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河》 第1页 [悬疑惊悚] 《神秘河》作者:[美]丹尼斯·勒翰【完结】 第一章 平顶区与尖顶区(1) 西恩·狄文与吉米·马可斯还小的时候,两人的父亲同在柯曼糖果厂工作,下班后也总没忘了把那股甜腻浓郁的巧克力香气一併带回家。这味道总是阴魂不散地跟随着他们,从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夜里睡的床,到他们车上的人造革椅套。西恩家的厨房闻起来像巧克力牛奶棒冰,浴室闻起来像柯曼嚼嚼棒。西恩与吉米早就恨透了所有带甜味的东西,两人终其一生非但不曾在咖啡里掺糖掺奶,甚至再也没吃过一口餐后甜点。  每逢周六,吉米的父亲总要往狄文家跑,同西恩的父亲喝上一杯啤酒。一杯最后总要演变成半打,另外再加上几杯帝瓦牌威士忌。大人喝酒,小孩们在后院玩。除了吉米与西恩之外,有时,大卫·波以尔也会跑来凑一腿。大卫·波以尔是个瘦弱的孩子,眼神闪烁飘忽,拳头像娘儿们似的总握不紧,嘴里还老是重复着从他那些叔叔伯伯那里听来的笑话。三人在后院玩,从厨房纱窗的另一头则陆陆续续传来大人的动静———啤酒泡沫从易拉罐瓶口窜出来的嘶嘶声、冷不防爆出来的低沉大笑声、狄文先生与马可斯先生点燃幸运牌香菸时打火机的咔嗒声。  西恩的父亲职位高一些,是厂里的工长。他体型高大结实,微笑起来总是一派淡然而漫不经心的模样;西恩不知看过多少次了,这抹微笑硬生生浇熄了他母亲陡然升起的怒火,像是她心中什么开关让人给关上了似的。吉米的父亲是搬运工,专管给卡车上货。他体型矮小,一头深棕色的乱发纠纠缠缠地覆盖在额前,眼神中总带着某种不安定的成分。他的动作快得出奇,几乎叫人捉摸不着;你才一眨眼,他就不着痕迹地移动到房间另一头去了。大卫·波以尔只有一堆叔叔伯伯,没有父亲。他仿佛具有某种奇异的天赋,总是能像一团棉絮似的紧黏着吉米不放,因此也才能在周六凑上这一腿;他总是能在吉米要同父亲出门时,瞬间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他们的车窗前,眼巴巴地问上一句:“你要去哪儿啊,吉米?” 他们全都住在东白金汉。东白金汉紧邻市中心区,街边是一间间堆满日用品的小杂货店,还有几块供小孩儿玩耍的空地,再有就是橱窗中大剌剌地垂挂着带血肉块的肉店。那里的酒吧全都有着爱尔兰风情的店名,店前则停放着一辆辆道奇达特汽车。那里的女人全都绑着三角形头巾,不离身的人造革小提包里则放着她们的香菸。一直到几年前,原本在街上游荡的大男孩们一个个被送往战场,一个个像是搭上宇宙飞船似的从街上凭空消失了。他们有的会在一年后被放回来,一个个全都走了样,行尸走肉似的;有的则干脆一去不返。那里的主妇白天全都忙着收集报纸上的特价券,男人们则一入夜就去酒吧报到。在那里,你认识所有人,所有人也都认识你;所有人生老病死都在那里,除了那些大男孩外,从未有人离开。  白金汉大道将东白金汉拦腰截成南北两区。吉米与大卫来自南边的平顶区,两人的家就位于州监1大沟旁。西恩家虽然不过在十二条街外,但一过了白金汉大道就要算尖顶区了,而尖顶区的人和平顶区的人可是和不来的。  这并不是说尖顶区的人就有多高贵多富有。尖顶区不过就是尖顶区:一户户蓝领阶层家庭,一排排式样简单的尖顶平房,偶有几幢稍微讲究一点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小屋,外头则一律停放着雪佛兰或福特或道奇汽车。但尖顶区的人拥有自己的房子。平顶区的人的房子都是租来的。尖顶区的人上教堂做礼拜、敦亲睦邻、每逢选举月还会在街角竖起鼓吹投票的立牌。天知道平顶区的人以什么为生,有的甚至过得像条狗似的;总之,他们大多住在租来的公寓里,然后拼命把垃圾往街上扔———西恩和他在圣麦可小学的同学,都管那几条街叫救济村,说那里的人全靠失业救济金过日子,说那里的大人都在忙着离婚、小孩则全被扔到公立学校自生自灭。所以当西恩穿着笔挺的蓝衬衫、黑领带与黑长裤去圣麦可天主教私立学校时,吉米与大卫便到布莱斯敦街上的路易·杜威学校去。路易·杜威的学生可以穿便服上学,这点倒是蛮酷的,但他们五天里总有三天穿着同一件衣服,这可就酷不起来了。他们身上长年飘散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油臭味———油腻腻的头髮、皮肤,油腻腻的领口与袖口。那里很多男孩儿脸上满是坑坑洼洼的青春痘疤,早早地就辍学了。那里还有些女孩儿会挺着大肚子出席毕业典礼。  所以说,要不是他们的父亲,这三人大概也不会有机会成为朋友。他们从不会在周末以外的日子碰头,但那些一起度过的周六倒还挺像样的:他们要不就待在后院里玩,要不就跑去哈维街的废土倾倒场闲晃,再不然就随意跳上往市中心开去的地铁———倒不是市中心有什么好玩的,他们不过是想乘车穿过幽暗的隧道,听听列车拐弯时发出的刺耳的剎车声,感受那阵晃动和那忽明忽灭的灯光———西恩总感觉这就像是什么大事快要发生前的屏息时刻。跟吉米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地铁里有地铁里的规矩,街上有街上的规矩,电影院里有电影院的规矩———这是大部分人都能明白的道理,除了吉米。  有一次,他们拿了颗橙色曲棍球在南站的月台上扔着玩,吉米漏接了西恩掷来的球,小橙球落地一弹,竟弹落到轨道上去了。西恩还来不及反应呢,吉米就纵身往月台下的轨道跳去,低头站在那里,同那些老鼠在一起、同第三号地铁轨道在一起。  月台上的人们一下子全像疯了似的。一伙人拼命朝吉米尖叫。一个女人涨红了脸,屈膝大吼:“快上来!你他妈的现在快给我上来!”西恩听到一阵隆隆的低吼,可能是有列车从华盛顿街转进隧道了,也可能是地面有卡车经过。月台上的其他人也听到了。他们用力挥手,惊惶失措地来迴转头寻找地铁驻警。一个男人用前臂遮住了女儿的眼睛。  吉米始终低着头,在月台下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搜寻着那颗失落的小橙球。他找到了。他扯着衣袖,来回擦拭沾满油污的小球,任凭月台上的人跪在黄线前,他仿佛对一只只死命朝他伸去的手臂视而不见。  大卫用胳膊推推西恩,稍显大声地说了句:“好险哪,嗯?” 第2页 吉米沿着轨道,往月台尽头的阶梯走去。隧道就从那里收了口,再往前就是一片漆黑。隆隆声再度响起,且愈发低沉清晰,连月台都不住地跟着晃动了起来。人们这下真要急疯了,又气又急,频频握拳搥打自己的大腿。吉米倒是不慌不忙,从容地跨着步,突然一个回头,迎上了西恩的目光。他咧嘴一笑。  大卫再度开口:“他在笑哪。他真的是疯了。你说对不?” 吉米才一脚跨上水泥台阶,几双手就急急忙忙把他整个人扯上了月台。西恩看着吉米双脚腾空,再往左一甩,他的头则朝右歪去,半埋在胸前。被攫在几双成年男人巨掌底下的吉米看起来毫无分量,仿佛他身体里净是些稻草;尽管他的两臂让人紧紧地揪住、往上拉抬,尽管他的小腿骨让人扯着撞上了月台边缘,但他始终把小橙球紧搂在胸前。西恩感觉到身旁的大卫抖得像一片风中落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西恩望着那几个忙着把吉米揪上月台的人。他们的脸上不再写着担忧与恐惧,甚至连几分钟前的那种惊惶失措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看到愤怒,一张张五官纠结、狰狞无比的面孔,仿佛随时都要凑上去,咬下吉米身上一大块肉,然后把他活活殴打至死似的。  那几个人联手把吉米扯上月台后,手指却仍深深地掐住他的肩头,一副还不肯罢休、只是等着什么人来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模样。这时,列车轰然入站,有人放声尖叫,接着却又有人大笑出声———尖锐刺耳的咯咯声,西恩一下想到了围在滚滚生烟的大锅前的巫婆———因为那竟是从另一边月台疾驶而过的北行列车,而吉米抬头直直往拎着他手臂的那几个人眼底看去,仿佛在说:“你看是吧!” 大卫愣愣地站在西恩身边,发出一阵神经质似的尖声痴笑,然后便掩嘴吐了自己满手。  西恩转过头去,一时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来面对这一切。  当晚,西恩的父亲把西恩叫到地下室的工具房谈话。工具房不大,老虎钳与原本装在咖啡罐里的钉子与螺丝四处散放;一张伤痕累累的工作桌将空间一分为二,桌底下则整齐码放了许多木板;榔头就挂在木匠腰带上,一如手枪躺在枪套里,而锯刀则用挂钩靠墙挂放。西恩的父亲颇有些木工底子,常利用假日帮邻居敲敲打打;这地下室就是他的工作间,他没事就下来钉鸟屋、做台架好钉在窗边供他太太养盆景。西恩五岁那年的夏天,天气酷热异常,他父亲就是在这里挥汗锯出无数木板,同朋友在自家后院赶造了一座阳台。他想要图些清静时就会到这里来,或者,西恩知道,他生气时———气西恩、气西恩的母亲,或是气自己在糖果厂里的差事时———也会一头钻进这地底的小房间。他亲手造的那些鸟屋———迷你版的都铎风格、殖民时代风格、维多利亚风格,或瑞士农舍风格———全都堆在工具房一角,数量多到他们除非搬到亚马逊河流域,才能找到那么多鸟来使用这些鸟屋。  西恩坐在一张老旧的红色高脚椅上,用手指不停地探着一把厚重的黑色老虎钳的内侧,感觉着堆积在那里的陈年机油与锯末,直到他父亲开口制止:“西恩,你到底要我跟你说多少遍?!” 西恩抽回手指,将上头的油污搓揉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  他父亲拾起散落在工作桌上的几颗铁钉,将它们扔进一个黄色的咖啡罐里。“我知道你喜欢吉米·马可斯,但从今天起,你要跟他玩就得待在屋子附近玩。我说的是我们家,不是他家。” 西恩点点头。在他父亲把话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那么慢、那么清楚,仿佛每个字上都绑了一颗小石子的时候,他知道再怎么争辩也是没有用的。  “我这么说你都懂了吧?”他父亲把咖啡罐推到右边,低头看着西恩。  西恩点点头。他望着他父亲缓缓搓揉掉沾在指尖的木屑。  “这样要多久?” 他父亲伸手,抹去嵌在天花板上的一个挂钩上的灰尘。他再度搓揉指尖,然后把那一小团棉絮似的灰尘往桌底的垃圾桶里一弹。“这么说吧,要很久很久。还有,西恩?” “嗯?”   “你也不必找你妈去说这件事了。看你们今天捅的那堆娄子,她根本就不希望你再和吉米一起玩了。”   “其实他本性并不坏啊。他只是……” “我也没说他坏,他只是野了点儿。你妈这辈子也真是受够了。” 西恩注意到他父亲说出“野”这个字的时候,脸上似乎闪过了一道光。他知道在那一刻,他父亲似乎又变回当年的那个比利·狄文。西恩早就陆陆续续从叔叔阿姨们的对话中拼凑出当年那个比利·狄文的模样。“老比利”,他们是这么称唿他的,寇恩叔叔有一次还曾带着满脸微笑称他是“狠小子”;但当年那个老比利早在西恩出生前几年就消失了,由眼前这个沉默谨慎、还有着一双造过无数间鸟屋的灵巧大手的男人取而代之。  “今天说过的话你可别忘了。”他父亲说道,然后拍拍西恩的肩膀,示意谈话到此结束。  西恩从椅子上跳下来,缓步走过阴凉的地下室,脑袋里却不住地想着,他喜欢和吉米玩在一起的原因,是否也就是他父亲喜欢和马可斯先生混在一起、从周六喝到周日、笑得太用力太突兀的理由;还有,是否这也就是他母亲一直害怕的东西。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周六早晨,吉米与大卫·波以尔突然出现在狄文家门口。吉米的父亲并没有同行。西恩还在吃早餐,却突然听到有人在敲后门。他母亲去开了门,然后用一种礼貌而疏远、通常是在她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见到来人时才会出现的口气,说道:“早安,吉米。早安,大卫。” 第3页 吉米今天显得有些沉默。平日那种疯狂的精力暂时不见了踪影,仿佛让人硬生生塞回了他的胸膛、蛰伏在那里。西恩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股精力在吉米的身体里蠢蠢欲动,也感觉得到吉米正在极力按捺。吉米看来更黑更小了,仿佛就等人拿针戳他一下,他立刻就会爆裂开来似的。西恩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吉米向来就是这样阴晴不定。但西恩始终不明白、始终纳闷不已:吉米到底有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者,他的脾气就像感冒或是他母亲那些不请自来的亲戚,要来的时候你可是赶也赶不走的。  每当吉米这副模样的时候,却也正是大卫·波以尔最惹人厌的时候。大卫·波以尔似乎把取悦身边的每一个人当成自己的责任,结果却往往适得其反,他愈努力,大家就愈烦他。  不一会儿,三人就并肩站在了狄文家门外的人行道上,试着要想出一些打发时间的办法。吉米心事重重,而西恩才睡醒没多久、脑袋里还是一团混沌。眼前是漫长的一天,但西恩家这条街的尽头却是跨越不得的界线。大卫说道:“嘿,你们知不知道狗为什么舔睪丸?” 西恩与吉米都没开口。老掉牙的笑话了。  “因为它舔得到呀!”大卫·波以尔一阵尖声怪笑,还捧着肚子,一副笑得肚子疼的模样。  吉米自顾自地往拒马那边走去。市府工人先前重铺了人行道上的水泥砖;他们在未干的水泥周围用黄色的塑料条在四架拒马间围出一个长方形。但吉米却直直往里头走,硬是把塑料条扯了下来。他蹲在未干的水泥地前,两只帆布鞋稳稳地踩在边缘,然后找来一根树枝,在湿水泥上随意勾了几条曲线。线条让西恩联想到老人干枯的手指。  “我爸已经不和你爸一起工作了。” “为什么?”西恩在吉米身旁蹲了下来。他手上没有东西,不过他倒是也挺想找来一根树枝什么的。吉米做什么他就想做什么,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虽然这可能会招来父亲的一顿鞭子。  吉米耸耸肩。“他比其他人灵光多了。他们都怕他,因为他懂得太多了。” “懂太多灵光的东西!”大卫·波以尔插嘴道,“对不对,吉米?” 对不对,吉米?对不对,吉米?大卫有时真像只鹦鹉。  西恩不明白一个人能知道多少有关糖果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又能有多重要。“懂太多什么?” “比如说工厂要怎么运作比较好之类的。”看来吉米自己也不太确定。他再度耸耸肩。“反正就是这些嘛。一些重要的事情。”   “哦。” “就是工厂要怎么运作的问题嘛。对不对,吉米?” 吉米又用力画了几笔。大卫·波以尔这时也找来一根树枝,跟着蹲在湿水泥前画了一个圆圈。吉米皱了皱眉头,扔掉手上的树枝。大卫见状立刻停笔,转头望着吉米,仿佛在问着,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知道什么才叫酷吗?”吉米微微抬高了声调,西恩身上的血液跟着一阵骚动。也许是因为吉米定义的“酷”通常迥异于一般人所想的吧。  “什么?” “开车。”   “嗯。”西恩许久才吭了一声。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吉米伸出双手,树枝与湿水泥这时早让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过就在这附近绕上几圈。” “在附近绕几圈?”西恩说道。  “这够酷吧,嗯?”吉米咧嘴一笑。  西恩感觉自己脸上也禁不住泛开一个大大的微笑。“是够酷。” “何止酷,简直是酷毙了。”吉米起身一跃,单脚跳得老高。他对着西恩扬扬眉,又跳了一下。  “是够酷。”西恩已经能想像出那种方向盘在握的快感。  “是啊是啊是啊。”吉米对准西恩的肩头送上一拳。  “是啊是啊是啊。”西恩回敬吉米一拳。一阵涟漪从他心底迅速地泛开来,一圈紧追着一圈。顷刻间,世界变大变亮了。  “是啊是啊是啊。”大卫说道,一拳送出却没击中吉米的肩膀。  有那么一瞬间,西恩几乎都忘了大卫的存在。大卫就是那么容易让人抛到脑后。西恩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他妈的过瘾他妈的酷。”吉米笑道,然后又是纵身一跳。  西恩的脑海里开始构思画面:他与吉米坐在前座(大卫如果在的话也应该是在后座),两个十一岁的小子,开车自东白金汉的大小街道唿啸而过,对路过的朋友勐按喇叭,和那些大孩子在邓巴街飙车竞速;车胎摩擦地面,扬起一阵白烟。白烟自摇下的车窗灌进车内,他几乎都可以闻到那个味道,几乎都可以感觉到风掠过他的发间。  吉米抬头顺着眼前的街道望过去。“你知道这条街上有谁会把钥匙留在车里吗?” 西恩当然知道。格里芬先生的车钥匙就放在驾驶座下头,朵蒂·费欧瑞通常把钥匙留在前座的置物箱里,而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还把法兰克·辛纳屈的唱片放得震天响的老头子莫考斯基,则根本就懒得把钥匙从锁孔里拔出来。  但当他顺着吉米的目光望过去、在心中默默挑出那几辆钥匙就留在里头的汽车时,西恩却突然感到自己的眼底闷闷地涨痛了起来;沿街车辆的车顶与引擎盖将阳光反射得格外刺眼,他却突然感到整条街、每一幢屋子,甚至是整个尖顶区所有人对他的期望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他不是那种会偷车的小孩。他是将来要上大学,要出落得比工头或是上货工人还要有出息得多的那种小孩。这是他的出路,而西恩也愿意相信,只要他够小心、够有耐性,这齣路绝对是行得通的。这就像耐着性子看完一部不管有多无聊、多叫人看不懂的电影。因为电影总会有结局,真相总会大白;就算真相没有大白,说不定那结局够酷,酷得能让你觉得前面的忍耐都是值得的。 第4页 他几乎要对吉米脱口说出自己的这些想法,但吉米早已往前走去,打探着沿街停放的车子里头的动静。大卫就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这辆如何?”吉米把手放在卡尔顿先生那辆贝尔耶大车上。他的声音在干燥的空气中听来分外响亮。  “嘿,吉米,”西恩朝吉米走去,“开车的事就改天吧,嗯?” 吉米一下子拉长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今天就今天啊。保证好玩。酷毙了,记得吗?”   “酷毙了啊。”大卫说道。  “我们不够高,根本看不到路。” “不够高就垫电话簿啊。”吉米迎着阳光微笑,“你家总有电话簿吧。”   “电话簿,”大卫说道,“没错!”   西恩抓住吉米的双臂。“别这样!” 吉米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铁着脸,盯着西恩的手臂,仿佛想把它们从中截成两段。“你就不能做点好玩的事吗?”他扯扯贝尔耶的车门把手,但大车锁得牢牢的。有一秒钟的时间,吉米两颊的肌肉与下唇都各自抽动了一下。接着,他却只是定定地看着西恩的脸,眼神中透露着某种含带野性的寂寞。西恩心头微微地抽痛。  大卫看看吉米,再看看西恩。他突然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挥动拳头,击中西恩的肩膀。“对啊,这么好玩的事你怎么不想做呢?” 西恩不敢相信大卫竟然打了他一拳。竟然是大卫!  他挥拳击中大卫的胸口。大卫不敌,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吉米推了西恩一下。“你他妈的是什么意思?” “他打我。”西恩答道。  “那哪叫打?”吉米说。  西恩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吉米立刻如法炮制。  “他打我。” “他打我。”吉米捏着嗓子模仿道,然后又推了西恩一下,“呸,他好歹也是我的朋友。” “我难道就不是吗?”西恩反问道。  “我难道就不是吗?”吉米重复着,“我难道就不是吗我难道就不是吗。” 大卫·波以尔站起身,笑得很开心。  西恩说道:“你笑个屁啊!” “笑个屁啊笑个屁啊笑个屁啊。”吉米又推了推西恩,这次用力多了,他整个掌根就陷在西恩的肋骨间。“来啊,要打架就上来啊!” “要打架就上去啊。”这会儿连大卫都加入了战局。  西恩根本搞不清楚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他已经忘了是什么事情惹得吉米这样生气,也不记得那个蠢大卫当时怎么会蠢得敢对他动手。他只知道,前一秒钟他们还都站在车子旁,下一秒却都已经跑到马路上拉拉扯扯了。吉米使劲地推他,五官都纠结成一团了,黑色的眼珠深陷在眼眶中;大卫也跟着出手了。  “来啊,要打架就上来啊。” “我没有……”   西恩胸口又吃了一拳。  “来啊,你这死娘娘腔。”   “吉米,有话好好……” “不,我不想和你好好说。你说,你是不是一个该死的娘娘腔啊?你说啊?” 吉米往前站一步,原本正要再度出手,却突然停住了。他看到西恩身后有一辆车缓缓驶近了,眼神中那股野性(还有疲倦,西恩突然看清楚了)的寂寞,再三挤压着他脸上的五官。  那是一辆棕色的大车,又方又长,就像警察常开的那种,普里茅斯还是什么的。车子在他们旁边停了下来,里头两个警察隔着挡风玻璃盯着他们三人瞧。路旁,树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迎风招摇,叫人看不清玻璃后头那两张脸。  西恩突然感到一阵头晕。  坐在驾驶座的那个警察下了车。他看起来就像个警察———金髮修剪成短短的平头、红脸、白衬衫、黑黄相间的尼龙领带,啤酒肚像成摞的松饼似的垂挂在腰带外头。留在车上的那个傢伙看起来病恹恹的。他枯瘦如柴,一脸疲倦,满头油腻的黑髮,一手还不住地搔弄着头皮。三个男孩往驾驶座门靠过来的时候,他却勐盯着后视镜瞧。  金髮胖子对三人勾勾手指,要他们站到他面前。“让我来问你们几个问题。”他挤着那团啤酒肚弯下腰来,硕大的一颗头完全遮住了西恩的视线,“你们这几个小鬼,是谁告诉你们可以在马路中间打架的啊?” 西恩注意到胖子右侧腰间挂着一个金色的徽章。  “你们说呢?”胖子把一只肥厚的手掌搁在耳后。  “报告警官,没有人。”   “报告警官,没有人。” “报告警官,没有人。” “一群无法无天的小鬼,是吧?”他伸出大拇指,朝留在车上的傢伙一指,“我和另一位警官,我们受够你们这些东白金汉的小鬼了,游手好闲,只会骚扰附近的善良居民!” 西恩与吉米没有答腔。  “我知道我们错了。”似乎随时就要哭出来的大卫·波以尔说道。  “你们就住在这条街上吗?”胖警察问道。他的眼光扫过街道左侧的一排房子,一副对周围很熟、由不得三人扯谎的样子。  “没错。”吉米说道,一边作势回头望望西恩家的房子。  “报告警官,是的。”西恩说道。  大卫这会儿倒住口了。  警察低头瞅着他。“你倒是说话啊,小鬼?” 第5页 “啊?”大卫望着吉米。  “你不必看他。是我在问你话!”胖警察鼻息浓浊,“你也住在这里吗,小鬼?”   “啊?不是。” “不是?”警察弯腰朝着大卫,“那你住哪儿?” “瑞斯特街。”大卫依然看着吉米。  “哼,原来是平顶区的小鬼跑到尖顶区来撒野啊?”胖警察嘴唇一阵蠕动,仿佛在吮棒棒糖似的,“你这就不对啦。”   “嗯?” “你母亲在家吗?” “报告警官,在。”大卫再也忍不住了,豆大的泪珠霎时夺眶而出。西恩与吉米转头看向他处。  “嗯,我们得找她好好谈谈,告诉她她的宝贝儿子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我……我没有……”大卫抽抽搭搭的。  “上车!”警察打开后座车门。西恩突然闻到一阵浓烈的苹果香,像十月特有的香气。  大卫再次看看吉米。  “上车啊!”警察催促道,“难道你非要我上手铐不成?” “我……”   “什么?”看来警察是被惹毛了。他用力拍打车门顶。“你他妈的快给我滚进去!” 大卫放声大哭,依言乖乖爬进后座。  警察伸出一只肥短的手指,指着西恩与吉米。“你们两个回去好好反省,跟你们母亲说清楚,说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还有,别再让我逮到你们又跑到街上来撒野,听到了没有!” 吉米与西恩各自往后退了一步,胖警察上车,摔上车门,随即驾车扬长而去。西恩与吉米看着车子往街角驶去,闪灯准备右转———大卫的头因为距离和树影而变成模煳的黑影,目光却始终紧盯着他们。然后,街道就又恢復了原来的宁静,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一记关门声让一切都静止了。吉米与西恩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再抬头望望街道两头,就是不肯看着对方。  西恩再次感到一阵头晕,嘴里甚至涌上一阵淡淡的苦味。他感觉自己的肠胃像是给人用汤匙掏空了。  然后吉米开口了。  “都是你!是你先动手的。” “胡说!是你先动手的。”   “是你。现在可好了。那傢伙惨了。他妈脑袋不太正常,天知道她看到儿子被两个警察带回家会有什么反应。”   “又不是我先开始的。” 吉米推了西恩一把,西恩这回也还手了。接着,两人便双双倒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嘿!” 西恩从吉米身上滚下来,两人一跃而起,站定了,眼看着狄文先生站在前廊台阶上,正朝他们走来。  “你们两个搞什么鬼?”   “没有啊。” “没有?”西恩的父亲皱皱眉头,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通通给我过来!不要站在马路中间。” 于是两人回到人行道上,与西恩的父亲并肩而立。  “你们不是有三个人吗?”狄文先生望望街角,“大卫呢?”   “啊?” “我说大卫跑到哪里去了,”西恩的父亲盯着两人,“大卫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我们在街上吵架。”   “什么?” “我们在街上吵架,然后警察就来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五分钟前吧。”   “继续说下去。警察来了,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把大卫抓走了。”   西恩的父亲再次望望街道两头。“他们什么?他们把大卫抓走了?” “好送他回家啊。我说谎,我跟他们说我住在这里。大卫跟他们说他住在平顶区,结果他们就……”   “等等,你在说些什么啊?西恩,那两个警察长什么样子?” “啊?”   “他们穿制服吗?”   “没有。他们———”   “没穿制服。那你们怎么知道他们是警察?”   “我不知道。他们———”   “他们怎样?” “他身上配有徽章,”吉米说道,“就挂在腰带上。”   “什么样的徽章?”   “金色的———”   “好。那徽章上面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 “字啊。你看到上面写了什么字吗?”   “没有。我不知道。”   “比利?” 三人应声转头,看见西恩的母亲站在前廊上,紧绷的脸上写满疑问。  “啊,亲爱的,你赶快拨个电话到警察局问问看,看他们有没有人逮了一个在街上吵架的男孩。” “男孩?”   “大卫·波以尔。”   “天哪,他母亲!”   “先别紧张。我们先打电话去警察局问清楚再说,好吗?” 西恩的母亲转身进了屋。西恩转回头看看他的父亲。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他先是把手插进口袋里,一会儿又拔出来,在裤子上磨蹭。他轻声嘀咕:“这下糟了。”然后又朝街角望去,仿佛大卫的身影还在那里盘旋不去———一个在他视线尽头明灭晃动的幻影。  “棕色的。”吉米忽然说道。  “什么?” 第6页 “他们开的那辆车子是棕色的,深棕色,普里茅斯吧,我猜。”   “还有呢?” 西恩试着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眼前只有一团阻挡住他全部视线的影像,一团巨大而模煳的影像,那影像几乎遮去了雷恩太太前院树篱的下半部和她那辆橙色的福特小车。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苹果味。那车里飘散着一股苹果味。”他脱口而出。  “什么?” “苹果。那车子闻起来就像苹果。” “闻起来像苹果?”他父亲说道。  一小时后,两名警员出现在西恩家的厨房里,仔细盘问了西恩与吉米;不一会儿,警方又来了一个带着素描簿的人,根据两人的描述画下了棕色大车里那两个人的画像。素描簿里的金髮大汉比现实中的看来还要兇恶、脸也更大了,但除此之外确实就是他。另一个留在车上、眼睛死盯着后视镜瞧的男人的五官则有些模煳,唯一还让人认得出来的就是那头黑髮。吉米与西恩根本就没看清那人的长相。  吉米的父亲也到了。他带着一脸怒气站在厨房一角,眼神却有些涣散,身子还不住地微微摇晃,仿佛晃个不停的是他身后的墙壁似的。他到场后没跟西恩的父亲说过一句话,在场也没人向他开过口。他平日那种敏捷的能力暂时不见了踪影。在西恩眼里,他整个人也因此看起来缩小了些,又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只要西恩一移开视线,再回过头来时就会发现他已经融入到背景的壁纸里去了。  对事发经过反覆推敲了四五遍后,所有人———警员、画素描的人、吉米与他的父亲———便离开了。西恩的母亲转身回到卧室,砰一声关上了门。几分钟后,西恩听到里头传来闷闷的哭声。  西恩走到门外,坐在前廊的一把椅子上。他父亲跟了出来,告诉他,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和吉米没跟着上车是对的。他拍拍西恩的大腿,向他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卫今晚就会回来了。等着看吧。  然后,父亲就再没说过一句话,静静地坐在西恩身旁,一口一口地啜饮着啤酒。西恩可以感觉到他父亲的思绪飘远了,仿佛他的人根本就不在这儿,或许在卧室里同他母亲在一起,或许又回到地下室摆弄他的鸟屋去了。  西恩抬头顺着停放在路旁的车子看过去,看着那被引擎盖反射出来的阳光。他试着告诉自己,这一切最终会真相大白的。事情既然会发生,就总有它的道理,只是他一时还看不出来罢了,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自从大卫上了车、他和吉米在地上扭打成一团以来,始终流窜于他全身的肾上腺素这时终于消退了,像汗水般从他全身的毛孔向外蒸散无踪。  他望着自己刚刚和吉米以及大卫·波以尔站在贝尔耶大车旁边吵架的地方,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什么东西来填满肾上腺素退去后在他体内留下的空虚。他等待眼前的一切重新聚合成形,让他能看个清楚。他望着屋前的街道,感觉那股若有若无的嗡嗡声,等待着。他等了又等,直到他父亲起身,他才跟着回到屋里。  吉米跟在他父亲身后,往平顶区走去。他父亲的步伐有些蹒跚,边走边把一根根香菸抽到要烧到手了才肯放手,嘴里还一边呢呢喃喃地自言自语。到家后免不了要挨一顿鞭子了,吉米在心里忖度着,也许不会吧,这实在很难讲。他父亲丢了糖果厂的差事后,就明令他不准再往狄文家跑;光是冲着这点,他迟早也得付出代价,但也许不是今天。他父亲眼神中飘散着那种昏昏欲睡的醉意,照经验判断,他到家后八成只会坐在厨房的桌前重拾酒杯,一直喝到趴在那里昏睡过去为止。  吉米刻意和父亲保持几步距离,以策安全。他边走边把一颗棒球扔得老高,再用从西恩家偷来的手套接住。那手套与球是他刚刚从西恩的房里摸出来的。那时狄文一家全都忙着送那几名警员出门;他和他父亲默默地从厨房穿过走道往前门走,根本没人搭理他们。西恩卧室的门没关,吉米一眼就瞄见躺在地板上的手套,里头还包着一颗球。他一闪身,拾起手套,然后就跟在父亲身后走出了狄文家的前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走那个手套。他父亲见到他的举动时曾对他一眨眼,眼神中甚至透露着某种惊喜与骄傲。但他为的不是这个。他妈的绝对不是!他这么做是因为西恩打了大卫·波以尔,是因为他说要一起偷车却又临阵退缩,是因为过去一年来的很多事,是因为吉米心里始终有一种感觉,不管西恩送他什么———棒球卡也好、半截巧克力棒也好———他始终感觉那是一种出于怜悯的施捨。  吉米刚把手套捡起来、走出狄文家大门的那一刻,他觉得无比兴奋,简直棒极了。但一会儿之后,正当他们要穿过白金汉大道时,一股熟悉的、每次偷了什么东西后总能感觉到的那种困窘与羞耻感突然袭上他的心头,还有那股愤怒———他不知道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让他做出这些事情,但总之他痛恨它们,痛恨它们害他出手做出这些事情。又过了一会儿,当他们沿着弯月街走近平顶区时,他望望前方那堆破烂不堪的三层公寓建筑,再望望手中的球套,一股优越感突然油然而生。  吉米偷走手套,他感觉糟透了。西恩一定会想念他的手套。吉米偷走手套,他又感觉棒透了。西恩会想念他的手套。他恨西恩。没错,他恨西恩。他之前真是个傻子,竟以为他们可以做朋友。他知道自己将会终身保有这只手套,小心翼翼地呵护它、照顾它,绝不让任何人看到它,而且也永远永远不会带它上球场、使用它。他宁死也不愿这么做。  吉米看着父亲跌跌撞撞地走在前头。那老不死的混帐看来随时就要倒在地上,化成一摊烂泥。  吉米随父亲走在高架铁路下方,在幽暗中朝弯月街的尽头走去。平顶区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览无遗。货运火车隆隆驶过老旧破烂的露天电影院,往前方的州监大沟驶去。他知道———在他心里最深最深的一个角落———他们再也见不到大卫·波以尔了。在吉米住的那条街,瑞斯特街,成天都有人丢东西。吉米四岁的时候丢了三轮车,八岁的时候则换成自行车被人偷走。他父亲也丢过一辆车。连他母亲晒在后院的衣服都有人要偷,搞得他妈最后不得不把衣服晾在家里。东西被偷和一时健忘找不到东西是不同的,那是两种迥然不同的感觉。东西一旦被偷就永远回不来了,你心底总是会有那种一去不回的感觉。他现在就对大卫有这种感觉。也许,西恩现在也正对他的手套有这种感觉;站在他卧房地板上那一小块空荡荡的空地前,无论如何都知道手套一去就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是很糟,因为吉米确实喜欢过大卫,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大卫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喜欢。但那小子确实有点道道,也许是因为他总是在那里,即使多半时候你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第7页 第二章 失踪的四天(1) 结果证实,吉米错了。  大卫·波以尔失踪四天后便乘着警车回来了。他坐在警车前座,护送他回来的两名警员任他开关警笛,还让他摸了摸锁在置物箱底下的霰弹枪枪托。他们颁给他一个荣誉警徽,而且在他们要送他回家那天,瑞斯特街上还挤满了报社与电视台来的记者,全都等着捕捉波以尔母子团聚的一幕。临下车时,其中一名警官尤金·库比亚基,还特地绕到另一边,把大卫从车里抱出来,先把他举得高高的,然后才让他降落在他那又哭又笑、浑身颤抖不已的母亲面前。  除了记者,瑞斯特街上还挤了一堆旁观的人———有大人、小孩、邮差,以及在瑞斯特街与雪梨街转角开了一家潜艇堡快餐店、长得圆滚滚、绰号“猪排”的两兄弟,甚至连大卫与吉米在路易·杜威的五年级老师鲍尔小姐都赶来了。吉米站在他母亲身边。他母亲紧拥着他,让他的后脑勺紧贴在她胸前,一只汗湿了的手掌则贴在他额头上,仿佛想藉此确定吉米没有染上任何大卫染上了的东西。库比亚基警官把大卫高高举起的时候,两人相视而笑,像一对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似的,而美丽的鲍尔小姐则忘情地为两人鼓掌———吉米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妒意。  我差点也上了那辆车,吉米很想告诉旁边的人。他尤其想告诉鲍尔小姐。鲍尔小姐是个美女,漂亮白皙。她的上排牙齿中有一颗牙长得有些歪,一笑就会露出来;但在吉米眼里,这个小缺陷却只会让她看来更美更迷人。吉米很想告诉她自己也差点儿上了贼车的事,看看能不能让她也用那种表情看着自己,就像她现在看着大卫一样。他还想告诉她,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想像的是年纪大一些的自己,就是大得足以开车的那种年纪,好开车载着她四处兜风,让她不住地对着自己微笑;他们还要一起去野餐,而不论他说什么都能逗得她开怀大笑、露出那颗可爱的牙齿,然后还伸手碰碰他的脸。  不过,置身这群人之中的鲍尔小姐却似乎显得有些不自在。吉米看得出来。她对大卫说了几句话,并亲了他的脸颊———她一共亲了他两下———之后,其他人便围了上去,而鲍尔小姐则退到一旁,站在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上,抬头看着四周那堆歪歪斜斜的三层公寓楼,以及上头那些斑驳捲曲的沥青纸和底下暴露出来的木板。在吉米眼中,此时的她看来似乎更年轻、却又更难以接近了;仿佛她突然间变成了修女之类的人物,摸摸头髮、检查自己仪容是否整齐合宜,皱皱小鼻子,马上就要吹毛求疵起来似的。  吉米想要再靠近她一点,但他母亲却对他的挣扎视若无睹,依然把他紧紧搂在胸前。他眼睁睁看着鲍尔小姐往瑞斯特街与雪梨街的转角走去,对着什么人死命地招手。一个嬉皮士模样的年轻人开着一辆嬉皮车模样的黄色敞篷车往街角驶来,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的车门上头还漆着几片紫色的小花瓣;鲍尔小姐上了那辆车,扬长而去。哦,不,吉米心想。  他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怀抱。他站在路中间,看着围绕在大卫身边的那群人,他希望自己当初也上了那辆车,现在就也能体验到大卫此刻正感受到的那种关爱的目光、那种与众不同的感觉了。  瑞斯特街上仿佛正在进行某种节庆宴会,众人忙着四处抢镜头,一心希望能在电视上或明天的报纸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是呀,我认识大卫,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一起在这长大的嘛,唉,真是个不错的孩子,感谢老天让他平安归来。  有人打开消防栓,水柱像一股终于得以释放的嘆息,往瑞斯特街勐烈喷洒。孩子们甩掉鞋子,捲起裤腿,在四溅的水花中跳跃奔跑。冰激凌小贩也赶到了,要大卫想吃什么自己尽管拿,老闆请客。连那个死了老婆的怪老头巴基诺———那脾气火暴的老傢伙,成天只会开窗大吼,要人家他妈的安静一点,还会拿bb枪打松鼠(要是没大人在场,他连小孩都照射不误)———都打开窗户,把喇叭搬到窗边,接着,狄恩·马丁浑厚的歌声便传遍了整条瑞斯特街,《留下回忆》、《振翅高飞》,还有一堆吉米平日听了就想吐的怀旧老歌。但今天则不然,今天就适合听这些歌。今天,这些歌就像缤纷的彩带一样,在瑞斯特街上迎风翻飞,与哗哗的水声相互应和。在“猪排”兄弟店后的小房间开设赌场的那些人,搬出几张摺叠桌与小烤肉架,不久又有人拖来几个装满施利兹牌与纳拉冈塞特牌啤酒的小冰桶,不大工夫,肥滋滋的烤热狗与烤义大利香肠味便飘散开来。空气中那种缭绕的烟雾、呛鼻的烧炭味,还有不绝于耳的砰砰的啤酒开罐声,不禁让吉米想起了芬威棒球场、夏日周末,以及那种当身边的大人放松心情、变得像个小孩子似的的时候,那种充满胸怀的喜悦,那种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看来都变年轻了、所有人都彼此搭肩谈笑的美妙时刻。  就是像这样的时刻,对吉米而言,就是像这样的时刻,让一切都变得值得了———即使是在挨了他老爸一顿毒打,或是刚发现他什么心爱的东西被偷走了的那种最黑暗的忿恨深渊里,这样的时刻都能让吉米重振精神,重新爱上在平顶区度过的日子。管他是多久的积郁、怨恨与不满,管他工作是如何操劳,管他亲不近邻不睦,这里的人们似乎总能在瞬间就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喝吧,笑吧,仿佛他们的生命中从来就没发生过任何不美好的事。在圣派崔克节或是白金汉日,有时在国庆节,或者是红袜队在九月的球赛里表现神勇、屡战屡胜,或者在像今天这种失而復得的难得时刻里,这里的人们总要抛开一切,全街狂欢,陷入某种疯狂的节庆氛围里。  尖顶区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当然也有街坊宴会,但那里的人总会在事先精密计划,确定该申请的许可都申请到了,但到时却还提心弔胆的,要小孩儿小心来往车辆、小心别踩坏邻居的草坪———哎呀,当心点儿,我刚油漆过那排篱笆哪。  至于在平顶区,反正大半的房屋前根本没有草坪,篱笆也多半失修多年摇摇欲坠,所以说,妈的,就随它去吧。要开心就尽情开心吧,因为,去他的,就当作是老天欠你的。这样的日子里没有老闆上司、没有社会福利调查员、没有高利贷派来的讨债打手。至于警察———现场就有两个警察,玩得可开心了,库比亚基警官手里拿着一根刚下烤架的辣香肠,而他的伙伴则正往裤袋里塞罐啤酒,等着待会儿解渴用。记者早走光了,太阳也渐渐偏西,整条瑞斯特街都沉浸在晚餐时间特有的温暖光辉里。但今天这条街上的女人不煮饭,所有人都不必回家。  除了大卫。大卫回屋里去了。吉米从消防水柱底下冲出来,扭干裤腿再穿回刚刚脱下的t恤,然后跑到烤架前排队等着领热狗———就是在那时候,他才勐然发现大卫不见了。庆祝大卫归来的狂欢会还正热闹着,大卫却悄悄进屋去了。他母亲显然也一样。吉米抬头看看位于二楼的大卫家:小窗的窗帘都拉下了。  那几扇紧闭的百叶窗不知怎么了,竟让吉米想起了鲍尔小姐。他想起她爬上那辆嬉皮车的模样,他想起自己曾盯着她右脚的小腿与脚踝,看着它们弯起、缩进车里,然后车门关上。他突然感到有些自惭形秽,有些落寞悲哀。她要去哪里?她现在是否正在公路上,让风掠过她的发稍,就像乐声飘过瑞斯特街那般?夜幕是否正要掩上嬉皮车里的两人,随他们往……往哪里去呢?吉米想知道,却又不想知道。他明天还会在学校里见到她———除非学校也打算为庆祝大卫的归来而放假一天———他想趁机问她,但他终究不会开口。  吉米领了热狗,坐在大卫家对面的街边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看到对面二楼其中一扇百叶窗拉起来了,大卫就站在窗边,紧盯着他瞧。吉米举起吃了一半的热狗,朝大卫挥挥手,但大卫毫无反应;吉米又试了一次,大卫却依然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吉米看不清大卫脸上的表情,但他却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眼神,空洞与责怪。  吉米的母亲朝他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大卫一闪身,消失在窗后。吉米的母亲是个瘦小的女人,有着一头颜色淡得不能再淡的淡黄头髮。她虽然瘦,肩头却又仿佛时时担着千斤重的砖头,总是弓着身子,拖着脚步走路。她还常常嘆气,她嘆气的方式往往让吉米无法确定,她究竟知不知道那嘆息声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吉米看过她母亲怀他之前照的相片———相片里的她丰润且年轻多了,像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吉米后来算过,她当时确实差不多就是那个年纪)。那时的她有着一张圆润的脸,眼角与额头还没有那堆细纹;面对着相机镜头,她笑得灿烂而动人,只是眼神中却隐约藏着一抹恐惧,或者是好奇,不过吉米也说不清。他父亲跟他说过千百次了,说他母亲为了生他差点就丢了命,说她血流不止,连医生都没把握止不止得住那来势汹汹的鲜血。他母亲从此就像丢了半条命似的,身体再没好过一天,他父亲这么说。当然,生小孩的事也就到此为止。那种事经歷过一次就够了。  她一只手搁在吉米膝上:“一切还好吧,我的美国大兵?”他母亲常常要用不同的暱称叫他,通常还是当场随兴叫出口的,吉米却通常搞不清楚那名字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耸耸肩。“还不就那个样。” 第8页 “你今天还没跟大卫说过话哪。”   “你把我搂得那么紧,我哪有机会。” 他母亲缩回放在他膝上的手,抱紧自己,以抵御随夜幕降临而渐深的寒意。“我是说后来,他还没进屋之前。”   “我明天就会在学校里碰到他了。” 他母亲在牛仔裤口袋里一阵摸索,掏出她的剑牌香菸,点了一根,然后急急地吐了一大口白烟。“我想他明天应该不会去上学。” 吉米吃掉最后一口热狗。“嗯,过几天吧。” 他母亲点点头,又吐了几口烟。她一手托肘,边抽菸边凝望着对面二楼的窗户。“今天在学校还好吧?”她说,她看来并不真的期待吉米回答。  吉米耸耸肩。“还好。” “我刚刚看到了你们老师。很漂亮。” 吉米没有搭腔。  “真是漂亮。”他母亲对着一团冉冉升空的烟雾轻声说道。  吉米还是没说话。他常常不知道要跟他的父母说些什么。他母亲无论何时看来都这么疲倦。她的目光幽幽地飘向某个未知的地方,只是一个劲儿地抽她的烟,吉米一句话常常要反覆说上好几次才能叫她听见。他父亲则通常是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即使不是,吉米也知道眼前这个几乎称得上是好父亲的傢伙随时都可能翻脸,转眼又要变回那个满心苦涩的醉鬼,而吉米便成了他发泄怒气的对象———半小时前还能惹得他哈哈大笑的一句话,半小时后却成了他痛打吉米一顿的理由。吉米还知道,无论他怎么逃避、怎么伪装,他体内确实流着这两人的血液:他兼有他母亲的沉默与他父亲那种突然而至的暴怒。  除了想像自己是鲍尔小姐的男朋友之外,吉米有时也会想像自己如果是鲍尔小姐的儿子,一切又会是何等光景。  他母亲这时却突然盯着他瞧。夹在指间的香菸高举在耳边,眯着双眼,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搜寻。  “怎么了?”他说,有些发窘地对他母亲一笑。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哪,少年拳王阿里。”她回报以一笑。  “是吗?” “嗯,没错。将来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女孩子哪。” “啊,那也好。”吉米说道。母子两人相视而笑。  “你可以多开口说点儿话。”他母亲说。  你也是,吉米很想这么告诉她。  “不过也没关系啦。酷一点也好,女人就吃这套。” 吉米从母亲的肩头看过去。他父亲步履蹒跚地从屋里走出来,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一张脸则因刚睡醒或是酒喝多了———更有可能是两者兼是———而显得有些浮肿。他父亲睁着惺忪的双眼,看着眼前热闹的一幕,一脸困惑。  他母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而当她终于回过头来时,她脸上再度出现了平日那种倦容,刚才那抹微笑则消散得无影无踪,几乎让人怀疑她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微笑。“嘿,吉姆。” 他最喜欢她这么叫他了———“吉姆”———这让他觉得跟母亲更亲近了。  “什么事?” “我真的很高兴你没进那辆车,宝贝。”她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吉米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光芒。接着她站起来,朝其他几个正在聊天的母亲们走过去,始终背对着她的丈夫。  吉米抬头看去。他再度看到大卫静静地站在窗边,凝望着他。他房里的灯开了,昏黄的灯光从他背后幽幽地向外映射。这一次,吉米甚至不想再试着朝他挥手了。警察和记者都走光了,而没了他们的提醒,街上这群酒酣耳热、玩得正来劲儿的人们大概早忘了这宴会原来是为何而起。吉米可以感觉到大卫孤零零地待在那间狭小的公寓里,除了他那个半疯的母亲外,就只有一屋子老旧的棕色壁纸与昏黄微弱的灯光陪伴着他。  吉米再度感到庆幸,庆幸自己没上了那辆车。  破玩意儿。吉米的父亲昨晚是这么跟他母亲说的:“就算那孩子活着被找回来了,八成也已经成了个破玩意儿———早不是原来那个样了。” 大卫突然举起一只手。他把手掌举高在齐肩处,却半天都不动。吉米朝着他挥手时,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悲伤窜进他体内,在深处缓缓地蔓延开来。他不知道这股深沉的悲伤究竟因何而起,是因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鲍尔小姐,还是这整个地方,或者是因为那个站在窗边动也不动、只是痴痴举着手的大卫;但无论是何者———其中之一或是全部加在一起———他却都能确定,这悲伤一旦窜进他体内就再也不会出来了。十一岁的吉米坐在街边,却再也不能觉得自己只有十一岁了。他感觉自己老了。像他父母一样老,像这条街一样老。  破玩意儿,吉米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垂下了挥动的手。他看见大卫朝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便拉下百叶窗,转身回到那间贴着棕色壁纸的小公寓里去了———那间只有时钟滴答声划破一片死寂的小公寓。吉米感到那股悲伤仿佛在他体内找到了温暖的归宿似的,在他心底扎了根。但他甚至不期望它能离开他心底,因为他隐约明白,任何努力都只是徒劳。  吉米站起身,一时间却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感到一股熟悉的冲动,像针刺般搔弄着他不安的心。他多想一拳打到什么东西上头,或是去做些真正刺激的事。但他的胃又叫了,他这才想起来肚子还没填饱呢,希望还有热狗剩下。吉米举步朝人群走去。  大卫·波以尔足足出了好几天风头,不只在平顶区,几乎全州的人都认识他了。第二天的《美国记事报》头版就写着斗大的标题:“小男孩去而復返”,底下还附了一张照片:大卫坐在他家门前的阶梯上,他母亲的双臂从后方拥住他、交叉在他胸前,两人身旁则挤了一堆抢镜头的小鬼,一个个全咧着嘴,笑得很开心。除了大卫的母亲。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像是刚在冷天里错过了一班公交车似的。  大卫回到学校不出一星期,那些当初还在头版上同他笑得很开心的孩子就开始叫他“死怪胎”。大卫在他们脸上看到一股恶意,但他并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明白那恶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大卫的母亲说,他们八成是从父母那里听来一些不干不净的话;你根本不必理会他们哪,大卫,等他们叫腻了自然就会忘了这一切,明年大家就又是朋友啦。  大卫点点头,却依然不明白,是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点,还是他脸上有着什么他自己看不到的记号,才会让人总是想欺负他。比如说那辆车上的那两个傢伙。他们为什么独独挑上他?他们为什么知道他会肯跟他们上车,而吉米与西恩就不会?大卫事后回想起来,事情似乎就是这么回事。那两个傢伙(大卫其实知道他们的名字,至少是他俩用来称唿彼此的名字,但他根本不想再让那几个字进入他的脑海)事前就知道西恩与吉米不会轻易上他们的车?西恩一定会转身跑回家,搞不好还会大吼大叫,而吉米,他们恐怕得先把吉米敲昏了才能把他弄上车。在连赶了几小时的路后,大肥狼就曾开口这么说过:“你有没有看到那个穿白 第9页 t 恤的小鬼?你有没有看到他是怎么死盯着我看的?恶狠狠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死样子。将来谁遇上他谁倒霉,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另一个傢伙油头狼,微笑着应道:“我就喜欢这种带劲儿的货色。”   大肥狼摇摇头。“想把他弄上车?看他不咬掉你一根大拇指才怪。这小王八蛋就容易多了。” 大肥狼与油头狼———大卫在心里是这么称唿他们的。大卫宁可不把他们看成人。他们只是两头披着人皮的恶狼,而大卫自己则是故事里的另一个角色———“被狼带走的男孩”、“自狼口逃生后穿过阴暗树林安全抵达埃索加油站的男孩”、“始终保持冷静机警等待逃生机会的男孩”。  但在学校同学的眼中,他却只是那个“被人干过的男孩”。他们还随心所欲地想像那四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天早上,在学校厕所里,一个叫作小麦卡菲的七年级男孩逮到大卫站在便池前解手,于是凑过身子问道:“他们有没有叫你吸啊?”他那群同是七年级的朋友跟着在一旁讪讪地怪笑,还频频弄出亲吻的吱吱声。  大卫涨红了脸,用颤抖不已的手指勉强拉上拉链,转头看着小麦卡菲。他试着想装出兇狠的表情,但小麦卡菲只是皱了皱眉,然后啪一声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掌打得清脆响亮,其中一个七年级学生像个女孩似的倒吸了一口气。  小麦卡菲说道:“死怪胎,你有话想说是吧?嗯?想要我再扁你一拳是吧?你这死同性恋!” “他哭了。”有人说。  “哎哟,还真的哪。”小麦卡菲尖声说道。豆大的泪珠沿着大卫两颊滑落下来,他感觉脸上那阵麻麻的感觉渐渐转变成刺痛,但他哭不是为了这个。他从来就不是那么怕痛,也从来不曾因为痛而哭出来。即使是上回他从自行车上跌下来,脚踝让脚踏板狠狠地划破了,事后在医院还足足缝了七针,他都没有哭。是厕所里这群男孩朝他发出来的那种赤裸裸的恶意,让他一时怎么也招架不住。那种仇恨、厌恶、愤怒与鄙视,全都朝他涌来。他不明白,他一生中从不曾刻意去招惹过任何人,但他们就是恨他。这种仇恨让他觉得孤立无援,让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觉得自己骯脏而渺小。他哭是因为他不想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一伙人全笑了,嘲笑他的眼泪。小麦卡菲在厕所里张牙舞爪地跳来跳去,蹙着一张脸,模仿着这时已哭得不能自已的大卫。当大卫终于稍微平静下来,收起眼泪,但还不住地抽着鼻子时,小麦卡菲却再度甩了他一巴掌。这一掌不偏不倚就抽在原来的位置,力道也同样强劲。  “看着我!”小麦卡菲说道。大卫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看着我!” 大卫抬头,泪眼矇眬地看着小麦卡菲,一心期望自己能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同情,甚至怜悯———连怜悯都好。但他脸上却只挂着一抹讪笑,以及狰狞的忿恨。  “果然没错,”小麦卡菲说道,“你果然吸过老二。” 他扬手作势要再甩下一掌,大卫转头,缩着脖子。小麦卡菲却领着他那群党羽,大笑着扬长而去。  大卫想起了彼得斯先生,他母亲的一个偶尔会来家里过夜的朋友,曾经跟他这么说过:“男子汉绝不可忍让的侮辱有两种:有人朝你吐口水,还有就是甩你耳光。直接扁你一拳就算了,要是有人那样对你,你逮到机会一定要把他宰了。” 大卫坐在厕所地上,希望自己能有那种勇气———那种杀人的勇气。他会先宰了小麦卡菲,他想,然后是大肥狼与油头狼,如果他们真让他再遇上的话。但事实是,他发觉自己根本就办不到。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就是要对别人那么坏。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这事后来像潮水般在校园里传开了,全校自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全都听说了小麦卡菲在厕所里对大卫做了什么事。最后,招致非议的竟是大卫当时的反应。大卫不久便发现,即使是那些在他刚返回学校时对他还算得上友善的同学,竟也开始对他表现得唯恐避之不及。  不是所有人都会趁在走廊与他擦身而过时低声喊上一句“同性恋”,或者是故意把舌头顶在两颊底下动来动去。事实上,大部分的同学对大卫只是视而不见。但从某种程度上说来,这种沉默的态度却比什么都糟。他感觉像是被流放到孤岛的罪犯———孤立无援,求助无门。  如果两人碰巧同时走出家门的话,吉米·马可斯有时会静静地走在他身边,一路上一言不发地陪他走到学校,因为他要是不这么做的话反而会显得怪。此外,两人如果在学校的走廊上碰到了,或是刚好一起排队准备进教室时,吉米也会轻轻地对他说声“嗨”。有几次两人目光偶然交会时,大卫都可以在吉米脸上看到某种混杂着尴尬与怜悯的情绪,仿佛确实有话要跟他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吉米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最多就只有在他心里又有什么诸如跳下地铁轨道或是偷车之类的疯狂点子在蠢蠢欲动时,他才会多说上两句。但无论如何,大卫都觉得两人的友谊(老实说,大卫并不怎么确定他俩确实曾经是朋友;他感到有些羞愧,却又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自己多半不过是个勉强跟在吉米后头的跟屁虫)在大卫爬上那辆车、而吉米却定定地站在街边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永远成为过去了。  结果吉米在路易·杜威也没能再待多久,那段沉默的旅程也一併消失了。吉米在学校有个形影不离的哥们儿,威尔·萨维奇。威尔·萨维奇个头不高,却是号学校里人人———包括学生与老师———闻风丧胆的人物;他的脑容量约莫和猩猩不相上下,已经连续留级两年,脾气却火暴得很,动不动就抓狂。校园里就流传着一则笑话(不过没人胆敢在威尔面前提起),他们说别人的父母忙着帮子女存大学学费,而威尔的父母光忙着帮他存保释金就够了。在大卫上那辆车之前,吉米在学校里就已经老是和威尔混在一起了。吉米有时会默许大卫跟在他俩后头,去学校餐厅搜刮零食或是攀爬校舍屋顶,但自从上车事件发生后,大卫就连这项特权都被取消了。大卫有时会恨吉米对他这么无情,有时却又不禁注意到,之前偶尔笼罩在吉米身上的那团乌云现在却无时无刻不在跟着他,像是某种厄运之环。吉米看起来老了好几岁,眼底也总有挥之不去的忧伤。  吉米后来还果真偷了车。那几乎是他们上回计划在西恩家那条街偷车一年后的事了。这件事让他被路易·杜威开除了,从此得搭校车、穿越半座城市,到卡佛学校去体会一个来自东白金汉的白人小孩置身在一所几乎全是黑人学生的学校里是什么滋味。当然,他还有威尔为伴。而大卫不久后就听说这两人成了卡佛学校里人见人怕的瘟神,两个疯到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白种小鬼。  他们偷的是一辆敞篷跑车。大卫听说那辆车的车主是某个老师的朋友,不过谣言倒没说清楚到底是哪个老师。吉米与威尔趁着放学后全校老师和他们的亲友在教员交谊厅参加年终晚会的当儿,从学校停车场里把车偷走了。吉米开车载着威尔,在白金汉区绕了好大一圈,一路嚣张地乱按喇叭,对路边的女孩儿大挥其手,还拼命踩油门加速前进,直到招来过路警车的注意,最后才终于在罗马盆地附近直直撞上了停放在柴尔斯平价购物广场后头的一辆垃圾车。威尔下车的时候扭伤了脚踝,而原本只要再翻过一座铁网墙就能往一片无人空地逃去的吉米却回过头来,企图把威尔一起救走———大卫总爱把这段情节想像成战争电影里的一幕:在一片枪林弹雨中(大卫当然不太相信警察会为了这种小事开枪,但这么想像确实比较酷),英勇的士兵回头援救受伤的伙伴。警察当场逮捕了这两个偷车小贼,吉米与威尔也因此在少年看守所里待了一夜。因为离学年结束也只剩几天了,于是学校让两人回来把六年级读完,只是通知两人父母要他们尽快帮儿子办理转学。  那之后大卫就很少看到吉米了,一年最多遇上过一两次吧。除了上学,大卫的母亲根本不让他出门。她坚信那两个坏人还在外头,开着那辆飘散着苹果味的棕色大车,虎视眈眈地等待着,像热追踪飞弹一般瞄准了大卫不放。  大卫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他们毕竟只是两匹猥琐的饿狼,只会在最黑的夜里寻找最接近、最软弱无力的猎物。但他们最近确实更频繁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了,大肥狼与油头狼的模样,以及他们在那四天里对他做的事。这些影像很少侵扰大卫的梦境,而是常常会趁着他待在他母亲这幢死寂的公寓中,试着以看漫画看电视,或是开窗凝望外头的瑞斯特街打发掉这段漫长的沉默时,悄悄熘窜进他的意识里。它们一朝他袭来,大卫便闭上眼睛,试着将这些影像驱逐出去,试着忘掉大肥狼的名字叫亨利,油头狼的名字叫乔治。  亨利与乔治———某个声音总会伴随着那些排山倒海而来的影像在他脑海里尖叫着这两个名字。亨利与乔治、亨利与乔治、亨利与乔治;你这小王八蛋!  然后大卫便会告诉他脑海里那个声音,告诉它他不是小王八蛋。他是那个狼口逃生的男孩。有时,为了赶走那些影像,大卫会在脑中重复播放自己逃生的经过,巨细无遗地从头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他注意到地窖门上靠近铰轴处有一个裂缝;他听到大肥狼与油头狼出门买醉的汽车引擎启动声;他用一把缺了角的螺丝起子死命地去钻那个裂缝,裂缝愈裂愈大,直到那个锈痕斑斑的铰轴终于整个儿被他撬开,门板上也随之裂开一个刀形的大洞。这个智取恶狼的男孩,就从那个大洞钻出地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往树林里跑去,靠着傍晚残余的日光指路,终于找到一英里外的一家埃索加油站。当那个不等天黑便早早亮起的蓝白相间的圆形招牌映入大卫眼帘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色的霓虹灯光直直刺入大卫眼底,触动了某些东西。就是这感觉让大卫两腿一软,便跪坐在林间沙地与老旧的柏油地面交界的边缘。加油站的主人,朗恩·皮亚洛发现的就是这样一个一动不动的大卫———双膝着地,双眼紧盯着那块霓虹招牌。朗恩·皮亚洛是个精瘦有力、有着一双看似可以徒手将铅制水管一折两段的大掌的男人;大卫后来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像,如果狼口逃生的男孩真是电影里的一个角色,那么事情又该会怎么发展呢。当然了,他和朗恩会因此发展出一段情谊,而朗恩也将教会他一切本该由父亲教给儿子的事情,然后他俩就会骑着马、背着两管来復枪出发,展开一段无尽的冒险之旅。他俩将分享一段永难忘怀的回忆,朗恩与男孩。他们将会成为一对传奇英雄,猎杀过无数在荒野中徘徊的恶狼。  在西恩的梦里,整条街都会动。飘散着苹果味的大车在他眼前打开车门,而脚底的街道却紧紧擒住他的双脚,把他往车内推送。大卫就在车里,蜷着身子,瑟缩在后座离车门最远的一角。街道死命把西恩往车内推送,而车内的大卫只是张着嘴,无声地哀号着。梦里的他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得到那扇敞开的车门与车子后座的景象。他看不到那个警察模样的男人。他看不到他那个坐在前方乘客座的同伙。他也看不到吉米,虽然他知道吉米自始至终都在。他只看得到那扇车门、大卫,还有散落在后座地上的垃圾。而这个,他终于了解了,正像他甚至不曾意会到自己已经听到的警铃声———那辆车的后座竟堆满了垃圾。快餐店的包装纸、揉成一团的土豆片空袋、啤酒与可乐的空罐、装咖啡的隔热纸杯,还有一件骯脏的绿 第10页 t 恤。西恩只有在醒来后细细回想梦境时,才赫然了解到,梦里的后座地板一幕确实就是他当时亲眼所见,而他竟始终不曾想起的,直到现在也是如此。即使在警察来到他家,要求他回想———仔细回想———是否曾遗漏任何细节还未曾告知警方时,他都不曾想起后座地板的那一团脏乱,因为他当时确实不记得这一切。但这一幕毕竟借着梦境再度回到他头脑中了,而这竟是何等关键的一幕———就是这一幕让他在当下便以某种自己甚至不曾察觉的方式警觉到了,这车、这所谓的警察和他所谓的伙伴,确实不太对劲。现实中的西恩不曾亲眼见过警车后座,但他无论如何都知道,警车后座怎么也不应该是这般景象。也许就是在这堆垃圾底下还藏了一颗吃剩的苹果核,那车里才会瀰漫着一股苹果气味。  绑架事件一年后的某天,西恩的父亲走进西恩房里,向他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情,就是拉丁学校接受西恩的入学申请了,他九月升上七年级时便将转学到那里去。西恩的父亲说他和西恩的母亲都以他为荣。这辈子还想有点出息的孩子都应该往那里去。  至于第二件事情,则是西恩的父亲在正要往房门口走去时,才突然止步,以随意的口气告诉他的。  “他们逮到其中一个傢伙了。” “什么?”   “就是那两个绑架大卫的嫌犯中一个。他们逮到他了。那傢伙死了。在狱中自杀的。”   “哦?” 他父亲这才回头看着他。“没错。你总算可以不用再做噩梦了。”   但西恩问道:“那他的同伙呢?” “被逮到的那个傢伙,”他父亲说,“他跟警方说另外那傢伙早在一年前就出车祸死了。这样你安心了吧?”西恩从父亲的眼神中清楚地得知,这将是他们父子间最后一次提到这件事了。“好啦,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父亲离开后,西恩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床垫上还搁着一只让厚实的红色橡皮圈紧紧缠绕住的全新棒球手套,手套里头则躺着一颗全新的棒球。  另一个傢伙也死了。车祸死的。西恩希望那傢伙当时开的就是那辆飘散着苹果味的大车,希望他开着那辆车冲下悬崖,带着那辆车直奔地狱而去。 神秘河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发间的泪水(1) 布兰登·哈里斯疯狂地爱着凯蒂·马可斯。他爱她像电影里的那种爱情,他的胸膛里仿佛有一支交响乐团,乐声随着汩汩的血液奔流过他全身每个角落、在他耳畔噗噗作响。他爱刚起床的她、将入睡的她,他爱她从日出到日落、从早晨到黄昏。即使凯蒂·马可斯又肥又丑,布兰登·哈里斯也还会爱她。他无论如何都爱她。即使她脸上长满痘子、胸部扁平,即使她嘴上有浓密的汗毛,即使她口中无牙,即使她秃光了头,他也还是爱她。  凯蒂!光是在心中轻轻唤过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布兰登感觉自己四肢一阵酥麻,仿佛刚深深吸进了一口大麻似的。他感觉自己可以行走在水面上,可以仰卧推举一辆十八轮大卡车,举腻了还可以轻轻松松地把它往旁边一扔。  布兰登·哈里斯打心底觉得这世界无处不可爱,因为他爱凯蒂并且凯蒂也爱他。连塞车、满街车辆排出的废气,连工人打钻的声响他都无一不爱。连他那个在他六岁时就抛妻弃子离家出走、从此音讯全无的废物父亲,他也爱。他爱星期一的早晨,爱那些连白痴都逗不笑的电视剧,爱排那永远也排不完的队。他甚至爱他的工作,虽然他从明天起就再也不必去上工了。  布兰登明早将走出家门,离开他的母亲,走出那扇破旧的大门,走下那些裂痕斑斑的阶梯,朝那条到处都有车辆随意并排停、到处都有人闲坐在门前阶梯上的宽阔大街迈步前进。他将大步大步跨得像布鲁斯·史宾斯汀——不是《内布拉斯加》或《汤姆·约德的鬼魂》式的史宾斯汀,而是《生为自由魂》、《两心胜一心》、《萝莎丽塔今晚约个会吧》的那种史宾斯汀,那种酷毙了的史宾斯汀。没错,就是那种酷劲。他就将以这种酷劲,昂首阔步地走在柏油大马路上,管他后头有车辆逼近有驾驶员狂按喇叭。他将朝白金汉区阔步前进,迎上他心爱女孩等待的目光,执起她的手,然后他俩将携手远走天涯,头也不回地将这里的一切抛在脑后。他俩将跳上飞往拉斯维加斯的飞机,十指交缠地站在圣坛前,让手持《圣经》的猫王问他“你是否愿意娶凯蒂·马可斯为妻”,而凯蒂也将说出他等待已久的那三个字——我愿意——然后,然后——谁还管然后!他俩将永远离开这里,就只有他与凯蒂,结了婚,开始全新的生活,将过去永远永远地抛到脑后,重新洗牌,重新开始。  他环顾自己的房间。衣服都已打包。美国运通旅行支票安然地躺在小旅行袋中。高筒球鞋也带了。他与凯蒂的合照也带了。cd随身听、几张cd,还有简单的洗漱用具也都带齐了。  他又看了几眼那些留下来的东西。“大鸟”伯德与派瑞许的海报,一九七五年费斯克击出那记着名的再见全垒打时的海报照片,反捲起来的莎朗·斯通海报(他第一次带凯蒂偷熘进房间时就已经把海报捲起来收在床底下,不过……)。还有他半数的cd。妈的!算了,反正其中大部分他买来后就只听过两次。妈的,还mc汉默咧,比利·雷·塞洛斯,老天!此外就是那对他专为他那套坚森牌音响系统买来的新力牌喇叭。足足两百瓦,酷爆了却也贵死了;他去年在巴比·奥唐诺手下打工,铺了一整个夏天的屋顶,换来的就是这对超炫的喇叭。  不过他却也因此才有机会认识凯蒂,老天,那竟然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有时他觉得这一年感觉像是十年,有时却又觉得像是一分钟。凯蒂·马可斯,他之前就听过她的名字,这是当然的事;这附近谁没听说过这样的一号美人。没错,凯蒂就有那么漂亮。但没什么人真正认识她。美貌就是这么一回事!它会吓退人,要人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真实生活中的美丽完全不是电影中描述的那回事;电影镜头把美丽塑造成某种诱人、动人、吸引人接近的东西。而在现实生活中,美貌倒像一堵围墙,把旁人全挡在外头了。  但是凯蒂,老天,从他真正有机会接近她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是如此亲切,如此平易近人。那天,巴比·奥唐诺把她带来工地,不久后却领着手下那班喽啰离开了,显然是要去处理什么所谓的“要事”;他像完全忘了凯蒂的存在似的,把她留在原地,同他们这班工人一起。布兰登一边在屋顶上安装防水板,凯蒂一边在下头像个哥们儿似的陪他闲聊。她知道他的名字,而且她说:“像你这么好的人,布兰登,怎么会来巴比·奥唐诺手下做事呢?”布兰登——这名字如此自然地从她口中说出来,仿佛她每天都要说上好几回似的;布兰登跪在屋顶边缘,几乎要因满心的喜悦而瘫软成一团、跌落在地。瘫软,没错,她对他就是有这股魔力。  而明天,只等她打电话来,他俩就要出发,远走高飞。一起离开。永远离开。  布兰登躺在床上,想像凯蒂的脸庞浮现在眼前的天花板上。他知道他今晚睡不着了。他太兴奋,太紧张了。少睡点儿不碍事的。他躺在那里,而凯蒂则一脸微笑地俯视着他,亮晶晶的双眼在他面前那片黑暗空间里闪烁着微光。  那晚下班后,吉米同他的小舅子凯文·萨维奇,在瓦伦酒吧小酌一番;他俩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着外头街上几个小伙子打曲棍球。他们总共有六个人,在渐暗的天色下勉强追逐着小球,沐浴在昏暗中的几张小脸已经模煳成一片了。瓦伦酒吧位于昔日的屠宰场区,巧妙地隐身于小巷一角;小巷人车罕至,白天便成了理想的曲棍球场,夜里倒不成,这边的街灯早在十年前起就没再亮过了。  凯文是个理想的酒伴,因为他和吉米一样,都是话不多的人。他俩静静地坐着,啜饮着啤酒,一边聆听着外头断断续续的球鞋胶底刮地声、木质球棍相互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硬胶小球偶尔碰撞汽车金属轮框的铿锵声。  三十六岁的吉米·马可斯已然学会享受这种平静的周六夜晚。那些拥挤嘈杂的酒吧,那些酒醉的告白早已引不起他的兴趣了。离他出狱已经足足有十三年的时间了。现在的他,有妻有女——三个女儿——还有一间位于街角的小杂货店;他相信自己已经从当年那个热血小子,蜕变成了今天这个懂得享受平稳生活步调的男人:享受一口一口慢慢啜饮的啤酒、晨间的漫步,以及从收音机里传来的球赛转播声。  他转头看着窗外。玩球的小伙子这会儿已经走了四个,就剩两人还不肯离去,依然紧握着球棍,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那颗滑熘的小球。吉米看不清那两个几乎叫黑暗吞噬掉了的身影,但他可以从一阵阵急切的脚步声与挥棍声中,听出蕴藏在两人心中那种狂乱骚动的年轻活力。  总要找个发泄的渠道吧,那种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年轻活力。吉米自己还小的时候——妈的,老实说是一直到他二十三岁之前——这股狂躁的活力几乎主导了他一切行为。然后……然后他就终于学会了收敛,他猜想。你迟早要把它放到一边去,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的大女儿凯蒂,现在就正处于这个阶段。十九岁的黄金年华,又是如此如此美丽——她体内的荷尔蒙想必如惊涛骇浪般汹涌地翻搅着。但近来他却在她身上似乎嗅到了某种从容优雅的气息。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打哪儿窜出来的——有的女孩儿就是能从容不迫地蜕变成女人,有的则一辈子都是小女孩儿——但他的凯蒂,却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脱胎换骨,散发着一股沉着优雅,甚至是清澈祥和的气息。  下午在店里,她在吉米颊上轻轻一吻,说了声:“待会儿见,爸爸。”然后便下工离开了。一直到五分钟后,吉米才突然理解到,她的声音竟还在他脑中幽幽迴荡个不停。那是她母亲的声音,他突然惊觉,比她原本的嗓音微微低沉了些,也更自信了些。吉米一下子出了神,回想着,曾几何时,她母亲的声音竟在她的声带上落了户,生了根,然而他之前为何从未注意到?  她母亲的声音。她那十四年前就过世了的亲生母亲,如今却透过他俩的女儿重回了吉米身边,轻声说道:她是个女人了,吉米。小女孩终于长大了。  女人。老天,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大卫·波以尔那晚压根儿没打算要出门。  没错,那是周六的夜晚,是经过漫长而辛苦的一周后才终于姗姗来迟的周六夜晚;但大卫已经到了那种周六和周二感觉起来也差不多的年纪,去酒吧喝酒感觉起来也不会比一人在家独饮好玩儿到哪去。待在家里或许还好些哩,至少电视遥控器还掌握在你手里。  所以后来——一切都已发生过了的后来——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是命运在作祟。这甚至已经不是命运第一次插手大卫·波以尔的生命了——即使不是命运,至少也是运气,但绝大多数都是厄运;但在那个周六夜晚之前,这只插进来的手与其说是帮手,还不如说是某种阴晴不定、又有点暴躁易怒的怪手。命运百般无聊地坐在云端深处,某个声音就跟他说啦,今儿个没事干哦,命运老兄?命运就说啦,嗯,是有点无聊。既然没事就干脆来整整大卫·波以尔吧,寻点儿开心也好,就看能不能让自己心情好一点儿了。  所以说,命运到底插没插手,大卫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也许,在那个周六的夜晚,命运正在开生日宴会或别的什么,心情大好之余决定放可怜的老大卫一马,让他好好地发泄一下而不必承担后果。命运就说啦,去吧去吧,大卫,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保证你无后顾之忧。又好比史努比漫画里面的露西,哪一天终于大发慈悲,终于愿意好好地捧稳手中的球,让查理·布朗好好地踢一次球。因为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因缘巧合,都不曾事前计划过。事后的好几个深夜,大卫曾独坐桌前,摊开双手,仿佛面对着一群陪审团似的对着空无一人的厨房喃喃说道:真的,你们必须知道,没有人曾计划过这一切。  那晚,他送儿子麦可上床睡觉后便独自下楼,打算去冰箱拿罐啤酒,却让他老婆瑟莱丝遇上了。她告诉他今晚是她的周六聚会夜。  “这么快又轮到了?”大卫打开冰箱门。  “已经四个礼拜啦。”瑟莱丝以那种轻快的、半像哼唱的嗓音说道。她这种声音有时会让大卫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啃噬着他的嵴椎似的浑身不舒服。 第11页 “哦。”大卫靠在洗碗机上,一把扯开了啤酒拉环。“你们今晚打算看哪一部电影?” “《亲亲小妈》。”瑟莱丝两眼闪闪发亮,合掌说道。  每月一次,瑟莱丝会和她在欧姿玛美髮沙龙的三个同事固定在她和大卫的公寓里举行聚会。四个女人通常就是帮彼此算算塔罗牌,喝一大堆红酒,再挤到厨房里试些新收集到的食谱,最后还要看上一部傻兮兮的文艺爱情片。剧情不外乎就是一个芳心寂寞的女强人,终于在哪个浪子身上找到了真爱;再不然就是两个小马子在经歷过一堆所谓的人生风浪后,终于洞悉了人性友情的真谛——这通常还是发生在其中一人染上了什么致命恶疾后,而且电影最后一幕还八成就是女主角躺在一张面积大如秘鲁的豪华大床上,漂漂亮亮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这样的周六夜里,大卫通常有三种选择:他可以待在麦可房里,看着儿子睡觉;或者是躲到他与瑟莱丝的卧室里,盯着电视屏幕并勐按遥控器度过一夜;或者,他干脆出门找一家酒吧好图个耳根清静,省得万一浪子终于觉悟爱情诚可贵但自由价更高,因而决定转身绝尘而去时,那群娘儿们免不了又要一阵抽抽搭搭,吵得他连遥控器都按不下去。  大卫多半选择出门。  今晚也不例外。他喝光手中的啤酒,在瑟莱丝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她用力回吻他,还伸手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时,他胃里还暖暖地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然后他便出门下楼,经过麦卡利先生的门前,朝平顶区的周六夜走去。他可以走到巴克酒馆,或者是再多走几步路往瓦伦酒吧去。他站在公寓大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开车。说不定就上尖顶区去,瞄几眼那边的大学小妞,还有那堆近来成群进驻尖顶区的死雅皮士——尖顶区眼看就要沦陷在那群死雅皮士的手里了,平顶区几乎也快要不保了。  那群富裕的雅皮士已经在平顶区剷平了好几栋老旧的三层楼公寓,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安妮女王时代风格的别致建筑。他们在旧公寓四周搭起脚手架,毫不留情地把旧屋连根铲起;然后,在建筑工人日夜进出三个月后,某个穿着名牌休闲服饰的雅皮士便会开着他的豪华汽车,停在“安妮女王”门前,从车里搬出一个又一个上头写着“陶仓家饰精品”的纸箱,往屋内走去。轻柔的爵士乐绵延不绝地透过纱窗往外流淌,他们还会在鹰记酒类专卖店买些甜葡萄酒之类的狗屁不通的玩意儿,然后再牵着他们那些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宠物狗在附近熘达。他们恐怕还会请专人来修剪门前那块小不熘丢的草坪。到目前为止,他们还只搞掉了盖文街与度湄街交叉口附近的几幢旧公寓,但如果以尖顶区为样板,不久恐怕连平顶区最南边的州监大沟附近都会出现一堆绅宝汽车和精品美食店的购物纸袋。  不过就在上星期,大卫的房东麦卡利先生,故作不经意状地跟大卫说道:“这附近房价涨得厉害哪。厉害得吓人。” “您老就等着吧,”大卫边说边回头望了望这幢他住了将近十年的公寓,“等哪天高兴了,再把它给——” “等哪天高兴了?”麦卡利先生瞅着大卫,“我说大卫啊,光是财产税就快要把我拖垮了。我可是吃死薪水的人哪。你帮我算算看,我要不赶紧把房子脱手,不出两三年,这房子恐怕就要让天杀的国税局查封了。” “卖了房子你要往哪儿去?”大卫心里想的却是:那我又要往哪儿去?  麦卡利耸耸肩。“天知道。说不定就威茅斯吧。里欧明斯特那边还住了几个老朋友。” 他说得好像已经打过几通电话、还去那边看过几栋房子了似的。  大卫开着他的汽车,边往尖顶区开去边在心里仔细回想着,他认识的同年纪或再小一点的人里头,有什么人还住在这边的。他在红灯前停下来,却瞥见两个身穿紫红色圆领衫和咔叽短裤的雅皮士,坐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开开心心地捧着一杯冰激凌还是优格,一匙一匙地往嘴里送。那里原来是普里摩比萨店的,现在却给改成了十分时尚的什么“咖啡共和国”。那两个身强体壮却叫人分不出性别的混混,伸长了晒成古铜色的长腿,勾着脚踝坐在人行道上,两辆闪闪发光的越野自行车则倚着咖啡馆的橱窗,停放在那抹白色的霓虹灯光下头。  大卫禁不住纳闷起来,万一平顶区真的给雅皮大军攻陷了,他们这一家三口又能往哪里去?要是这些酒吧和比萨快餐店真的都变成咖啡馆了,光凭他和瑟莱丝的收入,要是能申请到一户帕克丘公房的两室公寓就该偷笑了。苦苦排上十八个月的队,为的就是要搬进一户破得不能再破的烂公寓里——楼梯间终年飘散着浓浓的尿骚味、长霉的墙壁里头还会传来死老鼠的腐臭味,而邻居那些毒贩和弹簧刀不离身的彪形大汉,则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等你他妈这个臭白种垃圾什么时候才要睡着。  自从上回他和麦可差点连车带人让一个来自帕克丘的黑鬼抢了之后,大卫就买了一把a-22式手枪藏在驾驶座底下。虽然他从来没用过枪,甚至也不曾上靶场练习过,但他却常要把枪拿出来玩玩,试着瞄准。他放纵自己想像,那两个穿着情侣装的雅皮士从枪管这一头看过去又会是什么模样。他不禁微笑了。  不久绿灯就亮了。他却迟迟不动,催促的喇叭声于是轰然响起;那两个雅皮士一脸无辜地抬头,盯着这辆车头给撞凹了一大块的小车,想搞清楚他们的新小区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卫加速驶过路口,却让两个雅皮士的目光、那毫无理由又突如其来的注视目光,压迫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晚,凯蒂·马可斯和她两个最好的朋友,黛安·塞斯卓与伊芙·皮金,决意要好好地庆祝一番,庆祝凯蒂在平顶区,或该说是整个白金汉区的最后一晚。庆祝得像是刚刚有个吉卜赛占卜师在她们身上洒了金粉,告诉她们一切梦想都将成真,像是三人刚刚刮中了刮刮乐彩票或是刚刚才用验孕棒验出自己没有怀孕似的。  她们将皮包里的薄荷烟掏出来,啪一声甩在史派尔酒吧靠里头的一张圆桌上,各自灌下一杯自杀飞机和几杯麦格淡啤酒,然后每当有什么帅哥往她们这边望过来时,放声尖笑一番。一小时前,她们才在东岸烧烤店大快朵颐过一顿,开车回到白金汉区后,先在停车场里点了根大麻烟,轮流勐抽了几口才跨进史派尔酒吧里。一切——三人间已经说过听过几百次的老故事、黛安描述她最近挨的一顿揍(施暴者当然还是她那个王八蛋男友)、伊芙无故失踪个几分钟后脸上突然出现的口红印、那两个晃着一身肥肉在撞球桌旁徘徊不去的死胖子——都能引发三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尖声狂笑。  等吧檯前渐渐挤满了周末夜的买醉人潮,光点杯酒就得耗上二十分钟,女孩们便决定往下一站——尖顶区的可里傅酒吧前进。她们一上车便点燃了今夜的第二根大麻烟。大麻烟引发的妄想突然朝凯蒂的脑神经一阵勐烈地攻击。  “那辆车在跟踪我们。” 第12页 伊芙瞄了眼后视镜。“没有的事。”   “我们离开史派尔后它就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了。” “妈的,你发神经啊,凯蒂,我们离开史派尔是多久以前的事?嗯,三十秒?”   “哦。” “哦。”黛安模仿道,又一阵乱笑,然后把大麻烟传回凯蒂手上。  伊芙突然沉着嗓子,说道:“外头好安静啊。”   凯蒂识破伊芙眼底的笑意。“少来!” “太安静了点儿吧。”黛安追加了一句,却忍不住爆出一阵狂笑。  “妈的,两个疯女人。”凯蒂说道,试着想板起脸,却没有撑住,顾自咯咯傻笑个不停。她倒在了后座椅子上,后脑勺就顶在椅垫与扶手之间,脸颊突然感到一阵微微的刺痛,就像她偶尔抽过那几次大麻烟后都会感觉到的一样。咯咯傻笑的狂潮渐渐褪去,凯蒂目不转睛地盯着映射在车内顶篷的惨白灯光,心头涌起了某种如梦如幻的幸福感。她不停地感受着,啊,就是这个了,活着就是为了这个了,像个傻子似的和你最要好的傻子朋友,在你要嫁给你心爱的男人的前一晚一同傻笑,傻笑个不停。没错,你只是要私奔去拉斯维加斯;没错,你还将顶着一颗因宿醉而涨痛不已的脑袋站在圣坛前。但没错,这就是你活着的目的。这就是你的梦想。  转了四间酒吧,灌下三杯烈酒,并和别人交换过几个匆匆写在纸巾上的电话号码后,醉得无以自持的凯蒂与黛安,终于跳上了麦基酒吧的舞池,也不管点唱机有没有声响,单单和着伊芙忘情的歌声《棕眼女孩》大跳艷舞——“滑吧,熘吧!”伊芙唱道,凯蒂与黛安于是奋力地扭腰甩臀,甩得一头长髮遮住了各自的脸庞。麦基酒吧里的男客看得目瞪口呆。但二十分钟后,在布朗酒吧门口,三个女孩却连门都进不去了。  黛安与凯蒂将醉得站立不稳的伊芙架在中间,而伊芙却还开心地放声高唱(曲目这会儿已经换成葛萝莉亚·盖纳的《我会活下去》)——但这还只是其一,其二是这三个女孩摇晃得像三只节拍器似的。  于是她们还来不及踏进布朗酒吧的大门,便让人给撵了出来。这下她们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位于平顶区最阴暗一角的雷斯酒吧。那附近就是恶名昭彰、足足绵延三条街口的罪恶渊薮——一身毒瘾的妓女与她们的客人就地进行交易,没有安装防盗系统的车子保证不出两分钟就会不翼而飞。  就是在雷斯酒吧里,凯蒂终于让罗曼·法洛给遇上了。罗曼·法洛带着他最新一任女友——罗曼向来就是喜欢这类身材娇小、金髮大眼的辣妹——跨进雷斯酒吧大门。他的出现对店员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他出手阔绰,小费少说也有酒钱的一半;但这对凯蒂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坏消息,因为罗曼·法洛是巴比·奥唐诺的好朋友。  罗曼说道:“你是不是喝多了点啊,凯蒂?” 凯蒂送上一脸恐惧的微笑。几乎没有人不怕罗曼·法洛。他是个相貌堂堂的傢伙,头脑好反应快,高兴的时候甚至称得上风趣迷人——但他身体里却仿佛只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没有心没有肝,空洞的眼神里头没有一丝勉强称得上是感觉的东西。  “嗯,头是有点晕。”凯蒂承认道。  罗曼似乎觉得这个回答很有趣。他匆匆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无瑕的牙齿,然后啜饮一口他的坦奎利琴酒。“头有点晕是吗?我说凯蒂啊,我倒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他语气温和地说道,“你想,你今晚在麦基酒吧发浪发骚出了那场他妈的洋相的消息要是传到巴比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呢?他会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吗?你觉得呢?” “大概不会。”   “我想也是。连我听到都不高兴呢,凯蒂。你听懂我的意思了没有?”   “我听懂了。” 罗曼举起一手,掌心拱成杯状搁在耳后。“啊?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我说我听懂了。” 罗曼手还是没放下来,只是愈发贴身靠近凯蒂。“不好意思,我还是没听到哪。” “我现在就回家。”凯蒂终于说道。  罗曼露出满意的微笑。“你确定吗?我真的不想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哟。”   “不会不会。我真的喝够了。” “那就好。嘿,赏个脸,让我帮你们买个单吧。”   “不用麻烦了,真的。我们刚刚付过现金了。” 罗曼往后一躺,伸长手臂搂住身旁的金髮肉弹。“那帮你叫辆计程车吧?” 凯蒂差点说漏嘴,告诉他自己是开车来的。还好她及时住了嘴。“不用啦,真的。这时候外头计程车还多着呢,我们上街随便叫一辆就行了。” “也对。好吧,就这样吧。那就改天见啰。” 伊芙与黛安等在门口——事实上,打从看到罗曼那一刻起,她俩就已经闪到门边去了。  三人走在人行道上时,黛安率先开口问道:“老天。你觉得他真的会打电话通知巴比吗?” 凯蒂摇摇头,虽然她也不是很确定。“不会吧。罗曼那种人,遇事他就直接处理,不会去多嘴。”她伸手碰碰两颊。在黑暗中,她感觉自己血液中的酒精渐渐变成了一团沉甸甸的泥浆,变成了沉甸甸的孤单。自从她母亲去世以后,这种孤单的感觉就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而她母亲去世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停车场,伊芙终于吐了。秽物甚至溅上凯蒂那辆蓝色丰田小车的一只后轮。凯蒂在皮包里一阵摸索,摸出一小罐漱口药水,递给吐得差不多了的伊芙。伊芙问道:“你开车没问题吧?” 第13页 凯蒂点点头。“不过就十四条街口嘛,这么短的距离,没问题。” 车子正要缓缓驶出停车场时,凯蒂开口说道:“也好,又多一个离开的理由。又一个理由要我不得不离开这个天杀的大粪坑。”   黛安勉强抬头应和了一声。“没错。” 凯蒂小心翼翼地扶着方向盘,始终维持着二十五迈的时速,眼睛也始终死盯着前方的街道。车子沿着邓巴街走了十二个路口,然后转进更暗、更静的弯月街。她们在平顶区的最南端再度转弯,朝雪梨街上的伊芙家前进。在车上,黛安决定今晚就先在伊芙家的沙发上挤一晚,省得要为醉醺醺地敲上男友麦特家的门而招来一顿骂。黛安于是同伊芙一起在雪梨街一盏坏掉的路灯前下了车。天空不久前突然开始飘雨,点点雨滴轻轻地敲在凯蒂的挡风玻璃上,但黛安与伊芙却似乎不曾留意。  她俩弯着腰,从摇下的前座车窗探进头去,怔怔地看着凯蒂。积累了一小时苦涩雨水的夜空终于抚上了两个女孩的脸,要她俩面颊凹陷,要她俩双肩颓然下垂,凝望着喷溅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的凯蒂,甚至可以感觉到她俩喷涌而出的悲伤。她感觉得到两人不快乐的未来就等在眼前,如乌云般笼罩在两人头顶。她从幼儿园时代起就认识了的好友。她最好的朋友。而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你没问题吧?”黛安抬高声音,强打起精神问道。  凯蒂转头看着她俩,鼓足全身剩余的气力在脸上撑起一抹微笑。虽然这最后的努力几乎要让她的下巴从中裂成两段。“嗯。当然。我会从拉斯维加斯打电话给你们。你们有空也可以来看我。” “机票便宜得很哪。”伊芙说道。  “没错,是够便宜的。” “是够便宜。”黛安话声尾音却随着她转头望向破烂的人行地砖而拖曳得无影无踪。  “好吧,那就这样吧。”凯蒂勉强从喉咙底挤出这几个字。“我要趁大家眼泪还没流下来之前先走了。” 伊芙与黛安伸长了手,往车窗内探去。凯蒂重重地握了握好友的手。车外的两人各自往后退了一步。她俩挥挥手。凯蒂也挥挥手,再按了按喇叭,然后踩下油门加速离去。  留在人行道上的两个女孩痴痴地望着凯蒂车尾的灯光,望着红色剎车灯亮起,望着车子沿着雪梨街中段的那个大弯驶去,然后消失了踪影。她们感觉心里其实还有话要说。她们终于闻到雨水的味道,以及公园另一边的州监大沟传来的冰冷的腥味。  终其一生,黛安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当初曾留在车上。她将在一年内生下一个儿子,她还会趁他还小的时候(趁他还没变成他父亲那种男人、趁他还没变得冷酷无情、趁他还没酒醉驾车在尖顶区撞死一个等着过街的女人前)告诉他,她原本该要留在那辆车上的,但她还是下了车,而她感觉这个决定改变了一切,在一瞬间扭转了命运前进的方向。她终其一生都背负着这种感觉,她感觉自己一生都只能在远处被动地观看着别人的悲剧,看着别人像她当初一样,无力扭转,无力迴避。她还会趁探监的时候向她儿子重复过这段话,而她的儿子却只会不安地扭扭身子、换个坐姿,然后说道:“我上次叫你带来的烟你带来了吗?” 伊芙将会嫁给一个电工,然后搬到布莱恩崔的一幢平房里。有时,在深夜里,她会将手掌平贴在丈夫温暖宽阔的胸前,告诉他一些有关凯蒂的回忆,告诉他那晚的种种;而他则会轻轻拍抚她的头髮,静静地聆听,却无言以对。有时伊芙只是需要说出好友的名字,想听到那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想用自己的舌尖去感觉那两个字的重量。伊芙也会有孩子。她会去看他们踢足球,她会在球场边,偶尔张开嘴,无声地对着四月青翠的草坪、对自己念出凯蒂的名字。  但那晚她们却只是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东白金汉女孩。而凯蒂则开着车,在沿着雪梨街的弯道、朝家的方向驶去时,望着后视镜中的两人渐渐模煳了的身影。  靠近州监公园这段的雪梨街到夜里恍若死城;四年前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这附近所有住家,只剩下几间零星房屋和一些熏得焦黑的断垣残壁。凯蒂一心只想赶快回到家,爬上床睡几个小时,明早在巴比还是她父亲想到要找她之前,她就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她想要像脱掉让大雨淋湿了的衣服一般地彻底脱离这里的一切。脱掉它,在掌中揉成一团,扔到远远的一旁去,再也不回头看它一眼。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很久不曾想起的一段回忆。她想起她五岁的时候,她母亲曾带着她走路去动物园的事。这段回忆出现得毫无理由,也许是她脑里残存的大麻与酒精偶然碰触到了那些储存这段回忆的细胞吧。她母亲握着她的手,沿着哥伦比亚街往动物园走去。凯蒂感觉得到母亲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还有她腕间皮肤底下传来的微弱颤动。她抬头看着母亲凹陷的脸颊与憔悴的双眼,她瘦成鹰钩状的鼻子,还有那尖削的下巴。五岁的凯蒂,好奇而悲伤的凯蒂,开口对母亲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累呢?” 她母亲坚硬而紧绷的脸突然像干海绵似的裂开来了。她蹲下身子,将凯蒂的小脸捧在两掌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定定地盯着她看。凯蒂以为妈妈生气了,但她只是浅浅地对她一笑,微笑却又随即从脸上褪去,只剩下一阵止不住的抽搐。她喃喃说道:“哦,宝贝。”然后便把凯蒂拥进怀中。她把下巴顶在凯蒂的肩膀上,又说了一遍:“哦,宝贝。”然后凯蒂便感觉到自己的发间渗入了热热的泪水。  她此刻仿佛能感觉到那点点滴滴的泪水滚落在她发间,一如那丝丝雨线飘落在她眼前的挡风玻璃上。她试着回想母亲眼珠子的颜色,但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瞥见前方的街道上躺着一个人。那具身躯像一袋马铃薯似的横躺在她的车胎前,她奋力把方向盘打向右方,却感觉左后方的轮胎像碾过什么东西似的弹跳了一下——哦不,哦老天,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我没有,求求你,哦老天,哦不!  丰田小车的前轮卡上了右侧人行道的边缘,凯蒂的左脚从离合器踏板上滑下来,车子于是又往前沖了一下,接着便在一阵激烈的颤动后完全地熄了火。  什么人对她喊话。“嘿,你还好吧?” 第14页 凯蒂看到那人朝她走来,那张熟悉而无辜的脸终于让她松了一口气,直到她看清了他手中的那把枪。  凌晨三点,布兰登·哈里斯终于沉沉入睡。  他带着微笑入睡,仿佛还能看到凯蒂飘浮在他眼前,告诉他她爱他,喃喃唿唤着他的名字,她温热的气息像温柔的亲吻般轻轻地吹拂过他的耳边。 第四章 不要再靠近了(1) 大卫·波以尔那晚最后选择了麦基酒吧;他和巨人史丹利并肩坐在吧檯一角,观看电视转播的一场红袜队的客场球赛。佩卓·马丁尼兹今晚表现神勇,红袜队于是势如破竹,打得天使队毫无招架之力;佩卓球速之快、后劲之强,等球飞过本垒板上空时,看来约莫就只剩一颗天杀的普拿疼1大小。第三局的时候,天使队的攻手一个个面有惧色;到了第六局,他们看来倒像豁出去了似的,全都一副只想赶快回家、好趁早盘算一下晚餐要上哪儿吃的模样。最后,当盖瑞·安德森幸运地击出一记在右外野手前方落地的德州安打、勉强冲破了佩卓投出一场无安打比赛的野心时,观看这场以八比零收场的球赛仅剩的些许兴奋之情,也就随之烟消云散。大卫发现自己的目光停驻在现场灯光、球迷,还有安那汉球场上头的时候,竟比关心球赛本身的时候还要多。  他尤其留意的是观众席上那一张张混杂了失望、愤怒与疲倦的脸孔——那些球迷们对比赛的得失似乎看得比休息室里那些球员还要重。或许真是如此。那些球迷有的一年大概就只看这么一场现场球赛吧,大卫猜想。他们带着老婆小孩,提着装满停车场野餐要用的啤酒饮料与食物的冰桶,走出家门,走进加州的艷阳下;他们买了五张三十元的便宜球票,替他们的孩子买来一顶二十五元的棒球帽,吃的是一个六元的汉堡、一份四块半的热狗,还有掺了太多冰块的百事可乐,以及滴得他们两手黏煳煳的棒冰。他们是来这里让自己振奋一下的,大卫知道,让现实生活中难得一见的胜利狂欢为他们洗去一切挫折积累的尘埃。这就是为什么球场总能给人类似教堂的印象——耀眼的强光、喃喃的祈祷声,还有四千颗同步地加速跳动、怀抱相同希望的心脏。  就为我赢这一次吧。为我的小孩赢这一次吧。为我的家庭、我的婚姻赢这一次吧。赢吧,好让我在散场后还能继续沉醉在胜利的荣光里,坐上车子,带着一家老小,驶向我们那个註定赢不了的无奈人生。  为我而赢吧!赢吧、赢吧、赢吧!  然而球队一旦输了球,那共同的希望霎时化成碎片,四千人齐心协力的那种团结感也将随之灰飞烟灭。你的球队让你失望了,它的失败也等于再次提醒你,世情不外乎此。你不试则已,试了定要失败。你不希望则已,希望了就註定要破灭。你呆坐在那里,在那堆汉堡热狗包装纸、落了一地的爆米花和湿透变形的纸杯中间,不得不重新面对自己原先那麻木而破碎的人生,不得不面对那段黑暗漫长的旅程——和数千个带着醉意与怒意的陌生人一起拖着脚步,走过阴暗漫长的通道,走向同样阴暗漫长的停车场,同行的还有你那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你最新一次败绩的老婆和三个争闹不止的小孩。这漫长旅程的终点竟是你的家,也就是这场球赛原先允诺要将你拯救出来的地方。  大卫·波以尔,登巴斯科高级职业学校棒球校队战绩有史以来最为显赫的几年间——一九七八年到一九八二年——的前任明星游击手,再明白不过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球迷的心还要难以捉摸的东西。他知道个中一切滋味:你怎么去爱球迷、怎么去恨球迷、怎么去苦苦哀求他们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为你欢唿一次,还有,在你终于还是伤了他们的心时,你又是怎么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的。  “你瞧瞧那几个小妞儿,真是够疯的。”巨人史坦利说道。大卫抬头看着那两个突然跳上吧檯的女孩,随着下面另一个同伴走腔走调的《棕眼女孩》忘情地扭腰摆臀,大跳艷舞。右边那个女孩肉嘟嘟的,水汪汪的媚眼里分分明明地写着“来上我吧”;大卫一眼就看出来,她是那种典型的早开早谢型的女人,眼前是很诱人,可惜再诱人恐怕也挺不过六个月。他敢打赌,不出两年,这女孩定要走样得叫人无法想像不久前的她竟还颇能叫人想同她在床上滚上几圈呢——肥胖臃肿,随时都穿着同一件宽宽松松的碎花套装,这你从她已然有些松软的下巴就不难想像得到了。  另一个女孩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大卫几乎可以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凯蒂·马可斯,吉米和可怜短命的玛丽塔的女儿,现在则是他老婆的表姐安娜贝丝的继女。但曾几何时,小女孩竟然已经长大了;眼前的凯蒂浑身皮肤紧绷,每一寸曲线都老老实实地抵抗着地心引力。他看着她跳舞,看着她摇摆、转圈、开怀畅笑,看着她一头金髮像面纱似的扫过她的脸庞,然后再勐一甩头,露出一截洁白无瑕的美丽颈项:大卫突然感到某种深沉的渴望如燎原之火在他心底熊熊蹿起。这渴望来自凯蒂。它来自凯蒂的体内,由她的指尖直接传送进他的心底——凯蒂认出了台下的大卫,那张汗津津的小脸嫣然一笑,五指远远地刷过大卫胸前,轻轻地骚弄着他的心。  他环顾周遭,酒吧里所有的男客似乎都看傻了眼,恍恍惚惚地,仿佛眼前这两个热舞的女孩是来自天外的幻影。大卫在他们脸上看到那种渴望,那种他刚刚才在天使队球迷脸上看到的渴望。那是一种悲哀的渴望,里头混杂了无奈的接受,接受自己今晚定要空手而归的事实。他们知道自己今晚只能趁着老婆小孩在楼上睡觉的时候,半夜三更一个人熘进浴室,抚慰一下自己那根无处发泄的阴茎。  大卫看着台上的凯蒂,一边想起了茉拉·基佛尼裸身躺在他身下的模样。额上覆满点点汗珠、气喘吁吁、双眼因酒精与欲望而显得迷迷濛蒙的茉拉·基佛尼。因他——大卫·波以尔,棒坛的明日之星——而起的欲望。大卫·波以尔,平顶区的骄傲,在那短短三年间。再没有人称唿他是那个十岁时曾遭人绑架的男孩。不,他是平顶区的英雄。他有茉拉躺在他床上,有命运之神站在他这边。  大卫·波以尔。那时的大卫·波以尔完全不曾料到未来竟是如此短暂。近在眼前,却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深陷在泥沼般的现在的你——没有惊喜,没有希望的理由,日子只是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日復一日,一成不变;又一年来了,你厨房墙上的日历却仍停留在前一年三月的那页。  我不再怀抱任何梦想了,你于是告诉自己。我不会再让自己去经歷那种失望、那种痛苦了。然后你的球队就打进季后赛了,然后你就看到某部电影、看到gg牌上那轮阿鲁巴群岛的金色夕阳、看到某个长得很像你高中初恋情人——某个你曾爱过却又失去了的情人——的女孩,在你眼前眨着动人的双眼、忘情地舞动,然后你就告诉自己,去他妈的,就再梦这么一次吧。  一次,当萝丝玛丽·萨维奇·沙马柯躺在床上等着自己断气时——那是她总共等了十次中的第五次——她告诉她的女儿,瑟莱丝·波以尔:“老天为证,我这一生唯一的乐趣就是弹你爸的睪丸,让它们抖得像起风天里的湿床单一样。” 第15页 瑟莱丝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试着转过头去,但她母亲却伸出那只患了关节炎却仍像鹰爪般有力的手,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腕。  “你给我听好了,瑟莱丝。我是马上就要断气的人了,我他妈的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人这一辈子能够得到的就是这么少得可怜——运气差一点的还要落到两手空空的下场。我明天就要死了,死之前我一定要确定我的女儿了解这个道理:你一定要找到一样东西。你听清楚了没有?这辈子你一定要找到一样能给你带来乐趣的东西。我的乐趣就是捏你爸的老二,找到机会就捏,我他妈的一次机会也不会放过!”她眼睛一亮,点点唾沫沾了满嘴。“相信我。习惯了之后,哼,他爱得很哪!” 瑟莱丝用毛巾为她母亲擦了擦额头。她低头对着母亲浅浅一笑,用温柔的语调说道:“妈。”她为母亲拭去嘴角的唾液,轻轻地捏捏她的掌心,自始至终却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我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幢房子,离开这里的一切,离开这堆让贫穷与怨恨蛀烂了脑袋的人,这堆他妈的什么也不做、只能眼睁睁坐以待毙的人!  但她母亲毕竟活下来了。她熬过结肠炎与糖尿病,熬过肾衰竭与两次心肌梗塞,甚至熬过了乳腺癌与结肠癌。她的胰脏曾一度坏死,突然就是不运作了,却在一周后奇蹟般地復原,好端端活跳跳地;那之后医生便曾数度要求瑟莱丝,要求她日后将她母亲的遗体捐出来给他们作研究。  被要求过几次后,瑟莱丝曾反问他们:“你们想研究哪一部分?” “全部。” 萝丝玛丽·萨维奇·沙马柯有一个反目成仇多年的弟弟还住在平顶区,另外也有两个拒绝跟她有任何往来的妹妹住在佛罗里达;至于她的老公,则早因受不住她再三捏弄自己的老二,而早早地进了坟墓。瑟莱丝是她流产八次后唯一存活下来的子女。还小的时候,瑟莱丝常常会想像她那些无缘的手足化成了孤魂野鬼,在地狱边缘来回游盪;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你们倒快活,哼!  瑟莱丝十几岁的时候,她十分确定总有一天会有什么人来把她从这一切之中救走。她自认长得不差,个性也不错,总还知道要怎么笑。把一切条件加在一起,她私下盘算着,这应该只是迟早的事。问题是,几年下来她虽然遇到过几个条件还不错的男孩子,但他们总不是那种能让她为之神魂颠倒的类型。他们大多来自白金汉,其中绝大多数还就是出身尖顶区或平顶区的本地人,另外还有几个来自罗马盆地,甚至还有一个出身不错的傢伙——他是她在布莱恩髮型美容学校的同学;不过他是个同性恋,虽然当时连他自己都还搞不清楚。  她母亲的健康保险有保等于没保,瑟莱丝不久便发现,自己再怎么辛苦加班,都只能勉强应付那笔数额大得吓人的医疗帐单的每月最低应付款。帐单金额大得吓人、她母亲缠身宿疾种类多得吓人,但再怎么吓人却也吓不死她的母亲。事实上,她倒挺享受这种局面的。她将每一次从鬼门关前掉头走回来的经验,都当成是某种胜利王牌,某种用来参加“看谁的命比我烂比我硬有奖大赛”的王牌,大卫是这么形容的。每次电视新闻里要是出现哭倒在火警现场前的母亲,哀号着大火是怎么夺去她的房子和她几个小孩的性命时,萝丝玛丽便会嗤之以鼻地扔下一句话:“哼,小孩再生就有了。你倒试试看啊,看你要是同时得了结肠炎和肺衰竭要怎么活下去!” 大卫通常会干笑两声,然后起身再去拿一罐啤酒。  听到厨房传来冰箱门打开的声音,萝丝玛丽转头跟瑟莱丝说道:“我看你不过是他的情妇罢了。他老婆的名字叫百威啤酒。” 瑟莱丝答道:“妈,够了!”   她母亲则会顶回去:“什么?” 瑟莱丝最后是(勉强?)和大卫定下来了。他长得不错,也够风趣,而且脾气好得不得了。刚结婚时,大卫在雷神军火公司的收发室当差,算是份很不错的工作;后来虽然因为不景气被裁了员,他却也很快就在市区的一家饭店找到另一份卸货的差事(薪水只有原来的一半),而且从不开口抱怨。事实上,大卫从来就没开口抱怨过任何事情,也几乎从不曾提起他高中时代以前的童年往事。瑟莱丝一直要到她母亲终于过世那年,才开始觉得这事似乎不太对劲儿。  最后是中风带走了萝丝玛丽。瑟莱丝从超市买完东西回家,却发现她躺在浴缸里,早咽了气。她仰着头,歪着嘴,仿佛刚咬了一口什么太酸的东西似的。  葬礼过后的那几个月,瑟莱丝不断安慰自己,没了她母亲在一旁批评责难或冷言冷语,日子应该就会好过多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大卫的薪水和她的差不多,时薪大约都只比麦当劳多一块钱左右;虽然她母亲生前积累的那堆惊人的医疗帐单最终并没有转嫁到女儿身上,葬礼的费用却是她躲也躲不掉的。瑟莱丝看着自己眼前的这场财务灾难——未清的前债,少得可怜的收入,怎么也省不下来的日常开销,已届学龄的麦可即将带来的一堆如山的新帐单,已经没了信用的信用卡——然后感觉自己接下来这一辈子恐怕都得过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日子了。虽然电视上每天都有政府官员在一边沾沾自喜地宣称什么失业率下降、什么全国就业稳定率节节攀高等等,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些数据主要代表的只是那些专业技术工人,或是愿意接受那些没有前途、没有医疗保险的临时工作的人们。  有时,瑟莱丝会坐在她发现她母亲尸体的那座浴缸旁的马桶上,灯也不开地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她坐在那里,试着忍住眼泪,试着回想一切,回想自己究竟怎么会把日子过到这步田地。而那天,那个大雨倾盆的周日凌晨三点,瑟莱丝就是坐在那里,而浴室门却突然让浑身浴血的大卫推开了。  他看到她坐在那里,吓了一大跳。她一站起身,他便往后退了一步。  她说道:“亲爱的,发生什么事了?”然后便试着伸手碰他。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脚后跟不小心撞到了门槛。“我被人划了一刀。” 第16页 “什么?”   “我被人划了一刀。”   “大卫,老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掀起衬衫,胸膛上一道长长的、鲜血淋漓的伤口霎时映入瑟莱丝的眼帘。  “我的老天!亲爱的,你得赶紧上医院才行!” “不,不用了,”他说,“这伤口其实不深,只是血流多了点儿。” 他说得没错。仔细再看了一眼后,她发现那道伤口应该还不到十分之一寸深。只是长了点,而且血淋淋的。不过光这道伤口恐怕还不足以解释他衬衫和脖子上那一大片血渍。  “是什么人干的?” “哪个吸毒吸坏脑袋的黑鬼瘪三,”他说道,一边脱掉衬衫,随手扔在水槽里,“亲爱的,我想我这次娄子真的捅大了。”   “你什么?什么娄子?” 他看着她,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那瘪三想要抢我,结果……结果我当然要反抗啊。然后我就被他划了一刀。”   “你反抗?怎么反抗?用刀子吗?” 他扭开水龙头,弯下腰,凑上嘴巴,囫囵吞了几口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大概是一下子抓狂了吧,我想。我当时真的是抓狂了,亲爱的。那瘪三被我整惨了。” “你……” “我海扁了他一顿,瑟莱丝。我被他划了一刀后,整个人就抓狂了。你能了解那种情况吧?我把他扳倒在地上,然后我整个人就扑上去了,然后……然后我就失去控制了。” “所以你这算是正当防卫啰?”   他比了一个“大概是吧”的手势。“老实说,事情如果真的闹上法庭,我想陪审团恐怕不会这么认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腕,“你把事情从头跟我说一遍。” 她直视着他的脸。在短短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曾感觉到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在那里虎视眈眈,无比狰狞又有些扬扬得意。她突然感到一阵噁心。  一定是灯光作祟,她这么告诉自己,一定是他头顶那盏便宜的日光灯在作祟。因为,当他低下头去,轻轻地拍抚她的手背时,那阵噁心感一下便退去了,而他的脸也恢復了正常的表情——恐惧,但正常。  “我当时正要往车子那边走去,”他说道。瑟莱丝坐回马桶盖上,而大卫则顺势蹲在她膝前。“那瘪三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说要跟我借个火。我说我不抽菸,他就说他也是。” “他说他也是?” 大卫点点头。“我当场心跳就加速到两百。因为那附近根本连个鬼影都没有,就我和他两个人。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亮出刀子,跟我说:‘要钱要命你自己选,我他妈的随便你。’” “他是这么说的?”   大卫身子向后一倾,仰着头。“有什么不对吗?” “没事。”瑟莱丝只是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也许是太像电影里的台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谁没看过电影啊,尤其在这个时代。所以说,那个歹徒说不定就是从电影里头学来了这段台词,趁深夜站在镜子前反覆练习过,直到自己听起来果然颇有卫斯里·史奈普还是丹佐·华盛顿的架势为止。  “反正……反正后来呢,”大卫接着说道,“后来我就跟他说:‘省省吧,老兄,我只想赶快上车赶快回家。’不过我这样说实在够蠢,因为这下他连我的车钥匙都想要了。然后,然后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亲爱的,我应该要害怕才对啊,可是我就是不怕,而且还生气了。八成是酒喝多了,借酒壮胆吧,我真的不知道。总之,我就是不想理他,结果他就往我身上划了一刀。” “你刚才不是说他先朝你出了一拳吗?”   “瑟莱丝,你他妈的让我把事情一次讲完可以吗?”   她碰碰他的脸颊,说道:“抱歉,亲爱的。” 他在她掌心轻轻一吻。“反正,他就先把我推倒在车子上,朝我挥了几拳,那几拳我全闪过了,这瘪三于是亮出傢伙往我身上划了一刀。我当时只感觉刀子划破我的皮肤,然后我整个人就抓狂了。我朝他太阳穴勐捶了一拳,那瘪三根本没料到我会来这一招,一下像是愣住了,我趁机赶紧又出了一拳,这次换成击中他的脖子;瘪三手一松,刀子便掉落在地上,弹远了。于是我整个人便朝他扑上去,然后,然后……” 大卫转头望向浴缸,嘴巴还开着,双唇却微微缩拢了。  “然后怎样?”瑟莱丝追问道,脑子里依然在试着想像那一幕,那瘪三一手握拳,一手拿着刀子,刀尖对准了大卫的胸膛。“然后你怎样了?” 大卫回过头来,垂着眼,紧盯着她的膝盖。“然后我就完全抓狂了,宝贝。那傢伙说不定已经被我打死了。我真的不知道。我抓着他的头去撞停车场的水泥地,一遍又一遍,我还捶他的脸,一拳接一拳,那瘪三的鼻子都被我打烂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不害怕,可是我更生气,宝贝;我当时满脑子只有你和麦可,我只想着自己很可能没法活着走到车子里,我他妈的只因为这条毒虫瘪三懒得靠自己赚钱,我就他妈的得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停车场里白白送掉一条命。”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说不定真的杀了人了,宝贝。” 第17页 他看起来是如此年轻。眼睛因惶恐而睁得老大,汗津津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头髮则因方才一场激斗而覆满了汗水和——那是血吗?——没错,是血。  爱滋病,她突然想到。万一那歹徒有爱滋病怎么办?  她随即又告诉自己:不,先不要去管那些。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再说。  大卫需要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一直到这一刻,她才赫然明白,为什么大卫从来不抱怨这件事会困扰她。抱怨其实是一种求助的讯号,你是在要求别人来为你解决那些困扰你的问题。但大卫从不曾需要她的帮助,所以他也从不曾向她抱怨过任何事情,不管是在他丢了工作之后,还是在萝丝玛丽还活着的时候。但此刻,他就跪在自己面前,喃喃地告诉她,他可能杀了人了,他需要她来向他保证,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  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不是吗?是你他妈的恶向胆边生,竟想抢劫一个善良无辜的老百姓,如今你不过是自食恶果。好,就算你因此丢了命,那也是你应得的报应。瑟莱丝飞快地把事情理过一遍:好吧,很抱歉,但没办法,事情就是如此。你愿赌就要服输。  她在丈夫额上轻轻一吻。“宝贝,”她低声说道,“你先沖个澡,那些沾了血的衣服我来处理好了。” “这样可以吗?”   “嗯,没问题的。”   “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其实也不知道。烧了吗?是可以,不过要在哪里烧?公寓里哪有地方。那就后院吧。但半夜三点跑到后院烧东西一定会招来邻居的注意。事实上,管你什么时候跑到后院烧东西,都很难不引人侧目。  “我先把它们洗一遍,”她脱口而出,“我先把它们洗干净了,装到垃圾袋里,然后再拿出去埋了。” “埋了?” “嗯,是不太妥当。那就拿去垃圾堆丢了吧……不,等等,”她嘴巴比脑袋转得还快了,“我们先把它藏起来,等到星期二早上再拿出去扔。那天是收垃圾的日子,记得吗?” “嗯……”他扭开淋浴间的水龙头,目光却仍停驻在她脸上,等待着。他胸前那道血痕颜色变深了。她不禁再度担心起爱滋病——爱滋病或是肝炎,那些所有经由血液传染的致命恶疾。  “我知道垃圾车几点来。七点十五分,分秒不差,每个礼拜都一样。除了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二;那些回家过暑假的学生们总是会清出一大堆垃圾,所以他们那天总是会稍微晚一点,但是……” “瑟莱丝,亲爱的,重点是……” “哦,我的意思是说,嗯,我就等垃圾车快要离开的时候再匆匆跑下楼去,假装我漏扔了一袋垃圾,然后趁车子已经启动了的时候再直接扔进车后头那个大型的压缩器里头。你觉得这样好不好?”她强迫自己挤出一抹微笑。  他伸手试了试水温,背朝着她。“就这么办吧。嗯,宝贝……” “怎么了?”   “你还好吧?”   “没问题的。” a型、b型还有c型肝炎,她想。伊波拉病毒。隔离禁区。  他再度睁大了眼睛。“真的没问题吗?老天,亲爱的,我可能杀了人了。” 她想再靠近他一点,想碰碰他。她想离开这个狭小的浴室。她想揉揉他的颈背,告诉他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她想逃开这里,找一个地方把事情想清楚。  但她只是站在原处。“我现在就去洗衣服。” “好吧,”他说,“你去吧。” 她在水槽底下找到一副橡胶手套,那是她平常刷马桶的时候戴的。她戴上手套,仔细地检查上头是否有任何裂痕或破洞。等确定手套没有问题后,她方才捡起水槽里的衬衫和地上的牛仔裤。牛仔裤上也有不少暗红色的血迹,因而在白色的瓷砖地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怎么会连牛仔裤都沾到了呢?” “沾到什么?”   “血。”   他看着她手上的裤子。他看看地板。“我跪在他身上。”他耸耸肩,“我不知道。大概是血溅上来吧,跟衬衫一样。”   “哦。” 他迎向她的目光。“嗯,应该就是这样。”   “好吧。”她说。  “好吧。”   “好吧,那我去厨房洗衣服了。”   “嗯。” “嗯,就这样。”她说道,然后便转身离开浴室,留他一个人站在原处,一手放在水龙头底下,等着水变热。  她站在厨房里,将衣服扔进水槽,扭开水龙头,然后怔怔地望着鲜红的血块,还有一点点半透明的肉屑——老天,还有几块像是脑浆的东西——被哗哗流下的自来水冲进了排水管里。她始终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人的身体竟可以流出这么多血。他们说一个人体内大约有六品脱的血,但瑟莱丝始终觉得应该不止。她四年级的时候曾有一次和朋友在公园里追着玩,一不小心被绊倒在草地上;就在她挣扎着想捉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子时,她的手掌却让隐没在草丛间的一只破玻璃瓶划破了一个大洞。那次意外截断了她手掌上每一条主要血管,幸好她当时年纪还小,恢復力强;但她四指的指尖却直到她二十岁那年,才真正恢復了全部的知觉。无论如何,关于那次意外,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血。从她身体里头流出来的血。当她从草丛间把手举起来时,她只感觉手肘一阵酥麻,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从她手掌上的那个大洞里汩汩地流淌了出来。两个玩伴当场失声尖叫。回到家里,就在她母亲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几分钟内,她的血液便填满了整个水槽。到了救护车上,他们用弹性绷带一圈一圈把她受伤的手綑扎得有如她大腿那般粗,但不出两分钟,层层绷带便被她的血浸透了。在市立医院里,她躺在白色的急诊室床上,默默地看着鲜血迅速地填满了床单上的沟槽,然后再往下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滩又一滩鲜红色的小水洼。就这样,血不停地流,一直到她母亲终于发现了,放声尖叫得其中一名值班的住院医师不得不让瑟莱丝插队、安排她优先就诊为止。不过是一只手哪,竟流得出那么多的血。  而眼前,不过是一个人的头,竟也流出了这么多的血。因为大卫抓着他的头去撞水泥地,因为大卫反覆殴打他的脸。歇斯底里,她想一定是的,恐惧引发的歇斯底里。她将戴着手套的双手伸到水柱底下,再次检查上头是否有破洞。没有。她在衬衫上头倒了洗涤精,拿来钢刷使劲地搓揉刷洗,然后拧干了,再从头重复一遍相同的过程,直到拧出的水从粉红色渐渐变成了无色的清水。就在她打算朝牛仔裤进攻的时候,大卫沖好澡,简单围着一条浴巾走进了厨房,坐在桌边,一边啜饮着啤酒、一边抽着萝丝玛丽之前藏在柜子里的烟。  “我他妈真的是搞砸了。”他柔声说道。  她点点头。  “你知道我说什么吗?”他低声继续说道,“不过就是一个寻常的周六夜,你像往常一样出门,要的也很简单,不过就想轻松一下,结果呢……”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身子半倚在炉子上,看着她奋力扭干了牛仔裤左边的裤管。“你为什么不用洗衣机洗呢?” 第18页 她抬头看着他,注意到他胸前那道伤痕在他冲过澡后已经微微有些泛白了。她突然有一阵想放声咯咯傻笑的冲动。她忍住了,只是淡淡地开口说道:“以免留下证据啊,亲爱的。” “证据?”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些血迹还有……还有那些什么的,可能会比较容易在洗衣机内部留下痕迹。水槽可能会比较好处理。” 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证据。” “证据。”她说道,忍不住露齿一笑,突然感觉自己被扯进了什么危险的阴谋里。危险而刺激的大阴谋。  “妈的,宝贝,”他说道,“你真是个他妈的天才。” 她拧干了裤腿,关掉水龙头,转身浅浅一鞠躬。  凌晨四点,却是她几年来最清醒的一刻。像八岁小孩在圣诞节早上等着拆礼物的那种清醒。仿佛她血管里流的是咖啡因的那种清醒。  终其一生,你都在等待这样的事情。不管你承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你等待着这样的机会,这种被扯入某种充满戏剧性的大事里头的机会。不是帐单未付或是夫妻争吵那种芝麻绿豆大的日常戏码。不。这不是戏。这是真实生活中确确实实已经发生了的事。比真实还要真实。她的丈夫可能杀了人。如果那个坏人真的死了,警方一定会想查清楚是谁干的。而如果他们真的查到大卫头上来了,他们就会需要证据。  她几乎可以想像他们坐在厨房桌边,摊开记事本,身上还依然飘散着早上的咖啡味和前夜酒吧的烟臭与酒味,然后对着她与大卫发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他们的口气不至于无礼,但仍会暗藏威胁。她与大卫将会以礼相待,但依然不为所动。  因为追根究底,办案讲的不外乎证据两字。而她已经把证据冲下了水槽,沿着排水管流到阴暗的下水道里去了。明早,她将把水槽下方的水管也拆开来,用漂白水老老实实地刷洗一遍。她将把那件衬衫和牛仔裤装进塑料垃圾袋里,藏起来,星期二一早再扔进垃圾车后头那个巨大无比的机器里,让它们和那些腐烂的鸡蛋、发臭的肉屑菜屑及干掉的面包混在一起,搅拌、压缩到叫谁也认不出来。没错,她就将这么做。她将会觉得自己变得更强、更大、也更好了。  “这会让你觉得很孤单。”大卫说道。  “你是说什么?” “伤害人。”他轻轻地说道。  “但你不得不这么做呀。” 他点点头。在深夜阴暗的厨房里,他全身都泛着一层淡淡的灰色。他看起来更年轻了,仿佛刚刚才从娘胎里钻出来。“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但是……但是它就是会让你觉得孤单。它就是会让你觉得……” 她伸手碰触他的脸。他吞了一口水,喉结也随之上下滑动。  “觉得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终于说道。   第五章 橙色窗帘(1) 周日清晨六点,离女儿娜汀初领圣体仪式足足还有四个半小时,吉米·马可斯却接到彼得·基尔包的电话,告诉他店里忙不过来了。  “忙不过来?”吉米从床上坐起来,瞄了一眼闹钟。“妈的,彼得,现在才六点,你和凯蒂连六点都应付不过来,等到八点那群刚从教堂做完礼拜的客人涌进来,你们又打算怎么办?” “问题就出在这里,吉米。凯蒂晚了。” “她什么?”吉米掀开棉被,下了床。  “她五点半就该到了,我没记错吧?到现在还不见人影。送甜甜圈的货车在后门勐按喇叭,前面柜檯咖啡壶空了我一直都还没时间补……” “嗯。”吉米说道,一边往凯蒂的房间走去。五月清晨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三月傍晚的寒气,一阵阵从他的脚底往上窜。  “一群建筑工人——妈的,看那几张吸饱了安非他命的脸我就知道,昨晚酒吧关门后八成又晃到公园里喝了一整晚——总之他们在五点四十分的时候像阵旋风似的沖了进来,柜檯上两壶哥伦比亚和法式烘培咖啡全让他们清光了。熟食柜檯就更别提了,一团糟。星期六晚班那几个浑小子你一小时付他们多少钱啊,吉米?” “嗯。”吉米又哼了一声,轻敲一下后随即推开凯蒂的房门。房里空无一人,更糟的是,枕头床单铺得整整齐齐的。凯蒂昨晚根本没回家。  “你要不最好给他们加点薪,要不干脆叫那几个没用的懒骨头捲铺盖回家吃自己,”彼得说道,“我接了班还得花上整整一小时帮他们擦屁股,然后才能——哦,早安,卡墨迪太太。咖啡正在煮,马上就好了。” “我待会儿就到。”吉米说道。  “还有,报纸还整叠堆在那里,我根本没空整理,他妈的,我一个人有几只手啊……”   “我说我马上到。” “真的?太好了。谢啦,吉米。”   “彼得?你拨通电话给萨尔。他今天是十点的班对吧,你看看他能不能提前到八点半到。”   “哦?” 吉米听到电话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你就他妈的行行好,赶快去帮后门那小伙子开个门吧,他还有一车的甜甜圈要送呢。” 吉米挂了电话,踱回卧室。安娜贝丝这会儿也醒了,坐在床上,哈欠连连。  “店里打来的?”她又打了记哈欠,一边从喉咙底挤出几个字。  他点点头。“凯蒂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第19页 “今天,”安娜贝丝说道,“今天是娜汀的初领圣体仪式呢,她偏偏跑掉了。万一她待会儿也没出现在教堂里怎么办?” “她不会连她妹妹这么重大的日子也错过的。这点我还能确定。”   “我可没像你这么有把握,吉米。她昨晚要是醉得连班都不上了,说不定……” 吉米耸耸肩。一说到凯蒂,安娜贝丝就没啥好商量的了。安娜贝丝对她这个继女态度两极,要不就百般挑剔冷若冰霜,要不就亲昵得仿佛两人是最好的手帕交似的,中间根本没有灰色地带。吉米很清楚,他不无罪恶感地想起,这一切都是因为安娜贝丝出现的时候,七岁的凯蒂不但才刚刚开始认识她的父亲,而且甚至还没从失去母亲的伤恸中恢復过来。凯蒂对于这么一个女性角色能出现在她与父亲同住的这幢冷冰冰的公寓里始终心怀感激,也从不吝开口表达这份由衷的感激。但丧母之恸伤她甚深——吉米明白,这种伤恸几乎没有復原的可能——于是这十多年来,每当凯蒂心头这道伤口偶然又裂开来了,安娜贝丝便首当其冲,成了她发泄的对象。血肉之躯的继母毕竟敌不过生母的幽魂。  “天哪,吉米。”安娜贝丝看着丈夫在充当睡衣的t恤外头套了件运动衫,然后四下寻找他的牛仔裤,“你不会是要去店里吧?不会吧?” “去个一小时就回来了,”吉米瞥见挂在床柱上的牛仔裤,“最多两小时。反正萨尔本来就该接凯蒂十点的班。我已经让彼得打电话叫他早点进来了。” “萨尔少说也有七十几岁了吧?”   “没错。所以说,要他早点到也没错。老人那种膀胱,我看他八成四点就尿急醒了,睡不着还不是只能守着电视。” “妈的。”安娜贝丝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妈的,该死的凯蒂。连今天这种日子也打算捣乱是吧?”   吉米心头一热。“她最近还捣过什么乱吗?” 安娜贝丝跨进浴室,一边举手示意叫吉米别再说了。“你知道她人可能在哪里吗?” “不是在黛安家就是在伊芙家吧。”吉米说道,依然对安娜贝丝那只举起的手感到有些反感。安娜贝丝,他挚爱的妻子,有时似乎真的不知道自己竟能这么冷酷无情——这显然是萨维奇家族所有成员的特色——她似乎浑然不知自己随意一个厌恶的表情,竟能对旁人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再不然就是在男朋友家。” “是吗?她最近又交了什么新男朋友吗?”安娜贝丝扭开淋浴间的水龙头,然后退到洗脸台前,等水变热。  “我还以为你比我清楚呢。” 安娜贝丝伸手抓下牙膏,摇摇头。“我只知道她去年十一月和小西泽分手了。我就想知道这个。” 吉米穿上鞋子,忍不住露出微笑。安娜贝丝老喜欢这么称唿巴比·奥唐诺为“小西泽”,再不然就是一些更为不堪入耳的诨名。这不只是因为巴比·奥唐诺是个装腔耍酷、自以为是什么道上的兄弟的小浑球,最主要还是因为他那肉乎乎的五短身材确实颇有几分爱德华·罗宾逊的影子。凯蒂去年夏天开始和他交往后,家里的气氛确实紧张了好一阵子;他那几个小舅子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要他有必要时随时说一声,他们很乐意做了那个小兔崽子——吉米不是很确定,萨维奇兄弟这番宣言究竟是因为看不惯自己疼爱的继外甥女竟和这种人渣搞上了,还是因为巴比·奥唐诺渐渐成了气候、渐渐威胁到了他们的地盘。  最后是凯蒂自己决定要和他分手的。除了一堆半夜三更打来的电话,以及去年圣诞节当巴比和罗曼·法洛出现在马可斯家门前、差点掀起的一场轩然大波外,这手分得还算平和。  安娜贝丝对巴比·奥唐诺的这种憎恨,看在吉米眼里倒颇为有趣。他常常私下臆想,安娜贝丝之所以会对巴比这样深恶痛绝,或许不只是因为他长得像爱德华·罗宾逊,并且睡了她的继女;或许,还是因为相较于她的哥哥们——尤其是玛丽塔去世前那几年的吉米——这种她眼中真正的“专业”罪犯来说,巴比不过是个什么也算不上的半调子罢了。  玛丽塔去世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当时,吉米正在温斯洛的鹿岛州立监狱服那两年有期徒刑。在一次周六的探监时间中,玛丽塔抱着挣扎不休的五岁的凯蒂,告诉吉米,她手臂上的一颗痣不知怎么颜色变深了,她决定星期一要去小区诊所让医生看看。图个安心罢了,她是这么说的。四周后,玛丽塔开始接受化学治疗。在她第一次告诉吉米那颗痣的六个月后,玛丽塔便去世了。在那之前的许多个星期六,吉米被迫只能坐在那张到处是烟疤的深色大木桌后头,隔着那张累积了超过一世纪的汗液精液与无数罪犯的喊冤或是懊悔之词的深色大木桌,看着自己的妻子一周比一周憔悴苍老。到去世前的最后一个月,玛丽塔已经病到无法前去探监,甚至无法提笔写信,吉米也只好满足于偶尔的几通电话——但电话中的玛丽塔不是疲倦虚弱到气如游丝,就是因为药物作用而思绪紊乱到接不上话,通常是两者兼有。  “你知道我最近一直梦到什么吗?”一次在电话中,她喃喃说道,“每天都梦到哪。” 第20页 “你梦到什么,宝贝?” “橙色的窗帘。大大的、厚厚的橙色窗帘……”她咂咂嘴,吉米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玛丽塔用力吞水的声音。“好多橘红色的窗帘,挂在晒衣绳上,让风吹得啪哒啪哒响,吉米。飘啊飘的。就这样,风一直吹,窗帘一直飘,飘啊飘啊飘的。数不清的橙色窗帘,在一片完全看不到边际的田野里,不停地飘啊飘的……” 吉米等了一会儿,但玛丽塔却不再作声了。他怕她就这么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了,像她之前很多次那样,于是赶紧开口说道:“凯蒂最近乖不乖?”   “啊?” “我问你凯蒂最近乖不乖,亲爱的。”   “你妈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不过她有些伤心。”   “谁伤心?我妈还是凯蒂?” “都是。唉,吉米,我要挂电话了。头好晕。好累。”   “好吧,你好好休息吧,宝贝。”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吉米?我们从没有过橙色的窗帘,对不对?”   “对。” “真怪。”她说道,然后便挂上了电话。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真怪。  是啊,是很怪。摇篮时代就已经在那里的一颗痣有一天竟会突然变黑,而短短二十四个星期后,也就是你几乎已经两年不曾和你的丈夫并躺在床上、让你俩的脚交缠在一起后,你就被放到一个四四方方的长盒子里,而你那上了手铐脚镣的丈夫却只能站在五十码外,让两名武装警卫架着,怔怔地看着你入土。  葬礼后两个月,吉米终于假释出狱。他穿着和被捕离家当天相同的衣服,站在厨房里,对着已经成了陌生人的女儿微笑。他或许还记得她生命中的前四年,但她却浑然不知。她只记得后头那两年,或许再加上一些记忆的片段。她只记得自己每个周六都会被带到那个阴冷潮湿、始终飘散着一股阴魂不散的恶臭的大房间,隔着一张疲态毕露的长桌,看着这个以前或许曾在家里看过的男人;那幢建在印第安人旧坟场上,外头有狂风唿啸,里头天花板低垂、四壁渗水发霉的古老建筑。吉米站在厨房里,与女儿远远地彼此打量着,有生以来从不曾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过。他蹲下来,满心的无依与恐惧;他轻轻握住女儿的一双小手,却突然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仿佛浮到了半空中,俯视着底下这两个人。浮在半空中的那个他心里想着:老天,多么可怜的这一老一小。两个陌生人,站在破烂不堪的厨房里,打量着对方,在心里努力尝试着不要去恨她,恨她就这样抛下他们,要他们不得不守着彼此,茫茫然不知道要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他的女儿——这个活生生、会唿吸、甚至还没完全成型的小东西——现在就只能靠他了,也不管他或她愿不愿意。  “她在天堂看着我们哪,”吉米告诉凯蒂,“她很为我们感到骄傲。真的。” 凯蒂问道:“你还要回去那个地方吗?”   “不,我永远不回去了。”   “那你会去别的地方吗?” 在那一瞬间,吉米真心觉得自己宁愿回到鹿岛那个大粪坑,甚至比那里还糟的地方都没关系;他宁愿再蹲上五六年的苦牢也不愿意待在这里,被迫二十四小时面对这张陌生的小脸,面对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未来,面对他这段残余的年轻岁月。  “没事,”他终于说道,“我跟定你了,哪里也不去。” “我饿了。” 三个字像道闪电击中吉米——哦,老天,从今以后这小东西饿了都只能找我。我得餵她养她,一辈子不得脱身。老天。  “嗯,好吧。”他说道,脸上那抹硬撑的微笑似乎随时都会飘散,“我们现在就去弄东西吃。” 吉米在六点半之前便赶到了木屋超市。他接管了收银台与乐透机,好让彼得能腾出手脚把基墨街的葛斯瓦米甜甜圈店送来的甜甜圈,还有东尼·布卡的面包店送来的一些面包馅饼排上架。一有空档,吉米便赶紧从店后端来一壶壶煮好的咖啡、倒进柜檯上的大型保温壶里,然后拿来刀片,割断捆在那几大摞周日版《波士顿环球报》、《前锋报》,以及《纽约时报》上头的麻绳。他把该夹入报中的gg和周日漫画特刊一一弄妥后,便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结帐柜檯下头的糖果架前方。  “萨尔说他几点到?” 彼得说:“他说他最快也要九点半才到得了。他车子坏了,所以得改搭地铁。他住得可远了,少说要换两次地铁再加上一段公交车,而且他说他还得换一下衣服。” “妈的!” 七点十五分左右,店里涌入了一小批人潮。这批顾客多半是刚下了大夜班的警察(大部分来自九区)、圣雷吉娜医院的护士,以及平顶区和罗马盆地附近几家逾时违规营业的夜总会的女招待。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店里,疲惫的神情中却又透露着几许一时还松懈不下来的机警,甚至是某种终于获得解放的兴奋之情,仿佛他们是刚刚步下战场的倖存者,浑身浴血却侥倖全身而退。  趁着做完早场礼拜的人群蜂拥而至的五分钟前,吉米拨了通电话给德鲁·皮金,问问他是否看到过凯蒂。  “嗯,我猜她在我家。”德鲁说道。  “是吗?”吉米发现自己的口气中透露着一股希望,突然才了解到自己原先的压抑。  “我猜啦,”德鲁说道,“我再去确定一下。” 第21页 “谢啦,德鲁。” 他听着电话里传来德鲁沉重的脚步声,啪哒啪哒敲打在木质地板上,一边递给哈蒙太太两张刮刮乐彩票,收了钱,勉强忍下几乎要让老太太浓浓的风油精味熏出来的眼泪。他听到德鲁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感觉自己心跳微微地加速了。他找了十五块的零钱给哈蒙太太,微笑挥手送她走出店门。  “吉米?” “我在。”   “唉,不好意思,我搞错了。睡在伊芙房里地板上的是黛安·塞斯卓,不是凯蒂。” 吉米的心脏一下漏跳了一拍,仿佛是突然让镊子掐住了。  “嘿,没关系。”   “伊芙说凯蒂昨晚一点左右送她们回来,然后就没交代说要去哪儿。” “谢啦,德鲁。”吉米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我再打几通电话找找看。”   “她有男朋友吗?” “唉,十九岁的女孩子……男朋友随时都有,只是不知道又换到哪一个去了。” “这倒是真的,”德鲁边说边打了个哈欠,“我们家那个伊芙还不是,一天到晚有不同的男孩子打电话来家里,妈的,我就说她恐怕得在电话旁边放一本花名册才搞得清楚谁是谁。” 吉米勉强挤出几声干笑。“总之谢啦,德鲁。”   “没事的,吉米。你多保重。” 吉米挂上电话,目光却不觉死盯着收款机的键盘,仿佛它随时都要开口跟他说话似的。这不是凯蒂第一次彻夜不归;老实说,这甚至不是第十次。而且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无故没来上班。不过她通常会先打电话报信才是。话又说回来,说不定她是遇上了哪个有着电影明星般的外貌和都市男孩般翩翩风度的臭小子……吉米自己还不至于老到完全忘了年轻是怎么回事。虽然他怎么也不会在凯蒂面前漏了口风,但他也还不至于假道学到真的去厉声责骂她的程度。  系在店门上的铃铛晃噹噹响了起来,吉米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第一群刚做完礼拜的老头儿老太太们潮水般地涌进店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埋怨着一早阴冷的天气、神甫让他们不尽满意的布道,还有堆了满街的垃圾。  站在熟食柜檯前的彼得应声抬起头来,用抹布迅速地擦过手。他把一整盒橡胶手套扔在熟食柜檯上,然后便在二号收款机后站定。他转头低声对吉米说道:“欢迎来到地狱。”接着,第二群赶早班的虔诚信徒便不惶多让地也冲进了店里。  吉米已经有两年多不曾值过周日的早班了,他几乎已经忘了这场面会有多混乱。彼得说得没错。这群在大多人还沉醉在梦乡里的时候便起早整装、不到七点便塞满了圣西西莉亚教堂的虔诚老人们,拿出他们这种异于常人的宗教热情,横扫吉米这家小店,清光架子上所有的甜甜圈与面包,倒光几大壶的热咖啡,喝光冰箱里的牛奶,连柜檯下方的报纸都让他们抽掉了至少一半。他们满不在乎地踩过不幸掉落在地上的土豆片与成串装在塑料小袋里的花生,他们也不顾自己前头还排了先到的人,一径对着吉米与彼得大声嚷嚷着自己单子上的东西——三明治、乐透彩票、刮刮乐、巴尔摩还是切斯菲尔牌香菸……然后,在终于轮到自己的时候,他们更不管身后还有多少顶着白髮或秃光了的人头在攒动,只是从容地询问着吉米或彼得的家人最近好不好,一边不慌不忙地在皮包里搜寻,非得掏出里头每一个还粘着棉屑的一分钱钢镚儿不可;最后,他们还要花上好些工夫,才能把一个个装满东西的塑胶袋从柜檯上拽下来,让路给下一个早已气得开骂的顾客。  吉米自从上回参加过一个酒类饮料无限供应的爱尔兰婚礼后,就再也没看过这样混乱的场面了。当最后一个白髮苍苍的顾客终于跨出店门的时候,他抬头瞄了一眼指着八点四十五分的时钟,方才发现自己穿在运动衫底下的那件t恤已经让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他看着眼前的爆炸案现场,再转头望望彼得,心头突然涌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情感;他不觉想起了七点十五分那群警察、护士与妓女,他感觉自己与彼得之间的情感已经因为两人携手打过周日清晨八点这场混仗,而瞬间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层次。那群来势汹汹的银髮大军。  彼得面露疲色地对他露齿一笑。“接下来还有半小时可以喘口气。不介意我去后门抽根烟吧?” 吉米开心地笑了,突然对自己亲手建造的这家街角小店感到无比的骄傲。“妈的,彼得,你爱抽抽一整包都行!” 他整理了走道货架上的商品,再补满奶制品架。而当他正要端出更多馅饼与甜甜圈时,店门上的铃铛却再度响起,然后他便看着布兰登·哈里斯领着他那个绰号“沉默的雷伊”的哑巴弟弟晃过柜檯,往一排排堆放着面包、洗衣粉、饼干以及茶袋的走道那边走去。吉米假意低头忙着整理放甜甜圈的包装袋,一边希望彼得不会当真给自己放上一段假期。他希望他能立刻滚回店里。  他偷偷往走道那边望了一眼。他注意到布兰登的视线一直不住往收银柜檯那边飘,一副打算抢劫或是要找人的模样。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吉米还以为彼得真的不顾他的吓阻在店里卖起大麻来了。但他随即恢復理智,想起当时彼得曾直视着他的眼睛,发誓他永远不会做任何会伤害到这家店的事。吉米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除非是什么骗子之王,否则谁也没办法看着吉米的眼睛说谎。他捕捉得到你所有的眼神,哪怕是多么细微的牵动,他都能看得穿、识得破。吉米从小看着他的酒鬼父亲许下过一个又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酒醉的承诺——看多了自然也学会辨认了。吉米想起彼得曾直视他的眼底,发誓他绝对不会在店里搞起大麻交易;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那么,这布兰登到底想干什么?他不会蠢到想在他店里偷东西吧?吉米认识布兰登的父亲雷伊·哈里斯,他知道这家人血液中确实带着不少愚蠢的因子;但是,有什么蠢蛋会蠢到拖着一个十三岁的哑巴弟弟、跑到东白金汉的平顶区与尖顶区的交会点来抢小店呢?此外,如果说哈里斯一家还有什么头脑清醒的人的话,吉米也不得不承认那八成就会是布兰登这小子。他是个话不多的小伙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而吉米也早就学会辨认一个人到底是因为蠢到开口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还是只是生性沉默,只是喜欢静静地听、静静地看、静静地观察周遭的一切。布兰登绝对是后者;你感觉得到,他或许知道得太多了些。吉米感到有些不安。  他转身朝着吉米,两人的目光终于交会了。布兰登朝吉米紧张而友善地一笑:那笑容是夸张了些,仿佛他心里还有什么别的打算似的。  吉米先开口了:“找什么东西吗,布兰登?” 第22页 “嗯,马可斯先生,也没有啦。只是想帮我妈买些她爱喝的那种爱尔兰茶。”   “巴利牌是吧?”   “嗯,嗯,没错。”   “那在隔壁走道的架子上。” “哦,谢了。”   吉米往收款机柜檯后头走去时,彼得恰巧也带着满身烟味回来了。  “你刚说萨尔几点会到?” “就现在啊,应该随时会到了吧。”彼得往后一靠,倚在刮刮乐彩票下方的香菸柜玻璃拉门上,轻轻地嘆了一口气,“他动作真是慢哪,吉米。” “谁?萨尔吗?”吉米看着布兰登腋下夹了包巴利红茶,与沉默的雷伊站在中间走道中央,迅速地比画着手语,“也难怪啊,他都快八十岁了。” “我当然知道他动作慢的原因,”彼得说道,“我要说的是,吉米,刚才八点那场混仗要是就我和他在的话,老天,我简直不敢想像。” “所以我才向来把他排在人少的时段啊。总之,刚才不该是你和我、也不该是你和萨尔在。应该是你和凯蒂在才对。” 布兰登和沉默的雷伊站定在柜檯前,吉米发现他刚提到女儿的名字时,布兰登脸上闪过了一抹不太寻常的神情。  彼得的身子往收银机一靠,问道:“就这些吗,布兰登?” “我……我……我……”布兰登一时竟结巴了起来,他转头看看弟弟。“嗯,应该是吧。我再问问雷伊。” 两人于是又一阵飞快的比手画脚。速度之快,吉米以为就算他俩是用一般的言语在沟通,他恐怕也来不及听懂。沉默的雷伊两手像通了电似的飞快地比划着名,脸上倒是毫无表情。他向来就是个阴阳怪气的孩子,同他妈一个模子,木然的神情底下还隐约透露着某种桀骜不驯。他曾经跟安娜贝丝提过一次,她却指控他歧视残障人士;但他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雷伊那张死寂的脸和无声的嘴底下确实隐藏着某种东西,让人不觉想拿榔头狠狠地把它捶出来。  他俩的比手画脚终于告一段落。布兰登弯下腰去,从糖果架上拿了一根柯曼嚼嚼棒。吉米立刻联想到他的父亲,他在柯曼糖果厂工作那一年里身上总挥之不去的那股甜腻的气味。  “还有一份《环球报》。”布兰登说道。  “没问题。”彼得又敲了几下键盘。  “嗯……我还以为星期天是凯蒂的班呢。”布兰登递给彼得一张十元纸钞。  彼得扬着眉,咚一声敲开收银机,弹开的现金抽屉直直抵着他的下腹。“你想找我老闆的女儿,哦,布兰登?” 布兰登不敢看吉米。“没有啦,没的事。”他干笑了几声。“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啦,她星期天不是通常都在吗?” “今天是她妹妹的初领圣体仪式。”吉米说道。  “哦,你说娜汀是吧?”布兰登终于看向吉米,眼睛睁得大了些,笑容也夸张了些。  “娜汀,没错,”吉米说道,心里却不住有些纳闷,这小子名字记得未免太清楚了点吧。“没错。” “嗯,代我和雷伊向她说声恭喜。”   “当然,布兰登。” 彼得将茶包与糖果棒装进塑胶袋的时候,布兰登只是低头盯着柜檯,头还不住轻点了几下。“嗯,好吧,就这样啰,谢啦。我们走吧,雷伊。” 布兰登说话的时候脸并没有朝着雷伊,但雷伊还是挪动了身子。吉米这才突然想起来,这雷伊只是哑,并不聋。人们常常会忘了这档事。毕竟这样的例子并不常见。  两兄弟走出店门后,彼得突然开口:“嘿,吉米,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说吧。”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那小子?”   吉米耸耸肩。“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讨厌,说真的。只是……只是你难道不觉得那小兔崽子真的有些说不出的怪吗?” “哦,他?”彼得说道,“也没错啦,那小子真是有些阴阳怪气的,不说话,光是盯着人看,盯得人浑身不舒服。这我没说错吧?不过我不是说他,我是说布兰登。我的意思是,那小子看起来人不错,话不多,很有礼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你注意到了吗,他其实不必跟他那个哑巴弟弟比手语的,他又不是听不到;不过我想他就是不想让他觉得孤单之类的吧。这点倒是不错。但是,吉米,你每次盯着他看的模样还真是有些吓人,好像你随时都要扑上去,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似的。” “我没有吧。”   “你就是。”   “真的吗?”   “他妈的假不了。” 吉米的目光越过乐透机,隔着微微蒙尘的橱窗玻璃望向外头那静躺在灰濛濛的天空底下的白金汉大道。他感觉布兰登那抹该死的微笑还残留在他的血液里,不住地搔弄着他。  “嘿,吉米,我随便说说,你可别当真……” “萨尔来了。”吉米说道,目光依然朝向外头。他凝望着老人步履蹒跚地过了街,朝店里走来。  “妈的,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第六章 因为它碎了(1) 西恩·狄文的星期天——他停职一周后復工的第一天——是由闹钟铃声揭开序幕的。铃声恶狠狠地把他从沉沉的梦境中揪出来,像是胎儿被人从子宫里推挤出来似的,朦胧中倒也随即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他不太记得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只是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他还隐约记得这场梦本来就没有什么逻辑剧情可言,但那种鲜明的感觉却像把剃刀似的抵在他后脑勺上,搞得他整个早上都心神不宁。  他的妻子萝伦曾出现在梦里,他甚至还能闻到她皮肤的味道。梦里的她穿着一件打湿了的白色泳装,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髮,比现实中的还长、颜色还深,像潮湿的海砂;她一身皮肤让阳光晒得铜棕带金,脚踝与脚背上还沾了点儿砂土。她浑身散发着阳光与海洋的味道,坐在西恩腿上,轻吻他的鼻尖,用纤长的手指搔弄他的喉头颈项。他俩坐在一幢海滨小屋的前廊上,西恩听得到潮浪声却看不到海洋;原来该是海洋的地方,却只有一个宽如足球场的巨型空白电视屏幕。西恩记得自己曾转头望向屏幕中央——他只看到自己,却不见萝伦的踪影;只有他,坐在那里,拥抱着一团空气。  但他掌心传来的是温暖的感觉。货真价实的温暖。  接下来,他只记得自己站在小屋屋顶上,怀里的萝伦换成了冰冷的金属风向标。他紧握着它,而他脚下的房屋却裂开了一个大洞,最底部还停着一艘搁浅的帆船。然后他突然又全身赤裸躺在床上,怀里还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梦里的他意识到萝伦就在隔壁房里,从屏幕上观看着他与女人的一举一动;一只海鸥冲撞窗子,冰块似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床上,而西恩——穿着整齐的西恩——则站在床边,凝望着眼前的一切。  海鸥痛苦地喘息,说道:“我脖子好疼!”然后西恩便醒来了;他甚至还来不及告诉它:“那是因为你的脖子折断了。” 第23页 他醒来了,梦的滋味却仍在他头盖骨底下盘桓,像棉絮,像绒毛,牢牢地粘附在他眼皮下与舌头上。闹钟铃声大作,他却迟迟不肯睁开眼睛,一心希望这铃声只是另一场梦、希望自己不曾醒来、希望这铃声只是他的幻觉。  终于,他还是睁开了眼睛,陌生女人胴体的坚实触感与萝伦皮肤的海的味道,却依然瀰漫在他的脑细胞间;然后他便明白了,这不是一场梦,不是一场电影,甚至不是一首悲歌。  是这些被单,是这间卧室,是这张床。是被遗留在窗台上的啤酒空罐,是直射他双眼的阳光,是床头柜上那个铃铃响个不停的闹钟。是那个水滴个不停、而他却始终忘了修理的水龙头。是他的生活,是这一切。  他关掉闹钟,却还不肯下床。他甚至不愿移动他的头,因为他不想知道自己是否得为昨晚灌下的那些酒精付出代价。宿醉会让他回去上班的第一天有如两天那般漫长,而受到停职处分后回去上班的第一天本来就够难挨了——那堆不得不吃的屎,那些开在他身上、不好笑却又不得不笑的玩笑。  他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聆听街上传来的喧譁声,聆听隔壁那个电视从半夜开到清晨的哔哔声,聆听天花板吊扇、微波炉、烟雾测试器,还有冰箱传来的哔哔声嗡嗡声。使用中的计算机嘤嘤作响。手机、掌上电子记事本。从厨房到客厅、从外头的大街到总局办公室、从范尼尔丘的廉价公寓到东白金汉的平顶区,无时无刻都有东西在哔哔哔嗡嗡嗡响个不停。  这年头所有东西都会叫都会响。所有东西都求迅速灵活求动求变。所有人都加快脚步跟着时代脉搏变化前进。  这他妈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他就想知道这个。这世界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加快脚步往前沖、独留他在后头遥望着众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这到底他妈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他闭上眼睛。  萝伦离开的时候。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布兰登·哈里斯瞪着电话,仿佛想用意志力命令它响起。他瞄了一眼手錶。迟了两个小时了。这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凯蒂向来不守时,他其实也早习惯了,但为什么连今天也不能例外?布兰登都快等不及了。不在店里,那她到底在哪里呢?说好的计划,是凯蒂早上还是去木屋超市上班,从那里打通电话给他,然后去参加她异母妹妹的初领圣体仪式,之后才来和他碰头。但她没去上班,也没打电话。  他不能打电话给她。打从他俩正式交往以来,这大概是最让他扫兴的一点了。凯蒂通常就会在三个地方出没——刚开始交往时她还常得往巴比·奥唐诺的住处跑,或者是在她和她父亲、继母和两个异母妹妹共住的那间位于白金汉大道上的公寓里,再不然就是在楼上她那群脑袋严重异于常人的舅舅家里。她那群恶名昭彰的舅舅里头就属尼克和威尔最疯,疯得没人管得了压得住;还有就是她父亲吉米·马可斯。他和凯蒂怎么也猜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但他总之就是对布兰登恨之入骨。凯蒂稍微懂事以来他就一直把话说得很清楚:“离哈里斯一家人远一点;你要是敢带其中任何一个回家,我就和你断绝父女关系!” 据凯蒂的说法,她父亲通常是个讲理的人;但有一晚,她曾倚在布兰登胸前,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喃喃控诉道:“他一说到你就抓狂,像个疯子似的。我记得有一次,他喝醉了回家,醉得都口齿不清了,却还一直在那边跟我念,说我妈的事,说她有多爱我什么什么的;然后他就说了:‘该死的哈里斯那一家子,全是些人渣。’” 人渣!这两个字像一口浓痰似的哽在布兰登胸口。  “‘你离他们愈远愈好,听到了没有,凯蒂,我就要求你这一件事。求求你。’” “所以呢?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布兰登问道,“你怎么会跟我在一起呢?”   她翻过身子,枕着布兰登的手臂,惨惨地对他一笑。“你真的不知道?” 这是实话。布兰登确实不知道。凯蒂是一切。是至高无上的女神。而布兰登却只是,嗯,布兰登。  “我真的不知道。”   “因为你很善良。”   “我是吗?” 她点点头。“我看过你对待雷伊和你妈妈的样子,甚至还有街上随便什么人都一样,你对他们都那么好,布兰登。”   “很多人都对人都很好。” 她摇摇头。“对人好和善良是两回事。” 听凯蒂这么一说,布兰登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还没遇到过不喜欢他的人——不是人缘超好超受欢迎那种喜欢,而是“布兰登那小子还算不错”那种喜欢。他从不曾树敌,小学毕业后就不曾再打过架,甚至没听过人家跟他说过一句重话。也许这真是因为他很善良;也许,正如凯蒂所说,这并不常见。或者,这也许只是因为他天生就不是那种会把人惹毛的人。  除了凯蒂的父亲。那是一个谜,但那情绪却货真价实不容否认:恨。  半小时前,布兰登刚刚在木屋超市中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股浓浓的仇恨——那股从吉米·马可斯身上散发出来的,压抑而沉默的仇恨,像是某种具有强烈感染力的病毒。他几乎无力招架,连一句话都没法好好说出口。回家的路上他甚至不敢直视雷伊的眼睛;那仇恨叫他不觉地自惭形秽起来,仿佛他头上爬满虱子、牙齿上全是齿垢似的。虽然,就他的理解,这仇恨来得毫无理由——布兰登从来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凯蒂父亲的事,事实上,他根本不算真的认识他——但这层理解并不会降低那股恨意的杀伤力。布兰登明白,如果他身上着了火,吉米·马可斯恐怕连撒泡尿帮他灭火都不肯。  布兰登不能打电话给凯蒂;他担心对方有来电显示而动手查询来电者身份。数不清多少次,他几乎就要按下拨号键了,但他只要一想到接电话的人可能是马可斯先生或巴比·奥唐诺或是其中哪个神经兮兮的萨维奇兄弟,话筒自然就会从他汗湿了的手中滑落回座机上。  布兰登不知道到底谁比较可怕。马可斯先生乍看之下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不过是布兰登从小光顾到大的杂货店的老闆,但他身上却飘散着某种东西——不只是对布兰登的痛恨——某种会叫人坐立难安的东西,某种足以做出某些事情的能力;虽然布兰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那东西就是在那里,叫人一遇上他就不觉要降低音量、叫人东闪西躲就是不敢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巴比·奥唐诺则是那种没人知道他到底靠什么维生的人,但你要是在街上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了,也会不觉想要过街闪躲他。至于那群萨维奇兄弟,平日行径之乖戾火爆,直叫人以为他们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萨维奇兄弟是平顶区有史以来最疯狂、最暴戾、最莽撞的一群神经病,一个个不但脾气暴躁,而且一触即发;要是把能惹毛他们的事情一一记录编成书,少说也有《旧约》圣经的厚度。他们那个又蠢又变态的父亲和他们那体弱多病、早早便过世了的母亲,生小孩像是某种专门制造不定时炸弹的生产线一般,每隔十一个月便蹦出一个成品。这群兄弟从小就挤在一个小得大约只有日本制造的收音机大小的房间里一起长大;那房间不但小,而且阴暗,阳光都叫当年横越平顶区的高架铁路遮去了大半(铁路后来在布兰登小时候被拆掉了)。小公寓的地板向东严重倾斜,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总有二十一小时有火车不断轰隆隆地驶过,震得整幢原本就破烂不堪的三层木造公寓楼愈发摇摇欲坠;搅得这群兄弟十天中总有八九天是一早就被硬生生震醒的,一个个被震落在地板上叠成人肉小山,像一群穷兇恶极的港口老鼠似的以拳头代替晨间咖啡、挥拳互殴好醒醒脑兼清掉一肚子隔夜臭屎。  早几年,外人根本分不出来这群兄弟谁是谁——无从分辨也无意分辨;萨维奇兄弟反正就是萨维奇兄弟,同一窝里孵出来的坏蛋,同一棵树发出来的烂芽,还像塔斯马尼亚獾似的总是集体行动,挟带滚滚烟尘由街道这头晃到那头。你要是不幸在街上看到这团烟尘朝你这边滚来,你总要往旁边靠一步,暗自祈祷他们快快找上别人,或是干脆像阵疯狂而盲目的旋风唿啸而过,压根儿不曾注意到你的存在。  事实上,虽然布兰登打从出娘胎以来就一直待在平顶区,但他却也是要到了和凯蒂暗中交往以后,才终于搞清楚他们总共有几个人:身为老大的尼克被判了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给投进沃尔波监狱六年后才终于假释出狱;威尔是老二,根据凯蒂的说法,是个性最好、最宠爱她们几个外甥女的;再有是查克、卡文、艾尔(外人常常把他和威尔搞混了)、吉拉德(他也是刚刚才从沃尔波被放出来的),最后才是斯科特。斯科特是他们母亲生前最为宠爱的么子;他不但是唯一去上了大学(而且还毕业了)的萨维奇兄弟,也是唯一没有和其他兄弟一起住在这幢三层楼公寓里的一个——原来住在一楼与三楼的房客被吓得连夜迁往他州后,萨维奇兄弟便成功地霸占了这整幢楼房。  “我知道他们在外头的名声,”凯蒂这么告诉布兰登,“但他们私底下其实都是好人。嗯,除了斯科特。他实在有些难搞。” 第24页 斯科特。唯一还算正常的那个。  布兰登又瞄了一眼手錶,然后再望望床头的闹钟。他看着毫无动静的电话。  他看着他的床。那不过是前几夜的事——他撑着愈发沉重的眼皮,痴痴地盯着凯蒂的颈后、数着覆盖在上头的那层细细淡淡的金髮;他一只手臂横放在凯蒂腰间,掌心正好贴在她暖热的小腹上,而凯蒂的发香体香则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汗味,充塞他的鼻翼,直到他终于沉沉睡去。  他的目光再度落在电话机上。  响啊,他妈的。快响啊。  几个小孩发现了她的车子。他们打电话通知911,负责讲电话的那个男孩气喘吁吁地,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嗫嗫嚅嚅地吐出一串话:“有一辆车,嗯,里头都是血,门还开着,还有,嗯——” 911的接线员打断他的话,问道:“车子现在停在哪里?”   “在平顶区,”男孩说道,“就在州监公园附近。我和我朋友一起看到的。”   “有没有详细地址?” “雪梨街,”男孩脱口而出,“里头都是血,门还开着。”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男孩告诉身旁的朋友,“还叫我‘小朋友’呢。” “小朋友?”接线员说道,“我是在问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妈的吓死人了,我们要走了,”男孩说道,“你们赶快派人来就对了。” 男孩挂上了电话,而接线员从计算机屏幕上看到这通电话的发话地点是东白金汉平顶区、基墨街与诺沙街转角的一个公共电话亭,离州监公园的雪梨街入口约莫只有半英里远。他将消息转给警方的勤务中心,由他们派遣一组巡逻警员前往雪梨街查看。  不久,其中一名警员便回报勤务中心,要求更多警察以及犯罪现场採证技术人员到场支持,嗯,还有,你们最好也顺便通知一下兇杀组之类的单位。只是一个预感。  “你们找到尸体了吗,三三?完毕。” “嗯,还没有。”   “三三,没有尸体为什么要求兇杀组到场呢?完毕。”   “就现场的感觉吧,我也说不上来。我有预感,尸体只是暂时还没让我们找到罢了。” 西恩将车子停在弯月街,然后沿着放置在弯月街与雪梨街交叉口附近的蓝色拒马,往现场走去,正式开始了停职后復工的第一天。蓝色拒马上头印着波士顿市警局的字样,因为他们是最先到达现场的单位;但根据西恩一路上从警方频道上截听来的消息,这案子最后应该会由州警队兇杀组——他隶属的单位——接手。  据他所知,车子虽然是被弃置在雪梨街、属于市警局的辖区,但血迹却一路往州监公园延伸而去,而州监公园是保留地的一部分,因此被归在州警队的管辖范围内。西恩沿着弯月街的公园边墙往前走,第一个注意到的东西便是停放在路边的採证小组箱型车。  走近了后,他才看到州警队兇杀组的警官,怀迪·包尔斯站在一辆驾驶座车门大开的车子旁边几英尺处;而上星期刚刚升上兇杀组的索萨与康利则手端咖啡,低头搜查着公园入口处附近的草丛。两辆巡逻警车与採证小组的箱型车停放在路边的碎石道上,採证技术人员一边忙着在车子内外採集证据,一边还频频以厌恶的眼神望向索萨与康利——那两只菜鸟竟大剌剌地踩踏草丛,破坏现场不说,手上的外带咖啡竟连盖子也没盖上,随时都可能泼洒出来。  “嘿,坏孩子。”怀迪·包尔斯挑着眉毛,一脸意外,“这么快就收到通知啦?” “没错,”西恩说道,“不过就我一个人。暂时还没有伙伴,亚道夫请假未归。” 怀迪·包尔斯点点头。“你做错事一被罚,那个没用的德国废物就连声说要请病假。”他将手臂搭在西恩肩上,“上头指示过了,小子,你就暂时跟着我吧。就这段观察期。” 所以说,他们的算盘是这么打的:就让怀迪看着西恩,直到队上的头头们决定西恩的表现是否已达到他们的黄金标准。  “还以为这周末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了哩,”怀迪领着西恩看向驾驶门大开的车子,一边说道,“昨晚整个郡都安静得像条死猫似的。帕克丘有人被捅,布里奚斯相安无事,奥斯敦区有个大学生被哪里来的醉鬼海扁了一顿;不过全都没闹出人命,而且还都归市警局管,没咱们的事。妈的,听说帕克丘那个傢伙可神了,锁骨上方插了一把天杀的牛排刀,竟然还自己走进麻省综合医院的急诊室,噼头就问护士自动售货机在哪里,他都渴死了,想喝一罐可乐。” “她跟他说了吗?”西恩问道。  怀迪微笑不语。他以前就一直是州警队兇杀组的金童,多的是理由微笑。他穿着运动裤、儿子的曲棍球衣、蓝色塑料夹脚拖鞋,头上反戴着棒球帽,金色的警徽则用尼龙绳串着垂挂在胸前——照这身居家装扮看来,他八成是还正准备要上班时就被电话急召到现场的。  “球衣很炫呢。”西恩调侃道,而怀迪则慵懒地报以他的招牌微笑。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公园上空朝他们扑来,悽厉的嘎嘎叫声牢牢地咬进了西恩的嵴椎骨里。  “妈的,半小时前我还躺在沙发上逍遥呢。” 第25页 “看卡通?”   “摔跤。”怀迪指指草丛与公园,“我猜我们会在那里头找到她。不过现在还言之过早,傅列尔也指示过了,找到尸体前就暂时先当失踪案办。” 方才的鸟儿又回来了,低飞掠过两人头顶上空,粗嘎刺耳的尖叫声直直钻进西恩的后脑勺,一口一口地拉扯啃啄。  “总之归我们管,是吧?” 怀迪点点头。“除非被害人后来又转头逃出公园,在哪条街上被追上了、才终于送了命。” 西恩抬头匆匆一瞥。那怪鸟的头奇大无比,两只短脚则缩在白底带浅灰条纹的胸前。西恩认不出是什么鸟;不过话说回来,他从来也不是什么大自然的爱好者。“那是什么鸟?” “带鱼狗。”怀迪说道。  “放狗屁。”   怀迪举起一只手。“我发誓。”   “小时候看了不少《动物王国》之类的节目是吧?” 鸟儿再次放声尖叫,西恩真想一枪封了它的嘴。  怀迪言归正传:“要不要过来看看车子?” “你刚刚说‘她’?”西恩弯腰穿过封锁现场的黄色塑料带,往车子那边走去。  “採证小组的人在车子的置物箱找到驾照。上头登记的车主是个叫作凯萨琳1·马可斯的女孩。” “他妈的。”西恩脱口而出。  “你认识她?”   “说不定是以前一个朋友的女儿。”   “很熟的朋友吗?”   西恩摇摇头。“不熟。点头之交罢了。” “确定?”怀迪言下之意是,要是西恩想退出这个案子就趁早。  “确定,”西恩说道,“他妈的确定。” 怀迪指指敞开的驾驶座车门,原本弯腰探头在车内採证的技术人员这时也刚好退了出来,反弓着背、十指交缠指向天空,伸着懒腰。“老兄,帮帮忙,只用眼睛看,手不要碰。这案子决定归谁了没?” 怀迪答道:“就我。公园是州警队的辖区。”   “但车子是停在市政府的土地上。”   怀迪指指公园入口的草丛。“血迹可是出现在州的辖区里。” “我又不知道。”採证人员嘆了口气,说道。  “助理检察官已经在路上了,”怀迪说道,“就由他去伤脑筋吧。在那之前,这案子暂时还是归州警队管。” 西恩看了眼那堆往公园深处蔓延而去的杂草,心知肚明,如果真有尸体,十之八九会是在公园里。“说说目前的状况吧。” 採证人员打了个哈欠。“我们到的时候驾驶座车门是开的,钥匙还插在锁孔里,车灯也还亮着。说来还真巧,我们到场大约十秒后电池就挂了。” \ ( (_/ \_) 西恩注意到驾驶座车门音箱上方有一片血渍,部分滴落在音箱上的血滴则已经变黑结痂了。他蹲下身子,目光在车内来回搜寻,终于在方向盘上找到另一处也已变黑的血渍。第三道血迹则比前两处宽多了也长多了,沾染在驾驶座的人造皮椅套上头的弹孔周围,位置约莫是人的肩颈附近。西恩再度转动身子,顺着敞开的车门往车子左侧的草丛望去;接着,他身子往后一倾,探头检查驾驶座车门外侧:车门上有一处崭新的凹痕。  他抬头看看怀迪,怀迪点点头。“歹徒应该是站在车外。马可斯女孩——如果开车的是她的话——曾经用车门狠狠撞了那傢伙一下。那龟孙子开了一枪,击中了她,嗯,我也不确定,应该是肩膀或是上臂附近吧?女孩于是负伤逃跑。”他指了指草丛上几处被人踩倒的地方,“他们穿过草丛,往公园里头跑去。草丛附近我们只发现少许血迹,照这样判断,她的伤势应该不重。” 西恩说道:“我们派人进公园搜了吗?”   “目前已经有两组人马在里头。”   採证人员发出一阵不屑的鼻息声。“那两组人马比这两个白痴聪明吗?” 西恩与怀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刚刚不小心把整杯咖啡泼倒在草丛上的康利站在那里,他一边踢弄着杯子、一边还念念有词咒骂个不停。  “嘿,这两个菜鸟,你就饶了他们吧。” “你们好了没?我指纹还没采完哪。”   西恩退出车外,让路给女人。“除了驾照,你们还找到什么别的证件了吗?” “有。我们在座椅底下找到一只皮夹,里头有一张凯萨琳·马可斯的驾照。后座地上还有一个背包,比利正在检查里头的东西。” 西恩顺着她下巴挪动的方向移动目光。越过车顶,他看到一个男人跪在车前,他前方的地上则躺着一只深蓝色的背包。  怀迪问道:“你看到她驾照上的出生年月了吗?” “看了。那女孩今年刚满十九岁。” “十九岁,”怀迪对着西恩说道,“你说你认识女孩的父亲?妈的,我他妈的都不敢想了。可怜的傢伙,就要让雷噼到了恐怕还浑然不知呢。” 西恩转过头去,看着那只孤鸟一路嘎嘎哑叫着往州监大沟那头飞去。一道刺眼的阳光霎时穿破云层。西恩感觉那嘎嘎的叫声刺透他的耳膜,往他的脑袋底层窜去——十一岁的吉米·马可斯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那种含带野性的寂寞,就是他们差点偷了车的那天。西恩终于能体会到那种寂寞了——站在往州监公园延伸而去的这一大片野草前,二十五年的光阴仿佛短暂如电视gg——他感觉得到那种愤怒、挫折而无望的寂寞,静静地散布在吉米·马可斯的体内,像给蛀空了的朽木里头的残渣。为了摆脱这种感觉,西恩强迫自己想起萝伦,今早梦里那个披着一头色如海砂的长髮、肌肤飘散着海的味道的萝伦。他想着那个萝伦,只希望自己此刻就能穿过梦的通道,回到梦中,消失在梦中。 第26页 神秘河 第三部分   第七章 在血泊中(1) 娜汀·马可斯——吉米与安娜贝丝的小女儿——星期天早晨在东白金汉平顶区的圣西西莉亚教堂初次领受圣体。她双手合十,头戴白纱、身穿纯白套装,像个小新娘或天使似的,和四十个孩子一起由中央走道向前方圣坛鱼贯而去——其他孩子的脚步都跨得结结巴巴、犹犹豫豫的,只有娜汀的脚步是那么轻盈流畅。  至少看在吉米眼里是如此;他或许是少数愿意公开承认的,但,没错,他就是偏爱自己的孩子,而且偏爱得理直气壮。这一代的孩子普遍奉“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为真理,目无尊长,连在父母面前都口没遮拦、脏话连篇,而且眼神往往空洞迷濛,眼底似乎又蕴藏着某种因为看太多电视,或是打游戏玩电脑上瘾而造成的盲目狂热。他们常常让吉米想起弹珠檯上的小银珠——这一秒还一副迟缓的模样,下一秒却疯狂加速、弹弹跳跳,一路铿铿锵锵,东沖西撞。他们只要开口要什么东西,通常都能得逞。要是遭到拒绝,他们就更大声再要求一次;如果答案还是吞吞吐吐的一个“不”字,他们就放声尖叫。而他们的父母——吉米以为他们错就错在一步让就步步让了——通常也就屈服了。  吉米与安娜贝丝对三个女儿当然也是百般宠爱。他们总希望女孩儿们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父母的爱。但疼爱子女和放任子女为所欲为总还有一线之隔,而吉米也总是很清楚地让女孩儿们知道那条界线在哪里。  就拿此刻正好经过吉米座位的这两个小混帐来说吧——两个小子,一路拉拉扯扯、推来推去的,任修女再怎么嘘他们,他们依然我行我素、大声笑闹,甚至开始对着人群挤眉弄眼地耍宝;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有的大人竟然还对着他们微笑。要换成以前那个时代,男孩的父母早就站出来,揪着他俩的耳朵要他们离地三英寸,先赏个几巴掌,再小声威胁回家还有得瞧后,才暂时松手让两人落地站好。  吉米当年恨他老子都恨之入骨了,当然明白以前那套也好不到哪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妈的,这之间总该有个中庸之道可循吧?偏偏现代大部分的父母总是忙不迭地往另一个极端走。小孩子要疼也要管,总要让他们明白老子疼你爱你并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爬到太岁头上动土。老子毕竟还是老子,规定就是规定,大人说不行的时候就是不行;你惹人怜爱并不表示你就可以横行霸道。  当然,你可以恩威并施,用你的中庸之道好好地把子女养大成人,但这却一点也不保证他们就不会让你伤心失望。比如说今天,比如说凯蒂。没去店里上班就算了,眼看竟然连她小妹的领圣体礼都要错过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她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大概什么也没在想吧,问题就出在这里。  吉米转头看着娜汀一步步往圣坛这头走来,满心的骄傲倒让他对凯蒂的气(他是气,但愤怒底下却始终隐约藏有一丝忧虑)消了不少,虽然他知道这口气迟早又会涌回他的胸口。对出身天主教家庭的孩子来说,初领圣体是件大事——你让大人帮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教堂接受众人的夸奖赞嘆,典礼结束后再被带到帢克起司餐厅大吃一顿——吉米坚持这样的日子就是要让孩子当主角,要他们尽情开心,也算是为他们制造一些难忘的童年回忆。所以他才会对凯蒂的缺席感到这么生气。好,她是只有十九岁,没错,她小妹的事情或许比不上男孩子或是新衣服或是半夜偷熘进一些证照检查不严的小酒吧等等来得有趣来得刺激。这些,吉米当然了解,所以他向来留给凯蒂不小的自由空间;但想想当年吉米是怎么费心为她经营这样的日子的,她今天竟然还这么没心没肺,实在是他妈的够不上道的。  他愈想愈气,心里明白待会儿一见到凯蒂,父女俩免不了又要好好“沟通”(安娜贝丝是这么说的)一下了;过去这几年来,他俩倒是愈来愈常这么“沟通”了。  管他是沟通还是吵架。妈的。  娜汀随行列缓缓前进,眼看已经接近吉米这排座位了。安娜贝丝事前就警告过娜汀,要她不准对着她父亲挤眉弄眼,那样有损仪式庄严,但娜汀还是冒着让母亲臭骂一顿的危险,硬是趁机瞄了吉米一眼,硬要让父亲知道她有多爱他。除此之外她倒是挺安分的,低着头,不敢多瞧外公希奥和占满吉米后面一整排座位的六个舅舅一眼。吉米对小女儿的懂事感到很欣慰:她母亲把界线划得很清楚;她最多敢在界线前方晃上一遭,越界倒不至于。小娜汀低着头,左眼隔着面纱偷偷地往一边飘,吉米迎上她的目光,用垂放在腰间右手若有似无地对着她动动三根手指,再无声地对她做出一个夸张的“嗨”的嘴形。  娜汀的微笑诚挚而灿烂,比她那一身白衣白纱与白鞋都要洁白纯净,吉米的心底眼底霎时窜过一股热乎乎的暖流。他生命中的这几个女人——安娜贝丝、凯蒂、娜汀、还有莎拉——就是有此等神奇魔力,随便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就足以让他双脚像两团融化的冰激凌似的,站都站不稳了。  娜汀收回目光,绷着一张小脸,企图掩饰方才那抹微笑,但这一幕却早就让安娜贝丝看在眼里了。她用手肘顶顶吉米腰间。他转头向她,涨红了脸,勉强应了声:“怎么了?” 第27页 安娜贝丝给他一副“这笔帐回家再好好算”的表情,然后便回过头去,抿着嘴直视着前方,嘴角却不住地微微抽动了几下。吉米知道自己只消故作无辜状地问声:“有问题吗?”安娜贝丝的脸就扳不住了——教堂就这点怪,总叫人忍不住想耸肩傻笑;何况吉米向来就会逗女孩儿笑,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之后却好一会儿不曾转头看着安娜贝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仪式,看着孩子们依次自神甫手中领来那片薄薄的圣饼,两手捧在掌心。他将被手汗微微汗湿了的典礼程序手册捲成筒状,不断轻轻拍打自己的大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娜汀将掌心的圣饼移到舌头上,然后迅速地在胸前画过十字,低下头去。安娜贝丝倾过身来,在他耳畔喃喃耳语道:“我们的小宝贝。天啊,吉米,我们的小宝贝!” 吉米展臂拥她入怀,满心希望时间能就此暂停,像照片,让快门就停在这一刻,无止尽地暂停,管他几小时还是几天,直到他们准备好要走出这一刻为止。他转头在安娜贝丝颊上轻轻一吻,安娜贝丝愈往他怀里缩,两人的目光始终紧紧锁定在小女儿身上,他们的小天使。  那个手握武士剑的男人背对州监大沟,单脚站立,用悬空那脚的力道缓缓扭腰转身,长长的剑以某种诡异的角度高举在头顶。西恩、怀迪、索萨与康利悄悄朝他逼近,面面相觑,仿佛在问着:“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啊?”男人继续着扭腰转身的动作,对从草坪另一边朝他围过来的四名大汉浑然不觉。他将长剑高举过头,然后再缓缓降至胸前。西恩等四人离他已经只剩不到二十英尺的距离了,男人却恰恰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好背对着他们;西恩看见康利的右手悄悄往腰间探去,解开枪套的皮扣,然后把手搁在他的克拉克手枪上。  在场面失去控制、什么人动了枪或是那傢伙搞起切腹那套之前,西恩抢先清了清喉咙,开口问道:“嗯,先生,先生,对不起,请问一下?” 男人的下巴微微地抬了一下,仿佛是听见了,身子却依然从容地转他的圈。  “先生,我们要麻烦你将你的武器放在草地上。” 男人悬空的一脚终于着了地,缓缓转头望向朝他节节逼近的四名大汉;他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一、二、三、四,四把枪,枪口全朝着他——他手一扭,长剑刷的一声,剑尖对准前方的四人,不知是打算刺过来还是要依言弃械。西恩一时也煳涂了。  康利喝道:“妈的——你是聋了还是怎样?叫你放在地上没听到吗?” 西恩嘘了他一声,同时在男人前方十英尺处停下脚步,脑子里却满是后方六十码处、滴落在慢跑小径上的点点血迹的影像。方才他们四人都看到了那些血迹,也明白它们代表的意思,一抬头却赫然看到“李小龙”在那边舞弄着一把模型飞机那么长的长剑。这傢伙看来年纪颇轻,大约二十五岁上下,顶着一头深棕色捲髮,鬍子颳得干干净净的,穿着一件白 t 恤与灰色运动裤。  他呆立在原地,西恩这会儿已经相当确定他是吓呆了,剑锋会朝向他们只是出于本能,至于身体其他部分则早已被吓得不听大脑使唤了。  “先生,”西恩说道,音量之大也终于唤醒这只可怜的木鸡,让他定睛瞅着西恩,“帮个忙,行吗?把剑放在地上。听我说,你就松开手指,让它掉在地上就可以了。” “你们他妈的又是什么人?”   “我们是警察。”怀迪亮出警徽,“这下你相信了吧?听我说,先生,把剑放在地上。” “啊,好。”男人说完手一松,长剑就这样直直掉落在他脚边的草地上,发出一记闷闷的巨响。  西恩感觉站在自己左侧的康利再度开始往前逼近,眼看就要扑上去了,于是赶忙出手制止他。他锁定男人的目光,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哦,肯特。”   “你好,肯特,我是州警队的狄文。我可能要麻烦你再往后退几步,离武器远一点。”   “什么武器?” “就是地上那把剑。麻烦你往后退几步。你姓什么,肯特?” “布尔。”他说道,然后往后退了几步,两臂平举在胸前,十指全张,仿佛已经确定他们随时都会朝他开枪似的。  西恩嘴角泛开一抹笑意,朝怀迪点点头。“嘿,肯特,你刚刚是怎么回事啊?那动作在我看来还挺像芭蕾的。”他耸耸肩,继续说道,“带把剑是有些不配啦,不过……” 肯特怔怔地看着怀迪弯下腰去,用条手帕垫在剑柄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地上的武士剑。  “剑道。”   “那是什么,肯特?” “剑道,”肯特说道,“武术的一种。我星期二、四上武馆跟着师父学,每天早上就自己练习。我刚刚就是在练剑。就这样,没什么。” 康利嘆了一口气。  索萨看着康利。“妈的,你是在诈唬我吗?” 怀迪将长剑递到西恩面前,要他自己看。长长的剑身让人悉心上过油,白花花亮晶晶的,干净得像是刚刚才打出来的似的。  “你看。”怀迪用刀锋抵住自己掌心,用力一抽。“妈的,我家的汤匙都比这利!” 第28页 “这剑本来就没磨利过啊!”肯特说道。  西恩感觉自己脑里又响起了那尖锐的鸟鸣。“嗯,肯特,你在这边多久了?” 肯特望了望四人身后百码外的停车场。“十五分钟吧,最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愈来愈有自信了,甚至还带点愤愤不平,“在公园练习剑道不犯法吧,警察先生?” “没错,暂时是这样。”怀迪说道,“还有,是‘警官’,不是警察。” “你能交代一下你昨天深夜和今天一早的行踪吗?”西恩问道。  肯特被这么一问,一下又紧张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眼片刻,然后才缓缓地把那口气吐出来。“当然当然,呃,我昨晚到朋友家参加一个聚会,然后就和女朋友一起回我家。上床的时候差不多是三点。今天早上我和她喝过咖啡后就出门来这里了。” 西恩抓了抓鼻尖,点点头。“我们得暂时留下你的剑,肯特,待会儿还得麻烦你和我们一名警员回局里坐坐,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   “什么局里?” “警察局,”西恩说道,“我们说快了就这样。”   “为什么?”   “嗯,肯特,我们还有事要办,可不可以麻烦你跟我们队员走就对了?”   “呃,当然。” 西恩看了怀迪一眼,怀迪扮了个鬼脸。他俩清楚得很,这个叫肯特的傢伙看也知道,被吓成这样,谅他没那能耐撒谎;他们也知道,那武士剑送鑑定组铁定是白送,不可能有问题。但规矩就是规矩,他们还是得一步一步照着做,该送去化验的证物就要送、该写的报告一份都不能省。难怪他们桌上永远有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档案。  “我快要拿到黑带了。”肯特突然说道。  西恩与怀迪同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就这星期六,”肯特说道,汗津津的脸一下亮了起来。“花了我足足三年的时间,呃,不过,嗯,所以我今天才会一大早就跑来这里练习。练功可是每天的事。” “哦。”西恩说道。  “嘿,我说肯特啊,”怀迪说道,肯特冲着他露出一脸微笑。“还真辛苦你了是吧!不过,你以为他妈的谁在乎啊?” 到了娜汀随其他孩子一起从教堂后门走出去的时候,吉米心里对凯蒂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忧虑与担心。不管凯蒂之前曾经怎么瞒着他、半夜偷熘出去和男孩子鬼混,她却从不曾让她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失望过。她们打心底崇拜她,而她则对她俩万般宠爱——带她们去看电影、熘直排轮、吃冰激凌。最近这一个礼拜,凯蒂煞有介事地把下星期日的游行吹得天花乱坠,仿佛白金汉日是什么与圣派崔克日还有圣诞节同等级的重要节庆似的。她星期三晚上还特地提早回家,领着两个妹妹上楼,说是要帮她们挑选星期天看游行时要穿的衣服。她坐在床上,任妹妹们忙进忙出、衣服换过一套又一套,七嘴八舌地询问她关于她们衣服、眼神、还有走路姿态的意见。当然,这场小型发表会一晚上开下来,两个女孩共住的那个小房间早已乱得像飓风过境似的,但吉米却一点也不在意——凯蒂正在帮两个小妹妹制造回忆,一如他当年为她所做的那样,费心经营,要即使最平凡的日子也能变得重要而难忘。  所以说,她怎么可能会错过娜汀的初领圣体礼呢?  也许她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也许她真的遇到某个有着电影明星般的俊脸又风度翩翩的臭小子。也许她只是忘了。  吉米起身离座,与安娜贝丝和莎拉一起沿中央走道往教堂外走。安娜贝丝捏捏他的手,从他紧绷的下巴与迷濛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  “放心,她不会有事的。大不了喝醉闹头疼,就这样,没事的。” 吉米微笑,点点头,回捏了她的手一下。毋庸置疑地,安娜贝丝和她那一眼看穿他心思的超能力、她那坚定温柔而务实的性格与永远适时出现的掌心一捏,绝对是他生命的基石。她是他的妻子、他的母亲、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姊妹、他的情人与他的告解神甫。没了她,吉米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恐怕早就被扔回鹿岛,甚至是更加恶名昭彰如诺福克或西杉关之类的高度设防监狱,带着一口烂牙蹲着那暗无天日的苦牢。  他是在出狱一年后、假释期还有两年才满的时候认识安娜贝丝的。那时候,他和凯蒂之间的关系才刚开始加温起飞——她的戒心还在,却似乎愈来愈习惯有他随时在她身边;而吉米也开始慢慢习惯了那永无止境的疲倦感——随着一天工作十小时、还得满市奔波接送凯蒂上下学、来回他母亲家和託儿所而来的疲倦。他又倦又怕;那是当时与他形影不离的两种感觉,日子久了他甚至以为它们就将这样跟着他过完一辈子了。他常常会在恐惧中惊醒——害怕凯蒂在睡梦中翻身会一个不小心让床单枕头闷死了,害怕经济持续不景气、自己迟早要丢了工作,害怕凯蒂下课时在操场玩会从单槓上摔下来,害怕她会需要什么他负担不起的东西,害怕自己就要在这种爱与责任与恐惧与疲倦的交互煎熬中过完这一生。  那天,吉米就是拖着这一身疲倦走进教堂,参加安娜贝丝的哥哥威尔·萨维奇与泰芮丝·西基的婚礼:好一对其貌不扬的新人,同样的五短身材,同样火暴的烂脾气。“早生贵子”是婚礼上老掉牙的贺词了,吉米却只能想像这两个人制造出一窝扁鼻子坏脾气的小杂碎,任谁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一窝小浑球,沿着白金汉大道唿啸来去,煽风点火惹是生非。吉米当年还带徒弟的时候,威尔也是他那一伙的成员;他对于吉米咬牙挺身代众人去蹲了两年苦牢、出来还有三年的假释期要挨自然是感激涕零。事实上,要不是吉米当年硬要娶那一款波多黎各裔的马子,否则身材五短、脑容量也大不到哪里去的威尔,大概会把吉米当作偶像来崇拜。  玛丽塔过世后,平顶区的街坊邻居纷纷交头接耳:看吧,早说过了,偏偏要娶个外国人,逆道而行註定要落得这样的下场。那个凯蒂,啧啧,倒是个美人胚;混血种十之八九都长得不错。  吉米即将假释出狱的消息一传出来,一堆人便早早排队等着邀揽他入伙。说到闯空门这行,歷来多少道上的高手都是出身自平顶区,而吉米入狱前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高手中的高手。面对这些热情的邀约,吉米只能再三拒绝:不了,真的承蒙大家看得起,不过我不打算走这回头路了,为了孩子嘛,这你们应该能理解吧;但众人却只是一味微笑点头,根本不相信他能撑多久。就等你一尝到苦头,非得在缴交汽车贷款和给凯蒂买份像样的圣诞礼物之间做选择时,回头路还不是照样抢着走。  吉米后来的表现却让众人跌破了眼镜。吉米·马可斯,道上传说中的妙手天才,年纪还没大到可以合法走进酒吧前就已经出道带徒弟的吉米·马可斯,轰动一时的凯达科技失窃案以及一堆数也数不清的大小窃案背后的主谋人物,竟然真的金盆洗手,从此退出江湖了;他的意志之坚定、与道上关系断得之干净,直叫人以为他这是在嘲笑他们。妈的,真正吓人的还在后头呢!谣传吉米有意盘下艾尔·第马柯的杂货店,让老人退休养老去,而盘店所需的资金据说来自他当年在凯达科技那一票中暗扛下来、没让警方查封走的那笔钱。吉米·马可斯要穿上围裙改行当杂货店老闆?  在威尔与泰芮丝的婚宴上,吉米邀请安娜贝丝共舞,在场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两人互拥,随音乐摇摆的身影、倾头凝视彼此的角度,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他搂着她,大手掌轻抚过她的腰背,而她则顺着他的动作往他掌心倚去。他俩从小就认识啦,现场有人这么轻声说道,虽然他是比她大上几岁没错。姻缘天註定哪,说不定那个波多黎各女人就是註定要早死。  那是一首瑞琪·李·琼丝的曲子,吉米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里头的一段歌词总是能深深地打动他——“喏,再会吧,男孩们/我亲爱的男孩们/我的愁眼辛纳屈……”吉米拥着安娜贝丝随歌声起舞,一边看着她的眼睛,对唱出这一段歌词。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全然的放松平和,而当瑞琪·李·琼丝悠悠的吟唱声再度随合音响起时,他也再度跟着轻声对唱:“再会吧,寂寞大街。”他微笑着望着安娜贝丝那双澄澈晶亮的绿眼,而安娜贝丝则回报以柔柔浅浅的一笑,柔柔浅浅却足以撼动他心肺的一笑。就这样,两人相拥而舞,虽是首度共舞,那默契、那熟稔契合的身形却像之前已经共舞过无数次了。  他俩一直待到最后——他们并肩坐在宽敞的前廊上,抽菸聊天,啜饮淡啤酒,点头微笑送走一批批酒足饭饱的客人,直到夏夜晚风挟带寒意徐徐吹来。吉米脱下外套,披在安娜贝丝肩上,然后继续告诉她关于监狱与凯蒂、关于玛丽塔那个橙色窗帘的梦的种种。而她则对着他娓娓诉说,说自己夹在一群疯狂野蛮的兄弟之间成长的经验,说那年冬天她凭着一身舞技独闯纽约、最终还是黯然而归的故事,说她在护士学校里的种种。  终于让准备打烊的餐厅经理轰出前廊后,两人便漫步前往萨维奇家参加会后会,却及时赶上亲眼目睹威尔与泰芮丝以夫妻身份吵的第一场架。于是他们从威尔的冰箱里提走一扎啤酒,一前一后熘出大门,往黑蒙蒙的赫礼汽车电影院走去,在州监大沟旁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在黑暗中静静地聆听沟水缓缓拍岸的声音。赫礼汽车电影院早在四年前就倒闭关门了,但近来每天早晨,这附近总有来自公园管理处与交通运输部的挖土机与卡车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把沿着州监大沟延伸开来的这一大片空地翻得体无完肤,到处都是废土与撬开的水泥块。据说州政府打算把这里改建成公园,但眼前却连个公园的雏形都看不出来,汽车电影院的影子倒还在,废土污泥与柏油堆出来的棕黑色小山后头,巨大的白色银幕依然隐约可见。  “他们说你的血液里就是有那些因子。”安娜贝丝说道。  “什么因子?” 第29页 “偷窃。犯罪。”她耸耸肩,“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吉米从啤酒罐后头对她露出一抹微笑,举罐又啜饮了一小口。  “是这样吗?”她问道。  “也许吧。”这回换他耸肩了。“我血液里的东西可多了。有那些因子并不表示就一定要做那些事。” “我不是在对你下评断。相信我。”她的表情模煳难辨,甚至连声音语调也是。吉米无从猜测她到底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他还会去走回头路?还是他已经浪子回头了?他迟早会靠那些旁门左道发笔横财?还是他永远不会再去碰那些东西了?  远远看去,安娜贝丝似乎有着一张平静沉着、几乎叫人过目即忘的平凡脸庞;但凑近再看,你会发现那层平静的表相下头隐藏着许多复杂难解的东西,仿佛随时都有些什么东西正在积极地酝酿着。  “我的意思是,比如说你好了,对舞蹈的热情一直都在你的血液里,我没说错吧?” “我也不知道。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但现实并不允许你再跳下去,于是你也只好放弃了,对不对?这并不容易,但你还是得面对现实。”   “嗯……” “嗯,”他说道,然后从摆在两人之间的石凳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所以说,没错,我当年是闯得不错。但我被抓去坐了两年牢,老婆没了,女儿一团糟。”他点了烟,深深地抽了一口,一边思索着要如何把接下来这一段他已经在脑海里想过很多遍的话好好地说出来。“我女儿已经够可怜的了,安娜贝丝,我这样说你听得懂吗?我绝对不会再让她受一样的苦,绝对不会再让她两年见不到爹了。我妈身体不好,再撑也没多少年了;我要是又去坐牢,她挺不住了,那我女儿呢?让社会工作者带走,然后送去哪里?鹿岛儿童监狱之类的孤儿院教养院?我他妈的才不呢。这就是现实,我眼前的现实。所以说,管他血液里血液外,我他妈的是绝对不会再去走回头路了。” 吉米牢牢地锁住安娜贝丝的目光,任她探进他的眼底,搜寻一切蛛丝马迹。他知道她正企图找出他这段话的破绽,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谎。他衷心希望自己这番话能说服她。这段话已经让他在脑海里反覆修改过很多次了,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机。而事实上,这段话也几乎全是实话。除了一件事。一个他立誓无论如何要带进坟墓里的秘密。他直视着安娜贝丝的眼睛,等待她作出最后的判决,一边试着抹去那些硬要闯进他脑里的影像——神秘河畔的深夜,男人双膝落地,下巴沾满横流的唾液,一遍遍尖声求饶——这影像有如电钻钻头,死命要往他脑里钻。  安娜贝丝抽出一根香菸,吉米帮她点着了。她说道:“我以前曾经迷恋你迷恋得要命,你知道吗?” 吉米不动声色,虽然那股如释重负的感觉在瞬间沖刷过他全身的血管——他那番九成真的话成功地说服她了。如果和安娜贝丝之间一切顺利的话,他就再也不必去说服别人了。  “不会吧?你对我?” 她点点头。“你以前常常会来家里找威尔,有没有?天啊,我那时才十几岁,十四还是十五?光是听到你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过来,我浑身就忍不住要起鸡皮疙瘩。” “妈的。”他碰碰她的手臂,“你现在可没事了。”   “谁说的,吉米。谁说的。” 吉米再度感觉到神秘河在远方汩汩奔流,消失在州监大沟混浊漆黑的深处,远离他,朝远方的归处奔流而去。  西恩回到慢跑小径上时,那个来自採证小组的女人就已经在那里了。怀迪·包尔斯用对讲机通知现场所有州警队员,要他们扣留公园内外一切可疑人物,然后往西恩与女人这边靠过来,蹲下。  “血迹往那边去了。”採证小组的女人说道,伸手指向公园深处。小径越过一座小木桥,消失在对岸茂密的树林深处,一路往兀自矗立在公园彼端的废弃汽车电影院的巨型白幕蜿蜒而去。“这边还有更多血迹。”女人拿着笔顺手一指,西恩与怀迪沿着她手指的方向转头看去,小径另一边、小木桥头附近的草丛上果然沾着点点喷溅的血迹;桥头那棵枝繁叶盛的枫树恰巧形成一把天然的保护伞,那血迹才没让昨晚的大雨沖刷殆尽。“我猜她应该曾经试图往桥下跑。” 怀迪的对讲机一阵怪响,他将它凑到唇边。“包尔斯?”   “警官,花园需要你的支持。”   “马上到。” 西恩看着怀迪利落地起身,往小径前方不远一个弯处旁的市民花园跑去,他儿子的曲棍球衣的下摆迎风翻拍着他的腰侧。  西恩跟着也站起身,放眼四望,无言地感受着公园的巨大,那些高高低低地树丛、那些起起伏伏的土丘、那些大大小小的渠道。他回头望了一眼小木桥:木桥底下是一弯小沟,沟水甚至比州监大沟的水还要黝黑、还要混浊污秽,上头常年漂浮着一层晶亮的油污,每逢夏天更是蚊蝇孳生的绝佳温床。西恩注意到桥下岸边几株还正在冒芽的小树间隐约有一个红点;他立刻朝那边走去,採证小组的女人随即也跟上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 “凯伦,”她说道,“凯伦·休斯。” 第30页 西恩同她握过手,然后两人便全神贯注地继续往红点接近,甚至不曾注意到怀迪走近的脚步声,直到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桥上,俯视着两人。  “我们找到一只鞋子。”怀迪说道。  “在哪里?” 怀迪指指身后的小径,市民花园就依偎在小径弯处后方。“在花园里。一只六号女鞋。” “叫他们先不要碰。”凯伦·休斯说道。  “还要你说!”怀迪说道,却狠狠吃了一个白眼——凯伦·休斯一旦扳起脸来,那冰冷的目光还真能冻结人心。“啊,不好意思。我是说,还要您说啊。” 西恩转头定睛一看,那红点已不再是个红点了:那是一小块三角形的破布,颤巍巍地垂挂在一根大约与人肩膀同高的树枝上。他们三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凯伦·休斯率先打破沉默,往后退一步,举起相机从四个不同的角度各拍了几张相片,然后伸手在随身背包里头一阵摸索。  尼龙布,西恩相当确定,也许是从某件外套上被扯下来的,上头沾满血渍。  凯伦找出一把镊子,把布块从树枝上小心翼翼地夹下来,凑在眼前端详了一会,然后才放进一只小塑胶袋里。  西恩弯下腰去,低头看着黝黑的沟水。接着,他目光往前方一扫,瞥见对面岸边湿软的泥土地上头有着一个看似脚后跟印的小凹痕。  他用手肘推推怀迪,引着他往那边看去。凯伦·休斯看到后立即再度举起她那台局里发的尼康相机,连按了几下快门,然后便挺起腰来,过桥走下对面的河岸,就近又拍了几张相片。  怀迪突然蹲下来,歪着头,凝视着桥下。“我猜她在桥底下躲了一阵。后来兇手追上来了,她才往对岸跑,继续逃命。” 西恩说道:“不过她为什么偏偏要往公园里头逃呢?我的意思是,公园到底就是州监大沟了呀。她为什么不干脆回头往入口那边跑呢?” “也许她根本搞不清楚方向了。这里头这么暗,何况她还吃了一颗子弹。” 怀迪耸耸肩,然后举起他的无线电对讲机联络勤务中心。  “我是包尔斯警官。照现场情况判断,应该是兇杀案无误。我们需要在线所有警力支持全面搜索州监公园。如果能联络上潜水员更好。” “潜水员?”   “对。我们还需要傅列尔副队长以及地检署的执勤检察官即刻到场支持。”   “副队长已经上路。地检署也已经通知过了。就这样吗?” “正确。完毕。” 西恩再次望向对岸泥地上的脚印,这才注意到脚印左上方似乎还有一些抓痕,应该是被害人挣扎着要爬上河岸时留下的。“怎么样?有想法吗?要不要猜猜看昨晚这里到底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 “算了吧,我他妈的连想都不敢想。”怀迪说道。  吉米站在教堂前方最高的台阶上,远方的州监大沟隐约可见。一条暗紫色的带子,横亘在高架快速道的另一边,大沟北侧这头就只有紧邻的州监公园还有一丝绿意。吉米眯着眼,辨出矗立在公园正中央的巨型银幕,白亮亮的,恰巧从快速道后方勉强露出了顶端一角。汽车电影院申请破产保护后,州政府就以低价收购了这一大片土地,交由公园管理处接管;这么多年了,那古老的银幕却侥倖地被保留了下来。公园管理处后来花了足足十年的时间整理这片土地,清除一根根原来用来支撑音箱的水泥柱,重新铺上草皮,沿着州监大沟修建自行车专用道以及慢跑小径,用篱笆围了个市民花园,甚至盖了幢船屋,还为方便独木舟下水而在岸边铺了斜坡道;问题是,这州监大沟不过这么长,独木舟下水没划几下就不得不掉头了。物换星移,就是那片银幕始终屹立不倒,让公园管理处远从北加州运来的两排成年巨树围了起来,矗立在死胡同的底端。每年夏天,当地的莎士比亚剧团都会在那里举行公演;他们在白色银幕上画上中世纪街景,手拿道具长剑,在舞台上跳来跳去,出口净是些诸如“且听我道来”或是“果不其然”之类文诌诌、狗屁不通的台词。两年前的夏天,吉米曾经带着全家人去观赏他们的演出;第一幕都还没结束呢,安娜贝丝、娜汀还有莎拉就全都昏睡过去了。只有凯蒂还醒着,坐在毯子上睁大了眼睛,手肘撑在膝盖上、掌根顶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的,于是吉米也只得陪着她看下去。  那晚上演的是《驯悍记》,吉米根本没有看懂——剧情约莫是说一个傢伙怎么驯服她兇悍的未婚妻的故事;吉米搞不懂这样的剧情还能有什么看头,但他猜想应该是自己听不懂古英文才会参不透其中的奥妙之处。就凯蒂看得入神,看得一会儿大笑,一会儿陷入沉思,看完后还跟吉米说这实在是“棒透了”。  吉米实在搞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凯蒂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她宣称这次经验让她有很深的“感触”与“领悟”,之后的半年还常常提到说高中毕业后要搬去义大利长住。  吉米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眺望东白金汉平顶区的边缘,心想着:义大利。  “爸爸,爸爸!”娜汀从一群朋友中突破重围,往刚刚走下最后一个台阶的吉米这边狂奔而来,直直撞进他怀里,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爸爸,爸爸!” 第31页 吉米把她抱了起来,手臂还让她浆得笔挺锐利的套装裙摆扫到。他用力亲吻她的脸颊。“宝贝,宝贝!” 娜汀用两只手指的指背将面纱往旁边一推,与她母亲常常为她拨去掉落在眼前的头髮的动作如出一辙。“这件衣服好刺哦。” “没错,我也被刺到了,”吉米说道,“这衣服甚至还不是穿在我身上呢。”   “你穿套装一定会很好笑,爸爸。”   “合身一点应该就不会。” 娜汀翻了个白眼,然后抓着面纱一角搔刮吉米的下巴。“痒不痒?” 吉米越过娜汀的头顶,看着站在一旁的安娜贝丝与莎拉,感觉自己的心被某种暖洋洋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满得他说不出话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化成灰了。  一瞬间,他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此刻就算有人拿枪扫射过他的背后,他也都无所谓了。他很快乐。快乐得无以復加。  呃,几乎无以復加。他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在人群中搜寻凯蒂的身影,希望她能在最后一刻赶到。然而,他却只看到一辆州警队的巡逻车疾驶过白金汉大道,在街口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逆向闯入罗斯克莱街的左侧车道,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狠狠地划破了周日早晨的空气。吉米听到引擎低沉的怒吼声,看着警车继续加速,往罗斯克莱街底的州监公园全速前进。几秒后,一辆没有悬挂车牌的黑色轿车尾随而至,虽然没有警笛声相随,却不容人误认它的身份;它同样以时速四十迈的高速,在罗斯克莱街口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引擎隆隆低吼。  吉米把娜汀放下来,一个感觉却突然窜过他全身的血管。某种冰冷无情的确信,某种一切赫然都说得通了的悲凉感受。他看着两辆警车一前一后,从高架道底下唿啸而过,向右转入州监公园。他感觉得到凯蒂在他的血液里,和那些隆隆的引擎声和尖锐的轮胎磨地声一起,和那些毛细管那些细胞一起。  凯蒂,他几乎脱口而出。我的老天。凯蒂。 第八章 《老麦当劳》(1) 瑟莱丝星期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脑子里满是各种管线的影像——错综复杂的大小水管,从一般住家、从餐厅、从电影城、从购物中心,一路迤迤逦逦,从四十层楼高的办公大楼倏地往下降,每经过一层都有更多管线与之会合,再往下,直达城市地底,汇入那无比巨大庞杂的地下网络。它们比任何语言都要密切而亲昵地结合所有的人,唯一的目的竟是要带走那些自我们体内、自我们的生活、自我们的下身与冰箱底层的保鲜盒里被排除出来的废物残渣。  它们最终去了哪里呢?  她相信自己以前就曾想过这个问题,就像很多人都曾怀疑过为什么飞机无须振翼就能浮在半空中那样,不过是种模模煳煳的臆想。但此刻她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她起身,坐在空荡荡的床上,大卫与麦可在三层楼底下的前院里玩威浮球的声音一阵阵传上来。她既焦虑又好奇。究竟去了哪里?  总该有个地方。那些肥皂洗衣粉洗涤精的泡沫污水,那些用过的卫生纸那些酒吧马桶里的呕吐物,那些咖啡渍血渍汗渍,那些从长裤折角清出来的积尘、从领口搓下来的污垢,那些从盘底刮下来再冲进处理机绞碎了的冰冷剩菜,那些菸灰菸蒂,那些屎尿,那些从腿上颊上下巴胯间刮下来的毛髮胡楂——它们全都会和成千上万类似甚或相同的东西夜復一夜地会合了,她想,然后经过那些阴湿污秽的地下通道,往另一个更巨大的地下通道与更多同伴会合了,再往……往哪里去?  以前或许是去了海里,但现在应该不能这么做了吧?是这样吗?这样太不环保了吧。她记得自己曾在哪里读过什么有关污水处理压缩还是净化之类的文章,还是在电影里看到的?如果是电影就算了。电影里头净是些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总之,如果不是去了海里又会是哪里?如果真是去了海里,那他们为什么还可以这么做?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吗?想到这里,她脑海里再度浮起了那些错综复杂的管线和那些垃圾秽物的影像。她依然没有答案。  她突然听到威浮球的塑料空心球棒敲到球的清脆声响。她听到大卫大叫了一声“哇”,然后是麦可的欢唿伴随一阵同刚刚的击球声一样清晰洪亮的狗吠。  瑟莱丝又躺下了,这才想起自己不但赤裸着身子,而且还一觉睡过了十点。自从麦可学会走路后,这两件事就很少——如果曾经——发生过。她感到一阵罪恶感涌上心头,然后沉淀在她的胃里。她想起自己凌晨四点的时候跪在厨房地板上,亲吻着大卫胸前那道伤口周围的肌肤,品尝着从他毛细孔里涌出来的恐惧与荷尔蒙的味道;先前那些关于爱滋病与肝炎的忧虑全让另一个突如其来的强烈欲望掩盖住了,她只想品尝他肌肤的味道,只想尽可能地接近他拥抱他。她任由浴袍滑下肩头,任由自己的舌头在他胸前滑行搜寻,任由自门外沿长廊窜进来的寒意袭上她只穿着一件剪短的t恤与黑色短裤的单薄身子、任由它袭上她赤裸的脚踝与膝盖。恐惧让大卫的皮肤沾上了某种苦中带甜的味道,而她只是让自己的舌头自他胸前的伤口往上滑行,直抵他的咽喉;她用双手捧着他昂然勃起的胯间,聆听着他愈发急促的唿吸声。她想尽可能地延长这一刻,他肌肤的味道,她体内突然涌出的力量;她缓缓起身,朝他包围上去。她用舌头急急地朝着他的舌头探去,双手自他后脑紧紧地揪住他的髮根,想像自己正在把他体内因为这次事件而造成的苦痛吸吮出来,吞进自己体内。她捧住他的头,身体极力贴住他的身体,直到他褪去她身上仅剩的t恤,整颗头埋在她双乳间,而她则用下半身在他的鼠蹊间磨蹭挤压,要他不住从喉底释放出阵阵呻吟。她要大卫知道,这就是他们,这两具相互挤压交缠的肉体,这气味这需要这爱,是的,爱,一旦知道自己曾经差点就失去他了,她就爱他更甚于以往,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深爱着他。  他咬她的乳房,弄痛了她,死命地吸吮扯拉,而她却愈发挺身将自己往他口腔深处推送,迎向更多的疼痛。她甚至不介意他从她身上吸出血来,因为他吸吮着她,他需要她,十指深深地掐进她背后的皮肤,将一切恐惧释放进她的体内。她愿意承受这一切,接收他的痛苦,再为他吐出来,然后他俩便将变得更坚强,前所未有的坚强。她对此深信无疑。  她刚刚开始和大卫交往的时候,他俩之间的性爱曾是如此狂野蛮横;她常常带着一身青紫的咬痕与抓伤回到她与萝丝玛丽同住的公寓里,一身的伤与彻骨的疲倦——在她的想像中,应该只有吸毒成瘾的人在两次用药间才感受得到这种刻骨铭心的倦怠。但自从麦可出生后——嗯,应该说是自从萝丝玛丽第一次被诊断出癌症于是搬进来与他们同住后——瑟莱丝与大卫之间的性生活便渐渐地陷入了那种让无数喜剧电视不厌其烦、再三以之为题并让已婚夫妻索然无味的固定模式里;通常不是累得提不起劲来,就是得提心弔胆以防小孩会突然闯进来,只好草草了事:敷衍式的前戏,或许来段口交,然后便直接切入正题——到后来,这正题甚至也愈来愈不像正题了,最多就是一小段用来打发气象报告与杰·雷诺的深夜脱口秀之间的gg时间的插曲。  但昨夜——昨夜那种迸发的热情却犹胜当年,让她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被那种久违的倦怠感彻底击垮了。  她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直到外头再度传来大卫的声音,要麦可专心一点,妈的,你给我专心一点,然后她才终于想起那件从刚才——在她想起那些排水管线、想起昨夜厨房地板上的疯狂性爱之前,甚至可能早自她今晨终于爬上床之前——便一直在她心底纠缠着她的事情:大卫在撒谎。  从一开始在浴室里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但她决定暂时不去想它。后来,当她躺在厨房的塑料地板上、抬高臀部以迎向大卫的冲刺时,她又知道了一次。她看着他那微微蒙着一层雾气的眼睛,任他将她的大腿抬高、要她夹住他的腰臀;就在她迎向他的进入的那一剎那,她的心中也突然有了清澈无比的了悟:他的故事根本说不通。完全不通。  首先,谁说得出“要钱要命你自己选,我他妈的随便你”这种可笑的话啊?这分明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台词嘛,她在浴室里刚听到时就这么觉得了。就算歹徒事前真的先练习好了,临场也不可能说得出来。绝对不可能。瑟莱丝十八九岁的时候曾经在波士顿公园被抢过一次——一个肤色很浅的混血黑人,手腕干瘦、棕色的眼睛飘飘忽忽的,在那个阴冷昏暗的傍晚突然从杳无人迹的小路旁跳出来,用一把弹簧刀抵住她的大腿;她还只来得及匆匆瞥了那双空洞冷酷的棕眼一眼,便听到他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把钱拿出来!” 第32页 在那个薄暮时分,公园里头空荡荡的,除了周遭那些让十二月的寒风剥光了的群树外,就只有二十码外的铸铁栅墙另一边的碧肯街上,一个行色匆匆、正急着返家的生意人。瑟莱丝感觉抵在自己牛仔裤上的那把小刀又往下陷了一点,但年轻的歹徒似乎还无意伤害她,只是加大了手劲;她闻得到从他口鼻唿出来的腐臭味与一股淡淡的巧克力味。她顺从地掏出皮夹,递了过去,却始终避开那双游移的棕眼,一边奋力咽下那股毫不合理的感觉——感觉歹徒似乎不只有两只手臂。黑人接过皮夹,顺手往外套口袋一塞,说道:“算你运气好,老子今天赶时间。”然后便大摇大摆地往公园街那头晃过去,一点也不慌,一点也不忙。  她曾经从许多女性友人那边听过类似的故事。男人,至少是这个城市的男人,很少听说被抢,除非是自找的;但这对女人来说却是家常便饭。被抢被强暴的阴影随时都在,可无论如何,她却从没听说过有哪个歹徒说得出这么完整漂亮的句子来。他们哪有这闲工夫。下手讲究的就是不拖泥带水;迅雷不及掩耳地出手得手,然后在任何人都来不及放声尖叫之前扬长而去。  再有就是歹徒一手拿刀一手出拳的问题。这么说吧,不管那歹徒是右撇子还是左撇子,既然要拿刀当然是拿在常用的那只手里;好,那问题是,谁会拿不常用的那只手出拳打人啊?  是的,她相信大卫昨夜不幸遇上了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局面。是的,她也相信他不是那种会故意去寻衅惹事的人。但……但他的故事也确实有漏洞,有一些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地方。这就有点像是要解释你的衬衫里侧为什么会出现口红印一样——就算你真的不曾背叛过你老婆,但你最好还是得凑出一个说得过去一点的解释,否则还真是叫人有心相信你都难。  她想像两个警察站在他们家的厨房里,问他们一堆问题;在无情的目光和反覆的询问下,她很确定大卫一定会崩溃,再也没法自圆其说。就像她当年询问他有关他童年的事一样。她老早就听过那些传闻了;平顶区基本上就像是个被包围在大城市里头的小镇,大事小事都要在街坊间口耳相传到许久。她那次之所以开口,主要也是想让大卫知道,不论他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不堪的事情,他总是可以告诉她——他的妻子,他尚未出生的儿子的母亲——让她来为他分担一切。  然而他却露出一副完全被搞煳涂了的模样。“哦,你是说那件事吗?” “什么事?”   “就是那一天,我和吉米还有另一个玩伴,呃,西恩·狄文,正在一起玩。嗯,你应该知道他嘛。你帮他剪过几次头髮,有没有?” 瑟莱丝是有这个印象。他好像是个警察还是警探之类的,不过不是在市警局里头就是了。他很高,满头捲髮,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沉,很有威严。他和吉米·马可斯都有着那种天生的自信——那种通常只能在长得很好看、或是甚少为旁人的质疑所动的人身上才看得到的自信。  她无法想像大卫和这两个人在一起,即使是小时候。  “哦。”她说道。  “然后我上了一辆车,几天后就逃出来了。” “逃出来。”   他点点头。“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亲爱的。”   “但是,大卫——”   他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她唇上。“就是这样而已,可以吗?” 他露出一抹微笑,但瑟莱丝却在他眼底看到某种,呃,某种微微近似歇斯底里的神情。  “我的意思是,童年嘛,还有什么好说的——好吧,我记得我以前会玩皮球踢罐子,”大卫说道,“还有每天去路易·杜威上学,挣扎着不要在课堂上睡着。我还记得曾经去参加过一些同学的生日派对之类的聚会。唉,反正就是这些事情嘛,大部分时间都无聊得要命。真要说,不如就来说说高中那段……” 她没再追问下去,就像后来大卫丢了在美利坚快递服务的差事后,撒谎搪塞丢差的原因时,她也是就那样让他混过去了(大卫宣称公司因为预算缩编所以大幅裁员,但瑟莱丝后来发现他们根本还缺人缺得厉害,她还听说很多阿狗阿猫随便走进去就被录用了),或者是像他当初跟她说他妈是心脏病突发死的——而事实上,平顶区人尽皆知大卫母亲自杀的事。他们说大卫高三那年有天放学回家,发现家里的厨房门紧紧关上了,门缝还让人用毛巾堵在门后;他撞门进去,才发现里头全是煤气味,而他妈则坐在炉子旁,早断了气。她后来才慢慢了解到,或许大卫就是需要这些谎言;他就是得这样重写自己的过去,将它们改编成自己可以接受的版本,然后再安安心心地把它们抛到脑后,专心地把眼前的日子过下去。所以说,如果这样能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一个好丈夫(尽管偶尔稍显冷淡),一个好爸爸——那又有谁能说这样是不对的呢?  但这次这个谎,瑟莱丝一边随手套上牛仔裤和一件大卫的衬衫、一边想着,却大得足以毁了他。不,还不只。她昨夜帮他洗了血衣血裤,已经算是毁灭证据的同谋了。如果大卫继续坚持下去,不肯跟她说实话的话,她根本帮不了他。而当警察终于找上门来时(这是迟早的事;这不是电视剧;说到犯罪,再怎么笨、再怎么酗酒成性的警探都要比他俩聪明多了),大卫的谎言恐怕就会像鼓起的气球一样,让人一戳就破。  大卫的右手痛得要命。指关节肿得足足有原来的两倍大,而最靠近腕部的那几根骨头,更像是随时都要戳穿皮肤刺出来似的。他大可以此为理由,尽给麦可投些软绵绵的甜球,但他拒绝这么做。如果这孩子连用威浮球投出来的曲球与弹指球都打不到的话,那他将来又怎么可能用十倍重的棒球棍,去击中速度少说有两倍快的硬球呢?  他七岁的儿子体型比同龄的小孩要小,而且极容易轻信人。你可以轻易地从他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和一双晶亮剔透的蓝眼看穿这点。大卫深爱儿子这个特点,同时却又对此深恶痛绝。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狠劲去为他戳破世上皆好人的假象,但再不久他恐怕就不得不这么做了,不然他就得靠自己从被背叛的痛苦中学习成长。他儿子体内那个柔软脆弱的东西是波以尔家家传的诅咒;同样也是这个东西,让大卫都已经三十五岁了却还常常被误认为大学生,出了平顶区想买瓶酒,都得先让人检查过身份证件。他的发线从他还是麦可的年纪时就没再往后退过一英寸了;他脸上连一条皱纹都没有;他自己那双蓝眼,也是同样澄澈而无邪。  大卫看着麦可像他教他的那样就了定位,空出一只手来稍微调整过球帽,然后将球棒稳稳地高举过肩。他微微地扭了扭膝盖,松松筋骨——这是个坏习惯,大卫已经跟他说过很多次了,但麦可总是学不会。大卫迅速地出手,想以快速球让麦可一下招架不住;他在手臂还没伸直前就让球出了手,不让麦可有机会发现这是一记弹指球,但这一弹却也让他右手掌心疼得几乎要晕了过去。  但麦可反应得出奇的快。大卫一有了动静,他立刻停止扭膝的动作,然后在球如其绰号像蝴蝶般飘舞着往本垒飞来、再突然地往下坠落时,将球棒摆平,奋力一挥——仿佛他手中握的是一根三号高尔夫球木桿似的。大卫看着麦可脸上绽放出一抹微笑,满怀希望地盯着应声飞出去的小球,又仿佛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的——在那一瞬间,大卫几乎决定要让球就这么飞过去了,但他终究没有。他纵身一跳,将球拦了下来,然后看着儿子脸上的微笑由僵硬而瓦解;他感觉自己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碎掉了。  “嘿,嘿,”大卫说道,决定要让儿子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好过些,“这球打得不错,小子。” 第33页 麦可依然愁眉深锁。“那你为什么还接得住?”   大卫弯腰将球从草地上捡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是因为我比小联盟里面的任何一个小毛头都要高了几英寸?” 麦可脸上露出了试探性的微笑,仿佛随时都准备再收回来。“是吗?”   “我问你——你认识长到五英尺十英寸高的二年级学生吗?”   “不认识。” “而且我还要跳起来才接得到。”   “是哪。”   “没错。要不是我有五英尺十英寸高,跑不掉一定是一记安打。” 麦可终于笑逐颜开。那是瑟莱丝的招牌笑容。“好吧……”   “不过你刚才又扭膝了。”   “我知道啦。”   “就了定位后就不应该再乱动了,知道吗?” “但是诺马——” “我知道诺马有这习惯。还有戴瑞克·杰特也是。我知道他们都是你的偶像。等你打进大联盟、年薪千万时,你再爱怎么扭就怎么扭也不迟。在那之前……” 麦可耸耸肩,低头踢弄着草皮。  “麦可。在那之前……”   麦可嘆了一口气。“在那之前,我只管专心练基本功就是了。” 大卫满意地微笑了,将球高高地扔起,然后看也不看地接住。“刚才那球打得真是好。”   “真的吗?” “小子,那球要不是让我接杀住了,眼看着就要飞到尖顶区去了。要往上城去了哟。” “往上城去了。”麦可学舌道,脸上再度泛开一抹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微笑。  “谁要去上城?” 父子俩同时转头,看见瑟莱丝站在后阳台上,头髮随意扎成马尾,赤着脚,大卫的旧衬衫底下是一件褪了色的牛仔裤。  “嘿,妈妈。” “嘿,小可爱。你要和你爸爸出去呀?”   麦可望望大卫。这突然变成他们父子间的秘密笑话了;他耸肩窃笑。“没有啦,妈。”   “大卫?” “是他刚刚打出去的一球,亲爱的。那球差点就要往上城飞去了。”   “啊。原来是在说球啊。”   “打得很高很远哦。爸说要不是他长那么高,不然他也拦不下来。” 即使瑟莱丝的目光正落在麦可身上,大卫还是可以感觉到她时时都在观察着他。观察着,等待着,积了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他。他记得她昨夜在他耳畔的喃喃细语;他记得她躺在厨房地板上,微微抬高上半身,用双臂攀住他的颈子,然后将嘴巴凑到他耳边,说道:“现在,我是你你是我了。” 大卫根本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喜欢她说这些话的声音。嘶哑性感,从喉咙底部缓缓被挤压出来,几乎让他招架不住、瞬时要往顶峰冲去。  但此刻他却可以察觉到瑟莱丝的企图。她又想往他脑里钻,到他脑里东翻翻西看看。他胸口骤然涌起一股怒气。这他再清楚不过了:他们硬要往你脑里钻,等到发现他们实在不喜欢自己看到的东西时,他们便摆出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前仆后继离你而去。  “有事吗,亲爱的?” “哦,没事。”虽然早晨的气温往上蹿升得很快,她却环臂紧紧地拥住了自己。“嘿,麦可,早餐吃过了没?”   “还没呢。” 瑟莱丝对着大卫皱了皱眉头,仿佛没让麦可先扒上几口那甜滋滋的早餐谷片就出来打几棒球,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似的。  “我帮你倒了一碗谷片。牛奶在桌上自己倒。” “太好了。我饿扁了。”麦可球棒一丢,转头就往楼梯跑;大卫突然有遭到背叛的感觉。你饿扁了?那,怎么,我刚刚是用胶带把你的嘴封起来了还是怎样?饿不会跟我说啊?妈的。  麦可像阵旋风似的经过他母亲身边,往三楼狂奔而去,仿佛跑慢了阶梯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不吃早餐吗,大卫?” “睡到中午喽,瑟莱丝。” “才十点十五分呢。”瑟莱丝说道,而大卫可以感到昨晚厨房地板上疯狂的一幕为他俩婚姻带来的那一丝善意,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强迫自己微笑。只要你微笑得够真,那就任谁也抵挡不住了。“喏,有什么事吗,亲爱的?” 瑟莱丝赤脚往草地这边走来。“那把刀子呢?”   “什么刀子?” “就那把刀子啊。”她压低了声音,还频频回头望向麦卡利先生的卧房窗户。“就劫匪的刀啊。那刀子哪里去了,大卫?” 大卫把手里的棒球往头顶一扔,然后从背后接住。“刀扔了。”   “扔了?”她抿抿唇,低头看着草地。“妈的,大卫。”   “什么,亲爱的?” “扔了,扔去哪里?”   “就扔了啊。”   “你确定。”   大卫确定得很。他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确定。” “上头有你的血迹。有你的dna,大卫。你说刀扔了,有扔得远得永远不会被找到吗?” 大卫无言以对,于是只能默默地盯着妻子,直到她终于受不了改变了话题。  “早报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他说道。  “看到什么了吗?” 第34页 “什么什么?”   瑟莱丝低声叱喝道:“你还问我?” “哦……哦。你是说那个呀。”大卫摇摇头,“没有,什么也没看到。早报上什么也没提到。别忘了,亲爱的,那都是过了半夜的事了。” “过了半夜又怎样?少来了,社会版那些记者总要等到最后一秒,确定警察那边没有更新的消息进来了,才肯把稿子交出去。”   “你在报社上过班吗?” “你少在那边跟我打哈哈,大卫。”   “没有啦,亲爱的。我只是说,早报上什么也没有。就这样。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待会儿看一下午间新闻好了,看会不会报出来。” 瑟莱丝再度低下头去,盯着草地看,自顾自点了几下头。“会报出来吗,大卫?” 大卫往后退了一步。  “什么黑小子在酒吧停车场被人打得只剩半条命的报导……对了,是哪家酒吧?”   “呃,就,嗯,就雷斯酒吧啊。”   “雷斯酒吧?” “没错,瑟莱丝。”   “嗯,好吧,大卫,”她说道,“没错。” 然后她就转身离开了。她背对着他,迳自往楼梯间走去;大卫听到她赤脚踩在楼梯上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他就知道。事情总是这样。他们总是会离你而去。有时即使人在心也不在了。你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永远不在。连他母亲也不例外。那天早上,警察送他回家后,他母亲只是忙着站在炉前为他张罗早餐,只是不断哼唱着《老麦当劳》,却始终背对着他,偶尔才匆匆回头对他紧张地一笑,仿佛他不过是个她不太熟的房客。  她为他端来几颗半熟的荷包蛋、一条煎得焦黑的培根、还有几片潮湿的吐司,然后问他要不要喝橙汁。  “妈,”他说道,“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 “大卫啊,”她说,“你到底要不要橙汁呢?”   “好啊。嗯,妈,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我——” “喏。”她为他倒了一杯柳橙汁,然后将杯子推到他面前。“你先把早餐吃了,我还得去……”她伸手往厨房那边随意一挥,根本不知道自己他妈的还有什么事非现在做不可。“我还得去……嗯,对了,我还得去洗一下你的衣服。这样可以吗?对了,大卫啊,我们待会儿去看场电影,你觉得如何?” 大卫看着他的母亲,想在她脸上找到一丝等待的神情,等待他开口告诉她,告诉她那辆车、那幢树林里的小屋,告诉她大肥狼身上飘散着的剃鬚膏的味道。结果他却只看到那抹灿烂的微笑,那种兴高采烈,那种只有在她有时星期五晚上挑衣服准备要出门时才会出现的兴高采烈,那种满怀的渴望与希望。  大卫颓然低下头去,乖乖地吃掉了盘中的鸡蛋。他听到他母亲一路哼着《老麦当劳》,往走道另一头翩然而去。  此刻,站在前院草地上、右手关节传来阵阵钻心疼痛的他,却似乎可以听到那遥远而清晰的歌声。老麦当劳有个农场,咿呀咿呀哟。咿呀咿呀哟,世界多美好。春耕夏作秋收,世界果然他妈的美好。人人和乐融融,连鸡鸭牛羊都一样;谈什么?没什么好谈的呀,什么也没发生有什么好谈的。秘密?什么秘密?这里都是好人怎么会有秘密?他妈的,坏人才会有秘密,秘密属于那些不乖乖把早餐吃完的人,秘密属于那些傻傻地跟陌生人爬进一辆飘散着苹果味的汽车,一失踪就是四天的人——过了四天回来后却发现所有他认识了人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只会微笑点头的冒牌货;这些长得跟原来一模一样的冒牌货,什么都愿意做,就是不愿意听你说话。就是不愿意听你说话。 第九章 大沟里的蛙人(1) 吉米走近罗斯克莱街上的州监公园入口时第一个看到的东西,是一辆停放在雪梨街上、警方专门用来运送警犬的箱型车;他看到车子后门打开了,两个警察挣扎着想控制住那六只拴在长长皮绳上的警犬。他抑制住想跑过去的冲动,从教堂门口朝罗斯克莱街这头走过来,在往雪梨街上空延伸而去高架道旁遇上了这一小群围观民众。他们就站在斜坡起点;再往前,罗斯克莱街沿着一段向上的斜坡穿过高架桥下方,然后被州监大沟横腰截断,大沟彼端已出了白金汉区而进入休穆区,罗斯克莱街也因此更名为瓦伦兹大道。  在人们聚集的地点附近,你可以登上那道十五英尺高、同时也是雪梨街终点的水泥挡土墙,让锈痕斑斑的护栏顶住你的膝盖,俯视东白金汉平顶区最后一条南北向的道路。护栏往东几码便是一座灰紫色的石灰石楼梯;早年他们偶尔会成群携伴到那里约会,坐在阴影中,四十盎司瓶装的美乐啤酒一手传过一手,一边眺望着远方赫礼汽车电影院的白色银幕上那明灭晃动的影像。大卫·波以尔有时也会跟着一起去;这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人特别挺他罩他,而是因为那小子几乎看遍了所有电影,有时他们大麻吸多了便会要他配合无声的银幕将台词背诵出来。大卫自己似乎也还挺享受这种配音员的工作,常常还会随角色不同改变声调语气。但不久后,大卫的棒球天分便突然被发掘出来,随而转学到登巴斯科做他的明星游击手去了,于是他们便再也不能把他带在身边充当笑柄了。  吉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回忆,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愣在这生锈的围栏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雪梨街——或许是因为那几条警犬的模样吧:它们一从箱型车上被放出来后,便神经兮兮地蹦蹦跳跳、到处东闻西嗅的。其中一个警察握着对讲机、正打算开口的时候,市区上空却突然出现一架直升机,像只肥嘟嘟的大黄蜂似的直往公园这边扑来,吉米每眨一次眼,那肥蜜蜂的影像便愈发具体而清晰。  一个菜鸟警员堵在石灰石楼梯出口,两辆巡逻车和几个蓝衣警察则挡在罗斯克莱街要转进公园的路口。  那些狗像哑了似的,闷不作声。吉米一转头,突然明白就是这点,让他从刚才就一直觉得这场面有说不出的诡异中明白过来。那二十四只狗爪在柏油路面上又刨又抓,机警而专注地前进、刨抓、再前进,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吉米看着它们黝黑潮湿的鼻子与精瘦矫健的腰窝,那迅速而有效的动作;他想像它们纽扣般的眼睛,其实是一团团烧得黑里透红的煤球。  整条雪梨街瀰漫着暴动前夕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一街的警察,沿着往公园蔓延而去的草丛缓缓踏步、搜寻、前进。站在这个制高点,吉米可以看见一部分的公园;他看到公园里头同样到处都是警察,绿色的草坪上处处可见蓝制服与土黄色的运动夹克在窜动、在州监大沟岸边翻翻弄弄、在唿叫着彼此。  再回到雪梨街上:载运警犬的箱型车占据雪梨街的一头,而另一头则有另一群警察围绕在什么东西旁;几个便衣警探倚在停放在对街的几辆车子上,安安静静地啜饮着咖啡,完全不像平日的模样——闲打屁鬼扯淡,唾沫横飞地说些值班时发生的鸟事以飨众人。吉米可以感觉到那种紧绷的气氛:那几条警犬、那些静静地倚在自己的配车旁的警察、还有那架直升机——肥蜜蜂转眼已经变成一个隆隆作响的庞然大物,低扫过雪梨街上空,旋即又消失在州监公园深处那排加州进口的大树与白色的废弃银幕后头。  “嘿,吉米。”艾德·蒂瓦一边用牙齿扯开一包巧克力、一边用手肘推推吉米。  “什么事,艾德?” 第35页 蒂瓦耸耸肩。“这是今早第二架直升机啦。第一架直升机半小时前老在我家上空打转,我就跟我老婆说啦,咱们什么时候搬到华兹了怎么都没人通知我?”他倒了满嘴的巧克力,再度耸耸肩。“所以啦,我就跑出来看个究竟,到底是什么大事要吵成这样。” “你打听到什么了吗?” 蒂瓦两手一摊。“什么也没听说。那些条子的口风锁得比我老娘的钱包还紧。看来他们这回是玩真的了,吉米。妈的,你看他们把整条雪梨街封得滴水不漏,所有路口都有人守着——从弯月街、港景街、苏丹街、朗西街,一路到邓巴街都架了拒马,还有条子守着,我是这么听说的。这几条街的居民根本出不了门,他妈的火大呢。我还听说整条州监大沟上头全是条子的汽艇……对了,那老熊德尔金还打电话来说他从他家的窗户看到蛙人……妈的,他们甚至连蛙人都搞来了。”蒂瓦指了指前方,“你看你看,我就说他们这回是玩真的吧!” 吉米顺着蒂瓦手指的方向,看到三个警察拉扯着一个脏兮兮的酒鬼,想把他从雪梨街另一头那些被大火烧得只剩焦黑的骨架的废弃公寓里头赶出来;酒鬼自然不依,挣扎得很兇,终于让其中一个警察一掌推得头下脚上栽下阶梯去。吉米眼睛看着这一幕,整颗心却还悬在艾德刚刚说的那两个字上头:蛙人。送蛙人入水通常没有好事。不可能是好事。  “来真的咧。” 蒂瓦吹了声口哨,然后转头看着吉米这一身西装,“你去相亲啊?” “娜汀今天初领圣体。”吉米看着警察把酒鬼从地上拎起来,再粗鲁地把他往一辆驾驶座那边的车顶上斜顶着一个警笛的草绿色房车里头一推。  “嘿,恭喜啦。” 蒂瓦说道。  吉米以微笑表示过谢意。  “话说回来,那你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啊?” 蒂瓦的目光顺着罗斯克莱街往圣西西莉亚教堂那边看过去,吉米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确实可笑。穿着这一身价值六百块的西装和丝质领带,踩着皮鞋走过从护栏底下冒出来的杂草丛——我他妈的是在想什么啊?  凯蒂。他想起来了。  但这依然是个莫名其妙的举动。凯蒂要不就是宿醉睡过了头、要不就是和哪个臭小子厮混得难分难捨,因此错过了她妹妹的初领圣体礼。妈的。老实说谁喜欢上教堂啊?吉米自己当初为了凯蒂的受洗仪式不得不走进教堂时,还是那十年来的头一遭呢。即使在那之后也一样,直到和安娜贝丝交往后,他才开始会固定去报到。或许是因为他刚刚一走出教堂,就看到两辆警车飞也似的往罗斯克莱街沖,心头突然——突然怎样?有了不祥的预感?突然担心起来?这一定是因为他心里一直隐隐地担心着凯蒂——担心,而且还生气——所以当他一看到那两辆警车时,就自然而然地把两者联想在一起了。  而现在呢?现在他只觉得蠢。又蠢又穿得像个傻蛋。妈的,刚才他还神经兮兮地叫安娜贝丝带着女孩儿们先走,他一会就去帢克起司餐厅和她们会合咧。安娜贝丝边听他吩咐边盯着他的脸看,自己则是一脸的不解不快与勉强压抑的愤怒。  吉米转头向着蒂瓦。“好奇吧,跟大家一样。”他拍拍蒂瓦的肩膀,“不过要走了。”他说道。而下方的雪梨街上,一个警察把一大串钥匙扔给另一个警察,第二个警察接过钥匙,跳上载运警犬的箱型车驾驶座。  “好吧,吉米。保重啦。” “你也是。”吉米缓缓说道,目光却依然留在街上。他看着箱型车倒车,停下来换挡,然后车轮向右一偏。那种冰冷无情的确定感再度蹿上他的心头。  你感觉得到的,在你的灵魂底层。就在那里,别无他处。你的灵魂感觉得到事实真相——超出一切逻辑理解——而且那通常就是你最不愿意面对、最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担的那种事实真相。所以你试着不去理会它、所以你去找心理医生、所以你在酒吧徘徊、所以你花去那么多时间在电视前面麻痹自己——你无论如何就是想逃避,逃避你的灵魂早早便体认到了的、无情而丑陋的事实真相。  吉米感觉那股冰冷的确定感像一根根铁钉,穿透他的鞋底,将他固定在那里——哪怕他有多想多想转头拔腿狂奔而去,怎么也不愿站在这里,看着那辆箱型车缓缓驶离原地。冰冷的铁钉找上了他的胸膛,一根根一排排,仿佛射出的炮弹;他想闭上眼睛,但他的眼皮也被钉住了,要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箱型车驶向街心。吉米看着那辆车。那辆原本被箱型车遮挡住了的车。那辆让所有人包围住,用小刷子扫刷、里里外外拍照,然后从里头拿出一袋又一袋装在小塑胶袋里的东西、传给街上与人行道上的警察的车。  凯蒂的车!  不只是同款同型。不只是颜色模样相似。那是她的车。前方保险杆右侧有一个小凹痕,右前方车灯少了一块玻璃灯罩。  她的车!  “老天,吉米。吉米?吉米!看着我。你还好吗?” 吉米抬头痴痴地望着艾德·蒂瓦,浑然不知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双手双膝落地,让一张张浑圆的爱尔兰脸孔包围着他,低头瞅着他。  “吉米?”蒂瓦向他伸出援手,“你还好吧?” 第36页 吉米只是望着那只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蛙人,他想。在州监大沟里。  怀迪在木桥前方百码处的树林里找到了西恩。昨夜那场大雨早已把公园里头所有没被树丛遮挡的地面上的血迹与足印沖刷殆尽。  “我们派了警犬在汽车电影院的旧银幕附近搜索。你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 西恩点点头,但他的对讲机却突然响了。  “狄文。”   “我们这边有个傢伙——”   “哪边?”   “雪梨街入口这边。”   “继续。” “他宣称他是失踪女孩的父亲。”   “妈的,他怎么会出现在现场?”西恩感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脸上又红又热。  “就刚好吧,我怎么知道。” “嗯,你先挡挡,不要让他进来。局里的心理学专家到了没有?”   “还在路上。” 西恩闭上眼睛。所有人都还在路上。妈的,好像他们全都被困在同一场天杀的世纪大塞车里头似的。  “听到没有?你们先挡一下,等心理医生到场再说。处理程序你应该知道。” “嗯,不过他指名要找你。”   “我?”   “他说他认识你。说是有人跟他说你人在现场。”   “不,不,不。听好——”   “他还带了一些人。” “一些人?”   “一群恶煞。一半矮得像侏儒,模样倒全像是一个模子印出的。” 萨维奇兄弟。妈的!  “我马上到。”西恩说道。  威尔·萨维奇随时都有可能被逮捕。查克可能也差不多了。萨维奇血液原本就很少冷却下来,这会儿更是简直要沸腾了——两兄弟同仇敌忾指着条子的鼻尖破口大骂,而几个站在封锁线后的条子看来随时想举起警棍揍个他妈的痛快。  吉米与卡文·萨维奇——其中勉强算是比较理性的一个——并肩站在封锁线外几码处,看着威尔与查克在前方大吼大叫,你他妈的给我搞清楚,里头那是我们的外甥女,干他妈这些天杀的猪脑王八蛋!  吉米感觉到一阵勉强控制住的歇斯底里。此时此刻,他只想不顾一切地爆炸,把脑子炸僵炸煳了,然后他就不能也不必再想了。没错,停在十英尺外路边的,确实是她的车。没错,她从昨晚到现在都还不见人影。没错,他刚刚瞄到驾驶座椅背上的那些污点是血迹没错。所以说,没错,一切看来确实很不妙。但,公园里外有那么多警察在那边搜了老半天了,也没看到他们抬出什么尸袋来。所以说,一切还有希望。  吉米看着一个老油条模样的警察点了根烟,而他只想一手把烟抢过来,倒着插回他嘴里,让滚烫的菸头烧烂他的一张烂嘴,告诉他,你妈的给我滚回公园去找我女儿去。  他在心中默默地从十倒数回去,这是他在鹿岛学会的把戏——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数,想像那些数字像一个个灰灰白白的魅影,漂浮在他黑漫漫的脑海里。尖叫只会让他被警察请离现场。任何表现在外的悲恸或焦虑,或如电流般窜过他全身血管的恐惧,也只会导致同样的结果。然后萨维奇兄弟就会抓狂,然后他们一群人就会被丢进拘留所的牢房,然后他们就不能再留在凯蒂最后被看到的这条街上了。  “威尔!”他微微提高了音量。  威尔收回直逼那个面无表情的警察鼻尖的手指,回头看着吉米。  吉米摇摇头。“先不必这么激动。” 威尔干脆勐一转身面对着吉米。“他们他妈的跟我们来这套,吉米。他妈的什么都不让我们家属知道!” “上头安排的他们还能怎么做?”吉米说道。  “妈的,什么叫还能怎么做?他妈的,吉米,死条子除了吃甜甜圈还会做什么?” “你到底想不想帮忙?”吉米说道。查克侧身挨近他的兄弟;查克几乎有威尔的两倍高,兇恶的程度倒只有他的一半——只有一半却还是远高于大部分的人。  “这是当然的事,”查克接口道,“你只管吩咐。” “威尔?”吉米说道。  “什么?”威尔目露凶光,气愤填膺,怒不可遏。  “你想不想帮忙?”   “你这是什么话,吉米?我他妈的当然要帮忙!” “这我知道,”吉米说道,突然感觉一股情绪涌上喉头,“我他妈的当然知道。威尔。里头那是我的女儿。你听到了没,那是我的女儿!” 卡文一手搭上吉米的肩膀,威尔则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脚。  “抱歉,吉米。行吗?妈的,我一下真的是慌了手脚。他妈的。” 吉米终于咽下那股情绪,强迫脑子继续运转。“你和卡文,听好,威尔,你们一起跑一趟德鲁·皮金家。你就跟他说出了什么事。”   “德鲁·皮金?找他干吗?” “你听我说完。你去找她女儿伊芙,还有黛安·塞斯卓,如果她也在的话。你问她们昨晚最后一次看到凯蒂是什么时候。问清楚到底是几点几分。你问清楚她们昨晚有没有喝酒,凯蒂有没有说之后还要去找谁,还有就是,她最近有没有新交什么男朋友。这你办得到吗,威尔?”吉米问道,一边却转头看向卡文。他或许还有可能控制得住自己和威尔的脾气。  卡文点点头。“没问题,吉米。” 第37页 “威尔?”   威尔转头望了一眼那丛往公园里头延伸而去的杂草,然后再看看吉米,头如捣蒜地说道:“那有什么问题?” “这几个女孩子是朋友。你不必对她们来硬的,把事情问清楚就是了。懂吗?” “懂。”卡文说道,清楚地让吉米知道他会控制住场面。他拍拍哥哥的肩膀。“走吧,威尔。办事去吧。” 吉米看着两人往雪梨街走去,感觉查克站到自己身边,摩拳擦掌,随时都准备好要杀人了。  “你还好吧?”   “妈的,”查克说道,“我还好。我担心的是你。” “不必为我担心。我现在还好。不好也不行!” 查克没有回答,而吉米眼睛则望向雪梨街另一头,越过他女儿的车子,他看到西恩·狄文走出公园、往这边走来,目光始终紧紧锁定在吉米身上。西恩很高,动作也很快,但吉米却依然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他痛恨的东西,那种自信,那种屌样——西恩就把它挂在脸上,像是某种比他挂在皮带上的警徽还要大、还要招摇的标志;他自己或许不曾察觉,但这确实让许多人恨得牙痒痒的。  “吉米,”西恩说道,然后握了握他的手,“嘿,好久不见。” “嘿,西恩。我听说你在里头。”   “嗯。一早就到了。”西恩回头望了一眼,再回过头来看着吉米,“我现在真的没办法跟你说什么,吉米。” “她在里面吗?”吉米听得到自己声音在颤抖。  “还不知道,吉米。我们还没有找到她。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那就让我们进去啊,”查克说道,“我们可以帮忙找。电视上不是一天到晚有这种事吗?要民众协寻失踪儿童还是什么鸟的。” 西恩目光依然定在吉米身上,根本不理会查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吉米。我们还不能让任何非警方人员进入现场,除非等我们先彻底搜过一遍才行。” “现场,哪里算现场?”吉米问道。  “目前就是整个公园范围内。听好,”西恩拍拍吉米的肩膀,“我出来主要是要告诉你们,你们现在暂时什么也不能做。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但事情暂时就是这样。一有什么消息——我他妈的用人格跟你保证,吉米——我们会马上通知你。” 吉米点点头,碰了碰西恩的手肘。“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当然。” 他们让查克留在原地,往前走了几码。西恩整理好心绪,稍微让自己镇静:不管吉米打算说什么,他反正公事公办;他用一双警察的眼睛盯着吉米,不曾动摇,也没有一丝同情。  “那是我女儿的车子。”吉米说道。  “我知道。我——” 吉米举手阻止他再说下去。“西恩,你听清楚。那是我女儿的车子。车子里头还有血迹。她今天早上没来店里上班,也没来参加她妹妹的初领圣体礼。昨晚到现在都没人再看到她。你听清楚了吗?我们说的是我的女儿,西恩。你没有小孩,我不指望你能完全了解,不过,你总能想像一下吧——那是我的女儿!” 西恩的眼睛依然是警察的眼睛,吉米的话并没有造成任何改变。  “你想要我怎么说,吉米?如果你要告诉我她昨晚是和什么人出去了,我马上派人去问话。如果你要告诉我她和什么人有冤有仇,我马上去把人逮回来。你想要——” “他们连他妈的警犬都弄进公园去了,妈的,西恩。弄警犬进去找我女儿。警犬,还有蛙人。” “是,没错。我们还调来了他妈的一半以上的警力,吉米,州警队和波士顿警局都出动了。还有两架直升机和两艘快艇,吉米,他们全部都在找你女儿。我们会找到她的。妈的。但你,现在根本没有什么你能做的事情。没有,暂时没有,你听懂了吗?” 吉米回头看了查克一眼。他眼睛死盯着公园入口的草丛,目露凶光,身子微微地往前倾,看似随时都准备要扑过去了。  “找我女儿为什么要用到蛙人,西恩?” “这是标准程序,西恩。搜查范围内有湖有河,我们就得出动蛙人。我们只是照规矩行事。”   “她在水里吗?”   “她目前就只是失踪。就这样。” 吉米转过头去。他根本无法好好思考,脑袋里一片黑暗混沌。他就是想进到公园里去。他想走在那条慢跑小径上,看着凯蒂迎面走向他。他再也无法思考了。他就是想进去。  “你不会想让场面变得很难看吧?”吉米问道,“你不会打算搞到不得不逮捕我,然后让萨维奇兄弟全部抓狂、硬冲进公园去找他们心爱的外甥女吧?” 吉米一说完就明白自己这番话说得心虚,根本只是出于绝望的威胁,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他更恨的是这点西恩也心知肚明。  西恩点点头。“我当然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相信我。但如果我不得不这么做,妈的,吉米,我真的会这么做。”西恩翻开一本记事簿,“听好,你只管告诉我她昨晚和谁出去,又去了哪里,我马上——” 西恩的对讲机突然响起时,吉米已经举步打算离开了。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西恩将对讲机举到唇边。“我在。”   “我们这边有动静,狄文警官。” 第38页 “麻烦重复一遍。” 吉米快步走近西恩,清楚地听到对讲机那头传来的男声里,有着几乎抑制不住的激动情绪。  “我说我们这边有动静了。包尔斯警官说你最好赶快过来。呃,是马上过来。” “你们在哪边?”   “就在旧银幕这边。呃,老天,这是他妈的什么场面啊!”   第十章 证据(1) 瑟莱丝盯着厨台上的电视正在播的十二点新闻。她边看边熨衣服,心想着自己大概可以轻易地被误认为五十年代的家庭主妇,趁丈夫拎着铁制便当盒去上班的时候,在家里摸东摸西地打理家务照顾小孩,待会儿还得做好晚餐,等丈夫下班在他手里塞杯酒,然后菜就可以上桌了。但事情不是这样的,真的。大卫缺点或许不少,但是讲到分摊家务他倒是从不推託。掸灰尘擦地和洗碗的工作向来由他负责,而瑟莱丝则喜欢洗衣服;她喜欢叠衣服熨衣服,喜欢衣物洗好熨平后那种暖暖的香气。  她用的是她母亲的熨斗,一个来自六十年代早期的遗物。老熨斗重得像块砖头,不时嘶嘶低吼,还会毫无预警地勐然喷出蒸汽。但是它绝对比瑟莱丝这几年来买过的任何一把熨斗——任何一把售货员口中所谓最新科技产物的新型熨斗——都好用上许多倍。她母亲的熨斗熨出来的折线锋利得足以切开法国面包,再深的皱摺也只要熨过一次就能搞定;不像那些塑料外壳的新型熨斗,总得要她来回熨上六七遍才行。  这年头似乎所有的东西——像录像机、汽车、计算机、手机——都是要你买来赶快用坏然后买新的。瑟莱丝想到这儿就一肚子火。拜託,在她父母的时代,东西买来可是要用一辈子的。她和大卫还在用她母亲的熨斗和搅拌器,萝丝玛丽那具矮矮胖胖的黑色转盘式电话也还摆在他们床边。打从她和大卫结婚以来,他们已经不知道扔掉多少怎么说也不该这么短命的家电用品了——显像管炸掉了的电视、会冒蓝烟的吸尘器、煮出来的咖啡只比洗澡水热一点的咖啡机等等。好,东西坏了可以修,没错,但修理费却往往高得吓人,几乎不会比买新的要便宜上多少。几乎。所以你自然会选择再多花一些钱,买来更新一代的产品,这正中厂商的下怀。有时瑟莱丝得刻意去忽略脑中那个隐约成型的想法:不只是她生活里的那些事物与用品,事实上就连她生命本身,都是註定不会具有任何分量、任何久远的影响;她的生命自始就註定好了,一有机会就要分崩离析,好让那些少数还堪用的零件可以由别人拿去回收利用,而剩下的她则消失殆尽。  她就这样一边熨衣服,一边想着自己这般可以拿来资源回收的人生。新闻播了十分钟之后,主播突然神色凝重地盯着镜头,宣布警方正在追查发生在城里一家酒吧外的暴力事件的嫌犯。瑟莱丝凑近电视,拧大了音量,主播却正好宣布:“gg后回来我们将继续为您报导这则消息,哈维也将在下节新闻中为您带来最新气象预报。”接着,屏幕便跳接到一双指甲修剪得漂漂亮亮的女人的手,轻松地刷洗着一只看来像是在热麦芽糖浆里浸过的烤盘,背景则有一个声音在那边吹嘘推销着全新改良配方的洗涤精。瑟莱丝只想放声尖叫。新闻报导,就某个程度而言,就像那些用了就丢的家电用品一样,只会一味地挑逗你蛊惑你,然后转过身去咯咯轻笑,笑你的愚蠢轻信,笑你怎么还愿意相信它真会说到做到。  她再次调整过音量,抗拒着那股想要把那个烂旋扭从那台烂电视上头扯下来的冲动,然后回到熨衣板前。大卫半个小时前带麦可出门去买护膝和捕手面罩,他说他会用车上的收音机收听新闻,瑟莱丝甚至懒得转过头去看看他是不是在撒谎。麦可虽然又瘦又小,却是个颇有天分的捕手——“天才”,他的教练艾文斯先生是这么形容他的;他还说,以这个年龄的小孩来说,麦可的臂力堪称强如“弹道飞弹”。瑟莱丝想起了以前念书时,棒球校队里那些打捕手位置的孩子——一个个全是塌鼻子缺门牙的大块头。她向大卫提出了她的顾虑。  “亲爱的,现在的捕手面罩坚固得像个他妈的鲨鱼笼。拿它去砸卡车,我跟你保证报销的不会是面罩。” 她考虑了一天,然后向大卫提出她的条件。只要麦可配备了最好的球具,她愿意让他去做捕手或是打任何一个位置;但大前提是,他只准打棒球,绝对不准加入美式足球队。  大卫自己从来就不踢美式足球,于是只和她草草辩了十分钟后就答应了。  所以现在呢,他们父子俩开开心心地出门买球具去了,好让麦可能做他老爸的翻版。瑟莱丝一个人留在家里,目不转睛地守着电视——终于,在一则狗食gg结束后,屏幕上再度出现了主播的面孔。瑟莱丝手里的动作一下子全停了,熨斗稳稳地停在一件棉衫上方几英寸处。  “昨晚在奥斯敦区,”主播说道,瑟莱丝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一名波士顿学院二年级学生在这家颇受欢迎的酒吧外遭到两名男子袭击。消息来源指出受害者凯瑞·威塔克遭人以啤酒瓶殴打,伤势严重,有生命危险,现在正在……” 她那时就知道了。她感觉自己胸中仿佛有一团团烂泥滴滴答答地散落。她那时就已经知道,她大概不会看到有关任何男子在雷斯酒吧外头遭到攻击或是谋杀的报导了。等到他们开始报气象并预告下节的体育新闻时,她更是完完全全地确定了。  此刻他们早该发现那个受伤的劫匪了。如果他已经死了(“我说不定真的杀了人了,宝贝”),记者们也应该会从警局里的消息来源、警方的出勤记录,甚或是从监听警方无线电中得知这个消息。  或许大卫在激愤之余高估了自己加诸在那个劫匪身上的伤害了。或许劫匪——或者是别的——在大卫离开后便自己爬到他处舔伤去了。或许她昨晚看到那团流入排水管的东西不是脑浆。可是那些血又该怎么解释?一个人头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甚至还能自己离开现场?  她把最后一条裤子熨好,把衣服分别放回各人的衣柜里。她回到厨房,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电视正在转播高尔夫球赛,清脆的击球声与消过音的闷闷的掌声,暂时安抚了她一个上午心中那股骚动的感觉。大卫和他那漏洞百出的故事并不是引起她心中这阵骚乱的唯一原因。还有昨晚与昨晚那一幕。他浑身是血地走进浴室,那一大堆血,浸湿他长裤的、滴落在地板瓷砖上的、从他胸前的伤口冒出来的,还有被稀释成粉红色冲下排水管的那一大堆鲜血。  对了,排水管。她差点忘记了。昨晚她跟大卫说她会用漂白水洗过水槽下的排水管内部,以彻底消灭一切残留的证据。她立刻行动。她跪在厨房地板上,打开水槽下的柜子门,用目光在那堆清洁用品和抹布间搜寻,终于看到被收放在柜子深处的扳手。她伸长手臂,往里面探去,试着不去想她的恐惧症,害怕把手伸进水槽下方橱柜的恐惧症——那是一种毫不理性的恐惧,但她就是无法不去觉得,那堆抹布底下正躲着一只老鼠,嗅着闻着,在空气中捕捉她的气息,从破布堆抬起它那丑陋的鼻子,鬍鬚上下抽…… 第39页 她赶紧抽出扳手,故意把它在破布堆和清洁剂的瓶瓶罐罐间敲得铿铿锵锵的,好把老鼠吓跑——她知道这样实在有些可笑,但是她就是身不由己,因为,嘿,所以这才叫做恐惧症啊。她痛恨把手伸进又低又暗的地方;萝丝玛丽以前怕电梯怕得要死;她父亲有惧高症;大卫每次走进地窖就会冒出一身冷汗。  她在水管接头下方放了一个水桶,准备用来接没有流光的水。她躺在地上,手往上伸,先用扳手松开栓塞,然后才用手去转;一转开,水便哗啦啦地流进塑料水桶里。她突然有点儿担心水桶会不会太小,还好,才一会儿,哗哗水流便只剩下水滴了;她看着一团纠结的头髮和几颗玉米粒跟着最后的一点水流进了水桶。下一步是要拆掉最靠柜子里面的一颗螺帽。弄了半天,却怎么也拆不下来,瑟莱丝最后只得用脚顶着柜子底部,奋力将扳手往后拉;她使尽全身的力气,几乎开始怀疑最后一折两段的不是扳手就是她自己的手腕。终于,螺帽松动了,不过却还转动不到一英寸便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再度卡住了。瑟莱丝调整过扳手角度,继续与螺帽缠斗下去:这回挪了将近两英寸,螺帽顽强依旧。  几分钟后,整截排水管终于都让她拆下来了,一个个零件整齐地躺在厨房地板上,在她的面前。她的头髮和衬衫都汗湿了,但她有一种近乎征服的喜悦般的成就感,仿佛她和某种纯属男性的顽强力量打了一场肉搏战,并且光荣地获得了胜利。接着,她在破布堆里找到一件麦可已经穿不了的旧衬衫,用手扭捲成一条可以通过水管的布棒;她就用这布棒子来回捅擦水管内部,一直到她满意地认定水管里除了老锈以外再没别的东西了,然后才找来一个小塑胶袋,将麦可的旧衬衫包进去。她带着水管和一瓶漂白水到后阳台去消毒水管内部,让漂白水从水管的另一头流出来,流到一盆盆栽的干巴巴的土壤里。那盆植物去年夏天就死了,在后阳台放了一整个冬天,等着被他们拿去扔掉。  一切处理妥当后,她才把水管组装回去,重新装上栓塞;她发现组装远比拆卸容易多了。她找出昨晚拿来装大卫衣服的塑料垃圾袋,把装着麦可那件破烂衬衫的袋子也丢进去,然后将塑料水桶里的东西用滤网滤过后再倒进马桶;最后,她拿了张纸巾把滤网擦干净,再将纸巾也包进了那只垃圾袋里。  好了,所有的证据都在这里头了。  至少是所有她能处理的证据都在这里了。如果大卫对她撒谎——关于那把刀、关于他是否曾在任何地方留下指纹、关于他的——罪行还是自卫——是否曾有目击证人——那就是她无能为力的部分了。但在她家里的这一部分,她都已经昂然面对并解决了。他从昨晚回来后丢给她的每个问题她都一一解决掉了。她征服了每一项挑战。她再度感到一阵飘飘然的眩晕。她感到强壮,感到前所未有的精力充沛;她突然清清楚楚地确定了,自己依然年轻依然强壮,绝对不是也不像一个可以让人随意丢弃的烤面包机或是坏掉的吸尘器。她曾经熬过父母的亡故、熬过多年的经济困境、熬过麦可六个月大时那场肺炎阴影的惊吓与煎熬;显然,这些苦难并没有如她原本以为地削弱了她的力量,最多只是让她有些累了倦了——但她现在终于认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那些疲累倦怠甚至也将一扫而空。她清楚地体会到,自己是那种能够挺身面对挑战的女人;她无畏无惧,挺身迎向挑战,来吧,尽管放马过来吧。我可是有备而来的。来吧,我随时奉陪。我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你给我小心了。  她从地上捡起那只绿色的垃圾袋,反覆扭转袋口,直到它看起来像个枯瘦如柴的老头儿的脖子,然后揪紧了,在袋口打了一个死结。她停顿了一下,突然有些诧异,垃圾袋怎么会让她想到老人的颈子:这念头究竟是打哪儿来的?然后她注意到电视的画面消失了。前一分钟“老虎”伍兹还正大步跨过果岭,下一分钟屏幕就突然陷入一片漆黑。  接着,屏幕上突然跳出一道白线。瑟莱丝暗自立誓,要是这台电视也跟她耍起显像管破裂这套,她现在就要把它从前廊扔出去。就是现在。管它去死,她就是不想再看到它了。  但不久,白线消失,出现新闻摄影棚的画面,一脸匆促与困惑的女主播对着镜头说道:“现在为您插播一则最新消息。本台记者法乐芮·科拉琵正在东白金汉的州监公园外的现场,警方自今晨起已针对一名失踪女子在此地展开大规模搜索行动。法乐芮?” 瑟莱丝看着屏幕从摄影棚切换成直升机拍到的画面——晃动中的雪梨街与州监公园的鸟瞰画面。看起来像是一支入侵军队的警方在公园外围成群流窜。她看到很多蚂蚁般的人影黑点在公园里头来回穿梭,河道上还有几艘警方的船。她还看到一整队蚂蚁似的长龙,持续地朝围绕着露天电影院巨型银幕的树丛前进。  直升机与强风搏斗,摄影机的镜头不停地摇晃。有几分钟瑟莱丝还看到河对岸的休穆大道以及夹道延伸而去的工业区。  “目前您看到的画面是东白金汉区。警方自今天清晨起就已在现场针对一名失踪女子展开大规模的搜索,搜索行动截至目前为止仍持续进行中。根据未经证实的消息来源,该名女子遭遗弃的汽车内有迹象显示本案疑似谋杀。现在,薇吉尼亚,这是——不知道你看到……” 第40页 直升机镜头突然来了个令人头晕目眩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将画面调离休穆大道的工业区,转向停在雪梨街上一辆车门大开、显然遭到遗弃的深蓝色小轿车,旁边还有一辆警方的拖吊车正缓缓倒车接近中。  “是的,”记者说道,“您现在所看到的是该名失踪女子的轿车。警方今晨据报后随即便展开了本次搜索行动。薇吉尼亚,目前警方尚未透露这名失踪女子的姓名,以及警方之所以出动这么庞大的警力的原因。相信您也可以从画面中看到了。但本台消息来源已经证实,本次搜索行动似乎将集中在旧汽车电影院的巨型银幕,也就是市民熟悉的夏日剧团户外公演的舞台附近。但我们可以确定这并不是一场捏造的戏码,这是货真价实的事件。薇吉尼亚?” 瑟莱丝企图自刚听到的消息中理出一点头绪。除了警方摆出了仿佛要接管整个东白金汉区的庞大阵势外,她并不确定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  屏幕上的女主播看来也是一脸困惑,仿佛某人用她听不懂的语言给了她该作结语的提示似的。她匆匆说道:“本……本案一有最新发展,我们将随时为您做插播报导。现在请继续收看本台原时段的节目。” 瑟莱丝搜寻过一个又一个频道,但其他电视台似乎都还没注意到这则新闻。她于是转回高尔夫球赛,并顺手把音量调大了。  平顶区有人失踪了。一个女人的车被遗弃在雪梨街。但是警方不会发动这样大规模的行动——这规模十足庞大;她注意到雪梨街上市警局以及州警队的警车都到齐了——除非他们已经掌握了更多的证据,证实这不只是一桩单纯的失踪案。那辆车子一定还有某些迹象,某些显示车内曾经发生过暴力事件的迹象。那个记者是怎么说的?  有迹象显示本案疑似谋杀案。这就是了。  血,她很确定。一定是血。证据。她低头看着仍让她紧紧揪在手里的塑胶袋,心里想着:大卫。 神秘河 第四部分   第十一章 血雨(1) 吉米站在黄色的警方封锁线外,面对着一整排警察,而西恩则迳自穿过草丛往公园里头走,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  “马可斯先生,”一个叫杰佛兹的警察说道,“要不要来杯咖啡还是什么的?”警察的目光始终落在吉米的额头上,一边还用拇指指背搔抓着肚腹。吉米可以从他的目光与姿态中,嗅到一丝混杂着轻蔑的同情。西恩刚刚帮两人介绍过;他告诉吉米这位是杰佛兹警官,人很不错,然后告诉杰佛兹,吉米就是,嗯,是那辆遭遗弃的车子车主的父亲,好好照顾他。还有就是待会儿托芭特一到场就赶紧给他们介绍一下。吉米猜想这托芭特要不就是警方的心理医生,要不就是哪个蓬头垢面、欠了一屁股学生贷款、车子里头闻起来像汉堡王的社会工作人员。  他没有理会杰佛兹,反而往站在对街的查克·萨维奇走去。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吉米?” 吉米摇摇头。他确信他要是试着把心里的感觉转换成言语的话,他一定会吐自己和查克一身。  “你带手机了吗?” “带了。”查克的手在防风夹克底下一阵摸索。吉米接过电话,直接拨了查号台的号码,听到电话里传来录音人声,询问他欲查询电话所在州与城市名。开口前他突然犹疑了一秒,脑海里浮现一个画面——他的声音随着铜线行过一英里又一英里的路程,然后倏然被捲入一个无底洞般的漩涡中,再传入一部怪兽般、有着闪闪红眼的超巨型计算机内部深处。  “查哪里?”计算机说道。  “帢克起司餐厅。”吉米突然感到一阵难堪与厌恶,厌恶自己竟然必须站在大街上、在他女儿空荡荡的车子附近,对着话筒说出这样一个可笑至极的名字。他几乎想把这支该死的电话塞进嘴里、狠狠地咽下去,想听到它被挤压得支离破碎的声响。  他照着计算机给的号码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傢伙显然没有把听筒挂好,只是随意搁在柜檯上;吉米听得到他们唿叫他妻子的名字:“安娜贝丝·马可斯?安娜贝丝·马可斯?麻烦请与柜檯联络!”吉米听到阵阵寻人的铃声,还听到七八十个小孩子在那边追逐打闹、互相拉扯头髮、尖叫,而几个成人则试着想盖过他们的声音、镇住场面,然后他听到他们又唿叫了一遍安娜贝丝的名字。吉米想像她应声抬头的模样,有些不解,有些疲倦,而刚刚才在圣西西莉亚初领过圣体的那群小孩子则在她四周,推挤争食着比萨饼。  然后他听到她的声音,隐隐约约:“你们找我吗?” 有那么一瞬间,吉米几乎想挂掉电话。他要跟她说什么?在这种什么也不确定的情况下,他能跟她说什么?说他的恐惧?说他那些疯狂的念头与想像?让她和女孩们再多享有一些无知的平静不是很好吗?  但他知道今天这一早上下来已经够了;他要是不在第一时间内通知她,只是自己站在雪梨街上、在凯蒂的车子旁边心急如焚,安娜贝丝一定会感到很伤心。她日后一旦想起自己和女孩儿们被蒙在鼓里,在帢克起司餐厅里开开心心地吃喝,一定会觉得很不适当、很不堪,甚至会觉得一切开心都是假的。她会因此而恨他。  他再度听到听筒里传来她隐约的话声:“这个吗?”然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移动声。“餵?” 第41页 “宝贝。”吉米设法在他不得不清喉咙之前挤出了两个字。  “吉米?”她的声音底下隐藏着一丝愠怒。“你在哪里?”   “我……呃……我在雪梨街。”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找到她的车了,安娜贝丝。”   “谁的车?”   “凯蒂的车。”   “等等,‘他们’?他们是谁?警察吗?” “嗯。凯蒂她……她失踪了。在州监公园里头。”   “哦,老天。哦,不,不会吧?不,哦不,吉米。” 吉米可以感觉到那些原本让他压抑在心底的东西一下全都涌上来了——那种恐慌、那种可怕的确定感、那些恐怖的念头。  “现在什么也还不确定。只知道她的车在这里停了一夜,条子——” “我的老天,吉米!”   “正在公园里搜索。一大堆条子。所以——”   “你在哪里?”   “我在雪梨街上。听好——” “你他妈的在街上做什么?你为什么没进去?”   “他们不让我进去。”   “他们?去他妈的他们!他们是谁?那是他们的女儿吗?”   “听好,我——” “你才给我听好——你给我进公园去!老天。她说不定受伤了,孤零零躺在里头什么地方,等着你去救她。”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他们——”   “我马上到!” “好。”   “进公园去,吉米。老天。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挂上了电话。  吉米将电话还给查克。他明白安娜贝丝说得没错。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一下子全醒了过来——他一辈子都会为自己过去这四十五分钟的无能后悔不已,永远也无法正视这般无能畏缩的自己。曾几何时他竟然变成这种废物,这个在心爱的女儿失踪的关头竟然还只会缩头缩脑地对着他妈的死条子一味哦,是的,嗯,好,嗯,没问题,嗯您怎么说我怎么做的废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什么时候阉了自己的老二、交出来以换取,妈的,换取什么?换取别人的赞许说你是个他妈的优良好公民?  他转向查克。“你车子后车厢备胎底下那把大铁剪还在吧?” 查克露出一脸被人逮个正着的表情。“唉,总要混口饭吃嘛,吉米。”   “你车子停在哪里?”   “在前头,道斯街转角那边。” 吉米转身大步前进,查克赶紧跟了上去。“我们是要闯进去,对吗?” 吉米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西恩往绕着市民花园围墙迂迴而行的那段慢跑小径走去,沿路对着蹲在花丛草丛间採集证据的警察们打过招唿;从其中许多人紧绷的脸上,西恩知道他们也已经知道了。事实上,此刻整个公园都笼罩在某种无比凝重的气氛底下——西恩曾几次在兇案现场感受过这种气氛,那是某种对宿命认命、某种对他人命定的不幸的默然接受。  进公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她该是凶多吉少了,但所有人心中的某个角落里,西恩知道,总还怀着那么一丝丝的希望。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你来到现场,一切其实早已瞭然于胸,但你就是想花上尽可能长的时间去努力,努力证实自己是错的。西恩去年办过一桩婴儿失踪案:一对年轻体面的白人夫妻报警宣称他们的小宝宝失踪了,当时还曾引来了不少媒体的注意,但西恩和承办这个案子的每个警察都心知肚明,这对夫妻根本是在诈唬他们,小宝宝其实早就死了。但他们还是得照规矩来,安慰这一对冷血混帐、轻声跟他们保证宝宝不会有事的、循线追查那一条条一下就断了头的线索。结果,当天黄昏,他们就在那对夫妻屋里的地下室楼梯下面找到了婴儿的尸体,让人装在一个装吸尘器的纸袋里,塞进楼梯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西恩看到一个菜鸟警察倚在巡逻车旁抖肩抽泣,但其他警察看来虽然愤怒,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仿佛他们全都已经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做着相同的狗屎梦。  所以你就带着这种体会回家,带着它去了酒吧或是局里的更衣室——某种无奈的接受与体会,体会人类就是这样他妈的既蠢又坏,还常常坏进了骨子里;他们一开口八成就在说谎,而当他们没由来地同所有人失去了联络的时候,八成就是挂了,给人干掉了甚或更糟。  而最糟的通常不是直接的被害人——怎么说他们就是死了挂了,不再有任何感觉了。受苦最深的是那些爱过他们却活了下来的人们。他们通常就此变成一具具行尸走肉,拖着脚步过完这一生,身子里除了血肉与器官外,空无一物;他们将变得刀枪不入,对苦对痛都不再有感觉,因为他们已经学到了一件事:最糟糕最恐怖的噩梦有时确实会变成现实。  比如说吉米吧。西恩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唉,没错,她死了。你女儿死了,吉米。什么人把她带走了,永远永远不会回来了。吉米,已经经歷过一次丧妻之恸的吉米。妈的。嘿,你猜怎样,吉米——上帝说你还欠他一笔;他这回是来收帐的。希望这次之后你们就算扯平了,老兄。好吧,改天见。  西恩快步通过那座木板桥,沿着小径走向像一群观众似的围绕着旧银幕的大树。银幕侧边有一道往上通向后台的楼梯,一伙人就聚集在楼梯附近。西恩看到凯伦·休斯拿着相机勐按快门,怀迪·包尔斯则靠在楼梯顶端的门边,不时往里头看、再低头做笔记,而助理法医则跪在凯伦·休斯旁边。另外,还有一大群穿着制服的州警队员和波士顿市警局的警员在大树间来回穿梭,康利与索萨则低头研究着楼梯上的什么东西,而双方人马的大头头们——市警局的法兰克·柯劳塞与州警队的马汀·傅列尔(西恩的顶头上司)——则稍微离远了点,站在银幕下方的长形舞台前,低着头在那边交头接耳。  如果助理法医判定死者是在公园里断的气,那么这案子就归州警队办,然后这就会变成西恩与怀迪的工作。然后西恩就必须去通知吉米。然后西恩就必须去深入死者的生活、必须着了迷似的拿着放大镜去感受去想像去看。然后西恩就必须设法把案子破了,好给每个人一个假象,一个事情终于了结的假象。  当然,波士顿警局还是可能会要求接手。因为公园四周毕竟全属市警局的辖区,因为案子的第一现场是在属市警局管辖的雪梨街上;傅列尔有权决定要不要将这案子交出来。这将会是一个引来媒体高度关切的大案子,西恩确定。发生在公园里的兇杀案,死者陈尸地点甚至就在那个正迅速上升为当地流行文化地标的旧银幕附近。目前他们还嗅不出任何明显的动机。当然也没有兇手,除非他现在正躺在凯蒂·马可斯身边——这可能性很低,否则西恩早就该听说了。毫无疑问地,这案子一定会闹得很大;毕竟过去这几年来整个波士顿地区都不曾出现过这样耸人听闻的案子。妈的,这下可好,公园里恐怕就要挤满一堆流着口水的媒体了。  西恩一点儿也不想接下这个案子;但按照多年来的经验,他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事情一定会落到他头上的保证书。他缓缓沿着斜坡往下,朝银幕下方走去,一路紧盯着柯劳塞与傅列尔不放,企图从他俩的身体语言里读出最后的判决。如果里头真是凯蒂·马可斯的话——西恩以为这应该错不了了——平顶区一定会爆炸。吉米就算了——他恐怕得过上好一段行尸走肉的日子。但萨维奇兄弟呢?他想都不敢想了。光是在重案组里头,他们每个人的前科资料就已经很他妈的可观了,而这却还只是州警队这边的数据。西恩听说市警局那边流传着一个说法,他们说星期六晚上局里没有至少关上一个萨维奇兄弟的机率简直就像日食一样稀少——有的警察甚至还坚持要亲自去牢笼那边探探头才肯真的相信。  银幕下方的舞台前,柯劳塞轻点了一下头,而傅列尔则来回张望,直到终于和西恩的目光接上了线——西恩明白这意味着这案子确定要由他和怀迪接下了。西恩看到银幕下方的树丛叶片上沾到了少许喷溅的血迹,而通往后台门的阶梯上也沾到了不少。  始终低头研究着楼梯上的血迹的康利与索萨抬起头来,神色凝重地对西恩点了点下巴,然后便继续回去打量阶梯间的缝隙。凯伦·休斯终于挺直腰杆,拇指往相机圆轴一扳,西恩便听到了底片沙沙捲动的声音。她从袋子里摸出一卷新底片,然后翻开相机的背壳;西恩发现她一头金黄色的头髮在两鬓与刘海儿部分的颜色尤其显得深。她面无表情地瞄了西恩一眼,然后便低头取出拍完的胶捲,再重新装入一卷。  怀迪跪坐在助理法医身边,西恩听到他微微提高嗓音,轻唿了声:“什么?” 第42页 “就我说的那样。”   “你现在就能确定,是这样吗?”   “还不敢说百分之百,不过我有把握。” “妈的。”怀迪转过头,看到西恩往这边走来;他对着他摇摇头,然后伸出一只拇指往助理法医那边比划了几下。  西恩跟在两人身后走上阶梯,随着前方两人的肩膀往下一降,他的视野也陡然加宽了。他的目光沿着门廊缓缓前进,终于落在那具蜷曲的尸体上——狭长的门廊宽不过三英尺,成坐姿的尸体背靠在西恩左手边的墙上,膝盖曲起,两脚紧紧抵住他右手边那道墙;这姿态让西恩一眼就想起了超音波屏幕上的胚胎。她赤裸的左脚沾满了泥巴,脚踝上挂着几片勉强还看得出来曾经是只袜子的破布。她右脚穿着一只式样简单的黑色平底鞋,上头同样沾满了已经干掉的泥巴。虽然她在市民花园附近就掉了一只鞋,却设法又逃了这么一段路,甚至没让另一只鞋也掉了。兇手显然一路紧追在后,但她却摸进这里来,试图躲避。这意味着她曾一度摆脱兇手;这也就是说,兇手曾一度因为某些原因而减慢了速度。  “索萨。”他唤道。  “什么事?” “找几个警察再仔细搜一遍通往银幕的这段慢跑小径。要他们尤其注意树丛草丛这些小地方,看有没有什么衣服碎片还是被刮下来的皮肤组织之类的东西。” “我们已经找人来采脚印模了。”   “很好。不过我们需要更多人手。你可以吗?”   “可以。” 西恩再度看向尸体。她穿了件质料柔软的深色长裤、一件海军蓝的宽领上衣,红色外套则被扯破刮破了;这应该是她的周末外出服,西恩判断,平顶区出身的年轻女孩平日不这么精心打扮的。她应该是去了什么不错的地方,也许是去约会。  但她最后却缩在这个狭窄阴暗的走道里,断送了性命。这堵发霉的墙壁或许是她看到的最后一幕,这湿冷的霉味或许是她吸进肺里的最后一口空气。  她看来仿佛是进到这里躲雨的,躲避某一场腥红的血雨;她的头髮、脸颊,还有衣服,全让那红色的雨水泼湿、浸透了。她曲起的膝盖几乎抵在她的胸前,她的右手握拳、手肘顶在右膝上,紧握的拳头依然掩在耳畔。这姿态再度让西恩想起一个孩子,而不是女人,掩耳蜷缩在角落里,想要赶走那些恼人的噪音。求求你停下来,求求你,这姿势仿佛正在说道。求求你停下来。  怀迪闪开了身子,于是西恩便在门廊前蹲下了。在她身上与身下的殷红鲜血与墙壁传来的强烈霉味底下,西恩依稀闻到了一丝香水味,淡淡的,有点甜、有点挑逗;这若有似无的甜香让西恩想起了高中时代那些多半在漆黑的车子里进行的约会——那几乎已经紧张到不听使唤、笨拙地想解开拨开层层衣物的手指,那带电般的接触。在残留的红色雨水底下,西恩看到她手腕、前臂与脚踝附近有多处深紫色的瘀伤。  “她被打了?”西恩说道。  “看起来应该是。看到她脸上这一堆血了没?那是从她头顶的一道裂伤流出来的。伤口很深,王八蛋不知道拿什么打的,不过照这程度看来,那兇器八成也让他打断了。” 尸体再过去的那段走道里塞满了杂物——木板木条,以及一堆看似舞台道具的东西:木帆船、教堂尖顶、一个看来像是威尼斯凤尾船船首的东西。她根本无路可逃。她一进到这里就完全动弹不得了。一路追杀她的人一旦追进了这里,她就只能坐以待毙。而他确实追进来了。  兇手推门进来,而她却只能缩着身子,用单薄的四肢紧紧抱住自己,作为唯一的保护。西恩抬起头,端详着那张半掩在紧握的拳头底下的脸庞。也是一片殷红。她的眼睛像她的拳头一样,紧紧地闭上了,试着想像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当初或许是因为恐惧而紧闭的眼帘,此刻却僵硬地永远闭上了。  “是她吗?”怀迪·包尔斯问道。  “呃?” “凯萨琳·马可斯,”怀迪说道,“那是她吗?” “嗯。”西恩说道。她下巴右侧有一道弯弯的疤痕,疤痕随时间渐渐褪色变淡,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来;但当你在附近街上遇到凯蒂·马可斯的时候,却又很难不去留意那道旧疤,这或许是因为其他部分的她是如此完美无瑕。她的脸庞是她那黝黑骨感的母亲的完美翻版,间或掺杂了她父亲那种不羁之气,他那淡色的眼珠与头髮。  “百分之百确定吗?”助理法医问道。  “百分之九十九吧。”西恩说道,“还是要请她父亲到停尸间认过尸才能定。不过,嗯,是她,没错。” “你看到她后脑了吗?”怀迪凑过身子,用一支笔撩起披散在她肩上的长髮。  西恩探过头去,看到她头盖骨后侧给掀去了一小块,整个后颈全是暗红色的鲜血。  “你是要告诉我她最后是死于枪伤吗?”他转头看着助理法医。  法医点点头。“在我看来应该是枪伤。” 西恩往后一靠,远离那阵混杂了香水、血腥、发霉的墙壁以及潮湿的木头的气味。他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挪开凯蒂·马可斯捂在耳畔那只紧握着拳头的手,仿佛这样一来她身上那些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乌紫与淤青就会消失无踪,而那些腥红暗红的鲜血就会蒸散得无影无形,而她将会边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站起来,走出这个阴暗潮湿的墓穴。  他听到他的右方传来一阵骚动;好几个人同时大叫,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跑步声,而几只警犬则愤怒地咆哮。他转过头去,看到吉米·马可斯与查克·萨维奇突破重围穿过树丛,自修剪整齐的青绿色草坪斜坡——那是夏日前来观赏剧团户外公演的人们铺毯子席地而坐的地方——俯冲而下。  至少有八个制服警员和两个便衣警察正企图围捕他们,查克果然一下就被拦下来了。但吉米动作不但快,而且无比机灵滑熘;他左一闪右一躲,轻易地便冲过了封锁线,把一大群气喘吁吁的警察甩在后头。如果不是斜坡上那一个踉跄,他恐怕就会这么一路直闯到银幕前,只有原本就站在那里的柯劳塞与傅列尔还有机会阻挡住他了。  但他确实踩空了那么一步。他整个身子往前扑倒在湿滑的草地上,下巴顶着地,继续向下滑行,目光却始终紧咬住西恩不放。一名年轻力壮、体型如高中足球队边锋的州警,一个箭步跟着扑倒在吉米身上,两人就这样又往坡底滑行了几英尺。年轻警察把吉米的右手往后一扳一扭,然后伸手往自己腰际的手铐探去。  西恩赶紧冲到舞台上,出声制止:“嘿!嘿!他是被害人的父亲。把他带到封锁线外就可以了。” 第43页 警察微微抬头,一脸的不快与污泥。  “把他带出去就行了,”西恩说道,“两个都一样。” 他转过头去,面向银幕。他听到吉米厉声唿喊他的名字,那声音沙哑而破碎,仿佛他脑中那声压抑已久的尖叫终于找到了他的声带,死命地挤压它。“西恩!” 西恩愣在原地,眼角余光正好瞥见傅列尔也正盯着他看。  “看着我,西恩!” 西恩转身,看到被警察压在身下的吉米奋力抬高了上身,他下巴沾了一大块污泥,上头还夹着点点草屑。  “你们找到她了对不对?那是她是不是?”吉米大吼,“那是她吗?” 西恩动也不动,只是试着想锁住吉米的目光,但吉米狂乱搜寻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定了。他终于看到一切都结束了,他最深的恐惧还是成真了。  吉米扯开嗓子,放声长号。又一个警察走下斜坡,而西恩终于转过头去。吉米的号叫低沉而粗哑,不尖不锐,只是一波波传送入凝止的空气中,像动物乍然领会悲恸的本能反应。这些年来,西恩听过无数被害人父母的哀号。他们的号叫声中总带着一份沉重的哀怨,某种切切的哀求,哀求上帝哀求天地,哀求什么人来告诉他们,这一切只是一个迟早会醒来的噩梦。但吉米的号叫声中无哀无怨,有的只是爱与愤怒,同样多的爱与愤怒,沉沉地惊动了树上的鸟儿,沉沉地迴荡在州监大沟黝黑的沟水之中。  西恩踱回长廊入口,怔怔地看着凯蒂·马可斯蜷曲的尸体。康利,州警队兇杀组的最新成员,不声不响地站到他身边;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一语不发地看着眼前这被冻结的一幕。吉米·马可斯的长号愈发沙哑破碎了,仿佛他吸入的每一口空气中都夹带着无数伤人的玻璃碎片。  西恩俯视着让红雨浸透了身子、一手紧紧握拳掩在耳畔的凯蒂,然后再越过她,看着那堆阻挡了她的逃生之路的木制道具。  他耳畔传来一群警察连拉带扯把吉米拖上坡去的脚步声,衬着那依然不绝的长号悲鸣。一架直升机夹带隆隆引擎声飞掠过树林上空,在前方压低一边机身,掉过头再往这边飞来。西恩判断那该是电视台的直升机。警用直升机的引擎声要再低一些重一些。  康利压低嗓门,愣愣地问道:“你看过这样的场面吗?” 西恩耸耸肩。看过没看过早已无关紧要了。当你看得够多的时候,你自然便停止比较了。  “我的意思是,像这样……”康利迟疑了一下,试着想找出恰当的字眼。“像这样……”他的目光自尸体上移开了,悠悠地移向远方的树丛;他的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挣扎,挣扎着想再度开口。  然后他的嘴便倏然闭上了。一会儿后,他终于完全地放弃了。 第十二章 本色(1) 西恩倚在银幕下的舞台边,与他的顶头上司,州警队副队长马汀·傅列尔并肩站着,看着怀迪·包尔斯指挥着那辆验尸官的箱型车,引导它缓缓地倒车、沿斜坡而下,往凯蒂·马可斯陈尸的长廊入口接近。怀迪自己也一路退着,举高了双臂,忽而往左忽而往右,不时还会从齿缝间冒出来一两记尖锐清脆的哨音。他的目光不停地在几个定点间来回穿梭:两侧的黄色封锁胶带、箱型车的四只轮胎,以及司机映在后视镜里头的那双紧张不已的眼睛;他态度之认真、要求之严格,简直像是正在应徵一份搬家公司的差事似的。  “再往后退一点。方向盘打正。再来,再来。停……就这样。”终于满意了之后,他大步向前,拍拍箱型车的后门。“技术不赖嘛。” 怀迪打开车后门,尽可能地把车门往两侧推,要它们形成一座临时的屏风,阻挡掉所有闲杂人等的视线,不让他们看到银幕后方那一幕。西恩有些讶异,他根本没想到要在凯蒂·马可斯的陈尸处前弄出这样一道屏障来;但话说回来,怀迪处理兇案现场的经验比他多多了。这匹经验丰富的老马,西恩还在忙着参加高中舞会、忍着不在舞伴面前挤青春痘的时候,他恐怕就已经出道了。  箱型车前座两名验尸官助理各自开了门,正要下车的时候,怀迪赶忙出声制止。“嘿,老兄,这不行吧。你们还是得从后门爬出来。” 两人于是依言甩上已经开了一半的车门,从后门爬出来,然后消失在通往长廊的楼梯尽头,准备将尸体运回去。随着他俩消失了身影,西恩突然感到某种尘埃落定的确信: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他的案子了。其他警察、採证小组的专家、坐在直升机里或是挤在公园四周封锁线外的那堆记者,很快就会找到其他事情去忙、去追逐了,而凯蒂·马可斯的死则会变成他和怀迪的责任——将报告归档、准备证人口供;然后,在眼前的众人早已在菸灰缸堆满菸蒂、空气不流通的臭烘烘的办公室里忙着处理那些交通事故、窃案抢案与自杀案件的时候,他俩却依然得继续面对她的死亡。  马汀·傅列尔两手一撑,两脚晃呀晃地坐上了舞台边缘。他刚刚从乔治莱特高尔夫球场赶过来,一身蓝色polo衫与咔叽裤底下,还隐约闻得到防晒油的味道。他两只脚不停地敲打着舞台侧边,西恩感觉到了一丝隐忍的愠怒。  “你以前跟包尔斯警官合作过,对吧?” “是的。”西恩说道。  “有什么问题吗?” 第44页 “没有。”西恩看着怀迪把一个穿着制服的州警队员拉到一旁,手指着银幕后方的树丛对他交代了些事情。“我去年跟他合作过伊莉莎白·皮特克兇杀案。” “那个去申请了保护令结果还是让前夫干掉了的女人,是吧?”傅列尔说道,“听说她前夫还讲了一句有关保护令的名言?”   “他说:‘保护令保她的,不关我的事。’” “他最后被判了二十年,对吗?” “二十年,没错。”西恩只希望当初他们给了她一张更有力的保护令。她的孩子最后只能被送到寄养家庭,煳煳涂涂地长大,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娘死了爹坐牢,他妈的他到底要跟谁?  怀迪终于交代完了。那个州警队员往树丛走去,一路还又招了些伙伴同行。  “听说他爱喝一杯。”傅列尔说着将一条腿抬了上来,曲着膝盖顶在胸前。  “上班的时候没看他喝过就是了。”西恩说道,禁不住纳闷起来,在傅列尔眼中,需要被看管的人究竟是谁,是他还是怀迪。他看着怀迪弯下腰去,低头研究着箱型车后轮附近的草丛,蹲下去之前还先悉心将运动裤的裤脚拉高了,仿佛他正穿着一套布鲁克兄弟牌的西装似的。  “你那伙伴请那什么病假,伤了什么鸟嵴椎不能动,非得请长假去一趟佛罗里达,玩玩水上摩托车和拖曳伞当疗养是吧,我是这么听说的。”傅列尔耸耸肩,“包尔斯听说你要回来了,早早就要求和你同组。好啦,现在你回来啦。你上回搞那什么鸟飞机,不会再犯了吧?” 復职第一天免不了要吃些屎,这西恩早有体会,尤其是来自傅列尔的屎。他以充满悔恨之情的声音说道:“报告副队长,那是一时冲动犯的错,不会再犯了。” “不只一时吧。”傅列尔说道。  “呃,也对。” “你的私生活一团糟,狄文,这是你自己要处理的问题。那我管不着,不要影响到工作就对了。”西恩望向傅列尔,果然在他眼底看到一丝充饱了电的电极棒似的火光。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他这样了,也明白这意味着自己此刻只管听讲,连讨论都免了。  妈的,随他吧。西恩吸了口气,再度点点头。  傅列尔丢给他一个冷冷的微笑,然后应声抬头,看着一架来自电视台的直升机掠过银幕上空,飞行高度却显然比事前协议好的要低了许多。怒气蔓延过傅列尔的脸,看来今天日落之前州警队上有人得捲铺盖走人了。  “你认识死者家属吗?”傅列尔说道,目光依然追着直升机不放,“你是这边长大的。” “呃,我是在尖顶区长大的。”   “就这里,没错。”   “这里是平顶区。不太一样,报告副队长。” 傅列尔不耐烦地挥挥手。“反正你是这里人。你也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警察之一。你还认识这边的人。”他两手一摊,“我说错了吗?”   “说错什么?” “你侦办本案的能力。”他沖西恩微微一笑,“你是我队上的好手之一,对吗?犯了错也坐过板凳了,已经准备好要回来大展身手了,是这样没错吧?” “是的,报告长官。”西恩说道,“报告长官,您说的没错。我一定会好好将功赎罪为队上效力的,报告长官。” 他俩同时将目光移向箱型车。车里头让人扔进了什么重物,车子底盘应声往下一沉,又微微弹回来一些。傅列尔开口评论道:“你注意过吗,他们总是扔?” 确实。凯蒂·马可斯终于让人装进那只黑色的塑料尸袋里,拉上拉链,扔进了验尸官的箱型车里。她的长髮在塑料套里纠结成一团,体内的器官也因高温而渐渐开始软化了。  “狄文,”傅列尔说道,“你知道,除了什么倒霉的十岁黑人小男孩让他妈的帮派火併流弹击中、莫名其妙地送了命以外,还有什么能让我更不爽的事吗?” 西恩当然知道答案,但他什么也没说。  “十九岁的白人女孩在我的公园里被干掉了。遇到这种事,人们就不再说‘哦,人世本无常啊’之类的屁话了。他们甚至来不及感到悲伤哀悼。他们只会感到愤怒,只想赶快在晚间新闻中看到那个王八蛋混帐被五花大绑押进警车里。”傅列尔推推西恩,“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 “这才是他们要的。因为他们就是我们,而我们要的就是这个。”傅列尔一把揪住西恩的肩膀,要他面对着他。  “没错。”西恩规规矩矩地说道,因为此刻傅列尔的眼中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芒,某种只有那些上帝或是那斯达克指数或是网络地球村的虔诚信徒眼中才会有的光芒。傅列尔是那种所谓因信得救的人——西恩并不确定他究竟是信了什么,但总之傅列尔似乎在他的工作中重新找到了某些西恩甚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东西,某些能为他带来慰藉的东西,甚或是某种信仰,某种能让他心安理得地走下去的东西。虽然有时西恩不得不承认,他打心底觉得他上司根本是个蠢蛋,在那边滔滔不绝地扯些狗屁不通的陈腔滥调,什么生啊死的,什么该这样做该那样做的,拨乱反正万众一心,道理很明显,大家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但有时傅列尔却让西恩想起了父亲,他那个关在地下室里盖了一座又一座没有鸟的鸟屋的父亲。西恩喜欢他这种感觉。  马汀·傅列尔在州警队第六分队的兇杀组干副队长已经十几年了,但西恩却从没听过有人用“马迪”、“伙计”,还是“老小子”之类的暱称称唿过他。要不知情的路人从外表去猜他的职业,答案恐怕不外乎会计师或是保险公司的理赔核算员之类无趣的工作。他说话的嗓音甚至和他的外表一样平凡无奇,同样平凡无奇的一头棕发也早已不出所料地秃成了地中海。他的身型并不高大,以一号能在州警队一路蹿升到这般职位的人物来说尤其如此,再加上他走路的姿态也毫无出奇之处,混在人群中转眼便消失了踪影。傅列尔就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人:爱太太疼小孩,连运动夹克上还别着去年冬天的滑雪缆车搭乘日票,定期出席各种教堂活动,对社会经济的看法永远踞守保守派观点。  但隐藏在这样平凡无奇的外表底下的,却是一颗无比刚毅执着的心——黑白清晰泾渭分明,行事果决而讲求实际。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在马汀·傅列尔的辖区内犯下滔天死罪——听清楚了,是他的辖区,听不懂是你自己要倒大霉了——他一律当作你是冲着他本人来的。  “我要你敢想敢干,”西恩到兇杀组报到的第一天,他就开门见山地跟西恩说了,“我要你义愤填膺但义愤填膺在心里,因为愤怒是一种情绪,既是情绪就不该挂在脸上。但我要你随时随地都他妈的讨厌:讨厌办公室椅子太硬、讨厌你大学同学都他妈的换了进口车。我要你讨厌那些混帐王八蛋竟蠢得以为他们可以在我们的辖区里头胡搞瞎闹。尽管用力地讨厌,狄文,讨厌到你会他妈的留意每一个细节,以免辛苦破的案子一送到检察官手里,就让对方律师用一些他妈的技术性理由——说你没有合理的搜查动机、说你搜查证怎样又怎样不行——他妈的翻了案。讨厌到你能破了每个交到你手里的案子,把那些王八蛋混帐全关进他妈的牢笼里,永世不得翻身。” 第45页 队上管这叫“傅列尔演说”,每个刚进到兇杀组的新手都得在报到的第一天听过一遍。就像傅列尔其他说过的话一样,你永远也猜不透其中有多少是他深信不疑的,有多少又只是那些哇啦哇啦的执法人员场面话。但你反正就是听,不但听还得用力地听进去,否则你就得另谋高就了。  西恩已经在州警队兇杀组待了两年了;在这期间,他是怀迪·包尔斯带领的小组底下破案率最高的警员,但傅列尔却总是一副不怎么信任他的模样。此刻他就正以这种目光上下打量着西恩,似乎正在决定他到底行不行,够不够担起这个案子的分量:有个女孩在他的公园里被谋杀了。  怀迪·包尔斯缓缓地朝这边踱了过来,边走边翻读着手中的记录本,然后抬起头来对傅列尔颔首示意。“副队长。” “包尔斯警官,”傅列尔说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根据法医的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约是在今天凌晨两点十五分到两点半之间。没有性侵犯的迹象。致命伤应该是后脑的一处枪伤,但我们尚未排除死者是遭钝器殴打致死的可能。枪手应该是右撇子。我们在尸体左侧一块木板上找到一枚弹壳。兇枪看来应该是a-38式史密斯手枪,但还是要让化验室的人看过才能确定。我已经要潜水员下水寻找兇器了。歹徒行兇后或许顺手把枪或者是他拿来殴打她的钝器——看来应该是某种球棒,或者是木棍之类的东西——丢进了州监大沟里。” “木棍?”傅列尔说道。  “市警局先前派人在雪梨街沿街询问当地居民,两名警员回报说一名妇女对他们说昨天深夜曾经听到汽车冲撞到东西、然后引擎就熄火了的声音。时间约莫是一点四十五分,也就是死亡时间的半小时前左右。” “现场还採集到什么证据了?”傅列尔问道。  “嗯,昨晚那场大雨把我们整惨了。我们採到几个疑似歹徒留下的脚印,不过模煳得要命,恐怕派不上用场;另外几个属于被害人的脚印倒还好些。我们在银幕后方的门上採到二十五枚指纹——可能是被害人的,可能是歹徒的,也可能是那些半夜跑来这边喝酒聊天,或是慢跑经过停下来喘口气的人的。我们在门附近採到一些血迹样本,不过也一样,还说不定是谁的血。大部分应该都是被害人的血。另外,我们也在被害人的车门上採到好几枚指纹。目前为止大致就这样。” 傅列尔点点头。“十分钟二十分钟后检察官打电话来的时候,有什么事是我该先跟他提的吗?” 包尔斯耸耸肩。“就说那场雨他妈的毁了我的现场吧。还有就是,我们会尽全力侦办本案。”   傅列尔打了个哈欠。“还有什么事吗?” 怀迪转头看着那条通往银幕后方长廊的小径。凯蒂·马可斯生前最后踏过的土地。  “没有脚印这件事把我惹得很毛。”   “你刚说是雨……” 怀迪点点头。“但她确实留下了几个还算清楚的脚印——我敢打赌,那些脚印绝对是她的;因为那些脚印都很新,有的地方脚跟部分比较深,有的重心又往前移过,一看就知道是她逃跑的时候留下的。我们找到了三四个这样的脚印。而歹徒呢?什么也没有。” “就你说的啊,”西恩说道,“因为昨晚那场雨。” “再怎么样我们也找到了她的三枚脚印啊。为什么就是找不到歹徒的?”怀迪的目光在西恩与傅列尔的脸上扫过一遭,然后耸耸肩,“管他的。总之我就是很不爽。” 傅列尔从舞台上跳下来,拍拍手抹去掌心的砂石草屑。“听好:我会指派六名警员供你们差遣。化验室那边我也已经交待过了,有关这个案子的化验工作一律优先处理。州警队队员看你们需要多少人力,尽管交代,他们会全力支持。所以说,包尔斯警官,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利用这些人力资源。” “我们会先跟死者父亲谈过,问问看他知道多少死者昨晚的行踪,她跟谁在一起,有没有跟什么人结过梁子之类的。然后我们会把这些相关人证都找来谈,还会再讯问那个宣称昨晚曾听到雪梨街上有动静的女人。市警局不是把公园里外的流浪汉都带回去了吗?我们会全部问过话。再来就是指望化验室那边能找到指纹还是毛髮之类的直接证据了。说不定能在死者指甲缝里找到歹徒的皮肤组织。或者在门上找到歹徒的指纹。说不定就是死者男朋友干的,情侣吵架闹大了也有可能。”怀迪再度耸耸肩(这怕已成了他的招牌动作了吧),然后踢了踢脚下的杂草。“就这样。” 傅列尔望向西恩。  “我们会逮到兇手的。” 傅列尔露出不满意但也只能接受的表情。他点点头,拍了拍西恩的手肘,然后迳自往舞台下走去。法兰克·柯劳塞正和他在波士顿市警局的头头、第六分局局长基里斯站在舞台下的座位前方,所有人都试着以那种“你他妈的最好不要给我搞砸了”式的目光看向西恩与怀迪。  “‘我们会逮到兇手的’?”怀迪说道,“念了四年大学,你就只能想得出这样的台词吗?” 西恩的视线再次短暂地与傅列尔交会了。他对着他的副队长坚定地点点头,希望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的能力与自信。“我是照新入职人员手册上写的说的啊,”他对着怀迪说道,“就在‘我们会将歹徒绳之以法’那句下面,它的下一句则是‘赞美主’;你没读到吗?” 第46页 怀迪摇摇头。“那天八成请病假。” 验尸官助理砰一声关上了箱型车的后门,然后往驾驶座走去。西恩与怀迪应声回过头去。  “你心里有底了吗?”西恩说道。  “换作是十年前,”怀迪说道,“我一定直接朝帮派恩怨的方向去办。但现在?妈的。帮派散的散,剩下的也不敢做得这么嚣张了;帮派一散,事情就没那么容易预料了。你呢?” “就男朋友干的吧。不过这也只是照统计数字说的话。”   “用球棒把她活活打死?不会吧?除非那傢伙有很严重的暴力倾向。” “会干掉自己女朋友的,哪个不是有严重暴力倾向?”   验尸官助理打开驾驶座车门,又探过头来看着西恩与怀迪。“听说有人要帮我们开路,是吗?” “就我们。”怀迪说道,“出了公园就换你们走前面……嘿,还有,死者亲属也搭我们的车走,所以你们待会儿可别把尸袋就留在走廊上。你懂我的意思吧?” 那傢伙点点头,上了车。  怀迪与西恩也跟着爬进一辆巡逻警车,怀迪一下把车开到箱型车前方。他们沿着一条条黄色的封锁胶带往斜坡下方前进,西恩从枝叶缝隙间看到太阳已经开始缓缓西沉了,夕阳余晖染红了树梢,也在黝黑的沟水上添了些许橙褐色的金光。西恩在心里想着,这该是他死后还会想念的几样东西之一吧——这些颜色,这些不知来自何处,却总是能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要他惊艷不已的炫目色彩。这些总是让他不觉感到有些哀伤,还有些渺小,仿佛自己根本不属于这里的炫目色彩。  吉米在鹿岛监狱的第一晚,整夜不曾合眼,从晚上九点到清晨六点,只是坐着,等着睡在他上铺的那个傢伙什么时候要对他动手。  那傢伙名叫伍卓·丹尼尔,原本是个来自新罕布夏州的飞车党,一夜为了一桩安非他命买卖越过州界,来到麻州,途中进了一家酒吧喝点睡前威士忌,结果却用撞球杆戳瞎了某个倒霉鬼的眼睛。伍卓·丹尼尔是个超级大块头,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不是刺了青就是爬满刀疤;他看着吉米,从喉咙底挤出一声冷冷的干笑,那笑声却像根长长的水管,直直捅穿了吉米的心脏。  “我们待会儿见,”熄灯之前伍卓这么对他说道。“我们待会儿见。”他又重复了一次,然后补上一声沙哑的干笑。  于是吉米彻夜未眠,绷紧神经,聆听上铺传来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他知道攻击伍卓的咽喉是他唯一的机会,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办法闪得过伍卓那粗壮无比的臂膀,直取要害。往他喉咙去,他告诉自己。往他喉咙去,往他喉咙去,往他喉咙去!哦老天,他来了…… 结果伍卓只是在睡梦中翻过身,沉重的身躯挤压得弹簧一阵吱嘎惨叫,陷落的床垫从躺在下铺的吉米看来分明像是大象的肚腹。  那晚,在吉米的耳中听来,整座监狱就像是某种有生命、会唿吸的怪兽。他听到老鼠以某种疯狂而绝望的刺耳声响不停歇地啮咬、啃噬、咆哮、尖叫。他听到耳语、呻吟,听到床架与床垫里的弹簧嘎吱哀鸣。他听到水滴声,听到喃喃的梦呓声,听到远方警卫的脚步声在长廊四壁间迴响。四点整,他听到一声短促而无比刺耳的尖叫——短促而幽怨,倏然出现又戛然而止,徒留裊裊余音在吉米的脑海中徘徊不去。就在这一刻,吉米开始考虑抽出枕在脑后的枕头,攀到上铺,用枕头闷死伍卓·丹尼尔。但此刻他一双手掌又湿又滑,可能会失了准头;再说,天知道那伍卓·丹尼尔究竟是假睡还是真睡。或许,吉米根本就对付不来这样一个体型相差悬殊的对手——当那双肌肉虬结的巨臂朝他脑门挥来、扯拉扭抓他的脸、从他腕间刨刮下大块血肉、挤压辗碎他的耳壳时,他又要如何压制得住那只单薄的枕头?  最难熬的是最后那一小时。一抹灰濛濛的光线透过厚厚的玻璃,从高处那扇小窗渗进窄小的牢房里,映得一室惨灰凄冷。吉米听到其他牢房开始有人醒来了,在自己的小室里来回踱步。他听到几声粗嘎刺耳的干咳声。他感觉这部庞大狰狞的机器慢慢地醒来了,冰冷而飢饿,它需要暴力、需要鲜血作为食物来维持它的运转。  伍卓突然一跃而下,站定在吉米床畔的地板上,速度之快,叫他完全措手不及。吉米动也不动,只是眯着眼睛,调整唿吸,数着等着,等着伍卓走近了,他即刻要出手朝他咽喉袭去。  但伍卓·丹尼尔甚至没往他这边瞧上一眼。他从洗脸台上方的架子上取下一本书,翻开了用两手捧着,然后便双膝着地,喃喃地开始祷告。  他祷告了一阵,轻声朗读几段《保罗书信》中的经文,接着又继续祷告。他念念有词,却不时从喉底溢出几声哑的干笑——最后,吉米终于明白了,这些他听来深感威胁的干笑根本是一种不自觉的习惯动作,就像小时候他母亲那些深长的嘆息一样。恐怕伍卓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当伍卓结束晨祷,转头询问吉米是否愿意考虑接受基督作为他的救世主时,吉米知道,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终于结束了。他在伍卓脸上看到某种光,某种正在寻找救赎之道的戴罪灵魂脸上特有的光。这光是如此地显而易见;吉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曾在初见伍卓时就发现了。  吉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狗屎好运——他让人扔进了狮笼里,结果那狮子竟改信了耶稣。他才不在乎这个陷入疯狂宗教狂热的室友信谁咧,耶稣也好,鲍伯·霍伯还是桃乐丝·黛都好,只要这个肌肉贲张的傻大个儿晚上乖乖躺在自己床上、吃饭的时候乖乖坐在他身边,妈的,要他跟着信谁都行。  “我曾是一只迷途羔羊,”伍卓·丹尼尔对着吉米说道,“但如今,赞美主,我已找到正途。” 第47页 吉米几乎忍不住要大声贊和:你他妈的说得对极了,好傢伙!  直到今天,吉米都会以在鹿岛监狱度过的第一夜,来衡量他不得不面对的各种耐心的考验。他总是会这么告诉自己,在那具活生生会唿吸的庞大机器里头,在各种恼人的吱嘎声嘆息声老鼠啮咬声和那倏然生灭的尖叫声中熬过那漫长的一夜后,世上再没什么熬不过去的难关了;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稳坐如山,熬过一夜两夜都行,都没有问题。  直到今天。  吉米与安娜贝丝站在罗斯克莱街上的公园入口处,等着。他俩站在州警队拉起的第一道与第二道封锁线之间,几名州警为他们端来咖啡,又张罗来两把摺叠椅。州警队员态度和善,但他们还是只能在这里空等着;而每当他们忍不住开口询问是否有最新消息传来时,那几名州警却又只能扳起面孔,语调轻缓地解释道,真的很抱歉,但他们知道的消息真的不会比他们多。  卡文·萨维奇带着娜汀与莎拉先回家去了,而安娜贝丝则留了下来。她依然穿着那件为参加娜汀的初领圣体礼而特地穿上的淡紫色套装——娜汀的初领圣体礼,感觉上好像是好几个礼拜以前发生的事情了——她坐在吉米身边,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揪住内心残存的一丝希望。希望吉米解读错西恩脸上的表情了。希望凯蒂遭到遗弃的车子、她的彻夜未归,与穿梭在公园里的那些警察之间其实没有任何关联,一切都只是巧合中的巧合。希望她心底已经了悟到的事实其实只是一个谎言。  吉米说道:“要不要我再去端杯咖啡来?” 她丢给他一抹生硬而遥远的微笑。“不用了。我还可以。”   “你确定?”   “嗯。” 只要不见尸体,吉米知道,她就还没有真正死去。从他和查克·萨维奇让一伙警察把他俩从舞台斜坡那边硬推出来后,在这漫长的几个小时里,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一直以此为由呵护心中那抹希望的火苗。或许只是一个长得跟她很像的女孩罢了。或许她只是陷入昏迷。或许她只是被卡在银幕后方的小室里,一时动弹不得。或许她受伤了,伤得很重,但尚存一息。这就是他仅存的希望——那微渺如婴儿髮丝般的希望,那因为最终判决尚未下达而得以苟且偷生的希望。  他知道这样紧咬希望不放只是徒然,但他就是无法放手。  “我的意思是,还没有人跟你确定过任何事,”这场在公园外的漫长等待刚刚开始时,安娜贝丝曾这么说道。“是这样没错吧?” “还没有任何人跟我确定过任何事。是这样没错。”吉米拍拍她的手,心里明白,条子肯让他俩进封锁线、在封锁线内等待,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确认了。  但在他们抬出一具尸体,在他亲眼看过、亲口说出“是的,那是她没错。那是凯蒂。那是我的女儿”这几句话之前,那抹明灭的希望就是不肯熄去。  吉米看着那几个站在公园入口处的铸铁拱门下的警察。那道拱门是早年——早在公园成立前、早在汽车电影院前,甚至早在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出生之前——曾矗立在这片土地上的州立监狱所留下的唯一遗蹟。白金汉原是波士顿市郊的一个小镇,随着州立监狱的兴建运作而诞生的小镇。狱卒带着家人在今日的尖顶区安顿了下来,而平顶区则聚居着等待狱中亲人刑满归来的家属。等到那些狱卒年纪够大人脉也够广了,因而开始参与地方选举时,小镇也随之被纳入了市区。  站得离拱门最近的一个州警,身上的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立即将对讲机高举在唇边。  安娜贝丝握紧了吉米的手,紧得骨头与骨头间几乎不留任何空隙。  “我是包尔斯警官。我们要出来了。” “收到。”   “马可斯先生与太太还在那边吗?”   州警瞄了吉米一眼,随即垂下眼帘。“在。”   “好。我们马上到。” 安娜贝丝说道:“哦,老天,吉米。哦,老天。” 吉米听到一阵轮胎擦地声,接着便看到好几辆轿车与箱型车急急沿着罗斯克莱街往公园入口处的封锁线冲来。那些箱型车顶上全都架着各种天线与卫星通讯仪,车才纷纷停妥,一群又一群的记者与摄影师便慌慌张张地跳下车,争先恐后地往前挤,边跑边调整镜头与话筒线。  “把他们轰出去!”站在拱门边的那名州警扯开嗓门大吼,“快!通通赶出去!” 站在第一道封锁线外的警察们,立刻往记者群那边包围过去,嘶吼叫骂声不绝于耳。  拱门前的州警对着对讲机吼道:“这里是杜基。包尔斯警官吗?”   “我是。” “这边的路被媒体堵死了。”   “把路清出来。”   “报告警官,正在清。” 吉米看到公园入口道路离拱门约二十码外的转弯处出现了一辆警车,转过弯后便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车内的驾驶者将对讲机举在唇边,而西恩·狄文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他瞥见警车后头还跟着另一辆车。他突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把他们赶走,杜基。妈的,我不管你怎么赶,他妈的开枪轰烂那些吸血鬼的屁股也行!” “收到。” 杜基和另外三名州警经过吉米与安娜贝丝身边,继续往公园外跑去。杜基一边跑一边大吼,他伸长手臂指着外头吼道:“你们已经侵入封锁区了。立刻回到你们的车子里!你们无权进入本区。立刻回到车内!” 第48页 安娜贝丝轻声哀叫道:“哦,天哪!”而吉米突然感到一阵强风袭来,继之以震耳欲聋的声响——一架直升机倏地低飞掠过他们头顶。他转头望向停在路底的警车。他看到警车驾驶对着对讲机大吼,接着,随着一阵阵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勐然爆开,数辆蓝白相间的警车突然从四面八方同时杀入罗斯克莱街,那些记者与摄影师们方才一闹而散,抱着机器窜逃回车内。盘旋不去的直升机也终于掉过头,往公园上空飞去。  “吉米,”安娜贝丝以一种吉米从她嘴里听过的、最最悲凉的声音哀叫道。“哦,吉米。求求你。求求你。” “求什么,亲爱的,”吉米紧紧拥住她,“求什么?”   “哦,求求你,吉米。哦,不要。不要。” 这些声音——这些警笛声紧急剎车声、叫骂声,与直升机螺旋桨的震耳欲聋的噪音——就是这些声音。这些声音代表着凯蒂,代表着凯蒂的死讯,毫不留情地涌向他们,在他们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尖叫着。安娜贝丝瘫软在吉米怀中。  杜基掉头往拱门那边跑去,迅速地移开下方的拒马。在吉米意会过来之前,原本停在路底的警车便沖了过来,刷一声停在他身边,而后头那辆箱型车车头却勐然往右一偏,超了车,直直往罗斯克莱街驶去,然后在街口一个急左转,消失了踪影——但在那之前,吉米已经瞥见了清清楚楚地写在白色车身上头的几个大字:苏福克郡验尸处。他感觉他全身的关节——从他的肩膀、到他的膝盖、他的脚踝——瞬间全都崩裂了,化成了汩汩的液体。  “吉米。” 吉米低头望向西恩·狄文的脸。西恩透过摇下的车窗,抬头看着他。  “吉米,来吧。求求你,上车吧。” 西恩下了车,打开后座车门。直升机又回来了,这次飞高了些,但吉米依然感觉得到螺旋桨带来的一阵阵冷风。  “马可斯太太,”西恩说道,“吉米。求求你们,上车吧。” “她死了吗?”安娜贝丝哀叫道。几个字穿透吉米的耳膜,化成噬人的酸液,在他体内流窜。  “求求你,马可斯太太,我们先上车再说吧。” 数辆警车在罗斯克莱街上排成两排,形成前导车队,警笛依然疯狂地转着、闪着、嚣叫着。  安娜贝丝厉声叫道:“我的女儿——” 吉米手臂一收,将安娜贝丝推入车内。他不能再听到那个字了。他跟在她后头,爬进后座,而西恩将门一甩,随而回到前座。在最后一扇车门关上的那一剎那,油门一踩,同时启动了警笛。警车朝公园外疾驶而去,加入了前导车队——浩浩荡荡一整队军队似的警车就这样沿罗斯克莱街奔驰了一小段,然后转上高架道路,一路任由引擎与警笛狂吼,划破长空,狂吼,再狂吼着。  她躺在一张金属桌上。  她的眼睛紧闭着,脚上少了一只鞋。  她的皮肤泛着某种深紫近黑的颜色,某种吉米不曾看过的颜色。  他闻得到她的香水味。隐隐约约的,在瀰漫了整个冰冷的房间的福马林恶臭中,他依然闻得到她的香水味。  西恩一手扶在吉米腰后,而吉米开口了,不知不觉地开口了。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就跟躺在他眼前的这具死尸一样。  “是的,是她,没错。”他说。  “那是凯蒂。”他说, “那是我的女儿。”   第十三章 光明(1)   “楼上有一家自助餐厅,”西恩对着吉米说道,“去喝杯咖啡吧。” 吉米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在他女儿重新被盖上了一条白床单的尸体旁。他动手掀开床单一角,俯视着她的脸,仿佛那是一张浮现在井底的面孔,而他站在水井旁,一心只想纵身一跳,追随她而去。“停尸间同一栋楼里竟然也有餐厅?” “嗯。这栋大楼里还有很多别的单位。” “感觉怪怪的,”吉米说道,语调冷淡,不带丝毫情绪,“搞病理解剖的傢伙一进了餐厅,那所有人不都赶紧换座位、离他愈远愈好吗?” 西恩怀疑这是不是刚刚受到严重刺激的人都会有的过度反应。“这我就不知道了,吉米。” “呃,马可斯先生,”怀迪说道,“我知道这时机或许不很恰当,但我们还是有些问题不得不请您回答……” 吉米缓缓将床单盖了回去。他的嘴唇微微地蠕动了一阵,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他转头看着一手握笔、一手捧着小记事本的怀迪,仿佛很讶异原来房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他转回头去,定睛瞅着西恩。  “你有没有想过,”吉米说道,“一些微不足道的决定往往竟能扭转你整个生命前进的方向?” 西恩迎上他的目光。“怎么说?” 吉米苍白的脸上一片空洞。他眼珠微微往上一翻,仿佛试着要想起自己究竟将车钥匙丢到哪里去了似的。  “我以前听说过,希特勒的母亲怀他的时候,原本是打算去堕胎的,结果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我还听说,他当初之所以离开维也纳,就是因为他一幅画也卖不出去。你想想,如果他那时卖出了一幅画,就一幅画,还是他妈真的去打了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西恩?或者,比方说吧,有天早上你错过了公交车,于是你趁着等下班车的时间跑去买了第二杯咖啡,再顺手买了张刮刮乐彩票,结果却中奖了。这下可好,你再也不必等公交车了;你买了辆林肯黑车,每天开着上下班。但最后你却因此死在某场车祸里。想想,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你错过了一班公交车。” 第49页 西恩望向怀迪。怀迪耸耸肩。  “不,”吉米说道,“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没疯。我头脑清醒得很。”   “我知道,吉米。” “我只是说,我们的生命里有很多线,很多相互交叉牵连的线。你牵一髮便要动全身。比方说吧,如果那天达拉斯下了雨,甘迺迪因而取消了乘敞篷车游行的计划。或者史达林当初就留在神学院里了。再或者,就说你和我吧,西恩,就说你和我当初都跟大卫·波以尔一起上了那辆车。” “车?”怀迪说道,“什么车?”   西恩对他举起一只手,暂时堵住了他的问题,然后对着吉米说道:“我听得有点煳涂了。” “是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当初我们也进了那辆车,现在恐怕就不是这个模样了。你知道我的前妻玛丽塔,也就是凯蒂的生母。她是个美人,艷惊四座的大美人。你知道有些拉丁女人就是可以美到那种程度吧?就是美,美得几乎叫人不敢接近。而她自己也清楚得很。所以说,要想接近她,最好先回家称称自己几两重再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可酷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酷——妈的,约个马子出来有什么不敢的。我不但敢,也还真的把她约出来了。一年后——妈的,一年后我也不过十七岁,根本还是个天杀的小孩子——我们就结婚了,结婚的时候她肚子里就已经有了凯蒂。” 吉米缓缓地绕着女儿的尸体走,一圈绕过一圈地踏着步走。  “我要说的是,西恩——如果当初我们也上了那辆车,让那两个操他妈的变态载到哪个操他妈的地方去做了什么操他妈的事,整整四天——而那时我们才几岁?顶多十一岁是吧——我就不相信我十六岁的时候还会嚣张到那种地步。我敢说我十之八九就是给废得差不多了,你懂我的意思吧,妈的,就是把兴奋剂立得灵拿来当饭吃的那种废物。我敢说我根本不可能有那种胆子,胆敢去约像玛丽塔这样的女神出去。那样我们就不可能会有了凯蒂。然后今天凯蒂就不会让人杀死了躺在这里。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初我们没进了那辆车,西恩。这样说你听懂了吧?” 吉米瞪眼望着西恩,像是在等待某种证实或是确定;但他究竟想要他证实还是确定什么,西恩却毫无头绪。他看来仿佛正在等待什么人来赦免他,赦免他小时候不曾进了那辆车的罪过、赦免他生了一个后来要被人杀死的女儿的罪过。  曾经有几次,西恩慢跑经过加农街时,他会停下来,站在路中央,在当初他和吉米还有大卫·波以尔扭打成一团的地方,然后抬头就要看到那辆车,停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有几次,西恩感觉自己依然闻得到那股浓浓的苹果味;他还知道,如果自己勐地转头、勐地转得够快的话,他将会看到那辆车驶向街角,他将会隔着后窗玻璃看到大卫·波以尔的脸,怔怔地望着他们,直到距离终于模煳了一切。  曾经有那么一次,在十年前的一次狂饮聚会上,血管里流窜着浓烈波旁威士忌的西恩,曾经在恍惚中突然想到,或许他们其实全都上了那辆车。而过去几年与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他——还有吉米和大卫·波以尔——其实都还是让人关在地窖里的十一岁男孩,在黑暗中想像着自己活着逃出来后可以拥有的人生。  恍惚中,西恩曾经以为这个想法将会随着酒精褪尽而散去,成为一夜狂饮醒来后一个遥远模煳的记忆,但它没有。它像是卡在鞋垫里的小石子,在西恩脑里的某个角落找到了一个永久的栖身之所。  所以,西恩有时便会发现自己不觉又来到加农街,站在老家前面,任由大卫·波以尔的脸孔闪过他的眼角,然后再慢慢消失,任由那股强烈的苹果味瀰漫在他的鼻腔里。心里想着,不,快回来,不要跟他们走。  他迎向吉米渴望的目光。他有话想说出来。他想告诉他,是的,他也曾想过当初如果他们也上了那辆车,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告诉他,他确实曾经想像过那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生,而那想像的人生却从此阴魂不散,在每个转角流连徘徊,像某个迴荡在空气中的名字随微风吹送入窗。他想告诉吉米,他有时还是会从同一场噩梦中惊醒,那场脚底下的街道死命要把他往打开的车门里头推送的噩梦。他还想告诉他,从那天起他就再也不清楚自己这一生到底要做什么、要怎么过了。他想告诉他,他常常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自己的存在。  但此刻他俩毕竟置身停尸间,吉米女儿冰冷的尸体毕竟就躺在他俩之间那张冰冷的金属桌上。毕竟怀迪还拿着纸笔,站在他俩身边。于是,面对吉米写满整张脸的渴望与要求,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走吧,吉米。我们上楼去喝杯咖啡。” 安娜贝丝·马可斯,在西恩眼里,是个天杀的强悍的女人。坐在这个周日夜晚、瀰漫着热过再热过的食物味道的冷冰冰的自助餐厅里,和两个冷冰冰的男人谈论着她那躺在七层楼底下停尸间里的继女,西恩看得出来她内心的煎熬,看得出来这一切正在一点一滴啃噬着她的心肺。但她就是强撑着,怎么也拒绝让步倒下。她始终红着眼眶,但西恩一会儿便明白了,她并不打算让眼泪流出来。她拒绝在他俩面前崩溃悲泣。他妈的决不。  谈话间,她几次不得不停下来,深深地喘口气。她几次说着说着喉咙便哽住了,仿佛她胸口里藏了只怪臂,攀爬着窜上她的喉头,挤压着她的器官。她举起一只手,狠狠地抵住胸口,嘴巴微微地再撑开了点,等着,等着她终于抢到足够的氧气,好继续把话说完。  “她星期六下午四点半左右下班回到家里。” 第50页 “下班?马可斯太太?她在哪里上班?”   她指指吉米。“在我先生开的木屋超市。” “就是东卡提基和白金汉大道转角那家吗?”怀迪说道,“全市最他妈的好喝的咖啡就在那里。” 安娜贝丝继续说道:“她一回到家就去沖了澡。洗完澡出来,我们就一起吃了晚餐——等等,不,她没和我们一起吃。她上了桌,光和两个妹妹聊天,没动刀叉。她说她和伊芙和黛安约好了要一起出去吃。” “她后来就是和这两个女孩一起出去的,是吗?”怀迪对着吉米说道。  吉米点点头。  “所以说,她没和你们一起吃晚餐……”怀迪说道。  安娜贝丝说道:“但她还是陪着一起上了桌,和两个妹妹聊得很起劲。她们聊下星期的游行还有娜汀的初领圣体礼。然后她回房去,在房里讲了一会儿电话。然后应该是八点左右吧,她就出门去了。” “你知道她在和什么人讲电话吗?”   安娜贝丝摇摇头。  “她房里的电话,”怀迪说道,“是她的个人专线吗?”   “是的。” “你们介意我们向电话公司调阅那通电话的通话记录吗?”   安娜贝丝望向吉米,而吉米说道:“不。不介意。” “嗯,所以说,她是八点离开家里的。就你们所知,她是和她那两个朋友,伊芙和黛安有约吧?”   “是的。”   “而你当时人还在店里是吗,马可斯先生?” “嗯。我星期六值午班。从十二点到晚上八点都在店里。”   怀迪翻过一页记事本,对两人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很感谢你们的合作。我知道这并不容易。” 安娜贝丝点点头,然后转向吉米。“我打过电话给卡文了。”   “是吗?你和女孩儿们说过话了吗?” “只和莎拉。我跟她说我们马上就回家了。就这样,我没跟她多说什么。”   “她问到凯蒂了吗?”   安娜贝丝点点头。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就跟她说我们马上就回家了。”安娜贝丝说道。西恩听到她说到最后的“回家”两个字时,声音明显地颤抖了起来。  她与吉米同时转头再度看向怀迪。怀迪再度露出一抹浅浅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  “我在此向两位保证——这决定还是一路从市府大头那边传达下来的——这个案子我们绝对最优先处理。我们绝不会犯下任何错误。队上特别指派狄文州警承办本案,因为他是家属的朋友,而队上长官认为这层关系会让他更加全力以赴。他和我将全力合作侦办本案,我们一定会将伤害您爱女的歹徒绳之以法的。” 安娜贝丝一脸疑惑地看着西恩。“家属的朋友?我并不认识你啊。” 怀迪皱着眉,一段精心演说就这样被戳了个大洞。  西恩说道:“你先生和我是朋友,马可斯太太。” “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吉米说道。  “我们的父亲曾经同事过。” 安娜贝丝点点头,依然有些半信半疑。  怀迪说道:“马可斯先生,你星期六和你女儿共处了大半天,是这样吧?” “算是也算不是,”吉米说道,“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后头忙。凯蒂则负责站柜檯。” “嗯,总之,你有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寻常的迹象?比如说她举止有些怪异、紧张,还是害怕?还是说她曾经和客人起冲突什么的?” “至少我在的时候没有。我可以给你当天和她一起值早班的店员的电话。也许他会记得一些我到之前发生的事。” “那就谢啦。你再想想看,你在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她看起来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就开开心心的。嗯,也许是有点……” “有点什么?”   “没,也没什么。”   “马可斯先生,这时候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会对案情进展有所帮助。”   安娜贝丝身子往前一倾。“吉米?” 吉米一脸的困窘与无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呃,我坐在后头那张小办公桌前面的时候,曾经偶然抬头,刚好看到凯蒂站在门廊那边。她就站在那里,用吸管啜饮着一罐可乐,静静地盯着我瞧。” “盯着你瞧?” “嗯。然后,有那么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跟她五岁的时候像极了——有一次,我把她留在车子里,自己跑下车去买个东西——她当时的表情。嗯,没错,那次她后来还哭了出来——我想,那是因为那时她母亲刚去世,我又才出狱不久,所以每次我只要稍微离开她一阵,哪怕只是一两分钟,她都会以为我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说,她那时脸上常常会出现这种表情……呃,不管她最后有没有哭出来,她脸上就是会出现这种表情,好像她正在做好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你的心理准备似的。”吉米清了清喉咙,深深地嘆了口气,随即睁大了眼睛。“总之,我好多年没看过那个表情了,七八年总有了吧?但星期六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在她脸上看到那种神情了。” 第51页 “好像她正在做好永远不会再见到你的心理准备似的。”   “嗯。”吉米看着怀迪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上这一笔,“嘿,这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个表情罢了。” “你放心,马可斯先生。我也没打算要小题大作。这是我职责所在——我搜集一切大小线索,直到其中两三条终于能凑在一起,拼出个样子来为止。你说你坐过牢?” 安娜贝丝轻嘆一声:“老天!”然后默默地摇摇头。  吉米整个身子往后一靠。“又来了。” “我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怀迪说道。  “是啊,如果我说我十五年前在西尔斯百货上班,你也会有一样的反应是吧?”吉米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我是因为一桩抢劫案坐的牢。两年,在鹿岛。你写好了没?这个线索会有助于你逮到杀害我女儿的兇手吗,警官大人?呃,我也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 怀迪冷不防瞅了西恩一眼。  西恩说道:“吉米,别这样。大家都没有恶意。这话题到此为止,我们回到正题吧。” “正题。”吉米说道。  “除了凯蒂看你的表情外,”西恩说道,“你还注意到别的什么不太寻常的迹象吗?” 吉米终于挪开定在怀迪脸上挑衅的目光,低头啜饮了一口咖啡。“就这样,没别的了。等等——那小子,布兰登·哈里斯——呃,不,不对,那已经是今天早上的事了。” “他又是什么人?” “他就住在附近,有时会来店里买东西,就这样。他今天早上来过店里,还特别问了凯蒂怎么不在,一副跟她有约还是什么的模样。不过他俩根本不认识,顶多打过几次照面罢了。他会这样问是有点奇怪,但其实也没什么。” 怀迪还是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会不会是凯蒂的男朋友之类的?”西恩问道。  “不可能。”   安娜贝丝插嘴道:“话不要说得这么满,吉米……” “我反正就是知道,”吉米说道,“他不可能是她的男朋友。”   “绝对不可能?”西恩说道。  “绝对不可能。”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嘿,西恩,你这他妈的是在做什么?在拷问我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吉米。我只是想问你,你为什么这么确定这个叫布兰登·哈里斯的小伙子,不可能是凯蒂的男朋友,就这样而已。” 吉米仰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这种事,做父亲的总是会知道。这答案你满意了吗?” 西恩决定暂时不再追问下去。他对着怀迪点点头,将发问的工作交还给他。  怀迪说道:“嗯,那我换个角度问吧——凯蒂目前有男朋友吗?” “就我们所知,”安娜贝丝说道,“应该是没有。”   “那前任男友呢?有没有分手分得不愉快,还是什么人被她甩后很不甘心之类的事情?” 安娜贝丝与吉米互望了一眼,而西恩感觉得出来两人间无言的交流:嫌疑犯。  “巴比·奥唐诺。”安娜贝丝终于开口道。  怀迪放下笔,隔桌望着两人。“你们说的不会就是那个巴比·奥唐诺吗?” 吉米说道:“我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我们说的就是那个二十七岁上下、专营古柯硷买卖兼拉皮条的巴比·奥唐诺。” “就是他,”怀迪说道,“这名字我们队上可熟了。过去两年东白金汉一堆他妈的娄子全都是他捅出来的。”   “是啊,那他怎么到今天都还在外头逍遥呢?” “关于这点,呃,马可斯先生,你得先了解到,我们是州警队。您女儿这个案子要不是发生在州监公园里,我们也不会在这里。东白金汉大部分属于市警局辖区,我可没那分量替市警局的人说话。” 安娜贝丝说道:“好,这我会转告我朋友康妮。巴比·奥唐诺上回带人砸了她的花店。” “他为什么砸了她的花店?”西恩问道。  “因为她拒绝付钱给他。”安娜贝丝说道。  “付钱给他做什么?” “付钱给他要他不要砸她的店啊。”安娜贝丝说完又喝了一口咖啡。西恩心里暗忖——这女人确实悍。谁惹她谁就要倒大霉。  “所以说,你女儿和他交往过一阵。”怀迪说道。  安娜贝丝点点头。“交往没多久倒是。就几个月吧,嗯,吉米?他们去年十一月就分手了。” “巴比·奥唐诺就这样放她走了吗?”怀迪问道。  马可斯夫妇再度交换过眼神。“是有那么一晚,”吉米说道,“他带了他那只看门狗罗曼·法洛来家里闹过。” “然后呢?”   “然后我们把话说得很清楚,把他请走了。”   “我们?我们是谁?” 安娜贝丝说道:“我几个哥哥就住在我们楼上和楼下的公寓里。他们很疼凯蒂。” “萨维奇兄弟。”西恩告诉怀迪。  怀迪再度放下笔,用拇指与食指紧摁住眼角。“萨维奇兄弟。”   “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第52页 “我无意冒犯,但是,马可斯太太,我确实有些担心这事情要是没处理好,可能会闹得很大。”怀迪低着头,一边按摩自己颈后的肌肉一边说道,“我绝对无意冒犯,但——” “无意冒犯就是你正打算要冒犯我的意思。” 怀迪勐地抬头,带着一抹诧异的微笑盯着她看。“你这几位哥哥,马可斯太太,无须我明说,你也应该知道他们在外头的名声吧。” 安娜贝丝还之以同样坚定强硬的微笑。“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包尔斯警官。你大可不必兜着圈子说话。” “几个月前,一个重案组的同事跟我提过,巴比·奥唐诺蠢蠢欲动,动起了经营高利贷和海洛因交易的脑筋——而这两块大饼,据我所知,一直是掌控在萨维奇兄弟手里的。” “除了在平顶区。”   “这话怎说?”   “除了在平顶区,”吉米说道,一手搭上了她太太的手,“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们拒绝在自己家门口搞这些生意。” “这也算敦亲睦邻之道是吧。”怀迪说道,接着便识趣地闭嘴片刻,给众人一些空间消化掉这句话。“不管怎样,平顶区既没人出头顶下这些生意,活脱脱就是块等着人去咬一口的大饼。这我没说错吧?而这,如果我掌握的消息正确无误的话,正是巴比·奥唐诺垂涎已久的一块肥肉。” “然后呢?”吉米似乎有些坐不住了。  “然后怎样?”   “然后这又跟我女儿的死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怀迪说道,然后两手一挥,“这关系可大了,马可斯先生,因为他们双方人马就缺一个理由好正式开战。现在理由总算让他们等到了。” 吉米摇摇头,嘴角泛开一抹苦涩干硬的冷笑。  “哦,你不这么认为是吧,马可斯先生?” 吉米下巴一扬。“我认为,包尔斯警官,我们所谓的平顶区——还是尖顶区也好——很快就要消失了。然后一切犯罪活动也会跟着一起去了。而这不会是因为萨维奇兄弟或是巴比·奥唐诺或是你们终于决定大举扫荡犯罪的缘故。这将会是因为银行利率降低,而房屋税、财产税不断调涨,郊区那些雅皮士于是纷纷回心转意,决定搬回市区来住,因为郊区餐厅的饭真是他妈的难吃。而这些新来的居民,相信我,对海洛因还是路边十块钱一次的口交抑或满街的酒吧,根本没有兴趣。他们有的是大好的前程、稳当的退休基金帐户,还有拉风的德国车。所以说,当他们终于搬进来后——而这绝对是已经迫在眉睫的事了——一切犯罪活动势必将随着原先的居民一块连根拔起,另谋出路。所以说,我根本不会去担心巴比·奥唐诺要向我那些小舅子宣战的事,包尔斯警官。宣战?为什么而战?” “为眼前而战。”怀迪仍不死心。  吉米说道:“你真的认为奥唐诺是杀死我女儿的兇手?” “我真的认为萨维奇兄弟绝对会把他视为头号嫌疑犯。我还认为有人势必得去跟他们谈谈,打消他们这个念头,好让我们警方有时间做好我们的工作。” 吉米与安娜贝丝并肩坐在桌子彼端,西恩试图解读他俩脸上的表情,却始终一无所获。  “吉米,”西恩说道,“没有这些横生的枝节,我们应该可以很快把这案子破了。” “是吗?”吉米说道,“你保证吗,西恩?”   “我保证。不但破案,而且破得干净利落,绝对可以顺利将兇手定罪。”   “要多久?”   “什么?” “还要多久你们才能逮到兇手?”   怀迪突然扬起一只手。“等等——你这是在和我们讨价还价吗,马可斯先生?” “讨价还价?”吉米脸上再度出现那种狱中囚犯特有的阴沉之气。  “正是,”怀迪说道,“因为我感受到——”   “你感受到?” “某种威胁的成分。在你刚才与狄文警官的那番对话里头。” “是这样的吗?”吉米的语气一派无辜,眼底的死气却仍未褪去。  “你似乎打算给我们定一个期限。”怀迪说道。  “狄文警官向我保证你们一定会找到杀死我女儿的兇手。我只是问他这大约会发生在什么样的时间范围内罢了。” “狄文警官,”怀迪说道,“并不主导侦破本案。是我,我才是本案的负责人。我们会彻头彻尾将本案调查个水落石出,马可斯先生、夫人,此刻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把我们对于萨维奇家族与奥唐诺集团间正面冲突的顾虑,拿来当作某种谈判的筹码。要是让我嗅到这样的企图,我马上派人把那两伙人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通通逮起来丢进牢里,直到事情告一段落再说。” 几名工友端着餐盘经过他们附近,盘中那些湿软黏煳的食物不断冒出腾腾的白色蒸气。西恩感觉瀰漫在餐厅里的那股反覆加热的食物气味似乎更浓了,空气中的夜色似乎也愈发聚拢了过来。  “好,我懂了。就这样。”吉米说道,脸上泛开一抹刻意明朗的微笑。  “就怎样?” 第53页 “你们只管逮到兇手。我不会挡你们的路的。”吉米起身离座,向妻子伸出一只手。“亲爱的?”   怀迪说道:“马可斯先生。” 吉米引着妻子起身,一边低头看向怀迪。  “楼下有一名州警会开车送你们回家,”怀迪说道,一只手边往皮夹探去,“如果你又想到任何事情,随时打电话给我。” 吉米接过怀迪的名片,随手塞进裤袋里。  站起来后,安娜贝丝看来就没那么稳了;她晃晃悠悠地倚着吉米站着,仿佛她两脚都已化为液体。她将自己与吉米的手都捏得发白了。  “谢谢你们。”她轻声对着西恩与怀迪说道。  西恩看得出来,这一天下来的起伏煎熬终于攀上了她的脸、她的身体,终于开始沉沉地把她往下扯拉挤压。明晃晃的灯光无情地映在她脸上,西恩以为自己已经看得到她几十年后的模样——一个让人世风浪在她身上同时留下智慧与伤疤,却依旧傲然挺直背嵴、叫人难以忽视的女人。  西恩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哪冒出来的。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划破冰冷的空气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开了口:“我们会抓到杀死凯蒂的兇手的,马可斯太太。我们一定会的。” 安娜贝丝的脸瞬间皱成一团,随即又恢復平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点点头,倚着丈夫的身子微微地晃动了一下。  “嗯,狄文先生,那就麻烦你们了。” 再度开车穿越市区时,手握方向盘的怀迪问道:“那什么上车没上车的到底怎么回事?”   西恩说道:“什么怎么回事?” “马可斯说你们小时候差点上了什么车的事。” “我们……”西恩右手往前探去,调整过后视镜的角度,直到他可以看到后头成排闪闪烁烁的车灯,一个个雾蒙蒙的黄色光点,在迷茫夜色中明灭跳动。“我们,妈的,呃,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吉米,还有那个叫做大卫·波以尔的男孩,在我老家前面的路边玩。我们那时差不多几岁——十一岁左右吧。总之,后来就来了一辆车,然后大卫·波以尔就被带走了。” “绑架案吗?” 西恩点点头,目光依然流连在蜿蜒晃动的黄色灯河上头。“两个傢伙假装是警察。大卫被骗上了车,吉米和我没有。大卫失踪了四天,后来自己设法逃了出来。现在听说也还住在平顶区。” “他们后来逮到了那两个王八蛋吗?”   “一个车祸死了,另一个一年后也被逮了,后来没多久就在狱中上吊死了。” “妈的,”怀迪说道,“我真他妈的希望有这么一座岛,就像那部史提夫·麦昆的老片一样——有没有?就是那部里头所有演员说话都带个法国腔,就他顶了个法国名字却还是照演他的史提夫·麦昆。片尾他用椰子壳绑了个浮筏,从悬崖跳下去逃了出来那部啊?看过吗?” “没看过。” “真是部好片。总之,我要说的是,他们应该弄座岛,专门就关押那些鸡姦犯和恋童癖的王八蛋。完全与世隔绝,人犯只进不出,至于食物饮水就一星期空投个几次算了。第一次?操,照样判个无期徒刑扔到那岛上去。很抱歉,我们就是不能负担把你们放出来再去毒害世人的危险。因为这种病是会传染的,你知道吗?你会这么做通常就是因为当年有人对你这么做。就像麻风病一样,一个传一个,没完没了。所以我认为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把他们都扔到哪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以绝后患。这样一来,社会上这种人就会愈来愈少;几百年后,等那些变态全都死光了,再把整座岛卖了改建成地中海俱乐部之类的度假村就行了。以后的小孩就只会在传说中听到这些人——呃,这些进化前的人类——的故事,就像现在的小孩听鬼故事一样。” 西恩说道:“妈的,您老大是吃错了药还是怎样,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深度起来?” 怀迪扮了个鬼脸,将车子转上了高架快速道。  “你那个老朋友马可斯,”他说道,“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一定蹲过牢。你知道吗,蹲过牢的人身上总还会有什么部位就是放松不下来。通常就是肩膀。不用久,就说两年吧——整整两年里面的每一天、每一天里面的每一秒,你都战战兢兢提防着有人会从背后偷袭你,防成了习惯之后,你这辈子就再也没法真的放松下来了。” “他刚刚才失去一个女儿,你可别忘了。压在他肩膀上的或许是这件事。” 怀迪摇摇头。“不对。这件事现在还在他的胃里。你看他一直会突然皱眉头没有?那是丧女之恸沉淀在他胃里,在那里发酸翻搅。这我看过不知多少次了。可说到肩膀呢,那就一定是蹲过牢没错。” 西恩将目光自后视镜上移开,茫茫地望向高架道上对向车道的漫漫车河。一对对子弹似的眼睛,朝他们射过来,倏地又与他们擦身而过,再没入了夜色之中。他感觉这整座城市紧紧地朝他们围上来了:那些摩天大楼、那些廉价公寓、那些办公大楼、那些停车塔、那些运动场酒吧夜总会和教堂。他知道没人会在乎这片灯海中偶尔有哪一盏灯突然熄掉了。新点上的灯亦然,没人会注意到的。但它们就是兀自亮着、闪着,明明灭灭地摆动着摇晃着,直直地瞪视着你,就像此刻——他与怀迪两人栖身于这辆小车内,成了车河中的一组红与黄的小光点,一路与无数同样的黄红光点交会了再错开了,闪闪烁烁摇摇曳曳的光束,一遍遍划过又一片庸庸碌碌的周日夜空。  划过夜空然后往哪里去?  往灯火阑珊处去呀,傻子。往灯火阑珊处去呀。  午夜过后,在安娜贝丝与女孩儿们终于沉沉睡去,而早些时候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的瑟莱丝——安娜贝丝的表妹——也终于在沙发上躺平了后,吉米便踱下楼去,坐在他们与住在同一栋楼里的萨维奇兄弟共享的前廊阶梯上。  他带着西恩的棒球手套,虽然他的拇指早已塞不进去、勉强套上了也只塞得下他半只手掌,他还是戴着它,坐在那里,凝望着四线道宽的白金汉大道,静静地把玩着一颗棒球。皮革刷刷摩擦的声响似乎总能安抚他体内的某些东西。  吉米一直都喜欢在夜里独坐于此。对街的一排商家早已熄了灯,暗蒙蒙的一片。白天熙攘嘈杂的商店街到了夜里总会笼罩在一片奇异的静默中,某种独特诡异的静默。瀰漫在日光下的那些声响从不曾走远,只是暂时被收放起来、仿佛被吸入了某副巨大的肺叶中,而巨人屏息等待,等着天光一开便要再将这些声响释放出来。他信任这片静默,也愿意拥抱这片静默,因为他知道,静默只是暂时俘虏了声响,迟早总会将那些熟悉而温暖的声响还诸大街。所以吉米怎么也无法想像乡间的生活:在那里,静默本身即是一种声响,而寂静竟成了如此脆弱、一碰即碎的东西。  但他确实喜欢这片静默,喜欢这种蠢蠢欲动的平静。这一夜到刚才为止始终充满种种声响,种种激烈的声响,他老婆他女儿的嘤嘤啜泣、悲嘆与哀号。西恩·狄文派了两名警探,布莱克与罗森索,来家里搜查凯蒂的房间。他俩目光低垂,不断低声道歉,一边仔细地翻查过房里的大小抽屉与床底,而吉米只希望他俩能闭嘴,他妈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愈快结束愈好。最后,除了凯蒂内衣抽屉里的七百元现钞之外,他们并没有找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他们让吉米看过那叠崭新的钞票,以及她那本印有“已註销”钢印的银行存摺——最后一笔存款是在星期五下午被取走的。  吉米没有答案。他也很意外。但这一天下来,再多的意外也很难再动摇到他了。  “我们随时可以宰了他。” 第54页 威尔踱进前廊,顺手递给吉米一罐啤酒。他赤着脚,在吉米身旁坐定了。  “你是说奥唐诺吗?”   威尔点点头。“我他妈的乐意极了。” “你认为是他杀了凯蒂?” 威尔点点头。“不然就是他派人下的手。你以为呢?凯蒂那两个朋友就一点也不怀疑。她们说她们昨晚在一家酒吧里让罗曼·法洛遇上了,那王八蛋还威胁凯蒂。” “威胁她?”   “嗯,反正就是给她吃了顿刺头,好像她还是奥唐诺的女朋友似的。唉,不然你说嘛,吉米,不是他还会是谁?”   吉米说道:“这我还不能确定。” “确定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吉米放下手套,扯开啤酒拉环。他缓缓地喝了一大口。“这我也还不知道。”   第十四章 逃离噩梦(1) 他们熬夜工作到早上——西恩、怀迪·包尔斯、索萨与康利、州警队兇杀组另外两名警员布莱克和罗森塔、一整军团的州警队员,以及採证小组的技术人员,再加上摄影师与法医——所有人都卯足全力侦办本案。他们合力翻遍了公园里的每一寸土地,决意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每个人的笔记本里都是密密麻麻的图表和笔记;州警队员挨家挨户访谈了公园四周步行范围内的所有住户。至于让他们从公园及雪梨街上那排烧得焦黑的空屋里揪出来的那堆酒鬼流浪汉,则全扔进了箱型车里,准备拉回队上问话。他们把从凯蒂·马可斯车上发现的背包仔细地翻了一遍,里头不过就是些女孩子会随身携带的寻常玩意儿——除了一本拉斯维加斯的旅游简介手册,和一张抄在笔记纸上的拉斯维加斯旅馆名单。  怀迪把小册子拿给西恩看,同时吹了声口哨。“这个呢,”他说道,“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就叫作线索。走吧,该是去找她那两个朋友谈谈的时候了。” 伊芙·皮金与黛安·塞斯卓,根据凯蒂·马可斯父亲的说法,应该就是凯蒂遇难前最后在一起的人。她俩坐在那里,后脑勺像是刚刚才狠狠挨过几记闷棍似的,垮着脸扭着唇、泪眼矇眬的;西恩与怀迪只能在一阵阵泪雨间耐心而坚定地引导两人,让她们把凯蒂·马可斯生前最后一晚的行踪照时间先后交代了一遍:她们去过的每一家酒吧的名字、几点到达几点离开等等。但,只要一问到有关凯蒂私人的事,两个女孩便显得有所保留,回答问题前不时地交换眼神,再不就是含煳其辞、模稜两可一番后才肯吐出稍微肯定些的答案。  “她有男朋友吗?” “没有,呃,她没有什么固定的男朋友。”   “那不固定的呢?”   “嗯……”   “怎样?”   “这种事她不会每次都跟我们讲的。” “黛安,伊芙,少来了。你们是打从幼儿园时代就在一起的手帕交吧,她跟谁交往怎么可能不跟你们讲?”   “她就是这么低调的人。” “是啊,低调。凯蒂就是这样,警官。”   怀迪决定换个角度切入:“所以说,昨晚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啰?你们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 “凯蒂不是打算离开这里吗?”   “什么?没有啊。” “没有?黛安,她车子后座有个背包,里头装了本拉斯维加斯的旅游手册。她干吗啊,没事帮别人拎着到处跑啊?”   “可能吧。我不知道。” 伊芙的父亲不住插嘴道:“亲爱的,知道什么就要说啊。都什么时候了,老天,凯蒂死了啊。” 这句话又引来两个女孩一阵泪如雨下,一时像天崩地裂,号啕悲泣、展臂拥抱,泪水枯竭的片刻,嘴巴却依然无声地张着,哑然地颤抖着——这一幕,西恩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这被马汀·傅列尔称之为决堤一刻的一幕。就是在这一刻,人们终于明了到,他们心爱的人确实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在这一刻,身为警察的他们也只得选择耐心等待或离开,此外别无其他选择。  他们选择等待。  伊芙·皮金看来确实有点儿像一只鸟,西恩暗忖。她的脸窄而尖,鼻子削长,整体组合起来却又毫不突兀;某种与生俱来的优雅甚至让她的纤细看来几乎带着一丝贵气。西恩猜想她应该是那种穿正式衣服会比较好看的女子。她浑身散发着一种端庄而聪慧的气息,西恩以为应该只有正人君子才会受到这种气质的吸引,至于那些地痞混混或花花公子则会全部剔除。  黛安,相对地,看来多少像朵註定早谢的花。西恩瞄到她右眼下方有个褪色的瘀青;她的块头比伊芙大了点,属于那种多愁善感爱哭爱笑型的。她两眼眼底泛着一种无助而渴望的微光,一种只会引来那些予取予求的无赖混帐的目光。西恩知道,不出几年,黛安将会变成几通911家庭暴力求救电话的主角,然而在警察真正找上门来之前,她眼底那抹渴望恐怕早就要让几年来的遭遇消磨殆尽,由渴望转向绝望。  “伊芙,”怀迪在她俩终于停止哭泣后轻声问道,“你得告诉我有关罗曼·法洛的事。” 伊芙点点头,仿佛对这问题的到来早有准备,但她并没有马上回答。她默默地啃咬着拇指,一味低头凝视着桌上的面包屑。  “就是整天跟在巴比·奥唐诺屁股后面的那个龟孙啊。”德鲁·皮金急急补上一句。  怀迪举手示意他别讲话,然后转头瞥了西恩一眼。  “伊芙。”西恩说道,他心里明白,他们得将火力集中在伊芙身上。她的口风比黛安紧,一旦开口却往往能提供更多更详尽的细节。  伊芙看着西恩。  “如果你担心遭到报復的话,伊芙,这你大可放心。你跟我们讲的所有有关罗曼·法洛或巴比的事,就止于在场你我。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话是你传出去的。” 第55页 黛安说道:“那事情闹上法庭后呢?哼?到时怎么办?” 怀迪丢给西恩一个“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可不管”式的表情。  西恩不为所动,依然将注意力集中在伊芙身上。“除非你看到罗曼或巴比把凯蒂拖下车——” “这倒没有。”   “那么你就可以放心了,伊芙。检察官不会强迫你俩出庭作证的。他或许会问一大堆问题,但他不会强迫你们。” “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伊芙说。  “巴比和罗曼?我当然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巴比当年蹲了九个月的苦牢,就是我在毒品组时的战绩。”西恩伸出一只手放在桌上,距离伊芙的手不到一英寸。“你说咧,他当然对我放了一堆狠话。没错,他和罗曼就是会放狠话,除此就没别的了。” 伊芙咬着嘴唇,对着西恩的手露出半抹冷笑。“放……屁。”她从齿缝间缓缓挤出了两个字。  她父亲说话了:“在这间屋子里不准你用这种口气讲话。” “皮金先生。”怀迪开口道。  “不,”德鲁打断他的话,“家有家规。我不准我的女儿用这种方式讲话,一副那种——” “是巴比。”伊芙突然说道。黛安勐地倒抽了一口气,瞠眼结舌地瞪着她的朋友,觉得她疯了。  西恩看到怀迪扬高了眉毛。  “巴比怎样?”西恩问。  “他是凯蒂的男朋友。是巴比,不是罗曼。” “这事吉米知道吗?”德鲁问他女儿。  伊芙爱答不理地耸耸肩——西恩发现像伊芙这般年纪的青少年,动不动就会像这样缓缓地抽一下肩膀,一派老子就是懒得理你、连个肩都懒得耸清楚的模样。  “伊芙,”德鲁追问,“吉米到底知不知道?” “他本来知道,但后来又不知道了。”伊芙说。她嘆了口气,头往后一仰,一对深色的眼珠无奈地瞪着天花板。“她爸妈以为他们分手了,因为有一阵子她自己以为他们算是分手了。就只有巴比,只有巴比还不觉得他们已经分了。他就是不肯接受事实,不停地回头来骚扰凯蒂。有天晚上,他还威胁要把凯蒂从三楼扔下去。” 怀迪问道:“这你亲眼看到的吗?” 她摇摇头。“这是凯蒂告诉我的。应该是六个礼拜还是一个月前吧,巴比在一个聚会上意外遇到凯蒂。他说服凯蒂,要她跟他到外头谈谈。可是那间公寓在三楼哪儿,你知道吗?”伊芙举手作势要抹去颊上的泪水,但此刻的她泪水看似已暂时枯竭了。“凯蒂告诉我,她试图跟巴比解释清楚,他们早已经分手了,可是巴比就是不听;最后,他干脆发疯了,一把抓住凯蒂的肩膀,把她举高了顶在阳台栏杆上,让她半个身子都悬在半空中。三层楼高啊,那个神经病!他还说如果凯蒂要跟他分手,他就要让她断成两半。他说她是他的马子她就是他的马子,而如果她还是不爽的话,他当场就要他妈的放手让她摔下楼去。” “天啊,”德鲁·皮金在一阵静默后转头问他女儿,“你认识这帮人?”   怀迪问道:“所以说,伊芙,星期六晚上在酒吧里,罗曼到底是跟凯蒂怎么说的?” 伊芙沉默了一会儿。  怀迪说:“还是换你来跟我们说吧,黛安?”   黛安看来一副很需要来上一杯的模样。“该说的我们都已经跟威尔说过了。” “威尔?”怀迪问,“威尔·萨维奇吗?”   黛安说道:“他今天下午来过。”   “你肯告诉他罗曼是怎么说的,却不肯告诉我们?” “他可是凯蒂的舅舅。”黛安顶回去,两手环抱胸前,试图把“去你妈的死条子”几个字清楚地写在脸上。  “我来讲吧,”伊芙说道,“老天。罗曼说,他听说我们喝多了,在酒吧里闹笑话给人看,他说他听到觉得很不爽,又说消息如果传到巴比耳里他一定也会很不爽,所以他建议我们最好赶快回家。” “所以你们就离开了。”   “你跟罗曼讲过话吗?”她问,“他就是有办法把问题说得听起来像是威胁。” “所以你们就离开了。”怀迪说道,“出了酒吧之后,你们还有再看到他吗?比如说跟踪你们之类的?” 伊芙摇摇头。  他们再看看黛安。  黛安耸耸肩。“我们喝得蛮醉的。”   “那天晚上你们之中没有谁再跟他讲过话了吧?” “凯蒂开车送我们回来,”伊芙说道,“我们下车后就再没见过她了。”最后一个字从她齿间迸出来后,她随即咬紧牙关、扭着一张脸,再度仰头瞪着天花板,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西恩问道:“她打算和谁一起去拉斯维加斯?和巴比吗?” 伊芙动也不动地仰着头,唿吸却愈发急促起来。“不是巴比。”她终于说道。  “不是巴比是谁,伊芙?”西恩追问道,“她要跟谁去拉斯维加斯?”   “布兰登。” “布兰登·哈里斯?”怀迪说道。  “布兰登·哈里斯,”她说道,“就是他。” 第56页 怀迪和西恩互看了一眼。  “雷伊的大儿子?”德鲁·皮金问道,“那个到哪儿都带着他那哑巴弟弟的小伙子?” 伊芙点点头,而德鲁转过身,正对着西恩和怀迪。  “那小子不错。不像是会做坏事的那种人。”   西恩点点头。不会做坏事。哼!  怀迪问道:“你有他的地址吗?” 布兰登·哈里斯家没人应门,西恩于是打电话调来两名州警监视这里,一有人回来就立刻通知他们。  再下一站是派尔太太家。老太太端出热茶和已经走味的咖啡、蛋糕招待两人,还把电视开得震天响,搞得一小时后西恩的脑子里还迴荡着《天使有约》里头的黛拉·芮斯高喊“阿门”和谈论救赎的声音。  派尔太太宣称自己昨晚凌晨大约一点半的时候,曾经探头往窗外看,她说她看到两个小孩子,都几点了还在街上玩,拿着曲棍球棒在那边追着空罐子跑,嘴里净嚷嚷些不干不净的话。她本来想训训他们的,可是像她这种小老太太还是小心点为妙。唉,这年头的小孩子疯得很,要不就开枪扫射学校,要不就穿着那种松垮垮的衣服、开口闭口全是脏话。再说,那两个小鬼在那里追来追去,最后也跑远了,就让别人去烦恼他们吧。喏,你们倒说说看,这年头的小孩子哪,像话吗?  “麦德罗司警官告诉我们,您说您昨晚大约一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曾经听到一辆车子的声音?”怀迪问。  派尔太太看着黛拉向萝玛·道宁解释上帝的旨意,萝玛神情庄严,一下便感动得热泪盈眶,心中充满圣恩。派尔太太对着电视频频点头称好,一会儿才终于将目光挪回西恩与怀迪身上。  “我听到车子撞到东西的声音。” “撞到什么?”   “唉,这年头,大家开那什么车哪,感谢老天我已经没有驾照了。我可不敢在这种路上开车。你们看看路上那些疯子,我哪敢啊。” “嗯,派尔太太,”西恩说道,“您刚刚说车子撞到什么,是撞到另一辆车吗?”   “噢,不是。” “还是撞到人?”怀迪问道。  “老天,车子撞到人会是什么声音哪?唉,我可一点也不想知道。” “所以说,那个声音不是真的很大啰?”怀迪说。  “对不起,亲爱的,你说——” 怀迪凑近老太太,把他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嗯,”派尔太太说道,“我在想,那应该比较像是车子撞到石头还是人行道边缘的声音。撞到后不久车子就熄火了,然后就有人说了声‘嗨’。” “有人说‘嗨’?”   “是嗨没错。”派尔太太望向西恩,点点头,“然后车子的什么部分就啪的一声,像爆开了那样。” 西恩与怀迪互望了一眼。  怀迪说:“啪的一声?” 派尔太太顶着一头银髮,头如捣蒜。“我的里欧还活着的时候,有一次我们那辆普利茅斯爆胎了就是这个声音!啪啦!”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啪啦!”她说。“啪啦!” “那是在您听到有人说‘嗨’以后的事了。”   她点点头。“嗨然后啪啦!”   “然后您往窗外一看,看到了什么?” “噢,不,不是这样的,”派尔太太说道,“我没有往窗外看。那时我已经换了睡衣上床了。换了睡衣怎好还站在窗边呢,别人会看到哪。” “可是十五分钟前,您才——”   “唉,年轻人,十五分钟前我还没换上睡衣啊。我那时才刚看完电视,葛伦·福特演的一出很棒的电影。噢,真希望我能记得片名……” “所以说,您把电视关掉了,然后——”   “然后我就看到那几个没妈的野孩子在街上,然后我就上楼换上我的睡衣,然后,年轻的警官,我就拉上了窗帘。” “那个说‘嗨’的声音,”怀迪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我猜,”派尔太太说,“那声音比较高。不像你们两个的声音。”她朗声说道。“你俩的声音都很好听,男人就该是这种声音。你们的母亲一定非常以你们为荣。” 怀迪说:“噢,是的,派尔太太。您绝对无法想像。”   他们前脚才跨出派尔太太的屋子,西恩就不觉脱口而出:“啪啦!” 怀迪脸上泛开一抹懒懒的微笑。“她可真爱说‘啪啦’啊,是不?咱们这位老姑娘可真是精力充沛啊!”   “爆胎,还是枪声?你觉得呢?” “枪声。”怀迪回答,“让我百思不解的是那个‘嗨’。”   “这可能意味着她认识开枪的人。她跟他打了招唿。”   “可能,但不是绝对。” 下一个察访的对象是女孩儿们昨晚去过的酒吧。西恩与怀迪忙了半天,问来的却净是一些醉茫茫的模煳记忆——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看到那几个女孩来过——另外就是几张乱七八糟、不尽周全的客人名单。  最后,当他们终于来到麦基酒吧的时候,怀迪已经蠢蠢欲动,准备好要发飙了。  “两款小马子——注意啊,是年轻得不得了的小马子啊,等等,她们根本就还不到合法饮酒的年龄啊——跳上吧檯在这里大跳艷舞,而你现在却要跟我说你不记得这件事了?” 第57页 怀迪话还没说完,那店员就已经在那边勐点头了。“噢,你说的是那几个女孩子。有有,我记得她们。当然记得。呃,她们一定是弄来了几张几可乱真的假证件,警察先生,放人进来前我们绝对先检查过年龄证件。” “首先,听好,是‘警官’,不是什么‘警察先生’。”怀迪缓缓说道,“你一开始说你不太记得她们来过,现在却连检查过她们的证件都想起来了。照这样看来,你应该也还想得起来她们是几点走的吧?还是你的大脑又出现选择性的健忘症了?” 这店员年纪很轻,二头肌大到足以阻断血液循环进他的大脑。他愣愣地问道:“走?”   “是啊。走,离开,闪人;随你怎么说。”   “我不——” “她们是在寇思比打破钟之前没多久走的。”一个坐在吧檯高脚椅上的男人接口道。  西恩瞥了那傢伙一眼——典型酒吧常客,一份《前锋报》摊开在吧檯上,两边各一瓶百威啤酒和一杯威士忌,面前的菸灰缸上还架了一支抽了一半的烟。  “你当时在场?”西恩问他。  “我当时确实在场。白痴寇思比想开车回家,他几个兄弟于是要没收他的车钥匙。那个蠢蛋,拿着钥匙往他朋友一扔,人没伤到,钟倒是砸坏了。” 西恩抬头看了一眼放在通往厨房的长廊上方的时钟。钟面的玻璃裂了,指针停留在十二点五十二分的位置。  “你说她们是在那之前离开的?”怀迪问道。  “大概早个五分钟吧,”高脚椅上的傢伙回答,“钥匙打到时钟的时候我就在想,‘那几个女孩子还好已经走了,这种鸟事没看到也好。’” 在车上,怀迪问西恩,“你整理出时间顺序了没有?” 西恩点点头,翻了翻他的笔记。“她们九点半离开可里傅酒吧,接着连赶三摊——班喜、狄克杜尔、史派尔,十一点时半左右来到麦基酒吧,一点十分人就已经在雷斯酒吧里了。” “之后再半小时她就撞车了。”   西恩点点头。  “客人名单上你有看到任何熟悉的名字吗?” 西恩低头看着麦基酒吧的店员草草写下的周六晚上的客人名单。  “大卫·波以尔?!”他大声念出这个名字。  “就你小时候那个朋友吗?” “可能吧。”西恩说。  “这人应该可以找来谈谈,”怀迪说道,“他要是还把你当朋友,就不会拿出一般人对付警察那套来对付我们,口风没由来的紧。”   “当然。” “就把他放到明天的任务清单上吧。” 他们在尖顶区的咖啡共和国里找到罗曼·法洛。他正优哉游哉地啜饮着一杯拿铁,身旁还坐了一个模特儿模样的女子——女子枯瘦如柴,膝盖骨和颧骨一样高耸,脸皮像直接贴在骨头上似的绷得死紧,搞得眼睛都显得有些凸了。她穿着一件米色细肩带套装,枯瘦如柴却又无比性感,这矛盾的组合着实叫西恩想不通;或许是拜她那完美的皮肤所散发出来的珍珠般的光泽之赐吧。  罗曼穿的丝质圆领衫,舒服地塞在一件亚麻老爷裤里,看来活脱脱像是刚从雷电华电影公司以哈瓦那还是西济群岛为背景的摄影棚里走出来的模样。他一边啜饮着拿铁,一边优哉地翻阅着报纸:罗曼读着金融版,小马子则在一旁研究着她的时尚消费版。  怀迪拉来一张椅子,在他们身旁一屁股坐下了,开口说道:“嘿,罗曼,你买这件衣服的地方卖男装吗?” 罗曼头都不抬地继续读着他的报纸,顺手还拿起牛角面包往嘴里一送。“嗯,包尔斯警官哪,最近怎么样啊?那辆韩国现代汽车开得还习惯吧?” 怀迪干笑一声,而西恩则在他身旁也坐下了。“唉,我说罗曼哪,看到你在这种地方,啧啧,我发誓,你看来活脱脱是个雅皮士,早上刚起床已经准备好在你的苹果计算机上做些股票买卖了。” “我用的是个人电脑,警官。”罗曼终于合上他的报纸,定睛瞅着怀迪和西恩。“哦,嗨,”他对西恩说道,“我在哪里见过你。”   “西恩·狄文,州警队干员。” “唉,我就说嘛,”罗曼说道,“没错,我可想起来了。我们在法庭上见过嘛,有没有,就你出庭作证指控我朋友那次。西装不错哦。看来西尔斯百货也开始卖起高档货了哦。嗯,不错不错。” 怀迪将目光移到模特儿身上。“来块牛排还是什么的吧,蜜糖?”   模特儿说道:“什么?”   “还是你想吊葡萄糖点滴?我请客。” 罗曼出声了:“别这样。我们公事公办。别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   模特儿说道:“罗曼,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罗曼微笑着安抚道:“没关系,麦珂拉。别理我们。”   “麦珂拉。”怀迪学舌道,“挺梦幻的嘛。” 麦珂拉两眼乖乖地盯着报纸,不为所动。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啊,警官?” “烤松饼啊,”怀迪说,“啧啧,我太喜欢这里的烤松饼了。哦,对了,差点忘了——罗曼哪,你认识一个叫凯萨琳·马可斯的女人吗?” 第58页 “当然。”罗曼啜了一小口拿铁,从容地拿起餐巾抹抹上唇,再放回膝上。“她死了不是吗?听说了,你们今天下午找到的尸体。” “是这样。”怀迪说道。  “发生这种事情实在有损小区的名声。” 怀迪双手交叉于胸前,定神瞅着罗曼。  罗曼又咬下一大口牛角面包,嚼了几下,然后喝了口拿铁。他往后一坐,勾着腿,用餐巾按按嘴角,然后迎上怀迪的目光。又来了,西恩心想,这已经渐渐成为他工作中最令他觉得无聊的事情之一了——这种虚张声势的装傻比赛,你他妈瞪我我他妈瞪回去,比狠比硬,比谁先把谁瞪瞎瞪输了。  “没错,警官,”罗曼终于再度开口,“我是认识凯萨琳·马可斯,没错。你跑这一趟就是要问这个吗?” 怀迪耸耸肩。  “我是认识她,而且我昨晚还在家酒吧里看到她。” “而且你还跟她讲过话。”怀迪说。  “没错。”罗曼说。  “你们讲了什么?”西恩问。  罗曼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怀迪,仿佛西恩完全不值得他再多搭理一下似的。  “她是我一个朋友的马子。她喝醉了,所以我就叫她别在那边丢人现眼,要她赶紧跟她那两个朋友回家去。” “你朋友是谁?”怀迪问。  罗曼冷笑一声。“少来了,警官。你知道是谁。”   “那你就讲啊。” “巴比·奥唐诺,”罗曼说,“高兴了吧?凯蒂·马可斯是巴比的马子。”   “现任马子吗?”   “嗯?” “她是他现任的马子吗?”怀迪重复道,“她目前还是他的马子,还是她曾经是他的马子?” “当然是现任。”罗曼回答。  怀迪低头又写了几个字。“呃,这跟我们听到的有点儿出入哪,罗曼。”   “是吗?” “是啊。我们听说她七个月前就把巴比给甩了,是他还死缠着人家不放。”   “女人嘛,你也是知道的,警官。” 怀迪摇摇头。“不,我不知道,罗曼,你不妨说来听听看。” 罗曼合上他正在看的报纸。“她和巴比分分合合了好几次。她一下子宣称他是她今生的最爱,一下又把他晾在一边痴痴空等。” “在一边痴痴空等,”怀迪对西恩说,“哼,是吗?你觉得这听起来像是你认识的那个巴比·奥唐诺吗?” “一点儿也不像。”西恩说道。  “一点儿也不像。”怀迪随声附和。  罗曼耸耸肩。“我只是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就这样。” “好吧。”怀迪再度低头动笔。  “罗曼,昨晚你离开雷斯酒吧后又去了哪里?”   “我们去城里参加一个朋友家的阁楼派对。” “哇,阁楼派对!”怀迪说道,“我一直都很想参加这种派对,去开开眼界呢。特调毒品,模特儿辣妹,一群白种佬围着听饶舌歌,幻想自己有多酷、多风光……等一等,你说‘我们’,这‘我们’是指你和这边这位来自异想世界的艾莉瘦干巴小姐吗?” “麦珂拉,”罗曼说,“是的。麦珂拉·黛芬波,如果你想写下来的话。”   “哦,当然,这我当然得写下,”怀迪说道,“这是你的本名吗,蜜糖?”   “啊?” “你的本名,”怀迪说,“是麦珂拉·黛芬波吗?”   “嗯,”麦珂拉的眼睛一下显得更凸了,“有什么问题吗?”   “你妈生你之前是不是看了很多肥皂剧?” 麦珂拉叫道:“罗曼!”   罗曼举起一只手,看着怀迪。“我刚说过了,你我之间的事不必把别人扯进来,你难道没听懂吗?” “怎么,不高兴了?想跟我来克里斯多福·华肯那套,耍狠耍刁是吗?好啊,那就来啊。大不了把你铐回队里,铐到我们把你不在场的证明弄清楚了再说。怎么,你明天应该没事吧?” 罗曼的表情动作一下子全冻结住了。这是西恩看过很多罪犯在警察一耍起狠来时,都会出现的反应——完全的退化,几乎叫你以为他们连唿吸都停止了,可两眼却还死盯着你,黑暗、冰冷、遥不可及。  “我没有什么好不高兴的,警官。”罗曼说道,无波无纹的声调。“我很乐意提供给你所有曾经在派对上看到我的人的名字。另外,雷斯的店员托德·连恩也可以为我作证,我离开雷斯酒吧绝对已经是两点以后的事了。” “对嘛,这才对嘛。”怀迪说道,“嗯,接着我们来聊聊有关你那好朋友巴比的事吧。他呢?哪里能找到他?” 罗曼的嘴缓缓地咧开了,眼底浮泛着盈盈笑意。“哦,你会爱死这个。”   “这怎么说,罗曼?” “如果你们认定巴比跟凯萨琳·马可斯的死有关的话,嘿嘿,你真的会爱死这个了。” 罗曼用他深具侵略性的目光往西恩这边一扫。西恩觉得自从听到伊芙·皮金提到巴比和罗曼的名字以来的那股兴奋感倏地一扫而空。  “巴比,巴比,巴比。”罗曼嘆了口气,眨眨眼,方才转过头去面对怀迪和西恩。“星期五晚上巴比因为醉酒驾车被警察拦了下来,”罗曼又啜了一口拿铁,然后缓缓地把没说完的话继续吐出来,“整个周末都被关在牢里哪,警官。”他伸出一只手指,在两人面前来回晃,“这种事你们不是都会先查过的吗?” 第59页 才一天下来,西恩就已经感觉到那种噬骨的倦怠,迅速地在他体内扩散开来;但就在这时候,他们却收到州警队的无线电通知:布兰登·哈里斯和他母亲回家了。西恩与怀迪赶到的时候已将近夜里十一点,他俩同布兰登以及他的母亲爱丝特,围坐在小公寓的厨房桌边。西恩环顾四周,心里暗忖着,好在没有人再盖这种公寓了,真是谢天谢地。小公寓看起来就像是五十年代电视剧——比如说《蜜月套房》——中的场景;仿佛只有用那种会随电流通过噼啪作响、画面时时如水波摇曳晃动的十三英寸真空显像管的黑白电视看,你才有办法真正体会那种感觉。这是一间格局狭长的公寓:一开门进去就是客厅,客厅再往前的右手边原本是间小小的餐厅,后来却让爱丝特拿来充作卧室,摇摇欲坠的食物储藏柜上头堆满了她的梳子、粉刷,还有几样简单的化妆品。餐厅再过去便是布兰登与弟弟雷伊共同的房间。  至于客厅左边则是一条短短的走道,走道右手边是一间浴室,尽头则通往那个被塞在屋后一角、一天中只有近黄昏时才勉强晒得到四十五分钟太阳的厨房。小厨房的墙壁与橱柜让人漆成某种油腻腻的奶油黄与褪了色的青绿;西恩、怀迪、布兰登与爱丝特围坐在一张小桌前,铁制桌脚与桌面衔接的地方掉了好几个螺丝,摇摇晃晃的。小桌桌面贴着四角都已翻捲起来的黄绿相间的碎花垫纸,中间则斑斑驳驳地龟裂成一块块指甲大小的碎片。  爱丝特看来倒挺适合这般场景的。她个子矮小,瘦骨嶙峋,叫人捉摸不准年纪,说四十也成,说五十五也像。她浑身散发着廉价肥皂与陈年的烟味,一头暗沉油腻的黑髮与狰狰狞狞爬满她前臂与手背的蓝色血管相互唿应。她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粉红色运动衫和牛仔裤,脚上则套了一双毛绒绒的拖鞋。她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她的百乐门香菸,了无生趣地看着西恩与怀迪跟她儿子说话,看起来像是因为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好去,她才会同这批无聊透顶的人们枯坐在这里。  “你最后一次看到凯蒂·马可斯是什么时候的事?”怀迪问布兰登。  “巴比杀了她,是不是?”布兰登问。  “巴比·奥唐诺?”怀迪说道。  “嗯。”布兰登不住用指尖抠抓着桌面。他看来似乎相当震惊。他说话的声音单调平板,但唿吸却突然间急促了起来,右脸跟着一阵抽搐,仿佛眼睛勐地让人戳了一刀。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西恩问。  “凯蒂很怕他。她和他交往过一阵。她常说,如果让他发现我们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杀了我们。” 西恩瞄了他母亲一眼,以为这段话总会让她有所反应,但她却只是自顾抽着她的烟,一阵阵白烟不断自她口鼻间溢出,灰云似的笼罩着整个桌面。  “看来巴比的不在场证明应该是假不了,”怀迪说,“那你呢,布兰登?” “我没有杀她,”布兰登·哈里斯神情木然地说道,“我不可能伤害凯蒂。永远不可能。”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怀迪说道,“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星期五晚上。”   “几点?”   “呃,差不多是八点左右吧。”   “是‘差不多八点左右’,还是八点,布兰登?” “我不知道。”布兰登扭着一张脸,即使隔着桌子,西恩都能感受得到那股浓浓的焦虑。布兰登十指交错握紧,身子不住地前后摇晃。“嗯,八点,是八点,没错。我们在哈法艾吃了几片比萨,然后……然后她就说她得走了。” 怀迪草草记下“哈法艾,八点,礼拜五”几个字。“她说她得走了……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布兰登说。  他母亲又往堆积如山的菸灰缸里去捻灭手上的烟,却意外点燃了一支烟屁股,菸蒂堆中倏然裊裊升起一缕白烟,直直地窜进西恩右边的鼻孔。爱丝特·哈里斯满不在乎地又点燃一根烟,而西恩脑海里则浮现出她肺叶的影像——一堆纠结的团块,漆黑有如檀木。  “布兰登,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你高中什么时候毕业的?” “毕业,哼!”爱丝特说。  “我,呃,我去年刚拿到高中同等学歷证明。”布兰登说道。  “所以说,布兰登,”怀迪说道,“你完全不知道礼拜五晚上凯蒂跟你在哈法艾分手后去了哪里?” “嗯,”布兰登轻哼了一声,尾音却哽在喉中,眼睛开始肿胀泛红,“她以前和巴比交往过一阵,他占有欲很强,怎么也不肯放过她;然后是她父亲,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所以我们只能偷偷交往。有时候她也不肯跟我明说她要去哪里,我猜那可能是因为她是要去找巴比,去告诉他他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我不知道。但星期五晚上她只说她要回家。” “吉米·马可斯不喜欢你?”西恩追问,“为什么?”   布兰登耸耸肩。“我不知道。总之他很早以前就警告过凯蒂,要她不准和我交往。” 他母亲突然开口了:“什么?那个该死的小偷以为他比我们高尚吗?” 第60页 “他不是小偷。”布兰登反驳道。  “他以前是!”他母亲顶了回去,“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哼,同等学歷顶个屁用?他年轻的时候是个骯脏的臭贼,专搞妙手空空。他女儿搞不好也带了一样的基因。哼,不死将来也是个祸害。小子,算你走运。” 西恩与怀迪交换过眼神。爱丝特·哈里斯恐怕是西恩见过的最可悲的女人。邪恶,无比的邪恶。  布兰登·哈里斯张嘴想对他母亲说些什么,随后又颓然地住嘴了。  怀迪说:“我们在凯蒂的背包里找到拉斯维加斯的旅游简介。我们听说她打算去那里,布兰登,和你一起去?” “我们……”布兰登低着头,“我们,嗯,我们本来是这样计划,没错。我们要去那里结婚。就是今天。”他勐地抬头,西恩看到他眼眶里涌出泪水,却在就要夺眶而出的那一瞬间,让他用手背狠狠地抹去了。他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是的,这就是我们的计划。” “你原本打算就这样丢下我?”爱丝特·哈里斯说道,“就这样不告而别?”   “妈,我——” “跟你老子一样?是这样吗?丢下我和你弟弟,不告而别?这就是你的计划吗,布兰登?” “哈里斯太太,”西恩赶紧说,“麻烦一下,现在先让我们把手头的事情问清楚。待会儿你们还有很多时间自己去把话说清楚。” 她蓦然回头瞪了西恩一眼,西恩曾经在无数职业罪犯和愤世嫉俗的疯子身上看过相同的兇狠目光。那眼神清楚地告诉他,她一时还没有工夫理他,但他最好是识相点,否则一切后果自己承担。  她将目光移回布兰登身上。“你说,你就是要这样对待我,是吗?” “听我解释,妈……” “解释什么?哼,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哼,你倒是说说看啊?我是怎么把你养大的,啊?供你吃、供你住、供你穿,圣诞节还散尽老本给你买了那把你从来也没学会吹过的萨克斯——你说说看哪,布兰登,说那把萨克斯还让你收在衣橱里啊。” “妈——”   “不用再说了。你反正就去把它给我拿来。拿来让这些人看看你有多行有多能。快去啊!” 怀迪望向西恩,一脸的不可置信。  “哈里斯太太,”他劝阻着,“真的不用了。” 她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两手却因骤然升起的怒火而颤抖得点不着烟。“我尽心尽力地拉扯他长大,”她说道,“供他吃,供他穿……” “这我能了解,哈里斯太太。”怀迪应着。这时前门却突然被推开了,两个差不多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腋下夹着滑板,闪进门来。其中一个男孩的模样与布兰登像极了——同样英挺的五官与深色的头髮,但这男孩眼中却多了一抹他母亲的影子,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涣散与空洞。  “嘿。”他们走进厨房时,另一个孩子打了声招唿。跟布兰登的弟弟一样,他的个头比同龄的孩子小了些,还不幸地有张长而干瘪的瘦脸;十二岁男孩的身躯上头却顶了个恶毒老头的脸,自一绺绺垂散在眼前的金髮底下眈眈地窥探着。  布兰登·哈里斯举起一只手。“嘿,钱宁。包尔斯警官,狄文警官,这是我弟弟雷伊,还有他的朋友,钱宁·欧谢。” “嗨,你们好。”怀迪招唿道。  “嗨。”钱宁·欧谢应道。  雷伊对着两人点点头。  “他不会讲话,”他母亲说道,“他老子不知道要闭嘴,他儿子却一辈子到现在还没开过口。哼,是啊,上帝真是他妈的公平!” 雷伊对着布兰登打手语,而布兰登答道:“对,他们是为凯蒂的事来的。”   钱宁·欧谢说道:“我们想去公园熘滑板,可是他们把公园封起来了。” “公园明天会重新开放。”怀迪说道。  “气象报告说明天会下雨。”小鬼头语带埋怨,好像在这个非周末夜晚的十一点他们熘不成滑板都是警察的错。西恩真想知道,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现在的父母竟会纵容自己的子女到这种无法无天的程度。  怀迪回过头去,面对布兰登。“就你所知,除了巴比·奥唐诺之外,凯蒂还跟什么人有过节?有没有什么人看她不顺眼?” 布兰登摇摇头。“她是个好人,警官。她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所有人都喜欢她。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跟你说些什么。” 那个叫欧谢的小鬼突然插嘴:“我们,呃,可以走了吗?”   怀迪对他扬起一边的眉毛。“有人说不行吗?” 于是钱宁·欧谢和雷伊·哈里斯晃出厨房,随手把滑板往客厅地板一扔,然后走进雷伊和布兰登的房间,在里头一阵乒桌球乓,就像所有其他十二岁的小孩一样。  怀迪问布兰登:“昨天半夜一点半到三点之间你人在哪里?” “在我房里睡觉。”   怀迪转头望向他母亲。“你可以证实他在那段时间内确实在家里睡觉吗?” 她耸耸肩。“我可说不定他进了房后有没有又从窗口熘出去。我只能跟你确定,他昨晚十点就进了房,之后我再看到他就已经是今早九点的事了。” 第61页 怀迪伸了个懒腰。“好吧,布兰登,大概就这样了。不过我们可能要请你来队上作个测谎,可以吗?”   “你们要逮捕我吗?”   “不。只是测个谎,就这样。” 布兰登耸耸肩。“好啊。随便。”   “嗯,这是我的名片。” 布兰登怔怔地望着手里的名片。他目光沉着,只是喃喃地说道:“我那么爱她。我……我想我永远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不是吗?人一生中这样的机会就只有一次,不是吗?”他倏地抬起头来,看着怀迪和西恩。他的眼睛是干的,但里头承载的悲恸却让西恩几乎不忍直视。  “相信我,大部分的人连一次机会也没有。”怀迪说道。  在布兰登一连通过四次测谎后,他们终于在一点左右把他送回家。接着,怀迪把西恩也送回公寓,吩咐他好好睡一觉,明天还得早起。西恩走进他空荡荡的公寓,聆听那一片沉寂,感觉咖啡因和快餐凝结在他的血液里,挤压摧残着他的嵴柱。他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坐在厨台上喝。这一晚经歷的噪音与光线,在他脑子里砰砰作响,他不禁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已经老得不适合干这行了。他已经十分厌倦死亡,厌倦那些愚蠢的动机、愚蠢的罪犯,厌倦那种骯脏龌龊的感觉。  但他厌倦的又何止这些。近来他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意兴阑珊。厌倦人,厌倦书,厌倦电视及其晚间新闻,厌倦收音机里那些千篇一律、每一首听来都像几年前的一首他从来也没喜欢过的歌。他厌倦自己的衣着,厌倦自己的髮型,他也厌倦别人的衣着和别人的髮型。他厌倦期望事情有道理可循。厌倦办公室里的权谋,厌倦那些谁在搞谁、谁又跟谁睡的流言蜚语。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听过所有人想要针对所有话题发表的所有意见,于是他的日子便成了某种反覆聆听同一卷极度无趣的录音带的过程。  或许他纯粹只是厌倦了人生,厌倦了每个该死的早晨都得花去那么大的精力起床出门,为的却只是要去面对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一成不变的人生。他已经厌倦到甚至无法去在乎一个死去的女孩,关心又怎样、在乎又怎么,反正这一个之后总还会有下一个。然后再下一个。就算把兇手送进牢里——就算他们被判了无期徒刑——也再不能为他带来曾经有过的那种满足感了;因为你不过是把他们送回家罢了,他们那愚蠢荒谬的一生自始至终就一直是朝着那里前进的。然后呢?然后死了的还是死了。被抢的被强姦的人还是被抢了被强姦了。  西恩想知道所谓临床忧郁症是否就是这样:完全的麻木,完全的绝望。  凯蒂·马可斯死了,是的。一桩悲剧。他理智上可以理解,但却无法感受。她只是一具尸体,就像一盏破掉的灯。  他自己那破碎的婚姻又何尝不是如此?老天,他爱她,但是他俩的性格是如此的天差地远南辕北辙。萝伦喜欢舞台剧、喜欢书,喜欢那种不论有没有字幕西恩都看不懂的电影。她很健谈、很情绪化,她还喜欢把文字符串成令人头晕眼花的字符串,再层层堆栈,往某座高耸入云的语言高塔——某座西恩在第三层楼就迷失了方向的语言高塔——忘情攀去。  他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大学时代的某次舞台剧公演上。她在一出幼稚的闹剧里负责扮演一个惨遭情人抛弃的女孩;问题是观众中没人能信服世上怎么有人会捨得下这样一个神采焕发、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无比丰沛的热情与好奇的神奇女子。自始,他们就是他人眼中这样万般不搭调的一对——西恩寡言、务实,只有和萝伦一起的时候才能勉强抛开他惯常的含蓄与沉默;而萝伦却是一对自由派老嬉皮的独生女,从小便跟着加入和平工作团的父母以地球为家、游走四方,她的血液里充满了那种想要去看、去接触、去探索人性光明面的渴求。  在剧场的世界里她始终如鱼得水:先是大学剧团里的演员,然后是地方实验剧场的导演,最后她又加入巡迴剧团担任舞台经理的工作。然而,她经常性的出差并不是他俩渐行渐远的主要原因。妈的,西恩甚至无法确定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局面的。但他猜想这一切应该与他的沉默、与那种所有警察几乎都脱离不了的宿命有关——你免不了要对世界失去尊重、对人类失去信心,再无法相信这世上存有任何崇高动机与利他主义。  她那些朋友曾一度让他颇为折服,但时间一久,他们在他眼中却渐渐显得无比幼稚,只是一味陶醉在自己那些与现实严重脱节的艺术与哲学理论之中。西恩曾花去无数夜晚,在外头那座水泥竞技场中看着人们奸淫掳掠杀人放火,理由无他,不过因为他们就是想这么做。然而到了周末,他却得忍气熬过一个又一个的鸡尾酒会,聆听一群扎马尾的傢伙整晚为了人类罪行背后的真正动机进行冗长的辩论(参与者还包括他自己的太太)。他妈的动机。动机再简单不过了——人类就是蠢。像猩猩又比猩猩还糟。猩猩不会为了一张刮刮乐彩票互相残杀。  她说他的想法渐渐变得僵硬死板而退化。他无言以对,因为他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争辩的。问题不在于他是否真的变得如她所说的那样,而是在于这样的转变究竟是好还是坏。  然而,他们依然深爱着彼此。他们以各自的方式不断地尝试着——西恩试着挣脱那层保护壳,而萝伦则试着破壳而入。不论将两个人维繫在一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种天性使然、非与对方在一起不可的渴望与需要他们始终不缺。那需要一直都在。  无论如何,他或许早该看出外遇是迟早的事。或许他是看出来了。或许真正困扰他的不是那场外遇,而是之后萝伦怀孕的事。  妈的。他坐在厨房地板上,孑然一身;两手掌根紧贴着前额,再度试图理清一切——过去这一年中他已经这么试过无数次了——他试着想去看清楚,自己的婚姻究竟是怎么走到这步田地的。但他看不到。他看得到的只是片片段段的画面,散落在他脑海中,像一地的碎玻璃。  电话响了。他知道一定是她。甚至在他拿起厨台上的电话按下通话键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我是西恩。” 第62页 在电话的另一端,他可以听到连结车引擎空转的低吼与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唿啸而过的声音。他脑海中立刻浮现一幅画面——高速公路旁的休息站,再过去就是加油站,罗伊罗杰斯餐厅和麦当劳之间夹了一整排的公用电话,而萝伦站在那里,手握话筒,沉默不语,只是聆听。  “萝伦,”他说,“我知道是你。” 什么人把整串钥匙弄得叮噹作响,从公用电话旁走过。  “萝伦!拜託你说说话。” 车开始启动,引擎的低吼声也跟着变了,随而缓缓驶过停车场。  “她好吗?”他问。“我的女儿好吗”,他几乎脱口而出。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女儿。他只知道她是萝伦的女儿。于是,他又问了一次:“她好吗?” 连结车换到二挡,驶出了休息区,朝公路而去,轮胎摩擦地上砂石的声音也渐渐模煳了。  “这样实在太痛苦了,”西恩说道,“求求你,跟我说话真有那么难吗?” 他想起怀迪对布兰登·哈里斯讲的那句关于爱情的话——“大部分的人一生连一次机会也没有”。然后他可以想像他的妻子站在那儿,目送着汽车离去,电话筒紧贴着她的耳朵而不是她的嘴。她是个高挑而纤瘦的女人,有着一头樱桃木色的头髮;她笑的时候总会不住地以手掩嘴。大学时代曾有一次,他们在大雨中跑过校园,冲进图书馆,在那座拱门下头躲雨。然后她第一次吻了他。当她湿冷的手攀上他颈背的那一刻,他胸中有某种东西——某种自他有记忆以来便一直在那里,紧揪着他、时时压迫得使他喘不过气来的东西——终于缓缓地松动了。她说他的声音是她所听过最美的,像威士忌,又像燃烧木头的浓烟。  自从她离开后,这几乎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惯例:她拨通电话,不说话只是听他讲,讲到她决定挂掉为止。她从不曾开口,她离开后打来的每一通电话都是如此。那一通又一通的无声电话——从路边的休息站打来的、从汽车旅馆打来的、从这里到美墨边界间某条荒芜公路路边的某个满布灰尘的公用电话亭打来的。即便听筒传来的不过是嘶嘶的沉默,他却总是知道那是她打来的。他可以透过电话感觉到她。有时他甚至可以闻到她的味道。  他们的对话——如果这也称得上对话的话——有时甚至可以持续十五分钟之久,只是看他讲些什么。可是今晚西恩已经精疲力竭,因为思念她、思念这个在怀孕七个月时的某个早晨突然不告而别的女人而身心俱疲,也因为他受够了他对她的感觉竟成为他仅存的感觉。  “今晚不行。今晚我没法再这样对你自言自语下去。”他说,“我很累,他妈的累。我很痛苦。而你甚至不在乎,不能在乎到会想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站在厨房里,他绝望地给了她三十秒,绝望地等候着她的回应。他听到话筒里隐约传来什么人正给轮胎打气的叮噹声响。  “再见,宝贝。”他终于说道,几个字几乎让他喉头的痰哽住了,然后他挂上了电话。  他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轮胎充气机发出的叮噹声响依稀迴荡在厨房这片刺耳的寂静中,撞击着他的心脏。  这将会折磨他,他知道。这将会折磨他一整晚,直到天明。甚至一整个礼拜。他打破了惯例。他挂断了她的电话。万一他这么做的时候,她正缓缓地开启双唇,开启双唇要唤出他的名字。万一,万一…… 老天!  这个影像压迫得他不得不往浴室走去,扭开水龙头,让水柱冲去这个顽固的影像。萝伦,站在公用电话旁的萝伦,缓缓地张开了嘴,卡在喉头的几个字终于缓缓地涌上舌尖。  西恩,她或许正要这么告诉他: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