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杀》 第1页 [悬疑惊悚] 《纸杀》作者:云罗雁【完结】 第1卷 第一章 自杀 (1) 引子 永世长眠者未必永恆死亡;奇蹟降临时死亡也将死亡。 ——h#8226;p #8226;洛夫克拉夫特 我们为什么而活着? 我不知道。 那么我们又如何来看待生命? 每个人都有答案。 如果有一天,我们惊讶地发现那些习以为常、天经地义的事情突然变得不是原来的样子。 我们又会怎么想? 我们疯了? 还是世界疯了? 要不然就是世界疯了,我们也疯了。 也许,我们所知道的所谓“真理”,从根本上讲是错误的,至少可以说是不正确的。如果把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装到一个瓶子里,那么瓶子外面就什么都没有吗? 当然不是。 在瓶子外面存在无限的可能。 如果你遇到这些可能,会是幸运的吗? 也许,是不幸。 第一章 自杀者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是一个一般人不可能经歷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很突然。 那天,我突然头疼。头痛得如同里面有东西在搅动,形象点说,就像是有人用一把小锉子在慢慢打磨着我的神经。偶尔,我的眼睛也会出现问题,眼前的东西会变得模煳不清或是扭曲变形。 不必有太高深的医学知识就可以断定:我生病了。 不得已,我到医院检查身体。整整检查了好几个钟头。期间还做了核磁共振。之后,医生给了我结论:脑瘤,而且已经到了晚期。 脑瘤?我问自己,什么是脑瘤? 其实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至少可以用五钟语言来说出这个词。但是说出和明白是两种意思。 我看着医生,医生也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着一丝职业性的怜悯。他的年纪应该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干医生这一行至少也得有十几年了吧。也就是说,他经歷过太多类似的事情。这里是医院,是生与死交汇的地方,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 他把话说得更明白:“脑瘤,已经到了晚期,我建议您马上住院。我们会邀请专家会诊,如果治疗及时的话,可能……” 他没有说下去,在斟酌着措辞。 可能什么? 可能会好吗? 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医生的工作使他养成了做事严谨的好习惯。这种人是不会向病人轻易许诺的,特别是有关于生命的诺言。 我等着他说我的病可以好,至少是有治好的希望,可是医生没有这么说,他问我:“你的家人来了吗?” 我摇摇头。 刚才,他问过这句话,我也说过答案。这次,我们两个人再次确认。 “朋友呢?”他又问。 第一章 自杀 (2) 我依旧摇头。 医生嘆了口气,说:“如果不加控制,您大概还可以活……”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还可以活三个月左右。” 我的心头一震。 三个月,我的生命只有三个月了吗?为什么会这样?我暗自发问。 我在问谁?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没有人能回答。 医生还在补充:“我想您还是住院吧。现在开颅有难度,肿瘤过多体积也太大,它压迫了大脑和神经,做手术的有风险。但是还可以接受保守治疗,情况好得话,时间可以延长一些……” “如果……如果接受治疗,我的命会超过一年吗?”我问他。 一年?我没有太过奢望。 医生没有马上回答,他思考着。没有有把握的话他不会说。 沉默一会儿,他才说:“我不能保证。” 谁也不能保证别人的生命。我点点头,很理解医生。 出来时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我用手捂住鼻子,有些噁心。从小我就讨厌这种奇怪的味道,也连带讨厌医院和诊所这类地方。平常,即使是有些头疼脑热我也不会主动找医生看病,只是自己视情况到药店里拿点药。我还常常对别人说,自己就是半个医生。想一想,很久以前我就有头疼的毛病,也许那时肿瘤就已经存在于我的脑袋里了。 一切都顺理成章。 我的生活好像是沙滩上的城堡,忽然海浪打来,转眼坍塌。 我所能做的只是等着那一天的到来,等着死神敲门,等他拿走我的生命。也许是三个月后,也许就在明天,甚至是下一分钟。 走出医院来到街上,看到人来人去,车水马龙,看到一张张繁忙麻木的面孔。 他们知道明天的事情吗? 一瞬间,我突然有了一种优越感,至少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未来,我不会再迷茫。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大叫一声: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我终究忍住了那份冲动。因为没有人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感到兴奋。 手机响了,那边传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老公,还好吗?昨天你说要去医院检查,到底查出什么了?” 声音里透着关切,我的眼泪在眼圈里转了转,险些落下。 第2页 “没事,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偏头痛而已。医生说是平时用脑过度。休息两天,吃点药……就好了。没事……” 我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但还是有些控制不住。我很怕自己把“快要死了”这句话说出去。如果那样,蓝玲——我的妻子——她会伤心的,如果註定有人伤心的话,那么就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吧。 第一章 自杀 (3) 蓝玲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她说:“那好,好好休息,有机会的话就到外面去度假,过几天,我就回去,我们一起出去。你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度过假了。” “好、好,再过些日子就好了。你是用手机打来的吧,那就是在外边,还是别说了,别浪费电话费了。回来后我们再好好谈,我们的时间还多着呢。”我依旧语气深沉地说。 “好,”她在那边吻了我一下,我听得真真的,心里酸酸的。 “蓝玲……”我又叫了她一声。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情?”听得出来,她的话里有了一丝不耐烦。 “没什么,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在那边呵呵一笑,又吻了我一下。 “好了吗?”她问我。 “好了。”我应着,狠了狠心,挂断手机,接着一动不动僵在那里好半天。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才恢復过来。我把手机放进口袋的同时,再次掏出了那张诊断书,又看了一遍,还是那样,脑瘤,下面还有几个我先前没有注意到的字:有突发死亡的可能。 生活真是很奇特,这么一张纸就要了我的命。我有些丧气,把诊断书团成一团扔到马路上,一辆豪华奔驰车飞驰而过,碾了过去,那团纸变得扁平。 深夜。 确切的说是午夜刚过。我之所以能确定这点,是因为我一直在看着墙上的钟。窗帘没有拉紧,中间留下很大一条缝隙,月光从这条缝隙里堂而皇之地熘进来,正好照着墙上的石英钟錶面。 时针、分针、秒针。 我看得清清楚楚。三支指针平滑移动,转了一圈又一圈。如同当初那个售货员介绍的一样,这种挂钟绝对不会发出一点声音。我感到害怕,因为那三支指针每动一次,就会把我的生命无声无息的缩短一刻。 今夜,我是无论如何睡不着。 我感到一阵噁心,到了厕所里开始呕吐。吐了半天,竟然什么都没有吐出去。我又感到一阵眩晕,感到天地都在旋转,用手捂着眼睛,嘴里叨念着:“不要,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还很年轻,我还很年轻!我还不到三十岁……” 说着说着,我竟然泪流满面。我不是个爱哭的人。在很多人面前我都表现出极为坚强的一面。但我也是个人,一个极为怕死的人。 一个怕死的人却不得不死,这就是命运! 我把桌子上的檯灯打开,檯灯发出氤氲的光芒,这种光我不喜欢。现在的我已经变得极为敏感,任何让人不舒服的感觉都会在我的身上放大几十倍上百倍。 启动电脑,打开了word,把手放在键盘上,按了两下,写下了“遗书”两个字。 第一章 自杀 (4) 为什么会写这两个字?难道我想自杀?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啊,一个人如果不敢面对现实,自杀绝对是个好选择。 我删掉了这两个字,从头开始。这次是“遗嘱”两个字,想了想,还是不对劲,又删掉。 把电脑关上,打开抽屉,抽出了一叠信纸,一支原子笔。我开始在信纸上写字。 还未落笔,我就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人出生时,有张出生证,那是一张纸。 证明身份,有了户口簿,那是一张纸。 结婚时,有了结婚证,那是一张纸。 死了时候,会给你的家人一张死亡证,也是一张纸。 如果自杀的话,还要有一张遗书,还是一张纸。 还有各种证件,各种证明,各种成就,竟然都可以用一张张纸片来证明。一生的生死荣辱竟然只存在这些纸片上。我不禁感到好笑,想想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工作,无非是在取得和消耗一张张纸片而已。 还有一种名为“钱”的纸片,我不是一直在为它奋斗吗? 我们生活在一个用纸片围绕起来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多么容易被彻底摧毁。 我的手不住地抖动,纸面上留下了很多不规则的笔画。我不知道它们代表什么意思,应该说是什么意思都没有吧。 第一张信纸撕掉,再次开始。这次我决定写下遗书。因为我不愿意让蓝玲看到我死去的那个样子。 自杀的确是个好主意。 我开始写。 “蓝玲爱妻: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已经决定在今晚结束我的生命,至于我自杀的原因,你……” 写到这,我的手抖了一下,笔尖一滑,划出一条长线。我并非不擅长写字,恰恰相反,我的字写得很好。但这些不重要。至少是现在不重要。 我划掉最后的半句,接着写:”不要为我悲伤,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要为我哭泣,不要为我哭泣……” 第3页 一连写了七个“不要为我哭泣”我才想到后面要写的话。 “答应我,好好的活着,你还年轻,去找个好男人,好好去爱……” 我忆起了蓝玲的音容笑貌,那副模样早就已经铭刻在我的脑子里。 失去我之后,她会怎么样? 我的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她为我伤心,为我痛哭,为我悲痛欲绝,肝肠寸断,我甚至希望她为我殉情;另一方面,我希望她能好好活着,找到一个好男人——至少是个比我长命的男人,把我忘掉。 希望是后者。 我不想再写什么,这些已经足够,她回来时会从医生那里知道我的情况,会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第一章 自杀 (5) 我把信纸整整齐齐叠好,压到桌上的那盆根雕下面。那盆根雕是蓝玲买的。她总是喜欢这种小物件,我的办公室里也有这么一个,就摆在电脑旁。那倒不是根雕,而是一尊木雕观音,是她去年到海南时捎回来的,她说观音会保平安。 平安?看来这只是妄想。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考虑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如何去自杀。跳楼似乎是个好主意,这里是十七楼,完全可以达到目的。 我走到后窗窗口,往外看了看。外面的路灯不怎么亮,似乎还在忽明忽暗的闪烁,也许不是路灯在闪烁,而是自己的眼睛有些迷煳。 相较而言,倒是月亮还比较显眼。我有些厌恶那些光芒,现在的我比较喜欢黑暗。所以,我决定着把窗帘拉上。 还没有伸出手,我就改变了注意。我没有动手拉窗帘,反而打开了窗户,想吹一吹夜风。 夜风吹来,带着一阵寒意,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裹了裹衣服,寻思跳楼时该摆出一副什么姿势。 十七楼,从这个高度看下去,下面还是可以依稀看到一些树木花草之类的东西。 在空中飞的感觉一定很好。 无意间,我扫了一眼对面的楼层,透过那边的阳台,恰好可以看到一户人家的客厅。那家还开着灯,一个人影走到了阳台上,那是个女人,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她面朝着这边。 我的眼睛不好,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我肯定那是个女人,因为她长着一头长髮,风正在把她的头髮吹起。另外,腰间的带子也被吹起来,所以我才可以断定那是一件睡衣。 她抬起手,向这边挥挥手。 她在向我挥手?! 我感到奇怪:难道她看见我了?我看看周围,没有什么光亮。周围的住户都已经把灯都关掉了,其中包括我的房子。 从黑暗的地方看明亮的地方很方便,反过来则很难。 我有了结论:她一定不是在向我招手!刚才只不过是无意间的抬手。 可是,这么晚了她还在阳台上干什么? 女人走到了阳台边的栏杆旁,倚着栅栏,把身子大部探出。她家也是十七楼。 我紧紧盯着她,同时有了一点不安的预感:难道她想跳楼?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她把身子又缩了回去,把身子转过去,后背对着我。 我松口气,心情也舒服一些。想想真是奇怪,我自己都打算自杀,为什么还会在意别人的死活。 突然,那个女人又动了起来,这次她动作幅度比较大,她转过身,抬起左腿,迈过了栏杆。接着,倾斜身子,右腿也过去。此刻,她的身子置于栅栏之外,完全悬空。 第一章 自杀 (6) 我使劲擦了擦眼睛,紧紧盯着对面。头突然疼了起来,又发病了。眼前的东西也变得模煳,对面的阳台不住晃动。可是我还盯着那个女人。 她的手反拉着栅栏,把身子尽量向前探出,好像在向我接近。 危险!如果一旦失手,她就会立刻掉下去,这里可是十七楼啊! 掉下去…… 我不敢想像。 “不要!”我突然叫出声,同时向对面挥手。 女人抬起头,似乎在看我,接着耸耸肩,表现得很轻松。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女人松开了手,她的身子向前倾倒,如果前面是实地的话,她会平平地摔在地上,也许会跌得鼻青脸肿甚至是头破血流。 可是,她的前面没有实地,她的前面什么都没有! 她的身子倒了过来,头朝下,脚朝上,快速的从我的眼前消失。过了几秒钟,我听到“砰”的一声闷响。藉助月光,隐约看到地面上有个影子,平贴在地上。 她真的跳楼摔死了! 我的手剧烈抖动着,虽然我一直在思考着如何去死,但当死亡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竟然会如此害怕。 我的脑中呈现出她头破血流,脑浆迸裂的惨状。也许她已经被摔得不成人形,成为一团肉泥。 联想到自己,我开始自问:我真的想这样吗?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应该先去救人。 我开始拨打电话,120,110,119……该打的、不该打的,我都打了。 没过多久,警车和急救车来了。我也到了楼下。 一个警察看着我,指着地面,问:“人呢?” 这个“人”指的是死者。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回答:“应该就在这。”我用手指指着脚下的那一小块地面。 第4页 警察冷冷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怀疑。 “应该就在这,我看到有人跳下来了。”我继续说,“真的,我确实看到有人跳下来了。” “一点痕迹都没有。”这是警察和医生同时做出的结论。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是在怀疑我是否有精神病。一般来说报假案者是不会来见警察的,也不会使用真名。我用了真名又来见警察。那就可以排除报假案的可能性。既然不是报假案,那么只能认为我是精神上有问题。警察对这种人很头疼,因为法律条例无法制裁这种人。 我环视四周,周围已经聚集一些人,大部分是物管的和保安,还有一些喜欢凑热闹的住户。原以为现在这个时代爱看热闹的人早已经绝迹,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他们开始议论,从他们的只言片语我可以知道:他们都不相信我。 第一章 自杀 (7) 我的头又疼了。难道刚才只是我的幻觉?我开始害怕,如果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等病发我就要疯掉了。 过了一会儿,警察和医生都走了,走时还要了我的电话和住址。其他人也很快散去。这里只剩我一个人。一团云彩遮住了月亮,地上的光芒暗淡了许多。虽然是高档小区,路灯也不是很多。开发商唯利是图的本质在这点上表露无遗。 我想回家,我需要休息。好好地休息后,也许我就可以确定今晚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也许明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连我得了脑瘤这件事也被证明只不过是梦中的一个片段而已。 一块碎砖头挡了我的脚一下,我随便一踢,把这块砖头踢到了路旁。夜风渐冷,我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现在,秋天快过去了。 走了两步,我感到十分不自在,好像有人正在我背后看着我。我勐然转身,看到一团白色的影子在远处一闪,随即消失不见。 又有幻觉了,我需要休息。 那天晚上,不,是那天凌晨,我睡了一会儿,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跑到了这所大楼的楼顶。天气很晴朗,挂着圆圆的满月和无数的星星。细想一下,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月明星稀”是个基本常识。有圆月的时候,就不可能有太多的星星。正当我满怀疑惑地看着天空,脚下开始晃动起来。楼顶从四周围开始崩塌。我开始寻找逃脱方法,四处移动。可是崩塌的速度越来越快,我所能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小。不一会儿,自己的脚下也开始出现裂纹,这里也要塌了。我张开嘴,想要大声唿救,却发不出声音。 我摸着自己的喉咙,手指能感觉到那里在震动,可就是发不出声音。远处,有两个人从楼下走过,我认出其中的一个人,正是我的妻子蓝玲。 蓝玲,我终于发出了声音。 她没有听见,依旧和旁边的那个人谈笑风生,还揽着那个人的胳膊。 她竟然无视于我的存在! 又是一声巨响,我飘了起来,身体在翻滚,快速下落。地面离我越来越近,马上我就要粉身碎骨。 对了,我是在做梦!是的,我在做梦! 那就快醒来啊! 还在下落!速度越来越快!我知道这只是个梦,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醒不了?! 地面!接近了!我的天!救命! 砰…… 落地了。 我睁开眼,看到有花纹的天花板,还有缀满水晶珠的吊灯。蓝玲说这种吊灯有种梦幻的感觉,当时我也认同。现在看起来,倒是很像苍蝇的复眼。 有些噁心。 第一章 自杀 (8) 我想大概是因为昨晚折腾得太过厉害,才有这种反应。况且,我也知道脑瘤病人经常有这种反应。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六点而已。我只不过睡了四个钟头。奇怪的是,我已经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到了洗手间放了点凉水,沖了一下脸,感觉好多了。 对着镜子,审视了一下子自己的样子,感到一阵心酸。一夜之间,我自己竟然憔悴了许多。以前读过江户川乱步的小说《白髮鬼》,故事里的主人公有着极其悽惨的遭遇。他的妻子和朋友通姦,为了达到霸占家产排除障碍的目的,决定谋害他。一次郊游中他被朋友推下了山崖,草草出殡,棺材被放进了西洋墓室。几天过后,他甦醒过来,爬出棺材,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地下墓室之中。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个墓室除了出殡以外是绝对不会打开的。所以,他註定死在这里。 怨恨,绝望,无助,还有亲人朋友的背叛,把彻底他击倒。他所处的世界已经变成了地狱。后来,一个偶然机会让他发现了一条密道,他从那里逃了出去。出去后,他发现自己像是苍老了几十岁,自己的头髮全白了。 想到这,我有些暗自庆幸,至少自己还拥有一个温馨的家。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昨晚我才没有做出过激的事情。 走到写字檯边,把根雕移开,那张“遗书”还在,看来所有的事都是真的,我又走到窗口,想再看一看对面的阳台。 那里有个女人! 我的身体一震,就是她! 虽然看不清面貌,但是直觉告诉我,跳楼的女人就是她。 她好像也看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然后退回了室内。 深秋时节,天亮得还挺早。七点刚到,我就打算出门。 第5页 走到楼下,坐上车子,一拧钥匙,车子启动。脚下踩油门,车子缓缓地移动起来,挂上倒档,车轮向后滚动。 “噹啷”一声,我的身子一震,后轮被掀起了又落地。像是冲上了一个小山坡,又滑了下去。 不对,不是那种感觉。我皱了一下眉头,开车已经五六年,这种感觉从来没有遇到过。从刚才的感觉分析,好像轧到了什么似的,那东西还挺大,是一个圆柱,好像…… 我的额头冒出冷汗。 好像轧到人了。 双手依旧紧握方向盘,手指的关节因紧张而发白,还不断发出细微的格格响声。我凑近车窗,想从后视镜里观察一下后面的情况。后面什么都没有。至少是这边是什么都没有。我又尽力把身子移动到另一面,身上的安全带比较碍事,索性把安全带解开。那边的后视镜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看来是我多疑了。 第2卷 第一章 自杀 (9) 就在我的那颗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脏马上要落回去的时候,眼前一抹鲜亮的红色闪过。我眨眨眼,凑到车窗前,细细观察外面。 我不敢到外面去看,因为我害怕面对现实,也不敢继续开车。我也忘记熄灭发动机,车子还在“突突”的响着。 我这才发现刚才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如果后轮把一个人碾压过去的话,那么那个人——如果真的是个人的话——那个人就应该在车子下面。也就是说,那个人就在我的脚下,和我只是隔着车子的底盘。也许只有几厘米。 愣了一会儿,我还想确认。再次到了左侧的车窗边,把玻璃摇下,把头探出。 地上有一双修长的脚,两只腿上都套着丝袜,丝袜上沾着一点点泥土,有些破损的痕迹,一只脚上蹬着红色的高跟鞋,另一只脚上的高跟鞋掉在一旁。再往上看,大腿的地方被白色的裙边遮住。我看不到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在我的车子下面。 我的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身子瘫倒在驾驶座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时,又一个意外发生了。我的脚无意地一动,竟然踩到油门上,车子如同发疯一样向前沖了出去。我再一次感到车子颠簸了一下。 车子下确实有个人,此刻已经被车轮无情地碾压过去。 车子撞倒了路边的小树,又是一颠。我已经反应过来,赶忙踩了剎车。车子停下后,我长长出了口气,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 如果第一次碾压是无意的话,那么第二次就可以算成是故意杀人。眼看就要没命的我竟然又牵扯到这么一件交通肇事案中。 自己是不是受到了什么诅咒?否则怎么会这样? 怎么办?先下车看一看死者吧。我的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幻想,只希望能够保存好现场,尽量给别人留一个好印象,这样我死后,他们大概会少骂我两句。 下车时,我的脚发软。当脚落到实地的时候,我的胆怯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万分的惊疑。因为我的车后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没有人被我的车子轧到。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伤者和死者。 那么我刚才轧到的是什么?车子会在平地上颠簸吗?这里唯一损坏的就是那颗倒霉的小树。 今天我遇到鬼了。 我抬头,望着远方,目光的尽头,是那套昨晚有人“跳楼自杀”的房子。 公司的事务并不复杂,但是完全处理好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首先,我要和老闆说明白,当然我没有说自己得了脑瘤的事,只是说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医生建议我修养一段时间。我不想给别人增加什么麻烦,自己的事情就让我自己来处理好了。 第一章 自杀 (10) 老闆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准确地说是十分不悦,这点我也理解,因为公司最近有些缺人。 老闆说:“前几天付清请假,没过几天就提出辞呈,听说是跳槽了,那边出了双倍年薪。现在你也要请假。不会是联繫好了要一同跳槽吧?!” 这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让我有些尴尬,毕竟老闆对我还是挺不错的。 “我可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休息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为人我了解。你是个很诚实的人。我相信你。我给你假期。七天怎么样?” “七天?”我心里一盘算,我本来打算请一个月假,看来老闆不会同意。七天的时间不算少,但是对我来说也不算多。好吧,七天就七天,我可以用这七天的时间去和蓝玲见上一面,一诉衷肠。我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好好谈过了。还可以考虑一下到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来结束我的生命,我实在不敢想像自己倒在医院的病床上苟延残喘的样子。 “不够?”老闆眉毛一挑。 “够了,够了。”我说,“应该够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完了。” 最后一句话是不该说的。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好在老闆并没有在意。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一下,我可以出去了。 走到门口时,老闆又叫住了我:“沈晨,你最近见过田岳吗?” 田岳和我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科系毕业的,比我早两年进了公司。按说也应该算是我的师兄。不过,他可不是那种可以谈论交情的人。这个人势利得很。特别是对那些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更是想方设法的打压。而我成了他打击的主要目标。当初,我一进公司,他就拼命地打压我,故意找我的麻烦。有几次甚至让我萌生了离开公司的念头,还好我忍住了。经过几年的努力,我博得了老闆的信任,职位也越升越高,坐到了现在这个位子,成了公司的决策人之一。而田岳的情况正好相反,两年前他从公司高管的位子上滚蛋了。 第6页 用“滚蛋”这个词是一点都不错。那次的生意中,他和一个客户串通吞了公司将尽一千万的货,公司差点因此破产,还好我发现得及时,找到了那个客户的落脚点,把他们抓了个正着。那个客户后台很硬,有大人物给他说情,再加上我们也没有受实际的损失,也就没有报案,事情不了了之。不过田岳这小子在公司是混不下去了,一个人灰熘熘地“滚蛋”了。 老闆为什么会提起他。我来不及细想,忙答道:“没见过,他不是离开这个城市了吗?去年我听说他好像出国了,好像是去加拿大了。” 第一章 自杀 (11) 老闆咂了一下嘴,看起来很苦恼:“他是出国了,不过一年前又回来了。现在是另一个大公司的高管。也不知道是靠着什么方法混上去的。那个公司……” 老闆说出了那个公司的名字,我吃了一惊,就在今年,那个公司已经在本省和周边地区抢走了我们不少的市场份额。而我对他们竟然没有太多的了解。 老闆又说:“那家公司是只强龙,而我们只是地头蛇。不过,要打倒我们这条地头蛇可是还要大大费一番力气。他们也知道这点,所以,这个田岳就不断从我们公司内部挖墙脚,前几天走的那个付清就是这样。” 原来老闆还是担心我也跳槽。我笑了笑,这笑可是苦笑。 “老闆,你倒不必担心我跳槽。”这话是真话,即使我想跳槽,上帝大概也不会给我多少时间了。 老闆不等我说完,就接过话头:“那当然,就算你要跳槽,他也不会要你,要知道当初可是你把他赶出去的。” 的确,当初把他轰走,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田岳恨我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田岳,你大概想不到,你恨之入骨的这个人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再过不久就要一命呜唿,现在你就抓紧时间去恨吧。 老闆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休息一下,休息好了,再和我一起干,我就不信,我们抢不回来市场。” 他在暗示,我的职位还要往上提,再往上升的话,应该就是副总。多么诱人的职位。如果是三天前听到这个消息,我会兴奋异常,会对老闆感激涕零。而现在,我已经心如止水,任何名利对我来说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看着熟悉的环境,想到不久之后就要和这个世界永别,心中自然感慨万千。办公桌上放着电脑,这电脑已经使用了四五年,还是当初田岳的。当初田岳被赶走时,有人曾建议我换台电脑,说这东西晦气。我却说,没什么,这电脑又没有得罪我,能凑合着用就可以了。也许就是因为我什么都不在意,才会弄成眼下的这个局面。 电脑旁放着那尊木雕观音像,她的表情慈爱安详。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你为什么会让我遭受这样严酷命运的摆布。我把观音像拿起来,手上疼了一下,观音像底座上的一根木刺刺痛了我的手指。大概是为了让观音像放置的更稳定一点,才做了这么一个底座。我是这么想的,究竟是不是如此,我也说不清楚。 秦秘书进来,给送来一杯茶水。我极为喜欢喝茶,特别是绿茶,几乎每天都要喝下几大杯子。秦秘书把茶水放到桌上,又和我谈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就要退出去。她走到门口,停住了。 第一章 自杀 (12) “怎么,还有事吗?”我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眼也不太抬地对她说。 “明天我可以请假吗?” 我把一些重要的材料装到了红色文件夹里,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说:“这件事情恐怕我无能为力。因为从现在起,我已经给自己放了假。” 她显得很失望,只好说:“那我去和方总说。” “哦,”我又一次叫停了她,“我可以跟方总说一下,让他给你准几天假,不过不能太长。” 以前,我有事出差,这边的工作是由方总代管,所以我走之前必须和他说明。我拿起桌上的电话,给方总打过去。方总反问我一句:“你那边怎么回事?怎么请假的这么多?你先前的薛秘书请假,现在的秘书也请假,连你也请假。” 我呵呵一笑,说:“总是有一些原因的。” 我又转头问小秦(我总是这么称唿她):“到底为什么要请假?” “我得去办一些手续,因为薛镜死了。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只有我去办。”她说话时,态度平和,嘴里吐出“死了”两个字时,脸上没有太多的变化。 电话从手中滑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移到了对面那张写字檯上,那张写字檯就是薛镜用的。薛镜也是我秘书,我们在一个办公室里相处了半年多了。两个多星期前她还好好地活着,现在我却突然听到了她的死讯。 方总在电话那头还不住“喂喂”叫着。我把话筒捡起来重新和他说了两句,他总算同意小秦的请假。 我和小秦相对无言注视着对方,好半天我才开口:”薛镜是怎么死的?” “自杀。” “为什么?” “她得了急性白血病,已经发展到晚期,即使住进医院,也延长不了多久,再说,她也根本就没有钱治病。从早到晚,她浑身都疼,就算是大把大把吃止痛片也缓解不了,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人也变得跟鬼似的。昨天晚上,她在浴室里用裁纸刀割脉自杀了。尸体今天早上才被发现,她家里满地都是血,看过现场的人告诉我,她全身的血几乎都流干了。”小秦的眼睛有些湿润。 第7页 “她不是有个男朋友吗?那个人为什么不帮她。他们不是住在一起准备结婚了吗?我记得以前薛镜还和我说过,准备年底就办婚事。”我接连发问。 “她男朋友知道她有病后,立刻就走了。临走时,还打了薛镜一个耳光,说她不吉利,也决不会为她花冤枉钱。”说到这,小秦擦了擦眼泪,“小镜实在是可怜。” 我沉思良久,然后摆摆手,让小秦出去了。 薛镜,她的面孔还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多么活泼可人的女孩,几天的功夫就…… 第一章 自杀 (13) 我摇头,试图驱散脑中的那些念头,可这些动作又是那么的徒劳无功。 为什么薛镜不来找我,我可以帮助她!这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闪了一下,马上又被我自己否定。我能帮她什么,给她一点钱?或者是给她活下去的信心?钱可以,但是钱可以救命吗?自己的命都救不了,更何况是其他人!我不是也在寻思自杀的事情吗? 我再次把那尊观音像抓起,直视着她的那双眼睛。佛经上讲,观世音菩萨代表着慈悲,代表着普渡众生。 可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慈悲”吗? 本来我想收拾完东西就离开,可现在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离开。我打开电脑,上了网,在搜寻引擎上写下了“自杀地”三个字,搜索出了三百多万网页。我已经下了决心,不会在家里自杀,因为房子是我和蓝玲两个人的,我无权把房子弄脏。三百多万网页我当然无法一一细看,只能走马观花地浏览。剔除一些娱乐新闻,我得到了一些结论,自杀地选择中桥樑最多,美国的金门大桥是个热点,上海黄浦江上的几座桥也挺“热闹”。不过我倒是没有死在外面的想法,我打算,去海南见一见蓝玲,然后回来找个比较近的地方死了算了,毕竟我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将尽三十年,也是有感情的。 突然,我的手一动,点开了一个网页,网页上的大幅照片吸引了我。那是个湖泊,湖泊上有个警示牌:不要试图自杀,否则你将永不超生。我一下子愣住了。这个地方好熟悉,好像就是南郊的那个湖。细看了一下文字,没错,就是那个地方。原来这个城市的附近就有个极富盛名的自杀地。我的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个湖我去过,景色很美。那时,我是和蓝玲去的。她说,她就是喜欢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她还说,如果以后我们要是发了大财,就在那个地方买个小别墅,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都可以看见那个湖水。 现在我有钱了,却从来没有想过去实现她的这个愿望。 我亏欠她的太多了。 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这个湖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关于自杀的诡异传说。从网页上的文字看,这个湖从很久以前就是个自杀地,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又没有什么人能够说清楚。据住在湖边的一些老人说,这个湖里有水鬼,他们总是在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那些想要自杀的人拖进湖里。当然,这也是祖辈流传下来的说法,一直也没有人能够证明水鬼的存在。 细一想,这个说法很是奇怪,既然水鬼要拖人下水,为什么总是找想要自杀的人来拖。水鬼也有职业道德吗? 第一章 自杀 (14) 我又搜索了一阵,没有什么特别的。翻过几页后,我看到了奇怪的网站。 .mijinhu 搜寻引擎上有介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这是秦少游写的《踏莎行》中的一句,上学时我喜欢文学,读过一些诗词,现在也勉强还记得住。他的这首诗是我很喜欢的一首,也是很伤感的一首。 点开网站,出现了导航页,一张大幅湖面的图片上,悬挂着几个小窗口写着汉语,英语,日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网站有背景音乐,是个女人的独唱,曲调悠扬婉转,却让人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我听过这首歌,歌的名字叫《gloomysunday》。通常翻译成《黑色星期天》,也叫做《恶魔的邀请书》,据说听过这首歌的很多人都去自杀了。 点击了汉语网页,我看到了一个论坛,翻了翻帖子,我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个自杀网站。网站上介绍了各种自杀的方法。可以说,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找不到的。版主叫做风筝,这个名字让人有种飘忽不定的感觉。更为奇怪的是,这里的版主似乎在引诱会员到那个叫做迷津湖的地方去自杀。 在一个置顶的帖子里,我看到了这么一行字:想要结束生命吗?那么来迷津湖吧,我会等着你,引导你。 帖子的作者是版主风筝。版主没有具体说明为什么要去迷津湖,只是说,来迷津湖吧。我忽然觉得这句话有着无限的吸引力。 我关上电脑,准备离开这里。 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个办公室,轻声说“永别”。刚要抬腿迈出去,又停住了脚步。我走回写字檯,把观音像抓了起来。刚才收拾了那么多东西,竟然把最重要的忘记了。我希望这个东西能够永远陪伴着我。我看着观音像,观音菩萨的脸上似乎真的有那么一丝光芒。同时,我的头又一次疼了起来。这次来得更加剧烈,让人无法忍受的! 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装止痛片的瓶子,这是昨天我在医院里拿的,虽然医生说这东西不会太管用,但我还是拿了几瓶回来。 第8页 我颤抖着掀开瓶盖,倒出了十几片,塞进了嘴里。 医生的话是对的,这东西管不了什么作用,不过也总比没有好。 走出公司,在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踏上了没有归途的单行线。 第二章 不死 (1) 夜幕降临时,我拿出手机给蓝玲打了个电话。 铃声足足响了半分钟,蓝玲才接。我还没有开口就听到了对面唿唿的喘气声。 “蓝玲,怎么了?” “做运动,减肥啊!”她在那边爽快的回答,然后又使劲喘了几口气,情绪总算稳定下来,“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是,蓝玲……”我沉默了一下,希望时间永远停下。那当然不可能。我不得不说我的事,因为有些秘密再过不久就不会是秘密。 “怎么了?”蓝玲在那边温柔地问我。 “蓝玲,上次你说我们去度假,你说应该到哪里?”我没有按照既定计划对她说我要见你,而是换了个话题。 “度假吗?你有假期吗?要是去国外的话要有长假。比如去欧洲的话,一去就最少要半个月,公司也离不开你啊。” “是啊,公司也离不开我。”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我想去见见你。我想明天就去海南,你住哪个酒店?我……” “什么?不行!不行!”蓝玲突然大叫,这一声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说了这话后她沉默了。我这边也一样。 好半天我才说话:“也对,你到那边去是谈生意,那些客户我也不太熟。我去了也会妨碍你的工作。算了,我只是说一说而已。” 蓝玲的声音低沉了不少,少顷之后说:“对不起,老公,我在这里工作,有些不方便。” “没关系,我一向不过问你工作上的事情。”我大度地说,随后伤感又来了,“蓝玲,我记得我们很久都没有好好聊天了,也很久没有聚在一起了。我们甚至有半年多没有亲热过了。我一直在忙于工作,我为了这个家,冷淡了你。蓝玲,对不起。” 她在那边久久没有出声,许久后我听到一声抽泣,似乎她也有些动情。我发觉自己有些露马脚,如果再这样说下去,我一定会把自己得了恶性脑瘤不久于人世这个事实说出去。 蓝玲说:“晨,今天你怎么了?怎么说这些话?” 她有时会用一个字来称唿我。而我从来就没有这么称唿过她。 我赶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没什么,今天我的秘书死了,就是薛镜,她自杀了。这让我想到很多事,我发觉自己亏欠你太多了。” 蓝玲在那边没有说任何话。 我的指尖触摸着挂断键,对蓝玲说了最后一句话:”蓝玲,我爱你。” 不等她回答,我一狠心,按下了挂断键,一甩手把手机从窗口扔了出去。 再见了,我的手机,我再也不需要了。 我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了许久,我才冷静了下来。今晚,事情的发展和预计的有些不一样,我竟然没有勇气去见她。 第二章 不死 (2) 头疼了,脑浆如同被搅拌起来。我原本想不去理睬这疼痛,但后来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我一次次从口袋里摸出止痛片,一把一把吃着,直到把整个瓶子里的药吃光。从下午回来,头疼程度就成倍增加。我不知道这是否正常。难道说,今晚我的死期就要到了吗?! 我跑到窗口,把头探了出去,想吹一吹凉风,让痛苦减轻一点。如我所愿,冷风吹来,头痛减轻一点,神智也恢復了。我发现,一个人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他的求生意志反而更强。 要是我能像昨晚那个梦里的那个女人一样从高楼上跳下也死不了的话,那就好了。 我已经把昨晚的事情归结为做梦,既然是梦那就不是真的。无意中一抬头,对面的阳台上有个长发女人的身影,那个身影跨过阳台的铁栅栏,全身悬空。 怎么?昨晚的事不是梦?不是我的幻觉吗?难道那全是真的。 对面的女人似乎知道我的疑虑,她向我招了招右手,接着把双臂平举起来,形成一个十字。像昨天发生过那样,她的身子向前一倾,倒转着跳了下去。随后又是一声闷响从遥远的下面传来。 我又做梦了吗? 不是,是那个女人真的又自杀了。 我走到楼下,向四外看。 到底想要看什么,我也不知道。走了两步,脚下踩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我的手机。手机从十七楼掉下来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显示屏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当初买手机的那个售货员说这东西多么的防摔,多么的结实,看来那些话也是挺有水分。我又走了两步,到了昨天的那个位置,白天的时候,我曾经到楼下观察过,如果上面真的有人要跳楼,那么一定会落到这附近。 在四周走了走,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难道又是幻觉?当然不是。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晚必须探个究竟。想想真是奇怪,既然已经决定自杀,为什么还这么在乎别人的事情。 我终于明白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还是不想死。我为自己找了个活着的理由,即使这个理由多么的荒谬都可以。 第9页 又走了一段,还是什么都找不到。如果她真的自杀了,那么“尸体”只可能在这附近。 当然,前提是真的有人跳楼。 又走了两步,我踩到了一块碎砖头,昨天我也踩到过。它的出现又把事情带回了原点。 不远处有棵大杨树,杨树的枝桠像魔鬼伸出的手臂,深深刺入黑暗之中。一阵风吹来,那些迟早要落下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用手指触摸着树干,心想,如果人要是树就好了,不知道疼痛,自然也就无所谓没有哀伤。 第3卷 第二章 不死 (3) 指尖有种黏黏的感觉,我把手缩回来,放到眼前,指尖变成了鲜红色。树干上一股股细细的液体在流动。我又伸出手摸了一下,快速缩回来,放到眼前几厘米远的地方。 确实是红色。 红色的液体是什么?是血吗? 我的鼻子总是不好,小时候就得了鼻炎,对气味不是那么敏感。但我还是能闻到了那种特有的腥味。 是血。我确定。 我抬头,视线被一团长长的丝髮阻断。好半天之后,我的视线才学会如何绕过这些被风吹散的黑色丝髮。 丝髮的背后是一张脸。一张倒挂着、苍白色的女人脸。视线向上移动,一根树枝从她的后背插入,从胸口穿出,鲜血还在不停的流。 我早该想到,事情是这样的。 今夜有风,风从西北向东南吹,如果从十七楼跳落,那么会掉落的位置就会向东南方向有所偏移。那样的话,落在这棵大树上也就正常了。树上的枝干足够坚硬,她的身体就这样被树枝贯穿了。 她的脸上毫无表情,如同石雕。一个死去的人脸上能有什么表情?惊讶吗?没想到运气会这么差?我不知道,她大概也不知道。 “滴答”一声,有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那是从她的口中流出,沿着嘴角,到达耳边,滴落下来。 我本能后退一步,眼睛却还盯在女人的脸上,这个举动大出自己的意料。我原以为自己会背过脸,至少是闭上眼。 但是我没有。 我后退了五步,每退一步,都用力盯着那女人的脸,位置远了,我对女人的印象却深刻许多。 女人有一头很漂亮的长髮,如果她活着的话。她的脸显得很年轻,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 看来死神不会因为年轻就会饶过你。她是这样,而我,也是。 她突然动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 怎么了?她动了。 她又动了,她的身体慢慢的往下滑着,也许是那些短短的树枝已经承受不了她的体重。虽然从身材上看,她应该不会太重,但她毕竟是个人。即使是个死人,也是很重的。 “啪啪”的几声脆响,那些树枝折断了。她的身体也终于掉落下来。 我走到女人的身边,她的脸朝着地面。 可怜,我嘴里吐出了两个字,同时右手伸进口袋,想去掏手机。 手自然落空了。因为手机早已被我抛弃。 是不是该去找几个人,应该去门房那里找找警卫,打个电话给警察和医院,这次他们不能再说我撒谎骗人。 我竟然有种得意的感觉。 主意打定,我刚想迈步,脚下却动不了。因为有只女人的手的抓住了我的脚踵。 第二章 不死 (4) 身体不由自主得抖起来。 女人的头动了一下,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她的头终于抬起来,苍白的脸上挂着斑斑血迹,她张开嘴,声音犹如来自天外:“帮个忙,把我送回楼上。我住1703。别告诉别人我的事。” 我心中的恐惧很快就被好奇压制住,蹲下身,伸出手,拉住她的手。 “还好吗?”我问她。 这句话还可以换成你真的还活着吗。我实在是不太相信刚才的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她点点头,说:“我不会死。” 真是奇怪的话。 “可以帮我回家吗?我现在有些……有些不舒服。”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如果还能很舒服才是不正常。我想我也不正常了,竟然按她说的去做。我弯下腰,一只手绕过她的脖子,一只手抬起她的腿。她轻得很,可以说轻得有些不正常。 走进门洞,这里倒是没有管理员,很顺利地走到电梯前。电梯门开了,电梯里没有人。我感到一阵失落,刚才我还在想要是遇到人怎么办。现在却因为没有人感到无聊。 电梯慢慢上升。一阵异常的压抑感随着电梯启动而向我袭来。 很久以前我就不喜欢坐电梯。现在也是。在电梯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尤其是一个人坐电梯的时候。为了排遣无聊,我开始环视四周,电梯的三面都是光滑的不锈钢。上面可以照出我的影子,也可以看到那个女人的影子。至少可以肯定一点,这个女人不是鬼。据说,鬼是没有影子的。 剩下的一面挂着一幅gg,画面上是一男一女,男人已经把女人抱在怀中,女人闭着眼,昂着头,用小嘴寻找着男人。男人满意的低着头,盯着女人,两只嘴唇只隔着几毫米。 我突然有了股异样的冲动,毕竟我的怀里也抱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也不比gg上的女人丑。也许真的是因为很久没有和蓝玲亲热过了,以前的美好时光总是那么让人怀念。 第10页 就在我心猿意马的时候,电梯的门开了,我跑出电梯。出来时,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走到了1703,门没有锁,我径直闯了进去。 屋子里的灯没有关,这使我能够看清了整个屋子。这是个极为简陋的房间,没有家具,没有电器,甚至没有一张床,我不知道住在这样房子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墙壁上贴满了奇异颜色的壁纸。来不及细看,因为我怀里还有个受了重伤的女人。 “把我抱进浴室。” 我依言而行。 “把我放在浴缸里。” …… “脱下我的衣服。” …… “放水。” …… 第二章 不死 (5) 她的身子是如此洁白光滑,没有一丝的褶皱,好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如果蓝玲看到,她大概会嫉妒吧。当然,我的眼睛还是集中在她胸口上的那个伤口上,伤口伤得太重了。一般人伤得这样重一定会死。 她的身子很快就没入了水中,水面渐渐的泛起血红色,如同开了一朵朵鲜艷的小花。这样我也看不到她的身子。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睁眼,有了些精神。 “这样就好了?”我问她。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走出了浴室。 我不喜欢看一个不是我老婆的女人光身子的样子,即使她的身子完全没入水中。也许别人觉得我虚伪,随你们怎么说,我有自己的原则。 我开始打量起墙壁上的奇异壁纸,刚刚进门时,我就觉得这东西奇怪,只是那时没有时间细看。现在一细看,才发觉这壁纸实在是奇异得很。 左边的墙是红色的,因为它是用一张张百元人民币粘结而成的。右边的是绿色的,用的是美元。淡紫色的一面是用英镑贴成的。其余的墙上贴的就比较凌乱,各国的各种面值的纸币都有,其中有很多我都不认识。走到阳台附近,我甚至还看到了几张伊拉克前政府发行的第纳尔。 阳台上,我也尝试着把头伸出去,看了看下面,十七层的高度足可以让我头晕。这里的风好像比下面大些,要不然就是在我上来是风变大了。我可以隐约看到地下的那棵杨树,就在这附近。 浴室里传来了放水的声音,似乎她把自己打理好了。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我都不会再吃惊。 她从浴室走出来,身上穿了件嫩红色的浴袍,浴袍的带子系得紧紧的,把她的曼妙身材表露无遗。她一边走,一边用毛巾擦着头髮上的水珠。 我转过身,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终,我吐出两个字:“你好。” 她点点头,笑了笑,这个女人笑的时候也是很美。那笑容并不可爱,那笑容很冷。笑过之后,她用手按住了胸口,大概那里的伤口疼了起来。 我走到她身边,扶住了她。 “没关系,一会儿就好。”她的依然是眉头紧皱。 “你应该躺一会儿。”我给她提了个建议。 “躺一会儿?这里可没有什么可以躺着的地方。”她自嘲似的说了句,然后又安慰我,“不要紧,过一会儿就好。” 过了一会儿,她的脸色果然好了很多。 “想喝茶吗?我可以去泡一些。”她说。 我看了看四周,视力所及的范围内不存在泡茶的工具。喝茶我倒是很喜欢,但此时此刻我提不起喝茶的兴趣。 第二章 不死 (6) “不必了。”我说,“我也不怎么想喝茶。” “是吗?可是我总是看见你在对面喝茶。” 她的这句话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在观察我。或者说,是在偷窥。 我决定单刀直入:“你一直在……在看我?” 我选择了一个中性的词。 她又点头。 “为什么?” “习惯而已。”她说,“我很寂寞。” 一般来说,漂亮的女人是很难寂寞的,但世界上总是充满了意外。涉及她的私生活,我不想追究过多。 “可以解释一下吗?”我突然说。 “什么?”她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为什么能不死?” “你想听吗?” 我点点头。 “那好,如果你愿意听,我就讲。” 我们两个在客厅里席地而坐,面对着面,开始了一番匪夷所思的交谈。 “先介绍一下,”她说,“我的名字叫纸鸢。” “纸鸢?就是风筝的意思?我记得古诗上曾有‘忙趁东风放纸鸢’这样的诗句。” “是。”她点点头,“很奇怪是吧?” “可以这么说吧。我倒是没有听说过有姓纸的,不过话说回来,中国人的姓氏虽然没有日本人那么复杂,但也有很多奇特的。以前听说过姓醋,姓毒,姓奸的,反正我不知道的姓氏多得是。”我忙着给自己打圆场。 “这不是我的本名。本名我早就忘记了。我只记得我确实是姓纸,我们那里的人都姓纸。” 她说着,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房间,那里大概是厨房,放置了一些简单的厨具。或者说是太过简单了,几乎只有一个煤气灶和一把铝壶,还有几个纸杯子。这些东西让我感到一些安心,至少再次证明她不是鬼。鬼是不需要喝水的。 第11页 “对不起,没有茶叶了,只能请你喝白水。”名为纸鸢的她给我倒了一杯白水,“很多年没有喝过茶了。” 我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杯子,开始直视对方。纸鸢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闪烁,清澈可以见底。 她没有撒谎。 “那么我们切入正题。”她说,“你怕死吗?” 我一愣,这正是这几天来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几秒钟后,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重复了一遍点头的意思:“是的,我怕死,很怕死。” “为什么怕死?” “很多原因。我的生活很美满,我有个爱我的妻子,我的工作很体面,老闆对我也很好,很器重我。我计划在这两年就要个孩子,我一直在想名字。我……” 一股悲哀涌上我的心头,我用手捂着脸,努力想止住泪水。其实,失去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道会失去,却无法可想。 第二章 不死 (7) 好久,我才恢復过来,纸鸢把我面前的纸杯向前推了推,说:“喝点水再说吧。” 我“咕咚咕咚”地把杯子里的水喝下大半,喝完了看着杯底。杯底还有一点点水。有个着名的比喻:当杯子里的水被喝掉大半时,那么你应该悲哀的认为杯子只剩下一点点的水了?还是乐观的想到,杯子里还有水?把杯子里的水置换成我的生命的话,那就是我应该为仅仅剩下的一点生命悲哀,进而惶惶不可终日;还是应该感谢上帝,至少他还给了一点点时间。 去他妈的上帝。 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这再次证明了我的虚伪和软弱。鑑于我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原谅了自己。 纸鸢看着阳台,轻轻说:“每隔一段日子我都会想一些方法,试试那种事。” “什么方法?” “去死的方法。我试着去死。不过,如你所见,我并没有死成。一次都没有。” 那是当然的了,人只能死一次。你现在还活着就说明你还没有死。 “可是,我确实曾经死去过。在很久以前,我死去过一次,不,应该说是快要死了,可是有人救了我。不过……” 纸鸢顿了一下,说:“不过,那个救我的是个笨蛋。”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纸鸢喝了口水,接着说:“你知道这个城市的南边有个湖吗?”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白天的时候,我还想过到那里去自杀,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就是在那个湖边长大的。我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在湖边玩,有时候还会划着名船到芦苇盪里去,那里的芦苇盪很大,有几次我在里面迷了路,吓得放声大哭起来。每到这个时候,小龙就会来找我,那样我就又会笑了。” 她的嘴角也显出了浅浅的微笑,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已经沉溺在了那幸福时光的回忆当中。那个“小龙”是个很重要的人。我猜测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我长大了,和小龙开始谈恋爱。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拍拖。” 现在时髦的话?我不明白,你的年纪并不大啊。 “那是我这一生中最为幸福快乐的时光,至今我也这样认为。不过,美好的故事都不会有个好结局吧。至少我的故事就是如此。” 我又忍不住插话:“你们后来分开了。” 她点点头,说:“是的。” “年轻人分分合合很普通,年轻人都有点个性,互相不知道谦让,一气之下就分开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实际上,我在这方面的经验并不丰富,但我还像个过来人一样开导她。 第二章 不死 (8) 她摇摇头,对我的话不太贊同。 她说:“实际上,并不是因为性格不合,那是因为……因为……因为一些其他的事情。” 我提出疑问:“什么事?” 这句话问得有些唐突。也许我不该打听一个女人的私事。 她又是摇头,说:“那年夏天,天气很热,我们都喜欢到湖里玩,那次,我和小龙一起架着小船进了芦苇盪。天晚了,芦苇盪里却很安静,我们还看到了很多萤火虫。那些萤火虫一闪一闪的飘在四周,我靠在他的怀里,很舒服。后来……” 她又不说了,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后来我们……我们……” “我知道。” 我可以猜得出来,他们一定是发生了关系。这种事在青年男女身上也是不可避免的,虽然我不太贊同这种不怎么负责任的行为,但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她还是有些尴尬,毕竟是在我这样一个男人面前说这种事。反过来,我又奇怪,她为什么会把这种事对着我说。 “那一夜我们在小船上度过,天亮时,我们都不想睁开眼睛。可当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又惊呆了。那天,湖水变成了血一样的红色。我们都吓坏了,这才发现,小船飘到了一个奇怪的所在,那个地方据说经常有人自杀。而且听说,在那个地方自杀的人都会化成怨鬼,还有人说,那个地方经常会听到鬼哭声。总之那个地方是个很可怕的所在,我们却在不经意间到了那里。 第12页 我们驾着小船迅速离开。出了芦苇盪后,才发现岸上都是人了。他们都在注视着那片芦苇盪。我知道,我和小龙的秘密瞒不住了。 如果在平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芦苇盪里过了一夜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顶多让各家领回去,训斥训斥就完了。那天情况特殊,我们在那里过了夜后,湖水就变成了血红色。所以有人说,那是因为我们的不洁行为招惹了湖里的神明,使他们发怒了。这说法我不信,又没有理由反驳。两天后的夜里,我被抓走了,被带到村里的祠堂。在那里族长对我说,你犯了错,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呢?你大概猜不着,他们要把我沉到湖里,祭祀湖神。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天天还没有亮,我就被沉入了湖中。” 我不明白,问她:“什么?你说什么?” 她开始详细的解释:“他们把我双手双脚绑住,又堵住我的嘴,蒙住了我的眼睛,绑上一块石头投入湖中。我感到周身冰凉,身体开始麻木。我想喊,喊不出声音,我……” 她说到这说不下去了。 我伸出手帮她擦了擦眼泪。 第二章 不死 (9) 我把显而易见的结果说出:“后来,你被救了。” 她点点头,说:“是的,我被救了。” “谁?” 她摇摇头。 我猜不会是她男朋友。 我没有强求,把杯子拿起来,喝了一口水。 “谢谢。”她突然说。 “什么?”我不明白。 “你救了我。”她说。 “真的吗?”我有些怀疑,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完全不像一个曾经被树枝穿胸而过的人。 她是人吗? 这个问号在我的心中一闪念,眼睛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她的脸上。 她绝对是人。 为什么? 不知道,只是我的感觉。纸鸢具有很强烈的存在感。 “我要死了。”我说,“我快要死了。” 纸鸢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很多要死的人。他们的眼睛里也有你这样的神色。” “对不起。”不知为何,我说了这句。 “你想活下去?”纸鸢问。 “想。”说出这个字时,我没有经过片刻思考。 “那么,天亮了以后,你来迷津湖。”她盯着我,说,“如果你的运气好得话,就能活下去。不过,如果成功了,也未必是运气好。” “我想活下去。”我的手在发抖,我的心也在抖。 “那好,我们明天见。”纸鸢说,“如果你不介意,就在我这里睡吧。现在离天亮已经不太远了。” 我倒在地板上就睡着了。 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片沙漠里行走。起风了,大风卷着沙子过来,将我淹没。我什么都看不清。很久以后,风停了,沙子不再飞。我走出沙堆,看到不远处有片绿洲。 醒来时,阳光斜斜射进客厅。我笑了,刚才的梦是个好梦。 天花板也被纸煳上了,上面色彩斑驳,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纸片,也许是娱乐画报,也许是哪个不知名国家的货币。 手机响了。我习惯性地去掏。手落空后才想起我的手机没了。发出铃声的是纸鸢的手机。她拿起来看了看,然后递给了我。 她说:“看看吧,我一个喜欢灵异的朋友发来的。” 她竟然也有朋友。我猜不出她的朋友会是什么样的人。但这与我无关。 我拿起手机,看到手机里有一段视频,打开视频,画面的上方也有几个字:实拍,灵异。 一个小区里,一辆雪铁龙,一个长头髮的女子靠近雪铁龙,躺在车子后轮边。外面只能看到一双脚,脚上套着红色的高跟鞋,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钻进车里,开始倒车。车子从女人身上轧过。男人从车里向两边探了探头,又缩回去。车子启动,后轮从那个女人身上再次轧过去。女人的身子打了个滚,脚上的红色高跟鞋滚落。 第二章 不死 (10) 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那么流畅,丝毫没有剪辑过的痕迹。这段视频的播放时间还剩五秒钟。 五、四、三、二、 女人站了起来,慢慢地向远处走。 一、〇。 视频结束。 我当然知道这段视频在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因为我就是那个开车的男人。 我的头一低,看到纸鸢,她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侧卧着。应该是又睡着了。在这间斗室的一角,放着几双女鞋,都是红色的。其中一双有明显磨损痕迹。 应该就是那双。 看过视频,我没有丝毫的负罪感。因为没人会为根本没犯过的错误而懊恼。 不知道这段视频到底是如何这么快流传到网上的。纸鸢的朋友看到后,大概是认出了她,所以才发信息确认。 纸鸢伸手拿过了手机,按了几下,发了一条简讯,内容如下:不是我,这段视频是假的。我还活着。 纸鸢把手机丢到一边,看着我,眨了眨眼睛。 第13页 我问她:“醒了。” 她点点头,答案显而易见。 我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纸?” 她说:“我们那里的人都喜欢纸。” 说完,她站起来,走到窗户旁,对着外面轻声说:“哦德罗,西德落,古斯塔夫塔的拉,西斯西斯。乌达乌马尔,斯格拉斯。” “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我在祈祷。” “向谁?”我更奇怪,她说的话不是我知道的任何一种外语。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我清楚我该走了。 我揉了揉腰,昨晚睡得很累。我走出门时,她突然说:“我在向我的神祈祷。祈祷有一天我真的能死去。” 我不明白。 纸鸢没和我一起走,我不强求,虽然到了这地步,我也丝毫不想去强求别人。下了楼,没有遇到任何人。秋天的早晨比较冷,汗毛都竖起来了。 回到家,我换了一身衣服,找了一个塑料口袋,把身上穿的衣服包裹起来,放到角落。那些衣服有血迹,等回来后再洗。算了,等回来再把这些衣服扔掉吧。 我当时并没有预料到这个举动会对以后的故事产生多大的影响,如果我知道,那就一定不会做。 这次我没有开车,步行出了小区。今天起得太早,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人,经过小区大门时,里面的警卫正趴在门房里睡觉。 到了公交车站,等到了一趟去向南郊的大巴。车上人不多,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缩在那里,昏昏沉沉地睡着。 人们都说,要是遇到麻烦事情就会变得多梦。现在才知道,这是真的。 第4卷 第二章 不死 (11) 这次的梦没有稀奇古怪的情景。我梦到了早年过世的爷爷。爷爷长得很慈祥,总是笑眯眯的,对我很好,时常拉着我的手,给我好吃的。在我的记忆里,大多都是美好的回忆。 仅仅是大多而已。 爷爷结婚早,我懂事的时候,他还不到六十岁。他身子很硬朗,甚至可以说是健壮。奶奶是个很普通的农村女人,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柴米油盐,说的也就是些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 日子在平淡中度过。渐渐,爷爷厌倦了奶奶。 他在外面有个女人,谁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底细。我见过那个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妖里妖气,像是城里人。爷爷被她迷住了,几天几夜不回家,还打了奶奶和爸爸,不仅用手,而且使傢伙,随手摸着什么就是什么。有一次,他拿起皮带抽过来,爸爸没有躲开,皮带扣正好打在眼上,那只眼睛被打出了血。从此后,那只眼睛就看不清东西。那次我也在场,什么都不能做的我,被吓得哇哇哭。爷爷没有理会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还能走路的爷爷。爸爸指着他的背影说,从今天起,你再也不是我爸爸。我了解爸爸的脾气,他说到做到。 爷爷是背叛者,他背叛了这个家。 几个月以后,爷爷回到了家。他是被人抬回来的。那个女人跑了,没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爷爷的积蓄。在他们住的房子里,爷爷被人发现,他已经瘫痪。如果不是被人及时发现,爷爷可能就死在那里了。 爷爷病了,病得很重。 他躺在床上呆呆瞪着屋顶。我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拍着他,一边拍一边叫爷爷。他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睛,眼睛里透着死一般的灰暗。爸爸说,他得了病,瘫痪了。说这话时,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长大了我才知道,爷爷得了神经性梅毒,导致全身瘫痪。而且,这病八成是从那个女人身上招来的。 爸爸照顾他,像他儿子一样。仅仅是像儿子一样。爸爸说出的话从来都是算数的。每当他和爷爷独处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的摸着眼睛,那里有道疤痕,是爷爷给他留下的永久性记号。那个伤疤时刻提醒着爸爸,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你的亲人,是你的仇人。 三十多年的亲情,一个伤痕就足可以让它烟消云散。 三个月后,爷爷死了。 死的时候,他竟然说了话。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嘶哑而无助:“对……不……起。” 他是对爸爸说的,爸爸也听到。我看见爸爸哭,哭得很伤心。 爷爷死了。 爸爸心中的恨也死了吗? 车子颠簸了一下,我从睡梦里醒来。一栋栋别墅在我眼前闪过。 第二章 不死 (12) “有钱人真好。”身边有个人说,一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表情。 “那可未必,”我说,“有钱人也有他们自己的烦恼。” 我也算是有钱人,所以不自觉地向着有钱人。 那个人冷笑了一声:“有钱管什么用?以后得了癌症,还不是一样死!” 我的心一紧,被他说中了。 车子停下,又启动。我没有动,我不知道该在哪里下车。 售票员过来,好心提醒:“下站就是终点站了。你们二位做好准备吧。” 我回头一看,身后还有个人。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年轻人。他的脸上有泪痕,似乎一直在哭。不过,他的哭是那种无声的哭泣。别人不是特别注意就根本发现不了。 第14页 况且,这个世界上谁会去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我会。 有那么一句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衰。我走过去,坐到了他的身边,问他:“你也是在下站下车?” 他点点头。 我问他,去那里看风景。 “不,我去那里碰碰运气。如果,我运气不好的话,那我就不会回去。” 我不太明白他说的。 那个人双手交叉,显得内心极为焦虑。 他说:“你知道吗?迷津湖里有个湖神。” 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到那里自杀的人比较多。但是这些话不能说出来。我只是下意识地摇摇头。 他说:“我听人说过,迷津湖里有个湖神,他能达成你的愿望。” 我不信,但也不好说什么。 售票员却接过了话头:“我也听说过,还听说过,只要运气好,他还能让死去的人復活。不过这些都是鬼话,谁会信!” 那个人说:“我信。” 车停了。我们下了车。 这是最后一站,站牌上写着三个字:迷津湖。说是车站却没有车站的样子,周围只有三棵白杨树,就算是地标。秋风吹来,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几片叶子落到我面前,让我感到秋天的萧索。 我和他都待在原地不动,因为我们都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只知道是迷津湖,可是该去找谁?如何去找?谁又说得清楚。 我看到他也是这样,一脸的茫然。 我开始无话找话:“你,贵姓?我们好像是顺路。” “孟兰歌。”他简短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香菸,叼在嘴上。可是他翻遍了口袋却没有找到火种。 他问我要,我也没有。我从来不吸菸。想一想,这辈子我真是太过循规蹈矩。虽然生活比较平稳,但也让人感到平淡无味。不过,现在我很怀念那些平淡无味的日子,因为就连这些平淡无味的日子,我也丧失殆尽了。 第二章 不死 (13) “你去过那个湖吗?”孟兰歌问我。 “你说迷津湖?” 他点点头。 “我知道一些,我妻子很喜欢这个地方,她还说以后要是有了钱一定在这里买个小别墅。”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这些话。 他嘆了口气,说:“那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去年这里就建了别墅区,我看过房地产公司的巨幅gg,说每天起来拉起窗帘就可以看到美丽的迷津湖。钱,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这么看重钱。如果我有钱……”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我也无法揣测他的意思,他的表情很痛苦,应该是想起了伤心事。 我也跟着他嘆了口气。 两个人相对无语。 “你知道迷津湖那个关于湖神的传说吗?”他又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纸鸢并没有对我说太多,我也搞不清她嘴里的神到底是不是孟兰歌说的湖神。 我只好摇摇头,说:“没有听说过。湖神什么的……我不好说什么。我不太信这些东西。”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意思是觉得我说的不对还是说不在乎我的话。 我看到前面有人来了。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纸鸢。纸鸢看着孟兰歌说:“是你吧?” 孟兰歌点点头。 我问纸鸢:“你们认识?” 纸鸢摇摇头说:“在网上认识的,我约了很多人,他们都来了,就差你了。” 孟兰歌点点头。 我突然问:“那么我呢?”我发现,纸鸢没有提我。 “我没有邀请你,可是你可以一起来。”纸鸢似乎并不认识我。 我没有介意,随她了。 我问孟兰歌,他到底是在哪个网站遇到她的。这个“她”指的是纸鸢。 孟兰歌说:“是一个叫迷津湖的网站,那个女人是网站的站长和论坛版主。她在那上面的名字叫风筝。 原来就是她。那个版主就是她。我早该想到。纸鸢不就是风筝吗? 我明白了,孟兰歌是来这自杀的。我无意阻止他,在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目的一致。 我拍了拍身边带的一个手提包,那里放着止痛片,安眠药,刀子和观音像。止痛药是为了让我活着,安眠药和刀子则是为了让我离开这个世界,而观音像则是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乎你。 对于我来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人在乎我。 第三章 大雾 (1) 跟着纸鸢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们到了湖边。这个湖不是什么风景名胜,除了这个城市里的人,到这里来的游客不多。况且这里还有个关于自杀湖的怪谈,更让外人对其敬而远之。然而,这里并不平静。近年来,随着房地产开发的热潮,这附近竟然也建立起别墅区。很多自以为有情调的有钱人,纷纷在附近买房。 如果我不是因为脑瘤,大概也会考虑在附近买栋别墅。如果那样,蓝玲一定会很高兴。 进入一片树林,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几间小木屋。打开门,屋子里的装饰简陋异常,有张桌子,一个热水瓶,几个杯子,旁边有个衣柜,我没有去看,里面应该是些被褥什么的,柜子门没有关严,毛巾被的一个角露出来。 第15页 屋子里还有台电视机,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这会像纸鸢家一样什么电器都没有。从小木屋的窗户我可以看得见迷津湖。这倒也不错。我们和那些住在别墅里大款们享受着同等待遇。 我有些累了,虽然一直在坐车,但那也会累。 纸鸢拿出了两个纸做的面具,说:“你们两个人把这个戴上。过一会儿还有人来,我不希望你们互相见面。” 孟兰歌拿起面具戴上,面具制造得很有特色。它遮蔽的脸上的大部分,只剩下嘴部和下巴裸露出来。 他的那个面具是红色的,而我的这个是黑色。 我拿着面具,没有立刻戴上,看了看纸鸢,纸鸢并没有强求,只是看着我。 “我也要戴?” 纸鸢沉默了一阵才说:“还是戴上吧。我不希望你见到他们,大概他们也不想见到你。即使他们不认识你。” 我顺从地把面具戴上,这面具做得还不错,戴在脸上简直没有什么感觉。 纸鸢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孟兰歌。我把暖水瓶端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又给孟兰歌倒了一杯。孟兰歌端起水杯,手有些颤抖。 “你是来自杀的吧?”我突然对他说。 他手中的杯子落地,水洒了。我知道我说对了。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依旧能感受得出他内心的紧张。 他低头把地上的纸杯子捡起,放到桌子上。 “是。”他回答了我的问题。虽然时间长了点,但也总算是给了答案。 “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寻死?”我又问。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死。” “你真的想死吗?”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如果真的可是万念俱灰,想一死了之,还在乎死去的地点吗?” 他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我的这句话是有感而发的。我现在明白了,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渴望活着,即使是机会如此渺茫,我依旧会争取。 第三章 大雾 (2) 孟兰歌的头抬了一下,但却没有抬起来,他低声说:“我对不起一个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偿还那个人。现在我能为她付出的只有我这一条命而已。” 我猜他所说的那个人是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只有在谈到女人,特别是心爱的女人时才会用这种语气。 “你要见湖神?” 他点头。 “湖神真的会实现你的愿望吗?” “我不知道。” “如果湖神不能实现你的愿望,或者是湖神拒绝你的要求,要不然就是你根本见不到湖神……” “够了,”他抱住头,痛苦地说。 我觉得他像是个在进行最后一掷的赌徒,全部的赌本能否赢回就在此一举。虽然他也知道赌局到了这个地步并没有多大机会胜出了。 我不是也一样吗? 纸鸢回来了,同时还带来三个人,三个人也已经戴上了面具,分别是蓝色的,绿色的和黄色的。 戴蓝色面具的是个年轻女人,戴绿色面具的是个中年男人,代黄色面具的也是个女人,不过年纪应该不大,从体形和举止分析,应该没有过二十岁。 纸鸢手里还有几个面具,看来是为后来者准备的。现在这个屋子里已经有五个戴面具的人,加上纸鸢一共六个人。 纸鸢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五个人,又回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西垂。 纸鸢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屋子里的五个人不由自主地长长出了口气。纸鸢在这里时有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虽然纸鸢走了,但屋子里的气氛却没有放松下来,没有人说话,或是都不想说话。来到这里的既然都是寻死的,那还有什么话要说。大家似乎都沉浸在回忆当中。 也许要死去的人都是要靠回忆支撑。 我却有些不自在,觉得压抑。也许是因为我的内心里并不真的想死。 我走出了屋门,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我出了树林,来到了湖边,在湖边我赫然看到了那个牌子,牌子上写着,不要试图自杀,否则你将永远不得超生。 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去死才会不得超生。对于活着都痛苦的人来说,死就是一种解脱。 我转到牌子背后,那里也有一段文字:不要去相信湖神,湖神只会让你的梦想破灭。 我想这个写牌子的人是见过湖神的,或者是和接触过湖神的人有过亲密的接触,这些话像是有感而发。 太阳只剩下半张脸,夕阳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如果和蓝玲一起并肩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身边是我的孩子,这该是多好的啊!我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泪水流了下来。 头再一次撕裂般疼痛。 第三章 大雾 (3) 我摸了摸手提包,掏出止痛片,成把的往嘴里塞,吃了整整一瓶,依旧没有起色。 怎么了?怎么了?难道老天爷不给我时间了吗?不要,老天爷,行行好吧,给我一点时间,我快有希望了。 我摸出观音像,把观音像贴在额头上。面具有些碍事,我一把扯掉。 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给我一点时间吧。求你了! 要么是菩萨没有听到我的话,要么就是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神灵,一气之下我把观音像扔到湖里,双手抱着头,倒在地上。 第16页 眼睛看不清了,耳朵在鸣叫,神智也不清醒。 我的眼前出现了蓝玲,蓝玲在沖我笑,蓝玲在家里做好了饭等我回家,蓝玲在我打字累了的时候,给我按摩肩膀。 我要活下去。 远处,湖里。那个观音像忽隐忽现。 我扑了过去,淌着水,忍受着痛苦,跑到齐腰深的地方,我抓着观音像和它一起在水中漂泊。 真好啊,如果我就这么死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我不想死。我尽力地往岸上爬。 突然,我感到水中有奇怪地东西。柔柔的,软软的,一丝丝的,好像是水草,水草缠绕着我的身体。我尽力脱离开它们,它们是没有办法阻止我的。 终于我到了岸边,躺在岸上,我唿唿喘着气,如果刚才我放弃了,那么我就已经会死在那里,可是我没有,我的心里还有东西在支撑我。 蓝玲,那就是你。 我把观音像放在眼前,看着它。观音像上都是水,一滴滴的落在我的脸上。 “蓝玲,我不会放弃的。即使在这里一无所获,我也不会放弃的。我会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度过每一天。” 一双脚出现在我的面前,顺着脚,看到了苍苍白髮。那是个老人,他身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衣服,显得很庄重,他的眼神很柔和,让人觉得他一定是个慈祥的人。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边的那张面具。 “年轻人,你是来寻死的?” 我摇摇头。 老人伸出手,想拉我一把,我不好意思让他帮助,自己站了起来。这么一折腾,我的脑袋竟不疼了。 “你听说过这个湖的传说吗?”老人看着湖面,有些感慨。 我有点点头,这是第三次有人向我说起这件事。 老人说:“据说这个湖里有个神,他包治百病,还能实现你的其他的愿望。” 虽然心里极力想相信这件事,但理智还是让我否定了这个念头,我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神,我只知道这湖里有很多水草,刚才那些水草差点把我缠住,我差点死在湖里。” 老人说:“这里没有水草。” 第三章 大雾 (4) “没有?”我有些奇怪,“刚才我摸到了,那是很细很柔顺的水草,就像……” 我忽然停住,因为我想到了一个在网上广为流传的故事:有一对男女在湖上划船,女人落水,男人去捞女人,可是他的手只摸到了水草。结果,女人被淹死了。过了一年,男人故地重游,遇到一个老人,老人告诉男人,这里根本就没有水草。男人听了这话,立刻跳水自杀。他明白了,那次他已经抓到了女人的头髮,可是他以为那是水草,放了手。 我有些不自在。回想刚才的一切,我确实在水中摸到了什么。 一定要弄个清楚。 我把观音像放回手提包,又一次下了水,到了齐腰深的地方。我开始摸索,果然,这里根本就没有水草。 我刚才摸到的是什么? 我开始害怕,越害怕越想知道真相。没有风,湖面却起了浪,水浪撞击在我的身边,碎裂开。 忽然,我发现水面变成了深红色。我揉了揉眼睛细看。不是错觉,也不是阳光的反射。 回头看,那个老人不见了。我开始怀疑刚才那里是否真的有个老人,或者那只是我刚才头痛时产生的错觉。 水开始涨了吗?不可能,我看过地图,这个湖附近没有水坝,这也不是水库,水不可能如此随便地涨起来。远处,有一大片芦苇丛,我想起小时候读过的《水浒传》。那里面就曾描绘梁山泊附近的芦苇盪,官军进去就出不来。 起风了,却不是水流的方向,这说明水中有东西。 我漫无目的地转着身,我感到有个东西就在周围。太阳在下山,慢慢地,光辉不再。我努力搜索,一无所获。风吹过远处的芦苇盪,那里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我的身躯一震,揉揉眼睛细看,那里什么都没有,是错觉。 内心有个阴影,阴影在扩大,侵占了我的全身。 太阳全部落下去了,黑暗笼罩着天地,世界被影子吞噬。我失望了,也许真的是什么都没有。这只是个普通的湖。湖水的颜色也恢復了正常,或者,一直就是这样。刚才的红色只是我的错觉,要不就是夕阳映在湖面上时造成的光彩。 我开始往回走,水温在下降,我敏锐地感到了这一切。远处的岸上有个人站在那里,她有着一头长髮。我知道是纸鸢。虽然看得不太清楚,但我确定是她。 走了几步,我停下了,我的脚被绊住。 是什么? 我弯下腰,伸手捞了一下,手上有股滑腻的感觉,似乎是很细的水草。可是我感觉出来,那不是水草。 抓住这所谓的“水草”,向上一拉,“哗啦”一声,一张惨白色的脸出现在了我眼前。 第三章 大雾 (5) 没过多久,警察来了。他们围着这具尸体开始进行尸检。我理所当然地被拉到一边询问,询问过后,我被释放。 远处,一张白布下是那个缺失的生命。我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在这个湖里寻死,我甚至没有细看过那张脸,不知道那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第17页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那个老人又出现我面前。 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善意地笑笑,说:“你的衣服湿了,到我这里换一件。” 对于他的好意我很感激。随着他进了他的屋子,他的屋子也是间木屋,木屋里的装饰很简单,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桌子上放着电话。 他从柜子里掏出一套衣服,说:“换上吧,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衣服,你就将就着穿。你把衣服放在这里,晾一晾,明天再来取。” 老人很和善,说话时不紧不慢。 老人突然问我:“你多大了?” “快三十了。” “还很年轻。”老人说,“我已经八十岁了。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年轻真好。” 我也无可奈何地笑笑。老人八十岁,也许还能活很久,可是我不到三十岁,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 老人说:“你见过那个女人吗?” 我一惊,问:“哪个女人?” “她自称叫纸鸢。” 我点头。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但是……你最好离开她,听信她的话不会有好结果的。” “她说带我去见湖神,还说湖神……” “湖神能干很多事,但是湖神却不懂得如何去办这些事。”老人的语气变得严厉,眼睛里也闪出了光芒。 我呆呆地看着他。 老人继续说:“你相信我吧,现在立刻回去,离开纸鸢,那样你没准会遭到不幸,但是如果你还跟着她,你一定会后悔。” 我手足无措,伸手在口袋里掏烟,手放进去才想起来,这不是我的衣服,而且我的衣服里也没有烟。 老人看着我,我却没有看他。 许久之后,我才说:“我要死了,我得了重病。没有多长时间。那天我遇到了纸鸢,她说湖神可以治好我的病。” 我没有直接对抗老人,而是婉转地给了他一个否定的回答。 老人点点头,说:“她是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我一惊,老人的话让我心中升起了希望。我急切地看着老人,希望他把话说清楚。 老人接着说:“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有可能的,具体的细节我不能回答。我亲眼看过,湖神救人,但是被救的人……” 说到这,他不愿意说了,我也不强求。我们同时嘆了口气,在这个肃杀的夜晚,这声嘆息尤其清晰。 第5卷 第三章 大雾 (6) 又坐了一会儿,我起身告辞。走了一阵,忽然起雾了。 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小木屋的位置。尝试着往东走,走了一会儿,看到了湖。 我记得小木屋应该在湖的反方向。那么刚才就是走错了。 现在有些分不清方向。想了想,我有办法了。从小木屋里向外看可以看到一块石头,石头在岸边,石头的形状有些奇怪,似乎是个在向天唿喊的人。如果找到那块石头,就可以用那块石头定位。 那块石头又在哪里? 沿着湖边走,一定可以找到。我觉得自己的分析还是很有道理。我也很诧异自己现在还能如此冷静地分析问题。 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我看到前面有手电筒灯光。疾走两步,想问一问那些人,到底怎么才能找到小木屋。 现在,雾已经下得很大。可见度不超过五米。走了几步,我看清了那些人,竟然十几个小孩子,小孩子围成一圈,低头看着什么东西。我走过去,吓了我一跳。 他们围住的是一只猫,猫的肚子裂开,从伤口分析,应该是被车子压过。从血污中勉强可以看出它全身乌黑的毛。 听人说,黑猫是不吉利的。对于这只猫本身来说,也许是正确的。 几个孩子把双手合适,嘴里默默地念动这什么。我侧着耳朵,仿佛听清了。 “哦德罗,西德落,古斯塔夫塔的拉,西斯西斯。乌达乌马尔,斯格拉斯。” 又是这句。我记得纸鸢也说过这句。 他们没有理睬我,祈祷完毕后,就把那只死猫放进了湖里。 我忍不住问这些孩子:“你们在干什么?” 有个领头的男孩子,看起来很机灵。他说:“叔叔,你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吧。你也不是那些大房子里的人。我从来就没有看过你。” 他说的那些大房子指的是别墅区。 我编了个谎话:“我来看朋友。” 男孩子眼珠转了转,说:“叔叔,你在说谎。” 我的脸红了,没想到这小小的一个谎言竟然被小孩子看破。 忽然,有个孩子叫起来:“看,湖神来了。” 我极目远望,可是大雾遮蔽了我的视线,根本就看不清几米远的地方。湖水开始晃动起来,有什么东西或者是人从湖里向岸边走来。 “湖神”——暂且这么说,因为我找不到更适合的词语。他走到离岸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湖神的身形高大魁梧,大雾让我看不清面目,只是能隐隐感觉出他的存在。他没有动,但那只死猫却在向他的那边移动过去。是怎么做到的。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18页 第三章 大雾 (7) 那只死猫消失在大雾里。湖神的影子也渐渐隐去。岸上的孩子们再次双手合十,嘴里念着那句话:“哦德罗,西德落,古斯塔夫塔的拉,西斯西斯。乌达乌马尔,斯格拉斯。” 这个湖里真的有湖神。究竟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我不禁后退了几步。孩子们没有理睬我。我还后退,孩子们渐渐消失在大雾中。 这雾来得很奇怪。 我看到了树林。接着,我看到一棵歪脖树上悬着一个女人。女人的头和身体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长发垂下,被风吹拂。他背对着我,长长的裙子随风而动。 我站住了,心在突突跳。 “餵。”我跑到树下用手抱住她的脚。电视里都是这么教的。 她动了一下,抬起手,解开了绳子的套索。 “放开我。”她说。 我听从了她的话,她跳下来,转过头,是纸鸢。 “你这是干什么?”我问她。 纸鸢说:“我一直在尝试着自杀,各种方法我都试过,从服药,刀砍,甚至是躺倒车子底下被车碾压。最后我都没有死成,即使是被弄成四分五裂,我也能在几天后恢復原状。听着很可怕是不是?” 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那天跑到我车子底下也是为了这个?” 她点点头。 “死就那么重要吗?” “虽然我一直死不成,但是我还希望能真的死去,我每天都在尝试。那天我不知道那辆车子是你的,所以……对不起。” “没什么。”我很大度地说,现在的我已经把一切都看开。 “你为什么在这?”她问我。 “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我如实回答。 “那好,我带你走。” 于是,我跟着她走了一段路,她随口说:“你看到湖神了吗?” 我停住了脚步。她走了一段停下,回头问我:“怎么了?” 我的心情很复杂:“看到了。不过那到底是什么,隔着大雾我远远地看他,实在是看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 “只有在那些孩子们面前,他才会出现。”纸鸢说,“他喜欢那些孩子。会满足他们的一些愿望。” “可是那些孩子说湖神会把那只死猫救活。”我的话里满怀疑虑。 “你认为不可能吗?”她反问我。 我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 “那么你认为什么是生命,什么又是灵魂?” 我依旧摇头。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回了那间小木屋。门口处,纸鸢递给我一个面具:“戴上,你的那个估计是丢了吧。” 我的面具的确丢了。在岸边,我只是记得拿着那个手提包。 第三章 大雾 (8) 我把面具戴上。跟着他进了屋子。屋子里的人都在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 进屋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个屋子里的人真的是想死吗?如果一个人真的想死,还会在乎死的方式吗?真正想死的人,应该会像纸鸢那样,寻找一切机会杀死自己。 纸鸢给了我一个眼色,我明白了。我站到了对面。纸鸢说:“今天起,我会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你们可以见到湖神,如果湖神同意,你们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不过,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好运。见到湖神以后,你们可以选择离开,以后的事情,随你们。”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塔罗牌,对我们说:“你们各抽一张,我来决定顺序。” 我们没有选择,既然被纸鸢集中在这里就只能听她的。五个人各抽出了一张,中年男人抽出的是第四张:国王(theemperor,iv),年轻女人抽出的是第六张:恋人(thelovers,vi),和我同行的孟兰歌抽出的是第十二张:倒吊人(thehangedman,xii),另一个女人抽出的是第十五张:恶魔(thedevil,xv)。我看了看我手中的那张,心里又是一惊。我抽中的是第十三张:死神(thedeath,xiii)。 一具骷髅披着黑衣,手持镰刀,向前迈着步子。这就是死神。 纸鸢看了看我的牌,说:“你抓了一张好牌。” “不会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命运吧。我抓了一张很帅的牌。”我突然有了一丝幽默感。以前蓝玲总是说我这个人很无趣,没有幽默感,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会讲出这种笑话。 “你不需要懊恼。”纸鸢说,“我不是在给你算命,况且,就算是在算命,你抓住这张牌,也不是什么坏事。” 抓住死神不是坏事吗? 我没问,纸鸢也没有回答。纸鸢说:“第四号牌的那位,请跟我来。” 抓住第四张牌的中年人戴着绿色面具,听到纸鸢叫他的时候,身躯竟然都抖了一下。 纸鸢转身出了门,中年男人跟在身后,他的脚步沉重,步履也显得蹒跚异常。虽然来这之前就有了觉悟,事到临头还是会有所犹豫。 男人嘆了口气,声音沉重而苍老:“我活了五十多年了。可是我现在却不得不死。如果我死了,我还能逃过一劫,如果我活着,我就不会有好下场。” 第19页 他没有说明原因,别人也没有追问。男人跟着纸鸢消失在大雾中。不知道是谁,打开了电视,电视上没有频道,一片雪花,传出沙沙响声。 有人说:“关上吧,这里没有信号。” 电视被关上,大家都感到奇怪,既然没有信号,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台电视。 第三章 大雾 (9) 我站起来,孟兰歌问我,要干什么。 我说出去。 他一愣,说:“为什么要出去?” 我却反问:“为什么我不出去?” 他被问住了,只好点点头。我带着随身的物品,一个人走进了大雾之中。走了十几步,回头一望,小木屋消失了。 我并不着急,我想要知道的是纸鸢所说的那个能帮我的人到底是谁。 我沿着小路往前走,渐渐的雾变得淡了许多,也许是因为离湖水近了。果然,没走多远我就听到了水声。还看到纸鸢和那个男人。两个人站在湖边。 我没有过去打招唿,只是远远看着。我并不想破坏规距,也怕纸鸢嘴里的那个主人会生气。 纸鸢招招手,湖水中出现一道道涟漪,远处有什么东西过来。我的心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一艘白色的小舢板出现在他们面前。我揉揉眼睛,觉得这船实在是有些奇怪。好像,好像是纸做的。 两个人上了船,船离开了岸,消失在雾中。我走到岸边,伸手摸了摸湖水,湖水很冷,而且是红色的。湖水为什么会变成红色,按照科学的解释有很多种,但我无法说服自己。也许,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水中多了什么东西。 我无法下到湖里去找他们,只好沿着湖慢慢地走,今晚我没有睡觉的欲望。 走着走着,我又看到那几个孩子,几个孩子坐在岸边昏昏欲睡,只有那个领头的却精神奕奕的盯着湖面。 我走过,问他们:“你们还不回家?” 领头的男孩说:“湖神还没有把猫送回来。” 湖神真的会把猫送来吗?我看着湖,摇摇头。 男孩说:“叔叔,你不要不信,只要湖水一变红,湖神就在周围。现在湖水又红了。” 说话间,湖水又一次起了波纹。远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飘了过来。 男孩兴奋地叫醒了同伴,告诉他们湖神把猫送回来了。 我则完全不相信。 黑东西漂了过来,男孩伸手抓住,那是个黑色的纸盒。打开纸盒,里面有只黑猫。 我不确定这就是那只肚子被破开的死猫,但我肯定它活着。 猫的肚子上有道长长的疤痕。黑猫转着眼珠子,四下看,喵喵着叫。 这只猫活着。 几个孩子欢欢笑笑的走了。我发现远处那个高高大大的影子又出现了。也许那就是湖神。 过了好一会儿,我开始后悔,后悔没有问孩子们那间小木屋在哪个方位,我不认为这么瞎转还能再次遇到纸鸢。不过,我也不想闲着,如果闲下来,我的头就会疼。 第三章 大雾 (10) 前面出现了木屋,细看才发现是老人的那间。那时没有问过老人在这里干什么,看样子不像是公务,他的那间屋子也不像与人合住。也许,是他对这个湖有着一丝情愫,不愿离开。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想起了蓝玲,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我不愿想。 我却不想再去打扰老人。老人年纪大,没准已经睡了。靠近窗口时,我却发现我错了。窗口里透出微弱的光,老人还没有睡。 我贴近窗户上,窥视着里面,老人手中拿着一张照片边看边落泪,声音哽咽。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事。不管是什么一定很感人。否则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我转身走开,刚一迈步,就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箱子。 老人没有听到,因为屋子里实在是太静了。 我迈步走了出去。渐渐,我看不清方向,大雾中真正容易迷失的只是自己。 前面有人走来,我以为这次的运气好,又遇到了纸鸢。等那人走进我发现,那不是纸鸢,想想也是,怎么又可能老是遇到她呢。 迎面而来的也是个女人,年纪不大,应该还不到二十岁,手里提了个篮子。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 “请问……” 我停住脚步,转身看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发现我还是很喜欢看笑容。 女孩问:“请问,您是从那间小木屋里来的吗?” 其实,我到过两间小木屋,不知道她问的是哪个。我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没有贸然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试探地问:“你说的是哪间?” “这里只有一间,我爷爷一直在那里。” “可是我看到两间。”我很吃惊。 她却不吃惊,说:“那么你就看到鬼屋了。” 鬼屋,这个词让我感到不自在。 女孩看到我吃惊的表情,用手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头髮,说:“你该不会是从那间木屋里来的吧。” 我点点头。 她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为自己刚才说出的“鬼屋”两个字。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对不起,我的意思可能表示得不确切。因为那间屋子总是忽隐忽现,很多人都说看到,但是到了那里以后,却找不着。所以,都说那是鬼屋。” 第20页 她说的倒也没错,我也总找不着屋子的具体位置。 女孩继续说:“刚才我和爷爷通过电话,他说让我把熨斗拿过来,他今天要帮一个人熨衣服,爷爷就那几件衣服,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值得熨一下的。刚才看到你后,我就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因为我穿着老人给的衣服,所以被女孩认出来。真是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女孩,这样的女孩真是招人喜欢。 第三章 大雾 (11) 女孩问我:“你要干什么去?” 这句问得比较突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跟我一块去爷爷那吧。”女孩笑着说,这个女孩简直是不笑不说话。 “这个……现在是不是……太晚……”我说,“如果可以的话。” 其实,现在的我实在是需要有人能在身边,不管是什么人。我现在的思想很矛盾,既希望别人关心,又不愿看到别人怜悯的眼光。 女孩走在前面,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间,我觉得这个背影很眼熟,再想想她的面孔,越发觉得在那里见过。 “喂,”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只好用这个简单的词称唿。 她回过头看我。那一刻我竟然愣住了。我知道她到底像谁了。 她长得像纸鸢,实在是太像了。只是纸鸢是长头髮,而她的头髮短些。纸鸢的脸上一片冰冷,而她的脸上总是春意盈盈。 我发愣的面孔可能让她有些吃惊,随即她笑着说:“你可以叫我纸鹤,或者叫我小鹤也可以。” “你也姓纸。” “我们这里的原住民都姓纸,据说是湖神给我们的姓氏。”纸鹤在前面领着路,我在后面跟着。 走到木屋的时候,木屋已经没有了光亮。 纸鹤和我走了过去,推开门,她叫着爷爷。黑暗中没有声音,纸鹤从篮子里拿出手电筒,照射了一阵,屋子里没有老人。 我感到奇怪,刚才老人明明还在这里。纸鹤也皱起眉头,有点不知所措。 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老人苍凉的声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让我见见你,让我见见你。” 我和纸鹤飞快地跑出了木屋,想去找老人。外面的雾太大,根本看不见人影,我安慰纸鹤:“别着急,不会出问题的。” 我安慰她同时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我们顺着声音,跑到了湖边,恰好是在那块似乎在向天嚎哭的怪石旁。后来,纸鹤告诉我,这块石头叫做天哭石。 远处有个人影,下半身浸没在水中,双手在不住摇晃。 纸鸢想下水,我拦住了她,我认为这种事情应该让男人干。我淌着水,走到老人身边,老人似乎没有看到我,只是一个劲地唿喊:“回来吧,原谅我吧。原谅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知道,必须把他拖到岸上去。对于我来说,拖动一个老人是很简单的,即使我的病已经到了晚期。 很容易,我把他带回了岸,我的衣服再一次湿透。老人的眼睛里透着死一般的灰暗,我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遇到了什么,会不会是很恐怖。我也没有办法问。 纸鹤小心翼翼地握着老人的手。她哭了,这个女孩柔柔地哭了。我的眼睛里竟然也有了泪水。 第三章 大雾 (12) 好半天,老人才恢復了常态,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纸鸢,长长的嘆了口气。他的嘴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老人抬起手,手上捏着一张照片,照片被水浸过,上面的图像还十分清晰。他把那张照片递给了我,我看了看,照片上有两个人,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是眼前的这个老人,当然我花费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来。因为照片上的人非常年轻,大约也就十七八岁而已。那个女人我却一眼认出。 “这照片……” “是我爷爷和奶奶年轻的时候。” “这个女人……” “是我奶奶,大约是五十年前的奶奶。” 周围的大雾似乎在消散,湖水也不是红色的,一切都在从不正常变得正常,而我却无法恢復。 因为照片上的女人,那个女人我认识。 “你奶奶叫什么?” 纸鹤盯着我,不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 我接着逼问了一句:“你告诉我,你奶奶是不是叫纸鸢。” 她摇摇头,我放了心。 但是,纸鹤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奶奶的名字我不知道,我爷爷也没有说过。” 这就是说我的疑虑并不能打消。我盯着照片上的人,越来越确信她就是纸鸢。 我觉得有人在看我,这种感觉很熟悉,转过身,看到远处的树丛深处隐隐约约有个人影。 是纸鸢。 和五十年前同样模样的纸鸢。 第四章 小屋 (1)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可怕吗?我觉得不可怕。因为我没有见过它们。当然,即使是见过,我也不会认得。 我害怕的是不合常理的事情。而现在,就有一件非常不合常理的事情出现在我的面前。照片上的人很像是纸鸢,与我所见到的纸鸢几乎是一模一样,可是这两人相隔了五十年。 第21页 可怕吗?可怕。 人们之所以会害怕,原因就在于对未来的不确定。 纸鸢的身影在远处一闪而过,那里什么都没有。至少是在表面。 老人恢復了常态。但精神上受到了重大打击。 我背起老人,走回了木屋。把老人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自己也找了套衣服换上。今天我竟然两度落水。真是非常不幸的一天。 纸鹤依旧带着微笑,她递给我一条毛巾,我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我问她:“你见过自己的奶奶吗?” 纸鹤摇摇头,说:“我没见过我的奶奶,也没见过我的母亲。” 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 纸鹤依旧笑着:“没什么,不必介意。” 老人在床上“哎呦”了一声,纸鹤赶忙过去。老人看到女孩,老泪纵横:“小鹤,对不起。” 不知何故的一句“对不起”。也让纸鹤的眼泪充盈了眼圈,她强忍住泪水,温柔的抚摸着老人的额头。 “爷爷,不要想了。什么都已经过去。” 老人累了,渐渐闭上了眼睛。纸鹤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对我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我很奇怪这个女孩。此时此刻,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这种收放自如的情怀不是这个年纪能有的。我在商场上见过很多人,他们的笑容透着虚伪和狡诈。纸鹤却不是这样,她的笑容如同她的眼神一样,清澈而柔美。 我想起来纸鸢,虽然她们面貌很相似。气质却差了很多,纸鸢绝对不会这样笑。其实,我真的不记得纸鸢笑过。不,纸鸢笑过,她在我面前的确笑过。不过,我不认那是笑,那只是一种礼貌的表示,纸鸢全身瀰漫着浓郁的忧伤。 纸鸢真的就是照片上的女人吗?如果那样,她为什么没有变。这不合常理,不符合我所知道的科学理论。 人都是会老,会死,那么不会老,不会死的……那就不是人。人们通常说那是妖怪。 我知道,纸鸢不会死,至少是不会轻易的死,现在也知道她不会老,由此我得到的推论只能是纸鸢不是人。 可是如果纸鸢不是人,她又是什么? 鬼? 我不知道。 一旦想问题,我的头就开始疼,头痛欲裂。 纸鹤走到我身边,她的手里捏着捏着那张照片。她问我:“怎么了?” 第6卷 第四章 小屋 (2) 我摆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 过了一会儿,头痛好了很多。我想对纸鹤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老人突然叫了起来:“来了,来了,你来了。” 纸鹤奔了过去,我的行动慢了点,跟在她身后。我听到窗外轻微地响了一声,我转身看,看到一个女人的面孔。 一个叫纸鸢的女人。 她和老人嘴里说的那个人真的是一个人吗? 老人的脸上死一般的苍白,唿吸若有若无,我知道这意味什么。但我不愿去想。老人拉起纸鹤的手,摩挲着,许久之后才说:“小鹤,爷爷对不起你。” “爷爷,别说了。我知道。” “小鹤,爷爷……”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地嘆口气,“今晚我看到了她,她终于想见我了。我很高兴,可是我又很难过。” “爷爷……”纸鹤哽咽住了。 “小鹤,爷爷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别难过,人都会死的,死对于我来说是也许是最好的解脱,很久之前我就想这样,可是我又无法放下,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 老人闭上了眼睛,一切平静了下去。 纸鹤把爷爷那只干枯的手贴在额头上,我听不见她哭,我可以感受到。 我问:“这里有没有医生?我去打电话。” 纸鹤低着头,呜咽着说:“不用了。” “可是老人……” “我说不用了。”她的语气加强,我不由得愣住。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转过头,脸上已经没有太多悲伤。 “对不起,刚才我的语气太重了,”纸鹤把说,“我想没有那个必要了。” 说这话时,她竟然给了我一个微笑。我皱了皱眉头,感到不可思议。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人绝不一般。 “你感到奇怪,为什么我还能笑出来?”她的眼睛像是能看透我的心思。 我点头。 “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伤心的事情。”她弯下腰,把老人额头上湿漉漉的头髮整理好。 她的话让我很难理解,对我来说,活着是我最大的愿望,而她的观点和我截然相反。 我感到身上很冷,身上衣服湿透了。纸鸢指了指里面的一个小间,说:“你可以到那里去换一下衣服。” 我从衣柜里套干净衣服,这是老人的。刚要穿上,却又放下,我找到我原来的那套衣服,那套衣服还有些潮湿,但也勉强可以穿上。 在我关上门的一剎那,我从门缝里看到纸鹤,纸鹤的手抓着床沿,紧闭着眼睛,后背微微抖动。 她在哭。 我草草穿好衣服,正想出去,忽然看到窗外有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她靠着树,低着头,似乎在哭泣。夜风吹起了她的长髮,长发掩映着脸颊。 第22页 第四章 小屋 (3) 我想我该去见她一见。 我刚走出了小屋时,看到纸鹤用被子盖住了老人的脸。我有些迟疑地问:“怎么了?” 纸鹤说:“结束了。” 在这里,结束和死是同一个概念,我能理解,可是我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结束”这个词。 纸鹤给我补充:“他的人生结束了,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我不明白她说的。我走到外面,雾已经散去,这里的天气十分不正常。也许有科学的解释,但我没有空去思考。 天上露出圆圆的月亮。我想到花好月圆这个词。如果蓝玲在…… 算了,不去想。 远处,纸鸢靠在树上。望着远方的迷津湖。月光照在迷津湖上,波光粼粼,反射过来,射入纸鸢的眼睛,眼睛里有泪花,闪着光。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回过头,看着我,问了句:“结束了吗?” 我点头。她嘴里所说的结束,我理解。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她也这么说。 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两个女人说出了几乎完全相同的一句话。 我不想说什么,她也没说。 许久以后,我才问她:“那个人怎么样?” “哪个?” “那个中年男人,他怎么样了?” 纸鸢嘆了口气,指着湖面说:“他死了。就在这个湖里。” 这个结果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依旧很感慨地说:“也不知道这个湖里到底死了多少人。” “你在怪我?”她听出了我的意思 我反问:“为什么要怪你?” 纸鸢往湖水的方向走了两步,她的全身都融入月光之中。 纸鸢说:“我把那个男人带走时,你就很不高兴。你一定以为是我把他引导至死亡的。” “不是吗?”我没有客气。 她笑了笑,笑容很苦,带着忧郁。和纸鹤的笑容完全不同。即使她们的面貌很相似,但我也能在她们笑的时候分辨出来。纸鸢的笑根本就不能称为笑,只是一种礼貌地表示。 “湖神不喜欢有人死去。”她指着湖水中,说,“真的,湖神不喜欢死亡。可是,那个人却不想活下去。对于这样的人来,我也没有办法帮他。实际上,是他自己没有活下来去的勇气。” 我们之间再次寂静无声,许久之后,她突然说:“想知道我的故事吗?” “你的故事?” “对,上次只给你讲了一段,后面的故事没有说。” “如果你愿意……” 纸鸢转过身,她的身后月光散落的湖面煞是好看。 我点点头,示意愿意。 第四章 小屋 (4) “那天我说过,我被沉入了这个湖,因为这里的村民以为我和小龙的事情触怒了湖神。我们这里有个规矩,那就是在湖水变红的日子里不可以到湖上去。” 她停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过去。 “后来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后来,我被救了。” 这个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否则她就不可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知道的是过程。 她似乎并不愿意讲述那方面的故事。她说:“我被救了以后,很长时间里我都不敢回到这个村子,可是后来我却不能不回来。因为我发现,我已经怀孕了。”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思绪飞回许多年前。我没有打扰她。 她说:“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以后,便开始想回到这个村子,因为孩子的爸爸在这里。我肚子里的那个生命在不断长大,我对那个人的思念也在不断加深。你不是女人,不会明白的,一个完整的家对女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可是,我不敢回到村子。我明白,如果我回到那里,那些人就会把我当成鬼魂,或者,把我看成妖怪。呵呵,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我本来不就是吗?一个不老不死的妖怪。这样活着真是让人噁心。” 她又停下了,我没有去打扰她。过了会儿,她又开始说:“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湖边祭奠我,我躲在湖边,静静地等着他来。过了几天,他来了,看到他在湖边又哭又喊,我竟然有些兴奋,我以为他没有忘记我,他也确实没有忘记我。可是我只占据了他心中的那一小块阴暗的角落。当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竟然被吓晕。醒了以后,我告诉他,我被救了,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是被谁救的,还有我是怎么被救的。他也没有问。也许是见到我实在太过兴奋吧。、 他不知道,这个疏忽为后来的事情埋下祸根。我们一起离开了这个地方,到了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那时国家管得还不是那么严。我们很轻易地在另一个地方住下,那几年是我这辈子最为幸福的时候。不久我们有了一个女孩。女孩真是漂亮。也很像我。” “是纸鹤?”我问她。 “当然不是。我说的是我的孩子。”纸鸢给我纠正。想一想也对,纸鹤不可能是纸鸢的孩子,那么纸鹤又是谁。我没有问,只是静静地听着。 纸鸢又开始讲:“后来,我们之间出现了裂痕。因为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我不会老也不会死。他渐渐对我产生了怀疑,想想也是,他在变老,而我不会。我们两个心里都明白,可是我们却有意迴避着这个话题。我们还想把幸福生活继续下去。不过别人的看法就不一样了,我们一起生活了将尽十年后,竟然有人把我当成了他女儿。他没说什么,心里却拧成了疙瘩。我知道,我们的幸福生活马上就要结束。 第23页 第四章 小屋 (5) 有一年发生了地震,你这年纪也许不知道,那时候地震是很频繁的。那次我被楼板压在地下十几天。没有空气,没有水。别人发现我的时候,都以为我死了,可是我只是休息了几分钟就自动復原。他当时就在我的身边,我发现,他看我的眼光,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对,我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他呢?我本来就是怪物。 后来村子里的人找到了他,当然也找到了我。 对了,我跟你说过他是这里族长的儿子吗?好像没有说过,他也没有告诉过你吧? 村子里的人认出了我,我想这大概是他告诉那些人的。那些人抓住了我,问我为什么没有死。我说是湖神救了我。他们被吓住了。湖神不能得罪,既然我被湖神救了,他们就没有理由把我怎么样。 我必须和他分开了。我不想,但我知道,他想。村里的人要他决断,他看着我,许久都没有说话。我多么希望他能说出‘和我在一起’这句简短的话,但是他没有说。我失望了,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我成了一个异类。我是个妖怪。” “妖怪”这个词她重复了好几遍。也许,她的内心当中也已经承认了这点。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很多人都在追求不老不死,认为那是美好的。可是这个不老不死的人呢?她得到了什么幸福。不老不死换来的是失去一切。 纸鸢继续说她的故事:“他走了,而且带走了我们的女儿。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就死了。我回到迷津湖,湖神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帮他(我不确定湖神到底是什么,这里只是个代称。),他要我把很多人带到这里,问他们一些问题。一些湖神搞不懂的问题。如果他们的回答令他满意,那么湖神就会帮他们。” “湖神也有不懂的事情?”我表示怀疑。 “是的。”她点点头,然后说,“我要走了,你顺着这条小路走,就能找到那间小屋。我会在那里等你,记住,后天晚上一定要来。湖神的脾气很不好,昨晚他也生气了。如果你运气好得话,就能把握住机会。” 她走了几步,我叫住了她。 她回头问我什么事,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在一直尝试着死,跳楼,上吊,你都用过了。既然你知道那是没有用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我想死。” 这个答案她告诉过我。我到现在还不理解,一个不老不死的人为什么想死? 我的眼睛里透着疑问。她看出来了,解释道:“你知道,他的身体一直有病,半年前,医生就确诊了,说他最多活半年。所以,这半年来我一直尝试着去死。我听说,人死了,就全都一样了,那样也许我们能在另一个世界见面重新认识对方,我想变得和普通人一样。” 第四章 小屋 (6) “结果没有成功。” “显而易见。”纸鸢说,“我能站在这里就说明了这点。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很多时候,我都偷偷地看着他,直到今天。他有时也能看到我,今天就是这样。我们一直相安无事。可是今晚,他很反常,大概他觉得大限将至。所以他一看到我,就像发狂一样来追我。结果……” 纸鸢低下头,眼睛里滴出泪滴。 离别是痛苦的。明知要离别,却无法阻止更是痛苦。 纸鸢走了,那个背影透着无尽的忧伤。 我转身回到屋子里,纸鹤已经不再哭了,她的脸上也没有那么多痛苦。 纸鹤看着我,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一缕阳光透进屋子,天亮了,这一夜总算过去。 纸鹤说,要和村子里的人联繫一下,必须到村子里去。她问我能不能在这里待一阵子,看守一下老人。 这个要求很唐突也有点过分,我没有拒绝。看到她那双眼睛后,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老人。准确的说是老人的尸体。我竟然没有害怕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和老人说过话,有点了解。 来这里的时候,我路过村子。村子离这里有一段距离,过来大概需要十几分钟,再加上找人,把事情说清楚,怎么算都要一个小时。 无意间扫了一眼,我看到屋子角落里有个电话,很奇怪,为什么纸鹤没有用电话。也许,她太悲伤了,想不起来这个电话。虽然她的表面显得很坚强,但内心深处也是深受打击。从她走路的姿势就可以感受到这份压抑。我有些担心她。又想了一下,觉得她还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我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联繫蓝玲。她要是给我打手机,当然没有人接,手机已经坏掉了。打家里的座机也不会有人接。打到单位一定会有人告诉他我请假了。那么她会不会担心我的情况? 一定会的。 我抓起桌上的电话,想给蓝玲打个电话。电话非但没有接通,反而传来一阵阵沙沙的噪音。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学时学过这方面的知识,这种情况大多是因为附近有强磁场干扰。 我又给家里和单位打电话,还是不通。这个电话根本就没办法打出去。纸鹤知道这点,才步行出去找人的。 唉,我又嘆了口气,打不通就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第24页 我坐到老人身边,又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已经变得从容而慈祥。我原本还想用手抚平他脸上的悲伤,看来不用了。 屋外有脚步声,有人来了。 第四章 小屋 (7) 原以为是纸鹤回来了,走出来才发现不是。外面是个年纪和我相差不多,穿着灰色外套的的男人。他的个子瘦高,目光敏锐,看起来十分精明。他的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看到我,有些惊讶,问了句:“请问这里有个老人,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说:“那位老人昨晚过世了。” 他的脸上闪出一丝失望。我觉得这其中必然有问题,便追问:“您找他有事情吗?” 他看着我,脸上迅速转换了神色:“我本来是想来採访他的。” “採访他?”我不知道老人有什么值得採访的。 “其实,我是想来问问他关于湖神的事情,我到过村子,那里的人都说不清楚,有人告诉我,这个老人曾经和湖神有过接触。据说,他年轻时还和一个与湖神有关系的女人相处过一段时间。”他小心挑拣着措辞。可以看得出来,他满怀失望之情,找不到老人他的採访也就泡汤。 我说:“那么要让你失望了。” “您是什么人?”他问我,看来他不想放弃任何的线索。 “我?”我迟疑了一下,“我只是个游客。” “游客。”他的那双并不算大,但炯炯有神的眼睛眨了眨,“不像。这里没有什么游客,因为自杀湖的传说,这里很少有旅游团来。如果是自己来的,一个人又未免过于奇怪。” 看来我不擅长说谎,随口的一句谎言被如此轻易地拆穿。 他的眼睛开始放光。我很熟悉这种眼光。以前我去和人谈合同,那些人看到订单就是这种眼光。 他开始自我介绍:“我是个记者,我叫龙文宣,是××报纸的。这是我的名片,我来这里是为了探究湖神的事情。” 其实他不说我也明白,我不怎么喜欢记者,很多记者都是无事找事。不过,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敷衍地说了句:“记者很好啊,只不过,这里没有你要採访的东西。” 他说:“我听说,那个老人有个孙女——要不然就是外孙女——村里的人也说得不太清。我想问问她。” 我正要说,忽然看到纸鹤带着几个人来了。 纸鹤看到了龙文宣,眉头一皱,抢先开了口:“你是记者吗?如果是得话,那就没什么可以问得了,我爷爷已经死了。” 从她的话里我可以听出,纸鹤遇到过很多记者,所以她立刻猜出龙文宣的身份。龙文宣笑笑,记者总是有着锲而不捨的精神:“我们可以谈一谈吗?我想知道一些关于湖神的事情。我听说这个湖神是很神奇的……” 纸鹤身后的几个人早就厌恶了这个人。明知道人家家里死了人还在这里纠缠不清,这种人真是讨厌透顶。 第四章 小屋 (8) 跟随纸鹤来的人把老人的遗体抬了起来,朝着村子方向走去。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纸鹤看了我一眼,我不明白那眼神里的意思是需要我还是不需要,毕竟我们仅仅相处过几个小时。 我还是向前迈了一步,她笑了笑说:“谢谢了。你是个好人。我一个人处理得了。” 我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总是喜欢笑。怎么看,这个世界也不值得用微笑面对。 那一行人的身影进入树林。身后传来了龙文宣的声音:“那个女孩长得真是漂亮。” 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还盯着纸鹤的背影。 人家刚刚死了亲人,他却能说出这种浅薄的话语,这种人……我无话可说。 龙文宣说:“老兄,你觉得那个女的怎么样?” “哪个女的?”我故意说。 “就是老头的孙女,长得真是出尘脱俗,简直是不沾人间烟火。比城里的那些五星级酒店里的‘小姐们’强多了。” 如果我看得没错,他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那是个正经女孩。”我忍不住说了句。 他嬉皮笑脸地说:“正经不正经得看这个。”他做了用手指做了个点钱的动作。 我没有答话。 他补充了一句:“这种山沟里的女孩很容易弄到手的。” 钱真的可以满足一切吗?也许可以的。 记得当初我跟着老闆去广州谈生意的时候,老闆带我去过那种地方。那次我喝得太多,在酒店里睡着了,醒来时看到身边有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老闆为我安排的。他说这是犒劳我。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和那个女人是否发生了关系。因为那天我喝得太多了。 我只记得,老闆说帐已经付了。 我和他的都付了。 那时我和蓝玲刚刚结婚没多久。我觉得对不起蓝玲。同时也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个女人。 几个月后,我和老闆再次去广州,这次我没有喝多,也拒绝了老闆的“好意”。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当我走到老闆的房间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女人。不同的是,他这次在老闆的被窝里。我来时,她还没有起来。老闆正在给她小费。 第25页 她甜蜜蜜地看着老闆手中的那一张张红艷艷的钞票。她当然不认识我了,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那一夜只不过是她无数个夜晚中无足轻重的一段。 我突然有了种被欺骗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不该有什么内疚和懊悔,对这个女人来说,一切都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 一切。 我看着那张还很年轻的脸。她的年纪也就在二十上下,气质不错,说话谈吐也比较文雅,也许是哪个学校里的学生,也许在家里曾经是父母掌声明珠,也许有个很爱她的男朋友。 第四章 小屋 (9) 也许是个久经世故的狡猾女人,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我开始鄙夷这个女人。她为了那么一点点的钱就出卖了自己。 值得吗? 换个角度想,不值得吗?那是钱啊! 金钱绝对买不来别人对你的尊重,可是金钱却能轻易地买走别人的尊严,一点不剩。 钱,仅仅是几张纸片而已,为了它,我们到底付出了多少。 有一次,我看报纸,那份报纸中有一整版都是徵婚gg。上面的徵婚条件写得都差不多,相貌端正,身高一米七,还有一条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要有稳定的收入。 我突然冒出了个想法,这种徵婚和我谈生意是多么相似。都是提条件,约见面,然后再相互妥协。这么看,婚姻也可以算是一桩买卖?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蓝玲。蓝玲笑个不停,她说我想的太多。 我又开始为那些遇到不幸婚姻的人感到悲哀。 蓝玲说我是个烂好人,为什么要为别人担心? 她还说,想得多的人脑细胞死得快,以后会短命的。 真是不幸言中了。 龙文宣见我老半天都不说话,又来问我:“你和那个女孩什么关系?刚才我说的有些过火,你别介意。” 他误会了我的表情,以为我生气了。进而推想,我深夜里在这,是不是和那个女孩有什么特殊关系。 这个人很擅长察言观色,在商场里这种人未必吃香,但也能混得好。因为商场里注重的是本事,这种哈巴狗似的机灵也需要,不过终究派不上大用场。 我说:“我和她没有关系。” 仅仅这么一句话就可以解释了。我也懒得再多说什么。 他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他又把话题转到了湖神方面:“老兄,你和那个老人见过面吗?” 我点点头。 “那么他就真的没有说过湖神的一些事情吗?即使是一点点都可以。这里的人都不愿意提起湖神。他们说那是禁忌。” 我觉得我的确比普通人知道得多了一点。可我却不想告诉他。 龙文宣是个很不错的记者,开始诱导我:“其实湖神这种事在很多地方都有。不过,这里的湖神传说有些另类,一般的湖神都是保一方平安,这里的湖神却经常要人的命。不过,那些人都是要自杀的人,所以死了也怪罪不到湖神头上。倒是有些人倖免于难后,说湖神救了他们。真奇怪,这是个既会杀人又会救人的湖神。” 我没有搭理他。 他还说:“看样子,你也是有身份的人。” 我很奇怪:“你怎么看得出来?” “人是有气质的。”龙文宣自鸣得意。 第7卷 第四章 小屋 (10) 我觉得在这里待下去是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昨晚纸鸢说过,只要沿着这条路就可以走到那个小屋。我不理龙文宣一个人走了下去。 走了一会儿,发现龙文宣还在背后,我停住了脚步。 “你要干什么?”我问他。 他说:“我要调查湖神,自然要观察观察附近。” 我不理他,继续向前走。走到那块怪石附近,向四周看看,竟然看到了昨晚的那个把死猫放进湖里的孩子。 这个孩子昨晚很晚才回去,那么应该没有多长时间。 孩子看到我,倒是先开口了:“叔叔,昨晚你看到湖神了吗?” 我还没有来得及答话,龙文宣却先开了口:“小朋友,你看过湖神吗?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男孩没有和他说话,反而问我:“叔叔,这是你的朋友?” 我说:“我没有那样的荣幸。” 这个孩子的态度让我感到很意外,他的样子也就十岁多一点而已,那份沉静不像这个年纪所应该有的。 “我叫小梦。做梦的梦。”男孩说。他脚边有只黑猫,一定是那只猫。 龙文宣还在追问小梦:“小梦,你真的见过湖神吗?” 小梦摇摇头说:“没见过,除了纸鸢姐姐,没有人见过他。” “纸鸢是谁?”龙文宣来了精神,凑上前一步。 小梦大概也觉得失言了,他转身就走。龙文宣想上前追,我一把拉住了他,说:“别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我要採访,我要是能弄清楚湖神的事情,那一定非常轰动。”他的眼睛仍旧死盯着小梦。 我嘆口气,说:“那也没有必要纠缠这个孩子。” “那么你能告诉我他嘴里的那个什么姐姐,对了,叫纸鸢的,到底是什么人?我在村子里也听说过这个名字,村子里很多人都说她是个妖怪。据说,她都快八十岁了,依旧长得像二十岁。她一定和湖神有过接触,受到了什么神力,应该只有这样的解释。”龙文宣越说越兴奋,兴奋得直搓手。 第26页 我不想再和他纠缠,迳自走进树林。走了一段路,回头看,龙文宣已经不见了踪影。看来,他也放弃了。 我沿着小路走了几分钟,看到了那间小屋。我笑了笑。在没有雾的时候,还是很容易找到的。走到门口时,我又停住。 那个戴黄色面具的年轻女孩正在蹲在那里,不住地呕吐,黄色的面具被扔在了一边。 我走过去,问了句:“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有些噁心。” 我有些怀疑。这个女孩子眼神闪烁,不像在说实话。联繫到刚才的呕吐,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第四章 小屋 (11) 她也看出来我在怀疑她,赶忙说:“别这样看我,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我的父母,他们就是这样用目光责备我的。” 我伸出手,想拉她起来。她没有领情,反而说:“别碰我,我很脏。” 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个“脏”是什么意思。是指她的手,还是别的什么。 我还是弯腰拉了她的手,她站了起来。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刚想说什么,忽然打了个哆嗦,跑到了不远的树丛里,弯腰蹲下。我赶忙跟过去,看到她浑身战慄,双手抓着头髮。 “怎么了?”我连着问。 她抬起头,眼睛里竟然布满了血丝。 “到屋子里去帮我拿手提包好不好?求你了!” 我跑进屋子。屋子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话。我没有细听,在墙角拿起女孩的坤包,飞奔出来,到了女孩身边递给她。 女孩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有针剂,还有注射器,针剂的标籤上写的是杜冷丁。她挽起袖子,用手在手臂上拍了几下。她的手臂上充满了针眼,有些地方已经溃烂。 我的后背发冷,我知道她在干什么,她在吸毒。以前听说过,有些人找不到海洛因之类的毒品,就拿杜冷丁代替。 打完一针,她舒了口气,靠在一棵树上,斜着眼睛看着我。她的手放在腹部,慢慢地抚摸。 “你知道吗?我很想死。” 我知道,到这里来的人除了我,没有是不想死的。至少他们是没有活着的目标。问题是,她为什么想死。 她看我不回答,就冷笑一声,说:“你一定在想这个女人看样子就是贱货,有什么好可惜的。死了就死了,死了这世界上还能干净点。” 我对她一无所知,这些想法当然不可能有的。我没有,但她有。从这句话里,我听得出来,真正看不起她的是她自己。 她低下头,呜呜地哭起来。 我抬起手,想安抚一下她,手抬到一半就停下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手应该落在哪里。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说:“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吗?” 我摇摇头。 “我今年十九。” 看样子是这样。第一眼看她的时候我就猜到这点。 她抬起左手,用右手拨弄着上面的针眼,她的嘴角搂着冷笑:“你看看,我是不是很脏?” 我向来不会说违心的话,也不太会安慰人,所以我只能选择沉默。 她突然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使劲挣扎了一阵,叫着:“别这样。别这样。” 她却说:“抱着我好吗?求你了。你做什么都行,别离开我。今晚我就要死了。今晚我就要死了。” 我说:“你不一定会死!” 第四章 小屋 (12) 她愣了一下,推开我,说:“什么?” 我也退了一步,整理了一下衣服,说:“我说的是你不一定死,纸鸢和我说过,没有人是註定死的。你们随时可以退出。” 她又哭了:“我不去死,我又能干什么?” 她瘫坐在地上,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 我试着安慰她说:“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说:“是。” 我觉得问题比较麻烦。我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只是听说过这种事。 她却说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这个下场。我的那个男朋友,是个人渣,他骗了我,让我出去卖,给他挣钱吸毒。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她停了一下,抚摸着肚子,说:“孩子,你真命苦,你的妈妈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孩子,抱歉,妈妈不能给你生命了。如果你能看到,那你就再看看这个世界,今晚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皱皱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又向我投来那可怜兮兮的目光。 她问我:“我这么做对吗?” 我不知道对错。但我知道生命是可贵的。如果可以,我要劝劝她。 “也许你可以找到更好的解决途径,并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也许……也许,你的男朋友可以……” “我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他的。” “什么?” “你不知道吗?我跟几十个男人上过床,很多时候,我们做的都不安全,我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真的不知道。”她瞪着眼睛对我说,“我是不是已经不可救药了?” 我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你可以把孩子拿掉,这样做,也许孩子好一点。” 第27页 这样的母亲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我不愿去想像。 她看看我,问我:“据说父母犯下的错误会转嫁到孩子身上,我这个样子,我的孩子会不会很悲惨?” 以她现在的情况来说,生下的孩子应该不会健康。所以我还是建议她拿掉孩子。与其让孩子承受痛苦,不如狠狠心,不让孩子来到这个世界。 她又哭了,问我:“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要找些理由,即使那些理由多么的荒谬。 第五章 村庄 (1) 少女并没有向我说明她的遭遇,我只能想像。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她该何去何从?这个湖的名字叫迷津,谁又能给我们指点迷津呢。 我到屋子里待了会。很快,我就不得不出来,因为屋子里的三个人表现出死一般的寂静。他们彼此不说话,也不作任何事,他们全都被埋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些回忆或是甜蜜或是悲伤,都是自己的经歷,都是值得回忆。 我却没有那么多回忆,他们想死自然会那么想,而我想活着。 纸鸢来了,手里拿着一些快餐食品,她拿的不多,这些人吃得更少。 “昨天那个人……”我问她。 纸鸢没有抬头看我:“死了。” 没有人表示惊讶,他们认为这个结果是必然的。 她递给我一袋饼干,我没吃。看到纸鸢,我突然想起纸鹤,不知道那个女孩这一天来有没有吃好,会不会难过。 我问纸鸢:“我可以不可以到村里去看看?” 纸鸢说:“当然可以,只要你能准时回来就可以。” 我把饼干放下,那包还没有开封,我又把那个手提包拿了过来,那里有观音像。不管我走到那里我都会带着它。那是蓝玲给我的。 “我想去村子,我到那里去打个电话。” 刚才我尝试着用孟兰歌的手机打,但是手机里竟然也全是杂音。这附近如同被屏蔽了一样,信号根本无法传出去。 纸鸢依旧点头,同时说了声:“好啊。” 我起身离开,沿着小路,慢慢走进树林,穿过树林时我看到一棵奇怪的树。说它奇怪,并不是因为它长得有多么离谱,而是它的树枝上挂满了一个个纸鹤。 纸鹤,和那个女孩的名字相同。 我走到树下,发现小梦也在这,他靠在树干上睡着了。我轻轻拍了他一下,他揉揉眼睛,看了看我。 “叔叔,你好,你还在这里吗?” 我点点头,然后就开始关心起他:“别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不久之前,我还在想像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现在却真正是遥遥无期。 小梦摇了摇头,说:“谢谢叔叔。” 小梦很瘦,脸色也很白,不过依旧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我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小梦说:“我不想回去。” “家里的人对你不好?”我想不出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什么不想回家的理由。 小梦说:“叔叔,您别问了。家里人对我都很好。” 说完,他走了。 我摇摇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虽然很担心他,但我也不想去干扰别人的事情。向前走,走着走着,看到了村子。村子旁有块界碑,界碑上写着“纸村”两个字。原来这就是村子的名字。 第五章 村庄 (2) 这里和普通的村子没有什么两样。走在大街上,我也没有看出什么出奇的地方。 我还是发现了这个村子与众不同之处。这里关于纸制品的店铺特别多。从纸扎,纸张,还有一些店似乎是卖纸质工艺品。这个村叫做“纸村”,这里的人姓纸,他们所做的也和纸有关。有人说,中国人的姓氏,都是有来头的。有按照地名起的,如赵姓,鲁姓,也有按照官名起,如司徒,司空。还有就是按照行业起的。这个村子里的纸姓大概就是这样来的。 除了这点,这里并没有让我感到太过奇怪。 我看到前面有个人,样子很像蓝玲。我揉揉眼睛,觉得很不可思议。蓝玲现在应该在海南,怎么会在这里。我冲上去,想抓住她。但是那里人太多,左转右转,找了十分钟也没有找到。 我怀疑刚才是我的眼花了,自从确诊出脑瘤之后,视力也开始出现问题。 我看到面前有个人,细看,竟然是纸鹤。她笑着看我,身上也没有孝服。我很奇怪,这个女孩到底在想什么,爷爷刚死,就如此容易释怀。 纸鹤问我:“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说:“随便走走。” 我向四周看,寻思着到哪里去找个电话,打电话和蓝玲联繫。 我问纸鹤,纸鹤指了指路边。那里果然有电话。 我给家里拨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想想也是,怎么可能会有人接,蓝玲在海南,算时间也要过两天才回来。我又打蓝玲的手机,拨打了一会儿,也没有接通。可能蓝玲的手机不在身边。我不想给公司和朋友那里拨,我还不知道怎么去和他们说以及我要和他们说什么。 停了一下,我又开始给蓝玲打电话。那边响了一会儿,蓝玲接电话。 第28页 “餵。” 蓝玲说话了,我却无法答话。 停了一会儿,我把电话放下,觉得有些天旋地转。我的手扶着墙,身子有些晃。 我竟然没有什么勇气和她说话了。 纸鹤没有走,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这句话问得有些奇怪,纸鹤在哪里关我什么事。 她没有生气,她的脸上总是和颜悦色,即使是看到老人死去的那个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纸鹤说:“我只是走走,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你呢?” “老人家的事情……” 她说:“办完了。爷爷没有什么亲人。即使有,他们也不愿意来。所以,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办。” 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她说:“那好啊,我们一起走走。” 第五章 村庄 (3) 于是我们一起走在了这条路上。 走着走着我问她:“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经营纸制品的商店?” 她说:“因为这里是纸村,有人说是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喜欢用纸做东西,才叫这个名字,我们也是因此才姓纸。我们这里的纸也非常有名,据说很多地方的人都到我们这里买纸。” “这倒是有可能,你们这里有什么纸制品?”我竟然也有了兴趣。 “那可就多了,从办理丧事用的纸扎,到装饰用的纸雕,摺扇,还有各种纸杯子纸碟子,写字用的宣纸。几乎和纸有关系的东西我们这里都有卖的。”说起这些,她的脸上倒没有多少兴高采烈的神情,这些荣光都是家乡的而不是她的。 路边有个纸制品商店,我看到橱窗里放着纸雕作品,是一束鲜花。鲜花上色彩鲜艷,仿佛正在开放。 “据说,我们造纸的方法是湖神教的。”纸鹤轻描淡写地说,“湖神还说,用这些纸可以造出一个世界。” 我的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纸鹤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不过,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 我问她:“你见过湖神?” 她说:“没有。湖神不是可以轻易见的。” 走着走着,我们出了街道,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一座小祠堂,这并没有让我感到奇怪,这种事情全国哪个地方没有。我信步从祠堂门口走过,看到里面供奉着一个奇怪的塑像。我停下了,问纸鹤,可以不可以进去。 她说可以。这里没有什么限制,而且祠堂里也经常没有人。 走进去之后,我仔细观察塑像。塑像是坐姿,双腿盘着,手放在大腿上。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头。他的头是个大致是圆形,正面上没有面目,也看不清头髮,身上的衣服和普通衣服没有两样,带着一点道家色彩。 凭感觉,这塑像不是用木雕泥塑的。而是用一种其他的材料。我想上前摸一下,但又觉得那样不太好。 纸鹤说:“这是湖神。” “湖神?” “对,据说是有人看到湖神后,画了图。然后有人给建了祠堂,给他塑像。据说一百多年了。这个祠堂是十几年前翻新的,塑像也是十几年前重塑的,但制作方法和起初一样。”纸鹤双手合十,对着湖神塑像作了一个揖,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话。 我看着那尊塑像,总觉得有股奇怪的感觉,感觉也有点不协调。湖神的样子太怪了。 风吹了一下,有人进来。同时,身边有闪光灯闪了一下,有人在拍照。我回头一看,是龙文宣。他拿着专业照相机在不远处拍照。 第五章 村庄 (4) 我和纸鹤都没说什么,他却边拍照边说:“老兄,你上午去哪里了。我跟着你走了一段,你一转弯,我就怎么也看不见你了。” 我知道他对我说话,我不好不答:“我在湖边走了走。” “是吗?”看样子他有些不相信,“也不知怎么的,我看你走得不快,但我却把你跟丢了。好像忽然间那个地方起了雾。什么都看不见。” 我说:“我没感觉出来。不过那个树林倒是挺诡秘。” 龙文宣又照了两张照片,然后说:“不过,我有信心,一定要解开湖神的真正面目。” 我嘆口气,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执着?” “为了出名!”他倒是直言不讳,“如果我探究到了湖神的真面目,即使是拿到比较真实的第一手资料,我可就出名了。中国是没有普立兹奖,要是有我非要拿到手不可。” 纸鹤摇摇头,不太贊同他的话。我也不喜欢他这种人。虽然这种人在社会上很多。 我想反驳他两句:“你知道得到那些得到普立兹奖的记者也未必是好事,我看过一篇报导,说有个得过普立兹奖的记者……” “凯文#8226;卡特,”他接过话头,“你要说南非的摄影记者凯文 #8226;卡特,1993年在苏丹叛乱时拍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个饿得皮包骨的小女孩,几步远的地方有只随时要扑过来吃掉她的秃鹫。照片发表后,他获得了94年的普立兹奖,两个月后,由于社会的压力太大,他在约翰内斯堡自己的汽车里自杀,自杀时33岁,恰好,我今年也33。” 第29页 我承认,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并没有记得如此详细,龙文宣的叙述太准确了。 “你也知道。”我问他。 “当然知道,如果我是凯文#8226;卡特,也不会放下照相机。那是多么好的一个瞬间。”龙文宣把他的专业照相机收进了包里,“和他不同的是,我一定不会把事实说出来,我会编出一段动人的故事。保证让别人无话可说。” 他的话让我感到心寒。 凯文#8226;卡特拍的那张照片我在网上看过,卧在地上的小女孩,和远方硕大的秃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到照片时我的心被强烈的震颤,那时我也想过为什么会有人只顾着抓拍场面而没有去救小女孩,小女孩最后有没有活下来。当然,这些都只是我心头瞬间闪过的念头,如同香菸上缭绕的烟圈,几秒钟就消失了。凯文 #8226;卡特说,他拍完这张照片后,立刻把秃鹫赶走了,扶起了小女孩。然后,他坐在树下,点起了一支烟,嘴里念着上帝的名字,放声大哭。 如果我身边的这个龙文宣也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怎样?会放下摄像机,去就小女孩吗?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找好角度,按下快门。 第五章 村庄 (5) 我不知道。 龙文宣拍完了照片,出去了。出去时,还对我说:“如果你能协助我,我会感激你。” 我反问:“我能协助你什么?” “我听说湖神只见那些要寻死的人。我觉得你是。” 不可否认,他的眼睛极为敏锐,而我又极容易被人看透。所以,我根本就斗不过他。 出了祠堂,我又不知该到哪里去。对于我来说,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实在是太多,多得让我厌烦。我的顺序是第四,也就是说后天晚上才轮到我去见湖神。我还有很多的时间。 纸鹤说:“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嗯,倒是想回去休息,不过如果我到了那个屋子里,大概就睡不着了。”我说的是心里话,那个屋子里的气氛实在是让我无法忍受。 不过,纸鹤的提议很好,我还真是有些乏了。我问她:“这附近又没有旅馆或者钟点屋之类的地方?” 她摇摇头说:“没有。不过,这里离我家倒是不远。如果你不介意得话,可以到我家。” 对于女孩子来说,这个提议并不好。我也不好答应,想了想,也没有别的选择,我随口问了句:“方便吗?” 她点点头。 跟着她走了不远,我们就到了。如果按照直线距离算,这个村子里,她家离迷津湖最远。房子不是很好,里外两间,勉强可以住得下人。 “你住这?”这句话明显是废话。 她习惯性地点头。我发现她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 我跟着她进了屋,到了里间,里间有张不怎么干净的床。 她说:“不好意思。” 我连忙说:“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对。” 我把外衣脱下,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着了。我以为自己还能做一些怪梦,结果多少让我有点失望,半个梦也没有。 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晚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进来。屋顶上的倒挂着的灰尘,在那里摇摇晃晃。 我坐起来,揉揉太阳穴,这几天精神过度紧张,让我有些精神衰弱。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很多得了绝症的人都选择自杀,因为病魔远比死亡来得恐怖。我从包里取出那尊观音像,把它放在面前,双手合十,祈祷着。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样的话,我对宗教一窍不通,我觉得,如果他真是慈悲的就应该让奇蹟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奢求长命百岁,只希望上天能够再多给我一两年的时间,让我好好补偿一下蓝玲,让我们有个孩子,让我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外面传来脚步声。纸鹤进来。她看到了那尊观音像,就问我:“观音像?” “是,还是我妻子从海南带回来的。” 第8卷 第五章 村庄 (6) 她盯着观音像,也双手合十,祈祷。 她问我:“我听说,观音菩萨是代表慈悲的,是这样吗?” 我说:“可能是吧。也没有人见过她。” 她神色一黯,轻轻摇摇头,说:“这个世界上有慈悲吗?” 我一惊,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很多遍。现今这个越来越冷酷的世界里哪里还有慈悲。我自然是没法回答。 她倒是笑了,说:“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 屋子里的光线不是很好,夕阳照射进来,恰好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有些红肿的痕迹。 我皱了一下眉头。她察觉了,赶忙用手捂住脸,说:“没什么,没什么。” 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比一般人都聪明,知道如何把自己的伤痛隐藏起来。到底是怎样的伤痛?我不知道,她既不愿意说,我也就不想追查。 她刚刚走出去,我就听见一声惨叫,是她发出来的。 我沖了出来,看到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正揪着纸鹤的头髮。这个男人身上穿着破旧,鬍子许久没有刮过,全身都是脏兮兮的。 我冲上去给了他一脚,他被踹到了一边。他的样子挺魁梧,实际上是外强中干。我一脚就把他踹了一个跟头。纸鹤倒在地上,没有哭,脸上甚至已经没有了痛苦。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第30页 我扶起她,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又说:“这不关你的事。” 我想问为什么,那个男人说话了:“死丫头,为什么领男人回来?!你们是什么关系?” 纸鹤摸着脸上被打出的红斑,给我“介绍”:“他是我爸爸。” 也许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男人大约四十多岁,病怏怏的,无精打采,眼睛里却充满了恨。 我后退了一步,那种眼光让人害怕。纸鹤拉了拉我的衣服,说:“你走吧,这里我会处理。” 中年男人眼睛一横,说:“走?想走?!你以为这就完了吗?” 我问他:“还有什么事?”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玩了我女儿这就完了?” “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我回头看纸鹤,此时我有些疑心这是她布的局。故意把我引诱来,再让同伙抓我。 触碰到她的眼神时,我又打消了这种怀疑。我选择相信她。 中年男人晃晃悠悠地走上前来,伸出手,说:“怎么说都得给点钱吧?” 他是看准了我和纸鹤之间有关系。我正在思考如何对付。纸鹤推了我一把,我不由自主地向外移动了两步。 她说:“你快走,这里我会处理,他老是这样,总是疑心我。” 第五章 村庄 (7) 她使劲地推了几下,我又往门外移动了几下。中年男人瞪着我,想来拉我,我已经出了门。纸鹤挡在了他面前,我就这样脱身了。 我知道这事不是纸鹤安排的。 出门时,我回头看,太阳已经下山。 我又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小饭店。我感到饿了,今天还没有吃饭。进去后,我点了两个菜,一瓶啤酒。酒店的老闆娘在远处柜檯上,抬着头,优哉游哉地看着电视,电视上播着连续剧。这个时候,门外进来一个人,是龙文宣。 他的脸上透着疲倦,看来这一天来他累得够呛。他坐在了我的面前,我从服务员那里要来个杯子。倒了啤酒给他。他也不客气,喝了起来。 龙文宣端着酒杯,脸上发红,看来有些醉意了。酒这东西很奇怪,有时喝了很多都不醉,有时,几杯酒下肚就头脑不清。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笑,说:“你知道吗?这个湖有个传说,说是每隔一段时间,湖神都会找些人来,那些人有幸见到湖神。”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故意这么说的。 “你别骗我,我知道你就是来干这些事情的。”他有些醉了,或许他故意装成喝醉的样子,“我调查过,那些来的人或者失踪,或者死去,反正都没有好下场。而且他们那些人都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的人,对他们来说,失踪或者死亡都不是什么坏事。” “你看我像是要自杀的人吗?” “不像,但我觉得你应该是和湖神的召唤有关。”他拿出一个东西,我一看,愣住了,是我第一个面具,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不管多隐秘的事情都会有风声传出来,我听说去见湖神的人都会戴上面具,而你昨天白天的时候,在湖里遗失了这个面具。别否认,我看到了。” 我没有否认,只是说:“我不会帮助你。” 他无奈地耸耸肩,说:“那好啊,那我只好靠自己了。我一直靠着自己,从来不靠别人!从来不靠!” 他又喝了不少啤酒,我没有阻止他,在我看来,他喝醉远比清醒时要快活。我又要了几瓶啤酒,尽量给他喝。 不久,他的眼睛里就充满了红丝,他看着我,呵呵地笑:“你一定是个有钱人,而且一辈子走得很顺。” “你怎么知道?”我很奇怪。 龙文宣又是呵呵笑了几声,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心计,总是相信人。如果是别人,看到我这样纠缠不休的人一定会拿起酒瓶子把我开了。你可不会,你是个好人,可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好人!” 他的拳头咚咚咚敲着桌面。小店里没有什么人,他的这个举动也没有得到什么人的注目。 第五章 村庄 (8) 他说的没有什么错,我这一辈子的确没有遇到过什么挫折,上学时一帆风顺,第一个喜欢的女人——蓝玲成了我的老婆,即使初到公司时受到一些压制,但后来老闆还是很看重我的能力,很关照我。我在公司里的对头——田岳,也在不久后因为吃里扒外被撵走。我几乎没有受过什么重大打击。 只有当医生对我说,我活不了多久时,我才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龙文宣又说了一些话,我光顾想心事,没有听见,他敲了敲桌子,把我的心思拉了回来。 “你说什么?” “我问你在酒店里睡过小姐吗?” 没想到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我倒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龙文宣又灌了一杯啤酒,拿了个牙籤剔牙。他的手有些抖,牙籤刺在了牙龈上,他用手一擦,手上有些红色。 “问你呢?睡过‘小姐’没有。” 我摇摇头,即使我真的做过我也不愿承认,况且那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第31页 他笑了,说:“看你的样子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我告诉你,老实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吃不开,迟早都会让人算计。就算是老闆今天对你好,等明天你没用,就像狗屎一样一钱不值。” 我皱了一下眉头,觉得吃饭时候说这个有点不雅。 他没有顾忌我的感受,继续自说自话:“我那个老婆就让我们主任给睡了。呵,那次还让我看见了。我当时差点把这对姦夫淫妇宰了,可是我忍住了,那种女人给她点钱就脱裤子,和酒店里的婊子有什么区别?他妈的。为了她生气?他妈的,我才不会!” 他的确醉了,醉得如此之快。只有彻底醉了才会如此不着边际的说话。我看看桌上的一大堆啤酒瓶,竟然为他担忧起来。 他的眼光散乱,说:“我要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我要成名,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名字。呵呵,到那时候,就轮到我睡别人老婆了。凭什么……凭什么那些人总是压制我,凭什么?!哈哈……” 如果把这种人称为小人,我想大家都应该没有意见。但我又想,自己是不是也曾有过那种想法。我被诊断出脑瘤的时候,脑中一片茫然,走出医院时,看到大街上人来人往,一个个行色匆匆。我那时就想,为什么得脑瘤的不是他们,要死的不是他们。如果那样我会为这些陌生人流下几滴眼泪。现在这个灾祸落在了我的头上,我欲哭无泪。 他的酒越喝越多,我却越来越不想喝。喝着喝着,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拍了拍他,他动了一下,没有醒。 他醉了。 我也喝了几杯,不过我还没有醉。 第五章 村庄 (9)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看起来像是一对夫妇。这两个人在不远处找了个座位,要了两个极为普通的菜。两人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我不想去探听什么,但是两人的声音还是传入了我的耳朵。 中年男人说:“快吃些吧,吃完了以后,我们还要去找她。” 中年女人说:“我怎么吃得下去,女儿不见了,她可能就要死了。我……” 中年男人劝慰她:“别说了,不会的,不会那么不吉利。不会的……” 他自己也没有信心,点着头,眼里转着泪。两个人身上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也许是同命相连,我开始对他们感兴趣。 我走过去,到了他们身边。随口问了句:“怎么了两位?” 中年男人轻轻嘆口气,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并没有说是什么样的事情,我也不好问。 男人一般不容易说出心里的苦楚,女人则不同。中年女人开了口:“我想问您一件事。您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眼睛大大的,眉毛下面有颗黑痣。” 我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这几天我见过几个陌生人,倒是没有注意到黑痣什么的。十八九岁?纸鹤就是这样,不过我肯定她说的不是纸鹤。 我摇摇头,中年女人眼睛里的期盼之光暗淡了。她很失望,而且是极度的失望。中年女人眼睛湿润了,她摸摸眼睛,眼睛里的泪水却不多。 中年男人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唉,都怪我,怪我那样对她。” 他从口袋里掏出香菸,递给我一根,我摆摆手,拒绝了。他把香菸点着了,微微的青烟冒起来。那烟雾让我想起了迷津湖的雾。我回头向外看,大雾又起来了。 我问老闆娘:“这里经常有雾吗?” 老闆娘把眼睛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说:“不是,每隔几个月会出现这种连续几天的大雾,而且都是在月圆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就不会乱出去走动,特别是湖边,那里是不能去的。” “为什么?”我追问来一句。 “因为湖神。每到这个时候,湖神就会出现,我们不敢见他。不过,这也是老辈传下来的说法,我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老闆娘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我的视线无意间落到老闆娘的背后,她的背后有神龛,神龛中供着的是一尊奇怪的塑像。说它奇怪,是因为这尊塑像没有脸,脸的部位上是一片平滑。简直就是祠堂里那尊塑像的缩小版。 老闆娘主动解释:“这是湖神。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是这样,只是我们祖辈都供着它。” 第五章 村庄 (10) 一般地方都佛龛里会供观音,地藏,如来,土地,要不然就是关公。我从来没有听说有地方供奉这种奇怪的神灵。 中年女人突然说:“她会不会在湖边?” 中年男人则说:“也许,唉,我们白天不是找过了吗?根本就找不到。” 他们的对话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问他们:“你们的女儿怎么了?” 这句话也许不该问,因为那是别人的事情,我一直以来的原则就是把自己和别人分清楚。 中年男人手上的香菸烧到了一半,他一甩手,菸头落在地上。他的脚一踩,碾碎,随后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点着,叼在嘴上,吐出了一个烟圈。 我没有催促他,而是静静等待。时间在静悄悄流逝,外面的雾大了。今晚又会有人被纸鸢带到湖神那里。那个人的下场如何,是不是像昨天的那个男人一样。我还在胡思乱想之际,中年男人说话了:“我是来找我女儿的。” 第32页 我点了点头。 中年男人的思绪似乎回到很久以前,他的脸上瞬间闪过了一丝笑。他说:“我有个很好的女儿。我很爱她,很想让她幸福。她从小就很乖,很乖。我对她的管教一直很严,我一直以为那是为了她好。”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后来她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想法,和我的话越来越少,我们之间有了代沟。” 我点点头,这个能理解,很多家庭都有这种事发生。 “后来,我们因为一点小事吵了一架,那次我动手打了她,还说她再也不是我女儿。后来,她就离家出走了。听说,她是和一个男人走的。我们不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只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她走后,我生过一段气。时间久了,我开始想她,她毕竟是我的女儿。我找她,可是找不到,找不到。我后悔打了她,她是我的女儿。”中年男人眨了眨眼,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 中年女人的眼泪无法抑制,我想她一定哭过很多次,那么多次的痛苦并没有让她麻木,因为自己的女儿永远是自己身上的肉。 中年男人擦擦眼泪,说:“我们找了很久,去过全国的很多个城市。还登报,贴寻人启事。总之,能想到的方法都想到了。可是,依旧没有她的踪迹。一个月前,她给我们寄去了一封信,我们当时没有在家。所以我们后来才找了这封信,那封信是她写的,她说,她已经没有办法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脸面活着。她叫我们不要找她,就当没有生过她这样的女儿。可是,我又怎么能那样。不管她怎么了,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把她带回去。真的,我想这么做。” 第五章 村庄 (11) 他的眼泪终究是没有流下来。毕竟是男人,伤痛多了,就会把伤痛看得很淡。即使痛彻心肺也不会表露出来。 小饭馆里的老闆娘没有注意他们,依旧看着电视。我走过去,又要了几瓶啤酒,放到了中年男人面前。 “喝点吧。解解乏。” 我本以为他会喝,就如同龙文宣一样,借酒浇愁。中年男人并没有这么做,他摇摇头说:“我不能喝,我已经一年多没有沾过酒。我很怕,我很怕我喝醉的时候一定会梦到女儿,梦见她回来。梦醒了我就会更加失望。而且,如果我喝多了,要是她在我身边走过去,我会错过。所以我不喝酒。” 我把几瓶啤酒放在龙文宣的那张桌子上。又坐在中年男人的身边,我想劝他几句,告诉他,女儿一定会找到的。 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照片。我扫了一眼,照片上的人我认识。就是那个黄色面具的年轻女孩。对了,她的眉毛上确实有颗黑痣。怎么忘了?我拍拍脑袋,今晚喝了酒而使脑袋变得昏昏沉沉的,竟然把这种事都忘了。 我想告诉他,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想起那个女孩,想起她手臂上的针眼,想起她憔悴的面孔,还有,她肚子里怀了孩子。我更想起她说的那句话:“我这样的人,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吗?”当时我没有给她答案,现在我依旧没有。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苍老的面孔上透着忧伤,一次次的打击和失望使他迅速苍老。他的头髮一大半都白了。他的妻子也是如此,那样子让人心酸。 我想像着他找到女儿,三人抱头痛哭。 可是,以后呢?最近我的脑子开始变得不同寻常,也许是脑瘤惹的祸,我想问题的角度变了很多。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怀了别人的孩子,又吸了毒。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已经骯脏不堪。他们还会要自己的女儿吗? 我的头疼了起来,我的手抓着桌子,桌上的塑料桌布被我的指甲划出了痕迹。 中年男人问我:“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药,往嘴里塞了几片,并没有太大作用。 外面大雾瀰漫,如同昨晚一样,月亮消失踪影,一切灰濛濛的。 今晚,那个女孩就要被纸鸢带走了。她还会回来吗?昨晚的那个男人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纸鸢说他死了,纸鸢一定没有说谎。 那么今晚,戴黄面具的女孩也会死吗? 我的手开始发抖,中年男人看着我,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见过你的女儿……” “什么?”中年男人站起来,抓起了我的衣服,“你告诉我,她在哪?” 第五章 村庄 (12) “在湖边……” 我刚说到这,中年男人拔腿就跑,他的妻子跟着他,一起沖了出去。 我被扔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但我能理解。如果我是他们,也会这样的。 大雾浓密,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消失。 老闆娘过来,问我要饭钱,确切地说,是那两个中年人的饭钱。我没有迟疑,掏钱给了她。现在的我对金钱简直没了概念。我甚至没有记住老闆娘到底跟我要了多少钱。 老闆娘看着大雾说:“这种人有很多。” 我不太理解,问了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有很多人到这里来寻死,也有他们的亲人来找他们,可是有几个能成功的。一个人要是想死,谁能救得了。” 第33页 第六章 湖边 (1) 我在饭店里耽搁了一段时间,主要是和老闆娘说了一下龙文宣的情况。我对老闆娘说,让他在这待一会儿,我出去办事。本以为老闆娘会不同意,即便同意我也会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老闆娘很爽快地答应。我说要不要留一些押金,还没等老闆娘说话,龙文宣醒了。 他对我说:“不用了,我该走了,我就住在这附近一个小旅社里。你不用担心。”说完,他就走出了门,出门时还把我买的那几瓶没有开盖的啤酒拿走。 处理完这些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分钟。我连忙跑出去。大雾中,我顺着小路往湖边狂奔。大雾遮蔽了视线,一如昨晚一样。 很快,我到了湖边。这个湖是大雾的中心,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应该先到那个小屋,看看那个女孩是否还在。如果在那里我就请那几个人帮忙,把她看住,之后我再去找那对夫妇。只要他们见面,事情就一定可以解决。 可是,事情正在朝着我计划的反方向发展。 在大雾中我又一次迷失了方向。我找不到那间小屋。我顺着湖边向前。很快,我到了那块怪石边。记得昨晚,纸鸢就是在这把那个男人带上船的。 在怪石旁,我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刚才的奔跑让我的胃翻了过来。 夜空中飘荡着一阵阵低沉而悲戚的叫声:“小雯,小雯。” 是那对中年夫妇,他们在湖边寻找自己的女儿。我也知道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小雯。 小雯,你在哪里? 我的前面有个人影,在几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闪现。我以为是小雯,要不就是那对中年夫妇,或者是纸鸢,不管是谁都好,我不想一个人在这! 我快步向前,想触碰一下对方的身体。一剎那,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为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个被挂在半空中的男人,领带一头拴住了树枝,另一头绕住了脖子。他的头歪到一边,和身体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头髮有些散乱,衣服也不整洁,看得出来,他死前是经过过一番挣扎。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在大雾中反而显眼。他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不过,我有种感觉,他就是昨晚第一个被带出去的那个男人。即使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也依旧这么认为。 停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了下去,拍在他的身上,他晃动起来。 “醒醒。”我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他醒不了了。”说话的是纸鸢,看着她我竟然有了种害怕的感觉。她总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对我说出那些冷漠的话。 纸鸢,你到底是什么? 纸鸢,难道你真的是鬼吗? 第9卷 第六章 湖边 (2) 我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她盯着我,似乎看透了我的心。 “你在怕我,因为我真的把这个人引入了死亡。所以你怕我,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鬼,因为我总是来无影去无踪。是不是?你真的怕我了。” 其实,打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就明白,她不是个普通人。或者用她的话说,她不是人。 我深深吸口气,夜晚的空气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么好。我换了一个思路,从来另一个方面思考。我马上镇定下来。 我在怕什么,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都已经这样子了,我还能怕什么?连死我都不怕了。我还会怕什么。 我看着纸鸢,她脸上露着一如既往的平淡。 我问她:“这儿男人真的自杀了?” 这简直是废话。一个人被吊起来,放在这里。如果他还不死,那他就不是人了。不过昨晚,我确实看到一个人也同样被绳套套住脖子,挂在树上。而那个人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大雾深处又传来那对中年夫妇的声音:“小雯,小雯。” 他们喊了很久了,声音变得嘶哑,嘶哑中饱含焦急。 我听见轻微的哭泣,顺着声音寻过去,我看到了那个女孩。现在我知道她的名字叫小雯。小雯看着我,我的注意力也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我抓起小雯的手,对她说:“走,跟我走!你的父母在叫你!” 小雯摆脱了我的手,哭着说:“不,不,别逼我。” “你的父母在找你!”我急急地说,“我见过你爸爸,他头髮都白了。他在找你,他一直在找你。现在他就在不远的地方,只要你过去……” “不,不行,我不行的。”她的双手抱着肩膀,浑身发抖。 “为什么不行?”我问她,“你在怕什么?”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容许我活下去的地方了。我、我走不了回头路,我根本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我要去见湖神,我要他帮我。他一定有办法的。如果他不帮我,我就去死!” 她的双手抱着头,十根手指穿进头髮里,紧紧攥着,手指的关节凸显,手背上的血管突起。 我想在纸鸢那里寻求一些帮助。当我和她的目光相交时,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怜悯。在她看来,我和小雯的举动都是可笑的。可笑得她都不屑于露出一笑。 远方,那些撕心裂肺的唿唤还在继续,已经越来越远,变得悠远而微弱。如果我现在去找他们,也许小雯就会跟纸鸢一起走了。迷津湖那么大,要找到小雯和纸鸢谈何容易。况且,过了今夜,我不能确定小雯是否还会活着。昨晚出来的那个人,现在不就已经挂在树上了吗? 第34页 第六章 湖边 (3) 我只好再劝小雯:“小雯,求求你,回去吧,你的父母他们很思念你,他们……” 小雯堵上了耳朵,根本不给我任何的机会。 纸鸢走到我身边,说:“有时候,人根本就没有机会回头。” 我摇头说:“不可能。不管怎么样,都是又回头可以走的。” 纸鸢的嘴角略略一翘,是给了我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冷,冷得让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她指着树上吊着的那个人:“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摇着头。 纸鸢说:“当然,他现在只是个死人。不过他活着的时候,曾经是威震一方的封疆大吏。在那里,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生的辉煌,莫过于此。可是有一天,这一切都变了,他被千夫所指,万人痛骂。至于原因,我想你猜得到。他逃离了那个城市,但警察并不会放过他。他想死,却没有去死的勇气。这个是当然的了,在这个世界上享受了太多的幸福,就不会有勇气离开。他不想死,可是他却无法活在这个世界上。于是,他找到了我,我告诉他,到我这里来吧。我带你去见湖神,湖神可以给你一切。当然,必须是在他愿意的情况下。到时候,你再决定生死。” 我看着死去的男人,问纸鸢:“这就是结果。” 纸鸢点头。 “是你给他的结果?” 纸鸢反问我:“不好吗?” 我盯着纸鸢,质问她:“可是一个人死了!” 她没有迴避我的目光,平和地说:“被警察抓住,他也是死。他犯了罪,那罪足够判他死十次。” 我拉起地上的小雯,对纸鸢说:“可是,小雯没有犯罪,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要杀她,她有爱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就在不远处。最能帮她的并不是虚无缥缈的湖神,而是她的血亲父母。” 我高声地叫了两声:“过来,你们的女儿在这里,小雯在这里!” 声音在浓白色的大雾中飘逝,我猜那两个人没有听到。小雯挣脱了我的手,跑到了纸鸢身后。 “小雯,你跟着她会死的!你看看,昨晚和她一起出去的那个人落了个什么下场!”我指着挂在树上的人。 纸鸢并没有反驳我,她说:“我说过,做什么选择是她自己的事情。” 小雯的手抖动着,她的内心在激烈地斗争。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会不会选择不跟着纸鸢一起去?我不知道,也无法判断。 小雯把手臂上的衣服撩开,我又看到了那几个针眼。 她摸着那些针眼说:“你看看,这些针眼已经腐烂了,如同我这个人一样,都是无可救药。” 第六章 湖边 (4) “小雯,不要这样想,如果那些地方腐烂了,就把那些地方挖去,新的肉总会长出来。”说这话时,我想起自己的脑瘤,这些话我也曾对我自己说过,只要把脑瘤治好了,我还是原来的我,我还是公司的骨干,蓝玲的好老公。可是…… “不可能了,”小雯说,“不可能了,我的血脏了,我……我得了爱滋病。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活下去。” 小雯没有哭。也许悲伤到了极点,就不会有眼泪相伴。 爱滋病?我感到天旋地转。真的吗?如果那样,该怎么办。她的手按在腹部。我勐地记起,她说过,她怀孕了。我刚想说,为了孩子考虑考虑吧。话到了嘴边,我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为了孩子!如果为了孩子,那么你就死吧。 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我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但我又不可避免地这样想。我的目光停留在小雯的腹部。她察觉了这点。 小雯说:“我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和我有过关系的男人太多了。我不想为自己解释什么,你就当我是自甘堕落好了。我是个满身污秽的人,这个世界已经容不下我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愧疚的就是这个孩子,我对不起他,可是我又如何做才能对得起他。把他生下来,如果他也感染了爱滋病,我该怎么办?我的人生已经完了,我又有什么权利给他一个如此悲惨的人生。” 湖水出现了一条条波纹,这说明湖里有东西。我想起了昨晚那个黑煳煳的影子,高大的如同人一般。那会不会是湖神?现在的情景是不是说明湖神又一次出现在了湖里。 “哦德罗,西德落,古斯塔夫塔的拉,西斯西斯。乌达乌马尔,斯格拉斯。”远处从湖里隐约传来声音。 纸鸢说:“湖神着急了。如果你们不想他发怒,就要我把小雯带走。” 小雯点点头,跟着她上了船。我站在岸边,并没有跳上去。纸鸢用竹篙一点岸边,船慢慢的滑了出去。在红色的湖面上,小船平滑地移动着。 小船即将隐身于大雾,突然,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我高声说着:“小雯,不管你听得见听不见,我都要告诉你。今天我看到了你父母,你父亲对我说,你是她的女儿,永远都是。他很想你,他和你妈妈走遍了全国各地,一直在找你。他们现在苍老衰弱,可依旧在找你。你的爸爸已经一年多没有喝酒了,因为他怕喝醉了后,就会错过你。他们很爱你!” 第35页 我听到呜呜的哭声。那是小雯发出的。 与此同时,那对中年夫妇唿唤女儿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想是因为我刚才说话的声音太大了,被他们听见。 第六章 湖边 (5) “小雯,小雯。”两种声音交缠在一起,诉说着同一种感情。 我听见落水声,哗啦哗啦的淌着水走路的声音。 我听见小雯在喊:“爸爸,妈妈,我在这,我在这!” 我听见中年夫妇在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淌水声停下了,寂静无声。再接着,是痛哭声。三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他们终于找到了彼此,团聚了。 我笑了,脸上的笑容发自内心。我不记得上次这样笑的时候是在什么场合,和什么人一起。日子太久了,我的心早就因为炎凉世态而变得冷而硬。 哭声渐渐远去,小雯走了。和她的父母一起走了。这样她就不用死,至少在今晚,她逃过一劫。纸鸢说过,她或者是湖神从来就不想要别人的命。任何一个人都是可以自己选择。 纸鸢又出现在我面前,她驾着小船从大雾中穿出,脸上并没有不悦之色。我还以为她会因为我弄砸了她的事而大发雷霆,但是没有,她并没有说这些。或许是因为她不屑于这么做。 她说:“你今天劝服了她,那么以后呢?” 我一愣,问:“什么以后?” “以后她要怎么生活?要怎样面对这个世界?还有她的孩子应该怎么处理?” 我一边摇头一边说:“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解决这些问题。” “可是你不知道。”她的话不多,却一针见血。 “我不知道。”我说,“我连自己的事情都无法处理,更何况是其他人的。我自己都在想自杀,为什么还要劝别的人不去自杀。我真的是个十分矛盾的人。” 纸鸢说:“我也这么看。在我看来,你把这个世界想像得太美好了。” “是吗?我不觉得。”这是真话,我真的不明白自己。 “给你讲个故事,故事很短,也不是很好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她提出一个很奇怪的要求。 “愿意。不管你讲什么我都会认真地听。” 纸鸢跳下船,到了我的身边,我们面对面,她说:“从前有个人,很穷。有一天,他的一个朋友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他将继承一个大城堡。那个人当然是高兴极了。第二天,他便住进了城堡,他把城堡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每个来城堡的人都会对他交口称赞。他却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伟大,认为这是自己应该做的。理由很简单,这是自己的城堡,自己做一切都是应该的。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他一直把城堡保持得完好无损。这期间,当然也经歷很多波折,很多次,他都差一点把城堡卖了。最后他忍住了,城堡完好的保存了下去。 第六章 湖边 (6) 可是有一天,他的朋友来了,告诉他另外一个消息,当初他被骗了,那张地契是假的,这座城堡还归原来的主人所有。当然,鑑于他为城堡作出了如此大的贡献,城堡的主人也会给他相应的奖励。 可是,他不干。他也不要奖励。夜晚来临时,他在城堡里点了一把火,把整座城堡烧掉。他说,这城堡再也不是他的了。所以,即使烧掉也不可惜。当初拥有城堡,那是一种幸福,可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拥有城堡,即使是一天也没有,所以他的幸福是虚假的。既然如此那就毁掉这虚假的幸福,让所有的人都变得不幸。” 我说:“你讲的这个故事是人之常情。每个人受到欺骗后都会有种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情绪反弹。” 纸鸢说:“是啊,小雯回去了。她以为自己抓住了幸福。可是,她真的抓住了吗?也许明天,也许今晚,她还会结束她的生命。那时她才会发现,她以为自己得到的那份幸福是多么不堪一击。” 我无话可说。她重新跳上了船,撑了一下手上的竹篙,船再次离岸,驶进雾中。大雾淡了很多。我在那艘小船行驶的方向上看到了一个高大的黑影。纸鸢在向那个黑影驶去。我知道那就是湖神。 影子终于消失于雾中。很快,雾也没了。月亮露了出来,淡淡的月光照在地上,让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就又看到了那棵挂满了彩色纸鹤的树。 纸鹤,这让我想起那个女孩。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一想到她,就连带想起她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父亲。我开始替纸鹤担心起来。她会不会有危险。我摸着树干,粗糙的树干上让我的手掌感到有些刺痛。 我听见一声嘆气,跑到树的另一侧,发现小梦在这里。 我感到很奇怪,这么晚了,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你在干什么?我问他。” 他抬眼看看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夜深了,天气也冷了下来。 “没什么,在想事情。” 我想不出这么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会有什么烦恼。看他的眼神我又确定,他的确有心事。眼睛不会骗人,再高明的骗子也不敢和人目光相交。 我摸了摸他的头。他没有反抗。他说:“叔叔,你看到今晚的事了吗?” 第36页 “什么?” “昨天,湖水变红的时候,纸鸢姐姐并没有驾船进入湖中心的芦苇盪。” “你看得见吗?”我很奇怪,昨晚的雾那么大,我是根本看不见。 小梦点点头,说:“我看得见,也看见了湖神,虽然只是模模煳煳地看到一个影子,可是我知道他在那里,他在看着一切。” 第六章 湖边 (7) 我有些不寒而慄的感觉。 我问小梦湖神是什么,小梦则说:“湖神就是湖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可以做一些我们不能做的事情。” 说话时,一只小猫“喵喵”的叫着过来。我低头看它,它也抬头看我,冲着我瞪着眼睛。小猫对我并不友好,它的爪子伸了出来,晃了晃,也不叫了,闪身躲到了小梦的身后。 小梦把猫抱了起来,拿自己的脸贴在它的脸上,柔声说:“怎么了?今天跑到哪去了?我找了你好久。” 我问他:“这只猫是不是湖神帮你救活的那只。” 小梦抬头,他怀里的猫也动了一下,我看到了猫肚子上一条长长的疤痕。我的问话似乎没有什么必要。 小梦说:“没错,是湖神帮我治好它的。” 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的话。这不符合我的常识,但我宁愿相信,我努力使自己相信这个湖里有个具有特殊能力的湖神。那样,我才有努力活下去的信心。 还有两天,过了今天,到了明天,就轮到我见湖神了。虽然我知道,我有很大可能死去,但我愿意赌一赌。 我想回到那个小屋,看看那里的两个人,孟兰歌和那个女人。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原来的五个人已经少了两个,我又不在那里,他们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他们已经离开了。 不,不太可能,纸鸢选人的时候,看得很准。她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些生无可恋。至少他们应该是这种人。 我走了两步,又停下了。我发现自己的手提包不见了。想一想,好像昨天我从纸鹤家出来时,手提包就没有了。可能是放在纸鹤家里。对了,我的外套也在那里。 想到这,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纸鹤的影子,当然还有她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父亲。想起她父亲打她的样子。 这真是不可思议,纸鹤那么喜欢笑,那种淡淡的微笑背后竟然还有这种不可想像的生活。 我往村子里走,走了一段,到了那间小饭馆门口,饭馆已经打烊,上了门板。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大家应该都睡了。 我坐在路边,屁股下面是块石头,石头有些冷,我感到不舒服。于是换了个地方,换到了旁边的一块破木头上。坐在上面,我用手撑着头,开始打瞌睡。我不想打扰其他任何人,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不一会儿,我变得迷迷煳煳。半睡半醒中,我开始回忆我的这短暂的一生,童年,上学,升学,工作,恋爱,结婚,到被诊断出得了脑瘤。原本已经淡忘的那一幕幕往事,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第六章 湖边 (8) 除了最后,我的一辈子过得十分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即使有,也在不知不觉中消除。我感谢苍天,虽然他没有给我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机会,但我已经足够满足了。有事业,有家庭,有爱情,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只是没有孩子,唉,这也好,不会拖累蓝玲的后腿,她再婚也会少一点障碍。 一阵风吹过,我醒了。天气有些冷。坐在这里更是觉得这样。为了避寒,我开始在街上走动起来。这个村子十分太平,街上也没有巡查的警察和联防队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虽是穷乡僻壤,但也比城市好得多。 走着走着,我看到了那座祠堂,借着朦胧的月色,我重新审视了一下这附近。这次我发现祠堂门口有块留言板,留言板上层层叠叠贴着纸条,留言板下是个上面带木格子的投币箱。这大概是许愿用的。 粗略地浏览一下,留言板上贴着数十张纸条。至于内容,则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大多是祈福的,什么盼望祖父长命百岁,祝福××琴瑟和谐,祝××早日找到个好工作,几乎都是祝福的花语。 这些纸条上有的署了名,更多的则是匿名。 我突然有了个点子,要是想向某个心仪的女人表达爱慕,只要在这里写上“××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女友”之类的话,然后署上名,那样就可以达到公开告白的效果。想想我当初向蓝玲求婚的时候,简直是笨手笨脚,一句你嫁给我吧,足足憋了一个小时。 想到这,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止不住。 又是一阵冷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又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在向谁祈福。 湖神。 除了他我想不出其他的。 可是湖神能够达成这些愿望吗?谁知道,看样子应该是比较灵验的,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写愿望。 我想起祠堂里面的那尊塑像,那尊看不到面目的塑像。他到底是什么? 我靠在祠堂外的一颗大树下,慢慢睡着了。这次我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自嘲似的笑了笑,以前我是那么规矩的一个人。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在外面住宿过,没想到,事到如今我竟然来个露宿街头。 第37页 我揉揉太阳穴,感觉还不错。我想起口袋里还有一瓶药,那是为了预防万一预留的。从口袋里掏出药瓶,想吃点药,不管怎么说,我还不想放弃。要吃药就要找点水。昨晚吃的东西都已经吐得干干净净了,胃里很不舒服。现在也需要找点水喝。奇怪的是,我的头竟然不那么疼了。也许是昨天的那些事情太过让我精神紧张,以至于忘了头疼。 第六章 湖边 (9) 我走到那个小饭馆,小饭馆已经开了门。我进去找到昨天的那个座位。这里刚刚开火,东西还没有好,伙计们在后面忙活着。我也不忙,可以等待。桌上有新倒的茶水。我倒了一杯,灌进肚子,肚子里舒服了一点。 我的目光又集中在了墙上的佛龛。佛龛中那个怪模怪样的湖神塑像依旧让我感到十分不舒服。 老闆娘坐在柜檯后,与我的距离不远。我问她:“这个佛龛里的塑像就是湖神?” “谁知道!我又没见过。” “听说,湖神能达成很多人的愿望。” “谁知道,都这么说。” 她的话不怎么庄重,如同说的是一件无关自身的事情。这个回答在我的预计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本来嘛,在这个信仰缺失的大环境里,谁还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除非是你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 我摸着杯子,和昨天的啤酒不同,这个杯子是里装的是热茶水,茶水喝了一大半。我看着杯子,茶水里依稀反射着我的影子。 我自言自语:“湖神到底是什么?” 老闆娘却答话了:“据说,湖神是从天上来的。” “什么?”我不明白,“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闆娘说:“这是祖辈相传的一些事情,我听说的是这个版本。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大火球从天上落下来,掉在湖里。从此湖里就出现了一些奇形怪状的人。也有人说那是鬼。不管怎么说,那就是湖神的前身。我们的祖先并不喜欢他们,于是就和他们打了起来。他们人少,我们人多,可是后来却两败俱伤。打来打去,双方都累了,也都知道无法胜利。我们不去招惹他们,他们也不来招惹我们。后来我们这里遭了灾,据说是流行瘟疫,他们主动帮了我们,于是我们就把他们奉为湖神。” “你说什么?他们?你的意思是说湖神不止一个。”我抓住了一个关键点。 老闆娘说:“我这也是听祖辈上传的,他们说最初的时候,湖神不是一个,可是……唉,谁知道呢,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信这个。” 正在这个时候,有个上了年纪的人进了门,看样子是熟人,老闆娘过来招唿,老人大概是听到了我和老闆娘的谈话,他也很有兴趣。 他说:“老闆娘说的只是其中的一个传说,还有很多传说。据说,湖神不是从天上来的,也不是大火球里的人。大火球里的也不是人,那些是鬼,是长相非常奇特的鬼。他们一到这就和这个村子里的人起了冲突,全都死了。可是在这其间,村子里的一个女人被抓去,后来村子里的人把她就回来。没过多少日子,她生了个奇形怪状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湖神。湖神治好了村子里的瘟疫倒是真的,所以村子里的人才把他尊奉为神,还有湖神就一个。” 第10卷 第六章 湖边 (10) 这又是一个说法。我感到奇怪,怎么连村里的人也说不清楚湖神的来歷。 老闆娘又说:“这个说法我也听说过,不过我不信,听起来就像是小报上写的。我还听过更离奇的,说湖神不是从天上来的,也根本就没有大火球,他们就是鬼,因为是鬼,所以才没有面目。他们能从阴间把死人的魂魄抓回来,把死人弄活了。说得神乎其神的。” 老人说:“这个你可别不信,我小时候就看过这种事,就在这个村子里。” 老闆娘从后面端来了一碗馄饨放到我面前,然后又走回到柜檯后面。她说:“老爷子,我可也听说了,就是那个白衣女人的故事,说是湖边总有个白衣女人走来走去的,走了几十年,这事我没见过。” 我的心中一惊,知道他们说的是纸鸢。 老闆娘又端了一碗小米粥放到老人面前,老人喝了一口,觉得很烫,他说:“这事你还别不信,我就见过。她确实在湖边走了几十年了。唉,那也是一段很悲惨的故事,那个白衣女人也是很可怜的,就因为犯了那么一点错,就被人沉到湖里去了。真是惨。后来湖神救了她,可她还不如就那么死了算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老人开始喝粥,不再说话。我也把馄饨吃完,到柜檯付帐,老闆娘说:“先生,看起来你不是这里人,怎么在这呆了这么多天?” 我笑笑说:“没什么,看风景。” 老闆娘大概是看人看得多了,很轻易地看穿了我的谎话。她说:“昨天和你一起喝酒的是个记者吧。他也对湖神很感兴趣,不过,我觉得那不是一个什么好人。你可别和他走得太近。” 我说:“没那么严重,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没有太深的交情,能不能再见到还是个问题。” 老闆娘说:“我看你是个老实人,还是防着他为好,这年头,老实人容易吃亏。” 第38页 我说:“我也没有亏可吃了。” “对了,”老闆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昨天我看到你从小鹤家出来,你和她……” 她并没有把话说完,意思我已经明白了。看来她也认识纸鹤,想想也是,这个村子也不大,况且,纸鹤的家离这里也不远。 我想把问题解释的清楚些,至少不要让我和纸鹤扯上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 我说:“其实,我只是个游客而已,就是普通的背包族。没事的时候,就到处走走看看,经常到一些有人不多的地方来,哦,就是电视上说的驴友。” 我的这几句话并没有涉及到主题,只是想让我的谎话的可信度增加一点,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这几句话漏洞实在是太多了。既然你是背包族,那么你的包呢,我身上几乎没有带上任何一个背包族应该带的东西。只要老闆娘细细想一下,我的谎言就会像肥皂泡一样被戳破。 第六章 湖边 (11) 老闆娘似乎没有揭穿我的谎言的兴趣。她说:“我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背包客,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和纸鹤有什么事情的话,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纸鹤这个孩子很可怜,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个孩子真是的……” 我问:“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觉得纸鹤她是个很平和的人,看不出她有什么忧伤的事情。” 老闆娘说:“她经歷的太多了,你看她平时总是在笑,可她的心里很苦。她妈妈失踪了那么久,爸爸又经常打骂她,爷爷常年住在湖边不回来。真可怜她了。你要是喜欢她,就把她带走吧,在外面不管怎么样总比在这里好。” 我没有回话,这个承诺我可不敢轻易出口。再说,老闆娘也只是说一说,我也不必当真。 太阳升了起来,我把面前的馄饨吃完。我想去纸鹤家把那个手提包和外套拿回来。想想昨天,当纸鹤的父亲出现的时候,我是有些被吓呆了,所以才把那些东西忘在那里。 纸鹤家离这里并不远,很快我就看到她家的院子,当然还有大门。我拍了拍大门,等了一会儿,没有人来开。又拍拍,还是没有人。 他们不在这里吗?我不倾向于这个想法。 刚想第三次拍门,门开了,纸鹤露出半个身子。 “是你?”看了起来,她很惊讶,没有想到我还会再次来到这里。 我向她解释:“是我,我是来拿昨天落在这里的东西。” 她的反应有些慢:“你的东西?” “是的,我的外套还有那个手提包。”我详细说明,“是个棕色的小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就是那尊观音像,我放在里面了。” “哦。”纸鹤答应了一声,说,“你等等,我去给你拿。” 我以为她会让我进去,又一想,还是算了,要是他那个凶神恶煞般的父亲在家的话,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很为纸鹤惋惜,但我也没有介入她的家庭冲突的必要,毕竟以我现在的处境来看,这样做既不现实也不明智。 门又开了,纸鹤把我的外套和手提包递了出来。我接过来,刚想说句“谢谢”,纸鹤很快速地退回去,关上了门。 我愣了愣,然后悻悻地转过头,走上路。 第七章 纸鹤 (1) 我边走边把外套穿上。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龙文宣。他的手里依旧是拿着dv机,背上背着专业照相机。看来,他还在调查湖神。 龙文宣像是很喜欢和我说话,一见到我就说:“昨天很谢谢你,让你请我吃了一顿饭,本来我还想付帐的。没想到喝多了。” 我说:“没事,就是那么一点东西。”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计较。 我问他:“你还在调查湖神?” 龙文宣说:“当然,现在已经理出了一丝头绪。“ “什么头绪?”我漫不经心地追问一句。 龙文宣沉吟了一下,说:“通过这几天的调查我发现,湖神确实存在,而且总是在大雾弥天的时候出现。” 这些我并不感到意外,我也这么认为。但我并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我说:“这谁知道?我也搞不清楚。” “我现在觉得湖神的真面目无非是两种。第一种嘛,他是鬼。” 我摇摇头,说:“这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谁见过鬼?” 龙文宣则说:“那么,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吗?这个又怎么证明?” 我说:“这是笔煳涂帐,我也不和你辩驳。反正我是不会信这种事。” 龙文宣说:“所以我才有了第二种推断,我觉得湖神的真面目就是外星人。这个湖里沉着一艘外星人的飞船。可能是在几百年前,他们因为某些原因坠毁在这里。这个湖的歷史很久,但是从明朝起,这里才有关于湖神的传说。而据县志记载,在明朝的永乐年间这里确实有个火球状的东西落在湖里。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也许吧,也许是真的。如果这湖里真的有外星人,估计他是不想看到你。” “哈哈,说得有道理。”龙文宣的笑声有些低沉,“我想,不管湖里的到底是什么,他都不想被人打扰。” 第39页 到了街头,他向着另一个方向走了。我想回到湖边,去看看剩下的那两人。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如果他们知道先出去的两个人的遭遇,他们会不会中途放弃,离开这里?无意间,我抬起手臂一看,发现袖子上沾上了一片黑色。用手一摸,觉得那黑色似乎是已经干燥了的血迹。 我心头一震,发觉这个问题十分严重。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有血迹?我想起了纸鹤,她的言谈举止显得有些慌乱,当时我就觉得有问题,现在想想,觉得她越发可疑。 我的手摸到了手提包,手提包里鼓鼓囊囊的,我当然知道里面装着那尊观音像。我打开拉链,往里面看了一眼,那尊观世音依旧在里面。我刚想把目光移开,却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第七章 纸鹤 (2) 那尊观音像的底座上也有一小片黑色。准确的说是黑红色的血迹。我虽然对血迹鑑定这个方面没有专门研究过,我还是能认出来。 我警惕地看看四周,周围的人行色匆匆,对我根本无暇顾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我上学时很喜欢读侦探小说,这使我的心思立刻转到“谋杀”这个词上了。我甚至觉得,这尊木制观音像就是兇器,观音像被某个人用力砸在另一个人的头上。观音像底座的尖角刺入了那人的头部,那个人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虽然阳光灿烂,我却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转回头,走上回头路。我想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不一会儿,我再次看到那扇大门,轻轻地拍了拍门,没有回应。 算算时间,纸鹤应该不会这么快就离开。那么她还在里面,只是不想给我开门。 这里比较僻静,我观察了一下四周,几乎看不到人影。我的动作也就放肆大胆起来。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很长时间过去了,里面没有传来声音。我皱了皱眉头,心里突然泛起一阵不安。头也不由得有些痛。真奇怪,头疼又回来了。 我轻轻推了推门。门开了一道缝,里面插着门闩。我又试着推了推,门闩竟然动了一下,我明白,这门闩没有插好。我伸出手指慢慢拨动。不一会儿,门开了。 我再一次走进这个院子,这是我第二次到这来。这次,我也没有仔细查看这里的情况。急匆匆地走入了房门,进入房门时我还是小心翼翼。我有种做贼的感觉,但我不心虚,反而有种异常的兴奋。 “吱呀”一声推开门,我走进了室内。和昨天一样,没有什么变化。进来之前,我曾想过,如果碰到纸鹤的爸爸该怎么办,我对自己说,总会有办法的。什么办法?我心里没有底。索性我不去想这个问题。 走一步,算一步。碰上到就碰上吧,如果没办法避开,那就来个正面冲突。 好在我的面前并没有出现那个凶神一般的人,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轻松多了。 我听见一丝丝轻微哭泣,是女人的声音。更确切点说,我确定那是纸鹤。她就在我右边的某个地方。那里有个小门,从周围的情况估计,那里不是储物室,就应该是浴室。 走近两步,我确定那是浴室,因为我听到流水声。我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如果是纸鹤正在里面洗澡,我这个举动就实在是太失礼。刚才我敲门,纸鹤不开,也许就是因为她在洗澡,不方便出来。 我感到后悔,觉得是自己在吓自己,不就是在观音像和我的袖子上发现了一些红黑色的痕迹吗?谁确定那是血?退一步说,即使是血又说明什么?难道真的说明这里发生了什么谋杀案了不成? 第七章 纸鹤 (3) 我后退了一步,打算从原来的路退回去。刚一迈步,就看到地上也有一片黑煳煳的印记。 我蹲下身,伸手摸了一摸,已经干了。我记得很清楚,昨天我来这里的时候,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忽然我闻到了一股腥味,是血的味道吗?我不是警察,也对这方面不了解,可是我的思路却一个劲地往那边转。 我听见铿铿的响声,这声音让我想起前几天,我拿着剔骨刀剁碎排骨的场景。声音是从浴室里传出来的。 现在我可以选择逃跑,我没有那样做。我悄悄地走到了浴室门口,轻轻推了一下浴室的门,浴室门后有东西顶住了,没有能顺利推开。我翘起脚尖,把眼睛贴在门缝上。这扇门已经很老旧了,有些地方严重走形,门缝比较大,我趴在门缝处,往里面看,看到了纸鹤的光熘熘的胳膊以及同样是光滑带着水珠的嵴背和腰肢。 我知道自己是在偷窥,这是我极为厌恶的行为。如果平时,我会对这样的人无比鄙视。讽刺的是,我自己则在做这种事,而且还给自己找来种种理由。那理由似乎冠冕堂皇。 缝隙太小,我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是知道纸鹤在里面,而水龙头一直开着。为了把视角增大,我的身子贴在了门上。 忽然,这扇门开了。 我本以为这扇门是在里面反锁上了。但我没想到,门根本就没锁。我刚才之所以没有推开,原因很简单,因为门已经变形,以至于挤在了门框里。我爬起来的时候,发现纸鹤赤身裸体地站在我面前。我的脸霎时间红了。 我本想说一些话,至少编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掩盖一下自己的窘态。但这些话没有机会说出。我看清这里的情况后,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40页 我看到了纸鹤的父亲,那个昨天还对我指指点点甚至是拳脚相加的男人,他就躺在纸鹤背后,两只眼睛正盯着我,眼珠一动不动。在他的前方,他的一只胳膊被切了下来。 我现在终于知道纸鹤在做什么,她竟然在分尸,而对象就是她的父亲。 纸鹤反倒有些尴尬地看着我,说:“没办法了,被发现了。” 她手中有把尖刀,并不是屠宰专用的工具,只是一把顶多切过肉剔过骨头的家用菜刀。刀口有些地方已经卷刃。她走到我面前,依旧是赤身裸体,没有半点遮蔽。她的身体很美,我却没有丝毫的欲望。 她到我面前,把手举起来,当然,还有那把刀。虽然不是很锋利,但要是砍断我的脖子应该是没问题。 我没有动,是被眼前的场景吓住,还是因为其他别的,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我的脸变成了惨白色。 第七章 纸鹤 (4) 纸鹤竟然笑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的笑容很奇怪,因为她的笑不掺杂一点点的人间烟火,很纯,很清澈,也很无情。我现在依旧这么感觉。虽然我知道,她很有可能会用那把菜刀砍下去,砍在我的脖子上,让我即刻丧命。 她的手动了一下,我一闭眼,等着马上到来的事情。但是,她没有那么做,她的嘴角轻轻翘起,浅浅的笑再次挂在了她的脸上。 “算了,还是算了吧。我累了,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报警也罢,喊人来也好。反正我累了。” 她的手一松,那把菜刀落在地上,就在我的身边。她的身子也随着倒下。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选择:是现在告发还是选择其他。 我看了看地上的纸鹤,想起和她长得很相似的纸鸢,又想起几天前我们初遇时的场景。我的心竟然动摇了。我要是现在去找警察,一定会把她抓走,一切罪证都在这里,她没有丝毫可抵赖的。况且,看她的样子,她也没有抵赖下去的念头。可是,这样做很好吗?一向遵纪守法的我竟然这样想。我的内心深处并不想去伤害她。我想起了她的眼神,总是那么的清澈,这样的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一定有原因,那原因也一定可以让我起恻隐之心。 我转念一想,就又一次释然了。我在想什么,我自己一个快要死的人,还在乎什么?! 想到这,我打定主意,我不会去告发她。我把她抱起,送到里间屋的那张床上,拉过被子,给她盖好。毕竟是个女孩子,我也不好给她穿衣服。等她醒来再说吧。 我回到浴室,看到那个男人依旧瞪着两只眼睛。昨天,他就是用这双眼睛瞪了我。现在呢,现在你永远都闭不上眼。我竟然有了一种復仇后的快意。 关上浴室的门,走了出来,我觉得应该去找点东西。这样在纸鹤醒来时也好处理一下。我走到街头,到了杂货店,买了几瓶洗洁精,还有洗衣粉,我不太清楚到底什么能把血迹彻底洗干净,买得也就多了一点。想想浴室里的情景,我的胃还是忍不住抽搐了几下。我又去买了一点吃的。我想这也是必要的。 走着走着,忽然有人拍了我一下。一回头看到了龙文宣的那双眼睛。他看着我,我的心提了起来。 “真是巧,我们又见面了。” 巧?这几次见面未免有些太过于巧合了吧?这个念头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我没有细想。我现在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事情上。 和龙文宣再次分手后,我回到纸鹤身边,她依旧在睡。她已经很累了,眼圈乌黑,眼角带着泪水。我轻轻地伸出手,替她的泪水抹去。 第七章 纸鹤 (5)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这么做了以后,会有什么后果。 有人拍了我一下,这一下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回头,看到了龙文宣。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皱了皱眉头,觉得问题严重了。龙文宣盯着我,同时向前走了一步。现在他和我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不能再近。 我觉得该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学校里可没有学过如何处理这种问题。 “沈晨,你在干什么?” 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的眉头又是一皱。 我没有回答他。他接着说:“你以为你不说名字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吗?我当然知道,我到你们公司做过专题节目,那次是你出面招待我们。不过,当时我还是个小角色,你当然不记得。可是我记得,我记得你这个比我还要小几岁的傢伙,那时就成了大公司里的红人。” 我觉得再隐瞒下去没有什么必要了。况且,我也不想隐瞒。 我说:“没错,是我。可那又怎么样?我就是我。” 龙文宣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了纸鹤身上。我警觉地动了动身子,站在了他和纸鹤之间。 “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重申了一下。这个问题是越描越黑的。我的话根本就不能把问题解释清楚,反而让他觉得我这是做贼心虚。 龙文宣冷笑着,他的笑容让我觉得害怕,我看不透这个人。 龙文宣说:“你不用跟我解释,你的事情我并不是一定要管。不管你把这个女孩怎么样了,都和我没关系。大致上,我不会乱说。” 第41页 大致上不会?我明白了。他是在向我提条件。生意场上这种人很多,没想到在文化界这种人也不少。想想也是,抓住了别人的弱点当然要好好地敲一笔。想到这,我也松了口气,龙文宣应该是没有发现浴室里的尸体。 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我说:“如果你要提什么条件,我可以答应。” “聪明。看来我不用说什么了。”龙文宣说,“你一定在想,这个混蛋一定会要钱。当然,我承认我是个混蛋。不过,要钱这种事要等到回去以后再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湖神,我想知道怎么见到湖神?” “我怎么知道?” “你当然知道,否则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看人的眼光没有错过,你是有事才到这来的。还有,我看到你昨晚露宿街头,我更加坚信了这点。况且,我还有更加有力的证据。“ 他的脸上依旧笑容不减。但那笑容更让我不寒而慄。 “你见过林雯,对不对?”他突然说出了陌生的名字。 “谁是林雯?” 第七章 纸鹤 (6) “别装煳涂。昨晚你不是还和她的父母见过面吗?那个贱女人还是有一些用处的。” 我知道他在说谁了。林雯就是小屋中的那个怀孕的女人。林雯的父母说的那个带走林雯的坏男人八成是他。 “就是我。”龙文宣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是我,就是把林雯从她父母身边带走的。你现在可以骂我是人渣,是混蛋了。我都听着。” 我简直什么都骂不出来,对于这样一个没有道德观念的人,什么样恶毒的语言都是没用。 他显得很得意,自顾自地说:“林雯是个很不错的女孩。”龙文宣说,“不论在哪一方面,特别是在床上。你知道的,男人都喜欢那种没有被社会污染过的女孩。不过,我很快就腻了。本来想把她送人,又想了想,觉得她还有更大的用途。你也听说过那个名叫迷津湖的网站吧,我就让她和网站里那个叫风筝的版主联繫,结果被约到这里。很遗憾,我们的联繫中断了。今天早上我看见她被家人带走,这样我就不能利用她引出湖神。不过,就像那句古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无意中发现了你。你见过林雯,也就是说你也是来见湖神的。” 他说的没错。龙文宣比我想像的要聪明许多,同时也更可怕和可恨。 “说一说吧。怎么见湖神?”他向我发问。 我沉吟了一下,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这几天每晚当大雾来临的时候,纸鸢——就是迷津湖网站里的那个版主风筝,她就会来带走木屋里的一个人。她们走到湖边那块怪石前,登上一条小船,接着就会消失在迷雾中。被带走的人还会回来。但我不知道那些人的下场如何。纸鸢说,他们回来后大部分都自杀了。明天晚上,我就要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那么之间的事情呢?我的意思是说,湖神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龙文宣拉了把椅子坐在我面前,如同审讯我的法官。 “我不知道,纸鸢也没有说过,她说那些人只是去见了湖神。我知道的仅此而已。” 龙文宣也沉思了一下,说:“原来是这样。看来我离真相近了一点。” 我有些忍不住,说:“你到底要知道什么?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你只要动动脑子就明白。如果我能揭开迷津湖的秘密,找出湖神的真面目,那我就可以名流千古了。这个诱惑力不大吗?”说这话时,他竟然有些兴奋。 “和名流千古相比,我想你更愿意见到的是名利双收吧?”我问他。 其实,只要你看清这个人的真面目,你就不难想出他的目的。 第11卷 第七章 纸鹤 (7) 他没有否认,说:“当然。不过,我不会干太犯法的事情,至少不会去杀人。” “杀人”两字让我心头一震。我疑心他已经知道浴室里有尸体的事实。 纸鹤“嗯”了一声,头转动一下。她要醒了。我赶到她身边,轻轻擦了她头上冒出的冷汗,也许刚才她做了噩梦。但是什么样的噩梦也比不上现实。 “是你。”她开口问,“你为什么在这?”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纸鹤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你知道我梦到什么了吗?我梦到我杀人了,杀死了我爸爸。我爸爸他又打我了。这次比哪次都狠,我终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他倒下时头碰到了桌子角,他的头被碰出了一个大洞。他捂着头站起来,满手都是血,他说要打死我。当时我怕极了,我怕他真的把我打死。于是,我拿起了你的观音像,先下手了。我就是这么一下一下敲着他的头,他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好真实的一个梦,好像我真的做了这些事情。你告诉我,我什么都没做,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我真的想告诉她那只不过是一个梦。可这句话我无法出口。那个男人的尸体就放在浴室里。 我回头看了一眼龙文宣 她闭上了眼。本以为她会再次睡去。转瞬之间,她的眼睛又睁开了。她说:“我很想对自己说那只是一场梦,但是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 第42页 她的目光绕过我,投到龙文宣身上。 我急忙说:“这是我的朋友。” 龙文宣立刻说:“别这么说,我从来就没有奢求过你把我当朋友。我们只是利益伙伴。你也不必把我当成好人。我也不是好人。” 他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停下,回头说:“我不耽误你们的好事了。不过,沈晨,你要记住,明天晚上我希望你能让我去看看湖神。我想你一定会记住。否则浴室里的那件东西……” 话没说完,我已经完全明白。这又是明目张胆的威胁。我却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 纸鹤也明白了。她说:“对不起。” 我嘆了口气,这是我自找的,我真的很傻,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就把我的一辈子搭上了。转念一想,我又不那么担忧了。因为我的一辈子并不长了。虽然纸鸢说可以带我去见湖神,湖神能帮我,但她又说,能够求得湖神帮助的人寥寥无几。 我已经做了将近三十年的好人与乖孩子,能够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也算是不虚此生。 我对纸鹤说:“没关系的,一切都会解决。” 纸鹤面无表情。 我摸着纸鹤的额头,说:“你再睡一会儿,其他的事情我会想办法。” 第七章 纸鹤 (8) 纸鹤摇摇头,说:“你说反了,这些事情应该我来处理。你把那个衣橱打开,把我的衣服拿出来。” 我遵照她的话,拿出了一套衣服,她刚想穿衣服,手停下了。她说:“你可以不可以先到外面去避一避,我先把事情干完。” 干完?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把浴室里的那具尸体处理完。我想阻止他,但也想不出什么理由。 纸鹤下了床,走进了浴室,很快我又听见里面传来刀砍骨头的声音。就这样过了大约一个小时,里面的声音没了。纸鹤走出来,拖着一个大袋子。她把放在浴室门口的衣服拿起来穿好,如果忽略她所做的那些令人恐怖的事情,我大概还会以为她是个天真纯洁的年轻女孩。 可是,我现在对她的看法完全变了。我帮了她,但我却越来越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内心到底有什么? 她走过来,说:“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我点头。她递给了我一把铁锹。让我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挖了一个深坑,这可费了我很大的力气。我并不是一个喜欢运动的人,力气也不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挖出了一个坑。我们一起把那个袋子扔了下去,填上土。 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被切成十几块后,是可以装在一个袋子里的。这样处理比处理一个完整的人轻易很多。我觉得自己已经落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土被重新填入坑中,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土包。我觉得不太好,又把表面上的土重新平復了一下。这样看起来就不那么扎眼。 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们一同回到屋子,纸鹤把浴室沖洗干净。血红色的血水顺着下水道流走。 “你干这种事好像很熟练。”我突然说。 “是,”纸鹤说,“我曾经看过别人这么干过。” “你的意思是说,你看过有人被杀?” 我不明白,她怎么能用如此平淡的口吻说出这么残酷的话。 “我妈妈就是这样被杀的。我看过爸爸把她杀死,然后就……”她停了一下,说,“就像我刚才做的那样。她也被埋在了这个院子里。只是我不知道她到底被埋在了哪里?” 我的嘴有些发干,我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同时也是被她的这些话镇住。 纸鹤说:“你怕了,你认为眼前的这个女人很可怕,应该早些叫警察来,抓走她。” “我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是认为你是个可怜的人。” 纸鹤说:“其实可怜不可怜并不是那么重要。这么多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现在终于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想想,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样孤独的活着是为了什么?” 第七章 纸鹤 (9) 纸鹤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离开我,不要来找我,即使我马上要死了,也不要救我。” 她的眼神幽怨而凄婉,我不敢再看,把头转到另一边。 “你是个好人。”纸鹤说,“如果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我说:“其实,我可以把你带走,让你在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环境里生活。你愿不愿意?” 我在做什么?我在帮一个杀人犯,成了她的帮凶,帮她处理了尸体,现在又要带她远走高飞。 她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希望。 “可以吗?真的可以这样吗?” 我点点头。我并不了解她父亲,但是通过昨天的那么几句话,我就知道那个人并不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或者说,他是个该杀的人。 我说:“你可以跟我到城市里去,到那以后,我会给你安排。” “你很有钱?” “可以这么说吧。”我很坦诚地说。 第43页 “那么我们可以在一起?”我听得出来,她是怀有希望的。 “是的,如果我还能回去的话,我会好好照顾你。如果我这次回不去,你就去找我妻子,她叫蓝铃。” 纸鹤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也许我是太不了解少女的心思。 纸鹤突然扑过来抱住我,躲在我的怀里呜呜地哭。 “求你了,别不管我,别不管我。” 我感觉到了她的泪水,也感觉出了她的可怜。为什么世界如此残酷,让那一个女孩承受这么多她本不该承受的东西。 我抱着她,轻轻地说:“不会的,我不会离开,至少不会现在不会离开。我会保护你。一定的!” 我轻易地许下诺言,很快我就知道这个诺言不是那么容易实践。 夜幕再次降临,时间总是在默默流逝。 月亮升起,今晚的月亮已经不那么圆了,依旧很亮,月光给我的感觉很冷。 我守在纸鹤的床前,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面孔。人一旦放松下来,就很容易疲劳。我记得当初接下的第一个策划项目时忙了三天三夜,还有那次我出差到菲律宾谈判七天七夜没有合眼,那时我觉得整个人都要散架子。 纸鹤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她的睫毛翕动,这一动搅乱了我的心。 我有了种想要吻一下她的欲望。我赶忙摇头,把这种想法打消。我在干什么?我自己怎么可以做这种事?难道我帮助她就是为了要和她做那种事吗?不是,一定不是。那是因为我可怜她。想帮助她,仅此而已,没有别的。 我的脑子并不听自己的话,我想,如果我现在偷偷摸上她的床,把她压住,吻她。她会不会反抗?一定不会。因为我帮了她,我是她的依靠,就算是让她以身相许她也一定会愿意。 第七章 纸鹤 (10) 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了一下,手伸了出来。 我暗暗叫着自己的名字,沈晨啊,沈晨。你难道真的会做这种事吗?我无法回答。 以前跟蓝玲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开玩笑似的问对方,如果对方有了婚外情怎么办,如果对方出了轨怎么办?蓝玲说,如果那样,就去自杀。可是我说,如果那样我就先杀了你,然后再去自杀。蓝玲说我是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老是把自己放在世界的最中心。我说,那是因为我知道,我绝不会做那种事,我是有觉悟的。 我把观音像拿出来,贴在额头上,默默念着蓝玲的名字,我对自己说,自己决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也不能做对不起纸鹤的事情。我不是那种人!我和龙文宣不同! 可是,当我看到纸鹤的那张脸的时候,我的心却开始动摇。心中有个声音对我说,去吧,去吧。那个女孩不会反抗你。 人的欲望和本能真是可怕。 我扑了上去,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我的脸与她的脸相对着。也许是我用力过大了。她睁开了眼睛。我们四目相交。就这样过了大约半分钟。她的眼睛又闭上,脸上透出一抹红色。 我知道,她默许了。默许了我的行为。 我却在那一刻动摇,因为我的头又一次疼起来,头痛欲裂。 我的精神清醒了许多。 我在做什么?我已经得了脑瘤,病情到了晚期。我还想去害一个女孩吗?我不能。我也不能对不起蓝玲。 每当头痛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人就是蓝玲。我的妻子,和我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妻子。 我从床上滚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我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就往外走。 “喂,你……”纸鹤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没有回头,说:“睡吧,我出去了。” “你是个好人。”纸鹤说。 这是我这一辈子里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我却没有感动。这句话在当今世界也许是最为廉价的一句。我有我的另一面,另一面的我是个充满铜臭味的商人。那个“我”的眼里只有钱。 出来后,我感受着月光,还有一份格外强烈的孤独。 我竟然又来到了那个小店,老闆娘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这么晚来这里的人实在是不多。 柜檯上有长途电话,我拿起电话拨打了蓝玲的手机,嘟嘟一阵后,我听到了蓝玲的声音。 只有一个字:“餵。” 我没有勇气开口,因为我怕一开口就无法停止。我把电话重重地按在话机上。老闆娘奇怪地看着我,她也没有说话。 我用手按着额头,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很没用的男人,这么优柔寡断,连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第七章 纸鹤 (11) 我拨打另一个号码,这是我办公室的一个电话,那里安装了自动答录机,声音是蓝玲的。 “你好,现在沈晨经理不在,请过后再打,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请在嘟的一声后留言。谢谢。” 我又拨了一遍,声音依旧。 “你好,现在沈晨经理不在,请过后再打,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请在嘟的一声后留言。谢谢。” “你好,现在沈晨经理不在,请过后再打,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请在嘟的一声后留言。谢谢。” “你好,现在沈晨经理不在,请过后再打,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请在嘟的一声后留言。谢谢。” 第44页 …… 我记得当初我是想让秘书薛镜来录这段话的,因为我觉得答录机里自带的声音太生硬。但蓝玲却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她说,要是录音就应该使她的声音,她可不希望给自己老公打电话的时候听到别的女人的声音。 我的眼泪又一次在眼圈里转,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我竟然会如此容易动情。已经多少年没有流过的眼泪总是流个不停。没有一滴是为我自己流的,都是为了蓝玲,为了我的妻子。 我把电话放下,揉了揉眼睛。有人碰了我一下,我回头看,是龙文宣,这个人实在是讨厌,总是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你的身边。可是我还不能得罪他,我的脸上勉强露出几丝笑容。 “今天我想让你请我吃饭。”这次他说的很直接。 我说:“当然可以。” 他拉过椅子坐下,拿起菜谱点菜。我并不讨厌请客。事实上,和朋友一起出去的时候,通常都是我付帐。不过,龙文宣怎么算也算不上是我的朋友, 好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菜,我带的钱也足够付帐。只是我很不舒服。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昨天我是故意喝醉的,那样我就可以白吃你一顿。最近点比较背,做什么都赔钱,还要养着那个林雯,呵呵,现在总算是时来运转。” 我不想和他讨论那些问题。 “可是今天我不会喝多了,我的酒量大得很。对了,以后,我们还会经常见面,少不了麻烦你。” 他的意思是想长期敲诈我。我心里第一次有了想杀人的念头。 “别这样看着我,”龙文宣说,“你好像要杀了我似的。” 我拿起筷子也吃了一口菜,说:“我倒是这么想过。” 龙文宣说:“沈晨,你别以为你比我高尚多少。我是个混蛋,但和我上床的女人都是自愿的,不像你,把人家弄昏了才上。” 他说这话时没有降低半个分贝,结果就是这里的人都听到了。小店里还有一些客人。这么一说,大家都把目光对准了我,让我感到很不安。 第七章 纸鹤 (12) 我恨不得站起来把他扔出去。这个人实在是太讨厌。无怪乎有人说,心怀坦荡的人看到的世界是光明的,而内心阴暗的人看到的世界则是一片黑暗。 我刚想辩驳,龙文宣又压低了声音:“你们把尸体埋在院子里,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看到我们埋尸体,所以才敢这么放肆。 “沈晨,你最好放聪明点。别乱动。我可是一个嘴不怎么严的人。没准哪天就把这些事情透出去,那样的后果,我想你明白。” 我咬了咬嘴唇,没吭声。 他举着筷子,说:“吃,多吃点,你都忙了一天了。” 他这么一说,我的筷子反而落不下去。他不管我,自己灌了一瓶啤酒,说:“最近真是背,干什么什么不行,炒房亏了,炒股也亏。想找朋友弄点钱,没想到朋友还失踪了。哦,我的朋友你也认识。” 我没好气地说:“你的朋友我怎么认识?” “你当然认识,跟你在一个公司呆过,你们也是从同一所大学里毕业的。” 我勐地一惊,在我认识的人里面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田岳。虽然我不愿想起他,但听龙文宣这么一说,我倒是十分想知道他的近况。 我试探着问:“你说的是田岳?” 转眼之间,龙文宣就喝了好几瓶酒,他的话也变得多起来:“没错,就是田岳。那个王八蛋,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女人,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大本事没有,给别人戴绿帽子的本事倒是不小。哈哈,很多像你这样的白领的老婆都上了他的床。” 这真是物以类聚,只有龙文宣这样的人才能和田岳交上朋友。 龙文宣的话锋一转:“前些日子,他买了一套别墅,就在这附近,听说,那栋别墅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迷津湖。他这个人没什么文化,还挺讲情调。可惜啊,前两天我去找他,他竟然失踪了,没准是和那个婊子私奔了,要不然就是被谁给宰了,他这样的人有那种下场是迟早的事情。迟早的事情啊!哈哈……” 我真的不想再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龙文宣把手搭在我的肩头,低声说:“你今晚带我去见见湖神,我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出名就全指着这次的报导了。我不想等明晚了。” 我没办法拒绝,我也没有绝对的保证。带他去看看就看看吧。反正也不会让我损失什么。况且能不能看到也是个问题。 当我们走出小饭馆的时候,大雾起来了。 第八章 杀意 (1) 我们在大雾中蹒跚前行。我很不理解龙文宣,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湖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此执着。本想问问他,但看他如此执着的眼神,我的话又咽了进去。 我们到了湖边,龙文宣低声问我:“你说的那个小房子到底在哪里?” 我摇摇头说:“我也搞不清楚,有时候那屋子很轻易地出现在我面前,有时候我又怎么找也找不到。 “怪不得人们都说那是鬼屋。”龙文宣说,“我也听说过,湖边确实有那么一间屋子,可是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 第45页 我捏捏手指,回忆一下,感觉那屋子没有什么太过奇怪的,只是那墙壁的材料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什么。 我们的身形在大雾中时隐时现。终于,我看到那块怪石,心随之一沉。从前两天的经验判断,纸鸢会带着人从这里上船。对了,那是什么船,那船又会开到哪里?这些问题在我看到怪石的那一刻同时涌上了心头。 对于我的沉默,龙文宣有些不耐烦。他拍了我一把,说:“就是这里?” “对,就是这里,我记得纸鸢每次都会从这里把人带到湖上。” 他拿起照相机对着怪石拍了几张照片,有滋味地说:“这就好,这就好。先把这地方拍下来。” “你不是有dv吗?用dv录像不就可以了吗?”我问他。 他说:“你这就不懂了。作为证据最好是照片。” 我不想和他探讨这个,因为我对这些没有丝毫的兴趣。湖神是什么,虽不能说与我无关,但至少我没有义务帮助龙文宣。如果不是被龙文宣抓住把柄,就算是你开出天价我也不会帮你。因为这个人的言行换不来我对他一丝一毫的尊重。 龙文宣只顾着拍照。我向着相反的一侧走了几步,这样我们之间就又拉开了距离。雾很大,很快我就无法看到他。这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确实是这么做了。 我的脚被碰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块石头。我眉头皱了皱,刚想说话,又住了口。我想,如果我开口,龙文宣没准就会顺着声音找来。如果可能,我还是不希望再见到他。 我听到龙文宣的喊声,看来他很快就发现我的失踪。也许,他刚才太过专注于拍照,现在才注意到这点。 他在大声地叫我,叫着我的名字。渐渐,开始辱骂我,诅咒我,我的嘴角微微浮起了笑容。你以为我会回去见你吗?你想得美。你就在雾里乱闯吧。 如果是在平时,我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因为我总是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可是现在我不怕了。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你以为自己是谁? 他妈的。 第八章 杀意 (2) 沿着小路走,不一会儿我也迷路了。我有些着急,没想到这大雾中竟然能让人这么轻易地迷失方向。这雾也实在是有问题。一般来说,雾再大,也不会让人丧失方向感,可是眼前的雾就是如此。 忽然,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背影。我盯着那个背影,觉得这个背影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向前走了几步,我和这个背影只有一步之遥。我以为马上要冲到那个人的面前了。事实正好相反,我向前迈了一步之后,依旧在那个人背后。 我肯定他不是龙文宣,可那又是谁呢?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我都不认识,即使不认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急急地走了几步,那人也走了几步,我走得慢了一点,那人也是这样。我和他之间只隔了一步远。可是,我还是无法到他的身边。 “餵。”我开口讲叫了一声。那人没有回头,依旧站在那。 我忽然感到害怕,心里也有了一种怪异的想法:也许他就是湖神。 为什么?我不知道。湖神当然是非常神秘的。既然这样,那么他所做的也就不需要什么解释。 这真是个万能理由。 我的手往他的肩膀上按。对方灵巧地一闪,躲过了我的手指。 “你是谁?”我问他。 他的头动了动,应该是在摇头。 我感到害怕。同时那个念头在我心里越来越强烈:他就是湖神。 “你……”我刚想说些什么,那个身影往后一闪身,随即被大雾掩盖。我急忙向前走了几步,什么也没有了。 低头,看看刚才他站过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 有人开了口:“怎么了?” 这个声音犹如天籁之外传来,幽怨而冷漠。 我转过头,看到了纸鸢,她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 “你在干什么?”我先开了口。 纸鸢看着我,说:“我刚把一个人送到湖神那里,可是他的表现并不能让湖神满意,湖神放弃了他,我也放弃了他。” 算一算,纸鸢说的那个人应该是孟兰歌。这么说的意思是说孟兰歌也死了?我不敢问她,怕得到让我无法接受的答案。 纸鸢不说话,低头看着手上的几张照片。 我走过来,还没有到纸鸢身边,纸鸢说:“这个人也是个多情的人,不过他并不是个非常理想的男人,至少对他女朋友来说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看到了,我看到他的故事。”纸鸢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在湖神那里。你知道湖神是可以做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并不怀疑湖神具有这样的神通,只是我不知道明天我该如何面对。 第12卷 第八章 杀意 (3) 她又翻了翻手上的几张照片,神色一动:“你认识他的女朋友吗?” 我感到很奇怪:“我怎么知道?” “你应该认识。”纸鸢递给我一张照片。 我接过来一看,这张照片上的几个人我都认识。还有,我也在其中。 说实话,这张照片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刚想问她原因,她就把手上剩余的几张照片递给了我。我终于知道孟兰歌的女朋友是谁了。 第46页 他的女朋友是薛镜。我的那个得了白血病自杀的秘书薛镜。 记得我的另一个秘书小秦也说过,薛镜的男朋友抛弃了她,薛镜才万念俱灰自杀的。没想到是孟兰歌就是那个人。 想起孟兰歌的那张脸,那张脸上满是懊恼和悔恨。 事情过后才觉得当初有挽回的余地,这才是世界上最让人无奈的事情。 纸鸢看着天空,雾比刚才淡了许多。今晚事情结束得比较快。 纸鸢说:“记得他摸到了那张塔罗牌吗?” 我回忆了一下,当时还确实注意过这件事情,他摸到的是那张牌上的图案,是个被绳子倒掉起来的男人。至于其他的,我对这类求神问卜的事情不太懂,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那张牌的名字叫做倒吊男,上面的英文是thehangedman。你知道那张牌的意思是什么?” “不知道。” 她只好自己解答:“塔罗牌是一种占卜用的道具。据说很灵,我也没有验证过。倒吊男是塔罗牌中的第十二张。据说牌上的那个人就是北欧主神奥丁的化身,奥丁为了追求知识,不惜牺牲一切。” “听起来倒是很不错,至少说明这个人的人品还可以。” 纸鸢说:“那可不一定,这张牌还有其他的意思。比如说,没有意义的牺牲,自我为中心,不能解决问题,自闭,焦躁,徒劳无功的努力。” 想想孟兰歌,我觉得这种说法倒是不错。我也想起薛镜,毕竟薛镜在我身边工作也有一年多,我很为她惋惜。不过,即使如此,孟兰歌就真的应该死吗? “我并没有逼他,这个结果都是他们选择的。想想昨天的那个女孩,她不就是在最后一刻放弃去见湖神的机会了吗?” 纸鸢的眼睛里透出了冰冷的光,那光似乎能看穿我的心。 “你刚才看到湖神了?”她突然说。 我想起那个黑影。纸鸢说的应该是那个。但我不能肯定,我试探道:“刚才我看到一个黑影,你说的湖神……” “对,就是他。”纸鸢说,“就是他,他有时会在大雾中出现。不过,你看不到他的样子。只能看到一个黑影。” 第八章 杀意 (4) 她听了一会儿,说:“我要走了,明天轮到你。记得,当大雾升起的时候,你要到这块石头旁来等我。我会来接你,还有那个女人。湖神有些厌倦了。他说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她转身要走。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塔罗牌,真没想到,这张牌竟然还在。世界就是这样,你一直努力抓住的东西,往往一瞬间的松懈就会付之东流。而那些你不在乎的,往往会默默留在你身边。 我看着牌上那个拿着镰刀的死神,问她:“这张牌是什么意思,我想不是很吉利吧?” 她说:“那也未必。一张牌总是有很多种解释。” “所以我从来不信这种事。”我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我从来就没有把占卜算卦的话当真过。 纸鸢还想说,可是她的眉头皱了一下,低声说:“有人来了。我要走了。记住,明晚不要误了时间。我不会等太久。” 我还想说什么,但是没机会了。她转身就走,眨眼间消失在雾中。雾已经变得很淡,依旧能把一个人的行踪遮挡起来。 我侧着耳朵听,周围静悄悄的,根本就没有听到声音。也许纸鸢的听力比我强。也只能这么解释。忽然,我听到了,有人轻轻地踩着地面,从远处跑来。 会不会是龙文宣?他来找我了。我不想见他。 我正在寻思是不是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个人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把我抱住。 “你为什么走了?你为什么走了?”那人呜呜哭着。这个声音我认识,是纸鹤。 我拍了拍她的头,柔顺的头髮上有些潮湿。 “纸鹤。”我轻轻叫着她的名字。纸鹤抬起头,满脸泪痕。她说:“你为什么走了,我以为你要抛弃我了。” 我对她许诺过,要保护她。 女人总是把这种道义上的承诺和感情混为一谈。 可是,我真的没用动心吗?我不知道。 我问她:“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在家里休息?” 纸鹤说:“我醒来时,你不在那。我以为你走了。以为你抛弃我了。” 纸鹤边说边哭,哭得我的心都软了。我把观音像拿出来,放到她的面前,说:“你看,观音菩萨看着我们,她不会看着人世间有那么悲惨的事情发生。” 我微微点着头,说:“是啊,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他们在看着我们,不会让世间有过于悲惨的事情发生。” 其实,这些话我也只是安慰她而已。 看着观音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每一次看到它,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被揪住不放。我想起蓝玲,想起那些和我一起的人和事。 第八章 杀意 (5) 雾差不多散开了。我看到不远处有棵大树,大树上挂满了彩色的千纸鹤。这个地方我上次来看过。当时有些匆忙,并没有太过在意,现在我再看,才觉得这棵树很有意思。 “你看,”纸鹤指着那棵树说,“这就是那个人叫我做的。” 第47页 “那个人?”我不明白。 纸鹤说:“就是那个跟我长得很像的女人,有人说,他就是我爷爷年轻时的妻子。也有人说,她就是我奶奶。可是,她实在是太年轻了。人们都说她是妖怪。她对我却很好,虽然只和我见过一面。那次她说,每次她都在树干上刻下痕迹,那痕迹都是数目,一道痕迹就是一个人。我觉得这样对那些人太草率了,所以每次看到树干上多了一道刻痕,我就折一只千纸鹤挂在树上。” 原来是这样。我这才明白。这棵挂满千纸鹤的树是如何来的。我摸了摸那些悬挂的千纸鹤。这些纸的手感很奇特。这里是以生产纸制品出名。我觉得他们造纸的工艺一定很特别。 纸鹤看了看树干,刚才纸鸢也在这里待过。纸鹤说:“这里有两道横线是新添加的。也就是说,又有两个人去世了。” 她从树洞里掏出两张彩纸,利索地摺叠起来,很快又有两只千纸鹤出现。她把两只千纸鹤挂起来。然后双手合十说:“但愿他们能得到安息。” 我说:“明天我也会去见湖神。” 纸鹤的身躯一震。她转过头,看着我,许久之后才说:“那你一定要回来。” 我点点头。 “我会在湖边等你。” 我感到了莫大的安慰,作为一个男人来说,被女人期待是值得自豪的事情。这个时刻,蓝玲和纸鹤的影子重合了。 我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我会的。玲,我一定会回去。” 我感到纸鹤的身子僵硬了一下,马上又舒展开,她说:“我会等的。” 即便是替代品,她也愿意当成我的感情寄託。多好的女孩,如果我还能活着,我一定会帮她,竭尽所能。 我们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很快看到去村子的那条路。就在这个时候,在路旁阴暗的角落里,站起来一个人。 “你们倒是很惬意,这样的时候还能去看风景。”不用去看,我就听出了说话的人的声音——龙文宣。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屑地说:“你的湖神照片拍的怎么样?” 他的脸一红,马上又恢復了原状。 他说:“雾太大了。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发现湖水突然变红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异常现象。” 他看着我,大概是希望从我的嘴里探出点话来。我假装不明白。我也确实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第八章 杀意 (6)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目光集中在纸鹤身上。那种目光很让人讨厌。纸鹤有些不自在,动了动,躲在我身后。 龙文宣拉了我一下,说:“过来。” 我知道他要和我说些事情,感觉上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本想拒绝,可是想到自己和纸鹤的把柄还抓在人家手上。我又无法拒绝。 纸鹤的手指扣住我的胳膊,我按了按她的手,轻声说:“等我一会儿,我去和他说一些话。” 纸鹤点点头,脸上依旧是忧虑。 这条路两边有不少树木,也有树丛。虽然是秋天,仍有不少树木挂着叶子。我们转了一个弯,纸鹤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龙文宣停下,转身对我说:“那个女孩多大了?” 我本以为他要问我关于湖神的事,没想到他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上面。我有些迟疑地说:“大概二十。” 他继续说:“样子很漂亮,虽然没有怎么打扮,但也不错。是处女吗?” 我很厌恶这种话题,说:“我怎么知道。” 龙文宣阴阳怪气地说:“你不知道,你和她在床上时没有查过吗?” 我郑重地说:“我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龙文宣冷笑几声,说:“你们这些有钱人,哪个不好这口?哼哼,一个个人模狗样,西服笔挺,晚上还不是去花钱玩女人。一群狗屎,混蛋!” 我自认为还是个老实人,虽然有时候也会有些出格的想法,但是我从来没有主动这么做过。我咬咬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覆。 他倒是以为自己说中了,继续向我穷追勐打:“怎么了?不说话了,还是让我说到痛处。看你的样子,还算是中产阶级,还是什么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我问你,你赚的那些钱,你知道怎么花吗?” 我突然有种感觉,龙文宣是在嫉妒我。我问他:“你到底想在我身上弄到什么?” “钱。” 只有一个字,并不好说明情况。所以,龙文宣马上就给我解释:“我要你在这里帮我调查湖神,出去之后给我钱,至少五十万。我要开公司。我要成为传媒大亨。” 这些话给我的感觉就是龙文宣疯了。 恰巧龙文宣也说:“你以为我疯了。对,我疯了,是你们这些有钱人把我逼疯的。你们凭什么过得比我好,凭什么对我吆五喝六。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些所有看不起我的人踩在脚下,碾碎,碾个稀巴烂!” 从来我就没有怨恨过这个世界,我记得海明威有句名言: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奋斗。 也许,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美好,至少不是不可救药。这个世界会把人逼死,却不会把人逼疯,能够把人逼疯的只有自己。 第48页 第八章 杀意 (7) 我看着龙文宣,眼神里带着怜悯。 龙文宣皱了一下眉头,他对我的目光很反感。他说:“你看我干什么?”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 “你把那个女孩让给我一晚上,反正你也玩过了。” 我的手攥起拳头,指关节嘎嘎响。 他看出我的敌意,上前一步说:“你别忘了,她可是杀人犯,而你是她的同谋。我让她陪我睡觉,这是我看得起她。还有你,别忘了,回去以后要给我那五十万,否则,你们犯罪的证据……” 他拍了拍手上的专业相机和那个dv机。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我瞪着他,他毫不在乎。我刚才还有些同情他,觉得他也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渺小的受侮辱者。现在我的内心里则完全充满了恨意。 强者侮辱了弱者,那么弱者要想得到尊严就只能去侮辱更弱者。很多可怜之人就变得可恨。 看样子他要说得都说完了,正满脸笑意地盯着我,在看我的笑话。 我的目光集中在脚边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我向那边走动了一下。无意间,口袋里的钱夹落了下来。钱包背面贴着蓝玲的照片,那还是我们谈恋爱的时候拍的。 我低头去捡,龙文宣抢先一步,拿起了钱夹。他看了看钱夹背面的照片,表情怪异地笑了笑,说:“你老婆长得还真是漂亮,你就不怕她给你戴顶绿帽子。” 我没有在意他的话,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一个可怕,可以让我一劳永逸的计划。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不过你要多付给我一点钱。”龙文宣用指甲按压着蓝玲的照片,这个动作让我觉得他异常噁心。 我没有说话。他追问了我一句:“你倒是说话啊!你要是不回答我就走了,你可是会后悔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 “你觉得我一定会听你的吗?”我追上两步,问他。 他不回头,说:“当然,你不是个懂得反抗的人。再说,你们这些有钱人我也看透了。什么都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除非你明天就死,没准今天会做出什么让人吃惊的事情,其余……” 他还没有说完,我手上的石头就砸了过去,他的末日到了。 他被打懵了,退了一步。我袭击他的时候,他恰好转头,石头打在他的额头上。他的手捂住额头,额头被打开,鲜血却没有流出。 他厉声说:“你敢……” 他大概是想说,你敢打我。我没时间听。挥动着石头再次砸向他的额头上,这次鲜血迸溅出来。我怕他不死,又连续打了几下,他满脸是血,仰面朝天,身子一动不动。我站起来,看着我的“杰作”。石头落在地上,那只手抖个不停。 第八章 杀意 (8)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手上一片殷红,殷红中透着我的影子。我退了几步,腿有些发软。有人嘆了口气,是纸鹤。纸鹤摇摇头,说:“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不必这么做的。” 我走过来,把她抱在怀里,说:“没什么,一切都会好的。我说过一切都会好的,我答应过你,我会保护你。” 纸鹤呜呜的哭着,说:“你是个好人,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只要你走,你离开我,你会好的。” 我说:“没关系,没关系。”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能想。我没有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即使是杀了这个人,我也没有丝毫的后悔。 这里没有可以藏尸体的地方。我把龙文宣拖到一旁,拿了些树枝树叶盖住了他。这样做不会隐藏很久。 算了,不去想了,只要过了这几天就好了。过了这几天,谁知道我是否还能活在这个世上。我弯腰捡起了钱夹,这东西不能留在这里。 我转念一想,又不那么消极了,这里地处偏僻,几乎没有什么人,即使是村子里的人也很少来这。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更长时间,尸体被发现的可能也不大。 我摸着纸鹤的头髮,对她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 纸鹤扑在我的怀里呜呜的哭着。 哭声飘散在夜空。 夜色正浓。 我们回到了房子。纸鹤有些累了。我让她睡下,自己则守在床头。我不想睡,我想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如果明天晚上我也死了,那么我现在度过的每一分钟都是弥足珍贵的。我不讨厌这个世界,一点也不,虽然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不如意。 时间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如同握在手中的沙子。你用力越大,它流失的速度也越快。 很快,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色,马上就要天亮。我看了看纸鹤,这个女孩应该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已经计划好了,天一亮就带她离开这,把她送到城里,如果可能的话,让蓝玲照顾她,蓝玲一定会帮我。天黑以前,我就可以回到这。跟着纸鸢去见湖神,见到湖神…… 那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办法用常理来分析。 外面起风。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同样,人也有旦夕祸福。 我用手撑住了头,坐在椅子上迷煳起来。过了会儿,我醒来,发现有人给我披了一件衣服,当然是纸鹤干的,这里除了我只有她。 第49页 纸鹤依旧在沉睡。我看着她安逸的面孔,觉得她一定是在做一个幸福的梦。我把观音像拿出来,放在眼前,看着慈祥的菩萨。 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奋斗。我依旧相信。 第八章 杀意 (9) 我把观音像放在纸鹤的枕边,如果她醒来时可以看到。 菩萨会保佑你。 外面的风渐渐变大,困意再一次袭来。 恍惚间,我做了一个梦,这次做的是美梦。很久以来,这是我的一次做美梦。我梦到纸鹤的笑容,梦到蓝玲的笑容,梦到我自己的笑容。 有笑容真好。 咚咚咚。 我从睡梦中惊醒,外面的风大了。风中隐约传来了脚步声。 会是谁呢? 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龙文宣,可是龙文宣已经死了,被我用石头砸死的。我亲手做的。不可能是他。 他真的死了吗?我看看自己的手,自己的手细嫩修长,应该是那种坐在办公室里打电脑的。怎么可能做出杀人这种事情?可事实就是如此,只要细细观察,就可以看到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红色的血迹。 风中传来的脚步声已经停息,就在门外停下。我走到门口,轻轻伸出手摸着门板。门板吱呀呀的响了一下。 有个怪异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子里:龙文宣已经死了。那么来的会不会是他的鬼魂。 我不相信自己会遇到鬼。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 我把门拉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只眼睛看看外边,外面黑漆漆的一片。我把缝隙弄大些,这样两只眼睛都可以看到外面,里面的那些不明亮的光线也透出一些。 没有声音传来,也没有人影。我应该安心了。可是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我总是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怎么了?”纸鹤也醒来,她问我。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外面好像有人?” 纸鹤的眉头也皱了一下,她也有些紧张。她说:“会是谁?” 我再次摇头:“还不知道。” 我想把门关上,不想留下一道缝隙,就在我的手触动门缝的一剎那,我感到有些冰凉的感觉。我把手缩回来,手上有一抹黯淡的红色。 是血。 接着我看到一张脸,那张脸上血迹斑斑,他的名字叫龙文宣。 他的声音随着风一起闯入屋子里,冷酷而诡异:“没想到吧,你没有把我打死。呵呵……” 他的身子移到了我的面前,身上满是尘土和杂草,他是从那个浅坑里爬出来的。他的一只手扶着门板,另一只手放在后面,手里握着东西。 我应该冲上去将他打倒,他现在一定是极为虚弱。这是我后来想到的。可是,当时我却被他镇住。他向前迈一步,我就向后退。我像是见到了鬼。 他的右手从背后移到了身前,手中是那块带血的石头,就是那时我砸他的那块。他的手一挥,石头落在了我的头上。 第八章 杀意 (10) 好痛,好痛。我的手抬起来,捂着伤口,眼睛被红色迷住,景物变得模煳。屋子里的灯光很黯淡,我隐约看到了他的那张脸。那张脸在笑,笑容狰狞而恐怖。 “你要……”我刚刚吐出两个字,嘴里就到感一股股怪味道,有点粘还有点咸味。他的手再一次挥动,我的头也再一次被击中。我感到天旋地转,一切忽明忽暗。 世界都变了形。 我转过头,看到纸鹤,我想让她走,但却发不出声音来。 我的手被龙文宣踩住,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你敢暗算我,你他妈的!” 意识越来越模煳,如同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我的眼睛还能看,看到龙文宣越过我的身体,朝纸鹤走去,我想抓住他,却又无能为力。 我好恨。 最终,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过了许久,我甦醒过来。夕阳西下,血色残阳映照着一切。又一整天过去了。 醒来时我看到了那尊观音像,观音的眼睛正对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依旧慈祥安逸。 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是没有慈悲的。这个世界只能用残酷来形容。我按住观音的头,用力捏着它,“咔”的一声,观音的头断了。 我爬起来,挣扎着到了床前。床上是一片殷红色。我的手上也是,一层血被另一层血覆盖。 “纸鹤,纸鹤,你在哪?”我的声音嘶哑而怪异。如果不是感觉到自己的声带在颤动,我简直要怀疑这是某个鬼怪发出的声音。 “你在哪?纸鹤,我答应过你,所有的事情都会由我负责,一切都会好的。我答应过你,一切都会好的。我会保护你。” 声音越来越低沉,喉咙里发出的音节含煳不清。 我的身子倒了下来,因为我实在是没办法走动。我摸了摸自己的头,额头上被打破了,原来流出的血有些已经凝固,现在伤口再次裂开,新的血染红了旧的血。 “纸鹤……”我很想闭上眼睛,把这一切都当成一场梦。 这一切不是梦。 我看到自己的那双手,那双手终究不是一只能够杀人的手。我用力太小了,龙文宣根本就没有被打死,他甦醒过来后,马上跑来报復我。 第50页 可是,为什么我没有死,是他不想杀我?不,一定是我很幸运。他没有击中我的要害。我摸摸伤口,只要龙文宣的手再向右移动一厘米,那块石头的尖角就会刺穿我的太阳穴。 我苦笑着,嘴角略略上翘,虽然看不到表情,但样子我能猜得出来。一定很滑稽。 地上有一道血线,向外延伸出去。我试着站起来,没有成功。但我还要出去,于是我开始爬。爬到了门口。门口有一大片鲜红色的血液,上面有物体被拖动过的痕迹。 第13卷 第八章 杀意 (11) 那不是我的,也就是说一定是她的。 我心里默默念着,把头砸在地上。咚咚的声音,沉闷而无奈。 纸鹤一定被杀了。我的心里不抱任何幻想了。 我发觉自己的手里攥着东西。一看,竟然是那尊没有了头的观音像,再往后看,观音像的头被扔得远远的。 蓝玲,如果你在这就好了,你一定会告诉我该怎么办? 忽然,远处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声音轻柔,像是个女人。 我的脑中念头一闪,可能是纸鹤,可能纸鹤还活着。可能纸鹤逃离了龙文宣的毒手,也许是龙文宣最后放了纸鹤。 随便哪种都好!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站了起来。手里依旧抓着那尊观音像。走了几步,我看到了一个女人,我又一次失望。 那是纸鸢。她站在那里,地上念着:“哦德罗,西德落,古斯塔夫塔的拉,西斯西斯。乌达乌马尔,斯格拉斯。” 又是这句话。我的意识虽然有些模煳,但还能听出这句话。 纸鸢走过来,依旧是面无表情。她看着我,如同看着世间的一切。 她略有些惊讶地问:“你没有死?” 我点点头,现在我尽量避免说话。现在的我只要一有说话的念头,喉咙里就如同被针刺一样。 我还想问她一个问题,那就是纸鹤在哪里? 我微微张开嘴,嘴里发出一些不连贯的音节,我想她能明白。 果然,我的那些杂乱无章还未发完,她就点头了。我以为她要向我说明,可是她没有,她闪身,我看到她的身后有个隆起的土包。 “不、不,”我的喉咙里也就只能发出这个声音。 纸鸢说:“她死得很惨,被你的那个记者朋友杀的。” 我的手抓着地上的泥土,我感觉得到,纸鹤就在这下面。我和纸鹤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我的心却如此被她牵动。我忘不了她的眼睛,忘不了那双渴求幸福的眼睛。 我的手开始挖土,手指勾住了一个衣角。 是她的! 是她的! 手指的动作停下,我不敢再继续挖下去。 我看了看纸鸢,她依旧没有表情。或者说是她的表情看不出悲哀亦或是其他。我仰着头,遥望着那些云,以及如血残阳。 为什么?老天爷!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让她平安无事地离开这里。为什么老天爷不再给点时间。老天爷不是很仁慈吗?或者说,仁慈只是一种谎言,残酷才是真相? 我又想,为什么老天爷让我活着?为什么不让我死?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个悲剧更具感染力吗? 第八章 杀意 (12) 我的头在痛,好像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了我的脑子,我看不清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层血红色。也许是夕阳在我眼中产生的错觉,也许这就是世界的真面目,残酷的美丽。 纸鸢弯下腰,摸着我的头,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下去。 是黑夜到了?我的末日来了?我说不清楚。 第九章 湖神 (1) 夜,静悄悄的。 我再次睁眼,看到了一片乳白色的雾。 身子在摇晃。我现在就在船上,而这条小船正向浓雾开去。我的手触到船底,船底坚硬而冰凉。我起身,看看四周,白雾把一切都遮蔽住了。 真是幸运,龙文宣竟然没有能打死我。经过了一天的昏迷,我的体力奇蹟般地恢復了不少。 那个手提包还在身边,看来纸鸢很明白我的想法,她知道我无论到哪里都会带着这个小包。隔着小包,我摸到里面那个已经断了头的观音像。我的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 纸鸢坐在船头,观望着前面,她的脚边放着一盏纸灯笼。这艘小船——或者说是一条小舢板,似乎是在自己向前行进。我晃晃头,脑子清醒了许多。我看到那个戴着蓝色面具的女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几乎把她忘记了。我想开口和她说两句话,这种寂静的气氛会让我发疯。 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只是发出一点点没有节奏的,吱吱呀呀,如同大风吹过门缝时的噪音。我想我已经失声了,只是不知道这是暂时的还是长久的,如果我永远都不能復原…… 算了,不去想了,谁知道有没有以后。 夜空中传来“呀呀”的几声乌鸦叫。不知为何,我想起曹操写的那句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我现在不就是这样一只乌鸦吗? 那个女人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帮我整理了一下头髮,我的头髮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虽然看不到我自己的样子,不过想来我现在的样子,任谁也分辨不出。 第51页 还有,我的视力也下降很多。近在眼前的东西也都是灰濛濛的一片。唉,我觉得自己活到现在已经是很勉强了。 雾越来越大。我低头看了看水面,水面变成了红色。纸鸢回过头,说:“湖神已经在召唤我们了。” 前面出现了芦苇盪,瞬间,芦苇盪就把我们吞没了。有几缕芦花扫在我的脸上,感觉上很舒服,但也仅此而已。 恍惚间,我看到纸鸢到了我的身边。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说了句:“睡吧。” 我点点头,眼前一片模煳。 我想我是睡着了。 很快,我睁开眼。依旧是那团黯淡的灯光。那是纸鸢举着的纸灯笼。我低头看到红褐色的湖水,湖水中隐约倒映出纸鸢随微风舞动的长髮。 我的身体如同被撕裂了一样,浑身不自在,眼睛有些模煳,耳朵里嗡嗡叫。我用手摸着自己的脸,龙文宣下手太重了,我的脸都被打得破了相。 这样也好,我长长出了口气,心想,这样也好,反正我自己也不想再见到自己。 第九章 湖神 (2)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经常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梦,或者是梦的一部分。 我不能回答,只能尽力往前闯。 当的一声,我的身子一震,船靠岸了。白天的时候,我看过湖面。那时我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小岛之类的地方。 那么我们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兴趣去想。 我起身,想自己走上去,但是我的体力有些不支,脚下有些软,迈上岸的一剎那,竟然摔在地上。 戴蓝色面具的女人过来搀扶了我一下,我想向她道谢,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我们上了岸,跟在纸鸢的身后。不一会儿,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如同一个另外的世界。一切都变得缥缈不定。 忽然,他看到脚边放着一叠子巨大的白纸,那些白纸如同雪一样的洁白。我伸手摸了摸,这些纸的质地很不错。除此之外到时看不出什么,我对这个行业不太懂行。 纸鸢回过头说:“这种纸的质地很好,湖边的纸庄就是以造这种纸出名的。不过,湖神造的要比他们造的要好。有时候,湖神就把这些纸送给湖边的人。听说,很多大富豪都以拥有这种纸为荣。” 我对社会上的很多事情都感兴趣,但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我到了这以后才知道纸庄,也知道他们擅长造纸。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太让人想不通的事情。世界上的秘密多得如同天上的星星,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知道。 纸鸢推开一扇门,经过的时候发现这扇门也是纸做的。接着,从里面发生出一道光芒,我的眼睛还没有来得及闭上,就觉得全身松弛下来。接着,我感到眩晕。那红光笼罩了我的全身。 “沈晨,沈晨,” 有人在拍我,我睁开眼,看到蓝玲。我勐然坐起来,盯着她看,然后一把把她抱住。 “蓝玲,蓝玲,是你吗?是你吗?” 我尽力唿吸着空气,唿吸着包含着蓝玲味道的空气。这里不是迷津湖,也没有船,没有纸鸢,更没有小岛,当然也没有红色的光。这里是我的家。 阳光正从窗口投射进来,落在地上。让人感到温暖而和谐。我躺在床上,身边是我的妻子蓝玲,她正看着我。 一切平凡而美好。 “沈晨,”蓝玲投入我的怀抱,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做恶梦了?” “是的,是的,”我用力点着头,“我做了个噩梦,梦到我得了脑瘤,我的生活都被颠覆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梦到我杀了人,还有人要杀我。我梦到……” 我的语言变得啰嗦而缺乏条理。蓝玲轻轻地把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说:“别这样,都过去了,那些都是梦而已。” 第九章 湖神 (3) 我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无力地盯着天花板,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是梦。” 现在是早上,是梦结束的时候,我起身,穿好衣服,走到阳台上,无意间一抬头看着对面。 对面是什么地方?谁在那里住? 两个问题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同时出现的还有那个叫做纸鸢的女人。 我摇摇头,笑了笑,觉得自己实在可笑。既然一切都是梦,那么怎么会有纸鸢这个人。我低着头,先是低声笑,接着又放声大笑。 蓝玲从背后把我抱住,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轻轻摩挲。 “沈晨,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嗯,什么?” “我怀孕了,已经两个月。” 我转过身,双手按住她的肩头,她低下头。我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觉得这还不够,又吻了一下,然后又一下。 蓝玲“格格”轻笑,说:“你看看你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意思,只是说:“蓝玲,谢谢你,谢谢。我们就要有孩子了。” 我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一边拥抱一边吻着她。 如果时光能在此刻停住就好了。 床头柜上摆放着我们的结婚照,一个小小的镜框。我不习惯弄一副巨型照片挂在墙上,我和蓝玲都不喜欢。我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照片上的蓝玲笑得是那么甜蜜动人。 第52页 我笑着,很快,那笑容在我脸上冻结。我在玻璃上我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长头髮的女人,我勐然回头,看着阳台,阳台上有个女人。 她有着长长的头髮,一副冷漠的面孔,以及一身白色的长裙,影子长长的延伸到了我的床头。 是纸鸢。 她在沖我笑。 与此同时,我的头开始剧痛起来,头痛欲裂。我听见蓝玲在叫我,那声音越来越远,渐渐飘逝在空气中。 “蓝玲,蓝玲,你在哪里?”我的嘴里吐出了这句话,勐然睁眼。我看到蓝玲的背影,她的肩头抽动了几下,头也低着。她在为我做晚饭,也在哭。 可是,做饭需要眼泪吗? 我起身走到她身边,轻声问:“怎么了?为什么哭?” 蓝玲抹了抹眼泪,看着我,同样轻轻地说:“没什么,我的眼睛有些痛。” 撒谎,她在骗我。我追问:“为什么?” 她咬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做了个梦,梦到你跟一个女人走了。” “傻瓜,怎么会那样?”我不禁笑了。 她也笑了,说:“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 “当然,我不会,如果我背叛你,那么我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第九章 湖神 (4) 就像是那些不入流的爱情小说中描述的一样,蓝玲的赶忙捂住了我的嘴。她说:“别这样,我相信你。” 我抓住了她的手,想抱她。她却摇摇头说:“别这样,我们的孩子……” 我有些怪她过于谨慎。她说过孩子只有两个月,两个月的孩子还是不会妨碍我们夫妻间的那些事情。 可是,蓝玲依旧轻摇着头,我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吻了她的耳朵。 “好吧,等孩子出世,你再补偿我吧。” “讨厌……”她笑骂着。 月亮升起到当空,我为能拥有如此美妙的夜晚而感到无比的骄傲。 夜半,我从睡梦中醒来,眼前是天花板。我把手伸起来,从手指间的缝隙里看着天花板上的花纹。 真好。 我转过头,想看看蓝玲的面孔。当我转过脸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看见。瞬间,我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我摸了摸枕头,枕头上不像是有人睡过。 那么蓝玲呢? 我起身到了阳台上,盯着对面,对面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晃动。 我把手捂在嘴上,如果不这样做我就会叫出声。 那个白色的影子对着我挥动了手,跨过阳台,身子悬在半空。她向前倾倒,从我的眼前坠落。 我转过身,双手抱着头,头在痛,脑子里的神经如同被大火烧烤。 我得了脑瘤吗?那不是一场梦吗?怎么变成真的!不对,现在一定是在做梦,我的疼痛都是梦中的感觉。 对,就是这样。 我跌跌撞撞地走回卧室,嘴里不断叫着:“蓝玲,蓝玲,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回答我,别让我一个人……“ 没有回答,我的努力变得如此徒劳,我自己也变得渺小而软弱。我承认我不够坚强,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软弱无能过。 月光透过来,照射在我的面前。地上形成斑斓的影子。当然还有我的影子,我的影子如同被囚禁。 我继续叫着:“蓝玲,你在哪?蓝玲,你在哪?” 屋子里的长头柜上放置着那尊观音菩萨的木雕。她的头还在。她的眼睛盯着我,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走近,盯着观音像,我发现它的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缝隙,我伸手摸了一下它。观音的头无声无息地断落。 我赶紧把观音像放回了原处,退到房门口,反手按住了门把手,一拧,门开了。 我走出了家门,向楼上跑去,迈过一级级台阶,我的身体在不断升高。打开天台的门,走到楼边。向下看,小区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远处,灯光时隐时现。 “蓝玲,”我唿唤着她的名字,慢慢地把脚探向天台的边缘。 第九章 湖神 (5) 忽然,我觉得有人在我背后。我转过身,看到了一张脸,在我不远处。 一张脸能代表一个人的一切。 我能确定的是那是一张女人的脸。 “你是谁?”我问她。 她抬起头,幽怨地说:“你忘了我吗?你忘了你的承诺吗?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你不记得了,你说你会保护我,可是为什么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为什么?” 我认出了她,她是纸鹤。我看到血从她的眼窝、鼻孔、嘴角、耳朵冒出,源源不断。血滴落在地上,瞬间就是一片殷红。那片殷红向我袭来,要把我吞没。我摇着头,用力摇着,眼睛想闭却闭不上。我的嘴里重复着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管怎么说,我都没有实践自己的诺言。纸鹤死了,是因为我的失误她才死的。 我后退了一步。一步过后,我发觉自己漂浮在了空中。身体横了过来,天台的边缘离我越来越远。我在下落。风声吹过我的耳边,同时还有那幽怨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 第53页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的“为什么”那么多,为什么我们只有无助的承受呢? 此刻,我的头脑变得异常冷静,我开始数着下落的楼层,1,2,3,4…… 应该数到多少呢?我有最终数了多少?不知道。反正最后我停下了,我的后背感受到了坚实的大地。 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梦,一个梦…… 我对自己说。 “沈晨,沈晨,你醒醒。” 有人在唿唤我。 我听到了,睁开眼睛,梦醒了。 我看到的依旧是我的家,带有花纹的天花板,还有蓝玲喜欢的墙纸。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我的妻子——蓝玲。 “蓝玲,你不要离开我,千万不要。”我扑到她的怀里,放声痛哭。 她摸着我的头,语气尽量温和地说:“别这样,什么都不要想了,我不会离开你。绝对不会!不管发生如何惊天动地的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你。” 我抬起头,凝视着她。忽然我发现她的样子变了,变得像一个人。准确的说,是像纸鹤,虽然纸鹤和纸鸢两个人长得很相像,但我依旧可以瞬间分辨出两个人。因为这两个人的气质完全不同。 “纸鹤……”我轻轻叫着那个名字。 不知为何,蓝玲点点头。 我却摇头,因为我不希望这是真的。可是,我觉得蓝玲越来越像纸鹤了,从哪个角度都像。 蓝玲张了张嘴,我听不见,耳朵里被一个声音充满。 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 …… 第九章 湖神 (6) 那是我说的最终没有实践的诺言。纸鹤被龙文宣残忍地杀害。我毫无办法。其实,我是有机会的,我如果带着纸鹤连夜逃走,龙文宣就会扑空。我原本是可以保护她的。可是我没有做到。我们离那幸福的果实是那么近,近到触手可得。命运却开了个大玩笑,让我功败垂成,一切在瞬间化为乌有。 对蓝玲呢?我不是也向她许下过这个诺言。 我也不能遵守。 蓝玲,或者说纸鹤,我现在已经分辨不出她是谁,只是觉得她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身体。 我害怕,马上把眼睛闭上。再睁开,这次又看到了不同的世界。我在一个大大的客厅里,这里有一大张木制的地板,地板上有着斑斓的图案。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蓝玲,也没有纸鹤,连领我来这里的纸鸢都不见了踪影。 我想叫一声,至少让那个和我一起来的女人知道我的方位。我的嘴巴张开了一点,试图发声,但是很遗憾,我的喉咙根本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也许是脑瘤压迫着神经,以至于我无法发声。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倒不觉得是件坏事。我的身体无法动弹,似乎有张看不见的网把我罩住,又像是被一个人扼住了喉咙。我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龙文宣的影像,他拿着石块向我的头上砸,一下又一下。头上的伤口条件发射似地隐隐作痛,我摸了一下,血已经凝固。 龙文宣,我要宰了你! 我并没有诉诸法律的想法,因为我也办了违法的事情。所以,我会用最直接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有杀人的想法。 可是…… 我又嘆了口气,心想,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真的还能见到他吗?同时,我也暗下决心,只要看到他,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我抬头一看,是纸鸢。周围的一切恢復了原样。这里不是我的家,我也不知道这是那里,我的周围一片黑暗。 纸鸢举着那盏纸灯笼。她走到我近前,低头看着我。这个样子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男人的自尊心使我强撑着站起来。我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再次跌倒,但是最终还是站住了。 我想说话,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也许,是纸鹤的死对我刺激太大了,也许是因为我的病症恶化到了这个地步。反正,我不能发出声音了。 也许,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再说话了。 纸鸢依旧用她那种幽幽的语调说:“你真是个热爱生命的人。” 我满怀疑惑地看着她,她明白我的意思。纸鸢说:“你知道刚才你差点死吗?” 我点点头,虽然我还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是刚才的感觉确实不是很好。 第14卷 第九章 湖神 (7) 纸鸢说:“刚才的梦就是对你的考验,湖神并不是什么人都会救,他救人有一定的原则。” 我很想知道那个所谓的“原则”是什么。我也知道,纸鸢马上就会解释。 果然,纸鸢说:“湖神的原则很简单,他只是想知道有哪个人想活下去。当年的我就是这样,我被沉湖的时候,心里只是想着一件事,那就是活着。你也是这样,刚才湖神已经看过了你的内心,你的心里有很多事情。有一点最重要,那就是活下去。所以你才没有被刚才的怪梦弄疯掉。” “那么之后呢?我还要做什么?”我问纸鸢。 纸鸢说:“这就足够了。湖神并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活着,他只是想让那些想活着的人活下去。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当挫折来临的时候,他们首先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第54页 我点头同意,这个世界人很多,大多数人都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活着的意义仅此而已可。 纸鸢继续解释:“湖神不喜欢那些没有生存目标的人,所以,很多从这齣去的人,都选择了立即去死。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丧失了最后的希望。” 我知道湖神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手段,但这些话从纸鸢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依旧让我吃惊不小。我又一次思考,湖神到底是什么? 我回过神的时候,纸鸢又一次消失不见,我向四下看看,毫无踪影。我摇摇头,知道纸鸢也不是个平凡的人,其实这个想法早就有,从第一次看到她跳楼的时候,我就这么认为。 这个地方好像是个山洞,或者说是隧道。因为我看到周围都是岩石。 我的推断是,纸鸢驾驶的小船进入芦苇盪以后,进入了水中,在水中有个洞口,钻入洞口以后,船又浮了上来。 那么那艘小舢板是可以变形的,可以从水面的小船变成水下的潜艇。 这怎么可能?可这又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得到的结论。这里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 我摸着手边的提包,里面的观音像还在。刚才昏迷的时候,依旧紧紧地握着这个包。我所抓住的不仅仅是这个手提包,还有我的幸福,至少是幸福的希望。 这个“山洞”的深处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其间夹杂着几声悽厉而悲惨尖叫。这让我汗毛倒竖起来。 我顺着“山洞”往里走,脚下踉踉跄跄。几次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这个地方没有光亮,纸鸢走后,可以说是一片黑暗。我只得摸索着向前。那声音越来越来近。 从哭声中分析是那个带着蓝色面具的女人。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她一定也被那些怪梦困扰。在那些梦里,她能找到自己活着的理由吗? 第九章 湖神 (8) 我的脚被一个瘫倒在地上的人挡住。我找到她了。 那个女人还在哭,哭声比刚才嘶哑了很多。 我想出声安慰她。当然,声音依旧没有发出。我的喉咙不能出声了,这件事是我一直不能接受的。 女人也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她出声问我:“是你吗?” 她口中的那个“你”应该指的就是我。我嗯了一声,这是我现在能发出的为数不多的音节之一。 她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的肩膀,呜呜哭着。女人并不比男人软弱,但是她们却喜欢宣洩自己的情感。也正因为如此,女人一般都比男人长命。 “求求你,原谅我。”女人说,“求求你原谅我。” 我知道她说话的对象不是我,但是我却很愿意当她的倾诉对象。 “求求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求你了。只要你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女人依旧哭声悽厉。 我伸出手摸了模她的头髮。记得蓝玲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就喜欢哭,每次我都是这么安慰她的。 “你愿意听我说话吗?”女人突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我点点头,但她不可能看见。 “怎么?你不回答。”女人继续问,她的声音很美,也很柔和,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很久以前我们说过很多话。我不觉得她陌生,即便我们现在才是第一次谈话。 我尽力发出“嗯”的一声,算是回应。 女人怯生生地说:“那你就是同意了。那好,那好……” 正在这时,纸鸢又来了,她依旧提着那盏纸灯笼。 朦胧的灯光中,她看到了我的脸,伸出手指对我说:“来,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湖神。” 我只好跟着她,离开那个女人。走时,我没有回头,这也就错过了看清她的一个机会。 纸鸢的纸灯笼在前面引着路,灯火忽明忽暗。 走了不久,我发现前面的路豁然开朗。我进入了一个大厅,大厅里散发着一股幽暗的光芒,我四下观看,找不到光源在哪里。 在我面前有一扇独立的门。我说的“独立”,光是指字面上的意思。也就是说,那扇门周围根本就没有其他的。 一般来说,门都是在墙中。可是这扇门周围没有墙壁。 纸鸢吹灭了灯笼,说:“跟我进来。” 我是面对着门走过去的,根本就没有机会转到门后。如果我真的能转到门后,那这扇门也就是毫无价值。不过,我倒是不倾向于这种想法。因为我觉得,湖神一定就在这扇门后。 门开了,我看不清门里的东西。我脚下并没有停下脚步,跟着纸鸢走了进去。 结果,我非常突兀地发现自己在一间屋子里。怎么来的?不知道。 第九章 湖神 (9) 屋子很空旷,没有桌椅,地面上是类似于榻榻米一样的地板。面前不远处有一扇屏风,将这个屋子分成两部分。屏风后隐隐有声音,直觉告诉我,那就是湖神。 我想起在大雾中几次遇到的高大身影。纸鸢说那就是湖神。 纸鸢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从我的身边经过时,对我说:“等一会儿他问你问题的时候。你一定要回答详细,切记。” 我点点头。 “你想活着吗?”没过多久,一个声音从屏风背后传出。 第55页 我点头。 我想到,他在屏风后怎么可能看到我点头,可是我又不能绕过屏风到他身边去。 “那么,你想怎么活着?”他问了第二个问题,从他的话语中可以推测到,他知道了我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也许他在看我,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怎么活着?这是个问题。那么怎么回答才好呢?纸鸢说,要回答仔细。怎么样才能算是仔细?我摸了摸手提包,手提包里放着原子笔。虽然被水浸泡过,勉勉强强还能使用。我拿出原子笔,试了试,真的还可以。 “你想把要说的话写出来?好啊,那你就写在地上。”听声音,他似乎很忙,偶尔还发出一点点重物移动的杂音。 我开始在写地面上写字:我要活着,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写了十几遍之后,我开始思考怎样才算是活着。 我接着写:我要活着,能吃饭,能睡觉,能走路,能说话,能看到,能听到,能思考,能上厕所,有喜怒哀乐,有痛苦悲伤…… 我写了很多,到最后就连“能做爱”这种私事都写了上去。 屏风后的湖神嘆了一口气,说:“这样啊,这就是全部了。” 我“嗯”了一声。 “好吧,我会帮你。”湖神向我承诺。 我很满意,至少我得到了生的一线希望。 我转身要走,湖神却突然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陷入如此境地吗?”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所说的“境地”指的是什么?如果是脑瘤,我又怎么会知道,现在得癌症的机会太多了,环境污染、电子辐射无处不在,谁也不能保证这种事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你就没有发觉吗?”湖神沉闷地话语从屏风后传出。 他的话我依旧没有明白。我还是摇头。 “也许你以后就会发现。你身边有种危险的气息。”湖神说了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我转身又想走,湖神突然说:“你不想来看看,我到底是怎么救人的吗?” 第九章 湖神 (10) 我很想看,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转过屏风,我看到了一个身穿彩衣的,个子高大的人。看身形似乎是个男人。一直以来,我习惯性的把湖神当成一个男人。见到他以后,这个判断又模煳了。我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脸被面具一样的东西遮住了。也许,这就是他喜欢让别人戴面具的原因。 他身上的衣服很怪异。我判断不出那是什么布料,或者说,那并不是什么布料,只是一些彩色的类似丝绸一样的东西。衣服的款式也很奇怪,有些西装的味道,也有些长袍的风格,更有些像燕尾服。 但是这些不是我想要说的重点。让我震惊的是地面上的“东西”。 地面上是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人的不同部分。想一想一个人被切成了十几块,散落在地面上。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那些部分——或者说是尸块的切口平整,平整得如同镜面。我想摸一摸,但最后也没有鼓起勇气。 湖神手中抓着的是躯干,好像在研究什么。我的脚边滚着一颗头颅。更令我惊讶的是,那颗头颅我竟然还认识。 田岳。 怎么可能是他。 湖神的脸被一个面具一般的罩子盖住,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 湖神说:“这就是我做事的方法,也许你感到血腥或者惊世骇俗。但是,我告诉你,这是我所能採取的唯一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看着脚下的那颗头颅,很久了,这张面孔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很久了。我很惊讶自己竟然还能认出他。田岳,你不是恨我入骨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湖神看着我,似乎有两道冰冷而锐利的目光从面具后射出。他说:“你一定想问我,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到这里来的。” 我点头,湖神似乎能看出我的心思。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人被人刺了很多刀,其中一刀刺中心脏。尸体被扔进迷津湖,漂到了我这里。” 田岳的脸色很难看。当然,死人的脸都难看。我看到他的脸上是不敢相信的神情,也许他是被一个意料不到的人在最出乎意料的时刻一刀刺死。 我不可怜他。他活着的时候,我恨他,他也恨我。他死了,这份恨也就无从谈起。 湖神说:“我打算把他弄活,我不希望一个不想死的人死。” 我抬起眼,用眼睛问他。问他如何知道田岳不想死。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觉得一个被谋杀的人是不会希望自己死的。我选择帮他,就如我当年修理好纸鸢一样。” 虽然我不喜欢田岳,但我却没有什么干预湖神的理由。况且,田岳和我早就没有瓜葛,他活不活与我无关。湖神并没有说“救”这个字,而是用“修理”二字代替。这是不是说,在他眼里我们都是异类?如果对他来说,我们是异类,那不就是说在我们的眼里他也是异类? 第九章 湖神 (11) 湖神手中拿着一把匕首般的小刀。刀刃并不能反射光线,直觉告诉我,那不是金属制的刀具。 湖神拿着小刀,用细细的刀尖,挑着田岳身上的衣服,准确的说是田岳躯干上的那些破烂不堪的衣服。他的动作很慢,幅度也小,刀尖如同芭蕾舞演员的脚尖,敏捷而准确地做着动作。很快那些衣服都被扒掉。湖神放下小刀,开始拔除田岳身上的体毛,田岳的身上体毛很茂盛,拔除的时候很费事,湖神嘆了口气,有些不耐烦。 第56页 体毛拔除花费了一些时间,拔除后,他又拿起了小刀。现在他开始用刀子划破田岳的皮肤,田岳的皮肤上有不少红色的斑,那是死后淤血形成的。刀子看起来很钝,刺破皮肤时却很容易。躯干正面被划出了一道y字形的刀口,我听说尸检解剖也是这种程序。皮肤被拨向两边,下面露出了淡黄色的脂肪块,脂肪块被清除后,我看到了真正的皮下纤维。刀子切下,马上有些汁液喷出来,那不是血,他体内的血液大部分凝固了,流出来的只是些体液而已。 我不能再看了,因为我的胃在不断的痉挛,肚子里的东西向上翻腾,湖神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很难接受吗?你们人类做手术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我后退了几步,慌乱中脚踢在田岳的头上,田岳的头滚了滚,眼睛正好冲着我。 死不瞑目的田岳,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吗?至少我不欠你的。 我听到湖神开始说话,这次不是我能听懂的词语,但我对这句话很熟悉,我从纸鸢嘴里已经听过很多遍:哦德罗,西德落,古斯塔夫塔的拉,西斯西斯。 他似乎不是在说话,而是唱歌。语调很奇怪,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后退着出来,出了那扇门后,我长长出了口气。总算出来了,刚刚迈步,又停下。我在想,湖神“修理”完田岳之后就该轮到我吧。 我摸摸自己的头,幻想接下来这个地方会发生的事情。湖神会用那把小刀轻轻的割开我的头皮。不,在这之前,应该会拔掉我的头髮。但是该怎么达到这个目的呢?用麻药不太可能。也许他会重复刚才的动作,用那种暴力动作割开我的头皮,剖开骨头,甚至在脑组织里面直接用刀子割除病变组织。 会这样吗? 会这样吗? 会这样吗? 如果那样,我还会活吗? 远处,纸鸢提着纸灯笼走来。我迎上前,眼睛往她身后看,她的身后空空如也。纸鸢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说:“我明白,你问我那个女人为什么没有来?” 我点头。 纸鸢说:“她不会来了。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机会。” 我用手指比划着名,意思是问她为什么。 第九章 湖神 (12) 纸鸢说:“不为什么,因为她自己都不愿意活着。她已经开始厌恶自己,这样的人我们又如何救。湖神有个原则,那就是只救那些自己希望活着的人。不论那人为了什么目的。” 我不想和纸鸢辩论,我也根本就没办法辩论,我更无法理解她和湖神的逻辑。 我快步向阴暗处走去,我要找到她。我认为,只要找到她就可以让她活着,至少可以让她不去想死,我知道在一个失去生活勇气的人面前,即使是一点点鼓励都是必要的,都是能起巨大作用的。 我的脚步声在山洞里迴荡,前面传出已经变得模煳的哭声。忽然,哭声嘎然而止。我向前冲去。就在我以为那个女人已经消失的时候,脚下一绊,我摔在地上。 我感受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在我身边。她问我:“可以吗?可以听我说一会儿话吗?” 我没有出声,只是点头。我又忘了,这里这么黑,她根本就不可能看到我。 她说:“我只是想把一切说出来,说出来之后我就算是死也心甘了。” 我很奇怪,既然能把一切都说出来,那么为什么要死。我伸手想抓住她的手,摸索了一阵,指尖碰到了她,可是她条件反射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别碰我,求求你,别碰我,别碰我。” 她一定是有什么伤心事,我想起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虽然她一直戴着面具,但我依旧能体会出那份浓浓的忧伤。 第十章 真实 (1) 其实,打开那个迷津湖网站时,我就觉得有些怪异。事实也正是如此。 纸鸢召集了一些想要自杀的人到这里,要在他们中找到有勇气活着的人。想一想,我突然觉得不论是湖神还是纸鸢,他们的想法都可笑得很。既然那些人都已经决定去死,谁又会存在那份活着的勇气。但凡有一点生存勇气,谁又会选择自杀。 我嘆了口气。 迷津湖,迷津湖,谁又来给我们指点迷津呢? 我没有再次伸手去抓那个女人,而是“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她的提议。我不知道她以后会做出什么,但我要让她现在不去想“死”这件事。 女人又哭了。 我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髮,她有些沙哑的声音在轻轻说:“你真的愿意听我说话吗?” 我觉得她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仿佛似曾相识,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说话。 我“嗯”了一声,再一次同意。 她嘆了口气,开始了诉说:“我本来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有个非常爱我的老公,我们的生活也很富裕,我们很有钱,可以算是中产阶级。我们还打算去要个孩子。可是……可是,那个家却被我亲手毁了。我也害了他。” 她停了一下,又嘆了口气,接着说:“几年前,我就有个男朋友,他是个又有钱又有地位的男人,在他们公司里是说一不二的高管。我一直期待着他娶我。可是,他却不愿意。每次都拒绝我的要求,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一次次充满希望的期待,而又一次次的失望。我简直快要疯了。 第57页 忽然有一天,他却突然来找我,要我帮他一个忙。我很奇怪,但也很高兴。听完他的要求后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要我去接近一个人,那是他们公司新近过来的一个年轻高管,老闆很欣赏他。他的名字叫沈晨。 (我的心在颤抖,甚至于可以说是在滴血。我的耳朵里被这种声音填满,震盪着耳膜,传入脑子。这声音太熟悉了,我已经猜到了面具后面的名字。) 我不认识这个叫做沈晨的人。 (我知道她是谁了,我知道了,我早该听出她的声音。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发觉。) 我还是答应了他。很快我在一个聚会上见到了那个人,那个人很年轻,也很腼腆老实。虽然谈生意的时候很精明,日常生活却很随意。他为人比较拘谨,不善言谈,也不喜欢笑。做事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和我男朋友比起来,虽然不圆滑,却是个难得人才。也是个好人。 (好人吗?她没有和我说过。我想起那些老套的电视剧,那里面的人物分手时常用的台词。我还想听下去。我发觉,她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当时有男朋友,更不知道她和她男朋友有那种亲密关系。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蓝玲!) 第十章 真实 (2) 我很容易地接近了他,交换了电话。我发觉,沈晨是个天真的人,脑子里除了生意和公司事务外,几乎没有别的。我们很容易就打得火热。沈晨看我的眼神里有些异样。我看得很清楚。和我男朋友的那种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他的那种眼神很纯。后来他告诉我说,他从来就没有过女朋友,也没有谈过恋爱,一次都没有。我信他。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一直认为那是上天给我们的缘分。我相信缘分,相信总有一天上天会给我一个让我一见难忘的女人。我没料到,那时操纵缘分的不是上天,而是一只黑手。)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约他。他只要不忙就来。我男朋友经常让我去打探消息,问一问老闆和他说什么了没有。可是,沈晨的口风很紧,他几乎不说公司里的事情。 (这是我的习惯,我认为公是公,私是私。不能混为一谈。) 于是,我男朋友又想出一个主意,他让我和沈晨发生关系。这样才能换取他的信任,从他的口中套取更多的资料。我万分惊讶,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他嘴里说出。他把我当成了什么?站街的妓女吗?他却说,他不会在意这些,因为他爱我。我已经不信他还爱我。我听得出来这只是让我成为他的工具的谎言。可不知怎的,我竟然点头同意了。现在想想,那时与其说是我同意了他的阴谋,倒不如说是我抛弃他的开始。我已经看透了他虚伪的面孔。我又一次拿他和沈晨做了个比较。无论在那个方面他都不如沈晨。 从那天开始,我细细地寻找着机会,沈晨是个很规矩的人。从来就没有做过越轨的事情。在他身边我有种安全感。可是他哪里知道,身边有人要害他。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我们去约会。那天晚上,他很苦恼,他说那个公司里有人对他不利,总是找机会给他找麻烦。我知道他在说谁。我鼓励他,让他坚持下去。他的酒量不好,心里又有了烦心事,很快就醉了。我便扶着他到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我是用他的身份证开的房。后来,还给了登记的那个人一些钱,让他为我作证,是沈晨带我来的。 (那天,我只记得醒了以后的事情。醒来后,我发现她赤身裸体的睡在我身边,我很惊讶,也很慌张,甚至有些害怕。她告诉我,昨晚她是被我带到这里来的。她还说,昨晚我向她求婚了。我当时脑子昏沉沉的,什么也不记得。但我觉得男人一定要负责。既然说过了那些话,当然应该算数。况且,我也很喜欢她,觉得她就是我的缘分。那天我们关系确定了。) 第15卷 第十章 真实 (3) 到了第二天,我们醒来的时候,他显得很害羞。看样子,他没有和其他女人有过这种事。我当时竟然感到很抱歉,竟然用这种方法骗他。我编了一些谎话骗他,他竟然全部相信。而且他还说,他要娶我。我当时哭了。 (我也哭了,我当时抱着她哭。我感到了幸福。) 我男朋友的计划算是彻底破产了。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背叛他。不,那不是背叛,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和我坦诚过。他根本就是在利用和玩弄我。我要报復他。 一方面我和沈晨热恋,另一方面我和男朋友依旧保持关系。我知道这是个危险的游戏,如同在走钢丝,只要一个不小心我就完了。可是,我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还好,老天并没有让我等多久。我男朋友终于要动手了,他准备利用公司进出货之际,做一份假帐,骗取公司近千万元的资产,然后把责任嫁祸给沈晨。接着趁公司大乱之际,把公司架空。他已经设计好了,只要时机一来,他就可以带着销售和技术部门的主力脱离公司,另起炉灶。如果他这样做了,我就真的没有利用价值。所以我要找了个机会破坏他的计划。 (我自己冷静下来了,开始认认真真地听她叙述。同时,我也开始回忆,我记得那次确实是受了蓝玲的提醒,她说她有个同学看到了我们公司的田岳在某个酒店出入,还说他和某个高官的子弟来往过密切。对了,就是这样。原来她的男朋友就是田岳。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第58页 沈晨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把事情摆平了。田岳(从她嘴里证实了我的猜测)被赶出了公司,在这个城市里他混不下去了。那段日子,我躲到了外地,他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是我在背后搞的鬼。后来,田岳一气之下出了国。知道这个消息后我才回到沈晨身边。没过多久,我们结婚了。 婚后的生活很美满,虽然我知道这个婚姻是建立在那么多谎言的基础上,但我别无选择。我努力去爱他。可是我发现,沈晨并不是一个喜欢浪漫的人。很多时候,他都很拘谨。我渐渐地有些厌烦。 (婚后,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如此美妙,应该竭尽所能地保持住,为了这个目的我开始拼命的工作,以博取老闆的好感。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是在为这个家努力,我的妻子理解我。) 有一天,他出差回来。我发现他身上有几根漂染过的头髮。我疑心他和别的女人有关系。很有可能是风尘女子。当然,我也明白。他们这些成天在花天酒地里混的男人有这种事也不稀奇。但我依旧不能接受。虽然我一直在骗他,可我却没法子容忍他骗我。他看到我时,脸上是那种有鬼的样子。我知道我的猜测对了。 第十章 真实 (4) (那次,确实是我做的不对。我喝醉酒后稀里煳涂地发现有‘小姐’上了我的床。如果你要是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从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开始变得生分,很久都没有在床上亲热。究竟是我在迴避他还是他在故意迴避我。我说不清楚。 (我实在是没有精力做那种事,因为我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 就在那时,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田岳打来的。我当时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耳朵。田岳竟然回来了。他在电话里威胁我,让我到宾馆来,否则就把我和他的事情告诉沈晨,看看沈晨到底会不会介意。 我害怕了。虽然我也知道去宾馆意味着什么,但我还是去了。进了门之后,他就把我按在床上,强姦了我。之后,还给我拍了照。他拿着照片说,如果我不想这些照片被公布出去,就听我的。 我只得同意。后来,每逢我有空,又或者是沈晨出差,他都会把我约出去,甚至他还曾经到家里来。 (我的愤怒到了极点,又降到了冰点。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还能保持冷静,难道我真的想把故事听完吗?也许是的。) 后来,田岳在迷津湖畔买了一栋别墅,他说这是送我的,我一直以来就有这样的愿望,希望能有一栋看得见湖水的房子。眼下这个愿望实现了。他还送给我一尊观音像,对我说,这个观音像能保佑我,应该放在卧室里。他所说的卧室,不是那栋别墅里的卧室,而是我和沈晨的卧室。 (我摸了摸手提包里的那尊观音像,我简直要把它捏碎了。) 几天前,我又对沈晨撒了个谎,说我要去开会。然后到了迷津湖找田岳。没想到现在变成了我来主动找他。我到底怎么了?!难道我把沈晨全忘了吗? (你当然忘了,当我被诊断出脑瘤的时候,你大概和田岳在床上颠鸾倒凤,翻云覆雨。我的手开始抖动,脑子里甚至闪出要掐死她的念头。黑暗中,我们彼此不见。但我知道她就在我面前。)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沈晨的电话,他说话很含煳,似乎有事发生。我忽然觉得自己很亏欠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可是,田岳却一直呵呵冷笑,他说,我是过多担心了。还说,沈晨的运气天生就好,根本就不会遭到厄运。 我信了。没想到田岳在我的心中的分量是如此的重,我终究脱离不开他的掌握。 半夜,我发现田岳没有在床上。我悄悄下地,到了楼下。他在楼下打电话。我回到楼上,通过分机偷听。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原来,田岳一直想陷害沈晨,为了报復当年被赶出公司那件事。而且来电话的人还说,事情已经成功了,沈晨最多还能活三个月。 第十章 真实 (5) (那时,是我被检查出脑瘤的时候,医生说,我最多也就还能活三个月。) 我开始咬牙,我恨田岳。但我还不能发作,我回到床上,假装睡着。田岳回来,他的兴致很高,还主动要和我亲热,我推说身体不舒服。 天亮的时候,我几乎是一夜未眠。我偷偷起身,熘到外面,我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到家时,家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那些人对我说,我的丈夫——沈晨失踪了。在家里,我找到了一张遗书,一张诊断书,还有一件满是鲜血的衣服。这几件东西我很难把他们联繫到一起,但可以肯定的是,沈晨出事了。打他的电话,不通。有人在路边发现了已经破碎的手机。我知道,沈晨凶多吉少。 我不知道田岳是怎么做的,我只是知道,我要为沈晨復仇。我从家里出来,跑到那栋别墅。田岳还在睡觉。我顺手抄起一把水果刀,刺了下去,我不记得到底刺了多少刀。反正到了最后,他全身都是伤口,田岳张着嘴,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死在了我的面前。杀他之后,我害怕极了。我开始思考如何隐藏尸体,我还是决定把他抛入湖中。他的尸体很重,我花了足足一个钟头才做到。抛入湖中后,我坐在湖边觉得生活毫无乐趣。我甚至想投湖了却我的一生。就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孩。她对我说,既然我不怕死,那么你是否愿意跟我走。 第59页 (所以你就和他一起到了这里……)” 她说到这里就不说了,我知道这就是全部,或者可以说是真相。对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太大意义的真相。 那个女人,不,我知道她是谁,我知道她是谁! 蓝玲,我爱的妻子。我长久以来付出了全部爱的妻子。 我的手摸着脸,血迹和伤痕还是遮盖住了我大部分面孔。怪不得和她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她都没有认出我。 我又想,为什么我也没有认出她?她的动作我熟悉,她的声音我也熟悉。可是为什么?仅仅隔了一个面具我就认不出她了? 是不是我们都被那虚假幸福的遮蔽了双眼。 远处传来脚步声,纸鸢提着灯笼来了。微微的灯光照亮了这里,包括蓝玲的脸。面具已经不在。她的脸上沉静而忧郁。是为了我吗?是为了我而感到良心不安?仅仅如此吗?如果我的死可以换来的是你良心上的一丝不安。我应该高兴吗?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蓝玲也在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慌。 她说:“你好像一个人。” 第十章 真实 (6) 好像一个人?你认不出我了。我身上的衣服是你给我买的?你忘了吗?虽然被水泡过很多次,有些变形,但你应该能认出来啊。你不记得了吗?左边领子上有个地方是被火柴烧出了一个窟窿,你当时说,这件衣服扔了吧,可是我却说,衣服很贵,不要浪费。 我摸着左边领子上的那个洞,那个洞我一直没有补上。衣服上的洞是可以补上的,可我的心呢? 纸鸢走到我面前说:“该你了。” 我点点头。很奇怪,听完蓝玲的叙述后,我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愤怒,这大大出乎了我的预料。 正往前走,纸鸢忽然出声:“沈晨,你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人总是在作决择,左边或者右边,生存或者死亡。对于我来说,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我听到蓝玲惊叫一声,她听到了“沈晨”两个字,也许她认出了我的背影。就如同我对她的影子也是似曾相识。 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们之间并不像彼此想像中的那么熟悉。 背后,嗒嗒的脚步声。蓝玲从背后抱住了我。她的手摸到了我的脸,我的脸很大一部分都被龙文宣打得不成样子,完好的只有一少片。 蓝玲抽泣着说:“沈晨,是你吗?” 她还是不能确信。 我开口说:“是的。” 这句话说完,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又能说话了。我失语是因为自己受到的刺激过大,而恢復也是由于受到的刺激过大。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波动。 蓝玲的声音则有些颤抖,她说:“太好了,沈晨,你没事。太好了。” 我把她的手掰开,向前走,蓝玲在后面叫着我:“沈晨,沈晨……” 我不理她,迳自向前。 洞口那里有个人影。不,准确的说是在我侧前方。我没有理会他,也没有看他。 当我走过去之后,身后的人叫了我的名字。 “沈晨。” 我的心头一紧,右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那个随身携带的手提包。手提包里依旧有那个断了头的观世音。 那个声音不陌生。 我看到了他的面孔,同时我的嘴角上挂了笑。 因为那张脸在不久前还在我的脚边滚动。 “田岳。” 那人点点头,他身上穿了一件破旧的衣服,和他的气质不怎么相称。我还记得,他讨厌一切不上档次的东西,从衣服到女人。 “沈晨。”他又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奇怪,为什么他能认出我,而我的妻子认不出。嘴角的笑持续着,那是苦笑,也是充满杀意的笑。 第十章 真实 (7) “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他显得很虚弱。动作有些不协调。他的脖子上有一道闭合了的伤口,那道伤口环绕着脖子。我知道那是为什么,那颗头颅曾经离开过他的身体。 可能吗?合乎逻辑吗?我闭了一下眼,心想,也许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梦,都是我做的梦。 不然就是我疯了,一切都是我的幻想。被诊断出脑瘤,死不了的纸鸢,瀰漫大雾的迷津湖,纸鹤家的杀人案,被龙文宣袭击,那些自杀者,还有湖神,湖神的洞穴,以及他奇怪的医治人类方法。 当然,还有死而復生的田岳。 我的手指灵巧地打开了手提包上的拉链,伸手捏住那尊观音像。田岳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他说:“沈晨,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能不能帮帮我?你一定知道这是哪里。看在我们曾经在一个学校,一个公司待过的份上,告诉我这里是哪里?” 我嘴角上的笑容消失了。与此同时,我举起了右手,手臂划出了一条弧线。那尊观音像砸向了田岳。田岳“唉呦”一声,后退了一步,我上前一步,继续挥动手臂,手上的观音像雨点般的砸向了田岳。田岳连忙说:“别这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情。 杀了他! 第60页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观音已经没有头,现在全身也被血染红。可是我的怒火还没有平息。 我不是一个暴躁的人。 我也不是个崇尚暴力的人。 我更不是个喜欢伤害别人的人,即使那个人让我十分厌恶。 可今天我要杀了他! 田岳被打倒在地。 我喘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摸到了头上的那些伤痕。那些伤痕大部分已经结痂,凝固的血上沾染了新的血滴。 我读过一些犯罪学书籍。上面说,一些变态的连续杀人犯都习惯于用同一种手法杀人。杀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对,是这样。我用同样的手法袭击过龙文宣,欲致其于死地。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我彻底疯了。 蓝玲的尖叫让我从沉思中甦醒。 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我从蓝玲被吓得有些变了形的面孔中知道自己的恐怖。我变了,变得喜欢用暴力,变得让人害怕。 我抓着观音像的手在抖动。观音像的底座掉了下去。底座上有个奇怪的东西。准确的说,是条闪着光的银色金属链子。 我捡出链子,放在眼前。那东西的光芒让我感到不寒而慄。 “这是什么?”我问蓝玲。蓝玲使劲摇头。 第十章 真实 (8) “那是要你命的东西。”田岳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接着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后脑上,我向前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脑后火辣辣的疼,而我却清醒异常。 也许是田岳打得不准,也许是因为这些天我受到的打击太多,或者是因为老天觉得我受到的折磨还不够。 那条银色链子掉在一边。田岳伸脚把它踢到一边。他一边伸手捂着流着血的头,一边说说:“你不知道吧。这条链子是放射性物质,是你得病的原因。” 我又看了一眼蓝玲,蓝玲说过这是他从海南带回来的。她骗了我,她到底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这就是我的妻子吗? 我也看到那条银色链子。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的那个办公室里会有那么多人感到不舒服。还有为什么薛镜会得白血病! 田岳的脚踩在我的头上,气焰嚣张地说:“你以为自己是谁?你这个混蛋。是你的出现让我什么都没了。是你和这个贱女人。你们,是你们,我要整死你们……” 蓝玲跑过来,跪在田岳面前,苦苦哀求:“求你了,放过他吧,你这样做他会死的。” 田岳冷笑一声,满是血的嘴吐出一个个字:“你凭什么求我?!你以为自己是谁?你这个贱货。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你是怎么红杏出墙的。怎么和我背着他在湖边公寓里亲热。你都没说吧?” 蓝玲使劲摇着头。 我的耳朵里嗡嗡响,田岳的话却清晰地传入。 我好恨! “他不会死。”又有人说话了。 这声音我听得出来,是纸鸢的。 田岳说:“为什么他不会死?” “因为湖神会救他。” “为什么?” “不会为什么?只因为湖神喜欢。湖神不喜欢你,你会死。” “不可能。不可能。” …… 后面的话听不清,我的意识开始模煳,连同我的视力一样。在我失去意识的一剎那,我听到了蓝玲的声音。 “对不起。” 一切都空虚而缥缈,无法辨出真假。 我做了个梦。我梦到田岳死了。死得很惨。是被人扯断了四肢和他头颅,肢体被扔进了迷津湖。我到了一个大房子里,见到了没有面目的湖神。湖神给我实施了那种特殊的手术。他用那把小刀把我的身体切开,“大卸八块”。他切开了我的脑袋,从里面取出了大脑,清理了癌变的脑组织。做完这一切,又把我组装起来。 在做着这些的时候,他的嘴里依旧唱着那句:“哦德罗,西德落,古斯塔夫塔的拉,西斯西斯。”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依旧不知。 这是我第几次听到那句话,第七次还是第八次。记不清。 第十章 真实 (9)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清晨的阳光照射在我的脸上。我眨眨眼睛,很容易适应了这种还不算刺眼的光芒。世界依旧是如此美好。我活动了活动四肢,很轻松。 身边是那块怪石,怪石后是迷津湖的湖面。湖面平静得如镜子。 我记得这块怪石和那间屋子不远。对,从那个屋子里可以看到这块怪石。 我向南走了几十米,停下了脚步。 那里没有小屋,只有一片烧焦了的痕迹。我猜我再也找不到那间神秘的屋子。 在远处聚集着很多人,他们对着那片芦苇盪指指点点。我走过去,听到他们谈话。他们说,湖神走了,昨晚一个火球从湖里冒出去,直上云霄。有些老人还在湖边设立了祭奠用的香案,对着芦苇盪拜了又拜。 我也走到湖边,向湖里观望。湖水里映着我的影子,影子和记忆中完全没有差别。我摸了摸额头,那里应该有很大一片伤痕。 可是现在那里平滑的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61页 也许真的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摸了摸身边的手提包,里面鼓鼓囊囊的。里面有观音像,拿出扫了一眼。我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因为观音像没了头。 脑中一片空白的我走到路边,坐上回家的长途车。回到家,找了一套完好的衣服穿好,照照镜子,我又成为了那个人人羡慕的青年白领。 我到了医院,做了一个脑部检查。没有任何结果出来,医生说我的脑部没办法扫描,因为显示屏幕上一片雪花,似乎被什么东西干扰了。 估计是湖神对我的脑部做了什么动作,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没有在意。回到家后,电话留言机里有很多朋友们打来的电话,我都没有回覆。最后一个留言是蓝玲的,她说:“我安全了,我很好,不要惦记我,我……对不起。” 我哭了。究竟是为什么哭我也搞不清楚。 如果蓝玲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原谅她。但我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一点,那就是我爱她。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爱她。 我把观音像带在身边,这样能让我想起蓝玲。我从厨房里取来一把尖刀,平时这是用来剁骨头用的,今天我要用他去杀一个人。 他的名字叫龙文宣。他欠我一条命。 找到他并没有费什么力气。他并没有逃走。他大概以为我死了。他在一个酒店里召开了一个记者发布会,专门谈迷津湖的事情。他拿出了几张照片,照片上有个阴暗的影子。他说那是湖神在大雾中的模样。还有几张照片拍到从湖中腾起的红色不明物体。 第十章 真实 (10) 我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还会在心中赞嘆这个傢伙几句。他实在是毅力十足。发布会间歇,他走了下来,看样子是上厕所。我揣着刀子到他身边。 “龙文宣。”我叫他。他转过头,脸上还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转眼睛,那笑容就在脸上彻底凝固。刀尖划过了他的肋骨,刺入心窝。 他握着我的手,盯着我。 “你为什么没有死?”他额头上青筋跳动,嘴唇发青。 我没有回答。 抽出了刀,血喷了出来,我灵巧地一躲,没有一滴血落在我的身上。龙文宣倒在地上,这次他不可能醒来。 我把尖刀扔在地上,掏出手绢擦了擦手,手绢也扔在这。 我长长的出了口气,一切都结束了。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轻松,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消失。 走出那个酒店的过程中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大概是因为我身上那件名牌西装发挥的作用。 几个小时后,我又一次来到迷津湖。 在迷津湖畔,我看到一栋临湖别墅被封了。听说屋主姓田。我没有兴趣知道是不是田岳。 到了湖边时天已经黑了。我摸着路到了那棵大树旁。 今夜无月,但却还不算是一片黑暗。 我还记得,纸鹤说过,这里每出一次事情,每死一个人她就会在这里折出一支千纸鹤,挂在树上。一支支千纸鹤在夜风中飘舞,我看得有些醉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彩纸折了两只千纸鹤,挂在树上。我对这并不在行,买彩纸的时候,还向卖纸的小姑娘请教过。我折得不好,或者说是十分不好。可最终我还是完成了。 “叔叔,你又来了。”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我吓得跳了起来,马上回头看,是那个叫小梦的孩子。 我很吃惊,为什么每次看到他都是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 远方一片红色映红了天空。我跳脚远望,没想到我的好奇心依旧很重。 “那是他们在祭奠湖神。他们把世间的一切都用纸扎出来。很多都扎得十分逼真。扎好后集中在湖边烧掉。他们用纸造出了一个世界,又用一把火毁掉。”小梦说话时的腔调和他的年纪很不相称。他的语言中带着成熟,仿佛他经歷过很多事。 我看着远方越来越重的红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梦问我:“叔叔,你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着吗?” 我摇摇头。 小梦又问我:“那么人又为什么要死?” 我依旧摇头。 记得小时候读《论语》的时候,孔子曾说过:未知生,焉知死。即使以圣人孔子的才智,也猜不透生死。 小梦语气平和地说:“我要死了。” 第16卷 第十章 真实 (11) 我一愣,这么小的年纪竟然会说这种话。 小梦摘下了帽子,他的头顶是秃的。这是受到放疗的结果。 小梦说:“医生说我找不到合适的骨髓的话只能活一年。我没有换骨髓,却已经活了两年。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我活着的理由,即使我没有找到过。”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闭着嘴,听他讲。 小梦到了我面前,说:“叔叔,你会不会笑?” “笑?”我一愣,旋即想到,我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平庸的日常生活让我把笑彻底忘记。 “叔叔,我很喜欢笑。我觉得我们能留给世界的只有那么一个微笑。” 他的话伴随着脸上那种特有的微笑。 我点点头,也许他说对了。 第62页 不远处警灯闪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跳下来,向我这边走。 我摸了摸手提包,手提包里有观世音木雕。我突然想明白一个问题:即使那尊观世音的木雕没有头,那也依旧是观世音,是代表慈悲的观世音。 警察已经快到我的面前,我没有时间了。 我快速的把手伸到手提包,摸出观音像,正想递给小梦。小梦还未伸手接,枪声响了。一颗子弹穿过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一晃,双膝跪倒。 也许那些警察认为我正要伤害这个孩子,又或者是那个菜鸟警察紧张过了头,总之有人开了枪,而那颗子弹准确无误地刺穿了我的心脏。 我的意识开始模煳,就在丧失意识的一剎那,小梦抓住了我的手,接住了那尊观音像。 “谢谢。”他平静地说。 我也给了他一个微笑,同时也是给这个世界的。 夜风在吹,黑夜里有乌鸦在叫。 尾声 也许你会说,这个故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是的,故事结束了。但我还没有结束。 再次醒来的时,我看到了纸鸢。那一剎那,我还以为那是纸鹤,她们长得本来就很像。不过,几秒钟后,我就认出纸鸢,因为纸鸢的气质更为忧郁。 “你醒了?”她问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我问她:“为什么我没有死?” 她说:“很简单,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过的话吗?湖神很好,但是他是个笨蛋。” 我终于明白。我变得和纸鸢一样,都是死不了的。 我见到湖神的时候,告诉他我希望他把我“修理”成一个能吃饭,能睡觉,能走路,能思考,能上厕所…… 我写了很多,但我还是忘了写一条:可以死亡。 湖神确实是个笨蛋。他修理过的人都是没有办法死的。只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你愿不愿意。 纸鸢伸手把我拉起,我们并肩上路。 湖神走了,纸鸢没有说过为什么他要走。我也没有问。网上的那个迷津湖网站消失了。它没有存在的必要。因为纸鸢不会再带人去见湖神。 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迷津湖中还会有人去自杀。因为他们找不到活着的理由。 也许,在某个时刻,你也会听见那句我至今都不明白的话:哦德罗,西德落,古斯塔夫塔的拉,西斯西斯。 那就是我或者是纸鸢。我们行走的这个世界上。永远,永远。因为我们只能选择活着。 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午夜初稿 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八日凌晨草定 二〇〇八年五月五日下午第一次修改 ps:这本小说总算是写完了。写了十万字多一点,不算多,甚至可以说是很少。可是却让我很费劲。这本小说有意无意的模仿了洛夫克拉夫特的风格,我想模仿的可能很不好。情节上有些拖沓,有些地方有点絮叨。另外,本来要写的是恐怖小说,写完了通读一遍后发现,当成软科幻应该更适合。全文中的逻辑性并不是很强,我在结尾也没有解释文中出现的种种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给了一个笼统的回答。那不是人干的。这么写似乎有些不负责任。好了,就写这么多了。我也有些累了。写作的时候很累,而修改的时候更是容易让人睏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