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之断章》 第1页 [侦探推理] 《塔之断章(出书版)》作者:[日]干胡桃【完结】 内容简介:是谁让她怀孕?她又为何会死?计划将作家辰巳丸实创作的小说《机械之森》改编成游戏的八名工作人员聚集在湖畔的别墅里,当晚发生了悲剧。 社长千金香织从别墅的尖塔上坠地而死。而且她当时已怀有身孕…… 直到最后才揭晓的意外的真相。发表于重磅作品《爱的成人式》之前的<塔罗牌系列>的原点!干魔法爆炸! 作者简介:干胡桃(1963年-)日本着名小说家、推理作家。静冈县人。静冈大学理学系数学专业肄业。 1998年以《鸡巴的神话》获第4届“梅菲斯特奖”出道,其作品风格常常带有点“邪气”。因为其名字的缘故(“干くるみ”意为“干胡桃”),常被认作女性,其实是位男性作家。 除了创作小说外,常以市川尚吾的名义发表评论。他的作品还有《匣之中》(匣の中)《塔之断章》(塔の断章)《提綫木偶症候群》(マリオネット症候群)《林真红郎和五之谜》(林真红郎之五つの谜)《爱之始》(イニシエーション·ラブ)《重演》(リピート)等。 塔之序章 女人打开门,走进房间,手本来正要伸向电灯的开头,却迟疑了一下,最终作罢。 男人跟在后面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转动把手中间的旋纽,锁上了门。 室内异常闷热。男人走近正面的墙壁,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巨大的落地窗直到地面,所以是用合叶从左右向外面打开的类型。男人走到窗户外面的露台。 低于室温的风抚过男人的脸颊,远方唿啸的声音若有若无的传入耳畔。窗外可见白桦的枝头林立,轻风吹过,树叶相互摩擦,窸窣作响。 白桦林的远方有一个湖,在湖的远方可以看到山峦低矮的轮廓,红色的月亮掠过山嵴的稜线,出现在夜空中。月亮和山倒映在湖面上。 男人背靠在露台的扶手上,看向室内的女人。 “——什么事?” 女人用力的瞪着男人,仿佛在拒绝男人的视线。喃喃的开口,但强硬的口气又像是在责备他。 “你打算怎么办?” “关于什么事?” “你打算——抛弃我吗?” 男人停顿了一次唿吸的时间。 “是的。”表情纹丝不动,冷淡的回答。 女人再次低声质问:“为什么?” “那是你的个人行为,与我无关。” “怎么会!我全都是为了你!” “嘘……声音太大了。” 男人抓住女人的双肩,两人之间的时间停止了。略带热气的风吹过露台,树木的枝头蠢动,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说……是为了我?” 女人挣脱开男人的胳膊,用严厉的视线还以颜色。 “那么我也要说那件事。” “哪件事?” “当然是孩子的事。” 女人微微颦蹙,手捂在肚子上,但口气仍然像是得胜凯旋一般。 “孩子?” 男人皱紧眉头。 “对。孩子的父亲是你……” “怎么可能!” 男人斩钉截铁的断言,但当他发现女人眼神中坚信不移的神色仍然没有改变时,接下来的口气柔和了许多。 “不,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仔细的做好了避孕措施——” “但就是怀上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吧。” 男人发出嘆息。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知情……说起来,是什么时候?” “那个晚上。” 听到女人的回答,男人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勐吸了一口气。 “难道说,那么是你……” 女人点头回应了男人的质疑,眼中闪现着泪光。 “……是这么回事啊。” 男人似乎完全理解了,喃喃自语的同时温柔的抱紧了女人的肩膀。女人也回应着双臂缠向男人的脖子,脸埋入了对方的胸膛。 “你一定要用想想办法。不然就完蛋了。不论是我——还是你。” 女人的眼润湿润了,当她正要抬头看向男人的脸庞时,突然吸了口气。 耳边传来了男人的呢喃。 “的确,你已经完蛋了。” 回过神儿来时,女人的身体已经被男人高高的抱起,男人正以这个姿势把女人的身体推向扶手的另一侧。当女人刚刚表现出反抗的意志时,身体已经落到了露台之外。 男人低头,平滑的卸下女人缠在自己脖子上的双臂。 于是,女人被推到了空中。 地面在女人眼中显得如此遥远,在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的遮蔽物。 女人飞速的坠向地面,喉咙干渴得要命,耳边响起风颳过的声音。 女人坠地了。男人在甩开女人后,曾在一瞬间试图向女人伸手求助,但已经来不及了。 只有染成血色的满月看到了这一切。 塔之断章 01 那天早晨—— 我在房间换完衣服后,来到楼梯间。阳光室里空无一人,我向扶手外探出身体,窥探下层的情况。 第2页 起居室里有两个人。 秀一穿着室内便服,背向窗户坐在沙发上抽菸。坐在对面的大矶已经换上了开领衬衫和短裤的轻便衣服,和秀一面对面的交谈着什么。早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亮了两人的身影。 “早上好。”我走下楼梯,打了声招唿,两人一下子看向了我。 “啊,辰巳,早上好。怎么样,睡得好吗?” 大矶也周到的向我寒暄,但秀一只是睡眼惺忪的看向我,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托您的福,睡得不错。” 我坐到另外的沙发上,回答的同时发觉厨房那边有声响,还没来得及思考是谁,大矶马上做出了说明。 “小夏正在给我们沏咖啡。” 大矶随后自行点了下头,又看向秀一, “喂,十河,其他人还没起床吗?” “知识分子都起不了早嘛。和你不一样。” 秀一边吐着烟,一边答道。大矶似乎并不在意话中对自己的讽刺。 “啊,不过肚子也有些饿了。” 他就像个像撒娇的孩子似的,本以为他会身体呈大字摊在沙发上,却在下个瞬间’哦’的一发力,站了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安份。我看向大矶视线的方向,此时。 “辰巳老师,早上好。老师也喝咖啡吗?” 西野夏子出现了,她穿着橙黄色的开领衬衫和白色的裤裙,和大矶同样的运动打扮,素颜流露出健康的脸色,看来她是年轻女性中罕见的早起类型。从托盘上的咖啡壶冒出的热气看起来就很可口。 “早上好,夏子。早上就是要喝咖啡呢。” 说话的同时,我空出了放托盘的地方,帮她准备好了杯子。秀子一直动也不动的吸着香菸。大矶似乎闲得有些无聊,坐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小夏,饭做好了吗?” “还没。烤面包的话到是马上就能做好。” “啊,那我自己动手吧。还有其他人要吃烤面包吗?十河不需要吧。辰巳呢?不要吗?只有我一个人吃啊。……咖啡帮我留一怀。” 大矶迅速起身,指了下某个咖啡杯,缓缓的走向厨房,消失了身影。 “大家早上好。” 松浦像是换人似人走下了楼梯,还是像往常一样穿着衬衫和深蓝色的西裤这种与避暑地不搭调的衣装。虽然不至于系领带,衬衣的纽扣仍然扣到了最上面的那颗,实在是死板。鬍子也剃得干干净净,左手的绷带和昨天一模一样。 “大家早上好。” 来到起居室后,松浦没有坐下,而是一直走向了窗户。 “为什么不拉开窗帘?外面天气挺不错的。” “啊,十河有些晃眼。” 虽然听到夏子的话后回了下头,但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随着嗄的一声,一口气拉开了窗帘。 起居室里突然亮了起来。 “呀,抱歉,室长。但已经是早上了——” 他说话的同时看向了窗外—— 此时,我注视着松浦的后背,抽动了一下后又石化了的后背。 大约二秒后,松浦以极为自然的动作后退,回头看向了屋内,表情仿佛冻住了一样,像是在说自己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室长。香、香织她……” 松浦勉强挤出了这句话,然后动作夸张的咽了口唾沫。秀一眯起眼睛回头看了过来。松浦用手指向身后,身体不停的颤抖。香织怎么了?但等了半天,也没有从他的口中听到答案。 秀一似乎察觉到了异常,迅速的站起身,大矶也嘴里嘟囔着怎么回事,从厨房走了出来。他踢开沙发,推开发呆的松浦来到窗户前。秀一也站到他的身边。 “哇……”大矶发出了如同绞首般的呻吟。 打开了窗锁,窗框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敞开,被拉到一边的窗帘下摆微微摆动。 窗户外的室外平台铺着石地板,从屋内到室外平台之间有差不多及腰的高度差,两个人穿着拖鞋飞奔下台阶,急忙看向左方。 回过神儿来时,我也因某种冲动煳里煳涂的站了起来,走向窗户旁。 窗外艷阳高照,在室外平台的石台阶对面能看到葱郁的草丛,白桦树在更远的方向上林立。阳光穿透树林间的空隙照在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十分晃眼。 屋里的松浦表情呆滞,扑通一声坐到了沙发上,随后双手捂面,似乎在呻吟着什么。 窗外的男人们蹲在原地,这里是塔的正下方,我越他们的后背看到香织仰面横躺在铺石的地板上。 散乱的头髮盖在脸上,脑袋下有一摊红黑色的血,圆睁着空洞的眼睛,但明显没有在看任何东西。身上仍然穿着和昨天一样的t恤以及短裤,只是身体已经一动不动了。 早晨含着凉意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吹入,我轻轻的互相摩挲起露在外面的胳膊。树木郁郁葱葱,小鸟在头顶上莺莺的啼唱。 不久后,蹲着的大矶缓缓的动了起来。他伸出手,握住了香织甩在身体一侧的右手手腕。 “啊!”下一个瞬间,我无意的小声尖叫。 后来思考一下,当时她的身体已经出现死后硬直了吧。大矶抬起香织的胳膊,她的肩膀在牵扯下也随之被抬起。在我眼中,仿佛就像是她依靠自己的力气正要坐起上半身。 第3页 背后传来了尖叫,是西野夏子。她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次又一次。 又响起了杯子摔碎的声音。窗外的大矶摇了摇头。 “已经死了。喂,十河……” 说着话的大矶仰面朝天。我后退离开了窗边。秀一起身朝我走来,他脸上毫无表情,让我有些害怕。 秀一的上半身看向起居室,大声怒吼。 “喂,松浦!” “是。”松浦急忙从沙发上跳起。 “快叫救护车,还有警察。” “是。”松浦的脚在桌角上磕磕跘跘,如脱兔般跑了出去。再次响起杯子摔碎的声音,却没有任何人在意。西野夏子扑到我旁边的沙发上,哭了起来。 跑开的松浦在楼梯下止步,转来转去,似乎想不起来电话在哪里了。 “然后,辰巳。”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我回应”是”。 “把三条和天童两人叫起来。” 天童……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脏就颤了颤。 他听到敲门声,打开房门。 ——怎么了? ——香织死了。 我想像着他惊讶的表情。——不对,他会惊讶吗? “辰巳?” “啊,是。我明白了。” 我低头一礼,离开了现场。离开前又再一次的看向窗外。 最后我的视线所停留的位置,果然还是石质地板上血滩的红黑色。 02 秀一与我正面相对,前屈着坐在皮面的沙发上,胳膊肘拄在膝盖上,双手捂鼻。 “看来警察得出的结论是自杀。” 他说话的感觉就像是雨水一滴一滴的落下。不可见的波纹在客厅里扩散。 “能早些得出结论是最理想的吧,不论是什么样的结论。至少在应对媒体这方面是应该欢迎的。不过,我还没有得出自己的结论。 对我来说,问题在于是谁把她逼迫到如此地步。香织——” 秀一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 “她——怀孕了。” 光线从他背后的窗户射入,照亮了室内。他因背光而浮现出的轮廓仿佛在向什么捧上祈祷一般。 我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但就是开不了口。天童坐在我左边,他也一言不发,身体没有任何动作,抱着胳膊靠在沙发背上,只是默默的聆听着秀一的话。 ——有人让香织怀孕了吗? “昨天,我去看望父亲了。” 话题突然一转。 “这件事要是被大肆宣传出去可就麻烦了,说实话,父亲的身体现在仍然不受意识的控制,话也说不利索。虽然意识很清醒,但…… 你也知道,我家里我和叔父一直和不来。父亲变成这样后,关于社长宝座的争端如今在公司里一下子就浮上了水面,而且对我不利。” “你是想说在这样的状况下,不能乱花钱吗?” 天童以半疑问的口气插嘴,秀一用鼻子嗤笑了一声加以否定。 “不,不是这样的,天童。《机械之森》是多媒体策划室最期待的一个策划。所以放心吧。我会让软体部门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但后续只需要专业人员,非你不可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对吧?” “是要解僱我吗?” “不。……等下,别这么着急。这次有别的事要委託你,一件只有你能做到的事。而且只有你一个人,所以必须要把你排除出这次的策划中……还有辰巳老师。不,先听我说。眼下的状况正如我刚才所说,我已经快忙死了。若不然的话,我肯定是要亲自做的,但现在也没法辩解了。……所以。” 秀一又深深的吸了口气。 “今天找你们来不为别的,就是想把香织的案子拜託给你们两位。希望你们能代替我解决此案。” “解决——” “天童。希望你能彻查清楚到底是谁让她怀孕的。” 秀一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天童。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天童,于是天童罕见的突然躲开了对方的视线。抱在胸前的双臂随着唿吸的节奏起伏。 他看空无一物的旁边,问道。 “但是……要如何搜查?” “那傢伙应该就在香织的身边。更进一步的说,我怀疑那傢伙就是当天在别墅里的某个人。” 我惊讶的看向秀一。 “她不是那种不知世事、忽视常识的大小姐。我认为她不会困扰于该如何处置肚子里的孩子,最终像笨蛋一样跳楼自尽。比起这种情况,我觉得那天在别墅里,肯定有某种……她和那个人之间某种决定性的因由,才让她落得这种下场……不对,应该说是我希望如此吧。” 秀一的脸上浮现出了自嘲的笑意。天童在沉思的同时发问:“如果找到了那个人——” “我不会对那个人做什么的。只是单纯的想知道。” 我认为秀一在说谎。 “天童,是你的话,应该能做得到……对吧。” 第4页 听到他这么说,天童似乎是放弃了抵抗般闭上了眼睛。 “我明白了,我接受。” 回答的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仿佛是无声的嘆息。但秀一的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表情。 接下来轮到我了。 “辰巳”,秀一说话的同时,身体转向了我。 “我听说香织以前拜託你,希望自己能在小说中出场。我想帮她实体这个愿望,希望你能以小说的形式呈现出那天、在那个地方发生的事情。” 写成小说……将那天的事…… 出乎意料的委託让我有些困惑。 “这是出版社的社员在向小说家委託原稿,应该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吧。” 说到这里,秀一抿嘴一笑。 “当然会付你稿费的,通常的两倍,不对,不管是三倍还是五倍,只要你开口都没问题。我只是希望你能把那天在那里发生了什么,香织的最后时刻……把这一切都从你的脑海里拽出来写成小说。” “这种原稿——”我的声音嘶哑了,清咳了几声。 “……你想用来做什么?难道要付梓出版——” “你在问我是否要出版吗?不,当然不会。毕竟这只是在为纪念香织之余,实现自我满足而已。我只是想把原稿保存在身边。你有什么不满?因为好不容易创作出来,必须要刊行于世?” “不……”我在心里算计了一下。这有什么意义呢?还是赋予了什么意义? 秀一同时看着我和天童:“希望你的小说能尽可能的和天童以互补的形式配合。今天把你们两个同时召来这里的本意就如此。 对了,辰巳,说不定你写出来的东西会有助于天童的调查。所以你随时把写完的部分给天童读吧。当然,主要目标还是写给我读。另外你也要陪同参与天童的调查,把调查时的状况也写进小说里。大家是怎么看待香织的呢——若从追悼她的意义来看,她死后众人的反应也应该写里小说里吧。” “明白了,我接受。”我回答道。 “天童也同意吗?” “嗯。” “那么,就从今天开始……姑且设置个期限比较好吧。辰巳,一个月会不会太短了?” “不……从工作量来看,也不是太勉强。” “问题是天童那边吧。” “不,一个月都查不出结果的话,继续下也是枉然。” “好”,秀一点了点头。 “那么期限就暂定为一个月吧。辰巳请以至少一周一次的频率把完成的部分交给我和天童。……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摇了摇头。 “那么,你们两个人商量下,赶紧着手吧。就这样。” 03 我们所在的会议室极为剎风景。 仰望天花板,萤光灯照得通亮,但不知为何室内总让人感到有些昏暗。旁边的窗户上挂着百叶窗,橙红色的夕阳微微的从其间的空隙中漏入。 天童在我的左边,右边不知为何坐的既不是手冢部长也不是平田,而是松浦。 “不,这可成了重大事件呢,辰巳老师。多媒体策划室的室长是社长的儿子,这样一来连社长的女儿也牵连其中,说起来就像是十河社长全家总动员来参与辰巳老师的企划呢。” 他进入房间说完这通话后,还在嘀咕着呀、怎么会、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呢之类毫无意义的话。 今天是星期六,而且还是黄金周的第一天,所以公司里鸦雀无声。在这一群里人,我和天童暂且不提,松浦明显是休息日加班,却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厌烦情绪,果然是因为对方是社长的千金吧。 “我还没决定,只是约她来谈谈。” 与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天童的看法十分严厉。室长带来的画册摆在我们眼前,他哗啦哗啦的翻动页面。 “说是大学四年级,但学校方面的课程也不能疏忽。大概在日程上排不开吧。若是不录用就应该尽早的捨弃,找一位职业的插画家或漫画家。所以——” “但她是……室长十河以及现任社长的——” “我认为捨弃这些画实在太可惜了。” 我也从旁帮腔。正如松浦所说,这并非因为她是社长的千金而放水,我们只是单纯的对她的画作着迷了。 “不,日程是最优先的因素。” 天童冷静的做结。此时传来了敲门声,我们同时闭上了嘴,互相对视。松浦慢了一拍,啊了一声后正要起身, “请进。” 在天童的许可下,门从外面打开了。一名年轻的女性走进了会议室。 “打扰了。” “请坐。” 她坐到了我们三人的对面,视线毛毛躁躁的三人之间游离,不久后我和四目相对时,她的脸上一下子充满了喜悦。 “我是十河香织。今后请多多指教。” 大概因为我坐在三人的中间吧,她向我行了一礼。我轻轻的还礼,迅速的观察起她的外表。 身体的线条纤细到令人惊嘆的程度,胳膊仿佛一触即断。身上穿着描绘有几何学图案的紫色连衣裙,给人以优雅的美感。垂下的黑色布包符合美术学生的身份,大小刚好能不摺叠的装入约十号的画。 第5页 面容端庄,双眼皮尤为漂亮,长长的睫毛,眼瞳灿灿夺目。白皙的皮肤如同婴儿般细腻,脸颊白里透红,下巴小巧,嘴型富有特徵。嘴唇到两侧唇角处一下子收紧,紫色的唇彩——在她的脸上展现出这种颜色甚少能展现出的文雅。 干爽的黑色长髮不知做过怎样的护理,只有发光的部分微微显露出一些紫色。 “那么,我来介绍一下。” 坐在我右边的松浦突然、而且有些飘飘然的说道。 “坐在离我最远处的的就是本次策划——也就是《机械之森》的游戏化——的负责人,天童。旁边这位是原作小说的作者,辰巳丸实老师。我是辰巳老师的责任编辑,第一出版部的松浦。请多多指教。” “啊,是,请多多指教。” 香织有些迷茫的再次低头还礼。大概松浦郑重其事的说话方式出乎了她的意料吧,我听起来也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首先必须要说清的是——” 天童仅一句就轻松的掌握了当场的主导权。他和松浦不同,即使对方是十河社长的千金也未改变平时语气。 “我们还没决定要採用你的画。” “啊,是。我明白。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嗯。如果你被正式採用为设计师,在往后三个月的短暂期间内,还要再创作二百枚到三百枚原画。” “我能做到。” 香织的回答仿佛在还击天童的质问,简洁明了。让我听到后心情一畅。 “学校的课程没问题吗?” “没问题。如果说必须把百分百的精力都投入到这边的策划上,我也早有觉悟。毕竟对我来说,比起想办法大学毕业,还是让自己的画作用于商业更有价值。” 天童打开了画册。 “所有这些画用了几天?” “十天……不,准确来说是十一天。但并非我竭全力的速度。” “小时数?画一枚大概几小时?” “我想想,草图画得最快,要二十分钟吧。之后还要精细加工,大概要花四个小时到五个小时。” “如果我让你用丙烯颜色全部重画呢?” “三天就能全部完成。从草图直到精加工完。” “你自认为这些画的笔法受到了谁的影响?” “我认为没有受到某个特定画家的影响。” “鸟山明?” 听到这个字名后,香织眨了眨眼睛。 “我经常看漫画,如果让我模仿鸟山明的笔法来画,我也能做到。” 言外之意就是自己和他不同。 “大友克洋?” “我看过《童梦》。《阿基拉》没看完。” “那你觉得吉格尔如何?” “不错,就像吸尘器的软管。” 天童停顿了三秒,才问了下个问题,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满意,仔细的品味了一会儿。 “那个,你用电脑画过画吗?” “画过——我可以。但我觉得辰巳老师的作品还是手绘更加合适。” 天童瞥了我一眼,应该是在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吧。只要在日程上没有问题,我也没任何意见了,因为我一开始就贊成採用她的画作。 “那个——辰巳老师。” 在我们的交谈停止的空当,香织主动的向我搭话,而且还是指名的提问。 “辰巳老师,那本画册当中您最喜欢哪一张?”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是在试探。这位姑娘如今正在试探我—— 突然的奇袭让我心动摇。天童也没替我挡招。我接过她的画册,翻动页面,慎重的选出一幅。 “如果要挑一张作封面的话,就这张吧。” 这幅画描绘出了“机械之森”的全景。染成红与黑的天空令人毛骨悚然,以此为背景在前方从低视角以向上仰望的感觉描绘着林立的巨大机械群。在画册中描画出“森林”全景的只此一张,挑这张当作封面也是必然。我用这个带有限制的回答,巧妙的避开了对方质问的意图。 “很不错呢,辰巳老师。那就把这张当作明年文库本的封面吧。” 松浦接过话头,把话题带向了前言不搭语的方向。 “也对。在游戏发售的同时会推出文库本,和游戏的外包装共同把十河小姐的画推向消费者的视野中——” “不,在此之前,必须先决定是否採用她作为游戏的美术设计师。本次会面的目的就是这个。” 天童委婉的责备了爱出风头的松浦。 “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天童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不、还没有。松浦露出了不信服的脸色,我也完全看不出天童有什么好犹豫的。 “正如辰巳和松浦所说,就插画而言,这些已经做得不错了……” 天童突然再次开口吓了香织一跳。她看向天童,天童把画册拿到手中,打开了“森林”的画。 “非常遗憾,在故事中出场的机器不是普通的物品。最后有一个“机械之森”全体出动的场景吧?虽然在辰巳的小说里,明确的文字只写到了这里,但为了改篇成游戏必须为每个机器细緻的设计出具体的性能,然后把各种不同的机器的动作以动画的形式呈现在玩家的面前。关于每个机器的性能设计,我等员工要从今往后共同协作才行。 第6页 遗憾的是,你画的这些机器没有达到这种程度,无法给出我们想要的具体性。对吧?这个管子,到底是连接什么和什么的管子?还有这个蛇腹状的部件是干什么用的?这个排气口的意义何在?就像是《星球大战》里的那个奇怪的宇宙飞船一样,把多余的塑料板凑到一起,表面上拼出很像机器的东西,仅是这种程度的作品可不行。”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听完天童教导香织的话后,我才第一次切身的感受到将小说改编为游戏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另一方面,香织在听天童训话期间一直低着头。松浦看到她的样子,从旁插嘴。 “但是天童,这只能说明不能原样照搬的使用这些画吧?那么只要在此基础上,让她继续创作——” “不是这个问题。” 天童用鼻子唿了口气,再次转向香织的方向,继续指出。 “最大的问题是,看起来你对机器不熟悉。画的笔触不错,即使就机器的设计而言,这种独特的感觉也令人印象深刻,让我也希望能以某种形式抢救一下,做成游戏。但这个游戏要以零件为单位组建成机器,这是最大的卖点。至少要找个能画图纸的人才能完成设计工作。” “我还要画——图纸吗?” 香织抬起头,结结巴巴的问道。 “是的。不然的话,如果换别人画图纸不就糟了吗?机器的造型基本都是由图纸决定的吧。这样一来,这种独特的笔法要怎么办?这些机器的独特造型让在此的众位很满意。所以如果由你来负责设计,你就要画图纸。到了那时,我们只会口头说明机器的性能。比如“切割岩石输出细砂的机器”,你要以此为基础画出图纸,然后用你的画笔从图纸上立体的展现出机器。必须在所有的关卡、针对所有的机器做到以上的步骤。考虑到这些——说不定为此必须让从你零开始学习机器的基本知识,并且参加我们的设计工作——与此同时,你还要完成二百张的图纸和插画。试想一下……如何?你能做得到吗?还是做不到?” “我要做。” 香织挺起后背,笔直的看向天童,明确的回应。 “请一定要让我来做。” 这才是天童想要听到的回答吧。他用力的点了下头。 “我知道了。那就让你来负责设计。” 香织一听到这句话,马上满脸笑容。松浦“呀、太好了”频频欢唿,我也看到了期待中的结果,满足的唿了口气。 “但是,如果我判断你做不到,就会当时辞退你。” “是。我明白了。……对了。” 香织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在包里来回翻找起来。不知她到了现在还有何打算,只看到她拿出了一本书。 “辰巳老师,那个……能请您签个名吗?” 我下意识的扑哧一笑。刚才一直和天童激烈讨厌的香织突然战战兢兢的提出了这种要求,让我感到有些奇妙。香织似乎也觉得自己突然改变了态度有些可笑吧,和我一起笑了起来。 就这样,在天童和松浦愣愣的观望下,我和香织两人拍手大笑。 04 眼前排列着十余台自动检票机,从这里看不到位于楼梯上的站台,但从广播和蜂鸣器的声音可以得知电车的到站和出站。每当电车到站,人群都会突然涌向检票机的另一侧,人流疏散了不久后,又会有下一班电车到站,人群再次涌来。如此单纯的重复。 人群通过检票机后分成左右两枝,一眼都没有看向我以及似乎和我一样在等人的群体,各自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自动检票机偶尔会随着蜂鸣器的声音关闭,显示出红色的停止符号。但看上几次后也就厌倦了。我看了眼检票机上的模拟时钟的时间,指针显示的时间刚过五点。 人流再次涌向检票机的对面。其中有位个头相当高的人,我视线漫不在焉的跟上了那个人。于是当着那个人的面找到了等候的人,我松了口气。 松浦的视线看向了我,他在人群中向我点头行礼,然后刚才的高个子男人也看向了我。于是我大体上推测出,那个男人正是松浦说要带来见我的人。 两个人通过检票机,直接来到了我的面前。 “辰巳,让你久等了。这位是在电话里提到的天童。天童,这位是《机械之森》的作者辰巳丸实老师。”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请多多关照。” 我打完招唿后,再次用好奇的目光看向对方。 个头相当高,大概有一百九十公分,身高很适合穿黑色西服。 脸上的话,眼睛最有特点,眼神很兇狠,如果被这双眼睛睥睨,我大概会吓得缩成一团吧。不过这只是他天生的特徵,从眼睛中射出的视线反而充满了亲切。这种不协调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怎么办,先找个咖啡厅坐下来再谈?” 听到松浦如此建议,我也表示同意,先行离开了车站。穿过十字路口,进入对面的百货商店,乘电梯来到七层。 我的目标“银河”店内很空。我选了一张靠里的桌子,坐到窗边的位置。天童坐在我的对面,我盯着最后赶来的松浦,看到他会坐在哪里,最终他坐在了天童的旁边。 第7页 “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天童。” 递过来的名片上印刷着“(有)tendocreates代表天童太郎”。 我没有准备名片,因为是对方来会见“辰巳丸实”这个人,就算带了名片也没必须递上。 “那么,请恕我免去客套话——” 松浦刚要开口,但时机很不好的遇到服务员来点单,话题就此中断。“怎么办,是在这里微稍吃一点,然后再去喝一杯?”我接受了松浦的这个提议,点了义大利面套餐。松浦点了海鲜盖饭,天童选了鲜虾炒饭套餐。 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松浦打开了话匣。 “首先请让我介绍一下本次的策划,可以吗? 你应该早有耳闻,十河是一家从文艺书、学术书到杂志、漫画都广泛涉猎的公司,在出版社中也算是一家老店了。但目前业界不景气,十河也无法倖免,一言概之就是在印刷出版社这种媒体的领域中已经经营不下去了。 因此十河略微把目光投向了其他市场,也就是其他的媒体。即使是同一个故事,除去小说这种表现形式外,还有电影、电视剧以及游戏等众多的形式,可以将这个故事广泛的加以传播。 在这样的现状下,每个领域都有专业的创作者。辰巳,你如今在小说这个领域从事创作工作,另一方面,这位天童则活跃于游戏创作领域——” 不,天童从旁打断了松浦的话。 “我不是专职于游戏领域,是个什么活都能干的人。什么活都干的脚本作家。” “啊,是这样么。” 旁边的松浦眨了眨眼睛。 “那么,电影、电视剧之类——” 天童轻轻的点了点头。 “嗯,我也曾做过和这些相关的辅助工作。” 原来如此,松浦点了下头,继续刚才的话题。 “就像刚才天童所说的那样,电视和电视剧中都有相应的脚本作家,虽然有像天童这样的全才,但大部分人都只活跃于自己的领域中。 考虑到一般的作品的现状,有些作品只能在特定的领域内呈现,当然也有并非如此的作品。有的小说改编成了电影、电视剧乃至游戏,也有的游戏改编成电影,或是电影改编成游戏,电影和游戏改编成小说的情况也时有出现。总而言之就是协作。利用这种在各种媒体间的交叉,实现各购买层的交叉,这样在业绩上比起各自单独销售的利润,可以发挥相乘的效果。 我们公司有一个叫做“多媒体策划室”的部门,工作内容就是以出版社主导的形式策划多媒化的策略。” 松浦说到这里,举出了一个在去年改编为电影,结果电影和小说都大红大紫的作品。 “那部作品的多媒化与以前以小说为原作的改编电影形式相近,但有两个不太一样的地方。首先是在小说的创作期间已经开始了电影拍摄——先写出剧情梗盖,以此为基础编出电影的剧本,而那位小说作家也参加到了电影的制作中——最后,在作家的新书发行的同时,电影也以巡演的形式发布。其次,那次多媒化是以我们公司……也就是出版社为主导的形式实现的。归功于这种制度,虽然让那位家的日程多少有些勉强,但就结果而言,改编电影的效果让作家也感到了满意。 所以,正当我们思考是否有更新的媒体组合形式时,就有了本次的策划,也就是将小说和游戏相交叉的形式——” 天童在这里接过了话头。 “我按顺序读了《机械之森》和《雾之馆》,这两部作品都有很强的原创性。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真的读懂了,让我来说的话,这两部作品绝不是模仿,而是极其稀少的真正创作。背景中有独特的、坚实的世界观。 我当时不禁感慨,这个作者能严格的按逻辑来思考事物。故事的逻辑经过了充分的雕琢,连细节也都考虑得细緻入微。从各个场景严密的推演条件,分场景也毫无漏洞。我读完后,觉得这个方面相当适合做成游戏呢。啊,这些都算是我的赞扬。” 天童笑了笑,与松浦殷勤的论调相比,他的口气显得不太礼貌,但我也不会因此而不舒服。我感受到了他的直率,大概即使得到谒见总理大臣的机会,这个人还是会保持这样的说话方式吧。 “……我看了你的简歷,是工学部出身,机械工学。果然这种理科的资质与作品有关系呢。我也是理科出身,所以对此非常明白。 那两部作品——特别是《机械之森》,虽然还有些问题,但相当适合改编成游戏,之前有人向你提出过这种改编的邀请吗?” “啊,没有……” 我摇了摇头。 “这样啊。那关于把你的作品改编成游戏,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特别的……” 对面再次换人,松浦插了进来。 “请、请等一下。只有你们两人推进话题可就麻烦了。本次改编游戏的策划必须由我们公司的“多媒体策划室”主导。” 这不是单纯的游戏化,松浦向我说明。——将小说和游戏里的世界交叉,以此达到让各作品的爱好者交叉。辰巳的书迷去买游戏,游戏爱也者也来买辰巳的小说。到那时让消费者确实的感受到两个产品都同样是那个世界,这点最为重要。 第8页 “因此,辰巳不仅要提供原作,还要尽可能的积极参与游戏的制作。所以我要在最初声明,这会占用大量的时间。当然这部分工作的报酬另算,不过因为会影响到辰巳的本业、也就是小说的创作,作为责任编辑我还要请您务必慎重考虑——” 他的话从中途开始就变得前言不搭后语,还一直在用手帕擦汗。 “不,,我认为改编游戏的事对辰巳来说是一个好机会。就我而言,希望尽可能的推动此事,虽然如此——” “请务必让我来做。” 我马上做出了回答。听到我的回覆后,松浦似乎一筹莫展,天童则露了微笑,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05 我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席,胳膊肘拄在打开的车窗上,迷迷煳煳的眺望着接连掠过白桦树。 高原的风抚过皮肤令人心情舒畅,阳光穿过白桦树叶之间的空隙一晃又一晃的闪烁,刺激着我的眼睛。 从车载音响中淌出了kinkikids的“玻璃少年”。天童一边开车,一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配合音乐的节拍,哼起了鼻歌,混杂在风声中传入我的耳朵。 此时,透过白桦树干间的空隙可以瞥见湖面似的东西。 “那个是?” 我在询问的同时看向天童,他伸出下巴示意我往前看。一眼看去,在三叉路口的告示牌上写着“欢迎来到姬神湖”的字样。天童降低车速,左打方向盘,汽车变向驶入了下面的辅路。穿过辅路开到没有树林的地方,视野突然变得十分开阔。引擎盖反射着阳光,闪闪生辉。前方姬神湖仿佛巨大的镜子般映照出蓝天。 天童开车右转,逆时针方向在沿湖路上行进,在此期间我一直眺望着湖面。沿湖路不是紧挨着湖岸,随着汽车前进,水边时近时远。在汽车远离湖岸的地方,护拦另一面也稀稀疏疏的长着桦树,树影映照在地面的杂草上。 探出湖面的水生植物群、小巧的栈桥接连从眼前掠过。就在我像这样发呆的眺望着窗外的景色时,天童再次用下巴向我示意。 “那个红色的屋顶。” 道路右侧是白桦和岳桦林,地面向上倾斜,前方是一座不太高的小山。若干极为符合高原风格的别墅和山中小屋这边一栋、那边两栋的分布其间,宛如埋没在了绿色当中。 天童示意的就是其中的一栋,从沿湖路稍微偏向内侧。因为远在高大的树林对面,所以只能看到有红色尖屋顶的塔。 放缓车速,穿过塔下时有一条右转的小路,敞开的铁门上贴有“此为私人领地,禁止入内十河”的金属牌。 “到了。” 天童急性子的提醒道,同时向右打方向盘,车通过铁门进入了没有铺路面的上行坡道。在树林的遮蔽下,视野迅速变暗,似乎气温也略微的降低了。轮胎碾压着砂石,汽车左右的摇摆,在上行路的尽头终于看到了一个洋馆似的建筑物,房顶是一座尖塔。天童把车停在了建筑物前,除我们的车外只有一辆蓝色的rv。大家还没来齐吗? 引擎的声音停止后,突然感到周围一片寂静。可能由于此处海拔较高,很不可思议的听不到蝉鸣。眼前的空间就在树林的围绕下突然出现的空地。我下了车,自然而然的仰望,然后以仰望的姿势转了一圈。 能看到的只有绿色、绿色、绿色,还有——塔。 06 目睹了十河本部大楼雄风,我下意识的惊嘆了一声。虽然此前因碰头会曾数次到访,但今天的精神准备是不同的。今天来此是上班。从今天开始的数个月内,我每天都要到这里上班。 穿着横格衬衫的人嘎吱嘎吱的推着手推车。从后门那边传来倒车入库的卡车发出的警告声。站在入口旁边的警卫显得戒备森严。大家都在工作呢,我不禁感嘆。旁边大楼的窗户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我再次整理了下衣领后进入了门厅。在接待处告知来意后,穿着制服的女接待员拔通了内线电话,简短的交流后让我在此稍等。 我坐在沙发上眺望着绿色的观赏植物,同时还在窥探自己的内心世界,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兴奋心情。 “打扰了,您是……辰巳老师吗?” 不久后,一名年轻的女性向我打招唿,她身材小巧,短髮,面容妩媚动人。 是,我回答的同时站了起来。女性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她的微笑真可爱。 “我是多媒体策划室的西野夏子。请多多关照。” 她低头行礼,白毛衣下面穿着裙裤、短袜还有无跟的鞋,相当轻便的打扮。 “我来带路。” 进入电梯来到八层,穿过有些昏暗的走廊。左右的墙上贴着电影和演剧的海报,的确相当应景。尽头处的房门敞开着,黑底白字的告示牌上写着“多媒体策划室”。走进里面后发现这里是工作区域,有桌椅、书籍和橱柜,以及数名穿着衬衫的男人在忙碌的工作着。用来划分工作区域的三个橱柜上立着写有“映像企画部”的纸牌。我突然想到了保龄球馆的样子,用放保龄球的架子来区分出过道和球道,不知为何,我觉得与这里的样子有些像。 电话的唿叫声频频响起。 “这边。” 第9页 在西野夏子的引导下,我继续沿夹在橱柜间的过道前进。夏子终于走进了某个工作区域,里面果然有数名男性,所有人的都突然看向了我。 “哦,来了来了。这样所有人都到齐了。” 天童看向我说道。他和上次见面时一样,穿着黑色的西服,比其他男人要高上一头。 终于看到了熟识的面孔让我心里松了口气,随后再次观察了周围的情况。这个工作区域的样子明显和以往见过的其他部门不同。 崭新的桌子,文件像是刚刚搬过来似的横放着。电脑似乎还在连接配线,手推车上堆着杂志,橱柜的门半开着,拿出了泡沫塑料的空瓦楞纸箱在角落处堆积成山。 我心不在焉的看着这里的样子。 “啊,您好,辰巳老师,来这里,我来介绍下。” 男人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人招唿我进入工作区域。我小心注意着不踩到堆在地上的文件,走了进去。 “呀,抱歉。如你看见,所有人都是今天刚刚调到这里来的。实际上这个“软体策划部”,是一从今天开始运营的崭新的部门。我是这里的部长,手冢。” 虽说是最年长,大概也就四十岁左右。从他笑的时候挤出的皱纹可以看出饱经事故的和蔼,也就是所谓的“好人”吧,只是对西服的品味不咋样。 “从平田开始按顺序自我介绍。” 听到部长的命令,一个男人整理了仪表,从他的脸上难以判别年龄。 “我是平田。直到昨天都一直在“研究部”为“软体策划部”的创立而工作。如果没有老师的作品,大概不会设立这个部门。今后请多多指教。” 不知为何,他的脸越看越奇怪,以至于我不得不强忍住笑意。 “那个,我是三条。” 一位年轻人自报家门,他和平田不同,容貌帅气,只是歪着脑袋的样子让人感觉有些做作。 “我和平田一样,从“研究部”调来参加这个门的创立,再之前曾吏属于其他游戏公司,在那里从事游戏的开发第一线工作。一起来创做出好作品吧。” “那个,然后是为你引路的西野。” 因为她早已打过召唿,所以只是低头一礼。 “她曾在月刊杂志部门,直到上周都一直是游戏杂志的编辑。” “啊,是。我还是刚进公司第二年的晚辈,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然后是天童——” 天童有些急躁,不等手冢部长的话说完就抢先开口了。 “之前和辰巳会面时已经说过。虽然可能有些对不起平田、三条以及这里的专业人员,姑且由来我担当本次策划的负责人。 还有一件事必须一开始就向大家说明,拿电影来比喻的话,希望大家把我当成希区柯克、黑泽明那样的独裁导演。在提出这个策划时,我的脑袋里已经有了这个游戏在完成时的大概样子。所以这次的策划就是把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的游戏归纳成类似于向外部订货的说明书的形式,就某种意义而言对大家来说会是件无聊的工作吧。 不过在共同制作某种产品时,我认为有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担当绝对君主似的独裁者,是保证最终产品品质的最合适的开发状态。 所以,就算是像我这样的外部人员,一旦被任命为负责人就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实现自己该现实的目标。我能保证这一点。所以大家不论对方是部外人员还是部内人员,不论自己是专业人员还是非专业人员,总之都必须遵从于我。不然就没法顺利推进这个策划吧。我希望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 三条最先对他突如其来的雄辩露出了不满的眼神,但天童并不在意。 “此外我有言在先,我的说话方式大体上一直如此。非常抱歉,我不会说敬语等客套话。所以大家如果听到我说了些什么,请自行转换成礼貌用语。” 三条(大概平田也是)的脸上写满了我还没有认同你是负责人,总觉得周围瀰漫出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那么大家马上开始着手工作吧。……不过,还是先要打扫一下。” 手冢部长的这句话解除了场面上的紧张。大家遵此指示各自整理起办公桌来。 “啊,这是辰巳的桌子。” 天童指定了一张桌子,但我和其他人不同,没什么事可做,只得无聊的坐在了椅子上。 平田和三条两人已经熟识,偶尔会在一起窃窃私语,但其他的成员今天都是第一次见面,打扫时的氛围似乎有些冷清。 意识已经有些模煳的我突然察觉到了有人在看着自己,回头看向过道,有一个男人正站在那里。 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年龄三十上下。体格健壮,帅气的穿着阿尔玛尼的西服,头髮也用塑发水打扮的很精緻,整体散发出冷静沉着的氛围,但同时也让人感觉到某种野性的气息,这是为什么呢?说不定是因为他均称的面容上露出了严厉的神色吧。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是谁呢。 “啊,室长!” 平田似乎沿着我的视线发现了这个男人,小声的唿喊道,其他成员慌忙站起了身。手冢部长也从自己在窗边的桌子对面小跑着过来,说道。 第10页 “啊,您好室长。今天来这里是?” “啊。因为今天是一直期待的“软体策划部”创立的记念日呢。唯独今天想抛开一切,来这里看看。” 他说着站到了天童的身边,手搭在了天童的肩上。 “呦,天童,这次就拜託了。” “应该说‘这次也,拜託了’吧……十河。” 天童以平等的口气答道,其他的成员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拜託了。” 他拍了两下天童的肩膀,然后又看向了我。 “那个,你是辰巳吧。” “啊……是。” 我畏缩的应道。 “是辰巳……丸实吧。感谢你为我们创作出了《机械之森》。托你的福,十河这次能赚大钱了。十分感谢。” 这个人是谁,我感到很奇怪。说起室长,肯定就是“多媒体策划室”部门的领导吧。看起来很年轻,但职务上却是手冢部长的上司。 说起来,刚才天童称唿这个人为“十河”。年纪轻轻就在十河出版社担此要职,而且姓十河…… 天童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补充道。 “正是如此,辰巳。这位是十河秀一,是本公司十河社长的败家儿子。” “败家两个字是多余的。” “他最近经常担任演员选拔活动的评委,在电视上露面。你应该也记得这张脸吧?” 听到天童此话,十河室长露出了有些麻烦的表情,咯吱咯吱的挠起了脖子。 “就是这么回事。虽然在小说家的眼中是不像样的工作,但既然有人认为这是必要,大概就是必要的吧。感谢你的协助,说不定能做出很棒的作品。” “啊,是。” 我被吓得目瞪口呆,暧昧的回答道。 “大家再见,拜託了,平田,还有……唉——” “三条,还有从月刊杂志转来的西野。” 手冢部长小声的提醒。 “对,是三条,还有西野。从今天开始为了新的部门,请努力的工作……再见。” 十河室长和来时一样,留下了这句话后突然离去。 “……天童,你和室长认识吗?” 目送走秀一的平田有这样的感觉,向天童确认。 “啊。以前有过几次接触。这种说法可能会惹恼平田或是手冢,对我来说不论那傢伙的职位是室长还是什么,那傢伙就是那傢伙,所以,十河就是十河,所以我省略了称谓。” “这样做不是很糟糕么。” 平田似乎自己有些困惑,如此说道。 “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西野夏子兴趣十足的询问。 “不,只是稍微……” 天童突然语焉不详,然后凝视向了远方。 07 两个男人似乎听到了汽车的声音,打开别墅的门来到了有阳光照射的门廊。一位男人相貌寒酸、刚入老年,另一位体格健壮,大概三十岁左右。 他们是谁? “你也是十河请来的客人吗?” 年轻的一方如此询问,走下台阶来到我们所在的背阴处。天童对他回答道。 “是的。” “那帮人还没来,抱歉。啊,我叫大矶,是十河那傢伙的恶友。你听说了吗?他让我今天也要和你们一起住在这里。没听说吗?也没关系,一起享受下吧。” 他说着就把胳膊搭在了天童的肩上,身高是天童占据上风,但他大概也超过了一百八十公分,因此体格非常的健壮,像是橄榄球运动员,与瘦削的天童相比胸肌的厚度似乎超出了一倍。 就算是天童似乎也认输了。 “你们是那傢伙工作上的同事?” 大矶问道。 “嗯,我叫天童。” 他的口气变了。这不是会说客气话吗。 “那位是辰巳。” 喂,别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我慌忙低下头,顺势退了一、两步,我可受不了那个人像对待天童那样表现出亲切之情。 大矶似乎心满意足了,放开了搭在天童肩膀上的胳膊,指向别墅的方向。 “天童,还有辰巳也不必这么害怕,快进来,一起等十河他们。啊,那个人是管理员,也在等十河他们到来。虽然我早就说可以替他看门。” 看向门廊的方向,管理人露出了有些可怜的表情,同时笑了笑。 最终我们听从了大矶的建议,到别墅里等待。从车上卸下行李走向门厅。一开始是数层铁丝网做成的台阶,上去后就是木制的门廊,用白桦树枝做成的栅栏围在四周。 “讨扰了。” “请进,到里面等吧。” 得到管理员的许可后,我们进入了建筑物。建筑虽是洋风,但门厅有鞋箱,也准备了拖鞋。 进入后来到了起居室,但这里更像是酒店等地的大厅,隔着适当的距离摆放着三组沙发和茶几。内侧的墙壁上有一个没有门板的小拱门,在门对面可以看到楼梯。和建筑物的外观相比照,看起来那里是“塔”的内部空间。看到那里后,我突然回过头,背后的墙壁上设有暖炉。会让人感觉到温暖的灰泥涂料等等,整个空间的内部装潢似乎是为了冬季在此逗留而设置的。 第11页 “行李就随意的放在那边吧。总之请自在一点。天童,你是从都内开车来的?累坏了吧。” “不,完全不累,没事。” 大矶坐在了天童所坐的沙发对面。我犹豫了一会儿后,走向了两人之外的桌子,于是大矶报怨了起来。 “呀,我被辰巳讨厌了吗?” 他是故意让我听到的,所以我“怎么会”用笑容掩饰了过去。 “大叔,我知道你正忙,但能不能端点茶来?” “啊,那我来吧。” 说着,我提起了刚刚坐下的腰。 “啊,不必不必,请别在意,坐在那里就行了。让刚刚到来的客人动手会遭报应的。而且这是别人家的厨房,情况不同吧。啊哈哈。” 自己一个人说,自己一个人大笑。 “啊,原来如此。是厨房和情况的双关语。”(注日语中的‘胜手’有厨房以及情况的意思) 天童为他的滑稽戏叫好。大矶似乎不想逞对方的兴致,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两人互相寒暄说着客套话,提到天童是否单身,关于我的工作,还有自己拥有闭气三分钟这样的特技等等,总之就是随心所欲的聊天。大矶是个强敌。 “啊对了,大矶有什么体育运动吗?” 天童大概是觉得面对这样的对手,让他一个人喋喋不休反而更容易控制吧,罕见的询问与工作无关的事。 “啊,嗯。我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在打橄榄球,但进入大学后兴趣转到了山上的运动。现在是夏天登山,冬天滑雪。我和十河那傢伙相识就是因为滑雪,每年一到冬天就来这个别墅住……对吧,大叔。” 他向端来茶具的管理员徵求同意。 “嗯,是这样。每年冬天都能见到您。” “就是这样。你会滑雪吗?” “我只是有此爱好。” 然后两个人一起看向我,我摇了摇头。 “这样啊。我们一到冬天就摩拳擦掌呢。那天童有什么运动?” “直到高中为止一直在打排球。” 我悄悄的侧耳倾听,不由得感嘆果然如此。 “原来如此。你的确有这个海拔呢。是前卫吧?” “不,我是副攻手。” “那是什么。” 此时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哦,终于来了。” 我站起身,在门厅脱下拖鞋换回自己的鞋子,走向门廊。秀一和香织两兄妹、以及三条、夏子共四人从停车场抱着行李正向这边走来。 “抱歉,我们来晚了。” 走在前面的香织今天的衣服很随便,穿着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头髮扎成马尾辫。她纤细的胳膊抱着硕大的行李,大矶出门把她的行李接了过来。 在她后面,三条和夏子并排走来,两人还在交谈着什么。夏子穿着深红色的短袖衬,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粉红色,但看起来十分鲜艷。这两个人的运动装扮就像是要去打网球似的。就是三条的腿毛让人难以接受。 “我买了东西。” 夏子拎起了超市的袋子向我示意。 秀一似乎忘带了东西,再次回到车旁关好车门,然后肩膀扛着行李摇摇晃晃的最后一个走来。头髮全都扎在脑后,晒成褐色的脸上戴着太阳镜,嘴里叼着根烟。左手手腕上的运动手錶反光闪了一下我的眼睛。 香织等人来到门廊,每个人都打了招唿,分了一些行李后蜂拥进了屋内。 “哎!” 夏子进入门厅时突然呆住了,四处观望。三条的态度和她正相反,脸上阴暗的表情似乎在告诫她不要做出这种丢脸的举动。 “老师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听到香织的询问,我的意识转回了现实。 “大概就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前吧。大矶是什么人?这个人来得更早,一直和管理员在屋里等候。” 香织一听到大矶的名字,眼睛突然调皮的嘀熘一转。 “是哥哥的朋友,他是突然加入的。其实是个非常好的人。” “香织,这些肉和啤酒必须早点放进冰箱里。” “是。那我先失陪了,辰巳老师。厨房在那边,冰箱就在厨房里。” 在香织的引领下,天童和三条把买来的东西都搬到了厨房。夏子想到如果在沙发上休息很可能会被大矶拉住聊天,所以频频表现出想去厨房帮忙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止大矶开口。 “这样啊。进入公司第二年,就是才二十三岁?” “是,是的。” “你叫夏子,我能称唿你为小夏吗?” “好、好的。” “那我也叫你小夏吧。” “喂,大矶。你这傢伙,一上来就调戏我们公司的年轻姑娘。” 和管理员一起最后进来的秀一毫不客气的走到这两个人的身边。 “呦,来得真晚。” “我都说不要来,结果你还是来了。” 夏子露出了终于得救了似的表情,匆忙逃向了厨房。 回过神儿来时,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呆站在原地。 第12页 08 这片空地是三角形,所以叫做三角公园。 被植被环绕的空地是包含着砂石的土质地面,上面有单槓、鞦韆、沙坑,还有混凝土做成的空心圆管堆,上面建了个滑梯。滑梯是淡蓝色,圆管涂成了红色与黄色的条纹、或是黄色与绿色的条纹,沙坑的另一方还有混凝土制成的动物雕像,表面也涂着漆,淡蓝色的大像,粉色的松鼠。 一个影子突然横穿而过,我抬头望天,一只看起来纯黑色的鸟飞翔在黄昏色的天空中。回过神儿来,我们的影子也在渐渐的拉长。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开口的总是小要。“嗯”,我表示同意,虽然说实话我还想一直玩耍下去。 我们拿起算盘露在外面的小学生双肩背包、体操袋、室内便鞋带以及黄色的手提包,离开公园。小要走在公园的栅栏外、有盖的水沟上,我紧随其后。混凝土制成的盖子嵌得不严密,踏在上面时会有种扑通的感觉。路的另一边是河,不停的传来涓涓的水流声。拐弯的地方架有一条淡蓝色的小桥,小要会从那里过桥走向河的另一边,所以我们要在那里告别。 我向左右观望,决定顺道去趟叔父那里。于是我沿着田边落在公园阴影里的小道行走,转个弯,然后舒服的走上了大道,两边排列着小规模的城镇工厂。 空中的火烧云中心呈桔红色,白与黑、以及灰色的条纹将云层分开。 走在这条大路上,我总是心情愉快。这里有一种独特的气味,流淌着一种独特的音乐。有的工厂以快速的节拍不断演奏着优美的旋律,没过多久,又会有锵、锵作响的工厂。虽然我还不知道session这个词,但已经从这里感受到了类似欣赏音乐的感觉。 接下来的工厂偶尔会啪啦啪啦的迸发出淡蓝色的火花。 ——不能看那个,否则眼睛会瞎掉的。 因为叔父曾这样教导过我,所以这个工厂啪啦啪啦发出火花时,我总是会迅速的跑过去。 下一个工厂建在远离大路的地方,中间的空地经常停着卡车等等。闯进去的话会被长鬍子的大叔训斥,所以我没有见过工厂里在做什么。我总是很远的眺望那里,混凝土地基很高,建筑物没有墙,就像是车站的月台。 走着走着,叔父的工厂映入眼帘。叔父的工厂比其他的更大更喧嚣,有许多的机器,有多的工人,总是迴响着许多声音。 “你好。” 虽然我大声的打招唿,也很少有人能注意到我。(虽然如此,小孩子在大声叫喊时,为什么总是要用力的挥动双臂呢?) “你好!” 我换了个位置,再次大喊,终于有一位大叔察觉到了我,替我向里面传话。 “喂,相马。来了。” 大叔朝我露齿一笑,再次转头操作起机器。拉动操纵杆,粗轴承似的东西下降,发出巨大的摩擦声。我观望着这幅场景。 “和实。” 叔父从旁边的过道出现。 正介叔父在工厂总是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戴着帽子,而且脸上总是一片漆黑。他漆黑的脸上只有在笑的时候露出牙齿时能看到一点白色。 “过来。” 叔父脱下手套向我招手,我抬头看着他走了过去,他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闻到了油的气味。 “我还有点事。你去办公室等我吧。” 说着他拉起了我的手,走向过道的深处。 “你照看下这个孩子吧。” 从后门进入办公室,叔父把我交给了一位阿姨后又回到了工厂。 “你又来了,和实。” “你好,我打扰了。” 我向阿姨低头行礼。 “嗯,你好。坐在这吧。” 话音刚落,黑色的电话响了起来,阿姨马上拿起了话筒。我像往常一样坐在了木箱上,目不转睛的观望着工厂中的样子。 从办公室里可以近距离的看到叔父工作时的样子。叔父的机器,形状类似箱子,涂成像是绿色和乳白色调配出来的颜色,操作的部分是黑色,操纵杆是闪闪发亮的银色。机器上排列着许多圆形的錶盘,里面的红色指针微微的抖动。 我看入迷了。 一开始响起的小学铃声是平时用作预备铃的,停顿了片刻后,工厂的电铃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工人听到这个声音后,进行了和刚才不同的操作,于是机器渐渐的停止了运转。 叔父了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打开嵌板操作按钮,从角落处拿出油壶、抽出破布,最后维护完机器后看向了我,表情像是在说终于下班了。 工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有些人还轻轻的拍了下我的脑袋。工厂里的样子突然变得截然不同,一片寂静。 “和实,回去吧。” 叔父过来,拉起了我的手。 “嗯,您辛苦了。明天也要多多关照。” 走出阴暗的过道,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旁边的工厂还在传来工作的声音。 “和实喜欢工厂吗?” “嗯。” “我也很喜欢。” 叔父边走边说。 “——我大概喜欢的是机器发出的声音,按照一定的频率不断重复。每种机器都有特定的声音。比如高音、低音、节拍剧烈的声音、慢吞吞的声音,因为每种机器都有不同的目的,所以才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对了,就像是人的个性一样。每个机器都有其他机器无法模仿的、本身固有的目的,所以才会有独特的声音。咔嗒咔嗒,咚哄咚哄,哧嗖,锵,这样的感觉。” 第13页 这些拟音词是叔父独创的,模拟机器的声音。我清楚的知道每个词对应的是哪种机器。 “——对了。想想看就人类而言,每个人也都有独特的个性,虽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平时大家在生活中都不太注意。当我听到这些机器的声音,总会想到机器有各自不同的固有声音,在制造时就被赋予了各自不同的目的。所以与此同样,对人类来说肯定每个人也都有其固有的目的,互不相同,因此大家才会互相交流、共同生活。想到这里总会觉得不可思议呢。” 时至今日,我还是会记起那时叔父以他自己的视角思考着难以理解的事情。但当时的我似乎也以我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叔父想要表达的意思。个性或是交流,虽然这些单词单独的意思很晦涩,但作为整体却直接把叔父想要表达的东西传达到了我的心中。 所以我对叔父的每句话都点头示意。每当我迈出一步,文具盒、算盘以及其他东西都会在背后的双肩包里发出咔嗄、咔嗄的声音。 我和叔拉着手,走在黄昏时光回家的路上。 09 店员打开拉门走了进来,又摆上了新的菜盘。从隔间中传来了小酒馆独特的嘈杂声。 眼下正值盂兰盆节,客人相当的多。毕竟现在没几家店铺开张,也应该如此吧。 “啊,请说。” 左边的松浦拿着啤酒瓶等我举杯,然后给我倒酒。 “呀,真是帮大忙了。这样辰巳也能专心执笔第三部作品了吧。” 尽说些讨厌的事。 “啊,还有天童。你的酒杯空了啊。” 松浦说着就站了起来,要帮坐在我右边的天童倒酒。但叼着烟靠着柱子上的天童抬起一只手表示了拒绝。然后他迅速伸出了食指,我看向他手指的方向,原来是松浦的领带浸入了我的酱油碟里。 “哎呀。” 松浦仰天长嘆,我们一起闹笑了起来。坐在松浦左边的末座上的西野慌忙递来了手巾。夏子对面是三条贵志,旁边是平田,我的对面是平冢部长。大家都在开口大笑。从开餐干杯开始只过了半小时,但平田的脸已经一片通红了。 拉门再次打开,看过去发现香织正向里面观望。平田也注意到了她。 “哦,快来快来——不对。欢迎莅临,大小姐。” “我来晚了。” 她坐到榻榻米上,脱掉了鞋子。夏子在她身后探出了上半身,叫店员再加一个杯子。 “抱歉,香织。我只来过这种店。” “没事的,夏子。小酒馆之类我也没问题的。我都说过了别把我当成大小姐对待。真亏你能预约取这个包间呢,在昨天的这个时候。” 香织今天穿着黑衬衫和米色的紧身裙,裸露在外的大腿十分纤细。在香织走过三条身后时,他一直盯着香织的大腿,同时略带玩笑的吹了声口笛。 香织坐在了天童对面。酒杯很快就上来了,旁边的手冢部长为她倒酒。擦干净领带的松浦也急忙想要伸出酒瓶,但慢了半拍。 “那么大家都到齐了,再次干杯吧。” 我已经看出接下来的流程,在西野夏子说出口之前,就往天童的空杯子里倒了啤酒。 “部长,请多多关照。” “嗯哼。啊,不必站起来,咱们就坐着干杯吧。呃,今天,《机械之森》的游戏化第一阶段顺利……不对,虽然晚了点,但总算完成了。为了庆祝,特意招待原作作者辰巳老师、负责美术设计的香织——” “太长了,部长。” 旁边的松浦打断了部长的话,三条和香织破颜一笑,夏子也扑哧的笑了出来。手冢挠了挠头。 “呃,就是如此,那么干杯!” 第二次干怀后,我突然发觉了一件事。香织到来前后,场面的气氛有微妙的变化。但具体来说是哪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那边有餐碟吗?” 问话的夏子一直在负责服务工作,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呀,好久不见,香织。最近在做什么?啊,现在是暑假吧。” 搭话的松浦突然变得神清气爽。 “大家一直工作到今天,应该好好过个暑休。” 香织喝干了第一杯,这次有意的接受了松浦的倒酒。在她到来之前缺的就是这种得体的应对吧。 另一方面,天童宛如在喝酒上偷奸耍滑的范本,仍然背靠在柱子上抽着烟,没有比一如既往更适合他的形容词了。眼下在抽的已经不是刚才那根,因为他站着,一股白烟在他的头上氤氲。 “部长一个人享受了暑休呢。” “不,一点都不享受。” 手冢部长和平田与刚才一样,还在互相交谈。 “不,在休假中还像这样参加我们的聚会,仅此就很伟大了。是吧,香织。我们从明天开始也要好好休息下。前阵子与世隔绝错过了好多事情,说不定以后能交到好运。在此期间部长就要一个人留守接电话了。” “喂,这可麻烦了。怎么样平田,要不要和我一起留守。” “只有这条请饶过我。” 三条用胳膊支着下巴,笑眯眯的听着旁边两人的谈笑。他突然直起了上半身,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话。 第14页 “啊,但是海里已经有水母了吧。” “是啊。” 正面的夏子接过了话茬。 “小夏,休假有安排了吗?” “没有。毕竟还没和大家对好日程。” 在两人说话时,三条的注意力偶尔会离开夏子。我很快就察觉了这种规律,看起来每当他听到香织的声音时,他的意识都会投向香织所在的方向。 “——唉。虽说是暑假,大四还要做毕业设计。特别是我,必须要把前半部分落下的进度补回来。几乎每天都要去学校。” 香织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有种穿透力。众人嘈杂的聊天声听起来模模煳煳,唯有她的话留在耳畔。 “不过前面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我也想和大家一样从明天开始休息一阵子。啊,对了。”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的视线都勐然聚集在香织的身上。 “我家在蓼科高原有栋别墅。” 哦!包间里微微骚动起来。这可不是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话。果然所处的世界不同呢,我不禁感慨。 “那栋别墅夏天几乎没人住。我打算在下周随意的去住几天。难得建成的避暑地,不用的话就太浪费了呢。如果大家愿意,也一起去如何?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谓交际就是暑休互相错开的伙伴。” 包间内一瞬间鸦雀无声。 “真的可以吗?” 三条有些畏缩,但他第一个开口确认。 “那么就一起去吧,小夏。你不是也没安排吗。” “嗯……” “辰巳老师,您意下如何?” 香织特意询问我的意见,我还有点犹豫。 “去吧,辰巳。” 松浦推了我一把。看起来他已经决定要去了,虽然我对此也没什么意见。 “松浦,工作怎么办?” “我的带薪假已经攒了很多了,每年都是哭泣着放弃掉。所以这次就用带薪假……我也可以讨扰吗,香织。” “嗯,当然。” 香织露出了体贴的微笑。 “啊,那我也讨扰了。” 畏缩之意渐渐淡薄,我还是答应了。此时我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蓝天下无垠的绿色高原。 “很遗憾,我去不了。我必须带老婆和孩子回老家。” 脸色通红的平田似乎真的很懊悔。 “部长要工作吧。” “嗯,是。” 手冢部长脸色不快。 “……天童?” 香织若无其事的询问,我在心里下意识的屏住唿吸,等待他的回答。 “我——” “请一定要来!” 在香织再次的邀请下,天童终于点了点头。 “只是时间上——” “哪天没空呢?” 不待大家讨论。但天童平静的说道。 “明天和后天。这周六我还有其他事。” “那就定在下周一吧。其他人呢? 没人唱反调,眼下的参加人有香织、天童、松浦、三条贵志、西野夏子以及我六人。实际还要加上秀一和大矶两人,总共八人,在那栋别墅度过出了事的一晚。 10 走上楼梯,再次向上仰望。 沿着内墙的楼梯从第二层开始算起,也整整绕了两圈。我看着楼梯试着判断总共有几层。三层、四层、五层……这样算来,最上面的房间相当于六层的高度。 我像这样抬着头上楼,脚下突然有种被跘到的感觉,勐吸了口气。瞬间,那个看起来高高在上的顶棚已经落到了我的视线下方,我心中产生了一股奇妙的错觉。 “喂,怎么了?” “抱、抱歉,没什么事。” 我回过头,看到天童停下了脚步等我继续往前走。他所站的位置和我差了几层台阶,但他的脸就在我眼前,让我再次感嘆他的身高。 来到二层后,有个带扶手的通廊,穿过前方的拱门就是阳光室。刚刚走出阴暗的塔内,这里亮得晃眼。沙发等物随便的摆放,眼前的角落和楼下一样安装着暖炉,让人感到心情舒畅。 先行上来的西野夏子和三条贵志坐在暖炉前的沙发上,等待我们的到来。 “怎么办。我们稍后也没关系,先决定每个人的房间吧。这边和那边各有三个房间,刚好六间。南边的阳光充足,最靠里的似乎那个人已经住进去了。跟前的这两间还空着……那么先去看看吧。” “我哪间都可以,就这间吧。” 天童随意的决定了北侧最近房间。我姑且从敞开的门口看了一圈每个房间。 每个房间大约都有六帖大小(註:约8平方米),室内就像是普通的商务酒店。窗边有张双人床,床边有个柜子,另一边是带镜子的桌椅,此外还备有电视等家具。墙上有一间大小的壁橱,但室内没有浴室、厕所以及洗手间。 这些都无所谓,最终我决定住在自己走进的第一个房间,也就是南侧最靠近阳光室的那间,和天童选的房间正对门。 我放好行李,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搭在衣架上,其他的包之类就塞进了壁橱的最下层。这样算就安顿完了,我躺到了床上,也没有终于到了或是别的什么感觉。说起来,在来的路上我和天童也没什么交谈,但毕竟两人独处,而且想到我把自己的生命都託付给了他的驾驶水平,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愉悦。 第15页 我正思考着这些事,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我坐起上半身移到床边,从凸出的窗户向外看去。 桦树的绿意映照在阳光中,景色十分漂亮。我看向引擎声所在的下方,一个男人正跨坐在摩托车上。他戴着头盔和护目镜所以看不清脸,但从体型和衣装来分辨似乎是大矶。就是说,他是骑着这辆摩托车从东京来的吗。从上面方俯视看不清楚,型号大概是铃木的katanagsx1100。 热了一会儿车后,摩托车发出轰鸣的声音离开了此地。我目送完他的身影,再次俯身看向眼下的停车场。 树阴下停着三辆车。能坐两人的红色跑车应该是三条贵志的,很像他的风格。旁边的rv车是秀一的。我们来时开的车在另一边。此时我有些纳闷,应该还有一辆车才对,但仔细想想那辆应该是管理员的车,他刚刚开走了。 后来我不断的开关电视,最终什么也没做。我离开了房间,走廊里空无一人,从天童的房间微微传来他说话的声音。他大概在打电话吧。其他房间的门也都紧闭着,阳光室也没人。我穿过拱门,走下阴暗的高塔楼梯,来到一层的起居室。 下面有人,是秀一和香织兄妹在喝茶。 “啊,我也帮老师沏一杯吧。” 我说不需要,但香织仍然起身走向了厨房。于是只有我和秀一孤单的留在起居室里。 “刚才三条和西野出去散步了。” “啊,这样么。说起来大矶也骑摩托车出去了。” “他说还没开过瘾,简直像个孩子似的,就是安静不下来。说起来今天你们这些工作上的同事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我和那个傢伙却来打扰,真是抱歉。” “不,完全没这回事。” 即使房主说自己打扰了,也只会让人觉得是自己这方的错。 “那傢伙经常过来厮混让我很郁闷,但本性不坏。” “嗯,我明白。” 话题到此就断了。我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但就是开不了口。早知如此的话,我也去散步好了。 我拼命的思考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话题。 “那个塔——我能上去看看吗?” “可以到是可以,但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热得像桑拿房似的房间。” “有桑拿房?” 我有点惊讶的追问。 “不,只是普通的房间,但热气会在里面聚集。” 秀一的回答很平淡。我回头看向背后的拱门。 “不过,为什么要建那么高的塔?” “因为那傢伙呢。” 秀一用下巴示意向香织所在的厨房。 “建这个别墅时,她还是初中生。她说,反正要建在湖畔,想想办法能在别墅看到湖。她提出了这个要求,但选址已经没法更改,因为条例禁止所以也不能砍树,最终只有这个办法了。” “哥哥不是也对这个塔相当中意么。” 香织回来了,如此抱怨道。我向她致谢,接过茶杯马上喝了一口。 香织继续说道。 “老师,一会儿一起去塔上吧。那里的景色最棒了。” 话音刚落就传来了电话铃声。十河兄妹站起对视了一眼,似乎都想不到会是谁打来的。 “啊,肯定是松浦吧。我去接。” 香织说着走向了门厅。我跟在后面。 电话果然是松浦打来的,接电话的香织惊讶的“哎!”了一声,回头看向了我。 “松浦说他的车出故障了……” “在哪?……换我来接电话。” “拜託了。” 我接过递来的听筒。 “喂喂,是松浦吗?我是辰巳。” “啊,辰巳老师。你顺利到达了?我遇到大麻烦了。” 声音听起来相当羞耻。 “引擎完全报废,前盖都冒烟了。” “你在哪?” “中央高速路,我还在高速路上。这里大概刚过韭崎。从上高速开始我就一直觉得不对劲。” “唿叫jaf了吗?”(註:jaf是日本汽车联盟的简称) “叫过了。说是还有三十分钟才会来。” “我知道了。那你把车就放在那,自己先过来?我们找个人去接你。” “多谢!” 要派谁去接呢,实际上只有天童这一个选择。挂掉电话后,我去二层找他。 “他说在韭崎?” 从房间出来的天童脸色不善的看向手錶。 “往返大概要两小时吧。” “我会也陪你一起去的。” “……好吧。” 我们此行是要去接松浦,这个原本的目的已经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我玩耍着手里的钥匙先行下楼,天童跟在后面。又可以坐天童开的车让我心情大好。 11 理香在我的面前,穿着体操服抱着画板,坐在地上看着我。周围的朋友也都同样的抱着画板坐在地上。书桌都被推到了教室的后面。 我们在上画图手工课。大家各自和亲近的朋友结对,看着对方,在画纸上画出对方的样貌。 第16页 我也把画板搭在膝盖上,屁股直接坐在地面。左手拿着洁白的调色板,右手握着面相笔。调色板上已经事先配好了要用的颜色,我听某人说过这样做会很方便。的确很方便。一开始就这么做的话,就不必一个一个的从颜料管里挤出来了。 右边的地面上放着抹布和水盂。粗笔在水盂里,但我不常使。 理香低着头,面对抱在膝盖上的画板全神贯注的挥动画笔。理香在画我。她是班上最可爱的女生,大部分男生都对她抱有好感,和她结对让我有些得意的开始了绘画。 室内便鞋,粉色的袜子,两条小腿。腿画得有点奇怪,看上去就像是从运动短裤中突然长出了两条短腿一样。但实际上就是如此,也没办法。画中的理香把画板搭在腿上,左手调色盘,右手拿着画笔。胸前的号码布能看到一半,我也画了进去。 我抬起头,理香仍然低着脑袋。 她的髮型我早就知熟知,所以已经画好了头髮以及脸的轮廓。然后就是在轮廓中填入眼睛、鼻子和嘴,现在画上的她还只是野箆坊。(註:日本妖怪的一种,外表和常人无异,只是脸上没有眼睛、鼻子和嘴) 我等待了片刻,理香终突然抬起头对上了我的视线。但对视只维持了一瞬间,她又低下头继续绘画。 我有些为难,这样就没法画脸了。理香只在看我的一瞬间露出脸给我看,马上又会低下头。所以我现在只能看到她光滑的黑髮。 理香的脸是什么样子来着? 在我目不转睛的凝视下,理香再次抬起头,但马上又低下去了。 我终于放弃了。与此同时,我觉得即使不亲眼看着理香的脸似乎也能画出来。先把笔尖沾上红色,在脖子稍微上面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吧,画出了嘴,仿照人偶口红的形状。 画得有点怪。 我自知相当怪异,却找不出问题具体在哪。我再次盯向了理香,这次她又相当频繁的抬头和低头。 和我眼见的完全不同。 形状、大小,最重要的是颜色不一样。理香的嘴唇一点也不红,只是比皮肤略深一点的颜色。 我看到了她的牙齿。对了,理香总是半张着嘴,能隐约的看到前齿。 我看向画纸上应该会慢慢变成理香的女孩子。白色的野箆坊上长出纯红色的嘴唇。完全不一样。这样就变不成理香了。 必须把颜色调淡。 我清洗了画笔,这次沾取了白色,想涂在画错的地方,大概这样就能恢復原样。然后我涂了上去。 这样一做,脸的下半部分都变成了粉红色。而且嘴唇的位置变得比刚才更加奇怪,顺带从画着头髮的地方渗出的黑色弄脏了右边的脸蛋儿。 即使用白色的画笔覆盖在上面,也只是把颜色混合在一起,无法变回原来的白色画纸。 我必须想办法。怎样才能让弄脏的地方变漂亮呢。此时我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在水盂里再次清洗画笔,轻轻的用抹布擦了擦,用仍然含着水的笔尖润湿了画着脸的地方。因为水会向下流,所以我尽可能的放平画板。本来透明的水染成了奇怪的颜色,浮现在画纸上。接着我把抹布贴到画布上吸水。 轻轻的拿开抹布,画面比刚才好了很多。我又做了一次。要是头髮的黑色串到脸上就麻烦了,所以我小心的从内侧向外侧动笔,在保证颜色不会逆流期间迅速的用抹布擦抹。重复了几次后,基本上恢復了白色。刚才画出嘴的地方只留下了模煳的淡粉色印迹,只要在上面涂上皮肤的颜色就看不出来了吧。头髮的黑色也同样被抹掉了,但只要再涂一次就可以了。 但与此同时,画纸也被泡涨了,画着脸的地方变得凹凸不平,而且纸的表面也变得粗糙不堪。就像是褶皱的痕迹以及编制物表面的小毛球贴在了纸面上。 我放下画笔,用手指抚摸画纸的表面。把涨起来的地方压下去,有种软塌塌的感觉,此外指尖还能感受到纸被洇湿后的触感。这样能擦掉粘在纸表面上的脏东西吗,我试了一会,果然不行,反而擦起了更多的毛。 “还有五分钟。” 老师提醒道。 “唉?” 学生们的回答变成了大合唱。我也大声的抗议。再这样下去,班上最可爱的理香,脸就要变成野箆坊了。因为纸还没干,颜色会渗透进去,但总比没有脸要好。 我画着画着,不知为何眼前变得模煳起来。当我发觉这是因为自己的眼泪时,马上下定决心现在决不能哭。 我强忍泪水一个劲儿的描绘,虽然我画的东西已经不可能变成理香的脸了。 12 我突然睁开眼,这里是起居屋,松浦就在眼前,天童和香织两人从前方的沙发处看了过来,露出兴趣十足的神色。 “——我睡着了?” 询问的同时,我下意识的捂住了嘴。没事的,口水没流出来。 香织咯吱咯吱的笑言道:“唉,睡得可香了。” 听到她这么说,我观望了下酒桌上的情况,似乎与我记忆中的样子差不多。大矶那桌的讨论也和刚才一样的大声,在这边也听得清清楚楚,和我被睡魔上身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 “刚才做梦了吧,辰巳。” 天童说道。经他这么一提醒,似乎真的梦到了什么。 第17页 “怎么了?” “你的所有状态都表现出眼快动睡眠的特徵。” 他的话让我很震惊。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所谓眼快动睡眠,可以透过处于睡眠状态下人的眼睑观察到角膜的鼓起向左右抽动的样子。想到我也曾处于那种状态而且被别人看到了,羞耻感突然涌上心头。 “但我只睡了一会。” 我强行辩解,香织接过了话题。 “啊,但是辰巳老师,有句话不是这么说么,不论感觉梦有多长,实际只是一瞬间。” “你是说邯郸一梦吧。” 松浦正好抓住了机会卖弄起自己的学问,但天童反驳了他的说法。 “的确经常听到这种说法,但这是错的。” “啊,是这样么。” 香织眨了眨眼。天童探出身体。 “人类的睡眠可分为眼快动睡眠和非眼快动睡眠两类吧。做梦只会在眼快动睡眠期间,大概会持续十五到三十分钟的量级。做梦大体上也只有这么长的时间,至少不会是一瞬间。 思考一下,人为什么会做梦?最终只是人的大脑展现出了这些场景。所以即使在梦里说话的时候,那个人的大脑里负责处理语言的部分也处于活动状态。这种处理能力在人清醒或是睡眠的状态下没有多大的区别吧。如果在梦里说了十秒种的话,大脑处理这些语言所花的时间也要十秒。 所以,至少有关处理言语的部分,在梦里的体感时间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是相同的。其他也是同理。而且在一瞬间处理梦中的一切,从脑容量而言也完全不可能吧。” 香织的表情仍然有些不服。 “但是天童,人们不是常说人类只使用了大脑能力的百分之三还是百分之几。所以,人类的大脑实际上能以相当快的速度处理许多事情,但在清醒期间发挥不出这种能力——那个,所以,借用刚才说话的例子,语言处理本来应该以更快的速度进行,但嘴巴、耳朵等外部器官的速度跟不上,因此在人清醒的时候只能保持这样的速度。但在梦里就不会受到这些外部器官的限制,所以可以发挥出清醒的时候完全不能比拟的速度——也可以这么讲吧?” “梦话?” 天童的一句话就让香织信服了,但她马上又露出了不服输的脸色。 “但,不是有种说法,短距离……比如说百米赛跑的运动员,在其奔跑的时候周围看起来就像是慢动作一样吗?这种情况也是大脑发挥出比往常更快的运行速度,周围的动静就相对的看起来变慢了——这个推论说不通吗?” “啊,是,是。” 天童得意洋洋的点了点头。 “但那只是跑步者的愉悦的一种,也就是大脑镇定剂。听说那种短跑运动员要先屏住气再奔跑。为了最大限度的发挥身体能力,先要让脑内缺氧,这样大脑的活动会暂时降低,为了弥补会分泌出大脑镇定剂,麻痹知觉。另一方面,此时控制运动的是小脑——” 香织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那个……换个例子,在交通事故中,事故发生的瞬间外界看起来也变成慢动作吧。” “这种情况也一样。在遇到紧急情况时,人为了减轻不久后预期的痛苦,事先分泌出大脑镇定剂——” “不,虽然也有这种可能性,但更重要的是此时大脑的运转速度快于平时,想要更快的运动身体,但身体却处理不及,所以才会感觉到迟缓——不是吗?” 话到此处,刚才一直在寻找插入时机的松浦开口了。 “呀,真不愧是香织。我也同意你刚才的话。正是你说的那样。” 我突然有些扫兴,正想着气氛为什么变成这样,时机恰好的传来了大矶的吼声。 “喂,我们要去塔上看看。香织还有老师,大家一起去吧。” “唉?” 香织神情不快的仰望天花板。 “啊,对了。白天和老师约好了要一起上去看看的。” “嗯。” 我答道。从外面看到那个塔,知道沿楼梯就可以上到顶层,果然还是想上去看个究竟,这也是人之常情。对香织来说,那个塔就像是东京塔对东京市民一样的东西。 “那我先告退了。” 天童眯起眼睛,轻声请辞。 “我没说过要去,而且今天已经很累了。抱歉。” “明天见。” 他从桌上拿走烟和打火机,快步走向了楼梯。张着嘴目送他远去的香织重振精神,抓住了我的胳膊。 “也没关系。老师,走吧。” “我也要去。” 松浦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你没事吗?” 我问的当然是他左手的火伤。虽然为时已晚,他这样能喝酒吗? “酒可以充当麻药,反正现在躺到床上,也会疼的睡不着。” 松浦断言道,话里有种碜人的爽快。 大矶和秀一分别提着水桶从厨房现身,响起了叮啷叮啷的声音。我正纳闷是什么声音,香织就向我解释了。 “是冰水,因为上面没有冰箱。” 第18页 原来如此。摇晃的水桶偶尔会发出声响、溅起水花。我走过他们俩身边时瞥了一眼里面,每个水桶里都装着数听冰镇罐装啤酒。 “还要喝?” 我吃惊的问向香织。 “对那群人来说,现在刚刚入夜。” 也是呢,我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虽说马上就要登上期待中的塔顶,我却开心不起来。毕竟从傍晚一直没完没了的喝到了现在,我本没打算喝醉,但一走上楼梯脚下就直打跘。抬头看去,楼梯一直向上延伸,而且扶手外侧直通地面,脚下又黑,四处都是从秀一他俩的水桶中晃出来的水。 “ome。” 从楼梯上方传来了大矶的声音,他说的应该不是‘你’,而是‘重’吧。的确,居然提着那种东西上楼。(註:你的日语发音是omae,重的日语发音是omoi) 上到二层时,我突然感到很疲惫。于是我穿过通廊前方的拱门,步履蹒跚的来到了阳光室。这里的照明只剩下一盏黄色的小灯泡,与白天眩目的光亮形成鲜明的对比,眼下已经一片昏暗。我坐在沙发上小憩片刻,香织和松浦也陪着我。 “你没事吧,老师。” “今天稍微有点醉了。” 回话后,我勐烈的吐了口气。只要这样一动不动的呆着,似乎也没那么痛苦。 “也是呢,喝醉的时候爬那个楼梯的确有点困难。” 香织看向我,眼神似乎在问我怎么办。我等自己的唿吸平静后,再次振作了起来。 “走吧。” 13 “我和哥哥很不一样。”香织的声音不大,但在钢琴的演奏声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穿透力。 我在心中迅速的盘算。香织是大四学生,应该是二十二岁,室长是三十四岁吧。他看起来可真年轻呢,我不禁感慨,顺便瞥了一眼坐在香织旁边的天童,他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年轻。 天童摆出一张无趣的脸,舔着玻璃杯。香织继续说道。 “——你要问我们的年纪为什么会差这么大,其实我和哥哥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准确的说,我的母亲是情妇,不过现在已经见缝插针的升格为继室了。所以虽说我是社长的千金,大家都用很尊敬的目光看着我,但像这样使用特权还是第一次。” 既然她言及此事,那么我哼一声搪塞过去的话会很不合适吧,但也不便过于深入的追问。我不知该如何应对,姑且先把眼前的鸡尾酒杯端到嘴边,随后瞥了一眼天童,但他还是一直既往的没有帮我解围。 最终,我转回了上一个话题。 “说起来,你哥哥在滑雪界相当出名吧?参加了全国运动会,还被选入了奥运会强化队。” “你知道?” 香织睁大了眼睛,露出微笑。 “那个,我记得出过书吧。” “是。《挑战银岭时》,十河出版社,一千五百日元。似乎销量很差,就是因为这种事,他才会被称为败家子。” 香织笑嘻嘻的说道。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由得继续追问了下去。 “你和哥哥的关系很好吗?” “很好。不过直到小学都没什么接触……啊,是这样。因为我妈妈是情妇。某一天突然有人告诉我,这个人是你的哥哥,但却完全没有真实感。所以说实话,感觉很微妙。” “那傢伙是信长呢。” 天童突然加入了谈话,从他的表情上什么都看不出来,而且还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 “这话是什么意思?” 香织迷茫的回问。 “虽然在公司内被当作“笨蛋”,实际上拥有夺取天下的才干。” “他在公司正受到这种对待?” 我有些吃惊的反问。 “啊,那个多媒体策划室本身在十河公司内就一直受到排挤。‘出版社只要出书就可以了’,这种脑袋僵化的傢伙中也有十河的上层人士,在这些傢伙眼中,那个人做的事情只是不务正业吧。会见演员,在媒体上露脸,他们对此深怀不满。还有大手笔的花费预算。” 香织表情严肃的聆听,轻哼了一声后深有感慨的说道。 “唉,真是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呢。” “因为这就是大人的世界。” 两的一唱一合很有趣,我也笑了起来,这才是正常的天童。 服务员走了过来。 “您可以点最后一杯。” 香织又点了一杯莫斯科佬,天童要了金青柠,我没有再点。 钢琴演奏的一曲结束,响起了稀疏的掌声,下一曲又要开始。这一次的旋律有些耳熟,香织想起来了。 “是eva的片尾曲。” ““flymetothemoon”——带我飞上月球。” 天童喃喃自语。我暂时沉浸在了钢琴演奏中。 不仅是由于鸡尾酒里的酒精,耳畔舒畅的音乐,柔和的间接照明,店里雅致的内部装潢,颜色奇异的鸡尾酒,还有天童和香织。这一切组成了一场极具魅力的演出,让我在此时沉醉其中。 服务员利落的走来,把两人点的酒放到桌子上。天童喝了一口,为了缓和场面上突然的沉默,香织问道。 第19页 “天童是单身吗?” 过于直接的问题让我大吃一惊。天童却从容的应答。 “是。” “为什么不结婚?” 他这次没有马上回答,望向远处,但视线的前方不会有答案。 “有这样一种魔术。” 天童突然开始说起毫不相关的话题。 “准备十张纸,交给对方,让对方在每一张都写上喜欢的数字。数字不能相同,没有上限。然后把纸反过来收回,一张张的翻开,当翻开数字最大的那张时,猜测这就是最大的数字。要是全都翻开就不必说了,在翻开其中一张时猜测是不是这一张。 因为这个游戏不是百分百能猜中,所以大概不算是魔术。据说在数学上存在一种成功率最高的玩法。就是拿到十张纸后,先翻开第一、第二和第三张,这些都是弃牌。然后从第四枚开始,如果翻到了比前三张更大的数字,就猜是这一张。据说这种玩法的猜中率最高。” 天童又喝了口酒,然后不再说话了。 “你是说,这个和结婚一样?” 香织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的确就像是游戏吧。” 他迴避开了香织的问题,取出烟点上火。烟气摇曳的上升。 “但就结婚来说,牌可不止十张吧?” 正是如此,天童点了点头。 “当总张数多于十张时,一开始放弃的张数也要比三张多吧。” “还是同样的道理”,天童点了点头。 “当总张数不确定的时候呢?” 我也在思考香织的问题。这种情况下,成功率最高的玩法并不存在。猜不中最大的牌。 “总之……抛开这些道理不谈,我只是懂得不该在翻开第一张时就喊出,‘就是这张!’。” “……那你现在还在翻牌吗?” 香织提问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安。天童吐了口烟气,把烟按到菸灰缸里,喝光了杯里剩下的酒。 “游戏时间结束了。差不多该走了吧。” 说着,天童就迅速拿起了帐单,若是平时的香织肯定会娇嗔一句真狡猾,但那天晚上不同,她沉默的就此作罢。当场似乎瀰漫着成人的气氛,不允许她做出这种举动。 在天童的催促下,我和香织也起身。 我们三人走向收银台,现场的钢琴演奏还在我们的身后继续着。 14 我心不在焉的看着零件表。零件的种类已经超过了三百,这样无法以一览表的形式展现在玩家的面前。天童让我想想办法。 他虽如此要求,但我认为零件数也不能再减少了。螺丝类已经在之前的阶段就去掉了,即使是让零件重复使用,比如让小汽车和两轮车使用相同的车轮,或是有关基本零件的处理——将铁管做成车轴、车架以及枪身,将铁板做成整流罩和装甲,这样精细的雕琢我也极尽可能的反覆钻研了。 就是说,他是让我在拥有物品一览表的表示方式上想办法吗。 天童不在场,刚才对我下达完指示后,他叫上三条,两人一起钻进了会议室。天童的座位在我的右边,桌子上的东西摆放得十分整洁,的确有他的风范。 平田正与他相反,桌子上乱成一团,要是传阅的文件丢了,大概就在他的桌子上。眼下他就正在堆成山的文件里寻找着什么。 在这两人的对面,隔着过道的是手冢部长的座位,他背对着窗户朝向这边,和往常一样与文件干瞪眼,到底是在做什么呢。我想像不出管理岗位的具体工作是什么。从我在他打电话时偷听到的单词来判断,大概就是处理预算、人员之类的工作。 我的对面是三条贵志的座位,他被天童叫走,眼下也不在。他很奢侈的配有两台电脑,放在桌子的左右。我和他之间摆满了手册之类的书,仿佛是在我的眼前立起了一面墙。 他旁边是西野夏子,正在全神贯注的叩着键盘。再旁边是空位,现在用来摆放印表机和传真机。 坐在我左边的是香织。因为我没及时交上图纸,她如今正处于等待输入的空转状态。 “香织,你在做什么?” 我招唿了一声,她立即看向了我。 “啊,我正想学习一会儿。” 她把在读的手册封面示意给我看。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structuredscenariodiagram”,游戏上层设计的支撑工具。 “制作游戏有趣吗?” “嗯,非常有趣。” “有个问题想找你商量下。” 我觉得香织非常聪明,我把问题说明后。 “啊,就是说要分组吧。” “嗯,就是这么回事儿。” “那个,普通想来,就是把移动工具、武器、防具……以及通用材料分开吧。但是,在小说里没有这样的分类。” “嗯,问题就在这里。比如我们折下木枝做成弓箭,那么这根木枝是武器系吗?就算规定成这样,也说不通吧。” “也是呢。小说里只有零件这个概念,连设计图都没有。” 她也和我一样嘆了口气。 “辰巳,现在可不要再说不想再画设计图这种话了。” 第20页 平田有些担心的过来劝慰。 “有设计图才能限定用户的操作。” “我知道。但也是因为有设计图,我才会产生移动物品系之类的设想。” “按型号分类如何?” “型号?” “u型。不写成移动物品系,比如写成m系。轮胎是m001之类的。在森林工厂里,m系的机器只能制作出m系的零件。通用零件就用u表示?u系的机器只能制作出u系的零件。这样就可以用制作的机器型号来加以分类。” 对啊。 电话突然响了。香织和西野夏子都马上伸手拿起了话筒,看来是夏子的分机接通了,香织吸了下鼻涕,把听筒放了回去。 “您好。这里是“软体策划部”。……啊,是,麻烦您了。今天大家都在。” 夏子在接电话。从外线打到“软体策划部”的电话大部分都是三条原来所在的公司或是天童所在的事务所。这通电话的铃声似乎是外线,从夏子的回话可以判断出是认识的人,到底是谁呢,正在我思考时,夏子叫了我的名字。 “辰巳老师,一号,是松浦打开的。” 我按下了闪烁的按钮,拿起听筒。 “喂,我是辰巳。” “我是松浦,正在新干线上,刚开完碰头回从名古屋返程中——” 松浦随后说出了一个住在名古屋的作家姓名,是他负责的作家之一。 “我在名古屋想起辰巳老师还在为我们辛勤的工作,所以想带点特产慰劳一下——” 我有些困惑,瞥了一眼香织。 “嗯,那就太感谢了,松浦。你家不是在新横滨附近吗?那样的话也不必今天特意拿过来,直接回家吧——” “不不,不能这么说。辰巳老师如此辛勤的工作,那个,我刚过热海,到公司……大概要六点后吧。这样算来,我过去时大家岂不都走光了——” “不会的。今天——应该说今天也吧,看样子今天大家也没法早回去……香织?你今天要呆到几点?” 我拿开听筒,向香织询问。 “老师今天要呆到几点?要是不太晚的话,我想和老师一起回去。” 我点了点头,再次拿起听筒。 “大概都会在。” “啊,那么先这样,一会儿见。” “辛苦了。” 我挂断电话,放回听筒。 “他说了什么?说要过来?” 平田立刻问道。 “嗯,他正从名古屋返回,大概在热海附近。说要带慰问品过来。” “慰问品?什么?” 夏子双眼放光。 “啊,我没问。” 正在她吐舌头做鬼脸时,天童带着三条回来了。 “嗯?怎么了?” 天童感到有些纳闷。 “松浦说要从名古屋带慰问品来前线看望。” 在夏子报告后,我补充了一句,大概到等到六点后。 “也是件好事呢。” 最终他只做出了这个反应,宛如把长腿摺叠似的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马上开始了后续的工作。 另一方面,三条粗暴的放下文件,坐到椅子上,抱着胳膊似乎心有不服的仰望了一阵儿。他大概被天童训斥了吧。隔着手册堆成的山,他刚好在我的正面,心不在焉的愣了一会儿,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看向了夏子。夏子递给了他什么东西,三条在上面写了什么又马上还了回去,大概是笔谈。 “说起来,零件一览表的事怎么样了?” 天童问道,我急忙切换回工作模式。 “正在思考用型号来分类如何——” 天童若有所悟,为了表明是谁的功劳,我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平田提出的建议。” “在零件上印上标记,这样在道理上也能说得通,想法很不错,平田。辰巳,重作一次零件表。希望在松浦的慰问品送达时,我能看到修订版。” 15 店内的装潢以黄色为基调,顾客不多不少,喧闹的交谈声乱作一团。 从十河回家的路上,我们打算再协商一下,姑且两人一起随便走进了一家看到的咖啡店。 天童在我对面,脸色不悦的抱着胳膊。 “总觉得你没什么干劲儿呢。” 我如此说道,天童没有立即作答。 仔细想想,他平时就是这副表情,但因最近数个月的共事,我已经能从他脸上微妙的变化中多少看出他当时的心情。 从他现在的脸上能看出对某件事的不满,而且应该不是因为被排除出了这次策划,看起来是在愤懑于秀一新託付的任务,也就是寻找让香织怀孕的对象。 “我被当成道具了。” 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歪了下脑袋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也许这话不该由我来说,我懂得很多,而且想做的话也能做成许多事。我从小时候起就是个聪明人,储备知识运用于必要的场合,我的这种能力出类拔萃。至少在以往的人生中,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在这方面超过我。 第21页 “运用知识,说起来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但这是活在世间最强大的武器。其他人在我眼中就像是笨蛋的集团,我总是很纳闷他们为什么连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都不知道。 我所说的聪明和在学校中拿高分的聪明不一样。学校里的学习感觉就像物理是物理,数学是数学,都是被包装好餵到学生的嘴里。只是记住这些单一知识的话,所有人都能做到。我所说的聪明不是指这回事儿。真正的知识是从这些单一的知识中提取出关键内容,然后以自己用着顺手的方式联繫在一起,重新组合,最终才能达到运用这些真知的状态。只有用这种方式建立起自己的资料库并使用真知的人才是真正聪明的傢伙。 比如,要预测大部分世人会如何行动,就要用到所谓的群体心理学这门学问吧,但绝不是单独的使用群体心理学这个包装好的知识库。群体的心理只是从单独个体的心理活动统计出来的结果,所以分析者必须先掌握以个人为目标的基础心理学,换言之,众人会採取怎样的活动只是不断的復重单独个人的实验,获得数据。在运用这些数据时,为了分析数据就需要社会统计学的知识吧。为了学样这门科学,还要懂得数学中的数理统计学的基础理论。如果这些数据是来自在外国开展的实验,说不定还需要民族学和宗教学的知识。例如数据是採集自基督教国家,硬套在日本人身上就有欠斟酌,所以必须在估计出国家及民族间的基本意识差异程度对数据有多大影响的基础上,对数据进行修正后再使用。 所以说,为了解决一个问题,需要各种各样的知识。学问的应用就是这么回事儿,那些被奚落为专业笨蛋的傢伙一般来说缺乏应用能力。分专业就是对学问的分类——也就是我所说的包装,只是为了教学上的方便而已,学校站在施教者立场上,将包装过的单个学科分别由老师传授给学生。但是,若接收方只是原样吸收,单独的把仍然处于包装中的知识装里大脑里,就起不到任何作用。必须要达到可以灵活运用的状态才行。我脑袋里的资料库无论是内容的丰富度还是顺手的程度大概都是最高的等级吧,这绝不是自负。” 他口气平谈,但说出这些话把我吓呆了,话里的意思到是合情合理。他的自我分析,与我在和天童这个人的交往中笼统感觉到的、成为他根本的东西并不矛盾,反而通过他的语言让天童在我心中的形象得以聚焦,当时我的甚至感受到一阵伴随着理解而来的快感。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继续说道。 “但我缺少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自我意识,或是说目的意识……总之就是想做什么,我想做什么这样的东西。我缺少了这种意识,只有这部分空缺了。没有任何目的意识,也没想做些什么的意志。为了生存,为了满足衣食住行的需要,必须寻找工作……我只拥有这种基本的、准确来说应该是原始意义上目的。但我考虑的不止是这种程度,应该是更加什么的……只有拥有我刚才所说的那种资料库的我才能做到,我应该拥有这种程度的目的。但我没有。就像是拿着手枪,却没有想杀的人,如此一来,拿着手枪根本毫无意义吧。一个人在想杀掉另一个人时,只要向我借就可以了,而我自己没任何价值。 我最终只是这样的人,作为最高级道具的人类。我只能支撑别人的目的意识,自身却没有目的意识。经常如此,这次的游戏策划也一样,辰巳,你的原作有缺憾,但你拥有在原作的基础上创造一个世界的意志,反观我所做的工作,只是准确的读取了你的意志,帮你完成了世界的构建,只是如此而已。 我至今为止做得工作大体上都是这样。原作改编游戏,代笔作家……还和朋友共同创作过小说。当然最开始的想法是朋友提出来的,我只是详细的写了下来、整理成文,汲取他的想法并输出。虽说是共同创作,但我的工作只是这些。小说卖得还行,但我和朋友吵了一架,很快就散伙了。 在那之后,因为大部分的写作都是由我完成的,所以我自认为一个人也可以创作。而当我面对稿纸时,却什么都写不出来。脑袋里空无一物,仅有想写的想法。那时我才第一次发觉刚才我所说的自身问题。”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曾以这样的形式参与到这个业界中。 “我还很擅长看穿别人的目的意识。甚至某些别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自己想做的事,都被我看了出来,然后我会细心的告诉对方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什么。这样一来,对方才会警醒原来自己想做这件事。其实这样也不错吧,我就继续支持着别人吧。最终我只能像这样工作,从根本上而言。” 天童的脸上微微的浮现了自嘲的表情。 “想想来,侦探做的就是这种工作,本人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接受别人的委託而行动,作为单纯的道具。工作内容也是秉承某人的意志四处调查,对善于看穿他人意志的我来说,说不定正是天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终我就干起了这种工作。 大概我并不喜欢吧,揭开一个秘密也不值得开心。但回过神儿来,咱们现在不就在为此开碰头会么。大概这已经变成了我的业果。” 天童吐露完自己内心的困苦后,和往常一样的看向了远方。 第22页 16 我走在堤岸上。放学后的学生们聚成一个个小团集,划出一条舒缓的弧线,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铁桥。 虫子在土坡上鸣叫,同时千寻推的自行车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真是秋高气爽呢。” 千寻感嘆道。 秋日的天空湛蓝清澈,浓重的颜色仿佛仰望凝视就要被吸进去一般。绵薄般的云层漂浮在高中,随风缓缓流淌。 对岸的河滩上正在举行棒球比赛。击球手挥动球棒,须臾之后,咔锵的金属声传到了河的这边。红蜻蜓如同滑行般飞在河面上。 杂草丛生的小路上,土很干燥,我和千寻的影子并在一起。她推着自行车,车轮辐条的影子单调的旋转,让人涌起了困意。 鼻子里满是太阳和尘土的味道,冬季校服的后背被太阳照得热乎乎的,我的额头还隐约渗出了汗水。 “如果每天都是这样的天气就好了。” 骑车的学生时不时穿过我们的身边。 “一年之中,我最喜欢秋天了。和实呢?” 秋天的确不错。 “嗯……大概是夏天吧。” “唉?夏天不是很热么。” 她问我为什么,我考虑了下理由。 “嗯,果然是因为有暑休吧。” “啊,这个理由不行,太狡猾了。” “我喜欢大海。” “这样啊,大海……原来如此,是因为大海呢。“一个夏天的经歷”,很不错呢。” (註:“ひと夏の経験”是山口百惠的一首歌,歌词中有许多隐晦的性暗示) 千寻说着突然笑了起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侧腹。真是的,不知道她在乱想些什么。 自行车的前轮东扭西歪起来,她“哎呀”了一声,慌忙重新扶正车把。 “说起来,我家从来没去过海边呢。所以说到游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学校的泳池。” 千寻继续说道,升入高中后一定要找个男友,然后夏天让他带着去海边。 一辆自行车突然从我们身边穿过,响起了铃铃的车铃声。那个人骑着被称作坤车的女性自行车,双腿外曲蹬动脚踏板,校服前面完全敞开,袖子也撸到了胳膊肘。 “平田。戴好安全帽!” 千寻朝那个人的背后大喊。平田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就骑走了。 千寻哼了一声。 “反正也没关系,就算那傢伙遇到事故死掉,或是什么的。” “他只是在耍帅吧。” 虽然我认为普通的戴上安全帽更加帅气。 铁桥越来越近,桥墩所在的河中沙洲处,有位戴着草帽的大叔在垂钓。他是怎么到那里的呢,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堤道的一侧立着告示牌,禁止车辆驶入,我们穿过这个形如炮弹般的黄色铁块,进入大路。 “再见。” “byebye。” 我从千寻的车框中拿出书包,挥了挥手。她坐上自行车,过桥去了。我走向了反方向的坡道。一群学生横向并排走在马路上,我看到一辆大卡车发出呜隆呜隆的声音几乎擦着他们的身边穿过,不由得感嘆好危险。到下面只有一小段路,忍住别说话纵向排成一列更加安全,还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远方传来了紧急车辆的警笛声。 我探过左手边的护拦,俯视民居的屋顶。在屋子与河堤间的小院里,背着孩子的母亲正在收衣服。一闻到晚饭的味道,我的腹子开始咕咕作响。 与大道相交的路口处的信号灯还是红色。从桥上过来的车在此排成一列,等待信号灯变绿。 左手边可以看到铁皮屋顶的房子,铁皮已经锈蚀的相当严重。沿坡道往下,沿路房子的屋檐越来越高,不久后我进入背阴处。但刚才的阳光留下的余温尚存,衣服还是热乎乎的。 又传来了警笛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响,似乎在不断靠近。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变绿,车流开始慢吞吞的移动,当警笛声靠近时又马上停住了。 “紧急车辆通行,请让开——” 警报声中还混杂着扩音器的噪声,一辆白车从左往右穿过了眼前的路口。转移的红色车灯闪了下我的眼睛。 “——道路……紧急车辆通行。” 警报声的音调略微变低,我想到了都卜勒效应这个词。车龙再次慢腾腾的开始移动。我算了下大概能赶上这次信号灯吧,但指示行人的信号灯已经开始闪烁,我最终放弃了。并排走在我前面的学生看到闪烁的信号灯后突然跑了起来,最终在主信号灯由黄变红的瞬间将将的过去了,行人信号灯早就变成了红色。 此时,穿行而过的警报声突然停了下来,从声音判断,似乎没开多远。 过了马路的学生看向右边,确认发生了什么事。我也稍微加快了步子,终于来到了路口。路对面的学生快步向右跑去,我也看向了那边。 在远方人行天桥的后面,能看到闪烁的旋转车灯。下行车道上的车一直从那里堵到了我所在的路口,看来刚才的状态是好不容易等到信号灯变绿,车龙还没前进多一会就停住了,之后慢慢的挪了几步又停下。而上行车道正相反,车辆在我眼前嗖嗖的飞速驶过。 第23页 路边的商店星星点点的有客人走出。二层的窗户开了。我没有横穿大路,直接沿着路右侧朝人行天桥走去。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回过神儿来时,我已经小跑了起来。 ——平田? 我还没到跑到一半,警笛声突然再次响起,吓了我一跳。远方可以看到工厂的烟筒。警笛声又顺着大路飘向了远方。我慢下了脚步,调整唿吸,朝人行天桥走去。 看似发生了事故的地方就在人行天桥再往前几十米处,因为还有许多人在人行道上围观,所以那里应该是事发现场。我沿着众人的视线,看到路对面停着一辆绿色的旅行轿车。 我和逆行的人擦身而过时,瞥了一眼那个人的表情,看来很凝重。车辆一如既往的在车道上川行,公交打出方向灯,靠向朝我所在的方向。看热闹的人群里有几位急忙向停车牌跑来,穿过我的身边。 我走上人行天桥,在中间稍事休息后继续往上爬。心脏彭彭的跳动。此时远方又传来了警车的鸣笛声。我到天桥上立即从扶手探出头,望向出问题的车附近。 一辆绿色的旅行轿车停在那里,闪烁着事故灯。聚集在人行道的人群里有几名身穿校服的学生,其中还有我认识的人。那些学生都很兴奋,互相大声的说着什么。脸上发烫的样子即使身在远处的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又看到了一辆已经七零八落的自行车。 是辆女式自行车,靠在旅行轿车前方的护拦上。正是平田刚才骑的那辆。 警笛声在我的耳畔越来越响。 16 “就是那个,那个塔。”转入沿湖路后,我指向目标的塔,松浦赞嘆了一句。 “呀,那个就是社长的。” 天空的蓝色和湖面的波光与刚到湖边时几乎没有变化。但定睛细看,树影变得更加浓重,风吹来的热气似乎也减弱了几分。最大的变化还是现在那座塔处于逆光中,太阳正在渐渐西沉。 “呀,真漂亮。” 松浦似乎暂时忘却了手上的疼痛,声音显得很轻爽。 我看了眼后视镜,角度刚好能看到坐在后排的松浦。他把用手帕包住的手伸出窗外,笑着眺望外面的风景。 车沿着湖岸缓缓的按弧形行驶。当初在正面的太阳也随之变换了方位,不久就会藏到右手边的树林后面了吧,从树叶的空隙照过来的阳光不停晃动。 天童抬起遮阳帽,同时左手挂档。经过塔下时右侧出现了一条小路,转动方向盘,车嘎吱嘎吱摇晃着开上坡道,随后在一片绿色中看到了正面的别墅。 有人来到东侧的室外平台,看起来似乎开始做烧烤的准备了。香织从人群中走出,向汽车的方向而来。 振动停止,响起一声手剎的声音,引擎关闭了。 “到了,唿,累死了。” 我说着就下了车,深唿吸了口气。 “对了,松浦,手怎么样?” “啊,没事了。呀,真是救了我一命。当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你好,香织,我来晚了。” “你好——出什么事了?” 香织察觉到松浦的惨状后,不再说话了,但当事人松浦的口气却极为自在。 “呀,车停时前盖突然冒烟了,这个伤是我急忙打开车前盖时烫的,也不知是被油还是蒸汽……我马上护住了脸,好在脸没事。” 他的衣服上满是油污,实际上却没受什么伤。松浦向香织伸出了用手帕包住的左手,手掌上起了好多泡。松浦像是在吹嘘自己的伤疤一样,但香织听到后变了脸色。 “这不是——很严重么!不去医院没问题吗?” “没事的。只是有点刺痛。” “要马上治疗——对了,先冷敷比较好吧。药,哥哥!” 香织唿唤了一声。 “必须想点办法,不能这样不管。” 香织拉住松浦正常那只手,带他走向室外平台。松浦被拽走时的背影看起来很高兴,说不定只是我的错觉吧。 因为这件事,松浦成为了当场所有人的焦点,带着大家一起穿过室外平台与室内相连的窗户,走进了屋子。“喂喂,这么严重啊”,马上就传来了大矶的唿喊。 我不由得嘆了口气,随后协助天童拿出了松浦的行李,抱着走向门厅。 进入起居室后,发现众人已经以坐在沙发上的松浦为中心围成了一圈。大矶坐在松浦的左侧,牢牢的握着他的左手手腕。桌子上放着急救箱,脱脂棉和缝合针就摆在旁边,由此来看已经挤出了水泡里的脓水吧。坐在右边的秀一把绿色软膏似的东西涂在他的手掌上,松浦只是一个劲的表达惭愧。 应急的治疗结束后,刚才呆在哥哥身后的香织换了个位置,把早已准备在手的绷带一圈又一圈的缠到松浦的左手上。夏子坐在松浦的正面,频频询问他疼不疼。人群中只有三条站在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松浦的背后。 坐车时也是同样,松浦的烧伤很重,但脸色却意外的毫不在乎。他呆呆的看着香织的侧脸,大概很能忍耐疼痛。香织的动作很认真,正要扎起绷带的两头。 “扎好了。” 松浦和抬起头的香织对上了视线,啊,谢谢,道谢的同时移开了视线。 第24页 “人不可貌相,你原来很坚强呢。” 大矶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时松浦才第一次环视起周围。这个人是谁?唉?为什么室长也在这里?眼神里似乎包含着这样的问题。 秀一做出了回答。 “这傢伙是我的熟人,叫大矶。我们是突然加入的。” “啊。说到突然加入,我才是——” 松浦点头哈腰起来。 大矶突然站起来大喊。 “啊,对了,火——” 他跑到窗边坐下,穿上鞋后又赶向了室外平台。 人群因此也散开了,各自开始了行动。我看向天童,他正坐在沙发上抽菸。我追着香织进入了厨房。 “啊,老师。” 洗完手的香织回过头来。台子上拿出了几个大碗,都盛满了切成大块的蔬菜。 “已经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 “这样啊……” 我观望起四周。 这是个令人神往的厨房,布局就像是美食节目中的一样。烹饪台前有个柜檯,可以站在那里眺望到旁边的食堂。房间深处的银面拉门是冷藏柜和冷冻柜,直接嵌入了墙里,大小已经超出了家用的范围。 “这个厨房真棒。” “是吧,但只是空有设备,很少有人用。” “有什么喝的东西吗?” 我口喝了。但香织摇了摇头。 “等会就要干杯了,先忍耐下,一会喝可口的啤酒吧。” “也好。” 我再次回到起居室,窗外响起啪啦啪啦的柴火爆裂的声音。我向窗外看去,室外平台上并排架着两个烧烤架子,一个已经冒起了火光。旁边还有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白色桌子和躺椅,天童和秀一坐在上面抽菸。大矶戴着手套,拿着的铁器像是夹炭用的火钳,频频在炉台里摆弄。夏子拿着纸箱在大矶身后待命。她刚才用沾着炭末的手擦过脸吧,脸上有几条黑色的印记。三条在另一个炉台边,用团扇拼命的扇风助燃。 大矶看向我们说道。 “喂,香织。这边也差不多了。” “开始?” “嗯,烧烤吧。” 他回答后,把旁边的大铁板盖在了炉子上。 “餐具的话——哥哥,来帮忙拿,还有天童。” “哎呀哎呀。” 从容的坐在椅子上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慢吞吞的站了起来。 我看向室内,松浦正用毛巾擦着脸从走廊的深处回来。不知何时他已经换好了机会,脱掉了沾着油污的衬衣,换上了新衬衫。我看到他新换的衣服后不由得纳闷,难道不能换件更随意的衣服么。 错身而过时,我提醒了他一声已经开始了,然后我们回到厨房,把装满蔬菜的碗、肉、餐具以及料汁等调味品运到了起居室的窗边。最后大矶看到天童抱着罐装啤酒回来后,大吼了一声。 把蔬菜放到润过油的铁板上,滋——响起了听上去就很吃好的声音。每个人都分到了盛放着料汁的小碟,我发现自己的鞋不在,于是到门厅拿了趟鞋,然后回到窗边下到室外平台。 天色还没到傍晚,和风吹拂,烟气徐徐。室外平台本身在背阴处,但前面的白桦林约有一半依然处于阳光直射中。白色的树干和绿色的叶子闪闪发光,抬头仰望,天色也是一片湛蓝。 落回地面,又是一阵滋——滋——烧烤蔬菜的声音,听起来就食慾大增。 “烤好了,烤好了。” “哇,该烤肉了吧?” “烤吧。哥哥,还不能吃,先要干杯。” 在交谈之际,松浦最后一个快步赶到了窗边。 “我们正要干杯。” 我催促着他。 “哇,我赶上了吧。……唉?我的鞋呢?” 他在室外平台的入口来回张望。 “啊,抱歉,我穿了你的鞋。” 天童坐在椅子上抬起脚,原来松浦的皮鞋被他穿了,显得不太合脚。 “啊。” 这个蛮不讲理的行径引起了一阵笑声。 “松浦,抱歉你能把我的鞋从门厅……不,这样太对不起你了。” “没关系,就这样吧。你也坐下。咱们先干杯吧,十河。” 我已经打开了冰镇过罐装啤酒,拿在手上。大家也同样做好了所有干杯的准备。夏子很机警的又打开了一听,递到了松浦没事的那只手上。 秀一点了点头。 “那么,干杯!” “干——杯!” 随声附和后,我一口气干掉了。咕咚、咕咚、咕咚。随着气泡爆裂、揪动食道的感觉,凉爽的苦味液体流过了喉咙的深处。来自身体内的饥渴同时一下子得到了满足。 把易拉罐移开嘴边时,我不由得满足的嘆了口气。 17 西野夏子笑着出现了。 “好久不见,辰巳老师。” 她身穿有绿色logo的短衬衫和牛仔紧身裙,还是一如既往的休闲打扮。披着开襟毛衣是因为公司里的空调温度设得太低了吧。当她看到我身后的人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第25页 “实际上天童也一起——” “这个人不擅长问话,所以我也来了。” “啊——你好,好久不见。” 夏子勉强挤出了笑容,但天童视而不见,催促了我一声后,自行走到了前面。夏子咽了口唾沫。 “那个……但是——” “不会花你很长时间,只是去外面喝杯茶的功夫。” 自动门敞开后,天童、我以及跟在后面的夏子排成一列离开了。刚进入九月时的暑气与盛夏时的酷热不同,有种让人感到不适的粘性。天童没有回头,笔直的向前走。我走出大楼后,向穿着工作服的警卫低头行了一礼,然后追上了他高大的黑色身影。 离开环形线,我稍稍减缓步伐和夏子并排行走。 “那个……” 看到她要开口,我用眼视示意她稍后再说。 微阴的天空一片素静,连太阳都看不到,我们模煳的影子落在人行道上。汽车穿行的声音嗖嗖作响。一个职员把上衣塔在胳膊上站着休息,还在用手帕不停的擦着额头。一群皮肤晒成褐色的女高中生从前方走来,和我们擦身而过。 天童走进了“咖啡街道”,上了楼。我想起曾在这家店和松浦碰过一次头。 夏子的脚步声也紧跟在后。 进入开着空调的店内,发烫的身体感到十分舒畅。我和天童把窗边的位置让给了她,并排坐到了对面。我坐下后,从包里拿出了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内部装潢是木质和砖头的组合,感觉很有品位,夏子身后的外凸窗户上摆着观赏植物。窗户上的遮光帘被拉到顶上,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环形线对面的某个制药公司大楼的商标。 服务员过来倒水,说了句‘决定好点单后请招唿我’这样的惯用句后回去了。 “我要热咖啡,夏子可以吗?” 我姑且採用了疑问句,但说话的语气只是确认一下。夏子有些迷茫,看来还没习惯这样的口气。 “天童呢?” 我向旁边询问,他沉默的点了点头,应该是表示同样的就好。实际上在这个场合,喝什么都无所谓了。 “三杯热咖啡。” 我向店内点单,这样对店家的应对就完成了。 “那个——” “最近工作如何?” 天童故意打断了夏子的话。夏子很迷茫,把盛水的杯子凑到嘴边。她的薄嘴唇上涂着紫色的唇彩,很不适合性格开朗的夏子。 “最近没有大的工作变更。” “……这就好。” 天童回应道。若没有那个事件,天童如今也会作为策划的负责人从事游戏版“机械之森”的开发工作。一瞬间瀰漫起了面对同一个目标、共同一路走来的伙伴意识。夏子的脸上浮现出安心的神色。 但这种舒缓的气氛只维持了一瞬。 “话说——” 天童改变了语调,他一开口,我们桌子上的氛围突然就紧张了起来。 “我来说明来意。这个人在写的原稿,准确来说是装有原稿的软盘不见了。” 夏子睁大了眼睛看向我。是这样吗?向我确认。这当然是胡扯,是之前天童约谈松浦时当即胡编出来的理由。只是因为当作调查的动机有相当的说服力,所以往后也沿用了这套说辞。 “——在那栋别墅里。” 听到后,夏子的脸上闪现出惊讶的神色。天童继续从容的解释。 “那天出了那档子事儿,这个人最终就煳里煳涂的回到了东京。回来后才发现软盘不见了。” “嗯。” 我配合着天童的说辞。 “他去别墅时带了文字处理机,但最终也没有用。那个软盘一直插在机器里,回来后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被拔了出来,不见了。” “因为做过备份,所以文件没了并无大碍。只是还没发表的东西被别人拿走的,可能会出问题。” “我们并非认为就是你偷的,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也有嫌疑,三条、十河、还有那位叫大矶的傢伙都有。所以为了平等的向大家问寻,才会像这样轮流约谈。说起来,我认为最大的嫌疑就是这个人弄错了,原本就没有那张软盘,或是软盘根本就没插在文字处理机里。” “但在我屋子里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正是如此。非常抱歉对你有所怀疑,希望你能说明在那天、到达那栋别墅后——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举动。为了让这们老师能明白是自己弄错了。” “但是……也不必在今天,而且同时约谈我和三条也没问题吧?这种做法效率太低了——” “是我说要分别约谈的。因为……我认为如果不是这位老师弄错了,大概就是三条做的。” 夏子大吃一惊。我听到天童的话后也一瞬间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天童指的是我的软盘被偷,这个虚构的事件。 “为什么三条会做出这种事——” “嗯,这个暂且不谈,暂且不谈……你从到达别墅时开始说起,由我来判断。” 第26页 听到天童的话后,夏子咬紧了嘴唇,凶凶的瞪着天童。 “你居然怀疑同事,实在太过分了。” “我也有嫌疑,和他是一样的,还有你。所以要赶快处理掉这件蠢事,我也说过不希望会产生什么奇怪的隔阂。别再说无用的话了。” 夏子用鼻子吸了口气,吐出了愤懑的嘆息。她看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刚好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场面上沉默了一分钟左右。 夏子喝了一口后放回了托盘中,恢復了平时的冷静。 “好吧。那个,要从哪说起?到达别墅后?” “从上到二层后开始。我们和三条也在场。当时正在分配每个人的房间,我和辰巳都决定了自己的房间——” “夏子最终分到了北侧最靠里的房间吧?旁边的是三条。北侧的顺序应该是天童、三条、夏子。” 我向她确认,她点了点头。 “进入房间之后呢?” “我一个人也无所事事,所以收拾完行李后马上就出去了,然后和三条一起下楼……那边的景色很棒不是么,于是提出去那边散散步,和三条外出了——” “多长时间?” “绕湖走了一周,刚好一小时左右吧。走到湖的另一侧,有个写有姬神由来的碑,还有卖冰淇淋的地方,我舔着冰淇淋——” “然后你散步归来了。我和老师两人在此期间去接松浦,所以留在别墅里的只有十河和香织——?” “只有他们两人。然后没过多久,大矶寄着摩托车回来了——” “等下。这里我要详细的问问。当时十河和香织在哪?在做些什么?” 夏子考虑了片刻。 “我想他俩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吧。感觉像是听到我们回来的声音后才来到了大厅。” “随后的行动呢?” “我想想,我流了点汗,想到喝完酒后大概就没法洗澡了,所以先去洗了个澡。” “那么,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你就不知道了吧?” “嗯。大约有三十到四十分钟。不过我听到了大矶回来时,摩托车发出的声音。我从浴室出来后,回了一趟房间,然后就开始和大家一起准备烧烤了。切蔬菜时天童你们也回来了。” “往后——” 天童点了点头,像是在表示我大体上了解了。 “宴会到十点左右,大家有了新的提议——也不算什么新提议,大家提出要上塔看看,所以我就回房睡了。后来呢?你和大家一起上塔了吧。” “嗯。但是——喝到一半时我去了趟厕所,然后自知醉得不轻,大概没法继续往上爬了,所以我也回房睡了。” “当时是几点?” “我想想,大概从开始往上爬没过多一会。啊,辰巳老师在我之前就掉队了吧。应该是在那之后不到五分钟内。” “你们俩在厕所碰上了吗?” “嗯。你这么一提醒,的确是错身而过。” 我也点了点头。说起来,我上完厕所回到房间,在睡着前似乎听到了走廊里有脚步声。大概就是夏子吧。 “——那么,第二天的早晨呢?听说你起得很早。” “嗯。喝完酒的第二天我起得有点早。大概是六点吧,我小心不发出声响吵到大家,悄悄的离开房间——我的房间,我的房间不是挨着洗漱台么。我洗完脸下楼时大概是六点半。大矶从浴室出来,强行把十河室长叫醒。然后大概是七点吧,我沏好咖啡时,辰巳老师也起床过来了。” 我点了点头。表面上正是如此,要如何问出内情呢。我瞥了一眼天童,他和往常一样,眼神仿佛看穿了一切,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夏子。 他直截了当的抛出了问题。 “你起床后,你的房间从六点半后就空无一人,对吧?” “嗯,嗯——” 夏子一瞬间低下了视线。 “但有人说七点后看到三条从你的房间出来,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三条那傢伙会随意出入主人不在的房间——而且是女性的房间?那么他进入辰巳的房间偷走软盘也能充分的得以说明了。实际上,你也有什么东西被盗了吧?” 夏子轻轻的摇了摇头,否定了天童的问题。她的眼神惊慌的四处游离。 “没有东西被偷的话,也是件幸事。然后就要去问三条了。” 喝啊,天童用手势催促,似乎在表示谈话结束了。夏子一动不动的注视着杯子。不,她的眼睛没有在看杯子,而是在思考—— “那个……大概三条是来拿行李的吧。我和他的行李有一部分放混了,我顺势就拿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比如里面装着洗漱用品什么的,他知道应该在我的房间里所以进去拿。敲了门但没有人应答,所以——” “为什么要替他遮掩?” 天童严厉的责问,口齿清晰的发音就像是将棋中将军时的驹音。 “不必害羞。还是说你们的关系不能公之于众?这样做会被三条抛弃?” “怎么会——” 第27页 夏子的眼睛里闪出了泪光。 “你喜欢谁、讨厌谁都无所谓,这句话本来不该由我来说。喜欢就是喜欢,想交往的话就交往,为什么不能实话实说?即使不惜扭曲事实,也要隐瞒你们的关系吗?挺胸抬头的说出来就好了,对吧。‘他睡在了我的房间里’。为什么不能说?” 夏子扑簌扑簌的流起了眼泪,嘴唇颤颤发抖,鼻头红得通透。这样状态下的她——还是很可爱。她的这份勇气让我突然感到有些可怜。 不论如何,事实正如天童的推测,三条当晚和夏子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 回过神儿来,店员和其他桌的客人都偷偷的窥探着我们。在旁人眼中,刚才的一幕说不定是出有趣的戏。 “那天晚上——并没有——发生什么……” 夏子拼尽全力的忍住哽咽,开始断断续续的说了起来。 “他来了我的房间,但我对他有些生气——” “那傢伙对香织频送秋波。所以你很生气的回到了房间。那傢伙想安抚你也去了你的房间。但你没有理他。……然后呢?” “我一个人……上了床。他向我搭话……但我没有理,就那样……我早晨起来时,他就睡在旁边。” “然后就和刚才说的一样了吧?你小心的不吵到他,悄悄起床,是吧?我明白了。——对了,你是几点睡着的?” “大概——十一点左右吧。” “那么,你没听到吗?” 唉?夏子充血的眼睛看了过来。 “——香织坠地的声音。” 夏子吸了口气。 “应该是在凌晨一点。当时你已经睡着了吧。” 不知道天童在说什么,无法理解——她姑且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天童长长的嘆了口气,是在表示自己的任务结束了吧。他看向我,似乎是在问我要不要走。我摇了摇头,夏子现在的状态还无法起身离开,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太过薄清了。 “对了。” 天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 “三条喜欢的是香织,而不是她的口红。这种颜色不适合你,还是别用了。” 她的状况好不容易有些好转,但这句话又把她击沉了。我瞪向天童,责备他又说了多余的话。 ——真是个不懂女人心的傢伙。 18 我在“软体策划部”的办公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天童递来的策划书。 “这样啊……” 我右边的天童嘀咕了一句,把手中的报告扔到了桌子上,双手抱在脑后仰视。椅子上的铁片发出摩擦的声音。 “三条。” “怎么了?” 正在写字的三条贵志抬起了头。 “要是咱们自己做这部分工作,需要花多少?” “你是问,价格吗?有点不好估计。使用“plus10”会大幅降低花费吧。说起来,过去的那种有技术部分的公司大多自行开发了同样的东西。。” 天童仰视着天花板,嘆了一声。 “不过天童,咱们没必要考虑到这种程度吧?外包公司会自行核算,至于采不採用就交由对方决定。若是对方觉得不划算,一开始就会拒绝吧。” “呀,话是这么说。” “要是考虑到这种地步的话,基本就是全部代码都要自己来写了。” “我明白了。” 天童又嘆了口气。 “不过……我重新估价,问题在于总共的开发费用是多少。若是只需咱们稍微改变一点设计,即使不用“plus10”也能够顺利完成,那么发包的价格会降低,总会开发费也会随之更加便宜。” “那个,“plus10”是什么?” 平田问出了我刚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三条进行了说明。 “就是将这类游戏中的常用处理——比如,制作地图啊,处理对话啊——打包而成的函数库。今年春天一个叫做“plustenjapan”的公司开始发售。” “大公司都可以自行制作——” 天童想要确认一下,三条接过了他的话。 “嗯。中小规模的公司大部分也有自己技术部分。但据说一些新兴的软体公司几乎有一半都签订了这个库的使用许可契约。以现在的状态来看,即使有些勉强,我认为也应该购买。” 三条直到去年一直工作于软体开发公司,所以对这种开发第一线的问题比天童和平田知道的更加详细。 天童还是一如往常的嗯了一声。 “这部分钱看情况可能要由咱们来出吗?” “又不用天童你自掏腰包吧。” 平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依然难以分辨,只是相对的)。 “部长,只有这次委託给大公司的建议最终被否决了吗?这是咱们的第一个策划,所以能安稳的取得头彩——” 手冢部长抬起头摇了摇。 “这不是十河的办事风格。” 第28页 天童闭着眼睛,替部长继续说明。 “安稳的选择即为弱者的选择——十河那傢伙最讨厌这种人了。大概关于这次开发的发包问题,他考虑得绝不仅是这个问题本身。如果对方只是一个小公司,那傢伙肯定会收购那个公司,将其併入这里——十河“多媒体企划游戏部”的开发团队里。” “併入我们的!” “开发团队吗!” “部长。” 听到天童的招唿,手冢部长低沉着脸,深深的点了点头。平田看到部长的态度后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 “难道对天童的邀请也是——” “嗯。实际上我被那傢伙唠叨了好久。虽然有点对不起大家,在这个策划结束后我无意继续留在这里。” 天童靠到椅子背上,仰起上半身。 “不论如何,大公司都在全力专注于自身的开发工作,大概看不上咱们的转包……即使找到了,合约也会对咱们不利。所以问题就是会接受咱们发包的、相应规模的公司会如何处理“plus10”。即使将其计算在内,大概也要到达二十万这条线才合算吧。” 天童的话一半是在自言自语。三条问他二十万是指什么,天童回答道。 “部数。” 然后他看向我。 “感觉如何?作为原作作者。按成本价算,要卖二十万部才合算。只要没有突发的问题,我预测大概能卖到百万部。我们在做的就是这样的世界。如何?换句话来说,会有超过百万名玩家在老师创造出的世界里游戏。” 百万——突然听到这个量级,也没有什么现实感。我愣在原地,大概露出了很蠢的表情。 “能如此畅销吗?” 我下意识的反问,天童挠了挠头。 “现实总不会尽如人意,这也正是现实的有趣之处。” 他说着,再次埋头于办公室上的文件了。 我慢了半怕,终于因天童的话而感到了兴奋。我创造的世界——“机械之森”会有数十万的玩家。 ……离开村庄,打倒机器士兵,在荒野收集零件,寻找设计图,组装出气枪。组装出汽车,制作防具并装备,制作电子工具,再组成摩托车。组装机关枪,组装悬浮跑车,乘此过海。在“井边的选择”中选择扔下东西还是留下东西。进入“机械之森”。然后森林起动了—— 数十万的玩家会体验到这个过程。 想着想着,我的胸口就涌起了热意,长长的吐了口气。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看过去发现是西野夏子,她正抱着一叠邮件回来,眼睛熠熠生辉。 “听我说,听我说。” 她来到我左边的空位,把那叠邮件放到桌上,平均的看了每个人一眼,随后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音量也足以让部长听得一清二楚。 “我刚才路过“影像部”,那位泽濑真理来了。” 哦!三条直率的表露出了震惊,大概是她的粉丝吧。我也姑且做出了惊讶的表情。平田还是一如既往的反应慢,但也能看出他心中的雀跃。连手冢部长听到这个消息,也瞄了一眼“影像策划部”所在的方向(有橱柜阻挡,应该是看不见)。 只有一个人天童的表情纹丝不动。——不,说实话他只在一瞬间表现出了类似感情的变化,但也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通常能预料到的反应。 听到了一个讨厌的名字——我是如此解读天童在一瞬间露出的表情。 这是为什么? 19 天童靠在神社鸟居的柱子上等我,他穿着乳白色的半袖衬衫、黑色的细领带,连西裤的下摆也是黑色。 神社内能听到寒蝉的鸣叫。 我快步赶路,看了一眼手錶。 “抱歉,在检票时——” “没关系,走吧。” 他麻利的转身,飞快的向前走去。我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手里握着手帕急忙追了上去。 在阳光强烈的照射下,神社里的树影十分清晰的映射在铺过的路面上。镇上没有一丝风,并排的房屋远方是湛蓝的天空。太阳周围浮现出光环。 路变成了上坡,大步流星的天童轻松的走在前面。不久后他发觉我没跟上,于是停住了脚步,有些焦躁的等我赶来。当他看到我终于赶上来了后又迅速的转身,飞快的迈起了步子。所以我没有片刻的时间休息,背后的汗已经湿成了一片。 一个像是高中生的男孩子骑着自行车从上方行来,咻的擦身而过时,我感到了轻微的风。镇上的远方似乎在施工,传来了锵、锵这样有节奏的敲打声。 走上坡道,正当我长吐一口气时,身边突然响起的蝉鸣声吓了我一跳。拐弯处某人家的庭院里,一根树枝伸出了外围,上面落着一只蝉。黑色的腹部配合叫声发出细微的振动,穿过透明的翅膀看过去,让当时的我有种不适的感觉。 “就是那家吧。” 停步的天童嘀咕了一句,我好不容易追上后看向他注视的方向。那是一个四层的房子,虽然有些陈旧,但同也显得别致,似乎是个公寓。 “嗯,就是这家。” 第29页 建筑物的周围有道砖砌的围墙,正面的门上挂着门灯,描绘出蔓草花纹的铁栅栏向内侧敞开着。我和天童穿过门,进入了“早春会公寓”。这栋建筑的本名上有公寓二字,但雅致的外观与那些廉价的木造公寓有着明显的区别,和最近的高层公寓也不尽相同。外墙的混凝土上有水垢,但建筑的设计相当的现代,最合适的称谓应该是带家具的出租房吧。 院内有花坛,应该是有某位住户在照看,盛放的百合花可爱得引人瞩目。周围没有什么人气。 建筑物有两个入口,天童走向右手边的那个。眼前是上行楼梯和下行楼梯,上去后应该是一层吧,往下走会到半地下的空间,那里有什么呢?因为太暗看不清楚。 在通往半地下的楼梯旁有八个邮箱,上面没有写任何住户的名字,只标记有两位的数字,大概是各户的房间编号,十位是楼层数,最后一位是每一层各户的连续号码。一三,一四,二四……上面也有香织的房间号,三四。看来从这个入口进来是正确的选择。 天童开始上楼梯,我跟在后面。不知哪里吹来的冷气笼罩住了我的身体。 各楼层在左右都各有一扇门,虽是木制,但并非普通的三合板,上面雕刻着精美的浮雕。长年累月留下的痕迹,也能看出经过仔细的修缮。模仿提灯的照明灯照亮着楼层大厅,以现代人的观点来看大到浪费的程度,同时也体现出了奢华的感觉。从建筑的宽度来估计,每一户的内部空间都宽敞到不可思议吧。 天童一言不发的向上走,在有採光窗的楼梯间平台折返,上去就到了二层,再次折返,于是我们到达了三层。右边的门上写着三四号室——也就是香织生前所住的房间。 天童把钥匙插入钥匙孔(钥匙孔不在门把儿上),转动。然后拉动门把手,门安静的打开了。 里面很黑,走在前面的天童摸索着墙壁按下开关,门厅的灯亮了。与此同时,鲜艷的彩色突然映入了我的眼帘。 这些是香织的画。静物画上画的是桌上的水果,在构图的选取、配色、以及物体轮廓等处都能看出她独特的笔法。我突然感到喘不过气来。 天童只是瞥了那张画一眼,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脱下鞋子,走进了过道。我看到他此举,也重振精神,脱鞋走了进去。 过道有一间的宽度,屋内和我想像的一样宽敞。一部分家具似乎是嵌在墙内的,进门后马上就看到一个帽子架,让我惊嘆于时至今日还有人在用这种东西(还是用来挂大衣的呢),旁边有一个台柜,上面放着的古董风格的电话机应该是香织配合房间的整体风格自己置办的吧。我拿起听筒,响起了线路通畅的声音。我以前曾通过这部电话和香织聊天。 过道的右手边依次是浴室、厕所和洗衣房。天童挨个打开房门,确认里面的情况。我跟在他身后,向屋子里探望。洗衣房里备有干燥机,但似乎不能把衣服充分的干燥,墙上还搭着一根绳子,上面晾着一些内衣。左手边只有一道门,应该是寝室吧,宽敞的(虽然很费空调)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过道的尽头是一个兼用作餐厅的起居室。香织的这间,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1ldk。 天童和我并排站在起居室的入口。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墙上各有两扇窗户,都拉着窗帘,但午后的阳光微微的穿透了右手边的窗帘,屋内看起来也不太暗。地面铺着木地板,从入口来看横向铺着。 这里是香织的起居室、食堂以及画室。我感觉香织的痕迹——类似她残留下的体香似的东西——迷漫在整个屋内。 左手边的前方是带柜檯的厨房,窗前有两张椅子和一张小餐桌,再往里看,房间的左侧堆有av器材。 内侧的墙上有个简易的棚子,只是把铁管固定住贴上木板,上面以绘画工具为主,摆着各式各样的玩意儿。号码齐全的画布上盖着布。许多画笔笔尖朝上的插在一个空颜料罐里,大号的画集约有数十册。 还有许多用途不明的东西,混凝土块,像石油罐似的东西。 跟前摆放着一张混合了沙发和无腿靠椅似的家具,朝向电视。旁边有一册文库本,毛毯似的被子胡乱的掉在地上,我不禁想像着,说不定香织曾睡在这个宽敞的起居室的地板上。 右手边的墙,跟前是个壁橱,稍远处的窗户下面,及腰高度的书架排成一列,装满了从硬皮单行本到文库本的各类书籍。书架上面有一些琐碎的小玩意儿,窗台上放着仙人掌等物。 右手边内侧的墙角处是张书桌,椅子朝向室内的方向,前面的画架上放着画布。书桌上并排摆有将要用到的绘画道具,这个角落流露出一种一直在专心绘画的画家突然就要站起来的情趣。 她画了什么?——她画了谁?画架朝向屋子的中央,但那里没什么值得画的东西。如果在香织握着画笔时,那里有一个原型立在那里。 我毫无顾忌的走到画架旁,掀开了盖在画布上的覆盖物。于是我看到了—— 没有任何人,也不是人,而是机器。 画的其实不是室内的东西,书桌上有几张照片,照片上的东西像是某处工厂的冲压机。香织画的机器就是在临摹这些照片。 我嘆了口气,舒缓了下精神。 天童弯腰观察起书架。阳光从窗帘的空隙射入,在他的身上照出一条光斑。 第30页 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去翻翻抽屉,找找看有没有类似日记、笔记本的东西。” 他没有看向我,视线一直朝向书架,实际上也不是在观察书架。天童细长的眼睛似乎在望着存在于远方的某种东西。 20 很快就看到了天花板。 看到最后一个楼梯间平台后,我不禁感慨终于到了,突然精神松懈的瞥了眼左手的扶手,差点失去平衡。 这里差不多是塔内楼梯的最高层了,和普通的楼梯不同,这里的楼梯沿着四面的墙壁,以矩形的螺旋状向上延伸,中央的正方形空间直通到最下层,探过扶手向下眺望时的恐怖绝非寻常可比。 我的恐高症不算严重,但往下俯视时还是脚下打颤,同时还感到了像是膀胱受到压迫似的不安。 左手边的扶手感觉很不牢靠,从下往上看时明明没有这种恐惧感。 “老师,不要往下看。” 香织站在楼梯间的平台上,用充满担心的眼神看着我。 “嗯,我没事。” 我挤出笑容,跟在她身后再次向上爬起了楼梯。低头让过天花板的墙边,来到最后一个楼梯间平台后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左手的扶手外已经是坚实的墙壁,抬头仰望楼梯的前方——其实大概就在视线的高度上——塔顶小屋的门已经近在眼前。我毫不犹豫的爬完了最后的几阶楼梯。 小巧精緻的塔顶小屋只有六帖,我一进入屋里,感觉就像是一个开放性的空间。 三面墙上都装有巨大的落地窗,当时所有的窗户都已朝外打开,风吹过小屋,带走了白天积蓄的热气,窗帘的下摆轻轻的摇曳。 每扇窗户外都有一个露台,紧靠右边手的露台上有个人,我不禁替他感到不安,应该不会掉下去吧。站在那里的人是——大矶。 其他人围坐在小屋中央的桌子旁。 “老师也来了。” 夏子坐在最靠近门的位置,回头向我打招唿,三条坐在她的左边。 “老师,来这边。” 香织刚刚落座,指向左手边的位置。她和坐在靠内侧的松浦之间有个角落的位置,用手势劝我坐在那里。秀一坐在小屋的右手边,眼下正扭着身体,向在背后露台的大矶说话。 “喂,大矶,你在做什么?” “呀,今晚应该是满月。但被云遮住了看不见。混蛋。” “差不多就算了。” “唉,白天还那么晴朗。” 大矶说着,迅速回身看向了屋内,本以为他会进屋,但他只是背靠在了扶手上,一口气喝干了罐装啤酒。我坐到香织的旁边,看到他的样子不禁感到一种心脏被揪住的恐惧感。 “他没危险吧?” 我向香织询问,因为害怕如果被大矶听到,他可能会做出更加危险的动作,所以我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虽然香织向我保证他没危险,但真的没问题吗。毕竟大矶的个子很高,他身后的扶手只到他的胸口处。就算扶手本身很结实,如果做出后仰的动作,一旦失去重心说不定会向后摔出去。 “老师也喝啤酒吗?” 香织似乎毫不在意。 “喂,大机,给我来一听。” “哦。” 大矶终于离开了扶手边,我安心的吐了口气。他手伸向脚边,嘎啦嘎啦的发出声响。装着冰水的水桶就放在那里。他从中拿出一听啤酒,由秀一递到了我的面前。 “那么大家都到齐了——遗憾的是天童睡着了,就咱们干杯吧……老师,开盖。” 在催促下,我拉开了拉环。再喝下去还能保持清醒吗,我犹豫了片刻,但既然打开了也不能浪费。 “干杯!” “干——杯!” 随着从烧烤开始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的干杯声,我把啤酒倒入口中。虽然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可口或是其他味道,但上楼时流出的汗水以及这个小屋比外面更高的温度,都让我不得不继续喝下去。 桌子上没有下酒菜或是干果之类的东西,果然没有余力带到这里来吧。 “这里不是用作寝室的吧?” 松浦在屋内观望了一圈,小声的询问。屋内的家具只有三个小柜子。秀一回答道。 “因为上下楼梯太累了。这个沙发想睡的话到是可以睡,但没有流理台和厕所还是不方便。” “为什么没弄个厕所?” 夏子问秀一。 “因为水压的原因。即使把水管拉到这里,水也流不到这个高度。” 这个解释说服了夏子旁边的三条。 “说起来普通的高层公寓会在屋顶建水箱,一次性把水提上来再使用。” “在这个塔顶建水箱太不像样了吧。” 夏子了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不过,这里的三面都有窗户,为什么独有那边没有?” 接着,松浦装煳涂的问出了这个问题。我不由得笑了笑。 “咱们刚从墙那边的楼梯爬上来吧?” “啊,这样啊,哈哈哈。”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某件事,站了起来。 “怎么了,辰巳老师?” 第31页 “嗯?难得来一趟,我想看看从这里远眺的风景。” 我说着就走向背后的窗户。露台的宽度和窗户同为一间,深度约为半间。混凝土铺成的地面比屋内要低上一截,我穿着拖鞋下到了露台。角落堆着树叶等碎屑,我小心的避开,胳膊肘架在扶手上。 “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吧。” 背后传来了香织的话。正是如此。 天空和地面的区别尚能分辨出来,所以我看出了纵横在远方的山嵴轮廓。稍近一些的位置,若从俯视的角度来判断应该能看到姬神湖,但那里漆黑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建在对岸高地上的旅店亮着几盏灯,能看出有上下对称的光亮映射,我才终于察觉到湖面的位置。 从左手边吹来的风抚过我领边的头髮,感到十分舒服。白桦林在风中发出唦唦的声音,让人不由得感受到它们就在眼下。 我突然感到一阵阴影,回头看去,原来是香织站到了窗边。 “怎么样?什么都看不到吧?” “嗯。但是,只要目不转睛的盯住,总觉得能看到了似的。” “真的吗?” 香织说着走下露台,来到我的身边。 “这里不会因太重而倒塌吗?” 我下意识的问道。 “不会的。站上一百个人都没问题——虽说容不下一百个人。” “你当是稻叶仓库吗?”(註:イナバ物置的gg就是站上一百个人都没问题) 我笑着用左手做了一个吐槽的动作。 21 车的前身已经撞得稀烂。 车架扭曲,玻璃碎成一地。褶皱、破裂的铁板是皮肤,透过折曲的前盖可以看到的机械是内脏。我想,这就是一具尸体。 白漆的表面上,红色的鲜血成股的流下,当然不是车在流血,而是之前开车的正介叔父。 驾驶席旁有切开车身的痕迹。手术的痕迹。不对,是急救员为了从揉成一团的机械中取出叔父的身体而切开的。但终于把叔父从机械的缝隙拉出来时,他已经气绝身亡,白费了力气。 “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 工作人员担心我的身体,听到我如此回答后嘆了口气。 “你还是个高中生。” 他的声音在耳边迷迷煳煳的迴响。 “我没事。” “别逞强。等你妈妈康復后再来吧。” 那位十分喜爱机器的叔父,脸上一直沾着油污、笑嘻嘻的叔父,牙齿很白的叔父。 “我没事。” “好吧。” 被夹在机器里会疼吗?难受吗? 叔父在临死前会恨机器吗? “应该呆够了吧。” 不会的,不会难受的,叔父的话,感觉他像就是和机械合为了一体。 还是说——果然很难受? “好了吗?这是钱。这是加油站的卡……录音带盒,里面有二十卷录音带。确认一下。然后,这是地图。” 当时会是怎么样的感觉呢,被机器夹住,肯定很疼吧,而且不仅是疼痛,应该还会有某种以死作为交换才能得到的、价值等同于死亡的、特别的经验。 是吧。 “这些是道具。玻璃清洗液,电解液,涂蜡……车相当干净呢,打磨得闪闪发光。” “叔父总是打车擦得漂漂亮亮的,一有空就会打蜡,因为他很喜欢机器。” 死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叔父的身体损坏了,发动机停转了。一旦停下后,就再也无法发动,不论再怎么修理都修不好。已经不能再动了。 人类就是这样的存在吧。 “这几张纸是收据。现金和卡如果不想拿回去,也可以就在这里处理掉。” “好。” 流出的血是油,食物是燃料,排泄物是尾气,心脏是发动机。然后一旦停转。 无法修好,无法治癒。已经没必要修了。 废品。 “那个……能让我再看一次吗?” “什么?” “车。” 车就在我的面前,破碎的挡风玻璃,压扁的铁板,白色的铁板上有几个红道。 是血。 “喂,不行。太危险了。” “我不会乱碰的。” 从切开的部分向内可以看到驾驶席。从车座到车底板的一大片区域内粘满了血渍。前挡风玻璃破裂成圆形碎片散落一地,粘在了上面。 方向盘轴上的塑料外壳被压扁,部分向外翘起,可以看到内部的配线,红色的是动脉,蓝色的是静脉。 我伸手抓向插在钥匙孔里的钥匙,想拔出来但转不动。看来是锁扣哪里出了问题。 “餵——” “我想拔出钥匙带回去,但拔不出来。” “这太危险了——” “这个锁扣的部分能取出来吗?有什么工具吗?” “喂,我都说了不行。” 我被从车里拉了出来,扑通一声屁股摔到了地上。眼前变得模模煳煳,工作人员似乎很为难,在后面支支吾吾的。 “我想带点什么回去,钥匙不行的话其他东西也可以。” 第32页 “所以我刚才说让你把车检证或是卡——” “这些不行!请给我零件!车上的随便一个零件!” 此时传来了矶崎大叔的声音。 “和实,为什么想要这么脏的东西?这次麻烦您了。唉?摔倒了?必须要小心一点。那个……是,是。我明白了。嗯?这是什么?和实你拿的是什么?” “不要碰我!” 我在家里。家里空落落的,母亲住院了不在家,但我刚才回来时,还是向屋里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走进房间,把书包扔到床上,自己也扑通一声坐了上去,身体沉重得仿佛灌了铅。 眼前有个仪錶盘,是车上的计速器,白色的刻度在黑色的底盘上呈扇形分布。指针也是白色,现在指着零。指针轴的下面有个圆形的里程表。翻回来,塑料质的背板上开着一个空,绿色、红色以及黄色的电线伸到了外面。 可惜的是前面透明的表盖破了,对此我也无能为力,还是别要求太高吧。 仪表,有刻度和指针的计量器——对了,我从小时候就一直想要这个。 我迫不急待的蹭向壁橱,打开拉门。面前推着许多没用的东西,我随手都拿了出来。相册,口风琴,纳物盒,成捆的初中教科书、印刷品,小学生双肩包。 当我粗鲁的把装着人偶的木箱扔开时,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让我瞬间哆嗦了一下。但片刻的停手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行动。 就这样,我终于从最深处找到了玩具箱。 以前我放了什么进去呢。用薄板制成的箱子很牢固,表面贴着布,没有盖。我抱着从壁橱里拿了出来,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倾倒在地上。 随着嘎啦嘎啦的声音,落下了各种机器零件。 排得密密麻麻的铁板似乎是用合叶组合到一起的零件,叔父以前告诉过我,这个叫变压器。有许多齿轮互相咬合的零件是损坏的八音盒里的器械。六石收音机的绿色底盘。黑色电线束。每一根的顶端都粘着一个像是五元硬币似的中空铁盘。似乎是什么东西的天线。似乎是什么东西的刻度盘。裸露出来的扬声器。 还有工具。有带皮革把手的螺丝刀、扳手套装。损坏的电烙铁。沾满油污的布条,叔父称之为抹布。 还有螺丝,许多的螺丝,本该泛着金色或银色的光泽,但滚落在地毯上的螺丝表面全都锈蚀成了黑色。 我把叔父车上的计速器添加到了这些收藏中,目不转睛的看着地面上稍远处的计速器。 我突然身体失去了力气,神智恢復了正常。 收藏了这么多的破烂玩意儿,小时候的我到底想用这些制作什么呢。我认为能做出什么呢? 懊悔——无可救药的懊悔让我大声哭泣。 22 天童按了“下行”的按钮。红灯亮声。从车站乘车后还要上一个坡,所以我觉得还不如直接走过去。 满员的公交中,我握着吊环,天童也没座,他比其他乘客都高出了一头,似乎脑袋就要撞上顶棚了。道路笔直,但公交却左右摇得厉害,大概是驾驶技术不佳。乘客的哈气在窗户上结成一层雾,外面细雨霏霏。乘客们手中的伞都早已收起,落下的水滴濡湿了地面。 公交不久后到站了,我跟着天童硬挤着前进。交了车费走下公交,雨水哗啦哗啦的打在身上,我赶紧撑开了伞。 我们两人下车后,公交的引擎再次发动,在烟雨朦胧的路上驶去,瀰漫出一股汽车尾气特有的气味。 雨滴打在伞上,啪啦啪啦作响。 “帮我拿一下。” 这种简便的黑伞一下子就能撑开,天童迅速的把伞把递到了我的面前。我先把包夹在右臂原腋下,右手拿着自己的伞,然后伸出左手接过天童的伞,以伸懒腰似的动作把伞罩在天童的头上。他一弯腰,麻利穿上了黑色的上衣。 “谢谢。” 周围潮湿的空气依然闷热,天童为什么要还多穿件上衣呢,我不太明白。 车嗖的一声,从我们的右边擦身而过。 “走吧。” 人行道很窄,不够我们两人并排前进。当然即使足够宽敞天童也不会让我走在他的旁边。一般都是他走在前,我跟在后。雨水迎面落下,个头比我高的天童刚好充当了我的盾牌。 我们中途穿过马路,换到道路右侧前进。人行道的右手边是类似酒店前的那种矮篱笆,走着走着变成砖头围墙时,人行道同时也变得更加狭窄,又走了一会儿,道路终于又变宽了。 “就是这儿。” 天童说着,用下巴向去路的右侧示意,那边有道气派十足的大门,守在两边的警卫穿着制服,外面套着雨衣。天童从容的快步走入,我在跟后面,门柱上有个木质的大牌子,上面的字吓了我一跳。因为上面用楷书写着“议员会馆”几个字。 门内还有警卫,他们把天童带到了门口附近的小屋,似乎必须要办什么手续。我把麻烦事都推给了天童,自己发呆的站在后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今天偶然的穿得比较正式,我暂且松了口气。不过要来这种地方的话,还是事先跟我说一下比较好吧。想到这里,我死死的瞪向了天童的后背。 第33页 院内的中间是一片大停车场,有三栋建筑物,分别是右手边类似教学楼的大楼,以及左手边靠内侧的两栋小楼。高度相等的树等间隔的排列在围墙边,为院里增添了绿意。在倾斜撒落的雨水和溅气的水花中,所有的风景都蒙上了一层雾气。 “喂,辰巳,在这登记下名字。” 天童招唿我,给我空出了地方。我来到他刚才的位置,窗口对面的工作人员把夹着文件的贴板递了过来,让我填上住址、姓名以及电话号码等信息。我在写名字时犹豫了一下。这种情况下,必须要写真实姓名吧,还是说笔名也可以呢。最终我写了笔名“辰巳丸实”。我递迴登记表,工作人员给了我一个徽章。 “走吧。” 天童先行一步,我们朝右手边的建筑物走去。附近刚好没人,我面对他的后背提出了疑问。 “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似乎在当秘书。父亲是参议院的议员。” “唉?” 我惊讶的合不上嘴。那位大矶居然? 来到建筑物的门廊,我收起伞,终于松了口气。拿到的徽章在思考了一会儿后,横倒着夹在了衬衫扭扣的重合部位。 穿过玻璃门,里面又有一个接待处。天童从旁边的盒子里拿出纸,写了些什么后,交给了前台。然后他走回墙边,坐到沙发上抽起了烟。我也坐到了他旁边。 看着天童抽菸的样子,我的心情不知道为何平静了下来。 这个别致的大厅有点像酒店的前厅,墙和地面铺着锃光瓦亮的大理石,高高的天顶上挂着枝形吊灯。接待处边上有两台电梯。在我们和电梯间之间,有几根金碧辉煌的柱子,中间用商业街上的那种黄线围住了。红地毯从对面一直铺过来,一直延伸到内侧左右分成两叉的阴暗走廊前。 等了片刻后,大矶从内侧的走廊现身了。他认出我们后露出了笑容。 “呀,抱歉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我慌忙起身,低头行礼,然后再次看向大矶。 他魁梧的体格意外的适合穿西裤,夹着包朝我们走来的样子和那天一模一样,但措辞似乎礼貌了一些。 “走吧。” 天童把烟在菸灰缸里按灭,起身后没有转向大矶过来的方向,而是走向电梯,按下了墙上的按钮。不久后,叮的一声电梯来了。我们和出来的大叔错身而过,大矶按下了三层的按钮。我的身体感受了重力加速度。 “呀,不巧碰上雨了呢。对对,后来我读了,“机械之森”,相当有趣。” “谢谢。” 说话期间,重力加速度的感觉突然消失,叮的一声电梯门也开了。 “啊,这边走,去那边的休息室吧。” 出来后的走廊和一层同样铺着红地毯。拱型的天顶很高,四处悬挂着设计高雅的照明用具。走廊侧壁的下半部分是反光板,上半部分喷了白漆,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房间门,大矶示意的是右手边最近的那间。 进去后开灯,这里一个纵深很长的房间,中间的桌子纵向摆放,左右排列着许多椅子。对面的墙上有窗户,房间本身的功能与十河的会议室没有多大区别,但内部装潢要豪华许多。 大矶坐到了左手边的椅子上,我和天童坐到了他的对面。木制的椅子连扶手都是一个整体,表面贴着布料,坐上去软乎乎,仿佛包裹住了全身。 “……今天是来?好像之前——” “嗯,关于那天的事,还有几个疑问要向你请教,所以我们才会冒雨来访。” “请随便问。” 大矶说着打开了双手的双掌示意。 “那我就不说客套话了。首先,我们到达别墅后,你曾骑摩托车出去了一次。你去哪了?” “呀,也没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前面有个山峰,好不容易在夏天过去——冬天因为积雪,所以开不了摩托车——所以想稍微去看看。” “花了多长时间?” “应该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然后就和大家一起准备烧烤了吗?” “在我外出期间,你俩把那个可怜的男人捡了回来。然后我就和你们在一块儿了吧。” 天童一言不发的点了点头。回过神儿来时,我和天童都没有靠在椅子背上,背嵴挺得很直。大矶则不同,深深的向后靠着,双手在肚子上合握。 “我知道了。那再问下我和大家分开后的事情。除我以外的人都上了塔,大概是十点前后。三十分钟后,辰巳也返回了。……再后来呢?” “有人跟在老师的后面,是小夏——我想想,她姓什么来着?” “西野。” “啊,对对。西野夏子。她,还有三条吧,他也追在后面下去了。所以当时留下的只有十河、香织、我还有……松浦。我们四人喝酒聊天,大概呆了一个半小时。” “你们四个聊了什么话题?” 大矶沉思了片刻。 “……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抱歉。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 “香织的状况如何?比如某种看起来就会发生之后那件事的举动,或是之类——” 第34页 “不,完全没有。第二天——发现尸体时,我首先就思考起这件事,但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 大矶皱紧眉头,停顿了片刻。 “为什么呢。” 大矶又补充了一句。 天童清咳了一声。 “回到刚才的话题……你们四个人在塔顶小屋喝酒,我听说散伙时差不多是深夜零点。十河和香织两个人下去了,松浦也下去了,只有你一人留在了那里。……后来呢?” “没什么然后,我也下去了。一个人喝酒太无趣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后,你才下去的。总之在那之后,香织上塔跳楼了。我要问一些你最后离开房间时的状况。窗户关了吗?” “窗户都关了,窗帘也拉上了。” “水桶呢?” 水桶?大矶有些不知所措。 “呀,我也没管,一直放在窗外。” 听到这个回答后,天童停顿了一会后才继续发问。 “……啤酒都喝光了吗?” “没……大概还剩二、三罐吧……我记不清楚了。” “松浦也离开后,只剩下了你一个人,当时突然云开月明。” 大矶皱起眉间,点了点头,眼神似乎在望向远处。 “是的。……嗯,月亮出来了,因为机会难得,我招唿了一声松浦,但那傢伙已经走远了。” “你为了看月亮,走到了露台。” “我走到了露台。” “你看着月亮,想再喝一听,所以看向了水桶。” “我看了……吗?但是……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还拿着一听没喝完的啤酒,所以没有再开新的,直接喝掉了手里的那罐。” “最终,你看水桶了吗?” “我看了。好像一个水桶里已经没了,另一个还有二听……吧。冰已经全都化了,大概有两听啤酒沉在水里。” 有什么问题吗?天童瞪向天童。天童搭起了二郎腿,稍稍斜靠。 “早上不见了。” “唉?” “那天早晨在警察到来前,我上了塔。但是啤酒已经没了,只有桌子上摆着空罐。” “水桶——” “入口旁边有两个空桶——空的连水都没有了。” 大矶陷入了沉思。 “……就是说……是香织喝掉了?” 天童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 “回到刚才的话题。对,月亮出现,你喝干了手里的啤酒,然后关上窗户后下塔。然后呢?” “我马上就睡了。” “那么,你没听到她坠地的声音?” 大矶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是的,大概我睡得很死吧。” “第二天早晨,你是第一个起床了。” “我一直都起得很早。我起床后先洗了个澡,酒劲过去后心情舒畅,出来看到只有小夏一个人起床了,其他人大概都还在睡吧。我和她两个人独处的话,我到是无所谓,但想到她有些可怜,于是强行把十河拽起来了。” “没有想去叫醒香织?” 听到天童的问题,大矶哼了一声。 “把大小姐弄醒可不妙吧。” 我意识到自己总是一言不发也有些不妙,于是提出了问题。 “大矶,你觉得香织如何?” 大矶的表情像是刚刚发现我在这里似的,看向了我。 “你问我如何,是什么意思?” “毕竟她长得那么可爱嘛。” “是这个意思啊。” 大矶笑了笑,不知道是在笑话谁。 “那我就说实话吧,一开始我也觉得她很可爱,实际上我和她交往过。” 交往过?香织?和这位大矶?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天童立即追问。 “我想想,大概二年前吧,最终只维持了半年左右,就在前年的旺季结束后吧,不自不觉的就分手了。后来就变回了普通的朋友——你想,不是经常听到这句话么,往后咱们就当彼此是普通的朋友吧——虽然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过这种蠢话。但实际上就是这样的感觉,在一般意义上,这种类似同伴的关系也一直维持了下来。对她来说,我是哥哥的恶友,对我来说,她是恶友的妹妹。 嗯,我也没有特别的当作秘密。十河也知道,所以我们当时是哥哥公认的情侣。那傢伙没对你们提起过吗?” 天童仍然三缄其口。 “你们是在十河的指使下开展调查吧?你说这位老师的软盘不知道去哪了,我不清楚此话的真假,但肯定不是你们的主要目的。你们的主要目的是香织的事,对吧。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我也不知道香织为什么会跳下去。” “你们的关系在二年前就结束了?” 天童向他确认。 “嗯,当时那种男女之间极其爽快的分手,我都觉得很罕见呢。大概刚好双方都在同一时期不再追求对方了吧。” 第35页 “……你为什么知道香织不再追求你了?” 大矶眯起了眼睛。 “因为她的性格吧。实际上和她交往时,我很罕见的考虑到了结婚的问题,我是以结婚为目标和她交往的。大概对方在家世、未来的发展等方面都有足够的条件。” “你是说她在这些附带条件上都没有问题。但性格上?” 香织的性格怎么了?我很想知道大矶后面会说些什么。 “简而言之,就是任性吧。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都会强行的掰回自己期望中的方向。我这么解释,你们也难以理解吧。” 他又用鼻子嗤笑了一声。 “因为她没有表露出来。表面上,她扮演着老实的好孩子。对了,这件事希望你们别告诉十河——” 说到这里,大矶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了。 “那个人——这只是我的猜测——说不定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个人实际上最想追求的就是十河——也就是她自己的哥哥。我有这种感觉。” 23 微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站在塔顶的露台,双肘拄在扶手上,双手托腮眺望着外面。 “老师,我——” 香织轻声呢喃,我看向左边的她,她和我一样把胳膊肘拄在扶手上,看着湖的方向,让我看到了她美丽的侧脸。 显眼的双眼皮,流线形的鼻樑,绷紧的嘴唇到小巧的下巴,线条十分柔美。纤细的头髮随风摇曳,反光的部分泛起紫色。香织还是这么漂亮。 她平时的声音十分清澈,此时却有些压抑,但仍然将将流入了我的耳中。 “我——有了。孩子。” 有了?孩子?……就是说有孩子了?怀孕? 香织——怀孕了? 我愣了一会后,才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我没听错吧,说不定是我误解了? 香织微微一笑,还在眺望着远方的黑暗。 我没听错,也没有误解。香织刚才亲口告诉我,她怀孕了。 但是,为什么要对我说? 我想着想着——突然全都明白了。 怎么会——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的内心惶恐不堪,为了遮掩心中的不安,必须要说点什么。但要说什么好呢?——只有一些意义不明的词在我的大脑袋内空转。 “那么……还是别喝太多比较好吧。” 最终,我只说出了这种愚蠢的关怀。香织的唇角一翘,露出了笑容,勐得喝起了手里的易拉罐,纤细的喉头颤动,咕咚咕咚的声音很快就变成了滋滋声,看起来易拉罐里已经空了。 “星星出来了,老师。” 她把空罐放到扶手上,表情还保持着刚完喝完最后一口时的样子仰望着天空。听到她的话后,我也傻乎乎的抬头看天。 能察觉到黑色的云团在缓缓飘动,从云间的缝隙露出了繁星闪烁的夜空,正如她所说。 我就这样看着夜空,同时低声问出关键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生出来。” 风再次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压低到最小限度的声音混杂在风吹树叶的声音里传入了我的耳中。 24 我的身边有人。 那个人伸了个懒腰,床发出了金属摩擦的声音——原来是嘉一。 能看到天花板,萤光灯很晃眼,侧眼看去,地毯上还是老样子,散乱的堆着杂志、随意脱下扔开的衣服,桌子上也摆满了不知什么时候用过的餐具以及空啤酒罐。我总是想什么时候有时间打扫一下,但房间从来没有干净过。 两人并排睡在钢木床上显得有些窄,我扭动身体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在褥子上来回蠕动。 背后传来了嘉一的声音。 “总觉得混身发酸。我能在这儿休息到打工的时间吗?” “几点去打工?” “今天是七点开始。” 我看了下表,时针指着四点。 “在那之前要做什么?” “呀,也不是要做什么,无所事事的呆一会儿就好。” “嗯,没关系。” 我忍住哈欠,最终掀开了毛毯,一口气坐起了上身。然后把脚放到床外,坐到了床边上。 “给我拿根烟,和实。” “不能躺在床上抽菸。” 我说完后,嘉一也起了床,从桌上拿了根烟,坐到了我的旁边。 我再次出神的看向嘉一的身体,瘦削却长满了肌肉,上壁能透过皮肤看到肌肉的形状,十分优美。因为嘉一挺起了上半身,有些细褶皱的腹部上隐约可见腹肌的形状,没有一丝赘肉。 他点上烟,抽了起来,吐出白烟,微微的响起了纸燃烧的声音。烟气舒缓的捲起漩涡飘在屋子里,在萤光的照射下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每一个分子都清晰可见。 嘉一咳了几声,一听就知道他呛到了。 “……要喝点什么吗?” “我……想要……” 嘉一伸了个懒腰,用呛嗓子的声音模仿伴宙太。“伴”,我也模仿飞雄马回了一个字,然后站起身,毫不在意地上的东西,连嘉一的衣服也随便的踩上去,走向没开灯的厨房。 第36页 因为设计上是不让西式房间的空调覆盖到这里,所以我走进厨房后感到一阵憋闷的热气,赶紧蹲到冷藏柜前,打开柜门。冰柜的内灯点亮,里面的冷气化作白雾扑面而来,代替空调抚慰了我裸露的小腿和下腹。 “我看看,罐装啤酒,还有不含酒精的,蔬菜汁,和麦茶——” “麦茶”,传来了答话。我嘆了口气,有种偏偏挑这个的感觉。没办法,我拿出装着麦茶的容器,关上柜门,扶着腰站了起来,随后看向已经塞满了洗碗池里的餐具,杯子全都在里面。于是,我只好下定决心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只要下定决心,污垢随着洗涤剂的泡沫渐渐的都被洗掉了,看到餐具接连变得亮灿灿的、仿佛获得了重生,我突然觉得洗碗也不是那么厌烦的事情。冰凉的水流也让发热的皮肤感到很舒服。在我的努力下,控水的架子上很快就摆满了洗干净的餐具。 关上水龙头后,里面的房间又传来了指弹吉他的声音。 我把麦茶倒进两个杯子里,拿着回到了西式房间。一看原来是嘉一正抱着我的古典吉他,坐在和刚才同样的位置上。 “音完全失准了。” “没人用的时候弦都松了。” 我把杯子递过去,嘉一一口气喝光了。我也一口喝到了大约一半,不由得打了个嗝。 我坐到旁边后,嘉一问我。 “那是什么报告?” 他用下巴指向桌子下面,有一叠a4纸呈扇形散在了那里。 “啊,那个……其实是小说。最近出于兴趣写的。” 我毅然决然的说了实话,他发出了感嘆似的声音,看向墙边的书架。 “说起来,你读过很多书呢。” 要是他提出想读读看的话就麻烦了,但他对这件事似乎没有太大的兴趣,视线又落回了自己怀里的吉他上,弹响了一个和声。 “啊,声音校准了。” 我说完后,嘉一嗯了一声,然后再次从一头开始,按顺序校准细节。 “……我给你弹点什么吧。” “就来那首吧,bo?wy的。” 我点完歌后用鼻子嗤笑了一声——但他意外老实的弹了起来。 左右手的手指飞快的运动,宛如魔法一样从古典吉他的尼龙琴弦上流淌出了摇滚的节拍。他没有唱,只有伴奏在房间中迴荡。用左手改变和弦时,弦偶尔会因弹力发出一声闷响,但嘉一却是刻意为之,反而让整首歌更加流畅。 即使是同样的乐器在不同的人手中也会天差地别,感受到了这一点的我听得入迷了。 突然电话响了。 “抱歉,声音稍微小点。” 我说完后站起身,走向墙边的电话机。 “喂,餵。” “喂喂,是和实吗?” 听声音是中年的女性,虽然一时间想不出是谁,但总觉得有些耳熟。是谁? “喂,喂,我是隔壁的矶崎。” 啊,是隔壁的阿姨。不过—— “啊,是。” ——难道说! ——母亲出了什么事? 我混身打起寒战。 “和实,你要冷静的听我说。那个——” “那个,难道我……母亲……” “是。你听清楚,这边出大事了。你母亲突然倒下了。我因为听到了声音,轰隆轰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从你们家的侧门往里面看了一眼。我马上就叫了救护车,我家和子也过去照料了。现在正被运往县立医院,特意来告诉你一声。” “我母亲她怎么样了?” 我战战兢兢的问了最关键的事。矶崎阿姨的口齿却有些含煳。 “……那个,只是和子说的——所以我还不知道医院正式的说法是什么。总之,你快点回来吧,现在马上。” “……是。我马上就回去,谢谢您。” “现在不是道谢的时候,但能联繫到你真是太好了,因为有纪子为了显眼把你的电话号码贴到了墙上。总之赶快回来。” “啊,失陪了。” 我放回听筒,回过神儿来时,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妈妈,妈妈,妈妈! 我全身发抖,此时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 我回过头,嘉一也站起身,发呆的看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你家里?” 我点了点头,嘉一挠了挠头髮。 “有什么我能帮的忙吗——” 我摇了摇头。 他左手拎着琴颈,微微欠着全裸的身体,疲软的性器下垂着。看到他的这幅样子,我感到越来越恼火。 不该做那种事。在和这个傢伙做那种事的时候,母亲——强烈的冲击上涌,我的眼前突然变得一片黑暗。 回来神儿来时,我发现刚才走了几步,小腿碰到了桌角上。 “喂,餵——” “笨蛋!” 我抢回了嘉一手里的吉他。 “你弹的是什么“marite”!笨蛋!” (註:marite是bo?wy乐队的一首单曲。本书作者还写过一本小说就叫做《marite症候群》) 第37页 我双手挥舞着吉他,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住手,和实。太危险了——” 有种打到了什么东西的手感,然后又听到弦断了的声音。嘉一抱着脑袋倒在床上。我的手上又感受到了冲击。冲击。冲击。……最后似乎打到了墙上,手上传来一阵麻痹感,发现吉他已经从琴颈的根部折断了。 喘不过气来。 我无力的坐到了地上,胸口很难受,哮喘般的用力的吸气、唿气,重复了好多次。 “好疼——” 嘉一起来了。我擦了擦汗,看向了他。 他流血了。左手按着头髮的地方流出了汩汩的鲜血,沿着胳膊染到了被子上。 “喂,你这是怎么了——” “对不起。” 我呆住了。折断的吉他,满身是血的嘉一,仍然一丝不挂的我。 胸口好难受。——妈妈她。 妈妈! 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我明白的只有这一点。 “——和实。” “回去!” 我摇了摇头,头髮也随之左右摇摆。 “我知道了……知道了。” 嘉一摊开双手,重复的动作像是在安慰我镇定下来。 “我马上就走。……穿上衣服就走。” 嘉一说着,保持看不到我的姿势站了起来,收起散乱一地的衣服,急忙的穿了起来。穿t恤的时候,白色的t恤被血染红了一片。他把短袜塞进口袋里,裤带都没系,穿完后慌张的离开了房间。 看到他离开后——我才扑到沾满血的床上大声哭了起来。 25 我看着天童的脸。 他看向斜前方,手指夹着点着的香菸,不时吸一口,吐出烟气。除这个动作外,全身就像雕像般一动不动,表情仍然是严肃和冷淡平存。 他的眉毛形状很有特点,普通人的眉毛都是在突出的额头和眼窝的凹陷相交的稜线上,但天童的眉毛比那条稜线靠下,自凹陷的地方向左右延伸,中间突然上翘到稜线的位置,然后两端渐渐移到稜线上面,所以整体上看就是两端向上吊起,如同在发怒似的眉形。 他锐利的视线也很有特徵。在吊起的眉毛下面,眼睛的形状就像是用刀子切出来的。他的视线仿佛一直在眺望着远方,又像是在严厉的瞪着什么,异于常人,拥有不可思议的光辉,几乎不会表现出任何的感情。 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脸正沐浴在我的视线中,但却丝毫不为所动,泰然自若。我觉得他的这个方面很不寻常。 大概在他心目中,被别人盯着看这条情报不值得特别加以处理,或是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正是因为我对此深有了解,所以才能像这样安心的一直看着他的脸。 我被叮铃的铃声惊醒,回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我看向大门,刚好三条贵志走进了店里,他马上就看到了我们,招手示意。 我站起身,换坐到了天童的身边,把咖啡杯挪到了自己的面前。这里就是约谈夏子时的那家“咖啡街道”,让对方坐到窗边的座位上也是出于相同的习惯。 天童在菸灰缸里把烟按灭。 “你好,好久不见。” 三条点了下头,坐上了我空出来的座位,手里的上衣放到了旁边的空位上。他看连菜单都没看,就向前来点单的服务员要了夏威夷可纳。 “呀,最近真是规格变更的狂潮啊。” 点完单休息了片刻后,三条先打开了话匣。 “什么变更?” 天童发问,我侧耳倾听这个直到上个月都一直和我息息相关的话题。 “最大的变更是零件的管理。要是主机性能可以超出nintendo64的话,还能勉强运行,但由于硬体和容量的限制,似乎没法管理零件。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在某个格子里捡到了泵,这样一来,这个格子就不会再掉落泵了,对吧。但从其他的关卡再次回来,这个格子又会掉落泵。” “这个——” 天童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那个呢?关于悬浮赛车的重量限制?” “是的。这边的河岸有一趟运不完的货物,渡到河对岸,把搬运的货物放下。然后再次回来,刚才留在这边的货物就会消失。惊魂不定的再次渡河,那边已经运到的货物也会消失。” 三条摊开手表示束手无策。天童陷入了沉思。 回过神儿来时,其他桌的客人都在悄悄的偷看我们。我不是很出名,所以大概是天童的身高以及三条的那张也算不上是杰尼斯系的脸惹人注意吧。 (註:杰尼斯事务所是日本的一家艺人公司,以帅哥多着称) “那要怎么解决?” “我们还在商讨中,但硬体的限制无法解决,所以像我刚才所说的那些问题,大家已经当成死路放弃掉了。所以现在的努力方向是提高每一关的完整性,为了消除这些不自然的地方。” “就是说,每打完一关,就会出现一个类似的“井边的选择”吧。” “是。” 天童抱着胳膊,轻点了二、三下头。 第38页 “原来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不过——今天约你来这里是有另外的事。” “嗯,我听说了。辰巳老师的软盘被盗了吧。不是我偷的。” “我没说就是你。只是想再次确认那天发生的事。” “好的。但你已经大致从夏子口中听说了吧。……那个笨蛋,说了多余的话。” 他的说话方式让我有些不高兴,随便骂别人笨蛋的人才是笨蛋。 “那我就发问了。在我们离开的期间——也就是我们去接松浦期间,你和西野出去散步,约一小时后回来。然后西野去浴室洗澡。这段经过我都听说过。你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呀,我也没做什么——对了。我和室长、香织三人在聊天。” “聊什么?” “……好像也没聊什么特别的事。嗯……这栋房子花了多少钱,要是有个酒窖就好了,酒窖要花多少钱,之类的话题。” “在你们聊天时,大矶开摩托车回来了。” “对。我不太擅长应付那类人。他一个人说的很热闹,正当我不知该怎么办时,小夏洗完澡过来了。我之前也流了一点汗,所以也去洗了个澡,回房间换了身衣服,然后就该准备烧烤了。在露台上搭架子时,天童你们就回来了。” “那下个问题,那天晚上你们上了塔,在塔顶喝了三十分钟的酒后,辰巳先回来了,接着西野也回来。然后你也追着西野回来——再后来呢?” 三条露出了不悦的脸色。 “辰巳老师当时已经回房间了,那么软盘被偷肯定不在这段时间内吧。应该在更早之前,或者是——” “或者是?” 天童追问。三条神情厌烦的回应。 “大家因香织的死乱作一团时,也有犯案的可能吧。我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吗?” 天童沉默的催促他继续。 “偷窃辰巳老师软盘的人,实际上就是香织吧?” 三条说着就看向了我。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本来软盘被偷就是我们为了向别人了解情况而准备的藉口,并没有实际发生过,所以即使听到这种对虚构事件的推测,也没法做出什么正常反应。天童没有反应到是本色发挥。 三条看到我们不为所动似乎有所不满,继续说道。 “这种说法可能有些伤人,对辰巳老师的原稿感兴趣的应该没有别人了吧。咱们看看当时在场的人,十河室长和天童基本上都是那种不太关注别人的类型吧。大矶对小说似乎也没什么兴趣,松浦的话,他完全没必须偷看。小夏不可能做出那种事,那么只要我没做,剩下的就只有香织了。 而且,她是辰巳老师的狂热书迷吧。所以虽然明知不可为,仍然想知道老师的新作内容,想先偷看一眼。这种欲望最为强烈的人,果然还是她吧。” “先不管这个问题。我在问你下塔后进入了西野的房间,然后发生了什么。” 天童强行切回了话题。三条似乎有所怨言,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双肩一沉的感嘆了一声。 “你不都听说了么,就是那样。” “你几点睡着的?西野说她大概在十一点入睡。她睡着后,你又做了什么?” “你问我做了什么……我也睡着了啊。” “为什么?你没想过再去塔上喝一会儿吗?” “没,毕竟我喝了好多,已经喝够了。” “是这样吗?西野已经先行入睡,上面的宴会还在继续,香织也在场……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你会回去也不奇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条明显生气了。但天童的语气仍然从容不迫。 “某种意义上对你来说是电灯泡的西野先在眼前睡着了,已经不必再拘束,可以尽情的向香织搭讪,说不定还有两人独处的机会。你怎么会眼睁睁的错失这种机会——” “等下,为什么你认为我对香织——”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三条闭上眼睛深唿吸,撩起了散乱的头髮。调整好唿吸后,继续说道。 “我可没期待过在那个地方会发生什么,毕竟只要室长还在,其他人也会作陪。简而言之,我只是不希望那个人被迫陪你、松浦还有那个叫大矶的聊天。 但你没上塔,松浦不受待见,大矶似乎也对那个人没什么兴趣。 最重要的是我在房间里被夏子喋喋不休了好久,一般来说不会在对方睡着后,马上就回去吧。这也太薄清了。” 三条刚才所说的才是真心话吧。天童轻轻的点头,表示明白了。 “就是说在西野睡着后,你也睡了。大概是几点?你马上就睡着了吗?” “我都说了当时喝醉了——” “你也没听到吧,香织坠地时——” 一听到天童的这句话,三条的脸便扭曲了起来,似乎在考虑要不要骂句脏话。 “你还真敢提起这件事呢。” “你不愿意回答?” 三条没有回答,似乎连想不都不愿意想起那件事。 第39页 “我无论如何都会想起那件事,必须考虑。她什么为什么会跳下去?……你怎么认为?” 三条闭上眼,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26 松浦粗鲁的把酒杯放到桌上,哼了一声。 “真是感人呢,你还如此清楚的记得我,而且还像这样邀请我喝酒。” “什么记不记得的,不是才过了两周嘛。” 我眨了眨眼,如此说道。 “辰巳老师您这么说,真是太让我感动了。其他老师肯定早就把我忘了吧。啊。说起来我现在的职位,在编辑的眼中完全变成了墓地,墓地。不对,这也很重要、必要的工作。我明白,但明显是惩罚的左迁。” “惩罚?” 天童尖锐的反问。 “嗯,是的。毕竟现在不是工作调动的时期吧。先出了那档子事,然后突然就接到调令,‘从明天开始你调到字典编辑部工作’。字典编辑部,那是什么地方?我都被吓呆了。” 他说着,松了松领带,敞开了衬衫的领口。虽然以前和松浦喝过好几次酒,但第一次见他表现得如此粗暴。 天童再次提问。 “为什么你会受到惩罚?” “因我也在出事的现场……受了香织的牵连——” “若是这个原因,三条和西野也是一样吧?但他们没有被调动工作。” “他们可是十河室长的部下,受到了庇护。说起来,天童不是也被排除出那个策划了吗。” “不,这是另一码事。” “松浦,说起来,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我突然想到了这件事,插嘴道。 “嗯,多亏了大家。” 他说着伸出左手给我们看。虽然他本人说已经没事了,但明显还能看出水肿过的皮肤和其他部位的颜色及质感不同,透过褶皱的表面,似乎能看到正在痊癒的肉有种浸水发皱的感觉。 碜人的样子让我后嵴一颤,我赶紧平復情绪。 “那天香织替你的这只手包上了绷带。” 听到我的回忆,松浦深有感慨的应了一句,同时凝视着自己的那只手。 “说起来,关于那天的经过,有几件事想问松浦你。” “好,问什么?” 他看向我,脸上还是那幅笑嘻嘻的表情。 “咱们到达别墅后,你先是接受了手部的治疗,然后上楼回了一趟房间?” “嗯,我换了身衣服。毕竟当时我身上沾着油污……啊,辰巳你不也看到了吗。” “行李呢?我们下车后,只把行李拿到了别墅里。” “哎呀,抱歉。随后是三条拿着行李陪我一起上去的,还有西野。” “说起来,你是自己换的衣服?” “嗯,一只手。” “然后呢?从房间下来……” “我在浴室洗了把脸,又回了一趟房间后才下去,接着就开始烧烤、干杯了。” “你的房间,是二层的南侧?” “南……?我想想,应该是面向走廊内侧的左手边,跟前的第二间——也就是中间的那间。” “那天谁住在哪个房间里,你对此清楚吗?” “呀……我想想,走廊最内侧、也就是我旁边的房间应该是大矶的吧。晚上隔壁一直传来鼾声,绝对是那个人在打鼾,因为声音特别的响。然后……三条是右手边靠内侧的房间吧,因为早晨出来刷牙时正好碰上了。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我吸了口气。右手边靠内侧的房间是西野夏子的。三条的房间在旁边。但事件发生的早晨三条从内侧的房间出现,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向天童,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闭口不言。 “为什么要打听这些事?” 松浦问道,虽然脸上还是堆满笑容,但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唉?” “实际上——” 天童替我解围了。 “那天发生了香织那件事,时间煳里煳涂的就过去了。但辰巳回到东京后一看自己随身携带的文字处理机,似乎数据有被别人偷看过的迹象。他很在意,所以让我帮忙调查到底是谁偷看的。” 天童瞬间开动大脑,机智的编出了之前没有准备的藉口。真是个连说谎都堂堂正正的人。 “居、居然发生了这种事!辰巳老师,原稿还健在吗?” “嗯,只是被别人偷看到了。但很让我恼火。” “松浦,辰巳不是在怀疑你,只是想确认当天所有人的行动而已。” “这样做也合情合理。不过以我的职位,完全不必偷偷摸摸的,可以堂堂正正的找老师要原稿看。” 松浦笑着挺起了胸膛。 “当然,现在情况不同了。” 肩膀又沉了下去。 “我还想继续问几个问题——” 天童主动担当起问话的角色。 “当天上塔喝酒的众人中也有你一个吧。还有谁上塔了?” 第40页 “我相,十河室长和香织,还有大矶……啊,辰巳老师起先也上来了。还有三条和西野一开始也来了……最终没来的只有天童你吧。” “啊。我的确没去,先回去休息了……然后呢?大家以什么顺序离场的?” “我想想,似乎是辰巳老师第一个走的吧?” 他向我确认,我点了点头,向天童说明了情况。 “那里没有厕所,所以我下去上厕所,顺便回了趟房间,本来只打算小憩片刻,但一躺上床就睡着了。本来我陪大家上塔就只是想看一下塔顶的小屋,所以也算是达成了心愿吧。” “后面呢?” “啊,接下来是西野,大概和辰巳老师一样要去厕所,随后走向了同样的行为模式。三条说那两个人下去后一直没上来,就要下去找找。结果他也没回来,大家都感嘆前往召还的人最终自己也没回来呢。” “当时的时间?” “我想想,上到塔顶时……大概是十点吧?然后应该只过了三十分钟。” “十点半时只剩四个人了。” “对。然后又喝了一个半小时,所以刚好是深夜零点。室长和香织两兄妹提议差不多该回去了。我也跟在后面下去了。到了二层的走廊,越过扶手挥手道了声晚安……结果就成了向香织的永别。她还看向我,笑着挥了挥手……” 松浦说到此处时深深的嘆了口气,用手擦了擦脸。 “大矶呢?” “唉?啊,你是说之后吗?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也不想和那个人独处,所以慌慌张张的逃了下来。 对了……在我告别完,正要离开小屋时,他一直期待的月亮终于出来了。窗外突然亮了起来。那个人拉开窗帘时说了句月亮出来了,小松要不要一边欣赏月亮一边陪我再喝一杯……所以,大概他一个人又喝了起来吧。” “他叫我小松呦”,松浦睁圆了小眼睛,夹起油炸食物,喝了口杯。 “然后你就回到了房间?” “对。准确来说,我先去了趟厕所后才回的房间。” “你几点睡的?刚才你说听到了隔壁的鼾声……手已经不疼了吗?” “嗯,实际上还会阵疼,本以为会失眠一晚上,但那天喝了不少酒,我摇摇晃晃躺到床上,马上就睡着了。但睡了一会儿后在深夜突然醒来……这种时候肯定会下意识的看下时间吧?所以我看了眼表,才凌晨一点,隔壁已经传来了鼾声。所以那时大矶已经下来了吧。我又去了趟厕所,总觉得当时眼睛看得特别清楚,手也又刺痛起来……月亮出来了。” “月亮?” “嗯。不必爬到那么高的塔上,只要拉开窗帘从房间里也能看到。圆圆的月亮浮现在树林的上方,随后渐渐的沉入林中,天空随之变蓝,后来……我也不知道是几点,在黎明时我又小睡了片刻,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了。是从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把我吵醒的。” 旁边像是职员的小团体起身,发出了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店员向他们道谢。 “……那么,你没听到最关键的声音。” 天童一字一顿的说道。松浦说完刚才那番话后,喝了口酒润润嗓子,拿筷子吃了口菜。“什么?”天童的这句话吸引他看了过来。 “……香织坠地的声音。” 听到天童如此直接的描述,松浦摆出了苦脸。 “也有可能凌晨一点把你吵醒的就是这个响声……你不这么认为吗?” “别再说了。我不想……思考这个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如此拒绝思考她的死亡?” “毕竟——” 松浦似乎快哭出来了,天生的一张笑脸露出了半哭半笑的表情。 “你不是喜欢她吗?对吧?不要笑,清楚的回答我!” “……嗯,是的。” 他回答的声音小得像是蚊子的叫声。 “为什么?我听不见,大声说出来!” “因为我喜欢她!” 他大吼了一声,脸上突然充满了力量。咚的一声叩响桌子,用力握紧了手。 “我喜欢她。但不只是我……还有你……对了,还有平田、三条,以及那个叫大矶的……对吧?大家应该都一样,都喜欢她。对吧?” “不要管其他人。我问的只是你一个人。” “嗯,是的,我喜欢香织。” “——真的吗?” 这句确认让松浦的心里扑通一跳,我也屏住了唿吸。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不,你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只是你如此认为而已——对吧?” “怎么会——” “那么,那天早晨你为什么逃跑了?” 听到此问的松浦吸了口气。 “那是因为——” “为什么像看到丑八怪似的背开了头?为什么没有像十河那样确认她的安危?” 第41页 “你也没说这种话的权利吧。明明自己当时还在安稳的睡觉——” “你喜欢的并不是十河香织这个人,而是她所拥有的社长千金的身份。承认吧。 众所周知第一出版部的部长是副社长一派的人,你应该也得到了部长的命令,要利用这次改编游戏的策划,与多媒体策划部的人加深关系,你能够观察十河的动向,而且在香织参加了本次策划后,你的工作变得更加重要。如果你能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就可以把她继承的十河股份全都挪到副社长这派。你喜欢她不是因为自己的感觉还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上层为了这类公司内部斗争而对你下达的命令!” “才没这回事——” “你还不明白吗?你被左迁到别的地方去了吧,时至今日,难道你还要为虎作帐?……那就随你的便吧。” “……我只是。” 松浦的话没有说完,他双肘拄在桌子上,本打算用双手捂住脸,但左手突然挪开放到了脖子根处,只用右手盖住了脸,大概是手掌的烧伤还会疼吧。 “……我只是对香织……” “——我明白。你喜欢香织。” 天童瞥了我一眼,眼神似乎在表达很遗憾,不是这个傢伙。 27 铃声响起,我安心的唿了口气。 从早晨开始就觉得肚子有点疼,上第一节课时疼痛越演越烈,我想尽快去厕所。 “起立……行礼。” “谢谢您的教导。” 疼痛断断续续的袭来,今天早晨什么都没吃,如果是吃坏了东西,肯定是昨天的晚饭。昨天吃了什么来着? 我回想着,也不是毫不头绪。总之必须尽早确认。 我掩盖着焦急的心情,离开教室。 “和实,你怎么了?” 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有同年级的同学注意到我的不舒服。 “你的脸色很差,还好吗?” “嗯,我没事……我要出去一下。” 我小声的回应,对方(名字叫什么来着)说了句真是的,吱咯吱咯的笑了起来。 我尽量避开同学的视线,来到走廊后奔向厕所。 第一节课后的课间休息时,厕所里不会有太多人,喷着粉色漆料的木门看起来就不值几个钱,我打开门向里面窥探,空无一人。确认之后,我走进了厕所。地面上的瓷砖潮乎乎的,五个厕间的门都半掩着。我走进最靠边的那个。 反手关上门,锁住,跨到和式的便器上掀起裙子,在蹲下的同时脱下了内裤。 内裤退到了膝盖附近,我看向正对着胯部的部分,上面的确能隐约的看出染成了红色、准确来说更接近粉色的地方。 看到后,我有种全身脱力的感觉……终于来了。 下腹部的绞疼仍然持续。我伸手够向墙上的捲筒,从金属盖的下面拽出了很长一截卫生纸,然后把纸揉成一团贴到正在流血的部位,弯下身体。此时—— 手上感觉到了温热的液体,同时还有水滴落地的声音。 我向下看向便器,红色的血滴刚刚落入白色陶器所盛的水里,在水中化作一片云雾随机的蠕动。 ——啊,是血。 ——血从我的身体内流出来了。 我擦干污渍,冲掉卫生纸,响起了劲头十足的流水声。此时,我的屁股感觉感到丝丝凉意。水沖了一会儿后,又响起了向水箱补水的声音。之后我双手抱着肚子,蜷缩着呆了片刻。 ——必须去保健室。 我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时闻到了防臭剂的味道。 28 傍晚时分的车站内。 一名穿着白色大衣的男人穿出检票机前后的人群,向我走来。他提在手中的纸袋上有“sogo”的商标,我抬起头和他交汇了视线。 男人露了微笑,走到我的身边。 “你是相马吧?我是松浦,你好。” “你好,初次见请多多指教。” 我低头行礼,心里意外的冷静,从容的观察起对方。 他的年纪大概和我相仿吧,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面容非常亲切。个头不高,体型也有些瘦弱,又是熘肩膀,所以西服都穿走样了。 “不妨找个地方坐着聊吧?” “好,那边有个咖啡馆。” 我先行一步,穿过路旁摆有寄物柜的过道。从侧面走出车站大楼后,冷风拍打起我的脸颊。路对面的大楼上,白色的墙壁被夕阳染成了桔黄色。电车穿过高架桥的声音,叶子落光的街边树。信号灯变色后汽车剎住,人行道上的众多行人同时前进,大都穿着灰色或黑色的大衣。我斜眼看着街道上的这些景色,在“雷阿诺”深色的玻璃门前,把红色的圆把手拉向自己。 黑色的地毯,红色的沙发,我们被引到店内侧的某张桌旁,我和松浦面对面的坐下。松浦脱下大衣,店内调低声音放着古典音乐。 “你好,我再次自我介绍下,我叫松浦。” 他递来了名片,我双手恭敬的接下来,再次确认,上面写着“十河出版有限公司第一出版部松浦喜久夫”,没错,他是十河的职员。 第42页 “那个——” 松浦想要开口,正赶上服务员很不凑巧的前来点单。 “啊,我想想。” “我要一杯混合咖啡。” 我没看菜单就点了单。松浦也点了相同的咖啡后,服务员离开了。 “……今天来此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你向十河幻想小说大赏投稿的“机械之森”。” 松浦说着,在纸袋里翻找起东西,拿出了一叠原稿,正是我投的稿子。自己的稿子突然被摆到眼前,让我相当的害羞。 “实话实说,这份稿子读起来让我非常的愉悦,我个人认为这是相当有趣的作品。但是非常遗憾,今年投稿作品的平均水平比往年都要高,而且其中有一部所有评委都一致推崇的焦点作品,所以大赏被抢走了。但按照例年水平,您的作品有拿下大赏的实力。”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 “说实话,我不太欣赏今年的获奖者。获奖作品的确很出色……下个月的什么时候来着,会付梓出版,发售之后我也会送一本给你。……不过让我来评价的话,只有构成作品核心的点子不错,那个人往后就写不出什么好作品了吧。反而是写出了这部作品“机械之森”的你更有才能。我此行就是为了告知这些话。” “是、是……” 我有才能……出版社的编辑说我有才能。这是真的吗? 现在可以高兴一下了吧,我的确也想欢唿雀跃,但当时却奇妙的很冷静,似乎有某种高兴不起来的因素。 “那个……具体来说,结果是……比如说,这份原稿,是否有出版的可能……” 我明知这个问题很不知羞耻,但还是大胆的问了出来。松浦笑着点了点头。 “嗯。我认为这部作品完全有出版的价值。不过可能的话,希望如果你以后有什么后续作品,请务必拿给我看。 推出有价值的作品自然是我的工作,但我们这些编辑,更重要的是找到有才能的作家,并协助其出道。虽然两项工作看似类似,却有相当大的区别。这些原稿会出版成书,我会促成此事。但此书只是你唯一的作品,亦或是成为一位作家的出道作? 为此,我还想问几件事。” “请问。” 回答的同时,我的心里终于雀跃了起来。……我写的东西要变成书了?此时服务员刚好端来了咖啡,打断了我兴奋起来的心情。场面上沉默了片刻,我迅速的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温热的液体穿过了喉咙。松浦放了两勺糖,搅拌了几下后啜饮了一口。 然后松浦又打开了话匣。 “我想想……刚才说到哪了?啊,对了。你以前还写过什么吗?比如以前参选的作品。” “没有。我在学生时代还写过几个短篇,但回头来看都很拙劣,连习作都算不上吧。这次是我第一次认真的创作。” “果然你还是喜欢幻想系?” “是的。” “你是学机械工程专业的吗?” “是的。我喜欢机械。但在学生时代写的都与这部作品不同。” 因为怕被对方看扁,我急忙又补充了一句。松浦似乎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大学毕业后……现在没有工作——” “嗯,毕业后我曾工作了一段时间……大概是五年前吧,最终因为某些原因,在去年夏天狠下心来辞职了。” 提及此事,我感到一阵羞愧。 “然后——就写了这部作品?” “是的。” “写这一部作品花了多长时间?” “我想想看,实际上我在工作期间已经写了一半,辞职以后——后半部分只用了三个月。” 我明白对方是想知道我写作的速度,所以又补充了几句。 “此外——我用《机械之森》参选十河的徵募是在去年的十月,随后我又开始写了一本新书,我算算,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个月吧。我本打算用来参加下一个徵选,总共估计要写七百张原稿,现在已经写了四百张左右。” “哦,我非常期待。完成后请务必让我一读。顺带一问,你写的是什么故事?方便的话希望稍微透露一点。” “那个……书名暂定为《雾之馆》。” “哦,很不错!” 松浦的脸上已经堆满了笑容。但他仅仅听到书名就做出如此夸张反应,反而让我担心了起来。 “新作品的舞台从始至终都是在一栋房子里。粗略来说,幻想也要引入一些神秘的元素。开车旅行的男女误入浓雾之中,突然发现山中有一栋房子,然后闯了进去。” “嗯,恐怖小说里常见的模式。” “是的。但关键是往后如何推进剧情。” “我明白了。往后请把完成的原稿拿给我看。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我想想,你四个月写了四百张吧。按这样算的话,还有三百张,也就说三个月后——五月末就可以给我看了。” 我瞬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第43页 “是……是的。我会尽可能的赶在五月末之前完成。” “我很期待。” 松浦说着露出了微笑。 “其实您不必如何期待——” “不能这么说,不能从一开始就打退堂鼓。” “也对。” 在对方的气势下,我也点了点头,沉思了片刻,不知道后面的话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直截了当的说道。 “那个……最近我都是在花以前的储蓄,人都要生活嘛。如果能出书的话,我会非常高兴的。但可能的话,什么时候……” “这件事啊。” 松浦用力的点了点头。 “你剩余的积蓄——” “不,还没有紧迫到不能过活的程度。但按现在的状态,大概只能坚持到明年的正月。” “往后的流程是这样的。你先把手上的作品的完成,然后再改一次这篇稿子。最快的话,在夏季交稿,秋天……最迟年末吧。应该会在年内。” “果然必须要修改吧?” “是的。但也不用大改。” 松浦满不在乎的笑言道,然后翻起了原稿。 “举个例子……我看看,比如这里。虽然只是小问题,但这里也要改。这是夜间的场景,但有这样的描写“下弦月突兀的浮现在西边的天空”。” “哦。” 我不得要领的点点头。 “我认为这里可能会被误解……你带笔了吗?” 我摇了摇头,松浦从自己西服的胸前取出了自动铅笔,递到了我的眼前。 “请画一张“下弦月”的画。” 他递来原稿,上面的余白处杂乱的写满了铅笔字,大概是松浦的做得校对吧。从本文中有问题的地方引出了注释线,其中一条指向了几个字“下弦?”。 我仍然理解不了对方的意图,在空白的地方画出一条向下突起的半圆弧线,然后就在我想要补画上分出月亮是盈是亏的那条线时,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误解。 “啊,你的意思是“下弦”的“弦”——” “是的。” 松浦似乎很满意,用力的点了点头。 ““弦”就是拿弓来比喻的“弧”。把线系在两端才能称为“弦”。所以你的画弦跑到上面去了,所以画的是“上弦月”。” (註:上弦月就是“弦”在上方的月相,下弦月反之)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在小说里描写月亮时,也考虑了太阳位置,并且计算出了月亮的圆缺状态。但在表述成文字这个最终阶段犯了错误。 我再次看向自己的原稿,确认上面到底有多少校对信息,不禁大为感嘆。每一张多则十余处,少则二、三处。 “那么我把原稿交还给你。校对信息里有不明白的地方,请不必客气的直接问我。但我希望你能先把手中的原稿完成。我想想,期限是五月末对吧。” 他用笑容向我施加了压力。 “是——” “别摆了出这种脸色,我很期待你的新作。” 29 我正坐在副驾驶席上。 “你晕车?” 天童看着前方,询问我的状况。我并没有晕车。我喜欢车,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晕过车。我正纳闷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突然想到了原因。原来我在不知不觉间捂住了肚子。 “我没事。” 我的脸色似乎不太好,难得坐在天童开的车上,但我的心情从刚才就一直很阴郁。 说起来,上次也是在别墅开始的。我看到从香织的尸体上流出的血滩后,似乎是由那滩血所引起的—— 那件事距今已经一个月了,我却又以这种奇妙的形式切身的感受了一遍。 一个月后的今天,我再次坐到了天童的副驾驶席上,同样在朝那栋别墅前进。天空和那天同样的晴朗,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和那天同样的有种高原特有的冰凉感觉。现在太阳正渐渐西下,所以比起那天第一次看到别墅时的样子,现在的感觉更类似于同一天晚些时候去接松浦时的状态。 车开到了山路上,道旁的野生树林向后掠过,白桦泛白的树干渐渐与我的记忆混为一体,我比对着自己印象中的景色,发现已经快到了。但滑过眼前的景色与记忆中的八月相比,似乎有种褪色的感觉。树上的叶子似乎越来越少。虽然东京的暑气依旧,但秋意已经悄悄的爬上了高原吧。 道路变为直线后,夕阳就在正前方,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到的景色全都染成了桔黄色。太阳的四周围着数重同色的光环。天童立即拉下了护目镜。夕阳变成黄色不是秋天独有的精緻,但今天的黄色似乎流露出了某种秋天的氛围,让原本就心情忧郁的我更加的悲上心头。 秀一委託的调查期限只剩下一周的时间了。这件事结束后,我会怎样?天童会怎样?秀一又会怎样呢? 天童会在期限前给出答案吗? 前方有一个告示牌,上面写着“欢迎来到姬神湖”。在那个三叉路口向左拐,下坡。 第44页 “那个……能绕到湖对岸去吗?” “为什么?” 天童降低车速,问我原因。 “听说,那里有一家卖冰淇淋的店吧?” 听完我的话,天童一声不吭的打亮了左转方向灯。开到湖岸边后拐向左手边,然后湖就到了我们的右手边。 姬神湖还是一如往常般的寂静无声,除我们以外,沿湖路上没有一辆车,毕竟现在是淡季的周中,比上次过来时更加的万籁俱寂。在左手边向后掠过的树林对面应该有一片建有宾馆的聚集地,但被浓厚的的绿色所覆盖,从这里看不见。 没开多久,就看到了一个建在湖岸边上的小屋,似乎就是出事那天三条和夏子路过的小商店。湖边还繫着几条船,看来这个小屋还兼作游船生意。小屋背面的空地像是为游客准备的停车场,天童把车开进了那里。 我下了车,人影在冷清的停车场上长长的伸展。随着车门关上的声音,另一个人影向我靠近。 “我不要。” 现在的气温不冷不热,唯有天童的声音是冷的。我一个人走向小商店。 卖冰淇淋的窗口没有人,我喊了一声后,一位穿着围裙的阿姨走了出来。我点了一个冰淇淋,阿姨在窗边操作起机器,把缓缓挤出的冰淇淋盛到圆锥形的蛋卷里。 “给你。三百日元。” 我付了钱,接过冰淇淋,站在原地舔了一口。冰凉的甜味从舌头传入喉咙,确实很好吃。但我原本打算用冰淇淋的味道暂时忘掉腹疼的设想没有实现。 我舔着冰淇淋回到了停车场。天童倚在车上抽菸,午后的太阳映照在没有一丝涟漪的湖面上,熠熠生辉。这里只有我和天童两人。 在今天出发前,天童说这会是最后一次调查。这就意味着,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和天童共同行动了。 我们两人站在湖畔,人影重叠在了一起。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停在此刻……但上天不会听从我的愿望,冰淇淋无情的溶解,看到就要从蛋筒边上滴落时,我赶紧舔了一口。 天童抽完烟,缓缓的迈起了步子,走出路面,穿过白桦树下的草丛,突然坐到了岸边的大石头上。然后他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根烟叼在嘴上,似乎是想等我吃完冰淇淋后再开车。 天童一动不动的望着湖对岸,我也沿着他的视线向那边看去。 当然,塔在就在那里。 塔在对岸小山的半山腰上,掩映在白桦的绿色当中。从高大的绿冠间隙中可以看到一个红色的三角屋顶。本来还能看到东边的窗户以及外面的露台,但现在整座小山都处于背阴面,几乎分不清这些细小的物体。 那座塔—— 冰淇淋突然成了我的负担,量太大,我甚至想扔掉算了。但我还不想去那里,吃完掉冰淇淋后,天童马上就会发车吧。开车大概只要五分钟,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必须说出来—— 有好多次开口的机会,比如刚才在车上的时候,只要想说就能说出来。但我怎么都开不了口。 我不由得嘆了口气。 生理期特有的疼痛和冰凉的感觉重叠在肚子上,我感到下腹部变得更加沉重了。 30 我在厨房里。 从冷藏库里拿出两个鸡蛋,在水槽旁的台子上准备好了碗,砂糖罐、装盐的小瓶以及色拉油桶也排在旁边。 我想煎鸡蛋。平底饼就在瓦斯炉上,但没有点火。阳光从正面的小窗户照进来,厨房亮堂堂的。我穿着母亲的粉色围裙,正站在明亮的厨房中间,全身充满了决心要自己做饭的气势。 我右手拿起鸡蛋,在水槽的边上敲碎,蛋壳上出现了裂纹。接着马上把双手的拇指伸进裂缝中,在碗的上方扭转左右手腕,扒开蛋壳。虽然动作还有些笨拙,也算是漂亮的打出了第一个鸡蛋。蛋清从左右手上的半个蛋壳中流了出来。接着下一个。第二个也打得不错。 右手拿起长筷子,左手端起碗。但我突然停顿了一下,勐吸了口气。 这个碗是漆器,外黑里红。两个包裹在蛋清中的蛋黄友好的排列在红漆色的凹面中央。红与黄的对比,还稍微有一些白色。每个蛋黄上都有一点卵带的白色。 红色的容器中有两个黄色的球体。 其中一个蛋黄上有块黑色的脏东西。不,不是黑色,而是红色。红色粘在黄色的球体表面上。 血的红色—— 我不敢再看下去,用长筷子戳进碗中的鸡蛋。蛋黄开始扩散。我眯着眼睛,尽可能不去看碗里的样子,搅拌了起来。 扩散出来的黄色上,有一道浮在上面的血红色。顺着右手搅拌的动作,红色曾一度消失不见,然后蛋黄翻个后,又以相同的形状出现在了表面上。不断的重复。 消失吧,消失吧。……和黄色混为一体,消失不见吧! 我不断的调匀鸡蛋,直到容器里的鸡蛋完全的均匀,表面冒出了微小的气泡为止。 31 铁门开着,天童左打方向灯,转动方向盘。于是车开上了左边没铺路面的坡道上,前后左右不停的剧烈摇晃。 马上就到了一片空地,一个有塔的房子映入眼帘。太阳已经西斜的厉害,只有塔上的红色三角屋顶的西侧还有阳光照射。建筑物的其他部分都沉没在了郁郁葱葱的树阴中。 第45页 跟前的停车空地上停着一辆rv车。我们的车开到了旁边。这辆rv车不是管理员的,因为颜色不同。这辆车是—— 我下了车,别墅的门也同时打开了。我和门之间的直线距离只有二十米左右。 秀一站在门廊里。 旁边传来了打火机的声音,然后又吸了几口,白烟飘过我眼前。有股香菸的气味。天童下车后抽起了烟。 “走吧。” 天童的高大身躯超过了我,走向秀一所在的门廊。我一头雾水的跟在身后。 ——为什么秀一会在这儿? 我走向铁丝网状的台阶,白桦树枝做成的扶手围绕在门廊四周。正面是门厅的入口,右手边的另一扇门是去哪的? 天童低下头从门厅走了进去,我跟在后面,脱下鞋子,换上拖鞋,又穿过一道门后来到了起居室。 屋内和一个月前没什么变化,稍微开着空调。 我、天童以及秀一三人站在起居室里。屋内寂静无声,这栋房子里只有我们三人。 “坐下吧。” 秀一口齿清晰的劝座。自从接受委託那天起,我已经三周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秀一坐到了窗边的沙发上,我和天童坐到了他对面。我在右边,天童在左。我们下意识选择的位置,和那天在十河本部大楼的会议室接受委託时一模一样。 “天童。” 秀一开口的同时下巴微微一动,催促天童开始。 “您委託的调查基本完成了。松浦,西野,三条,大矶。我已经约谈过这四个人,辰巳也记录下了当时的情况……十河你读了吗?” “我读了。” 秀一盯着天童的眼睛。天童也面对着秀一继续开口。 “还有最一个问题,调查就结束了。我今天就是为此而来。” 我紧张了起来。天童要问什么呢,难道要一五一十的都告诉秀一吗。 我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仍然看不出他的表情。 “我和大矶聊的时候提到了水桶。辰巳也记下来了,所以十河你也注意到了吧。” 秀一前倾身体,双肘拄在膝盖上,用手捂住嘴角,聆听着天童的话。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那天早晨我看两个空水桶就放在门边上,里面的水都被倒光了。但最后下塔的大矶说没做过这种事,他声称自己关上了窗户,水桶却一直扔在东侧的露台上没管,此外里面还有两听没有动过的啤酒。如果相信他的这番话,那么在他下去后,肯定有某人上来打开了东侧的窗户,喝了两听啤酒,接着倒掉了水桶里的水,最后为了方便拿走放到了门边。到底是谁收拾的? 大矶下去后,只有一个人确信无疑的来到了塔顶,就是香织。会是她做的吗?在月色的吸引下,在大家都睡着之后来到塔顶,喝掉了剩下的啤酒,倒掉水桶里的水后,为了方便拿走放到了门边,最后——跳了下去? 我认为这很奇怪。会想到把水桶拿下楼的人绝对不会在下个瞬间自杀。虽然可能因为某种契机而沖昏了头脑,但那个房间里似乎没有类似的因素。或是说不是出于某种契机,人类也有可能产生这样的冲动。但她也不是这类人。 所以我确信——她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她的死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当晚她和某人一起来到塔顶喝啤酒。然后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另一个人把她从露台上推落。” 天童所说的另一个人,到底指的是谁? “杀她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应该和她怀孕有关。警察认为这是她自杀的动机。但我从最初就认为这也可能是他杀的动机。让她怀孕的男人为了掩埋这一事实而杀了她。我又重新思考了一下,是不是这种情况呢。人类会因为这个原因就犯下杀人这样的重罪吗。 反过来的话到是可以理解。男人正在向富婆、或是上司的千金说亲,此时另一个女人来表明自己已经怀孕了,男人为了避免麻烦所以杀掉她——这种状况能说得通,但被杀的是香织就无法理解了。 难道会是背伦之恋?如果是为了清除掉两个人违背伦常的关系?不过,至少那天来别墅的男性都没有成家。非常遗憾,因为没有合适的嫌犯,所以要抛弃这个假设。” 天童刚才说过这么一句。 ——还有最一个问题,调查就结束了。 ——我今天就是为此而来。 他的意思是—— 还没有约谈过的人—— ——如果是为了清除掉两个人违背伦常的关系? 哥哥和妹妹——这种关系附合天童刚才的思路吧? 天童是这个意思吗? 我控制住颤抖的身体,瞥了一眼秀一。秀一正瞪着天童。 天童继续说道。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没弄清楚动机。这样就能只直接问本人了。” 说到这里,天童转头看向了我。 “辰巳——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 天童凝视着我,以尖锐的视线怒目而视,眼瞳一动不动。 不行。这个人还全然不知,他自己还没察觉到。到了此时,我才终于确认这点。 “请等一下。在回答前——请让我们两个人聊一聊。” 第46页 “可以吗?” “可以。” 秀一点了点头,我站了起来。 “去哪?” 天童问我。 “跟我来。” 我走向拱门,看到了塔的楼梯。 我的肚子还在刺疼。 我需要时间,需要能让他明白的时间,需要能一起思考对策的时间。 我穿过拱门,抬头仰望,沿着墙壁的楼梯一直延伸到遥远的上方。 然后我缓缓的上起了楼梯。 32 我来到露台,为了不表露出内心的慌张,站到了离扶手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香织靠在扶手上,仍然在仰望天空。 我认为香织是在自鸣得意,因为她想赢过我,所以一直缠着我,想知道我喜欢的人……然后从我的手中夺走。 香织仍然无意回头看我,依偎在扶手上仰望天空,正沉浸在自己的胜利中。 ——窈窕的背影。 我试着想像——单纯只是想像而已。悄悄的迈出一步,屈身双手抓住她纤细的脚踝。然后她会有所察觉到吧,但我毫不慌张,一口气把她的脚抬到头顶,甩到扶手外。 这样一来,她就会消失了。 我突然清醒了过来,此时她正如同我刚才想像的那样,从这里消失了。 我正高举着双手,手上还残留着她脚踝的触感,说是想像的话也太栩栩如生了。胸口处还有被踹的疼痛。这一切都不是想像,已经变成了现实——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认请自己刚的所作所为。似乎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但实际上连一秒都没有,因为我认清了现状后,才传来了那个声音。 一声巨响。 仿佛响彻了世界。至少传过了湖面,又被对面的山反射了回来。 震动也通过建筑物传来,露台微微的震颤。 香织掉下去了——不,不是掉下去的。 是我推下去的。 马上就会有人来吧。所有住在姬神湖一带的人都会被刚才的巨响吵醒吧。至少天童、松浦、秀一和夏子等人肯定会被吵醒的。 不行,我不能像个笨蛋似的傻站在这里。 我慌忙从露台回到屋内,刚想要关上窗户时,突然想到还是别乱碰附近的东西比较好。此时,我终于开始思考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如果我不做声的回到房间?……她不会被当作是自杀吧。 我小声谨慎的回望周围。 月光从南侧的窗户照进来,屋内有些昏暗。我想打开电灯,但马上放弃了这个想法。回头看向东边的窗户,扶手的左右两头都摆着啤酒罐。……那个有些不妙。 我马上又回到露台,然后又在混凝土地面上发现香织刚才穿的拖鞋倒着散在左右。我不知所措的苦恼了一会后,最终捡了起来,整齐的摆到地上。 然后我拿起易拉罐,回到屋内。 香织喝的那听已经空了,我的还剩了一半。桌子上排着许多空罐,我把手里的易拉罐混进了里面。 最后我走向门口,小声不发出声音,谨慎的、缓缓打开了门。 33 我缓缓的打开了门。先从门缝处窥探屋内。 这个六贴大小的空间,三面都有窗户。屋子里的样子和一个月前一模一样。 ……回来了。 我走进房间,傍晚的房间内有些昏暗,我正想伸手打开电灯的开关,突然觉得也还没暗到要开灯的程度,就此作罢。 后面传来了他跟在我后面进来的声音。他关上门,上了锁。 屋内十分闷热。他也有同样的感受吧,毫不客气的走向正面的窗户,拉开窗帘,把左右两扇窗户都推向露台的方向,然后走到了露台上。 我看到他感觉凉爽的表情后,也走向了窗户。 露台的远方有一个湖,红色的月亮出现在山嵴的轮廓线上方。满盈的月亮显露出红色,同时倒映在湖面上。 他背靠向扶手,回头看向我,开口说道。 “——说吧。” 塔之终章 月亮注视着一切。天空西边的火烧云映照在月亮上,把满月染成了纯红色。 顶着月亮的山嵴以湖岸线为对称轴描画出上下对称的图案,形成宽度不等的带状物,横架在对岸上。茂密的森林在带状物的中间化为黑影,树干林立的样子如同条纹图案一般浮现其间。 湖面成为巨大的镜子,倒映出暮色尽染的天空。染成血色的满月模煳的浮现在镜面上,似乎要掠过颠倒的山嵴。 太安静了。 湖的西岸边有白桦林,枝头的叶子已经失去了绿色,变成一片黑色。 白桦木的深处有一栋陈旧的洋馆。 覆盖在外墙上的爬山虎也融入了沾满暮色的墙壁中,这栋漆黑的建筑不似此世之物,仿佛展现出了异世界中的轮廓。 从这个巨大的黑块中伸出了一座遥指天空的塔。在黄昏中也化作了黑色的轮廓。 塔的东面、尖顶的正下方开着一扇法式窗户。窗户外侧有露台,一个男人正靠在扶手上。 男人和周围的风景一样动也不动,宛如雕像似的。染红的月亮照向他所在的露台,把那里装饰成了一座舞台。 女人正在下坠,一直往下掉。沖向地面,沖向死亡。 第47页 据说在迎接死亡的瞬间,会在大脑内回顾自己的一生。在死亡前的一瞬间里,人生经过的所有场面都会如同走马灯般毫无条理的闪过眼前。 她正朝向死亡不断的下落,身上也发生了这样的现象。 这位叫做相马和实的少女,以辰巳丸实这个笔名出道成为作家,作品被改编为游戏,爱上了相识的男人。当她知道这个男人爱着另一个女人后,因憎恨而杀掉了她,然后直到被男人推落——在她的一生中重要的事、以及不重要的时都化作零乱的断章,在她沖向死亡的路上,如同走马灯一般闪过她的眼前。 她在这个瞬间看到了过去的场景,听到了过去的声音,闻到了过去的气味,尝到了过去的味道,感受到了过去的触感。 但时间无情的回到了现实,回忆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她的眼睛穿过在眼前摇晃的头髮,看到塔的壁面正以飞快的速度向后滑过。耳朵听到了空气唿啸而过的声音,皮肤感受到了挤压身体的风压力。 森林沙沙作响。 她看向下方——或者应该说是上方,在髮带的远方能看出室外平台的石地板迅速的向自己靠近。图案不祥的石地板在一个月前饱饮了另一个女人的鲜血,眼见着就来到了面前。然后—— 全身受到冲击的同时,耳畔响起了巨大的声音,其中一部分是来自她的身体内。 为防备这个瞬间而早已闭紧双眼,但视野中却充满了白光,还留有红色的残像。随后颜色消失了。她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任何的颜色。 在撞击地面的瞬间,体内膨胀,似乎感到后背和四肢胀大了三倍有余,但不知何时就失去了感知。来自身体的情报无法再传入她的大脑,也无法判断大脑发出的情报是否传达到了四肢。 不知道脖子下面的身体还存不存在。 声音也消失了。没有任何声音能传入她的耳中。 她最后只剩下了嗅觉和味觉,但感知到的都是血液的气味和味道。鼻孔里汩汩的流血,积成一摊。 她呛了一下,仅存的理性最后做出了这样的预警。 但她没有打喷嚏,因为她的唿吸已经停止了。 这是昏暗的通顶空间。 楼梯沿着壁面折曲的向下延伸,男人顺着楼梯往下走。 二层的迴廊有人。 男人一言不发的走到了那个人的身边。 “十河——” “天童——” 男人知道对方已经知晓了一切。但他必须说出来。 “辰巳跳下去了。” 男人的话空洞的迴响在高高的通顶空间中。 因为这是流程,男人明知是谎话也必须报告此事。而且,大概同样知道这是谎言的对方听到后,也不得不点头。 虽然只有这两个人,虽然没有第三者看见,但也不能省略。这是两人为了自己的仪式。 “打电话叫救护车吧。” 对方说完后,仪式完成了。男人面朝着对方离去的背影,毫无意义的低下了头,当然无法向走下昏暗楼梯的对方传达任何东西。 然后男人抬头看向了通顶的空间。 四周模煳的灯光照出了沾着污渍的石制墙面,以及沿着墙面螺旋上升的楼梯。 在这个塔里没有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