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局者迷》 第1页 [侦探推理] 《当 局者迷》作者:冯华【完结】 【内容简介】 一个匿名电话举报了一宗谋杀案。这一看似乎常的刑事案件在侦破过程中却遭遇了无形的重重阻力。刑警秦阳平与其上司女刑警队长岳琳之间由隔阂到了解进而成为工作中配合默契的搭档,与此同时岳琳的家庭危机却在日益加深……案件发展如何?情感归宿何在?在双重悬念交织而成的扑朔迷离氛围中,每一个当局者都在寻找着答案;人性的丰富和复杂在正与邪的较量中充分展现。…… 《当局者迷》第一部分 引子 将近天亮的时候,我忽然醒了。房间里隐隐流动着唿啸的风声,空气冷冰冰的,凝着细小湿滞的水汽。我从床上起身检查,发现原来昨晚自己忘了把窗户关死,风和雾从窗缝儿里挤进来,占据了几乎整个房间。走到窗边,推窗一看,外面远远近近,全是白茫茫一片,一团一团的雾气争抢着扑过来。我不禁退后一步,心脏狠狠地紧跳了几下。在短暂的窒息感中,我默默地望着窗外。 这场大雾,是何时开始瀰漫开来的? 窗前的桌上,温郁在相框里舒畅地大笑。无论我有多少渴望,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停留在那里。那笑容,看起来如此温暖,伸手触摸时,却是刺痛肌肤的冰凉。窗外涌入的雾气也包围了她,使她的笑容变得模煳,也因而更加遥远。我隔着雾气看她,隐隐听到她在向我发问:“阳平,在这场雾里,你所看到的一切,究竟哪样是真实的呢?” 我跌坐在椅子上。过去半年里的记忆,像窗外的浓雾一样,弥散在脑海中…… 第一章 电话悬念(1) 1 调到市刑警队以后,我的第一次任务,是在一个初夏的深夜,和岳琳、林光远一起去堵毒贩赵四的窝。准确地说,是岳琳带着我们两人行动,因为她是我们的队长。 那天的任务很紧急。找到赵四的这个窝点不容易,我们知道当晚这里有一笔交易,却不知参与交易的人数,也不了解他们的防范程度。因此,当我们三个顺着楼梯悄悄潜到三楼那户门外,隐隐听到里面传出男人嘈杂的交谈声时,我们发现,双方的力量对比是一个影响行动成败的关键因素。 楼洞里静悄悄的,我握着子弹已上了膛的枪,侧耳倾听门内的动静,试图确定里面的人数以及状态。我能听出门内至少有三个男人在说话,从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可以判断,他们应该没有过多的戒备之意。但是对于毒贩的抵抗能力,是绝不可以低估的。我无声地看看身边的岳琳,她在黑暗中凝视着前方,眼眸闪闪发亮。令我微微诧异的是,她连眼角都没向我扫一下,却像是看到了我询问的眼神,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做了一个“不”的手势。 我正揣测岳琳的意图,忽然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贴近耳边。“先别动,等我摸摸情况。”她的声音随着唿吸进入我的耳道。接着,她从我身边站直身体,迅捷无声地快步下楼。在经过林光远身边时,她几乎没有停留,只伸手按按林光远的肩膀,似乎那便是他们交换信息的寻常方式。而林光远对她点点头,显然已领会了她的意思。 我和林光远交换了一个眼神。我看出他对岳琳的举动表现得很镇定,于是也把屏在胸口的一口气轻轻释放出去。片刻后,楼下隐隐传来敲门声,接着是一阵安静。又过了三分钟,几乎没听到什么动静,但岳琳已经无声地回到了我们身边。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隐蔽好,等我命令!”那个温热的耳语又出现了,简短,平静,仅在我耳边晃了一下,瞬间又离去。 我马上依照岳琳的意思跃上几级楼梯,将身体隐藏在黑暗里,从楼梯扶手间向下窥探。这时我发现岳琳身上的衣服换了,天黑,看不清颜色,但原来的一身精短便服,现在却成了宽松的裙袍。我看不到林光远在哪里,显然他也依命隐藏好了。 岳琳先伏身在门边听了听,然后悄然返身下楼。紧接着她重新上楼,这次她的脚步显得沉重拖沓,那声音放肆地在楼道里迴响。很快她来到那户门前,抬手用力敲起门来。 在响亮刺耳的敲门声中,那户门内的谈话声立刻消失了。随即一个兇巴巴的男声从里面传出来:“谁?!”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听到半层楼下一个女人粗哑暴躁的声音:“开门开门!”那声音里透着股蛮横粗俗的味道,令我有瞬间的迷惑。她嚷着,继续用力地敲门,“我是楼下的!你们家搞什么名堂?弄得我家房顶到处漏水……” 房门内沉默片刻,回答门外的女人:“你家漏水关我什么事?” 那女声立时升高了八度,直刺人的耳膜,完全是菜场里泼妇吵架的气势:“你们讲不讲理?不是你家有问题,我家怎么会漏水?你开门啊,弄了个烂摊子就撒手不管啦?没那么便宜!你给我把门打开,让我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屏着唿吸,几秒钟里,我听到自己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短暂的寂静后,“吱扭”一声,房门打开一条缝儿,灯光顷刻从内门泄出,在黑暗中形成一条光带。从我的角度,看不到门内的情形,但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门口站着的那个女人,披头散髮,穿一条袒胸露背的家居睡裙,裸露的肌肤在灯光下白得耀眼。 第2页 男人声音里兇巴巴的味道似乎减弱了些,一副妥协的语气说:“你搞错了,肯定不是我这儿的问题,我们根本就没用水……” “我不信,你让我看看……”女人嚷着,不容分说,“砰”地把门推开,直往里闯去,“算我们倒霉,住你们楼下,三天两头闹水灾,装修的屋顶全泡烂了……” 在房门敞开的一瞬间,我看到门内那个男人有点儿茫然无措的刀条脸。没错儿,这就是赵四,我已把他的照片印在脑海中了。他迟疑了一下,似乎拿不准该马上把门关上,还是先回房把那个突如其来闯入的女人赶出去。很快他做了决定,关上了房门,把灯光以及里面那个仍然持续着的高分贝女声阻断了。 我不知道在房门关上的半分钟里,里面的情形是怎样的。只是本能地在头脑中急速做出了各种分析,试图为下一步行动找到一个最佳方案,既能实现对赵四等人的抓捕,也能保证岳琳的安全(老实说,有片刻时间,我对那个披头散髮、衣衫不整的女人是否真是岳琳,实在不抱信心)。从警多年,紧张的气氛经歷得并不少,但很少像这次一样,有种无端的茫然。 就在我已经准备向下挪动脚步时,那户房门又一次“砰”地被打开了,灯光中,从里面走出的女人被照得十分清晰。她是如假包换的岳琳,虽然她的表情以及她的声音,都与平时那个刑警队长有着天渊之别。现在,她的语气是悻悻然的,“见鬼,不是这儿的毛病,好好的我家怎么会漏成那样?” 门内的赵四如释重负,息事宁人地嘟囔一句:“早跟你说了不是我们的事儿吧……”他显然不想再和这个吵上门的泼辣女人多啰嗦了,退后一步准备关上房门。 就在岳琳背对赵四从门内走出,直至赵四发着牢骚准备关上房门的短短几秒钟内,我已经看清了灯光下岳琳对我做出的手势。那意思是:里面共有三人,没武器,跟着我沖。我相信隐藏在另一处的林光远也一定看到了岳琳的手势,因为赵四还没来得及将门关上,岳琳已经以快得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急速转身,一记高而有力的摆腿,正中赵四下颌,赵四被踢得连连倒退,直撞到身后的墙上,而我和林光远几乎同时跃到门口,跟随岳琳冲进房内,三下五除二,一对一地制服了三个完全来不及反应的嫌疑人。 令人好笑的一幕是,当我们押着三个嫌疑人准备下楼时,其中一个光着上身的粗壮男人,目光在岳琳几乎半裸的胸上流连片刻,以极下流的言语沖岳琳骂了一句,语气里却充满了沮丧。这个细节,多少可以帮助我想像几分钟前房间内曾发生过的事情。 岳琳随手扯扯滑下的睡裙带,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句:“谁让你好色的!” 我下意识地掉转目光,迴避岳琳暴露的身体。然而我还是没法忽略,此时她的声音已经完全恢復成我所熟悉的那样——虽然我调到她手下工作仅仅才一个星期,可是对她的嗓音,确实已有了熟悉的感觉——圆润、富有质感,以及略显冷淡的平静,与刚才那个刺耳嘈杂的声音,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反差。 上车前,林光远经过我身边,笑着低声说:“怎么样?有点儿出人意料吧。时间长了,你就习惯她的作风了!” 我笑笑,不知说什么好。眼睛随意一扫,正巧看到先上车的岳琳正向窗外望着。她的目光是无意识的,有些散漫,五官平静地舒展着,嘴唇微微分开,使得脸上的表情中隐隐掺杂了一丝茫然的味道。我心里轻轻一动,不由地猜测此刻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这时,岳琳似乎被什么声音惊动,倏地挺直身体,迅疾将目光调回车内的嫌疑人身上。那种警觉和敏捷,令人联想到草原上的猎豹。 这就是我的新领导、新同事——刑警队长岳琳留给我的第一次深刻印象。 2 来到刑警队半个月,除了工作之外,我和岳琳没有进行过一句私人性质的谈话。如果不是一个小小的偶然,这种状况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 那天傍晚,我在训练厅先打了一阵子沙袋,接着一口气做了三百多个伏地挺身,最后累得爬不起身,仰面躺在地板上休息。大厅里早就没人了,我没有开灯,光线已经很黯淡。寂静中,我只听见自己筋疲力尽的喘息。这时,训练厅的门沉重地响了一下,有人推门走进来。 我一动不动。来人并没有如我想像的那样打开训练厅的灯,而是径直朝我的方向走来。在即将踢到我的头时,忽然发现了我的存在,轻轻地“嗯”了一声,这声音立刻说明了她的女性身份。 厅里的光线很暗,我又是逆光看她,并不能辨认出她的面孔。但我的听力向来奇佳,结合高度的职业敏感,凭着她这一点声音,已经能确定这是岳琳——其实帮助我做判断的还有一个原因,除了刑警队的,极少有女人进训练厅。整个刑警队里,除了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之外,只有岳琳一个女性。而在遇到意外情况时,那轻而镇静的一声“嗯”,我相信只可能是岳琳发出的。 果然是她。她也很快辨认出躺在地上的这堆“烂泥”是我,退后一步,带着笑意说:“秦阳平,吓我一跳。” 我硬撑着从地上坐起来,身上酸酸的没有力气。“抱歉,我一个人,就没开灯。” 第3页 岳琳弯下腰,贴近我,仔细地看了我一眼,随便地盘腿也坐在了地板上。她用闲闲的语气说:“一身的汗,练半天了吧?没想到,你挺敬业的。” 我笑了:“我敬业?别人这么说,我以为是表扬。岳队长这么说,我就只敢当作讽刺了。” 岳琳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她低声说:“我就给人这种印象吗?” 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话,似乎隐藏着特别的用意似的。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随口乱说,你别多心。”为了岔开话题,我又问:“这么晚,你还不回家?” 岳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她忽然提高声音,问道:“秦阳平,你好像一直有意迴避我,为什么?” “没有啊,”我惊讶地反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岳琳迟疑了一下,说:“我在家里,和文杰谈起过你调来刑警队的事,他向你问好。” 我明白了岳琳的疑问来自哪里。事实上,我和岳琳的丈夫朱文杰是多年的朋友,虽然并未直接和岳琳打过交道,但彼此是知道的。调到刑警队之前,我就听说,自己将成为岳琳的部下。但我向来不惯于主动与人交往,因此,既未向朱文杰提过自己调动的事,到这里后,也从未对岳琳提过朱文杰。 “你误会了。”我向岳琳解释,“我只是不太善于和人交流。其实,一直也想跟你问问老朱的情况,但……你知道,大家都忙,也找不到恰当的机会。” 岳琳没有说话。我也沉默下来。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全然笼罩了整个训练厅。空阔的大厅里,各种器械在黑暗中高低起伏,影影绰绰,似乎是一些在伺机而动的活物。我看看对面岳琳模煳的身影,忽然意识到,这种局面里潜伏着某些不安全的因素。正想站起来,只见岳琳已经站起身。 “你先走吧,我稍练一会儿。”她淡淡地说,径直从我身边走过。从脚步声判断,她是走向了双槓。 我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岳琳上了双槓。她似乎一下子就忘了我的存在,在黑暗里,像只蝙蝠一样荡来荡去。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训练厅。在经过门口时,我犹豫着,是否要帮岳琳将大厅的灯打开,但随即意识到,如果岳琳真想开灯,刚才她就不会在黑暗中差点儿踢到我身上了。这个时候,我忽然回忆起岳琳的声音。我发现,她的声音里常常会出现某些细微的差别。令人疑惑的是,那差别不仅仅反映着情绪变化,似乎还体现了质感的不同。比如在刚才的交谈中,她的声音初时是温暖的、轻松的,质感圆润,但到了最后,忽然间就生疏冷涩起来。 我暗想,一个连声音都如此难以捉摸的女人,她的内心该是如何深不可测呢? 3 我是一名刑警。我的生活很简单,大部分时间里,只需跟从那些形形色色的案件的安排,日子就不知不觉混了过去。自从温郁去世,我一直独自居住在这个我和她共同建起的小家中。起初的几个月,要保持情绪的稳定显得十分艰难,但渐渐地,我似乎完全适应了这种状况,反而难以将自己再融入外面的世界。 只要有空闲,我会去温郁母亲那里看望她。我叫她妈妈。她已经六十七岁了,和我一样,一个人独居。她对孤独的适应能力比我还强,因此女儿温郁的离去,虽然曾令她悲痛欲绝,但并没有使她彻底崩溃。她在小院子里伺弄几种易活的花,几种新鲜的蔬菜,以及温郁父亲过世前栽下的一棵枣树。她和它们一样安静。我喜欢去那个小院里坐坐,逢着阳光好的日子,或是小雨淅沥的时候,更是觉得依依不捨。我和妈妈彼此了解,几乎从不互相宽慰,这使得我非常自在和安全,仿佛我们共守着一个秘密似的。 在温妈妈家,温郁的房间,还是和她以前住过的一样,没有一点儿改变。其实,自从她嫁给我搬出这里,直到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了,而房间里的家具、书、照片,甚至床上的被子枕头,都不曾挪动过位置,也没有一丝灰尘,好像温郁今晚就要回来住一样。只要我来看温妈妈,不必说,她就会泡好一杯茶,放在温郁房间的床头柜上。她了解我的习惯,一定要在这张小床上靠一靠,发一会儿呆,之后才能坦然地离开。三年多了,我一直是这样。 除了温郁的母亲,周围的人很少能容忍我这种生活态度。有时我自己也觉得好笑,为什么我本人能适应的状况,在旁人眼里,却像是无边苦海,恨不得立时将我从里面打捞出来,并赐予我光明的新生活?起初,常有人为我介绍女朋友,或明或暗地带我去相亲,认为只需一个新的女人的出现,就足以将我挽救。对于他们的举动,其实我从来也没有过明确抗拒的表示,但到了后来,他们发现他们的热心从来得不到回报,耐心也就渐渐被磨平了,我终于可以比较安静地生活。 前不久,我原来所在分局里一位女同事——档案室的小陈,在大家的怂恿和拉拢下,和我增加了接触次数。我明白同事们的好意,在他们眼里,我和小陈是挺合适的一对。如果小陈对我的好感能得到我的回应,这件事情就算有了个圆满的结局。为了在临走前不过份辜负大家的好心,我一点也没有排斥和小陈接触。利用不多的业余时间,我们去看过电影,喝过茶,去郊外踏青——那段时间正好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我自己认为已经很努力,以免成为众人心里一块化不开的顽冰,在离开时还徒增他们的心事,但结果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第4页 和小陈的最后一次单独见面,还是我主动约的。我们在分局旁一家味道不错的小店吃火锅。小店生意很好,每个角落都塞得满满的,不大的店堂热气腾腾、烟雾缭绕、人声喧譁,一派热热闹闹的气氛。我不时地将火锅配菜拨进锅里,偶尔还为小陈捞点儿煮熟的菜放入她的碗中,可后来我忽然发现,对面的小陈头越垂越低,最后整个脸简直快贴到桌面上了。 我吃惊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先是像没听见我的话,直到我不放心地起身走到她身边去看她时,她才勐地抬起头,大声嚷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老是这个样子,我都快让你给憋死了!” 我困惑地看着她。她的脸上湿漉漉的,眼睛通红,眼泪还在刷刷地向下流。她嚷得很大声,胸脯剧烈地起伏,看得出情绪的确很激动,是控制不了的样子。近旁的客人们已经注意到我们这里的异常,热烈的交谈声顿时减弱下来。 她流着泪,接着嚷:“你还不如干脆说‘不’呢!你这样,看起来什么都对,可我就是知道,你是‘人在心不在’!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让你回到现实中来?你能不能告诉我?!” 周围变得很安静,只听得到火锅“咕嘟咕嘟”翻滚的声音,和小陈委屈的抽噎声。我不想看周围人脸上的表情,也不知该怎么让小陈恢復镇定,只得提前买单,将小陈带出小店,陪着她在夜色里走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算平静下来。 “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小陈低着头,语气冷静得令人吃惊,“我终于想明白了,秦阳平,你是不需要……”她沉吟一下,改口道:“……不,你是不再需要什么女人了。” 我心里一片空洞。我明知她说的不是实情,但却无法驳斥她。我是男人,怎么可能不需要女人?我日日夜夜的,无论多忙,只要有那么一丝空闲时间,心里就能感觉到那种对异性的本能的渴望。我不需要女人吗?不,只是对有些男人而言,他所需要的女人,并不是外面世界随便什么一个女人,而是一个专属于他的、已经互相刻上烙印的那么一个女人。如果找不到这样一个女人,或者这个女人已经失去,那么他对女人的需要,就只能被搁置封存在心底。一定要他忽略真实感情,而只是去简单地接受,他会“有”一个新的女人。而这种“有”,实际上是一片空洞。 我和小陈近在咫尺,觉得她是个好姑娘,也适合做我的结婚对象,但我却无法向她解释,为什么我此刻觉得内心一片空洞。这让我明白,我其实真的是需要一个女人的,只是这个女人不是小陈,也不是这几年来所有我接触过的任何女人。我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十二年,总共只碰上一个我需要的、正巧也专属于我、我们互相刻上了烙印的女人。那就是温郁。而她已经永远消失了。 在以后的生命阶段,我还能不能再碰上一个这样的女人呢?对这一点,我是完完全全的茫然。 4 很自然地,我的生活重心放在了工作上。我曾自我解嘲地对自己说,我对刑侦工作的持久热情,并不完全建立在崇高的正义感和天生的使命感之上,虽然那也是精神力量的一部分。头脑的高度紧张,身体的极度劳累,可以使人忽略生活中的其他缺憾。更何况,刑侦工作如同一种充满着冒险的解谜过程,冒险会带来刺激和快意,而破除重重阻力揭开一个谜团,则给人带来成就感。 因此,我从不抱怨工作的辛苦,这是我自己清醒的选择。或许这种选择谈不上什么高尚,却也能达到于他人有益的结果。我不知道,如果一个男人的生活中失去了女人和爱情,又缺少一项多少有点儿意义的工作,那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对待工作的认真态度,应该很容易理解。 提到我的工作,就不得不提起岳琳。我调到市局刑警队以前,就听人描述过岳琳的光辉业绩。来这里时间不长,自己也有了亲身领教。坦白说,做刑警的有一个职业病,就是对一切事物都抱有怀疑的态度,哪怕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情,也要在心里将此事扒开几层,去除“外衣”,再仔细研究琢磨一番。在找到充足确凿的证据之前,我很少轻易对一件事下结论,也包括对一个人的判断。那个傍晚和岳琳在训练厅偶尔相遇,岳琳说我有意迴避她,其实她不了解,那只是我的职业习惯。当局者迷,冷静地旁观容易使人保持清醒的判断力,虽然有时候并不知道这种判断日后是否有价值。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谁能预料到未来会发生一些原本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呢? 不知道为什么,从认识岳琳开始,我就隐隐预感到会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在我们之间。我没想到,事情是以那样一种形式开始的。 就在那次和她有过简单交谈之后几天,我在办公室里接到一个电话,听声音,是一个年轻女孩子打来的。她不太有信心地询问这是否刑警队,我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接着便询问她要找谁。 “谁管杀人的案子?”她在电话那头反问道。 我略顿了顿,迅速对她打这个电话的诚意做出判断。我听出她是在马路边打的电话,因为不断有机动车从附近驶过,车速在五十公里左右,车流量很大,一辆接着一辆,交通很流畅。在这种背景下,她还压低着声音,语气里隐隐流露着紧张。 第5页 我便没有客套地回答:“我就可以。” 她似乎没有心理准备,一时没有接话。 我为了不给她增添压力,用温和的语气鼓励她:“别紧张,慢慢说。” 她沉默一下,忽然急促地说:“我想报案。京(晶)华大酒店里有人被杀了!你们赶快去查!” 我担心她会因为紧张而中断电话,便追问道:“什么时候发生的?请说得详细一些!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联繫方式,请别……” 我想告诉她“请别挂断电话”,可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电话里传来短促的“嘟嘟”声。她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这是一个不完整的举报电话。在警察的日常工作中,类似的情况很多,最后被证实有价值的往往很少。可我还是没办法不认真对待这个电话,因为我认定,那个年轻女孩子不是在开玩笑。她是特意去了一条车来车往、行人不多的路边,怀着紧张和矛盾的心情认真打的这个电话。 我查了资料,想证实本市是否有一家名叫“京华”或者“晶华”的大酒店。结果没有找到“京华大酒店”,而只有和平路上一家“晶华大酒店”。我向同事们询问这两天是否有与晶华大酒店相关的案子,大家都说没有。 林光远问我:“怎么了?” “有个小疑问。”我说,接着把情况简单告诉了他。 林光远笑着说:“这种电话,你也这么认真?” 不过,他还是建议我向市“110”指挥中心以及和平路所属派出所询问一下情况。“我看,你别抱太大希望。”林光远说,“要是这种电话也管,咱们还不得累死了?” “那女孩子很紧张,”我并不试图说服林光远,只是简单地说明我的疑问,“这里面怕是有问题。” 林光远没说什么。我给他建议的两个单位打了电话,结果从某种程度上证实了我的疑虑。“110”指挥中心的记录说明,昨天也有一个女性给他们打了相似的报警电话。他们还多了一点内容,报警人所说的酒店,正是和平路上的晶华大酒店。据报警人称,“有人在酒店客房里被杀了”。但当110巡警随后去酒店调查时,酒店方却对此一头雾水,表示并无任何事件发生。由于报警者的电话也不完整,三言两语便挂断,根本没留下联繫方式,无法继续查证求实,所以这件事情就此放下了。 我经过一番考虑,找到岳琳,向她请示道:“和平路上的晶华大酒店,可能有件人命案,我想去看看。” 我意外地发现,岳琳听到这句话时,脸上似乎掠过一丝阴影。但那阴影稍纵即逝,她的神色立刻便恢復了日常的平静。 “什么情况?”岳琳问道。 我注视着岳琳的眼睛,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给她听了。 “110已经去酒店看过了?”岳琳下意识地皱起眉,求证似地问道,“酒店的人说一切正常?” “对,但我觉得有必要再去核实一下。” “为什么?”岳琳盯了我一眼,眉头微微蹩着。 我略一迟疑,将自己对于那个报警女孩所做的分析告诉了岳琳。接着又补充道:“现在的老百姓有事报警,首先想到的都是110。能够把电话打到我们这里来,已经说明是花了一些心思的。除非她真的认为这件事情很严重,否则很难解释她会特意把电话打到刑警队来。” 岳琳想了想,说:“有些小丫头喜欢大惊小怪,你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所以这件事更值得怀疑了。”我解释道,“要是110去查问情况,酒店方证实确实有点儿什么事情发生,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纠纷,也显得比较正常。问题是,酒店方却对此一无所知……”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加强了语气说,“或者说,表现出一无所知的样子来。” 岳琳瞟了我一眼,她敏锐地捕捉了我话里的意思,问:“你怀疑酒店方有意隐瞒实情?” “在找到证据之前,什么都不能下定论。”我说,“所以我要求去那里看看再说。” 岳琳沉吟了两秒钟。我隐隐觉得她似乎并不太愿意我去晶华大酒店调查。但她还是同意了我的要求,让林光远和我一起去酒店。我得说,从我在岳琳面前第一次吐出“晶华大酒店”这个词开始,我就对她的表现产生了一种怀疑。这种怀疑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缘自于我职业性的敏感和多疑。我当然不会将这种疑虑流露出来,但在心里,已经有意识地对这个事件产生了格外的关注,对岳琳和此事的关系,也产生了特别的防备。从那时起,我就隐约预感到,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将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第二章 酒店之谜(1) 1 逢到一个固定的日子,每星期天的傍晚,只要我不在办案,就一定会去一个固定的场所。那是一家茶楼,从前温郁在时,我们几乎每星期都去。 温郁曾对我说,星期天傍晚,通常是她最容易感到绝望的时候。她是个极其细腻敏感的女人,因此我在心里发过誓,会永远尽己所能保护她不受伤害。这几年我常常暗自奢想,也许当温郁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多少还是尽到了一些职责。因为我们每个星期天傍晚去茶楼小坐时,她总是显得十分安详。 第6页 “阳平,你知道吗,现在咱们每次来这儿,其实只是一个习惯而已。”她心满意足地笑着,这样告诉我,“我的星期天忧郁症早就被你治好了。” 温郁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后,我一度失去了各种感觉。整天不是在家里团团转圈,就是跑到那家茶楼里枯坐发呆。后来我找到了不再让自己胡思乱想的方式,就是夜以继日地将自己埋入工作中。时间久了,终于渐渐好起来。我又恢復了过去的习惯,每星期天的傍晚,只要不是被案件缠身,总是去那家茶楼独坐一会儿。要一壶茶,慢慢喝完,然后心平气和地离开。 调来新单位前,有一天去茶楼时,发现茶楼停业了。门前的告示牌说,茶楼内部装修暂停营业。我在门前徘徊了几圈,只得离开,一种习惯被终止,很是有几分失落。好在茶楼的装修进行得很快,不到半个月再经过那里,发现茶楼已经重新开张,只是新换了一个名字:水中花。走进去一看,整个茶楼内部的风格大有改观,原来的民族传统风情,变作了典型的西方味道,浅淡的原木色调换成暖色调的橘黄。里面的服务生大都换了新面孔,不过还有一两位是我所熟悉的。其中一位鹅蛋脸举止端庄的女孩子,一见我进来,便径直将我引向靠窗的一个桌前。 “您好,还是坐这里吧?”她早就熟悉了我的习惯,态度很亲切,“真高兴,还能看到您来。”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我笑笑,也向她问好,并随口问她这里是否换老闆了。 “是呀。原来的老闆出国了,把茶楼转给现在的老闆。”她熟练地为我上杯垫和纸巾,仍是两份,“您看这里的装修,觉得还习惯吗?” “好像温暖多了。”我看看四周,但对此并不十分在意。我只是习惯这张桌子、这个座位和这幅窗景而已。“名字也换了。好在有些服务生还是熟悉的。” “是呀,有几个留下来的。您还是一壶雨花?一碟爆米花?”女孩子问道。 我点点头,她便暂时离开,稍后端上一壶我每次都喝的雨花茶,和一碟新爆的米花。我不再说话,把壶里的茶分倒在两个茶杯中,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在对面的位置。然后就漫无目的地看窗外的风景,看经过的行人,直到桌上的爆米花变软,壶里的茶喝掉一半,夜色也渐渐降临,这才付帐离开。 我明白自己的这种行为有点儿傻。其实,我并不想把纪念变成一种形式。我只是没办法改变一个习惯,一个和温郁在一起养成的习惯。这习惯坚持了多年,我原打算一直坚持下去的。虽然已经少了一人,但我还是无法改变。 在离开这个新改名作“水中花”的茶楼时,我无意中看到一位年轻高挑的姑娘在吧檯前和服务生说话。从服务生恭敬的态度可以看出,那姑娘似乎就是这里的新主人。这符合我的想像。在看到茶楼所换的新名字,以及那扑面而来的橘黄色调时,我就暗自猜测,应该是一位感性的女子开始经营。我觉得,茶楼的易主虽然改变了我长久的习惯,但这种改变对我而言,就像这里的橘黄色调,是淡淡的温暖。 2 我和林光远去晶华大酒店做了一次调查。酒店方负责接受询问的是保安部经理赵东来。这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精瘦的身材,眉眼里隐隐有几分戾气。在他的办公室里,对我们的到来,他虽然想表示出客气,但又不由地流露出一丝烦躁和厌倦。 “我们这儿一切正常!”他的语气有些莽撞,恼怒地说:“前两天110就来折腾过了!什么事儿也没有!这肯定是有谁跟我们捣蛋,瞎报什么警啊?!” 我们做了例行的询问,赵东来坚持说酒店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件,还一再强调,他们的酒店向来依法营业,每年都被有关部门评为安全经营先进单位,这都是有据可查的。 “也不知道那个女人见了什么鬼,这报警电话也是乱打的?”赵东来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妈的,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有她好看的!” 我注意到赵东来提到“那个女人”,问他:“谁告诉你是个女人报的警?” 赵东来一愣,不明白似的看着我。 我解释道:“我们没跟你说过是什么人报警的。” 林光远也注意到赵东来的反应,追问一句:“不会是110告诉你的吧?” 赵东来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我……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不好意思啊,我……我就是心里猜猜,随口就说出来了。” “为什么会猜是个女人呢?”我坚持问下去。 赵东来考虑了两秒钟,才谨慎地回答:“你们也知道,酒店里的服务员大部分是女的。女的又特别多事儿,最喜欢没边儿乱说,所以我才……” 我没理会赵东来的搪塞,继续问道:“这么说,你认为这个报警的人,一定是你们内部工作人员?” 赵东来皱起眉头,脸上的笑容褪掉了,提高声音说:“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只不过是随口说说嘛?怎么还较起真儿来了?” 林光远也提高了声音,“你没搞错吧?我们是刑警,来对报警情况做调查。这能是随口说话的时候?” 赵东来有点儿压不住火了,嚷起来:“你们想怎么样?一个破电话,就三番五次来折腾!告诉你们,我们是光明正大地经营酒店,你以为……” 第7页 这时,门口忽然有个声音喝道:“赵经理,你搞什么名堂?!” 赵东来一下子噤了声,我们同时扭头看门口。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一脸怒气瞪着赵东来。我一眼认出他是谁,心里一惊,但没有做声,心里快速琢磨着他和这个酒店的关系。从他对赵东来呵斥的语气,以及赵东来看到他时的态度,基本可以判断出他们的上下级关系。 赵东来还想解释:“李总,我在跟这两位警官解释……” 李安民打断赵东来:“什么解释?这种态度是解释吗?”他像训斥自家孩子似的,一脸家长的威严。说完,脸上的威严之色马上转化成体恤的微笑,转向我们,向我们伸出手,语气温和地与我们寒暄:“抱歉抱歉,赵经理态度不好,我……”他的笑容忽然在看到我的脸时凝固了,手也僵在了半空。 我没有伸出自己的手,只平静地说:“你好。我们是市刑警队的,来调查一件事。” 赵东来这时回过味来,忙讨好地在我们中间做介绍:“秦警官,林警官,这是我们酒店的李总;李总,这位是市局的秦……” 我打断赵东来:“我是秦阳平,跟李总是老相识了。” 林光远在一边察言观色,意识到这里面有些难以言说的东西,便打了圆场,既不再追究刚才赵东来的态度,也不提我和李总之间的微妙关系,只是把我们的来意又一次说明,并表示希望得到酒店的配合。 此时,李安民显然失去了和我们敷衍的兴致,匆匆应付了几句,便吩咐赵东来继续接待我们,他则藉口有事离开了。赵东来受了老总的影响,不再像刚才那么嚣张,耐着性子和我们周旋。从他的话里,一时找不到什么漏洞,我和林光远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暂时结束了这次调查,告辞离开了。 回局的路上,我默默开着车,想着心事。 林光远笑着问我:“你和那个李……”他记不起李安民的名字了。 “李安民。”我告诉他。 他点点头,“对了,李安民,你和他有过节?” “怎么说呢?”我脑子里回忆着过去的旧事,简单地说,“以前他落在过我手上一次。拘了两天,罚了一笔款,当时恨我恨得厉害,找过几次碴儿都没成。好多年不见了,原来他在这儿当老总。” “什么事儿栽的?”林光远有点儿好奇。 我想到刚才李安民西装革履的庄重模样,不由好笑,“你肯定想不到,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非常节俭,全身上下只围了一条枕巾。” 林光远一点就通,笑起来:“噢,是嫖啊?” 我笑着点头:“所以,也难怪他刚才那么难堪。” “哈哈,看起来挺道貌岸然的啊。”林光远津津有味地说,“你瞧他见咱们面时,脸上表情变化得那个快!” 那一幕,我也记忆犹新。 “哎,你说他以前想找你的碴儿,他是怎么弄的?”林光远饶有兴趣地问。 我摇摇头,说:“过去的事,也不想多说,反正他没成功。小林,你觉得赵东来是真的出言莽撞呢,还是确有隐情?” “我看好像不太简单。”林光远琢磨着说,“事情可能有大有小,但至少不像他说得那么清白。你的感觉呢?” 我贊同林光远的看法。“这件事情不能就这么完了。而且要是再去了解情况,也不能找他们安排的人。” 在这个问题上,我和林光远达成了一致。这还是我们俩第一次单独合作,但彼此感觉很默契。林光远是一个内心明朗的人,机敏、简洁、直率,有种年轻的活力和热情。我隐隐感觉到,和他在一起工作,多少能够驱散一些我心底的阴霾。 3 因为晶华大酒店的事,我和岳琳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冲突。我们向她汇报了对晶华大酒店的调查,她一直沉默不语地听完,态度显得有点儿淡漠,简单地说,既然没什么情况,就别理会这事儿了。 “我们已经查过了,110的人去酒店询问情况的时候,根本就没说是什么人报警的。”我向岳琳强调说,“但那个保安部经理却知道是个女人报的警,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岳琳扫了我一眼,又看看我身边的林光远,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她还是平静地反问我:“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我被她问住了,坦白回答:“现在我也说不清,总之感觉不对。” 岳琳冷淡地说:“任何怀疑都需要证据,单靠直觉怎么行?” 我固执地反问:“不调查怎么拿得到证据?” 林光远有点儿不安,碰碰我的胳膊。我没理会,接着说:“如果只是一个疑点,还可以当作偶然。但从接到的那个报警电话开始,这里面的疑点就不止一处。就这么放手,我觉得不太合适。” 也许我的话挑战了岳琳作为队长的威严,她的脸色微微有些阴沉,冷淡地说:“怎么安排工作合适,好像不是由你来决定的吧。” 说完,她转身要走。 我提高了声音,“我认为自己对你有提醒的职责!” 岳琳停下步子,转过身盯着我,“你想提醒我什么?” 第8页 “那个保安部经理赵东来,话里有明显的漏洞,不能自圆其说;而酒店总经理李安民,我对他的人品有过了解,”我知道此时不是讲述这个情况的恰当时刻,但出于一种逆反心理,还是脱口说了出来,“联繫到这次的情况,我认为有必要特别加以重视!” “你这是戴了有色眼镜在看人!” “你呢?但愿不是先入为主吧?” 我们面对面顶了起来。林光远看势头不好,忙在中间打圆场。我也即刻冷静下来,感到自己有些冲动,至少是没有考虑到岳琳的领导威严。我看到她着实很生气,用力抿着嘴唇,胸脯一起一伏,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先做了让步,说:“算了,你是队长,工作由你安排。” 说完,我转身走了。之后一直忙着其他的事,也没有和岳琳打照面。我发现,自从和温郁相识以后,我很惧怕和女人发生冲突,尤其是害怕看到她们受到伤害的表情。岳琳是队长,我的上司,但无论如何,她也是个女人。我决定以后在和她相处时,要尽可能注意自己的态度。但是我也打定主意,关于晶华大酒店这件事情,即使岳琳反对,我自己也得设法查下去。 下午大家在训练厅进行搏击训练。我和林光远练了一场下来,两个人都是一身汗。我看见岳琳在场中与两名男同事对阵,她那种猎豹般的机敏和力量令人吃惊。三人缠斗了十几分钟,最后是两名男同事败下阵来。 林光远看看我的表情,嘻嘻哈哈地说:“你别生她气。她到底是头儿嘛,何况又是女人,总得给她留点儿面子。” 我仍看着场中的岳琳。这一场搏斗也耗费了她大量体力,毕竟对手是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警。她双手叉腰,半躬着身子在喘息,汗珠从她头上源源不断地滚下来,身上的衣服湿透了,紧贴在皮肤上。 我嘆了口气,对林光远说:“是啊,我自己也后悔了。” 这时岳琳慢慢直起腰,随意向四周扫了一眼。我们的目光碰上了,对视了片刻。她脸上汗涔涔的,泛着亮光,表情显得很复杂。我调转目光,眼角的余光却看见她直朝这边走过来。 林光远也看见了,忙捅捅我,低声劝道:“哎,她来了!好男不和女斗,你就先低低头嘛。” 我正迟疑着,岳琳已经大步走到我们面前,正对着我,用勇敢的语气说:“秦阳平,今天的事,我不好。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你别往心里去!” 我有些无措。她这样表态,令我觉得自己不够大度。我只好说:“我也有错。请别见怪。”我知道自己说得太轻描淡写,但除了温郁,我还从来没向哪个女人道过歉,因此不太习惯。 林光远在一边笑起来:“好啦好啦,现在没事了!头儿,为了庆祝你们和解,是不是该请咱们撮一顿?” 岳琳笑了,推了林光远一把:“‘撮’谁?我看就‘撮’你得了!你也歇半天了吧,来,咱们再来一场!” 我不由也笑了。我发现当岳琳笑起来时,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还是一个十足的女人。还有就是她的声音,冷淡时,生气时,恼怒时,愉快时……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和质感,都是那么变化多端,令人迷惑。 4 和岳琳发生过冲突的次日,我意外地接到了朱文杰的电话。说实话,调到刑警队以后,原本我也打算和他联络的,但犹豫再三,加上和岳琳之间的不愉快,最后还是放弃了。因此,听到电话里朱文杰的声音,我觉得十分高兴。 “好几年没联繫了吧?”几句寒暄之后,朱文杰感慨地说,“要不是岳琳跟我谈到你,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反正还是老本行。”我告诉朱文杰,“你呢?听说你辞职下海了?还不错吧?” “嗨,什么上海下海的,不过是混口饭吃。”他用一种令我感到有些陌生的态度说。 “我本来以为你会当一辈子警察的。”我诚恳地说,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当初去你们那儿实习,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从你身上学到不少东西。” 朱文杰沉默了一下,嘆了口气,说:“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很疑惑。 “我辞职是因为……”说了一半,朱文杰又把话打住了,似乎有难言之隐,转而说,“算了,改天有机会见面的时候再谈吧。” 他不愿说,我也不便多问。我们便聊了聊彼此的情况。我才知道,现在朱文杰自己开了一家gg公司,做些和gg业相关的生意。按朱文杰自己的说法,“还过得去”。至于我,我只说是老样子,换了个单位,生活也没太大的变化。 “不对吧?”朱文杰忽然放低了声调,“秦阳平,咱们俩的关系,你还瞒我?” 我立刻明白他的所指了。我苦笑一声,说:“不是想瞒你,实在是连自己也不愿多提罢了。” 朱文杰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明显带着同情,“我只隐约听说小温……走了,就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唉,算了,再伤心,也没办法挽回,索性不多想。” 我很少和外人谈起温郁。喉咙忽然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第9页 “怪我多事,不说这个了。”朱文杰为了打岔,转换了情绪说,“哎,咱们谈点儿正事吧。到了新单位,感觉怎么样?” 我努力打起精神,半开玩笑地说:“你是问我在你夫人手下干活感觉怎么样吧?” 朱文杰哈哈大笑:“你还跟以前一样机灵嘛!我看岳琳不一定治得住你!她呀,也确实得有个人跟她唱唱反调了。” 我听出来,朱文杰的玩笑里,似乎包含着认真的味道。这说明什么呢?朱文杰对妻子有所不满吗?我来不及多想,笑着问他:“是不是有人跟你告状了?” 朱文杰若无其事地说:“我才懒得管她的事儿!我跟你打电话,只不过是叙叙旧,没什么讨伐的意思。咱们私人交情归私人交情,工作归工作。你别为这个影响了自己的原则,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朱,你说我是老样子,我看你才是老样子。”我确实为朱文杰的态度有几分感动,“其实我也挺后悔的,当时只要稍微克制一点儿,也不至于当面冲突。我没考虑到她的领导尊严,这是我的不是。现在听你这么说,我更觉得不是味儿了。” “用不着!”朱文杰斩钉截铁地说,“我看她是唯我独尊惯了!” 这样一来,我更不好意思了。听朱文杰的意思,岳琳的确已将我们发生冲突的事情告诉了他。于是我说:“其实我并不是真认为岳琳在袒护晶华大酒店,不过……” 我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对面朱文杰问道:“晶华大酒店?” 我意识到我可能弄错了。看来岳琳并没有对朱文杰说具体的情况。不过这并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何况朱文杰本身就曾是一名老警察,我还曾在他手下工作过。 “岳琳没告诉你?”我简单地说,“还不就是为了晶华大酒店的事情。” “她没说,我对她的事儿也没兴趣。”朱文杰说,语气似乎变得有几分冷淡。顿了顿,又说,“要是为了晶华大酒店,那就不奇怪了。” 我听出他话里似乎有话,但涉及到岳琳,又不便问。接下来,朱文杰告诉我他还有事,改天再给我打电话,我们可以聚一聚、好好聊聊,之后便挂断了电话。 我走到桌前,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下意识地在手里把玩。从前温郁不喜欢烟味,而我却一直没为她戒掉。后来我再也没机会为她做一件事时,我却不再抽菸了。我从小便是个固执的人,不易改变长期的习惯。我习惯了温郁在我身边,习惯了她的唿吸、她的笑容、她的娇嗔……有一天这个习惯被突然间夺去,令我情难自已,不得不做些什么,将这种状况做一个平衡。从前觉得很难戒掉的烟,轻易地被我放下了。偶尔在思考事情时,会拿一支烟在手上,但绝不会将它点燃。因为那一点明灭闪亮的火光以及火光之后的灰烬,会令我产生一种幻灭感,甚至丧失生趣。 我把玩着手里的烟,回想起自己与朱文杰之间的渊源。我认识朱文杰时,他是一个派出所的所长。我去他们所实习。在那个派出所,以及所属辖区,朱文杰有着很高的威信。我觉得,他似乎天生嫉恶如仇,并且具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气。那时我很年轻,朱文杰比我年长不了几岁,但我却在暗中对他十分钦佩,一有机会就向他讨教学习。朱文杰显然能感觉到我的这种追随,对我也格外地多加指点,我们的关系因此比较接近。 在朱文杰手下工作的整个阶段,学到的东西很多。可对我而言,最具特殊意义的,却是实习即将结束时发生的一件事情。 有一次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辖区一户出租屋内存在卖淫嫖娼的现象。朱文杰派人去查过几次,但由于本所警察在辖区走动很多,居民对他们的面孔很熟悉,因此每次都没查出什么结果。后来朱文杰想出一个招数,让来所实习的我去办这件事情。 坦白说,对当年的我来说,这个任务相当艰巨。因为我必须以一个“嫖客”——而不是一个警察——的身份去完成。在大家的指点下,我装扮成一个前去寻花问柳的进城民工,到了有嫌疑的出租屋“钓鱼”。那个过程是令人难堪的,但结果却颇令人满意——我们以合乎法律的方式抓住了一个女嫌疑人,将她带回所里。唯一的遗憾是,给她望风放哨的那个男人反应很快,被他熘走了。 到了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女人名叫何梅英。朱文杰带着我对她进行讯问。虽然在“钓鱼”的过程中,我更近距离地接触过她,但由于可以理解的紧张和难堪,我根本就没看清她的面容。在讯问室里我看到,她已不年轻,但容貌颇清秀,没有丝毫脂粉痕迹,眉眼里有种隐忍的哀怨。她一直垂着眼睛,盯着地面,态度平静地抵赖我们对她的指控。事后我想起来,其实她的那种平静,只不过是一种被掩饰了的绝望情绪。 我们得知,她离过婚,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在上小学。那个跑掉的男人,就是她的前夫。对于我们所说的事实,她明知没有抵赖掉的可能,却仍固执地加以坚持。她的解释很简单,无论我们问什么,她只说:“我没有。” 直到傍晚时,情况忽然发生了变化。她的女儿放学了,听说母亲在派出所,便来找她。民警们自然不允许孩子看到母亲,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儿在门口放声哭了。讯问室里的何梅英听到女儿的哭声,先前那种固执的平静被打破了。 第10页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她开始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反覆地要求,“我女儿吃了饭还得做作业呢……” 朱文杰一下就拿准了何梅英的要害。他反而不催她了,只说:“没关系,我们有时间,你什么时候想说都行。你也别担心你女儿,我们派出所管她的饭。” 外面小女孩儿的哭声似乎更凄凉了,一声声地叫“妈妈”。我很不安,不时偷看朱文杰的表情。他愈发地镇定。何梅英变得狂躁起来,像只焦虑的母兽,在座位上站起、又坐下。朱文杰冷眼看着,并不阻止何梅英的举动,耐心地等着。 “你女儿已经八岁了吧?上小学三年级?”朱文杰心平气和,仿佛在自言自语,“这么大的女孩儿,差不多该知道什么叫羞耻了……” 只是这一句话,何梅英就崩溃了。她控制不住地号啕大哭,却又怕外面的女儿听到,极力压抑,使得那哭声如同受伤动物的哀鸣。她苦苦哀求我们,不要让她纯洁的女儿知道自己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只要我们不告诉她女儿真相,她愿意向我们交代一切。 笔录是我做的。记录的时候,我心里暗暗感到不可置信。如果何梅英所述的都是事实,那么我觉得,她的堕落有着令人同情、甚至是值得谅解的理由。当然,这种想法,我只能埋在心里。因为我是一名警察。我几次停笔,记不下去。外面的小女孩儿已经哭累了,只是间歇地拉着长声叫“妈妈”,听起来十分凄凉。而何梅英一脸惨白,完全是一副绝望的、堕入深渊的表情。 对何梅英的讯问结束时,讯问室里非常安静。头顶亮着灯,我听得见电流轻微的“滋滋”的声音。何梅英像被抽去了骨髓一样,全无人色,眼睛成了两个空洞。我沉默着,不知下面该怎么办。这时,朱文杰在一旁碰碰我,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跟朱文杰走出讯问室,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朱文杰点上一支烟,也给了我一支。我使劲抽了几口,胸腔里有种很干渴的感觉。朱文杰似乎跟我一样,他的烟因为燃烧得太勐,发出细细的“哔剥”声。 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一支烟抽完,朱文杰勐地把菸头扔到地上,踩熄,低声对我说:“秦阳平,我打算干一件事儿。” 我看着他,隐隐猜到他的想法。我觉得我用眼神鼓励了他。 “朱所,反正我觉得你是个好警察。”我说。 朱文杰深深看我一眼,没说话,只用力点点头。然后他转身走向讯问室,我也紧跟着走了进去。里面,何梅英在隔离间里木然地坐着,脸上的表情和刚才相比,只有更多的灰暗。 “何梅英。”朱文杰叫她的名字。 何梅英软绵绵地抬起眼睛。我避开了她的视线。 朱文杰放低声音说:“你能不能保证以后永远不沾这事儿?” 何梅英先是不明白,紧接着,她微微一惊,坐直身子,眼睛里开始流入一丝明亮的光彩。她想开口,但喉咙似乎哑了,嘴唇也干涩地张不开,只是用力地点头。 朱文杰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轻轻嘆了口气,说:“这一次,看在孩子面上放了你。别让我再看到你有下一次。” 我抬起头,看见何梅英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嘴唇哆嗦个不停。我暗想,如果我和朱文杰做了一件傻事,那就说明这个女人实在太善于表演悲剧了。这一瞬间,我心底也有片刻的茫然和犹豫,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这犹豫立刻就闪过去了,因为,朱文杰已经上前给何梅英打开了手铐。 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我并不太清楚。我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按照朱文杰授意的内容,我几乎不必承担什么责任。之后我便结束此次实习返回局里,在各个部门做过各种工作,直到当了刑警,便不再有什么变化。这之间,我和朱文杰因为那件事情,建立了一种特殊的、紧密的关系。我也曾关心过那件事是否产生什么不良后果,但朱文杰总是安慰我,一切正常。 只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喝酒时,我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个何梅英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真有那么悲惨吗?” 朱文杰酒有几分多了,眼睛已经血红,粗声粗气地说:“没一句假话,我全查过了!这个女人,可怜哪……” 我们都醉了,再也没能力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 再之后,我认识了温郁。我的生活不再有空间留给别人。和朱文杰的接触也越来越少,直至完全中止。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的原因,还是朱文杰的原因。因为我的生活中出现了巨大变化,他的生活中也出现了巨大变化。我失去了温郁,而他不再是警察。 第三章 蛛丝马迹(1) 1 通过对种种细节的观察,我发现在我身边,林光远是最可值得信任的同事。我并没有太重要的计划要对周遭的人们隐瞒。只是当一个人要做一件并不被上级认可的工作时,如果能找一个可靠的“盟友”,即使“盟友”并不参与其中,对这个人来说,多少也算一种支持,以及对真实状况的“备份”。 因此,我对晶华大酒店私下所做的调查,林光远是了解的。他是个态度明朗的年轻人,对我的谨慎明确提出了他的异议。 第11页 “我觉得,你对咱们头儿可能有误会。”林光远坦率地说,“你来的时间短,要是长了,你就知道她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没办法把心里所有的想法都告诉林光远,只能挑选比较简单的理由,“我这也是为了维护她的威信。或者等事情稍有进展,我就如实向她汇报,那也不迟。” “那她岂不是更没面子?” “她要真像你认为的那样,就不会觉得没面子。” 林光远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看着我问:“秦阳平,你真认定晶华大酒店有问题?” 我谨慎地回答:“至少,那个打报警电话的女孩子,并不是在无事生非。” 这的确是我的本质想法。我知道自己的刑警身份,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对李安民这个人的看法所带给我的主观影响,但我可以做到,在获取确凿证据之前,绝不轻易对此事下结论。我相信,一个人可能会因一念之差而犯错误,但在第一个错误之后,又接二连三甚至变本加厉地犯错,他的人品就很值得怀疑。李安民嫖娼被处罚,这也许只算是一件小事;而他后来对我所採取的明显的报復行为,实在不能以“一念之差”来搪塞了。我坚持对晶华大酒店加以调查,一是为了履行一个刑警的根本职责,二是为了验证自己对人的分析和推断。而这两个理由,我都不想说出来。这就是我决定独自暗中进行调查的真实原因。 显然,我不仅不能通过晶华大酒店自身的保安部门完成我的工作,还得小心地不让他们察觉我的行为。这增加了我的工作难度。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在这个过程中,我发觉晶华大酒店的管理工作格外严格,虽然我的伪装从未暴露过,但还是很难从他们的嘴里套出话来。这使得酒店本身更多了一分神秘感,而神秘,通常是因为某些不为人所见的特殊原因。因此,这种调查的困难并没有打消我最初的念头,我隐隐觉得更有把握了——虽然我并不知道我把握的究竟是什么。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调查期间,我的正常工作照样得继续。从那次冲突后,岳琳对我的态度表现得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怨气。我们俩都没有主动提起过晶华大酒店的事,它仿佛已经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了。林光远在我面前,从不隐瞒他对岳琳的钦佩。实事求是地说,岳琳有理由赢得下属这样的尊重。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名刑警队长,从未——至少在除了晶华大酒店那件事之外的所有工作中——比男性表现出过一丝的逊色。 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次对被劫人质的营救工作。其实案情很简单,有个小偷大白天潜入一居民楼里行窃,结果被人发现。小偷夺路而逃,闯入五楼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中只有一位老人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小偷被人追得急了,便抓了把菜刀将一老一少抵作人质,逼外面围追的群众散开。有人想冒险救出人质,但小偷狗急跳墙,动刀砍伤了老人,还用菜刀横在孩子颈部,威胁说如果再不散开,他就要闹个鱼死网破。 我们接到报警赶到现场时,局面仍在僵持之中。据先前的目击者说,老人伤势虽不太重,但一直在流血。如果再拖下去,情况就很危险。而那个孩子的前途就更难预料,小偷已经快崩溃了,只要稍受刺激,也许惨剧就会发生。由于小偷占据的地点很方便他观察门外的楼道以及整栋房间的门窗,所以要在保证孩子安全的前提下对他施行突袭,难度着实不小。况且还有一个受伤的老人在等待救治,当时的情形,已经容不得我们有太过周密的计划了。 岳琳再次表现出那种曾令我吃惊的敏捷和机智。她迅速对我们各人做出了安排,以备万一;我被她点了名,跟着她从楼道上去——她三言两语命令我要做到眼疾手快、见机行事。我跟在她后面上楼时,心里暗暗猜想着她可能要採取的计划。 快接近那户人家的楼层时,岳琳忽然贴近我耳边,低声说:“我冒充孩子的阿姨,先进去;你注意观察,见机行事。” 我们穿的都是便装。岳琳说着,就伸手弄了弄自己的头髮。她本是一头长髮,平日里总简洁地盘在头上。随手一弄,头髮就散出几绺,顿时显出恰如其分的慌乱来。 岳琳把脚步声调整出轻重节奏,使她像是刚从楼下急匆匆跑上来一样。她慌里慌张、心急火燎地向上跑,把楼梯踩得“咚咚”响。边跑边哭叫着老人和孩子(我们已经弄清了孩子家的情况):“妈!妈……阳阳!阳阳……” 岳琳的哭叫声如此悽厉焦灼,如果我不是事先了解情况,也必然相信她确是人质的亲人。我按岳琳指示隐藏着,一点点向楼上接近,耳朵极力捕捉着细微的变化,以便随时冲上去进行救援。如我们所担心的,楼上的歹徒早已是草木皆兵,一见此景,立刻发疯似的叫嚷起来。 “滚开!滚开!再上来我就把小孩儿杀了……” 我屏住了唿吸,将身体绷得如同即将离弦的箭。因为看不到上面的场面,我的神经变得非常紧张。这时我听到岳琳的脚步声在楼上停了下来。 “我是孩子的阿姨!你别伤了孩子!”岳琳仿佛真的眼看着自己的亲人危在旦夕,声音里充满了焦灼和恐惧,她接着叫孩子的名字,“阳阳,阳阳,阿姨来了……” 第12页 应着岳琳的声音,孩子又惊又怕地哭喊起来:“阿姨,阿姨,救救我……” 我不知道在那一刻,那个精神高度紧张的歹徒是何种心理。但我相信,至少有一瞬间,他是相信了岳琳的话。我听见岳琳停顿的脚步声慢慢响起,明白她在试图接近歹徒和孩子。这只是很短暂的几秒钟,随即岳琳的脚步声忽然发生了变化——轻盈快捷,像是掠过草原的猎豹,紧接着,歹徒“啊哟”的一声,只来得及叫出一半,那声音就像是被硬生生掐了回去。在这一刻,我已尽可能快地冲到了楼上,冲进房间,将孩子一把抱起来,离开了危险之地。几乎与此同时,被安排从楼上爬窗进入的两名同事也先后跃了进来,将枪口对准了歹徒的方向。 事实上,那个时候危险已经被岳琳解除——那把带血的菜刀被踩在岳琳脚下;歹徒扭曲着身子躺倒在地上,痛苦得叫不出声来,不知是伤到了哪儿;受伤的老人也躺在一旁,已经昏迷过去。随后,老人和孩子都被我们迅速送往医院。经检查,孩子没有受伤。老人经过抢救,也脱离了生命危险。 任务完成得很漂亮。归队时,大家情绪很好,有说有笑,车里的气氛十分轻松。岳琳竟然当众表扬我,说我“脑子灵活,反应灵敏,理解力很强”。我拿不准岳琳的话是否通常的客套,从她的声音来听,倒是听不出言外之意来。 “我有一个疑问。”轮到我说话时,我向岳琳请教,“你当时怎么没冒充孩子的妈妈?那不是更容易麻痹对方?” 岳琳微笑地看着我,因为车内光影的变动,目光闪烁不定。“你猜猜?”她问道。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要是猜得出,我就不问了。” 林光远笑着说:“我看啊,头儿可能是因为太自信,担心那混蛋不相信这么年轻的姑娘怎么会有个儿子吧。” 大家都笑起来,岳琳笑着给了林光远头上一下:“混小子,整天没上没下拿我开涮!”等笑完,她看着我,正儿八经地问道,“秦阳平,你想想,如果当时我真要是伪装成那孩子的妈妈,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 我想了想,忽然间明白了,问题不在于岳琳的伪装是否成功,而在于孩子是否能自然而然地加以配合。 “懂了。要是那孩子勐地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冒充自己的妈妈,八成会露馅的。”我说,“不过那么大的孩子,看见你这种年龄的女人,张口就叫‘阿姨’,倒是很自然的事情。” 岳琳满意地笑了,转头对还在皱着眉头琢磨的林光远说:“我说秦阳平脑子灵活嘛!你还没回过味儿吧?” 我嘆了口气。本来想对岳琳的机智加以称赞,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我暗想,这个女人真是很了不起。如果她不做这个刑警队长,完全可以是一个极佳的演员,可以是个心理学家,也许还可以做个成功的商人……可她偏偏是个又苦又累又没多大前途的刑警,我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件幸事,还是一个遗憾。 2 又是星期天的傍晚。我放下手头的事去了“水中花”茶楼。为了调查晶华大酒店的事,我的业余时间几乎都被占据了。但到了这个固定的时间,还是努力抽出空来,去茶楼独坐一会儿。我已经戒掉了烟,如果再戒掉茶楼的独坐,内心的飢饿感便会难以消除。 我径直走向老位置,却发现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通常,傍晚时的茶楼生意总是平平,客人不多。所以我长久以来,都能在这个时候顺利地坐到老位置上。可这次,那个靠窗的位置被一对年轻男女占据了。他们相对而坐,亲密地低声谈笑,看起来像是一对情侣。 我迟疑着,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该换一个座位坐下,还是索性离开。引座的小姐不是我熟悉的那位鹅蛋脸,看到我停下不走,显得有几分疑惑。我自然不能告诉她真实原因,正想对她做个解释,话头却忽然被身后走来的女子打断了。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好吗?”她用清脆干净的声音说,并没有等我反应,便裊裊婷婷走向我熟悉的座位。 我看着她走到那对情侣面前,俯下身子,和他们低声商量什么,边说边向我这里看。她一身休闲的装束,明显与茶楼里的普通工作人员不同。我忽然想起来,她就是我在茶楼里见过两次的、我暗中猜测是茶楼主人的那个年轻姑娘。 我能猜出她是在请求两位情侣为我腾出我所习惯的座位。我不理解的是,她为什么会知道这是我习惯的座位,以及她为什么会为我这么做。不知她对那对情侣说了些什么,很快,那两人表情愉快地起身离开,换了另一处位置坐下。接着,她又脚步轻盈地走回我面前。 “打扰了,请吧。”她含笑对我做个“请”的手势,身体侧着让开路。 “谢谢。” 我简单地向她道谢,从她身边走过,在那个固定的位置坐下。没等我招唿,服务小姐已经走到我身边,并主动询问我是否“还是要一壶雨花和一碟爆米花”了。 我忍不住看了小姐一眼,她并不是从前茶楼里留下的老员工,本不该了解我的习惯。但是故意和她唱反调没什么意义。我只得点头表示同意。事实上,这个过程令我不太愉快。不,准确地说,是不安。我心里有很多疑问,但我不想找人验证。这是我的私人领域,任何人的窥探——即使是善意的——也会变成一种侵犯。我明白我已经被人窥探了。我惧怕自己成为一种展品,因而失去那些光线昏暗的角落供自己隐藏。因此,当服务小姐将我所需的东西都端上来后,我已决定,这将是最后一次来“水中花”了。 第13页 一杯茶刚喝了两口,不出我的意料,茶楼主人模样的她便在对面的位置自动坐下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很年轻,至多二十五六岁。五官端正,鼻樑秀气挺拔。脸上有种混杂着单纯和成熟的表情,隐藏着好奇心以及征服欲。我下意识地发现,她坐在座位上,看起来身材要比温郁高一些。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我是不受欢迎的。”她笑吟吟地、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我知道你这人会保持基本的礼貌,所以我就冒昧地打扰了。” 我没有做声,视线从她脸上下滑,落在桌面上。她的手指随意地抚弄着茶杯。那是我要的另一份茶。并没有人会喝它。 她等了一会儿。然后一手支着下巴,有些失望地问:“你就一点儿都不好奇?” 我不客气地回答:“因为我需要一个人待着。” 她对我的态度并不介意,纤长的手指拈着茶杯的柄,把茶端起来,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仿佛在鑑定一件价值不明的物件。目光却不时从茶杯上滑过,拂过我的脸上。我知道她想引我说话,但我只是看着,却一言不发。 她终于失去了佯装的漫不经心,放下茶杯,表情渐渐变得认真而难为情。她那种被成熟掩盖的天真不自禁地流露出来,脸微微涨红了。 “你干嘛这样?”她没趣地说,“我这人很讨厌吗?” 我心里嘆了口气。至少有一点,她的判断是基本准确的。她认定我会保持起码的礼貌。对我来说,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而我并没有和她交谈的欲望。但无论如何,失去基本的做人礼貌会令我更加难受。 所以我开口宽慰她:“倒也不是很严重,只是一点点而已。” 她“扑哧”笑了:“嘿,你说话可真损!” 我忽然觉得,她会率真地表达内心感受,可能比我幸福得多。这个念头一出,我对她的反感消减了不少,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了一些。 “我不大会开玩笑。”我认真地说。 “哎,这句话说得更损!” “我本来就没想说话啊。” “越来越损了!”她的表情,倒像是很享受我的挖苦。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 她在对面略显夸张地拍手笑道:“原来你会笑!” 她的孩子气感染了我。至少在此刻,我不再把她当作一个富有心机的、试图以征服男人来检验自身魅力的女人。我想,她或者是一个贪婪的孩子,在设法获取一样新鲜的玩具。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努力满足你的好奇心。”我说。 她却放下手里的茶杯,隔着桌子向我伸过一只手,自我介绍说:“我叫李燕。” 我只得伸出手与她轻轻一握。 她并不立即松手,不屈不挠地追问道:“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呢。” 僵持了两秒钟,我认输了,说:“秦阳平。” 李燕胜利地笑了,缩回手,两手都托着腮,像个专心听讲的小学生般盯着我,说:“我可不傻。” “我以为,你连我的名字都已经查出来了。”我辩解说。 “哈哈,”她得意地一笑,“那倒没有。不过,我知道你的‘她’叫什么名字!” 我没吭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那碟雪白的爆米花。它们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棉花,散发着诱人的温暖气息。 李燕打量我一会儿,眼神里充满好奇,试探地问我:“你们分手了?还是离婚了?” 我默默看了看她,反问:“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用问了。”她自作聪明地笑了,“这是我的商业秘密。” 我笑笑,回头看了看,招唿服务小姐买单。服务小姐快步走过来,却被李燕拦住了。 “今天算我的。”李燕豪爽地说,“下次你请!” 我早就熟知每次的价格,直接拿出相符数目的钱放在桌上,站起身,对李燕笑笑,说:“谢谢。我有事,先走了。” 李燕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根。她不知所措地、受伤地看着我。这一瞬我想,她的幼稚、自作聪明以及率真的孩子气,真有点儿令人哭笑不得。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一些,说:“对不起,我真的有事要办,谢谢你了!” 我不再看李燕,转身离开了茶楼。 3 对晶华大酒店的暗中查访有了一丝结果。我想和林光远谈谈,但他整个上午都在外查案。中午在食堂打过饭,我找到了他,告诉他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正好,我也正找你呢。”林光远拉我在食堂角落的一张饭桌前坐下,那儿人少,便于交谈。他压低声音问我,“你先说吧,你什么事儿?” “还是你先说。” “那就我先说。”他左右看看,凑近我低声说,“昨晚我在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你猜猜是什么内容?” 我揣摩着他的表情,试探着说:“跟我在查的事情有关?” 他赞许地拍拍我的肩,说:“难怪岳琳夸你!你脑子是挺好用!”接着他又放低了音调,略显神秘地说:“这事儿我可连岳琳都没说。告诉你,可能还是那个女孩儿打的电话。” 第14页 他把昨晚的情况向我复述了一遍。那个打电话的女孩子可能喝了酒,有点儿酒意,但头脑显然仍清醒。她在电话里再三询问,晶华大酒店的那桩人命案有没有查清楚,还讥讽公安局没用,她报警报了这么多天他们也没查出来。当林光远追问她细节时,她却显得很害怕,哭了,说她亲眼看见杀人,要是被人知道了,她说不定也没命了。 “最关键的一点,”林光远贴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最后她还跟我说了,那个人是在306客房里被杀的!她说她亲眼看见的!” “真的?”这个线索很意外,因而令我有点儿不放心,“你肯定她说话的时候是清醒的?不是信口说的?” “那当然!这点儿判断力我还是有的。我跟她谈了十来分钟呢,又不是三言两语!她喝酒了没错,但绝对没醉,只不过情绪有点儿激动罢了。要不然,恐怕也不敢说这么多!我听她说话,觉得她是真害怕!” 听了林光远很有把握的话,我没有马上说话,凝神想了一会儿。然后我看着林光远说:“刚才我想跟你谈的也是这事儿。这些天我一直在悄悄查,昨天才算查到一点影子。我从一个服务生那儿了解到,那天晚上酒店里确实出了点儿事情。具体是什么事情,服务生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有个姓陆的客人在酒店闹事,跟酒店保安打起来了。最后是什么结果也不知道。据说相关工作人员都被酒店警告过,如果有人来查问,必须说酒店一切正常,没发生过任何特殊事件。” “难怪。”林光远皱起眉头,“咱们去问酒店,问也是白问。这说明里面确实有鬼,要是一般的小事,也用不着搞得这么紧张了。” “还有一个情况,现在也不知道跟这件事情相不相干。”我接着告诉林光远,“这些天下来,我发现这个酒店里有些古怪。一是进出的年轻单身女孩子特别多……” “是‘鸡’?”林光远忍不住插嘴。 “我也很奇怪。做‘鸡’的往往有些‘职业特点’。她们的神态举止,说明她们很可能就是那种人,可她们的穿着打扮,偏偏都挺本分规矩,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鸡’……” “这倒是挺新鲜。先不想是怎么回事儿,你还发现什么古怪了?”林光远追问道。 “第二个古怪,要是单独来看,可能也算不上古怪。就是我在跟酒店工作人员接触时感觉到,这个酒店内部的管理制度特别严格。但这种严格的重点,好像是放在‘非礼勿视、非礼勿说’上……” “怎么解释?” “他们的嘴特别严,像是都被训练过似地,不该知道的绝不知道,不该乱说的绝对不说。” 我回忆着调查时的情景,还是觉得有些古怪,“尤其是女员工,明明觉得她们肚子里有话,但硬是一个字不露。要知道,这可是违背女人的规律。” 林光远听了,也觉得挺怪。想了想又问:“那你最后是怎么听到那个消息的?” “那是唯一一个多说了两句的。”我说,“也是个女孩子。因为她准备辞职不干了。就算这样,她也还是很谨慎的。我觉得她心里在害怕什么,哪怕要走,也还是害怕。” 林光远撇撇嘴:“听起来,那酒店像黑社会嘛。” 我又补充了一点:“另外,酒店里有时候确实有些看起来不太对劲的人进出。但这一点只是我个人的感觉。” “你没查问查问那些人——我是说,那些看起来不对劲的‘鸡’什么的?”林光远问我。 我摇摇头:“没弄清底细前,这么干太草率。” “那倒是,免得打草惊蛇。”林光远愣了一会儿,忽然说,“哎,我跟你说啊,打电话的那女孩儿没准就是个‘鸡’!” “根据是什么?”我问。 “不是你说‘鸡’这回事儿,我还想不起来。那么年轻的女孩子,话里有好多粗口——有些话粗得连咱们男的都说不出来!”林光远说着,一脸嫌恶的表情,“估计是喝了酒,平时说惯的话张口就来了。就算不是‘鸡’,可能也是那种在社会上混惯了的。” 我正凝神考虑林光远的话,忽然有人走到我们这一桌,在我和林光远对面坐下来。 “两个人嘀咕什么呢?”是岳琳。她往嘴里夹了一筷子菜,狐疑地打量着我们,“鬼鬼祟祟的。” 林光远瞟了我一眼。我看出他用眼神在问我该怎么说。 我笑着说:“小林在跟我倾吐男人的心事呢。” 林光远明白我不想马上让岳琳知道我们谈的事情。他大大咧咧地伸出筷子,从岳琳的碗里夹了一块排骨送进自己嘴里,若无其事地说:“食堂的大师傅就是不像话,重女轻男,你这份排骨的分量好像特别足嘛。” 岳琳眼睛骨碌一转,看看林光远,看看我。我想她没有相信我们的敷衍,虽然她也没再追问我们,而是随口说起了其他的事情。我埋头扒饭,这才发现饭菜都凉了。 我心不在焉地几口吃完饭,跟他们打了个招唿,起身去洗碗。林光远也吃完了,跟我一起去洗。 第15页 “我可跟你说,自从到刑警队,工作上的事儿我这可还是第一次瞒着她。”他低声说,“到时候你最好给我个理由。” 我离开食堂时,又碰上了岳琳。 “秦阳平,你等一下。”她叫住我说。 “嗯?”我停下来,等着她说。 她坦白地盯着我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不信任我。”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没想为这话做个解释什么的。周围不断有人经过,岳琳注视了我几秒钟,调开了目光。 “算了,事实胜于雄辩。” 她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当局者迷》第二部分 第四章 队长一家(1) 1 我主动给朱文杰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见面。电话里就能听出他挺忙,一边接着我的电话,另一边还抽空接了个手机。不过对我的邀请,他还是很爽快地接受了。 “其实就算你不打这个电话,我也准备给你打了。”他说,“都怪我这儿杂事儿太多,一拖就拖到今天了。” 当晚,我们在约好的餐馆吃饭。见面的时候,我对朱文杰的变化略感吃惊。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肌肉型的矫健身材,现在已经略显发福了。红光满面,说明现在的状况应该不会太差。 “你还是没变。”他打量着我评论道,“就是看上去精神差点儿。怎么样,是不是在岳琳手下工作吃不消?” 我们寒暄着落座。虽然朱文杰的外形有所变化,但还是给我以亲切感。在他面前,我常觉得自己总是个新手,需要得到他的指点。朱文杰显然也能感觉到我对他的尊重,态度十分亲近。我询问他现在的工作情况,他说得比较简单,但我能听出,他开的公司运转还不错,最初的艰难时期已经渡过了。 我很感激朱文杰的是,他一直没有主动询问温郁的事情。我明白他心里对此不会没有疑问,但他不问,便是对我的体恤。不过,因为两人说话间有个顾忌,有时候就不免冷场。好在我们的交情确实久了,很快便能找到新的谈资。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在真正切入主题之前,我忽然想起一件惦记了很久的事情。 “老朱,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朱文杰听了,稍稍察看一下我的脸色,便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能问吗?”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我:“我还是直接告诉你吧。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辞职?” 他果然猜中了我的心思。我点点头,说:“我虽然跟你的时间不算长,不过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你的。你这个人,天生应该是个当警察的料,因为你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侠气。” 他听我说完,脸上浮起一层惆怅之色,沉默半晌说:“你真这么想?” “一点儿也没夸张。”我顿了顿,补充道,“你可能不知道,在你那儿实习的时候,我可是在心里悄悄把你当成一个榜样。” 他默默地注视着我,神情里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他笑起来,“你这个马屁拍得有点儿迟了!当时你可是一声不吭,半句好话都不知道讲啊!” “我这人,向来不善于表达感受,这是我最大的缺点,也给我带来过极大的遗憾……”虽然极力避免谈起温郁,但说到这个,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忆起了往事,情绪也随之黯淡了下来。 朱文杰用了解的目光端详我,过一会儿,突然说:“好吧,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会放弃警察的职业。别说是你,以前我自己也一直认为我是个当警察的命,不到退休不可能脱警服。不过有时候,你做出一个选择,就不得不按照这个选择去承担它带来的后果……” 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确实和那件事情有关,对吧?” 他没有否认,只是无声地笑笑。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得举起杯和他碰碰,然后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他也没有说话,将自己杯里的酒一口喝干了。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胜酒力,眼睛很快红了起来。 我这才知道,那件事情被我们“埋”起来后,本来确实快过去了。谁知到了第二年,因为所里将有人事变动,不知是谁将此事向上级做了举报。上面下来查时,朱文杰独自承担了所有责任。为此,他受了严厉的党内和行政处分。本来以为这样就足以洗清自己的过错,可接下来的两年间,朱文杰明显感到自己处处不被信任,工作开展得十分憋气。所以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朱文杰辞职脱下了警服。 “……你不知道,那可真他妈的叫窝囊……”说到最后,他不住地摇头,嘆道。 “没想到会这样。”我的酒气也开始在血管里翻涌。我知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说任何话都无济于事了。可我还是忍不住说,“老朱,警察队伍少了你,跟少了我不一样。早知是这样,宁可我不当警察了!” 朱文杰脸通红,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拍拍我:“哈哈,这是什么话!不过我明白,你不是在跟我客套。知道你这么想,对我来说多少算是一个安慰吧。” 我又跟朱文杰碰杯,一饮而尽。我觉得自己快醉了。这是很罕见的事,一来我极少喝酒,即便喝也不贪杯;二来我向来酒量很大,极少喝醉。像今天这样的量,本该不成任何问题。我又记起上一次喝醉,也是和朱文杰在一起。我心里涌起一种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情。 第16页 朱文杰明知自己酒量不佳,仍是陪着我把酒喝了。他说话已经开始略显含煳了,但头脑显然还是清楚的。“我当了十几年警察,有功有过,也算是功过相抵吧。不过,有一件事我很自信,就是我穿警服的日子,没有昧着良心做过一件亏心事儿!你信不信?” “我信!” “还有一个,秦阳平,我管过的辖区里,只要是安分守法的老百姓,没一个会在背后骂我的!你信不信?” “我信!” “还有,有些事情,拿原则来说,是错!可拿人心来说,绝对没错!这些事儿,我办了。扪心自问,还是没错!你信不信?” “我信!” “还有,我带出了一批年轻人,也算为公安队伍培养了一批好警察!比如说你吧,我们家……岳琳,就老夸你不错!你信不信?” “我……” 我原本迷迷煳煳的脑子,听到岳琳的名字,忽然间就恢復了几分清醒。我把酒杯推到一边,倒了一杯茶水喝了几口,这才稍稍冷静,想起了今天找朱文杰喝酒本不只是为了叙旧。朱文杰又拿起酒瓶要往自己杯里倒酒,我将他的杯口用手盖住,并把酒瓶抢走。 “怎么啦?怕我不行?”朱文杰带着七分醉意嚷,“我酒量不行,酒风可不比你差!把酒……给我!今天难得兄弟见面,咱们喝他个一醉方休!” 我不得不把自己的表情变得很严肃,说:“老朱,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你问吧,不过得……让我喝酒。” “行!问完就让你喝。”我有些担心朱文杰已经不能清醒地回答问题,观察着他的眼神,“上次我跟你提到晶华大酒店的事情,你说了一句话,好像在暗示岳琳跟晶华有什么特殊关系……” 朱文杰本来还眼神迷离,但听我提到岳琳和晶华大酒店时,他不乱说话了,安静下来,似乎在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不过他到底是喝过了量,无论怎么努力,眼睛都像是被胶水粘住了,睁不太开。 “这个问题,你算问对人了。”他的舌头有点儿大,听起来口齿不清,“知道谁是晶华的老闆吗?” “我知道。李安民。” “知道岳琳是谁吗?” “她是我的领导,刑警队长。” “狗屁队长!”朱文杰似乎火了,嚷道,“她是我老婆!” “对,她还是你老婆。”他的认真令人好笑,但我却笑不出来。我不知道朱文杰和岳琳之间是什么状态,但看到朱文杰现在的样子,我心里不禁暗生同情。 朱文杰眼睛充血,红得吓人。他按着桌子,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却只把桌子摇得乱晃,身子一点没长高。“岳琳是狗屁队长!狗屁警察!她心比天高,自以为是,以为她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警察了!狗屁!狗屁!!狗屁!!”他骂得一声比一声畅快,“她那些小把戏,根本进不了我的眼!奶奶的,她以为有了她,全世界就太平了?全人类都安全了?去他妈的!她根本就忘了她是我的老婆!她是孩子她妈!他妈的她还是个女人!!” 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也压不住朱文杰的火气。尽管周围的几桌客人们早就停下来偷眼观看我们的动静,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也不能採取什么措施,让朱文杰变得冷静下来。看着他红得关公似的脸,涨得快要爆裂的青筋,我明白这是他长久以来淤积的怨气,我为这个男人隐隐感到哀伤。 朱文杰忽然收住了喉咙,歪着身子努力向我靠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我:“秦阳平,你知不知道……岳琳跟李安民……是什么关系?” “老朱,你醉了。” “告诉你,他们可是老情人……”朱文杰怪模怪样地笑起来,那笑容令我感到非常苦涩和羞辱,“那个老东西……嘿嘿,我老婆……岳琳……可是他的老情人……” 朱文杰说到最后,身体渐渐向桌底滑下去。我看着他,一时间却仿佛视而不见。我的头脑中充满了乱丝,它们纠缠在一起向我怪叫,令我觉得头痛无比。忽然间,眼前的一片混沌又纷纷退闪到两边,留下一条清晰的路径。 2 和朱文杰分手后,酒精开始在我的血液里起作用。我身上发起了酒寒,心里愈发觉得冷了。摩托车不能骑了,只好沿着路边的人行道向前走着。梧桐树高大繁茂,遮蔽了夜空的星光。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一抬头,发现自己来到了“水中花”茶楼。 茶楼的外周是通透的玻璃,里面亮着温暖的橘色灯光。我在茶楼前的台阶上,呆呆地望着靠窗那个熟悉的位置。现在那里对面坐着一对男女,他们没有交谈,也没有喝茶,女的托着腮望向窗外,似乎在等待什么人,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失去了感觉似的站了好一会儿,对门口迎宾小姐的问候声充耳不闻。我的脚像是冬天里的杨树,僵冷着动不了。我感到心里涌起一股一股强烈的渴望,似乎里面有个美好的结果在等着我。我试着抬脚,迈上了一步台阶。这时我看到脚下的台阶上,有个影子歪歪扭扭被拉得很长。 我抬头看见李燕,她笑吟吟地,抱着胳膊站在台阶上看着我。我恍惚想起来,自己曾在心里做过决定,以后再也不来“水中花”了。我一声不吭地转过身子,掉头往回家方向的路走去。 第17页 “哎……”李燕在后面叫道。 我没有理会李燕的叫声,加快了步伐。背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高跟鞋急促地敲击着地面,听起来颇富韵律。我把步子迈得更大,很快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被甩得越来越远。 “胆小鬼!”她忽然远远地叫起来。“秦阳平!亏你是个刑警!还怕我一个女孩子把你给吃了!” 她甚至知道我是个刑警!我停住脚步,忽然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为什么要逃开呢?我完全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我对她全无兴趣,我的生活和她无关,以后也不打算和她建立什么关系。她如果对其他什么男人有好奇心,或者有征服欲,尽管自便。而我,肯定不是她合适的对象。 我本决定就这样对她说了。可当她赶到我面前,微微喘息着抬头看着我时,我的话却变了。 “你还知道什么?”我原打算显得冷酷些,可话一出口,却连自己都觉得缺乏杀伤力。 “知道得多了!”她挑战似地盯着我,“知道你叫什么,知道你在哪儿上班,知道你没家没口,知道你……”说到这儿,她忽然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知道你是个不敢从记忆中走出来面对现实的男人,是个作茧自缚的胆小鬼!大傻瓜!!” 我知道她用了激将法,但还是被她的话刺伤了。酒力一下子冲上头顶。我失去控制地伸手捏住她的手臂,像捏着一块橡皮泥似地,沖她吼叫:“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权力随便评论别人的生活!你才是自以为是的傻瓜!我敢不敢从记忆里走出来,我敢不敢面对现实,这关你屁事!我想我的女人,我想我的温郁,我作茧自缚,我就是打算跟她一起死,也他妈的不关你任何事!!你最好给我离得远远的……” 我没头没脑地吼完,身体像被抽空了。我把面色惨白的李燕扔下,她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似的,瘫坐在地上。我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掉转头在路上大步跑了起来。 我跑着,眼前过电影似的掠过一幕幕景象。 我又看见温郁就在前面不远处的青草地上,笑得弯下了腰,对着我亲昵地叫:“阳平,你这个傻瓜……” 我看见自己跟在抬着温郁的担架旁边跑,温郁的脸苍白得就像纸张,而浑身上下都是鲜红的血迹。她虚弱地抓着我的手,微笑地嗔怪我:“都怪你,也不把自己的老婆保护好……” 我还看见温郁在我的怀里,轻飘飘的像团棉花,眼角慢慢流出两滴泪,气若游丝地说:“对不起,阳平,我不能陪你到老,你原谅我吗……” 我觉得自己的心在狂乱的奔跑中,就这样一点点被撕裂了。 3 林光远问我:“你打算把那件事儿瞒到什么时候?” 我知道,他替我向岳琳隐瞒此事,需要得到我一个合理的理由。但我现在能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他么?即使我告诉他,岳琳曾经和晶华的老总李安民有过恋爱关系,就能证明岳琳应该迴避此事?事实上,即使岳琳应该迴避,也得是我们先向她汇报过此事后,由她或上级部门来作决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我中途截断了。直接越级汇报?更不可行,那是几乎每个领导都反感的做法,何况他们对我这样一个还未经过什么考验的“新人”的信任,绝不可能比对岳琳的信任更多。 想来想去,还是得和岳琳谈。但怎么谈,谈哪些不谈哪些,以及如果谈了我的怀疑之后,必须随之附上的证据,这些都需要认真琢磨。因此,就这么犹豫着,一拖就是几天。不单林光远急,我一想到时间拖得愈久、真相就愈加难以查明,便会心烦意乱,左右为难。此外,近期案件很多,全队的刑警都在全力以赴地工作,我也被岳琳派了任务,几乎不再能抽出什么空闲时间。以晶华大酒店的严密防范,像我这样单打独斗去调查,别说有希望成功,弄不好还会惹出麻烦来。 正在我为此事一筹莫展的时候,机会却意外地来了。 有人在东郊的一个水塘里发现一具浮尸,报了警。我们和法医都赶到了事发地,经过现场勘验及尸体检查,认为这具尸体属他杀的可能性很大,便将尸体运回局里的法医中心,准备进行进一步的检验。岳琳留下我和她一起等待尸检结果。我们在法医中心一等就是几个小时,等到报告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那具尸体早就腐烂变形了。起初被打捞出水时,远远围观着的群众不约而同发出了惊恐的叫声。法医戴着胶皮手套,拽了一下尸体的手臂,那手臂上的腐肉却一下子被拽脱,惹得周围惊叫声四起,连见惯不怪的法医都噁心了半天。后来尸体被运回法医中心,放在解剖床上进行解剖,其间,岳琳和我数次在一旁仔细观看,并和法医们一起分析解剖的情况。我们已经採取了必要的保持措施,然而鼻子里仍能闻到难以形容的腐臭。等从解剖室出来时,我感觉自己已快晕倒了。 岳琳一出门,就直接沖向女洗手间。接着我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沖水声,其中隐隐夹杂着呕吐的声音。我承认自己不够坚强,听到这声音,脑海中重现出解剖床上尸体的画面,再也忍耐不住,也冲进了男洗手间呕吐起来,直吐得肠子都快翻出来才算了事。 第18页 半个小时后,当我和岳琳面无人色地在走廊里碰头时,两人之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种亲切感。或者是为了我们看到彼此可以理解的脆弱,或者只是因为到了深夜,两个飢肠辘辘的、共同战斗的人更容易同病相怜。总之,我忽然发现对她的戒备打消了许多。 “你饿吗?”我问道。 她刚做了一个考虑的表情,脸上的五官顷刻间又扭曲起来。我马上明白她又想吐了。但这次她很坚强,手压着喉部,弯下腰,使了半天的劲,再直起身子时,那股噁心劲儿看来已经忍了回去。 “算我求你,今天晚上千万别跟我提吃的事儿。”她没在开玩笑,而是相当认真地说。 我实事求是地说:“但是我本来就饿得够呛,这一吐……” 她一脸苦苦哀求的表情,喉头因吞咽动作而上下咕噜着,使我不忍心把剩下的话说完。相映成趣的是,此时我的肚子里却发出响亮的肠鸣声。我有些尴尬,却制止不了这声响。 我们俩呆呆地对视了半晌。忽然间,两个人同时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笑了几声,觉得不妥,想停下来,却看到对面岳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自己又无端地忍不住接着大笑。笑笑停停,到了最后,腿都软得快站不住了。 终于停下来时,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虚弱。我恍惚间想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这样笑过了。我心里微微一动,看着岳琳。她的头髮都笑得散乱了,有淡淡的一绺垂下来,捲曲着拂着脸庞。刚才一直苍白的面色,因为一场大笑而漾起红晕。我竟然在这种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岳琳其实是个容貌美丽的女人。 岳琳瞟了我一眼,问:“怎么啦?” 我转过头,去看解剖室的方向,说:“不知道他们弄完没有。” “是不是觉得,我没你们想像的那么坚强?” 岳琳的声音似笑非笑。我又听出了那种情绪和质感上的变化。此时那声音是细腻的,有些柔弱,让人不敢相信就在刚才,就是这声音的主人一直瞪着一具令人不忍目睹的腐尸,并不时和人研究讨论。仅仅是想像一下这种反差,就足以刺激人的神经了。 “你平时……是很坚强。”我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岳琳的问题。 她笑了:“我又不是女金刚!”停了停,她用有些无奈的语气说,“让我承受不了的事情可不止这一样……” 我蓦然想起朱文杰以及他半醉时说的话。我没向朱文杰求证过,但隐约感觉到,他们的家庭关系也许并不太美妙。现在猜想,岳琳所说的“承受不了的事情”,不知是否包括这一个内容。想到这个,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李安民。 岳琳正说着话,我的肠子又鸣声大作。我有点儿难堪,想着岳琳的噁心劲还没过去,也不敢对她提吃饭的事情。正准备找个藉口暂时离开,以便解决一下温饱问题,岳琳却若无其事地开口了。 “现在我没事儿了。”她干脆地说,“咱们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什么吧。我也挺饿的。” 我有点儿怀疑,“你真不要紧了?” 她已经带头向门口走去,大声说:“真这么娇气,早晚不得饿死啊?走吧,看看外面还有没有东西吃。” 我紧跟在她后面走,听她坦然地说出“吃”这个字,相信她是真的没事了。但到了外面一看,几家小吃店已经关门,大排档也收摊了。只有一家卖饺子馄饨的摊子,还在孤零零地做生意。 “没办法,将就将就,吃点儿饺子馄饨算了?” 岳琳回头徵求我的意见。不过她的“徵求”,其实并不需要我的同意。因为她说着话,已经带头在一张破旧的小桌前坐下了。这对她来说,可能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举动了。我无所谓地坐下,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何况刚才经歷的噁心场面,倒是简单一点的食物比较好些。岳琳跟小摊老闆要了两碗馄饨,又点了半斤饺子。老闆问她饺子吃什么馅的,她张口就说荠菜馅,老闆便应声走回炉火车前了。 “哎,等一下……”岳琳忽然又招唿老闆,继而转头看着我问,“差点忘了问你,饺子吃什么馅的?” “一样吧,我都可以。”其实我比较喜欢韭菜馅的,但怕麻烦,便随口说道。 岳琳便转向老闆说:“行,就荠菜馅好了。” 老闆走开去煮饺子了。岳琳从筷筒里取出两双方便筷,动作麻利地将它们撕开,其中一双递给我。忽然,她自我解嘲地笑了:“刚才,随口就说都要荠菜馅。其实我是习惯了,以前朱文杰就喜欢吃荠菜饺子。” “是么?” 我随口应道,不知道岳琳刚才怎么又自己意识到问题的。看看她,她正歪头看着不远处正忙着包饺子、煮饺子的老闆夫妇——从他们的举止态度看,基本可以推断他们是夫妻关系——发呆。她微微蹙着眉,脸上有种淡淡的忧色,似乎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并没在意我的回答。 “看他们一起忙活的样子,还真有点儿羡慕呢。虽然穷点儿累点儿,两个人却那么融洽……”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怔了一会儿,她又轻轻说:“奇怪的是,我们居然还会为这件事吵架……” 第19页 起初我没太明白她的意思,随即又懂了。我下意识地问她:“为什么?” 岳琳惆怅地笑了,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记得他喜欢吃荠菜,所以从前我们一直包荠菜饺子。可有一次他说他根本就不喜欢吃荠菜,说我只知道把自己的喜好强加于人……就这样吵起来了!” “后来弄清他到底喜不喜欢吃荠菜了吗?” “没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真正的‘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一脸无奈,“一个人的习惯可能会是改变的。我不知道到底是我真的太忽略他的习惯,还是他自己都忘记自己的改变了。” “这只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罢了。”我劝慰她,“对一个家庭来说无关紧要。”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也常这么安慰他,可他……”她似乎又忆起了什么,眼睛里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她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笑了,“怎么说到这上头来了!” 小摊老闆娘殷勤地将我们的馄饨和饺子端上了桌,扑面而来一股又香又热的气味。我已经急不可耐了,岳琳却慢条斯理地将她碗里的饺子又拨了好几个到我碗里,说她吃不了那么多,又倒了两小碟醋,这才开始动筷子。我顾不上烫,先吃光了馄饨,又一连吃了半碗饺子下肚,这才感到胃里暖暖的好受一些。抬头看岳琳,她正不紧不慢地吃着,看起来很斯文。 我这才有情绪,跟她开了句玩笑。“看你今晚吃东西的样子,才能确信你到底是个女人!” 她瞟了我一眼,“我可从来也没做过变性手术!” 我微微笑了,说:“要不是今天晚上,我真不敢相信这一点。” “哎,你这话说得可真损!”她分明并没介意,笑道,“我长喉结了还是长鬍子了?你是不是对我进行打击报復啊?” “我说的是实话。” 她故意板起脸,但笑意却泄露了真正的心情,“这一句更损!” 我觉得这话很熟悉,勐地想起那个“水中花”的李燕。我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道:“为什么你们女人都不愿意听真话?” 岳琳哈哈大笑,说:“越来越损了!” 我只好闭口,接着吃我的水饺。 岳琳笑够了,却不再吃饺子,忽然用认真的语气问:“秦阳平,既然你喜欢说真话,那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晶华大酒店的事在怀疑我?” 我一愣,慢慢把嘴里剩下的半个饺子咽下去。岳琳的话问得这么直接,我没有办法不回答。如果回答,想必会破坏眼前这难得的和谐气氛。我暗暗觉得有些遗憾,但还是开口说:“‘怀疑’这个词太重,用‘疑惑’这个词比较合适吧。” 岳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瞟了我一眼,说:“秦阳平,你说话的方式总是挺特别,听起来不太像个当刑警的。” 这一点,我也曾听人评论过的。但我觉得,这不是什么要紧问题。我淡淡地说:“大概不够豪爽吧。” 岳琳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像玩儿似地拨弄着碗里的饺子,凝神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手,直视着我的眼睛,目光很坚定,说:“我老实告诉你吧。晶华大酒店的老总李安民,我以前认识他。” 她的目光有种咄咄逼人的味道。这又像是我平日印象中的她了。我没有迴避她的目光,安静地等她说下去。她,会说下去吗? 她顿了顿,像在积蓄勇气,接着说:“我和他,曾经有过很特殊的关系……”她的目光在我的注视下有一瞬间的畏缩,但很快,她长长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地说,“……算了,我不该这么没胆量面对现实:我年轻时,曾经和他谈过恋爱。当时他……他……已经有自己的家庭。” 我很吃惊。吃惊的不是岳琳所说的内容本身,而是她竟然如此坦率地将这件事情告诉我。一瞬间,我的头脑里纠缠着各种念头,猜测岳琳为何会有此举。到最后,我觉得自己有理由相信,岳琳的坦率,并不是因为她知道朱文杰已向我透露过此事——朱文杰酒醉的程度,很可能根本就记不起自己说过的事情——而是别的什么原因。 岳琳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垂下眼睛,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段经歷……你不知道那些日子,多惨痛啊,真是不堪回首……”此时,她的音质轻飘飘地,像风中柳絮,似乎在提醒我她此刻的软弱无着。她抬起脸看着我,“秦阳平,你说得对,我到底是个女人,骨子里还是那么脆弱——这些年,我一直迴避想起那个人,假装自己已经把那段经歷彻底遗忘了。可那天听到你提起,我还是……还是抛开了理智,而且这一抛就是好多天。我知道,就算我完全是中立的态度,晶华其实不一定真有什么事情……但现在,不管是什么结果,我这一方面总是已经犯了错……” 我安慰岳琳:“现在也不迟。” 我的安慰显然没起什么作用。岳琳摇摇头,说:“这不完全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对我来说,它是一个界限,证明我能不能战胜自己的软弱。我失败了。” 第20页 到了这时,我已经做了决定。我将自己对晶华大酒店的暗访以及林光远告诉我的情况,一一对岳琳说了。只是那些内心的矛盾和犹豫并没有说出来,因为那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 岳琳默默地听我说完,眉头紧紧皱着,陷入了思考。好一会儿,她才转脸看着我说:“秦阳平,我差点儿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件事情,你的想法是对的。我也认为这其中很可能有大问题!” 因为还要回法医中心看尸检结果,而且岳琳说她要将此事好好考虑一下,我们便离开小摊返回局里。付钱时,岳琳要付,被我抢了先。她也没多争,有意无意地说我这人虽然话少,但骨子里很会体贴别人。 “刚才你明明饿得狠了,可看我那样子,真就硬是忍着不提吃饭的事儿。”岳琳轻描淡写地说。 我本想说其实是她会体贴人,为了照顾我的辘辘飢肠,装作若无其事陪我吃东西,到最后自己也没吃什么。可我并没有把话说出来。有时候我也恼恨自己的沉默,却又对此无可奈何。我们一路沉默着,又回到法医中心。正好尸检结果也已经出来了,我们不必再去看那具恐怖的尸体,这至少保证了接下来时间有限的睡眠。但接着还是发生了一件令我哭笑不得的事情,当岳琳拿起那张报告单时,我不知道她又想起了什么,但她古怪的表情让我觉得不好。果然,她把刚才吃下的不多的东西,又全都呕吐了出来。 第五章 初见端倪(1) 1 “阿平,这些天你很忙吧?” “噢,是妈妈。”我听出电话那头是温妈妈的声音,不觉有些歉疚,“是啊,最近一直抽不出空回家去。你身体还好吗?” 温妈妈说话向来是心平气和的。以前温郁曾说,听妈妈说话,能解乡愁。此时她在电话里闲闲地说:“还是老样子。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回来陪妈妈吃顿饭?” 很多天没有去看温郁的母亲了。她向来了解我,知道我工作忙,没有太多空闲时间。如果我主动去看她,在一起时,我们虽然也不太多话,可我知道,她内心是很安慰的。有时候我一阵子忙着案子的事,连电话都没空打,她要不是有特殊的事情,也从来不给我打电话——她认为那是对我的打扰。像今天这样,主动要求我回去陪她吃饭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我马上答应了她。好在晚上的计划不太急,可以暂时推后一天。无论如何,今晚要陪温妈妈吃顿饭、说说话。我有一个感觉,她很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只是不方便在电话里讲。 下午岳琳让我和林光远在她办公室开了一个碰头会。我们把各自了解的与晶华大酒店相关的情况汇汇拢,进行了讨论和分析。林光远时不时地偷眼瞟我,我明白他的意思,趁岳琳出去接电话的时候,悄悄跟他说,我已经和岳琳谈过了。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我说呢。”林光远松了一口气,“你怎么突然解除警报了!哎,别看你来的时间不长,我发现你这人特别固执、有主意……” “就是人家说的‘固执己见’、‘刚愎自用’吧?”我半开玩笑地打断他。 “嘿,我可没这么说啊,”林光远是个挺认真的人,没听出我玩笑的意思,解释道,“你这人有点儿……怎么说呢,有点儿怪吧。看起来有点儿冷淡,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样子。不过一接触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是吗?”我不太想认真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我知道自己从前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主要是因为我不太善于言辞,和人沟通比较少吧。” 林光远笑着说:“不见得吧?咱们头儿可也是个特别自信的人,你不善于和人沟通,她是怎么被你说服的?” 我不好把昨天的情形告诉他。正为难着,岳琳回来了。我们马上把注意力转回来。岳琳似乎已经考虑得比较成熟了,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她的想法。她同意由我和林光远接办此事,并嘱咐我们要根据目前的局势,以恰当的方式展开调查。我和林光远都领悟到岳琳所说的恰当方式,就是要暗中查访、避免打草惊蛇。 我们又一起研究分析了一些细节问题,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忽然想起来自己今晚的计划,忙向岳琳请假先走。林光远藉机走开去打一个电话,只剩我和岳琳单独说话。 “今晚有事儿?”岳琳看看表,问道。 “对,跟人约了吃晚饭。” 岳琳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里显然有些什么内容。我不知怎么,就又补充了一句: “我跟母亲约好了,难得的。” 岳琳扬起眉,略显吃惊地问:“不是说你父母都……” “我父母都不在了。”我解释道,“这是我妻子的母亲,我习惯这么叫了。” 岳琳又默默看了我一眼。我们都沉默着。我听到隔壁办公室里隐隐传来的交谈声、针式印表机“嗞嗞”的尖叫声、有人归置东西时“噼里啪啦”的撞击声、头顶日光灯整流器枯燥的电流声……心里忽然间觉得空荡荡的,又是一个空洞。我坐不住了,起身准备离开。 岳琳忽然轻声说:“她要是知道你这么为她伤心,她会难过的……” 第21页 我仿佛被重物勐砸了一下,没想到岳琳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我停下步子,回头呆呆地看着她。她总是很平静、自信的脸庞上,隐含着一种悲悯的表情。我觉得,那明显不是怜悯或是惋惜,而是一种极深的了解和疼痛。 我的喉咙很干涩,低声说:“你不了解……” “爱的感觉是一样的。”她打断我,略停了停,也许觉得话说得不准确,又重复说,“爱的感觉是相似的。” 我头脑很乱,没办法在这种情形下继续和她交谈,匆匆和她道了再见,便大步离开办公室。骑着摩托车回温妈妈家时,一路上心里都在闪着岳琳的那句话:爱的感觉是相似的。我想,几年来自己对温郁的想念,可是和她对我的想念相似的么?那么我因之体验到的所有悲楚凄凉,温郁也在另一个世界体验着么?如果她因为我的痛苦而痛苦,我又怎么能够忍心她这样下去?为了她不再因我对她的想念而痛苦,我是不是应该努力让自己从痛苦中脱身而出呢?…… 我就这么心乱如麻地到了温郁家。在驶入她家所在的小巷口时,看到巷口停着辆白色的本田车。我没有敲小院的门,用一直保留着的钥匙开门进入院子。我惊讶地听到屋里传来温妈妈和一个女人的谈笑声。显然,这里来了一位稀罕的客人,她可以让向来沉默寡言的温妈妈笑起来。 我推门进了房间,她们已经听到我的声音,停下了交谈。我看见李燕从温妈妈身边站起来。她脸上有种不屈不挠的、终于占了上风的小小得意,同时也有一层被她努力掩饰的、不知是否可以保持自尊的隐隐紧张。她没有先开口,脸上残留着刚才剩下的笑意,略带戒备地看着我。 “回来了?”温妈妈比平时看到我多了一丝喜悦,眼睛看看李燕,又看看我,笑着说,“阿平,以前的邻居小妹妹,瞧瞧现在你还认得么?” 我的目光落在李燕脸上。她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脸上似笑非笑,齐整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下唇,似乎在戒备着我的揭发。我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渐渐露出笑容来。 “是……李燕?”我假装试探地说。 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比较自然。这对我来说,多少有些难度,想来并不太成功。可我看到,我对李燕“骗局”的配合令她非常宽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然而然地笑了。 “还行!居然能认出我,还记得我的名字!”这句话对她来说,完全符合真实情况,我能够领会她话里真正的用意。她接着说,“我刚才跟温阿姨说,你八成把我给忘了!要不然就是讨厌我,懒得搭理我,装不认识我……” 我听出她早已把后路准备好。我对她小小的狡黠觉得好笑。这种狡黠符合她作为一个年轻女孩的特点和优势。即使会被一些人识破,也令人不忍对她过于绝情。自我们第一次“交锋”,她的“战绩”虽然起起落落,但她却凭着一股百折不挠的“顽强”精神,取得了这一个回合的胜利。 因为我的暗中退让,整个场面便自然地圆了起来。李燕口齿伶俐,与温妈妈说几句,又与我说几句。她在不露形迹地向我交代她所设“骗局”的详情,并巧妙地“要挟”我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我意识到,自从温郁离开,她母亲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愉快,被李燕一个接一个的笑话逗得直笑。 “有一个人,去鸟市买鸟。看到一只鹦鹉,觉得很新鲜,就问鹦鹉的主人这鸟会不会说话。主人说:话倒是会说的,只要听到有人敲门,它就会说‘谁呀’;可就是太笨,来来去去也只会一句‘谁呀’。这人觉得,既然能说一句,那么下下功夫训练它,肯定还会说得更多。于是他就将这只鹦鹉买回了家。可是过了一阵子他发现,真的像鹦鹉原来主人说的那样,无论他怎么教,鹦鹉就只会那句‘谁呀’。他很失望,就懒得搭理鹦鹉了。”李燕对温妈妈绘声绘色地讲一个笑话,时而有意无意地瞟我一眼,我为了温妈妈的情绪,也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一起听。 李燕接着讲下去:“有一天,这个人外出办事。等到晚上回来时,惊讶地看到自己家门前躺着一个人,口吐白沫,已经晕倒了。他连忙把晕倒的人叫醒一问,原来这是一个推销员……” 温妈妈听得十分专心。李燕却不讲了,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们。 “怎么了?”温妈妈还没反应过来,追问结果,“推销员怎么会晕倒了?” 我本来没太在意,这时一揣摩,忍不住笑了起来。李燕瞟我一眼,明白我已经想通了,对我做了个鬼脸。 我对温妈妈说:“妈,这个笑话的包袱在这儿呢。鹦鹉一听见有人敲门,就会问‘谁呀’。推销员听见里面有人,就说‘我呀’,可半天没人开门,推销员只好又敲门,里面又问‘谁呀’……” 这回温妈妈也回过味儿来,哈哈大笑。 李燕忽然一本正经地瞪着我,“秦阳平,下次我敲你的门,你不会害得我口吐白沫、晕倒在你家门口吧?” 温妈妈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怎么会呢?阿平虽然也不太会说话,但到底比那只鹦鹉能干点儿,门总还是会开的。” 第22页 我们都笑了。三个人围着饭桌,边吃边聊,气氛很轻松。温妈妈告诉我,李燕下午就来了,晚饭也是她们俩一起准备的。我本来话少,但李燕总在一旁插科打诨,我为了不引起温妈妈怀疑,不得不开口接应,也被带得口齿伶俐些。饭快吃完时,温妈妈忽然提到了温郁。 “唉,以前我们阿郁在的时候,也是这么开开心心的……”她嘆了口气,惆怅地说,“看着你,我就想起阿郁二十来岁的样子,她最是知心知肺、善解人意了……” 其实温妈妈说这话时,我心里也正有同样的感想。三个人都沉默下来。我藉口洗碗,收拾碗筷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李燕跟了进来,也不搭话,默不作声帮我洗碗。我脑子里翻来翻去,想用一个比较恰当的方式告诉李燕,以后她不要再来找我了,可我又很泄气,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对她是否有用。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继续去“水中花”,招惹了这个比我还执着的年轻姑娘。我更不理解,她到底为什么会对我这样一个少言寡语的陌生男人感兴趣。看得出,温妈妈很喜欢她,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她不是温郁,永远不可能替代温郁在母亲和丈夫心中的位置,又何必来扰乱我们的平静呢? “李燕,我……”我只开了个头,口气就强硬不下去了。无论如何,李燕并没有做伤害我们的事情,我有什么理由去伤害她呢?我放软语气,“李燕,我知道你对我有好奇心。可我真的不是能符合你想像的那种男人。而且我的生活很紧张,就算做你的朋友也不合格。我谢谢你的好意……” 我侧过脸看看,但看不见李燕的面孔。她低着头,慢慢将我洗过的碗用布擦干、放好,似乎没有听见我说什么。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重浊的、压抑的唿吸声,知道她哭了。 “对不起,”我有些慌,女人的眼泪最令我无措。我忍不住安慰她,“真的李燕,和我相处,一点儿前途都没有。你上次说得对,我的确是个很脆弱的男人,一直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面对现实。你那么年轻,聪明可爱,会有无数的男人喜欢你、对你好,何必这样呢?” “我喜欢!”她低低地啜泣着,但语气十分明确坚决。“我喜欢的事情,我就要坚持到底!” 接着她就什么都不说了。我们默默地把厨房收拾好,走到客厅。温妈妈在平静地看电视,看不出情绪低落的样子。她留李燕再坐坐,李燕笑着婉拒了,说她熘了一下午号,得去干点儿活。温妈妈让我送送李燕,我依言将李燕送出了院门。 在门口,李燕站住了。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看着我说:“你要是讨厌我这个人本身,我就不纠缠你了;可我知道,你是拒绝所有的女人,那我就不会放过你。我现在,就是喜欢你。可能有一天,你老是对我不好,我的喜欢也会慢慢冷了;但现在我喜欢,我就不会假装对你无所谓。秦阳平,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说完,她并不等我回答,转身快步向前走。越走越快,后来成了小跑,一直跑到巷口那辆白色本田车前才停下来,上了车。又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坐了一会儿,开车离去。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影消失了很久,才返回院子。 “阿平,”温妈妈眼睛看着电视,问我,“这个姑娘,挺喜欢你的吧?” 我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摇摇头。 温妈妈转过脸,察看了一下我的脸色,心平气和地说:“她下午来,说是你小时候的邻居,起先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但后来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阿平,难为她一片苦心,阿郁又走了那么久……你不像我,我已经老了,你要走的路可还长着呢;就是阿郁有知,她也希望你开始面对新生活呀……” 原来温妈妈早就揣摩出了内情。她还是打电话让我回来见李燕。我想,她是担心我太孤寂了。可是我能怎么样呢?我经过了这些年才知道,原来对一个人的思念,看似无形无迹,却是那么无孔不入、如影随形,令人无可奈何,难以摆脱。 2 有了岳琳的支持,对晶华大酒店的调查就比较有底气了。然而这也只是从我们这个角度看,自然不能让晶华的人了解内情。我们是以不引人注目的理由为调查做解释的。和我最初独自进行的工作类似,这一次的调查仍然艰难,但毕竟不再是孤军作战,最终还是取得了一些线索。 分别有两位酒店员工向我们证实,5月24日那天晚上(即那个神秘报警电话出现的前一天),酒店里确实发生了一起“纠纷”,有一位酒店的常客可能在那场“纠纷”中受伤了。那人姓陆。我相信向我们袒露实情的两名员工,内心里一定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他们再三请求我们,别把他们作证的情况透露给酒店知道。我们没有问出他们有如此顾虑的真实原因,却可以作出大致的想像。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渐渐笼罩在我们心头。 相应的实证是:在对酒店客房的仔细检查后,我们发现,306的地毯与其他房间的地毯相比,明显是新换过的;同时我们还在306房间隐蔽的床脚处发现了少量血迹,并已取得血样。如果单单是这两点孤立来看,或许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与那个神秘报警电话的内容结合起来看,这就是极有力的物证。 第23页 由于手头拿到了比较有分量的证据,我们依法对晶华大酒店的有关人员进行了询问。主要的对像是酒店保安部经理赵东来,以及酒店老总李安民。这两人在起初都是一致的态度,对酒店曾发生过“流血事件”的指控坚决否认;但当我们一一罗列我们的调查结果时,两人的态度向不同方向发生了转化。赵东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耍起了无赖。而李安民呢,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之后,选择了有利于己的退让回答。 “噢……”他在我们的再三追问下,仿佛恍然大悟似地,“你们说的是那事儿啊?嗨,那真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儿,我们这么大的酒店,工作那么多,这种小事儿我哪儿能都记着?就是有个客人喝多了点儿,心里不痛快,吹毛求疵,和服务员发生了一点小矛盾。我们的人很快就把这事儿给解决了呀!” “什么样的‘小矛盾’?”我们追问。 “没什么,真没什么……”李安民含煳其辞,“就是双方互相推搡了几下吧。那人酒喝多了,说话不克制,我们的服务员才……” “这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没什么印象了。这不过是小事嘛……” “据我们调查,这人姓陆。” “姓陆?”李安民一副患了失忆症的模样,“这……客人太多,我不可能记着每个客人的名字吧。” “你们对住店客人没有登记吗?” “那人只不过来我们餐厅吃饭,又没住店,怎么会有记录?”李安民反问我们。 “发生纠纷后,你们没有对客人做什么补偿?” “本来就是他理亏。酒醒以后,他就自己走了。” “和客人发生纠纷的服务员呢?我们想找他了解情况。” “出了这种事,服务员还能留?早开掉了。”李安民的回答滴水不露,谈话进行到这时,他已经逐渐镇定下来。 那个姓陆的客人是问题的关键。我们暂且放下其他内容,主攻这个疑点。由于之前的调查一直有着掩人耳目的藉口,可能还没有引起李安民他们太多的警惕。我们突如其来地抖出证据,令他们有些措手不及。李安民的话,从另一个侧面证实了那个报警电话的内容。我们越来越确信,李安民所说的“小纠纷”,很可能是一个不小的案件,否则,他们的极力遮掩就令人奇怪了。 我和李安民自多年前相识以来,第二次正面相对。他眼底隐藏着对我的忌恨,但因为遭遇新的不妙局面,这种恨意被另一种情绪压倒了。对他见风使舵的能力,我实在有几分钦佩。联想起过去种种牵连,我想,这个人做出什么恶事来,是不足为奇的。不过与此同时,我又觉得,他的恶劣行径虽经掩饰,却似乎仍显得浮浅。就好像是一潭臭水上一只飞来飞去的蚊子。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模煳地猜想,那整潭的水下,又是些什么呢? 调查的过程充满了琐碎、试探和反覆。我们缺少确凿的证据,李安民他们仍是自由的。这自然给他们统一口径提供了方便。他们对我们所提的疑问,都作出了“合理”的解释。我们明知这解释是谎言,却无力推翻。调查陷入了僵局,我虽然有一些焦虑,却并没有失去耐性,在看似无效的寻找中安静等待。 调查进行过程中,我注意到,上次自己暗查时看到的那些形迹可疑的年轻女孩子,忽然间都消失了。酒店里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么?这让我暗自忧虑。我们想了各种办法想得到那个陆姓客人的情况,但现在,再也没有一个员工会对我们吐露线索。曾经给我们作过证的两名员工,一名莫名其妙地“辞职”离开了,另一个,像是变成了哑巴,对我们所有的问题都以摇头作答。 岳琳一直关心地询问调查进展状况。听了我们反映的情况,她有相似的感觉,即晶华里必有某种内幕。问题是目前我们的证据不足,而调查工作已被公开,他们必然会想方设法弥补漏洞。近段时间,也会注意收敛不轨行径。这样一来,我们就更无处下手了。 这个时候,“猫眼儿”出现了。 这是个容貌俏丽的年轻女孩子,至多二十来岁。早在对晶华进行暗查时,我就注意过她。她有一个显眼的记号,左耳上扎了一熘四、五个眼儿,戴着不同式样的耳钉。衣服穿得很清纯干净,但眼神却非常活泛。看似规规矩矩地走着,心里别有用意的异性很容易就会发现,她其实不停地用眼神在搜寻猎物。 那时候,因为我一副来店消费的客人举止,和她交错而过时,两人有片刻的对视。我立刻发现,她用了一个眼神在向我发出信号。也许看我面无表情,她也没再继续放电,毫不尴尬地走开了。 后来调查公开化了。有一天,我和林光远开着警车准备离开酒店时,我一眼看见那个戴了一串耳钉的年轻女孩子下了一辆计程车,准备走进酒店。她不知为什么回头望了一眼,正好看向我们的方向。她似乎在原地停留了两秒钟,我们的车驶得远了,看不见她的表情了。 这些都是后来回忆起来的。因为当时没有特别之处,便和其他琐碎的记忆片段一样,被随便搁置在大脑角落。对酒店的公开调查搁浅后,我也着便装来过酒店两次,想不引人注意地再多了解些情况,但我发现,我已经被相当多的员工记住了长相。这使我的意图几乎失去了实现的可能性。 第24页 我有些郁闷,走去大堂的洗手间。忽然听到背后高跟鞋“笃笃”敲地的声响,那声音在经过女洗手间时并没有停下,而是一直朝我的方向前来。我放慢了脚步,听到那脚步声走到了我身后。 “先生……”一个略显紧张的女声轻轻叫我。 这个声音一出,我的记忆库立刻被调动起来,迅速判断出这是一个曾经听过的声音。我马上迴转头,走廊里别无他人,对面是那个左耳戴了一串耳钉的年轻女孩子。她的眼神游移不定,不知是紧张,还是“职业习惯”。 “你们查出来了吗?”她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但对我来说,却是相当有震撼力。 我已经回忆起来,就是她打的报警电话。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抓着她的胳膊,把她一直带出酒店大门,驾车离开此地,当面向她查证详情。但我被她的警惕态度提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还好,走廊里暂时只有我们两个。 我也低低地对她说:“把你的联繫方式告诉我,我好……” 她匆匆打断我,低声说:“他叫陆海洋,就是本市人,不知道干什么的……” 这时,远远地有脚步声向走廊这里接近。 “你叫什么名字?”我抓紧时间问。 “猫眼儿。”她简单地说,侧耳倾听着,表情紧张地向后退去。她退到女洗手间门口时,脚步声刚刚拐进了这条走廊。 猫眼儿骂了一句很下流的话,一推门走进了洗手间。我知道这句骂是她故意甩给我的。我想猫眼儿的掩饰并不多余,因为走进走廊的不是别人,而是赵东来。他毫不掩饰恶狠狠的眼神,满脸狐疑地打量了我几眼,又瞥瞥已经关上了门的女洗手间,然后又转脸瞪着我。 为了保护“猫眼儿”,我皱着眉对赵东来说:“你们这儿搞什么猫腻?乱七八糟的。” 赵东来盯着我研究了一会儿,脸上的肌肉渐渐扭动起来。我不想太过主观地形容他的笑,但除了“淫邪”二字,的确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词来。“警察大哥,有些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啦!谁又比谁干净点儿呢?” 这种场合下,我不想和赵东来多说,哼了一声,转身进了洗手间。没想到赵东来也跟了进来。我们并排小便,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儿噁心。 “秦警官,有一个笑话你听说过吗?” 我不搭理他。但他却像是自得其乐,边放着水边自顾自讲笑话。 “这个笑话的名字叫:新警察。刚穿上警服的小五决定犒劳自己,到剧院看电影。买票的队伍排得长长的,小五舒口气,排到最后。新警察吧?旁边一个人问。小五纳闷地问,你咋知道?咳,老警察哪有排队买票的!小五明白了,径直走到售票口前,递上钱说,我买一张票。新警察吧?窗口里的人笑了。你咋知道?老警察哪有掏钱买票的,你直接进吧,没人敢拦。哦。小五又长了见识,一试,果然没人拦……” 他兴味盎然地讲着,我洗手他也来洗手;我走出洗手间,他也跟着走出洗手间。经过女洗手间时,我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门关着,不知道猫眼儿还在不在里面。赵东来像一块臭烘烘的烂泥一样粘在我身上,我勐然意识到,除了在暗示我别像所挖苦的“新警察”那么傻之外,他更主要的目的是要阻断我在酒店里与人的联繫。 明白了一点,我在酒店大堂里止住步,冷淡地打断赵东来:“赵经理,我觉得你完全没有幽默感。你的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赵东来脸上暗藏得意的表情,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对我会不会为他的笑话发笑毫无兴趣,重要的是,我不能再从“猫眼儿”那里了解什么情况了。他作出宽怀大度的样子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次的笑话不好笑,我再准备好的。下次秦警官来了,保证让你开怀大笑!” 我在心里暗自庆幸,猫眼儿及时地让我知道了,那个最关键的人物,名叫陆海洋。 3 射击训练课上,岳琳就在我身边的靶位。打完十发,在等待计数器报回成绩的空隙,岳琳问我,这两天对陆海洋的查找有没有结果。我告诉她,暂时还没有。 “全市一共有四十七个陆海洋,一个个都得排查,估计还得有几天时间。”我告诉岳琳,“我本来想再找到那个叫猫眼儿的姑娘,但怎么也找不着了。” “你觉得赵东来他们是有意识在防范你?” “当然是。而且不是他想出来的主意。赵东来是个有点儿愚蠢的人。你不知道他给我讲那个笑话的时候,故作轻松,但结结巴巴,像小学生背不出课本……” “什么笑话?也给我讲讲?” “我不讲。那是编来骂咱们警察的。” “反面意见也得听嘛。”岳琳一本正经。 “太过分了。听了你会生气的。”我认真地告诉她。 “多过分?”她有点儿好奇。 我转头看看她,“你不会想知道的。” 岳琳不做声了,神情有些黯淡。“什么人编的?” “不知道。”我也觉得很落寞。我想,因为少数警察的不检点,我们所有人都被扣上了一顶黑锅,那么我们在进行的事业还有意义么?“反正肯定是老百姓中的一员编的。” 第25页 岳琳嘆了口气,说:“我们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赢得百分之百的民心啊?”她顿一顿,低声道:“今天我得早点走,昨晚家里又发生战争了。” 我不由转头看她,她此时显得十分软弱。 “回家太晚,孩子没人管。朱文杰发火了,他也很忙。”她喃喃自语似地,“我知道自己很差劲。但我没办法。我求他理解我,他毕竟也当过警察,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儿,可他……”她失神地摇摇头,没把话说完。 我想起那次朱文杰醉酒时说的话。我知道,朱文杰不会像岳琳请求的那样理解她。对一个家庭来说,一方对另一方的“理解”,往往意味着无休止的忍耐和牺牲。这种忍耐的期限,很难说就是“永远”。 “你……可能得跟他好好谈谈。”这种建议其实很无力,我却说不出更好的来。我说,“有时候,男人其实比女人还脆弱,还需要得到理解。” 岳琳沉默片刻,转头看着我,语气诚恳地问:“秦阳平,你告诉我,一个男人最需要从家庭中得到的是什么?” 我怔了怔。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我想,应该是温暖的感觉吧。” 岳琳凝视我片刻,眼神有些恍惚,低低说道:“温暖、温暖……我有没有给过他温暖呢?” 她的失魂落魄令我有些不忍。我半开玩笑地说:“再不温暖,也比我这种孤魂野鬼强啊。” 说完,我自己又觉得此话不妥。岳琳看看我,没有说话。沉默中,射击结果出来了。岳琳打了98环,我是99环。岳琳没有掩饰她的惊讶。 “呀,难怪他们说你是神枪手!”她一脸赞嘆。 我笑道:“你也是高手,我们是不是该互相吹捧一下?” “我只打过一次99环,”岳琳笑过,说,“所以那就有运气的成分在里面。可是像你,每次至少在98环以上,那是真的了不起!秦阳平,射击的要诀我们谁都知道,可你是怎么做到这个程度的?” “我也说不清。”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记得最初教练教我们,告诉我们说,‘三点一线’瞄准的时候,不论眼睛还是意识,都要有点儿‘虚’。这个‘虚’,大概就是愿望不要太强烈的意思。我这个人,可能正好歪打正着,符合了这一点要求。” 岳琳研究地看着我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问道:“‘虚’是不是‘空’呢?愿望不要太强烈,是不是因为太害怕失望,索性不抱希望?” 我听了,有点儿发呆。岳琳是不是说到了我的点子上?我内心里那个空洞,难道不是因为过去曾盛满了热情和期望、而后却又被一个残酷的结果打碎,所以才变得一无所有?以后我又该如何生活下去?是继续怀着那个空洞,还是再一次冒着从满怀希望到希望破碎的危险,将自己的心填满? 第六章 双重困境(1) 1 这个星期,几乎每天夜里都下雨。到了早上,雨便停了。空气变得比往常清新,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明亮。我和温妈妈在家里翻箱倒柜,将不常穿用的衣物被褥拿到院子里晒。阳光下,温郁穿过的衣物在风里轻轻地飘,仿佛被人捏住了角在挥舞。我站在院前的台阶上,手里捏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慢慢把玩,看得有点儿痴了。 “阿平,”温妈妈对我说,“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一向自己住在这里,也没觉得什么。可近来忽然感到冷清了。有时候想跟人说说话,眼前也看不到一个影子。” 我心里有点酸,说:“要不要找个伴儿来陪你住?” “找个伴儿可不那么容易。”她慢慢地嘆气,说,“近亲呢,一个都没有了。有点儿亲戚关系的,都远得说不上话。再说,不知情知性的,也说不好能不能相处。唉,你不知道人老了,毛病越来越多了……” “妈,你喜不喜欢小狗小猫?给你买一只来养着解解闷?” “还是算了吧。我这把年龄,谁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呢?”她显得很伤感,“要是我死了,那些小东西没个依靠,该怎么办啊。” 我笑道:“你的心肠太软了!要不然,给你找个合适的小保姆?我本来也正担心,你得有个人照顾起居啊。”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我不要保姆。”她态度明确地反对,“我不习惯使唤别人。虽然一把老骨头了,什么事情总还是习惯自己做。” “那……”我很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温妈妈看着我,试探地问:“阿平,你现在有没有新朋友?” 我惊讶地望着她:“没有啊。妈,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说到这儿,我忽然明白了。温妈妈绕了很大的圈子,很可能是一个策略,希望我能搬来和她住。只是,她从来都很独立,不愿依赖别人,也不愿意给别人的生活增添麻烦,所以这句话,她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 我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嘆了口气,说:“唉,要不是怕你嫌我闷,不会说话,我就自告奋勇来陪你住了!” 我看见温妈妈一下子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全是老年人特有的、孩子气的狡黠。我的心忽然被轻轻揪了一下,想像着从早到晚,她就独自呆在这个家里,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浇花种菜,一个人自言自语……而她本应该可以和子孙们安享天伦的啊。 第26页 “我只要有个人在眼前晃晃就好!”她眉开眼笑地说,“你不喜欢说话也不要紧。我也不会吵到你。你工作忙,只管忙你的好了!” 于是,我就从自己那套小房子里搬出来,住进温郁结婚前住的房间。环境的变化让我有些恍惚。我看着房间里温郁从小到大的照片,她一直钟爱的抱枕,她曾经爱读的书……我只觉得自己似乎从一个温郁身边,搬到一个更年轻的温郁身边,而且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搬进来的第一个夜晚,我整晚睡不着,心里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我躺在温郁睡过多年的小床上,把脸深深埋进她用过多年的抱枕里,嗅到那丝隐约的、熟悉的气息,觉得自己就像在一个梦里一样。 我原以为,自己猜透了温妈妈的意思,不落痕迹地遂了她的一个心愿。可住了几天,我却意识到自己错了。想到温妈妈的孤单,虽然工作很忙,每天我都尽早赶回家,能够陪她吃晚饭,就算晚一些,至少趁她睡前和她说说话。而我每天回家,都能碰到李燕。她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活活泼泼地说话、做事,跟我们讲笑话,最后愉快地向我们道别、回家。那天我给她的难堪,她似乎全然忘了。 我不得不佩服李燕的韧性。我已经明白,温妈妈叫我搬来陪她,其实只是想为我和李燕多创造一点儿接触的机会。想到老人善意的用心,我很是感激。所以,当着温妈妈的面,我对李燕很礼貌。李燕一定清楚,我的礼貌中隐含着距离。但她很快有了对策,就是装傻。于是我们的地位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常常反客为主,热情地“招待”我这个“客人”。 “秦阳平,你也吃啊。”李燕给温妈妈夹了菜,也给我夹。 我只得接了,并向她道谢。 “我的手艺怎么样?” “不错。味道挺好。” “是吗?那就多吃点!”又是一大筷子菜。 “哎,谢谢!我自己来。” “别客气!菜很多,吃完了,明天我再做!” “谢谢。我真的够了。” “真的喜欢吃?” “嗯。” “那我以后每天来给你们做。” “那怎么行?大家都挺忙的。” “我不忙,温阿姨也不忙,对吧,阿姨?”她转向温妈妈,自然得到了温妈妈的支持,又转向我,“你再忙,总得吃饭吧。在哪儿吃也是吃。我们呢,两个人吃也是吃,三个人吃也是吃,又不多你这一双筷子。” …… 我被李燕弄得没办法。而她又并不是真的没有头脑,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看我没招了,她便见好就收,就此鸣金收兵。为了避免我和她面对面“交锋”,她再也不跟我单独相处。即使夜里她要回家、温妈妈让我送她出门时,她也只跟我招招手,像是怕我会扣下她做人质似地,一熘烟地走开,径直奔到巷口,开着她那辆白色本田离开。 温妈妈呢,时时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说:“燕儿这姑娘挺好,活泼大方,待人诚恳,让人跟她在一起就开心。” 我顺口应和了,她便高兴。“你也觉得她不错吧?” “是啊,她对你挺好的。” “不光是对我!”温妈妈一点儿也不煳涂,“她怎么对你,你还不知道?” “妈,你不明白。”我无奈地解释,“这是两码事。” “我怎么不明白?”温妈妈明察秋毫的样子,“你也不是真觉得燕儿不好。你啊,说来说去,还是忘不了阿郁。” 我沉默不语。 “阿郁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当然了解你的心情。可她毕竟已经去了,过去的事情,你又何必老放在心上呢?阿郁是什么样的性格,你不知道吗?她要是看你这样……” “妈,求你别说了!”我哀求道。 温妈妈只好嘆口气,打住不说了。 温妈妈说得对。和李燕接触越多,越是发现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可这不能解决问题的癥结。我当然知道,自己对过去无法释怀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状态,但人的感情便是这么无奈,它不因你心里有正确的方向,便能够依此方向前行。你心里悲哀了,就没办法让自己真的相信,你是可以不悲哀的。 2 天已经黑了。林光远家里有事,我们让他先回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岳琳和我,还在对陆海洋的排查结果进行分析。我告诉岳琳,四十七个陆海洋,已经排查了四十二个。剩下的几人,因种种原因,一时间难以联繫上。如果真的像那个报警电话里所说的一样,有一个“陆海洋”在晶华大酒店出事儿,那么他应该就在这剩下的几个人中。 “本地的四十二个陆海洋,我们每个都见过面。综合各方面情况看,他们都可以排除在外。”我用笔将这些人圈掉,点着剩下的几个,一一向岳琳汇报导,“这一个,我们见了他的家人,说他十几年前就去了外地发展,这几年一直没跟家里联繫过,不知道现在在哪儿;这个人呢,索性唱起了空城计,整个儿没人在家。听左右邻居反映,这个陆海洋,全家搬到外地一年多了,只是房子一直还空在这儿——这里我想说明一点,根据我们对晶华的调查,我们在找的陆海洋应该是晶华的常客,因此住在本地的可能性比较大。或者至少是经常返回本地。所以前面这两个人的可能性相对较小;接下来看这一位,家属说是公派出国,得半年后才能回来;最后这两位,都是在外地出差,可能过些天就能回家了。没有死亡的,没有受伤的,也没人报失踪……” 第27页 岳琳瞥了我一眼,平静地问:“怎么?有点儿失望?” “多少是有一点的。”我坦白地承认,但又说,“不过调查还不算结束,那五个不在家的,虽然大致都有明确的去向,但没见到本人,就不是最后结果。” 岳琳微笑起来,看着我说:“你这人的固执劲,倒真是挺适合当刑警的。没什么高谈阔论,其实特别敬业,也特别执着。” 我觉得担当不了岳琳的称赞,不安地说:“你还是等我真查出结果再表扬吧。我现在担心,时间拖得越长,对我们的调查越不利。本来线索就不多,到时候更拿他们没办法了。” “他们?” “晶华大酒店啊。” 岳琳沉吟片刻,问道:“秦阳平,你有没有考虑过,假如这四十七个陆海洋查下来,证实个个都没出过事儿,那你怎么想?” “当然考虑过。”我如实回答,“只要有精力,我不会彻底放弃这件事情。除非有一天我不当警察了。” 岳琳笑了,“你这话,我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 “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吧?”我困惑地问。 “不是你,是朱文杰!”岳琳笑道,“你们俩身上,确实有些相似之处。比如说,都特别固执,认准一个方向,非走下去不可,十头牛都拉不回头!” 我苦笑一下,说:“我们真是这样?那可挺危险的。如果有一天我们弄错了方向,又那么顽固,岂不是一错到底了?” “所以啊,”岳琳笑道,“就得有人掌管你们前进的方向!免得到时候悲剧发生,哭都来不及。” 我和岳琳开玩笑:“那么凭你的能力,对老朱的掌管肯定很有成效吧?” 话一说完,我就自觉不妥。果然,我看见岳琳虽然仍在笑着,但笑容里却明显有着苦涩的味道。她并没有对我掩饰她的惆怅,嘆了口气说:“真要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就不会吵个没完了。” 我没有接话。岳琳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又恢復了严肃的态度,说:“言归正传,再来说说这个陆海洋吧。你们和每个人见面的时候,都‘验明正身’了?” “那当然。”我干脆地回答,“一个个对过照片的。肯定没错。” “如果是这样,重点就放在外地这几个人身上。”她的声音因为冷静,而显得硬邦邦的,“核实这些人的情况,不能听信单方面的说辞,应该有一些能够互相印证的连锁证言。” 岳琳的话提醒了我。我想起来,对那几个不在本地的,由于无法见到本人,我们只是向家人或邻居核实情况,因此信息来源比较单一。我对岳琳说:“剩下那几位,我们会继续走访核实,保证情况准确。” 岳琳点点头。她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倦色,看看表,说:“哟,都这么晚了!” 我也意识到,早就过了晚饭时间。紧接着我又想起来,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无牵无挂了。我忙给温妈妈打了个电话。果然,她说她还没吃饭,在等我回去一起吃呢。我有些抱歉,告诉她,我马上就回家。 岳琳也收拾好了东西,笑着问:“怎么,现在不再是自由身了?” “是啊,”我嘆口气,说,“我现在搬去和老人住了。” 岳琳先是不明白,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岳母?” 我点点头。 “她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是怕她太孤单了。”我省略了细节,简单地告诉她。 岳琳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说:“可怜……”随即,她像是怕我误会,马上补充道,“我是说,人老了,没有子女,没有伴儿,确实太孤单了。”顿了顿,又含蓄地问,“老人家就只有一个女儿吗?” “嗯。”我说,“温郁是独女。” 岳琳张大眼睛看着我:“她叫温郁?” “是的。”我答着,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很顺利地对岳琳提了温郁的名字。这是这些年来极少有的现象——温郁的名字就像我心头的一块伤疤,在人前根本没有勇气去碰触。可是现在,为什么对岳琳……这样一想,我微微不安,问岳琳,“你这么迟回家,家里有人照看吗?” 岳琳“哎哟”一声叫起来:“糟了,我忘了接孩子了!”她一脸懊恼,急急忙忙收拾了一下东西,边跟我解释,“我答应朱文杰,今晚我去幼儿园接蕊蕊。这下子孩子要急死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慌乱的样子,觉得有些困惑。这个焦虑无措的女人,就是平日里冷静果决、如豹子般机敏的刑警队长么?此刻看上去,和印象中那些婆婆妈妈的家庭妇女没什么两样儿。她慌里慌张地,顾不上和我多说,已经冲出了办公室。可我还没来得及出门时,却碰上她又沖了回来。 “真糟糕,我的摩托车打不着火!”她急匆匆地说,“你的车在不在?” “在。”我马上掏钥匙给她,“就在车棚那儿。” 岳琳接了钥匙刚想走,忽然又停下来,说:“不行。老人正等你回家,你怎么办啊?” 第28页 “我坐公交车,不行就打车。” “你们家在哪儿?” 我告诉了她温妈妈家的方位。 “那么远!”她略一思考,不容我拒绝地说,“这样吧,累你多跑点儿路。先送我去幼儿园,然后你就骑车回家。好在是同一方向。” 我认可了她的提议——其实是安排——骑上摩托车,送岳琳去幼儿园。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把摩托车骑得飞快,但到了幼儿园,老师说朱心蕊小朋友已经被爸爸接走了。岳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遭了老师噼头盖脸一顿批。 “你们这些做家长的,也太不体谅我们幼儿园老师的工作了!谁都像你们这样,过了几个小时都不来接孩子,我们还要不要下班了?”这位年长的老师说话很不客气,不停嘴地数落道,“你们有你们的工作,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啊。不是我说你,孩子既然生出来了,就得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你们蕊蕊上大班了,我在幼儿园就没见过你几面,都是孩子爸爸一个人在管孩子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孩子更需要母爱吗?……” 岳琳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脸上忍耐、委屈和愧疚的表情震动了我。我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女人竟让我从内心里觉得怜惜。这个发现,比她的表情更令我意外,也令我不知所措。我有些匆忙地走到一边,不知是为了避免岳琳当着我的面挨训而感到尴尬,还是别的什么,脑海里一片混乱。我在一个小花坛前等着,周围是沉沉的夜色。 几分钟后,岳琳沉默着走了过来。 “我送你回家吧。”我看着眼前花坛里黑漆漆的一丛影子说。 她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轻声问我:“秦阳平,一个女人,像我这样子,其实是很失败的吧?” 我没有安慰她,只是说:“成功或者失败,是很难有一个评判标准的。最重要的是当事人自己的感觉。” “问题是,”岳琳苦涩地笑笑,“当事人自己也觉得很失败啊。” 我忍不住了,回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睛望着另外一个方向,那里只是一片摸不着边的黑暗。她眼睛里有一星星的光,微微闪烁。有一件事令我产生窒息感。在远处路灯光微弱的映照下,她脸上是一种我极熟悉的表情——确切地说,是那种表情所反映的一种情绪。我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内心曾看到过的空洞。 我极力克制自己在那一瞬间突发的冲动。我把两只手都揣到裤兜里去,以免自己会张开手臂去拥抱她。为了减轻内心的惶恐和羞愧,我的心怦怦跳着,和她说话。 “那是因为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但喉咙却有些哑,“一个人,很难做到事业家庭两不误。” 她的嘆息声像唿吸一样。“可你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一个女强人。我更想当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想有一个和和睦睦的小家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在家庭问题上,我觉得自己整个儿是个傻瓜,处理不好事情,也不明白该怎么处理才能让大家都满意……” 我不敢再和她讨论下去。这样实在太危险了,在这沙漠一般无边的黑暗里,人心焦渴得如同迷失方向的旅人,即使眼前出现的不过是海市蜃楼,也会自欺欺人地扑上前去。 “走吧,”我说,“我送你回家。天晚了。” 她沉默片刻,不再说什么,转身向外走。我跟着她出了幼儿园的门,骑上摩托车,送她回家。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的胸口满满的,却又没有一点儿分量,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干燥的杂草。她在我身后坐着,身体并不与我接触。除了偶尔给我指指方向,她仿佛不存在一样。 “到了。”她说。我似乎能在轰轰的声响中听到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我在一栋住宅楼前停下,但没有熄火。她轻捷地下车,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动静。我不待她转身进楼道,便调转方向,准备离开。这时候我听到头顶传来小女孩儿清脆的、喜悦的叫声。 “妈妈!妈妈!” 我抬头张望,看见四楼一个窗户大开着,里面灯光明亮。一个小女孩儿趴在窗口,朝着下面欢快地挥手。再看看岳琳,她仰头看着楼上,笑着和女孩儿招手,然后回头对我笑笑,道了再见,便走进了楼道。 我再抬头看了看,却见那扇明亮的窗前,小女孩儿已经消失不见,换成了一张男子的脸。因为逆光,只能看清面孔的轮廓。但我自然知道,那应该是朱文杰。我做了两秒钟的思想斗争,还是冲着朱文杰扬扬手,笑了笑。 朱文杰一动不动,在原位停留了几秒钟。然后他无声息地离开了窗户,那扇窗户也被关上了。我茫然地呆立着,不知朱文杰是没认清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令他不跟我打招唿。我也不知是就这样走开,还是上门去和朱文杰问个好。最后我还是选择把问题变得简单些,直接骑上摩托车回家了。 不出我所料,李燕还在温妈妈家。她们已经吃过饭了,我的饭好好地留在桌上。我心情恶劣,只跟她们打了个招唿,便一句话也不想再说。温妈妈要给我热饭,我告诉她不用热,直接吃就可以。李燕去给我倒了一杯茶,只是小心地看看我,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悄悄地走了。 第29页 3 第二天上午,应该是队里的例会。主持人自然是队长岳琳。但她不知为什么迟到了,打她的手机也是关机。这是很罕见的事情。大家都纷纷猜测是怎么回事。林光远知道昨晚岳琳和我加班了,也私下探问情况。我只告诉她,昨晚岳琳的摩托车坏了,是我送她回家的。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弄不清。由于岳琳平日里极有时间观念,遇到这种情况,大家都不由有几分担心。 我们只好自己组织起来开会。开到一半时,办公室的门被“砰”地推开了,岳琳急匆匆地走进来,边走边把散着的头髮盘起来。等她走到我们面前时,如果不仔细看,已经找不到什么忙乱的痕迹了。她没向我们解释迟到的理由,干脆利落地将例会进行下去。听取汇报、组织分析、进行总结,最后是对各人下一步工作的安排。每个步骤都那么紧凑连贯,就像是她脑中设定好了程序一样。而她的每个手下也都如此习以为常地接受这一切,仿佛这就是她天生的使命似的。 我和林光远还是继续追查陆海洋的下落。出门前,岳琳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单独说了几句话。 “朱文杰离家出走了。”她简明扼要地说,声音冷而硬,听不出什么情绪来。“早上我送孩子去幼儿园,所以迟到了。” 尽管对昨晚的局面有所预感,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觉得突然。我当然知道,岳琳绝不想在下属们面前展示自己的麻烦,因此我格外压低声音,问道:“有特别的原因么?” 岳琳没吭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我一看上面的字就认出来,那是朱文杰的字。他的字稜角分明,线条很硬,一致朝着右边倾斜。 “岳琳: 我不想多说什么。你应该很清楚,这个家庭早就该解体了。勉强支撑,既不是你的性格,更不是我的性格。我的错误在于,不仅高估了自己的适应力,也高估了所谓感情的力量。你很明白我指的是什么。我之所以不跟你当面谈,是因为考虑到你在蕊蕊面前的尊严。而且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现在搬出去住,希望不会使你的生活陷入混乱。如果你真的有这样的感受,就好好回忆一下,这些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我这并非在向你抱怨,只是陈述事实。这个世界上的每件事情,往往都有一个表面的解释,但最终应该有个公平的论断。你跟我一起生活了多年,应该了解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一切的不公平。 千万别再幻想我们还有挽回的余地。我的性格,你总该知道吧。过几天我会跟你联繫,咱们去办手续。如果你愿意配合,当然是最好的结果。要是你另有打算,我也奉陪到底。 朱文杰即日”短短一张纸的信,我却看了好一会儿。看完,我把信递给岳琳,觉得有很多话想冲口而出,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回家,想跟他解释。他说晚了,有话明天再说。等早上醒来,他就不见了。”岳琳用那种奇怪的、淡漠的语气说。 我本想问岳琳,是不是朱文杰对我产生了什么误会。但我的胸口堵得厉害,简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我呆立着,又想是不是该去跟朱文杰见个面,认真谈一谈,可随即又清醒过来,我能和他谈什么呢? 岳琳瞥了我一眼,心不在焉地说:“去干活吧。我得自个儿待着理理头绪。” 说完,她走回办公桌前坐下,埋头不再看我。我也离开办公室,和林光远去查陆海洋的事情。路上,林光远老是打量我,我怎么努力,也做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啦?”林光远终于还是开口问了,“头儿脸色那么差,现在你也魂不守舍的。” 我斟酌了一下,告诉他:“岳琳家里有事。不过她可能不希望大家知道。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林光远嘀咕了一句:“肯定不是小事儿。我跟了她几年,太了解她的承受力了。” 我忽然觉得很压抑,问林光远:“她的承受力是不是应该无限强?她在咱们这些男人眼里,是不是根本就不该是个女人呢?” 林光远诧异地瞟了我一眼,“怎么啦?这跟我们的看法有关?” 我一下子又很沮丧,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在外人眼里会显得古怪,甚至别有隐情。我不愿意将事情变得复杂化,因为那会影响到不止一个人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岳琳的生活。她说了,她不想做什么女强人,只想做个好妻子、好母亲,过着和和睦睦的小日子。而现在看来,实现这一点是多么不容易! 好在工作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在岳琳的提醒下,我们对那五名没见过面的陆海洋进行了又一次的查访。这次我们有了新发现。其中一位陆海洋,上次被家人称去外地出差。此次我们去了他工作的单位查问,结果单位说根本就没派过他出差,而是他家里人代他请了事假,有一阵子没来了。我们再去他家里走访,又见到了上次见过的那位中年妇女——陆海洋的妻子朱红梅。 “又是你们!”这次她显得很不耐烦,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还让不让人安生啦?” 我们耐着性子,又一次询问她陆海洋究竟在哪里。 “上次不是告诉你们了?去出差了!” 第30页 “去什么地方出差?” 她随口说了一个城市。我们再问一遍,她又改了一个地点。她的态度如此不认真,连假装认真的耐心都没有。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 “反正是出差了,我也搞不清他去哪儿。”最后她索性这样说道。 我心平气和地告诉朱红梅,我们已去朱海洋的工作单位调查过,单位说是朱红梅替丈夫请的事假。朱红梅听我说完,脸色微微有些变了。 “你们先跟我说,你们找他想干什么?”她考虑了一会儿后,问道。同时,眼睛略显警惕地上下打量我们。 我们如实告诉他,有一个案子,可能与陆海洋有关。希望能见到他的面,以便我们调查了解情况。朱红梅现在变得认真多了,皱着眉,眼神有些游移不定,显然内心在做着什么思考。最后,朱红梅垂下眼睛,说:“他确实不是出差。但他确实到外地去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没告诉我具体地方。” “你们不是夫妻吗?”林光远忍不住了,提高了声音,“他出去这么多天了,你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朱红梅沉默了几秒钟。我们都盯着她的脸。她抬起眼睛,目光和我的相碰了一下。我看到她眼睛里有种隐隐的恐惧。 然而她还是调转了目光,根本不看我们,用淡漠的语气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们俩吵了一架。他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说完,她躲避灾难似的,“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当局者迷》第三部分 第七章 遭遇暗算(1) 1 我隐约可以想像朱红梅所承受的压力。在接下来的接触中,她咬着牙把事情继续包着,哪怕沾上一般人避之不及的嫌疑,也不肯向我们吐露实情。两三个回合下来,她已经有了一套不易攻破的说辞,以解释陆海洋的失踪以及她对此所持的异常态度。我们明知这是谎言,一时间却也难以找到戳穿她的证据,不得不使调查停滞下来。 相对于我们的郁闷,岳琳的生活则陷入了混乱之中。尽管她极力掩饰,种种迹象还是瞒不过我的眼睛。有时候,她的头髮只是随便在脑后扎成一束;有时候,她一连几天都没换衣服。她基本不再迟到,但常常要提前离开。她的脸色很疲倦,眼睛下有了明显的黑眼圈。她比以往变得急躁、易怒,工作之余的时候也不大和下属们开玩笑了…… 我终于忍不住,悄悄找机会问她:“老朱还没回来?” 她默默地摇头。 “你没找他谈谈?”我知道这话必定是多余的,却还是问了。 “没时间找。”她疲倦地回答。我相信她说的是实情。我眼看着她在短短几天内变得憔悴、沉默。现在的她,把自己的一半给了工作,一半给了孩子。“我打过电话,但他的手机号换了,公司里的人永远说他不在。我知道他在躲着我。”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老朱为什么会这么做?”我很不理解,这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朱文杰的形象。我对岳琳说,“我和他一起工作过,这不是他的风格。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岳琳看了我一眼。她瘦了些,眼睛微微陷下去。因为光线的缘故,脸上的阴影显得有些悲伤。她失落地反问我:“我现在该去问谁呢?他只留了那么一张纸,算是给我的通知……我的头脑和生活全乱了。” 我一直相信,一件事发展到某个结果之前,必然有一个相应的变化过程。否则,往往就属于那些“不可抗力”所造成的后果,比如说天灾,或者人祸。朱文杰和我,虽然曾经关系密切,但我们在生活中,毕竟是两个孤立存在的个体,我对他的观察和了解,也必然有着相当的局限性。可即便是这样,我也多少得知他和岳琳之间的不睦,甚至预感到某些不良的徵兆。然而现在,岳琳作为与他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妻子,却对他如此重要的举动感到彻底茫然,这岂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岳琳,这之前,你从来没有过一丝预感?”这是岳琳的私事。按理我不应该过问。但我却没办法袖手旁观。 她出神地看着前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个问题,我也问过自己很多遍。可我还是不能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案。”她转眼看着我,眼睛显得黑白分明,“你可能觉得难以理解,但这是真的。在家庭生活中,我可能没有太多时间和他亲密,但我心里对他却是百分之百的信任,没有任何猜疑。我以为,我是很珍惜这个家的;他呢,虽然有时候会抱怨我不顾家,但也只是夫妻间普通的牢骚……可那天看到他留的信,写得那么简单、坚决,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似的,我就想,自己真是太失败了……” “他信上的意思,好像认为你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说。 “是啊,”岳琳自嘲地笑笑,“可我是真不明白。”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的表情显得有些茫然,说:“我当然希望他能回来。一切都恢復到正常的状态。” 听到岳琳的回答,我不禁有些迷惑。她的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简单啊,就像一个孩子遇到了灾难,还期望着只是一场噩梦,睁开眼睛就能从梦里醒来。眼前这个岳琳,真的是我印象中那个刑警队长么?是那个机智灵敏得如同猎豹、几乎令人忘记她的性别的岳琳么?我看着她,又一次惊悸地发觉,我心里对她有隐隐的怜惜。 第31页 她忽然转过脸,直直地盯着我,问道:“秦阳平,你说朱文杰还会回到这个家来么?” “你想听真话?” “当然。” “那我要说,你最好有最坏的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 “一个男人写出那么冷漠的信来,想必他已有了打算。”我如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何况你也知道,老朱是那种认准了一个方向,就会头也不回走下去的人。” 岳琳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一会儿,她轻轻地说:“反正,我不同意离婚。” 我嘆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担心起她近来的忙乱日子,便问道:“一个人照顾孩子,是不是太辛苦了?” “辛苦倒没什么,我倒很乐意多跟孩子接触。只是时间太紧张,顾得了那边,就顾不了这边。”她苦笑道,“我现在发现,以前自以为挺能干的,其实也不过是外强中干。真到了‘两手都要抓’的时候,就跟个焦头烂额的普通妇女没什么两样儿了。”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岳琳,我有个提议。就怕你多心。”我对她说。 她斜了我一眼,“我多心,就不会跟你倒这些苦水了。” “队里工作这么忙,少了你就会乱套。可孩子又不能没人照顾,你就没想过找个合适的人来帮你看看孩子?”我没有直接说,而是先摸摸她的想法,以免太冒失。 她嘆口气,说:“怎么没想过?可我家没什么亲戚在这儿。找保姆,一时半会儿哪儿找得着合适的。” “我倒有个合适的人选向你推荐。”我说,“温郁的母亲一个人在家,觉得冷清。她年龄虽然大了,但身体还好,照顾孩子应该没问题。” 岳琳脸上掠过一丝喜色,说:“那当然最好了!”可随即她又不无担忧地说,“但也不知道,老人家愿不愿意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呢?” 对这一点,我比较自信,告诉岳琳:“这样吧,今晚回家,我先问问她的意思。我知道她是很喜欢孩子的。” 岳琳的情绪好转了许多,说:“要真是那样,就太谢谢你们了。” “别客气。反正我想,这种状况也不会持续太久。”我意味深长地说。 岳琳显然听懂了我的意思,苦涩地笑了笑,说:“但愿如此。” 然后,我们的谈话便转到陆海洋的事情上来。我向岳琳谈了自己对朱红梅的怀疑。 “现在,对陆海洋肯定出过什么事儿这一点,已经可以确信无疑了。我想事情可能还相当严重。”我说,“朱红梅对此肯定知情,但慑于某种危险,她又不敢说出来。我们对她做过时间排查,至少事发那天晚上她没有参与的可能性。可能她自己对这个也很有把握,所以态度很固执,问她什么,她要么东拉西扯,要么就是一个‘不知道’。真拿她没办法。” 岳琳沉吟片刻,说:“这种情况倒是挺古怪。如果只是简单地害怕遭到报復,好像态度也不至于这么坚决。” “对,我也这么怀疑。”我回忆着几次和朱红梅面谈的情景,“所以我也跟她谈了安全性的问题。但没起到什么作用。” “看来,这里面可能还有更复杂的情况。”岳琳想了想,说,“你们要给她不断施加压力。如果她真是受到什么威胁的话,这种时候她肯定会跟对方沟通情况。所以你们最好注意她最近的行踪。” 我点头答应。这时候我看见岳琳又恢復了我熟悉的沉着平静。她的这种变化,令我暗暗感到同情。因为我看到,这个女人没有过多的时间为自己而悲伤。 2 如我所料,温妈妈很愉快地接受了岳琳的女儿蕊蕊。五岁的蕊蕊在上幼儿园大班。和同龄人相比,她的身材稍嫌弱小。五官清秀精緻,不大看得出朱文杰浓眉大眼的特点来,也缺少岳琳那种动感活力。看得出,她的性格有些腼腆,眼睛里常常流露出微微的怯意。同时又很乐意和人接近,得到大人的褒奖时,小脸兴奋得放光,话也跟着多起来。 岳琳特意跟我一起送蕊蕊来温妈妈家。她十分诚恳地再三向温妈妈道谢,并告诉温妈妈,蕊蕊很乖,主要的麻烦就是幼儿园的接送问题。她一有时间,就会来看孩子。等她一找到合适的人帮忙,就会把蕊蕊接回去。 温妈妈和蔼地说:“你别担心。我前些天让阿平搬来住,就是为了怕冷清。现在有个这么乖的孩子陪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为了打消岳琳的顾虑,也在一旁证实温妈妈说的是实情。 岳琳又客气了几句,然后蹲下身子和女儿说了好一会儿话。主要是叮嘱蕊蕊,住在这里要乖,听奶奶的话,还要学着帮奶奶做事。蕊蕊对慈眉善目的温妈妈很中意,一点儿也不认生,听妈妈一说,和温妈妈更亲近了些,使得温妈妈很开心。最后岳琳又依依不捨地将孩子抱在怀里,腻了一会儿,这才走了。岳琳一走,温妈妈和我就开始安置小傢伙的起居。正忙着,李燕来了。 “燕儿来啦?”温妈妈现在和李燕说话已经很随便了,“正好,来帮我干点儿活。阿平做家务做不来。” 第32页 李燕边进门边应着,一斜眼看见站在屋里的蕊蕊,满脸惊讶,“哟,这是谁家的小姑娘?长得真可爱呀!” 蕊蕊有点儿羞怯地躲到我身后,只敢露出一只眼睛向李燕张望。 “噢,是阿平单位同事的女儿。”温妈妈在给蕊蕊整理床铺,边向李燕解释,“最近大人有事忙不过来,放我这儿住一阵子。” 我笑着把蕊蕊从身后牵出来,向李燕介绍:“这是朱心蕊小朋友,小名蕊蕊。蕊蕊,看,这是李燕阿姨,你叫她……” 李燕弯腰从我手中拉过蕊蕊,一把抱起来,笑道:“你叫我燕子阿姨,好不好?小蕊蕊!” 蕊蕊一害羞,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扭扭捏捏地说:“燕子阿姨……” 李燕听了,响亮地在蕊蕊脸蛋上亲了一口:“嗯,真乖!”她放下蕊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秦警官,你现在开始兼任幼儿园园长啦?” “既然你常来,以后还得麻烦你也多帮着照料了。”我说,“其实我一直挺想对你说声‘谢谢’的,现在一併说了吧——谢谢你!” 李燕惊讶地扬起眉,“怎么好好的,突然这么客气?” “近来你给妈妈帮了很多忙。她和你相处很愉快。”我看看温妈妈,她含笑点头。我又转向李燕说,“现在又多了个孩子。好在蕊蕊很乖,应该不会添太多麻烦的。” 李燕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等我说完,她微微一笑,说:“你阵线分明,撇得可真清!”不等我说什么,马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和蕊蕊闲聊,“蕊蕊,你爸爸也是警察吗?” 蕊蕊听了李燕的话,歪起头,脸上一副为难的表情,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身体语言。她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不单李燕,连温妈妈也对蕊蕊的“回答”感到好奇了。幸好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便告诉她们,蕊蕊的爸爸以前是警察,后来转行了。听了我的解释,温妈妈明白了。但李燕脸上却显得更迷惑不解了。 “刚才不是说,蕊蕊是你们同事的孩子吗?”她追根究底地问。 这时,一直认真听着我们交谈的蕊蕊,忽然伸手拉了拉李燕的裙角,用骄傲的语气说:“燕子阿姨,我妈妈是刑警队长!” “你妈妈是警察呀?”李燕似乎没听清,又问一次。 蕊蕊稚气地点点头,说:“我妈妈特别特别厉害!全世界的坏蛋都怕她!妈妈专门抓坏蛋!” 我和温妈妈都忍不住笑了。可是李燕没笑,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原来她妈妈是你的同事……” 我也不知为什么,对李燕的语气十分敏感。我淡淡地说:“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李燕先是没吭声,只捧着蕊蕊的脸端详了几秒钟,然后自我解嘲地笑笑,“是没什么特别的。”她轻轻地摸摸蕊蕊的脸蛋,柔声说,“蕊蕊乖,先自己玩儿。阿姨和奶奶给你整床,好不好?” 我的胸口很闷。一种难言的感觉充塞其间。我不由暗问自己,李燕的过敏固然可笑,但作为我自己,难道真的对此事毫无异样感觉?我眼前忽然有一些画面掠过,它们都和岳琳有关:她的敏捷,她的机智,她的坚韧……而最令我心酸的,是她眼睛里那种我如此熟悉的空洞感。 我忍不住摸出一支烟。我很想点燃它。但我只是把它捏在手里,转来转去地把玩。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房间里一直沉默着,温妈妈和李燕都没有说话。当我抬眼看她们时,正遇到她们迴避的视线。我不知道这种微妙气氛是怎么形成的,也不知道该如何消解它。在这样的气氛中,我觉得自己如此孤立无援,只得默不作声地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发呆。 几分钟后,李燕也出来了。她在我身边默默站了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等她开口时,我听出那声音里含着一种以前她未曾有过的疲倦。 “对不起。”她低声说,“刚才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太注重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你的感觉?以前我总是认为,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权利,至于能不能得到对方的感情,倒是次要的问题。所以我一直装傻,好像不明白你对我的厌烦。可现在我忽然醒过来了,如果我真的只是注重自己喜欢你的这种感觉,而不在乎结果,那我大可不必把这种喜欢展示在大家面前,就这么一辈子都悄悄喜欢着好了。可我想我做不到,我还是需要你接受我,需要你喜欢我,需要一个很俗气很普通的结果……所以我明白我错了。我不想再让你感觉讨厌,因为那样会让我自己失望和伤心。我……我走了。” 我默不作声地听着。她说完,慢慢地挪动步子想离开。我伸手拉住她。她的手柔软而细腻,这是我久违的感觉。我心里挣扎得很厉害,拉着她的手,悬在半空中不能动。她仰起脸看着我,脸上湿漉漉的,眼神显得迷茫不安。 “我不要你因为可怜而接受我。”她不自信地说。 我不敢看她,而是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块苔藓。它绿茵茵的,形如一张女人的脸。我用恳切的声音对李燕说:“要是你还有一点耐心的话,再给我几天时间。” 第33页 李燕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问:“你有把握?” “我从来就没讨厌过你。”我虚弱地说,“你说中了我的癥结,我是个脆弱的男人,缺乏彻底摆脱过去的能力……所以再给我几天时间,我要清理一下自己……” “几天就够了?”李燕问道,“真的只需要几天?” 我鼓足勇气转脸看着她,说:“是的。等我一有把握,我就去找你。” 李燕流着泪微笑起来,泪水淌进了她的嘴里。她仍然微笑着,说:“好。我相信一个对亡妻恪守承诺的男人,会是一个言而有信的男人。我等你。” 说完,不等我反应,她走近我,踮起脚,凑近我的脸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她退后两步,沖我摆摆手,含泪笑了笑,转身走出了院子。她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心乱如麻地走回房间。蕊蕊安安静静地在看一本漫画,温妈妈在厨房做饭。我走进去给她打下手,她向厨房外张望了一下,确定蕊蕊在外面,这才开口和我说话。 “燕儿走了?”她先问道。 “嗯。” “你想不想跟妈妈说说?”她接着问。 “想。”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说吧,妈妈听着。” 我的确是想和什么人谈谈。我没有其他人可以谈,只有温妈妈。我开始说了,但所说的人却不是李燕。 “蕊蕊的爸爸,是我以前的领导。他为人磊落,我一直很敬重他。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至今都没有忘。”我慢慢地说,温妈妈安静地听着,“蕊蕊的妈妈,是我现在的领导。她……个性比较复杂,常常让我感到惊讶,但我慢慢地开始了解她。了解她之后,我觉得……觉得我们很接近……” 温妈妈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她继续着手里的事,说:“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记得,阿郁第一次带你回家来见我,咱们说着话,你偶尔看看阿郁。你并没说太多,但我心里就有了把握。我知道你是真心爱阿郁的。” “为什么?”我不知温妈妈为什么会提起这个,但还是问道。 温妈妈微微一笑,说:“你呀,从来都是个眼睛藏不住心事的人!你看着一个人,心里喜不喜欢,爱不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我很惊讶。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和温郁一起的时候,她很少问我“爱不爱”她。有时候,我呆呆地望着她时,她会笑着骂我“傻”,然后说一句:“我也爱你!”自然,爱人之间说情话是无需理由的。但我还是对她用了一个“也”字感到奇怪。的确,我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但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我心里乱糟糟的。我问温妈妈:“妈,我真是这样吗?” 温妈妈停下手,转脸看着我,认真地回答:“真的。所以今天蕊蕊的妈妈来咱们家,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了。” “明白什么?”我不甘心地问道。 “傻孩子,”温妈妈的语气里并无责怪的意思,“你喜欢她呀。” 我呆呆地看着温妈妈,“那就是说……她也能看出来了?” “谁?”温妈妈问道,“李燕还是蕊蕊妈妈?” 我没有回答温妈妈的话,下意识地摇摇头。我没想到自己会把事情弄得如此糟糕,也从不知道自己对内心情感的控制力是如此之差。我拼命回忆自己在与岳琳相处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不妥的言行,可我偏偏什么也想不清,一切都如同乱麻似的纠缠在一起。我感觉到温妈妈在同情地看着我,这眼神让我有无地自容的感觉。 最后我终于从那堆乱麻中挣脱出来。我觉得我的嗓子十分干涩。我很严肃地告诉温妈妈:“妈,我决定,以后和李燕相处下去。你认为呢?” 温妈妈用了解的目光看着我,说:“你也不能光为别人着想,得学会为自己考虑。”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我暗自失落,除此之外,我又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3 温郁没有墓地。她的骨灰被洒在郊区一个向阳小山坡的香樟树下。这不是她自己选取的地方。她只是有一次开玩笑时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她先于我死了,千万别把她放在公共墓园里和别人挤作一团,而要找个阳光好的山坡,一棵绿色的树木,把骨灰洒在树根周围。这样,她就可以和那棵树一起沐浴着阳光再次生长。温郁死后,我花了很多时间去寻找这样一个合适的地点,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棵香樟还很年轻,在阳光下有种欣欣向荣的生命力。我想如果温郁亲眼看见,也一定会接受这个永久的陪伴。 我去找李燕告诉她我的决定之前,先去了一次那个小山坡。我把收了很久的许多物品一起带去了。温郁的大部分照片、我送给她的小礼物、她最爱读的书,还有我断断续续写的几本日记。我在那棵树下坐着,把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慢慢烧了。对我来说,它们实在太过重要,以至于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来存放。我把它们烧成灰,洒在温郁周围。我想像它们在空气中与温郁汇合。这种想像让我的心情变得稍稍明朗。 第34页 我在那棵树下坐了好久,心里不停地对温郁说着话。我告诉她,我还是像以往一样地念着她。我跟她讲述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把岳琳和李燕的事都讲给她听。我觉得温郁就在我身边的空气里唿吸,连她温柔了解的目光都能感触到。我问温郁,我爱上另一个女人,她会不会生气。我还问她,如果为了保护这个女人,我将做的选择是不是正确呢?我听不到温郁的回答。一阵风吹过,头上千万片香樟叶“飒飒”地响,好像是一声遥远的轻笑。随即便随着风去了。 当天晚饭桌上,我告诉温妈妈,吃过饭我就去找李燕。温妈妈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好了。我说我已经想好了。 温妈妈嘆了口气,说:“燕儿是个好姑娘。如果阿郁有知,也会为你们高兴的。” 一旁的蕊蕊一边乖乖地吃饭,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我们的谈话。她忽然插嘴说:“奶奶,你们说的是不是那个好漂亮的燕子姐姐?” 温妈妈笑着说:“就是啊。不过蕊蕊要叫她‘燕子阿姨’才对啊。” 蕊蕊想了想,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我,问:“秦叔叔,你是不是要和燕子阿姨结婚啊?” 我笑了,摸摸蕊蕊的头,说:“可能吧。” 出人意料地,蕊蕊眼睛里掠过一丝惧意,怯生生地说:“叔叔,你别和燕子阿姨结婚,好不好?” 我和温妈妈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温妈妈问蕊蕊:“蕊蕊,为什么不让叔叔和阿姨结婚啊?” 蕊蕊的眼睛里立刻汪满了泪水,像犯了大错似的垂下头,胆怯地回答:“因为你们结婚了,就会吵架……还有,要是结婚了,就会有‘多余的小孩’啦……” 温妈妈忙把蕊蕊抱到怀里,抚着她小小的肩膀,安慰她:“傻孩子,怎么会呢?这都是谁跟你说的呀?” 蕊蕊像小猫似地抽泣,“是爸爸说的……爸爸说,要是不跟妈妈结婚,就不会有我这个‘多余的小孩’了……” 温妈妈抬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诧异。而我的震惊不亚于她。我忽然回想到,第一眼看见蕊蕊时,就觉得她清秀的面容里有种隐隐的怯意。我想像不出朱文杰会对自己的孩子说这样的话。不,不会的。我的记忆又跳出来为朱文杰作证。我忆起多年前那个在讯问室里号啕大哭的何梅英,耳边似乎又迴响起何梅英女儿在派出所外凄凉的哭声。不是朱文杰救了她们么?他不是为了保护一个孩子的心灵不受伤害而犯了影响他命运的错误么?这样一个朱文杰,会对自己的孩子说她是一个“多余的小孩”? 我正在困惑,手机响了。我去接听,里面却没有声音。看看屏幕,手机并没掉线。上面显示的是一个固定电话的号码。我又“餵”了两声,里面忽然有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秦阳平吗?” “我是。” “你是不是在找陆海洋?” 我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为了避免惊扰老人和孩子,我对温妈妈做个手势,起身一边走出饭厅,一边对着电话,尽可能平静地问:“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那人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对我说了一个地点,说到了那儿我就知道了,然后便挂断了电话。我站在原地思忖了几秒钟,马上给岳琳打了个电话。很快,岳琳的声音便出现在耳边。 “刚才有人给我打电话,提到了陆海洋。”我说。 岳琳也警觉起来,问我怎么回事儿。我把电话内容告诉了她,并说我打算马上去那个地方,了解一下情况。岳琳先是同意,接着又有点儿担忧,问我一个人行不行。 “没问题。”我说,“再说我会有防备。” 岳琳沉吟一下,说:“那好。一有什么情况,马上跟我联繫。” 我答应了她,挂了电话。来不及跟温妈妈多解释,只说队里有任务,必须马上就去。我没有带枪,但贴身带了把匕首,便匆匆出门,骑上摩托,向电话里那个男人所说的地方奔去。 到了地方,我停好车,四下看看。这是一个僻静的小巷巷口,周围的路灯都坏了,四处都是黑暗。我本能地警惕起来,眼睛扫着四周,观察着动静。这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小巷里传来。 “秦阳平。”他叫我,但周围太黑,我完全看不清他的人。 “你出来说话。”我对他说,身上的肌肉绷紧了。我隐隐嗅到一种不祥的气息。但我不想立刻掉头离开。我找陆海洋实在花了太多的工夫,即使有一丝可能性,也不能放过它。 那个男人没有马上说话,他似乎在向巷口移动。我竖着耳朵,注意倾听身后的声音。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远处汽车喇叭的声音。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隐约能看出巷子里那个男人个头虽不高,但体格很魁梧。我努力想看清他的模样,但只能看出轮廓。 片刻后,那男人说:“你不是想找陆海洋吗?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得保证我的安全,有人可不想让你们找着他。” 我说:“你放心。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 他却像是有些害怕,压低声音说:“你别站在那儿,这两天老有人盯着我,别让人看见!” 第35页 我半信半疑,向前走了两步,更努力地打量他的脸,他却把脸背过去了,还含煳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我有点儿急,问道,又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面前的男人突然转过身来,一根黑黝黝的棒状物挟着风声砸向我的头顶。我闪身躲开,同时却听到耳后突如其来冒出杂乱的脚步声,至少有三个人在向我扑来。我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也来不及抽出那把匕首,赤手空拳与他们展开一场恶斗。黑暗中,我知道自己已经受伤了,但我除了继续反抗别无它路。显然,他们也没料到会遭遇一个劲敌,本以为三两下可以解决的问题,却拖了近十分钟,才将我打倒在地。 有一只脚重重地踩在我脸上。我能感觉到鞋底粗糙的纹路。他狠狠地用脚碾我,骂道:“秦阳平,听着!今天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要是再他妈问什么陆海洋的事,小心脑袋搬家!”他大概也受了伤,声音痛楚地朝我吐了一口唾沫,脚下又加了劲儿,“妈的,手脚还挺利索……作为惩罚,今天就给你留个小小的纪念……” 我在下面一直在集中注意力感觉着他在上面的举动。他似乎从身上抽出个什么东西,弯下腰,手朝我伸过来。我瞄准这个时机,将已经偷空握到手里的匕首扬起来,狠狠地向上扎去。立时,头顶传来一声悽厉的惨叫,我头上的脚一下子松了劲儿。我勐地从地上跳起来。周围几个人毫无防备,看见他们的一个同伴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一时慌了手脚。顾不上和我纠缠,连拖带拉扶起那个倒地的男人,很快逃开了。 与此同时,我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响了起来。我掏出手机想接,却觉得眼睛被什么蒙住了。伸手一摸,摸到湿乎乎浓稠的液体。忽然间,天地似乎换了个位置,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继而,我就软软地瘫倒在地,晕了过去。 第八章 证人失踪(1) 1 我睁开眼睛,雪亮的灯光下,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女人的侧影。她似乎正在出神地望着什么,没有意识到我的醒来。她侧面的线条简洁而柔美,尤其是鼻樑下嘴唇的侧线,微微翘起,像一朵清晨的喇叭花。我一时间有些迷惑,弄不清这个女人是谁,她在这里做什么,她那么专注地望着什么呢? 只是一念间,她就被我的声音惊动了,迅疾地调过头来。即使我不认识她的脸,从这个轻捷灵敏的动作中,也能猜出这是岳琳。我的头很痛,但当我被她投向我的目光所笼罩时,我分明感到一丝甜蜜。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角度的关系,她的眼神里有种非常复杂的成分。她默默看了我几秒钟,微微笑了。 “疼么?”她问道,嗓子有点儿沙哑。 我想摇头,但感到整个脑袋都不太听使唤。我只得开口说话,可稍一唿吸,就觉得喉头干得像要着火。但我还是努力对岳琳说:“没关系。” 她对我笑笑。我还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看着她,看着她对我亲切地笑。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嚮往阳光的鱼,冲上了沙滩,在感受阳光照耀的同时,也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她的一小绺头髮从后面滑下来,薄薄地贴着她的脸颊。我忽然极渴望伸出手去,轻轻拂一拂那绺黑髮。它必定柔韧、光滑而富有弹性。我动动眼珠,看着岳琳的眼睛。 “是他们……干的。”因为喉咙干渴,我的话说得很不流畅。但我想岳琳会明白我说的是谁。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你等等。”岳琳没接我的话。她转身离开,走到房间的另一个地方在摆弄什么,发出清脆的容器碰撞声。稍后她走了回来,又在床边坐下,手里端着一个茶缸,用一只小匙舀了水,往我嘴里送。“来,先喝点儿水。” 我喝了一口水,有点儿烫。岳琳看出来了,歉意地笑:“对不起。蕊蕊小时候我给她餵饭,也是老忘了试试冷热。”说着,她自然而然地将第二匙水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吹了吹,这才接着送给我。“来,张嘴呀……” 我一口一口地,把半茶缸水都喝完了。我还是觉得口渴,但我告诉岳琳,我不喝了。 “是你打我的手机?”我知道自己现在身在医院。我还记得昏迷前最后听到的是手机的铃声。我猜那是岳琳。“我想接,一下子就不知道了……” “我打手机总是没人接,就觉得不好。”岳琳平静地叙述着,“正好在和人谈事情。打了个招唿,急急忙忙朝你说的地方赶,快到的时候更觉得不妙了——那地方不是认真谈事的地方,太偏太暗——果然,到了那巷口,就剩你一个睡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 “这次怪我自己,”我坦白地承认,“警惕性太差。我……” “你别说太多话,”岳琳打断我,“你失血太多,得好好休息。我来说,你简单回答就好了。弄得清他们一共几个人么?” “四个。”我回忆了一下那些突然而至的杂乱的脚步声,那些兇勐地扑上的身体,以及最后跳起来反击时所看到的几个慌张逃跑的背影,“至少四个。或者还有没上来的。” “他们也有人伤得不轻吧?”岳琳肯定地说,“我报了警,先送你来医院。你昏迷的时候,我又回现场看了看,了解了一下情况。从现场痕迹看,应该有一个受伤的,被人拖走了。” 第36页 “我捅伤了一个。”我回忆起来,还是有些为自己当时不够警惕而懊恼,“几个人都是练过的,但算不上专业。主要我……” 岳琳又一次打断我的自责,安慰道:“在那种情况下,能保住这条命就算不错了。其实我也很后悔,接到你电话的时候,就不该同意你单独去。要是咱们一起去,两对四,倒也难说谁占上风了。”说到这儿,她的脸色忽然一沉,“你知道我当时在跟谁谈话么?” 我看着她的表情,稍一琢磨就猜到了。 “是老朱?”我问。 她点点头。 “他回家了?”我心里很忐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岳琳瞥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个酸涩的笑,说:“是啊。他回家来,因为跟我谈协议离婚的事情。” 我觉得胸口很闷,看着岳琳,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她抬起头,出神地望着前方。我忽然想起来,刚才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就是同样的姿态和眼神。原来那个时候,她就是在想着自己的婚姻啊。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卑劣。我怎么能借着受伤时的脆弱而放纵自己的慾念呢? 岳琳出了一会儿神,低声说:“我跟他说了,没有我能接受的理由,我是不会同意离婚的。” 我嘆了口气。心里回想着朱文杰的固执脾气。不知道能为岳琳做些什么,来改变朱文杰的态度和决定。可这时,岳琳却又从自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跟我谈起了今晚的突发事件。 “我已经布置了人手去各医院查,看有没有今晚送去急诊的外伤病人。”她恢復了平静,声音又和平日里的很接近了,微微的冷和硬,“但不一定能得到线索。不过就算查不到人,咱们心里也差不多有个准数了。” 我点点头,“对。就是晶华的人。” “他们这样急吼吼地跳出来,倒也提前暴露了真面目。”岳琳说,“他们这一手可真够傻的。不过我估计,他们本来是想给你点教训,让你不敢再继续咬着陆海洋的下落不放了。秦阳平,你觉得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 “这事可能和朱红梅有关。”我已想到了这一点,说,“最近这段时间,真正知道是我一直在查陆海洋下落的,她是最直接的一个。” “最近要提醒小林也注意自身安全。”岳琳点头说。 “而且……”话未出口,我有些迟疑。 “说呀,什么?”岳琳追问道。 我只得说出来:“我过去跟李安民打过交道,他可能很……提防我。” 岳琳稍沉默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如果陆海洋真出事了,他是脱不了干系的。” 我想了想,又说:“我猜想,这事虽然可能和朱红梅有关,但她并不是什么策划者。结合前段时间我们的调查来看,我有一个大致的推测。现在基本可以肯定陆海洋确实出事了,而且和晶华有关。他妻子朱红梅无疑也知道事情真相,但她不敢向我们承认,不仅是简单地害怕报復,可能还有什么把柄握在对方手中……” 岳琳听得很认真,问:“你认为可能是什么样的把柄呢?” “现在我还没有证据乱说。”我思索着说,“我总觉得,这件事情可能比我们现在想像得还要复杂。等我明天……” “明天?”岳琳忽然笑了,打断我说,“你是痴人说梦吧?你以为你是小朋友做游戏,假装受伤了,在医院玩一会儿就出去?” “怎么说得那么刻薄?”我也笑了。“别看我瘦,其实我体质好……” 岳琳笑着说:“跟我说那么多没用!在医院,一切都得听医生的安排!好啦,”她说着,非常自然地伸手在我胳膊上拍了拍,“你醒了,我就不操心了。好好睡吧,明天再来看你。” 我想起了温妈妈,紧接着又想起来,今晚本来是打算去找李燕的。想到这个,我的心里勐然像被塞进了一把稻草,乱纷纷地扎着。我问岳琳:“我不回家,也得给家里人打个电话……” “噢,差点忘了告诉你,”岳琳敲敲自己的头,“我已经给老人家打过电话了,但谎报了一下军情,说你有紧急任务,今晚不能回家。半夜三更地,不想吓着老人家。知道你没事了,明天再告诉她也不迟。” 我嘆了口气,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 岳琳忽然又返回到我的床前,手撑着床,半俯下身子,距离很近地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秦阳平,刚才看到你满头满身的血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我吓得够呛……”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勉强笑着说:“放心,我最少也得交过党费才能牺牲呢。” 岳琳“扑哧”一声笑了,说:“会贫嘴了,说明真的没事了!好了,本来还让你少说话呢,又逗你说了这么多……不说啦,快点睡觉,再见!” 说完,她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病房外。 我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有护士从外面进来,询问我的情况,给我推了一针吗啡。有一种混杂着惆怅的淡淡满足,沿着我的血管流经全身。我闭上眼睛,感觉身上的疼痛在无形中消散。我暗自想,一个人有疼痛也不错啊,那证明他还活着,还能感受这种“活”。在吗啡的作用下,我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 第37页 2 第二天,林光远和队里的同事都来看过我。岳琳没有来。林光远趁大家一起离开病房时,又返回来悄悄告诉我,岳琳今早又迟到了,来的时候眼睛肿得像对桃子。估计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没跟大家一起来看我。 温妈妈和李燕也来了。李燕进门以后,一句话都没说。温妈妈和我说话的时候,她就在一边不停地削水果,削了好几个也没人吃,就放在盘子里。温妈妈告诉我,昨晚我出去时,她心里就慌慌的,总觉得不太踏实。后来蕊蕊妈妈打电话给她,说我有任务,当晚不能回家,她也是半信半疑。果然,今天早上又接到岳琳的电话,说了实情,她连忙通知了李燕,让李燕开车陪她一起来了。 我看出温妈妈很心疼我,便有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还跟她说了几句笑话。结果温妈妈没笑,李燕在一旁“扑哧”笑了,笑完,却又扔下手里的水果,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无声地嘆气,看看温妈妈。她马上领会了我的意思,藉口她要回家去给我炖锅好汤,让李燕陪着我,到时候她再来换班。李燕不置可否,温妈妈又叮嘱了我几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病房里很安静。我躺着不方便动,只能看见李燕远远地坐在一边,低垂着头,长发几乎遮住整张脸,手里下意识地把玩着水果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燕子。”我轻声叫她的小名。 李燕听到我的声音,显然注意到称唿的特别,有点儿不敢相信似地慢慢抬起脸,目光犹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的心软了,柔声对她说:“你坐过来好么?我说话有点儿吃力。” 她马上站起身,眼睛一刻不离地看着我,走到我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仍是定定地看着我。 “昨天晚上,其实我是打算去找你、跟你谈谈的。”我慢慢说,“临时被这事儿耽搁了。谢谢你今天能陪老人家来看我。”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开了口:“我不是陪她。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那更得谢谢你了。” 她眼圈一红,鼻子就有点儿堵了,问:“你找我,想跟我说什么?”不等我回答,马上又补了一句,“要是我不爱听的,最好别在今天说。” 我微笑起来,忽然觉得李燕也的确是个可爱的姑娘。要是她真的能够包容我的一切弱点,出自内心喜欢我,甚至有能力给我一点点帮助,促我走出所有阴影,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真心去爱她、保护她呢? “燕子。”我用少有的温柔语调对她说,“你现在看到了。我不仅在情感上很脆弱,而且这个身体也不像你想像得那么强壮,经不得太多的打击……” 她抢白我道:“谁告诉你我想像你的身体很强壮了?”说完,她的脸就刷地红了。赶紧又说,“谁的身子也不是刀枪不入的啊,你以为你该是大力金刚?” 我因为她的联想,也有点儿难为情。我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又一次抢白道:“谁又是什么意思啦?” 我嘆了口气,不说了,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她忽然哭了,眼泪自来水似地往下流,呜咽着说:“我都跟你说了,要是我不爱听的话,今天你就别说!你就急着这么一时半会儿的吗?” 我心里有点儿酸。她哭着,忽然俯下身子,趴在我的被子上,用被子堵住声音,放肆地大哭起来。我感觉到她唿出的热气,穿透了薄薄的被子,触到我的皮肤,并一直渗透下去。我不由努力抬起一只手,轻轻放到她哭得一抖一抖的头上。 她哭着,声音从被子下传来,闷闷的有些含煳:“你这个人,为什么老是让人那么心疼?怎么就恨你恨不起来呀……” 她的头髮散落在被子上。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很快感受到了,努力抑制着哭泣,抬起头,泪眼模煳地看着我。 我轻声说:“燕子,你是个好姑娘,我喜欢你。” 她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流着泪说:“你再说一遍。” “燕子,我喜欢你。”我依她的话,又重复道。 她一脸的泪,笑了。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她仿佛想起什么,勐地拉开我的被子看,嘴里说:“别是你残废了才说这话的吧……”话没说完,她又哭了,把被子给我严严实实盖上,害怕有人反对似的嚷,“就算你残废了,我也乐意!你是个男人,说话要算数的啊……” 我微笑着,对她点头。 她又一次哭了。扑到我身上,弄痛了我的伤处。我一声不吭,感觉她伏在我身上,听到她边哭边说:“秦阳平,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我早想对你说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哭着,一连串说了几十句“我爱你”。我看着病房的窗户,忽然看到似乎有个人影闪了一下。然而一定睛,我就知道那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岳琳并没有在那里。她在做什么呢?我恍惚地想着,勐地意识到,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去想像这个女人了! 3 我住院的几天里,一直是李燕在照顾我。我已经从观察病房搬到了普通病房,三个病人同住一个房间。有一天李燕出去给我洗碗时,同房的病友悄声和我调侃,说我老婆又漂亮又体贴,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我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渐渐接受这事实。头两夜伤情较重,李燕便不回家。晚上租张躺椅睡在我的床边。黑暗中,她悄悄把手摸进我的被子,轻轻握住我的手,也不说话,就这样一直到睡着。我在周围起伏的鼾声中,体验着一种暗含惆怅的安宁。李燕的手是那么柔软滑腻,全无岁月的痕迹。握着它,我一动不动,总觉得不那么真实。不知为什么,我眼前始终蒙着一层薄雾似的,朦朦胧胧看不清方向。老是会担心,一只脚抬起来再落下去的时候,底下会不会是一个深渊。这是一种奇怪的矛盾的感觉,我提醒自己不要沉溺其中。我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种受伤后的精神脆弱综合症罢了。 第38页 岳琳也来看过我,有一次是和林光远一起来的,还有一次则是独自一人。两次来时,李燕都在。我为大家互相介绍说,岳琳,林光远,这是李燕。李燕,这是岳琳和林光远。我没有特别说明谁的身份,但我知道大家互相都很明白了。李燕第一次见岳琳时,表现得相当礼貌,也自然而然地显露出主人待客的姿态。岳琳和林光远刚偷空对我意味深长地笑,显然为我感到高兴的样子。 岳琳他们走后,李燕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原来这就是蕊蕊的妈妈。长得挺漂亮啊。” “是吗?”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说了。 李燕好像对岳琳很感兴趣,停了一会儿又说:“看她长得也不是五大三粗的,怎么当你们队长啊?” “也不是非得五大三粗才能当队长吧?” “怪不得你愿意让蕊蕊住到家里呢。”李燕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着我说。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她开玩笑,说:“别乱说,我们全队上下都很尊重她的。” 李燕沖我做个鬼脸,笑了:“要只是尊重她,那我倒放心了。” “放心什么?” “一个女人被男人们尊重,就不大容易发生什么意外了!”她一本正经地说,“若是被男人们同情,那就大大的危险!” 我心里一动。看看李燕,她的注意力好像已经转移到另外一件事情上。我想她并非有所特指,而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李燕知道我话少,她并不逼我多说,不是自己说个不停,就是给我读读书什么的。我们都落得个自得其乐。偶尔我会想起岳琳眼睛里一片空洞的模样,但很快就会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多想。 我很惦记陆海洋的事情。岳琳他们第一次来,病房里好几个人,他们又说我得好好休息,所以一句也没跟我提。过了两天,岳琳单独来的那次,我看出她有话对我讲,便和李燕商量说,我得和岳琳到外面去谈谈工作。李燕倒是很大方,只是坚持要扶着我慢慢走出去,然后就找理由走开了。 我们在病房外的小花园里坐着。岳琳看着李燕轻盈地走开,笑着说:“老实交代,什么情况?” “是女朋友。”我如实说,“也是刚刚开始相处。” 岳琳微笑地看着我,说:“看得出,她对你挺用心的。你可得好好珍惜。” 我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话来。我看出,这些天里,岳琳明显瘦了一圈,下巴都变尖了,黑眼圈也十分明显。我想问问岳琳自己的情况可好,一开口,却又问起了陆海洋的事情。 “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件事。”岳琳也言归正传,说道,“我们查过全市所有医院,你出事那天晚上,真有两个去医院挂急诊的。一个伤在胸上,一个伤在腿上。” “我捅得那个应该伤在腿上。” “就是因为你的描述,我们也把怀疑的重点放在他身上。这傢伙是个两劳释放人员,对付警察挺有经验,死不认帐,咬定了是跟朋友一起喝多了酒,闹着玩时过了头,不小心弄伤的。而且他当时确实一身酒气,送他到医院的那个男人也给他作证说是那么回事儿。” “这两个人的背景查过没有?”我插了一句,“他们和晶华有没有关系?” “查过了。都是社会闲散人员,平时没什么正当职业,自称给人打打零工混日子。”岳琳说到这儿,皱皱眉头,“秦阳平,这两个人让我有种挺古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我现在一下子还说不清。”她又放弃了这个念头,接着说,“他满嘴胡说八道,我们就唬了他一下,说你出事的那个现场的血样我们都採集了,只要一验,马上就有结果。还说被他们打伤的那个警察——就是你——现在说不准能不能活,要是死了,他们的责任可就大了……总之是吓唬了一通,他只好承认,那天他的确是被你扎伤的。” 我有些喜出望外,说:“那不是可以扯出他的幕后指使者了?” 岳琳嘆了口气,说:“别那么乐观。那傢伙精着呢。躲不掉的先认了,其他的可是赖得一干二净。只说是平时玩的哥们儿叫他一起去,帮着出口气什么的……反正这些人的鬼话多得很。现在没什么证据,很难问出真正的情况来。” “那他袭警的罪名总逃不掉吧?” “这是肯定的。”岳琳安慰我说,“你别急。他现在伤得不轻,就住在医院里。我们没把他拘起来,但他也别想跑。等我们找到证据了,有他好果子吃!” 我想了想,问:“陆海洋的事儿怎么样了?” 岳琳脸色有些沉重,说:“这件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怎么?” “朱红梅失踪了。”岳琳严肃地说。 我并没有感觉到意外。当我与朱红梅接触时,已经感觉到她身上隐隐流露的那种恐惧。在那样的恐惧之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只是我没能提前做好准备,以应付眼前这种状况,这令我有些自责。 “我早有担心。”我告诉岳琳,“提前做点儿防备工作就好了。” 第39页 “怎么没提前做工作?”岳琳说,“我安排了人多盯着她的。但队里总共就那么些人手,实在太紧张,免不了有松动的时候。你出事儿的第二天,我就派小林他们去找她,结果连个影儿都找不着了。” “家里和单位都问过了?” “她儿子还小,本来就放在爷爷奶奶那儿。陆海洋又不在,家里就没什么人了。老人根本不知道她不在的事儿。”岳琳说着,微微有点儿恼火的样子,“单位去查过,说前一天她就没上班,但也没请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是自己跑了,还是其他什么情况呢?”我问。 岳琳摇摇头,“现在还看不出是哪种情况。不过我估计,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我们对左邻右舍做过调查,根据他们反映的情况看,不像是发生过什么特殊事件。不管怎么说,朱红梅的失踪跟你遇袭这件事情,肯定有着直接的联繫。” 我也同意岳琳的看法。讨论了一会儿案情后,岳琳又主动告诉我,这两天她忙得厉害,只抽空去温妈妈那儿看了蕊蕊一次。不过能看出,蕊蕊在老人那儿住得很开心,对老人很依恋。温妈妈有空还亲自教教蕊蕊,一老一小十分投缘。 我本来决定不问岳琳个人的事情,但谈到这里,忍不住还是问了:“那天你说老朱回家了,后来情况怎么样?” 岳琳的脸色一下子阴暗下来,好一会儿没说话。我看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知如何宽慰她。后来还是她开口说道:“我现在只要一想起家庭的事情,就觉得特别茫然。”她抬起眼睛,静静地看着我说,“秦阳平,你也认识朱文杰,我呢,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七八年。可是我想,我们所认识的朱文杰,真的是同一个朱文杰么?或者我过去了解的朱文杰,和现在的他真是同一个人么?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是很了解他的,为什么忽然之间,我对他的举动就完全不能理解了呢?”她说着,声音弱下去,神情黯然,“我到现在才知道,遇到这种事情,我比任何一个家庭妇女表现得更无能,也更无奈……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挽回他的心,怎么去保护我们这个家庭……” 她说不下去了,转开脸不看我。我沉默着,心里在想着她刚才自问的那些问题,自己也变得茫然若失起来。 好一会儿,岳琳低声说:“那天我忙了一夜,本希望他在家等我,我们能好好谈谈的。可回家一看,他早走了。只留了个条子,告诉我说他已经到法院起诉了。” 我一怔,问道:“起诉什么?” “还能是什么?”岳琳冷冷地说,“当然是起诉跟我离婚。” 我有些茫然。“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岳琳转过脸来,眼睛里蓄满了哀伤,自嘲地说:“我也不知道要去问谁。” 我思虑再三,说:“要不然,我去找他谈谈。” “你找他谈?”岳琳反问道,“你能谈些什么呢?” “我们以前毕竟交情很深,”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你可能不知道,我们一起承担过风险。他知道我很信赖他。” 岳琳用犹疑的语气问我:“你指的是什么?” 我含蓄地回答:“应该算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吧,至少对老朱来说是这样的。这件事情影响了老朱对职业的选择。” 岳琳先是恍然大悟,继而又十分意外,打量着我说:“你知道那件事情?” 我想我和岳琳所指的是同一件事。所以我点头承认。 岳琳沉默了一会儿,说:“的确,那是一件对他的命运影响极大的事情。难怪他对你另眼相看。” “你同意我去找他谈谈?”我趁机问道。 岳琳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我看出了她的矛盾。 她终于下了决心。“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看得出,她的确非常为难,说话的时候避开了我的目光,“朱文杰离开家的那天晚上,看到你送我回家。他……不知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 我揣摩着她的语气和表情。“你是说,老朱怀疑我们俩的关系?” 岳琳默认了。她的表情十分难堪,仿佛有这种猜测的是她自己。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嗓子眼很干,总想咳嗽似的。但我忍着。 岳琳悄悄地瞟了我一眼,满含歉意地说:“他那么说,我也气得要命。所以我一直不好告诉你。你别介意,总之‘清者自清’,咱们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我勉强对她笑笑。一直到她离开后,我心里都乱糟糟的,理不出个头绪。脑子里反反覆覆地问,朱文杰真会那么想?他真的如此不信赖我的为人?他还会在心里把我视作朋友么?……想到后来,我忽然发觉,听说这件事后,我的震惊和不安大部分与朱文杰有关,反倒忽略了岳琳的存在。也就是说,通过这件事情来看,我对自己与朱文杰的友谊,似乎看得比与岳琳的关系更重要。 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得找朱文杰认真谈谈。这既是为了岳琳不失去她的丈夫,也是为了我不失去自己的朋友。 第40页 第九章 雾里干坤(1) 1 我的伤情一有好转,就办了出院手续。但李燕和岳琳都坚持我不能立即上班,得在家休息几天。当两个女人观点一致对付一个男人时,这个男人除了顺从,别无他法。所以我不得不在家又待了几天。利用这个空闲,我设法找到了朱文杰。 显然,朱文杰没有像迴避岳琳一样迴避我。他的手机号的确换了,但公司里的人接到我找他的电话,询问了我的姓名后,还是给我接了进去。我一听到朱文杰的声音,就像以前那样跟他问好,但我听出,这次他的反应不同以往,有种冷淡的客气,明显与我保持着距离。 “今儿怎么有空儿啊?”他以我不习惯的腔调问,听声音是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我听着,似乎能看到他把身体往坐椅靠背上懒懒地一靠、并把两只脚架到办公桌上的模样。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态度。“上次喝多了,好多话还没跟你聊,总觉得不尽兴。这两天有没有时间见个面?”我问他。 他迟疑着。 我索性直截了当地说:“老朱,看在咱们是老朋友的份上,你给我个机会。有些事,我觉得当面解释比较妥当。” 这回他干脆地答应了。看来他很忙,先查看了一下接下来的日程安排,这才表示今天下午就有个空闲。于是我们约好了时间,说地点时,我随口就说了“水中花”茶楼。正巧朱文杰也知道那儿,我们就这么敲定了。 当局者迷冯华推理悬疑系列放下电话,我回味了一下刚才和朱文杰交谈的内容,心里有种很不踏实的感觉。这让我对自己感到懊恼。我只是想告诉朱文杰,自己和他的妻子之间,并没有他所想像的任何暧昧关系。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事实,为什么我会如此不踏实?我又想到,约定见面地点时,我随口说出了李燕的“水中花”,这也许并非全然无心,而是凭着一种潜意识。在我感到自己面对朱文杰将显得软弱无力时,我本能地拉出了李燕,以她的存在为我作个证明。 我为自己在短暂交谈中复杂的心理变化而暗暗吃惊。我一直自认为和朱文杰是交情至深,是可以互相信任、不必多言的朋友。可一旦面临着具体的事情,这种关系竟如此经不起推敲。这就是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本质么? 我住院的那些天,李燕日夜在医院陪着。我也为她担心过茶楼的经营问题。但显然,在此事上我是外行,和李燕的从容自信形成鲜明对比。出院后,我逼着她去茶楼,她看我身体恢復得还可以,也不固执,听从了我的话,去照管茶楼的生意。我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去“水中花”了,这次和朱文杰约好在那儿见面,便给李燕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下午我和一位朋友在茶楼谈事情,到时候可能会请她出来认识一下。 李燕在电话那头很高兴。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表示要将她介绍给我的朋友。这对她来说,也许是一种态度上的真正认可。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这让我有些羞惭。我努力想待她好,可有些事情,偏偏无法具象化。好在相应的衡量标准也同样抽象,这种微妙的比较,成了我躲避愧疚的一个法宝。 下午我去了水中花茶楼。我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但还蒙着小块的纱布。脸上的青紫没有完全消除,嘴唇也微微肿着。我知道自己这副尊容,有点儿令人不忍目睹,因此我戴上了一副大墨镜,算是稍微的遮掩。同时,当我的眼睛被黑色的墨镜遮盖时,心里似乎有了些微的安全感。我的怯懦由此可见一斑。 李燕一见我就笑了。“大英雄来啦?” 她亲热地来挽着我的手,在她的员工面前大方地袒露私情。我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尽可能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做法。我越发庆幸自己脸上那副大墨镜,它多少也是一块小小的遮羞布。可这庆幸还没持续两分钟,李燕便把它夺走了。 “干嘛躲在墨镜底下?”她贴在我耳边轻声说,热气直喷到我的耳道深处,弄得我痒痒的。“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儿!当刑警嘛,就是比别的男人酷!” 这种孩子气的解释让我哭笑不得。但我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争执,只得听凭她的处置。显然,她对我的亲密态度是对所有人的一种告知,原本就客气有礼的服务生们,这下子更是大肆发挥他们的热情。他们知道了,这个一脸伤痕、面目狰狞的傢伙,很可能将像他们的老闆一样,决定他们能否端稳手中的饭碗。在这种热情的迎接中,接下来的事,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位一直认识我的长着鹅蛋脸的服务生,满脸笑容地准备引我到从前的老位置时,忽然愣住了。她僵在那里,笑容变得很古怪。我马上明白,她意识到在现在的情势下,再把我带到老座位,似乎太没有眼色了。 这是一个我没来得及考虑的细节。为了避免每个人难堪,我只迟疑了一秒钟,就做了决定,准备选一个新的位置去坐。令我意外的是,此时的李燕却做了另一种选择。 “咦,怎么愣着啊?”李燕以一个老闆的语气责问服务生,“不是知道他都是坐老位置的吗?” 服务生快速地瞟了我一眼,反应过来,连声向我道歉。事已如此,我便採取最简单的方式,听从她们的安排,跟着走到那个靠窗的桌子前坐下。李燕也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下。这回,她不等服务生为难,直接吩咐服务生准备几样茶水和零食。我注意到,李燕所点的茶点中,既有过去我一直都点的,也有新加的。我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我为此有几分暗暗的感动。 第41页 “谢谢。”等服务生走开后,我对李燕说。 她含笑看着我。“谢什么?” 我看出,她的笑容有种狡黠的味道。 “你知道我谢什么。” “我不知道。” 我笑了。“装傻。” “我就是傻!”她得意洋洋地宣布,“根本用不着装!” 我无可奈何。“好了。我已经服你了。我谢你的善解人意、宽容大度。这下够清楚了?” 我这么一说,她倒不好意思了,脸上染了一抹绯红。她嘀咕道:“这才开始发现我的优点?以后有你吃惊的呢。” 我知道应该继续和她说些轻松的,开开玩笑,但我还不习惯和她这么亲密。只好向门口张望一下,多余地说:“说好三点的。怎么还没到?” “什么朋友啊?”李燕好奇地问,“你打算怎么介绍我?” “过去一起工作过的同事,也是好朋友。”我简单地向李燕解释,并说,“我就说你是我女朋友,好吧?” 李燕眼睛一亮。“真这么介绍?” “你不喜欢?”我明知故问。 李燕隔着桌子嗔怪地笑了。“你这个傢伙,还说我装傻!在医院的时候,你跟别人介绍我,就是简简单单一个名字,什么说明都没有,以为我听不出来啊?” 我抵赖不过,只得说:“事情不是在发展变化之中么?” “你倒有理了!”李燕笑着说,“老实说,也就是我这种死心眼儿、认准了方向不回头的女孩儿才能忍受你的态度!换个稍微娇气点儿,早被你气死三回了。我呢,也是被你折磨多了,耐受力越来越强……” 我怕李燕越扯越远,及时打断她:“我说的这位朋友叫朱文杰。他还有一个身份,是我们队长岳琳的丈夫。” 李燕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打量我。“今天这是一出什么戏?”她极其尖锐地问道。 我不得不装出很轻松的样子。“你想哪儿去了?朋友见面,谈点儿事罢了。” 看得出,我的伪装并不成功。但李燕也没再追究下去,只是说:“岳琳知道你们见面的事儿吗?” 我忽然很泄气,不想再隐瞒李燕。“燕子,我不是想瞒你什么。只是这件事情很难解释,我自己也一头雾水,不知是怎么回事。简单说吧,现在朱文杰在和岳琳闹离婚,岳琳不愿意。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问题,我真的不清楚。但……” 我说不下去了。李燕却已领悟了我的意思。 “他对你和岳琳的关系有误会是吧?” 我点头承认。 李燕凝视着我,脸上很澄净。片刻,她微微一笑,柔声对我说:“你肯定很委屈吧?别担心,我相信你们。” 我不知说什么好,伸过手去,握住李燕的一只手,用力捏了捏。李燕沖我笑笑,刚想说什么,脸一侧,对我使个眼色。我回头一看,朱文杰正向这个位置走过来。 我忙起身跟朱文杰打招唿。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后,很快又回到我身上。李燕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等着我的介绍。我等朱文杰站定,便把李燕介绍给了他,还特意强调了我们俩的关系。他们两人都很有分寸地握手,互相打了招唿。 看得出,朱文杰微感惊讶。我想他惊讶的也许不是我有了女朋友,而是因为我事先在电话里说“想和他好好谈谈”,现在却突然多了个“女朋友”!我正想跟朱文杰解释,没想到李燕笑着先开了口。 “我先声明啊,我不是来当电灯泡的。”她笑吟吟地,有意使用了暧昧的词彙,“你们谈你们的,我只是上我的班。” 朱文杰怔了一下,看看李燕,又看看我。 我进一步解释道:“这个茶楼是李燕的,咱们只是借她的地方坐坐,喝杯茶。” 朱文杰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态度似乎马上松弛了些,笑着说:“明白了明白了!秦阳平是在我面前展示宝贝呢!” 李燕轻松自如地应对道:“我哪儿算得上他什么宝贝呀?不过,他倒是常跟我提起你这位老大哥!一说起您,又是尊重又是感激的,弄得我心痒得不行,今天非凑过来见见您不可!” 什么男人在这样的糖衣炮弹前也难以把持,朱文杰并不例外。他转头看着我,笑道:“秦阳平,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个又漂亮嘴又甜的女朋友?没听你透过风啊?” 我对他们二人老练的对答自愧弗如,只得含煳了几句,搪塞过去。李燕恰到好处地露过面,就准备离开了,让我们单独聊。走之前,她弯下腰,在我耳边亲昵地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还用手轻按一下我的肩膀,这才姗姗而去。我回头望望她离开的背影,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好笑。 但李燕的心机显然是有效的。等我回过头,朱文杰打量着我,意味深长地说:“这姑娘对你挺痴情啊。” 我笑笑。“谁知道她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一无长处的男人。” “也许你天生有女人缘呢?”朱文杰半真半假地说。 “别开我玩笑了。”我苦笑着,话里有话地说,“老朱,我这人,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么?” 第42页 朱文杰掏出一支烟扔给我。我接过了,拿在手上。他自己又抽出一支烟点上,将打火机伸过来替我点,我告诉他,我早就不抽了。他也不坚持,深深吸了两口,将烟吐出来。他的脸在缭绕的烟雾后,变得模煳不清。我看着他,心里有些恍惚,觉得对面这个人,其实离我很遥远似的。 好一会儿,朱文杰才说:“最近怎么样?” 他朝我呶呶嘴,意指我脸上的伤。他表情平静,没有一丝惊讶。我想,这是因为他熟知自己曾从事过的职业,知道这只不过是我们工作中的一盘小菜罢了。 “没什么,”我随口说,“在查一个案子,可能快揪住对方尾巴了,所以挨了暗算。”我摇摇头,笑了,“还是我警惕性不高,要是换了你,肯定不会吃我这样的亏!” 朱文杰又深吸一口烟,把它全都吞下去。然后再将烟慢慢从鼻子里喷出来。经过肺部的吸收,那烟雾已经由浓白变成了暗黄,如同烟囱里冒出的废气一样。他喷了一口烟,随意问了一句:“大案子?” 我摇摇头。“现在说不好。” 朱文杰似乎等了一下,看我没接着说下去,自嘲地笑笑。“我这人,离开这么多年了,还是过敏。一听案子,就全身汗毛直竖,控制不住地想打听,差点儿忘了规矩!让你见笑了。” 我听他说得有些凄凉,劝慰他说:“你这么说,就是见外了。主要是一点儿底都没有。我感觉这可能是个大案,但现在还没拿到什么证据,一直在那儿僵着呢。” 我得承认,虽然我很理解朱文杰的敏感,但从我的角度上讲,的确不便于透露“晶华”这件案子具体情况。我想换了朱文杰在我的位置,他也会和我一样。所以,尽管我对他说话有些不尽不实之外,但我仍很坦然。 朱文杰听了我的话,没吭声。他抽着烟,心神不定,四处张望,看起来对我说的话题并没有什么兴趣。我暗暗猜测,他是不是已经有些不耐烦我的东拉西扯了?是不是在等着我主动进入正题?我的心“怦怦怦”地跳,加快了节奏,像一个等待老师提问的小学生,难以预知下面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发生。 好一会儿,朱文杰忽然平静地说:“有件事儿,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现在还是说了吧。我和岳琳要离了。” 我心里早有准备,但听到他以这种语气说出来,还是觉得很突然。朱文杰说完,又一口接一口地抽菸,弄得他四周烟雾腾腾,更令人产生距离上的错觉。我满脑子的话,反覆斟酌,试图寻找一个适当的开头。折腾了半天,终于冒出了一句令我自己生气、却别无选择的话。 “为什么?” 朱文杰隔着浓淡不均的烟雾看着我。“我以为你知道。”沉默了一会儿,他简单地说。 我觉得他这句话很厉害。我不能含煳其辞了,只得说:“原以为你们只不过是小矛盾,跟所有夫妻一样。没想到你是认真的。”我说着话,心里暗想,朱文杰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是为了懒得多解释,还是真的对岳琳与我的关系有所怀疑?我又说,“上次咱们喝酒,我感觉到一些。后来也听岳琳提过两句。” “她倒是挺信任你。”朱文杰淡淡地说,“这个女人一向要强,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诉苦的。” 他的话不软不硬,却噎得我够呛。我觉得自己坐在那儿,像一只沾满了烂泥的刺猬,空有一身利器,却无敌可扎;一身烂泥,怎么甩也甩不掉。我忽然发现自己是多么无聊,满腔热情地跟一个自以为交情至深的朋友聊家常,而他的每句话都如同裹了棉花的尖刀,弄得你无法还击也无处躲藏。 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次谈话。还好李燕来了,以主人的身份来看看对客人是否招待周到。我蓄积了好几天的热情,彻底被朱文杰放光了,浑身只觉得疲乏无力。李燕在中间周旋,和朱文杰聊得很好。偶尔偷眼看看我,眼里满是关切和询问。我只在不得已的时候,勉强作个应答,其他时间里总是沉默不语。朱文杰自然能够察觉我的表现,再坐了一会儿,便藉口有事离开了。 我筋疲力尽地靠在靠背上。李燕有些不安,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她什么地方处理得不妥当。我没办法跟她解释,只说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李燕当然不信我的敷衍,但也拿我没办法,只得开车送我回了温妈妈家。 一路上我都在想,那天岳琳问我,她现在看到的朱文杰和我记忆中的朱文杰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她和他共同生活了七八年,最后却发现根本不了解他?我不禁苦笑。今天和朱文杰的见面,也把岳琳的疑问转给了我。我真的不知道,现在的朱文杰,和过去那个朱文杰,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2 我在家休息的几天里,同事们仍在工作。和朱文杰谈过话的第二天,我无论如何闲不下去,便回队里上班了。大家见到我,虽然都说我该再歇几天,但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是很多人都熟悉的态度。我很高兴与大家见面,有种亲密无间的大家庭感。我想,这种感情并不是每一个行业的人们都能体验到,往往是那些可能共同面对各种困难甚至是生命的危险、真正称得上同舟共济患难与共的同事们,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第43页 岳琳看到我,也显得很高兴。她关切地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我告诉她自己已经没问题。她说这两天忙得厉害,本想去温妈妈家看看我,顺便也看看蕊蕊,结果一直没空儿。我隐隐觉得,岳琳的关心并非那么程式化,而是亲切、真实得多。我看她提到蕊蕊,眼睛里流露着明显的思念之情,便把蕊蕊的可爱趣事一一讲给她听,她听了笑起来,但笑容显得十分惆怅。 我很不情愿告诉岳琳我和朱文杰见面的事情。但我还是如实对她说了。当然,我省略了细节,只强调了整个见面令人苦恼的结果。岳琳听后,脸上保持着原来的表情,一动不动,像是在想自己的事情。好一会儿,忽然含义不明地笑了笑,问了一个令我意外的问题。 “秦阳平,你和李燕在一起,觉得幸福么?” 我怔怔地看着她。 她认真地盯着我,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我不得不说:“幸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岳琳脸上绽出一个略显凄凉的笑。“这大概就是生命的本质吧。”她说完,把手里的一个记录本递给我,淡淡地说,“不管它了。看看这个。” 我接过记录本,看到上面是很多电话记录。翻看了两页,我惊喜地说:“你们找到朱红梅了?” 岳琳似乎已经忘了其他事情,平静地笑着。“这个朱红梅,真让我们费了不少劲儿。她躲得够远的,一下子飞出去几千里。” “太好了!”我有些兴奋,一边翻看着记录本,一边问岳琳,“怎么找到的?” “别提了!”岳琳痛苦地皱起眉头,“这些天,我可是坑蒙拐骗,无所不为啊。她是自己躲出去的,家里所有人都串通好了。我呢,只好施展老套路……” 我笑了。“你又乔装改扮了?” 她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叫‘又’?我也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我们都笑了起来。我发现,现在我们在一起谈话时,只有工作能让我们忘记其他烦恼,并且体验到刺激和兴奋带来的快乐。我不知道这种状况,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令人忧伤的“雷区”。 “下面怎么安排?”我问岳琳。 她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他们已经做通了朱红梅的思想工作。朱红梅答应回来,但要警方保证她全家的生命财产安全。岳琳告诉朱红梅,警方会将她置于一个安全秘密的住所,她与警方的合作会被严守秘密,直至涉案人员全部被绳之以法,再让她抛头露面,这样她和她家人的安全就不会受到威胁了。 “她同意了?” “顾虑肯定还是有的。”岳琳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说,“证人的态度是很难控制的。关键是她愿意回来了。我有种预感,只要她回来,不怕她态度有反覆,咱们可能很快就能拿到最有力的证据。” 我贊成岳琳的看法。“地方找好了?” “喏,这是钥匙。”岳琳递给我一把钥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把这个最艰巨、最考验人的任务交给你。” 我接过钥匙,问岳琳:“朱红梅什么时候到?我去接她。” 岳琳似乎有点儿吃惊。“你就这么接受了?也不问问我怎么让你干这个苦差事儿?” “我不喜欢讲条件。”我坦白地说,虽然这的确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工作。“总得有人干吧,我跟她接触最多,可能她心里会踏实些。” 岳琳上下打量我几眼,说:“这么想得开,我倒有些不适应了。”她不再啰嗦,把房间地点告诉了我,那是一家与我们有联繫的小宾馆的客房。“条件差点儿,没办法,尽量克服吧。多跟她沟通,缓解她的思想压力,最好尽快弄到真实情况。” 我一一答应。之后,我想起自己的另一个隐忧。 “如果陆海洋的事能落实,我还有一个担心。”我对岳琳说,“据案发时间越长,我们的证据搜集就越困难。另外,最后对嫌疑人的抓捕就越不容易。要是朱红梅痛痛快快地说了倒好,如果她思想反反覆覆,短时期内拿不到证据,事情就不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去了。” “你心里肯定有什么想法吧?”岳琳看着我,很有把握地说。 我点点头。“根据前期对晶华大酒店的调查,包括后来调查的综合情况看,几乎可以肯定‘晶华’的经营中存在违法行为。从上次暗算我的事情看,他们其实一直在注意着咱们的举动。我担心在咱们拿到有力证据之前,涉案人员会不会提前听到风声熘掉。” “这个可能性很大。我们只能尽量做到不走风声,但这种事情也是很难有百分之百保证的。”她沉思了一会儿,有了主意,“这样吧,咱们不是差不多能断定‘晶华’里有不规矩的动作吗?就借这个,先拿他们一下,这样就有理由限制主要人员的行踪。然后咱们这边抓紧查,等有证据时,就可以双管齐下了!” “嗯,这个办法可行。不过也得当心打草惊蛇。”我提醒岳琳。 “知道。这事儿我来安排。”岳琳说,“你这两天就专心看着朱红梅吧。抱歉,不能让你回家了。知道你最近刚堕入情网,正是难捨难分的时候……”最后一句话,她是用调侃的语气说的。 第44页 我苦笑了一下。“得了,别取笑我了。”其实我很想和岳琳多谈谈感情上的事,但我却一句都不敢提。“万一朱红梅嫌我这个男人跟她在一起不方便,就只好委屈你了。” 岳琳半天玩笑地说:“不可能。她现在正提心弔胆,你这么冷峻英武,一看就让人产生安全感!我一个女人,哪儿能跟你比?” “我们是不是又得开始互相吹捧了?”我也和她开了句玩笑。 我们都笑了,之后不再多话,开始各司其职。下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和林光远一起去火车站接朱红梅。这个过程没出什么意外,我们顺利地接到了朱红梅。她虽然心事重重,但看到我们时,还是显得略轻松了些。我们没有用单位的车,而是乘计程车带朱红梅去了事先安排好的房间。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朱红梅不时向车后张望,似乎担心有人跟踪。直到进了房间锁上门,她才不那么心神不定,摘下了头上的太阳帽和大墨镜。 “这儿真的安全吗?”她环顾一下房间,不放心地问。又走到窗前,将已经拉上的窗帘拽拽好。“你们别以为我是神经过敏。要是两个月以前,我根本不相信生活中会有这样的危险!那不是香港警匪片里才有的事儿吗?” 因为朱红梅出走之前,我和林光远已经跟她打过好几次交道,彼此比较熟悉了,所以说起话来也很直接。我从她的话里听出某种意味,便问道:“两个月以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了看我,没有做声,又把房间里的柜子、抽屉一一拉开检查。我和林光远对视一眼,也不劝止她。她紧张兮兮地把每一个角落都查看过,这才疲倦地倒在床上。 “你们那个女刑警……”她皱着眉,不胜烦恼的样子,“太能磨人了!我上了火车还弄不明白,好不容易跑掉,怎么自己又回到虎口来了?” 林光远告诉朱红梅:“那是我们队长岳琳。” 朱红梅抬头看着我们。“她可答应我,再让我好好考虑考虑的。” 我安慰她。“你放心,这取决于你。” 朱红梅从床上坐起来,探头向外面的小间看看,问道:“你们俩都留在这儿?外面就一个沙发,怎么住?” “小林还有其他任务。”我说,“这些天主要由我来保护你的安全。” 林光远马上对朱红梅笑着说:“有我们秦警官保护你,你只管放心。他是我们队里最拔尖的刑警,散打、射击没人是他的对手!我们队长最欣赏他,才派他保护你的。” 我来不及阻止林光远,只得对朱红梅说:“别担心。我会和队里随时保持联繫,就算有我个人应付不了的情况,也会马上得到支援的。何况这是咱们中国,那些人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太嚣张的。” 说了这番话,朱红梅的心情似乎才稍稍安定些。她告诉我们,这段日子,她虽然东躲西藏,离家很远,但心里的恐惧从来没真正消除过。夜里睡觉,常常会被可怕的噩梦惊醒。加上旅途劳顿,实在太想睡觉了。等她睡过一个好觉,有了勇气时再和我们谈。 我们答应了朱红梅的要求。林光远先回队里去,要执行别的任务。我留在房间守护朱红梅。这是一个小小的套间,里间有两张单人床,外间只有一个沙发及一个茶几。男女有别,我自然不会和朱红梅同居里间,而只能在外间的沙发上将就。朱红梅倒头睡下后,我就在外间沙发上坐着,想想事情。朱红梅看来真是累了,这里有人守护,心里多少卸去了些负担,因此一觉睡下去,晚上我想叫她起来吃饭,试了两次都没叫醒。我便随她睡。自己因为事先有所准备,带了些方便面来,用房间里的热水泡泡,当作晚饭吃了。 中间岳琳来过一次,看朱红梅在睡觉,便在外间向我问了问情况。我如实告诉了她,她没多说什么,只说让朱红梅好好睡,等睡够了,精神好了,说不定就愿意谈了。岳琳还问我身体行不行,我说自己一切都好,让她放心。我们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温妈妈家的电话。 我接通手机,里面却是李燕的声音。 “喂,我们在等你回来吃晚饭呢。”她说话的语气因为随便,而显得十分亲昵。“怎么才刚好些,就没日没夜啦?” 我下意识地斜了岳琳一眼,她一看我的神情,就猜出了端倪,嘴角似笑非笑地翘了起来。我微觉尴尬,对电话里说:“我正想给你们打电话呢。今天有任务,晚上不回家了。麻烦你跟我妈说一声。” “啊?你身体还没好呢,怎么又让你执行任务?”李燕提高了声音,有些着急,“岳琳就那么狠心,总得让你调整调整身体吧?” 李燕的音量挺大,声音从听筒里漏出来。我更难堪了,不知道身边的岳琳有没有听见。又不便走开,只得努力将手机贴住耳朵,多少堵住些外漏的声音。我无奈地对李燕说:“我的任务不重,就是不能回家,不会累着的。你别担心了。这边儿还有事儿,不跟你多说了,再见。” 不等她多说什么,我就把电话挂断了。抬头看看岳琳,她笑嘻嘻地问我:“说我坏话了吧?” 我无可奈何地笑笑。“所以有时候,两个人接触的时间再多,也觉得没办法真正沟通。” 第45页 岳琳不笑了,凝视我。我不敢看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说:“秦阳平,以前你和你妻子是不是彼此了解、互相深爱?” 我的心勐地跳了几下,扭头看着她。她眼睛里含着雾一样的悲伤,目光似乎要穿透我。 “是的。”我沉默半晌,慢慢地说,“可是,太短暂了。” 岳琳低声说:“所以,一个人註定是要孤独的。即使有幸福和快乐,也是稍纵即逝,难以把握。也许我们不该奢求得到太多。” 说完,岳琳便轻轻地离开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