嘴,“算了吧!你每天晚上站在大庙房檐底下撒屎,就不怕有伤风化啦?” 可助不在人前脱光膀子擦汗是有原因的。可助想:难道自己身上的秘密被五忘知道了?不可能吧,我一直小心谨慎啊。 尽管如此,仍不能放松警惕。这庙里没好人,不可掉以轻心。 七宝寺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以前可是一个相当大的寺庙。明治维新废佛毁释,七宝寺也不能倖免。住持三休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傢伙,更使七宝寺成了民众攻击的目标。 但是,三休一点儿都不害怕,他虽然是个和尚,却精通生财之道,生活能力极强。他不会念经,做买卖赚钱却有一套,而且很有远见。在废佛毁释的狂潮中,佛像变得一文不值,这时候的三休呢,到处搜集收购佛像,说什么十年以后靠卖佛像就能发大财。 不仅如此,三休还靠一双天生的巧手自己雕刻佛像。儿子五忘从小接受父亲三体的言传身教。父子俩哼着歌雕佛像,一年要是能雕刻二十座佛像,那收入就很可观了。他们把雕好的佛像涂上泥巴,弄得黑不熘秋的,然后谎称是一千年前、六百年前某某寺庙的佛像,四处推销,大赚特赚。 四年前,三休出远门时,在外地看上了编制簸箕的手巧的可助,就雇用了他。可助来了以后,生产力倍增。但是,五忘这小子跟他父亲一样,也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傢伙,赚多少钱也禁不住他们父子俩折腾。父子相携,越玩儿越上瘾,甚至在寺庙的大殿里开赔场。虽然做买卖卖佛像赚了不少钱,到了年底还是有亏空。 可助的工资不低,每月十日元。管吃管住还有十日元的工资,收入算是相当之高的。就连三休和五忘都时不时地跑到可助这里来借钱。可助借给三休和五忘钱的时候,先扣两成,月息两成,还钱的日子到了,毫不客气地催着还钱。可助有远大理想,需要一大笔资金,正在拼命攒钱。 可助说自己是编制簸箕的,那是谎话。 可助原名新八,生于名古屋,在东京和横滨长大,以前是个小有名气的木匠。因杀人罪被打入死牢,处刑前夜成功越狱进入深山老林。在山上跟一头黑熊遭遇,被黑熊一掌打在脸上,一只眼睛被打瞎,一边的颌骨被打碎。在这种情况下,可助跟黑熊展开生死搏斗,将黑熊杀死,并且靠吞食熊肉活了下来。伤好下山的时候,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谁世认不出他是那个杀人越狱的新八了。 下山以后,可助为了不暴露身份,以编制簸箕为生。可助的面相变了,可是身上的刺青还在,所以他从来不在人前脱衣服。 只要身上的刺青不被人看见,他就永远是可助。不在人前脱衣服也许多少让人感刭有些奇怪,不过可助相信,这样的话就能保住秘密。对五忘这小子虽然不能掉以轻心,但只要不让他看到自己身上的刺青,他就不可能通过其他办法了解到我可助的真实身份。 “小野小町的弟弟可助朝臣!哈哈哈哈哈哈!”五忘再次尖刻地挖苦可助。 可助很生气,但他没搭理五忘。 五忘再次大笑起来:“餵!可助朝臣,把蟾蜍和自雷也※背在身上,够沉重的吧?”(※自雷也是平安时代的豪族平将门的女儿泷夜叉姬装扮的义贼,传说她经常骑在蟾蜍身上云游四方,杀富济贫。) 这句话好像一把利剑刺中了可助的心脏。先杀人后越狱的木匠新八,身上的皮是换不掉的。蟾蜍和自雷也,是天底下最酷的刺青。现在,这天底下最酷的刺青,只能让可助觉得可恨。正是因为这身刺青,可助呢,成不了真正的可助,这身剌青太可恨了! 大胆无畏的可助脸色变了,呆呆地站着愣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上那把雕刻佛像用的凿子。 五忘见状哈哈一笑:“可助,砍掉一个小和尚的头,你可就连本带利都没啦。你要是想当真正的可助朝臣哪,可以求人帮忙嘛……”五忘好像读懂了可助的心思。 可助心里突然冒出来的一股杀气,转瞬间消失了。 ※  ※  ※ 在离冰川的胜海舟宅邸不远的田村町,住着一个叫岛田几之进的武林商手。 五六年前,岛田几之进在田村町开了一家武馆。据说岛田以前在白头山当过土匪,也在东海当过海盗。 岛田的武馆和住所,是一个叫平户久作的人给他盖的。武馆和住所盖好以后,岛田一家三口空着手就搬了进去,只带了一个皮行囊。据说那个皮行囊里有一百三十根金条。当时随便抓了一把,连数都没数就给了平户久作。 第145页 平户久作是靠从中国进口棉花发了大财的实业家,但在金光灿灿的金条面前,也只有卑躬屈膝的分儿。人们胡乱猜测着,有人说岛田几之进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有人说他是杀人越货发了横财。 岛田几之进五十来岁,身材魁梧。一家三口,除了他还有两个孩子。儿子叫三次郎,年龄不详。人们也看不出他有多大,因为他头大身子小,是个侏儒,身高不到三尺,看上去既像二十五六的,又像三十四五的,谁也说不准。 三次郎的妹妹叫佐智子,十八岁。那可是一个叫人瞠目结舌的美少女,气质高雅,宛如一朵白百合,看上去令人神清气爽。 被岛田收为弟子,进入岛田的武馆练武的人,五年来只有十五人。五年来,至少有数百人想成为岛田的弟子,但是入门需要过佐智予这一关。赢不了佐智子手中那一条术棍,谁也别想进岛田武馆。第一年佐智子只有十三岁,闻讯赶来拜师学艺的壮小伙,几乎统统败在佐智子棍下,所以五年来岛田只收了十五个弟子。 十五个弟子在武馆里边练什么功夫,外人看不见。也许正如武馆的招牌所写,他们每天从早到晚练着十八般武艺,从不懈怠。 至于练武的具体情况,他们从来不对外人讲,我们不得而知,只有他们都非常尊敬师傅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 社会上因此议论纷纷,谣传岛田武馆是由比正雪※的现代版。(※由比正雪(1605-1651),亦称由井正雪,江户时代的军事学家。曾开设军事学私塾,因崇拜中国名军师张良和孔明,私塾取名“张孔堂”。弟子最多时达三千人。1651年,由比正雪参与了企图推翻德川幕府的“庆安事变”,因受官军的围捕而自杀。) 由比正雪是为了夺取天下,岛田几之进在策划什么,是什么目的呢?培养土匪?培养海盗?爱说别人坏话的人甚至指着岛田的弟子说:“拜土匪为师,相当土匪啊!” 有机会接近岛田的弟子的人说,弟子们从来没有说过岛田一句坏话。弟子们想做的,只是想成为岛田那样的具有侠骨忠心的豪杰之士。从豪杰多野蛮这个角度来看,这些弟子甚至可以说是文弱书生。他们有礼貌,守常规,平和敦厚,是一群好青年。外行人看上去,他们的体格都不是特别强壮,好像练多少年也练不出来,但是内行人都能看出,他们已经练得相当出色了。他们主要练棍术和空手道,除此以外还练骑马、游泳、射击、航海等等。岛田的手枪用得特别熟练,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空手道在实战中有用的招数很少,因追求一拳或一脚就置对手于死地的话,就无法比赛了_空手道看上去是花拳绣腿,实际上不是的。要想把花拳绣腿练成可以抵御对手袭击,并且掌握一击致命的绝招,需要长期练功,其训练量之大,是其他武术不可比拟的,能够坚持不懈地练下去,需要平和温厚的性格和坚强的意志。 空手道是赤手空拳,无法跟剑对抗,但是棍术可以跟剑对抗。静冈县的梦想权之助的神传梦想流,一直流传至今。前几天我有幸观看了警视厅的棍术教练铃木先生的棍术表演,其精妙的招数看得我目瞪口呆。 棍的两端可以交替攻击对手,防了这一端,防不了那一端,一根木棍耍将起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知道了棍术的存在,看了棍术表演,我终于明白:若非经过特别训练,用剑的人是无法战胜十三岁的佐智子手里那根木棍的。 空手道五段(除了名人以外,五段是空手道的最高段位)广西先生,是日本空手道界最优秀的一位,他说,棍术是很难对付的。 剑需要举过头顶再噼下来,狭窄的地方施展不开。可是四尺二寸的棍呢,狭窄的地方也可以纵横自如。女人如果用棍作为防身的武器,恐怕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棍术没有流行起来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也许跟武道界越来越否定实用性、越来越悟道化有关吧。 岛田主要传授的是棍术,他要选择特殊人才。 有一天,五忘对可助说:“岛田的武馆现在要请一个聋子木匠盖房子,你假装聋子去应聘吧!其实呢,我妹妹小绀就在岛田武馆当女佣人,她天生又聋又哑。还有一个又聋又哑的叫金三的男佣人。岛田家有个规矩,不是聋哑人不用。还有一个叫小吉的按摩女,是个瞎子。这回岛田武馆需要一个聋子木匠,你呢,平时根本就不爱说话,邻居们都认为你是个聋子。正合适,你去应聘吧!” 可助在山里被黑熊打碎了一边的颌骨,舌头也转动不灵了,一说话就跟拉风箱似的,所以平时不爱说话。 五忘又说:“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你在岛田武馆盖房子的时候,在廊檐的地板下面留一条可以进入室内的暗道。我先预付给你三百两银子,事成之后再给你七百两。” 可助虽然不是故意躲藏,但平时确实跟邻居没有任何来往,此前他并不知道有一个叫人感到奇怪的岛田武馆。现在听五忘这么一说,也觉得岛田武馆有些奇怪。只有聋子和瞎子才能进出的地方,一定有不愿意叫外人知道的秘密。 可助不知道五忘的企图是什么,但是五忘让自己伪装成聋子进岛田武馆,说明五忘多少掌握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助觉得这活儿值得一干。 ※  ※  ※ 第146页 岛田武馆里的工程是为侏儒三次郎和平户久作的女儿叶子结婚盖新居。 见了岛田家的人,可助吃了三惊。岛田魁梧的身材让可助吃了一惊,佐智子的美丽让他吃了一惊,侏儒三次郎也叫他吃了一惊。 小身子大脑袋的畸形儿三次郎的目光特别锐利,简直就是恶魔的目光,深沉得叫人胆寒。那双眼睛提醒可助,万不可掉以轻心。 岛田几之进也是那样的目光,不过还算有几分温和。但是,三次郎的目光里连一丝温和都没有。可助跟三次郎一天顶多见上一次面,只这一次,那双眼睛就足以使可助噁心半天。 “这侏儒是个恶魔,妖怪!真他妈少见!”可助在心里这样说着,嵴背一阵阵发冷。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个侏儒。 不管怎么说,自己是个假聋子,得装得像,不能暴露。对此可助还是有自信的。 也许是因为随时提醒自己是个假聋子的原因吧,有一天,可助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天的活儿可助安排得不太好,收拾工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时候那个瞎子按摩女小吉从可助的施工现场经过,可助发现她走路的样子跟白天完全不一样。小吉甩手摸索着,蹒跚前行不时碰到施工现场的材料什么的。通过施工现场,比白天多花了好几倍的时间。 瞎子也分白天晚上吗?这个瞎子肯定是个假瞎子。可助自己是个假聋子,所以立刻断定小吉也是个假瞎子。 小吉的一只眼睛只能看到白眼球,另一只眼睛只有很细的一条缝,而且总是红肿着。看上去的确是个瞎子,当从她刚才的动作来看,她的眼睛肯定看得见东西。 可助跟小吉回家走的是同一条路。可助想找机会追上小吉,跟她打个招唿,问问她为什么假装瞎子。不过,聋子跟瞎子说话太奇怪了,还是跟在她后面,看她到哪儿去吧。 可助利用黑喑做掩护,跟在小吉身后。快走到芝山内的时候,小吉走进了一个大宅院。可助左右看了看,没有过往行人,一纵身,翻墙进了院子。 大宅院里房子很多,可助悄悄地一个接一个地观察点着灯的房间。在正房的客厅里,可助听见了小吉和这个大宅院的主人以及一个叫三太夫的三个人之间的对话。 小吉说话的音频比较高,听得很清楚。 “金三说,这次进岛田武馆盖房子的木匠,是个假聋子。金三自己就是个假聋子,所以很快就把木匠给识破了。金三说:在某个方向发出声音的时候,木匠总是不由自主地扭过脸去看,这说明他听得见,木匠是个假聋子!” 可助吃惊不小。原来男佣人金三也是个假聋子,而且把我可助识破了!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啊! 男人说话的音频比较低,可助没听清,好像是问怎么雇来的那个木匠。 小吉说:“是七宝寺的小和尚五忘推荐来的。他父亲三休是七宝寺的住持,那个秃驴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癞蛤蟆五忘,女儿小绀是个真正的聋子,在岛田武馆当女佣人,秃驴和癞蛤蟆都是有名的坏蛋。金三说,他们派那个木匠假装成聋子进岛田武馆,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以下男人说的话好像是让小吉转告金三,让金三好好监视新来的木匠。吩咐完毕,小吉就走了。 小吉刚走,又来了两个小伙子。可助一看吃了一惊,那两个人他认识。 两个人都是岛田的弟子。一个是平户久作家的少爷,叶子的哥哥平户一成;一个是岛田的高徒,十五个弟子里数一数二的俊杰,也是师傅最信任的,叫大坪铁马。 两个小伙子说话的声音比较大,主人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可助听得一清二楚。 “平户久作也被钱迷住啦?竟然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个妖怪似的侏儒,真是个大傻瓜!是不是啊,铁马?你父亲大坪彦次郎跟平户久作是生死之交,铁马跟叶子结合,那是再合适不过的婚姻了。七年前订婚的时候,我在场嘛!” 主人的话里明显有煽动年轻人情绪的意思。 但是,铁马的回答非常冷静:“平户一成和大坪铁马跟父辈一样,也是生死之交。我没有必要跟叶子结婚。” “是吗?说得很轻松嘛。但是,大坪彦次郎死后,连个招唿都不打,就把叶子嫁给那个妖怪,我不明白平户久作是怎么想的。不,也不能说不明白。可恨的是那个岛田几之进,为了得到美丽的叶子,竟然把叶子当做那个妖怪的牺牲品。久作是无罪的。” “不,我师傅和我老师都不是想要得到叶子的人。”说话的是平户一成。 主人好像故意装煳涂:“呵,师傅?老师?什么意思?你有一个师傅,还有一个老师吗?” “对。师傅是岛田几之进,老师是师傅的儿子岛田三次郎。” “那个妖怪,教会你什么武艺了?” “教会了我很多绝技。搭弓射落飞来的箭;持棍护身水泼不进;举起六轮手枪,六颗子弹穿一个洞。” 这些绝技主人好像第一次听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主人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的意思是说,岛田几之进和那个妖怪并不想得到叶子?” “是的。嫁给三次郎老师,不是我父亲的主张,而是叶子愿意嫁。叶子嫁给我老师那样一个侏儒,确实叫人觉得有些可怜,甚至是滑稽,但是,叶子主意己定,感情至纯。” 第147页 “好了,退下吧。那是他们的本意吗?别被狐狸骗了就好,我在这里冷眼观瞧!” 两个年轻人不再说话,恭敬地向主人行了一个礼,悄悄退下。 烛光里,主人呆坐着,像一只疯狂的野猫,眼睛露出凶光,连可助都觉得嵴背发凉。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可助还真闹不明白。”可助在心里嘀咕着。 可助翻墙出来,走到大宅院的正门,看了一眼门口上钉者的标牌。标牌上写前的名字是:山车定信。 可助回到七宝寺,问五忘:“山本定信是于什么的?” 五忘服里闪着疑问的光:“你今天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听见有人说这个名字来着。” “岛田武馆里不可能有人说这个名字,我告诉你,岛田武馆里不可能有人说这个名字!” “是吗?” “是!但是,算了,这些事不用你管。还是告诉你吧,山本定信,是清朝皇帝的重臣!” “他不是日本人哪?” “我是释迎牟尼的朋友,什么是重臣,你小子心里应该有数吧?天下大着哪!” “是吗?” “佣人金三、按摩女小吉,一个聋子一个瞎子,你都看见了吧?有什么感想?” 畜生!我一定要弄清内幕,腻歪腻歪你!不过,对这个癞蛤蟆也不能掉以轻心。可助忍住心中的愤怒,站起来走了。 看来秃驴和癞蛤蟆只知道一点儿岛田武馆的内幕,具体怎么回事他们也不知道,所以才派我去岛田旅馆,让我打探更多的情报。这可是一个烦人的差事。 但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就索性来他个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查清岛田武馆的内幕,叫秃驴和癞蛤蟆大吃一惊。 不管怎么说,先得把跟清朝的关系弄清楚,把这层关系弄清楚了才能有进展。 可助这样想着,制定了一个具体计划。 ※  ※  ※ 第二天,可助早早把给岛田家盖房子的活儿告一段落,击了横滨本牧的一个小洒馆。酒馆老闆是个清朝浪人,特别喜欢赌博,有时候也到七宝寺去赌博。非常熟悉横滨的可助,想办法买了一些鸦片作为见面礼。因为他知道,小酒馆的老闆特别喜欢抽鸦片烟。 这是比什么都起作用的见面礼,老闆立刻把可助领进后进一个密室,一边抽鸦片烟,一边跟可助聊上了。 “山本定信哪?知道。那小子、我知道。跟这个有关系,跟这个鸦片有关系。他在北京的宅邸里,五十多间屋子,存放的都是鸦片。他通过给高官送鸦片,对日本的影响,比清朝的公使还要大。在清朝,如果不能买通高官,什么事情都干不成。”老闆说。 “那么,山本定信这个人,到底是对日本有用呢?还是对请朝有用呢?”可助问。 “对谁都没用,只对他自己有用!总之啊,是借清朝的威风,占日本的便宜。” “这么说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了,我想冒昧地问一句,岛田几之进这个人,跟清朝有没有什么联繫?” “这小子,成了名人啦。老子在清朝的时候,都没听说过岛田几之进这个名字。不过,在那边当土匪头目或当海盗头目的日本人,都不用日本名字,都用中国名字。” “平户久作呢?” “他呀,在那边买了棉花运回日本卖,运气好,赚了大钱,也就是个商人。大坪彦次郎帮着平户久作干,肯定也赚了点儿钱,不过不会赚太多。做这种买卖,得通过山本定信,得给他送礼,否则办不成事。山本定信要是不管,他们赚不了钱。” “原来如此。” 山本定信与平户久作的关系大体上就是这样了。问题是岛田几之进。平户久作背着山本定信,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岛田几之进的儿子三次郎,这说明岛田几之进是跟山本定信对立的一个很有实力的人。 那么,秃驴跟癞蛤蟆是怎么回事呢?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可助不喜欢岛田这一家人,觉得他们都是怪物。他想:到山本定信那里报信的假瞎子小吉已经知道我是个假聋子了,说不定岛田一家也看出我是个假聋子了。 但是,可助也不是省油的灯。就算岛田武馆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假聋子了,他也不会就此罢休,也会像一条兇恶的毒蛇,扬起脖子冲上去。 这倒不是因为答应过五忘,不是守约不守约的问题。而是因为对手是个大人物,而且自己已经被对手看穿。在这种情况下,可助下定决心:一定要留好那个暗道,让岛田一家栽个大跟头,叫他们下不来台。 从此以后,可助专心专意地给岛田家盖新房,一个人又当木匠又当泥瓦匠。九月上旬动工,十二月中旬就把新房盖好了。两个房间,一个十二平方米,一个七平方米,还有一个五平方米的厨房。一个人只用三个月的时间就盖好了这么漂亮的新房,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掀开厨房的地板,下边是一个地下储藏室。地下储藏室看上去四壁都用泥巴封好了,实际上在靠廊檐一侧,有一块宽三尺、高二尺的通向屋外的石板是可以移动的。干这个活儿的时候,可助并不是偷偷地干的,而是光明正大地干的。 第148页 岛田几之进对可助大加赞赏,除了工资,还赏了他很多钱。 可助回到七宝寺,对五忘说:“按照跟你约定好的条件,我给你留了一条暗道。你可以过去确认一下,剩下的钱等你确认完了再给也不迟。” 只是可助看来,像秃驴和癞蛤蟆这种小怪物,绝对是心胸狭窄,从不宽宏大盘的。连岛田几之进那样的大怪物都被哄骗了,五忘这种小怪物可助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没想到五忘一点儿都没怀疑可助,很痛快地就把剩下的七百两银子给了可助。五忘对可助说:“感谢你帮了我的大忙,蟾蜍和自雷也的事我已经忘记了,你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谋生吧,雕刻佛像这种不适合你的活儿,让你干了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借今天这个机会,我向你赔礼道歉。” 就这样,五忘把可助给解僱了。 可助把四年来攒的钱揣在怀里,对五忘说:“感谢你们父子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从今天开始,我又是编制簸箕的可助了。”说完提起自己的工具和行李,离开了七宝寺。 就这样离开此地远去,不是可助的性格。他要看看这里到底要发生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于是,他一边以编制簸箕为名在周边地区流浪,一边观察岛田武馆的动静。 可助认为,岛田武馆肯定会出事,而且不会是小事。到底会出什么事,可助也说不清楚,他的直感告诉他,肯定会出事的。 ※  ※  ※ 婚礼那天夜里,终于出事了。 三次郎和叶子的婚礼规模很小,参加者只有最亲近的那些人。岛田几之进、平户久作、佐智子,还有岛田武馆的弟子们。 人们向新郎新娘说了一番祝福的话,就开始喝酒了。岛田武馆的人们聚在一起喝酒的盛况,除了过年是看不到的。 这些平时练武的人们,酒量都没有练出来,喝了不一会儿,除了佐智子和新娘叶子,全都醉了。几之进和三次郎醉得也不轻。 酒席散后,小绀和金三一真一假两个聋子也是酩酊大醉,假瞎子按摩女小吉更是吐得一塌煳涂,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小绀早早就醒了。她来到新郎新娘的新居,见新婚夫妇还没有起床,就去厨房准备烧水沏茶。小绀是第一次使用这个厨房,但是她知道,木柴就在地板下边的地下储藏室里,于是掀开地板拿木柴。 小绀掀开地板一看,吓得灵魂出窍,瘫坐在地哇哇大叫起来,就好像十几只鸭子同时叫起来似的。 人们闻声跑进厨房以后,小绀还在瘫坐在地上大叫。人们往已经掀开了一半的地下储藏室一看,下边有两个浑身是血的死人。 两个人都被捅了三四刀,躺在血泊中。仔细一看,那不是小绀的父亲三休和哥哥五忘吗?完全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 地下储藏室里到处是血,厨房里却一滴血都没有,只能认为是那两个人是在地下储藏室里被杀死的。 面对跟前的情景,就连见过大世面的岛田几之进都愣了半天没说话。他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转向儿子三次郎,对他说: “这也太奇怪了。这两个和尚,不知道为什么在地下储藏室里被杀死了。你看他们那身打扮,好像是趁婚礼之夜忙乱,熘进来偷东西的。你看,他们的腰上都挂若非常结实的麻袋。看样子,这两个人不是你杀的,如果是你杀的,不会这么拖拖拉拉的不利索。不过,人既然是死在咱们家里,就可能是咱们家里的人杀的。是谁杀的呢?真不敢叫人相信,在咱们家会发生这种事情。” 三次郎点了点大脑袋,表示贊同父亲的意见:“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家都喝醉了,一个个酵得不省人事。是不是谁梦游把人给杀了?真是件麻烦事!” 报警以后,怪人家里发生了奇怪的杀人事件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一个小时以后,这个消息传到了住在附近的海舟的耳朵里。 海舟想了想,对侍女说:“快去通知新十郎,郑重地跟他说,等警察调查完了,马上到现场去。” 接到通知,新十郎、花乃屋和虎之介飞身上马,以最快速度赶到岛田宅邸。 一看现场,新十郎也吃了一惊。 “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面对这个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现场,就连神探新十郎也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新十郎仔细检奁过两具尸体以后分析逆:“两个人都带了麻袋,可能是打算偷什么东西吧。可是,房间里没有他们的脚印。不管怎么说,他们被人杀了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 警察们把岛田武馆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连只能藏个虱子的地方都没放过,结果什么都没找到。十五个弟子的家里也都去了,让他们把昨天晚上穿过的礼服拿出来仔细查看,没有发现一丁点儿血迹。 再次搜查岛田宅邸,还是没有发现值得偷盗的贵重物品。 新十郎说;“小绀一直住在岛田家里,可能跟她父亲和哥哥拿着麻袋来有关吧。问问小绀,看她知道不知道。” 新十郎手脚比画着问了哑巴小绀半天,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小绀说,她既没有叫父亲和哥哥来岛田家偷东西,也没见过岛田家有什么贵重东西。 三休和五忘想用麻袋装什么贵重物品呢? 第149页 新十郎亲自搜查了岛田宅邸,没有发现任何贵重物品。这就是说,三休和五忘想用麻袋装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搜查到天黑,没有找到一点儿线索。新十郎一行三人离开岛田宅邸,来到海舟宅邸,向海舟报告。 新十郎苦笑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谁都不明白。” 海舟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所说的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呀?” “盖着地下储藏室的木板反面溅上了很多血,正面却干干净净的,一滴血都没有。这只能解释为是把三休和五忘关在木板下面的储藏室里以后再把他们杀死,过怎么可能呢?三休和五忘就那么傻吗?就那么听兇手的话,往储藏室里跳吗?”新十郎说。 “我听新门的辰五郎说,做地下储藏室的时候,如果在廊檐一侧放一块可以移动的石板,将来从屋外移开石板也可以进入地下储藏室。另外,我从泥瓦匠那里也所说过,盖仓库的时候,为了方便搬运货物,有时候需要做一面可以移动的墙。”海舟提醒道。 新十郎脸红了,紧接着眼睛里闪出一道亮光。他兴奋地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一定有特别的理由。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海舟先生说得很对,我看见那块可以移动的石头了,但是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当时我只顾一个劲儿地想,为什么会死在这种地方呢?其实我也注意到了,有两块墙没有溅上血。现在分析起来,一块应该是被兇手挡住了,兇手背后的墙上当然不会溅上血。两个被害人,一个倒在地上,一个被割断了颈动脉。颈动脉喷出的血应该喷得到处都是,可是被害人身后的墙上也没有血迹,这说明被害人身后那面墙是一块可以移动的石扳,当时,石板被移开了,所以也没有溅上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兇手提前进入地下储藏室,埋伏在里边,等被害人三休和五忘移开石板进去之后,立刻把他们杀死。” 第二天早晨,新十郎请新门的辰五郎的儿子过来帮忙。一行人来到岛田家,辰五郎的儿子从廊檐的地板下钻进去,很容易地就把可助留的那块可以移动的石板移开了。 新十郎了解到,盖这所新房的人,是七宝寺雇来雕刻佛像的匠人可助。可是,调查进行到这一步,就再也没有进展了。 参加婚礼的人都喝醉了,没有一个人听到过有什么动静。兇手不可能是平户久作和岛田的弟子们,因为他们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不可能把满是血迹的衣服处理掉,而且他们都喝醉了,更主要的是他们根本没有杀人动机。 新十郎断绝了跟所有人的来往,每天独自一人悄悄外出。他什么都不说,谁也不知道他外出的目的,但是,谁都可以看出,他正在好像被鬼魂附体似的,热衷于某件事情。 “绅士侦探也犯煳涂啊?这不是明摆着吗?兇手就是岛田几之进,还有他那个不到三尺的侏儒儿子,他们都是武艺高强的人嘛,除了他们,还能有谁?我出面把兇手抓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那样做的话,咱们那位好不容易才叫响的绅士侦探,多丢面子,多可怜啊,哈哈哈哈哈哈!”虎之介双手叉腰,晃着肩膀哈哈大笑。 花乃屋扑哧一声笑了:“你呀,还是石头脑袋。你也不想想,三次鼢什么要杀那两似昵?那是他的新婚之夜啊。石头嘛,理解不了人心。你呀,好好看看我的小说吧!” “哈哈!那你说兇手是谁?” “我现在还说不清楚,不过,我认为是女人干的。女人的心是捉摸不透的。要是能把女人的心捉摸透了,这个谜就能解开了。” 虎之介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差点儿笑岔了气。 ※  ※  ※ 岛田几之进是干什么的,他跟平户久作是什么关系,新十郎都做了非常细緻的调查。结果还是没查清楚岛田几之进是什么人。 根据街谈巷议,岛田几之进当过土匪头目,也当过海盗头目来这个武馆的时候,皮行囊里装着130根金条。搜查的结果,并没有发现金条。这说明三休和五忘听信了街谈巷议,带者麻袋偷金条来了。 不过,三休和五忘既然派可助留了暗道,就应该有比较切实可靠的消息。难道说岛田家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搜查到? 新十郎把平户久作和大坪彦次郎之间的关系,叶子和铁马最终没能成婚的原因,以及叶子最终嫁给三次郎的过程,也都一一调查清楚了。 新十郎最后找的人是小吉。 新十郎对小吉说:“你在婚礼那天晚上都听到了什么,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声音,你详细讲给我听听。” “我虽然参加了婚礼,但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就干坐着等待婚宴结束。婚宴结束以后,剩下的菜我吃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结果醉倒了,几乎什么都没听见。金三和小绀也喝醉了,好像呜哩哇啦地瞎嚷嚷来着。” “婚宴是几点结束的。” “大家说是八点左右。我喝醉以后迷迷煳煳地唾着了,起来以后要回家的时候大概是十二点左右。那时候我听见金三和小绀都在打着唿噜睡得正香。” “那天晚上你洗澡了吗?” “参加婚礼嘛,当然应该洗澡了。不过,那天晚上我没洗澡。” 第150页 “婚宴过程中没有听见洗澡间有声音吗?” “洗澡间离厨房比较远,没听见。” “那天晚上是小绀做菜吗?” “不,那天晚上是让餐馆进的菜。需要在家里做的东西,是佐智子小姐按照老爷的吩咐做的。” “你经常出入山本定信的宅邸,是吧?” “是,有时候去给他按摩。” “你知道在这里盖房子的那个木匠可助吧?” “知道。听说可助又聋又哑。我的眼睛看不见,不过我听金三说,他早就把可助识破了,可助不聋也不哑,是装的。” “他确实不聋也不哑,是假装聋哑人混入岛田宅邸的。还有,你没发现小绀有给她的父亲和哥哥领路进岛田宅邸的迹象吗?, “我是个瞎子,就是有那种迹象我也发现不了。” 新十郎不再提问,让小吉回去了。 新十郎继续一个人展开调查,终于确定了兇手是谁。 ※  ※  ※ 参加婚礼的所有的人都被集合在岛田武馆。除了新十郎、花乃屋和虎之介,到场的只有三个警察。 新十郎请大家坐好,并示意大家安静。这时,岛田几之进悄悄把手枪掏出来,在金三耳边放了一枪。金三吓得跳了起来。 新十郎笑了笑,平静地对警察说:“这个假装聋哑人的金三就是兇手。你们看,他听见了我说的话,开始逃跑了。” 那么多武艺高强的弟子在场,金三哪里逃得了呢,还没跑出去五步就被抓了起来。 警察们把金三捆起来带走了。 新十郎非常亲切地对大家说:这得归功于小吉,小吉对我说,金三告诉她,识破了可助是个假聋哑人。一个聋哑人跟一个瞎子说话,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么,识破了可助是假聋哑人的金三,到底是干什么的昵?如果各位知道他也跟小吉一样,经常出入山本定信的宅邸,那么各位就能很快得出结论,而且比我这个所谓的绅士侦探还要快得多。金三识破了可助在三休和五忘的命令之下留的那个暗道,而且断定三休和五忘会趁婚宴忙乱的时候潜入岛田宅邸,于是事前藏在了地下储藏室里。三体和五忘移开石板一进去,就成了金三的刀下之鬼。杀死三休和五忘,到底是不是金三个人的意志,请各位自己去推测。我在这里只想把杀人的目的分析一下。岛田宅邸发生了杀人事件,主人肯定被怀疑,宅邸肯定被搜查,如果发现了金条,肯定被没收充公,岛田一家也只能逃到清朝大陆的山里去销声匿迹了。” 新十郎微笑着环视了大家一眼,继续说:我们现在不知道的,就是那些金条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了。反正我是不知道,不过,三休和五忘好像知道那个地方,否则他们是不会下那么大的功夫的。警察已经反反覆覆地搜查过了,他们也没找到那个地方。三休和五忘每人只带了一条麻袋,没有带任何挖掘工具。从这一点来分析,金条不应该是埋在地下的。” 这时候,岛田几之进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看得出来,他是为了不笑出来才这样做的,但最终还是笑了。他满面笑容地叫道: “虚幻之塔!” “虚幻之塔?” “对!虚幻之塔!虚幻的东西,反而容易被人们看到。可是,每天都能看到的东西,人们却视而不见。虚幻之塔,本来是不存在的,人们却看得很清楚。然而,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人们却往往注意不到。请看武馆里练功的土地上铺的这些石头,这些都是金条。这个武馆,就是我的虚幻之塔。我,岛田几之进,还有一个名字,叫白……” 新十郎哈哈大笑,打断了岛田几之进的话。 “我耳朵聋,没听见你都说了些什么。请你到大陆去吧。到了大陆,别忘了有两个人在日本为你祝福。一个是微不足道的结城新十郎,还有一个是闻名天下的胜海舟先生。” “还有个神佛混合的百事通花乃屋先生!”花乃屋接口说道。 “还有一个天下闻名的泉山虎之舟!”虎之介也接上去说。 岛田武馆的人们用嘲笑代替了鼓掌。这对虎之介来说也许有几分残酷,不过也是应得的报应。花乃屋也好,虎之介也罢,都还没弄清楚岛田几之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久,岛田一家和岛田武馆的弟子们就从东京消失了。 听到这个消息,海舟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虚幻之塔?说这种自命不凡的话的土匪头子,还是很有前途的。日本人也不都是等闲之辈嘛!” 下卷 罗迪南美容术 睡得正香的一助被老婆加久叫醒了。 一助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好冷的天啊。从昨天晚上就开始颳大风,现在更是风急浪高。看来今天很难找到工作。 一助是横滨码头上的临时搬运工,俗称“船虫”。 “今天肯定找不到工作,去也是白去。”一助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助早上起床以后没有洗脸的习惯。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以后,一边发牢骚,一边三下两下穿好工作服,然后就坐在饭桌前等着加久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早饭端上来。 加久挺着大肚子走过来对一助说:“在码头上找不到工作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胡同口贴着一张小gg,说是打算雇一个头髮自来卷的大个子男人,月薪六十日元。” 第151页 “少拿我开涮!老子就是一个头髮自来卷大个子男人,谁让你嫁给我呢?”听了老婆加久的话,一助很不高兴。 “不是拿你开涮,墙上贴着的那张小gg就是这么写的。”加久说。 一助生于能登半岛。江户时代有“能登相扑”这个说法,意思是能登半岛大个子男人多,而且力大无穷。能登半岛的大个子男人不但个子大,胳膊也很长。据说这种身材的男人很适合相扑。 一助身高五尺七寸有余。当时的日本人个子矮,一助站在人群里,就好像现在身高6尺的人站在人群里那么显眼。一助他们村里有一个叫能登岚的相扑教练,据说明治初年曾名列前头四或前头五,隐退以后在东京开了一间相扑馆,当了专职教练。有一次能登岚回老家省亲,见一助身高力大,就劝他练相扑。那个时候一助对相扑不感兴趣,一口回绝了。 后来,一助跟村里的年轻人打架,对方用镰刀把一助的小指和无名指连根削掉,一助也不含煳,一脚踹在对方的小肚子上,让那小子落了个终身残疾。 一助觉得在村里呆不下去了,离开家乡去东京找能登岚。 一助心想:索性一辈子干相扑吧。以前我总觉得自己不是干相扑的料,既然我能把那小子踹他一个终身残疾,说明我还是很有培养前途的。我才二十二岁,将来成为一代横纲也说不定。 没想到在东京见到能登岚,一助想拜师学相扑话还没有说完,能登岚就大吼大叫起来: “你这混蛋,早干什么去了?少一个手指,手上的力气就少了一半,少了两个手指,对相扑运动员来说就等于是残废!回去!滚回去!” 能登岚毫不客气地把一助撵了出来。 好汉不吃回头草,事已至此,怎么也不能再回村里去了。经人介绍,一助开始在码头上当“船虫”。后来讨了个老婆,在横滨的贫民窟安家落户了。 一助满头浓髮,生下来就是自来卷。头髮一根一根地卷得非常地道。在村里的时候,像他这样的自来卷有好几个,谁也不觉得新鲜,但是到东京以后,不论走到哪里,他的自来卷都会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 单身一个人的时候,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还有闲钱去理髮馆推个光头,娶了老婆就多了一张嘴,有时候连饭都吃不饱,就不去理髮馆理髮了,随便用毛巾一扎就算了事,自来卷都长疯了。一助最讨厌别人议论他这满头捲髮,不管谁说都不高兴。 刚刚吃完早饭,同在横滨码头当“船虫”的邻居来找一助了。 “餵!还没吃完哪?今天是干颳风不下雨,好冷啊!” “船虫”邻居在外边一叫,一助立刻就出去了,俩人一起奔码头。在路上,“船虫”邻居说话了。 有句话你也许不爱听,这人世间的事情啊,说不好,你身上要是有一件别人没有的东西啊,你的运气就来了。你看,这儿贴着一张小gg! 可是,“船虫”邻居不认字,一助也不认字,不知道小gg上写的是什么。 到了“船虫”们集合的地方,大家正在议论纷纷,说是在横滨各地都看见小gg了,“船虫”们集合的地方也有。 其中有两三个识字的,看过以后对一助说:“嗨!一助!这张小gg上说,要雇用头髮是自来卷的大个子男人。工资可高啦,先发十日元,月底再发五十日元。说是要去日本各地巡迴演出,一个月以后回来。日本壮士大戏剧。哈哈,在戏里演坏人吧。一助再合适不过了,一助!你去试试吧!” 这天,一助不管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这种叫人恼火的话。 早晨起床的时候那种不好的预感成了现实,一助没有找到工作。管他呢,先去试试再说,一个月的巡迴演出就能挣六十日元,哪儿找得到这么便宜的事?就算只能拿到先发的那十日元,剩下那五十日元他赖帐不给,也不比当一个月的“船虫”挣钱少。 于是,一助找识字的人念了念小gg上写着的招聘地址,直奔本牧妓院街的“t&k兄弟商会分馆”。 妓院街的铺子开门都很晚,“t&k兄弟商会分馆”只开了很窄的一条缝。好像是一家卖西洋酒食的商店。一个长着红鼻头的鹰钩鼻子的西洋男人正在打扫卫生。 一助说明来意,西洋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助一阵,大概是对一助的自来卷和大个子表示满意吧,马上就带着一助往里走。走出商店后门是一段走廊,拐过一个弯有一扇门,拉开那扇门以后是楼梯,顺着楼梯上楼之后,进了一个光线很暗的小房间。小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房顶上几块透明的玻璃瓦。 把一助领来的那个长着红鼻头的鹰钩鼻子的西洋男人让一助在这里等一会儿,关上门就走了。一助等了好一阵,才进来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很奇怪的西洋人。这个奇怪的西洋人日语说得很好,一助感到惊慌失措,有点儿害怕。奇怪的西洋人让一助坐下,非常满意地点着头对他说:“你的,很好!”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日元的钞票放在桌子上,往一助面前一推。 那以后一个半月过去了,一助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加久在一助那天早上离开家之后的第五天,收到了一助的一封信。信当然是别人代笔,说是一个月以后回来,信封里还有一张十日元的钞票。可是,一个半月过去了,还不见一助回来。肚子里的孩子眼看就要出生了,加久跟邻居商量了一下,去警察署报了警。 第152页 警察立刻去“t&k兄弟商会分馆”,问一个半月以前来没来过一个大个子头髮自来卷的日本人。“t&k兄弟商会分馆”的人说,没有来过那样一个日本人,在这里住的全是西洋人,也没有听说过“日本壮士大戏剧”,另外,也不记得曾经贴出过那样的小gg。 警察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人家“t&k兄弟商会分馆”是经营西洋的酒类和食品的,怎么会招聘演戏的演员呢。那个小gg也许是有人搞的恶作剧。 警察展开调查,确实有不少人看到过那个小gg,而且有人知道一助去应聘了。于是警察带着证人,再次来到“t&k兄弟商会分馆”询问。 “我们从来没有张贴过那样的小gg。”西洋人还是这样说。 警察只好带着证人沮丧地退了出来。 一助就这样煳里煳涂地失踪了。 ※  ※  ※ 克子结婚以后的第17天,娘家的人来报告说,克子的哥哥大伴宗久侯爵病倒了。克子这两天胸口疼,一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听到这个消息,胸口疼得更厉害了。她立刻跟丈夫宇佐美通太郎坐上马车,直奔大伴家的豪华宅邸。 克子和通太郎走进哥哥宗久的房间之前,被无精打采的叔父大伴晴高和医生小村拦住了。 “我哥哥怎么样了?”克子着急地问。 晴高冲剋子摆摆手,“嘘——安静点儿,安静点儿。”晴高看上去非常紧张。 “病得很厉害吗?”克子问。 “姑且不论有没有生命危险吧,脾气特别的暴躁。” “嫂子在哥哥身边吗?”克子又问。 “没有,没有,谁都不在他身边。他不要任何人陪他,一有人到他身边,他就大发脾气。但是,他说想见克子。你先坐下,让我们把病情跟你大致说一下。” 晴高让克子坐在椅子上,跟医生小村一起,把宗久生病的经过说给克子听。 宗久第一次发作,是克子结婚第六天的时候。那时候,宗久一个劲儿地说胡话,看着一个地方大叫:“谁在那儿?你是谁?”他看着的那个地方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大白天的,就像做恶梦的时候梦见了魔鬼。 两天以后,病情总算稳定下来。夫人阿忍一直守在身旁,除了寝室和书房以外哪儿都没去过。家里人以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可是,昨天晚上突然又发作了。这次比上次严重得多,宗久拿着日本刀,逼着夫人阿忍跟他一起死。夫人逃到哪里他追到哪里,进来劝阻的佣人差点儿被砍伤。 阿忍的父亲须和康人,宗久的叔父晴高,以及大伴家的家臣首领久世喜善,在加上主治医生小村,在一起商量了各种对策。所有的对策都试过了,都不见效。开始的时候,宗久还能平静地跟叔父晴高谈话,后来连晴高都不认识了。谈不了十分钟,宗久就会勐然抬起头来,眼睛里露出凶光,大叫:“你不是大伴晴高!”看样子,如果手里有刀的话,就会举起刀来把晴高杀死。 晴高说:“这话就奇怪了。你好好看看我的脸,我不是晴高是谁?难道你连我长什么样都忘了吗?” “住口!脸是可以相信的吗?你不是大伴晴高,你是须和康人!” “你说脸不可以相信,那么什么能够相信呢?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了。你告诉我,把什么拿来做证明你才能相信呢?” 听晴高这样说,宗久苦苦思考起来。思考了一阵以后,有时神情变得非常沮丧,脸色灰暗,半天说不出话来;有时候则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拧着脖子说:“嗯,有办法了!我用刀把你噼开就知道你是不是大伴晴高了!你!还有须和康人!还有久世喜善!你们三个人并排站在我面前,我用刀把你们的内脏都挑出来,就知道你们是真是假了!”宗久说完跳起来,从刀鞘里抽出刀来就向晴高砍去。宗久真的连自己的叔父晴高都不认识了。 宗久生下来身体就非常衰弱,加上喜欢做学问,整天在书房里看书,从来不出门,身体就更衰弱了,不但没有什么力气,动作比常人慢得多。宗久抽出刀来追着要杀人的时候,从来都追不上,所以到目前为止家里还没人受过伤。不过,几乎所有人都被宗久追赶过。 总而言之,宗久谁都不相信,也分辨不出谁是谁。女人里分不清谁是夫人阿忍,谁是侍女。男人里就更分不清谁是谁了。 不过,宗久经常说想见妹妹克子。 “把克子叫来!快点儿!快把克子叫来!除了克子以外,我谁都不相信!”宗久经常这样大声叫喊着。但是,从叫声里可以听得出来,他连克子也不一定相信。叫着叫着就叫不出声音来了,变成有气无力的呻吟。 晴高把宗久的病情介绍完,不是看着克子,而是看着宇佐美通太郎,苦笑着说:“情况大致就是这样。病情比较特殊。你们刚结婚,到底该不该告诉你们,我们犹豫了很久。现在看来,除了克子以外,谁也帮不了宗久了。希望克子耐心地跟宗久谈谈,我代表全家拜託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叔父晴高脸上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的表情。 这时候,房间的门开了。夫人阿忍和她的父亲须和康人,以及家臣首领久世喜善,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们都是满脸疲惫,大概是被宗久举着刀追得太累了,刚刚起床吧。 第153页 克子很讨厌刚进来的这三个人。那两个男的,须和康人是个大绅士,大富豪,拥有数不尽的矿山。久世喜善虽说是大伴家的家臣,但他是最高重臣,是大伴家顾问级人物。对于这样的两个人物,克子当然不能失礼,于是站起来郑重地向两个人行礼寒暄。 久世喜善苦笑着对克子说:“克子小姐回来了,我们也只能依靠您啦。您要尽量让令兄安静下来。阿忍夫人,小村医生,还有我,我们都没办法了。您要是也应付不了,事情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您所说的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什么意思?” “说出来也许不好听,令兄动不动就要抽出刀来杀人,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说不定还得把他监禁起来。” 克子一听,全身立刻失去了感觉。过了好一会儿,身体总算恢復过来了,但头脑里一直混乱的很。克子感到恐怖。要是哥哥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大伴家可怎么办?哥哥宗久没有弟弟,也没有儿子,谁来接手大伴家的家业呢? 克子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也感到现实是非常残酷的。死去的父母的灵魂啊,赶快附到哥哥和我的身上,给我们力量,让我们保住大伴家吧!——克子在心里祈祷着。 ※  ※  ※ 哥哥宗久睡在床上还没起来。克子不愿意把哥哥惊醒,轻手轻脚地走进哥哥的房间,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哥哥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克子不由得嘆了口气。结婚第三天,克子跟丈夫回娘家的时候,哥哥还挺好的,没想到才过了十几天,哥哥就瘦得皮包骨头了。脸颊上没有一点肉,手也是瘦骨嶙峋,像一把干柴。 克子看着哥哥的脸,就好像在做恶梦。克子心中悲痛,也不知道自己在哥哥床前坐了多长时间。最多也就是半个小时吧,宗久醒了。 宗久看着克子,感到有些惊讶。 “哥哥,我是克子。你觉得怎么样?好点儿了吗?”克子靠近哥哥,微笑着对哥哥说。 宗久看了克子好一阵,点了点头,“克子啊,你来啦?哥哥好想见你啊!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哥哥的房间啊。” 宗久用手在床上摸索了一阵,摇了摇头,“瞎说。” “你看,看看你周围的东西,这不是你一直住的房间吗?这天花板,这墙,这床……” 宗久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小傻瓜,一样的东西多了去了。盖一间完全一样的房子,谁也分辨不出来。我一直抱着的那把刀怎么不见了?” 克子恍然大悟,慢慢站起来,在被子里,床底下,床周围,到处找哥哥那把刀,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大概已经被叔父晴高他们拿走藏起来了吧。克子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哥哥解释,于是一边假装四处找刀,一边想怎么跟哥哥说。 克子重新坐在哥哥床头的椅子上,握着哥哥的手问道:“哥哥,为什么一定要找那把刀呢?你要刀干什么?跟我说说好吗?” “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吗?”宗久问。 “没有。就我一个人。” 宗久闭上了眼睛。也许是嫌麻烦吧,宗久对所有的事情都懒得用眼睛一一确认了,刚才的疑念也没有打消。他好像对一切都厌烦了,闭着眼睛说: “我只相信你一个人。虽然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你了,但是我知道克子就坐在那里。什么都看不见,可以相信的安宁是没有的。” “哥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请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克子我一定会帮助你的。不管什么事情,你要对我说呀!” “别着急,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弄明白的。有时候我连我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明白,有时候无法叫人相信。有句话叫三位一体,这话还真是有来由的。就是说呀,人都是三个一组,换句话说,一个人拥有三个身体三张脸,所以叫三位一体。” 克子听了这话吃惊不小:看来哥哥还真有可能得了精神病。不,我不能相信哥哥得了精神病!就是所有的人都相信了,我也不能相信!哥哥说这种话肯定是有原因的,弄清原因是我的使命!克子拼命忍住悲伤,没有哭出来。 宗久好像说胡话似的,继续说下去,“但是,我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克子也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在这个房间里,我是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你也是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才是正确的,才是值得相信的。” “哥哥,所有的人都是只有一个身体一张脸。” “不不不,不对。性格乖张的人,心虽然只有一个,但身体和脸却有好几个。就跟虫子似的,好几百条虫子是一类,但是它们长得完全一样。人嘛,没有好几百,却可以有三个身体三张脸。” “你举个例子,谁是这样的人?” “克子啊,你还不明白呀,还让我举例子啊?那我就给你举一个。大伴晴高、须和康人和久世喜善其实是一个人。还有……”宗久说到这里,好像不太愿意往下说了。也许这里正是他的伤心之处,他的痛苦也许就在这里。 宗久停顿了一下,很快就恢復了常态,继续说道:“阿忍也不是一个身体一张脸的人,还有两个阿忍。她的侍女香代子和喜美子也是阿忍。可是除了我以外,谁都不明白,真是没办法。我想让你明白,可是你也明白不过来。但是克子啊,我只想让你相信哥哥我说的话,在这儿陪着我,你很快就会明白的。求你一直在我的身边陪着我,我睡着了的时候你也不要离开这里。我现在可以相信的,只有你一个人了……” 第154页 宗久自言自语地说着说着睡着了。宗久的睡脸比刚才显得安详多了。 三个男人是一个男人,三个女人是一个女人。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克子百思不得其解。要想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光靠自己一个人左思右想是想不明白的。 三个女人是一个阿忍,三个男人是谁呢? 阿忍长得非常漂亮,性格开朗,擅长社交。她作为克子的嫂子出现在克子面前的时候,克子非常敬重她。但是,哥哥跟阿忍结婚以后,生活过得越来越不顺。美丽、开朗、聪明伶俐的嫂子,难道没有能力改变哥哥那忧郁的性格吗? 哥哥结婚后不到两个月,克子就嫁人了。克子没有机会深入了解哥哥和嫂子婚后的生活。 克子结婚以后不久,就意想不到地从丈夫通太郎那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嫂子的传闻。 通太郎有一个同学叫八住,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常年在海外视察。最近回国的时候见到了通太郎。 八住对通太郎说:“听说你的新婚妻子的哥哥大伴宗久侯爵跟须和康人的女儿阿忍结婚了。去年春天,也就是一年半以前,我在伦敦的时候,见过阿忍和她的父亲须和康人。当时,有一个男青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父女身边。这个男青年是外务省驻伦敦的一个非常优秀的外交官,叫久世隆光。一听这个名字你也许就知道了,对,他就是大伴家的家臣里边的重臣,久世喜善的长子。须和康人带着女儿去欧洲考察矿山事业,正在休假的久世隆光就当了他们的翻译和导游。在我看来,与其说是隆光被阿忍的美色所吸引,还不如说是须和康人利用女儿的美色,以达到办事方便的目的。 “不管怎样,隆光跟阿忍的感情,是非常让我们这些在欧洲的日本人羡慕或者说嫉妒的。阿忍去年年底回国了,隆光也于今年春天结束了在伦敦的外交官生活回国了。据说隆光是向上司要求回国工作的,大家都认为他是追着阿忍回来的。没想到我这次回来,却听说阿忍今年初秋嫁给了大伴宗久侯爵!表面上是某公爵做的媒,实际上是久世隆光的父亲久世喜善做主,让大伴宗久侯爵娶阿忍为妻。隆光回国,也许是喜善把他叫回来的,目的可能是为了向儿子说明原委使其断念。 “大伴家是南国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家财万贯。最让人眼红的,还是大伴家领地里的那些山上,沉睡着日本最丰富的地下资源。可是,在探矿者和实业家暗中频繁活动的情况下,大伴家的主人大伴宗久侯爵依然每天沉浸的书房的书堆里,根本不去理会那些红了眼的探矿者和实业家。 “作为大伴家的家臣,竭力促成须和家跟大伴家的亲事,不是很奇怪吗?社会上流行钱权婚姻,有钱人跟贵族结亲。须和康人当然是有钱人,但大伴家既是贵族,又特别有钱,须和康人这个级别的有钱人只能望其项背,说他们是钱权婚姻也许不太合适。如果是大伴家的家臣促成的这段婚姻,你不觉得这里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宇佐美通太郎是一个小侯爵的儿子,但天生不愿意过少爷生活,是个性格乖戾的人。他嚮往大海洋,梦想着将来有一天,驾驶着自己造的大船,远航世界各地。因此决意学习造船技术,对继承爵位不感兴趣,已经决定把爵位让给弟弟。通太郎迎娶克子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造船技师,一个航海技术研究者,一介平民而已。 八住继续对通太郎说: “我说宇佐美,你知道社会上是怎么议论你的吗?久世喜善选中你做大伴家的女婿,是因为你这个侯爵家的长子,居然不要爵位也不要金钱,有一种奇妙的骨气,一种用钱买不到,敲着鼓也找不到的奇妙的骨气。克子嫁给你,不会使大伴家的财产减少,这恐怕是久世喜善最主要的目的。你这么年轻,就成了造船和航海的英才,以后不可能比现在更差。就算以后日子过不下去了,像你这样的性格,也不会要老婆的娘家资助,不会要大伴家一分钱。久世喜善算计得可清楚了,人们都说他好眼力。” 通太郎不谙世故,八住跟他说了半天,他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就当听见了几句街谈巷议。后来,同样的议论又听到过多次,这才想起来对克子说:“社会上对你和你哥哥的婚姻议论纷纷呢,你知道吗?” 对于这些议论,克子都是第一次听说。克子从小养在深闺,街谈巷议根本就传不到她的耳朵里去。哥哥结婚之前,克子倒是见过阿忍,那时候克子被阿忍的美貌惊呆了。克子只听说过阿忍在欧洲受到过西洋文化薰陶,在克子眼里,阿忍这个天下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的小姐,简直就是灿烂夺目,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哪还顾得上想别的。哥哥宗久从小身体虚弱,不喜欢社交,就知道躲在书房里读书,是个地地道道的书虫。克子甚至觉得哥哥有点儿配不上阿忍。 当然,作为南国首屈一指的大贵族的当家人,宗久性格抑郁,也许谈不上是什么优点,但是,他的学识令所有了解他的人赞嘆不已。做学问就得不为金钱,不为名誉,这样做出来的学问才会深,才会真。友人逍遥说,做学问就得像大伴宗久侯爵那样。逍遥曾经就古代歷史和风俗等方面的问题请教过宗久。巧的是人们对通太郎的评价跟大伴宗久一样,也是一个不为名不为利的人。 宗久结婚之前就是一个单纯的书虫,虽然性格不是那么开朗,但平静地在书房里度过着每一天。可是,结婚以后的宗久,以前有规律的生活被打乱了。结婚之前的宗久,尽管性格不那么开朗,日子过得还是挺平静的。结婚以后呢,好像有一个阴影在笼罩着宗久,他总像在逃避什么似的,越来越烦躁不安,越来越痛苦,表情也越来越阴暗。 第155页 克子的房间虽然离宗久的书房很远,但在宗久结婚之前,克子还是经常自由地出入宗久的书房。宗久结婚以后,克子觉得不那么自由了。倒是没有人禁止她到哥哥的书房里去,可是,现在去哥哥的书房,需要经过许多嫂子阿忍变成了起居室、化妆室、会客室的房间,以及侍女香代子和喜美子的房间,最近又来了一个侍女叫寿美,也占了一个房间。克子觉得这些人把自己跟哥哥的联繫遮断了,去哥哥那边不方便了,并且渐渐地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家,自己是寄居在别人家里。 在哥哥那边,总是传来女人们欢快的笑声,乐器演奏声。来客络绎不绝,吃饭的时间也比以前长多了。 克子只有吃晚饭的时候才跟哥哥嫂子一起吃。嫂子们早饭和午饭都吃得很晚,克子不习惯,一般都是自己一个人先吃。只在一起吃一次晚饭,克子已经够痛苦的了。 在阿忍和侍女们以及来客的欢笑声中,宗久显得更加抑郁、痛苦。宗久总像在逃避什么,可又逃避不了,表情显得越来越悲苦。看着哥哥那悲苦的样子,克子心里很难受,所以从来不跟嫂子们在一起说说笑笑。 “我的性格是不是太乖僻了?”克子这样自我反省过。 但是,在每天晚上的餐桌上,总是有两个人看上去像外人,这两个人就是宗久和克子兄妹。餐桌上没有大伴家的家风,没有哥哥的作风,大伴家的主人就这样被外人排挤,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克子也想过,也许像嫂子阿忍那样开朗明快的生活是真正的生活吧,聪明伶俐的嫂子,一定能让哥哥开朗起来,幸福起来吧。 但是,嫂子和侍女们并没有努力让哥哥开朗起来,而是在疏远他,孤立他,甚至可以说是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不理他。 克子越来越不愿意跟嫂子在一起了。不是说头疼,就是说有事,千方百计地找藉口,不跟嫂子一起吃晚饭。这时候,克子已经开始忙着准备自己的婚礼了。 克子离开娘家的时候,哥哥宗久的生活已经是一片黑暗了。 “可怜的哥哥,我离开家以后,就剩下你孤独的一个人了。其实,就算我在家里,我也帮不了你啊!”克子离开娘家的时候这样想。娘家实在太阴暗了。 克子嫁给通太郎以后,生活得非常幸福,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也许正因为自己生活得幸福,才对哥哥更担心吧。克子一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哥哥将来的生活一定是阴暗悲苦的。 克子从丈夫那里听到阿忍跟久世隆光的事情以后,想起以前在娘家时,久世隆光经常出现在大伴家的餐桌上。隆光侃侃而谈,处处显示自己才华横溢,跟整个餐桌的气氛非常融洽,当然克子和宗久是不包括在内的。克子觉得自己那时候太幼稚了,悲哀笼罩了克子的心。 “所以哥哥才成了这个样子!”克子看着哥哥病病歪歪的睡脸,心里非常痛苦,各种各样悲观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哥哥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怎样才能让哥哥回復平静呢?” 克子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但是克子知道,能帮助哥哥的只有克子一个人,别人都不会为哥哥着想。 这时候,宗久醒了。他看了克子好半天,问道: “你是谁?”说话的声音非常奇怪,跟刚才睡着之前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了。 “是我。我是克子啊!”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是不是还没完全醒过来呀?我四五十分钟以前就来了。你跟我说了一会儿话就睡着了。睡着之前,你对我说,让我一直陪着你。” 宗久好像在拼命地想,但是到底想起来没有,克子也不知道。宗久想了一会儿,问道: “我记得你已经结婚了,是真的吗?” “对呀,我结婚了。你看你都说了些什么呀!怎么叫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啦。你怎么连克子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不是不是,你别这么责备我。我现在是谁都怀疑,对此我也感到非常痛苦。对了,你跟谁结婚了?” “宇佐美通太郎啊!” “是吗?对对对,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个人。你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好人吧?” “不,是好人,是个跟哥哥一样的好人。优秀,正派,勇敢。” 宗久发出空虚的笑声,“哈哈,你骗不了我!他用铁丝把你绑在松树上,你疼得大哭大叫,对不对?我听说以后想去看你,可是我的脚太疼,走不了路。” 看来哥哥真的疯了。克子感到恐怖。她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自己哭出来,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求上苍保佑哥哥。 这时候,宗久睁大眼睛看着克子,说话的语气突然变了,“宇佐美通太郎在哪儿?” “就在旁边的房间里。他担心哥哥的身体,说只要能帮助哥哥,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是吗?叫他进来!”宗久说话的语气变得正常了。 ※  ※  ※ 克子带着通太郎走进宗久的房间的时候,宗久又睡着了。他好像把自己吩咐过的事情忘了。通太郎向他问安,过了两三分钟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都没看通太郎一眼。 “你认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宗久问通太郎。 第156页 “跟您认识时间还不长,还不能说出我个人的判断。不过我听克子说,您非常喜欢做学问,不喜欢社交活动。”通太郎率直地回答说。 “你喜欢做学问吗?”宗久又问。 “我喜欢学习,也喜欢活用自己学到的东西。” “别说大话!”宗久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其实是被感动了。宗久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宗久对通太郎的话感到意外。他想了想,睁开眼睛看了看通太郎,又闭上眼睛,沉思着说:“通太郎,你的心太骄傲了。你的眼睛,能看出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三合一的吗?三个人各有各的名字,但他们是三位一体的。” 通太郎听了这话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你怎么不说话了?这里还有别人吗?克子!怎么回事?”宗久闭着眼睛,突然大叫起来。他的眼睛睁不开了吗? “哥哥,克子在这里。”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话?” 通太郎说:“我回答不上来。哥哥的问话让我感到意外,也不能理解。世界上哪有三位一体的人呢?真的有这样的人吗?如果有的话,您能告诉我是谁吗?我实在不能理解。” 宗久面无表情地躺着沉默了一会儿,依然闭着眼睛说:“你知道埃及的尼罗河流入大海的时候,由河里的泥沙积淀起来,在阿拉伯沙漠边上形成的那个国家的名字吗?” 通太郎不知道宗久的问话到底包含着什么意思,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说:“耶路撒冷。” “哦!”宗久轻轻叫了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通太郎看了一阵,“耶路撒冷?” “错了吗?” 宗久的神情变得非常沮丧。然后就像要把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保存起来似的,慢慢地闭上了眼睛,然后非常心酸地说:“你们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马上就进来,就在旁边的屋子里等着就行了。晚上睡觉要换着班睡,不要两个人一起睡,至少有一个人能随时听见我的召唤。我的脑子里现在波浪翻滚,为了让它平静下来,我必须一个人独自思考。赶快出去吧!” 克子和通太郎只好悄悄离开了宗久的房间。 很多人在旁边那个房间里等着呢。大伴晴高迫不及待地问情况怎么样,其他人觉得宗久没有大闹一场,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克子和通太郎相继介绍了宗久现在的状况。阿忍不在场,大概还在睡懒觉吧。 这时候,克子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一闻到这香水味,克子就知道阿忍过来了。可是克子回头一看,进来的不是阿忍,而是送茶点的侍女喜美子。克子觉得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明明只有阿忍身上才能散发出来的香水味,怎么会从喜美子身上散发出来呢? 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香水,叫“黑衣母之泪”。不但非常独特,而且价格奇高,是一个叫罗迪南夫人的外国女人制作的。罗迪南夫人的gg词写得非常夸张,可是在她那里做过美容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效果,不到一个月就连夜逃出日本滚蛋了。罗迪南夫人逃离日本也就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现在还是街谈巷议的话题。现在仍然相信罗迪南美容术、仍然使用“黑衣母之泪”的人,只有大伴宗久侯爵的夫人阿忍一个人了。报纸上甚至报导了这件事。 克子结婚之前,阿忍曾拽着她去过罗迪南美容室。裸体躺在美容床上,先是用各种香料洗脸洗身子,然后涂上一种油按摩。按摩一阵子之后用黑布捂上脸,包上身子。这时候把放在器皿里的香料点燃,一男一女两个黑人捧着器皿在周围慢慢走,一直走到香料燃尽。最后除去黑布,再把身上的油擦干净,简单化一下妆就算完成了整个美容程序。按照gg上的说法,这样连续做五到七天,全身的皮肤就会光滑得赛过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脸上的皱纹也会消失,面容就会像洒过神灵之水似的清爽。 这就是罗迪南美容术的gg的主要内容。但是,花重金做了五次、六次、七次,脸上的皱纹不但没有消失,皮肤反而变得非常粗糙。所谓可以变成克里奥佩特拉那样的冰肌玉肤,完全是骗人的鬼话。人们马上厌烦了罗迪南美容术。 罗迪南夫人总是强卖给去罗迪南美容室做美容的人们一种香水,那就是“黑衣母之泪”。开始卖得不是很贵,后来传说那是西欧的淑女和贵夫人用的香水,又传说是某某公爵夫人爱用的香水,某某男爵夫人一次就买了很多,“黑衣母之泪”顿时流行起来,而且身价倍增。那时候克子正在准备结婚,阿忍硬是在克子的嫁妆里塞进了一瓶“黑衣母之泪”。 那时候阿忍就非常喜欢用“黑衣母之泪”。但是,在大伴家也只有阿忍在用,侍女喜美子不可能使用这么昂贵的香水。一瓶要二百日元,这对一般人来说是天价,不管怎么流行,用得起的也只有富贵人家的夫人和小姐。当时的二百日元,相当于现在的好几百万日元呢。 克子感到意外:阿忍爱用的香水为什么喜美子也在用呢?按照常识,能够使用这种香水是贵夫人的骄傲,怎么会让侍女用呢? 克子忽然想起了哥哥刚才问通太郎的那个问题: 第157页 “你知道埃及的尼罗河流入大海的时候,由河里的泥沙积淀起来,在阿拉伯沙漠边上形成的那个国家的名字吗?” 这不是罗迪南美容术的gg词里的一句话吗?哥哥知道罗迪南美容术是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哥哥每天在书房里看书,从来不关心社会上的事情啊。 “一定有缘故!”克子呆呆地思索着,像一尊石像。但是,究竟是怎样一种缘故呢?克子拼命回想着那个只去过一次的罗迪南美容室里的样子,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来。罗迪南夫人长得很丑,据说出生于耶路撒冷,外表看上去跟欧洲人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说有什么叫人感到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捧着冒烟的香料围着美容床转的那一男一女两个黑人。那两个黑人身材高大,看上去非常强壮。 对了,除了那一男一女两个黑人,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专门负责给客人开门,迎接客人进店。这个黑人用左手给克子开门的时候,克子发现他只有三个手指头。 ※  ※  ※ 第二天傍晚,累得精疲力竭的克子回到自己的家里。她的脸色非常难看,简直不像是一个活人的脸色。 昨天晚上,克子守在哥哥的病床边,一分钟都没睡。尽管如此,早晨起来的时候脸色也没有这么不好。为了防备万一发生什么紧急变故,通太郎昨天晚上也是在大伴家住的。早晨,通太郎看见从哥哥宗久的房间里出来克子,虽然是满脸倦容,但还是很有精神的。通太郎觉得大伴家这边没什么事了,就让克子留下,自己回家办自己的事去了。 然而,只经过了冬季一个短短的白天,妻子就好像是去了一趟地狱又好歹爬回来似的,不成人样子了。难道从地狱里回来的人不跟现世的人打招唿?回到家里看见丈夫为什么这么冷淡?通太郎觉得奇怪,就问:“你哥哥出事了?” 克子总算恢復了活人本来应该有的表情,扑进丈夫的怀里痛哭失声,“我哥哥死了!”克子哽咽着对通太郎说:“哥哥虽然还有一条命,可是已经回不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他被那些人送进精神病院里去了。哥哥被关在精神病院的一间小屋子里,从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我哥哥了!” 昨天克子回娘家以后一直陪伴在宗久身边,宗久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转。可是那些人竟然强行把宗久送进了精神病院。克子没有力量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把哥哥拉走。 早晨,通太郎离开大伴家的时候,宗久还在睡觉,睡得十分安详。守了宗久一夜的克子暂时离开宗久的床头,向通太郎讲了宗久的情况。宗久夜里虽然醒过几次,但没有发过病。 宗久刚见到克子的时候,区别不了现实和幻觉。但是过了不久,宗久至少可以理解妹妹克子在自己身边是现实了。夜里醒来的时候,宗久还对克子说:“你在那边把被褥铺好,睡吧。”这说明宗久意识到妹妹克子如约守在自己身边了。克子刚回娘家的时候,宗久连五分钟以前的事情是现实还是幻觉都分不清楚。 天亮以后,克子看着哥哥安详的睡容,心里充满了希望。她从哥哥房间里出来,向大家报告:哥哥的病情好转了。克子虽然一夜没睡,但一点儿都不感到疲倦,因为她的心里是一片光明。 大家当然都很高兴。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叔父晴高,须和康人,久世喜善,通太郎,都很高兴。克子的嫂子阿忍不在场,冬日的太阳不转到正南她是不会起来的。但是,犹如她的身体的三分之二的喜美子和香代子在场,她们两个也都很高兴。 通太郎放心了,这才离开大伴家回了自己的家。 当时,克子确实觉得喜美子和香代子就是阿忍身体的三分之二。现在想起来,这是一种不祥之兆。哥哥宗久的新夫人阿忍应该在场却不在场,不应该在场的喜美子和香代子却在场,而且叫克子感到她们就是阿忍身体的三分之二。为什么会有这种不祥之兆呢? 克子茫然地想来想去,想来半天什么也没想明白。 哥哥宗久在发病的时候,反覆叫嚷着阿忍跟两个侍女是三位一体,三个人是一个人。这是克子永远也忘不了的。当时,克子不但不能理解哥哥的说法,反而认为那是哥哥发病以后在说胡话。听哥哥那样说胡话,克子感到心里阵阵发冷,悲伤至极。 当克子觉得喜美子和香代子就是阿忍身体的三分之二的时候,完全是一种利刃刺入胸膛的感觉,具有强烈的现实感,而且非常清晰。克子凭直觉感到,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 那也是她守护在哥哥身边那一晚想了一夜都没有想起来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太累了吧。想了一夜都没有想起来的事情,一定跟那种不祥之兆有关系。 ※  ※  ※ 早晨,人们听了克子报告的好消息都很高兴。那以后,哥哥的病情往坏的方向发展的兆头一点儿都没有过。 但是到了下午,克子被叫到一个大客厅里去。那时候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克子感到在场的人一个个杀气腾腾。 大客厅里都有些什么人呢?叔父大伴晴高,久世喜善,久世隆光,须和康人,阿忍,侍女们,小村医生,还有许多克子没见过的人,比如,可以说是大伴宗族的代表的某公爵,某侯爵,可以说是日本贵族代表的某公爵也到了。 第158页 另外,积田、尾山、加奈井这三个日本医学界的权威也到了。积田是日本医学界的最高权威,尾山和加奈井则是日本精神医学界的最高权威。三位权威同时到场了。大客厅变成了一个大会场。 今天这个会场的中心人物好像不是大贵族们,而是三个医学界权威。所有到场的人也都是随从马弁一大群。威风凛凛,气氛森严,叫人不寒而慄。 这一大群人突然闯进大伴家,为的是鑑定具有桓武天皇※血统的、南国一角的千年王者——贵族末裔大伴宗久侯爵是不是有精神病。(※日本第五十代天皇(781-806)。) 这么多大贵族大博士集合在一起的盛况也许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尽管是有原因的大驾光临,也是大伴家的光荣。但是,克子作为宗久唯一的亲人,即便对大驾光临的原因心存异议,也没有申说的机会。贵族们,博士们,甚至他们的侍从们,谁也不会考虑克子是否心存异议。面对如此威风凛凛的大规模来访,克子除了当一个恭恭敬敬地迎接队伍里的陪衬以外,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威严的鑑定会场,被鑑定人大伴宗久侯爵的唯一的一个亲人,妹妹克子那娇小的身子被淹没在人群里。 在克子的精心护理下,病情稳定,而且正在逐渐恢復的大伴宗久侯爵,也不知道是被哪只鬼手给拉起来的。不管是谁,除了克子的手以外,都是鬼手。 宗久被拉进了阎王殿。 “宗久!你看,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叔父晴高大声问道。在一大排阎王前边,只有晴高一个人在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 如果不是有一个晴高在那么多的阎王前边走来走去,鑑定会场肯定会比地狱还要可怕。因为那些阎王不是地狱里的冷血鬼,而是活人。在克子看来,哥哥一个人站在那么多活人面前,比站在地狱里的冷血鬼面前恐怖得多。 “宗久!你看,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叔父晴高指着身穿雪白的洋装的阿忍夫人,再次高声问道。 阿忍夫人虽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是她的威严不输给在场的任何一个男人。她的装束叫人看上去像是一个不熟悉情况的外来者,又像是一个偶然迷失了方向的仙女,被人领到这里来了。那身雪白的洋装,晃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阿忍的态度是一种超然的于己无关的态度,既不看晴高,也不看自己的丈夫。大概是因为这个从天而降的仙女听不懂人话,要不就是因为听到有人指着自己,问自己的丈夫自己是丈夫的什么人这种奇怪的问题以后,只能採取这种超然的态度。 克子认为这种问话太残酷,更觉得哥哥太可怜。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但还是强忍着内心的痛苦,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哥哥也许会拒绝回答这种粗暴无礼的问题。拒绝回答,是哥哥当然的权利!但是,那样的话,马上就会被那群阎王断定为连自己的老婆都不认识的精神病患者。想到这里,克子心里阵阵绞痛。 宗久看着自己的妻子阿忍,脸上掠过一丝屈辱的阴影。但是,那屈辱的阴影的具体内容,除了哥哥自己以外,谁都不知道,连克子都不知道。克子只知道那是折磨着哥哥的某种非常复杂的东西。 宗久看着叔父晴高身后那些一言不发却具有强大的威慑力量的阎王们,好像是在斟酌着怎样回答晴高这个粗暴无礼的问题。 克子心想:哥哥认识那群阎王里的某一个吗?哥哥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跟贵族们几乎没有任何来往,各种仪式和宴会也都是请叔父晴高或久世喜善代表自己去参加,说不定认识他的阎王连一个都没有。 哥哥一个挨一个地品味着阎王们的脸。克子不知道哥哥在那些阎王的脸上发现了什么,但是她分明看到哥哥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哥哥一定是从那些阎王的脸上得到了某种启示。那晴空一样的表情告诉人们,哥哥是一个非常聪慧的人。那表情的意思很清楚:我宗久既不会向阎王们屈服,也不会暴跳如雷地反抗。还有,我宗久不会在乎叔父的问题多么粗暴无礼,你怎么问,我就怎么答。 没有比这更聪明的判断了。而且,哥哥不是在逼问之下做出的判断,也不是在威压之下做出的判断,而是经过自己冷静的思考做出的判断。在这种场合下还能如此惊人的冷静,哪里有一丁点儿精神病人的影子?哥哥绝对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克子真想大声喊叫:“哥哥!你太伟大了!你简直就是一个圣人!” 哥哥冷静地回答了叔父晴高的问题。 “这个人是我的妻子阿忍。” 宗久稍微有些站立不稳。多日卧病在床,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说话的声音也比较小,克子担心是否能被所有的阎王听见。哥哥天生说话声音小,病了这么多天,身体衰弱,说话声音就更小了。其他没有什么异常。哥哥相信如实回答就足够了,所以就平静地如实回答了。克子非常激动,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哥哥这么冷静,这么聪慧的人了。 但是,克子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叔父晴高指着同一个地方再次问道: “那是你的什么人?” 晴高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由心神不安变成了愤怒。 克子心想:也许是叔叔对哥哥的回答不满意吧,要不就是没听清哥哥说的话,由于心神不安,叔叔的耳朵不好使了。 第159页 可是,当克子顺着晴高指示的方向看过去的时候,愣住了:阿忍刚才站的地方,已经换上了侍女喜美子!阿忍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克子大吃一惊,差点儿叫出声来,哥哥就更不可能不吃惊了。哥哥的身体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喜美子。那时候克子看不到哥哥脸的正面,在克子的想像中,哥哥的表情一定是非常苦闷的。 哥哥缓缓抬起双手捂住了脸,捂了一会儿,渐渐恢復了平静。哥哥把手放下来,抬起头来,“那是我妻子的侍女喜美子,实际上跟我妻子是同一个人。” 哥哥好像有些亢奋,说话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他那清澄而冷澈的声音穿破空气,传到人们的耳朵里去。 叔父晴高慢慢地点了点头,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侄子的脸。在克子看来,叔父那严厉的目光,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他的沮丧。但是,晴高马上镇静下来,仍然指着那个方向问道: “你再看,那是你的什么人?” 这次,大家就是不看晴高指的那个人,也知道又换人了。人们明白,这是一种实验,鑑定宗久是不是精神病的实验,谁也不觉得吃惊了。第三个女人出现了,会场上的人们嘁嘁喳喳地议论了片刻。 阿忍消失了喜美子出现,喜美子消失了又出现了第三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奇蹟,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原来,女人的身后挂着一块从天花板垂到地板的布帘。三个女人都是利用那块布帘出来进去的。 人们的期待和关心又集中在了第三个女人身上,确切地说,人们关心的是宗久如何回答晴高的问题。 跟人们的期待和关心不同的是,宗久和克子都已经预感到出现第三个女人,并且判断出那个女人是谁。 宗久只是象徵性地看了第三个女人一眼,不像第二个女人出现的时候想了比较长的时间,也没有感到震惊的举动,而是非常坦然地回答说: “那是我妻子的另一个侍女,叫香代子。但是,她也跟我妻子是同一个人。我的妻子阿忍,她的侍女喜美子和香代子,她们三个人是一个人。” 那些已经做好准备听这种奇妙的回答的人们,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们得到了他们希望得到的东西,变得平静而从容,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这次嘁嘁喳喳的议论跟上次有着本质的不同,阎王们已经得出了无可争辩的结论。从开始鑑定到得出结论,阎王们一直很紧张,因为他们担心抓不到证据。现在他们可以放心了,他们得到了明明白白的证据,这证据跟他们希望得到的东西完全一致。 叔父晴高显得有些没有精神。虽然他自认为他的问话里没有圈套也没有陷阱,但是,由于自己的问话,使那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侄子被断定为精神病,他也不会很轻松吧。 一直到全场嘁嘁喳喳的声音安静下来,晴高的表情都是闷闷不乐的。但是,当全场安静下来以后,他马上恢復了威严的面孔。 “宗久,你再看那边!”晴高说着用手指了一下布帘那个方向。 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既然已经得到了万人信服的证据,足以做出结论了,还有什么必要再问下去呢?也许会有人认为,跟宗久有血缘关系的晴高,说不定脑子也有毛病吧。 克子也吃了一惊,她在吃惊的同时顺着叔父晴高指的方向一看,那边并没有什么叫人觉得特别奇怪的东西。在克子看来,那只不过是画蛇添足。 刚才一个一个地轮流出现过三个女人的地方,并排站着那三个女人。不是早就明白了吗?再让她们站出来,到底打算干什么呢?难道是像歌剧演出结束后谢幕那样,向到场的阎王们表示感谢吗? 人们都感到奇怪:事已至此,何必再问?但是,晴高非常固执并且非常认真地再次大声问道:“宗久,你再看那边!那是什么?” 宗久在阎王们嘁嘁喳喳地议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人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了。他被淹没在嘁嘁喳喳的声音里的时候,突然放弃了所有的努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 从哥哥的表情上,克子读懂了哥哥心里想说的话:“就算我把真实说出来,也不会有一个人相信,那我还说它做什么?” 宗久刚才那种聪慧的表情,那种沉稳的态度,是因为他相信只要把真实说出来,人们就会理解他。现在,他已经不相信人们能够理解他了,他决定放弃了。 他就像一个不得不服从父母意志的孩子,把自己的视线从叔父晴高那里移开。就在那一瞬间,房间里好像响了一个炸雷。房间中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无声的炸雷向他噼下去。 他的视线移向那三个女人,刚刚移到那三个女人身上的时候,他的整个身子好像突然被某种意志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像。紧接着,他的全身开始无声地抖动。渐渐地,他的身体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就像平静的海水一点一点地涨潮,预示着颱风将捲起怒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每个人脑子里留下的印象是不一样的。因为那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有的人也许根本就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在克子看来,那个瞬间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哥哥当时的姿势,是一个人看到了叫他感到意外的东西之后,向那个东西扑过去的时候的姿势。他的两手紧紧地收缩在胸前,微微弯着腰,全身哆嗦着。突然,紧紧收缩在胸前,看起来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双手,勐地向天空伸展过去。 第160页 宗久的双手就像一个吊线木偶的双手被人突然拉了起来。在他的双手伸向天空的同时,他的双脚也伸展开来。克子觉得哥哥就要飞起来了。在场的其他人几乎没有看清宗久的双手和双脚是怎么动作的,在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的时候,随着一声巨响,宗久已经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大伴宗久侯爵倒下了,倒在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 作为鑑定人和见证人的大博士们和大贵族们,考虑到大伴宗久侯爵的身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其实他们也用不着发表意见,只需要交换一下眼神就可以决定了。 倒在地上的大伴宗久侯爵被强行送进了精神病院的一间病室。不,从他倒在地上的那一刻起,也许就不应该叫他侯爵了;不,不单单是不应该叫他侯爵了,他也许都不能算是一个人了。也许可以说,倒在那里的,只不过是一个影子。 南国一角的千年王者大伴家在那一瞬间已经死亡,剩下的只是数不尽的财宝。这些财宝将要落入阿忍之手吗? ※  ※  ※ 宇佐美通太郎以一个严谨的科学家的态度,非常认真地听了克子讲的这个现实生活中的悲剧和悲剧主人公说过的每一句话。但是,世俗阴险复杂,奸人表里不一,不管通太郎多么认真,多么用心,他这个不谙世事的科学家,也是很容易看漏一些要点的。相反,一般人容易看漏的地方,他却能准确地抓住。 还有,最世俗的要点他虽然容易看漏,但是一旦被他抓住了,就会牢牢记住,而且比一般人研究得深,研究得透。 通太郎对大伴家数不尽的财产不像世俗那样关心,所以对克子的哥哥宗久和阿忍奇怪的婚姻,对克子和他通太郎的婚姻,都没有跟大伴家的财产联繫起来考虑过。 但是,当通太郎听克子说哥哥宗久被当作废人送进精神病院的悲剧落幕之后,他就开始重新分析剧中的人物性格以及这齣悲剧发生的原因和意图了。只要他认识到了重新分析的必要性,他的眼光就会比任何人都尖锐。 他相信妻子的观察,因为他相信妻子的心是端正的。 宗久被拉到阎王法庭上去以后,他的叔父晴高指着宗久的夫人阿忍问宗久,她是你的什么人,这是非常无礼的。面对如此无礼的提问,宗久没有愤怒,而是非常平静地如实回答,是非常聪明的态度。 把阿忍换成侍女的时候,宗久虽然吃了一惊,但是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静地回答了晴高的提问,没有失去聪明的态度。 换上第二个侍女的时候,宗久也没有失去聪明的态度。但是,宗久回答了第三个问题以后,鑑定会场嘁嘁喳喳地骚动起来。宗久明白了那骚动包含的意思以后,就放弃了所有的努力。他之所以放弃努力,不是因为三个女人的轮流出现,而是因为阎王们的嘁嘁喳喳。 “这就是说,三个女人轮流出现的时候,宗久的精神上并没有受到什么冲击。”通太郎在心里首先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 宗久的精神上明显地受到强烈冲击,是三个女人并排站在一起的时候。 三个女人轮流出现和那三个女人并排站在一起,这里边到底有多大差别呢? 宗久相信,那三个女人是一个人。这句话通太郎也亲耳听宗久说过。宗久本来就相信那三个女人是一个人,他所相信的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精神上为什么还会受到那么大的冲击呢?这其中的缘故是什么呢? 一个一个出现的时候和三个人同时出现的时候,一定包含着某种别人不能理解而宗久能够理解的意义。为了给宗久致命的打击,一定巧妙地实施了某种手段。 但是,既能给宗久致命的打击,又不让在场的人注意到的手段,到底是什么呢? 三个人排列的位置?顺序?服装?表情?还是利用宗久头脑的一时混乱,让他看的是他认识的三个女人,目的却是让他回想起对他影响重大的某个人物? 通太郎把自己心中的疑问讲给克子听,克子也解答不了,因为克子的精力全部集中在对哥哥的担心上了。 克子拼命回想着当时的情况。 “当时我只顾了看着哥哥,后来又特别担心,能不能想起那三个女人站的位置和顺序,我也没有把握。那三个女人出现的先后顺序是:阿忍,喜美子,香代子。三个人站一排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顺序,我记不清了。至于服装嘛,喜美子和香代子穿的都是平时穿的侍女的服装。布帘那边好像没有别人。三个女人好像都知道该什么时候出来,没有人在那边发指令。不过,如果有人站在布帘后边发指令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布帘前边除了那三个女人以外没有别人。” 通太郎对克子说:“如果有人站在布帘后边发指令,那个人就不会出现在大客厅里。负责提问的晴高叔叔肯定不是站在布帘后边发指令的人。那么,大客厅里跟大伴家关系密切的人,谁在?谁不在?你好好回忆一下。” 克子说她完全不记得了,因为大博士大贵族们占据了大客厅的主要位置,森严的气氛叫克子顾不上留意谁在谁不在。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天跟大伴家关系密切的人都到了。须和康人,久世喜善,久世隆光,小村医生等等,都到了。 通太郎左思右想了一阵,又说:“不管是谁为了把你哥哥送到精神病院监禁起来策划的阴谋,要想从精神病院把他救出来,除了证明他不是精神病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你说对不对?你哥哥被拉进鑑定会场,让他一个挨一个地辨认阿忍、喜美子和香代子。他说,这三个女人实际上是一个人。这时候,所有在场的人基本上已经断定了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完全可以把他送进精神病院监禁起来了。也就是说,没有必要再让他看到三个女人站成一排,受到强烈刺激而昏厥过去。但是……” 第161页 说到这里,通太郎非常温柔地看着妻子,继续说:“根据你对当时的情况所做的描述,你哥哥除了说那三个女人是一个人这句话以外,完全是一个非常聪慧的人,完全是安详沉稳的态度。我相信你的描述,但是,根据我跟你一起去看望他的时候观察到的情况,他除了确信三个女人是一个人,是三位一体以外,看不出有什么异常。问题在于,三个女人是同一人物的幻觉,是怎么在他的脑子里形成的呢?为什么会在他的脑子里形成这种幻觉呢?不论我们要採取什么措施,首先要解开这个谜。我们好好想想,哪怕跟这个谜有一点点关联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克子把自己能够想起来的事情全都对丈夫说了。躺在病床上的哥哥突然问通太郎知道不知道耶路撒冷这个地名的时候说: “……埃及的尼罗河流入大海的时候,由河里的泥沙积淀起来,在阿拉伯沙漠边上……” 这个奇怪的说法,就是罗迪南美容术的gg词里的一句话。罗迪南美容术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呢?克子把自己在罗迪南美容室里见到的一切也都对丈夫说了。 “我哥哥心目中的坏人,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是三位一体。他时常说到三这个数字,这使我联想到罗迪南美容室里那个为客人开门的黑人侍者,那个黑人侍者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头,没有无名指和小指,叫人看上去觉得很噁心。那只叫人感到噁心的手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非常清晰的影像,就像一条叫人感到噁心的蛇,挥之不去。我觉得这是神谕,神在指示着我们顺着这条线索解开你所说的那个谜……” 克子说到这里脸红了,不想再说下去。 通太郎说:“没有必要脸红,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且要把话说完。说出来也许被人嘲笑的,神仙或祖先的指示一类望风捕影的空想和神秘的暗示,说不定就是一种正确的感觉在起作用。感觉比眼睛灵敏,人有时候是靠感觉识破真相的。” 通太郎鼓励了妻子一阵,俩人又互相提出了一些疑问点加以分析,但是一直没有分析出宗久的幻觉是怎么来的。俩人带着很多疑问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克子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件事。 “对了,昨天晚上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那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事实嘛。太不可思议了,跟哥哥有关联的事都想起来了,怎么就这一件没想起来呢?”克子想起那件事以后,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 克子早晨睁开眼睛突然想起来的事,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事实。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硬是没想起来。 那是克子在哥哥的床前陪了哥哥一夜之后的事。天亮了,克子离开哥哥的房间,来到等在其他房间的众人面前,向众人报告说,哥哥睡得很安宁,病情稳定,恢復得很快。那时候,房间里没有阿忍,但是喜美子和香代子都在。克子在看到那两个侍女的瞬间,直觉告诉她,那两个侍女就是阿忍的分身。克子是根据某个事实产生的这种直觉,但是,到底是根据什么事实产生的这种直觉,昨天晚上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现在想起来以后,克子觉得自己真傻。本来就在身边,伸手就可以拿到的东西,却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才拿到。 让克子产生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的直觉的是,这两个侍女身上喷了阿忍夫人喜欢使用的昂贵得叫人乍舌的罗迪南夫人的香水——“黑衣母之泪”。 喜美子一个人出现在克子面前的时候,克子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黑衣母之泪”的味道,当时深感意外。那个时候的意外感很鲜明地留在了脑海里。后来,在鑑定宗久是否为精神病患者的鑑定会场上,先后出现的喜美子和香代子身上都有“黑衣母之泪”的味道。但是,昨天晚上克子没有想起“黑衣母之泪”这个细节。 通太郎听了克子的话,琢磨了一阵之后,目光里露出喜悦的神情,赞赏道:“那时候,你的直觉就能告诉你,喜美子和香代子都是阿忍的分身,你的直感好敏锐呀!你最初从喜美子一个人身上闻到‘黑衣母之泪’香水味的时候,只是感到非常意外,并没有直觉她是阿忍的分身,那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后来,你在喜美子和香代子身上都闻到了‘黑衣母之泪’香水味的时候,你就不再感到意外,而是直觉到她们都是阿忍的分身。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三个人都使用同一种香水,这跟你意识深处的三这个数字联繫起来,于是就产生了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的直觉。你直觉到的所谓分身,是困扰着你哥哥那个三位一体的幻觉的具体表现。你在直觉到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的那一瞬间,对三这个数字的认识产生了质的飞跃。也就是说,你在你哥哥的幻觉的基础上找到了某种事实。” 通太郎越说越高兴,脸上放着光,表情更加明朗了,“你对作为这个谜的根本的三这个数字的认识能够产生质的飞跃,是因为你跟你哥哥一样,对三这个数字产生了怀疑。当然,引起你对三这个数字的直觉,跟引起你哥哥对三这个数字的幻觉的原因是不一样的。在你的心里,虽然没有留意过三这个数字,但是由于你哥哥被三这个数字困扰,你为了解决哥哥被困扰的问题,对三这个数字敏感起来是很自然的。” 第162页 克子吃惊地看着丈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通太郎高兴得不得了,断言道:“虽然你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些,但实际上已经发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并把它抓在了手上。你想不起来分身的直觉是怎么产生的,这也不奇怪,因为你直觉到的事情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当然得不能再当然的事情。你的直觉是无意识的,所以你的直觉是非常可信的。当你回忆起罗迪南美容室里那个为客人开门的黑人侍者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头的时候,甚至认为这是神谕,是神在指示着我们顺着这条线索解谜。你直觉到喜美子和香代子是阿忍的分身这件事是很自然的,自然到想不起来的程度。可是,三个手指头这件事,却在你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表面看来,这两件事你一件印象浅,一件印象深,实际上都跟三这个数字有关。这两件事的根源是一个。你已经握住了解开这个谜的非常关键的一把钥匙,可是你并没有这个自觉。” 通太郎激动得叫了起来,“我们一定要解开这个谜!这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我们一定不要放弃。罗迪南美容室那个三个手指头的黑人侍者,跟三这个数字之谜是怎样一种关系呢?黑人侍者的左手的三个手指头是为什么,是以什么力量支配着你哥哥产生幻觉的呢?解开这个方程式是非常困难的,但是,我敢肯定,解开这个方程式的方法就在这个方程式里。你的心是真诚的,你的心的位置也是端正的,你的直觉就像神一样,直逼秘密的真相。我相信这一点!永远相信这一点!” 通太郎和克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瞄准三个手指头这个不可解的方程式,拼命解了起来。可是,研究了半天也搞不清黑人侍者的左手的三个手指头是怎么支配着宗久产生幻觉的。俩人好像坠入了五里雾中,辨不清方向。 忽然,通太郎对克子说:“看来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是解不开这个谜的。我听说有一个叫结城新十郎的绅士侦探,人们对他的评价特别高。他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抓住罪犯,伸张正义。他虽然还很年轻,但学贯古今东西,是一个推理天才。我想去找他帮助咱们解开这个谜。你也跟我一起去,把你看到听到的一切直接说给他听,让他帮咱们分析判断。” 于是通太郎查到了新十郎的住所,准备前往拜访。 就在他们要去拜访新十郎的前一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一边吃饭一边看报纸的通太郎突然脸色大变,大声叫克子快过来看。 “克子!快来呀!快来看这条新闻,太不可思议了!” 克子过来一看,报纸上有一条新闻,占得地方很小。这条新闻一般人看了顶多也就是感到有些奇怪,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但是,对于通太郎和克子来说,那是一条绝对不能放过的新闻。 说是隅田川的三围样附近,发现了一个大个子男人的尸体挂在河里的木桩上。 最初发现那具尸体的人还以为那个大个子男人是不小心落水淹死的,报警以后捞上来一看,不是淹死的,而是从背后被人枪杀的。 其他奇怪之处还有很多。死者的脸和手等暴露在外面的皮肤是跟日本人一样的黄皮肤,可是脱掉他身上的西装一看,身上都是黑皮肤,而且那黑皮肤不是天生的,而是黑色的颜料,打上肥皂一搓就能搓下来。脸上和手上好像也涂着黑色颜料来着,因为暴露在外面被水冲掉了。但是,仅就皮肤的颜色来看,还不能断定是日本人,因为他的头髮是天生的自来卷,跟黑人头髮的自来卷一样。他身上穿的西装跟在日本的西装店里卖的西装也不一样。 最引起通太郎和克子注意的是那条新闻的最后一句话: “有一个最明显的特徵有助于辨明此人身份,那就是他的左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指,只有三个手指头。” 看到这句话,就连一向冷静的通太郎脸色也变了,他立刻做出决定:“等不到明天了,我们立刻去见新十郎!今天本来应该去上班的,但公司里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见了新十郎,我们先把情况详细地讲给他听,然后,如果认为有必要的话,马上去把那个三个手指头的人的尸体挖出来辨认。赶快准备一下吧!” 通太郎和克子迅速换好出门穿的衣服,坐上马车直奔位于神乐坂的新十郎的宅邸。见了新十郎,俩人把迄今为止的见到和听到的一切,一点不漏地讲给新十郎听。 ※  ※  ※ 这件事的背后如果跟犯罪有牵连的话,肯定是非常严重的事件。因此,新十郎刨根问底地问了很多问题。无奈通太郎和克子观察的日子很少,特别是对搞阴谋的人那一方的动静,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和观察。 “你们介绍的情况我都听懂了,但是我不能马上做结论。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去确认一下死了的那个三个手指头的人,是不是在罗迪南美容室为客人开门的侍者。办这件事越快越好,咱们现在就出发,怎么样?” 坐上马车迅速赶到警察署,找到负责调查这个事件的警察,把临时埋葬的尸体挖出来一看,因为皮肤的颜色跟克子看到的时候反差很大,长相不敢确定,但身材大小基本相同,身上穿的衣服也跟克子见过的那个三个手指头的黑人一样。 尸体看上去死去的时间还不长,是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枪以后跌进水里的,而且就是在河里的木桩附近被打死的,不是从别的地方被打死以后又被河水冲过来的。 第163页 尸体是昨天早晨被发现的,看样子也就是前天夜里被打死的。负责调查这个事件的警察对新十郎等人说:“这一带没有血痕,也没有脚印。隅田川的上游和下游我们都调查过了,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潮水从海里涨过来,水位最高的时间是前天晚上十点和昨天上午十点。水位最高的时候超过河里的木桩,因此可以断定,死者是前天晚上十一点半以后被枪杀的,因为如果是在那以前被枪杀的,就不会挂在木桩上,而是被潮水冲到木桩外边去。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昨天早晨八点,是在昨天上午十点涨潮之前。所以我们认为,死者是前天晚上十点以后,昨天早晨八点以前被枪杀的。” 新十郎问:“从死者的口袋里或身上发现什么东西了吗?” “什么都没发现。”警察说。 三围样一带人烟稀少,没有谁听到过枪声。 警察走后,新十郎对通太郎和克子说:“需要迅速展开调查。罗迪南夫人已经逃走了。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去负责登记外国人入境的机关去调查。等我把这个问题调查清楚了,再跟你们联繫。” 新十郎说完,跟通太郎夫妇道别,立刻动身去外务省。留洋归国的新十郎也在外务省兼职,想查什么是很方便的。但是,查了半天也没查到罗迪南夫人和她的助手们进入日本和离开日本的记录。新十郎考虑到罗迪南夫人也可能是假名字,就查了所有外国妇女的出入境记录,希望能在里边找到一个类似罗迪南夫人的女人,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于是新十郎去找一个叫宇井的当外交官的朋友。宇井正在接待外国使馆的官员,等了很久才见上面。 新十郎向宇井说明来意。 宇井说:“什么?罗迪南夫人?这种东西通过正式途径查得到吗?你也是留学海外,了解国外的事情的名侦探了,这种外国骗子的行踪你到外务省来调查岂不是叫人笑掉大牙?走后门从政府机关搞不到营业执照,用假营业执照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营业的外国骗子多得很。不光日本,哪个国家没有啊?” “可是,这个罗迪南夫人名气很大,连公爵夫人都去她那里美容,在她那里买价值二百日元的高价香水,几乎每天的报纸上都有关于罗迪南夫人的新闻。” “那么多名门贵妇争相前往,那就更可享受治外法权了嘛!” “后来名声坏了,都说罗迪南美容术是骗人的把戏,而且上当受骗的都是贵妇人!” 宇井笑了,“好了好了,我该下班了。既然你对那个骗子美容师这么感兴趣,我就多少传授点儿知识给你。咱们去江户料理八百善,那里端盘子的小姐都很漂亮。谈论美容师的事情嘛,当然需要美人伺候啦!不过说好了啊,你请客!” 俩人说说笑笑地来到一个小饭馆,面对面落座之后,宇井打开了话匣子。 “罗迪南美容室开张不到一个月就遭到名门贵妇的恶评,说明那是一群根本不懂美容的外行。不用说,所谓罗迪南夫人和她的助手的名字,以前没有存在过,以后也不会存在。循着名字找人,不可能得到任何线索。日本跟阿拉伯国家没有外交关系,所以在日本也不存在为罗迪南夫人们负责的外国使馆。” “开张的手续呢?”新十郎问。 “所以今天我要让你请客呢。哪里有什么开张的手续!开张还不到一个月就被贵妇人们弃之如粪土了,马脚露得也太快了吧?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开张的那天就火爆京城,几乎所有的贵妇人都来做美容。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某些人有能力左右贵妇人们。所谓某些人,实际上就是三个贵人。这三个贵人是谁呢?我只能告诉你他们都是公爵或大臣,而不是地位低于公爵或大臣的人。据我分析,活动这三个贵人去左右贵妇人的那个人,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但是,那个人是谁,没有人知道。当然,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这些搞外交的,至今有一个问题没弄清楚,那就是活动资金问题。活动那三个贵人去动员那么多的贵妇人为罗迪南美容室捧场,需要相当大的一笔活动资金吧?拉几个名人造势不是一件难事,但动员那么多贵妇人到场就不是可以简单做到的了。这需要相当大的一笔活动资金。没想到不到一个月,罗迪南夫人就受到攻击,转眼间就销声匿迹了。当然啦,高得惊人的美容费用和贵得惊人的香水,使罗迪南夫人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也大赚了一笔,我们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但是,能够活动三个贵人的那个人,对于我们来说,愈发是一个不解之谜。在我们外务省,有人怀疑那个人是外国间谍。搞外交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就是这一点。但是,间谍能够从中得到什么利益呢?而且值得我们怀疑的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话,我们还能想到什么呢?反正我这个当外交官的是黔驴技穷了,以后就是你管辖的范围了。即便如此,罗迪南美容室的门脸挂着大招牌,那个叫罗迪南的奇怪的外国女人分明有比骗钱更重要的目的。这个谜团,我们这些当外交官的至今也不能释怀。我们甚至想找你这位名侦探帮忙,解开这个谜团。怎么样?我说的这些话不值得让你请客吧?” 宇井更泄气地对新十郎说:“我跟你说呀,罗迪南美容室在开张的同时就能让那么多贵妇人嚮往,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大的一个行动,到底是谁策划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情吗?如果这件事真是间谍捣鬼,我看日本这个国家就危险了。当然我们弄不清楚也是有原因的。如果我们知道敌人的目的是刺探情报,我们也许能够发现隐藏在背后的人。利用罗迪南夫人,活动三个贵人,不到一个月就露了马脚,把这些事实组合起来,我们这些外交官无论如何也搞不清背后那个人的目的是什么。这样,我们就从根本上失去了推定真正的阴谋策划者是谁的线索。” 第164页 这大概是宇井的心里话吧。问题的根已经伸展到外交官难以理解的领域里去了。 但是,新十郎非常感谢宇井。 新十郎对宇井说:“你说的这些很有意义。虽然不是一个侦探已经抓住了线索的成功经验,但是你反覆探索之后这种束手无策的悲怆感,毫无保留地说给我听,在我的眼前自然地呈现出那个阴谋策划者的清晰的面影。我还不能确定他是谁,那是因为在我自己的头脑里还不能形成完整的推理过程,我本人还处在漩涡里辨不清方向。今天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请你吃顿饭就算了事,真是太便宜我了。我应该好好谢谢你才是。”新十郎孩子似的跟宇井开了一个玩笑。 新十郎的话听起来是挖苦宇井,其实没有一点儿挖苦的意思。他真的很高兴,因为他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新十郎跟宇井分手之后,立刻找到通太郎夫妇。 “你们刚找到我的时候,我认为你们所说的那一切只不过源于一种模煳的想像,没有引起我的重视。但是,现在看来,这里边确实有大阴谋。我一定追查到底,解开这个谜。哪怕你们对我说不要再调查下去了,我也要调查下去的。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告诉你们这句话!” ※  ※  ※ 罗迪南美容室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跟新十郎谈到罗迪南美容室的克子也只去过一次。更加了解罗迪南美容室内部情况的,都是日本名流中的名流的贵妇人,新十郎就是想见她们一面都不可能,更别说向她们了解罗迪南美容室的内部情况了。新十郎感到非常为难。 没办法,新十郎只好直接去两个星期之前还在营业的罗迪南美容室去。那是一座西洋式建筑,周围是碧绿的草坪,草坪周围有铁栏杆,像个对外开放的小公园,不像一个搞阴谋的秘密地点。 “原来是这么一个明朗而开放的去处啊,难怪贵妇人们会喜欢上这里。大门前面那辆马车大概就是罗迪南夫人用过的吧。真是一个好地方,难怪贵妇人们会喜欢……” 新十郎一边揣度着见不着面的贵妇人们的心理,一边绕过草坪,走到大门口,拉了一下门铃。 新十郎本来以为这是一所空房子,里边不会有人的,没想到门铃刚刚想过,就有人给他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二十四五岁的气质高雅的女人,说她是一个贵妇人也会有人相信。新十郎假装不好意思地对女人说:“对不起,我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想看看已经关了门的罗迪南美容室,走错门了,实在对不起。” 女人微笑着说:“不用说对不起,这里正是罗迪南美容室。像您这样爱看热闹,想看看已经关了门的罗迪南美容室的,偌大一个东京您还是第一个。您既然知道这里两个星期以前曾经是罗迪南美容室,就进来随便看看吧。” 新十郎非常高兴,一个房间挨一个房间地参观了名噪一时的罗迪南美容室。贵妇人们脱光身子躺在美容床上,接受罗迪南夫人的美容术,那种妖冶的状况恍如隔世,新十郎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 女人介绍说:“这个大客厅就是罗迪南夫人给贵妇人们做美容的地方。当时四周都是大镜子,窗帘是拉上的,美容床周围也是布帘。这些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叫人感到异样的是,一男一女两个黑人,捧着点燃了香料的器皿在周围慢慢走。除此以外,他们使用的都是我离开这里的时候留下的日常用具。” 新十郎吃了一惊,“这么说,夫人您是这所洋房的主人?” “是的。房子盖好不久,我丈夫得了肺病。为了养病,根据医生的建议搬到了海边的一座别墅。我偶尔回东京的时候在这里住一下,基本上是一所空房子,只有一个老佣人留在这里看家。” “这么说,罗迪南夫人是知道这些情况才来向您借房子的?” “经过我的一个朋友介绍,很轻松地就把房子借过去了。说什么要在这里做叫世人大吃一惊的美容术,反正这所房子闲着也是闲着。我那个朋友半开玩笑地说借,我也就半开玩笑地答应了。当时我说只借给罗迪南夫人一楼,她说一楼就足够用了。当然她不是直接面对面对我说的,是通过介绍人转告的。” “是吗?没想到您这所房子发挥了非常奇妙的作用。谁也没有想到,一开张就好评如潮的罗迪南美容室,不到一个月就关张大吉了。说句不太礼貌的话,罗迪南夫人离开这里,就是咱们日本人俗话说的连夜脱逃吧?我听街上的人们都这么说。” 女人好像觉得新十郎的说法很有意思,开心地笑了,“罗迪南夫人是怎么离开这里的,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谁都不知道。当时我也不在这里,所以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认为这不能算是咱们日本人俗话说的连夜脱逃。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人家罗迪南夫人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而且是超出一般人想像的高额房租。我收了她预付的三个月的房租,当然也是通过介绍人收的。可是人家用我这房子只用了一个月,没跟我要剩下那两个月的房租就走了,我这儿就像欠了人家两个月房租的债似的。听您说街上的人们都说罗迪南夫人是连夜脱逃,我听了以后感到特别郁闷。” “我不知道内情,失礼了。这么说,罗迪南夫人不是因为在金钱上遇到了麻烦,而是因为人们对她的美容术评价不高才离开的?” 第165页 “应该是吧。我收她预付的三个月的房租的时候,也想到过她在这里住不了三个月。因为我那个朋友替罗迪南夫人前来借房子的时候就说过,罗迪南美容术没有什么效果,明明知道是骗人的把戏,还在世界各地转来转去,指望着偶然在什么地方做顺了就在那里住下去,这简直就是一个还没做坏事就先坦白的罪人嘛。朋友对我说,在日本,被骗的只能是那些名流中的名流的贵妇人们,这个骗人的罪人在骗人之前就天真地坦白了,你作为这所房子的主人,天真地帮罗迪南夫人一把,顶多也就是个天真的罪人。听了朋友的话,我对她说,我决定当一回天真的罪人,哪怕是不收房钱,我也愿意当一回天真的罪人。可是,我那个朋友非要让我收下预付的三个月的房租。她是个特别有钱的人,钱多得不得了。在她的眼里,别人都是可怜的穷人。” “您那个朋友大概就是大伴阿忍夫人吧?” “啊?您是怎么知道的?我跟你说了半天了,可是,我一次也没提到过她的名字呀!”女人的脸色变了。 新十郎为了让女人尽快平静下来,做出一脸天真的样子,“您不用紧张,我是突然想到大伴阿忍夫人的名字的。我为什么会想到她呢?因为在日本,最推崇罗迪南美容术的人就是她,这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了。如果借用天真的罪人这句话,大伴阿忍夫人应该是推广罗迪南美容术的最天真的罪人了。大伴阿忍夫人至今推崇罗迪南美容术,就不是开玩笑能够解释得了的了。所有的贵妇人都恶评罗迪南美容术,只有大伴阿忍夫人仍然不知疲倦地推崇。如此之高的热情,只能是一种天真的谎话。首先,大伴阿忍夫人是一位绝代佳人,她肤如凝脂,根本就不需要做什么美容。这样一位夫人如此狂热地吹捧罗迪南美容术,其行动本身就说明她是在撒谎。” 女人点头贊成,“您的话很有道理。大伴阿忍夫人援助罗迪南夫人的目的,也许是为了让别的贵妇人的皮肤变粗糙,这样就更显得她的皮肤好了。她天生喜欢恶作剧。给我们家看家的老佣人说,大伴阿忍夫人天天都到罗迪南美容室来,但一次美容都没做过,经常在我家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睡觉。二楼那个房间的钥匙是我给她的。她租房子给我那么多钱,也许就是为了租二楼那个房间。说她没有做过罗迪南美容也许是不对的。她没有在一楼的美容室做跟其他贵夫人一样的美容,而是在二楼那个房间单独做。据我家看家的那个老佣人说,二楼那个房间里摆放过美容床,那张美容床比一楼美容室里的美容床大多了。我认为,她做的美容,跟一楼其他贵妇人做的那种越做皮肤越粗糙的美容不一样,她做的是真正的美容,是她狂热吹捧的真正的罗迪南美容术。” “如果是这样的话,罗迪南夫人一走,大伴夫人不就失去了可以使她变得更美的女神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大伴夫人能把罗迪南夫人放走吗?” 女人点头贊成,“您的话很有道理。您一下子就抓住了要点。您真是一位不可思议的神人。看来她接受的特殊美容术也没怎么见效。不过,她在二楼的那个房间里接受特殊的美容术的时候,使用的美容床要比其他贵妇人用的美容床大得多。她要压倒别人的欲望好强啊!”女人感慨地嘆道。 这时候,听到了女主人跟新十郎的对话的老佣人,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女主人和新十郎听,慢吞吞地说话了。 “我可不这么看。别的贵妇人用的美容床虽然小了一点,但装饰非常精美,包着丝绸,柔软舒适。大伴夫人用的美容床,是我跟那个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头的黑人抬到二楼那个房间里去的。那个美容床确实比较大,可也就是个大木头箱子,跟一个大棺材似的。不但没有任何装饰,木板也不怎么干净。如果是为了美容,使自己变成天下第一的美人,恐怕谁也不愿意躺在那个吓人的大棺材上做美容吧?” 老佣人的话引起了新十郎极大的兴趣,连忙问道:“您见过大伴夫人在那个棺材似的大美容床上做美容吗?” “没见过。从外边看不到二楼那个房间里的情景。罗迪南夫人搬进来以后,我虽然被允许还像以前那样住在佣人的房间里,但是我不能去二楼,也不能进罗迪南夫人租用的一楼的房子,连左手只有三个手指头的黑人住的房间也不能进。他们跟我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连一声早上好都没跟我说过。所以,我虽然没有离开这所房子,跟路过的行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我倒是经常看见大伴夫人和她的两个侍女跟罗迪南夫人一起到二楼去,不知道是不是接受什么特殊的美容术。”老佣人说。 新十郎又问:“罗迪南夫人走后,大伴夫人把她的特制美容床搬走了吗?” “我虽然没看见有人搬走,但是已经不在那个房间里了。那是一张不想让别人用的特制的美容床,肯定不会留在这里的。如果不是罗迪南夫人搬走了,就是大伴夫人搬走了。” 新十郎谢过女主人,立刻到通太郎夫妇那里去。 “你们可以去精神病院看望大伴宗久侯爵吗?”新十郎问。 通太郎回答说:“医生还不允许家属看望。医生说,等精神病不再发作,病人的情绪稳定了才能让家属看望,这是精神病院的规定。克子每天都去医院问,直到今天还没有得到医院方面可以看望的许可。” 第166页 “是吗?等到可以看望的时候,你们见到了大伴宗久侯爵,一定要把这个纸条给他看看,让他回答纸条上写着的这个问题。”新十郎说着递给通太郎夫妇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 “大伴宗久侯爵先生:您去罗迪南美容室的时候,进的是一楼的美容室呢,还是二楼的美容室呢?” 通太郎夫妇接过来一看,感到非常意外。克子愣了半天,问道:“问我哥哥这样的问题,您觉得可以吗?我哥哥?去罗迪南美容室?这怎么可能呢?这简直叫人无法想像!” “叫人无法想像的事情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如果大伴宗久侯爵的回答跟我的判断是一致的,我们就有99%的把握把他从精神病院的铁笼子里救出来!” 新十郎留下这句谜一样的话,转身离去。 ※  ※  ※ 过了几天,新十郎又採取了一个异常的行动:他请虎之介带路,到冰川的胜海舟宅邸登门拜访。新十郎拜託海舟谢绝其他访客,俩人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 海舟的结论是:“我是败军之将,关于当今社会的公爵老爷侯爵老爷们的权柄问题,我也不太清楚。虽然说是文明开化的时期,也是邪恶当道,正理无存。不管是什么明君治世,有理也不一定能走遍天下。为了占据当家人的位置,为了夺取巨额财产,把正在当家的人弄成精神病,这是很久以前阴谋家排除正式当家人的时候就经常使用的手段。就算你弄清楚了大伴宗久侯爵是被阴谋家诬陷为精神病的,谁能保证帮得了他?就算当今社会享受着文明开化的恩惠,你跟阴谋家讲真理也是讲不通的。基督耶稣和孔子几千年以前就开始给人们讲真理,结果怎么样?不管你的真理有多么真,也战胜不了那些有一定身份的人搞的阴谋,这是自古以来恆久不变的法则!” 海州的结论也太简单、太不负责任了。不要说虎之介对这个结论不满意,就连特意前来拜访海州的新十郎的脸上也露出不满的表情。 虎之介火冒三丈,“绅士侦探也落魄啦?如此这般地认输啦?拿不出大伴宗久侯爵被阴谋家诬陷为精神病的证据,真理就这样输给阴谋啦?你已经决定输给阴谋了吧?你的脸上写着呢!” “你说得很对。不过,真理是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谎言也可以通过真理的形式用语言表达出来。只通过语言判断不出哪个是真理那个是谎言。” 虎之介还想争论下去,新十郎制止了他,转身向海舟告别。 新十郎拜访海舟这位有见识的大人物,虽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但海舟的结论的确讲出了人间真相。新十郎一边觉得非常郁闷,一边不得不对海舟所说的真理心服口服。 新十郎无力地来到通太郎家,对通太郎和克子说:“根据我迄今为止调查的结果,可以肯定大伴宗久侯爵是被阴谋陷害为精神病患者的。我可以把整个阴谋的前后经过讲给你们听。但是,在讲这个经过之前,我必须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们,只靠彻底查明这个阴谋的前后经过,是救不了大伴宗久侯爵的。事到如今我说这种话也许让你们感到不满意,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新十郎做了上述事务性说明以后,胸中好像吹过一股凉爽的风,心情变得开朗起来。 “克子夫人,您在两个侍女身上闻到阿忍夫人爱用的香水味的时候,您说您的直觉告诉您,这两个侍女是阿忍夫人的分身,您的直觉是正确的。但是,假黑人的三个手指头,跟三这个数字的秘密没有什么联繫,三个手指头也不是让大伴宗久侯爵产生幻觉的原因。假黑人有三个手指头是很一件偶然的事情,他扮演假黑人的任务完成以后,被人枪杀,属于杀人灭口。我们回到两个侍女的话题上来。这两个侍女为什么要使用阿忍夫人的香水呢?那是为了让大伴宗久侯爵相信那两个侍女是阿忍夫人的分身。但是,仅靠这一招就能让大伴宗久侯爵相信三个不同的女人是一个人吗?显然不能。让他产生三位一体的幻觉,只靠三个人用一种香水还是远远不够的。于是他们设计了一个非常周密的阴谋,周密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这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阴谋,复杂到需要半个地球以外的外国的材料。把罗迪南美容术从遥远的国外请到日本来,只是为了把大伴宗久侯爵诬陷为精神病!” 通太郎和克子满脸狐疑,表情僵硬。而新十郎的心里,则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寂寥感,因为这次他只能识破诡计,不能抓到罪犯。 “为什么罗迪南美容室刚一开张,就引起了那么多日本贵妇人的关心,并且争先恐后地光临呢?恐怕是在开张之前投入了大量资金,做了完全彻底的宣传和准备。但是,开张不到一个月就遭到恶评,转瞬间烟消云散,这也太随便了吧?从开张时的情景来看,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这样一个结果。开张的当天就引起了日本几乎所有贵妇人的关心,可以说开张之前做宣传和准备的人具有叫人吃惊的实力。这样一种实力,如此周到的宣传和准备,罗迪南美容室至少应该维持相当的年月,而不应该转瞬间烟消云散。谁也不能从开张前后的反差里找出共同点,从而了解罗迪南美容室的支配者性格和目的。当然不能。谁也找不到开张前后的反差里的共同点。不要说找不到开张前后的反差里的共同点,就是找到了共同点,不知道大伴家秘密的人,也不可能了解罗迪南美容术的目的是什么。 第167页 “罗迪南美容室的目的,只是在开张的时候完全抓住贵妇人们的心,开张以后就无所谓了。甚至可以说,开张成功以后,很快遭到恶评,迅速倒闭,正是罗迪南美容室的支配者所希望的。那么,既然在开张之前投入大量资金做宣传,开张成功之后为什么希望迅速倒闭呢?开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您听我说:首先是使阿忍夫人成为罗迪南美容术的狂热爱好者显得不做作,还有就是可以很自然地邀请亲戚朋友到罗迪南美容室去,最后就是把她的丈夫大伴宗久侯爵秘密请到罗迪南美容室去,这是她真正的目的。阿忍夫人要让自己丈夫亲眼看看罗迪南美容室的美容过程。当然,阿忍夫人不是在其他贵妇人使用的一楼的美容室和美容床,而是在她特意租用的二楼的一个房间里,用的是特制的美容床。阿忍夫人用的美容床比一楼罗迪南美容室里的美容床大得多,而且完全是用木板搭起来的,是一个大木箱子,就像一个巨大的棺材。这个巨大的棺材上面可以躺一个人,下面有两层,还可以藏两个人。阿忍夫人躺到巨大的棺材似的美容床上去之前,她的两个侍女已经藏在下面了。你们都看过西洋魔术吧?这个美容床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魔术箱,只要演技熟练,躺在上面的人可以在一瞬间跟藏在下面的人换位。阿忍夫人几乎每天都带着两个侍女到那个房间里演练,从罗迪南美容室开张到倒闭,练了将近一个月,为的就是在丈夫面前的唯一的一次表演。有一个月的时间演练,再笨的人也能练得跟伦敦或巴黎的剧场里的魔术师们同样熟练。 “在大伴宗久侯爵面前表演的美容术,不是让皮肤变得光滑,让脸上的皱纹消失的美容术,而是阿忍夫人变成喜美子,喜美子变成香代子,香代子又变成阿忍夫人的奇妙的变身术。大伴宗久侯爵本来是被阿忍夫人拉去看罗迪南美容术的,但是出现在眼前的,却是经过反覆演练的一个人变化为三个身体的变身术。所谓的三位一体是大伴宗久侯爵亲眼看见的,他怎么能不相信呢?阴谋家们在推出最后的演出之前,一定是整天跟大伴宗久侯爵说罗迪南美容术是如何之神奇,逐渐引起他的兴趣。同时,阿忍夫人、喜美子和香代子,绝对不三人同时或两人同时出现在大伴宗久侯爵面前,并且使用同一种香水。还有,最后的演出之前,必须让大伴宗久侯爵唯一的亲人,他的妹妹克子嫁人,离开大伴家。罗迪南美容室是在克子夫人结婚前将近一个月的时候开张的,克子夫人结婚以后没几天就倒闭了。罗迪南美容室的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在大伴宗久侯爵面前表演三位一体的魔术。做这个表演,不能让克子夫人看到,因为他们认为克子夫人是唯一的障碍,所以这个表演一定要在克子夫人结婚以后实行。克子夫人结婚以后没几天,大伴宗久侯爵的所谓精神病就发作了,那是因为他在克子夫人结婚以后,看了阿忍夫人和她的两个侍女的魔术表演,当然,他没有识破那只不过是一场魔术表演,从而相信了三位一体是事实。他在看魔术表演之前,一直没有看到过阿忍夫人和她的两个侍女三个人在一起或两个人在一起,只闻到一种香水味,看了魔术表演,就深信有三位一体这种事情了。 “在鑑定大伴宗久侯爵是不是真有精神病的所谓鑑定会场上,大伴侯爵最后为什么会昏厥过去呢?那是因为他看到了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奇怪现象,也就是三个女人同时出现的现象。在那之前,三个不同的女人总是分别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三个女人长得不一样,但通过那场魔术表演,他已经认定那是一个人具有三个身体。当他看到三个女人同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全身的血液冲上头顶,昏倒在地。所谓罗迪南美容术,实际上是为了把大伴宗久侯爵诬陷为精神病这样一个唯一的目的,把有半个地球之遥的外国人动员过来,在东京演出的一场戏剧和魔术的混合剧!” 新十郎向通太郎和克子做完上述说明,立刻站起来向通太郎夫妇告别。 临走之前,新十郎又说:“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把阴谋家的诡计调查清楚。为了能让人们相信我的推理,从什么地方才能得到相应的演员和设备呢?” 新十郎这样小声嘟囔着,已经转身向外走了。在他的一生当中,如此悲伤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过。 三天后,传来了大伴宗久侯爵死在了精神病院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新十郎整整三天紧咬着嘴唇,不过,一种被拯救之后的轻松感,使他的心情渐渐恢復了平静。 下卷 圈套 正月十三,年过完了,家家户户的“门松”※已经撒掉,城里早就看不到节日气氛了。但是今天,在市川的乡间土路上,人们却穿着过年时的新衣服,三五成群地朝着同一千方向走去,看上去有点儿像东京的老城区。人群里还夹杂着三三两两浓妆艷抹的艺妓。(※门松是为了庆祝新年在家门口装饰的松枝,是一个招神的记号,一般是一月七日撤除,表示过年告一段落。) 人们是前往有名的山喜贮木场老闆的市川别墅参加葬礼的。既然是去参加葬礼的,怎么看不见穿葬礼服的呢?不但没有穿葬礼服的,女人们还穿得非常艷丽,跟出门游玩似的。原来呀,说是葬礼,其实是山喜贮木场老闆用葬礼的形式给自己办六十大寿。 东京的深川一带有很多贮木场,其中山喜是最有名贮木场之一。山喜贮木场的老闆叫不破喜兵卫,正月十三是他的六十大寿。用葬礼的形式祝寿,意思是死后重生。 第168页 还有一层意思是祛除不祥。不破喜兵卫的晚年是很孤独的。人们常说,中年丧妻是晚年不幸的预兆,而不破喜兵卫恰恰就是中年丧妻,他本人倒是身强体健,不知生病为何物,身体好得令人羡慕,可是他死去的夫人天生病弱身子。夫人给他生了三个孩子,上边一儿一女已经不在人世,剩下一个儿子清作也是病病歪歪,骨瘦如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起来也不是长命的面相。十年前,喜兵卫心想:“得赶快给儿子找个媳妇传宗接代,否则山喜贮木场就得断了香火。都说美人薄命,可是我只重姿色,结果落了个中年丧妻,老年孤独。咳,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啊,光顾了当时看着心里痛快,完全没有考虑老了以后怎么办,死了以后怎么办。要想让山喜香火不断,就得给儿子找一个身体健康聪明伶俐的媳妇。长得瀑亮当然也根重要,不过应该放在第二位。” 清作二十岁就结婚了。那时,清作的媳妇千代才十六岁。 让人高兴的是,身体健康的千代给喜兵卫生的两个孙子也都没病没灾,非常健康。喜兵卫放心了,心说这回不用担心传宗接代的问题了。谁知去年秋天,两个孙子误食毒蘑菇,一夜之间双双丧命。 性格豪放的不破喜兵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魂落魄,茶饭不思,一无到晚长吁短嘆。后来冷静下来一想,两个孙子死了,也不是就完全没有希望了。一直被人们认为活不长的清作三十岁了还活得好好的,再活上若干年看来也没有什么问题。而且两个孙子刚死不久就发现儿媳妇千代怀孕了,再给山喜家生两个孙子也绝对不是痴人说梦。 于是喜兵卫灵机一动,要在自己六十大寿的时候,跟自己办一个活人葬礼,藉此祛除不祥,保佑山喜日日好运。 活人葬礼的事情决定下来以后,喜兵卫脸上的愁容立刻无影无踪了。且不问喜兵卫突发菩提心的缘由,反正活人葬礼的计划是在快乐、豪放、热闹、勇壮的气氛中进行的。准备工作从去年年底开始就伴随着抬木头的劳动号子稳步而顺利地进行着。 据说中国的某些地方有一种习俗:在病危者最容易看到的地方摆放一口上好的棺材,以此安慰病人。似乎是在对病危的人说:“您看,给您准备了这么好的棺材,您就放心地走吧!”那些人真是胸怀宽广,这要是在日本,病人还不得气死:你们盼着我早死呀?你们就那么恨我?说不定会跳起来踹倒棺材,当场气绝身亡。所以日本人直到死都避讳谈论死亡,只知道平时精心保养,努力延长生命。 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不过人一死可就抓瞎了。您想啊,人死了才开始准备葬礼,那得有多紧张啊。买寿衣,做棺材,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谁的葬礼也得忙活十天八天的。而且不管费了多大劲,也会有很多漏洞,不是参加葬礼的人数跟送的钱数对不上号,就是临时搭的棚子忘了拆。 喜兵卫的活人葬礼有充分的准备时间,和着贮木场里抬木头时的劳动号子,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扎扎实实,紧张而有秩序地进行着。棺材的质量不输给中国人给病危的人准备的上好棺材。不过,张罗一回活人葬礼,需要忙活的事情多着呢。 给亲戚朋友寄送的死亡通知里边,有一份关于这次活人葬礼的葬礼进程说明书。喜兵卫的活人葬礼的进程是这样的。 首先是和尚诵经,老禅师给喜兵卫套上法衣,然后,穿着法衣的喜兵卫自己走到棺材边,自己躺进棺材里去。 接下来是本地救火队的头儿小间五郎指挥手下一群年轻的救火队员,身穿防火服,抬着棺材喊着劳动号子走在前面,引导着参加葬礼的人们在别墅的庭院里转一圈之后,把棺材放在庭院中央火葬台上。这个火葬台是小间五郎指挥着一群木匠于去年年底开始搭建的。棺材在火葬台上放好以后,点火烧棺。火烧得最旺的时候,火葬台的门一开。有一个头上围着娃娃围的红头巾、身上穿着娃娃穿的长长的棉坎肩的人,大摇大摆地从火葬台里走出来的,这个人就是死后重生的喜兵卫。最后当然是参加活人葬礼的人们纷纷上前恭喜他死后重生。 这就是用葬礼的形式举办的喜兵卫的六十大寿。 所以,今天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没有一个穿葬礼服的。 人群里,有两个与众不周的人,一个是身穿洋服、蓄着鬍鬚的西洋绅士模样的花乃屋,一个是身穿江户时代的纹服的虎之介。这两个人好像有什么目的似的混在人群里,朝着不破喜兵卫的市川别墅走去。 花乃屋左右闻了闻原野里吹拂的风:“嘿,离得越近,怪味儿越浓啊。正如我这个神佛混合花乃屋所说,今天真得出点儿事不成?闻这味道好像是不用怀疑了。今天谁会被杀死呢?是死一个呢?嘿嘿,还是死两个呢?嘿嘿!” 以前,不管花乃屋说什么,虎之介总是跟他唱反调。可是今天不同,不但没有唱反调,似乎还有同感。虎之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打破沉闷的气氛,说道:“嗯,摘不好是三个吧……不对,应该是四个,包括千代肚子里的孩子……” 虎之介的话听来有些耸人听闻,其实这是有缘由的。 ※  ※  ※ 在乡下长大的万事通花乃屋喜欢都市风情有一个特别的理由,那就是他特别喜欢为永春水※的戏剧。深川贮木场一带是为永春水的剧本《春色梅儿誉美》的舞台,花乃屋视之为圣地。而那些身穿和服的女艺人,则是花乃屋心中的圣女。他经常来这一带闲逛,认识了不少贮木场的掌柜。不破喜兵卫也喜欢为永春水的戏剧,花乃屋因此跟他很有些交情。(※为永春水(1790-1844),日本江户时代后期剧作家,写过不少爱情剧,最着名的是《春色梅儿誊美》,后被收进《日本古典文学大系》。) 第169页 于是花乃屋非常了解山喜贮木场的内情,以及山喜贮木场在深川一带诸多贮木场中的地位。特别是喜兵卫的两个孙子误食毒蘑菇死去以后,与生俱来的侦探天性使花乃屋对自己心中的圣地更加注目。只见他伸长脖子、睁大眼睛,注视着那里发生的一切。 在花乃屋看来,喜兵卫的两个孙子肯定是他杀,而且是计划周密的他杀。 清作身子骨弱,如果让他参与管理贮木场的事业,等于叫他早点死。于是喜兵卫就让他从深川宅邸搬出去,在离深川较远的向岛单过。向岛附近也有胜海舟的房子,住在那里的是海舟的女儿,因此海舟对这一带的风土人情也很关心。向岛一带的三围样,牛之御前,白须神社,百花园等等,自古以来都是风雅之地,只有一个叫出水的地方不太好,可以说是向岛的白璧之瑕。 两个儿子中毒死去的那天,清作偶然回父亲喜兵卫的深川宅邸那边去了。本来清作很少回深川宅邸去,那天也许是所谓的鬼使神差吧。如果那天他在向岛的家里的话,一家四口就全死光了。 因为他回家晚了,没有像平时那样一家四口一起吃晚饭。孩子们饿了,等不到爸爸回家,千代就安排两个孩子先吃了。那天正好有人从京都带回来一些松茸,千代就用松茸做了一顿鲷鱼什锦饭,两个孩子吃了都被毒死了,千代和清作各自捡了一条命。 在那些松茸里,有跟松茸长得一模一样的毒蘑菇。 松茸是去京都出差的年轻的领班二助带回来的。喜兵卫是个美食家,只要有人出差去外地,肯定要带回一些当地特产来,这已经成了山喜贮木场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秋天正是京都名产松茸上市的季节,不用说得买一些带回来给老闆全家享用。 二助本着能背多少背多少的原则,背着一大包松茸回来了。喜兵卫留着自己吃一些,分给近邻一些,也给了住在向岛的儿子清作一些。 奇怪的是,喜兵卫留给自己的和送给近邻的都没有毒蘑菇,只有给儿子的那些混入了毒蘑菇,这就不能说是京都卖松茸的商店和买松茸的二助有问题了。打开包以后,送往向岛的儿子家的过程中,经过好几个人转手,要想查出是在转到谁的手里的时候出了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 山喜贮木场是喜兵卫的上一代从秋田的山沟里出来以后打下根基的,从上一代开始,山喜的大总管和领班就只用秋田人。 先说大总管,那是喜兵卫的父亲从秋天带出来的大总管的儿子,叫重二郎,是喜兵卫家的远亲,也姓不破。重二郎今年三十七岁,早就是通晓事理的年龄了,现在正是他发挥作用的时候。早年喜兵卫把女儿富美子许配给了重二郎,喜兵卫跟重二郎就不单单是主僕关系,还是翁婿关系。重二郎的子子孙孙都会为山喜效力,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富美子嫁给重二郎以后,不但得到丈夫的爱,还继续得到父亲关照,娇惯任性的生括没享受几年,就留下两个儿子撒手人寰。 富美子的两个儿子当然就是山喜的老闆喜兵卫的外孙。喜兵卫的孩子因从小病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这是需要认真对待的。重二郎是一个对主人忠心不二的大总管,他认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应该像自己一样,对主人忠心不二,为此他决意不再结婚。另外他觉得主人喜兵卫的夫人死了以后没有再婚,自己也应该效仿,否则对不起岳丈。 重二郎手下有三个领班:一助,二十七岁;二助,二十五岁;三助,二十二岁。还有两个小跑腿的,一个叫平吉,一个叫半助。这五个人都是从秋田老家出来的。 类似松茸的毒蘑菇有好几种,毒死喜兵卫的两个孙子的毒蘑菇,是最像松茸的的那一种。这种毒蘑菇只有在秋田山中有限的地域里才能找到。换句话说,山喜的老闆和他的部下,都来自出产这种毒蘑菇的地方。这种毒蘑菇,秋田方言称之为“辣糰子”,毒性特别大。 为了买卖木材,山喜贮木场跟故乡秋田的来往还是很频繁的。所以,在乡下长大的小领班自不必说,就连在东京长大的喜兵卫和重二郎也认识毒蘑菇,掌管厨房的织田婆婆的老家也是秋田,也不可能不认识毒蘑菇。 但是,给住在向岛的清作一家送松茸的那几个人,谁都不认识毒蘑菇。生于东京的病病歪歪的清作不认识,他老婆千代是地地道道的东京人,更不认识。关东人跟关西人不一样,不怎么吃松茸,分不清什么是松茸,什么是“辣糰子”。 清作的两个儿子莫名其妙就死了,此事警察亦曾调查,但没有查出结果。给各家分松茸的织田婆婆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前往向岛的清作家送松茸的十五岁的半助也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织田婆婆把松茸递给半助,半助拿起松茸出发直奔向岛,一直到把蘑菇交给清作家的女佣人,途中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半助在到达向岛之前,还给另外五家送了松茸。送给清作家的没系送礼用的花纸绳,而送给另外五家的都繫上了,所以不会拿错。那五家人跟山喜的关系都很好,半助在各家都喝了茶吃了点心,收下各家写给喜兵卫的表示感谢的简讯,然后直奔向岛。 这五家里其中一家是千代的娘家三原太兵卫家,也是屈指可教的大贮木场的老闆。还有一家是键田贮木场的老闆,叫高野为右卫门,是喜兵卫死去的老婆的娘家。喜兵卫的孩子相继死去之后,喜兵卫在人前说,都是因为自己的老婆身体不好,结果传到了高野为右卫门的耳朵里,引起强烈不满。两家的关系一度非常紧张。 第170页 本来喜兵卫的那些话只不过是随便说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不过,俗话说人的好运在他的健康里,而高野为右卫门恰恰是因为身体不好,键田贮木场一个劲儿地走下坡路,几乎到了破产的边缘,因此对蒸蒸日上的山喜不免有些嫉妒。喜兵卫对此尽管不高兴,但对键田的处境还是很同情的,对亡妻的娘家也从不短礼。没想到键田那边并不因此有所收敛,反而继续跟山喜结怨,而且越结越深。 如果清作一家四口都死了,最能得到实际利益的应该是重二郎。道理很简单:他的两个儿子是喜兵卫的外孙,是继承山喜的最有力的候补。 关于这一点,头脑再简单的人也是想得到的,警察当然对他的行动展开了一系列调查。可是,他既没有去秋田取“辣糰子”的时间,也没有得到“辣糰子”的渠道,更找不到他把“辣糰子”混入松茸的证据。 警察在展开周密调查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一件叫人感到意外的事情。那就是喜兵卫跟小间五郎有很深的关系。 喜兵卫除了跟自己的老婆生过三个孩子以外,结婚之前还跟一个女佣人恋爱,还让那个女佣人怀上了孩亍: 喜兵卫非常爱那个女佣人,曾发誓如果不能跟她结婚宁愿跟她一起自杀。当时劝说喜兵卫的正是小间五郎的父亲。 喜兵卫爱上的那个女佣人是一个特殊部落※的女孩子,小间五郎的父亲是那个特殊部落的首领,他是这样劝说喜兵卫的:(※日本的所谓部落,是以前被定为“贱民”的人们生活的村落或地区。“贱民”又称部落民,形成于距今约三百五十年的江户幕府时期。在日本社会,部落民一直被歧视,只能从事如屠宰、掘墓、皮革制造和清除垃圾等工作,一般日本人都尽量避免和部落民接触,在选择儿女亲家时,都要仔细查询家谱,如果发现对方有部落民血统,绝对不允许结婚。这种歧视一直持续到现在。虽然日本政府颁布了一系列法律法规,禁止歧视部落民,部落民仍然在就业、结婚等许多方面受到歧视,这种歧视更多是心理上的,看不见摸不着、只能感受到。据估算,日本现在约有三百万部落民,但敢于公开承认自己是部落民的只有二十万。) “少爷您能爱上我们这特殊部落里的女子,我非常感动,夸张一点说,感动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就凭您这份真情,我也要劝您几句。您要是真娶一个村女为妻,会给山喜脸上抹黑的,山喜将无法在社会上立足,山喜将败在您的手里。我认为,一个男子汉,应该把孝道放在爱情前面,孝道是第一位,爱情是第二位。不要再说什么跟那女孩子一起自杀这样的话。哪怕只是为了那个女孩子,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您都不该跟她结婚。您要是跟她结婚的话,不但害了山喜,也会害了她,害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番十分恳切的劝说,终于使喜兵卫改变了死也要跟那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想法。最后,喜兵卫要求小间五郎的父亲不要问怎么处理那个女孩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当不知道这回事。两个人击掌为誓,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那个时代的人们一旦发誓遵守某个誓约,都会遵守到底的。喜兵卫自己悄悄地处理了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小间五郎跟喜兵卫的岁数差不多,有人说,小间五郎的大儿子小间市,就是喜兵卫的亲生儿子。当然这只不过是人们瞎猜,没有任何证据。在那个讲义气守誓约的时代,孩子养在部落首领的家里也许是最稳当的处理方法,加上小间市的年龄对得上号,人们这样猜想也就不奇怪了。 还有一种说法,小间五郎部落里的二号人物叫土佐八,土佐八的老婆就是喜兵卫以前的那个恋人,土佐八的长子被三郎就是喜兵卫的亲生儿子。人们推测,小间五郎的父亲硬把怀孕的女孩子塞给土佐八,当然得提拔提拔啦,所以土佐八就成了部落里的二号人物,等等。不过这些都是人们的猜测,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这些传言,警察们是从一个叫舟久的船老大那里听来的。舟久主动找到警察,说他知道以前的秘密。他说: “我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是因为小间五郎的父亲对我有恩。那是个慷慨大方的男子汉。恩人打算瞒着不说的事情我给他说出来,好像是我不好。其实现在没有隐瞒的必要了。那个时候有隐瞒的必要,现在没有那个必要了。是谁想让山喜断子绝孙,然后把山喜弄到自己手里?是谁搞的这种企图毁灭山喜的阴谋?山喜还有子孙哪!这跟小间五郎是有关系的!小间五郎的父亲收留了喜兵卫的相好和她的儿子。把隐瞒起来的秘密公开,让世人看看吧!搞阴谋诡的人躲在哪里我虽然不知道,但是,叫山喜断子绝孙,想毁灭山喜,没那么容易!趁早罢手吧!” 舟久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如果小间五郎的父亲还活着的话,也就是这个年纪。 看着舟久老人说话时的眼神,有人认为他是说胡话。但是,人老了,说的话也不一定都是煳涂话。就算没有欲望没有邪念了,对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事情反而越来越执拗。有的老人越老越煳涂,万事不关心;也有的老人认准了一件事,到死纠缠不休。 很多人都不相信舟久说的话。也有人认为,毒死喜兵卫的两个孙子的人,也许跟小间五郎家有仇。两个孙子一死,喜兵卫跟女佣人生的儿子就会浮出水面,而当年了解内情的小间五郎家就会成为被怀疑的对象。 第171页 无论如何,发现喜兵卫结婚前跟女佣人生过一个儿子,总算有些收穫。但这无疑是个难解之谜。喜兵卫跟女佣人生的儿子是谁,那女佣人后来嫁给了谁,都没有调查出来。 警察调查了很久调查不出结果来,喜兵卫的两个孙子被毒死的案件就这么煳里煳涂地不了了之乐。花乃屋把自己调查到的结果向新十郎汇报之后请新十郎指教,新十郎说,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之下什么都不能讲。在新十郎那里,花乃屋什么都没得到。 事件过去尚不足半年,喜兵卫竟要搞什么活人葬礼。当然,正是两个孙子被毒死的事件,让喜兵卫想起掐这次活人葬礼。别再出事就好——花乃屋不免有些担心。虎之介跟花乃屋有同感。虎之介听说有这么一个活人葬札,就跑到花乃屋那里去,请他一同前往。这不,在推理迷宫里走累了的这两个怪侦探,正走在市川的土路上,朝举行话人葬礼的喜兵卫的市川别墅赶呢。 “今天被杀死的人哪,也许是六个……”虎之介掰着手指头计算着。他头脑里那个复杂的算盘,凡人是扒拉不动的。 两个侦探瞄准的目标是一致的。但是,奇怪的犯罪事件就要在他们的面前展开了——解开事件之谜,他们头脑里的算盘计算得过来吗? ※  ※  ※ 活人葬礼按照送到每个人手上的葬礼进程说明书上所说的进程开始了。 老祥师率领着十六个和尚入场,演奏着各种乐器,悠悠起舞。和尚们的舞蹈动作看上去有些奇妙,有点儿像盂兰盆舞,也有点儿像炭坑节舞,动作整齐规范。老禅师盘腿坐在莲花座上请经,在和尚群舞的衬托之下显得高贵庄严。 十六个和尚围成一个圆圈,一边奏乐一边跳舞。圆圈的中央,老禅师给喜兵卫剃了一个光头,又给他穿上法衣,接下来继续诵经。诵经的声音越来越大,活着的死人喜兵卫,此刻也许是成佛的心情吧。 老禅师给喜兵卫剃头的时候就开始烧香了,喜兵卫躺避棺材不久,香烧完了。 充当丧主的是清作和喜兵卫的两个外孙。两个外孙一个叫当吉,十三岁,一个叫金次,十岁。清作的老婆因为怀孕没有到场,重二郎在喜兵卫的深川宅邸看家,也没到场。 清作和喜兵卫的两个外孙走到棺材前边,棺材盖好以后,三个人每人钉了一根很细的钉子,象徵性地把棺材盖钉好。 到了把棺材抬到火葬台上火葬的时候了。五六十个穿着防火服的救火队员在小间五郎的率领下登场。 五六十个救火队员把棺材扛起来以后,和尚们停止了诵经和跳舞,取而代之的是抬木头的劳动号子。救火队员们抬着棺材向庭院中央的火葬台走去,亲戚朋友们跟在棺材后面。 火葬台是用木头搭建的,宽将近四米,长将近六米,高将近五米,外观很像一个神社。火葬台的底板离地两米左右,下边堆放着火葬用的柴薪。 送莽的行列在火葬台前边停下来。小间五郎拿着钥匙顺着台阶走上火葬台,开锁以后推开左右两扇门,身穿防火服的救火队员们紧接着就把棺材抬了进去。棺材安置好以后,救火队员们又围着棺材喊了一阵劳动号子,最后,领唱者“啪啪”拍了两下手,号子声停止,棺材安放仪式结束。救火队员们退下之后,小间五郎把火葬台的门关好,喀嚓一声,用一把大锁把门锁上了。 “好傢伙,还真给锁上啦?火着起来以后,喜兵卫应该从棺材里爬出来,再从那个门里走出来的。真给锁上了,喜兵卫还出得来吗?”花乃屋和虎之介不约而同地这样想。 这样想的肯定不只花乃屋和虎之介。 小间五郎转身走下台阶。 花乃屋和虎之介看着小间五郎身后那把大锁,不禁对视一眼。 “这就开始啦?” “可不是嘛!” 两人在用眼神对话。 身穿防火服的救火队员们从左、右、后三面围住火葬台,和尚们站在火葬台正面,再次开始诵经。 诵经结束,老禅师大喝一声: “嗨——” 就像武士在比武之前大喝一声似的,集丹田之气,以威震四方,就是大炮的威力也比不上他这一声喝。 随着老禅师的一声喝,围在火葬台三面的救火队员们一拥而上,用当时还很少见的火柴点起火来,一时浓烟滚滚。 参加活人葬礼的人们见状立刻精神紧张,就像自己被大火包圈了似的怅然若失,不由得一齐合掌,高声喊道: “立地成佛!立地成佛!”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的喊声完全压住了十六个和尚的诵经声。 棺材底下两米高的空间,堆满了干柴,火越烧越旺,柴薪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紧接着就是燃烧的火苗往上蹄的时候捲起的唿唿声。 火声,喊声,诵经声,交织在一起,渐渐的,已经分不请什么是大火燃烧的唿唿声,什么是人们“南无阿弥陀佛”的吶喊声,什么是和尚们的诵经声。 “再不出来就出不来啦!”虎之介开始感到焦急。 当然,火葬的效果(或者说舞台效果)是需要的。当大火燃烧到相当程度之时,头上围着娃娃围的红头巾,身上穿着娃娃穿的长长的棉坎肩的喜兵卫再从火葬台里走出,更有死后重生的味道。但大火如此勐烈地烧下去,再不出来很可能就真出不来了。 第172页 一阵狂风吹来,火焰腾得更高了。火焰团团包围了火葬台,火舌舔着地面。狂风过后,火焰不是往上蹿,而是向火葬台四周蔓延,冲着和尚们席捲而来。 和尚们吓得转身就跑。老禅师站的地方离火葬台比较近,差点儿被大火烧着,在众和尚的援救之下总算逃离险境。和尚们回头一看,突然醒悟过来,一起大声喊道:“该出来啦!再不出来就得烧死在里头啦!”和尚们都感到喜兵卫处境危险,打算冲上去给喜兵卫开门。 这时候,小间五郎跳过来,制止住和尚们,大声叫道:“请安静!请安静!老爷出不来的可能性是没有的。老爷的身子骨壮实得跟二十来岁的救火队员一样,不会出差错的。今天是个特殊的葬礼,我们不能说三道四,不能随便发指令,必须耐心等待!现在老爷不出来,不是他出不来,而是他早就想好了不出来,他早就决定这样死去!我们着急也没用,这是老爷自己的决定!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就在这里念佛,祈祷老爷立地成佛,升入天国吧!” “你这蠢猪!有什么资格说念佛!这种时候,就是我们当和尚的也顾不上念佛啦!”又瘦又小的老禅师那满脸皱纹的脸沉下来,突然冲上通向火葬台的台阶,打算上去推开火葬台的门。完全不是刚才逃离大火的时候那跌跌撞撞的样子,显得敏捷而迅速。 “危险!”小间五郎追上去。 “危险!危险!”数名和尚与十来个救火队员也大叫着追上去。 一群人挤到火葬台门前,门轰隆一声倒了下去。老禅师、小间五郎、和尚们、救火队员们,全都被倒下去的门捲起的浓烟包裹起来。 一群人雪崩似的从台阶上连滚带爬地逃回来。小间五郎牢牢地抱着老禅师,也跟在众人后边下来了。 刚才那一系列的“动”,只不过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动”结束了,轮到“不动”出场了。我们知道,不动明王※是背负着火焰的菩萨,这时候的火葬台,整个就是一个被火焰包裹的不动明王。火焰勐烈得叫人从心底里战慄起来。事已至此,谁也投有什么办法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葬台燃烧。火葬台的门倒在了棺材上,跟棺材一起燃烧起来。转眼之间,一切都被烈火吞没了。(※不动明王,即不动尊菩萨。“不动”,乃指慈悲心坚固,无可寒冬,“明”者,乃智慧之光明,“王”者,驾驭一切现象者。火焰是不动明王的化身。许多寺庙里的不动明王身后一定雕刻有火焰。) 喜兵卫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了。没人听见他唿救,也没有人听见他痛苦地呻吟,更没有人看见他的影子,他就这样化为灰烬了。 目睹了这场悲剧的花乃屋和虎之介这两个怪侦探,除了屏住唿吸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以外,什么办法都没有。 ※  ※  ※ 首先被怀疑的是小间五郎和他指挥的救火队员们。他们都穿着防火服,是扑灭大火,救出喜兵卫的最合适的一群人,但是他们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喜兵卫被烧死。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大火熄灭以后,茫然呆立的小间五郎和他手下的人,总算从坍塌的火葬台中央摆放棺材的部位,扒拉出烧得只剩下骨头的喜兵卫。人们愤怒地瞪着这群穿防火服的没用的傢伙。 负责管辖这个地区的警察以及接到紧急报告的深川警察署的精锐都到了。警察本来就听舟久老人说过,小间五郎的父亲收留了喜兵卫的相好和她的儿子,当然会跟这个奇怪的事件联繫起来看。警察立刻把小间五郎抓起来审问。 不用说,审问的重点是为什么不把喜兵卫救出来。 小何五郎满不在乎地说;“喜兵卫老爷从我父亲那一代开始就对我们小间家不薄,老爷的脾气秉性我比谁都了解,他打算干什么我最清楚。这种与众不同的祝寿方式本身就说明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们当然不能随便插嘴,而且没有老爷的命令我们什么也不敢做。少爷和他的两个外甥每人就钉了一个小钉子,老爷用胳膊肘轻轻一顶就能把棺材盖顶开。老爷第一没喝醉,第二不煳涂,他就是要利用这种方式离开人世。如果我们这些救火的不顾老爷的制定好的计划,就会玷污了老爷的一世英名。我小间五郎决不能干那种事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那样默默地守在老爷身边看着他升天。” 警察大怒:“小间五郎!你还挺会狡辩的。我问你,你也是干过木匠活儿的,门是干什么用的?难道不是人用来进出的吗?” “嘿嘿,您见过哪个木匠在墙上安门?” “什么意思?你总该明白不把门打开人是出不来的道理吧?” “那倒不一定。” “没功夫听你说废话!小间五郎!烧死山喜的老闆不破喜兵卫的人就是你!是休小子把火葬台的门锁上,又点燃了火葬台下面的木柴,参加活人葬礼的八百人都看见了!来人哪!把小问五郎捆起来!” 小间五郎面不改色,一边老老实实地让警察用绳子把他捆上,一边笑着说:“把门锁上是老爷为了让看热闹的人们捏一把汗,老爷突然走出来,就会给大家一个惊喜。门上的锁鼻是事先做了手脚的,钉得很浅,从里边一拽,固定锁鼻的钉子就掉了。那门已经烧成灰了,也许看不出来了。反正当初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设计的,你爱信不信。” 第173页 “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是教火队的头儿,如果知道从里边能把门拉开,也应该知道从外边能把门推开吧?你追者老禅师上台阶,和尚跟救火队员扭打者冲上台阶,把门撞倒以后,锁鼻还结结实实地钉在门上,锁也锁得好好的,人们都看见了!” 出乎警察意料的是,大胆无畏的小间五郎脸色一下子变了,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是吗?这下给你抓住要点了。哈哈,算你小子厉害,我认输。给您添麻烦了。”小间五郎哈哈大笑。 负责审问他的警察惊得目瞪口呆,心想:这傢伙,神经病吧? 小间五郎被关押起来以后,警察又搜集到很多奇怪的情况。 火葬台烧塌以后,救火队员们离开火葬台,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喂,你看见了吗?里边好像真有一个死人!” “嘘——” 这些议论虽然很快被旁边的聪明人用眼色制止了,还是被至少二十个以上的参加葬礼的人听到了。 警察马上把小间五郎指挥的那些救火队员召集起来,一个挨一个地审问。 救火队员们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都是咧嘴一笑,说:“哪个浑蛋这么多事?火葬台里有死人,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是谁这么多嘴多舌呀!” 警察也没办法,追查只好告一段落。 第二天早晨,有人报警说,重二郎失踪了。说是活人葬礼那天,重二郎本来应该在喜兵卫的深川宅邸看家,可是深川宅邸的女佣人说根本就没看见他。警察认为这里边有问题,就去重二郎家调查。一个叫加久的上了年纪的女佣人说: “我家老爷重二郎是活人葬礼前一天离开家的。出门之前,老爷对我说,明天参加岳父大人的活人葬礼,今天晚上不回家了。我也没问他晚上住深川宅邸还是住市川别墅。” “出门的时候穿的衣服跟平时一样吗?”警察问。 “一样。不过,老爷还带上了一套葬礼服。那天晚上不回家了嘛,我寻思着,老爷不是住在深川宅邸就是住在市川别墅了。” “如果是在深川宅邸看家的话,用得着葬礼服吗?”警察又问。 “这我怎么知道。在深川宅邸看家,就不能穿葬礼服了吗?”加久老太太反问道。 “你可不许替你家老爷隐瞒!他在外边养着七个小妾,以第二天参加葬礼为藉口,到哪个小妾那里睡去了吧?请你老老实实把你家老爷包养的那些小妾的名字和住所告诉我们,不然……” “啊?养着七个小妾?您听说过人世间哪个老爷跟一个在厨房里做饭的老婆子说自己跟小妾的风流事,并且还把小妾的名字和住所告诉做饭的老婆子的?再说了,养小妾?我家老爷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加久老太太的眼神是一种饱经世事眼神。 说重二郎在外边养着七十小妾,完全是警察诈加久老太太的话。重二郎很知道自重,从不在外边乱搞女人,更投有养什么小妾,警察早就通过调查掌握了。 又过了两天一重二郎还是没有踪影。但是,没有任何人把重二郎的失踪跟喜兵卫被烧死的事件联繫起来考虑,最早注意到这一点的是新十郎。 ※  ※  ※ 凭花乃屋和虎之介的慧眼,直觉到兇手就是小间五郎。结果不出所料,警察把小间五郎抓了起来。两人心说,最近这警察办案的效率也提高了嘛,不禁连连点头赞许。 回到东京,两人一起向新十郎做了详细汇报。 新十郎听完两人的汇报,问道: “小间五郎指挥下的那些救火队员,三三两两地议论烧塌的火葬台里有死人,你们俩听见了吗?” “我们俩没听见。不过这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听见那些议论的都是些什么人?女佣?艺妓?还是老爷们?” “有五六个老爷都说听见了。” “干什么的老爷?” “都是贮木场的老闆。” 新十郎盯着花乃屋和虎之介,认真地问:“山喜贮木场的老闆,剃头,穿法衣,进棺材,盖上棺材盖,钉钉子,抬上火葬台,一直到小间五郎锁上火葬台的门,你们俩都不错眼珠地看着,一眼都没看漏?” “这么跟你说吧,我们是预感到那天要出事,特意前往观看喜兵卫的活人葬礼的,而且我们站在最前边,一眼都没看漏!” “由于正好有人挡着,你们看不见喜兵卫——有没有那样的时间呢?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看你说的,十六个和尚围着,五六十个救火队员抬着棺材,喊着抬木头时的劳动号子往火葬台那边走,你所说的看不见喜兵卫的一瞬间,不能说绝对没有。不过,我们确实亲眼看见他躺进棺材,盖上棺材盖,棺材盖还钉了钉子。到此为止我们敢保证,看得一清二楚。” “棺材的大小跟一般棺材有什么不同吗?” “跟一般棺材的大小完全一样。上好的木材,不比一般的棺材大,也不比一般的棺材小。喜兵卫块头比一般人大,像罗迪南美容术那样玩儿魔术是根本不可能的。你以为我们是傻子,还会上两层底棺材的当?哈哈哈哈哈哈!” 第174页 三天以后,在报纸的一角,刊登了重二郎失踪的消息。新十郎看了这则消息以后,把花乃屋和虎之介叫来。 “重二郎好像真的失踪了,咱们去找找吧。”新十郎说。 两人一听,立刻响应:“对对对,应该去找!我们那天就说了,不只死一个!” 一行三人来到喜兵卫的深川宅邸,把山喜贮木场一干人等集合起来询问。 平吉和半助说:“葬扎前一天的下午,大总管从向岛派来的人告诉我们说,大总管要去老闆的深川宅邸。” 这就是说,从向岛派来的那个人是最后见过重二郎的人。 “还记得派来的那人是谁吗?”新十郎问。 “是车夫房吉。大总管坐的就是他的车。” 喜兵卫死后,清作主事深川宅邸。新十郎要求跟他见面。 “对不起,问您一件也许不该问的事。您父亲留没留遗嘱?”新十郎问道。 “没有。我觉得父亲不是有计划地自杀。”清作回答说。 “您父亲没有说过让谁来接手山喜吗?” “没听说过。” “听说大总管重二郎深得您父亲的信任,您怎么看?希望您能跟我说心里话。” “谈不上什么深得信任。重二郎的父亲跟随我祖父一起创下这份家业,对我家忠心耿耿。同时,重二郎是我姐夫,不是外人,是家里人。家里人嘛,不信任怎么办?” “您的意思是说:虽然您父亲并不信任重二郎,但他是家里人,也只好信任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重二郎是家里人。”清作有点儿不高兴了。 “这么说,重二郎的孩子将来要继承山喜了?” “不是的。我老婆已经有了身孕,如果生个儿子,当然是从我手上继承山喜;如果是个女儿,而且以后我老婆再也生不了儿子,我们会给女儿找个上门女婿,让女婿继承山喜。” “是让重二郎的儿子当上门女婿吗?” “表兄妹是不能结婚的。我们也许会在同行的后代里选择。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孩子生下来以后再说。” “小间五郎跟您父亲有仇吗?” “没有,绝对没有。从小间五郎上一辈开始,就是我父亲独一无二的忠臣,绝对不会害死我父亲的。” “小间五郎手下的土佐八的儿子波三郎您认识吗?” “土佐八是小间五郎最喜欢的下属。在那么多的下属里,只有土佐八和他的儿子波三郎可以进入小间五郎的房间里说话。所以这父子俩我认识。不过没跟他们说过话。” 跟清作谈完以后,正好从向岛那边过来接清作的车夫房吉在这里等着拉清作回家,新十郎又在房吉那里了解到更多的情况。 “葬礼前一天,是你驾车接的重二郎吗?” “是。喜兵卫老爷让我去接大总管的。” “你先把大总管送到哪儿去了。” “先把大总管送到向岛去了。” “那以后昵?”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拉着喜兵卫老爷去市川别墅了。” “那时候大概是几点?” “我把大总管接到向岛以后,过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拉着喜兵卫老爷走了。具体几点不好说,我只记得那时候天还很亮。” “那时候大总管还在向岛,是吧?” “是的。大总管送喜兵卫老爷上的我的车。” “那时候留在向岛的还有谁?” “有清作少爷、少夫人、大总管,还有两个女佣人,他们都送喜兵卫老爷上车来着。我把喜兵卫老爷送到市川别墅,就连夜赶回来,转天一早再把清作少爷接去市川别墅。慢慢的、慢慢的……” “慢慢的,慢慢的?” “清作少爷坐我的车,总说慢慢的、慢慢的……我跑快了他要骂我的。” “大总管后来怎么样了?” “那就不知道了,我的车不是大总管的专车。他好像有车。” “大总管没在向岛住吗?” “没有。对了,大总管没有车,不过,这附近有的是车夫,他好像是吃完晚饭叫了一辆车去市川了。反正我回到向岛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你知道大总管坐的是谁的车吗?” “那我可不知道,附近的车夫多如牛毛哪知他坐谁的车?” “第二天,你没在市川看见大总管吧?” “葬礼那天,我没看见大总管。市川别墅里乱糟糟的,想找谁都找不着。” 根据房吉提供的情况,重二郎葬礼前一天晚上坐车去了市川。接下来新十郎一行去了位于向岛的清作的家。除了清作的老婆千代、两个年轻的女佣人小铃和小富以外,千代的哥哥三原保太郎也住在这里。喜兵卫被烧死的事件发生以后,清作一直住在深川宅邸,千代的父亲不放心,就叫儿子过来陪千代。千代有了身孕,而且关系到为山喜传宗接代的头等大事,不能再有什么闪失,千代娘家也是开贮木场的,商号“丸三”。千代的父亲三原太兵卫也是一个有名的大老闆,两家结亲之前就跟喜兵卫是至亲好友。两人还打算把丸三跟山喜合併,成立一个新式大公司呢。 第175页 千代的哥哥保太郎是三原家引以为傲的长子,跟清作同岁。保太郎身体强健、精力十足,干贮木场这行再合适不过。 新十郎提出跟千代见面,保太郎要求陪同,并且对新十郎说:“我妹妹怀孕了,而且肚子里的孩子是山喜的独苗,因此请您尽量不要提那个不幸的事件。” “实在抱歉,我们打算了解的事情还真跟葬礼有关。大管家重二郎失踪了,据说葬礼前一天他来过这里,晚饭后坐车去了市川别墅,以后的情况就不知道了。我们想见见当时给他赶车的车夫。” 千代抬起头来,用她那双聪明伶俐的眼睛看着新十郎说:“我们家的车夫那天拉着我公公去市川了,送重二郎的车不是我们家的。当时我在后边,不知道是谁给他找的车。问问佣人们吧,她们也许知道。” 千代说着向哥哥保太郎一努嘴,保太郎立刻站起来走出去,过了不一会儿,就把两个女佣人带了进来。 保太郎说:“据小铃说,那天晚上她去为重二郎叫车,刚一出门,正好碰上一辆马车从门前过,就把那辆马车叫住了。小铃,那个车夫你还记得吧?” 才十八岁的小铃红着脸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当时天已经黑了,那个车夫还没点灯笼。我一出门,手上的灯笼被那个车夫碰了一下,掉在地上灭了。虽然那个车夫把灯笼捡起来递给了我,可是因为天太黑,我没看清他的脸。” 保太郎问:“重二郎上车的时候应该点上灯笼了吧?那时候你还没看清吗?” 小铃脸又红了,摇摇头说:“大管家上车的时候那个车夫也没点灯笼,就那么黑咕隆咚地上了车,所以我一直没看清。” 新十郎问:“这一带的人们不怕黑车吗?” 小铃看着新十郎那澄澈的眼睛,爽然答道:“大管家会剑术,也会柔道,一直在习武,根本就不怕什么黑车。大管家常说,十个拉黑车的都近不了他的身。” “没错儿!从我小时候起,贮木场的年轻人就流行练武。像我们这个年龄的没有练过武的大概就清作一个。重二郎本事有多大我不知道,反正有那么一阵子,年轻人都为自己有两下子感到自豪,我也算其中一个。” “原来如此。”新十郎点了点头,“这一带的年轻人跟别处就是不一样。对了,喜兵卫老爷非常信任大管家吧?” “那当然,非常信任!”保太郎肯定地说,“清作身体不好,管不了贮木场的事,可以依靠的家里人就只有重二郎了。重二郎是山喜的一大支柱,深得信任!” “可是,我听清作说,喜兵卫老爷并不信任重二郎,但他是寡里人,也只好信任他。这么说清作的话有问题?”新十郎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盯着两个女佣人的脸。 保太郎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还是那么生机勃勃:“是吗?我觉得那是因为清作从来不管贮木场的事,不了解父亲的心情,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山喜要和我们丸三合併,成立一个新式的公司。我们在一起谈过很多次,山喜方面的代表,不是清作,而是重二郎,可见喜兵卫老爷对重二郎是非常信任的。” “这么说,将来山喜这份产业要由重二郎或者他的孩子们继承了?”新十郎问。 “这是别人家的事情,我不太请楚。一般来说,应该由清作和他的孩子来继承。其实……”保太郎说到这里,看了妹妹千代一眼,“葬礼前一天,喜兵卫老爷到向岛这边来,给了清作一份家谱。老爷把清作和千代叫到身边,非常郑重地把家谱交给了他们。千代,叫新十郎先生看看那份家谱吧。” 经哥哥催促,千代起身去佛堂取来家谱,展开给新十郎看。 千代说:“公公的意思是,山喜第三代传给我丈夫清作,第四代传绐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如果是男孩,取名喜十郎,由喜十郎继承山喜;如果是女孩,取名喜久子,山喜由喜久子的丈夫继承。公公笑着说,家谱都是记录过去的事,记录未来的很少见。这份家谱的见证人是寺庙里的老禅师,我已经在寺庙里保存的家谱上把这些内容写上了。说完哈哈大笑。公公最后说,要举行葬礼了嘛,这也是尘世的规矩。说完就很轻松地把家谱交给了我们。” 新十郎觉得这里边有文章,以后得去寺庙里找老禅师,问问家谱制作的原委。 新十郎向千代行礼;“谢谢合作!我想再问一件事,喜兵卫老爷是坐向岛的车去市川别墅的,来的时候也是坐的向岛的车吗?” “不是。来的时候坐的深川宅邸的车。过来以后,那辆车被派去干别的了。大概是葬礼前一天,来来往往用车的人太多吧。” 新十郎早就发现保太郎两只手上都缠着绷带了,就笑着跟他开了个玩笑:“怎么?您也跟重二郎一样,一直在习武?是不是跟黑车交手的时候受伤了?” 保太郎也笑了,但他没有回答新十郎的问题,只是不好意思地说:“让您见笑了,实在对不起……” 新十郎再次谢过保太郎和千代,坐上等在门口的马车,直奔老禅师所在的寺庙。 在路上,新十郎对花乃屋和虎之介说:“三原保太郎手上的绷带没办法掩盖,脚上的绷带是绝对不想让我们看见的。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坐着迎接,我们离开的时候,他送我们出来时走在我们后面,也看不见他脚脖子上的绷带。送到大门口,在我们回头行礼之前他又坐下了。他是不想让我们看见他脚上的绷带呀。” 第176页 虎之介傻乎乎地问:“那你是怎么看见的?” “他去叫女佣人的时候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叫我给看见了。” 新十郎说完哈哈大笑。 ※  ※  ※ 老禅师的回替淡漠而简单,叫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哦,那份家谱啊,确实是喜兵卫老爷在这里写的。我在上边盖了一个非正式图章,没有诵经。尘世上的事情,盖个章就可以了,诵经,那是瞎耽误功夫。” “我听说您在喜兵卫老爷面临危险时,冲上去要打开火葬台的门,结果被小间五郎拦住了。关于这个问题,您是怎么看的?” “您也知这件事啊?那个蠢猪,力气太大了,轻轻地就把我抱下来了。这种力气又大人又聪明的傢伙,我以前还真没见过。哈哈哈哈哈哈!” 不管新十郎问什么,老禅师回答的时候都是这种口气。 接下来见的是土佐八和他的儿子波三郎,回答得更过分。 新十郎问:“你们不认为小间五郎是兇手,但是,你们为什么眼看着不管呢?” “我怎么知道?”完全是所答非所问。 不过,问到火葬台的构成时,土佐八父子总算有了些反应。 新十郎的问题是:“从火葬台逃生的暗道,具体是在哪个部位?是如何预留的呢?” “暗道?哪有什么暗道!做得严严实实的,连蚂蚁都钻不出来!”“连个蚂蚁都钻不出来?就是说,为了不让烟进去了?” “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整个火葬台的底板和壁板都是双层厚木板,做得非常细緻,一点缝隙都没有,连个蚂蚁都钻爬不进去。在小同丑郎手下干活,又是为喜兵卫老爷做火葬台,谁也不敢有半点含煳。” “听小间五郎说,火葬台门上的锁鼻钉得很浅,从里边一拽门就开了,是这样的吗?” “他老人家既然是那么说的,就一定是那么回事呗!”土佐八有些不耐烦了。 回答问题的一直是土佐八,他的儿子波三郎一言不发。 新十郎见他们懒得再回答什么,就起身告辞了。 离开土佐八家,虎之介说:“哈哈!罗迪南美容术以来,兇手都玩儿起西洋魔术来了!” “可不是嘛,这还不是那种可以叫一个大男人自由进出的魔术,而是一种连蚂蚁都不能进出的魔术,做得非常细緻,是吧?”新十郎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 又过了一些日子,看来重二郎的失踪已成定局,山喜就开始整理帐目。清作对贮木场的事情不熟悉,就由千代的父亲三原太兵卫指导着整理。在整理的过程中,发现重二郎有很多不法行为。帐目上有买过一座山的记录,但是那座山是根本不存在的。一万元以上的巨款进到他自己的帐上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重二郎用如此大胆的手段贪污巨款,可是,他住的地方比大杂院里的平民也好不了多少,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赌博嫖娼,邻居们也没见过他干什么过分的事,太奇怪了。莫非他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过着另一种豪奢的生活?” 这种现象自然引起了人们的怀疑,遂继续展开调查,结果发现重二郎养着一个叫小染的女人,并且为她置办了豪华的住宅。这小染是重二郎家的女佣人加久老太太的妹妹之女,重二郎和小染幽会,都是加久老太太负责安捧,故而一直没有暴露。 警察立刻把小染和加久抓起来,让她们说出重二郎的行踪。 “最想知道老爷的下落的是我们啊!那么稳重又文静的老爷,绝对不会干什么坏事!昧贮木场的钱?外人听起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可是,老爷是山喜的女婿,拿个五万十万的零花钱,不就相当于大杂院的孩子拿了家长三角钱嘛!我们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老爷了,快把老爷还给我们!” 加久老太太这么说是可以理解的。这么多年了,她和小染从重二郎那里得到了多少钱谁也不知道。那么豪华的住宅,那么高级的吃穿用度,那么奢侈的生活,没有重二郎她们到哪儿找去?警察认为,加久和小染明知道重二郎去哪儿了却隐瞒不说,是不可能的,于是就把她们放了。 新十郎一行找到小染的豪华住宅,见到了小染和加久。 “对于你们二位来说,重二郎是无人可以代替的宝贵的人,他现在去向不明,你们一定非常担心。对于他的失踪,你们是怎么想的呢?比如说,有没有可能被人监禁起来,或者被人杀了……” 从加久的表情来看,她正在做着种种推测,但是,当她听到新十郎说什么被人监禁起来,或者被人杀害的话的时候,并没有显得很紧张。 “重二郎老爷到底去哪儿了呢?他并不是个遭恨的人呀……”加久说道。 “从帐目上查出很多问题,平时你们没有发现他对自己的行为有什么担心或发愁吗?” “怎么会呢?山喜的女婿,拿贮木场五万十万的,那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担心发愁的样子?一次也没见过。开朗,爽快,是个乐天派的老爷!” “重二郎还有别的女人吗?” “我是重二郎老爷的贴身佣人,老爷除了贮木场和小染这里以外,什么地方都不去,不要说还有别的女人,就连别的男人都没有。小染是他最心爱的女人,除了小染他谁都看不上。我老加久呢,则是最亲近的人。他不跟我商量就到藏起来不露面,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第177页 “您是秋田人吗?” “不是。我祖祖辈辈是东京人。” 新十郎转过脸对小染说:“不是我不相信加久的话,我认为,比起加久来,重二郎跟你更亲,在你面前更无拘无束。他在你面前,有没有表现出什么心神不定的情绪?有没有哪怕是突然表现出来的某种不安的样子?” “没有。他从来都是快快乐乐、高高兴兴的。”小染说。 “关于喜兵卫老爷要举行活人葬礼的事,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大概是葬礼前三四天的时候吧,他对我说,这几天会很忙的,估计五六天不能到我这边来了,别的没说什么。” 从小染的豪华住宅里出来,早就对新十郎这种磨磨唧唧的调查方法感到不满的虎之介说话了。 “在重二郎包养的女人家里问这问那,不是瞎耽误功夫吗?慧眼,靠我这一双慧眼,一眼就能看穿!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重二郎是在市川别墅被杀死的!” “嘿——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的。重二郎是从向岛出发去市川别墅的,以后就去向不明了。所以说,他是在市川别墅被人杀死的。” “谁把他杀了?” “小间五郎呗!让山喜断了香火,他养大的那个喜兵卫跟女佣人生的孩子就可以出头露面继承山喜了。还有更可怕的陷阱呢,像你这样磨磨蹭蹭的,山喜家还不得断子绝孙!” “可是,小间五郎不是被警察关起来了吗?” “哎呀哎呀,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对得起绅士侦探这个光荣称号吗?给了你如此高度评价的人们都会失声痛哭的。小间五郎倒背着手,一副沉着冷静,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你怎么看?你连他的企图都看不透,怎么破案?跟小间五郎一伙的人多着呢,什么土佐八啦,波三郎啦,还有很多愿意为他效力的亡命之徒。小间五郎被关起来了你就放心啦?你这一放心可不要紧,山喜就得断予绝孙。小间五郎在押期间,山喜再出了人命,就可以证明小间五郎无罪了,警察就得把他放出来。你看不透他的企图,从神乐坂到市川的乡间土路上往返三四趟了,尘土飞扬,连气都喘不过来,你不觉得辛苦啊?俗话说,傻瓜后边总是跟着聪明人,返回可好,人家都得说,傻瓜后边跟着两个傻瓜!我可不想当这种傻瓜。” “嘿,真是慧眼!佩服!佩服!”新十郎装得诚惶诚恐,“小间五郎倒背着手,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确实可怕。不过,这回绝不是傻瓜后边跟着傻瓜。你还得跟我去拜访一位高人,走吧!” 新十郎所说的高人,指的是一个叫山甚的贮木场老闆,跟喜兵卫、太兵卫是年纪相仿的好朋友。山甚是个智慧超群胆量也超群的人,新十郎称之为高人。 新十郎被山甚迎进客厅以后,开门见山地问道:“火葬台被烧塌以后,救火队员三三两两地地议论烧塌的火葬台里有死人,他们为什么会感到吃惊呢?比如说,是不是因为本来认为不应该有人被烧死,结果却发现有人被烧死了呢?” 山甚使劲儿点了点头:“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神探结城新十郎啊!您能抓住这一点,真叫我感到高兴。我也认为是您所说的那样,救火队员们是因为看见了不应该有的死人才有那样的议论的。可是,其他参加葬礼的人和警察没有一个这样认为的。其实我自己心里也犹豫,还以为自己年老昏聩想歪了呢。结城先生也抓住了这一点,我就有信心了。” 山甚继续说下去。 “我认为,所有救火队员都认为火葬台里不应该有人。那么机敏,判断力那么强的小间五郎,身上穿着防火服,一直在注视着火势,绝对不会失去救人的时机的。就算小间五郎认定喜兵卫是要用这种方式自杀,他手下那几十个人也不可能见死不救,因为他们是干这一行的,而且也穿着防火服,明知道喜兵卫有危险却没有一个人伸手相救,这是根奇怪的。不管什么地方着火了,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抓起防火服飞奔火场,难道不是江户救火队员的本色吗?他们是一群天生不怕死的,见火就上的勇士。不可能因为小间五郎还没有下命令,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不动,眼看着里边的人被活活烧死。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不动的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他们认为火里边没有人。所以,当他们看到烧塌的火葬台里边真有一具尸体的时候,才会觉得奇怪:怎么?里边怎么真的有人?难道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他们本来以为,火不管有多大,也不会有人被烧死,所以才无动于衷。这些人也都非常讲义气,如果有人事先告诉他们,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说话,他们也不会三三两两地议论的。看来活人葬礼的方案只有喜兵卫和小间五郎两个人知道,他们事先只对救火队员们说,不会死人的,只不过要让参加葬礼的人们看着大火熊熊燃烧起来,以为喜兵卫真的要被烧死,心情紧张得要命的时候,喜兵卫再从火里走出来。正如活人葬礼进程说明书里所说明的那样,那是他本来的方案。本来应该是活人葬礼,结果变成了活人火葬,喜兵卫为什么要跟人们开这么大的玩笑呢?如果我是喜兵卫,就在火刚刚烧起来的时候,围着红头巾,穿着棉坎肩从火葬台里走出来,然后再看着大火熊熊燃烧,这不也挺好吗? 第178页 “当然,大火烧起来,让人们都以为里边的喜兵卫已经被烧死的时候,喜兵卫再满不在乎地从火里走出来,更有戏剧效果,这也是喜兵卫和小间五郎所追求的。但是,为什么要真的被烧死呢?如果没有想杀死喜兵卫的人,这是不符合逻辑的。参加活人葬礼的虽然有八百人之多,但是他们只能看到正面,另外三面都被救火队员围着,参加葬礼的人们是看不见逃生暗道的。一定是有人把逃生的暗道给堵上了。小间五郎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喀嚓一下把火葬台的门锁上,恰恰证明门不是逃生暗道,锁门的小间五郎不是兇手。把真正的逃生暗道堵上了的人才是兇手。” 新十郎点点头,表示贊同:“正如您所说,原来的方案是让大火烧得旺旺的,让参加葬礼的人以为里边的肯定被烧死了的时候,喜兵卫再从容不迫地走出来。至少救火队员们是相信这一点的。但是,您所说的真正的逃生暗道在哪里呢?又是谁把它堵上了呢?在那么多救火队员的眼皮底下,要想把逃生暗道堵上,有可能吗?”“前一天夜里堵上的,没有可能吗?” “就算是前一天夜里堵上的吧。但是,按照您的说法,救火队员们都知道谁都不会被烧死,就一定也都知道逃生暗道在哪里。如果大火已经烧到相当的程度,还不见喜兵卫从暗道里出来,他们还会无动于衷吗?” “火葬台都被浓烟包裹住了,再加上搭建火葬台的时候不可能预知风向,不巧那天暗道出口处于下风头,就很难看见了吧?” “这就更有问题了。暗道会留在那种浓烟笼罩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吗?按照最一般的常识,暗道应该留在底扳下面。可是,底板下面堆满了干柴,一旦点着了火,里边的人能简单地出来吗?常年跟火打交道的救火队员另当别论,可是里边是一个大老闆,而且是一个老人啊。以防万一的手段应该有吧?负责监视逃生暗道出口的救火队员发现情况不妙,肯定会嚷嚷起来的。” 山甚认真地听完新十郎的话,思考了一阵抬起头来,“您说得有道理。进生暗道如果留在底板下面,应该有以防万一的手段。小间五郎不会这么疏忽。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据我分析,小间五郎手下的人,都认定火葬台里边没有人。” “您说得对。但是,他们为什么认定火葬台里边没有人呢?” “我是亲眼看见喜兵卫躺进棺材里击的。葬礼之前,我也看过那口棺材。我说,这么好的棺材,我想看看,他就让我看了,绝对不是双层底的棺材。喜兵卫躺进去以后,马上就被抬到火葬台上去了,没有逃生暗道,是绝对出不来的。” “没有逃生暗道,就一定出不来吗?” “您的意思是说,没有逃生暗道也可以逃出来吗?” “对。没有逃生暗道也许是逃不出来的,但是,逃生暗道不仅仅局限于有空间的通路,也许有跟一般通路不同的逃生之路。” “没有通路的逃生之路?有吗?” “有!” “对不起,咱们再搭建一个同样的火葬台,底板、侧板、门,这些地方全都不留暗道,您能从里边出来吗?” “能!”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这样吧,就在我的院子里搭建一个同样的火葬台,您呢,躺进棺材里,然后我叫人把您抬到火葬台里去,把火点着。您说您能从里边逃出来?” “能逃出来。而且,不该有人的火葬台里,还会出现一个死人。”“太有意思了。”山甚大老闆笑道,“这么说,您知道兇手是谁了?” “知道。” “那太好了!不过咱们还是先看看您是怎么从火葬台逃生吧。这样做也许玩笑开大了,可能会伤害喜兵卫的亡灵。不过这样做能使我们明白兇手是怎么作案的,喜兵卫的亡灵也能成佛了。孤我马上吩咐人搭建火葬台,请您通过实际表演,揭穿诡计,揪出兇手!” “明白了。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关于这次表演的目的,只能眼下在场的四个人知道,请您不要对家里人说。” “没问题!保证不对任何人说!” 山甚把小间五郎指挥下的那群人找来,让他们马上搭建一个同样的火葬台,同时做一口棺材。山甚对他们说,这样就可以证明小间五郎无罪,就可以把他救出来。众人听了非常高兴,马上动手于起来,并且发誓保守秘密。 ※  ※  ※ 火葬台搭建好了,棺材也做好了,实际表演的日子到了。 除了小间五郎以外,那天到场的救火队员全到了,还有那天说好的四个人:山甚,新十郎,花乃屋,虎之介。 新十郎对救火队员们说:“现在,我就躺进棺材里去。你们呢,就跟那天一样,把棺材抬到火葬台上去。跟那天一样,喊着劳动号子抬过去。棺材放好以后,你们还像那天那样围着棺材喊劳动号子,然后撤出,土佐八代替小间五郎锁门。今天跟那天不同的是,火葬台底下没有放干柴,也不点火,各位从火葬台上下来以后,还跟那天一样各就各位,最后全体跟着土佐八过来,向山甚老爷报告一切完毕就可以了。也就是说,今天的表演,就表演到那天小间五郎锁上火葬台的门为止。今天的表演过程中,如果跟那天完全一样,你们什么都不用说,只管表演下去。如果有跟那天不同的地方,请马上说出来。” 第179页 新十郎说完躺进棺材,花乃屋和虎之介代替清作和喜兵卫的两个外孙钉了三个钉子。 穿着防火服的救火队员们抬起棺材,喊着抬木头的时候的劳动号子,把棺材抬到火葬台上安置好,然后围着棺材喊劳动号子,号子声停止以后,纷纷从火葬台里退出来,最后,由土佐八把火葬台的门锁好,跑到山甚面前报告。 “跟那天相同的事情做完了!” 山甚点点头:“那个火葬台,确实没有暗道?” “没有!” “不开锁的话,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对吧?” “对!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 “你也是个木匠,在你看来,谁也进不去、出不来,是吧?” “是的!” “但是,结城新十郎先生说,他可以从里边出来!” 土佐八苦笑道,“山甚老爷,结城先生早就出来了!我们无论如何也弄不懂的是,那天喜兵卫老爷明明跟我们一起出来了,怎么又回去被烧死了呢?喜兵卫老爷已经跟我们一起出来了,里边应该是空的呀!” 站在土佐八身后的一个救火队员站出来,把蒙在头上的防火头巾取下。 “啊?结城先生!”山甚惊奇地叫道。 新十郎微笑着,“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利用的不是通路,而是防火服。穿上这种防火服,就分不清谁是谁了。您看这防火头巾,把脸包得严严的,只露一个小孔。身体也被防火服包得严严的,除了手指头,任何部位都不会暴露在外边。” 新十郎意味深长地看着山甚的眼睛,“那天,棺材被放在火葬台上以后,趁着众救火队员围着棺材喊劳动号子,喜兵卫就利用救火队员的身体做掩护,迅速从棺材里爬出来,脱下法衣扔进棺材里盖上棺材盖,换好预先准备好的防火服,混在救火队员里撤了出来。所以,救火队员们都知道棺材是空的。而且,小间五郎把火葬台的门锁上以后,谁都认为不可能有人能进去了。在参加葬礼的人们看来,是小间五郎把喜兵卫锁在火葬台里,喜兵卫出不来了才被烧死的。事实是,门被锁上以后,谁也进不去了。也就是说,里边不可能有人了……” 说到这里新十郎微笑了一下:“刚才土佐八把门锁上以后,谁也没有靠近火葬台,就算有人靠近,那个火葬台的底板和侧板都是双层木板,连个蚂蚁都钻不进去,人就更不可能进去了。这种构造小间五郎手下的人都是非常清楚的,如果没有特殊手段,里边是不可能有人的,对不对?” “我明白了!”山甚大叫道,“当时老禅师不是跑到台阶上去了吗?一群和尚和一群救火队员也跟着沖了上去,结果把门推倒了,对吧?那时候有人进去了。” “是吗?”新十郎微笑着问道,“两扇门一齐倒在了棺材上,如果有人在那时候进去,谁看不见呢?那时候没有看见任何人在火葬台里,可是火葬台被烧塌之后,却在灰烬当中发现有人被烧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对了!某人的尸体提前被埋在柴堆里了,烧完以后就好像是从火葬台上掉下来的。” “但是,尸体是被埋在柴堆里的,还是从火葬台上掉下来的,警察一看就明白了。再说了,为了防止夜里下雨淋湿了干柴,那些干柴是当天早晨才搬过去的。如果那时候把尸体埋在柴堆了,救火队员都会知道的,就不会三三两两吃惊地议论里边有人了。” 说到这里,新十郎指着火葬台说:“现在,火葬台的门锁着,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底板下面没有干柴,看得一清二楚,不可能有人进得击,对吧?但是,里边现在确实有人,你们信不信?” “不可能!”土佐八很不高兴地喊了一声。 “不信亦无妨,您就跟我过来看看吧。请您看看我出来后,棺材里边发生了什么变化。看完后请您向大家汇报一下。不要过去人太多了,以免有人挡着说我搞鬼。就咱们两个过去,如何?” ※  ※  ※ 两人走上台阶,土佐八用钥匙把锁打开,把门全部推开,以便让众人看得到里边的情况。里边除了棺材以外什么都没有。土佐八走到棺材旁边,打开棺材盖,往里一看,呆住了。他呆呆地往里边看了半天,总算回过神儿来,把手伸进棺材里一摸,是一个跟真人一般大小的人偶。 土佐八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把那人偶抱起,关好了门,把人偶扛在肩上走下台阶,跟新十郎一起回到众人面前。 新十郎对大家说:“我从棺材里出来以后,棺材就空了,最后从里边出来锁门的土佐八,也没看见这个人偶吧?” 土佐八一句话都没说,满脸怨恨地把人偶扔在地上。 新十郎又说:“我们还要进去一次。这次呢,请波三郎进去看看。正如大家所见,我跟土佐八出来后,没有任何人靠近火葬台。但是,火葬台里有没有人呢?波三郎,走吧,到火葬台里看看。” 波三郎小声骂了一句什么,抬脚向火葬台走去。走到火葬台门前,他先把门推开了一半,愣住了。他振作精神,把门全部推开。为了能让大家看清里边是怎么回事,他往旁边挪了一步。这回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 第180页 棺材上站着一个人,是一个穿着防火服的人,而且是一个活人。那个话人动起来了,从棺材上下来了,走到大家面前来了。从防火头巾的小孔里露出一双眼睛,根本认不出他是谁。那个人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家。 新十郎就像在勐兽的笼子前边向一群小学生介绍勐兽的习性的老师似的,不慌不忙地向大家解释起来。 “正如我现在站在这里,我,也就是那天的喜兵卫,换上防火服混在救火队员里出来以后,是不可能回到火葬台里去的。火葬台没有修什么逃生暗道。” 新十郎环视了一下面前傻愣愣的那一群人,继续说道:“所以,若里边有人被烧死,那绝对不是喜兵卫。若喜兵卫跟诸位一起从火葬台里撒出来,锁上门后再没人靠近火葬台的话,真相就非常简单了,不需要解谜,也没有什么秘密。一句话,前一天夜里,有人把一具尸体放在了火葬台里。尸体当然不会走进棺材,但只要事先有人跟尸体同时藏在火葬台里,那火葬台的门关上后,此人就可以很从容地把尸体移进棺材。这就是诸位出来后会有一个人偶进了棺材的原因。诸位可能觉得奇怪,可是,诸位不是亲眼看见火葬台里边有个人偶还有个话人了吗?” 新十郎笑着看了山甚一眼:“今天我们做的这个实验,一个人偶和一个活人从里边出来了。那么,喜兵卫的活人葬礼那天是怎样一种情景呢?火葬台的门倒在棺材上以后,大火越烧越勐,救火趴员来不及把那具尸体拉出来,尸体自然烧成灰烬了。但是,尸体只有一个,那个活人是怎么逃生的呢?火葬台除了正面那两扇门以外,没有别的逃生暗道。山甚老爷,您现在明白了吧?对!老禅师冲上台阶,要开门救喜兵卫,其实他知道喜兵卫早就出来了,他要救的不是喜兵卫,而是那个把尸体搬入棺材的活人。那个活人是前一天夜里跟尸体一起藏在火葬台里的。老禅师是为了救他才冲上去的。他故意跟小间五郎扭作一团,和尚们跟救火队员们扭作一团冲上台阶,都是为了掩护那个人逃离脸境。门被撞倒以后,那个人趁着浓烟跟救火队员们一起撤了下来。” 新十郎略略一歇,復微笑着:“那个人虽撤下来,也被烧伤了。他不是喜兵卫,不能拉开门走出来,否则整个计划就彻底暴露了,只能在里边耐心等待,等着外边有人装作救喜兵卫样子撞开门来救他,所以肯定有被烧伤的危险。小间五郎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他在搭建火葬台的时候做得非常仔细,不但用了两层木板,而且没有一点缝隙,连蚂蚁都钻不进去,不,应该说连一点菸都进不去。藏在里边的人穿着防火服,等着外边的人来救他。尽管做了这些准备,他的手腕和脚腕还是被烧伤了。不过他的伤现在大概已经好了,所以,至于这个人是谁,我们已经找不到证据了。我能够告诉各位的是,这个人不是那种人们想像中的那种坏人,以前也没有任何犯罪记录。各位都知道喜兵卫顺利地从棺材里边出来了,但是,除了你们以外,其他参加活人葬礼的人都认为喜兵卫没有出来,喜兵卫被烧死了。你们只有六十个人,而认为喜兵卫已经被烧死的有八百多人,世人自然相信八百多人的眼睛。也就是说,相信喜兵卫已经死了。只有你们这六十人知道事实真相,相信喜兵卫还活着,那有什么用呢?你们能改变世人的看法吗?最后……” 新十郎清了清嗓子:“火葬台里本来就有一具尸体和一个活人,但是各位都没有看见,这是为什么呢?我还是一边说明一边叫本人表演吧。餵!无名氏先生!” 刚才从火葬台里出来的那个谁也认不出来的活人,听到新十郎这样一声召唤,立刻转过身去,大步走向火葬台,就像一个正在回故乡的人。他走进火葬台以后,转身把门关上。 新十郎走上台阶,把火葬台的门一扇扇打开。 火葬台内部一览无余,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用说,摆在中央的棺材也看得一清二楚。但是,里边已经没有人影。 “各位请看!”新十郎指着火葬台说,“人要想在里边藏起来,不用跳也不用跑,什么特殊的动作都不需要,只要藏在门后边就可以了。左右两扇门,推开以后就变成了左右两面墙。两扇门的后面,各自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尸体和活人,一边藏一个。从外面看,谁也看不到门后边藏着人。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救火队里,好几个人都长长嘆了口气,山甚亦是一嘆,说道:“原来如此。谢谢!太谢谢您啦!知道了这个秘密,我再也不用整天祈祷喜兵卫升入天堂了。救火队的诸位弟兄,你们也可以放心了。但是,小间五郎没有杀人,却被当做杀人犯抓了起来,这件事叫人犯愁啊。小间五郎这小子,为什么不快点儿把里边的活人救出来呢?没心没肺的傢伙!” 新十郎说;“若小间五郎救出来的人不是喜兵卫,那不就麻烦了?身为救火队的头儿,冲进去救人不能空手而回吧?所以,他只能在外边大叫,喜兵卫老爷想自杀,就这样看着他升天吧,边叫边等着老禅师冲上台阶的时候再採取救人行动。” 人们听了,又是一阵长吁短嘆。 新十郎又说:“为了把小间五郎救出来,这个火葬台还得留着,当着警察的面再表演一次。下次表演要点火,来真的,那样警察更容易相信。小间五郎接受审问的时候,说固定锁鼻的钉子故意钉得很浅,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是固定合页的钉子钉得很浅,从外边使劲一撞合页就掉了。小间五郎的回答不符合逻辑,所以被警察怀疑为故意杀人。为了救小间五郎,当着警察的面表演的时候,锁不管锁多浅也不能让它掉,只能让合页掉,人一撞,门就倒。这不是什么麻烦事,安装合页时下点功夫就行了。相信你们这些行家是不会疏忽的。最后再说一句废话,现在藏在火葬台里的那个人,喜欢夜里来夜里走,希望大家在他走之前不要靠近火葬台。” 第181页 新十郎说完向众人拱手告别。 回家的路上,花乃屋问:“请向新十郎,锁不管锁多么浅也不能让它掉,只能让合页掉,这话什么意思?” “锁还有什么深浅吗?”新十郎扑哧一声笑了,“我是觉得小间五郎就为那么一句话被警察抓住了把柄,随便说说而已。当然,事实上需要一把非常结实的锁,因为前一天夜里就有一个人和一具尸体藏在里边了,锁不结识怎么行?里边有必须保守的秘密,锁不好万一走漏了风声就麻烦了。” 虎之介不由得嘆了一口气:“喜兵卫实在是个叫人感到惊讶的人物。贮木场的老闆,那也是个大商人哪,原来是这样一个人物。烧起那样一场大火,只有思考判断能力不行,只靠血气之勇,也不行。六十岁的老人了,需要冢原卜传※样的武艺和胆识啊!我看着喜兵卫那气势,整个被震撼了。刚才,他那勇壮的形象映入我的眼帘,恐怕三四天也挥之不去。站在棺材上的时候,那雄姿;一步一步向我们走过来的时候,那气魄;转身走向火葬台的时候,也是那么威风凛凛!真是个叫人感到惊讶的人物!”(※冢原卜传(1489一1571),日本战国时代有名的剑术家,一生经歷三十九次决斗,其中十九次是用真刀比试,从未受伤。) 新十郎故意瞪大眼睛:“刚才那位无名先生就是喜兵卫?” “那还用说?” “原来如此!如果我是牛,你无论如何也不要当牛,是吧?”新十郎假装带着哭腔,然后又回復常态,继续说道,“那天,喜兵卫就像我表演的那样,躺在棺材里被救火队员们抬到火葬台,救火队员们围着棺材喊劳动号子的时候,他迅速从棺材里爬出来换上救火服,跟救火队员们一起撤出火葬台。刚才那位无名氏先生,扮演的是前一天晚上杀死重二郎、又拖着重二郎的尸体进了火葬台的那个人物。” 新十郎接着说:“请二位回想一下我们见过的那个双手和双脚都包着绷带的那个人。那个人手上的绷带无法臆藏,脚上的绷带是不想让我们看到的,结果为什么被我们看到了呢?因为他急着去叫女佣人,他要让那个女佣人把偶然拦住了一辆黑车的经过告诉我们,这件事比隐藏绷带更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所谓黑车的车夫就是他。他化装成黑车的车夫把重二郎拉走,并在路上把重二郎杀死,拖进了火葬台。因为他知道,是重二郎用“辣糰子”毒死了他妹妹千代和妹夫清作的两个孩子,他要保护妹妹和妹夫。于是,他採取了疯狂的报復行动。” 新十郎安慰垂头丧气的虎之介和花乃屋说: “牛输给老虎的时候也会有的,别愁眉不展的!” 小间五郎的属下又精心演出了一场活人葬礼,加上新十郎的调解,终告无罪释放。据说,有个长得很像喜兵卫的老人,常年隐居在秋田的深山里,从未吃过毒蘑菇,一直活到大正※末年。(※大正时代(1912-1926),之前是明治时代,之后是昭和时代。) 下卷 家里六个人,眼睛一只半 “老爷,足利※没有像样的按摩师吧?我去足利当按摩师可以吗?求求您,带我去足利吧。住在足利那边的师傅的店铺里也可以。在东京实在混不下去了。”(※现在的日本栃木县足利市,东京北90公里。室町幕府第三任将军足利义满(1356-1406)即发迹于此。) 在商人旅馆石田屋的一个房间里,盲人按摩师弁内一边给一个叫仁助的足利纺织品商人按摩肩膀,一边低声下气地央求着。 仁助的肩部发僵,僵硬得厉害,一般的按摩师满足不了他。这个叫弁内的盲人按摩师力气特别大,接受他的按摩特别舒服。弁内就像一匹不知疲倦的野马,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一口气按摩一个小时,力度也不会减弱,是个非常出色的按摩师。但是,也许是由于视力残疾产生的嫉妒心吧,顽固而任性,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叫人觉得可怕。 “怎么啦?怎么到了混不下去的程度了?”仁助问。 “欠了一笔债。碰上一个有俩小钱儿的寡妇。哈哈!” “嗯,在足利那边当按摩师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乡下可没有那么多人光临按摩店。” “我们这个按摩店的师傅,跟那个寡妇一起买下了按摩店的股份,我们这些当徒弟的过得太苦了。足利虽说是乡下,但离东京并不太远,靠按摩吃饭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跟我一起学徒的师兄就被客人介绍到高崎的一个按摩店去了,听说干得不错。高崎那个客人,也是我们这个按摩店的常客。”弁内自顾自地说个没完没了。 以前有句话,叫“按摩抓钱”。现在的人们不理解这句话的特殊含义。按摩嘛,就是抓住别人的肩膀揉几下,钱就到手了,可不是按摩抓钱嘛!“按摩抓钱”,既不幽默也不谐音,简直就是傻瓜说傻话。 这样说的人是因为不理解“抓”的含义。以前,全身按摩三百文※,现在贵了一些,全身按摩要一百五十日元到两百日元。都不能说“抓”的钱太多。从来没有见过哪个豪门大宅的门口挂着“按摩治疗”的牌子。按摩是挣钱很少的买卖,抓钱的“抓”这个字的力量,现在的人们是理解不了的。(※江户时代,日本的货币单位是两、分、朱、文,1两=4分,1分=4朱,1朱=250文。明治四年(1871年),明治政府改革币制,货币单位定为日元(円)。) 第182页 江户时代可不是这样。收费按照现在的比例计算也不能算多,但是那个时候讲究占地盘,一十区域之内只能有一家按摩店,不能开第二家,这就是所谓的占地盘。占地盘,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律。 所以,那时候按摩店的师傅可是不得l带着一大群徒弟,钱是大把大把地“抓”呀。盖豪宅,养小妾,往往成为那个区域里首屈一指的大款。要想请师傅给按摩一次,非得说好话送厚礼不可。 现在按摩已经不分什么流派了。以前,有以盲人按摩师为主的杉山流,也有以非盲人按摩师为主的吉田流。吉田流只收崎玉出身的弟子,杉山流则什么地方的弟子都收。 明治时代以来,所谓占地盘这条不成文的法律不被人们遵守了,谁想在哪儿开按摩店就在哪儿开按摩店,按摩这一行就不是那么容易地就能“抓”到钱的行当了。但是,如果带的徒弟比较多,让徒弟们去“抓”钱,对于师傅来说还是一种很不错的职业。 舟内的师傅开的按摩店在人形町,叫“相模按摩店”。正如弁内所说,弁内的师傅银一,跟一个叫麻香音的有俩小钱儿的寡妇好上了。师傅银一让寡妇麻香音买了按摩店的股份才开业的。刚开业的时候还有点儿底子,徒弟也不少,买卖很兴隆。后来竞争对手越来越多,买卖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现在只有三个徒弟,一个是弁内,一个是弁内的师兄角平,还有一个见习生稻吉,都是盲人。 师傅银一让寡妇麻香音入股并且跟她结了婚,但是除了盲人以外谁也不会羡慕他。因为麻香音的脸比石头还难看,看得见的男人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不敢超过三十秒。 银一是个一文钱都要算计的人,麻香音算计得更厉害,算计到一文钱的百分之一。 麻香音一只眼睛看不见,另一只眼睛稍微能看见一点,不是地地道道的盲人。银一跟麻香音没生孩子,八年前银一领养了自己的侄女志乃,当时志乃十一岁,现在已经十九岁了。 志乃虽然是银一的侄女,但是选中她做养女的是麻香音。 志乃也是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但是她的这只眼睛跟麻香音的那只眼睛不一样,这是一只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的好眼睛。 麻香音选中志乃的理由,第一是因为她瞎了一只眼。瞎了一只眼,就是瞎子的同类,可以培养她当按摩女。如果不能用来赚钱,要地这个养女做什么?但是,如果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也不能要,因为麻香音要把养女当佣人用,眼睛看不见,怎么当佣人?所以必须有一只眼睛看得见。这样,看不见的那只眼睛用来当按摩女,看得见的那只眼睛用来当女佣人。 志乃虽然不能算是美女,但长得也不算难看,这也是麻香音选中她的理由。按摩女可以赚两份钱,一份按摩的钱,一份卖身的钱。这样,养女就成了摇钱树。 麻香音的目的达到了。她把志乃培养成一个妖冶动人的女孩。志乃按照麻香音的旨意行动,终于有一天,志乃向麻香音报告说,客人握住了她的手。麻香音指示志乃,可以从对她感兴趣的客人里边选择有钱的,给予特殊服务。目前,志乃给三个有钱的老爷提供特殊服务。 银一也经常带着志乃,僱车出门去赚钱。但是他没有僱佣专职车夫,因为那样得支付月工资。银一带着志乃出门的时候,总是临时雇用附近一个叫太七的样夫。用完车,给太七做一次按摩,用按摩费抵消车费。 银一去他包养的小妾那里的时候,也雇太七的马车。车费也总是想办法转嫁到来相模按摩店按摩的客人身上。 弁内像一匹野马,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以边给仁助按摩,一边自顾自地说下去。 “不是说师傅的坏话,像师傅两口子那么吝啬的人啊,世上少有。人世间的按摩女跟妓女一样,我们相模按摩店的志乃也是。表面上是老闆的养女,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赚钱的工具。但是我们这个按摩店的志乃是作为继承遗产的女儿认领的养女,跟一般的养女不一样啊。让这样一个养女卖身给三个男人,甚至在跟她商量,要让她卖身给七个乃至十五个男人。麻香音简直就是个魔鬼,两只手就跟耙子似的,就知道往自己口袋里搂钱。还不止两手,连两脚都用上了,四只耙子!” 听了这些话,仁助的眼睛里闶出慾念之光。弁内是盲人,当然看不见,只知道一个劲地野马似的喘着粗气继续往下说。他的鼻子和嘴巴有明确的分工,鼻子喘气,嘴巴说话,两不耽误,就好像在哪里经过特别训练一般。 “师傅有钱养小妾,跟小妾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当然也跟麻香音一起吃好的。可是我们这些徒弟呢,连普通的盖饭都吃不饱。按摩是力气活儿,吃不饱干不了,只好自己跑到外边去买吃的。可是,麻香音那个魔鬼婆娘,连一分钱都不肯借给我。” “她要攒私房钱吧?”仁助问。 “何止私房钱!我们相模按摩店开张以后,赚的钱麻香音跟我师傅银一平分。麻香音入股的时候虽然拿出来一些钱,但赚到手的钱早就是本钱的好几百倍了。尽管如此,麻香音张口闭口地说,我们应该报答她的恩情,动不动就摆架子。” 这时候,附近忽然响起火灾警钟的声音,是紧急火警时才敲打的警钟。 第183页 “听起来很近啊。”仁助说。 在按摩店里都听得见邻居开窗户和喊叫的声音,可弁内还是不着急不着慌地继续给仁助按摩。 “听起来很近。你们按摩店离这儿很远吗?”仁助问。 “不远。”弁内回答说。 “你倒是挺沉得住气的。” “我是个瞎子,沉不住气又能怎么样?” “这倒也是。不过,附近着火了,你心里也不着急吗?” “反正我也没什么值钱东西,烧了就烧了吧。我倒是想成为一个一听见着火就担惊受怕的人,可惜成不了啊。” 这时候,这家商人旅馆的女佣人跑进来对弁内说:“弁内!着火的地方离你们相模按摩店撮近!” “是吗?那样的话我得先在这儿喝杯茶再回去,不然撞在看热闹的人身上就麻烦了。” “我替你看看去。”仁助站起来,向商人旅馆石田屋的女佣人打听了一下相模按摩店的具体位置,就出去看热闹去了。 ※  ※  ※ 那天晚上幸亏没有风,大火烧了三四家就被扑灭了。相模按摩店跟失火的地方隔着一条街,没受损失。 弁内等看热闹的人散去,救火队也撤回之后,又在商人旅馆闲聊了半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去。刚进门,就听见麻香音正在数落银一和志乃。 “这个家里虽然有六个脑袋,眼睛可只有一只半哪!这一只半里头有一个就在志乃的脑袋上长着呢。往外搬家具也好,给瞎子引路也好,全靠她那只眼睛呢!难道要等火扑灭了,看热闹的都走光了,才恬不知耻地回来吗?真是的,还有脸回来吗?银一这个浑蛋,木头人啊?这里才是你的家!自己的家离失火的地方这么近,却跑到小老婆那里去,傻子似的等着烧过去好保护她的家,还叫过去十个救火队员!为小老婆想得好周到啊,这个蠢货!” 弁内心想,原来如此,难怪魔鬼婆娘要生气。 见习生稻吉冷笑道:“这个魔鬼婆娘,真讨厌!等师傅和志乃回来你跟他们说去呀,在我们面前唠叨什么呀!” “瞎子跑到着火的地方去,那不是给人家添乱吗?”弁内说。 “什么?跑出去有跑出去的好处嘛。我和师兄没活儿,正歇着呢,火一着起来,魔鬼婆娘马上就慌了神,非让我们在院子里挖坑。火星子都飘过来了,挖什么坑啊。我们不挖,她就一直唠唠叨叨,一直唠叨到现在。” “你们一点儿都没挖吗?” “一点儿都没挖。院子中间是厕所,厕所周围,猫脸大的地方,而且臭烘烘的,怎么挖呀?您说是不是啊?角平师兄!” 角平已经盖上被子睡了:“行啦,睡吧!深更半夜的,嚷嚷什么呀!” “咦?隔壁房间里怎么有人打唿噜啊?”弁内问。 “那是魔鬼婆娘的外甥松之助!说是在河对岸看见这边着火了,过来看看。火灭了才过来,假仁假义的,真叫人讨厌!”稻吉用非常老成的口气说。 松之助是麻香音妹妹的儿子。妹妹跟姐姐麻香音说过好多次了,打算让松之助跟志乃结婚,让松之助做麻香音的上门女婿。 但是麻香音这魔鬼婆娘一直没有同意,只要妹妹一提这件婚珥,麻香音就冷笑:“松之助有什么手艺呀?” 麻香音的妹妹说:“我这个儿子啊,都是我给他惯的,什么手艺都没学,怪可怜的。所以我叫他做您的上门女婿,叫他替您管理大批的按摩师,不是挺好吗?这孩子虽然投有什么手艺,但是发号施令还是没有问题的。眼睛也看得见,又能写会算的。” “什么都不会干,还不叫我们那口子抽死他?光会发号施令有什么用?我们家志乃,有一只眼睛是好眼睛,也能写会算。我们那口子,最讨厌的就是什么都不会干的人。就算我同意了,我们那口子也不会同意的。让我跟我们那口子低声下气,求他招个笨蛋上门女婿?” “谁笨蛋啦?松之助可不是笨蛋,我儿子聪明着呢!” “算了吧,我可没听说过他什么地方聪明,也没听说过他干过一件聪明事。” “那么,等我儿子学会了一门手艺,你就招他做上门女婿,好不好?” “这事我做不了主,你跟我们那口子商量去。他要是同意,我也不反对。”麻香音说。 麻香音知道,银一肯定不同意。银一一贯主张,盲人的买卖应该由盲人来继承。他经常跟周围的人阐述自己的主张,连他的徒弟都深受他的影响。角平二十六岁,弁内二十四岁,都是好岁数,离开师傅,找个媳妇成家,在别处开一家按摩店,肯定过得比这儿好。但是,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成为这里的上门女婿,尽管一天到晚挨师傅银一和魔鬼婆娘麻香音的骂,也一直忍耐下来。就连十八岁的稻吉都做着当上门女婿的美梦。在他看来,两个师兄都是笨蛋,上门女婿这个美差说不定会轮到自己头上。 “你小子说话的时候不能不冲着我呀?你那臭嘴,熏死我了!”角平每天都要被师傅银一或师母麻香音骂一两回,就这样他也不刷牙。 弁内呢,是个大饭桶,而且吃鎝特别快。往嘴里扒拉饭的速度之快,要是看得见,还不得看得眼花缭乱。 第184页 “你小子,多少钱也填不满你那个没良心的肚子。还这么年轻,挣得那俩钱儿吃得一干二净!你个蠢蛋!”麻香音一年到头都在这样骂弁内,但是弁内吃饭的速度一点儿没减慢。弁内这小子喜欢稀奇的女人,经常去找暗娼,所以他总是囊空如洗。 稻吉虽然只有十八岁,但是特别的精明,记忆力也相当好。十五岁的时候就可以接活儿了。作为一个见习生,他经常接了五个客人却报告说接了三个,贪污两个客人付的按摩费去买好吃的。 本来,哪家按摩店的见习生都干这个,但是由于不得要领,总是被发现。师傅试探徒弟的手段非常高明,五六十年没有眼睛的生话,其他感官特别的敏感,赛过侦探。由于残疾产生的嫉妒,不知道要超过常人多少倍。试探徒弟的手法是独特而熟练的。 银一也是试探徒弟的名人。他灵活利用麻香音的半只眼,可以很容易地让徒弟坦白交代干过的坏事。 “哎哟!你这袖口上怎么有荞麦面条啊?” 动不动先诈你一句,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被银一左攻右击,不一会儿就得坦白交代,角平和弁内这个岁数了,也被银一和麻香音诈得焦头烂额,落花流水。但是稻吉从来不怕任何人试探。 不仅如此,稻吉做生意的感觉很好,要领也掌握得很好。他能凭感觉知道谁是有钱的客人,对这样的客人,他服务特别周到,讨尽欢心,可以得到比别人多得多的赏钱。拿到钱以后,他不露声色,藏起来一半也不会被师傅发现。 所以,稻吉根本不把他的两个师兄放在眼里。心想:我十八岁,志乃十九岁,不能说年龄不般配。角平也好弁内也好,能击败我把志乃弄到手吗?肯定不能! 可是最近,风向突然变了。 有人找上门来,对麻香音和银一说:“我认识一个年轻的盲人按摩师,不但手艺好,而且待人和气,聪明伶俐,这么大一个东京,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盲人按摩师了,给你们做上门女婿怎么样啊?”麻香音和银一过去跟那个年轻的盲人按摩师见了一面,果然是气质也好,手艺也好,而且是个盲人。 “你说论手艺,论气质,论长相,论人品,跟咱们店里那几个蠢货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麻香音说。 未来的上门女婿被麻香音相中了,剩下的就是具体落实了。 眼看着都要到嘴边的肉突然被人抢走了,师兄弟三人气得够戗。不过更着急的是志乃和松之助,因为这两个年轻人已经悄悄地好上了。 松之助的母亲给儿子支招,并且偷愉安排儿子跟志乃幽会,让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偷尝禁果以后,难捨难分,志乃已经离不开松之助了。这些情况,那么精明的麻香音和银一居然一直蒙在鼓里。 志乃对松之助说:“让我嫁给一个瞎子,想想心里都发毛。小松,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总会有办法的。”松之助说。 “有什么好办法,你快说嘛!” 三只眼睛对视着,两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这天晚上志乃早早结束了登门服务的工作,又去跟松之助幽会。两人正热乎的时候,紧急火警的警钟敲响了。大火被扑灭以后,两人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先后进了相模按摩店。 “看见这边着火了,过来看看。”松之助厚若脸皮说。然后就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今天太晚了,回不了家了,给我安排个住处!然后躺下就睡着了。跟志乃幽会的时候太卖力气,累得够戗,睡着以后就打起唿噜来。 “大火烧到这边来才好呢,把这个家烧光了我才解气呢!在这儿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这地方的寡妇也不懂人话,野鸡也不懂人话。”弁内一边嘟嚷着,一边铺上被褥准备睡觉。 “你小子说话,母人怎么能听得懂呢?你得去北海道跟母熊说,顺便给母熊按摩按摩腰!”角平翻了个身,愤愤骂道。 ※  ※  ※ 一个很暖和的夜晚。 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了。天气很干燥。 “今天晚上搞不好又得着火,可不能点着被炉睡觉了。”银一自言自语地唠了一句,就要出去干活儿。 “胡说什么哪?那次还不是你把被炉踢翻了,差点儿着火?你个蠢货!木瓜!”麻香音大骂。银一也不理他,从家里出来,坐上了邻居老车夫太七的车。只要是出去干活儿,银一回来的时候肯定要到他包养的小妾那里去。所以,只要他一出去干活儿,肯定要挨麻香音一顿臭骂,这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了。 太七把银一送到需要按摩的一个患者家里以后,空着车回来,接正在家门口等着的志乃。志乃要到滨町的伊势屋去伺候一个闲居在家的老爷,那是志乃卖身的三个男人之中的一个。 麻香音冲着志乃的背影骂道:“一天二十四小时,白天晚上都是按摩女干活儿的时间!你觉得去一个老爷那里就够啦?把他那根棒棒伺候好了就行了,赶紧回来,别干起来没完没了!你个骚货!” 骂完了,麻香音拿出酒壶往酒杯里倒了满满一杯洒,一边喝一边发脾气。这是麻香音唯一的奢侈。下酒菜永远是一碟咸菜。 正喝着,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第185页 “晚上好!哎哟,怎么这么黑呀,都睡啦?”来人是个女人。 “你见过哪个瞎子家点灯啊?你见过瞎子打着灯笼走夜路吗?”麻香音没好气地说。 “我是石田屋旅馆的。弁内在吗?”来人是石田屋旅馆的女佣人。 “弁内!在里边吗?找你的!”麻香音大吼大叫。 睡在二楼的弁内答应一声下楼来了:“是石田屋旅馆的吗?” “是。赶快到我们石田屋来一趟。有人要找你按摩!”女佣人说。“谁呀?” “就是老叫你按摩的那个足利的商人。好像还有别的客人,也要找你按摩呢。”女佣人说完就走了。 弁内回到二楼,一边换衣服一边发牢骚:“又叫我来了,都这个时候了还得出去卖命,说什么我是师傅的招牌,有个屁用!太不合理了!像我这么有名的按摩师也得自己走着去,有这样的吗?这东京我看是没法儿待了。” “能有人指名叫你就不错了,知足吧!” “我才不希望他指名呢!”弁内说着把按摩用具包好,提起来走下楼梯。 出门之前得上趟厕所,就在弁内上厕所的时候,贿人敲门。 “怎么也不点个灯啊?太黑了。”来人埋怨道。 “你眼睛看得见就觉着自己了不起了是吧?黑怎么啦?进来看看麻香音的脸吧!” “这个魔鬼婆娘,又在那儿喝醉了酒瞎嚷嚷呢。我是妙庵诊所的仙友,派一个按摩师过去给我们妙庵先生按摩按摩!” “自己不会给自己诊脉呀?真他妈的庸医!” 稻吉已经出去给人按摩去了,家里只剩下角平一个。角平只好赶紧收拾东西下棱。下楼以后,撞上了刚从厕所出来的弁内。 妙庵诊所的仙友还在门外等着。角平和弁内出来以后,三人一起离开了相模按摩店。十点半左右,走到第四个路口的时候,角平和仙友跟舟内分手,各奔各的目的地。 路上,仙友一边走一边对角平说:“今天晚上还跟往常一样,拜託你了。妙庵先生一开始打唿噜我就熘出来。要是有急诊病人上门,你就说妙庵先生不在家。别让妙庵先生知道。”仙友说着把一个包着钱的纸包塞到角平怀里。 妙庵先生有神经疼的毛病,不疼的时候就喝酒,喝醉以后请按摩师按摩,那样就可以睡个好觉。由于平时缺觉,每当这时候就睡得特别香。睡觉姿势自不必说,唿噜也是打得震天响,震得房顶都要颤抖起来。妙庵先生除了助手仙友以外,连个佣人都没有,平时给妙庵先生当牛作马的仙友,总是利用这个机会出去轻松一下。妙庵先生那震天动地的唿噜一打起来,仙友就把妙庵交给按摩师,自己跑出去喝酒。 角平来到妙庵诊所以后,妙庵马上放下洒杯,换上睡表,躺下来等着角平给他按摩。 “也许是因为天气好吧,今天这酒喝得特别舒服。按摩的时候不要太用力,要轻轻按摩,把身上发硬的肌肉揉开就行了。要慢慢的,轻轻的,静静的,要轻轻摩挲,要轻轻揉搓,不要给我翻身,不要惊动我。你要把我身上所有的地方都按摩到,要和蔼,要亲切……” 妙庵特别啰嗦,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好,这儿轻了,那儿重了,说着说着就打起唿噜来,震天动地。 仙友把妙庵吃夜宵用的餐具和酒瓶酒杯收拾好,冲着打唿噜的妙庵笑了笑,又冲着看不见的角平点了点头,悄悄离去。 仙友去的是一个煮杂烩的小酒馆,在那个小酒馆里,人家也不把他当回事。 妙庵是个医术不高的医生,他的助手,实际上就是个佣人,工资也不高。每当妙庵请按摩师按摩想睡个好觉的时候,仙友总要熘出来去那个小酒馆,因为他看上了在那个小酒馆里的女招待多喜。 可是,这天晚上多喜根本就不理仙友,一直跟一个色迷迷的年轻的男人在一起卿卿我我的。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多喜的情夫。 仙友连着喝了四五杯闷酒,每喝完一杯都要大叫一声: “餵!再来一杯!” 虽然仙友叫的声音不小,但多喜就跟没听见似的。 “他妈的!再来……”仙友想说再来一杯,可是他的口袋里的钱已经不够了。 “你给我记住了,世界上只你一个女人!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拜拜吧您哪!” 仙友醉醺醺的走出小酒馆,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跌跌撞撞地在街上闲逛了很久。 回到妙庵诊所,仙友稍微清醒了一点。不管怎么说,妙庵先生还是很可怕的。不过毕竟是喝醉了,进家以后动静很大。 “嘘——”角平提醒他动作轻点儿。 “啊,角平,对不起,对不起,耽误你这么长时间。”仙友喝醉了,道歉与他的身份并不相符。这时候的他也顾不上什么身份相符不相符,躺下就睡了。仙友每次出去喝酒都是按摩师替他值班,几乎是不成文的规定。 仙友回来以后,角平收拾东西,站起来离开了妙庵诊所。出门以后没有朝来的那个方向走,而是去相反的方向,来到了仙友刚才喝酒的那家小酒馆。 “来一杯!”角平说。 “哟,真少见啊!时不时也到我们这小店露露面嘛!”店老闆说。“咳,最近买卖不景气,没钱喝酒啊。今天晚上才两个客人,而且一个人就耽误了我三个小时。仙发那小子,一直在这里喝酒来着吗?” 第186页 “仙友?哦,你是说妙庵诊所的仙友啊?” “除了他还有谁!他在这里喝酒,我就得一直在妙庵诊所给妙庵先生按摩!” “那小子早走了,两个小时以前就走了。他走的时候,也就是十二点吧,多喜陪着客人出去之前仙友就走了。多喜这个浪娘们,怎么还不回来?这都两个小时了。” “啊?都两点啦?” “两点十分了。” “我说怎么这么饿呢,今天我得吃三份!饿死我了。”角平说完在小洒馆喝了三杯酒,吃了三盘杂烩,还吃了两大碗茶泡饭。酒足饭饱以后,已经三点了。 回到家里,角平在门厅里脱鞋,由于家里基本上都是盲人,每个人放鞋的地方都是固定的。自己的鞋放好以后,摸摸别人的鞋,要是没有哪个人的鞋呢,就要把门虚掩,给哪个人留门。角平没有摸到志乃的鞋,知道志乃还没回来,把门虚掩上就上二楼了。 弁内和稻吉早就睡得跟死猪似的了.角平也困了,打开被褥刚要睡,就听见比他晚一步到家的志乃进门,并且把门插上了,也就是说她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她提着灯笼,一跟就能看到大家的鞋,就知道是不是都回来了,不用去摸别人的鞋。她的一只眼睛跟常人一样,所以是需要灯笼的。 角平听见插门的声音以后,紧接着听见的是志乃瘆人的尖叫声。 “啊——不……不……不得了啦!教人哪!” 志乃喘息着,手脚并用爬上二楼。 “我妈……她……她被人杀死了!” 警察接到报警以后赶到现场的时候,麻香音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凉,是被人勒死的。 ※  ※  ※ 麻香音的寝室里的被褥和方形纸罩灯都被挪到角落里.寝室中央的榻榻米被掀开,榻榻米下面的木板也一条一条地全部被掀开,露出一个大坑。一个满是泥土的大罈子,放在旁边一块没有被掀开的榻榻米上,大概是从那个大坑里拽上来的吧。罈子盖被打开,罈子里边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麻香音的寝室,别的房间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昨天晚上,角平和弁内出去的时候是十点半。那时候麻香音还在喝酒,已经醉得不轻了。最早回家的是弁内,他是一点回来的。他在石田屋给仁助按摩以后,又给另外一个客人按摩,在帐房吃了寿司才回家的。弁内有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稻吉比舟内晚到家一步。弁内是三点多回来的,紧接着回来的是志乃。 所以,麻香啻被杀害的时间应该是十点半到一点这段时间里。 虽说一点到三点这段时间里也没有插门,但在这段时间里作案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四点钟警察过来的时候,尸体已经冰凉。再者说,掀开榻榻米和榻榻米下面的木板,还要把罈子拽上来,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被二楼的弁内和稻吉听见。盲人的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是非常灵敏的。弁内和稻吉都说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警察破不了这个案子,就派巡警古田去找新十郎。 古田向新十郎报告说:“家里六个人,眼睛只有一只半。一只是志乃的,半只是麻香音的。麻香音的一只眼睛只能模模煳煳地看见一点,所以只能算是半只。现在,麻香音被人勒死了,剩下的眼睛就只有一只了。剩下的都是眼睛看不见的人,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头绪。” “家里人都知道麻香音在榻榻米下面埋着一个罈子吗?”新十郎问道。 “谁都不知道,就连她丈夫银一都不知道。” “连她丈夫银一都不知道?” “是的。”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新十郎小声嘀咕着。 新十郎准备了一下,带上花乃屋和虎之介,跟着巡警古田来到人形町相模按摩店麻香音的被害现场。那已经是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了,警察该调查的都调查了。榻榻米和下面的木板也都回復了原来的样子,家里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这天是葬礼,银一、志乃和亲戚们都去火葬场了,三个徒弟则都在家。 新十郎一行把三位盲人按摩师集合起来,让他们一边吃寿司,一边回答问题。 “都说眼睛看不见的人感觉特别灵敏,旁边的房间里要是有人,你们能感觉出来吧?”新十郎问。 “要说感觉灵敏啊,角平感觉最灵敏了。他能感觉出来,我们俩不行。”弁内说。 角平撅着嘴,不满地说:“我怎么能知道旁边的房间里有没有人呢?胡说八道!” “哈哈!我说师兄,你虽然看不见,但是,你能感觉到。魔鬼婆娘,还有志乃,都这么说。她们骂你石头脑袋,说你又倔又硬,可是感觉灵敏得叫人害怕。” “放屁!少把我当猴儿耍!”角平真的生气了。 新十郎见他们要吵起来了,赶紧把话题岔开:“你们的工资是多少?” “哪有什么工资啊,按摩一个挣的钱,跟师傅四六分,师傅六,我们四。稻吉是见习生,挣的钱全都归师傅。现在到处都是按摩店,钱不好挣,东京没法待了!”弁内又自顾自地说起来,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 “麻香音每天晚上都喝酒吗?”新十郎问。 第187页 “差不多吧。等我们吃完晚饭,她就开始自斟自饮,她好像是只有自斟自饮才能喝出味道来。师傅就是在家,她也不跟师傅一起喝。本来师傅也喝不了多少。”答话的还是弁内。 “麻香音很能喝吗?” “一晚上能喝五六合※吧。她的酒是一天一买,志乃负责给她买酒。当天买来的就当天喝光,谁也别想偷着喝她的酒。喝完了再扒拉一碗茶泡饭,然后就像一条大蟒蛇似的,打着唿噜睡着了。”(※日本的容量单位,1合=180毫升。) “她每天晚上几点睡觉?” “我们都是看不见钟錶的人,具体几点我们也说不好。反正是喝醉了以后就开始骂人,一开始骂人就是酒喝完了。那天晚上我们要出去干活儿的时候,大概就是她吃茶泡饭的时间。我在厕所里蹲着的时候,听见她往嘴里扒拉茶泡饭的声音了。” “这就是说,你们出去不久她就睡着了。” “大概是吧。一般都是吃完茶泡饭,就跟大蟒蛇似的打着唿噜睡着了。我们看不见,听说她睡觉的时候睁着一只眼,怪吓人的。睡着了看上去也不是两只眼……”弁内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了。 那时候的火葬设备比较落后,银一和志乃不到晚上是回不来的。于是新十郎一行决定先在附近展开调查,以确认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走出相模按摩店,新十郎发现马路对面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就问巡警古田:“这场火灾是最近发生的吧?” “十几天以前发生的。虽然是在夜里发生的,但正好那天夜里没有风,所以很快就被扑灭了。否则这一带就烧光了。”古田回答说。相模按摩店离妙庵诊所很近。在那里,确认了角平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仙友完全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医生助手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说:“平是我去接的,接过来以后一直在这里给妙庵先生按摩。” “晚上十点半到第二天凌晨三点,一直给一个人按摩?” “慢慢的,轻轻的,静静的,这是妙庵师傅要求的按摩疗法。他有神经疼的毛病,需要长时间的特殊按摩。” 新十郎一行人又来到商人旅馆石田屋。那个去叫弁内的女佣人说:“足利的商人仁助先生经常住我们石田屋,也经常指名叫弁内来给他按摩。那天晚上,弁内给仁助先生按摩完了以后,又有一个第一次住我们石田屋的大坂药铺的老闆请他按摩。两个人肩部肌肉都非常僵硬,按摩结束以后,舟内说把他给累坏了。正好我们帐房里剩下一些寿司,弁内是吃了一些寿司才回去的。” 弁内也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出去干活儿的稻吉也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他十点左右去一个叫“清月”的专供招妓游乐的洒馆,十点到十一点给一个客人按摩,十一点到凌晨一点给“请月”的老闆娘按摩,回来之前老闆娘请他吃了一碗面条。 “那个小瞎子,人不大,手艺可不错,特别见效。我经常叫他过来,按摩得可好啦。按摩完了我不是请他吃寿司就是请他吃面条,奖励奖励嘛!挺可爱的一个小瞎子!”老闆娘对稻吉的评价特别高。 志乃也有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她在伊势屋一直待到凌晨三点。伊势屋那个闲居在家的老爷非常肯定地说:“这个志乃呀,经常找各种藉口迟到早退,不过嘛,那天她倒是一直陪了我五个小时,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凌晨三点。” 银一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更是不可动摇。他被警察署长叫到署长官捨去,先给署长的母亲按摩,署长回家以后又给署长按摩,凌晨一点才离开署长家。离开署长家以后没回家,直接到他包养的小妾那里去了。 “这肯定是偶然犯罪。”虎之介小声嘟哝了一句。 新十郎笑了,也小声嘟哝起来:“兇手把麻香音勒死以后,把被子和灯都拽到墙角去了。寝室中央部位的榻榻米被掀开,榻榻米下面的木板也一条一条地全部被掀开了,然后把罈子拽上来,把里边的钱拿走了,其他房间没有任何被盗的痕迹……是这样吧?” ※  ※  ※ 到了晚上,新十郎一行估计银一和志乃该回来了,就再次来到相模按摩店,设想到这两个人还没回来。 弁内正准备外出干活儿。 “呵,干劲不小啊!”新十郎跟弁内打招唿。 “嘿嘿,手艺就是gg。手艺好,不用出去找客人,客人自然找上门来指名。” “又是去石田屋?” “哎哟!新十郎老爷的感觉很灵敏嘛!本来就经常指名叫我去,这回家里发生了杀人事件,就更想听听是怎么回事啦,好奇心嘛。昨天和今天,我们按摩店门口,那是人山人海呀!足利过来的那位老爷,也是个爱看热闹的人。着火那天晚上,我正在给他揉肩,我家附近响起了火警的警钟,着火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他说他替我看看去,真爱看热闹!” “是来帮忙吗?” “怎么会呢,看热闹而已。” 这时,稻吉突然大叫起来:“对了!想起来了!那个人,确实来过。角平,是不是啊?他推开咱家的门,说他是在石田屋住店的,还说听说这里都是盲人,问咱们需不需要帮忙。这时候街上有人喊,火小了,火小了!我说,火不是小了吗?不用帮忙了。那个人在门口坐下,跟我们聊了一会儿才走。” 第188页 弁内说,“我可没跟他说咱家都是盲人。他真的来过吗?” 新十郎说:“那天晚上,在家的人都看不见,是不是挺着急的?” 稻吉说:“我们着什么急呀,着急的是魔鬼婆娘。那天在家的有三个人,我,角平,还有魔鬼婆娘。她急得上蹿下跳,把她房间里的榻榻米也掀开了,还让我们在院子里挖坑。那时候街上的大火恐怕都是一片红了。我们盲人也知道火的颜色是红的,再加上火星子都落到我们的院子里来了,知道火势不小。火星子掉在身上,烫得生疼,谁还有心思给她挖坑。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怕烧的,一点儿都不着急。我们都在门口附近待着,万一烧过来,立刻熘之大吉。” 新十郎问:“麻香音掀开榻榻米的时候,在石田屋住店的那个足利商人在场吗?” 稻吉说:“这我可说不好。街上嚷嚷火小了,魔鬼婆娘好像又不太着急了。” 新十郎问;“那个足利商人进里边来了吗?” 稻吉说:“没进里边来。我们在门口坐着呢,他也就坐在了门口,没进里边来。” 新十郎问:“那么,麻香音准备逃跑,你们没帮她的忙吗?” 稻吉说:“没有。我们看不见,想帮也帮不了啊。” 新十郎问:“有别人来帮忙吗?” 稻吉说:“这么刻薄的人家,傻瓜才帮他呢。不过,大火完全被扑灭以后,魔鬼婆娘的外甥松之助倒是假惺惺地过来了,说是来帮忙的,结果倒头就睡了。紧接着志乃和师傅也先后回来了。” 在新十郎跟稻吉这样一问一答的时候,弁内抽身走了,客人在等着他呢。见弁内不在了,新十郎停止了跟稻吉的对话,走到外边来对巡警古田说:“了解到不少情况。现在,潜入那个叫仁助的足利商人隔壁,听听弁内跟他说些什么,一定很有意思。” 巡警古田说:“我去跟石田屋的老闆说,让他给安排一下,我去听。” “拜託!我们在仙友和角平喝酒的那个煮杂烩的小酒馆等你的消息。” 新十郎一行三人跟古田分手以后,来到那个小酒馆。虽然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但是这一带的餐馆讲究互不侵犯地盘,吃饭是吃饭,喝酒是喝酒,这种小酒馆夜深人静了人才会多起来,所以新十郎他们进去的时候几乎没有其他客人。 在这种场合,能巧妙地把话题引向与事件有关的方向的,要数万事花乃屋。两三杯下肚,脸色泛红的时候,花乃屋开始行动了。“两天以前,我在那边的清月招妓酒馆请相模的按摩师按摩的时候,那个按摩师家的老闆娘被人勒死了。”花乃屋对小酒馆的老闆说。 老闆转过头来:“是吗?相模的按摩师经常在我们这里喝酒呢。给老爷您按摩的是哪个按摩师啊?” “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瞎子,别看岁数小,手艺可不赖。” “那个小瞎子精明极了。老闆娘被勒死的时间,大概是几点?” “听说是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那个时间,正好是小瞎子给我按摩的时候。” “哦,那天凌晨两点多,相模的角平在我们这儿喝酒来着。我听说角平是相模按摩店的大师兄。”小酒馆的老闆挺爱说的。 “对对对,那个大师兄昨天夜里来清月给我按摩来着。昨天夜里本来应该灵前守夜的,可是他高高兴兴地就过来给我按摩了。我想问问他老闆娘到底是怎么被人勒死的,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瞎子,问了半天也没向出个名堂,就知道说老闆娘被勒死的那个时间段里,他正在给妙庵先生按摩。” “就是那么回事嘛。他回家之前还在我们这儿吃了顿夜宵呢。一边吃一边抱怨说,给妙庵先生按摩,一按就是三个多钟头。那天晚上,妙庵先生的助手仙友也来过。仙友这小子,总是趁按摩师给妙庵先生按摩的时候熘出来。妙庵先生一接受他所喜欢的按摩疗法,就睡得特别香,仙友呢,就趁机熘到我们这里来喝酒。诊所呢,就交给按摩师了。熘出来之前总是嘱咐按摩师:要是有人来找妙庵先生看病,就说先生不在家。仙友熘出来喝酒,按摩师就得一直在妙庵诊所给妙庵先生按摩,仙友喜欢我们这里的女招待多喜,不过那天晚上被多喜给甩了,气得要命,十二点就走了。多喜跟男人私奔了……”小酒馆的老闆像个碎嘴垫子,说起来没完没了。 花乃屋没太听懂;“多喜跟仙友私奔了?” “不是。那时候她的相好来我们这里了,仙友被她甩了,她跟她的相好私奔了。” “到底是谁被谁甩了?谁跟谁私奔了?”花乃屋刨根问底。 这时候新十郎站起来说:“我不想喝了,出去醒醒洒。” 过了一个多小时,新十郎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巡警古田来了,一行四人一起出了小酒馆。 “古田先生,事情办得怎么样?” “我跟石田屋的老闆一说,他马上说没问题,仁助旁边的房间正好是空的。我躲在那个房间里偷听仁助跟弁内说些什么。仁助是个爱看热闹也爱听热闹的人,一边叫弁内给他按摩,一边刨根问底地问这问那。可是弁内是个瞎子,仁助想知道的事情,弁内都不知道。” 第189页 “您举个例子,比如说仁助想知道什么,弁内不知道。” “比如说,麻香音有点着灯睡觉的习惯吗?平时都点灯吗?死的那天晚上点灯了吗?” “明白了!”新十郎连连点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吃惊的样子,“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太可怕了,晚一步就……” 新十郎用力摇着头,好像在否定什么事情,话说了一半就咬住嘴唇不往下说了。 过了一阵,新十郎总算平静下来:“我刚才去妙庵先生那里,核对了一下小酒馆的老闆说的情况是否属实。仙友确实想出了一种非常巧妙的脱身之计。他只有在按摩师给妙庵先生按摩的时候才能离开诊所轻松一下,因为只有在那时候妙庵先生才能睡得死死的。平时,妙庵先生失眠睡不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仙友根本无法离开。仙友趁按摩师给妙庵先生按摩的时候熘出来的事,妙庵先生根本就不知道。” “仙友被多喜甩了,十二点左右离开小洒馆以后到哪儿去了?”花乃屋问。 “这个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说到处熘达,记不清都去了哪些地方。” 一行四人再次来到相模按摩店,志乃和银一还没回来,角平也不在。家里只有稻吉孤零零一个人在看家。 稻吉说:“天黑以后,来请按摩师的有十几个,都因为好奇心,想一边按摩一边打听打听发生在我们家里的杀人事件。平时一天晚上有三四个客人就算不错了。我可不愿意在这个刚死了人的家里看家,可我没办法,总不能没人看家吧。你们来得正好,替我看会儿家,我干活儿去。” “你再忍会儿吧!”新十郎说完,毫不客气地走进去,“我得看看这房子的结构!这是两套长条形房屋,典型的二层长条形房屋。” 新十郎说完就开始上上下一间挨一间地查看起房子的结构来。厨房,厕所,厕所前十平方米大小的院子,全都一一看过,看得非常仔细。特别是麻香音的寝室,不但仔细看过,还把中央那块榻榻米掀起来,把榻榻米下面的木板一块一块地拿起来。木板上没有钉过钉子的痕迹。 这天的调查就算结束了一行人离开了相模按摩店。 新十郎说:“明天再跟银一和志乃见面吧。其实也没有必要急着跟他们见面。家里六个人,眼睛只有一只半。古田先生是这样说的吧?比起看得见的一只半来,看不见的那十只半也许更值得注意。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还得靠我自己动脑子想,否则就是知道兇手是谁也没有什么意义。” 新十郎一边思考一边这样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花乃屋、虎之介和巡警古田听了新十郎的话,呆若木鸡。 虎之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怎么可能……” “什么怎么可能?”新十郎问。 “难道你知道兇手是谁了?”虎之介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知道兇手是谁啦!”新十郎爽快地说。 “一到春天就流行疯癫病,说胡话呢吧?” 新十郎咯咯地笑起来:“诸位,明天中午,在我的书斋碰头,然后去人形町,在那里逮捕兇手。虎之介离人形町比较近,你就直接过去吧。诸位,明天见!” (亲爱的读者,您认为兇手是谁?) ※  ※  ※ 虎之介毕恭毕敬地坐在海舟面前,向他详细讲述了事件的经过。讲完以后,紧绷着的脸依然没有放松。 海舟反手用小刀在脑后割了一个小口,然后开始往外挤脏血。挤完脑后的脏血,又在左手小指上割了一下,接着挤脏血。挤出以后用纸擦,擦完以后再挤,擦在纸上的脏血连看都不看一眼。看上去他在拼命思考。 突然,海舟拈起头来,看着虎之介那紧绷着的脸说:“阿虎怎么老是绷着一张脸哪?” “您看得真准。”虎之介半开玩笑地恭维道。 “谁都看得出来。要我说说你绷着脸的理由是什么吗?” “我还不至于傻到那种程度吧?” “兇手可不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看不出谁是兇手的时候,除了绷着脸也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你得一辈子绷着脸了。” 好不容易等到海舟快把脏血挤完了。虎之介还以为海舟马上就能指出兇手是谁呢,没想到海舟却这样说。虎之介开始怀疑海舟的能力了,搞不好海舟也说不出兇手是谁。不过,海舟还是那么从容不迫,悠然自得,表情没有一点变化。这可能就是伟人与一般人的差别吧,虎之介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仰视的差别。看来海舟先生今天碰到难题了。 海舟挤完小手指头上的脏血,平静地开始了他的推理。 “兇手嘛,就是那个足利的商人仁助。家里六个人,眼睛一只半,只要把着眼点放在这里,事件之谜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破解。新十郎说,兇手别的房间的东西都没动,只把榻榻米和底下的木板掀开,把装钱的罈子拽了上来,返更说明兇手有机会知道罈子埋在那里……” 虎之介的脸绷得更紧了,忍不住插话说:“对不起,我插一句。也许是麻香音趁人们都不在,把罈子挖出来正在往里边装钱的时候,正好被悄悄进去的贼人看见了。” 第190页 “阿虎,说得对,很有分析能力嘛!不过,若说是麻香音刚把罈子挖出来的,榻榻米下面的木板没有必要全都掀开呀,那不是白费劲吗?罈子是她自己埋的,她应该知道罈子的具体位置,有什么必要把木板全掀开呢?还有,如果是她正在往罈子里装钱的时候贼人进去了,应该有搏斗的痕迹才对。麻香音一定是在睡着时被贼人袭击的。尽管她没有多大力气,但她爱钱如命,有人抢她的钱,她拼老命也得护着,不可能像母鹅似的叫几声就算了。” 海舟对虎之介的反驳简洁明快。不愧是海舟,跟虎之介就是不一样,他是先把所有的现象归纳整理以后再下结论。虎之介还是紧绷着脸,低下头不说话了。 “着火以后,仁助去看热闹,不料正看见麻香音从榻榻米下边挖出了一罈子私房钱。从此他就惦记上了。那天夜里,他把弁内引出来,一边接受按摩,一边向弁内打探消息,当他了解到麻香音喝醉以后睡着了,家里也没有别人的时候,觉得机会来了。他知道弁内给他按摩完后还要给别的客人按摩,就熘出旅馆,潜入相模按摩店,勒死麻香音,挖出罈子,拿走了罈子里边的钱。后来见到弁内,刨根问底地问这问那,这是兇手惯用的伎俩。给人一个好奇心强、爱看热闹的印象,还有就是想确认一下是否有什么不利的证据被人知道了。作案后内心不安是很自然的,俗话说,做贼心虚嘛。” ※  ※  ※ 虎之介没有去新十郎的书斋跟大家碰头,而是直接去人形町。接下来的行动会是虎之介成为新十郎挖苦的对象,也可能触怒方方面面,但虎之介顾不上那么多了,没有时间了。 海舟简洁明快的反驳之后进行的推理,简直太棒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虎之介越发感到海舟的推理畅快淋漓,虎之介快马加鞭,紧绷着的脸松弛下来,感到胸怀宽广,心情舒畅。 “到底是天下第一的胜海舟先生,我的推理虽然遭到海舟先生的反驳,但是先生也夸奖我了呀。阿虎,说得对,报有分析能力嘛!哈哈!海舟先生深居简出,对事件却了如指章。比起海舟先生来,那个乳臭未干的疯癫病,简直……” 新十郎一行已经在相接按摩店前边下马等着虎之介了。虎之舟勒住马嚼子,没有下马,沖新十郎等人喊道: “别在这儿傻站着啦!赶紧去石田屋吧,不然就来不及啦!” 新十郎笑进:“仁助一太早就回足利了。” “糟糕!晚了一步。那咱们赶快去足利!跟在我后边,追!” 花乃屋戏弄虎之介:“我看你比你胯下那匹马还着急,趁早让马骑着你追到足利吧!” 说笑了几句之后,新十郎、花乃屋、虎之介以及巡警古田带来的一群警察,一起走进相模按摩店。 在场的有:师傅银一,养女志乃,弟子三人,麻香音的妹妹和她的儿子松之助。 众人在狭窄的房间里落座之后,新十郎挨个看了看按摩店的父女、师徒和亲戚。一个个面无表情,没有生气,就像一大堆人偶被摆放在那里。 “我本来想马上就把整个犯罪过程做一番推理的,但是至今还有一件事情没弄明白,那就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应该把偷来的东西放在哪儿呢?据我分析,肯定不会让那东西离开自己的身体。但是,如果有一个明眼人不注意的地方的话,则另当别论……”新十郎笑着说,“如果那个人不因为我们登门造访感到害怕而把那东西扔掉的话,那东西一定还在他的身上!古田先生,请您搜查一下角平身上!” 角平立刻吓得脸色煞白。古田和花乃屋把角平摁住,就地搜身。角平拼命反抗,其激烈程度超过明眼人十倍。 在角平的内裤里,搜出一个布包,布包里是一大捆钞票。角平被警察押了起来。 新十郎说:“兇手没有动其他房间里的任何东西,而是直奔榻榻米下面埋着的罈子,这是因为他有机会知道那里埋着一个罈子。还有,麻香音的被褥和这个房间里的方形纸罩灯都被拽到墙角去了,这是因为他是个瞎子,找东西的时候不需要灯。而且,榻榻米下面的木板一块不留地全部被掀开,也说明兇手是个瞎子。眼睛看得见的人是没有必要把所有木板都掀开的。还有,把罈子从下边拽上来,再打开罈子盖拿出里边的钱,也是只有瞎子才会做的事情。虽然这些现象都像我们显示这是一个瞎子的所作所为,但是犯罪现场一切都那么整然有序,没有碰倒碰翻一件物品。如果不是一个习惯了这个家里的生活的盲人,如果是潜入别人家去杀人,杀人后再把榻榻米和下面的木板掀开,是不可能干这么利索的,更别说他是在不知道谁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的情况之下干的。” 新十郎看了一眼虎之介,只见虎之介瞪大了眼睛,然后羞愧地低下了头。 新十衄继续说:“麻香音结婚以后,单独管理自己的财产,她的是她的,丈夫的是丈夫的。那么一个爱钱如命的人不可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管她有多么小心谨慎,总有露馅的时候。暴露得最彻底的一次是那次火灾。眼看着大火就要烧过来的时候,麻香音确实是慌了手脚。她慌慌张张地掀开了榻榻米和下面的木板。那时候在家的是角平和稻吉。角平虽然是个顽固的石头脑袋,但他的感觉特别灵敏,听觉发达到我们无法想像的程度。那次火灾给了他一个机会,使他偶然知道了麻香音藏钱的地方。角平下决心作案,还有许多原因。比如说,人形町的按摩店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少,收入自然也在减少。再比如说,他本来做着当上门女婿的美梦,没想到银一和麻香音却为志乃物色了别人。这时候角平觉得自己该离开相模按摩店了,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时候离开,师傅也没有理由阻拦他。但是他不想就这么空着手走,得来一个顺手牵羊。于是他就开始寻找机会了。那天晚上,机会终于来了。银一去了小妾那里,志乃去了她的老爷那里,回来肯定早不了。稻吉回来怎么也得一点以后,跟自己一起出去的弁内那天晚上至少有两个客人,没有两个小时也回不来。叫他过去给按摩的妙庵,是一个一旦睡着了就不会醒过来的人,而妙庵的助手仙友总是把诊所託付给角平,自己去喝酒。角平和弁内一起离开家的时候,听见麻香音正在吃茶泡饭了,就是说麻香音肯定要比妙庵睡熟得早。于是,等妙庵睡着,仙友熘走以后,角平立刻抽身离开妙庵,回到家里勒死麻香音,挖出巨款贴身藏好,再返回妙庵身旁。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妙庵突然醒来也没关系。首先他不会醒来很长时间,就算偶然醒来发现角平不在,也不会产生怀疑。角平回来,就说刚才上厕所了,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妙庵也喝醉了,肯定记不清角平到底离开了多长时间。其实只有少数接受按摩治疗的人比较敏感,醒着的时候可以说出什么地方按摩过了,什么地方还没按摩,睡着了就很难说了。角平作案之后回到妙庵身边,又给他轻轻揉搓了两个小时,妙庵就更不会感觉到角平曾经离开过了。角平非常巧妙地利用了自己是个瞎子这一点,大胆作案。但是,他巧妙得过头了,反而留下了许多只有瞎子才会这样做的证据。做事太巧妙了,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第191页 新十郎说完,微笑着看着众人。 ※  ※  ※ 海舟听完虎之介的汇报之后,一心一意地挤脏血,挤了好一阵才说话。 “原来如此。瞎子按摩师抽身熘回家作的案哪。石头脑袋的瞎子,读不懂明眼人的心。不过,他按摩的人睡着了以后,他只通过自己的手就能知道那人是不是睡踏实了,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嘛。可不能小看了这些石头脑袋的瞎子,否则要吃大亏的。犬守夜鸡司晨,什么事都得靠行家。这回我可学到了不少东西。” 虎之介见海舟老先生如此坦率,觉得老先生捏可怜。 虎之介说:“后来,新十郎悄悄对我说,足利商人仁助刨根问底地问弁内,麻香音的房间里点灯不点灯,是因为他认准了兇手是瞎子。新十郎还说,这个事实说明,仁助也瞄上了麻香音珍藏的那些钱。” “说这些就多余啦。”海舟好像觉得虎之介的话很无聊,小声嘟哝了这么一句。 下卷 时钟上的舞俑 妙子非常看不起生她养她的时信家。她从小就讨厌父亲时信全作。但他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也不能不理他。不过,妙子一看见父亲那张脸,就觉得噁心。 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这个家也许还能有几分和睦的气氛吧——妙子经常这样想,但这跟母亲在不在好像没有太大的关系。妙子的母亲由于父亲的冷酷和任性,很早就神经衰弱,人一天比一天瘦,再加上得了严重的流行性结膜炎和脚气病,很早就去世了。 妙子也看不起继母。不过,就算亲生母亲还活着,说不定也是一个比继母还要傻、还要可怜的存在。 继母早苗是一个没落的武士之家的小姐,由于欠下了时信家一大笔钱,只好把早苗嫁给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全作。全作已经五十多岁了,早苗才三斗岁,而且非常漂亮。虽然她早就忘了怎么笑了,但奇怪的是皮肤又细又白又水灵,经常被人误会是二十四岁的妙子的姐姐。 一般人会认为是全作看上了漂亮的早苗,所以才想办法让早苗家欠下自己一笔债,最后把早苗弄到手,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全作只不过是知道了早苗家还不起那笔钱,除了用女儿抵债以外,拿不出任何像样的东西来的时候,才把早苗作为抵押娶过来的。那时候前妻虽然已经死了,但全作并不觉得老婆是什么生活必需品。不过嘛,既然非想用什么做抵押才能消了那笔帐的话,就把娶早苗为妻作为一种权宜之计给娶过来了。这种毫无欲望的择妻方式,却让他得到了一位美女。 但是,全作对美丽的早苗夫人并不感兴趣。他是一个守财奴、吝啬鬼,敛财是他唯一的乐趣。 这个守财奴以前热衷于做学问,后来出洋留学,而且学的是考古学,表面看来跟金钱欲没有任何关系。那么,他是怎样爱上金钱,成为一个守财奴的呢?关于这个问题嘛,我们只能这样推论: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可以说都是古代艺术品,正是这些古代艺术品,唤醒了时信全作贪财的本性。 古代艺术品,俗称古董,这可是能赚大钱的玩意儿。全作利用西洋人做生意的方法,通过倒卖古董赚了个盆满钵满。但是,真正的好作品他是绝对不出手的。一旦看中了的,他会不借重金买下而自己收藏的稀世珍宝,他连看都不让别人看一眼。 因为生病起居不灵便以来,他索性叫人把他睡觉用的床抬进他的古董陈列室,睡在床上也可以欣赏自己的收藏品。他在古董陈列室里已经睡了两年了,没有出去过一次。本来他也走不了路。拄着拐杖倒是可以走几步,但是他懒得出去,大小便也是在屋里用便盆,一秒钟都不离开他的陈列室。陈列室有两个门,从来都是锁着的,需要叫人进来的时候他就鸣响八音盘。 负责照顾他的人有两个,白天是他的弟弟时信大伍,夜里是一个叫木口成子的女护士。还有一个叫奈美子的女佣人,给时信大伍和木口成子当副手。家里其他人在规定时间以外不能随便进来。 当时请女护士照顾病人还是很稀罕的事情。不过全作出洋留过学,这就不算什么奇怪的现象了。那个时候,女护士可是稀世珍品。明治十九年(1886年)才有了专门培养护士的学校,学习两年毕业。但当时的社会上并没有护士这个职业,毕业以后只能等着私人诊所的医生雇用,而且主要是那些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教授个人雇用。木口成子就是那个时代第一批被个人雇用的护士。 那时候护士的工资很高,不过全作认为这不是问题,雇用成子还是值得的。成子负责夜间护理。全作呢,患有结核性关节炎,还有神经疼、哮喘、痔疮,到了夜里就会感到极大的不安甚至恐怖。每到夜间,全作不但精神亢奋睡不着觉,还经常伴有剧痛,受到死神的威胁。有一个护士在身边,就可以安心了。 成子值班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到早上七点。天亮以后,夜里精神亢奋的全作渐渐安静下来。成子伺候他吃完早饭,看着他睡着了,然后悄悄离去。 大伍值班的时间从上午十点开始。而早上七点到上午十点这三个小时,则是女佣人奈美子负责照看。不过,在那段时间里,全作一直都在睡觉,所以奈美子无事可做。 那么,白天为什么是时信全作的弟弟时信大伍值班呢?不管怎样,这都是一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之事。 第192页 原来呀,早苗夫人跟丈夫全作常年不和,结婚十年来没有过一次笑脸,把怎么笑都忘了。全作不想求早苗照顾自己,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大伍虽说是亲弟弟,那也是鬍子一大把的中年男人了,让这样一个男人干这种给病人端屎端尿的事,怎么想也觉得不合适。大伍年轻的时候放浪不羁,人到中年依然一事无成。四十岁的时候,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抱着混一口饭吃的目的,为自由党摇旗吶喊,在自由党成立大会上高唿板垣※总理万岁。这也比什么都不干吃不饱肚子强多了。可是才过了两三年,他心里的自由思想就死了个一干二净,住到哥哥家里来混饭吃了。偶然到病床前看望卧病在床的哥哥的时候,被哥哥全作指定为自己的专职护理员。(※板垣退助(1837-1919),日本第一个政党“自由觉”的创立者,日车自由民权运动的始祖和日本立宪政治的先驱。) “爸爸也太狡猾了,叔叔岂止是腆着脸寄居在家里吃用饭,这回连工资都拿上了,还不是因为爸爸有病?爸爸要是死了,叔叔的工作就没了,哪能不一心一意照顾他?”妙子嘴角露出嘲讽的冷笑。 前妻只留下妙子这一个孩子。妙子的继母早苗有一个儿子叫雄一,八岁。对于早苗来说,全作这个讨厌鬼死得越早越好。这个守财奴、吝啬鬼,对家里人一点感情都没有,简直就是一个冷血动物。这个冷血动物死了,早苗的儿子就可以继承这份家业了。在早苗看来,这个家只不过是一座牢狱。全作一死,马上就是阳光灿烂的春天。 妙子也认为,父亲早些死去,对周围的人来说,对她自己来说,都是功德无量的事。然而,一旦真的死了,把方方面面的事情综合起来考虑,不一定就是好事。 父亲活着,妙子至少是时信家的亲生孩子的一半,父亲一死,妙子这一半就消失了,就成了地地道道的继女。继女也是一种寄人篱下,因此也得仰人鼻息,就算愿意当一个伺候病人的护理员,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欢笑了。就算不被抹去亲生女儿的身份,跟继母和雄一的关系也是很难相处的。 “叫寄居在家里的叔叔当护理员,说明父亲还是很有眼力的,胸怀也是宽广的。如果是我的话,对叔叔这种没出息的人,还不得像赶小狗似的给他赶到厕所里去!” 妙子不同情疾病。她认为,同情的对象应该是人本身,而不是因为人生了病才同情他。 在关心病人这一点上,大伍叔叔绝对说不上是日本第一。要说对全作最关心的人,还得说是全作和大伍的姐姐,小坂乙女。 乙女曾经嫁给一个叫小坂主税的人。主税是个酒鬼,不但把自己的工资和祖上的遗产都喝光了,还有一个喝醉了就打老婆的毛病。那时候的事情乙女现在想起来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一天晚上,乙女的丈夫主税喝醉了,跑到邻居家里去大喊大叫:“餵!拿酒来!什么?没有?没有给老子买去·什么?酒馆关门了?那就给我钱!我自己去还没关门的酒馆喝去!” 嚷嚷完了,主税抓住邻居家主妇的头髮,打了人家好几拳,还把人家拖到门外。主税这样干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几乎成了家常便饭。邻居家的丈夫出来劝解,主税一脚踢在人家的小肚子上,把人家踢倒在地,踩人家的头,拖着人家在地上来回蹭。乙女过来拉他回家,他又把乙女打得口鼻流血。没办法,邻居家夫妇只好给了主税一些钱。主税拿着这些钱跑到小酒馆里去继续狂饮的时候,被巡警抓起来,关进了拘留所。 那时候乙女是这样对警察说的: “什么?我丈夫说他喝醉了,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家哪个是别人的家了?那是不可能的。三十年了,我们家什么时候有过钱?什么时候有过米?正是因为他知道那是别人家,才会那样说话。餵!拿钱来!他在家里从没有那样说过,他知道自己家里一分钱都没有。” 这个没有一点漏洞的证词,把主税送进了监狱。眼下主税仍然在监狱里。乙女生气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三十年都忍过来了,难道就不能再忍下去了吗?也不知道那三十年她是怎么忍过来的。乙女的儿子君太郎三十岁了,所以说她忍了整整三十年。由于有一个那样的父亲,君太郎都三十岁了还讨不到老婆,可是君太郎并不因为父亲入狱而对母亲乙女尊敬起来。 “从今天开始,你不是我的母亲,我也不是你的儿子!”君太郎说完转身就走了,也不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乙女一个人养活不了自己,就跑到弟弟全作这里来,希望弟弟能给她一口饭吃,没想到全作连门都不让她进。乙女就隔着门大喊:“我是这个家的长女,也是你的姐姐!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从今天开始,我天天诅咒你,把你个没良心的咒死!” 乙女狠狠地踹了一脚全作家的大门,愤愤离去。乙女一个人活不下去,就寄居在大灵道士那里。道±是可以自由往来阴间的人,乙女十年前就信道,投身大灵道士以后,就大彻大悟了。最近,乙女几乎每三天就到全作家来一次。 “我向神灵祈祷,保佑你病体康復,开门让我进去见你一面吧!见不到你是无法为你祈祷的。只要我在你的面前向神灵祈祷,你的病马上就会好的。” 全作还是不让乙女进门。乙女每次来都要隔着门唠叨这么几句,声音一次比一次柔和。以后还会更加柔和吗?想到这里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第193页 跟乙女这个专心致志的志愿者比起来,弟弟大伍端着尿盆来回跑的光辉形象就不显得那么灿烂了。 妙子心想:“就让姑姑给祈祷一下嘛,一个病人憋在屋里,多无聊啊!” 不管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妙子都觉得烦。但是,这个家里真有人想杀死全作,妙子连想都没想过。问题不是他(妙子之父)是否会被人杀死,而是有没有人敢杀死他。 ※  ※  ※ 这天是星期一。 这天很不正常,从一大早开始就很不正常。 时信大伍每天上午十点才到全作的古董陈列宝兼病室来值班,但这天不到七点就来了。那时候,护士木口成子正在给全作餵饭。 时信全作好像正在等大伍,见大伍进来,就对他说:“我正想派人去叫你起来呢。宫本说他今天去成田,已经出发了吗?” “早上五点就出发了。”大伍回答说。 “把奈美子叫来,我得跟她说说怎么接伊助。伊助进来之前呢,你就在隔壁房间里待着。”全作吩咐道。 宫本是寄居在时信家里的一个书生,是在书生群里有数的一个无能之辈。已经三十多岁,鬍子都长出老长了,还寄居在时信家里吃闲饭。已经寄居了十年,他已经把自己看做这个家庭的一员了。 大伍把奈美子带过来了。全作对奈美子说:“八点有个叫伊助的卖布的商人要来,你到门外去等他。伊助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小个子,一个形容猥琐的行脚商人。你看见有这样一个人走过来的时候,你就问他,你是伊助先生吗?如果他说是的话,你就带着他沿着咱家围墙外边的路围着庭院绕半圈,绕到木栅栏门那边,从木栅栏门进来,然后带着他从后面的楼梯上来。尽量不要让别人看见,当然就是有人看见了也没关系。你把他领到门口来,等他说一句‘我想见你们家老爷’,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站在一旁的成子听到了这些话,并牢牢记在了心里。全作的命令倒不像是什么秘密。全作每天都在剧痛中呻吟,脸上根本没有过笑容。刚才说那番话的时候,显得很有生气,这是很少见的。看来全作的病没有想像得那么糟,还是有希望治好的。成子之所以能牢牢记住全作那些话,正是因为她第一次听到那生气勃勃而明朗爽快的声音。 “我跟他约好的时间是八点,说不定快到了,你现在就去大门口等着去吧!”全作这样催促着。 听到这些话的人只有成子一个人。大伍把奈美子带进来以后,转身就出去了。 后来的事情成子就不知道了,她回自己的房问睡觉去了。 八点整,奈美子把伊助带进来了。她是按照主人的吩咐,走庭院那边的栅栏门,从后面的楼梯上来的。从后面的楼梯上来以后,离古董陈列室北边的门比较近,但是北边这个门一般情况下是不开的,所以奈美子领若伊助穿过楼道来到了会客室。这时候,大伍已经在会客室里等着了。 二接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会客室,还有一个就是全作的古董陈列室兼病室。陈列室很大,宽九米,长二十多米。陈列室的北面和西面是楼道,西面的楼道尽头是通往正门的楼梯。 “您就是伊助先生吧?”大伍站起来,向来任问道,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伊助。 “是的。”伊助说。 大伍点点头,打开古董阵列室的门,把伊助让进去以后,扭头对奈美子说:“不管是谁来,都不要让他进来。” 奈美子点了点头,紧接着听见的是大伍从里边锁门的声音。 奈美子去大门外接伊助的时候,一度担心自己能否认出伊助来,但伊助走过来时,奈美子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这个卖布的行脚商人,背着一个比他的上身大一倍的矩形大包,不用问就知道他是伊助。背着那么重的东西,还要围着庭院绕半圈,亲美子觉得伊助挺可怜的,就问: “背着那么重的一个大包,够累的吧?” “习惯了,没关系。”伊助说。 别看他个子不大,力气还不小呢。 奈美子跟伊助的对话就这么两句。 大伍和伊助走进陈列室还不到十分钟,乙女急匆匆赶来了。这个一点客气都不讲的不速之客,是一个比任何人都危险的人物。 “不行不行!这个时间绝对不行!现在是老爷睡觉的时间,别说是客人了,就是夫人、小姐和少爷,也只能在晚上七点到十点那段时间里才能看望老爷,您应该知道这个规矩吧?现在这个时间老爷是不会见您的。希望您不要靠近这边!”奈美子拼命阻挡。 也许是因为奈美子说话的语气过于粗暴吧,乙女大怒。 “我是时信家的长女,全作的姐姐!你不就是一个下贱的女佣人吗?太放肆了吧?” “对不起!不过,这是我的工作,我不能让您进来,也不能允许您在这里大喊大叫。在这个时间段里,大家都很注意,没有人大声说话。”奈美子说。 “可是,今天我不进去不行啊。神告诉我说,如果我不立刻见到他,他就会被人杀死的。神就是这样对我说的,说得非常清楚,绝对错不了的。”乙女小声说。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说话的态度也很认真。她的眼睛里闪着恐怖的光,说话的声音小了,反而更叫人觉得可怕。但是,人们都说这个老太太有疯癫病,不能因为她说话态度认真就相信她。正是因为有这种奇怪的人,才需要我在这里把门——奈美子心里这样想。 第194页 “我现在开始数数,从一数到十。数到十的时候您必须马上离开!这是我的工作。你在这里瞎嚷嚷,会加重老爷的病情的。虽然我只不过是个佣人,您也不能侮辱我,为了我的工作,我就是拼上性命也不会让您进去的!” 奈美子还是一个岁数不大的小姑娘,对付乙女这种人只能採用虚张声势的战术。看到奈美子毫不退让的样子,乙女知道今天是进不去了。 “那我就在这儿为他祈祷吧。祈祷他击退死神,恢復健康。咳,真拿你没办法。”乙女合掌闭眼,“福生无量天尊,福生无量天尊……”念着念着,台在一起的两手开始慢慢在空中画圆圈,画了一阵,两手突然向两侧伸展开。乙女念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奈美子正要制止,乙女突然不念了。瞑目,合掌,敬礼——祈祷结束。然后连句“再见”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八点半左右,大伍和伊助从古董陈列室里出来了。大伍把门锁上,对伊助说道:“请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最多一个小时。” 大伍又转身吩咐奈美子:“伊助先生在这里等着的时候,奈美子就不用在这儿待着了,给伊助先生送一次茶就可以了。”说完就匆匆走了。 奈美子按照大伍的吩咐,给伊助送了一次茶就再也没上楼。 会客室里,伊助一个人坐在椅上打盹。 ※  ※  ※ 大伍回来了,奈美子跟在大伍身后上楼。大伍拿出钥匙,打开陈列室的门,再次领着伊助进去。十五分钟后,两人一起从里边出来了。大伍说,这件事就算办成了。大伍转过身去刚要锁门,里边传出八音盘的声音,这是全作在叫人。大伍赶紧进去,不到一分钟又出来了,对奈美子说:“没事了。奈美子,你送伊助先生出去吧。别走正门,跟来的时候一样,还走庭院那边的栅栏门。这叫来也无人知,去也无人晓。伊助先生,您多保重!” 伊助默默地向大伍鞠躬,扛着沉重的大包下楼去了。跟来的时候一样,还是那张表情沉重的脸,还是默默无语,还是那么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走路。 “我家老爷买您的布了吗?”奈美子问。 “买了。你家老爷是什么病啊?脓疮的味道呛鼻子。”伊助回答完奈美子的问题以后,也问了奈美子一个问题。 “肚脐周围,腰上,大腿上,有很多铜钱大的洞,不断地往外流脓水。我们经常喷香水,用香水味压住脓水的味道,今天还没顾上喷香水。” 这就是两人的对话的全部内容。奈美子把伊助送到栅栏门外,伊助默默地向奈美子鞠躬,转身走了。 奈美子回到二楼的时候,大伍正要离开会客室。 “老爷累了,总算是睡着了,谁也不要靠近他。怎么也得睡三四个小时吧,我也去睡上一会儿,今天起得太早了,没睡够。八音盘不响,你们谁也别进去惊动老爷。”大伍说完就下楼回他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去了。 奈美子也认为老爷一定是根累了。老爷睡觉的时间一般是从七点到十点或十一点,今天睡这么晚,一时半会儿肯定醒不了。抬头看看挂钟,十点多了。大伍一般十点开始值班,今天不用值了。 奈美子坐在会客室的椅子上看书,看着看着打起盹来。打一会儿盹醒过来,继续看书。说是打盹,其实也就是两三分钟的时间。奈美子是一个非常尽职尽贲的佣人,什么时候也不会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全作正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让她当了弟弟大伍和护士成子的副手。奈美子不辜负老爷的信任,照顾老爷特别尽心,因此打盹也就是两三分钟。 突然,八音盒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老爷在叫人。时间刚好是十一点,这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啊,老爷怎么这么快就醒了呢?奈美子急忙站起来,小跑着来到门口。 门旁边有个小桌子,成子的钥匙从来都放在小桌子上。奈美子没有钥匙,为了方便奈美子进去照顾老爷,成子就把自己的钥匙放在门口的小桌子上。钥匙一共有两把,还有一把大伍随身带着。 奈美子跑到门边,发现一直放在小桌子上的钥匙不见了。她在桌子底下找了找,又在桌子周围找了找,找遍整个房间还是没有。同一首曲子被八音盘演奏了六七遍,钥匙依然无影无踪。 奈美子心跳加快了。钥匙没了是大事,千万别出乱子啊! 钥匙一定是被人偷走了。大伍开门时用的是他自己的钥匙,锁门的时候用的也是他自己的钥匙,那是他的习惯。 大伍出去那一个小时,伊助一直在这里等着,奈美子不在。伊助完全有机会偷走那把钥匙,可是,他偷走钥匙干什么用呢?要不就是伊助在这个房间里的时候,有人悄悄进来把钥匙偷走了。伊助是外人,有人进来他是不会过问的。 奈美子是直觉认为是乙女把钥匙偷走了。乙女今天那么早就来了,而且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地为老爷祈祷,还说什么祈祷老爷击退死神,恢復健康,还像章鱼似的手舞足蹈,合掌念经。她那两只手,看上去就像八只手,扭捏作态,掩人耳目,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世许就是她那双奇怪的手把钥匙偷走了。不到三天就来一次,想进去看看老爷,她要是有钥匙在手,不就可以随便出入了吗? 第195页 奈美子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惊得跳了起来。她一熘烟地顺着走廊跑到北边那个门那里,抓住门把手转了一下。门是锁着的,奈美子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陈列室有两个门,都是从内侧也可以锁从外侧也可以锁的。北边的门是锁着的,那个门没有老爷的命令是不准打开的,只有不遵守老爷的命令的人才会去打开北边的门。西边这个门的钥匙,一定是不遵守老爷的命令的人偷走的。 奈美子赶紧跑着去大伍的房间里去借钥匙。大伍的房间里铺着被褥,好像是刚起来。大伍也只睡了一个小时就起来了,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大伍一直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虽然跟三五个女人同居过,但一直没有正式结过婚,眼下还是单身。 奈美子问了问在家的其他人,说是大伍十分钟以前出去了,手上还摇晃着为自由党摇旗吶喊的时候用的文明棍。 在这种情况下,奈美子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跑进成子的房间把她摇醒。 “成子!对不起,八音盘响了,可是钥匙没有,你每天都把钥匙放在门口的小桌子上,是吧?” “是啊,怎么了?”成子迷迷煳煳地回答说。 成子是一个跟机器一样有规律的人,就算她出门时正好碰到奈美子来接班,都不会把钥匙交到奈美子手上,而是默默地放在小桌子上。她是不可能忘了往小桌上放,自己带回房问里来的。 “钥匙没了?”成子的脸色变了,她也觉得问题严重。 “被人偷走了!我怀疑是乙女偷走的,早晨八点左右,乙女又来了,说什么神告诉他今天老爷要被杀死。我不让她进去,她在门口莫名其妙地祈祷了一阵,说是祈祷老爷战胜死神。我看见她祈祷的时候双手晃来晃去的,没注意她是不是晃着晃着把小桌子上的钥匙抄走了。我今天早晨就没有注意过那把钥匙。我从来没有自己开门进出老爷的陈列室,我接班的时候门开着,钥匙就在小桌子上。老爷要是不叫我的话,我就一直在外面坐到大伍来。” “谁也不会注意从来不用的东西。”成子点了点头说,“就算是乙女偷的,她也就是想在病人面前祈祷一下,祈祷完了她就会把钥匙还回来,不会带走的。我问你……”成子抬起头来看着奈美子,“那个卖布的行脚商人干什么来了?” “不知道。我在别的房间里待着呢。” “我觉得很奇怪。我来了三年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奇怪过。”“怎么奇怪了?” “今天,病人有些喜不自禁,甚至可以说有些飘飘然。这个我看得很清楚。” 奈美子倒是没看出来。老爷有那么高兴吗?老爷跟平时相比有什么变化,奈美子实在没有感觉到。但是,她觉得今天那个沉默的行脚商人有些奇怪。行脚商人,一般都是很能说的,可是今天来的那个行脚商人伊助呢,像个石头雕刻的地藏菩萨。那样的行脚商人,能把他身上背的布匹卖掉吗? ※  ※  ※ 奈美子回到会客室的时候,大伍回来了。奈美子急切的向大伍报告了钥匙被盗的事。 大伍一点儿都不着急;“怎么会有人偷钥匙呢?就算有人偷了也怎么样不了。怎么?我哥哥十一点醒过一次?现在快十一点半了,大概又睡着了吧。你干嘛那么慌慌张张的?不管怎么说,他今天跟平时起居习惯不一样,肯定是累了。他要是醒了想叫人的时候,自然会鸣响八音盘的,那又不是什么费劲的事情。一定是还在睡觉。” 大伍说得也是。鸣响八音盘,只需要把盖子掀开。掀开以后就可以演奏四五分钟呢。就算需要上弦,老爷身体再怎么弱也是上得动的。老爷没有连续鸣响八音盒,也许是真的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奈美子听大伍这么一说,觉得有道理,就放心了。 大伍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站起来,掏出钥匙打开陈列室的门,踮着脚尖走了进去,进去之后在里边随手把门锁上了。 五分钟以后,大伍又踮着脚尖出来了,小声对亲美子说:“睡得香着呢。不过,这是什么?是不是有人从北边那个门进来过?房间里倒是没有什么异样,不过,哪儿来的这个东西,是不是伊助丢在这儿的?” 大伍手上拿着一副假鬍子。奈美子记得伊助来的时候没戴假鬍子什么的。 “这是伊助先生丢在这里的吗?我怎么没记得他戴假鬍子?” "算了算了,不要往心里去。”大伍笑了笑,转身走了。 这天确实跟平时不一样。到了下午,奇怪的来访者也是一个接一个。十二点刚过,一个叫川田秀人的银行家就坐着马车来了。 川田可以说是全作唯一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银行的副行长,也是一个非常热心的古董收藏家,对古董感兴趣的程度不输给任何人。 川田来看望全作,一般是星期六晚上的七点到十点。这段时间是全作的会客时间。川田星期六以外的时间也来过,但中午时分一次也没来过。看着大家惊诧的脸,川田笑道: “我不是来看望病人的,是来找大伍的。大伍说的话对我很有用,可是他不愿意跟我说。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所以再过来找他谈谈。他要是还不跟我说呢,我晚上还来。我想问问他今天上午从银行取回来的钱干什么用了。那是一个叫人心里非常惦记的数字,我觉得跟我想到的一件事情有关。” 第196页 川田的话说得比较含煳,说到这里他就不再往下说了。看来,大伍让伊助在会客室等着,自己跑到川田的银行里取钱去了。叫川田心里非常惦记的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很大一笔钱吗?关于这个问题,大伍笑而不答. 两天前,也就是星期六晚上,川田也来看望全作了。那天晚上,全作的病床周围集合了很多人。有川田、大伍、妙子,还有早苗夫人和她的儿子雄一。雄一来之前就困了,只看了父亲一眼便回去睡觉。连怎么笑都忘了的早苗,安慰病人的话一句都没说。她来看望丈夫,无非是做做样子。有她在场,大家都觉得别扭。 那天晚上,妙子听见全作对川田说,星期一早晨要取五万日元出来。当时的五万日元可是一笔巨款,光吃利息就能过一辈子中等以上的生活。如果不提前跟银行说,当天去取的话,银行一下子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全作虽然有钱,但他的钱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他存在银行里的钱也不会多到无限。就算家里人不知道,银行也是知道的。除了投资牟利以外,一下子取出五万日元来,是一个大胆得过分的举动,甚至叫人感到这傢伙要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了。 川田心想:“太不可思议了。全作平时连一文钱都含不得给家里人,怎么一下子取这么一大笔款子呢?这个守财奴,哪怕就是一双鞋,不穿透了鞋底他也不会叫你扔掉。这样一个人,能有一次取五万日元的壮举,实在无法叫人相信,甚至不应该说他是吝啬鬼了。在他的眼里,家里人的人格和价值,都只不过是一双穿透了鞋底的鞋。当然了,这也是吝啬的表现。” 家里人都讨厌全作,川田对此非常理解。他也不喜欢全作这个朋友。但是,全作收藏的古董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川田心里常想:这小子死了以后,这些古董怎么处理呢?这是川田最关心的问题。全作的古董数量虽然不是很多,但每一件都是珍品。 大伍们正在吃午饭,川田不便在旁边坐着,就信步来到了陈列室外边的会客室里。看见奈美子在里边,川田问道:“你家老爷身体还好吗?” “还在睡觉。”奈美子说。 “你家老爷今天早上买的东西你看见了吗?” “没有。”奈美子说。 也是,老爷买的东西怎么会给一个女佣人看呢?陈列室的门锁着,川田进不去,就熘达到外面去了。站在庭院里,抬头往上看,只见陈列室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已经是初夏了,全作也不嫌热。除了盛夏三伏天,他从来不开窗户。他说外面的空气对他的哮喘病不好。他认为,风一吹,植物,矿物,乃至动物们排出的微尘都会混到空气里,唿吸了这种空气肺部会受到侵蚀。 一个妇人推开庭院的栅栏门悄悄走进。川田抬头一看,却是乙女。乙女也认出对方是川田,马上唠叨起来:“早晨一起来我这心里就慌乱得很,我为我弟弟担心哪!我不能坐视不管哪!今天,那个房间里一定会死人的。我得为他祈祷,帮助他击退死神!”她说着,指了指古董陈列室,然后就小跑着上楼了。 川田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快意点了。 “出来的时间太长了,我得回去了!”川田自言自语地说。 川田连个招唿都没打,坐上马车回银行去了。 ※  ※   ※ 星期一这天,一切都乱了套了。 病人的午饭一直是三片烤面包片、一杯红茶,大伍负责伺候病人吃饭。可是,面包和红茶一直放在陈列室旁边的会客室里,没人往里送。 “今天就让他睡个够吧,别惊动他了。”大伍说。 既然大伍都这样说,奈美子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助手,不是正式的护理员,也没有必要一直在会客室等着里边的八音盒响起来。白天是大伍值班,奈美子没有理由越俎代庖。奈美子吃完午饭就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经过大伍的房间的时候,奈美子听见大伍睡着了,唿噜打得震天响。 奈美子对老爷放心不下,下午曾两次上楼。会客室里没有大伍的影子,也没有别人的影子。午饭那三片面包和一杯红茶一直在桌上放着。 晚上七点,晚饭做好了,大伍也总算睡醒了.亲美子对揉着眼睛打哈欠的大伍说:“我去给老爷送饭,把钥匙借我用一下。” 奈美子从大伍手上接过钥匙,端着晚饭上了二楼。一整天也没人给老爷倒尿盆,屋里一定是又骚又臭——奈美子心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开了陈列室的门。她把老爷的晚饭放在会客室的桌子上,举着烛台进去,打算先看看老爷醒来没有。 夏天到了,屋里的臭气更厉害了。脓疮的臭气和屎尿的臭气混合在一起,充满了宽敞的古董陈列室。 病人睡觉的姿势很奇怪。脸朝下,弓着腰,盖着被子。是不是还在睡啊?看来累得够戗,奈美子没敢靠近,因为按照规矩,进这个房间应该等着老爷鸣响八音盒。在没有接到大伍的指示之前,自己随便把老爷叫醒,妨碍了老爷的睡眠,那可是不能原谅的。想到这里,奈美子又悄悄退了出来,举着烛台等着大伍上来。 太伍起床以后,先洗澡,再吃晚饭,左等右等不上来。 这时候,川田上来了。 第197页 “病人还在休息吗?”川田问。 “可不是嘛。饭都凉了,午饭没吃,晚饭也没吃呢。”奈美子说。悄悄跟在川田后边上来的乙女叫了起来,“不得了啦!神早就说啦.今天要出人命的。肯定出事了,这可怎么办哪,太叫人担心啦!我这心里好乱啊,不得了啦!福生无最天尊!” 奈美子不禁攥着钥匙站了起来。今天太不正常了!本来,奈美子作为助手,老爷不用八音盘叫人,是不能随便进去的,所以她没有见过病人睡觉的姿势。综合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确实让人奇怪。虽无大的变故,但很多方面都跟平时不同。 奈美子拿起烛台往里走,川田和乙女跟在她身后。奈美子把烛台高高举起,照着躺在床上的病人。病人盖着被子趴在床上,好像佝偻着身子。可是,佝偻着身子背部也不能这么尖啊。奈美子觉得奇怪,正要说什么,只见川田抓住被子,一把掀开。 三人同时大叫起来:“血!血!杀人啦——” 一把短剑插在全作后背上,身体早已冰凉。发现尸体的时间是晚上七点三十五分。 ※  ※   ※ 第二天,警察们一整天都在时信全作家二楼的古董陈列室里反覆搜查。全家人被集中在一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大家都被警察粗暴的行动惊呆了。在这个家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野蛮的动作。警察们就像在铁工厂或施工现场劳动的工人,时信家的人不敢想像,自己家里会遭到如此野蛮的搜查。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发生了杀人事件嘛。 实在忍受不了警察的野蛮动作而提出抗议的,不是这个家里的人,而是前来看望病人的川田,当然,他是被害者尸体的发现者,有责任,也有资格说话。 “请你们动作轻一点儿!陈列室里都是日本一流的古董,跟古董店里摆着的那些擦得锃亮的不值钱的假货不一样!这里都是一件就值几万、几十万的珍品哪!看到这些珍品,肯定会想杀了它们的主人,把它们窃为已有!你们看看这些古董,哪件不值几条人命啊。不管怎么说,它们跟它们原来的主人一起,在古坟底下的石室石棺里躺了一千年乃至两千年哪!盖在上边的大石板,六七平方米一块,五块、十块地排列着,这些古董,在大石板下面沉睡了两千多年呢!对你们这种粗暴的调查方法,我很生气!请你们动作轻点儿!杀死病人的短剑,说不定也是从古坟中挖掘出来的!”川田大喊大叫。 警察听了川田的话,只觉得这个杀人现场比一般的杀人现场多了股妖气。对于警察来说,去杀人现场就好比上厕所,根本就不在乎。只不过这个死人身上的脓疮比死人本身还要叫人觉得讨厌。同样是厕所,健康人的排泄物总比病人的排泄物给人的感觉好一点。厕所就是厕所,总会有排泄物,就好像杀人现场总会留下兇手作案的痕迹。但是眼下这个厕所好像没有排泄物,只有一股妖气,而放出这股妖气的伟人好像就是这个举止威严的川田。 奈美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奈美子是一个平凡的女佣人,只会平凡地观察每一件事。发现尸体以后,她所观察到的一切,一直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当时在场的人有三个:奈美子,川田,乙女。本来就不怎么正常的乙女当时的表现更不正常,这倒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川田,川田的表现太奇怪了。奈美子对大家说: “川田先生发现老爷被人杀死以后,在老爷的尸体旁边待了不到一分钟,就举着烛台,转着圈看周围的古董去了。他关心的根本就不是老爷,而是周围的古董。他一个挨着一个地看,看得可认真了。相比之下,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死人吓得目瞪口呆的乙女,母鹅叫唤似的在那里发疯般祈祷,显得倒是很一般。川田先生慢吞吞地转了一圈回来以后,表情很平静,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他那平静的表情叫我感到恐怖。” 妙子听了奈美子的话,吃了一惊。川田那张表情平静的脸仿佛就在眼前晃动。川田是一个银行家,被杀死的人,从古坟里挖掘出来的古董,在他的眼里都是钞票。看到死人,他的表情也会像数钞票时那么平静。 被杀死的全作和他的弟弟大伍,数钞票的时候表情不能像银行家那样平静,他们的人生还是充满了喜恐哀乐的。父亲全作活着时是个人人诅咒的冷血动物。但是,父亲被杀以后,妙子忽然觉得,父亲的冷酷并没有那么可怕,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大伍伺候的人死了,以端尿盆为中心的工作没有了。他呆然若失,鬍子也顾不上刮,整天躺着睡大觉,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他已经不能像川田那样,带着一股妖气和威严走来走去。一直到昨天他都在自由地进出的房间,已经被警察和川田占领。川田在里边大摇大摆地东转转,西看看,就像在他自己家里。 大伍躺在床上嘟哝着:“主人死了,女佣人不会被解僱,因为女佣人已经是家里的一员了。而我呢,整个就是一条狗。主人死了,就得寻找新的主人。是谁把我的主人杀了呢?不管是谁,跟我都没有关系,问题是主人死了以后我怎么办。人死了就可以去极乐世界了,可是,我却不清楚我能去哪儿。只有一件事是清清楚楚的,那就是,这里不会再有我得立锥之地。” 成子的想法跟大伍不一样。她是一个专职护士,这家的病人死了,自然有下一家来请她,工作有的是。听了大伍的话,成子心想:“这个就要步入老年的流浪汉看上去是个乐天派,不过,这个人看起来表里好像不一致。奈美子说,川田身上有一股妖气。川田身上那股妖气倒算不了什么,他的表情确实平静得有些不正常,但那不是杀人以后的平静。他的这种平静,跟乙女的发疯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在看到死人的那一瞬间,这种反常的平静也是不奇怪的。外科医生可以平静地用锯子锯断一个人的腿,却不能平静地杀死一个人。大伍对哥哥全作的护理一直非常尽心,可是昨天却从下午两点一直睡到晚上七点,这是很奇怪的。他真的在睡觉吗?这傢伙肯定有问题!” 第198页 不过,那时候成子也在睡觉,她不知道大伍是否真的在睡觉。问了问别人,马上得到了回答。大伍当时确实在睡觉,而且唿噜打得震天响。倒是成子那个时候是否真的在睡觉,没有人能够证明。昨天十一点半的时候,成子被奈美子叫醒过,但是,后来她是不是又睡了,谁都不知道。 中午刚过,新十郎一行就到了。 ※  ※  ※ 新十郎把有关人员叫过来挨个问了一遍,又到杀人现场看了一遍,先把整个事件的过程大体把握,再到现场展开细緻调查。死者时信全作的古董陈列室里,的确陈列着大量稀世珍品。有日本的,也有欧洲的。全作把自己跟外面的世界隔绝,跟自己的古董同居,这心情不难理解。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就鸣响八音盘,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那时候还没有电,病人一般使用那种一按就响的唤人铃。和按铃相比,八音盘无疑省事得多。只需轻轻掀开盒盖,就可以连响四五分钟。按铃虽也不费什么力气,但按一下才响一下,急着叫人的时候就要不停地按,还是八音盒省事。全作用来叫人的八音盒,演奏的是着名的苏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八音盘不算古董,在欧美国家,多被安装在香菸盒或点心盘里。 “嗯?”新十郎给八音盘上弦时,发现这个八音盒有些与众不同。“死者用的这个八音盘,既不是香菸盒里,也不是点心盒,而是安装在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盘子里。这个盘子是干什么用的呢?是砚台盘吗?不然这里边怎么会有墨汁的痕迹呢。咦?砚台和毛笔哪儿去了?啊,桌子上不是有这么漂亮的砚台盘吗?里边还有死者日常使用的砚台。砚台里的墨还没干,搞不好昨天还用过呢。” 新十郎一边观察一边这样对周围的人说。 桌子上摆放着死者时信全作的日常用品,有座钟,有烛台,还有俄国式茶炊。这些日常用品也都是非常漂亮的现代艺术品。比起周围那些被称做古董的古代艺术品来,这些现代艺术品没有妖气。妖气这东西与年代有关。同样是楠木,树龄两千年的楠木就带着一股妖气,刚种上没几年的楠木就不带妖气。小孩子身上绝对不带妖气。 “是吗?就是说,八点半前后他还活着,曾经用这砚台研墨来着。”新十郎对墨的问题好像非常重视。他抬起头,看了看川田那一本正经的脸,发现川田有话要说,遂问道:“死者取那五万日元,想必是有着非常特别的用途?嗯,当然是有非常特别的用途,否则怎会一下子取出五万日元?您知道那是什么事吗?” 川田说:“我是开银行的,客户要取存在我的银行里的钱,我把钱取给他就是了。至于他用那笔钱干什么,就跟我没关系了。了解具体情况的人应该是故人的弟弟大伍。不过,昨天取钱,如果是三万日元,或者是十万日元,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可偏偏是五万日元,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 “原因呢?” “结城新十郎先生,您出国留学回来时间还不长,有一件事情您也许不知道。那件事情发生在五年前,时称‘一色又六’事件,您听说过吗?” “抱歉,我那时正在国外留学,没听说过。” “一色又六是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是群马县一个小村子的村公所里的办事员,以前曾去中国行商,在那边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完全是一个流氓无赖。他在村公所里当办事员的时候,村里有人挖到一座古坟。群马县的古坟之多,在日本东部是数一数二的。村民上山垦荒的时候挖出来的这座古坟不是很大,但它的石室没有横向入口。石室是被五块五平方米大小的石板封起来的,必须把其中一块掀开才能进入石室。一般的古坟的石室都有横向入口,但是这座古坟没有,非得把封着石室的巨大石板掀开才能进去。石板封得非常好,这就是说,这座古坟没有被盗墓的挖开过。村里人齐心台力,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其中一块石板掀开。也许是因为没有被盗墓的挖开过,也许是因为这座古坟的主人非常富有,进去一看哪,都是出类拔荤的珍品,非常整齐地摆放在里边。镶嵌着金银宝石的长刀短剑闪着寒光,威风凛凛的铠甲不减当年气概,钩形玉坠之类多达两千余件,如果算上村民们在挖掘过程中悄悄拿走的,得有三千多件。这些还是在其他的古坟里见过的东西,最叫人感到惊奇的是,这座古坟里还有许多堪称艺术珍品的佛教用具。一般认为,古坟都是佛教传来之前修建的,那是因为还没有从哪座古坟里出土过佛教用具。特别是没有横向入口的古坟被认为是更为古老的古坟,出士佛教用具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没想到在这座竖穴式古坟里挖出了佛教用具,而且有一尊在奈良的古寺庙里都没见过的非常出色的佛像,也许是古坟的主人朝夕膜拜的佛像吧。这尊佛像高一尺五寸,既像释迦牟尼,又像观音菩萨,总之是一尊与众不同的佛像。佛像是黄金铸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捧着一颗圆圆的珠子。据钻到古坟里去的村民说,他们进去的时候,那颗珠子正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晃得眼睛生疼呢。这颗珠子不是黄金的,无色透明。经专家鑑定,是22k黄金,可以说是纯金。那颗无色透明的珠子,是钻石,绝对在一百克拉以上。国外一个喜欢收藏古董的富豪,特意跑到村公所来,出价五万日元买这尊佛像。由于出土的文物价值太高,引起了考古学界的注目,村公所已经不敢擅自出售。五万日元巨款,村里谁见过那么多钱啊,眼睁睁地不能卖,委屈的泪水只能往肚子里咽啊。其实,如果那颗钻石的品质好,光是那颗钻石就值三十万,不,五十万,甚至一百万!农村人嘛,不知道钻石有多贵重,五万日元就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了,根本不可能知道那尊佛像到底值多少钱。 第199页 “但是,村里有一个人知道那尊佛像的价值,这个人就是村公所的办事员一色又六。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保管在村公所里的佛像不知何时被人偷走了。人们马上怀疑是一色又六干的,因为这小子两天以前去向不明了。过了一段时间,一色又六在横滨被抓了起来,但是他没有把佛像带在身上,说是卖给了一个外国人,但身上却没有钱。警察进一步审问,他说上了那个外国人的当,佛像被抢走,钱一分没拿到。警察当然不相信他这骗人的鬼话,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判了他三年有期徒刑。社会上关心这件事的人都认为,一色又六肯定是把佛像埋在了什么地方,出狱以后,肯定挖出来再找买主。 “警察在横滨逮捕一色又六的时候,从他身上搜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时信全作的名字和地址。警察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听别人说,这个叫时信全作的人是一个不惜高价购买古董的人,所以就记了下来。警察找到时信全作,问他见没见过一色又六,全作说根本没见过。那时候全作身体还很好。我是个喜欢古董的人,佛像的事从未忘过。我认为,一色又六出狱队后,社会上的议论沉静下来了,肯定还要来找全作。我这样想是很自然的事情吧?所以,当我听说全作要从我的银行里取五万日元的时候,马上就想起了一色又六事件。一色又六果然要把佛像卖给全作了!我非常想看到那尊佛像,于是,中午来了一趟,傍晚又来了一趟。 “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佛像,却看到了全作的尸体。我无法确认那五万日元在哪里,但我一一确认了这个房间里陈列的古董。这个陈列室里的古董,还没有一件我不知道的,跟以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我没有发现那尊黄金铸就的手捧钻石的佛像。不过我认为,既然全作被人杀死了,就无法证明这个房间里从来没有摆放过那尊佛像。昨天,不对,昨天的某一段时间里,那尊佛像很可能就在这个房间里。至少我个人认为肯定是这样的。我了解全作的兴趣与爱好。全作从来不在别的事业上投资,起居不灵便,几乎处于隐居状态,他一下子取出五万日元巨款来,除了买那尊佛像还会干什么呢?强盗偷东西杀人,不可能为了偷古董杀人,因为古董没有公认的价格,收藏古董是一个兴趣问题。强盗是不会为了偷古董冒险杀人的,那样做划不来。但是,为了偷那尊佛像,冒险杀人是划得来的,因为那尊佛像上有一颗一百克拉以上的大钻石!” 原来如此!听了川田的话,新十郎明白他昨天为什么两次跑到时信家来了,他是来看那尊佛像的。 若真有人章着那佛像来过这里,那一定是那个村公所的办事员,曾经在中国行商的一色又六,也就是卖布的行脚商伊助。 “您认为除了强盗,还有谁可能是兇手?”新十郎问道。 “如果不是昨天,兇手当然还有可能是别人。首先这个家里就没有一个喜欢他的。他死了,有人会过得更幸福。但是,昨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全作派大伍取走的那五万日元告诉我们,昨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所以杀死全作的,只能是偷走了那尊佛像的人。”川田平静地微笑着对新十郎说。 “您昨天中午来以后,在院子里散步来者?” “是的。从十二点一刻到一点左右,我在院子里散步来着。除了这个房间,能去的地方我都观察了一下。我最想看的当然是这个房间,但没有钥匙,女佣人又在旁边的会客室里守着,我进不来。” 新十郎又发现了一条新的线索。全作昨天从银行里把五万日元巨款取出来,到底是什么目的呢?这个问题很有必要调查清楚。 “这样吧,过一会儿我们把时信大伍请来问几句话。很多事情都纠结在一起了,很难说再出现什么新情况。趁着还有太阳,再把现场仔细调查一遍就告一段落吧。”新十郎说。 三点了,桌子上的座钟开始报时。那是一个堪称艺术品的座钟,报时的声音也非常好听。但是,更奇妙的还不是它的声音。当人们听到报时的钟声回头看那个座钟的时候,不禁惊呆了。原来,錶盘上边是一个装饰性圆柱,圆柱的两侧是两个正在跳舞的美女舞俑,座钟一开始报时,两个舞俑就开始跳舞,一边跳舞一边向中央移动,报时结束的时候,两个舞俑就交换了位置。原来左边那个舞俑到了右边,原来右边那个舞俑到了左边。下一次报时的时候再交换回去。是个设计非常精巧的座钟。 “真是个稀奇的座钟!”虎之介不禁感嘆道。 “这是很一般的,还有比这更精巧的座钟呢。”川田给了虎之介一个下不来台。 虎之介的脸马上就沉下来了。就这么一句话,虎之介认定了兇手就是川田。 ※  ※  ※ 大伍来了。新十郎先是客气了几句,然后开门见山,问起了那五万日元的事。大伍没有一点要隐瞒什么的意思,竹筒倒豆子,把昨天早晨以来发生的事情全都对新十郎等人说了。说到把卖布的行脚商人伊助一个人留在会客室就走了的时候,人们紧张得大气都不出了。说到大伍从银行回来以后,两人一起进陈列室见全作的时候,大家才松了口气。 “那个卖布的行脚商人伊助,就是一色又六吧?”新十郎问。 第200页 “对。”大伍答道。 “你们什么时候就知道他昨天早晨八点要来这里的?” “一个星期之前,也就是上礼拜一。我哥哥收到了一封没有写寄信人地址的信,信上说,他就是那个村公所的办事员。还办事员呢,字写得真不怎么样。我哥哥把我叫来,让我给他念那封信。一色又六的信里是这样写的:出狱一年多了,一直在做卖布的行脚商人,已经没有人再注意他了,现在可以把佛像挖出来给老爷送去了。去的时候不用真实姓名,只说自己是卖布的行脚商人,名叫伊助。从字面上来看,应该是本人亲笔写的。” “这么说,你哥哥以前跟一色又六联繫过?” “据我哥哥说,当年一色又六从村公所把佛像偷出来以后,到处找那个想用五万日元买佛像的外国人,找了好多天没找到,就打听到我哥哥这里来了。当时,他没带着那个佛像。那是个狡猾的傢伙,是来先探探口风的。那时候我哥哥对他说,你先找个地方把佛像埋起来,然后去自首,就说自己被外国骗了,这样即便被判刑,也判不了几年。等刑满释放以后,风声过去了,你再拿着东西来找我,我出五万日元买你的佛像。两人就样约好了。” 人们嘆了口气,期待着新十郎问下去。 “一色又六把佛像带来了吗?”新十郎问。 “带来了。一尺五寸左右的黄金佛像,双手捧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大钻石。哥哥一直在担心钻石跟佛像分离,破坏了原来的形状。但是,等一色又六把佛像章出来一看,原来的形状一点儿都没被破坏。制作佛像的时候,工匠利用佛的手指牢牢地把住了钻石,丝毫不舍松动。我哥哥对工匠出类拔萃的技术大加赞赏,当场就把佛像作为一件艺术珍品买了下来。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佛像的满意程度大大超过了他的预期.他一定认为,这么好的东西,五万日元简直是太便宜了。哥哥马上命我研墨,提笔给川田先生写了一封信。以下的经过我已经跟您说过_” “当时把佛像放在哪儿了?” “就故桌子上了,座钟旁边。哥哥躺在床上,一直在欣赏。” “你最后一次离开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 “奈美子听到八音盒响了,想进去却找不到钥匙,就来找我。大概是十二点以前吧,我进来过一次,那时候哥哥睡得正香,我没有惊动他。当时我在房间里捡到一副假鬍子,加上奈美子说钥匙不见了,我怀疑过是否有人进入这个房间。但是,佛像还在桌子上放着,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异样。我考虑过把佛像暂时藏起来,但一想到哥哥醒来看不到佛像会大吃一惊的,就没有动它。” “以后呢?” “吃完午饭我就睡了,直到发现哥哥被杀,我没进过这房间。” “听说哥哥被人杀了,你是怎么想的?” “没有想太多。首先想到的是佛像被盗。结果发现佛像真的不见了。还有就是兇手很可能是一个人。别的没多想。” “为什么认为兇手是一个人呢?” “如果是仇杀,顺手偷一件东西,不一定非偷那尊佛像吧?而且那尊佛像是昨天刚买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特别是知道那尊佛像是一件有说道的古董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不过,佛像就放在病床旁边的桌子上,又是黄金铸就,而且也不是很大,偶然潜入的强盗,杀人以后顺手牵羊把佛像拿走的可能性没有吗?” “那倒也是,这可能性未必没有。”大伍无精打采地答道。 下一个被叫进来的是奈美子,奈美子昨天在陈列室旁边的会客室里待的时间比较长。新十郎没说伊助就是当年偷佛像的一色又六,问奈美子对伊助印象怎么样. “伊助嘛,也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吧。”奈美子说。 “你最后一次进这个房间是什么时候?” “我昨无早上七点之前被老爷叫进来,老爷嘱咐我去门口迎接伊助。那以后一次也没有进来过。没有老爷用八音盘叫人,我是不能随便出入这个房间的。十一点整,八音盘响了,可是平时总是放在小桌子上的钥匙不见了,想进也进不去。后来大伍进去过,说老爷还在睡觉。那以后八音盘再也没有响过。我在会客室里待到十二点半,以为老爷睡得很香,就下楼吃午饭去了,吃完午饭没有上来过。” “你没觉得昨天家里有什么异常吗?”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认为是偷了钥匙的人从北边那个门进来把老爷给杀了。就算我在那边的会客室里待着,有人悄悄从北边那个门进来我也听不见。” “这么说,你认为是你在会客室待着时,你家老爷被人杀了?” “不,我的意思是说,不管我在不在会客室里待着,老爷被人杀死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比如说伊助,他可以从庭院那边的栅栏门返回来,从后面的楼梯上来把老爷杀死。不过,我不认为伊助是兇手。” “为什么?” "那个人,没有那么大的胆量。” 随后新十郎又把家里所有的人一个一个地叫上来问了一遍。特别值得注意的人物是木口成子,她是最值得怀疑的。因为除了大伍以外,能够接近全作的就是她了。 第201页 成子非常冷静地回答说:“一直到前天为止,没有任何可疑的事情。可是昨天,突然发生了很多变化。不只是由于伊助先生来访,日常作息时间改变了,其他变化也很多。比如说老爷等着伊助先生来的时候,变得生气勃勃,特别有精神。在我看来,那根本就不是凶事的先兆,而是喜事的先兆。所以,当奈美于慌慌张张地跑到我的房间里把我摇醒,告诉我说钥匙丢了的时候,我没有特别着急,我认为不会有事的。不管怎么说,杀人事件没有发生在夜间,我觉得很幸运,我可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坚强。” 最后一个被叫上来的是乙女。新十郎问她,您怎么知道全作会被人杀死呢? 她的回答很简单:“神告诉我的。我是为了向他传达神谕才到这里来的。如果当时他把我叫进去,让我给他祈祷,还会发生这种事吗?神会保护他的。他不让我把神的亲切教导传达给他,所以才发生了这种事,这叫咎由自取!” “您不是在门前和院子里为他祈祷了吗?好像没顶事嘛。” “那能顶事吗?本人也要用心才成啊。心诚则灵嘛。心不诚,我再怎么祈祷也没用。那得看本人心诚不诚!” “您是最早发现全作先生被害现场的三个人之中的一个,您当时的直感是什么呢?” “直感嘛,直感太多了。首先,那个可怜的,咎由自取的……我只能这么说他!您说是不是啊?人嘛,应该每时每刻把家里人放在心上。灾祸不可能越过围墙飞进来。当时我闻到了一股味道,我指的不是脓疮的味道,而是一种甜酸甜酸的头油的味道。我马上意识到这是神谕。神告诉我,那是女人用的头油的味道。最后离开这个房间的,一定是个女人。所以,我敢肯定地说,兇手绝对不是男人。”乙女非常自信地断言。 “您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吗?” “兇手是绝对不会让凡人的肉眼看到的。”乙女又一个断言。紧接着,乙女浑身颤抖起来,大概是被神仙附体了吧。 ※  ※  ※ 第二天,在横滨港,由横滨开往中国的汽船起航之前,已经上了船的一色又六被警察逮捕了。新十郎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不是去审问一色又六,而是在自己的书斋里埋头鼓捣起什么来。昨天,新十郎对花乃屋和虎之介说,今天有必要再到现场去一趟,再次展开调查,让他们中午来书斋集合。 中午,花乃屋和虎之介来了。新十郎从书房走出,心情似乎格外的好. 三人在书斋外边的会客室寒喧时,书斋里的八音盒响了。 “你们听见了吗?八音盘响了。我摆弄了一个上午,终于找到了人不在也能叫八音盘鸣响的方法。我的八音盒是美国民歌《我的肯塔基故乡》,只不过盒子是用来装香菸的,而不是用来装砚台的。”新十郎笑着说道。 新十郎看了看花乃屋和虎之介,又说:“本来说今天再次展开调查的,现在看来没有那个必要了,因为我明白了八音盒的盒子里为什么装砚台,为什么沾上了墨汁。明白了这一点,我就知道兇手是谁了。走!咱们抓兇手去!对不起了,泉山虎之介先生,今天突然改变了计划,您来不及去冰川拜见胜海舟先生了,我也因为不能听到海舟先生的见解感到遗憾。” 虎之介听了新十郎的话,满脑子糨煳。什么意思嘛?八音盒的盒子里装砚台?海舟先生家里好像没有什么八音盒。不过,海舟先生对西洋的玩意儿很有研究,肯定知道八音盘里装砚台是怎么回事!新十郎这个黄口孺子,用西洋八音盒这样的小孩子玩儿的玩具唬人,太不知深浅了吧!还说什么因为不能听到海舟先生的见解感到遗憾,这个黄口孺子! 新十郎等一行三人直奔时信家。 (亲爱的读者,您猜,兇手是谁?) ※  ※  ※ 一行三人来到时信家。 杀人事件的发生现场还没有收拾,葬礼什么时候举行也还没有定下来。最重要的核心男人,唯一的一个成年男人大伍,知道葬礼一结束自己就立刻被炒鱿鱼,出去找新窝去了。留在家里的都是女人。女人也不全在,伴随着时信全作的死亡,成子在这里的护理工作结束了,她一大早也出去找新的僱主去了。 新十郎让众人在古董陈列室旁边的会客室里等着,自己一个人走进陈列室,从里边把门锁上。 半小时后,新十郎笑着走出陈列室,转身又把门锁上了。 “让大家久等了。其实五分钟就布置好了,不过,不到一定的时间不能见分晓,我就在里边磨蹭了一阵,消磨时间。大家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吧?现在言归正传,事件发生后,这陈列室只有一把钥匙了,现在,钥匙就在我的口袋里。门己经锁上了,没有钥匙谁也进不去,陈列室现在就是一个密封起来的密室。那么,在这个没有一个人的陈列室里,将会发生什么事呢?请各位再忍耐两三分钟。” 新十郎说完掏出一支雪茄点上了。他好像受不了杀人现场那股脓疮的臭味,来之前特意在口袋里装上了雪茄菸,也许是他摆弄的那个装香菸的八音盘里边的。 “嘘——”新十郎示意大家安静。 大家吃了一惊,立刻安静了下来。这时候,无人陈列室里传出八音盒美妙的声音,同样的曲子演奏了一遍又一遍。 第202页 新十郎说:“请大家回忆一下。事件发生那天,上午十一点整,从陈列室里传出了八音盒的声音,对不对?那时候奈美子就在这个会客室里,她以为老爷在叫人,想进去,却找不到钥匙了。钥匙被人偷走了。偷走钥匙的人就是兇手。当然,兇手偷走钥匙并不是为了潜入陈列室,而是为了防止奈关于听到八音盒响了以后进去看老爷。那时候老爷已经被杀死了。大家可能要问,老爷已经被杀死了,八音盒是谁鸣响的呢?这个问题很简单,只要稍微做点手脚,就能让八音盎自己响起来。那时候,兇手在别的房间里待着,而且故意被大家看到。兇手知道,只要八音盘一响,奈美子就会四处找钥匙,于是兇手就在八音盒鸣响之前,大摇大摆地出去散步,让大家都知道八音盒响的时候他不在。八音盒鸣响,证明老爷还活着,兇手只要有八音盘鸣响以后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就不会被怀疑。而八音盒鸣响以后,兇手的不在犯罪现场是不可动摇的。兇手为什么这么有自信呢?因为他相信,八音盘到时间一定会鸣响。那么,兇手为什么敢如此大胆地相信八音盘到时间一定会鸣响呢?证据非常简单!” 新十郎说完转身打开陈列室的门,请大家进去,一同来到病床旁边的桌子前。 桌子上的东西摆放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总是放在病床旁边的茶几上的八音盒被拿到桌子上的座钟前边来了。 八音盒盖子的锁眼上绑着一条线,而线的另一端则绑着座钟上那个一到整点就随着钟声跳舞的舞俑。仅此而已. “大家请看,整点报时的时候,舞俑一动,就可以通过这根线把八音盒的盖子拉开,八音盘就响了。座钟上方的圆柱直径八寸,可以移动的舞俑有充分的余地把八音盘的盖子拉开……” 新十郎微笑着把八音盒拿在手里,指着里边的砚台继续对大家说道: “这个八音盒没有多大重量,如果里边没有这个砚台,很有可能造成不但八音盒的盖子拉不开,反而把整个八音盘拉倒,发出啪嗒一声响的情况,所以兇手就在八音盘里放了一个砚台。虽然这个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古董,但是具有一定重量、可以压住八音盘的东西,只有这个砚台最合适,因为只有这个砚台正好可以放进入音盒里。在八音盒里蹭上了墨汁,是兇手最大的失误。如果有可能的话,应该把座钟藏起来或者叫它停摆。不过这个座钟上一次弦走一个礼拜,不毁坏了它还不能使它停摆。怎么样?大家知道兇手是谁了吧?” 听新十郎这么一问,虎之介惊得目瞪口呆。没有海舟先生给他做后盾,他的威力一点儿都发挥不出来。没办法,只能乖乖地听新十郎继续往下说。 “十一点八音盘鸣响以后,进入这个房间的人就一定是兇手。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兇手说了,房间里没有任何变化。他既没有说这个陈列室的主人已经被人杀死,也没有说桌子上的座钟跟八音盘的盖子联结在一起,只说主人睡得很香,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十一点以后,进入这个陈列室的人,只有拿着唯一的一把钥匙的时信大伍。为了不让别人进来,他把另外一把钥匙偷走藏了起来,因为他知道,不管是谁进来,他都会暴露。奈美子出去送伊助的时候,时信大伍杀死亲哥哥时信全作,把八音盒的盖子跟座钟上的舞俑用线联结起来,然后走出房间,锁上房门,顺手偷走门口小桌子上的钥匙。后来,时信大伍又进来过一次,为了防止奈美子跟进去,他进屋以后在里边把门锁上,解开那根线,把八音盒和砚台放回原处,然后假装捡了一副假鬍子,走出房间对奈美子说老爷还在睡觉。那天下午,大伍找机会熘进陈列室,把佛像偷走,一旦日后能伺机卖掉,那就终生都不愁吃穿了。” 黄昏时分,大伍刚进家门,便被警察抓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