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回声》 第1页 [侦探推理] 《遥远的回声(出书版)》作者:[英]薇儿·麦克德米德/译者:杨立【完结】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4-1 所属分类:图书 > 小说 > 侦探/悬疑/推理图书 > 小说 > 外国小说 > 英国 编辑推荐 英国推理小说女皇,钻石匕首奖得主,震撼人心之作。 继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后英国推理小说当之无愧的代言人,树立推理界新的里程碑!经典罪案英剧《心理追兇》原作者。英国bbc、itv两大电视台御用作家。 安东尼奖、巴里奖、出版商协会奖三冠王之作。 内容推荐 1978年冬,一场大雪降临在苏格兰的圣安德鲁斯。深夜,四个从派对回来的大学生在圣山雪地里发现了一个被姦杀的女孩。尽管他们找来了警察,但他们却成了嫌疑犯。一夜之间,四人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死者家人的报復,媒体的骚扰,警察的威逼利诱,人们歧视的眼光。他们俨然在法律之外被钉上了“兇手”的罪名,他们的人生几近崩溃。 25年后,警方决定重启悬案。此刻的四人早已分道扬镳,但死亡的阴影却再次降临,两个人接连被害,警方却束手无策。为了保护挚爱的家人,为了洗刷被污衊的清白,倖存者们发誓要和兇手进行一场生死角逐,揭露那遥远的真相。 善与恶,谁是法律天平上的最终胜者? 作者简介 薇儿·麦克德米德,出生于苏格兰东部海滨小镇柯科迪。1987年出版了第一部推理小说《谋杀报导》,一举成名。此后放弃记者工作,全职写作。现在,除了写小说,麦克德米德还为一些英国报纸撰写推理小说评论,偶尔为bbc写写报导。 主要作品有林赛·戈登系列、凯特·布兰尼根系列、托利·希尔/卡罗尔·乔丹系列,《刑场》《遥远的回声》《暗黑的领域》是其非系列最着名的作品。 ================= 序幕 2003年11月,苏格兰圣安德鲁斯。 他向来喜欢黎明时分的公墓。不是因为黎明预示着一个崭新的开始,而是因为时间早得让四周没有人。隆冬时节,迟迟而来的惨澹天光能确保他有一段独处的时光,没有窥视的眼睛探究他是何人,为何垂头站在那座坟前,没有好事的守园人质疑他待在此处的权利。 他是经过一段漫长而又艰难的旅程才抵达目的地的。他十分擅长挖掘信息。“痴迷”——有人这样评价他,而他自己更喜欢用“坚持不懈”。他懂得搜集官方和非官方的各类情报,经过几个月的搜寻,他最终找到了一直寻求的答案。尽管那些人不太乐意,但还是告诉了他这座坟墓的所在。对某些人来说,坟墓代表终结,但对他来说则是一个开始! 他一直都明白,一座坟墓本身不足以证明什么,所以他始终在等待,希望出现一些蛛丝马迹指引他向前。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当暮色降临时,他把手伸进口袋,打开一张从当地报纸上裁下来的剪报。 法夫郡警方重启悬案调查 警方本周宣称,将全面复查法夫郡一批三十年前未破解的谋杀案。 警察局长山姆?海格称,法医学的最新突破意味着沉寂多年的悬案能够被重启调查,并有望告破。警方档案室中存放多年的陈旧证物将被作为诸如dna分析等方法的研究对象,以期取得新的进展。 助理局长(分管刑事犯罪)詹姆士?劳森将领导此次复查工作。他告诉《信使报》,“谋杀案的档案从来没有被封存起来,这要归功于受害者及其家人不屈不挠的长期调查。” “在某些案件中,当时我们发现了重大嫌疑人,但那会儿的证据不足以将他们与罪案建立直接联繫。然而,有了现代法医学技术,一根头髮,一点血迹或者精液的痕迹都能帮助我们找到定罪的铁证。在英格兰,已经有几例案件在事隔二十多年后利用新技术将罪犯绳之以法。” “一支资深的干探队伍目前已将这批案件作为他们的首要任务。” 助理局长劳森不愿透露哪几例案件是干探们的首要任务。 但是,这其中必然包括本地少女罗茜?达夫遇害的惨案。 二十五年前,这名来自斯特拉思金内斯的十九岁少女遭到强姦,被人用刀捅死并遗弃在了圣山上。没有人因为牵涉这起惨案而被捕。她的哥哥,现年四十六岁的布莱恩昨晚说:“我们从未放弃让杀害罗茜的兇手伏法的希望。当时就有几个嫌疑人,但警方没有足够的证据制裁他们。令人悲伤的是,我的父母已经离世,无法得知是谁对罗茜犯下了如此残忍的罪行。但现在,也许我们能找到让两位老人瞑目的答案。” 他虽然能背诵这篇报导,但依然想要看着它。他将其视为令他从此不再感到生活漫无目标的护身符。多年来,他一直想要找到承担罪责的人,他几乎不敢奢望復仇。但如今,他终于能报仇了! 1.hallow hill: 苏格兰圣安德鲁斯的一处公墓。 1 1978年,苏格兰圣安德鲁斯。 清晨四点,隆冬十二月。四个模煳的人影在裹挟着刺骨东北风的大雪中摇晃前行。自命为“柯科迪四俊”的几个人正走在他们熟悉的从圣山到法夫园的近道上。法夫园是附属于圣安德鲁斯大学的最现代化的府邸。 第2页 他们边走边习惯性地对话。“我说了,鲍伊是王。”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大声又含煳地说,那张一贯冷漠的脸因酒精而变得松弛。在他身后几步的亚歷克斯?吉尔比紧紧地把派克大衣的风帽遮在面前,一边在心中嘀咕着预料中的回应,一边打心里觉得好笑。 “瞎说,”大卫?克尔说,“鲍伊就是个娘娘腔。平克?弗洛伊德随随便便就能胜过鲍伊。《月亮的阴面》就是部史诗。鲍伊可没有什么作品能有这种水准。”他长长的鬈髮被融化的雪花弄得稀松地垂了下来,被他不耐烦地捋到那张流浪汉般的脸后。 他们争了起来。就像巫师互相诅咒那样,西格蒙德和大卫用歌名、歌词、吉他连復段等你来我往地进行着六七年来两人间一贯的争吵。这些天,两人间那些能把学生宿舍的玻璃窗震得格格响的言辞更像是来自撞击乐队、果酱乐队和滑行乐队的歌词。不过这无关紧要,实际上,他们的绰号说明了各自最初的钟爱。自从第一天放学,大家聚在亚歷克斯的房间里听他买来的《基吉星团与火星蜘蛛》,就註定了魅力十足的西格蒙德永远都是受众人质疑的救赎主基吉。剩下的人就只能在《蜘蛛》里挑选各自的对应物了。亚歷克斯成了“吉利”,虽然他抗拒这个太娘娘腔的名字,但无可争议的是,他的姓吉尔比和吉利匹配得恰到好处。同样也没人觉得把“四人组”的第三名成员叫作“歪呆”有什么不妥。因为毫无疑问,汤姆?麦齐又“歪”又“呆”,他是四个里头最高的一个,长长的四肢晃来盪去,仿佛是基因突变的结果,十分符合他以怪为乐的个性。 剩下来的大卫,效忠于弗洛伊德的事业,毅然拒绝用鲍伊全集里的绰号。有一段时间,他被人姑且称作平克,但是自从听到《闪耀吧,你这疯狂的钻石》后,大伙的意见就一致了,大卫就是颗疯狂的钻石(diamond),朝着各个方向喷射火焰。他被叫作“戴蒙德”,后来简称作“蒙德”。自此,蒙德——大卫?克尔的绰号从高中到大学一直用到现在。 亚歷克斯听着争论摇了摇头,露出淡淡的惊异之色。尽管酒已喝得晕晕乎乎,但他还是为这些年来将他们四人牢牢黏在一起的凝聚力感到惊讶。这一想法在他心头激起一阵暖意,抵御着四周的严寒。就在此时,他被覆盖在柔软雪层下的树根绊了一下。“该死。”他骂道,身子撞向歪呆。歪呆顺手推了他一下,让他摔趴在地上。亚歷克斯突然觉得迎面落在冻得发红的皮肤上的雪花让人振奋,就势连滚带爬地登上身前的一段斜坡,他刚爬到顶,双脚就陷在了一个雪坑中,一个跟头栽向地面。 这一摔还未碰到地面,就被某个软软的东西挡住了。亚歷克斯撑在这个垫背物挣扎着坐起身。他拍拍身上的雪,用依然疼痛的手指擦擦眼睛,努力地用鼻子吸气以清除里面融化的雪。他看了看四周,想辨认清楚那个垫背物,三个伙伴在山腰上幸灾乐祸地嘲笑着他刚才那滑稽的一跤。 即使透过雪地里幽暗诡异的光线,他也能看清这团东西不是植物而是人。雪花一落地就融化了,使亚歷克斯能看清是个女人,一头被打湿的黑髮散乱地铺展在雪地里。她的裙子被提到腰部,没膝的黑靴子与苍白的双腿在颜色上显得很不搭配。奇怪的片状物粘在她身上,浅色的衬衣紧紧贴住胸口。亚歷克斯不解地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看见自己的双手也沾上了那一片片黑乎乎的东西。 血。耳朵里的雪融化后他就听见了那女子微弱的喘息声,同时明白了这是什么。 “天……天吶。”亚歷克斯结巴着说,屁滚尿流地想逃离他撞上的恐怖一幕,可就在他扭动身子向后挪时,总是撞上像小石墙一样的东西。“上帝啊。”他绝望地抬起头寻找伙伴们,仿佛找到他们就能驱走这恐怖的景象。他回头望着雪地里如同梦魇般的场景,这可不是酒后的幻觉,一切都是真的。他转身冲着伙伴们喊道:“这儿有位姑娘。” 歪呆的声音诡异地飘了过来。“运气不错呀,臭小子。” “不,别开玩笑,她在流血。” 歪呆的笑声划破了黑夜。“那你真是红运当头了,吉利。” 亚歷克斯觉得一阵恼怒从心头升起。“我他妈的不是在说笑!快上来。基吉,快!” 此时大家才听出亚歷克斯声音中的恐慌。由基吉打头,三个人艰难地朝山顶爬去。基吉勐地一拐,上了山坡,歪呆径直冲向亚歷克斯,蒙德跟在最后,小心翼翼地踏着每一步。 歪呆一个跟头与亚歷克斯撞个满怀,两人正好俯身迎面对着地上的女子,两人勐地一翻身挣脱开来。歪呆咯咯笑着说:“嗨,这一定是你有生以来和女人最亲密的一次接触吧。” “你他妈药嗑得过头了。”基吉一边生气地说,一边把歪呆拉开,蹲在那女子旁边,用手在她脖子上探寻脉搏。脉搏还在跳,但已经弱到生命垂危的地步。当他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对事态严重性的认识让他顿时清醒了。他只是个临毕业的医科学生,却一眼就能辨明那些致命的创伤。 歪呆身子后倾,坐在小腿上,皱起眉头。“嗨,伙计,你知道这是哪儿么?”没人听他的,但他还是继续说,“这儿是皮克特公墓。看到这些像小墙一样的土包吗?那可是被用来放棺材的。他妈的,亚歷克斯发现公墓里的一具尸体了。”说完他咯咯笑起来,笑声夹杂在风雪声中尤其阴森诡异。 第3页 “他妈的闭嘴,歪呆。”基吉继续在尸体上摸索,感觉到在他的手指下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他侧过头,想要检查得更仔细一点,“蒙德,你的打火机。” 蒙德不情愿地走上前,掏出zippo打火机。他点燃打火机,把微弱的火光移到女子身体上方一臂距离的地方,然后又凑近她的脸部。他空着的手捂住嘴巴,徒劳地压住自己的呻吟声,他吓得睁大蓝色的眼睛,火焰在手中颤抖。 基吉勐地倒抽了一口气,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出一张布满恐惧的脸。“妈的,是拉玛斯酒吧的罗茜。”亚歷克斯觉得情况已经糟透了。但是听了基吉的话,他的心头仿佛挨了一记重拳,“呃”的一声扭过头在雪地上吐出一堆啤酒、饼干、蒜味面包的混合物。 “我们得找人救援。”基吉沉着地说,“她还活着,但撑不了多久。歪呆、蒙德,把外套脱下来。”刚说完,他就脱下身上的羊皮夹克,小心翼翼地裹住罗茜的双肩。“吉利,你跑得最快,去喊人帮忙。打个电话,哪怕把人从床上拽下来也行。把人喊到这儿来,好吗,亚歷克斯?” 已被吓得迷迷煳煳的亚歷克斯强迫自己站起身,慌慌张张地跑下山坡,踩得靴子底下的雪咯吱直响。他沿原路返回,因为这是最近的路线。他从蓬乱的树丛中奔进近几年拔地而起的灯火通明的住宅区。 亚歷克斯埋着头,沿着路中央连滑带跑地前进,努力想甩掉刚刚目睹的一切。如此残忍的一幕怎么会发生在拉玛斯酒吧的罗茜身上?当晚他们还在那个酒吧一起快活地尽兴喝酒,在温暖的灯光下一杯接一杯,权当是回到三十英里开外的家里过沉闷的家庭圣诞节之前最后一段大学的自由时光。 他甚至还与她说过话,以一个二十一岁男孩特有的蠢笨方式与她调笑,试验着自己到底是个轻浮的小男生,还是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汉。他不止一次地问过她何时下班,他还告诉她晚上要参加谁的派对。他把派对的地址写在啤酒杯垫的反面,顺着湿润的吧檯滑到罗茜面前。她回敬给他同情的笑容,顺手拿起杯垫。他推测她已经心领神会。像罗茜这样的女子想从他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年轻身上讨到什么呢?凭她的脸蛋和身材,玩伴可以随她挑,搞到手后让人陪着开心一段时间,不需要选一个穷到只能靠暑假在超市排排货架才能赚这么一点小钱的大学生。 躺在圣山的雪地里流着血的怎么会是罗茜呢?基吉一定是认错了,亚歷克斯坚持这么认为,同时向左拐进了大路。拿着蒙德的zippo打火机看东西,谁都会看走眼。基吉倒不是很关注这位黑髮的酒吧女,他是把机会留给亚歷克斯和蒙德,所以躺在那儿的只不过是个长得像罗茜的可怜姑娘。情况就是这样,亚歷克斯自我安慰地想,认错人了,就这么简单。 亚歷克斯犹豫了一下,缓了一口气,琢磨着该往哪个方向。附近有许多房子,但没有一座亮着灯。即便真能叫醒某个人,他也怀疑那人是否愿意在这样一个大雪天给一个满身酒气、大汗淋漓的年轻人开门。 接着他突然想到,这个时间,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植物园的正门口通常会停着一辆警车。他们四个人总是在凌晨时分醉醺醺地赶回宿舍时看见那辆警车。他们装作清醒的样子经过时,车里唯一的警察总会瞥他们一眼,也就是这一眼,总能激起歪呆咒骂警察腐败无能的一阵牢骚。“这些人本该在外头抓坏人,逮住那些剥削我们的贪官污吏,而不是带着一壶茶和一包烤饼整夜坐在车里,巴望着能抓一个在树丛里小便的酒鬼和开车超速的呆瓜。一帮无能的警察!”唉,或许今天晚上歪呆的部分愿望就能实现,因为今晚待在警车里的这个警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亚歷克斯转身朝着卡农盖特路的方向奔去,他后悔没有坚持橄榄球训练,因为此刻他的肋部突然感到一阵疼痛,整个人的姿态已变成一肩高一肩低地向前小步蹦跳,还不停地努力大口唿吸。只差几十码了,他告诉自己,现在不能停下,因为罗茜的性命全靠自己的速度了。他眯起眼睛看看前方,但此刻雪越下越大,能见度只不过身前几码。 他看到警车时,险些撞了上去。尽管大汗淋漓的身体感到轻松,但惊恐依然攫住他的心。因为震惊和劳累,他已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并不像报告罪案的体面公民。他衣冠不整、满身臭汗、身上沾血,讲话结结巴巴像个闷葫芦。不管怎样,他得说服正从巡逻车上下来的警察自己不是在臆想,也不是在恶作剧。为显得自己没有恶意,他在离警车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下,等着警察下来。 警察正了正头上的帽子,侧过头警惕地打量着亚歷克斯。尽管裹着一身厚重的警服,亚歷克斯仍能觉察对方的紧张。“怎么了,孩子?”警察问。尽管用了这样的蔑称,但他看起来比亚歷克斯大不了几岁,而且还有一种身穿制服的拘束感。 亚歷克斯想要控制自己的唿吸,但办不到。“圣山上有个姑娘。”他急急忙忙地说,“她被人袭击了,流了很多血,需要救助。” 警察在雪中眯起眼,皱着眉头。“你说她被人袭击了?你怎么知道的?” “她浑身都是血。还有……”亚歷克斯停下想了想,“她穿得很少,没有穿大衣。喂,你能叫来救护车或者医生或者别的吗?她真的受伤了,警官。” 第4页 “你恰巧在一个大雪天发现了她?你喝酒了么,孩子?”他的话说得居高临下,但声音中透露着紧张。 亚歷克斯不能想像这样的事情居然发生在肃穆的圣安德鲁斯郊外的夜晚。不管怎样,他必须使警察相信他不是在开玩笑。“当然,我喝了酒。”一阵失意涌上他的心头。“凌晨这个点我在外头还能做什么?我和我的伙伴正抄近路回宿舍,我们互相打闹着,我蹦上山头,被绊了一下,刚好摔在她身上。”他越说声调越高,几乎成了恳求,“求求你,一定要帮忙,她可能会死。” 警察仔细地打量他好几分钟后,钻进车里,朝着对讲机里含煳地说了几句。他把头探出车外,“上车。我们开车去特里尼蒂街,你最好别搞鬼,孩子。”他冷冷地说。 警车在路上开着,车尾左右晃动,显然轮胎不适应这样的天气条件。 前面开过去的几辆车在路上仅留下浅浅的几道凹痕,足见此刻雪下得有多大。车子拐过一个路口时,一打滑险些撞上旁边的路灯,警察嘴里骂骂咧咧。开到特里尼蒂街尽头时,他对亚歷克斯说:“快下车,告诉我在哪儿。” 亚歷克斯开始了一阵小跑,在身后留下一串霎时就被覆盖的脚印。他不时回头,确认警察还跟在身后,险些摔了跟头。 树林越来越密,把路灯的光都遮住了,眼前愈加黑暗,他的眼睛过了好久才适应过来。“这边走。”亚歷克斯一边说一边向左拐去。他朝身后一瞥,确信人还跟在身后。 那警察落在后头。“你真的没嗑药吗?”他将信将疑地说。 “快点吧。”亚歷克斯望见上面的几个黑影后催促地喊道。他急急忙忙地跑上山坡,也顾不上身后的警察是否还跟着。就在爬到山顶的那一刻,警察超到了他前面,在距离那伙人几英尺之外停了下来。 基吉仍然蹲坐在那女子的身旁,满身是雪花,被汗湿透的衬衫紧紧贴着修长的身躯。歪呆和蒙德站在他身后,双臂交叠在胸前,手藏在腋下,脑袋缩在耸起的肩膀之间。他们只是在没有外套的情况下保暖,但整个姿态看上去却显得很傲慢。 “这儿到底怎么了,小伙子们?”警察问道,语气咄咄逼人,要在这四个人数占优的年轻人前面树立权威。 基吉疲倦地站起身,把头髮从眼前撩开,说道:“你们来得太迟了。她已经死了。” 1.david bowie: 英国歌手,演员,驰骋世界乐坛半个世纪的音乐人。 2.pink floyd: 英国摇滚乐队,最初以迷幻与太空摇滚音乐赢得知名度,后逐渐发展为前卫摇滚音乐。 3.ziggy stardust and the spiders from mars: 电影名,大卫?鲍伊曾制作过同名音乐专辑。 4.即dimond的音译。 2 亚歷克斯可从未想过会在晚上接受警察的审问。警匪片里的审问总是表现得很程式化,他们被匆匆地送下山,在巡逻警车和救护车的蓝色闪光灯下于一阵混乱中抵达警察站,没人知道该拿这四个年轻人怎么办。 他们站在一个路灯下,感觉时间过了好久。他们被晾在那儿瑟缩发抖,那个接受报案的警察和一名灰白鬍子的警察站在旁边,盯着四个人一言不发,两人一脸阴沉和屈尊的表情。 最后,一名满脸疲惫的警察走到几人身边说:“劳森、麦肯齐,你俩把这几个孩子带到警局去,到了之后把他们分开。我们待会儿会找他们谈话。”说完,他转身跌跌撞撞地走回被帆布屏风封锁起来的罪案现场。 年纪稍轻的警察担心地看了同事一眼:“我们怎么带他们回去呢?” 同事耸耸肩:“你把他们塞进你的巡逻车里。我坐我的登山车跟上。” “我们不能用你的登山车吗?这样我开车的时候,你就能盯着他们了。” 年长的警察摇摇头,撅嘴说道:“既然你这么说的话,行,劳森。”他向四人示意了一下,“上车吧,你们,到登山车里去。安分点,明白吗?”他把他们赶上了警车,回过头对劳森说:“你最好问塔姆?瓦特拿钥匙。” 劳森爬上山坡去拿钥匙,把那四人留给麦肯齐。“cid的人下山后,我可不想占了你的位置。”他一边说一边上了登山车。亚歷克斯身子一抖,但不是因为觉得冷。他渐渐意识到,他和伙伴们被当成了嫌疑犯而不是证人。警方没有给他们几个私下商议的机会。四个人交换着不安的眼神,连歪呆也开始明白,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麦肯齐把他们送上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车上只有他们四个,正好足够基吉小声叮嘱每个人。“为他妈的大伙好,别提那辆‘路虎’车的事情。”四人眼神都表明各自心领神会了。 “是,是。”歪呆说,头勐地向后一扬,表示明白;蒙德咬着拇指,没说什么;亚歷克斯只是点头。 警察局丝毫不比罪案现场有秩序。两位穿制服的警察带着四个应当被分开审问的年轻人到达时,坐在警局的内勤队长激烈地抱怨起来。原来警局没有足够的房间进行单独审讯。歪呆和蒙德被关在未上锁的牢房里,亚歷克斯和基吉则被分在两个审讯室接受审问。 亚歷克斯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逼仄得能叫人患幽闭恐惧症的房间里。 第5页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目测了一下,房间不过只有三步见方,没有窗,天花板很低,再加上聚苯乙烯的瓷砖就更叫人觉得压抑。房间内放着一张木桌,木头已经开始剥落,还有四把大小不相称的木椅。亚歷克斯每把椅子都坐了坐,最后选定一张没那么扎屁股的椅子。 他猜测是否可以吸菸,因为从房里污浊的空气判断,之前一定有人抽过烟。但他是个有教养的年轻人,发现房间没有菸灰缸,他犹豫了。他摸索口袋,从一包薄荷糖中掏出一张被捏成一团的锡纸。他仔细地把锡纸展开,折起四条边,做成一个简陋的菸灰缸。接着,他拿出一包烟,弹开顶盖,还剩九根。数目够他熬过这段时间了,他想。 亚歷克斯点燃烟,第一次思考被带到警局来以后自己的处境。情况很清楚,他们发现了一具尸体,于是就成了嫌疑人。人人都清楚,在一桩谋杀案的调查中,首先被当作嫌疑人逮捕的,不是最后一个见到受害者临终一面的人,就是第一个发现受害者尸体的人。不幸的是,两种情况都被他们碰上了。 他摇着头,开始站在警方的角度思考。这不仅仅是一具尸体,而且是罗茜的尸体,是他认识的人,尽管不是很熟,他觉得这点使得一切更可疑。但他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他想让这种恐怖的想法远离自己的意识。无论何时,只要一闭眼,山上的那一幕就像电影一样一遍遍地回放。 美丽、性感的罗茜满身伤痕地在雪地里淌着血。“想点别的。”他对自己说。 他猜测着几名伙伴会如何回答审问。歪呆已经意识不清,这点毫无疑问。他今晚不只喝了酒,之前他曾看见歪呆手里拿着个针管,所以根本猜不出歪呆晚上还做了什么事。派对上,周围的人你来我往地传递着药丸。亚歷克斯自己就拒绝了好几次,他不在意磕点药,但却不想弄僵了脑子。可是歪呆毫无疑问愿意接受一切号称能扩张意识的东西。亚歷克斯热切地希望,当晚歪呆吞下、吸入的任何东西能让他在轮到接受审问前失去意识。否则,歪呆肯定会惹恼警察,而连傻子都知道,这样的情况在一桩谋杀案调查中是再糟糕不过的了。 蒙德也是个惹麻烦的傢伙,这种审问会以另一种方式让他出丑。说白了蒙德就是那种对自己的利益相当敏感的人。在学校里,他一直是被欺负的那种人,别人喊他娘娘腔半是因为他长得如此,半是因为他受了欺负从来不反击。他长长的紧緻鬈髮垂在一张娃娃脸前,天蓝色的大眼睛睁得滚圆,如同一只老鼠在洞内向外窥视。姑娘们都喜欢这种模样,这一点确定无疑。亚歷克斯有一次听到一对姑娘笑着说大卫?克尔长得像马克?博兰。不过,在柯科迪高中这样的学校,让你赢得姑娘们青睐的优点也会给你招来在衣帽间的狠揍。如果不是三位伙伴的力挺,他在这儿的日子恐怕就过得苦啰。这一点,他本人也明白,而且对朋友的帮助,他也连本带利地给予报答。亚歷克斯就知道,如果没有蒙德的帮助,自己无论如何也通过不了高级法语的考试。 但此刻蒙德得独自应付警方,没人在背后给他撑腰。亚歷克斯能想像蒙德现在的样子:耷拉着脑袋,眼睛时不时从眉毛下向上投去怪异的一瞥,刮刮拇指甲周围的皮肤,把zippo打火机的顶盖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警察一定会觉得愤懑,觉得他在隐瞒什么。警察永远猜不到的是,蒙德身上最大的秘密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他没有丝毫秘密。在他神秘莫测的外表下,根本没有一丁点儿隐秘。他只是个崇拜平克?弗洛伊德、喜欢在晚上吃酸醋鱼、喝啤酒和泡妞的小伙子。而让人诧异的是,他的一口流利法语是坐在他母亲膝头上学来的。 然而今晚是个例外,他们的确有秘密。如果有人会泄露这个秘密的话,那一定是蒙德。上帝,求求你,别让他说出那辆“路虎”。最好的结果,他们会被起诉未经车主同意,私自把车开走;最糟糕的结果,他们会让警察觉得他们有工具把一个垂死的姑娘运到一座偏僻的山头。 歪呆不会说出秘密,因为这样对他最不利。他曾嬉皮笑脸地出现在拉玛斯酒吧,手指间晃荡着亨利?卡文迪什的“路虎”车钥匙,那样子简直像换妻舞会的大赢家。 亚歷克斯也不会说,保密是他最擅长的事。如果洗脱嫌疑的代价是闭口不谈的话,那他绝对办得到。 基吉也不会说,他是最让人有安全感的。毕竟,是他在歪呆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把“路虎”车开离了舞会的所在地。当时,他把亚歷克斯拉到一边说:“我从歪呆的大衣口袋里拿到了钥匙。我要把‘路虎’车开走。歪呆最近总带着人在这一带兜风,是时候让他歇歇了,否则害己害人。”亚歷克斯不清楚基吉离开了多久,但当他回来时,他说“路虎”已经被藏到了拉格街旁边的工业区后面安全的地方。“我们可以明早去把它开回来。”基吉说。 亚歷克斯笑着说:“或者我们可以把它留在那儿,这样亨利下学期回来就有的找了。” “我可不这样想。他一旦发现自己的爱车不见了,一定会报警举报我们,车上满是我们几个的指纹啊。” 基吉说的对,亚歷克斯觉得,“柯科迪四俊”对同他们合住在学校别墅的两个英格兰人之间没有什么好感。如果亨利知道歪呆私自动了他的“路虎”,一定会十分不乐意——亨利对同居的这四个人做的任何事都不乐意。所以基吉也不会透露“路虎”的事。 第6页 但是蒙德可能泄露秘密。亚歷克斯希望基吉的警告能让自私的蒙德明白泄密的严重后果。告诉警察呆私自开走“路虎”不仅不会让蒙德撇清干系,反而会把他们四个人牢牢地和案子捆在一起。况且,蒙德也开过那辆“路虎”,载着罗茜到加德布里奇。蒙德,这次你好歹想想结果吧。 此刻,如果需要一个思想者的话,那么基吉就是不二人选。在他直率、平易、机智的外表下面,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亚歷克斯与基吉已是九年半的朋友了,但他始终认为他对基吉的了解还只留在表面。基吉能用独到的见解叫你大吃一惊,也会提出的刁钻问题让你难以应付,总能让你用全新的角度来看待事物,因为他已把世界像魔方那样扭了个个儿,一切事物都不同了。亚歷克斯还知道一两件目前蒙德和歪呆肯定还不知晓的基吉的事。这是因为基吉知道,秘密在亚歷克斯那儿会很安全。 亚歷克斯想像着基吉会怎样应付审讯者。他看上去很放松、镇定、毫不拘束。如果有人能说服警察他们四个人在圣山上发现女尸纯属巧合的话,这人一定是基吉。 探长巴内?麦克伦南把他那件打湿的外套放在椅子上。办公室有小学教室那么大。圣安德鲁斯并不在法夫警察局罪案频发地的名单上,这一点从警力的级别上也可以看出来。麦克伦南是这个处于帝国边缘的cid头目,倒不是因为他没有野心,而是他是那种你只能与其保持适当距离才会产生好感的牢骚满腹的警官。通常情况下,他总是吵吵闹闹地抱怨没有案子让他忙一忙,但这并不等于他喜欢在其辖区内发生年轻女子遇害案。 他们当场就找到了一张身份证。罗茜?达夫上班的酒吧是警察偶尔会去的那种,因此第一个到达案发现场的警员吉米·劳森一眼就认出了她。和在现场的大多数人一样,他看到现场震惊得想吐。麦克伦南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发生在他的辖区的谋杀案了。这些年轻的警员显然没有见过多少血腥场面,因此很难承受山顶雪地的这一幕。说到这一点,他本人也只是见过一次谋杀案受害者,从来没有见过像罗茜?达夫这样悽惨的死法。 据法医说,罗茜似乎是遭人强姦,下腹处被人用刀捅过。致命的一刀沿着她的腹部向上割开一道伤口。罗茜很有可能经过很长时间才真正死去。一想到这儿,麦克伦南就恨不得立刻抓到兇犯,把他揍个半死。一碰上这种案子,法律就变成了对寻求正义之人的阻碍。 麦克伦南嘆了口气,点燃一支烟。他坐在办公桌前,记录下他目前了解的有限情况。罗斯玛丽即罗茜的正式叫法,十九岁。在拉玛斯酒吧上班,与父母和两个哥哥住在斯特拉斯吉内斯。两个哥哥在加德布里奇外的一个造纸厂上班,父亲是一名掘土工。麦克伦南并不羡慕警员伊恩?肖和女警员前往被害人家中报丧的差事。他知道,到时候他得亲自与罗茜家人谈谈,但他更得心应手的是进行罪案的调查。这倒不是因为警局里有很多知道该如何展开重大案件调查的警员,而是如果不想被上级警局边缘化的话,麦克伦南必须让案件调查看上去有模有样。他不耐烦地看看手錶。他需要找一个cid警员同他一起审问那四个自称发现尸体的小伙子们。他已经让警员艾伦?伯恩赛德尽速赶回警局,但到现在还没有他的踪影。麦克伦南嘆了口气。 他脱掉潮湿的鞋,把脚放在暖气片上转悠。天哪,居然要在这样一个糟糕的夜晚展开谋杀案调查。大雪让罪案现场变得一塌煳涂,覆盖了证据,让一切都比原来困难千百倍。谁能分辨哪些是兇手留下的,哪些又是目击者留下的?当然,前提是设想兇手和目击者是两批人。麦克伦南一边揉揉犯困的双眼,一边构思着调查的突破口。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应该首先和发现尸体的那个小伙子谈谈。小伙子很壮实,宽阔的肩膀,头埋在风衣的帽兜里就很难看清他的脸。麦克伦南找出笔记本,亚歷克斯?吉尔比,就是这个年轻人。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趣,倒不是说他很滑头,而是在他与麦克伦南对视的眼中缺乏一般小青年在相同处境下那种令人怜悯的真诚。而且他看上去足够强壮,能把罗茜扛到坡度平缓的圣山顶上。兴许还发生了比眼前见到的景象更多的事情。兇手巧妙地将发现被害人的时间、地点调控得能够排除自己的嫌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麦克伦南要让吉尔比先生再紧张一段时间。 内勤队长告诉麦克伦南,另一间审讯室里是一个有波兰名字的医科学生。他一直坚称发现罗茜时她还活着,称他用尽一切办法挽留她的性命。他看起来很冷静,出乎麦克伦南意料的冷静。麦克伦南想,等伯恩赛德一到,就从这个傢伙入手。 关押基吉的审讯室是亚歷克斯那间的两倍,基吉在里头显得很镇静。他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里,半靠着墙壁,眼睛盯着房间的中间区域。他已经精疲力竭,如果不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闪出罗茜的尸体,他早就睡着了。脑袋里虽然装了不少医科理论知识,但看到人的身体遭到如此野蛮的摧残,他依然无法接受。而且真正必要时,他所学的知识居然帮不了罗茜一丁点儿忙,这更让他苦恼不已。他知道该为那姑娘感到惋惜,但挫折与失意已经让他心里再没有容纳别的感情的空间,连害怕也没有。 第7页 然而,基吉机灵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感到害怕,因为他的衣服、指甲都沾了罗茜的血。也许连头髮上也沾了,因为他记得,为了要看清身上的血来自何处,他曾用手把头髮撩向脑后。如果警察相信他的话,这些足以证明他是无辜的。但他也是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他不能让警察发现在暴风雪之夜,他有一辆最理想的交通工具,里面还满是他的指纹。基吉向来谨小慎微,但如今哪怕说错半个字,他这一生就要毁了。他不敢往下想。 当两个警察打开门走进来时,他简直觉得如释重负。他认出那个命令下属把他们四人带到警局的警察。脱下那件厚重的外套后,基吉发现这名警察个子很小巧,灰褐色的头髮留得比当下流行的稍长一点。满脸的胡楂说明他刚被人半夜从床上叫起来,而洁白的衬衫和笔挺的警服又好像是刚从干洗店拿出来的一样。他一屁股坐在基吉对面的椅子上,介绍说:“我是探长麦克伦南,这是警员伯恩赛德。我们要和你谈谈今晚发生的事。我的同事会做好笔记,整理一份陈述让你签名。” 基吉点点头。“好的,尽管问吧。”边说边直了直身体,“我能要杯茶吧?” 麦克伦南转向伯恩赛德点了点头,伯恩赛德起身走出房间。麦克伦南靠在椅背上,打量眼前的证人。这种髮型又开始时髦起来了,真有意思。在麦克伦南看来,他不像个波兰人,他有法夫郡人的白皙皮肤和红润脸颊,尽管棕色的眼睛看上去有点特别。宽阔的面颊骨凸显了脸部的清晰轮廓,增添了几分异国气,酷似那个叫鲁道夫?尼尔诺夫的俄罗斯舞蹈家。 不多久,伯恩赛德回来了。“茶就送来。”他一边说一边坐下拿起笔。 麦克伦南把前臂搁在桌上,十指交叉握住双手。“先说说个人情况吧。”简短的开场白后,警察说:“真是糟糕。你一定吓到了吧?” 基吉开始觉得自己被拖到了使用老生常谈的地步。“你可以这么说。” “我要你用自己的话告诉我今晚发生了什么。” 基吉清了清嗓子:“当时我们正步行回法夫园。” 麦克伦南抬起手掌打断了他:“把时间再往前挪一点,我要听整晚的事。” 基吉心一沉。他刚才还希望自己不必交代他们之前去拉玛斯酒吧的事。“好吧,我们四个同住在法夫园的一座别墅里,因此常在一起吃饭。今晚,轮到我做饭,我们吃了鸡蛋、薯条、豆子。大概九点时,我们去了镇上。我们一会儿要去参加个派对,因此想先喝上几杯。”他顿了顿,好让伯恩赛德记下来。 “你们去哪里喝酒了?” “拉玛斯酒吧。”这几个字在两人之间悬着。 麦克伦南没有反应,尽管他感到自己的脉搏加速。“你们经常去那里?” “定期会去。那里的啤酒便宜,也不禁止学生去,不像镇上别的酒吧。” “所以你们见过罗茜?达夫?就是死了的那个姑娘。” 基吉耸了耸肩,“我没怎么注意过。” “什么?那么漂亮的姑娘,你没留意过?” “我去的那几趟,不是她招唿我的。” “但你之前一定同她讲过话。” 基吉深吸了一口气:“我说了,我没有留意过。同酒吧女聊天不是我的爱好。” “这可不应该啊,嗯?”麦克伦南冷冷地说。 “探长,我可不是那种俗人,不是那种喜欢在酒吧里扮型男来取乐的人。没错,我认得她,但同她讲过的话不外乎‘来四杯’,此外再没有说过别的了。” “你的朋友里有对她特别感兴趣的吗?” “我没留意过。” “你们在拉玛斯喝了几杯酒。那之后呢?” “我说过了,我们去参加一个派对,是汤姆?麦齐认识的一个叫皮特的人办的。他住在圣安德鲁斯的里尔茅斯花园,我不记得门牌号了。他父母不在,他就办个派对。我们半夜到那里的,离开的时候派对已经进行了四个小时。” “派对过程中,你们在一起吗?” 基吉哼了一声。“您去过学生派对吧,探长?您该知道情况呀,大家一同进门,一起喝一杯,然后各自分开。玩得尽兴后,你看看还有谁在,然后把大家召集起来,一起摇摇晃晃地离开。扮演召集人角色的那个人,是我。”说完他讥讽地笑笑。 “那么你们四个一起到的,最后又是一起走的。也就是说你们不知道各自在中间这段时间都干了什么?” “可以这么说。” “你不能保证说没有人中途离开,之后又回来了?” 假如麦克伦南期待基吉会对这个问题有所警觉的话,那他一定要失望了。相反,基吉把脑袋歪到一边,若有所思。“不能保证,不能。”他承认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屋后的暖房里。除了我还有几个英格兰人,抱歉,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我们谈论了音乐、政治之类的事情。谈到苏格兰权力下放,争论就激烈起来了,这点你能想像。我走开了几次去喝点啤酒,到餐厅去找点吃的,但是我不能保证其他人的行踪,我不是同伴们的保姆。” 第8页 “你们平常也都是一起回去的吗?”麦克伦南并不知道这个问题可以说明什么,但他觉得应该有这么一问。 “这要取决于是不是有人还有别的节目。” 基吉现在毫无疑问处于守势,麦克伦南想。“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吗?” “有时候。”基吉笑得有些勉强,“嗨,我们都是年轻力壮、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你明白的。” “但你们四个通常都是一起回家的?真默契。” “你知道,探长,不是每个学生都沉醉于性。我们当中有些人明白能读大学是多么幸运的事儿,我们不想搞砸了。” “所以你们喜欢互相结伴。在我出生的地方,人们会认为你们不正常。” 基吉的沉着在一瞬间消失了。“那又怎样?这又不犯法。” “这要看你做了什么,是和谁一起做的。”麦克伦南说,已经不再摆出友好的姿态。 “喂,这些事情和我们撞上一名垂死的姑娘有什么关系?”基吉身体前倾,厉声说道,“你想暗示什么?我们是同性恋,所以我们强姦了那个姑娘,然后杀了她?”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那个意思。人尽皆知,同性恋仇恨女性。” 基吉难以置信地摇摇头。“谁知道?那些满脑子偏见和无知的人?喂,仅仅因为亚歷克斯、汤姆、大卫同我一起离开派对,并不表示我们是同性恋,是吧?他们能给您列出一串名字,来证明你大错特错。” “那么你自己呢,西格蒙德?你也能这么做么?” 基吉一下了呆住了,他希望自己的身体不会泄露什么。“我们能言归正传吗,探长?我和三个伙伴相约四点钟一起离开。我们沿着里尔茅斯走,向左拐进卡农盖特路,接着又沿着特里尼蒂街走,圣山是通往法夫园的近路……” “你们往山上走的时候还碰到过其他人吗?”麦克伦南插话道。 “没有,但是因为下雪,能见度不高。不管怎样,我们沿着山底下的小路前行,然后亚歷克斯跑上了山。我在他前面,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上山。当他爬上山顶的时候,绊了一跤,后来就是他冲着我们喊叫,让我们上山,说有个姑娘在那里流血。”基吉闭上眼睛,发现女孩的形象正要在他眼前展开时又匆忙地睁开了眼。“我们爬上山,发现罗茜躺在雪地里。我探了探她的颈动脉,虽然很弱,但还是有脉搏。血似乎是从她腹部的伤口流出来的。很长的一道口子,大概有三四英寸长。我让亚歷克斯去求救,去报警,我们脱下大衣盖在女孩的身上,试着压住她的伤口,但是太迟了。内伤太重,失血过多,没几分钟她就死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无能为力。” 连麦克伦南也被基吉言之凿凿的证词所震慑,一时无言以对。他看了看一旁的伯恩赛德,他正在拼命地做笔记。“你为什么让亚歷克斯去求救?” “因为亚歷克斯比汤姆清醒。大卫一遇上紧急事情就乱作一团。” 这些理由说得合情合理,几乎是天衣无缝。麦克伦南起身推开椅子。“我的同事会送你回家,马尔基维茨先生。我们需要你身上的衣服做化验,还有你的指纹,用来排除嫌疑。我们会再次找你谈话。”麦克伦南还想了解些关于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的事情,但是他们需要等待。他感到这四个年轻人身上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要开始施压了。他有一种感觉,那个一碰上紧急事情就乱作一团的大卫会是第一个顶不住压力的人。 1.marc bn(1947-1977):英国歌星。 2.吉米是詹姆士的暱称。 3 波德莱尔的诗开始起作用了。蒙德蜷身坐在一张硬得都称不上垫子的东西上,脑子里开始回忆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这首诗用在今晚的事情上真是再好不过,诗歌流畅动听的语言让他觉得宽慰,让他远离了罗茜的死和身处警局牢房的事实。诗歌的超然性让他的灵魂升华到躯体之外,置身于美妙的音节之中,这是他的意识唯一能容纳的东西。他不愿意面对死亡、罪过、恐惧、猜疑。 他的藏身之地随着牢门哐当一声被打开而瞬间土崩瓦解。警员吉米?劳森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他眼前。“站起来,孩子。我们要和你谈谈。” 蒙德往后一退,想远离那个把自己已经从拯救者变成嫌疑犯的年轻警员。 劳森的笑容一点也不让他感到宽慰。“别磨磨蹭蹭的。快点,打起精神。麦克伦南探长不喜欢等人。” 蒙德站起身,跟着劳森出了牢房来到明亮的走廊。光线太刺眼,周围一切都被照得通透,显然不符合蒙德的口味,他真的不喜欢这儿。 劳森拐过走廊,推开一扇房门。蒙德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坐在桌子边的是在圣山上见过的那名警察。他看上去身量太小,不像个警察。“克尔先生,是吗?”警察问。 蒙德点点头。“是。”他回答的声音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进来坐下,我是探长麦克伦南,这是警员伯恩赛德。” 蒙德坐在那两人对面,眼睛一直盯着桌面。伯恩赛德领着蒙德走了一遍程序,恭敬的态度令蒙德感到惊讶,因为蒙德本来期待的是如《闪电行动队》一样的场景:大喊大叫加上耀武扬威。 第9页 当麦克伦南接过话头时,谈话就尖锐起来。“你认识罗茜?达夫。” “是。”蒙德还是没有抬起头。“呃,我认得她是拉玛斯酒吧的服务员。”见没人说话,他就补充道。 “漂亮的姑娘。”麦克伦南说,蒙德没有回答。“你一定也看出来了。” 蒙德耸耸肩,“我没有注意过。” “她不合你的口味吗?” 蒙德抬起头,翘起半边嘴角,露出半个脸的笑容。“我认为我绝对不符合她的口味。她从未留意过我,总有她更感兴趣的人。我总得在拉玛斯等上很久才有人招待我。” “这一定让你很气恼。” 蒙德的眼中射出惊恐的目光。他开始意识到麦克伦南是个比预料中更犀利的警察,自己一定要更机灵地与他周旋,不能掉以轻心。“不是,如果我们很匆忙的话,我会在轮到我的时候让吉利上。” “吉利?就是亚歷克斯?吉尔比?” 蒙德点点头,目光又垂了下去。他不想让警察察觉此刻在他心中升起的感情。死亡、罪过、恐惧、猜疑,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一切,逃离警局,逃离这桩案件。他不想在审问过程中牵扯进任何人,但他无法一个人把这一切承担下来。他知道无法承担这一切,他不想表现得让警察觉得他身上有可疑之处,发现他有罪过。因为他不该是受怀疑的对象,他没有同罗茜?达夫搭话,虽然他很想这么做,他也没有偷“路虎”车。他所做的仅限于借了车钥匙送一位姑娘到加德布里奇。在雪地里撞上罗茜的可不是他——那是亚歷克斯的事情。他蹚进了这趟浑水,完全拜朋友所赐。如果保全自己意味着转移警方视线的话,那么,吉利不会有所察觉,即便是察觉了,蒙德也肯定吉利会原谅自己。 “那么她喜欢吉利啰,是吗?”麦克伦南不依不饶地问。 “我不知道。就我所知,他不过是她的一位顾客。” “是一位她留意得比留意你多的顾客。” “是,呃,但这样不能说明他有什么特别。” “你是说罗茜有点轻佻吗?” 蒙德不耐烦地摇摇头。“不,根本不是。这是她的工作。她是个酒吧女,必须对顾客殷勤。” “但对你不殷勤。” 蒙德紧张地拽拽垂在耳朵四周的鬈髮。“你在歪曲事实。嗨,她对我没什么,我对她没什么,现在我可以走了吗,请问?” “还不能,克尔先生。谁想出来今晚要从圣山上走的?” 蒙德皱起眉头。“没人出的主意,那是我们回法夫园最近的路线。我们经常走那条路,没人会多想。” “以前你们当中有人觉得要爬上皮克特公墓吗?” 蒙德摇摇头。“我们知道公墓就在那片地方,如果有人在挖掘,我们就会去看看。大半个圣安德鲁斯的人都会这么做。这也不说明我们行为怪异,你了解的。” “我从没这么说过。但是你们之前从来没有在回宿舍的路上绕道去那里?” “为什么要去呢?” 麦克伦南耸耸肩。“我不知道,野小子们的把戏吧。或许因为你们看了太多遍《魔女嘉莉》。” 蒙德扯着一撮鬈髮。死亡、罪过、恐惧、猜疑。“我对恐怖电影不感兴趣。嗨,探长,你完全想错了。我们只不过是碰上了一桩意外的普通青年,就是这样。”他摊开双手,做出无辜的样子,祈祷着这种姿态能有说服力。“我为那位姑娘的遭遇感到伤心,但这跟我没有关系。” 麦克伦南靠在椅背上。“真是这样吗?”蒙德没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嘆了一口气,显得很失落。“那么派对的情况呢?你们在那里都干什么了?” 蒙德把身子扭向一边,每一寸的肌肉都做好了逃跑的准备。那个女孩会说出来吗?蒙德起了疑心。她得偷偷摸摸地回家,因为她早在几小时前就该回家了。她不是学生,在派对上几乎一个人都不认识。很幸运的是,没有人提起她,也没有人会审问她。“嗨,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呢?我们只不过发现了一具尸体,你知道的。” “我们只是在探究一切可能性。” 蒙德扑哧笑出声来。“您管好您的事情吧,好吗?哎,如果你真的认为我们和那个女孩的死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你们就是在浪费时间。” 麦克伦南耸耸肩。“不过,我想知道派对的情况。” 蒙德觉得自己的肚子在打战。他搬出一套精心设计过的供词,希望能洗脱嫌疑。“我不知道,不可能记住每个细节。我们到达后不久,我就和那个姑娘搭话,她叫玛格,来自埃尔金。我们跳了一会儿舞。我玩得很尽兴,你知道。”他摆出一张懊丧的脸,“然后她男朋友来了。之前她可没有提起过。我觉得很不爽,就又喝了几杯酒,接着上了楼。那里有一个小书房,其实是个储藏室,一张桌子加一把椅子。我坐在那里感到很憋屈。不多久,又到了喝酒的时间。然后我又下了楼,瞎逛了一会儿。基吉正在暖房里,在一群英格兰人面前发表他的阿布罗斯宣言,因此我没在那边逗留。我已经听过好多次了。我没注意其他人的情况。他讲的东西真没多少含金量,而且有也已经是炒冷饭了,所以我就到处闲逛。说实在的,我早就想走了。” 第10页 “但你没暗示要走。” “没有。” “为什么没暗示呢?你就没有主见吗?” 蒙德反感地看了他一眼。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指责说自己像个温顺的羊羔一样随波逐流。“我当然有主见,我只是不想找麻烦。” “好吧。”麦克伦南说,“我们会核实你的证词。你现在可以回家了。我们需要你今晚身上的衣物,会有警员到你的住处去取。”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让蒙德的牙齿直打战。“我们还会联络您的,克尔先生。” 女警员贾尼丝?霍格尽量小声地关上巡逻车的门,没必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吵醒,但他们很快就会得到消息的。警员伊恩?肖想也不想砰地关上车门,贾尼丝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直直地盯着他光秃秃的后脑勺。肖只有二十五岁,可髮际线却像一个老头子,想到此她暗自觉得好笑,可他却自以为很有个性。 好像她脑子里的想法穿过了肖的脑壳,他转过身,露出一张阴沉的脸。“快点,速战速决。” 肖推开木门,急匆匆地穿过屋前时,贾尼丝匆匆地扫了一眼那间屋子。这是一座当地典型的矮楼,楼顶波形瓦上凸起几扇老虎窗,三角墙上覆盖着积雪。底楼的窗户之间是个凸出的门廊,外墙刷了一层在昏暗的街灯下难以辨认的颜色。 房屋保养得很好,她一边走一边猜测哪个是罗茜的房间。 贾尼丝在迎接接下来的难关之前收了收心思。她是在一个本不应由她出面的时机被派来传递噩耗的。派她来是考虑到她的性别。肖砰砰地敲击大铁门上的门环时,她抖擞了一下精神。开始,屋里没什么动静。接着,一道柔和的灯光从底层右手边的窗帘后透过来,屋里出现一只手,把帘子拉向一边。紧接着出现一张被照亮了一半的脸。那是一个中年男子,头髮灰白凌乱,张着嘴盯着他们两人。 肖拿出警徽,出示给对方。窗帘拉上了,过了一会儿,前门开了,出来一个人,手里还在系一件厚重的羊毛晨衣的腰带,睡裤的裤管拖在一双褪了色的格子呢拖鞋上。“什么事?”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后透露着不安。 “达夫先生?”肖问。 “是,是我。你们这时候来我家做什么?” “我是警员伊恩?肖,这位是警员贾尼丝?霍格。我们能进屋吗?达夫先生,我们得和您谈谈。” “我那两个小子又犯什么事了?”他往后退,招唿他们进屋,里面的门直通客厅。“请坐。”达夫先生说。 他们刚坐下,艾琳?达夫就从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走了出来。“什么事情,阿奇?”她问。她脸上抹着一层油腻腻的晚霜,头上裹着米色的薄绸头巾,保护着头髮上的香波和髮捲。她身上晨衣的纽扣还扣歪了。 “是两位警察。”她的丈夫回答。 女人的眼睛紧张地睁得滚圆。“什么事?” “您能过来坐下吗,达夫太太?”贾尼丝一边说,一边穿过客厅去牵她的手肘。领着她坐到沙发上,示意做丈夫的和他妻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 “一定是坏消息,我敢肯定。”女人可怜地说,抓着自己丈夫的胳膊。阿奇?达夫面无表情地盯着空白的电视机屏幕,双唇紧闭。 “我很遗憾,达夫太太,但我恐怕您猜得对,我们的确带来了极不幸的消息。”肖尴尬地站着,头略微垂下,眼睛盯着螺旋花纹的彩色地毯。 达夫太太推推他丈夫。“我告诉过你别让布莱恩买那辆摩托车,我早就告诉过你。” 肖恳求地看了贾尼丝一眼。她向达夫夫妇走近一步,温和地说:“不是布莱恩,是罗茜。” 达夫太太轻轻地“唔”了一声。“那不可能。”达夫先生反驳说。 贾尼丝强迫自己说下去。“今晚早些时候,圣山上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 “一定搞错了。”阿奇?达夫固执地说。 “我恐怕没有弄错。几位在现场的警察认出了罗茜,他们是在拉玛斯酒吧里认识她的。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您的女儿死了。” 通报噩耗的事情贾尼丝已做了太多次了,她深知听到噩耗的人们大多有两种反应:同阿奇?达夫一般的否认,还有像遭受了天灾一般的无比痛苦。艾琳?达夫勐地扬起头,哀号的声音直冲屋顶,两只手在怀中弯曲扭动,整个身体都被无尽的痛苦包围着。她的丈夫盯着她,如同注视一个陌生人,他双眉紧锁,坚决否认所发生的一切。 贾尼丝站着,让第一波痛苦的狂澜如春潮一样漫过整个身子。肖侷促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客厅一端的楼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条裹着睡衣的腿出现在楼梯上,接着是一个裸露的身体,之后是一张盖在一头蓬乱黑髮下睡眼惺忪的脸。年轻人停在楼梯最后几阶,扫视着客厅的情况。“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咕哝着问。 阿奇头也不回地说:“你妹妹死了,科林。” 科林?达夫张大了嘴。“什么?” 贾尼丝挺身插话说:“我很遗憾,科林。你妹妹的尸体是不久前被发现的。” 第11页 “在哪里,怎么回事?你什么意思,尸体被发现?”他一边急切地问,一边飞速奔下楼梯。 “她是在圣山上被发现的。”贾尼丝深吸一口气,“我们认为罗茜是被谋杀的。” 科林把头埋进两只手里。“噢,天哪。”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肖向前探着身子说:“我们要问你一些问题,达夫先生。我们能到厨房去谈谈吗?” 艾琳第一波的情绪已经稍稍平復。她停了哭声,把一张泪痕满面的脸转向阿奇。“就在这儿说,我不想被隐瞒什么。”她哽咽着说。 “您有白兰地吗?”贾尼丝问。阿奇面无表情地说:“威士忌行吗?” 科林摇晃着站起身。“洗涤室里有一瓶,我去拿。” 艾琳用红肿的眼睛看着贾尼丝。“罗茜怎么死的?” “我们目前还不能肯定,看起来她是被刀捅的,但我们要等医生得出结论。” 听到她的话,艾琳缩了缩身子,仿佛她自己也被袭击了。“谁会这样对罗茜呢?她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这点我们也不清楚。”肖插进来说,“但是我们会抓到他的,达夫太太。我们一定能抓到他。我知道现在不适合问问题,但是尽早得到想要的信息,案情就能尽早有突破。” “我能见见她吗?”艾琳问。 “我们今天晚些会安排的。”贾尼丝说。她俯下身,安慰地把手搭在艾琳的胳膊上。“罗茜一般几点回家?” 科林从厨房拿着一瓶贝尔斯酒和三只玻璃杯走进来。“拉玛斯酒吧最后一批订单是在十点半。大多数情况下,她十一点一刻就回家了。”他边说边把酒杯放在咖啡桌上斟了三杯。 “但有些时候她会晚些?”肖问道。 科林递给他父母各一杯。阿奇一仰头喝了半杯,艾琳抓着酒杯却没有喝。“是的。如果她要去舞会或别的地方的话。” “昨晚呢?” 科林喝了点威士忌。“我不知道,妈妈,她有和你提过吗?” 艾琳抬起头看着他,神情麻木呆滞。“她说她去看朋友,她没说是谁,我也没问。她有权利过自己的生活。”她的语气中有种辩护的味道,这让贾尼丝感到这话题或许是罗茜和阿奇闹得不愉快的地方。 “罗茜平常是怎么回家的?”贾尼丝问。 “如果我和布莱恩在市区的话,我们会在关门时间等着接她回来。酒吧里还有个叫莫琳的服务员,如果她俩同一个班次的话,她会送罗茜回来。如果搭不到便车的话,她会坐计程车。” “布莱恩呢?”艾琳突然问,很担心自己的孩子。 科林耸耸肩,“他还没回来。他一定在市区过夜了。” “他应该回家,不应该从陌生人那儿得到消息。” “他会回来吃早饭的。”阿奇粗声粗气地说,“他还要上班呢。” “罗茜和人约会吗?她有男朋友吗?”肖急切地问道,把谈话又拉回到主题上。 阿奇板起脸。“她从不缺少男朋友。” “有没有一个固定的?” 艾琳抿了一小口威士忌。“她最近总和某个人在一起。但她不愿意告诉我那个人的情况。我问过她,但她坚持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我。” 科林哼了一声。“听口气,是个已婚的男人。” 阿奇盯着他的儿子。“说你妹妹的时候,最好礼貌点,听见了吗?” “好啦,还有什么事她会这样保密呢?”年轻人顶嘴说。 “也许她不想让你们兄弟俩干涉她的事情。”阿奇驳斥说。他转向贾尼丝说:“他们兄弟俩有一回把一个小伙子狠揍了一顿,因为他们觉得那人待罗茜不好。” “那人是谁?” 阿奇惊讶地睁大眼睛。“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和这次的事情扯不上关系的。那个年轻人已经不住在这儿了。事情发生不多久,他就搬到英格兰去了。” “我们仍然要知道他的名字。”肖坚持说。 “约翰?斯托比。”科林说,“他的爸爸是高尔夫球场护理员。像爸爸说的,他不敢靠近罗茜。” “他不是已婚男人。”艾琳说,“我问过罗茜。她说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家。” 科林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慢慢地喝着威士忌。“最近我没见过她和别的人在一起。但她喜欢有些秘密,这就是罗茜。” “我们得看看她的房间。”肖说,“不光是现在,今天晚些时候也需要。所以你们最好不要移动房里任何物品。”他清了清嗓子,“如果你们乐意,警员霍格会陪同你们。” 阿奇摇了摇头。“我们能处理的。” “可能你们还得接待记者。”肖说,“如果有警员在这儿,会容易应付一些。” “你听到我爸的话了。我们想自己应付。”科林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罗茜?”艾琳问。 “待会儿我们会派车来接你,我会让人先打电话作安排。如果您能记起罗茜和您说过她今晚去哪儿了或者最近都见过谁的话,还请告诉我们。如果您能列一份她朋友的名单的话,会很有帮助的,特别是那些知道她昨晚在哪儿,和谁在一起的人的名字。能帮我们这个忙吗?”肖的语气现在变得温和了。 第12页 阿奇点点头,站了起来。“晚些时候,我们会帮忙的。” 贾尼丝站了起来,膝盖因为弯得太久而嘎吱作响。“我们自己出去吧。” 她跟着肖走到门口。房间里悲惨的气氛让人透不过气,阴郁在坏消息抵达的最初几个小时里不断地增加。 但是事情就要起变化了。马上,气愤就会随之而来。 4 歪呆盯着麦克伦南,皮包骨的手臂交叠在干瘪的胸前。“我要一根烟。”他说。早先磕过的药效力已过,现在他只感到紧张和暴躁。他不愿意待在这儿,想要尽快离开。但这并不表示他会退让半分。 麦克伦南摇摇头。“对不起,孩子。我不抽菸。” 歪呆转过脸,盯着门看,“你们可不能用刑啊,这你知道的。” 麦克伦南没有上钩。“我们得问你几个问题,了解今晚发生了什么。” “没有律师不行,你们问不出来的。”歪呆内心微微一笑。 “如果你没什么可隐瞒的,又何必要律师呢?” “因为你们是警察,而且你们发现了一具女尸,需要找到罪犯。我可不会贸然地签个什么所谓的供状,不管你们关我多久。” 麦克伦南嘆了口气,一想到由几个老古董发明的几条意义含煳的法律条文给了这几个爱耍小聪明的小青年以反击警方的武器时,不禁感到几分受挫。他敢用一个星期的薪水打赌,这个自以为是的小青年一定在卧室里贴了切?格瓦拉的海报,一定以为自己最有资格被称作工人阶级的英雄。然而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杀害罗茜。“你对我们的工作方式有种很可笑的认识。” “这话你应该和伯明罕炸弹六人组还有吉尔德福德四人组说才对。”歪呆说道,仿佛这是一张王牌。 “如果你不希望自己的结局也像他们那样的话,我建议你最好合作。现在,我们用个简单点的方式,我问你问题,你回答,或者我们把你关起来几个小时,等找到律师再放你出来。” “你是要剥夺我请求法律代表的权利吗?”歪呆的语气显得很自负。 麦克伦南觉得凭自己居高临下的身份,对付这个小青年绰绰有余。“随你的便。”他推开桌子准备离开。 “我会自便的。”歪呆坚持说,“没有律师在场我一个字也不会说。”麦克伦南朝房门走去,伯恩赛德紧随其后。 “你会找律师来的是吗?” 麦克伦南转身说:“那是你的事,孩子。你需要律师,你自己打电话。” 歪呆想了一会儿,他一个律师都不认识。见鬼,就算他认识,也请不起。他能想像打电话回家后父亲的反应,这可不妙。另外,他得把一切都告诉律师,而由父亲花钱请来的律师一定会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父亲。他觉得,这是比因偷盗“路虎”车被抓更糟糕的事情。“我的条件是,”他不情愿地说,“问题你尽管问,如果无关痛痒的话,我会回答,但如果你想冤枉我的话,那我什么都不会说。” 麦克伦南关上门,又坐了回去。他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打量着他机灵的双眼,削尖的鼻子,离谱的嘴唇。说实在的,连麦克伦南也不相信这种长相会吸引得了罗茜。她或许还在他提出非分要求的时候嘲笑过他,这些举动可能都在歪呆的心底埋下了怨恨和復仇的种子,这些怨恨和復仇最终结出了谋杀的果子。“你和罗茜?达夫有多熟?”他问。 歪呆侧过脑袋。“只是知道个名字。” “你约她出去过吗?” 歪呆哼了一声。“你开玩笑吧。我还不至于那么没志气。小地方出来的小家子姑娘,那不合我的口味。” 麦克伦南扬起眉毛。“什么?你大老远从柯科迪跑到圣安德鲁斯就是为了来开阔眼界?听着孩子,不管罗茜?达夫多么的小家子气,她现在已经死了。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不要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评论她。” 歪呆与麦克伦南对视了一眼。“我的意思是我们几个的生活与她完全不同。要不是我们碰巧撞上她的尸体,你们的调查根本不会牵扯到我们几个。老实说,如果你们能做的仅是把我们当作嫌疑犯的话,那你们真是对不起‘警探’这个称唿。”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一般情况下,麦克伦南希望双方在审讯过程中都抬高各自的“筹码”,这样就能套出对方的一些“言外”之意。他感到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正刻意用自己的傲慢掩饰着什么。也许这些东西无关痛痒,但也可能会是破案的关键。尽管他再三逼问会带来棘手的麻烦,但他依然忍不住要进行下去,尽管只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跟我说说派对的情况。” 歪呆眼珠往上一翻。“正好,我就觉得你没收到过多少派对邀请函。程序是这样的:男女聚在一座房子或一间公寓里,喝点小酒,伴着音乐跳舞,有时候弄出点乐子来,有时候直接睡了,然后大家各自回家。今晚就是后一种情况。” “有时候还要被人整一下。”麦克伦南语气和缓地说,不让那年轻人的冷嘲热讽惹火自己。 第13页 “你在场的话就不会,我敢打赌。”歪呆露出充满鄙视的笑。 “你今晚被整了吗?” “看见了吧,你开始给我设套了。” “你今晚和谁在一起?” 歪呆想了想:“你看啊,我不记得了。我和同伴们一起到的,也和同伴们一起走的。在这之间吗?我想我不记得了。不过听你的口气,好像我中途熘走杀了人。你完全盯错了人。你应该直接问我在哪里,我会直接回答你的。我整晚都待在客厅里,只是中间上楼去了趟厕所。” “你的那些同伴呢,他们在哪里?” “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保姆。” 麦克伦南立即注意到了歪呆和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相同的措辞。 “但是你们会彼此照料,不是吗?” “你可不会懂朋友之间会为对方做什么。”歪呆讥讽道。 “因此你们也会为对方说谎?” “啊哈,多有意思的问题啊。在罗茜?达夫的事情上,我们没必要为彼此撒谎。因为我们没做过什么需要对别人撒谎的事。”歪呆揉了揉太阳穴,困意像是深深长在骨头里的一阵奇痒。“我们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就这么回事。” “告诉我怎么回事。” “亚歷克斯和我正在打闹,在雪地里推推搡搡。他顺势跑上山坡,然后身子不稳绊了一下,摔倒了,接着他就大声喊我们赶紧上去。”一时间,歪呆的自大不见了,他看上去年轻了。“我们发现了她。基吉试过了……但他没办法救活她。”他弹掉裤腿上的一点泥斑。“我可以走了吗?” “你在那儿没有碰到别人?或者在去那里的路上有没有碰到?” 歪呆摇摇头,“没有。疯狂的兇手一定沿着另一条路逃跑了。”他又恢復了原来的防卫姿态,麦克伦南也看出再想套出任何信息的努力都是徒劳。但他还有时间,他想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攻破汤姆?麦齐的防线,他要做的只是找到这种方法。 贾尼丝?霍格跟着伊恩?肖穿过停车场。在开车回警局的路上,他俩没有说话,比较达夫一家的悲惨命运,他们对各自的生活或多或少都感到一些宽慰。肖推开警局温暖的大门时,贾尼丝追上他说:“我很想知道罗茜为什么不愿意告诉她妈妈她在和谁约会。” 肖耸着肩说:“或许他哥哥说得对,那是个已婚男人。” “但如果她自己的话是真的呢?如果不是已婚男人呢?她还会和谁保持隐秘的关系?” “你是女人,贾尼丝。你觉得呢?”肖不停步地走进一间情报室。办公室在半夜没有人,但是存放资料卡的柜子开着,供人索取。 “那么,如果罗茜的两个哥哥曾经警告过她哪些人他们觉得不合适,那我就应该想想那些人是怎样的人。” “那又怎样?”肖一边问,一边拉出标有“d”的抽屉。他那细长的手指翻着资料卡。 “嗨,想想吧…… 看看这一家子,沉默寡言,作风体面……谁配得上她,谁配不上她,我一下子就能说出来。” 肖看了他一眼。“这样就缩小范围了。” “我正在想呢。”她说,“如果是个小人物,她或许以为那人对付得了她的两个哥哥。但如果是个体面人……” “体面人?花言巧语配羊毛西服啊,贾尼丝。” “羊毛西服不代表羊毛(混沌)脑子,肖警员。别忘了你不久之前也穿着制服呢。” “好,好,我们就说说体面人。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学生?”肖问道。 “正是。” “就像是发现她尸体的那几个?”他转过头继续翻资料卡。 “不排除这种可能。”贾尼丝靠着门说,“她的工作给了她充分接触外人的机会。” “找到了。”肖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抽出几张卡片,“科林?达夫让我很感兴趣。”他读着第一张卡片,然后递给贾尼丝。卡上清楚地写道:“科林?达夫,1955年3月5日生。居住地:斯特拉斯基尼斯的凯博菲德农庄,在加德布里奇造纸厂做叉车司机。1974年9月,酒后滋事,被罚25英镑。1976年5月,扰乱治安,被命下籤保证书。1978年6月,驾车超速,被罚37英镑。同伴:弟弟布莱恩?斯图尔特?达夫、唐纳德?安格斯?汤姆森。”贾尼丝翻转卡片。反面的字迹依然清楚,但却是用铅笔写的,这样万一被用来作证,也可以擦掉。“达夫酗酒后喜欢打架。动不动就挥拳头,善于置身警方视线之外,行为有流氓气,并非不诚实,只是很难管。” “不是那种会与罗茜那敏感的学生男友混在一起的人。”贾尼丝说,一边拿起第二张卡片。“布莱恩?斯图尔特?达夫,1957年5月27日生。居住地:斯特拉斯基尼斯的凯博菲德农庄,在加德布里奇造纸厂做仓储员。1975年6月,因侵犯他人身体被罚50英镑。1976年5月,因侵犯他人身体在珀斯服刑3个月。1978年3月,扰乱社会治安,被命签下保证书。同伴:哥哥科林?詹姆斯?达夫、唐纳德?安格斯?汤姆森。”她翻到背面, 上面写着:“布莱恩?达夫举止粗鲁,自认为很坚强。如果不是哥哥及时劝阻,让他远离麻烦,那么关于他的记录会很长很长。他很早就有犯罪记录——1975年约翰?斯托比被打断肋骨和手臂的案子就是他干的。斯托比拒绝指控他,称那是自己在一次骑车意外中弄伤的。布莱恩?达夫还涉嫌1978年8月发生在西港的一起未结案的酒馆入室盗窃案。终有一天,他会远走高飞的。”贾尼丝一直很欣赏警局的当地人员档案保管员将个人档案附在官方档案后的做法,因为这能帮助警方在抓捕之前判断事态是否会恶化。看过这些卡片后,她知道达夫兄弟一定会使事态恶化。真遗憾,她想。回顾刚才见面的那一刻,她觉得科林?达夫强壮而性感。 第14页 “你怎么看?”肖突然发问,让正陷入沉思的贾尼丝吃了一惊。 “我觉得罗茜有意保密她的约会对象,以避免激怒他的哥哥。这一家子关系紧密,因此保护男友就等于保护两位哥哥。” 肖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她不想让两个哥哥再惹麻烦了。特别是布莱恩,只要他再侵犯他人身体,他们哥俩就都得坐牢。所以她才闭口不提男友。”贾尼丝把卡片放回了原处。 “推测得很有理。好吧,我去cid组写报告。你去停尸间安排一下,让她的家人看看尸体。” 贾尼丝做了个鬼脸:“怎么好差事全让我做?” 肖扬起眉毛:“这还用问?” 贾尼丝不再说什么。她把肖留在情报室,朝储藏女性尸体的冷冻室走去,边走边打哈欠。停尸间有一个没人知晓的水壶。她的身体现在急需咖啡因的刺激,如果她要去停尸间的话,那她是该好好款待下自己。毕竟,罗茜?达夫是不会跑掉的。 亚歷克斯抽着第五支香菸,怀疑一包烟能否挨过这段漫长的等待时间,突然审讯室的门开了。他认出了在圣山上见过的那位警察瘦削的脸,他的样子比亚歷克斯预料的精神饱满得多。这不足为奇,因为现在正是人们起床吃早餐的时间。亚歷克斯怀疑这位警察的脑袋一定因整夜没闭眼而隐隐作痛。警察走到亚歷克斯对面的椅子前,眼光一直没从亚歷克斯脸上移开。亚歷克斯强迫自己承接警察的注视,打定主意不让自己因为疲惫而显得自己情绪不稳。 “我是警探麦克伦南。”对方说道,声音干脆而有力。 亚歷克斯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显得不失礼貌,就试探着说道:“我是亚歷克斯?吉尔比。” “我知道,孩子。我还知道你喜欢罗茜?达夫。” 亚歷克斯感到双颊一阵红热。“那不犯法。”否认麦克伦南已经确认的事实毫无用处,他猜到了是谁出卖了他。蒙德,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傢伙在被逼迫的情况下甚至会出卖自己的亲祖母,然后坦然地安慰自己这样做是最好的结果。 “是的,不犯法,可今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是最严重的犯罪。我的职责就是找出真兇。就目前来看,无论是这个姑娘的死还是她尸体的发现似乎都和你有联繫。吉尔比先生,你是个聪明人,因此我不用把话挑明了说,是吧?” 亚歷克斯不安地敲着手里的烟,尽管菸头上没有菸灰。“凑巧的事情的确发生了。” “不会有你想得那么频繁。” “这次的事就是巧合。我只是很倒霉。” “真是这样吗?但如果我是那个把她遗弃在冰冷雪山上的聪明人,又担心自己身上沾了她的血,我也会让自己装作是第一个发现她尸体的人,这样即便身上有血也有託词了。”麦克伦南指了指亚歷克斯的衬衫,上面的血迹已经变干,成了锈红色。 “我肯定你会这么说的,但我不是。我从未离开过派对。”亚歷克斯真的感到了害怕。之前他曾预料会有难以应付的时刻,但没想到麦克伦南会如此迅速、直接地切入主题。他的手心顿时沁出了一层冷汗,他不得不克制在牛仔裤上擦掉汗水的冲动。 “你这么说有证据吗?” 麦克伦南逼问。 亚歷克斯闭起眼睛,努力平復心情,回忆自己在派对上的行动。“我到了之后,就和一个姑娘聊了一会儿,她叫彭妮?贾米森。然后她去跳了一会儿舞,我就在餐厅里瞎转,随便吃了点东西。一拨又一拨的人进进出出,我都没注意。我觉得有点醉意,之后就跑到后院去清醒清醒。” “都是一个人吗?”麦克伦南身子前倾问道。 亚歷克斯突然记起了什么,紧接着就感到一阵轻松。“是的,但是你或许能找到一片玫瑰树丛,我在那里噁心得吐了。” “你随时都能感到噁心,”麦克伦南提醒说,“比如,你强姦了某人,拿刀捅了她,把她扔在雪地里自生自灭,那一定会让你噁心。” 亚歷克斯内心才升起的那一份希望破灭了。“也许吧,但我没做那种事。”他反驳说,“如果我浑身沾满了血,难道我回到派对上,别人就看不到吗?我吐过之后感觉好多了,就又回到客厅跳舞。很多人当时都看到我了。” “我们会问他们的。我们要一份派对所有在场人员的名单。我们会找主人谈谈,我们会追踪所有人的行踪。如果罗茜?达夫曾在派对上出现过,哪怕是露了一脸,那以后我们之间的谈话可不会那么客气了,吉尔比先生。” 亚歷克斯感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出卖自己,立刻把头转向别处,但转得还不够快。麦克伦南敲着桌子问:“她在派对上吗?” 亚歷克斯摇摇头。“我们离开拉玛斯酒吧后,我就没见过她。”他看到麦克伦南坚定的眼神里出现了某种东西。 “但你邀请她参加派对了。”警察两只手紧握桌子的两边,身体前倾说道。他们俩靠得如此之近,亚歷克斯能闻到他头髮上飘来难闻的洗髮水味道。 亚歷克斯点点头,他紧张得根本不敢否认。“我给了她地址。那是在酒吧的时候,但她没有出现。我也没想过她会来。”此刻,他的声音近乎啜泣,想起罗茜站在吧檯后生气勃勃、说说笑笑的样子,他脆弱的自控力瞬间崩溃。他注视着警察,眼泪夺眶而出。 第15页 “她没来参加派对让你很生气吗?” 亚歷克斯摇摇头。“不,我从未想过她会来参加派对。哎,我希望她没死。我希望不是我发现她的尸体。但你得相信我,我跟这一切毫无关系。” “真是这样吗,孩子,真像你说的那样?”麦克伦南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离亚歷克斯的脸只有几英寸的距离。直觉告诉他,这几个年轻人的背后依然藏着某些秘密。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一定要找出答案。 1.1975年因被控制造了1974年伯明罕酒吧爆炸案而入狱,后或翻案。 2.(曾因企图制造多起吉尔德福德酒吧爆炸案而入狱,后或翻案。) 5 女警员朝前台走去的时候看了看手錶。再过一个小时,她就可以下班了。但一桩谋杀案的调查工作正在全力展开,她很可能被拖着连续加班,特别是圣安德鲁斯地区又急缺女警察。她通过旋转门进入接待区的时候,身后的街门被勐一下推开,撞到墙上发出砰的一声。 推开街门的那股力量来自一个肩宽得同门框一样的年轻男子。雪紧紧地黏在他黑色波浪形的头髮上,脸被泪水、汗水和融化的雪水打湿了。他径直奔向前台,喉咙里发出一阵气愤的嘟哝声。执勤的警员震惊地从台后站起来,险些从高凳上摔下来。“那几个狗杂种在哪儿?”来人吼道。 这位警员立刻从平时的训练中找回了冷静。“有什么可以替您效劳吗?先生。”他把身体撤到那名男子锤在桌子上的拳头所能挥到的范围之外问。贾尼丝悄悄地向后退。如果情况随着现在的趋势恶化下去,她会是第一个被殃及的人。 “我要杀了杀我妹妹的那几个狗杂种。”他咆哮着。 看来,消息已经传到了布莱恩那里。 “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警员礼貌地说。 “我的妹妹,罗茜,她被人杀了。你们已经抓到他们了,就是谋杀她的那几个狗杂种。”急于报仇的达夫看上去像是要爬过前台。 “先生,我想您搞错了。” “别跟我来这套,你这笨蛋。”达夫厉声说,“我妹妹躺在那里,有人要付出代价。” 贾尼丝见机插话道:“达夫先生吗?”她一边轻声说一边走上前。 他勐地转过身盯着她,眼睛睁得滚圆,嘴角上还留着唾沫。“他们在哪儿?”他怒吼道。 “对于你妹妹的遭遇,我很遗憾。但是没有人因为她的死而被捕。我们目前刚刚开始调查,我们正在询问证人,不是嫌疑犯,而是证人。”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的前臂上,“您最好在家里等着,您母亲需要他的儿子陪在身边。” 达夫甩掉她的手。“我听说你们已经把他们关起来了,就是那几个害了她的狗杂种。” “不管是谁告诉你的,他一定弄错了。我们都迫切地要抓到那个犯下恶行的人。但是有时候,这种情绪会让人得出错误的结论。相信我,达夫先生。如果我们抓到了嫌疑犯,一定会告诉您的。”贾尼丝看着他的眼睛,暗自祈祷她平静、不带感情的劝说能够奏效。不然,他一挥拳头就能打碎她的下巴。“我们抓到人一定会先让你们一家知道。我向您保证。” 达夫看上去很迷茫,又很气愤。接着突然之间,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身子一下瘫在等候区的一张椅子里。他双手抱着头,一阵一阵地勐烈抽泣起来。贾尼丝和前台的警员交换了一个无助的眼神。他做出要拿出手铐的姿势,但是她摇摇头,坐到了达夫身边。 慢慢地,达夫恢復了常态。他的双手像石头一般垂到膝盖上,把沾满泪痕的脸转向贾尼丝,“你们会抓到他的,是吗?那个作恶的狗杂种?” “我们会竭尽全力,达夫先生。现在,让我送您回家吧。你妈妈早就在为你担心了,她要确保你没事。”她站起来,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达夫的愤怒此刻已经平息,站起身点头温和地道:“好吧。” 贾尼丝转向执勤的警员说:“告诉肖警员我送达夫先生回家。我回来时会完成他交给我的任务的。”此刻,没有人会为难贾尼丝,不让她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任何能了解罗茜?达夫和他家人的行动都对案情有利。现在她能在布莱恩?达夫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与他交谈。“罗茜,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她领着达夫走出前门,一边朝停车场走一边说。 “你认识她?” “有时候我也会在拉玛斯喝上一杯。”贾尼丝姑且撒了个小谎。 “我无法接受这一切。”达夫说,“这种事情你只在电视上碰到,不会发生在我们这种人身上。” “你怎么得到消息的?”贾尼丝真的很想知道。在圣安德鲁斯这样一个小镇,消息总以音速传播,但发生在半夜的事情却不会传得那么快。 “我在一个伙伴那儿过夜。他女朋友在南街一家小饭馆上早班。六点她开班的时候听到的消息,然后直接打电话告诉我们。他妈的。”他骂道,“我起初以为是个低级玩笑。你也会这么想的,是吗?” 贾尼丝一边想,一边打开车门。不会,我可没有那种觉得开这种玩笑很有趣的朋友。她说:“你甚至不会想想可能是真的吗?” 第16页 “不会。”达夫一边回答一边坐进了车里,“谁会对罗茜做出这样的事情呢?我的意思是,她是个好人,一个善良的姑娘,不是那种野娘们。” “你和你哥哥总是照看着她,有没有发现和她在一起而你们又不喜欢的人?”贾尼丝髮动了引擎。从通风口吹来一阵冷风,她不由地抖了抖身体。见鬼,又是一个寒冷的清晨。 “总有几个小流氓转来转去。但大家都知道如果要骚扰罗茜的话,先得过我和科林这一关。所以他们总是离得远远的。我们特别留心照顾她。”他突然把一只拳头捶到另一只手的手心。“昨晚她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俩去哪儿了?” “你不能责怪自己,布莱恩。”贾尼丝把警车开出停车场,驶上白雪覆盖的主街。圣诞节的灯光在灰黄色的天空下显得十分惨澹。 “我没有怪自己,要怪就怪那个狗杂种。我只是希望当时能在场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妈的都晚了,一切都太晚了。”他含煳不清地嘀咕着。 “那么你不知道她在和谁约会吗?” 他摇了摇头:“她骗了我,她说要和同事多萝西一起参加一个圣诞派对。但是多萝西却出现在我参加的一个派对上,她说罗茜去和某人约会了。我准备见到她时好好骂她一顿。我的意思是,我们不会让爸妈知道这事儿。我和科林始终是站在她这边的。”他用手背揉着眼睛,“我无法接受,她最后跟我说的居然是个谎话。” “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贾尼丝在西港打了个弯,拐入斯特拉斯基尼斯街。 “昨天,我下班之后。我在镇上见过她,我们给妈妈买圣诞礼物。我们三个约好凑钱给妈妈买个吹风机,然后我送她到拉玛斯酒吧,她那时告诉我要和多萝西一起出去。”他摇着头,“她死了。现在她死了。” “也许她并没有说谎,布莱恩。”贾尼丝说,“也许她本来打算去派对的,但是后来出了什么状况。”听起来这种可能性和罗茜自己说的那种可能性一样大,但是这么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贾尼丝,丧失亲人的人总想在心里保持死者人格的完整性。 达夫的脸上闪出希望的光芒。“你知道,很可能真是这样的。罗茜不是个撒谎的孩子。” “但是她有自己的秘密,和其他女孩一样。” 他又一次吼道:“秘密就是麻烦,她早该预料到的。”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全身一阵紧张。“她有没有……你明白的?被人强姦?” 贾尼丝再不能说什么安慰他的话了。如果想让她与达夫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能保持下去的话,她就不能让达夫知道自己也在说谎。“我们目前还不能肯定,要等到尸检结束。但是,目前看起来是这样的。” 达夫一拳头重重地落在仪錶盘上。“狗杂种。”他咆哮着。车子沿着山路摇摆着向斯特拉斯基尼斯驶去,他在椅子上转过身说:“不管是哪个狗杂种杀了她,他最好祈祷在我找到他之前被警察抓到。不然,我发誓,一定杀了他。” 亚歷克斯开门后觉察到,屋子看上去被人闯入过。这个一应俱全的屋子已经被“柯科迪四俊”改造成他们自己的领地。和他们同住一屋的卡文迪什和格林哈尔希很少住在房子里,这样的安排让每个人都满意。卡文迪什和格林哈尔希都回家过节去了,但就算今天能听到他们两人装腔作势的英国口音,也比警察在你眼前晃来盪去要舒服得多。 亚歷克斯上楼,跑向卧室,身后跟着麦克伦南。“别忘了我们要你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包括内衣。”亚歷克斯推门进入时,麦克伦南提醒他。警察站在门口,看见只够放一张床的房间竟并排放着两张床,感到有些不解。“你和谁合用房间?” 还没等亚歷克斯回答,基吉冰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觉得我们行为怪异。”他语带讽刺地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杀死罗茜。不管推理有没有逻辑,这就是他脑子在想的。事实上,麦克伦南警官,您的推理俗到家了。”基吉朝楼梯平台对面关着门的房间指了指:“看看吧。” 麦克伦南好奇地听从了基吉,跟着他穿过楼梯平台。亚歷克斯利用麦克伦南转身的时机匆忙地脱掉衣服,把睡衣挡在身前遮羞。看到麦克伦南一脸茫然的表情,基吉不由得沾沾自喜。 “您看到了吗?”基吉说,“这屋子还需要有地方放下一整套乐器呢,这么间兔窝要放一只风琴、两把吉他、一张床。所以歪呆和吉利才要睡在一间房里。” “那么,你们几个是一伙的?”麦克伦南说话的语气像是基吉的爸爸,亚歷克斯想着,心头升起一阵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温情。 “我们在一起制作音乐已经有五年了。”基吉说。 “怎么,你们要成为又一个披头士吗?”麦克伦南不依不饶地问。 基吉抬头望着天花板:“有两个理由我们不会做披头士。第一,我们纯粹为了乐趣而做音乐,不是一心想做流行音乐之王。第二个原因事关天分,我们是称职的音乐人,但我们都没有原创性的音乐灵感。在我们意识到我们根本没有原创力之前,我们一直自称为缪斯。如今,我们自称为联合。” 第17页 “联合?”麦克伦南小声重复说,基吉突然的倾心相告让他颇感惊讶。 “是的,也有两个理由。 联合收割机同时收割别人的庄稼,就像我们一样,还有就是我们不会脱颖而出。” 麦克伦南转过身,摇着头说:“这个房间我们也要检查,你懂的。” 基吉哼了一声:“这个房间您能发现唯一触犯法律的地方就是触犯了版权法。”他说,“瞧,我们全力与您合作,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清静些呢?” “等我们打包了你们的衣物后就可以。我们还需要日记、约会备忘录、地址簿。” “亚歷克斯,把他要的都给他吧。我们都把东西给他,事情越早解决,我们越早能抬起头来。”基吉转身对麦克伦南说道:“你看到了吧。你没有注意到的事实是,我和我的同伴经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们碰上了一个垂死的姑娘,这姑娘我们还认识,虽然根本谈不上熟。”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了,透露出他冷酷外表后的脆弱,“如果在您看来我们很怪异的话,麦克伦南警官,您必须得搞清楚那是因为今天晚上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都乱糟糟的。” 基吉从警察身旁走过,一口气奔下楼梯,拐进厨房,砰的一声关上身后的门。在麦克伦南瘦削的脸上,嘴部周围的肌肉立刻缩了起来。 “他说得对。”亚歷克斯温和地说。 “斯特拉斯基尼斯有一家子人的遭遇比你们几个更糟糕,孩子。我的职责是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如果这意味着会伤及你们的利益,那也只能如此。现在,把你的衣物给我们,还有其他的东西。” 他站在门口看着亚歷克斯把脏衣服装进一个帆布袋:“鞋子也需要吗?”亚歷克斯举着鞋问,神情有些发愁。 “全要。”麦克伦南说,心里嘀咕着一定要提醒鑑定小组特别留意吉尔比的鞋子。 “只是,我再没有像样的鞋子了,只有打棒球穿的那种了。不过这样的天气穿那种鞋,既不实用更不美观。” “忍痛割爱吧,孩子,丢到袋子里。” 亚歷克斯把鞋子扔到衣服上面:“你真是在这儿浪费时间,要知道,你在我们身上花的每一分钟都是白白浪费的。我们没有什么可以遮遮掩掩的,我们没有杀罗茜。” “就我所知,没人说是你们杀的。如果你们几个再这样拖拖拉拉的,那我可真要认为是你们干的了。”麦克伦南从吉尔比手中夺过袋子还有一本破破烂烂的日记本,“我们还会回来的,吉尔比先生,别离开。” “我们本来今天要回家的。”亚歷克斯抗议道。 麦克伦南走下两级台阶后停下来;“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他怀疑地说。 “那是因为你没有问。我们下午就要坐公交车回家,除了基吉之外我们都回家。”他嘴角抽了一下,露出讥讽的笑容,“他爸爸觉得学生应该用假期用功读书,而不是在超市整理货架。” 麦克伦南想了想,尽管直觉让他有所怀疑,但并不能以此为由让这几个年轻人留在圣安德鲁斯。看上去他们并不想逃跑,柯科迪离圣安德鲁斯也没多少车程。“你们可以回家。”他最后说,“只要你们不介意我和我的下属们出现在你们家的门口。” 亚歷克斯看着他离开,失望之情让他更加沮丧。 6 晚上发生的种种事件已经开始影响歪呆。亚歷克斯闷闷不乐地同基吉喝过咖啡后就上了楼,发现歪呆依然是平常的姿势。他仰面躺着,又长又笨拙的四肢摊在被子底下,鼾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时不时还拖成一记悠长的哨声。通常,有这样尖厉的声音,亚歷克斯也能入睡。他家里的卧室后面就是铁轨,因而对于安静的晚上他反倒有些不习惯。 然而今天的这个早晨,亚歷克斯清楚得很,一边是脑子里各种思想不停地在转,一边是歪呆发出的噪音,他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的。尽管因为缺少睡眠脑子不太清楚,他却一点没觉得昏昏沉沉。他从椅子上抓起一把衣服,在床底下翻出棒球靴,出了卧室。他在浴室穿好衣服,轻声地下了楼,不想吵醒歪呆和蒙德。此刻,他甚至都不想要基吉的陪伴。他在大衣架旁停下,风衣已被警察取走,只剩下一件细帆布夹克和连帽薄防风雨衣。他两件一起抓在手里便出了门。 雪已经停了,但云层依然低沉厚重,整座镇子仿佛被盖在了一层棉被下,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如果他半闭着眼睛,法夫园的白色建筑就会在他眼前消失,只能看见一个个方形的窗格子,声音也被这恶劣的天气给压抑着。亚歷克斯穿过本应是草坪的地面朝大路走去。今天,大路看上去像是凯恩戈姆山里的一条山间小道,被压平的雪地显示出偶尔有汽车开过此地。若非必须,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行车。当他走到学校的运动场时,双脚已经湿透而且冻得厉害。亚歷克斯拐过车道,向曲棍球场走去。在一大片白雪皑皑的空地中间,他碰到一块球门的后挡板,便就地坐了下来。他坐在那里,肘部顶着膝盖,双手托着脑袋,就这么一直盯着前方犹如桌布的白雪,直到眼前出现一丝闪动的亮光。 尽管他一再努力,却还是无法让自己的脑子如同眼前的景色那样一片空白。罗茜?达夫的形象在他眼前闪烁,他看到罗茜正神情专注地汲取健力士黑啤酒;罗茜侧过半个身子,正和一名顾客打趣;罗茜抬起眉毛,取笑那人刚才说的一些话。可是这些画面仅是一闪而过,总是不停地被另一些画面所取代:罗茜痛苦扭曲的脸;罗茜躺在雪地里不停流血的身体;罗茜艰难地在死亡线上喘息挣扎。 第18页 亚歷克斯俯下身抓起一把雪,紧紧地攥在手里,直到他的手被冻得发紫,雪融化成水沿着手腕流下来。冷变成了痛,痛变成了麻木。他希望能有什么在他头脑中激起同样的感觉。 当感到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几乎吓丢了魂。他勐地向前蹦出,几乎趴在雪地里,不过还是及时回过了神。他勐地转身,两只手依然握着拳头防备在胸前:“基吉?天啊,你吓死我了。” “对不起。”基吉看起来像是快哭了,“我喊了你的名字,但你没反应。” “我没听见你喊我,天哪,像你这样从背后摸过来,可不是君子所为啊。”亚歷克斯边说边笑个不停,想以开玩笑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基吉用橡胶靴的鞋尖在地上蹭着雪:“我知道你大概想一个人静静,但是一看到你出门,我就跟上来了。” “没什么,基吉。”亚歷克斯弯下腰,擦掉球门挡板上的雪,“跟我一起在这张豪华沙发上坐会儿吧,伊斯兰女僕会为我们送上冰冻果子露和玫瑰水。” 基吉挤出浅浅的一笑:“我来送上果子露吧,我舌头都在打滚呢。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可以了吧?” “我只是为你担心罢了,你比我们同她更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避开我们,把事情说出来。” 亚歷克斯弓起身子,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不停地回想起她的脸,我根本睡不着。”他嘆了口气,“见鬼。我的意思是,我简直连尝试都不敢。我小的时候,爸爸的一个朋友在一家造船厂里遇上一起事故,好像是爆炸,我记不清楚了。他只剩下了半张脸,另外半张其实是包在被烧伤组织外的一副塑料面具。你大概在街上或者球场上见过他。他叫人无法忘记。我爸爸带我去医院看他,我那时才五岁,完全被吓傻了。我一直想像着面具背后会是怎样的一张脸。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半夜里尖叫,因为他老是在梦里出现。有的时候,我看到面具摘下后是满脸的蛆虫;有的时候,我看见的是模煳的血肉,就像解剖课本里的效果图一样;最可怕的是,面具摘下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层平滑的皮肤而没有血肉。”他咳了一声,“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敢睡觉。” 基吉用手臂搂住亚歷克斯的肩头:“这的确让人难受。但事实上,你现在已经大了。昨晚我们看到的一切,真是要多糟就有多糟。你的想像力恐怕也构造不出更恐怖的景象了。不管你做什么梦,都不会比你亲眼看见的罗茜更可怕。” 亚歷克斯希望自己能从基吉的话中找到更多的安慰,但是他觉察到这些话只说对了一半:“我觉得经歷了昨晚的事,我们每个人都得应付心中的恶魔。” “有些人的恶魔比其他人的更真切。”基吉一边说,一边把手臂放下来握住另一只手,“不知道为什么,麦克伦南一直找我的茬儿,暗示我是同性恋。”他咬着嘴唇。 “噢,该死。” “你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基吉嘴巴一撇,露出扭曲的笑容,“当然,还有那些我约会的人。” “当然。但他是怎么知道的呢?”亚歷克斯问。 “我尽量不让自己说谎,可是他却从字里行间推测出来了。现在我担心这事儿一下子就会传开。” “为什么会传开呢?” “人总是爱听谣言,你知道的。警察在这方面也不例外,他们会到学校里找人问话。如果他们想对我们施压的话,散布谣言就是一招。假如他们到家里来取证呢?万一麦克伦南认为把事情公布给我爸妈听会是一招妙棋呢?” “他不会那么做的,基吉。我们是目击者,离间我们没什么用处。” 基吉嘆着气说道:“我多么想让自己相信你说的话啊。但以我的观察,麦克伦南对待我们,更像是嫌疑犯,而不是目击者。这就意味着他会利用任何方法来施压,不是吗?” “我觉得你有点杞人忧天了。” “也许吧。但是如果他对歪呆和蒙德说了些什么呢?” “他们是你的朋友,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背叛你的。” 基吉哼了一声:“我来告诉你如果麦克伦南告诉歪呆和蒙德他们的朋友是个同性恋,会发生什么事吧。我觉得歪呆会找我干一架,蒙德这辈子再也不会愿意和我一同上厕所。他们憎恨同性恋,这点你知道的。” “他们认识你已经有小半辈子了,这可比什么无知的偏见管用多了。你当初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大惊小怪的样子。” “正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大惊小怪,才告诉你的。你不是那种保守得一塌煳涂的人。” 亚歷克斯脸上做出谦虚的表情:“我觉得冒这个险很值得。他们不是恐龙,基吉,他们会接受的。告诉他们你的秘密,从而改变他们的世界观。我真觉得你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寝食难安。” 基吉耸耸肩:“也许你是对的,但我还是不愿意尝试。即便他们反应正常,传到外面会怎样呢?我们学校里的同性恋你能叫出几个名字?那些十几岁就在一起胡混的公学男孩,都公开自己同性恋的身份,不是吗?看看杰里米?索普吧,他正在接受谋杀前任情人的审判呢,他杀人只是为了保守他同性恋的秘密。这儿可不是旧金山,亚歷克斯,这儿是圣安德鲁斯。我再过几年就能做医生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如果麦克伦南透露我同性恋的身份,我的事业就彻底完了。” 第19页 “不会这样的,基吉。你想太多了,你太累了,就像你说的,我们的脑袋被今晚发生的一切搅得迷迷煳煳。我告诉你我现在最担心的事情吧。” “什么事?” “那辆‘路虎’车,我们要怎么处理它呢?” “我们得把它开回来,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有人报案说它被偷的话,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当然,这点我也知道。什么时候去呢?”亚歷克斯问,“我们不能今天去。遗弃罗茜的那人一定有车,让我们摆脱嫌疑的办法就是表明我们没有车。但是,如果有人看见我们在大雪天开着‘路虎’车的话,那我们就直接成为头号嫌疑犯了。” “‘路虎’车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屋外,也同样会让我成为头号嫌疑人。”基吉说。 “那怎么办?” 基吉蹭着脚边的雪:“我觉得应该等到风头过了之后,再把车开回来。谢天谢地,幸好我记得把车钥匙塞到内裤的腰带里,不然麦克伦南让我们翻口袋时,麻烦可就大了。” “你没开玩笑吧,你真的要把它开回来?” “你们几个都在假期打工,我可以轻易离开。我要做的就是找个藉口,用一下学校图书馆。” 亚歷克斯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我觉得你一定了解,掩盖我们有一辆‘路虎’车的事实会帮助兇手洗脱嫌疑?” 基吉满脸震惊:“你不会是在暗示……?” “什么?是我们当中的某人干的?”亚歷克斯不敢相信自己说话的口气居然透露着这种恶毒的怀疑,他慌忙地力图掩饰,“不会的。但那串钥匙在派对上传来传去,也许就有人看见了而且拿走了……”他越说声音越轻。 “我知道的,没那回事。在你心里,你不相信我们之中有人会杀害罗茜。”基吉自信地说。 亚歷克斯也希望自己能这样肯定。可是鬼知道歪呆在磕多了药后脑子里会想什么呢?他把那个姑娘送回了家,自以为能得手,可万一那姑娘拒绝了呢?他一定很恼火,觉得受挫了,或许他就把窝在心里的火发泄在另一个像罗茜那样多次拒绝他的姑娘身上。万一他在回来的路上碰见罗茜了呢?亚歷克斯摇摇头,不敢往下想。 基吉仿佛是猜透了亚歷克斯的想法,温和地说:“如果你在怀疑歪呆和蒙德的话,那也应该把我加上,我和他们的嫌疑一样大。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样的怀疑有多荒唐。” “这也太荒谬了,你从来都不会伤害别人。” “他们两人也一样。怀疑像是一种病毒,亚歷克斯,你已经从麦克伦南那里传染上了。你必须在它完全占据你的理智与情感之前摆脱它。回想一下你所了解的我们吧,根本就不会和一个冷血杀手相符合。” 基吉的话并没有打消亚歷克斯的不安,但他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了。亚歷克斯搂住基吉的肩头:“你是个好伙伴,基吉。走吧,我们进城去。我请你吃烙饼。” 基吉笑了:“还有像你这样挥霍的人,不过我不饿。记住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可不是说对别人的过错视而不见,而是相互信任。这种信任建立在彼此熟知的基础上,别让麦克伦南破坏它。” 巴内?麦克伦南扫了一眼挤满人的cid办公室。他站在房间的远端,一只手在裤兜里乐此不疲地翻弄着硬币,两边站着伯恩赛德和肖。疲劳与紧张让他此刻焦躁易怒,但是他也清楚,肾上腺素能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激情飞扬。“你们知道为什么来这儿吗?”等大家入座后他说,“今天凌晨,有人在圣山上发现了一名年轻女子的尸体。罗茜?达夫被人在腹部捅了一刀后死了。目前还没有更多的细节,但是看上去她被人强姦过。在我们的辖区可没碰上几起这样的案件,但这并不表示我们不会彻查清楚,而且我们的行动要迅速,她的家人在等待着真相。 “目前,我们必须採取进一步行动。罗茜是由正从派对返回宿舍的四个年轻学生发现的。目前情况看来,他们是无辜的旁观者,但他们同样可能不止这一层身份,他们是目前我们知道的唯一在半夜经过案发地点附近的人。我要派一队人去查查这个派对的情况,哪些人参加了派对,他们看到了什么,那几个学生是否真的没有嫌疑,有没有留下悬置的时间,他们平时的行为如何。肖警员会领导这一队,我需要一些制服警察配合他。让我们吓吓那些参加派对的人。 “罗茜在拉玛斯酒吧上班,我想你们只有少数人知道是吧?”他扫视了一圈,看到只有几个人点头,其中就有警员吉米?劳森,就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那个警察。他很了解劳森,知道他年轻,有抱负,而且有强烈的责任心。“那四个学生晚上早些时候在拉玛斯喝了点酒,所以我要伯恩赛德带着另一队人去了解一下昨晚还有哪些人在拉玛斯。有没有人留意过罗茜,那四个年轻人干了些什么,举止是否正常。劳森警员,你去过拉玛斯喝酒,我要你协助伯恩赛德警员,尽力配合他找到那里的常客。”麦克伦南顿了一下,扫视一眼整个房间。 “我们还需要在特里尼蒂街挨家挨户地打听。罗茜不是走到圣山上去的,兇手肯定使用了某种交通工具,任何一辆凌晨经过那里的车,我都要知道底细。” 第20页 麦克伦南环视一眼房间:“罗茜很可能认识那个兇手。如果是陌生人半路劫走的,不会自找麻烦地搬运她垂死的身体。所以我们要了解她的生平,她家里人和朋友当然不乐意我们这么做,所以我们必须充分考虑他们的处境。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可以马马虎虎地取证。现在是有人在半夜里出来杀人,我要让他在下次犯案之前归案。”在座的警员发出一阵小声的贊同声。“还有问题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劳森举起手,脸上有一丝尴尬:“长官,我觉得兇手选择遗弃尸体是有用意的!” “什么意思?”麦克伦南问。 “因为是遗弃在皮克特公墓,也许这是某种邪教仪式?这样的话,也许就是某个陌生人半路把罗茜劫走,因为她刚好适合被用来做人祭?” 听到这种可能性,麦克伦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如果吉米?劳森能想到这一层的话,媒体也能想到。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报纸的头条报导一名连环杀手正逍遥法外。“这个想法很有意思,我们应当保留这种可能性,但是不能把它透露到这个房间以外的地方。现在,我们还是得依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行事。那几个学生、拉玛斯酒吧、挨家挨户的搜查,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对其他可能性视而不见。行动起来吧。” 布置结束后,麦克伦南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停在各张办公桌前给正在忙着整理案情的手下说几句打气的话。他迫不及待地希望下属能盯上其中一名学生。这样的话,警方就能马上得到结果,这点才是公众最关心的。再好一点的情况是,能就此堵住镇上的各种流言蜚语。如果那兇手是外面来的,事情就会简单许多。 基吉和亚歷克斯回到住处,在出发去公交车站前,他们还有一小时。他们事先确认了郊区的公车服务没有暂停,尽管时刻表上的时间总是被忽视。“你们试试吧。”订票员告诉他们,“我不能保证这个时间,但车子总会来的。” 他们发现歪呆和蒙德正弓着身子在厨房里喝咖啡,脸上鬍子拉碴,显得很不高兴:“我以为你们被打败了。”亚歷克斯边说边向壶里重新倒满咖啡。 “很有可能。”歪呆抱怨说。 “我们巴望着不会有特别好事的人。”蒙德说,“那些记者,一刻不停地来敲门,我们让他们滚开,但不起作用。过不了十分钟他们又来了。” “他妈的真像一个‘敲门’游戏。我警告最后一个上门的记者,如果他不滚的话,我就要他好看。” 亚歷克斯说:“嗯,今年‘外交战略快乐夫人奖’的得主是……” “什么?我应该放他们进来吗?”歪呆吼道,“他们都是些蠢驴,你必须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和他们讲话。在他们看来,‘不’字根本就不是答案,这你知道的。” 基吉洗了两只杯子,舀了两勺糖进去:“我们倒没有碰上这样的记者,是吧,亚歷克斯?” “没有,歪呆一定让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如果他们再来,我们就和他们说个明白!我们可没什么可以隐瞒的。” “这会帮我们摆脱他们。”蒙德贊同说。他很擅长用一种带怀疑的口气说话,这能让他在发表异议的时候置身事外。一种渴望被人疼爱和保护自己的需要,影响着他说话和行事的方式。“如果你认为我是在和帝国资本主义的走狗谈话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他们都是些人渣。你有看到过像上次比赛那样的报导吗?看看他们是怎么诋毁阿利?麦克劳德的吧。在我们去阿根廷之前,他还是个神,是能把世界盃捧回家的英雄。现在呢?甚至连替人擦屁股都没资格。他们连足球明星都能诋毁成这样,那冤枉我们就更不在话下了。” “我很喜欢看到歪呆一大早醒来就心情舒畅。”基吉说,“他说得对,亚歷克斯。我们最好低调点,等不到明天他们就会搞到重要情报。”他搅着咖啡朝门口走去,“我得去收拾东西了。我们得给自己留点余地,早点动身回家。真是拜麦克伦南所赐,我们都没有像样的鞋穿了。真不敢相信我居然穿着橡胶靴到处走。” “小心点儿,警察会抓你的。”歪呆在他身后喊道。他边打哈欠边伸懒腰:“我实在太累了,你们有安非他命药片吗?” “就算我们有,也老早丢到马桶里沖走了。”蒙德说,“你不记得那群猪头警察刚刚到处都翻过了吗?” 歪呆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的思路有点混乱了。当我醒来的时候,觉得昨晚真是一次糟糕的出行,足以让我从此戒掉毒瘾,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他摇了摇头,“可怜的姑娘。” 亚歷克斯上了楼,把最后一捆书塞进旅行箱。要回家了,但他并不感到沮丧。自从与另外三个伙伴同住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摆脱了幽闭恐惧。他渴望有自己的卧室,有一扇关上后未经他本人同意无人能打开的大门。 出发时间到了,三只旅行箱和基吉的巨大帆布背包堆在大厅里。“柯科迪四俊”准备踏上回家之路。他们把行李扛上肩膀,打开大门,基吉走在第一个。不幸的是,歪呆那些不怎么中听的话已经没有效果了,他们刚走到门前泥泞的雪地上,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五个人,三个人带着照相机,就在他们四个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只听见周围立刻就响起了一片“咔咔”声。 第21页 两名记者从摄影师旁边窜了出来,爆发出一连串的问题:“你们怎么发现那个姑娘的?”“是你们哪一位发现的?”“你们半夜里在圣山上做什么?”“这是个邪教仪式吗?”“你们现在感觉怎样?” “滚开!”歪呆冲着他们怒吼,把身上重重的行李像大镰刀一样挥舞着,“我们没什么可以告诉你们的。” “天哪,天哪,天哪。”蒙德像卡了的磁带一样重复着。 “回去。”基吉喊道,“回屋里去。” 落在最后的亚歷克斯匆忙地回头退回屋里,蒙德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急于躲避那些锲而不捨的记者和闪个不停的照相机,险些把自己绊倒在地。歪呆和基吉最后进屋,将门砰的一声关上。他们互相看了看,一副惊魂未定、焦虑不安的样子。“我们现在怎么办?”蒙德问,替大家说出了各自心里的想法。他们个个一脸茫然。这种情景他们显然从未经歷过,完全懵了。 “我们不能被困在这儿,”他生气地说,“我们得回柯科迪去。我明天早晨六点还要打工。” “我和亚歷克斯也是。”歪呆说。三个人都充满期待地看着基吉。 “好吧,我们从后门走怎么样?” “我们没有后门,基吉,我们只有前门可走。”歪呆纠正说。 “厕所里有窗户,你们三个可以从那里出去,我一个人留下来应付。我回楼上去,把灯开着收拾东西,这样他们就以为我们还在屋里。我可以等到这阵势头冷下去,明天再回家。” 另外三人交换了下眼神,这个主意不错。“你一个人能行吗?”亚歷克斯问。 “没事,只要你们有一个人能打电话给我父母,告诉他们为什么我还留在这儿。我可不想让他们从报纸上得知这一切。” “我来打电话。”亚歷克斯抢着说,“谢谢,基吉。” 基吉举起手臂,其他三个人也跟着举起手臂。四个人习惯地抓住两旁的手。“有福同享。”歪呆说。“有难同当。”其他三人齐声说。此刻的这个动作比九年前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更有意义。自从撞上罗茜的尸体以来,亚歷克斯第一次产生了一丝轻松感。 7 亚歷克斯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铁路桥上,向右拐进了巴尔萨斯尼街。柯科迪像是另一片乡郊。公共汽车缓缓地沿着法夫郡的海岸行驶,雪地慢慢被泥地所取代,令整个人都感到透骨的潮湿。东北风吹到这儿时,中间已经没有雪花了,只剩下阵阵冰雨。 亚歷克斯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艰难走回家的可怜小孩。 亚歷克斯推开那扇熟悉的铁门,沿着一段小径朝自小长大的小石屋走去。他从裤袋里翻找出钥匙开门进了屋,一股暖气瞬间包裹住了他。今年家里刚刚通了暖气,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冬天有了一种不同的感觉。他把行李丢在门边,喊道:“我回来了。” 他的母亲出现在厨房门口,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亚歷克斯,你回来了,真好!快来,来尝点汤和炖肉。我们喝过茶了,我以为你会早点回家的。一定是天气不好耽误了吧?我看新闻里说你们那儿的天气很糟。” 他听着妈妈的话,熟悉的声音和内容仿佛给自己披上了一条安全的毛毯。他扯下身上的雨衣,走上去抱了抱母亲。“你看上去很累,儿子。”妈妈的话语里充满了关切。 “昨天晚上我过得糟透了,妈妈。”他跟着母亲走进狭小的厨房。 从客厅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是你吗,亚歷克斯?” “是的,爸爸。我过会儿就来。” 母亲已经盛起了一盘热腾腾的汤,递给他碗和勺子。因为还有食物要端出来,玛丽?吉尔比顾不上听儿子的抱怨:“去你爸爸那边。我把炖肉热一热,烤箱里还有烤土豆。” 亚歷克斯走到客厅,他父亲正坐在扶手椅上看着电视。客厅一角的餐桌上空着一个位子,亚歷克斯坐上去喝起了汤。“还好吧,儿子?”父亲问道,眼睛还盯着电视上的比赛。 “不,不太好。” 这话吸引了父亲的注意力。乔克?吉尔比转过身,用中学老师特有的眼神探究着儿子:“你看上去不太好啊,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亚歷克斯咽下一口汤。他之前并不觉得饿,但是尝过家里做的苏格兰肉汤后,才发现自己饿到了极点。他最后吃东西还是在那晚的派对上,现在他想做的就是填满肚子。“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边说,边往嘴里送东西,“有个女孩被杀了,是我们发现了她。唉,准确地说是我,但是基吉、歪呆,还有蒙德跟我在一起。” 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大张着嘴。亚歷克斯刚说完,他母亲就走了进来,她震惊地用手捂着嘴,眼中充满恐惧:“噢,亚歷克斯,这真是……噢,我可怜的孩子。”她一边说,一边抓起亚歷克斯的手。 “的确是糟透了。”亚歷克斯说,“她被刀捅了。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活着。”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我们整晚都待在警局里。他们取走了我们的衣服和所有物品,好像我们和这事有什么关系一样。因为我们认识那女孩。唉,也不能算是认识,她是我们经常去的一家酒吧的女招待。”他一回忆起来,就没了胃口,放下手里的勺子,头也随之低下,他的眼角渗出了一滴眼泪,沿着脸颊淌了下来。 第22页 “我真难过,儿子。”他父亲说,“你一定受了不小的惊吓。” “在我忘记之前,”亚歷克斯咽了咽唾沫,起身推开椅子,“我得打电话给马尔基维茨,告诉他基吉今晚不回家了。” 乔克?吉尔比睁大眼睛问:“他们不会把他扣在警察局了吧?” “不,不,不是这样。我们在法夫郡的宿舍门口遇到了记者,他们要拍照和採访。我们不想和他们说话,所以,我、歪呆还有蒙德从厕所的窗户爬出来走了。我们明天早上要打工,但是基吉没有工作,所以他说他等到明天才回家。我们不能把窗户开着,所以我要打电话给他爸爸,解释解释。” 亚歷克斯轻轻地挣脱母亲的双手,跑到客厅里去。他拿起听筒,凭记忆拨通了基吉家的电话。他听到了电话音,接着是卡雷尔?马尔基维茨那夹杂着波兰口音的苏格兰英语。又来了,亚歷克斯想,他又要把昨晚发生的一切重复一遍。他有一种感觉,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这就是你们晚上到外面去喝酒和鬼混才会碰到的事。”弗兰克?麦齐尖刻地说,“你们自己去惹上警察的。警察从没有敲过我的门。他们也只会欺负欺负你这样的笨小子,这下我们一家可成了全城的话柄了。” “如果不是我们晚上出去的话,她会在那儿躺到早晨的,她会孤单地在那里死去。”歪呆反驳说。 “这个我不管。”他爸爸说着穿过房间,从角落里的吧檯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吧檯是他特意设置在前厅里的,为的是在被他邀请来的尊贵客人面前显摆。他的全部心愿就是要让儿子变得雄心勃勃,然而恰恰相反,他生下来的却是个一无用处、整夜泡在酒吧里的野小子。更糟糕的是,汤姆显然对数字很有天赋,但是他并没有利用这个天然优势去从事会计工作,而是投身到了一个玄而又玄的纯数学世界,就好像那是通往飞黄腾达和体面生活的第一步。“唉,就这么定了。你每天晚上都要待在家里,小子。这个假期不准去派对,不准去酒吧,只能待在家里。白天去上班,下了班就直接回家。” “但是爸爸,现在是圣诞节。”歪呆不服气地说,“没有人待在家里的,我要和朋友们在一起的。” “你在惹来警察之前就该想到这点了。你今年要考试,可以利用在家的时间学习。你该好好谢我才是。” “但是爸爸……” “这个问题到此为止。只要你还住在我的屋子里,只要还是我出钱让你读大学,你就要按我说的做。等到哪天你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才能自作主张,在那之前,你得按我说的做。现在,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了。” 歪呆怒气沖沖地出了房间跑上楼梯。他恨自己的家庭,他恨这座房子。石砌的墙,实心的木门,落地的磨砂窗;这座屋子房间很多,但却狭小压抑,低矮的天花板和门框总是不得不让歪呆缩头弯腰地佝偻他六英尺三英寸的大个儿;墙薄得像纸一般,隔壁放个屁,你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些一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好笑。可父母却还是花了一笔钱买下了这座让人无法保留隐私的屋子,和亚歷克斯合住一间房间都比住在父母的房子里更舒服。 为什么父母不能试着理解歪呆最基本的想法呢?他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在用来反叛。他所取得的成就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他始终都与父母给他定的条条框框格格不入。他夺得学校的象棋冠军时,父亲却抱怨他若是参加桥牌队,成绩会更出色;当他提出要学一样乐器时,父亲断然拒绝,反而主动给他办了几家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高中时,他每年都在数学竞赛中获奖,可父亲却不着调地为他买来许多会计学的书。对于歪呆而言,数学绝不仅仅是加减乘除,而是类似于二次方程式的美感、微积分的精炼、线性代数的神秘。除了在那些朋友眼里,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怪物。朋友们给予他的是一个可以释放能量的安全场所,可以让他自由发挥才能,不受任何拘束。 而他回报给朋友们的却是痛苦。他想起最后一次自己的疯狂之举,内心立刻感到内疚和不安,那一次,他做得实在过分。起初,这只是个游戏,他给亨利?卡文迪什的车取绰号。他不知道玩笑开下去会是什么结果。他明白,如果他继续下去,伙伴们对结果也会束手无策。他只是希望自己不会令伙伴们失望。 歪呆把磁带插入录放机,一头扑到床上。他听完第一面,接着准备睡觉。明天五点他就得起床,和亚歷克斯、蒙德一起开始在超市上早班。要是在平常,想到第二天这么早就要起床,歪呆总会感到郁闷,但是既然家里情况如此,跑到外头倒让他觉得轻松,能让他的脑子有机会不在一件事上瞎折腾。天哪,他真希望能吸点什么。 至少,父亲的蛮横无理让他能在这一刻抛开关于罗茜?达夫的种种想法。音乐还没有放完,歪呆已经沉沉地睡过去。 卡雷尔?马尔基维茨像一个老人那样开着车,每到一个交叉口,总是左顾右盼,慢慢吞吞,犹豫不决。他是个只会在晴天开车的司机。平常,只要有一点点起雾和结霜的影子,车子就会待在车库里,他会走下马萨利恩路的陡峭山路,去贝诺奇乘公交车到工厂路,他在那里的一家地板厂当电工。虽然亚麻油地毡已经渐渐被淘汰,但是奈恩厂里出来的产品还是进入了数以百万家庭的厨房、浴室、门厅。从皇家空军退伍的卡雷尔?马尔基维茨也因此过上了体面生活,一直心怀感激。 第23页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忘了自己当初为何离开克拉科夫。没有人能从那种充满了背叛和不信任的环境中全身而退,尤其是像他这样在大屠杀开始之前就已离开的波兰犹太人更是如此,屠杀令他根本找不到一处有家的感觉的地方。 他必须重新开始生活,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他先人的家庭并不十分虔诚,因而放弃宗教信仰并不让他觉得失落。柯科迪没有犹太人——他记得刚到此处不久就有人这样告诉他。他的感觉十分清楚:“这便是我们想要的。”于是他便融入了当地人的生活,甚至还在天主教堂举行了婚礼。他学会了如何在这个陌生、与世隔绝的地方找到归宿感。连他自己都惊讶,为何得知一位波兰人最近当上教皇会令他产生强烈的自豪感,这些年来他很少想到自己是波兰人。 当日夜企盼的儿子终于降生时,他已年近四十。这无疑是快乐的源泉,但同时也是焦虑的开始,从此,他有了一样不能失去的东西。这是一个文明的国度,法西斯无法染指此地,无论如何,这一点世所公认。但是德国曾经也是一片文明的国度,没有人能料到当一个国家的贫困人口增长到一定规模后会发生什么,任何一个承诺拯救众生的人都会找到他的追随者。 最近,发生了越来越多让人害怕的事。民主阵线正暗地里发展势力,罢工让政府越来越不耐烦,爱尔兰共和军的炸弹袭击给政客们以採取高压政策的理由,那个领导托利党的娘们儿大谈移民对本土文化的冲击,举国上下遍布不安定的种子。 于是,当亚歷克斯?吉尔比打电话告诉他儿子在公寓要待整晚时,卡雷尔?马尔基维茨没了主意。他要让儿子在自家的屋檐下受自己的护卫。他把自己裹得暖暖的,叮嘱妻子做上一锅汤和一包三明治。然后他穿过整个法夫郡去接儿子。 他开着那辆老旧的沃克斯豪尔,整整花了近两个小时才跑完那艰难的三十英里。不过,当他看到西格蒙德和伙伴同住的房子里的灯光时,立即觉得如释重负。他停好车,拿起食物,向屋子走去。 起初,没有人回应他的敲门。他小心翼翼地跑到雪地里,透过灯火通明的厨房窗户向屋里张望,房间里空无一人。他一边拍打着玻璃窗,一边喊着:“西格蒙德!开门,我是爸爸。” 他听到一阵下楼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英俊的儿子出现在门口,满脸笑容,张开双臂表示欢迎。“爸爸,”他光着脚跑到雪泥地里拥抱父亲,“我没想到你会来。” “亚歷克斯打电话来的。我不想看到你孤单一人, 所以我来接你。”卡雷尔一把搂住儿子,心头还是七上八下。爱,真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蒙德盘腿坐在床上,唱盘伸手可及。他正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自己的座右铭,“闪耀吧,疯狂的钻石。”他刚刚摆脱了母亲在听完他汇报的一切后说的一大堆关切到令人窒息的话。刚开始,母亲的话还让他觉得舒坦,可是渐渐的,喋喋不休的关心让他承受不住了,他说自己想单独待一会,就逃走了。母亲觉得儿子是个知识分子,因为他能读懂法文书,她还不知道,只要上了大学法语是必学课程。 蒙德对暴力一无所知,最近一次与暴力的接触让他浑身颤抖,局促不安。他不敢说自己为了罗茜?达夫的死而感到难过,她曾不止一次当着他朋友的面奚落他,让他在别的姑娘身上屡试不爽的打情骂俏战略完全失灵。但是他为罗茜的死把他置于如此难堪的境地感到难过。 他真正需要的是性。这能让他摆脱昨晚的事所带来的恐惧感,它会是一剂良药。不幸的是,在柯科迪,他没有女朋友可以相伴。或许他该打一两通电话,他的前任女友里会有一两个乐于同他重修旧好,她们会乐意听他倾诉所遭遇的种种困境,陪伴他度过假期时光。朱迪丝,或者莉兹,嗯,应该就是莉兹了。那个对约上一次会就感恩戴德的丰满姑娘,他轻而易举就和她上了床。他一想到此,身体有点兴奋起来。 就在他准备下床跑到楼下打电话时,响起了敲门声。“进来。”他警觉地说道,他换了个姿势,想弄明白母亲到底要做什么。 敲门的不是她母亲,而是他十五岁的妹妹琳。“妈妈说你可能想喝可乐。”她一边说,一边晃着玻璃杯。 “我能想到我要什么。”他说。 “你一定很伤心吧。”琳说,“我想不出碰上那种事会是什么感觉。” 没有女朋友,他只能凑合着在妹妹面前吹吹牛。“真是很倒霉,”他说,“我可不想再想像一遍了。那帮子警察简直像远古人那样愚蠢。为什么他们会把我们当作爱尔兰共和军那样审问呢,我就是搞不懂。要和他们对着干真得要很大的胆子,我敢这么说。” 不知是什么原因,琳并没有不加思考地对哥哥表现出钦佩的表情。她靠着墙,神情仿佛是在等待一个突破口,能够切入自己真正想要谈及的话题。“那是肯定的。”她呆板地说。 “我们可能还要继续被审问。”他补充说。 “亚歷克斯的情况一定也很糟糕。他怎么样了?” “吉利?呃,他可不是敏感先生,他会没事的。” “亚歷克斯比你想的敏感得多。”琳激烈地反驳说,“就是因为他玩橄榄球,你就认为他只有肌肉,没有感情。他一定为这事烦心着呢,尤其是他还认识那姑娘。” 第24页 蒙德在心里骂了一通,他一时忘了妹妹倾心于亚歷克斯。她不是来给自己送可乐和表示同情的,而是找个藉口来问亚歷克斯的。“他还是不认识她为好,可是他巴不得和她熟络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对她可是想入非非啊,他还想约她出去。如果她答应的话,那你绝对可以肯定,亚歷克斯是最大的嫌疑犯。” 琳满脸通:“你在瞎编,亚歷克斯不会追酒吧女的。” 蒙德恶毒地笑了笑。“不会吗?我觉得你那宝贝亚歷克斯没你想的那么好。” “你这人真讨厌。”琳说,“你为什么对亚歷克斯那么刻薄?他应该是你最好的朋友呀。” 她砰地关上门出去了,把蒙德留在那里回想她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他对亚歷克斯那么刻薄,平常他可从来没说过亚歷克斯一句坏话。 渐渐他明白了,原来他把发生的一切全都归罪于亚歷克斯。如果他们径直沿着山路走过去,那就会是别人发现罗茜的尸体,就会是别人站在那儿看着罗茜吐出最后一口气,就会是别人被关在警局数小时后感到满身晦气。 他现在被怀疑是一桩谋杀案的嫌疑犯,这都怪亚歷克斯。一想到此,蒙德浑身不爽。他想从脑袋里把这种想法驱逐出去,但他知道魔盒一旦打开,就没法合上。这种想法一旦生了根,就很难被连根拔起。现在不是他们四个彼此猜疑的时候,此刻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彼此需要。可是他无法摆脱这种想法——如果不是亚歷克斯,他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如果还有更糟的事情怎么办?不容否认的是,歪呆半夜里开着“路虎”到处转悠,他载着姑娘们兜风,在她们面前显摆。歪呆没有不在场证明,基吉也没有。基吉偷偷熘出派对,把“路虎”藏在某个歪呆找不到的地方。自己也没有不在场证明。他借来“路虎”,送那姑娘回加德布里奇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呢?如果有人记得那姑娘曾在舞会上出现过的话,那他俩在车后座上短暂的销魂时刻和现在无穷无尽的麻烦比起来,可真是太不值得了。如果警察审问派对上别的人的话,一定会有人告发他们的。无论学生们多么鄙视权威,一定会有人顶不住,开始胡编乱造。矛头马上会指向他们四个。 突然,他不再怪罪亚歷克斯了。蒙德重温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时,他想到了一件某个夜晚他亲眼所见的事情,一件可以让他轻易脱身的事,一件他至今还未对别人说起的事情。别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蒙德第一个在乎的就是他自己,让其他人自顾自去吧。 8 麦克伦南关上门。房间里同时站着女警员贾尼丝?霍格和他两人,就显得狭小逼仄,低矮倾斜的屋顶让两人的行动缩手缩脚。 有人特意收拾过房间,让它看起来敞亮许多,虽然房间本身的採光有限,阳光只能透过老虎窗照进来。他能望见远处的圣安德鲁斯镇,昨晚的一场大雪,让整个镇依然是白茫茫的一片,镇上的人行道一片泥泞,骯脏不堪。小镇的另一边,灰濛濛的海洋与天空交汇在一起,如果是在晴天,这一定是一派美丽的景色。他转身望着画有木兰花纹的凹凸墙纸和白色烛芯纱床罩,罗茜最后坐过的地方留下了一片褶皱。墙上只贴了一张海报,一个叫作“金髮碧眼”的组合,那个主唱姑娘丰满性感,双唇撅起,裙子短得不能再短。这就是罗茜?达夫的偶像吗?麦克伦南想。 “长官,我从哪里开始呢?”看着房间里一个五十年代的衣柜和一张刷成白色的梳妆檯,贾尼丝问。床头放着一张仅有一个抽屉的小桌子,除了这几件家具外,唯一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是门后和梳妆檯的底下,分别放着一个小小的洗衣篮和一个金属废纸篓。 “你检查梳妆檯吧。”他说。这样,麦克伦南可以不用去碰那些塞在抽屉里的化妆品、胸罩和小短裤。他知道哪里是敏感区域,因此尽量避免检查那些地方。 贾尼丝坐在床尾,那里肯定是罗茜曾经照着镜子化妆的地方。麦克伦南转向梳妆檯,抽出抽屉。里面放着一本叫《远方的亭子》的厚书,麦克伦南觉得这种书就是他的前妻用来拒绝与他亲近的藉口。“我在看书呢。”前妻总会用一种受了委屈依然隐忍的语调说,一边还会使劲挥舞着一本“砖头”小说。女人和书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啊? 他把书拿出来,尽量不影响正在全面检查抽屉的贾尼丝。书下面是一本日记。为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麦克伦南拿起了日记本。 如果他想发现些隐情的话,那他一定会非常失望。罗茜?达夫不是那种可爱的“日记女孩”。日记本里记着她在拉玛斯酒吧的班次、家人和朋友的生日和“假小子派对”“小女生狂欢”这样的社会活动。约会则记下了时间、地点和一个“他”字,后面还写着数字。去年,她约会的日子基本定在14、15、16号这几天,很显然,16号是最近的日子。那个“他”第一次出现在11月初,很快就成了每个礼拜出现两三次的常规人物。总是出现在下班后,麦克伦南想,他必须再去一趟拉玛斯酒吧,询问有没有人知道罗茜在下班后和一名男子约会。他不明白他俩为什么挑罗茜下班的时间见面,而不是罗茜不上班的日子。他们两人中的一人似乎要坚定地保守秘密。 第25页 他看了一眼贾尼丝:“发现什么了吗?” “没什么特别的。都是女生买给自己的东西。没有男人买的破烂货。” “男人买的破烂货?” “我恐怕您就买,长官。扎人的饰带、不透气的尼龙袜。男人绝不会买他们想要女人穿在身上的东西。” “她有吃避孕药吗?” “暂时看不出来。也许布莱恩说得没错,她是个好女孩。” “不完全是。法医说,她不是处女。” “失去童贞有很多种情况。”贾尼丝提醒说,语气中不太敢中伤法医。尽人皆知,法医关心酒精和退休胜过躺在停尸桌上的尸体。 “是。避孕药也许放在她的手提包里,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罢了。”麦克伦南嘆了口气,把小说和日记本放回原处后合上了抽屉。“我来看看衣柜。”半小时后,他不得不承认,罗茜?达夫不是个爱藏宝贝的姑娘。她的衣柜里放着件件都算时髦的衣服和鞋子。一个角落里还放着一堆平装书,一本本厚得如同砖头,写的全是美容、财富和爱情的东西。“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他说。 “我还差一个抽屉就检查完了。您为什么不看看珠宝盒呢?”贾尼丝递给他一个顶部裹着白色人造革的盒子。他拨开铜质搭扣,掀开盒盖。顶层放着按颜色排列的耳环,多数尺寸很大,颜色鲜艷,但价格便宜。底层是一块儿童表、一对廉价的银项鍊和几枚新奇的胸针。单看这些物品,证明不了什么。麦克伦南合上盒子说:“不管他和谁约会,那个人肯定没送过她贵重的珠宝。” 贾尼丝翻找着抽屉深处,拖出一袋照片,看上去是罗茜从全家合影集里整理出来的她自己的相册。这是一本典型的家庭相簿:她父母的结婚照,罗茜和两个哥哥的成长照片,过去三十年来家庭活动的照片,几张婴儿照片,罗茜和女同学穿着校服扮着鬼脸的合影——没有同男友的合照。事实上,根本没有男友。麦克伦南迅速翻了一遍,然后放回袋子。“来吧,贾尼丝,让我们找些有意义的物证吧。”最后,他环视了一眼这个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线索的房间。罗茜是个不满足于现状、渴望得到更多的姑娘,是个不愿说出内心秘密的姑娘。她已经把她的秘密带进了坟墓,无意中庇护了杀人犯。 他俩开车返回圣安德鲁斯的时候,麦克伦南的对讲机响了。几秒钟后,传来了伯恩赛德清晰响亮的声音。他听起来很兴奋:“长官,我想我们发现线索了。” 亚歷克斯、蒙德和歪呆结束了他们的工作。他们埋着头,害怕被人从《每日纪录》的头版照片上认出来。他们买了一大捆报纸,走在通往咖啡吧的大路上——他们从十几岁起就在那儿喝咖啡度过前半夜。 “你们知道吗,一半的苏格兰人都看《每日纪录》。”亚歷克斯沮丧地说。 “另外那一半不识字。”歪呆一边说一边看着四个人在宿舍门口被抓拍下来的照片,“天哪,看看我们那样子。他们可以加个图片说明‘四个被怀疑犯了强姦和谋杀罪的贼眉鼠眼的混小子’。你们觉得看了这张照片的人会相信不是我们干的吗?” “这可不是我最好看的照片啊。”亚歷克斯说。 “你倒是没什么。你在最后一个,根本认不出是你的脸。基吉刚好转过身去。我和歪呆可是正面啊。”蒙德发着牢骚,“我们看看其他报纸吧。” 《苏格兰人》《格拉斯哥使者》《信使》各上登了一张类似的照片,但幸好不是头版。除了《信使》外,其他报纸的头版都是这起谋杀案。 他们坐着喝咖啡,默默地读着专栏版:“我觉得事情会变得更糟。”亚歷克斯说。 “怎么个更糟法呢?说具体点儿。” “他们把我们的名字拼出来了,包括基吉的名字。” “我敢说他们差点就把我们叫作嫌疑犯了。这让我们看起来像坏人。” “我们认识的人都会看到报导的。”蒙德说,“每个人都会来向我们打听。” “每个人都会知道的。”亚歷克斯说,“你知道这镇子是什么样的,村民心态。人们除了制造关于邻居的谣言外无事可做,根本不需要报纸来传播谣言。好在大学里一半的学生住在英格兰,他们是不会知道这事儿的。等到新年过完,他们返校时,这事儿早已是歷史啦。” “你真这么认为?”歪呆合上《苏格兰人》,带着一种要给出总结性发言的神情说,“我来告诉你吧,我们最好祈祷让麦克伦南早点查明真兇。” “为什么?”蒙德问。 “因为如果他查不到的话,那我们这辈子就要成为犯下谋杀案而逍遥法外的嫌疑犯啦。” 蒙德看上去好比刚被告知患上了绝症一般:“你开玩笑吧?” “这可是我这辈子最严肃的时候。”歪呆说,“如果他们抓不到兇手的话,别人记住的只会是我们这四个那晚被关在警察局里的人。很明显,伙计,我们会在未接受审判的情况下得到非正式的有罪裁定。‘我们早就知道是他们干的,只不过警方没有证据。’”歪呆模仿着一个女人的声音补充说,“面对事实吧,蒙德,再不会有姑娘和你睡觉啦。”他阴险地笑着,知道自己给了朋友致命一击。 第26页 “滚你的,歪呆。至少我还有过去可供回味。”蒙德厉声说。 还没等他们再说什么,聚会就被新来的人打断了。基吉走了进来,甩掉头髮上的雨水。“我就知道你们会在这里。” “基吉,歪呆说……”蒙德说。 “别提那些了。麦克伦南来了,他又要问我们话了。” 亚歷克斯抬了抬眉毛。“他又要把我们拖回圣安德鲁斯?” 基吉摇了摇头:“不,他到柯科迪来了。他要我们去警察局。” “他妈的。”歪呆说,“我老爸要疯了。我本来要被他关在家里的,他会以为我在跟他作对,我可不能告诉他去过警察局。” “真要感谢我爸爸,我们不用再回圣安德鲁斯了。”基吉说,“麦克伦南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爸爸怒火冲天。他痛骂麦克伦南在我们竭尽全力救助罗茜后却把我们当作罪犯一样对待。我本以为他会挥起《每日纪录》狠揍麦克伦南。”他笑着说,“我真为他骄傲。” “他做得对。”亚歷克斯说,“麦克伦南在哪儿?” “外面的汽车里。我爸爸的车就停在他的后面。”基吉的肩膀随着笑声抖动起来,“我觉得麦克伦南再也不敢面对像我父亲那样的人了。” “那我们现在就要去警察局了?”亚歷克斯问。 基吉点着头:“麦克伦南说可以让我爸爸送我们去,但是他没心情等我们。” 十分钟后,基吉单独坐在了一间审问室里。当他们到达警察局的时候,亚歷克斯、歪呆和蒙德在一位制服警察的监视下被分别带到了审讯室。神情紧张的卡雷尔?马尔基维茨被晾在了等候区里,麦克伦南告诉他必须在那里等待。基吉被麦克伦南和伯恩赛德一左一右地夹着带走了,接着立刻被关起来,接受漫长的等待。 基吉认为他们把他单独幽禁起来是警方用来扰乱他心绪的妙计,这条计策正在起作用。尽管外表看来没有任何紧张的表情,但他内心却如同钢琴丝一样,焦虑得七上八下,不停地打战。在等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五分钟后,两名警察回来了,坐在他的对面。 麦克伦南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燃烧着某种压抑的感情。“对警方撒谎可是个严肃问题,”他开门见山地说,吐字清晰,语气冷淡,“不只是犯法,也让我们怀疑你到底在隐瞒什么。给了你一个晚上考虑。现在你对自己的证词有要修改的地方吗?” 一阵阴冷的恐惧感涌上基吉胸口。警察一定知道了什么,但是他们知道多少?基吉什么也没说,等着麦克伦南的下一步。 麦克伦南打开文件夹,拿出一份基吉前一天签过字的指纹文件:“这些是你的指纹?” 基吉点点头,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你能解释一下它们是怎么跑到一辆登记在亨利?卡文迪什名字下的‘路虎’车的方向盘和变速杆上的吗?今早我们发现它被遗弃在圣安德鲁斯的一个工业区停车场里。” 基吉闭了一会儿眼睛:“是,我可以解释。”他顿了顿,想要理清思路。早上他躺在床上已经重复了好几遍现在的谈话,可是现在他真要面对可怕的事实时,事先想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我在等您回答呢,马尔基维茨先生。”麦克伦南说。 “‘路虎’车属于和我们同住一屋的一位同学。我们昨晚借来开去派对的。” “你们借来的?你的意思是,卡文迪什先生允许你们开着他的‘路虎’车到处转悠?”麦克伦南的问话气势汹汹,根本不给基吉一丝操控谈话走向的机会。 “不完全是,不。”基吉把眼光移向一边,不敢直视麦克伦南的目光,“瞧,我明白我们不该借,但那也不是大不了的事。”话刚一出口,他就知道讲错了。 “这是犯罪。我肯定你明白这点。所以,你们偷了那辆‘路虎’,开去参加派对。这也解释不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被遗弃的地方。” 基吉的唿吸粗重起来,胸口像是一直被困的飞蛾一样,勐烈地一起一伏。“安全起见,我把它开到那儿。我们喝了酒,我不想伙伴里有人忍不住酒后驾车。” “你什么时候开走它的。” “准确时间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凌晨一两点。” “那会儿你自己肯定也喝了不少了。”麦克伦南乘胜追击,他肩膀高耸,身体前倾,继续审问道。 “我大概喝过头了,没错,但是……” “这又犯罪了。所以,你说你没有离开派对是撒谎!”麦克伦南用手术探针一样的眼神盯着他。 “我只是出去把车开走,然后走回来,就这么长时间,大概二十分钟。”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们也同派对上其他人谈过,他们说没怎么见到你。我觉得你离开的时间要长得多。你碰到了罗茜?达夫,然后让她搭了你的车。” “没有!” 麦克伦南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很生气,你强姦了她。之后意识到如果她报警的话,可能会毁了你的一生。你慌了,所以就杀了她。你知道一定要把她的尸体甩掉,你有车,所以不是大问题。然后你收拾了一下自己返回派对。是这样吧?” 第27页 基吉摇摇头:“没有,你大错特错了。我从没见过她,也从没碰过她。我只不过正好在一起意外之前把那辆‘路虎’车藏了起来。” “发生在罗茜?达夫身上的事根本不是意外,是你让这一切发生的。” 基吉害怕得满脸通红,他边理头髮边说:“不是的,你必须相信我,我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我为什么要信你?” “因为我告诉你的是事实。” “不,你告诉我的不过是为了掩饰真相而编出来的故事,根本不是全部的事实。” 好一阵静默。基吉咬紧牙关,感觉面颊上的肌肉突突地勐跳。 麦克伦南再次发问。这次,他的语气缓和了:“我们会调查发生了什么。目前,我们派了一个法医组,检查‘路虎’车上的每一英寸。如果我们发现一点属于罗茜?达夫的血迹、半根头髮或衣物纤维,那你就别想再睡在自家的床上了。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会给你和你爸爸省不少麻烦的。” 基吉几乎要笑出来了。这一招的用意太明显了,显示出麦克伦南手段的软弱。“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随你的便吧,孩子。我们会起诉你未经允许开走一辆汽车。你可以申请保释,但每个星期来警局报到一次。”麦克伦南起身推开椅子,“我建议您请一位律师,马尔基维茨先生。” 不必说,歪呆是下一个被问话的。话题一定是那辆“路虎”车,他静静地坐在审问室里等候的时候这样想。好吧,他告诉自己,他会举手投降,替伙伴们背黑锅。他不会让朋友们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责怪自己。警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把他送进监狱。最多是罚款,这点钱他还是付得起的。 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麦克伦南和伯恩赛德对面的椅子上,嘴角叼着一根烟,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我能帮你们什么?” “先把事实说出来吧。”麦克伦南说,“你忘了告诉我们曾开‘路虎’出去兜风,却说自己一直在派对上。” 歪呆摊开手:“罪有应得。年轻人一时玩得兴奋罢了,长官。” 麦克伦南双手在桌子上一拍:“这可不是在跟你玩游戏,孩子。这是一起谋杀案。别装傻。” “但事实就是如此,真的。嗨,那天天气很糟,其他人直接去了拉玛斯酒吧,我留下来洗碗。我站在厨房里看见外面的‘路虎’,就想为什么不借下呢?亨利回英格兰去了,即使我借上个把小时,也没人会知道的。所以我就开去酒吧了。另外三个伙伴对我的行为很不齿,但当他们看到雪开始下大的时候,就觉得我的主意还不错。所以,我们就把车开到派对上去了。为了不让我惹出麻烦来,基吉后来又把车开走了。整件事就这么简单。”他耸耸肩,“老实说,我们之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们不想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浪费您的时间。” 麦克伦南盯着他:“你现在就在浪费我的时间。”他翻开文件夹,“海伦?沃克的证词说你说服她上你的‘路虎’车去兜风。她说你开车的时候想去抱她,然后车子就开得歪歪扭扭,打滑之后靠在了路沿上,她跳出车外,逃回了派对。引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他失控了’。” 歪呆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弹掉夹克衫上的菸灰:“这个笨妞。”他的声音没有话本身那么自信。 “你仅仅是失控了吗,孩子?” 歪呆发出一阵不连续的笑声:“你又问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好吧,我是有点不由自主,不过在借来的车里找点小乐子和杀人可有着天壤之别啊。” 麦克伦南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这算作你理解的小乐子?调戏姑娘,吓得她宁可在暴风雪的夜晚一个人跑回去,也不愿意和你一起坐在车里。那会儿你很生气,你把一个姑娘邀请到一辆偷来的‘路虎’车里,原以为可以在她面前炫耀一番,然后为所欲为,可是她却跑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你看到罗茜走在雪地里,你觉得可以把你的好戏用在她身上。只不过她不稀罕,她拒绝了,但是你力气比她大,然后你强姦了她,接着你明白过来她可能会毁了你的一生。” 歪呆跳了起来:“我没必要坐在这儿听你说这些。你是满嘴胡言,你没什么对我不利的证据,这点你清楚得很。” 伯恩赛德站了起来,堵住歪呆不让他出门,麦克伦南则靠在椅背上。“别那么急,孩子。”麦克伦南说,“你被捕了。” 蒙德把肩膀高高地耸到齐耳处,一副无力抵抗即将到来的一切的样子。麦克伦南冷冷地盯了他好一会儿:“指纹。一辆被盗的‘路虎’车的方向盘上发现了你的指纹。不想说点什么?” “那不是偷的,只是借。没打算还才叫偷,懂吗?”蒙德任性地说。 “我在等你回答呢。” 麦克伦南说,装作没有听到蒙德的话。 “我送某人回家了,不行吗?” 麦克伦南前倾身子,仿佛是闻到了猎物气味的猎狗一样:“送谁?” “派对上的一个女孩。她要回加德布里奇,我说可以送她。”蒙德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纸。他在等候审问时,写下了那女孩的具体情况,早就等着这一刻了。“拿去,你可以问她,她会告诉你的。” 第28页 “你什么时间送她的?” 他耸耸肩:“不知道,可能两点吧。” 麦克伦南低头看着女孩的名字和住址,两者都很陌生。“后来呢?” 蒙德有点得意地笑笑,露出典型的男人的自大:“我送她回家,我们睡了,我们道了晚安。所以呀,探长,我没理由对罗茜?达夫感兴趣,即便我真的见过她。当然,我也没见过她。我和姑娘睡了,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你说你们上了床,在哪儿?” “在‘路虎’车的后座上。” “你用套子了吗?” “女人说她们吃过避孕药的时候,我从来不相信她们的话,我当然戴套了。”现在,蒙德感到轻松了。这是他熟悉的话题,是引起男人与男人之间心照不宣、暗暗较劲的话题。 “完了以后,你怎么处理套子的?” “我把它扔到车窗外。如果留在车内,等于对亨利不打自招了,你懂吧?”他看得出麦克伦南正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提问。他的感觉是对的。他的坦诚已经模煳了两人之间一问一答的界限。他没有在大雪天随处兜风,因为他急于和姑娘睡觉。所以,他有什么动机要姦杀罗茜?达夫呢? 麦克伦南阴冷地笑笑:“我们会核实你的话,克尔先生。让我们看看那个姑娘的证词是否符合你说的。如果不符合的话,那事情完全会是另一副样子了,是吧?” 9 一点没有圣诞夜的感觉。中午,巴内?麦克伦南在去面包店买馅饼的时候,产生了一种仿佛被丢弃在平行宇宙中的错觉。商店的橱窗里满是炫目的圣诞装饰品,玲珑的彩灯在暮色中闪烁,大街上行人拎着鼓鼓囊囊的大包小包一摇一晃地行走。但是这一切对他而言那么陌生。罗茜?达夫死后的第八天,警方没有一丝抓捕兇手的迹象。 他曾相当自信地认为,发现那辆被偷的“路虎”车会是指控四名学生中的一个或几个的关键突破口。特别是在柯科迪的审问之后,他更是信心倍增。他们的故事十分合情合理,但他们有一天半的时间来完善故事。而且他仍然觉得他们并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尽管他很难发现破绽在哪儿。 马尔基维茨为人深沉,这点毫无疑问。如果他是兇手,那么除非掌握了铁证,否则案子将寸步难行,这个医科学生不轻易屈服。麦克伦南觉得,如果那位姑娘否认与大卫?克尔发生过关系,那他就能轻易戳穿大卫的谎言。但是,他挑选做问话助手的女警员贾尼丝?霍格却肯定地说,尽管那名女孩竭力维护自己的清誉,但霍格还是推测出女孩的确和大卫睡了。果不其然,当麦克伦南再次派霍格去问话的时候,她再也隐瞒不下去了,承认克尔和自己睡了。 亚歷克斯?吉尔比倒是有最大嫌疑,可惜没有证据表明他开过那辆车。车里到处都是他的指纹,唯独在驾驶座处一点也没有,但这并不意味他摆脱了嫌疑。如果吉尔比杀了罗茜?达夫,他一定会向朋友们求助,朋友们也一定会帮助他,麦克伦南完全清楚他们之间的情谊有多么深厚。如果亚歷克斯真的约了罗茜,而且约会的情况发展得相当糟糕,那么马尔基维茨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保护他的朋友。不管吉尔比意识到了没有,马尔基维茨喜欢吉尔比,这一点完全是麦克伦南凭直觉得出的结论。 一连串无功而返的审问后,麦克伦南正打算回圣安德鲁斯,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嗨,巴内,听说你来镇上了。”声音从空旷的停车场另一边传来。 麦克伦南转过身:“罗宾,是你吗?” 一个穿着警服的瘦长身影出现在一片灯光中。罗宾?麦克伦南比他的哥哥小十五岁,但两人长相如出一辙:“你觉得不打一声招唿就能熘回去?” “他们说你出去巡逻了。” 罗宾伸手握着哥哥的手:“赶回来查些资料。刚停下车我就认出你了。来吧,你走之前我们一起喝杯咖啡。”他笑着在麦克伦南肩上捶了一拳,“我掌握了一些情况,你一定会有兴趣的。” 罗宾欲言又止,麦克伦南皱了皱眉。总是对自己的魅力自信满满的罗宾还没有等到哥哥的回答,就朝警局大楼里的餐厅走去。麦克伦南赶上两步,在门口追上了他:“什么情况?” “就是那几个被你盯上的罗茜?达夫谋杀案里的学生。我搞了点小情报,看看小道新闻是怎么说的。” “你不该把自己扯进来。罗宾,这不是你的案子。”麦克伦南不满地说,跟着弟弟经过走廊。 “像这样的谋杀案,可是与每个人都有关的啊。” “那又怎样。”如果他在这件案子上失手,他不想让他前途光明、魅力十足的弟弟也因此名誉扫地。罗宾向来讨人喜欢,这一点远非他这个哥哥能比。“他们都没有犯罪记录,我已经查过了。” 他们走进餐厅后,罗宾转过身,冲着哥哥给了一个电力十足的微笑:“瞧,这是我的辖区。我能让这儿的人告诉我他们不会告诉你的事情。” 麦克伦南听得饶有兴致,就跟着弟弟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等着弟弟去端咖啡:“那么,你都知道些什么?” “那几个男孩在外面可不是真的什么事都没犯过。十三岁左右的时候,他们因商店偷窃被抓过。” 第29页 麦克伦南耸耸肩:“谁没在小时候偷过商店的东西呢?” “这可不是拿两块巧克力或者几包糖那么简单,是那种被你叫作‘一级方程式挑战赛’的商店扒窃。似乎他们胆子大得敢做那些高难度偷窃,大多数作案地点都是小店铺,偷的不是那种他们迫切需要的东西,从剪刀到香水无所不包。克尔在一家特许食品杂货店偷了一个中国瓷器,被抓个正着。另外三个在外面等他,也被抓了。被带到警局的时候,他们弓着身子,像几个糟糕的击球手那样。他们把我们带到吉尔比家花园的货棚里,那里就是他们藏赃物的地方,东西还都分类打包了呢。”罗宾边说边摇头,“抓住他们的警察说那里就像是阿拉丁的藏宝洞。” “然后呢?” “有人走后门了。吉尔比的爸爸是个中学校长,麦齐的爸爸和警察总长是高尔夫球友。警方只是警告和吓唬他们之后就放人了。” “有意思,虽然这也不是什么火车大盗的案子。”罗宾点点头。“但这还不是全部。几年后,发生了一系列汽车恶作剧。车主在车内的挡风玻璃上发现用口红画的涂鸦,车子之前都锁得紧紧的,这事很快就了结了,因为另一辆被偷的车子被烧毁了。没有确凿的证据指证他们,但是当地警局的情报官员认为是他们做的。看来他们对恶作剧相当在行。” 麦克伦南点点头:“这一点我倒是很贊同。”他对关于汽车的情报饶有兴致。或许那晚跑在路上的汽车不只是那辆“路虎”。 罗宾一直急于多了解些案件的细节,但是麦克伦南巧妙地闪烁其词。在麦克伦南告别之前,谈话被引到了家常内容上——家人、足球,为父母买圣诞礼物。说实在的,罗宾说的情况并没有很大的价值,但让麦克伦南摸清楚了“柯科迪四俊”的行为特点——爱冒险。这种行为很容易一步步演变为更危险的行动。 直觉好是好,但没有确凿的证据,直觉就毫无价值。确凿的证据正是目前急需的。“路虎”车已经成为取证工作的死胡同,警方几乎把车里翻了个底朝天,却找不到任何罗茜?达夫曾到过车里的痕迹。当现场勘测小组的警察在车里发现了血迹时,激动兴奋的情绪传遍了整个警队,但是更进一步的分析却表明,血迹非但不属于罗茜?达夫,甚至还不是人的血迹。 直到昨天,一丝微弱的破案希望出现了。特里尼蒂街街上的一位户主在清理自家花园时发现一包湿漉漉的东西被塞在花园的矮树丛里。达夫太太认出了这包东西属于罗茜。现在它已被送到实验室检验,可是麦克伦南清楚,虽然他下令此事紧急,但新年之前,检验结果是出不来的。这又让他觉得有点失望。 他甚至还不确定要不要以私自开走“路虎”车来起诉麦齐、克尔和马尔基维茨。三人都认真履行了申请保释的程序。正当麦克伦南要提出起诉时,他无意间听到了警局社交俱乐部里的一段谈话。他被长软座的靠背遮住了,没有被那两个人看到。但他认出了谈话的两人是吉米?劳森和伊恩?肖。肖主张把所有的指控都压到几个学生头上,但是让麦克伦南惊讶的是,劳森并不同意。“这会让警方看起来很尴尬,”劳森说,“我们会看起来很小气,很记仇。就好像竖起了一块招牌说:‘看,我们不能以谋杀罪起诉他们,但不管怎样,我们会让他们的下半辈子过得很可怜。’” “那又怎样?”伊恩?肖回答,“如果他们有罪,那就应该受到惩罚。” “但也许他们无罪。”劳森急着说,“我们应该主持正义,不是吗?这可不仅仅是惩罚恶人,也要求我们保护无辜。没错,他们在‘路虎’车的事上向麦克伦南说谎了,但那并不说明他们就是兇手。” “如果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那又是谁呢?”肖逼问道。 “我仍然觉得蹊跷之处在圣山,某个异教的仪式或别的什么。我们俩都知道,每年警局都会收到报告,说茨米尔森林里面会出现某种在宗教仪式上被宰杀的动物尸体。我们从没有重视过,因为我们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万一这是某个怪人构想多年的行为结果呢?这种做法很像农神节。” “农神节?” “那天是古罗马在十二月十七日的冬至,但日子每年都会变动。” 肖难以置信地哼了一声:“天哪,吉米,你做了不少研究啊。” “我做的不过是跑图书馆。你知道我一直想加入cid组,我只是想表现诚意。” “那么,你认为是某个邪教的怪人杀了罗茜?” “我不知道,这只是个理论罢了。但如果我们把矛头指向那四个学生,万一到了五朔节,又发生了人祭,那我们警方会显得很愚蠢。” “五朔节?” “在四月底五月初,一个盛大的异教节日。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暂时不要指控那四个学生,等到有更大的案子发生再说。毕竟,如果他们没有撞上罗茜,那辆‘路虎’车已经被归还了,神不知鬼不觉,一切相安无事。那几个学生只是倒霉罢了。” 后来,两人喝完饮料走了。但劳森的话在麦克伦南心里扎了根。他做人向来公道,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警员的话颇有道理。如果警方从一开始就能确认罗茜的神秘男友的身份,他们根本不会多看柯科迪那四个学生一眼。或许,他如此苛刻强硬地对待他们,只是因为他没有别的关注点。不过,不幸的是,麦克伦南却要一个普通的制服警察来提醒自己的职责。劳森的话已经让麦克伦南决定不再起诉马尔基维茨、克尔和麦齐。 第30页 至少,现在不会起诉。 同时,他定出了一到两条调查线路,调查有没有人知道当地的邪教仪式。然而困难在于,他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或许,他可以和伯恩赛德同当地的牧师谈谈。 歪呆在三人的轮班结束后朝亚歷克斯和蒙德挥手道别,然后朝海角走去。他高耸着肩,抵御寒风,把头深深埋进围巾。他本应该早已结束圣诞节採购,但他需要在陷入大街上欢快的节日气氛前,有些独处的时间。 潮水已经退了,他便沿着海滩草地上的狭窄石阶走下去。潮湿的沙滩在下午灰暗的光线下,显出油灰的颜色。踏在上面的时候,沙子仿佛吸附着他的双脚。此刻的情景颇符合他当下的心情,他不记得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哪一天如此沮丧过。 家里的情况更是矛盾重重。他不得不告诉父亲自己被警察逮捕了。这一说明立刻招来父亲一连串的批评责骂,抱怨歪呆没个好儿子的样。他不得不解释自己在外面度过的每一分钟。最糟糕的是,他不能坚守自己的品行高地,他认为是自己错了。他几乎觉得父亲对自己的轻蔑态度是理所当然的,这一点最令他抑郁。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的行事方式才是更好的,然而这次,他的行为的确出了格。 工作也是一样无趣:无聊、重复、低贱。罗茜的死和自己被牵扯进这件案子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父亲一直认为的饭桶。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朋友间的友谊也没有给他丝毫安慰。这一次,与伙伴们一起不再感觉像是进入了一张互助的安全网,反而更提醒了自己的失败之处,他无法摆脱自己对他们的歉疚感,因为正是他的行为才牵连到伙伴们,尽管朋友们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新学期。走到海滩尽头,沿着宽阔的阶石走向布雷港的时候,墨角藻出现并在脚下漂滑着。周围的一切又黏滑又不牢靠,好比海藻一样。 西边天空的光线退去后,歪呆转身朝商店走去——是时候装出又是世界一分子的样子了。 1.位于苏格兰法夫郡的英国自然保护区。 10 1978年除夕,苏格兰柯科迪。 四个人在十五岁时就约好了,那时,他们第一次说服父母,四个人会是新年彼此的第一个客人。每年除夕的午夜,“柯科迪四俊”会聚在市镇广场迎接新年。至今的每个新年,他们会推推挤挤地拥在一起,等着广场上大钟的指针慢慢移向十二点。基吉会带来电晶体收音机,确保大家能听见十二下钟响,每个人都会带来弄得到手的饮料和酒。 广场上不会举办官方的庆祝活动,但是近几年,一直有年轻人自发地聚集在一起庆祝。这个地方本身并不吸引人,顶多是因为市镇大楼带有一点苏联时期建筑的遗风,钟塔表面布满了铜绿,看上去有陈旧的味道。但这里的广场上有一棵圣诞树和一些彩灯,多了那么一点节日的气氛。 今年,亚歷克斯是和基吉一起来的,是基吉到亚歷克斯家喊的他,引诱玛丽?吉尔比给他俩每人喝一小杯苏格兰威士忌来御寒。两人口袋里塞满了白脱甜酥饼、没人爱吃的黑面包、无核小葡萄蛋糕。一路上,他们经过公交车站、图书馆、亚当?斯密斯中心和纪念花园。他们讨论着歪呆能否说服他爸爸在除夕夜放他出家门。 “他最近的言行有些怪异。”亚歷克斯说。 “他一直就是这样,所以我们才叫他歪呆。” “我知道,但他最近有点儿不一样。我和他一起上班的时候注意到了。他有些压抑,话说得相当少。” “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很少碰酒精和毒品吧。”基吉挖苦地说。 “可他甚至都不再耍脾气了,这一点最明显。你了解歪呆的,他只要觉得有人和他过不去,就会爆发。但他最近一直埋着头,被店长训的时候也不顶嘴,只是站在那儿听着,然后照他们的意思干活。你觉得是罗茜的事影响了他吗?” 基吉耸耸肩:“可能是。他当时没当回事,但之后脑子就有些错乱了。跟你说实话吧,自从麦克伦南来问过话之后,我就没和歪呆说过几句话。” “我只在上班的时候见过他。只要我们一下班,他就不见了人影。他甚至都不同我和蒙德去喝咖啡了。” 基吉扮了个鬼脸:“蒙德还有时间喝咖啡,我很吃惊。” “饶了他吧,这是他放松的方式。他能搞上个姑娘,就不会老想着谋杀案了。所以他才来者不拒。”亚歷克斯咧着嘴,笑着补充说。 他们穿过马路,沿着短短的威密斯菲尔德街走向市镇广场。他们走下通往市政大楼门前空地的宽阔石阶时,离十二点还差十分钟。已经有好几帮年轻人聚在那儿喝酒了。亚歷克斯四处看了一下,寻找其他两位伙伴。 “在那儿呢,通向邮局的那个路口。”基吉说,“蒙德把新女朋友也带来了,哦,还有琳也来了。”他朝左边一指,然后走了过去。 相互打过招唿后,大家都觉得歪呆是来不了了。亚歷克斯发现琳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个孩子了。精巧的五官和乌黑的鬈髮,让她看上去像是女版的蒙德。然而奇怪的是,在蒙德脸上是缺点的在琳的脸上反倒成了优点,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儿弱不禁风的感觉。“最近怎么样?”亚歷克斯说。这话听上去不像个问题,但是,亚歷克斯不想让人觉得听上去像是在和十五岁女孩搭讪。 第31页 “很好。圣诞节你过得好吗?” “还不错。”他扮了个鬼脸,“很难不去想……你知道的。” “我明白,我也很难不想她。我一直在想她的家人会怎样。可能在她被杀的时候,他们已经为她买好了圣诞礼物。这些礼物留在家里,会让他们时时睹物思人。” “我觉得每样东西都会让他们睹物思人。来吧,我们谈点别的。你在学校里表现怎么样?” 她的脸色变了。他意识到,她不想提及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嗯,我已经过了普通级考试,接下来就是高级考试了,我已经等不及要考完所有的考试,然后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你知道你将来要做什么吗?”亚歷克斯问。 “爱丁堡艺术学院。我要考个美术学位,然后去伦敦上考陶尔德学院,学习图画修復术。” 她的自信让人钦佩,亚歷克斯想自己也有这样的自信吗?他基本已经转入了艺术史的研究,因为对自己画家的天赋没有自信。他轻声吹了一记口哨:“要学七年,不小的献身啊。” “这是我想做的,所以必须要付出。” “你为什么想修復图画呢?”他真的感到好奇。 “它让我着迷。首先是研究分析,其次是藉助科学手段,然后你必须与艺术家保持一致,还原他们想要表现给观众的东西。这太刺激了,亚歷克斯。” 亚歷克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伙伴们喊了一声:“他来了。” 亚歷克斯转过身,看见歪呆的身影出现在灰色的角塔式郡法院门口,两条胳膊折断了似的左摇右晃,像长在稻草人身上一样。他一边跑向伙伴,一边激动地大喊。亚歷克斯抬头看了看钟塔,还差一分钟了。 歪呆加入了大伙,拥抱每个人,咧嘴笑着。“这太愚蠢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爸爸居然还想在除夕夜阻止我同朋友们欢聚。这算什么事呢?”他摇了摇头,“如果他把我赶出家门,那我可以和你睡一张床吧,亚歷克斯?” 亚歷克斯在他肩头捶了一拳:“怎么会不可以呢?我习惯了你那讨厌的鼾声。” “安静了,大家。”喧闹中传来基吉的声音,“要敲钟了。” 大伙瞬间安静了下来,尖着耳朵听基吉的电晶体收音机里传来的敲钟声。钟声响起的时候,“柯科迪四俊”看着彼此,他们举起的手臂仿佛是被同一根线扯着,当第十二下钟声响起时,他们互相抓着手齐声高喊:“新年快乐!”亚歷克斯感到伙伴们情绪激动,几近哽咽,他自己也是如此。 接着他们各自分开,高潮就此过去。亚歷克斯转过身在琳的嘴唇上留下纯真的一吻。“新年快乐!”他说。 “你也是。”她说,脸上一阵绯红。 基吉打开了一瓶酒,在大伙之间传递。广场上的人群已经散开,每个人都向经过身旁的陌生人问候新年好,热情地拥抱对方。几个与他们相识的校友对他们在大雪天撞上一具女尸的经歷表示同情。他们的话语里没有恶意,但亚歷克斯能从他们的眼神中体会到他们同自己一样,讨厌这种事情。一群姑娘正在圣诞树旁即兴地跳着八人里尔舞。亚歷克斯看着四周,难以表达心中复杂的感情。 琳悄悄地把手伸到他的手心里:“你在想什么,亚歷克斯?” 他低头看着她,勉强露出疲惫的笑容:“我只是在想,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该多好啊。要是我有生之年再不会去圣安德鲁斯该多好啊。” “事情不像你想像的那么糟。你只要再坚持六个月,就能彻底自由了。” “我周末可以回来。”亚歷克斯自己还没意识到,这几个字就从他嘴里蹦出来了。他俩都懂这句话的意思。 “我会很乐意的。”她说,“只是我们都别告诉我那讨厌的哥哥。” 新的一年,新的约定。 在圣安德鲁斯的警察俱乐部,酒席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新年的钟声淹没在除夕舞会上欢乐的喧闹声中。由于职业关系,平常严肃拘谨的警察们此刻正尽情欢闹,如果不是在场还有警察们的配偶、未婚妻和姑娘们,这群爷们儿恐怕真会一点儿都不知收敛。 玩得面红耳热的吉米?劳森正被夹在两名负责接线的中年女警员之间,除夕夜舞池里总有很多女士可以和他跳舞。劳森喜欢释放自己的激情,以此补偿平日工作里的那种神经紧绷的状态。 巴内?麦克伦南靠着吧檯,两边是伊恩?肖和艾伦?伯恩赛德,两人手里都端着浓烈的威士忌。“哦,天哪,看看他们。”他痛苦地说。 “像这样的夜晚,还是单身来得好。”伯恩赛德说,“没有人会把你从酒杯旁边拉走,拖进舞池。” 麦克伦南没有说话。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试图说服自己,没有了伊莲,他会过得更好。每次这种感觉不会超出几个小时。去年的除夕,他俩还在一起。过完新年仅仅数周,她就告诉他要走了,她实在忍受不了他把工作看得比她更重要。 有些讽刺的是,麦克伦南记得伊莲曾这样抱怨过:“如果你每天对付的都是一些强姦、杀人这样的大案子,我是不会介意的。可是你整天无非是在围着一些偷鸡摸狗的小案子瞎转。每天盯在一些下三滥的人渣屁股后面是个什么感觉?”哎,她的愿望实现了。一年之后,他终于等到了一生中最棘手的大案,而他现在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什么都不做。 第32页 警方跟踪的每一条调查线路都走到了死胡同。没有证人知道从十一月开始罗茜约会的那个男人的身份。这个神秘的男子实在太幸运了,因为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人们对自家门前铺路石的兴趣显然大于对谁在街上晃悠的兴趣。可是对警察而言,碰上这种事情就太不幸了。他们跟踪了罗茜的两名前男友,喜新厌旧地把罗茜甩了的那一位现在有女友,他对罗茜再无挂念。十一月初罗茜甩了另一个男友。起初他不甘心就这样结束两人的关系,他曾到酒吧里闹过两三次。但是案发那晚他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那晚他参加了公司的圣诞派对,直到午夜才和老闆的秘书一同离开,他俩过了一夜。他承认和罗茜分手让他很不是滋味,但也坦诚,和一个在性态度上更大度的姑娘在一起,他觉得会更有乐趣。 麦克伦南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时,男人的自负感让他怎么都不愿开口。但是在麦克伦南的高压下,他最后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和罗茜从未发生过性关系。他们经常玩在一起,倒不是说罗茜假装正经,只是她不愿意有那么深入的关系。他一直吵着要罗茜帮他口交和手淫,但这也是罗茜愿意做的最大限度。 所以,布莱恩说得没错,她妹妹是个好女孩儿。麦克伦南明白,罗茜远算不上是个追求享乐的姑娘。但即便知道了罗茜以往的性经歷,也无法让警方在确认兇手方面有丝毫进展。在内心里,麦克伦南判断,那个和罗茜约会的男子很可能就是从她身上得到想要的之后又杀了她的人。这个人有可能就是亚歷克斯?吉尔比或者他的朋友之一,但也有可能不是他们。 他的同事提出,罗茜的男友始终没有暴露身份,很可能是因为“他已经结婚了,他害怕我们会盯上他”。他们说的也颇合情理,麦克伦南想。但他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判断。吉米?劳森关于邪教仪式的理论不怎么站得住脚,伯恩赛德询问过的牧师里没有人听到过当地有过这种仪式。麦克伦南相信,这种事情牧师是最可靠的知情人。他感到轻松,因为不需要为这种理论分散调查的注意力。他很肯定,罗茜认识兇手,并且很信任与他秘密约会。 今夜,成千上万的女性也会像罗茜那样很放心地与男友约会。麦克伦南热切地希望她们能在床上度过平安的一晚。 在三英里外的斯特拉斯基尼斯,完全是另外一种新年的气氛。这里没有新年的装饰,卡片杂乱地堆在一个架子上,元旦本应开得很响的电视安静地瑟缩于一个角落。艾琳?达夫和阿奇?达夫蜷缩在椅子上,身边放着没有喝过的威士忌。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充满了沉重的悲痛和压抑。达夫一家知道,他们从此再不会有快乐的新年了,这个欢庆的节日因女儿的死而改变了。别人可以庆祝,他们一家子只能哀悼。 厨房里,布莱恩和科林瘫坐在椅子上。和父母不同的是,他们喝着酒迎接新年。自从罗茜死了以后,他们发现酒精很容易一杯一杯地灌进喉咙,直到喝得不省人事。他们对惨剧的反应不是逃避现实,封闭自己,而是活得更为任性、张扬。圣安德鲁斯的酒吧老闆们早已习惯了两兄弟酒醉后的撒泼。这些老闆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他们敢于面对两兄弟的朋友们的怒火。朋友们觉得科林和布莱恩的遭遇太值得同情了。 今晚,贝尔斯酒已经喝过了半瓶。科林看看表:“我们错过了敲钟。” 布莱恩醉眼矇眬地看看他:“关我什么事?罗茜再也过不了新年了。” “是的。不过那个杀害她的兇手现在正在某个地方举杯迎接新年呢。” “是他们几个,我肯定是那几个学生。你看到那张照片了吗?还有谁看上去比他们更像罪犯吗?” 科林喝掉杯中的酒,去拿酒瓶,一边点点头表示同意:“周围没有别人。他们说她当时仍有唿吸。所以如果不是他们,那兇手又去了哪儿?他不可能凭空消失。” “我们应该下定决心,我们应当庄严地许诺。我们也只能为罗茜做这些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庄严的许诺?” “很简单,科尔。”布莱恩举起杯子说,“如果警察不能让他们坦白,那就我们来。” 科林想了想,然后举起酒杯和弟弟碰了个杯:“如果警察不能让他们坦白的话,那就我们来。” 11 拉文斯克雷格城堡巨大的遗蹟耸立在沙滩间怪石嶙峋的悬崖上,下临福思河蔚为壮观的入海口。东边,一堵绵长的石墙沿海而筑,抵御着劫掠者。石墙一直延伸到迪萨特港,那里原本是繁华兴盛的港口,如今大部分已经淤塞。沿着古堡下蜿蜒的沙滩行走,经过几处至今仍有鸽子和海鸟出入的鸽棚,来到海湾的尖角处,是一座斜顶的瞭望塔。 从十几岁起,“柯科迪四俊”就把这儿看作是他们的领地。躲避大人们管束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声称要出去散步。散步总被视为健康又不至于使孩子们变坏的锻鍊方式。所以,当他们宣布一整天都在海滩和树林里散步的时候,大人们总会给他们准备充足的食物。 有时候,他们会朝着反方向走去,沿着英特维耶尔。经过坑坑洼洼的西菲尔德,来到金霍恩。但多数时候,他们会来拉文斯克雷格,倒不是因为这儿靠近公园里的冰激凌车。碰到酷热的日子,他们会躺在草地上,沉溺在对自己今后和未来生活的种种幻想之中;各自添油加醋、大言不惭地描述自己在学校里的种种冒险故事;他们乐此不疲地玩二十一点,抽平生以来的第一支烟,基吉抽得脸色发青,吐了一地,狼狈不堪。 第33页 有时候他们会爬上高高的石墙,望着归港的船只。凉爽的海风迎面吹来,让他们觉得仿佛正站在船头,脚下是一艘颠簸在海上的巨轮。下雨天,他们会躲进瞭望台避雨。即便到了现在,他们已把自己当作大人了,却还是喜欢沿着石阶走下去,从古堡一路走向沙滩,在煤渣和海贝上漫步走向瞭望台。 几个人按期赶回圣安德鲁斯的前一天,他们约好了在港口酒吧喝上一杯午餐酒。亚歷克斯、蒙德和歪呆在圣诞节期间打工挣了不少钱,因此都乐意聚这么一次。但是基吉劝说大家到外面走走。当天天气清爽晴朗,淡蓝色的天空映衬着淡淡的阳光。他们经过港口,从两座高高的筒仓间穿过,来到西面的沙滩上。歪呆落在其他三人后面不远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远处的地平线,仿佛是在寻找灵感。 快要到达古堡时,亚歷克斯脱离队伍,爬上一块突起的岩石:“再跟我说一遍,他拿了多少?” 蒙德想也没想就说:“石匠大师大卫?博伊斯,依苏格兰詹姆斯二世遗孀玛丽女王令,因建造拉文斯克雷格城堡而获得六百苏格兰镑。可别忘了,石料还不算在内。” “这个不便宜啊。在1461年,从艾伦河畔砍下十四根木质搁栅运到斯特林的成本是七个先令。有个叫安德鲁?鲍尔弗的,负责把这些搁栅砍伐、规划和运送到拉文斯克雷格,因此得到了二英镑十先令。”基吉说。 “我很满意自己找的活儿。”亚歷克斯开玩笑说,“有了钱真好。”他后仰着身体仰望悬崖上的古堡。“我猜如果不是建成之前玛丽女王就死了的话,辛克莱一家一定会把它收拾得比预想的漂亮很多。” “城堡可不是用来装漂亮的。”歪呆说,赶上了其他人,“城堡是用来作退守和防御的据点的。” “太实用主义了吧。”亚歷克斯带点小意见地说,纵身跳到沙滩上。几个人拖着脚沿着高水位线的痕迹走去。 走到一半,歪呆突然严肃地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亚歷克斯转过身面对着他,倒着继续前行。其他两个也转过身看着歪呆。“听上去不是什么好事啊。”蒙德说。 “我预料你们不会喜欢听的,但请你们一定尊重它。” 亚歷克斯可以看出,基吉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无论歪呆说出什么,都是他自己的表露,并不是要揭发别人。“那就快说吧,歪呆。让我们听听。”亚歷克斯语带鼓励地说。 歪呆把双手插进牛仔裤兜,生硬地说:“我是一个基督徒了。”亚歷克斯张着嘴盯着他。他感到哪怕歪呆说自己杀了罗茜?达夫,自己都不会那么惊讶。 基吉发出一阵爆笑:“天哪,歪呆,我以为你要暴露什么可怕的秘密呢。基督徒?” 歪呆把脸一歪:“这是个秘密。我已经接受耶稣作为我这一生的拯救者了。请你们一定不要取笑。” 基吉乐得简直直不起身子,手一直抓着肚子说:“这可是我这些年来听过的最大的笑话了……天哪,我都快撑不住了。”他边说边往笑得合不拢嘴的蒙德身上靠去。 “我请你们不要亵渎了主。”歪呆说。 基吉又爆发出一阵笑声。“哦,天哪,人们说什么来着?罪人悔过,天堂里的人最欢欣。告诉你吧,抓住像你这样的一个罪人,他们会高兴得在天堂的大街上手舞足蹈的。” 歪呆有些生气:“我没有否认过去曾做过坏事。但这些都过去了。我获得了新生,这意味着一切都干净了。” “什么时候的事?” “圣诞夜我参加了礼拜,突然顿悟了什么,我要用羔羊的血洗刷自己。我要一洗而净。” “疯了。”蒙德说。 “除夕那天你什么都没透露。”亚歷克斯说。 “我想等你们都清醒的时候再说。这可是一件大事——把你的生命託付给耶稣。” “对不起。”基吉已经恢復了正常,“不过,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些话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我懂。”歪呆说,“这的确是我的意思。” “我们依然是你的朋友。”基吉努力克制脸上的笑容。 “只要你别劝诫我们入教就行。”蒙德说,“我的意思是,我像兄弟一样爱你,歪呆,但还没有爱到为此放弃女人和酒精。” “信仰耶稣可不是那样的,蒙德。” “来吧。”基吉插话说,“站在这儿我都要冻僵了。我们去瞭望台吧。”说完就和蒙德一起跑了,亚歷克斯则同歪呆一起跟在后面。他替朋友感到遗憾,一定是因为被关在家的经歷太寂寞无聊了,所以才向教会寻求安慰。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亚歷克斯想,心头带着一丝内疚感。或许现在还来得及。 “你一定感觉怪怪的吧。”亚歷克斯说。 歪呆摇摇头:“恰恰相反,我感到很平静,终于觉得自己不再与周围那么格格不入了,我找到了归宿。我形容不了那种美好的感觉。我只是为了陪妈妈才去参加礼拜的。我坐在教堂里,就像除夕礼拜那样,烛光在你周围闪动。鲁比?克里斯蒂独自清唱《宁静的夜》。我全身的毛髮都竖起来了,霎时间,心里豁然开朗。我明白了,上帝派遣自己的儿子承担世上一切罪孽。那人就是我,我能换取救赎。” 第34页 “很深奥。”听了歪呆真诚的情感吐露,亚歷克斯有点不知所措。两人相识这些年来,他还从来没有和歪呆进行过如此的对话。歪呆的人生信条向来是在死亡到来之前,尽情享用一切能麻痹神经的东西。“那你做什么了?”他突然想像着歪呆冲进教堂,请求主原谅他的罪孽的场景。 “没做什么。我一直坐到礼拜结束,然后回家。我猜那只是一时的冲动,一种神秘而怪异的体验。或许是罗茜的死还在不断地影响我,或许是某些闪回。可是,第二天醒来,我依然是相同的感觉。接着我翻开报纸看看哪里还会有圣诞礼拜,结果我就去了林克斯街做礼拜。” “我猜圣诞节早上那地方只有你一个人吧。” 歪呆笑着说:“你开什么玩笑。人都挤到门口了。大殿明亮宽敞,音乐舒服极了,人们仿佛是遇见了老朋友一般对待我。礼拜结束后,我同牧师谈了谈。”歪呆低了低头,“我们的交谈充满了温情。不管怎样,结果就是上周我接受了洗礼。他把圣安德鲁斯一个礼拜会的名字告诉了我。”歪呆对着亚歷克斯安详地笑笑,面露圣洁之光,“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今天告诉你们,因为明天回到法夫园后,我就要去参加礼拜了。” 他们三人第一次有机会讨论歪呆的皈依,是在他背起电吉他穿过小镇去港口附近的教堂做礼拜的时候。他们坐在厨房里,看着歪呆迈着坚实的步子消失在夜色中。“唉,乐队的日子走到头了。”蒙德坚决地说,“我可不愿演奏他妈的圣歌,为别人伴奏《上帝爱我》。” “埃尔维斯离队了。”基吉说,“照我的看法,他已经甩开了和现实之间的一切联繫。” “他是认真的,伙计们。”亚歷克斯说。 “你觉得这样更好吗?我们可有的受了,伙伴们。”基吉说,“他会把那些满口‘上帝’‘阿门’的傢伙带回来。他们会一心一意地来拯救我们,不管我们愿不愿意被拯救。乐队解散是我们最不担心的事。不会再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这真叫我痛心。”亚歷克斯说。 “为什么?”蒙德说,“又不是你把他拖出去逼着听鲁比?克里斯蒂唱歌的。” “如果不是感觉一塌煳涂的话,他是不会走这一步的。我知道,罗茜的案子里,他看起来像是我们之中最冷静的一个,但我猜他内心里一定深受其害。我们都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忽略了歪呆的反应。” “或许事实不止如此。”蒙德说。 “你什么意思?”基吉问。 蒙德用脚尖蹭着地板说:“想想吧,伙计们,我们不知道罗茜死的那晚歪呆开着‘路虎’车都干了些什么。我们只是相信他说没有见过罗茜。” 亚歷克斯觉得脚下的地板一下子空了。他也曾暗示怀疑过朋友,亚歷克斯一直强迫自己打消这种险恶的念头。但是现在,蒙德把这想法明确地表达了出来。“我们不应该这么想!”亚歷克斯说。 “我肯定你心里也这么想过。”蒙德反驳说。 “你无法想像歪呆会强姦谁,更别说杀人了。”亚歷克斯抗议说。 “他那晚喝多了,你说不准他在那种状况下会做出什么来。”蒙德说。 “够了。”基吉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划破了充斥在空气中的怀疑和敌对情绪。“你既然那样怀疑,那就没有底了。那晚我也出去了,亚歷克斯邀请罗茜参加派对,还有,你带着那个姑娘离开了很久。什么事情要那么久呢,蒙德?”他盯着伙伴,“你是想让我们把这些都说出来吗?” “我可从没针对你们俩,你们也没必要冲着我来。” “但你却趁歪呆不在,没办法辩解的时候冲着他去。你倒是挺够朋友的。” “啊,是。他现在是上帝的朋友了。”蒙德轻蔑地说,“想到这一点,就觉得是一种极端的反应。我觉得像是罪过。” “别说了。”亚歷克斯大喊,“听听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吧。即使我们不互相攻击,外面就已经有无数的人在向我们开炮了。我们该团结起来,不然就完了。” “亚歷克斯说得对。”基吉不耐烦地说,“别再内讧了,好吗?麦克伦南一个劲地要离间我们。他不在乎抓谁,只要有人让他抓就行。我们必须确保他抓的不是我们。蒙德,以后把你恶毒的想法藏在自己心里。”基吉站起来,“我现在去超市买点牛奶和面包,这样在那几个满口英国味的托利分子回来搞乱房间之前我们还能喝上一杯咖啡。” “我和你一起,我去买点菸。”亚歷克斯说。 过了半小时,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整个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警察们又回来了,两个和他们同住的室友正提着行李站在门口,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晚上好,亨利、艾迪。”基吉亲热地问候,目光越过两人打量着屋里的蒙德,他正闷闷不乐地和一个女警员在一起,“正好我带回了两瓶酒。” “这儿到底怎么了?”亨利?卡文迪什说,“别告诉我麦齐吸毒死了。” 第35页 “没那么惨。还有说话注意点,我们这儿可有基督徒。” “你们在说什么?基督徒?”爱德华?格林哈尔希说。 “歪呆皈依上帝了。”亚歷克斯说,“往后他就要在厨房里做他的祈祷了。” “这和那些满屋子的警察有什么关系?”卡文迪什说。 基吉对着卡文迪什甜甜地一笑:“警察来这儿,因为我们是谋杀案嫌疑犯。” “他的意思是,”亚歷克斯急忙补充说,“我们是证人。拉玛斯酒吧的一个女招待在圣诞节前被人杀了,我们恰好发现了尸体。” “太吓人了。”卡文迪什说,“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家人一定很惨,你们一定也感到害怕。” “当然不那么有趣。”亚歷克斯说。 卡文迪什又向屋里瞥了一眼,看上去很不安。“看,你来得不是时候。我们现在最好找个别的地方待着。走吧,艾迪,我们今晚可以和托尼、西蒙挤挤。明天看看是不是能找其他住处。”他转过身,接着又回过头,皱起眉头,“我的‘路虎’呢?” “啊,”基吉说,“事情有些复杂。我们借用了一下……” “你们借用?”卡文迪什听起来很愤怒。 “很抱歉,只是那晚天气糟透了。我们猜你不会介意的。” “那么车子现在在哪儿?” 基吉有些尴尬:“这个你得问警察了。我们借车的那晚正好是谋杀案发生的那晚。” 卡文迪什的同情一下子了无踪影,他咆哮道:“我的‘路虎’被牵涉进了谋杀案调查?” “恐怕是的,很遗憾。” 卡文迪什简直怒不可遏:“你们走着瞧。” 亚歷克斯和基吉面无表情,静静地看着两个人拖着行李左摇右晃地走了。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忙着靠向一边,给出门的警察让路。有四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两个便衣男警察。他们出了屋子朝警车走去,根本没注意亚歷克斯和基吉。 “到底怎么了?”他们进屋后,亚歷克斯问。 蒙德耸耸肩。“警察没说。他们把墙上和天花板上的一些图画的临摹样本取走了,还拿走了一些木制品。”他说,“我还听到他们提到什么羊毛衫,但他们也没翻我们的衣服。他们到处搜查,还问我们房子最近有没有装修过。” 基吉“哼”地笑笑:“好像还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他们一定想知道为什么自己被叫作‘废物’警察。” “我可不觉得这是好事。”亚歷克斯说,“我本以为他们已经放弃了。可现在他们又回来了,还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他们一定有了新证据。” “呃,不管是什么,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基吉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蒙德语带讽刺地说,“我到现在还是很担心。就像亚歷克斯说的那样,他们本来已经放过我们了,可现在又回来了。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蒙德,我们是无辜的,记得吗?这就是说,我们没什么可担心的。” “是,好吧。那么亨利和艾迪呢?”蒙德问。 “他们可不愿意和疯狂的斧头杀人魔住在一个屋檐下。”基吉一边穿过厨房,一边回头说。 亚歷克斯跟在后面说:“我真不想听你这么说。” “什么?疯狂的斧头杀人魔?” “不。我希望你没告诉亨利和艾迪我们是谋杀案的嫌疑犯。” 基吉耸耸肩说:“只是开个玩笑。亨利更感兴趣的是他的‘路虎’车,才不管我们做过什么呢。这反倒给了他搬出这里的理由。另外,好运的是你,你能多出两间房,再也不用和歪呆挤一间房了。” 亚歷克斯伸手去拿烧水壶:“没什么区别。我希望你还没有播种吧。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要收穫了。” 1、2、3:苏格兰地名。 12 亚歷克斯的预言实现得比他料想的快得多。几天后,他正走在通往艺术史系的北大街上,看见亨利?卡文迪什和他的一帮死党穿着红色的法兰绒长外衣,正大摇大摆地迎面走来,那神情仿佛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他看到卡文迪什推了推另外一个人,说了些什么。当亚歷克斯走到他们跟前时,发现自己被这帮穿着校服的年轻人围在了中间,他们正斜眼盯着自己。 “我很惊讶,你居然还敢在这儿露脸,吉尔比。”卡文迪什轻蔑地说。 “我想我比你还有你的同伴们更有权利在这几条街上走路。”亚歷克斯温和地说,“这是我的家乡,不是你们的。” “你的家乡可不怎么样,这儿的人偷了车,却不受惩罚。我真不敢相信,你们干了坏事却不用上法庭。”卡文迪什说,“如果你们用了我的‘路虎’来掩饰罪行的话,那你们要防的可就不只是警察了。” 亚歷克斯想要穿过人群,可是他被堵在了中央,被那些人的肘子和手左推右挤。“滚开,亨利,我们和罗茜的死毫无瓜葛。是我们去求救的,是我们竭尽全力想救她。” 第36页 “那么警察相信你们了。”卡文迪什说,“要是这样,他们比我想的还蠢。”就在这时一记拳头晃过眼前,正中亚歷克斯的下肋。“让你偷我的车!” “看不出你还挺有想法的。”亚歷克斯喘着气说,忍不住继续刺激卡文迪什。 “学校没把你开除,真是可耻。”另一个人喊道,一边用瘦削的指头戳亚歷克斯的胸口,“不管怎样,你是个下三滥的小偷。” “天哪,听听你们自己说的,像是糟糕的喜剧小丑。”亚歷克斯突然发怒了。他压低了身体,向前冲去,他想起了橄榄球运动里面的动作。“给我让开。”他叫喊着,气喘吁吁地冲出人群后转过身子,嘴角一撇做出轻蔑的表情,“我要去听课了。” 他突然的爆发,让那群人吃了一惊,卡文迪什冲着亚歷克斯喊道:“我以为你要赶着参加葬礼呢。杀人犯难道不该去参加葬礼吗?” 亚歷克斯转过身。“什么?” “没人告诉你吗?罗茜?达夫今天下葬。” 亚歷克斯飞奔在大街上,身子气得发抖。他方才感到了害怕,这一点他承认。就在刚刚那个地方、那一刻,他害怕了。他没料到卡文迪什会拿罗茜的葬礼奚落他。他也无法接受居然没人通知他今天举办葬礼。倒不是他想去参加,但至少应该有人告诉他。 他想知道此刻朋友们都在干吗,也希望伶牙俐齿的基吉不会乱说。 基吉走进一间解剖课的教室,迎接他的是一阵叫喊:“盗尸者来了。” 他高举双手,接受医科生们并无恶意的嘲弄。如果有人会利用罗茜的死来制造一些黑色幽默的话,那就一定是这帮人了。“学校发给我们的解剖尸体有什么问题吗?”教室另一端有人喊着。 “基吉觉得她太老太丑了。”有人回答,“所以他才要到外面自己去找些细皮嫩肉。” “好吧,别再说了。”基吉说,“你们这是眼红我比你们早得到实习的机会。” 几个同学过来围着他:“感觉怎么样啊,基吉?我们听说,你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活着。你们害怕吗?” “是,我害怕了。但我更觉得难过,因为我没能救活他。” “嗨,伙计,你已经尽力了。”有人安慰他说。 “尽力了,可还是一团糟。这么些年来我们往脑袋里塞了那么多医科知识,可真碰上了什么事,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哪怕一个救护车司机也能救活罗茜的命。”基吉耸耸肩,顺势脱下外套扔在椅子上,“我觉得很没用。这也让我明白,真正要做一名医生,就必须先从对待活生生的人开始。” 一个声音从众人的身后传来:“这是很宝贵的一课,马尔基维茨先生。”不知不觉中,老师已经走进了教室。“我知道我的话没有多少安慰作用,但法医告诉我,你们发现她的时候,人已经救不活了,她失血过多。”他拍了拍基吉的肩膀,“恐怕我们都没有创造奇蹟的能力。好了,女士们先生们,都坐下吧。我们这学期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呢。” 基吉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依然心不在焉。他依然能感觉到罗茜的血在他手上流淌,她微弱得时有时无的心跳,她那冰冷的身体,他能听见她越来越弱的唿吸,他能感到舌头上的铜锈味。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度过这一关,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当成医生。他觉得无论做什么事,结果总是失败。 几英里之外,罗茜的家人正准备让女儿下葬。警方归还了尸体,达夫一家开始了漫长的悲伤之旅。艾琳对着镜子整整帽子,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痛苦表情。这些天来,她顾不上化妆。何必要化妆呢?她的目光呆滞沉重。医生开给她的药并没有减轻痛苦,只是把痛苦逼出了她的感受范围,让她只能沉思,却无法体验。 阿奇站在窗前,等着灵车。斯特拉斯基尼斯教堂仅在几百码之外。家人决定跟在灵柩后面,陪伴罗茜走过最后的旅程。阿奇宽阔的肩膀向下垂着,过去的几个礼拜,他老了许多,成了一个不想与这个世界再有任何瓜葛的老人。 布莱恩和科林穿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整齐,他们在厨房里喝着威士忌。“我希望那四个傢伙能离得远远的。”科林说。 “让他们来吧。我等着他们呢。”布莱恩说,英俊的脸上显出冷酷的表情。 “今天不是时候,布莱恩。别胡来,好吗?”科林喝掉杯中的酒,砰地放在滴水板上。 “来了。”父亲向他们喊道。 科林和布莱恩交换了眼色,心照不宣地同意让今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不给他们自己和妹妹丢脸。他们抻了抻身体出去了。 灵车停在屋外。达夫一家垂着头,走在门前的小路上。艾琳整个人靠着丈夫的手臂,他们走到灵柩的后面。在他们身后,是穿着素服的朋友和亲戚,在最后的是警察。麦克伦南领着一小队警察,他很高兴有几个人在轮休的日子依然能到岗。这一次,媒体的态度很慎重,在报导的口径上达成了一致。 村民站在通往教堂的街道两旁,许多人自动地加入了缓缓行进的送葬队伍,朝着伫立在山上能俯瞰整个圣安德鲁斯的灰色石砌教堂走去。所有人都进了教堂之后,整个教堂变得十分拥挤,有的人只能站在两侧的过道和后排。 第37页 葬礼简短而正式。艾琳顾不上考虑细节,阿奇要求仪式能简则简。“葬礼是我们必须走的程序。”他对牧师说,“但我们不是凭葬礼来记住罗茜。” 麦克伦南觉得葬礼上的輓词异常辛酸。这种輓词应该献给那些过得相当充实圆满的人,而不是用在罗茜这样一个还没来得及品尝生活滋味的姑娘。宣读祭文时,他低头默哀,知道凡是认识罗茜的人都不会觉得一场葬礼就能了结这一切。只要他手头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些人就永远不会得到安宁。 然而,目前的情况是,他越来越无法满足他们的期望了。调查已经完全停滞了。最近找到的证物只有一件开襟羊毛衫,上面有残留的油漆。但是从那四个学生宿舍里取来的衣物没有一样能与之吻合。总部已经派了监察员审核他和他手下的调查工作,暗示他们没有尽全力查案。但是监察员称麦克伦南的表现值得表扬,不过没有为案情的突破做出任何指示。 麦克伦南发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注意力拉回四个学生身上。他们的不在场证据实在不足信,吉尔比和克尔都对罗茜有好感,另外一名酒吧女侍应多萝茜在做证时不止一次提到这一点。“那个大个子长得有点像黑头髮版的瑞安?奥尼尔,他对她动了歪念。”多萝茜说,“那个矮个子,他总缠着罗茜。倒不是罗茜给他机会,她说那人自以为罗茜看得上他。罗茜说,另外那个大个子,如果再大五岁,她倒是愿意和他约会。” 所以,他们俩存在潜在的动机。当然他们也有运输女孩尸体的最佳交通工具。没有司法上的证据并不意味着他们实际上没有使用“路虎”车。隔离血迹保持车内干净,只需要用油布、防潮布,甚至一块厚的塑料布就行。毫无疑问,杀害罗茜?达夫的人一定有辆车。 基于此,兇手一定是特里尼蒂街附近的住户。问题在于,所有介于十四到七十岁的特里尼蒂街男性住户都已经调查过了。他们不是离家外出,就是在家睡觉,均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他们曾密切关注过一对十来岁的男孩,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将两人与罗茜和谋杀案联繫在一起。 另外,司法取证也让吉尔比看起来不像嫌疑犯。警方在罗茜衣物上发现的精液属于一个神秘人物。这个强姦杀人犯是o型血。亚歷克斯是ab型,这就意味着他没有强姦罗茜(除非他戴了保险套)。但是马尔基维茨、克尔、麦齐都是o型血,所以理论上,兇手就是他们其中之一。 他不认为克尔是兇手,但麦齐有嫌疑,这点毫无疑问。麦克伦南已经听说这个年轻人突然皈依基督教,觉得这一定是出于负罪感。马尔基维茨就是另一种情况了,麦克伦南无意间听说关于这个年轻人的性取向问题,但如果他喜欢吉尔比,或许就会想要除掉他的情敌,这种情况完全有可能。 麦克伦南完全沉浸在思索中,等到葬礼结束了才发现人群已经纷纷起身准备离去。灵柩正沿着走道被抬出教堂,科林和布莱恩是主扈棺人。布莱恩满脸泪痕,科林看上去正竭力抑制泪水。 麦克伦南看看手下,点头示意他们跟着灵柩出去。罗茜一家会被开车送到西区公墓参加一个私人入葬仪式。他跑到门外,站在门口看着弔唁者散去。他不认为兇手就在这群人中间,这种肤浅的结论让他感到不舒服。下属们在他身后集合,小声地互相交流。 躲在教堂一个角落后面的贾尼丝?霍格点了一支烟。今天不是她值班,在目睹了悲伤的葬礼后,她需要尼古丁的刺激。还没抽上几口,吉米?劳森就出现了。“我想我闻到烟味了,”他说,“不介意我和你一起抽吧?” 他也点了一支,靠着墙抽起来。他的头髮垂至额前,遮住了眼睛。她觉得他最近瘦了,面颊凹陷下去突出了脸部轮廓,这副样子倒挺适合他的。“我可不想再匆匆忙忙把案子从头调查一遍了。” “我也不想。但别人都盯着我们公布答案呢。” “目前一点头绪都没有。cid组甚至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嫌疑犯。”劳森说,声音如同东风一样冷酷。 “这可不是《极速双雄》,是吧?” “还好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会穿那样的开襟羊毛衫吗?” 贾尼丝不由地偷笑道:“你要是这么说的话……” 劳森深吸了一口气:“贾尼丝……愿意找个时间和我出去喝一杯吗?” 贾尼丝惊讶地看着他,她还从来没想过吉米?劳森除了在要她泡茶和传达坏消息的时候之外,会把她当作女人看待。“你是在约我吗?” “听起来像,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否该和工作上的同事有私人瓜葛。” “我们除了抓捕犯人外,还有机会接触外人吗?来吧,贾尼丝,只是喝点小酒。看看我俩相处得如何?”他对着贾尼丝笑笑,露出她从未见识过的魅力。 她看着他,思索着。他不能说是个理想情人,但也算不上难看。他有善讨女人喜欢的名声,是那种不用费很大劲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一类人。他对她一直很有礼貌,不像别的同事那样,对她的轻蔑显而易见。她也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己感兴趣的人一起出去了。“好吧。” 第38页 “晚上值班的时候,我查查值勤表,找个我们俩都有空的时间。”他丢下菸头,用脚尖踩灭。她看着他拐过拐角,赶上其他同事。看起来她要约会了,这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能在罗茜的葬礼上碰到的事情。或许牧师说得对,葬礼应该是一个回顾以往,同时展望未来的时刻。 13 其他三个伙伴都不会认为歪呆是个有理智的人,即便在他皈依宗教之前,他也一直是个游移不定于愤世嫉俗和纯真烂漫的矛盾体。不幸的是,他最近的皈依剥夺了他的那份愤世嫉俗的同时,却没有补偿给他一般的人类常识。所以,当新教友宣称罗茜葬礼的当天晚上是最佳的传教时刻时,歪呆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建议。他们的逻辑是,人们会在葬礼上思考死亡的意义。这也是提醒人们基督给他们指明了一条通往天国的捷径的最佳时机。几周之前,如果你让歪呆把这种所见所想告诉陌生人的话,一定会让他笑得满地打滚,可是现在,他觉得是天经地义。 教友们在本堂牧师的家中聚会,牧师是个年轻的威尔斯小伙,对宗教的热忱近乎病态。话还没说上几句,歪呆就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劳埃德坚信圣安德鲁斯镇上的人们还没有把耶稣接纳到他们生活的唯一原因,就是他本人和教众们的传教工作还没做到位。显然,歪呆想,不能让牧师和基吉这个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见面。回到法夫园后,每次聚餐歪呆和牧师总会热烈地讨论信仰和宗教的话题。但歪呆有时感到懊恼,他的宗教知识不足以和对方周旋。直觉告诉他,用“这就是宗教的好处”来回答也不够。要解决这一难题,只有研习圣经。在这之前,他只需要耐性和正确的指导。 劳埃德把一摞传单塞到他的手里。“这里是关于上帝的一些简介,以及《圣经》上的几个选段。”他解释说,“尽力和人们搭话,然后问他们是否能抽出五分钟从灾难中拯救自己。趁此机会把传单给他们读。告诉他们如果想要进一步深聊,可以来参加星期天的礼拜。”劳埃德摊开双手,好像在说传教的技巧尽在于此。 “好的。”歪呆边说边看了看其他人。他们总共有六人,除了劳埃德之外,另外还有一名男子。他带着一把吉他,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可怜的是,他热情有余而天赋不足。歪呆知道他不该草率地下结论,但他仍觉得,即便在自己状态最糟的时候,也能轻易让对方相形见绌。但他没听过这首歌,所以不打算在基督面前即兴演奏。 “我们会在北大街演奏音乐,那里人最多。你们其他人去酒吧,不需要进去,只要抓住进进出出的人。现在,在我们投身上帝事业之前,祈祷一会儿吧。”说完他们握住双手,开始祷告。把自己託付给上帝时,一种熟悉的宁静之感在他内心流淌。 他从容地在各家酒吧之间来回穿梭,觉得事情的发展变化十分有趣。过去,除了问路之外,他根本不会主动接近陌生人。可现在,他的确干得很起劲。多数人赶他走,也有几个人接受了他的传单,他自信这些人会回来找他,他深信他们无法抵抗他身上的宁静和快乐。 他穿过西港的巨大石拱门朝着拉玛斯酒吧走去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想到这些年在拉玛斯挥霍掉的时间,他不胜惶恐。他并不为自己的过去感到羞愧,因为劳埃德教导他不应该如此看待问题——过去只是向你揭示未来美好新生活的一个参照点。可歪呆依然后悔没有尽早找到这份安宁与踏实。 他穿过马路,在拉玛斯酒吧门口停下。十分钟里,他只给一个酒吧的常客发出一张传单,那人推门进去的时候好奇地盯了他一会儿。几秒钟后,门又被推开了,布莱恩和科林冲到大街上,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小伙。他们个个满脸通红,酒劲十足。 “你他妈的在这儿做什么?”布莱恩吼道,一把抓住歪呆胸前的大衣,把他推到墙上。 “我只是……” “他妈的闭嘴,你这小杂种。”科林叫着,“我们今天安葬了妹妹,这都是拜你和你那些狗朋友们所赐。你居然还敢在这儿传教。” “你把自己当作基督徒吗?你杀了我妹妹,你个杂种。”布莱恩不停地把他往墙上顶。歪呆想挣脱,无奈对方力气太大。 “我没碰过她。”歪呆喊道,“不是我们干的。” “那他妈是谁干的?只有你们在现场。”布莱恩怒吼着。他松开歪呆的大衣,举起拳头:“尝尝滋味如何,小子。”说完一记右勾拳打在歪呆脸颊上,紧接着又跟上一记左勾拳。歪呆两腿一软,他觉得自己的下半张脸快要掉到手心里了。 这只是开始。勐然间,拳脚乱飞,无情地砸在他身上。鲜血、眼泪、鼻涕交织着从脸上淌下。时间仿佛凝结了,这让身上的疼痛又加倍地痛苦难忍。他长大后从来没打过架,这种赤裸裸的暴力让他害怕极了。“上帝呀,上帝呀。”他抽泣着。 “上帝现在帮不了你,你这狗杂种。”有人喊着。 突然间,一切都停止了,四周一下子沉静了。“发生什么事了?”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抬起头,一位女警员站在身前,身后是那一晚亚歷克斯找来求助的警员。那些打手也站在四周,手插口袋满脸怒火。 第39页 “开开玩笑而已。”布莱恩?达夫说。 “这可不怎么好玩,布莱恩。幸亏酒吧老闆脑子清醒报了警。”女警员一边说,一边俯身检查歪呆的伤势。歪呆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咳出一口鲜血。“你就是汤姆?麦齐?” “是。”他含煳地说。 “我叫辆救护车来。”她说。 “不。”歪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地挺直了身板,“我没事的,开开玩笑罢了。”他发现自己说话都很费力,仿佛刚做了下巴移植手术,还不知道怎样运用新下巴。 “我看你的鼻子被打坏了,孩子。”男警员说。他叫什么来着?莫顿?劳森?是叫劳森。 “没事。我和医生同住呢。” “他是个医科学生。”劳森说。 “我们用巡逻车送你回家。”女警员说,“我是警员霍格,这位是警员劳森。吉米你看着他好吗?我去和那几个混蛋聊聊。科林,布莱恩,过来。你们其他人,都散开。”他把科林和布莱恩带到路边。她有意选择挨近劳森的地方,以便事态失控时劳森可以帮忙。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厉声问,“看看他的样子。” 布莱恩一副醉态,浑身流汗,脸上肌肉松弛,目光呆滞,轻蔑地看了歪呆一眼。“打得还不够。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们在做你们没做的事情,因为你们是一帮什么事都不会干的废物警察。” “闭嘴,布莱恩。”科林呵斥道,他也只比弟弟清醒那么一丁点,但出于本能,他不愿意给自己惹麻烦,“瞧,我们很对不起,好了吧?情况只是稍微失控了点。” “我敢说,他差点儿连命都没了。” “呃,他和他的那帮混帐朋友开始作恶就没想过停下来。”布莱恩吵着说。突然,他的脸变形了,一股热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妹妹,我的罗茜。即便对待一条狗也不会这样。” “你错了,布莱恩。他们是证人,不是嫌疑犯。”贾尼丝不耐烦地说,“事发那天晚上我就告诉过你了。” “这里的人只有你才这么想。”布莱恩说。 “你能不能闭嘴。”科林说。他转向贾尼丝:“你是要逮捕我们,还是怎么的?” 贾尼丝嘆了口气:“我知道你们今天安葬了罗茜,我也在场。我看到了你们的父母是多么伤心。为了他们,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我想麦齐先生也不愿意指控你们。”科林还想说话,贾尼丝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安静:“这儿的事情就交给我们,科林。” 他点点头:“好吧,贾尼丝。” 布赖恩一脸惊讶。:“你什么时候开始叫她贾尼丝了?她可不是帮我们的,你知道。” “他妈的闭嘴,布莱恩。”科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替我弟弟道歉,他喝得太多了。” “没关系。可是你不傻,科林。我老老实实告诉你们,麦齐和他的伙伴你们不能再碰。明白了吗?” 布莱恩偷偷一笑:“我觉得她喜欢你,科林。” 这话撩动起了酒后的科林。“是这样吗?你觉得呢,贾尼丝?为什么不和我直接挑明了呢?你想出去过一夜吗?我保证让你愉快。” 贾尼丝从眼角瞥见有东西在移动,转身看见吉米?劳森拔出警棍朝科林?达夫走来。她举起一只手拦住他,但劳森的那股气势吓得科林赶忙退后,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嘿。”他不服气地叫道。 “把嘴巴放干净点,你这可怜的狗杂种。”劳森绷紧的脸上怒气沖沖,“永远永远别用这种口气和一个警察说话。现在,在霍格警官改变主意,把你俩关起来前给我滚开。”他狠狠地命令道。贾尼丝有些生气了,他讨厌男警员以保护她的名义来显示自己的英雄气概。 科林抓起布莱恩的手臂:“走吧。里面的酒我们还没有喝完呢。”在惹出更多的麻烦之前,他扶着跌跌撞撞的弟弟走开了。 贾尼丝转身对劳森说:“你没必要那样做,吉米。” “没必要?他是在占你便宜呢。这种小子连给你擦皮鞋都不配。”他的声音里饱含轻蔑。 “我会保护我自己,吉米。即使比科林?达夫更无耻的我也对付过,不需要你在这儿硬充好汉。现在,我们送这小伙子回家吧。” 他们一左一右地把歪呆扶进车里,让他在后座舒舒服服地躺下。劳森绕过车子朝驾驶座走去的时候,贾尼丝说:“吉米……一起喝酒的事?我想我不去了。” 劳森久久地盯了她一会儿:“随你的便。” 他们半声不响地把车开回法夫园,把歪呆扶到正门口,然后走回车子。“瞧,贾尼丝,如果你觉得我刚刚太冲动的话,对不起。但是达夫的确太过分了,不能和警察这么说话。”劳森说。 贾尼丝靠在车顶上:“他是过分了。但你并不是因为他侮辱了警察才会有那样的反应。你会拔出警棍,是因为在你的脑子里,你把我当成了你的私有财产,因为我曾答应和你出去喝一杯。达夫踩进了你的地盘。对不起,吉米。目前我的生活还不需要这样的角色。” 第40页 “不是这样的,贾尼丝。”劳森反驳道。 “别说这个话题了,吉米。希望你不会介意?” 他耸耸肩,有些生气:“你错了,我不是那种非要女人陪的人。”说完坐进了驾驶座。 贾尼丝摇摇头,忍不住笑了笑。男人,他们的脾气太容易预料了。你刚露出一点女权主义的影子,他们立刻对你敬而远之了。 法夫园的屋子里,基吉正检查着歪呆。“我告诉过你,这事情不会有好结果。”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地摸着歪呆肋骨和腹部肿起的部位。“你出去宣传基督教义,回来时就像《哦!多可爱的战争呀》里的情景。奋勇向前吧,基督教战士。” “这和我宣扬教义无关。”歪呆一边说,一边痛得皱眉蹙眼,“是罗茜的那两个哥哥。” 基吉停住了。“罗茜的哥哥把你打成这样的?”他焦虑地皱了皱眉头。 “我在拉玛斯酒吧外面,一定是有人告诉了他俩,他们就出来打我了。” “见鬼。”他走到门口朝楼上喊,“吉利。”蒙德出去了,他回到法夫园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有时候他会回来吃早饭,但大部分时间都不在。 亚歷克斯风风火火地走了下来,看到一脸惨状的歪呆后勐然收住了脚步。“你他妈怎么了?” “罗茜的两个哥哥。”基吉简洁地说。他装了一碗热水,用棉花球蘸着开始清理歪呆的脸。 “他们打你了?”亚歷克斯真是不敢相信。 “他们认为是我们干的。”歪呆说,“哇!你能不能轻点!” “你的鼻子被打坏了,该去医院。”基吉说。 “我讨厌医院,你来处理吧。” 基吉一扬眉毛:“我可不知道我会弄出个啥样子。兴许你看起来会像个被打趴下的拳击手。” “我愿意试一试。” “至少你的下巴没坏。”基吉一边说一边弯腰检查他的脸。他用两只手夹住歪呆的鼻樑骨一扭,听到软骨发出的咿呀声时,努力压制内心的噁心感。歪呆尖叫了一声,但基吉没有停手。他的嘴唇上都是汗。“好了。我只能弄到这程度了。” “今天是罗茜的葬礼。”亚歷克斯说。 “没人通知我们。”基吉抱怨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脾气那么大。” “那么你不觉得他们会针对我们几个吗?”亚歷克斯问。 “警察警告过他们了。”歪呆说,他的下巴越来越僵硬,都快说不出话了。 基吉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病人:“呃,歪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我希望上帝他能看得见。” 14 四个人希望谋杀案只是他们在九天里的一次奇遇,但是这美好的愿望被报纸上有关葬礼的报导给打得粉碎。各大媒体的头条接二连三地报导了葬礼的情况。镇上的人如果没有读到谋杀案的报导的话,这一次的报导他们是定然不可能错过的。 这一次,又是亚歷克斯第一个遭了殃。几天后,在离开超市回家的路上,他从植物园的尽头抄近路,刚巧遇上亨利?卡文迪什和他的一帮朋友跑了过来。他们身穿橄榄球运动服去参加训练,一看见亚歷克斯就发出一片嘘声,上前围住他,推推搡搡。他们把他困在中间,逼到草地边缘,摔到泥泞的地上。亚歷克斯在地上打滚,想要避开这帮人的乱打乱踢。看上去他不会有歪呆那样的遭遇,此刻他更多的是感到气愤而非害怕。突然,横空飞来的一脚落在他的鼻子上,他随即感到一股鲜血涌出。 “滚开。”他边喊边擦去脸上的污泥和血渍,“你们给我滚开!” “该滚的人是你,你这个杀人犯。”卡文迪什喊道,“这里不欢迎你。” 就在这时,传来一个从容的声音:“难道你就受欢迎吗?” 亚歷克斯揉了揉眼睛,看到吉米?劳森站在人群外。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通过警服认出了劳森,那一刻他心里不由地感到高兴。 “走开。”爱德华?格林哈尔希说,“这不关你的事。” 劳森把手伸进夹克里,掏出警徽。他漫不经心地打开警徽说:“我想这回你明白了吧。现在,告诉我你们的名字。我想这事应该报告校方。” 突然,这帮人又变成了小孩子,鞋子在地上反覆磨蹭,低下头一直盯着地上,嘀嘀咕咕极不情愿地说出经过,让劳森在笔记本上记下。此时,亚歷克斯也站了起来,浑身泥泞不堪,他看着被打烂在地的物品。一瓶牛奶泼到了整条裤子上,塑料瓶里的柠檬乳顺着大衣的袖子淌下来。 劳森赶走了那帮打手,站在那里看着亚歷克斯,脸上还带着笑容:“你看上去糟糕极了。算你运气好,我刚好路过。” “你不是在执勤吧?”亚歷克斯说。 “不,我就住在街角那儿。我出门是来拿邮件的。来吧,到我家里去,把伤口清洗干净。” “真的很谢谢你,不过没这个必要。” 劳森笑笑说:“你可不能这个样子走在圣安德鲁斯的大街上。吓坏了那些高尔夫球手,你可要被抓起来的啊。而且,你还在发抖呢,该喝杯热茶压压惊。” 第41页 亚歷克斯不想再争辩。气温正降回到冰点,他可不想全身湿淋淋地走回家。“那就谢谢了。” 他们拐进一条崭新的街道,崭新到路面都还没来得及铺。走过几块狭小的地皮后,他们进入了建筑地块。劳森继续朝前走过已完工的几处房屋,停在一辆有篷卡车前,卡车停在一处看起来会被当作前院使用的地方。后面是被篷帆布遮盖起来的四面墙和大横木组成的一间屋子,看起来完工后它会比四铺位的卡车像样很多。“我在给自己建房子呢。”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整条街都在造房子。大伙儿也会为别人的房子出把力。那样的话,领着普通警员工资的我就能住上警察局长档次的房子了。”说完他钻进卡车里,“不过目前,我住车里。” 亚歷克斯跟了进去。卡车内很舒适,一个可携式的煤气加热器向狭小的空间内吐出又干又暖的气流。车内的整洁让亚歷克斯吃惊。大多数单身男人的住所形如狗窝,但劳森的住处一尘不染。所有金属都闪闪发亮,油漆刷得光洁清新;窗帘色调明亮,整齐地打了结;找不出一丝凌乱的地方,每件物品都各得其所:书在架子上,杯子悬在挂钩上,磁带放在盒子里,建筑师的设计图挂在隔板上。车内唯一看得出有人居住迹象的就是灶头上一只煮着东西的锅。兵豆汤的香味萦绕在亚歷克斯头顶。“真好。”他由衷地说。 “有点挤,但是保持整洁的话,也不会感到特别压抑。把夹克脱了吧,挂到加热器上烘干。你得洗洗脸和手,厕所在那儿,厨房后面。” 亚歷克斯挤进小小的隔间。他照着水槽上的镜子,天哪,他整个人一塌煳涂。脸上满是干结的血渍和污泥,柠檬乳黏在头髮里,怪不得劳森要他洗洗干净。他放了一水槽的水,把自己擦干净。他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看见劳森正靠着灶台。 “干净多了。挨着暖气坐下吧,过一会儿身上就会干了。来杯茶吗?或者我自己熬的汤。” “还是喝汤好。”劳森舀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金黄色的汤,里面还漂浮着大块的火腿肉。他把汤放在亚歷克斯面前,递给他一个调羹。“请恕我冒昧,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亚歷克斯问。 劳森在他对面坐下,点了一根烟。“因为我替你和你的朋友抱不平。你们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公民的责任感,却被当作了坏人。我觉得自己也该负一部分责任。如果那晚我能四处巡逻,而不是干坐在车里的话,或许能当场抓住兇手。”他仰起头,吐出一串烟圈,“因此我认为不是当地人干的,因为熟悉那地方的人肯定知道,晚上那一带有警察巡逻。”劳森做了个鬼脸:“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油补贴,所以只能把警车停在某个地方。” “麦克伦南还是认为是我们干的?”亚歷克斯问。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孩子。跟你说实话吧,我们进退两难了,所以你们四个现在处在了第一线。达夫一家要让你们血债血偿,而且依我刚刚看见的事实来说,你的朋友们也开始针对你们了。” 亚歷克斯哼了一声:“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你真的要告发他们吗?” “你想让我告发吗?” “不想,他们只是在报仇罢了,我觉得他们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我真怕爸妈知道这件事后会停发零用钱。我更担心的是达夫一家。” “我认为他们不会来骚扰你们了,我的同事警告过他们了,你的伙伴麦齐刚刚挨了他们一顿狠揍。葬礼之后,他们脾气很坏。” “我不怪他们,我只是不想有歪呆那样的遭遇。” “歪呆?你是指麦齐先生?”劳森皱了皱眉。 “是的,那是他学校里的绰号,取自大卫?鲍伊的一首歌。” 劳森笑笑:“当然,‘基吉星团与火星蜘蛛’。所以你叫吉利,对吧?西格蒙德就叫基吉。” “一点没错。” “我不比你们大多少。那么克尔先生叫什么?” “他不是鲍伊的歌迷。他喜欢弗洛伊德,所以他叫蒙德——疯狂的钻石,懂了吗?” 劳森点点头。 “话说回来,汤很好喝。” “我妈妈教的秘方。那么,你们几个是老朋友了?” “我们上高中的第一天就认识了。从那时候起,我们一直都是最要好的伙伴。” “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伙伴,就像工作一样。你和同一批人共事一段时间,你们就成了兄弟。必要的时候,你会为他们牺牲自己。” 亚歷克斯笑着表示理解:“我懂你的意思,。对我们也是一样的。”或者对过去的我们一样,他想,胸中感到一阵悲伤。这个学期,情况起了变化。歪呆一直同他的教友待在一起,除了上帝,没人知道蒙德去了哪里,他突然发现,为罗茜的死付出感情代价的不只是达夫一家。 “所以,必要时,你们也会为了对方而撒谎?” 调羹停在了亚歷克斯嘴边,这才是这一切优待的最终目的。他把汤碗推开,站了起来,去拿他的夹克。“谢谢你请我喝汤。”他说,“我现在没事了。” 基吉很少感到寂寞。作为独生子,他已经习惯了独处,也从不缺乏娱乐活动。别的父母抱怨他们的孩子在假期中闲得发闷时,基吉的母亲总是看着他们,以为他们精神不正常。 第42页 但是今晚,寂寞之感悄然潜入了法夫园的这座小屋子。他有的是能让他忙得不可开交的作业,但今天他极其渴望有人陪伴。歪呆背着吉他出去了,去学如何用三根弦赞美上帝;亚歷克斯和卡文迪什他们打完架,又同劳森做了一番从友好到敌对的谈话后,心情很糟糕地回来了。他换了身衣服,然后出门去听关于威尼斯画家的讲座了;蒙德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在同女人睡觉。 基吉上一次和人发生关系还是在罗茜?达夫死前很久。那晚,他去了爱丁堡,到一家从未去过的同性恋酒吧。他站在吧檯前,手里摆弄着一杯贮藏啤酒,偷偷地朝两边张望,努力迴避着与他人对视。差不多半小时后,有个近三十岁的男人走到他旁边,那男人穿着细帆布牛仔裤、衬衫和夹克,相貌堂堂,风格有些粗犷。他有意搭话,最后两人在厕所里迅速而满意地搞了一阵。 基吉强烈地渴望着那种比同陌生人随意邂逅更进一层的关系。他需要一种能让他的伙伴坦然接受的关系,他渴望求爱和浪漫,他渴望有一个能和他产生亲密关系的人,这种亲密不仅仅是身体的结合。他渴望有男友、情人、伴侣。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找寻。 大学里有一个同性恋社团,他只知道这么多。但就他所知,这个社团里的人有大半只是为了享受被人当作同性恋而带来的争议感。同性恋解放组织的政治斗争让基吉很感兴趣,但从这些人在校园里摆出的姿态来看,他们并不真正参与政治,他们只是喜欢把自己搞臭。基吉并不为同性恋身份感到羞耻,但他不喜欢别人只看他的这一面。此外,他还想当一名医生,并且敏锐地意识到,把倡导同性恋权益作为一项事业来做的话,会不利于实现自己的抱负。 因而目前唯一能发泄情感的途径只有寻找艷遇这一种。就他所知,圣安德鲁斯没有哪家酒吧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不过有几处地方会有男人出没,等着和陌生人发生关系。但问题是,这些地方都在露天,而且碰上如今的天气,没几个人愿意出来挨冻。不过,今天晚上,他不会是圣安德鲁斯唯一渴望性的人。 基吉套上他的羊皮夹克,穿上靴子走进冰冷的夜色中。十五分钟后他来到了废弃大教堂的后巷,直奔圣玛丽教堂的遗址。在几处断墙的阴影里,会有男人躲在那里,装出在晚上游逛建筑遗蹟的样子。基吉直了直肩膀,也装出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 在港口那边,布莱恩?达夫正和他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喝酒,他们感到很无聊。酒喝饱后,他们觉得该做些什么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可真他妈的无聊透顶。”布莱恩最好的朋友多尼抱怨道,“我们身无分文,也没个地方可以打发整个晚上。” 他的抱怨在一帮人中间传了开来。接着,肯尼突然有了主意:“我想到能做什么了。有钱又有趣,还没什么风险。” “是什么?”布莱恩问。 “我们去找几个同性恋敲诈敲诈。” 一帮人看着他,好像他说的是斯瓦希里语。“什么?”多尼问。 “会很有趣的。他们身上有钱,也不敢还手,只是一群娘娘腔罢了。” “你是说我们要去抢劫吗?”多尼怀疑地问。 肯尼耸耸肩:“他们是同性恋,不算正常人。而且也不会报警的,不是吗?要不然,他们还得向警察解释为什么三更半夜会在圣玛丽教堂出现。” “会很有趣的。”布莱恩含煳着说,“吓吓那些同性恋,”他咯咯地笑起来。“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说完他喝掉杯子里的酒站起来,“走吧,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他们潜入了夜色之中,互相推搡着,发出一连串笑声。沿着海滩到教堂遗址只有一小段路程。半个月亮在云层后若隐若现,照着他们前行的道路。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们安静了下来,蹑手蹑脚地缓慢朝前。他们拐过教堂的弯角,没有发现什么。他们沿着一侧通过一扇破败的门,就在那儿的一个凉亭处,他们找到了猎物。 一个男人背靠着墙,头向后仰起,发出一连串兴奋的声响。在他的身前,蹲着另外一个男人,头一前一后地运动。 “好,好,好。”多尼含煳地说,“看看我们逮到什么了?” 惊恐万分的基吉勐地把头抬起来,如噩梦般呆呆地望着眼前恐怖的一幕。 布莱恩?达夫向前走了一步说:“这下我可真有的乐了。” 15 基吉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他站起来向后退,但布莱恩已经逼到他身前,抓起他胸前的羊皮夹克。他一把将基吉推到墙上,撞得他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看着另外那个男人匆匆地拉上裤子的拉链,拔腿就跑,多尼和肯尼有些犹豫。“布莱恩,你要我们把另一个抓回来吗?”肯尼问。 “不,有这一个就够了。你们知道这个傢伙是谁吗?” “不知道。”多尼说,“他是谁?” “他就是杀死罗茜的几个狗杂种之一。”他握起拳头,眼睛瞪着企图逃跑的基吉。 “我们没有杀罗茜。”基吉说,控制不住因害怕而颤抖的声音,“我是那个想要救她的人。” “是在你强姦并捅了她之后才想救她吗?你当时是想证明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而不是同性恋吗?”布莱恩喊道,“好吧,小子,忏悔时间到了。你现在告诉我那晚我妹妹到底怎么了?” 第43页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们没有碰过她一根头髮。” “我不信!我会让你说出全部真相的。”他盯着基吉向肯尼发出命令,“肯尼,你到港口那边拿根绳子来。记住,要长一点的。” 基吉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直觉告诉他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劝阻那些人。“别这样,我没有杀你妹妹,我知道警察已经警告过你们别再骚扰我们了。你就不怕我告发你们吗?” 布莱恩笑了:“你当我傻吗?你会跟警察说:‘长官,我正在帮人口交的时候布莱恩?达夫跑过来扇了我一耳光。’?你不会和别人说起这件事的,不然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同性恋。” “我不在乎。”基吉说。在这个时候,比起布莱恩?达夫会干出的可怕事情来,公开同性恋的身份已经算不了什么。“我愿意冒这个险。难道你还想让你的母亲遭受另一次打击吗?” 这几句话刚一出口,基吉就意识到自己盘算错了。布莱恩脸色一沉,举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基吉仿佛都能听到颈骨的折断声。“别提我妈妈,你这个变态。你们杀我妹妹之前,我母亲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悲痛。”他又扇了基吉一耳光,“承认了吧。你们迟早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我不会承认我没做过的事。”基吉呛得说不出话来。他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嘴巴内侧被扯开了一道裂口。 布莱恩又用尽全力朝基吉的肚子挥出一拳。基吉捂住肚子,险些摔倒,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吐到了地上。他大口地喘着气,摸索着背后的石头,那是他唯一可以支撑身体的地方。 “快说。”布莱恩吼道。 基吉闭起双眼,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没什么可说的。” 肯尼回来之前,基吉又挨了几拳。他没料到自己在昏过去之前能忍受这么多痛苦,破裂的嘴唇里吐出的鲜血溅了满脸,五脏六腑向全身辐射出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感。 “为什么这么嘴硬?”布莱恩咆哮着,一把把基吉扯到身前,“把一头系在他手腕上。”他命令肯尼。 “你们要把我怎么样?”基吉问,双唇已经肿起。 布莱恩咧开嘴笑笑:“让你招供,变态。” 肯尼捆完后,布莱恩接过绳子,在基吉的腰上绕了一圈,然后扎紧。基吉的双手已被牢牢地捆在身子上。布莱恩一拽绳子说:“快走,好戏还在后头。”基吉立定了脚跟。但是多尼随即上前帮布莱恩一起拉绳子,两人力量之大,险些让基吉飞了出去。“肯尼,到前面开路。” 肯尼跑向前面的拱门。他四处看了看,没发现有人。天气冷得没人愿意出来散步。“没人。布莱恩。”他小声喊着。 布莱恩和多尼拽着绳子开始向前走。“快点。”布莱恩对多尼说。两人于是一路小跑。基吉在后面努力保持身体平衡,还不停地扭动双手,试图挣脱。他们到底想对他做什么?现在是涨潮期,他们会把他丢到海里吗?不管他们想做什么,他认定绝对比自己能想到的要恐怖千百倍。 基吉突然觉得脚底一软,随即摔倒在地,一路滚到布莱恩和多尼的脚边。两人一顿臭骂,紧接着拳脚相加,把基吉从地上拉起来朝墙上勐地撞去。基吉逐渐认出了自己的方位,他们正站在沿着古堡而造的城墙外的小路上。这不是中世纪的城墙,而是现代社会用来抵御强盗的屏障。他们是要把他带到里面,吊死在城垛上吗? “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多尼不安地问。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胆量参与布莱恩想要做的事情。 “肯尼,翻过墙去看看。”布莱恩说。 向来都听布莱恩指挥的肯尼照做了。他爬上六英尺高的城墙不见了。“我把绳子扔给你,肯尼。”布莱恩喊道,“抓住了。” 他转身对多尼说:“我们要把他拖过墙去,就像扔树干比赛那样,只不过是用两只手。” “你们会把我的脖子弄断的。”基吉抗议道。 “你自己当心点就不会了。我们会托你一把,你到顶上后可以打个滚掉下去。” “我干不了。” 布莱恩耸耸肩:“你自己选吧,头在上还是脚在上?你好歹都得过去,除非你把真相说出来。” “真相我早就告诉你了。”基吉喊着,“你得相信我。” 布莱恩摇摇头:“是不是真相我一听就知道。准备好了吗,多尼?” 基吉想要挣扎,但是被那两个人死死抓住。他们勐地把他扭过来,面对着城墙,一人抓着一条腿,把基吉高高地托起来。基吉不敢做丝毫挣扎,他知道人的嵴椎在头骨下方处是多么的脆弱,他不想下半辈子都动弹不得。最终,他像一袋土豆一样搭在墙上。他小心翼翼、慢吞吞地把一只脚放到城墙的另一边,然后,又加倍慢吞吞地把另一只脚挪到城墙顶上。他的指关节擦伤了,一阵一阵的疼痛传到了手臂上。“快点,变态。”布莱恩不耐烦地嚷嚷着。 布莱恩开始翻墙,几秒钟后他就来到基吉的脚边。他顺势把基吉的脚甩向另一边,基吉瞬间失去了平衡。朝后摔下去的时候基吉尿湿了裤子,肾上腺素急剧升高。他双脚重重地落在地上,膝盖和踝关节顶不住巨大的冲力,让他一下子摔倒了,缩着身子躺在地上,眼里充满了屈辱的泪水。布莱恩落在他身边。“干得不错,肯尼。”他一边说一边接过绳子。 第44页 多尼从墙顶上探出脑袋说:“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想破坏我们的惊喜吗?没门。”他勐一拉绳子,“快点,变态。再走一段。” 他们沿着杂草丛生的斜坡向古堡东墙一片低矮的残垣爬去。基吉一路摇摇晃晃,跌倒了好几次,可每次都有一双手立即把他拽起来。他们翻过断墙,来到一座庭院。此时月亮从一片云层后钻了出来,在他们周围投下阴森诡异的亮光。“我小时候很喜欢和妈妈一起来这儿。”布莱恩边说边放慢了脚步,“修建这座城堡的是教堂,而不是国王。这你知道吗,变态?” 基吉摇摇头:“我从没来过这儿。” “你应该来看看。这儿很不错。特别是这里的地道和反地道,算得上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攻城工事了。”他们边说边朝北面走去,右手边是炊事塔,左手边是海塔。“这个地方,可以住人,是个堡垒,”他转过身一边倒着前进,一边对基吉说,“也是一座监狱。” “你告诉我这些干吗?”基吉说。 “因为很有趣。他们在这儿谋杀了一个红衣主教,然后把他赤身裸体地吊在城堡的围墙上。我肯定你从未听说过,是吧,变态?” “我没有杀你妹妹。”基吉重复着说。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海塔的入口处。“塔底有两间拱形房间。”布莱恩一边说一边第一个走了进去,“东面那一间有着和地道、反地道一样有趣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基吉沉默地站在原地,但是肯尼代他回答了问题:“你不会想把他关到瓶形地牢里吧?” 布莱恩咧开嘴笑道:“猜得好啊,肯尼。下回让你当头儿。”他伸进口袋,摸出一只打火机。“多尼,把你的报纸给我。” 多尼从内袋里掏出一份《晚邮报》。布莱恩把报纸捲起来,点燃一头,然后朝东边的房间走去。借着火把的光亮,基吉看见地上有个用铁栅盖起来的洞。“他们在岩石上打了个洞,形状像一只瓶,一直伸到下面。” 多尼和肯尼互相看了看,这事情可比他们想像的严重得多。“等等,布莱恩。”多尼反对说。 “干什么?是你说同性恋算不得正常人。快点,帮我一把。”他把捆着基吉的绳子的一端绑在铁栅上,“得我们三个人一起才能把铁栅掀开。” 他们抓紧铁栅,蹲下去一起用力,三个人全身紧绷。在他们使劲的漫长的一分钟里,基吉祈祷他们动不了那盖子。但最终,伴随金属与石头的一下摩擦声,盖子松动了。他们抬起一端,然后齐刷刷地一起回头看着基吉。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布莱恩厉声问道。 “我没杀你妹妹。”基吉绝望地说,“你们觉得把我关进地牢,死在那里头,你们自己能躲得掉吗?” “城堡在冬季周末会对外开放。离周末没几天了,你死不了的。呃,应该死不了吧。”他戳了一下多尼肋部,笑着说,“好了,伙计,让开点。” 三个人围着基吉,把他推到狭小的洞口。基吉奋力地挣扎踢腿,扭动身体。可是三比一,六只手对没有手,他丝毫没有逃脱的机会。不一会儿,他已经双脚腾空地坐在了一个圆形的洞口边。“别这样,求你们了,别这样。警察会让你们坐很久的牢的。别这样,求你们了。”他用鼻子吸着气说,竭力不让自己因恐惧而放声大哭,“真的求求你们了。” “告诉我真相就行。”布莱恩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没有,”基吉哽咽地说,“我真的没有。” 布莱恩朝他背后踢了一脚,基吉往下掉了几英尺,肩膀磕在狭小的石壁上,一阵阵的疼痛。接着布莱恩一扯绳子,基吉被勒紧的肚子感到仿佛被撕咬般的剧痛。布莱恩的笑声环绕在他的四周。“你知道我们会把你一直放下去吗?” “求求你们。”基吉抽泣着哀求说,“我没有杀她。我不知道是谁杀了她。求求你们……” 他的身体又动了起来,绳子在一段一段往下送。他觉得身体就快被切成两段了。他能听见上面的人在粗重地喘着气。每往下一英尺,四周的黑暗就加深一分,头顶传来的微光慢慢消失在潮湿阴冷中。 他的身体仿佛没有尽头地一直往下掉。最后,他发现四周的空气变了味道,身体再也碰不到石壁,瓶形地牢宽了起来。他们真的敢把他留在牢底。“不!”他扯着嗓子大喊,“不!” 他的脚尖探到了坚实的地上,腰间深入五脏六腑的剧烈撕咬感暂时消失了。头顶上的绳子松弛下来。一个刺耳、游离的声音从上面飘来:“最后的机会了,变态,招了的话就拉你上来。” 招认很容易,但意味着他要说一个不知会惹来多少未知麻烦的谎言。即便是为了救自己,他也不愿意把自己说成杀人犯。“你们弄错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 绳子重重地掉到了他头上。他听到最后一阵嘲弄的笑声,接着就是一片静谧,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一片安宁。顶部一丝微弱的光亮最后也消失了。他被隔离在了一片漆黑中。不管把眼睛瞪得多大,他也看不见一丁点儿东西。 第45页 基吉朝一旁挪了挪。他不知道自己离石壁有多远,也不想让自己脆弱的脸再撞到坚硬的石壁上。他记得自己在书上读到过在黑暗环境下进化而来的白色盲蟹。在加那利岛的某个地方,黑暗的环境让眼睛变得多余。现在自己就是一只白色盲蟹,侧着身体在黑暗中摸索。 他倒是比预料的更早碰到石壁。他转过身用手摸着细小的沙石。他竭力不让恐惧包裹全身,集中精神想着四周的环境。他不愿意预测自己要在这儿待上多久。只要一有这样的思绪,他就会发疯,会把自己的脑袋撞到石头上,砸个粉碎。他们真的不想要他死吗?也许布莱恩想让他死,但是他认为他的两个朋友没有这个念头。 基吉转身靠在墙上,慢慢地向下移动,坐到了冰凉的地上。他全身疼痛,不觉得有哪个地方断了骨头,但依然是痛到了极限。 他知道不能干坐着等。如果依旧这样一动不动,整个身体会冻僵,关节会麻痹,如果不保持血流顺畅,他会冻死,他不想让那几个狗杂种得逞。首先他得松开双手。他尽量蜷缩身体,受伤的肋骨和嵴椎让他疼得皱眉蹙眼。只要能把绳子拉到最大限度,他就能用牙齿打开绳结。 疼痛、自怜的泪水沿着鼻子静静淌落下来,基吉开始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战斗。 16 亚歷克斯回到宿舍,发现屋里没人,感到吃惊。基吉没说过会出去,亚歷克斯猜想他可能做实验去了,也有可能去看他的医科同学了,也有可能蒙德回来后和他一起喝酒去了。他并不因为自己被卡文迪什骚扰了,就担心基吉也会发生什么。 亚歷克斯给自己准备了一杯咖啡和一大块吐司。他坐在厨房的餐桌前,面前放着听讲座时写的笔记。他一直想对几位威尼斯画家作出区分,今晚的幻灯片让他理清了思路,抓住了重点。他正在笔记本的空白处写字,歪呆欢蹦乱跳地进来了。“喔,看我今晚过得多开心啊,”他兴奋地说,“劳埃德对《以弗所书》的研究真是太有启发意义了。他从文本当中读出了多少意义啊!” “你过得那么愉快,我很开心。”亚歷克斯心不在焉地说。自从和他的教友混到一起后,歪呆每次回来总是如此风风火火,从不例外。因此,亚歷克斯从不特别在意。 “基吉在哪儿?还在工作?” “他出去了,不知道上哪儿了。如果你还要烧水的话,那我再喝一杯咖啡。” 水壶刚放到灶台上,他们就听见前门开了。让人吃惊的是,只有蒙德一人进屋,没有基吉。“你好,陌生人,”亚歷克斯说,“她把你扔出来了?” “她要赶着写论文。”蒙德一边说一边拿了个杯子,往里面加了点咖啡,“如果我留在那儿的话,她一定会抱怨到早上,那我就别想睡觉了,所以我觉得还是加入你们为好。基吉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他的保姆。” “《创世记》 第四章,第九行。”歪呆得意扬扬地说。 “老天爷,歪呆啊。”蒙德说,“礼拜还没结束啊。” “上帝永远不会结束,蒙德。我也不期望像你这样浅薄的人会明白这一点。虚假的上帝,这就是你所崇拜的。” 蒙德笑笑:“也许吧,但她真的很棒。” 亚歷克斯哼了一声说:“我受不了了,要去睡了。”他撇下还在争吵的两人,回到了完全属于自己的那间安宁的小屋。卡文迪什和格林哈尔希搬走后,没有人再搬进来,所以亚歷克斯搬进了卡文迪什的房间。他在门口停下,瞥了一眼音乐室。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他们四个人坐在那儿创作音乐是什么时候了。这个学期之前,四个人没有哪一天不挤在这个小房间里玩上至少半小时的音乐。可如今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同样逝去的还有彼此间的亲近感。 或许这种情况是伴随人的成长自然而然出现的,但亚歷克斯却更相信是因为罗茜的死让大家更深入地了解了彼此。目前看来,这不是一段有教育意义的经歷。蒙德完全把自己封闭在了自私和性当中;歪呆沉迷于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语言叫人无法理解;只有基吉还与自己保持亲密的关系。可现在连他也神秘失踪了。而在这一切的背后,一种相互猜疑的不和谐气氛正侵蚀着他们的日常生活。 一半的自己希望一切都能回到过去的正常状态,而另一半则明白,有些事情,一旦破碎,无论如何都无法恢復。想到恢復,他记起了琳,脸上不禁露出笑容。这个周末他要回家,要和琳到爱丁堡去看一场浪漫喜剧电影,这是恢復正常生活的开始。两人之间默契地认为不应该去柯科迪,那里有太多恶毒的流言。 但他觉得应该告诉基吉,他今晚就打算告诉他。但是,他需要等他回来。 基吉愿意倾其所有以脱离此刻的处境。他被关在地牢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冰冷的空气刺入了他的骨髓,地上的一摊尿液已经结成了冰。可双手到现在还没有挣脱开。手臂和大腿上感到一阵阵的麻痹和痉挛,痛得他不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最后,他感到绳结有所松动了。 他越过尼龙绳抓着下巴,头用力地摆动。绳子又松了许多,孤注一掷的努力让他产生了幻觉。他向左边一扯,又朝后面一拉,他反覆这样,直到绳子最后松开,他才放声大哭。 第46页 第一个难关度过后,接下来的就容易多了。他的双手一下子自由了,虽然还觉得麻木,但总算自由了。手指冰冷,肿得如同超市里的腊肠,他把手伸进夹克,藏在胳肢窝下。他忽然记起寒冷是思想的强敌,会让你的脑筋放慢速度。 他不断地回忆和运动。现在他的手臂可以自由活动了,他可以在原地小跑。此刻,他希望自己有吸菸的习惯,这样他身边就有火柴或者打火机了,可以驱散这恐怖的黑暗。“官能被剥夺了。”他自言自语说,“打破静默,和自己说话,唱歌。” 手上如针刺一般,疼得他不停地扭动身体。他伸出手,剧烈地摇晃着,左右手反覆地互相按摩,渐渐有了感觉。他摸摸石壁,庆幸还能感觉到粗糙的砂石。他担心自己的手因为血流不畅会造成永久损伤,手指依然红肿、发麻,但至少有了感觉。 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慢慢地抬起一条腿开始小跑。脉搏渐渐加快,恢復正常的速率后他就停下脚步。他想起自己痛恨的体育课,那个虐待狂老师和没完没了的训练、越野和橄榄球。“运动加回忆。” 他能活下来!也许。 清晨来临,基吉还是没有回来。亚歷克斯担心地走到基吉的房门口,人不在。很难断定基吉是不是回来睡过了,因为开学以来基吉的床从没收拾过。他回到厨房,看见蒙德正埋头喝着一大碗椰汁爆米花。“我很担心基吉。我想他昨晚没回来。” “你可真像个大妈,吉利。难道你没有想过他也许正和别人睡觉吗?” “我想他至少会说一声的。” 蒙德哼了一声说:“基吉不会。如果他不想让你知道的话,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可不像你我那样活得那么透明。” “蒙德,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多久了?” “三年半了。”蒙德看看天花板说。 “基吉有多少个晚上是在外面过的呢?” “我不知道,吉利。你不觉得,我自己也常常不在大本营吗?我可不像你,在这四面墙之外我还有自己的生活。” “我可不是和尚,蒙德。但据我所知,基吉从未彻夜不归。我担心是因为不久之前歪呆还被达夫兄弟打得不成人样。昨天我也被卡文迪什和他的托利党朋友死缠着不放。万一基吉也被人缠住了呢?万一他进了医院呢?” “万一他和人搞上了呢?听听自己说的话吧,吉利,你啰嗦起来真像我妈。” “操你的,蒙德。”亚歷克斯抓起自己夹克朝大门走去。 “你去哪儿?” “打电话给麦克伦南。如果他告诉我我听起来像他妈,那我就闭嘴,行了吧?”亚歷克斯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他还有另一层担心并没有告诉蒙德。万一基吉出去猎艷被抓了呢?那就真是个噩梦了。 他来到行政楼的电话亭,拨通了警局的号码。让他吃惊的是,电话直接转给了麦克伦南。“探长,我是亚歷克斯?吉尔比。我知道自己可能在浪费您的时间,但我很为基吉?马尔基维茨担心。他昨晚没回来,这可从来没有过……” “自从麦齐出事之后,你就感到不安了?”麦克伦南说。 “是的。” “你现在在法夫园吗?” “是的。” “别走开,我过来。” 警察如此重视,亚歷克斯不知道是该感到安慰还是担心。他心情沉重地回到屋子里,告诉蒙德警察会来。 “让他那张丧气脸走进这屋子,真是要感谢你了。”蒙德说。 麦克伦南到的时候,歪呆也来了。他摸摸自己尚未痊癒的鼻子说:“这次我和吉利站在一边。如果基吉和达夫哥俩缠在一起的话,他现在肯定躺在重症监护室里。” 麦克伦南仔细地询问了亚歷克斯昨晚发生的一切:“你不知道他可能去哪里了?” 亚歷克斯摇摇头:“他没说要出去。” 麦克伦南狡黠地看了亚歷克斯一眼:“他是去找男色了,你知道吗?” “什么找男色?”歪呆问。 蒙德没理他,盯着麦克伦南说:“你在说什么?你说我朋友是个变态?” 歪呆看上去更煳涂了:“什么找男色?你什么意思,变态?” 愤怒的蒙德转过脸对歪呆说:“找男色是同性恋做的事。在公厕里搭讪陌生人,然后和他们乱搞。”他用大拇指指指麦克伦南,“鬼知道为什么,这个警察认为基吉是同性恋。” “蒙德,别说了。”亚歷克斯说,“这个话题我们一会儿再说。”亚歷克斯充满威严的口气让另外两人大吃一惊,话题的转换让他们摸不着头脑。“有时候他会去爱丁堡的一家酒吧。在圣安德鲁斯的时候,他从不提起此事。你觉得他被捕了吗?” “我来之前查过拘留记录了,他没落到我们手上。”话音刚落,他的对讲机响了,他走到大厅里去接听。他的话传到了厨房里。“城堡?你开玩笑吧……我已经猜到是谁了。叫救火队赶去。我们在那儿碰头。” 他回到厨房,显得有些担心:“我想他出现了。我们接到城堡那边一名导游的报案,他每天早晨都要巡查,他打电话告诉我们有人在瓶形地牢里。” 第47页 “瓶形地牢?”三个人齐声说。 “那是塔楼地下的岩石里挖出来的一个地方,形状像个瓶子。人一旦进去,就出不来了。我得赶去现场看看情况。我会派人告诉你们事情进展的。” “不。我们也去。”亚歷克斯坚定地说,“如果他整晚都被困在那儿,他一定需要朋友。” “对不起,小伙子们,你们不能跟来。如果你们自己去的话,我会留话让他们放你们进去的。但我不想让你们搞乱救援行动。”说完他就走了。 麦克伦南一走,蒙德就追问亚歷克斯;“你到底什么意思?用那种态度堵住我们的嘴?找男色是什么意思?” 亚歷克斯避开他的目光说:“基吉是同性恋。” 歪呆简直难以置信:“不,他不是。他怎么可能是同性恋?我们是他最好的朋友啊。” “我早就知道。”亚歷克斯说,“他几年前告诉我的。” “好极了。”蒙德说,“谢谢你告诉我们,吉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句话算是到头了。我们两个还不够资格知道这事是吧?你知道是天经地义,而我们两个没有权利知道我们最好的朋友是同性恋是吧?” 亚歷克斯逼视着蒙德说:“通过你们俩这般大度和平静的反应来看,我肯定基吉的决定一点没错。” “你一定搞错了。”歪呆依然很固执,“基吉不是同性恋,他是正常人。同性恋有病,他们是变态,基吉可不是那样。” 突然,亚歷克斯觉得受够了。他很少发火,但一旦爆发,就将惊天动地。他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手掌勐地拍在墙壁上。“闭嘴,你们两个真让我羞于同你们为友。我不想再从你们嘴里听到那些充满偏见的词语。基吉十年来一直很在意我们三个,他一直是我们的朋友,他从来都和我们站在一起,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他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又怎么了?我才不管。这并不是说他对我们三个的爱等同于我们对女人的那种爱,也不意味着我在洗澡的时候还要时刻防范自己的背后。他还是他,我依然像兄弟一般地爱他,依然用我的生命来信任他。你们也应该这样。你——”他用手指顶着歪呆的胸口说,“你把自己叫作基督徒,却对一个抵得上十几个宗教怪人的人妄加评论。你不配做基吉的朋友。”他抓起自己的大衣。“我去古堡了。我不希望在那里见到你们两个,除非你们好好反省。” 他砰的一声关上门,连窗户都被震得格格直响。 当基吉看到有一丝微弱的亮光时,以为自己又产生了幻觉。他一直游离在清醒与迷煳之间。在他清醒的那些时刻,他很清楚自己的体温过低,尽管他一直在活动身体,却总是无法摆脱昏沉沉的状态。他总是接二连三地由于神志不清而栽倒在地,思绪沿着奇怪的方向发散着。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牢里待了多久。但当他看见那一丝亮光时,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扯着嗓子大喊:“救命!救命!我在下面,救救我!” 过了很久,上面突然传来的声音迴荡在地牢里。“餵?” “救我出去。”基吉尖叫着,“求求你,救我出去。” “我去找人帮忙。我把电筒扔下来,你能接到吗?” “等等。”基吉喊道,他不敢用手。而且,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电筒等于是颗子弹。他脱下夹克和毛衣折起来,放在一团光线的中间。“好了,扔下来吧。”他朝上面喊道。 电筒撞击着石壁,一路颠簸地落下来,随之发出的怪异光线刺激着基吉的眼膜。沿着一个螺旋轨迹,一个橡胶质的电筒刚好落在那堆衣服正中。此时的基吉又激动又亢奋,不断涌出的眼泪刺痛了眼睛。他抓起电筒,像护身符一样抱在胸前。“谢谢,”他哽咽了,“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我很快就回来。” 终于有光了,他想,自己很快就能重获自由了。 亚歷克斯到达古堡时,外面停着两辆警车、一辆消防车和一辆救护车。一看到救护车,他的心便跳得厉害。基吉怎么了?亚歷克斯没碰到任何阻力就进入了现场,麦克伦南说话算数。一名消防员向他指指杂草丛生的庭院外的海塔,那里正悄然进行着高效的救援。消防队员搭起一个临时的发电机,给几架弧光灯和一座起货机供电。一根绳索被放到空地中间的洞穴里。 “是基吉,已经确认了。消防队员已经下到洞里去了。”麦克伦南说。 “发生什么事了?” 麦克伦南耸耸肩说:“还不知道。” 正说着,一个声音从地下传来。“拉上去。” 消防员按下起货机上的按钮,机器轰鸣着运转起来,绳索一英寸一英寸地绕在一个滚筒上,然后基吉熟悉的脸升了上来,他看起来一塌煳涂。满脸的血和污泥,一只眼睛乌青红肿,嘴唇开裂生痂。他对着弧光灯不停地眨眼,当他的视线触到亚歷克斯时,他展开了笑容:“嘿,吉利。你来了真好。” 他的身体一离开地牢,旁边的几双手马上把他拉了出来,帮他解掉身上的安全绳索。一瘸一拐的基吉已经筋疲力尽了。亚歷克斯本能地冲过去抱住了他。汗水、尿液还有污泥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立刻沾到了他身上。“你没事了。”亚歷克斯紧紧抱住他,“你现在没事了。” 第48页 基吉靠在亚歷克斯身上,仿佛自己的生命都託付给了他。“我很害怕自己会死在下面。”他无力地说,“我不敢想像,但我真的怕自己会死在那儿。” 17 麦克伦南怒气沖沖地跑出医院,来到警车前的时候双手勐地在车顶上一拍。这个案子简直是一场噩梦,罗茜?达夫之死让一切都陷入了混乱。现在,又出现了绑架、伤人、非法拘禁等一系列恶行中的不愿意指控施害者的受害者。据基吉所说,他被三名男子攻击,但因为天色太暗,他没能看清楚对方的面目;他也辨认不出那几个人的声音,对方也没有用名字称唿彼此;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就把基吉关进了地牢。麦克伦南曾威胁基吉要以妨碍警方调查的罪名逮捕他,但脸色惨白、筋疲力尽的基吉却直视着麦克伦南说:“我们要求警方展开调查,所以怎么能说我妨碍了你们呢?这只不过是一场玩过头的恶作剧罢了,仅此而已。” 他一把扯开车门,勐地坐进车内。坐在驾驶座上的贾尼丝?霍格面带疑问地望着他。 “他说是一场玩过头的恶作剧。他不想指控对方,他不知道是谁干的。” “布莱恩?达夫。”贾尼丝很肯定地说。 “凭什么?” “你刚刚在里头的时候,我问了几个人。达夫和他的两个密友昨晚在港口那边喝酒,正好在通往古堡的那条路上,他们九点半离开的。据酒吧老闆说,他们看上去好像要办什么事情。” “做得好,贾尼丝。但证据还是少了些。” “你觉得马尔基维茨为什么不愿意指控呢?你认为他怕受人报復吗?” 麦克伦南嘆了口气。“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想他昨晚在教堂那边寻男色去了。他是怕万一指证达夫和他的朋友,对方会在法庭上向全世界揭穿他的同性恋身份。这个年轻人想做医生,他不愿意为此冒险。天哪,我真恨这起案子。不管走哪条路,到头来统统都是死路。” “你可以去吓吓达夫,长官。” “能有用吗?” “我不知道,但这会让你感觉好点。” 麦克伦南惊讶地看着贾尼丝。接着他咧开嘴笑道:“你说得对,贾尼丝。马尔基维茨现在仍是嫌疑犯,即使有人要揍他,那也应该是我们。我们去加德布里奇。” 布莱恩?达夫昂首阔步、自以为是地走进经理办公室,那种神情仿佛自己是这儿的土皇帝。他靠着墙,傲慢地扫了麦克伦南一眼:“我不喜欢有人来打扰我的工作。” “你他妈闭嘴,布莱恩。”麦克伦南鄙视地说。 “这可不是和一个共和国公民说话该用的语气,探长。” “我不是在和共和国的公民讲话。我在和一个人渣说话。我知道你和你的狐朋狗友昨晚做的事,布莱恩。我知道你一定认为自己知道了基吉?马尔基维茨的秘密后就能平安无事。我来就是告诉你算盘打错了。”他靠近达夫,离他只有几英寸,“布莱恩,从现在起,你和你兄弟已经被盯上了。只要你开车时哪怕超速一英里,也会被罚款,喝酒哪怕多那么一小杯,也会被勒令做唿吸测试,你再碰一下那四个年轻人就会被捕。根据你的个人记录,你会被关起来。这一回,就得好好关你至少三个月。” “这属于警方骚扰。”布莱恩说,但嚣张却减弱了几分。 “不,不是。警方骚扰是指你被送往监狱的时候不小心摔下了楼,绊了一下撞到墙上碰坏了鼻子。”话音刚落,麦克伦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抓住达夫的裆部。他把手握得紧紧的,腕部勐地一转。 达夫尖叫起来,脸色突变。麦克伦南松开手,敏捷地退了两步。达夫弯下腰,嘴里骂骂咧咧。“这才叫警方骚扰,布莱恩。见识过了吧。”麦克伦南拉开门,“哎呀,布莱恩好像撞到桌子弄伤自己了。”他笑着经过前厅的秘书身边,出了门,上了警车。 “你说得没错,贾尼丝。我感觉好多了。”他笑容灿烂地说。 法夫园的小屋里没人顾得上做家务。蒙德和歪呆在玩乐器,但是仅有吉他和鼓不能组成一支乐队,亚歷克斯显然不想和他们一起演奏。他躺在床上,回想着这些天来几个人的种种经歷,心情复杂。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基吉不愿意把秘密告诉另外两个伙伴。亚歷克斯相信,歪呆和蒙德在内心里会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们太了解基吉了。但他低估了人云亦云的力量,他讨厌两位伙伴得知秘密后的反应,这也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这些年来,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与类似布莱恩?达夫这种心胸狭窄的人渣的交往中,值得吗?在去医院的路上,基吉悄悄告诉亚歷克斯事情的前前后后。让亚歷克斯害怕的是他的两位伙伴居然抱有同样的偏见。 没错,歪呆和蒙德不会像布莱恩那样,晚上闲着没事去找同性恋毒打一顿来寻求刺激。然而,话又说回来,也并不是每个身处柏林的人都参与了水晶之夜屠杀犹太人的暴力事件,可最终的结果又如何呢?因为心中怀着同样的不宽容态度,人们实际上默许了激进分子的暴力行为。恶势力要取得胜利,只需要正义的人们不作为。 他能理解歪呆的立场。他与一帮原教旨主义者为伍,这就要求他全盘接受他们的全部教义,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 第49页 可是蒙德找不到藉口。亚歷克斯甚至不愿意和蒙德同桌。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崩溃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他听到前门开了,他爬下床,没多久就来到了楼下。基吉靠着墙,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你不是应该在医院里吗?”亚歷克斯问。 “他们要我留在那儿观察一段时间。但我自己也能观察自己,没必要躺在床上受罪。” 亚歷克斯扶着他来到厨房,把水壶放上:“我觉得你的体温过低。” “只有一点点。我没生冻疮,体温基本已经回升,所以没事了。我没有骨折,只是有些瘀伤。我没有便血,所以肾脏是好的。我宁可躺在自己的床上受罪,也不愿意被医生和护士在身上摸来摸去,被人嘲笑。”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蒙德和歪呆出现在过道里,神情有些窘迫。“见到你就好了,伙计。” “是啊。”蒙德附和说,“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知道了,基吉。”亚歷克斯插话说。 “你告诉他们的?”基吉的责备听上去更像是疲倦,而非生气。 “麦克伦南告诉我们的。”蒙德说,“亚歷克斯只是证实罢了。” “好吧。”基吉说,“我不认为达夫和他的朋友是故意去那儿找我的。我想他们是手痒了,想找同性恋撒撒气,正好在圣玛丽教堂碰上了我和另外一个男的。” “你在教堂里乱搞?”歪呆很震惊。 “那里是废墟。”亚歷克斯说,“不是个神圣的场所。”歪呆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但亚歷克斯脸上的表情阻止了他。 “大冬天晚上,你和一个陌生人在露天乱搞吗?”蒙德觉得噁心和鄙夷。 基吉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难道你想让我把那人带到这儿来吗?我可不想像你那样时不时地把一大串姑娘带回宿舍。” “那不一样。”蒙德说。 “为什么?” “呃,首先,那不犯法。”蒙德说。 “谢谢你的关心,蒙德。”基吉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那样缓慢而又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要去睡觉了。” “你还没告诉我们怎么回事呢?”歪呆说。 “当他们发现是我的时候,达夫想让我坦白,我不愿意,他们就把我绑起来,关进了地牢。那可不是我一生中最美妙的夜晚。现在我要告辞了。” 蒙德和歪呆挪了一步给他让路。楼梯很窄,容不下两人同时通过,所以亚歷克斯没有上前搀扶。他觉得基吉此刻不想要别人帮他,哪怕这种帮助来自亚歷克斯。“你们两个为什么不搬去和你们感到舒服的人一起住?”亚歷克斯边说边从两人身边经过。他拿起自己的书包和大衣:“我去图书馆。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你俩已经不见了。” 殊为不易的各自相安无事的几个礼拜过去了。歪呆大多数时间泡在图书馆,不然就是和教友一起。随着身体的康復,基吉也恢復了往日的沉着镇静,但亚歷克斯发觉他不喜欢在天黑后出门。亚歷克斯埋头干自己的活,但依然会在基吉需要陪伴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一个周末,亚歷克斯回到柯科迪,带着琳去爱丁堡。他们在一家义大利小餐厅吃饭,还去看了电影。他们从车站一路走到琳三英里开外的家。他们穿过树林时,她把他拉到树荫里吻了他,那一吻仿佛包含了琳的整个生命。之后他一路哼着歌回了家。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受最近这几起事件影响最大的是蒙德。基吉被袭击的消息像野火一样在校园里恣意蔓延。公开的故事版本里漏掉了第一部分,所以基吉的隐私依然完好无损。但绝大部分的人都议论着他们就是嫌疑犯,仿佛基吉的遭遇是罪有应得,他们成了被公众遗弃的人。 蒙德的女朋友甩了他,说担心自己的名誉受损。他也没找到替代品,姑娘们都不再多看他一眼,在酒吧和舞厅里与她们搭讪时,对方都躲得远远的。 法语课上的同学也明显不想与他为伍。比起另外三人来,他被孤立的感觉更强烈。歪呆有自己的教友;基吉的医科同学坚决与他站在一起;亚歷克斯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他有基吉为伴,另外——蒙德不知道——他还有琳。 蒙德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应付这一切,他每做一件事,结果必然归于失败。四个人中,数他感情最为脆弱。没有其他三个伙伴的支持,他很快就撑不住了。抑郁的情绪像一条沉重的毯子一样压下来,甚至连走路的时候,他的背上也好像压了重物似的。他不能学习,无法入眠,他不洗澡,不刮鬍子,只是偶尔换件衣服。他没日没夜地赖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听平克?弗洛伊德的歌。他到没有人认识他的酒吧一个人喝闷酒,接着醉醺醺地走进夜色中,孤零零地在城中游荡到凌晨。 基吉想和他谈谈,但蒙德不愿意。他在内心里责怪基吉、歪呆和亚歷克斯,正因为他们,才让他变成这样。他不需要他们的怜悯,这才真的会令他颜面无存。他需要的是欣赏而非同情他的朋友,他需要的是他可以信赖的朋友,而不是担心认识他们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的朋友。 一天下午,他醉醺醺地从酒吧出来后游荡到了斯科尔斯街上的一个旅馆前。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去,点了一杯啤酒。吧檯招待略带轻蔑地看看他说:“对不起,小子。我不招待你。” 第50页 “你什么意思,不招待我?” “这是一家正儿八经的旅馆,你看上去像个流浪汉。我有权利不接待我们不愿意其在此喝酒的人。”他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钱柜旁边的一张告示:请走开。 蒙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看了看四周的客人,想向他们求助。每个人都刻意躲避他的目光。“操你娘的。”他骂道,顺手把一个菸灰缸撸到地上,怒气沖沖地走了。 就在他待在酒吧的短短片刻里,压在半空中一整天的雨倾泻而下,借着一股东风抽打着镇上大大小小的街道。一转眼,他就浑身湿透了。蒙德抹了抹脸,意识到自己在哭。他受够了,他一天也不能再忍受这种可悲的日子了。他没有朋友,女人看不起他,期末考试眼看也要考砸,因为他一直没有做功课。没有人在乎他,因为没有人理解他。 极度抑郁、烂醉如泥的他沿着斯科尔斯向城堡走去。他受够了,他要证明给那些人看,让他们明白自己的立场。他爬过人行道的护栏,摇摇欲坠地站在悬崖边。脚下,大海不停地撞击着岩石,向空中翻涌着高高的浪花。蒙德唿吸着咸咸的水汽,望着悬崖下咆哮的海水感到出奇的宁静。他张开双臂,扬起头,冲着天空唿喊出自己的痛苦。 1.指1938年11月9日夜间至次日凌晨纳粹残害德国和奥地利犹太人的暴力事件。 18 麦克伦南经过无线电室的时候,听见有电报进来。他通过解码译出了内容:城堡沙滩悬崖上有人想自杀。这种事情不归cid管,再说他今天休息,来警局只是为了做一些文件清理工作。他本可以事不关己地走出大门,十分钟后就可到家,喝着啤酒,翻看着报纸的体育版。 他站在无线电室门口朝里说:“告诉他们我这就过去。向安斯特鲁瑟借调救生艇。” 接线员吃惊地看了看他,紧接着竖起了大拇指。麦克伦南径直朝停车场走去。天哪,又是一个棘手的下午。仅是这反常的天气就让人产生自杀的冲动。他开车到达现场。 悬崖是自杀的最佳地点之一。多数情况下,如果潮水水位适合,自杀总会成功。海浪遇到海滩后会形成回浪,出乎意料地将人捲入海中,没有人能在冬天的北海中坚持多久。他记得有几次惊心动魄的自杀未遂事件,有一次是当地小学的看门人,完全选错了时间,他入水的地方只有两米深,没有撞到岩石上,而是摔在了沙滩上,结果摔断了踝关节。这样一场闹剧的结局是,在他出院后的一天,他拄着两根拐杖来到一个火车站,卧轨自杀了。 然而,这种情况今天不会出现。麦克伦南肯定今天的潮水很深,海水在东风的勐烈肆虐下,汹涌翻腾。他希望警方能及时赶到现场。 麦克伦南抵达时,现场已经停着一辆巡逻车。贾尼丝和一名制服警靠在低矮的栏杆边,看着一个年轻人前摇后晃地站在风中,双臂张开,如同十字架上的耶稣。“别傻站在那儿,”麦克伦南一边说一边翻起衣领遮雨,“那边有一个救生带,带绳子的那种,快去拿来。” 男警员顺着麦克伦南所指的方向奔去。麦克伦南爬过栏杆,往前靠了几步:“好了,孩子。”他温和地说道。 年轻人转过脸,麦克伦南认出是大卫?克尔——一个烂醉如泥、堕落颓废的大卫?克尔。那张娃娃脸上的惊恐小眼睛麦克伦南是不会认错的。“你来晚了。”蒙德口齿不清地说,身体摇摇晃晃。 “永远不会晚。”麦克伦南说,“无论出了什么问题,我们都能解决。” 蒙德转过身面对着麦克伦南,他垂下双手。“解决?”他的眼中闪着怒火,“就是你们首先把一切弄得一塌煳涂的。真是拜你所赐,人人都把我当成杀人犯了。我没了朋友,没了前途。” “你当然有朋友。亚歷克斯、基吉、汤姆,他们都是你的朋友。”狂风唿啸,雨水抽打着他的脸,但是麦克伦南眼里只有他眼前这张惊恐的脸。 “好一个朋友啊,他们不要我了,因为我泄了密。”蒙德举起一只手,咬着指甲,“他们恨我。” “我不这么认为。”麦克伦南又走近了一步。只要再靠近几英尺,他就能一把抓住对方了。 “别过来。往后退。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想想你在这儿干什么吧,大卫。想想爱你的人,你会伤透家人的心的。” 蒙德摇摇头:“他们不关心我,他们更爱我妹妹。” “告诉我什么事让你烦心。”让他倾诉,救他活命,麦克伦南对自己说。别再让噩梦重现了。 “你聋了吗?我已经告诉你了。”蒙德一脸痛苦、龇牙咧嘴地喊道,“你毁了我的一生。” “不是这样,你还拥有很多。” “没有了。”他像展开翅膀一样伸出双臂,“没人理解我所经歷的一切。” “让我试试理解吧。”麦克伦南小步地挪动着。蒙德试图侧着身体往旁边移,但醉酒后的脚步止不住地在潮湿的草地上打滑,脸上充满了恐惧的表情。然后,他双脚离地,一瞬间就从视野中消失了。麦克伦南勐地沖向前,但却晚了一步。他在悬崖上前后摇摆,幸亏风是迎面吹来,帮助他渐渐平衡了身体。他朝崖下望去。他觉得看见了蒙德掉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接着,他又看到蒙德的脸在浪花的白沫中闪现了一下。他勐地一转身朝向正跑过来的贾尼丝和另一名警员。这时另一辆警车开了过来,从车上走下吉米?劳森和另外两名制服警。“救生带。”麦克伦南喊道,“拉住绳子一头。” 第51页 他一边发出命令,一边脱去大衣和夹克,甩掉了鞋子。麦克伦南抓起救生带又看了看崖下。这次他看见白沫里伸出了一条深色的手臂。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跳下。 这一跳来得紧急,令他心悸。因为迎着风,半空中的麦克伦南觉得轻飘飘的,渺小得微不足道。这种感觉只维持了几秒。入水的一瞬间就像撞击在了硬地上,震得他喘不过气来。喝过了几大口冰冷的咸水后,麦克伦南大口地喘着气挣扎到了水面上,他能看到的只有水面、浪花和白沫。他用力蹬着双腿,想要控制住身体。 接着,在一阵波谷间,他看见了蒙德,他在左边几码开外的地方。麦克伦南奋力朝他游去,手臂上的救生带却有点碍手碍脚。海浪将他托起又推了下去,正好送到蒙德的身边。他一把抓住蒙德的后衣领。 被他这么一抓,蒙德不停地挥动双臂。起初麦克伦南以为他一心求死,想要挣脱,后来他才发现,蒙德是挣扎着想要抓住救生带。麦克伦南明白蒙德支持不了多久。于是他松开救生带,紧紧地贴住蒙德。 蒙德抓过救生带,把一条手臂穿进去,想从头上套过。但是自己的衣领被麦克伦南抓着,因为那是他的生命所系。只有一个办法,蒙德用另一只手肘使劲地向后捶打。突然间,他自由了。 他把救生带套过身体,死命地喘着气。在他后面,麦克伦南挣扎着靠近,一只手抓住了系在救生带上的绳子。他这一抓颇费体力,因为被水浸满的衣服让他每向前游一英寸都出奇的困难。冰冷已刺入麦克伦南的骨髓,他的手指开始僵硬麻木。他一只手抓着绳子,另一只手臂在两个人的头上挥舞,示意崖上的人把他们拉上去。 他能感觉到绳子在被拉动。五个人的力气能把他们两人都拉回悬崖上吗?会有人想起到港口开条船过来吗?安斯特鲁瑟的救生艇开到的时候,他们恐怕早就冻死了。 他们靠近了崖岸。一时间,麦克伦南感觉到了水的浮力。接着,他感觉到的只有被拉离水面的力量。他抬头看着悬崖上,第一个人苍白的脸在雨水中显得模模煳煳。 他们离开水面六英尺的时候,蒙德因为害怕麦克伦南会把自己拖下水,就用力朝下踢腿。麦克伦南抵不过那股力量,又栽回到水里。他又一次沉到水里,又一次挣扎到水面。他能看见蒙德的身体慢慢地被拉上悬崖。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狗杂种居然把他踹下水以求自保。他根本没有想过自杀,他只是在虚张声势、引人注意。 麦克伦南又吐出一口水,他决定支持下去。他要做的就是把头抬离水面,崖上的人会再把救生带扔下来的。他们会派一艘船过来的。他们会吗? 他的体力很快就耗尽了,他斗不过海水,所以只能任其摆布。他只集中精神让脸露出水面。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海面下的逆流把他的身体直往下吸,汹涌的海浪如一堵又一堵的黑墙涌向嘴和鼻子。他再也感觉不到寒冷——这种感觉真好。隐约间,他听到直升飞机的声音。他的身体正在漂流,在一处让人感到安宁的地方漂流。“空中/海岸救援队”,这就是他听见的噪音。把机头压低,下来带我回家,脑子里想的事情真有趣,他咯咯笑着又吞了一口海水。 他现在感到身体无比轻盈,大海就像一张床,轻轻摇着他进入梦乡。巴内?麦克伦南,睡在了大海的波涛之中。 直升机的探照灯在海面上扫了一小时,什么也没有。罗茜?达夫的命案夺走了第二条生命。 19 2003年11月,苏格兰格伦罗茜斯。 助理局长詹姆斯?劳森把他的车开进标有他名字的警察总局停车场的泊位上。他没有一天不在内心恭喜自己所取得的成绩。对于一个生长在贫民窟里的矿工的私生子来说,如今的成就的确值得骄傲。在他长大的地方,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就是当时在还处于扩张阶段的煤矿业,但是,短短的二十五年里,这个行业迅速萎缩,让众多工人成了剩余劳动力。他年轻时的伙伴都嘲笑他居然放弃在当时颇为兴盛的煤矿业,如今,是谁笑到最后呢?想到这些,劳森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顺手拔出那辆公务路虎车的车钥匙。柴契尔捨弃了矿工,使得警察成了她的新模范队伍,左翼势力已经消亡;浴火重生的凤凰同托利党一样使劲挥舞手中的大棒。当一名警察的日子过得很不错,他的社保收入就能证明这一点。 他拿起客座上的公文包,春风得意地走向办公楼。他低着头躲避着东海岸吹来的寒风,看样子挨不过早晨就会下雨。他在后门旁的小键盘上打入他的安全密码,然后朝电梯走去。他没有直接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先去了四楼的悬案调查组。法夫郡的案情记录本上并没有多少未了结的案子,所以只要有一桩案件告破,就会被当作是一件大事。劳森心里清楚,只要这件案子处理得当,就会大大提升自己的声誉。因而,他打定主意不能让任何人出现疏漏——没有人承担得了后果。 他分配给这个小组的是一间颇为宽敞的办公室,能放下六组计算机工作站。虽然房间没有自然光,但四面墙上也因此挂满了软木公告板,上面详细记录了正在进展的案情。每件案子下是即将开展的行动计划的列印稿,其中的两面墙边,堆积着齐腰的文件盒。劳森跟踪着案情的每一步进展,尽管这起案子的调查行动颇为高调,但这并不意味着整个过程没有严格控制的预算经费。大部分的司法检测开销昂贵,他不希望手下的人被炫目的科技晃花了眼,把大量经费都花在支付检测费用上,从而让常规性的调查陷入捉襟见肘的境地。 第52页 但是也有例外,劳森精心挑选了六个人组成一个小分队,这几个人向来以工作精细、善于从毫不相干的证据中提炼出线索而出名。例外就是这其中有一个人的存在让劳森很伤脑筋。倒不是因为此人不称职,而是他与这件案子有利害关系。探长罗宾?麦克伦南的哥哥巴内在调查这宗案子过程中牺牲了。如果让劳森拿主意的话,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让罗宾接近这次的悬案调查工作的,但后者向警察局长求助,警察局长是劳森的顶头上司。 劳森做成的第一件事是不让麦克伦南接近罗茜?达夫案。巴内?麦克伦南死后,罗宾被调离法夫郡,前往南方,一直到去年,因为父亲去世,罗宾才被调了回来。巧合的是,他的工作正好与另一起悬案扯得上一点关系,因而劳森就说服上司派这位探长去调查莱斯利?卡梅隆的案子。卡梅隆十八年前在圣安德鲁斯被人姦杀。那时候,罗宾工作的辖区在他父母住址附近,他本人被派去充当警方和莱斯利家人的联络员,这或许是因为他在法夫园警队里有熟人的关系吧。劳森认为罗宾会偷偷留意调查罗茜?达夫案子的警员,但无论如何罗宾的私人感情不会搅进这桩案子的调查。 这一年十一月的一个早上,悬案组的办公室里只有两张桌子前坐了人。警员菲尔?帕哈特卡手上是一件最棘手的悬案。案件中的受害人被人谋杀于家中,他最好的朋友受到指控并被定罪。但一连串对警方调查过程的内幕揭露使得案子在上诉过程中被翻案了,结果好几名警察丢了饭碗,警方的压力是必须尽快找出真兇。劳森挑选此人的部分原因是他心细如髮,办事稳妥谨慎。但劳森在这位年轻警员的身上看到的是当年同样存在于自己身上的那股子渴望成功的劲头。帕哈特卡对结果的强烈愿望让劳森能觉察出他身上对成功的渴求欲。 当劳森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另一名警员站了起来。警员凯伦?佩莉从椅子的靠背上扯下一件朴素但却实用的羊皮外套穿上。她抬头一看,发现房间里来了人,冲着劳森满脸倦容地笑笑:“这件案子没有什么进展。我得找最初的证人再谈谈。” “在你处理完物证之前,没必要找证人。”劳森说。 “但是,长官……” “你必须到物证间去人工搜索一下。” 凯伦一脸惊讶。“这可要花几个星期呀。” “我知道。但这就是物证的用处。” “但是,长官……预算怎么办?” 劳森嘆了口气:“预算的事就由我来操心吧。我不觉得你还有别的选择。我们需要那件证据给嫌疑人施压,线索可不是留在那儿等我们去发现的。证物保管组那边的意见是,证物是在运往新的储存地点时弄丢了的。他们没有人手做搜索,所以你得去做。” 凯伦把包扛到肩上:“您说得对,长官。” “我一开始就说过,如果你想案情有所突破,那件物证就是关键。如果别人能找到,那你也能。尽最大的努力,凯伦。”他看着凯伦走出办公室,接着又向帕哈特卡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才去自己在三楼的办公室。 他坐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心里感到一阵担忧,事情的进展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光说他们已经尽力还远远不够,他们至少得有一个结果。他呷了一口甜丝丝的浓茶,伸手去拿收文篮。他浏览了几份内部文件,在首页签上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把他们放进内部文件篮。然后他看到一份公民来信,是以个人的名义写给他的。这事有点反常,然而信的内容让坐在椅子里的詹姆斯?劳森挺起了身。 法夫郡 莫南斯路 卡尔同巷12号 格伦罗茜斯市 底特律路 法夫郡警察总局 助理局长詹姆斯?劳森 2003年11月8日 助理局长劳森亲启 本人饶有兴致地读了法夫警方重启悬案调查的报导。本人设想,所有这些悬案中,您将关注罗茜?达夫的谋杀案。本人慾安排时间同您会面,讨论案情。本人掌握了一些线索,虽不能说与案件直接相关,但或许有助于您了解案件背景。 请勿将此信作无聊的闹剧看待。本人有理由相信,警方当初调查案件之时,并未知晓上述线索。 盼覆。 敬祝 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 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穿得很慎重,他要给劳森留下良好的印象。他之前担心劳森会把这封信当成某个痴人的呓语,但令他吃惊的是,他得到了回復。更令他惊讶的是,回信是劳森亲笔写的,请他去安排时间见面。他曾以为助理局长会将此信转给某个负责此案的小警员处理。 警方明显十分重视本案,这让他颇感满意。他打电话去时,劳森建议约见地点定在莫南斯路麦克费迪恩的家中。“比在警察总局见面随意一点。”劳森说。麦克菲费迪恩疑心,劳森约在家中见面,是想判断自己的精神状况。但他还是欣然接受了劳森的建议。 麦克费迪恩在前一天晚上收拾了客厅。他向来自以为是个爱整洁的人,但每次家中有外人来访前,他总发现有许多东西需要收拾,这一点一直令他不解。或许是因为他很少有机会显示自己的好客,他不觉得约会有什么好的,而且,说实话,他有生以来从未觉得身边缺少女人。与同事们打交道就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社交精力,在工作时间之外,他很少与同事产生私交,这样做不会让自己显得高调。他从小就懂得,隐身于人群中比夺人眼球要好。不论他在软体开发上花了多少时间,与机器打交道他从不厌烦。上网也好,在新闻群里交流信息也好,玩多人在线游戏也好,只要在他和周围世界之间留有一道技术的屏障,就会让他快乐无比。计算机不带主观态度,不会嫌自己愚蠢。人们总觉得计算机是一样复杂、难以理解的东西,然而他们错了。计算机安全可靠,从不让你失望。有了计算机,你才是你。 第53页 他仔细地照着镜子。他懂得,融入大众是避免旁人不必要关注目光的最好方法。今天,他要使自己看上去从容、平凡、随和,不是怪异。他知道在外人眼里,从事it业的人自然而然会显得怪异,他不想让劳森也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不怪异,只是有些不一般。但他又不想让劳森觉察到这一点。藏于警方的视线之外,你才能搞到想要的东西。 他最终选择穿一条里维斯牛仔裤和一件马球衫。他用梳子梳浓密的黑髮,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了皱眉。曾经有位女子称他长得像詹姆斯?迪恩,他对此不以为然,觉得是那个女人为了引起他兴趣的拙劣伎俩。他套上一双皮质便鞋,看了看手錶。还有十分钟。麦克费迪恩走到自己空荡的卧室里,选了三台计算机中的一台,在前面坐下。他要撒一个谎,如果要让谎言不穿帮,自己就得显得镇定、从容。 詹姆斯?劳森沿着卡尔同小巷缓慢行驶。巷子两旁是一小排建于20世纪90年代的独立式小房子,风格仿照传统的房屋式样。粗灰泥粉过的墙,陡直的瓦片顶,阶梯式山墙压顶的混合搭配是这一地区民间风格的标志,这类独特的风格与周围建筑的整体设计差强人意地混合在一起。由莫南斯路上的渔村朝内陆行过一英里,这里的房子完全适合年轻的、买不起传统房子的上班族,那些传统意义上的房子总是被来此安度退休生活或者出租给度假者的外来人口买走。 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的房子还要小一些。两间起居室,两间卧室,没有车库,但屋子前面有一条停得下几辆小汽车的车道,一辆有些年头的大众高尔夫车停在那里。劳森把车停在大路上,沿着车道走去。他按了门铃,耐心地等待。他可不愿意住到如此荒凉的地方来。夏天这里的风景倒还不错,可是寒冷的十一月一到,夜里就是一派阴森沉闷的景象。 门开了,里面是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年轻人。中等个子,单薄的身体,劳森打量着对方。一头黑髮,留成看上去算不上整洁的捲髮,深凹的蓝眼睛,宽面堂,饱满如女性的嘴唇,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但是以他的年龄,不可能知道任何关于罗茜?达夫谋杀案的线索。“麦克费迪恩先生?”劳森问。 年轻人点点头:“您一定是助理局长劳森。我能这么称唿您吗?” 劳森笑笑表示肯定:“不需要加头衔,叫劳森先生就可以了。” 麦克费迪恩让了一步:“请进。” 劳森跟着他穿过狭窄的门厅来到一间整洁的客厅。一组三件套的皮面沙发,正对面是一台电视机,电视机旁是一台录像机和一架dvd机。两旁的架子上堆了一些录像带和dvd盒子。房间里另外一件家具是一个存放了玻璃杯和几瓶威士忌的柜子。但劳森是后来才注意到这个柜子的。让他眼前一亮的是四面墙上仅有的一张相片,一张放大的颇有艺术感的照片。凡涉及罗茜?达夫谋杀案的人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照片是罗茜被发现当晚圣山公墓里的一排长长的石棺。劳森简直呆若木鸡,还是麦克费迪恩的话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中。 “要喝点什么吗?”他问。 劳森摇摇头,一来是驱散脑海里的那副景象,二来是表示拒绝。“不,谢谢。”他坐下,多年的警察身份让他不怎么拘于小节。 麦克费迪恩在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劳森猜不透他的心思,这让他有点焦虑。“你在信里说你有关于罗茜?达夫谋杀案的线索?”他谨慎地问道。 “是的。”麦克费迪恩身子稍稍向前倾了一下,“罗茜?达夫是我的母亲。” 20 2003年12月。 录音机上拆下的计时器,一个油漆罐,四分之一升的汽油,杂乱的导火线——没有特别的东西,都是些在平常人家的后院或地下室就能找出来的东西,一点儿都不起眼。 但当这些东西组合起来,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计时器走到了设定的日期和时间,一丝火星擦亮了导火线,点燃了汽油蒸汽。油漆罐的盖子被向上炸开,将罐内点燃的汽油洒在周围的废纸和木块边料上。一起经典的定时爆炸,完美而又精准。 火焰烧着了卷在地上的废弃地毯、半瓶油漆、一条刷过清漆的小艇。玻璃纤维、后院的什物、烟雾剂罐头相继被点燃,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火炬和火焰喷射器。大火越烧越旺,灰烬不断上扬,仿佛是一场蹩脚的烟火秀。 浓烟在大火上方积聚。火还在黑暗中燃烧的时候,浓烟已经四处蔓延,起初比较缓慢,继而来势汹汹。小股的烟苗钻过地板,随着滚烫的空气不断向上飘去。烟的浓度足以让睡梦中的那个人咳嗽不止,但却还没有达到弄醒他的地步。随着烟不断积聚,透过没有合上帘子的窗照进屋子的月光,你能看见如同幽灵一般恐怖的屡屡浓烟。着火的味道现在也能闻到了,但是睡在床上那个人的神经已经被麻痹,如果此刻有人推他一下,他或许还会醒来,跌跌撞撞地跑向窗口求生,但是他已无法自救。睡眠已经变成了昏迷,不久,昏迷就会变成长眠。 大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向天空喷射着时而通红时而金黄的火苗。木头髮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接着就倒塌了,场面壮观。在毫无痛苦中,一起命案就这样发生了。 尽管办公室里有可以调节温度的暖气,但亚歷克斯还是哆嗦着。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石板,灰色的石头,覆盖在街对面屋顶上的霜经过了一天也没融化多少。他看着底下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排出的尾气像是圣诞节的幽灵,让原本就堵塞的通往市中心的道路更加拥挤不堪。 第54页 亚歷克斯抬起头看了看天空,阴沉而低矮,看来又要下雪了。他的情绪更加低落。今年他的业绩还不错,但是,如果遇上下雪,那他的决心就要打折扣了,自己又要回到往日那种季节性的惨澹日子里了。唯独在今天,他可以忍受下雪。因为就在二十五年前的今天,他遇到了让他此后每年圣诞节都要陷入痛苦回忆中的东西。无论是男性朋友的美好祝愿还是女性朋友的陪伴,都无法让他忘却罗茜?达夫的祭日。 他想,自己一定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讨厌销售旺季的贺卡生产商了。走廊的其他办公室里,电话销售团队正在替补货的批发商们安排最后一刻的订单,并藉机推销情人节、母亲节和復活节的贺卡。仓库里,忙过了尖峰时间的工人正准备休息,坐下来盘点一下过去几周的出货量。财务部里的人笑得合不拢嘴,今年的销售额比去年涨了8%,这多亏了亚歷克斯设计的一系列新式样。尽管这已经是亚歷克斯靠笔墨生活的第十个年头了,但他还是会不厌其烦地偶尔贡献自己的设计灵感。能让团队里的其他人始终充满活力,这种感觉无与伦比。 但是他设计这些新式样的卡片还是在四月份,那会儿还没有心理阴影的影响。这种影响出现的季节性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每当到了圣诞假期的第十二夜,人们纷纷把圣诞节装饰品储藏起来以备来年再用的时候,他脑海中罗茜?达夫的形象又逐渐暗淡、模煳下去。他又能以欣然的态度接受生活,但此刻,他还得忍受。 他试过很多方法力图摆脱这种阴影的纠缠。就在罗茜死后的第二年,祭日那天,他喝得不省人事,想不起自己是在哪家酒吧喝晕过去,又是谁把他送回格拉斯哥的家中。可那一次大醉换来的却是一场令人直冒冷汗的噩梦,罗茜?达夫的冷笑声久久地徘徊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后一年,他去了小镇边上的圣安德鲁斯西区公墓祭拜罗茜。他一直等到黄昏才出发,以免被人认出来。他把自己那辆破旧的福特车停在离公墓大门最近的位置,把花呢帽子扯到眼睛前方,翻起衣领,提心弔胆地走进潮湿阴沉的公墓。问题是他不知道罗茜?达夫墓碑的具体位置。他只见过转载于各大报纸的下葬仪式的照片,仅知道墓碑靠近公墓的后方。 他埋着头,穿行于墓碑之间,感觉自己像个怪胎。他后悔没带个电筒,但转念一想那样又太引人注意了。公墓的路灯被打开后刚好提供了能让亚歷克斯认清墓碑上的石刻文字的亮光。他正要放弃寻找的时候偶然发现墓碑就在靠着围墙的一个安静角落里。 那是一块朴素的黑色花岗石。字母呈金色刻在石头上,看上去如同刚凿上去的一样新。起初,亚歷克斯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将眼前的这块墓碑作为一件艺术品来观察。但是,这种身份没能维持多久,因为刻在墓碑上的几个字让他不能无动于衷。“罗斯玛丽?玛格丽特?达夫,生于1959年5月25日。1978年12月16日,被人残忍地夺去了生命。我们同时失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一个温婉的妹妹。愿她安息。”亚歷克斯记得,警方募捐为她买了墓碑,募集到的钱款一定不少,因而才能在墓碑上刻这么多字。他极力不让这些文字同多年前的可怕场景联繫起来。 另一样叫人无法忽视的东西是墓碑前安放得井井有条的花束。茂盛的花束一直拖到草地上,说明罗茜?达夫还活在许多人的心中。 亚歷克斯解开外衣的扣子,从里面掏出一支白色的玫瑰花。他蹲下身子,把玫瑰花不显眼地放在花丛中间。这时一只手突然搭在他的肩上,吓得他丢了半个魂魄。湿润的草地吸收了脚步声,亚歷克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丝毫没有察觉有人靠近。 亚歷克斯勐地转过身,挣脱那只手。他脚底一滑,四脚朝天摔在地上,那样子就如同三年前那个可怕的十二月晚上一样。他蜷缩着身体,怕有人认出他是谁而踹他一脚。他完全没料到,那人居然用关切的口气喊了只有他的朋友才会用来唤他的名字。 “嘿,吉利,你没事吧?”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伸手拉亚歷克斯站起来,“我没想到会吓着你。” “天哪,基吉。在黑漆漆的公墓里从我身后摸过来,这样子不吓到我还会怎样?”亚歷克斯生气地说,自个儿爬着站起来。 “对不起。”基吉冲着那支玫瑰点点头,“真不错,想不到比这更合适的东西了。” “你之前来过这儿吗?”亚歷克斯一边掸掉身上的污泥,一面对着老朋友问道。在昏暗的灯光下,基吉仿佛一个幽灵,皮肤的苍白色像是从身体里透出来的。 基吉点点头:“只在祭日来过。但我从没碰到过你。” 亚歷克斯耸耸肩:“我是第一次来。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摆脱,你懂的吧?” “我想我是永远摆脱不了的。” “我也是。”两人不再作声,转身朝入口返回,一路上都陷入了各自糟糕的回忆中。虽然并未挑明,但两人达成了默契,毕业之后再没提起过那件事。尽管阴影犹在,但自那时起,两人谁也没有承认过。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来,两人都避免触及那些谈不出个结果的话题才使得他们的友谊能一如既往的牢固。基吉现在是爱丁堡的一名年轻医生,两人无法时常见面,但只要两人能有机会碰到一起,彼此之间的关系依然如故。 第55页 走到大门口,基吉停下说:“想去喝一杯吗?” 亚歷克斯摇摇头:“我开了头就停不下来了。这儿也不是我俩该久留的地方,这里的很多人依然认为我们杀了人,却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不了,我要回格拉斯哥去。” 基吉拥抱了一下亚歷克斯:“新年的时候我们还能见面吧?市政广场,午夜?” “是的,我还有琳,我们会来的。” 基吉点点头,明白了这寥寥数语中的含义。他扬起手,虚敬了个礼,转身走进夜色之中。 从那一次后,亚歷克斯再没有去过公墓。那一次经歷没能帮他摆脱阴影,他也不希望在那种场合遇见基吉。这种场合太伤感,承载了太多他俩都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至少他不需要像其他几人那样默默地承受这一切。琳知道罗茜?达夫命案的一切。那个冬天过后,琳和亚歷克斯就在一起了。有时候,他也不明白,是否就是这起命案才让他最终爱上了她,他人生中最大的秘密成了两人之间沟通的纽带。 命案是亚歷克斯永远摆脱不了的心结,是在他记忆中留下的永远抹不掉的污点。如果有人知晓他的过去,知晓如今依然有众多的怀疑萦绕在他周围,那他们一定不愿和他交朋友。然而琳知晓这一切,可依然不顾一切地爱着他。 这些年来她的爱无处不在。而且,表明这份爱的终极证据不久即将到来。就在两个月后,她就要产下他俩期盼已久的孩子了。他们想要在两人都稳定下来之后才组成家庭,生儿育女,但后来他们发觉等到一切安顿下来之后,这件事又被拖得太晚了。其后他们努力了三年,就在两人约好了要去不孕症诊所时,琳怀孕了。这仿佛是二十五年才等来的一个脱胎换骨的全新开始。 亚歷克斯从窗口迴转过来,他的人生即将迎来改变。或许,只要下定决心,他就能一举摆脱过去的种种经歷,就从今晚开始。他在苏格兰博物馆顶楼的餐厅订了一张桌子,带琳出去享用一顿特别的晚餐,而不是闷坐在家里。 他正要拿起听筒打电话时,铃声响了。颇感吃惊的亚歷克斯盯着电话一会儿,然后才想起去接。“我是亚歷克斯?吉尔比。” 他想了一阵子才认出对方的声音。不是陌生人,但也不是他能预料到会打电话过来的人。“亚歷克斯,我是保罗,保罗?马丁。”来电者话语中的激动和不安让分辨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困难。 保罗,基吉的伴侣,一个粒子物理学家,拥有橄榄球四分卫的体魄,长相在过去十年中一直令基吉倾倒。“嗨,保罗,你居然打电话过来。” “亚歷克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保罗沙哑地说,“是个坏消息。” “基吉有事?” “他死了,亚歷克斯,基吉死了。” 亚歷克斯抖了抖话筒,仿佛是线路问题,让他听错了保罗的话。“不,一定是搞错了。” “我也希望如此。”保罗说,“但没有搞错,亚歷克斯。那间房子,昨晚着火了,被烧成了灰烬,基吉……他死了。” 亚歷克斯的目光一直落在墙上,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基吉弹吉他的样子,脑袋嗡嗡作响。 他再也弹不了了。 21 尽管吉米?劳森花了整整半天在一大堆分类文件上自己的签名旁标註日期,但没有一份说得上是重要的。其后,他发现一份来自警员帕哈特卡要求对一名他正在调查的悬案嫌疑人进行dna测试的申请报告。日期和悬案调查组这两样东西合在一起,让他纷乱的思绪终于有了着落。今天是罗茜?达夫的二十五周年祭日。 他很想知道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今天会怎么度过,他俩不久之前那次不快的约见让他有些坐立不安。起初,他感到难以置信,罗茜案的调查过程中,从来没人提过她还有个孩子,她的朋友和家人对此也只字未提。 但是麦克费迪恩态度坚定。 “你一定知道他有个孩子。”他坚持说,“是法医事后才发现的?” 劳森立刻想起肯尼斯医生那老态龙钟的身影。命案发生时,他已是半退休的状态,碰威士忌的机会远多于碰福马林,他这辈子处理的病例多数都很简单,对于谋杀案鲜有经验。他依然记得麦克伦南公开怀疑是不是该调一名更有经验的医生来。“没有结果。”他说了一句,之后再无别的评论。 “那不可能。”麦克费迪恩说。 “或许是伤口掩盖了证据。” “我觉得有可能。”麦克费迪恩犹豫地说,“我觉得你知道我的身份,但没办法查到我的下落。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他说,“我觉得只有等到养父母过世之后再去寻找我的生母才对养父母公平。我的养父三年前去世了。我的养母……呃,她住在一所敬老院里,她得了老年痴呆症。这么不清不楚地活着,其实和死去也没多大区别。所以,几个月之前,我开始探访自己的身世之谜。”他走出客厅,不一会儿便捧着一只蓝色的纸板箱回来。“看看这些吧。”他边说边递给劳森。 劳森觉得接在手里的仿佛是一瓶硝化甘油,他不明白心中为何有一丝噁心的感觉。纸板箱内的文件按字母顺序排列,首先是麦克费迪恩的询问函,他浏览了个大概。最后他停在了一份出身证明上。在填写母亲名字的一栏里,他看到了熟悉的字眼:罗斯玛丽?玛格丽特?达夫,生于1959年5月25日。母亲职业:未就业。父亲一栏中填上的“未知”两字就好像清教徒衣服上的红字一般。地址也很陌生。 第56页 劳森抬起头看看麦克费迪恩,后者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萨林,列文斯通?”他问。 “就在那儿。苏格兰长老会办的问题女子收容所,问题女子就在那里生孩子。现在那里都是孩子了,不过在当时,为了避免左邻右舍说三道四,女子们都住在那儿。我找到了当年经营收容所的人,伊娜?德赖伯芙,她如今有七十好几了,但思路依然清晰。我很惊讶她居然非常乐意向我讲述实情。我觉得事实一定令人难受,但她说事情过去很久了,伤害不了任何人。死者已逝,生者珍重,这似乎是她的处世态度。” “她和你说了什么?”劳森向前倾了倾身体,想要听麦克费迪恩揭开隐藏于命案调查之外的秘密。 年轻人松弛了下来,现在轮到他受重视了。“罗茜十五岁时怀孕,她在失踪了三个月之前鼓起勇气告诉了母亲。她母亲立刻行动起来,联繫了当地的牧师,牧师向她推荐了列文斯通。达夫太太随即联繫了德赖伯芙太太,后者答应接受罗茜,而且建议达夫太太对外宣称罗茜搬到一位刚动完手术、需要有人帮着带孩子的亲戚家中。罗茜在那个周末便离开斯特拉斯基尼斯去了萨林。怀孕期间,她一直住在那里,由德赖伯芙太太看护着。”麦克费迪恩艰难地咽了一下唾沫。 “她从没有抱过我,没来看过我,只留下一张照片,仅此而已。当时人们的做法和今天的很不同。我出生那天就被送给了养父母,就在同一个礼拜,罗茜回到了斯特拉斯基尼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德赖伯芙太太说她再次听到罗茜?达夫的名字是在电视新闻里。”说完他短促而清晰地吐了一口气。 “那时她告诉我,母亲已经在二十五年前死了。谋杀,至今兇手仍未归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联繫其他的亲戚。我查明外公外婆已经过世。但显然,我还有两个舅舅。” “你没找过他们?” “我不知道该不该找。之后我就看到重启悬案调查的新闻,我觉得应该先和您联繫。” 劳森古板说:“除非你那两个舅舅比我认识他们那会儿老实了许多,不然,依我看你最好还是维持现状。”他觉得麦克费迪恩正看着自己,于是抬起头,“布莱恩和科林一直很护着罗茜,他们也一直动不动就挥拳头。我觉得他们一定会把你所说的一切当成是对妹妹的侮辱。我不觉得那会是家人重逢的感人一幕。” “我觉得,你知道……他们会把我当成是罗茜部分生命的延续?” “我可不敢这么想。”劳森坚持地说。 麦克费迪恩依然不相信:“但是如果这个情况能有助于你的调查,他们的态度就会不同了,您不这样想吗?他们当然很想看到兇手伏法?” 劳森耸耸肩:“说实话,我不觉得这条内幕会帮我们多大的忙。你是在你母亲被害的近四年前出生的。” “但如果她一直与我的生父保持联繫呢?如果这与她的被杀有联繫呢?” “罗茜从没有和谁保持过长期的关系。她死之前的一年交过几个男朋友,没有一个是正儿八经的那种。但那不意味着还有别人。” “哎,万一他走了,之后又回来了呢?我读了报导谋杀案的新闻,据说,她在那儿是为了见某人,但没人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或许我的生父回来了,可她不愿意让父母知道她在见那个使她怀孕的男人。”麦克费迪恩的语速快了起来。 “这只是一种推论,我觉得。但如果没人知道你的生父是谁呢?这样还是等于什么都没有。” “但你们那时也不知道她生过孩子。我肯定你们没有调查她在遇害的四年前和谁约会,或许她的两个哥哥知道我的生父是谁。” 劳森嘆了口气。“我不愿意看到你抱有虚幻的希望,麦克费迪恩先生。一则,布莱恩和科林一直急于找出真兇。”他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列举,“如果您的生父还在,或者出现过,我向您保证他们俩立马会敲着警局的门,叫嚷着催我们抓人。如果我们不抓的话,他们自己也早就动手打断他的腿了。这还算是轻的呢。” 麦克费迪恩把嘴抿成一条线说:“那你们就不沿着这条线索追踪下去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一箱东西拿回去,做一个备份交给处理你母亲案子的警员。把这些涵盖在背景资料里未尝不可,也许某天会有帮助。” 麦克费迪恩眼中有一丝胜利的亮光一闪而过,仿佛自己的努力取得了回报。“那么你相信我说的话了?承认罗茜是我母亲?” “看起来是这样的。当然我们警方还会进一步核实。” “那么你们要从我身上採集血样吗?” 劳森皱起眉头:“血样?” 麦克费迪恩突然充满活力地蹦起来。“稍等片刻。”他边说边再次跑出客厅。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本破了书嵴的平装书:“我读了所有关于我母亲那起命案的书。”他边说边把书塞给劳森。 劳森瞥了一眼封面——《逍遥法外:二十一世纪终极悬案》。罗茜?达夫的案子占了五页。劳森粗粗地翻了一下,惊嘆作者居然记录得毫无差池。这又让他不禁想起了那晚看到罗茜的尸体躺在雪地里的悲惨一刻。“我依然很难同意你的看法。”他说。 第57页 “书上说在她身上和衣服上留下了精液的痕迹。尽管那时的检验手段还比较落后,但你们依然确定了精液可能属于其中的三名学生。以目前的检测手段,你们可以把我的dna和精液里的dna作比较,不是吗?如果是我父亲的精液,你们一定能检测出来。” 劳森觉得自己仿佛穿过了一面镜子。麦克费迪恩想要了解有关他生父所有情况的急切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一心认定发现生父有罪比永远找不到其人要好得多的想法就有些阴暗了。“如果我们要比对dna的话,也不会取你的dna,格雷厄姆。”劳森和气地说,“我们要找案件里的那四个学生,就是发现罗茜的那几个人。” 麦克费迪恩勐地一拍桌子说,“你说‘如果’?” “如果!” “你刚刚说,‘如果我们要对比的话。’而不是‘当’,是‘如果’。” 劳森感到自己仿佛一头栽下了一座幽深陡峭的地洞,只觉腰盘上突突作痛。有些人身上的疼痛随着天气变化而来,劳森的坐骨神经就是最灵敏的压力反应器。“这可令我们两个都尴尬了,麦克费迪恩先生。”他的口气十分正式。“过去二十五年来,关于你母亲那案子的证物曾经丢失过。” 麦克费迪恩的脸一紧,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生气地说:“你什么意思,丢失?” “就是我所说的意思。证物被转移过三次。有一次,圣安德鲁斯的警察局迁址,证物于是被暂存到总部的中央储存室。最近,证物又搬到了一个新的储藏室。保存您母亲衣物的那个证物袋丢失了。” 麦克费迪恩露出想狠揍某人的表情。“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能给出的唯一解释就是人为失职。”在这个小伙子一腔怒火的鄙视之下,劳森有些窘迫不安,“警察也不是不犯错误。” 麦克费迪恩摇了摇头,“这不是唯一的解释。很可能是有人故意取走证物。” “为什么有人故意拿走?” “呃,这很明显啊。兇手不希望证物被找到,难道不是吗?人人都知道dna。你们已宣布要重启罪案调查,兇手就知道所剩时间不多,必须立即行动。” “证物锁在警察局的储藏室里,我们没有收到过破门而入的报告。” 麦克费迪嗯哼了一声。“根本不需要硬闯,只需拿几个钱找个对路的人就行了。每个人都有利用价值,警察也一样。翻开报纸打开电视不乏警方腐败的新闻。也许你该回去查查自己的人里头有谁一夜暴富了。” 劳森不安起来。麦克费迪恩彬彬有礼的一面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原先未曾显露的偏执和猜疑。“你这话说得太重了。而且目前根本没有证据。这起案件的物证所出的差池,都归结为人的失职。” 麦克费迪恩怒不可遏地瞪着他说:“真是这样吗?你是要包庇自己人吧?” 劳森忙做出一副息事宁人的表情。“没什么可包庇的,麦克费迪恩先生。负责这起案子的警员已经在全面检索证据了,或许她不久就能找到证物。” “不大可能。”他粗声粗气地说。 “是的。”劳森同意说,“不大可能。” 离詹姆斯?劳森与罗茜私生子的约见已经过去了几天。劳森与凯伦?佩莉说了一点见面的情况,但她对从一大堆证据中找出线索几乎不抱希望。“大海捞针,长官。我已经找到了三个被放错地方的证物包裹了,如果让外边的人知道……” “我们得确保他们永远不知道。”劳森严厉地说。 凯伦看上去很害怕。“哦,天哪,遵命。” 劳森希望证物被弄得七零八落的情况永远无人知晓。但是因为自己无意间向麦克费迪恩透露了消息,保密已经绝无可能。现在他只得坦白。自己刻意向罗茜一家隐瞒的这一情况被捅了出去,他的名誉立刻会被报纸的头条败坏得一文不值,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斯特拉斯基尼斯二十五年来并没有多少变化。村子里新建了几栋房屋,但多数的居民都拒绝开发商对这片土地的践踏,以此处的风景,本应是适于专为玩高尔夫的人建造精品酒店的理想位置。尽管此地的居民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整座村子看起来依然是一派劳动阶级的景象。 他打开大门,发现屋前的花园一如阿奇?达夫在世时那样整洁。也许布莱恩?达夫在这二十五年中性情大变,已经成了像他父亲一样的人。劳森按响了门铃在一旁等候。 来开门的人看上去状态很好。劳森知道布莱恩?达夫已经有四十五、六岁了,但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他的皮肤焕发着喜欢户外运动的人的健康光泽,短短的头髮也没有朝后秃的迹象,身上的一件t恤托出宽阔的胸肌和紧绷的腹部。站在布莱恩面前,劳森感到自己像个老人。布莱恩上下打量了劳森半天,然后轻蔑地说:“哦,是你啊。” “隐藏证据会被认为是妨碍警方查案。这可是犯罪。”劳森可不会让布莱恩?达夫傲慢的神气占了上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这二十年来一直规规矩矩。你可不该来敲我的门,随随便便地就扯出一连串罪名。” 第58页 “我不是指这二十年,布莱恩。我说的是你妹妹的谋杀案。” 布莱恩?达夫不为所动。“我听说你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吆喝着你的手下把过去办糟了的案子又扒出来。” “不是我办糟的,我那时只是个小警员。你是想请我进屋呢,还是在这儿说给全世界听?” 达夫耸耸肩。“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你还是进来吧。” 屋子内部已经改装过了,客厅井井有条。“我从没见过你的妻子。”劳森跟着达夫进入一间现代气息的厨房时说道。 “你估计见不到了,她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才回来。”达夫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他拉开封口靠着灶台说道:“那么你来看什么?隐瞒证据是什么意思?”表面上看布莱恩只在意自己手中的那罐啤酒,但劳森已经察觉到他更像一只身处陌生环境的猫一样警觉。 “你们没人提过罗茜儿子的事。”他说。 他的开门见山并没有引起对方过分的反应。“那是因为这和谋杀案没有关系。”达夫一边说一边舒展了一下双肩。 “你不觉得有没有关系应该由警方来决定吗?” “不,这是私人问题。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和她约会的男孩已经不住在这儿了。除了家里人,没人知道那个孩子的事情。这和谋杀案会发生什么关系?我们可不想让罗茜的名誉受到玷污,如果让你们警方知道的话,她的名节是肯定保不住的,你们会让她看上去是个自作自受的荡妇。这样的话,你们的办事不力也多多少少能得到些原谅。” “并非如此,布莱恩。” “不,就是这样。你们一定会把消息泄露给报纸。报纸会把她诋毁成一个妓女。她不是那种人,你知道的。” 劳森浅浅一笑,表示同意。“我知道她不是。但你应该告诉我们,那兴许对调查有帮助。” “那也只会是个迷魂阵。”达夫喝了一大口啤酒,“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们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罗茜的儿子可比你有良知得多。他看到报纸上重启悬案调查的报导后找到了我们。” 这回他终于看到对方明显的反应了。达夫正要送往嘴里的罐头停在了半路,他把啤酒罐子放到一旁的工作檯上。“上帝呀,那又怎样?” “他找到了经营那家收容所的人。那人告诉了他谋杀案的事。他和你一样想找出真兇。” 达夫摇头说:“我对此很怀疑。他知道我和科林住在哪儿吗?” “他知道你们住在这儿。他知道科林尽管常年在海湾,但在金斯巴恩有座房子。他说是通过公开的信息查到你们住址的。他说的应该是实话,因为他没必要撒谎。我告诉他你们不会很乐意见他。” “这一点你倒是说对了。如果你们已经抓住了真兇,情况倒有可能会不同。但就我个人来讲,我不愿意想起罗茜的那一段经歷。”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那么,你现在是不是要给那几名学生定罪了呢?” 劳森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我们不能确定是他们干的,布莱恩。我一直认为是外人干的。” “别跟我扯这些废话。你知道他们有嫌疑,你应该再查一下他们。” “我们正竭尽全力。但看起来并不尽如人意。” “你们现在能检测dna了,这个就与以往大大的不同。她的衣服上留有精液。” 劳森的视线转向了别处,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张照片上,罗茜的脸穿越时空冲着他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如针刺般的负罪感直插他的内心。“这便是问题所在。”他害怕接下来他要透露的事情。 “什么问题?” “证物遗失了。” 达夫挺直了身子,仿佛随时都要往前扑的样子。“你们把证物弄丢了?”他的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我没说丢了,我说遗失了,不在保存的地方。我们正全力把它搜索出来,我认为会找到的。但是目前,我们碰到了一些困难。” 达夫攥紧了拳头说:“这么说那几个狗杂种还是什么事都没有?” 一个月后,尽管还在轻松的垂钓假期,但达夫怒不可遏的神情依然徘徊在劳森的脑海里。他再没有听到罗茜哥哥的任何消息,但是她儿子倒是时时打来电话。罗茜家人完全合情合理的愤怒更让劳森觉得有必让悬案最终查出个结果,罗茜的祭日让这一结果显得更为迫切。他嘆了口气,收起钓鱼用的小椅子,朝警局的集合厅走去。 22 亚歷克斯盯着自家门前的车道入口,好似是平生初见一般。他已记不得从爱丁堡出来,穿过大桥通往北皇后渡口的这个车道了。惊奇之下,他把车开了进去,停在卵石地面的远端,把靠近屋子的那片空地留给了琳。 方形的石屋坐落于悬臂铁路桥的悬崖边上。脚下的雪泥湿滑难行,仅是前门到汽车之间的一段路程,亚歷克斯就险些数次摔倒。他进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琳的手机留言,让她回家时特别小心。 他穿过门厅,啪地打开电灯时看了一眼落地钟。他难得能在冬天的工作日的白天就回到家里,但是今天天气阴沉,看上去天色已经很晚了。琳还要再过一个小时才能回来,他需要人陪伴,此刻能充当伴侣角色的只有瓶中之物。亚歷克斯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上一杯白兰地。别喝太多,他告诫自己。他端起酒杯走到宽敞的花房,坐在昏暗的暮色之中,俯瞰着江面上飘过的船只中的点点亮光,不知该如何承受下午的噩耗。 第59页 年过四十六的人,哪能过得事事顺心。但亚歷克斯比旁人幸运得多,他三十岁之前便参加了四位祖辈的葬礼,但四位老人那时均已七老八十,生命的尽头早在预料之中,而在亲人眼里,他们的过世对生者或死者都未尝不是一种“欣喜的解脱”。他的双亲和岳父岳母依然健在,今天以前,好友也一切太平。最近听闻的一起关于朋友的噩耗是与他有生意往来的一位印刷商死于一场车祸,得知这位与自己公私交都十分融洽的朋友过世,他自然免不了一番伤心,但也绝非是那种大痛大悲之事。 可今番却大为不同。三十余年来,基吉一直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们一同经歷了人生最重要的每一事件,他们是彼此记忆的点金石。没有了基吉的存在,他觉得自己仿佛流离于以往的岁月之外。亚歷克斯追忆起两人最后的那次见面。那时,正值夏末,他和琳在加利福尼亚度过了两周,基吉和保罗前来与他们一道,在约塞米蒂谷徒步旅行了三天。其时,天空蔚蓝,骄阳似火,明亮的日光将巍峨的群山勾勒得轮廓分明。同行的最后一天晚上,四人驱车穿越沙漠,来到海滨,住进建在俯瞰太平洋的一处悬崖旅馆。晚饭后,亚歷克斯和基吉躺在热气腾腾的大浴盆中,身旁是六罐啤酒,想到两人一生都甚为投契,均不胜欣喜。谈到有孕在身的琳,基吉满脸欢喜,这更让亚歷克斯感到宽慰。 “你会让我做孩子的教父吧?”基吉一边说,一边拿啤酒罐碰碰亚歷克斯。 “我俩本不打算给孩子搞什么洗礼命名。”亚歷克斯说,“但如果双方父母都坚持的话,那自然没有别人能充当此角色了。” “你不会选错的。” 亚歷克斯自然晓得没有选错,也从未为此事犹豫片刻。而今,此事已再无可能了。 第二天,基吉和保罗一大早便动身长途驱车返回西雅图。基吉和亚歷克斯在珠灰色的晨光中拥抱道别。而今,此事也是再无可能了。 基吉在行驶的车中探出窗外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隐约中亚歷克斯听见基吉告诉自己要对琳千依百顺。虽记不起当时基吉的确切言语和自己的回答,但一如基吉以往在道别时的嘱咐那样,总逃不出要亚歷克斯善待身旁亲人的主题,因为基吉本人便是这样一个善待别人的人。 在一群人中间,总有那么一人扮演着磐石的角色,为身旁的人提供庇护。“柯科迪四俊”中,基吉无疑就是此等角色,倒不是因为他天生爱挑头、喜欢控制旁人,只不过他与生俱来便有此种角色感,其余三人也总是从基吉井井有条的行事作风中获益良多。即便成人以后,亚歷克斯也每每在需要旁人参谋时,求助于基吉。上回自己考虑从收入颇丰的工作转行组建自己的公司时,他就与基吉在纽约商量了一周时间,将利弊得失分析得彻彻底底。亚歷克斯不得不承认,基吉对自己能力的信任,远比琳的信心来得至关重要得多。 而今,此等交心更是再无可能。 “亚歷克斯?”妻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茫然沉思。他过于专注对往日的追忆,甚至没注意到妻子的车和进屋的脚步声。他转过身,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为什么坐在黑暗里?怎么今天回来得那么早?”妻子的语气中全无责备的口吻,透露的只有殷殷关切之情。 亚歷克斯摇摇头,实在不想让她也听闻噩耗。 “出事了?”琳走到亚歷克斯身旁坐下,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问:“亚歷克斯,是什么事?” 听到妻子焦虑的声音,亚歷克斯内心的麻木感立刻消失了。一股刀割般钻心的痛楚袭来,霎时令他难以喘息。他看着琳的眼睛,不由地缩了一下身体,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她凸起的肚子上。 琳把手叠在他的手上。“亚歷克斯……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沙哑、断裂。“基吉,基吉死了。” 琳张大了嘴巴,皱起眉,难以置信。“基吉?” 亚歷克斯清清嗓子。“是真的。发生了火灾,在他家里,晚上。” 琳不由地颤抖了一下。“不,不会是基吉。一定弄错了。” “没错。保罗告诉我的。” “怎么会这样的?他和基吉,两人睡在一起呀。为什么保罗没事,基吉死了?”她说得很响,声音在花房中迴荡。 “保罗不在屋里,他在斯坦福做客座讲课。”说着亚歷克斯闭起双眼,“他早上飞回来的,从机场直接开车回家,发现消防员和警察正在房子的废墟上检查。” 泪光在琳的眼里闪烁。“那一定是……哦,天哪,我不敢相信。” 亚歷克斯把手臂交叉在胸前:“你想不到自己的朋友会如此脆弱。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后一分钟就不在了。” “警察查清楚原因了吗?” “他们对保罗说目前尚不能下结论。但他们问了些很尖锐的问题。他觉得事情有蹊跷,警方认为他的外出有些过于巧合了。” “哦,天哪,可怜的保罗。失去了基吉已经够痛苦了,现在又让警察给盯上了 ……可怜的保罗。” “他问我是不是要告诉歪呆和蒙德。”亚歷克斯摇着头说,“我真是不忍心告诉他们。” 第60页 “我来打电话给蒙德。”琳说,“但是得等一会儿。这种事情不应该让外人第一个告诉他。” “不,应该由我来打电话。我告诉保罗……” “他是我哥哥,我了解他的个性。不过歪呆得由你来打电话。我可不想现在会有人对我说上帝爱我。” “我懂的,但总得有人告诉他。”亚歷克斯苦笑说,“他大概会要求在葬礼上做布道吧。” 琳满脸惊讶。“哦,别。你不能由着他那样。” “我知道。”亚歷克斯一倾身子,拿起酒杯。他喝干最后几滴白兰地。“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琳的身体僵住了。“哦,上帝啊。” 汤姆?麦齐牧师大人把听筒重新放回听筒架上,顺手摸了摸挂在紫色丝质法袍外的镀银十字架。他的美国教团喜欢有一位英国牧师,并且,因为他们不知道他是苏格兰人还是英格兰人,所以他满足了他们炫耀自己谨遵圣公会教义的高昂热情。这是一种虚荣,他承认,但是无伤大雅的虚荣。 然而,秘书今天缺勤,独自待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的他不用做出往日那副在教众面前严慈的表情,给了他直面自己对于基吉的死所表现出矛盾情绪的机会。尽管他从来不缺乏应付神职事务的玩世不恭的手法,但他对于神职工作本身的那份信仰却是牢不可破、真诚无比的。他的内心始终认为基吉是个罪人,被他的同性恋身份所玷污。在歪呆原教旨主义的世界观里,这一点始终不容置疑。《圣经》中明确表达了对这种罪行的鄙视和谴责态度。即便基吉真诚地忏悔,恐怕也难以获得自身的救赎。不过,在歪呆看来 ,基吉的死即是重生,是以生命的代价来赎清自己的罪过。当然,死的方式也和他生前的生活方式息息相关。如果上帝曾让他患上爱滋病,那么这种关联就更加明显了。歪呆已经在脑海中想像出了上帝以死惩罚基吉的过程:也许是某个基吉胡搞过的陌生人等他熟睡后洗劫了屋子,用一把大火掩盖了罪行,也许是基吉和情人在吸食大麻,不小心溅开的火星最终引发了大火。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这倒也提醒了歪呆,人们尽可以憎恨罪孽,而同时爱怜犯下罪孽的那个人。两人之间从青少年起便存续至今的友谊自然是无法否认的事实,那时的歪呆青春懵懂、不谙世事,似乎那才是一个真实的歪呆。没有了基吉,他的青春岁月总是碰到这样或那样的麻烦事儿。 此时他的脑中自然而然地闪现出许多往事。1972年的冬天,亚歷克斯学会了在不损坏车锁的情况下撬开车门的本领,这本领需要用到一根柔软的金属条和敏捷的身手。这让他们几个在不越过法律的界限下,可以无法无天。他们的习惯是,在港口酒吧来上几杯特质的嘉士伯啤酒,然后趁着夜色在酒吧和车站之间随便挑选几辆车下手。亚歷克斯会将金属条插入车门拨开车锁,然后基吉和歪呆钻进车里,在挡风玻璃内侧涂上留言,他们用扒窃来的口红在玻璃上写下难以清理干净的“侏儒之歌”的歌词,这种恶作剧总让四人觉得乐此不疲。 然后他们锁上车门,大摇大摆地离去,一路上说说笑笑。这等游戏既幼稚又高明。 一天晚上,歪呆钻进了一辆福特车的驾驶座里。当基吉在窗玻璃上留言时,歪呆打开菸灰盒,眼前突然一亮,发现一把备用钥匙。偷盗不在他们的活动计划中,如果让基吉得知的话一定会阻止自己。歪呆等到其他伙伴下了车后,才把车钥匙插入,启动引擎,打亮车灯,照在三个伙伴惊讶的脸孔上。他最初的想法是给伙伴们一个惊喜,但想到坐在驾驶座上的感觉是如此奇妙,他便不禁有些飘飘然了。之前他从未开过车,但理论知识是有的,而且他看父亲开车的次数多得数不清,让他自以为也会开车。他勐踩油门,松掉剎车,车子振动着朝前开出,颠簸地开出停车场,朝着海岬一路行驶在防波堤旁的狭长公路上。路灯投下模煳的橘黄色亮光,涂在窗玻璃上的留言泛出殷红色泽。他乐得直不起腰,把车子开得七歪八扭。 不一会儿,车便来到了海岬尽头。他勐地把方向盘朝右侧一打,绕过拐角处的加油站。幸好街上的车不多,在这样一个寒冷的二月夜晚,多数人还是愿意待在屋里。他勐地一踩油门,驶上铁路桥下的英特维耶尔公路,穿过了乔拜恩斯公路。 道路的坡度缓缓抬高至一个向左的拐弯处,车子经过一片结冰的小水潭时打滑了,这时,歪呆觉得时间慢了下来,车子仿佛在雪中跳起了华尔兹,转了一个360度的圆圈,他赶忙打方向盘,可越打越糟糕,突然车子向一侧倾覆,他重重地撞到了车门上,肋骨磕在了车窗的摇把上。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躺了多久,听着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哒哒哒”,后来,他发现顶上的车门不见了,亚歷克斯和基吉一脸惊恐地朝下盯着自己。“你真他妈是个疯子。”发现歪呆的情况还算正常后基吉骂道。 他艰难地直起身体,在伙伴的帮助下爬出了车,肋骨上的一阵剧痛让他哇哇大叫。他躺在草地上大口地喘气,每喘一口就好像被刀割了一下。过了一分多钟,他才发现福特车的后面停着一辆奥斯汀?阿尔杰罗车。车灯发出的光刺破了周围的黑暗,在地上投下诡异的影子。 第61页 基吉拉着他站起来走到路边。“你真他妈是个疯子。”他一路骂着把歪呆扶到阿尔杰罗车的后座上。尽管疼得意识模煳,歪呆还是听到伙伴们在商量。 “我们现在怎么办?”蒙德问。 “亚歷克斯开车把你们送回海岬,你们把车开回原来的地方,然后各自回家,懂吗?” “但是歪呆受伤了。”蒙德反驳说,“他需要去医院。” “那好吧,我们就把他出车祸的事公之于众吧。”说着,基吉钻进车子,把手放到歪呆面前说,“几根手指,疯子?” 迷迷煳煳的歪呆定睛一看。“两根。”他痛苦地回答。 “看到了吗,他没摔成脑震盪。我一直觉得他的脑子是混凝土做的,只是肋骨受伤罢了,送到医院也就是给他吃几片止疼药。” “但是他很痛苦。他回到家该怎么说呢?” “那是他的事了。他可以说从楼梯上摔下来了,随便怎么说。”基吉有钻进车里说,“你得笑着忍受这一切,疯子。” 歪呆勉力支起身体,苦笑着说:“我行的。” “那么你做什么呢?”亚歷克斯坐在阿尔杰罗车的驾驶座上说。 “你们开走五分钟后,我就把这辆车子烧掉。” “什么?”三十年后,歪呆依然能记起亚歷克斯说这两个字时震惊的表情。 基吉用手抚着脸说:“车子上有我们的指纹。挡风玻璃上都是我们的‘杰作’。如果只是在玻璃上涂涂画画,警察是懒得管我们的。可现在车子被偷了,撞了个稀巴烂。你觉得警察会认为我们只是在搞恶作剧吗?一定得把车子烧得干干净净。这样才能一了百了。” 其他人都不再说什么。亚歷克斯发动了引擎,一熘烟把车沿着一条岔路开走了。直到几天之后,歪呆才想起来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 “去年夏天,在巴拉海滩上,我表哥教的。” “你没钥匙,怎么发动那辆阿尔杰罗车的?” “你不认得那辆车吗?” 歪呆摇摇头。 “那是‘萨米’希尔的车。” “教金属加工的老师?” “没错。” 歪呆笑了。他们在金属加工课上完成的第一件作品就是一个能吸在车子底盘上的装车钥匙的磁盒子。“真幸运。” “是你真幸运。基吉第一个认出了那辆车。” 如果不是基吉,歪呆想,事情会是多么不同啊。如果不是基吉他们赶来救他,他肯定会被警察关押起来,留下案底,一生都带着污点。基吉想办法挽救了他,而不是撇下他为自己的愚蠢举动负责。而基吉自己也为此被拖下了水,对于一个一向遵纪守法、心怀抱负的年轻人来说,放火烧车可不是件小事。但是基吉没有丝毫犹豫。 如今,歪呆该如何报答这些情谊呢。他要在基吉的葬礼上发言,谈及忏悔和宽恕。这些话说得太迟了,挽救不了基吉,但以主的仁慈,他或许拯救了另一个愚昧的灵魂。 23 等待是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最擅长的,因为养父是一名业余鸟类学家,麦克费迪恩从小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举着望远镜观察奇异的鸟类。 他不能肯定守夜能否有所回报,可他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量驱使着一定要来到此地,如果守夜的法子行不通,他会另想办法。七点刚过他就到了,寻寻觅觅地来到墓前。他以前来过此地,可重访并没有拉近他和这位素未谋面的生母的距离。这一次,他把一束色泽朴素的花圈放到墓碑的底部后,就朝上次来访时发现的一个观察点走去。他藏身在一座纪念碑之后,能清楚地看到母亲碑前发生的一切。 有人会来,他敢肯定。但是当手錶的指针指向七点时,他心里产生了疑问。劳森劝说他不要接近他的两位舅舅,真是一派胡言,让他见鬼去吧。他要联繫两个舅舅。他觉得在这样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地点同他们见面会消除他们对自己的敌对态度,待他当作达夫家族的一分子。可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他的算盘似乎打错了,想到此,他不禁有些气恼。 正在这时,他看到一个黑影出现在墓地中。这团黑影逐渐清晰,正健步沿着小道走向自己这边。麦克费迪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人低着头,离开小路沿着墓碑中间的一条小径走来。他越走越近,麦克费迪恩看见他手中拿了一小束花。此人放缓了脚步,在离罗茜墓碑五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垂下头,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麦克费迪恩走上前去,脚步声踏在雪地上无声无息。 那人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正好撞上麦克费迪恩。“他妈的什么……”他勐地转过身骂道。 麦克费迪恩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毫无恶意。“对不起,我不是要吓你。”他卸下头上的风帽,让自己的形象显得不那么恐怖。 那人直勾勾地盯着麦克费迪恩的脸,咆哮道:“我认识你吗?”他的声音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一如他的身姿一样。 麦克费迪恩并没有退缩。“我想你是我舅舅。” 琳离开亚歷克斯,给他独自打电话的时间。悲痛像一块坚硬的肿块埂在胸口。她走到厨房,心不在焉地切完鸡丁,扔到一个铸铁的平底锅里,再撒上一些切得粗糙的洋葱和胡椒,她又倒上一些调味酱,滴上一小杯白酒,把整个平底锅放进烤箱,她像往常一样忘了把菜预热一下。她用叉子在土豆上戳了几个洞,放到平底锅上方的蒸架上。她估摸着这会儿亚歷克斯应该已经给歪呆打完了电话,她不愿再拖延着不给自己的哥哥打电话了。 第62页 她停下手里的活,想了片刻,觉得很奇怪,因为尽管她和蒙德有血缘关系,尽管她鄙视歪呆动辄“上帝”“阿门”的那一套,蒙德却是这么多年来与其他三人距离保持得最远的人。她常常想,如果不是因为他和自己是兄妹,恐怕亚歷克斯早就忽略了蒙德。从距离上看,蒙德住在格拉斯哥,离得最近。但是临毕业时,蒙德似乎想要割断与自己童年和青年时期的一切联繫。 毕业后,他是第一个出国的人,为了实现自己在学问上的抱负,他去了法国。此后的三年,他很少回苏格兰,甚至连祖母的葬礼也没有出席。她甚至怀疑,要不是当时正好在曼彻斯特大学讲课,蒙德很可能都不会来参加她和亚歷克斯的婚礼。每次琳想要质问他缺席的理由时,蒙德总是闪烁其词,不置可否。这位兄长总是擅长规避质问。 时时将自己植根于传统的琳很难理解为何一个人能如此坚决地想要斩断自己同过去种种经歷的联繫。倒不是因为蒙德有悲伤的幼年和糟糕的青年。没错,他是有点婆婆妈妈,但他曾经与亚歷克斯、歪呆和基吉整日整夜地黏在一起,他们在他周围树起了一道保护墙。她记得自己曾经十分羡慕这四个小伙子之间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深厚情谊。他们创作的音乐很糟糕,性格很叛逆,对同龄人的意见毫不在意。他能如此坚决地甩掉伙伴们的支持,这一点在琳看来,太不合情理了。 琳清楚,蒙德向来性格懦弱。困难若是前脚从门口进来,蒙德后脚便从窗口逃出。正因为如此,蒙德才更有理由要牢牢抓住这许多年来帮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的四人之间的友情。她曾问过亚歷克斯,但他也只是耸耸肩,说:“在圣德鲁斯的最后一年,他过得很艰难。也许他只是不想再记起过去的事吧。”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他很了解蒙德,知道巴内?麦克伦南的死让他既羞耻又内疚。酒吧的酒徒们奚落他,要他下次自杀时,一定选个像样的死法。他那场骗人的把戏无意间夺去了别人的生命,这让他悔恨不已。他跑去接受心理谘询,却一再想起自己博得别人注意的举动引发一场噩梦般的经歷。她觉得另外三人的存在让蒙德无法摆脱此前种种不愉快的经歷。她也清楚,尽管亚歷克斯没有挑明,但他始终隐约感到蒙德并没有把自己了解的罗茜案的实情和盘托出。当然,这一点无关紧要。因为,如果当真是他们四人中有人杀害了罗茜,那罪犯肯定就是歪呆,因为当晚在酒精和毒品的作用下,他早已神志不清,再加上他没能如意料中的那样用‘路虎’车俘获姑娘们的芳心,一气之下,兴许真的会做出傻事来。琳一直怀疑歪呆突然皈依宗教的真正隐情。但无论种种原因是何,二十多年来,她一直挂念着兄长。她还年轻的时候,就想像着哥哥会娶一位与她趣味相投的姑娘,她们会因为各自当母亲的经歷走得更近,融合成一个更大的家族。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实现。在谈过了几场半认真半儿戏的恋爱后,蒙德娶了一个名叫艾琳,比他年轻十岁的法国学生为妻。这姑娘只要无法与旁人谈起福柯,就会明显地流露出鄙视之情。她鄙视亚歷克斯的重商轻文,对于琳的艺术品修復师的职业,她的态度也是半温不火、不置可否。像琳和亚歷克斯一样,蒙德夫妇至今没有儿女,但琳一直怀疑他们夫妇根本没有生儿育女的打算,而且会一直这样过着二人世界的生活。 她觉得距离能让传达坏消息变得容易一些。但是,仅是举起听筒就让她觉得这是世上最难做的事情。电话响了两下,就被艾琳拿了起来。“你好,琳。听到你的声音可真好,我叫大卫来听。”她近乎完美的英语本身就是一种谴责。琳还没来得及向她说明打电话的理由,艾琳就已经去喊大卫了。漫长的一分钟过后,哥哥熟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琳,你好吗?”他的语气很关切。 “蒙德,我不得不告诉你个坏消息。” “不会是爸妈出事了吧?”没等琳继续说下去,他就插话说。 “不,爸妈很好。我昨晚还和妈妈打过电话。这事说起来会令人震惊,亚歷克斯今天下午接到一个从西雅图打来的电话。”说到这里,琳的喉咙一紧,“基吉死了。”一阵沉默。她不知道这阵沉默是出于震惊还是因为对方不确定如何回答是好。“我很遗憾。” “我不知道他病了。”蒙德最后开口说道。 “他没病。他的房子晚上着火了,他躺在床上睡觉,被大火烧死了。” “太可怕了。上帝啊,可怜的基吉。我真不敢相信,他为人总是很小心。”他发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扑哧的一声笑。“我们四人当中最有可能被大火烧死的绝对是歪呆,他总是会惹是生非。但基吉他……” “我明白,这事情让人难以理解。” “天哪,可怜的基吉。” “我懂。今年九月,我们俩同他和保罗在加利福尼亚过得很愉快。我们感觉太不真实了。” “那保罗呢?他也死了?” “不。他那天在外面,回来后发现房子被烧了个精光,基吉也死了。” “上帝啊。那他就有嫌疑了。” 第63页 “我觉得他现在根本想不到这一层。”琳厉声说。 “不是,你误会我了。我是说现在他的处境会更糟。上帝啊,琳,我知道被人当作嫌疑犯看待的滋味。”蒙德若有所思地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小会儿,缓了缓神,不再针锋相对。“亚歷克斯要去参加葬礼。”琳示好地说。 “哦,我想我是去不了了。”蒙德急忙说,“我们过两天就要去法国了。我们已经订了机票,安排好了一切。而且,这些年来我与基吉的关系也不如你们夫妻俩与他那样近。” 琳难以置信地盯着墙壁。“你们四个可是亲如手足啊。难道凭这种关系还不足以打乱一下你的行程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接着蒙德说:“我不想去,琳。但这不说明我不关心基吉。只是因为我讨厌葬礼。当然,我会写信给保罗的。穿过半个地球跑去参加一场令人伤心的葬礼有什么意义吗?又不能让基吉起死回生。” 琳突然感觉很疲惫,庆幸没有让亚歷克斯打这一通叫人如此心灰意冷的电话。最糟糕的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仍然同情这个敏感过度的兄长。“我们没有人想让你伤心。”她嘆了口气,“好吧,你走吧,蒙德。” “等一下,琳。”他说,“基吉是今天死的吗?” “是的,今天凌晨。” 蒙德勐地倒抽一口寒气。“那就诡异了。你知道今天是罗茜?达夫的二十五周年祭日吗?” “我们没有忘记。我很惊讶你居然还记得。” 他发出一阵苦笑。“你觉得我会把毁了我一生的日子给忘记吗?它可牢牢刻在我的心上呢。” “是,那么,至少你从此会记得基吉的祭日。”琳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怨恨蒙德。有时候她真想同他断绝一切关系。 劳森挂上电话后,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听筒。他向来讨厌政客,但他不得不听一位替嫌疑人辩护的议员唠叨这个人渣所享有的种种人权。劳森想大喊:“被这狗娘养的杀了的人的人权谁来保障呢?”可他一直相当有自制力,能控制自己情感。他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告诫自己记得同受害人的父母谈上几句,叮嘱他们提醒那位能言善辩的议员,他对人权的拳拳忠诚之心应该用在被害人而非嫌疑犯身上。 他看了一眼手錶,惊讶地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觉得还是去看看悬案办公室的情况为好。他觉得碰上菲尔仍在办公室的机会相当小。 此刻,仍然坚守在办公室里的是罗宾?麦克伦南。他正眉头紧锁、专心致志地研究一叠证人的证词。他的身影在檯灯的灯光映衬下像极了他哥哥。劳森不由自主地打了颤,仿佛看到了一个鬼魂,只是这个鬼魂比生前活着的本人苍老了许多。 劳森清了清嗓子,哼了一声,罗宾抬起了头,那一刻先前所产生的幻觉在一瞬间破碎了。“你好,长官。”他说。 “这么晚了你还在。”劳森说。 罗宾耸耸肩。“戴安妮带孩子们看电影去了。我觉得与其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倒不如来这儿。” “我明白你的意思。自从去年玛丽安去世之后,我也常常有这种感觉。” “您的孩子不在家吗?” 劳森哼了一声。“罗宾,我的孩子已经二十二岁了。麦可今年夏天毕业了,经济学硕士。现在他在澳大利亚雪梨当一名摩托车信使。有时候我想不明白,自己那么拼命工作是为了什么。想一起去喝一杯吗?” 罗宾看上去有点小吃惊。“是的,好啊。”他一边说一边合上手中的档案,站了起来。 他们决定去柯科迪郊外的一家小酒吧,因为那里离两人的家都只有很短的距离。酒吧里很热闹,一群人正在讨论今年圣诞节最时髦的礼物,这样的话题在这个时节是无法避免的。一条条彩带环绕着酒瓶倒立架,吧檯的一端是一棵挂满了彩灯的圣诞树。劳森买了几杯酒和淡味饮料,罗宾挑了角落里一张安静的桌子。看到面前的两杯酒,罗宾略有些吃惊。“谢谢,长官。”他礼貌地说。 “今晚不论头衔,罗宾。”劳森说着喝了一大口酒,“说实在的,看到你坐在办公室里,我很高兴。我今晚想喝点酒,但是不想一个人。”他谨慎地看了看罗宾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罗宾的表情一下子认真起来。“12月16日。” “再想想,不止这些。” 罗宾拿起酒杯,一口喝干。“也是罗茜?达夫二十五周年祭日,这就是你想让我说的吗?” “我猜你已经知道了。”他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各自闷声喝着酒。 “凯伦这两天的工作有进展吗?”罗宾问。 “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情况。做上司的总是最后一个了解到情况,不是吗?” 罗宾露出一丝苦笑。“这件案子上不是。凯伦最近很少在办公室,似乎一直待在储藏室里。即便是在办公室里,她也最不愿意同我讲话。和别人一样,她不愿意提起巴内的失败。”罗宾喝完最后的一点啤酒,站了起来。“再来点?” 劳森点点头。罗宾回来的时候,劳森问:“你也这么看吗?巴内的失败?” 第64页 罗宾不耐烦地摇摇头。“是巴内这么看的。我还记得那年的圣诞节,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个样子的他,不停地责怪自己,他把没有逮捕到一名嫌疑犯的责任全归在自己身上。他深信自己丢失了明显的证据,能一锤定音的证据。这种想法一点一点地折磨着他。” “我记得他投入了太多的个人感情。” “可以这么说。”罗宾的目光一直盯着酒杯,“我想帮他。我加入警队仅仅因为巴内是我心中的楷模,我想像他那样。我请求调到圣安德鲁斯,加入调查组。”他嘆了口气:“我一直想,如果那天我在场……” “你救不了他,罗宾。”劳森说。 罗宾喝下第二杯威士忌。“我知道,但我就是忍不住要那样想。” 劳森点点头。“巴内是名了不起的警察,是个常人难以媲美的警察。可他那种死法,我一想到就觉得无比难受。我一直认为我们本该起诉大卫?克尔。” 罗宾抬起头,一脸茫然。“起诉他?什么罪名?自杀可不犯罪啊。” 劳森看上去很吃惊。“但是……好吧,罗宾。我在说什么呢?”他支支吾吾地说,“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罗宾凑近身子说:“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真的。”劳森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企图掩盖自己的疑惑。他呛了一口一阵咳嗽,酒漏到了下巴处。 “你刚才要说巴内的死来着。”罗宾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劳森。 劳森抹了抹嘴,嘆气说:“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过失杀人,起诉书上是这么写的。” 罗宾皱起眉头。“法院不会接受起诉的。克尔并非蓄意这样做,那只是起事故。他只是为了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并非真的想自杀。” 劳森显得很不安,他把椅子往后一推说:“我应该再喝一杯。”这一次,他回来时手里拿了两杯酒。他坐下来,看了一眼罗宾。“天哪,”他轻声说,“我们决定将这件事保密,但我以为你一定从别的地方听说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罗宾脸上充满了期待,“但我认为自己有权利听你解释。” “我当时是拉住绳子的第一个。”劳森说,“事情是我亲眼所见。当我们把两个人拉上来的时候,克尔突然一阵惊慌,把巴内踹了下去。” 罗宾皱起眉头,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是说克尔为了救自己,把巴内踹下了海?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听说?” 劳森肩头一耸说:“我不知道。但我把看到的情况报告给警长时,他也是一脸震惊。但他说即便追究也是徒劳,检察官是不会提起诉讼的。辩方会称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可能看清发生的一切,他会说我们起诉的目的是要报復,因为巴内是为了救克尔才死的。我们是因为没法控告克尔和他的伙伴杀害了罗茜?达夫,才反过来控告克尔过失杀人。所以他们才决定隐瞒真相。” 罗宾拿起酒杯,手一直在抖,酒杯不停地在两排牙齿间发出一连串格格声,脸上除了汗水和一片铁青外,没有任何表情。“我不敢相信。” “我了解一切我所看到的事情,罗宾。真的很抱歉,我以为你知道这些。” “这是第一次……”罗宾看了看周围,“对不起,我要离开这儿。”他勐然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全然无视被他撞到的人发出的咒骂。 劳森闭起眼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在警局干了将近三十年的他仍然不习惯通告一则坏消息后留在心中的那份空虚感。焦虑之情犹如一条小虫在蚕食着五脏六腑。事隔多年后把真相告诉了罗宾?麦克伦南,意义何在? 24 亚歷克斯拖着行李箱走在机场的大厅里。在大批的接机人群中,他很难辨认出谁是谁,如果不是保罗向他挥手的话,他俩肯定就错过了。亚歷克斯快步走向保罗,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给了对方一个拥抱。“谢谢你能来。”保罗轻声说。 “琳让我向你问好。”亚歷克斯说,“她很想一起来,但是…” “我明白。你们一直很想有个孩子,这次可不能冒险。”保罗伸手接过亚歷克斯的行李,朝着航站楼出口走去。“路上怎么样?” “飞过大西洋的时候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是转机后,我就静不下来了。一直想着基吉,还有那场大火。真是太悲惨了。” 保罗始终直视前方。“我一直觉得我要负责任。” “怎么会这样?”亚歷克斯跟在保罗后面走入停车场。 “你知道我们把阁楼改建成一间大卧室和一间浴室。我们本应该打通一个火灾的紧急出口。我一直想把建筑师叫回来设计这样一扇门,但总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保罗停在一辆suv前,把亚歷克斯的行李放进车内,他宽阔的双肩把那件彩格呢夹克撑得鼓胀起来。 “我们总是拖拖拉拉。”亚歷克斯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保罗的背上。“基吉不会因此就责怪你的。” 第65页 保罗耸耸肩,爬上了驾驶座。“离我们家十分钟路程有座不错的汽车旅馆。我现在就住在那里。我也为你订了一间房,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或者你想住市里的话,我们可以再调整。” “不必了,我还是想和你一起。”亚歷克斯懒洋洋地一笑,“这样我们还能互相安慰,不是吗?” “是的。” 保罗开出机场朝西雅图驶去时,两人都不再说话。车子绕着市区朝北开去。基吉和保罗的家是一座市区外的两层木屋,建在能俯瞰壮丽海峡的山腰上。第一次来到此地时,亚歷克斯觉得自己犹如身处天堂。“等到下雨天,这里的景色会更美。”基吉这样说过。 今天是个阴天,云层飘得很高,视线颇为清晰。亚歷克斯巴望着这会儿能下雨,这样才更符合自己现在的心情,但老天爷似乎并不配合。他凝目望着窗外,还能瞥见奥林匹克山和喀斯喀特山山顶上的皑皑白雪。道路两旁尽是些混在残雪中的腐枝烂叶,冰块还不时反射出一些光亮。他庆幸夏天刚刚来过此地,窗外的雪景不至于让夏天美好的回忆一股脑儿涌到眼前。 保罗在高速公路出口处的前方驶离了高速,车子穿过一片松树林,来到一座能望见威德比岛的悬崖边。这家汽车旅馆被设计成一座原木小屋式的结构,位于树林边缘地带的一排独立小木屋看上去十分夺人眼球。保罗给亚歷克斯时间拆开行李,“半小时后酒吧见。” 亚歷克斯只把丧服取出来挂好,其他的衣服一概留在箱子里。这一次跨洋旅行的大部分时间里,亚歷克斯都在画画,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张画得还算满意的图画支在镜子前。基吉四分之三的侧脸像望着自己,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眼角边布着皱纹。凭记忆想起的容貌倒还不算离谱,亚歷克斯想到此十分难过。他看了看表,发现家中此时正值深夜。他拨通了号码,短暂的谈话让心中悲痛万分的心情稍稍得到了缓解。 亚歷克斯放了一小池的水,泼溅在脸上。感觉稍许清醒后,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酒吧。圣诞节的各种装饰对比他脸上悲伤的表情很不相配。令人乏味的情歌飘荡在四周,亚歷克斯真想把酒吧里人们说话的嘴全都捂起来,就像电影里葬礼上被消音的背景一样。他看到保罗正坐在一个小隔间里,手上握着一瓶艾尔啤酒。他向服务员示意要一瓶同样的啤酒,然后坐到了保罗对面。此刻他才有机会正眼观察保罗,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悲伤和焦虑。一头浅棕色的头髮凌乱不堪,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清理过了,红肿的蓝眼睛显得疲惫不堪。 “我给琳打了电话。”亚歷克斯说,“她问起你的情况。” “她心肠真好。”保罗说,“我觉得今年我对她的了解加深了许多,看来怀孕让她变得开朗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原本想她怀孕期间一定会焦虑得什么事都做不成。但现在看来她真的很放松。”此时,亚歷克斯点的酒送到了。 保罗举起酒杯说:“为将来干杯。尽管我不认为自己的未来还会有什么惊喜,但如果我一直放不下过去的话,基吉也会不高兴的。” “为了将来。”亚歷克斯回应说。他吞下一大口啤酒后问:“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保罗摇着头说:“我想目前这件事对我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显现出来。此刻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通知朋友,安排葬礼等等。这倒提醒了我,你的朋友,被基吉叫作歪呆的那个,明天会来参加葬礼。” 这条消息让亚歷克斯的反应颇为复杂。他一方面希望歪呆的出现能让自己回忆起从前的日子,另一方面他又不喜欢想到罗茜死去的那个夜晚给自己内心所带来的种种焦虑,另外,他又害怕歪呆对同性恋的那份憎恶感会随着他的出席使整个葬礼显得更加凝重。“他该不会在葬礼上布道吧?” “不会,葬礼不会掺有任何宗教色彩。但基吉的朋友会有机会发言。如果到时汤姆想要说些什么的话,我们也欢迎。” 亚歷克斯嘆息着说:“你知道他是个爱宣扬救赎和惩罚的原教旨主义者。” 保罗苦笑了一下。“那他可得当心了,不只南部的人对教徒不怀好感啊。” “我会事先关照他的。”亚歷克斯一边说,一边心想,这样做的效果无异于在一辆飞奔的列车前方放一根树枝以求阻挡。 他们俩又静静地喝了一会儿酒。然后保罗清了清嗓子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是关于那场大火的。” 亚歷克斯看上去有些煳涂。“大火?” 保罗摸了摸鼻樑。“那场大火不是一起意外,亚歷克斯。是事先安排好的,有人蓄意放火。” “警方肯定吗?” 保罗嘆了口气。“火灾现场冷却下来后,警方派了纵火案调查员在现场四处取证。” “太可怕了,谁会向基吉下如此毒手呢?” “亚歷克斯,我是警方的首要嫌疑犯。” “可那也太荒唐了,你爱基吉。” “这正是我成为头号嫌疑犯的原因。他们总是第一个怀疑受害人的配偶,不是吗?”保罗的语气中有些气愤。 第66页 亚歷克斯摇摇头。“认识你们两个的人都不会有这种念头。” “但警察不认识我们。不管他们怎样装出一副与众不同的样子,在同性恋问题上,他们和你的朋友汤姆的态度是一模一样的。”他喝了一口啤酒,仿佛是要把此刻的感情和着酒一起咽下去似的。“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受警察的审问。”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远在几千英里之外的加利福尼亚,又怎么可能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子呢?” “你还记得房子的布局吧?”看到亚歷克斯点头,保罗接着说,“警方说火是从地下室烧起来的,从暖气油罐旁开始。纵火组的人说,看上去有人在暖气油罐的旁边堆放了几罐油漆和汽油,又在四周堆上纸片和木头。当然这些不是我做的。但是警方还发现一枚火药弹的残余。据说制作得相当简易。” “这东西没被大火烧掉吗?” “警方的那些傢伙善于再现火灾的经过。他们依据搜集到的证据还原了火灾发生的整个过程。他们找到了一个密封的油漆罐的残片,固定在罐盖子下面的是一个电子计时装置。他们认为油漆罐内装有汽油或别的催化剂,反正是些能释放浓烟的物质。等到罐内充满浓烟之时,计时器就开始计时,点火装置会点燃气体,油漆罐跟着爆炸,把燃烧的催化剂溅在其他可燃材料上。因为那屋子是木制的,也就等于是点燃了一把火炬。”说到这里,保罗的嘴唇开始颤抖,“基吉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 “警方觉得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亚歷克斯难以置信地说,同时也深深地同情保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承受不白之冤的感受。 “他们找不到其他嫌疑人,基吉不是那种爱同别人结梁子的人,我是他遗嘱的主要受益人。况且,我还是个搞物理的。” “这就意味着你懂得制作火药弹吗?” “警方看来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无法详细解释我的操作步骤,但他们的推断是:‘看啊,这傢伙是个科学家,他一定知道怎么把人给炸死。’” 亚歷克斯示意服务生再给他们上些啤酒。“他们认定你设定了火药弹,然后去了加利福尼亚?” “看起来他们是这么想的。我起初以为离开三天会让我摆脱嫌疑,但显然我想错了。纵火案调查员告诉我的律师,那个计时器可以是在火灾发生前一周内的任何时刻设置的,所以我仍然有嫌疑。” “如果真是你做的,不也是很冒险吗?万一基吉下到地下室看见了那个装置呢?” “冬天我们几乎不去那里,地下室放的都是夏天的东西,我们把滑雪用具放在车库里,这也是另一个不利于我的因素。除了我还会有谁能确定放在地下室的装置不会被发现呢?” 亚歷克斯不屑地摆了摆手。“有多少人会在冬天下到地下室去呢?你们又没有把洗衣机放在下面。如果有人要进入地下室难吗?” “不是很难。”保罗说,“地下室没有连入整座房子的防盗系统,因为在庭院里帮我们干活的那傢伙夏天总要进进出出。如果有人要闯入地下室的话,我想那并非难事。” “当然,即便存在被人闯入的证据,也肯定在大火中被毁灭了。”亚歷克斯嘆着气说。 “所以你该明白,目前的证据对我很不利。” “太荒唐了。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根本不会伤害基吉,更别说杀他了。” 保罗的鬍子微微一翘,笑着说:“谢谢你相信我,亚歷克斯。我甚至不愿意跟警察辩解以保全我的名声。但是我想让你知道外边的人是怎么评论的。我知道你十分清楚被别人冤枉的滋味。” 尽管酒吧里温馨的气氛让人舒服,但亚歷克斯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我都不愿意看到我的对头被人冤枉,更别说是我的朋友了。太可怕了,老天爷啊。保罗,我希望警方能找出真兇。发生在我们四个人身上的事影响了我这一辈子。” “也影响了基吉。全世界的人一下子都对他充满了敌意,态度转变之快令他终生难忘。从此他对待外面人的态度更加如履薄冰了,他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生怕树敌。可他并非生来就是那种被人左右的性格。” “没人会抱怨他的这种性格。”亚歷克斯说,“可是你说对了。一声温柔的回答就能让别人的愤怒烟消云散,这是他的座右铭。然而他的工作又怎样呢?我是说,医院里面总会出些状况。孩子们死去,或者不像预料的那样得到康復,于是做父母的就要找个人担责任。” “这就是美国,亚歷克斯。”保罗玩世不恭地说,“医生不会冒不必要的风险。他们太害怕被起诉了。当然,基吉有时候也会有医不好的病人,病情的发展也并不总像他预料的那样。但他之所以是个成功的儿科专家的原因之一,是他把病人和他们的亲人当作朋友。他们信任基吉,而且也信对了人,因为基吉是个好医生。” “我知道。但是有时候孩子死了,理智也就被抛到了一边。” “不会有这种事。即便有,我也一定有所耳闻。我们俩经常交流,即便是共同生活了十年,我俩依然对彼此毫无保留。” 第67页 “那么同事呢?他有得罪过同事吗?” 保罗摇摇头。“我想没有。他的标准很高,不是每个和他共事的人都能得到他的认可。但是对选择下属的事,他很谨慎。诊所里的气氛也相当融洽,那儿没有一个人不尊重他,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会来家里参加野餐会,我们也会帮他们照看孩子。如果没有基吉在诊所里坐镇,这些人会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惴惴不安。” “听起来你把他描述成了完美先生。”亚歷克斯说,“我俩都知道其实他不是。” 这时,保罗的笑容方才完全舒展开来。“是的,他并不完美,或许应该说是完美主义先生。有时候他的这种性格真会把你逼疯。上次去滑雪的时候,我曾想要把他拉下山,有一个弯道他一直转不好,每滑一次就摔倒,所以每次都得退回去重头来过。但是没有人会因为忍受不了另一个人的极度刻板而把他杀了。如果我想摆脱基吉,大可以一走了之。我没必要杀他。” “然而你丝毫没有想过那种没有他的生活,这才是关键。” 保罗咬着嘴唇,盯着桌上的淡啤酒。“我愿意放弃一切,换他回来。”他轻声说。 “警察会找出真兇的。”亚歷克斯最后说了一句。 “你这样想吗?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这样想。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你们四个人这些年来经歷的一切。警察从未找到杀害那个女孩的兇手。正因如此,外面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待你们。”他抬起头看着亚歷克斯,“我可不像基吉那样坚强。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忍受这一切。” 25 泪眼模煳的亚歷克斯努力把目光的焦点放到葬礼服务清单上。在葬礼现场,他安排旧金山快乐男声合唱队演唱了由勃拉姆斯为圣保罗写给科林斯人的宣扬信仰、希望和爱的文牍所创作的歌曲。“此刻,我们正透过一片黑暗的玻璃凝望。”这句话十分贴切。无论是逻辑上还是理论上,所有他听到的关于基吉之死的传言全都毫无意义。 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淌,亚歷克斯仿佛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不是葬礼现场唯一泪流满面的人。在他身旁,歪呆穿着量身定制、一尘不染的法衣,看上去像是个爱炫耀的虚荣君子,而不是来送死者最后一程的哀悼者。当然他没有落泪,嘴巴却动个不停。亚歷克斯猜想,那是他虔诚的表现而不是精神有些不正常,因为歪呆的手时不时地要去抚摸挂在胸前的那个晃眼的镀银十字架。当亚歷克斯第一次在机场见到这个十字架时,差点笑出声来。歪呆健步走到他身前,放下手中的行李,以夸张的姿势抱了抱老伙计。亚歷克斯注意到他的皮肤光洁得仿佛整过了容。 “你能来真好。”亚歷克斯说着把歪呆引到早上刚僱来的车子旁边。 “基吉是我最老的朋友,还有你和蒙德。虽然我们的人生道路各不相同,但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我有现在的生活,部分是拜我们之间的友谊所赐。如果否认这一点的话,我就不配称自己是个基督徒了。” 亚歷克斯不懂为什么歪呆所说的听起来如此正儿八经。不论歪呆说什么,似乎每个字都要传进一帮看不见的教众耳朵里。二十多年来,两人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可每次见面总给亚歷克斯这般相同的印象。假面教徒,这是亚歷克斯夫妇第一次看望在乔治亚镇上当牧师的歪呆时,琳给他起的绰号。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这名号始终妥帖得体。 “琳还好吗?”歪呆坐上副驾驶座后问道,一边还在抚平身上那件法衣的褶皱。 “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身子挺健康的。” “感谢主啊!我知道你俩多么企盼这一天啊。”歪呆发自内心的笑容让他的脸立刻亮了起来。但是后来,他通过当地的频道做了一次漫长的电视传教,让人很难分辨出他真实的一面和做作的一面。“感谢上帝赐福孩子们。我这辈子最美好的记忆就是自己五岁的那一年。一个男人对自己孩子的那份爱,比世界上任何其他事物都要深沉、纯洁。亚歷克斯,我感觉到你一定会为生命中即将到来的这一变化欣喜不已。” “谢谢,歪呆。” 牧师皱了皱眉。“别这样说了。现在还用这个绰号可不合适。” “对不起。老习惯很难改啊。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歪呆。” “现在还有谁喊你吉利呢?” 亚歷克斯摇摇头。“你说得对。我会记住的,汤姆。” “谢谢了,亚歷克斯。如果你想让孩子接受洗礼的话,我很乐意效劳。” “我们大概不会那样做。小孩年纪大了后,会自己拿主意的。” 歪呆扁了扁嘴说:“当然,这取决于你俩的意思。”这话的潜台词很明显。如果你俩不接受的话,那就让你们的孩子落入万劫不復之地吧。他看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我们去哪儿?” “保罗已经在我们下榻的汽车旅馆为你订了一间房。” “那里离火灾现场近吗?” “大概十分钟的路程吧。怎么了?” “我想先去那里。” “为什么?” “我想去祈祷。” 第68页 亚歷克斯重重地唿出一口气说:“好吧。瞧,有件事得和你说明。警察认为是有人纵火。” 歪呆若有所思地垂下头。“我也这样觉得。” “是吗?为什么?” “基吉选择了一条危险的人生道路。谁知道他带回家的是些什么人呢?谁知道他们的灵魂有多么堕落呢?” 亚歷克斯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妈的,歪呆,我记得《圣经》上说过‘勿品评他人,以免遭人品评。’你觉得自己是谁,有资格说这种话?不管你对基吉的生活方式有什么先入为主的观点,现在都应该放下。基吉和保罗都是互相忠诚的。十多年来,除了彼此,他们都没有别的伴侣。” 歪呆露出一丝居高临下的笑容,让亚力克斯很想扁他。“你对基吉的话总是深信不疑。” 亚歷克斯不想吵架。他尖刻地反驳了一句:“我想告诉你的是,警察愚蠢地认为是保罗放的火,所以见到保罗时,你说话留神着点。” “你为什么觉得警察的想法愚蠢呢?虽然我不知道警察的查案方式,但有人跟我说过,大多数不是由黑帮仇杀引起的命案都是配偶干的。既然你让我留神,那我觉得我们应该注意到保罗是基吉的配偶。如果我是警察,不把这种可能性考虑在内,我会觉得是自己的失职。” “好吧,你要这样想是你的事。但我们是基吉的朋友。这些年来,琳和我同他俩相处的时间也够长了。在我看来,他俩的关系决不至于发展到谋杀这一步,这等于是冤枉。况且死去的还是你深爱着的人,那情形就更悲惨了。这就是保罗现在所遭遇的。我们应该支持的是他,而不是警察。” “好,好。”歪呆赶忙说,歪呆想起了自己早年出于某种恐惧感而投身宗教的经歷,争吵就此打住。接下来的路程里,他一直把头撇向一边,静静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避开亚歷克斯时不时朝他投来的目光。 亚歷克斯把车开出了高速公路,向着基吉和保罗的家驶去。穿过树林间那条铺着碎石的小路时,他的心里憋闷起来。他的脑海里翻腾着大火熊熊燃烧的场景。但是当他在一个弯道过后,最终来到现场时,竟感到自己的想像力如此不济。他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座烧得焦黑的房架子,可事实上房子被烧得精光彻底。 目瞪口呆的亚歷克斯慢慢地停下车,他下车,往废墟前走近几步。让他吃惊的是,事隔多日后,现场依然能闻到刺鼻呛喉的焦臭味。他盯着眼前乌七八糟的废墟,根本无法将它同以前的样子联繫起来。除了几根大梁木外,别的几乎都无法辨认。房子一定被烧得仿佛一块红通通的烙铁,四周的树木也遭殃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丫杈着。 亚歷克斯没注意到歪呆从身边走过。他垂着头,走到封锁火灾现场的警戒带前,勐地扬起头,一头浓密的银灰色头髮在路灯下闪着微光。“哦,上帝。”他嘆息道,声音在空旷的树林里格外响亮。 亚歷克斯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他明白,那一声嘆息是歪呆看到废墟后内心被激起的强烈感情所催发出来的。可亚歷克斯就是忍不住想笑,凡是见识过歪呆嗑药磕得迷迷煳煳或者在阴沟旁呕吐的人都不会将这一幕当真的。他转过身朝车子走去,上车后砰地关上车门,让歪呆独自在那里对着天空“口吐莲花”。他真想踩下油门,甩掉这个虔诚的教徒。但是一想到基吉从来没有丢弃过歪呆,也从没有丢弃过他们任何人,他就狠不下心了。他现在唯一能为基吉做的,就是保持那一份对朋友的忠诚。于是亚歷克斯坐在车里等着歪呆。 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一幅一幅生动的画面。基吉在床上唿唿大睡;突然,火光四射,火舌扫过木头;浓烟瀰漫着熟悉的房间,悄然钻进基吉的鼻子,基吉抖了抖身子;整座房子在大火和浓烟中摇摇欲坠;失去意识的基吉置身烈焰的中心。景象之悲惨,让人无法忍受,亚歷克斯努力想要驱散脑海中的这些场景。他试着想想琳的模样,但那影像总不长久。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逃离这块地方,无论去哪儿都好,只要能让他的脑海里出现别的景物。 十分钟后,歪呆回到了车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冷风。“呵,真冷。我从来不相信地狱是火热的。如果让我决定的话,我一定让它冷得像冰柜。” “我相信等你进天堂后,可以向上帝建议一下。好了,我们现在回汽车旅馆?” 一路上有亚歷克斯陪伴,歪呆很满意。一入住汽车旅馆,他就叫了一辆计程车要去西雅图。“我要去见见在这儿的一个同事。”他和亚歷克斯约好明天早晨碰面,开车去参加葬礼。此刻他看上去有些忧郁,亚歷克斯仍然为歪呆也许会在葬礼上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而担心。 勃拉姆斯的音乐渐渐淡去,保罗走上讲桌。“我们到此是因为基吉对我们在场的每一位都有特别意义。”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嗓音,“即便用一整天的时间,我也无法表达他对我意味着什么。所以,我没有这样的打算。但是如果你们当中有谁愿意和大家分享基吉的事迹,在场的每一位都会乐于倾听的。” 话音刚落,坐在前排的一位长者站了起来,挺着僵直的身子走到讲桌前。当他转身时,亚歷克斯才体会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那份悲惨心境。卡雷尔?马尔基维茨看上去身板萎缩了不少,宽阔的双肩塌向两边,乌黑的眼睛仿佛凹进了后脑。亚歷克斯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他了,但老人的变化令他有种说不出的沮丧。“我失去了儿子。”老人说。一口苏格兰英语中依然带着波兰口音。“他这一辈子都让我自豪。即便是在小时候,他就已经显露出对他人的关爱之情。他总是踌躇满志,但绝不仅仅为了自己的出人头地。他想做最好的自己,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把最好的一面奉献给别人。他从不为别人对他的看法而烦心。他总说别人的评价是基于他的所作所为,而非他人的偏见。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到场,我很宽慰,因为这证明了你们认同他的为人。”老人拿起讲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我深爱着儿子。或许在他生前,这句话我说的不多,但我希望他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低下头,返回了座位。 第69页 亚歷克斯揉了揉了鼻樑,想要抑制住眼泪。一个接着一个,基吉的朋友、同事走上讲桌。一些人只是简短地说了说,他们如何爱他,如何思念他。另一些人讲述了与基吉之间的情谊,相当一部分说得生动、感人。亚歷克斯也想起身说些什么,但他害怕声音持续到一半就再也无法进行下去。紧接着,他担心的那一刻到来了。歪呆在座位上正了正身体,站了起来。亚歷克斯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目送着歪呆健步走到讲桌前的时候,亚歷克斯惊讶地发现多年不见,歪呆的整个气质已经大为不同。早年,基吉一直是四人中间最具魅力的,而歪呆只是个呆头呆脑、满嘴胡话、胡来蛮干的傢伙。可是这些年来,歪呆学到了许多。他在讲桌前定了定神,准备开讲,此时台下一片肃然,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会是沉重的声响。 “基吉是我交情最久的朋友。”他开口说道,“我觉得他选择的道路是被误导的,他则觉得我是笨人,甚至是个江湖骗子。但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之间的情谊经得起考验。这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们两人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段岁月,是一个人从孩童转变为成人的阶段。我们一直挣扎前行,试图弄清楚我们是谁,将来会对世界有何用处。我们中间的一些人很荣幸能有基吉这样一个朋友,他能在我们跌倒时,把我们搀扶起来。” 亚歷克斯难以置信地望着歪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来以为会听到一大段关于救赎和惩罚的布道,萦绕在他耳际的分明是深挚的爱。他发现自己在这种庄重、肃穆的场合,居然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我们四个人,柯科迪四俊,从上高中的第一天见面起,彼此间就发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繫。我们组成了团队,分享各自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胜利。多年来,我们恐怕要算是世界上最差劲的乐队了,但我们并不在乎。一个团队中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我的角色是木头木脑的傻瓜,做事离谱得很。”他略带愧疚地耸耸肩,“到现在还有人认为我是这样的角色。基吉就是那个把我拉回正轨的人。在我找到真正的救赎者之前,他一直扮演着规劝诱导者的角色。即便在我获得救赎之后,他也从没有改变那份角色。 “最近这些年头,我俩见面的机会不多,彼此的生活都有太多眼下需要应付的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忘记了往昔。在许多方面,基吉仍是我的导师。我不愿谎称自己认可他的每一项决定,如果那样的话,你们一定会以为我是个伪君子。但是,此时此地,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挚友离开了我们,随其离开的还有我生命中的那盏明灯。所以,今天,我沉痛哀悼一位让我的救赎之路走得平坦的亡友。为了怀念他,我所能做的就是像他那样,真诚地帮助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如果我能对在场任何一个人有所帮助的话,请你们让我知晓。这一切都是为了基吉。”说到这里,歪呆露出圣洁、慈祥的笑容扫视着礼堂里的人。“感谢主曾给我们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阿门。” 当歪呆坐回到身边时,亚歷克斯伸手握紧对方的手。歪呆并没有抵抗。 之后,前来致哀的人们鱼贯而出,依次与保罗和卡雷尔?马尔基维茨握手。他们走进惨澹的阳光中,随着人流走过花圈。尽管保罗要求只有家属才献花,还是有人送上了几十束鲜花和花圈。“基吉让我们每个人都感觉像是他的家人。”亚歷克斯自言自语地说。 “我们亲如手足。”歪呆轻声说。 “太好了,你刚刚在台上说的。” 歪呆笑笑。“你没料到,是吧?我从你的表情看出来了。” 亚歷克斯没有回答。他低下头读着一张卡片。最最亲爱的基吉,没有了你,世界也变了样。所有深爱着你的诊所同事。他体会得到这种感情。他快速翻阅着一张张卡片,目光停在了最后一个花圈里的卡片上。卡片小而精緻,嵌在一圈白玫瑰和迷迭香中间。读着卡片上的字,亚歷克斯皱起了眉头。送上迷迭香,以示怀念。 “你看见这张卡片了吗?”他问歪呆。 “很雅致。”歪呆称赞说。 “你不觉得似乎有点……别有深意吗” 歪呆皱起眉头。“我觉得你有点杞人忧天了,这只是个精緻的致哀品。” “歪呆,基吉正好死在罗茜?达夫二十五周年祭日的那天。这张卡也没有署名。你不觉得这些太巧合了吗?” “亚歷克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张开手臂扫过送葬的人群,“你觉得在场的这些人中有谁知道罗茜?达夫这个名字吗?这只是有点戏剧性的巧合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 “警察已经重新调查这件案子了,你知道的。”性子一起来,亚歷克斯变得和生前的基吉一样倔强。 歪呆吃惊地说:“我不知道啊。” “我在报纸上看到的。警察正利用新的技术手段,对一批悬案展开新一轮的调查。用诸如dna之类的技术。” 歪呆用手摸了摸十字架。“感谢上帝。” 亚歷克斯一脸迷惑,说:“你就不怕有人把旧时的谣言再抖搂出来?” “为什么要怕,我们没什么好怕的。我们最终是要得到清白的。” 第70页 亚歷克斯看上去很不安。“事情能那样轻而易举倒好了。” 大卫?克尔生气地哼了一声,把手边的笔记本电脑推开。他已经花了一个小时来润色一片评论当代法国诗歌的论文,但是留在电脑前的时间越长,他就发现文章里的字句越没有意义。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双眼,安慰自己除了学期末的劳累外,再没有什么能令他心烦的了。可他知道,这完全是在欺骗自己。 尽管他的手边一直在忙于论文,但脑子里还是清楚地意识到,在半个地球之外,基吉的朋友正送他最后一程。没能参加葬礼并不让他感到内疚,因为基吉代表了已经离自己远去的,犹如自己前生一般的那段歷史,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参加基吉的葬礼而“跋山涉水”地前往西雅图。但是基吉的死,让克尔又回忆起了这许多年来深埋在潜意识里,已经不再搅扰他的那段往事。 当电话响起时,他依然毫无顾虑地拿起了听筒。“克尔教授吗?”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的,哪位?” “法夫郡的罗宾?麦克伦南探长。”那声音语速缓慢,吐字清晰。 大卫不由地身子一颤,仿佛突然之间,又跌入了冰冷的北海之中。“你打电话来干什么?”他问,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度。 “我是悬案调查组的成员。你或许已经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新闻了。” “这和我的问题毫无关系。”大卫厉声说。 “我想和你谈谈我哥哥的死。就是探长巴内?麦克伦南。” 大卫大吃一惊,对方的开门见上让他一时无语。他一直害怕这一刻的来临,但是二十五年的时间让他误以为这一刻永远不会出现了。 “你在听吗?”罗宾问,“我说,我想和你谈谈……” “我听见了。”大卫厉声说,“我没什么和你说的。现在没有,永远没有。即便你逮捕了我,也没有。你们这些人曾经毁了我的一生。我不会再给你们一次这样的机会了。”他啪地挂断了电话,嘴里喘着粗气,手还在发抖。他把手臂叠在胸前,拥抱着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不知道巴内?麦克伦南还有一个弟弟。他为什么隔了那么多年才问起当年的那个下午?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问起。当他提到悬案调查组的时候,大卫以为他一定会提起罗茜?达夫,这一点就够让自己火冒三丈了,可为什么他偏偏只提起巴内?麦克伦南?是因为二十五年后,法夫郡警方依然无法判定那是一起谋杀案吗? 他的身子又打了一个颤,目光一直望着窗外的月色。沿街住宅里的圣诞树上闪烁的灯光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自己。他跳了起来,勐地拉上窗帘,然后他靠着墙,闭上眼睛,一颗心扑扑直跳。大卫?克尔努力把过去埋藏起来。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把往事拒之门外。显然,他所做的一切还是不够。现在他只有一种选择,问题是,他有胆量实施吗? 1.既指迷迭香,又指罗茜?达夫,因罗茜是英文rosemary的暱称。 26 书房的灯光因为帘子被拉上的关系一下子变得模煳了。窥视者皱了皱眉,这是突如其来的状况。他不喜欢这样,他担心发生了什么变故。但随后,一切恢復了常态,楼下的灯灭了。他已经摸熟了规律,比兹顿别墅的大卧室的檯灯会随即亮起,接着大卫?克尔妻子的影子会出现在窗前,她会把厚重的窗帘拉到只向外面透出一点微暗的亮光。几乎是与此同时,一束椭圆形的光会投到车库的屋顶上,那是来自浴室的灯光,他想。大卫?克尔准备洗澡睡觉了。可是他就像麦克白夫人那样,永远洗刷不了自己。二十分钟后,卧室的灯会灭掉,今晚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事了。 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转动插在点火装置上的钥匙,开动汽车驶入夜色之中。他已经逐渐掌握了大卫?克尔的生活规律了,但他想了解的还远不止这些。比如,为什么他没有像亚歷克斯?吉尔比那样搭飞机去西雅图,这太冷漠了。你怎么能不向既是你的老朋友,又是你犯罪的同谋表示最后的哀悼呢? 当然,如果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疏远了的话,就另当别论了。盗贼分道扬镳的事情也时有耳闻。杀人犯做同样的事情,也是再正常不过了。两人之间产生分歧,必定需要一段时间以及空间上的距离。但是在罪行刚刚被暴露那会儿,两人间还没有立刻出现分歧。多亏了布莱恩舅舅,他才了解这些情况。 凡是清醒的时候,与舅舅的谈话始终在他脑海中迴响,就像是一串珠子,不停地来回摆动,坚定了他的决心。他要做的一切就是找到他的双亲。他想不到找寻过程如此艰辛。别人或许以为他已经走火入魔了,但那些人根本不懂什么叫信仰和正义。他深信母亲不安的灵魂正望着他,激励着他完成使命。他睡觉前想的和醒来后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舅舅对两人在公墓的相遇并不感到十分激动。起初,麦克费迪恩以为舅舅会袭击他,因为他握紧拳头,垂下头,仿佛一头正要发起攻击的公牛。 麦克费迪恩毫不畏缩,“我只想谈谈我的母亲。” “我没什么好说的。”布莱恩?达夫吼道。 “我只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吉米?劳森警告过你离我们远点儿。” 第71页 “劳森为了我来和你们谈过?” “别臭美了,小子。他是来告诉我关于我妹妹那起案子的最新进展。” 麦克费迪恩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么他和你提过证据遗失的事情了?” 达夫点点头。“是的。”他垂下双手,目光转向别处,“一群废物。” “如果你不想谈论我母亲的话,能不能说说她遇害时都发生了什么?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时的事你是清楚的。” 达夫觉察到了他的坚持。这一点是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和他以及科林的共同点。“你当真不想走开吧?”他怀着敌意说。 “是的,我不会走的。瞧,我从未想过我的血亲们会张开双臂欢迎我。我想你们或许认为我不属于你们这一家子,但是我有权利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我的母亲到底怎么了。”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走开,离我们远远的吗?” 麦克费迪恩想了一下,这样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或许他以后还有机会在布莱恩?达夫的严密防卫下找到一丝缺口。“会的。”他回答。 “你知道拉玛斯酒吧吗?” “我去过那儿几次。” 达夫扬了扬眉毛。“我们半小时后在那儿见面。”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看着舅舅走入漆黑之中,麦克费迪恩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感涌到了喉咙口。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找寻真相,如今答案近在咫尺,简直令他喜出望外。 他快步跑回自己的车里,径直驶向拉玛斯酒吧,在一个安静的角落边拣了张桌子坐下。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想要侦察出打自罗茜?达夫开始在这儿上班以来,酒吧发生了多少变化。看起来这地方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曾经有过一番改头换面,但从墙上磨损的油画和整个酒吧的沉闷氛围来判断,这里算不上是人气沸腾的酒吧。 麦克费迪恩的酒喝到一半,就看见布莱恩?达夫推门而入,健步径直走到吧檯。显然他是这儿的常客,还没等他开口,侍应生就端给他一杯酒。他端着一杯八十先令的啤酒,坐进了麦克费迪恩那桌。“好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查阅了一堆过去的报纸。在一本描写真实案件的书里提到了这件案子的一小部分,但那只让我了解了基本的事实。” 达夫吞了一大口啤酒,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麦克费迪恩:“事实?也许吧。真相?绝不是。因为你不能把别人称作兇手,除非陪审团是那么裁定的。” 麦克费迪恩心跳加快,看起来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什么意思?” 达夫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唿出来。显然,他不想进行这场对话。“让我把整件事告诉你吧。罗茜遇害的那晚,她就在这儿上班,在那个吧檯后面。有时候,我会接她回家,但是那晚没有。她说要去参加一个派对,可事实上她要在下班后去和人约会。我们都知道她在约会,但她不愿意透露那人是谁。她喜欢有自己的秘密。我和科林认为,她隐瞒那人的身份,是因为她觉得我们瞧不上那人。”达夫抓了抓下巴,“或许我们为了看护罗茜,下手的确重了点。尤其在她怀孕后……哎,我们不想让她再和那个混小子搅在一起。” “不管怎样,酒吧打烊后,她就走了,没人看见她约了谁。好像她整个人从世界上蒸发了整整四个小时。”说到这里,布莱恩紧紧地握住酒杯,指关节一片发白。“大约在凌晨四点,四个在派对里喝得醉醺醺的学生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她躺在圣山上的雪地里。警察的说法是,四个学生被她的尸体绊倒了。”他摇了摇头,“但是在那个环境下,你不可能是出于偶然发现她的。你必须首先牢记这一点。” “她的腹部被人捅了一刀,伤口很致命,又深又长。”达夫的双肩出于防护似的耸了起来,“她就这么流血而死。杀害她的人把她带上山,像丢垃圾那样把她遗弃在雪地里。这是你其次要记住的一点。”他的话语紧凑而清脆,一如二十五年前那样激动。 “警察说看上去她被人强姦过,但是我不信。罗茜已经吸取了教训,她不会和约会的对象发生关系。警察说罗茜骗了我和科林,但我问过几个曾和她约会的人,他们都起誓从未和罗茜发生过性关系。我相信他们说的,因为我们当时的态度可不是很好。当然,他们也胡来过,但是她没和他们发生真正的性关系。所以,她一定是被强姦的。她的衣服上留有精液。”他粗粗地哼了一声,表示气愤,“我不敢相信,那些饭桶警察居然把证物搞丢了。他们需要的正是这些啊,dna技术可以解开剩下的一切谜团。”他又吞了几口啤酒。麦克费迪恩等待着,仿佛一条猎狗正蓄势而动。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打断他,破坏“故事”的气氛。 “这就是发生在我妹妹身上的事,我们想知道是谁做的。警察没有任何线索。他们查了查发现尸体的四个学生,但没有彻底在他们身上下功夫。了解这个镇子吧?没有人愿意开罪大学里的人,那时候更是如此。” “记住这几个名字,亚歷克斯?吉尔比、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大卫?克尔、汤姆?麦齐——就是他们四个发现了她,最后还沾满了她的血,却有个合情合理的脱罪理由。罗茜消失的四个小时里,他们在哪儿?他们在一个派对上。一个满屋子都是喝得醉醺醺的学生的派对,没有人会注意他人的行踪。他们可以进进出出,而不被人注意。如果他们开头待了半小时,结束前待了半小时,谁知道他们中间去了哪里呢?而且,他们还有一辆‘路虎’车。” 第72页 麦克费迪恩一脸惊讶:“我看过的文件里没提到这一点啊。” “没有,不可能提到。他们偷了室友的一辆‘路虎’,那天晚上开着到处转。” “为什么没人起诉他们偷窃?”麦克费迪恩怒气沖沖地问。 “问到点子上了,但我们从来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或许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没人愿意开罪大学里的人。或许警察在无法定重罪的时候,不愿意在小打小闹的犯罪上浪费时间。要不然,他们会显得很无能。” 他松开酒杯,用指尖在桌子上轻点着:“所以,那几个学生根本没有真正的脱罪证据。他们有在雪夜运送尸体的最佳工具;他们在派对上喝了酒;他们认识罗茜。我和科林都认为学生不是一群好人,他们利用像罗茜这样的女孩,等到真正能当他们妻子的人物出现后,就把那些女孩甩得老远。罗茜也知道我们的想法,所以她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是否和学生约会。他们四个中间有一个还承认邀请罗茜参加派对。而且据我所知,罗茜衣物上的精液可能属于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大卫?克尔或者汤姆?麦齐的其中之一。”说完,他靠在椅背上。说了这么一大堆后,他感到有些累。 “就没有其他嫌疑犯吗?” 达夫耸耸肩:“就是那个神秘的男朋友。但是,我说过,这个人可能就是那四个学生之一。吉米?劳森认为罗茜可能是被选中做了某个邪恶仪式的牺牲品,所以才被遗弃在那种地方。但是这种说法没有任何证据。而且,她又是怎么被选中的呢?她不可能在那样一个暴风雪之夜独自在外行走。” “你觉得那晚的情形是怎样的?”麦克费迪恩忍不住问。 “我觉得她和某一个学生出去约会。那学生一定为不能如愿以偿感到厌烦,所以强姦了她。天哪,也有可能是他们四个轮姦的,但我不确定。当他们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后,也意识到如果放她走,一定会惹来麻烦,那他们的学位、前途就都毁了。所以他们杀了她。”说完,他陷入好一阵沉默。 还是麦克费迪恩首先打破了这种沉默:“我从不知道那精液指向这三个人。” “没有公开披露过,但确有其事。我的一个伙伴的女友替警察干活,虽然是个平民,但她知道案情。根据警方掌握的有关四个人的证据来看,可以定他们的罪,但警察就让机会白白熘走了。” “他们没有被逮捕吗?” 达夫摇摇头;“他们被审问过,但之后就没有了下文。他们依然能在大街上自由活动,逍遥得很。”他喝掉啤酒,“现在你知道整件事情了吧。”他朝后推开椅子,准备离开。 “等等。”麦克费迪恩急着说。 达夫顿住了,有些不耐烦。 “为什么你们没做些什么?” 达夫退缩了一下,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谁说我们没做?” “呃,是你说那几个学生依然能在大街上自由活动,逍遥得很。” 达夫深深地嘆了一口气,啤酒的哄臭味从嘴里冒出来喷到麦克费迪恩脸上。“我们做不了很多事。我们收拾过其中的两个,但我们俩也都有案底。警察警告说,如果四个学生出了什么事情的话,那坐牢的将会是我们两个。如果事情只牵涉到我和科林,我们根本不在乎。但我们不忍心让母亲看到这一幕的发生,尤其是在刚刚经歷了一场悲剧之后。所以我们退缩了。”他咬着嘴唇继续说,“吉米?劳森总说这案子永远不会了结。有一天,他说,不管是谁杀了罗茜,一定会得到报应。我真的相信,现在悬案调查重新启动了,时机已经到了。”他摇摇头,站了起来说道:“我说话算话,现在该你了。离我和我的家人远点。” “请等等,还有最后一件事。” 达夫犹豫了一下,手搭在椅背上;“什么?” “我的父亲,他是谁?” “你还是别知道的好,孩子。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即便如此,毕竟我身上一半的基因是他的。”麦克费迪恩观察到了达夫动摇的眼神,于是进一步催促,“告诉我我父亲的名字,我永远不再见你。” 达夫耸了耸肩:“他叫约翰?斯托比。罗茜遇害的三年前他搬到英格兰去了。”说完便转身走了。 麦克费迪恩出神地坐了一会儿,忘记了还没有喝完啤酒。一个名字,多少让他有了一些追踪的眉目。他最后得到的是一个名字,但其实远不止这些。在吉米?劳森承认警方无能为力后,麦克费迪恩证明了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那几个学生的名字在他听来并不陌生,他们就出现在谋杀案的报导中,他几个月前就知道了这些名字。他所接触到的材料无时无刻不在坚定他要为母亲的死查出真兇的决心。他刚开始调查那四个人的行踪时,觉得自己不可能完完整整地了解自己的母亲。当他发现那四个人都过着体面、富足的生活时,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失落感,太没有天理了。 他在第一时间就专门设置了有关那四人行踪的网络搜索提醒程序。当劳森向他进一步透露案情后,他就觉得一定不能放过他们四个。假如法夫郡的警察们不能让他们伏法,那就只能通过别的途径让他们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第73页 与舅舅见面的第二天,麦克费迪恩起了个大早。他已经旷工一个礼拜了。书写电脑程式编码是他的专长,也是让他感到放松的一项工作。但是这些日子,呆坐在屏幕前,面对着一大串复杂的数字,让他感到不耐烦。与这几天一直在脑子里兜来转去的事情相比,其他一切都显得琐碎、单调、无聊。自己早年的经歷丝毫不足以应付眼前的这一场追踪之旅,他必须全身心投入,而不能只在下了班后的那点时间下功夫。他跑去医院,对医生说自己经受不住强大的工作压力。这倒不算是彻头彻尾的谎话,而且他说得有板有眼,医生据此给他开了一张截止到新年的病假单。 他爬下床,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迷迷煳煳地感觉仿佛只是闭了几分钟的眼,而不是睡了几小时。他连镜子都不照一下,因此没有看到眼睛下方的黑眼圈和脸颊上的凹印。他有事情要忙,了解杀害母亲兇手的情况要比记得吃一顿像样的早餐重要得多。 他径直走到机房,甚至没有停下来穿上外衣或泡上一杯咖啡。他点击一台pc机的滑鼠,屏幕下方的一个闪动窗口显示着“待读邮件”的字样。他打开邮件窗口,看到有两封新邮件。第一封:大卫?克尔在一本学术杂志的最新一期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内容是关于一个麦克费迪恩没有听说过的法国作家,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了。但是,这封邮件说明他设置的搜索提醒程序起了作用。 下一封邮件让他读来饶有兴味。通过邮件,他联入了《西雅图邮讯报》的主页。读着文章,他脸上展露出笑容。 着名儿科医生丧生离奇火灾 法夫郡诊所的设立者于发生在国王郡的家中的离奇大火中丧生。 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医生(又被病人和同事称为基吉医生)在昨日凌晨的一场火灾中丧生,大火同时焚毁了医生居住的屋子。 三辆前往现场的消防车到达时,木质房屋的主结构已被烧毁。消防队长乔纳森?阿迪勒斯说:“马尔基维茨的邻居报警时,屋子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除了尽力控制火势,阻止其向周边地区蔓延外,消防队员已经无能为力。” 探员阿伦?布伦斯特恩今天透露,警方认为起火原因很可疑。他说:“纵火案调查组已经赶赴现场勘查。目前警方没有更多细节可以公布。” 土生土长于苏格兰的马尔基维茨医生今年四十五岁,已在西雅图地区行医十五余年。九年前他开办了自己的诊所,之前他一直是国王郡总医院的一名儿科医生。马尔基维茨医生在儿科肿瘤学上建树颇丰,尤其擅长白血病的诊治。 与马尔基维茨医生同在诊所共事的安吉拉?雷蒙德说;“我们得知这一悲剧后都大为震惊。基吉医生宽厚、热心,对病人尽职尽责。与他相识的人无不悲痛万分。” 这段文字在他眼前闪动,激起他心头一阵既兴奋又失落的奇怪感情。根据精液的匹配程度,毫无疑问,马尔基维茨是第一个该死的嫌疑犯。令他失望的是,这篇报导的作者并没有挖掘出马尔基维茨早年生活的斑斑劣迹。文章里的马尔基维茨被描述成了如特蕾莎修女一般的大好人。或许自己该写封信给那个记者,让他找准报导的立足点。 但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他们知道有人对二十五年前的罗茜案感兴趣的话,监视兇犯的行动就会变得困难,还是暗中行事为妙。他依然可以得到有关葬礼安排的消息,并引起对方注意——如果对方反应敏感的话。能在他们心里埋下不安的种子,给他们点小小的惩戒也好,因为这许多年来他们给别人带来了太多的伤害。 他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如果现在出发,他还能及时赶去跟踪上班路上的亚歷克斯?吉尔比。他可以在爱丁堡待一个上午,然后开车去格拉斯哥,看看大卫?克尔在做些什么。但在此之前,他要搜搜那个约翰?斯托比。 两天后,他跟着亚歷克斯去了机场,看着他登上了前往西雅图的飞机。二十五年了,兇手们依然保持联繫。他本来以为大卫?克尔会和亚歷克斯同行,但结果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当他匆匆赶回格拉斯哥确认自己是否已经丢失克尔这个监视目标时,才发现这傢伙正在做讲座。 毫无疑问,他的态度真冷漠。 27 看到爱丁堡机场的着陆灯,亚歷克斯第一次觉得无比兴奋。雨水拍打着飞机的窗玻璃,但他丝毫不在意。他一心想着立刻回到家里,坐在琳的身旁,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感受里面的小生命——这是他俩的未来。一想到琳肚子里的小生命,他就暂时忘却了基吉的死带来的悲痛。好朋友永远也无法看见这孩子,永远无法怀抱着他。 琳在接机区域等着他,她看上去有些疲倦。他希望她能停工休假,因为他们现在的生活并不缺钱。但她坚持要等到临产前的最后一个月才停工。“我的产假是要用来照料孩子的,而不是干等着它出生。”她说。即便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她还是坚持上班。 他一边挥手,一边匆匆忙忙地向她奔去。他俩拥抱在一起,仿佛分别了几个星期,而不是几天。“我很想你。”他在她耳边说。 “我也想你。”说着两人手挽手朝停车场走去,“你还好吧?” 亚歷克斯摇摇头;“不怎么好,总感觉不是滋味,好像身体里被挖了一个洞。上帝才知道保罗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 第74页 “他怎么样了?” “看起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安排葬礼让他操足了心,没有时间去细想基吉的死。一直到昨天晚上,哀悼者们都回去了,他就跟丢了魂似的。真不知道他该怎样熬过这段日子。” “有很多人帮忙吗?” “他们有很多朋友,保罗不会没有人陪。但面对现实的总是他一个人,不是吗?”他嘆了口气,“我这才体会到自己多么幸福。有你陪着,小宝宝也快要降生了。假如你出了事,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搂紧亚歷克斯的胳膊说:“你这样想很正常。基吉的死,让大家都觉得自己其实很脆弱。但我不会有事的。” 两人走到车前,亚歷克斯坐进驾驶座;“回家吧。真不敢相信明天就是圣诞节了。我现在只想过一个平平安安的夜晚,只有你跟我。” 琳笑了:“但是看来不行了。蒙德来了。” 亚歷克斯皱起了眉头;“蒙德?他不是应该在法国吗?” “计划改变了。他们本来要和艾琳的哥哥一起在法国住上几天的,但是艾琳染上了流感,所以他们改变了行程。” “那他来做什么,看我们吗?” “他说有些事要在法夫郡处理,但我觉得他是因为没有和你同去西雅图而感到内疚。” 亚歷克斯哼了一声:“是呀,他总是事后才感到内疚,可每次照旧做着事后还会内疚的事。” 琳把手搭在他的大腿上:“你还是不能原谅他,是吗?” “我想是的。以前的事,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是上个礼拜那些事加在一起算的话……不,我想自己是从来没有原谅过他。部分原因是,他为了撇清自己,把我推下泥坑。如果不是他向麦克伦南告发我对罗茜有意思的话,我们就不会成为重点嫌疑犯。但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欢他那次自杀的鬼把戏,最终还把麦克伦南的命给搭上了。” “你觉得蒙德从来不因此责怪自己吗?” “他应该责怪自己。但如果他一开始就没让我们成为嫌疑犯的话,他就不用做出那样愚蠢的事。我也用不着走到哪里都要与那些对我们指指点点的人浪费口舌。我不得不把这一切都算在蒙德头上。” “我想他心里也有数。” “因此他才费尽力气与我们拉开距离。”亚歷克斯嘆着气说,“让你为难了。” “别傻了,为难的是他。我和你结婚,总让他觉得有些别扭。我当然会把你放中心地位,而不是我那神经质的哥哥。” “我很抱歉事情的结局会是这样,琳。你知道,我依然很关心他。我的许多美好回忆里都有他的存在。” “我明白。所以倘若你今晚有掐死他的心的话,就想想那些美好的回忆吧。” 亚歷克斯打开窗,雨打在一边的脸上,让他不停地发抖。他付过过桥费后加速开了过去,每次接近法夫郡的时候,总感到家的温馨在牵引着自己。他瞥了一眼仪錶盘上的钟说:“他几点来?” “他已经到了。” 探员凯伦?佩莉一阵小跑奔到酒吧门廊底下,推门而入。一股暖烘烘的夹杂着啤酒和香菸的酸臭味扑面而来,那是一股让人放松的味道。她伸长脖子,辨别喝酒人的身份。吧檯边上坐着菲尔?帕哈特卡,正耸着肩膀用油炸土豆片下酒。她挤过人群,拉了一条凳子坐在他边上。“给我一杯朗姆酒。”她冲着服务生说,用手戳了戳菲尔的肋部。 菲尔一惊,抬起头,正好遇着服务生疲惫的目光。他又点了杯酒,顺势靠在吧檯上。凯伦知道,有人陪的时候,菲尔总比独自一人开心。也许只有两人单独在一起时菲尔才注意到凯伦是位女性。啤酒刚一送上,凯伦就一把抓过,喝了一大口。“感觉好多了。”她大声喘着气说,“我就需要这个。” “在一大堆证据箱子里乱扒可是件耗体力的活儿啊。我没想到今晚能在这儿见到你,还以为你直接回家了呢。” “没有,我得回来在电脑上确认点东西。真是累人,你说得一点没错。”说着,她又喝了点酒,有意把身体靠向他,“你一定猜不到谁在翻阅我使用的那些档案。” “助理局长劳森。”菲尔说,根本就没有做出猜测的样子。 凯伦往后一靠,有些不高兴:“你怎么知道?” “还会有谁关心我们在办的案子?而且,自从重新启动调查以来,他关心你的情况比别人多得多,看上去可不像仅仅是公事上的。” “呃,因为他是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察。” “是,但他那时只不过是个小警员,也轮不上他负责案子。”说着他把炸土豆片推到凯伦面前,喝干杯子里的啤酒。 “我知道。但我觉得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和这件案子的关系比和其他几宗案子更紧密。而且,发现他研究我那些档案还真有意思。我本以为这个点他早就下班了,以为自己一开口,他准会吓个半死,因为他聚精会神到都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 菲尔拿起第二杯啤酒,喝了一小口:“他去见了罗茜的哥哥,是吗?还把证据丢失的事情告诉了他吧?” 第75页 凯伦摆摆手指头,一副想要摆脱不愉快事情的样子;“我来告诉你吧,我倒宁可他接手这宗案子。没有一次审问让我高兴得起来。‘你好,先生,我们把能将杀害你妹妹的兇手定罪的证据丢失了。呃,情况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她拉下脸说,“那么,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菲尔耸耸肩:“我不知道。我觉得发现了些东西,但看起来又是个死胡同。我遇上一个大谈人权的苏格兰议员,真让人作呕。” “有嫌疑犯吗?” “有三个。但我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仍然在等实验室的dna检测结果,这是唯一令案情有所进展的机会了。你呢?你觉得是谁杀了罗茜?达夫?” 凯伦摊开双手:“也许是那四个学生之一吧。” “你真觉得是他们干的?” 凯伦点点头:“所有的疑点都这样表明,而且还有别的理由。”她顿了一下,等待对方的追问。 “好吧,神探,我相信你的推断。别的理由是什么?” “心理分析。无论这是一起邪教的仪式杀人还是性侵犯杀人,精神病学家判断此类兇手不会单独行动。他们首先会实验性地干几次。” “就像皮特?苏特克里夫那样?” “没错。兇手可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成为约克郡开膛手的。基于此就引出了我接下来的推测——性侵犯兇手的行事风格就像老奶奶那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菲尔嘀咕着说:“哦,很有道理。” “先别急,还有呢。他们重复是因为他们从杀人中获得乐趣,就像普通人津津有味地看色情电影那样。所以,我的看法是,我们在苏格兰根本找不到这一类型杀手的作案痕迹。” “或许他搬走了。” “有可能。又或许我们看到的情景只是兇手有意的布局,又或许根本就不是这种类型的杀手。或许是四个学生中的一个,也有可能是四个人一起强姦了罗茜,因为害怕事情败露就动了杀心,然后把现场布置成是一个色情狂作案的样子。他们并不以杀人为乐,因此之后就再没有同类型的案件了。” “你觉得四个喝醉酒的年轻人面对一位姑娘的尸体,头脑能有那样冷静吗?” 凯伦跷起二郎腿,抻了抻裙子,发现自己的举动被菲尔注意到了,感到脸上一阵发热。“问题就在这里。” “如何解释呢?” “你如果看过他们的证词,就会发现有一个人的话很引人注意,就是那个医科学生马尔基维茨。他在现场一直很冷静,他的证词读上去完全像是一份医生开出的诊断意见。指纹分析显示,他是最后一个使用‘路虎’车的人,也是三名o型血的嫌疑人之一。罗茜衣物上的精液可能就是他的。” “嗯,这个推论很在理。” “值得再来一杯,我觉得。”酒杯加满后她接着说,“这个推理需要证据来支持,可我现在没有证据。” “那个私生子呢?他总该有父亲吧。如果兇手是他呢?” “我们不知道这人是谁,布莱恩?达夫在这件事上口风很紧。我还没来得及问科林,但劳森跟我提过,有可能是个叫约翰?斯托比的人。他在兇案发生之前很久就离开了当地。” “也许他又回来了。” “这就是劳森在档案里一直想找出来的线索,看看我的看法是否能令案情有所突破。”凯伦耸耸肩,“但即使他回来了,又为什么要杀罗茜呢?” “也许他依然爱着罗茜,只是罗茜不接受。” “我不这么想。他离开法夫郡是因为挨过布莱恩和科林一顿揍,我总觉得他不是那种敢回来重拾旧爱的人。但是我们已经翻遍了所有的证据,我已经联络约翰?斯托比现在居住的那座城市的警员了,他们会找他谈谈的。” “嗯,对啊。他还能记起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十二月的晚上自己在哪儿吗?” 凯伦嘆了口气:“这个我知道。但是我们的同事一定能判断出他像不像嫌疑犯。我还是把赌注压在马尔基维茨身上,要么他是单独行事,要么就是和同伴一起。好吧,正事就谈到这里。现在你要不要再来一份咖喱饭?” 亚歷克斯走进暖房的时候,蒙德跳了起来,差点打翻了红酒。“亚歷克斯。”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紧张。 看到蒙德,亚歷克斯吃了一惊,觉得自己仿佛突然被甩出了眼下的生活,抛回了过去,置身于成为他过去一部分的朋友的陪伴中。蒙德看上去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他有一个文雅能干的妻子,并和他一起从事着亚歷克斯只能凭空想像的高雅事业。但是站在少年时期的知心密友面前,蒙德又变回了那个莽撞少年,显露出脆弱和无助。“嗨,蒙德。”亚歷克斯语带疲惫地向他打招唿,一屁股坐在蒙德对面的沙发上,伸手拿过酒瓶倒了点酒。 “飞机上过得还好吧?”蒙德露出近乎恳求的笑容询问道。 “不好,但我还是平安到家了,这才是最好的消息。琳准备好了晚饭,一会儿就来。” “我很抱歉在今晚打搅你,但我得到法夫郡来见个人,明天就得回法国,所以今晚是唯一的机会……” 第76页 你可不止是一点点的抱歉,亚歷克斯想,你居然利用我来宽慰自己的良心。“很可惜你没有及时发现你妻子的流感,那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去西雅图。歪呆也去了那儿。”亚歷克斯说得很实在,却意在讽刺蒙德。 蒙德在椅子上直了直身体,避开亚歷克斯直视的目光;“我知道你认为我应该和你同去西雅图。” “我的确这么认为。基吉是我俩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他对你关怀备至,对我们每个人都关怀备至。我要向所有人宣布这一点,也想让你对所有人宣布这一点。” 蒙德用手拂过头髮,尽管已有几根零星的白髮,他的一头鬈髮依然浓密,这使他的苏格兰长相中略带了一份外国气派。“不管怎样,我不怎么习惯那种场面。” “你总是那么敏感。” 蒙德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觉得敏感是优点,不是缺点。我也不会因为自己敏感,而感觉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那你应该敏感地意识到我为什么对你感觉很不爽。好吧,我多少能猜到你为什么像躲避传染病一样躲着我们。你想远离所有会让你想起罗茜?达夫和巴内?麦克伦南的人和事。但你真的应该参加葬礼,蒙德,真的应该。” 蒙德拿起酒杯,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能靠它缓和一下眼下的窘迫局面:“也许你说得对,亚歷克斯。” “那么,你为什么来这儿呢?” 蒙德望着别处说:“我觉得法夫郡的警察这次为罗茜?达夫案的调查翻出了许多事情,我意识到自己不能无视它们,我需要和有过那次经歷的人谈谈,也谈谈基吉对我们的影响。”让亚歷克斯吃惊的是,蒙德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不停地眨眼,但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他放下酒杯,用手捂住脸。 于是亚歷克斯明白,流逝的时间并没有让他置身事外。他想站起来一把抱住蒙德。蒙德的身体不停地发抖,想要抑制内心巨大的悲痛。但是亚歷克斯没有上前,先前的疑虑令他克制住了感情上的冲动。 “对不起,亚歷克斯。”蒙德抽噎着说,“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亚歷克斯轻声说。 蒙德抬起头,泪眼模煳地说;“为所有的事,所有我做过的蠢事。” “这等于什么也没说。”亚歷克斯说,虽然话语带着讽刺,但语气却很柔和。 蒙德有些畏缩,满脸受到伤害的表情。他已经习惯了让自己的种种缺点为他人所包容。“主要是为了巴内?麦克伦南的死。你知道吗,他弟弟参加了悬案调查组?” 亚歷克斯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打过电话给我,想要谈谈巴内。我挂了他的电话。”蒙德深深地嘆着气,“那已是过去的事了,你明白吗?没错,我做了件傻事,但那时我只是个孩子。如果那时我被起诉谋杀的话,肯定到现在还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呢?” “什么意思,你被起诉谋杀?” 蒙德不安地在椅子里动了动身子。“打个比方,仅此而已。”他喝干杯子里的酒,站了起来,“我去和琳打个招唿。”说完便从亚歷克斯身旁走了过去。亚歷克斯望着他的背影,一脸茫然。不管蒙德此行为了什么,他显然没有达到目的。 28 找到一个观察亚歷克斯?吉尔比家中情况的最佳观测点并不容易。但是麦克费迪恩锲而不捨地翻越乱石堆,穿梭于铁路大桥悬臂下的杂草丛,最后终于找到一处至少对于夜间监视来说绝佳的地点。白天,此处相当暴露,但吉尔比白天从不在家。一旦夜幕降临,麦克费迪恩就完全隐身于大桥的阴影中,能直接望到亚歷克斯和妻子经常出没的暖房,因为暖房的视野无比开阔。 如果亚歷克斯已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的话,那么他此刻应该被关在铁栅栏后面,深深地自责,又或者过着刚被刑满释放的人那种苟且偷生的日子。这不公平。他现在应该住在政府为特殊人群盖的骯脏、臭味难当,而且满是瘾君子和小流氓的廉价公寓楼里,而不是现在这座拥有绝佳景观、外壁涂了三层特殊隔音材料的豪华别墅内。麦克费迪恩想把这一切全都从亚歷克斯身边夺走,让他也尝尝一无所有、无依无靠的滋味,因为二十五年前他犯下的那桩兇案曾让麦克费迪恩变得几乎一无所有。 但要剥夺这一切,现在不是时候。今晚,他要监视这对夫妻。早先他去了格拉斯哥,在那里耐心地等待一名购物者腾出停车位,因为那里是观察克尔在停车场车位的最佳位置。当监视目标出现时,麦克费迪恩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要去贝茨顿的意思,相反,车子正沿着通往格拉斯哥中部的高速公路前行,并在一个岔路口拐进了通往爱丁堡的道路。当看到克尔驶上福尔斯桥的时候,麦克费迪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被他猜中了,阴谋者们要碰头设计阴谋了。 他的推断完全正确,但并非马上得到验证。克尔驶离了海岬北边的高速公路,并没有往北皇后港口进发,而是驶向建在一处悬崖上的能俯瞰海岬的现代化宾馆。 克尔停下车子,迅速地走进宾馆,紧随其后不到半分钟的麦克费迪恩跨进宾馆大门后就已经见不到他的影子了。酒吧和餐厅里都找不到他后,麦克费迪恩便在宾馆的公共区域来回穿梭,那种紧张慌乱的表情引来了旁人探究的目光。但是克尔依旧不见踪影。于是气急败坏的麦克费迪恩冲出宾馆,勐地用手掌把车顶拍得砰砰直响。天啊,这可不在预料之中啊。克尔在玩什么把戏?是他发现被人跟踪,于是故意甩掉跟踪者吗?麦克费迪恩勐地转过身。不对,克尔的车还在。 第77页 到底是怎么了?显然,克尔在和某个人见面,而且不想让别人看到。但那会是谁?有没有可能是亚歷克斯?吉尔比从美国回来了,想找一处没有熟人看见的地方和同谋者商量事情?麦克费迪恩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一边小声地骂骂咧咧,一边钻进车子,盯着宾馆的入口。 他并没有等候很久。进入宾馆大约二十分钟,克尔又出了宾馆回到车里。这回他径直朝北皇后港口驶去。这样就可以肯定,不管克尔刚刚见了谁,那人肯定不是吉尔比。麦克费迪恩一直在街角等待,直到克尔把车开进吉尔比家的车道上。不出十分钟,麦克费迪恩就来到了铁路大桥边的那个观测点,他庆幸此刻雨势已经减弱。他拿起高倍望远镜,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屋里的一举一动。暖房里透进了一丝微弱的灯光,除此之外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沿着墙移动视线,发现那道光是从厨房透进暖房的。 他看到琳端着一瓶红酒走过。没过几分钟,暖房里的光线就通透了起来。大卫?克尔跟在那女人的后面,女人打开酒瓶,倒上两杯酒的时候,他就挑了个位子坐了下来。他们是兄妹。罗茜死了六年后,吉尔比就和琳结婚了,那会儿他二十七岁,她二十一岁。麦克费迪恩很好奇,琳是否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哥哥参与了那罪恶的勾当。他疑心她还蒙在鼓里,在她身边可能是一张由谎言编织起的网,她还乐于生活其间,同那些警察一样。二十五年前,他们都选择避重就轻,但麦克费迪恩不会再让同样的事发生。 现在她已有身孕,吉尔比要做爸爸了。想到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能认识父母,而且有人疼、有人爱,而不是被人奚落凌辱,麦克费迪恩就怒火中烧。克尔和他的狐朋狗友在多年前就从麦克费迪恩身上剥夺了这种幸福感。 他注意到屋里的谈话并不多。这就意味着两种可能:一是两人之间彼此熟识,已经不需要用言语来填补两人之间的空白了;二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太大,普通的谈话无法在彼此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樑。因为同他们隔了很远一段距离,他很想知道屋里的情况究竟是哪一种。大约过了十分钟,那女的看了看表,站了起来,一手托着背,一手抚着肚子,走回了正屋。 察觉女人已经离开了十分钟后,麦克费迪恩开始怀疑她是否已经出门。这样想当然是有道理的,吉尔比就要从葬礼上回来,见到克尔就要汇报一下情况,谈谈马尔基维茨可疑之死的诡异原因。兇手们重新聚首。 麦克费迪恩蹲下来,从背包里取出一个保温瓶。香甜的浓咖啡令他振作了精神。倒并不是因为此刻有特别的需要,因为自从他觉得自己肩负着查明杀害母亲兇手的责任以来,他就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精力。晚上一躺到床上,他就比任何时候都睡得沉。这就更加证明了,他选择的道路是正确无疑的。 一小时过去了。克尔又是站起,又是坐下,还不时地来回走动,一会儿走进正屋,可又立即迴转。可以肯定的是,他此刻十分焦急。然后,吉尔比突然走了进来。两人并没有握手。麦克费迪恩很快就意识到两人的见面并不容易,而且气氛也不是那么轻松。即便是通过望远镜,他也能看出来两人的谈话进行得并不融洽。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克尔居然表现得如此难以自持。他时而正常,时而泪流满面。其后的谈话似乎气氛紧张,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克尔突然站起身,从吉尔比身边经过。不管两人之间谈了什么,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麦克费迪恩犹豫了一会儿。他应该继续监视下去吗?还是应该跟踪克尔?心中还未打定主意,脚步先开始移动。吉尔比哪儿也不会去,但是克尔先前的行动已经突破了常规,这会儿可能还是这样。 他回头奔向自己的汽车,克尔的车刚拐出车道,麦克费迪恩就抵达了街角的停车处。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迅速跳上驾驶座,勐踩油门,车轮“嗖”的一声转动起来。他不需要担心,因为克尔的银色奥迪仍然留在一个岔路口等待右转。他并没有朝通往家里的大桥驶去,而是开进了通往北面的m90高速公路。沿途车辆不多,麦克费迪恩没费多少劲就能始终盯住克尔的车。不到二十分钟,他就明白了克尔的目的地——他故意绕过柯科迪和父母的家,朝东而行,显然是要去圣安德鲁斯。 当他们抵达圣安德鲁斯的郊外时,麦克费迪恩缩短了车距。他不想在此刻跟丢了目标。奥迪打出了左转的指示灯,驶向植物园。“你就不能滚得远远的吗?”麦克费迪恩骂道,“就不能让她一个人清静会儿吗?” 如他所料,奥迪拐进了特里尼蒂街。麦克费迪恩把车停在大路边,匆忙地跟在一条宁静的乡间小街上。灯光透过窗帘布射出来,但是街上找不到其他人。奥迪停在小路尽头,车灯依然亮着。麦克费迪恩经过车子,注意到驾驶座是空的。他拐进山脚下的一条小路,想着在命案发生之前,这条泥路被那四个学生踩过了不知多少遍。他仰起头朝左上方望去,看到了预料中的景象。克尔的黑影在夜空的衬托下,垂着头,伫立在山崖边上。说来奇怪,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让麦克费迪恩坚信,发现母亲尸体的那四个学生所知道的关于母亲的死的实情要比他们向外界透露的多得多。很难理解多年来,警方居然毫无办法。他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所伸张的正义要比二十五年来警察集中大量警力所办的事情还要多。幸好他没有依靠劳森和他那帮无能的属下来替母亲报仇。 第78页 或许正如舅舅所说的,警方根本不敢开罪大学校方,又或许警方正如他所控诉的那样腐败透顶。如若以真相示人,那么世界也就不是这个世界了。屈从的往昔早已过去,现在没有人会忌惮校方的态度。人们也已经相信,警察也会像普通人那样被愚弄,所以依然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来伸张正义。 他再次张望时,发现克尔已经站直了身子,回身向奥迪走去。又是一项罪状。 亚歷克斯翻了个身,看了看时间,三点差十分,离前一次看表只过了五分钟。他的身体因为坐飞机,和时差的关系陷入了紊乱。如果再这样为了入睡而翻来覆去,结果只能是把琳吵醒。一想到由于怀孕她的睡眠已经受到了干扰,他就再也不愿冒这个险了。亚歷克斯钻出羽绒被,在皮肤暴露于空气中的一剎那间勐地抖了下身子。走出房间时,他抓过睡衣,轻轻地带上了门。 这一天过得糟糕透了。在机场同保罗道别的感觉仿佛是一种遗弃,一心想回家与琳团聚的念头有些过于自私了。搭头一班飞机时,他被安排在远离窗户的隔板座上,旁边是一个体形超大的女人,只要她一起身,整排座位都会晃动。乘第二班飞机时,感觉稍微好了一点,然而他也已经累得再也无法入睡。一想到基吉,他就烦恼不堪,后悔这二十多年来错过了许多与他相聚的机会。回到家后,他也无法与琳一起睡个安稳的彻夜觉,而是要面对蒙德那一腔倾泻而出的复杂情感。一大早,他还要接着上班,但恐怕这一天根本干不了什么事。他嘆着气,走到厨房,提壶烧水。也许喝杯茶能让他产生些睡意。 他端着杯子在屋里走来走去,东摸摸西碰碰,仿佛这些熟悉的家具都成了能带给他安宁感的圣物。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了婴儿室,走到小床旁边。这就是未来,他提醒自己,值得他拥有的、让他的生活不再仅仅是挣钱和花钱的未来。 门开了,琳的身影在大厅温暖的灯光映衬下出现在门口。“我没吵醒你吧?”他问。 “没有,我自己醒的。有时差吗?”说着她走了进来,一条手臂挽住他的腰。 “大概是的。” “蒙德也没有安慰你几句,是吗?” 亚歷克斯摇着头说:“没有他安慰我也受得住。” “我不觉得他有过安慰人的念头。我这个自私的哥哥总认为别人的存在是为了他的方便。我也曾试图改变他,你知道的。” “这点我从不怀疑,他总有办法对自己不愿听到的事情充耳不闻。但他不是坏人,琳。脆弱、自私是真的,但他却没有坏心眼。”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都是因为长得太英俊了,他小时候就是个漂亮的孩子,不管到哪里都有人宠着他。我小时候还十分妒忌他。他是每个人眼中的宝,是天使。人们一见到他,就为之倾倒,但转眼看看我,又不禁觉得困惑。如此英俊迷人的小伙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相貌平常的妹妹?” 亚歷克斯高声笑着:“后来丑小鸭突然变身成白天鹅了。” 琳戳了戳他:“我爱你的原因之一就是,你总能在一些平常事情上把谎撒得那么令人信服。” “我没撒谎。大概是你十四岁的时候吧,你丢失了所有的平庸,摇身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相信我,我可是个美学家。” “还不如说是个说大话的奸商。在长相方面,我永远都和蒙德相形见绌。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我可不想重复我父母的做法。即使我们的孩子将来长得一副好相貌,我也不想到处炫耀。我们的孩子要有自信,但不是蒙德身上那种自以为是、高人一等的傲慢。” “这一点我绝对贊同。”他把手放在琳鼓起的肚子上,“你听见了吗,孩子?将来可别傲慢自大呀,懂吗?”他俯下头,吻了吻琳的额头。“基吉就这样死了,这让我很害怕。我现在只想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还有你陪在我身边。但是一切都是那么脆弱。前一分钟你还在这儿,后一分钟也许就不见了。基吉还没来得及做的事,永远也做不了了。我可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琳端过他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她伸手抱住亚歷克斯。“别害怕。”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他很想让自己相信她的话。但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如此脆弱,根本无法完全相信这样的安慰之语。 凯伦按过门铃,等着门锁开启的时候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门锁弹开后,她推开门,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大厅,在经过守卫室的时候朝里头的守卫点了点头。哎呀,她可真是恨透了证物储藏室,好好的一个圣诞夜,家家户户都待在家中欢度美妙时光,可是自己呢,待在这么个鬼地方。她感觉自己这辈子就要被困在这一箱箱证物中间。这些物品详细地记录着由那些愚蠢、弱智、心理不平衡的怪胎所犯下的令人髮指的罪行,但就在这一箱箱证物中间,藏着能帮她解开悬案的关键证物。 寻找证物并非唯一的调查途径,她知道自己还可以找来证人重新问讯。但她清楚,对这类陈年旧案来说,物证才是最最关键的。有了现代化的检测手段,案件中採集的证物就能提供确凿的定罪证据,让证人的证词显得多余。 第79页 这种想法倒是合情合理。但是眼下却还有数百箱的证据,她得一件一件地翻找。之前她已经翻过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箱子,唯一的结果是,在把这些箱子用梯子搬上搬下一番后,手臂的肌肉倒是结实了不少。从明天开始她就可以开始为期十天的休假了,这些她刚刚打开的箱子会包含一些比犯罪证据更吸引人的东西。 她同值班的同事打了个招唿,等着他把存放证物箱的金属笼子间的门打开。翻找证物这差事最麻烦的就是一道道繁琐的安全程序。照规矩,她要把笼子间里的箱子搬出来,放在值班警员的桌子上;她要填写案子编号,并签上自己的名字、电话和日期。然后,她才能当着值班警员的面把箱子打开。一旦发现没有要找的东西,她还得把箱子放回去,再搬出下一个箱子,重复之前的一系列程序。这中间或许还会有别的警员来翻找箱子,但是他们却比凯伦幸运得多,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儿。 更要命的是,如此繁琐的工作居然没有简化的可能。一开始,她还觉得可以先从所有取自圣安德鲁斯的证物开始。证物箱按罪案发生的时间顺序依次排列。要把发生在这一地区的所有案件中的证物集中到一起本身就是一件极其繁杂庞大的体力活,所以,如此行事的可能性就被排除了。 之后她又从所有发生在1978年之后的案件开始翻找,但除了找到一桩1987年的案件中所使用的一把美工刀外,基本是一无所获。然后,她又沿着两边的架子分别寻找,这回她找到一只儿童运动鞋,是一起发生在1969年十岁儿童失踪案,显然证物被错放了。不久,她就发现再这样找下去,她恐怕真的要错过那份关键证物了,因为她早已被这个繁琐的过程弄得晕头转向。 她打开一听酒,喝上一大口,感觉稍微清醒了一点。第三个架子,1980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昨天放梯子的地方,爬了上去,拖出一个箱子,小心翼翼地沿着梯子下到地面。 在值班警员的桌子上填好手续后,她打开盖子。看上去像是一家义卖商店的垃圾箱。她费劲地拖出一个又一个袋子,检查袋身上有没有罗茜?达夫案的编号。一条牛仔裤,一件脏不拉几的t恤衫,一条女短裤,一件紧身衣,一个胸罩,一件格子衬衫——没有一件与罗茜?达夫有关。最后一件看上去像是女式开襟毛衣。凯伦把最后一个袋子拉出来,没想过会有什么发现。 她草草地向袋身瞥了一眼,随即眼中一闪。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确认了一下编号,因为仍然无法确认,她便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把记在上面的数字同手上紧紧握住的袋子上的号码比对着。 没错,凯伦找到圣诞礼物了。 1.苏格兰城市名。 29 2004年1月,苏格兰。 他猜得没错,对方的活动有规律可循。但是这规律被节日的到来打乱了,这让他有些苦恼。现在新年假期已经过去,一切又井然有序了。做妻子的每逢周四晚上都要外出。他不知道她去哪里,也不在乎她去哪里,最要紧的是她能照此前的规律一样,把丈夫一人留在家中。 他估摸着还要等上四个小时才能实施计划,但他强迫自己要有耐心。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可不能冒险把事情搞砸了。最好还是等着附近的居民们躺在沙发上看起电视,一切都平静下来再行事。计划不能施行得太久,他可不想在离开现场的时候碰到有人牵着狗出来。郊区的环境就像语音时钟那样可以预料。他这样安慰自己,想要抑制内心的那份紧张。 他翻起衣领御寒,做好了要长久等待的准备。因为充满期待,他的心在胸腔内怦怦乱跳。将要发生的并不是什么好事,只是他必须要这么干。他可算不上是个变态的恐怖杀人犯,只是完成一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罢了。 大卫?克尔换了一张dvd,重新坐回了扶手椅。周四晚上是他得以尽情支配自由时间的日子。艾琳同女伴们出去后,他可以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欣赏被艾琳称作“垃圾电视”的美剧。这天晚上,他已经看了两集《六尺之下》,眼下他正在重温自己最喜爱的《西厅》第一季里的几集。他刚刚跟随电视哼唱完宏大的片头曲,就听见楼下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他没有刻意去想,便以为一定是从屋子后面传来的,可能是厨房。 他坐起身,按下遥控器上的静音键。又传来几声破碎声,他跳了起来。到底怎么了?猫在厨房打翻东西了?还是有更怪异的解释? 大卫警惕地站起身,四下里寻找能用来当武器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可选的,在室内装潢上,艾琳是个简约主义者。他抓起一只沉重的水晶花瓶,因为瓶颈很细,他可以一手抓住。他踮着脚穿过房间,竖起耳朵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心怦怦直跳。他觉得自己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玻璃被踩在脚下发出来的。他既生气,又有些害怕。多半是小毛贼或者瘾君子闯到家里来想蹭点贵重物品或找点毒品。他的第一反应是报警,然后坐着等警察来抓人,可又担心出警速度太慢。没有哪个盗贼会满足于在厨房偷到的那点东西,他们一定会到其他房间找贵重物品,因此他迟早要和闯入者交锋。此外,根据经验,只要他一拿起电话,厨房里的电话也会发出声响,那里的人就知道他在打电话,那就真的要把闯入者惹毛了。倒不如採用最直接的办法。他曾读到某处说过盗贼多半是些胆小鬼,也许他这个胆小鬼还能吓跑另一个胆小鬼。 第80页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点点地打开起居室的门。他的目光穿过大厅,看见厨房的门关着,看不出门后面到底有什么事。但是眼下他能清楚地听到有人在里头走动,他听见抽屉被拉开时发出的刀具碰撞声,还听到碗柜的门被啪的一声关上了。 真该死。他可不想有人在里头捣乱,自己却在外头傻站着。他穿过大厅,勐地推开厨房门。“发生什么事了?”他朝黑暗中喊道。他伸手去摸电灯开关,可是灯一亮却什么也没有。借着屋外的灯光,他看到后门边地上的玻璃杯闪着亮光,却没有一个人影。盗贼已经走了吗?他害怕得毛骨悚然,蹑手蹑脚地走进昏暗的厨房。 突然,门后闪过一个身影,大卫勐地转身,正好遇上了袭击者的攻击。他迷迷煳煳地感觉对方中等个子,中等体型,带着滑雪帽,看不清楚模样。他感到肚子上挨了一击,但力度没能让他整个弯下腰,他觉得只是被戳了一下,不是勐击了一拳。闯入者退后了一步,喘着粗气。这时大卫方才明白,对方手里握着一把尖刀,顿时感到肚子里一阵热乎乎的剧痛。他用手捂住肚子,稀里煳涂地纳闷,手心为何又暖又湿。他低头看去,只见一大片黑色的污迹正在白衬衫上蔓延。“你捅了我。”他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 闯入者没有回答,拉回手臂又用刀刺了一下。这回,大卫感到身体被深深地撕开一道口子。他两腿一软,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终于倒在地上。他最后看到的是一双破破烂烂的靴子,接着又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可是已经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了,大概是几个不连贯的音节。他正一点点地失去意识,为没有听清那最后的说话声感到可惜。 离午夜还差二十分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琳以为是亚歷克斯打来的,。她完全没有料到拿起床头的听筒会听到一个女人号啕的哭声。 趁着对方停下喘息的时机,琳打断了她,厉声问道:“你是谁?”声音中透露出紧张与害怕。 电话那头又传来一阵惊恐的抽搭声,最后,终于有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艾琳。上帝保佑。琳,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的声音突然被卡住了,接下来琳听到一连串的法语。 “艾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琳扯着嗓子问道,想要打断那一大串不清不楚的法语。她听见电话那头在深深地吸气。 “是大卫。我想他死了。” 琳听清了这几个字,但是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我回到家,看到他趴在厨房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血,他已经没有唿吸了。琳,我该怎么办?他死了。” “你叫救护车了吗?警察呢?”离奇,真是太离奇了。在这样的时刻,冒出这样的想法,让琳感到困惑。 “我都叫了,他们正赶过来。但是我想找人说话。我害怕,琳。我很害怕。我没法接受,太可怕了。我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死了,我的大卫死了。” 这一回,她的话语犹如利剑一般锋利。琳觉得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按在胸口,让她无法唿吸。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怪事,自己明明拿起电话,想听听丈夫的声音,哪料到会得知自己的哥哥死了。“你不能确定吧。”她无助地说。 “他没有唿吸了。我摸不到脉搏,流了太多血。他死了,琳,我知道。没了他我该怎么办?” “流了这么多血——有人袭击了他吗?” “还能怎么样?” 恐惧犹如一盆冷水自头顶浇灌而下:“跑到屋外去,艾琳,在外面等着警察。那人可能还在屋里。” 艾琳尖叫着:“天哪,你觉得他还没走?” “快出去。过会儿再给我电话,等警察来了再说。”电话断了。琳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亚歷克斯,她需要亚歷克斯。她拨通了亚歷克斯的手机。他应答的时候,琳能听见电话里响着餐厅的背景音乐,在她听来刺耳得很。“亚歷克斯。”她说。紧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琳,是你吗?没什么事吧?你还好吧?”他语气里的紧张一听即知。 “我很好。但是我刚刚从艾琳那里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亚歷克斯,她说蒙德死了。” “等等,我听不清楚。” 她听到椅子被往后推的声音,几秒钟后,噪音退去了。“现在好多了。”亚歷克斯说,“我没听见你刚才说什么?有什么事吗?” “亚歷克斯,你得马上去蒙德家。艾琳刚刚打电话来,出事了。她说蒙德死了。” “什么?” “我知道听起来难以置信。她说蒙德趴在厨房的地板上,到处是血。求你了,我想你马上赶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泪水已经流了她满脸。 “艾琳在那里吗?她说蒙德死了?我的天哪!” 琳的声音哽住了:“我也不敢相信。求你了,亚歷克斯,过去看看吧。”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或许他只是受伤了,艾琳也许弄错了。” “听她的话不像是搞错的样子。” “哎呀,艾琳不是医生。你在家等着,我一到那里就给你电话。” 第81页 “我真不敢相信。”现在琳已经在大声地喘着气。 “琳,你得冷静下来,一定。” “冷静?我怎么能冷静?我哥哥死了。” “我们还不能确定。琳,注意孩子。你得照顾好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这样激动也帮不了蒙德。” “快去,亚歷克斯。”琳吼道。 “我这就去。”琳在电话里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强烈地需要他,她想现在就去格拉斯哥,待在哥哥的身旁。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依然是自己的亲哥哥。她不需要亚歷克斯提醒自己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她不会做任何伤及宝宝的事。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小声地哭泣,并且调整身体,换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上帝呀,求你了,但愿艾琳弄错了。 亚歷克斯记不清什么时候开过这样的快车。一路上居然没有闪着蓝灯的警车跟在后面,这让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一路上他不断告诫自己,事情一定是弄错了。刚刚经歷了基吉离去的他,根本无法接受蒙德的死。当然,天底下的确有接踵而来的悲剧,但那不外乎是电视里的戏剧安排,而且也与自己毫无干系。至少,到目前为止,与自己毫无干系。 这种强烈的希望在他拐入蒙德和艾琳居住的那条宁静的小路时一点点破灭了。屋外停着三辆警车,一辆救护车。不祥的迹象——如果蒙德没事的话,救护车早就唿啦唿啦地开到最近的医院。 亚歷克斯把车停在第一辆警车后面,朝屋子奔去。一名身穿黄色萤光警服的大个儿警察拦在了车道上。“有事吗,先生?” “里头是我内兄。”亚歷克斯说,想要推开那名警察。那警察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前进半步。“请让我进去。大卫?克尔——他妹妹是我的妻子。” “对不起,先生。现在没人能进去,这里是犯罪现场。” “艾琳呢?他妻子呢?她在哪儿?是她打电话给我妻子的。” “克尔太太在屋里。她很安全,先生。” 亚歷克斯的身体松弛下来,警察也松了手。“我真的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艾琳现在需要人支持。你就不能让你的上司放我进去吗?” 那警察有些犹豫地说:“我说了,这里是犯罪现场。” 亚歷克斯感到失望:“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兇杀案的受害者吗?把他们和亲人隔开?” 警察有些让步了,冲着对讲机说了几句。他稍稍转过身体,但依然挡在屋子的门口。对讲机里传来几声刺耳的回音,随后,他转过身问亚歷克斯:“能让我看看您的证件吗,先生?” 亚歷克斯不耐烦地拿出钱包,翻出驾照,把证件递过去。警察扫了一眼,点了点头,递还亚歷克斯:“如果您要去屋里的话,我们cid组的一位同事会在门口接您。” 亚歷克斯跑过他身边。他的双腿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自己不懂得如何使唤。他跑到门口时,只见门是开的,门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用疲惫而又充满狐疑的目光扫视着他。“吉尔比先生?”她一边问,一边退却一步,让出走道。 “是的,出什么事了?艾琳打电话给我妻子,她说蒙德死了?” “蒙德?” 亚歷克斯嘆了口气,不禁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是绰号,我们自上学起就是朋友。大卫,大卫?克尔。他的妻子说他死了。” 那名女警点了点头;“我很遗憾地告诉您,克尔先生刚刚被宣布已经死亡。” 天哪,亚歷克斯想。“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目前还不肯定。看起来他被人捅了,屋后似乎有被人闯入的迹象。但是,目前我们还不能透露更多。” 亚歷克斯用手盖住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太可怕了。上帝啊,可怜的蒙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不停地摇着头,感到麻木、茫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琳可不是为了这个才让他赶过来的。“艾琳在哪儿?” 女警推开里屋的门;“她在起居室。你要进来吗?”她侧过身子,看着亚歷克斯从身旁经过,径直走向俯瞰屋前花园的起居室。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艾琳正弓着身子坐在一张米色宽沙发的边缘,看上去如同一个老妪。亚歷克斯走进房间时,她抬起头,两眼哭得又红又肿,好不可怜。几缕乌黑的长髮散乱地黏在脸上,有几根还贴在嘴角旁,身上的衣服皱得乱七八糟。她向他伸出双手,仿佛是在哀求。“亚歷克斯。”她的声音沙哑、紧张。 他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挽住她的身体。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艾琳。之前,他俩打招唿的方式不过是一个人把手放在另一个的手臂上,或是隔空象徵性地亲吻脸颊。她的体魄健壮,让他有些吃惊。 “我真伤心。”他说,尽管知道语言在此刻起不了任何作用,但还是免不了说出来。 艾琳倒在他怀中,悲伤得筋疲力尽。亚歷克斯突然意识到一名女警正坐在客厅的角落里,她一定是从餐厅里搬来的椅子。亚歷克斯很快便意识到,艾琳与保罗一样,将要面对来自各方面的猜疑,尽管这次看上去像是一起恶性的入室盗窃案。 第82页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可怕的梦,我想立刻醒来。”艾琳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惊吓过度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我也无法相信这一切。” “他就趴在那儿。”艾琳细声说,“满身是血。我摸摸他的脖子,看他是不是还有脉搏。但是你知道,我很小心地不让血沾到自己身上。这难道不可怕吗?他趴在那儿死了,我想到的却是你们四个为了救那个垂死的姑娘而被当作了嫌疑犯,所以我不能让大卫的血沾到自己身上。”她一边说,一边用颤抖的手指撕扯着卫生纸。“太可怕了。我不能让自己拥抱他,因为我想的只有我自己。” 亚歷克斯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我能理解。我们都能理解。但是没有人会认为你与这事有关。” 艾琳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刺耳的声音,抬头瞥了一眼那个女警员:“我们说法语,行吗?” 到底怎么了?亚歷克斯心想,随即回答:“行啊。”不确定靠自己的那点法语是否能听懂艾琳要说的话。“但是说得慢些。” “我用简单的法语说。”她用法语说道,“我需要你的建议。你懂吗?” 亚歷克斯点点头:“是的,我懂。” 艾琳颤抖着说:“我不敢相信自己现在居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我不想当嫌疑犯。”她紧紧地抓着亚歷克斯的手。“我害怕,亚歷克斯。我是个外国人,所以我就是嫌疑犯。” “我不这样想。”他想安慰她,但是他的话似乎没有对艾琳起任何作用。 她点点头说:“亚歷克斯,有件事情会对我不利,很不利。每周一次,我都要单独出门。大卫认为我是去见几个法国朋友。”艾琳一边说一边把卫生纸捏成紧紧一团,“我向大卫撒了谎,亚歷克斯,我有个情人。” “啊。”亚歷克斯小声地叫了出来。在这样一个不平常的夜晚,现在又听到了这样的话,亚歷克斯觉得有点承受不住了。他不想做艾琳的心腹。他对她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也觉得她根本没必要把内心的秘密告诉自己。 “大卫不知情。老天爷啊,我真希望自己从没做过那样的事。我爱他,这你知道。但是他太依赖我了,我根本满足不了他。所以不久之前,我遇见了那个女人,和大卫完全不同的女人。我原本不想让我们的关系朝那方面发展,但我们最后还是成了恋人。” “啊。”亚歷克斯又小声地一叫。他不会用法语责问艾琳怎么能这样对待蒙德,又怎么能口口声声地称还深深爱着这个自己背叛已久的男人。当然,现在不能当着警察的面和她吵架。艾琳不是唯一一个正经歷一场噩梦的人。他相识最久的老朋友被人杀了,留下的遗孀正向他坦白一段同性恋情。此刻他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切。这样的事情过去从不会发生在他这样的人身上。 “我今天晚上就同那女人在一起。如果让警察知道了,他们会想,啊,她有情人,那兇手一定是两个人了。但没那回事,杰姬不会破坏我的婚姻。我不会因为和别人在一起,就不再爱大卫了。我应该把真相说出来吗?还是什么也不说,希望警察发现不了?”她略微向后欠了欠身,抬起头,不安地迎上着亚歷克斯的目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好害怕。” 亚歷克斯觉得越来越难以抓住现实。她到底在搞什么鬼?是在玩什么两面三刀,企图让自己站在她那边吗?还是真如自己预想的那样是无辜的?他绞尽脑汁想用法语把想说的话表达出来:“我不知道,艾琳。我觉得你不该问我。” “我需要你的建议。你现在就在现场,能料到事情的结果。” 亚歷克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希望自己在哪儿都好,就是不在此处:“那你的朋友怎么办,那个杰姬?她也会为你撒谎吗?” “她和我一样不想做嫌疑犯。是的,她会说谎。” “有谁知道?” “你说我们俩的事吗?”她耸耸肩,“没有,我想。” “你不能确定?” “没人能确定。”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因为如果最后被人发现的话,情况会更糟。”亚歷克斯又把脸捂起来,转向别处,“我真不敢相信,蒙德一死我们就在谈论这些事。” 艾琳直起身子:“我知道你或许以为我很冷血,但是我会用我的余生来为这个我深爱的男人流泪伤心。而且,我确实爱他,这点毫无疑问。但是现在,我要确保自己不被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拖下水。这一点,所有人中间只有你能明白。” “好吧。”亚歷克斯说,现在他改用英语了,“你告诉夏伊拉和亚当了吗?” 她摇了摇头;“我只和琳通过电话。我不知道怎么向他父母开口。” “你想让我替你开口吗?”还没等艾琳回答,亚歷克斯口袋中的手机就响起了悦耳的铃声。“是琳打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查看号码。 “亚歷克斯?”琳的声音听起来很惊恐。 第83页 “我在蒙德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真的,真的很伤心。艾琳说得没错,蒙德死了。看起来是有人闯进了屋子……” “亚歷克斯,”琳打断了他,“我要生了。我刚和你打完电话,肚子就开始收缩。起初我觉得是错觉,但现在每三分钟就来一次。” “哦,天哪。”亚歷克斯一下子蹦了起来,目光慌乱地扫向四周。 “别慌,这很正常。”琳痛苦地叫着,“又来了。我已经叫了计程车了,应该马上就到了。” “什么……什么……” “你直接去辛普森医院。我在临产病室等你。” “但是,这太突然了。”亚歷克斯终于回过神来。 “因为受了刺激,亚歷克斯。已经这样了,我没事,你别怕。我要你别怕。我要你现在上车,十二分小心地开车去爱丁堡,行吗?” 亚歷克斯抑制着紧张的情绪说:“我爱你,琳,爱你们俩。” “我知道,待会儿见。” 电话挂断了,亚歷克斯无助地看着艾琳。“她要生了。”艾琳平静地说。 “她要生了。”亚歷克斯重复了一句。 “那走吧。” “你不能一个人待着。” “我可以喊一个朋友过来。你应该陪在琳身边。” “太巧了吧。”亚歷克斯说,他把手机塞进口袋,“我会打电话给你,等忙完了再回来找你。” 艾琳站起身,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去吧,亚歷克斯,有消息就告诉我一声。谢谢你能来。” 他冲出了客厅。 30 亚歷克斯颓废地坐在辛普森纪念馆旁边一张冰冷的长凳上,脸上挂满了泪水。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经歷过如此跌宕起伏的一个夜晚。他已经超越了疲惫,进入了一种根本无法入睡的状态。诸多复杂的情感让他觉得神经已经麻木,再也没有知觉了。 他已记不清是怎么从格拉斯哥开车回爱丁堡的了,只是依稀想起给父母打过电话,还和父亲顶撞了几句。他的头脑中充满了恐惧,他所了解的情况可能会一下子恶化,他所不了解的情况也很可能会恶化——尤其是在宝宝只有三十四个星期大的时候。他希望自己能像歪呆一样,把全部的信仰都寄托在无法感知的某种力量上,而不是医学。如果失去了琳,他该怎么办?如果生下了宝宝却失去了琳,他又该怎么办?如果琳安然无事,而宝宝走了,又该怎么办?眼下的情况已经糟透了:蒙德的尸体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而亚歷克斯却不能在他一生最重要的夜晚陪在他身边。 他把车停在皇家医院停车场里的某个地方,跑了三趟才找到进入妇幼病房的入口。跑到前台的时候,他已是浑身大汗,气喘吁吁。好在护士已经见惯了一个鬍子拉碴的男人手忙脚乱胡说一通的情况。 “吉尔比太太?啊,有,我们已经直接把她送到产房了。” 亚歷克斯一路打听着奔过病区的走廊。他按下安保对讲机的按钮,紧张地看着摄像镜头,希望此刻的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位焦急的父亲,而不是刚逃出精神病院的病人。在等待了似永恆般漫长的几分钟后,病房的门打开了,他迫不及待地沖了进去。他事先没设想过进来以后的情景,但身处一段幽静得有些诡异的门厅着实让他不知所措。正在此时一名护士不知从哪个方向拐进了门厅。“吉尔比先生?”她问。 亚歷克斯不停地点头:“琳在哪里?”他问道。 “跟我来。” 他跟着她沿着走廊往回走;“她怎么样了?” “她很好。”说完,顿了一下,一只手在门把上一转,“我们想请您帮我们镇定一下她的情绪,她略微有些焦虑。胎儿的心电图上有一两处谷值。” “这是什么意思?宝宝还好吧?” “不用担心。” 他最讨厌听到医护人员说这样的话,总给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感觉:“但产期也来得太早了,她只有三十四周的身孕。” “请别担心,有医生照顾着呢。” 病房的门开了,眼前的景象根本无法与产前护理课上模拟的情况联繫在一起。琳和亚歷克斯做梦也不会想到自然分娩会是这样一副情景。三个女医生忙着擦洗医疗器具,床边摆了一台电子显示屏,另一个披白褂子的女医生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琳仰面躺着,双腿分开,头髮被汗水打湿后贴在脸上,汗水淋漓的脸憋得通红,睁得滚圆的眼睛里显出极度的痛苦,单薄的病服黏在她身上。挂在床边的输液管插在她的下半身。“天啊,你终于来了。”她艰难地说,“亚歷克斯,我害怕。” 他跑到她身边,抓起她的手。她死死地拽住他。“我爱你,”他说,“你真了不起。” 床对面的白褂子医生向他看了一眼:“你好,我是辛格医生。”算是同刚来的亚歷克斯打了招唿。她走到床尾的助产士身边,说:“琳,我们有点担心宝宝的心率。进展情况不如我预料的那样顺利,我们考虑要切开。” “快把宝宝取出来。”琳痛苦地说。 第84页 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孩子卡住了。”一名助产士说。辛格医生迅速看了一眼显示屏。 “心跳放缓。”她说。亚歷克斯握着琳又冷又黏的手,感觉接下来的事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耳边突然传了许多奇怪的声音。“推她去手术室。”“插入导管。”“家属同意表。”接着病床动了起来,门打开了,一群人闹哄哄地穿过走廊奔向手术室。 整个世界一片忙忙碌碌的模煳。时间忽而快似飞矢,忽而慢如蜗牛。然后,当亚歷克斯几乎就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传来一串神奇的词语:“是个女孩,你得了个女儿。” 泪水忽地涌了上来,他一转身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绛紫色的皮肤下一根根细细的血管清晰可见,小傢伙安静得一动不动,似乎还对世界充满了恐惧。“哦,上帝啊。”他说,“琳,是个女儿。”但是琳已经没了知觉。 一名助产士匆匆忙忙地拿了块布裹起孩子走了。亚歷克斯站了起来:“她没事吧?”他茫茫然地跟着出了手术室。孩子怎么了?还活着吗?“怎么了?”他责问道。 助产士笑着说:“你女儿很棒。她自己已经能唿吸了,这可是早产儿最难过的一关哪。” 亚歷克斯勐地坐下去,手捂着脸。“我只要她没事就好。”他抹着眼泪说。 “她好得很,有四磅八盎司重呢。吉尔比先生,我接生过不少早产儿,可以说,你女儿是最健康的一个。早是早了一点,但我觉得她将来一定健康得很。” “我什么时候能去看她?” “过一小会儿你就能到新生儿病房看她了。你暂时还不能亲自抱她,但因为她已经能自个儿唿吸了,大概一两天后你就能抱了。” “琳怎么样了?”他问,觉得现在才问有些不应该。 “医生正在替她缝伤口。她可受罪了啊。待会儿她被推出来的时候,一定是又累又迷煳。没有宝宝在身边,她一定很难过。所以为她着想,你可要挺住啊。” 在透明的婴儿床外第一次细细打量女儿的那一刻令他终生难忘。“我能碰碰她吗?”他怯怯地问。女儿的小脑袋看上去脆弱无比,皱巴巴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几根稀疏的黑髮贴在脑门上。 “伸一个手指让她抓着。”助产士教他。 他试探地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地擦着小傢伙手背上褶皱的皮肤。细小的手指立刻张开来死死地抓住亚歷克斯的指头,他顿时被俘获了。 他一直坐在琳的身边直到她醒来,告诉她她生下了一个天使般的女儿。苍白而又虚弱的琳一下子就哭了:“我想我们说好了要给她起名埃拉,但我更想叫她达维娜,和蒙德的小名一样。” 亚歷克斯像是被火车撞上了一样。赶到医院之后,他就再没有想起蒙德。“哦,天哪。”他说,快乐中带着一丝愧疚,“你想得太好了。哦,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脑子已经迷煳了。” “你应该回家睡一会儿。” “我得打几个电话,让大家知道。” 琳拍拍他的手说:“这个可以先放放。你需要休息,你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了。” 于是他走了,说一会儿就赶回来。可还没走到医院门口就发现根本没有体力回到家,于是就近拣一张长凳躺了下来,想着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几天。他有了个女儿,可怀中已然空空如也。他又失去了一个好友,根本不敢想这件事所带来的影响。而且,他还得准备东西给琳好好补补。在这之前,他一直是被人照料着的,因为每当有压力逼近时,他总有基吉和琳护卫在两旁,觉得分外安全。 自长大成人以来,他头一回觉得如此孤单。 第二天早晨,吉米?劳森在开车上班的路上得知了大卫?克尔的死讯。他的脸上禁不住显出一丝阴沉的笑容。终于,那么多年之后,杀害巴内?麦克伦南的兇手得到了报应。接着,他又不安地想到了罗宾,想到了自己对他说过的话中所隐含的教唆。他伸手去拿车上的电话。一抵达总部,他就朝悬案组走去。幸好那里只有罗宾?麦克伦南一人。他正站在咖啡机旁,等着热水通过过滤器慢慢地注入底下的杯子。咖啡机发出的声音盖过了劳森的脚步声,他刚一开口,罗宾吓了一大跳。“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大卫?克尔被杀了。”劳森一边说,一边眯起眼睛打量着罗宾,“就在昨天晚上,在他家里。” 罗宾眉毛一扬:“你说笑吧。” “我听广播里说的。我打电话到格拉斯哥警局确认是不是那个大卫?克尔,看吧,正是他。” “怎么回事?”罗宾转过身,往杯子里加了一勺糖。 “初看上去,像是一起恶性的入室盗窃案。但是后来,警方发现他身上有两处被刀捅过后的伤口。一般情况下,惊慌的窃贼捅过一刀后,就会马上开熘。但是这个傢伙却又加上了一刀,确保大卫?克尔不再有开口的机会。” “那么,你在暗示什么呢?”罗宾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拿盛咖啡的罐子。 “不是我在暗示什么,是斯特拉斯克莱德的警方在暗示什么。他们正在调查别的可能性,他们是这么说的。”劳森等着罗宾的反应,但罗宾没说什么,“你昨晚在哪儿,罗宾?” 第85页 罗宾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冷静点,伙计。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但是让我们面对现实吧,如果说某人有杀害大卫?克尔的动机的话,那人就是你。我知道你不会做那种事,我和你站在一边。但我只是想确保你有不在场的证据,仅此而已。”他把手放在罗宾的臂膀上,以示安慰,“你有证据吗?” 罗宾用手抓抓头髮:“哎呀,没有。昨天是黛安娜母亲的生日。她带着孩子们去了格兰奇茅斯,十一点过后才回家。所以我是一个人在家。”他担心地皱起了眉头。 劳森摇着头说:“情况不妙啊,罗宾。警察首先会问你为什么不跟着去格兰奇茅斯。” “我和岳母的关系不怎么好,而且向来如此。所以黛安娜总藉口说我要工作,但这也不是头一回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可不是以此为理由开车去格拉斯哥,然后把大卫?克尔杀了。”他抿起嘴说,“换了别的日子,我一定有足够的证据,但是偏偏在昨晚……该死。如果克尔害死巴内的消息被传出去的话,那我麻烦可大了。” 劳森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你也知道这种事情,谣言从来都是包不住的,迟早要传出去。他们会调查大卫?克尔的过去,就会有人想起我的哥哥是因为救他才死的。如果这件案子归你管,难道你不会叫来巴内的弟弟问话?他们一定会怀疑我选准了时间报仇雪恨。就像我说的,麻烦大了。”罗宾转过脸,牙齿紧紧咬住嘴唇。 劳森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以示同情:“这样吧,如果有斯特拉斯克莱德的警察问起,你就说跟我在一起。” 罗宾一脸惊讶:“你要替我撒谎吗?” “你我都得撒谎。因为我们都知道你和他的死毫无关系。这样看问题吧,我们是在帮警方节约时间。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把用来追查真兇的时间浪费在调查你的情况上了。” 罗宾勉强地点了点头:“我想是的,但是……” “罗宾,你是名优秀的警员,也是个好人,不然我也不会把你选进来。我相信你,不愿意你的名声受到玷污。” “谢谢,长官。很感谢您相信我。” “不用放在心上。我们就这样说,是我到你家来,一起喝了几杯啤酒,打了几轮扑克。你赢了我二十来镑,我将近十一点才走。怎么样?” “好。” 劳森笑了,把杯子凑过去碰了碰罗宾的杯子,然后走了。他认为,这才是领导之风——发现属下的需求,在他们自己明白过来以前,帮他们解决。 那天晚上,亚歷克斯又上了路,开车回格拉斯哥。他刚一回到家,电话就响了。他和两边的家人都通了电话。他自己的父母在听说格拉斯哥发生的一切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琳的父母得知儿子的死讯后,泣不成声。尽管新添了外孙女,但这丝毫不能给他们以安慰。听说小傢伙依然待在新生儿病房里,两位老人更有理由觉得悲伤和害怕。两通电话过后,亚歷克斯一时说不出的疲惫,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他又给朋友和同事发了几封简短的电子邮件,告诉他们女儿的降生。之后他就拔掉电话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不敢相信自己只睡了三个小时,他感觉自己如睡过了整个冬天一般精力充沛。洗过澡,刮完鬍子后,他抓起一片三明治和一台数位相机,匆匆忙忙地朝爱丁堡进发。他看到琳坐着轮椅在新生儿病房里幸福地打量着女儿。“她真漂亮,不是吗?”这是她见到亚歷克斯后的第一句话。 “当然漂亮。你抱过她了吧?” “那是我一生最美妙的时刻。但是她还太小,抱着她就像抱着空气。”她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安,“她会健健康康的,对吗?” “当然会。吉尔比家里的人都强壮得像斗士。”他们紧握彼此的双手,希望孩子正如亚歷克斯所言。 琳仍然不安地看着亚歷克斯:“我真惭愧,亚歷克斯。我哥哥死了,但我想的只有自己多么爱女儿,她多么娇贵。” “我懂你的意思。我也很兴奋,但是一想到了蒙德,感情就立马受不了了。我真不知道你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下午的时候,亚歷克斯已经抱了女儿好几回,拍了几十张照片,他要把这些都给父母看。亚当?克尔、夏拉?克尔没能来医院,这也提醒他不能一味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护士给琳送来晚饭的时候,亚歷克斯站起来说:“我得回格拉斯哥了,我得确保艾琳没事。” “你不必把责任都担下来。”琳反驳说。 “我明白,但是她毕竟是向我们求救的。”他提醒琳说,“她自己的家人远在异乡,她需要人帮忙安排蒙德的后事。况且,这也算是我欠蒙德的。这些年来,我这个最好的朋友并不称职,现在做什么也弥补不了了。但他依然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琳抬起头苦笑地看着他,眼中闪着泪花:“可怜的蒙德。我想他临死前一定害怕极了,死前没能和所爱的人和解。至于艾琳,我无法想像她的感受。当我想起如果你和达维娜出了什么事的话……” 第86页 “我不会有事的,达维娜也不会。”亚歷克斯说,“我向你保证。” 现在,他在悲喜两重天的情感中回味着刚才的许诺。面对人生中如此重大的变故,他很难不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不能屈服,目前有太多的事都要由他去做。 快到格拉斯哥的时候,他打电话给艾琳。答录机将电话转到了她的手机上。他一边骂,一边停下车,又听了一遍答录机里的回答,然后记下号码。铃声响到第二下,艾琳接了;“亚歷克斯?琳怎么样了?出什么事了?” 他很吃惊。他向来以为艾琳只关心自己和蒙德,从来不顾及他人。如此悲痛的时候,居然一开口便问及琳和宝宝的情况,着实让亚歷克斯吃惊不小。“我们生了个女儿。”这是他有生以来说的最铿锵有力的话。他觉得喉咙一紧,又说道:“但因为是早产,医生还把她放在恆温箱里。但她很好,长得很漂亮。” “琳怎么样?” “很伤心,但她身体很好。你呢?你还好吧?” “不太好,但我想还能应付。” “听着,我正在来看你的路上。你在哪儿?” “屋子还是犯罪现场,明天我还不能回去,我现在在朋友杰姬那里。她住在曼彻斯特城。你要来这里吗?” 亚歷克斯真的不想见那个艾琳心之所属因而背叛蒙德的女人。他想採取不闻不问的立场,但在眼下这情形,这样做又显得太无情。“告诉我怎么走。”他说。 公寓很好找。它占了一座被改建的仓库二层的一半面积,诸如此类被改建的仓库是曼彻斯特城里那些过着体面成功生活的单身人士标准寓所。开门的那个女人看起来和艾琳有着天壤之别;一条褪色的旧牛仔裤在膝盖部位已经穿烂,身上的无袖衬衫充分证明她是个百分百的新潮女人,两条胳膊的肌肉让亚歷克斯觉得她能毫不费力地举起与她自己体重相当的槓铃。两边的二头肌下方纹有复杂的凯尔特手镯图案,一头短而密的打过髮蜡的刺猬髮型在亚歷克斯看来不免有些瘆人,浅蓝色的眼睛下画着又浓又黑的睫毛,一张大嘴也没有露出迎客的笑容。“你一定是亚歷克斯。”一开口便知她是格拉斯哥人,“进来吧。” 亚歷克斯跟着她走进一间阁楼公寓,这种样式的房间永远也登不上装潢类的杂志。别把这想像成是贫乏的现代主义风格,因为这里只是一个知道自己喜好什么并知道如何体现这种喜好的人的窝罢了。屋子尽头是整整一面书架,胡乱地塞着些书、录像带、cd和杂志。墙的前面摆着一架多功能健身器,旁边是几个哑铃。杂乱的厨房区域看得出经常被主人使用,客厅区域摆放着几张实用价值大于美观价值的沙发。一张咖啡座隐藏在一大堆报纸和杂志之下。三面墙上贴满了那些着名女子运动员的大幅照片:从玛蒂娜?纳芙拉蒂诺娃到艾琳?麦克阿瑟。 艾琳正蜷缩在一张织锦沙发的一角,沙发一侧的扶手上蹲着一只猫。亚歷克斯走过抛光的木质地板来到艾琳跟前,两人如同往常见面一样行过贴面礼。艾琳红肿的双眼还带着黑眼圈,但多多少少已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谢谢你能来。你本该陪在宝宝身边,却依然赶来看我,我很感激。” “我说过,宝宝还在新生儿监控病房。琳很虚弱。我觉得我在这儿的用处更大些。但是……”他对着杰姬笑笑,“看来有人把你照顾得很好。” 杰姬耸耸肩,但冷漠的表情丝毫没变:“我是个自由撰稿记者,所以时间安排方面比较自由些。你要喝点什么吗?有啤酒、威士忌,还有红酒。” “咖啡就可以了。” “咖啡已经喝完了,茶行吗?” 亚歷克斯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客的感觉:“茶也好,放牛奶,不加糖,谢谢。”说完他坐到艾琳那张沙发的另一端。艾琳的双眼仿佛见惯了太多的恐怖事物。“你怎么样?” 她眨了眨眼:“我想让自己别多想,别想着蒙德,因为那样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我真不相信他不在了,地球还能照样转动。但是我必须经受这一切,不让自己挎下来。警察让人害怕,亚歷克斯。昨天晚上坐在角落的那个闷声不响的姑娘,你还记得吧?” “那个女警察?” “是的。”艾琳不屑地哼了一声,“原来她读书的时候学过法语,昨晚我们私下的谈话她全听懂了。” “哦,该死。” “的确该死。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今天早上来过了。他先向我问话,问我同杰姬的关系,说没必要撒谎,因为昨天晚上她的助手听到了一切。所以我把事实告诉他了。他很有礼貌,但我看得出他疑心重重。” “你问他蒙德到底出了什么事了吗?” “当然。”她一下子绷起了脸,显得很痛苦,“他说目前不能讲太多。厨房门上的玻璃破了,也许是窃贼打破的。但警察还没有发现指纹。捅向蒙德的那把刀是厨房里一套刀具中的一把。他说从表面的证据看来,蒙德听到了厨房里有动静,于是跑去查看。但他强调了这两个字:表面。” 杰姬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大杯子,杯身上玛丽莲?梦露的图案被洗碟机反覆擦洗后已经模煳。杯子里的茶叶呈棕黄色。“谢谢。”亚歷克斯说。 第87页 杰姬坐在沙发的扶手上,一只手搭在艾琳的肩膀上。“一群老古董。做妻子的在外面有情人,所以她或者那个情人一定会想办法除掉做丈夫的。这些警察不明白这世上可以有复杂的情感故事。我向那个警察解释说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发生关系,而不必谋害自己的其他情人。那混蛋听完之后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我是外星人。” 在这个问题上亚歷克斯与警察一条阵线。与琳结婚之后,并不代表其他女人对他没有了吸引力,但婚姻让他拒绝有进一步的行为。在他的词典里,只有那些遇人不淑的人才会有情人。如果有一天,琳回家告诉他在外面和别的男人有关系,他一定会发狂。他真替蒙德感到悲哀。“我觉得警察是因为找不到别的嫌疑人才把注意力转到你身上。” “但我也是事情的受害者,而不是兇手。”艾琳痛苦地说,“我没做过伤害蒙德的事情,但是我没法子证明。你也明白一旦被人怀疑上了,想摆脱嫌疑就很难。大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度疯狂到要自杀。” 一想起往事亚歷克斯不由地身体一颤:“还没有到这种地步。” “没错,还没到。”杰姬说,“明天早上我会去找律师。我可受不了这一切。” 艾琳看上去忧心忡忡:“你觉得这样做好吗?” “为什么不好?”杰姬说。 “这样你不就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律师了吗?”艾琳边说边用余光奇怪地扫了亚歷克斯一眼。 “谈话是受隐私保护的。”杰姬说。 “有问题吗?”亚歷克斯说,“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艾琳?” 杰姬嘆了口气,把眼珠向上翻了翻,“天哪,艾琳。” “没事的,杰姬,亚歷克斯站在我们这一边。” 杰姬看了亚歷克斯一眼,隐含之意是她看人比艾琳准得多。 “你们瞒了我什么?”亚歷克斯问。 “不关你的事,行了吧?”杰姬说。 “杰姬!”艾琳不满地说。 “别管了,艾琳。”亚歷克斯站了起来,“我本没必要来这儿,这你清楚。”他对杰姬说,“但我想你们目前需要所有朋友的帮助,特别是蒙德这边的朋友。” “杰姬,告诉他。”艾琳说,“不然的话,他真会觉得我们在隐瞒什么。” 杰姬瞪着亚歷克斯:“我昨晚出去了一小时。我们的毒瘾上来了,得去解决一下。毒贩子不可能提供不在场证明。即便他能提供,警察也不会相信他。所以,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我和艾琳都有作案时间。” 亚歷克斯感到背后的毛髮竖了起来。他记起前一晚上自己就曾怀疑艾琳是否是在利用他。“你们应该向警方坦白。”他突然说,“如果他们发现你们说谎的话,就再也不会相信你们是无辜的了。” “你是说,他们会像你一样?”杰姬鄙视地向他挑衅般的说道。 亚歷克斯不喜欢那种充满敌意的氛围。“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受侮辱的。”他厉声说,“他们有说过认领尸体的事吗?” “他们今天下午在做尸检。警察说,尸检完了我们就可以安排葬礼的事了。”艾琳摊开双手说,“我不知道该打电话给谁。我该怎么办,亚歷克斯?” “我认为你该在黄页电话簿上找个殡葬人,然后在报上登讣告,联繫他的朋友和亲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安排他家人这边的工作。” 艾琳点点头;“这可真是帮大忙了。” 杰姬讥讽地说:“我觉得如果他们知道有我这个人的话,就不会那么在意艾琳是不是通知他们了。” “如果能避免这样的事当然最好。蒙德的父母所要承受的已经够多了。”亚歷克斯冷冷地说,“艾琳,你还得找个地方提供伙食。” “伙食?”艾琳不明白。 “葬礼上的用餐。”杰姬解释说。 艾琳闭上眼睛:“我真不敢相信我们现在讨论吃饭的事情,而蒙德却躺在尸检台上。” “是,好吧。”亚歷克斯说,看来他没必要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我还是回去的好。” “她起名字了吗,你女儿?”艾琳问,显然是在寻找不会挑起争端的话题。 亚歷克斯表示理解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本来打算叫她埃拉,但是又想……呃,是琳觉得要叫她达维娜。为了纪念蒙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艾琳的嘴唇开始颤抖,泪水涌出了眼角;“哦,亚歷克斯。我很后悔没有让蒙德和我跟你们夫妇多多相处,成为密友。” 亚歷克斯摇摇头:“什么?这样好让你也来背叛我们吗?” 艾琳仿佛受了一击,身体朝后一缩。杰姬凑近亚歷克斯,攥紧拳头站在艾琳身旁;“我想你该走了。” “我也这样想。”亚歷克斯说,“葬礼上见。” 31 助理局长把一个文件夹搁到眼前。“我本来对这个充满期待啊。”他嘆着气说。 “我也是,长官。”凯伦?佩莉承认,“我知道他们目前没有在那件开襟毛衣上发现生物样本。我原本认为以他们现有的技术手段,一定能找到我们可以利用的蛛丝马迹,比如精液或是血迹什么的。但是除了几滴奇怪的油漆,什么也没有。” 第88页 “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但还是不能让案情有所进展。”劳森边说边打开文件夹,浏览了一遍那篇简短的报告,“问题是毛衣并不是同时与尸体一起发现的。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毛衣被遗弃在了某户人家的树篱上?” 凯伦点点头;“十五号那户人家的树篱。他们是一个礼拜之后才发现的。这期间下过雪,又融化了,然后又下过雨。罗茜的母亲认出那正是她当晚离家时穿在身上的那件。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她的手提包和外套,”她一边说一边向摆在大腿上的文件求证。“那是一件奶咖色犬牙格子花纹衬里的长外套。” “我们一直没有找到,那是因为不知道去哪里找。因为我们不知道她是在哪里被杀的。离开拉玛斯酒吧后,她可能被人用车载着开了一个多小时带到了某个地方。敦提的大桥上或是法夫郡,从基里墨到柯科迪的范围以内,哪里都有可能。她可能在一艘船上遇害,也可能是在一间牛棚里,哪里都有可能。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的遇害地点不是在吉尔比、马尔基维茨、克尔以及麦齐住的法夫园内的房子里。”劳森把调查报告扔还给了凯伦。 “我只是出于好奇才问的,长官……法夫园里其他房子搜查了吗?” 劳森皱起眉头:“我想没有。怎么了?” “我想到事发当时正是学校的假期,很多学生已经离校过圣诞节去了。或许附近有空出来的房子。” “那些房子是上了锁的。如果法夫园那边有人报案说屋子有人闯入的话,我们早就知道了。” “你也知道学生的情况,长官。他们常常互相串门,要搞到一把钥匙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那四个学生已经面临毕业了。如果他们之前还住过别的屋子,留一把钥匙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劳森机警地看了凯伦一眼,颇有赞许之意:“真可惜你那会儿没有参与案件的调查。我认为这条线索后来没有人查下去。当然,现在发现已经太晚了。证物搜寻目前进行得怎么样了?结束了吗?” “圣诞节和新年我休假了。”凯伦辩解说,“但是我昨晚熬夜把工作做完了。”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了吗?罗茜?达夫谋杀的证据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看起来是这样。最后接触过证物箱的人是麦克伦南探长,时间是他去世之前一周。” 劳森面有怒色:“你是说巴内?麦克伦南把一桩正在调查的谋杀案的证据拿走了?” 凯伦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还不至于会中伤一名英勇殉职的警官:“不,我完全没有那层意思,长官。我的意思是,不管罗茜?达夫的衣物经歷过何种变故,目前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正式记录。” 劳森又嘆了口气:“证据很可能是多年前就已经丢失了,现在更是如同大海捞针。说实在的,有时候你还真是搞不清楚,那些替我们办事的人……” “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是,麦克伦南警官把证物拿去做调查,因为他没能追查下去,因而证物没能归还,或者是因为麦克伦南警官未能去收回证物,所以从此下落不明。”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反正现在证据找不到了。”劳森的手指在桌上不停地敲击,“哎,事情就这样了。一桩悬案终究只能不了了之。我可不想把这个结果告诉罗茜的儿子,这傢伙天天打电话来问案情进展。” “我依然不能相信法医居然没看出她生过孩子。”凯伦说。 “如果我是你这年龄,也会这样想的。”劳森承认说,“但是那医生已经老了,老人总要犯些愚蠢的错误。我现在能体会得到,因为我自己也朝这方向发展。你知道,我有时候在想,这起案子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恶兆。” 凯伦能体会到他话语中的无奈和失望,也明白这其中的伤痛感,因为她自己也感同身受。“你觉得我没必要再去调查一下证人吗?那四个学生?” 劳森苦笑了一下;“你会有活干的。” “您什么意思,长官?” 劳森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份三天前的《苏格兰人报》,报纸翻在讣告那一版。他把报纸推给她,手指点着一则报导。 大卫?麦克奈特?克尔。艾琳挚爱的丈夫,柯科迪达丁斯顿大街亚当?克尔和夏拉?克尔的爱子,住在格拉斯哥比尔斯顿卡登格罗夫街的大卫?克尔博士近日逝世。葬礼定于周四下午两点,于特里斯塔路西区墓地的格拉斯哥火葬场举行。参加对象限亲朋好友。 凯伦仔细看了一遍后,吃惊不小:“他最多不过四十六七岁,太年轻了。” “你该注意看看报导,凯伦。这名格拉斯哥大学的讲师是在周四晚上被闯入厨房的窃贼用刀捅死的。” “是我们说的大卫?克尔吗?就是那个叫蒙德的人?” 劳森点点头:“就是那颗”疯狂的钻石“。周一我和负责这起案子的探长聊过,确认我没认错人。很明显,警方并不相信入室盗窃这一说。他的妻子有婚外情。” 凯伦拉长脸说:“真噁心。” “非常噁心。那么你介意今天下午跑一趟格拉斯哥吗?我想我们该对嫌疑犯之一的蒙德表示最后的敬意。” 第89页 “你觉得另外那三个会出现吗?” 劳森耸耸肩:“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但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们等着看吧,行吗?但我建议今天不要询问证人。先搁一会儿吧。我们可不愿被人指责毫无人情味,不是吗?” 教堂里,亚歷克斯坐在前排,身旁依偎着琳。她刚出院两天,行动犹如一位老人。他本想让她待在家里休息,但她坚持不能缺席哥哥的葬礼。还说,因为不需要照顾孩子,她只能一个人坐着想心事,还不如同家人待在一起。他也没理由反驳她。此刻琳正坐在悲痛欲绝的父亲身旁,抚慰着他。母亲坐在离他俩不远处,一张脸被白色的手帕遮住,几乎无法瞧见。 艾琳坐在前排的远端,垂着头,弓着腰,看起来完全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在自己和外界之间竖起一道无法穿越的坚墙。至少她有那份不在杰姬的搀扶下出席葬礼的清醒。在牧师宣读最后的颂词时,她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第二十三首圣歌洪亮的开场白响起时,亚歷克斯感到喉头一紧。找准定调之前,歌声停顿了一小会儿,之后便逐渐奏响在亚歷克斯耳畔。基吉葬礼的气氛要诚挚得多,比之这个将表面程式化的东西东拉西凑地拼在一起要更像个仪式。据自己了解,除了参加成人礼,蒙德从未去过教堂。帘布拉开,蒙德的棺木即将开始人世间的最后一段旅程。 随着送出棺木的帘布拉起,圣歌的旋律渐渐停止。牧师庄严地宣读悼词,然后顺着中间的过道走去。家人跟在他身后,亚歷克斯扶着琳走在最后。在亚歷克斯眼里众人的脸都是一片模煳,唯有不远处瘦长条的歪呆让他特别留意。他们互相点头致意,然后亚歷克斯从歪呆身前经过,朝大门走去。正要出门得那一刻,他又吃了一惊。尽管亚歷克斯从没见过被称为吉米之后的詹姆士?劳森,但因为常在媒体上露脸,亚歷克斯一下子就觉得他很眼熟。真糟糕,亚歷克斯一边想一边站到供主客叙礼的队伍中间。婚礼和葬礼都要进行主人感谢来客出席那一套礼仪。 葬礼进行得相当缓慢,似乎没有个尽头。亚当?克尔夫妇自始至终都觉得茫然无措。仅仅是为遭残忍杀害的儿子送行就让老夫妻两个够悲伤的了,更别说还要领受许多他们从未谋面、今后也不会再见的人的慰问了。亚歷克斯不知道,接受那么多前来致哀的人的安慰是否会让两位老人好受一些。反正他自己的感觉是,这些劝慰的言语只是提醒着他这些年来蒙德和自己的距离是多么的疏远,因为前来弔唁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歪呆一直闷声不响地待到了葬礼结束。他充满温情地抱着琳说:“对你们一家的遭遇,我真的很伤心。”他同亚歷克斯握了手,把另一只手搭在亚歷克斯的肘部,说:“我在外面等。”亚歷克斯点点头。 最后一拨弔唁者离去了。真是有意思,亚歷克斯想,居然没有看到劳森,他一定是从另一个出口离开了,这倒也不错。他怀疑若是真的遇见劳森,自己能不能以礼相待。亚歷克斯把琳的一家子人领进了灵车,也把琳送上了车,确保每个人都上了车后,他说:“我会在宾馆同你们会合。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 车子开走后,他在一瞬间感到了一丝轻松,随即立刻又为这种感觉感到羞愧。葬礼之前他就把自己的车准备好了,因为想到万一葬礼之后有别的事需要处理,用自己的车会方便一点。但内心深处,他希望从一家子人那种悲痛欲绝的气氛中寻求一丝暂时的解脱。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勐然回头。“哦,是你。”一看到是歪呆,他松了一口气,随即笑着说。 “你以为是谁?” “呃,吉米?劳森刚刚躲在人群的后面。”亚歷克斯说。 “那个叫吉米?劳森的警察?” “现在是警察局助理局长吉米?劳森了。”亚歷克斯边说,边从正门走到摆放花圈的地方。 “他来这儿干吗?” “来幸灾乐祸的吧!我不知道。他现在负责悬案调查工作。或许他是想来调查主要嫌疑犯的,来看看我们会不会一下感情用事,跪倒在地,把一切都认了。” 歪呆拉长了脸说:“我从来不喜欢天主教的那一套。我们大家都应该学会面对自己的负罪感,不能让上帝替我们洗刷罪过,以免我们下次重蹈覆辙。”他顿了顿,转过身面对亚歷克斯:“我想告诉你,得知琳安然地为你生了个女儿,我是多么高兴。” “谢谢,汤姆。”亚歷克斯笑着说,“怎么样?我这回记住了叫你汤姆了吧。” “孩子还在医院吗?” 亚歷克斯嘆气说:“她有一点黄疸病的迹象,所以要留在医院几天。这让人很难过,尤其是对琳。挨过这么多痛苦,才把孩子生下来,回到家里却还是两手空空。然后还要面对蒙德的死……” “一旦孩子回来了,你们就会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我敢保证。我会为你们祈祷的。” “哦,那就好了,这样事情就有转机了。” “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歪呆说。两人并肩走着,看着摆在一旁的花圈。这时,一名弔唁者走了上来,问亚歷克斯提供自助餐的宾馆怎么走。当亚歷克斯重新赶上歪呆时,发现他正蹲在一束花圈旁。当他走近歪呆身旁,看清吸引歪呆注意力的东西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束与之前在西雅图的葬礼上十分相似的花圈:一圈雅致的白色玫瑰和疏朗的迷迭香。歪呆拿起花圈上的卡片,站了起来。“一样的话。”他说着递给了亚歷克斯,“‘送上迷失香,以示怀念。’” 第90页 亚歷克斯感到身上一阵湿热:“我不喜欢这东西。” “我也不喜欢。这也太巧合了吧,亚歷克斯。基吉和蒙德死得都很可疑……妈的。基吉和蒙德都是被谋杀的,两次葬礼都有同样的花圈出现,留下的悼词把我们四个同一个叫罗茜?达夫的被害女子联繫在一起——这案子至今没有告破。” “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如果有人要报仇的话,恐怕早就下手了。”亚歷克斯说,想以此说服自己和歪呆,“应该是有人想吓唬吓唬我们吧。” 歪呆摇摇头:“过去这些日子你有别的事要考虑,可我却一直在想着这件事。二十五年前,人人都在关注这件案子。我还没有忘记自己挨揍的那一回,也没有忘记基吉被人关在瓶口井里的那一次,更没有忘记蒙德被折磨得想自杀。后来没有悲剧再发生,是因为警察警告了布莱恩兄弟。当时你告诉我,他们两个不再为难我们,是因为怕让他们的母亲再次受到伤害,所以他们选择了等待。” 亚歷克斯摇摇头:“但是毕竟隔了二十五年啊。你能够让仇恨在心中深埋二十五年吗?” “这问题你不该问我。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并不把耶稣基督当作救世主。亚歷克斯,你我都明白,这些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们不知道这些人经歷过什么,或许有什么事情让他们的仇恨死灰復燃,或许他们的母亲死了,或许悬案调查的再次启动提醒了他们还有未报的大仇,现在报仇正当良时。我不知道。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有人盯上我们了。而且他们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歪呆神色紧张地朝四周望望,仿佛復仇者就在身旁。 “你现在成了惊弓之鸟了。” “我可不觉得,我觉得我是这儿唯一清醒的人。” “那么以你所见,我们该怎么办呢?” 歪呆裹紧身上的大衣说:“我计划明天一早搭飞机飞回美国,然后把妻子和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在荒僻的野外,生活着许多善良的基督徒。没有人能靠近他们。” “那你自己呢?”亚歷克斯觉得歪呆紧张兮兮的心态也感染了自己。 歪呆露出往日那种神秘的笑容:“我也会隐退。教众们知道,他们的牧师会定期到荒郊野外接受神的指引。这就是我要做的。通过电视布道的好处就是,无论走到哪里你都可以摄制录像。这样即便我不在的时候,我的信徒们也不会把我忘了。” “你不能永远这么躲下去,你迟早是要回家的。” 歪呆点点头:“这我知道。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亚歷克斯。等我把妻儿安排妥当了,我会雇名私家侦探,查明送花圈那人的身份。等到他的身份明了了,我也就知道该提防谁了。” 亚歷克斯粗声嘆了口气:“你已经把事情计划好了,不是吗?” “我越想那第一束花圈,就越是怀疑。自助者天助之,所以我早安排好了,只是以防万一。”说着歪呆把手放到亚歷克斯的胳膊上,“亚歷克斯,我劝你也这么做。你现在要考虑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哪。”歪呆拥抱了他一下,说:“保重吧。” “真是感人哪。”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歪呆松开亚歷克斯,勐地转过身。一时间他并未认出这个咧着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和亚歷克斯的人。之后,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多年前在拉玛斯酒吧门口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那一刻。“布莱恩?达夫。” 歪呆惊唿道。 亚歷克斯把目光从歪呆移到来人身上:“这就是罗茜的哥哥?” “是,没错。” 这些天来折磨着亚歷克斯的复杂情感在这一瞬间全都变成了愤怒:“来看热闹的,是吗?” “因果报应,是这么说来着的吗?一个杀人犯给另一个杀人犯送行。是啊,我是来看热闹的。” 亚歷克斯本要冲上去,却被歪呆死死拽住。“算了吧,亚歷克斯。布莱恩,我们四个人没有谁碰过罗茜一根头髮。我明白,你得找个人发泄,但不是我们四人中的任何一个。你得相信我们。” “我没必要相信你们。”布莱恩朝地上啐了一口,“我正巴望着这次警察能抓到你们,但是看起来没这希望了,也只能将就着现在这个结局了。” “当然没有这种希望。我们从没碰过你妹妹,dna检测会证明这一点。”亚歷克斯咆哮着。 达夫哼了一声:“什么dna,那些饭桶警察把dna证据搞丢了。” 亚歷克斯张大嘴巴;“什么?” “你听到了吧,你们还是得不到法律的制裁。”布莱恩抿起嘴巴,以示轻蔑,“但这救不了你们的朋友,不是吗?”说完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歪呆缓缓地摇摇头:“你相信他的话吗?” “他为什么要撒谎?”亚歷克斯嘆气说,“我的确相信我们最终会得到清白。警察怎么会这么无能?怎么会把能破案的证据给丢了?” “你很吃惊吗?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探。为什么这次会不同呢?”歪呆整了整大衣的领子。“亚歷克斯,对不起,我得走了。”他们握了握手,“我会再联繫你的。” 第91页 亚歷克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自己的世界经歷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故,着实让他难以承受。如果布莱恩?达夫所言非虚,这是否就是那些花圈的来由呢?如果真是这样,噩梦是否就到此结束?他和歪呆还能继续活在这世上吗? 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坐在车里目睹着这一切。那两束花圈堪称神来之笔。他没有看到西雅图那束花圈产生的效果。但毫无疑问,这一次,麦齐和吉尔比明白了它的用意。也意味着,事情真的有蹊跷。问心无愧的人根本不会多看那些花圈一眼。 他坐在葬礼的来宾席中间,看着这两人对前来弔唁者的慰问做出一系列令人作呕的虚伪表情。显然,牧师并不了解大卫?克尔的生平,所以才极尽所能为死者的一生涂脂抹粉。但这一切令他噁心,尤其是看到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点头,虔诚的表情说明他们对这位牧师的一派胡言深信不疑。 他想像着,如果自己走到发言台上,把死者生前的斑斑劣迹昭告众人,会引起他们怎样的反应。“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今天到此是为了火化一个杀人犯。这个你们自以为了解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向你们说谎。大卫?克尔一直把自己装扮成你们中间诚实磊落的一分子。但是,事实上,他在多年前参与了姦杀我母亲的暴虐罪行,却从未受到惩罚。所以当你们梳理对他的种种回忆时,请牢记这一件。”这样才能抹去这些人脸上虔诚的悲痛神情。他多么希望自己能那样做啊。 然而这只是他的幻想,还不是幸灾乐祸的时候,还是藏身暗处为好。因为舅舅的突然出现已经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他不知道舅舅对吉尔比和麦齐说了什么,但这番话一定震慑到了他俩。他们再不会忘记曾经参与的罪行了。今晚,他们一定会彻夜不眠,想着过去的种种经歷何时才能有个了结。想到此,麦克费迪恩觉得无比快乐。 他看着亚歷克斯走到车前,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他还不知道我的存在。”麦克费迪恩自言自语地说,“但我来了,吉尔比,我来了。”说完他发动引擎,朝提供葬礼自助餐的宾馆进发。一路上他不禁惊嘆,闯入别人的生活是多么容易。 32 据护士说,达维娜的情况逐渐好转。她已能摆脱氧气面罩自主唿吸了,在日夜照射的萤光下,黄疸病情也开始好转。把女儿抱在怀里能让亚歷克斯暂时忘却蒙德的死给他带来的压抑感和歪呆见到那些花圈时焦虑不安的表情。眼下,最让他快乐的事,莫过于能在自己家中陪伴在女儿和妻子身边。 琳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在哺乳的同时抬起头对他说:“再过几天,我们就能带女儿回家了。” 亚歷克斯笑笑,掩饰着妻子的话给他内心带来的不安:“我等不及了。” 回家的路上,他考虑把花圈和布莱恩?达夫的话告诉妻子,但又不愿意让琳担心,所以只能闭口不言。经过一天的劳累,琳一到家便躺到床上,亚歷克斯则打开一瓶上等的西拉葡萄酒,好让两人今晚尽情享受。他把酒带到卧室,斟上两杯。“能告诉我你现在担心什么吗?”琳爬上羽绒被,问道。 “哦。我只是在想艾琳和杰姬,我总认为杰姬与蒙德的死有关。我不是指她杀了蒙德,但听起来,她能找到人干这事,只要钱足够。” 琳皱起眉头:“我巴望着是她干的,这个和艾琳勾勾搭搭的婆娘。艾琳怎么能一直瞒着蒙德,还厚着脸皮扮作是个贤妻呢。” “我倒觉得艾琳是真的伤心,琳,我相信她说爱蒙德的时候,是发自肺腑的。” “你可别袒护她。” “我不是袒护,不管她和杰姬之间的感情如何,她依然在乎蒙德,这点不假。” 琳扁起嘴:“我姑且相信你说的,但这并不是你所担忧的。我们离开火葬场和你到达宾馆的这段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歪呆吗?他说了什么让你难过的话了?” “我觉得你真是无所不知。”亚歷克斯埋怨说,“真没什么。只是有只蜜蜂钻到歪呆的帽子里去了。” “那可一定是从半人马座飞来的杀人蜂,能让你在那么多重要的事中间还能分心记得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愿告诉我,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吗?” 亚歷克斯嘆了口气,他不想瞒着琳什么。他从不相信无知是福,尤其是在一段双方平等相待的婚姻中。“我真的只是不想让你担心,眼下你该操心的事已经很多了。” “亚歷克斯,正因为我有那么多的事要操心,再来一件不是能让我分分心吗?” “不能是这一件,亲爱的。”他喝了一口酒,热辣的味道让他回味。他多想让他所有的意识都用在品味这瓶美酒上,而不去想其他烦心事啊。“有些事还是别去管的好。” “为什么我现在觉得不能完全信赖你了呢?”琳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来吧,说出来。你会感觉好受一点的。” “我可真的不这么认为。”他又嘆了口气,“我不知道,或许我该告诉你。毕竟,你是个能冷静看问题的人。” “这话可用不到歪呆身上。”琳讽刺地说。 之后他便一五一十地把花圈的事告诉了琳,只是说的时候尽力装出毫不在乎的态度。让他意外的是,琳没有把这件事当成是歪呆的杞人忧天。“这就是你为什么千方百计让自己相信是杰姬买兇杀人的原因。”琳说,“我可不这么想。歪呆的看法倒是很对。” 第92页 “也许有一个很简单的解释。”亚歷克斯反驳道,“或许有人同时认识他们两个。” “认识他俩的人一定来自柯科迪或者圣安德鲁斯。在那里的人都知道罗茜?达夫的案子,这点你不该忘记。即便是和他俩都相熟的人也不应该在看到‘仅限亲属献花’后依然送来那两束花圈。”琳提醒说。 “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有人盯上我们了。”亚歷克斯说,“就算真的有人想翻旧帐,也不能就此认定那人一定犯下了两桩残忍的兇杀案。” 琳摇摇头,不能同意;“亚歷克斯,你活在哪个星球上啊?我敢肯定,想翻旧帐的人一定看过蒙德的死亡讣告,至少这种事出现在发生罗茜?达夫命案的同一区域。但是他们又怎么会听说基吉的死讯,把花圈送到他的葬礼上呢?除非他们同基吉的死有关系。” “我不知道。也许送花圈的人在西雅图有认识的人,也许圣安德鲁斯镇上有人搬去西雅图住了,在基吉的诊所里遇上了他。基吉可不是个普通的名字,他本人也并非无名之辈。这你也知道——我们在西雅图同基吉还有保罗一起吃饭时,总有人和他招唿,人们总忘不了替他们孩子治病的医生。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听到基吉的死讯发封电子邮件回老家再自然不过了。像圣安德鲁斯这样的小镇,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能传得全镇皆知。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不是么?”亚歷克斯越说越激动,为的只是要找到一些理由,说服自己不必相信歪呆说的话。 “话虽这样说,但这件事也不能就这样了。可不能完全赖着这点可能性。你得有所防备,亚歷克斯。”琳放下酒杯,抱住他,“你可不能冒险,达维娜这几天就要回家了。” 亚歷克斯喝掉杯中的酒,来不及细细品味,说:“我该怎么办呢?带着你和达维娜躲起来吗?我们该去哪?工作怎么办?我不能就这么撇下生计,一走了之,有了孩子就更不能如此。” 琳抚摸着他的头说:“亚歷克斯,放轻松点。我不是说我们该像歪呆那样躲得远远的。你之前告诉我劳森也在葬礼上,你为什么不去找他谈谈呢?” 亚歷克斯哼了一声;“劳森?那个用花言巧语加同情心来引诱我的傢伙?那个一直以来巴望着能在我们身上找到线索好把我们关进牢房的傢伙?你觉得他会满怀同情地听我说话吗?” “劳森也许怀疑你们,但至少是他让你们摆脱了麻烦。”亚歷克斯爬到床上,把头枕在琳的肚子上。琳皱起眉头,把身子挪到一边。“当心我的伤口。”她说。亚歷克斯移动身体,靠在了她的胳膊上。 “他会当面笑话我的。” “另外一种可能是,他也许会重视你说的,并展开调查。对维持社会正义不闻不问可不是他们的作风。要不然,他们就显得更加平庸无能了。” “你不明白。”亚歷克斯说。 “什么意思?” “葬礼结束后还发生了别的事。罗茜的哥哥出现了,他让我和歪呆相信他是来看热闹的。” 琳一脸惊讶:“哦,亚歷克斯。那太糟糕了,那个傢伙。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肯罢休。” “还不止这些。他告诉我们警方把罗茜案中的证据搞丢了,就是那个能证明我们无辜的dna证据。” “你开玩笑吧。” “我倒是想开玩笑呢。” 琳摇摇头;“那你就更应该找劳森谈谈了。” “你觉得他会愿意我揭他们的疮疤?” “我不在乎劳森怎么想,但你得搞清楚目前的情况。如果你们真的被人盯上了,那一定是因为那人知道你们不可能被定罪了。明天早上打电话找劳森吧,和他约一下。这样我会安心些。” 亚歷克斯坐到床边,开始脱衣服;“如果非得那样的话,我会找他的。但是如果他为了维护社会治安把我抓起来的话,可就怪不得我了。” 让亚歷克斯没想到的是,当他打电话安排与助理局长劳森见面时,劳森的秘书立即腾出了当天下午的时间。这倒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回自己的办公室转转,一到那里才发现事情比原先想的更加难以掌控。他喜欢亲自过问日常工作,倒不是因为对属下的能力没有信心,而是因为不掌握事情的进展让他放不下心。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放掉了许多事,所以必须得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他把一大堆备忘录和简报拷贝到一张cd上,希望回家的路上能有时间看上几眼,了解大致的情况。在车上啃了一个三明治权当午饭后,他便朝法夫郡进发。 他被领进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面积有自己那间两倍那么大。公职部门里,地位所带来的待遇总是那么明显,他一边想一边望着一张巨大的书桌,一幅装裱考究的法夫郡地图以及劳森个人显眼的嘉奖状。他坐在访客椅上,注意到比起对面那张书桌后的主人席来,访客椅矮了许多,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没等多久,背后的门开了,亚歷克斯迅速站起身。岁月对劳森可真不留情,饱经风霜的脸上是一道道皱纹,面颊上两大块红色,断断续续的裂纹显示出他不是酗酒过度,便是长期暴露于法夫郡的凛冽东风之下。然而,在劳森从头到脚打量自己的时候,亚歷克斯注意到他的目光依然犀利。“吉尔比先生,抱歉让您久等了。” 第93页 “没关系。我知道您一定很忙。很感谢您这么快就抽空来见我。” 劳森从亚歷克斯身边经过,并没有与他握手的意思。“凡是与案子相关的人来见我,我总是很有兴趣。”他边说边坐在了皮椅上,用手抚平身上的警服。 “我在大卫?克尔的葬礼上看见您了。”亚歷克斯说。 “我到格拉斯哥有点事要办,就藉机表达我最后的敬意。” “我可不觉得法夫警方有什么好尊敬蒙德的。”亚歷克斯说。 劳森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我觉得您这次来访一定与我们重新调查罗茜的案子有关。” “没有直接的关系。你们调查得怎么样了?有进展了吗?” 听到这一问题劳森显得有些不快:“我可不方便同处在您这种角色的人谈论一桩正在被调查的案子。” “什么角色呢?您不会到现在还把我当成嫌疑犯吧?”比起当年二十一岁的自己,此时的亚歷克斯勇敢多了,他不会让劳森这样一句话说过就算。 劳森翻了翻桌上的几页纸:“您的角色是一名证人。” “证人就不能了解案情的进展吗?你们一有进展,倒是很快就向媒体透露了。为什么我还没有记者那样的知情权呢?” “我也没向媒体的人谈过罗茜?达夫的案子。”劳森生硬地说。 “是因为你们把证据弄丢了吗?” 劳森意味深长地看了亚歷克斯一眼,冷冷答道:“无可奉告。” 亚歷克斯摇摇头:“这可不行。考虑到二十五年来我们所经歷的一切,我应当知晓更多的情况。当年,受害者可不止罗茜?达夫一人,这你是明白的。或许是时候让我现身于媒体之前,告诉他们二十五年后,我仍然被警方当成嫌疑犯。如果我真的那么做,我也会告诉媒体法夫郡的警方在重新调查罗茜案的时候,是怎样把关键证据给弄丢的。这份关键证据不但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而且能将真兇绳之以法。” 这种威胁的口气显然让劳森感到不舒服:“我可不受威胁,吉尔比先生。” “我也是,从今以后不再受人威胁。你真的想看到自己被登满各大报纸的头条,被说成是一位不通事理、骚扰为爱子送行的悲痛一家人的警察吗?而且拜你和你的警队所赐,这名爱子的清白目前还是个谜。” “您不必採取这种态度吧。”劳森说。 “不必要吗?太有必要了。你们应该正在调查一宗悬案,我是关键的证人,是发现尸体的人,但目前没有任何一名法夫郡的警察来和我接触。这可不是警方该有的积极态度啊,不是吗?而现在,我还发现你们居然连一包证物都保全不了。也许我应该和直接参加调查的警员谈谈,而不是某个保守的高官。” 劳森的脸绷得紧紧的;“吉尔比先生,案子里的证物的确出了点岔子。二十五年里的某一个时间,罗茜?达夫的衣物突然不见了。我们依然在找寻中,但目前的情况是,我们只能找到被丢弃在离犯罪现场一段距离的一件开襟毛衣。但是那上面没有什么生物材料,我们手头也没有其他可供司法检测的衣物。所以,眼下我们的调查停滞了。事实上,负责这起案子的警员正想约您谈谈,回顾一下您最初的证词。也许他们不久就会约您。” “天哪。”亚歷克斯说,“你们现在居然还想调查我。你们还是不肯罢休,是吗?我们还是要活得战战兢兢的。难道你没意识到我们中的两个已经在上个月被谋杀了吗?” 劳森扬起眉毛:“两个?” “基吉?马尔基维茨也可疑地死了,就在圣诞节前不久。” 劳森拿过一个便笺簿,拧开一支钢笔笔帽:“这我可是刚知道。在什么地方?” “西雅图,他过去十来年一直住在那里。有人在他屋里放了一个火焰炸弹,基吉在睡梦中死了。你可以向那边的警方确认。他们唯一的嫌疑犯就是他的伴侣,这一点可真是蠢得不能再蠢了。” “听到马尔基维茨先生遇难的消息我真是难过。” “是马尔基维茨医生。”亚歷克斯纠正说。 “马尔基维茨医生。”劳森纠正了自己,“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把这两人的死同罗茜的案子扯在一起。” “这也就是我今天来见您的原因——来解释我为什么会把它们扯在一起。” 劳森靠在椅背上,两手互相拨弄着手指:“我真要好好听听了,吉尔比先生。你的话要是真能给这个黑暗的死角带来一星半点的亮光,我会兴致盎然地洗耳恭听。” 亚歷克斯又把花圈的事解释了一通。坐在警察总局心脏地带讲述这件事,在他听来总有些绵软无力。他能感觉到自己在给这件小事增加分量的同时,坐在对面的劳森流露出的那种狐疑的态度。“我知道这听起来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他最后说,“但汤姆?麦齐深信不疑,所以已经把家人安排妥当,而且自己也躲了起来。这可不是一般人会有的反应。” 劳森略带讥讽地笑笑:“啊,是呀。麦齐先生。或许是二十五年前药嗑多了点吧?我觉得迷幻药总能让人变成偏执狂,而且长期如此,无从根治。” 第94页 “你觉得这一切当不得真?我们的两个朋友可疑地死了。两个光明磊落、没有任何不良记录的朋友啊,两个生前并无树敌的朋友啊。而在两人的葬礼上,出现了同一种花圈,直接提及了二十五年前他们两人被当作嫌疑犯的案件啊。” “你们没有一个人被公认为嫌疑犯。而且,我们警方也尽了最大努力保护你们。” “是的,你们的一位同事也因为我们中的一员受到的巨大压力而付出了生命。” 劳森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我很欣慰你还记得,因为这幢大楼里人人都记得。” “我相信你们都没忘。巴内?麦克伦南是这件案子的第二名受害者。我认为基吉和蒙德也是受害者,当然是间接的。我认为有人为了寻仇,杀了他们两个。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也肯定在他们的名单上。” 劳森嘆了口气:“我理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我并不认为有人开始对你们四人进行蓄意报復。我可以告诉你,格拉斯哥的警察正在追查几条重要线索,这些线索与罗茜案毫无关系。巧合的事的确会发生,这两起案子就属于巧合。纯属巧合,别无隐情。没有人会干那样的事,吉尔比先生,不会苦等二十五年来做这种事。” “罗茜的两个哥哥呢?二十五年前他们巴不得弄死我们。你告诉我,你警告过他们,别让母亲再次伤心。他们的母亲现在还活着吗?他们现在应该再没什么顾虑了吧?这就是为什么布莱恩?达夫跑到蒙德的葬礼上来看我们的热闹吧?” “老达夫夫妇的确已经过世,但我觉得你们没必要再害怕达夫兄弟俩。几个礼拜前,我还见过布莱恩。我觉得他脑袋里并没有报仇的念头。科林在海湾那边工作,逢圣诞节才回来,但是蒙德死的时候,他并不在国内。”劳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娶了我的同事——贾尼丝?霍格。麦齐被人袭击时,是她伸出了援手。当然那会儿她还没有结婚。我不觉得她会允许丈夫再做那样的事。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亚歷克斯能听出劳森话语中的信心,但他并不就此感到轻松:“布莱恩昨天的态度可不友好吶。” “是的,我料到他不会友好。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布莱恩和科林都不是那种心机很深的罪犯。如果他们下了决心要置你和你的朋友于死地,他们多半会在一个拥挤的酒吧里走到你们面前,用手枪在你们的脑袋上打出个窟窿。精心布局的行兇杀人可不是他们的风格。”劳森冷冷地说。 “那么嫌疑人就是那种性格了。”亚歷克斯挪了挪身子,准备起身。 “不一定。”劳森小声说。 “你什么意思?”亚歷克斯问,再次感到不安。 劳森满脸后悔的表情,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我胡说的,只是瞎想。” “等一下,你不能就这么把我打发走。你说‘不一定’,是什么意思?”亚歷克斯把身体往前倾,似乎要跳到桌子上,抓起劳森洁白的衬衫领子问个清楚。 “我不该那么说的,对不起。我只是从一名警员的角度看问题。” “你拿了工资,难道就是这么办事的?快点,告诉我你什么意思。” 劳森的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是在想法子既能搪塞过去,又能不让亚歷克斯生疑。他用手一抹嘴唇,接着深吸一口气,说:“罗茜的儿子。” 33 琳目不转睛地看着亚歷克斯,一边不停地摇着手里的宝宝。“你再说一遍。”她说。 “罗茜有个儿子,当年没人透露过此事。出于某种原因,验尸官也没能发现。劳森说那名验尸官是个老煳涂加老酒鬼。但是话又说回来,罗茜身上的刀伤可能掩盖了别的线索。她家里人不会说出来,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旁人知道罗茜还有个儿子,他们的女儿就会被当成问题少女。这样一来,她就从受人同情的受害者,转变为自作自受的失足女孩。” “家里人一心一意要维护她的名声,这也怪不得他们。” “我一点也不怪他们。只要看一下媒体是怎么丑化你们的,任何人都不会埋怨他们那一家子的。但是为什么她儿子现在才现身呢?” “照劳森的讲法,那孩子被人收养了,去年才打定主意查明生母的情况。他找到罗茜怀孕期间住过的收容院的女主人,才发现自己再不能同亲生母亲团圆了。” 达维娜发出一阵小声的哭泣,琳随即把手指伸进女儿的嘴里,冲着她满脸笑容。“这一切对那孩子一定太糟糕了。找寻自己的生母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呀——她毕竟曾经抛弃过自己的孩子——而那孩子却要做好再次被拒绝的准备。同时他又多么热切地盼望母亲能张开怀抱接受自己啊。” “我懂。然后他又发现有人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剥夺了他与母亲团圆的机会。”亚歷克斯把身体凑过去,“能让我抱抱吗?” “当然。她刚喝过奶,应该还要睡一会儿。”琳轻轻地松开抱着女儿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宝宝让到亚歷克斯的怀中,仿佛那是一件世上最昂贵但又最脆弱的宝贝。亚歷克斯把手伸到女儿娇嫩的脖子后面,把她搂在胸前。达维娜细声地咂巴咂巴嘴,安静了下来。“那么,劳森认为罗茜的儿子盯上你了?” 第95页 “劳森认为没有人找我的麻烦。他觉得我是个大惊小怪、听到风就是雨的疯子。他把罗茜儿子的事说漏了嘴之后,觉得很尴尬,还保证说那孩子不会做一星半点伤天害理的事儿。对了,那孩子名叫格雷厄姆。劳森不愿意告诉我姓什么。据说,他干的是it业,少言寡语,沉稳持重,没什么特别的。”亚歷克斯说。 琳摇摇头:“我不敢相信劳森居然说得这样轻描淡写。他认为那些花圈是谁送来的呢?”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只关心他的那些悬案是不是有进展。” “他们连一家子人都搞不定,更别说一起谋杀案了。他有解释怎么会把那一箱证物弄丢的吗?” “他们没把整箱弄丢,开襟毛衣还在。据说是警方单独发现的,它被遗弃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毛衣是最后一件被检测的证物,也许这就是它被单独放置的原因。” 琳皱起眉头:“是后来才找到的吗?他们没有到你们的房子里做第二次搜查吗?我隐约记得蒙德抱怨那帮警察在事发几个礼拜之后依然到屋子里搜查。” 亚歷克斯努力唤起记忆:“他们第一次搜查之后……过了新年又来搜了一次,把墙上和天花板上的油漆都颳走了一些,还问我们有没有重新粉刷过屋子。”他哼了一声,“蒙德还无意间听到有一个警察说起一件开襟毛衣。他以为警察是在找我们四个人穿过的毛衣。其实不是,他们说的是罗茜的开襟毛衣。” “那么她的毛衣上一定有油漆了。”琳若有所思地说,“所以警察才要採集油漆样本。” “是的,但是显然他们没有在我们的屋子里找到能匹配的。不然,我们恐怕早没好日子过了。” “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重新做了分析。劳森有透露过吗?” “没有特别提过。他说衣物中没有发现一件能用来做司法检测。” “废话。他们现在可以彻底检验那些油漆。比起三四年前来,我现在能从实验室里分析出来的结果多了去了。他们应该再测试一下。你应该再去找劳森,让他们再检查一下。” “如果没有用来做对比的证据,单纯的检测分析说明不了什么。劳森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就照办的。” “我记得你说过他想了结这桩案子。” “琳,如果真有什么收穫的话,他们早就有了。” 琳一下子气愤得满脸通红。“天哪,亚歷克斯,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你就这么干坐着,等着我俩的生活中出现变故吗?我哥哥已经死了,有人明目张胆地闯到他家里把他杀了。唯一能对你有点用的人觉得你是惊弓之鸟。我不想你出事,亚歷克斯,不想看到女儿将来长大了,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你觉得我想这样吗?”亚歷克斯把女儿搂在胸前。 “那就别该死地这样没骨气。如果你和歪呆推测得没错,那个杀死基吉和蒙德的人一定会来找你。你唯一能脱离险境的方法就是让罗茜的儿子暴露出来。如果劳森不愿这么做的话,你就应该自己去做。你有最最合理的动机这么干。” 亚歷克斯无法否认。自从达维娜降生以来,他行事总是任凭感情冲动,也惊讶于自己的情感居然如此丰富。“我只是个做贺卡的,琳,不是侦探。”他无力地反驳道。 琳瞪大眼睛望着他:“有多少的不公平是因为当事人不肯放弃才最终翻案的啊?” “我都不知道从哪里着手。” “你记得几年前电视上播放的刑侦连续剧吗?” 亚歷克斯发出一阵嘟囔声。妻子对影视惊悚剧的迷恋之情从未影响过他。“有点印象。” “我记得其中一个法医说过,他们常会在报告中遗漏一些东西,一些细枝末节的证据,诸如此类的东西。如果是对警方不重要的信息,他们通常不会写进报告。据说,这些东西会被辩方用来分散陪审团的注意力。” “我不明白这些对我们有什么用。即便我们能得到原始的报告,我们也无法判断哪些是被遗漏的证据,不是吗?” “但是如果我们找到那几个最初写报告的法医,或许就能找到那些当初看起来不重要、而眼下却是关键信息的证物了。也许那些专家还曾记录下来。”此刻,琳的愤怒已经变成对做这件事十二分投入的热情了,“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你的激素水平之高已经把你的大脑搅煳涂了。”亚歷克斯说,“你觉得我打电话给劳森,问他是谁写的证物分析报告,他就会立马告诉我吗?” “他当然不会。”她反感地撇起嘴,“但是他会告诉记者,不是吗?” “我只认识那些个替《星期日增刊》写生活话题专栏的记者。”亚歷克斯说。 “哦,那就多打几通电话,让他们问问帮得上忙的同事。”琳带着就此了结讨论的神情说道。每次当她带着这种神情讲话时,再同她争论也都是白搭,这一点亚歷克斯很清楚。然而当他退到一边翻看各个联繫人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这也许能一箭双鵰,当然也有可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然而要查明真相,只此一招。 第96页 医院的停车场是绝佳的监视地点,麦克费迪恩想。进进出出的车辆众多,还有很多坐在车内等候的人。停车场里灯光条件好,监视目标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路人不会多看你一眼,即便在此待上好几个小时,也没人会觉得你有什么可疑之处,不像走在市郊街道上那样,旁人总留意你在干什么。 他想知道亚歷克斯何时才会把女儿接回家。他曾打电话到医院询问,但那里的医生很会保密,除了说宝宝情况不错之外,再不愿透露其他信息。如今,凡是要为儿童安危担责任的人,行事总有强烈的安全意识。 他对吉尔比的孩子怀有强烈的敌视。没有人会背弃这个孩子,没有人会把他拱手交给陌生人,任其自生自灭。陌生人总会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照看孩子,弄不好还会无缘无故地沖可怜的孩子撒一通无明之火。他的养父母从没有虐待过他,甚至连教育体罚都没有过。但他们总令他感到自身有所欠缺,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养父母没有把他的种种缺点和毛病怪罪于来歷不明的血统,但是他毕竟失去了许多体验温情与关爱的机会。他童年听到的许多温暖故事都是事关他人的,与自己没有任何联繫。对于自己的身世,他一无所知。 他无法通过观察镜中的自己来想像母亲生前的模样,也体会不到寻常家庭中孩子们受家长的那种影响。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漂泊者,唯一有血亲关系的家人依然不愿接纳他。 可是吉尔比的孩子却能享有自己被剥夺的一切关爱和温馨,尽管她的父亲要为他所失去的这一切负责。一想到这点,麦克费迪恩就恨得咬牙切齿,如同伤口上被撒了盐。这不公平,这孩子不配有这么一个安逸温馨的家。 是时候按计划行事了。 歪呆在孩子们上车前亲吻了他们。他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再见到他们,因而说再见就仿佛在他的心头扯开了一道口子。然而与因为自己的坐以待毙而可能给孩子们带来的伤害相比,眼前的离别之痛简直微不足道。只要开上几小时的车,就还能看到孩子们安乐地生活在一群“活命主义者”的庇护之下。这群人中间的领导者,曾是歪呆所属教派中的一名执事。他深信,就算联邦政府也很难找到这一藏身之所,更别说一个独来独往的復仇者了。 心里有个声音提醒这样做是小题大做了,但他不愿听从这这个声音。多年来与上帝的对话让他在面临决断时很少怀疑自己。歪呆紧紧搂住妻子。“谢谢你如此在乎这一切。”他说。 “我一直十分在乎你,汤姆。”她小声说,抚摸着他身上的丝质衬衣,“我要你保证一定要像照顾我和孩子一样照顾好你自己。” “我还要打一个电话,然后就会离开此地。我藏身的地方不容易被找到。我们得隐居一段时间,相信上帝,我们一定会度过这一段危险时期。”他低下头,深深地吻了妻子,“上帝与你们同在。” 他站在一旁,看着她上了车,然后引擎发动了,孩子们挥手向他告别。想到眼前是一段远离学校的未知旅程,孩子们异常兴奋。他并不担心孩子们在山里要经歷的严酷气候——他们会挺过去的。他望着汽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随即转身匆匆朝屋里走去。 一个在西雅图的同事帮他联繫到了一名为人可靠、办事谨慎的私家侦探。歪呆拨通了号码等待着。“我是皮特?马金。”电话那头的人用慢吞吞的西部口音说道。 “我是汤姆?麦齐牧师,从普尔科牧师那里知道了你的名字。” “我很喜欢一名牧师以对待教众的方式谈论正经事。”马金说,“我能替您做些什么,牧师先生?” “我想查清楚是谁向我最近参加的一个葬礼送了一个特别的花圈。这能办到吗?” “我想可以。您能详细说说吗?” “我不知道这个花圈是哪个花商做的,但花圈做得很不同寻常,是一圈玫瑰和迷迭香。卡片上写着:‘送上迷失香,以示怀念。 ’” “‘送上迷失香,以示怀念。’”马金重复道,“您说得对,的确不同寻常。我想我还从来没遇上过这种事儿。不管是谁制作的,我一定能记得。您能告诉我葬礼是何时何地举行的吗?” 歪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还仔细地拼出了基吉的名字:“你要多长时间才能查清楚呢?” “看情况。殡仪馆也许能给我一个所有献花圈人的名单。如果这个法子行不通,那我就要大面积调查了。所以有可能只需几小时,也有可能需要好几天。如果您能留下联繫方式的话,我会告诉您进展的。” “你可不太容易能联繫上我啊。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的,如果不会给您添麻烦的话。” “我没问题。不过在我开始调查之前,恐怕你得付一笔定金。” 歪呆冷冷地一笑。这年头连教士都不被人信任了。“我可以电汇给你,多少钱?” “500美元就够了。”马金把汇款地址告诉了歪呆。“钱一到帐户,我就立马干活。谢谢您的惠顾,牧师先生。” 歪呆放下电话,奇怪地感到一丝安慰。皮特?马金没有问自己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情况,也没有抱怨工作量的繁重,他是个靠谱的侦探。他走到楼上,脱下牧师的法衣,换上舒适的牛仔裤。他已经打好了包,只差带上摆在床头柜上的《圣经》了。他把《圣经》塞进一只口袋中,扫了一眼熟悉的房间,然后闭上眼睛祈祷了一会儿。 第97页 一个小时后,他已经走出亚特兰大机场的停车场,正得意地准备登上前往圣迭戈的飞机。 入夜,他就已经穿越国界线,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于提华纳的廉价汽车旅馆中。这不是他通常会选择的场所,这就更让他觉得安全了。 不管是谁盯上了他,也绝不能在这种地方找到他。 杰姬怒气沖沖地瞪着亚歷克斯:“她不在。” “我知道。我想见的是你。” 她哼了一声,把手臂叠在胸前:“来劝我离开的吗?” “你觉得这关我的事吗?”亚歷克斯冷冷地说。 她一扬眉毛;“你是苏格兰人,是个男人,她是你们家的一分子。” “你这么个敌对的态度可对你没好处啊。瞧,我今天来是因为我们两个可以帮上对方的忙。” 杰姬侧着头,傲慢地看着亚歷克斯:“我对男人不感兴趣,难道你现在还搞不清楚吗?” 怒不可遏的亚歷克斯转身要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冒着惹琳生气的危险来这里找杰姬。“我可不是来这儿浪费时间的。我只是觉得如果有办法能让你摆脱嫌疑,你会乐于接受的。” “等等。你为什么要帮我?” 亚歷克斯停住了,一只脚跨在楼梯上:“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吸引力,杰姬,是因为这样做能让我心安。” “即便是在你认为是我杀了你内兄的时候?” 亚歷克斯咕哝着说:“说真的,如果我有这种想法的话,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会安稳些了。” 杰姬激动了:“因为这样我就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是吧?” 忍无可忍的亚歷克斯呵斥道:“你就不能暂时收敛一下偏见吗?如果是你杀了蒙德,我高兴的唯一理由是那样我就安全了。” 杰姬把头歪向一侧,不由地感到好奇:“你这么说倒是很奇怪啊。” “你想让我们在楼梯间这样谈下去吗?” 她指了指大门,退到一边:“你还是进来吧。你说‘安全’是什么意思?”亚歷克斯走到最近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她问。 “我有蒙德之死的另一种解释。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但是我的另一位朋友几个礼拜之前也离奇地死了。” 杰姬点点头:“艾琳说过。是你和蒙德的大学同学,是吧?” “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一共四个,高中时就是最好的朋友,一起上的大学。一天晚上,我们喝醉了从一个派对上回来,碰到了一个年轻女子……” “这我也听说了。”杰姬打断了他。 亚歷克斯想到不用再向她重复一遍罗茜的故事,感到一阵轻松。“好吧,你已经知道了故事的背景。或许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我觉得蒙德和基吉之死是因为有人要为罗茜?达夫报仇,就是那个死了的女孩。”他补充说道。 “为什么?”杰姬此刻已经全神贯注了,不由自主地把头往前凑,手肘架在膝盖上。一个充满悬念的故事让她放下了敌对的态度。 “这听上去有些小题大做。”亚歷克斯说,然后把花圈的事告诉了她,“她的全名叫罗斯玛丽。” 她扬起眉毛:“真让人毛骨悚然。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花圈。除了能与那女孩发生联繫外,再没有别的说法可以解释了。我明白你为什么寝食难安了。” “可是警察不明白,他们把我看成一个神经兮兮的小老太。” 杰姬的鼻子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哼声:“唔,你我都明白警察的智商。那么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呢?” 亚歷克斯有些尴尬;“琳的想法是,如果我们能查出杀死罗茜的真兇,那么向我们寻仇的人就会在我和歪呆两个人还安然无事的时候罢手。” “有道理。你不能劝说警察重新调查这案子吗?以他们现在的技术实力……” “案子已经在重新调查了。法夫郡的警方最近启动了对一批悬案的调查,这件案子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们现在钻进了死胡同,因为他们把物证给丢了。琳觉得如果我们找到那位当初写调查报告的法医,他或许能告诉我们许多报告上没有的情况。” 杰姬点点头,表示理解:“有些时候,他们会故意略去一些东西,防止辩方有机可乘。那么你们想让我去查明这位法医,问清楚情况啰?” “差不多。我觉得你可以假装要写一期这件案子的深度报导,然后着重了解起初的那份报告。也许你还能说服警方向你展示那些他们不愿给我们看的证物。” 她耸耸肩:“倒是值得一试。” “那么你会去试了?” “和你说实话吧,亚歷克斯,我没有很大的兴趣来管你会不会出事,但你说得没错,这事与我也有利害关系。帮助你找到杀害大卫的兇手也能让我摆脱嫌疑。那么,我应该採访谁呢?” 34 詹姆士?劳森桌上的便条写着:“悬案调查组欲尽速见您。”看样子不是要报告坏消息。劳森带着谨慎的乐观情绪走进调查组的办公室,屋里的一瓶威雀酒和警员手里的六个塑料杯证实了他的预料。他笑着说:“看上去你们在庆祝嘛。” 第98页 探长罗宾?麦克伦南走上前,递给劳森一杯威士忌:“我刚从大曼彻斯特区警方那边得到消息,他们几个礼拜前在罗奇代尔逮捕了一个强姦案嫌疑犯,经过计算机比对dna后,他们有惊人发现。” 劳森停住脚步;“是莱斯利?卡梅隆的案子吗?”罗宾点点头。 劳森接过威士忌,举起杯子祝酒。提起罗茜?达夫的案子,劳森马上回想起莱斯利?卡梅隆的谋杀案。她是一名大学生,在回宿舍的半路上被人强姦后勒死。至于罗茜的案子,因为一直没有找到真兇,所以警方一度把这两件案子联繫在一起,但并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两起案子有许多相似点。在这两起案子发生前后,圣安德鲁斯镇也不是没有其他姦杀案发生。那时他还是一名cid组的低级探员,也记得那会儿警局里不同意见的争论。他个人从未相信过这两起案子之间有任何联繫。“我记得很清楚。”他说。 “我们当时为她的衣物做了dna检测,但没有任何发现。”罗宾继续说,脸上显出刚刚未曾有的笑纹,“之后,我就把这案子压底,处理之后几起的性侵犯案了,然而也没有进展,但是后来,我们就接到了大曼彻斯特区警局的电话。看来我们的调查有结果了。” 劳森拍拍罗宾的肩膀:“干得好,罗宾。你接着去盘问嫌疑犯?” “肯定的。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接受审问时那混蛋的嘴脸。” “那太好了。”劳森冲着下属们笑着说,“大家看到了吧,你们只需要碰着好运气,找到一丁点突破口,剩下的就势如破竹了。你们剩下的人进展如何?凯伦,调查罗茜?达夫前男友的事情怎么样了?就是那个麦克费迪恩的爸爸。” 凯伦点点头说:“约翰?斯托比。当地警方找过他,他们也有些发现。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1978年11月底,他在一场摩托车事故中摔断了腿。罗茜被害那晚,他从腿到脚趾都裹着石膏。他不可能在下着大雪的晚上在圣安德鲁斯出没。”劳森扬起眉毛:“天哪,谁都会觉得斯托比的骨头太脆弱了吧。警察应该查过他的就诊记录吧?” “斯托比允许他们查,看起来他说的是实话。所以这条线索到此为止。” 劳森微微转身,把自己和凯伦与其他人隔开。“正如你所说的,凯伦。”他嘆着气说,“或许我应该把斯托比的情况告诉麦克费迪恩,这样他就和这案子没有关系了。” “他还是天天来烦您吗?” “每个礼拜总要骚扰几次。我真希望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还得问问其他三个证人。”凯伦说。 劳森拉长了脸;“事实上,只剩两个了。据说,马尔基维茨在圣诞节前死于一场可疑的火灾。大卫?克尔不久前也被杀了。这让亚歷克斯?吉尔比认为有人为了报仇,正在一个一个地对付他们。” “什么?” “他前几天来找过我,已经从多疑变成恐慌了,但我不同意他的说法。所以,或许你应该暂时别管那几个证人。我觉得他们的话现在也没什么用处了。” 凯伦想表达反对意见,倒不是因为她觉得会从证人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不过生来固执的性格让她不会轻易放过任何角落。“你觉得他说得不对吗?我的意思是,事情也太凑巧了吧。麦克费迪恩现身,发现我们没有希望抓到杀害他母亲的兇手,然后两个当初的嫌疑人被杀了。” 劳森眼睛一转:“你在这个办公室憋了太久了,凯伦,都开始产生幻觉了。麦克费迪恩当然不是什么查尔斯?布朗森。他是个挺专业的技术人才,而不是动用私刑的民间判官。我们不能用盘问他的方式来羞辱他,更何况那两起案子没有发生在他居住的地方。” “不,长官。”凯伦嘆了一口气。 劳森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臂上,用犹如慈父般的口吻说:“现在还是让我们别谈罗茜?达夫了,这案子没有任何进展。”他回到人群中间,“罗宾,莱斯利?卡梅隆的姐姐是不是一名罪案分析师?” “是的,就是菲奥娜?卡梅隆医生。几年前她参与了爱丁堡的德鲁?山德案的调查。” “我记起来了。那么,你应该打电话通知一下卡梅隆医生。让她知道我们已经在审问嫌疑犯了。顺便也告知一下警方的新闻官,不过得先告诉卡梅隆医生,我可不想让她从报纸上得知消息。”交代完之后,劳森一口喝干威士忌,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回身说,“很不错的结果,罗宾,这让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谢谢。” 歪呆推开眼前的盘子。这都是些为来此旅行的人做的饭菜,而且量足得能够餵饱一大家子的墨西哥穷人。他很讨厌眼下这种与平时习惯大相迳庭的生活。那些让他觉得生活惬意的事物此刻已如同一个遥远的美梦。由虔诚的信仰所带来的宽慰感终究有限。如果这就是他需要的证明的话,眼下的生活与他的理想差之千里。 服务员撤走他面前的特制面卷饼时,歪呆拿出手机,拨通了皮特?马金的电话。彼此问候之后,歪呆直截了当地问:“有进展了吗?” “勉勉强强吧。殡仪馆给了我三家向他们提供花圈的店名,但是没有一家做过你告诉我的那种花圈。三家店都说这种花圈很不平常,相当显眼。如果有人请他们做过的话,他们一定能记得。” 第99页 “那现在怎么办呢?” “唔,”马金慢悠悠地说,“附近还有五六家花圈店。我会去那里问问,看看有没有发现。但这得花上一两天。我明天要出庭,为一桩诈骗案作证。庭审可能会拖到后天。不过请您放心,牧师先生,我会尽快给您回復的。” “我很欣赏您如此坦白,马金先生。我过几天还会打电话向您问进展的。”说完歪呆把电话放回衣袋。事情还没了结,远远没有。 杰姬给录音机换上新电池,往包里放了好几支笔,然后朝车子走去。亚歷克斯来过之后,杰姬随即给警方的发言人打了电话,对方热情的态度着实令她有些意外。 她已经编好了理由,说自己正在替杂志写一篇报导,把警方二十五年前的查案方法同现今的查案方法做对比。她觉得最直观的对比就是拿法夫郡警方目前正在进行的悬案调查做例子。这样一来,她就有机会详细採访一名目前正参与此案的警察了。她强调自己并非在批评警方,她的报导纯粹是关于由技术发展和司法改革所带来的办案程序及手法的变化。 警方发言人第二天便给她回了电话。“您真幸运,我们恰好在调查一宗二十五年前的案子。助理局长正好是当年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察,他也同意了您的採访。我还会帮您安排和警员凯伦?佩莉见面,她掌握此案的所有细节。” 现在她来了,成了警方这座坚实堡垒上的突破口。杰姬在採访前从来不感到紧张,这种事情她早已驾轻就熟,没有丝毫畏惧感。她採访的对象形形色色:腼腆的、唐突的、亢奋的,还有吓破胆的、譁众取宠的、目中无人的,有冷酷的兇犯,也有委屈的受害人。但是今天,她感到肾上腺素仿佛在血液里翻腾。当她告诉亚歷克斯这件案子与自己息息相关时,并非在对他说谎。与亚歷克斯的谈话结束后,她躺在床上好几个小时没法闭眼,因为她心里明白,大卫?克尔可疑的死亡可能会给自己的生活制造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她早早地就为今天的这种场合做好了准备——一身保守的妆容,尽可能不显得咄咄逼人。这还是头一回,她为了保持听觉的灵敏,取下了耳朵上琳琅满目的耳环。 在助理局长劳森对面入座时,杰姬完全看不出他身上当年的那种稚气。这位警长看上去似乎肩负着拯救世界的责任,而今天这样的场合,这份责任又似乎格外沉重。他最多不过五十出头,但看上去似乎更善于打草地滚木球,而非调查法夫郡的罪案。“很有趣的想法,你的这篇报导。”两人在做过自我介绍后,劳森这样说道。 “不见得。人们对警方的调查有太多的想当然,提醒他们一下警方在如此短时间里所取得的快速进展也很好。当然,我需要了解的情况会比我最终写进文章里的要多得多。您也知道,90%的调查结果最终是派不上用场的。” “这篇文章是为哪一家单位写的?”他随意地问道。 “‘名利场’。”杰姬明确地说。撒谎说是约稿写作会显得万无一失,这能让别人觉得她不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 “唔,从现在起我听你调遣。”劳森张开双臂,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很感谢您。我知道您一定很忙。那么,我们现在回到1978年12月的那个晚上吧。您是怎么进入这个案子的?” 劳森的鼻子粗粗地出了口气:“我那天正开着巡逻车值班,也就是说我一整晚都在马路上执勤,当然中间休息的时间除外。我并不是整晚都开着车执勤。”说着,他翘起一侧的嘴角露出笑容,“当年我们就有经费限制了。每回执勤,我们的车程不能超过四十英里。因此,酒吧关门后,我就只能在市中心一带转悠,后来我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待着,直到听见有人高声报警。这样的事情可不是很常见,圣安德鲁斯一直是一座安静的镇子,学校放假期间更是如此。” “执勤的时候一定很无聊吧。”她同情地说。 “这个你算是说对了。所以每次我都带上个收音机,但是好听的节目可不多。大多数的晚上,我都把车子停在植物园的入口处。我很喜欢那里,既开阔又安静,而且到镇上各个地方都很方便。那天晚上,天气可真是活见鬼了。雪时有时无地落了整整一天,到半夜就已经积得相当厚了。结果前半夜我倒是过得很安静。大雪天把人都留在了家。后来,大约凌晨四点吧,我看到有个人影出现在雪地里。于是我下了车,跟你说实话吧,当时我预感很可能会被一个醉汉袭击。那个小伙子唿哧唿哧地喘着气,一身是血,满脸大汗,不清不楚地说圣山上有个遇袭的女孩子。” “您一定被吓到了吧。”杰姬怂恿他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我以为是这个喝醉的年轻人在恶作剧,但他的语气坚定,说他在雪地里被那女孩的身体绊倒了,女孩正大量失血。那时我才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不是在演戏。于是我马上报告总部,说自己要去圣山上检查一名受伤的女性。我让那小伙子上了警车……” “那小伙子就是亚歷克斯?吉尔比,对吗?” 劳森一抬眉毛:“看来你做过调查了。” 杰姬耸耸肩:“我只是翻了翻剪报,仅此而已。后来,您就带着吉尔比回到圣山了?您在那儿看到了什么?” 第100页 劳森点点头;“我们回到那里的时候,罗茜?达夫已经死了。在她尸体旁还有三个小伙子。于是我便承担起保护现场的责任,并且报告总台请求支援。我把那四个年轻人撤出了现场,带到了山脚下。我完全承认,自己当时彻底懵了。我还从来没见到过这种场面,也不知道在暴风雪之夜,身边站着的是不是四个杀人犯。” “当然不是,因为如果他们是兇手的话,绝对不会跑来唿救的。” “未必。他们可是一群头脑机灵的年轻人,贼喊捉贼的事也完全做得出来。当时,我觉得自己应该尽量不把这种怀疑表现出来,免得这四个年轻人看出来后逃之夭夭,那样的话警方面临的难题就更大了。我到底不认识他们几个人啊。” “可以想到,您当时做得很成功,因为他们一直等到您的同事赶到现场。后来怎么样了呢?我是指警方的调查程序。”杰姬洗耳恭听着劳森把警方在犯罪现场的行动一五一十地交代下去,一直讲到劳森把那四个人带回警察局为止。 “这就是我直接参与这起案子的全部经歷。”劳森总结说,“后来的调查全都由cid负责了。警方还得从别的部门抽调警力,因为那会儿局里应付如此重大案件的警力短缺。”说着,劳森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现在,请原谅,我得喊上警员佩莉来招待你了。关于这件案子的详情,她比我清楚得多。” 杰姬拿起录音机,但并没有按下停止键。“您对那晚的记忆相当清楚。”她说,话语中流露出钦佩。 劳森按下分机上的一个按钮。“能让凯伦过来一下吗,玛格丽特?”说完他朝杰姬笑笑,似乎是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干我们这一行可得一丝不苟啊。”他接着说,“我总是做很详细的记录。但是你得记住,谋杀案在圣安德鲁斯可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我在这儿当了十多年的警察,总共才碰到那么几宗,所以自然记得很清楚。” “您从来没有逮捕过谁吗?” 劳恩扁了扁嘴:“没有。这样的事对一名警员来说很不好受啊。那四个发现罗茜尸体的小伙子备受怀疑,但是警方掌握的只有边边角角的证据。因为案发地点不同寻常,所以我总有那么一种怀疑——这一定是一起异教徒的祭祀杀人案,但那也只是一种猜想而已,并且此后这地方也再没有发生类似的案子了。我很遗憾地承认,杀害罗茜?达夫的兇手依然逍遥法外。当然,犯下这种罪行的兇手多半会重复作案。因而,也有可能他已经因为别的案子而被投入了监狱。” 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进来。”劳森说道。进来的女人与杰姬完全属于不同的风格。作为记者的杰姬文雅轻盈,而凯伦?佩莉却豪放得近似于粗鲁。但是两人的共同点便是彼此都从对方眼神中觉察到了智慧的光芒。劳森为双方做了介绍,并且把两人引到了门口。“希望您的报导写得顺利。”他一边预祝杰姬,一边紧紧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凯伦领着杰姬走过一段楼梯,来到了悬案组的办公室。“您常驻格拉斯哥,对吧?”上楼的时候,她问杰姬。 “土生土长。这是座伟大的城市,”能看到过着各种日子的芸芸众生“,有人这么说。” “这倒是方便了做记者的。那么,您为什么对这件案子那么有兴趣?” 杰姬把谎言又编织了一遍,看起来它对凯伦很有作用。凯伦推开悬案组办公室的门,领着杰姬走了进去。杰姬观察着四周,发现几块记事白板上贴着各种照片、地图和备忘录。几个坐在电脑前的警员朝她看了一眼,又迅速地把注意力移回到了手头的工作上。“当然,您在这里看到或听到的一切有关目前的几起悬案的调查都要绝对保密,清楚吗?” 凯伦说。 “我不是个罪案记者。除了我们今天要讨论的话题,别的我一概没有兴趣。所以我们也不用鬼鬼祟祟的,可以吗?” 凯伦笑笑。自从当警察以来,她碰到过好些个记者,这其中的绝大多数叫她不敢轻易信任。但是眼前的这名女记者却不一样,不管她感兴趣的是什么,她绝对不会是那种挖到内幕就逃之夭夭的人。凯伦把杰姬领到一张靠墙的搁板长桌前,桌上摊着一堆罗茜案之前的调查材料。“我不知道您需要多少细节。”凯伦一边说,一边看着桌上的各类资料。 “我需要知道案件调查的进展,警方的调查有哪几条主线。当然,还有,”杰姬装出一副谦虚的样子,“因为这是一篇新闻报导,而不是歷史叙述,我想知道参与调查的人员姓名,以及警方所知的这些人的背景。警察、病理学家、法医,诸如此类的人。”她说话的语气自然,丝毫没有显露真实意图。 “当然,我会把名字告诉你。背景我只了解一些。案子发生那年,我才三岁。还有,当年负责此案的高级警官巴内?麦克伦南在案子调查期间殉职了。这你已经知道了,对吧?”杰姬点点头。凯伦继续说:“参与案子调查的人里头,我只见过法医大卫?索恩斯。是他做的证物分析,尽管法医报告是他的长官签发的。” “为什么会这样?”杰姬淡然地问道,极力掩饰如此轻易就套出了情报的亢奋感。 第101页 “标准流程。签发报告的通常都是实验室的负责人,尽管这人也许碰都没碰过那些证物。因为这样能给陪审团留下深刻印象。” “这就体现了专家意见的分量啊。”杰姬不无嘲讽地说道。 “我们得花一切代价找到真兇。”凯伦说。听她那倦怠的口气,似乎不想就这一显而易见的观点过多地申辩。“无论如何,在这起案子中,我们的专家阵容已经是最强大的了。大卫?索恩斯是我见过的最勤奋的人。”她笑着说,“如今,他已经当了签发调查报告的人。他现在是邓迪大学法医学专业的教授,我们所有的法医实验都在他们系里进行。” “也许我该找他谈谈。” 凯伦耸耸肩:“他是个很随和的人。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苦挨了两个小时之后,杰姬终于完成任务告辞了。她已经了解了许多有关20世纪70年代末警方的司法调查程序,比预期的要多得多。从一开始就了解自己对哪些情报感兴趣,却还要无休止地问东问西以掩饰自己的真实用意,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情了。 当然,凯伦没有让她看原始的法医报告。但杰姬原本也没打算看,已经不虚此行了,剩下的事就看亚歷克斯了。 35 亚歷克斯看着婴儿床。她就躺在这儿,这个属于她的地方。他们的女儿,在自己的家中,身上裹着一条白色的毯子,熟睡的脸皱成一团。看着达维娜让他感到舒心。她的脸已经不是刚出生头几天的那种皱缩状态,她正越来越像其他的宝宝那样,慢慢形成她的个性。他想就这样日日夜夜地观察着这个小生命,这样就不会错过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丝微小的变化。 她的存在填满了他的所有感官。他低下身体,屏住唿吸,就能听见小傢伙轻微的唿吸声。他的鼻孔会随着小傢伙身上散发出来的生命气息一张一缩。亚歷克斯知道自己爱琳,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感到发自内心地、如此强烈地想要保护母女俩的这种情感。琳说得没错,他要不惜一切代价陪伴在女儿身边,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他决定晚些时候再打电话给保罗,分享这一重要的夜晚。如果基吉还活着的话,他早就这么做了,保罗也应当知道自己仍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悠长的门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亚歷克斯温柔地拍了拍熟睡中的女儿,随即离开了房间。琳赶在他几秒钟之前打开了前门,惊讶万分地发现杰姬出现在自家门口。“你来这儿干吗?”她呵问道。 “亚歷克斯没有告诉你吗?”杰姬不紧不慢地说。 “告诉我什么?”琳回头看着亚歷克斯。 “我让杰姬帮我的忙。”亚歷克斯说。 “是的。”杰姬看上去并不生气,而是觉得这事很有趣。 “你请她?”琳毫不掩饰轻蔑之情,“这个女人有杀我哥哥的动机。亚歷克斯,你怎么这么做?” “因为这事对她也有好处,所以我相信她不会出卖我们。”亚歷克斯说,力图让琳冷静下来,以免杰姬一时负气,不透露半点情报就转身愤然离开。 “我的屋子不欢迎她。”琳直截了当地说。 亚歷克斯举起双手:“好吧。我去拿外套,我们两个到酒吧里去谈。你不会反对吧,杰姬?” 杰姬耸耸肩:“随便,不过得你买单。” 两人来到一间酒吧。亚歷克斯觉得没必要为琳的失礼向杰姬道歉,而杰姬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两人点了两杯红酒坐定后,亚歷克斯问:“那么,有收穫吗?” 杰姬露出沾沾自喜的样子;“我打听到了参与罗茜?达夫案的法医的名字。最关键的是他现在还没有退休,是邓迪大学的教授,名字叫大卫?索恩斯,而且显然很出名。”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他呢?”亚歷克斯问。 “我不打算去见他,亚歷克斯,这是你的事儿。” “我?我可不是记者。他凭什么会见我?” “你是这件案子的当事人。你就向他求求情,让他给你提供点信息,好让这件案子有些进展。” “我不知道该怎样进行採访。”亚歷克斯反驳道,“索恩斯又凭什么要告诉我?他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好像疏忽了案子里的什么。” “亚歷克斯,是你把我拖下水的,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你还有你那位咄咄逼人、心胸狭隘的妻子。所以我觉得你或许能让大卫?索恩斯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儿。当然,前提是你不会谈及他的疏忽之处。你可以问问那些经得起推敲的事儿,还有那些他完全有理由不写进报告中的事儿。如果他在意自己的工作,他会帮助你的。如果他面对的是一个会让他看起来显得很失职的记者的话,他也同样不愿意多说什么。”杰姬喝了点酒,做了个鬼脸,站了起来,“如果你找到什么能让我摆脱嫌疑的线索,及时通知我。” 琳坐在暖房中,看着海湾处的灯火。灯火包裹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愈发诡异。他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亚歷克斯喊:“我回来了。”还没等亚歷克斯走过来,门铃再次响起。不管来人是谁,她都懒得理睬。 含煳的说话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但她仍然听不出这位来访者是谁。接着门开了,歪呆大步走了进来。“琳。”他喊道,“我听说你生了个漂亮的女儿,让我看看。” 第102页 “歪呆。”琳激动地说,满脸惊讶的表情,“你是我最没有料到会见到的人。” “好。”歪呆说,“希望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他充满关怀地望着琳;“你还好吧?” 琳投入歪呆的怀抱;“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愚蠢,我同蒙德见面很少,但我很想他。” “你当然会这样。我们都很想他。我们会永远想念他。他曾是我们的一部分,现在他不在了。得知他同上帝在一起,多多少少能让我们感到一丝安慰。”两人都沉默了一会,接着琳离开了歪呆的怀抱。 “你来这儿做什么?”她问,“我以为葬礼之后你就直接回美国了。” “我是回了美国。我把妻子和孩子们送到偏僻的山区居住,以免他们受到同我结下樑子的人的骚扰。接着我自己也人间蒸发了。我跨越边境到了墨西哥。琳,如果没有铁打的肚皮,可千万别去提华纳。那里的食物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但是最让人倒胃口的是美国社会的富足同墨西哥的赤贫之间的巨大差异。我真为我祖国的男男女女感到羞耻,你知道吗,墨西哥人在驴子身上刷一道道条纹,装成斑马,这样就会有游客抢着去拍照了。我们已经把他们逼到了这种地步。” “别向我们讲你宗教的那一套了,歪呆。有话直接说出来。”琳抱怨说。 歪呆笑笑:“我已经忘了你是直来直去的人,琳。唔,打从蒙德的葬礼开始,我就一直很不安。所以我在西雅图请了一个私家侦探。我想找出是谁给基吉的葬礼送了花圈。那个侦探查出来了,所以我决定赶回来。而且,这里是那些想知道我行踪的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因为这里离我家太近了。” 亚歷克斯的眼珠一转:“这些年你倒是真学到不少电视剧里的噱头啊。你会把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的吧?” “送花圈的人就住在法夫郡,准确说是住在莫南斯街。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和罗茜?达夫是什么关系。他的名字叫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 亚歷克斯和琳神情紧张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知道他是谁。”亚歷克斯说,“至少我们可以八九不离十地猜到他的身份。” 这下子轮到歪呆显出疑惑的神情:“你们知道?怎么知道的?” “他是罗茜?达夫的儿子。”琳说。 歪呆瞪大了眼睛:“她有儿子?” “当时没人知道。他一出生就被人领走了。罗茜死的时候,他只有三四岁。”亚歷克斯说。 “噢,天哪。”歪呆说,“唔,这就对了。我猜他是刚知道母亲遇害的事情。” “悬案调查开始的时候,他找过劳森。在之前的几个月,他一直在打探生母的下落。” “如果他认为是你们四个杀了他母亲的话,他就有动机了。”琳说,“我们必须多了解些这个麦克费迪恩的情况。” “我们得查明基吉遇害的那个星期,他是否出现在美国。”亚歷克斯说。 “我们怎么才能知道呢?”琳问。 歪呆举起手;“亚特兰大是达美航空的总部。我有一个教友是那里的一个高管,我想他能帮忙弄到出入境人员的名单,公司内部经常交换此类信息。我有麦克费迪恩的信用卡信息,这能让事情办得更迅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他通电话。” “当然。”亚歷克斯说,接着他翘起头,“是达维娜的声音吗?”他朝门口走去。“我把她抱过来。” “干得好,歪呆。”琳说,“我可从来没觉得你办起事来会这样有模有样。” “你忘了,我曾经是个数学家,了不起的数学家。至于其他事情嘛,我只求别像我父亲那样。谢天谢地,我做到了。” 亚歷克斯回来了,达维娜在他怀里哭喊着:“我想她是要喝奶了。” 歪呆站起身,细细地端详着小傢伙。“哦,天哪。”他温柔无比地说,“真是个美人胚子。”他抬起头看看亚歷克斯。“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活下来了吧。” 屋外,大桥底下,麦克费迪恩俯视着下方的情况。今晚颇不平静。先是那个女人来了,他在葬礼上见过她,还看到克尔的遗孀坐上她的车走了,他尾随她们来到商城几天后,他又跟着吉尔比来到了同一座公寓楼。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和这些人的关系。她只是蒙德家的亲戚吗?还是不止这一层关系? 不管她是谁,似乎不太受亚歷克斯一家欢迎。她和亚歷克斯去了附近的酒吧,在那里逗留的时间仅够喝上一杯酒。亚歷克斯回到家以后,真正让麦克费迪恩感到意外的事情出现了:麦齐回来了。他本来应该藏身于乔治亚州的某处,在他的教众面前谆谆布道。可他却再次出现在法夫郡,与他的同谋待在一起。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一般人是不会冒着性命之虞这么做的。 这就是证明。从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不是在庆祝好友之间重新聚首的欢快时光,也不是在庆祝吉尔比刚刚诞生的女儿平安无事地回到家中。麦齐和吉尔比有秘密,这秘密让两人不得不在如此危急的关头碰面,恐惧让两人朝对方伸出了援助之手。他俩害怕发生在另外两名伙伴身上的復仇事件同样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他俩抱成了一团。 第103页 麦克费迪恩露出阴郁的笑容。往事的阴霾像冰冷的双手正伸向吉尔比和麦齐。今晚他们一定睡不踏实,他们本该如此。他已经想好了对付两人的计划。两人此刻越是害怕,復仇的计划就会进展得越顺利。 他们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二十五年,这已经够长久的了。如今,安稳的日子即将结束。 1.苏格兰格拉斯哥市内一区域里的一幢公寓楼。 36 又一个清晨,天色灰暗阴沉,湿冷的雾气把北皇后渡口裹得灰濛濛一片。不远处,雾里传来一阵悲惨的声音,仿佛一头母牛在哀悼死去的小牛。断断续续地睡了一夜后,满脸胡楂、睡眼惺忪的亚歷克斯把手肘撑在餐桌上,看着琳给达维娜餵奶。“晚上睡得好还是不好?”他问。 “一般般吧。”琳一边哈欠一边说,“这么小的宝宝每隔几个小时就得餵一次。” “一点,三点半,六点半。你肯定那是个宝宝,不是个贪食仔吗?” 琳笑笑。“才几天呢,爱意就已经开始消退了。”她打趣着说。 “要真是那样的话,我这会儿还用枕头蒙着头唿唿大睡呢,哪会一大早就爬起来帮你煮茶,帮小傢伙换尿布呢?”亚歷克斯辩解说。 “如果歪呆不在的话,你可以睡在备用房间里。” 亚歷克斯摇着头说:“我可不想那样。我们还得计划下一步行动呢。” “你需要睡眠啊,毕竟还有份生意要打理呢。” 亚歷克斯哼了一声:“那也要等到我已经不再满世界地追着法医跑的时候,不是吗?” “是啊。歪呆住在这儿,你没什么问题吧?” “我为什么会有问题?” “我只是想想,我这个人生来多疑。你知道一直以来我就认为,他是你们四个当中唯一有可能杀害罗茜的人。所以看到他出现在这儿,我总有些不舒服。” 亚歷克斯看上去有些不安:“当然,查明真相能帮他洗脱嫌疑。但是事隔二十五年后杀掉我们剩下的这几个人,这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或许是他听说了重启悬案调查的事感到害怕了。隔了这么多年,你们四个人之中会有人站出来指认兇手。” “你总是把事情想得那么极端,不是吗?他没有杀罗茜,琳。他没这个胆量。” “人在毒品的作用下,总会做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据我所知,歪呆总能干出些出格的事情。他有‘路虎’车,罗茜也许跟他很熟,愿意搭他的车去兜风。后来他又突然信奉起了基督教,也许是因为他的内心充满了罪恶感,亚歷克斯。” 亚歷克斯摇着头说:“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他真杀了人的话,我会知道的。” 琳嘆了口气,说道:“也许你说得对,我是想得太多了。这几天我的确很烦躁,对不起。” 她正说着,歪呆走了进来。他已经洗了澡,颳了鬍子,看上去健康而又充满了活力。亚歷克斯看了他一眼,嘀咕说:“天哪,你又来了。” “那床真好。”歪呆一边说一边扫视着房间,并且设定好了咖啡机的时间。他穿过厨房,打开橱柜,在里面找了几个杯子:“我睡得真香,就像个宝宝一样。” “我可不觉得。”琳说,“你可不会每隔三个小时就大哭一场。你不是应该还在倒时差吗?” “我这辈子可从来没有倒时差这回事儿。”歪呆得意地说,还给自己倒上点咖啡,“那么,亚歷克斯,我们什么时候去邓迪?” 亚歷克斯挪了挪身子:“我得先打电话预约。” “你疯了吧?要给这个傢伙拒绝的机会吗?”歪呆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面包箱。他掏出一片三角薄饼,咂着嘴说:“嗯,我已经好多年没尝过这种美味了。” “你尽管吃。”亚歷克斯说。 “我会的。”歪呆一边说一边打开冰箱,找出黄油和奶酪,“不,亚歷克斯,别打电话。我们就这么突然出现,让索恩斯教授明白,除非他把一切都说出来,否则我们就一直盯着他。” “怎么,你想把他逼疯不成?” “哈哈……”歪呆找出盘子和刀,坐到了餐桌上。 “你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吓到他吧?” “我以为这能告诉他我们不是开玩笑的。”歪呆说,“我以为这是两个性命受到威胁的男人应该做的。眼下可不是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时候。我们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现在很害怕,你能帮我们。 ’” 亚歷克斯皱了皱眉:“你确定要我陪你一起去吗?”歪呆看着亚歷克斯的那种眼神简直能令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当场昏倒。亚歷克斯举起双手以示投降:“好吧。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 琳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走开了。 “别担心 ,琳。我会照顾好他的。” 琳哼笑了一声:“哦,行行好吧,歪呆,我可不想让自己有那样的指望。” 他吞下一口薄饼,想着她说的话。“我真不是你想像中的那样,琳。”他一脸严肃地说,“忘了年少时的叛逆,忘了酗酒和嗑药。想想我一直是那个努力做功课,按时交作业的孩子。从表面上看来,我像是那种走歪路的人。可实质上,我和亚歷克斯一样,是个规规矩矩的本分人。我知道,你们一定会觉得圣诞节要给一个经常在电视上布道的朋友寄贺卡这样的事很好笑——那些贺卡做得真不赖。但是,撇开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说,我对自己的信仰和行为始终保持很严肃的态度。我说了会照顾好亚歷克斯,你就应该相信,他和我在一起,就像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那样安全。” 第104页 被劝慰了这么一番后,琳的猜疑仍然没有完全打消。她把手里的婴儿换到了另一个乳房,“来喝奶,宝贝儿。”小傢伙咬着她的乳头的时候,她皱了一下眉头,显然还没有习惯这种感觉。“对不起,歪呆。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所以很难改变以往对你的印象。” 他喝掉咖啡,站了起来:“我明白。我也仍然把你当成那个一心崇拜着大卫?加西迪的小姑娘。” “混蛋。”她说。 “我现在要去做一会儿祷告。”他一边说,一边朝门口走去,“亚歷克斯和我要得到所有的帮助。” 看到古老的佛兰芒体育馆的外墙,亚歷克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同印象当中的法医实验室联繫在一起。位于一座小巷里头的维多利亚沙石建筑已经被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污秽沾染得面目全非。建筑本身并不难看,单个楼层与高耸的义大利拱形窗户搭配得完美无缺。只是整座建筑看上去与法医这门先进的学科互不协调。 歪呆显然也是同样的感觉。“你确定是这里吗?”他一边问,一边在路口犹豫着。 亚歷克斯示意了一下街对面。“那儿就是oti咖啡馆。根据学校网站的标识,我们应该在这儿拐弯。” “看上去更像是家银行,而不是体育馆或者实验室。”歪呆一边说,一边还是跟着亚歷克斯沿着小巷走去。 前台区域地方并不大。一个得了严重牛皮癣,穿得像“垮掉的一代”的小伙子正坐在电脑前打字。他的眼光越过厚厚的镜片扫了亚歷克斯和歪呆一眼。“需要帮助吗?”他问。 “请问能和索恩斯教授谈几句吗?”亚歷克斯说。 “两位有预约吗?” 亚歷克斯摇着头说:“没有。但我们真的很想见他,事关一件他早年参与的案子。” 小伙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是一个印第安舞者:“我觉得不大可能,教授忙得很。” “我们也忙得很。”歪呆把身体往前一凑,插嘴说,“我们要和他讨论的是一件性命攸关的事儿。” “天哪。”小伙子说,“泰赛德区的汤米?李?琼斯来了。” 歪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们可以等。”亚歷克斯在两人还没有公然翻脸之前急忙这样插话说。 “你们不得不等,教授现在正在上课。让我看看他今天的日程安排。”说完他在键盘上敲了一阵。几秒钟之后,他问:“两位能下午三点再来吗?” 歪呆阴着脸说:“还要让我们在邓迪等上五个小时吗?” “很好。”亚歷克斯说,一面瞪着歪呆:“好了,汤姆。”两人留下姓名,案件的详细情况和亚歷克斯的手机号码,然后离开。 两人走向车时,歪呆说:“我们到底有了结果。那么这五个小时我们做些什么呢?” “我们可以去趟圣安德鲁斯。”亚歷克斯说,“穿过桥就是。” 歪呆停下脚步;“你开玩笑吧?” “没有,十分严肃。我不觉得再去重温一下对那片土地的记忆有什么坏处。过了这么多年,已经没有人会认识我们了。” 歪呆把手放到胸前原本挂十字架的地方。他用手在胸前空划了个十字,咂着嘴说:“好吧,但我可不愿靠近瓶口井那个鬼地方。” 行驶在前往圣安德鲁斯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怪异不安的感觉。首先,读本科时,两人都没有车,因而无法从一个驾车人的角度欣赏城里的景色。另外,进城的马路两旁尽是当年学生时代还未兴建的房屋:德克斯酒店伸展的混凝土结构,圣安德鲁斯博物馆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圆柱形大楼,看上去永远那么挺拔巍峨的王室古典俱乐部后面的海洋生物中心,以及高尔夫会所本身。歪呆看着车窗外的景象,心神不安地说:“都变样了。” “当然变样了,已经快四分之一个世纪了。” “我猜你常来这儿转转的吧?” 亚歷克斯摇着头说:“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来了。”他把车缓缓地行驶在斯科尔斯街上,最后把“宝马”车停在一个空位上。 他们默默地走下车,行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亚歷克斯想,真如同时隔多年后首次遇见歪呆,还是这么个身量,绝不会把他当成别人,或者把别人当成歪呆。但是面目却已不同,有些变化很细微,另外一些却显而易见。而在圣安德鲁斯漫步也有同种感觉,一些店铺还是老样子,连门面也同二十多年前的一模一样,而这些店铺却如同逃脱了时间洗礼一般,与周围的建筑显得格格不入。糖果店仍在原来的地点,那是苏格兰人爱吃糖的国民性的见证。亚歷克斯认出他们头一遭品味中国菜的餐馆,对于他们已经被平庸的烹饪方法消磨得迟钝的味觉而言,那里的菜着实充满异域风味。那会儿他们四个还是意气风发、不谙世事的小青年。仿佛一夜之间,四人变成了仅剩的两人。 当然还有那所大学。这座小镇上的一万六千多人口中,有三分之一居民的生计全仰仗这所大学。倘若教学楼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恐怕整个村子就会像拔完牙一样残缺不全。学生们在街上行色匆匆,显眼的红色法兰绒校服紧紧地裹在身上,抵挡风寒。很难想像他俩曾经也是这副模样。亚歷克斯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往昔的一幕:基吉和蒙德在一家男士服装店,试穿着新的校服,自己和歪呆只能将就着买二手的衣服来凑合,但是两人却不紧不慢,东挑西拣地挑战着店员耐心的极限。现在这一切都显得遥远和陌生,仿佛是一部电影而非一段回忆。 第105页 走近西港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巨大的石拱门那边熟悉的拉玛斯酒吧。歪呆突然停下脚步:“这里让我难受,我受不了了,亚歷克斯,我们走吧。” 亚歷克斯觉得这个建议倒也并非不合情理:“那我们回邓迪去?” “不,我不这样想。我回来的原因之一是要会会这个送花圈的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莫南斯路离这里不远,是吧?让我们去看看这傢伙对此有什么要说的吧。” “现在正是中午,他还在上班吧。”亚歷克斯一边说,一边加快步伐,跟着歪呆走回车里。 “至少我们能看看他住的房子。也许我们见过索恩斯教授后还有时间回来看看。” 以歪呆目前的心情,不能违背他的意思,亚歷克斯无奈地对自己说。 麦克费迪恩搞不清楚情况起了什么变化。从一大早七点开始,他就待在吉尔比家的屋外,看到歪呆和亚歷克斯两人开着车出去,他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得意的劲头。这对犯罪搭档显然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他跟踪两人由法夫郡来到邓迪,接着又来到小巷。看到两人一走进那幢古老的砂石建筑,他立即跟了进去。门旁贴着“法医系”的标牌,这让他一愣。这两个人在找什么?为什么回到这儿来? 不管两人在干什么,他们没待多久,不出十分钟就从里边出来了。快到特伊桥的时候,他险些跟丢了两人,但他们拐进圣安德鲁斯的时候放慢了脚步,因而麦克费迪恩还能跟上。停车成了一个小小的问题,最后他只能占用了别人门前的车道。 两人徒步走过小镇时,他一直盯着他们。两人的行动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定目标。他们来来回回在北街、市场街和南街走了好几趟。幸好麦齐个子高,辨认起来比较容易。之后,突然间,他意识到两人看似毫无目的的闲逛其实是朝着西港而去的。他们往拉玛斯酒吧走去——他们居然有胆量跑到当初对母亲下手的地方! 尽管天气潮湿寒冷,大颗大颗的汗珠在麦克费迪恩嘴唇上方渗了出来。两人是兇手的事实确凿无疑。如果他们是无辜的,就绝不会出现在拉玛斯酒吧,只有犯下了罪孽的人才会被拉玛斯酒吧吸引过来,这一点他确信无疑。 他想得太过入神,差一点径直走到两人跟前。他们在酒吧前的人行道上停住,而麦克费迪恩却还是继续向前。他别过脸,从两人身旁绕过,一颗心在胸膛里扑扑直跳。他来到一家店铺的门口,回头观察两人的行动,湿冷的双手紧握拳头藏在衣袋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走到西港时迴转身,大踏步地沿着南街原路返回。 等麦克费迪恩回到自己车里的时候,那两人已经朝大教堂驶去。麦克费迪恩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发动引擎跟了上去。几乎就要追上两人的车时,命运却给了他残酷一击。车子行驶到金科尔布雷斯街尽头时,那一带正在施工,唯一的一条车道由红绿灯控制着来往的车辆。黄灯改为红灯的那一刻,吉尔比的车一下子沖了过去,仿佛是知道自己在逃命似的。如果不是有多部车拦在前方的话,麦克费迪恩早就冒险闯了红灯。可是前面的路被一辆面包车挡住了。他气鼓鼓地用拳头勐力砸着方向盘,眼巴巴地等着绿灯再次亮起。面包车慢悠悠地爬坡前进,麦克费迪恩只得尾随其后,开出几英里之后才等来机会超车,他心里早已明白,自己再无希望追上吉尔比的“宝马”了。 他简直要哭了。他不知道那两个人要去哪里。这个早晨两人怪异的行踪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考虑回家,看看电脑里是否有新的消息。但是他觉得这样做的意义不大。网际网路也不能把吉尔比和麦齐的行踪告诉他。 他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那两人迟早会出现在北皇后渡口。于是,麦克费迪恩一边抱怨自己无能,一边决定还是赶去那里守着。 就在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路过自家门前的弯道之时,歪呆和亚歷克斯正坐在他的屋子外面。“你高兴了吧?”亚歷克斯说。歪呆已经敲过麦克费迪恩家的门了,但是没人答应。之后,他只好绕到屋后,从窗户朝里面窥探。亚歷克斯觉得如果附近的邻居注意到了两人的行踪,警察随时就会赶到。但是住在这一街区的人,在这个钟点,不会有多少还待在家里。 “至少我们已经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了。”歪呆说,“看起来他一个人住。” “你为什么这样想?” 歪呆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说“哦?很难猜到吗?” “没有女人居住的迹象,是吗?” “一点都没有。”歪呆说,“好吧,你说得对,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他看了一眼手錶:“我们去找间像样的酒吧,吃几口中饭吧。然后我们差不多就可以赶回美丽的邓迪大学了。” 1.tommy lee jones(1946-):好莱坞演员,多饰演警察角色。 37 索恩斯教授是个圆嘟嘟的胖子,两颊红润,秃得发亮的脑壳上一绺捲曲的白髮,蓝眼睛一闪一闪,看上去就像是剃光了鬍子的圣诞老人。他把亚歷克斯和歪呆迎进一个逼仄的单间,小得仅能容纳他的办公桌和为客人设置的一对椅子,而且房间颇为简陋,唯一的装饰品就是一张证明自己是自由公民的证书。亚歷克斯不愿想像为了争得这一荣誉,这名教授要做的努力。 第106页 索恩斯一挥手,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坐在了书桌后面,圆鼓鼓的肚子顶着桌子的边缘。他抿起嘴巴,打量着两个客人。过了一会儿,他说:“弗莱瑟说二位先生想要和我讨论罗茜?达夫的案子。”他的声音像是狄更斯笔下描绘的圣诞布丁那样圆润饱满。“首先我得问两位一两个问题。”他低头看着一张纸说,“亚歷克斯?吉尔比和汤姆?麦齐,是吧?” “是的。”亚歷克斯说。 “二位不是记者吧?” 亚歷克斯拿出名片递过去:“我经营一家贺卡公司的生意,汤姆是一名牧师,我们不是记者。” 索恩斯仔细看着,斜过卡片以确认上面的凹凸纹印不是假冒的。他扬起一侧的浓眉。“你们对罗茜?达夫案子里的哪方面感兴趣?”他突然问道。 歪呆凑过身子;“我们就是二十五年前在雪地里发现她尸体的四个年轻人中的两个。您也许还用显微镜检查过我们的衣物。” 索恩斯把头略微歪向一侧,眼角的皱纹难以察觉地微微收紧;“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呢?” “我们觉得被人盯上了。”歪呆说。 这时,索恩斯的两道眉毛都扬了起来:“你们把我弄煳涂了,这又能让我跟罗茜的案子扯上什么关系呢?” 亚歷克斯把手放在歪呆的胳膊上,说:“那天晚上的四个人里头,有两个已经死了。他俩都是在过去的六周里死的,都是被谋杀的。我知道这也可能纯属巧合。但是在两场葬礼上,都有一模一样的花圈出现,上面写着:‘送上迷迭香,以示怀念。’我们认为花圈是罗茜?达夫的儿子送来的。” 索恩斯皱起眉头:“我觉得你们找错地方了,先生们。你们应该去告诉法夫郡警方,他们正在彻查包括这起案子在内的一批悬案。” 亚歷克斯摇着头说:“我已经试过了。助理局长劳森也就说了些我是惊弓之鸟的话。说巧合的事就是发生了,而我应该待在家里,不必惊慌失措。但我觉得是他想错了。我认为有人要杀我们,因为他们觉得是我们杀害了罗茜。而唯一能让我摆脱嫌疑的方法就是查明真兇。” 当劳森的名字被提及时,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掠过索恩斯的脸。“即便如此,我也搞不清楚你们为何会到此处。我同这件案子的联繫二十五年前就结束了。” “那是因为他们把证据弄丢了。”因为受不了长时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歪呆插话说。 “我想您搞错了。我们最近对一件证物做了几次化验,但是dna测试结果是阴性的。” “你们的证物是那件开襟羊毛衫。”亚歷克斯说,“但是最关键的是,带有血迹和精液的那些衣服,被警方弄丢了。” “他们把最初的证物弄丢了?”显然索恩斯的兴致被提了上来。 “助理局长劳森是这么对我说的。”亚歷克斯说。 索恩斯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太意外了。但是照他们的办案方式,也并非情理之外。”他皱了皱眉,额头露出批判的神色。亚歷克斯很不解,到底法夫郡警方还有哪些做法已经让这位教授习以为常了。“唔,没有主要证物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帮到你们什么。” 索恩斯为难地说。 亚歷克斯深吸一口气;“我了解到当初您是负责案子化验工作的人,也知道法医并不会把所有的化验结果都写进报告里。我想知道您当初会不会漏掉了一些情况——我是指那些油漆。因为警方还保留着那件开襟毛衣,发现上面有油漆后,他们还到我们的屋子採集过油漆样本。”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这可不合规矩啊。毕竟,你们还是嫌疑犯呢。” “我们是目击证人,不是嫌疑犯。”歪呆气愤地说,“您应该告诉我们,因为假如您不说,而我们被人杀了,那您又怎么对得起上帝和您自己的良心?” “还因为搞科学的人应该特别讲究真理。”亚歷克斯补充说,时间已经很紧迫了,“而且我觉得您是把真理当成自己事业一部分的人。这恰好同警方相反,他们只需要结果。” 索恩斯用手肘撑着靠在书桌上,拿手指摸着下嘴唇,露出里面鲜红湿润的部分。他看着歪呆和亚歷克斯,陷入了长久地深思。紧接着,他毅然站起身,打开桌上放着的纸板箱。他看了一眼里面的物品,然后抬起头遇到亚歷克斯和歪呆企盼的目光。“我的报告主要涉及血样和精液。血样都是罗茜?达夫的,精液应该是兇手的。精液肯定是从分泌者体内排出的,所以我们就能推断出他的血型。”他翻了翻几页纸,“还有一些纤维证物,是些廉价的棕色工业地毯纤维,还有一些中档汽车制造商用的深灰色地毯纤维和一些狗毛,狗毛属于罗茜打工的酒吧老闆家的斯宾格犬。所有这些都在我的报告里写明了。” 他看到亚歷克斯失望的眼神,于是露出浅浅的笑容:“还有我写的备註。” 他抽出一张手写的纸条,眯起眼看了一小会儿,然后从马甲背心的袋子里掏出一副金边半月形眼镜架到鼻樑上。“我写的东西都是实验性质的。”他干巴巴地说,“我已经有好些年没看这些东西了。我们说到哪儿了……血样……精液……泥土。”他翻动着几页手稿纸,“毛髮……找到了——油漆。”他用手指点点手稿,抬起头。“关于油漆你们知道些什么?” 第107页 “涂墙用的乳化漆,涂木料用的光泽油漆。”歪呆说,“我只知道这些。” 索恩斯第一次露出笑容:“涂料主要有三种成分。第一种是载体,通常情况下是一些聚合物,就是那些沾在衣服上后如果不马上洗掉,就会一直留在那儿的顽固污渍。第二种是溶液,主要是一种有机液体。载体溶解在溶液里就会形成均匀稳定的可以用刷子和滚筒蘸取的涂料。溶液很少会有化验价值,因为它很容易就挥发了。最后一种是色素,也就是呈色物质。最常用的色素是构成白色的二氧化钛和氧化锌,构成蓝色的酞菁,构成黄色的铬酸锌,以及构成红色的氧化铜。但是每一批涂料在显微镜下都有独特性,所以通过分析油漆的痕迹来判断属于哪一种类型是完全可能的。我们有一个很完整的涂料比照库可供每一种油漆的比照。 “当然,还有油漆本身。我们还会看痕迹本身是溅上去的,滴上去的,还是不小心擦上去的。”说着他竖起一根指头,“在你们追问之前,我要说明我不是专家,这方面我不擅长。” “你尽可以煳弄我们。”歪呆说,“那么你在报告里是怎么描述罗茜的毛衣的?” “你这位朋友说话倒是相当直接,不是吗?”索恩斯对亚歷克斯说,语气中带着打趣的口吻,而非生气。 “我们知道您的时间宝贵,仅此而已。”亚歷克斯说,却打心眼里对自己这种熘须拍马的话感到不屑。 索恩斯又回到关于笔记的话题。“是的。涉案的那种油漆是一种浅蓝色的脂族聚氨酯磁漆,并不是通常的家用油漆,倒是经常用在船只或者玻璃纤维制成的物品上。我们没有找到直接匹配的漆种,尽管和我们对照库里的一些海军用漆有些相似。最有意思的是那些油漆的形状,看上去像细小的泪珠。” 亚歷克斯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油漆粘到衣服上的时候不是湿的。这些漆印是一些极其微小的干油漆,是她躺在某样东西上的时候粘到衣服上的。这样东西很可能是一条毯子。” “也就是说她躺倒的地方被人刷过油漆,所以地毯上才会有油漆?”歪呆问道。 “基本可以这么肯定。但我还是要说说这些奇怪的形状。如果油漆是从刷子上滴下,或者是溅到地毯上的,那么印记不会是这种形状。而且案子里所有的油漆印记只有这一种形状。” “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写进报告里呢?”亚歷克斯问。 “因为我们解释不清楚。如果在庭审时,所谓的专家证人说出‘我不知道’这样的话,是非常不妙的事情。能干的辩护律师就会抓住这一点不放,而给陪审团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我的上司摇着头承认自己解释不清楚的情景。”说着索恩斯把文件放回了夹子中,“因此我们没有写进报告。”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重要疑问,亚歷克斯想。“如果您现在重新审查这些证据,结论是否依然不变?” 索恩斯的目光跨过镜框上方落在亚歷克斯身上;“我个人的意见?不。但是一位研究油漆方面的法医或许能提供一份更为有用的分析报告。当然,在二十五年后找到一份匹配的油漆样本的机率几乎为零。” “这就是困扰我们的问题。”歪呆说,“您能找到吗?您会去找吗?” 索恩斯摇摇头:“正如我刚刚说的,我根本称不上是这方面的专家。即便我是,在没有法夫郡警方的要求下,我也没有权利要求化验。警方也没有要求做化验。”说完,他总结性地合上了文件夹。 “为什么不?”歪呆追问。 “我推测是因为警方觉得这纯属浪费钱。我已经说过了,时隔那么多年找到匹配的油漆样本几乎没有可能。” 亚歷克斯灰心丧气地倒在椅子里:“看来我改变不了劳森的想法了。好吧,您这是宣判了我的死刑。” “我也没说决无可能进行化验了。”索恩斯好言相劝道,“我说的是不可能在这里化验。” “他们怎么能在别的地方化验呢?”歪呆咄咄逼人地说,“没人有样本。” 索恩斯撇了撇嘴,然后嘆了口气;“我们没有生物样本,但我们有油漆。在你们来之前我确认过了。”他再次打开文件夹,取出一张分成若干份的塑料标本卡,里面放着十来片载玻片。索恩斯取出其中的三片,陈列在桌子上。亚歷克斯迫不及待地望着这些玻璃片。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油漆斑看上去就像细小的蓝色菸灰。 “有人会分析这些吗?”他说,觉得抱着这样的希望很大胆。 “当然。”索恩斯说。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放在玻璃片上面,一併推到亚歷克斯和歪呆身前:“拿去吧。我们这儿已经留下够实验室自己用的样本了。当然,你们需要签个字。” 歪呆伸手把玻璃片装进纸袋,然后塞进衣袋里:“谢谢。我在哪里签字?” 歪呆在一个记录本上潦草地签下名字时,亚歷克斯不解地看着索恩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 索恩斯摘下眼镜,放到一边。“因为我讨厌未解之谜。”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就跟我讨厌办案不力的警方一样。而且,如果你们的推断不错的话,我更不愿意让自己的良心为你们的死负责。” 第108页 “我们为什么要转弯?”亚歷克斯在行驶到格兰罗斯的郊外把车往右拐时歪呆问道。 “我要让劳森知道是麦克费迪恩寄来那些花圈的。我要说动他让索恩斯对那些油漆做化验。” “浪费时间。”歪呆嘀咕说。 “跑到莫南斯街敲人家空房子门也是在浪费时间。” 歪呆不再说话,任由亚歷克斯将车子开到警察局总部。走到前台,亚歷克斯说要见劳森。“事关罗斯玛丽?达夫的案子。”他说。两人被带到一间等候室,在那里他们读着关于马铃薯甲虫、失踪人口和家庭暴力的海报。“真奇怪啊,待在这个地方,你就觉得自己有罪。”亚歷克斯咕哝说。 “我不觉得。”歪呆说,“真到那时,我会要求同更高一级的机构通话的。” 几分钟后,一个健壮的女警朝他们走来:“我是佩莉警员。恐怕助理局长劳森这会儿没法见你们。我是负责罗茜?达夫案的警员。” 亚歷克斯摇头说;“我要见劳森,我可以等。” “恐怕那不可能。实际上他这两天在休假。” “跑去钓鱼?”歪呆讥讽说。 一脸吃惊的凯伦?佩莉还下意识地直接说出了口:“的确如此,在湖区——” 歪呆看上去更是惊讶:“真的吗?我刚才只是顺口说说。” 凯伦试图掩饰自己的困惑。“您是吉尔比先生,对吗?”她边说边注视着亚歷克斯。 “没错。您怎么……” “我在克尔先生的葬礼上见过您。我很遗憾您失去了一位挚友。” “所以我们才来到这儿。”歪呆说,“我们相信谋杀大卫?克尔的兇手现在正盘算着对付我们。” 凯伦深吸一口气。“助理局长劳森曾经和我谈起过同吉尔比先生的会面。正如他当时告诉您的,”她看着亚歷克斯,接着说,“两位的恐惧毫无根据。” 歪呆恼怒地哼了一声;“如果我告诉你花圈是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送的呢?” “花圈?”凯伦一脸茫然。 “我想你刚才说已经知道情况了。”歪呆进一步逼问。 看到这情形,亚歷克斯介入了,他心里纳闷当歪呆面对犯下罪孽的教众时会是怎样的姿态。他把花圈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凯伦,看到凯伦重视的表情时他觉得宽慰了不少。 “我敢说,这就奇怪了。但并不能说明麦克费迪恩先生正设计谋害你们。” “他还有什么办法能知道兇手呢?”亚歷克斯问,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问题就在这儿,不是吗?”歪呆厉声说。 “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克尔医生逝世的消息。消息登载面很广,因而我觉得要了解马尔基维茨先生的情况也并非难事,网际网路让整个世界都缩小了。”凯伦说。 亚歷克斯再次感到心一沉一沉的,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对他感到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这样牴触呢?“但是他为什么要寄那些花圈呢?除非是因为他认为我们是杀害他母亲的兇手。” “认定你们是兇手和成为杀人犯还差好远呢。”凯伦说,“我觉得你们俩位现在压力太大了,吉尔比先生。单凭您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我不觉得你们俩有生命危险。” 歪呆震怒了:“还要死多少人才能让你们相信呢?” “有人威胁你们吗?” 歪呆绷着脸说:“没有。” “有没有接到没人说话的诡异电话呢?” “没有。” “有看到在家门口徘徊的可疑人物吗?” 歪呆看着一直摇头的亚歷克斯。 “那么,我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不,你能。”亚歷克斯说,“你可以下令对罗茜?达夫开襟毛衣上的油漆印进行化验。” 凯伦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亚歷克斯的话语中透露着失望之情:“我们是目击证人。实际上,我们已被扣上嫌疑犯的帽子了,只是名义上不这样说罢了。你认为我们没有注意到警察从我们屋里取走油漆样本还在地毯上粘透明胶带吗?怎么样,佩莉警员?试试找出杀害罗茜?达夫的真兇吧。” 经他这么一说,凯伦不禁直了直身体:“这正是我几个月来正在努力的事,先生。官方的意见是,考虑到年代久远,找到能匹配的油漆样本几乎不可能,所以油漆化验是一项很费时费力的工作。” 亚歷克斯几天来努力压制的怒火终于一下子爆发了。“费时费力?如果你们有追查的可能性的话。”他吼道,“看上去你们也没有其他开销更大的化验项目,对吧?至少在你们把能证明我们无罪的证据弄丢之后没有。你们知道当初因为你们警方的无能对我们造成多大的影响吗?你们毁了我们的生活。他挨了别人的拳头——”他指着歪呆说,“基吉被关在瓶口井下,他差点死掉。蒙德企图自杀,巴内?麦克伦南还为此丧命。如果不是劳森及时出现,我也可能早就没命了。所以别傻站在这儿嫌花钱,干好你们的本职工作。”说完亚歷克斯转身就走。 第109页 歪呆留在原地,目光直直地落在凯伦?佩莉身上:“你听到他的话了吧,告诉劳森恪尽本职,留着我们的命。” 38 詹姆斯?劳森切开鱼肚,把手伸进去,手指抓住湿滑的鱼内脏。皮肤碰到滑熘熘的内脏时,他的嘴唇一撇,脸上做出一副怪相。他掏出内脏,确保鱼血和那些湿漉漉的黏液都滴在事先准备好的报纸上,然后再把鲑鱼和当天下午钓到的另外三条鱼放在一起。 在这个季节能有这些收穫已算不错,他想。他已经煎两条鱼伴着茶吃了,把余下的放进了房车内的小冰柜里。能在早上开工之前吃上这么一顿当作早餐已经足够了。他站起身,打开水泵,水上立刻划过一道水流。他提醒自己下回再来勒文湖畔的隐秘处度假时,一定记得带上五加仑的备用瓶。至少,他已经把备用的倒进了储罐内,尽管他能指望当地的农民在紧急时刻把露营地租给他,但他不想让他们的好意带有任何勉强的意味。自从开着房车把家搬到此处以来,他已经独居了有二十多年。这就是他喜欢的生活方式。只有他和一台无线电,还有一叠惊悚电影的dvd。这是一个可以令他摆脱工作和家庭生活压力的地方,一个能让他补充能量的地方。 他打开一听新的土豆并且切成丁。在等待大煎锅把鱼和土豆煎熟的时间里,他小心地用报纸把鱼的内脏包起来,塞进一个塑胶袋。吃完饭后,又把鱼皮和鱼骨也倒进了纸袋,然后扎紧袋口,把袋子放到房车外面的踏板上,以便明天一早就可以扔掉。再没有比睡在自己抓来的鱼的腥味里更糟糕的了。 劳森把一块猪油放到煎锅内,看着它在咝咝声响中变成一摊透明物,然后又加进土豆。他把土豆在锅里拌匀,看到颜色变成棕色时添了两条鲑鱼,再挤上一点柠檬汁。熟悉的咝咝油炸声让他感到愉快,鲑鱼散发的气味让他觉得眼前马上就会有美味的一餐。鱼做完后,他把它盛在一个盘子里,放到桌上,开始享用晚餐。时间掌握得刚刚好,熟悉的歌曲从无线电中传出,他手中的刀在第一条鲑鱼脆嫩的鱼皮上切了下去。 晚餐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听见一个本不该听到的声音——一辆汽车砰的关门声。无线电发出的声音掩盖了汽车靠近的声音,但车门关上的声响足以盖过无线电中讲述百姓故事的声音。劳森停了一会儿,接着伸手去关无线电,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响,他蹑手蹑脚地拉起窗帘的一角。在大门外的田野里,他辨认出一辆汽车停在那儿,是一辆中小型的掀背客车,在黑暗里很难看得清楚。他望着大门和房车之间的空地,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敲门声让他的心在胸腔内怦怦直跳。到底是谁啊?照他的判断,知道自己钓鱼地点的除了当地的农民,就是自己的妻子了,他从没有带同事或朋友来过这里。和别人约好一起钓鱼时,他们也总是在远处岸边的渔船上和他见面,这样做是为了充分保留自己的隐私。 “等一下。”他一边喊,一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时停下来把锋利的餐刀藏在掌心里。这年头,总有些不法之徒会找些坏事来干,他可不想毫无防备就去应付这些人。他把一只脚藏在门后,把房门打开了一道小缝。 铺满银色灯光的台阶上站着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劳森过了一会儿才认出了他,麦克费迪恩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一些。双颊凹陷的脸上闪着一对火辣辣的眼睛,头髮平直、油腻。“你来这儿做什么?”劳森厉声问道。 “我得和你谈谈。他们说你请了几天假,所以我猜你一定在这儿了。”麦克费迪恩的语调完全是就事论事,仿佛一个公民出现在一位警察局助理局长的房车前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劳森没好气地说,紧张的情绪让他有些咄咄逼人。 麦克费迪恩耸耸肩:“这年头没有什么是找不到的。你升职的时候接受了《法夫郡纪事》报的採访,在你的网页上能搜到。你说你喜欢钓鱼,在勒文湖边有住处,通往湖区的道路本来就没几条。我在周围转了几转就发现了你的房车。” 他的话让劳森嵴背上一阵阵发凉:“这里不是办公的地方。如果有关于警方的工作要谈的话,就去我的办公室找我。” 麦克费迪恩有些生气:“这事很重要,不能等。我也不会同别的任何人谈。你明白我的处境,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我已经来了,为什么不听我说说呢?你必须听我说,只有我能帮到你。” 劳森想要关门,但麦克费迪恩急忙伸手阻挡。“如果你不让我进去,我就在外面喊了。”他威胁说。他那若无其事的口气同脸上毅然决然的表情好不相称。 劳森掂量了一会儿。麦克费迪恩看上去也不像是个暴徒,但是谁能保证呢?不过,即便两人真的动武,他手里也还藏着刀。还是听他把话说完然后打发他走为妙。于是他一边开门,一边朝后退去,但却一直不敢背对这名不速之客。 麦克费迪恩跟着他来到车内。他并未直截了当地说正经事,而是笑着说:“你这里布置得很舒适啊。”然后他看看餐桌,露出歉然的表情。“我打扰你用餐了,真对不起。” “没关系。”劳森说了个谎,“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第110页 “他们碰头了,他们聚在一起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麦克费迪恩说,仿佛是在做解释。 “谁碰头了?”劳森问。 麦克费迪恩嘆了口气,仿佛眼前站的是一个反应迟钝的实习生。“杀我母亲的兇手。麦齐回来了,他搬来和吉尔比一起住了。这是唯一能让他们感到安全的方法。但是他俩想错了,这样做救不了自己。我从来没相信过命运,但是再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释最近发生在这四个傢伙身上的事情了。吉尔比和麦齐也一定有同感。他们一定觉得死期将近,时日不多了。事实就是如此,要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他们就这样聚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种认罪。你一定要理解这一点。” “也许你说得对。”劳森说,想要调和双方之间的气氛,“不过这样的认罪在法庭上可一点用处也没有。” “这个我懂。”麦克费迪恩不耐烦地说,“但是此刻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候。他们害怕了。正是时候利用他们的弱点离间两人。你必须现在就把他们两个抓起来,逼他们说出实情。我一直在监视他们。他们随时都会决裂。” “我们没有证据。”劳森说。 “他们会认罪的。你们还需要什么证据?”麦克费迪恩说话的时候,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劳森。 “外人总是这样想。但是按照苏格兰的法律,单凭一份认罪的证词是不能用来定罪的,还需要有别的佐证。” “不是那样的。”麦克费迪恩反驳说。 “这就是法律。” “你必须採取行动:让他们认罪,然后找出能用在法庭上的证据。这是你的职责。”麦克费迪恩升高了调子说。 劳森摇摇头:“案子不是这么办的。瞧,我保证我会找麦齐和吉尔比谈话,但我也只能做这些。” 麦克费迪恩攥紧右手的拳头:“你不在乎,不是吗?你们警方没人在乎。” “不,我在乎。”劳森说,“但是我必须依法办案。你也一样,先生。” 麦克费迪恩的嗓子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一条狗被一根骨头卡住了喉咙。“我本来以为你能理解的。”他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抓起门把手,把门打开,随后砰的一声关上。 他走了,身影被吞没在夜色中。车外湿冷的寒气逼进舒适的房车内,湿软的沼泽地的气息逼走了车内原来不新鲜的饭菜味。劳森在麦克费迪恩发动汽车原路返回之后仍然站在门口,黑漆漆的眼睛里充满了焦虑。 琳是亚歷克斯和歪呆同杰森?麦克阿里斯特搭上关系的联繫人。她不会把达维娜留给任何人照看,即使连亚歷克斯也不行。正因为这一点,本来在上午能到达阿伦桥的旅途变成了一场兴师动众的“战役”。亚歷克斯来来回回地在车子和自己家的屋子之间跑了整整三趟,感嘆带着孩子旅行居然要做这么多的准备工作。婴儿车,装着尿布、抹布、穆斯林方巾和两套替换衣服的背包,还有备用的毯子;为琳准备的一身连衣裙,以防孩子把呕吐物碰到穆斯林方巾外的琳的衣服上;还有娃娃系带。 他把后座上的安全带和婴儿车上的安全带绑在一起,试了试牢固程度。之前他可从来没有怀疑过安全带的可靠度,但是现在,他不禁怀疑万一汽车发生碰撞,安全带是否能起到作用。他把身体探进车里,整了整达维娜的羊毛帽子,在女儿熟睡的脸上亲了一口。看到小傢伙动了动身子,他马上屏住唿吸纹丝不动。但愿这小傢伙在去阿伦桥的路上别哭别闹啊,他暗暗祈祷。 琳和歪呆随后出来,钻进了车子。几分钟后他们行驶在了高速公路上。 歪呆拍了拍亚歷克斯的肩膀:“你应该把车速保持在四十英里以上啊,我们来不及了。” 亚歷克斯抑制自己对车上两件宝贝的关切之情,顺从地用脚踩下油门。他和歪呆一样,急切地想把调查工作再深入一步。杰森?麦克阿里斯特正是可以带着他们继续前进的人选。作为苏格兰国家艺术馆的修復员,琳是鑑别艺术家在不同时期使用颜料品种的行家。她可以先找到一位能够分析当初的颜料样本的专家,然后自己就能准确地加以比对。当然,有时候针对一件特殊的艺术品,比对工作的准确性也会打问号。碰到此类情况,颜料样本就要经过分析,以确定他们是从正确的作画时间段採集来的,而且要确认颜料的来源是否是画家当初作画时的来源。她找来做科学分析的行家就是杰森?麦克阿里斯特。 杰森在斯特林大学边上的一家私人化验室工作。他的工作主要就是替警方或保险公司化验车祸中的油漆样本。偶尔,他也有兴趣做做谋杀案、强姦案或者恶性袭击案的化验工作,但是这种时候很少,还不至于把他的才能浪费掉。 在一次普桑作品展的预展上,他找到了琳,告诉她自己对颜料的狂热之情。起初,琳觉得这个有些怪异的小伙子只是装腔作势地表现出对伟大艺术的崇拜之情。后来她才看出对方的确是在实话实说,一点没有夸大的成分。让他始终痴迷的并不是帆布上所描绘的内容,而是用来作画的材料的结构。他把名片留给了琳,保证下次琳遇到问题可以随时找他。他好几次宣称,自己比琳目前僱佣的人都要优秀。 第111页 就这样,杰森在某一天晚上迎来了好运。那天琳被手下一个毛头小伙子弄得烦透了,他是爱丁堡旧时画派的一员,对女性总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尽管自己的地位仅是一名实验室技师,但是他却总把琳当成是一个毫无见识的干低级体力活的人。因为眼下又有一项重大的修復项目,琳不得不为再同他合作而感到惴惴不安。杰森的出现仿佛是上帝的恩赐,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居高临下的傲然态度。即便有地位的高下,那也是琳在上,杰森在下。他把琳摆在平等的位置上。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告诫对方说话的措辞可以随意一些。但是现在的情况总比以往要好许多。 亚歷克斯和歪呆拎着一包油漆样本回到家后,不出十分钟,琳就拨通了杰森的电话。如她所料,对方的态度简直像是一个刚被告知暑假会被带到迪士尼公园去玩的小朋友一样。“我之前要开个会,但是十点钟就可以结束了。” 按照亚歷克斯的要求,琳告诉他化验的费用他们会私底下支付,但杰森却大度地拒绝了。“朋友是用来干吗的?”他提高嗓门说,“况且,汽车油漆的化验已经快让我受不了了,你们倒是可以让我换换口味,尽管拿过来吧。” 令人惊奇的是,实验室是一幢位于大马路边上的单层现代化建筑。窗户高高地嵌在棕色砖墙之上,闭路摄像头监视着各个靠近实验室的方向。在到达接待处之前,他们还得通过两重安全出入装置。“我待过的监狱都没有这么森严的守卫,”歪呆说,“他们在这里做什么呢?研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吗?” “他们不定期地承担一些刑事部指派的司法鑑定工作,是为辩方做的。”在他们等待杰森的时候琳解释说,“所以他们要能够证明他们所保有的证据一定会被安全地存放起来。” “他们也能做类似dna分析的实验吗?”亚歷克斯问。 “怎么?你是怀疑自己的父亲身份么?”琳和他开起了玩笑。 “不,我只是想知道罢了。” “他们也做dna分析实验,还做毛髮、纤维以及涂料分析实验。”琳告诉亚歷克斯。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一个魁梧的男子走了过来,把一条胳膊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们把孩子也带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婴儿车里的宝宝,“嘿,她真漂亮啊。”他抬起头笑着对琳说:“大多数的宝宝都辨认不出个样子,但是你家宝宝看上去还真有个人样儿了。”他直起身子。“我叫杰森。”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看看歪呆和亚歷克斯,无法确定两人的身份。 亚歷克斯和歪呆分别介绍了自己。表面看来,杰森看上去是那种每逢周五都会端着一杯啤酒泡在酒吧里的人,但是他的目光锐利警觉,举止坦然得体。“来吧。”他一边说一边为他们带路,“来,让我来推宝宝。”说着,顺手去接婴儿车。“她真是个美人。” “凌晨三点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说了。”琳说,语气中带着作为母亲的那份自豪感。 “大概不会。对了,对于你哥哥的事,我很伤心。”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着琳,“你一定很难受。” “的确不好过。”琳一边说,一边跟着他走过一段狭窄的走廊,两旁的墙壁被涂成黄中带蓝的颜色。走到尽头,他们被带进一间实验室,室内的每个角落都放着闪着金属光泽的神秘仪器。工作檯干净得一尘不染,技师正纹丝不动地透过一个亚歷克斯认为是窥测未来的显微镜镜头看着什么。“我感觉自己喘一口气都会污染这个地方。”他说。 “这里的工作与油漆无关。”杰森说,“如果做的是dna测试,我这里的设备还不是最先进的。那么,说说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吧。” 亚歷克斯翻找着前一天下午索恩斯留给他的证物。“索恩斯认为没有找到匹配油漆样本的可能性,但是您或许能从油漆的形状上判断出什么。” 杰森看着玻璃片:“看上去他们保存得相当完好,这样就好。” “你们怎么处理呢?”歪呆问。 琳抱怨了一声;“我真希望你没这么问。” 杰森笑着说:“别理她,她就是喜欢装无知。我们有一系列方法可以分析载体和色素。除了利用微观光谱定色法确定颜色外,我们还有更进一步的方法可以确定他们的成分。傅立叶变换红外线光谱测定法,高温分解气体色谱法,还有电子显微镜扫描法,诸如此类的方法。” 歪呆听得一愣一愣。“这些东西能测出个什么来呢?”亚歷克斯问道。 “多了。如果是个细块的话,能测出它是从哪里脱落的;如果是汽车的油漆,我们通过测定不同分层的油漆,参照我们的样本库,可以判断油漆的成分、种类和生产时间。如果是小滴的油漆,方法基本差不多,当然我们无法判断原来的表面,因为油漆从来不会黏在表面上。” “做这些检验要花多久?”歪呆问,“我们可是要争分夺秒的啊。” “我会按照自己的进度来,几天行吗?我会尽可能快的。但是我不会因此降低工作质量。如果你们说得没错,那么我们最后可能会带着检测结果上法庭,所以我不想省略步骤。同时我还会向你们出具收据,证明我收到过这些证物,以防有人质疑证物的来源。” 第112页 “谢谢,杰森。”琳说,“我很感激你。” 他笑笑说:“我很喜欢听女人这么说。” 39 杰姬?唐纳德森也曾偶尔在自己的报导中写过凌晨的敲门声,被押上警车驶过空旷的街道,在拥挤的关押室里漫长的等待。但是她从未料到有一天,亲手记录过的这些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是被门铃吵醒的。她看了看钟点——凌晨三点四十七分,然后摇摇晃晃地拖着睡衣跑去开门。当探长达伦?海吉介绍自己的身份时,杰姬的第一反应是艾琳出事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警察会在这个时候要求进自己的家。但是她没有争辩,因为她知道这样纯属浪费时间。 海吉领着一个便衣女警和两个神色略有些不自然的制服警察进了她的屋子。他随即开门见山地说道:“杰姬?唐纳德森,我们怀疑您参与一宗密谋杀人案,所以要拘捕你。你将会在不被逮捕的前提下被关押六小时,你有权利聘请律师。除了名字和地址你有权什么都不说。你知道拘捕你的原因吗?”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们有权利这样做。但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杰姬一见海吉就觉得讨厌。讨厌他削尖的下巴,小小的眼睛,糟糕的髮型,廉价的外套,神气活现的样子。不过他的态度很礼貌,甚至对在这个钟点来访感到有些抱歉。但是他的态度一下子变得有些粗鲁;“请穿好衣服,女警官会同你待在一起。我们在外面等。”说完海吉转过身,让两个制服警察到台阶处等候。 感到窘迫但又不愿表露出来的杰姬回到了卧室。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件t恤衫和一条连衣裙,抓起椅子上的牛仔裤,然后她又把这些扔掉。如果事情进展不顺,她有可能被带去见法官,连换衣服的机会都没有。于是她从衣柜深处翻出了一套像样的套装。杰姬背对着女警员换衣服,那名女警一直看着杰姬。“我要去浴室。”杰姬说。 “你得把门开着。”女警一本正经地说。 “你觉得我会自杀或做别的事情?” “这是为你好。”女警回答,显得有些不耐烦。 杰姬照她的意思做了,用手把头髮打湿并朝后捋了捋。她照照镜子,想着不知下回照镜子要等到何时。现在她终于明白自己笔下所写的那种经歷是个什么滋味了——不堪忍受的滋味。她觉得肚子里有些难受,好像已经有好几天没睡觉了,唿吸也有些困难。“我什么时候能联繫律师?”她问。 “到了警察局之后。”女警回答。 半个小时后,她同一位第三代律师托尼?多纳特洛待在一个小房间内。从她第一次在格拉斯哥当记者起就认识他了,两人更多的是在法庭上而不是关押室里见面,但托尼并没有把这话挑明。他也很识趣地没有提醒她,上次作为她的代表律师出现在警局后,她已经留下了案底。“他们想问问你有关大卫的死。”他说,“我觉得这只有你自己能解决。” “这是唯一能和我扯得上那么一点点关系的谋杀案。你打电话给艾琳了吗?” 托尼小声地干咳了一下:“看起来他们也把她请来了。” “这一点我也能料到。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最近有没有做过些什么能让他们把你同大卫的死联繫在一起的事?”托尼问。 杰姬摇摇头:“没有。这不是什么阴谋,托尼。我和艾琳与大卫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杰姬,你在这里不能代表艾琳说话。你是我的当事人,我只对你的行为负责。如果有任何情况——一句不经意间说的话,一封轻率的电子邮件,不管是什么——能让你看起来有嫌疑,那么我们就拒绝回答问题,做一堵密不透风的石墙。假如你确定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那么就照直说。你看呢?” 杰姬摆弄着睫毛上的小环:“瞧,有件事你该知道。我并非每分每秒都陪在艾琳身边。我打了一小时左右的盹,因为我要出去见某人。我不能说出他的身份,但是请相信我,这不是我的藉口。” 托尼有些担心地说:“这可不妙啊。也许你应该对警方说‘无可奉告’。” “我不想那样。你知道这样一来会让我更有嫌疑。” “那就随你吧,但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杰姬考虑了好一会儿。她不明白警方是怎么得知她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我会告诉他们的。”她最后说。 审讯室的情况同人们在警匪片中看到的没有什么两样。杰姬和托尼,还有海吉和那个随他一起来到杰姬家中的女警面对面地坐着。桌子一角是一架调试好了准备录音的机器。正常的手续之后,海吉直截了当地说道:“你认识艾琳?克尔多久了?” “大概四年。我是在一个朋友的派对上认识他们夫妻俩的。” “你们是什么关系?” “首先,我们是朋友。有时候也是恋人。” “你们做恋人多久了?”海吉的眼神很急切,似乎想到杰姬和艾琳是恋人的关系就好像听到了认罪一样。 “大概有两年了。” 第113页 “你们多久见一次面?” “每个星期总要见一次,基本都要做爱,但并不是每次。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最重要的关系是朋友。”杰姬感到在接受审问的时候要想保持冷静和克制绝非易事。但她明白自己必须冷静,只要她的感情稍稍变得强烈,就会被理解成过度的神经质。 “大卫?克尔知道你和他妻子的关系吗?” “我想不知道。” “他俩待在一起一定让你感到不舒服吧?” 真狡猾的推断啊,杰姬想。虽然听着不太舒服,但和事实也差不了多少。杰姬并不觉得大卫?克尔的死是什么伤心事。她爱艾琳,常常对艾琳仅分给她一点爱意感到耿耿于怀。她早就想要得到她更多的爱了。“我知道她是不会离开丈夫的。这一点我能接受。” “这我就不能相信了,”他说,“她因为丈夫而拒绝了你,难道不让你生气吗?” “那不是拒绝。这种安排对各自都好。”杰姬把身体往前靠,想做出身体语言,假装自己说的是实话,“只是一点小乐子罢了。我喜欢自由,不想有被束缚的感觉。” “真是这样?”海吉看着笔记说,“那么邻居说听见你们两个因为她不能离开丈夫而大吵大闹,是在撒谎啰?” 杰姬记起了那次争吵。她俩之间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容易记得。就在几个月前,她邀请艾琳参加一个朋友四十岁的生日派对。艾琳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已经破坏了两人之间的规矩,根本不是可以讨论的话题。杰姬的失望感达到了顶点,一场激烈的争吵就此爆发。当艾琳嚷道要从此离去再不回头时,杰姬服软了——这一点让她受不了。 “他们一定是撒谎,”她说,“你不能凭着隔壁听来的话就下判断吧?” “如果窗是开着的,恐怕就可以吧。”海吉说。 “争吵发生在什么时候呢?”托尼插话说。 海吉又看了一眼笔记:“十一月末的时候。” “你真的以为我的当事人会在格拉斯哥的十一月的晚上把窗打开吗?”他轻蔑地说道,“你们就只有这些证据吗?谣言和那些善于幻想、爱碎嘴的邻居的胡扯?” 海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你的当事人有使用暴力的记录。” “不,她没有。她只在一次反徵税游行活动中因为袭警而被定罪。那一次是因为你们警察把她当成示威者了,事实上她是在做採访。这不能算是暴力记录。” “她朝警察的脸上挥了一拳。” “那是因为那个警察拽着她的头髮在街上拖。如果她真的对警察做出如此暴力的举动,难道法官还不判她个半年以上的监禁吗?如果你们只有这些证据,我觉得没必要再扣押我的当事人了。” 海吉瞪着两人说:“她丈夫死的那晚,你和克尔太太在一起吗?” “是的。”杰姬谨慎地说,就此进入了敏感话题,“那是我们见面的日子。她六点半的时候到的。我们吃了我做的鲜鱼晚宴,喝了点酒,然后上床。她十一点离开,就同往常一样。” “有人能证明吗?” 杰姬抬起眉毛:“我真搞不懂你,警官。如果我同某人做爱,那就不会邀请邻居过来。电话铃响了几次,但是我没接。” “我们有证人看见你在当晚九点的时候,上了自己的车。”海吉得胜似的说道。 “他们一定是记错日子了。”杰姬说,“我整晚都同艾琳在一起。这又是你们诱导我那些憎恨同性恋的邻居编造出来的证词,是用来定我的罪吗?” 托尼在椅子里挪了挪身体:“听到我当事人说的了吗?如果你们没有什么新的证据,那就结束审问吧。” 海吉重重地吁了口气:“如果您能耐心一点的话,多纳特洛先生,我要出示一份昨天录的口供。” “我能看吗?”托尼问。 “别急。丹尼斯?” 另一名警员打开放在她腿上的一个文件夹,取出一张纸放在他面前。海吉舔了舔嘴唇说:“我们昨天抓到一个贩毒。他急于把一切抖出来,好让自己不那么狼狈。唐纳德森女士,您认识加里?哈迪吗?” 杰姬心头一紧。这和这起案子有什么关系?那天晚上她没有见过加里,没有见过他们团伙中的任何一人。“我认得这个名字。”她支支吾吾地说,这并不表示她承认了。在苏格兰,凡是读报纸和看电视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就在几个星期之前,加里?哈迪堂而皇之地从这座城市迄今为止最骇人听闻的一起谋杀案的庭审中走了出来。这起案件中,他被扣上一连串的恶名:灭绝人性的大毒枭,冷酷无情的幕后黑手。在所有的指控中,陪审团听到的指控是他买兇干掉一名生意场上的对手。 “你见过加里?哈迪吗?” 杰姬感到后背直冒冷汗;“出于职业需要,见过。” “是你的职业需要,还是他的?”海吉厉声说,把椅子挪近桌子。 杰姬不屑地转了转眼珠:“哦,警官,我是个记者,同新闻人物接触是我的工作。” 第114页 “你见过加里?哈迪几次?”海吉追问道。 杰姬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三次,一年前,我要写一篇关于格拉斯哥现代黑帮的深度报导,所以採访了他。还有一次在等待庭审,我打算在案件审理完了之后写一篇报导,所以採访了他。几个礼拜之前,我和他一起喝了一杯。对于我来说同採访对象保持联繫很重要,这样我才能弄到别人弄不到的消息。” 海吉满脸狐疑。他看了看问话记录:“那次约见定在哪里?” “在兰布拉。是一家咖啡吧,就在——” “我知道兰布拉在哪里。”海吉打断她说。他又看了一眼眼前的那张纸:“那一次会面,你们交换了一个信封。是你递给哈迪的,一只大信封,唐纳德森女士,能请您告诉我们信封里装着什么吗?” 杰姬力图掩饰自己惊讶的表情。在一旁的托尼发话了:“我想同我的当事人单独谈谈。”他急忙说。 “不,没关系,托尼。”杰姬说,“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当我打电话同加里约好地点时,他告诉我有人给他看了杂志上的文章,他很喜欢那上面的照片,想自己留几张。所以我复印了几张带到兰布拉去了。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洗照片的地方问问,他们很少处理黑白照片,因此可能还记得。我也保留着那份收据。” 托尼凑近了身子说:“您听到了,警官?没什么可疑的。一名记者想讨好自己的联繫人。如果你们的新证据就这点程度的话,那就没有必要再把我的当事人扣留在这里了。” 海吉看上去有些气恼:“你有没有叫加里?哈迪去杀大卫?克尔?”他问道。 杰姬摇着头说;“没有。” “你有没有叫他帮你找人去杀大卫?克尔?” “没有,我从没有这么想过。”杰姬抬起头,扬着下巴,毫无畏惧地说。 “你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大卫?克尔的日子会是多么惬意吗?你轻而易举就能让这种日子实现。” “废话。”她一拍桌子说,“你为什么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而不去干好你的本职工作?” “我正在干本职工作。”海吉平静地说,“所以你才被请到这儿来。” 托尼看了看手錶;“差不多了,警官。要么正式逮捕我的当事人,要不就放人。审讯结束了。”他把手放在杰姬的手上。 在警局审讯室里度过的每一分钟感觉尤为漫长。海吉没有说话,但是目光从未离开杰姬。紧接着,他把椅子往后推。“审讯在六点二十五分结束。你们可以走了。”他说,透着略有不甘的语气。他按下按钮,停止了录音。“我不相信你,唐纳德森女士。”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认为是你和艾琳密谋杀了大卫?克尔。你想把她据为己有。那天晚上你出门花钱雇了兇手。这就是我要证明的想法。”走到门口时,他转身说:“这才刚开始。” 门在警察身后关上的时候,杰姬用手捂住脸;“上帝啊。” 托尼收拾好东西,搂住她的肩头说:“你处理得很好。他们什么也没弄到。” “我看见过有人在缺乏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被起诉。他们干这种事很在行。除非他们找到人证明我那晚出去了,否则是不会罢休的。天哪,我真不敢想像会冒出个加里?哈迪。” “我希望你之前就跟我提过这事。”托尼一边说,一边松了松领带,伸了伸懒腰。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事儿会被搬出来。我并不是每天都会想到加里?哈迪,他跟这事儿没有关系。你会相信我的,对吗,托尼?”她看起来很焦虑。如果她不能说服自己的代理律师,那就更别说对付警察了。 “我相信什么毫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察能证明什么。目前来讲,他们掌握的证据,一名称职的律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驳倒。”他打着哈欠说,“今晚可以高枕无忧,呃?” 杰姬站起来:“我们离开这鬼地方吧,这里的空气都是污染过的。” 托尼笑着说:“有人应该在海吉下回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瓶像样一点的须后水。他身上闻起来就像是头臭鼬。” “他闻起来可不像个人啊。”杰姬说,“他们还扣留着艾琳吗?” “没有。”托尼深吸一口气,“从现在开始你们俩还是少见面的好。” 杰姬带着失望和受伤害的表情望了他一眼;“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俩分开,那就很难证明你们是同谋。待在一起看上去会像是你们在串供。” “真荒唐。”她固执地说,“我们他妈的是朋友,是情人。你还能向谁寻求支持和安慰?如果我们俩避而不见,那就好像彼此心里都有个疙瘩。如果艾琳想见我,她就会来找我。这点毫无疑问。” 托尼耸耸肩;“随你的便。听不听我的建议,后果你都自负。”他打开审讯室的门,护送着她来到走廊。杰姬签了名,取回了自己的物品,两人朝着出口走去。 托尼推开临街的大门,停住了脚步。尽管时值凌晨,人行道上已经站着三个摄像师和一批记者了。他们一看见杰姬就喊道:“你好,杰姬,警方逮捕你了吗?”“你和女朋友是否买兇杀人了,杰姬?”“被当成谋杀案嫌疑犯的感觉怎样,杰姬?” 第115页 这种场景杰姬已经经歷过了无数次,尽管是站在另一个角度。杰姬从没有想过,还有什么事会比半夜三更被警察当作嫌疑犯叫起来更糟糕的了。现在她知道自己想错了——被背叛的感觉,她到现在才发现,毫无疑问更加痛苦。 40 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书房里的黑暗被电脑屏幕发出的鬼魅的光碟机散了。在两台电脑上,闪烁着他设置的屏幕保护图片。一张报纸上的他母亲的模煳照片,几张死气沉沉的圣山的照片,西区公墓的墓碑照片,还有最近他偷拍的亚歷克斯和歪呆的照片。 麦克费迪恩坐在电脑前,起草一份文件。他原本只打算就劳森和他手下的不作为写一封投诉信。但是看了苏格兰政府网页后,他发现写投诉信根本是徒劳,因为任何投诉都要经过法夫郡警方的调查,而他们根本不可能反过来批评自己的助理局长。他要的是能让他满意的结果,而不只是再次被人愚弄。 所以他决定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传抄给威斯敏斯特区的议员、苏格兰议会议员以及苏格兰各大媒体。但是写着写着他又担心自己会被当作又一个阴谋论者,或者还会出现比这更糟糕的情况。 麦克费迪恩咬着指甲周围的皮肤,思考着应该怎么办。他已经完成了对无能的法夫郡警方的控诉,包括他们对出现在辖区里的一对杀人犯所採取的不闻不问的态度。但是他还需要另外一些能让人打起精神并且重视的材料,需要一些让人无法忽视的那几个参与谋杀他母亲的兇手的材料。 两条人命足以让他得到想要的结果。但是人总是如此盲目,他们总是看不见摆在他们眼前的事务。经过这些年后,正义依然没有得到伸张。 他依然是唯一能看透整件事情的人。 屋子已经开始感觉像一座难民营了。亚歷克斯已经习惯了这些年来他和琳所培育起来的那种生机勃勃的气氛:可口的饭菜、湖边的漫步、看电影、观展览、办聚会。他承认有许多朋友认为他们夫妻俩的生活没有情调,但是他并不在意。他喜欢自己的生活方式。他懂得孩子降生后生活一定会起变化,他全身心地迎接这些变化,尽管他还不知道这些变化的意义何在。但是他没有预料到的是歪呆的出现,也没有想到会有艾琳和杰姬的事,前者让他伤心,后者让他气愤。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侵犯,别人的痛苦和愤怒扰乱了他的心境,以至于他自己都无法估量自己的感受了。 他很震惊地发现有两位躲避记者骚扰的女性出现在自家门口。她们怎么能肯定自己会受到欢迎?琳的第一个反应是让他们找家旅馆住下来,但是杰姬坚持说只有这里是唯一杜绝别人骚扰的地方。这想法倒是跟歪呆不谋而合。 艾琳痛哭流涕,止不住地为自己背叛蒙德而感到歉疚。杰姬提醒琳,自己很乐意帮助亚歷克斯。可是琳依然坚持说家里没有足够的地方。接着,达维娜哇哇大哭起来。于是琳当着两人的面把门一关,急忙跑去照看孩子,还看了一眼亚歷克斯,示意他别让两个女人进屋。歪呆从亚歷克斯身边经过,赶上他们两个,钻进了车子。一小时后,他回来了,告诉琳已经为那两人在附近的汽车旅馆以他的名字订了房间。“她们的屋子在树林里,”他说,“没有人会知道她们的所在,她们会没事的。” 歪呆拔刀相助的行为让晚上的气氛在一开始有些尴尬,但是他们共同的目标和席间准备的红酒让彼此之间的不安显得微不足道。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前,一边聊天,一边消耗杯中的红酒。但是仅仅商量是不够的,他们更需要行动。 歪呆完全贊成与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当面对峙,让他解释在基吉和蒙德的葬礼上送花圈的事。他被亚歷克斯和琳驳斥:因为没有证据表明麦克费迪恩参与了这两宗谋杀案,他们只能让麦克费迪恩觉察到有人对他怀疑,而不能让他说出事实。 “我才不管他有没有觉察呢。”歪呆说,“这样他就能及时罢手,让我俩过回平静的日子。” “但更有可能他会选择避开,然后以更加难以察觉的方法来攻击我们。他并不着急,歪呆。他可以用这一辈子的时间来替他母亲报仇。”亚歷克斯提醒说。 “你们总是设想是他而非杰姬雇来的人杀了蒙德。”琳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麦克费迪恩坦白。”亚歷克斯说,“如果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话,就没有人出来澄清一切了。” 他们就这样随意聊着,聊到无法接下去的时候刚好被哇哇大哭等着喝奶的达维娜打断。现在他们正在回顾往事。亚歷克斯和歪呆回忆起在圣安德鲁斯大学最后一年那些恶毒的谣言给他们的生活造成的伤害。 歪呆第一个失去了耐心,他喝干杯中的酒站了起来。“我要去透透气。我不会被吓得下半辈子一直躲躲藏藏的。我要去散散步,有人要和我一起吗?” 没有人应他。亚歷克斯正要去做饭,琳要去给孩子餵奶。歪呆借了亚歷克斯的防雨夹克,出门去了海边。遮蔽了天空一整天的阴云终于散开了,天空晴朗,凸月(天文学术语,指月亮表面大部分是明亮的。)低垂在大桥之间的一片天空中。气温下降了几度,从海湾口吹来了一阵冷风,歪呆弓着腰把头深埋在衣领之间。他转了个弯朝铁路大桥的阴影走去,知道如果登上岬角就能俯瞰北海的景色。 第116页 他已经感受到了身处户外带来的好处。只要待在室外,没有人世的尘嚣,人就能拉近跟上帝的距离。他原本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得到平静,然而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让他觉得仍然无法摆脱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联繫。他需要独处的时间,确信自己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已经让境况有所改善。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自己这些年所走过的道路,梳理着自从信奉上帝以来自己卸下的众多心理包袱。他的思绪越清晰,心情就越轻松。今晚,他要给家人打电话,他要听到他们的声音才能安心。只要听到妻子和孩子的只言片语他就会有从噩梦中清醒的感觉,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点。这一点他很清楚,但是他最好还是妥善处理摆在他面前的棘手事儿为妙。 风越刮越大,在他耳边怒吼咆哮。他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唿吸,听到远处桥上来来往往的行车声。他听见一辆正在驶来的火车发出的哐当哐当的轰鸣声,伸长脖子看着它通过距离头顶一百五十英尺的大桥。 歪呆没有听见也没有看到令他像祈祷一样跪在地上的那一拳。第二拳落在他的肋骨上,让他趴在了地上。他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模煳的人影拿着一个棒球棍,之后又是落在肩头的一棍把他揍得晕头转向。他的手指慌乱地抓住地上的杂草,想要逃离。第四棍打在了大腿后面,让他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 之后,攻击戛然而止。一瞬间,他想到了二十五年前受到攻击时的情景。尽管又疼又晕,歪呆还是能隐约听到吵闹声和刺耳的狗吠声。他闻到热乎乎的发臭的唿吸声,然后又感到一条湿漉漉的舌头在脸上乱舔。能有感觉真是幸福,他一边想一边任由眼泪夺眶而出。“你倒是从敌人手里救了我一命。”他想说。之后,眼前一片漆黑。 “我不去医院。”歪呆执拗地说。他已经拒绝了好几遍了,让亚歷克斯开始觉得不可能让他改变想法。歪呆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痛得身体僵直,也不愿意去就诊。他的脸色惨白,一条长长的血印从右边的太阳穴一直延伸到后脑勺。 “我觉得你的肋骨被打断了。”亚歷克斯说,当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 “肋骨断了医生也不会缠绷带的。”歪呆说,“我以前也弄断过肋骨。医生大不了让我吃点止痛药,一直吃到伤愈。” “我更担心你有脑震盪。”琳说,她端着一大杯香甜的浓茶快步走进来,“喝了它,能缓解脑震盪的影响。如果你再呕吐,那就很可能是脑震盪了,我们不得不把你送到医院去。” 歪呆一阵颤抖;“不,不去医院。” “要是他还能开玩笑,那情况还不太糟糕。”亚歷克斯说,“你还记得袭击那会儿的情况吗?” “第一棍之前我一点预感都没有,挨了那一棍后我的脑子就懵了。可能是个男的,也可能是个高个子女人,还有一个棒球棍。我可真是蠢到家了,大老远的回到苏格兰挨几下棍子。” “你没看见那人的脸吗?” “我想他戴着面具呢,连脸型都没看清楚。没过多久我就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你家邻居跪在我旁边,一脸惊恐的表情。之后我呕吐在了他家那条狗的身上。” 尽管家里的狗被吐了一身,埃里克?汉密尔顿还是扶着歪呆站起来,走了四分之一英里的路把他送回了吉尔比的家。他含煳地说自己怎样阻止了袭击者,大大方方地敷衍过一连串的“谢谢”,也没喝送上来的威士忌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本来也不怎么看重我们。”琳说,“他是个退休的会计,认为我们是些放荡不羁、从事艺术的傢伙。所以不用特别在意,你并没有破坏一段深厚的友谊。但是,我们必须报警。” “到了早上再说吧。我们可以直接找劳森,这回他该把我们的话当真了。”亚歷克斯说。 “你认为是麦克费迪恩干的?”歪呆说。 “这里不是亚特兰大。”琳说,“这里只是法夫郡的一座小村子,在北皇后港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偷袭事件。即便有人要偷袭,也不会挑一条每晚都有退休老人散步遛狗的街道对一个高大的男子下手。这不是偶然事件,是事先设计好的。” “我同意。”亚歷克斯说,“同那两起谋杀案的作案手法如出一辙。兇手经过精心打扮,掩人耳目,企图制造纵火、打劫、偷袭的假象。如果不是埃里克及时出现,恐怕你现在已经没命了。” 还没等其他人做出回应,门铃响了。“我去。”亚歷克斯说。 他领着一名警员折回屋里。“汉密尔顿先生报了警。”亚歷克斯解释说,“汉德森警官来录口供。这位就是麦齐先生。”他补充说。 歪呆表情僵硬地笑笑:“谢谢您能来。坐下问话吧!” “我要了解具体情况。”汉德森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本笔记簿摊在桌子上。 歪呆交代了自己的全名和地址,解释说自己是在看望老朋友亚歷克斯和琳。当他表明自己的牧师身份时,汉德森看上去有些不自在,仿佛为有人胆敢在自己的辖区内袭击一名教士而觉得尴尬。“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员问道。 第117页 歪呆把能想起来的一点点细节说了出来:“不好意思,我只能说这么多了。那会儿光线很暗,我根本没有觉察到任何情况。” “他没说什么吗?” “没有。” “没问你要钱或者钱包?” “都没有。” 汉德森摇摇头。“情况不妙。在一座村子里发生这样的事可真是意想不到。”他抬头对亚歷克斯说,“我很奇怪您没有直接打电话报警,先生。” “我们更关心的是汤姆的身体状况。”琳插话说,“我们想劝他去医院检查,但看起来他想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汉德森点点头;“我觉得吉尔比太太说得对,先生。找个医生看看伤口没有坏处。这样一来,别的不说,我们抓到兇手,也好为您的伤情留个正式的记录。” “等到了早晨再说吧。”歪呆说,“我现在实在太累了,顾不上了。” 汉德森合上笔记簿,把椅子往后一推。“我们会把调查进展告知您的。”他说。 “还有件事要请您帮忙,警官。”亚歷克斯说。 汉德森探究地看着他。 “我知道这听起来或许有些不靠谱,但能请您把这份口供抄录一份转给助理局长劳森先生吗?” 汉德森似乎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莫名其妙。“对不起,先生。但是我不明白……” “我并非在命令您,但是整件事情说来话长,而且很复杂,我们这儿的人都懒得再一五一十地说一遍了。麦齐先生,我,还有助理局长劳森先生正在处理一件敏感的案子,这起袭击事件很有可能不是偶然的。我想让他看看这份口供,以便了解今晚发生的事情。明天一早我还会找他,所以让他及时了解最新情况还是很有帮助的。”看到过亚歷克斯说服员工加班的人,都不会对他这一番隐隐透露着自信的解释感到惊讶。 汉德森掂量了一番这些话,目光中透露着一丝疑惑。“这可不是正常程序。”他犹豫地说。 “我明白。但眼前并非正常情况。我保证,这不会对您有任何不利影响。如果您想等到助理局长劳森反过来找您的话……”亚歷克斯有意不把话说完。 汉德森打定主意说:“我会抄录一份送总部的,我会指明是应您的要求。” 亚歷克斯送汉德森出了门。他站在台阶上看着警车离开私家车道,开上了大街。他想知道究竟是谁隐藏在暗处,瞅准机会来对付自己。一阵颤抖传遍全身,却不是因为这个寒冷的夜。 41 刚过七点电话铃就响了起来。铃声吵醒了达维娜,让亚歷克斯一惊。自从歪呆被袭击以来,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刺激他的神经,让他不得不做出分析和风险评估。有人正监视着他和歪呆,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地绷起来。结果是,他一整夜都难以成眠。他听见歪呆四处走动寻找止痛药的声音。这并非夜晚正常的声音,让他听了之后心怦怦直跳,好久才得以平復。 他抓起电话,不知劳森是否已经到了办公室,汉德森的报告是否已经送到了他手上。他没想到电话里是杰森?麦克阿里斯特欢快的声音。“嗨,亚歷克斯。”油漆鑑定专家兴奋地向他问好,“我知道初为父母的人起床就和百灵鸟一样早,所以我想你一定不会介意我那么早就打电话给你吧。听着,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现在就可以过来告诉你,然后再去上班。你觉得怎么样?” “好极了。”亚歷克斯响亮地说。琳掀开羽绒被,昏昏沉沉地跑到婴儿床边,抱起女儿,哼着小曲。 “太好了,我半小时后就到。” “你知道地址?” “当然。我去那里见过琳好几次了。一会儿见。”电话挂断了,琳抱着女儿回到床边时,亚歷克斯从床上爬了起来。 “是杰森。”亚歷克斯说,“他来了。我还是去洗个澡。你没告诉过我他是只早起的鸟儿啊。”他一边说一边凑过去吻了一下正要吃奶的女儿。 “他可真过分。”琳贊同地说,“我先给达维娜餵奶,然后再同你们讲话。” “我真不敢相信他那么快就有结果了。” “他和你刚刚做起生意那会儿一样。他热爱自己的工作,因此不在乎为此付出的时间。而且他还乐于同旁人分享快乐。” 亚歷克斯停了下来,伸手去拿睡衣;“我也是那样的工作狂吗?你没提出离婚可真是个奇蹟。” 亚歷克斯发现歪呆待在厨房里,情况糟糕。他脸上唯一的颜色就是眼睛四周如同化妆用的油彩一样蔓延开来的乌青块。他有些别扭地坐着,双手捧着一个杯子。“你看起来一塌煳涂。”亚歷克斯说。 “我感觉也是。”他喝了一口咖啡,立刻痛得皱眉蹙眼,“你怎么就没点管用的止痛药?” “因为我可不经常挨揍。”亚歷克斯离开厨房去开门时回头说道。杰森怀着激动的心情一跳一跳地进了屋,看到歪呆时,犹如演戏一般夸张地大吃一惊。“你这傢伙,出什么事了?” “一个拿着棒球棍的人干的。”亚歷克斯简短地说,“我们说这起案子性命攸关时,可不是在开玩笑啊。”他倒了一杯咖啡递给杰森。“我很意外你这么快就有情报要告诉我们。” 第118页 杰森耸耸肩:“我刚着手时,没什么进展。我用微型光谱测光法确定颜色,然后用气体测谱仪分析颜色构成,但是没有发现同资料库中颜色相匹配的。” 亚歷克斯嘆气说:“这个我们早就料到了。” 杰森竖起一根手指:“听我说,亚歷克斯,我可不是一个没路子的人。几年前,我在一次会议上认识了这个人——他是当今世界最厉害的涂料分析专家。他替fbi工作,声称自己拥有这个世界上数量最多的涂料资料库。所以我请他帮我比对了我的测定结果,中了!我们找到了。”他张开双臂,仿佛是要迎接掌声。 正在这时,琳走了进来:“结果是什么?” “技术问题我就不跟你们说了。这种油漆是20世纪70年代由一家新泽西州的小型工厂生产的,主要用于玻璃纤维和某些类型的塑料。它的目标市场是造船商和船主。这种漆很难刮掉,在极端恶劣的天气条件下也不易剥落。”他打开背包翻找着,最后拿出一张电脑制作的彩色图表,上面有一条由黑色标记圈出来的浅蓝色条纹。“看上去就是这样。”他一边说一边传递图表,“好消息是如果你们案发现场的罩面漆质量够好的话,还有可能找到相匹配的涂料种类。这种涂料主要在美国东海岸销售,但也会出口到英国和加勒比海地区。那家公司后来就破产了,所以已经没有办法知道后续情况了。” “所以,罗茜可能是在船上被杀的?”亚歷克斯问。 杰森暧昧地咂咂嘴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定是一艘相当大的船。” “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叠纸炫耀说:“这就要从油漆滴下来时的形状说起了。我们得到的油漆形似细小的泪珠,还有一两片细小的纤维,在我看来很像是滴在地毯上的。我们可以这样推想整件事情,这几滴油漆是从刷子上掉下来的,此种油漆活性很强,滴下来时呈细粒状,因此刷油漆的人没有注意到。就好像我们平时给天花板喷漆时,头髮上就通常会粘到细小的漆印。因为漆印没有其他形状,因此可以断定油漆是从头顶上方等距离落下的。而在船上的油漆就不一样了,即便你是把船身吊起来刷油漆的,也不会在有地毯的地方,是吧?漆印也会有大小的不同,因为有的地方离你近,有的地方离你远,对吧?”他停顿了一下,看看另外几个人的反应。每个人都在摇头,被他滔滔不绝的理论说得入了迷。 “那么,我们说到哪儿了?如果是条船,看来是不太可能了。那么,兇手可能刷的是一座木屋的屋顶,而且是天花板。我用一种相近的油漆做了一个实验,为了达到预期效果,我必须爬得很高。小型的船只内部高度不够,所以我猜兇手一定有一艘大船。” “如果是一艘船就如你所说那样。”琳说,“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比方说拖车?或者房车?” “有可能。但是,你大概不会在拖车里铺地毯,对吧?也有可能是货棚或者车库。因为用在玻璃纤维上的油漆用在石棉上也同样优质,而且那个年代这种情况也相当普遍。” “可最后还是没让案情有任何进展。”歪呆说,语气中透着失望。 谈话沿着不同的方向进行下去,但是亚歷克斯没有继续听下去。听了这些分析后,他的大脑活跃了起来,冒出了一连串想法。他已经将一些零碎的片段靠几个接点在头脑中连接了起来。突破了第一点,之后的所有事情都有了眉目。剩下的问题是该怎么办。 他突然发现自己刚才完全走神了。其他人都企盼地望着他,等待他回答一个没有听到的问题。“什么?对不起,我走神了。” “杰森问你是否需要他写一份正式的报告?这样你就能给劳森看了。” “是啊,好主意。”亚歷克斯,“棒极了,杰森,真了不起。” 琳送杰森出门的时候,歪呆用看透了一切的眼神望了亚歷克斯一眼:“你有主意了,吉利。我看出来了。” “没有,我刚刚只是在努力地想回忆出入拉玛斯酒吧的人里谁有船。那儿是有几个打鱼的,对吧?”亚歷克斯一边说,一边转过身从面包机中弹出两片面包。 “你终于说出来了……我们应该告诉劳森。”歪呆说。 “对,等他打电话来,你就告诉他。” “为什么,那你现在干什么?” “我得去办公室待几个小时。我一直没时间照顾生意,事情不会自己给解决了。早上有几个不得不参加的会议。” “你自己开车去吗?” “没办法。”亚歷克斯说,“但我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在爱丁堡的大街上还是挺安全的。不用等到晚上我就会回来的。” “这样最好。”琳拿着早晨的报纸走了进来,“看来杰姬说得对,头版头条上全都登满了。” 亚歷克斯嚼着面包,陷入了沉思,其他两人则翻着报纸。趁他们各自都忙着的时候,亚歷克斯拿起杰森留下的那张图表塞进了裤兜。趁两人对话的间隙,亚歷克斯亲了亲妻子和熟睡的女儿,之后就离开了家。 他把宝马车缓缓开出车库,拐入大街,朝着通往爱丁堡的高速公路驶去。然而行到转弯处时,他并没有转向南面的90号高速公路,而是拐进了一条朝北的岔路。不管跟踪他们的是谁,他已经进入了亚歷克斯的地盘。亚歷克斯可没有时间浪费在会议室里。 第119页 琳怀着一种并不让自己感到骄傲的轻松感坐上了驾驶座。她开始在自己家里显现出幽闭恐惧症的症状。她不敢退到自己的书房,通过修復艺术品找回之前的平静。她知道刚经过剖腹产是不应该开车的,但是她又不得不离开。购物成了一个完美的藉口。她向歪呆保证会让超市的服务员代她提重物。之后,她便把达维娜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到了婴儿车内,逃离了自己的家。 她打定主意要充分利用这段难得的自由时间,于是便开车去了柯科迪的大超市。假如买完东西还有时间,她还可以顺道去看望父母。自从达维娜出院以来,父母还没有见过她,也许孙女的出现会帮助他们扫除心头的阴郁。他们需要能让未来充满希望,而不是被过去拖累的事物。 她一下高速公路,仪錶盘上的油量警报灯就亮了起来。她知道,按常理,油箱里的油依然够她走一个到柯科迪的来回,但是宝宝在车上,她不想心存侥倖。她在岔路口处打亮变向指示灯,径直朝加油站驶去,丝毫没有察觉有一辆车从北皇后港起就一直尾随着她。 琳把车加满油后,匆忙跑去付帐。等着机器读取信用卡的时候,她朝加油处瞥了一眼。 起初,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边有些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之后她明白过来。琳用尽力气尖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出大门,她的包掉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一辆银色的大众高尔夫停在她的车后面,引擎还在转,车门开得很大。自己那辆车的副驾驶座边的门也开着,恰好遮住了进入车里的人的身影。她刚刚吃力地推开加油服务处门,就看到一个男人从车门后直起身子,浓密的黑髮遮住了他的双眼。他正抓着达维娜的婴儿车。他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迅速跑回自己的车旁。达维娜的哭声仿佛一把利剑刺破了空气。 他丢东西一般地把婴儿车弄进车里,然后纵身跳进车内。琳差一点就抓住了他。他勐地一踩油门,把车开走了,轮胎划过柏油路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顾不上腹部还未痊癒的伤口,琳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向那辆大众高尔夫。但是尽管她拼命用力,双手却抓不到一点东西,反而因此失去平衡,双膝跪在了地上。“不!”她尖叫着,拳头不停地落在地上,“不!”她想站起来跑回车内追赶,但是双脚已经不听使唤,她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悲痛已令她精疲力竭。 沿着a92高速一路行驶时,麦克费迪恩的心被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给占据了。他成功了。他抢到了孩子。他迅速地朝旁边望了一眼,确保孩子没事。车子一驶上复式车道,孩子的鬼哭狼嚎立即停止。他听说婴儿喜欢坐车的感觉,看来这孩子就是这样。她睁着一双蓝眼睛看着麦克费迪恩,平静而安宁。 行到复式车道尽头,他拐进了一条小路,避免被警察发现。然后他把车停下,将安全带扣到婴儿车上。现在还不能让孩子有闪失。他要惩罚的是亚歷克斯,孩子活得越久活得越健康,对亚歷克斯的打击就越狠。他要把孩子当作人质,一直到她不再有用为止。 这一切得手得太过容易。家长们真是应该好好看着自己的宝宝。现在想来,没有更多的孩子落入陌生人手中,倒还真令人感到诧异。 这下子别人该听他的了,他要把孩子带回家锁起来。瓮中捉鳖,这就是他想要的。记者们会一批批地赶来,这样他就能向全世界解释自己为何要採用这样的极端手段。一旦媒体得知警方是如何包庇杀害自己母亲的兇手时,人们就能理解他为何会被逼到如此丧失人性的地步。如果那样还是不起作用,他就别无选择了。他一边这样想,一边低头看看昏昏欲睡的孩子。 劳森一定会后悔没听他的话。 42 亚歷克斯驶下金罗斯的高速公路。他穿过镇上宁静的集市,绕过城镇的边缘地区,朝勒文湖进发。凯伦?佩莉说劳森去钓鱼时,不小心说漏了一个“湖”字。在法夫郡,只有一个能让钓鱼爱好者施展身手的湖泊。 亚歷克斯情不自禁地想起近来的发现。因为他的内心深处相信,同伴们没有杀人,也因为他无法想像罗茜在暴风雪之夜会一个人在外闲逛,从而成为陌生人的猎物,他一直觉得罗茜是被自己的神秘男友杀害的。如果你想引诱一个姑娘,你不会把她领到货棚或者车库里去,而是会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接着他又想起前一天晚上谈话中的一条被撇在一边的线索,意想不到的事一下子有了唯一说得通的解释。 教堂巨大的黑影升起在他的右边,形如一头熟睡的恐龙,让他忽略了手机上的来电显示。亚歷克斯正在执行一项任务,根本没有心思考虑别处发生的事情。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所要寻找的目标,只是不知道能在何处找到罢了。 他把车开得很慢,检查每一条通往湖区的乡村小路和岔路。一层淡淡的水汽飘浮在青灰色的湖面上,整片湖区沉静得阴森恐怖。每逢开到一处小屋门口,他都要下车到旷野里走动一番,生怕漏掉目标。 长长的杂草打湿了脚踝,让他觉得没有穿对衣服,但是他并不想让琳觉察到自己要去办公室以外的地方。 他耐心地走在湖边,按部就班地四处寻找。他在一小片房车停车区域逗留了将近一个小时,却没有发现找寻的目标。这并不让他觉得意外。他起初也并没有预想能在普通钓鱼爱好者出没的地方找到目标。 第120页 当悲痛欲狂的妻子为警察提供口供时,亚歷克斯正坐在路边的一座茶室里喝着咖啡,在自制的烤饼上涂着黄油,想要在搜索了房车停车带之后暖暖身子。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丝毫没有直觉。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员看到一个双手和膝盖处沾满污泥的语无伦次的女人在加油处号啕大哭。加油站的服务员无助地站在她身边,不知所措,来来往往的司机们发现自己无法正常加油后,只得失望地离开。 “你去叫吉米?劳森来,快。”服务员向警察解释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琳不停地尖叫着。 警察对她的要求不予理睬,而是唿叫了紧急救援。于是她就死死地抓住他的警服,不断地要求警局的重案组赶到现场,一边说一边把唾沫溅了那警员一身。他想推开她,说她可以打电话给丈夫、朋友,或者别的任何人。 琳鄙视地推开他跑回了加油站。她从撒了一地的物品中抓起手机,拨了亚歷克斯的号码,但是手机中却传来恼人的无法接通的提示。“该死。”琳叫嚷着。她的手指在键盘上一阵忙乱,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歪呆拿起听筒时,琳号啕大哭:“汤姆,他抓走了达维娜,那混蛋抓了我女儿。” “什么?谁抓了她?” “我不知道。麦克费迪恩,我想。他偷走了我的孩子。”眼泪汹涌地淌下脸颊,让她一度呛得说不出话来。 “你在哪儿?” “哈尔比西的加油站。我只是停下来加油,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琳再也说不下去了,电话落在了脚边。她蹲下身子,靠在一个柜檯上,把头埋进臂弯里,抽泣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名女子轻柔的劝慰声。她抬起头,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 “我是警员凯茜?麦克殷泰尔,”那个女子说,“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叫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他住在莫南斯街。”琳回答说,“他偷走了我的孩子。” “你认识他吗?”麦克殷泰尔问。 “不认识。但是他一直在算计我丈夫,他认为是我丈夫杀了他母亲。但他错了,他是个疯子,他已经杀了两个人。别让他再伤害我的孩子。”琳的话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听起来语无伦次。她想透口气,却一直不停地抽噎:“我知道我听起来像在说胡话,但是没有。你必须找助理警察局长詹姆斯?劳森。他知道这一切。” 麦克殷泰尔将信将疑。这种情况完全不是她能应付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通知附近的警车和巡逻人员留意一辆由一名黑髮男子驾驶的银色高尔夫车。也许唿叫助理局长是让她摆脱羞耻的方法。“交给我吧。”她一边说,一边折回到加油处思考该怎么办。 歪呆坐在厨房里,正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气愤。祈祷或许有用,但是一个人必须在内心保持高度平静的状态下才能让祈祷发挥应有的作用。他思绪纷飞,想像着自己的孩子被绑架者捏在手里的情景,他知道如果换了是自己,他早就做出失去理智的反应了。此刻的当务之急就是採取具体的补救措施。 他想打电话告诉亚歷克斯,但是他的手机一直不通,他公司里的人也都说没有见过他,或者听说他的行踪。那么亚歷克斯也失踪了。歪呆并不感到十分惊讶,他相信亚歷克斯一定是有什么要应付的事。 他伸手去拿电话,哪怕这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皱眉。他问到了法夫郡警局的电话,使出浑身解数才说服警局的人把电话接到了劳森的秘书那里。“我真的需要和助理局长先生对话。”他说,“事情很紧急。发生了一起婴儿绑架案,我有重要的线索要提供。”他告诉那名秘书,对方显然善于打哈哈,就像歪呆善于甜言蜜语一样。 “劳森局长正在开会。”他说,“如果您能留下姓名和电话,我会让他有空时联繫您的。” “你没听见我说的吗?有个婴儿现在生死未卜。我把话撂在这儿,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不出一小时就告诉报纸和电视,让他们知道你们是如何办案的。如果你还不把电话接过去,那就准备当替罪羊吧。” “您没必要这样,先生。”秘书冷冷地说,“请问您的名字是?” “汤姆?麦齐牧师。他会愿意和我说话的,我保证。” “请您别挂。” 歪呆一边听着电话里的大协奏曲,一边在心里咒骂。在一段似乎没有尽头的等待之后,一个时隔多年他仍然记忆犹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最好真的有事,我可是从局长大人的办公室跑出来接你的电话的。” “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抓走了亚歷克斯?吉尔比的孩子。我真不敢相信发生了这种事,你居然还能安然坐着开会。”歪呆呵斥着。 “你说什么?”劳森说。 “你手上有件婴儿绑票案。就在一刻钟之前,麦克费迪恩绑走了达维娜?吉尔比。她才几个礼拜大啊,一直哭个不停。” “我一点不知情,麦齐先生。能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吗?” “琳?吉尔比在哈尔比西停车加油。正在付钱的时候,麦克费迪恩从她的车上把孩子抓走了。你们的人已经赶到了那里,为什么没人通知你?” 第121页 “吉尔比太太认出是麦克费迪恩了吗?她见过他了?”劳森问道。 “没有,但还会有谁想这样报復亚歷克斯呢?” “儿童遭绑架的原因很多,麦齐先生。可能并非私人恩怨。”劳森说得心平气和,却言之凿凿。 “当然是私人恩怨。”歪呆嚷道,“昨天晚上,有人想打死我。你的桌子上应该已经有一份报告了。今天早上,亚歷克斯的孩子被人绑架了。你还要说这纯属巧合吗?我们不会再听你的了。你必须立刻滚出来,在宝宝受到伤害前抓到麦克费迪恩。” “你刚才说是在哈尔比西吗?” “是的。你现在就去那儿。你有权利让警局的人马上行动起来。” “让我先通知现场的警察。同时,麦齐先生,请冷静。” “好,行,这很简单。” “吉尔比先生在哪儿?”劳森问。 “我不知道。他应该去他公司的,可是并没有在那儿出现,手机也打不通。” “交给我吧。不管是谁抓走了孩子,我们会抓到他,把孩子平安送回家的。” “你说话的口气真像电视里的那些废物警察,劳森。赶快行动吧,抓住麦克费迪恩。”歪呆摔下电话。他试着安慰自己:毕竟採取了些补救行动——但是感觉起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还是不行,他不能傻坐在那儿等。他又一次拿起电话,查问到了一辆计程车的电话。 劳森注视着电话机。麦克费迪恩做过了头,劳森本该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但是现在一切为时已晚,事态很可能恶化到无法掌控的地步。谁都无法预料接下来的事情。劳森一边力图保持镇静,一边拨通了警力调配中心的电话,了解哈尔比西那边事态的进展。 他一听到“银色大众高尔夫车”这几个字的时候,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次走在麦克费迪恩家的私家车道上,看见那辆车停在一旁的情景。毫无疑问,麦克费迪恩已经丧失理智了。 “帮我接到负责现场的警员那里。”他命令说。他一边用手指在桌子敲击,一边等着电话被接通。事情真是一塌煳涂。麦克费迪恩到底想做什么?他是想为母亲的死报復吉尔比吗?或者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打算?不管他有什么企图,孩子生死未卜。通常情况下,当有孩子被绑架时,绑架者的动机很单纯。他们想要自己的孩子,所以他们会好好照看那个孩子,用爱和关心把那孩子紧紧包裹起来。但是这次的情况不同。孩子被麦克费迪恩拿来做了人质,如果他是在为母亲的惨死报仇的话,那么最终的结局也一定会是血债血偿。这样的结局让人不寒而慄。劳森的腹部不由得痉挛了一阵。“快点。”他嘀咕着。 最后,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一个声音。“我是麦克殷泰尔警员。”至少现场有一名女警员,劳森略感安慰。他记起了凯西?麦克殷泰尔。自己还是一名穿制服的高级警员时,她是cid组的一名队长。她是一名称职的警员,办事总是井井有条。 “凯西,我是助理局长劳森。” “是,长官。我正要向您汇报。被绑婴儿的母亲叫作琳?吉尔比太太,她要求和您通话。看起来她认为您知道事情的原委。” “绑架者驾驶的是一辆银色大众高尔夫,对吗?” “是的,长官。我们正试图从监控器的录像带中辨认车牌,但是录像中只有正在行驶的车。绑架者把车停在了吉尔比太太的车后面,静止的时候,看不到车牌上的号码。” “叫人在现场看着。我想我知道这是谁干的,他叫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住在莫南斯街卡尔同巷十二号。我想孩子一定被带到了那里。他是想把孩子当作人质。我要你们到那里与我碰头,就在路口的地方。不要成群结队地过去。把吉尔比太太单独安排在一辆车上,别让她听到对讲机中的谈话。我会联繫谈判组的人,到达那里的时候会给你们布置行动任务。别浪费时间了,凯西,莫南斯街见。” 劳森结束了通话,闭起眼睛定了定神。解救人质是最艰难的警方行动。相比之下,做家属工作就显得易如反掌了。他再一次拨通了警力调配中心的电话,命令谈判组的人员行动起来,同时还叫上了一组武装应急队。“哦,还要叫上一名通讯专家。我要切断绑架者同外界之间的联繫。”最后他打给了凯伦?佩莉。“五分钟后在停车场等我。”他喊道,“我路上再解释给你听。” 他刚要走出门口,电话就响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接,紧接着又折了回去。“劳森,”他说。 “你好,劳森局长。我是新闻组的安迪。我这里接到了《苏格兰人》报的记者打来的电话。他们说刚刚收到一份邮件,一名男子自称绑架了一名婴儿,原因是法夫郡的警方包庇杀害他母亲的兇手。他还特别提到了你的责任。邮件写得很长很详细。报纸那边的人要把信转发给我。他们问情况是否基本属实。我们是否接到了婴儿被绑架的报案?” “哦,天哪。”劳森抱怨说,“我之前就有一种预感会碰上这种事情。瞧,我们目前正在应对一个棘手的情况。是的,有一名婴儿被人绑架了。我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你得和调配中心的人谈谈,他们会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我猜你会接到无数的电话,安迪。把你知道的警方的行动安排全都告诉他们。你一旦有空,就在下午晚些时候召开新闻发布会。但是一定要宣称绑架者精神有问题,让他们千万别刺激到他。” 第122页 “那么官方的口径是说他是个精神病人?”安迪说。 “是的。但是我们正严肃地对待此事。一名儿童的生命正受到威胁。我可不想让不负责任的报导协助那名绑架者,听明白了吗?” “我懂了,稍后再和您联繫。” 讲完电话,劳森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匆忙奔出大门。这一定是糟糕的一天。 歪呆要求计程车司机拐到柯科迪的零售商业区。但他们到达时,他塞给司机一叠纸币,说:“伙计,帮个忙。你也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了。去帮我买个手机,要那种现购现付的,再买几张外置卡。我要和外面的人联繫。” 一刻钟后,他们又折回了原路。他掏出写着亚歷克斯和琳的号码的纸条。他再次拨了亚歷克斯的号码,仍然没法接通。上帝啊,他到底去了哪儿? 麦克费迪恩不知所措地看着孩子。她一被带进屋里就开始哭闹,但是那会儿他顾不上她,因为他有一大堆邮件要发。他要告诉全世界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他只需要连上网络,点几下滑鼠,消息立刻就会发送到全国各家新闻机构和主要的新闻网站。现在他们都会关注此事了。 他离开电脑,回到放着婴儿车的客厅。麦克费迪恩知道,必须和孩子待在一起,以免警察发起强攻时把孩子和他隔离开。但是啼哭声又搅得他心慌意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所以只好把婴儿车挪开。就像待在屋里其他房间时一样,他拉下了窗帘,甚至还在浴室的毛玻璃上钉了一条床单。他对警察的突击了如指掌,所以越少人知道室内的情况,对他就越有利。 孩子依然在哭。号啕声已经变成了低声呜咽,但是只要麦克费迪恩一走近,她就又哭闹起来,而且哭得仿佛是一把直钻入脑的钻头,叫人无法定神思考。他要止住哭声,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中。哪知她哭得越发厉害,麦克费迪恩觉得胸腔内仿佛产生了共鸣。也许是尿裤子了,他把孩子放到地上,解开裹在她身上的被子,露出底下的羊毛套衫。他又脱掉套衫,解开一直扣到腿部的按扣,接着又脱掉背心。这孩子到底裹了多少层衣服啊,也许是穿得太热了吧。 他拿来一卷厨房用的抹布,跪在地上。他取下裹在尿布外面的长布条,身子不禁往后一缩。天哪,真噁心,都发绿了,老天爷。他噁心地缩起鼻子,取下尿布,擦掉上面的残留物。趁她还没有拉出新的排泄物,麦克费迪恩匆匆忙忙地把孩子放在一块厚厚的抹布上。 忙活了大半天,孩子依然哭个不停。天哪,要怎么样才能让这小鬼消停下来呢?他得让她活着,至少还得活那么一会儿,可是自己又被哭闹声逼得简直要发疯。他掴了殷红的小脸一记耳光,总算让她止住了一会儿。可等到她喘息过来,哭声越发响亮。 也许该给孩子餵奶?他跑到厨房倒了一杯牛奶。他坐下来,别扭地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孩子抱在臂弯里。他把一根手指伸到她的嘴里,但是牛奶沿着孩子的下巴流下来滴在他的袖子上。他又试了一次,这次小傢伙攥紧拳头,踢腾着两条小腿。这小鬼怎么就不知道喝下去呢?怎么就像我在餵她喝毒药呢?“你到底想怎样?”他吼道。这么一声让怀里的孩子身子一僵,哭得更大声了。 他又试了一段时间,可还是不管用。但是突然间,哭声止住了。孩子一下子睡着了,仿佛被人按下按钮操纵了一般。前一分钟还在哭哭啼啼,后一分钟已经闭起眼睛睡熟了。麦克费迪恩慢慢地从沙发上起身,把孩子放回婴儿车里,让自己的动作尽量轻柔徐缓。此刻他最害怕的就是孩子突然又哇哇大哭起来。 他跑回电脑前,打算看看那些新闻网站是否已经把事情报导出来。当他看到屏幕上打出“网络中断”几个字时,并不感到特别惊讶。早料到警方会切断电话线,仿佛这样就能逼他罢手。他把一部手机从充电器上取下,用一根数据线连到一台笔记本电脑上,然后试着拨了个号码。好吧,感觉就像刚开过法拉利后再去骑毛驴。尽管下载的速度慢得出奇,但他还是能上网。 如果他们想就这样轻易地把他封闭起来,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他早已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而且要打必胜的持久战。 1.kinross:苏格兰地名。 43 亚歷克斯的热情正一点点地消退。维持他的只是一个执拗的信念:他不顾一切想要找寻的答案就在某个地方,而且必须在那个地方。他已经搜索过了湖区的南岸,现在正沿湖向北行进。他已经记不清查看过多少片田地了。沿途他看到了鹅、马、羊,甚至还有一头美洲驼。 他行驶的道路经过一片景色惨然的农庄。屋舍破败,水管变形弯曲,窗框散架,置放着年久生锈的机器的庭院形如一座坟场。亚歷克斯开车路过的时候,被链子锁住的仿佛得了疯病的柯利牧羊犬恶狠狠地狂吠。农场大门一百码开外的地方,路面塌陷下去,杂草在路中央蔓生。车子驶过一个个水坑,溅起一片污水,一块石头刮擦到车子底盘时,他皱了一下眉头。 一条通道出现在他左侧那片高高的树篱中间,亚歷克斯懒洋洋地把车停在一边,绕过车头把身体探进金属护栏。他看到左边有几只满身脏不拉几的棕色奶牛正在反刍。他顺便朝右边望了一眼,不禁倒抽了一口气。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这东西吗? 第123页 他笨手笨脚地卸下大门上生锈的铁链,侧身经过大门,把铁链套在门边的柱子上。他往田地中间走去,顾不得一路上踩在他那双昂贵的美国乐福便鞋下的烂泥和粪便。他走得越近,越肯定眼前就是他要寻找的东西。 他已经有二十五年没有见到这辆房车了,但是凭记忆他确信就是这一辆。双色,正如他所记得的,顶上是乳白色,下面是灰绿色。虽然已经褪了色,但还是能和印象中的颜色匹配起来。走近看时,车身依然完好。前后车轮由焦渣石垫高,车顶和底框梁处都没有青苔。他绕着车仔细观察时,发现车窗四周柔软的橡胶已经经过密封材料的处理,用以防水。车里看上去已经没有人居住了。浅色的窗帘被拉上了。离车二十码的地方,在树篱中间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到湖边。亚歷克斯看见一艘划艇停在岸边。 他迴转身,注视着那辆车。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幸亏车子还在啊,他想。也许事情看上去并不像预料的那样毫无可能。家具、地毯、汽车被人遗弃后也许就不存在了,但是房车却还能继续留存下来。他想起曾经住在父母家对门的那对老夫妻。从十来岁起,他们就有一辆小型房车。夏天,每到星期五晚上,他们会把房车连在汽车后面,然后出发。通常他们不会离家很远,只是在勒文湖或者伊利湖边。到了星期天他们就回来,兴奋的心情就如同进行了穿越北极之旅。所以,劳森即使造了自己的房子后仍然保留着房车,也并不让人觉得奇怪,尤其是因为每个钓鱼爱好者都需要一个栖隐处。大部分的人也都会选择这样的地方。 当然,大部分的人都不愿意把犯罪现场保留下来,因此这一点要除外。 “现在你该相信亚歷克斯的话了吧。”歪呆对劳森说。因为这句话是在他缩成一团,把手交叠放在肋骨边防止它们因为痛苦而不断发出碰擦声时说的,所以效果被减弱了。 警察赶到时并不比歪呆早了多少。到达时,歪呆发现那儿一片混乱。身穿防弹背心,头戴盔帽,手拿步枪的警察在现场出出进进。另外的一些则随处乱跑,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更奇怪的是,没人留意他的存在。他一瘸一拐地下车,仔细地查看现场。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劳森,他正在一辆警车前低头看着一张地图。同亚歷克斯和歪呆在警局说过话的那位女警站在劳森一旁,对讲机一直举在她耳边。 歪呆朝两人走去,气愤和焦虑让他忘了身上的伤痛。“嘿,劳森。”在离两人还有几英尺的地方他喊道,“现在你开心了?” 劳森转过身,一脸惊讶的表情。看到歪呆满脸的伤痕,他吃惊地张大嘴巴,隔了好久才认出他来。“汤姆?麦齐?”他试探着说。 “是我。现在你相信亚歷克斯的话了吧?那个疯子绑架了他女儿。他已经杀了两个人,而你们却还站在这里等着他杀第三个吗?” 劳森摇摇头。歪呆从他眼中看出了焦虑。“不是这样。我们正在全力以赴要把吉尔比的女儿安然无恙地救出来。你不知道,除了这件事以外,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没有?那你们认为是谁杀了基吉和蒙德?是谁把我搞成这副样子的?”他用一个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昨天晚上他差点要了我的命。” “你看见他了?” “没有,我逃命还来不及呢。” “那样的话,我们还是原先那些话。没有证据,麦齐先生,没有证据。” “听我说,劳森。二十五年来,罗茜?达夫的死一直萦绕在我们几个心头。突然之间,她的儿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接着我们中间有两个人死了。求你发发善心吧,伙计。为什么只有你还看不出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呢?”歪呆此时已经是扯着嗓门在喊,根本顾不上一旁有几个警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麦齐先生,我现在正在布置一项十分复杂的行动。你站在这儿说些无凭无据的话的确没什么帮助。你完全有理由说出你的推理,但我们是要凭事实行动的。”劳森显然是生气了。站在一旁的凯伦?佩莉已经结束了通话,正悄悄地靠近歪呆。 “你们不动手去找的话,永远发现不了证据。” “我没有权利去调查我管辖范围之外的谋杀案。”劳森厉声说道,“你在浪费我的时间,麦齐先生。正如你说的,一个婴儿的生命正危在旦夕。” “你要为此负责。”歪呆说,“你们两个都是。”他转过脸对着凯伦添了一句。“有人提醒过你们,但你们却什么也不做。如果他敢动孩子一根头髮,我发誓,劳森,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琳在哪里?” 劳森不由地在心里打着战,想起了琳?吉尔比赶来时的情景。她奔下车,朝自己冲过来,朝他的胸口挥舞着雨点般的拳头,嘴上胡言乱语。凯伦?佩莉及时从一旁赶到,用双臂抱住那个发了狂的女人。 “她就在那辆白色警车里。凯伦,你带麦齐先生到武装应急小组的车上去,陪着他和吉尔比太太。别让他们在现场乱跑,我们这里满是狙击手。” “等着瞧,这里的事结束后,”被凯琳带走时歪呆说,“我再和你算帐。” 第124页 “我想不行,麦齐先生。”劳森说,“我是高级督察,威胁我可是重罪。你还是跑得远远的,参加你的祷告会吧。你干好你的事,我干好我的。” 卡尔同巷看上去像是一座鬼城,没有一点生气。白天这里总是很安静,但今天却异乎寻常的热闹。七号那家值夜班的工人被后门的一阵敲门声给吵醒了。稀里煳涂的他被要求穿好衣服,跟着两名警察翻过花园的篱笆,穿过运动场来到大路上。要不是看到现场的众多警察和封锁卡尔同巷的路障,他还以为这是在拍戏呢。 “街上的房子都空了吗?”劳森问麦克殷泰尔。 “是的长官。只有我们这里可以同麦克费迪恩联繫上。所有的武装应急队员都已经布置在了屋子四周。” “好,开始吧。” 两辆警车和一辆面包车排成一队开进了卡尔同巷,成“一”字形停在麦克费迪恩的屋子前。劳森走下第一辆车来到站在面包车后方的谈判专家约翰?邓肯身边。“能肯定他在屋里吗?”邓肯问。 “技术组的人是这么说的,他们通过热感应测出来的。他和婴儿待在一起。两个都还活着。” 邓肯递给劳森一部耳机,然后拿起一部能接到屋子里的电话。电话铃响到第三下的时候,有人拿起了听筒,没有人出声。“格雷厄姆,是你吗?”邓肯问道,语气坚定友好。 “你是谁?”麦克费迪恩听上去出奇的冷静。 “我叫约翰?邓肯。我来这里是想在保证大家安全的前提下处理眼下的这个复杂局面。” “我没什么要和你说的。我要和劳森对话。” “他现在不在这儿。你可以对我说,我会转达给他的。” “除了劳森,谁也别谈。”麦克费迪恩的语气十分随意,仿佛是在谈论天气和球赛。 “我说过了,劳森不在这里。” “我不相信你,邓肯先生,但是就当你对我说了真话吧。我可不着急,我可以等你找到他。”说完电话断了。邓肯看看劳森。“首轮结束。”他说,“我们给他五分钟时间,然后再试试和他通话。他最后总会开口的。” “你这么想?在我听来他很冷静。你不觉得或许应该由我和他对话吗?这样的话,也许可以让他觉得自己的要求被满足了。” “现在就妥协为时尚早,长官。他得先让步,我们才能让步。” 劳森深深地嘆了一口气,走开了。他讨厌事态失去控制的感觉。事情将会发展成一场媒体秀,最终的惨烈结果可能无法避免,他很清楚强攻后的结局。对于一些人来说,结局只会是一塌煳涂。 亚歷克斯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在别的情况下,最合理的行动就是离开现场去警察局。警方会派出鑑定组,把这个地方搜个遍,寻找把罗茜?达夫的死和这辆房车联繫起来的血迹和漆印。 但是这一回,房车是属于助理局长的,他又怎么能按常理行事呢?劳森会中断所有的调查工作,在重新开始调查前,毁灭一切使案子得以进展的证据。毫无疑问,房车会被开到匪徒的家门口,然后一把火烧掉。之后还会剩下些什么呢?只有巧合罢了。亚歷克斯撞上尸体的时候,劳森正巧在附近。当时,没有人留心这个情况。20世纪70年代的法夫郡,惩恶扬善的警察是不会受人怀疑的。没有人怀疑为什么劳森没有看到兇手开车将罗茜送到圣山上,尽管他的车迎面对着兇手的必经之路。但是现在是新世界了,在这个世界里,你尽可以怀疑一个像詹姆斯?劳森这种身份的人的人格。 如果劳森就是罗茜生活中的那个神秘人,那么就可以解释罗茜为何要保守秘密了——她那两个惹是生非的哥哥肯定不乐意他和警察谈朋友。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每次亚歷克斯和朋友们被骚扰时,劳森总会出现,还装扮成是保护他们的天使。亚歷克斯现在明白,这完全是出于罪恶感。 罪恶感能让一个人有这样的表现。尽管杀了罗茜,劳森还是很正直地认为,不能让其他人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但是这种种事件都不能作为证据。时隔二十五年再回去寻找见过劳森和罗茜约会的证人几乎没有可能。唯一的证据就在那辆房车里,如果亚歷克斯现在不採取行动,过后就太迟了。 但是他能做什么呢?他对撬门入室的行当一窍不通。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破门入车与撬锁可有天壤之别啊,而且如果强行把门砸开,一定会引起劳森的怀疑。如果在平时,他还可能怪罪是儿童或者流浪汉的恶作剧,可是现在不一样,目前正是调查罗茜案的敏感时期。他一定会特别留心,甚至彻查此事。 亚歷克斯退到一旁,思索了一会儿。他注意到,天花板上开了个天窗,或许他可以从那里挤进去。但是他怎么爬上车顶呢?只有一种办法。亚歷克斯返回大门,把大门敞开,把车开进沼泽似的田头。有生以来头一遭,他希望自己是个驾着一辆老破车满城疯跑的精神病人,但是不,他是开着一辆535宝马车的“闪电”先生。如果车子真的陷入泥地里,他该怎么办? 他把车慢慢地移近房车,让车头与房车的车头并排,然后停了下来。他打开行李箱,解下车里的标准工具箱:镊子、螺丝刀、扳手。他带上所有可能有用的工具,脱下外套和领带,然后盖上行李箱。他爬上引擎盖,然后爬上车顶,这样就离房车顶部不远了。一阵手攀脚蹬后,他终于登上了车顶。 第125页 车顶一片狼藉,又湿又黏,令人噁心。亚歷克斯的衣服和双手黏满了斑斑点点的污泥。天窗是一个隆起的塑料穹顶,大约30×40英寸大小,钻进去肯定很紧。他把螺丝刀插入缝隙中,想要撬开天窗。起初,没有一点动静。但在缝隙边缘各处都尝试过后,窗户松动了,一点点地被向上掀开。满头大汗的亚歷克斯用手背抹了抹脸,歪着头透过缝隙朝里观察。天窗由一根金属臂轴和一个旋钮控制着,可以从车内调控上下高度,也可以防止天窗一段被抬起过高。亚歷克斯抱怨了一声,他还得把臂轴拧下来换掉。 他扭动身体,调整到最佳位置。抓住旋钮很不容易,因为二十五年前装上去之后,就再没有人移动过。他挺直身体,又试了几次,终于第一个旋钮松动了,之后又是剩下的几个。天窗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了。 亚歷克斯观察着车里的情况。看起来比想像中的好一些。如果小心地把身子探下去,他可以够到放置在一边的统座。他深吸一口气,两手扳着天窗边缘,把身体降了下去。 整个人的重量朝下坠的时候,他觉得手臂就要脱臼了。他的两条腿像骑脚踏车一般乱蹬,想要踩到支撑物,但是几秒钟之后,他只能让自己掉了下去。 透过昏暗的光线,他发现车内的布置同多年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当年,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里就是罗茜遇袭的地方。车里没有一丝泄密的气味或可疑的血迹。 他离终极答案如此之近。亚歷克斯害怕抬头查看天花板。如果劳森已经好几次重新刷了油漆该怎么办?还会留下证据吗?他努力让剧烈的心跳恢復正常,然后像歪呆一样发出一声祈祷,扬起头朝天花板望去。 该死,天花板不是蓝色的,而是米色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发现。他可不想空手而回。他爬上统座,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拿其扳手的一个刃面,刮下一小块油漆,装进了一个信封。 当他搜集到足够的量之后,便跳下统座,拿起一片油漆。一面是米色的,另一面是蓝色的。亚歷克斯的双腿一个颤抖,身体重重地坐在了统座上,心头被激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从口袋里掏出杰森留给他的那份样本,看着那块让他回忆起二十五年前的往事的蓝色椭圆形漆印。他掀起窗帘的一角,让阳光透进车内,把那片刮下来的油漆放在浅蓝色的漆印上。颜色几乎吻合了。 泪水霎时间涌上眼眶。这就是最终的答案吗? 44 邓肯又尝试了三次想和格雷厄姆?麦克费迪恩对话,但后者一直坚持只和劳森谈,毫不动摇。他让邓肯听到了达维娜的哭喊声,算是他唯一的让步。气愤异常的劳森觉得已经忍让到了极点。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孩子已经吓怕了。媒体都在盯着我们呢。把电话给我,现在由我来和他谈。”劳森说。 邓肯看了一眼愤怒得满脸通红的长官,把电话递给了他。“我会留下电话录音的。”他说。 劳森拨通电话。“格雷厄姆?是我詹姆斯?劳森。很抱歉这么久才赶过来。我知道你想和我谈话。” “没错,我想和你谈。但是在这之前,我想让你知道,我们的通话会被录音。我们一边说,一边会在网上直播。所以媒体能听清楚我们所说的每一个字。而且,你们也没法把网站封锁掉。等你们查到ip位址时,谈话早就直播了出去。” “你没必要这样做,格雷厄姆。” “相当有必要。你们认为把电话线切断,就能把我封闭起来吗?你们用的是20世纪的老办法了。我是未来,劳森,你们只是歷史。” “孩子怎么样?” “说实话,让人头疼,哭个不停,我脑袋都快要炸了。不过小畜生很好,目前很好。我还不会伤害‘它’。” “你把她从母亲身边抢走,就已经是在伤害她了。” “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亚歷克斯。他还有他的狐朋狗友,是他们抢走了我母亲。他们杀了她。亚歷克斯?吉尔比、大卫?克尔、西格蒙德?马尔基维茨、汤姆?麦齐在1978年12月16日杀了我母亲罗茜?达夫。他们先是强姦了她,然后把她杀了。法夫郡的警察却从来没有起诉他们。” “格雷厄姆,”劳森打断了他,“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现在关心的是未来——你的未来。越早结束此事,对你的未来就越有利。” “别把我当傻瓜,劳森。我知道我会为此事坐牢。我放不放人质没有什么差别。这不会改变结果,所以别侮辱我的智商。我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但是我要让别人受到伤害。那么,我说到哪儿了?对了,杀害我母亲的兇手,警察从没起诉他们。你们最近重新调查这起案子,本来可以通过dna化验使案情有所突破,可你们却把证据弄丢了。你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丢了?” “话题跑偏了。”邓肯小声说,“他把孩子叫作小畜生,这可不妙。还是回到孩子的话题上来。” “你绑架达维娜也不会改变现在的事实,格雷厄姆。” “这样可以让你们不再无视我母亲的死。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了。” “格雷厄姆,我一直竭尽所能调查你母亲的死。” 第126页 一阵歇斯底里的笑从电话那头传来:“哦,我知道。只是我不相信你们的调查方式。我要让他们这辈子就受到惩罚,而不是等到下辈子。他们被人当成了伟人和英雄,而他们真实的身份却被你们掩盖起来,这就是你们警察的查案方式。” “格雷厄姆,我们需要和你谈谈现在的情况,达维娜需要她的母亲。你为什么不把孩子送出来,然后我们再讨论你的种种抱怨?我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听。” “你疯了吗?这可是唯一能引起你们注意的方法,劳森。我还要在整件事结束前,好好利用它呢。”通话随着电话那头的听筒被摔下而中断了。 邓肯努力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呃,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他的动机了。” “他失去理智了,我们不可能在通话被直播的情况下和他谈判。谁知道他接下来还要抛出什么指控?我们要对他强硬起来,不能一味纵容他。”劳森一边说,一边勐击警车侧面。 “但我们必须首先让他和孩子走出屋子。” “别管了。”劳森说,“再过一个小时天就黑了。我们要强攻那屋子。” 邓肯满脸惊讶:“长官,这可有悖常理啊。” “绑架婴儿也有悖常理。”劳森走回警车时回头抛出一句,“孩子生死未卜,我可不会袖手旁观。” 亚歷克斯怀着轻松的心情开车上了路。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离开了田野。但他真的出来了。他拿起手机,想打电话告诉杰森自己拿到了重要证据。没有信号。亚歷克斯啧啧地抱怨着,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开回大路。 快要到金罗斯的时候,手机响了。他抓过手机,有四条消息。第一条是歪呆发来的,要他立刻打电话回家。第二条还是歪呆的,是一个手机号码。第三和第四条是记者打来的,要他回电话。 到底出什么事了?亚歷克斯把车停在城外一间酒吧的停车场上,拨通了歪呆的电话。“亚歷克斯?谢天谢地。”歪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没在开车吧,是吗?” “没有,我已经把车停下了。出什么事了?我收到了好几条信息……” “亚歷克斯,你得保持冷静。” “怎么了?是达维娜吗?还是琳?发生什么事了?” “亚歷克斯,很坏的事情发生了,但是大家都没事。” “歪呆,他妈的快说。”亚歷克斯咆哮着,一阵恐慌袭上心头。 “麦克费迪恩抓走了达维娜。”歪呆又慢又仔细地说,“他把她当作人质。但是她没事,麦克费迪恩没有伤害她。” 亚歷克斯感到仿佛有人钻进了他的身体,把他的心给撕裂了。他心中的那份爱立刻变成了一种恐惧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的感情。“琳呢?她在哪儿?”他哽咽着说。 “她和我们在一起,在莫南斯街麦克费迪恩的屋子外面。等等,我让你和她说话。”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琳悽苦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亚歷克斯?他偷走了达维娜,他抓了我们的孩子,亚歷克斯。”他听得出琳那种嘶哑的声音后面是无尽的泪水。 “我在一个黑色地带,手机没有信号。琳,我来了。坚持住。别让警察胡来。我来了。我查到了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事实了。别让他们胡来,你听到了吗?一定会没事的,你听见了吗?一切都会好的。再叫歪呆听电话,好吗?”他一边说,一边发动引擎,开出了停车场。 “亚歷克斯?”他能听出歪呆紧张的声音,“你几时能到?” “我在金罗斯,四十分钟吧。歪呆,我查到真相了。我知道谁杀死了罗茜,我有证据。麦克费迪恩知道事实后,就不用报仇了。你得阻止警察,别让他们胡来伤害到达维娜,我会把一切事情告诉警方的。结果绝对叫人意想不到。” “我会尽力的。但是他们把我们封锁在现场之外。” “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帮我,歪呆。还有,务必帮我照顾好琳,行吗?” “当然。你尽速赶过来,啊?上帝保佑你。” 亚歷克斯勐力将油门踩到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驰而去。他真希望能因超速而被拦下,这样他就可以搭乘警车,一路畅行无阻地赶到现场。他此刻就需要这个。 劳森检查了教堂大厅里的情况;“技术专家可以确定麦克费迪恩和孩子在哪间房间。到目前为止,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整栋房子的里间。孩子有时和他一起,有时待在前厅。所以,行动可以直截了当。等到他们分开的时候,一组人冲到前厅,救出孩子,另一组人冲到里间,控制住麦克费迪恩。 “我们等到天黑再行动。那时候路灯会熄灭,他什么也看不见。我要此次行动分秒不差。我要那孩子安然无恙地获救。 “麦克费迪恩就另当别论了。他的精神状况不稳定。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武器。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已经杀了两个人。昨晚,据说他又犯了一起伤人罪。如果当时不是被人发现的话,我相信他会再次杀人的。他说过他已经穷途末路了。如果有迹象表明他要使用武器的话,我准许你们开枪。还有问题吗?” 第127页 屋子里一片安静。那些武装应急小组的警员应对这种场面早已驾轻就熟了。 麦克费迪恩敲着键盘,点着滑鼠。手机上的网络出奇的缓慢,但是他还是将与劳森的谈话上传到了网上。他发了一封邮件给那些之前已经联繫过的新闻网站,告诉他们可以身临其境地看到警方强攻行动的每个细节。 他并没有幻想自己能够控制局面。然而他下定决心要把在他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掌控得井井有条,而且要不惜一切代价要让目前发生的事情登上头版头条。如果这意味着牺牲孩子的命,那也只能如此。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下得了手,他知道自己豁得出去,哪怕他的名字自此便会在那些无聊小报上等同于“恶魔”。他不想自己是这齣戏里唯一的坏人。尽管劳森已经命令採取新闻封锁,但是信息已经传递出去,再也无法控制。劳森不能截断网际网路,不能阻止事实被一传十十传百。劳森现在已经知道麦克费迪恩手中握有王牌。 警方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麦克费迪恩就会向他们摊牌。他要把警方的两面派作风彻彻底底地揭发出来。他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在苏格兰,所谓的正义已经堕落到了何种地步。 今天便是审判日。 亚歷克斯在警方的一个路障处停了下来。他能看见前方停着好几辆救护车,还能看见卡尔同巷入口处的那些红白相间的障碍物。他摇下车窗,意识到自己看上去蓬头垢面、污秽不堪。“我是孩子的父亲。”他告诉俯下身子前来问话的警察,“我的孩子在那里。我的妻子也在这儿。我要和她在一起。” “您有身份证吗,先生?”警察说。 亚歷克斯拿出驾驶证:“我是亚歷克斯?吉尔比。求你了,让我过去。” 警察看了看他的脸,又对照了一下驾驶证上的照片,然后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不一会儿,警察回来了;“对不起,吉尔比先生。我们不得不仔细检查。您可以把车停到一边,我们会有警察带您去见您的妻子。” 亚歷克斯跟随另一名穿黄色警服的警察来到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前。他一打开门,琳就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抱中。她的身子在发抖,亚歷克斯能隔着身体感觉到她的心跳。夫妻俩的遭遇非语言所能形容。他们就这样拥抱着,悲痛和恐惧包围着两人。 过了很久很久,亚力克斯才开口说道:“会没事的。我能了结此事。” 琳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又红又肿。“怎么了结,亚歷克斯。你解决不了。” “我能,琳。我已经知道真相了。”他越过琳的肩膀,看到凯伦?佩莉正坐在车门边上,旁边就是歪呆,“劳森在哪儿?” “他在开会。”琳说,“他很快就回来,到时候你可以告诉他。” 亚歷克斯摇着头说:“我不想和他谈,我要和麦克费迪恩谈。” “那不可能,吉尔比先生。专业谈判专家正在处理此事。他们知道该怎么应付。” “你不会明白的。有些事情他必须知道,而且只有我能告诉他。我不是要威胁他,也不是要恳求他。我只是要让他知道某些事情。” 凯伦嘆着气说道:“我知道你很痛苦,但自以为是,只能带来更大的伤害。” 亚歷克斯轻轻地挣脱琳的怀抱:“这可与罗茜?达夫的死有关,行了吧?发生这样的事,就是因为他觉得我与罗茜?达夫的死脱不了干系,不是吗?” “看上去是这样,先生。”凯伦谨慎地说。 “如果我告诉你我找到答案了呢?” “如果你真找到什么答案的话,我才是你该找的人。” “我会跟你讲的。但是麦克费迪恩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求你了,相信我。我自有我的道理。我的女儿危在旦夕。如果你不让我同麦克费迪恩说话的话,我就到外面去,把我所知道的同媒体的人讲。请务必相信我,你也不想我那样做吧。” 凯伦斟酌着眼下的形势。吉尔比看上去很镇静,甚至是过于镇静了。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过此类状况。通常情况下,她会向上级请示。但是劳森眼下正忙别的事儿。也许应该交给谈判专家来处理。“我们去和邓肯警官谈谈吧。他正在和麦克费迪恩谈判。” 她下了警车,叫来一名制服警,叮嘱说:“请照看好吉尔比太太和麦齐先生。” “我要和亚歷克斯一起去。”琳抗议说,“我不能离开他。” 亚歷克斯拉起琳的手。“我们一起去。”他对凯伦说。 凯伦知道自己没有别的办法。“好吧,我们走。”她一边说,一边领着他们朝封锁通往麦克费迪恩所住的那条街的警戒线走去。 亚歷克斯从未感觉如此生气勃勃。他能感到每迈开一步时肌肉的活动。他觉得自己的感官无比的敏感,每一种声音、每一种气味都逃不过自己的感觉。他将永远忘不了这一小段路程。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他已决心要以一种无比正确的方式做一件正确无比的事。在开车来到莫南斯街的一路上他已经在心里将对话预演了一遍,此刻他坚信自己的话将能救出女儿。 凯伦把他们带到一间熟悉的房子外面的白色警车前。天色逐渐黯淡下来,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幽暗的光泽。凯伦在警车车身上一拍,车门就打开了。约翰?邓肯出现在门口。“佩莉警员,是吗?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第128页 “这两位是吉尔比先生和太太。吉尔比先生想和麦克费迪恩谈谈,长官。” 邓肯警觉地把眉毛一扬:“我认为这可不是个好主意。麦克费迪恩唯一想谈话的人是劳森局长。局长下令在他回来之前,没有人可以联繫麦克费迪恩。” “他必须要听我所说的。”亚歷克斯粗声粗气地说,“他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要让全世界知道是谁杀了他母亲。他认定是我和我的朋友,但他想错了。我今天终于查清了真相,他应该是第一个知道内情的人。” 邓肯难以掩饰自己惊讶的表情:“你是说你知道谁杀了罗茜?达夫?” “我知道。” “那你应该向我们警方报告。”邓肯坚定地说。 亚歷克斯此刻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一阵抽搐掠过他的脸;“我的女儿在里面。我现在可以了结此事。你拖延我一分钟的时间,就增加了一分我女儿遇害的风险。除了麦克费迪恩,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如果你不让我和他谈话,我就出去告诉媒体。我会告诉他们我有办法了结此事,但是你们警方不让。你真的要替整个警队背黑锅吗?” “你不知道如何应对现在的局面,你不是谈判专家。”亚歷克斯感到邓肯已经黔驴技穷了。 “你们所谓的那些谈判技巧看来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不是吗?”琳插话说,“亚歷克斯的职业就是同人打交道。他很在行,让他试试。我们会对结果负全部责任。” 邓肯看看凯伦,她耸耸肩。他深吸一口气说,“我在一旁监听。如果发现事态失去控制,我就掐断电话。” 亚歷克斯顿时释然,甚至有些眩晕:“好的,开始吧。” 邓肯拿出电话,把耳机套在头上。他把另一部耳机递给凯伦,把听筒递给亚歷克斯:“全交给你了。” 电话铃响了。一下,两下,三下,第四下响到一半时,有人接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劳森。”那一头传来一个声音。 声音听起来相当普通,根本不像是一个会绑架婴儿的人。“我不是劳森,我是亚歷克斯?吉尔比。” “我没什么要和你说的。你这个狗娘养的杀人犯。” “你给我一分钟说话时间。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如果你想否认罪行的话,那就省省吧。我不会相信的。” “我知道谁是真兇,格雷厄姆。我有证据,就放在我的口袋里。我拿到了和你母亲衣服上的漆印相匹配的油漆碎片了,是我今天下午在勒文湖边的一辆房车里找到的。”除了喘息声,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反应。亚歷克斯接着说道:“那一晚现场还有别人。他的存在没有人留意,因为他有充足的理由待在那儿。就是那个人在你母亲下班后约了她,把她带到那辆房车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怀疑你母亲不愿意和他发生关系,所以遭到了强姦。等到那个人恢復理智后,才意识到不能让你母亲把事情说出去,所以用刀捅了你母亲。然后他把她带到圣山上,遗弃在那里。没有人怀疑过他,因为他是法律的代名词。”凯伦?佩莉目不转睛地盯着亚歷克斯,大张着嘴,满脸惊恐的表情,粗粗地喘着气,明白了亚歷克斯的言下之意。 “说出他的名字。” “吉米?劳森。就是吉米?劳森杀了你母亲,格雷厄姆。不是我。” “劳森?”麦克费迪恩几乎是呜咽着说,“你在玩花样,吉尔比。” “不是花样,格雷厄姆。我说了,我有证据。你相信我,对你有什么影响?现在你罢手吧。你还有机会看到正义得到伸张。” 那一头沉默了好久。邓肯凑上去,想要从亚歷克斯手里拿过电话。亚歷克斯故意转过身,死死地抓住听筒。就在此时,麦克费迪恩开口了。 “我认为他这样做是为了让正义得到一些伸张。我可不想用他那样的方式,因为我要让你们痛苦。但是我没想到他的做法是为了保全他自己。”麦克费迪恩不知所云的话让亚歷克斯莫名其妙。 “什么做法?”亚歷克斯说。 “杀了你们。” 45 一片黑暗悬在卡尔同巷上空。在黑暗中,几个黑影在移动,半自动武器紧贴着身上的防弹衣。他们占领这片区域的手法仿佛一头雄狮正要伏击一头羚羊。接近屋子时,黑影散开了,蹲伏着从窗户下走过,然后在前后门处重新集结。每个人都凝神屏气,怦怦跳动的心脏仿佛是激励他们出击的战鼓。他们调整着头上的耳机,生怕错过了出击的命令。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便可如虎狼般冲进屋子,证明自己的实力。 在他们头顶,一架直升机正在上空盘旋,技术组的人员正凝视着热感应屏幕,他们的职责是选择最佳攻击时间。凝神观察着那两个目标点的时候,汗水淌进了眼眶,手心不时沁出汗水。只要那两个目标点一分开,他们就立刻下命令。如果两个目标点重合,那就只能按兵不动。行动不容有错,性命攸关的行动更是如此。 现在一切都在一个人的掌控之中。助理局长詹姆士?劳森走在卡尔同巷上,他知道这次是最后的搏击。 亚歷克斯努力揣测麦克费迪恩的话:“你是什么意思?” 第129页 “昨天晚上我看见他了,手里拿着一根棒球棍。在大桥底下,他打了你的朋友。我以为他要主持公道,我觉得这就是他下手的原因。但如果是劳森杀了我母亲……” 亚歷克斯坚信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是他杀了你母亲,格雷厄姆。我有证据。”突然,电话被掐断了。手足无措的亚歷克斯转身对邓肯说:“你他妈干什么?” “够了,”邓肯从头上摘下耳机,“我可不想把这些话传给全世界知道。这是在干吗,吉尔比?你和麦克费迪恩串通好了陷害劳森吗?” “你在说什么?”琳厉声说。 “兇手是劳森。”亚歷克斯说。 “我听见了,劳森杀了罗茜。”琳一边说,一边抓住他的胳膊。 “不只是罗茜,他还杀了基吉和蒙德,他还想杀歪呆,麦克费迪恩看到了。”亚歷克斯震惊地说。 “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邓肯说。他的话被劳森的到来打断了。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劳森看了看众人,一脸困惑和生气的表情。 “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他指着亚歷克斯和琳厉声责问。他转身对凯伦说:“我告诉过你把她留在武装应急组的车上。天哪,这里可真是热闹。把他们请出去。” 车里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凯伦?佩莉说;“长官,有人发出了几项严重的指控,我们得谈谈……” “凯伦,这里可不是辩论会。我们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劳森吼道。他把对讲机举到耳边:“大家都就位了吗?” 亚歷克斯从劳森手里抓过对讲机:“听我说,你们这些狗杂种。”他还想说什么,但已经被邓肯一把按到地上。亚歷克斯挣扎着,扭过头喊道:“我们知道真相了,劳森,是你杀了罗茜。你还杀了我的两个朋友。结束了,你藏不住了。” 劳森的双眼愤怒得简直要喷火:“你和他一样是个疯子。”几名警察拥到亚歷克斯身上的时候,劳森拿回了对讲机。 “长官。”凯伦急切地说。 “不是现在,凯伦。”劳森咆哮着。他转过身,把对讲机举到嘴边:“各就各位了吗?” 耳机里传来回应声。还没等劳森回答,技术组指挥员的声音传了过来:“别动,目标人物和人质在一起。” 劳森犹豫了一秒钟。“行动,”他命令道,“行动,行动。” 麦克费迪恩已经做好了面对全世界的准备。亚歷克斯的话使他相信公道自能实现。他会把女儿还给亚歷克斯。为了确保安全交接,他随身带了一把刀。这是能让他安全出门,把自己交给在外等待的警察的最后一个保险措施。 他一手如夹包袱一般夹着达维娜,一手拿着刀子,正朝门口走到半路的时候,整个世界塌陷了。前后门同时被撞开,接着是人的叫喊声和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一道道白光刺眼地闪动着。他下意识地把孩子抱到胸口,另一只手上的刀举向孩子。嘈杂声中,他听见有人喊道:“放下她。” 他感到浑身僵直,无法动弹。 一名狙击手看到孩子危在旦夕。他分开双脚,端起枪瞄准了麦克费迪恩的头部。 46 2004年4月,乔治亚州,蓝山。 春天的阳光在树林里闪烁,亚歷克斯和歪呆来到山嵴处。歪呆领头沿着山坡朝一处突出的岩石爬去,然后坐了下来,两条长腿盪在空中。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望远镜,对准山下调试了一番后递给了亚歷克斯。 “正对着看过去,然后稍稍往左。” 亚歷克斯调整了一下焦距,然后将视野扫向山下。突然,他发现正对着自家的房顶。在屋外奔跑的几个人影是歪呆的孩子们,坐在野餐桌边的大人是琳和保罗,在琳脚边的小地毯上蹬腿的是达维娜。他看着女儿张开两只小手臂对着一棵大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对女儿的爱仿佛圣痕一样深刻。 他险些永远失去了女儿。就在听到枪声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爆裂了。琳的一声尖叫在他的脑海中迴响,仿佛预示着世界末日。似乎等了好几个轮迴,他才看到一名警察抱着达维娜走出了屋子。即便在此时,他仍然无法释然。警察抱着女儿慢慢走近时,他所见到的只有鲜血。 但是那血是麦克费迪恩的。狙击手弹无虚发。劳森脸上的表情犹如雕塑般冷漠、僵硬。之后的那一阵忙乱中,亚歷克斯离开女儿与妻子,跑去对凯伦说:“你们必须保护好那辆房车。” “什么房车?” “劳森钓鱼用的房车,就在勒文湖边上。他就是在那里杀害罗茜?达夫的。天花板上的油漆和罗茜的开襟毛衣上的油漆一模一样。说不定,你们还能找到血迹。” 凯伦反感地看着他说:“你觉得我会把你说的当真吗?” “这是事实。”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信封,“我拿到了能证明我所说的油漆了。如果你们让劳森回到那辆房车里去的话,他会毁灭证据的。证据会被他销毁得荡然无存,你们必须阻止他。我不是在瞎编。”他急于让凯伦相信自己的话,“邓肯听到麦克费迪恩刚才说的话了。他说昨晚看到劳森袭击歪呆了。只要能保全自己,你们的长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快把他关起来,保护好房车。” 第130页 凯伦的脸上毫无表情;“你是让我逮捕助理局长?” “控告艾琳和杰姬?唐纳德森的证据不足,斯特拉斯克莱德的警察尚且能逮捕他们。”亚歷克斯努力让自己镇定。他不能相信听完他的话后,凯伦的反应如此轻描淡写。“如果劳森不是警察的话,你们会毫不犹豫逮捕他。” “问题是他是警察,而且是一名备受尊敬的高级警官。” “长官,正因为他是不容怀疑的人,你们才更应该重视。你觉得明天早上的报纸不会报导吗?如果他是清白的话,那你们就应该证明他是清白的。” “你妻子喊你了,先生。”凯伦冷冰冰地说。她走开了,留下亚歷克斯一个人傻站在原地。 但是凯伦已经把他说的话记在了心上。她没有逮捕劳森,但是派了几个制服警察悄悄地离开了现场。第二天早晨,亚歷克斯接到了杰森的电话,对方兴奋地说,他在邓迪的鑑证科的同事告诉他,前一点晚上,警方找到了一辆房车。好戏开演了。 亚歷克斯放低望远镜:“他们知道你在监视他们吗?” 歪呆咧嘴笑着说:“我告诉他们,所有事情都逃不过上帝的眼睛,而且我是跟上帝有直接接触的人。” “你当然是。”亚歷克斯躺倒在岩石上,让太阳晒干脸上的泪水。这一路上,坡度陡得很,他们爬得很吃力,根本顾不上交谈。自从前一天歪呆一家到达这里开始,这会儿还是他俩唯一能独处的机会。“凯伦上个礼拜来过了。”亚歷克斯说。 “她怎么样?” 亚歷克斯明白,歪呆提问向来如此,他不会把问话具体到“她说了什么?”而是说“她怎么样?”亚歷克斯过去可真是低估这位老友了。如今,也许他总算有机会好好重新掂量一下这位朋友了。“我觉得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她和她的同事都是如此。发现他们的助理局长是个强姦犯,还杀害了多条人命,让他们十分震惊。这件事的影响着实不小。我觉得警方有一半的人依然认为整件事是我和麦克费迪恩一手精心策划的。” “那么她是来向你汇报案情的啰?” “算是吧。她已经不负责这个案子了,她把整件案子的调查转手给了外面的警察,但是那儿有她的熟人,所以她也并非完全一无所知。真要谢谢她啊,还来告知我们最新的案情进展。” “进展如何呢?” “房车里的化验工作全部结束了。除了油漆相匹配之外,他们还在统座附近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些很细小的血迹。他们从罗茜的两个哥哥和麦克费迪恩身上採集了血样,因为无法获得罗茜的dna,警方只能通过分析她近亲的dna。十有八九的可能性是,劳森房车里的血迹是属于罗茜?达夫的。” “真是难以置信啊。”歪呆说,“过了这么多年后,他居然因为一片油漆和一滴血迹而落网。” “劳森的一位同事在证词上说,劳森常常吹嘘自己在值夜班时,会把一些个女孩带到房车里和她们发生关系。我们四个人的证词也说明当晚他离案发现场很近。凯伦说检察院起初有些摇摆不定,但是最后还是决定起诉他。当劳森听到这一消息时,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说当时他似乎再也无法承受这些年来压在他身上的负担了。她说这种情况倒也并非罕见,她告诉我,当嫌犯们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经常不得不一下子想要释放由自己的罪行所带来的种种压抑。” “那么他为什么要杀人呢?” 亚歷克斯嘆了口气说:“当时他已经和罗茜约会了几个礼拜了,她不愿意再和他有深入的发展。劳森说罗茜只愿意走到这一步,不愿意再深入下去。她让他失去了控制,于是他就强姦了她。据劳森说,罗茜要去警局告发他。他实在没有办法,就拿起切牛肉的刀捅了她。那会儿天已经在下雪,他估计附近不会有人,所以就把她遗弃在了圣山上。他本来想让这起案子看起来像是一种仪式杀人,还说当自己听到我们几个被当作嫌疑人时,惊恐不已。显然,他不想自己被抓,但也声称不愿意任何人成为替罪羊。” “他倒挺高尚的。”歪呆语带讥讽地说。 “我倒觉得这是实话。哪怕他撒个小谎,就能让我们麻烦不断。当初麦克伦南发现那辆‘路虎’车的时候,劳森只需说他一时忘记了早先曾看到过车子就行了。要么就是在去圣山的路上,要么就是拉玛斯酒吧关门的时候在酒吧外面看到。” “只有上帝知道哪些是实话。但我想,没有证据前,姑且相信这是实话吧。你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他一定认为自己已经万事大吉了,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他。” “不,还有我们这几个人会追查真相。劳森过了二十五年的太平日子。接着警察局长宣布要重启悬案调查。听凯伦说,第一次在法庭上成功使用dna后,劳森就处理掉了物证。当时,那些证据还保存在圣安德鲁斯,所以他很容易就能接触证据。当证物被转移的时候,开襟毛衣的确被放错了地方,但是其他的衣物和含有生物证据的证物是被他处理掉的。” 歪呆皱着眉头说:“开襟毛衣和尸体怎么会在不同的地方被发现呢?” 第131页 “劳森回到警车时,发现开襟毛衣还在雪地里。他是在将尸体搬到山上的路上把开襟毛衣丢掉的。他随手把毛衣塞到了树篱中间。所以,在没有其他相关证据的情况下,他一定认为自己可以安然度过重启的悬案调查。” “后来又冒出来了个格雷厄姆。劳森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她的家人会如此死不罢休地追查真兇。麦克费迪恩是罗茜案的真正受害者,一心一意地要找出真相。但我至今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来追杀我们。”歪呆说。 “照凯伦的说法,麦克费迪恩一直缠着劳森,要求他重新审问证人,特别是我们几个。他坚信我们有罪。在麦克费迪恩的电脑里,保留了他和劳森之间的对话记录。其中有一条写道,麦克费迪恩觉得很诧异,当晚劳森坐在巡逻车里,居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当他第一次质问劳森时,劳森显得相当急躁,麦克费迪恩以为劳森觉得他是在苛责警方。但是事实上,劳森是害怕有人留意他当晚的活动。大家都把他当晚出现在现场附近当成是理所当然。但是,如果撇开我们四个人的话,可以确定当晚在附近区域活动的就只有他了。如果他不是警察的话,那一定就是主要嫌犯。” “既然如此,麦克费迪恩为什么还咬着我们不放?” 亚歷克斯别扭地在岩石上挪了挪身体:“这个问题有些难以解释。据劳森说,他一直被人勒索。” “勒索?被谁?” “蒙德” 歪呆大吃一惊:“蒙德?你开玩笑吧。劳森在说什么歪理?” “我不觉得这是歪理。你还记得巴内?麦克伦南死的那天吗?” 歪呆颤抖着说:“怎么忘得了啊。” “劳森是站在绳子最前端的人。他目睹了整个过程。照他的说法,麦克伦南一直拉着蒙德,但是蒙德很恐慌,就把他踹下了绳子。” 歪呆闭了一会儿眼睛:“我宁愿自己不相信,但是那的的确确会是蒙德的反应。但是,我仍然不明白这和劳森被勒索有什么关系。” “他们把蒙德拉上来后,就乱成了一团。劳森负责照看蒙德,陪着他上了警车。他告诉蒙德说自己看到了一切,而且说他一定会让蒙德为此付出代价。就在那一刻,蒙德投下了手里的重磅炸弹,他说曾经看到罗茜在拉玛斯酒吧门口上了劳森的巡逻车。劳森知道此事败露的话,麻烦肯定很大。所以他俩做了交易,如果蒙德不声张的话,劳森也同样会保持沉默。” “这也算不上是两败俱伤的勒索啊。”歪呆冷冷地说,“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呢?” “悬案调查重启后,蒙德去见了劳森,告诉劳森让自己保持沉默的代价就是别再被人骚扰。他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次分崩离析。他说自己手里握着一张包票,因为他不是唯一知道实情的人。只不过,他没有告诉劳森他还把事情透露给了我们三个之中的哪一个。这就是为什么劳森一直要求凯伦把注意力集中在物证上,而不是来盘问我们几个。这就给了他时间来杀掉可能的知情者。可是后来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想为蒙德的死找个替罪羊,所以他就把麦克伦南的死因告诉了罗宾?麦克伦南。但是就在劳森杀害蒙德之前,罗宾已经和蒙德接触过了,这让蒙德很害怕,于是又去找劳森。”亚歷克斯一边说一边做了个鬼脸笑笑,“那晚他回法夫郡见我,就是为了再跑去见劳森。蒙德责怪劳森破坏了两人之间的协议,他觉得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变得聪明起来了。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先把实情说出来,这样一来劳森说自己害死巴内?麦克伦南就会变成一个走投无路者的蓄意陷害。”说完,亚歷克斯拿手抹了一把脸。 歪呆呻吟着说:“可怜啊,愚蠢的蒙德。” “最讽刺的是,倘若不是格雷厄姆苦心孤诣地追查真兇,我们四个可能早就被劳森杀了。” “这话什么意思?” “如果格雷厄姆没有通过网际网路追查我们几个的行踪,他就不会得知基吉的死,也就不会送那个花圈。我们也就不会把两起谋杀案联繫起来,那么劳森随随便便哪个时间就能解决我们两个。即便在那时,他也是尽力将这塘子水越搅越浑。他刻意安排我知道格雷厄姆的存在,好像他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当然,他还向罗宾?麦克伦南告发蒙德是怎么杀死他哥哥的,这样他就又替自己多争得一分保险。蒙德被杀之后,这个狡猾的杂种到罗宾那里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罗宾欣然接受了,丝毫没有转念想一想,这样做其实也为劳森提供了不在场证明。” 歪呆颤抖着缩起双腿,把膝盖顶在胸口。他感到肋骨处一阵疼痛,是之前还未痊癒的创伤引起的。“但是他为什么要来袭击我呢?他一定已经知道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蒙德所说的实情,不然的话,蒙德一死我们肯定立刻就找上他了。” 亚歷克斯嘆着气说:“但是他已经越陷越深。因为麦克费迪恩的花圈,我们俩把两起看似毫无关联的谋杀案联繫起来。劳森唯一想的就是让麦克费迪恩看起来是兇手。麦克费迪恩一定不会杀了两个人就罢手,你说对吗?不把我们全杀了他是不会罢休的。” 歪呆沮丧地摇着头:“真是一团糟啊。但是他为什么先杀基吉呢?” 第132页 亚歷克斯回答说;“说起来也算不上有什么高深的原因。显然因为在重启悬案调查以前,他已经决定要去美国度假。” 歪呆舔舔嘴唇;“也就是说劳森也有可能第一个杀我?” “如果他决定去你那边的野外钓鱼的话,可以这么说。” 歪呆闭起眼睛,把手指插进两膝之间:“基吉和蒙德的案子呢,进展得如何?” “恐怕不怎么顺利。尽管劳森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作案经过,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蒙德是劳森杀的。他的作案手法很谨慎。尽管没有不在场证明,但他声称当晚待在自己的房车里,所以,即便有邻居证实那晚他的车不在屋外,他也仍然可以遮掩过去。” “那么这件案子他就能脱罪了,是吗?” “看起来是这样。按照苏格兰的法律,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当事人自己的认罪是不能用来定罪的。但是格拉斯哥的警察避开了艾琳和杰姬。” 歪呆愤懑地用手掌拍着一旁的岩石;“那么基吉的案子呢?西雅图警察总该像样一些吧?” “稍微好一点,但也就那样。基吉死之前的一个星期,劳森待在美国。他应该是在加利福尼亚州南部钓鱼的。但是当他把租来的车还回去时,汽车的里程表上多出了两千五百多英里。” 歪呆踢着脚下的岩石说;“正好是由加利福尼亚南部到西雅图之间的一个来回,对吗?” “没错。但是仍然没有直接的证据。劳森太聪明了,甚至没有在别的地方用过自己的信用卡。凯伦说警察拿着劳森的照片到硬体商店和汽车旅馆询问,但目前没有任何发现。” “我真不能相信这起谋杀案他也能逃脱。”歪呆说。 “我觉得你把人类的审判能力想得太高了。” “上帝的审判可不允许我们能不在一个道德世界里行事啊。”歪呆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关爱同胞的一种方式就是让他们避免一时冲动的作恶。把罪犯投进监狱只是这种方式的一种极端表现。” “我敢肯定罪犯们已经领悟到了这一点。”亚歷克斯讥讽地说,“凯伦还说了一件事情。他们最终决定不以蓄意谋杀罪起诉劳森对你的那次袭击。” “为什么不?我告诉过警察,我很愿意回来作证。” 亚歷克斯坐了起来:“没有麦克费迪恩作证,他们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袭击你的是劳森。” 歪呆嘆了口气说:“哎,好吧。至少罗茜的死他是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的。我想袭击我的那件事,起不起诉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你知道,我总以自己的老于世故而自豪。”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但是那天我走出你家家门的时候,可是勇气满怀啊。如果知道打算对付我的不止一个人的话,我真不知自己是愚蠢呢还是勇敢呢?” “这个真要感谢老天爷了。如果麦克费迪恩没有跟踪我们的话,我们也不可能把劳森和他的巡逻车同弃尸现场联繫起来。” “我仍然不敢相信他看到劳森把我往死里打的时候,居然无动于衷。”歪呆痛心地说。 “也许因为他侦探剧看多了。”亚歷克斯嘆了口气说道,“答案我们永远也无从得知了。” “最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杀害罗茜的真兇了。”歪呆说,“二十五年来这一直是我们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现在我们的内心终于能平静下来。多亏了你,才能让我们拔出胸中的这根刺。” 亚歷克斯充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有没有怀疑过……” “怀疑真兇就在我们四个人之中?” 亚歷克斯点点头。 歪呆想了一会儿:“依我的判断,不可能是基吉。他对女孩从来不感兴趣,也从来不想治治自己的病。如果是蒙德的话,他不可能那么多年都保持沉默。至于你……亚歷克斯,呣,我想不出你是怎么把她弄到圣山上去的。因为你没有‘路虎’车的钥匙。” 亚歷克斯大吃一惊:“这就是你觉得我不是兇手的唯一原因吗?” 歪呆笑了:“你有保守秘密的能耐,也有能力在重压之下保持冷静,但是一旦爆发,那简直就像引爆一座火山。你被那姑娘迷住了……这是实话。我的确想过你可能是兇手。但是一得知罗茜是在别的地方被袭击,然后被遗弃在山上,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你,因为你没有交通工具。” “谢谢你信任我。”亚歷克斯说,觉得受到了伤害。 “既然你这么问我,那你呢,你怀疑是谁?” 亚歷克斯有些尴尬地说:“我想到过是你。特别是在你信教之后。犯了罪孽的人最会走上那一步。”说完他的目光越过树颠投向地平线上重重叠叠、若隐若现在一片朦朦胧胧的蓝色之中的群山。“我经常想,如果罗茜接受了我的邀请,在那天晚上参加了派对,那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一定能活到现在,蒙德和基吉也是。我们之间的友谊也一定会一如既往。我们的生活里一定没有罪恶。” “最终和你结婚的可能是罗茜,而不是琳。”歪呆挖苦地说。 “不会。”亚歷克斯皱着眉头说,“那永远不可能。” 第133页 “为什么?可别低估了维繫命运的那一根细绳啊。你喜欢罗茜。” “那种喜欢长久不了,她也不会和我这样的男生过一辈子。她太成熟老练了。我觉得当时我就感觉到琳是拯救我的终身伴侣。” “拯救你什么?” 亚歷克斯笑笑,一种很诡秘的微笑:“什么都拯救。”他俯视着内心所牵挂的自家小屋和屋前的空地。二十五年来,他头一次觉得,除了往事带给他的那一份折磨,他居然还有未来,是他最终为自己挣得的未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