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合》 1 第 1 章 疾雨傍晚突袭,淋漓地落上一场,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收锣罢鼓。 丫鬟青萱一边叫着人,把搬至廊下避雨的菊花都摆放回原处,一边又另外分派了人手,“去把府里的祛虫香囊都挂到花园里,若有不够,将艾草、藿香这些剪碎烧了,沿路洒在地上,莫要让蚊虫惊扰了贵客。” 一众仆从连声应下快步去了。 今日是滕家在自家小花园里办的菊花宴,老夫人林氏亲自写了请柬送去各家,请的尽是与滕家交好的几户人家的夫人。 两月前,滕家匆忙办了一场婚事,婚事办得急,滕家备办有限,全赖这几家的夫人出手相帮。 如今那婚事过去了两月,林老夫人趁着中秋节前,菊花开得正盛之时,邀了这几位要好的夫人过来赏花听戏。 夫人们多半带着自己的姑娘一并前来,她们在厅里吃茶叙话,姑娘们便在花园里闲聊赏花。 方才下了场疾雨,若不是滕府的仆从提前得了吩咐,雨未落就把娇贵的名菊速速搬往廊下避雨,这会可就要搅了姑娘们赏花的雅兴。 花没受损,原样搬回了原处。雨后蚊虫多,这会沿路又撒了驱虫的草药,姑娘们见状又走了出来继续赏花。 事情被吩咐得妥妥当当,青萱不由地往花园尽头偏僻的路边看去。 穿着水蓝色薄衫并湖蓝色褶裙女子,正站在树丛之中,暴雨刚洗过的树丛苍翠地将她的身影包裹其间,若非是那黑密的长发绾成的发髻在日光下顺亮耀眼,恐怕不仔细便瞧不到她。 那是将军刚娶进门的新夫人邓氏。 滕家是陕西都司的行伍人家,早些年过世的老爷也曾做过正四品的武将,但后来因与人交恶被贬边陲,不久便死在了战场上。如今这份家业,尽是滕家二爷滕将军滕越,一刀一枪挣下来的。 二爷因着常年驻守边关,今岁才娶了妻,便是这位新夫人邓氏了。 青萱没怎么同她说过话,今日家中办花宴,老夫人怕魏嬷嬷忙不过来,便让新夫人到花园帮衬。 只看这花园前后的安排,丝丝缕缕都考虑周道,青萱这等办事的丫鬟也跟着省了不少心。她觉得这位新夫人约莫是个理事的好手,但进门两月有余,只有这等时候才让她出来做事。 她是府里的夫人,将军的正妻,又非是过轻的年纪,但她不掌中馈,也不住在正院,二爷平日在外打仗,老夫人不太寻她,她只在柳明轩中不出门。 府里的下人惯会看人下菜,两月过去,已经没几个人敬着她,真把她当夫人了。今日若不是青萱这个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在,恐怕这些下人未必听从她吩咐。 青萱远远看着,暗暗摇头。 ...... 花园尽头的路边。 有人快步走在小道上。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雨里弄湿了鞋子,刚换了新鞋重新回到花园。约莫想着这种小道上没什么人,脚下走的快,谁料一转弯,对面也恰有人走过来。 她惊了一下,连忙要收住脚,谁料刚下过雨的石板湿滑,她这一陡转,人忽的向一侧倒了过去。 “呀!”她疾呼一声。 她的丫鬟在后面还没跟上来,不过此时,却有人伸出了手,一把将她稳稳拉了回来。 小姑娘心有余悸地连忙道谢,这才抬头看到是个面生的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蓝靛裙裳,一张脸上没什么胭脂水粉,但唇色莹润淡红,鼻梁秀挺精巧,一双眼眸无云无雾,清亮炯然,微长的柳叶眉略略挑起。 “姑娘没事吧?” 她嗓音如琴,清正悦耳,也是未曾听过的。 小姑娘眨眼问了过去,“姐姐是哪家的?我怎么从未见过?” 此番林老夫人请来的都是与她要好的夫人,彼此之间时常往来,姑娘们也多半是手帕交。 小姑娘想不出来,转眼看到了她长发整齐地梳成了妇人发髻。 这时她开了口,她没说是哪家的,只是道, “我姓邓。” 滕将军新娶的夫人便姓邓......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新夫人。 正这时,丫鬟从后面追了上来,还没等她反应,便一把将她拉去了一旁。 那动作,好像对面这位邓夫人做了什么对她不利的事一样。 明明下过雨了,空气中却有些说不出的沉闷之感,小姑娘尴尬。 但这一切,随着那位邓夫人轻轻笑着同她点头离去,顿时消没无影。 丫鬟急急拉着她,低声道了句。 “她姓邓,咱们这儿哪有姓邓的,只有滕将军新娶的那位夫人。” “这我知道,怎么了?” “姑娘不晓得,她可不是什么高门出身,恐怕此前连西安府都没来过,却能嫁给滕将军这般品貌的大将军,那还不知道是使了什么粗野手段呢。” “这......我瞧着她挺好的呀?” “姑娘性子和善,怎么知道这些小门小户的手段。他们的脸皮可同姑娘这样的贵人不一样,说不定方才因着各位姑娘都不搭理她,想从您这找机会呢。” 小姑娘惊讶不已,神色怔怔似是被吓到了。 不时见到了几位相熟的姑娘,众人见她神思不属,皆问发生了何事。丫鬟三言两语把方才遇到滕家新夫人的事情说了。 话音落地,姑娘们眼神交汇之间,都露出几分鄙夷。 她们都转头向着其中一个穿着琥珀色绣团花的姑娘,那姑娘立时挑了眉。 “看我做什么?难道我想让滕表哥娶个来历不明的村姑?” 她姓杨,唤作尤绫,母亲杨二夫人孙氏同林老夫人乃是表姐妹,这位杨姑娘自然也算得滕越的表妹了。 众人都看着她,有人轻轻戳了她笑问,“你那新表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杨尤绫听见“表嫂”这个词,一张脸似喝了胆汁似得难看。 “你们要是爱叫表嫂就自己去叫,我可不想认随便什么人当表嫂。” “那邓氏怎么了?”有人问。 方才差点滑倒的小姑娘小声道了句,“我瞧着她还挺好......” 话没说完,被丫鬟从旁扯了袖子。 杨尤绫倒是听见了这话,“挺好?她除了运道好,还有什么好的?要不是那位县主横插一杠,滕表哥至于要娶她吗?” 众人一听“那位县主”全都目露了然之色。西安府里秦王家中县主有许多,但都比不上恩华王家的那位荣乐县主。 秦王的王位传至如今,能掌的实权已经没有多少了。但恩华王府却在西安府的北面,戍边之地,手中仍有部分军权在握。作为掌有实权的王爷独女,荣乐县主朱意娇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 偏偏这次,她一眼看中了滕越,要他做自己的仪宾。 说起来娶一位县主原是好事。但这位荣乐县主小小年纪便“声名远扬”。 去岁有个秀才想攀附王府,愿意入赘王府给朱意娇做婿,朱意娇当时就说了好,还说三月后就成亲,不用那秀才准备半文钱的聘礼。 那秀才大喜不已,返回了家中高兴得四下告知,然而翌日就被发现吊在了房中,手筋脚筋全部挑断,活活疼死。 自那之后,莫说登门求亲的,便是之前有意的,也再不敢提及这位县主半分。偏她看上了滕越,让人来暗示滕家去提亲。 滕家可不想娶一位煞神进门,林老夫人只能立刻散出话去,说家中已经为滕越定了亲,是自己从前在金州老家的远亲家的姑娘。这话前脚散出去,后脚还真就办了婚事,滕越便娶了这位新夫人邓氏为妻。 杨尤绫烦厌道,“我表哥这样品貌的人,戍边的指挥同知,自己闯出来的三品武官,满西安府想嫁他的姑娘多了,眼下全被祸害完了,竟娶了个村姑进门来。” 她越说越烦,“这世道但凡有些本事的,谁不上娶高嫁,滕表哥合该娶一位真正的名门贵女才是,就似......” 她说着低了几分声音,好似怕自己稍微大声一些,就如泥水沾湿了真正的贵女的衣裙一样。 “......似我表姐那般的人物。” 她说的表姐是她姑母的女儿,京城永昌侯府的四姑娘,章贞慧。 这位章四姑娘曾在西安府住过些时日,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如春风化雨,样貌品行礼数再没有半分错处,事事周全,满西安府没人见过她后,不对她敬爱有加。 一众姑娘多少也知道些内里。据说当时章四姑娘在西安府的时候,林老夫人去拜访了好几次,回头便同旁人称赞,显然是看上了章四姑娘,想捧出全副家当娶这位贵女进门。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先是章四姑娘父亲染病去世,她回京守孝,接着滕将军被荣乐县主盯上,好端端的一双人儿一拍两散。 “滕表哥一朵鲜花,插到了乡下的牛粪上。” 杨尤绫说起这事就跟吞了苍蝇似得。原本她姨家的表哥,同姑家的表姐若能成就姻缘,她在其中最是满面红光。 “那,滕将军同章四姑娘,再没可能了吗?”不知谁问了一句。 滕越都已经娶了妻了,还怎么可能?众人皆是怅然,好似看着一对珠联璧合的佳偶,硬生生走散了一般。 耽搁了这桩良缘的人,自是邓氏无疑了。 众人都不说话了,杨尤绫还在嘀咕。 “过会开宴要是见不着她就好了,我连同她见礼都觉得对不起我表姐,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大家纷纷开解她算了,别太计较这些,大不了她们一处,不同那邓氏搭话就是。 “今日滕府的菊花真不错,难得下了场疾雨也护得这般周全,沿路还洒了祛虫草药,林老夫人的花宴处处细致呢。” 众人都称赞滕家的花宴办的好,杨尤绫听着这才高兴了些,半个主人般招呼着大家继续赏花。 没多久夜幕四合,姑娘们陆续从花园里离开,邓如蕴便让人将名花安置妥当,虽知道晚上不会有人再过来,但还是叫着人掌了灯,各处灯火通明以保不会有人走失在花园里。 这些事都做完,便要开宴了,邓如蕴快步回柳明轩换了身衣裳。 那到底都是与滕家要好的夫人们,邓如蕴不敢有所怠慢,但她衣裳刚换好就听见青萱到了柳明轩中。 青萱刚一站定,就看见夫人撩了帘子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秋香色衣裙,站在门前随风摇晃的黄灯下,好似一朵夜风中绽开的徽菊。 “是要开宴了吗?我这就过去。”她说着快步下了檐下石阶。 但青萱脚下僵了僵,把老夫人的传话说了。 “夫人,老夫人说您打点花宴诸事定然累了,不若晚间就留在院中歇息吧。” 她这话说完,看到夫人身边从娘家带来的秀娘子,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青萱暗暗尴尬,夫人为着花宴忙碌两三天,最后开宴、听戏却让她歇了不用去了。青萱不知道夫人会怎么回应,若是非要过去,又或者掩面而泣,她该怎么办? 然而她见夫人,却只是笑着应了一声。 “我晓得了,劳烦姐姐了。” 说完,半分要去的意思都没再有,只让秀娘子挑灯送了她出门。 青萱哪还敢让夫人的人送,连声告退自己打灯走了。 柳明轩院中。 宴厅旁树上高高挂满的灯火照亮滕府半边天空,秀娘看过去,又转头看到了邓如蕴身上。 却见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了自己。 “秀娘姐,方才听说今日灶上做了羊肉馅的酥饼子,”她笑着,说滕家灶上做这饼子是一绝,“姐姐去拿些来,我好馋呀。” 旁人都在花宴上吃席,为这场花宴忙碌了两三日的人却只得了张羊肉饼。 秀娘鼻头微酸,但扫兴的话她一句都不想提,只道好。 “奴婢这就过去,再让灶上添两个菜,您先歇会,我不时就回。” 邓如蕴跟她笑着点头,“那我就等着姐姐了。” 只是秀娘到了灶上,见灶上饭菜都做完,开始收拾关门了。 今日滕府宴请是从外面酒楼叫了席面,家中灶房只给下人开了火,眼下羊肉酥饼也只剩下两三块。厨娘不想再多做事,只想去跟着听戏,没什么好脸色。秀娘也知使唤不动她,干脆自己下厨给邓如蕴做了两道菜。 等回到柳明轩,天都黑透了,府里却更加热闹,似是要开始搭台子唱戏。 她进门的时候,房中静悄悄的。 邓如蕴没留意她回来,只是在挑了灯的书案前,慢慢抄写着翻到破旧的药方手札。 邓家从邓如蕴的外祖和外祖母时起,制成药售卖,到了她爹娘,邓家的成药已经能在金州数得上名号,家业兴盛的时候,同时开着四五家药铺。 可惜后来邓如蕴长兄出边购置药材时遇上了风沙,半副家当连同性命都丢在了风沙里。 邓家至此一蹶不振,因着还借了许多债出的边,只能陆续变卖家产还钱。而邓如蕴父母也因着受到打击接连病逝,邓家在金州城留不下来,最后回到了乡下老家。 家里没了顶梁柱,但邓如蕴上面还有年迈的外祖母,下面也有长兄留下的小女儿,她只能也拾起家中祖传的制药良方学着制药,来养这个家。 那会她才十四五岁,家中没了长辈能教她,她只能翻着祖辈父辈留下的手札,一点一点地自己研习。 秀娘见她正看方子看得入神,没舍得上前打扰。不想等了一会,外面的开席的锣鼓声顺着风传了过来,敲散了她读书的思绪。 她这才瞧见秀娘回来了,搁下笔走了过来。 “好香啊,我方才怎么没闻到?” 她起身走过来,秀娘也把扣在上面的碗拿了下来,“姑娘饿了吧?快吃吧。” 邓如蕴是饿了,却不急着吃,说肚子刚才好像叫了一声。 她问秀娘,“姐姐猜它叫什么?” 秀娘一边给她拿筷子,一边还真认真猜了猜,“难道是叫姑娘,该吃饭了?” 邓如蕴笑眯着眼睛同她摇头,外面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从窗缝里钻了进来,她听见了还和着唱腔打了两下拍子,顺着拍子同秀娘道。 “我这肚子在叫,‘秀娘,快回来’!” 秀娘没忍住笑了一声,只是笑过又有种说不出的酸酸感觉漫上心头。 她低头掩下情绪,给邓如蕴递了羊肉酥饼,邓如蕴让她也赶紧坐下。在远处花宴咿咿呀呀的戏声里,主仆二人慢慢吃起了饭来。 * 宴厅外的庭院里,夫人们坐在廊下吃茶,边看着台上折子戏,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两句,没谁疑问今晚,林老夫人让新儿媳叫不必来吃宴听戏的事。 滕家这桩婚事实在是走投无路的办法。 那恩华王在军中势力正盛,他家县主又是那样一个不能招惹的性子,此事一出,便没有人再敢同滕家结亲。 滕家从前被人排挤多年,滕老将军连番被贬,最后战死在沙场上也没能翻身,反而排挤滕家的小人步步高升。 林老夫人是个有心气的,眼见儿子有出息,便一直想为儿子寻门有助力的亲事,以免再遭此境。 不想这事一出,西安府各家都对滕家敬而远之。且滕越的婚事被恩华王府压在了眉毛上,若是将亲家的门第一降再降,又有什么意思?那干脆找了没门没户的乡下女好了。 乡下女子有个妙处,那便是没有依仗,最好是个父兄都无了的,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等过两三年此事过去,想把人打发走还是难事? 这婚事办得急,又逢鞑子来袭,婚后第三日滕越就披甲上了战场,并不怎么回来。林氏没立时带着儿媳回乡上族谱,今日宴请也只让那邓氏跟着接客,没让她前来宴席与众人见面。 夫人们都是宅门里的人精,在外打仗的男人不管内宅的曲折心思,她们心里却有了几分猜测,没谁多问句什么,不过这时,外院突然喧闹了起来。 林老夫人偏过头,问了身边的魏嬷嬷,“外面是有什么事?” 魏嬷嬷没得传消息,也正迷惑着,有小丫鬟快步跑了进来。 “老夫人,咱们将军提前回来了!” 2 第 2 章 柳明轩。 邓如蕴同秀娘简单吃了晚饭后,便回到书案前继续研读那些成药配方手札。 秀娘将门窗都闭紧了,免得台子上的戏声扰了邓如蕴。不想没多时,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停了下来,可外面却更加热闹了似得,院外不住有脚步走动声。 邓如蕴终是被扰到,抬头看了一眼。 秀娘在旁做针线,见状放下手里的活起了身来,“不知是什么事,也没人来传个信,我去看看。” 她这边要去,邓如蕴却出声拦了她。 “别去了,既然没有人来同咱们传话,可见不是同咱们相干的事。” “但外面这么哄闹,不像是个小事,怎么没人来说一句?”秀娘嘀咕,不由地便想到了方才去灶房,厨娘连菜都不想给邓如蕴做的事,“......好歹也是夫人。” 她皱了眉,却听见邓如蕴却笑了一声,“什么夫人?契约夫人?” 她开玩笑,秀娘却顿住了。许是离着成婚已有两个月了,她几乎快把这件事忘了。 两月前,她还跟着姑娘在金州乡下老家里过日子。 姑娘父母兄弟都没了之后,靠着家中几亩药田和制售成药过日子,日子虽然过得平平,但也算稳。 姑娘说起来是有叔父婶娘的,没了爹娘这便是最亲的血亲。谁曾想那是一对恶鬼,私下里竟然想把姑娘送给乡绅的二世祖做妾,然后直接霸占了大房的家产。 而那乡绅家的纨绔是个为非作歹的东西,家中年年都要纳新人,待没两年就病的病,死的死了。 秀娘是跟着邓家的老人,想起那时纨绔隔三差五地来邓家门前转的日子,仍心有余悸,那会最怕的就是那纨绔哪日不管不顾,直接将姑娘掳走。 姑娘也不敢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么亲自去了金州城里,寻媒婆给自己说一门亲。男方年岁大些、相貌丑陋都不要紧,只要能护得住一家子女人,她便愿意嫁。 但媒婆给她寻来的,却是金州走出去的年轻将军,陕西都司有名的将领,姑娘年少时曾偷偷倾慕过的滕将军,滕越。 秀娘听说的时候,简直大喜过望,心道姑娘吃了这么多苦,总算是熬出来了。 但姑娘却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滕将军如今在军中步步升迁,想要娶怎样的高门贵女娶不到,缘何要娶自己这等寻常人? 果然,林老夫人上了门来,仔细打量了姑娘,见她眉目清秀,举止稳妥,十分地满意。说希望姑娘能尽快嫁进滕家,就嫁给滕将军滕越,她还另外在西安府准备了宅院,可以把邓家一家人全接过去,甚至还可以给姑娘一笔钱。 秀娘当时都恍惚了,不过林老夫人笑着说这笔钱不是聘礼,是定金。 她说,这场婚事是个三年的契约,眼下她需要姑娘嫁进来帮滕家渡过难关,但三年之后,必须要和离离去。 成婚前,她给定金,和离后,她会补齐这契钱。 前后加起来,是一大笔钱,足以让邓家全家花用多年。林老夫人还说,即便是和离后,滕家也会护着姑娘一家人,做她们的依仗。 姑娘当时就应了下来。 ...... 回想这桩事,秀娘默然无言。 她们确实就这样嫁进了滕家,一切按照林老夫人的安排。 姑娘只有一句话,“我们替人家把事情做好,才能把钱拿好。” 是,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但彼时林老夫人其实还有一个特殊的要求。 亲事虽然是假的,但也要把将军紧紧瞒在鼓里才行...... 秀娘不说话了,房中好似静谧的密不透风,但这种静谧只维持了一息,又被外间的热闹声冲破进来。 仍旧没有人来传信。 秀娘见邓如蕴走过来,给她倒了杯茶送到手边。 “老夫人给钱我们拿钱,旁的事都是滕家自家的事,老夫人不欲我们插手,我们便离得远远的,不挺好吗?”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秀娘抬头静静看了她一眼。 若是事事都离得远远的,自然好。可滕将军呢?姑娘也能不必忙碌,离得远远的吗? ...... 戏台下,一片喜气洋洋。 滕越驻守的地方在北边的重镇宁夏,虽然都是陕西都司的地盘,但离得可不是一般的远,跑马也得两三日的工夫。 滕越先前来信说中秋未必能回,谁想今日还不到中秋,人竟然回到了家中。 林老夫人眼角眉梢都挂了笑,给报信的丫鬟小厮都打了赏,一众夫人道。 “看来,咱们滕将军又把来犯的鞑子击退了,回家吃月饼来了。” “这可真好,还不把大将军请进来,让咱们也沾沾喜气?” 众人都这么说,林老夫人越发喜上眉梢。 她吩咐下去,“去请二爷过来,说今日诸位夫人都在,让他前来请安。” 说话间不过半刻钟的工夫,男子大步沉稳的脚步声就到了院外。 众人皆抬头望去。 男人身姿英武高挺,着一身银灰色锦袍,腰束墨玉带,脚蹬长靴,阔步流星。他眉间隐有仆仆风尘,但丝毫不能遮掩英眉乌眸的剑挺。 在座的几位夫人无不赞叹,若是自家也能出这般儿郎,也不枉费辛苦生养一遭。 林老夫人眼睛都笑眯了起来。 行船走马尚有三分险,何况是常年在外打仗,每次回家便是莫大的喜报。 而滕越一步上前,当先给自己母亲深行一礼。 “母亲安好,儿子回来了。” 林老夫人连忙扶起了儿子,一边连声说好,一边提醒他给各位夫人见礼。 滕越自是照做。 夫人们都同他点头回应,先问了两句边疆可还有战事未断,夫人们家中皆有武将,对边关也算熟悉。 滕越认真答了几句,道是之前只有小股鞑靼的部队来袭,都被戍边兵将挡了回去,这段时日边域尚算安稳,他这才告假回了趟家。 听见无事,便有一位夫人打趣起来。 “将军怎么挑了个入夜时分进城回府?莫不是害怕白日里进城,又引得满西安府的姑娘们,停了手里的针线活来看你?”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 滕越略有点不好意思,连道不敢,“只是巧合罢了。” 这位夫人说的虽然有些夸张,但滕越确实在西安府的姑娘间有些名气。 这是因为有一年乞巧节,他打完仗返回西安家中,不想走到城外,突然发现一伙歹人,妄图浑水摸鱼绑走在城外祈神的女子。 其中有一人露出了马脚,立时引得好端端的集会麻成了一团麻,这一乱,歹人反而肆无忌惮。 城中的官差压不住场面,正急着找人前来支援,可巧滕越带着他的亲卫兵从旁路过。 他当即出手相帮,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将所有歹人尽数抓获,把他们方才掠走的姑娘也都救了回来。 他本是举手之劳,不想这事却在坊间传播了开来。之后再进城,已经没有姑娘不认识他了。这几年竟成了姑娘们竞相抛花的对象。 滕越真是不好意思。 偏有夫人看了出来。 “将军怎么害羞了?莫不是今晚,也有姑娘认出了将军,抛花抛绣帕的,想要嫁给将军?” 这话出口,众人更是笑得不行。 滕越尴尬,只能道,“不敢,我已成了亲了。” 这是实话,在座的也都知道,可不知谁说了一句,“那也没关系。” 众人还在笑,并没觉得有什么。滕越却觉这话不太合适,他忽的就想到了什么,目光往众人中看去。 此间除了自己母亲和几位夫人,也有两位夫人们家中的姑娘在。众人原本都是坐在此处听戏,可他看了一遍,都没有看到他的妻子。 滕越不好直接问,又应了几句夫人们的话,终于得他母亲林老夫人发话。 “满身都是风尘,去换衣裳吧。” 滕越离了此处,才问了母亲身边的魏嬷嬷,“夫人缘何没在?” 魏嬷嬷在林老夫人身边服侍了几十年,深得老夫人信任,府内事宜都由她代老夫人打理。 这会魏嬷嬷没有直接回应,先行礼问了滕越怎么提前回来了,要在家住几日的话。 滕越简单应了两句说时间不定,魏嬷嬷这才答了他方才的问题。 “夫人有些不适,便回柳明轩歇着了。” 滕越听着顿了顿。 今日是自家府里的花宴,照理他的妻子应该陪着母亲待客才是,怎么回了柳明轩? “是病了?可请个大夫来瞧了?” 魏嬷嬷笑了一声,“二爷真是好性,但老奴以为她约莫不用请大夫。”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古怪,滕越没好深问,举步往柳明轩而去。 * 书案上烛灯晃了一晃。 邓如蕴眼睛发涩地闭了起来。秀娘见状直接走上前来,把她书案上的手札纸张全都收了去。 “姑娘可歇几日吧。再这样点灯熬油地看书,只怕也得弄个什么叆叇(古眼镜)架在眼睛上,跟个考了大半辈子科举的老秀才似得。” 药书买了不知多少,加上家中的手札来来回回地翻,她没有一日不看上几个时辰的,秀娘真怕她哪日瞧不清东西了。 邓如蕴听了这话却笑到不行,“老秀才怎么了?难不成秀娘姐瞧不起秀才?” “奴婢可没说这话,姑娘就别夹缠了,”她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些书收走,自是不同邓如蕴辩论,只指了窗下的鱼缸,“姑娘去看鱼吧,看上两刻钟,眼睛就舒服多了。” 说完就抱着邓如蕴的书离了房中。 邓如蕴没得辩论,也拗不过她,只能琢磨着刚才看的制药方子,坐在窗下看鱼。 她盯着鱼看,脑袋里想着那些方子入了神,一时没听见院中有了动静,直到有人撩了窗子走了进来,她听见动静还以为是秀娘回来了,开口便道。 “今晚好生无聊,咱们玩双陆吧?” 邓如蕴说着,转头看了过去。 只一眼,她身姿微僵地僵在了窗下的交椅上。 来的不是秀娘,是她的夫君滕越。 滕越亦看到了她。 他看见她面色红润,眉目舒缓,坐在窗下逗着鱼,还准备和秀娘子玩双陆棋。 滕越想起了方才魏嬷嬷说得那句话,“二爷真是好性,但老奴以为她约莫不用请大夫。” 言下之意,只是躲懒罢了。 滕越静看了她一眼。 她似乎也有些局促,站起了身来。 房中的空气像被抽干了似得,他袖边的风不会掠过她指缝,她鼻尖的呼吸也不会蹭到他唇边。一时凝滞地连窗外的戏声都挤不进来。 两人虽然成亲两月,但拢共只见过两面,今次是第三面。 滕越不想刚一回家便与她不快,眼下什么都没说,只同她点了点头,道了句回来了,就去了旁边换衣裳。 他去换衣,虽然不习惯人伺候,但邓如蕴也不好再留在原地,只能也跟着他走了过去。 他约莫对她闲散在房中,都没去给林老夫人帮衬,多少有些意见。但这事邓如蕴可不好同他解释。 滕越一时没开口说话,衣袍上还带着纵马奔驰的沙尘,他将外袍脱了下来,搭在了椅背上。邓如蕴走过去,替他收了起来。 他似乎是轻叹了一气,这才开了口。 他先问近来家中如何,“没有出什么乱子吧?” 邓如蕴摇头,“没有,各处安好。” 他“嗯”了一声,“那母亲还总是睡不安稳吗?” 林老夫人似有夜间睡不着的症状,尤其前些日是滕越父亲的忌日,她许是心有哀戚,一夜只能零散地睡上两个时辰。 邓如蕴把自己听说的告诉了滕越,“......不过请了大夫瞧了,近日好多了。” 男人听了半晌没说话,许久才又问,“小妹近来如何?” 林老夫人膝下有两子一女,滕越的大哥少时就夭折了,妹妹滕箫与两位哥哥差着年岁,今年才十三。 但她因着不想去旁人家的学堂读书的事,同林老夫人闹了好些日别扭,今日花宴也只露了个脸就回了自己院子,林老夫人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邓如蕴知道的就这么多,都同滕越说了。滕越不好评价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一时没说话。 但连自己的妹妹都不去待客,似乎也不好要求邓如蕴怎样。 滕越弃了此事不再多言,想着也问一句她近来如何,但见她今日神色,猜测她多半是过得不错。 他便说起了另一桩事。 成婚第三日忽有小股鞑子部队突袭边关,他只能立刻赶赴战场,新妇回门的事情就一直搁置了下来,也没有人提过。 滕越也是刚才想起来,但他这次也不定能在家中留几日。 他道,“我此番回来还有些旁的事,恐不及同你回门,再过些日吧,你看如何?” 他还是客气的,多少还记着。但邓如蕴觉得,其实没什么必要。 “将军得空再说不迟。”她道。 她亦客气,滕越“嗯”声以应。 ...... 海棠垂花拔步床内微闷。 他身形高大,邓如蕴身上冷汗同热汗交替着自身上冒出。他俯着身,却也只触及她的手臂。 入夜的微凉空气在两人之间游走,分明是湿热的帐内,她竟隐隐感到发冷。 他察觉了些她的不适应,加快了速度,不时草草结束。 他扯了被子给她掩了身子,“你先歇会吧。” 言罢披了衣衫去清理。 邓如蕴却不敢多过停歇,很快撑着床沿站起了身来,匆忙地亦处理了一番。 待到所有事毕,两人才陆续回到了拔步床上。 “时候不早了,歇了吧。”男人说完,压灭了床头的灯。 邓如蕴也已疲累至极,应了一声,翻过身睡了过去。 3 第 3 章 许是身上发疼没能缓解,又或是威重又陌生的身体躺在一旁,邓如蕴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她先是梦见有流寇闯进了西安府里四处杀人,旁人都惊恐地四散逃遁回家,她却往大街上跑去,不住地喊着家里的人,“外祖母?涓姨?玲琅?!” 她隐约好像听到了小玲琅的哭声,“姑姑,姑姑你在哪?” 她想要循声找去,可声音不知怎么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站在原地一下不知所措起来,然而就在这时,有流寇提刀突然蹿到了她身前,不由分说地将她五花大绑。 邓如蕴只觉心下乱跳,“是你们抓了我侄女?你想做什么?” 土匪根本不回答她,只扯着她突然将她带到了一抬绸缎做成的轿子前。 轿外的士兵各个横刀在前,而轿子里传出来一个阴恻恻的笑声。 “那滕越是我看中的人,旁人都敬着我,不敢与他家结亲,你倒敢当众打我的脸嫁了他,是嫌命长了吗?!” 是恩华王府的荣乐县主! 邓如蕴心中惊惧,却见不远处有人骑马路过。 男人坐在高头大马上,高挺威猛,披甲提刀,她看过去,滕越亦向她看了过来。 有一瞬,邓如蕴止不住地想要喊他救一救自己。 可喊话还没出口,他已别开了目光,他径直打马离去。 荣乐县主的笑声刺在她耳中。 邓如蕴冷汗淋漓,而下一息,荣乐县主突然开了口,“没人在意的蝼蚁罢了,碾死吧。” 话音落地的瞬间,土匪忽的抽出刀来,一下捅到了她胸口...... 邓如蕴醒来身上的冷汗几乎把亵衣湿透了。但拔步床还是海棠垂花的模样,外面天光已经亮了,身边的男人也不知何时起身离开了房间。 滕越是武将,有每日早起打拳练功的习惯。邓如蕴不必寻他,只将衣裳穿好,刚起身,魏嬷嬷就过来了。 今日天气乌沉沉的,风里暑热消退,有了些秋日的清冷意味。邓如蕴穿的略显单薄了些,站在回廊转角的风口里隐隐发冷。 四下里没什么人,只有魏嬷嬷带着小丫鬟提了食盒走来。 她挥手让小丫鬟离去,此间只剩下邓如蕴同她二人。魏嬷嬷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脸色隐隐发白,但没多言,只从食盒端出一碗汤药递过来。 药汁漆黑浓稠,似是刚熬出来,还翻滚着苦涩的热气,还没饮下,邓如蕴便觉胃里翻腾起来。 她端到手里,苦涩的气味更加浓郁了。邓如蕴不由地就道了一句,“这避子汤也有许多配方,有几副方子味道清淡一些,我可以把方子写下来,嬷嬷看,下次能换一换副来喝吗?” 这副药太过苦涩反胃,她委实有些捱不住。 秋风吹得黄叶飘落,漱漱落在脚下,魏嬷嬷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 “这恐怕不行。姑娘是个懂药的,说句不好听的,换了什么药在其中我们也闹不明白,万一这避子汤,不好使了怎么办?” 这话出口,邓如蕴低着头笑了,“也是。” 她不再多说,屏住呼吸将这一晚药汁尽数倒进了喉嗓之中。 辛辣刮擦着喉咙,本就翻腾的胃触及药汁,好像滚烫的沸水浇到了池鱼身上一般,惊跳抽搐了起来。 邓如蕴险些将药汁吐出口。她紧紧捂住了嘴巴,转身去茶房寻了盏茶饮了下去,堪堪平复三分。 魏嬷嬷瞧了她几眼,突然道,“既然姑娘这会胃口不适,今早就不必往老夫人处用饭了,何况二爷刚回来,自是有话要同老夫人商议的。” 秀娘闻言从旁走了过来,“先前将军在家,姑娘都是陪着一道去用饭的,今朝不去,将军若是训斥姑娘不敬婆母,嬷嬷担待吗?” 魏嬷嬷一下就笑了,“我们二爷素来好性儿,不会计较一顿早饭,”她说着看向邓如蕴,“怎么?邓姑娘这么在意,在我们二爷跟前的脸面?” “你这话......” 秀娘要同魏嬷嬷理论,被邓如蕴轻轻拉了一把。 她说那就不去了,“劳烦嬷嬷替我说一声吧。” “那是自然。”魏嬷嬷笑了一声走了。 ...... 邓如蕴胃里难受,也确实不想吃饭。她饮了两盏茶,才消掉口中苦到反胃的涩味。 秀娘闷闷,“我们是哪里得罪这位魏嬷嬷了吗?总是阴阳怪气的。难不成,是没给她送钱?” 秀娘想不明白。邓如蕴没回这话,她倒是想起了早间的梦来。 刚成亲那会,不管是她还是林老夫人和滕越,都有担心过恩华王府那位荣乐县主,会否有报复之举落到邓如蕴身上,滕越还专往邓家暂住的小宅里派了护卫。 但一晃过去两月,荣乐县主并没什么动静。前些日,林老夫人便把护卫又叫了回来。 邓如蕴猜自己是太累了才会做这种梦。不过家中的小侄女实在让她有些放不下心。 小侄女玲琅是她过世的兄嫂留下来的孩子,从小就跟在她身边,今岁才四岁。但这孩子早慧,家中的外祖母虽然识字,但多半时间糊糊涂涂,能把人认清就不错了,自是不能教孩子。 邓如蕴不便把她带到滕家,又恐她在家中实在无趣,干脆找了个私塾,让她扮成男童去读书。 她才四岁,却同人家五六岁的小孩一般聪慧,无非是个头矮小了些,邓如蕴花了些银钱,让私塾先生的太太照看她。眼下乔装打扮读了有大半个月的书,她倒是开心的很。 早间做的这乱七八糟的梦,旁的都不打紧,唯独玲琅让她不放心。她叫了秀娘。 “姐姐出府一趟,看看玲琅近来在书院如何?家中涓姨的腿怎么样了?” 涓姨是邓如蕴母亲从前的邻家姐妹,后来涓姨家道中落,所嫁非人,被丈夫打骂逃了出来。邓如蕴的母亲收留了她,自那便一直留在邓家。 原先邓如蕴制药,都是涓姨帮着采买药材,四处售卖,但三个月前她从山坡上滑了下来,摔断了腿,只能卧床养伤。 秀娘听了这便准备出门去,不过邓如蕴又想起了旁的。 林老夫人早先给的一笔定金,让她手头松快不少,但若想在离开滕家之后自己撑起门户,还得有个持久可靠的进项才行。 制售成药便是紧要的一项。 她让秀娘去把近些日子做好的成药都装好包好,“西安府的药铺眼光高,但我这一批丸药也是花了心思的,你拿去给咱们之前说好的那几家铺子看一看,若是他们能相得中,价钱低些也无妨。” 再怎么样,这里是西安,只要她做的成药能一步步从这里卖出去,哪怕眼下不赚什么钱,但早晚会让她站稳脚跟的。 到时候,开起来自己的铺子,也买上自己的宅子,她就能带着一家子女人过自己的安稳日子,那时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 前院,滕越在外面练过拳后洗漱了一番,往母亲的沧浪阁而去。 他在家的时候不多,吃早饭便尽量陪着母亲,妹妹滕箫也是在的,成亲之后,邓氏也陪同他与母亲和妹妹一道用早饭。 不过他这会到了,既没看到妹妹,也没看到妻子。 他先问了滕箫一句。林老夫人叹气,“她不来便不来,免得同我闹腾,又要折腾着不去读书。” 林老夫人显然不想提这头疼事,只叫了滕越上前说话,“怎么就提前回来了?有差事?” 此间没别人,滕越道,“都司运往宁夏的兵甲路上被窃。这事不是头一遭了,每次看似不多,拢算起来却不少,已到了不得不查的地步。” 林老夫人惊讶,“是什么人做的,可有眉目?” 若是这批兵甲军资辗转出了关,落到了鞑子手里可要麻烦了。 滕越知道母亲的意思,他说眼下看来不至于,“约莫是一伙关内的土匪流寇作案,我此番回来便是要寻机会,这把伙流寇剿了。” 他道这伙流寇眼下就在关中一带流窜,“我不欲打草惊蛇,就先装作休假回了家,母亲莫说出去。” 这是个紧要的事情,林老夫人晓得轻重,又说起了西安府中黄老太君的寿宴。 这位黄老太君的次子黄西清,乃是朝廷的太常寺卿,正三品的官员。 他对于滕家来说,还有个更紧要的身份。正是他两番向军中举荐彼时尚在金州卫所的滕越,滕越因此得到提拔上了前线,这才有如今接连立功,步步晋升。 黄老太君是金州人,黄西清又是滕越的伯乐,从前滕越见到他,都要规矩行礼叫一声先生。 眼下黄西清在京城做官,母亲大寿也不能返乡,但这场寿宴滕家却不能缺席。林老夫人早就选了几件给黄老太君的寿礼,这会让滕越从中挑选一样届时送去。 林老夫人问滕越,“你此番可也一同过去?” 这寿宴就在几日之后,滕越没回来也就罢了,人既然回来了,怎么能不露面? 他道好,“届时母亲也带着邓氏一道过去。” 这种重要的场合,滕家人去的越多,越显重视。林老夫人没有异议,母子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时候便不早了。 这个时候,照理邓如蕴应该来了。可滕越往外瞧了两眼,都不见她的身影。 之前几次,邓如蕴都是准时来林老夫人请安,同他们一道用饭的。滕越不由问了一句,“夫人没到吗?” 魏嬷嬷走上前,“许是还在路上,老奴这就寻人去接。” 说着找了人去,滕越见状只能替妻子,同自己母亲道了句,“兴许是耽搁路上了。” 说着,母子两人又问起了林老夫人夜间难眠的事情。 魏嬷嬷出了门去,叫了小丫鬟上前,小丫鬟还以为她要吩咐自己去接夫人,不想却听魏嬷嬷道,“过会老夫人要泡茶,房中的茶吃得差不多了,你去库房取些来。” 小丫鬟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何不去接夫人,反而去库房拿茶?但她抬头看去,恰魏嬷嬷一眼看了过来。 小丫鬟哪里还敢多问一个字,连声道是地跑走了。 一盏茶工夫过去,滕越还是没见到妻子前来,反而是魏嬷嬷支使出去的小丫鬟回来了。 魏嬷嬷似是在外问了两句,进来回话。 “二爷,夫人还在柳明轩没出门,但说今早胃里不太舒服,就不过来了。” 这话说完,滕越就挑了眉。 不来一道用饭没什么,但缘何都不让人来提前说一声,等到遣人去问了才回应? 滕越不知该怎么说了,他见母亲并不怎么在意,只能立刻吩咐人上了饭菜来。 “那就不必等她了。” 4 第 4 章 柳明轩在滕府的西北方,不如正院居中阔大,但却有一个小小的跨院紧邻在旁。 这个跨院对外并没有修葺出来,门锁着被花木遮挡。可从后罩房一排不起眼的房间中,却能另推开一扇门,直通那荒芜的跨院。 邓如蕴给这个跨院起名叫玉韫堂的制药坊,至于玉韫堂,是她给以后自己的成药铺子起的名字。 她的制药技艺不想因暂嫁滕家而中断,此事同林老夫人说了,老夫人便将这制药坊单独开给了她。但有一个前提,不能被外人知道,也不能府里人察觉,包括滕越。 秀娘拿了成药出门给各大药铺相看,又回了趟邓家人暂住的小宅院,老太太和涓姨都没什么事,她又去了趟玲琅读书的私塾,从窗外瞧着小姑娘矮矮小小的一个,坐在墙角里,仰着头听得认真。 她回了滕家便把事情都告诉了邓如蕴,让她安心,问她今日可去跨院里做药。 这几日滕越都在家,邓如蕴让秀娘替她看着门,进去做了一会,可又怕被滕越发现,也怕身上药味太重,没多久就出来了。 不能制药,看书也是好的,然而她嫁进来的时候,魏嬷嬷同人说她是乡下来的姑娘,识不得几个大字。如此这般,书也只得偷偷摸摸。 秀娘劝她出去走走好了,早间的乌云散去,这会日头出来晒在身上暖暖的,风却清凉,待过几日秋雨落下来,风冷了就不好晒了。 邓如蕴想了想道也好,就同秀娘在花园里走了几步,不想正遇上丫鬟们在空地里晒药。 林老夫人有间专司放药材的库房,寻常并不打开,今日难得晒了一次。 丫鬟们忙着搬来搬去,把经晒的放到太阳底下,经不得晒的就在树下通风。 照看生药库房的丫鬟叫白笋,邓如蕴听过她的名,旁人都说她是府里最耿直的丫鬟。 她正清点着搬出来的药材,旁的丫鬟见邓如蕴来了,不过草草行上一礼,白笋却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给她正经行礼,“夫人安好。” 邓如蕴连忙扶了她起身,“我只是路过,随便看一眼。” 老夫人的生药库是供一家人用的,夫人也是滕家人,又有什么看不得? 白笋见她感兴趣,便给她引了两步,“老夫人总要囤些好药材才能放心,上个月还托杨家姨夫人,找人从江浙采买了一匣子极好的铁皮石斛来。” 她指向树下的案台上,邓如蕴转头便瞧见了一匣卷曲如螺的枫斗(石斛干燥后的叫法),这匣枫斗卷曲细密,色偏铜绿,表有细毛,邓如蕴一眼瞧去便晓得价值不凡,邓家只有从前鼎盛的时候,家中的药铺才卖过这样品相的好药。 她一时多看了两眼。白笋同她说了几句,就被小丫鬟叫走了。邓如蕴同秀娘又在此间走了两步。老夫人的生药库房,除了铁皮石斛,还有好些上品好药,秀娘大开眼界,有些连邓如蕴都没见过。 只是再好也是滕家的东西,邓如蕴看看也就罢了,见天色不早就回了柳明轩。 滕越一直没有回来,不过到了下晌快至夜幕四合的时候,云层渐至,天色转阴,院子里刮起了风来。 这风一刮就起了秋意,花园的空地上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丫鬟们正急着收回晾晒的药材。 邓如蕴偷偷看了一会书,等到夹着雨的风越刮越大的时候,见秀娘脸色古怪的走了进来。 “奴婢方才听见有人说,生药库房好像丢了药材,魏嬷嬷让人在寻呢。姑娘,这事应该同咱们没关系吧?” 邓如蕴顿了一下,又继续看书,“我们又没做什么,自是没关系的。难不成,有药材一不小心掉进了我鞋子里?” 秀娘闻言竟真往她的绣鞋里看去,邓如蕴笑了起来,“姐姐找到了吗?若是找到了,就赶紧给人家还回去。” 但她的鞋子里什么都没有,秀娘气得坐在了一旁,“姑娘净会玩笑,魏嬷嬷不是好相与的,万一这事粘到咱们身上怎么办?” 邓如蕴更笑了,合起了书来向外看去。外面飞沙走石,昏黄一片,豆大的雨点咣咣铛铛地往地上砸来,邓如蕴抬手拉紧了窗子。 “连鞋里都没有,就算粘了,能粘出什么来?”她让秀娘不用担心,把书递过去,“将军约莫快回来了,姐姐帮我把书藏起来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 * 滕越从外院往回走,正院没有修葺完毕,他婚事成得急就先住到了柳明轩里。 只是路走到一半的时候,雨下了起来。近身侍卫唐佐连忙撑了伞,但风太大了,伞险些折断。 滕越道罢了,冒雨快步往回走去,不想却听见不远处魏嬷嬷训斥丫鬟的声音。 “何事?”他叫了个小厮上前询问。 小厮连忙说府里丢了东西,“魏嬷嬷在抓贼呢。” 雨已经开始下了,魏嬷嬷却还在训人,可见丢得不是小东西。不过这些琐事滕越并不太问,只点头道,“知道了。” 回到柳明轩时,滕越身上淋湿不少,干脆进屋把外袍换了,见邓如蕴跟进来,便叫了她,“给我倒碗茶吧。” 邓如蕴应下。滕越这边换了衣裳到厅里坐下,就见她给他端了碗茶送了过来。 外面风雨交加昏黄不定,房中灯火恍惚不明,他端过茶碗的时候,碰到了她指尖。 指尖隐有发凉,他这才瞧见她今日脸上并无红润之气,反而有些泛白的模样。 他接过了她递来的茶水,茶香飘来的同时,一抹淡淡的药味从她手指间掠了过来。 他看过去,“用了药?” 她不知怎么顿了一下,才道,“嗯。不小心烫了手,擦了点药。”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自在,滕越想到了早间的事。 所以早上没来,是因为烫到了? 但他没见她手上泛红,而且她早间同魏嬷嬷的说辞,只是胃口不适罢了。 滕越先前见他这妻子是个拘谨的性子,在他面前既不多说什么,也不多做什么,他本想兴许是她年少,又从乡下来,听说没读过什么书。可这次回来,却发现她心里颇有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他不由提点她两句,“我平日都不在家中,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大大方方同母亲说,若母亲忙不过来,同魏嬷嬷和青萱她们说,也是一样的。” 莫要行事遮遮掩掩。 邓如蕴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自眼角轻轻看了他一眼,男人一脸正色低头喝了两口茶水。 这话已是他给她的体面了。邓如蕴缓缓点头,“好。” 这时院中突然有了脚步声,似是有人冒雨到了柳明轩来。有小厮立时来回了话,“爷,夫人,生药库房的丫鬟白笋想来请教夫人件事。” 邓如蕴听见这话抬了眼帘。 秀娘就站在窗外,立时嗓音发紧地问了一句,“你们库房的事,来问夫人做什么?” 白笋脸色难堪。 “秀娘姐姐,非是我不敬夫人,只是我们库房的名贵药材丢了,魏嬷嬷也发了怒。奴婢就是想来问句,夫人和姐姐有没有随手拿了一些?” 话音没落秀娘便道,“你还说你非是不敬夫人?夫人同我平白无故拿你们的药材做什么?” 这事弄来弄去,还是粘到了她们身上。她说着就要把白笋撵走,可白笋却怎么都不肯离开。 门帘撩开了来,邓如蕴自里间走了出来。廊下风雨正急,她一步迈出便被打湿了裙摆。 她看向白笋摇头,“我没有拿库房的药,秀娘也没拿。” 可她这话说完,白笋非但没走,反而一步上前。 “可是夫人,库房里丢的,正是奴婢指给您看的那铁皮石斛啊!” 秀娘倒抽了一口冷气,邓如蕴却笑了,风将她沾湿的鬓发吹起。 她再次摇头,“可我确实没有拿,秀娘也确实没有。” 两次否认,白笋听了脸色青白起来,她摇着头不知所措,“那怎么就不见了?我守库房三年没错过眼,从来都没有丢过东西,这次怎么就......” 她失魂落魄,在强风裹挟着的雨里踉跄着离开,话音却似停在了庭院里一般,与风雨交缠着在院中来回游荡。 秀娘急得拉了邓如蕴的袖子。 药库里的药丢了,平白无故地问到了柳明轩来,还就指着是她们白日里看过的铁皮石斛,眼下白笋是走了,可姑娘到底有没有拿,又怎么同旁人说得清楚? 尤其是刚回家的将军...... 秀娘连番给邓如蕴使眼色,朝着隔了门帘的房中,想示意她要不要跟将军解释两句。 只是还没等邓如蕴有所表示,男人忽的从里间大步走了出来。 他正巧,一眼就看到了秀娘同邓如蕴之间的眉眼示意。 他脸色沉了下来,邓如蕴抬头,瞧见了他沉沉的眸色下,看向她的目光里透着的无法掩饰的失望。 有一瞬她跟他想再说一遍,她没拿,秀娘也确实没拿。 可话到嘴边,终是被舌尖搅散了。他若是信她没拿,她不说他也相信,相反他若是心里便认为她行事偷摸,她纵然说了,在他眼里也只是欲盖弥彰而已。 邓如蕴没再开口,男人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的身量很高,臂膀宽大有力,此刻却挡住了身后挂在门边的灯火,昏暗的长影好似将邓如蕴压在了石缝里。 他缓缓闭起眼睛,她听到了他失望冷淡的嗓音。 “纵使拿了,说出来便没什么大不了。何苦为难一个下人?” 那如果她真的未曾拿过呢?邓如蕴默然看着男人。 然而话音落了地,他已抬脚大步往檐外走去。 身上有些发冷,早间喝下的那碗苦若胆汁的避子汤,此刻好像又回到了胃中似得,翻腾着令邓如蕴的胃抽搐阵阵。 可他已走到了她身边,周身的冷凝之气压着她,袖摆从她手上扫过,身形带起的风抽过她的脸颊。 他一步迈入了雨里,径直冒雨离开了柳明轩。 * 沧浪阁。 外面的雨声小了些,林老夫人亲手点了香炉。她瞧向魏嬷嬷,“都问到柳明轩去了,库房里真丢了药材?” 魏嬷嬷闻言上了前来,“回老夫人,其实没有。” 这话一出,林老夫人就笑了,她没再提药材的事情,只是笑看了魏嬷嬷一眼。 “邓如蕴怎么招惹你了?给人家姑娘连番穿小鞋?” 魏嬷嬷见老夫人都瞧出来了,并不遮掩,她亲手给老夫人斟了茶,“若说招惹不至于,可老奴却有个旁的思量。” “什么思量,说来听听?” 魏嬷嬷往外看了一眼,窗下无人。 “老夫人同她签定了契约是不错,但契约是死的,人是活的,同二爷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到底是她不是咱们。二爷并不知内情,也是您怕说出来他不同意这事。可爷却是个长情的人,以为这就是他的妻了。若是同她日久生情,往后可怎么将她请出门去,再迎贵女进门?” 魏嬷嬷老脸上尽是无可奈何,“老奴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但若是一开始便让二爷厌烦了她,日后她拖着一家老小离去,二爷也不会挽留。” 林老夫人听了这话默了默,倒没反驳。 5 第 5 章 柳明轩。 秀娘红了眼眶,“难不成那铁皮石斛自己长翅膀飞了,到处都找不到?” 房中已没了其他人,邓如蕴从犄角旮旯里把藏进去的书掏了出来。 她一边翻去上次看到的地方,一边同秀娘道,“会找到的,约莫将军一走,铁皮石斛就能找到了。” 秀娘瞪大了眼睛,眼睛却更红了,“怎么能这样?可在将军眼里,姑娘永远都是一个偷鸡摸狗之辈了。” 偷鸡摸狗,偷奸耍滑,浅薄无知,愚昧肤浅...... 邓如蕴微顿,旋即又啧啧出了声,“你还别说,我每天听着灶房菜园子里养的鸡怪吵闹的,要不咱们哪天给偷了来吧?” 柳明轩离灶房的菜园子是滕家各个小院里最近的,秀娘抱怨那领头的大公鸡好几次了。 可眼下说的哪是大公鸡的事?秀娘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竟不知还能说什么了。 天黑透了,房中的小灯视线不明,秀娘见自家姑娘已仔细看起了书来,只能不再提方才的事。 “房中太暗了,我再给姑娘点盏灯吧。” * 当晚滕越睡在了外院。 邓如蕴早就习惯了独自睡在这间房中,并没有任何不适应,只是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秋凉渐渐从石板下钻了出来。 邓如蕴早间也是独自在柳明轩吃了早饭,秀娘没同她一道吃,却从外面转了一圈带回来两个消息。 她说一桩好,一桩坏,问她想先听哪个。邓如蕴本想先听好的,但思量了一下道,“先说坏的吧。” 秀娘嘴巴轻瞥了一下,“奴婢听说将军昨日歇在外院,今儿一早连沧浪阁都没去,就离家走了。” “嗯?我们把将军气得离家出走了?”邓如蕴佯装一脸震惊。 秀娘跺脚,“姑娘又胡言乱语,是离家走了,不是离家出走。而且也未必是我们气得。” 她这话说了,邓如蕴便笑道。 “那不就得了?这可算不上坏消息,没准还是个好的。” 秀娘见她又乱说,想同她生气又不知道气什么,却心下闷闷的不由悄悄看了她一眼。 姑娘以前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那时还在金州老家,将军也还只是金州千户所的百户。 每次远远地听到他带着兵马进了城,姑娘就像是竖起了耳朵的兔子,听见他的动静,着急忙慌地从家里跑出来。 她会一路跑一路理着衣裳和发髻,还要问她,“秀娘姐快帮我看看有没有乱掉?” 她说没乱,她就跑得更快了,直到跑到大路边上,挤在人群的狭缝里,仰着小脸盯着马上的年轻将军看去。 她会一直看到小脸通红,会跟着他的马走上半条街,会直到他进了都司衙门里,还要停留半刻才肯离去。 那时她会攥着手,有点无奈又有点委屈地,轻轻呢喃一句,“怎么办?我今天也没办法不喜欢他......” 往事如烟消散在白驹的缝隙里,时光将一切扭曲错位。 秀娘恍惚了一下,飞快地抹掉了眼角的水意。 她说还有个好消息,“姑娘,有家小药铺肯要咱们的成药了!” 她说邓如蕴之前做的一批小儿化风丹还不错,但因着是没有名头的新药坊做的,“要咱们押三十两做押金。” 三十两对于林老夫人来说只是手缝一漏,但对于邓如蕴来说却是不小一笔钱。 不过她说没关系,“那就拿三十两去,写好字据。咱们的药不是次品,这三十两早晚能拿回来。” 秀娘道好。 这才一日就有了信儿,可见姑娘用料丰足,做工扎实出来的成药,行家都是能看得上的。 这一下就让她们对以后在西安府站稳脚跟有了信心。 两人又说了会制药卖药的话,不想家里人忽然找了上来。 来寻的是邓家的仆从长星,他是某日倒在邓家的药田里,被秀娘和涓姨捡回来的。刚捡回来的时候才十二,三年过去人长高了不少,却一点都记不起从前的事,便一直留在邓家。 长星平日都留在家中照看,接送玲琅上下学堂,今日怎么突然找过来了? 邓如蕴心下不安,让秀娘赶紧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秀娘很快去而复返,脸色青白。 她说玲琅在私塾里被同窗的男孩子欺负了,“那些个男孩不知怎么发现她是个小姑娘,闹着要把她赶出来,还把耳朵打伤了!” ...... 邓如蕴到的时候,一群小学子围在私塾先生内宅门口,手里拿着石子、树杈、野果子,从半掩的门间往里面掷去,其中有个胖男孩还道。 “竟敢骗人?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来学堂,打你,就打你!” 说着,一众男孩又把手里的东西往院内角落里砸去。 邓如蕴一步上前,目光从男孩们脸上一一扫过,直把这群小孩看得往后连退了两步,她冷冷道了两个字。 “滚开!” 秀娘甚少见她有这般冷厉的时候,小男孩们原本还嚣张得不得了,此刻却都被吓到了,呼啦一下全都跑没了影。 邓如蕴这才推开门去,只一眼看到站在墙角里的小姑娘,指尖都凉了一凉。 她个头比那些男孩都矮小,甚至比同龄的小姑娘都娇小一些,此刻人儿蜷坐在墙角里,衣裳沾满了泥土,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原本白皙的小脸上出现几道红红的爪印。 最让人揪心的是,她右边的耳朵被划开了来,耳边还在不断渗出血。 “玲琅?!” 邓如蕴一声叫过去,方才还勉强立在墙角的小女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破损的嘴巴撇了下来,大大的眼睛里泪水积聚,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姑姑......姑姑!” 邓如蕴快步上前,俯身将她揽进了怀里。小女孩哭得委屈极了,身体不断抽动着,将脑袋闷进邓如蕴怀中。 似是听见动静,私塾先生夫妻二人从房中走了出来,见了邓如蕴把话都说了。 他们说之前一直好好的,那些男孩子虽然不太同玲琅说话,却也不曾欺负她。今日不知从哪听来,都说她是个小姑娘混在他们中间的,要去扯她头发。 这一扯就闹了起来,玲琅起先躲着避着,他们却要来扯她衣裳。小姑娘也急了,同他们打在一起,等先生发现的时候,玲琅已成了眼下的模样。 邓如蕴心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那一帮男孩子六七八岁的都有,他们都拿着石头、攥着拳头、围着玲琅的时候,小女孩心里得是多害怕,多无助。 私塾先生的太太跟她连道抱歉,私塾先生也道已经训过那群男孩了。只是能在这个年岁读书的孩子,家中多半还有些钱财关系,先生只能训斥,也不便拿戒尺狠狠教训。 只是这样的私塾,邓如蕴不会再让玲琅上了。 她让秀娘去把玲琅的笔墨书簿都收起来,私塾先生长长叹气,把邓如蕴多交的束脩退了回来。 低头看向怀中小声啜泣的小姑娘,私塾先生的太太已经替她包扎过耳朵了,邓如蕴亲手把她被弄乱的发啾重新扎好,用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没事了玲琅,不会再有人打你了,姑姑带你走。” 她抱着她,一路离开了这家私塾。 只是出了私塾门去,正见有个穿锦缎的妇人,正方才叫喊的胖男孩说话。 男孩脸上挂了花,“娘,私塾里混进了个死丫头片子,把我脸都抓破了!” 说完,妇人厌弃地啐了他一口,“连个丫头片子都治不了,白长了八岁!” 只是她说着,目光自眼角瞥到了抱着孩子的邓如蕴身上,哼笑一声。 “小门小户还想学高门贵女,让个丫头片子读私塾识字。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真是好笑。” 这话出口,邓如蕴便察觉到怀中的玲琅,小身子颤了颤。 她脚步停了下来,低头向玲琅看了过去,忽的笑了一声。 “姑姑给你说个笑话好不好?” 她指尖轻抚着玲琅被蹭红的脸,声音却不大不小往后传去。 “玲琅四岁就能同五六岁的孩子一道读书,最是聪明,但有的人八岁了,也在一道念书,还是学不会。要问是怎么回事?你猜怎么着?” 她啧了一声,“原来,那是个榆木精投了胎,长了颗榆木脑袋呢。” 邓如蕴话音未落,秀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小玲琅都忘了疼,捂了小嘴巴笑起来。 欺负玲琅的男孩呆了一呆,锦缎妇人却眼睛都瞪大了,“你!” 邓如蕴却懒得再同她多说一个字,轻哼一声,抱着玲琅转身离开了去。 风有些大,吹得巷道上的砂石刮擦着墙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过有一点,那妇人说对了。 高门贵女确实不会上什么私塾来识字,要么便跟随大户人家的正经族学,要么便在家中单请西席。连邓如蕴从前,爹娘也是给她请了个秀才先生在家中教她读书的。 只是她没本事,把兄嫂留下来的小女儿,送到私塾来读书,这才出了这样的岔子。 邓如蕴心里像被刀绞了一样,越发将玲琅紧抱在怀中。 只是这般小玲琅反而不安起来,她从披风里露出小脸看向自己的姑姑,她有些忐忑,小手攥紧了邓如蕴的衣袖。 “姑姑对不起,是不是因为我跟他们打架了,所以不能读书了......” 这一句说得邓如蕴心都碎了。 她立时说不是,“是姑姑做的不好,不该让你上这样的私塾。姑姑给你专门请一位先生,在家教你读书,好不好?” 她这样说,小玲琅愣了愣。 邓如蕴还以为她会高兴起来,不想她突然说了一句,“可是那样要花好多钱,姑姑要做好多药,卖好多药才能够......” 邓如蕴顿住,她嗓音忽的一哑。她却连忙道,“没关系的!姑姑赚钱了,姑姑赚了好多钱,够给玲琅请先生了。” 然而怀里的小人儿还是摇了头。 “不要,玲琅不要姑姑很累,玲琅可以自己学......” 邓如蕴再也忍不住,眼泪咣当砸落了下来。 秀娘也不由地捂了嘴抽泣。 偌大的西安府,数百年前的王朝故都,数不清的人曾在此来来往往。 多少人腰缠万贯,肥马轻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还有太多人没有钱,也没有权。因为没有钱要低头做人,因为没有权要屈身做事,因为没有依仗,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负到头上来。 小小的身躯趴在怀中乖巧得一动不动。 饶是身量比同龄孩子要小,却也四岁了,邓如蕴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轻巧抱在怀中。 她两条手臂开始发酸,纤细的脊背无法挺直,但却全然舍不得将她放下一息,就这样抱着她在锦缎罗纱的故都人群里中,一直走一直走。 只是前面的路被拥挤的人群挡了起来。 邓如蕴还没看清什么,肩头的小人儿突然出了声。 “是姑父。” 邓如蕴微怔,越过人群看到了远处坐在高头大马上路过的男人。 围着他的人群哄哄闹闹地站着好些年轻的姑娘,他骑着一匹黑棕色的骏马,穿着一身暗红色绣团花的锦袍,但在明亮的日光下暗红变得发亮,他行在街道正中,好似是谁家要去接亲的新郎。 然而邓如蕴只这么远远看了一眼,脚下未动分毫。 可是怀里的小人儿还在定定看着他,一张小脸扬了起来,刚哭过的眼眸里似有光亮。 她看到了骑着大马的将军,穿着锦袍的贵人,如果那些坏孩子知道这就是她的姑父,是不是不敢欺负她了? 小姑娘眼里的兴劲让她把耳朵上的疼都忘了,忍不住地往路上喊了一声,“姑父!” 但她的声音淹没在了吵杂的人群里,男人没有听见,当然也没有回头。 小姑娘却也发现自己姑姑脚下还停在原处,没有走过去一步。 她愣了愣,“姑姑?那个人,不是姑父吗?” 成亲那日她见过的。 可姑姑神色不知怎么有些怔,而后摇了摇头。 “不是。” 小玲琅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是?那是谁?” 邓如蕴又抬头看了过去,男人在人群的簇拥中,已骑着黑棕大马走到了她视线的边缘。 她说玲琅认错了。 “那只是......旁人家的姑父。” 一阵大风突如其来。 风裹着地上的细碎砂石飞檐走壁,街巷上的人被吹得立不住叫,纷纷捂着脸跑开去。 邓如蕴也立时替玲琅掩住了小脸,自己却没了遮掩,只能被风沙吹得睁不开眼睛,快步往另一条道上走去。 不远处马上。 滕越也被风吹得侧了头,但视野里突然闯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子的身影。 只是他定睛看去,隔着风沙与人群,只隐约看到那人背着身往远处走去,怀中似是抱了个四五岁大的小孩。 她身形不丰,怀中的孩子也压得她脊背稍显弯曲,而风又吹得她脚步偏斜,她只能勉力撑着自己越走越快,走进了风沙里。 身形很像他家中那位妻子。 可邓氏连待客和陪母亲吃饭都懒得去,怎么会出现在街头,这般艰难地抱着孩子在风里行走? 滕越没再看去,转身勒紧缰绳打马离去。 * 有人藏在岔路口酒馆的酒旗下,先看着滕越走远了,才松了口气,目光一转,又落到了快步走开邓如蕴身上。 他穿着件利落的短打,腰间系着酒葫芦,张口还有残余的酒气。 “啧啧,金主要找的这女子挺有意思,听见孩子出事就急急忙忙跑出来,但见了自己的夫君,反而似不相熟一般,连近前说句话都没有。” 他旁边的小弟也挠头觉得奇怪,但他眼看着邓如蕴快走远了,连忙问,“那咱们这会还跟不跟了?” “跟,当然要跟。” 他说着,回头叫了小弟,“你先回山寨一趟,去告诉大当家的,人我们这边盯上了,不过眼下还没有机会下手。” “你让大哥同那位买凶的金主说,暗地杀人这种事,要想做得干净,可急不得。” 6 第 6 章 玲琅受了伤也受了惊,邓如蕴不放心将她放在家中,只能带进了滕家来。 她把孩子放到柳明轩的跨院里,当晚滕越恰没有回府,邓如蕴安下心来照看玲琅。饶是提前服了药丸,晚间小姑娘还是有了惊厥之兆,邓如蕴担心着,一直照看她到后半夜才睡了一会。 天亮的时候,邓如蕴还没醒,搂在怀里的小玲琅却醒了。 小姑娘精神好了一些,见着姑姑睡得沉,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见此处和家里一样,院中放满了草药。但这院子外面是什么地方,她就不知道了。可巧这时,有只猫儿从墙头窜了进来。 那猫儿猫着身子趴在地上,一错不错地盯着在地上啄草的鸟。下一息,它忽的扑了上去,然而那鸟儿警觉极了,扑棱着翅膀就飞了起来。 猫儿紧追不舍,也窜了过去。 小玲琅看得起劲,举步也跟了上去,一不留神便从门缝里跑出了这个院子,但院子外面还套着院子,玲琅这才四下里看了过去。 比起刚才姑姑带着她住的寻常院落,檐上还长着杂草,这里简直雕梁画栋,到处整整齐齐,再没有一丝杂乱的地方。 小姑娘打量了一会,见那猫儿一闪身又从另一个门口跑了出去。 她好奇猫儿,更好奇这个院子外院,会不会还有更大更漂亮的院子,她抬脚也从猫儿离开的门走了出去。 门房在同婆子插科打诨地闲聊,没人留意有个小孩子跑出了门去。 ...... 滕越昨日先佯装有事去了趟都司,转身便换了装扮往北面而去。 他正盯着的那伙流寇,前些日流窜到了西安府辖地里来,不声不响地并了一伙小土匪,占了人家的巢穴安营扎寨。 土匪虽然凶悍,但同边关外面的鞑子没法比。滕越看了一回,在附近安插上了人手,准备等把状况摸清楚,找机会将人一网打尽便罢了。 他今早才回了府里,在前院换了身衣裳,却听说母亲同妹妹又因为去旁人家的学堂读书的事情起了争执,他只能往后院前去劝解,好在没什么大事,他便准备返回外院。 不想在军中快步习惯了,竟在转弯处,一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姑娘才四五岁大,撞到了他的腿上,险些摔倒。 滕越连忙扶了她一把,这才看到这孩子长得白净俏秀,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容貌似是与谁有几分相似,可他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他见她干净乖巧,被他撞到了也不哭闹,只是有些怔怔地仰着头,睁大水亮的大眼睛看过来。 滕越不由俯身问了一句,“方才我可撞疼你了?” 他问去,见她眨了眨眼睛,有点委屈地轻轻点了头。 滕越目露歉意,仔细打量了她一眼,才发现她脸上有几道红痕,因着擦了药不太明显,但耳朵却被包了起来,好像是受了伤。 “耳朵怎么了?”他不由问。 可小姑娘却转了身子,把受伤的耳朵藏了起来,像个受伤的小兽一样,不给他看了。 滕越心下一软,不由蹲下了身来,温声问去。 “你是谁家的孩子?” 他这句问去,小姑娘抿了抿嘴巴,就在滕越以为她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 她突然道了一句。 “旁人家的孩子。” 这话说完,她好像不高兴了,小眉头一皱,一转身跑进了树丛里,跑没了影。 旁人家的孩子?这是个什么回答? 滕越不由轻笑出了声。 他不禁又往树丛看了几眼。 那小姑娘端地是惹人心疼。她好似同什么人有几分相像,只是他到底没能想出来。 约莫,只是府里下人的孩子吧。 * 邓如蕴醒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到玲琅,叫了秀娘问了一句,秀娘也傻了眼。 只是这时,小姑娘从跨院连同柳明轩的门外跑了进来。 邓如蕴吓了一跳,见她通身好好的,先放了半边心,又问,“怎么跑到外面去了?可见到什么人了吗?” 小玲琅见了几个丫鬟婆子,但他们都没有留意到她,唯独有一个人停下来同她说了话。 她看向姑姑,“玲琅刚才看到了姑......旁人家的姑父。” 这话出口,邓如蕴就愣了一愣。 “那,那他怎么说的?他知道你谁了?” 玲琅摇头,“不知道。我没告诉他就跑进树林里,他追不上我。” 秀娘扑哧笑了一声,邓如蕴没想到玲琅,还给滕越的鼻子上碰了点灰。她倒是松了口气,但也嘱咐玲琅不要乱跑,“就在这小院子里不要出去,等过两天你好些了,姑姑再送你回家。” 但玲琅不想走,她只想跟着姑姑。 她小声问了句,“那外面,是旁人的姑父的家吗?” 这句话拗口的像绕口令一样,邓如蕴笑了一声,摸了摸玲琅的小脑袋,“是呀,是旁人的家。” * 晚间,沧浪阁摆饭把邓如蕴也叫了过去。 滕箫照旧没来,林老夫人以手撑额没什么精神。 林老夫人这般怏怏的时候并不多,可邓如蕴不用问也知道,估摸着又是被女儿气成了这样。 可见再厉害的娘,到了孩子手里总是没招的。 林老夫人时不时就长出一气,一小会的工夫,气出了七八次,也没见缓过劲来,魏嬷嬷都看不下去了,给她拿了开胸顺气丸来,让她服了。 邓如蕴暗暗好笑。 而滕越没再提起之前的事情,只是把叫邓如蕴前来的来意讲了。 明日就是黄老太君的寿辰,那毕竟是黄西清黄先生的母亲,滕家原本是都要去的,不过滕箫这情形多半是不会给面子,那就只能带着邓如蕴一道前往。 黄老太君这场寿宴,以黄西清眼下太常寺卿的位置,不光是滕家,整个西安府,乃至半个陕西行省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来贺。 滕越提醒了邓如蕴,“这寿宴上总还是有些规矩,你若有什么不懂的,便问母亲,尽量跟在母亲身侧。” 她是小地方来的姑娘,不懂高门大户的规矩,跟着林老夫人总不会出错。邓如蕴明白。 不过滕越又道,“但母亲也不总是方便,若是母亲不便,你便同杨家的表妹们在一处。” 杨家有两位姑娘,大姑娘杨尤纭嫁到了秦王府里,上次滕家花宴她没有来,邓如蕴也没见过她。而杨家的二姑娘就是杨尤绫了,邓如蕴猜测以杨尤绫对她的态度,多半是不想同她多说一个字的。 不过这话不好同滕越说,不然又是遮遮掩掩的行事。 邓如蕴直接点头应了,“我记下了。” 她这番应答算得得体,滕越看了她一眼,嗓音才略作温和。 “先生对我恩重如山,黄老太君又是常年礼佛、积德行善之人,只盼此次寿宴一切平顺才好。” 滕家是靠滕越这几年在外拼杀才真正立住的,在西安府的根基尚浅。 如今朝堂,小皇帝继位才四载,又是个爱玩的性子,朝中大事由顾命大臣来保倒也罢了,偏皇上信重身边的大太监,几年的工夫,这位大太监已经权倾朝野。 顺者昌,逆者亡,有了这位大太监执掌无上权柄,下面的人若是毫无根基之辈,要么就得攀附于他坐等飞升,要么就只能被生生踩在脚下埋进泥里。 滕越并不想攀附什么权贵扶摇直上,但也得稳住自己的根基,以免被这股歪风邪气殃及。 ...... 这晚男人歇在了柳明轩。他来了邓如蕴反而颇多不便。 秀娘小声告诉她玲琅到了晚上又有些发热,可邓如蕴看着坐在房中看书的男人,她今晚不便去跨院里抱孩子睡觉了。 她吩咐了些药让秀娘给玲琅服下,看着时候不早便也同滕越一道洗漱上了床上。 滕越今晚并没有旁的动作,但却见身边的人好似睡得不太安稳,他习惯了打仗睡得浅,竟发现她一夜起了四次,好似到了天快亮才安稳睡了一阵。 她的事情多半是些弯弯绕绕,她自己不说滕越也不想过问。 好在天一亮,魏嬷嬷打发了人来叫他们,她就立刻清醒了过来,洗漱打扮换好衣裳。 她穿了件蜜合色并秋香色襦裙,简单戴了两根珍珠发簪,虽然素淡些,但也大方婉约,没有那些曲折绕弯的感觉。 滕越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听她似是又同秀娘吩咐了些话,就随着他们一道往黄府去了。 * 黄府的老太君过七十七岁喜寿,冠盖满西安。 滕越上了礼,被请去了男子们饮茶的地方,邓如蕴则先跟着林老夫人在女眷处行礼说话。 黄家满园都是人,邓如蕴身份低微,自是没什么人注意她。她还算自在,只是心里牵挂着家中的孩子。 她先跟了林老夫人一阵,就见林老夫人同几位相熟的夫人太太们说起了话来。 她们起先只是闲聊些寻常事,谁家生了孩子,谁家办了丧事,慢慢又说到谁家娶了媳妇、嫁了女儿。 这事可不是小事,这几年上娶高嫁之风畅行,一同带来的便是因着婚姻而连带起来的升官调任,他们这些官宦人家,最紧要的可不就是这个吗? 只不过说着说着,说到了紧要处,夫人太太们便把年轻的媳妇姑娘都打发了出去。 林老夫人也看了邓如蕴一眼,“你也去转转吧。” 邓如蕴把秀娘留在了家里照看玲琅,这会跟在她身边的是沧浪阁的大丫鬟青萱。青萱小声建议她先同这些年轻的太太姑娘们在一处,邓如蕴自然从善如流。 她跟在人群后面走着,不时到了一处水榭旁边,可巧就见到了杨家二姑娘杨尤绫。 只是这位二表妹正竖着耳朵,听几位衣着极其讲究的姑娘说话。 “......那位白六公子就快要到西安了。听说大长公主原本是舍不得儿子到咱们这里来的,可六公子却道西安府人杰地灵,必有藏在民间的好药,想来遍寻云云。” “你们都知道吧,六公子一心都铺在岐黄之术上,饱读医书,大长公主将他关在家中不许出门,这事不知怎么就闹到了宫里,皇上非但没阻拦,反而给他封了个官,让他择日就启程来西安。” 几位姑娘说了些京中贵人的话。邓如蕴只见那位杨家二表妹,眼睛都亮了起来,突然问了句,“那岂不是下半月就要到了?” 她这话问得突兀极了,那几位姑娘约莫是同她不太相熟的,皆是愣了一下。 杨尤绫也有点尴尬,想说句什么找补,但那几位姑娘只点头道了句“约莫吧”,便都转了身去,往旁处说话了。 杨尤绫融不进她们的圈子,脸色青白了一番。 但在这些比她门第高贵的贵女们脸前,她也不敢像那日在滕家花园一般,随便造次言语。 邓如蕴在旁像看戏似得瞧了两眼。 这种时候,她可不想同这位杨二姑娘照面,便远远地站在水榭旁边,同青萱一道,瞧了两眼水中畅游的锦鲤。 只是这时,她忽觉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邓如蕴转头看过去,隔着黄府里的小湖,看到了湖对岸一个身着大红色镶金襽边的女子。 目光相接的瞬间,邓如蕴顿了一下。 但下一息,那女子已转身在人群簇拥下离开了去。 邓如蕴问了青萱一句,“湖对岸那位......是谁?” 青萱看去,暗吸了一气,“回夫人,那是恩华王府的荣乐县主。” 荣乐县主朱意娇,逼得滕家走投无路将她娶进门的那位。 “怎么了,夫人?”青萱有些不安。 邓如蕴没有回答。 方才,她看到那位荣乐县主,隔着人群与湖水,突然跟她咧嘴一笑。 7 第 7 章 邓如蕴觉得自己没有看错,那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位县主忽然咧嘴一笑。 脊背隐隐发凉,偏青萱没看到,独她一人看见了,说出去也无人佐证。 邓如蕴没有再继续沿湖而站,她准备不再落单,就如滕越所言那般跟着杨二姑娘好了。 只是一抬头,竟发现杨尤绫和身边两个丫鬟都不见了。 * 一颗无人的河边树下,杨尤绫刚走过来,就把两个丫鬟叫到了身前。 她身边的大丫鬟冬薰前几日着了风寒没好利索,便带了个小丫鬟艾柳来帮衬,这会杨尤绫把两个人招了过来。 “姑娘有什么吩咐?” 杨尤绫偷偷往停在湖边的画舫指了过去,“方才黄五姑娘同几位姑娘往那边去了,她们同我不相熟,我不方便过去,你们帮我去听听,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大丫鬟冬薰闻言顿了顿,“姑娘想听壁?” 这话问得杨尤绫不高兴起来,“她们正说着白六哥要来西安府的事,我不去听怎么知道白六哥什么时候来?我同白六哥许久不见了,都不晓得他如今醉心医术......” 她口中的白六哥,说的是京城宁丰大长公主的幺子,凤翔白氏的嫡枝六郎白春甫。 杨尤绫从前随父在凤翔府住过几年,恰有一年白六郎回乡侍奉年迈祖父,杨家去往白家拜会,她见过白春甫,虽然只见过两三面,却一直记着。 那可是大长公主家的小儿子,家中的二夫人一直要让两个姑娘都嫁进高门,先是将大姑娘送进了秦王府,又殷勤嘱咐二姑娘一定要高嫁争气,大长公主府那可是正经的高门。 冬薰虽然觉得在旁人家中听壁不好,但见姑娘执意,只能指了带来的小丫鬟艾柳,“你去吧,千万小心躲着些,莫要被人发现了。” 毕竟偷听被发现,杨尤绫脸上可没光。 艾柳没怎么来过这样的大宴会,本就有些紧张,眼下更是咽着吐沫道,“姑娘,真要去偷听吗?” 杨尤绫瞪了她一眼,“你要是不去,以后都不要在我院中了!” 艾柳立时不敢再问,连忙从树丛间往画舫偷偷溜了过去。 * 邓如蕴和青萱左右寻了杨尤绫好一会都没寻到。邓如蕴想说算了,青萱却指了小路上,“夫人,奴婢看到二表姑娘身边的小丫鬟了。” 她看到了艾柳,见那小丫鬟脚步匆匆地正往画舫里去,“二表姑娘约莫在画舫附近游玩,夫人咱们也过去吧。” 只是两人刚走了几步,却有伺候在林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寻来,说是有东西找不到了,青萱说了几句也没同来人说清楚,只好同邓如蕴道帮忙去找一番,过会来画舫寻她。 邓如蕴点头,自己往画舫去了。 黄家这处画舫就停在湖边,朱漆彩绘,又因着寿宴挂了红绸,沿船四周共摆放了六盆松竹假山的盆景,各有各的形状,各有各的精巧,引得邓如蕴多看了两眼。 她一边瞧着,一边从后走上了画舫,这边转过船尾,一眼便瞧见了杨尤绫身边那小丫鬟艾柳。 然而那小丫鬟没有寻常站在门口,反而缩着身子,躲在放着那精致盆景的花架后面,耳朵贴在窗沿上,正往里面偷听而去。 邓如蕴从后面突然出现,小丫鬟被吓了一跳,脚步向后踉跄了出去。 这一踉跄不得了,竟忘了身后就是花架。 咣当——花架歪倒,上面放着的一盆假山石堆叠的盆景,砰得砸落下来,连盆带着假山石,一瞬间全都摔断开来。 满地碎石、陶片、泥土。邓如蕴讶然,那丫鬟艾柳更是吓到了,惊恐地向一旁连退了三步。 这番动静当即就把画舫里的人引了出来。 画舫里坐着几位姑娘,邓如蕴看去,见这几人正是方才说起白家公子要来西安的几人,其中并没有杨尤绫,她想到方才艾柳的偷听,一下就明白了此事的前后。 可画舫里的人却全然不明,其中一个穿着姜黄色绣亭台楼阁纹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一步迈出船舱,看到了花架下碎断的盆景,呀了一声。 “天爷,你们竟然把我曾祖父亲手造的盆景摔碎了!” 她正是黄家的姑娘,行五的黄雨黛。 上面四位姐姐都成了亲离了家,家中未出阁的姑娘就她一个。黄老太君对这小重孙女疼爱的不得了,黄雨黛也是在黄老太君膝下娇养长大,眼下见着黄老太爷生前造的盆景被外人打碎了,一下就急了起来。 “我家老太君最是看重这几盆盆景,你们怎么能......” 她这话一说,杨家的丫鬟艾柳脸色都白了。 艾柳是杨家的家生子,但长得黄黄瘦瘦不讨主子的喜,一直在外面做活。 她娘倒是个厉害的,人还在的时候与旁人吵架打骂不在话下,但前两年得了场病去了,她一下没了依仗,日子过得艰难不说,今岁上了年纪,她娘生前得罪的几个婆子,竟撺掇着主家将她拉去配给庄子上养马的瘸汉。 艾柳吓得不行,把家底都拿出来打点,才进了杨尤绫院子里当差,想着姑娘院里丫鬟都体面,好歹让她有个好出路。 大丫鬟冬薰也有心拉她一把,这才将她带到了寿宴上来。 突然出了状况,艾柳一下就慌乱了起来。她不能出错,她万万不能出错,不然她就要完了...... “不是我,不是我!”她根本没想打碎盆景,都是有人吓到了她。 她没见过邓如蕴,只觉邓如蕴打扮简单,还以为是谁家的丫鬟、娘子,她一下朝着邓如蕴指了过去,“是她!” 邓如蕴可就要笑了。 恰此时,有人从这经过,听见了此间的吵闹,往画舫走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 开口问话的,是个穿着秋香色绣花褙子的贵妇人,她正是黄雨黛的母亲黄家三夫人,与她同行的,还有杨尤绫的母亲杨二夫人,以及其他几位西安府中的夫人、太太。 杨尤绫也正跟在她母亲身后。 当下黄三夫人问了,黄雨黛连忙就把话说了,“娘,画舫的盆景被打碎了!” 她说完,众人目光都从艾柳身上,又落到了邓如蕴脸上来。 杨尤绫一眼看到瑟瑟索索的艾柳,脸色都青了。她让艾柳偷偷来听壁,那丫鬟竟然闯出这么大的漏子? 她眼睛瞪向艾柳,艾柳正是害怕得不得了,见了姑娘这般,嗓音都抖了起来。 “不怪我,不怪我,姑娘不能怪我!” 她慌乱到不行,杨尤绫也跟着她紧张了两分,打碎什么盆景不要紧,听壁的事情被艾柳说出来,她的脸就丢光了! 杨尤绫急急要把她的话扯开,恰一眼看到了站在旁边的邓如蕴,她几乎想都没想,直接问道。 “不是你,那你倒说是谁?!” 艾柳一听这话,立时转身又指向了邓如蕴。 “是她!” 方才到底谁碰倒了盆景没人看见,眼下艾柳连番指认,众人都向邓如蕴看了过来。 人群里没人晓得邓如蕴是什么人。她们见她既不是面庞相熟的贵女,也没见过是哪家的夫人太太,有人低声猜测,许是外地来的小门户家的人。 黄老太君过寿,下面那些想跟黄家攀关系的人,着实来了不少。那都是些小门小户,手脚毛躁些,没见过世面些,都是有的。 旁人不认识,此间唯一认识她的也就只有杨二夫人和杨尤绫母女了。 但杨尤绫正让丫鬟指认她,而杨二夫人却错开眼神只当全然不认识。 黄三夫人到底是主家,不免道,“碎了便碎了,莫要把此事闹大了,让老太君不安”,但旁的人,目光还是不由地在邓如蕴身上来回转着。 邓如蕴没做,自也不慌乱,她好笑地看了杨尤绫,又瞧向艾柳,轻笑一声。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若盆景是我碰碎的,那你为何身上沾了这么多土灰,而我没有?” 这话甫一问出口,众人便都看向了两人的衣裳。邓如蕴通身洁净,相反艾柳袖口和衣摆都沾了泥灰,都明白了过来。 艾柳慌乱,杨尤绫脸上更添青白,可巧这时,黄老太君竟走到了画舫外。 她们也是从此经过,见着人都站在门口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过来问询。林老夫人也在这群人中,青萱就跟在她身旁。 邓如蕴无人跟随,也与众人都不相熟,独自站在边缘。林老夫人见状低声叫了青萱,“去把夫人接过来。” 青萱连忙上前走到了邓如蕴身边。 她站定,众人都明白了过来,原来这是滕家的新夫人。虽然听说这位新夫人出身不高,但好歹也是位夫人,众人便陆续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不再多言了。 这下,杨尤绫脸面更要挂不住了,黄雨黛和几位姑娘都狐疑地向她瞧了两眼。 杨尤绫只怕听壁的事被发现,抿着嘴不敢说话,可艾柳却也更害怕了,还在杨尤绫耳边说着,“姑娘,奴婢只是......” 杨尤绫气极,“你闭嘴!” 她们主仆这般,黄雨黛几人渐渐目露鄙夷。只是这时,杨二夫人突然说了那艾柳一句。 “你这丫鬟可真不懂事,一个小丫鬟竟然敢攀扯一位夫人?说是你做的,便就是你做的,莫要再多言了。” 这话颇有些意涵。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夫人做了错事,强压在小丫鬟头上,让丫鬟顶罪。 后面来的人不知情,目光不由又在邓如蕴身上绕了一绕。 林老夫人闻言,也不由地瞥了杨二夫人。 杨二夫人却当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转身去扶了黄老太君,“都是我家奴仆无状,我回去给您赔一车盆景过来,把这画舫都摆的满满的!” 纵然赔十车,也敌不过老太爷生前亲手做的盆景。黄雨黛嘟了嘴,黄三夫人眼神示意女儿不要再多言。 黄老太君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可惜地看了地上的碎石,轻叹道。 “罢了,我也老了,再多好东西也赏不了了。只是若要因此弄出更多是非,阿弥陀佛,佛祖该怪罪我了......” 说话之间,已把此事全然带了过去,黄家的下人迅速将碎片扫除干净,事情就这么也被扫去了一旁。 邓如蕴没做过也自证了清白,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之后也都跟在林老夫人身边,没再往旁的地方去。 反倒是杨尤绫撑不住了,寻借口提前离了寿宴,带着艾柳回了家去。 邓如蕴远远看着艾柳摇摇欲坠的身形和白如死灰的脸色,暗暗摇了摇头。 有人低声议论杨家丫鬟做事无状,还胡乱攀扯,真该训诫一番,但也有人说不知内里情形,“说不定真是替某位夫人承了罪过......” 邓如蕴不作理会,却又想起了方才在湖边,荣乐县主朱意娇突如其来的一笑。 她也好,艾柳也罢,在这些名门贵胄眼中其实都是一样的,无非今次她比艾柳多了一层“夫人”的身份。 忽略这层身份,杨尤绫也可以污蔑她,把事情都推到她头上来,毕竟她没有依仗,出身低微,谁会在乎她身上有几层污名?而实际又是怎样的性情、怎样的人? 杨尤绫都不会在意,那位县主更不会了。 也许错与对,哪怕生与死,都只是高高在上的县主一时之间的心情。 念及此,邓如蕴忽的一愣,她蓦然想起了那日清晨荒诞的梦。 玲琅、土匪、要碾死她的县主,以及,不曾向她伸出手来的滕越...... 如果一切是真,她当真被朱意娇盯上,落入那般境地,彼时,会有人能救她吗? 恐怕没有。她能靠得上的,约莫也只有她自己了。 8 第 8 章 寿宴结束后,滕越出了趟城。 安插在流寇占据的山寨附近的眼线,陆续来给他报了信。 滕越怀疑的屡次窃取兵甲军资的流寇,眼下就在这山寨里休养生息,但是这几日,山寨中只有流寇首领大当家夫妇,那二当家,也就是首领大当家的亲弟弟并不在寨子中。 眼线来回,“那二当家像是被差遣了旁的差事,带了几个匪贼兄弟,说是出去干上一票,但去哪儿、做什么却还不晓得。” 既然人不全,便也不着急下手。 滕越让人继续盯着,“看来这伙流寇一时半会不准备走,那便继续探。也留意着那二当家要做什么,又同外面什么人有联系。” 这伙流寇也在陕西行省流窜七八年了,之前打家劫舍,官府屡次想捉都没捉到,如今敢把主意打到军中的兵甲上来,已经不能再留。 滕越颇为沉得住气,让人继续盯着,准备等两日过完中秋再发动不迟。 * 西安府,杨家。 杨尤绫回到自己院中,就把平素用的碟碗砸了个干净。艾柳跪在碎瓷散片之中瑟瑟发抖。 “我只让你去听几句话来,你到底同我有什么仇,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把我脸面都丢尽了!” 艾柳跪在瓷片里割破了膝盖,也不敢起身,她颤着声道。 “姑娘恕罪!奴婢也不曾想,刚到画舫,后面就有人突然冒出来,就直楞楞地盯着我,我一紧张这才失了手......” 她说的正是邓如蕴。 杨尤绫就知道邓如蕴在场绝不是无缘无故,“她为什么在哪?是不是、是不是想跟踪你,抓我的把柄?!” 艾柳闻言连忙就道了是,“奴婢刚站定她就到了,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 谁家正经夫人身边不带个丫鬟?只有想做坏事才故意把丫鬟都支走! 杨尤绫心下惊颤,手中的帕子差点被她扯断。 定是她前些日在滕家的花宴上,说了几句那乡下女卑贱,配不上滕表哥的话,被她听了去,这才想要找机会报复她。 杨尤绫这么一想,一时倒也顾不上艾柳了。 冬薰来劝她莫要再生气,端了碗茶水过来让她静静心。杨尤绫不说话,但把茶水接了。 艾柳见姑娘接了茶水不发怒了,还以为自己这关总算是过去了。自她母亲去世之后,那些婆子全都欺负她,她真是把所有钱都拿出来打点,才进了姑娘的院子。 然而这时,外面突然来了人,是杨二夫人院里来的。 “姑娘,二夫人说艾柳此番带累了姑娘的名声,必得惩治一番才行,不然不能挽回姑娘受损之名。” 若说杨尤绫方才都已将此事转嫁到了邓如蕴身上,眼下被杨二夫人这么一提醒,顿时醒悟过来。 只有把艾柳狠狠责罚了,传出去让外人知道,才显得她重规矩,断不是轻浮的人。 这么一想,她立刻叫了人,“这艾柳我不要了,送到外面去!” 这话说完,就有婆子应声进了房中来,不知谁人说了句。 “这艾柳也到了年岁了,庄上养马的瘸汉还没娶婆娘,姑娘不若就将艾柳配了他,嫁了人就晓得怎么做事了!” 艾柳听了这话直接抖了起来,可杨尤绫却只从眼角嫌恶地瞥了她一眼。 “如此也好。” 艾柳脸色骤然煞白,“姑娘,姑娘!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敢了!求姑娘不要把我配人!让奴婢在后院洗衣都成,求姑娘不要把我送去配人!” 她呼喊得凄厉,冬笋忍不住上前替她求了请,“姑娘,要不只将她撵出咱们院子算了?” 杨尤绫却冷哼了一声,“不重罚了她,如何恢复我的名声?” 她说着,还让婆子把艾柳的嘴巴捂了,“别让她喊了,我不想再听见了!” 话音落地,婆子一左一右地架起了艾柳,还有人上前捂了她的嘴,院中就再没了艾柳的呼喊之声,只剩下挣扎的动静,也很快消失在了院门外。 上来架了艾柳的婆子,正是同她娘过往有仇怨的几人,此刻看到艾柳这番处境,简直笑出了声来。 “你这次可是完了,你娘活过来也救不了你了,一辈子做个瘸汉老婆吧!” 一边说,一边将她绑到去庄子的车上。 绳子几乎将人勒断,艾柳挣扎不去,眼中的光散了大半。 * 滕府。 隔日便是中秋佳节。 滕越今岁难得在家过节,林老夫人欣喜不已,各处让人挂起了大红灯笼,摆出五彩花来。 如此这般,自然也不同小女儿生气了,免了她这几日读书,从银楼定了一套红珊瑚的头面送了过去,说让她戴着,等到晚间拜月赏菊吃蟹,配一身今秋刚做的桃红绣百蝶的裙裳正好。 邓如蕴倒是不得闲了,因着滕越在家的缘故,她又多了些差事在肩头。总是要在滕越面前显得她这妻子是在逐渐接手家里中馈,才不至于使他起疑。 可是玲琅脸上耳上的伤好了一些,小人儿家却正经病了,今日发起了烧来。 她许久没生过病了,这次受了惊,人被吓到,病也找上了门来。但就算邓如蕴把她偷偷带进了滕家,也没办法像从前一般时刻在她身边照看。 邓如蕴只能一边打理着府里的庶务,备办今晚的中秋家宴,一边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去跨院里看玲琅两眼。 小家伙生了病,整个人蔫蔫巴巴,水灵灵的眼睛里雾蒙蒙的,小声叫着姑姑,只想一直赖在姑姑怀里。 可邓如蕴哪有空闲,好不容易哄着她吃了药睡着了,才发现日头偏西,忙了大半日,连饭都忘了吃。 秀娘问她要不要让灶上做了两个热菜来,邓如蕴只道算了,随便吃了些点心喝了盏热茶,不想竟坐在桌案边睡着了。 滕越进到房中的时候,见她一只手托着腮,就这么坐着就睡了。 母亲上了年岁,妹妹尚且年幼,这两日中秋一应事宜都是她来打点。滕越这么想着,默默看了她两眼,低声叫了小丫鬟。 “给夫人盖件衣裳吧。” ...... 晚间玲琅服了药后总算好了一些,乖巧地呆在小跨院里吃月饼。 跨院外面的滕府亮堂堂,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小家伙竖着耳朵往外面听。 但邓如蕴不便把她带出去,同滕家人一道过中秋,只好悄悄给她弄了盏兔儿望月的灯笼来,她高兴得不得了,提着灯笼在院子里来回走。 邓如蕴摸摸她的小脑袋,让秀娘照看着她,又往外面去了。 家宴摆在了沧浪阁,今日花好月圆夜,滕箫总算是给了她哥哥点面子,坐到了家宴的饭桌上。 但她既没戴林老夫人给她打的崭新的红珊瑚头面,也没有穿她母亲给她搭好的桃红色绣百蝶的大袖裙裳。 反而戴了几根小刀小剑样式的银簪,并了一套简洁的月白色绣竹叶的窄袖衣裙,整个人利落清亮得好似月下江湖客一般。 她身形肖似兄长滕越,一样的高挑,只是小姑娘家更显纤细许多,她英眉高挑,双眸如灯,行走之间脚下生风。 滕越瞧见了妹妹,眸色和软地跟她点头。林老夫人却皱了眉,看着女儿这身和自己所想完全不同的打扮,满脸的难言。 魏嬷嬷见状赶紧在旁打圆场,“姐儿可算来了,老夫人正念叨呢,”说着让小丫鬟来引她往桌边坐了,“先吃盏菊花茶,这就开宴了。” 魏嬷嬷说着,还跟林老夫人递去眼神,让她好歹看在姑娘肯来的份上,母女之间就不要计较细枝末节了。 林老夫人见不得女儿这一身打扮,可一家人团圆不易,只能长出一气,得过且过算了。 邓如蕴给滕箫端了盘茶点过来。 滕箫立刻道,“多谢嫂子。” 邓如蕴跟她笑笑,留下滕越同滕箫说话,去吩咐了上宴的事宜,不时开了宴,林老夫人叫了她,“你也忙半晌了,坐吧。” 林老夫人是宁愿同她说两句客套话,也不愿意同女儿搭茬。滕箫也是一样,只同滕越言语,头都不往她母亲身上转一下。 一张圆桌上各说各的,邓如蕴暗觉好笑。 但她转身给滕越倒酒的时候,一不留神踩到了他的袍摆上。邓如蕴连忙向后退开一步,不想却撞到了身后的丫鬟身上,身形一个踉跄。 没等她立住,男人忽的伸手,一手托住她,将她稳了下来。 只是他下意识伸手,不巧正握在了她腰上。 她身上因着走动挂了些夜风上的凉气,而他掌心却宽大而温热。 热冷之间转瞬的交换,令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蓦然放大开来。 邓如蕴腰间微僵,才低声道谢,“多谢将军。” 男人似乎也察觉就这样握着她的腰,并不太妥。 他“嗯”了一声,收回了手去。 风里吹来菊花的淡香,缓缓流动着冲散了两人间微滞的气氛。 林老夫人正跟魏嬷嬷说旁的事,没有留意。邓如蕴却不好继续停留,匆忙给他倒上了酒,去了桌子另一边。 ...... 一顿饭吃的还算合宜,待到晚间回了柳明轩洗漱完毕,滕越难得同她正经说了几句。 他说他中秋过完,差不多就该回去了。 邓如蕴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顺口应了句,“将军的假休完了?” 他点了点头,他之前从没同她说过在外面的公事,许是今日饮了点酒,话稍微多了两分,说起黄家的事。 “其实先生也近花甲之年了。” 他说的先生邓如蕴知道,是黄老太君的儿子,是太常寺卿黄西清。 他道,“眼下看着平稳,但京里有人一手遮天,先生的日子听说也不好过。只要老太君康健无恙,兴许能助先生在京中熬出头来。” 若是一旦黄老太君离世,黄西清就要回乡守孝三载,三年之后可就真到六十岁了,还能不能老骥伏枥重立朝堂,就要另说了。 这也正是黄家上下,都把黄老太君看成眼珠的原因。而黄西清牵扯的何止是自家一家,还有许多与他守望相助、与朝中那位当权太监对峙的文武官员。 邓如蕴虽然不懂朝堂事,但这话倒也听明白了。 她应了句,“寿宴上见老太君身子尚且康健,并无病态。” 滕越说是,“老太君吃斋念佛半辈子,是最心慈常怀悲悯之人,平素里连下人犯错都舍不得责罚,总说仆从的命也是命,都应善始善终。” 邓如蕴听了这话,倒是对黄老太君多了些敬重。 滕越并未多言,他不是话密之人,只又说了两句家中事,便罢了。 待到了熄灯之后,中秋圆月照的窗下床边亮堂堂的,邓如蕴本有些困倦了,但男人的手却落到了她身上。 他今日似是颇有耐心,又或是邓如蕴也吃了点酒,湿热在帐中很快充盈起来。 拔步床吱吱呀呀地摇动了起来,她腰间发软,他像是察觉了,伸手揽了过来。 手掌与腰间触碰的瞬间,两人都似怔了一瞬,晚间家宴旁的情形莫名地与此时湿热的帐中重合。 邓如蕴腰下又有些发僵,但男人却没再松开手去,掌心发烫地握住了她的腰。 月光在拖曳地上的纱帐上流转,邓如蕴酒意有点上了头,额角也出了汗。 他亦有些酒意在身,弄潮之间越发有力,邓如蕴口舌发干,身上却越加潮湿,待他一击结束,几时睡下,邓如蕴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 天未大亮,城门外便陆陆续续有人来等候城门打开。 人们半睡半醒地立在城门下,也有人聚在护城河边闲聊今岁的收成。 这时,忽然有人往河中一指,惊叫了一声,“这里漂了个人!” 众人皆看去,只见护城河里漂了个女尸。 排队进城的的人们瞬间清醒了过来,有人凑着刚亮起的天光仔细看去。 “这身打扮?像是哪家贵人府里的丫鬟......” 说着众人不由都往女子腰身上看去,果见一只腰牌漂在水中,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字:杨府。 9 第 9 章 滕家,外院书房。 滕越随手翻了翻京城刚传过来的邸抄,不出意外的,又有人攀附那位九千岁升了官,如今吏部几乎成了他一手执掌,谁升谁降,只凭他一言而定。 这般邸抄看得人摇头,滕越叹气,放去了一旁。 这时,侍卫唐佐到了窗外,“将军,今日黄家出了些事。” “黄家?”滕越讶然,叫了他进书房说话,“黄家出了何事?” 唐佐脸色不太好,“属下听闻,黄家今日急急请了大夫上门,说是黄老太君昏倒了。” 黄老太君寿宴时还好好的。 “这是什么缘故?” 唐佐脸色更尴尬了,他把打听来的事情前后说了。 “......那丫鬟就是杨家带去寿宴上摔碎了盆景的那个,如今她跳了河,外人都这是生生被污名逼死的,其实做了错事的另有其人......黄老太君最是积德行善的人,早间听说那丫鬟因着寿宴上的事死了,连道两声‘作孽’,直接昏了过去。” 滕越听着只觉头疼,摔了盆景这种小事,怎么就闹成了这般。但他却见唐佐脸色更加古怪了,似有什么话还没说尽。 滕越突然心下一跳,“那摔碎了盆景的人,到底是谁?” “将军,属下也只是听说,未必是真......”唐佐低声开口,“他们说......是咱们家夫人。” 滕越倒吸一气。 * 一早出现在城门外的事情,半日的工夫满城的人都在说起此事,眼见的、猜测的,真的、假的,全都混作一谈,成了当日西安府最热的传言。 邓如蕴自然也听说了。 秀娘听到外面胡七胡八的传言,说什么夫人诬陷逼死丫鬟,脸都绿了,恨不能上去捂了那些人的嘴。但满城有那么多张嘴,秀娘也捂不过来。 邓如蕴闻言难得的没有开玩笑,只是问,“黄老太君眼下如何了?” “不知道。只听说黄家当时就请了大夫,不知救没救得。” 窗外的风挤得门窗吱吱作响,邓如蕴默然。 * 沧浪阁,林老夫人换了出门的衣裳,又让青萱去药库取了家中最好的人参来。 魏嬷嬷在旁摇头,“这事怎么闹成这样?黄老太君真是无故遭罪。依老奴看,多半是杨家的二表姑娘回去脾气大发,发作了那艾柳,那丫鬟又是个盛不得事的,竟然跳了。” 她跳了不要紧,但外面的传言都算到了滕家头上来,魏嬷嬷道,“若是老太君有个好歹,咱们可怎么办?” 林老夫人也捏了眉心,如果黄老太君因此出了事,一夕之间去了,在京任职的黄西清必定要回乡守孝。 黄西清是多年的老臣,先帝自是看重,但今上继位以来却只信重身边的大太监洪晋。朝中人不尽然追随洪晋的,自然还须得寻老臣支撑才能与其抗衡。 一旦黄西清回乡守孝,朝中那些人失了庇护必心烦意乱,届时深究黄老太君出事的源头,若就把罪责定在了滕家身上,滕家可担不起。 “咱们自是不能担这个名头,无论如何要把此事澄清,毕竟,本也不是邓如蕴所为。” 魏嬷嬷连声道是,“老奴这就遣人先去外面分辨几句。” 林明淑点头,但眼下更要紧的,是黄老太君到底怎么样了。 她不欲在此被动等待,拿上家中最好的人参,立时驱车往黄家去了。 * 柳明轩。 邓如蕴刚去瞧了瞧玲琅,魏嬷嬷晨起又给了她端了避子汤来,吃过那般苦药,再闻到跨院里的药气,她只觉恶心之气不住向上翻来。 眼见这玲琅尚安,在跟着秀娘吃早饭。但她什么都吃不下,只能从跨院走了出来,不想刚走到院中,就看到了从外大步而来的男人。 他一眼看到她,脚步定了定。 邓如蕴压下胃里的不适,上前来给他行礼。 但她还没开口,他沉声问了一句,“你可晓得黄老太君出事了?” 他眉头紧压着,一眼扫去将院中的小丫鬟全都驱了出去。 秋风从大开的门洞穿进院中,吹得人脚下隐有些立不住。邓如蕴在秋风中堪堪稳住身形。 “我听说了。” “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院中再没了其他任何一个人,滕越只看着她一个。 她回,“听说是因为有个丫鬟跳了护城河。” “那丫鬟为什么会死?” 外面闯进来的风,将他袍摆抽打在他墨黑色的长靴上,抽打得呼呼作响。 邓如蕴眼帘轻轻垂了垂,“我不知道。” 她听见男人几乎气笑出了声。 “你不知道......” 邓如蕴确实不知道,但苦药汁侵蚀着胃,令胃反复抽搐的感觉直冲喉头,她有一瞬想要开口问他一句,想从她这里听到什么言语,但到底没有说出来。 滕越却看着她丝毫不觉愧疚的脸色,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来问。 若说她在家中散漫怠惰这些事都是小节,可从药库里丢了药开始,她就已经表现出贪婪、短视、毫无担当。 他还希冀些什么呢? 外面都在说她为了自己的颜面,把祸事推到杨家丫鬟的头上,这才逼得杨家丫鬟跳了护城河。她现在,再次推说她根本不知道。 “好......” 这就是她的答案了。 滕越觉得自己也很可笑,他难道还想在她口中听到什么旁的答案吗? 男人径直转身,离开了柳明轩,一脚跨出门槛,连身后的风都不欲再沾分毫。 邓如蕴立在打旋的秋风落叶之中,喉头一紧,险些将那碗避子汤吐出口。 但她还是捂住口鼻咽了下去。 她目光从他离去的门边扫过,亦转了身,慢慢回到了房中。 * 黄府。 黄老太君院中站满了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房门口。 眼下大夫从老太君房里走出来,开口道,“无事了,老太君只是一口气没上来,眼下已经醒了。” 话音落地,一院子的人都大松了口气。 黄雨黛跟着叔伯快步往老太君的房中探望,倒是林明淑到底是外人不便进去,她同身边的黄三夫人道,“老天爷庇佑,老太君是咱们的老福星,绝不会有事的。” 黄三夫人是黄西清的儿媳,知晓滕家同他们的关系。 她也心头大石落地,此时客气地宽慰了林老夫人不用太担心,“我们家老太君什么风浪没见过,一点小事罢了,只是她老人家太过慈善,一时伤了心。” 林老夫人也道正是,但人参都带了来,便不好再带走,眼下叫了黄三夫人身边的丫鬟,“快把东西收起来。” 黄三夫人连道,“您也太客气了些。” 林老夫人却说这是应该,她目露歉意,“说到底,弄成这般,我们总也有些责任。” 见滕家老夫人这般客气知礼有担当,黄三夫人暗暗点头。 这事旁人不晓得,黄三夫人却还是知道的。此事先是杨家管教不严,出了事又苛责仆从,才逼得丫鬟跳了河。滕家不过是被无辜波及罢了。 但今朝及时赶来的却是滕家,而不是杨家。 滕家这份担当她记下来了,回头必然要同自己夫君和公爹,为滕家把话说清。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眼见黄老太君确实安稳了下来,没什么事了,林老夫人悬着的信完全放下,这才告辞离去。 不想刚出了杨家的门没多远,马车竟是被人截住了。 林老夫人掀了车帘看去,对面正是她那表妹杨二夫人。 杨二夫人也听说了黄老太君苏醒的事情,这层大浪幸好没能真的扑过来,可西安府里的流言却已经波澜四起了。 今早艾柳尸身被发现时,身上带着杨家的腰牌。她一听闻便晓得不好,而家中那没用的女儿竟吓得胡言乱语起来。 “她怎么死了?我只是把她送去庄子上配人,不是想要逼死她的!我不是想逼死她的......” 杨二夫人当即就让人把杨尤绫的嘴巴捂住。 “乱说什么?你名声不想要了?还要不要嫁高门了?!” 她见女儿还是惊怕不安,又连忙安慰,“一点小事慌乱什么?你是未出阁的姑娘,此事无论如何,娘是不会让这事落你头上的。” “那、那怎么办?那艾柳到底是我院子里的丫鬟啊......” 杨二夫人当时就瞥了自己女儿,“那有怎样?你忘了你是因着什么罚她的?还不是因为在黄家有人摔碎了黄老太君的盆景,却非要栽赃到艾柳头上来,这才把这丫鬟逼死的!” 她道,“艾柳是被滕家那乡下来的新妇诬陷,才跳河自证清白的,和你、和咱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已经让人出去分说了。你可记住了,别再胡言乱语!” 女儿恍惚着连道记住了,只是却还怕的不行。 “可是滕家表姨母会认下吗?还有,女儿真的很怕,艾柳的鬼魂不会缠上我吧?我不想在西安府里了,娘,我想去外面的庄子住几天......” 杨二夫人只能先三言两语地把女儿哄住,但女儿有句话问对了,滕家会不会认下这桩事。 如果黄老太君出了事,滕家肯定不会认。 不过这会,杨二夫人听见黄老太君苏醒了过来,沿路等着她这表姐林明淑的马车,这会亲自下车往滕家的马车上来了。 林明淑看见这位表妹就哼了一声。 “把事栽到我家头上,还有脸面来见我?” 杨二夫人佯装苦了脸,“表姐大人大量,都是我的不是,可我也是没办法了。尤绫那丫头都吓得六神无主了,她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要真落了个逼死丫鬟的名头,哪个高门大户还敢要她? 她满脸为难,“表姐也知道,这世道人人都要抬头往上看人,她若是没法高嫁落到下面,谁还看得起她?往后日子可还怎么过?” 杨二夫人连说了好几句,又是诉苦又是赔罪的。 林老夫人俱没有搭她的茬。 “你女儿要名声,难道我儿媳就不要名声了?” 她这话一说,杨二夫人可就笑了,她左右瞧着没外人,小声道了一句。 “那邓氏若真是你儿媳,我今日肯定不敢把事扣她头上。但话说回来,她到底不是呀。” 这话一出,林老夫人不说话了,瞥了过去。 杨二夫人往她身边挤了挤,“我的好表姐,邓氏是拿了你的钱来做事的,就让她替尤绫顶一回,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给她点银钱就是了。” 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来。 “表姐快替她收下,反正黄老太君也没出什么事,那邓氏无非就是被人议论两日,过两年她走了,西安府谁还记得?” 可她说着,见自家表姐还是不动分毫,反而道了一句。 “就这?你给人家的也太少了。” 杨二夫人尴尬笑笑,“表姐饶了我吧,我手头可不富裕。但这些钱给她使尽够了,且表姐这边,还能没有让我帮忙办的事吗?” 她说着,遥遥往京城地方向看了一眼。 “我那永昌侯府章家的侄女,独自在京城守孝怪可怜的,我正寻思着给她送点东西过去呢,表姐可有什么要一并捎去的?捎封信,哪怕捎句口信都行。” 永昌侯府章家,正经的本朝名门,家中的贵女哪是旁人随便能接触到的?除了沾亲带故的姻亲。 林老夫人没再多言,哼着又瞥了杨二夫人一眼,但也让魏嬷嬷把那一百两银票收了下来。 杨二夫人喜笑颜开,又说了两句奉承自家表姐的话,总算是安心离了去。 她一走,魏嬷嬷便问了林老夫人。 “老夫人准备怎么办?” 林老夫人轻叹一气,“那还能怎么办?少不了让邓如蕴吃点亏。” 魏嬷嬷却想了想道,“邓氏确实吃了亏,但城里流言蜚语的,将她就这么留在城里也不太合适,不若将她先送出城去避避风头吧。” 把人送出府不光能避开此事,却还有一重好处。她不在府里,便同将军全然见不着了,那么夫妻之间,避子汤都不用喝了,也越发没了情义可言。 魏嬷嬷暗暗觉得此法甚好,不想老夫人忽的瞧了她一眼。 “你高兴些什么?” 魏嬷嬷一怔,连道没有,“老奴这不是替老夫人想着,这是个一石二鸟的便利事,总归咱们是不亏的。” 林老夫人没再问,刚回到府里便见到了滕越。送走邓如蕴的事能不能行,到底还是要看滕越的意思。 林老夫人先把黄老太君无恙的事情说了,见儿子松了口气,接着又道,“我想让邓氏出城避避风头,免得此事再添风波。” 她把话说了,还没问滕越愿不愿意,不想就听滕越开了口。 “那便让她早些去吧。” 他嗓音鲜有的冷淡,眉头也紧紧压着,脸上透着无言的失望。 ...... 柳明轩。 出城的事情传到邓如蕴这里,她直接去寻了林老夫人。 “老夫人,我晓得您想让我出城避开此事,可是我家中还需得人照看,玲琅眼下也病了,她年岁还小,实在离不开我。” 她自己怎样都行,可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可林老夫人却从身后拿了个匣子出来。 匣子里放着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和另外一百两雪花银。 “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外祖母那边,我会再派两个丫鬟过去帮衬,至于玲琅那孩子,你带着她一道过去好了。这二百两你拿去,不算在契约里,是我另给你的。你看可还成?” 她说着,将银匣子推了过来,又道了一句。 “这也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滕越的意思。” 10 第 10 章 林老夫人的指给邓如蕴的田庄刚买下没几日,在西安府北面的同官县乡下。 邓如蕴把钱拿了,带着玲琅和秀娘翌日就出了城。 秀娘一路闷闷不乐,“她们做错事,我们来受罚?这是什么道理?” 邓如蕴却不在意,抱了玲琅在腿上,只同玲琅道。 “姑姑眼下有钱了,等玲琅病好了,姑姑给玲琅单请个西席先生在家读书,好不好?” 小玲琅没回应,小人家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似什么都懂了,乖巧地倚在邓如蕴怀里。 当年大哥在边外走失之后,大嫂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亲自去外面找人。可她到底只寻回了大哥埋在黄沙下的尸身,大嫂悲痛难忍,又在寻人路上染了病,回来不久便没了。 玲琅从一岁上就没了爹娘,小小的人儿跟着姑姑一起长大。 邓如蕴从不觉得自己吃点亏有什么大不了,只要她能把家养好,把玲琅养好,也不枉费哥哥嫂子疼她一遭。 话正说着,外面车夫吁着拉马停了下来。 “夫人,咱们遇上将军了。” 秀娘禁不住眼睛一亮,“将军是不是来接咱们的?咱们是不是不用去乡下了?” 邓如蕴并不这样觉得,但路上遇见了他,没有不同他行礼的道理。 她下了车,又抱了玲琅一道下来跟他见礼。路边是个供行人饮水吃茶的小茶店。 他带了几个亲卫兵刚饮过茶水,车夫快步上前,他见了车夫还温声问了一句。 “你怎在此?” 他待家中仆从素来温和宽厚,车夫连忙笑道。 “将军怎么忘了?小人得令送夫人去北面的田庄。” 这话说出,邓如蕴站在马车侧后面,从边角见他原本温和的神色,倏然落下几分,眉目间冷了下来。 “那便早早去吧。”他道。 说完,甚至不等邓如蕴露面,他已经翻身上了马。 “我还有事在身,走了。” 这话算是给邓如蕴的交代。 而话说完,果真就这般打马离了去,马蹄声飞驰而起,又转瞬消失在风沙漫漫的路上。 他连见都没有见邓如蕴,车夫都惊讶地在旁不知所措了。 “这......夫人您还坐下来吃碗茶再走吗?” 没必要了。 邓如蕴轻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往他打马离去的路上遥遥看了一眼。 这样也好,约莫契约结束前这三年,都不会怎么再见了吧。 车窗外风吹黄沙,枯叶渐落,她道。 “我们也走吧。” ...... 这一路往北沿山涉水,好在日头西下之前,就到了同官县境内。 但车不知怎么有些颠簸,秀娘抱着玲琅险些摔下条凳来。 邓如蕴问了一句,“怎么了?路不好走吗?” 车夫连忙请罪,“是小人方才一眼没瞧见,落了个坑。”可他说着,声音低了些,又道了一句,“小人怎么觉得,这一路怎么好似有人在后面跟着?” 这话问得车内静了一下。 秀娘先是有些怕,可转念一想又道,“我们刚出成就遇上了将军,会不会,其实是将军派人沿路护送?” 邓如蕴见秀娘眨着眼睛看着她,晓得她约莫是有想安慰她两句的意思。可滕越对她什么态度,何须秀娘来找补? 她笑看了秀娘一眼。但不是滕越的人,是什么人在尾随呢? 邓如蕴忽然想到什么,她立刻叫了车夫,“此地是不是离同官县城不远了?先去县城吧。” 县城离得不远,车马驾马进到城中,城里人来人往,后面被跟上的感觉散了下来。 “兴许是我想多了。”车夫挠头。 邓如蕴默然没有言语,让秀娘下车在路边买了些吃的给玲琅,倒也没有过多停留,赶在夜幕四合之前到了下面的田庄上。 这田庄果然是新买下来的,里面只有老夫人一个陪房临时管着事。田庄不算小,但四处未经修缮。管事的见她来了,连忙腾出一间像样的屋子来给她住。 邓如蕴道不急,只问他这田庄里都有什么人在。 那管事姓卢,他说这田庄里没几个下人,他见夫人轻车简从,身边带了孩子却只有秀娘和车夫,便道,“夫人若觉不安,可寻几个佃户晚间来护院。” 邓如蕴立时道了好,“方才自县城过,说近来城外有流窜的贼人,好似就在我们这一带附近,烦请卢管事多寻几个孔武有力的佃户过来吧。” 卢管事是个老实人,听了这话立刻就替邓如蕴寻人去了,不时就寻了四五个田汉说完晚间巡逻田庄,管他们两顿饭,这些田汉自然愿意,当晚就留了下来。 好在这新田庄并不是独自占着块地,旁边还有十来户人家,拢起来算是个小庄子。这十来户里有些也是有钱人家的庄子,但大多数都住着人,还有一户高门大院的,看起来像是个本地的有钱人家。 邓如蕴问了卢管事,卢管事道那家姓周,确实是本地人,“不过他们家这几年开了个粮铺,生意做的不错,这老宅的院子是新修的不说,那周家的太太上个月刚得了个龙凤胎,阖家喜庆,过几日就要办满月酒呢。” 邓如蕴听得心下一动。 她到了这田庄来,虽然林老夫人说让她暂住些日子,但依照滕越的态度,只怕在这里主上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人叫她回去。 既如此,同邻里走动一下,围好关系,日子也好过得顺。更不要说,如果真有什么危险之事,也能寻个庇护。 邓如蕴不得不为自己多打算一些,当下就叫了卢管事,“劳烦卢管事往明日往县城跑一趟,给周家备一份满月酒的喜礼来。” ...... 晚上没什么异常,佃户来守夜还带了孩子过来跟着蹭顿饭,邓如蕴无所谓,让厨娘多做些无妨。倒是玲琅不必拘在柳明轩的小跨院里,又同佃户的孩子玩在了一处,病恹恹的小脸多了些精气神。 翌日,卢管事往县城备办喜礼去了,只是回来的时候,神色有点奇怪。 玲琅正在院子里给佃户家的孩子,看她从城里带来的兔儿灯,小孩子们在一处稀罕得不得了。 邓如蕴见卢管事神色古怪地回来了,还不住地回头往看门看上两眼,便问了他可有什么事。 “小人方才回来,看到庄子里有几个生面孔在走动,问了一句,说是来干活的。没听说谁家有活要做呀......” “有几个人?”邓如蕴立刻问去。 “怎么也就五六个吧。” 邓如蕴默了一默,秀娘在旁也听出了什么来,卢管事转头去了另一边,她连忙问了邓如蕴。 “姑娘,我们来的时候就好像有人跟,眼下又有生人在庄子里窜,这不太对劲呀。” 邓如蕴当然知道不对劲,她只听秀娘害怕道,“咱们要不回西安吧?” 从这到西安府少说得半日,路途怎样谁又能保证?邓如蕴摇头。 “那、那就让卢管事回滕家叫些家丁护院过来,将军也在,身边还有亲兵呢!” 有了家丁、护院、乃至亲兵,谁人也不敢把她们怎样,秀娘这般想。 可她说了,却见姑娘又摇了头。 邓如蕴无奈地笑了一声。 “试问秀娘子,你若是将小丫鬟发落到了外面去,刚发出去她便急着跑回来,说外面有蛇会咬人,闹着要你派人去抓蛇,你可信她?” 秀娘开口便道,“那定是她想回来,作张作乔撒的谎......” 话没说完,秀娘愣住了。 “可是姑娘,这怎么一样?您是夫人,怎么能自比小丫鬟呢?” 那难道她还真是滕家的夫人、滕越的妻吗? 邓如蕴没有开口这样说,她只是再次摇头,“回去是不成的,府里也不会打发可靠的人过来。” 只魏嬷嬷估摸就把她派去求援的人挡回来了,就算林老夫人知道了,多半也以为她害怕,派两个家丁看顾一下,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至于滕越......他多半都不想听到她的事,更不要说派兵了? 可邓如蕴带着秀娘,还带着玲琅,此事不能拖。 她仔细思量了一番,忽的叫了秀娘。 “你去找卢管事把喜礼拿上,我们去趟隔壁周家。” * 田庄不远处的山沟里。 二当家这些天憋闷到不行。 他第一次接到要安杀个宅门妇人的活,但宅门妇人根本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出来一趟身边还都带着人,弄得兄弟们一身本事没处使。 就在二当家左右盼着,好不容易盼着那邓氏被送到了田庄上来,心里正喜,可这邓氏却警惕得要命,先是找了好些佃户来护院,接着又觉不对,同隔壁周家走动起来,说动周家派了人在庄子上来回巡逻。 二当家可真是恨得牙痒,正全然不知怎么下手的时候,忽然有消息从白凤山山寨传了过来。 那消息隐秘,是他大哥心腹来传,说他们兄弟之前连番偷窃朝廷押往边境的军资,好似被盯上了。 消息源头没有明说,却道宁夏的大将滕越带人马,返回西安府有些日子,之前丢得正是朝廷给他的军中物资,他此番很可能就是奔着剿匪来的。 “那大哥什么意思?” 心腹道,“大当家的意思是,那滕越的夫人眼下不能杀了,但却要活捉回来。若是那滕越真的打到山上来,我们就把他夫人推出去,看他是要剿匪立功,还是要自己新婚妻子。” 二当家一听就笑出了声。 “先前要暗地杀人,弄得我束手束脚。这下好了,同那滕越彻底杠上了,便不用憋屈,能直接下手了。” 11 第 11 章 有马车出了西安府也一路往北而去。 明明中秋刚过,天未凉透,车内人却用厚厚的披风把自己裹了起来,饶是如此还只觉浑身发冷。 “走多远了?怎么还不到家里的山庄?!”杨尤绫缩在披风里急急问。 大丫鬟冬薰一面替她搓着手,一面道。 “姑娘别急,山庄且有些距离呢,咱们得先过了白凤山,再往北出了西安府界才能到。白凤山一带颇为不稳,好似有土匪出没,兴许还得绕路,得些时候呢。” 杨尤绫一听更急了,“我父兄都在军中,我怕什么匪贼?不要绕路,捡近路离开西安府,越远越好!” 冬薰没办法,只能先应着她,见她又发起了冷来。 杨尤绫只觉自己冷气缠身,好像有什么鬼魂的冷气颤到她身上似得。 她不由就惊怕道,“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我只是让你配人,我又没让你死?你若要找,也去找那个邓氏,是她不肯担下罪名,我才不得不发落了你的......” “姑娘,姑娘!”冬薰见她竟胡言乱语起来,连忙喊了她,“没人来纠缠姑娘,姑娘别怕了!” 如此连续安慰了好几声,杨尤绫才回了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她赶紧闭了嘴。 这话可不能说,这事她娘是推到了乡下来的邓氏头上的,万一说出去被人听见,她可真要因此坏了名声了! * 田庄。 邓如蕴昨日拿着喜礼拜访了周家,周家屯着大量的粮食,还要办喜事,听闻吓了一跳,全然不敢粗心大意,昨日便叫来了许多人手在庄内巡逻,一夜还算安稳。 周家这场满月酒着实请了不少亲戚朋友前来,人都来了,万一再出了事谁能担待? 周太太连忙通知了自己娘家的表哥,她表兄正是同官县巡检司的副巡检。 巡检司掌着一县的治安,午间他就派了巡检司的官兵到了庄子上。 多方增添了人手,之前的生面孔便没再出现过了。 周家大爷觉得是不是太过紧张了,“马上就到喜宴的日子了,总不能不办了吧?” 表哥孙副巡检虽然比他谨慎些,但也觉得有了官兵,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 “得龙凤胎这样的喜事,宾客也都到了,要不还是办吧,我派人看着呢。” 但周太太心里却有些打鼓,她问了邓如蕴,“夫人怎么看?” 邓如蕴不敢丝毫放松警惕,“我有一个猜测,若那匪贼必然会来,也许喜宴就是上门的日子。” 她这一说,两个男人相互对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大的可能。 孙副巡检问过来,“那夫人觉得这喜宴先不办的好?” 可他这么问,邓如蕴却又摇了头。 “办也没什么,就算不办,他们总还会旁的日子杀来的。不若就喜宴这日,引他们过来的好。” 她说自己也只是拙见罢了,“我想若是我们先在宾客中埋下人手,再在外面留些人,倘若真有土匪杀来,双重夹击之下,他们应该讨不到好。” 周太太听了这话,冷汗都冒了出来。 孙副巡检到底是带兵的人,他眼睛却亮了起来。 “夫人此计甚好,与其千日被贼惦记,不若敞开门让他进来,然后一网打尽!” 若此事真能成,他可就要升官了。 孙副巡检立时同周家大爷商量了起来,而他再看这位滕家的夫人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样了。 不亏是将军家中的夫人,论起行兵剿匪之事丝毫不怕不慌。 沉得住气、稳得住神、警觉又聪慧,胆大又心细......若是有人手在她手中,只怕都不需要朝廷的巡检司派人来帮衬。 孙副巡检再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不由地偷偷多看了两眼。 只是这样一位夫人,身边却连个将军的亲兵护卫都没有,就这么被孤零零送到了庄子上来。 让人实在想不明白。 * 白凤山的土匪略有了动静,滕越这边就得了消息。 “临时调了二十多人下山?又要去打家劫舍?” 眼线连道是,“人手是拨给外面的二当家的,连夜出动,奔着同官县的一个小庄子去了,看这人手,只怕是要把那小庄子整个洗了。” 滕越本是准备把这些流寇一窝抓了算了,不想被抓之前,他们还要祸害百姓。 “是什么庄子?怎么就被他们盯上了?” 下面的人说动静来得急,还未能打听清楚。 “只听说庄子不大,就一户粮庄富户,并几个有钱人家的田庄。” 滕越听到“田庄”二字的时候,莫名地顿了一下。 前两日,他那妻子也离了西安府去了北面的田庄。 有那么一息他想问一句,邓氏去了哪个田庄,但他并不记得,自家在同官县有田庄。 他不记得有,便也没再问。 她能有什么事呢? 他没提她的事,放去了脑后,只叫了身边的副将佟盟。 “既如此,你直接带人过去把这伙土匪抓了,莫要让他们伤了百姓。” 说着又叫了另外的部属过来,准备当晚在白凤山也发动,两路人马,直接将这伙土匪全都清掉,就算是完事了。 * 这伙流寇习惯了走东闯西,呼啦一下出山往同官县奔去,佟副将也不敢磨蹭,立时带着人马往那小庄子上急奔而去。 好在他这边都是行兵打仗的人马,速度极快,到了庄子上一看,各处尚且安好。 然而佟副将还没刚松口气,手下的兵差点中了庄子里的埋伏。 好在两边都保持冷静没有打起来,他这才发现这小小庄子竟然提前安置了人手,同官县巡检司的人此刻就在庄子里。 佟副将立刻让人把那巡检司的长官叫了说话。 孙副巡检也没想到,竟然有卫所的将领带着兵马前来,这便到了佟副将脸前,见果然是卫所的官兵,大松一气。 佟副将少不得问了他们,是不是得了消息,知道土匪要来提前布置上了。 他问去,不想孙副巡检却道没有旁的消息,“只是庄里人十分的警觉,察觉到了不对劲,便报上了巡检司......” 他三言两语,把这两日的情形说了,“......皆是那位夫人警觉的安排,眼下还内外都布置了人手,我心里还存侥幸,没想到果真有土匪要来,都被那位夫人说中了!” 佟副将听得睁大了眼睛。 庄子不光警觉安排了人手,还在喜宴上给土匪设下了埋伏。 佟副将不由就道了一句,“这位夫人智勇好生了得,不知是哪位将军家的夫人?” 孙副巡检张口就要回答,谁料就在这时,有兵跑了过来。 “匪贼打来了!” * 两刻钟前,二当家藏在山窝里,清点好了全部人马,浑身筋骨都舒活了开来。 窝窝憋憋这些日子,总算能利落打杀上一场了。 不过他大哥特特嘱咐了他,那滕越的妻子是要活捉的。杀人简单,不过一刀的事,但活捉却麻烦,尤其活捉一个女人。 他这么一想,专门挑了三个人出来,其中一个精干的有些还有些书生气,这人从前是有钱人家的账房,后来因为偷钱被发现才跑出来落了草。论杀人他不行,脑子却算得灵光。 二当家叫了他,“这次便由你来抓那女人,旁的事你不用管,但务必要好好活捉了她带回山里,到时候好同那滕越对峙!” 这账房正愁自己没有用武之地,眼下见来了活计,精明的小眼睛都眯了起来。 “二当家放心,此女我必抓来!” * 这日就是喜宴,邓如蕴从昨晚就一直带着玲琅和秀娘宿在周家。 喜宴照常办了起来,一院子还算热闹,小孩子们在旁打打闹闹,就仿佛一切险情都没发生一般。 玲琅病还没好利索,玩了一会就又回到了邓如蕴怀中。宴席还没开始,邓如蕴只拿了些水和果子给她垫垫肚子。 不想就在这时候,喊杀之声骤然响了起来。 饶是有所准备,院中的人也慌乱了起来。巡检司的人手和周家的护院,立时安排众人齐齐往提前备好的通路而去。 周太太吓得眼眶都红了,“他们真敢?他们真敢趁着喜宴的日子来打杀!” 不仅如此,这些土匪明知道庄子上有了巡逻看护,还杀了上来。 邓如蕴亦心有戚戚。可那些到底都是亡命天涯的歹人,寻常人如何能同他们的杀心相比?好在一切准备都已做好,男人们留下,妇孺老幼此刻沿着通路速速往庄外逃离而去。 秀娘和玲琅都吓得不轻,邓如蕴抱着孩子带着秀娘,就夹在人群中也一路往外而去。 但莫名地,眼皮还总有些乱跳,在四下不绝的喊杀声中,抽跳不停。 12 第 12 章 喊杀之声越发响亮起来,短兵相接的声音更是阵阵传入耳中。 庄子里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妇人孩子,此时就算已有安置,也止不住吓得哭了起来。 孙副巡检又拨了几人过来,护送妇孺老幼离开庄子,去庄外安置下来。 “都不要怕,有卫所的官兵前来支援,这伙土匪根本撑不住!” 这话总算说得众人,都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邓如蕴没想到还有卫所的兵来支援,虽不知是哪来的兵,但这般就更加稳妥了。 她们一路往外而去,间或有两个土匪杀来,都被官兵击退下去。众人快步往庄外跑,一直跑到了官道附近,跑得呼呼喘着粗气,这才停住。 这里距庄子已经有些路程了,喊杀声也小了不少。 几个官兵护着他们先在路边的林子里歇息,似邓如蕴和周太太她们,还算有所准备,带了些水出来分给众人。 这一打,庄子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周太太在县城里另有个小宅子,就在县衙旁边,邀了邓如蕴和其他宾客一同前去。 这种时候邓如蕴就不客气了,不管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庄子上的钱粮来的,她都得先自保了才行,可她确实没有什么人手可以自保,若能跟随周家再好不过。 她连声道谢。 不过要等打完了,周家才能取来马车往县城去。众人都在路边歇了下来,有些干脆依着树打了盹。 邓如蕴连两日都没怎么睡好,眼下总算安顿了一些,见怀里的玲琅和身边的秀娘都睡着了,她却也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刀兵碰撞的杀声不知何时渐渐远了下去,山林里呼呼的风声从耳边跃了进来,现实与过往交错在此刻的风声里...... 秀娘一边拨开半腿高的山间野草,一边呼哧呼哧地在后面追着她,山风猎猎,“姑娘慢些吧,奴婢快追不上你了!” 小姑娘在前面却越跑越快。 她穿着母亲亲手给她做的一套柳黄色的裙裳,这套上襦下裙母亲做得轻便又利落,穿梭在林草之间,仿若披了柳叶的野兔。 眼下她见秀娘追不上,笑起来,“谁叫你午间吃了六个大包子,我给你消食丸你还不要,是不是嫌弃我做的药丸不好?” 秀娘难为了一张脸,“奴婢说实话,您搓的那药丸黑黢黢、黏糊糊的,还散着一股怪味,奴婢真不敢吃呀!” 小姑娘气了起来,“我才刚开始学着做,你就这般嫌弃我,我明日不做了!” 秀娘却道,“姑娘不做也好,我看旁人家的姑娘哪个不是养尊处优的?平日里打个牌、踢个毽子的,反正家里大爷会支撑家业,哪里需要姑娘辛辛苦苦?” 邓如蕴没觉得辛苦,只是她不如大哥在药草一事上天生机敏,学起来不快,手也笨笨的,连个药丸都搓不好。 连爹娘都说不急,“反正爹娘哥哥都在,咱们蕴娘日后想什么时候学,再什么时候学,先玩几年不迟。” 这话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反正爹娘哥哥总是在她身后的,大把的光阴闷在药气浓重的院子里,确实可惜了。 可人世间最说不定的,便是往后几年的打算了。谁能想到一晃三四年过去,爹娘哥哥接连从她身后离去,只剩下她独自支撑着家门,想要学制药,都已没人能教了...... 后面的事没人会想到,但此时,小姑娘穿了一身的新衣就跑了出来。 秀娘终于追上了她,刚要说什么,忽的有马蹄声远远近近地传了过来。 “姑娘,是不是、是不是滕百户来了?” 方才还笑闹着的小姑娘,立刻站住了,背身藏在一棵大槐树后面,两手攥着,小脸也绷起了几分。 她分明什么都没看见,但只听着那熟悉的哒哒马蹄声,便道。 “是他......” 说着,脸上悄然红了两分。 她藏在大槐树后面,秀娘却伸了脑袋往外看,看了没两息,便转身扯了她的袖子。 “来了,他过来了!姑娘咱们赶紧走吧!” 邓如蕴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今日在此练箭,午饭没吃完就跑了出来,眼下人到了,她怎么可能走? 秀娘却急,“姑娘傻了不成,他是在野地练箭呀,万一射到姑娘怎么办?” “也是哦。” 她呆了一下,身后已有了他骑在马上、搭上长箭、拉开重弓的声音。 可她脚下却未动分毫,两只手攥得更紧了。 “算了,他射就射吧,死在他箭下,也算是个归途!” 她一脸凛然。 秀娘却恨不能敲到她头上,“姑娘别犯痴了!与其被他射死,不如回家让老爷太太去滕家提亲!” 说着,死死拽着她去了山石坡下。 邓如蕴还是怕死的,也怕秀娘跟着她一起受了伤。两人就这么躲在山石坡下,虽然看不见身后的人,可时不时便听见他同人说话的声音,长一句短一句地传来。 邓如蕴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脸颊上的绯红爬上了耳朵,好似他每一句都同她在说似得,他说一句,她就在山石下面小声应一句。 等他把箭篓里的箭射完,她喃喃自语。 “他今日一共射了三十七支箭,同我说了二十八句话。” 秀娘白眼都翻到了天上,“老天爷,我家姑娘痴了,怎么办啊?” 邓如蕴却俯身从草丛里,捡了一只箭回来,她突然道,“你方才那句说得很好。” 秀娘没明白,“哪句?” 她将刚捡回来的那支箭左右看了三四遍,才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袖子里。 “就是你说,让爹娘去滕家提亲的那句。” 秀娘呆住了,“姑娘真要去?” 这话声音大了些,隐约地被马上的人听见了。 有人问,“谁在那?” 邓如蕴虽有那样的心思,可却在他脸前露面,却是完全没准备好的。 她心下乱跳,急忙扯着秀娘几乎蹲进了石头缝里。 刚才问话的人打马过来瞧了两眼,被山石所掩没看到什么。 可邓如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多半是林子里受了惊的小兔,算了。” 是滕越。 他的声音和缓而沉定,绕过山石钻进了她耳朵里。她听得定住,抿着嘴巴不敢出声,可却在心里开了口。 “第二十九句。” 第二十九句,他说她是林子里受了惊的小兔! 俏羞的笑从眼角眉梢上跳了出来。 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同他说上话? 如果等她大一点爹娘帮她提亲,如果他能应下,如果他成了她夫君,她是不是,每天都能同他说话了? 小姑娘一颗心乱跳不已。 他练完了箭,与同伴一道打马离开。了然于心的马蹄声哒哒地远去,每一下都似轻踏在她心上。 可那越来越远的声音,突然在某一刻响亮,从远处踏进了她的耳里。 邓如蕴睁开眼睛,男人锦衣纵马的身影蓦然闯入眼帘。 他驾马而来,就在她们歇脚的山林外的官道边停住,目光往这片山林里看了过来。 邓如蕴心下莫名顿了一顿。 可下一息,他收回目光,叫了人上前问话。 “庄里打的如何了?” 原来是他派了兵支援了巡检司的人马,而他过来,是查看战况的...... 邓如蕴微垂了眼帘,坐在路边的山林里没动,亦没有跑上前去跟他言语。 有人去寻他的副将佟盟,男人在路边略作等待。 日头西斜,太阳落山前的霞光将他□□那匹黑棕大马,皮毛照的油亮。 而男人只身上穿了件护心的银色甲衣,可落日余晖将这甲衣镀上了金光,他立马山坡路边,遥遥向下往去,风吹得他身后披风迎风飞起。 可他始终没回头,只看着山下的庄子,邓如蕴亦自他身上,缓缓收回了目光。 山林里风起了一时,深深浅浅的,同人群长长短短的呼吸交混在一起。 她仍旧坐在树边的石头上,未动分毫。 山风从道路与山林间横贯而过,他不知她就在他身侧的山林之中,她也不欲发出声音,显示自己就在这里。 他们之间再没有半句言语,好似隔在大河两岸。 直到副将佟盟把二当家也提了回来,男人直接叫亲兵把人带上,手里勒紧了缰绳。 “去白凤山。” 说完,径直打马离开。 马蹄声再次远去,直到很快消失在山中,连回声都散在了风里。 原来他此次就是回来剿匪的,但他在军中的事情从不曾跟她讲,她不知道。 又过了一阵,日头只剩下山崖边一片残影。 佟副将又进去杀了一回,但好似还有些人没抓完,而佟副将腿上受了点伤,被人扶到山林中包扎。 林子里安置的妇人孩子们渐渐醒了过来。众人从午间就没能吃上饭,眼下太阳快下山了,大人们还好,小孩子都饿得难受起来,尤其带来的水也喝得差不多了,连周太太都没了水。 她犯愁,“庄子不知何时才能清,县城虽然不远,可也得吃些东西喝些水才好上路。” 但眼下庄子可不是他们能进得去的。而巡检司留在这里的人手都是看护众人的,也不好分出两三人去庄子里拿吃喝。 周太太经了此事有些依赖邓如蕴,问她这要如何是好,邓如蕴想了想,站起了身来。 佟副将正在骂娘,“贼人竟敢攻我的下三路,亏我躲得快,不然今日要在这断子绝孙了......” 话没说完,忽见一个女子走了过来。 佟盟没见过这女子模样,可身形似有点眼熟。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了口。 “佟将军,山林里的庄上妇孺们在此呆的有些久了,不知道庄子里打得如何了?方不方便请人弄点吃食和水过来?” 她开口就叫出了他的姓氏。 佟盟讶然,忽的想起了那孙副巡检跟他说得话。 孙副巡检说,他们之所以提前察觉,是因为庄子里有位大户人家的夫人提前察觉了。 一位夫人......有点眼熟......能叫出他的姓氏...... 佟盟腾的站起了身来,他几乎是弹跳而起,都忘了自己腿上有伤的事了。 “夫人?!您、您怎么在此?!” 可是,将军不是刚从此路过,就在他们这会脚下站的地方。彼时他怎么没见夫人出来和将军说话? 佟副将懵了懵。 邓如蕴知道他心里惊疑,但不好多说,只解释了一句。 “将军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耽搁了。” 她无意多提此事,只又问佟副将,“不知将军能否寻人从庄里取一些吃食和水来?” “夫人太客气了!”佟盟只是将军麾下的副将,夫人的话便如同将军的言语,他连道,“属下这就让人去吃食和水来。” 他立刻就把自己身边的得力干将支了去。 邓如蕴跟他道谢,转身又往林中而去。 佟盟正要把自己方才坐的藤椅让给夫人,却见她已经走了。 佟盟见过旁人家中的夫人,无不锦衣华服,养尊处优,但自家将军这位夫人,却在这兵荒马乱中,跟村里的百姓一般,裙摆上沾了灰尘,就坐在路边的山林里的石头上等着战事打完。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将军根本就不是夫妻,根本只是路人的关系...... 佟盟的人很快带了吃食和水回来。 众人道谢连连,邓如蕴却听到他们说,下面的庄子横了不少土匪尸身,也有几处烧起来刚扑灭,逃出去的土匪都被抓了回来,这本是好事,但是不是还有旁的土匪一直潜藏在暗处,就不晓得了。 佟盟同她说了一声,道先去庄子上提审匪贼,又留了两个兵照看。 他敬着她这层夫人身份,邓如蕴刚经了土匪来袭,也就不客气了,有他照应也算多份安定。 周家大爷带人回去庄子把能驾的马车都拉出来,山林里人少了些,众人倒也放松了不少,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兵荒马乱总算是快结束了,天也快黑透了。 正这时,邓如蕴好似看到玲琅的身影在树林边缘闪了一闪。 “玲琅别往那去。”她叫着玲琅回来,脚下不由跟了两步。 然而还没见到玲琅,就看到了她落在林边的兔儿灯。兔儿灯没有点燃,就这么灰扑扑地被扔在地上。 邓如蕴心下忽的一咯噔,脑中警铃大作! 她转身欲呼守护的官兵,却已经晚了。 林中有人将匕首架在了小玲琅脖子上,匕首淬着冷光,几乎割开孩子纤细的脖子。 “姑姑......” 林中人含笑看着她。 邓如蕴一颗心咣当坠落下来。 “我知道你们是冲我来的,但别动孩子,我跟你们走就是。” 13 第 13 章 落了草的账房先生到底是识过字、读过书的人,他晓得自己在寨子里没那么得用,因着做账偷过钱,当家的也没那么信任他。 此番,二当家晓得他不善舞刀弄枪,干脆给他单派了个差事,让他活捉那军中将领的妻子。 活捉女人本不是难事,可他也发现此女甚是警惕,二当家也是没办法了,把这憋闷的差事交到他头上。 他倒是不急,见二当家带着人马朝着庄子里杀了进去,也仍旧先跟两个小兄弟藏在外面往里看。 谁曾想,这庄子里既有埋伏,还有卫所调来的官兵,还是滕越的兵! 账房一惊,先让手下一人连忙去白凤山给大当家报信,他自己却看着一片血海的庄子盘算了起来。 那将军夫人肯定是跟着庄里妇孺一起离开了。二当家深陷其中,八成跑不掉了,一旦二当家被捉,山寨还折损了大量的人马,白凤山大当家那边也早晚被清剿一空他倒是可以逃跑,但又要往何处落脚? 但若他能把那滕越的妻活捉回去,大当家有了人质可以和滕越对抗不说,他这番可真就是立了大功了。 莫说站稳脚跟,便是在兄弟间坐上一把交椅,只怕都不是难事!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在官道边的山林外小心翼翼地一直徘徊了半晌,终于是让他抓到了机会! * 滕越提了那二当家去了白凤山。 他并不着急,先让人带着二当家的东西往白凤山上的土匪山寨去,如果那大当家的识时务肯投降,他倒也便利。 那二当家受了伤,腿上咕咕冒出血来,滕越使人半路停下,先给他简单处理一回。 但那贼人落到这般境地,自知拖累了自己大哥,反而不肯包扎。 这却由不得他,滕越让人直接将他摁了,“先给他止了血再说。” 二当家见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恨而怒吼。 “好你个滕越!还以为你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大将,原来也不过是阴狠小人。竟然把自己的夫人当诱饵,舍了妻,也要抓我们这些人充功绩!” 滕越本不欲听他叫嚣,只是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滕越脚下定了一定。 他忽的转身往后问去。 “夫人在庄里?!” 身边无人知晓。 近身侍卫唐佐倒是想要上前回话,可他也只知道夫人被送出来的事,却不知送去了哪里。 二当家先还以为滕越在耍他,但见男人脸色沉了下来,二当家倏忽明白了。 “原来你不知道!你倒不是阴险小人,原来是个连自己夫人都不放在心上的负心汉!” 他嘴上骂着滕越,心里却升腾起了希望来。 滕越不知道他夫人在田庄里,而他杀进去之前可是专门安排了账房活捉那女人的。 那账房是个聪明人,眼下滕越的妻,是不是已经被抓走了?! 二当家立刻不再对抗官兵给他包扎,但他也没出声,以免被滕越察觉。 只是他这小算盘还没打上几息,滕越已直接翻身上了马。 “快马返回庄子!” 滕越心中惊疑不定。 邓氏......她怎么会在这庄子里呢?他方才路过,她也不曾开口...... * 庄子被清得差不多了,佟副将同孙副巡检一道巡查的时候,不由就问了一句。 “你先前说,有位夫人到了庄上便察觉了不对,你们巡检司这才提前安排了人,是么?” 孙福巡检说是,“就是滕将军的夫人先发现的。” 他与佟盟厮杀了一遭,相互也熟悉了起来,直言道,“我先见着您家将军夫人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出了状况只能找旁人家帮忙,心里还纳闷呢。这回见着副将亲自带兵来了,只觉这才对嘛。堂堂将军夫人,怎么能落魄至此。” 这话简直像枝杈扎进佟副将的耳朵里。 他没好意思说,其实这是个巧合,所谓将军派兵,根本就是来捉匪的,并非是为夫人而来。 这时有兵来报,“将军又回来了!” 佟副将一听赶紧去迎接,上前一眼看到将军快马折了回来,便道。 “将军是来接夫人的吧!” 滕越却顿了一下。 “你也知道她在?” 佟副将可不敢担个知情不报的罪名,连忙把前后的事情告诉了滕越,连同孙副巡检同他说得,也都桩桩讲了出来。 “......属下也是刚知道不久,还是夫人亲自来寻吃食和水才晓得的。那会属下本想去报给将军,但夫人却说,将军既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要耽搁的好......” 不耽搁了。 滕越愣在了原地。 原来她早就察觉不对劲了,只是未曾跟他说过一个字。 是他怪她把黄家的事情扣到丫鬟头上,回院中质问她,又要尽早把她送出城来。 也是他在路上遇见了都不曾与她见上一面的,只是冷漠地离开,连话都没想跟她多说一句。 他这样的态度,她怎么会猜不出来,她怕她即便是真的同他讲了,他多半也以为她只是又在说谎而已。 所以她明知有了危险,也找不到一个能把她护住的人,她只能去依靠并不相熟的周家。 她去给周家送了满月礼,又说服了周太太派人在庄子里守卫。 又觉这也不妥、还怕连累周家,便让周家报了官府的巡检司。 可巡检司到底人手有限,她干脆就帮着献计献策,共同抵抗匪贼! 她一直在自救,不停地在自救。 她知道在这里没有人能护着她,她只能想尽办法护着她自己。 滕越心口莫名紧缩,他低哑地问了一句。 “夫人眼下,在何处?” 之前是他做的不好,他现在补救应该还来得及。 佟副官开口要回,可却有人呼喊着急奔了过来。 “佟将军?佟将军——” 滕越一眼看到了来人,他翻身下马迎了过去。 “秀娘?怎么了?!” 秀娘没想到滕越也在,可她此时已顾不上许多了,手里拿着那盏沾了泥的兔儿灯。 “将军,玲琅不见了,夫人也不见了!只剩下这灯了!” 滕越脸色倏然一白。 她还是被抓走了?! 那二当家大笑出了声来。 “连夫人带孩子都没了。好啊,真是天助我白凤山!” 滕越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被土匪抓走了,而身边还带着孩子?! 他为何什么都不知道。 * 白凤山。 大当家是个黑胖的男人,笑起来眼睛眯着,一寨子的土匪,独他最是客气。 “将军夫人莫要怪我等无状,实在是有人想取夫人性命,还花了重金。我等不敢动手,只能看在滕将军的面子上,请了夫人进寨子吃茶。” 说着,从旁边侍妾的手中端过一碗茶水,亲自给邓如蕴送了过来。 邓如蕴没接,那大当家的倒也不生气,只给她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 “夫人应该知道了吧,您家滕将军抓了我亲弟弟,手里还握着我十几个兄弟,我也算是仁义之辈,怎能弃他们不管?” 他低头看了看玲琅,看得小姑娘直往姑姑怀里缩来,邓如蕴也立时护了她在怀中。 那大当家一笑,目光定在了邓如蕴脸上。 “滕将军抓了我兄弟,我也请了夫人上了山寨。夫人还带着孩子,多有不易。不若您同滕将军说一说,把我弟弟和那些兄弟们放回来,我也将你们姑侄送出山去,您看如何?” 他要用她跟滕越换人。 话音落地,那大当家虽然笑着,可他身后的匪贼们却瞪眼看了过来,有人甚至拔出了腰间的刀。 他们想用她和玲琅两个人,去和滕越换他亲弟弟和手里扣下的十几个土匪。 邓如蕴抱紧了玲琅,心下一片凄然。 一个乡下来的姑娘,一个两月前滕越还不认识的外人,一个被他厌弃送出城来的人。 更不要说,还是个签了契约进门的假妻...... 她本来也只是为了他挡下荣乐县主的纠缠,给他争取几年的时间站稳脚跟,待往后再迎娶高门贵女的临时挡牌。 她这样一个人,和玲琅这个与滕越全不相干的小孩,要何德何能,才能从他手里换出来这么多土匪? 邓如蕴莫名有点想笑,但笑不出口,她心下凄凄,也流不出眼泪。 但她这些话她不敢说。 她看着满寨子紧盯着她们的土匪,怀里抱着发抖不已的侄女,她缓缓地点了头,道了句,“好。” 她把自己的腰板直了起来。 “不用你说,等我夫君来了,他自会用那些人换我们姑侄下山。只是我累了,孩子也受了惊吓,我们要安静休歇一阵,大当家不会不许吧?” 大当家一双鹰眼紧紧盯着她,似乎要看透她所言有几分真假。 邓如蕴强挺着身板由着他打量,不知多久,那土匪大当家一笑。 “好,夫人既然这般笃定,我可就放心了。来人,护送夫人和小姐去客房歇息,好生伺候着!” 14 第 14 章 恩华县,恩华王府邸。 有人着一身男子骑装,从一匹枣红色骏马上搭弓射箭,一箭破空而出,直直向一个被绑在树上的人身上射去。 那人惊恐得想要大叫,却被死死地捂住嘴巴,他只剩下双眼目眦尽裂,看着那箭矢向他飞来。 咚得一声,箭矢微偏,从他脖颈旁擦了过去,树上的人冷汗淋漓,却逃出了一命。 但马上的人却脸面阴沉,可忽的又笑了一声。 “是我箭术还有待精进,还是你命太好?” 她说完,叫了手下的人把这树上的人待下去。 “明日再来,我看他到底能在我箭下活几日。” 树上那人听见这话满脸惊恐,几乎要跪下身去,却被人拉着,拉出了马场。 马上的人则翻身下了马,远远地穿过马场,往一旁的宴厅走了过来。 檐下横排摆着□□张紫檀小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质地上乘花饰精美的金壶螺杯。婀娜侍女鱼贯而过,斟酒续茶,摆盘放著,坐在桌前锦衣华服的贵人们一边闲适地饮酒吃茶,一边闲聊两句。 当下见来人从马场回来了,有人道了一句。 “不过是个偷东西的毛贼,荣乐你打一顿放了算了,折腾他作甚?” 荣乐县主朱意娇却笑哼了一声,她也落座下来,举起手边茶碗一饮而尽。 “我可不是那普渡众生的菩萨,谁惹了我,谁就得死,不然岂不是谁都能欺负到我头上来?” 劝她的人自讨了个没趣,“罢了罢了,你是父王的眼珠、心肝,自是同我们不一样的。” 这话朱意娇没有反驳,反而扬起了下巴来。 她父王恩华王有七个儿子,但独她一个女儿,她确实是被父王捧在手心长大。 可这世道是男人的世道,父王再疼爱她,也不能带着她上阵,分给她兵马,反而他这些兄弟们,各个紧随在父王身边。 她也想做个男人,偏就生了个女儿身,越是想为父王分忧,越是用不上力气。 几月之前,她发现父王瞧中了那宁夏前卫的武将滕越,想将滕越收归麾下,但那滕越却始终不搭她父王的话。父王无计可施,心中可惜得不得了,她怎么能让父王这般忧愁,当即提出要让这滕越做她的仪宾。 做了她荣乐县主的仪宾,就是她恩华王府的人了。谁料她递出了意思,滕家居然一月之间给滕越娶了个妻子回来。 这岂是拒了她的意思,这分明是狠狠打她父王的脸。 滕家这般不知好歹,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朱意娇叫了身边的侍卫过来。 “这么多日了,那伙土匪到底完事了没有?若不是父王不许我乱来,我还要借一伙土匪的手?” 侍卫眼下并没得到白凤山的消息。 朱意娇脸色沉了下来,一眼扫到了侍卫脸上。 侍卫心下一颤,急忙跪下请罪。 朱意娇却道。 “你今晚就过去,我可没有耐心等了。赶紧先把那乡下女弄死,最好把尸身挂在官道边,让人都来看!” 她说完,慢慢举起螺壳镶金的酒樽,细细品了一口杯中美酒,眼睛沉醉地眯了起来。 “一个乡下来的女子,一个草叶上的蝼蚁,又不是谁家的贵女,弄死了又能怎样?我倒是要看滕越,到底要不要向我恩华王府低头!” * 白凤山寨。 土匪见邓如蕴还敢跟他们提条件,不由地对这位将军夫人高看两眼。侍妾同另个匪贼将邓如蕴姑侄送出了大堂,一路送去了后面的院子里去。 院中到处都是看守的土匪,无不带着刀枪在身,邓如蕴只来得及匆忙看了两眼,就被那侍妾带进了一间房中。 邓如蕴没有点灯,只有院中的火把隐约投进些明灭不定的光亮来。 玲琅惊怕地趴在她怀中不敢乱动,小手紧紧攥着姑姑的衣衫。 “姑姑,姑父会来救我们吗?” 姑父......旁人家的姑父吗? 邓如蕴眉眼垂落下来。 她倒不觉得滕越完全没可能拿人换她,可这些土匪又岂是吃素的?真换假换谁能知道? 与其把命交到别人,哪怕这个人是滕越,还不如她自己紧紧地抓在手中。 她摸了摸玲琅的小脑袋,说别怕,“没人来救我们也没关系,姑姑很厉害的,姑姑会把玲琅护好的!” 玲琅睁着大眼睛抬头向她看来,小胳膊紧紧抱住了她。 “玲琅知道!” 邓如蕴将她搂在了怀中。 窗外的火把照进来的光亮像鬼魅一样张牙舞爪。 邓如蕴心里发苦地笑。 她摸了摸腰间系着的一只鼓鼓的荷包。 她只是一个制药卖药的药女,怎么还有一日,要在山寨里同土匪谋皮? * 白凤山南。 兵马列阵,火把连天,有人举了一支穿了信的箭疾步奔来。 箭上穿着信,佟副将立时上前替滕越取了过来,展信一看,脸色一变。 “将军,他们真把夫人和孩子掳走了,让咱们放人!” 这话说出,被五花大绑在马上的二当家就笑了起来。 “滕将军,你夫人和孩子都在我大哥手里,怎么样?要不要把我等送回去,换你夫人下山?” 他说着,还啧啧两声,“滕将军不会不换吧?” 滕越没有可选。 “换。” 他这话出口,一帮土匪可就笑了。 可这也不过是一伙土匪罢了,他自有一百个办法荡平,但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他在军中也不必混了。 他立时让人前去同白凤山里的大当家交涉,不时,亲兵去而复返。 “那土匪要那夫人和孩子换将军手里所有匪贼,还要求官兵退开山下三里地,在山寨门外当面换人。” 滕越不意外,土匪拿住了他的软处,知道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可他不答应又能怎么办? 她......到底是被他连累的。 滕越应了,让佟盟把这些土匪都拢起来带上。 “我亲自过去。” 土匪虽然可恶,但夫人也至关重要。佟盟把这些土匪用一根长绳全穿了起来,穿蚂蚱似得拉成了一条。 土匪各个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那二当家更是戏谑道,“原来滕将军也是疼夫人的,怎么先前一不高兴就把人家撵出城来?” 佟盟见这贼得了便宜,竟还敢嘲笑将军,立刻让人把他这大嘴巴给堵了。 那二当家朝着佟盟瞪眼,嘴里含混骂了些什么听不清。 但他方才那话,滕越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也没说错,确实是他把她赶出西安府来的。他不但把她赶了出来,甚至半路遇上,都不曾跟她见面。 滕越不知她心里到底会怎么想,也不知道她那么努力地,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自救之事,最后还是被土匪强掳上山,到底是如何的心情。 非是她无法自保,而是她形单影只地还带着孩子,身边却连个能护她一把的人都没有。 而他这夫君,却对她的事什么都不知道。 他垂下了眼帘不再多言,只吩咐快速往山下寨门口而去。 然而土匪却狡猾的很。 滕越到时,只看见土匪大当家带着人手站在山寨土门楼上,却全然不见她和孩子。 滕越问了过去,那大当家道。 “将军放心,夫人和孩子都好生生地在我寨子里吃茶呢。只是我家兄弟们都在你手中受了伤。将军若是诚意想要换人,不若先将家小弟送来,我见他无恙,自然将夫人和孩子放出来与你相见。” 这话说得滕越眯起了眼睛。 “你们总得让我先见到人吧?” 大当家见状只能叫了人,“去,把夫人和孩子请过来!” 滕越一路跟看了过去,见大当家吩咐的小土匪不知为何脚步有点踉跄,似乎不止是他,守住寨门的持刀匪贼之中,也有些人身形不太稳的样子。 谁料就在这时,守门的土匪中,忽然有人咣当倒在了地上。 门前立刻有了乱象,土匪皆手忙脚乱起来。佟副将看得迷惑,“这些贼人不会在演戏吧?” 然而话音未落,滕越忽的搭箭,朝着土楼下的匪贼射了过去。 他三箭连发,箭矢倏然飞去,照理土匪必然拔刀挡箭,可不知怎地,这些土匪竟多半动作迟缓,莫说挡箭,有人甚至连刀都没能拔出来,好似脱了力一般。 滕越见状一声令下。 身后官兵尽数往土匪寨门扑去。 那大当家先还叫嚣抵挡,可他手下的匪贼却一个接一个地脱力倒地,像是重了迷昏的药一般。滕越的兵马几乎毫无阻挡就直直冲进了山寨里。 那大当家的还有人护着边退边战,一路退到山腰间,眼见颓势已定,此刻也顾不得自家弟弟了,同亲信往另一边杀将出去。 大当家熟悉地势,接着地势的便宜杀出了一条血路。 滕越一时间倒也顾不上他,只能另派一队人去追,又他叫了佟盟收拾其他贼匪,自己纵马往山顶的寨子跃去。 可他到了山寨顶上,将整个山寨搜罗一空,却根本没见到她和孩子。 反而部下绑了个人过来,在他身上发现了恩华王府的佩刀,这人身上没伤,只是昏了过去,但身旁却有一滩血迹。 那血迹一直往北面群山之间延伸,最后消失在林中不见了。 滕越愕然怔在了当场。 白凤山的土匪抓她,不光是因为想要拿她要挟,还是因为本就盯上了她,拿了恩华王府的钱,杀她报复滕家。 土匪要抓她当人质,恩华王府的人要杀她,她早就有所察觉了,但他对她的态度却是那样的冷漠。 所以,她没指望他会救她,也不觉得他会用十几个土匪换她和侄女一命,她身上一直备着不知从哪儿来的迷魂药,她迷倒土匪想要逃出去,却又遇上了恩华王府的侍卫...... 一道一道,一关一关,她根本没有靠任何人,就这样逃出了生天。 甚至,她不敢相信他能把她护好,全然没有往南面他陈兵的地方跑去,反而往远离他的方向,逃进了北面的群山之中。 她的血迹滴滴答答地落在向北的泥土草叶和树枝上,滕越心下发颤,一路沿着她的血迹往北面寻,但寻到一片池水时便再也不见了。 她在这池边洗掉了血迹,带着孩子离开了。 15 第 15 章 北面群山之中。 邓如蕴带着玲琅在山里走了多久,连她也说不清了,但姑侄两人却发现了一处浅窄的山洞。山洞虽然浅,但却恰是藏身之地,与其冒险在山里行走,还不如就先藏在这里。 前几日,她隐约察觉不对便在制药的时候,做了迷魂药。当时秀娘还惊讶得不得了,“姑娘怎么制起毒来了?若是卖这个被官府抓到,是要下牢狱的!” 不过邓如蕴只是用来自保,但秀娘更惊讶了,“将军是手握兵马的大将,滕家的家丁护院都是军中挑来的兵丁,姑娘怎么也是将军的‘夫人’,还需要用迷魂药自保吗?” 邓如蕴当时只随口应了一句,道“世事难料”,没想到这自保的迷魂药还真就用上了。 可是她下迷魂药迷翻了寨子里的土匪,却没想到竟还遇上了恩华王府的侍卫。 那侍卫可比大意的土匪难缠许多,最后虽然也被她的迷药迷翻过去,可她也被那侍卫打在了地上。 那侍卫到底是有武力在身的男人,邓如蕴被打倒摔在外地上,手背被划伤,血止不住地往下流。 但更糟糕的是,摔倒之时,有什么一下深深刺到了她的腰间。 邓如蕴来不及弄清,只能先带着玲琅跑出了山寨...... 心惊胆战地在山洞里藏了一夜,邓如蕴用药草敷住的手背上的伤不再流血了,但腰间被深深扎进来的地方一直作痛不已。 待到天色蒙蒙亮,邓如蕴便把玲琅叫了起来,继续往山下而去。 小玲琅哪里遭遇过这两日的兵荒马乱,昨晚在山洞里一夜惊醒了好几次,这会紧跟在邓如蕴身边,攥着姑姑的手不松开。 邓如蕴更是没怎么睡着,她不知道土匪和滕越昨晚有没有打起来,但她们姑侄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才是上策。更不要说她腰间那不明情势的伤,也不还能撑多久。 这会邓如蕴在路边发现了一小片水杨梅,这草药最喜潮湿,多是生在南方,在此地有这么一片,说明附近有水源。 邓如蕴和玲琅早已口干舌燥,她撑着腰上的伤,勉力带着孩子寻了过去,果然在附近发现了一小潭活水。 这池潭清亮洁净,邓如蕴先弄了一抔给两人都润了润口,又捧起了水来,给玲琅擦了一把脸。 小玲琅洗了脸醒了许多,“姑姑,我们要去哪?” 邓如蕴想了想,“我们再往北走,北面有个县城,姑姑带着玲琅去县城里,寻一辆马车好不好?” 好在她身上还有些钱,等到了北面的县城,她和玲琅就安全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也蹲下身洗了一把脸。 就在这时,前面林中突然有了动静。 有人的脚步落下,踩断了林中枯枝,邓如蕴心头一惊,连忙将玲琅扯到身后。 * 滕越搜了一夜的山。 奈何山连着山,滕越的亲兵分成六队派出去,来来回回,往往返返,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们姑侄的踪迹。 他简直不敢想象,一个孤身的女子,带着个四岁的孩子,这一夜能落到什么地方去? 四下里都没有踪迹,直到天蒙蒙亮,他发现这边的山石可能有山洞,他立时让人过来搜寻,自己也提灯走了过来。 还没走到山洞下,就听到了迷迷糊糊的小女孩声音。 “姑姑,我们要去哪?” 姑姑......去哪...... 滕越心跳都快了起来,接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掠过树梢缝隙传了过来。 从成婚到如今,他们拢共相处的天数屈指可数。 他没有特别留意过她的声音,可在这天色蒙蒙亮的山林里,隔着未曾散去的晨雾,她的声音好像晨起的露珠,滴答一声清脆地从林叶上滴露进幽池里。 “我们再往北走,北面有个县城,姑姑带着玲琅去县城里,寻一辆马车好不好?” 她说的县城,是出了西安再往北的宜君县城吗?但从这里走过去,就算走上官道,也要到下晌才能走到。 她就真的,一点都不曾希望过他会来寻她吗? 滕越心里有苦涩之意化开来,他又往前快走了两步,从秋日渐落的树杈中,一眼看到了池边的两人。 小女孩发髻有些散乱了,耷拉着小脑袋还没有完全苏醒,可身上还算干净。 然而蹲身在池边低头洗脸的人,衣裙早已被树杈划破,裙摆沾满了泥污,她用池水仔细清洗的手背上,有两道长长的血痕。 滕越步履僵了一僵,却不想忽的踩到了断枝,发出啪嗒一声响。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她腾的站了起来,一把将孩子拉到了身后。 “是我。”滕越立刻出了声。 隔着池上晨雾,他见她柳叶眉下,眸光怔了一瞬。 “将军?” 她拉着孩子到身后的手没有松,净面的池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啪嗒一声落进池潭里,可她脚下却并不曾动。 滕越提着灯的手紧了紧,心中的涩意又扩散些许。 她神色怔着,孩子也躲在她身后,只敢露出半边小脑袋打量他,好像此刻来到林边的不是姑姑的夫君,只是什么身份不明的人。 滕越在姑侄二人的目光中,抿了抿唇走上了前去。 他紧紧看着她,“是不是受伤了?伤势怎么样了?” 他问去,但她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四下里看了看。 “将军......把白凤山上的土匪清剿完了?” “嗯。” 那些土匪他几乎没有费力就清剿完毕,非是因为他麾下勇猛,而是因为她下进水缸里的迷药,迷昏了一半的匪贼。 至于她为何会带迷药在身......滕越眼帘垂落下来,看到她除了手背上的血痕,裙摆上也有血迹。 “伤得重不重?我来背你下山。” 男人说着,上前一步到她身前。 邓如蕴这才看到他身上浸透了林间的夜露,英眸之下隐隐泛青。 林间细风吹着枝叶飘落,她见他要来背她,没向前,反而向后侧开了半步。 “将军这是......寻了我们一夜吗?没想到让将军搜寻了这么久,但我们没什么事,”她道,“我也可以自己行走。” 她不用他来背,甚至还往后退了半步,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林中池边静静的,他不开口说话,她也没什么言语,只有池边浅浅的风吹起水波。 滕越这才仔细看向躲在她身后的小女孩。 小姑娘扎着两只散乱了的小发鬏,眼睛大大的,看向他时小嘴巴不快地抿了起来。 滕越看清了她的样子,忽得认了出来。 这是那天被他撞到了的那个小女孩。 彼时他问她是谁家的孩子,她抿嘴不乐,只留了一句就转头跑走了。她说她是,“旁人家的孩子!” 她哪里是旁人家的小孩?分明是他这个做姑父的,连自己家的孩子都不认识。 但小姑娘更往她姑姑身后退了去,不肯把小脸给他看了。 滕越无措,可他妻子反而不好意思了,替小孩子跟他解释了一句,“玲琅有些认生,将军莫要介意。” 不是认生,是生了他这个做姑父的气。 可小孩子都生了他的气,她就不责备他两句吗? 滕越目光顺着她手背上的伤向上看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脸颊也被枝杈划出了几道血痕。 “我们先下山吧。”他道。 邓如蕴不曾想过他会来接他们,但听他说土匪一夜间都剿清了,那他能腾出手来接她一程,倒也不太奇怪。 她身上确实还有些伤,痛的厉害,早点下山也好…… 她叫了玲琅,“走吧,下山了。” 玲琅不说话,小家伙抿着嘴跟在她身后不出声。 邓如蕴只能清咳了一声,想再跟滕越解释一句,小孩子没睡好有点闹脾气。 不想男人却蹲下了身来,“姑父抱你可好?” 邓如蕴微微愣了愣,这山路对于一个四岁的小孩来说,是不太好走。 可小玲琅却直接拒绝了他,“不要。” 拒绝得这样直截了当,邓如蕴见到男人的脸色僵了一僵。 她连忙道,“将军太客气了,她自己走就行了。” 可她这样说,却见男人抬头向她看了过来。 林子里的风声紧了紧。 他从来都没有看她看得这么久,看得邓如蕴都有些不自在了,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妥之事。 但他却嗓音微哑地道了句,“是你太客气了,你我夫妻,这些事本是我该做的......” 他这话暗含着几分低落,话说完,低下了头去,又看向玲琅。 “姑父见到了你的小兔灯,我们去寻灯,好不好?” 他轻声哄着孩子。 玲琅最喜欢那小兔灯笼,听见这话没再拒绝,大大的眼睛向他看过去。 他顺势又向她伸了手,“姑姑的手受伤了,让姑父抱吧。” 玲琅这才不太情愿地走了出来。 邓如蕴见男人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然后他低头向她伸了手。 “下山吧。” 邓如蕴行走无碍,并不必他来扶。 男人伸出来的手落了空,只是让她在前面走,他抱着孩子步步紧跟在她身后。 佟盟在前面带了一条近道,又让人把马车拉到了平缓处,不时就下了山。 马车暂停在了山脚下。滕越让人弄了些吃食和水,又带了一匣子药过来。 她的脸色苍白,他总觉得可能不只手背划伤出血这么简单。 “除了手背还有哪里伤了吗?我帮你看一下?” 她看了他一眼。 她觉得自己的腰伤恐怕有些重了,疼痛让她意识似乎都隐隐模糊起来。 但她还没开口,外面突然来了传信。 “将军,咱们的人抓到了那大当家的,不过,还遇见了另一行人。” “什么人?” 外面的亲兵直接将人带了过来,竟是杨尤绫的大丫鬟冬薰。 冬薰见到滕越便跪下磕头。 “二爷在就太好了!那土匪冲撞了姑娘的马车,打杀了我们家仆从,姑娘被惊吓到了,眼下状况甚是不好!二爷快去看看我们姑娘吧!” 冬薰咚咚磕头,滕越不禁问,“二表妹受伤了?” 但冬薰却说不清楚,只道,“姑娘眼下很是不好,奴婢恳请二爷,快去看看姑娘吧!有二爷在,姑娘兴许能镇定些!” 滕越闻言,不由犹豫地看了一旁唇色发白的妻子。 邓如蕴见状,不再多言。 “将军去吧,莫要耽误了表姑娘的事。” 冬薰还在外面反复请求,滕越无法,只能起了身。 他看向邓如蕴,“那你先休歇一会,我去去就回。” 她轻轻“嗯”了一声。 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她强撑着的精神,像紧攥在手里的沙一样,在不住流失。 他吩咐了佟盟“照看好夫人”,却只能在冬薰的乞求中暂时离去。 ...... 冬薰说昨晚那土匪大当家冲下山的时候,正好遇上杨家的马车从旁边路过。 土匪要来劫杨家的马车,和杨家的侍卫打了起来,土匪凶狠,刀刀见血,杨尤绫哪里见过这等场景。 就在车夫护着她逃开的时候,车夫忽的被土匪一箭射穿,直直倒在了杨尤绫身前,血溅了杨尤绫一脸。 “......姑娘吓坏了,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瘫在地上站不起来,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冬薰还没说,姑娘不仅如此,嘴里还不停地叫着,“艾柳要来杀我啦,艾柳的鬼魂要来杀我了!” 她想着兴许见到了二爷,姑娘能不必再害怕,滕越也能派人给她好生护送回去。 不想两人刚到山寨,就见杨尤绫拉着滕家的亲兵,挨个同人说话。 说了些什么滕越没听清,但冬薰心下急的不行,连忙上前拉她。 “姑娘别说了,二爷在这儿,二爷会护着姑娘的!” 冬薰一边安抚她,一边想要带着她出来见滕越。 兴许见到表兄,便能镇定几分。 谁曾想,杨尤绫一眼看见滕越竟然没认出来,只察觉到他身上有血腥之气,反而怕了。 “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是故意要把艾柳逼死的!” 她嗓音尖细惊恐往冬薰身后缩去。 “是那丫鬟打碎了黄家的东西,我为了保我的名声,我必须得责罚她!我只是让人把她拉出去配人,我不是要逼死她......” 她说着越发颠三倒四,“我是没出阁的女儿,我的名声最重要,娘也说我最紧要,娘还把事情都推到了那姓邓的乡下女头上!不关我的事,艾柳别杀我,都是那姓邓的乡下女,是她不肯给你替罪,去杀她,去杀她......” 她一口气把话全说了出来。 滕越耳中只觉轰了一声。 “你说什么?” 杨尤绫却更害怕了,整个人都在发抖。冬薰几乎快哭着求她。 “姑娘别说了,别说那些了!这是滕二爷呀,是姑娘滕家表兄呀!” 这一声将杨尤绫的神志短暂地唤了回来。 滕越耳中还反复回响着她刚才说的那些,不想她却忽的扑上了前去,死死攥住他的手臂。 “二表哥,表哥!你快让人保护我!这事不怪我,都怪邓氏那个乡下女!都是她不肯替艾柳顶罪......你快把她撵走吧,撵去乡下!” 她反复说着要把邓如蕴撵走,说着觉得还不够,叫住了他。 “她本来也配不上表哥。要不,表哥把她休了吧?这样就没人怀疑我了,就把她赶出西安府去,让她远远地滚开!她的死活有什么紧要?!” 杨尤绫却在说完这句后,又神志混乱起来,跑出屋去拉着院子里的兵将解释。 “得相信我,艾柳真变成鬼来杀我了!她恨我把她配人,可我也是没办法,我的名声最重要,我的名声最重要......” 冬薰想拦都拦不住,听到她亲口把这些不为人知的实情,全抖搂了出来。 滕越却听见她方才的话,彻底顿住了。 “......要不就把她休了吧?把她赶出西安府去,让她远远地滚开!” “她的死活有什么紧要?!” 16 第 16 章 山下暂歇地。 滕越刚走,秀娘就找了过来,她只看着邓如蕴脸上手上全受了伤,眼睛都红了。 “天杀的土匪,怎么能把姑娘打成这样?!” 邓如蕴还真不是被土匪打的,而是同那突然冒出来的侍卫搏斗时,实在无法抵抗,才受了这般伤。 好在她的药迷昏之力足够,不然当时她一个女子带着孩子,怎么可能在一个会武的侍卫手下活命呢?早就死了十次二十次了。 这些话邓如蕴就不说出来吓唬秀娘了,她只道秀娘来的正好。 “我受了伤,方才还好,这会却越发撑不住了,你去寻佟将军过来。” 秀娘闻言大惊,忙不迭去了。 佟盟快步走来,风把车帘吹开些许,他不经意看了一眼,竟一下看到了夫人白如秋霜的脸色。 “夫人怎么了?!” 到了这种时候,邓如蕴就不客气了,她勉力撑着开了口。 “麻烦佟将军寻两位将士送我们回田庄,我身上伤势恐怕不太妙,要回去看大夫。” 她亲口说了这话,佟盟诧异不已。 杨家表姑娘没受什么伤,可将军去山寨里看了她;夫人伤势重得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将军却根本不在夫人身边。 佟盟只见夫人精神都快撑不住了,直接叫了人来接手了他的事。 “我亲自送夫人回去!” 说完就叫上三五兵将在前开道,又分出人手去县城找个可靠的大夫来,自己则亲自驾了马车,急往田庄而去。 他这般,邓如蕴心下感激,可难以支撑的身子却连一句谢言都说不出来了。 * 滕越离开了土匪山寨。 他那杨家表妹临走前又清醒了一阵,拉着他问,“表哥是不是去赶她走了?!” 赶她走......他们已经把她赶到田庄,甚至赶进了土匪窝里,还不够吗?还要把她往哪赶呢? 她从头到尾,到底得罪了谁什么? 就是因为,她嫁给了他? 滕越翻身上马往她歇脚的地方赶去。 等到了地方,竟有些不知怎么近前去面对她。 他目光搜寻着马车的影子,可是一圈看过来,既没见到她坐的马车,也没看到她半片身影,玲琅也不见了,甚至佟盟都不见了。 滕越眼皮一跳,当即叫了人来。 “夫人去哪了?” “回将军,夫人有些不适,佟副将送夫人先回去了。” “回西安府了?” 将士说不是,“先回同官县的田庄了。” 如今还去田庄做什么? 滕越皱了眉,他吩咐了兵将几句,便也往那田庄而去。 ...... 这同官县的田庄他从没来过,若不是到了门前见到了自己手下的兵,尚且不知道哪户人家才是。 这里的仆从也没见过他,只有一个母亲的陪房上前来。 “二爷怎么来了?” 滕越问了一句,“夫人在庄子里?如何了?”. 陪房说她身上有伤,“正在房中由大夫处理,二爷别担心。” 他进了院里,才发现这田庄不大,四下里乱糟糟的,墙边还有血污。 陪房解释,“二爷别嫌弃,原本这田庄就是老夫人刚买下来的,还没来得及修葺。乡下的庄子浅窄粗陋,比不得城里的宅院,夫人本是奉了老夫人的命,过来修整田庄的,可惜还没来得及动工,就出了这些事......” 陪房要去给他倒茶,他抬手止了。 滕越看着这土墙破瓦的田庄,眸光怔怔。 原来她被他赶出西安,就住在这样的庄子里面...... 房中有人影来来往往,他还没走近,却先看到了蹲在房前树下的一个小身影。 小玲琅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了一团,蹲在枯叶飘零的一颗枣树下面,她把小脑袋也埋进了膝盖里。 似是听见了人的脚步,才抬起头来。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眼眶蓄满了眼泪。。 “怎么了玲琅?!”滕越不由快步走过去。 只是玲琅看见是他,却失望地又把脑袋迈进了膝盖里。 她低下头的模样,让滕越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第一次见玲琅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可玲琅当时看他的眼神,显然见过他,可能还不止一次。 一些场景闯回到了脑海之中。 那天他从城外回来去卫所衙门,在大街上骑马经过的时候,嘈杂的人群里,好像有哪家的小孩子,远远地叫了一声。 “姑父!” 那一声就好像在叫他似得,有一瞬间他想循声去看一眼。 可他那会没想起来自己是谁的姑父,便以为在叫旁人,没有理会。 彼时没过多久,城里就刮了风沙,他侧过头去避风,不经意间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艰难地在风里行走。 他当时觉得那女子的身影确实像他新娶的妻子,可那会他只觉她是惫懒享乐之人,怎么可能在街市上艰难地抱着个孩子行走? 他那时转头走开了,再没多看一眼...... 滕越低头看向玲琅,越看心下越凉。 所以,当时在人群外远远看见他,就大声叫了姑父的人,就是玲琅。 而那个在风沙里抱着孩子前行的女子,根本就是他的妻子。 但他这个做姑父、做丈夫的,在被簇拥在人群的中央,坐在高高的大马上,没有理会她们分毫。 “对不起......对不起玲琅,都是姑父不好......” 他想去抱她,但孩子却别过了身去,躲开了他。 她嗓音哑着,“可是我姑姑怎么办?” 她说着,豆大的眼泪从红透的眼眶里咣当落了下来。 滕越心下快跳,“姑姑怎么了?” 小玲琅哭到哽咽发颤,“姑姑......姑姑为了保护玲琅,受了好重的伤!” “何时?何时受的伤?!”滕越一慌。 “昨天晚上,有人打姑姑......姑姑被打倒了,出了好多血,今天还没好......” 玲琅哭着说的每一句,都好像一块利石重重打在滕越心头。 他愕然起身,转头就往房门口奔去。 他怎么什么都没跟他说,而他反而去看了连油皮都没擦破的杨家表妹...... 浅窄的小院,他一步就走到了门口。 他一步走进去,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他是在外面领兵打仗的人,知道这么浓重的血腥味,要受多重的伤,出多少的血,才有这样的气味。 可她一个女子,怎么能和那些皮糙肉厚的兵将相比。 只是当他一步跨入门中,见秀娘满身都是血,郎中站在厅堂中,医女坐在床边。 那郎中和医女显然是夫妻,前者不便过去,反复问及。 “怎么样了?木刺拔出来没有?” 医女口舌发干,“快了快了,只是血出的太多了,快点准备好止血药!” 郎中把桌案上的止血药都拿了出来,一回头才看到了滕越,“您是?” 滕越直问,“内子、内子怎么样了?眼下是何情形?!” 郎中这才明了他的身份。 “夫人腰间被一根木刺扎的太深了,那木刺又在腰间停留了一整夜。兴许是位置还算侥幸,夫人也是熬得住,一直熬到如今。那木刺倒是拔得出来,但止血恐有些麻烦。” 郎中话音未落,房中的人也听到了他的身影。 万般疼痛之下,竟还惊讶问了他一句。 “将军?” 她在问他怎么来了这里。 是不是在她的认识里,他这个丈夫根本就不会出现? 这问题他没法回答。 是回答他知道了杨家做的事,来跟她道歉吗?若是道歉有用,她受的这些伤算什么? 又或者回答他听说了她受伤,想赶过来看她如何了?那她昨日被人打在地上的时候,他这个丈夫又干什么去了? 滕越无法开口,只看见满地浸透鲜血的白布,和她苍白近霜的脸色。 他甚至想要叫她一声,都不知怎么叫出口。 反而她似乎察觉了他的无措,撑着重伤的身子回头同他道。 “将军一路过来累了吧。这田庄还没来得及修缮,到处乱糟糟的,我这就让秀娘,去给将军收拾间休歇的房间出来。” 她这样说,秀娘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夫人还是先管好自己!” 秀娘不想去,她见状尴尬地动了一下身。 可她这略略一动,滕越就见到了医女手下的血瞬间溢出更多。 “蕴娘!别动!” 他这般出声,她身形定在了那里。 但她腰间那根木刺,医女还没拔完,血却顺着医女的手流了下来。 秀娘吓坏了,“您千万别动!不就是收拾个房间吗?奴婢这就去!” 说完就跑了出去。 郎中也急急递了止血药进来,“快把药用上,先把血止住!” 医女手下的动作快了起来。 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似乎是连撑起身子的力气多没有了,趴在床架上,可还是又跟他解释了一句。 “秀娘心急,将军别同她计较。” 她还请他别计较......可他这些日的所作所为,她为何也不同他计较呢? 她一开口,伤处又流了血,他急道,“我不计较......你别说话了,别说话好不好?” 她神色有些怔忪,但也确实没再说什么了。 房中的血腥味从每个角落渗出来,都往他口鼻中钻来,他只觉自己整个呼吸都是沉的,压得他羞愧得不知所措。 她应该骂他才是。 如果不是他娶了她却没有认真对待,月余才回一趟家,从来都没跟她仔细说过几句话,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他大意轻敌,没想到恩华王府那位县主一直怀恨在心,最终拿她开刀; 如果不是他冷漠苛责,听到外面的传言便把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她头上......怎么、怎么会有她极力自救,却还重伤如此? 她就像个被卡在海边石缝里的人,眼看着潮水就要涨过来了,再不脱身就要被淹没了,她着急地用尽所有力气努力逃出来。 她真的使尽了全力,也真的逃了出来,可涨来的潮水浪头翻天,她明明已经尽力站到了岸上,却还是被大浪无情地掀翻,打进了水里。 非是她无法自保,甚至不能怪那些人恶毒残暴,而是他这个作丈夫的,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滕越心口发紧,可一切的磨难,她都靠自己渡过去了,至于他加在她身上的罪名,她似乎都没放进眼里。 医女和郎中来回忙碌着给她拔掉木刺、清理残渣、止血......许是用了阵痛的药,她显得没那么痛,可用以支撑的精力却越发稀薄。 秀娘心疼得不住抹着眼泪,同医女道,“麻烦您多用些止血药,我们姑娘真的流了太多血了,人怎么能流那么多血呢......” 滕越已经吩咐了佟副官再去寻药来,止血的补血的,但她眼下的情形,却令他鼻腔酸涩起来,杨尤绫的话却在他耳中,莫名地来回响起。 “我是没出阁的女儿,我的名声最重要,娘也说我最紧要,娘还把事情都推到了那姓邓的乡下女头上!艾柳别杀我,都是那姓邓的乡下女,是她不肯给你替罪,去杀她,去杀她......” “表哥,都怪那姓邓的乡下女,你快把她赶出城去,你快一纸休书把她休回乡下!” 原来,黄家的事情本就是杨家丫鬟所为,也正是因此杨家罚丫鬟去外面配人才把丫鬟逼死了,可她们却把这件事栽给了别人。 他们栽到了她的头上。 一日之间满城的风言风语,整个西安府茶余饭后的议论鄙夷,连同他在内的冷言斥责,都一并落在了她身上。 而杨尤绫还不住地说着,“......都是那个姓邓的乡下女,都是她害我!我的名声最重要!” 来来回回,她们只叫着她,姓邓的乡下女。 她们从未看得起她,甚至因为她嫁给了他,越发对她厌恶鄙夷。 她是乡下来的姑娘,她是没有家世撑腰,甚至连爹娘兄弟都没有,还要拖着一大家子老少。 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欺负她,任何人都能让她背罪,任何人说撵就可以把她撵走。 他也是其中的一人。 可旁人都是外人,他却是她的丈夫。 他看着她双眼紧闭的煞白的脸色。 他这样,算什么丈夫? 17 第 17 章 约莫过了一刻钟,医女终于彻底处理完了她的伤口。 她虽然唇色已经白到毫无血色,但还能勉力撑着。 滕越立时询问了郎中和医女。 郎中道,“回将军,夫人眼下是无事了,但若想要伤势好转的快一些,同官县药铺里面买的那些,恐怕效用寻常,最好去往西安府买些好的来用。” 邓如蕴倒是自己有做治伤的药,可惜也在西安没带在身边。 只是郎中这话说完,她却见一直在旁帮衬的男人忽的开了口,问了郎中。 “若是眼下去往西安,内子伤处受得住吗?” 邓如蕴恍惚了一下,但郎中回应了他,“如果将军能寻来那驾马车平稳的,又小心护着夫人,去西安府里看伤,那是再好不过了。” 他连声道好。 但当他向她看过来的时候,邓如蕴却摇了头。 邓如蕴的身体她自己知道,木刺拔了,血止住了,往后慢慢养着也就是了,左不过多养些时间。 但她是拿着林老夫人的钱,离开西安府去的。 她离开西安府来到田庄上,不光是给杨尤绫顶了罪名,也是就此和滕越隔开的意思。但满打满算五天都不到,竟就这样回去,算是怎么一回事? 钱拿了,没有不把事情给人家办好的道理,这点邓如蕴还是懂的。 她摇了头,“将军不用麻烦了,伤处都已处理好了。” 她仍是方才那般客气着,但滕越知道那其实不是客气,是远离,是对他这个丈夫失望至极的远离。 她不愿意走,他只能放低了声音到她身边。 “可是同官县里医药总是欠缺的,西安府里更好。跟我回去好吗?” 他这般说话,郎中夫妻约莫觉得自己不太合适留下,连忙退出了房去。 这样近的距离,邓如蕴也不适应,而这种与他呼吸之间的交错,更让她不习惯。 她不由地想向旁边退开些许,她稍有些要动意思,他就立时叫住了她。 “你别动!”他知道她不想跟他靠近,“我退开就是。” 男人往后退了半步,只是看着她的眸光低落近似请求。 “你流了太多血了,我们回去找名医看一下,才更稳妥一些。” 可是邓如蕴真的不想折腾了,折腾了时间路程,也折腾了她和林老夫人之间的默契。 她还是跟他摇了头,“将军不用如此在意,我真的没什么事,况且玲琅也在,带着孩子多有不便,就这样吧。” 她说着,这才正经看了他一眼,“只是这田庄实在是太乱了,老夫人吩咐了,我却还没来得及修整,哪怕收拾出来房子也不像样。将军还是就回去吧,天色不早,我就不留将军了。” 滕越怔在了原地。 原来他这个丈夫,已经让她避之不及了...... 玲琅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一眼看见姑姑就趴到了她身前。 她也看到了地上的血,眼泪不住地往外掉,“姑姑,那都是你流的血吗?好多......玲琅好害怕......” 她却只摸着小侄女的脑袋,微微喘息地回答她,“是刚才飞进来一只打架受伤的小雀,是雀儿的血。” “真的吗,姑姑?” “是真的,你看姑姑已经好了......” 滕越无法言语。丝丝麻麻的发涩的痛意盘踞心间,绞着他的心头。 对不起,对不起...... 但他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 当晚滕越没有留在田庄,回了西安。 邓如蕴见他走了,只吩咐了佟副官留下,反而自在一些。 她对他来说没那什么要紧的,旁处还有许多要他处理的事,应该一时半会也不会来了。 邓如蕴当晚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 滕越回了西安。 林老夫人正听到了白凤山土匪的事,眼见着滕越回来了,连忙上前问去。 “我听闻你昨日往白凤山剿匪了,可受伤了吗?” 不想滕越开口就道,“娘应该问蕴娘怎么样了。” “蕴娘?”林老夫人还不知道邓如蕴被土匪掠走的事。 眼下滕越三言两语把邓如蕴的事说了,“......是我无能,她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起初竟还没有察觉。” 林老夫人愕然,魏嬷嬷在旁也倒吸一气。 滕越忽的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黄家的事情本与她无关,但那丫鬟之死,杨家姨母为着自己女儿的名声,却在城中传言是蕴娘之过,一味将污名都推到她头上来。娘知道吗?” 滕越把杨尤绫受到惊吓后说出实话,告诉了自己母亲。 林老夫人怔了一会,没有立时回应,倒是魏嬷嬷连忙替她道。 “杨家姨夫人是最爱要面子的人,那事一出,咱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替自家女儿推了罪了,老奴也让人去澄清过,但奈何杨家声浪太大。” 她想帮林老夫人开脱两句,但杨家推脱是一回事,滕家顺势把邓如蕴送去乡下,一定程度上坐实了那些话,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老夫人见儿子默然不语,眼眸沉沉地只看向自己,便也实话实说。 “我确实得了你姨母的恳求,想着尤绫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这事若真落定她头上,往后嫁娶必是要艰难许多。” 这话微落,滕越便哼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什么旁的。 “蕴娘不是娘远房亲戚家中的外甥女吗?连娘都觉得,她是不起眼的乡下来的姑娘,所以名声什么的,根本无所谓是吗?” 这婚事成的急,成亲前林老夫人只怕滕越不愿意,便道邓如蕴是自己娘家远房亲戚家中的女儿,因着落了难,家中老少无以为继,寻亲到了西安。 滕越当时正被恩华王府纠缠,她便说这兴许就是天定的姻缘,滕家娶了邓如蕴,替邓家解了围,滕越也能摆脱恩华王府的纠缠,两全其美。 滕越听了这话,也就应下了这亲事。 但邓如蕴同林老夫人其实毫无亲缘关系,这件事滕越可不知道,也不便让他知道。 此时林老夫人听到儿子这般问,只能暗暗叹气。 不说旁的,只说让邓如蕴替杨尤绫顶罪这事上,哪怕给了钱,也确是因为邓如蕴的名声在众人看来,不那么重要。 林老夫人不再解释,“此事是我做的不妥。” 只是母亲这样承认了,滕越心里反而更发涩难言。 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说白了,连他都觉得她一个乡下来的姑娘,处处做不好才理所应当。不也一样是看不起她吗? 他默然半晌,道了句。 “我们往后,还是少与杨家姨母走动的好。” 林老夫人苦笑,只能应下。 不过魏嬷嬷面色略有些古怪地看了滕越一眼。 林老夫人问了另外一件事。 “听说你抓到了恩华王府的人?这人怎么说?” 恩华王府的侍卫嘴倒是严得很,人都快被佟盟打死了,也不敢咬上自己的主子。 但他是王府的人没错,出现在土匪窝里也没错,更不要说他差点向蕴娘下了杀手。 滕越脸色沉了下来,而后极淡地笑了一声, “堂堂王府勾结流寇土匪,且这些流寇曾多次窃取军中兵甲,被窃的兵甲流向何处正是军中要严查的,他恩华王府还想在我手里脱开罪名吗?” 这话一出,整个房中都凛冽了几分。 林老夫人默了一默,眉头却紧紧压了下来。 “遇川应该再三思一番。” 她叫了滕越的表字,不禁又道,“要想用一伙关内的流寇,就把恩华王府的罪名定死,这怎么可能?但若不能把恩华王府整个拉下马来,我们岂不是要与王府交恶?连个和缓的余地都没有了。” 滕越不由地冷笑了出声。 “照着娘的意思,难不成就这么把恩华王府的侍卫放了?恩华王府今日敢杀蕴娘,明日就敢刺杀母亲和小妹,我们滕家就这么缩下去不成?就算缩了头,恩华王府就能放过我们?” 他直言,“还不如拔了刀亮了剑,让恩华王府也晓得我们滕家,不是可以随意砍杀的。” 他这话已然不容反驳。 林老夫人撑着额头闭起了眼睛。 滕越只又道了一句,“对付恩华王府,我不会鲁莽行事的。” 可他却叫了林老夫人。 “蕴娘不能就这样在乡下养伤,娘明日同我一道过去,接她回来。” 她不想回来,也是因为他们这些人都对不住她。 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她舒服一些,但他不能就这么把她放在乡下,弃在一边。 好在母亲一口应了下来。 “蕴娘是受罪了,我们明儿一早就过去。” ...... 滕越走后,魏嬷嬷往柳明轩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老夫人留没留意?方才二爷对邓氏比从前可上心多了。” 这么下去可不是好事。 魏嬷嬷意有所指地跟林老夫人提了一声。 林老夫人听到了,但却摆了手。 “眼下先不管这些了,接邓如蕴回来安稳养病吧。” 她这样说,魏嬷嬷只能闭了嘴。 她老脸上愁眉皱着看了林老夫人一眼,见老夫人只自言自语地说了旁的。 “看遇川的态度,他少不得要跟恩华王府对付起来。但扳不倒恩华王府便是树了敌,这事可怎么成?” 言语间,林明淑脸上渐渐虑色深重。 丈夫当年就是因为与小人交恶,多年被压在下面爬不起来,他自己送了命,也连累他们的大儿子在迁居路上染了病夭折了...... 这些年她尽力四处交结,就是不想再落到此境,不想此番又树了个大敌。 林明淑一想到这些就心焦得不行,额间作痛。 贵女没能娶到,滕家没能在婚事上同高门联姻,这次又得罪了宗室。 旁的事情都是小事,她心里自然有数,唯独树敌这种事,令她实在难安。 回到沧浪阁,她就叫了青萱,“去铺纸磨墨,我要写几封信来。” 怎么也得提前联系一下朝中的人脉,若能离开西安去见上几人就更好了。 * 同官县田庄。 邓如蕴没想到这位将军又回来了,这次还把他母亲也叫了过来。 林老夫人让家中仆从把最平稳的马车拉了来,进到房中看到她的样子,确实有些后怕,“确实是我没想到,那荣乐县主手段竟如此毒辣。” 她要接邓如蕴回去是真的,邓如蕴本还想推辞一番,却听见那位将军在旁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执意。 她也只好应的。 毕竟外祖母和涓姨她们都在西安府,她能带着玲琅回去,一家人仍旧能如之前一般团聚,再好不过。 邓如蕴是轻车简从来的,走的时候却引得满庄子的人都出来看。 周太太原本想来探望她,但见她已然回了西安,只能想着过些天去西安看她。他们家这次保住,多亏邓夫人提前警醒,出谋划策。 只是这位夫人之前过得那般不已,从今往后会不会好一些? * 邓如蕴又看了西安府的大夫,大夫说她血亏得有些厉害了,给她开了休养生血的良药。 这药吃下去,人如同昏了一般,沉沉地睡了过去。 佟盟来问滕越这些土匪的处置,滕越去了趟外院,回来的时候见妻子还睡着,可床前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委委屈屈地抽泣着,“姑姑怎么又睡着了......” 但她的姑姑无法回应,只睡得昏沉。 她将小脑袋埋在姑姑的锦被上,小身体一颤一颤地抽搭了起来。 滕越看着心疼,走过去俯下身来搂了她在臂弯里。 “姑姑睡着了,玲琅到姑父这儿来吧。” 谁知他刚伸了手,小姑娘却一把推开了他。 滕越微怔,听见她沙哑哭泣的嗓音。 “不要!你是旁人家的姑父,你不喜欢玲琅,也不喜欢姑姑!我不要你!” 这话像是拳头大的冰雹,咣咣铛铛地砸在了滕越的心头。 小玲琅却哭着转身跑了出去,只剩下滕越眼眶发涩地怔在床边。 是,孩子说得没错,他没办法替自己辩解,一句都辩解不了。 他只是看着床上脸色发白的妻子,想着她能坐起来骂他两句,他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不知是他这念头太重,还是玲琅的哭声牵动了她,床上的人睫毛颤动着睁开了眼睛。 邓如蕴睁开眼睛的瞬间,有些闹不清自己眼下身在何处,她撑着眼皮左右看了一遍,看到了身边的男人。 滕越见她想要坐起来,又急忙按了她。 “你腰上有伤,还是不要坐起来的好。是渴了吗?我给你倒水。” 说话间已倒了被温水,递到了她嘴边,他替她微微抬了脖颈,给她喂了两口。 邓如蕴有点不适应,但稍稍一动就牵起腰间的伤势生疼,然而他却伸手从锦被下探了过来,将她的手握进了手心里,用指腹试着她掌心的温度。 “这会怎么样?身上觉得冷吗?” 他说着,似乎见到她因着方才喝水,有头发散在了脸边。他伸出另一只手,擦着她的脸边,替她将那缕头发拨去了耳后。 连番的动作从前再未有过一次,哪怕在床榻上,也不曾出现过这般。 邓如蕴愣了愣,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 18 第 18 章 邓如蕴愣了愣,这才抬眼看了滕越一眼。 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神含着明显的奇怪之色,他似有些不自在。 那也是正常的,她与他之间原本也是,只有过短暂相处陌生人而已,更不要说他做了许多不好的事。 邓如蕴以为他会收回手,可他不知怎么,顺着她的脸颊,将她散乱的头发都替她理好,才又问了她。 “伤口疼吗?” 腰间的伤隐隐有些作痛,但邓如蕴摇了摇头,她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了去。 “......玲琅眼下是在秀娘那儿吗?” 男人收回了手,她略松了口气,听见他道。 “玲琅方才过来了,看到你一直不醒,很是低落。” 他说着,起了身来,“我去把孩子领过来。” 秀娘和玲琅见着邓如蕴醒过来又惊又喜,小玲琅大声叫着姑姑就扑到了她的床边,高兴又有点委屈地哭了鼻子。 秀娘也抹了眼泪,“姑娘可算醒了,奴婢都急死了。得亏姑娘在身上带了迷魂药,不然这一关可要怎么过?!” 邓如蕴一边摸着玲琅的小脑袋,一边跟秀娘点头,却听见男人问了一句。 “蕴娘的迷魂药是自己制的吗?” 邓如蕴愣了一下,回他,“这迷魂药我也是头一次做,做来自用而已。” 她这么说,秀娘也立刻道,“卖迷魂药是犯法的勾当,我们只自用,从没卖过。” 两人轮番的解释落下,房中意外地有些静,烛影明灭不定地照在男人脸上。 滕越没有那个意思。 他只是想在她们中间插一句话,同她说说话罢了。 只是她们这般警惕,是觉得他这个做丈夫的会告发她,还是说再次把人送走吗? 他眼帘微垂,心里难受,只能把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告诉她,他没有那样的意思。 邓如蕴恍惚间也明白了过来,但话都说了,也收不回来了,她只能岔开话题,也错开他的目光问了秀娘一句时辰。 听见秀娘说天色已晚,她便道,“今晚你带玲琅去睡吧,她这两日都睡不安生,你留意着些。” 只是她说完这话,男人突然又问,“先前玲琅在府里都住哪?” 邓如蕴回,“玲琅没来几日,这几日都是跟着秀娘的。” 可她这么说,他道,“西厢房空着,以后就让玲琅住在柳明轩的西厢房里吧。” 邓如蕴一时没回这话。 她进府之前,林老夫人便把她家人都安置到了城东的小宅子里。外祖母年迈,涓姨伤了腿,玲琅年幼,这些不便老夫人都晓得,也专门派了人去照看。 邓如蕴知道林老夫人的意思。 人若是在一处相处,总会生出些不必要的感情,既然是早晚要离开的,不若来时便远远地隔开,到走的时候便也没什么不必要的不舍。 如果不是玲琅被打生病,她当真不会将孩子带到滕家来。原本她想着过两日就送城东的小院,没想到经了一番周折,滕越竟然提出让玲琅跟他们住下来。 这和林老夫人的意思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摇了头,“将军不要麻烦,她跟着秀娘睡就可以了。” 跟着秀娘,那便是住在柳明轩的后罩房,下人住的地方。 滕越见她不是在跟他客气,而是确实心里这般意思。 他忽然想到了有一日,她一晚上起夜了好几次,还出了房间去了外面。 他当时只觉得她总有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便不曾过问,如今看她那天晚上,其实是去后面看玲琅了。 孩子一直都是被她放到了不起眼的后罩房里。 而且,既然玲琅从那日就来了府里,那么中秋夜晚也是在这儿的。 然而家里的中秋家宴,她却没让孩子露面,甚至在那次他意外撞见玲琅之外,她都没让玲琅在滕家跑着跳着玩过。 灯火隔着纱帐边缘照在她身上,她脸色苍白着,精神也只是强撑,柳叶眉似乎淡下不少。 她的眼睛很好看,玲琅同她生得一样的眼睛,但小丫头眸中总有光亮如明星一般,而她在他面前,隔在长长的羽睫下,令他看不清太多的神色。 纱帐隔开光线雾蒙蒙的照在她身上。 她好像就在他身边,又好像不在,就如同她好像生活在这个家里,又似乎不是,也如同她看似嫁给了他,又仿佛未曾...... 如果从前都是这般,那就是他这个做丈夫的,做得一塌糊涂。 如今不能再这样了。 滕越不再问她,俯下身来问了玲琅一句。 “你跟着姑姑姑父住在西厢房好不好?西厢房离姑姑很近。” 这话让玲琅目露些许向往。她想要跟着姑姑,一直跟着姑姑。 只是小姑娘抬头看向姑姑的神色,却见姑姑偷偷跟她摇了头。 小玲琅垂了脑袋,“不要。” 她这样讲,滕越便听见床上的人道。 “玲琅也不习惯,将军就让她跟着秀娘去吧。” 滕越方才,眼角看到她跟玲琅悄悄摇头了。 她是真的不愿意。 滕越想跟她再说两句,可他这么做姑父的之前都没留意,如今乍然要求,又算什么呢? 滕越只能不再多言,看着秀娘把玲琅带去了后罩房。 在她看来,他是个比玲琅远得多的外人...... 她说了这些话,便有些疲累了,闭起了眼睛来。 滕越灭掉了几盏不必要的灯,只留了帐边的小灯。 他轻轻解开了她的衣衫。 指腹夹着微凉的空气落在她腰间的一瞬,她倏然睁开了眼睛。 她眸中有掩饰不下的惊讶,滕越轻声解释了一句。 “大夫嘱咐睡前要换一次药。” “这事让秀娘来就好了。”她立时道。 “可是秀娘不是要带孩子吗?” 男人突然的反问,问得邓如蕴愣了一愣。 而他抿了抿嘴,目光从她脸上又落回到她腰间。 他的指腹温热,她腰间皮肤却泛着寒凉。他动作极轻,但每一下不经意的摩挲,都令她肌肤不自主地颤栗。 他似乎察觉到了,掌心直接握在了她腰上,用掌中的热暖着她发凉的腰。 他的距离极近,他每一下脉搏跳动都顺着他掌心的温热,一起流进她的身体里。 邓如蕴心跳略有些快,但她转过头去皱了眉。 她不想这样。 但他却并不着急,慢慢地替她暖好,也把伤口处理好,才收回了手。 可下一息,他忽的将她抱了起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的瞬间,她下意识想伸出手抵开他的胸膛。 四目相对,床帐内外的一切都停了下来,连灯火都不再摇晃了。 但他也只是将她从床边换到了床榻的里面而已,她不需要这么紧张地抗拒...... 有秋夜的蝉在不知哪根树杈上,悠悠叫了两声。 他俯身将她从怀中放下,又拉来被子给她盖好。 邓如蕴不自在地转过了头去。 他又收拾了一下东西,压灭了灯火才上了床。 不知是不是猜到她还没睡着,他替她掖了被角,月光从窗纱外跳进来。 邓如蕴听见身侧,男人嗓音微低,带着几分浓重的低落与愧疚,道。 “从前都是我的不是。往后,我会把这个丈夫做好的。蕴娘,睡吧。” ...... 月光婆娑,静谧的房间帐中,他的心跳声清晰而有力,每一次跳动都跟她显示着他在她身侧的存在。 邓如蕴在昏暗的帐里睡意全无。 腰间的伤好像不太痛了,她脑中有些发空。 但慢慢地,她想起了些往事。 那年金州,他从外面打完仗返回城里。她早早就得了消息,换上了最鲜艳的衣裳,头上簪着她最贵重的红珊瑚的头面,顶着大太阳跑去进城的大道上等他。 那天是月末的小集,街上人挤挤挨挨,她等了他好久,才终于见着他牵着坐骑苍驹从城外走了进来。 那时候,他甚至不是卫所的百户,只是个带兵的小小总旗。 可是春心萌动的小姑娘瞧不见其他的大将军,只看得上那个落在人群最后的少年总旗。 她总是不敢上前的,就那么藏在人群里悄悄看他。 不知怎么,他的座下大马苍驹突然惊了,长吁着扬起了蹄子来。 来往人那么多,这般战马踢到了谁都得重伤,他连忙扯住缰绳,拉着马儿安抚下来。 他这一拉果然是拉住了,只是却吓哭了路边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手里的竹娃娃滚落了下来。他没有留意,只顾着制住苍驹,竟一回身踏在了小女孩的竹娃娃身上。 只听啪嗒一下,竹偶被他踩断成了三段。 他这才意识到了出了状况,而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连忙替小姑娘拾起竹偶,但竹偶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滕越尴尬得不得了,常年握枪射箭的手,拿着小姑娘的竹偶娃娃都拿不稳了。 他连声说着抱歉,只能从身上翻出钱来,也不拘多少了,都要赔给小女孩。 但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我不要钱,我要竹偶娃娃!” 滕越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满脸的愧疚。小女孩的爹娘寻过来,见是个小将军,还要给滕越赔礼道歉。 滕越哪里能受下,两方相互推让着,他几乎是仓皇地离开了。 邓如蕴悄悄躲在旁边瞧了个好笑,想着干脆她去街市上再买个竹偶娃娃来,替他赔了好了。 谁知她刚寻到卖竹偶人的摊子前,就见他已经在那摊子上买了一对最贵的竹偶娃娃,仔细地放在马上,又回到了那小姑娘身边。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对崭新的竹偶人,蹲身送到小女孩手中。 “这个新的娃娃喜欢吗?” 小女孩眼中露出了些光亮,可手里还握住她怀里的破了的竹偶。 “我不认识他们,我只认识我的娃娃。” 她这样说,眼泪又落了下来。 他无措地,满脸都是愧疚,但这次他没走,反而道。 “不认识没关系,现在认识也来得及。” 他说着,便拿起新买的木偶娃娃,学着小女孩的模样,在路边走动、耍玩、做饭甚至用草叶给它穿上衣裳...... 那天下晌,他陪着小女孩在路边玩了好久,玩到小女孩都累了,但也同两只新娃娃玩熟了,伤心的眼泪早就没了。 他才大松了口气,英俊的脸上露出了温和轻松的笑意,一扫之前的愧疚之色,瞧着小女孩走远了才离开了。 那天邓如蕴也一直跟在他旁边,一直躲在人群里,陪着他到了家门口,见他牵着苍驹回了家中,她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那天的晚霞是掺了凌霄花红的粉色,她一晚上连吃饭都是咧嘴笑着的。 母亲笑她痴了,大哥说要给她做一瓶治痴病的丹栀逍遥丸来,父亲则愁眉不展,“小小总旗,配我女儿是不是差了点?” 她连忙站起来,“不会不会!他以后肯定能做大将军的!而且他人很好,真的很好的!” 她犯痴的一面之词父亲不信。 可她却觉自己说得没错。一个做错了事会愧疚地反复补偿的人,怎么会不好呢? 反正在她眼里,他就是最好的! ...... 过往像江河水一样奔腾而去了,只剩下路过时裹挟的砂石,兴许留下些许,又早已沉没在水底。 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才会翻上来几粒。 他的心跳声一如既往的明晰,而他方才那句话,也在她耳边反复响起: “从前都是我的不是。往后,我会把这个丈夫做好的。” 邓如蕴在昏暗的帐子里默然笑了一笑。 从前就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他做错了事便会愧疚不已,愧疚了便会不断补偿。 只有补偿了,这个人才能安心吧? 虽然邓如蕴不觉得,他对她做了什么无法原谅的事,但她接受一些他的好意,他就能安心了。 安心了,与她的关系,就能恢复到之前了吧? 那样稍远的关系,才是他和她都习惯的关系。 19 第 19 章 恩华县,恩华王府。 朱意娇的侍卫左等右等不回来,她就觉得不妙了。 果然今日就来了消息。 “县主,那滕越把白凤山上的土匪全都剿了,除此以外,似乎把咱们的人也扣在了手上。” 话音没落,朱意娇一把扫掉了桌上茶碗。 瓷片崩碎的声音瞬间尖利地响起。 “他是不知道被抓了就死吗?活着干什么,让滕越抓住我的把柄?!” 下面的侍卫听得心下一寒。 朱意娇却全然不在乎,“那滕越呢?他想怎么样?想敲打我?” 侍卫摇摇头,“回县主,滕越没有寻到王府来,反而与按察司的官员多有接触。” 按察司是专治一省司法刑狱、监察按劾之事的衙门,这俨然不是处置匪患的做派了。 朱意娇顿了一顿,“他真找了按察司的人?” 侍卫点头,朱意娇愕然,“他不是冲我,是冲着父王去了?他竟然敢同我们恩华王府,明里对着来?” 侍卫心道滕家这些年交结了不少文武官员,滕越也确实战功卓著,步步升迁,这次又的确生擒到了恩华王府的人。 县主要杀他妻子,虽没得手,却听说滕越的夫人为了逃出命来受了重伤,这与杀妻何异? 能在边关与鞑子作战杀出来三品的武将,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低头。 “王爷也知道了,正召集王府属官和幕僚商议此事。” 朱意娇向后踉跄了两步,咣当坐到了太师椅上。 “那我岂不是把父王连累了?!不行,这不行,父王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被我连累......” 她越想越觉烦躁恼怒,“滕越竖子,其心可诛!” * 西安府,杨家。 杨尤绫这位贵女,成了西安府人人都能议论嘲笑两句的人。 杨二夫人一夜之间鬓角添了白丝,比起她前些日让人到处宣扬邓如蕴逼死艾柳时的简单,她如今为了给女儿压下乱糟糟的名声,使劲浑身解数,也只是杯水车薪。 到底,这些真相可都是出自杨尤绫自己的口中。 杨二夫人管不住城中的舆论,只能先管住女儿的嘴,但杨尤绫这惊吓受的不轻,一连用了三日猛药,才堪堪闭了嘴。 她神志恢复了一些,但恢复了神志,知道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每日里哭个不停。 杨二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反而被婆母杨老夫人教训了一番,又被丈夫写信回家训斥了一顿,让她把女儿管好。 她让杨尤绫别哭了,“我让道姑给你算了一命,此时正是你的劫数,兴许度过去,过两年就好了。” 谁想杨尤绫一听更急了,“过两年?可是白家六哥马上就到西安了?娘之前不是说,若是白六哥来了,便让我同他多多往来吗?如今可怎么办?” 杨二夫人听见这话也烦躁起来。 她们是西安府的人家,想要联姻京城的高门难于登天,好不容易有个白家六郎是曾经相识的,更紧要的是白家是高门,白六郎的母亲更是与宫中交好的大长公主,若有机缘让女儿嫁了他,往后便不可限量了。 可眼下这状况,杨二夫人只能道。 “白六郎是快来了,可你如今出现在他面前,他难道不会打听你的事?我看还不如避他几月,他总不能在先只停留几月就离开,等这些传言散去,娘再给你找机会不迟。况且京中适龄的儿郎也不他一个,娘会给你多想办法的。但不管怎样,你这病万万不能再犯了,从今日起就在家中,没我的话不要出门!” 杨尤绫抹着眼泪应了下来。 但白六郎要来了的事,紧紧牵着她的心,若是能见面该多好! * 滕越让人把柳明轩的西厢房收拾了,床帐桌椅一律从库房里换了新的来,这些也就罢了,他还叫了青萱,给柳明轩另外添些手脚灵巧会做事的丫鬟娘子。 青萱得了这差事,亲自叫了人来筛选。 “......是去柳明轩里照看夫人的娘家侄女琅姐儿,那些手笨的、眼里没活的,我这儿可不要。” 柳明轩原本没人想进,但自从夫人受伤回府之后,二爷日日都在柳明轩照看夫人,这些仆从最会看人下菜,之前看不上夫人是乡下来的女子,不想去伺候她的,这会都争着抢着要进院里照看玲琅。 青萱还没把人选出来,就听见了一声呵斥。 “吵吵闹闹做什么?柳明轩里是有金子还是有银子,争抢着要去?” 魏嬷嬷突然走了过来,她斥了一声,只把这些丫鬟娘子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没人敢再说话,青萱走过来迎她,却被她一眼瞥了过去。 “我当你是个会做事的,许多事都交代给你,不曾交代紫苑。” 青萱、紫苑都是林老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鬟,但她们也都是魏嬷嬷提拔起来的人。 魏嬷嬷这么一说,青萱脸色难堪了几分,她见嬷嬷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能请她老人家走到一旁。 “这事是二爷交代的,我也只是照着二爷的意思办事。” 魏嬷嬷哼了一声,“二爷是在外面领兵打仗的将军,又不管宅门里面的事,今次不过是看在那位受伤的份儿上,给些体面罢了。你还当真选起人来了?咱们家中正经主子院里还差着些人手,你这会把灵巧的,都派去照看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咱们府里的小姐。” 魏嬷嬷一口气说了这些,把青萱都说得有些愣住了。 她一时不知道要怎样回应,魏嬷嬷这才正经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起来。 “你听话懂事,可明事理上还嫩的很。原本咱们家不该娶这么个乡下来的女子,但既然娶了也没办法了。可你要知道,她再怎样也是小门小户的乡下女,身后还拖着一家子女人,什么外祖母、涓姨的,都是乡下的粗野之人,再穿上锦衣华服,也没办法同世家高门相比。” 她说完这话,脸上渐渐露出恭顺。 “你要知道,世家大族的姑娘天生便尊贵、知书达理,对下人也温和体恤,常怀慈悲之心。莫说咱们西安府里的贵女不是这般,而是因为西安府里真正的贵女数来数去也没有几个。更不要说一些外面的人了。” 她往柳明轩看了一眼,又皱眉收回了目光,言归了正传。 “我这样说你该懂了吧?那不过就是个乡野小丫头,能有口饭吃就行了,哪里还要人跟着伺候?你若是挑出堪用的,就送去箫姐儿院里,剩下的随便拨两个到柳明轩就行了。” 魏嬷嬷说完,甚至都不想在这事上多费口舌,摆手让青萱去了。 青萱无奈,只能道,“嬷嬷教训的是。” 夫人是出身低些,可论举止做派,哪有一点不如魏嬷嬷口中的真正的贵女?至少,她挺喜欢夫人,也喜欢夫人那聪明伶俐的小侄女。 至于青萱心里不准备完全照着魏嬷嬷说的办,魏嬷嬷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只是看着柳明轩越发热闹起来,二爷日日留在院中,心里沉沉的。 偏生老夫人并没对此上心。 “老夫人怎么能不上心呢?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得思量思量了......” * 滕越白天出了一趟门,回家的时候,在路边买了八只兔儿小灯。 他这两日让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了,这会叫了侍卫唐佐把兔灯都抱过来,他左右瞧着,一一摆在了西厢房桌上柜上,在床头也挂了两只,最后一只挑在了门口。 邓如蕴刚吃了一碗药,在床上躺得实在累了,就在房中慢步走动。 玲琅本是乖巧地在旁边逗鱼缸里的小鱼,但却从窗户缝里往院子里忽的看到了什么。 小丫头眼睛倏然亮了。 她腾地跳下了窗边的椅子,迈着小腿登登地就跑了出去。 秀娘正在收拾药碗要送出去,险些被她撞到。 秀娘连叫着她慢些跑,跟她走了出去。 只是两人走出门去,皆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邓如蕴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也行到门边,撩开门帘往外看去。 只一眼她亦愣在了门边。 天还没黑透,西厢房已全然亮了起来。 隔着窗子她便看到了兔儿灯影晃动映在窗纱上,满屋子好似天宫落下了凡间一般。 门口挂了一只大红色的兔儿灯,玲琅仰头向上看去,男人抬手帮她取了下来,递到了她手里。小家伙惊喜地跳了起来。 邓如蕴愣着看过去。 滕越抬头,正与她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四目相接的瞬间,他抬脚走了过来。 玲琅惊喜的笑声叮叮铃铃地传过来,她挑着比她的腿还高的大兔儿灯,在西厢房里哒哒地跑来跑去。 滕越他目光落在她眼睛上。 “玲琅很喜欢,蕴娘觉得可以吗?” 这两日,他总是看着她的眼睛说话。 邓如蕴想要错开,可那样的举动太过刻意。况且,她已经决定了,多少要接纳一些他的好意。 只有让他心里不那么愧疚了,他才能和她回到原来距离上,也能让这契约顺利地进行下去。 他先是让人收拾了西厢房,又让青萱调来了仆从,今日他亲自买回了一堆兔灯挂在房中来引玲琅。 小家伙毫不犹豫地上了他的当。 他现在又这般口气问她可不可以,她难道还说不可以吗? 她一时没会他的话,转头看向那间西厢房。 天光下落,夜幕缓升,庭院里昏暗着还没来得及掌灯,可西厢房里的八只兔儿灯全都点亮了起来。 或粉或白,如花如雪,在黄昏的庭院里好似月宫降临,邓如蕴没想到自己一下子竟然看住了,待她回过神来,再次撞进了男人的眼眸当中。 他眸中有了希冀,但却没有替她决定,只就这么看着她。 邓如蕴低头再次错开。 但她就先应下吧,过些日,再寻由头把玲琅送离滕家。除了她之外,她家中其他人都还是要同滕家隔开的好。 她缓缓点了头,“不知道今晚就让玲琅到西厢房来住,将军觉得如何?” 这话让滕越眼中瞬间亮了起来。 今日,她终于没再拒绝他了。 入夜的风吹动她鬓角的碎发,她之前苍白的唇色渐渐恢复了些许红。 他只看她的脸庞,“那再好不过。” 她虽然没瞧他,脸上却浮现些许柔和。 滕越心下微微一松。 她是不是也有一些想要接受他了? 往后还长,而他们相处的时间还短,他不太了解她的性子,她多半也完全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但没关系,从今日起他与她夫妻之间,会慢慢了解、亲近起来的。 她只要愿意给他机会就好。 20 第 20 章 玲琅住进了柳明轩的西厢房,每日里哒哒的跑跳声,和嘻嘻哈哈的笑语,好像将柳明轩一夜之间略过了冬日,跃入了春朝里。 滕越心绪也跟着扬起了不少,见着妻子伤势明显好转,脸色也慢慢恢复了红润,对他的态度也似化冰一样,有了春风的温和,他才终于放了一点心,也把一些心思转到了同恩华王府的对抗上来。 这日林老夫人将他叫去沧浪阁,问及恩华王府的事,他便同林老夫人仔细说了几句。 这些年恩华王府势头不小,虽然只是郡王府,却比秦王府、庆王府这等一字王还要盛些。一众亲王韬光养晦生怕惹了宫里的眼,这恩华王反倒锋芒皆露。 滕越道,“军中丢了兵甲,恩华王府却和偷兵甲的土匪有勾结,虽然眼下还没找到这些土匪将兵甲出到了何处,可这正是个捏住恩华王府的机会。” 这伙土匪流寇私下里有中间人替他们出售偷窃来的兵甲,这些兵甲军资都通过中间人流到了黑市。土匪出了事,跟他交易的中间人自然藏没了影。 不过这不重要,哪怕不能用兵甲的事情弹劾恩华王府,只说抓到了恩华王府的侍卫,他们便脱不开关系了。 至于那些兵甲到底流向了何处,滕越慢慢再找不迟,可眼下要先拿此事让恩华王府收敛一番。 他道,“本就有人想要弹劾恩华王府,在戍边重镇权势过大,我此番正给了他们一个由头。” 他道自己已经同军中要好的同僚商议过了,“王复响、孔徽他们手中还有旁的恩华王府行为不端的证据。恩华王在边关到处笼络人,未被他笼络去的反而受到排挤。这一次,若不亮出刀来,军中各级将领日子越发不好过。” 滕越让母亲不要担心,可林老夫人却并不觉得松快。 “我们虽然是顺了众人的意思,却也顶到了同恩华王府对抗的风头浪尖上来,正经同他们对上了。” 她一脸的焦虑,滕越一看便晓得母亲又犯了从前的心病。 他不由道,“儿子如今早已不是父亲当年的情形了,母亲何须如此忧虑?” 这些年,他母亲只怕他重蹈父亲的覆辙,尽力到处交结,但若是一想到从前被人踩在脚下的日子,总还焦虑到睡不着觉。 这会滕越这般说,就听母亲道。 “但朝堂也不是从前的朝堂了。眼下权宦当道,万一机缘巧合同恩华王府联手,我们可就落了下下乘了。” 滕越听了这话就让她更要放心了。 “先前那位九千岁派人在宁夏屯点,来的人四处敛财不说,他们的人手还欺凌将士妻子,惹了众怒,此事母亲也都知道。但这将士,正是恩华王笼络的人手下的副将。两边的梁子其实早就结下了,只不过那位九千岁势头更大,恩华王也没什么办法。” 两边都是猛虎猎豹,滕越这些不欲与其为伍的,倒是站在了中间。 他说这次众人联手敲打恩华王,“说不定那位权宦也会趁机下手,若是如此我们反而剩了力了,母亲更不用愁了。” 但他说着,眉头微沉。 “只是此番为害的其实是那朱意娇。不过眼下也只好抓大放小,有她父亲恩华王在上,板子打不到她身上。” 可惜。 ...... 然而哪怕滕越已经同母亲,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林老夫人的焦虑却并未歇下。 她前些日写了几封信出去,这几天也陆续有了回音。但信里说得再好,不如当面同人言语。 滕越要同恩华王府这么明显得对着来,朝中能帮他说话的,自是越多越好。 她一直想要找机会去见几位夫君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夫人,不过尚未定下时日。 她只把心思放到在外交际上,柳明轩里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放入眼中。 魏嬷嬷起先还等着她留意,这几天看下来,只见二爷日日留在柳明轩内,照料邓氏,还弄些小玩意来逗那小丫头开心,留得时间越发长了,便是到外院吩咐事,也时不时让人往柳明轩里跑去看邓氏的状况。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什么琴瑟相合的夫妻。 魏嬷嬷见林老夫人当真不上心,暗暗摇头,“老奴少不得要给您提个醒了。” 她转身找了个穿红戴绿的丫鬟来。 她见了那丫鬟打扮这般艳丽,便道,“你成日里只在家中照看姐儿,穿成这样做什么?回去赶紧脱了,我交代你往城东去一趟,给我办些事来......” 她三言两语把话交代给了这丫鬟。 丫鬟眉眼间透着伶俐,倒也没把方才魏嬷嬷的训斥当回事,不过眼下听了魏嬷嬷的交代,道了句。 “干娘不是不喜欢那新夫人吗?怎么这会帮衬起她来了?” “帮衬?”魏嬷嬷冷哼,“我是闲的吗?” 她道,“不是我看不起她,她拖家带口,若不是老夫人帮她,这会早被她叔父卖了。她那叔父婶娘可是一对吸血虫......这样的出身,就该老老实实的,别忘了本分。” 她说着,见干女儿晴蕊不光穿了一身花枝招展的衣裳,还编了满头的辫子,越发嗤笑。 “要老老实实的可不止她一个。我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的,奈何生在了烂泥堆里,烂泥堆里的人是怎么也当不上高门贵女的。” 她说着,扯了晴蕊一把,“我今日可给你提了醒了,把没必要的心思好生给我收好,记着我从烂泥堆里把你扒拉出来的恩情,在家去照看好霞姐儿,才是你的正事!” 魏嬷嬷说完就走了。 晴蕊撅起嘴巴,嘀嘀咕咕。 “姐儿都多大了,二十多了还要时时照看?跟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似得。” 说着嘀咕个没完,“她不就是比我会投胎吗?我要是亲女儿,想穿什么戴什么没有,没准都当上大丫鬟了。只是干女儿就不是女儿?我比霞姐儿可中用多了,指不定您老人家还得靠我养老送终呢,就对我这样......” * 滕越人虽然不在军中,但因着这场官司,反而要做的事情更多了。 翌日等他吩咐完事情已到了下晌,抬脚回了柳明轩,发现院中静悄悄的,先还以为邓如蕴姑侄她们午间吃过饭都小睡去了,可他仔细看了一圈,才发现不太对劲。 “夫人她们不在院中吗?” 有小丫鬟来回话,“回二爷,夫人不在,好像说是夫人的外祖母和姨母来了。” 滕越讶然。 这么大的事竟没人同他通禀一声。 他先回房中换了一身正经的衣裳来,出了柳明轩就往正门前而去。 不过还是问了柳明轩的门房一句,“夫人往正门迎接外祖母多久了?” 他在想会不会已经迎进来了? 但门房脸色尴尬了一下,“回二爷,夫人去了有些时候了,但没去正门口。” “没去正门?”滕越都快听糊涂了。 门房指了指滕府东北面的小侧门,“夫人往侧门去了。” 侧门? 滕越愣了愣,他不知道要跟谁问,夫人的外祖母怎么能去东北面的侧门,那是府里仆从经常出入的地方。 他皱了眉,只能快步去了。 远远地走过去,从小道上转过,隔着树影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带着秀娘和玲琅都到了侧门,但却没有要请人进来的意思,就站在门边的竹林里同她的家人说话。 那是个银发苍苍的老祖母,穿着一身素淡的布衣,应是她外祖母;旁边则站着一个拄着拐的中年女子,领口已被水洗的隐隐发白,约莫是那位涓姨。 她们一左一右地拉着她的手。 老祖母弯着腰低着头,一直在瞧她手上未愈的伤,用自己苍老的手轻轻抚摸在她结了疤的伤口上,疼惜地喊着,“我的蕴娘,我的小蕴娘......” 而涓姨则不住问她,“听说是腰上的伤,出了那么多血人都昏迷了,你这孩子还有秀娘,怎么都不同我们说一声,若不是听到的外面的传言,都不知道你受了这样大的罪!” 说着,这就要看看她腰间的伤势。 但那伤势隐蔽,怎么好亮开给人看? 她连道没事,“小伤罢了,没有外面的人说的那么厉害,也快养好了。” 她笑道,“我还以为能瞒得过姨母,不曾想满西安都是些跑腿传话的,竟让你们知道了。往后咱们的事可得藏好掖好,不能被西安府的人听去!” 滕越见她笑着,他第一次听到她打趣,可她这笑话却把涓姨的眼泪都说了下来。 “你这孩子还在说笑话?这是要命的事,我们都快吓死了,你还不当回事!” 她全然不在意,只又问她们怎么过来了,“从城东过来且有些距离呢。” 涓姨告诉她是让家里跑腿的小厮,在外面临时找了个车过来的。 “我本只想自己过来,不曾想被你外祖母听见了,你只念叨你,我只能带着她老人家来了。” 涓姨说完,她便低头看向年迈的外祖母。 外祖母拉着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满脸皱纹的脸上,她老人家神思有些迷糊,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的伤,只问她,“还疼吗?小蕴娘怎么伤了?” 这话说得她眼眶瞬间红了,却仍笑着,“早就不疼了。是孙女晚上做梦,一不留神从床上掉下来了,打了个滚就伤成这样了。” 这话老祖母好像信了,长长地“啊”了一声。 涓姨却扭过了头去,用帕子擦了眼泪,“你就胡说八道,骗你外祖母吧......” 滕越愣在那里。 原来她竟喜欢这样开玩笑着说话吗?他从没听过。 但她们就站在门边说话,你一句我一句的,门房见老祖母年纪太大、涓姨腿脚不便,搬了凳子过来,她同门房道谢。 涓姨却跟她道,“既然你尚好,那就好生养着,多躺着,少走动,我们这会也就回去了。” 涓姨竟就这样提出了要离开。 滕越见她目露不舍,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挽留的话时,她却点了头。 “嗯,我让秀娘送你们回去。” 说话间,真的吩咐了秀娘,转头却见到了玲琅。 涓姨问她,“你要养伤,要不我把玲琅也一并带走了吧?” 玲琅似乎不想走,拉着她的裙角,但她却拍了拍玲琅的小脑袋。 “也好。你也去吧,姑姑过些天再去看你。” 玲琅耷拉了小脑袋,乖巧地跟在了涓姨身边,要一起离开了。 滕越愕然。 在白凤山的事后,他知道他做的不好,不敢奢望她立时原谅,但总想着多做些什么,至少让她少些芥蒂,多接受他一点。 这几日,他还以为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真的在慢慢破冰,渐渐亲近起来。 但如今他晓得了,根本没有。 她心里还是与他保持着距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她脸上好像有一张张面具,她只把这些面具给他看。 初时木讷,后来温和,可这些都不是她原本的性子,至少不是这个会说笑的邓蕴娘的性子。 而她真正的性子,她根本不告诉他。 他看过去,见她身上的衣裳都因着清瘦而宽松了下来,她也舍不得她们,却将她们往门外送去。 滕越径直抬脚走了过去。 他一来,她们之前全静了下来。 她讶然回头看向他,“将军......” 没有这几日他以为的温和,她疏离的态度果然一如往前。 21 第 21 章 滕越抬脚走了过去。 他见她的目光第一次这般急切地盯着他,但他只错过她,走向她外祖母和涓姨,跟两位长辈正经躬身行礼。 涓姨侧开了身,老祖母不明地歪头打量了他一眼。 “将军......”她又叫了他一声,比起方才的疏离,这一声略添几分迟疑。 滕越回头看了看她,但吩咐了门房,“去叫人来,接外祖母和姨母去柳明轩歇息。” 门房眨了眨眼,但在滕越的神色之下,万不敢疑问一句,连忙去叫了人。 门房这边离开,滕越便从眼角看到了她神色似乎有些不安了。 “将军,”她这次直接开了口,“将军的好意心领了,但是外祖母和涓姨她们只是路过而已,眼下还得回家去,就不要大费周章了。” 路过......她可真会找理由。 如果不是他刚才多听了几句,是不是就信了她? “不费事。”他看着她的眼睛,“就歇歇脚,吃盏茶,哪怕是住几日,又有什么费事呢?” 邓如蕴还要说什么,他突然问了她。 “蕴娘是觉得,我会不乐意吗?还是蕴娘不乐意?” 竹林下的风声有些紧,日光婆娑在枝叶间,映在他英眉之下,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似要把她看透一般。 邓如蕴不由地心下快跳了一下。 邓如蕴跟他说不清楚,抿了抿嘴。 他只盯着她看,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魏嬷嬷带着小丫鬟们走了过来。 她一来,秀娘往身后掩了外祖母和玲琅她们。 邓如蕴也眼皮跳了跳。 猜测之前滕越让玲琅住西厢房的事,说不定已经惹了这位魏嬷嬷的眼了,这会她再把一家老小都带去柳明轩,魏嬷嬷还不知道要怎么暗暗记她一笔。 邓如蕴伤势没好利索,还有制药的事今日都没能做下去了,她没工夫跟这位老嬷嬷对台唱戏,刚想要再找个借口把外祖母她们送走,不想魏嬷嬷笑着开了口。 “夫人可真是的,您家老祖母来了,合该从前门走才对,怎么能让人到后门来?” 这话引得滕越跟着在旁点了头,而魏嬷嬷却利索地紧,叫了身边的小丫鬟们,“还不快扶老太太和姨太太进来?” 滕越不明状况,邓如蕴不想搭理他,但魏嬷嬷这是什么情形? 涓姨不明地看了邓如蕴一眼,邓如蕴心下暗暗吃惊。 偏偏滕越就在旁边,魏嬷嬷都“顺”了他的意思,她坚决不把人带进来,反而要引了滕越的怀疑。 这契约她既然应了,还是想要认认真真履行完成的。 邓如蕴只好暂时不再多言。 * 一回到柳明轩,玲琅最是高兴,一会趴在她太婆婆身上,一会又去牵她姨婆婆的手,还要带她们去看她在柳明轩的西厢房。 只是涓姨又偷偷看了几眼邓如蕴的意思,邓如蕴不便同她详说,身边也正立着一位非要款待的将军。 他替她挡了廊下的风,先是过问了外祖母和涓姨都没吃午饭,听见传闻就赶了过来,可是滕家众人都吃过了,她便让人去灶上开火做些简餐来,说等到晚间,“摆了宴席,让我母亲和小妹来陪两位长辈吃顿家宴。” 邓如蕴听得直想揉额头。 偏这个人只当没察觉她的推拒,反而低着头在她身边小声问她。 “外祖母是偶尔有些糊涂吗?” 他看到老祖母还问小玲琅,是不是从学堂跑出来了? 滕越不知道玲琅上过学堂的事,当然外祖母也确实糊涂了,有时候会把旁人认成涓姨,若是病重,还要问玲琅是男孩还是女孩。 邓如蕴最怕的,是有一天外祖母连自己都不认识了。那她到时候,就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会她只不想搭理地回了滕越一句,“外祖母是糊涂了,”她说着又跟他道,“所以她老人家这样,还是回家的好。” 然而男人只当听不懂她的意思,又低声问她。 “涓姨是岳母大人的表姐妹吗?” 邓如蕴暗暗一气,只好继续回答。 “是邻里姐妹,从前的手帕交。但我母亲一直当涓姨和自己的亲姐妹一样。” 她小的时候,娘的奶不够,找的奶娘她吃了总吐,正好那时候涓姨失了自己的孩子,又被夫家打出门来。 娘干脆把涓姨接回了他们家里,涓姨便奶起了她。从此,涓姨只把她当作亲生的孩子一般...... 但这些事,她没必要告诉滕越。 她点到为止,他却不在意,又问起了外祖母和涓姨有什么喜欢的饭菜,又有什么忌口。 邓如蕴不想跟他说,抬眼看着庭院上有大雁飞过,胡乱扯了几个。 她这消极态度,滕越岂能察觉不到? 但比起之前的木讷或者伪装温和,此刻的她总算是透出了真实的情绪。 原来是个有脾气的。 滕越侧头见她眼帘掀着,只看天上的大雁,抿起的唇微微有些用力,一副对他只想闭口不言的态度。 但她唇儿微抿的模样,反而令他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触摸到了她的脾气,那他今日也算没白忙乎。 滕越毫不生气,还目露和悦地叫了丫鬟。 “廊下风大,去给夫人拿件披风来。” 说着,又在她耳边温声嘱咐她,“你身子还没好,多穿些。” 邓如蕴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木然点头。 滕越见她这样,莫名有些想笑,但一想到她什么都不想跟他说,只想应付他一番了事,又有些笑不出来。 他干脆伸手过去,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她目光总算从大雁身上收了回来,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滕越也只是试试她身上的温度罢了,见她杏眼睁大,越发眸色温和。 “得再换个厚些的披风。” 说完让丫鬟拿了厚披风,亲手给她披在了肩头。 邓如蕴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个人了。可巧就在这时,唐佐过来通传,说有宁夏过来的兵将上门来拜访他。 滕越颔首。 前些日,宁夏同他交好的同僚,托他在把几个得罪了人的兵将,安置到西安府的卫所里,没想这会人就来了。 滕越不能不见,闻声不得不跟身边的某人道,“那蕴娘先陪着外祖母她们,我去趟前院。” 他这话一出,她便道,“将军快些去吧。” 滕越:“......” 就这么快? 男人无言,只好去了。 他一走,邓如蕴出了一气,终于得空仔细思量了一下今日的事。 她专门去问了涓姨,“姨母怎么听到了我受伤的事?” 涓姨方才便察觉三分不对劲,当下拉了她到一旁。 “说来这事也巧,我腿脚不便,又闲的难受就坐在门口吹风,盘算着咱们在西安府的营生。谁知就来了个面生的小丫头子,打扮的娇娇艳艳的,先同街口的人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你身上来。前前后后让我听了个清楚......” 方涓没读过什么书,但这几年帮衬邓如蕴支撑家业,也经了见了不少事。 她忙问邓如蕴,“难道那小丫头说的是假的?可你受伤是真的呀?什么人说这些给我们听做什么?” 邓如蕴不好回答,但她却想到了魏嬷嬷一反常态的作为。魏嬷嬷是知道契约的人,也是最看管她守好契约的,怎么会想让她把外祖母她们都接进府里? 邓如蕴想了想,让秀娘先照看涓姨她们。 “我去趟沧浪阁。” * 沧浪阁。 魏嬷嬷伺候着林老夫人换了身衣裳,房中没有旁人。 “您看,原本邓氏的娘家人都被您安置在外面,如今这几番事情下来,竟都到了咱们府里。二爷不知这些事,反而依礼把她们当正经长辈,还要晚上设家宴款待。” “吃顿饭而已,倒也没什么。”林明淑不太在意。 魏嬷嬷却见她还是这般,不由道。 “您可真是心大量宽之人,虽则邓如蕴确实没什么逾越之举,可架不住二爷是个长情的,这日日相处,她又伤着,怎么可能不上心?” 她说着,又添了把柴,“我听说二爷还想吩咐人,收拾出来一间宽敞的院子,留了邓家人就此宿下了,以便就近照料。之前二爷哪里管这些事情,如今却处处替邓如蕴着想。” 她这话一出,林老夫人微微挑了眉。 “是吗?” 她眉间露出三分思量,魏嬷嬷心道总算是上了心了。 二爷和邓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老夫人得想些办法,在柳明轩里多安插几个人,或者把邓如蕴看管得严一些,再或者干脆等她好了再寻个由头将人远远送走。 总之,只要老夫人上心就好办了。 魏嬷嬷心下不由松了松,准备再添上两句有的没的事,提一提老夫人警惕之心。 可外面来了通传,“老夫人,夫人来了。” 林老夫人听见邓如蕴来了,反而笑了一声,“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她示意了魏嬷嬷一眼,“先看看人家姑娘怎么说。” 话音落地,缓步出了内室。 魏嬷嬷也没想到邓如蕴竟然这个时候来了,眼皮跳了一跳,只能也跟了出去。 邓如蕴既然来了,也就把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她先把玲琅住进来的事情,前后跟林老夫人说了一遍。 “......将军疼惜小孩子,弄了些灯来逗小孩子玩,我不好败了将军的兴致,再引了他怀疑,也就顺水推舟了。” 她这样解释,林老夫人点了点头,“遇川确实喜欢小孩子。” 邓如蕴略安了安心,又把今日外祖母和涓姨突然来的事情说了。 她说的时候,看了魏嬷嬷一眼,“涓姨听了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打扮艳丽小丫头的话,还以为我出了多大的事,这才急急忙忙的来了,不想却又被将军撞上了。” 她先前对魏嬷嬷多有忍耐,想着自己在滕家这三年少不得在魏嬷嬷眼皮子底下,她没指望魏嬷嬷给她行什么方便,相安无事也就是了。 但这一次,如果真是魏嬷嬷做的,她也不能一味装作不知道。 邓如蕴说了这话,也看了魏嬷嬷一眼。 她眼神明了,林老夫人心里一下就有数了。 她眼角扫了扫魏嬷嬷。 魏嬷嬷哪里想到邓如蕴反应这么快,心下一紧。 但邓如蕴并没有明里指她,她此刻跳出来反驳反而是落了下乘。 魏嬷嬷一闷,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魏嬷嬷的态度,林老夫人越发有数了,但她见着邓如蕴身上还带着伤,这样从柳明轩走过来,额头上出了冷汗,不由安慰了两句。 “陪你外祖母吃顿饭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在哪吃饭不是吃饭?你的伤还没好,还是要少走动,若有什么事,让秀娘来寻我也是一样的。” 邓如蕴心道秀娘那直脾气,没把话解释清楚,三言两句再着了魏嬷嬷的道,都不是没可能的,还不如她亲自走一趟。 这契约她还是想要履行好的,也想把契约里剩下的那一部分钱,都稳稳拿到手中。 她专门打量了林老夫人的神色,见林老夫人眉目舒展开来,心下微松。 但一起吃饭这事还是不要的好,以滕越近来不正常的做派,搞不好要多生事端。 她干脆道,“多谢老夫人。但我外祖母要静养,涓姨对大户人家的规矩也不太熟悉,且玲琅的病好了许多,也不便继续留下了。我想着自己也得养几天才能好,反正也做不了什么事。不若我带着她们,一起回城东的小院住些日子,等过些天再回来。” 她主动提出暂时离开柳明轩,去城东住些日子。 若说方才魏嬷嬷有诸多理由,怀疑她和滕越比从前亲密了起来。那么现在,她提出暂离柳明轩,便是主动和滕越隔开了来。 魏嬷嬷一下被堵了嘴,让她说她也说不出什么了。 而林老夫人却不由地正色看了邓如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样眼明心亮、知道进退的姑娘,让她选了来,也是天意了。 她态度越发柔和,也没什么推让绕弯了的,直接点头说了好。 “那你去吧,照顾好你外祖母和小侄女,也顾好你自己。” 林老夫人这般直截了当,魏嬷嬷不敢多言,邓如蕴离开沧浪阁的时候,一口气松了出来。 且要去同外祖母和涓姨她们一道住些日子,让邓如蕴心绪飞扬了不少。 只是滕越回来,听说她们要走了,连她都一起要走了,挺拔的身姿立在庭院中,日光下他的影子与目光一并拢在她身上,她心跳莫名快了几下。 22 第 22 章 沧浪阁,魏嬷嬷不时也离开了去。 但离开之前,林老夫人特特点了她。 “你对柳明轩里的事,怎么比自己家的事还要上心。人家邓如蕴心跟明镜似得,只要她明白事理,旁的都不打紧,哪里要你一再敲打?” 魏嬷嬷真没想到邓如蕴竟如此敏锐,一下就察觉到了关键。不过邓如蕴肯走,主动和二爷隔开了来,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老夫人却又问了一句。 “怎么在这事上,你比我还上心?” 这个问题不好回。 魏嬷嬷后背出了些急汗,她只能道。 “是邓如蕴太聪明了,我想着聪明的姑娘若是想借机笼络二爷,那还不简单吗?便少不得担忧过度了。” 她这般说,林老夫人还是看了她两眼。 只是也没再继续问什么,只道,“正是因为她聪慧懂事,才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你也忙,得闲了就多陪陪霞姐儿,不然她整日被你关在家中也怪闷的......这些闲事你就少管吧。” 魏嬷嬷许多年没听到老夫人这样说她了,哪还好再多言,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躬身告退了。 * 滕越见了宁夏来的人,也得了同僚捎来的几封信,叫了佟盟过来替他引着人去安置了。 滕越回了柳明轩,但脚步踏进去,就觉院中的人都忙碌了起来,他心中莫名有点不好的预感,就见她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秋香色褙子,比方才穿的略厚一点,好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没等他开口,她便走过来同他道。 “将军回来了。只是方才我外祖母有些不适,我看今日恐怕要辜负将军的好意了,得送她老人家回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虽然看着他,目光却有些微游走似得。 男人身形定在院中,定定看住了她的脸。 “那蕴娘呢?要亲自送外祖母她们回去吗?”她都把衣裳换好了,可见是要出门了,但他不得不提醒她,“你的伤还没好......” 然而他说了这话,她却回道。 “将军说的是,我的伤还要养些日子,外祖母和涓姨实在不放心,我便同老夫人说了,陪她们过去住些日子再回来。”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老夫人已经答应了。” 庭院里的天光暗淡而凝滞,滕越没想到她不仅要把家人送走,连她自己都干脆走了,甚至还去了一趟沧浪阁,跟母亲说过了。 沧浪阁距离柳明轩可不近,而她多半没让秀娘去跑腿,而是自己亲自去了。 那么远的路她的伤就不疼吗?还是疼也忍了,非得离开呢? 闯堂风扫了过来,他看着身前的人,见她腰板直直挺着,目光却只看向别处,风丝吹不动她脸上的情绪。 她想到她之前的作为。 他与她的这桩亲事在世人眼中极不相称,旁人无不觉得她阖家都攀在了滕家上,而她确实一时无力支撑整个家,把家人接进西安后都只能暂住在母亲的陪嫁宅子里。 可她不曾伸手向他要钱贴补娘家,滕家给她什么她接什么,不给的她从不曾要过; 玲琅一个四岁的小姑娘,拢共吃不了几口饭,她因着孩子生病把她带来,却没把她真正待到滕家人脸前,只让她住在后罩房中; 如果不是今日他撞见了她和家人相见,她也定然不肯把他们接进府里来...... 当然,她眼下还是要把她们送走了,连她也一并走了。 她不是贪婪取求的人,恰恰相反,她是个自有脾气,且有骨气的人。 滕越忽的想起了一桩搁置了很久的事。 他在成婚第三日就去了边关作战,回门的事情一直放着,他这次刚回来的时候还想起了一回,那时候他提了一句此番没时间,再另寻时间陪她去。 那时她回应他,“将军得空再说不迟。” 他那会只觉她是木讷,但也对他无甚要求,或者她自己的娘家也没有太多想回的意愿。如今看来,恐怕完全不是他想得这样。 穷人且不食嗟来之食。 他那样的态度,她根本无意带他见她家人...... 男人倏然沉默。 院中风大,他想引她到避风处说话,她似乎觉得没什么必要,但还是跟着他过来了。 她还道,“让将军忙乎一场,真是不好意思。” 她话是这么说,但滕越竟从她口中听到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与愉悦。 他心下却莫名一酸。 好,他尊重她的脾气与风骨。 他说没关系,“但我想跟你过去一起住些日子。” 他轻声提醒她,“我们还没回门。” 他说回门,看到她眸光怔了怔。 她真的把这件事早就抛开了。 她道,“可是将军,回门是要看日子的,这次就算了吧。” 她还是不愿意。 滕越却直接把小厮叫了过来,“近日哪日是黄道吉日?” “回二爷,后日就是。” 邓如蕴不知他想做什么,只听他问她,“那我后日去行吗?” 邓如蕴就是要避开他的,怎么就让他跟着去了? “将军真是说笑了,那小院子住的满,将军便是去了只怕也没个正经地方住。” 可他道,“那我住门房前座里。” 他说完,又看着她低声补了一句,“在院子里扎帐也行。” 这话太惊骇,把小厮吓得连忙退开了。 邓如蕴也惊讶地转过头来,终于和他的目光交叠在了一起。 她看到他目光笃定,根本不是在开玩笑或赌气。 她迷惑着默了一默,男人却道,“那我就跟蕴娘说好了,今日先送你们过去,我后日黄道吉日我再正式登门。” 邓如蕴哪里跟他说好了?却见他已经转身去吩咐人准备回门礼了。 邓如蕴莫名一慌,不由跟上他的脚步,“将军诸事缠身,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 他没回头,只吩咐小厮办事,“我不忙。” “那再怎样也不能让将军住帐子,将军还是留在家里的好。” 男人只回她,“不妨事,我住惯了帐子。” 说着,突然轻声道了一句,“蕴娘舍不得我住帐子吗?如果蕴娘不介意,我可以跟你住。” 他是在开玩笑吗? 但他这话令邓如蕴脚下踉跄了一下。 只是她还没摔倒,男人立时回身,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背,将她往怀里拦了过来。 邓如蕴则下意识地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可一拉一推间,她头上一支花簪滑落了下来。 他却稳稳接在了手里。 庭院里的仆从都退了个一干二净,她似乎听见了玲琅的声音,但瞬间又被秀娘拉走了。 这不妥。 下意识抵着他胸膛的手更使了些力。 但他却当没有感觉一般,只仍旧那样揽着她,垂眸把那支金银花簪,重新替她簪回到了发髻上。 独属于他的气息绵密而深重,邓如蕴直到他离开,长长吐出一气,但又暗暗摇了摇头。 这个人怎么就不能正常一些? 不过他这么忙,估计也住不了几天。 随便吧。 * 当晚,邓如蕴去了城东的宅院,一家人都聚在了这里,玲琅在院子里高兴地跑跳起来,涓姨叫着秀娘张罗着弄一桌子饭菜,外祖母则笑呵呵地在院中的摇椅上摇着。 晚间饭做好的时候,日头落了下去,天上的繁星异常明亮。 从她“嫁”去滕家之后,就再没这样和一家人吃饭了。 涓姨不住地往她碗中夹菜,一直说着让她补这个,又要补那个,还道,“我打听了西安府里有几家大药铺,涓姨去给你买些好药来。” 邓如蕴笑得不行,“看来您不信我的手艺,我难道不能自己制药,还要卖旁人家的贵重药丸不成?” 涓姨却说那不一样,“我们家蕴娘手艺也好,可那些大药铺到底用的都是好料,是咱们不能及的。” 这话说得没错,邓如蕴手里缺钱,制药上只能用平价的药材,平价的药材未必就不好,但贵重的药自然有贵重的道理。 她想到此事,自然也想起了自己因着受伤,有好些日子没制药了。 先前好不容易找了一家药铺,肯接受她们的成药售卖,如今一时无法大量制药,这事多半要耽搁了。 说起来,到底是不熟悉的缘故,若是有个能稳定托卖的药铺,急一些缓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邓如蕴正想着这件事,还盘算着在这里比在滕家方便多了,她不若就趁着滕越不在身边,明天去城里走一走,兴许能找到什么门路。 谁知道还没出门,同官县庄子里周太太和她表哥孙副巡检竟然上了门来。 这兄妹两人是来探望邓如蕴的,但到了滕府才听说夫人回娘家了,他们来西安府一趟不容易,干脆就寻到了城东小院来。 他们兄妹二人带了半车的补品,东西多得邓如蕴都不好意思了。 她确实有些不好意思,自从弄明白土匪冲着她的来意之后,她只觉自己之前寻找周太太家庇护,其实是拖累了人家也被土匪盯上了,好在是没有人因此死伤,她心里还算过得去。 眼下周太太还带了这许多东西来探望她,她真是不好受下。 谁料周太太却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先前便算过命,说得了双胞胎本是好事,但后面伏着一劫,我当时没当回事。不想前些天又见了算命的道士,说我这劫已经渡完了,幸有贵人相助,顺利渡过。” 她激动地拉着邓如蕴的手,“我这才反应过来,夫人就是帮我渡劫的贵人!” 邓如蕴差点呛住。 她严重怀疑那道士也听说了庄子被土匪冲了的事,所以借机把之前的判言圆上了,但她却成了周太太的“贵人”。 邓如蕴连道不敢,可孙副巡检却也跟她道谢。 孙副巡检,单名一个“礼”字。 当下孙礼跟邓如蕴正经行了一礼,他目光落在她裙摆边缘。 “幸有夫人出谋划策,此番在下襄助滕将军剿匪有功,已经升到正巡检了。” 这可是真喜事了,邓如蕴连忙恭喜他。 只是孙礼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只敢落在她裙摆。 “夫人确实是我兄妹二人的贵人,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只不过他说着,却也发现滕家这位夫人受了伤人清瘦下来不少,衣裳明显松垮了。 且这才多少日子,没有留在滕家好生养伤,反而被送回了娘家来。 她娘家人住的地方,也是滕家的院子。家境艰难要靠滕家相帮,也难怪当初被送出西安那般轻车简从,只能自立起来。 院子里还晒着不少草药,孙礼想到她会做迷魂药,不由就道了一句。 “夫人平日里还制药售卖吗?” 她是不是哪怕嫁了人,还要靠卖药给娘家添些进项? 但他这话说完,见夫人迟疑了一下,只觉可能冒犯了,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我在西安府有个小药铺,平日里不太被制药的行家看得上,收不到好药便经营的惨淡,若是夫人不嫌弃,愿意把成药放到我家柜上售卖,在下感激不尽!” 邓如蕴是有些迟疑,之前她卖药是不曾以滕家的夫人的名声卖出去的,眼下孙巡检直接点了出来,她没想好怎么回答。 可她再听孙礼补充,一下就明白了人家的意思。 周太太也在旁道,“表哥也是怕夫人好手艺浪费了,若是夫人愿意,咱们只私底下赚些脂粉钱,不让旁人知道。” 兄妹二人之前在同官县就看出了邓如蕴的困境,眼下给她这般遮掩着想办法,邓如蕴心头蓦然一热。 她正愁没办法稳定地托卖自制的成药,孙巡检就这样给她把门路送了上来,她再没有不接下的道理。 当下不由地同孙礼道,“孙巡检只要不嫌弃我,我断断不会拒绝。” 她说这话时,一双明眸入拨云见日,就这般看着他亮了起来,灿若天边初阳。 孙巡检莫名心下一跳,但万万不敢再看连忙转开。 他说自己的药铺其实不大,是从他过世的祖母手里继承来的,就开在西安府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 他还想说若是夫人看得上,他再斥重金装点扩大一番也是可以的,但这话太过鲁莽,他在舌尖绕了三圈终是咽了下去...... * 西安城东,长乐门。 正午时分的日头像是炉子里的火,高温炙烤着瓮城里的行人,缓慢前进的行人队伍像是烤炉里的羊肉,咋咋啦啦地通身冒出许多热油一样的汗来。 午间进城的人太多,瓮城里的行人们不得不脱下厚重的外衫或者解了怀,凉快一番。 众人都盼着走得快一些,赶紧过了长乐门进城,进到东大街,吃喝玩乐俱全,也就不必受日头暴晒了。 但有一人,侧身坐在一头麻灰掺白的小毛驴上,翘着腿打着扇,看他这一身布衣不似什么有钱人,但悠然进城的姿态,也不是为生机苦苦奔波的意思,估摸着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 他半睡不睡地,又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旁边的小厮也捡了个树叶呼哧呼哧扇,问了一句。 “六爷......不,六哥,咱们要不进城后到东大街上换点银票吧?不然连买口茶水的钱都没了,穷得叮当乱响。” 他这六哥闻言才终于直了直身子,大大的蒲扇下露出他温柔的长眉,自含笑意又带着懒散的眼眸。 他扬起下巴往城门里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不怕。 “进了城就找间药铺,我去给他们当几天坐诊郎中,不就有钱了吗?” 他说西安府里有那么多药铺,“就算大的不认咱们生面孔,小药铺总是找得到的,就捡那种小巷子里的小药铺坐诊就行。” 他说完,又翘腿坐在毛驴上,闲闲摇起了扇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