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人》 第1页 [悬疑惊悚] 《独角人》作者:[英]詹姆士·莱思登【完结】 简介及目录 内容简介 旅居纽约的英国心理学教授劳伦斯,遭遇了一连串的怪事,他开始怀疑有人闯入他的研究室。与此同时,讲授性别研究的他参加了学校的“性骚扰防制委员会”,对同样来自英国、与学生过从甚密的年轻教授布鲁诺展开调查。诡异的巧合接连出现,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有所关联:他那遭乱棒打死的前任同事芭芭拉、莫名离去的妻子卡萝、谣传对女学生性骚扰以致癫狂失踪的保加利亚籍教授,还有女扮男装的演员、神秘的家庭暴力收容所……这一切究竟是精心设计的杀人嫁祸,还是丧心病狂的异常想像? 上乘的文学语言、悬疑化的布局、引人入胜的情节、离奇的故事表现了作家对家庭暴力、学术政治、性压抑、客居他乡等当代主题的独特体验与探索,淋漓尽致地传达出当代人独有的精神焦虑与紧张。 该长篇是欧美文坛近年来极为少见的杰作 作者及译者 作者詹姆士?莱思登(jamessdun,1958-),英国人,现居美国纽约,欧美当代杰出作家、诗人、学者。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纽约市立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名校讲授诗学与写作课程。已出版三部诗集、五部小说,曾获狄伦?汤玛斯小说奖、古根汉艺术诗学奖金,短篇小说an anxious man获得奖金最高的短篇小说奖national short storypetition。《独角人》出版后获得压倒性好评,评论者将之与卡夫卡、博尔赫斯、希区柯克等人的作品相提并论,作者也因此被主流文学界誉为“21世纪的爱伦?坡”。 译者严韵,伦敦大学戏剧研究硕士毕业,当代翻译家。专职翻译多年,作品四十余种。 目录 第1章1 第2章11 第3章42 第4章63 第5章69 第6章95 第7章108 第8章112 第9章126 第10章133 第11章148 第12章161 第13章171 第14章181 第15章189 媒体评荐 25年来,我一直很谨慎地尽量不用“不忍释卷”这个形容词,但这个记录就要被打破了,詹姆士?莱思登描绘人性隐秘心理的小说《独角人》正是让人不忍释卷的。这是一部让人不寒而慄的、使人着迷的杰作。 ——mi插el dirda,《华盛顿邮报》 这是诗人莱思登的第一部小说,但在这部小说中,没有以往小说家处女作中通常会出现的踉踉跄跄或是装模作样。相反,这里展现的是一位诗人独特的语言表现力:语言的流畅、语言的音韵、语言的双重意蕴及隐含意蕴、语言同时所具有的揭示及隐匿力量……这种巨大的创作力、杰出的写作技巧把许多老练的作家都远远抛在了后面。 ——《周日泰晤士》 《独角人》讲述了一个新颖的、充满智慧与想像力的神秘的故事。 ——《经济学人》 这个故事包含了希区柯克杰出影片的所有元素,极为出色。 ——time out new york(《纽约休闲》) 莱思登之所以能让读者迅速进入米勒令人困惑的内心世界,是因为他卓越的文字表现能力……仅仅是与这位优雅的文字编织者一起畅游,就将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每日电讯报》 这是一部对疯狂的研究,尽管疯狂,却仍保持着令人恐慌的清醒……与他的诗歌一样,莱思登在小说中呈现的是同样编织紧密的错综复杂,同样抑制含蓄的外在表现。他的笔触是鲜活的、清晰的、经过细緻审订的,而他对细节的注意又是不留痕迹的。 ——《泰晤士报》 《独角人》是一部奇妙的小说,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读下去,不忍释卷,同时又有着深刻的哲学意味。 ——《苏格兰人报》 《独角人》所取得的成就在当代小说中是相当少见的。 ——《卫报》 独角人 第1章 独角人 第1章(1) 今年冬天,也就在前阵子某天下午,我闲来无事,一时兴起,随手从研究室的书架取下一本书,翻开夹着一张压扁的面纸(显然先前用来充当书籤)的那页,读了起来。才读几句,就被敲门声打断。那几句看起来挺有意思的,我依依不捨合上书、夹住面纸书籤,放回架上。翌晨我又把书拿下来,打算从昨天中断处继续往下读,却发现书籤已不在原先那一页。我翻书寻找,结果原先那几个句子竟在书籤位置的30页之前。如果不是我自己无意间移动了书籤,就是前一夜我不在时有人来读过这本书;我想前者是比较可能的解释,虽然似乎仍有点怪——我居然会没注意到自己把书籤往后挪了30页。当天下午,我对薛芙医师提起这件事,当时我在她位于中央公园西的小诊疗室,躺在猩红长沙发上。她一如往常,沉默听我说完故事。我问她这是否可能是parapraxis——弗洛伊德用此语统称一时想不起来、说熘嘴等日常生活中常发生的轻微压抑。“也许是我没察觉到自己移动了书籤。”“你认为是这样吗?”薛芙医师问。 “我不知道。如果是,我想,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会这么做?”薛芙医师没说话。“你想会不会是我故意不让自己看到那些字词,因为它们在某方面令我不安?”“你认为是这样吗?”“我想是有这个可能……”我们如此这般继续讲了一会儿,但这话题似乎没什么进展,后来便谈到其他不相关的事情。 第2页 我下一次进研究室时,书籤移动之谜已经引不起我的兴趣了。 几天后,校内邮件转来了研究室的电话费帐单。通话记录上几乎每一通都是打到我自己在纽约的住处,但一眼瞥去却恰好注意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正纳闷自己打那个号码找谁,接着又看见通话时间是凌晨两点——我从不曾在那个时间待在研究室。 想到可能有陌生人进出我的办公室、半夜跑到这里打电话,我有点不安。我没有什么要隐藏的东西,但被入侵的感觉使这个铺着地毯、摆放金属书桌和柜子的乏味空间一时显得陌生,仿佛瞒着我什么事。 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架上这些书是谁的,柜子里那些档案是谁的,甚至房间一侧那两张笨重书桌上罩着塑料套的电脑是谁的。校方分配的研究室里总是有这类东西——书本、档案、信件、座谈邀请函、页边捲起的《纽约客》旧漫画,常常还有一双手套、一把雨伞……前任房客的残渣,经过时间和灰尘的过滤,与任何活生生存在的人都已无关联。 我看着桌上的电话费帐单,忽然想到这个不速之客一定有钥匙(我离开研究室时会锁门),或许是某个前任房客。 话说回来,也许我真的跟某人共用这间研究室,合法且正式共用,对方是跟我上班日不同的同事。也许只是没人想到要告诉我一声而已。 去吃午餐之前,我尽可能以不经意的口吻问实习生安珀,除了我以外有没有别人使用106室。 她看着我,仿佛预料我会接着解释何以有此一问,但我没多说,只问她知不知道在我之前使用那间研究室的是谁。 “知道。是芭芭拉。” “芭芭拉?” “芭芭拉·海勒曼。为什么问?” “我……我想她好像有东西忘在办公室。”我不太想提起书籤和电话号码的事。 安珀用奇怪的表情看我一眼。 “唔——也许。我是说……你知道她的事吧?” “不知道,怎么了?”“她死了。”“哦!” 我本想再问下去,却感觉老毛病即将发作的警讯袭来。自从秋季开始这份工作以来,这毛病就时时困扰我:我很容易脸红,时机难以预料,格外令人尴尬。一如失眠,这问题形成恶性循环。怕脸红使我永远处在随时会脸红的状态,念头只要稍稍转错方向,不管自觉与否,血管的闸门都会随之打开。脸红开始的前一刻,我会感觉心里微微打个突,接着无能为力又清楚明白一波火辣辣的猩红浪潮就要从脖子涌上下巴、双颊,一路直烧至前额。要不是我脸上的毛髮色浅稀疏,我一定会留鬍子遮掩。 我仓促谢过安珀,匆匆走开。离开她的磁场之后,脸红的指令自行撤回,我脸色苍白地沿着走廊离开那栋大楼。 我走出地铁站,沿着中央公园西前进。下雪了,大片雪花零星飘落。因为数量少,每一片我都感觉得到。天空呈现淤血似的深郁色调,仿佛更大的风雪还在后面。 我经过达科塔大楼,来到我曾听人戏称为“心理治疗区”的这一带,家家户户窗内陆续亮起灯光。雪势开始变大。薛芙医师诊疗室所在的这条街上,树木的紫黑枝梢已堆起松软的雪花,有如幽然绽放的花朵,在渐暗的夜色中几乎暧暧生辉。我看见一个身影穿过漫天渐浓的雪幕朝我走来,是个女人,厚外套,粉蓝围巾,黑裙——从光泽来看是皮裙。 她逐渐走近,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打量起她的身材,这种粗鄙的直觉反应我一直很想努力改正,有时仍难以避免。她一双苗条美腿,裹着发亮皮料的臀部结实有力,左摇右摆。她愈走愈近,我透过雪幕瞧去,惊愕地发现竟是薛芙医师。 我来得早,还没到约诊时间,她出现在街上也没什么不对。但在这里看见她(我从来没有在诊疗室以外的场合见过她),令人窘迫失措。她对我微笑,我们互道哈罗,各自继续前进。来到大道尽头,我回头,看见她已经走到对街,朝中央公园而去。 我还有半小时要打发,便在阿姆斯特丹大道的小餐馆歇脚,喝杯咖啡。我坐在卡座里,想着刚刚的巧遇。薛芙医师有没有注意到我打量她?我纳闷。想到她可能注意到这一点,我有些不安。她不止一次问过我是否对她怀有涉及性慾的情感,而我斩钉截铁告诉她没有。事实上,尽管头几回谘询时,我是与她面对面坐在椅子上(而非躺在如今习惯的那张长沙发上),但我对她的实体存在从来没有非常确切的概念。她留着偏短的深色头髮,一双深色眼睛,皮肤光滑,但除此之外,若要我归纳描述她的长相,总是只有一片模煳。她的年龄我一无所知,从阅歷丰富的三十几岁到保养得宜的五十几岁都有可能;我从不注意她的衣着,不过,要猜的话,我大概也料想不到她会喜欢皮裙。 如今事情变得很明显:以她作为我心理治疗师的身份,我先前把她归类为“不可对之感到性趣”的对象,但若只把她当作一个无名女子,她其实相当能够激起我的欲望。 刚才看着她在雪中向我走来,这两方面原是分开的。现在我再度想像她,试着捉住她在我意识到她是谁之前所投射出的那种自由自在、肉感又优雅的感觉。一股鲜明的性慾冲动传遍全身,同时脑中出现荒唐的猜测:在病人约诊时间的空当,她换上皮裙,到公园里勾搭男人,性交赚钱。现在我就可以去找她,看见她挑逗地跷起一条腿,在搭着花架的湖边小路上倚着雪松电线桿,苍白又纤细地颤抖着…… 第3页 我喝完咖啡,读完一份报纸,走过两个街区到她那栋楼。进入诊疗室时,我看见她已经换了衣服:端庄的花呢百褶裙取代皮裙,底下是棕色羊毛厚裤袜,脚上套着室内拖鞋。她的模样看来相当疏远,难以亲近。 我背对她躺在长沙发上,一时几乎不想说出刚刚想到的那些事,但看在每小时100美元的费用分上,我不能奢侈地将任何可能带来启发的事物压抑不表。 “刚刚和你在街上擦身而过之后,”我开口说道,“我去了一家小餐馆,在那里思考为什么看到你那个样子令我不安,然后我开始幻想……” 我描述自己先前坐在小餐馆里所思及、感觉、想像的一切,边说边意识到她动笔在纸页上书写的沙沙声。我讲话时,她向来拿着笔记本迅速地写着。我忽然想到,这笔记本记录了我的大量私密信息,不知她是否在某种情况下有可能拿给别人看?她是否受到什么隐私法规或者心理治疗师版本的医师誓词的限制?事实上,除了我付给她的诊疗费之外,是否还有什么其他东西约束她必须对我负责——而我现在意识到,刚才看见我的诊疗费变成那条看来昂贵、闪闪发亮的皮裙,令我略感不悦? 我讲话的时间一定长得超乎自己的意料:我们好像才刚开始讨论我幻想她在公园勾搭男人,房里就传来柔和的对讲机按钮声,表示薛芙医师的下一个病人已经来了。 我起身要走,薛芙医师看着我,一时间眼神显得有些困窘。 “对了,我本来不确定要不要告诉你,但衡量之下还是认为讲出来比较好。你提到跟我在街上擦身而过,但我今天一整个下午都没离开过这房间。” 我看着她,目瞪口呆。 “总之,”她继续说,“你来的时候我还在看另一位病人。你在等待室里一定看见他离开吧。” 想起来,我确实看见那人离开:一个神情哀戚的男人,每星期的这一天他总是排在我前面。但我如此确信自己半小时前遇到薛芙医师,以致即使看到那人,也完全没想到哪里不对劲。我是看见他了,但显然没把他列入考虑。 “也许想到我有其他客人,这让你感觉不安?”她问,以平稳的眼神注视我。 “你是说……其他患者?” “唔,是的。”她带着淡淡笑意说,于是我明白她这是在半开玩笑地唿应我那个幻想,以幽默解除我可能感到的尴尬,这点我很感激。 尽管如此,我离开时仍颇为忧虑:自己竟然会这么严重地认错人!归途中,我朝公园走去,纳闷街上那个对我微笑说哈罗的女人是谁。如今,园内每一根黑亮树枝上都积着一层有如静脉浮凸的雪,为每棵树精确复制出一个白色分身。 我信步来到先前看见那女人走进公园的那个入口,甚至还沿着那条蜿蜒小路走到湖边。 小路转弯处,有间遮风避雨的粗糙小屋,我朝屋里看去,或许是希望看见那个女人。当然,屋里空无一人。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雪花消融在黑色湖水里,水面上下仍处处漂浮着大片冰块。 然后我回家去。 下一次进研究室,我刻意做了些努力,想弄清楚到底有没有理由认为有人入侵这里。移位的书籤已不再显得非常神秘,而我既然会把别人误认为薛芙医师,那么电话费帐单的问题也可能是我一时恍惚。也许那通电话确实是我打的,只是忘记那是谁的号码,然后又看错了通话记录列出的时间。现在我想找那份帐单却找不到了,心想一定是自己缴完费便随手丢掉,然后清洁工又清空了字纸篓。 然而,寻找帐单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这房间里有些什么。先前我从未想过要清点,毕竟谁会想浪费时间在这种久已无人使用、无人拥有的物品,陈旧得几乎只是尘封记忆的东西上?但我好奇心起,开始刻意清点。 沾有黑色污渍的木椅与木书架;不太白的墙壁;灰色的地毯和门;四个抽屉的金属档案柜,柜顶蹲着一台惠普印表机;窗棂旁两张大而无当的书桌,一张放着一台戴尔桌上型电脑,另一张摆了个大型订书机;一台五到七杯份的咖啡机放在打开的包装盒里;我自己的书桌则是桌腿边绕满电线,底下有一堆打包用的保丽龙防撞泡泡粒,掉在清洁工吸尘器吸不到的角落。 房里有扇我从没开过的门。打开来看,是个储物柜,底部放着一台冬眠中的冷气,两旁的安装架收折整齐。挂钩上一只金属衣架,架上的衣服还包着干洗后的塑料套,上方则挂着一顶紫褐色女用贝蕾帽。也许是已故的芭芭拉·海勒曼的东西?我关上这扇门。窗台上立着几张弯卷褪色的卡片,我打开来看,全是学生送给芭芭拉的:谢谢你:你的慷慨和体谅将长存我心。金属架上有座向日葵形的时钟,旁边摆着好几个釉色鲜艷、看似出自业余之手的烧陶马克杯。尽管这些东西本身并不怎么有趣,但我直到现在才真正注意到它们,这点倒令我觉得有趣。另一个架子上有一只铜钵,里面装着若干小石头、一块石英、一颗枞果、一枚发黑的硬币——仔细看看,是保加利亚币;还有一个钥匙圈和一根松鸦羽毛。墙上有一幅裱框的马蒂斯静物画,一个钉着旧课程表的小型软木公布栏,旁边是一张边缘粗糙不齐、看似手工制品的纸,金字烫印了这段引文: 我想做一些精彩的事。一些英勇或美好的、 第4页 在我死后不会被遗忘的事。 我想我要写书。 ——路易莎·梅·阿尔考特 (译註:louisa may alcott(1832—1888),美国作家,最知名作品为《小妇人》。 天花板上贴着白色齿孔瓷砖,一角因漏水染上黄渍。房里的照明是塑料灯座上的三根日光灯管。 我将房内检视完毕,好奇心并未大获满足,倒是想着芭芭拉·海勒曼。我想像她走进这里,挂起贝蕾帽和干洗衣物,高高兴兴瞥向那些卡片、那则激励人心的引文,从包装盒里取出那台五到七杯份的咖啡机,为来上课的学生煮咖啡,摆上那些陶杯……我感受到一个性格温厚勤勉的灵魂。我想像她是一位老太太,希望她死得安详。 独角人 第2章 同一周的后来某天,我参加了性骚扰防制委员会的会议。像我这样初来乍到就进入这个委员会,的确不太寻常,但先前我在路易斯安那任教时,曾是该校纪律委员会的一员,校方认为我的经验在这里可能也派得上用场,因此本学期初委员会空出一个席位时,他们便邀我加入。 接受前我犹豫过一阵子,因为尝过做这种工作的人必定会遭受的敌意对待。在路易斯安那时,有一次校内聚会,一位资深教授无意间听到一名大二学生警告几个新生要小心恙虫(chigger)——这种昆虫会钻进人的皮肤,是当地常见的恼人问题。那教授不假思索,脱口说出一句愚蠢的俏皮话:“我们不可以再叫它们chigger了。”他哈哈大笑着说,“得改说chegro才行。”译註:这里是从chigger联想到nigger(黑鬼) 一词,后者因意带侮辱,已改为较为中性的negro,所以该教授也依样画葫芦地把chigger改为chegro。 那些学生很快便察觉这句话的油嘴滑舌幽默底下潜伏着种族歧视的嘴脸,聚会还没结束,他们已向学生会提出申诉。事情闹上纪律委员会,委员全体一致同意这笑话是一种语言行为(speech act),显示说者对少数民族学生的感受暗含轻蔑。委员会要求该教授书面道歉,他却辞职了——此举在当地报章掀起轩然大波。有好几周的时间,纪律委员会的成员,包括我本人,都遭到口诛笔伐,俨然成了“政治正确”这个新宗教的狂热分子。考虑到这些报导的水平之低(更不消说他们对社会议题採取极为反动的立场),被他们斥骂倒也不是那么痛苦,甚至还可以从中得到一种殉教烈士似的正义感。但我并不喜欢那段经验,一想到在亚瑟克雷学院这里可能会旧事重演,就让人难免退避三舍。 最后使我下定决心的原因是,身为性别研究的教师,教导学生以科学方式解析偏见的基因代码、虚伪的客观性以及恶毒的性别刻板印象(这些刻板印象组成了我们众多文化建构的基石),我有伦理职责将自己的知识原则执行在真实人际关系的领域。因为正是在这个领域,那些隐藏的代码才真正造成严重的破坏;或者,就算不谈伦理职责,至少别人要求我这么做的时候,我不应该拒绝。要是我不相信自己赖以谋生的这份工作植根于现实人生,就等于浪费时间。 当然,我知道,这类委员会的运作如今已成了固定的讽刺题材,在大众戏剧和小说中屡屡可见,但我一旦下定决心加入委员会,便发现自己对这一点并不那么在意。就像路易斯安那那些报纸并不足以让我裹足不前,我认为职责所在的事我还是会去做。到头来,挺身而出、尽一己之力才是最重要的。再过两个月就要举办“性骚扰觉醒周”,会议的前半段都在跟两名学生代表讨论起草计划大纲,包括“还我夜路权”活动、约会强暴讲座、一场言词代码会议等等。 我们投票支持并资助这些计划之后,学生代表离开了,接着讨论的是委员会主席罗杰·弗里曼所称的“敏感问题”。问题出在一名年轻讲师身上,据说他跟好几名学生发生性关系。目前尚无人提出正式申诉,但满天飞的谣言显示这只是迟早的问题。 那名讲师也是英国人,名叫布鲁诺·杰克逊,很清楚校方对这类行为的规定。他和我都参加过学年之初的性骚扰讲座,那是新进教职员一律必须参加的活动。当时,校方律师(也是本委员会的一员)伊莲·乔丹告诉我们必须随时保持警戒、反躬自省,建议我们跟学生(不论异性还是同性)一对一会面时要保持研究室房门大开,并要我们留心书桌周围是否摆放具有暗示性的物品,可能无意间冒犯或伤及敏感的学生。她举了个例子:一名来自澳洲的客座助理教授在身后的黑板上写了“拉美西斯”译註:ramses,古埃及法老的名字,尤以拉美西斯二世最为着名。一词,这是保险套商标的名称。有两三个学生因此感到不愉快,以为这是某种澳洲人吃豆腐的方式,一状告上性骚扰委员会。那助理教授非常惊诧,表示这也是一种土耳其香菸的商标名称,有朋友托他在纽约代买,他怕自己忘了,才写在黑板上。校方并未正式责罚他,算是从宽处理,但他次年就没有再拿到合约。“同时请记住,”举完这例子之后伊莲说,“这类事件会在各位的档案资料里留下记录,一辈子跟着你。” 接着她警告我们,在课堂上讨论“性”这个话题有其危险性。“显然你们不可能永远避开,但是请敏感一点。有些学生会觉得尴尬,尤其是如果他们认为教师没必要提起这个话题却说个没完的时候。有很多学生向我们申诉教师总是在诗歌或小说里寻找性爱象徵……” 第5页 布鲁诺·杰克逊就是在这里打断她的话。先前我已注意到,他对于伊莲说的话,大部分的反应都是不加掩饰的惊异和意带讽刺的难以置信,仿佛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但这不太可能,因为他跟我一样,曾在各地任教。我自己七年前从英格兰来到美国之后,便听过许多版本的类似规定,并不惊讶,就像,比方说,飞机起飞前看空姐示范安全须知一样。 “等一下。”他语气充满挑衅的反讽。“你的意思是说,我不可以讨论我教的那些书里的性爱意象?” 伊莲吓了一跳,看着他。她认为自己是我们的盟友,带来关系我们生死存亡的信息,而布鲁诺讲话的口气却把她当成压迫者,这点显然使她难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视线焦虑地在房内逡巡,寻求支援。“我只是说各位必须敏感一点。” 我用力点头,另外一两个人也照做。 “这些孩子不喜欢教师讲一些让人局促不安的话。”伊莲继续说,“别忘了,他们还很年轻,甚至不到二十岁,有些……” “原来如此。”布鲁诺说,“所以,举例来说,我这星期正要教简·奥斯汀的《曼斯菲尔德庄园》。书里有一幕是一个女孩的东西掉到沙发靠背里,她伸手到坐垫的缝隙之间摸来摸去地找。整段写得非常含蓄,而在我看来这分明是女性自慰的意象。你是不是说我应该随便带过,不多谈这一点?” 伊莲此时已恢復镇定,以平稳的眼神盯着他。“我在这里,只是想让各位警觉到某些行为可能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不是来告诉各位应该如何教课。这方面只能由你自己判断。” “那么我想这就表示不该提简·奥斯汀作品里的自慰喽。”布鲁诺假笑道,环顾全室,仿佛预料别人会与他会心微笑。我没迎视他的目光,就我所知,在场也没有任何一人(不管是男是女)对他表示过丝毫的鼓励之意。 散会后,我走向伊莲,称赞她对刚才的状况处理得当。她深表感激地对我道谢。我们聊了一会儿——我不记得聊了什么,倒是记得自己当时心想:她外表虽然有些索然乏味,但其实是个很脆弱而情绪化的人。 如今回想布鲁诺当时的举动,就能看出他会惹上如今即将临头的这些麻烦也不令人意外。 委员会的主席罗杰·弗里曼是个活泼敏捷的小个子,年约五十,一双亮晶晶的蓝眼,一头浓密白髮。他说起话来流畅而淡然,仿佛那些词句早在他说出之前便已组成,他只是把对话中自己讲的这部分念出来而已。 “我想我们需要採取以下这些步骤。”他开口说道,“第一,我们需要非正式地跟这个年轻人谈一谈,让他有机会解释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 由于我是委员会最新的成员,因此要负责做会议记录。我做起文书工作可是仔细又认真,为了详尽记下每个人的每一句话,我在会议当时常常没真的把那些话的内容听进去。比方说,“楚米齐克”这个在往后几周对我将愈来愈重要的名字,我就是会议结束后才注意到的,当时我正在检查自己手写的会议记录字迹是否清楚,然后交给系办的秘书打字。我们一定要想尽办法,我读到罗杰在会中说,避免让事情演变到又跑出一个楚米齐克的地步。 “楚米齐克是谁?”我问系办的秘书玛莎。 “伯戈米·楚米齐克?哦,天哪!你干吗想知道他的事?” 我微笑。“看了这个你就知道了。”我把会议记录交给她。 玛莎块头大,说话的声音也响亮。 “他在这里当过客座教授,是诗人还是小说家什么的,来自罗马尼亚或者保加利亚那一类的地方。那人很恶劣,真是恶劣透了!” “他做了什么?”安珀从办公室一侧的桌旁抬起头来问。我想起自己前几天差点在她面前脸红,便避免看她,但仍强烈意识到她的存在——那双惺忪的眼睛,那头橘红短髮一绺绺柔软垂在骨节清晰可见的颈背上,那长着雀斑、白得不自然、几乎接近银色的肌肤。我对自己承认,这名年轻女子对我产生了影响,而且,由于我对这种事宁可面对处理而非逃避隐藏,因此在心里暗暗记上一笔,打算稍后再来思考这种影响究竟是什么,并由此建立起适当的回应态度。 “他还有什么没做过!”玛莎说,“他简直跟教过的每个女生示好调情,后来终于有人向校长申诉他,他不但不觉得羞耻,反而抓狂,在校园里大闹起来。他实在是闹得非常恶劣、非常夸张,对校长大吼大叫,把每个人骂得狗血淋头,学生也对他吼……真是一塌煳涂!最后他冲上桑葚街跑掉了,一路大叫大嚷,像个疯子一样。” “他后来怎么了?”我问。 “他再也没出现过。学校得临时找另一个老师来接他的课。” 直到返回研究室,我才醒悟到玛莎这些话的真正意义。我坐在书桌旁,有黑色污渍的架子上那只铜钵捉住了我的视线,我想起先前在钵里看见的保加利亚硬币。 我走过去,想再看一次那枚硬币。小石头仍在上次看到的位置,石英、枞果、钥匙圈和松鸦羽毛也还在,但硬币不见了。 由于我最近常出这种小纰漏,第一个反应是认为自己一定又犯了类似的错误。要不就是根本没有硬币,是我自己不知怎么捏造出这段记忆;要不就是确实有硬币,但我自己背着自己把它弄丢了。 第6页 前者似乎不可思议:我清清楚楚记得那枚硬币的样子——一面是浮凸的某个名人头像,另一面是一串葡萄,还有若干西里尔[zw(]译註:cyrillic,如今用于希腊语、俄语、各种斯拉夫语系等。字母,我靠着以前念书时学过、如今仍记得的零星古希腊文解读出其中一些。还有它在我手中的触感——那银灰色的合金几乎毫无重量,感觉更像塑料而非金属。我怎么可能自己编出如此鲜明详细的记忆?这实在不可能。至于后者尽管似乎很离谱,但我必须承认并非不可能——既然我移动过书籤、看错过电话号码(如果那两件事真是这样),更不用说还在街上把别人误认为薛芙医师(这可毫无疑问确实发生过)。但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呢?尤其是先前我根本没听过楚米齐克这个人,更不知道他可能是保加利亚人!我跟保加利亚毫无关联,也想不出任何要藏起硬币的理由。这不合理啊。然而我仍无法完全相信有别人进入这个房间取走了硬币。依然百思不解的我,动身前往步行需要十分钟的火车站。 上星期的积雪大多已经融化,只有墙壁和树篱的阴影中留下几块白,沾染着点点煤灰。校园的造景是想做出乡村田园风光的效果,尽管学校位于索然无趣的城镇中心,而这城镇是纽约以西和以北整片蔓延城镇的一部分。上个世纪末,一名本地糖商为了纪念英年早逝的心爱侄子亚瑟·克雷而创办这所学院,这也是校名的由来。尽管这里有浓荫大树和厚壁哥德式建筑,但仍残存当年建校起源的侥倖偶然味道(要是那男孩没死,大概也就不会有这所学院)。尤其是冬天,没有植物枝叶遮掩往来车流和附近的住宅,你会感觉到此处所建构、所努力营造的,介于乡间宅邸和中世纪学院之间的浪漫幻象,其实非常薄弱,几乎不存在。 来到停车场,我看见安珀正走上桑葚街,以她惯常的梦游般步伐飘然前进。我还没机会思考她对我造成的影响,只能先採取我这种身份地位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所必须採取的,令人遗憾,但是,唉,不得不然的谨慎态度。如果被人看见我跟她一起走出校园,我想是不智之举,但另一方面,我又不希望迳自走过她身旁,那样会显得很不友善。于是我慢下脚步磨磨蹭蹭,让她走在我前方两百码编註:1码约合0.9144米。左右,结果我因此没赶上火车,要等半小时才有下一班。 得打发时间。我不喜欢无事可做。我在月台上来回踱步,看表:才过了一分半钟。熟悉的躁动不安隐约涌上心头。眼前空白漫长的时间仿佛变得浓密,形成黏稠而无法穿越的空无。我不想去想那些在这种僵死空隙我总是无可避免会想到的东西。对面月台上方,雨水淋皱的看板顶上,五只很冷的鸽子挤蹭着排成一列,那看板是足科医师的gg:1800何必疼痛?1800结束痛苦。 [zw(]译註:由于电话键盘上每个键也各代表两三个英文字母,美国的免付费电话(1-800开头)便常以简单的字词代替数字,让人容易记住。此处的两个电话号码原文分别是“1-800—why hurt”及“1-800—end pain”。[zw)] 楚米齐克……这名字又在我脑中蠢蠢欲动……我想像他沿着桑葚街跑开,一路大叫大嚷,像个疯子一样。他跑到哪里去了?火车站吗?他是否也跟我一样站在这里,等着搭火车到曼哈顿?如果是,然后呢?把行李打包,立刻订班机飞回保加利亚? 我很怀疑。就我经验所及,来这个国家工作的外籍人士若非被迫,极少有人想回自己的祖国。心智不容真空存在[zw(]译註:这里是仿照英文一句常见的话:nature abhors vacuum.(大自然不容真空存在。)[zw)]:我对保加利亚一无所知,正是一片彻底的真空,于是近期遇到的唯一细节便跃入其中,也就是那枚硬币——它那不似金属的质感,苍白浅淡的颜色(仿佛购买力都被淘洗殆尽),看来残缺不全的粗短字母,一面的乏味堂皇人脸,另一面那串圆得不真实的葡萄。而在我看来,一个把那一切都抛在脑后的人,只要有办法避免回国,就一定不会选择回国。 我发现自己开始想像楚米齐克半夜偷偷摸摸潜进研究室,坐在我书桌旁,读我从架上取下的那本书,打电话……我想到他从铜钵里取走那枚硬币……这时,微微不安的感觉传遍全身,尽管我试着加以分析,但那感觉太微弱,不及细察便已消失无踪。 六分半钟……一列快车穿过车站,鼓动空气。五只鸽子一併飞起,然后羽毛稍显凌乱地回到原位,仿佛认为一定要对列车进站有所表示,才算礼貌。 月台上有公用电话。打从走上月台,我就一直抗拒它那眨呀眨的光亮,但我发现自己忍不住朝它晃过去,仿佛看见自己拨打妻子的号码,听见她说餵的声音。我想像自己以随意的口气问她过得好不好,告诉她我正好想到她,等她建议碰面吃晚饭,接着明白她不会,然后友善轻快地道别,使接下来的这个夜晚更显得空虚。 最好别打电话,我边接近电话边告诉自己。最好认为如果我打了电话,她说不定真的有可能建议共进晚餐。如此一来,我吃饭时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想像她就坐在对面。 但我还是继续向电话走去。 我离电话只剩几呎编註:即英尺,1英尺约合0.3048米。远,正准备向自己的软弱投降,就像一个人即将无奈屈服于某项恶习。这时一群色彩鲜艷、吱吱喳喳的人来到月台上,除了其中一人之外全是学生。他们戴着小丑一般各式各样的帽子,穿着松垮得夸张的衣服,这种衣服曾短暂过时,但如今捲土重来变本加厉。 第7页 那个唯一例外的人身材矮壮,穿着黑色冬季大衣,正是布鲁诺·杰克逊。 看见我,他露出温暖的微笑,漫步走来,那群年轻随从吵吵闹闹地跟在后面。 这学期我跟他少有接触,但偶尔遇见时,他总是很友善,我感觉他仍没放弃想招揽我为盟友的企图。我们都是英国人,这一点对他似乎有些意义。尽管他待在美国的时间比我多了好几年,许多方面似乎已彻底美国化(他的口音变得扭曲,成为一种难听的跨大西洋混合腔,使我不禁想好好保护自己口音的纯正),但他仍对英国大众文化保持兴趣,也认定我有同感。我记得有一次他滔滔不绝讲起第四台的新节目,播的是英国的飞镖锦标赛,我礼貌地试着表现得同样热衷,但其实只感觉到一种对大部分英国事物的怀念之情——打从我拿到亚布拉莫维兹奖学金,以研究员身份进入哥伦比亚大学以来,这种熟悉的感觉就常常出现。当然,现在我和他之间存在着更严重的差异。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我是性骚扰委员会的一员,但在我看来,这一点就使我不可能跟他交朋友。 此时此刻他高高兴兴走向我,特别令我惊慌失措。先前我参加的会议刚讨论到他,现在如果被人看见我与他称兄道弟,一定会损及我的立场,尤其是有这么一批学生紧随在他身旁。我也很怕现在跟他友善交好,几星期后却在会议上评判他,会因此显得像个叛徒。 “进城吗,劳伦斯?”他问,自动从一个女孩(大二学生,也在我教的其中一班)刚从刺绣背包掏出的一包烟里拿了一根。 “是的。” “我们也是。” 我微笑,不发一语。 有我在场,那些学生的态度似乎收敛了些。我当然感到好奇,不知他们跟教师一起去纽约做什么——这种举动就算并非不合规定,也是相当不寻常。但我担心如果我问了,之后可能会显得好像是在收集罪证。 “你住在城里哪一带?”布鲁诺问我。 我告诉他东村,他的黄绿色眼睛亮了起来。 “我们也是要去那里。” “哦。”我注意到他长大衣下摆的背后开衩,样式是一种奇怪的巴洛克风格,一块突起的长方形底下伸出两条黑色厚羊毛料的长燕尾。 “我们要去看一齣戏,《老单身汉布伦菲德》,改编自我们正在读的卡夫卡短篇小说。你知道这篇小说吗?” “不知道。” “哦,哇塞!”一个学生说,那是个矮小圆润的女孩,戴着秘鲁式羊毛帽。“你一定要读!” 另一个学生,一个脸如手斧、眼睛狭窄、目光游移的男孩,开始把故事情节说给我听:“小说讲的是一个寂寞的老头子,一天晚上回到自己的公寓,发现有两颗球到处乱跳不停。真的很好笑……” 火车来了,我不得不跟布鲁诺和那些学生坐在一起。戴秘鲁毛帽的女生取出v8摄像机,朝满是刮痕的车窗外照。铁路旁有条掺杂冰块碎石的油腻腻小溪,溪里满是半泡在水里的废车和废弃家电。 “哈罗明日……”另一个金髮流浪儿似的女生唱道。 “拜託,老兄,这很美,好不好!”眼神游移的男生说。 他们把摄像机转向布鲁诺,他朝镜头抛了个飞吻,然后镜头转向我,我露出礼貌的微笑。 “卡萝好吗?”布鲁诺问。我忘了他早就认识我妻子——他们是好几年前在盖提研究所认识的。 “她很好。”我才不会告诉他我们分居了。 “你也来看戏嘛,带她一起来啊。” 我谢了他,但说我们不能去。 他转过头朝v8咧嘴一笑:“米勒教授很冷落我们哦。” 学生们大笑。 回到b大道和c大道之间我住的那个街区时,夜色已经降临。几年前,卡萝和我搬到这里时,这条街还充斥快克(crack)——人行道上满是小玻璃瓶,好像变形的铺路石;戴着铁钉项圈的毒贩站在建筑物门口,身旁是拴着皮环铁链的狗,跟他们一模一样,满脸兇恶;一间挂羊头卖狗肉的小杂货铺,橱窗里永远不换的肥皂粉已经积了灰尘,总有不成人形的人蹒跚进出……这一切现在都不见了,被市长扫荡一空。这市长在我看来,似乎是以《自作自受》里清除维也纳红灯区的安奇罗为榜样。以前在英格兰时,我为了准备“o级考试”[zw(]译註:英国中等教育制度的学歷考试,通常分为两级:o级(ordinary level)与a级(advanced level),前者为16岁(约等于初中)学生程度,后者为18岁(约等于高中)学生程度。的英文科考试读过这部剧作,从此它就牢牢印在我脑中,再也没有其他书可堪比拟。别笑那耗子贪吃,不知道吞下的是毒饵;人也是这样,为了满足那七情六慾,会饮鸩止渴,把自己的命也赔上了译註:语出莎剧《自作自受》(measure for measure),第一幕第二场。本书中的译文皆引自方平所译《新莎士比亚全集》27(台北:木马,2003),该剧人物名亦从方译。:克劳第让一个女孩怀了孕,就得等着被砍头。小杂货铺如今成了网咖,街角那处常有毒虫注射毒品的空地变成小麦草果汁摊,对面的快克交易店也变成健身中心。 我爬上六层楼到我那间公寓,想着这种完全孤身一人的生活实在愈来愈难过。我在纽约结识的少数朋友全因为占据美国人生活重心的工作而四散各地,不然就是因为有了小孩而搬到市郊。对于不能接受布鲁诺的邀请,我心里有一点遗憾。当然我是绝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的,但想到他们快快乐乐坐在一起看戏,我还是忍不住感到些许惆怅。 第8页 既然没别的事好做,我决定读一读被改编为剧作的那篇小说。我小心避免去看窗台上的电话答录机(只要不确知卡萝没打电话来,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她可能打过),走向书架,取出卡夫卡短篇小说集,找到那篇小说。 故事情节非常奇怪,讲的是两颗蓝色纹路、来路不明的球,在布伦菲德的公寓里到处跟着他,但几乎比情节更奇怪的是(也跟我对布鲁诺所言相反的是),我显然读过这篇小说。而且不只读过,还教过!字里行间到处是我自己在词句下画线、手写註记的痕迹。尽管如此,这篇小说读来一点也不眼熟。半个字也不熟悉!“秘密过着不受注意的单身汉生活,毕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事,因为现在有人,不管是谁,穿透了这个秘密,送来这两颗奇怪的球……”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么特殊古怪的情节?我脑袋里的内容一定整个清除过,现在读来没有一个字是熟悉的。为了摆脱那两颗球,布伦菲德使出一招——倒退爬进衣柜,它们因之也得跳进去。“就在柜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布伦菲德勐然跳出来,他已经好多年没这么用力跳过了;他砰然关上门,转动钥匙,两颗球便锁在柜里。”布伦菲德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离开公寓。“现在他跟那两颗球分开了,他几乎完全不担心它们……” 我还没读完这篇小说,视野角落突然出现一个跳动的银色小点。 尽管我十二三岁之后便不曾再有过这种经验,但我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放下书,紧张起来。 一如我所畏惧的,那个小点愈来愈大,在我眼前来回闪烁跳动,像一群被激怒的昆虫。我站在客厅中央,无助地看着窗外,任眼前的幻象逐渐挡住中庭里的臭椿树和对面公寓窗内的灯光。片刻后,能看见的只剩天花板和四周墙壁的零星片段,再过一两分钟,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站在那里,试图保持冷静,听着突然变得明显清晰的夜间声响——猴叫般的警车警笛声,中庭对面那家比萨店厨房屋顶上通风口的嗡嗡声。楼上的邻居库尔文先生打开一台电视,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公寓另一端打开另一台电视。隔壁有人沖马桶。然后,一如来时那般快速,挡在我眼前的东西消失了;接着,分秒不差,就在幻象的最后一丝痕迹消失的同时,我的头开始阵阵剧烈作痛,痛得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常有这种偏头痛:同样是银色光点逐渐扩散,让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消失,留下严重激烈的头痛,一连五六个小时不会稍减,不管吃什么药都不见效。最后母亲带我去看一个顺势疗法的医生,一个芬兰老头,在气味奇特的房里,四周摆着一个个盘子,盘内放着长石和一种黏黏的物质,他告诉我那是捣碎的红蚂蚁。他给了我五粒小小药丸,吩咐我每天晚上吃一粒,连吃五天。从此我的偏头痛再也不曾发作——直到现在。 我走进卧室,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疼痛集中在前额中央,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想破骨而出——一会儿用榔头,一会儿用鹤嘴锄,一会儿用电钻。楼上库尔文先生的两台电视轰然作响,声音穿过薄薄的层石墙壁传来。自从他妻子几个月前死去,他就一直这样。有一次我半夜上楼向他抱怨,他打开门,不但毫无愧色还横眉竖目。他那张满是白色胡楂的满月脸有点奇怪——过了一会儿我才醒悟,他有一只眼睛是玻璃做的假眼,比另一只更亮更蓝。他身后的黑暗中有好几只小狗尖声吠叫,两台电视将耀眼色彩投射在对面墙壁上。“我老婆才癌症死掉没多久,你就叫我把电视关小声一点?”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在楼上的噪音和前额的阵阵剧痛夹击下,我感觉房间的墙壁仿佛往内收缩,慢慢把我压扁。那个芬兰人的小药丸有什么成分?我纳闷。我用病人的混乱逻辑,试着思考什么物质可能跟这种形式的疼痛有顺势疗法的关系,最后判定是咖啡因:喝太多咖啡,偶尔会让我头痛。我起身,抓起外套出门。屋外密密下着软而湿的雨雪,像冰冷的芒刺挥之不去。我本想走到两条街外的那家波兰咖啡馆,但在这情况下只好直接走进那家网咖——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点了一杯三倍浓缩咖啡。 这地方到处是看起来颇为富裕的小鬼,身穿利落整洁的黑毛衣和便裤。在我自己这一代之后出现的可以清楚定义的两三代人之中,就属这一代最令我焦虑。在他们面前,我第一次感觉到随年龄增长而来的某种隐晦的羞辱。他们瞳孔缩小的平滑脸孔被显示屏映成蓝灰色,有稜有角的苗条肢体在键盘、滑鼠、饮料、pda之间优雅移动,手指点击不停,仿佛他们已经跟这些附加物一同演化了千百年。我喝着咖啡,看他们鱼贯钻出门去,仿佛一批有钱有势的蚂蚁,这时某样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角落有个公布栏,上面钉着各式传单,其中一张是舞台剧的宣传海报,上面写着:《老单身汉布伦菲德》,法兰兹·卡夫卡原着。 海报上模煳的图案是一个躲在衣橱里的男人,底下一排小字写道:伯戈米·楚米齐克改编。 楚米齐克!再度看见这名字,我感觉心里一阵微微动盪或起伏,仿佛远远某处换了档。先前在火车站那种稍纵即逝的不安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可以说相当惊讶地,我看出了原先就应该很明显的一点:铜钵里那枚硬币的消失只可能代表一个意思,就是我近来意识到楚米齐克这人的存在,也促使他相对意识到我的存在。此外,我不禁觉得他取走硬币(假设我猜想得没错,这事确实是他做的)这个行为有种侵略性,或至少是侵略性的守势,仿佛他要不就是想威胁我,要不就是视我为威胁。无论如何,他的名字如此意外地重现眼前,在此刻头痛欲裂的我看来,仿佛是召唤我也必须採取行动。 我起身付帐。咖啡在我脑袋里飞掠、迸冒火花,在我脑中阵阵震动的干雷之外又增添了闪电效果。出了店,我往北、往东走,离开那些变得高档的街区,来到我所熟识的昔日的字母这里为版面,如版面更改,请注意!!!译註:曼哈顿东村一带有此别名,因为有a、b、c、d四条直接以字母命名的大道。有焦黑的分租公寓和宣洩郁积情感的涂鸦。然而即使在这里,也能感觉到市政府大力开展的新秩序。c大道与横向街道交叉的街角,以前都站着应召女郎:有些有毒瘾,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底下露出骨瘦如柴的大腿;有些住在东河廉租房,有快克瘾、有小孩,踩着高跟鞋走来走去,眼睛闪闪发亮。现在她们都不见了,就像安奇罗宣言要扫荡罪恶之后,维也纳的鸨母也都消失无踪。如今这里唯一闪闪发亮的东西是重新安装的公用电话,一身“贝尔大西洋电话公司”的贴花装饰,银色的线路和肚皮在街灯下发亮。我远离它们,在依然密密下着、有如冰冷油漆的雨雪中低头疾行,直到抵达剧场。这地方相当朴素,位于地下室,上面的建筑看起来像是废弃的犹太会堂。 第9页 我走下楼梯,推开一扇看似淤血斑斑的金属门,来到霓虹灯照明的大厅。一张桌子上放着节目单和一叠票,旁边一张空椅子,再旁边是自动关闭的两扇门。我把耳朵贴上去,但门上加装了隔音设备,只听得到无法辨识的模煳人声。我本想打开门,但不想冒着被布鲁诺和他朋友看到的风险,事后还得解释自己怎么会跑到这里。 又一阵炮弹般的疼痛在我脑袋里爆开——咖啡因似乎无效。我站在那里,正纳闷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一个穿寒酸黑西装的男人出现了。他跟我年龄相仿,脸色古怪苍白,一双白手。他点起一根烟,用讳莫如深的神色看我,我想那是不信任的表情。 “你要干吗?” “唔,我……” “戏已经演完一半了。” 我打算开门见山直说。 “我其实是想打听伯戈米·楚米齐克的事。” 男人瞄我一眼,抽他的烟。 “你想知道什么?” “唔……首先是,他在哪里。” “你是他朋友?” 我看着他。我讨厌撒谎,也很不善于撒谎,就算当时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可能对我有利,我也开不了这个口。 “应该算是同事,或者前同事。我在亚瑟克雷教书。” “嗯哼。”男人脸上又出现某种讳莫如深、几近狡黠的神色。我隐约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唔,他人在保加利亚。”他以一种盖棺论定的口吻说。 “你确定吗?”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确定他人不在纽约吗?” “他为什么会在纽约?”显然我给了他一个可以生气、对我不理不睬的藉口。我改变战术。 “可不可以请问你们是怎么拿到他的改编的?” “你是说这个剧本?我不知道。你得去问导演。” “啊。我本来以为你可能是导演。”我这么说,其实只是想在离开前引他说些话,什么话都好,而不是因为我真的这么认为。 “我?不是。我是布伦菲德。” 这时我才明白他的苍白肤色是化装的关系。但我还是大吃一惊:照我的想像,原着小说里的布伦菲德年纪大得多。他瞥了一眼入口上方的时钟。 “我马上就得回台上去了。”他对我咧嘴一笑。“只有很快抽根烟的时间,然后那些女孩就会找到我的球。” 我有点气恼,头痛愈发激烈,转身要走。 “我可以拿一份节目单吗?” “请自便。” 我拿了一份节目单。 “你该不会是正在偏头痛吧?”我离开之际,那人问。 这问题让我当场停下脚步。 “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皮很肿,嘴唇发白。我弟小时候也有偏头痛,我认得出这些症状。来,请容我……” 令我惊讶的是,他双手扶住我太阳穴,两只大拇指狠狠按压我前额中央,非常用力。一时间,我简直觉得脑袋要裂开了。然后,突然地,奇妙地,疼痛消失了,同时一股意料之外的情绪涌遍全身,仿佛我们两人之间刚发生了某种甜美的亲昵,无比神秘,有如梦幻。 我向他道谢,惊异不已。他耸耸肩,露出愉快的微笑。 “我会试着传话给楚米齐克,告诉他你在找他。现在我得走了。” “谢谢你。我叫劳伦斯·米勒。”我对着转身离去的他说道。他发出意思不明的声音,离开。 来到户外,我感觉神清气爽,几乎兴高采烈。我动作迅速,不想回家。头痛虽已消失,但咖啡因仍在我体内加速运转。回想刚才与布伦菲德的对话,我醒悟到,他对楚米齐克这话题的闪烁其词没有改变我对那人仍在纽约的印象,反倒更强化了这个印象。我醒悟到我甚至开始对楚米齐克的处境有些初步想像——这想像无疑受到我自己焦虑的影响。自从来到纽约,我就一直有种程度轻微但挥之不去的匮乏与焦虑。我想像他留在这个城市,叛逆地过着某种半非法的边缘生活,住在某个默默无闻的外围区域,晚上悄悄回到亚瑟克雷的昔日研究室,在那里工作或者读他的书。想到他仍在这里,让我有种奇妙的兴奋,感觉像是一扇门仍然开着。而仿佛被那扇开着的门所漏出的光照亮,我脑海中又出现另一扇门,后者是我先前不曾注意过,或至少不曾当作门户的。 我走到艾斯特街,搭地铁到火车站。时间不算晚——九点或九点半,开往郊区的列车还很多。 这时间在“离站列车”的看板下等车的人,跟身穿西装或裙装的上下班乘客不同。他们面色凝重,疲乏的苍白是由于室内的辛苦的体力劳动。我猜他们是晚班的办公室清洁工或大百货公司的货物搬运工,臃肿的连帽大衣下穿着预防疝气的束带。列车到站了,我跟着一群人走上月台。他们下车的那些车站专为廉价住宅区所设置,有些住宅是水泥剥落、钢筋裸露的成批公寓,有些是一排排直盖到铁路旁的平房。我以熟悉又挂虑的好奇心看着他们,透过他们感觉到贫困深渊令人晕眩的边缘。在这个国家,你离那边缘永远不会太远。 我到亚瑟克雷时,已经又下了薄薄一层雪,覆盖了先前经过时的那些骯脏突起和泥泞积水。 第10页 我从不曾在这么晚的时间来到校园。这里的感觉收敛、低调得令人惊讶——没有任何你以为夜间走过这些地方会有的疯狂作乐,只有这里那里几个学生在宿舍之间匆匆来去。 我的研究室所在的那栋楼一片黑暗,只有沉寂的走廊上留了几盏光线微弱的夜灯。我走向106室,莫名其妙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尽管我完全有权来这里。只有在整栋建筑里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才会注意到那建筑的某些地方——它独特的静止与沉默,它的墙壁从发生在其中的人生所吸收的特性。我在这里感觉到的是一种冰冷的疏远,接近敌意,仿佛它对我在这个不合宜的时间出现不以为然。 我打开研究室的门,开灯。房间仿佛眨了个眼,几乎像是吓了一跳,仿佛某些偷偷摸摸的活动进行到一半被打断。 但房里的一切毕竟依然维持原状,就像我几小时前离开时那样——档案柜和架子,毫无出奇之处的杂物。就在那里,在窗边那两张大书桌之一的上头,罩着银灰色套子,看来毫不起眼,仿佛悄悄试着不让人注意到它那小小容量中可能包含的财宝(仿佛它希望你以为它是空的,或者只是一整块塑料)——就是我先前提到的“门户”,那台桌上型电脑。 我取下防尘套,插上插头。 一如我很不会说谎,我也很讨厌任何形式的窥探或偷偷摸摸。但我感觉此刻自己的行动是有正当理由的调查:毕竟这间研究室可能遭人入侵。何况,以自行调查的方式,我相信这样到头来说不定能够保护我的秘密室友(如果他真的是),使他不必接受想来更不愉快的正式调查——如果他继续非法占用这个房间,一定难逃这个结果。 我按下开机键,一阵短短音乐,显示屏亮起,展露出内容任我检视。东西不多,有意思的更少。我使用电脑已经相当熟练,很快就判断出只有一个文档值得一读。那是一份未完成的冗长叙事,主角是个叫卡米罗斯的男人,来自某个姑隐其名的偏僻国家。卡米罗斯来到纽约,迷上了他所谓的这个城市的“壮丽冷漠”,决定不计一切代价留下,为取得绿卡而结婚,然后展开犬儒登徒子的生活,在曼哈顿的街头和酒吧四处游荡找女人。 在我看来,这很明显是自传小说,卡米罗斯就是楚米齐克本人。字里行间有种令人生厌的自吹自擂大男人腔调,完全符合我对楚米齐克已经形成的印象;此外,他(或者说他的化身卡米罗斯)也是为了钱在一所非常像亚瑟克雷的学院任教,而他看待该校女学生的态度活像苏丹看待自己的后宫妻妾。 这篇小说读来没什么建设性,到头来对作者如今何在也未提供什么线索。唯一有点意思的地方(就连这一点也只是纯粹巧合)在于,卡米罗斯/楚米齐克在纽约的生活跟我有一两处偶然交集。有一段时间他住在西村的肉品包装工厂区,卡萝和我搬到城的这一端之前也住在那里。读着他生硬但鲜活奇特的英文,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何瑞修街,那里每天早上都有挂着肉钩的牛体像血淋淋洋装一般运下卡车,血水在铺设卵石的水沟里结冻。我心头一暖,回想起看见派对刚散场的人们脸色苍白地在“弗罗伦”吃早餐,格林尼治大道上的韩国杂货店外有玻利维亚花匠修剪染色的康乃馨…… 读到大概一半的地方,有一段很长的场景是在联邦广场的移民归化局大楼,作者跟我一样在那里耗过许多个小时,排队等待,填写申请签证所需的大量繁复表格。 这一段让我读得格外投入。此刻回想起来,我仿佛看见当时的自己在106室,趴在显示屏前,被那一切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催眠。现在我试着回忆那个场景:尽管大楼要再过两小时才开门,早上八点已经有移民大排长龙。拉丁美洲人身材矮壮,深色髮肤,以坚忍的态度承受贫穷;东欧人特别喜欢穿拉拉链的连帽厚夹克,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觉得自己的贫穷是不公平的。这里有个卖酸涩咖啡的小摊子,你买下一杯,边排队边喝——摆摊子的是笑容可掬的夫妇俩,看来仿佛刚刚才从你正要进去的那个官僚机构跌跌撞撞跑出来。这里是入口的金属检测器,守在旁边的警卫用戴橡胶手套的手搜身。看到卡米罗斯描述这些穿耳洞、留着夜总会髮型的年轻男子穿起警卫制服毫无说服力,我不禁会心微笑。过了安检这一关,我们每三十人一批被赶进一间门会自动关闭的大房间,然后才发现,唷,这房间原来是电梯,缓缓升到高层某楼;出了电梯,我们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辽阔草原似的房间,这里有一排又一排固定的橘色座椅,四周是小小的玻璃隔间,每一间都有一名移民局官员,就像蛋里的胚胎。等到终于轮到我们的号码闪动出现,我们便进入其中一间,签名。卡米罗斯回想自己当时兴奋得手发抖,因此他的正式签名笔迹有点颤动不稳。当时我的手也曾经发抖!他描述自己伸出右手食指沾了沾按指纹用的墨水,然后按在表格上那个空格,很高兴地想到这个他之存在无可模仿的细节已经进入联邦政府的认知。他记得那官员接着递给他一个标示着“氯化苯二甲羟铵”的小包,什么也没解释。他大惑不解地打开,发现里面装着一小片湿巾,才醒悟这是用来擦手指的;官方程序里竟有如此美妙用心的小地方,令他一时简直欣喜得热泪盈眶,尽管那湿巾连墨水都擦不干净,只把墨水染得满手都是,但连这一点也变成了额外的光荣。 第11页 接着就该去排队照相了。排他前面的那个女子(黑髮,优雅,一袭黄色披肩,含蓄中不失风情)把头髮弄个没完,又是梳、又是整,然后稍微往后一掠,露出一对金耳环。下一个!摄影师喊。女子坐在那张金属椅上,调整脖子的角度,好照到这朴素的饰物。耳环!摄影师嚷道,伸出一根手指朝她摇,表示告诫。她不解其意。aretes!译註:即西班牙文的“耳环”。她尴尬地立刻取下耳环,泄气地瞪着镜头,拍下正式大头照。 等待证件照片洗出来的时候,我们突然觉得头晕反胃。我们醒悟到是手指上的氯化苯二甲羟铵作祟,可能再加上一夜未眠又没吃早餐。然后就叫到了我们的名字;卡米罗斯带着温情回想,他们只叫我们的名而非连名带姓,仿佛我们现在跟美国联邦政府有着最亲密、几乎像亲子一般的关系。片刻后,我们手中多了一张棕色的工作许可证,上面有我们模煳的小小照片和颤抖的签名。 考虑到我隔天早上在研究室里的发现,这幅我坐在楚米齐克电脑旁的画面应该再加上楚米齐克本人,因为后来我发现他当时正看着我,而且还是在研究室里面看着我。 现在回想起来,我仿佛看见他愈来愈猜疑地观察我:我读完他的文档,毫不迟疑地站起身,将电脑跟房间另一头档案柜上的印表机连线,显然打算把他这篇文章列印一份自己留着,打算……谁知道?(我想像他这样想)……带回家剽窃或用其他方式侵占。我想像他看见我在房里找不到列印纸而松了一口气,然后我瞥了一眼火车时刻表,显然决定等第二天早上再列印他的小说。 我关电脑,离开研究室,锁上门。 雪停了,清爽冷凉的夜间空气令人精神一振。 我沿着桑葚街走去,看见一群人朝我走来,有点狼狈地(我比较希望没人知道我晚上还跑来校园)发现他们是布鲁诺的那群学生,正好看完戏回来。三个男生,还有四个女生当中的三人。我们错身而过,他们跟我点点头,接着几步之后,我听见一阵憋笑声。 来到火车站,我正要从候车室走上月台,却听见布鲁诺的声音,于是停下脚步。我不是想窥探,只是想避免在一个会让彼此尴尬的情境下碰面。 他跟第四个女生在一起,那个孤儿似的金髮高个子。我常在校园里看到她:纤弱得像冬季花朵似的女孩,在雪中穿着一件扎染的t恤。布鲁诺似乎试图说服女孩陪他一起回纽约。 我从候车室的窗口看去,明亮的钠灯把他们照得清清楚楚。布鲁诺倚着铁柱,握着女孩的双手,上方打下的灯光照见他男孩似的嘴角挂着微笑,以懒散又自得的撅嘴神态说话,仿佛有绝对自信可以予取予求。 他安静说话,但声音仿佛是带着微妙刮擦音质的乐器,音量再低都能直传入耳,就像远方嗡嗡作响的锯子,或者猫打唿噜的声音。 “别让我一个人回家,坎蒂。”他喃喃说道,“来,过来……”他把女孩拉向自己,嘴唇轻触她的唇。女孩比他高,身着牛仔夹克,显得细瘦纤弱,苗条长腿穿着再薄不过的羊毛裤袜,一边膝盖弯起,另一只脚的麂皮短靴前端在水泥地上划来划去,仿佛那是她藉以推诿的罗盘的指针。 “我不确定。”我听见她说。她扭过头去,不过仍任布鲁诺握着双手。“我不确定这样做好不好。” 他把女孩拉回来。某样东西(我想是他矮到略显不正常的身高)使我突然想到,他跟许多对别人滥用权力的人一样,长大成人之后依然保留着老早以前视自己为受害者的想法。我敢说他一定视自己为这个场面中较弱势的一方,有权利,甚至有义务尽他所能使用任何武器:与其说他试图占有这个女生,不如说他是一直进行一种叛逆行动,对抗大自然给他的特殊体型外表,这种外表似乎使他註定无缘触及这女生所拥有的这种美。不过,尽管我在这一点上可以同情他,但仍认为他完全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女孩张开嘴唇,想迎接另一个亲吻。看到她这样,布鲁诺(对于操控别人显然经验老到)以平板的语调说:“好吧,如果你这样想的话……”同时放开她的手。女孩盯着他看,咬着唇,瞪大眼睛像个失望的孩子。他与女孩四目相对,我感觉得到他比先前更加充满自信,眼里流露出在我看来完全是掠食者的光彩,简直可以看见他的眼神穿过女孩大张的瞳孔,分支扩散成一片红潮,渗透她防御不足的肉体的每一根毛细血管。 铁轨发出磨刀似的声响,我听见远方传来列车逐渐接近的轰隆声。 “那就晚安喽。”布鲁诺说。 我本来希望他们会离开,这样我就可以走出来而不被看见,但他们留在原地注视彼此。列车嘶嘶进站时,布鲁诺伸出一根手指钩住女孩下巴,把她的脸往下朝自己拉近。现在她双手插在口袋里,任自己往前倾去,看起来就像一座细緻的雕像即将倒下。我感觉她在用此时此刻她能做出的少数手势来表达默许,却是最被动的一种默许:你制住我了。她等于是说,我在此通知你,我对自己的行动不再负责。 火车门开了,两人相吻,没有要上车的意思,我只好离开藏身处,出现在布鲁诺看得一清二楚的范围,而他显然不是接吻时会闭上眼睛的男人。我经过时他当然看见了我,我感觉自己一阵瑟缩,仿佛被逮到正在做不该做的事的人是我而非他。我不知道他们是上了这班车,还是留在那里卿卿我我,直到下一班车抵达。 第12页 这一天,我第四次搭上哐当哐当的火车,沿着骯脏小溪前进,思绪飘向楚米齐克的文件,开始做抽象的猜测。 我发现自己想着照相时排在他前面的那个女人——他形容为“不失风情”的黄披肩女子。他拿着工作许可证走出移民归化局大楼时赶上她,两人聊起来。一如往常的许多先例,他们的对话在她公寓里继续了好几夜;她的公寓在中央公园西边,达科塔大楼以北的一个街区。他们的邂逅似乎有种奇怪优雅的对称性或相互性,使我觉得愉快,但我筋疲力尽的大脑还没抓住那种感觉,就突然记起以前在哪里见过布伦菲德。 卡萝离开我之前不久,某晚她的一个女同事来家里吃饭,还带来了新女友,是个女演员。晚饭后,女演员建议我们大家一起去十一大道一家名叫“普利茅斯之岩”的夜总会,那里进行很多种性爱游戏。我礼貌回绝,解释说第二天得早起去接受工作许可证的面谈,这是我申请绿卡程序的倒数第二个阶段。我妻子是研究中世纪的学者,对性爱或者任何其他性质的狂想并无特别兴趣,我以为她也会拒绝。令我惊愕的是,她接受了邀请,而且坚持要去,不管我含蓄暗示她或许喝多了而不自觉。她留下我在家洗碗,让我有种自己是扫兴人物的奇怪感觉,以前我从没想过她可能这样看我。 那个女演员就是布伦菲德。原来“他”是女的!难怪那双手白皙无毛,难怪她眼中有那样讳莫如深的淘气神色…… 我回到家时仍满脑想着这个发现,以致穿过客厅时竟然忘记避免去看电话答录机,结果意外发现红色光点阵阵明灭,不禁停下脚步。 我看着红灯闪烁,容许自己享受片刻欢乐。然后,一如我在电话答录机偶有留言的稀罕时刻的惯常做法,我没听就删除了,免得因为来电者不是卡萝而失望。 独角人 第3章 翌晨我搭火车去上班,公文包里带着一包新的印表机用纸。我想把楚米齐克的稿子打出来再读一遍,如此而已。 确实只是如此而已,不过我得说,尽管我自己从来没有文学野心,但因为最近读到几篇报导说出版社预付巨额稿费给小说家,便有一小段时间把写小说列入换工作的众多可能之一,每当为钱发愁的时候就幻想一番。我甚至还写了篇叫做“s代表鲑鱼”的短篇小说,看自己有没有创作天分,不过对成果并不满意,便将这个幻想剔除在白日梦之外。 我提起这一点,纯粹是站在为反方发言的立场。假如楚米齐克看得见我脑袋里的思绪,拼凑起早已埋葬的希望的微弱遗蹟,那么也许他确实有理由认为我可能剽窃他的作品。尽管如此,他还是想错了。以目前的情况而言,我只能说他接下来的举动是由于生性多疑,近乎疑神疑鬼。 研究室仍是我离开时的原状。我进房,关门,从公文包里取出那厚厚一包纸,撕开包装,把雪白无瑕的纸装进印表机。我拿掉电脑的防尘罩,开机,看着显示屏亮起,听见带有金属感的合成旋律,下指令列出文件,结果发现那份文件不见了,那种作痛感就像你一觉醒来,发现幸福的遭遇只是春梦一场,了无痕迹。 我重试一次,检查回收站,用遍我所知每一种寻找和救回文档的方法,最后别无选择,只能承认昨晚有人暗中观察我——想来就是楚米齐克本人。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一定是在前来研究室的途中(也许正是要继续写那个文档),看见房里亮着灯,于是蹑手蹑脚走到窗边,透过窗棂与玻璃看见我正读他的故事。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得站在离窗很近的地方,大约介于窗框两侧伸出的飞扶壁和一排与墙平行、高达八呎的浓密铁杉之间。若不在那一小块长方形空间里,就无法清楚看见我的研究室。那片空地不是走道,原有的积雪大致完好无缺,而且我昨晚回来之前新下的雪已经完全将空地覆盖,如果有人站在那里看我,一定会留下脚印,但是那里没有脚印。 我犹豫,不想作出合乎逻辑的下一步推论:观察我的人就在房里。不管怎么样,若说昨晚我在房里时,另一个人也在这里,我却没听见、没看见,甚至连想都没想到他的存在,实在不太可能。我打开先前看到冷气和芭芭拉·海勒曼衣物的那个储物柜——只是形式上察看,而不是因为相信楚米齐克真可能躲在那里。柜里没有明显被人侵入的痕迹,而且我看出,就算真有人躲在这里,把柜门打开一条缝,也只能看见窄窄一段墙壁、猫头鹰脸似的电灯开关,还有那张印有路易莎·梅·阿尔考特文句的纸。无论如何,如果真有人频繁潜入这间研究室,他一定会想出(万一需要躲藏的话)比橱柜更掩人耳目的躲藏方式。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不到12小时前还在电脑里的那个文档已经不见了,而且就算没人见到我读它,但在我昨晚离开到今晨回来之间,也确实有人进过这间研究室。 我不知道该对这一切作何感想,只能如常去上课。我们正读到《巴卡埃》 译註: ,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的作品。,研究是否可将潘瑟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冰冷”对手兼受害者)重新诠释为一种新的男性英雄的原型。最后一幕,显然已经发疯的潘瑟斯穿上女装,步向惨死的结局;关于这一段,我在课堂上作了一番有趣的讨论。我记得好几名学生都从他的行为中看出某种潜藏的、几近堂皇大气的尊严,与胜利的狄俄尼索斯的鄙夷、嘲弄、羞辱相抗衡,仿佛这部剧作在传递“勿冒犯诸神”的老套讯息的同时,无意间也触及某种更重大、更深层的真实,揭露了所谓“自然”性别法则的暴虐的一面,暗地里将潘瑟斯描绘为反抗这种暴虐的烈士人物。总之这堂课进行得很顺利,大家踊跃发言,讨论内容又具启发性,下课后我颇感满足。 第13页 然后我去吃午餐。我端着托盘,正要走向靠窗的小桌(在教职员餐厅里,我通常一个人坐),注意到角落的一张桌旁有个女人抬头看我。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校方的律师伊莲·乔丹。她梳了个新髮型,身上也不再是平常那种妄自菲薄、没形没状的压克力似服装,而是穿着订做的外套裙装,配上荷叶边丝质衬衫。 我本想点个头迳自走过,但注意到她的表情带有试探的殷勤意味,仿佛希望我跟她同桌用餐。我朝她的方向走去,看出确实如此:我愈是走近,她的表情愈是公然显示欢迎,而当我问她可否在此坐下,她以无言的热烈微笑回答我。我也报以微笑,隐约感觉到好像有职责表现得同样热切。 “所以,你来了。”片刻后她说。 “是的。” 我们又相对微笑。我把午餐摆在桌上,忙了一会儿。我从没跟伊莲一起吃过饭;事实上,除了委员会的每周会议之外,跟她几乎毫无接触。她不是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她的个性或相貌没什么明显突出之处,不足以牵制你的思绪,她不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也就不会再想到她。一如我对薛芙医生的模煳印象,我也说不上来伊莲的年纪,要是不看着她,也讲不出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头髮又是哪种棕色。我对她没有任何看法,或许是因为在某个层面上我不认为她是我需要对之抱有任何看法的人。现在我纳闷,也许她感受到了这种漠然(我的态度确实如此),于是,以某些个性温和,但毕竟不会完全抹杀自己的人那种温和又坚持的态度,召唤我与她同桌,以便(非常温和地)为此责备我:要我承认她也是活生生的人,并非只是行政机器的一部分。 这念头使我立刻觉得自己要不得,仿佛对她大不敬,于是我急着表现得乐于弥补,试着让她跟我多谈谈她自己。 “你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我问,试着立刻开始补救。 “很好。你呢?” “不错。但是你……你这阵子都在做什么呢?” “哦——也没做什么。生存而已!你呢?” 她神色仍带有一股古怪的热切情绪,我不禁纳闷自己对眼前情势的评估是否正确。她看来紧张,但同时又古怪地兴高采烈——几乎可以说是一副胜利的表情。她紧张地拍拍头髮,调整身上那件订做外套(炭灰色,加上土耳其蓝的细条纹)的领口,一阵甜得出人意料的香水味朝我飘来。 “没做什么。在等冬天过去。” 我们都格格笑得很响,仿佛这句话非常好笑。然后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伊莲低头看桌子,自顾自露出古怪的微笑,也许是在跟自己争论要不要说出心里想的某件事。然后她抬起头,用坦诚的眼神看向我,轻声说: “真高兴你来了,劳伦斯。” 我有点吓了一跳。直觉开始告诉我一些事,我并不想相信,但万一那是真的,我觉得我应该尽可能赶快做些什么来中和这个情况。为了争取时间,我塞了满口食物,拼命想该说什么,但脑海一片空白。 幸好就在这时候,委员会的主席罗杰·弗里曼出现在桌边。 “两位好啊。”他说。 他坐下,放下托盘,态度很轻松,是一个不管到哪里都会感觉自己受欢迎的人。他瞥向伊莲,显然注意到她外表的改变,一时间似乎在考虑对此发表意见是否合适。我以为他会跟我一样压下这股冲动,但令我意外的是,他脸上绽出开心的微笑。 “你换了新髮型。很适合你。”他转向我,“劳伦斯,你说是么?” “是的,很好看。” 伊莲向我们道谢,反讽地作势一拨头髮,我们都笑了。 闲聊的同时,我忽然想到,罗杰那句话有种刻意、自觉的味道。那种感觉几乎像是,他说出换成其他男人说便可能显得居心不良的话,正是要展现他无懈可击的正派;显示他本身就有某种净化能力的特质,可以将任何错误的字词或手势变得无辜,只因为说出那字词或做出那手势的人是他。我感到这股正派与他其他特质密切相关——轻快灵活的举止,开心闪耀的眼神,皱纹虽多但面色健康红润。我忽然胡思乱想起来,觉得不管他做任何事都会完全充满这种健康正直的味道,就算他做出什么表面看来彻底粗鄙或噁心的行为,比方把手伸进伊莲的裙子,那动作都会立刻变得毫无可责怪之处,没有人会有半点意见。 “总之,”他压低声音继续说,“有件比较紧急的事:我们需要尽快再开一次会。我已经跟其他人说过了。有人正式提出申诉,针对……针对我们上次讨论过的那个人。开会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们细节。星期一下午你抽得出空吗,劳伦斯?是不是刚好不方便?” 如此一来我得取消薛芙医师的约诊——一百大洋就此付诸东流,除非她能另外改约时间,但通常不行。 “事情挺急的。”罗杰又加了一句。 “可以。没问题。” “那就好。” 一段短短的暂停,伊莲瞥向我,唇角微微上扬,仿佛跟我有秘密的联结。 “罗杰,那个叫楚米齐克的人是谁?”我听见自己问,“上次开会时你提过他。” “楚米齐克!哦,老天……” 他说了一些我已经从玛莎那里听到的内容,然后对那个案例作出他惯常提纲挈领的扼要评论。我当然颇感兴趣,但伊莲持续古怪的神态让我有点分心,几乎不记得罗杰说了什么,只觉得听完之后我对楚米齐克的了解没增加多少。 第14页 “其中部分原因无疑是他来自一个不同的文化,”罗杰总结道,“有着不同的价值观,而我们也很努力加以配合,是不是,伊莲?” “可不是嘛!”伊莲同意,很配合地翻个白眼,尽管我看得出她对这番讨论没有丝毫兴趣。她的视线又转回我身上,现在看来颇为惆怅,我想。 “他离开之后怎么样了?”我问。 “我不知道。他有个太太——真令人难以相信,在这里认识结婚的。不过我想事情整个爆出来之前,他已经被太太踢出门了。你怎么会对他感兴趣?” “只是好奇。” 我注意到他讲话时瞥了一眼时钟。我不想冒再度跟伊莲独处的风险,便匆匆吃完午餐,找个藉口告退。 回到系所大楼,走向研究室的途中,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看见那个实习研究生安珀站在我身后的走廊上。 “嗨。”我说,仍保持距离。 “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大忙……” 一如往常,她的存在——一双如在梦中的眼睛,但整个人敏锐投射在四周的空间中——让我紧张。 “当然。” “可不可以请你读一下我写的一篇东西?有点涉及你的领域……” 走廊的日光灯下,她的橘色短髮和长着金黄雀斑、白得发青的肌肤散发出不自然的苍白光辉。她的尴尬神态看来不假,但仍未减损她给人的那种深层稳重自信的印象。她仿佛举着一只装满“自己”的高脚杯,以奇异、无辜又明目张胆的态度献出来。身为处在权力地位的男性,这种时候必须小心自己眼睛往哪里看,小心不让自己的声调传达出跟眼前事务无关的冲动。而身为性骚扰委员会的一员,我更是加倍意识到自己必须谨慎小心。在这种互动过程中会发生大量心理层面的事件,但只有极少数是可以承认、接受、纳入现实的,其他部分则组成一种未经授权的庞杂伪作。 “当然可以。丢到我信箱就行了。” 她向我道谢,我继续往前走,回想自己说出的话是否带有任何并非出于本意的暗示。结论是没有,我不需要担心。 回到研究室,我再度纳闷起楚米齐克那个文档消失的事。我看着笨重书桌上的那台电脑,忽然第一次意识到房间那一角的家具摆设得不太寻常。我发现,那两张大而无当的书桌靠在一起的角度,会在中间形成一个封闭空间。那空间可能有多大,从外面看不出来,但我突然好奇起来。 我走过去拉其中一张书桌。起初毫无动静,直到我使尽全力勐拉,一脚抵住另一张书桌侧面的一根突出物,才终于把书桌移开几吋编註:即英寸,1英寸约合2.54厘米……我透过缝隙往里瞧,里面看来确实有相当大的空间。我继续把两张书桌顶开,直到空隙足以容我挤进去。 我一进到内部,就有一种进入人类居处的感觉。这空间大约五呎见方,高不超过三呎,一侧有某样柔软的东西揉成一团。我拿起来迎光检视,原来是一条被单,上面有污渍,某些部分沾了油漆和天知道什么物质而变硬。我抖开,传来一股馊味,在我闻来无疑属于男性。被单里另外掉出一样又硬又重的东西,是一根金属棍,长约十五吋,一头有一根线,原先或许是书桌的一部分,某种金属包头或强化杆之类的。我缩身坐在那里,感到奇特的兴奋,心脏在胸中勐跳。可不可能,昨晚我在房里的整段时间,楚米齐克都坐在这里,毫无声息,动也不动?尽管似乎不大可能,但这地方却明显有种实质可触的人的氛围——发酸的、雄性的、稍显残破的氛围。 为了进一步了解他在这里是什么感觉(如果他真的来过这里),我抓住先前被我移开的书桌的一根内侧横杆,使劲往回拉,把自己关在里面。这里很暗,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前方视线高度处有一道缝隙透光,长约三呎、宽约一吋,显然先前有人把书桌侧面和桌面之间的连接处硬撬出一条缝。透过这道缝隙,可以看见一条窄窄的室内横切面,包括书架的一部分,以及房门所在的那面墙的大部分。我看不见印表机,但可以看见放印表机的档案柜的一横条,因此,要是昨夜我坐在这里偷看我自己,就会看见我身体中段的六吋,也就一定猜得出我想动用印表机。放保加利亚硬币的铜钵我整个都能看见,包括里面装的零星小东西。 于是我不安地想到,也许楚米齐克坐在这里暗中观察我,不只是昨天晚上而已,说不定很多次了。但就算次数不多,也使我需要重新评估自己对这间研究室的使用情形:必须承认,无论何时,当我自以为独处、做自己的事的时候,事实上都可能正受到近距离而且不太友善的密切观察。我想着楚米齐克可能看见或听见我做过哪些事,试着从他的角度来观察我自己的行为。每星期我排出两个小时,专门跟学生个别谈话。这些谈话的场合我都尽可能保持公开而不涉私人,依照伊莲的建议把门打开,因此我不认为楚米齐克可能看到任何让他感兴趣的东西。比较令我不安的是,他可能听见我私下说过的一些话,尤其是本学期初我打过的一些电话——后来我才戒掉这个习惯。那些电话是打给自己家里的答录机,起初没说话就挂断,只是为了回家时不至于面对没有闪灯的答录机(我会不听留言直接删除,现在依然如此)。但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改讲一些友善的简短留言给自己,原先是以自己的身份,但后来我慢慢觉得,既然这是完全私人的举动,又何必自我设限,于是开始用卡萝的身份留言(学她那种利落的措辞和语调,尽管无法模仿她实际的声音),告诉我她爱我,求我回她电话,直到我醒悟这种行为不太健康才停止。我不安地想,要是楚米齐克听到我打这些电话,他会作何感想?蹲在他黑漆漆的藏身处,我听见有人敲门。 第15页 不管来者是谁,我都不希望他们听见我以闷住的莫名其妙声音说“请进”,然后开门进来时发现我从书桌底下钻出来。我也不希望先传出一阵匆匆推移家具的声音才请人家进来,所以我不发一语,想等对方走掉。但我听见的不是脚步远去声,而是又一声敲门。我还是没吭声。从缝隙中可以看见门把,此时我惊慌地看见把手转动,门推开了。一个人影熘进来,没把门关上,留了一条缝。我只能看见对方腰臀的一部分,但那人身穿土耳其蓝细条纹的灰色羊毛料,我一眼就认出是伊莲。她跑来这里干吗?凑在缝隙旁的我僵坐原地,瞪大眼睛,心脏狂跳。她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我想是在看东看西,打量书本、物品、照片等等,就像我们在别人办公室会做的那样。这整段时间她都在哼歌——没有曲调可言,但喜滋滋的,仿佛心情好得不得了。我看见她的腰臀从书架旁走回门边,暂停脚步,然后哼歌声也停了。她一定是在看那段引自路易莎·梅·阿尔考特的句子。 她发出听来满意的长长一声“呣——”,然后抚平臀上的裙子,继续移动,消失在我视线范围之外。这时我首次注意到好几面不引人注目的小镜子,四散设置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镜中能看见的东西不多,但放置点显然是为了映照房里任何角落的动静,因此,尽管看不见伊莲,但仍知道她已走到我的书桌旁,站着不动——想来是在检视桌面。片刻后她走回来,坐在我为学生准备的那张旋转椅上,转起圈来,于是她的大腿和膝盖突然正对我的视线范围,离我的脸大约四呎。我现在的处境还真古怪!我想穆斯林妇女全身包得密不透风,面纱只露出眼睛,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到哪里都不显露半点自己,只看见事物的某部分,就像我看见的伊莲只有中段身体的这一截。回到几分钟前我的思绪走向,现在这情况其实跟我这样的男人逐渐习惯与其他人互动的方式没有太多不同:我们要不是完全隐藏自己,就是只露出我们自己尚不认为不可出现在文明论述中的言行;我们的开口之窄并不亚于我现在凑近窥探的这条缝隙,而且日渐狭小,因此我们对别人的真正认知也就跟我现在的视线范围没两样。伊莲一只手晃过透光缝隙,越过她裙子紧绷的大腿,放在膝上。 我仍看得见她的手腕,那只手开始移动,忙碌地左右来回。她交叉双膝,裙摆略掀之际露出底下泛着光泽的薄薄衬裙。片刻后她站起身,再度走到我书桌旁。我听见噗叽噗叽的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片刻后她重新出现在门边,离开,关上门。我又等了几分钟,才敢有所动作,结果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汗湿。此外,刚刚那整段时间我似乎一直紧抓着那根金属棒——紧得我双手的肌肉都快跟它结为一体了。我走出那个小空间,这下知道刚刚的噗叽声是什么了:伊莲在房里喷了她的柠檬味甜香水。我也知道了她刚刚坐在旋转椅上做什么了:写纸条。纸条折起放在我桌上,朝上的一面用又大又圆的字体写着我的名字。我拿起纸条打开,上面写道:为什么哦为什么,罗杰刚好要跑到我们这桌?我们似乎还真是好事多磨!总之,我写这张小纸条只是想告诉你,我很遗憾事情不如原先的计划,但我们毕竟多的是时间,至少我来到了你的房间,我温柔的朋友,把你的东西全都看进心里。(那些杯子太像你的作风了,那么好玩又有创意!)还有墙上那段美丽的引文,让我对自己昨晚做的事感觉很高兴,几乎跟看到你中午那样穿着衬衫出现在餐厅时一样高兴。总之我得走了,如果待会儿没见到你,今晚我再打电话给你。到时候再聊?亲爱的?……伊莲。 事情似乎愈来愈离奇。这个看来十分讲理的女人究竟发了什么癫,竟会做出这种事?令人特别不安的是,她的奇想场景中似乎也包括幻觉,以为我有所默许。我回家,感觉困惑,有些许忧虑。公寓空荡得令人感到压迫。卡萝离开时带走了所有联结我们两人的证据,包括家具、她带来的厨具,甚至是我们在市政厅拍的结婚照。卡萝不在,这地方变得冷清憔悴。积了灰尘的报纸和衣服在地板和家具上愈堆愈多,就算清掉一叠,也会另有一叠出现在其他地方:显然我是打定主意要跟自己作对,继续制造混乱。然而有时候,每一间房似乎都充满关于她的记忆幽魂:空气不再沉滞,书架上似乎又重新塞满她那些关于中世纪艺术与思想的书;我强烈感觉,要是趁卧室衣橱不备忽然打开,属于她的那一侧就会再度摆满她的衣服,一叠叠折得整整齐齐,冷凉柔软,带着香气,那与其说是香皂或香水的残存气味,不如说是她优美纯净灵魂所散发出的美好。我走进厨房,本想做饭吃,但又决定不要。我晃回客厅,拿起沙发旁窗台上一堆东西里的一件毛衣…… 毛衣下有几页列印的文字,一段词句捉住我视线:伊莲苍白的乳房和大腿……我惊异地拿起那几张纸,原来是我几个月前尝试写的那篇小说——《s代表鲑鱼》。我早忘记曾在文中用过伊莲这个名字了。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有外遇的男人。午餐时间,他与情妇幽会后回到办公室,发现妻子留言,叫他到附近的鱼铺买一条野生鲑鱼回家。他立刻去鱼铺,以免野生鲑鱼卖完。那天天气很热,办公室里的冰箱太小,放不下这条大鱼,于是他把鱼拿到楼下的储藏室,那是整栋楼里唯一够凉的地方。结果他在储藏室里看见一个粘满蟑螂的捕蟑屋,于是改把鱼放进金属档案柜,选择了s到z字部的抽屉。下班后他匆匆离开办公室,赶着乘坐妻子预想他会赶上的那班火车。直到火车驶出车站,他才想起自己把鱼忘在档案柜里了。这天是星期五,办公室整个周末都关闭。 第16页 小说最后,他在火车上内疚地想像那条鱼:有着一身彩虹般色泽的美丽鳞片,剖开的肚腹内侧是深粉红色的肉,鱼在那座金属坟墓里失色腐烂,昆虫蜂拥而至爬满档案柜,努力想钻进去。捉住我视线的那一句来自小说开头的幽会场景,男主角和情妇在饭店房间里做爱。显然当时我把情妇的名字取为伊莲。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我不得不纳闷这一点是否有其意义。我运用跟薛芙医师学来的招式,试着思考我选择这名字时,它对我有何意义。当时我是否想到伊莲·乔丹?如果是,这是不是因为我下意识把她归类为可能的性伴侣?如果是这样,这段时间我是不是可能一直不自知地对她发出“性”趣讯号——而她过于丰富的想像力又把这些讯号加以转化,以为我们两人确实有了恋情?如果以上皆是,这是否表示,尽管我自以为对她毫无好恶,事实上却怀有欲望?我正翻来覆去思考这一点,库尔文先生的第一台电视打开了。 片刻后我听见第二台的声音,比第一台更大声。这音量之大显示更高一层的攻击性,似乎刻意挑衅。我决定上楼抱怨。这一次库尔文先生没戴那只玻璃假眼,空洞眼眶上覆盖着白睫毛的眼皮,令我几乎呆住说不出话。他嘴边的白色胡楂上满是干掉的食物残渣,身后的门口传出一阵恶臭。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以侵略性的态度打量我,然后,令我意外的是,他居然对我露出哀愁的微笑。“来得晚总比不来好。进来吧。”进来……他说话带着老纽约的口音,在曼哈顿很难听到了。那些小型犬围在他脚边尖吠。他请我进门,一手还揉揉我的头髮,我大吃一惊,转过身看他。“进去,进去呀。”他没好气地说,挥手催我走进客厅。地上铺了金黄地毯,墙上挂着花朵图案的厚窗帘,臭味(狗的,人的,还加上某种绝对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味道)浓烈到让我干呕,暖气也热得令人无法招架。 客厅里这台电视跟一旁卧房里的另一台争相喧闹,整间公寓的声音大得震耳欲聋。“自己倒杯酒吧。”他指向一处小橱柜,那里放了好些颇有年头的瓶子,几个积了灰尘的雕花玻璃宽口杯。我摇头。“电视。你可不可以关小声一点?”他一手罩在耳旁。“电视!”我吼道。他咧嘴露出顽童似的内疚微笑,摸索着音量钮,把声音调小。“我开这么大声,只是要让楼下那个混帐东西不得安稳。”他边说边走进卧室,把那台电视音量关小。听到这句话,我感觉十分受伤。并不是说我有理由在乎这个老头对我的看法,但我们只有在其他人无意间说出的话中才能听到关于自己的真实描述。我好奇他以为我是谁,如果不是“楼下那个混帐东西”的话。 “总之,”他走回来说,“我想那东西应该在厨房里。”“什么东西?”“我的假眼啊。我最后一次看见它就是在厨房,拿锅烧开水煮它。我一定是不小心放到什么地方了。”我意识到,不管他把我当作谁,总之就是希望我进厨房帮他找那只失踪的眼睛。我走进去,任他用另一只眼睛盯着电视上的通便药gg。厨房地板油腻发黏,我觉得自己活像爬在捕蝇纸上的苍蝇。我一眼就看见那只假眼,在旧橱柜下朝上瞪着我,柜子上的绿油漆已经裂成无数小硬片。假眼有高尔夫球大小,我捡起来,本打算还给库尔文先生,却改变主意收进口袋,模煳想着稍后或许能当作交换条件,要他把电视声音关小。 “楼下那傢伙是怎么回事?”我喊道。“他是个混帐东西。”“怎么混帐法?”我返回客厅,直视库尔文先生。“你什么意思,怎么混帐法?他就是个混帐东西!他老婆搬出去那天,咪咪跟她讲过话,然后告诉我那傢伙绝对是个混帐东西。”“她到底说了他什么——那老婆?”“这是干吗,问答时间啊?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她说了什么?”“我是想……”但我突然厌倦了欺瞒,强烈地想对老头表明我的真实身份;不是出柜,倒可以说是从书桌底下钻出来。“听着,”我告诉他,“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他瞅着我,一开始没听懂,然后难以置信,然后生气,气愤之外又加上老人的畏惧动摇。“搞什么鬼?”“我就是楼下那个傢伙。那个混帐东西。我只是上楼来抱怨你电视开得太大声。你一定是在等别人来,对吧?”“你不是柯尔温?”“不,我不是柯尔温。”他不信任地看着我。“我的视力实在不行了。”他嘀咕。“很遗憾。”“糖尿病。”“哦。”“我老婆死了,我又得了他妈的糖尿病。”“真不幸。很遗憾。”他站在门口,灯光照得他脸庞四周的胡楂发亮;我穿过走道,空气不足又没有灯光的空间把臭味和热气压缩到令人窒息的强烈程度。“所以可以请你把电视关小声一点吗?”我问,从大门口转身看着他。他做个怪表情。既然我不打算把他痛揍一顿就要离开,他虚张声势的勇气又回来了。“我考虑一下。”他恶狠狠地说,接着却又害怕地后退一步。 “如果你愿意把电视关小声一点,对我会很有帮助,库尔文先生,真的。”他的脸色突然一垮,转过身,一跛一跛地走开,什么也没说,只是个老头。我离开,被他搞得很沮丧,但很高兴我以坦白的方式解决这个情况,这让我有种自己很宽宏大量的愉快感。回到楼下,我又读一次那段捉住我视线的词句:伊莲苍白的乳房和大腿……我意识到我用最刻板印象、最老套的方式来想像主角的情妇,把她当作一具没有职业、没有个性、没有歷史的躯体,只是色慾与不忠的化身。我纳闷,要是我用真的那个伊莲当作这角色的原型呢?会让这篇小说起死回生吗?但我要怎么描绘真的伊莲——她整个人投射出一种先验性的平凡普通,尽管她今天举止这么古怪?就算我描绘成功了,又要怎么解释男主角何以受她吸引?话说回来,男主角也没什么个性就是了,甚至连姓名都没有。我选择以简洁的风格写这篇小说,因此只称男主角为“他”。此时此地,我决定给他一个名字,拿起笔划掉第一个“他”,然后抱着好玩的心情改填上“卡米罗斯”这个词。纸页上似乎立刻有了变化,有了一丝微微颤动的生机……加进卡米罗斯/楚米齐克之后,伊莲这个角色似乎突然可以从情色幻想变成有血有肉的真人。此外,依照真正的伊莲而塑造的她,在卡米罗斯的眼睛观看之下,原本的平凡普通也突然有了魅力。我想到我们三人(我自己、楚米齐克、伊莲)都在这里,透过对彼此或多或少虚幻的想像而存在,那是我们对自己的隐秘象徵。 第17页 一时间,我觉得自己仿佛就要抓到那种感觉,那种另一个人完全展开在自己意识中的感觉是如此痛苦炫目,以致我们终其一生都在设法过滤、挡住,在自己和他们之间设下迷宫般的通道,掳来他们的形象供自己做各种剥削用途,总之就是尽一切力量挡掉他们那问题重重的客观现实。电话响起。我让答录机接电话。伊莲的声音传了出来。“嗨,又是我。看来我是错过你了。希望你看到我的纸条。唔……”她声音有点哀怨,但接着改用比较坚定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你回来之后,打个电话给我好吗?多晚都没关系。”她说出她的电话号码,然后挂断。这时我才想起前一天晚上没听就删掉的那则留言,明白那八成是伊莲打来的。我试着猜测她可能说了什么,我又是怎么在不知不觉中作出某种回应,使她接下来幻想连连、言行异常。我立刻想起她纸条上提到我午餐时间“那样穿着衬衫出现”。我脑中开始形成一个想法,其轮廓逐渐明显,我知道这想法很荒谬,然而其中又自有一套疯狂的逻辑,与今天下午伊莲展现出的另一面个性似乎并无不符之处。我猜想,昨天她打电话来作了一番示爱的表白,然后建议,如果我也对她有意,就穿上某件衬衫与她同桌共进午餐——想来就是我今天恰好穿上的那一件。真是乱七八糟又复杂!然而我发现我可以想像她做出这一切。我心想,假设她已经被我吸引了一段时间;假设我无意识地一直对她传送鼓励的讯号;假设她的感情愈来愈澎湃,使她一定要对我表白,以便打破这个僵局——从她的观点看来,这可能是一段缓慢得令人心焦的调情阶段,要是我们都不赶快採取行动,就有错过时机的危险。以她这样一个想来对自己的吸引力并非很有信心的女人,她一定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破釜沉舟地打破拘谨天性,对着我的答录机一吐衷情,冒着被拒绝的痛苦风险。感人的是,为了免除我们两人的尴尬,她想出一个办法,要我用间接的方式回答,可以让这个误会(如果到头来的确是她表错情的话)从此沉埋遗忘,不必留下任何字词在耳中迴响的记忆。 我只要穿着某件衬衫出现即可。我想到她坐在教职员餐厅时一定七上八下,焦虑等待,也许对自己的衣服或新髮型没有把握;或是仍然对自己的大胆举动有点迷惘,却又感到兴高采烈,随着自己倾泻而出的热情一鼓作气地前进,看着表,心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老来有个故事可以讲给孙子听——如果她够幸运(够幸福),能有孙子可抱的话。然后她抬起头,看见有如异象显现的我正不甚确定地朝她走去,身穿黑纽扣蓝衬衫,像一波蓝色的爱之浪潮,拍打着涌向她,带着祈祷应验的奇蹟般力量……这就是我们对彼此创造出的幻影。尽管就幻影而言,总比“楼下那个混帐东西”好一些,但仍同样使我有种现实耗竭的感觉,仿佛我被不恰当地复制,自己也因此变得更轻飘、更不牢靠。我心想,难怪很多人到头来都会觉得自己像一枚保加利亚硬币那样无足轻重。 独角人 第4章 “今天开始之前,我想先请你看一样东西。”我感觉身后空气一阵动盪,然后有东西进入我的视线范围,是薛芙医师一手越过我躺在沙发上的头,手里拿着一小张纸。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勐然一跳。那张纸是支票,是我前一天签好寄给她的。 “你有没有注意到有点奇怪?”她问。我签了其他人的名字吗?没有,签名看起来很正常,除非我真的疯了。金额也是我向来付给她的数目。日期看来也没问题。“哪里不对劲?”我问。“你看不出来?”“看不出来。”“看看受款人的姓名。”这时我才看见我把支票的受款人写成薛若德医师,而非薛芙医师。这个错误使我笑了出来。“我怎么会这样写?”“你认为你怎么会这样写?”“我一点概念也没有!”“你是不是认识某个叫薛若德的人?”“就我记忆范围没有。”“也许是你的学生?”“不是。”“在英格兰的朋友?”我想不出任何姓这个姓的人。“那你看到的时候,为什么会笑出来?”“我想是因为这种小纰漏本身就带有某种喜剧意味。”“我在想,你之所以笑,是不是因为你意识到自己对我抱有某种敌意,要承认却又很尴尬?”我告诉她我不认为如此,她也没再继续追问。我改正了支票,还给她。今天我本打算谈伊莲的事,但某样东西一直干扰我的思绪,把我的思路拉往另一个方向。片刻后,我醒悟到那是什么。 “刚刚你的手伸过我头上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有点瑟缩。我一定是一时以为你要揉乱我的头髮。以前我继父就常这样做,那是他传达感情的唯一讯号……”讲到这里,我想起昨晚我经过库尔文先生身旁、走进他家客厅时,他也揉过我的头髮;我意识到,后来我就一直隐隐约约想着童年的事。但我没继续谈下去,反而打断原先的话头,改把我跟库尔文先生的那段互动告诉薛芙医师:他把我误认为某个他先前叫来帮他找那只玻璃假眼的人,而我不喜欢跟人发生争执,所以多少将错就错地顺着他讲下去,但后来还是忍不住跟他说实话,说他搞错了,然后以“楼下那个混帐东西”的身份请他把电视关小声一点。我继续讲了好一阵子,说如此坦诚的态度让我感觉自己多么宽宏大量。 第18页 “除了揉乱你的头髮……”停顿一下之后,薛芙医师问:“这个人有没有其他地方让你联想到你继父?”“我猜我一定是一直在想他是不是把我误认为他儿子。这也有点类似我对我继父向来的感觉。不确定他是否把我当成儿子,不确定我究竟是他的儿子到什么程度……”“说下去……”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意识到薛芙医师出自专业兴趣的温和压力,促使我谈论童年往事。我一直抗拒这么做,有两个原因。首先,我没有兴趣接受精神分析;我见她是为了自己的专业理由,也就是我打算写一本书,谈论精神分析领域中正在演变的性别关系。我的资料大部分来自回忆录和病史,但我觉得第一手经验也有价值,能让我感受到这种诊疗室里谈话互动的特殊氛围肌理。我没向薛芙医师提过这个动机,原因不言自明。其次,尽管为了这个实验目的,我必须对薛芙医师透露若干关于我自己的事,甚至是相当私密的事,但我觉得身为美国人的她就是不可能了解我童年的背景脉络。 有些明显的事物我可以解释,但也会有无数我甚至不知道需要解释的微妙细节,因此,总而言之,她很可能会对我归纳出一连串完全错误的结论。举例来说,她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守寡的母亲为了把八岁的独子送去念寄宿学校而欠下巨额债务,这种行为既非违反自然也非缺乏母爱——以这个母亲所渴望跻身的英国社会上层阶级背景脉络而言,这么做正好相反。薛芙医师怎么可能了解(或者就算了解,又怎么可能认真看待)在那个过度拥挤的岛国,每个阶级用以捍卫自身界线的言行规范;比方说,她怎么可能了解,我母亲在我继父的昔日同学面前把餐巾说成揩嘴巾,被引见给他们时说幸会,或者把争议这个词的重音念错,这种事有多么严重失礼?而如果她不能了解这些事,又怎么能了解我们家里种种固有的紧绷张力和断层线,那种由于这个家庭的组成方式而造成的特异驳杂氛围:一个深具文化素养、喜好享乐的公司董事,拥有贵族出身的妻子、三个小孩、一座祖传宅邸,却愈来愈沉迷于新来的秘书的魅力,于是,内疚地把他那犹如陈年佳酿的人生从高贵窖藏、带有歷史光辉的瓶子里倒出来,倒进我母亲和我仿佛来路不明的廉价水晶玻璃杯的人生?谈这个话题大概只是浪费时间。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我听见薛芙医师说。“我觉得我……没有清楚表达出我对自己以直接诚实的态度对待楼上老头这件事的感觉有多好。后来我以那种男人对男人的简单方式与他对话,让我几乎感觉自己……很美国。”“感觉自己很美国,这一点对你有什么意义?”“解放。”我解释我对美国的看法,说这里的一切,从建筑到讲话方式,都单纯直接地表达解放的感觉。这时,对讲机响起,这一次的谈话结束了。我从长沙发上起身,穿过下一个患者正在等候的小等待室,正要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薛芙医师的声音。“劳伦斯,麻烦你回来一下好吗?”我走回她的诊疗室,她关上门。“你好像留了样东西给我。”她说着指向长沙发。猩红的灯芯绒椅面上是库尔文先生的玻璃假眼。我已经忘了自己的这个小小恶行。昨晚我从库尔文先生家的厨房地上捡起这只假眼之后,一定就一直放在口袋里。我还来不及意识到(没有平常的警讯),脸已经红得像薛芙医师的沙发。她疑惑地看着我。“我可以解释……”我急不可遏地说,看见她那本小笔记本放在座椅旁的架子上。 “也许下次吧?”她用指尖捡起沙发上的玻璃球,递还给我。户外晴朗冷冽,通往公园的小径旁积了新雪,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先前气温一定暖得足以融化最上层的雪花,因为现在积雪表面有一层金属般的平滑结冻。我发现自己信步走进其中一处小入口。抬起头,树枝间的天空是绝美潋滟的深蓝,我仰望好几秒,觉得心旷神怡。视线回到地上,我看见了先前误认为薛芙医师的那个女子,她正从公园走出来,那条小径与我走的这条恰好交叉。 我看得非常仔细,以便确认是她。略短的黑髮,橄榄色的肌肤,那种独特的写意优雅模样……绝对是她没错。她身穿绿色长大衣,领口与袖口滚着羔羊皮,一双及踝短靴,边缘镶滚黑色的毛皮或羊毛料。她来到两条小径交叉处,比我先走过,我突然想赶上去拦住她。我加快脚步。她一定是眼角瞄到了我,转过身来暂停脚步,直视着我。她的黑髮下有一对金耳环。aretes!我几乎脱口说出这个词,因为想起楚米齐克在移民归化局大楼排队照相时认识的那个女人。她正是住在这附近,不是吗?达科塔大楼以北一个街区……我露出大大的微笑,继续走向她。这时她嘴唇陡然一抿,走开了——不是跑,但无疑加快了脚步远离我。我立刻停步,醒悟到她把我误认为什么样的人。我只是想问她是否恰好是伯戈米·楚米齐克的朋友,如果是的话,我想跟她谈谈他,但显然她不可能知道我的动机只是如此单纯。尽管如此,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带着微笑,四周又有其他人的情况下,也让人如此退避三舍,还是觉得很气馁。我走到湖边,气自己气得不得了。就这样把库尔文先生的假眼留在薛芙医师的沙发上,使我像个骗子兼笨蛋。还说什么“感觉很美国”! 第19页 然后接下来这个小事件又使我像个在公园里游荡的老色鬼。我一时相当孩子气地闹起别扭,从口袋里取出库尔文先生的假眼,使劲抛进半结冻的湖里。它没有落水,而是掉在一块浮冰上,朝上瞪着天空。当时我不知道的是,身后的小路上有人看到了我这个举动。是那个戴金耳环的女人。 独角人 第5章 星期一,委员会开会的时候,我已经决定该怎么处理伊莲的事了。我上楼前往开会地点243室,早到了几分钟,希望能与她独处片刻。她确实在那里,但不是独自一人,旁边还有来自巴勒斯坦的数学教授希娜·萨依德。伊莲看见我,一言不发转过头去。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会碰上这个情况,事实上还特地穿了同一件黑纽扣蓝衬衫作为讯号,以防稍后才有机会交谈。她看起来似乎这几晚都没睡,眼眶发红,脸庞浮肿走形。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坐在她旁边,她继续不理我。片刻后,罗杰和委员会的第五名成员一起进门。243室是间简朴寒酸的座谈室,只有一面黑板、几盏满是烧焦的飞蛾尸体的球形灯、一张橡木纹长桌。我们五人在桌子一侧坐成一排。依照惯例,我负责做会议记录,坐在中央的罗杰向我们解释布鲁诺·杰克逊被提出申诉的内容为何。 一个名叫健司·马科塔的大三学生抱怨布鲁诺给他的作业分数太低,还告诉导师,要是他“长得可爱,有乳房”的话,分数可能就会比较高。导师要他解释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然后说服他写下他对布鲁诺评分方式的看法。“重点是,”罗杰继续说,“如果有学生认为自己因为教师跟另一个学生交往而受到不公平待遇,我们就必须开始调查骚扰行为,尽管那另一个学生没提出申诉。现在的情况——如果我说错了,请伊莲指正——我想还不到必须终止合约的程度;如果那另一个学生真的提出申诉,就必须走到这一步。但我们至少应该把他找到这里来,让他知道警惕。我猜,光是他的学术记录可能永远染上污点,应该就足以阻止他继续这种行为。这样一来,即使他否认跟学生有任何牵扯——由于我们採取‘假定有罪’的政策,他八成会否认——我们也已经做了保护学生的工作,而不必正式全面调查,搞得天翻地覆。各位同意吗?”我们都点头,尽管我边点头边清清喉咙,明白自己对于那件占据脑海好几天的事,已经作了决定。“罗杰,”我说,“可不可以请你解释一下这个假定有罪的政策?” “很简单。如果教师被发现跟学生交往,而又有人提出申诉,那么我们便假定教师——不管是男是女——有性骚扰之实。责任完全落在教师这一方,他必须证明自己没有骚扰学生。”“所谓‘被发现’,指的是……”他的蓝眼朝我的脸注视片刻。我感觉同事的注意力都转向我,警觉而好奇。“可以是受害者提出控诉,加上一名或多名证人的证词,经本委员会认为可信,或者……”“如果骚扰行动被一个可信的证人看见呢?”“你是说骚扰者被逮个正着?那当然算数!”“我有点难以启齿。”我说。这时连伊莲都转向了我,那双发红的眼睛(我想除了失眠也因为哭泣)瞪得大大的。我讲话时特别表现得对她和罗杰同等看重。“前几天晚上,我恰巧在火车站看见布鲁诺跟一个学生在一起。”“女学生?”罗杰问。“是的。”“他在骚扰那个女生?”“我得说是这样没错。”希娜·萨依德转向我。 “他当时在做什么?”她是个眼睑厚重、疲于世故的女人。“他想说服女孩跟他一起回纽约,还吻了她。”“而女孩不想跟他一起走?”希娜问,我感觉她语气中有种兴味盎然的私密反讽。“我听到女孩说不想。而且我强烈感觉到她不太希望被吻。我看见她一度转开脸。”“后来怎么样了?”罗杰问。“我不知道。我的火车来了,我就上了车。”“哦。”“你怎么会看到他们?”希娜说,“如果你方便说的话。”我解释我当时在候车室,别无选择,想不看见那一幕都不行。 “我当然对这整件事感到非常尴尬,”我补充道,“而且坦白说,我本来已经决定不提这件事。没人喜欢打小报告。但我想,总的来说,什么也不讲是很懦弱的行为。要是我们不认真看待这个委员会的职务,那还不如打包回家算了。”罗杰使劲点头。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这么做很有勇气。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伊莲,你有没有什么建议?”直到开口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会把这些和盘托出,但我确实认为这么做是对的。尽管这种行为表面看来很像刺探、打小报告,但我认为,说出自己所知道的事,很符合我期盼自己能做到的“坦白直接”的人生态度。而且事实上,这么开诚布公讲出来,让我有种愉快的解脱感,觉得自己坚强又勇敢——甚至足以让我大胆到,就在彼时彼地,立刻开始执行我这一天的另一项重大决定,也就是关于伊莲的决定。开口回答罗杰之前,她想了一会儿,这时我一手伸到桌下,放上她大腿。这举动造成触电般的效果,她勐然坐直仿佛被咬了一口,不过立刻用一阵狂咳掩饰过去。“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她好不容易说,拍着胸口。“要不要我倒杯水给你?”罗杰问。 第20页 “不用,不用,我没事。不好意思。”伊莲不但没有试着挪开我的手,反而一待恢復镇定,便偷偷把自己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关于你的问题,罗杰,我想应该把劳伦斯刚才告诉我们的事加进布鲁诺的文件记录。至于终止合约,八成需要那个学生本人提出申诉。但这么做还是可以加强对这个教师的压力,让他不再去招惹这些孩子。”“你认为我们应不应该告诉他,我们知道他跟学生有牵扯?”伊莲看着我,语调中立,但那双疲惫的眼睛又开始闪亮有神了。“我想这得由劳伦斯决定。”我温柔地捏捏她大腿。她嘴唇一阵含蓄的颤抖。“他知道我看见了他。”我说。“那么让他知道你告诉了我们也无妨,”罗杰表示,“除非你强烈反对?”“我并不喜欢这样。不过如果没有其他转圜方式的话……”罗杰思索了一阵。“再考虑一下,也许我们应该暂不透露,除非那个学生亲自申诉。你大概不知道她是谁吧?”“坎蒂达什么的?”这时希娜·萨依德的深色眉毛扬起一侧。 “坎蒂·约翰森?瘦巴巴的?有点像前拉斐尔画风的人物,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听起来像她没错。”“她是我负责的学生。”罗杰转向她。“那么也许你该跟她谈谈,希娜。”希娜发出不置可否的声响。 “你认为不妥吗?”罗杰问,语调并不挑衅,但强烈得令人意外,再度让我意识到他对这种事的认真投入。为了达到他要的结果,就算让几个人苦恼,他显然也不在意。希娜注视他片刻——我感觉她是在跟自己辩论值不值得进一步讨论这一点。“一点也不。”她以愉悦的声调说,“我会跟她谈谈。”罗杰乘胜追击:“在我听来,这事情可能对那学生的心理造成负面影响。你说她很瘦?”“竹竿似的。”“我想你应该跟她谈谈。”“我说过会跟她谈,就会跟她谈。”几分钟后,院长助理把布鲁诺带进会议室。你或许会以为,事业有可能染上终极污名的他会显得紧张兮兮,但他一走进来,立刻可以很明显看出他决定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面对这场会议。他咧嘴对我们亲切微笑,侧坐在椅子上,一条手臂搭在椅背上。他看着我。 “哈罗,劳伦斯。”他静静说道。我再度感到压力,他以一厢情愿的特异方式想把我变成共犯。我向他点点头,很高兴自己先前已对同事表明立场,但他这种友善的态度似乎有所算计,想让我显得像个表里不一的小人,这点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是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啦?”罗杰不理会布鲁诺语带鄙夷的激将法,迳自解释有学生指控他评分不公,而在目前的情况下,布鲁诺有可能受到更严重的性骚扰指控。 “我这辈子从没骚扰过任何人。”布鲁诺以他那刮擦般的嗓音打岔道,“我个人从来没有这种需要。”罗杰温和地插话:“我们也很希望你不会受到这种指控。所以我们才请你来这里开会。”“是谁威胁要对我作出这种指控?”“布鲁诺,请容我先说两件事……” 罗杰以平静、公正的语调说,“第一点,本校跟其他某些学院不同,并没有明文规定教师绝对不可以与学生交往,因此我们有责任採取特别严格的保护措施。你可以选择跟学生交往,但是后果自负。只要学生一提出任何涉及性骚扰的申诉,你就会被视为有罪,我们会二话不说请你捲铺盖走路。”“有人检举我了吗?”“不。还没有。没有学生提出。但是布鲁诺,我要说的第二点是,你有大好前途摆在眼前。你显然很有教学才华,可以在本校取得终身教职,何必搞砸这一切?”“没有学生检举我性骚扰,但另有别人告密?”“这——这一点你目前不需要烦心。”“那你到底要说什么,罗杰?”“在这个阶段,我想你只要承诺不再继续走这条你可能已经走上的路,我想应该就够了。是不是?”罗杰看看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点头,他转回去面对布鲁诺。布鲁诺只是咧嘴露出不屑的微笑。“我愿意冒被告密的风险。”他夸口回答。尽管我眼睛直盯着桌上的会议记录,却仍感觉到他正注视着我。 “我可以走了吗?”他问。罗杰嘆气。“可以了。但请你记住。本委员会负有某些职责,而我们对这些职责都很认真看待。”布鲁诺站起来。“我会记住的。”房门关上,一阵沉默。“就这样了。”罗杰静静说道,“希娜,你会跟你学生谈一下吧?”“我会尽力而为,罗杰。”希娜疲惫地回答。连她似乎都对布鲁诺的态度感到烦扰不安。 几分钟后,我与伊莲并肩穿过校园。下午天气回暖,出了太阳,在远方传来的车声喧嚣之外,还可以听见融化的雪水潺潺流进排水沟的声响。有一段时间我们沉默走着——我感觉到这段沉默对她而言是充满激情的。“我差点想放弃你了。”她终于说,声音沉厚。“对不起。”我没试着解释为什么先前没跟她联络。“哦,不,我才该说对不起。我想我只是……太兴奋了。”“那很好。我希望你觉得兴奋。”“哦……谢谢你这么说。”“你想做什么?”我问。“我想做饭给你吃。这就是我想做的。”“我正希望你会这么说。”“我的花菜馅饼可是很有名的哦。”“我已经开始流口水了。”“你哦!”她笑着说,把她家地址涂写在小纸片上,然后我们含情脉脉对望一眼,分道扬镳。她就住在前一站的火车站附近,因此晚餐前我若回曼哈顿反而浪费时间。 第21页 我有两小时要打发,回办公室途中顺便开信箱,拿到一个系所使用的信封,里面是安珀请我帮她看的那篇文字。我迟疑地把那篇东西放在书桌上读起来,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专心,只想着它的作者——无论何时,只要安珀在场,总是似乎能够鲜明无比地悬浮在我意识深层的舞台上,也总是给我带来某种忧虑感。我立刻捕捉到遥远过去的一丝痕迹:一声微弱的回音,就像敲锣之后裊裊迴荡的、几乎听不见的最后一声迴响。有时候我觉得,心智——至少是我自己的心智——并非如我们喜欢想像的那样有无限的空间,反而是相当基本的器官,对于体验到的种种事物只有非常有限的类别,只凭极为粗浅的相似点就把各异其趣的种种现象归作一类。 所以,有时候你会意识到自己根本没真正分清楚过。比方说,你出生的那个城镇里某个养狗的邻居,跟你后来移居的那个城镇里某个养猫的邻居,两人都只被归类为“养宠物的邻居”。当你意识到原先被你联结在一起的人或物其实毫无关系时,总是会有点震惊。以安珀这个例子而言,我意识到我先前把她的形象跟我青少年时期的一个人物混在一起:艾蜜莉·洛伊,我继父的女儿。不是因为她们两个长得像。艾蜜莉一头浓密的栗色捲髮,身材娇小,光滑的脸庞角度分明,神情专注;安珀则手长脚长,身材细瘦得甚至有点笨拙难看,长着雀斑,一头红金色短髮,事实上看起来有点像长颈鹿的幼仔。但这两人在我心中激起的感觉是一样的: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欲望(我必须承认安珀对我造成的影响确实达到欲望的程度),与其说是想占有新事物,不如说是想重新拾回某种被人夺走的、重要珍贵的东西。另外,她们也都让我觉得自己面对着某种有能力摧毁我的事物。我不想去想这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便扫视书架,寻找能让我分心的东西。一本小开本的《莎士比亚全集》吸引了我的视线,我拿下来,翻开封面。扉页上有几句题词,绿墨水已经褪色,整齐得像山嵴上的一排松树的字迹写道: 给我们心爱的芭芭拉:在你出外读大学、展开人生伟大梦想的当口,我们送这份礼物给你,让你记得你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永远爱你的妈和爸1985年9月8日书的主人想来就是已故的芭芭拉·海勒曼:她继楚米齐克之后、在我之前使用这间研究室,会煮咖啡给学生喝,收到许多感谢信函,收集鼓舞人心的名人文句……而且,从她离家上大学的日期看来,她比我先前想像的要年轻得多,看来死时不会超过三十五六岁;想到这点令人心痛,尤其是看见她父母充满关爱的题词。我脑海里一阵轻微窸窣声,稍微改换内部场景:本来想像的慈祥老太太变成突然惨遭罕见恶疾夺去性命的年轻女子。这点令人心酸,不过既然我跟她素不相识,因此只感到浮浅的难过。我翻动光滑的书页,翻到《自作自受》。我十几岁之后便不曾再看过这部剧作,但那些句子在我读来,熟悉得简直像是自己写的。犯下风流过失的克劳第,“下贱的、畸形的劣种”译註:《自作自受》第三幕第一场。,锒铛入狱被判死刑。审判他的安奇罗虽被浪荡子卢契奥嘲弄为“这个没有阳具的摄政”译註:同上,第三幕第二场。,但也努力对抗自己难以控制的冲动(我觉得大多数人都没注意到他的诚意)。还有克劳第的姐姐,贞洁的伊莎贝拉,即将进入修道院做修女,却遇上安奇罗,触发了他爆炸性的色慾。准备“o级考试”时,在我们全是男生的班上,有一次我演过伊莎贝拉,如今我想起当时自己是如何以既反胃又兴奋的心情慨然表示,我宁死也不愿接受安奇罗要我与他春宵一度来救弟弟一命的提议。 “即使那是我被判了死刑,”我记得我激动地表示,“我宁愿让狠毒的皮鞭抽在我背嵴上,留下一道道血痕,我只道一串串红宝石挂满我的身……”译註:《自作自受》第二幕第四场。我把书拿到书桌上,打算重读这部剧作,然而没读多久,艾蜜莉·洛伊就又飘回我的思绪。我忽然想到,我跟她开始有所接触,一定就是在我们念这部剧本的那段时间。当时我十五岁,从学校放假回家,学费已经是继父在付。他在肯特郡买了周末度假小屋给我母亲。我记得我搭火车到那附近的小站,他来接我时揉揉我的头髮。我放下行李,我们两人一脸无助。我们对彼此完全没名没分——只是一个空洞,代表缺席:对他而言,缺席的是他自己的子女;对我而言,缺席的是在我五岁时因脑瘤过世的父亲。房子很小,罗伯(也就是我继父)只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因为前妻把他的钱卡得死死的。那里原先住的是庄稼人,窗户非常小,我母亲在那些小房间里摆满乡村风格的装饰杂物,但那房子还是顽强地显得郁郁寡欢。每次我们三个一起在那里度假,都得很努力避免惹到对方,这股情绪因之变成一种细緻但强烈的忧郁,通常几小时后就会让我们陷入沉默。 “你气色看起来有点差,亲爱的。”那天晚上母亲对我说。“我很好。”“你是不是觉得无聊?”“没有。”“你不肯找个朋友一起来住,我觉得真是太可惜了。”“我没事。”“这里有很多事可以做,骑单车啦,在蓄水池划船啦……我还以为他们会抢着来这里作客呢。”“我得准备考试。”我不能说我绝不可能带朋友来这里,我脑海里已经对这件事投下否决票,原因在于我觉得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种严重的不对劲。我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我知道事情的确是这样。在我们的屋檐下,就连讲一句最简单的关于天气的话,听起来都虚情假意或别有用心;我母亲喜欢安排的那些社交活动有种问题重重、过于繁复的氛围,使每个人都渴望赶快结束。在我上的那些学校,我已经学会认命地接受这一切,但我可没兴趣跟任何人分享。 第22页 尽管如此,母亲没得说错:我觉得无聊,而且寂寞。“可惜贝斯崔吉家似乎不想跟我们交朋友。”她仍不放弃,“他们有个儿子跟劳伦斯年纪差不多,对不对,罗伯?”“是吗?”继父躲在报纸后面,手边一杯白波特酒,穿着剪裁得体的细条纹西裤的长腿以一种不相称的懒散态度伸向小之又小的壁炉。“你何不请他们过来喝鸡尾酒?”他放下报纸,从远近两用的眼镜上端瞥向她。“这件事我们已经讲过了,亲爱的。”“有吗?唔,只因为他们还没时间回请我们吃晚饭,我们就不能请他们喝鸡尾酒,我觉得这样非常可笑。告诉你,我觉得这样非常古板守旧。”“我们请他们来吃晚饭是一年半以前的事,要是他们想跟我们来往,应该早就找到时间回请我们了,你不这样认为吗?”“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们。再说,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想跟我们来往?”“我想不出来。”“又不是说他们有权对我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是公司的董事。劳伦斯上的是好学校。我也许算无名小卒,但至少不是个无趣的女人,不像姬尔·贝斯崔吉。我还以为他们应该巴不得跟我们交上朋友。也许他们很害羞,也许只是这样而已。也许他们需要更多的鼓励。罗伯?”“也许吧。”“你根本帮不上忙嘛!”“你不能强迫别人喜欢你啊,洁洛婷亲爱的。这违反物理法则。”他翻过一页,熟能生巧地只抖一下就把报纸抖直。 母亲站起来满室漫步,东摸摸装饰品、西摸摸花。我看得出来,这个话题她还没讲完。她烦扰不安、有怨难平的情绪一旦挑起来了,就不可能轻易抚平。我也感觉到她还没讲到重点,她真正的重点;为了讲到那里,她必须制造出比现在更烦乱、更任性的气氛。“要是一个人一辈子都不打算稍微逼一下别人,我不知道他怎么可能得到想要的东西。非逼不可啊!我这辈子一直都需要推别人一把。”“那你还纳闷人家为什么觉得你咄咄逼人。”“真的吗?”我母亲问,那双蓝如紫罗兰的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显得非常脆弱。我看得出继父后悔自己反唇相讥了这么一句。“不是,亲爱的,我只是说可能……”“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贝斯崔吉家不……”“别扯到那里去,洁洛婷——”“我想你认为你就是被我逼的吧。是不是?”“洁洛婷——”“那么多次在‘波廷南酒窖’喝下午酒——那是我逼你的吗?在芬德利街楼下储藏室的那些浪漫私会,是我逼你下去的吗?是吗?上午过了一半,咄咄逼人的洁洛婷突然把可怜软弱的罗伯·朱里厄斯·洛伊先生逼到地下室,因为她再也等不及要来点什么什么,你记得的是这样吗,亲爱的?”继父嘆口气,把报纸折好放下。他不喜欢冲突,为了避免冲突几乎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他自己的不满则默默私下解决,直到结果完全成熟之前,根本看不出他用的是什么对策。谁知道,说不定他坐在那里温和凝视我母亲的同时,已经开始筹划如何另挪出一笔钱弄一间公寓(后来报纸称之为“藏娇金屋”)给他的新情妇,后者是私人赌场的女侍,名叫白兰蒂·寇胡,她的存在大约于一年后被人所知。“你想要什么,亲爱的?”“要?我不想要任何东西。我只是希望我丈夫对我的孩子稍微用点心……”“洁洛婷,我只是说我不认为贝斯崔吉家……”“哦,谁在乎贝斯崔吉家啊?你以为我在乎那些势利眼怎么想?”“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反正不管我建议什么你都拒绝,又何必讨论我要你做什么?”“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母亲从他身上移开视线,转而调整一朵干玫瑰花。她静静说道:“比方‘皇家奥德伯利’。”这就是了。 “啊,这个,洁洛婷……”“怎么样?只因为你女儿是会员,就表示劳伦斯没资格加入吗?告诉你,我觉得这样有点侮辱人。”皇家奥德伯利是郡里富裕人家的运动俱乐部。罗伯的女儿艾蜜莉是会员,就我所知她把空闲时间都花在那里,置身在充满网球锦标赛、小艇大赛、乡村舞会的一片金光朦胧中。那里靠近洛伊家,离我们这儿十二哩编註:即英里,1英里约合1.6093千米。 在梅德韦河一段宽阔水道的两岸。罗伯每星期天都跟他女儿和两个小儿子在那里见面喝下午茶,回来后总是垂头丧气,令我母亲很不高兴,于是他们夫妇俩又得安排另一个相抗衡的仪式:每星期天晚上回到伦敦时一定要上昂贵的餐厅吃饭,比如“白堡”或“欢快的轻骑兵”。她已经提过好几次,要罗伯把我弄进皇家奥德伯利,表面上的理由是让我来这里小住时有事可做,但罗伯愈是抗拒,这个主意就愈有更深长的意义,代表她目前在罗伯心中的分量。罗伯是典型迟钝的英国人,没办法直截了当说出,他怕这样会让他女儿生气难受(因为如此一来她得跟那个他为之抛妻弃子的女人的儿子相处),但这显然就是他的感觉,而我母亲认为这实在太不给她面子。她认为,一旦她跟罗伯结了婚,这两个家庭的整个局势就从此完全正常化、稳定化,几乎到达溯及既往、勾销他前一桩婚姻的地步。她常试图要罗伯把他的子女带到我们家,甚至暗示是时候带我们去拜访他前妻了。也许她打算跟瑟蕾娜·洛伊那些仕女圈的朋友在腾布理吉威尔斯共进午餐吧。尽管如此,当罗伯突然站起来,打电话到皇家奥德伯利找俱乐部秘书时,我母亲八成跟我一样大感意外。几分钟后,我已经成为见习会员。 第23页 “满意了吗?”他问我母亲,同时坐回椅子上看报纸。他装得若无其事,但一定清楚意识到自己刚刚这举动多么重大、多么具有根本性的摧毁力。现在回想起来,我猜他那种人对于引发这类小型雪崩甚至感到某种讲究的乐趣:向自己也向世界证明他可以制造何等混乱。我母亲很高兴,深深地、生理性地高兴,脸色发红,双眼发亮。她把那瓶白波特酒拿到罗伯那里,为他斟满一杯。他们很谨慎小心,从不在我面前以肢体表示亲昵,但他们发展出许多传情达意的小动作,当时在我看来已很清楚显示两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明显得一如最深的法式深吻。第二天早上,继父开车载我去皇家奥德伯利。那是个美好的春日,五月的树篱正开着花,苹果园也花朵盛放。我们一路沉默:我们以未曾明言的方式同意,只要我母亲不在场就绝不交谈。俱乐部的主建筑是一栋堂皇的房屋,有山墙、有烟囱,爬满维吉尼亚爬山虎译註:virginia creeper,学名parthenocissus quinquefolia,葡萄科(vitaceae)木质藤本植物……建筑四周有数座网球场、壁球场、打棒球的草坪,还有一座羽毛球场,粗短腿的仕女穿着打褶短裙在草坪上四处蹦跳。后方就是梅德韦河,黑色河水在开满花朵的两岸间缓慢流动。罗伯带我上楼见总务与秘书。他对这些行政人员的态度有礼而疏远,那些人则似乎把他视为大人物。他带着神秘的微笑任他们跟他攀谈,听他们在他不提供答案的时候自问自答。我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感觉到他心里是拿每个人耍着玩逗乐。我并不介意。 一个女子来到门边,向总务示意。他喃喃致歉,轻手轻脚走过去。两人走到隔壁房间压低声音交谈,然后总务又轻手轻脚走回来,清清喉咙:“看来洛伊太太正在大厅跟洛伊小姐喝茶。两位——两位是否要我们带路走侧门出去呢?洛伊先生……呃……不惊动别人……”“不用。我本来就希望她在这里。我要介绍劳伦斯给她们认识。”总务和秘书紧张地看着他。尽管他们八成并没有预料会闹出什么粗俗的“场面”,但对他们这种生物而言,一个情境光是具备闹出场面的潜力(尽管那潜力一定会被牢牢压制住,无从发作),就足以造成焦虑了。我填好表格,在会员名册上签名——那本簿子歷史悠久,除了姓名与地址栏之外,还有一栏专供填写头衔——之后便尾随罗伯下楼回到大厅,这时厅内已十分热闹,充满上层阶级进行休闲活动时那种压低但刻意的嗡嗡交谈声。洛伊太太和她女儿坐在一处棕榈盆栽半掩的凹室。我们走过去,我立刻看见那女儿很美,而且那种美完全符合当时我对女性美的理想概念,使我很难不觉得她是上天专为我创造、为我安排在那里的。本来我对这地方的兴趣完全不如我母亲那么强烈,但现在突然大大增加。洛伊太大比我想像的样子要矮、瘦,面色如土。看见我们,她稍稍吃了一惊,但迅速恢復镇定。艾蜜莉脸色沉重地看着父亲,如遭蜂螫般的丰唇小嘴抿得紧紧的。“我要跟你们介绍劳伦斯。”罗伯说,脸上又出现那个疏远、隐晦的微笑。也许这只是他表示尴尬的方式,不过造成的效果是显得他其实并不真正处于这个情境,除了躯体留在这里之外。“洁洛婷的儿子。”他补充一句。母女两人面无表情看着我。 “幸会。”我说,立刻注意到洛伊家这三个人脸上都闪现某种表情。 “艾蜜莉,我希望你能带劳伦斯熟悉一下环境,介绍他认识你的朋友。他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可以麻烦你吗?”这情境似乎令女孩大吃一惊,几乎无言以对。但她以单纯的顺从态度答应了,仿佛从来没想过违背父亲的意思。“很好。唔,就这样了,星期天见,亲爱的。劳伦斯,我六点来接你。”对前妻他只是点点头,而她则回以微乎其微的颔首。 艾蜜莉说话算话。她母亲在不失礼的前提下尽快离去,之后她便带我在主建筑和四周场地走了一圈,把我介绍给途中遇见的其他青少年熟人。她并未跟我攀谈,对我说的话也没什么反应,然而我还是觉得她对我有好感。我对她太着迷了。她那头浓密披散的红棕色捲髮,她的玛瑙色眼睛,她挺直的鼻樑和精灵般的尖下巴,全都太符合我心中那个渴望已久但始终只是幻象的女朋友形象,使我无法分辨她和我的幻想有什么差别。 我们在俱乐部里四处走动,她在我身旁待了这么久,使我开始想像个中别有意义,而不只是职责和环境问题。在某种难以言喻的程度上,我们是“在一起”的——每一次她介绍我认识别人,这项事实似乎就愈发巩固。她的声音柔和清晰,稍带点刚萌芽的不可一世的腔调。她的香水味道迅速深植在我大脑皮层中心最深处:时至今日,一在某处商店或大厅里闻到,我就会立刻回到她那甜美迷人的氛围之中。等到这番导游结束,我对她已经充满占有欲。她无疑期望这时我会自己走开,但我连想都不曾想过这一点,而她又太有教养,不会明说。她的一些朋友走来,由于我继续赖着不走,她便把我介绍给他们认识。原来这些人正是她惯常来往的一群,而接下来三天我跟他们变得很熟。光是艾蜜莉介绍我的这一点,似乎就足以令他们接受我。无疑她设法悄悄向他们解释了我是谁,但她一定没有特别表示反感,因为他们所有的活动都让我参加,仿佛这是全天下最自然的事。一如她,他们都极为有礼、极为自信。男孩总是站起来让位给较年长的女性,女孩(费欧娜、罗莎蒙、苏菲雅、露西)的言谈举止令人嘆为观止,总是能完美控制自己的青少年身体。她们的面部表情就像饱经世故的女监护人一样微妙精细——稍带反讽的暗示,假装任性的模样,使最中性的话语都带有一层美妙的诱惑力。 第24页 但她们从不曾做过任何不适当或恶意的表达,几乎像是意识到自己有责任扮演举止优雅的典范,不管是在网球场上把球挑高、好让技术较差的对手打得到,或者在餐厅里对晚餐仕女们称赞大黄派美味可口。在男孩群中,我立刻把一个人认作对手。他名叫贾斯丁·布雷帝,长得很帅——高个子,灵活柔软的运动健将身材,微卷的黑髮,开心活泼的脸。他和艾蜜莉之间有某种默契,起初我以为可能是她的男朋友,但他们从不曾像某些人那样牵手或亲吻,因此我排除这个可能。但我们刚开始打双打时,他似乎认为自己理所当然是艾蜜莉的搭档,后来她提出想去河上划船,他也似乎断定这表示她要他一起去。两次我都以纯粹的意志力挡开了他。我就是赖在艾蜜莉这边不走,造成僵局,直到贾斯丁咧嘴露出和气的微笑,撤退到另一头。后来大家决定要一起去划船,我也先发制人,直接邀艾蜜莉上我的小船。她的确迟疑片刻,看看贾斯丁,但他只是再度对她露出和善的温暖微笑,叫她尽管去。 来到河上,温和的微风带着两岸花香吹鼓了帆,把我们的船盪向河心。艾蜜莉什么都没说,几乎不看我,但我却觉得有如置身天堂。就算我注意到她对我缺乏反应,也认为这是因为她生性羞怯、平常的作风就很含蓄。这样几乎就够了,几乎就是彼时彼刻我对爱情的所有要求,只要能跟这个令人意乱情迷的女孩沉默滑行在河上,我就于愿足矣。我自己的帆也已经鼓满!先前大家曾谈起即将到来的復活节舞会,稍稍讨论了舞伴和服装的事。在我看来,艾蜜莉当然会成为我的舞伴,我们会整夜共舞,之后在阳台上以一个温柔的长吻为我们萌芽的恋情留下印记。到了第二天,我已经陶醉不已,想像她的吻的滋味,想像我双手穿过她丰盈捲髮的感觉。 一整天我都在等待机会凝视她的双眼。偶尔她回望我,都是带着奇特而茫然的表情,仿佛我们在梦中相见。次日她母亲来接她的时间比平常早,一时兴起,邀大家去她家喝下午茶。我完全没想到自己在罗伯以前的家可能不受欢迎,只是跟其他人一样赶快跑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出现在洛伊太太驾驶nd rover旁边时,她稍稍皱了皱眉。“稍晚,罗伯不是要来俱乐部接你吗?”她问。我用跟新朋友学来的周到礼数,温和地向她保证她不需要担心,我可以从她家打电话给罗伯,叫他改到那里接我。由于她最好的时候,态度也是显得相当淡漠,因此我并没多想她对我这话的反应有多冰冷,只顾上车坐在艾蜜莉身旁。 她们家是一栋年久失修的伊莉莎白时代大宅。半倾圮的砖墙围起花园,园里有矮小的苹果老树,枝干上长满地衣,枝头开满花朵。进入屋内,天花板很高的房间里充满各种芬芳,只有数个世纪的漫长时间才能从磨损的岩石、打磨光亮的榆木、尘埃、银器、古老玻璃中过滤出这些芬芳。我漫步走过屋内,感觉自己进入了存有的某个内部区域。在这里,所有感受精炼成近乎忧愁的甜美与纯净。我的精神似乎在此开展,感觉自己遇上了命中注定的缘分;多年以来,命运在我不知不觉中将我导向这里,打算用最强、最密切的束缚将我与这地方加以牵繫。我们在起居室里喝茶,艾蜜莉的两个弟弟也来了。他们瞪着我看,一个字也没说,但我并不介意:我觉得时间多的是,我可以慢慢跟他们成为朋友。洛伊太太一直端来蛋糕和三明治,每次她进门,男孩皆起立力邀她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喝茶,但她不肯。 下午茶后,大家上楼到艾蜜莉的卧房,用她的新音响听唱片。她的床是有四根柱子、木雕华盖的古董,我感觉它散发出善意,感觉它和我会变成老朋友。我们坐在满地垫子上,聊天,谈笑,听音乐。我忍不住觉得这个事件是专门为我安排的。我对其他人露出宽容的微笑,愚蠢地沉迷在自己的幸福感中,甚至多少希望他们会逐个离开,让我和艾蜜莉能够独处。贾斯丁迳自负责音响,尽管没人要他这么做。我试着不让这一点干扰我宽宏的情绪,但过了一阵子还是开始感到不快。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与其说是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不如说是为艾蜜莉觉得不悦。我起身,以自认友善但坚决的态度换掉他刚开始放的那张唱片,并在音响旁的主控位置上坐下。贾斯丁一秉惯常的优雅风度,立刻退让。我注意到其他人交换了几个眼神,但只觉得他们是在逐渐承认艾蜜莉和我变得愈来愈亲密。 音乐的节奏穿透我们全身,使我们打成一片,我们同步点着头,或者随着旋律唱出几段歌词。我感觉到只有那个年纪才有的高涨快乐——那是一种晕陶陶的喜悦,身为一群一同走向未来的朋友的一分子。爱在我心中满溢,感受到几近宗教性的喜乐,仿佛上天派出某个使者,就在我们这一小群人之间降落。艾蜜莉很安静,但其他人都热热闹闹——我们谈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学校,自己的家庭。大家聊到母亲,费欧娜的母亲是保守党议员,其中一个男生的母亲培育出某类稀有品种的绵羊。“你母亲呢,劳伦斯?”有人问我。“她是做什么的?”我正在想该怎么回答最好,艾蜜莉却开了口,声音安静但清晰如铃,越过音乐传来:“她算是高级妓女吧,是不是?”起初我的感觉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仿佛刚发生了某场自然灾难。我心中的晕陶陶喜悦感仍在,仍高涨不已,在艾蜜莉那句话之后的一片噤声沉默中,我听见自己冲口说出一句自认机智敏捷之至的话:“事实上,不是,她是低级妓女。”然后一股逐渐膨胀的轻飘飘奇怪感觉似乎让我站起身,不由自主走出房间、走下楼,听洛伊太太告诉我罗伯正开车来接我,我是否可以帮她一个大忙,立刻离开,到车道尽头去等他,这样他就不用进屋来。 第25页 我步履蹒跚地离开,逐渐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事有多严重和惊恐——我模煳感觉到,这件事已在暗中进行了三天。这些惊人的小小领悟超过我一下子能吸收的程度,我内心爆发出令人难以逼视的、惊鸿一瞥的一幕幕。那种效果主要是生理性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哭还是想呕吐。在那之后,我也承受过许多轻慢与侮辱,但再也没有哪一次对我产生如此决定性的影响。那一次我自己也有份,这点比什么都令我狼狈惊慌。之后许多年,只要一想到那三天自己惹人厌的自大举止,我仍会痛苦不堪。事后回想起来,我可以清楚看出当时自己在艾蜜莉的朋友之间昂首阔步,是如何引起他们愈来愈强烈的恨意,然而那时候我是多么确信他们都喜爱我! 一个人对某个情境的解读,真的可能错到如此灾难性的地步吗?是的,的确可能,而这个发现令我深深不安,从此之后再也不信任自己。只要一跟别人开始自在相处,我就立刻会编出另一个平行的版本,认为他们其实暗中厌恶我。很快我就难以分辨哪个版本才对应真实,搞不清楚差异何在,于是只能撤退,改而採取疏离中立的态度。我就那么坐在106室回想这一切。我已经多年不曾挖出这些事,但每一个细节在记忆中仍无比清晰鲜明。我常想,地狱可能就是这个样子,让我一再重温这类事件,永无止境。回想的时候,我把旋转椅转了方向,双脚跷在书桌后方的架子上,呈现躺姿。这样躺着,我跟楚米齐克藏身巢穴的相对位置就跟我躺在薛芙医师诊疗室中与她的相对位置一样。重温那些事的时候,我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把楚米齐克当作了薛芙医师的替代品?也许我认为,同样身为欧洲人的他,或许比她能理解那充满限制压抑与隐藏阶级的结构,在那样的结构下才会发生这类事件。总之,回想完这一切之后,我感到平静、竭尽的愉悦感——有时我跟薛芙医师谈完之后也会有这种感觉。想到这一点,我从皮夹中取出两张二十元钞票,放在书桌上安珀的那几页作品旁:给楚米齐克的,如果他今晚来这里。我认为他应该是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而我觉得,我把他的精神用来代替薛芙医师,因此欠他一笔。此外我也想表示善意,表示团结精神,因为我跟他一样,都是来自旧世界、努力要在新世界扎根的人。然后我出发前往伊莲家。 独角人 第6章 天渐渐黑了,树梢形成断线图案,映衬着玻璃般的地平线。我处在刻意暂时中止的状态:中止判断,中止情绪。我正在执行自己的计划,但是很被动,房间暂时中止意志。在桑葚街上的女装店,我看见一件v领毛衣,灰色羊毛料,袖口绣有花朵。这正是卡萝会穿的衣服:朴素端庄,又带有顽童似的不甘承认的女性味道。要是我们还住在一起,我会毫不考虑就买下来送她。我常做这种事,她似乎也很喜欢这样。我本来迟疑地想走开,却决定还是买下那件毛衣。价钱很贵,但单是拥有它便似乎让我前进一步,更接近未来某个假设性的时刻,让我有机会把这件毛衣送给她。来到火车站却往平常的反方向移动,感觉颇为奇怪。 窗外暮色中,一排低矮小屋掠过,白色圣诞灯(这是新样式,像野草入侵一般席捲全国)呈之字形挂在露天平台的塑料屋顶边缘。再过去是旧组装厂,前面堆着一排腐朽的卡车驾驶室——只有驾驶室而已,活像恐龙坟场里的巨大头骨。继之出现的,在残余天光中显得更加奇怪的,是已成鬼蜮的游乐场,看来已经荒废数十年,只剩某个遥远年代游乐小花朵的外荚与苞片。旋转木马没了马,只剩下放射状的轮辐;一座木头小亭上有两个已无法辨识的字,开头字母分别是大写的h和m,褪色的马戏团字体。 之后的景物全被灌木丛里张牙舞爪的攀爬植物挡住,能看见的只有几个黑暗形体,仿佛丛林里的废墟。伊莲的那一站只有一侧寂寞的月台,旁边是几乎空荡荡的停车场。我坐上计程车,才发现没带她写的那张指路纸条,想来是忘在研究室。怪的是,尽管我最近丢三落四,尽管只在她写下来的时候看过一次,却还记得她家地址。我把这当作好兆头。这城镇是新建住宅区:每一区有二三十栋一模一样的房子,前面种着一模一样的灌木丛,插着售屋的大牌子。我看过这种地方在夏天的样子:在房子四周晃来晃去的人穿着睡衣似的衣服,仿佛认为休闲的概念离不开睡眠。伊莲住的“林肯庭”还没全部完工,赤裸裸的土地上立着盖了夹板的骨架,有些房屋之间还有东一片西一片长满灌木的旧日农地,尚未改头换面成整整齐齐的草坪。冷冷的空气里有经过防腐处理的木材味。 我付了计程车费,走上短短的人行道,来到伊莲家门前。她打开门,飘来一阵香水味。她就站在那里,眼神掩不住热切欢喜,身穿柠檬黄衬衫,搭配长及小腿、贴合臀部的棕色裙子。抵达前,我决定要轻吻她的唇作为问候,现在却一时迟疑不前。她似乎有种令人难以招架的软性特质,模煳的五官沾了服装的光,变得格式化,有点令人却步。然而我还是硬着头皮埋进那阵香气,嘴唇轻轻拂过她的唇;她似乎对这举动感到意外,但并无不悦。她带我走进铺着灰地毯的房间,墙上贴着半抽象花朵壁纸,后方一块用餐空间铺着地砖,玻璃桌上摆着两人份餐具。这地方有种全新的感觉,尚未渗透住户的气息。我在米灰色丹宁布的长沙发坐下,伊莲倒了酒给我,我忽然想到自己不应该空手来的——应该带束花,或至少带瓶酒。伊莲把酒递给我,迟疑地看着沙发上我身旁的位置。 第26页 我拍拍那个坐垫,一身甜香的她在我身旁坐下。我拉起她的手,捏了捏。“你能来,我真高兴。”她说。我已经放弃试图弄清楚自己到底说了或做了什么才导致这个奇怪之至的情境,只是完全接受,将之视为前提而非结果。现在我脑海里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发展。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跟女人睡过——时间长得足以使我的思绪和梦境开始出现情色幻想,频率之密集为多年来仅见。理论上,利用我在伊莲眼中显然不轻的分量,把这件事变成逢场作戏的一段情,确实有其吸引力;或者说本来应该会有吸引力,如果我对她的肉体感到一丝一毫的兴趣——但目前没有。 这种漠然的态度,尽管跟同样没有理由的漠然情绪相关,却可能并非全部。每次我向薛芙医师否认我受她吸引,或在两次诊疗之间想念她,或者以不出现的方式试图伤害她,她都会表示我不一定能体验到自己真正的情绪。我向来私下认为这只是她那一行的人常挂在嘴边的无稽之谈,但想到近来发生的这些事,我开始纳闷在我的情绪和我意识到这些情绪的能力之间,是否真的有点干扰。我纳闷,我是否可能受伊莲吸引却不自知?这种事似乎很不可能,但我发现我无法一口咬定绝无此事。我在《s代表鲑鱼》中无意识选了她的名字给情妇命名,一定有其意义。我想,也许跟她相处得够久,我的情绪或许可能聚焦清楚到足以让自己明白。我今晚来这里就是这个原因吗?部分是。 但我同时也意识到另一件事:听从另一个人的版本的现实,有种隐晦的、安抚的赎罪意味,仿佛把我自己交给这个女人——别无其他理由,纯粹出于自我牺牲的和气作风——能有什么别具意味的收穫。我转向她。她期待地看着我。我感觉到她的脆弱,还有她奇特的谦卑,底下搏跳着真正的激情:我无法理解,但无可否认。“我带了东西给你。”我听见自己说,同时站起。带着模煳的不悦感,我意识到自己打算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件买给卡萝的毛衣,交给伊莲。我确实这么做了。她打开包装纸。“你买了件毛衣给我!”她说着粲然微笑,“谢谢你,劳伦斯。真是谢谢你!”她拿起毛衣比在胸前。“实在太漂亮了!你这么有心,我真是受宠若惊!”“你何不试穿一下?”“我要试穿啊,但不是套在这件衣服外面。在这里等我。”她走出房间,我听见她上楼。片刻后,我自己也信步走上去。 “我可以上来参观一下吗?”我喊道。“请便。”一间没人住的房间,灰地毯,单人床,墙上光秃秃。隔壁的浴室是绿瓷砖加铬钢,一尘不染,蓬松的绿毛巾整整齐齐挂在架上。我敲敲卧房的门。“哦……请进。”这间房也同样没特色得奇怪,像饭店的客房:床上的金棕色床罩铺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床头柜上放着黄铜桌灯、瓷质面纸盒子、显示红色数字的闹钟兼收音机。床对面的五斗柜上有一台黑色电视。一张儿童用的木摇椅,上面躺了个破布娃娃,但就连这个看起来都像是跟其他装潢家具一起随房附赠的东西。唯一明显有个人风格的东西是梳妆檯上一只手工绘制的小木盒,除此之外,这地方看来毫无特色。 衣物间的门开着,伊莲从门后走出来,抚平身上毛衣的前襟。“你觉得怎么样?”毛衣穿在她身上嫌紧,她的尺寸一定比卡萝大了两码。但看见她穿着,对我立刻产生影响,我看出这个情境里有一些我先前没考虑到的可能性。并不是说她长得像我妻子,但她让我想到我妻子,而她本人和她所居住的房子缺乏任何强烈特色的这一点,更让我这念头愈发鲜明。“你看起来美极了。”我告诉她。她咳嗽脸红,拍着胸口。“谢谢你!” 我再度意识到,她眼中那个版本的我,似乎对她有一种奇妙的主宰力。我顺着她的想法走、任她认为我们两人之间有某种关系,反而很弔诡地使自己处在有力的立场。 我双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近,对她微笑。她也报以微笑,然后一声促狭的笑,抽出一手,按着那个小木盒。 “你猜我这盒子里放了什么。” “什么?” “你猜嘛!” “你丈夫?” 她发出一串清脆笑声。“你真幽默!” “不然是什么?” “除了你本人之外,我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我想不出来。” “哦,劳伦斯!当然是你那封信啊!” 我从没写信给她。我一定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直觉应该试图掩藏困惑,至少先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说。 “没有。”我好不容易说出,“我只是……我猜我只是……很感动。” 她眼中燃起欢喜的神情。 “我们吃饭吧。” 那封神秘的信已经够让我整晚心神不宁了,没想到不久后又跑出另一件更令人不安的事。走向饭厅时,我经过我那打开的公文包,恰好瞥见芭芭拉·海勒曼那本《莎士比亚》,我带着准备在回家的火车上读的。 “对了,你认识芭芭拉·海勒曼吗?” 她一时神色茫然。 “哦,天啊——你是说那个被杀的女人?” 第27页 “她被杀了?” “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有种隐隐的忧虑,问她怎么回事。 “芭芭拉在地铁里遭疯子攻击,陷入昏迷,几天后就死了。我跟她只是点头之交,但……” “兇手有没有抓到?” “我想是没有。” “他是……他是怎么杀死她的?” “那人用一根钢棒打她。” 我边吃花菜馅饼边扮演热情仰慕者的角色,询问伊莲的种种,装作感兴趣地点头听她娓娓道来,但心思已经飞到别处,只想着多快才能不失礼地离开,赶最后一班火车回家之前有没有时间回研究室一趟。结果她说的内容,我只听进零星片段,愈来愈狼狈惊慌的感觉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话,就像前几天书桌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身体。我们的关系似乎正发展出一种没头没尾的特异性质。 “我很叛逆,真的,”我一度听见她说,“只是大多数人没意识到这一点。” 我点头,眯起眼睛,仿佛欣赏这番微妙又机敏的分析,尽管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讲到这里。 “是的,我看得出来。” “这会不会困扰你?” “不会。” “所以,我那么做没有错喽?” 我绞尽脑汁寻找某个回音、某个细微的痕迹,能告诉我她刚刚在讲什么,但想来想去都是她几分钟前那句话——“那人用一根钢棒打她”。就是那句话让我开始心不在焉。一根钢棒……我试图对自己否认这跟我研究室书桌下找到的那根金属棍可能有关,但尽管如此努力,我还是感到一波波奇怪的忧虑感阵阵涌上。 “一点也没错。”我冒险回答伊莲的问题,“我认为你那么做完全正确。” 她点头,显然很高兴我赞许她做的事(不管那是什么事),但似乎也因此又陷入另一种困难处境。 “那我应该怎么告诉他们?” “唔……你想怎么告诉他们?” “我不确定。有时候我几乎想跟他们说‘去他们的’!” “那你就该这么做!” 对话就这样继续下去:伊莲侃侃而谈,我尽管尽全力想听进去,却仍置身五里雾中。后来,从她看我的神情,以及从刚刚那句飘过去的话语调上扬的模煳印象(在我听来就跟冰箱发出的嗡嗡声一样没法听懂),我意识到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怎么样?”一段有点长的暂停之后,她说。 我忽然想到,此刻身为她所投射的某种形象的我,八成不需要遵守一般理性或持续谈话的小里小气成规。我可以随心所欲说什么做什么,伊莲都会很有弹性地适应我的突发奇想。 我一手托住她下巴,把她的头朝我拉来。她似乎吓了一跳,但如我预想地默许了这个手势。我吻她的唇,舌头伸进她嘴里探索。我们坐在她饭厅里有黑色污渍的椅子上,离得有点远,无法拥抱;两人交接的头形成一个顶点,下方是铺着地砖的空间。我们接吻时,我脑中翻腾着大量各式各样的东西。我试着专注于身旁这个穿毛衣的躯体,想着卡萝;一时间我几乎真的投入此时此刻的动作,但其他事物随即再度介入,使我分心:我从没写过的那封信;我误认为研究室家具无辜组件的那根钢棍……同时,亲吻仍在继续。我想我迟早会入戏吧——迟早会弄清楚这个吻对我有何意义,又成就了什么,如果有任何意义和成就的话。此时这个吻只对伊莲存在,而从她狂乱激烈的反应看来,她很乐在其中。 “这就是我的回答。”我说着,抽身站起。 “我该走了。” 她抬头眨眼看着我,大惑不解,但没有反对。 等计程车来的时候,她很快变得垂头丧气。我不按牌理出牌的举止无疑终于让她难过了。我感觉到她很能承担痛苦,可能也很能忍受痛苦。她有种软性的壮伟特质,独自住在这偏远的地方,像大平原上的拓荒女子。尽管我的心早已沿着桑葚街飞到黑暗的校园,手里紧握着106室的钥匙,神经紧张,准备面对可能撞见楚米齐克的震惊,但我对她仍有足够的好感,想离开得优雅一点。 “我还想再见你。”我说。 “真的吗?” 我环抱住她。 “我们一起出趟门吧,怎么样?去度个周末?” 她点头。 “我来安排。”我说。 我再度吻她,这次感到一波欲望袭来,出人意料地强烈。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她在我心中激起的内疚和怜悯补充了先前感觉不足的地方。随着一阵熟悉的感觉涌来,我的重心从头部往下移。我的嘴和手如今受到另一套要求控制,变得大胆起来。我双手滑过她的乳房,滑下她的裙子,探向她的鼠蹊。 她稍微挣开一点,注意到我的变化。 “你在做什么?” “这个。”我微笑说道,抱着她双双倒在那张米灰色丹宁布沙发上。在这种时刻,意识的变化总是令我觉得惊异。突然间,我觉得无拘无束。 她以无助迷惑的眼神抬眼望着我。 “没关系的。”我说。 “是吗?” 第28页 “我们想要这样已经很久了,不是吗?” 连我的声音听起来都不一样了,音质突然变得爱玩又大胆,仿佛进入了无可抑制的好心情,身旁的任何人都会无法抗拒地受到感染。 “我不是说只有这样,但是也包括这样……” 她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非常温和地亲吻她的嘴唇和喉头。她躺在那里没有反应,然后把脸从我脸下转开。 “不要吗?”我问,咧嘴而笑。“不要吗?” “不要!”她说,语调突然坚定起来。 我再度吻她。 她朝我皱眉,把我从她身上推开,突兀地从沙发上站起,表情极度不悦。 不久后我沿着桑葚街大步前进,钥匙比原先想像的更早拿在手里,思绪迳自往前飞奔,想着从书桌底下拿出楚米齐克那根棍子之后究竟该怎么办。 当然,第一个念头是拿去报警,告诉警方我对楚米齐克的了解。但我能列出的楚米齐克存在的证据,在纽约警探听来一定很无稽,而想到这里,我开始有些疑虑。没见过那书籤、电话费帐单、钱币或电脑文档的人,或许不会觉得这些东西的消失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书桌下的藏身之处在他们看来可能只是一个空荡荡的空间。而且对不够世故、无法把某种钓女人的登徒子跟有厌女情结的兇手联想在一起的人而言,那根钢棍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总之,我醒悟到,我可能会被有礼貌地当成疯子。 因此我决定自己留着那根金属棍,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直到有更实质的证据可以一起拿出来为止。 在某种程度上,我进房时发现的那东西正是实质证据,但不幸的是,它的实质实在太噁心、太令人不快,我完全不可能考虑透露给别人知道。如果说有任何讯息丑恶到将传送讯息的人处决也不足为惜,那么这就是了。那东西放在书桌上,就在我先前把钱留给楚米齐克的位置,被撕破的脏污纸片包围。钞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仿佛由某种梦魇般的反向鍊金术变出来的,是一坨金字塔形的棕色物质,生勐恶臭,是一个人能送给另一个人最恶劣的礼物,稠密得仿佛使四周的物体(书籍、文件、电话、订书机)都有种试探性的抽象意味。 我大吃一惊,没开灯,没关门,走近那形状扭曲的一坨,那东西在校园灯光的微弱照射下发着可怕的光亮。 至少这坨反物质是在吸墨垫上,不需要直接接触便可移除。包围着它的那些脏污碎纸仿佛来自冥界的摺纸作品,是安珀的文章,或者该说是她文章的残余部分。我拿起吸墨垫,尽可能稳稳端着,连碰都不想被那些骯脏皱烂的纸片碰到一下。我左侧那两张凑在一起的书桌对我散发出阴沉的压力。我走向门口,走上走廊。如果俗世的某些行动真的在其他地方——性灵的世界——具有真实意义,那么这个行动一定就是。我走向男厕,非常努力要对自己此时此刻所做的事表现得无动于衷。不让这个事件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一点似乎相当紧急而重要。现在是晚上,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此时此刻,这事件曾发生过的所有痕迹即将名副其实地付诸流水。我告诉自己,这就等于它根本没发生过。走廊阴暗犹如墓穴,只有每隔一长段距离一盏低瓦数的夜灯照明,我几乎可以相信自己并不真正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梦见这一切,就像我有时候确实会梦见这类事情一样。来到男厕,借塑料垃圾桶和马桶之助,我处理掉所有东西,包括吸墨垫。我回到研究室,惊恐已经被沉重的疲惫取代,我觉得心力交瘁,意志消沉。要是楚米齐克在这里,那就这样吧。我打开灯,开窗让依旧残存的臭味散去,然后走向那两张书桌,用力敲了一下表示警告,然后拉开。他不在那里。 然而,那根金属棍也不见了。 独角人 第7章 第二天午餐时间,我进系办拿信,看见安珀正在复印东西。她以惺忪的眼神注视我,眼皮似乎被色如玉米须的浓密睫毛坠得睁不太开。一时间我以为我们或许不用交谈,但在她表面迟滞淡然的表情下,一股热切的注意力开始朝我涌来,我再度有那种熟悉的感觉,觉得站在她面前的自己有必要作出解释。 “听着,我……”我狼狈地说,“我还没时间读——读你的东西……” “哦,没关系。”她的声音遥远但令人安心,像不属于这个尘世的乐句随着微风吹过。她转回去继续复印。 我信箱里有一张没署名的纸条,写着一句拉丁文: atrocissimum est monoceros.译註:语出公元3世纪罗马作家朱利厄斯·索林诺斯(julius solinus)作品《奇妙事物大全》(collectanea rerum memorabilium,其内容几乎全袭自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的《自然史》),意为“最残酷者乃独角兽”。相关的详细内容将在下一章谈及。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其中明显的敌意(想来是继昨夜那粗鄙的生理攻势之后,挑衅暧昧的追击)噼向我,仿佛黑暗中挥来的鞭子,我几乎真的感觉到身体被抽打刺痛。我看向安珀,想说些什么,想嘶鸣出愤恨的抗议,想听见另一个人同感义愤填膺的安慰。然而再度思索,我明白安珀不是听我倾诉的合适对象。我沉默地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一时间很遗憾人有责任必须随时随地克制自己(尽管我承认这么做很重要)。我凝视她的背,她这枚金币的反面。她修长脖子上的细小绒毛被光照亮,柔软蓝色上衣下的双肩苗条挺直,交叉挂着刷毛棉吊带裤的赭色吊带。她的身材纤细如柳,腰臀处只有很微弱的拱起弧度,几乎跟她的脸一样足以表达她众多尚未完全甦醒的潜能。她转过身来,我来不及移开视线,被她逮个正着。我对自己非常生气——不是因为没有迅速闪避,而是因为根本就不该那样色迷迷望着她。我正要离开系办,却听见她轻声说: 第29页 “所以你确实认识芭芭拉。”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确实认识芭芭拉·海勒曼。” “没有啊……” “但你跟她一起去过波特兰。” 安珀穿着蓝色衣袖的手臂懒懒指向公布栏的海报。我有点警戒,走向房间那一端,尽可能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 那张海报是波特兰州立大学举办的跨科系研究所讲座,主题是性别研究,为期一周,列出的十五名演讲者包括我自己和芭芭拉·海勒曼。看着这张海报,我有种明显但尚不知从何而来的危险感,现在回想起来,我看出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引起的强烈敌意。 “这东西怎么会贴在这里?已经过期三年了。” “我不知道。” “真奇怪。唔,也许我的确见过她。我不记得了。” “她是我大三的老师。” “哦。” 我本想撕下那张海报,但想到这样可能会让安珀觉得很怪,于是我只耸耸肩,离开系办。后来,我趁没人的时候走过去,悄悄取下那张海报,带回办公室仔细审视。看起来像是真的,不过就算是伪造的,我也看不出来。我心想,也许这海报一直都贴在公布栏上,而安珀在今天(就在我得知芭芭拉·海勒曼遭到杀害一事的隔天)指给我看,只不过是巧合:就像刚学到一个这辈子从不曾见过的词,结果几乎立刻又在不相关的脉络里听到一样。而也许,有段时间,芭芭拉·海勒曼跟我确实都在波特兰,只是我没注意到她而已。我记得主办单位办了晚餐会,还带大家散步,走一条泥泞小路,穿过长满野生红花覆盆子的花旗松林,来到哥伦比亚河上方壮观的瀑布处。我发表了我的论文——那一系列迷你研讨会的标题是“打造新男性”。此外我们就各自活动。我不是很爱交际,大部分空闲时间都在给卡萝打电话(她没跟我同行,只因为她太害怕坐飞机,若非绝对必要,她哪里都不肯去),一心希望赶快回到纽约她身旁。因此有可能芭芭拉在那里,我们只是没注意到对方而已。那么也有可能这张海报是真的,三年来一直贴在公布栏上,只是我没看见而已。有可能。 然而,我还是把海报带回家,丢进垃圾焚化炉。 之后,我从客厅书架拿下学生时代用的拉丁文旧辞典,翻译出那张纸条的意思。我立刻发现自己对楚米齐克的调查(现在已经毫无疑问是调查了)转向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bt1]第8章 浮肿的眼泡,眨个不停的湿答答的眼睛——看起来太赤裸、太脆弱,让人不忍长久注视。窄窄的鹰钩鼻,弯刀形状的鼻孔,紧闭的嘴唇带着种种压抑旧习——挫败,失望,生理上的疼痛…… 你只能猜想他这辈子都没舒坦过。这是我父亲。 祖父在镇上大街开药房。我父亲本来一心想进入学术殿堂,但大学念了一年就辍学:因为祖父过世,他必须拿到药剂师执照继承家业。 当时我母亲在那里管收银机,年仅十八,自己也抱有理想。 等我父亲醒悟到自己多讨厌身穿白袍站在那里,帮牧民灌木镇那些哮喘、胀气、脚肿、长针眼、长痔疮的居民开药时,我母亲已经怀了我。我母亲宣称她曾力劝我父亲卖掉药房。 “我希望他成为boac译註:英国海外航空公司(british overseas airways corporation),今天英航的前身。的机师,”她告诉我,“结果他偏要被那本蠢书害到生病。” 我出生后不久,他便动笔开始写作一本药学史,希望这本巨作能使他逃出金鹰路,逃离二手家电店和烂酒馆的重重包围,进入某个书香四溢、迴廊重重的可敬的古老大学。由于缺乏他所谓的“正式纪律”(这个词我母亲常一再重复,其语气混合了诚挚与尖酸反讽,难以模仿),他的研究很快就陷入难以脱身的泥淖。但他没放弃,反而更顽强固执地投身其中,日復一日鞭策自己投入徒劳无益的努力。我母亲的话传达给我的景象是一种西绪福斯式的悲剧,但被不幸的因素破坏——徒有雄心壮志、未受专业训练的心智勐力撞击着自身的限制。有如撞击着包围大脑的脑壳,努力想把在他四周像石笋般逐渐累积堆高的一叠叠书本笔记变成精緻博学的纪念碑,成为他想像目标中那些学术出版社会接受的作品。“结果他唯一的成果只是头痛而已,可怜人。” 这是我母亲淡然的结论。事实上,她这么说不完全对。 脑瘤首度发病之后,我父亲似乎对死亡这件事作出战略性的让步,把一些笔记改写成独立的文章,寄给学术期刊投稿。对于他这种没有来头的文章,那些期刊的审查过程无疑运作得比平常更加缓慢,等到其中一两本期刊的编辑来信,表示很乐意在下几期刊登他的作品时,他已经死了。但如此一来,至少他的努力(无疑他最希望别人记得这点)确实有了成果。而且,也是通过这些死后发表的文章,他意料之外地尽了一点父亲的责任,为他几乎不认识的儿子找到了妻子。之所以知道卡萝的最初线索,是来自麻州剑桥的一封信,寄给曼彻斯特药剂师协会的季刊。该刊将信转寄到我母亲原先的住址,再从那里又寄回大西洋这一端,寄到我位于何瑞修街的公寓。信是写给我父亲的。卡萝在哈佛做研究时,读到他一篇文章,想问他文中附註提到的着作是否完成了。 第30页 她的来信是以蓝墨水写在米色卡片上,字迹整齐有风格,用斜体粗笔尖写成,看起来有一点像绘有图饰的古代手稿里的文字,但也活力十足——那些字母披挂着许多点点撇撇,仿佛在微风中摇曳。我回信告诉她,我父亲书没写完就死了,并附上其他发表过的文章的复印件,还说,若她凑巧来到纽约,欢迎随时来看我父亲的文稿。几星期后,她从剑桥来电,表示要过来一趟。三月一个沁寒的下午,她来到我住的套房,身上裹着斗篷似的深蓝长大衣,帽兜滚金边。我把父亲的文稿交给她就出去了,给她几小时不受打扰的时间。她谢过我,在临着那扇大钢窗的书桌旁坐下,窗外可以看见西河。我回来的时候,太阳已快西下,卡萝的姿势跟先前一模一样,显然读得浑然忘我。“这些东西太有意思了。你父亲的头脑很独特。”我不想承认我从没看过父亲的文章,便把话题转向她的研究。她告诉我她正在写博士论文,论及中世纪及文艺復兴初期的欧洲关于纯净与污染的概念。研究的方向之一触及毒药和解毒剂,她一头埋进中世纪的药剂文献,配方包括粪石、狮鹫爪、赭色黏土、蝎子油、磨成粉的祖母绿等等,过程中偶然读到了我父亲的文章。 令她感兴趣的是中世纪思想中心的若干矛盾弔诡,比方人们相信极端纯净与极端不净的东西都有同等的治疗能力,而要判定任何一种物质属于何者时,态度又相当模稜两可。我站在她身旁与她交谈——房里仅有的家具就是床垫、书桌和她坐的那张椅子。我搬进来之后刻意保持家徒四壁,我喜欢这种感觉:在这样尚不曾被物品殖民的新房间,有迴荡不去的空旷——就像尚未落空的承诺。在如此空洞赤裸的背景衬托下,卡萝的存在更显得鲜活生动:一个全新的、眼睛发亮的人类现象,需要注意衡量。我注意到她没化妆,也没戴首饰。她近乎黑色的直发浓密滑顺地披在脸旁,闪亮有如头盔。 她的嘴小且厚,唇角有弯弯的阴影,让她冷静严酷的表情多了一种几乎无法说明的欣悦。她没有打情骂俏,但也没有语带保留。我看她的时候,她坦诚地,甚至是挑战地迎视我的目光,仿佛想测试我的兴趣或我的胆量。她没戴饰品的手腕和双手纤细优美——手指长,精确柔软的关节本身看来非常聪慧。太阳落在霍伯肯市的烟囱后面。此时此刻,河水看来紧绷自持,仿佛一捧掬起的水,不会流动,只会像水银一般在你掌心晃动,冷冷燃烧。当时我还单身,而且不再满足于到那时为止我的恋爱生活所包含的短暂关系和逢场作戏。我已经意识到我不再想要“情人”或者“女友”,我要的是妻子。我要身旁有一样坚固长久的事物——既是堡垒,也是庇护。我要一个我可以(借用我读过的书中人物的说法)诚挚地、不带反讽地、没有无奈地去爱的女人。我已经开始保持自律禁慾,等待真命天女到来:部分原因是如此一来我遇到她时就不会另有牵扯,但更正面积极的原因是,我要在自己内心创造出接收性和敏感度都高的状态,因为我认为这样才有利于我和她的初次邂逅。我相信人际关系能够触及某种神秘,在恰当的情况下,两个单独个体的相遇会一加一大于二,某种奇妙的事物会注入邂逅之中,将它提升,保护它永远不受日常生活的磨损毁坏。而那天下午,我在房里,站在卡萝身旁,便感觉到这样的神秘、这样的爱之洗礼,沉重又甜蜜地即将降临。 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然而在我看来,那一刻我对她的了解并不亚于后来这些年逐渐累积的认识。我们高高俯视着河水,交谈暂停,两人之间有着强烈的感应,跟她人生的外在条件丝毫无关。就算她是在廷巴克图译註:timbuktu,西非马利(mali)境内之一城市。而非帕罗阿多长大,就算她有五个兄弟在演艺界工作而非两个姐妹在念医学院,就算她暑假是在洛矶山脉跟某个叔叔而非在鳕角跟某个阿姨一起度过,就算她是怕蜘蛛而非怕坐飞机……这些细节,尽管因为与她相关而带有魔力,但对于彼时彼刻那种本质的、灿亮的相互揭示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沉默地看着一艘平底驳船滑过金黄紫褐的河水,朝海驶去,船艉翻溅飞卷水沫。 “你这里视野真不错。”卡萝说,转身对我微笑。 她注视我,一方梯形的深黄光亮透窗照进,照亮了那张美丽脸孔的坚定清晰轮廓。 我感觉自己被这幅画面镂刻、蚀印。 装着我父亲稿件的那个旧手提箱现在收在门厅橱柜里。尽管我费事地把它带到美国,但只要一想到去看里面的内容,我就感到一股几乎像吃了麻药的古怪疲惫。但不管这股疲惫代表什么隐晦的私人禁忌,现在都被急切实际的需要推翻。 打开手提箱,第一眼吸引我注意力的东西跟我父亲毫无关系:那一叠叠手稿上夹满了色彩鲜艷的箭头形回形针,卡萝用来标示日后还想再查看的段落。 她总是把正在读的东西夹满这种回形针,它们是她身旁永不缺少的各种物品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玳瑁发梳或斜体笔尖的银笔。这是我好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看见她的东西,第一次有物证显示她曾在这间公寓分享我的生活,看到它们使我深受震动。 她毕竟还是留下了一点东西!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它们群集在我眼前,像亮闪闪的有翼昆虫。我感到失去她的强烈痛苦,同时也感到一股只要想到她就总能在我心中激起的温暖激情。我很容易就可能整晚坐在这里看着这些塑料小东西出神地想她,因此必须刻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专心阅读它们所夹着的那一叠叠发黄的厚厚手稿。 我让卡萝的记号引导我翻阅,以疏远的专注态度阅读,注意到我父亲心智的特点,他思考过程的强项和弱点,他喜欢用的字词;读他的东西让我有种戒备的愉悦,偶尔甚至挺有意思地认出自己与他思考方式的相似之处。每提出一个论点,他显然必须先聚集一大群权威人士来壮胆,再用一大堆晦涩的术语和外文字词加以巩固——这种缺乏安全感的做法,我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曾经注意到。而且他跟我一样,比较喜欢横向的联结,而非前进式的顺序叙事,这无疑是他没能完成这本书的原因之一。章节的片段分叉出大量旁枝末节,然后又再细分为脚註,而这些脚註则像有再生能力的肢体,奇蹟似的自己长成又一个章节。 第31页 读到一处,卡萝的记号变得密密麻麻,我的兴趣也随之高涨。这一段讲到波吉亚家族和勃艮地家族治下的宫廷盛行毒杀,接下来是一段冗长专论,讨论当时普遍相信兽角是有效的解毒剂与防毒方法。鹿角、羊角、鹿茸;挖成中空制成高脚杯,削片,磨粉,溶在水或酒中,当成护身符佩戴;羚羊角、犀牛角、普拉特河的“皮拉苏皮”译註:pyrassouppi,传说中普拉特河(river te)一带一种类似独角兽的生物,其大如骡,头上长角,可用以医治有毒动物造成的伤口。角都被列出讨论,简述其特性与用途,处处大量引用卢克莱修译註:lucretius (94bc-49bc),罗马诗人、哲学家,着有长诗《物性论》(de rerum natura)。、欧戴尔·谢帕译註:odell 射pard (1884-1967),美国作家,曾获普立兹奖,着有《独角兽传说》(the lore of the unicorn)。、《医化药学大全》,而卡萝那些小小尖尖的箭头标记犹如落雨,几乎每一行都没漏掉。 我读到,在所有兽角之中,一致认为效力最强的就是“alicorn”。这是什么?啊,原来是独角兽的角。我知道卡萝第一次读过这份手稿的两年后又再读过,当时她开始写那本关于中世纪圣母崇拜的书,想知道我父亲是否谈到猎捕独角兽的神话。据说人们以处女诱捕独角兽,然后加以杀害。 “这种生物只是虚构。”我父亲在一个很长的脚註里说,“然而文献中有大量关于它的证据,且有好几个世纪的时间,当代的重要学者、文人、思想家等都相信它的存在。一直到19世纪,还有人认为这种前额长着独角的动物可能存在,居维叶译註:georges cuvier (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和李文斯顿就是其中两个例子。‘真独角兽之角’(verum cornu monocerotis)不但能澄清浊水,据说遇到毒药还会流汗。因此其价值等于十倍重的黄金……” 我感觉有点进展了,就快追溯到那张匿名纸条的来源。同时也意识到(尽管不太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不但没让我觉得安心,反而非常不安。 “关于独角兽之角的药学作用,有两种解释。”脚註继续说,“这两种解释完全相反,不但直指早期治疗理论原则上的矛盾弔诡,也显示独角兽本身模稜两可的本质。当时人们相信,动物的牙、蹄,尤其是角,含有该动物的高浓度精华;由于独角兽只有一支角,因此相较于比方说雄鹿的一对犄角,其精华浓度当然也就加倍。 “据以解释的原则,取决于解释者相信独角兽的本质是善还是恶。若为前者,解释的原则就是对抗疗法(allopathy)学说,认为美善的物质可以对抗毒恶的物质;若为后者,解释的原则就是顺势疗法(homeopathy)学说,认为‘物以类治’(similia similibus curantur),唯一能检测或解除毒药毒性的方法,就是将它放进某样更毒之物中,使它相形失色。 “希望视独角兽为耶稣象徵的寓言作家,自然遵从对抗疗法的学说,主张独角兽之角是终极纯净的物质。例如‘基督教化的希腊动物寓言集’,其中提到的‘清净水源’——或称‘智取水源’——就非常具有宗教意味,主张独角兽会先用其角在水面上方画十字,然后才把角伸进水中。纽约的修道院博物馆译註:cloisters museum,为大都会博物馆的分馆。所藏的‘独角兽绣帷’的第二幅就有这个场景。 “另一方面,顺势疗法的学者认为独角兽之角是最终极的毒性物质,遇到其他毒药就会流汗,是因为它渴望与同类沆瀣一气。药学家罗杭·卡特兰指出,有角的动物喜欢吃各式各样的有毒物质,因此推断这些毒素必定储存在它们的角里。 “此派学说的独角兽不但与耶稣毫不相关,而且是具有攻击性、非常不合群的怪兽。在‘诺亚方舟’或‘亚当为万兽命名’的图画中,它通常是唯一没有伴侣的动物。在比较有声望的权威人士中,只有艾利安译註:aelian,此处应是指udius aelianus (175-235),罗马作家兼修辞学教师,其着作包括《论动物本质》(de natura animalium)。提及母独角兽的存在。他宣称:‘公兽不但自相打斗,也跟母兽对抗作战,至死方休。’由于过滤储存在其角中的毒素造成剧烈疼痛,独角兽痛得发狂,因此,依照崔维沙的约翰译註:john of trevisa (1342-1402),英国作家。的说法,‘此残酷之兽常与象争斗,抵伤其腹’。朱利厄斯·索林诺斯开章明义就这样描述这种动物: atrocissimum est monoceros;亚瑟·戈定将此句译为:‘但最残酷者为独角兽,发出可怖咆哮的怪物。’” monoceros:独角兽。 我再看一次先前在信箱里发现的那张纸条: atrocissimum est monoceros. 先前我也多少料想到会如此,但追到这个句子的源头之后,似乎毕竟什么也没解决,或者就算解决了什么,也只是从而开启更多令人困惑的问题而已。这个句子怎么会从我父亲的文章跑到我办公室的信箱?在这之前,读过手稿的活人只有卡萝一个,但我无法想像卡萝会做出送匿名隐晦纸条这种低三下四的事。同样无法想像的还有她跟那个姓楚米齐克的男人有过任何接触,更别说同流合污。卡萝的宇宙充满博物馆、学术会议、有文化素养的对话,而楚米齐克想来只可能是某种四处漫游的狂人,街头的行尸走肉,迷失在自己内心由恐慌妄想和屎尿愤怒组成的迷宫……不可能!我好像在对抗某样神秘得无可破解的事物。我父亲……卡萝……楚米齐克……破碎的序列似乎从我这里向四面八方散射。伊莲……芭芭拉·海勒曼……少了好几环的链子……我觉得晕头转向!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试着冷静下来。我有作业要改,有新书新文章要看。我试图在晚餐前定下心来工作一两个小时,却坐立不安,无法专心。我晃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外卖中国菜的冰冷剩菜,打开收音机。主持人正讲到总统可能遭到弹劾。显然这话题我也非常感兴趣,试着专心去听,但还来不及分辨主持人站在哪一边,某个名字就出现在脑海,灵光一现得如此强烈,我忍不住冲口说了出来: 第32页 布伦菲德! 我立刻开始在公寓里大肆翻寻:倒出抽屉里的东西,往沙发底下看,掀翻从我上次打扫以来又满地新堆起的一叠叠废物杂物。 要是演布伦菲德的那个女演员(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是“普利茅斯之岩”那场灾难性出游的那晚,跟卡萝同事一起来吃饭的女演员,那么,通过那个同事和这个女演员,卡萝和楚米齐克之间就存在着人类关联的一条能量之线(leyline),就跟地理上的能量之线一样意味深长或毫无意义,端视观点而定。至于以我的观点而言,尽管我对这类事物存疑,但现在我非常想得到答案,就算最遥远的解释可能也非要探究不可。 彻底搜寻一番之后,我仍然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但却找到了别的。看来我心不在焉、丢三落四的倾向(也就是我“parapraxis”的天分),偶尔也可能对我有利:我并未如原先以为的已经丢掉那张列有半夜通话记录的电话费帐单,反而显然是带回家来,小心藏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书桌旁一处小壁柜的一盒碟片下。帐单就放在那里,仿佛这段时间都自顾自静静打发时间,等着我重新发现。号码也在那里,还有拨号的精确时间:凌晨2点14分。那通电话为时不到一分钟。 我拨号,答录机接起电话,但没有请人留言的内容,只有一声嘀。我挂电话。 然后我出门——首先到网咖,希望店里墙上仍贴着那出戏的海报,上面写有那个女演员的名字。海报没了。既然最近各种东西都容易不见,我本来也就没理由认为海报会是例外。我离开,往东、往北走,来到罗斯福大道边缘那些尚未变得高档的街区。这里的路面是斑驳的石块与沥青,被霜冻裂的人行道凹凸不平,这一切很奇怪地给人安心的感觉,仿佛显示你自己也即将过时、被淘汰。 这一点我也早该料到了:那座犹太会堂的窗户原本只是破裂,现在则钉上木板封起;前门用沉重铁链和挂锁锁住。我走下楼梯,来到地下室剧场那扇磨损累累的金属门前,门上没有铁链,但似乎锁得牢牢的。我踢了门一脚,主要是因为伤痕累累的门板给人一种欠踢的感觉,没想到门竟然应声而开。 门里一片漆黑,街灯几乎照不到这里。我在门口稍停,直到眼睛多多少少适应黑暗。前方左侧有一抹银色,是通往观众席的门的门把;右侧有一块长方形,比背景更深浓的黑暗,一定就是桌子。我朝那方向踏出一步。 脚一踏出去,我立刻闻到熟悉的气味:先前在楚米齐克藏身处闻到过的男性酸臭。我警戒得全身爆起鸡皮疙瘩,本想撤退,但刚刚踏出的那一步正好让我看见笔直黑暗的桌面上有一块不平坦,正是上次我看到放那叠节目表的地方。我迅速三步走去,一把抓起一张,感觉的确就像我先前在自己公寓里到处找的那张折页光面纸。转身离去之际,我感觉背后黑暗中有一股强大力量扑来——纯粹出于动物本能,当时我还来不及看见甚至听见那个留鬍子的庞大人形掠过门口朝我扑来。那是我唯一看见他的一次:苍白褴褛,散发破败的臭气,浓密的灰发戟张,拉比译註:rabbi,犹太教士。似的大鬍子骯脏结块。我拔腿沖向门口。这时他那里爆射出某种坚硬如石的东西,狠狠击中我的脸。回想起来,这手势有种特意、刻意的评判性,对事情作出一番总论,浓缩成单单一个简洁深奥的动作。我顺势冲撞出门,好不容易踉跄跑上楼梯,在人行道上继续往前跑,直到发觉没人在后面追我。然后我才瘫倒在一栋公寓门口,流着血浑身发抖。 那张纸还在我手上,是那份节目单:至少这一点我做到了。《老单身汉布伦菲德》,伯戈米·楚米齐克改编,m.k.薛若德饰布伦菲德。 薛若德……薛若德医师,我想着,记起那张我寄给薛芙医师的支票,不禁微笑,然后又因微笑牵动伤口而痛得皱起脸。 回到家,我在电话簿里查到了她:m.k.薛若德,华盛顿大道156号。接电话的又是答录机,不过这次有声音:“要找梅洛蒂,请在嘀声之后留言。”梅洛蒂……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个名字?梅洛蒂·薛若德。我留下了我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请她回电。 为了预防万一,我再次试打另一个号码,再次没有结果。 我左脸整个淤血,又青又紫,肿痛得非常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