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人》 第1页 [侦探推理] 《地下人》作者:[美]罗斯·麦唐诺【完结】 作品关键字:经典推理 圣德瑞沙上空火光沖天,珍心急如焚,僱请私家侦探刘亚契一道驱车前往不料,丈夫史丹被人杀害藏尸地下,勒索史丹的在逃犯艾尔也被人杀害在汽车旅馆,儿子龙尼被一个金髮女郎和一个长发少年带走不知去向…… 调查步步深入、上代人的恩恩怨怨凸现出来,埋入地下十五年的礼欧的尸骨又挖了出来,案情更加扑朔迷离、虽有神探智解谜云,也只有看到书的最后一页、你才会恍然大悟:原来兇手竟是…… 地下人 正文 第1章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我就被树叶的一阵沙沙声响给弄醒了。一股热风从卧房的窗子里吹进来。我爬下床,把窗关上,然后躺回床上听风声。 过了一阵子,风沉寂下来,于是我又爬下床把窗子打开。凉爽的空气,新鲜海洋的气息,西洛杉矶略嫌老旧的气味,全都涌进了我的屋子。我又回到床上睡觉,直到清晨被我那些小坚鸟叫醒。 我把那些鸟儿当成是自己养的。它们大概有五六只,轮流在我的窗棂上俯冲轰炸,然后撤退到隔邻的木兰花树下。 我走进厨房,打开一罐花生,朝窗户外头丢出一把。那些坚鸟勐然往下飞扑,落在公寓的院子里。我穿上衣服,带着那罐花生,走到屋外的台阶旁。 这是个明朗的九月早晨。天边带着一抹黄色,像是在日光下变黑了的廉价纸张。现在一丝丝风也没有,可是我还是闻得到内陆沙漠的味道,感受到它的高热。 我又撒了一把花生给我那群坚鸟,看着它们在草地上飞散开来。一个穿着蓝色棉西装的小男孩打开楼下一间屋子的门,那间屋子平常是一对姓华勒的夫妇住的。那小男孩看来不过五六岁,有着一头剪得极短的黑髮,和一双焦虑的蓝眼睛。 “我可以出来吗?”他问。 “我无所谓。” 他没把门关上就向我走过来,小心翼翼得几近夸张,像是怕吓着了鸟。而那些鸟儿正忙着扑食、大叫,一心想把其他的鸟吓跑,根本没留意到他。 “你在餵它们吃什么?花生吗?” “没错。你要不要吃一点?” “谢谢,我不想吃。我爸爸要带我去看奶奶。她每次都给我吃好多东西。她也会餵小鸟吃东西。”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想我可以餵鸟吃一点花生。” 我把打开的罐头递给他。他拿了一把,撒在草地上。那些坚鸟勐然扑过来,其中两只开始打架,喧嚣而毫不留情。 男孩的脸色变得苍白。 “它们会杀死对方吗?”他的声音微弱而紧张。 “不会,他们只是在打架。” “坚鸟会不会把其他的鸟类杀死?” “有时候会。”我想办法转换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龙尼·卜贺。他们会把什么鸟杀死?” “其他种类的幼鸟。” 男孩抬起肩膀,把交叉的双臂紧抱在胸前,像一对还没长好的翅膀。 “它们会不会杀死小孩子?” “不会,它们没那么大。” 这句话好像给了他勇气。 “我现在想吃一颗花生,好不好?” “好啊!” 他站在我面前,仰起脸,早晨的阳光逼得他眯起眼睛。 “你丢一颗,我用嘴巴接。” 我丢出一颗花生,他接着了,随后我又丢出好几颗,有些他接住了,有些掉到草地上。那些坚鸟全绕在他身边打转,好似破碎掉的天空一团团的围住他。 一个穿着红白条纹相间运动衫的年轻人,从马路上走进公寓的院子。他的模样简直就像长大了的龙尼,而且同样留给我一副神形焦虑的印象。他急急地吸着一根褐色的小雪茄。 仿佛一直在提防着那个年轻人出现似的,一个黑髮扎成马尾的女人从大门洞开的华勒家走出来。她长得很漂亮,我想到我刚才该先把鬍子刮一刮的。 那个男人假装没看到她。他对那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说:“早安,尤尼。” 男孩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转过身去。那男人和女人从不同的方向朝他靠近,小男孩的脸庞已经失去了无忧无虑的快乐。他小小的身躯好似受到他们会合的压力而变得更小了。他用好轻的声音回答那男人: “早安。” 那男人勐然转向那个女人。 “他怕我。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刚才跟他说了些什么?” “我们刚才根本没有谈到你,史丹,看在我们自己的分上!” 男人骤然把头向前一伸,脚下却没动,一副有意挑衅的模样。 “‘看在我们自己的分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不是,不过如果你想听,我倒是可以想出几个理由来骂骂你。” “我也可以。”他的眼睛朝我这里瞄过来。”他是什么人?是龙尼的玩伴?还是‘你的’玩伴?” 他带着威胁意味挥舞着手上热烫的雪茄菸头。 “我根本不知道这位先生的名字。” 第2页 “那又有什么差别?”他并没有向我看。 女人的脸庞失去血色,仿佛一下子生了病。 “史丹,你说这话太过分了。我不想跟你吵了。” “要是你不想跟我吵,为什么离开我搬出来?” “你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很小。“那女孩还在家里吗?” “我们不谈她。”他勐然转过身去对那男孩说:“龙尼,我们离开这儿。我们和伊莉奶奶约好了,要上她圣德瑞莎的家去。” 男孩站在他俩中间,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脚。 “我不想去圣德瑞莎。我一定要去吗?” “你一定要去。”那女人说。 男孩的脚步慢慢朝我这边移过来。 “可是我想留在这里,我想跟这个人在一起。” 他抓住我的皮带低头站着,旁边的大人都看不到他的脸。 男孩的父亲向他走去。 “把手放开!” “我不要。” “他是你妈妈的男朋友吗?他就是你妈妈的男朋友,是不是?” “不是。” “你这个小骗子!” 男人扔掉雪茄,一只手往后举高,要打那男孩。我用双臂护住孩子,把他抱开,然后一直把他抱在怀里。他在发抖。 那女人说: “史丹,拜託你放过他好不好?你看你把他弄成这个样子。” “是‘你’把他弄成这样。我跑到这儿来,本来是想带他好好去玩一玩,我妈老早就在盼着了。现在可好了,”他的声音因为抱怨而提高了好几度。“我不但亲眼撞见了一幕家庭丑剧,而且尤尼全给他的代理爸爸给迷住了。” “你讲这话就不对了。”我说话了。“龙尼跟我是邻居——是新邻居。我们才刚见面。” “那就把他放下来,他是我儿子。” 我把男孩放下来。 “你那双脏手别再碰他。” 我真想给那傢伙来上一拳。可是这样做对那男孩没什么好处,对那女人也没什么好处。我用我最平静的声音说道: “先生,现在请你离开吧!” “我有权把我的儿子带走。” 男孩对我说: “我一定要跟他走吗?” “他是你爸爸,对不对?你很幸运,有个喜欢带你到处玩的爸爸。” “对啊,”他的妈妈也说话了。“龙尼,跟你爸爸去吧!我不在的时候,你跟你爸爸总是比较处得来。而且,如果你不去看伊莉奶奶,她会伤心的。” 男孩低着头走到他爸爸身边,然后把手放在他的手里。他们朝马路走去。 “我替我先生向你道歉。”那女人说。 “你不必道歉,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实在太爱挑衅了。不过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不可能一直是这副德性,要不然他活不到现在。” 我有意把这句话讲得轻松,可是说出口却变得很沉重。我们的谈话易然而止。我得设法让我们的谈话起死回生: “华勒夫妇是你的朋友吗?卜贺太太?” “是的。我做学生的时候,华勒教授是我的指导老师。”听起来她对过去很是怀念。“事实上,他现在还是我的良师,他跟师母两位都是。我昨晚打电话到他们塔荷湖的家,那时候我——”她没把话说完。“你是他们的朋友吗?” “我们是好邻居。对了,我名叫亚契,我住在楼上。” 她点点头: “师母昨天晚上要我暂住他们家的时候,曾经提到你。她说要是我需要任何帮忙,都可以来找你。”她朝我淡淡笑了一下。“其实我刚才就等于找过你了,是不是?谢谢你对我儿子那么好。” “哪里,我很乐意这么做。” 但我们还是很不自在。跟所有火爆的人一样,她丈夫已经为这个早上留下阴影,他造成的影响依然郁郁地在空气里迴荡。像是要驱散这股气氛似的,她说: “我刚才找到一些咖啡豆,是师母特地买的好品种,而且好像他们用不到。你要不要来一杯?” “谢谢。不过这样不大好,你先生很可能会回来。”我已经听到街上有部车,门打开又关上,不过没有引擎启动的声音。“他很可能会动粗,卜贺太太。” “他不会的……”可是她的音调里充满怀疑。 “会,真的。这种人我看多了,而且我学到尽可能不要惹恼他们。” “师母说你是个侦探,是吗?”她的脸上冒出一种像是挑战的神情。 “我是,不过我今天休假。希望如此。” 我笑着说,可是我说错了话。她一副受伤的表情,眼睛黯了下去,嘴唇紧闭。我还继续错下去: “这张支票以后兑现,好不好,卜贺太太?” 她摇摇头,好似在对我说话,但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在这儿住下去。” 第3页 马路上的那部车已经打开了车门。史丹·卜贺独自一人走进院子。 “希望我没打扰两位什么好事。” “哪有什么事让你打扰,”她说。”尤尼呢?” “在车上。他跟他老爸处一阵子就没事了。”他的语气好像男孩的父亲另有其人似的。“你忘了把他的玩具、宠物和东西给我。他说你都整理好了。” “对,对,当然要给你。”她像是恼自己似的,赶紧跑进屋里去,出来时带着一个蓝色的航空公司尼龙袋。“替我问候你母亲。” 她的声音里听不到一丝温情,他的回答也是: “当然” 他俩的对话听来就像是一对永远不想再碰面的夫妻。一阵恐惧穿透我全身,这很奇怪,因为我一向惯于压抑恐惧。我想我可能是替那个小男孩感到恐惧。无论如何,我真想拦住史丹·卜贺,把那孩子带回来。可是我没有。 史丹·卜贺走到马路上了。我两步并做一步爬上外头的台阶,然后沿着走廊快步走到公寓前头。一辆颇新的黑色福特敞篷车等在路边。一个金髮女孩(或是女人)穿着一件无袖的黄色洋装坐在前座。她用左手环着龙尼,而那小男孩好像状甚紧张地抱着自己。 史丹·卜贺坐进车子的驾驶室。他发动引擎,匆匆把车开走,我没来得及看一眼那女孩的脸。从高处望去,我只看到她裸露的两只臂膀、隆起的胸部和一头飘扬的金髮。 刚才为那位男孩油然升起的恐惧,已经变成一股挥之不去的痛楚。我走进浴室去看我的脸,仿佛我能从那儿看到他的未来。可是,从我眼下被岁月侵蚀的痕迹,以及才留了二十四小时就已隐约闪现灰白的鬍子里,我只看到自己的过去。 我颳了鬍子,换上一件干净衬衫,又往楼下跑去。跑到一半我停下脚步,倚着台阶扶手,我对自己说:你又跌到麻烦坑里去了!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一个可爱的小孩,一个浪荡的丈夫。 一阵热风吹上我的脸。 地下人 正文 第2章 章节字数:3467 更新时间:08-04-22 14:10 我经过华勒家的大门,门是关着的。我走到街上最近的一个报摊,买了一份周末版的(洛杉矶时报)。我把报纸揣回家,大半个早上就花在看报上。我什么都看,包括分类gg—有时候分类gg比新闻本身更容易让你了解洛杉矶。 我沖了个冷水澡,在前头房间的书桌旁坐下,看看存摺还剩下多少存款,然后把电话和电费帐单给清了。这两笔帐都还没逾期,这让我感到自己操控有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正把支票放人信封里,听到有女人的脚步声走近门口。 “亚契先生?” 我把门打开。她头髮梳了上去,穿着一件花彩时髦的短洋装,还套了一双白色的花纹裤袜。她的眼皮上有蓝色的眼影,唇上是深红色的口红。可是在这些装扮的后面,她显得既紧张又脆弱。 “如果你在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我不忙,请进。” 她走进屋里,将这房间从头到尾睃巡了一遍。她一件件地打量,目光像是雷达银幕上的显点般把目标照得清清楚楚,让我不禁恍然,这些家具实在颇旧了。我关上她身后的门,将书桌旁的椅子拉过来。 “你要不要坐一下?” “谢谢你。”可是她还是站着。“圣德瑞莎有个地方起火了,是森林火灾,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过这种天气是很容易闹火灾。” “听广播说,起火的地点跟伊莉奶奶—跟我婆婆家很近。我一直打电话给她,可是没有人接。龙尼现在应该在她家才对,所以我担心死了。” “为什么?” 她咬咬下唇,牙齿上出现了口红印。 “我不相信史丹会好好照顾他。我根本就不应该让他把龙尼带走的。” “那你为什么又让他带走呢?” “我没有权利剥夺史丹做父亲的权利,而且,男孩子也需要爸爸陪在身边。” “但可不是像史丹那样的爸爸—我是就他现在的情绪状态来看。” 她认真地看着我,身子靠过来,并且迟疑地伸出一只手。 “亚契先生,请你帮我把他找回来。” “你是说尤尼,”我说。“还是史丹?” “两个人都找回来。可是我最担心的是龙尼。听广播说,那边很可能要疏散一些住家。我真的不知道圣德瑞莎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把一只手举到额头上,遮住眼睛。我扶她到大沙发旁,劝她坐下,然后我走进厨房,把一只玻璃杯沖洗干净,装满水。她喝水的时候,喉咙在颤动。她穿着白色丝袜的修长美腿有如舞者的腿,在这间破旧的屋子里显得突兀,好似带点戏剧意味。 我在书桌旁坐下,转过半个身子面对她: “你婆婆家电话几号?” 她把电话号码连同区域拨号告诉我,我直接拨了过去。电话那头急急响了九声、十声。 话筒被拿起来的轻微声响把我吓了一跳,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餵?” 第4页 “请问是卜贺太太吗?” “我就是。”她的声音沉稳有礼。 “你媳妇想跟你说话,请等一下。” 我把话筒交给那个年轻女人,她走到书桌旁我刚才站的位置。我走进卧室,把门关上,拿起床边的分机。 年纪较大的女人说: “我一直没看到史丹。星期六是我到医院当义工的日子,他知道的,而且我刚从医院里回来。” “你不是在等他吗?” “珍,他大概要傍晚才会来吧。” “可是他说他今天早上已经跟你约好了,而且答应要带龙尼去看你。” “那我想他会来的。”那女人的声音变得有戒心,也更严峻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 “他们几个钟头以前就离开了,”珍说。“而且我知道你家附近有森林大火。” “没错,所以我才从医院里赶回来。很抱歉,我现在得挂电话了。” 她把电话挂了,我也是。我走回客厅,珍还盯着她手里的话筒愁眉不展,仿佛那原本是个活生生的东西,现在却死在她手上。 “史丹骗我,”她说。“他妈妈整个早上都在医院里。他带那女孩到那间空房子去了。” “你跟史丹分手了吗?” “大概是吧!可是我并不想跟他分手。” “那个金髮女孩是谁?” 她提起手中的话筒,却又勐然放下。我觉得她好像是在挂我的电话。 “我们不要谈这个。”她说。 我稍稍改变话题。 “你和史丹分居多久了?” “昨天才开始。我们其实不算分居。我想,要是史丹跟他妈妈说了——”她的话停在那里。 “她就会护着你?我可不这么想。” 她带点讶异的眼神望着我。 “你认识我婆婆?” “不认识,可是我还是不认为她会护着你。你婆婆是不是很有钱?” “我是不是……有那么明显吗?” “不是,可是事出必有因。你丈夫也算是抬出他妈妈,才能把龙尼从你这儿带走的吧。” 这句话听来像是指控,而她在这项控诉之前俯首认罪。 “一定有人跟你说过我们的事。” “是你自己说的。” “可是我压根没跟你提过我婆婆,也没提过那个金髮女孩。” “我想你有。” 她陷人深思。她沉思的样子很漂亮,使得她原本显露焦虑的稜角变柔和了。 “我知道了。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塔荷湖的华勒教授以后,他们打电话给你,把我说了个仔细。师母说了些什么?还是华勒教授说的?” “根本没这回事,他们没打电话给我。”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金髮女孩的事?” “故事里不都有个金髮女孩?” “你在笑我,”她用一种比较年轻的声音说。“在现在这种情形下,这可不恰当。” “好吧,其实我看过她。”我感到自己好像自愿充当了证人——她的证人,而我本来希望不要卷人她的生活,现在连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也随着我话说出口而破灭了。“你先生和龙尼离开这里的时候,那女孩跟他们一起坐在车上。”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样我就会拦住他们。” “怎么个拦法?” “我不知道。”她看着自己的双手,表情突然失去了条理,被一股荒唐的幽默所取代。“我想,我可以在身上挂上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正牌夫人在此’,要不然就坐在车子前面挡路,要不然写信给太空人申诉也可以。” 我打断她的话,免得她陷入歇斯底里。 “至少他对这件事没有隐瞒。况且有孩子在身边,他们不可能做出——”我没把这句话讲完。 她摇摇她可爱的脑袋。 “我不知道他们可能做出什么事来。事实上,就像你说的,就是因为他们太公开,我才担心。我觉得他们两个都疯了,我是说真的。他昨天晚上把那女孩从办公室带回来,问都没问我就要她留下来吃晚餐。她来家里的时候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变得很亢奋,回答问题都是含含煳煳的。” “史丹在哪里做事?” “他在北岭的一家保险公司上班,我们家就住在北岭。她不在同一家公司——我不是存心批评,可是看她那个样子,大概连一天都待不了。她很可能还在读大学,要不就是高中生,她很年轻。” “有多年轻?” “绝对不超过十九岁。这也是让我马上起了疑心的原因之一。史丹说,她是他以前学校里的老朋友,今天在办公室跟他联络上了。可是他起码比那女孩大上七八岁。” “她是吃了什么东西才变得亢奋的?”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喜欢她跟龙尼说的话,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要史丹把她打发走,他不肯。所以我打电话给师母,然后就上这儿来了。” 第5页 “或许你不该来的。” “我现在知道了。我应该留在家里,跟他们据理力争才对。问题是,史丹跟我疏远已经很久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对我一点都不关心。这等于把我做女主人的立场完全剥夺了。” “你想离婚吗?” 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下。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不过,现在或许我是想离婚。我得好好想想。”她站起身子,像个模特儿般倚着我的书桌,露出一边的臀部。“不过,不是现在,亚契先生。我得赶到圣德瑞莎去。请你开车载我去,帮我把龙尼找回来好吗?” “我是个私家侦探,我就是靠这过活。” “师母告诉过我,所以我才来拜託你。当然,我会付费的。” 我把门打开,把自动锁弄好。 “关于我的事,华勒太太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展开一脸灿烂而没头没脑的笑容: “她说你是个寂寞的男人。” 地下人 正文 第3章 章节字数:3191 更新时间:08-04-22 14:11 我在华勒家的客厅等她。墙壁上排满了书,很多都是外文书,有如把现世排拒于外的绝缘体。她从房里出来,手上提了个大手袋,还有她自己和那个失踪小孩的外套。 我把我的车从公寓大楼后面的车库开出来,朝内陆方向,往温杜拉公路开去。正午的阳光闪闪照着车流,反射在挡风玻璃和铬钢车体上。我把冷气开大。 “这样很舒服。”她说。 有她在身旁,我产生一个幻觉,仿佛我们正启程驶向另一个时光隧道或空间,这个幻境比我所熟悉的世界有希望,而且交通没那么糟糕。 我转了个弯,继续往瑟普维达开去,然后花了点时间找话说。 “我现在好像没那么寂寞了,卜贺太太。” “叫我珍好了,卜贺太太听起来像是在叫我婆婆。” “她那么糟糕吗?” “倒也不是。她是蛮好的女人,一位大家闺秀,而且,其实她很正派。可是私底下,她是非常忧伤的。我想这就是礼仪的用处,用来掩饰自己。” “她有什么好忧伤的?” “很多事。”她朝我的侧面看过来,只看得到我一只眼睛。“亚契先生,你很爱问问题,是不是?” “这是职业习惯。” “那你现在是在工作喽?” “是你请我来工作的。你搬来我家楼下住,跟我有没有关系?” “你是说跟你是个侦探有没有关系?” “可以这么说。” “或许有吧。也或许是冥冥中註定的。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相信巧合这种事;而且,我希望知道我的处境究竟如何。” “如果你能知道,那算你幸运。” “这是威胁吗?”我说。 “其实更像是我的告白,我是想到我自己—还有我的处境。” “既然你有心告解,那……今早是你叫龙尼到外头来帮我餵鸟的吗?” “才不是。”她说得斩钉截铁。”是他自己要去的。”她又加上一句:“如果你不相信巧合,那你大概也不怎么相信有偶发事件这种事—我是说在你的世界里。” “现在不是在谈‘我的’世界。我对你刚提到的冥冥中註定的事有兴趣。说来听听吧!” 她迟疑着: “我不知道你要我告诉你什么。” “所有让事情演变成这般田地的来龙去脉。” “你真的很把它当一回事,对不对?” 我听得出她声音里的一丝惊讶。 “对” “我也很当真。再怎么说,这毕竟是我的人生,而且就要支离破碎了。可是真要我去解释,我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片片段段的说吧!其实刚才已经起了头,谈到你婆婆。她有什么好忧伤的?” “她愈来愈老了。” “我也一样啊,可是我并不忧伤。” “真的吗?反正,对女人来说不一样。” “你公公不也同样愈来愈老?” “我公公已经不在了,他好些年前就跟另外一个女人跑了。史丹好像步上了他老爸的后尘。” “他爸爸跑掉的时候他几岁?” “十一二岁吧。史丹从来不提这件事,可是这是他童年时期的大事。每次我在责难他的时候都必须提醒自己这一点。他爸爸离开的时候,我想他比他妈妈更难过。” “如果他从来不提,你又怎么知道这件事?” “你这问题问得真好。” “那就给我个好答案。” 她慢慢思索。我看不到她的脸,可是我用眼角余光瞥到,坐在我身旁的她,两手放在膝上,头对着张开的双手弯得低低的,好像正在努力打开一个结,或是解开一团线球。 “我先生已经找他爸爸好一阵子,”她说。她慢慢接近崩溃了,或许是我把他弄成这样子的。“他一直在找他爸爸,希望找到以后能让他恢復正常。” 第6页 “史丹曾经精神分裂过吗?” “没那么严重。不过他的生活倒一直都像是四分五裂。他是那种过度自信,结果变成完全没有自信的人,这让他的脑筋变钝了,大学几乎毕不了业。事实上,我就是因为这样才遇到他的。我是他法文班的同学,他请我当家庭教师。”她用一种椰榆的语调加上一句:“这种师生关系一直延续到我们的婚姻当中。” “娶一个比他聪明的太太,对男人来说可能很不好受。” “对女人来说也不见得好受。不过,我并没有说我比史丹聪明。他只是还没找到自我。” “他在寻找自我吗?” “他一直拼命在找,找了好久了。” “他找的是他爸爸。” “那是他找回自我的办法。他似乎觉得他爸爸离开他的同时也把他的人生意义带走了。这话听起来荒唐可笑,可是其实并不。他一方面很气他爸爸遗弃了他,一方面又很想念他,很爱他。这两种情感混在一起,很容易让人麻木的。” 她声音里的浓厚感情让我吃惊。她关心她的丈夫甚深,只是不承认罢了。 我们通过一个隘口,开始往下开进山谷。路面上层层的黄沙堆积到半空中,把远处的山景弄得朦朦胧胧的,仿佛是老电影的一幕:一架二次大战时代的轰炸机从凡南机场吃力地往上飞,然后转向北边,它的目的地或许就是圣德瑞莎的火灾现场。 我没有把这副景象告诉我身旁的珍。另一个念头开始在我的心里索绕不去。如果史丹步上他爸爸的后尘面跟另一个女人跑了,他不可能直接跑到他妈妈住的地方去。拉斯维加斯或墨西哥才更可能是他的目的地。 我们经过一个写着“北岭”的路牌。我朝珍望了一眼。她仍弯身向前,还在解她那个看不见的线球。 “你家离公路有多远?” “大概要开五分钟。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们应该先到你家看看。我们还不确定史丹有没有把你儿子带到圣德瑞莎去。” “你想他们会在家里?” “不太可能,不过也说不定。无论如何,我们先去看看。” 她住家的那条街叫做“大学图”,一栋栋全新的房子都有两层楼高的门廊,用高大的木柱撑着,漆色各家不同,以资分别。她家的房子是深蓝色的,门廊则漆成浅蓝。 珍从前门进了屋子。我顺着车道开到后头,发现房子富丽堂皇的门面之后只是个小平房,建筑师似乎是想尽了办法把南方式的华厦和奴隶住的破房融于一体。一道葡萄藤篱笆把她家和邻居家的后院隔开来。 车库的门上了锁。我绕过车库,开到侧窗旁。这是个双车库,只有一部车停在里头,是绿色的宾士车,和史丹开的黑色敞篷车没有丝毫相同之处。 珍从房子里把后门打开。她露出惊骇的表情,跑过草地,来到车库的侧窗外。 “他们没在车库里面吧,有没有?”她问。 “不在。” “谢天谢地。我刚才还以为他们是自杀还是干嘛了。”她也站在我身边往窗里瞧。“那不是我们的车。” “是谁的?” “一定是那女孩子的。我想起来了!她跟史丹昨天晚上是各开各的车回来的。她真敢,竟然把自己的车留在我的车库里。”她转身面对我,脸色凝重。“而且,她还睡了龙尼的床。我不喜欢这样。” “带我去看看。” 我跟着她穿过后门。这房子已经显露出弃屋之象,厨房里,还没洗的碗碟堆在碗槽和流理台上;炉上的平底锅有半满的凝结油块,煮锅里的东西闻起来像豌豆汤,看起来却像是一块块干裂的绿色泥浆,还有苍蝇到处飞来飞去。 小孩的房间在二楼,墙壁上贴满可爱动物的图片。床单又皱又乱,那位女客人似乎一整夜辗转难眠。她唇上的口红印像个签名般留在枕头上,枕下压着一本小说(绿色华厦)(英国自然景观作家w·h·hudson描写热带森林的小说),绿色的封皮已经褪色。 我翻到书的扉页。里面夹了个书笺,上面刻着一个天使还是女神的,正拿着孔雀羽毛笔在一捲纸上写字。书笺上的名字是“爱伦·苏东”,名字下头另外还有个铅笔签名:“杰瑞·柯帕奇”。 我合上书,塞进我的夹克口袋里。 地下人 正文 第4章 章节字数:5227 更新时间:08-04-22 16:04 珍跟在我后头走进房间。 “还好他没跟她睡在一起。” “你先生昨晚在哪里睡?” “他的书房。” 她带我去看一楼的那个小书房。房里架子上有几排书,一个关上的拉盖书桌,一张破旧的坐卧两用沙发,床头还立了个灰色的档案钢柜,活像个衣冠冢。我转头问珍: “史丹平常都睡在这里?” “你问了不少很私人的问题。” “你得习惯这点。我就当作他平常都睡在这里好了。” 她脸红了。 “他晚上都在弄他的档案,他不喜欢我去吵他。” 我试探地拉了拉档案柜的第一个抽屉。抽屉锁上了。 第7页 “他在这里放些什么样的档案?” “他爸爸的档案。”她说。 “他爸爸的档案?” “史丹替他爸爸准备了一个档案,把他挖到的所有点点滴滴都存在里面,其实没有多少。还有所有的假线索—他曾经跟几十个人谈过或书信往来,想要找到他父亲的下落。这几年来,他主要的心思都放在这上头。”她又用嘲讽的语气加上一句:“起码我还知道他晚上都在哪里过夜。” “他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其实不太清楚。很可笑吧,这么多的资料——”她轻敲档案柜的金属边框,“史丹其实根本不提他爸爸的。对于这件事,他几乎是避口不谈,他妈妈更是绝口不提。我只知道他过去是太平洋步兵团的一个上尉。史丹有一张他父亲穿制服的照片,他长得很帅,笑起来很迷人。” 我看看四周用三夹板拼贴起来的墙壁。除了一本商用月历之外什么都没有,月历上的白纸黑字依然写着“六月”。 “他把他爸爸的照片放在哪里?” “塑胶护套里,这样才不会破损。” “照片为什么会破损呢?” “因为他得把照片拿给别人看。他还有几张他爸爸在打网球、骑马打马球、驾驶游艇的照片。” “我猜他爸爸很有钱吧?” “确实很有钱,至少我婆婆是很有钱。” “而她的丈夫却为了一个女人而抛弃了她和这些钱?” “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史丹跟他妈妈都不谈这件事。我只知道我公公跟那个女人私奔到旧金山去了。今年六月,史丹跟我在旧金山待了两个星期,他带着他爸爸的照片在旧金山到处查访,几乎走遍了整个市区,才肯罢休。我还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他跟着我们回来。他原本想把工作辞了,在湾区继续找下去的。” “要是他找到了他爸爸,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说他爸爸离家的时候他十一二岁,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史丹现在二十七岁……那有十五年了。” “他辞掉工作,经济上负担得起吗?” “哦,他负担不起。我们欠了一屁股债,是向他妈妈还有其他人借的。可是他愈来愈不负责任,我只能尽量要他保住工作。” 她看着房间空空如也的墙壁和那个好几个月都没变动的日历,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你有没有档案柜的钥匙?” “没有。钥匙只有一把,史丹带在身上。他把拉盖书桌也都锁起来,他不喜欢我看他的信。” “你觉得他跟那个女孩一直在通信吗?” “我不知道。到处都有人写信给他,我都没打开过。” “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她说她的名字是‘小珊’,至少她是这么告诉龙尼的。” “我想看看那部宾士车的登记号码。车库有钥匙吧?” “这我倒有,我把它放在厨房里。” 我跟着她走出房间,进了厨房。她打开碗橱,从一根钉子上拿下钥匙。我用钥匙打开车库。那部宾士车的钥匙插在钥匙孔上。我没找到登记证明,不过置物箱里面有张皱巴巴的汽车保险发票,抬头写着:“罗杰·安密特先生”,地址是圣德瑞莎市新月街十号。我把那个名字和地址抄在我的黑色笔记本里,然后钻出车外。 “你找到什么没有?” 我打开笔记本看。 “你认识这个罗杰·安密特吗?” “恐怕不认识。不过新月街是高级住宅区。” “而且那部宾士车要不少钱。史丹的那位老同学好像很有钱,要不然就是她偷来的。” 珍很快做了个要我降低声音的手势。 “拜託不要讲这么大声,”她用一种深恐葡萄藤篱笆外隔墙有耳的细声说。“他说她是他的老同学。真是可笑,她根本不可能是他学校里的老朋友,我跟你说过,她起码小他六七岁,更何况,他上的是圣德瑞莎的一所私立男校。” 我又把笔记本翻开。 “跟我描述一下那女孩的模样。” “她很漂亮,金色头髮,跟我差不多高,五、六时。身材很好,大概一百一十五磅左右,眼睛是蓝色的。说真的,她的眼睛是她最出色的地方,不过—也是最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奇怪?” “因为我看不透她的眼神,”她说。“我看不出来她是全然的天真呢,还是全然的冷漠,好像没有一点道德意识。这可不是我的后见之明,她和史丹一块儿进来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样。” “他有没有做任何解释,说他为什么要带她回家里来?” “他说她需要吃东西和休息,而且要我做晚饭给她吃。我照做了。可是她几乎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一点豌豆汤。” “她的话多不多?” 第8页 “跟我话是不多,不过她跟龙尼说了不少。” “都说些什么?” “其实都是些无聊废话。她告诉他一个荒谬的故事,说一个小女孩独自被丢在山上的一间屋子里一整夜,小女孩的爸爸妈妈被怪兽杀死了,后来小女孩也被一只类似老鹰的大鸟给叼走了。她说这是她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还问我儿子,希不希望这种事也发生在他身上。当然这都是乱编的,可是它出于恶意,好像她想把她的歇斯底里转嫁到龙尼身上似的。” “龙尼怎么反应?他很害怕吗?” “倒也没有,他好像有点被她迷住了,不过她可迷不倒我。我打断他们的故事,叫龙尼回房间去。” “她有没有提到要把龙尼带走?” “她没有直说,可是这故事有这个含意,对不对?我当时吓坏了。我早该採取行动,把她打发走的。” “你为什么会吓坏了呢?” 她抬头看看飘满灰尘的天空。 “我想,是因为她很害怕,而这种情绪感染了我。当然,我本来就够沮丧了。史丹把她像个小新娘似的带回家里来,这太不寻常了。我感觉到我的生活正在起变化,而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的生活已经改变有一段日子了,对不对,从六月份开始?” 她的目光从天空中移下来,满是阴霸。 “我们是六月到旧金山去的。你为什么会提到六月?” “你先生最后一次撕书房的月历,就是在六月。” 一辆引擎嘈杂的汽车在门前停下,房子一角出现了一个男人。他的身子裹在皱巴巴的深色西装里,看似浑身不自在;他的长脸苍白,眼睛上端有道疤痕。 他顺着车道向我们走过来。 “史丹·卜贺在吗?” “抱歉,他不在家,”珍不安地说。 “请问,您就是卜贺太太吧?”那人刻意故示礼貌地说道,可是声音里隐约所得出挑衅的味道。 “是,我就是他太太。” “请问您先生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 “你心里一定有个数吧?”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谁会知道?” 听他的语气,这人是个麻烦人物。我走到他和珍的中间: “卜贺先生出城度周末去了。你是什么人?找他要做什么?”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我。他陷入一阵无声的愤怒,把手挥得老高,打了自己一巴掌,这一掴在他脸上留下四个火红的手指印。 “我是什么人你不用管,”他说。“我是来拿我的钱的。你最好找到他,把我的话带到:我今晚就要离开这里,而且要带着钱走。” “你说的钱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只要把话带到就好。如果今晚可以到手,我愿意拿个一千块整数就好;要不然,我叫他吃不完兜着走。你把我的话告诉他。” 他淡漠的眼神和他嘴里说的话并不相称。我猜他是牢里的常客。他有种长年吃牢饭的苍白,而且在白日光光之下显得浑身不自在。他一直紧靠着墙壁,好像需要什么东西支撑似的。 “我先生没那么多钱。” “他老妈有。” “你怎么知道他妈妈的事?”珍的声音微弱。 “我正好知道他老妈有的是钱。他说他今天会从他妈那儿弄到钱,然后今晚交给我。” 我说话了: “那你不是来得太早了点?” “还好我来早了。你看他不是出城去了?” “他向你买了什么东西?” “我要是告诉你,东西就卖不出去了,对不对?”他朝我诡谲地看了一眼,眼神透露出他是个会要小聪明、却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聪明毕竟有限的傢伙。“跟他说我今晚会再来一趟。如果到时候他还不付钱,我跟他没完!” “晚上这儿恐怕一个人都没有,”我说。“干脆你把你的名字跟地址给我,我们跟你联络。你看怎么样?” 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道: “你可以在星光汽车旅馆找到我,那地方在海岸公路上的多蟠嘉峡谷南边。你说找艾尔就行了。” 我把旅馆的地址记下来。 “没电话吗?” “电话里你也交不了钱。” 他对我们阴笑了一下,就往外走。我跟在他后头走到屋旁,看着他开了一辆老旧的黑色旅行车离开。那部车前头的挡泥板不见了,车牌脏得很,我看不清楚号码。 “你觉得他是说真的吗?”珍问我。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话要测谎器才查得出真假,不过他可能通不过测谎测验。” “史丹怎么会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你应该比我了解史丹。”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了解他了。” 我们进到屋里,我问了珍能不能借用书房的电话。我想找到那台宾士车的主人。圣德瑞莎查号台把罗杰·安密特的电话给了我,我拨了号码过去。 第9页 一个女人不耐的声音传来: “餵?” “请问罗杰·安密特先生在吗?” “他不在。” “请问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那要看你找他有什么事。”她说。 “你是安密特太太吗?” “是,”听起来她好像准备要挂我电话了。 “我正在找一位年轻小姐,一个有点奇怪的金髮女孩——” 她打断我的话,声音听来兴致提高了许多: “她星期四晚上是不是曾在圣德瑞莎帆船码头的一艘游艇上过夜?” “我不知道。” “那你‘到底’知道她什么?” “她开的是一部绿色的宾士车,那部车显然是你先生的。” “那部车是‘我’的!告诉你,就连那个游艇也是我的。她是不是把那部车给毁了?” “没有。” “我要把车弄回来。车子在哪里?” “如果让我到你那儿去谈谈,我就告诉你。” “你这是在敲诈吗?是不是罗杰叫你来的?” 她的声音听来已气得发抖,也听得出她受到伤害。 “我从来没见过你先生。” “算你走运。你叫什么名宇?” “亚契。” “好,亚契先生,请问你哪里高就?” “我是私家侦探。” “我懂了。你想跟我谈什么呢?” “谈那个金髮女孩。我不晓得她的名字,你晓得吗?” “不晓得。她惹麻烦了吗?” “好像是。” “她几岁?” “十八、十九吧。” “这样啊,”她的声音更小更弱了。“那部车是罗杰送给她的,还是她偷的?” “这你得问你先生才知道。要不要我把车开过去还给你?” “你现在在哪里打电话?” “北岭,不过我正要去圣德瑞莎。或许我们可以谈一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安密特太太她还在听吗? “我还在听。可是我不知道我要不要跟你谈。不过,”她的声音高了些。“那部车是我的,我要把它拿回来。我愿意付你钱,用合理的价格。” “钱的事等我见到你再谈。” 我把宾士车从车库里倒出来,把我的车开进车库。等我回到书房时,珍正在和她婆婆讲电话。 她把话筒放下,告诉我史丹那天早上带着龙尼和那女孩去过农场,那时候她婆婆不在家。 “园丁把山上木屋的钥匙给了他。” “山上木屋?” “农场后面的坡地上有个给客人住的木屋。那里就是起火的地点。” 地下人 正文 第5章 章节字数:4081 更新时间:08-04-22 16:15 我们人还没到达圣德瑞莎,就闻到了烟味。然后我看见烟雾飘过城市后面的山头,犹如一层面纱。 我的目光穿过烟雾,在那片烟雾底下瞥见了火景。火苗乱窜有如重机关枪的阵阵扫射,只是离得太远,听不到声响;而在山肩上低飞的双引擎轰炸机,把这场战争的假象添增得更为完整。飞机消逝在烟雾里好长一段时间后又钻出来,后头拖着一条浅红色的防火剂云层。 前面的公路上,车辆很快愈聚愈多,把我们堵在那儿。我探身向前想打开收音机,后来决定还是作罢。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即使没听这些火灾的报导,心事也够沉重的了。 车阵的最前方,有个公路警察正站在通往公路的一条侧道上指挥交通。好几部车从山上开下来,其中很多辆车身上都漆有圣德瑞莎大学的标志。我留意到有几部卡车上堆满了家具和床垫,外加小孩和狗。 公路警察让我们通过后,我们转向通往山坡地的道路。我们穿梭在丛丛柠檬树林和一块块佃地之间,朝着珍所说的“卜贺太太的峡谷”慢慢往上爬。 一个男人在峡谷的入口处把我们的宾士车拦下。他戴着黄色硬碟帽,穿的夹克上写着:“森林服务处”。珍爬出车外,介绍自己是卜贺太太的媳妇。 “小姐,我希望你并没打算待在这里,我们很可能会疏散这个地区。” “你有没有看到我先生跟儿子?” 她向他描述尤尼的模样:六岁大,蓝眼睛,黑头髮,穿着一套浅蓝色西装。 他摇摇头说:“我倒是看到很多人带着孩子离开,这样做是对的。一旦火苗延烧到这些峡谷来,你跑都来不及。” “这次火灾会多严重?”我说。 “要看风向。如果没有什么风,我们在天黑以前就可以把火势完全控制住,我们在山上有很多设备。可是,一旦颳起了风——”他举起一只手,对眼前的一切做出听天由命的告别姿态。 我们穿过燧石做的门柱驶进峡谷,门柱上面刻的名称是:“峡谷之家”。沿着峡谷边缘的榕树和大块鹅卵石之间,一路散布着昂贵的新造房子。男男女女都拿着水龙头对着他们的院子、房子和周围的小树丛喷水。他们的孩子不是在一旁观看,就是安静的坐在车里,准备要离开。山上冒出来的烟雾不但有如胁迫般地俯瞰着他们,连光线的颜色也被熏得变了样。 第10页 卜贺家的农场就坐落在这些房子和火场之间。我们朝着峡谷上头的农场开去,在卜贺太太放信箱的地点离开了县道。她的私人柏油小路蜿蜒穿过好几亩已经成熟的酪梨树林,这些宽阔的树叶顶部都已枯萎,仿佛已经被火神触碰过。变黑的果实从枝干上垂挂下来,像一颗颗手榴弹。 小路在一栋造型简单、漾着白色灰泥的农庄大宅前面豁然变宽,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道。纵深阳台的下方,红色的晚樱从红木的盆栽篮里垂吊下来。一个红色的玻璃蜂鸟给水器悬挂在这些篮子当中,一只看来也像是悬挂着的蜂鸟,一面从一条水柱里吸水喝,一面在空气中鼓翼。 一个女人打开纱门走出来,那只蜂乌浑然不觉,并没有移动。她穿着白衬衫、黑长裤,显出她的细腰。她以一种训练有素的精力快步走过前廊,足下的高跟马靴蹬蹬作响。 “亲爱的珍。” “妈。” 她们两个像是某种竞赛开场之前的对手,短促地握了握手。卜贺太太简洁利落的黑髮已经染上了几抹白,可是她比我想像中的年轻,大概不超过五十岁。 只是她的眼神看来比较苍老。她摇摇头,目光一直没有从珍脸上移开。 “没有,他们还没有回来。而且他们有好一段时间没上这儿来了。那个金髮女孩是谁?” “我不知道。” “史丹跟她搞外遇吗?” “妈,我不晓得。”她转过身来看我。“这位是亚契先生。” 卜贺太太随意点了点头。 “珍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做的是警探之类的工作。是这样吗?” “是私家侦探。” 她的眼光扫射我一遍,从我的眼睛往下看到我的鞋,又往上看回我的脸。 “坦白说,我对私家侦探一向没什么信心。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或许你会有点用。如果收音机的消息可靠,那场火绕过了山上的房子,没有烧到木屋。你愿不愿意跟我上那儿去看看?” “我愿意。不过我要先跟你的园丁谈谈。” “没那个必要。” “我知道他把山上木屋的钥匙给了你儿子,他或许知道为什么你儿子需要钥匙。” “他不知道,我已经问过佛兹了。我们在浪费时间,尤其是我,浪费了很多时间等待。你和珍还没来之前,我就一直守在电话机旁边。” “这个叫佛兹的人在哪里?” “你真是固执,对吧?好吧,他可能在小杂物间里。” 我们把忧心忡忡、脸色苍白的珍留在前廊阴处。农庄宅子一侧的后面有个有围墙的花圃,杂物间就在里面。卜贺太太跟随我在花圃屋顶板条投射下的阴影当中,走进杂物间。 “佛兹?亚契先生有话要问你。” 一个穿着粗棉布工作服、看似低能的人从他正照料的植物当中直起身子。他的绿眼睛里情绪波动,一副受惊的模样抱住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准备好要躲过威逼而来的一拳。一条青紫色的疤痕把他的嘴和鼻子连在一块,看来他似乎是天生的兔唇。 “这次又要问我什么?”他说。 “我想知道史丹·卜贺想要干什么。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拿走那间木屋的钥匙?” 佛兹耸耸松软的宽胖肩膀。 “我不知道,我又看不透别人的心,对不对?” “你心里一定有点谱。” 他不安地瞧了瞧卜贺太太。 “我要通通讲出来吗?” “请你跟他老实说。”她说,声调听来勉强。 “呃,我当然认为他跟那小妞儿想胡搞一番。要不然他们上那儿去干嘛?”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带着我的孙子去?”卜贺太太说。 “他们本来要把龙尼留在我这里的,可是我不想担这个责任。麻烦都是这样惹出来的。”他自以为聪明地说。 “你刚才怎么没提这个?你早该告诉我的,佛兹。” “我一下子记不起这么多嘛!” “那小男孩看起来怎么样?”我问他。 “还好,他没说什么话。” “你也一样。”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嘛?你以为我对龙尼怎么样了吗?” 他的声音突地拔高,眼睛变得湿??的,而且马上就泪水泛滥了起来。 “没有人这样说你啊!” “那你们为什么一直来找我,一直来找我?小孩跟他爸爸来过这里,他爸爸又把他带走了,这样就要我负责任吗?” “你不要紧张嘛。” 卜贺太太碰了碰我的手臂。 “我们问不出什么来的。”她说。 于是我们离开了,那个园丁还在他的植物丛里抱怨个不停,屋顶上板条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因住了他。 车棚在宅子后面,跟一个老旧的红色谷仓连在一起。谷仓下头的浅溪谷底有个干涸的河床,长满了浓密的榕树和尤加利树。尾巴如扇带的鸽子和鸣声甜美的红翼山鸟,正在树丛底下和一个给水器下头觅食。尤加利树的荚果掉落在土里,看来像是装饰着青铜的钉头座。我踩着这些荚果前进。 第11页 车棚底下停着一部上了岁数的凯迪拉克,和一个敞篷的装货卡车。卜贺太太开着那部小货车,气沖沖的在酪梨树林里东钻西绕,朝那条往山头的路上转了个左弯。比酪梨树林更高的地方种的是高龄的橄榄树,再往上则是一片伸展到林地里的牧野。 我们快到峡谷的顶端了,我闻到愈来愈重的焦味。我感觉我们在对抗大自然,可是我没把心头这点疑虑对卜贺太太提。她不是那种你愿意在她面前承认人性弱点的女人。 我们越往上爬,路况越差。小路不但狭窄,而且不时有大块鹅卵石横陈路面。掌舵的卜贺太太颠颠仆仆急动前进,好像那部货车是一头不听摆布的男性动物。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罗杰·安密特太太在电话里的声音,于是我问卜贺太太她认不认识安密特太太。 她立刻回答: “我在海滩俱乐部里看过她。你问这个干嘛?” “罗杰·安密特这个名字跟你儿子的金髮女友有关联。” “什么样的关联?” “她开的是安密特家的宾士车。” “这种关联我不奇怪。他们是南方来的暴发户——跟我们这种人是不一样的。”她继续说下去,其实并不算改变话题:“你知道,我们住在这儿已经很久了。我祖父费康南的农场当年占了海岸平原和整个山区的好大一部分,往上直到第一个农场沿路的土地都是他的产业。现在,我只剩下几百亩了。”我还在想适当的话讲,她又接了下去,这次更为直截了当:“史丹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向我要一千五百块的现金,说他今天就要。” “他要这笔钱做什么?” “他说得含含煳煳的,说是要买情报。或许你已经知道,我儿子对他老爸抛弃我们这件事,反应有点走火人魔。”她的声音既酸苦又戒慎。 “他太太告诉过我。” “是吗?我本来猜想,那一千五百块钱或许跟你有关。” “跟我没关系。” 我想到艾尔,那个穿黑西装、脸色苍白的傢伙,不过我决定现在不提他。 “谁付你费用?”这女人问题问得尖锐。 “我还没收到钱。” “原来如此。”她声音听起来好像并不相信。”你跟我媳妇是好朋友吗?” “我今天早上才见到她的,我们有共同的朋友。” “那你大概知道,史丹快跟她分手了。我从来就没巴望他们的婚姻会长久。” “为什么?” “珍是个聪明的女孩,可是她的出身跟我们完全门不当户不对。虽然我试过对她解释我们家里的一些传统,可是我想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儿子。”她的目光从路上转向我。“史丹真的对那个金髮女孩有兴趣吗?” “显然是的,不过或许跟你想的不一样,要不然他不会把你的孙子也带在身边——” “可别太有把握。他带着龙尼是因为他知道我爱那孩子,也因为他要从我这里拿钱。你记不记得,当他发现我不在家的时候,他想把龙尼交给佛兹?我真想知道,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地下人 正文 第6章 章节字数:5421 更新时间:08-04-22 16:23 到了一个砂岩峭壁的底部,路已经到了尽头。卜贺太太停下货车,跟我一起走出车外。 “从这里开始我们要走路。”她说。“平常我们可以开车经过那条响尾蛇路绕过去,可是现在他们正在那里灭火。” 峭壁的背风处有个褐色的木牌,上面写着:“费康南小径”。这条小径尘灰僕僕,是用推土机从峡谷的峭壁里开出来的。卜贺太太一边在我前头带路一边解释,说她父亲已经把这条小径的土地捐给了森林服务处。她的语气听来像是竭尽所能在让自己开心。 我一路吃着她身后扬起的灰往上爬,直爬到某处才停下喘口气。从这里往下看去,能够看到脚下峡谷高处的大枫树顶。一弯早升的月亮挂在峭壁上,我们朝着它的方向继续爬,到达山顶时,我的衣服都已湿透了。 离山边大约一百码的地方,一个歷经风霜、用红木盖的大型木屋矗立在一丛树林里。不久前火舌曾经穿过树林,烧出一条不整齐的刘迹,因此这块土地上有些树已经变得焦黑,只剩下断技残叶。那个木屋有部分也呈现出赭红色,看来像是被人泼上了血。 树林上面是一片黑色的山坡地,就是先前火神曾经从容造访过的地方。山坡往上斜斜伸入一条继续往上攀升的山嵴路,山嵴后面是火势目前正在延烧的地点。这场火看来像是顺着山脉正面一路平烧过去,从远处看,火舌有如高射炮弹,不断穿过浓密的荆棘丛爆裂开来。 那条山嵴路大概就在我们和主要火场的中间位置。往东看,山脚平缓变成了台地,那条路往下蜿蜒至一堆建筑物中,看起来像个小规模的大学。建筑物和火场之间,那些推土机正在山前来回爬上爬下,想从深密的矮树林里砍出一条防火线来。 现在那条路上满满堆着水车和其他的重型设备。大家以一种袖手等待的态度环绕在车子和设备四周,仿佛他们只要安分,只要戒慎,就可以让那把火留在山上自行熄灭,像一个不受欢迎的神抵一般。 第12页 卜贺太太跟我走近木屋,我看见木屋的几处墙壁和屋顶都溅染上从天空洒下来的红色防火剂。其他部分的墙壁和遮盖窗户的百叶窗则因为岁月的侵蚀,已经变得灰白了。 门是盪开着的,钥匙插在门锁上。卜贺太太慢慢走进去,仿佛深伯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吓着她似的。可是,那间充满乡土味的大客厅里看不出任何的异常。石砌壁炉里的灰烬是冷的,恐怕多年来一直都没热过。房间四周立着几件用帆布罩住的老式家具,跟那些已经不成形状的记忆相仿佛。 卜贺太太重重地在一张帆布罩住的安乐椅上坐下,灰尘在她四周扬起,她咳了几声,然后换上一种不同的语调,低沉而惭愧地说道:“大概上来时爬急了些。” 我走出房间,到厨房替她找些水喝。碗橱里有杯子,可是扭开水槽里的自来水龙头,没有水流出来,煤气炉也断了供气。 我一边走过其他的房间一边留意屋子的格局:楼下有两间卧房,木造的陡楼梯通往阁楼的一间睡房。天窗泄下来的光照亮了阁楼,里面有三张床,都用帆布罩着。其中有一张看来皱巴巴的,我把帆布掀开,垫床用的厚重灰毛毯上有块血迹,看来是最近才染上的,可是也不新了。 我步下楼,走到那间大前厅。卜贺太太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她的脸平静安详,还轻轻打着唿。 我听到飞机低低飞进这个山头,吼声愈来愈大。我从后门走出去,正好看到它抛下的红色物品落在那堆火焰上。飞机愈来愈小,吼声也随之消逝。 两只鹿,一只母鹿、一只小鹿,从一条枯干的河床斜坡上跑下来,往树林方向奔去。它们一看到我,就仓皇跳过一根倒落的树干,逃进树丛去了。 木屋后面,一条被沖坏的砾石小径上长满了杂草,曲折蜿蜒到那条山嵴路去。沿着这条小迳往树林看去,我注意到杂草堆里有车轮的痕迹,直通到一个小马厩。轮辙的痕迹看来很新,而且我只看到一部车的辙迹。 我顺着辙迹走到马厩,探头往里面瞧。一辆黑色敞篷车停在里面,看来像是史丹的那辆,车顶是敞开着的。我在车子的置物箱里找到了登记证。没错,是史丹的车。 我用力关上敞篷车的门。从树林方向传来一种噪音,听来像是迴响,又像是种回应,或许是树枝折断的裂声吧。我走出马厩,朝着部分被烧毁的树林走去,我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还有树间的风传送过来的一声微弱嘆息。 然后我又听到一声更远的噪音,我听不出来是什么,有点像鸟翼唿唿飞过的声音。我感到热风吹在我脸上,我抬头看看斜坡。 悬盪在火舌上面的烟雾成了一道墙,从山中斜斜地飘出来。烟雾底下的火势烧得更勐了,而且方向也变了。那些打头阵的火苗正跳下左方的斜坡,而救火人员正沿着山嵴路前进,打算和它短兵相接。 风向正变。现在我可以听到风在树叶中飕飕作响—跟那天一大早在西洛杉矶把我吵醒的声音一模一样;此外还有人在树丛间移动的声响。 “是史丹·卜贺吗?”我问。 一个身穿蓝色衣服,头戴红色硬帽的男人从一株枝干斑驳的大枫树后面走出来。他是个大块头,动作虽轻,但有点拙手拙脚。 “你在找人吗?” 他的声音很冷静,让人感觉到他的矜持。 “找好几个人。” “这附近就只有我一个人。”他和气地说。 他厚实的双臂和大腿从工作服里鼓出来,脸湿漉漉的,鞋子上有土。他摘下头上的硬帽,用一条大手帕擦拭脸和额头。他的头髮灰白,削得很短,像是炮弹上铺了一层毛。 我朝他走过去,走进大枫树下有如骸骨的阴影里。雾蒙蒙的月亮栖在树顶上,被黑色的细枝分割成一段一段。那个大块头用魔法师般的快动作,从他的胸袋里拿出一盒香菸,直伸到我面前。 “抽菸吗?” “谢谢,我不抽菸。” “你的意思是你不抽香菸。” “我戒菸了。” “那你抽不抽雪茄?”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雪茄,”我说。“你在做调查吗?” “也可以这么说。”他大笑,露出好几颗金牙。“小雪茄呢?有些人不抽菸,可是抽小雪茄。” “我知道。” “你说你在找几个人,这些人当中有人抽小雪茄吗?” “好像没有。”话才说出口,我就想起来,史丹的确抽小雪茄。“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我只是好奇。”他朝山边瞧了瞧。“那边的火开始移动了。我不喜欢这阵风的感觉,有焚风的味道。” “今天一大早风是朝南边吹的。” “听说是这样。你是从洛杉矶过来的吗?” “没错。”他好像有的是时间,可是我已经厌烦了跟他鬼扯。“我名叫亚契,我是有照的私家侦探,是卜贺家请我来的。” “我刚才也这么想。我看到你从马厩里走出来。” “史丹·卜贺的车停在里面。” “我知道,”他说。“你要找的人当中,也有他吗?” 第13页 “对,他是其中之一。” “我能看你的执照吗?” 我把证件拿给他看。 “啊,我大概能帮你忙。” 他摹然转过身去,在树丛间沿着一条辙痕累累的小迳往前走,我在后面紧跟。我脚下的树叶干得很,走在上面好似踏在早餐的玉米谷片上一样。 我们来到树丛间的一块空地。原本拱罩着这块地的高大枫树有一截已经被烧掉了,焦黑的树干以及树后面的灌木还在冒烟。 这块空地的中心附近,有个直径大约三四尺的洞。洞旁有一堆土和石头,上面直直立着一把铲子,土堆的一旁,则有一个尖头锄摆在地上,它锋利的尖顶好似蘸上了深红色的漆。我强迫自己低下头去看那个洞。 洞不深,一个男人的尸体像个胚胎般蟋曲在里面,脸部朝上。我认出他红白条纹相间的运动衫,那已经成了他入殓时的礼服。虽然泥土塞满了他张开的嘴,又黏附在他眼睛上,我仍认出那就是史丹·卜贺。我说那就是他。 那个大个子默默站着。 “你知道他在这里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相信这块地属于他家的农场。你还没有跟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森林服务处的人。我叫做乔·凯西,在这里想找出起火的原因。不过,”他有意加上一句,“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火源了。火好像就在这块地附近突然烧起来的。我找到‘这个’,就在那里找到的。”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离我们站立所在的几?远处,有一块烧过的地面,地上插着一个黄色的塑胶牌子。随后他又取出一个小铝盒,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根烧到一半的小雪茄。 “卜贺先生抽这种雪茄吗?” “今天早上我看到他抽。你或许会在他的衣服里找到包装盒。” “大概吧,本来我不想在验尸官看到他之前动他的,不过,看来我必须这么做了。” 他斜眼朝山上的烈火望去。穿过树林看去,那团火像是一个走错了地方的落日,熊熊燃烧。救火人员虽然备有水车和推土机,但他们黑色的身影显得既渺小又徒劳。往左面看,火已经越过了山嵴,正勐然扑下山来,有如浓酸一般吞噬掉干枯的树丛。浓烟在火团前面飘开,散过整个圣德瑞莎市,朝海上飘去。 乔·凯西拿起铲子,开始把泥土往洞里堆,嘴上一面说: “我不喜欢把一个人埋上两次,可是总比让他烧焦要好;火又回头往这儿烧过来了。” “你发现他的时候,他是被埋起来的?” “役错。不过不管是谁把他埋下去的,都没有把他遮掩得很好。我是先找到这根铲子跟那把有血迹的锄头,然后才找到这个被埋起来的洞,洞的四周都是松土,所以我就开始挖。我不知道我会挖到什么,不过我当时就有个预感,大概会是一个脑袋开花的人。” 乔·凯西的动作很快。泥土盖住了史丹的条纹运动衫,也盖住了他朝上受辱的脸。乔·凯西转过头来对我说: “你刚才提到,你在找好几个人。其他都是些什么人?” “这死者的小孩是一个,另外还有个金髮女孩跟他在一起。” “我也听说了。你能不能形容她的模样?” “蓝眼睛,五?六?高,一百一十五磅重,十八岁左右。卜贺先生的遗孀可以形容得更详细。她现在正在农场的宅子里。” “你的车在哪里?我是搭消防车上来的。” 我告诉他,我是史丹的母亲用她的货车带上来的,还告诉他她正在木屋里。乔·凯西停下铲土的动作,他的脸冒着汗,有点疑惑的样子。 “她在那里干什么?” “休息。” “看来,我们得去打断她的休息了。” 在更高于那片树林的地方,那些还没烧到的树丛间,火势已经大到跟树一般高。热气一阵阵涌动,感觉像是动物温热的唿吸。 我们从那里跑开,乔·凯西带着铲子,我带着有血的锄头。等我们到了木屋门口,我才感到这把锄头好重。我把锄头丢下,进屋之前先敲了门。 卜贺太大惊得坐了起来,满脸通红。睡意还在她的眼里,连声音也都浓浓浊浊的:“很抱歉,我刚才一定打了个盹,可是我做了一个好甜的梦。我们—我们就是在这里度蜜月的,你知道,就在这木屋里。那时候在打仗,战争才开始,根本不可能出门旅行。我梦到我还在度蜜月,那些不好的事都还没有发生。” 她半梦半醒的眼眸聚焦到我脸上,看到了祸事再度发生的徵兆——我隐藏不了;然后她看到手上拿着铲子的乔·凯西。他看来像个巨大的挖坟人,站在门口挡住了光线。 卜贺太太那种干练、冷静、很能自持的典型表情,被逼得又回到她脸上。她倏然站起身子,几乎失衡跌倒。 “凯西先生?你是凯西先生,对不对?发生什么事情了?” “夫人,我们找到您儿子了。” “他在哪里?我要跟他讲话。” 乔·凯西尴尬地说: “夫人,恐怕这不可能。” 第14页 “为什么?他又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 乔·凯西求助似地望了我一眼。卜贺太太朝他走过去。 “你拿这铲子干什么?这是我的铲子,不是吗?” “夫人,我不知道。” 她从他的手里把铲子拿过来。 “我很肯定是我的。这是我去年春天买来自己用的。你是从哪里拿来的,从我的园丁那儿?” “我在那边的树丛里找到的。” 乔·凯西朝那个方向打了个手势。 “这东西怎么会跑到那里去呢?” 乔·凯西张开嘴巴,又闹了起来。他既不愿又不敢告诉她说史丹已经死了。我靠近她,告诉她她儿子被人杀了,可能是被锄头刺死的。 我走到门外,把尖头锄拿给她看。 “这锄头也是你的吗?” 她呆呆地看了看,说:“是,我想是我的。” 她的声音低沉而单调,几乎像在耳语。她转过身子,开始朝着那些正在燃烧的树丛跑过去,她的高跟马靴让她摔了一跤。乔·凯西像只熊追在她后头,又快又笨重。他抱住她的腰,把她抱离地面,转身离开靠火的方向。 她又踢又喊:“让我过去!我要我的儿子!” “夫人,他现在被埋在地下的一个洞里,现在不可能进得去,谁都不可能进得去。可是他的身体不会被烧到,在地下很安全的。” 她在他的双臂里扭来扭去,还去打他的脸。他把她放下来,她跌坐在褐色的杂草堆里,一边拍打地面,一边哭喊着要她的儿子。 我在她身旁跪下来,劝她站起来跟我们走。我们成一纵列走下小径,由乔·凯西带头,卜贺太太夹在我们中间。我紧跟在她后面,以防她想做傻事,像纵身跳下峭壁什么的。而她只是被动地低着头,像个被押在卫兵中间的囚犯。 地下人 正文 第7章 章节字数:3712 更新时间:08-04-22 16:29 乔·凯西一手拿着铲子,另一手拿着染血的锄头走着。到停车的地点后,他把铲子和锄头丢到货车后面,扶卜贺太太上了车。我当驾驶。 她沉默地坐在我们两人中间,一路上直直望着前方的石头路。她一声也没吭,直到我们在她家放信箱的所在弯进了酪梨树林后,才大大唿出了一口气,好像她从峡谷下来的路上一直是屏着唿吸的。 “我的孙子呢?” “我们还不知道。”乔·凯西说。 “你的意思是他也死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乔·凯西那西南部人慢吞吞的讲话语调,缓和了他的回答。 “夫人,我的意思是,没有人看到你孙子的踪影。” “那个金髮女孩呢?她在哪里?” “我真希望我知道。” “是不是她杀了我儿子?” “夫人,看来好像是的,看来好像是她用那把锄头敲了他的脑袋。” “然后又把他埋了?” “我发现你儿子的时候,他是被埋着的。” “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夫人,那个坑很浅。女人只要下定了决心,男人能做的事她们都做得到。” 她的咄咄逼问让他备受压力,而她的恐惧带给他更大的压迫感,因此乔·凯西慢吞吞的回话里已经渗入一点哀鸣的意味。她不耐烦地转而向我攻来:“亚契先生,我孙子龙尼死了吗?” “没有。”我故意加重音量,想逼退“他已经死了”的可能性。 “那个女孩是不是把他拐走了?” “这是个很好的假设。不过如果他们跑掉了,也可能只是为了避火。” “你在睁眼说瞎话!”她的话听来像是她已经跨过另一个人生的分水岭,而她的未来将不可能再发生任何好事。 我把货车停在车道上我的汽车后面。乔·凯西下了车,伸手去扶卜贺太太,她一把将他推开。可是她下车的样子,已仿佛是个骤然老去的女人。 “你可以把车停在车棚里,”她对我说道。“我不喜欢把货车停在太阳底下晒。” “对不起,我插一下嘴,”乔·凯西说,“我想您最好把货车停在这儿。火正从峡谷上头烧下来,可能会烧到您的房子。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帮您把东西搬出来,也可以帮您开一部车。” 卜贺太太对着那栋房子和四周的景物缓缓睃巡了一遍。 “从我出生到现在为止,这个峡谷从来没有起过火。” “这表示这场火的时机到了,”他说。“山上那些树都有十五、二十尺那么高,全都干得像脆谷片。这是五十年才碰上一次的大火,很可能会把您的房子烧掉,除非风向又变了。” “那就让它烧吧!” 珍走到门口来迎接我们,她的脚步略带迟疑,仿佛害怕听到我们即将宣布的消息。我告诉她,她丈夫死了,儿子不见了。那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质问的眼神,好像都想在对方身上找出这些苦难的根源来。然后她们一块儿站在门口,拥抱对方。 我们站在阳台上,乔·凯西从我后面走过来。他碰了碰帽檐,对那个靠在卜贺太太肩上。面对着他的年轻女士开口说道: 第15页 “请问你是史丹·卜贺的太太吗?” “我是。” “我想请你跟我描述一下,跟你先生在一起那个女孩的长相?” “我尽量。” 她离开另外那个女人的怀抱,那女人进屋去了。珍靠在栏杆上,离蜂鸟给水器很近,一只蜂鸟不停的吵她。她走到阳台另一边,在一张帆布椅上坐下,用一种紧张的姿态倾身向前,将那个有奇怪眼神的蓝眼金髮女孩向乔·凯西重新形容了一遍。 “你说她大概是十八岁左右?” 珍点点头,她的反应迅速而机械化,好似心思放在其他事情上。 “卜贺太太,你,你先生对那个女孩是不是很有兴趣?” “他显然很有兴趣,”她的声音又酸又苦。“不过我想她对我儿子的兴趣更大。” “怎么个有兴趣法?” “我不知道。” 乔·凯西换了一些比较不敏感的问题。 “她穿什么样的衣服?” “昨天晚上穿的是一件无袖的黄色洋装;今天早上我没看到她。” “我看到了。”我打了岔。“她还是穿着那件黄色洋装。我想你会把这些资料都传给警方吧?” “是的,我一定会。现在,我想跟园丁谈一谈,他也许能够告诉我们,铲子和锄头是怎么跑到山上去的。他叫什么名字?” “佛兹·史诺,我们都叫他佛兹。”珍说。“他现在不在。” “他去哪里了?” “半个钟头以前风向变了的时候,他骑着史丹的旧单车下山去了。他本来要开凯迪拉克走的,我叫他不要开。” “他自己没有车吗?” “我相信他有部破车。” “车在哪里?” 她微微耸耸肩。 “我不知道。” “佛兹今天早上在哪里?” “我不清楚,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几乎整个早上都待在这里。” 乔·凯西的脸色变得沉重。 “他跟你儿子处得好不好?” “处得不错。”她说完后意会到他的意思,眼神黯淡下来。她摇摇头,好像要把那层意思否决掉,赶跑黑暗。“佛兹不会伤害龙尼的,他一直对龙尼很好。” “那他为什么要跑掉?” “他说他很担心他妈妈。不过我想他怕的是火,他都快哭出来了。” “我也怕火,”乔·凯西说。“所以我才会干这一行。” “你是警察吗?”珍说。“所以你才问我这么多问题?” “我是森林服务处的人,被派来调查火灾的起火原因。“他伸手探进内袋,掏出一个铝盒,把那根烧到一半的小雪茄拿给她看。”这东西看起来是不是你先生的?” “看起来是没错。可是你该不会想证明是他起的火吧?他人都死了,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她提高了声音,有点失控。 “我的理由是这样的:不管是谁杀了他,或许就是他让这个东西掉落在干草堆里。那就表示杀他的人对这场火要负法律责任,也要负责赔偿。我的职责就是找出真相来。那个姓史诺的人住在哪里?” “他跟他妈妈住在一起。他家离这里很近,我婆婆可以告诉你,史诺太太以前在我婆婆这里做过事。” 我们在客厅找到了卜贺太太,她正站在角落一扇窗边,整个峡谷都框在那扇大窗里。这客厅好大,远远站在那一头的她看起来好娇小。我们朝她走过去,她并没有转身。 她在看火势延烧的景况。火舌现在的位置在峡谷尽头,有如奔流的火山滑下坡地,在树顶头上迸冒着浓烟和火花。宅子后面的尤加利树被一阵暴风吹过,顿时成了白头;山鸟和鸽子全都飞光了。 乔·凯西跟我互望了一眼,我们也该走了。我让他去开口,因为这是他的地盘,也是他的任务。他对着那女人一动也不动的背影说:“卜贺太太,你不觉得我们最好离开这儿吗?” “你们走吧,请你们都离开,我要留下来,我现在不走。” “你不能留下来,火真的往这儿烧过来了。” 她转头面对他。她的脸色凝重深至骨里,看起来又苍老又慑人。 “别告诉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我在这房子里出生,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住过;如果房子没了,我最好跟着它也一起消失。我什么都失去了。” “你不是当真的吧,夫人?” “我不当真?” “你总不想让自己被火烧到吧,对不对?” “我想我对火神是欢迎还来不及。我很冷,凯西先生。”她的语调一派悲观,可是里头带有歇斯底里甚至更糟的东西。那是一种刚愎顽固的抵抗,表示她的心智已经上了锁,死死守在一个牛角尖里。 乔·凯西带着无望的眼神对这客厅环视了一周。这里尽是维多利亚式的家具,墙上挂着维多利亚风格的画像,还有好几个玻璃橱柜,里面满满放着本地鸟类的标本。 “夫人,难道你不想抢救你的东西?你的银器、鸟类标本、画像、纪念品怎么办呢?” 第16页 她以一种绝望的姿态摊摊手,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自她双手间消逝了。乔·凯西想用她生命的片片段段把她拉回来,但效果微弱。 我说话了:“卜贺太太,我们需要你帮忙。” 她带着些微的讶异看着我:“要我帮忙?” “你的孙子失踪了。一个小男孩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失踪,实在——” “这是我的报应。” “哪里的话!” “你以为我在胡言乱语,是不是?” 我没去管她气沖沖的问话。 “你的园丁佛兹可能知道你孙子的下落。我知道你认识他的母亲,对不对?” 她回答得很慢:“依娜·史诺以前是我的管家。你该不会认为佛兹他——” 她停住没往下说,不愿意把她的问题明白说完。 “如果你能跟我们一起去找佛兹和他母亲谈谈,会有很大帮助。” “好,好,我去。” 我们从小道开车出去,像一列送葬的队伍。卜贺太太开着她的凯迪拉克在前面带路,珍和我坐绿色的宾士车跟在她后头。乔·凯西居尾,开着那部货车。 我从信箱矗立的地方往后看。火花和灰烬往下吹入峡谷,冲进宅子后头的树林,有如色彩鲜艷的异国鸟类,急着取代那些已经远飞了的鸟儿。 地下人 正文 第8章 章节字数:3092 更新时间:08-04-22 16:41 那个叫做“峡谷之家”的社区几乎已成了空城。几个男人拿着汩汩流着自来水的水龙头站在屋顶上,一副决然对抗的表情。 峡谷人口有个岔路,卜贺太太转向右弯的那条。社区景象陡然一变,黑肤色和墨西哥裔的小孩都站在路旁看着我们过去,仿佛我们是一列外国显贵的行伍。 史诺太太住在一个老旧的灰泥小平房里,整条街都是这种老旧的灰泥小屋,路旁的兰花正盛开,衬得这条街几乎称得上是美丽。乔·凯西、我和卜贺太太走到门口,珍则待在宾士车上。 “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她说。 史诺太太是个动作利落、满头霜白的女人,她穿着一件花饰繁复的黑外套,像是特地为了这个场合而穿的。她无边眼镜后的黑色眼珠,因焦虑而显得凝重。 “卜贺夫人!什么风把您给吹来的?”她的声音急急地接着下一句话,仿佛她其实并不想知道答案。“看到您可真高兴。请进,请进。” 门开处就是狭小的客厅,我们走进去。卜贺太太把乔·凯西和我介绍给史诺太太,可是她害怕的眼神就是不肯朝我们望,根本当我们不存在,好像这样一来,她只要应付卜贺太太就成了。 “夫人,要不要我帮您倒些什么喝?来杯好茶怎么样?” “不用,谢谢。佛兹呢?” “我想他正在房里。可怜的孩子,他不太舒服。” “他不是孩子了。”卜贺太太说。 他妈妈纠正她的话: “在心智上,他还是个孩子。医生说他的心智不成熟。” 她迅速瞄了瞄乔·凯西和我,看我们懂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我有种感觉,一场心理追逐战就要开场。 “你叫他出来,”卜贺太太说。 “可是他现在不适合见人,他难过得很。” “他为什么难过?” “火灾啊,他一向都很怕火的。“她带着搜索的意味对乔·凯西和我又瞧了一眼。“你们两位是警方派来的吗?” “可以这么说,”我说。“我是个侦探,凯西先生是森林服务处的人,在调查起火的原因。” “这样啊——”她瘦小的身躯似乎变得更矮小,但同时又更紧张更沉重了。“我不知道佛兹惹了什么麻烦,可是我敢保证,他完全没有责任。” “他惹了什么麻烦?”乔·凯西说。 “我相信你们一定知道,要不然你们不会到这儿来。我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他惹了麻烦?” “我已经照顾他三十五年了。” 她的眼神变得内敛,仿佛在回顾三十五年来她儿子招惹的每件麻烦事。 卜贺太太站起来说:“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如果你不把他叫出来,我们就进房间去跟他谈。我要知道我的孙子哪里去了?” “您的孙子?”小女人一脸惊骇。“尤尼出了什么事吗?” “他失踪了,而且史丹死了,有人用我的铲子把他给埋了。” 史诺太太用手掩住嘴巴。一个金色婚戒套在她的一只手指上,像道疤痕。 “把他给埋在花园里?” “不是,埋在峡谷上面。” “您认为是佛兹干的?” “我不知道。” 我说:“我们只是希望你儿子能帮我们的忙。” “我懂了。”她的脸庞意外地明亮起来,有如电灯在停电之前的那一剎那。“这样吧,我去问他,他不怕我——我可以让他说出多一点事情来。” 卜贺太太摇摇头,向那扇通往屋后的门走去。史诺太太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拦在她面前,背对着那扇门急促地说:“请您千万不要到他的房间去,我还没有打扫,而且佛兹他魂不守舍的,情况很糟。” 第17页 卜贺太太的声音像是喉咙里闪出来的:“史丹也是,我们每个人都是。” 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差点摔倒,这已经是第二次或第三次了。她的嘴角拉向一边,半笑半不笑,像是听到一个私密的笑话。史诺太太的动作和转变都像水银流动那么快,一转眼就窜到她身旁,挽着她的手臂在一张老旧的摇椅里坐下。 “我看您是头昏了,”她说。“这也难怪,如果这些事都是真的的话。我去帮您倒杯水来,还是您现在想喝杯茶?” 她的声音听来像是真心的关切,可是我认为她同时也是一个善耍拖延战术的高手。要是我们跟她玩下去,她会把我们拖上一个礼拜。 我推开门走进厨房,嘴里叫着她儿子的名字。一个含煳不清的应答声从更远一个面向厨房的门里传来。我敲敲门,探头往里面看,这房间闻起来有股甜腻而酸腐的味道。 百叶窗是拉下的,我只看到从百叶窗缝里透进来的几线狭长阳光,这几道光线勐然穿过房间,像是魔术师为了显示助手已经消失而拿在手上准备探人箱子里的利剑。园丁似乎也希望自己消失似的,他蟋曲在铁床的角落里,双脚缩在身体下面。 “很抱歉来打扰你,佛兹。” “没关系。”他的声音里透着绝望。 我在床的一角坐下,面对着他。 “是你把铲子跟锄头拿到峡谷上面的吗?” “峡谷上面?” “山上的木屋那里。佛兹,你有没有把这些东西带上去?” 他想了好久,终于答道: “没有。” “那你知不知道是谁带上去的?” “不知道。” 他的眼睛从我的眼睛上移开。他很不会说谎。 乔·凯西出现在门边,动作像个影子般轻手轻脚。他那张大脸毫无表情地等在那儿。 “今天早上,”我对佛兹说。“有人用那把铲子跟锄头把史丹·卜贺埋了起来。如果你知道是谁把铲子跟锄头带上山的,你可能就知道是谁杀了史丹。” 他的头摇得像波浪鼓,脸都变模煳了。 “是他自己拿上去的,在他来拿钥匙的时候。他把东西放在敞篷车的后面。” “你说的是真的吗,佛兹?” “我在胸口划十字,如果不是真的,我会死。” 他用手指在自己的胸上划了个十字。 “关于铲子跟锄头的事,你为什么早先没告诉我们?” “是他叫我不要说的。” “史丹·卜贺叫你不要说?” “嗯。”他很用力地点点头。“他给了我一块钱,要我答应他不讲出去。”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不用说也知道啊!他怕他妈妈,她不喜欢别人乱碰她的园艺工具。” “他有没有告诉你,要用这些工具做什么?” “他说要用来挖一个掉在土里的箭头。” “你相信他的话?” “对。” “然后他就开着他的车到山上去了?” “对。” “那个金髮女孩和小男孩跟他一起去的?” “嗯” “那个女孩子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话?” “没有,那时候没有。” “你说‘那时候没有’是什么意思?她后来再来跟你说过话吗?” “没有,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 可是他的眼睛又移开了。他瞪着那些穿过百叶窗隙有如利剑的强光,好似那些光线其实是理性世界的探测器,要来掀他的底。 “佛兹,你后来是什么时候又看到那女孩的?” 好一阵子,他一个字也不吭,他的眼睛是房间里唯一动着的东西,他的母亲出现在门口乔·凯西的身后。 “你没有权利到他房间来,”她对我说。“你在侵犯他的人权;无论他说了什么话,都不能当作对他不利的证据。更何况,我还可以拿出一大堆医学事实来证明他精神异常。” “史诺太太,你这是在假设他做了什么坏事。”我说。 “你是说他没做坏事?” “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做坏事。请你离开,让我跟他谈谈,他是个很重要的证人。” 地下人 正文 第9章 章节字数:3584 更新时间:08-04-23 12:12 她以悲哀而狐疑的神情看看儿子,他还以同样的眼神。可是她终究撤退了,走进厨房。然后我听到有水流进锅里的声音,还有瓦斯炉打开的轰然声响。 “佛兹,后来那女孩又回来过吗?” 他点点头。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是中午,要不然就是再晚一点,我那时候在吃午餐。” “她说了什么?” “她说尤尼很饿。我把花生酱三明治分了他一半,另一半我给她吃。” “她有没有提到史丹?” “没有,我也没问她,可是她很害怕。” “她说她很害怕吗?” “她不用说我也看得出来,那个小孩也很害怕,我看得出来的。” 第18页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她离开峡谷下山去了。” “走路?” “对。” 可是他的眼睛再次避开我。 “你确定她不是开你的车离开的吗?”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他坐着一动也不动,活像一个正仔细探视自己身体中心的瑜伽教徒。 “好吧,我跟你说。她把我的车开走了,他们是开我的车走掉的。” “你先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根本没有想到嘛,我那时候在施肥料……我心里还有很多事要想。” “少来了,佛兹。那小孩失踪了,他爸爸也死了。” “我没有杀他!” “我是相信你,可是不是每个人都会相信你。” 他抬起头,眼光落在乔·凯西身后。他妈妈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他仔细听她弄出来的声响,好像这些声音可以告诉他该说什么,该想什么。 “不要管你妈妈,佛兹,这是你跟我之间的事。” “那你把门关起来,我不想让她听到我说的话,也不想让他听到。” 乔·凯西退出门口,把门带上。我对佛兹说:“是你让那女孩把车开走的吗?” “对,她说卜贺先生要她来开车。” “不只是这个原因,对不对,佛兹?” 羞惭染红了他的脸。 “你不要跟‘她’说。”他对着厨房摇摇颤动的手。 “什么事不要我跟她说?”我说。 “她让我摸她。”那分回忆,或许是那份遐想,让他全身颤慄。他带疤的嘴巴微笑起来,只剩下眼睛还是悲哀的。“我的意思是,她看起来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所以你就让她把你的车开走。” “她说她会开回来还我。可是,”他用悲哀的语调接上一句:“她到现在还没有开来还我。” “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他以一种专心倾听的模样坐了一会儿。“我听到她往峡谷下面开去的声音。” “那小男孩跟她在一起?” “嗯,她逼他跟她一起离开。” “他不愿意离开吗?” “他不愿意。”他勐烈地摇摇头,好像他就是那个小男孩。“可是她硬逼着他离开。” “她怎么硬逼他离开的?” “她说妖怪要来抓他了,她把他抱起来,放在座位上,就带着他开车走掉了。” 我拿出笔记本和笔。 “你开的是哪一种车?” “五三年的雪佛兰小车,性能还是很好。” “什么颜色?” “有一部分是深蓝色,有一部分则是红色的底漆。我已经开始上漆了,可是我太忙了,所以没漆完。” “车牌号码呢?” “你最好问我妈妈,她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有记录。可是你不要‘告诉’她。”他用手指碰了碰嘴唇。 我走出房间,进人厨房。史诺太太在瓦斯炉旁边,正把热水往一个咖啡色的茶壶里倒。蒸气弄花了她的眼镜,她转身看我的时候一片空茫,好似一个瞎眼的女人突然被吓了一跳。 “那个女孩把你儿子的车开走了。” 她砰然一声,把茶壶放下。 “我就知道他干了什么坏勾当。” “史话太太,这不是重点。请你把车牌号码告诉我,这样我们就可以发出通告。” “他们会把佛兹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能不能请你把车牌号码给我?” 她在一个厨房抽屉里摸索,找到一本老旧的皮面记事簿,然后大声念出来:“ikt四四七。” 我记下号码,然后回到客厅向乔·凯西报告。卜贺太太瘫在那个摇椅里,脸面很红,眼睛半闭。 “她喝酒了吗?”我问乔·凯西。 “我没看到她喝酒。” 卜贺太太嘆口气,努力想站起身来,可是又倒回摇椅上,那椅子被她的重量压得吱嘎作响。 史诺太太穿过那扇门,从厨房里出来。她手上平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咖啡色的茶壶、牛奶和糖罐,还有一副仿如因为用久而变薄了的骨磁茶杯和茶托。她把托盘放在摇椅旁的桌上,拿起茶壶往茶杯里倒满水。我看到黑色的茶叶片从杯里冒升上来。 她强颜欢笑地对卜贺太太说:“不管您生了什么病,一壶好茶对您绝对有益。好茶可以让您头脑清楚,心情开朗。我知道您喜欢什么样的茶—要加糖跟牛奶,我说的没错吧?” 卜贺太太的声音浓浊:“谢谢,你真是周到。” 她伸手去拿茶杯,但她的手臂大幅晃动,把托盘上的茶杯、牛奶、糖罐一股脑儿都扫了出去。史诺太太马上跪下,把破茶杯的碎片拾起来,仿佛那是某种宗教圣器。然后她像箭一般冲进厨房拿来一条毛巾,把洒在经久磨损的地毯上的茶渍抹去。 乔·凯西已经扶住卜贺太太的肩膀,以免她从摇椅里跌出去。 第19页 “她的家庭医生是谁?”我问史诺太太。 “简若姆医生。你要不要我帮你找电话号码?” “你自己就可以打电话给他。” “那我要怎么说呢?” “我不知道,很可能是心脏病。你最好也打电话叫救护车来。” 史诺太太先是站着不动,好像所有的反应能力一下子都用完了;直至过了几秒钟后,才走进厨房。我听到她拨电话的声音。 我开始焦躁不安,主要是因为那个失踪的男孩;他已经失踪太久了。我把佛兹那部旧车的车牌号码给了乔·凯西,建议他发出全面通缉。他拨了电话到警长办公室。 我走到屋外。珍正在斑驳残破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她的短裙和修长美腿这时看来有点滑稽,有如一个悲伤的小丑被陷在一条破街上,头上是烟雾瀰漫的苍穹。 “里面到底是怎么了?” 我把园丁跟我说的话告诉她,也告诉她她婆婆病了。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生过病。” “可是她现在病了,我们替她叫了救护车。” 我正说着,就听到救护车从远处奔驰而来,像是回忆中的一声尖嚎。 “那我怎么办?”珍说,好像救护车是冲着她来的。 “你陪卜贺太太到医院去。” “你要去哪里?” “我还不知道。” “我宁愿跟你走。” 我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把我的名片交给她,又给了她一个万无一失的回答:“我们保持联络。我有答录机,让我知道你的下落。” 她瞪着名片许久,好像上头写的是外国字。 “你不会把我抛下不管吧,会不会?” “不会,我不会的。” “你要钱,是不是这样?” “钱的事可以等。” “那,你要我给你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她若有所悟的看着我。人总是有所企求的。 救护车转过街角。在路边停车之前,它动物般的鸣叫声换成了一阵低吼。 “请问这是史诺家吗?”司机大声问我。 我说是。他和一个伙伴把担架抬进屋子,出来的时候卜贺太太躺在上头。他们把她抬进救护车的时候,她一直挣扎着想坐起来。 “谁在推我?” “没人推你,亲爱的小姐。”司机说。“我们会给你补充氧气,这样子你的精神会好起来。” 珍没有看我,她说:“我会开她的车跟着她去,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医院。” 我想,该是把那部绿色宾士车交还给罗杰·安密特的时候了。乔·凯西为我指出新月街的方向,那是在第一条山嵴道上,可以俯瞰整个圣德瑞莎城。那条路的上空飘着烟雾,几乎漫没了整个天空。 乔·凯西转身面对我,他刚才朝那方向看得太久了,眼睛还是皱眯眯的。 “如果你要开车上那儿去,可要当心,火还在延烧呢!” 我说我会小心。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谢了,我开那部货车进城去。不过,我要先查查佛兹的底。” “你不相信他的话?” “某些部分我相信。可是你不可能一举中的,第一回合就知道所有的真相。” 他转头走回史诺家。史诺太太站在门口,大门把她框在里头,像一个褪了色的贞洁处子,坚心护卫着神庙。 地下人 正文 第10章 章节字数:6470 更新时间:08-04-23 12:17 我往新月街开去,在路上,我按下汽车的收音机按钮。那是个本地电台,不断在播报火警现况。“响尾蛇之火”—播报员为这场火灾取的名字—目前正威胁到圣德瑞莎城的东北部,好几百位居民被疏散,森林救火员跳伞进人火场,还有更多的灭火器材正运送进来;可是,播报员说,这把“响尾蛇之火”有可能往海边走,一路烧过整座城市,除非这阵焚风停息。 安密特家的房子跟卜贺家大宅一样,都居于危殆未定的地带。我把车停在院子里一辆黑色林肯大车的旁边。这里离火场甚近,我把引擎熄灭时甚至可以感到火苗的颤动。灰烬像稀稀落落的灰色雪花撒下来,铺在庭院的柏油道上。我听到后面有水汹汹涌出的声音。 这栋房子是幢白色建筑,只有一层楼高,有如衬着丝柏树丛而立的一座古庙。它的构造比例极为精巧,直到我走到房子后面,才知道它原来这么大。我经过一个五十?长的游泳池,池底放着一件蓝色的貂皮外套,被像是珠宝盒之类的东西镇着,看来好似一个无头女人躯壳。 一个古铜色皮肤、短髮花白的女人正拿着水龙头浇淋那些丝柏树。过去一点的干草丛里,有个穿着粗布工作服的黑髮男人一边挖着犁沟,一边把掉落的余烬用铲子挑出去。 那个女人正在对火团说话,好像火是个疯子或是一只野狗——“滚回去,你这个臭混蛋!”然而当我叫出她的名字,而她转过身来时的表情几乎可说是挺雀跃的。 “安密特太太吗?” 第20页 我发现她的头髮只是初白,她的脸呈深铜色,一双绿色的深邃眼眸,穿着一件白色便服,体态优雅。 “你是什么人?” “我名叫亚契。我把你的宾士车送回来了。” “很好。要是车子状况良好,我会寄张支票给你。” “状况很好,所以我会寄张帐单给你。” “这样的话,干脆你先来帮我这个忙。”她的笑容往下垂,使得她的脸有如划出一道白色伤口。她指着摆在丝柏树下的铲子。“你可以去帮卡洛斯挖沟。” 这真是个馊主意,我身上穿的可是挺称头的正式服装。不过我还是把夹克一脱,拾起铲子,穿过树丛去帮卡洛斯。 卡洛斯是个矮小的墨西哥人,已近中年,他把我的加人视为理所当然。我跟在他后头干活,把沟挖得更深更宽。要在覆满荆棘丛的山丘泥土里挖块形状出来,铁定是徒劳无功的事,我们只能做做表面功夫。我现在可以很清楚的听到火的气息在远处的山上吸吐,风在我身后的丝柏丛里飕飕作响。 “安密特先生呢?”我问卡洛斯。 “我想他搬到船上去了。” “船在什么地方?” “在游艇码头。” 他朝海的方向指过去。铲了几下后,他接着说:“她名叫‘爱瑞亚蒂妮’。” 他还把这个名宇慢而仔细地拼了出来。 “你是说那个女孩子的名字?” “是船的名字。”他说。“安密特太太告诉过我,这是个希腊女神的名字。她对希腊很着迷的。” “她看起来有点像希腊人。” “对,我也觉得,”他说,带着若有所思的微笑。 火烧的声音愈来愈大,卡洛斯脸色也变了。我们又铲了一阵,我渐渐感到肩膀和手掌因为过度劳动而疼痛。我的衬衫黏贴在背上了。 “安密特先生自己一个人住在船上?” “不是,还有个男孩子跟他住在一起。他说他是船上的伙计,可是我从来没看见那男孩在船上干过什么活。他是头髮留得长长的、别人称为嬉皮的那种人。” 卡洛斯把他的脏手举到头上,对他想像中的头髮做了个轻抚的姿势。 “安密特先生不喜欢女人?” “喜欢,他很喜欢女人。”接着他好像想到什么,又说道:“那天晚上就有个女孩子在船上。” “金头髮的?” “没错。” “你看到她了吗?” “是我朋友培多昨天早上正要出码头的时候看到的。培多是打渔的,他每天天没亮就起床。那个女孩爬到桅杆上头老高,大叫着说要跳海;那个男孩子则一直在劝她下来。” “那培多在干嘛?” 他耸耸肩说: “培多有好多孩子要养,他可没这个闲功夫停下来跟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鬼混。” 卡洛斯又打起精神工作,他专心地挖,好像在挖一个可以让他隔离现实世界的狐穴。我跟在他后头一起挖,可是我们显然在浪费时间。 火球出现在山顶,像个亮晃晃而千变万化的生长物,而且还在继续增长、怒放直至顶住了天空;火球下头的山边有一只鹌鹑鸟,正鸣叫着向同伴示警。 卡洛斯抬头看看那团火,在胸口划个十字,然后转身背对着火球,向我点点头就穿过树林,离开了他的犁沟。 一棵丝柏开始冒烟,树太高,安密特太太的水龙头没办法浇到。她叫卡洛斯爬上树去。 卡洛斯摇头。 “这样是没有用的,这些树迟早会被烧掉,搞不好连这个房子也是。” 火焰往山下蔓烧,速度愈来愈快,面积也愈来愈大。那些树木开始摇晃,底下的小树丛里,一群羽翼粗短的鹧鸪争相飞上房子高处,烟雾跟在它们身后,好似汹涌而来的黑幕。 安密特太太继续用那无济于事的水龙头浇着树,卡洛斯走过她身旁,把水龙头关掉,她依然一只手拿着滴水的水管,面对火站着。 火团爆出一个有如暴风雨突至的巨响。这团烈焰又大又烫又野,跌跌撞撞地跳进树丛里,那棵本已冒烟的丝柏剎那间迸成了焰火,随后其他的树也跟着燃烧起来,像是一排巨大的火把。 我拉着安密特太太的手,要她离开。她本能地、可笑地抗拒着,像个无法辨别方向的女人;她手上一直死命地拿着水管,最后终于把它扔落在草地上。 卡洛斯在游泳池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火苗落在他的四周,掉进蓝色水中的红火发出避里叭啦的声响,瞬间变得焦黑。 “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儿。”他说。“万一火落到车道上,我们可能就出不去了。那件貂皮大衣怎么办?” “就留在游泳池里,”她说。“这里太热了,貂皮受不了。” 我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女人,可是我慢慢觉得她的个性挺别具一格的。我把宾士车的钥匙交给卡洛斯,陪她走到林肯轿车旁。 “如果你愿意的话,车子让你开,”她说。“我有点累。” 她做了个鬼脸,承认累了让她觉得痛苦。我们跟着宾士车后头开出车道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像是解释什么:“我很喜欢那些鹧鸪鸟。打从我们把房子盖好以后,我就一直餵它们吃东西,每天看它们,它们总算慢慢有了安全感;今年春天,它们还把小鸟带进院子里呢。” 第21页 “鹧鸪鸟以后还会回来。” “也许吧,可是我不一定会回来。” 我们开到一个可以俯瞰全城的弯口。卡洛斯把车子停在路边,我停在他后面。烟雾笼罩着整座城市,把它染成了深棕色,像张发黄的旧相片。我们钻出车外,朝后望向那栋房子。 一团火像手指头似的环绕着它,窗户里迸出浓烟,接着挤出火焰。我们回到车上,往山下开去。这是我那天第二次逃难,不禁让我有点偏执起来,直到我想到一个原因才释怀:跟我发生纠葛的这些人,都是有能力住在城外旷野和大自然正面对抗的一群人。 这场火只有一个好处——它使得大家谈论起真正切身相关的事情。我问安密特太太她在那房子里住多久了。 “才四年。罗杰跟我从新港搬过来以后才把房子盖起来。本来这也是我们维繫婚姻的一种努力,就跟生个小孩一样。” “你们有小孩吗?” “我们只有彼此,”她的声调里透着讥讽又说:“我真希望我有个女儿,我更希望我先生有个女儿。” “是因为那个金髮女孩吗?” 她倏然转身看我,一种压抑着暴怒的神态。 “你对那个女孩到底知道些什么?” “非常少。我只见过她一次,而且是从远处看。” “我根本没有见过她,”安密特太太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怪里怪气的。不过,这年头要了解年轻人实在不容易。” “本来就不容易。” 她还在看我。 “你说你是侦探?那个女孩做了什么好事?” “我正在想办法弄清楚。” “可是你不会随随便便就找上她的。除了把我的宾士车偷走之外,她一定做了什么坏事。她做了什么?” “你去问你先生。” “我正打算要问他。可是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对她那么有兴趣?” “她带着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跑了,这等于是诱拐儿童。” 我没把其他的事告诉她。 “她干嘛要做这种事呢?”她看我答不上这个问题,又问道:“她是不是吸毒还是吃了什么药?” “可能。” “我想也是。”她的话带有一种刻薄的满足感。“她前天晚上爬得老高,最后跳进港口的海水里去了,逼得杰瑞不得不跳下去追她。” “谁是杰瑞?” “就是住在船上的那个男孩子。罗杰称唿他是伙计,因为他找不出一个更好的字眼。” “那你怎么称唿他?” “我称唿他的姓,柯帕奇。” 我想起我口袋里的那本书,扉页上用铅笔写着:“杰瑞·柯帕奇”。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是莱恩·柯帕奇的儿子,我们城里的一个房地产商人。事实上,我们山嵴上那块地就是他卖给我们的。” “你先生就是这样认识杰瑞的?” “我想是吧,你可以问罗杰。”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先生。” “很快,如果他人在海滩那栋房子里的话。” 我们的车开过市中心。大街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的人群也是摩肩接踵。看着大家各忙各的事,对城市边区的火灾并不流露明显的关心,那感觉很怪异;或许他们的动作还比平常更快,仿佛生命已经快马加鞭奔向终点,而且有戛然终止的可能。 卡洛斯开着宾士,我们跟在他后头弯进了海滨路,沿着海岸开到了一排环着海湾建造的海滩住宅。卡洛斯领着我进人房子后面的一个停车场,我把车停在宾士车旁。 “趁着我还记得,”安密特太太说。“我现在就付钱给你。多少钱?” “一百块就好了。” 她拿出一个黄金做的钱包夹,钱夹的形状是$型。然后她把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我的大腿上,又抽出一张五十元加在上面。 “这是小费。”她说。 我收了钱,因为我需要钱支付我的开销,可是我隐隐觉得这笔交易有辱人格,好像我是个被买来卖去的人。这让我对罗杰起了点同情,虽然我还没见到他。 安密特家的海滩住宅是个灰色的浮木建筑,我们进门的地方是二楼的后面。我们穿过一个开敞的楼并,走进主卧房。里面的摆饰都是船上的东西,有铜器、壁上气压计,还有几张船长椅。 透过前头的玻璃落地拉门,我看到一个算得上年轻的男人坐在阳台上。他穿得很轻便,一件蓝t恤,一顶航海帽,可是他只是从远处看着海滩上的人,像个坐在剧院包厢里的观众。 “嗨,罗杰。” 安密特太太的声音变得不一样了,又轻柔又悦耳,好像她仔细听过自己的声音,特地调理过一样。 那个年轻人站起来,脱下帽子,脸上表情既不惊也不喜。 “法兰!我没想到你会到这儿来。” “新月街的房子刚被烧个精光。” 他的脸拉长下来。 “连我所有的衣服都烧了?” “衣服随时可以再买呀!” 第22页 她的声音半正经半开玩笑,等着由他去决定这次会面的气氛如何。他带点惋惜的说:“房子被烧了,真可惜。你很喜欢那栋房子,对不对?” “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 “你有没有打算再把房子盖起来?” “我不知道,罗杰。你说呢?” 他耸耸他厚实的肩膀,把要他负责的威胁扔掉。 “这一向是由你决定的,不是吗?” “那,我想去旅行。”她故意说得很决断,像是一种即兴表演。“我可能会到南斯拉夫去。” 他转身瞪着我看,好像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他长得很帅,恐怕比他太太要小上十岁,健壮的体格里透着急躁。我注意到他的黑髮渐渐稀了。而他注意到我的注意,于是用手把头髮拨乱。 “这位是亚契先生,”他太太说。“他是侦探,在找那个上了你的船的女孩子。” “什么女孩子?” 可是他注视我的眼神立刻露出不豫,而且脸红了。 “就是那个想飞向太阳还是月亮的女孩子啊!” “我怎么知道?我跟她一点瓜葛也没有。” “你知道她的全名吗?”我说。 “我想她叫做苏珊,她的名字是苏珊·葛兰多。” 他太太惊觉地粲然一笑。 “我还以为你说你跟她毫无瓜葛呢!” “本来就是。杰瑞把她带上船时还被我痛骂了一顿,她的名字是他告诉我的,还是我硬逼着他讲出来的。” “我听到的故事可不一样,”她说。“我听说她星期四晚上跟你一起住在船上,这种事情在码头这类地方可不是什么秘密,对不对?” 他神色阴沉,答道: “我才不跟年轻小妞鬼混。星期四晚上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喝酒,那个女孩被带上船去我根本不知道,而且也没经过我同意。” “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问。 “我实在不大清楚,杰瑞说,好像是南方哪个地方——” 他太太插嘴进来: “你认识她多久了?” 他望了望她,眼神严厉而沉重。 “法兰,别像个破唱片好不好?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姓葛兰多的女孩子。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杰瑞,那个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如果不是你让她用宾士车,那是谁让她用的?” “那也是杰瑞干的好事。我不想把这些都怪到他身上,可是这是事实。为了这件事,我还把他大骂了一顿。” “我不相信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再开我的宾士车。” “我管你去死。” 他走过她身旁,叭啦叭啦踏下阶梯到一楼去了。楼下传来抽屉打开又关上,还有衣橱门勐然甩上的声音。 这房子是个骨架子,椽木都露在外面,也没装隔音,所以愤怒的声响迴荡在整栋屋子里。法兰·安密特被这些声音吓着了,好像那些暴力正施诸在她身上似的。我想,她怕她丈夫,可能也爱她丈夫。 她跟着他下楼去,神情看来既紧张又决然,像是一个自愿赴地狱的女人。他们的声音飘上阶梯,在阵阵海涌声中清晰可闻。 “你不要生气。”她说。 “我没有生气。” “你还是可以开那辆宾士。” “我开它是因为我需要交通工具,”他说话的声音很理性。“不是因为我打算上哪儿去。” “你哪儿都不要去,你要陪着我。房子烧掉的时候,我觉得好害怕,好像我的生命也被烧尽了。不过其实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说要去南斯拉夫,这是怎么回事?” “南斯拉夫有什么值得去的?” “那我们就待在这里。你觉得这样好吗?” “目前还好,”他说。”我大概对这个城市也腻了。” “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苏珊?” “喂,我们一定要谈她谈个没完吗?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她。” 门关上了,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煳不清。我开始听到比较私密的声响,于是决定走到屋外。 这天是星期六傍晚,海滩上处处人体横陈。这就像个对人类未来的预警:世界上每一寸土地都挤满了人。我在沙滩上找个地方坐下,旁边是一个拿着吉他的年轻人,正躺在一个女孩的肚皮上,我闻到她身上防晒油的味道。大家都像诺亚方舟上的动物,成双成对,只有我形单影只。 我站起身子,朝四周望了望。一层烟雾笼罩着城市的上空,可是它下面的空气却是异常的清净。低挂的太阳像个旋转的黄色飞盘,我几乎摸得到它,抓得到它。 游艇码头上一根根挺立的桅杆衬着西方落日的余晖,显得黑乌乌的。我脱了鞋袜提在手上,沿着沙滩朝那个方向走去。 地下人 正文 第11章 章节字数:3996 更新时间:08-04-23 12:20 一个由沙洲延伸出来的水泥防波堤,像只手臂般环护着港口和码头。几艘船正从海上穿过标有记号的水道进港来,其中有马达动力船,也有帆船。另外还有好些船停在泊台上,有赛艇、落伍的登陆小船,林林总总。 第23页 游艇码头和公共停车场被一面高大的铁丝网墙隔开。我沿着网墙往前走,墙上有好几个门,可是都被自动锁锁上了。我在防波堤脚下找到一个租船的船坞。我问管理员,要怎么样才能找到爱瑞亚蒂妮号。 看到我光着脚丫,鞋子绑在一起吊在肩上,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你要找安密特先生,他不在船上。” “那杰瑞·柯帕奇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从这里走下去,到第三个门那里喊他几声。你在那儿就可以看到那条船了,大概沿着浮筒,在中间左边的位置。” 我穿好鞋,找到了那道门跟那条船。爱瑞亚蒂妮号是艘单桅帆船,看到它停靠在平静海上的模样,让我唿吸不禁加快了些。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满头纠结的头髮,下半脸毛茸茸的,正在船尾修理备用马达。我从锁上了的门里叫他。 “杰瑞?” 他抬起头来。我向他招手,要他过来。他往下跳到平台上,光着脚丫踉踉跄跄的快步走过来。他的上身打着赤膊,伸着黑团团的毛脸往前走,像是想遮掩他男孩般的肩膀和瘦小无毛的胸膛。他的双手被引擎油弄得脏兮兮,好似戴了一副黑手套。 他透过铁丝网门沉着脸打量我。 “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的书掉了,”我拿出那本扉页上写有他名字的《绿色华厦》。“这是你的书,没错吧?” “让我看看。”他动手打开网门,可是随即又把门重重关上。“如果是我老爸叫你来的,你叫他去死,你可以回去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 “我不认识你老爸。” “我也不认识。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他,而且我也不想认识。” “那你老爸这段就解决了。可是我怎么办?” “那是你的问题。” “你不想把你的书拿回去吗?” “如果你识字,就留着吧。这本书会让你的脑子长进点,如果你还有脑子的话。” 这年轻人可真沖。我提醒自己他是个证人,而且隔着铁丝网跟他生气也没用。 “那容易,我找人念给我听。”我说。 他很快的笑了一下。这个微笑镶在他略红的鬍鬚当中,显得格外灿烂。我说:“有个小男孩失踪了,他爸爸今天早上被杀了。” “你以为是我杀的?” “是你杀的吗?” “我反对暴力。” 他露出的眼神倒怀疑起我是信赖暴力的人。 “那你就帮我把杀他的人找出来。你可不可以让我进去?要不然你出来谈。” “我喜欢这样子谈。”他用手指摸着铁丝门。“在我看来,你像是会耍暴力的人。” “我现在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说。“那个失踪的小男孩才六岁,他的名宇是龙尼·卜贺。你知道他吗?” 他摇了摇一头纠结的乱发。遮住他下半脸的鬍鬚似乎蔓生过他的嘴巴,遮得他只有眼睛可以讲话。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闪着一丁点光彩,像是受损的玻璃。 “有个女孩跟他在一起,”我继续说。“她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在看你这本书,她叫做苏珊·葛兰多。” “我不认识。” “有人跟我说你认识她。她前天晚上在这条船上。” “这事我不清楚。” “我想你很清楚。你不但把这本书借给她,还把安密特先生的宾士车也借给她。你还借了她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她不知道吃了什么药,所以爬到桅杆上去。你给她吃了什么?” 他的脸先是掠过一道恐惧的阴影,接着化为愤怒。他的棕色眼睛变红变热,好似有把火在里面烧。 “你真是够烦,”他说道,很有他自己的风格。“你干嘛还不滚?” “我想好好跟你谈谈,你有麻烦了。” “你去死!” 他沿着泊台很快地走掉了。他毛髮浓密的脑袋配在一身男孩样的身躯上显得又巨大又怪异,活像个挂在竹竿上的圣人头像纸模型。我站在那儿看着他跳进船尾,继续埋头去弄他的马达。 太阳几乎下山了,一等它落到水平线上时,整个海面和天空都像点着了火,熊熊燃烧成一个比响尾蛇之火还大的红球。 我在天黑以前绕遍了停车场,想找到佛兹那部雪佛兰老爷车。虽然未获结果,可是我一直有个感觉,车一定在这附近。我开始沿着和海岸平行的大路找下去。 西边的天空像张突然苍白的脸,失去了颜色,阳光慢慢从空中退去,在水面上悬浮了好一阵子,仿如一块委顿而掉落的天空。 我走了好几条街,还是没找到那一辆老爷车。街灯亮了,防波堤被汽车旅馆和卖汉堡小摊的霓虹灯照亮,显得凄冷。我走到一个汉堡摊,点了一个双层汉堡、咖啡和一小包薯条。我狼吞虎咽像个饿死鬼,这才想起,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 我从明亮的柜檯转身离开的时候,天几乎全黑了。我朝山上望了望,眼前的景象令人惊惶。火势好似被黑暗餵饱,变得更大更广了;火团悬在城市周遭,有如露宿在城外的围攻大军。 第24页 我又继续找那辆雪佛兰,从汽车旅馆的停车场,一路朝火车轨道的边街找去。我一离开大路,就转进一个贫民区。黑色小孩、棕色小孩在半黑暗中玩着安静的游戏。他们的妈妈、祖母则在那些小房的残破阳台上看着他们,也看着我。 我在一个布满灰尘的夹竹桃篱笆后面的破巷道里,找到了佛兹漆了一半的雪佛兰。车里有音乐流泻而出。一个瘦小的男人头戴棒球帽,坐在驾驶座后面。 “朋友,你在做什么?” “我在吹口琴。” 他又把口琴凑进嘴巴,嗯嗯嗡嗡吹出几小节蓝调音符。我接下来说的话真是昧着良心,可是我已经受够了,你也一样吧?于是我说:“你吹得很好。” “这是天分。” 他的手伸过车子的天窗,遥遥指向天际,接着又吹了好几节。然后他甩甩口琴,把里面的口水甩掉。他身上有酒味。 “这是你的车吗?”我问他。 “我替一个朋友看着的。” 我爬进车里,坐在他身旁。钥匙放在启动孔里,我把它拿下来。他看我一眼,眼神带着忧虑。 “我叫做亚契,你呢?” “亚摩·强史顿。你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逮我。我真的、真的是在替一个朋友看车。” “我不是条子。你那个朋友是不是一个带着小男孩的年轻小姐?” “就是她。她给我一块钱,要我坐在车里等她回来。” “你等多久了?” “我不知道,我没带表。不过有件事我可以发誓:这是今天的事。” “在天黑以前吗?” 他朝天空瞧了瞧,好像很惊讶夜幕已经低垂。 “没错,我拿那一块钱买了点酒,钱就没了。”他眼珠子转向我:“再赚一块钱也不错。” “这笔交易我们也许谈得成。那个年轻小姐到哪里去了?” “走下街去了。” 他指着码头的方向。 “她带着那小孩一起去的吗?” “没错,亚契先生。” “他还好吧?” “他很害怕。” “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一个字也没跟我说,可是他抖得像小狗。” 我给了那傢伙一块钱,又走回码头。他特地为我吹奏起告别的音乐,音符和小孩子在黑暗中玩耍的声音飘融在一起。 沿着泊台有几艘船稀稀落落的点起了灯。比较稳定也比较亮的,是高挂在铁丝网门顶端金属杆上的那个。我很快的向四周瞄了瞄,然后爬过网门。在攀越时,我一只腿被铁丝上的倒刺钩破,下来的时候又结结实实在船与岸中间的踏板上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一摔可真不轻,我躺在那儿足足有一分钟。 我走近那艘单桅帆船的时候,血不断滴进耳朵和眼睛里。舱房里有灯,可是我没看到甲板上有人。尽管处境狼狈,深不可测的海水依旧散放着神秘之美,这艘船也依旧美丽,像只夜晚被关人畜栏里的马。我跳过栏杆,跑进船尾。高耸的桅杆后面衬着朦胧的天空。 舱房里传出有人拖着脚步走路的声音。 “谁在里面?” 是杰瑞的声音。他打开舱口,伸进头来。他的大眼睛闪闪发亮,鬍鬚里张开的嘴巴像个黑洞,活像是从坟墓里出来的拉撒路(emmaiazarus,美国诗人及慈善家)。 我伸手去抓他,用我的双臂扶住他的身体,把他抱起来,然后重重把他背部朝下摔进船尾座里。他躺在那儿起不来,好像撞到了头。我感到一阵羞惭,竟然这样伤害一个孩子。 我步下楼梯,经过一个水陆无线电通话机和一张海图表,走进船舱。里面有两个上下铺床,其中一个下铺的红色床毯下面躺着一个女孩形状的人体,只有金色的头髮露在外面,散在枕头上像是弯来扭去的金子。 我把盖在她脸上的毯子掀开。她的表情冷漠得古怪,眼神从别处飘来注视着我,几乎像是准备赴死——或许更像是已经死了。 她身旁的毯子底下有东西在动,我把毯子掀开。她紧紧抱着那个小男孩,一只臂膀环着他的头,手捂住他的嘴巴。那孩子静静地躺在她身旁,连一双圆圆的蓝眼睛也安静得很。 他们的眼神飘过我,停驻在我身后。我在狭窄的空间转过身—杰瑞蹲伏在楼梯上,两只手握住一枝左轮枪。 “滚下船去,你这只猪!” “把枪收起来,你会伤到人的。” “只会伤到你,”他说,“除非你现在就滚。这条船现在归我管,你这是擅闯私人境地。” 如果不是那把枪,你很难相信他是认真的。他用枪朝我挥了挥,自己让到一旁。我经过他身边往外爬,心里犹豫着应该制服他呢,还是这样就算了? 我的犹豫让我迟钝。我从眼角看到他把手上的枪转了个方向,握住枪管朝我挥过来。我没能躲开,眼前的景象剎那间天旋地转,慢慢离我而去。 地下人 正文 第12章 章节字数:7424 更新时间:08-04-23 12:21 我看到宇宙的齿轮在转动。它就像是那些工程师闲暇时爱摸摸弄弄的齿轮箱,只是尺寸大了些。我好像还看得到其他的零件,也还知道一加一等于二。 第25页 我的视线范围四周是安静的水。我一边的脸抵靠在一个粗糙的平面上,那东西好像正在浮浮沉沉。空气似乎凉快了些。我想了一下,想到我是在船上,于是我撑着双手、双膝站了起来,却看到自己正在岸边泊台上,而刚才爱瑞亚蒂妮号停靠的地方只有一片暗色的海水。 我掬了一些海水在手里,把水拍到脸上。我又头昏又沮丧。刚才太不把那留鬍子的男孩当一回事了,不但对他失算,连情况都处理错误。我看看皮夹,钱还在。 我努力爬上跳板,走到停车场的一个公共休息室。我没仔细去瞧我的脸,只把脸随意又洗了一遍,决定不去管我头上肿胀的地方;现在伤口已经不流血了。 我在休息室外的墙上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上头用线连着一本电话簿。我打电话到警长办公室,值班的副警长告诉我,警长和大半的警官都到火场去了。他接到一大堆报案电话,却根本无人可派。 我又拨到森林服务处去。接听的是个女人,她跟我说下班后那里不接电话,不过找乔·凯西的人可以留话,她答应代转。我把这几个钟头发生的事扼要说了一下,然后仔细听那个接线生用不耐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然后我在电话簿“房地产”那一栏找莱恩·柯帕奇的名字。他的住宅和办公室电话都登记在上头。我打到他家,马上就找到人,于是问他可不可以过去谈一谈。他嘆了口气:“我才刚坐下来,想喝点东西轻松一下。你想谈什么?” “你儿子杰瑞。” “噢。你是警察吗?” 他原本小心而抑扬顿挫的声调马上变得平板。 “我是私家侦探。” “你要跟我谈的事,是不是跟他昨天早上在港口惹的麻烦有关系?” “恐怕有关系,而且事情越来越棘手了。我可以过来跟你谈谈吗?” “你还是没告诉我你要谈什么。这件事是不是牵涉到一个女孩子?” “是的,她是个年轻的金髮女孩,叫做苏珊·葛兰多。她跟你儿子,还有一个叫做尤尼·卜贺的小男孩跑掉——” “那不就是卜贺太太的孙子吗?” “没错,就是他。” “老天,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跑到海上去了,他们把罗杰·安密特的船开走了。” “罗杰·安密特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我头一个打电话给你。” “真谢谢你,”他说。“就听你的,你过来吧。你知道我住哪儿吗?”他把地址给了我,还重复了一遍。 我叫了一部计程车,把莱恩·柯帕奇的地址告诉司机。这个司机话可真多,他谈到火灾,谈到水灾,还谈到地震和石油外泄。他很想知道,怎么有人愿意住在加利福尼亚州?要是情况再恶化下去,他要举家搬到摩坦去,那是个城市。 他载我到圣德瑞莎城边一个中上阶级的住宅区,这里还没受到火舌的威胁。柯帕奇家这栋现代化的农庄大宅立在一块树丛掩隐的山坡地上,一侧还有一排强光的照明设备。刚离开山下时,空气仍清凉爽快,而现在当我步出计程车,吹到我脸上的已是热风。我叫司机等我。 莱恩·柯帕奇走到门口来迎我。他身材魁梧,穿着一件圆领运动衫,外面套条长裤。他头上、胸上的红色毛髮都已染上白霜。虽然他手上拿着一杯酒,而且从他死鱼般的黯淡眼神里看得出他先前已经喝了不少杯,但他宽阔而英俊的脸还是很清醒,甚至有点阴郁。 他伸手跟我握了握,盯着我头上的伤。 “这是怎么回事?” “你儿子杰瑞的杰作。他拿枪托打我。” 莱恩·柯帕奇脸上露出同情。 “这我必须说,我真是打心底抱歉。可是,”他接着说,“杰瑞做的事我不能负责,我根本管不了他。” “我想也是。我们能不能进去谈?” “当然,当然,你需要喝一杯。” 他把我带到酒吧间和娱乐室,从这里可以俯瞰一个照得透亮的游泳池。泳池旁边有位黑髮女郎,古铜色的双腿发亮。她坐在长椅上,椅子遮住了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她身旁的桌子上有台手提收音机,好似有个熟悉的灵魂在对她说话。收音机旁有个银色的鸡尾酒调酒杯。 柯帕奇在开灯之前,先把活动百叶窗给拉上了。他说他喝的是马丁尼,我向他要了威士忌加水,他倒给了我。我们面对面坐在一个圆桌旁,桌子中央有个木制的西洋棋盘,黑白格相间。 他用一种很是斟酌的谨慎声音说道:“我想,我最好先跟你说,今天稍早,那个女孩的爸爸跟我联络过,他从他女儿的通讯簿上找到我儿子的地址。” “葛兰多先生有没有说,那女孩离家多久了?” 柯帕奇点点头。 “好几天了,她是星期四离家出走的。” “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跟我一样茫茫然。”他用一种丧气的声音接着说,听来像个老人家在发牢骚:“我们管不住这一代年轻人。他们惩罚我们,因为我们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来。” 第26页 “葛兰多先生也住在这一带吗?” “不是。” “那你儿子跟他女儿是怎么认识的?” “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全是他告诉我的。” “葛兰多先生的全名是什么?住在什么地方?” 柯帕奇把手掌举直,做了一个叫停的姿势。 “你最好先告诉我一些细节,我再告诉你其他的。这件事怎么会扯上卜贺家那个小男孩?他们打算对那个小孩做什么?” “他们也许根本没有打算,看起来他们并没有预谋。不过另一方面,这也可能是绑架。在法律上来说,现在的情形就是个绑票案。” “是为了钱吗?杰瑞说他根本瞧不起钱。” “绑架的动机不是只为钱。” “那还有什么动机?”他问。 “报復、权力、刺激,都有可能。” “听来不像是杰瑞的作风。” “那,那个女孩呢?” “我想她是出身良好的好女孩,也许不是很快乐——她爸爸说的,不过很靠得住。” “伊莉莎白·泰勒的爸爸也总是这么说他的女儿。” 他惊愕地看我一眼。 “这种比较未免太牵强了吧!” “但愿如此。今天跟她一起出游的那个男人——其实就是小男孩的爸爸,被人用锄头砍死了。” 柯帕奇的面容变得苍白,脸上的青筋清楚可见。他干了那杯马丁尼,我听得到他嘴里吸啜着空杯子的声音。 “你是说史丹·卜贺被杀了?” “是的。” “你认为是她把他杀了?”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人是她杀的,卜贺家那个小男孩就可能是个人证。” “他被杀的时候杰瑞在不在场?” “我不知道。” “他是在什么地方被杀的?” “在卜贺太太家那个峡谷的山头,一个他们叫做’山上木屋’的附近。火显然也是在同一个时间烧起来的。” 柯帕奇开始用杯子轻敲桌面。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向吧檯,想在吧檯后头一排排的酒架上找出马上可以纤解他焦虑心情的一瓶酒。不过他走回桌旁的时候双手空空,而且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 “你当初打电话来的时候就该告诉我了。要不然我绝对不会——” 他的话断了,用不信任的眼光瞪着我。 “如果我先告诉了你,你绝对不会让我进屋来或是跟我谈,”我说。“葛兰多先生住在哪里?” “我不告诉你。” “你最好告诉我。这些事瞒不了多久的。我们惟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把杰瑞跟那个女孩拦下来,以免他们捅出更多的漏子。” “他们还能捅什么漏子?” “把那小孩弄丢,”我说。“或是把他杀了。” 他定定盯着我看。 “你对那个小男孩为什么这么有兴趣?” “史丹·卜贺的太太雇我把那孩子找回来。” “所以你是站在他们那边的?!” “我是站在小男孩这边。” “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稍微。” “就你个人而言,你关心他吗?” “是,我关心他。” “那你就该体会到我对我儿子的感情。” “如果你充分合作,我能体会得更深。我是想替你跟你儿子挡掉麻烦。” “在我看来,你就是个麻烦。”他说。 这句话让我不禁语塞。他是个推销员,对人性弱点具有一种敏锐度,而且他说中了一个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实——有时候我真的是麻烦的导火线,虽然并非全然出于己愿。 我想把话题稍微变个方向,于是把那本扉页有他儿子铅笔签名的绿皮书掏了出来。 “苏珊·葛兰多怎么会拿到这本书?” 他想了想,说道:“我想是杰瑞离开的时候拿走的。我对书本没什么兴趣。不过我太太是家里的知识分子,她是史丹福毕业的。” “柯帕奇太太在家吗?” 他摇摇头。 “爱伦离开我好些年了。游泳池旁那个女人是我的未婚妻。” “杰瑞离家多久了?” “几个月了,他是六月搬到船上去住的。可是如果说到关系分裂,其实他一年前就离开我了,也就是他离开家去上大学的时候。” “他还在读大学?” “已经不读了。”柯帕奇的声音透着失望。“其实他本来可以顺顺噹噹毕业的。我什么都准备好了,要供他一路读完企管硕士,可是他不肯努力。你不用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也没有答案。” 他伸手来拿桌上那本书,然后把他儿子签名的那一页合上。 “杰瑞他吸毒吗?” “我不知道。” 可是他的眼神犹疑,而且避开我的眼睛。我们的对话愈来愈低调,原因并不难猜——他害怕他会让儿子卷人谋杀案。 第27页 “你知道船上出了一件意外,”我说。“我说的是那个女孩子跳海的事。” “没错,我知道。我从港口那里听来的。可是我不知道这跟毒品有没有关系。” 柯帕奇突然倾身向前,抓起我那杯碰都没碰的威士忌加水。 “如果你不喝,我喝,”他说完话,就一饮而尽。 我们在对立的缄默中坐着。他研究那个镶在桌上的棋盘,仿佛上面布满了棋子,而且大部分都是我的子。终于,他抬起头来,和我四目相接。 “你认为是杰瑞给她毒品的,对不对?”他说。 “你是最懂杰瑞的。” “再也懂不了了,”他说。“不过我是怀疑他吸毒。这也是我们之间吵架的主要原因之一。” “哪一种毒品?” “我其实不清楚。可是他说话的样子、做出来的举动,都像是没心没智的。”他嘴里吐出来的用字很奇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令人感动,好像是一种和他迷途少子感同身受的告白。他紧张兮兮的又加上一句:“我说得太多了,实在不应该告诉你这么多的。” “你最好把其他的也告诉我。” “没有其他的了,我全都说了。我本来有个前途无量的聪明孩子,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决定要彻底改变,然后就离开了我,住在海边,活像个靠海吃饭的混混。” “他跟罗杰·安密特有什么关系?” “我曾经卖过一些房子给他们,罗杰·安密特一直都很喜欢他,他教他怎么航行。去年杰瑞在帆船赛里还充当他的助手。” “杰瑞一定是个很不错的水手。” “没错。如果必要的话,他可以把那条帆船开到夏威夷去,”他的情绪往下沉。“就怕他那时把航海技巧全都丢到脑后去了,就跟其他事情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覆着白叶窗的窗户前,用手指拨开窗叶往外探看,仿佛是个被困在受袭建筑物中的人。 “该死,”他说。“我本来要带我未婚妻去吃晚餐的。”他倏地升起的怒气冲着我发:”你知道你把我这一晚上都毁了吗?” 这句话不用回答,他也知道。他踱回吧檯,好像在那里或能找到一个幽灵酒保吐吐苦水似的。吧檯上有部电话,旁边放着一个蓝色的小本子。他打开小本子像是要找电话号码,随后却又扔下。他拿出一个干净杯子,倒了一杯威士忌加水,“碰”一声放在我面前。 我做了个手势谢谢他,虽然我并不需要这杯酒。我感到今晚会是个漫漫长夜,柯帕奇一定也有同感。他斜倚着桌子在我身旁站着,双手向外一摊,脸上的感情愈来愈丰富。 “你听好,”他说。“我不是个大混帐——我可不像你想的那样。杰瑞还是个小娃儿的时候,我太太就离开我跑了。除了无法给她一个浪漫的生活之外,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大错逼得她非得离开我。可是,杰瑞却为这个怪我。他什么都怪我。”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抑郁而忧伤。“我真的很关心他。我要给他最好的,所以拼着老命去争取最好的东西。可是这年头这种作法已经行不通了,你说是不是?再也没有所谓的圆满结局了。” 他还是维持着那个斜倚的姿势,高踞在我上头,仔细听着我俩之间的沉默,专注得仿佛头一回听到这种声音。我说话了:“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把他和苏珊找回来?” “我不知道。” “我本来想打电话给联邦调查局。” “别打,这样杰瑞就完了。” 我感到他厚实的手放在我的肩头上。他把手移开,又回到吧檯,像个笼里的困兽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他替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又坐回圆桌旁。 “给他一个机会,等他自己把那艘船开回来。我们没有必要闹上联邦政府。” “我们有必要向本地的警方报案。” “那我来报案,”他说。“我去跟屈梅因警长说——他是我朋友。” “今天晚上吗?” “当然是今天晚上。我比你还担心呢!杰瑞是我儿子,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就等于是我出事。”他想强调他是认真的,可是又觉辞不达意。 “那就告诉我哪里找得到苏珊的父母,我尤其想跟她爸爸谈一谈。” “抱歉,我觉得这样不妥。” 我用我想得到最严厉的字眼刺激他:“搞不好以后也不会出现妥当的事了。现在情势一路往鬼门关滑,你还不肯做一点举手之劳去阻止它,而且竟然还指望会有圆满的结局?” “我说过,我并不指望有圆满的结局。”他用手掌抹抹他的眼睛和双颊,然后在下颚合起双掌,有如祈祷的姿态。“你得给我时间好好想想。” “当然,你可以想上好几个钟头。然后我就坐在这里心里七上八下,想卜贺家那个男孩到底怎么样了。” 柯帕奇深沉地看我一眼。我瞥见一抹不甚严肃的表情,仿佛他内心正躲着一个堕落的牧师。 门铃响了,他离开房间,把身后的门关上。我拿起电话旁边的蓝色小本子。里面列有很多手写的电话号码,其中有个叫做雷斯·葛兰多的,从电话号码上看是住在帕黎沙多那一带。这个电话可能不是新添的:同一页上,它的底下还有其他的人名。 第28页 我正抄着号码的时候,身后的房门倏地打开。是泳池畔那个黑髮女郎。她很漂亮,可是穿的比基尼样式略嫌年轻,而且她醉了。 “要去什么地方玩?”她高声说。 “哪儿都不去。” 她的嘴角往下挂,像个失望的小孩。 “莱恩答应要带我去跳舞的。” 她试着走了几步,几乎跌倒。我把她扶到椅子上,可是她不肯乖乖坐好,她要跳舞。 莱恩·柯帕奇走进房间,似乎一点也没注意那个女人。他的动作像个漫无目标的机器人,走到吧檯后面,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厚重的左轮枪。 “怎么口事?”我问他。 他没回答我,可是我不喜欢他脸上那种迟钝又冷酷的愤怒表情。我跟着他出去,走到房子前头,让他知道他旁边还有我。一个眼神狂乱的年轻人正等在前门门口,额头上都是煤灰。 柯帕奇把枪亮出来。 “给我滚!我不要听这些鬼话。” “你把我的话当成鬼话,是不是?”年轻人说道。“我的房子没了,家具也没了,家人的衣服什么都没了。柯帕奇先生,这些都要找你负责。” “我为什么要负责?” “房子烧掉以后,我跟一个消防队员谈过话——可惜房子被烧的时候他不在,可惜他不在!他说这个峡谷根本就不应该盖房子,闹火灾的机率太大了。可是你把房子卖给我的时候可从来没提过。” “这是我们大家都得冒的风险啊,”柯帕奇说。“我自己的房子明天或后天也可能被烧掉啊!” “但愿如此,我希望你的房子被烧个精光!” “你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也不全为这个,”那个年轻人的声音里带点尴尬。“可是我今晚找不到地方过夜。” “你不能在这里过夜。” “是不能,这我明白。” 他话讲不下去了。他对着柯帕奇手上的枪像是告别似的看了一眼,快步走向停在我计程车旁的一个厢型车。好几个小孩从厢型车的后座窗户里探出头来,像是好奇的囚犯,不知道接下来会被带往何处。一个女人坐在前座,直视着前方。 我对柯帕奇说:“幸好你没朝他开枪。” “我本来就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可是你应该听听他骂我的那些话,我不必受这种——” 我打断他的话: “他住在哪一带?” “峡谷之家。我是那个社区的开发商。” “峡谷全毁了吗?” “没有全毁,不过有几间房子被烧了,他的房子就是其中之一。”他愤怒的头往远去的厢型车勐然一伸。“受到打击的又不只他一个。为了盖这些房子,我到现在还在付利息;现在可好,我永远也甭想卖出去了。” “你知道卜贺太太的房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上回听到的消息是房子还在。那些西班牙式的老房子骨架都是防火的。” 那个黑髮女郎从他身后走过来。她在比基尼上面罩了一件薄外套,看起来很清醒,可是脸色苍白。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她对他说。“把枪收起来吧。你拿着枪乱挥,把我的魂儿都吓飞了。” “我没有乱挥。” 不过他马上把枪插进口袋里,让它没了踪影。 我们三个走到外面的柏油道上。那个计程车司机冷眼看着我们,像个外星球来的旁观者。 柯帕奇把他的一只手指用口水沾湿后举高。一阵凉风吹进峡谷。 “这是海风,”他说。“要是海风一直往这个方向吹,我们就万事ok了。” 我希望他说的对。可是往东看去,天际依然熊熊燃烧,犹如重重的帷幕。 地下人 正文 第13章 章节字数:3602 更新时间:08-04-23 12:23 我要司机载我到北岭去,因为我自己的车还留在史丹·卜贺家的车库里。这一趟路花了我五十块钱,而且要预付。那个司机还想聊天,可是我请他闭嘴,总算补了一个钟头的睡眠。 车子离开温杜拉公路时我醒了,感到头痛欲裂。我叫司机找个公共电话亭停车。他不但找到了,还给我大约一块钱的零钱。我拨了雷斯·葛兰多的号码。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好像正被严密监控似的:“喂,这里是葛兰多家。” “请问葛兰多先生在吗?” “对不起,他不在,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去哪里了呢?” “到洛杉矾去了。” “去找苏珊吗?” 她的音调变得比较像人的声音。 “是的,他去找苏珊。你是雷斯的朋友吗?” “不是,可是我见过你女儿。她不在洛杉矾,葛兰多太太,我可不可以过来跟你谈谈呢?” “我不知道。你是警察吗?” 我跟她说了我的身份、名字,她把住址给了我。据我所知,那个地方是在日落大道的一条边街上。 计程车穿过高架公路下,一路直达北岭。卜贺家的车库钥匙我一直放在身上。我开锁的时候叫司机等我一下,我要确定车子还在里面。车还在,而且可以发动。我走到马路上,把司机打发走了。 第29页 我再一次走回房子后头,这次对四周端详得比较仔细了。葡萄藤篱笆的隔邻人家有些灯光透过来。我注意到,史丹家的后门开了条小缝。我把门整个打开,捻亮厨房的灯。 门锁四周的木头上有破坏的痕迹,显示锁是被撬开的。我想到,把门撬开的人搞不好还在屋里,我可不想出其不意跟他撞上。小偷很少会蓄意杀人,可是如果他们在黑暗幻影中被吓着时,难保不会骤起杀机。 我把厨房的灯关上,等在那儿。房子一片安静,我还听得到屋外大马路上,车流的低响震动。 左邻右舍都在看电视晚间新闻。虽然这些都是些正常的声响,我身体却感到一阵不安,几乎要吐出来,踏进走道时,情况更严重了。 或许是因为我闻到——也或许是感觉到那个人就在书房。不管是什么原因,当我把灯打开时,真的就看到那个人躺在损坏的书桌前面,正对着我咧开嘴巴,仿佛一个魔术师正得意地施展他最后的一步妙招。 我没能马上认出他来。他蓄着黑色的鬍子,还留个八字鬍,头上的黑色长髮压得他额头上的刘海低得古怪。我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那头长髮是假的,而且不大合脸,鬍子和八字鬍也都是假的。 头髮下面那张死人脸,是那个曾经跑到这里来要一千块钱,自称为艾尔的傢伙。他来得未免太频繁了吧!他的衬衫前面因为染上血而又湿又重,血迹下有刀刺的伤痕。我闻到他身上威士忌的酒味。 他那套廉价西装的胸袋上绣着旧金山一家百货公司的标籤。口袋是空的,其他的口袋也都是。我把他抬起来,想在他长裤的后口袋里摸出他的皮夹子。什么都没有。 我从我的笔记本里打到他给我的地址:“星光汽车旅馆,海岸公路上,多蟠嘉峡谷南边”。然后我去看那个显然被他硬生生敲开的拉盖书桌。锁旁边的木头都已碎裂,那个拉盖卡在半开的位置上。 我用力把拉盖往后拉,还是没办法完全打开,锁上的抽屉因此也拉不开来。不过我在书桌的一个小文具格里找到两张照片,上面是一对乍看之下很相像的年轻男女。照片上附着一张纸条,上面有打字机打出的标题:“史丹·卜贺事务备忘录”;某个人,应该是史丹吧,在纸条上用心写着:你见过这位男士和女士吗?据证人指出,他们于一九五五年七月上旬离开圣德瑞莎,驱车(红色宝马,所持的加州牌照号码为xuj二五一)前往旧金山。他们在旧金山待了一两夜后,于七月六日搭乘英国货轮“天鹅海堡”号经温哥华前往檀香山。如有仁人君子能够提供他们目前的下落,可获赠一千元的赏金。 我再次端详那张附在纸条上的照片。那位女子有着一头黑髮,大大的黑眼从;日照片上看来显得无神;除了那张充满热情的厚唇外,她的五官尖锐而敏感。 至于那个男人——我想那就是卜贺船长——脸色就没有那么开朗了。他脸上的骨肉均匀好看,可是配上一双严峻逼人的眼睛,显得很不相称。我仔细比较他和那个女人,发现他们之间的貌似其实只是表面。他大胆的瞪视看来像是隐藏着什么,可是我猜想他在两者之间是个接受者,而那女子,看来是付出较多的人。 我转而去搜索档案柜。柜子最上面的一个抽屉已经被硬拉开,用力之勐,使得抽屉已关不拢了。抽屉里满满是信,分别用透明纸夹仔细排得整整齐齐,邮戳上的日期涵括了过去六年。 我抽出一封相当新近的来信,上面的地址是:“圣德瑞莎旅行社,大街九百二十号”。打字机打出的信上写着: 亲爱的卜贺先生: 本公司谨遵所嘱,查过我们的档案,特此向您证实:令尊礼欧·卜贺先生于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前后,曾经订了两张天鹅海堡号的船票,预计从旧金山驶往檀香山(经由温哥华)。船费已付清,可是我们无法证实船票确曾被使用过。天鹅海堡号现已变更为赖比瑞亚籍,一九五五年时的负责人和船主已难追查。如果您希望我们继续追查,烦请告知为荷。 负责人哈威·诺博敬上 我又看了一封更久以前的信,寄信人是圣德瑞莎一间教堂的牧师,罗威尔主教。信是以教堂的信纸写就的,附有罗主教的亲笔签名。信上这么写着: 亲爱的史丹: 你或许还记得,你的父亲礼欧·卜贺过去偶尔会来参加周日的礼拜,就这个意义而言,他是我的教众之一。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从来不曾了解过他。我相信,这个错虽然在我,他也难辞其咎。在我的印象里,他爱好运动,是个有精神、有活力,很会享受生活的人。你对他的回忆亦復如是,自是难免。 我谨建议你——完全出自善意和关怀——请你以这样的回忆自足,切莫不听我的劝,再做任何探究。你的父亲选择离开你母亲和你,原因不是你我能够擅加揣断的;一个人的行为总有它非理性的动机,我以为,为人子女者倾心深究父亲的生活,并非明智之举。毕竟,谁人无罪呢? 史丹,多关心你自己的生活吧。你最近才担下婚姻的重责——我有这个荣幸为你们这对新人主持婚礼,当然记得清楚。你的妻子是个可爱的好女人,比起你曾经写信告诉我的那些情史,显然她更值得成为你的生活重心。尽管往事曾经对我们造成影响,但这些影响无论是好是坏,对现在的我们并无益处,除非最后我们得以解脱。我们必须寻求解脱,接受解脱,也必须给予解脱。 第30页 至于你写信跟我提到的婚姻问题,相信我,其实那些都是寻常可见的。不过我宁愿亲自和你面对面讨论,而不是将我的浅见诉诸笔墨。珍重。 我朝地下的死人瞧了瞧,联想到山上的另一个死人。罗威尔主教给予史丹很中肯的忠告,可惜他没听进去。一种羞愧和悔恨的感觉流窜我全身,这感觉虽不全然是因史丹·卜贺而起,但的确也为他感到几分可惜。 突然,我领悟到,我必须打电话报警。我没动书房里的电话而走回厨房。我一开灯,就注意到倒放在水槽碗盘当中那个褐色的威土忌空瓶。 我打电话到洛杉矾警局的峡谷总部,报告有谋杀案。警方派来的人要过十分钟左右才会到达,我趁这个空档沿街道寻找,走到中途发现了艾尔的老爷车,车门是锁上的。直到我听到警笛响,才记起我车子的引擎还没关。我走到车库,把引擎关上。 我的行李厢里有顶便帽,我拿了来遮住我受伤的头部,走到房子前面时正好遇上警车。隔邻跑出来一个男人,他看看我们,什么也没说就又回屋里去了。 我带那些警官从后门进屋,把门上的撬痕指给他们看。我也把那死人指给他们看,还把怎么发现尸体的经过简单跟他们说了。他们记了笔录,打了通电话给兇杀组,并且礼貌地暗示我别走开。 我跟一个叫做许普德的探长就说得比较详细了。他还在好莱坞分局当警官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许普德是个颜面光洁的瑞典人,书房的一点一滴全都落入他那一双鹰隼精明的眼睛,就跟他摄影从员的照相机一样精准。 许普德沉吟了一会。 “所以,你认为他来这儿是为了拿钱?” “我确定是这样。” “可是他拿到的不是钱,而且答应给他钱的人也死了。”他拿起史丹的记事本——是我刚才拿给他看的—然后大声念出来:“您见过这位男士和女士吗?’就是因为这回事吗?” “很可能。” “你想他为什么要化了装来这里?” “我想到几个可能的原因,他可能是个通缉犯,我甚至敢打赌,他一定是在通缉当中。” 许普德点头表示同意: “我来查他的底。不过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 “什么原因?” “他的穿戴可能只是为了好玩找乐子。不少混混在钓妞儿的时候都会戴上长假髮。这位仁兄本来也许打算拿了钱以后,到城里寻欢作乐一番。” 我必须承认,他说的话是有几分道理。 地下人 正文 第14章 章节字数:6640 更新时间:08-04-23 12:25 我从日落大道离开瑟普维达区,开往帕黎沙多。葛兰多家位于一条椰林大道上,那是一栋都择式的大宅邸,尖耸的屋顶,咖啡色半木料半砖石的建材突显于外。 加了中枢的窗户一片透亮,好像这里正进行一场周六晚宴似的。可是在我敲门之前,耳边只听到风吹过干燥椰叶的嘆息和唿唿的声响。 一个身穿黑衣的金髮女人打开精雕细琢的大门。她背着光的身材显得如此苗条,我一时间还以为她是个年轻女孩。然后她侧头看我,我这才看到她的面容,上面已经点染岁月的痕迹,脖子上的皮肤开始松垂。 她眯起眼睛凝视着我身后的黑暗。 “你是亚契先生吗?” “是的,我能进来吗?” “请进。我先生现在人在家,可是他正在休息。” 她言谈得体得几近小心翼翼,仿佛曾经受过语言训练似的。我觉得如果她放开本性来表达,言辞一定会粗放、自由许多。 她领我进人一个正式的会客室,水晶吊灯的强光刺得我眼痛,大理石壁炉里没有生火。我们面对面在谈话椅上坐下。她以一种美丽娴静的姿势坐定,可是皱纹初生的脸庞似乎显露着厌烦甚至嫌恶的神色,就像个和动物住在一起的天使。 “你看到苏珊的时候,她还好吗?” “她毫髮无伤。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在电话里说她惹了个大麻烦。”她的声音轻柔细小,仿佛她正尽力将那件大麻烦化小。“请你告诉我,你所谓的麻烦是什么?而且请你坦白讲,我守在电话旁边已经三个晚上了。” “我知道那种滋味。” 她向我倾过身来,脸部微露。 “你有小孩吗?” “没有,可是我的客户有。苏珊把我客户的小孩带走了,一个叫做尤尼·卜贺的小男孩。你听说过这个孩子吗?” 她迟疑了一会儿,陷人沉思,然后摇摇头。 “抱歉,我恐怕没听过。” “龙尼的爸爸今天早上被人杀了,他叫做史丹·卜贺。” 她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反应。我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她,她听得入神,犹如被童话故事吸引的小孩。她的双手像长了红脚的小动物从膝盖往上移,最后在胸前握紧。她说: “杀害卜贺先生这种事,苏珊不可能做得出来。她很温和的,而且她喜欢小孩,她绝对不会伤害那个孩子。” 第31页 “她为什么要带走那个孩子呢?” 那女人为之语塞。她带着嫌恶的眼光注视着我,仿佛我对她好梦方酣的梦境带来了威胁。她的手从胸前滑落下来。 “一定有原因的。” “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家吗?” “我—雷斯跟我都没办法了解。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她已经获准进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而且她这个夏天都安排得很好——上网球课、潜水课、法语会话。然后星期四早上,她趁着我们出去买东西的时候,一点预兆也没有地就离家出走了,她甚至连一声再见都没跟我们说。” “你们有没有报警?” “雷斯报过警。警察说他们不能保证什么——每个礼拜都有好几十个年轻人失踪。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女儿竟然会是其中的一个。苏珊过惯好日子,我们什么好东西都给她的。” 我把她拉回冷酷的现实。 “苏珊最近有没有什么重大的改变?” “你指的是什么?” “她的生活习惯有没有很大的变化,像是睡得很多,或是睡得很少;变得激动而且一直在兴奋状态,或是突然拒人于千里之外、愈来愈不爱打扮这类的。” “完全没有。她没有吸毒,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不过,还是请你想想看。星期四晚上她在圣德瑞莎曾跳进海里去,听起来像是因为吸毒而发生了严重的幻觉。” “杰瑞·柯帕奇是不是跟她在一起?” “是的。葛兰多太太,你认识杰瑞吗?” “他来过我家。我们是在新港遇到他的。在我看来,他像是个挺好的孩子。” “他是什么时候到你们家来的?” “好几个月以前。他跟我先生吵了一架,以后就没再来过。” 她的声音透着失望。 “为什么吵架呢?”我问。 “这你得问雷斯才知道,他们两个就是互相看不顺眼。” “我可以跟葛兰多先生谈谈吗?” “他已经睡了,这几天他也够受的了。” “很抱歉,不过你最好把他叫醒。” “我觉得我不应该叫醒他,你知道,雷斯年纪不小了。” 她坐着不动。她是那种爱做梦的金髮女郎,无法面对生活中的任何变迁。她是那种会坐在电话机旁永远等下去的母亲,可是一旦铃声终于响起,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女儿现在跟一个十几岁的辍学生飘在海上,他们涉嫌诱拐小孩和谋杀,而你竟然还不愿意吵醒她父亲。”我起身打开会客室的门:“如果你不去叫你丈夫,那么让我来吧!” “我去好了!既然你那么坚持!” 她经过我身旁走到门边时,我感到一股微微的寒意,好似她的曼妙身材里住着一个发育不全的小孩。这整个房间也反映出这股寒意。水晶吊灯虽然光芒耀目,却像是一簇簇冻结的泪珠,白色的大理石壁炉台像个坟墓,花瓶里的花是塑胶做的,没有香味,只散发出虚假生活的沉闷。 雷斯·葛兰多进了房间,好像来访的客人是他,不是我。他是个短小结实的人,头髮和短短的落腮鬍都已灰白,他略为皱缩的脸被那撒鬍子钳着,好像是特意突出来要让人检验似的。他脸上堆满那种讨好人家、希望别人喜欢他的笑容。 他的握手紧而有力,我注意到他有双变了形的大手。这双手留有过去做粗活的痕迹:指节肿大,皮肤粗糙。我心想,他花了一生的功夫努力往上爬,总算爬到这个小山丘的顶端,可是却被他女儿弃如粪土,纵身就跳开了。 他穿着内衣和长裤,外面罩一件有腰身的红色丝浴袍。他的脸红里带紫,头髮因为冲过澡弄得湿答答的。我对他说,很抱歉来打扰他。 他挥挥手,把我这个想法驱走。 “相信我,无论半夜或什么时候,我都愿意起床。听说你有小女的消息?” 我把事情经过简单对他说了。我的话似乎给了他莫大的压力,一张脸紧绷得几乎缩进骨里。可是他不愿意承认他的恐惧,尽管他的双眼已经湿润。 “她做这些事一定有她的原因。苏珊是个明理的女孩,我不相信她吸毒。” “无论你相信什么,也改变不了事实。”我说。 “可是你不了解苏珊。我今天在日落大道附近几乎绕了整个晚上,今天的年轻人变成什么模样,我是看得一清二楚。可是苏珊完全不是那个样儿,她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的。” 他重重坐进一张对话椅,似乎紧接长夜而来的一席话已经让他筋疲力尽。我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这个我不跟你争,”我说。“一个好例子胜过全世界的理论。” “你说的真对。” “我可不可以看看苏珊的通讯簿?我知道在你那儿。” 他仰头看他太太,她正在近旁来去徘徊。 “孩子的妈,你去帮我拿来好吧?我放在书房的桌上。” 葛兰多太太离开房间后,我对他说: “一个家庭在发生这类事情之前,几乎都有徵兆可寻。苏珊最近有没有惹过什么麻烦?” 第32页 “根本没有。我跟你实话实说,她这辈子从来没惹过麻烦。” “她喝不喝酒?” “她根本就不喜欢喝酒,偶尔我要她尝几口,她总是做鬼脸。” 他自己扮了个鬼脸,那恐惧的表情,深印在他脸上久久不去。我不知道他是忆起了什么,还是想忘掉什么。 “她都做些什么消遣?” “我们一家人是很亲近的,”他说。“我们三人很多时间都在一起。我在这海岸上上下下开了几家汽车旅馆,所以我们常常出去旅游个几天,也算出差也算玩。当然,苏珊也有她自己的活动表——上网球课、潜水课、法语会话。” 他就像个闭起眼睛的人却把手递给一个并不存在的女孩。我慢慢觉得我看出问题的一点眉目,问题往往都是这样:他们让孩子活在冷漠无味又令人窒息的虚幻里,因此如果有人给他们任何一点真实,或是用毒品让他们去创造自己的虚幻,他们就脱缰而去,然而从此也深陷在现实的尖轴里,动弹不得。 “她常去日落大道那一带吗?” “没有,亚契先生,她从来没去过那儿—就我所知是没有。” “那你为什么去那里呢?” “是一位警官建议我去的。他说那儿是失踪女孩的大本营,他想或许我会在那儿找到苏珊。” “她都跟哪一类男孩子交往?” “她跟男孩子没什么瓜葛。当然,她也参加过一些派对,不过都有我们在旁边监护,而且多年来我们一直让她上舞蹈学校——去学社交舞和芭蕾。至于男孩子,坦白说,我是不鼓励——你看看现在这个世界。她的朋友多半是女孩子。” “那杰瑞·柯帕奇呢?我知道他曾经来找过你女儿。” 他脸红了。 “没错,他六月份来过这儿,跟苏珊好像很有得聊,可是我一走进房间,他们就停下来不讲了。这我可不喜欢。” “你不是还跟他吵了一架吗?” 他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谁告诉你的?” “你太太。” “女人就是话多。”他说。“没错,我们是吵了一架。那男孩的生活哲学不正确,我想要纠正他。我很友善地问他,他以后打算做什么,他说他只想得过且过混日子。我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所以我又问他,要是每个人都是这种态度,我们国家会落到什么地步。他说,这个国家早就落到那个地步了。我不懂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不喜欢他的调调儿。我告诉他,如果这就是他的生活哲学,他现在就可以走出我家大门,而且以后不必再来了;那个小无赖竟然说他高兴还来不及。然后他就离开了,以后也就没再来过。这种废物,走了正好。” 雷斯·葛兰多的脸胀成了酱红色,额头一侧的青筋在抽动,我的头也同情得抽痛。 “我太太那时候还认为我做得不对,”他说。“你知道女人家就是这样。要是女儿到了十八岁还没结婚或是起码没有订个婚,她们就以为女儿註定要当老小姐了。”他突然抬起头来,像是接收到一个我听不到的讯号。“奇怪,孩子的妈在书房里做什么。” 他站起来打开房门,我跟着他走进通道。他的动作沉重而忧郁,好像被某种自己尚未觉察的绝望重重压住。 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透过书房的门传出来。葛兰多太太靠着空荡荡的书架站在那里哭。雷斯·葛兰多走到他太太身旁,双手抚着她颤动的背,想让她平静下来。 “孩子的妈,别哭了,我们会把她找回来的。” “不会,”她摇头。“苏珊永远都不会回家了。我们当初根本没有权利把她带到这儿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每个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孩子的妈,你这话说的不对。这条街上我的资产净值比谁都多,这条街的房子我多半买得起,也卖得起。” “资产净值有什么用?我们像是离了水的鱼。我在这条街上一个朋友也没有——苏珊也是。” 他的大手握住她的肩头,强把她转过身来面对他。 “孩子的妈,那只是你的幻觉。我开车经过附近的时候,都会有人对我和气的笑笑,点点头,他们都知道我是谁。住在这儿得要有钱,他们知道我有钱。” “也许你是有钱,可是对苏珊没有帮助——对我也没有。” “帮助什么?” “帮助我们过日子,”她说。“我一直在假装,假装一切都没问题,可是现在,我们知道其实是有问题的。” “以后就没问题了,我向你保证,我们还会更顺心如意的。” “我们以前从没顺心如意过啊!” “你讲的是傻话,你自己知道。” 她摇摇头。他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好像那只不过是她身体上的偶发行为。他把她额头的头髮往后撩,她的额头看似光洁无忧,和她泪痕纵横的面庞恰成对比。 她靠着他,任由他抱着。她倚在他肩上的脸呆滞无神,也无视于我的存在,就像个被自己的生活溺毙的女人。 第33页 他们两个有如踏着口令般步出书房,走进通道,把我单独留在书房内。我注意到角桌上有本摊开的红皮小本子,于是坐下来看。封面上的“通讯簿”字样是烫金的,里面的扉页上有那女孩用不成熟的笔迹写下的名字:“苏珊·葛兰多”。 通讯簿里有三个女孩的名字,还有一个男孩的:杰瑞·柯帕奇。苏珊的母亲为什么哭,我现在明白了。这个家庭是个寂寞的三人组,他们的生活一直像是在好莱坞的场景下演戏,而现在独撑这个梦境的,只剩下两个人了。 葛兰多太太进来,惊醒了沉思中的我。她的头髮已经梳理过,脸洗过,也重新上了妆,既迅速又熟练。 “亚契先生,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失态的。” “没有人会故意失态。不过有时候这样发泄发泄也不错。” “对我不然,对雷斯也不然。你看他那个样子,大概联想不起来,可是他其实是个重感情的人,而且他很爱苏珊。” 她走近小桌。她的悲哀有如香水一般,依然依附在她身上;她是那种无论经歷什么样的感情风暴,其女性特质也永远不变的女人。 “你的头受伤了,”她说。 “杰瑞·柯帕奇的杰作。” “我承认,我是错看了他。” “葛兰多太太,我也是。我们该拿苏珊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怎么办。”她站在我身旁,边嘆气边翻着那本通讯簿的空白页。“我跟那些苏珊认识的女孩谈过,包括这本子上的三个女孩。她们其实都不算是朋友,她们只是一起上学或是一起打过网球而已。” “这实在不太像一个十八岁女孩过的日子。” “我知道。我试过替她安排一些活动,可是都没有用,她害怕。” “她怕什么?” “我不知道,可是她是真的害怕。我一直担心她哪天会走掉。现在她真的走了。” 我问她,如果她不介意,可不可以让我看看苏珊的房间。 “我不介意。不过你不要告诉雷斯,他会不高兴的。” 她带我进人一个大房间,里面的玻璃落地门直通阳台。房间虽大,却显得拥挤。象牙镶金边的卧房家具,配上音响、电视,还有一个女用化妆檯,上面放着一部白色电话。这地方让我想到囚犯,一个备受礼遇的囚犯,被期望关在一个房间里活上一辈子。 四壁都挂着那种大量制造、年轻男生合唱团体如梦似幻的海报和照片,那似乎更凸显出房间的静默。看不到任何照片,也找不出任何影子能够显示那女孩到底认识些什么活生生的人。 “你看得出来,”她母亲说。“我们什么都给她了,可是她要的不是这些。” 她打开衣橱让我看。里面满满挂着套装、洋装,像是一排女子兵为了易于收藏而被压得平平的,上面还沾着芳香剂的味道。五斗柜的抽屉里满是毛衣和其他衣服,像是一层层掉落或从未用过的外皮。化妆檯只有一个抽屉,里面堆满化妆品。 白色电话上摊着一本打开的分类电话簿。我在桌前的沙发椅上坐下,打开桌上的日光檯灯。电话簿翻开的那一页停在“汽车旅馆”栏,右边那页下头刊着一小幅星光汽车旅馆的gg。 我认为这不可能是巧合,因此把gg指给葛兰多太太看。可是无论这个gg或是我对艾尔的形容,她都一无所知。 我请她给我一张苏珊的近照。她带我到另一个房间,说是她的缝纫室,拿出一张口袋大小的高中毕业照。照片上那个双眸清澈的金髮女孩,看来似乎永无可能失去她的纯真或青春,也绝不会变老或死去。 “我以前也像这个样子。”她的母亲说。 “现在还是一样。” “你应该看看我高中时候的模样。” 她其实不算吹牛,可是她小心戒慎的礼貌举止背后,自然透露出一点乡土味。我说:“真可惜,没这个眼福。你是在哪里读的高中?” “圣德瑞莎。” “苏珊跑到那儿去,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我想不是吧。” “你在圣德瑞莎有没有亲戚?” “现在没有了。”她把话题岔开。“如果你有苏珊的任何消息,请你马上通知我们,好吗?” 我答应了她,于是她把那张照片递给我,好似生意正式成交。我把照片连同那本绿皮书放进口袋,离开了葛兰多家。幢幢的椰影有如泼出的黑水渍,掠过我的车顶,泼洒在人行道上。 地下人 正文 第15章 章节字数:6321 更新时间:08-04-23 12:26 星光汽车旅馆位立在公路和海洋之间一处侷促拥挤的地方,尾端建立在桩基上,有如悬空。旅馆旁边有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服务站,它的灯光映照在旅馆黄色的灰泥墙上,也照在那个悬挂在办公室大门及受尽日晒雨淋写着“尚有空房”的招牌上。 我走进旅馆,按了几次柜檯上的服务铃。一个男人从后面的房间慢吞吞踱出来,他瞪着我,一张脸满是皱纹和困意。 “单人房还是双人房?” 我跟他说我在找一个男人,然后把艾尔的模样形容给他听。他勐烈摇动他那头乱髮,打断我的话。怒气就像是生命表层的污染源淹到了他的喉咙,几乎呛住了他。 第34页 “你凭什么就为了这事把我吵起来?这儿可是个做生意的地方!” 我放一张两元钱钞在柜檯上。他将怒气吞回肚内,拿起钞票。 “谢了。你那朋友跟他太太住在七号房。” 我把苏珊的照片拿给他看。 “这女孩有没有来过?” “也许来过。” “你到底见过她没有?” “她做了什么坏勾当?” “没有,她只是个离家的女孩。” “你是她老爸?” “只是个朋友,”我说。“她来过这里没有?” “我想她是来过,几天前吧,后来就没见过她了。喂,”他的笑带点儿邪门。“你那两块钱就值这么多了。” 我离开柜檯,沿着附栏杆的走廊寻找房间。一阵高头浪打在旅馆的桩基上,突增凄凉;服务站霓虹灯的倒影反映在水面,仿佛是五颜六色的废颜料。 我敲敲门,又叩了叩七号房的金属环。房门一开,门缝里那道狭窄的光线豁然开阔。门后的女人一看到我的脸就要把门关上,可是我用一只手臂和肩膀抵在门开处,钻了进去。 “你走开,”她说。 “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抱歉,我什么都不记得。”她说得好像很认真。“有时候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她的声音平板,面无表情,可是眼角和嘴角都刻着沧桑的痕迹。她看来既年轻又衰老,身子裹在一件拼花的粉色睡袍里。她到底是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妇女,还是个后天失调的年轻少女,我实在看不出来。而她眼珠子的颜色跟这房间的角落一样,黑沉沉的。 “你叫什么名字?” “高雅。” “很美的名字。” “谢谢,这名字是有一天我觉得自己很高雅的时候替自己取的。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这种感觉了。” 她朝房间四处瞧了瞧,仿佛这该怪她的环境似的。她床上的被单皱成一团,拖到地板上;化妆檯上有几个空酒瓶和放久了的汉堡,上头还留着齿痕;几张椅子上挂着她脱掉的衣服。 “艾尔呢?”我说。 “他现在应该回来了,可是还没回来。” “他姓什么?” “他叫艾尔·蓝斯。他是这么说的。” “他打哪儿来的?”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不能?” 她打了个不耐烦的小手势。 “你问太多问题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没打算回答她。 “艾尔是多久以前离开这里的?” “几个钟头以前吧,我不太清楚,我是不记时间的。” “他有没有戴着很长的假头髮、鬍子,还有八字鬍?” 她空茫的眼神看我一眼。 “他没戴这些玩意儿。” “就你所知是没戴。” 我的话引出她一丝兴趣,甚至有点生气。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他背地里在耍我?” “有可能。我今晚看到他的时候,他是戴着黑色的假髮和鬍子。” “你在哪儿看到他的?” “在北岭。” “你是不是那个答应要给他钱的人?” “我代表那个人。” 这样说也算实话—我受僱于史丹,卜贺的太太;可是这话又让我觉得好比在替两个鬼魂做中介。 她眼里又流露出一丝好奇。 “你把要给他的一千块钱带来了吗?” “没那么多。” “你有多少,就给我多少。” “这样不好吧!” “只要够我付房钱就好。” “那需要多少钱?” “二十块钱就可以让我应付今晚和明天一整天。” “让我想想……我不晓得这笔买卖艾尔那边交了货没有。” “要是你也参了一份的话,你该知道他已经交了。他在这儿已经混了好几天,就是等着拿钱。你还要他等多久啊?”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永远”,可是我没说出口。 “我不晓得他交的货值不值一千块钱。” “别跟我扯这个,当初谈的就是这个数目。”她蒙蒙然的眼睛眯了起来。“你真的是那个金主的代表吗?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是不是姓布尔?” “他姓卜贺,叫做史丹·卜贺。” 坐在床沿的她松了一口气。趁着她再起疑心之前,我把苏珊·葛兰多的照片拿给她看。她艷羡地看着那张葛兰多太太给我的照片,然后递还给我。 “我以前有段时间跟她差不多漂亮。”她说。 “那肯定是真的,高雅。” 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她高兴起来,笑了。 “你不要以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其实也没多久。” “我相信。你认识这个女孩吗?” “我见过她一两回。” “是最近吗?” 第35页 “我想是吧,我不记时间的,我脑子里有太多事情啦。不过前两三天她是来过这儿。” “她来这里做什么?” “这你得去问艾尔。她来了以后,他还叫我出去坐冷板凳。还好,我不是那种爱吃醋的人,这是我的美德之一。” “艾尔跟她做爱吗?” “也许吧!我想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不过他和她见面,为的是要套她的话。他要我把一些迷幻药放在可乐里面,好让她放松。” “她说了些什么?” “我不晓得。后来他就把她带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不过我想这跟姓布尔的那笔买卖有关系。噢,是姓卜贺吧?反正艾尔整个礼拜满脑子就是这回事儿。” “她是哪一天到这里来的?星期四吗?” “我一下子记不起来,让我好好想想。”她的双唇喃喃计算着,好像她在这天跟那天之间跨过了国际换日线似的。“我们离开沙科缅度的时候是礼拜天,这个我很确定。他带我去旧金山应徵报纸gg,礼拜天晚上就待在那儿,然后礼拜一南下到这儿来。咦,还是礼拜二?你刚才说今天是礼拜几啊?” “现在是礼拜六晚上,可以说是礼拜天的凌晨。” 她屈指算了算,那些白天跟黑夜有如阴影般掠过她的眼眸。 “我想他是礼拜三跟那个人联络上的,”她说。“回来的时候说,我们最晚在礼拜六就可以越过边界。”她突然用一种很疏离的表情看我:“钱呢?钱现在怎么了?” “钱还没付。”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拿到?” “我不知道。我连艾尔是做什么差事换这笔钱的都不知道。” “那很简单,”她说。“有个傢伙跟一个女人,艾尔得找到他们的下落。如果你是替那个姓卜贺的做事,你应该知道的。” “卜贺先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的。” “可是你总该在《纪事报》上头看过gg吧,对不对?” “我还没看过。你这儿有gg吗?” 我逼她逼得太急了,她的脸一沉。 “也许有,也许没有。给你看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保证对你有好处。不过,要是那个gg是刊在旧金山的《纪事报》上,一定有好几百万人都看过。所以你最好还是拿给我看吧。” 她考虑了一会儿,然后从床底拿出一个破皮箱,打开来,递给我一张折了两折的剪报。那个gg占了两栏,大概有六时长,上面复印着一些我在史丹书桌里找到的照片。文字介绍有部分被修改过: 您认得这对夫妇吗?他们两位以史罗福夫妇的名义,于一九五五年七月五日左右开车来到旧金山。我们相信他们搭乘了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开航的天鹅海堡号,航向温哥华及檀香山。不过,他们也可能迄今仍在湾区。若有仁人君子提供线索告知他们目前的下落,本人愿付一千元以为报酬。 我转身对那个自称高雅的女人说: “这两个人在哪里?” “别问我。”她耸耸肩膀,睡袍因而有点松开。她把袍子拉好,把自己裹紧。“不过,我想我大概见过那个女人。” “什么时候?” “我正在想啊!” “她叫什么名字?” “艾尔没告诉我。其实他什么都没告诉我。可是我们在南下的路上到过这女人的家,她来应门的时候我看到她了。她现在当然比较老,可是我很确定,她就是那个女人。”她又想了想。“不过,也可能不是。照我看,那个剪报好像是她拿给艾尔的。” “你是说这个gg?” “对啊!这样讲不通,对不对?搞不好是艾尔演戏骗我,要不然就是我记错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女人的家在哪里?” “这个嘛,”她说。”你得用钱买。” “你要多少钱?” “gg上说一千块,要是我拿少了,艾尔会杀了我。” “艾尔不会回来了。” 她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 “你是说,他死了?” “是的。 她在床沿缩成一团,艾尔的死讯让她浑身发寒。 “我从来就没指望过我们真能跑到墨西哥去。”她对我狠狠瞪了一眼,眼神冷而凌厉,像一条无毒的蛇。“是你杀了他?” “不是。” “那是条子??” “条子为什么要杀他?” “他正在跑路。”她对这房间四处看了看。“我得离开这儿。” 可是她动也没动。 “他从哪里跑出来的?” “他从牢里逃出来的。有一次他很亢奋的时候跟我说的。我早该找机会离开他。”她站起来,做了个激动的大手势。“我的车到哪儿去了?” “有可能在警察那里。” “我得离开这儿。你带我离开这儿。” “不行,你可以搭公车。” 她骂了我几句,我无动于衷。当我往门口走时,她紧跟在我后头。 第36页 “你要给我多少钱?” “不可能是一千块。” “一百块行不行?这样我可以回沙科缅度去。” “你是从沙科缅度来的?” “我爸妈住在那儿。可是他们不想见我。” “艾尔呢?” “他没爹没娘的,他是从孤儿院出来的。” “哪里的孤儿院?” “这里北边的一个小城吧,我们南下的时候在那里停下来过,他把孤儿院指给我看。” “你们在孤儿院停下来?” “你全都搞混了啦!”她一副屈尊指教的模样。“我们在高速公路上经过孤儿院的时候,他指给我看——我们没有停下来。我们在一个小镇上停下来,因为要想办法弄点钱加油,还有买东西吃。” “是哪个小镇?” “好像叫圣什么来着。噢,圣德瑞莎,我想就是这个名字。” “你们到哪里弄来的钱加油?” “艾尔从一个小老太婆那儿弄来的,那个老太婆给了他二十块钱。艾尔对老太婆很有一套。” “你能不能说说她的模样?” “我说不出来。就是一个住在一条老街上一栋小旧屋里的小老太婆嘛。那条街还挺漂亮的,树上都是淡紫色的花。” “是不是兰花楹?” 她点头: “兰花楹开的花,没错。” “她姓史诺吗?” “我想就是那个姓。” “那gg里的女人呢?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脸上出现一种又蠢笨又滑头的表情。 “这你得用钱买,这是行规。” “我给你五十块钱。” “先让我瞧瞧。” 我把钱包拿出来,把法兰·安密特当作小费赏给我的五十块大钞交给她。我有点高兴让这张钞票脱手,但有种收买别人又被出卖的感觉,仿佛我付了订金就同时买下了房间和房主。 她亲了亲钞票。 “我真的需要这张钞票,它就像是带我离开此地的车票。” 她又朝房间四处望了望,好像它是她一再重演的恶梦。 “你刚才正打算告诉我那女人住在哪里。” “是吗?”她支支吾吾,浑身不自在,最后终于逼自己说出来:“她住在树林子中一个很大的旧房子里。” “你在编故事。” “我才没有。” “你说的树林子是什么树林?” “在半月湾那一带。我一路上精神不太集中,我在爱因斯坦小道上毒瘾犯了。” “爱因斯坦小道?” “从这里出去一直走到底,经过最后一条岔路,在你后方的那个弯道。” “那是在半月湾的哪一带?” 她勐摇头,就像摇动一个停走的表那样: “我记不得了。这么多个小城都连在一起,我想不起来是哪一个。” “那房子是什么样子?” “是一栋两层楼—不,三层楼的房子,很旧很旧了。而且屋顶上有两个圆塔,一边一个。” 她把两只手的大拇指都竖起来。 “什么颜色?” “好像是灰色,我想是灰色没错。穿过树林子看过去,像是灰绿灰绿的。” “什么树?” “橡树,”她说。“还有几棵松树,不过大部分是橡树。” 我等了一阵子。 “对于那个地方,你还记得什么?” “大概就是这些了。你知道,我其实人没去过‘那里’。我只是在那一带乱逛,往下看才看到的。噢,对了,有一条狗在树底下跑来跑去,一只大丹狗,它的叫声很好听。” 她也学着吠叫了几声。 “那只狗是那户人家养的吗?” “我不知道,我想不是,看它的样子好像是流浪犬,我记得我曾经这么想过。我说的这些对你有用吗?” “我不知道。那天是星期几?” “星期天,我想。我不是说过吗,我是在星期天离开沙科缅度的。” “你说的话不值得我花五十块钱。” 她很沮丧,也很怕我把钱拿回去。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做爱。” 没等我回答,她就站起身子,脱下的浴袍掉到地上。她的身体很年轻,高胸细腰,几乎可说是太苗条了。可是她的手臂、大腿都有瘀痕,像是饱尝艰辛的标章。她确实是个后天失调的年轻女孩。 她仰头深深看着我的脸,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只听到她说:“艾尔把我整得很惨,他在牢里待了这么些年,变得很野蛮。我猜你不会要我,对不对?” “谢谢你,可是我今天够累的了。” “那你会不会带我走?” “不会。” 我把名片给了她,要她一旦记起什么事情,就打对方付费的电话给我。 “我想我不会再记起什么了。我的脑子像豆腐,健忘得很。” “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也可以打来。” 第37页 “我永远需要帮忙。可是你不会愿意再听到我的声音。” “我想我能够忍受。” 她双手扶住我的肩头,踮起脚跟,忧伤的嘴唇轻轻扫过我的脸。 我走出门,把史丹·卜贺登的gg折入那本绿皮书内,锁进我车子的行李厢。然后我开车口到我洛城西边的家。 上床以前,我打电话给我的电话秘书。许普德留了话给我。我在史丹·卜贺家发现的尸体是佛森监狱新开熘的逃犯,叫做文尔·席纳,前科累累,大概不下十几桩。他第一次被捕就是在加州的圣德瑞莎市。 地下人 正文 第16章 章节字数:4390 更新时间:08-04-23 12:29 夜很深了,几乎再过半个夜就是凌晨。我用一杯烈酒把自己灌昏,然后上床睡觉。一个梦境盘踞在我沉睡的脑海里: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到达某个地方,可是当我走出门要开车时,却发现车子没了轮子,连驾驶盘也不见了。我坐在车上,像个蜗牛窝在壳里,眼睁睁的看着黑夜世界慢慢流逝。 透过百叶窗投射进来的光线由灰转白,照醒了我。我躺在床上,听那些早嚣的车来车往声。几只鸟儿在窥视我。等到天全亮了后,那些坚鸟开始咯咯尖叫,又忙着向我的窗户俯冲轰炸。 我把那些坚鸟都给忘了。它们突兀而吵闹的提醒声,让裹在被子里的我打一阵寒颤。我掀开被子,起床穿上衣服。 厨房橱柜里只剩下最后一罐花生了。我从窗口把花生撒出去,看那些坚鸟扑进院子里争食。这就像是观看一团迸发蓝光的爆炸,使得早晨的世界又回復了正常。 可是中间的那一片拼图不见了。我刮好鬍子,出去吃早餐,然后继续寻找。 在圣德瑞莎市的南方几哩处,公路的上空已经出现火团。比我料想的还快,火势沿着群山往南、往东延烧,现在那些黑色的山枝线尽是火苗。不过,前一天晚上从海上吹来的风好像已阻挡住火势,没让它烧进海岸地带和城里来。 风依然从海上吹来。在高速公路交错的近海处,我看到被海岸激溅起的白色泡沫,也听到浪涛迸散的声音。 我在安密特家的海滩住宅前停了车。浪很高,破碎的浪花沖滑到海滩上,浸湿了屋底的桩基。我敲了敲房子后面二楼进口的门。 法兰·安密特穿着男人的睡衣来应门。她的脸睡肿了,头髮东坚西翘的,像一团被弄乱的羽毛。 “我们认识吗?”她的声音里倒听不出不悦。 “我名叫亚契,”我提醒她。“我昨天把你的车送回来。我们还一起共患难,逃离火场。” “噢,对。逃难挺好玩的,你说是不是?” “如果是头一遭逃难,或许吧。你先生在吗?” “抱歉,他不在,他很早就出门了。” “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很可能去码头了。那条船的事把罗杰给气坏了。柯帕奇先生今天早上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船不见了。” “我想船那边都还没有消息吧?” “他离开这里的时候是还没有。罗杰对杰瑞那小子真是生气。要是给他抓到了,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罗杰跟杰瑞·柯帕奇很亲近吗?” 她严厉地看我一眼。 “他们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罗杰可是阳刚得很。” 她发起抖来,把自己抱住。 我开车到码头,停进空荡荡的停车场里。这会儿还是凌晨一大早。 我从铁丝网外看过去,爱瑞亚蒂妮号的船位还是空的。罗杰·安密特站在船坞上望着海,像个刻意摆出优雅庄严姿态的雕像。莱恩·柯帕奇跟他靠得很近,面对着我。两个男人之间显得漠离疏远,可是对于对方的存在又极度敏感,似乎是刚吵过架。 柯帕奇看到铁丝网门边的我,便跑上舢板开门让我进去。他穿的衣服还是那一套,好像昨晚和衣睡了一夜—或是试图睡觉却没合眼。 “我先警告你,安密特此刻的心情恶劣透了,”柯帕奇说。“他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去他的,我这几个月连杰瑞的影子几乎都没看到,他一直在逃避我,我哪管得了他。说来其实是安密特收留了他,这个责任我可不担负。” 可是他动了动厚实的肩头,仿佛他儿子的重担正绑在背后。 “杰瑞会把船开到哪里去,你知道吗?” “抱歉,恐怕无法奉告。我不懂船,这也是杰瑞喜欢航海的一个原因。要是我对海有兴趣,他就会爱上高尔夫球。” 昨晚那个莱恩·柯帕奇一夜之间已经不见了,现在的他声音是悲苦的。 “他是往南开还是往北?” “大概往南吧,他熟悉那里的水域,也许他出海到哪个离岛去了。” 他指着那些离岸的小岛,那些岛落在地平线上,像一条条蓝色的鲸鱼。可是在岛屿和岸边二十海里范围内的水面上,什么也看不到。 “你通知警长了吗?” “还没有。”他看着我说,有点不好意思。 “你昨晚说你要跟他讲的。” “我打过电话,不骗你,可是他到火场去了,事实上,他现在还在火场。” 第38页 “总会有其他警官在值班吧?” “有是有,可是他们满脑子只有火灾。你知道,对他们来说这是大难临头。” “杰瑞也是。” “这个不用你告诉我,他是我儿子。”他用焦急的眼神斜瞄我一眼。“我又接到葛兰多先生的电话了,他今天一早打来的。你终究还是跑去见他了。” “他说了什么?” “他当然把这整件事都怪到杰瑞身上。事情只要牵涉到女孩子,男生那方总是挨骂。照他的说法,在昨天出事以前,他女儿可是从没惹过任何麻烦。谁会相信啊?” “或许他真的这样相信,他跟他太太好像有点脱离现实。” 我心里浮起一个景象,看到那个女孩孤伶伶的待在她白色的房间里,又看到她在星光汽车旅馆里跟艾尔·席纳在一起。 “我真希望你没有去找过雷斯·葛兰多,”他的声音听来愁苦得很。“你这样把事情搞复杂了。要是他存心,他是可以把我弄得很难看的。” “很抱歉。可是为了我的案子,我得追踪线索。” “你以为这只是你的案子,对不对?” “我只能说愿意参上一份。如果你能等我几分钟,我们一起去找你那位警长朋友,你说怎么样?” “就听你的吧!” 我将柯帕奇留在门边,向背对着我们的罗杰·安密特打了声招唿。他故意慢吞吞地转过身来,脸上是一种悲愤交杂,却又不愿流露于外的表情。他头戴一顶航海帽,身穿轻便的运动夹克,喉间繫着一条领巾状的领带。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可好,我们恐怕永远没办法把爱瑞亚蒂妮找回来了。”安密特的语气听来像是在谈论一个他失去的女人,或是一个女人失去的梦。“现在它可能被开到好几百哩以外,或是沉到海底去了。” “你向海岸巡逻队报案了没有?” “报过了。他们会注意找。不过,寻找失船其实不算是他们的责任。” “这不是一桩普通的窃案,”我说。”我想你知道那个女孩也在船上,还有一个小男孩。” “柯帕奇告诉我了。” 安密特眯起眼睛,好似看到一副丑恶的景象。他揉揉眼窝,又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浪潮冲过防波堤,散落成滚滚绿波。即使在码头内,海水也不平静,沖得我们脚下的浮板高起又放下。这个世界正在转变,仿佛少了一片拼图就使得整个天地分崩离析,脱缰而去。 安密特走上浮板向海的那头去了,我跟在他后面。他是个含蓄的人,不过我想,或许他现在比较愿意打开心门了。 “我知道杰瑞是你的好朋友。” “以前是。我现在不想谈。” 我没理他,继续说下去。 “你生气也是难怪,我也觉得挺呕的。他昨天晚上用左轮枪柄打我的头,那把枪看起来好像是点三八口径的。” 他踌躇了一会儿,说道: “我船上是有一把点三八口径的枪。” “那他是把枪带走??” “我想是吧,但这不是我的责任。” “柯帕奇也这么说,好像没有人该负这个责任。我想知道的是杰瑞的动机。你觉得他是想做什么?” “就我看来,他纯粹是要毁灭自己。” “但愿不是。” “他辜负了我的信任。”安密特的声音听来有股被出卖的愤恨,犹如一个水手跑到天涯海角后,却发现这世界竟然是平的一样。“我信任他,把船交给他管,我整个夏天都让他住在船上。” “为什么?” “他需要地方安顿。我的意思是,他需要的不只是个栖身之处,而且是能够安静思考的地方。我本来以为,海能够让他冷静检讨。”他停顿了一会儿。“我像杰瑞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是个船痴,坦白告诉你,那时候,船就是我的生命重心,我跟杰瑞一样没办法忍受岸上的生活,我一心一意就是出海去——”他的手臂往大海的方向挥。“乘风破浪,你知道,同海天一体。” 一如诸多多重性格而又抬于言辞的人一样,安密特的个性里带着点古典的诗情。我尽量引他说话。 “你像他那个年纪的时候住在哪里?” “新港附近。我就是在那里遇到法兰的,我以前是她第一任丈夫的船员。” “杰瑞应该也是在新港遇到苏珊的。” “可能是,我们今年六月把船开到那里去过。” 我把苏珊的照片拿给他看,可是他摇摇头。 “就我所知,他从来没有带女孩子上过船——不管是她还是其他的女孩。” “你的意思是,在星期四以前?” “没错。” “星期四晚上到底怎么回事?我真想弄清楚。” “我也是。我听别人说,那个女孩子因为吃了什么药,所以变得很亢奋。她爬上桅杆,跳进海里,还差一点就撞到一条船桩。那是星期五早上快天亮的时候。” 第39页 “我知道杰瑞吸毒。” 他的脸一沉。 “这我可不知道。” “他爸爸承认说他吸过毒。” 安密特朝门边望望。柯帕奇还在。 “很多人也都吸毒。”他说。 “我这个问题可能事关紧要。” “好吧!我劝过他不要再吸毒,可是他还是在吃迷幻药及一些危险的毒品。我之所以让他住在船上,这也是一个原因。” “我不懂。” “在船上他比较不会惹麻烦。至少,这是我的想法。” 他的脸色又变得阴郁起来。 “你很喜欢那孩子?”我问。 “我尽量像个爸爸或是大哥哥那样待他。我知道这话听来挺滥情,不过我觉得,除开吸毒之外,他是个好孩子。他吸不吸毒,为什么那么重要?” “我想那个叫苏珊的女孩有点精神失常;而且,她昨天很可能杀了一个人。你没听说有人被杀了吗?” “没有,我没听说。” “死者是个男人,叫做史丹·卜贺。” “我知道这附近住了一位卜贺太太。” “那就是他妈妈。你跟卜贺太太很熟吗?” “我们在这里其实跟谁都不大熟,我最熟的都是港口里的人;法兰也有她自己的朋友。” 他不安地朝着港口四处张望,神情仿若一个年纪轻轻就出海,而从未回到陆地上的水手,他用不解的眼神看着这个城市,好像这个城市是用雾、用烟做成而悬在汹涌无比的海洋和黑色的山脉之间。 “我跟这一切完全没有关系。”安密特说。 “除了和杰瑞这层关系之外。” 他皱起眉头。 “杰瑞·柯帕奇现在跟我什么瓜葛都没有了。” 我应该告诉他,要撤清到这个地步没那么容易。杰瑞的亲生父亲似乎已经体会到了。 地下人 正文 第17章 章节字数:5015 更新时间:08-04-23 12:35 莱恩·柯帕奇站在铁丝门里看着我的样子,好似一位等着被释回的嫌犯。 “安密特很火,对吧?他会把杰瑞……” “我想未必,他是失望多于生气。” “该失望的人是我才对,”他的话有较劲的意味。 我改变话题说:“你知道屈梅国警长早上人在哪里吗?” “我知道他一个钟头以前在哪里——在大学校区的火场指挥总部。” 柯帕奇自愿带我上总部去。他开着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新车,在我那部年岁不小的福特车前面领路,到达城东之后又继续开往一条郡道,由这条路可以攀达那些山麓小丘。这整个区域都已遭火神肆虐过。我们经过一个围墙围起的“森林服务处”修理厂,那些大水车和推土机正在里面整修,随后就到达了校区。 我们在两旁有铁柱的双层铁门前被拦了下来。其中一个铁柱上绑着一个牌子:“圣德瑞莎大学”。把我们拦下的森林巡逻员认识柯帕奇,要我们往前继续开—警长和火灾负责人都在运动场上。我问巡逻员乔·凯西在哪里,他说他不久前才搭乘助理验尸官的卡车经过,朝我们同样的方向开去。 柯帕奇和我把车停在一个俯瞰运动场的露天看台后面。我离开车子之前,先从行李厢里拿出那本绿皮书,放进夹克口袋。我们东钻西拐穿过那些由全南加州地区调集在这里的警车和卡车。 这个运动场活像个重要战役火线的后援指挥区,在焦黑田径场内围的椭圆形草地上,增援的圆顶透明直升机正在起起降降。 而那些空降部队的救火队员无视于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躺在草地上仰着满是煤灰的脸面对着天空。那里什么人种都有——印地安人、黑人、满面沧桑的白人,个个都是不肯让步。坚忍不拔的顽抗分子——他们除了自己的饭碗和生命之外,没其他好损失的。 我们在指挥总部——其实就是一个不起眼的森林服务处的灰色拖车——找到了屈梅因警长。这位警长兼法医是个大腹胖子,身穿褐色制服,头戴高顶宽边帽。他脸上的肉层层叠叠,像只有重重下巴垂肉的警犬,这使得他的笑看来既怪异又深不可测。他与柯帕奇握手的姿势是那种老式政客爱用的——握手时左手放在对方的手肘上。 “莱恩,有什么事我能效劳的吗?” 莱恩·柯帕奇清了清喉咙,他的声音细小而迟疑:“我儿子杰瑞有了麻烦。他跟一个女孩子把安密特的帆船开出海了。” 警长露出复杂难解的笑容:“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嘛,他会回来的。” “我是希望你向海岸线上上下下通知一声。” “要是我分身有术就好了。莱恩,你要替郡政府大楼里那些人想想,我们打算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转移阵地,更重要的是,我听说我们手上有个死人要处理。” “你是说史丹·卜贺?”我说。 “没错。这位先生,你认识他吗?” “昨天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我正好跟乔·凯西在一起。柯帕奇先生刚才谈到的那个女孩,是这个谋杀案的重要人证;而且她跟杰瑞把史丹·卜贺的儿子也带走了。” 第40页 屈梅因变得比较专心了,可是他大概太累,没有强烈的反应。 “你们两位希望我怎么做?” “就像柯帕奇先生说的,请你发出全面警讯,尤其是在那些海岸城市和海港。失踪的船叫做‘爱一瑞一亚一蒂一妮一号’。”我把船名拼出来。“你有空中巡逻队吗?” “我有,可是那些飞行员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了。” “你可以腾出一架飞机,派到那些小岛去看看,他们很可能停靠在那里。” 从我站的地方,我看得到那些镶嵌在倾斜不定海面上的岛屿。 “我考虑考虑,”警长说。“要是有其他事情,你可以找乔·凯西,我这里会跟他充分合作。” “还有一件事,警长。” 他带着疲弱的耐心低下头去。我取出那本绿皮书,把史丹·卜贺登在旧金山《纪事报》上的gg拿出来。 警长拿着那张剪报,仔细端详起来,柯帕奇也走到他的肩后一起看。他们两个人同时抬起眼睛,交换了一个既狐疑又肯定的眼神。 “嗯,这个男人就是礼欧·卜贺,”警长说。“莱恩,那女人是谁?你的眼力比我好。” 柯帕奇吞吞口水。 “是我太太,”他说。“我是说,是我的前妻。” “我就觉得像爱伦。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警长把剪报送还给我。 “这个东西跟史丹·卜贺的死有关系吗?” “我想有关系。” 于是我把这件案子的一些来龙去脉告诉了屈梅因,把那个死人艾尔的事也说了。他挥挥手要我闭嘴。 “留着跟别人说吧,你向乔·凯西说去。你们两位帮个忙好吗?火灾指挥官准备明天中午以前离开这里,我正在帮他拟定迁移计划呢。” “你们要搬到哪里去?”柯帕奇问。 “拔克角牧场,从这里往东走大概十六哩左右。” “这是不是表示这个城已经脱离危险了?” “我看无论如何,到明天应该是没有危险了;可是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呢。”他抬头看看我们头顶上光秃秃的黑色山嵴。“第一场暴雨就要来了,那时候我们就要变成泥浆里的落汤鸡?!” 警长把拖车的门打开。当他弯下粗大的腰身,留出那个窄小的开口时,我看到一个高头大马、穿着森林服务处夹克的人正低头看着地图。他北欧人头型上的白髮初发,像是正打算要出海劫掠的维京人。 我转身对柯帕奇说: “你没告诉我,礼欧·卜贺是跟你太太私奔的。” “但我昨晚跟你说过她离开了我。我实在不习惯对陌生人暴露隐私。” “她现在还跟礼欧·卜贺在一起吗?”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又没向我报告。” “你跟她离婚了吗?” “她离开这儿不久就跟我离婚了。” “然后嫁给了他?” “我想是吧,可是他们没寄喜帖给我。” “她跟你在哪里离婚的?” “内华达州。” “那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湾区?” “她在哪里我是一点儿也没谱。喂,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换个话题好不好。” 可是他其实没有把这个话题抛诸脑后。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情绪贯流他全身,震撼了他,他的声音发着抖:“你这招真够卑鄙,竟然把那张照片拿给屈梅国警长看!” “哪里卑鄙了?” “你让我当着他的面出丑。你起码也可以私下拿出来吧,不必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下让我难堪。”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是你太太。” 他看我一眼,眼神里摆明的是不相信,让我不禁也怀疑起自己来了。或许我潜意识里早有这股直觉。 “照片再让我看看。”他说。 我把剪报递给他。他站着端详,无视于四周的人来人往和头上直升机的喧嚣吵嚷,犹如一个站在现在边缘的人俯视着他遥远的过去。等他抬起头来,他的面容变得不一样了。他显得更老,也更保护自己了。他把剪报还给我。 “你从哪里拿到这张剪报的?从杰瑞那儿吗?”他问。 “不是。” “是史丹·卜贺在《纪事报》上刊gg的吗?” “显然是,”我说。“你看过这个gg吗?” “也许,我不记得我看过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这gg是刊在《纪事报》上?” 他的回答平心静气: “我认为那是理所当然。那看来就像是《纪事报》的格式。”经过一阵深思,他又加上一句:“剪报里面有提到旧金山。” 这个答案大聪明了,我决定放他一马。 “你为什么问我是不是从你儿子杰瑞那里拿来的?” “只是想到而已,”他说,牵动一边的嘴角笑了一下。“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杰瑞,而且我正好知道他平常都看《纪事报》。他以为旧金山是个已知世界的中心。” 第41页 “杰瑞看过这个gg吗?” “也许吧。我怎么知道?” “老兄,我想你是知道的。” “你怎么想,我他妈的一点也不在乎。” 他举起他握紧的拳头,准备对我挥来,我也准备好要挡它。可是他又突然把手缩向自己胸口,低下头去看那一握拳头,仿佛那只是一只一时失控的小动物。然后他突然从露天看台后面转身走开,脚步仓促踉跄,仿佛就要昏倒。 我跟在他后面,中间隔了段距离。他垂着头,靠在一根柱子上。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惊讶,那是一种极度的失望。 他挺起身子,换上一副疲弱、灰心的表情,跟脸上的皱纹正相配。 “你在跟我过不去,”他对我说。“为什么?” “从你身上很难套出什么资料来。” “真的吗?其实我已经把我的人生故事全告诉你了,只是不甚有趣而已。” “我认为很有趣。你等于已经承认杰瑞看过那则gg,这样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 “我可是什么都没承认。不过为什么说很多事因此有了解释,你举个例子给我听听。” “他可能跟史丹·卜贺联络上了,因此等于助了卜贺一臂之力。” “卜贺根本不需要别人助他一臂之力,他在这个问题上锲而不捨追了好些年了。他老爸离开他跟他妈妈,他从来没有原谅过他。” “你曾经跟史丹·卜贺谈过这件事吗?” “对,我是跟他谈过。” “你有没有告诉他,跟他爸爸跑掉的女人是你太太?” “这个不用我讲,他心里明白得很,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 “你说‘每个人’,指的是哪些人?” “所有相关的人。这件绯闻在这个城里不是什么大秘密。不过,现在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忘了。”柯帕奇看来又快昏倒了。“我们两个就不能也把它给忘了吗?这真的不是我爱谈的话题。” “杰瑞对这件事的看法怎样?” “他怪我——我告诉过你的。他非得咬定他妈妈离开我是活该,这样他才会称心如意。” “他有没有去看过她?” “就我所知是没有。你不太了解这情况。爱伦十五年前就离开了我,从此以后音讯全无,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就是那纸离婚通知书,而且还是从雷诺城她的律师那里寄来的。” “那个律师叫什么名字?” “事情过去这么久,我记不得了。” 我又把那本绿皮书拿出来,打开扉页,把那个雕有孔雀羽毛的书笺拿给他看。 “据我猜测,你前妻的娘家姓苏东,她本名叫做爱伦·苏东。” “没错。” “要是杰瑞没见过她,那这本书他是从哪里拿来的呢?” “是她留下来的,她留下很多东西没拿走。” “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匆促?” “其实并不匆促,我眼看着这件事发生。她其实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做的生意。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中介房地产的推销员。她对我一星期工作七天、电话响个不停、还得对那些乡下小老太婆卑躬屈膝的工作很不以为然。爱伦要的是比较精緻的东西,比较浪漫的那种。” 他的声音交杂着讽刺和悔恨。 “礼欧·卜贺就是这样的人吧—很浪漫?” “这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不过就我的角度来看,他也不是那样。” “那他是怎样的人?” “他追女人就像有些男人酷爱猎鹿一样——只为了展现本。领,你懂吧?爱伦不应该把他看得那么认真。他儿子史丹也是。不过,我想或许史丹是想让自己相信,他爸爸的外遇有它的深义在。他想找到父亲,要他解释一番。” “是谁杀了史丹·卜贺呢?” 柯帕奇挺起的厚实的肩膀,又任它垂下。 “谁知道呢?我想这宗谋杀案跟这件陈年旧事没什么关系。” “势必大有关系,”我说。 柯帕奇直视着我。我俩之间已经滋生出一种同仇敌忾的兄弟情愫,这份感情一方面是来自一个他并不知晓的事实——我太太也离我而去,也是通过律师把离婚文件寄给我——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中年人,正眼看着三个年轻人脱离了世界的轨道。 “好吧,”他说。“杰瑞的确看到了《纪事报》上的gg,那时候大概是六月下旬左右。他从照片里认出他妈妈,而他好像认为我应该想点办法才对。我告诉他,他这只是自找麻烦,他妈妈离开我们,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现在除了设法遗忘之外,什么办法也没得想。” “那他怎么反应?” “他也离我而去。这些你都知道了。” 柯帕奇对他的人生似乎意兴阑珊。 地下人 正文 第18章 章节字数:3929 更新时间:08-04-23 12:36 他钻进车子,往铁丝门那边倒车而去。我则朝反方向而行,走到大学校园的西侧。 第42页 台地的边缘有条路,可以迂迴通到山脚一个被湮没的树丛里,也就是起火的地点。我看到那儿停着一个运货小卡车,有两个人在卡车四周忙来忙去,远看去,那蠕动的身影显得好渺小,其中一个动作拙笨而迅速,跟乔·凯西一样。 我沿着那条路走下去,经过一块被烧得精光的草丛区。在这条路下头,已经挖出一条跟路大致平行的防火线。有几块地方火舌跳过了防火线,不过另一边的火——城市所在的那一边都已被扑灭。我转头回望,活力充沛的火团似乎远在山边,正朝东边移动。 山脚的小路散落着黑色的树枝和灰色的余烬,我小心地踏着余火前进,总算走到卜贺家山顶木屋原先矗立的宽阔平台上。木屋是木头做的,现在除了几套弹簧床垫、一个炉子、一个焦黑的锡水槽外,什么也没剩下。 我经过马厩原先的所在位置。史丹·卜贺被烧得只剩躯壳的敞篷车立在旷野里,没有轮胎的胎环陷在建筑物的灰烬当中。这景象颇似某个古文明的命运,经过好几个世纪的毁坏和湮圯,已经半埋在它的遗蹟中。 那个运货小卡车停在通往上头山嵴路的小道上,车的一侧有个警长兼验尸官的徽志。有个人坐在车里,可是早晨的阳光反射在挡风玻璃上,让我无法辨识。 穿过光秃秃的树林子看过去,在卡车上边一点,我看到一个穿制服的人在挖地,而乔·凯西站在旁边观望,两个人中间有一堆土。一种似曾相识的疑惧、刺痛陡然升起,仿佛从现在开始,这个埋而復掘的事情每天都要一再发生。 珍走下卡车,向我扬扬手。她身上穿的还是前一天那套时髦衣裳,衬着焦黑树林的超现实背景,活脱是一朵失根而落单了的菟丝花。她一点妆也没上,连嘴唇都是白的。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说。 “他们要我一起来指认史丹的尸体。” “他们到现在才来指认尸体,未兔太晚了吧?” “凯西先生直到刚才才找到一个助理验尸官。不过对史丹来说,早晚也无所谓了,对我来说也是。” 她的情绪很不稳定,虽然理性、沉着,却又紧绷在边缘。我想告诉她我见到她儿子了,可是我想不出该怎么说才不至于惊吓到她。于是我问她,她婆婆现在情况如何。 “她心力交瘁病倒了。不过简若姆医生说,她的復原能力惊人。” “她还记得这件事吗?”我朝挖土的那边指了指。 “我不知道。医生叫我不要提起任何痛苦的事情,这样能谈的话就很少了。” 珍很努力地想保持从容,可是她的刻意反而让我无话可说。我们尴尬的站在那里互望,好像明知某种罪恶而心照不宣一样。 “昨天晚上我看到龙尼了。”我说。 “你要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他死了吗?” 她阴郁的双眸已经打算接受任何恐怖的噩耗。 “他还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她我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为什么你昨天晚上不告诉我?” “我原本希望可以告诉你更好的消息。” “这么说,就是没有更好的消息了。” “起码他还没死,而且没有被虐待的迹象。”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带走呢?他们到底想要干嘛?” “这个还不清楚。这件事很复杂,牵涉到好些人,而且还涉及至少一个罪犯。你记得昨天到你北岭家的那个男人吗?” “那个来要钱的人?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他后来又回来,还闯进你家去。昨天晚上我发现他死在你先生的书房里。” “死了?” “有人用刀把他杀了。除了你的家人外,有没有任何人进得了你家?” “没有,谁都进不去。”她还在努力把这第二桩死亡弄清楚。“他的尸体还在我家吗?” “不在,已经被抬走了,是我打电话叫警察来的。不过书房现在还是一团糟。” “这倒没什么关系,”她说。“我决定再也不回那栋房子了,永远也不。” “这时候做决定并不妥当。” “我只有这个时候才下得了决心。” 铲土挖洞的规律节奏停了,珍转头去看那突如其来的空洞。挖土的那个人几乎整个人都陷在洞里,让人看不见他。而后那人站起身子,双臂紧抱着史丹·卜贺的尸体,像个费尽力气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人。他和乔·凯西把尸体放在担架上,穿过一丛光秃秃的树干,向我们这边抬过来。 珍眼看着担架过来,眼神充满恐惧,仿佛深怕它到达面前的那一刻。可是当他们把担架放在卡车的尾板上时,她仍步履坚定地走过去,毫不畏缩地望进那双沾满泥土的眼睛。她把死者的头髮拨到后头,弯腰亲他的额头。这个举动颇为逼真,仿佛是个扮演某名悲剧角色的演员。 她陪在丈夫身旁好一阵子。乔·凯西没有问她话,也没打扰她。他把我介绍给助理验尸官,一个面容严肃,名叫潘维凡的年轻人。 “潘维凡先生,他的致命伤是什么?是因为锄头击伤致死的吗?” 第43页 “我认为锄头的伤痕还在其次。他是因为身体侧旁被某个利器刺人而死的,很可能是一把刀。” “刀子找到了吗?” “没有,不过我准备再找找。” “我想你们在这里不可能找到。” 我把我在史丹北岭家发现死人的事告诉了潘维凡和乔·凯西。乔·凯酉说,他会跟许普德联络。潘维凡一直静静的听,突然爆出一段情绪高涨的话来:“这案子看起来是个阴谋,很可能是黑手党搞的鬼。” 我说我不认为黑手党跟这件事会有关系。乔·凯西则是故意装作没听到他的话。 “那你想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潘维凡问我。“是谁把他刺死,又拿锄头往他背后砍的?是谁帮他挖的坟墓?” “那个金髮女孩有很大的嫌疑。”我带点试探性的语气说。 “我不相信,”潘维凡说。“这块地是硬梆梆的黏土,而且很干,几乎像砖头一样;而那个洞起码有四?深,我不相信有任何女人挖得动。” “她可能有共犯,要不然就是史丹·卜贺自己挖的,那些工具就是他向园丁借来的。” 潘维凡看来大惑不解。 “怎么会有人要挖自己的坟墓?” “他或许不知道那个洞竟然会成为他的坟墓。”我说。 “你不会以为他是打算杀他自己的儿子吧?”潘维凡说。“像圣经里的亚伯拉罕对以撒那样?”(圣经故事中,上帝为考验亚伯拉罕的信仰,要他将自己的儿子以撒献祭给上帝。亚伯拉罕从令,而后上帝感其诚心,遂于以撒上祭坛前收回成命。) 乔·凯西带着嘲讽放声大笑,潘维凡羞红了脸。他慢慢退回洞边,把他的铲子捡起来。 等潘维凡退到听不见我们说话声的地方,乔·凯西这才开口:“那个园丁说史丹·卜贺借工具的事,很可能是撒谎。可能拿了工具上来又用了工具的人是他自己。别忘了,他把车借给那女孩的事,他也没说实话。” “所以说,佛兹还在你的嫌犯名单上。” 乔·凯西搔搔他极短的白髮。 “他脱不了嫌疑的,我挖了他一些案底出来。” “他有案底?” “哪不是什么大案子,不过在我看来挺重要的。佛兹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曾经因为性犯罪而被判刑。那是初犯——至少就大家所知是初犯——法官特别处以少年法刑责,把他送到郡里的森林营去服刑。” “他犯的是什么罪?” “诱姦。我之所以特别感兴趣,是因为这些性犯罪有时候会让他们胃口愈来愈大,最后成为纵火狂。我不是说佛兹是纵火狂,这个我还没有证据,可是在森林营里他对救火愈来愈有兴趣,甚至帮忙扑灭过好几场火。” “有这么严重吗?” “有这个徵象,”乔·凯西说得煞有介事。“你可不要把我的话讲给任何救火员听——事实上,我以前就是个救火员——可是救火员跟纵火狂往往只有一线之隔,他们都是对火着迷的人。佛兹·史诺显然对火着迷得很,所以当他从营里服完刑出来,他就跑到森林服务处去工作。” “他们肯收他,这我倒很惊讶。” “他有一些有力人士帮他讲话。卜贺船长夫妇就是他的保荐人。森林服务处没让他当成救火员,不过他们让他受训,给他一个开推土机的差事。事实上,那条小径还是他帮忙挖造的呢。”乔·凯西指向那条沿着一边峭壁蜿蜒到峡谷的小径。“佛兹跟他的伙伴把这条小径建得很好,十五年了,还是这样坚固。可是他在森林服务处没有待多久,他的个人问题太多了。我这样说还是客气的。” “他们是因为他的个人问题而把他开除的吗?”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开除他。档案里没有记录,而且那件事是发生在我来之前。” “佛兹可以告诉你。” “对,不过这并不容易。昨天下午我想再去找他谈,他妈妈不肯让我进屋去。她就像只野猫一样,拼命护着她没有药救的儿子。” “也许她肯让我进去,我反正也要跟她谈谈。那个在北岭发现的死人艾尔·席纳,上个星期从史诺太太那里捞了一些钱。” “多少钱?” “这我得问她。”我看看表。“现在是十点十五分。我们十一点钟在她家门口见,你可以吗?” “恐怕不行,”乔·凯西说。“我得对这具尸体先进行初验。你自己去找佛兹谈吧!他这么害怕,一定有原因。” 乔·凯西的声音冷静而不露感情,他谈到害怕这种情绪时,就像从来不曾亲身经歷过一样。我想,或许他之所以成为火灾勘验员,只是出于一股迷惑的需求,想了解佛兹这类情绪异常的人为何会犯下这种火烫的愚蠢罪行。 “他诱姦的女孩子是谁?” “我不知道。这案子是由少年法庭审理的,记录已经封缄了,我是从郡府大楼老一辈的人那里得来的消息。” 地下人 正文 第19章 第44页 章节字数:3418 更新时间:08-04-23 12:37 珍仍然低头凝视着丈夫的脸,仿佛想知道死亡是什么感受。这时潘维凡走了回来,他把锄头扛在肩头,她吓了一跳,转身离开。潘维凡安静但小心翼翼地把铲子放下。 他解开他制服胸袋的扣子,拿出一个黑皮册子,上面印有“史丹·卜贺”的金色字样。那里头装着史丹的驾驶执照和其他证件,一堆信用卡、会员卡,还有三张一块钱的钞票。 “他留下的东西不多,”年轻的潘维凡说。 他声音里的深厚感情让我一震。 “你认识史丹·卜贺?” “我等于是打从小就认识他了,从小学开始。” “我还以为他上的是私立学校。” “他是上私立学校,不过那是在小学毕业以后。那年夏天他出了点问题,所以他妈妈把他送到比较特殊的学校去。” “是不是他父亲跑掉的那年夏天?” “没错。史丹一生际遇坎坷,”他的语气里带点敬畏。“我在小学的时候是很羡慕他的。他家有钱,我们家却穷得像耗子。不过我再也不会羡慕他了。” 我四周张望想找到珍。她已经朝马厩那个方向晃过去,好像在寻个逃避的所在。她让我想起前一天看到的母鹿,只是她的身旁没有小鹿。 等我赶上她,她已经站在那部焚毁的车旁。 “这是我们家的车吗?”她问。 “很遗憾,是你们的车。” “你有车吗,亚契先生?我得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里?” “到我婆婆家去。我昨天是在医院过夜的。” 我把我们的去处跟乔·凯西说了,同时告诉他,我稍后或许会到医院的解剖部找他。珍和我走上山道。她在前面带路,动作敏捷迅速,像个冀望能爬离眼前一切的女人。 离我停车的看台不远处,一堆三夹板桌摊开在叉架上。许多人落坐在桌子四周—大概不下百余人—吃着一部流动炊事车煮出来的大锅菜。 我们经过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抬起头来。有人吹口哨,有人欢唿。珍只管低着头往前走,一头钻进我的车,那模样就像是后面有人追着她跑似的。 “是我不好,”她自怨自艾地说。“我不应该穿这样的衣服。” 我们开过城郊,绕了很远的一段路。我试着问她有关她丈夫的事,可是她毫无反应,她只是低头坐着,深陷在她自己的思绪中。 等我们进入卜贺太太的峡谷后,她挺起身子,开始四处环望。火势延烧之广,连峡谷的人口都未能倖免,树木和山边的矮树丛全留下烧焦的痕迹。 “峡谷之家”里面的房子大部分完好如初,有几栋却完全付之一炬,仿佛火神只是随兴点召。其中一栋房子,除了石头壁炉和一个维纳斯雕像还立在瓦砾和枯焦的水管之中,其他什么都没留下。一对男女正埋首废墟当中。 我们往峡谷更深处开去,一路都看得到火神的任性随意。卜贺大大家的酪梨树林似乎毫髮无伤,可是再上头的橄榄树林却被烧得焦黑一片;比砖瓦屋顶还高的尤加利树,大部分的枝干都不见了,树叶也一片不剩;谷仓被烧光了,房子本身也被波及,不过依旧完整。 珍有钥匙,我们一起进屋。关上门的房子处处瀰漫着火的苦焦味,像是被弃置的废屋。那些残破的维多利亚式家具看来都像是准备要进垃圾场了。连那些用玻璃盒子裱起来的鸟类标本,让人也有今不如昔的慨嘆。一个橡树啄木鸟的玻璃眼睛只剩一只,知更鸟掉落了胸羽;它们看来就像是特地做来为这个死气沉沉又气急败坏的世界借尸还魂的假鸟。 “对不起,”珍说。“我得去找件黑色的衣服。” 她的身影消失在房子的另一头。我决定打电话给麦威里,他是旧金山的私家侦探,曾经跟我合作过其他案子。我走进毗连客厅的一间小房,墙上挂着卜贺家祖先的铁板照相相片(在黑色的薄铁板上涂布火棉胶溶液后,立即进行曝光而制成的正像照片。盛行于十九世纪中)。一个留着山羊颊鬚、着高领衫的男人在一个黑相框里瞪着我,仿佛示意要我对他的山羊鬍子致上敬意。 他的炯然注视虽然让我联想到卜贺太太的眼神,可是无助于我对她的了解。我看过精干有活力的她,也见到她病弱衰颓的模样。她的这两种面貌中间有段空白,我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某种能够解释她丈夫为什么离开她,或是她儿子为什么离不开她的东西。 这个房间的摆设中,有张让我不禁想躺上去的黑皮沙发,还有一个磨光樱桃本做的小书桌。书桌上有部电话,端放在一个破旧的皮面文件匣上。 我在书桌旁坐下,双膝伸人桌下容膝的空间里,拨电话到麦威里位于旧金山吉利街的办公室去。值班的女孩把我的电话转接到他住家大楼的顶层去。 电话是另一个女孩接的,声音比较不那么一本正经,然后是麦威里接过去。 “亚契,等下再打给我。我正在跟女孩子快活,你在破坏我的好事。” “那你打来。” 我把卜贺太太家的电话号码念给他记下。 第45页 然后我拿起电话机,把压在下面的那个皮面文件匣打开。文件匣里头有几张大页的书写纸,还有一张用墨水画成的褪色地图,地图的纸已经起皱变黄。地图上画出了一半左右的圣德瑞莎海岸平原,后面还轻描上几笔山丘和山群,看来很像是拇指印和掌印。 有人在地图的右上角写道:“美国土地局圣德瑞莎市前使节费康南。一八六六年六月十四日于办公室存档。约翰·贝利” 书写纸的第一页内容是伊莉·费康南·卜贺以斯宾塞书法写的(美国俄亥俄州斯宾塞氏所创的草书体。为十九世纪五○~八○年代间美国最流行的书法指南),题目是“回忆”,我读了出来: 圣德瑞莎郡歷史协会要我为我的家族歷史记上几笔。我的祖父罗伯·杰可·费康南,是麻萨诸塞州一位学者之子,他是商人,也是路易斯·阿刚西斯的受业弟子。我祖父曾经参加过美国联军,于一八六三年五月三日昌色拉维尔一役中受到重伤,几乎殉职。不过他终究得以终老,亲口告诉了我他的这段经歷。 后来他来到太平洋海岸养伤。一方面通过买卖,一方面经由婚姻,他攒聚了好几百亩地的产业,也就是后来人称的费康南农场。这块农场大半原是教会的属地,于一八三四年归于民用,成了大墨西哥区的一部分;而后从我祖母手中传给我祖父,之后再传给我父亲,费康南二世。 要我提笔描述我已故的父亲,对我来说诚非易事。他是费康南家族当中第三个读哈佛大学的男孩。说他是个农场主人或是生意人,不如说他更像个自然学家和学者。我的父亲曾经遭人批评,说他败尽家产,而他总以“人生有比钱财更重要的事要做”以为回覆。他后来成为一位知名的业余鸟类学者,圣德瑞莎地区第一本本地鸟类品种目录就是他的作品。他收藏丰富,本土和异国皮羽都有,后来都成为圣德瑞莎博物馆鸟类收藏品的主要项目。 从这里开始,那笔斯宾塞书法开始歪斜: 我听过不实的传言,说我父亲是个残忍的鸣禽兇手,说他之所以杀害这些鸣禽,是出于他嗜杀的本性。没有比这个更离谱的谎言了!他射杀鸟儿纯粹是为了科学,是为了保存它们身上短暂如春花的斑点、条纹之美。他深爱这些色彩斑烂的小飞行者,但为科学之故,他不得不射杀它们。 我可以以我个人的观察作证。我陪我父亲去过国内外很多地方探险,多次看到他把中弹的啭鸟或是鸣鸟握在他温柔而刚毅的手里,对着它穿孔的身躯毫不隐饰地哭泣。有时候我们两个,就我和他,会躲在我们家族拥有的峡谷某个阴林处一同哭泣。他是个好人,也是个神枪手,他射死鸟儿的时候快如迅雷,完全不留痛苦,也从不失误。费康南二世,其实是个戴着人类形貌下凡的神。 到最后,字迹已经变得碎碎片片,纠结在划了线的黄色纸页上,有如溃不成军的行伍。 我开始搜索书桌的抽屉。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塞满了帐单,其中有几张已经好几个月没付清,上面印有小小的字样:“请立刻付款”。“如果再行拖欠,我们将会诉诸法律”。 我在第二个抽屉里找到一个老旧的木制枪匣,我打开它,一对德国打靶用手枪摆在尺寸适中的软缎座上。枪的式样虽老,可是上过油擦得晶亮,看来像是珍奇的蓝色珠宝。 我从木匣里拿起一枝枪,放在手里掂了掂。又轻又平衡,这枪似乎本身就为配合眼睛视线而设计,我不由得跟着它瞄准。我用枪对准照片里那个蓄着山羊鬍的人,可是徒觉愚蠢。我带着枪走到窗边,想找个比较好的目标瞄准。 外面没有鸟儿。不过水泥柱的金属顶座上有个圆形的餵鸟器,一只老鼠正在吃餵鸟器里剩下的几颗谷粒。我举起空枪对准老鼠,那个小东西跑下柱子,消失在黑色的溪谷里。 地下人 正文 第20章 章节字数:5577 更新时间:08-04-23 12:40 “你到底在干什么!”珍在我背后说。 “玩游戏。” “拜託,把枪收起来。你动我婆婆的枪,她会不高兴的。” 我把枪放回木匣。 “这对枪很漂亮。” “我不觉得,我觉得所有的枪都可恨至极。” 她陷入沉默,可是她的眼睛意犹未尽,满满有话要说。这个女人已经把她明亮的短洋装换下,穿上一套并不合身的黑色过膝长衣。她又让我联想起作戏来,只是这次是个年轻女人扮演老者的角色。 “这样穿还可以吗?” 她的声音听来充满焦虑,像是因为儿子不在、丈夫去世了,因此开始怀疑起自己到底是谁。 “你怎么穿都好看。” 她却拒我的恭维于千里之外,仿佛它会枯污了她。她坐回沙发上,把黑裙往下拉,让双腿完全隐盖在裙摆下。 我把枪匣关上收好。 “这些枪是你婆婆父亲的吗?” “是的,本来是她爸爸的。” “她用枪吗?” “如果你的意思是她现在有没有用枪来射杀鸟儿,答案是没有。这些枪是那个伟大人物的宝贵遗物。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像是遗物,我觉得我自己也是。” 第46页 “你穿的是你婆婆的衣服吗?” “是的。” “你会不会想住在这栋房子里?” “会吧,这房子现在很适合我的心情。” 她低头以一种倾听的姿态坐着,仿佛那套黑洋装跟太空装一样,浑身都装着通讯的线路。 “我婆婆以前射杀了很多鸟,她也教史丹射鸟。这种事一定让史丹很困扰,否则他不会告诉我。显然他妈妈也很困扰。在我认识她以前,她早就完全收手,再也不射鸟了——可是我爸爸从来没有收手过,”她突然的表白令人意外。“至少在我妈还没离开他以前没有。我爸爸喜欢射东西,只要会动的东西,他都喜欢射。我妈跟我就得替他射杀的鹧鸪还有鸽子拔毛。我妈离开我爸以后,我从来没有回去看过他。” 她的话题从史丹的家庭跳到自己的家庭,一点也没经过转折。我觉得奇怪,于是问她:“你现在想回娘家吗?” “我没有娘家。我妈再嫁,现在住在纽泽西。我最后一次听到我爸的消息,是他在巴哈马群岛开钓鱼船。不管怎么说,我没办法面对他们,他们会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到我头上。” “为什么?” “他们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因为我离开家,自己打工供自己读完大学,而他们两个都不贊成。一个女孩子家应该乖乖听话,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 她的声音冷得像石头,充满了怨恨。 “那你会把所有的过错怪到谁的头上?” “当然是我自己。不过我也怪史丹。”她又低下眼睛。“我知道这么说很可怕。我可以原谅他跟那个女孩的事,还有他为找他爸爸所做的一切傻事。可是为什么他非得要把龙尼也带走,带去呢?” “他要向他妈妈要钱,带龙尼去看他妈妈等于是交易的一部分。” “你怎么知道?” “你婆婆告诉我的。” “她的确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她是个冷冰冰的女人。”接着,仿佛在对这房子道歉,她又说:“我不应该这样子说她,她受的罪也够多了。史丹跟我都不值得她疼惜,我们一直拿得太多,给的太少。” “你们拿了她什么东西?” “钱。” 她听来像是跟自己生气。 “你婆婆很有钱吗?” “当然,她有钱得很。那件‘峡谷之家’开发案一定让她发了不少财,而且她手上还有好几百亩的地。” “可是那些地除了几亩酪梨树林之外,生产并不多。而且她好像有一大堆帐单还没付。” “那是因为她有钱,有钱人从来不付帐单的。我爸爸以前在雷诺开一家卖运动器材的小店,最买得起的人都是那些他必须威胁要告上法庭才肯付帐的人。我婆婆的祖产每年就有好几千块钱的收益。” “差不多几千块?” “我不大清楚。她对她的钱口风紧得很。不过她是有钱。” “如果她死了,钱会归谁?” “你不要说这种话!”珍的声音听来既害怕又带有迷信。她接着用比较克制的声音说:“简若姆医生说她会好起来的,她这次心脏病发,只是因为过度操劳和压力造成的。” “她能够正常谈话了吗?” “当然可以。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今天就不会去烦她。” “我去问问简若姆医生,”我说。“不过刚才提的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如果她死了,钱会归谁所有?” “龙尼。”她的声音很低,可是身体忍不住紧张激动。“你是担心谁来付你的费用吗?这就是你该去找龙尼,可是却一直赖在这里不走的原因吗?”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坐着保持低姿态好一阵子。愤怒和悲伤像电流一般轮番出现在她身上,她把愤怒的矛头转向自己,把裙子的下摆放在两手中间用力撕扯,像是想把它扯破似的。 “珍,你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要?我讨厌这件衣服。” “那就脱下来换另一套。你绝对不能倒下去。” “我受不了一直等待。” “这件事很可能还会拖一阵子,你必须忍耐下去。” “除了等,我们是不是还能做些别的事?你就不能出去找他吗? “不能直楞楞地找,地太大,而且水太深。”她看起来失望已极,因此我加上一句:“不过我有一两条线索。” 我再度拿出那则gg,和那张史丹父亲跟柯帕奇前妻的合照。 “你看过这个没有?” 她低下头去看那张剪报。 “gg登出来好一阵子以后我才看到。史丹在《纪事报》上刊gg并没有告诉我,那时候是六月,我们在旧金山。他也没有告诉他妈妈,所以当她看到的时候,她气疯了。” “为什么?” “她怪他把这个丑闻重新抖了出来。不过我想,除了她和史丹之外,其实没有任何人会在乎。” 还有柯帕奇父子会在乎,我心想,或许那个女人也会。 “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第47页 “我婆婆说她姓柯帕奇,本来是本地一个叫做莱恩·柯帕奇的房地产商的太太。” “他跟你婆婆的关系如何?” “在我看来,他们处得非常好。他们是‘峡谷之家’的伙伴,也可以称为合资人。” “那他的儿子杰瑞呢?” “我不认识他儿子。他长得什么样子?” “瘦瘦高高的,大概十九岁,留一头棕色带红的长髮,满脸鬍子。很情绪化的一个男孩子,他昨天晚上用一枝枪敲了我的头。” “他就是那个把龙尼带上船的人?” “就是他。” “那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她的目光转而内敛,有一阵子仿佛在做心算。“他那个时候还没留鬍子,不过我想,今年六月有一天晚上他来过我们家。我只看到他一下子。史丹带他到书房,把门关起来。不过我相信他是带着剪报来的。”她抬起头来。“你想他是不是要报復我们?因为他妈妈跟史丹的爸爸跑了?” “有可能。我觉得这孩子真的很爱他妈妈,事实上,他现在正要去找她也说不定。” “那我们就得找到她,”珍说。 “没错。如果我的线人值得信任,这位柯帕奇太太——以前的柯帕奇太太——目前住在旧金山南边的半月湾附近。” 她紧抓着这个线索不放,因为这是唯一的线索。 “你替我到那里跑一趟好不好?今天就去好不好?” 她的脸上重新恢復了生气,我真不愿意让她失望。 “我最好先待在这里,等到我们有了确切的消息再说。杰瑞去年参加了安森那达的船赛,他很可能正朝那里开。” “要到墨西哥去?” “很多年轻人最后都跑那里去了。不过我们是应该查查这条半月湾的线索。” 她站起身子。 “那我自己去。” “不,你待在这里。” “待在这个房子里?” “反正不要离开这个城。我想这件案子并不是要求赎金的绑架案,不过万一是,你是他们唯一想接触的人。” 她看着电话,好像才用它讲过话。 “我没有钱。” “你刚才跟我说过,卜贺太太很有钱。如果必要,你可以向她筹一些,事实上,我很高兴你提到钱的事。” “因为我还没有付钱给你?” “我是不急。不过,我们很快就需要用点钱。” 珍苦恼起来,穿着那件不合身的黑衣裳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显得又拙气又生气。 “我不要去跟我婆婆要钱,我可以去找份工作。” “目前看来,这样做并不实际。” 她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我们交换了一个尖锐的眼神,这意味着我们可能成为恶敌,也可能变为挚友。她体内储存的怒火像深埋的热泉,是从她的婚姻或是她的新寡身份中都无法探及的。 仿佛她总算贊同了我的作法,她用一种比较有信心的语气说道:“既然谈到实际,你打算怎么把我的儿子找回来?” “我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叫麦威里的人,他在旧金山开了一家侦探社。他对整个湾区了如指掌,我想跟他合办这个案子。” “那就这么办吧!我去筹钱。”她似乎下了个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不只牵涉到钱。“那‘你’打算做什么?” “等下去——然后问问题。”她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然后又坐进沙发。 “你就只会问问题。” “我自己也问得很烦啊!有的人不等我问就会告诉我很多;偏你不是这样。” 她带着不信任的眼光望着我。 “这又是一个问题,对不对?” “倒不是。我一直在想,你的婚姻很奇怪。” “而且你希望我告诉你。”她说。 “如果你愿意讲,我洗耳恭听。” “我为什么要讲?” “是你把我牵扯进来的。” 我的提醒又触怒了她,她的愤怒本来就濒临一触即发的边缘。 “我知道有人被称作窥淫狂,可是你不觉得你更恶劣?”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这么羞于启齿的?” “我没有,”她说,火气很大。“你别烦我,我不想谈!” 有好几分钟,我坐着没讲话。我想我多半是爱上她了,一来因为她是龙尼的母亲,二来她年轻漂亮,那副裹在紧身黑洋装里的身躯尤其动人。 可是她新寡的身份似乎在她周围构筑了一个我无法跨越的围栏;更何况,我提醒自己,我年纪几乎是她的两倍大。 她注视着我,眼神是坦诚的,仿佛听到了我的思维。 “我真不愿意承认,”她说,“以前我从来没对谁承认过。我的婚姻的确是很失败。史丹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我根本亲近不了他;如果他还活着,或许他也会这么说。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认真谈过这个问题。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过各的生活。我照顾龙尼,而史丹则愈来愈热衷找寻他的父亲。偶尔深夜他在书房工作时,我会去看看他。有时他就只是坐在那儿,把那些照片和信件东翻西弄的,看来像是个在计算自己财富的人,”她没头没脑的很快笑了一下。“可是我不应该轻忽他的,”她接着说。“我当时应该认真去看待这件事。罗威尔牧师曾经这样劝我。他说史丹是在寻找失落的自我,现在我才慢慢体会到,他说的对。” 第48页 “我很想跟罗威尔牧师谈谈。” “我也是。很遗憾,他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寿终正寝。我真的很想念他,他是个好人,很体谅人,可是我那时候没听进他的话;我在生气,而且妒嫉。” “妒嫉?” “妒嫉史丹跟他的父母亲,甚至妒嫉他们触礁的婚姻。我觉得他们好像在跟我的婚姻争宠,慢慢的反客为主。史丹愈发沉溺于过去,对我愈不耐烦。或许,如果我多努力一点,是可以阻止他的。但是,就那么一个错失,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他在《纪事报》上刊的gg引爆了这整场大灾难,对不对?” 还好这个问题我不必回答,电话铃响了。是麦威里。 “嗨,亚契,任务完成。有什么小弟可以效劳的?” “我在找一个女人,大概四十岁左右。她十五年前离开圣德瑞莎的时候名字是爱伦·柯帕奇,娘家姓苏东。她跟一个叫礼欧·卜贺的男人一起去旅行,这个人现在不知是否还跟她在一起。根据我一个有点脱线的线人说,她目前人在半月湾附近,住在一栋两三层楼高的旧房子里,房子上面有一对圆塔,四周都是树,有橡树,也有松树。” “你能不能讲得具体一点?半月湾这一区有很多树啊!” “大概一个礼拜以前,她家附近有条大丹狗,看来像是走失的狗。” “这位爱伦小姐是什么背景?” “她是圣德瑞莎一个房地产商人莱恩·柯柏奇的前妻,他告诉我,她是史丹福毕业的。” 麦威里嘴里“得儿”的一声,表示满意。 “这表示我们要从帕罗亚多这一带开始找起。史丹福的毕业生都会回到那里,像归巢的鸽子。你有没有这位爱伦·苏东·柯帕奇的照片?” “我有一张六月底在旧金山《纪事报》上刊的gg照片,照片是她跟礼欧·卜贺十五年前抵达旧金山时拍的,他们当时用的名字是史罗福夫妇。” “我的剪报档案里有这张gg,”麦威里说。“如果我记得没错,这则gg提供一千块钱的赏金。” “你对钱的记性真好。” “没错,我就是这样。我最近又结婚了,那笔赏金我有分吧?” “很不幸,那个提供赏金的人已经死了。” 我把史丹·卜贺怎么死的连同其他细节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 “这个爱伦小姐为什么这么重要?” “我正打算问她。不过你不要去问,要是你找到她,通知我一声,下面由我接手。” 我向他道了再见,又向珍告别。她的心情已经转变,她叫我不要走,不要抛下她一个人。我离开屋子把前门带上的时候,听到她气得大哭。 地下人 正文 第21章 章节字数:4368 更新时间:08-04-23 12:41 史诺太太家的那条街上,沿路盛开的兰花楹垂垂挂挂,像一团团紫色的云聚结在树枝上。我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注视着那些花。隔邻的院子里,几个褐色皮肤的小孩正在玩耍。 史诺太太前窗的窗帘勐地拉起,像是抽搐的眼皮。然后她出了屋子,朝我的车走过来。她穿着一件有如盔甲的锈色丝绸衫,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似乎正在等一个重要的贵客。 她等的不是我。她压抑着怒火说道:“你没有权利这样做,你这是在骚扰我们。” 我钻出车门,帽子拿在手上站着讲话。 “史诺太太,我无意骚扰你们。你的儿子是个很重要的证人。” “可是没有律师在场,他有权利不开口讲话,这个我很清楚——他以前就惹过麻烦。可是这一回他是无辜的,他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清白。” “他有那么天真无邪吗?” 她没笑,只是站在那儿堵住进屋的通路。隔邻的几个老人家察觉到可能出了麻烦,悄悄地走出屋子。他们朝我们这个方向踱过来,像逐渐聚拢的观众。 史诺太太对他们凝望颇久,愤怒的眼神凝结成恐惧。她转身对我说:“如果你一定要谈,我们进屋谈。” 她把我领进那间小小的客厅。卜贺太大打翻的黄色茶渍还留在地毯上,像是罪案遗留下的老证据。 史诺太太一直站着,我也只好站着。 “佛兹呢?” “我儿子在房里。” “能不能请他出来?” “不行,他不能出来,医生要来看他。我不能让你跟昨天一样,再把他搞得沮丧难安。” “我还没跟他说话以前,他就很沮丧了。” “我知道,可是你让他每况愈下。我儿子在感情上是很脆弱的,打从他精神失常以后就一直如此。只要我有口气在,我是不会让你送他回疗养院去的。” 我感到一阵惭愧,她虽然瘦小又是个女人,却如此不屈不挠。可是现在她正挡在路中央,而那个失踪的小男孩却在她那一头的某个地方。 “史诺太太,你认识艾尔·席纳吗?” 她撇撇嘴,然后摇摇头: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第49页 可是她镜片后面的眼睛警觉了起来。 “这个叫艾尔·席纳的人上个星期不是来过你家吗?” “大概吧!我又不是一直在家。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艾尔·席纳。他昨天晚上被人杀了,洛杉矾警方告诉我,他是从佛森监狱逃出来的。” 她幽黯的眼睛亮了起来,像个夜行动物被手电筒的灯光照到。 “原来如此。” “史诺太太,你是不是给了他钱?” “不多,我给了他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我不知道他是从牢里逃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给他钱呢?” “我觉得他可怜,”她说。 “他是你的朋友吗?” “算不上是朋友。可是他得加油才能出城,而且五块钱我还拿得出来。” “我听说你给了他二十块钱。” 她直视着我,眼光一点也不闪躲。 “我给了他二十块钱又怎么样?我没有零钱啊!而且我不希望他一直赖在这里等到佛兹下班回来。” “他是佛兹的朋友吗?” “我不能把他称作朋友。艾尔跟谁都不是朋友,连他自己都不是。” “可是你认识他。” 她在平底摇椅上坐下来,背嵴挺得直直的。我也坐进近旁的一张椅子。她的脸阴沉而专注,仿佛是做了个深唿吸之后,在水里憋住气一样。 “我并不是否认我认识他。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曾经跟我们一起在这房子里住过一段日子。他那时候已经麻烦缠身,郡政府在帮他找一个寄养家庭,否则他就要被送到感化院去。那时候我先生还活着,所以我们答应把他带回家来。” “很慷慨的行为。” 她勐然摇头。 “我不敢说我们慷慨,我们需要那笔钱。为了佛兹,我们得维持住这个家,而且我先生那时候生病,物价又高。不管怎么说,我们把艾尔带回来,尽量善待他。可是他已经病人膏育了,要我们把他导人正途实在无能为力;而且佛兹受了他的坏影响。就在我们犹豫着该怎么办的时候,他自己替我们解决了难题——他偷了一部车,跟一个女孩子跑了。” “这件事佛兹也有一份,对不对?”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好像潜水的人从水底浮上来唿吸空气一样。 “你听说过这件事,是不是?” “只听说了一点点。” “那你听到的可能都是不实的传言。很多人把这件事都怪在佛兹头上,因为里面他年纪最大。可是艾尔是超龄的老成,那个女孩也是。她那时候才十五岁左右,可是相信我,她早有经验了。佛兹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他就像他们手里的木偶一样。” “你认识那个女孩吗?” “我认识。” “她叫什么名字?” “玛蒂·尼克森,她爸爸是个建筑工人——这是说他有工作的时候。他们住在这条街尾的一家小汽车旅馆里。我之所以认识玛蒂,是因为她在卜贺先生卜贺太太举办宴会的时候会来厨房帮忙;我那时候是卜贺家的管家。玛蒂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可是又刚又硬,像铁钉一样。如果你要我说,我会说她才是这帮孩子的大姐头。当然,她也是惟一全身而退,一点也没受到处罚的一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刚说过,他们偷了一部车。这一定是玛蒂的主意,因为他们偷车的对象是她认识的人—就是她家住的那个汽车旅馆的老闆。然后他们三个人就熘到洛杉矶去了,这也是她的主意,因为她想当电影明星,而且一直渴望住在洛杉矶。他们在那里待了三天三夜,晚上睡在车上,到处找东西吃。后来他们想在一个打烊的面包店偷点东西吃,结果被抓到了。” 她说话的时候流露出一种不自觉的兴味盎然,仿佛这是她自己和她儿子的亲身经歷。她自己也察觉到了,于是压抑下来,换上一副不以为然的铁青脸色。 “最糟糕的是,玛蒂后来怀孕了。她还没有成年,而佛兹承认跟她发生过性关系,于是法官和缓刑官要他做一个很难的抉择:他可以成年人的身份接受审判,但这样他很可能得去坐牢;或者他就在少年法庭上认罪,到森林营里服缓刑六个月。律师说我们最好不要上法院打官司,他说,如果不接受少年法庭的判决,他们会把你整得很惨。就这样,佛兹进了森林营。” “其他的人呢?” “玛蒂·尼克森结了婚,她嫁给那个车子被偷的人,而她连法庭都没踏进一步。” “她现在在哪里?” “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当时那个人在本地南部做生意,她现在还跟他住在那儿。” “她丈夫姓什么?”“ 她想了想。 “我不记得了。如果这很重要,我可以查得出来。头一年她寄给佛兹一张圣诞卡——她竟然还有这个胆子!我想他还保存在他抽屉里。” “那艾尔·席纳呢?” “那又大不相同了。那不是他第一次犯案,他正在缓刑期间,于是他们把他送进培斯敦监狱,一直关到他成年。我还记得他出狱的时候,那是十五年前的夏天,兰花楹正开始开花。他到这儿来拿他的东西。我把他的东西都放在一个纸箱里,里面有几本教科书、一套蓝色西装—是郡政府买来让他上教堂时候穿的。可是那套西装不合身了,而且他对那些书也没兴趣。我让他好好吃了一顿饭,又给了他一点钱。”她摇摇头,好像我开口问过话似的。“我并不是慷慨。我是想把他打发走,免得佛兹又跟他沾惹在一起。那时候佛兹在森林服务处做事,我不想让艾尔干扰他的工作。可是到底还是避免不了。” 第50页 “什么事避免不了?” “艾尔不但让佛兹丢了差事,还弄得他精神分裂。那些惨酷的细节我不想多讲,过去的就过去了,而且艾尔以后再也没有踏进我们家一步—直到上个礼拜他又出现了。现在你又告诉我他死了。” “他是昨天晚上在北岭被人杀死的。我们不知道是谁杀的,也不知道原因。不过如果你能告诉我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有帮助。艾尔怎么会让佛兹精神分裂呢?” “因为他替他惹了麻烦啊!还不总是这样。” “什么样的麻烦?” “他开走佛兹的牵引机,到山里头去兜风找乐子。当然,牵引机不是佛兹的,问题就出在这里。那个牵引机是美国政府的财产,本来佛兹要跟艾尔一起被送到联邦监狱去的。就这样,他们把他开除了,而这都是艾尔惹的祸。” 我开始有点坐立不安。 “史诺太太,我能不能跟佛兹谈一谈?” “一点必要也没有。你刚才问的问题,我已经都照实回答了;而且他能够告诉你的事,我也都能告诉你。” “也许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可是他知道。” “我想你不了解,”她带着些微的优越感说道。“佛兹跟我很亲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指的是哪一类的事情?” “我情愿自己跟他谈。你是他妈妈,你当然会护着他。” “我当然得护着他。佛兹不会替自己站出来说话。自从他精神分裂,丢了森林服务处的差事之后,他就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推。你应该听听你昨天反来覆去问他以后,他在房间里哭成什么样子。” “他并没有对我说什么会牵累自己的话。” 她对我狐疑地看了一眼。 “他跟你说了什么?” “我想我不应该告诉你。他是成年人了。” “你错了,他还是个孩子,只是有男人的身体。自从他精神分裂以后,他就完全变样了。” “你的意思是,自从十五年前发生那件事以后,对不对?” “没错,就是从卜贺船长跑了的那年夏天。” “佛兹很喜欢卜贺船长吗?” “他对他简直是崇拜。他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一样看待,他把卜贺家的人都当成偶像,所以卜贺船长跑了的时候,他的心都碎了,就好像他自己的父亲又死在他自己手上一样。这话可不是我自己编的,是简若姆医生说的。” “就是那个要来看佛兹的医生?” 她点点头: “他应该随时就会到了。” “他是心理医生吗?” “我们不信心理医生那一套,”她断然说道。“简若姆医生是个好大夫。他也是卜贺太太的医生,这就表示他一定很优秀。佛兹精神分裂的时候卜贺太太替他请简若姆医生来看病,又帮他付医药费,包括住疗养院的钱。等到他出院以后,她又给他一份工作,在她自家的花园做事。”史诺太太微微笑着,尽情享受从回忆里获得的喜悦。“可是现在,我担心他又把那份差事给丢了。” “我想不见得,如果他没做错什么事的话。事实上,我不懂他怎么会被森林服务处开除的。” “我也不懂。艾尔没经过佛兹同意就把牵引机的钥匙拿走了。可是上面的主管不相信我儿子的话。这跟再早三年前少年法庭上的经过如出一辙。男孩子一旦惹上麻烦,一辈子的名声就全完了。” 地下人 正文 第22章 章节字数:5429 更新时间:08-04-23 12:43 史诺太太站起来朝大门走去,似乎认为该送客了。可是虽然她家的气氛压迫得我极不舒服,我还没打算离开。我依然坐在椅子上不动,史诺太太经过一阵子无声的挣扎之后,终于又回到平底摇椅上坐下。 “你还有别的事要问吗?”她说。 “或许你能够帮我个忙。这件事跟你和佛兹都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我猜想卜贺先生出走的时候,你正好在他家工作。” “没错。” “或许你认识那个女人?” “你是说爱伦·柯帕奇?我当然认识。她在本地高中教艺术,她先生就是那个房地产商人莱思·柯帕奇。那是他还没有靠‘峡谷之家’发迹以前的事,那时候他跟我们一样,只够餬口过日。依我猜想,柯帕奇太太是看到有过好日子的机会,所以布下美人计,诱惑卜贺船长上钩的。我亲眼看着这整件事情发生。以前只要是卜贺太太不在的时候,他们两个就把史丹丢给我,跑到山上木屋去。本来柯帕奇太太是被请来教卜贺船长画画的,可是她教他的不只是画画而已。他们以为可以瞒过所有的人,其实不然,我以前总会捕捉到他们之间含情脉脉的眼神,他们好像置身于自己的秘密天地里,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 “卜贺太太知道她先生有外遇吗?” “她一定知道,我看得出来。她很痛苦,可是她一个字也不说,起码我没听她提过一个字。我想她是为了避免婚姻破裂。她家在这个地方有点名望—起码以前是这样。而且,她还得考虑到可怜的小史丹。有时我回想起从前,我会觉得要是他们公开决裂,长远来说,恐怕对史丹比较好。他以前总会问我,他爸爸跟那个女人到山上木屋去做什么?而我总得编个故事哄他,可是他从来没有真的信过。小孩子都是这样。” 第51页 “我想,这种情形延续了好一段时间吧?” “起码有一年。那是很奇怪的一年,对我也一样。我那时候替卜贺太太管家,可是我人在卜贺家,却不是卜贺家的一分子。过了一阵子,他们两个在我面前也愈来愈不避讳了,就当我是个家具还是什么的。到后来,他们也不愿意大费周章,跑到山上木屋去了。当然,佛兹当时在峡谷这头替森林服务处开路,那也是原因之一。所以卜贺太太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在房子里头晃来晃去。他们会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满脸火红,而我又得编个故事去哄史丹,解释为什么刚才沙发吱吱嘎嘎的响。”她擦了粉的脸起了淡淡的红晕。“我不知道我干嘛要跟你讲这些。本来我想把这些事儿都带进坟墓,死也不跟人说的。”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吗?” “我想他们是感到压力太大了,几乎连我都觉得紧张。他们跑掉的时候,我本来正打算辞职的。” “他们跑到那里去了?” “他们去了旧金山——这是我听说的,而且他们两个都没回来过这儿。我不知道他们靠什么过活。他没有职业,又没钱。依我对他们的了解,我猜那女人在湾区找了份工作,恐怕到今天他还得靠她养,他不是那种脚踏实地的人。” “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艺术型的,可是其实她比她流露出的模样要实际得多。她假装自己不食人间烟火,可是走的路却务实得很。有时候我真是替她难过。她以前眼神总跟着他走,好像她是条狗,而他是她的主人似的。我常常想这个问题:一个有丈夫有小孩的女人,怎么可能对别人的丈夫有这么深的感情。” “从他的照片上看,我猜他是个很帅的男人。” “他是很帅。你在哪里看到他的照片的?” 我把史丹刊的gg拿出来给她看。她像早就知道似的望了它一眼: “这就是艾尔那天带来的剪报。他要确定这个人就是卜贺船长,我告诉他,没错,就是他。” “他有没有问到那个女人?” “他不必问我,艾尔老早就认识柯帕奇太太了。艾尔住在我们家的时候,她是他的高中导师。”她擦擦眼镜镜片,又弯下身子去看那张剪报。“是谁在报纸上登的gg?” “史丹·卜贺。” “他怎么拿得出一千块钱的现金当赏金?他连一个子儿都没有。” “向他妈妈要。至少他本来打算这么做。” “原来如此。”她的眼神从剪报上抬起来,充满了往事。“可怜的小史丹。他还在努力探究,想知道山上木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女人的洞察力让我讶异不已。她的脑子因为操烦而变得敏锐,又经过多年来为佛兹护卫的锻鍊,应对手腕熟练。我明白原来她跟我谈话是有目的的,她用这些陈年旧事把我挡住,用这一箩筐的话堵在我跟他的儿子当中。 我看看表,十二点四十五分。 “你要走了吗?”史诺太太热切地说。 “如果我能跟佛兹谈个几分钟——” “你不能,我不准!他老是拿一些他没做的事情来怪自己。” “这个我自会判断。” 她依旧摇头。 “你去问他话是不公平的。我告诉你的已经比佛兹能告诉你的还多了。”她使出虚张声势的怒气又加上一句:“如果你还有想知道的事情,你问我啊!” “还有一件事。你提到玛蒂·尼克森曾经寄圣诞卡给佛兹。” “其实那不算是圣诞卡——只是在明信片上问候问候而已。”她站起来。“如果你想看,我想我找得到。” 她穿过房间,走进厨房。我听到第二道门开了又关,然后是穿过薄墙的一阵低语。我听到佛兹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升高起来,还有他妈妈安抚他的声音。 她拿着一张明信片走出来交给我。明信片正面印的彩色照片是一个两层楼的汽车旅馆,招牌上写着:“玉兰树汽车旅馆”。邮戳日期为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发信地是石油城。信上褪了色的绿墨水写着: 亲爱的佛兹: 好久不见。可爱的老家圣德瑞莎一切可好?我现在有个女儿,是十二月十五日生的,正好赶上当我的圣诞节宝贝。她重七磅六盎司,长得像个洋娃娃。我们决定为她取名为苏珊。我好快乐,希望你也一样。圣诞节将届,在此问候你和你母亲好。 玛蒂·尼克森·葛兰多上 厨房的电话铃响了。史诺太太跳起来,好像听到警铃大作一样。可是她在去接之前,先把厨房的门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开了门。 “是乔·凯西先生,”她用手掩着嘴说,仿佛那名字有股苦涩味。“他要跟你说话。” 她退到一旁让我过去,然后依然站在走道上听。 乔·凯西的声音听来很紧急: “空中巡逻队的一个飞行员看到爱瑞亚蒂妮号了,它搁浅在杜尼斯湾。” “船上那几个孩子呢?” “还不清楚,不过情况听起来不太妙。根据我得到的情报,那条船被浪潮打断了。” 第52页 “船确切的位置在哪里?” “就在州立公园正下方。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知道。你人在哪里?我可以去接你。” “我现在恐怕没办法离开这儿。史丹·卜贺被杀的案子我现在有条线索。而且,再怎么说我也不应该离开火场。” “你有了什么线索?” “你发现的那个戴长假髮的人,有人昨天在这附近看过他。那时候他开一辆白色的老爷车,正打响尾蛇路经过,一个大学女生正好在那里散步,看到了他,时间大约在起火前不久。” “她的指从很确定吗?” “还不确定,我正要去找她谈。” 乔·凯西挂了电话。我转身离开电话机,注意到佛兹的房门开着,门缝里露出他一只湿润润的眼睛,像一只水穴里的鱼眼,而他的母亲站在另一端,像只鲨鱼般盯着他。 “你好吗,佛兹?”我说。 “我觉得糟透了。” 他把门开大了些。穿着皱巴巴睡衣的他不像个男人,倒像是个没被照顾好的小男孩。 他母亲说:“回你的房里去,别给我出声音。” 他摇摇他臭气沖鼻的脑袋。 “我不喜欢待在房间里,我在那里一直看到东西。” “你一直看到什么东西呢,佛兹?”我问。 “我一直看到在坟墓里的卜贺先生。” “卜贺先生是你埋下去的吗?”我问。 他点点头,开始哭起来,然后一下点头一下哭,活像一个人偶。他母亲走到我们中间,将瘦小的身躯靠在他手足无措的身躯上,把他推回了房间。然后她锁上房门,转身面对着我,手上拿着钥匙的样子好似拿着武器。 “请你现在就离开我家!你又弄得他情绪大乱!” “如果他昨天真的埋了史丹·卜贺,你是不可能瞒得住的。如果还想替他掩饰,那你就是疯了。” 她想放声大笑,却成了一阵狂啸。 “疯了的人可不是我。他并没有埋掉卜贺先生,就跟我也没有埋掉卜贺先生一样,清清白白。你们这些人把他搞得又煳涂又害怕,弄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或是看到什么。只有我,我知道他一点也没有做错事。我了解我儿子。” 她讲得斩钉截铁,连我都差点信以为真。 “我还是认为他知道某些事情,可是没有说出来。” “你的意思是,他知道的事情不多吧。他根本不知道他知道些什么。我觉得你应该感到惭愧,不断为难一对孤儿寡妇。要是医生看到他这个样子,会把他送进州立医院的。” “他曾经被送进去过吗?” “他差点被送进去,好些年以前。不过后来卜贺太太说她愿意替他付疗养院的费用。” “那是一九五五年的事吗?” “没错。现在,请你离开我的厨房好吧?我没有请你到我家来,我现在要请你出去。” 我谢过她,走出了房子。就在屋前的路边,一个穿运动衫的中年男子正好从一辆黄色跑车里钻出来。他从汽车行李厢里拿出一个医疗箱,朝我这方向走过来。他的白髮和淡蓝色眼眸跟他红润的脸色正好成对比。 “请问是简若姆医生吗?” “我就是,”他的眼神带着问号。 我告诉他我的身份以及我正在做的工作。 “史丹·卜贺的太太请我来调查。顺便问一下,卜贺太太怎么样了?” “她因为疲累过度,引起轻微的心脏病。” “她现在能说话吗?” “今天还不行,明天大概可以吧。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提她的儿子—还有孙子。”医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带着令我意外的感伤嘆口气。“我刚才到太平间去看了史丹的尸体。每看到有人年纪轻轻就死去,总叫我难过。” “刀伤是他致死的原因吗?” “可以这么说。” “你是他的家庭医生吗?” “我做了他大半辈子的家庭医生——他还住在老家的时候,我是他的医生,结婚之后我还是常常看到他。他有问题的时候喜欢来找我。” “他有些什么样的问题?” “精神上的问题,婚姻上的问题。我是不能跟第三者讨论这些事的。” “这些事对他并不会造成伤害,他已经死了。” “这个我知道,”医生的声音透着严厉。“我只对一件事有兴趣:刺死他又把他埋了的人到底是谁。” “你的病人佛兹说人是他埋的。” 我注意看医生的反应,可是他漠然的眼神依旧,红润的脸色也丝毫未改,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别信他的话。佛兹老是在认罪。” “你怎么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呢?” “因为他是我二十多年的老病人。” “他是不是不正常?” “我不会这么形容他。他极度敏感,很容易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到自己头上。他情绪沮丧起来,就会丧失所有的现实感。可怜的佛兹,这一辈子都在害怕。” 第53页 “他害怕什么?” “别的不说,他最怕他妈妈。” “我也是。” “原来我们都一样,”医生带点幽默的语气说。“她是个很有权威的小女人。不过,她之所以如此,可能是迫于需要。她过世的丈夫跟佛兹很象,无论什么工作都没办法长久。我想他们两个最基本的问题是出在基因上,而我们对于遗传疾病至今还是无能为力。” 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往房子望去。史诺太太本来正站在客厅窗户后头监视我们,现在她放下了窗帘。 “我该进去看我的病人了。”简诺姆医生说。 “或许等你有空,我们可以谈谈。也许佛兹就如你所说是无辜的,可是不管他是不是无辜,他跟史丹·卜贺死亡案件的主嫌犯有关系。“我把艾尔以及乔·凯西提到的线索都跟他说了。而且我们知道,那些用来挖史丹坟墓的工具,是佛兹手边就拿得到的;更重要的是,他跟我说,是他埋了史丹·卜贺。” 医生慢慢地摇了摇头。 “就算是天掉了下来,佛兹也会想办法把罪过揽到自己头上。事实上,那坟墓很可能是史丹·卜贺自己挖的。” “助理验尸官跟我曾经猜想过这种可能性。” “就我来看,这不只是猜想,”简诺姆医生说。“我刚才在替史丹验尸的时候,注意到他手上有水泡。” “什么样的水泡?” “就是普通的水泡,两个手掌都有。”他用他宽大右手的方形指甲摸摸自己的左手掌。“因为没做惯挖土的事,动手起来就很容易长水泡。不过,我承认这实在很难解释,为什么会有人去挖自己的坟墓。” “他或许是被逼的,”我说。“那个戴假髮的艾尔·席纳,生前是个难缠的傢伙。很可能他那时候就站在一旁拿着枪对准史丹,要不然就是史丹有其他更重要的理由。” “什么理由?” “我不知道。或许他本来打算埋的是别人。他身边带着一个女孩子,还有他儿子。” “他们怎么样了?” “我正在查。” 地下人 正文 第23章 章节字数:4465 更新时间:08-04-23 12:45 杜尼斯湾位于一号公路外一条曲折蜿蜒乡道的尽头。被风堆砌成的沙丘沿着海岸往北耸高,天上的白云绵延流过,像撕碎的旗帜。看来暴风雨就要到了。 国家公园入口处的服务亭已经关闭,空无一人。我驱车直入,开到可以俯瞰海洋的停车场去。大约三百?远的地方,海涛破碎成浪花,那艘白色的单桅帆船正歪躺在海面上。更远处围绕着一群鹈鹕,正潜入水里找鱼吃。 海滩上有三个人远望着爱瑞亚蒂妮号,他们不是我要找的那三个。其中一个穿着州立公园的制服,他近旁的两个男孩则斜倚在自己的滑浪板上,他们的长髮被太阳都晒得褪色了。 我从车子的行李厢里把望眼镜拿出来,焦距对准那艘帆船。船的桅杆已经断了,缆索像张破网垂挂在船椽。船身似乎颠动不已,因进水而变得沉重。大浪打来时它缓缓浮起,浪退了它又笨拙地倒下。我的唿吸赋予同情似的变得困难起来。 我沿着一条半悬在沙上的木头步道走下海滩。那个州立公园的管理员转身来迎我,我问他把那些年轻人救起来没有。 “救起来了,他们已经登岸了。” “三个人都救起来了吗?” “是的。这两个男孩帮了大忙。” 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看到那两个冲浪的孩子。他们刻意隐藏着心底的骄傲回视我,仿佛任何大人的赞许他们都不屑接受似的。 “他们没事了。”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说,两个人的点头动作严肃而一致。 “他们人在哪里?” 他耸耸他的肩膀。 “有个人开一部旅行车来把他们带走了。” “什么样的旅行车?” 他指指公园管理员。 “你问他。” 我转身面对那个管理员,他一副小媳妇的表情,扭怩不安地回答我:“是一辆蓝色的雪佛兰旅行车,车型很新。我没把车牌号码记下来,没有理由嘛,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是逃犯。” “那个小男孩不是逃犯,他可能是绑架案的肉票。” “看他的样子不像。” “他是什么样子?” “很害怕的样子,可是不是特别怕他们。他一直跟着他们走,一点也看不出勉强。” “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带上那部旅行车。” “这我知道。开车的是什么人?” “一个高大的女人,她戴着一顶宽边帽。” “她怎么知道他们在这里?” “我让那个金髮女孩用我的电话。我不可能知道他们——” “你可不可以帮我追查电话的下落?” “我想没办法,除非是长途电话。不过我去试试。” 他吃力地朝步道走去,用手挡住迎面的强风。我跟着他走到人口的服务亭,当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等在外头。他摇着头走出来,两手一摊说:“他们好像什么电话记录也没有。” 第54页 “你跟警察报案了吗?” “他们来过又走了。警长还从石油城赶来。不过那时候他们三个已经搭那部雪佛兰旅行车离开了。” 我又走回海边,注视爱瑞亚蒂妮号好一阵子。它在浪潮里上上下下,有如一只陷在油污里的无助小鸟。待我转过身去,我看到年纪较大的那个冲浪人已经悄悄走到我身后。 “我真不愿意看到船变成这个样子,这让我心情乱坏的。” “船怎么会这样呢?” “那个人说,马达突然失灵,而他还没赶得及把帆拉起来,风就把船吹得搁浅了。强风吹来的时候把桅杆吹到海里去,我跟我弟弟亲眼看到的。于是我们就带着冲浪板下海,把他们带了回来。” “有没有人受伤?” “那个人受伤了。他在缆绳滑掉的时候伤了胳臂。” “那个小男孩呢?” “他没事,只是很冷,我弟弟就把自己的毯子给他。可怜的小傢伙,浑身抖得好像停不住——我是说真的。” 他自己也冷得发抖,可是还是保持一副坚忍的神情,有如一个原始部落的青年在忍受某种人会仪式。 “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警觉地看我一眼。 “你是警察的线民,还是什么人?” “我是私家侦探。我正在想办法把那个男孩子找回来。” “你是说那个留腮胡的男孩子?” “是那个小男孩。” “你刚说这是绑架,你是说真的吗?” “是真的。” “他们不是兄妹吗?他们说他们是兄妹。” “他们还说了什么?” “那个留腮胡的男生说你——说有人在追杀他们。难道不对吗?” “不对,不是这样。我要把那个小男孩找回来,他爸爸昨天被人杀了。” “是那个留腮胡的傢伙杀的?” “很可能,我不知道。” 男孩跑去跟他弟弟讲话,又朝我这儿走回来。我也往前在中途迎上他。 “你们有什么秘密?” “我只是跟我弟弟商量一下。那个女孩子告诉我弟弟说他可以到石油城把毛毯拿回去,她说她会把毯子放在玉兰树汽车旅馆的办公室里。” 于是我驱车前往,途经满是炼油帮浦和油田铁架的草原。地平线再远一点,耸立着几德堡空军基地的信号架台。石油城是个发展神速的乡镇,它已经跨过市界,迅速开发出来的房屋绵延好几里,聚集成一条面貌千篇一律如同冰河的长流。 玉兰树汽车旅馆跟它十五年前明信片上的照片比起来,已经成长了许多。它环着城南边缘地带一条短街的三边而筑,第四边是个会议中心。这檐上的活动看版写着:“牛排+龙虾+无休的娱乐表演”。我将车停在办公室门口时,还听得到西部音乐流泻而出,像一块拓荒地即将消逝前的最后悲号。 柜檯后面的女子穿着鲜艷的条纹衬衫,戴一顶围着假牛皮帽带的西部牛仔帽,像个冒牌的牛仔妹。她的身材高大突出,看似虽然经过多年的演练,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手脚才适当。 “有没有人留下一条毛毯在这里?”我问。“一条湿毛毯?” 她望我一眼,没有笑意。 “你不是那个把毯子借给苏珊的人。” “我没说我是。苏珊在吗?” “不在。他们又走了。”她停下话头,嘴唇张开,好像突然一阵迟疑。“我不应该跟你谈这些的。” “谁说的?” “葛兰多先生说的。” “是雷斯·葛兰多吗?” “是的,他是这儿的老闆。” “他在哪里?我想跟他谈谈。” “要谈什么?” “谈他的女儿。我是侦探——私家侦探,我昨天晚上去过他帕黎沙多的家,他跟我聊得很好。” “他不在这里。” “你刚说他叫你不要多话。” “他是在电话上这么告诉我的,我跟他通过电话。” “什么时候?” “几个钟头以前,那时候苏珊刚从杜尼斯湾打电话给我。葛兰多先生要我在他赶到这儿之前把她留住。说的倒容易,我才一转身,他们三个就跑到旅行车上熘啦。” “他们往哪里走?” “旧金山。” 她朝那个方向扬起大拇指,像是要搭便车。 我请她告诉我旅行车的车牌号码,然后记下。 “你报警了吗?” “我干嘛要报警?那部车是她老爸的。而且,葛兰多先生叫我别让警察插手这件事。” “葛兰多先生大概什么时候会到?” “随时都有可能会到。”可是她看来并不期待他来。“如果你的话他还听得进去,帮我个忙好吧?告诉他我尽力了,可是她还是熘了。” “没问题。你贵姓大名?我叫做亚契。” “喜悦·罗林。”她说话的语气好像在说个老笑话。“我真想把我的名字改成‘悲哀’。” 第55页 “别改吧。我请你喝杯酒好吗?” “抱歉,我现在不能离开柜檯。不过,还是谢谢你的邀请。”她对我笑笑,而后笑容又慢慢退去。“苏珊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以前是个很文静的乖女孩,几乎是太文静了。” “她现在不是了,她在逃亡。” “那她为什么要打电话到这里来?” “可能是因为她需要交通工具。她从海滩打电话来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搭帆船出海去玩,结果发生船难,她跟她的朋友浑身都湿透了。她要我别打电话给她爸爸,可是我当然非打不可——他特别交代过的。我就把他们带回这儿来,给他们换上干衣服,吃了些东西——” “他们怎么会有干衣服穿?” “从老闆房里拿的。是我替他们开的门,我以为他们会留下来——事实上,那个留鬍子的男生本来还要我请医生来看他的手臂。他的手臂看来好像断了,松垮垮的垂着,你懂吧?可是后来他又改变主意,说等他见到他妈妈再说。我问他:他妈妈在哪儿,可是他没回答我。” “那个小男孩呢?” “我自己也有个男孩子,所以就拿了一些我儿子的衣服给他穿。” “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好像一个字也没说。”她又想了想。“没有,我没听到他说任何话。” “他哭了吗?” 她摇摇头: “没有,他没有哭。” “他有没有吃东西?” “我哄他喝了一点汤还有几口汉堡。可是多半时间他就只是像块木头一样坐在那儿。”她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随意说道:“你有没有看到杜尼斯湾的鹈鹕?它们不能再生小鹅了,你知道吗?它们的身体已经中了ddt的毒,所以它们生下来的蛋都是破的。” 我告诉她我知道鹈鹕的事。 “苏珊呢?她说了什么没有?”我问。 “她几乎没开口。我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她变了。” “怎么个变法?” “苏珊在搬去南部以前,跟我是很好的朋友,至少我认为是如此。” “他们是多久以前搬走的?” “哦,好几年了。雷斯,我是说葛兰多先生——在海滩角开了一家新旅馆,所以搬到洛杉矾对他来说比较方便。至少这是他自己说的理由。” “还有没有其他的理由?” 那女人带着疑问看我一眼,眼神既友善又狐疑。 “你在套我,是不是?我也说得太多了。可是我真不愿意看到苏珊就这样步人歧途。她以前真是个好女孩,我是说真的,她跟她老爸一样固执,可是心地善良。” 她陷人深思,忘了我的存在,脸上出现一种梦幻的表情,仿佛是胸前抱了个小孩。我点醒她:“她怎么会变了呢?” “在我看来,她好像有点自暴自弃的味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扮了个鬼脸。“其实,我知道为什么。他们搬到洛杉矶去是要为她制造更多更好的机会—社交的机会,或其他类似的好处。其实这都是她妈妈的意思,她一直很嚮往洛杉矶。可是苏珊可没就此飞上枝头,他们也没有;所以,他们自然会怪她为什么不快乐,而她又没有人可以找。她很寂寞,那等于在谋杀她。” 我真怕了那个字眼,还好我想到了可以转移焦点的话题。 “不过她来找过你。” “可是她又掉头而去。” “你很关心苏珊。” “没错,我是关心她,我从来没生过女儿。” 地下人 正文 第24章 章节字数:3428 更新时间:08-04-23 12:47 我有七八个钟头没吃东西了。我走进萦绕着音乐的旅馆酒吧餐厅,将帽子挂在墙头的牛角顶上。趁着牛排还没送来的空档,我把自己关进一个电话亭,又拨了个电话给麦威里。 是麦威里亲自接的电话。 “麦威里氏服务社,你好。” “我是亚契。查到爱伦·苏东什么鬼影子没有?” “还没有,不过我找到了那只狗。” “哪只狗?” “就是那只大丹狗啊,”麦威里不耐烦地说。“没错,那狗是走丢了,我跟狗主联络上了,他住在米尔谷外面。他上个礼拜登gg寻狗,有人在苏萨黎多找到。老兄,那儿离你说的半月湾差远了。” “我想,我的线人那时候是吃了药。” “我也这么想,”麦威里说。“不管怎么样,我在苏萨黎多有人。是你认识的,哈洛德。” “你能跟他联络上吗?” “应该可以。他车上有无线电。” “你叫他留意一辆蓝色的雪佛兰旅行车,里头有三个年轻孩子。” 我把他们的名字、长相和车牌号码都告诉了他。 “要是哈洛德看到他们,你要他怎么办呢?” “跟着他们,把那小男孩救出来,如果能够不伤到他的话。” “哦最好自己过去一趟。”麦威里说。“你没跟我说过这是绑架案。” 第56页 “这跟一般的绑架不一样。” “那这些人想干什么?” 我答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我说: “小男孩的爸爸昨天被人杀了,他很可能是谋杀现场的证人。” “是另外那两个人杀的吗?” “我不知道。”我对苏珊和杰瑞有股愈来愈强的矛盾心理——我希望结束这场荒唐的追逐,不仅是为了那个小男孩,也是为了他们。“不过,我们还是先继续做这样的假设。” 我回到餐厅。刚才点的牛排已经送来了,我就着生啤酒一扫而光。半椭圆形的吧檯后面,四个从来没让牛近过身的牛仔正唱着西部歌曲,从口音听来,他们好像来自远东。 我又叫了一杯啤酒,然后朝四周看了看。这地方是个嘈杂的混合体,真正的西部混在仿冒的西部里,真假互见;连里面的人都是混合的,有真牛仔也有冒牌牛仔,有下了班后带着太太或女朋友一块来的公务员,有观光客,有像牛仔一样穿着高跟马靴的石油工人,还有几个穿西装、打宽领带、眼睛被太阳晒得又小又皱的生意人。 雷斯·葛兰多从大厅走进来的时候,几对眼睛有如电子侦测器——钞票侦测器般亮了起来。他在门边停住脚步,环顾整个餐厅。我扬扬手,他走过来跟我握手。 “亚契先生,我没叫错吧?你怎么这么快就赶到这儿来了?” 我把经过告诉他,一面观察他的脸色。他的反应似乎很迟钝,好似昨晚一夜没睡。不过,他在这个汽车旅馆似乎比在他帕黎沙多的宅邸里要自在多了。 那些女服务生打从他一进门就全神贯注盯着他的动静,其中一个来到我们桌前:“葛兰多先生,请问您要来点什么吗?” “波本威士忌,你知道我喝的牌子。还有,别开亚契先生的帐单。” “你不必客气,”我说。“那就多谢了。” “小意思。”他弯身向前,透过浮肿的眼皮注视着我。“如果你跟我说过而我忘了,请你多包涵,我今天脑子不大灵光——我还是搞不清楚,你到底是为何而来。” “是史丹·卜贺的太太雇我来的。我在想办法把她儿子在受伤之前找回来——也在想办法让你女儿不至于堕入深渊。” “我自己也是如临深渊。”他突然用他生茧的手握住我的手腕,是一种显示亲密的姿态,随后又同样突然的放开。“不过有件事我要说清楚,让你放心。我家苏珊可不是那种会伤害小孩的女孩。” “她可能不会故意去伤害他,可是她正带着他步入险境。他今天没被淹死真是奇蹟。” “罗林小姐也这么说。我真希望她刚才有这个本事把他们留住,她说要留住他们的。” “她留不住他们并不是她的错。你不是要她别打电话报警吗?” 雷斯·葛兰多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愤怒眼神冷冷看我一眼。 “我对这个国家的警察太了解了,我是在这儿出生,在这儿长大的,他们总是先开枪再问话。我才不要我的宝贝女儿落到他们手里让他们乱来。” 他的话我不得不同意。 “我们不争这个。现在,他们很可能在前往湾区的路上。” “湾区哪一带?” “大概苏萨黎多附近。” 他握紧拳头用力甩,好像两只手里都有骰子似的。 “你为什么不去追他们?” “我想你或许可以告诉我一点有用的情报。” 他的眼睛依然闪着愤怒。 “你在挖苦我?” “我只是说实话。你能不能冷静一点?我在旧金山的一个朋友会去找他们。” “你的朋友?” “一个叫做麦威里的私家侦探。” “要是他抓到他们,他会怎么做?” “会运用他良好的判断力,他会尽可能把那个小男孩带开来。” “听起来挺危险的。那我的女儿怎么办?” “她选择的生活本来就危险。” “少来这一套。我要她受到保护,你懂不懂?” “那你去保护她。” 他悽然看我一眼。那个女服务生拿着他的酒跑过来,殷勤笑着想要抚慰她的老闆。那杯酒比她的笑容来得有效,不但恢復了他的血色,让他的眼睛闪着泪光,连两鬓的落腮鬍子也似乎亮出了新生命。 “这不是我的错,”他说。“女孩子家渴望的东西,我都给了她。这都是杰瑞·柯帕奇的错。他把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带走,把她带坏了。” “是有人把她带坏了。” “你是说,不是他?”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唯一的一个。上星期有一天,我想大概是星期四吧,她到星光汽车旅馆去了一趟。” “那家开在海岸公路上的旅馆?苏珊不可能上那儿去的。” “有人看到她出现在那里。她跟一个叫做艾尔·席纳的逃犯在那里待了一阵子。这个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没有?” “没有,不但这名字没有意义,你瞎编的故事情节对我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压根儿就不相信。”可是他的脸接纳了事实,像个承受太多惩罚的老斗士,已有心理准备还要承受更多。“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第57页 “因为你必须好好想想,而没有事实做依据,一个人是想不周全的。艾尔·席纳星期六晚上被人杀了。” “你是在指控苏珊杀人吗?” “不是。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或许在海上。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女儿惹上的麻烦有多严重。” “我知道她有了大麻烦。”他把交叠的双臂撑在桌上,眼光越过手臂注视着我,像个躲在防御工事后面的人。“我要怎么做才能把她拉出来?从她离家以后,我就一直在兜圈子追她。可是她老是跑开,我追不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愈来愈遥远,仿佛正看着他的女儿节节后退,消逝在水平线下。我没有孩子,可是我已经不再羡慕有孩子的人。 “你知不知道她在逃避什么?” 他摇摇头。 “我们什么都给她,我还以为她不会有问题。可是还是发生了事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的头缓缓由一边摇向另一边,瞎子摸象似的探索着他的女儿。这让我感到一股深沉的悲哀,或许他自己也是。 我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来。 “谢谢你的牛排。” 葛兰多也站起来面对我。这个比我更矮、更胖、更老、更悲伤、更有钱的人。 “你要去哪里,亚契先生?” “到苏萨黎多去。” “带我跟孩子的妈一块儿去。” “孩子的妈?” “我太太。”他是少数不直唿自己太太名字的人。 “我不知道你也把太太带来了。” “她在房间里补妆,不过只要你知会一声,我们一分钟之内就可以准备好离开。所有的费用我来出。事实上,”他加上一句。“我们不要拐弯抹角了吧,我想付钱聘你替我做事。” “我已经有客户了,不过我倒想跟葛兰多太太谈谈。” “当然,有何不可?” 我放下一块钱当小费。葛兰多拿起那一元钞票,仔细叠好,然后踮起脚跟,塞进我胸前的口袋。 “你的钱在我的地方不管用。” “这是给服务生的。” 我把纸钞摊开,又放回桌上。葛兰多不高兴了,但旋即决定不让自己发作。他仍指望我把孩子的妈跟他一块儿带去呢! 地下人 正文 第25章 章节字数:5752 更新时间:08-04-23 12:48 我陪他走进大厅,他上楼回房间去,我则在下头等着。喜悦·罗林正在柜檯后面,把东西从抽屉里一样一样拿出来,放进一个皮箱里。她双眼红肿,面色苍黄,仿佛失了血一样。 “他把我开除了,”她的声音很平板。“我在这儿干了十五年,而他要我十五分钟之内就捲铺盖走路。这地方还是我替他撑起来的。” “我相信他会再考虑的。” “你不了解雷斯。自从他开始赚大钱以后,他就变得高高在上,霸气得很。他自以为是上帝,而且愈来愈严重。他老爸的农场正好在石油城跟凡德堡空军基地中间,这只是他运气好,可是他以为这全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功劳。现在,他更以为他可以就这样把人赶出大门。”她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手在发抖。“我需要这份工作,我还有个上学的儿子要养。” “他拿什么理由开除你?” “没有理由,可是你知道原因的,我也知道。我刚才真应该把苏珊捆起来才对。他怪我,那是因为他没那个胆量去责怪真正应该负责的人——他自己跟他太太,他们才是把她养大的人。我可以告诉你,苏珊的妈妈——” 她的脸凝成一种讶异的神情,像是听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大吃一惊。她不再开口,于是我想办法引她说话。 “葛兰多太太到底是什么出身?”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爸爸是个建筑工人——砌墙灌水泥的。她小时候一直跟着他们在加州到处跑。她嫁给雷斯的时候,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她高中还没毕业,他就把她弄来了,而他那时候已经是中年人了。” “我注意到他们年龄差很多,我还觉得纳闷,她怎么会嫁给他。” “她不得不嫁。” “你是说她怀孕了?那倒很寻常。” “还不只是因为怀孕——还有更多的原因。她跟一帮从圣德瑞莎来的不良分子鬼混,那些人偷了雷斯的车。当初如果他去告她,她可能早就被关起来了。其中有一个就被抓去关了。” “你是说艾尔·席纳吗?” 她的脸色一沉。 “你一直在?我!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 “我只知道一点,不过我昨天碰到了艾尔·席纳。你怎么会认识他呢?” “其实我不认识他,他只是上个星期到这儿来过。我对人的长相记得很清楚,我记得他以前也来过。他想知道上哪儿去找她。” “找葛兰多太太?” “两个都找。” “所以你告诉他了?” “没有,我没告诉他。可是他们家的地址又不是秘密,洛杉矶地区的电话簿里就有。”她接着说:“我连这点都没告诉他。” 第58页 “你刚才说他以前也来过这里?” 她的目光飘向远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我自己那时候也没这么老。” “是多久以前?” “我想想看,我才刚来这儿工作不久,苏珊那时候才三岁左右……一定超过十五年了,至少有这么久。”她扮了个鬼脸。“这个礼拜我应该待在家里的,只要那个人经过,就会带来麻烦。” “他十五年前带来了什么麻烦?” “我不怎么清楚。他要找雷斯讲话——我想他是想借钱。可是他离开以后,这里就闹得天翻地覆,雷斯跟他太太吵得一塌煳涂。” “他们为什么吵架?” “我不知道—我只听到他们彼此大吼大叫,你得自己去他们那几套出来。不过,可别说是我说的,我还得靠那个混蛋写推荐信。” 葛兰多在楼梯顶端叫我。我步上楼梯,心里有股振奋。现在我已经知道玛蒂·葛兰多的背景了,我很盼望再次看到她。 那间套房的摆饰显示一种廉价的豪华。她坐在一张过于膨厚的椅子上,双腿交叉在前,脸上抹着新画的浓妆。 我再次惊讶于她体态的美丽优雅。无论她摆出什么姿势,似乎都能把她周遭的房间装点出条理,就如同是一盏灯或是一团火。可是她的眼眸却是紧张而冷漠的。那对眼睛穿过她上了妆的面具注视着我,仿佛她昨晚过得不适意,是我的过错一样。 她伸手过来,边握我的手边说: “你一定要把苏珊找回来,她已经离家三天,我受不了了。” “我尽力而为。” “雷斯说她正要到苏萨黎多去,是吗?” “很有可能。我现在就是根据这个假设行事,或许你能够帮忙。” “怎么帮?”她带着热切的姿态把身子倾向我,可是眼神依旧。她的双眸似乎精疲力竭,好像正看着自己的人生重新来过一次。“我能做的我都愿意去做,我是说真的。” 她的声调变得比较粗放,似乎染上了周遭环境的气味。 “你认识爱伦·柯帕奇吗?” 她用目光探了她先生一眼,又回到我脸上。 “很奇怪,你竟然会问我这个。我刚才还想打电话给她呢。” “为什么?” “她就住在苏萨黎多。” “她是用什么名字登记的?” “爱伦·苏东。她是个艺术家,一向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她自称是个艺术家,”她先生说。“根本就是骗人的。她连画笔都不会拿。” 他的声音噎住了,脸也气红了。我不知道他对爱伦·苏东生气是事出有因,还是单纯的把怒气发在她身上。 “你看过她的作品吗?”我问。 “我们看过样品。她今年夏天写信给我们,说要卖画给我们,所以我寄了一些钱过去,她就寄来一幅画。” “那幅画在这里吗?” “我把它扔了。那幅画根本就是垃圾——我们优先选择权。” “什么优先,根本没有人在排队。” 我转头看她,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爱伦?” 她紧张兮兮的看看她丈夫。 “她以前是我的导师。你说是不是,雷斯?” 他没回答她,他似乎仍沉浸在自己郁郁不乐的情绪里,自顾不暇。 “她是杰瑞·柯帕奇的妈妈,”我说。“这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又看她先生一眼。经过一阵尴尬的停顿后,她又说:“我的意思是,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雷斯在他太太和我之间走来走去,然后像个检察官似的站在她前面:“是不是你邀请杰瑞到我们家来的?” “是又怎样?那不是很好吗?” “好个屁!你看看,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是谁叫你这么做的?是不是她?” “这不关你的事。而且,你不要这样指桑骂槐乱骂我。” 他们太专注于自己的家务争执上,似乎忘了我的存在。一方面为了劝架,一方面也因为还有问题要问,我对她说:“艾尔·席纳跟你是高中同班同学吗?” 她坐着好一阵子,不动也不讲话。她先生也不说话,眼神一片空茫,似乎被往事勐击了一拳。 “我们班很大,”她说。“你刚刚说是什么名字?” “艾尔·席纳。” 她放下双腿又交叉起来,像是把又软又优雅的剪刀,然后抬头看她先生。 “你不要那样子瞪我,你瞪着我,我怎么想事情?” “我哪里瞪你!”他想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可是收不回来。 “你到外头去喝杯酒好不好?”她说。“你站在这里瞪着我,我连话都忘了怎么说。” 他伸出一只手,顺着她的头型滑下,可是并没有触碰到她。 “孩子的妈,别紧张。我们一定要团结—你跟我要一起对抗全世界。” “当然。现在,给我一点空间想一想,好不好?去喝一杯吧!” 第59页 他慢慢地走出房间。我一直等着,终于听到门在他身后关上,以及他不情不愿踏下楼的脚步声。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那女人说。“想破坏我的婚姻?” “在我看来,你的婚姻本来就有点破裂。” “你看错了。我是雷斯的好太太,他也知道;我已经尽力在弥补过去对他造成的伤害。” “譬如说偷了他的车?” “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真有这个胆子提起来,还当我的面提到艾尔·席纳。” “我昨天晚上就提过他了,你不记得了吗?你说你不认识他。” “你只提到他的名字,没提他的姓;而且我从高中以后就没见过他了。” “你确定吗,葛兰多太太?十五年前他来过你这家汽车旅馆。” “很多人都来过这里。” “而且这星期他还带你的女儿到另一家旅馆去。” 她双手往外推,好像想要把这个念头赶出去。 “苏珊不会跟这种人出去的。” “很抱歉,她去了。” 她激动得站了起来。 “他想要干嘛?因为我出卖他让他坐牢,所以他来报復我?” “你出卖他?” “我非这样做不可,要不然就得进少年感化院。可是那时候我连苏珊都还没生下来。” “但艾尔不肯罢休。” “没错,他是不肯罢休。就像你说的,他十五年前来过这里,想要毁了我的婚姻。那时候他才刚从培斯敦监狱里出来。” “他是怎么想毁了你的婚姻的?” “他跟我先生讲了很多关于我的谣言。我现在不想提他说了什么,事实上,我不知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艾尔,席纳昨天晚上被人杀了。” 她静默地看着我,眼里流露出恐惧,身体还是保持着微弱的自信。 “我懂了。你以为他是我杀的。” 我不置可否。她的神情更冷了: “是苏珊?你以为是苏珊杀的?” “她没有嫌疑。我还没有找出一个合理的嫌疑犯来。” “那你刚才为什么提他的名字让我难看?” “因为我认为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那我真该谢谢你,”她挖苦地说。“艾尔跟我女儿在一起干什么?” “我认为,他主要是想利用她做为情报的来源。艾尔是逃犯,他到南部来是想弄点钱,他打算筹路费到墨西哥去。” “他从哪里南下的?” “沙科缅度。我想他中途在苏萨黎多停下来过。” 她站着专心听我说话,那种姿态好似一个听到坟墓里有脚步声的女人。 “是爱伦把我们家的地址告诉他的吗?” “我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事,不过我确定他南下之前去看过她。史丹·卜贺发出赏金找她和他爸爸,艾尔想拿那份赏金。” “什么样的赏金?” “一千块大洋。艾尔搞不好还想捞更多。”我把那张渐渐破损了的gg剪报拿出来。“她就是爱伦,对不对?” “没错,以前她在圣德瑞莎高中教书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你高中以后有没有再见过她?”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我们买了她那幅画以后,我上个月跑去看她。请你不要告诉雷斯,他不晓得我去见她。我和雷斯到旧金山去度周末,我设法脱身离开,自己开车过桥到苏萨黎多去的。”她又是一阵子犹豫,然后说:“我把苏珊也带了去。” “为什么?” “我不知道—那时候似乎是个好主意。爱伦好像很希望跟我联络,而且她在我少女时代帮过我很多忙。要不是她,我根本连青少年时期都撑不过去。现在,苏珊也慢慢出现了同样的徵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可是她开始有点迫不及待了,你懂吗?” 我不懂,也对她直说不懂。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苏珊的生活出了大差错。 “她很怕人,真的很怕,就像我小时候一样。而且别人也有点怕她,因为那些孩子搞不懂到底什么事情让她那么烦恼。我知道是什么事,或者说,我认为我知道,可是以前我讲不出口。” “你现在能讲了吗?” “我最好讲出来吧,反正一切都已经支离破碎了。”她环视这个装饰过度的拥挤房间,仿佛地震在墙上造成的裂缝愈来愈大。“雷斯不是苏珊的亲生父亲。他尽量做到为父之道,可是她就是感受不到。我自己也觉得可笑,觉得很尴尬,你懂吗?我们在自己的房子里环着桌子坐着时。就像几个呆头鹅一样。” “苏珊的爸爸是谁?” “这不关你的事。”她平视着我,眼里没什么火气。“或许,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是谁。我有一段时期生活很荒唐,那时候我比苏珊还年轻。” “佛兹是不是她的生父?” 那女人的眼神变得更锐利了。 “关于这件事,我不会做任何回答,所以你也别问了。而且你这是在插嘴,打断了我要告诉你的事。我刚说过,我很担心苏珊,我想或许爱伦可以给我一些建议。” 第60页 “她给你建议了?” “其实没有。她说了很多话,苏珊也听进去很多,可是我对她的想法很不以为然。她认为我们应该把苏珊送走,让别人来照顾她;要不然就放任她去,让她自己照顾自己。可是我们不能这么做,这年头年轻人需要保护。” “苏珊怎么想呢?” “她想去跟爱伦住一阵子。可是这根本就不是个好主意。爱伦跟她年轻时候不一样了,她住在树林里一间破旧的老房子里头,活像个隐士。” “她家没有男人?” “我是没看到,如果你指的是礼欧·卜贺。他们两个的性格其实是南辕北辙的,那种婚外情都只是因为有个太太梗在那儿,才火热得起来。” 她好像对她的深刻了解有点不好意思。 “他到哪里去了?” “她说他到国外去了。” “你在礼欧·卜贺离开之前就认识他,对不对?” “我在他家做事,如果你认为这叫认识的话。” “他是什么样的男人?” “他是那种不沾女人就活不下去的男人。” 她讲话的语气似乎带着深仇大恨,于是我说: “他是不是对你不礼貌过?” “有过一次。我给了他那俊脸一巴掌。”她用一种抗拒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吃她豆腐的人是我似的。”从此以后,他那双不干净的手脚就规矩了。” 重新忆起的愤怒在她体内流窜,激得她脸红似火;也或许,把她脸染红的是另一种情感。这女人比我们初次见面时更令人难测。 我急着要上路。我下楼,又拨了个电话给麦威里。我握住话筒,等着他帮我在当地电话簿上查出爱伦·苏东的地址。她住在苏萨黎多近郊汉文路上的一栋房子里。麦威里说在我到达之前,他会监视她的房子。 我没跟葛兰多先生或葛兰多太太道别,就熘进车里。我不愿意带他们一块儿去,他们身后拖曳着太多岁月的人生重荷。 地下人 正文 第26章 章节字数:6651 更新时间:08-04-23 15:33 我到达旧金山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而且在下大雨。金门大桥的外海处,一大团积云正从法拉隆群岛飘移过来。海风穿越大桥吹过来,打在我的脸上,感觉又湿又冷。 汉文路口立着个长方形的黄色牌子,上面写着:“此路不通”。我把车掉了头停好,然后沿着那条疮痍处处的柏油路往前走。那些稀落散布的房屋被树林挡住,从马路这边是看不到的,可是我可以看到房子的灯光透过树林照来。 黑暗中有个声音轻轻问道:“亚契?” 麦威里出现在路边,他穿着一件深色雨衣,蓄鬍的脸看来虚无飘渺,像是个从招灵会中被请来的鬼魂。我跟他一块儿走进滴水的树丛底,互相握了手,他带着手套。 “他们还没来,”他说。“你的情报有多准?” “普通。”把我带到北部来的那股希望在我胸口翻腾,然后重重沉到胃里。“那个姓苏东的女人在家吗?” “在家,可是没有人跟她在一起。” “你确定吗?” “确定。哈洛德从侧窗可以看到她。” “她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昨天晚上我问哈洛德的时候,他说她好像在等人。” “我想我得进去跟她谈谈。” 麦威里抓住我的臂膀,在我手肘上捏了捏。 “这主意好吗,亚契?” “他们或许已经知会她了,她是那个年轻人的妈妈。” “好吧,那我就不拦你了。”麦威里放开我的手臂,让在一旁。 那条碎石路已经被雨水沖刷败坏,我走得很辛苦。一双圆锥形的高塔抵着夜空矗立,让那房子看来颇像中古时代爱情故事的场景。 等我走近些时,错觉渐渐破灭。前门上头装了七彩扇型窗,其中几片玻璃已经掉落,仿佛老人笑开时嘴里缺了牙齿。走廊的台阶已经半损,在我的重压下呻吟。我敲敲门,那扇门嘎然而开。 爱伦出现在开了灯的两道上。她的嘴和眼跟她多年前拍照的时候并没多少改变,但反倒衬得她的白髮看来像是不请自来。她穿着长袖紧身衫配长裙,裙子上还沾有三原色红、黄、蓝色的渍点。她的肢体动作流露出不自觉的骄矜。 她来应门的时候,表情既热切又害怕。 “你是什么人?” “我叫做亚契。我一敲门,门就被风吹开了。” “门锁得修理了,”她轻扭门把。“你就是那个侦探,对不对?” “你的消息很灵通。” “玛蒂打过电话给我。她说你在找她的女儿。” “苏珊来过了吗?” “还没有,不过听玛蒂的语气,好像她女儿是打算到这里来。”她的视线穿过我,望进门外的一片黝黑。“她说我儿子杰瑞跟她女儿在一起。” “没错。而且他们还带着礼欧·卜贺的孙子。” 她看来很疑惑。 “礼欧怎么会有孙子?” “他留下一个儿子,你该记得,那个儿子也有个儿子。龙尼现在六岁大,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他。” 第61页 “他们带着一个六岁小孩做什么?” “我不大清楚,我就是想问他们。” “原来如此。请里面坐。” 她摆了一个不自然的优雅手势,并且挺起胸部。 “我们可以一起等。” “多谢你,柯帕奇太太。” 这个称唿引起她的不悦,好像我故意挑起她过往的回忆似的。她纠正我:“我是苏东小姐。我这个名字起初是为工作需要而取的,但现在我也已经多年没用过其他的名字。” “我知道你是个画家。” “我画得不好,可是我很用功。” 她带我进人一个宽阔的房间。天花板很高,四壁都挂着画布,大部分还没有装框,而画面上的彩色漩涡和点迹看来还没有完成——或许永远也不会完成。 房间里除了一个斜面三角窗之外,其余的窗户都是帷深幕重。在窗外树林的掩映下,我看得到苏萨黎多城的灯光映落在山边。 “好风景,”我说。“我把窗帘拉上,可以吗?” “请便。你是认为他们正在外面看我们吗?” 我看着她,发现她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是……” “杰瑞、苏珊跟那个小男孩。” “不可能。” “我知道不可能,可是我一直有被人监视的感觉,就是今晚。把窗帘拉上也没多大用处,不管在外头的是什么东西,它有一对透视眼。你称它是上帝也好,魔鬼也好,其实都无所谓。” 我从窗口转身对着她,再一次注视她的脸。她的脸庞有种赤裸裸的坦诚,不过并不习惯他人的炯炯逼视。 “抱歉我一直让你站着,亚契先生,你请坐。” 她指着一张厚重的直背古董椅。 “我希望到一个比较隐秘的房间坐,让人看不到我们。” “其实我也希望。” 于是她带我穿过前廊,进人楼梯下头一间像是办公室的小房间,这房间小得让人联想到幽闭恐惧症。天花板斜斜的,最高点几乎连我的头都容不下。 墙上用图钉钉着一张盖瑞·史耐德的诗:《四种改变》;旁边成对比的,是一张老旧的雕刻像,画里一条捕鲸船正穿过滔天巨浪,环着崎岖幽黑的合恩角前行。角落里放了一个老旧的铁皮保险柜,门上写着一个名字:“威廉·苏东木材公司”。 她倚着电话旁的桌子,我则在一张摇摇摆摆的旋转椅里坐下。在这个隘密的空间里,我闻得到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很好闻,可是没什么生气,有如木屑或枯叶。我有点想知道,曾经驱使她和礼欧·卜贺携手上山去的那股激情,是不是还在她体内燃烧。 她注意到我的眼神,却误解了它,不过也没太离谱:“我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与世隔绝。我是有过一两次神秘的经验,我知道,每个夜晚都是永恆的初夜。” “白天呢?” 她立刻回答: “我在夜晚作画画得最好。” “我听说了。” 她转头看我,很快就明白过来。 “玛蒂跟你谈过我?” “她说的都是好话。玛蒂说她年轻的时候,你帮助过她。” 她听了似乎很高兴,不过并没有得意忘形。 “你知道我跟礼欧·卜贺的婚外情,要不然你不会提到他的名字。” “我提起他的名字,是为了让你知道他的孙子。” “我是不是很一意孤行?” “也许有一点。你就是因为一意孤行才弄到独居的地步。” “你怎么这么清楚,医生?” “我不是医生,我也是病号,我也独居。” “是自愿的吗?” “不是我的自愿,是我太太受不了跟我住在一起的生活。不过我现在习惯了。” “我也是。我爱我的寂寞。”可是她说话的神情让人难以置信。“有时候我整夜作画。我做的这一行不需要阳光,我画的东西不必反映出光线—我刻画的是心理状态。” 我想到另一个房间墙上挂的那几幅画,那些有如严重撕裂、洞开的伤口。我说:“玛蒂有没有告诉你杰瑞出了意外?他的一双臂膀显然是断了。” 她善变的脸交织着悔恨与不安。 “他可能到哪里去了呢?” “还在路上,除非他想到更好的地方可以投靠。” “他在逃避些什么?” “你应该比我清楚。” 她摇摇头: “我已经十五年没见到他了。” “为什么不见他?” 她做了一个手势,似乎在说“我的一切你早就知道了”;做这种手势的女人,花在沉思和幻想的时间要比说话和过生活多。 “我先生—我的前夫,因为礼欧的缘故,一直没有原谅我。” “我一直在想,礼欧·卜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是。我到雷诺去办离婚,他应该到那儿跟我会合的,可是他没来。他就这么放我鸽子,很无情。”她的声音苦涩但是很轻,像是一股已经凑不全的愤怒。“我离开圣德瑞莎以后,就没再见过他。” 第62页 “他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他从来没有捎来只字片语。” “我听说他出国去了。” “你听谁说的?” “玛蒂·葛兰多说的。她说是你告诉她的。” 她似乎有点迷惑。 “或许我是说过那样的话,礼欧常说要带我到夏威夷或大溪地去。” “他说的多,做的少,是吧?我知道他订了两张英国客轮的船票,打算经由温哥华到檀香山去。那艘客轮叫做天鹅海堡号,大概是一九五五年七月六日从旧金山出航的。” “礼欧上船了吗?” “反正他买了票。你那时候没跟他在一起吗?” “没有,那时候我在雷诺已经等了起码一个礼拜了。他一定是跟其他哪个女人一块儿走的。” “或是一个人走了。”我说。 “礼欧不可能一个人走的,他受不了孤单一人,他非得有人跟他在一起才会觉得真正活着。他离开我以后,我之所以会回到这间屋子来,这也是原因之一,我要证明我可以一个人过活,证明我不需要他。 “我在这房子里出生,”她说,仿佛十五年来总算等到了一个听众。“这房子是我爷爷的,我母亲过世以后,是我奶奶把我养大的。回到你童年的家挺有趣的,但也有点诡异,像是同时变得很小又变得很老,像个在房子里阴魂不散的鬼魂。” 我心想,穿着古式长裙的她,看起来就是那副模样——非常小又非常老,既是孙女又是祖母,带点分裂的人格特质。 她做了个敏感的自嘲手势。 “你觉得我很烦吧?” “一点也不。不过我对礼欧·卜贺很好奇,他的事我知道得不多。” “坦白说,我也是。有好几年时间,我每天晚上都是想着他入睡,每天早上醒来都盼望可以看到他。可是后来我醒悟到,我根本谈不上认识他;他只是个表皮,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我不大明白。” “我的意思是,嗯,他这人是没有内涵的。他把事情做得很好,可是那些就是他的全部了,他做的事情就代表他本人。” “他做些什么事?” “他在太平洋参加过九次还是十次的登陆战役,战后他就跟人赛船、参加网球循环比赛或打马球等等的。” “那他哪有多少时间追女人呢?” “他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她的回答带着挖苦。“没有内涵的男人通常都不需要花时间追女人。我知道这话听来像是恶意中伤,其实不是。我曾经爱过礼欧,或许现在还是,如果他现在走进来,我不知道我会有什么感受。” 她望向门口。 “他现在可能走进来吗?”我问。 她摇头:“我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你有没有任何理由认定他已经死了?” “没有。可是我一直告诉自己他已经死了,这样会好过一点。他连打电话到雷诺找我都嫌费事。” “我想你一定深受打击。” “我哭了一个冬天。不过后来我悄悄回到这里,让岁月把这段往事沖淡。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现在全在画布上了。” “你从来不觉得寂寞吗?” 她对我冷厉地看了一眼,看我是不是想动她的脑筋。但她一定看出来我没这个意思,因为她接着说道:“我一直都很寂寞—至少过去是这样,直到我学会了如何独处。如果你一个人住,你就会懂得我的意思。那种无法委过于人且只能责怪自己的羞辱和自怜,是很可怕的。” “我懂你的意思。”我把话题转回她的婚姻,因为她的婚姻似乎是这案子的重心所在。“你为什么离开你先生呢?” “我们的缘分已尽。” “你难道不想念他跟儿子吗?” “我不想念莱恩。他对我动粗——一个男人一旦对你动过手,你是不可能原谅他的。他威胁我,说如果我想把杰瑞带走就要杀我,连去看他都不行。我当然想念我的儿子,可是我已经学会去忍受没有儿子的生活。在生理上,我什么人都不需要。” “精神上呢?” 她的笑既深沉又浅显,好像同时瞥见了她脑海里的光亮和阴影。 “精神上是另一回事。当然我会感到被世界遗弃,可是我感受到最深刻的寂寞,却是来自我那些孩子身上。我指的不只是我自己的孩子,而是我学校里的学生。我老是看到他们的脸,听到他们的声音。” “例如玛蒂·葛兰多?” “她曾经是一个。” “还有艾尔·席纳、佛兹·史诺。” 她望我一眼,仿佛大梦初醒。 “你对我调查得真不少。相信我,我没那么重要。” “或许是,可是艾尔、佛兹、玛蒂还是不断地冒出来。我猜他们是你执教高中时的同班学生。” “很不幸,的确是的。” “你为什么说这是不幸呢?” “他们三个在一起,是个爆炸性的组合。你可能已经听说过他们那趟有名的洛杉矶之旅。” 第63页 “我不太清楚他们三个人当中谁是带头的。是艾尔吗?” “当时法院也这么认定,他是三个人当中唯一有少年犯前科的。不过,我想当初是玛蒂出的主意。”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说:“玛蒂也是下场最好的一个——如果你不得不嫁给一个年长的人算是好下场的话。” “她怀的是谁的孩子?是艾尔·席纳的吗?” “这你得去问玛蒂她自己。”她话锋一转:“艾尔真的死了吗?玛蒂在电话里说他死了。” “他昨天晚上被人用刀杀死了。可别问我是谁杀的,因为我不知道。” 她忧伤地俯首低望,仿佛死者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她的脚下。 “可怜的艾尔。他这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他大半的岁月都被关在牢里。” “苏东小姐,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尽可能跟他保持联络。”她迟疑了一会儿又说:“事实上,他上个星期还来过我家。” “你知道他是逃犯吗?” “就算我知道,那又如何呢?” “你并没有报警检举。” “我本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市民。”她带点讽刺地说。“这次是他第三次犯案了,他原本要在监狱里关一辈子的。” “他这次为什么入狱?” “持械抢劫。” “那他来你家,你不害怕吗?” “我从来就没怕过他。看到他我很惊讶,但是并不害怕。” “他找你做什么?要钱吗?” 她点点头。 “我没什么能力多给他,有好一阵子了,我连一幅画都没卖出去。” “你还给了他什么?” “一些面包和乳酪。” 我身上还带着那本绿色封皮的书。我从口袋里拿出书来。 “这本书好像是我以前的藏书。”爱伦说。 “是你的没错。” 我把前面的书笺拿给她看。 “你打哪儿拿来的?不是从艾尔那里吧?” “其实是从你儿子杰瑞那里拿来的。” “是他保存的?” 她看来有种欲从她早已遗弃的过往里找些残羹剩屑的渴望。 “显然是的。”我指指他在扉页上的铅笔签名。“可是我想让你看的是里面。”我把书打开,拿出那份剪报。“这是不是你给艾尔的?” 她把剪报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没错,是我给他的。” “为什么?” “我想这或许可以替他弄点钱用。” “这该是一种一石二鸟的慈悲行为。我很难相信你的动机纯粹是出于助人。” 她倏然发火,不过火气并不大,好像其实什么事都不值得生气似的。 “关于我的动机,你又懂得什么?” “所以请你告诉我。” 她沉默了一两分钟。 “我想我是出于好奇。整个夏天我一直保存着这份剪报,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我不知道登报纸是谁的主意,而且我那时当然还不晓得礼欧下落不明。我想,或许艾尔可以帮我查出来。” “所以你让他在圣德瑞莎出事了。这是个关键。” “为什么是关键?” “艾尔死了,史丹·卜贺也死了。” 我把详情—一说给她听。 “这么说来,是史丹在《纪事报》上刊的gg了?”她说。“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会跟他联络。可是我以为那或许是伊莉·卜贺刊的gg。”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还记得照这张相片时的情景,”她轻轻摩搓着膝盖,仿佛那是一枝她刚发现的珍贵绒毛。“相片是伊莉照的,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我跟礼欧相爱。这张照片勾起了一切的回忆,它让我想起我曾经拥有的一切和失去的一切。” 她眼里有浪漫的泪水,我的眼睛却是干的。 我想到的是伊莉·卜贺所失去的一切。 地下人 正文 第27章 章节字数:2588 更新时间:08-04-24 11:35 停车道上的碎石嘎嘎响起,是重型车轮碾过的声音。爱伦抬起头来,我走到前门门口,她紧跟在我后面。 玛蒂·葛兰多人已经登上了前廊。她一看到我就变了脸色。 “他们还没来?” “如果你不躲起来,他们永远也不会来。这地方已经被监视了。” 爱伦·苏东看我一眼,眼神明显流露着怀疑。我请她回到屋里去,也带玛蒂进去。然后我步下台阶,走到雷斯·葛兰多那部青铜色的新轿车旁。 他坐在驾驶座上,动也不动。 “我告诉孩子的妈,这根本就是浪费时间精力。可是她硬是要来。”他冷眼打量那栋房子的门面。“原来名画家爱伦·苏东就住在这儿,我看,这房子都已经快塌……” 我打断他的话:“能不能请你把车开到看不到的地方?要不然你坐过去,我来开。” “你来开吧,我有点累。” 第64页 他厚重的身躯吃力地从驾驶座上移开,让我把他的车停到房子后头。这案子的几个重要人物已经齐聚一堂,我觉得既拥挤又兴奋——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已经听到第二部车的声音。 我和雷斯绕到前头的时候,停车道的人口出现了一个影子——一个晃动不定、留鬍子的头形映在三角形的亮光之中,看来像个警告标志。有部车子往前开近他,前灯的光线将那个身影暴露无遗—是杰瑞·柯帕奇,他的一双臂膀悬在吊带里。 他一定同时看到了我和雷斯,因为他转头就对着驱近的车大叫:“苏珊!快熘!” 苏珊开的旅行车顿时剎住,随后她往后倒车,在轰然作响的引擎声中开进了大马路。杰瑞惊魂未定的四处张望,跌跌撞撞跑出车道,正好被麦威里跟他的大块头助手哈洛德截到怀里。 等我赶到他们身边时,那部旅行车已经转进汉文路口,车灯扫射在树干上,有如长柄的油漆刷不断挥舞。车子往旧金山的方向跑了。 “我去打电话给大桥管理处,”麦威里说。 我跑向马路钻进我的车,使劲追赶那部旅行车。等我开到大桥最近这端的时候,右线的几条车道已经开始排长龙。那部旅行车停在一条车道的最前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我看到苏珊人在桥上,跟那小男孩手牵着手朝缆架塔跑去。一个穿着公路警察制服的胖子在他们后面一段距离处颤扑扑地追赶。 我跟在他们后面,拼命往前跑。苏珊回头看了一下,放开龙尼的手,攀过栏杆,又继续跑。我不安地闪过一个念头,觉得她已经准备孤注一掷;随后就看到她金亮的头髮在栏杆顶上飘扬。 那个公路警察在没赶上她之前就停下来了。小男孩在他后头走走停停,一等我出现,马上转身往我这里奔来。他看来像个小顽童,脏兮兮的脸,穿着过大的毛衣和短裤。 他对着我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仿佛他做了逃课之类该受罚的事情,却被我逮了个正着。 “嗨,龙尼。” “嗨。你看,苏珊在干什么?” 苏珊双手攀住栏杆,整个身体往外倾斜,村在她身后的是灰黑的夜色。她背后的车墙愈堆愈厚,闪烁的灯光摇曳不定,像是有人正要放火烧大楼似的。 我紧握着龙尼冰冷的小手,朝苏珊走过去。她瞪着我,看不出有丝毫认识我的印象或兴趣,仿佛我属于另一个族群,那种已经超过二十岁的族群。 那位公路警察转头对我说:“你认识她吗?” “我知道她是谁,她的名字是苏珊·葛兰多。” “我听到你在说我,”她说。“不要再过来,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那位穿制服的警察往后退了好几?。 “你叫他再退远一点!”她对我说。 我把她的话转告他,他又往后退了几步。她瞪视我们的目光现在多了几分兴趣,好像我们是一个能够任她随兴摆布的道具。她的脸除了那对骨熘熘的大眼外,好像全都僵掉了,而且她的声音听不出高低。 “你们要把龙尼怎么办?” “带回他妈妈那里。” “我怎么知道你会把他带回去?” “你可以问他。龙尼认识我。” 那小男孩提高了声音: “他让我餵他的鸟吃花生。” “原来你就是那个人,”她说。“他一整天都在讲这件事。” 她对他露出一个微弱而纵容的笑容,好像她自己已经脱离了这些幼稚玩意。 可是从她紧抓着栏杆的苍白手指和飘散的金髮看来,她自己其实也是半像小孩半像鸟般栖息在高枝上。 “要是我爬下来,你们会怎么对付我?” “我们不会对付你。” 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话似的,她接着说:“会开枪把我杀掉?还是把我送去坐牢?” “都不会。” “那你们会怎么做?”她又问了一遍。 “带你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她摇头摇得好沉重。 “这个世界没有安全的地方。” “我说的是,‘比较’安全的地方。” “那你带我到那里去以后,会对我怎么样?” “不会怎样。你这个卑鄙龌龊的骗子!” 她头偏向一边,转头往下看,想要看穿我的谎言和她深沉的愤怒。 大桥靠近旧金山市的那一端,巡逻警察的拖吊车映入我眼帘。我用双手打了一个大手势,那个公路警察照做了一遍。拖吊车慢下来,剎了车停在那儿。 “下来吧,苏珊。”我说。 “对嘛,”尤尼说。“下来嘛,我好怕你会掉下去。” “我已经掉下去了,”她的语调酸苦。“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我会带你回你母亲那里。” “我不要见她,我永远也不要跟他们两个住在一起。” “那就跟他们明讲,”我说。“你已经够大了,可以跟别人一起生活了。你大可不必僵在那么高的地方来证明这一点。” “我喜欢在这么高的地方。”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说什么别人?” 第65页 “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别人。” “可是我害怕。” “你经过了这么多事,还会害怕吗?” 她点点头,然后又往下看。我真怕我把事情弄砸了。 可是她只是在跟那根高枝说再见。她攀着栏杆爬了回来,然后靠在栏杆上休息,唿吸又浅又急。尤尼朝她走去,一只手牵着我的,另一只手牵起她的。 我们一起走回桥头时,麦威里跟他的助手正在跟当地警察说话。麦威里在他们面前说话大概有点分量,他们记下我们的名字,问了几个尖锐的问题,就把我们放了。 地下人 正文 第28章 章节字数:2600 更新时间:08-04-24 11:44 麦威里带龙尼到旅行车上。我真不愿意让那男孩走出我的视线,可是我又想把握机会,在苏珊见到她父母之前先问她一些问题。 我启动车子的时候,她只是呆坐着。刚才把她追出行人道的公路警察正在指挥交通,拦住北上的车流。他看着我们一一离开,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她带点警觉地说:“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到爱伦家。你不是想去那里吗?” “大概吧。我爸爸妈妈在她家,对不对?” “他们前脚才到,你就到了。” “你不要告诉他们我想跳海,好不好?”她低声说。 “你很难瞒住他们的,什么事都瞒不了的。”我停了一下,让她自己想通。“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没命的逃呢?” “他们在桥头拦下我,不让我开过去,还对我大吼大叫,问我一大堆问题。你也甭想问我问题,”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可以不回答。” “没错,你可以不回答。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真不知道谁能告诉我。”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刚刚在桥上的事吗?” “昨天在山上的事。你跟史丹·卜贺带着龙尼到山上去做什么呢?” “是卜贺先生要我去的。那个姓席纳的人跟他说过我——他把我在失去理智时讲的一些话告诉他。” “什么话?” “我不想再提,我连想都不愿意想,你不要逼我说!” 她的声音里有种狂乱的讯号,我慢下车速,眼角留意着她。 “好,我不逼你说。那你为什么星期五到卜贺先生家里去呢?是不是艾尔叫你去的?” “不是,是杰瑞出的主意。他说我应该去找卜贺先生谈一谈,我就去了。然后星期六早上我们就到山上去了。” “去做什么呢?” “我们想去看看有没有东西埋在那里。” “东西?” “一辆红色的小车子,我们是坐一辆红色小跑车上山去的。” 她的声音变得忽高忽低,起伏不定,听起来好像她的心智已经退化,或是转换到另一个时空去了。我问:“你说的‘我们’是谁?” “我妈咪跟我。可是我不想谈后来发生的事,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神智很不清楚。” “我们现在谈的是昨天早上,”我说。“史丹挖土是为了找一辆车?” “对,一辆红色的小跑车,可是他挖得不够深。” “后来怎么了?” “我也不太清楚。龙尼说他要小便,我向卜贺先生拿了钥匙,就把他带到山上木屋的厕所去。然后我听到卜贺先生大叫,我以为他在叫我,就跑出去。我看到卜贺先生躺在泥土里面,他旁边站着一个人———一个留着黑胡、嬉皮长发的男人。他拿着锄头对着卜贺先生砍。我看到卜贺先生背后流血了,我眼前变红了,然后就是树底起了火,我眼前又是一片橘色。那个人把卜贺先生拖到洞里去,把土铲到他身上。” “那你怎么办呢,苏珊?” “我跑回去找龙尼,然后就逃掉了。我们偷偷从小径爬到峡谷下面,那个人没看到我们。” “你说得出那个人的模样吗?他很年轻还是有点年纪了?” “我看不出来,他离得太远了。而且他戴了一副很大的黑眼镜,是那种摺叠式的,所以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不过他一定很年轻,头髮这么多。” “可不可能是艾尔·席纳?” “不可能,他没留长髮。” “要是他戴假髮呢?” 她想了想。 “我还是觉得不是他。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不想谈他。他说要是我提到他,他会杀了我。” “他什么时候说的?” “我说过,我不想谈这件事,你不要逼我。” 一辆车经过我们,车灯照得她脸色惨白。她转过头去,仿佛那些车灯正在搜寻她的秘密。我们弯进了汉文路口。我将车子开进人行道,停在树阴底下。苏珊紧靠着车门,蜷缩在那儿。 “离我远一点,”她边说边发抖。“你不要伤害我。” “你为何认为我会伤害你呢,苏珊?” “你就跟那个姓席纳的一样。他说,他只要我说出我记得的事就好,可是他把我推倒在那个又脏又旧的床上。” 第66页 “在山上木屋里吗?” “对,他伤害我,他把我弄流血了。”她的目光穿过我,望进我身后的暗夜,仿佛我只是层云雾。“有个东西‘碰’的响了一声,我看到他头上在流血,一大片红色。妈咪跑出门外,就一直没有回来,她一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 “你这是在说哪一天晚上?” “就是他们把他埋在大枫树旁边的那个晚上。” “那件事不是发生在白天吗?” “不是,是在深夜里。我看到树丛里有灯光照来照去,那是一种很大的机器。它的声音好吵,像怪物一样,我好怕它会把我抓去埋起来。可是它不晓得我躲在那里。”她的声音退化成童言重语说道。 “你躲在哪里?” “我躲在小阁楼里,一直等到我妈咪回来,她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她要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永远都不能。” “所以事情发生以后,你又见到她了?” “我当然见到她了。” “什么时候?” “我这一辈子都见到她。” “我是说过去这一天半内的什么时候?卜贺先生是昨天被埋掉的。” “你想要把我搞煳涂,就像那个姓席纳的一样。”她双手埋在双腿当中,浑身籁籁颤抖。“你不要告诉我妈咪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不应该让男人靠近我的,我以后再也不会让男人靠近我了。” 她用极不信任的眼光注视我。我全身涌起一股愤怒的同情,同情是为她,愤怒是对我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去逼问她,去撩起那让她几乎丢了性命的回忆和恐惧,真是太残忍了。 我默默地坐在她身旁没开口,心里想着她回答我的话。乍听之下,那些回答好似一堆天马行空的幻相,从现实启航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可是当我仔细分析这些意象和影像时,它们似乎又指向好几个不同的事件,在她的意识里互相连结,交相重叠。 “苏珊,山上的木屋你去过几次?” 她动动唇,默默数着。 “三次,我记得的有三次。昨天是一次,我带龙尼去上厕所;还有好几天以前,那个姓席纳的在阁楼把我弄受伤;另外一次是我小时候跟妈咪去的,那时候我比龙尼还小。枪声‘碰’的一声,她跑掉了,我整个晚上都躲在阁楼里。”苏珊开始断断续续干嚎起来。“我要找妈咪。” 地下人 正文 第29章 章节字数:4923 更新时间:08-04-24 11:44 苏珊的父母在那栋有双塔并列的房子前等待。苏珊下了车,拖着脚步低着头,朝他们走过去。她妈妈把她抱在怀里,唿唤着她的小名。他们温馨的团聚画面,让我为她们二人的未来兴起一丝希望。 雷斯·葛兰多站在一旁,似乎被排拒于外。他走向我,眼里闪着不定的光芒,脚步也犹豫不决,仿佛他脚下的世界正离他远去,而我就是那个让地球又开始转动的人。 “你的老搭档——”他指指房子,我想他指的是麦威里。“你的老搭档跟我说,是你把她从桥上劝下来的。我非常感激你。” “我很庆幸我及时追上她。葛兰多先生,你过去跟她说说话吧!” 他斜着眼偷偷瞄了她一下。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告诉她,你很高兴她没有自杀。”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我不想夸大其词。她只是装模作样罢了。” “她不是装模作样。过去这四天来,她已经自杀过两次。除非你为她找到适当的专业治疗,否则带她回家了也不安全。” 他转头去看那两个女人,她们正穿过阳台,走进房子里。 “苏珊没受伤吧,有没有?” “她身心都受了伤。她被人下了迷药,又被人强暴;她目睹过至少一桩谋杀案,或许两桩也说不定。你不能指望她不藉助心理治疗,自己疗伤吧。” “老天,是谁强暴了她?” “艾尔·席纳。” 雷斯霎时变得非常沉默,我可以感受到他不再年轻的身体里有股火力。 “我要杀了那狗杂种!” “他已经死了,或许你已经知道了。” “我不知道。” “难道你这几天都没见过他吗?” “我这辈子只见过他一次。那大概是十八年前,警方因为他偷了我的车,要把他送到培斯敦监狱去。我是他受审时的证人。” “我听说他出了培斯敦监狱以后,到玉兰树旅馆来过。你不记得了吗?” “好吧,我见过他两次。这又证明什么呢?” “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你一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说,“要不然你不会提起来。他想破坏我的婚姻,搞不好他在培斯敦监狱里的三年,就是千方百计想着要怎么下手。他说他是苏珊的爸爸,而且他要诉诸法律,争回抚养权。我打了他一顿。”他右手握紧拳头,勐敲自己的左手,还敲了不只一下。“我也打了玛蒂一顿,她就带着苏珊离开我。我不怪她。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回家来。” 第67页 “她是跟席纳一起走的吗?” “我不知道,她从来不跟我说。我本来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或苏珊了,那种感觉好像是我的生命已经破成碎片。现在,我的生命真的破成碎片了。” “你还是有机会把碎片还原,你是唯一办得到的人。” 他的眼睛明白了我的意思,可是他说:“我不知道,亚契,我老了——明年我就六十岁了。我当初不应该收留她们两个的。” “如果你不收留她们,谁会收留她们呢?” 他以强调的语气回答我:“很多人都想把玛蒂娶回家的。她那时候是个大美人,现在还是。” “这点我绝对同意。你有没有想过今晚你们要到哪里过夜?” “我想我们会开车回玉兰树旅馆。我自己觉得很累,可是玛蒂好像总有用不完的精力。” “明天呢?” “回帕黎沙多去,因为那儿到医学中心比较方便。我想带她到那里去检查检查。”他说道,仿佛这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雷斯,就这么办吧!而且,你得好好照顾她。我刚说过,她昨天亲眼目睹一桩谋杀案,兇手很可能会想办法杀她灭口。” 我把那个留鬍子的男人和我在艾尔·席纳身上找到假髮的事都告诉了他。 “这是不是说,那个史丹·卜贺是被艾尔·席纳杀了?” “不管是谁杀了史丹,兇手希望我们这么想。可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史丹被杀的那段时间前后,我还在北岭看到艾尔·席纳。”我犹豫了一下。“对了,那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在洛杉矶,正在找小珊。” 我没接着问他能不能提出证明。或许是领会到这一点,他拿出皮夹,递给我几张百元大钞。可是我不想在结案之前拿他一毛钱或是欠他什么情。 “把你的钱收好。”我说。 “你不要钱吗?” “等事情结束以后,我可能会寄张帐单给你。” 我走进屋里。麦威里坐在客厅的走道上,他把龙尼抱在腿上,正在讲一个他旧时认识的犯人设法从恶魔岛游泳到对岸的故事。 我在客厅找到玛蒂和她的女儿。她俩并肩坐在靠海湾的窗户旁,两头美丽的金髮紧靠在一起。只不过一个钟头以前,这间老旧的大宅子还寂静得像家修道院,而今似乎与家庭谘询中心更相类似。我真希望这整个景象不会在我面前崩然破灭。 我决定冒险。我迎向玛蒂的目光,示意她走到房间我站的这头来。 “什么事?”她以不耐的语气说,并且回头望了苏珊一眼。“我不想离开她。” “恐怕你非离开不可。” 她以绝望的眼神看着我。 “你是说你要带她走?” “你或许也愿意这样做,只是暂时而已。她有很多心事,而且有自杀倾向。” 她本欲轻抖一下双肩,不意却成了剧烈地晃动。 “那只是做做样子引人注意罢了,连她自己都这么说。” “很多自杀成功的人也都这么说。没有人知道做样子引人注意,什么时候会走了样,最后造成严重的后果。任何一个威胁要自杀的人都需要辅导。” “这正是我在做的事情:辅导她。” “我的意思是专业的辅导,去看心理医生。我跟你先生谈过,他说他明天会带她去医学中心。可是你才是那个必须负起责任、坚持把这件事情完成的人。如果你们两个一起去见心理医生,或许是个好主意。” 她露出惊骇的表情说道:“我这个妈妈当得这么差劲吗?” “我没这么说。可是我想你从来也没有对她坦白过,对不对?” “坦白什么?” “你那段荒唐的年轻岁月。” “我做不到,”她断然说道。 “为什么呢?” “我觉得很丢脸。” “不管怎么样,你要让她知道你也是凡夫俗子。” “没错,我是。”她说。“好吧,我会跟她说。” “一言为定?” “当然。我爱她,这你是知道的,小珊是我的小宝贝。不过,她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她转身朝她女儿走去,可是我拦住她,带她到房间最远的一个角落。这整面墙壁都是爱伦的画作,有如一段段记不完整的幻梦。 “你还要我做些什么?”她说。 “说几句真话。我想知道十五年前艾尔·席纳到玉兰树旅馆找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她瞪着我,好像我掴了她一巴掌。 “这时候提起这件事,你太不会挑时间了吧!” “我们也只有现在有时间。我知道你离开你先生出走,后来呢?” 她紧抿双唇,眯起眼睛。 “雷斯告诉你了?” “他说了一些,可是不够。他知道你离家出走,而且把苏珊也带走了;他知道你后来终于回家来。可是他不知道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后来想通了,改变了主意,如此而已。不管怎么样,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私事。” 第68页 “如果你想严守秘密下去,或许那是你个人的私事。可是有些人被它给搞煳涂了,苏珊就是一个;而她现在够大了,你该让她有个清楚的回忆。” 玛蒂又好奇又歉疚地看着女儿。苏珊开口了:“你们一直在讲我,是不是?这样很不礼貌。” 她的声音不带私人感情,飘飘渺渺的。她静静地坐在斜窗台上,像个被禁止从舞台幕前退人滚滚现实的女演员。她母亲对她摇摇头,又对我摇摇头。 “我会受不了的,而且也没这个必要。”她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指望苏珊不藉助你的帮忙而自己摸索出头绪吗?” 玛蒂像个顽皮的小孩垂下头去。 “我就从来没让人帮过忙。” “葛兰多太太,或许我能帮你。艾尔跟你先生说,他是苏珊的爸爸。但我认为他不可能是。就算是他那种人,也不可能逼奸自己亲生的女儿。” “是谁告诉你他逼奸我女儿?” “苏珊告诉我的。” “我们非谈这种事情不可吗?” 她的眼神充满谴责,仿佛是因为我提起这些事情,才使得它们成真。 “如果苏珊能够谈,我们就能谈。” “你是什么时候跟她谈的?” “从桥上开回这里的路上。” “你没有权利——” “我绝对没有逼她。她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绝对非发泄出来不可。” “她为什么会有压力?” “因为有太多的死亡,”我说。“太多的回忆。” 她杏眼圆睁,好似极力想从往事中汲取微弱的光线。可是在她的双眸中心,我只看到我脸部的缩影反映在其中,一左一右。 “苏珊跟你说了什么?”她说。 “没说多少。她其实没打算告诉我任何事,可是那些回忆硬是倾泄了出来。一九五五年的一个夏日夜晚,她不是跟你一起到山上的木屋去了吗?” “我不知道你讲的什么晚上。” “就是礼欧·卜贺枪杀的那个夜晚。” 她画了眼线的眼皮盖下来,覆住她的眼眸。她微微摇晃,好像那一枪的回忆让她受伤了似的。我扶着她,手里感觉到她身上的体温。 “苏珊记得这件事?怎么可能?她才不过三岁啊!” “她记得够多了,恐怕太多了。礼欧·卜贺被杀了吗?” “我不知道,我跑掉了,把他留在木屋里。我那时候喝醉了,发动不了车子;可是第二天早上车子不见了,他也不见了。” “什么样的车?” “保时捷,红色的保时捷跑车。车子发动不了,所以我是跑走的,我把苏珊全给忘了。我现在连我当时跑到哪里去了都不记得。”她挣脱我的手,仿佛我的双手沾染着那一夜的余毒。 “小珊那天怎么了?” “你后来不是又回去找她了吗?” “我隔天早上才回去的,我发现她在阁楼里睡着了。要是她睡着了,她怎么可能记得枪杀的事情?”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还醒着,而且人就在房间里。这不是她编出来的。” “礼欧死了吗?” “我想他是死了。” 玛蒂望望女儿,我也回过头去看她。苏珊正专心地注视着我们,现在不像个演员,更像个观众。我们压低的声音她听不见,可是她似乎知道我们在谈什么。 “她记不记得是谁杀了他?”她母亲问。 “不记得。你呢?” “我根本没看到是谁。礼欧跟我正在做爱,而且我喝醉了。” “你没听到枪声吗?” “我想我是听到了,可是我不相信我的耳朵。你知道吗,一直等到我舔到他脸上的血,我才知道他受伤了。”她用舌头舔嘴唇。“老天,看你套出我什么丑事来。我以为我已经把那天晚上完全遗忘了,我本来以为那是我此生中最美好的一夜,到头来,却成为最悽惨的一晚。我们说好要逃走的——我们三个人—要到夏威夷去开展新生活。礼欧那天还去买了船票。” “他是苏珊的父亲吗?” “我想是他,我一向就认为是他。所以雷斯把我赶出来以后,我就回去找他。他是我第一个男人。” “不是艾尔,也不是佛兹?” 她勐烈地摇头。 “我去洛杉矶的时候已经怀孕了,那也是我去那里的原因。” “可是你却让他们背黑锅。” “不然礼欧会身败名裂的,而他们有什么好损失的?” “他们的一辈子。” 她举起双手,好像在检视上面有没有泥土或是疤痕,眼眸里升起了黑暗和悲伤。她垂下头,埋在双手里。 苏珊从她的小天地里走下来,仿佛魔咒已经解除。她朝我们走来,脸上有种不自然的光彩,好似一个只有短短半轮生命的发光体。 “你把我妈咪弄哭了。” “这对她不会有坏处。她跟你、我一样,都是凡人。” 那女孩带着些微的讶异看着她母亲。 第69页 地下人 正文 第30章 章节字数:5220 更新时间:08-04-24 11:45 我留她们两个在房间,自己走到南道上。那个小男孩没精打采的坐在麦威里膝上,因为疲累而显得呆滞。 “他快累歪了,”麦威里说。“而且,我还有个新娘子在旧金山痴痴的等着我呢!” “再给我几分钟就好。苏东小姐呢?” “跟她的儿子在里面,”他的大拇指朝楼梯下头那个小房间的门摆了摆。“他是个死硬派,所以我才坐镇在这里。” “他刚才又怎么了?” “他想用一只手跟哈洛德干一架。老哈从前可是旧金山四十九人队(美国着名的美式足球队)里的球员。” “老哈呢?” “到外头看守去了,怕万一有什么人出现。”他故意板起脸孔,在小男孩的肋骨上戳了戳。“喂,小瞌睡虫,可别睡着啦,呢?” 我敲敲小房间的门,爱伦叫我进去。 她坐在旋转椅上,她儿子则坐在保险柜旁的地上,像个冒不出热气的火炉。他的脸惨白悽然,衬得他的红髮和鬍子有如粘贴上去的。他的嘴紧张得抽搐个不停,好像在咬什么东西,又像被什么咬了一口。 “这是亚契先生,”爱伦说。 我有心表示一点友善,于是问他手臂怎么样了。他“叭”的一声,当着我的面重重拍了地板一下。 “他的手断了,”爱伦说。“他在附近的一个小镇里找到一间诊所,把手臂固定起来。他们要他明天再回去检查——” 那孩子挥舞着他那只完好的手臂打断她的话:“什么话都别跟他说。他就是那个害我把爱瑞亚蒂妮弄丢的傢伙。” “是,是我害的,而且我还用我的头拿着枪把你的手打断了,对吧?” “我早该开枪毙了你。” 麦威里讲的没错,他真是个死硬派。我不知道他的冥顽不灵有多少是来自他自己的性情,有多少是因为身心备受折磨所致。 “他惹了麻烦—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对爱伦说。 “你的意思是要逮捕他?” “那不是我的事,决定要怎么处置他也不是我的事。我不是他父亲。” “可是你替他工作,不是吗?”杰瑞说。”要是你以为你可以把我拖回家去,我告——” 我转身对他说:“你家没有你也撑得下去。如果你以为那里的人都会在码头边痴痴等着你回来,你得用你的脑子再想想。” 这句话果然让他闭了嘴,可是我觉得自己这样贬他有点卑鄙,也有点不诚实。我心里浮现出一幅景象:罗杰·安密特等在码头浮板上,遥望着大海。 “他不肯回到他爸爸身边,”爱伦说。“所以我在想,他可不可以留下来跟我住,至少暂时住一阵子。他需要什么样的照顾,我都可以安排。” “你认为你治得了他?” “不管怎么样,我可以给他一块遮风避雨的地方。别人有了麻烦,我也会这样。” 她神色自若,脸上一副欣然但并不热切的神情。 “我不知道法律上怎么规定。” “他跟法律怎么会扯上关系?” “那要看他有没有前科,无论是大是小的前科。” 我们同时望望地板上的杰瑞。除了抽搐之外,他动也不动的坐着,像个在角落里突然变老的老翁。 “你有没有被捕过?” “没有,我巴不得有。” “这话并不好笑。如果他们真要拿法律来办你,罪刑可能很重。你把船开走,可能触犯了严重的窃盗罪;把那小男孩带走,则是诱拐小孩或是绑架,要不就是少年犯罪。” 杰瑞惊慌地抬起头来。 “你以为我对他怎么样了?我是想救他的命哪!” “你几乎让他送了命。” 杰瑞笨拙地站起身子,一脸痛苦的怪相。 “这不用你来告诉我。我知道是我毁了那条船,可是我并没有偷船,是安密特先生要我负责管船的,你去问他。” “你最好自己去跟他说。不过今晚是不必了。”我转而对爱伦说:“”我建议你带他去睡觉。” 他没有争辩。爱伦一手环着他的肩膀,跟他一块儿走了出去。她脸上有种坦然的表情,仿佛她过了太久全无外在纷扰的日子,已经受够了。 我知道这不是办法。爱伦一个人与世隔绝太久,而杰瑞也已长大,其实不再需要母亲了。他必须自己撑过自己的轻狂岁月,一如她过去那样。可是没有人能保证他做得到。他属于一个长辈都中了毒的世代,就像那些鹧鸪鸟,身上带着一种道德上的ddt毒素,因而危害了下一代的生命。 可是我没有多余的闲工夫去替杰瑞操心。我把旋转椅转向电话,拨了卜贺太太圣德瑞莎农场的号码。珍立刻拿起话筒。由于久悬于期望和绝望之间,她的声音几近于平板:“这里是卜贺家。” “我是亚契。我找到你儿子龙尼了,他没事。” 她没有马上答话。透过线路的嘶嘶杂音,我可以听到她唿吸的声音,好像她是这个电子世界中唯一的生命体。 第70页 “亚契先生,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在苏萨黎多。龙尼很平安,而且很健康。” “是,我听到了。”又是一阵静默。随后她以勉强的语气说道:“那女孩子怎么样了?” “她人是安全了,不过精神状况不太好。” “我可不会这么想。” “可是她确实没有要拐走你儿子的意思。她是在躲避那个杀了你丈夫的人。” “一路躲到苏萨黎多去?”她的语气尽是不信。 “没错。” “那个人是谁?” “一个留鬍子、黑髮长到肩膀、戴着一个摺叠式黑眼镜的人。你有没有想到什么人符合这样的形容?” “北岭一带有很多留长髮的人,其实这里也一样。过去这几年来我很少跟这类人有往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 “有可能是个胡乱杀人的疯子。我要请你做一件事情,而且我要你在我一挂掉电话以后就照办:你打电话给警长,要他派个人出来。你必须坚持要那个人待在你那里。如果他不肯,你就搭计程车进城来,找个好一点的旅馆住下。” “可是是你叫我待在这个房子里的。” “现在不必了,我已经找到龙尼。我明天会带他回家。” “今天晚上我可不可以跟他说话?我只要听听他的声音。” 我打开门,叫那小男孩。他熘下麦威里的膝盖跑过来,两只手拿住话筒。 “妈咪,你是不是妈咪?……船沉下去了,可是我是坐冲浪板回来的……没有,我不冷。喜悦阿姨把她小儿子的衣服给我穿,还给我吃汉堡。苏珊在旧金山也帮我买了一个汉堡……你说苏珊吗?我想她很好吧!她本来要从金门大桥跳下去的,可是我们劝她,她就没跳。” 他听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而担心,然后把话筒交给我,好似烫了手一样。 “妈咪很伤心。” 我对珍说: “你还好吧?” 她用感动而硬塞的声音说:“我没事,我真的好感激你。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跟龙尼?” “我想,大概明天中午吧。我们两个在开车南下之前都需要休息。” 没过多久,其他人都离开了,爱伦和我要龙尼在一个她说小时候是她房间的地方睡觉。娃娃床旁边的桌上摆着一个旧玩具电话,龙尼像是要证明他永远不会累似的,拿起电话就口齿清晰地说:“唿叫太空控制中心,唿叫太空控制中心,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我关上门,让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我和爱伦站在楼上的走道间,望着对方。昏黄的吊灯,墙上、天花板上沾附的老旧雨渍,还有印照出来的影子,似乎制造出更多幻景。这里与世界的其他角落隔绝遥远,我有种像是触礁在过往之昏暗海岸的感觉。 “杰瑞还好吗?” “他很担心安密特先生会对他怎么样。不过现在他安静下来了,我替他揉揉背,让他吃了一颗安眠药。” “有机会的话,我会跟安密特先生谈谈。” “我正想请你这么做。杰瑞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觉得愧疚极了。” “你其他的安眠药呢?” “我收好了。” 她碰了碰胸口。她一定看到我的目光停在那里,然后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游移。我们两个都动了动,她的身子现在慵慵懒懒地靠在我身上。我感到她的手在我背后抚动,像是试探地替我做背部按摩。 “我没准备你的床,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一起睡。” “谢谢,可是这样不妥。你是靠这些画布维生的,没忘记吧?” “我一直保留着一张没用过的大画布,”她的话很暧昧。“亚契先生,你在怕什么呢?” 很难说清楚。我喜欢这个女人,几乎可说是信任她。可是我已经对她的人生挖掘太深了,除非我能预知会有什么后果,否则我不想买她生命中的一个片段,或是把我的心交给她。 我没有用言语回答她,只是吻了她之后,移开自己的脚步。 她的表情是被拒绝的羞愧多于怅然若失。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跟我睡过的男人不多。礼欧是我这辈子真正而唯一的情人。”她沉默了一阵子,又说:“我一开始就给了你一个错觉。其实我是故意忘记,是在骗我自己,我对礼欧的感情全都是真实的,它是我这一生当中最真实的东西。”她那对不曾为我发光的眼眸,正为着回忆而闪亮。“我爱他。而且我们在交往的时候他也爱过我,我不相信他会有不再爱我的一天。可是事情就那样戛然而止,那么突然。” 她闭起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神情变了,变得柔弱无依。她倚靠在有水渍的墙上,夜像移植的心脏一般,愈跳愈弱。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是令人痛苦的事吗?” “是的。不过可能不会立时引起痛苦。” “跟礼欧有关系?” “我想他已经死了。” 第71页 她的眼睛并没有闪动,只有一道阴影掠过她的脸庞,仿佛她头顶上的吊灯动了一下。 “他死多久了?” “整整十五年。” “所以他才没来跟我会合?” “我想是的。”这毕竟是部分的实情。至于其他有关玛蒂·葛兰多的事情,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提。“有人用枪杀了礼欧后,又把他埋了——如果这不是我那些证人的幻觉的话。” “埋在哪里?” “山上的木屋附近。你晓不晓得有谁可能杀了礼欧?” “不晓得。”一阵踌躇之后,她又说:“不是我。” 我等着她往下说。她终于继续说道:“你刚提到有证人。那些证人是谁?” “玛蒂·葛兰多跟她的女儿。” “他又回去找玛蒂了?” 她举起一只手掩住嘴,仿佛做了一番将招致不利的供认。我抓住她的话尾巴,单刀直入说下去:“他被枪杀的时候正和玛蒂在床上。显然是‘她’回去找‘他’的。她丈夫把她赶了出来。”我犹豫了一下。“你那时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一段?”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认识礼欧的。玛蒂有麻烦的时候都来找我。”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带点讽刺地说:“我用我的身体横阻在他们中间。” 几乎一切都说明白了。可是我们似乎被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联繫在一块,这种感觉非关个人,而是几如友情或激情一般强烈。往事有如一团我们各执一端的毛线球,不断解开,又不断缠绕。 “伊莉·卜贺呢?”我说。“礼欧那种人怎么会娶伊莉这样的女人?” “是战争牵的线。他那时候驻防在圣德瑞莎附近的一个军事基地,而她在联合服务社团里很活跃。她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社交手腕一流,又有钱。所有外在客观的条件她都够格。”爱伦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怨怼的表情,她扯扯一边的嘴角。“可是她是个失败的妻子。” “你怎么知道?” “礼欧将他们的婚姻状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她是个冷若冰霜的女人,也是个被爸爸宠坏的小女儿。” “冰霜有时候也会爆裂。” “我当然知道。” 我戒慎地说: “你认为礼欧是她杀的吗?” “有可能,她曾经威胁过要杀他。这也是我想跟礼欧一块儿离开圣德瑞莎的原因。我很怕她。” “那也不能证明她就是兇手。” “我知道,可是这不只是我主观的看法。刚才杰瑞和我在聊天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件事。”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注意力也涣散了,仿佛她正在仔细聆听内心的一股声音。 “杰瑞跟你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他为什么不肯回到莱恩——也就是他爸爸身边的原因。今年夏天有个晚上,伊莉·卜贺到他家找莱恩谈话。他们不只是谈话而已,她还大哭大叫的,杰瑞想不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也难。莱恩一直不断向她勒索金钱,还不只是钱而已,他还逼她跟他一起合伙做房地产生意,由她出土地,而他只出了少数的资金,甚至可能都没出。” “他怎么可能逼得了她?” “这就是问题所在。”她说。 爱伦上床睡了,一个人。我拿出车子行李厢里的睡袋,横铺在龙尼房间的门口。 这栋老房子发出吱嘎的声响,有如一艘船正穿越惊涛骇浪的世界。我梦到我正绕过合恩角。 地下人 正文 第31章 章节字数:4199 更新时间:08-04-24 11:47 我和龙尼在帕罗亚多吃早餐的时候,那儿正下着雨。接下来经过的两个小镇也是,而石油城的天空看来也快落雨了。 我在玉兰树旅馆停了一下,想知道葛兰多家的情况如何。喜悦·罗林已经回到柜檯工作。她告诉我,雷斯那天早上带着全家回洛杉矶之前,又把她找回来上班。 “你看到苏珊了吗?” “看到了,她已经平静多了,他们三个好像都理智了些,打算做些改变。” 我在离开旅馆之前,拨了个电话到圣德瑞莎的森林服务处。乔·凯西不在,所以我留了话给他:如果可能,中午跟我在卜贺大大家碰头。然后我跟龙尼回到公路上,继续我们旅程的最后一段。 龙尼把安全带的环扣当麦克风,不断将我们的行踪通报给太空中心。有一次他还对着假麦克风说:“爹地,我是龙尼。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那时候我们离圣德瑞莎北部不过几哩路远,龙尼对这一带一定很熟。他丢下环扣,在座位上转过身子直截了当地问我说:“我爹地会不会回来?” “不会,他不会回来了。”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死了,对不对?” “对。” “是不是那个妖怪把他杀了?” “很遗憾,是的。”这是第一个确凿的证据,证明苏珊所说那个谋杀故事里的坏人,既非捏造也不是幻想。“龙尼,你有没有看清楚那个人?” 第72页 “很清楚。” “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是一个妖怪。”他的声音很轻但很认真。“他有很长的黑头髮,还有很长的黑鬍子。” “他穿什么衣服?” “全都是黑色。他穿黑色的裤子、黑色上衣,还戴黑色的眼镜。” 他的声音像是节奏单调的诗歌,让我不禁怀疑他说的到底真不真确。 “你认识他吗?” 他似乎被这个想法吓倒了。 “不,我不认识他。他不是那个身材。” “你说不是那个身材是什么意思?” “他跟我认识的人身材不一样。” “跟哪个你认识的人身材不一样?” “没有人。”他说得含含煳煳。 “他很高大,还是很瘦小?” “我想是瘦小吧。我不认识他,所以我帮不了你。” 那男孩已经开始紧张,于是我不再问他。倒是他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妈咪还好吗?” “她很好,你昨天晚上还跟她说过话,记不记得?” “我记得,可是我以为那是录音带录下来的。” “那是真的。” “那就好。” 他靠着我躺下睡了。 车子开上峡谷卜贺太太家的宅邸时,他还没睡醒。他母亲已经等候在前廊的台阶上,一看到我们就跑过车道,打开车门,把他抱出来。 她就这样抱着龙尼,直到他挣脱着想下来。她放下他,对我伸出双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不用谢我,任务达成,我们都算幸运——除了史丹之外。” “是啊,可怜的史丹。”她的眉间蹙着一道迷惑的深沟,像条干掉的刀痕。“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苏珊回到她爸妈身边去了,他们会带她去做心理治疗。” “杰瑞呢?他爸爸打过电话给我。” “他目前跟他妈妈一起待在苏萨黎多。” “你是说他们两个都没被警察逮去?” “没有。” “可是我以为他们是绑匪。” “我一度也这么认为,但我错了。他们只是一对离群失所的青少年。他们好像认为,自己正试图将龙尼从这个成人世界里拯救出来。就某个程度而言,的确是如此。那个女孩子昨天亲眼见到你丈夫被杀;而十五年前,当她比龙尼还小的时候,也目睹了另一桩谋杀案。所以,如果她对这桩谋杀案反应激烈,你实在不能怪她。” 珍的眉心蹙得更深了。 “还有另一桩谋杀案?” “看来是如此。你先生的爸爸礼欧·卜贺,最后并没有跟另一个女人私奔。他显然是被人杀死在山上木屋里,然后被埋在那附近。你先生跟那个女孩昨天之所以要去挖土,就是想挖出他的尸体。” 珍用疑惑的眼神望着我。或许她懂得我说的字句,可是对她已经箭在弦上的情绪来说,这些话的负荷太重了。她环顾四周,看到龙尼不见了,开始疯也似地叫他的名字。 他从屋子里走出来。 “伊莉奶奶呢?” “她不在家,”珍说。“她在医院里。” “她是不是也死了?” “不要乱说!她当然没有死。简若姆医生说她明天或后天就可以回家了。” “你婆婆还好吗?”我问她。 “她会好起来的。她今天早上的心电图显示她已经恢復正常,说话能力也恢復了。我告诉她你跟龙尼正在回家的路上,这等于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如果你有时间,我知道她一定很希望你去医院看看她。” “她现在可以见访客了吗?” “可以了。” “那我可能会去看她。”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进屋内。趁着龙尼在仔细研究那些鸟类标本,珍把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等待;她听我的话打电话给警长,可是他们都不能提供她任何保护。莱恩·柯帕奇有意过来,她回说没有必要。 “不管那个姓柯帕奇的了。” 她缓缓看我一眼。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打算带他的未婚妻一起过来的。” “也不管他的未婚妻了。你需要有人保护。” “我有你保护我。” “可是我不会待太久。我真希望我劝得动你出城去。” “我不能离开,我婆婆现在要靠我照顾。” “龙尼也是。你可能必须做个抉择。” “你真的认为他现在还有危险?” “我不得不这么想。他看到了杀你丈夫的兇手。” “他说得出那人的模样吗?” “其实他说不清楚。那个人有长头髮、长鬍子,不过很可能都是假的。我有个感觉,好像那个人可能是龙尼认识的人。我不想逼他谈这件事,不过如果他随意说了什么,请你记下来,可以吗?如果可能的话,一字一句都记下来。” “好。” 第73页 她注视着在房间另一头的儿子,仿佛他那圆滚滚的脑袋里装着她人生的神秘意义。而他好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道:“这里被火烧过吧?我看得到,而且还闻到味道。是谁让火烧起来的?” “我们就是调查这件事。”我转头对他母亲说。“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在天黑以前离开这里。” “昨天晚上不也没事?” “你儿子昨天晚上不在这里。要是你们去洛杉矶华勒家借住几天,你们两个都会比较安全。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开车带你们——” 她把我的话打断:“我会考虑的。”接着语气又缓和下来:“你的建议我真的很感激,只是我现在很难思考些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再回北岭去。” 我听到外头由远而近,而后开进车道的车声。是乔·凯西,开着一辆森林服务处的厢型车。他钻出车门,跟我半正式的握握手。他的衣服很皱,眼睛里闪现着些许光芒。 “亚契,我听到你的留言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不少事要告诉你。第一,我想知道你从你证人那儿有些什么收穫,就是那个看到一个留鬍子的人开车经过的学生。” “她就只看到这些。”乔·凯西带点失望地说。“她只能讲出那个人大概的模样。” “那部车呢?” “是比较旧型的车,她看不出来是哪家车厂出的。她觉得车子挂的好像是加州牌照,可是又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我今天还要再跟她谈。洛杉矶警局的许普德探长要我去跟她再谈谈。” “你跟探长联络上了?” “我今天早上打电话给他。他坚决认为假髮跟鬍子不可能是艾尔·席纳的,因为尺寸根本不合。探长打算从假髮店和化妆品公司去追查,不过这是个大工程,恐怕得花一段时间。要是我的证人把那个人的模样看得再仔细一些就好了。” “如果我证人的话可信,”我说,“那个人长得相当瘦小。他当时穿的是黑长裤,黑衬衫或是毛衣,还戴着黑色眼镜。还有,他还杀了史丹·卜贺,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把我过去二十四小时得到的线索仔仔细细地告诉了他。“你能不能调一部牵引机和一个操作员给我?” “我相信校园里还留着一部,以防万一火势又烧回头。如果车子还在,我自己就可以操作。” “你认为火势还会回头烧起来?” “不可能,除非风向在耍我们。我们今天早上在拔克角牧场那里做了一道防火线,很成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应该能够把火势控制住——如果照气象预报所言下了雨,或许还更快。”他望了望乌云游走的天空。“我只希望雨下到足够把响尾蛇这带的火扑灭就好,可别大到引起山崩,压垮我们。” 乔·凯西要我坐他的厢型车。为了行动自由起见,我说我还是开我的车,跟着他走就好了。 我们穿过峡谷被烧焦的隘口,往上开往山麓。昨天还挤满了人和机器的校园运动场,现在几乎一片荒凉。只有几个清洁工人在捡拾空瓶废纸,更换草皮。 运动场露天看台后面的停车场上停着一部牵引机,张着它推土用的利爪。趁着乔·凯西发动车子的当头,我爬到看台顶端,极目四望。 大海表面是滔滔的白浪,往东南方的海岸线望去,烟雾像是破晓时分的曙光,悬在海平面的上空。视野尽处,暴风云正从西北方飘移过来,向沿海群山飘落下黑色的雨。看来是要变天了。 乔·凯西开着牵引机,沿着山边小路往下走。我跟在他的车后头吃灰,还带着一个向清洁工人借来的铲子。 有二三十分钟之久,我就靠在一棵大枫树的树干上,看那部牵引机以缓慢的节奏前进后退,推土挖地。等到车子挖出将近一个人高的深度时,它的利爪顶到了什么金属,乔·凯西几乎从他的座位上栽出去。 他慢慢把车退出刚挖好的洞穴,好让我爬下去。我才铲了几分钟,就清楚看到一个金属物体,那是一个深红色的车顶,上头带有点点色泽较浅的红色斑点,车型看来像是保时捷。 我把左前窗玻璃上的泥土清了清,并用铲子敲碎。一股又干又淡又骇人的腐味飘了出来。车身空空荡荡的,有个东西被一个烂掉了的毛毯包住,躺在前座上。 我极力把头探进泥土,仔细去看那个死人。最先腐烂的总是血肉躯体,而后是毛髮,再来是骨头,最后才是牙齿。而今的礼欧·卜贺,只剩下一堆白骨和牙齿了。 地下人 正文 第32章 章节字数:5032 更新时间:08-04-24 11:51 乔·凯西留在那儿继续把埋车的洞挖深挖大,我自己则从学校里打电话到警长兼验尸官的办公室。然后我开车下山,又到佛兹·史诺家走了一趟。 是佛兹自己应的门,这倒有点出乎我意料。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旧羊毛衫、家常裤,脚下着一双破球鞋。他弓着双肩,眼睛????的,仿佛这个周末有一世纪那么长,让他陡然老了许多。 他笨拙的身躯不情不愿地堵在门口。 “我不应该让任何人进来的。” “昨天是你自己想跟我谈的。” 第74页 “有吗?”他好像拼命在回想。“可是要是我跟你说话,我妈会杀了我。” “我想不会,佛兹,反正秘密已经揭开了。我们刚刚把礼欧·卜贺的尸体挖了出来。” 他沉滞的眼神移上我的脸,好像努力想从我的眼里读出他的命运;而我在他眼里读到的却是一个充满恐惧、迷惘、忧烦的未来,一如他的过往。 “我可不可以进来坐一下?” “好吧。” 他让我进了屋子,然后关上我身后的门。他的唿吸声清晰可闻,仿若光是关门这个动作就让他耗尽了力气。 “你昨天跟我说,是你把卜贺先生埋掉的,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史丹。可是你指的是他爸爸礼欧,对不对?” “是的,先生。”他四处张望这空空洞洞的客厅,仿佛他母亲随时会跳出来喝止他似的。“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现在我就得为此受苦受罪。” “礼欧·卜贺是你杀的吗?” “我没有杀他,先生。我只是用我的推土机把他埋下去,那时候他已经死了。” “是谁叫你去埋的?” “艾尔。” 他点头表示自己说的是实话,然后又望望我,看我相不相信他。我没表示相信,也没表示不相信。 “是艾尔逼我去的。”他又说。 “他怎么逼得了你?” “我很怕他。” “除了怕他,你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佛兹摇摇头:“我根本不想埋掉他。我紧张得要命,最后连机器都开动不了,艾尔就想办法自己把车开回停车场。可是他掉到路旁的水沟里去了,他们抓到他和车子,就把他送回去坐牢了。” “可是你却没事?”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我会被开除,然后被送到疗养院去。可是他们一直都没发现卜贺先生的事。” “你妈妈知道你跟艾尔做的事吗?” “我想她知道吧。我告诉她了。” “你是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他想了想说:“昨天,我想是昨天。” “是在我来你家之前,还是之后?” “我不记得了。”佛兹神情紧张。“你一直来我家一直来我家,害我的记忆都跳来跳去。我一直想到那些挖墓的人在埋我爸爸的情形。” “挖墓的人在埋你爸爸?” “对啊,他们在墓园埋他下去的时候,我听到泥土扑通扑通掉在棺材上面的声音。” 他的脸上出现泪滴,仿佛他的脸是吸潮剂,可以从空气里吸收湿气。 “你是在我来你家之前还是之后告诉你妈妈的?” “之后,我想是之后,是你来我家之后。她说要是我敢跟任何一个人说,他们就会马上送我去坐牢。” 他低下乱发纠结的脑袋,然后目光在我身上由下慢慢往上移。 “现在他们会把我送去坐牢吗?” “佛兹,我不知道。你确定礼欧·卜贺不是你跟艾尔杀的?” 这个念头似乎吓倒他了。 “我们为什么要杀他呢?” 我可以想出好几个原因:礼欧·卜贺一直运气很好,他们一直运气很背;他娶了地方上最有钱的女人当老婆,又和最漂亮的女孩子搞七捻八,把她弄大了肚子,可是却让艾尔跟佛兹背黑锅。 我的沉默让佛兹警觉起来。 “我发誓我没有杀他。我可以用《圣经》发誓。”桌上真有一本《圣经》,于是他把手放在它黑色布面的封皮上。“你看,我用《圣经》发誓。我这辈子从来没杀过人,我连设陷阱抓小栗鼠都不喜欢,连摔死蜗牛都不愿意,它们全都有感觉啊!” 他又呜呜大哭起来,或许是有感于蜗牛的死和小栗鼠所承受的痛苦。在他泪水泛滥的哭泣声中,我听到街上有车声,于是从前窗往外看。一部白色旧车在路边我的车后停下。史诺太太钻出车门,怀里抱着一个厚重的大纸袋。她穿着长裤,外面罩着雨衣。 我走到屋外,把身后的佛兹关在里面。他母亲一看到我,倏然停下脚步。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刚刚跟你儿子谈过话。” “我就是不能离开我家一步!你就不能不来骚扰他吗?” “我哪有骚扰他?佛兹跟我说,礼欧·卜贺的尸体是他埋的。我知道他也告诉你了,所以我们不要再争论此事。” “胡说八道!他是在胡说八道!” “我想不是,”我说。“今天下午我们把礼欧·卜贺挖出来了。虽然我们还不确定,不过我想他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你是说,我儿子一直都知情,可是却没告诉我?” “他昨天不就告诉你了吗?” 她咬咬唇。 “他是告诉了我,可是我还以为是他自己乱编的故事。”她的脸庞警觉似地一亮。“或许他真的是自己乱编的,他的脑袋瓜里总是有一大堆故事。” “史诺太太,那个死人可不是他自己捏造出来的。” “你确定那个人就是卜贺船长?” 第75页 “相当确定。尸体是在他红色的保时捷跑车里找到的。” “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差不多就在史丹被埋的地点的正下方。史丹被杀的时候,正在挖他父亲的尸体。不管谁是兇手,那人或许就是用枪杀了他父亲的人。” “你是说佛兹是兇手?” “我不敢讲得这么肯定。不过如果卜贺船长若真如他所说是他埋下去的,那他就是从犯。” “这表示他得去坐牢?” “很可能。” 她露出惊骇的表情,整个瘦削的脸绷得紧紧的,像是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我这才明白,她和她儿子的命运是如此紧密相系。 她一句话也不说地站了好一阵子,眼光在街道上来回睃巡,像是挑战那些胆敢同情她的邻居。而街上除了几个还不懂得关心这种事的孩童之外,一个人影也不见。 虽然才刚过正午不久,可是天色已经暗下来。我抬头看看天空,团团黑云滑过天际迅速移动,黑云下的城市看来既明亮又怪异,有几滴雨开始落在人行道上,也落在我和史诺太太的头上。 那个沉重的褐色购物袋眼看就要从史诺太太的怀里滑落。我接过袋子,跟着她走进屋内。佛兹已经回到他的房间,可是我和他母亲似乎还感受得到他那杂乱无章的气息充塞在屋内。 史诺太太把她的杂货拿进厨房。等她回到客厅,她注意到桌上的《圣经》有点移位,于是把它推回原来的中心位置,这才转头对我说:“佛兹在房里哭得心都碎了。你不能送他去坐牢,他连六个月都撑不下去。你是知道的,他们在牢里都是怎么对待那些可怜无助的孩子——都是用一些可怕、残忍又邪恶的手段。” 我知道,可是我现在不愿让她借题发挥。 “他不是孩子了。” 我记得卜贺太太四十八小时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其实还是个孩子,”史诺太太说。“佛兹永远都是我的宝贝孩子。我一直在尽力保护他,可是他被人带上了岔路,别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然后他就得受苦受难,付出代价。他真是受够了折磨。他们把他送到森林营去服刑的时候,他几乎死掉。” 她瘦小的身躯因情绪激动而颤动不已。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平胸而且臀部几乎无肉的身躯,竟然能够怀胎十月,孕育出房里那个又似小孩又是大人的大个儿。 “史诺太太,你要我拿他怎么办呢?” “把他留在我这里,让我来照顾他,就像以前一样。” “这要由警方来决定。” “他们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吗?” “还不知道。” “那你非告诉他们不可吗?” “恐怕我非告诉他们不可。这件事情牵涉到谋杀案。” “你指的是卜贺船长的谋杀案?” “是的,你儿子只涉及这一件案子。希望如此。” “我想你说的对。”她用专注的眼神看着我。“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你说卜贺船长是被枪杀的?” “显然是的。” “四点二二口径的手枪?” “我们还不确定。你刚说有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想我知道是谁用枪杀了他。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可是我想我知道。要是我告诉你,结果证明的确是那个人没错,你能不能尽量替佛兹开脱罪嫌?” “我尽量。” “他们会听你的,”她点点头表示强调。“你答应我一定会运用你的影响力?” “我答应。你知道些什么?” “其实只是个大概。自从史丹星期六被杀了以后,我就回想起整件事情来。那天晚上我在卜贺家照顾史丹——就是佛兹的牵引机被人盗用,结果丢了差事的那个晚上。这整件事很吻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让我慢慢告诉你嘛,”她突然在那张平底摇椅上坐下,仿佛光是努力回忆就累坏她了。“他们两个,卜贺船长跟卜贺太太,晚餐的时候吵得好兇。我当时在餐厅里进进出出的,他们当着我的面没说什么,不过我猜得出来,他们是在为一个女人吵架——他把一个女人藏在山上木屋里。我原本以为是那个姓柯帕奇的女人,因为他们提到‘柯帕奇’这个姓。可是,结果竟然是那个姓葛兰多的,也就是玛蒂,而且她身边还带着她的小女儿。卜贺船长打算带着她跟那个小女孩一起远走高飞,他刚买了到夏威夷的船票,结果让卜贺太太给发现了。” “她怎么会发现的?” “照她的说法,是柯帕奇先生告诉她的。那个旅行社的职员是柯帕奇先生的朋友。” 我的心头一震,好似产生了什么物理变化,那些证人的说词渐渐互相契合。史诺太太继续说她的故事:“我刚说过,他们吵得真兇。卜贺太太谈到卜贺先生拈花惹草的悠久情史,而他反倒回过头来把过错都推给她。我不想跟你形容他骂她的那些字眼,可是他说她十年来根本没尽过做妻子的责任,然后起身就走了出去。” 第76页 “可怜的小史丹,吓得又吐又发抖的。他那时候正和我一起在厨房吃饭,可是他不可能听不到争吵声,而他也够大了,知道这次吵架代表了什么。他跑出去想拦住他爸爸,可是卜贺船长开着跑车轰然绝尘而去。然后他妈妈也准备要出门。史丹要跟着她去,可是她不肯带他走,要我弄他上床睡觉,我照吩咐做了。可是,后来史丹趁我在厨房里忙,背着我就熘掉了。我还记得当我到他卧房去看他,发现枕头空荡荡的时候,我真是吓坏了。” “我到每个房间到处去找他,结果又让我吓坏了一次。卜贺太太的手枪匣——就是她父亲留给她的那枝——放在书房的书桌上。枪匣是打开的,其中一枝手枪不见了。”她抬起头来,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依然沉浸在回忆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什么也没做。我等着她跟史丹回来。” 她坐在她的平底摇椅上,带点听天由命又像在期待的姿态,仿佛还在等待那个夜晚过去。 “他们去了大概一个多钟头。他们回来的时候,是母子一块儿进门的。他们的脚被夜露沾湿,两个人都是脸色苍白,看起来很害怕。卜贺太太催史丹上床睡觉,也把我打发回家。等我回到家,我自己的儿子也不在床上。那一夜真是做母亲的梦魇。” “也是做儿子的梦魇。”我说。“你想史丹是不是亲眼看到他的父亲被杀?”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一定听到了枪声。他后来跟我说,他妈妈用枪打死一只猫头鹰——那是她对他的说词。可是我认为,他其实怀疑是他妈妈杀了他父亲。我想这个疑问在他心底愈来愈强烈,可是他没办法去面对。直到他自己死去的那天为止,他一直想要证明他爸爸还活着。” “他曾经跟你谈过他父亲的死吗?” “没谈过‘死’;我们从来不提这个字的。可是有时候他会问我,问他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编故事哄他,说他爸爸已经住到国外去了,像是澳洲那种地方,说不定哪天还会再回来。”她的眼神对上我的脸,清澈而专注。“我能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跟他说,我怀疑是他妈妈杀了他爸爸。” “还有你儿子把他爸爸给埋了。”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件事,”她很快就避重就轻。“就算我早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史丹,不会告诉任何人。女人总得护卫自己的骨肉。” 地下人 正文 第33章 章节字数:5030 更新时间:08-04-24 11:53 我离开史诺家,在滂沱大雨中驱车前往医院。那所医院是一栋四层楼高的水泥建筑,占了整整一条街,四周围绕着许多小诊所和医学行政大楼。大厅里的一位义工跟我说卜贺太太现在可以见访客了,并且告诉我她四楼病房的号码。 我在上楼之前,先到解剖部走了一趟。解剖部的办公室兼实验室设在一楼的尽头,要穿过一条装着一排排暖气管路、漆色绿得病态的长廊。办公室的门上挂着一个牌子:“未经授权,请勿入内”。 一个表情坚毅、穿着白色罩袍的人跟我打招唿,态度冷淡而客气。他桌上的名牌写的是:“奚克思医生”。他跟我说,礼欧·卜贺的尸体还没送到,不过应该就快到了。 奚克思医生角质镜框背后的眼睛,显现出一种职业上的热情。 “我知道他的尸体还留下不少骨骸。” “的确不少。你应该找一找有没有枪伤,特别是头部。我跟几个证人谈过,他们认为他是在那里被人用枪打死的。不过我的证人不是完全可靠,所以我们需要具体的证据。” “这就是我的职责所在。通常我从死人身上知道的事比活人多。” “史丹·卜贺的尸体还在这里吗?” “在太平间里。你想看吗?” “我已经看过了。我想问清楚他的死因。” “他是刀伤致命,被砍了好几刀,兇手用的是一种长刃刀。” “从前面还是后面?” “前面,刺在腹部;他的头颅底部也被锄头敲过。” 在搭往四楼的电梯里,我几乎嫉妒起奚克思医生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证人来。他们已经摆脱了谎言,不再伤害人也不再受伤害。 我到护理站登记探访,护士说卜贺太太现在好多了,不过我的会客时间还是应该限制在十分钟左右。 我在卜贺太太私人病房的门上轻叩了几下,她应声叫我进去。房里满是鲜花,有当季的,有非当季的—玫瑰、康乃馨、进口紫丁香;梳妆檯上的花瓶里则插着黄色水仙,一张莱恩·柯帕奇的名片靠在瓶缘上。 氤氲??的窗边,伊莉·卜贺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她穿着一件色彩缤纷的睡袍,似乎和房里的鲜花相辉映,看起来精神很好。可是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根本的绝望,使我一时难以启口。 倒是她先开了口:“是亚契先生吧?很高兴见到你,让我有机会谢谢你。” 我很讶异。 “为什么要谢我?” “为我孙子的平安归来。他母亲前不久才打电话给我。现在我的儿子……我儿子史丹已经死了,我只剩下龙尼了。” 第77页 “龙尼是个好孩子,而且他看起来会恢復正常的。” “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我媳妇也不清楚。” 我详细道出我的周末经歷,最后下了结语:“不要太责怪那个女孩。她亲眼见到你儿子被杀,把她给吓坏了。她只想到要解救龙尼。” 我想起我说过,苏珊曾经目睹两桩谋杀,前后相隔十五年。于是我自问:如果卜贺太太杀了她丈夫,她是不是也可能杀了她儿子,或是找人把他杀了?我发现这话我问不出口。她对我的感激之情只算浅淡,而且在这摆满慰问鲜花的房间里,这样的问题实在难以大剌剌问出口。还好卜贺太太就像一般的证人一样,自己起了个头。 “我想我真的不了解那个女孩。你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苏珊·葛兰多。” “她跟我儿子和孙子在山上做什么?” “我猜是想了解过去。” “我不大懂,我今天脑筋很笨。”她的声音与眼神都透着不耐。 “苏珊以前到过山上,”我说。“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有天晚上,她跟她母亲一起上去过。也许你还记得她母亲。她母亲娘家姓尼克森,名字是玛蒂。我相信她曾经在你家做过事。” 她眼里、声音里的不悦之色更深了。 “你都跟什么人谈过了?” “我跟好几个人都谈过,你大概是我名单上的最后一位。我希望你能帮我重新拼凑出十五年前的那一晚,以便了解山上木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依旧半侧着脸。窗上映出她的侧影,衬托着雨雾朦胧的城市背景,她的头像个镶嵌于其中的古典浮雕。 “抱歉,我大概帮不上忙。我当时不在场。” “可是你的先生在,卜贺太太。” 她勐然转过头来。 “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从来就没能离开过那地方。他在那里被人枪杀,又被入埋在那里。我们今天下午挖出他的尸体来了。” “我懂了。”她没告诉我她明白了什么,可是她的眼眸似乎因而变得更冷更小,脸庞的棱骨也愈加分明,仿佛在模仿她死去丈夫的模样。“那么,一切都结束了。” “还没有完全结束。” “对我来说是结束了。是你告诉我,我生命里的两个男人都死了——我的先生和我的儿子;是你告诉我,我最珍贵的一切全都失去了。” 她努力想扮好一个悲剧的角色,可是她的两面性格使得她的演出言行不一。她说的话听来夸张而空洞,不禁使我想起她描写她父亲时,在书写纸上歪歪斜斜、濒临崩溃边缘的那些矛盾字句。 “我认为十五年前,你早就知道你先生已经死了,而且被埋了起来。” “你胡说!”可是她的双重性格依然在她的声音里挥之不去,仿佛她正在仔细聆听自己念着台词。“我警告你,要是你胆敢公开做这样的控诉——” “卜贺太太,我们的谈话是很隐秘的,所以你不必跟我装模作样。我知道,那天晚上你跟你先生吵架,随后跟在他后头去了山上的木屋。” “你怎么知道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她在玩一个罪犯常耍的把戏,也就是反问法问者,让事实真相就如羽毛球般被拍来拍去,终至拍得无影无踪。“你到底是哪里听来的马路消息?是苏珊·葛兰多告诉你的?” “有一部分是。” “她根本算不上是个可靠的证人。从你刚才告诉我的话听来,我想她心理上有毛病;而且她那时候顶多不过三四岁,这整件事一定是她自己的幻想。” “三岁小娃儿也有记忆,而且他们听得见,看得到。我有相当有力的证据,证明她当时的确在山上木屋里,而且看到或听到了枪声。她说的话跟其他我知道的事情相吻合,而这其实也可以用来解释她为什么心理上会出问题。” “你承认她心理有问题?” “她一直有个心结解不开来。说到心结,我怀疑史丹也目睹了枪杀。” “不可能!他不可能看到的!” 她倒抽一大口气,唿吸清晰可闻,仿佛想把刚说出口的话收回来。 “如果你不在场,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我那时候跟史丹一块儿在家。” “我想不是吧!我认为他跟着你上山,听到他父亲被杀的枪声,而后这一辈子拼命想忘记,或是想证明他只是做了一场恶梦。” 在此之前,她说话的模样,一直像个为客户的清白慷慨辩驳的律师,而现在的她,颓然弃甲了。 “你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东西?钱吗?我已经被榨光了。”她停了一会儿,用绝望的眼光望着我。“请你不要告诉我媳妇,说我什么都不剩了,要不然我永远也见不到龙尼了。” 我认为她错了,不过我没跟她争论下去。 “卜贺太太,是谁榨光你的钱?” “我不想谈这个。” 我拾起梳妆檯上莱思·柯帕奇的名片让她看。 “如果有人经年累月在向你敲诈,现在正是个阻止他的机会。” 第78页 “我说过,我不想谈这个。无论谁我都不能信任。自从我爸爸死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 “而你希望这种情形继续下去?” 她对我投以苦涩的眼光。 “我什么都不想继续下去,包括我的生命,包括任何东西,当然也包括这次谈话,这次讯问。” “这样问你,我自己也不好受。” “那请离开吧!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紧抓着安乐椅的扶手站起来,指关节由于用力而发白。她这个动作把我逼出了房门。 我还没准备好马上面对死者。我找到通往逃生梯的安全门,一面思考一面慢慢走下楼去。这些矗立在无窗水泥天井里的水泥阶梯和灰色的钢铁扶手,像是牢狱的一隅,既丑陋又难以摧灭。我走到中途的一个平台上停下脚步,想像卜贺太太被关进监狱的景况。 当我将龙尼交还给他母亲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完成了我当初的任务。其余的善后工作註定是痛苦而令人嫌恶的。我无意把谋杀卜贺船长的罪名加诸于他妻子身上。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心中的报復之火已经逐渐降温。现在的我更关心的是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及我们如何去惜所当惜的问题。毫无疑问,礼欧·卜贺的生命是该被尊重的——任何男人女人都是——可是他很久以前就在怒火中被杀害了。如今的陪审团会判给他遗孀一个轻于蓄意谋杀的罪名吗?我很怀疑。 至于另一桩谋杀案,卜贺太太不可能是杀她儿子和艾尔·席纳的兇手;前者她没有理由,后者她没有机会。我告诉自己,我并不在乎是谁杀了他们——可是我确实在乎。这件案子带着对称的曲折,就像这些阶梯一样,把我带往那个绿得病态的长廊,带往奚克思医生正和他死去的证人密商的地方。 我穿过办公室,打开太平间钢铁插销的门。一盏明灯照射下,礼欧·卜贺的遗骸躺在一张不锈钢桌上,奚克思医生正埋头研究死者的颅骨。颅骨的优美线条是唯一的余迹,显示礼欧生前确是个美男子。 乔·凯西和助理验尸官潘维凡,正靠墙站在墙壁的阴影下。我经过他们俩,走到不锈钢桌旁。 “他是被枪杀的吗?” 奚克思医生停下工作,抬起头来。 “没错,我找到这个。” 他拿起一个铅弹头,摊在手掌心里。看来像四点二二口径的弹头,不过已经变形。 “子弹穿过头颅的什么地方?” “我不敢说子弹曾经穿过头部。我只找到一个很轻微的挫伤,那不可能致命的。” 奚克思医生用探针照明,指出子弹在礼欧颅骨前方造成的一个浅沟。 “那是什么东西致他于死的呢?” “这个。” 医生拿一个褪色的三角形物体给我看,那东西掉在桌面时,还发出哐?的声响。一时之间,我还以为那是个印第安人用的箭矢,可是待我拿起细看,却发现那是个断裂的屠刀刀尖。 “这东西卡在肋骨当中,”奚克思医生说。”显然是被人拔出来的时候,刀尖断裂在里头了。” “他是从前面还是从后面被刺的?” “我认为是前面。” “可不可能是女人干的?” “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你觉得呢,潘维凡?” 那位年轻的副手从墙阴影里走出来,走到我和奚克思医生的中间。 “我觉得我们最好私下讨论这个问题。”然后他转身对我说:“亚契先生,我不愿意扫你的兴,可是你没有权利待在这儿。门上挂的牌子你也看到了:‘未经授权,请勿人内’。你没有经过授权。” 我以为这只是年轻人在打官腔。 “如果你授权给我,我就是经过授权。” “我不能授权给你。” “谁说的?” “是警长兼验尸官给我的命令。” “那他的命令又是谁给的?” 年轻人脸红了,在强烈灯光映照下,他的脸看来透明得发紫。 “亚契先生,你最好离开这儿。” 我的目光穿过他投向乔·凯西,乔看起来表情尴尬。我对他们两个说:“见鬼,这具尸体是我找到的。” “可是你没有经过授权。” 潘维凡举起一只手放在枪柄上。我跟他不熟,没把握他不会开枪射我,于是只好血脉贲张地带着愤怒和失望离开。 乔·凯西跟着我走到长廊。 “亚契,我为这件事向你道歉。” “你可真会帮忙。” 听到这话,他的灰眼眸缩了一缩,随即又坚定起来,不过嘴角倒是一直带着微笑。 “上面有命令下来,说要对你严格执行。而且森林服务处也要我照规章办事。” “规章上是怎么说的?” “你跟我一样清楚。只要涉及到本地的执法单位,我就受命要尊重他们的管辖权。” “他们打算做什么?把这个案子再埋个十五年?” “在我能力所及,我是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不过我的主要职责是勘验火灾起火原因。” 第79页 “这些杀人案件跟火灾是相互关联的,这你也知道。” “我知道些什么,不用你来告诉我。” 他转身走回解剖室,去陪那个死人和业经授权的人员去了。 地下人 正文 第34章 章节字数:6425 更新时间:08-04-24 11:54 我走出医院的时候,雨下得更勐了。街上的水泥汩汩奔流,把下坡地的碎石瓦砾沖刷下来,直往海里带。 愈近山区,水流愈大。我朝卜贺太太的峡谷往上开,有如在浅河床上逆水行舟。离农场大宅还有好一段距离之外,我已经听到宅子后头的溪流在譁然怒吼。 莱思·柯帕奇的黑色轿车停在宅子前,有一个看来如同假人的金髮女郎坐在前座,乍看之下我没认出她是谁。待我走近车子,才看出她是那个柯帕奇称做未婚妻的女人。 “你今天好吗?” 她按钮摇下电动窗户,目光穿过雨滴对我端详:“我们认识吗?” “我们星期六晚上在何帕奇先生家见过面。” “真的吗?我那天一定是喝醉了。” 她把双唇拉成一个微笑,像是要徵求我的认同,可是笑容背后的她似乎非常不安。 “你是喝醉了,而且你那天是褐发美人。” “我是戴假髮啦。我随心情换假髮,大家都说我最善于变化。” “看得出来。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坦白说,我很害怕,”她说。“我很怕这么大的水。莱恩家背后山上的士都松了,现在他家阳台上已经堆了好几吨的泥浆。所以我这会儿才会坐在车里。可是我也不太喜欢这儿。” “柯帕奇在里面做什么?” “谈生意,他说的。” “跟珍·卜贺谈生意?” “我想那就是她的名字没错。有个女人打电话给他,然后他马上就冲到这儿来了。”我转身朝宅子走去的时候,她又补上一句:“拜託你叫他快点,好不好?” 我没敲门就走了进去,并且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溪流潺潺声音充塞屋内,盖住了我走动发出的轻微声响。 客厅里空无一人,不过有灯光从书房敞开的门中透出来。我走近书房,听到珍的声音:“我觉得不对劲。要是我婆婆需要这些东西,她大可叫我来拿。” 柯帕奇用一种随意敷衍的语调回答她:“我相信她是不想麻烦你。” “可是我现在就被麻烦了。她人在医院里,要这些商业文件跟枪做什么?” “我想她是希望把东西都交代清楚,以免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她不会是要自杀吧?”珍的声音微弱有如屏息。 “我诚心希望她不会自杀。” “那她要枪做什么?” “她没说。我只是尽可能取悦她,她毕竟是我的生意伙伴。” “我还是认为我不应该让你——” “可是她刚才打电话给我。” “那我要打电话过去问她。”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做。” 他语带威胁,然后是一阵脚步拖地声和女人的喘息。我走到书房门口站定,看到珍大字躺在黑色皮沙发上,脸色苍白,唿吸急促。柯帕奇站在她面前,双手拿着电话话筒。 “你该找个身材相当的对象试试。”我说。 他做势要攻击我,我希望他这么做。或许这心思被他看出来了,血色从他的脸上消退,他面容上的青筋毕露,像一截截的擦伤。 他略带惭愧地对我笑笑,可是充血的双眼和忧心的眼神还是没变。 “珍跟我刚才有点小误会,没什么大不了。” 她站起来,将裙子拉平整。 “我可是觉得很严重。他刚才把我推倒,要拿走我婆婆的一些东西。” 她指指书桌旁的黑色公事包。我提起它来。 “我要那个公事包,”柯帕奇说。“那是我的东西。” “总有一天你拿得回去。” 他伸手来夺。我把公事包一举,让他补了个空,同时我侧过一边的肩头抵住他,直逼得他往后退;他勐地撞上了背后的墙,垂头丧气地低了头,像一个人被挂在钉子上。我搜他的身,看有没有武器。没有,于是我退后几步。 一时之间,他的脸庞又蒙上前一天才把我吓一跳那种极度绝望的表情。他丧失了一切,而且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消逝在眼前。 “我要向屈梅因警长报案,”他说。 “我也认为你应该去报案,去告诉他这些年来你对卜贺太太做的那些事,他会感兴趣的。” “不瞒你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这么多年来,她的产业一直都是我在照管的。” “可是她把你的照管称作是压榨。” 他看起来很吃惊说:“她真的这么说?” “她用的是这个字眼。怎么,你不喜欢?” 他依然靠着墙,红里带褐的头髮因为汗水而加深,并且掉落在他满是雀斑的高额上。他用手指把头髮拢到后面,仔仔细细的,仿佛把外表弄整齐了就得以扭转大局似的。 第80页 “我对伊莉很失望,”他说。“我还以为她比较明理,而且比较知道感恩。到头来,原来她是这样的女人。” 他迅速瞄我一眼,看我会不会跟他一起站上反妇女运动的擂台。 “的确,”我说。“她对你的敲诈、勒索,对你骗光她的土地居然不知感恩。女人真是忘恩负义。” 我带刺的话让他受不住了。他的眼神里明显添加上一股怨恨,幡然改口说:“我做的每一件事没有一处不合法,这可不是你替她讲话就能栽赃的。好,她在你面前污衊我,我想她没提过她自己干了些什么好事吧?” “她做了什么事?” 我不应该问得这么直接的,这使得他起了戒心。 “戏不必回答你。” “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卜贺太太用枪杀了她丈夫——或许是出于你的唆使。无论如何,你一定有分。” “你乱讲!” “礼欧·卜贺订了船票要到夏威夷,难道不是你告诉她的吗?难道这不是他们最后一次争吵的导火线吗?” 他的目光对上了我的,然后又移开。 “我以为他是要带我太太一块儿离开。” “你太太早已经离开你了。” “那时候我还抱着希望,希望她能够回到我身边。” “在找到一个傀儡帮你把礼欧除掉的情况下?” “我没有这个意图。” “你没有吗?卜贺家夫妻吵架是你点的火,那天晚上你到山上木屋去探动静,想知道他们争吵的结果如何。你亲眼看着兇案发生,要不然就是亲耳听到枪声。子弹没能杀死礼欧,于是你用一把刀结束他的生命。” “我绝对没有。” “总有人这么做,而且当时你在场,这一点你一直没否认。” “我现在就要否认。我没有拿枪射他,也没有用刀刺他。” “那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个无辜的旁观者,如此而已。” 我当着他的面大笑,虽然我不觉得愉快。我真不愿意看到一个人沉沦至此,即使是柯帕奇那种人。 “好吧,无辜的旁观者,后来呢?”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你知道,不过我不会说出来。如果你自以为很聪明,那就放聪明一点,跟我一样装蒜下去。现在,我要我的公事包。” “你得有本事从我这里拿去。” 他看着我,似乎在慎重考虑我的提议。可是现在的他已经丧失斗志,也丧失了希望。成功的氛围已经弃他而去,他愈来愈像个输家。 他转身离开,走到大门口才给我答覆。在他甩上身后的门之前,他回头大叫:“我要让你滚出这个城!” 珍默默伸出一只手摸索着走近我,仿佛黑暗已经降临,而且她对这地方极为陌生似的。 “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吗?” “哪些事情?” “有关我婆婆的事。” “很遗憾,恐怕错不了。” 她抓住我的臂膀,我感受到她的重量。 “我再也受不了任何打击了!这种情形还要持续多久?” “我想不会再有了。龙尼呢?” “在睡觉,他想小睡一会儿。” “把他叫起来穿衣服,我要开车送你们到洛杉矶去。” “现在就去?” “愈早走愈好。” “可是,为什么呢?” 我有一大堆的理由,主要的原因是我不知道柯帕奇下一步会怎么做,我想起他家娱乐室里的那把枪,他显然有用它的意图。可是我不想说出来。 我带珍到角落的大窗口,指出那条溪流的变化。那条溪已经变成一条奔腾的黑河,汹涌到足以让倒落的树木在上面载浮载沉。有几棵树形成了一个天然水坝,暂时挡住宅子后面的洪流。 我听到峡谷上的鹅卵石滚滚落入溪床的声音,轰隆的声响仿佛是保龄球在球道上滚动。 “这回这栋房子可能会垮掉,”我说。 “这不是你带我们南下的原因。” “这是原因之一。你跟龙尼待在南部会安全一点,而且,我还有事要做。我应该向洛杉矶警局的许普德探长报告了,跟他合作要比跟本地警方合作有利。” 这一点在前一个小时已显然可见,于是我决定现在就打电话给许普德。我走进书房,拨了他的办公室号码。 他的声音冷淡而陌生:“我以为你会早点儿跟我联络的。” “抱歉,我刚才得先到苏萨黎多走一趟。” “希望你的周末过得愉快,”他以平板的北欧腔调说道。 “不怎么愉快。我又发现另一桩谋杀案,是件陈年旧案。” 我把礼欧·卜贺之死的种种事实都告诉了他。 “让我把事情先弄清楚,”他说。“你是说,礼欧·卜贺是他太太杀的?” “她拿枪射他,可是枪伤可能不是他的致命伤;他的肋骨里插着一个断裂的刀尖。当然,拿刀刺死他的也可能是她。” 第81页 “艾尔·席纳可不可能也是她杀的呢?” “我认为不可能。星期六晚上伊莉·卜贺人在圣德瑞莎医院里。北岭谋杀案的兇手一定另有其人。” “那你现在有没有一点谱?” 我停顿了一阵子整理思绪,话筒里传来许普德不耐的声音:“亚契,你还在听吗?” “我还在听。主要的嫌疑犯有三个,头一个是本地的一个房地产商人,名叫莱思·柯帕奇。他知道伊莉·卜贺用枪杀了她丈夫,而且我想她从那时候起就一直付钱堵他的嘴;这也给了他杀害史丹·卜贺和艾尔·席纳的动机。” “什么动机?” “只要原来的那桩谋杀案秘而不宣,他就有源源不绝的金钱收益。” “你是说勒索?” “你不妨称之为变相的勒索。不过,也有可能是他亲自解决了礼欧·卜贺。如果是这样,他更有理由杀另外那两个人灭口,因为艾尔知道礼欧被埋的地点,而史丹当时正在挖尸体。” “可是这个姓柯帕奇的为什么要用刀杀死礼欧呢?” “因为礼欧破坏了他的婚姻;而且,就像我刚说过的,这里面牵涉到金钱利益。” “亚契,跟我说说这人的模样。” “他大概四十五岁左右,身高超过六?,体重在两百磅上下。蓝眼睛,红色捲髮,头顶有点秃了。他的鼻子和脸上都有青筋。”我停了一下。”星期六有人在北岭看到他吗?” “现在是我在问问题。有没有疤痕?” “我没看到有疤痕。” “还有两个嫌疑犯是什么人?” “第二个是一位名叫雷斯·葛兰多的旅馆老闆。人长得矮矮胖胖的,大概五?七?高,体重一百八十磅左右。黑头髮已经花白,留着挺长的落腮鬍。讲起话来像个好好乡绅,他确实也是,不过人很精明,也很有钱。” “多大年纪?” “照他跟我说的,明年他就六十岁了。他跟柯帕奇一样,有强烈的动机把礼欧解决掉。” “六十岁,太老了。”许普德说。 “如果你那里有线索,摊出来让我知道事情会好办些。你手上有兇嫌的资料,你在找符合的人选,对不对?” “算是有。问题是,我的线人不见得可靠,所以我要另外确定一下。你说还有一个嫌犯,是谁?” “柯帕奇的前妻爱伦也可能是兇手。礼欧先是破坏了她的婚姻,后来又把她给甩了。” “兇手不是女人,”许普德说。“要不然我的推理就站不住脚了。还有没有其他的成年男子既有动机又有机会下手的?” 我回答得很慢,同时带点迟疑。 “还有那个叫做佛兹·史诺的园丁,礼欧的尸体就是他用牵引机埋下去的。我不敢说他有杀人的能耐,不过礼欧有件事确实足以让他萌起杀机,对艾尔也是。” “这个姓史诺的年纪多大?” “大概三十五六岁吧。” “长得什么样子?” “五?十时高,大概一百六十磅。褐色头髮大圆脸,绿眼睛,很好哭。他好像心理有问题,还有几个遗传的毛病。” “什么样的遗传毛病?” “兔唇就是一个。” “你怎么不早说?” 许普德的声音骤然提高,我从耳边移开话筒。珍注视着我,双手扶着门边靠在门上。她脸色苍白,我从来没见过她眼眸里有如此幽黯的神色。 “这个佛兹·史诺住在什么地方?”许普德问。 “离我目前的所在位置大概有一哩半。你要我去逮他吗?” “我最好通过我们的管道去逮他。” “探长,你让我先去跟他谈谈。我不相信他杀了三个人,说他杀了其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不信。” “我信,”许普德说。“艾尔·席纳戴的假髮。鬍鬚和八字鬍不是他的,尺寸不对。我的假设是:这些东西是兇手的,把东西穿戴在艾尔身上是为了故布疑阵。我们一直对假髮店和用品店做地毯式的追查。我长话短说吧,你那个嫌疑犯是在树藤街一家叫做‘假髮走廊’的廉价商店里买的假髮和鬍子。” 我真不愿意相信。 “他也可能是替艾尔卖的。” “是可能,可惜他不是。他是一个月以前买的,那时候艾尔还被关在佛森监狱里。而且,我们知道他是买给自己用的。他跟店员说要买个八字鬍,好把他上嘴唇难看的疤痕遮住。” 我放下话筒时,珍说道:“是佛兹?” “看来是他。” 我告诉她佛兹买假髮和鬍子的事。她咬咬嘴唇说:“我早该把龙尼的话当真的。” “龙尼认出星期六在山上的人是佛兹?” “我并不知道星期六的事。只是好几个礼拜以前他告诉过我,说他看到佛兹有很长的头髮,还留了鬍子。可是等我再问他时,他又说是他自己编的故事。” 我们走进龙尼正在睡觉的卧房。他的母亲过去摸他,他被惊得醒过来,抱着枕头坐起,眼睛圆睁,浑身颤抖。这是我头一回眼见他的创伤与恐惧表露无遗。 第82页 他吃力地说:“我怕那个妖怪会来抓我。” “我不会让他来抓你。” “他把爹地抓去了。” “他抓不了你的。”我说。 他母亲把他拥入怀里,一时之间他似乎心满意足。可是不一会儿他对纯然女性的慰藉又感到不耐,于是挣脱了母亲的怀抱,站在高床上,眼睛与我的视线齐高。他往上一跳,那一剎那比我还高。 “那个妖怪是不是佛兹?”我问。 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 “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看过他戴一顶很长的黑色假髮?” 他点点头:“还有好大的鬍子,”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还有这里的鬍子。“他摸摸自己的上唇。 “龙尼,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上次我去看伊莉奶奶的时候。我到谷仓去玩,佛兹在里面,他头上有很长的黑头髮,还有鬍子。他在看一个女生的照片。” “你认识那个女生吗?” “不认识。她没有穿衣服。”他显得不好意思,又害怕。“你不要跟他说我告诉你了。他说要是我告诉任何人,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不会的。” 不好的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你星期六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佛兹戴假髮?” “什么时候?” “在山上的时候。” 他疑惑地注视着我。 “我看到一个妖怪,他的头髮很黑很长。他离我很远,我看不出来他是不是佛兹。” “可是你本来以为是他,对不对?”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紧张不安,仿佛他童稚的记忆已经清晰到他无法应付。他转过身去,对母亲说他肚子饿了。 地下人 正文 第35章 章节字数:4666 更新时间:08-04-24 11:56 我让他们在市区一家餐馆下了车,然后掉头往史话太太家的破落社区开去。史诺家门前的马路滚滚流着褐色的水。我将车停在史诺太太那部白色旧车后头,锁上车门。 我还没敲门,史诺太太就开了门。她的目光穿过我,望向我身后的雨,好像我后头还跟着别人似的。 “佛兹呢?”我说。 “在他房里。可是所有他必须说的话,我都可以代替他说。我一向如此——我想我永远都会如此。” “史诺太太,话必须由他自己来说。” 我经过她身旁走进厨房,打开她儿子的卧室房门。他蜷曲在铁床上面,双手遮藏住部分的脸。他是个可怜无助的低能儿,虽然我很不愿意,可是我非这么做不可。带他上法庭审判等于让他公然出丑,进了监狱后,他会被归类在最低阶层,一如他母亲所担心的那样。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心焦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头。 我对佛兹说:“你一个月以前有没有买过一顶假髮?假髮、鬍子,还有八字鬍?” 他把掩在脸上的双手颓然放下。 “大概有吧。” “我知道你买过。” “那你干嘛还问我?”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买那些东西。” “我想让我的头髮看起来很长,还有把这个遮住。”他伸出右手食指,放到他上唇的疤痕上。“女生都不让我亲她们。我这一辈子只亲过一个女生。” “是玛蒂?” “对,她让我亲她。可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有十六还是十八年了。我在一本电影杂志上看到有卖假髮这种东西,所以我就跑到好莱坞去买。我想要到日落大道那一带追女生,我还要当个时髦的人。” “你有没有追到女生?” 他摇摇忧伤的脑袋瓜。 “我只去过一次。她不喜欢我交女朋友。” 他的目光移到我身后他的母亲身上。 “我就是你的女朋友,”她故作轻快地说。“你就是我的男朋友。” 她不但微笑,还眨眨眼,她的眼里有泪。 “佛兹,你的假髮呢?”我说。 “我不知道。我把它藏在床垫下面,可是有人拿走了。” 他母亲说:“一定是艾尔拿走的,他上个礼拜来过家里。” “假髮老早以前就不见了,大概一个月以前就不见了。我只戴去追过女生一次。” “你确定吗?” “是的,先生。” “你上个星期六晚上没有开车到北岭,把假髮套在艾尔的头上?” “没有啊!” “上个星期六早上,你——你在山上用刀把史丹刺死的时候——也没有戴着假髮?” “我很喜欢史丹的,我为什么要用刀刺他?” “因为他那时候正在挖他爸爸的尸体。你不是也杀了他爸爸吗?” 他勐烈地摇头,像个乱蓬蓬的抹布。他母亲说话了:“佛兹,别这样,你会把自己弄受伤的。” 他继续垂头丧气地坐着,好像脖子断了一样。好一阵子他才又开口:“卜贺先生是我埋的,我跟你说过了,可是我没有杀死他,我从来没有杀他们没有一个人。” 第83页 “他们‘任何’一个人。”史诺太太纠正他。“你从来没有杀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杀他们任何一个人。”他重复一遍。“我没有杀卜贺先生,也没有杀史丹,也没有杀——”他抬起头。”还有一个是谁?” “艾尔。” “我也都没有杀他。” “也‘没有’杀他。”他妈妈说。 我转头对她说:“请你让他自己讲。” 我声音里的严厉似乎给了她儿子勇气:“对嘛,让我自己讲。” “我只是想帮你忙,”她说。 “是啊,当然。”可是他的声音带着疑问。他的疑问到底还是说出了口,虽然他还是一副丧家犬的姿势坐在床上:“我的假髮跟那些东西呢?” “一定被什么人拿走了。”她说。 “艾尔拿的?” “很可能是艾尔。” “我不相信,我想是你拿的。”他说。 “你说的什么疯话!” 他的目光缓缓爬上她的脸,慢得像蜗牛爬墙。 “是你从我床垫下面偷走的,”他一只手敲着他屁股底下的床垫,强调是那个地方。“还有,我没有发疯。” “你说话的样子就跟发疯一样,”她说。“我为什么要拿走你的假髮呢?” “因为你不想让我去追女生,你在吃醋。” 她放声一阵嗤笑,可是笑声里感受不到丝毫趣味。我看她一眼,她的脸铁青而僵硬,仿佛结冻一般。 “我儿子生气了,他在说傻话。” 我对佛兹说:“你为什么认为是你妈妈拿走假髮的?” “没有人会来我们家,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假髮一不见,我就知道是谁拿的。” “你有没有问过她,假髮是不是她拿的?” “我不敢问。” “我儿子从来就没怕过他老妈,”她说。“而且他也知道我没有拿他的宝贝假髮。一定是艾尔。我记起来了,他一个月以前来过家里。” “史诺太太,一个月以前他还在牢里。你有不少事情都推到艾尔头上。” 接下来是一阵缄默,我听得到我们三个人的唿吸声。我转头对佛兹说:“你上回跟我说,是艾尔逼你去埋掉卜贺先生的。你说的是真的吗?” “艾尔那时候在那里,”他结结巴巴地说。“他在山上木屋附近的马厩里面睡觉。他说枪声把他吵醒了,然后他就等了一阵子,看看后来有没有什么动静。我从停车场开牵引机下来时,他还帮我挖土。” 史诺太太经过我身边,在佛兹面前站定。 “是艾尔叫你去挖的,是不是?” “不是,”他说。“是你叫我去的。你说玛蒂要我去挖的。” “卜贺先生是玛蒂杀的吗?”我问。 “我不知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不在那里。我妈妈半夜把我叫起来,说我一定要把他埋得很深,要不然玛蒂会被送到煤气室去。”他环壁四顾,仿佛他现在就身处煤气室,而煤气孔马上就要释出毒气。“她跟我说,要是任何人问起来,把事情全都怪到艾尔头上就好了。” “你这个疯子白痴,”他母亲说道。“要是你再这样胡说八道下去,我就丢下你不管,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办。他们会送你去坐牢,要不然就送到疯人院去。” 我心想,他们两个都可能终老于斯了。我说:“佛兹,别让她吓倒你,你不会因为那些事被送去坐牢的,因为是她逼你做的。” “我无法忍受了!”她大叫。“你在怂恿他反抗我。” “史诺太太,或许也该是他反抗的时候了。你一直在利用你儿子,将他当成替罪羔羊,还一直告诉自己,说你是在照顾他。” “除了我,还有谁会照顾他?”她的声音粗厉,充满了怨恨。 “就算是陌生人,也比你待他要好些。”我转头对佛兹说:“星期六早上史丹向你借了锄头跟铲子,然后呢?” “他向我借了锄头跟铲子,”佛兹又重复一遍。“过了一阵子,我就紧张起来。我从小径爬上去,想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史丹在挖土,就在他爸爸被埋下去的地方。” “那你怎么办?” “我走下来,回到农场打电话给‘她’。” 他湿润的绿眼眸停驻在母亲身上;她先是大声嘘他,然后压成一阵轻吁。我对她的嘘声听而不闻,继续说:“佛兹,那星期六晚上呢?你有没有开车南下到北岭去?” “我没有,我整个晚上都在床上睡觉。” “你妈妈呢?” “我不知道。艾尔打电话来,她一挂掉电话就给我吃安眠药。每次她晚上要出门留我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都会给我吃安眠药。” “艾尔星期六晚上打电话来过?” “嗯,电话是我接的,可是他要找她讲话。” “他们讲了什么?” “他们在讲钱的事情。她说她没有钱——” 第84页 “闭嘴!” 史诺太太扬起拳头威胁她儿子。虽然佛兹比她高壮、年轻,或许力气也比她大,但他却从她身边爬开,躲到床角蜷曲着身子哭了起来。 我抓住史诺太太的手臂,她浑身紧绷而且发颤。我拉她进厨房,把那个快要崩溃的人的房门关上。她靠着流理台发抖,仿佛屋子里冰寒料峭。 “是你杀了礼欧·卜贺,对不对?” 史诺太太没回答。她似乎被极度的羞惭镇住而张口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伊莉·卜贺和史丹跑上山去,并没有待在农场里。你跟在他们后头也上了山,结果发现礼欧·卜贺躺在那里昏迷不醒,于是你用刀刺死他。然后你下山来,叫你儿子把他跟他的车子埋掉。” “不幸的是,艾尔知道埋尸的地点,他终于回到这儿来,想要用他知道的情报换点钱花。结果史丹星期六晚上没有带着钱出现,所以艾尔打电话到你家,想从你这儿再榨出一点钱来。于是你开车南下到北岭,把他给杀了。” “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艾尔这么一个大壮汉?” “你下手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喝得烂醉了;而且,他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会对他造成威胁。史丹也没想到,对吧?” 她依然沉默,虽然张着口。 “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要杀死艾尔和史丹,”我说。“因为你想掩饰你过去所做的事。可是你为什么要置礼欧·卜贺于死地呢?” 我们四目相接,她的眼睛雾蒙蒙的,像冷冽的窗户。 “他那时候已经半死不活了,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我只不过是帮他脱离苦海而已。”她紧握着右拳,勐然往下敲击,重复着刺杀的动作。“换做是快死的动物,我也会这么做。” “可是你谋杀他并不是出于同情。” “你不能称它为谋杀!他该死!他那个人毫无道德观念,欺骗太太,跟别人通姦;他把玛蒂弄大了肚子,却要我儿子背黑锅。从那时候起,佛兹就变了。” 跟她争辩是没有用的。她是那种非把一切罪过都推给别人才能保持自我良知清明的偏执狂。对她来说,她的暴力和怨恨是将她从外在世界解放出来的工具。 我走到房间的那头打电话报警。趁着我话筒还握在手里,史诺太太打开抽屉,拿出一把菜刀。她踩着小碎步迅速向我扑来,像是配合着无声的刺耳音乐。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虽然使出在疯狂愤怒下释放出来的爆发力,但是很快就耗尽了。菜刀掉落地面。我压住她两只手臂,就这么押着她,直到警方到来。 “你会让我在街坊邻居面前丢脸的!”她绝望地说。 可是当警车辗过褐色水流,将坐在警车后座的佛兹母子带走的时候,我是唯一的观众。我跟在他们后头驶进市区,心想,世风日下,鄙俗的故事情节已经取代了悲剧。我对着一堆警探和一个速记打字员平铺直叙地说明了事件的始末。 莱恩·柯帕奇的未婚妻打来一通电话,打断了我的笔录。柯帕奇走进他的娱乐室,用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从他那里拿来的那个公事包,里面装着伊莉·卜贺的两把枪和文件,还放在我车子的行李厢里。虽然我明知,所有和礼欧·卜贺之死有关的事实,在审判依娜·史诺时将会公诸于世,但我目前不打算报缴上去,暂时让它躺在那儿吧! 趁着夜幕尚未低垂,珍、我和龙尼开车出城去。 “一切到此为止,”我说。 龙尼说:“那很好。” 他的母亲则嘆了口气。 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我希望龙尼的未来不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别像他父亲的人生一样,陷入一个愈绕愈窄的循环。我但愿这孩子罹患一种良性的失忆症。 珍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她冰冷的手指伸过龙尼的背后,抚摸我的后颈。我们穿过火灾区还冒着余烟的断垣残烬,在雨中开往南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