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文学课》 第1页 [侦探推理] 《深夜的文学课(出书版)》作者:[美]威尔·拉凡德/译者:沈跃明【完结】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年07月 内容简介: 十五年前──贾斯珀学院决定聘请尚在监狱服刑的着名文学教授理察?奥尔迪斯,以远程方式开一堂“解密文学”的夜间课程。消息一出,各界譁然。奥尔迪斯涉嫌杀害两名女研究生,事发现场找不到当成兇器的斧头,但死者身上却盖着神秘作家保罗?法洛斯的作品。这位作家声名显赫,却无人知晓其身份,即使是最狂热的学者,也找不到他。法洛斯就如一缕幽魂。 教授要求学生一劳永逸地解开法洛斯的谜团。一般认为,法洛斯的两部作品《线圈》《沉默是金》是解开身份之谜的地图。然而,想要一窥堂奥,惟有通过“程序”游戏来进入小说的肌理。不过,玩家未必知道游戏几时展开,只知道一旦收到游戏的邀请函,便有机会在研究圈中晋级。而且据说,若在游戏中失败,会尝到比死更可怕的滋味。不久,这群学生都获邀参与这场游戏…… 如今──哈佛教授亚歷克丝是当年夜课成绩最好的学生,她不仅揭开了保罗?法洛斯的真实身份,还帮助奥尔迪斯洗脱了罪名。可是当一位老同学命丧斧下,遗体周围摆放着法洛斯的小说,亚歷克丝知道游戏已然再度开始,她必须凭着对法洛斯及“程序”的了解,及时揪出兇手,要不这批夜课的同学将会一个个被谋杀殆尽? “问题在于,在他的文章里,不知怎么,所有的人分成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人活着必须俯首帖耳,惟命是从,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但是不平凡的人就有权利干各种犯法的事,各种各样地犯法,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您似乎有这样的见解,如果我没有误解的话?” …… 拉斯柯尔尼科夫冷笑一声。[1]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噢,我们曾以为有的,其实没有 而现在有的却再不是从前的样儿 于是我们叫作者来说说清 ——尼克凯夫和坏种乐队,《我们叫作者来》 非同寻常的文学课震撼了佛蒙特的小校园 伊桑·穆尔,贾斯珀《镜报》特约撰稿人 1994年1月9日 贾斯珀学院教委会以5:4的票数批准了一门饱受争议的夜课。 “文424:解密文学”将由着名文学教授、学者理察·奥尔迪斯博士讲授。奥尔迪斯去年底联繫了贾斯珀行政处,并坚决要求,如果他有机会回到讲台,一定要回到这个校园。现在他正在落基山监狱服无期徒刑,罪行是他在1982年残忍地杀害了杜孟大学的两名女研究生。他将在狱中通过卫星授课。他会被禁止谈论他的罪行和提及受害人的姓名。这门课向九名本科生开设,每名学生都要从文学专业荣誉课程的学生里精挑细选产生。 有人坚决抵制这门课及其教授。丹尼尔·古德赫恩博士,杜孟的一位维吉尔学者,断言贾斯伯学院把奥尔迪斯请回讲堂是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理察·奥尔迪斯是天才吗?”古德赫恩问道,答案是肯定的。但那个人对本校两名无辜女性的所作所为简直无法用罪恶来形容。我问你:贾斯珀的学生从这个恶棍这儿能学到什么?理察是个狡猾的变态。我保证,教授文学绝不是他上这门课的目的。他的真实用意只有在期末的最后一刻才会揭晓——而到那时一切可就太晚了。 然而,支持夜课的人对此充耳不闻,毫不动摇。 斯坦利·m·菲斯克博士,贾斯珀学院荣誉退休教授,称理察·奥尔迪斯将为“一门陈腐衰败的学问注入新的活力。这个人和他的着作,尤其是他对隐居小说家保罗·法洛斯的研究,是非常具有突破性的。我们贾斯珀的学生将会因这位伟大的教授而重新振奋起来。我认为一切就是这么简单。奥尔迪斯将会彻底颠覆大家对书本的看法。” 这门课将于冬季学期的第一天晚上开始。九名学生已经选定,但如果他们现在想退出,也是可以的。 [1]本译文选自岳麟译《罪与罚》,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译者注,下略 第一课 1994年 1 天刚刚黑,杀人犯即将现身的电视机被推进了教室,放在课堂前面,稍有些倾斜,这样后排的学生也能看见。两个穿维修工制服的人检查了卫星信号和麦克风,然后就消失了,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还有五分钟就要上课,一切准备就绪。 这是史无前例的一门课,无论其形式还是新奇的内容——或是其神秘性,都使它成了小小的贾斯珀学院所开设过的最受热议的课程。根据校长的要求,这门课有九名学生。他们都是贾斯珀文学专业本科生佼佼者中的佼佼者。而此时,在新学期的第一个晚上,他们正焦急等待着自己的教授在荧幕上出现。 这门课的名称是“文424:解密文学”。课程安排在晚上是因为这是唯一可行的时间,只有在这一小时的时间里监狱看守会放杀人犯出来讲课。有传言说,讲课的地方将是一间四周布满了软垫的单人囚室,如果你信的话。还有人说,杀人犯会站在绿屏前,拍摄时会用特效在他前面造一个讲台——这样看起来就像间教室。其余人则断言他只能身着橙色囚衣被铐在座椅上,因为根据本州法律别无他选。人们这样说,上他的课一定得记住他干过些什么。一定得记住他是谁。 第2页 大家靠得很近,教室里有些热。黑板似乎闪着微光,尽管外面佛蒙特州的夜晚寒气逼人。四方院周围万分寂静,只有抗议的人群站在离卡尔弗楼两百码远的规定范围之外,夜课的地点就在这栋楼里。选在卡尔弗的地下室上课,是因为贾斯珀的当权者要让抗议的人无法看到电视屏幕上的情形。 极少数在那个寒冷的时刻外出的学生远远目睹了抗议的人们手持烛火在室外坚守,他们手里的烛光透过散布在树木茂盛的校园中的山毛桦和橡树丛,影影绰绰的好似鬼火。一场小雪飘忽而至,雪花在一月的寒风中乱舞,若尘土飞扬。不远处,风吹过尚普兰湖,湖水发出阵阵哀鸣。一切正如一名大一学生所言,他从高高的宿舍窗户望见的下面的场景,就好像是什么人将要被处决。 就在抗议者的后面,有一座建筑,只有底层有些光亮,两名州警坐在一间储物室大小的房间里,边喝着咖啡,边盯着他们自己的小电视屏幕上的空信号。 解密文学——这个课名本身也饱受争议。学院院长之所以选了这个名字,是因为他觉得这听上去比较符合教授的想法。但实际上,院长根本不知道随之而来的究竟是什么。他也不可能知道。杀人犯仅暗示了在课上他的学生们将玩一种“文学游戏”。关于教学大纲他对任何人都只字未提。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无从猜测。这样的无能为力感令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开学前的几个星期里,选了这门课的学生们回家过圣诞节时,他们有过时间考虑。有时间掂量掂量自己是否真要去上这门奇怪的课。他们想过,要是课堂上真出个什么事,要是教授不知怎地就……是的,听上去很疯狂,多数人没那么说出来,抑或即使说了也只是说给他们的室友或者最要好的朋友。悄言细语,都被风撕碎,去得无影无踪。 要是他能逃出来。 这个想法在最后的几秒钟里盘踞了他们的脑海,一些人谈论着这学期选的其他课程,一些人翻看书,用黄色的萤光笔画着颤巍巍的弧线勾勒重点,但绝大多数人只是坐着,缄默不言,他们注视着死水般的电视屏幕,凝神等待着。 终于电视的黑屏变得更深了一些,大家都挺直了腰板。电视机开始嗡嗡作响,电流的嗡鸣声像一道脑电波的平线从左到右划过了整个房间。她们的教授——这位获得麦克阿瑟奖的天才,邻近的杜孟大学昔日的明星,享有以为文学教授所可能享有的最大的知名度,同时又是十二年前残害两名研究生的杀人犯——就要出现了。 黑屏渐渐淡去,噪音也消逝了,大家终于在荧幕上看到了教授的脸。他们曾看过他的照片,那些已经发黄的旧报刊上有很多,他要么是穿着深色西装(正在受审),要么是戴着手铐、露着兇残的微笑(刚刚接受了判决),要么就是梳着大背头、穿着花呢夹克、繫着领结(1980年他在杜孟教师名册上的照片)。 但此刻眼前的这个人与那些照片都不一样。这个人的脸更为冷酷,轮廓更加分明,他确实就穿了件普通的橙色囚衣,代表他的编号正好藏在了荧幕下方。他的v字领有些下掉,露出了胸前褪色的文身图案的曲线边缘。学生们此刻并不知道,文身文的正是拼图游戏拇指状的那一边。 教授的眼睛似乎在跳动,他那锐利、深邃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智慧。学生们看到他的那一剎那,感到的并不是吃惊,不是不寒而慄,而是一种原来如此的感慨。原来这就是他。坐在后排的一名女生悄声说道:“天啊,没想到他这么……”话音未落,她的朋友,紧挨她坐着的另一名女孩接道:“性感。”说罢她们都笑了,但笑得很轻。很轻。 现在教授往前坐了坐。在他身后,学生们可以看见两名狱警,除了他们的脸,其他细节都清晰可见——深色长裤的裤腿、腰带扣的反光,以及别在腰带皮套里的皮制警棍。他们俩中的一人两腿分开站着,另一人则更显严肃,除此以外他们就像同一个人。教授本人并未坐在玻璃探视窗后面,对着他的摄像机也并未被刻意保护起来。他就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双手被解开了手铐,放在面前,他的唿吸缓慢而自然。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大家好,”他轻声说道,我叫“理察·奥尔迪斯,我将是你们解密文学课的教授。说点什么吧,好让我听见你们。” “教授好。”有人说。 “我们在这儿。”另一人道。 奥尔迪斯向前倾了倾身子,朝着一定被置于摄像机画面以外的麦克风。 他点点头说道:“很好。我听得见你们,你们也听得见我。我看得见你们,你们也看得见我。那现在我们就开始吧。” 亚歷克丝 现在 2 亚歷克丝·希普利博士下了租来的车,向那所寂静房子的前门走去。她穿了双高跟鞋,真该死。也许她只是想不要穿得像平时学究似的出现在犯罪现场,这样可以给贾斯珀学院的人留下更好的印象。但这会儿她又耻于自己的选择了。因为教授肯定会注意到,而这会让他在两人即将开始的智力游戏中占优。 头顶上,一群冬鹪鹩勐地从树上飞起来,惊得她畏缩了一下。就在此时,亚歷克丝才意识到,回到这儿,再次接近他竟让她如此恐惧。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教授是这个世界上最才华横溢的人之一,但他也很伪诈。他会就此嘲弄他——假若她听之任之。 第3页 她一定不能听之任之。 “他们骗人。所有的鸟都是死鸟。” 亚歷克丝抬头望去。他正倚在敞开的纱门上,空洞无神的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她。他的嘴边凝固着一丝狞笑。中风使他丧失了表情,把他的脸打造成了一副面具。一边完全僵死,苍白的皮肤上刻着一道道青筋,嘴角上扬,咧成痛苦的笑容。另一边,虽仍有生机,但也早学会了如何保持同样的僵态——他曾对着浴室的镜子练习。现在,他永远保持着笑容,永远,即使没有任何可笑之事。即使他觉得痛苦或是悲伤或是愤怒。 “亚歷克桑德拉,”他叫到。不是教授,也不是希普利博士。(她也察觉到了这些细节。)他没有请她进门。事实上,他会让她站在冷冷的前门廊上多受会儿冻。总是在挑战,总是在考验。让他看看她把手抱起来取暖?亚歷克丝才不会让他得逞。 “早上好啊,教授。”她问候道。 “我听说了我们共同的朋友的事了。真……悲惨。”他脸上的笑快延伸到了眼角,“我就知道他们准会派你来找我。” “没有谁派我。”她说。 他被这谎话逗乐了。“没有吗?” “是我自己要来的。” “那是来看我啰。像老朋友似的。或许是像旧情人。” 什么东西哽在了她的喉咙。她注视着那张毁容的脸,风像刀割似的划过她露出的脖颈。他娘的。 “你要进来坐坐吗,亚歷克桑德拉?” “那最好了。” 这栋小寓所里到处都是书。成堆的书,摞成山的书堆放在黑暗中。狭小的、形状不规则的几个房间里都没有人造光源,只有淡而无味的早晨的阳光自然渗透进来。从窗口她可以看见房子后面半冻的湖暗淡的影子。 他带她到里间,在一张磨旧的扶手椅上坐了下来,面朝着那扇窗。这里的书更多,还有研究已故作家的文章,小书桌上堆满资料,已被散乱的沾满墨水的纸埋没了。书桌上方,一张海报上画了张男人的脸,一个孤零零的字潦草地划过他的眼睛、鼻子和嘴。这个字是谁?铅笔粉尘般的字迹在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可辨。这张脸画的就是那位神秘的小说家保罗·法洛斯。画面下方用暴烈的红色字体写着海报的标题: 法洛斯是谁? 他并未请她坐下,她就站在屋子中央,注视着这位伟大教授唿吸。即使在那个位置,背对着她,他扔散发着一种兇恶的气息。现在更糟了。更糟了,她揣度着,因为他知道他们需要他。她需要他。 “说吧。”他说。 “今天早上我来找你是因为……”但她说不出来。她觉得他在观察她,即使他面朝着别处,他并未把她看成是以为比较文学专业的终身教授,而是曾经的那个不知所措的学生。一个孩子。 “你还接受不了,”他说道,“这种事再次发生。” “你错了。”但这辩驳很无力,很空洞。 教授在窗户的映像里捉住了她的眼神,盯着她。“麦可死了。他死了,而你对此无可奈何。” 这句话,说的如此决断,惊愕得她回不过神来。她移开了视线。 “您还记得他?”她问道。 心里一颤。“记不太清了。” 但他当然记得。麦可·坦纳博士,贾斯珀学院的留校现代派,此前一直在母校任教。十五年前麦可和她同在夜课班上。她甚至还记得他的座位:就在正前面,离电视屏幕并不太远。 “兇手,”他说道,“我想和其他几次一样。” “对——但又不同。” 他抬起头,来了兴致。“怎么呢?” “这次的兇手……比前两次的更谨慎。更克制。” “现在有嫌犯了吗?” “没有,”她说,然后又补充道,“但学校里有些声音。闲言碎语。” “继续说。” “有人觉得可能是他夫人干的。”她说着,指的是萨莉·坦纳,婚前姓米切尔——夜课班的另一名学生。亚歷克丝从未想过她会跟麦可走到一块儿,没想过最后他们还真能成,而且十五年后还都在贾斯珀教书。但很自然的有那么多事情她都错过了。“萨莉发现了尸体。同时她给警方的时间表有对不上的地方。” 一阵沉默后,他笑着说道:“于是当局就找了你。” “是的。” “为什么?” “我想你知道为什么。” 教授慢吞吞地把视线挪向她。“那不是因为你对文学有绝佳的感悟力。我能想到那么多其他教授,可能更能胜任解释这个案子的象徵符号的工作——当然文学象徵符号肯定包括在内,不然今天早上你就不会来登门造访了。这一点我们都清楚。” “教授,”她嘆了口气,“别绕圈子了。如果你帮不了我,没事儿。但如果你能帮,那我——” “我们。” “什么?” “如果你帮不了我们,亚歷克桑德拉。你在贾斯珀有主子了,他们又召唤你来做侦查,不是吗?而且我肯定在你现在教书的大学也有。我忘了——是哪儿来着?” 第4页 亚歷克丝沉默着。他知道她在哈佛任教。 “在那儿有男人压在你头上。” “也有女人。” “但大多数是男人。我见过他们。狂妄自大的低能儿走进房间,还都以为自己是那儿最不得了的,每次都一样。我去过一次剑桥,那时我还没有这张完美的笑脸。那次是为我办的颁奖大会,但似乎没人想看着我。他们都受了惊吓,也许他们是害怕了。” 她一言不发。 “他们被你惊吓到了吗,亚歷克桑德拉?” 仍不作声。 “你和你的高跟鞋?” “就是这样。” 她转过身,拿起提包,走出了门。房子里已经很暗了,外面的太阳转到了云彩后面。她想不起进来时的路了。她能看见的全都是书,阴影重重的书,一摞摞地斜靠着墙,摇摇欲坠地似乎随时都要轰然倒地。屋里的房间重叠连套像一只鹦鹉螺,旋转着通向屋外。她开始在迷宫中穿行,边走边埋怨自己不该来此,更不该相信教授会给她任何答案。该死的,亚歷克丝,你为什么要一厢情愿以为他已经变好了?为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让她停住了脚步,她站在那儿,听着这栋老房子的缝隙在风中吱呀作响,等着后面的话。 “坦纳博士,”教授在她身后说道,“我知道他命丧于一把斧头。其他两个被害人,就是之前那两个——他们的死法都一样。他把斧头完全拿了出来,双手抡起斧头,几乎不知不觉,几乎毫不费力,几乎不由自主地用斧背砸到她的头上。做这事儿他似乎根本没花力气。” “《罪与罚》。” “对了。这不是他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但你的答案已经有了,亚歷克桑德拉。顺藤摸瓜吧。这不过是个无能的跟屁虫,逍遥法外的山寨兇手。你的兇手——蠢得很,没有一点脑子。” “我不这样想,”她说,“像我刚才说过的,这次的案子还是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 现在亚歷克丝要好好斟酌一下用词了。至少在这点上她得点清楚,得把学院里那两个人让她说的话说给教授听。要说得滴水不漏,他们提醒过她。 “表面上看来麦可的死和你当初——和当初八十年代杜孟的兇杀案一模一样,”她说道,“但如果你细看,就会发现点别的。一些新东西。” 他等着她继续。 于是她给了他那人教她的那句话,挖了个坑:“这次的兇案……像个谜。” 这令他僵住了。短短几个字,亚歷克丝·希普利抛给他一个难题——她感到紧张的气氛充满了这狭小的房间。她将住了他。 “我住得离那鬼地方就几英里远,”过了会儿他开口了,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听说了他们的一轮。我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 “这算是你同意帮忙了吗,教授?”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们认为我跟这事有关吗?” 她缄口不言。她想让沉默替她作答。 “好极了。也许再次获得信任是件好事。让别人怕你多好。” “你会帮忙吗,教授?” “因为我欠你的?” “因为不论是谁干的,他都还逍遥法外。因为我们都和麦可·坦纳有过往来。另外,是的,因为你欠我的。”你欠我的太他妈多了。 “还不止这些,亚歷克桑德拉。” “我没——” “你担心上过夜课的每个人都逃不开註定的厄运。尤其是你。” “这和夜课没什么关系。” “这是你在回佛蒙特的航班上告诉你自己的吗?这就是当阿默斯特的商人柔情万种地对你献殷勤时你脑子里按捺不住的念头吧?这和夜课无关。这和夜课无关。这和夜课无关。”教授提高了嗓门,随后那声音又隐没在屋里。接着,他狂笑起来——笑声是那么无情、恶毒。 “麦可,”她轻声说道,“他只是一枚棋子。他爱书,就像我们一样。他就是为文学而活的。不论是谁对他行的凶,那都是有计划的,计划是经过长期不断完善的。你之前说的那些——并不全错。警方也认为兇手是个跟屁虫,他只是重现了二十七年前发生在杜孟大学的惨案。被害人是文学学者,墙上的血迹呈现出罗尔沙赫氏墨迹测试[1]的形状,那些书被精心摆放在麦可的书房四周——兇手研究过以前的犯罪现场照片,教授。他跟着学的。” 她默默地注视着他。她差不多能感觉到他的大脑在运转,各种思绪像电波似的翻腾起伏。他算是她认识的人里最杰出、最雄心勃勃的人了。有些时候,她会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在想他,想起那些课,那对神秘作家身份的探索,以及她发现的关于教授本身罪行的所有秘密。 “拜託了,”亚歷克丝说,“我需要答案。” “就一个问题。” 亚歷克丝等着。她想起那天早上见到的面孔。两张脸,学院主任和警方侦探的,都因见过了学校那边麦可·坦纳家里那惨不忍睹的书房而变形。她知道:她也带着同样的创痕。 第5页 “问什么都行。”她说 理察·奥尔迪斯博士凑到她身边。“再跟我说一遍你是怎么发现我无罪的。” [1]罗尔沙赫氏测试,由瑞士心理学家赫尔曼·罗尔沙赫首创的一种心理测试方法,测试者拿十张不同图案的墨迹图,让被试者辨认,从而测得被试者的人格特徵、思维方式和情感倾向。这一方法已广泛用于心理学和精神病学。 3 二十四小时前亚歷克丝·希普利大步走进她上课的教室,屋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如既往。校园网上关于希普利的评论铺天盖地。她髙挑、纤细、美丽——而同时她又聪明过人,对学生要求极为严苛。她教的课都是这所大学里最受欢迎的,走进希普利的课堂发现那儿像摇滚音乐会似的连墙边都站满了学生,也完全不足为奇。而现在的这门课尤其的热门,课名叫“伪造的笔:20世纪的文学骗局”,正是这门课让她作为哈佛的一名年轻教授一举成名。 她穿着一条铅笔裙,因为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身上穿着她妈妈从佛蒙特寄来的针织短外套。她从不拿包,因为在她这个年纪,拿着包会让她起来更像个学生。那样的话,比较文学系的主任,托马斯·黑德利博士就更不需要找理由把她当做一个应该坐在儿童桌旁办公的人了。她仅带了几札幻灯纸和一本教材。一本皮面精装卷,书嵴上的螺纹反射着教室里阴冷的灯光,微微闪烁。这本书就是保罗·法洛斯的杰作,《线圈》。 “您今晚要做什么,希普利博士?” 亚歷克丝抬眼看了看问这问题的学生。安东尼·尼尔三世。他坐在中排,脸上带着一副兄弟会成员特有的傻笑,他的朋友们坐在他左右,脸都藏在《诺顿文选》后面。 “我要继续翻我的加缪小说,”她干脆地说,“你读法文书吗,尼尔先生?” “tu as un corps parfat(你身材好极了)。”那男生答道。 “真有趣,我不记得《局外人》里有这一句。” “试试简本。” 亚歷克丝一直注视着那男生,说:“那一定是你在我们上次考试前读的那个版本。” 然后她转过身开始在白板上写板书,课堂已经炸开了锅。 “什么是文学?”当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后她问道。毫不夸张地说,每次讲这门课时,她都会以这个问题作为开始。 “文学就是情感。”后排的一名黑髮女生说道。 “文学是作家用象徵符号记录的自己不为人知的生活。” 亚歷克丝点了点头。“伟大的书中包含了这些全部,”她说道,“《安娜·卡列尼娜》里的情感是强烈的。而诸如《尤利西斯》《在轮下》及《爱丽丝镜中奇遇记》这些书中的象徵符号则令全世界的文学课程仍为之争论不休。”她稍作停顿加以渲染,吊起学生们的胃口。四十张脸,每一个都是前途无量的英文专业尖子生,无一例外地被她的话吸引住了。“但倘若文学并非仅此而已。倘若文学是场游戏呢?” “一场游戏?”靠前面的一名瘦削男生问道,“怎么讲?” “我是说,”她接着说,“要是你把读一本书当做是你和作者间的一场较量会是如何?就像一场比赛。” “任何比赛都会有赢家,”另一名学生说道,“但你怎么去赢一本书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亚歷克丝说,“但曾有位杰出的教授告诉过我,当你知道自己已经赢了的时候你就赢了。” “是理察·奥尔迪斯说的?” 亚歷克丝僵住了。即使是教授的名字也会让她僵住。她的血流加速。这正是以前那个学生——尼尔。诱骗她的人之—。他们总是要把她挖出来,紧紧抓住她的过去不放。 “保罗·法洛斯,”亚歷克丝接着被打断的思绪继续讲道,“你们自然都听说过他。” 学生们一开始没什么反应,教室里只有紧绷的、不安的沉默。他们听说过她和那位作家的歷史。 最后尼尔身后的一名男生发言了,“那个隐居作家。那个疯子。” “有人说他两者皆是。其他人则说他二者皆非。” “这是什么意思呢,希普利博士?” 亚歷克丝暗自下了决心。要谈论法洛斯仍是困难的,而由于当初当断不断使得现在要说起他变得更加不易。一切结束得都是那么突然,以至于她从未真正弄明白奥尔迪斯夜课的那段梦魇是如何消失的。而法洛斯,那着名的隐士,正是亚歷克丝现在站在讲台上的原因。 她开始用行动回答那名学生的问题。她走过去打开了实物演示仪。教室里的灯光与这台仪器是同步的,仪器启动的同时它们便自动暗了下来。 她把第一张幻灯片放在了展示台上。 “下面我要给你们看的,”她说,“只有极少数人有幸看过。” 亚歷克丝走到一旁,好让她的学生看得见她身后的幕布上展示的东西。 那是一部手稿里的一页。页面排版很古板,字体又大又粗。页边上有许多涂改,字迹显得潦草而狂躁。在页面下方有一些奇怪的符号——那些图案如果仔细研究的话,看起来就像是一幅古怪地图的图例。 第6页 “这是什么?”有人问道。 “是保罗·法洛斯没出版的小说里的一页。”亚歷克丝说完,学生们便嗡嗡议论起来。 “那你是从哪儿得到这页手稿的呢?”另一名学生问道,“法洛斯死了。你找到了他,然后你……” “终结了法洛斯之谜。”尼尔接着说完了这句话,而当亚歷克丝回头望这个男孩时,他恶作剧似的笑了。这是你的戏,教授。 亚歷克丝身子一颤。还是有办法逃避这个话题的。她花了很多年的时间试图不再想到法洛斯,当她的治疗师建议她教这门课时——好吧,一开始她呵斥他怎么不去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意识到她还是该面对自己在夜课上做过的一切。要迎难而上。因而有了这门课,这节讲座和这些问题。 “四年前我在学校的收发室收到了一件邮包,”亚歷克丝解释道,“那是佛蒙特州北部一所监管病态暴力罪犯的精神病院管理员寄给我的。和手稿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张短字条,其中一句话是,这个可能是吗?管理员曾和我一起在贾斯珀学院上夜课。他叫刘易斯·普莱恩。刘易斯听说还有一本未出版的法洛斯小说存在,于是他就想让我读读那页稿纸,看那是否可能是遗失书稿的一部分。 “那它是吗?” 亚歷克丝嘆了口气,走到实物演示仪旁,用手掌碾平那张皱巴巴的纸。“我精心研究了这份文稿。一个段落里一口气写了五百个字,页边上还有些怪异的标註。有点像从你们某些人那儿收到的作文。” 一阵哄堂大笑,接着有人问道:“手稿还有吗?” “没有了。普莱恩管理员就给了我这一页。我们相信剩余的手搞在斯坦利·菲斯克博士手里。他是我的老朋友,最后的几位杰出的法洛斯学者之一……”她慢慢地不说话了,思考着刘易斯在字条里告诉她的另外一些事情:那个菲斯克老得不中用了,才让人得以从他的珍藏中偷出一页来。这可能说明一点:这部手稿是真的。你能想像得到吗,亚歷克丝,他写道,最终发现第三本法洛斯小说会是怎样的情形?丹尼尔应该会非常高兴的。 “这合理吗?”有人问道,这使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北园的教室里,“法洛斯写这页书有疑点吗?” “我的意见是完全没有疑点。” 学生们惊讶地议论起来。他们知道这个发现是多么重大,他们知道投影幕布上发着光的这幅图像对世界范围内的学者来说将会是多么重要,假如希普利教授真的能证明它的真实性的话。他们猜不透究竟是什么阻止了她——要知道仅一页书稿的金钱价值也将会是惊人的。 但亚歷克丝并不像她的学生一样兴奋。这些年来,每当她触碰到这页书稿时,她都会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恐惧。 * * * 那天晚上,亚歷克丝和她的男朋友彼得·穆勒博士一起出了学校。他要年长一些,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是一名心理学教授,有着年长教授那种好看的外表。在床上很有意思。浓密的黑髮遮住了他的左眼。他带她跳舞。亚歷克丝在哈佛本可能过得更糟些。糟得多。他们去了波士顿一家新开的名叫“泉”的餐厅。一群学生聚在那儿,屋里乱糟糟,松垮垮的——正是她喜欢的格调。彼得却正相反。他是个耳语者,喜欢凑近她的耳朵,然后告诉她待会儿他可能对她做些什么。但亚歷克丝喜欢噪音,喜欢这种大学生活的声响。这会使她想起贾斯珀。 她咬了一口她的培根起司汉堡,然后喝了一大口廉价啤酒。老式点唱机里传出“吸血鬼周末乐团”的歌声。 “教工评审马上要开始了。”彼得说道。这不是她感兴趣的话题,至少今晚不是。她望向一旁,用眼睛扫视整个房间。角落里有个她以前的学生和一个健壮的校外男人坐在一起,这女生本人也很甜美。亚歷克丝总会对这样的学生有好感,她们有着忧虑的笑容和激烈的思想,她们知道每个问题的答案却因为怕答错而很少大声说出来。像你一样的女生们,亚歷克丝。和在上那门夜课之前的你一样的女生们。在奥尔迪斯之前。 “亚歷克桑德拉,你在听我说话吗?”她望向彼得,望着他那垂耷的头髮,那汪清澈的碧眼。她讨厌他用她的全名。 “我在听,”她说,“一字不落。” “你打算再申请牛津吗?” 这是第几——第四还是第五次他旧话重提了吧?伦敦的夏天。丰厚的奖金,一学期的时间完成她的书。那并不是一本成形的书,真正意义上讲,那还只是一颗尚待萌芽的种子。有真正的犯罪情节。一本讲那门夜课的书,讲那些课堂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我没这个打算。”她说道。 “为什么不呢?亚歷克丝,我俩都可以去申请。换个地方,到欧洲去度过一个学期,一起工作、教书、学习。互相学习……”他在桌下紧握着她的手。尽管并不情愿,她还是把手抽了回来。 彼得做出一副苦脸,心不在焉地戳他的牛排。 “本来上次你就该被录取的。”他说道。 第7页 亚歷克丝耸耸肩。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该死的汤姆·黑德利。你是这所大学最优秀的人才之一,亚歷克丝。要是你再多尊重点游戏规则,迁就一下黑德利和其他那些人。” 正是在那时她的手机铃声大作,救了她。 “不好意思。”她一边说着,一边赶紧走出餐厅。 夜很凉,四月刚到,特里蒙特街上的车徐徐下行。有时候她会想那些车里的乘客。想像着他们去哪儿,他们究竟是谁。去哪儿都好只要不在这儿——这种想法诱唆着她,但之后她又会愤愤地把它赶出脑海,难道那段时间不是她曾想方设法获得在哈佛大学教书的机会吗?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发现是个佛蒙特的号码。她拨了过去。 “餵?”一个男人应道。 “您是哪位?” “我是安东尼·赖斯博士,贾斯珀学院的临时院长。” 亚歷克丝记得曾在中东什么地方的一次研究大会上听过这个名字。她在贾斯珀当学生的时候赖斯还不在那儿。 “找我有什么事呢,赖斯博士?我正在吃晚餐。” “不会耽误您长时间。我们……贾斯珀出了点事儿。一件惨案。” 啊,天啊。噢,别。千万别再是那种事儿。 希普利博士?” “嗯,”亚歷克丝边说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她看见彼得从他们坐的桌子那望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是她转过身,背对餐厅的前窗。“您说。” “麦可·坦纳昨晚被杀了。” 一切都颤动了。她一心只想着院长的话,眼看着它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她脑海里膨胀破裂,仿佛一团不断蔓延的污渍。特里蒙特路边的街灯似乎闪了闪,勐地一下,灭了又亮。亚歷克丝倚在石头墙壁上,她的前额擦着凹凸不平、参差粗糙的砖缝,疼痛让她记起了自己的所在。(一段回忆:有天晚上在兄弟会的聚会上麦可完美地扮演了奥尔迪斯。他的眼神变得锐利,他的声音降低,显出一种没有声调的阴森恐怖的平静,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大家在她周围大笑,但亚歷克丝能感觉到的只有冰冷的恐惧。求你别演了,麦可,她想说,他会报復你的。) “您没事吧?”院长在问她。 “萨莉,”亚歷克丝勉强挤出一句话,“她……” 院长没有回答,他的躲闪让亚歷克丝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我还是给您讲讲我们了解的情况吧。”赖斯继续说道。 他给了她已知的细节:麦可·坦纳被洗劫的房子、书本撒落一地的书房、精心设计的挣扎的痕迹、以罗尔沙赫氏墨迹测试的样式印在墙上的年轻教授的血、在地板上精心排列着的他的书、萨莉·坦纳回到家发现了丈夫的尸体。这一切,当然,都熟悉得令人痛心。杜孟大学,亚歷克丝想,他是在复制杜孟的谋杀案,老天爷啊。 “贾斯珀警方刚开始着手调查,”赖斯说道,“目前几乎毫无头绪。而兇案现场——他们认为是设计好的。没有强行入门的迹象,所以他们的理论是坦纳博士一定认识袭击他的人。”亚歷克丝几乎能听见对方抽搐。 “这都说明了什么?” “可能什么也说明不了。教授也许得罪了某个烦躁的学生,又或许是某个知道他在这所学院的过去的人。但鑑于二十七年前发生在杜孟的受害者身上的事……当然,我们现在考虑的范围包括了方方面面。” 方方面面。这个词刺激了她。他言下之意是所有人。 “我们学校很小,希普利博士。这点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不是哈佛。我们的规模永远是我们最好的定义。我们在宣传页里称自己是少见的,这个词用在这儿不带任何讽刺之意。我们相信自己的偏狭性。这种事从不曾在贾斯珀发生过。所有人都震惊了。” “你们跟理察·奥尔迪斯谈过了吗?”她问道。 又一次停顿。她完全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正是我今晚打电话找您的原因,”赖斯说道,“我们想也许您可以替我们去做这件事。” 晚上她和彼得躺在床上。 “你用不着回去。”彼得说。 “我得去。” “我们用不着去做我们不想做的事,亚歷克丝。” 她没有回答他。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拨弄着她的头髮,在她耳边唿着热气·通常这会使她兴奋起来,但今晚只让她觉得烦躁。立体音响里放着“化学兄弟”的歌。他们之间是一种学生式的恋爱关系,而彼得也没想过要其他方式。但最近亚歷克丝开始想要些不同的东西。—种更深入的关系。她知道这不会是和他。也许她对此一直都请楚。 “你怎么,”过了会儿彼得说道,“从来都不说说你的过去?” “有什么好说的?” “伤痕。” “我没有伤痕。” “我看你全身都是,亚歷克丝。”他的一只手在她小腹上游走,绕着她的肚脐画圈。有时他会在那儿写字,写些古老的诗句让她猜。“我能感觉到它们。” 第8页 “我们都有伤痕。” “我们中的某些人比其他人还要多。” “我的背景就只有佛蒙特。在佛蒙特长大,在那儿上大学。这些你都知道的,彼得。” “我听说过那门课,亚歷克丝。我知道你是个英雄。但这似乎总是这么……”她看着他。“我不知道。就好像你根本就不曾告诉我整个的事情。” 她不再纠缠。“今晚不能说。” “是因为奥尔迪斯吗?”彼得问道,“他又惹麻烦了?” 她紧张起来,心里盼望着他没有发觉。她很少对他说起奥尔迪斯和那门夜课,通常彼得都要像挤牙膏似的才能得到一点信息。 “是他干的吗?” “不,”她生气地大喊道,防卫似的,“当然不是。” “但他们认为——” “管他们怎么想。他们根本不像我这么了解奥尔迪斯博士。” 两人陷人一阵沉默。cd放到头了,又倒问去放第一首歌。 “那你是因为这个才要回去的吗?再去救他?” “不。” “那为什么?” “因为他们需要我。” 只因为这。房间里的空气静止了。她感到他靠得更近了些。他把腿搭在她身上,钩紧她的身子,让她无法逃脱。她觉得自己听见他在耳边说话,听见他嘴皮上喃喃地吐出两个字——别走——但亚歷克丝无法确定。 过了会儿彼得的唿吸变得均匀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把身体从他身下挪出来,然后下地走进了书房。房间的尽头上有一扇窗户,被一扇满是灰尘的没打开的百叶窗挡着。亚歷克丝拉起百叶窗,挪走了窗台上放的东西。那包东西摸起来冰冰的。她检查了下彼得的房门,接着用指尖把窗户抬起了一道缝。有那么一会儿,她就那么听着远处车来车往的声音,然后她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了它。她闭起双眼吸着烟,听着,思考着。 她没有开灯。只是在包裹她周身的黑暗中吸着烟,等待着。等什么呢?等一个徵兆,一句真理,等某种提示告诉她回贾斯珀去是正确的。 她想起了麦可·坦纳。现在人已死,死了,无声无息。她想起他们上课时麦可的脸。在她的记忆中,那间教室总是半明半暗的,朦朦胧胧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拉伸的,皮筋似的。学生们被框在一层不变的黑暗中,仿佛外面的黑夜渗透了进来。 你喜欢这门课吗?有天晚上他问道。 不,她说,一点也不? 我也不喜欢。没人喜欢。 就在那时,站在那个柜子似的小书房里,在书的包围中,什么也没发生,而一切又都发生了。外面的世界自顾自地奔腾怒号。所有那些陌生人继续朝着他们自己的方向前进,而亚歷克丝则被困在这儿,带着一个死去的教授的末解之迷。 但不对。那样说并不准确。今晚一个大谜题已经得到了解答。 它确确实实已得到了解答。亚歷克丝对此十分肯定。 游戏又开始了。 4 理察·奥尔迪斯的眼睛一直睁着,脸上铭刻着永远不变的笑容。他似乎在等着什么。或许,是一个答案。一个对死者谜题的解答。与此同时,亚歷克丝的手颤巍巍地伸进了外衣口袋。口袋里有一盒尼古丁口香糖,她很想偷偷拿出来,从盒里取一颗放进嘴里疯也似的嚼,但又不得不克制这种冲动。 她只是望着教授。一言不发地边望着他边想着,求你告诉我你跟这件事无关。 “有一种非常罕见的拼图游戏,”奥尔迪斯终于开口道,“叫做辛佐特。它的图块分布于世界各地。一根尖棍,或者,某本书的一页。游戏规则一直是变动不定的,就像任何好玩的游戏一样。杂乱无章。你会得到一条线索,一张写着数字2的纸片,然后你便开始搜索。两根棍子,两张书页,两只袜子。然而,最优秀的玩家会跳出游戏之外。他们不会去搜集正好是一对的物件,而是去找交互再生的两样东西。一根木棍和一粒种子。种子长成树生出枝条于是有了木棍。一本书和一支笔。笔写出一页字于是有了书。每样东西都是起源,也是演化。” “这和麦可·坦纳有什么关系?” 奥尔迪斯稍事停顿。他的唿吸很轻,带着哀伤。 “也许没什么,亚歷克桑德拉。或者也许有很重要的意义。”他站起身,从暗处快步向她走过来。他的手已经伸出。亚歷克丝本能地往后一仰,避开了他。“拜託,”他说道,“让我演示给你看。” 他捉起她的手腕。这是个简单的动作,情人的动作。他碰到她时她有种电击般的感觉。教授那双瘦削、修长的手环住她腕部纤弱的骨头,把她朝自己拉过来。她总是惊讶于他的力气。她第一次跟他身体接触时——四年前一次到这儿的来访中她曾蹭到了他,那天是丹尼尔·海登的葬礼,当时她刚从菲斯克院长的房里偷跑出来:他的身体,在中风前是那么紧实而强健,当时他身上正滴着湖里带上来的灰水,而当她的手臂碰到他时,亚歷克丝觉得他身体里盘绕着某种东西,某种像岩石般坚硬的东西——这次偶然接触感觉到的力量令她惊异不已。那是种野兽般的力量,契合着他思维运作的方式。 第9页 “站在这儿,”他说着,把她拉到房间中央,“而我会站在你身后。我就是那个兇手。” 他站在门口。时间刚过早上九点,上午的阳光把起球的地毯割出一道明一道暗的条纹。教授带着他那副不阴不阳的笑容站在半明半暗中,端详着她。 “我像朋友似的的走进房间,”奥尔迪斯说道,“因为,亚歷克桑德拉,你和你那些奴隶主们相信,麦可认识杀他的人。因此,我缓缓地靠近了。”他走进房间,阴影笼罩到他身上。“或许我得坐下。或许不用。我可能想要做好准备,好进行下一步的行动。”他现在已近在身旁,近得连身上的气味也能闻到。书的味道,那些陈年纸张散发的气味,附着在他的身体上。“现在我们有两个朋友,两个认识的人,待在一间房里。” “你认为兇手是麦可的某个学生吗?” 奥尔迪斯皱了皱眉。“你又武断地下结论了,亚歷克桑德拉。我们是谈过这点的。看这儿。”他把她拉到扶手椅旁。她坐了下去。“那人是坐着的。这毕竞是他自己的书房。他的舒适空间。要杀他的人在他身旁走动。他们的对话变得越来越热烈。他们谈论文学佳作,因为两个朋友晚上见面就应该谈这样的话题。” 现在亚歷克丝只能看见他昏暗的身影了。奥尔迪斯在她身后走动,忽左忽右,演绎着兇案场景。她想看清楚他究竟在做什么,但却被窗外的湖面吸引住了。她着迷地看着冰块在湖水中漂浮,四月的残冰,在水里慢慢消融,变成一块块松散的、薄薄的碎片…… 教授又碰了碰她。用手指撩过她的头髮。 “这次的兇案,”他轻语道,“你说过和我之前被指控的不同。你是指什么呢?” 亚歷克丝闭上了眼睛,说:“有一些失误。犯罪现场——不像杜孟的那两次那么干净。他更紧张,也许……不如前人那么强。但另外还有些东西。” “是什么呢?” “挣扎似乎都是设计好的。刻意仿造了杜孟的场景。” “这是警方告诉你的?” “是的。” 奥尔迪斯不屑地说:“别听他们的。他们奉行的科学都是错的。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们知道的东西。” “那我们知道什么,教授?” “我们知道……” 她没有制止他的手。她任随他的手指拨弄她的髮丝、轻抚她的颈项。她试着不去想像他的脸。她闭上了眼睛。 “这是个游戏吗?”她喘息着,“那程序已经再次开始了吗?” 没有回答。奥尔迪斯的影子在墙上扭动着。 “我该告诉他们去找什么样的人呢?”她加强了语气。 再次,一无所得。他只是不停地用手拨弄着她的头髮,他的手指那么肯定而有力,似乎要开始按摩她的头皮。 “谁杀了麦可·坦纳?” “在辛佐特游戏里,”他终于开口道,同时双手扣紧她的头骨,“你要找的是反映原件的东西。它的孪生对立面,它创造出的与之相同的幻象。在这个案子中,我们找的就是对杜孟谋杀案了如指掌所以能完美复制犯罪场景的人。要做到这点这个人一定秘密了解了那几次案件的始末。这个人一定非常仔细地研究过那段惨绝的过去,因此所有的一切——一切细节、一切动作——都被用到了极致。这个杀手创造了一个辛佐特。正因为此我相信现在我们要找的人就是……” ··· “是谁?”她高兴起来,“快告诉我。” “夜课上的某个人。” 亚歷克丝深吸了口气,双手仍纹丝不动地放在腿上。 “兇手曾和你一起坐在那间教室里。那是个你认识的人,亚歷克桑德拉。我曾与之分享过关于杜孟大学的事情的,无论课上还是课下,只有你们九个人。如果我是对的,尽管我很怕这被证实,那这些细节有部分应该就已经用在了麦可·坦纳的兇案中。这个疏忽也许就是兇手犯的第一个错误。” “但我怎么知道他是谁呢?”她问道。 “有两个办法查出兇手,”奥尔迪斯说,“第一,你必须进到麦可的家里。看兇手是怎么摆放那些书的,看他选择着重强调的是哪些。你要让他们允许你去看兇手那天晚上看到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 “你必须去。”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脚边的书垒成的金字塔。“那第二个办法呢?” “你必须把夜课的同学都召集回来。”教授轻声说道。他的声音,他说这句话的语气,都透着一种怜惜:亚歷克丝从没听过奥尔迪斯对她说过这种带着深切忧虑的话。“你是惟一真正了解这些人和他们的动机的、惟一知晓他们的欲望的人。当你把他们都召集起来,当他们都回到贾斯珀的校园里的时候,你要好好观察他们。这样你就可以找出谁是杀人兇手。”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道,声音里带着绝望,“你怎么能肯定是我们中的一个人干的?” 第10页 奥尔迪斯撤回身。他收回双手,但又留下了一些东西,一个压痕,在她头皮上的一个幽灵般的印迹。 “就是一个当时在场的人。”他又说,然后他说道,“这点我深信不疑。”亚歷克丝思索着这意味着什么,思索着她将要走的路。她回想着其他人——现在我们是七个人,她提醒自己——她想像着他们都在那儿,在丹尼尔·海登的葬礼后第一次重聚在校园里。但这次会有所不同。这次他们中的某个人很可能会在背后盯着她,观察着她,并且—— “理察?” 门口有人的声音。冥想被打断,亚歷克丝和教授同时转过身。亚歷克丝觉得自己看见教授的脸红了,一丝尴尬一闪而过,又深藏在面具之下。 “理察,她是谁?” 这个女孩很年轻。大学学生。漂亮得像个模特,有着圆润的嘴唇和碧绿、聪颖的眼睛。她穿着一件贾斯珀学院的运动衫和一条磨旧的蓝色牛仔裤。她显然是刚刚睡醒。 “达芙妮,”教授叫她,“这位是亚歷克桑德拉·希普利,我从前的一名学生。” 女孩不作声,只管盯着亚歷克丝。她的眼里闪着一种挑战的光芒。亚歷克丝站起身,拂去衣服上的褶子,然后挤出一个微笑。这女孩比你小十五岁,亚歷克丝,难不成你还怕她?老天。 “教授、达芙妮,”她无力地说,“我正要走呢。”亚歷克丝侷促地点着头,朝门口走去。女孩迟疑地站在门槛上,然后让到一旁,亚歷克丝小心地越过她,穿过堆满书的门廊。 她找到了前门,赶紧用力推门,好唿吸外面的空气。 但奥尔迪斯又在她的身后,抓住她的肩把她拉了回来。亚歷克丝停在门口,差一点就出去了。差一点就摆脱了他。 “她只是个孩子。”她往风里吐了口吐沫。 “一个玩具,”教授说道,“不值一提的玩物。” 亚歷克丝勐地抽出身子。 “我们可以继续刚才的谈话,你知道的。”他说道,嘴唇又靠近了她的耳朵。亚歷克丝向外望着她租的小车,望着那陡坡上的车道,从那儿她就可以开回二号公路,回到学校。“可爱的达芙妮没必要知道。” 亚歷克丝挣脱了他。她听见他在身后大笑,她走到车旁,打开门,准备坐进去。 “亚歷克桑德拉,等等。” 她顿了一下,弓身进了车内,但一只脚仍生根似的踩在奥尔迪斯的车道上。 “如果我猜得没错,”奥尔迪斯说,“真是他们中的一个人干的话,那你就会非常危险。等夜课的学生回来后,你开始观察他们时,一定要小心,亚歷克桑德拉,因为他们中有个人也同样会观察着你……”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眼神游移到她身后,仿佛在搜索他小房子后面的那片树林。“要是你遇到不幸,我也活不成了。我会先干掉杀你的人,然后拿他的斧子了结我自己。我向你保证。” 她回头又看了那房子一眼,然后才发动了车。她看见他站在前窗下。他望着她消失在下坡路上。 后来,当她回到贾斯珀,亚歷克丝拜访了一位信得过的老朋友。 接着她便开始打电话给他们,一个接一个,最终剩下的人都同意回来悼念麦可·坦纳。 夜课 1994年 5 “那现在我们就开始吧。” 电视屏幕上理察·奥尔迪斯博士的影像似乎晃歪了一点,然后又自己调正了。九张脸凝望着他,等着这位教授开始讲课。他们猜测着他会不会高诉大家他十二年前曾做过的事。那两起兇案(一把斧头,大家都相信这是作案的兇器,但却一直没有找到),杜孟大学里那可怕的场景……无人知晓这是否会是讨论的话题。他应该是不能谈起这些罪行的,但奥尔迪斯不像是个会按规矩出牌的人。 “什么是文学?”教授现在问道。 学生们都不作生,犹豫不决地沉默着。 奥尔迪斯笑了笑,向前倾了倾身子。他的眼睛,鬼鬼祟祟、乌黑油亮的,带着一丝黑色幽默,飞快地掠过教室,搜索着他们。 “坦纳先生,”他从一定是放在摄像机画面外的一张班级花名册里轻声念出一个名字,“请告诉大家你认为文学是什么。” 这个名叫麦可·坦纳的男生开始发言。由于是对着屏幕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文学就是各种书的集合,”他说,“名家大作。” “那在你看来,什么才是名家大作呢?” “福克纳、乔伊斯、伍尔夫。多数是现代主义作家。” 奥尔迪斯的脸上掠过一团阴影。“现代主义作家谋杀了太多美好的东西。” 那男生缩回座椅里。 “凯恩先生,”奥尔迪斯叫道,“什么是文学?” “文学就是你读一本书时的感受。”克里斯蒂安·凯恩,坐在第二排的一个小个男孩回答道。他穿着一件牛仔外套,袖子上布满了难看的斑点。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高大,这样把自己提到平时总是高他一头的人的海拔。他做到了,勉勉强强。他能做到这样是因为他本人聪明过人。 第11页 “噢,一个有感受的人,我喜欢,凯恩先生。告诉我——你读伊萨克·巴别尔时感受到了什么?或者是鲍里斯·皮利尼亚克?这个人至死未能平反昭雪,最后死在行刑队枪下,尸体留给鸟啄食。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当你读到《罪与罚》中有关拉斯柯尔尼科夫拿斧子的那些场景时,你感受到了什么?” 斧子。这个词响彻了整个教室。所有人都静静地坐着,等着另一只鞋落下来。 但是它没有。理察·奥尔迪斯毫不畏缩,看上去并不像刚犯了个错。也许那个词,那个脱口而出的斧子,本来就是要放在那儿的。也许他事先早已设计好这样的植入情节,故意把这个词写入了讲稿。他是这种人吗?他们猜测着。他是那种会和自己的学生玩头脑游戏的人吗?“我感到憎恶,”凯恩说道,“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所有人?” “所有对正常的理智情感有共鸣的人。” 奥尔迪斯发出一声短促、尖刻的蔑笑。 “你们知道我第一次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感受到了什么吗?”奥尔迪斯说道,“我感到释然。因为拉斯柯尔尼科夫没能逃脱他对隐喻意义上的妹妹和母亲犯下的罪行而应受的惩罚。他毕竟还不是个超人。这就是我第一次读那本书时的感受,这种心情,当时带着悲伤。我自己也命中注定成不了超人。我自己也没法逃脱惩罚。” 教授似乎皱了皱眉,那道惨白的阴影又滑过了他的脸庞。他身后的两名守卫换了班。 “希普利女士,”他说,“你能告诉我们什么是文学吗?” 第二排的一名女生面带犹豫。其余的学生都望着她,这个漂亮、神秘的佛蒙特女孩。亚歷克丝·希普利一头笔直的长髮在教室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有些固执己见,锋芒毕露,而要是你不认识她,她可能用她的诚恳让你缴械——正如她的专注一样。她还没告诉任何人(她喜欢死守秘密直到再也守不住为止),她春天就要去哈佛的研究生院了。 “文学就是爱情。”这个女生答道。 “你相信爱情吗,希普利女士?” “是的。” “那么你一定也相信文学。” “非常相信。” “那你对文学,就像爱情一样,可能造成伤害的可能性又怎么看?” 女孩耸耸肩,并未被吓住。对着学生们的摄像机抓拍到了这个细节,奥尔迪斯的眼睛往上一扬,那儿一定有一台他自己的监视器,用来 观看地下教室里的动静。他微微笑了:他喜欢这种本能的,几乎是反抗式的姿态。“如果文学能让我们有所感,”她说道,“那它为什么不能让我们感到痛呢?” “书就像刀。” “或箭。” 奥尔迪斯收回身体,愈发有了兴致。“燃烧的箭。” 只见亚歷克丝又一次耸肩。“或斧头。”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 奥尔迪斯的脸变得通红。他在座椅上挺直了身子,仿佛被一股电流噼中似的,双手紧抠着自己的喉咙。接着他开始翻滚,但仍坐得直直的,椅腿在他身下发疯似的敲着地面。看起来他似乎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从后面扼住了喉咙。 守卫迅速行动起来。他们把他围住,两人都伸出了手,镜头里只能看见他们的手臂和手掌,试图让他平静。但教授没法平静下来。他乱摆着四肢,扭动着躯体,挣扎乱撞,椅子摩擦着地板发出尖利的声音,奥尔迪斯的身影几乎完全甩出了镜头。他的嘴角淌出两道细细的白沫,一直流到下颌。他的影像已经错位,屏幕右方看不见脸的守卫努力想按住他,救他的性命。“他的舌头!”他们中一人叫道,“天啊,他在吞自己的舌头!” 屏幕变成了黑屏。 有那么一会儿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安静地坐着,等着。看起来没人知到该做些什么。他们面面相觑,脸上都写满了震惊和迷惑。屏幕上只有静电噼啪作响。 “我们现在做什么?一个名叫萨莉·米切尔的女生问道。 这时那声音,和之前一样的电子信号又回来了。所有人都看向电视屏幕。 奥尔迪斯又回来了,他的头髮凌乱,眼神痛苦不堪。 “很抱歉,”他含煳地说着,“我有时会出现这样的……这样的症状。从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开始了。不用担心。这儿看守我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医师——他们是不会让我死在你们面前的。”他没再多说什么。 九名学生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机。某种程度上他的坦白并没有安抚他们的神经。他们中有些人那天晚上还会梦到他。梦里只有声音和模煳的动作:椅腿的剐蹭和卡住教授喉咙的痛苦。 “你们刚才说,”奥尔迪斯完全镇定下来后继续说道,“文学足由其在名家大作中的地位定义的。它是用感触、用爱情来定义的。但假使”——他那咄咄逼人的眼神掠过整间教室,落在每个人脸上:而就是这么一个,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向夜课的学生们展示了他是一位多么强大的老师——“文学是场游戏呢?” 第12页 没人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他们盯着屏幕,等待着那个人继续说下去。“假如刚才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只是场闹剧又会怎样呢?” 学生们困惑了。有人紧张得大笑起来。 “我确实有神经方面的毛病,”他对大家说道,“但假如我没有,假如我刚才遭遇的魔咒确实仅仅是场恶作剧,是一齣戏——那你们还会相信我是在受苦吗?” 没人回答。 “说吧。我演得像吗,同学们?” “是的。”一个名叫弗兰克·马斯登的男生从后排说道。单薄,带着某种古典式的俊朗,马斯登是个戏剧专业的学生,辅修文学。在教室里所有的学生中,就他能分辨演戏和真实。 “绝对像。”亚歷克丝·希普利说道。 “假如文学就是这样的呢?”奥尔迪斯继续说,“假如一本书、一部小说,欺骗我们,令我们信以为真,但当我们真正进入它的世界——当我们真的开始读它,真正上心的时候——我们才看见,原来这些页面后面还有一整个世界?一个更深层的事实构成的宇宙。而我们要付出的,就是找出兔子洞的能力。” 他稍事停顿,好让他们消化吸收自己刚给出的隐秘信息。“你们有多少人听说过保罗·法洛斯?” 6 有几个人确实听过。他们把自己所知的关于这位作家的一切都告诉了奥尔迪斯。他们知道,没人确定法洛斯是谁——不能真正确定。他的第一本小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评论家和学者们越是召唤法洛斯站到聚光灯下,他越是拒绝现身。他开始像幽灵般隐身退去。人们开始 各种猜测,有的公开发表,有的则仅限于在美国各所大学的文学系里风传——法洛斯是品钦,他是巴思[1],他是艾柯。或说他就是查尔斯·卢瑟福,百科全书推销员,法洛斯的书背后就印着他的靓照。但至今仍没人清楚;坊间没有关于法洛斯的採访,没有他的口述歷史,事实上,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除了是个笔名外,此人还能是什么。 但即使是笔名也能被搜索出来。而法洛斯从来没有。 “保罗·法洛斯是在玩一场游戏,”奥尔迪斯说道,“我想通过这门课把你们带入这场游戏。而我们将要解开的秘密,就是作者本人。我们会读法洛斯现有的小说,或许如果我们够幸运,我们还会发现这位大作家的真实身份。” 学生们陷人了沉默不解。 “你说发现他的身份是指什么? ”终于一个名叫雅各布·凯勒的男生开口问道。他是贾斯珀橄榄球队的—名进攻线卫。一个谜一样的人物:大块头,但却眼神温柔、笑容可掬,他的手指尖总是带着划线的粉笔留下的白粉。他是橄榄球队里惟—能背诵济慈的人。 “凯勒先生,我是指,”奥尔迪斯说,“这门课你们要完成一个作业,就是找出保罗·法洛斯究竟是谁。” “但这没有一点道理。”后排一个声音说道。刘易斯·普莱恩是辅修心理学专业的学生,也许也是班上惟一没有对书痴迷到着魔的人。“三十年来人们一直在搜索法洛斯。专家、学者、阴谋论者各显身手。我们一群小小的贾斯珀学院夜课班的学生又怎能找到他呢?” “你必须对自己的能力多点信心,普莱恩先生。”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感觉受了鼓舞,有了力量——同时又有一点害怕。他们的第一堂课就快结束了。他们已被告知,屏幕在预定好的时刻就会变黑。电视信号也就随之没有了。 “下堂课之前你们的阅读作业就是读法洛斯的成名作《线圈》的前五十页。明天早上你们会在校内收发室收到完整的课程提纲。”奥尔迪斯说道,“但今晚我想给你们留一个问题。姑且把它叫做咱们下一次课之前的家庭作业吧。这是与大作家保罗·法洛斯息息相关的一个难解之谜。” 大家都把笔停在笔记本上,等着记录。 “穿深色大衣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说完奥尔迪斯缄了口,几秒钟后他的影响也没了了,再次消失在屏幕上· 那天夜里亚歷克丝·希普利难以成眠。 她躺在菲尔布里克楼自己的寝室里,她的室友在上铺轻声打着鼾。 她凝视着黑暗,脑子里一刻不停地想着理察·奥尔迪斯,想着第一次见面的晚上他跟大家说话的样子,想着他突发的痉挛。真可怕。是那么奇异而可怖,亚歷克丝不懂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了这门课。 可是…… 这门夜课又很吸引人。这种体验不同于她在贾斯珀学院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有机会去揭开保罗·法洛斯的身份之谜,不管这听起来有多么荒诞——但这就是亚歷克丝期盼的那种探险。就因为这异乎寻常的作业,她明白自己将会跟着奥尔迪斯和他的课直到最后,不论发生什么。 她已经读了《线圈》的前七十五页。她那本书嵴已起皱的平装本安放在房间那头内嵌的小书桌上,边上贴着一张橙色的“二手”标籤。自从上大四以来,她已经变得低调了些。曾有段时间亚歷克丝只买新书,而且想都不曾想过会在边边角角的地方写字。但现在她得为上哈佛存钱了,于是二手书便成了她能力范围内的惟一选择。其他同学的笔记写得字里行间哪儿都是,一点空白的地方都不放过。对她而言,这就像是亵读神灵。 第13页 住在离她学校二十英里远的达林镇上的母亲曾警告过她,不能上奥尔迪斯的课。太邪恶了,她母亲说。这个人,和他的课——一切都是邪恶的。但是亚歷克丝知道理察·奥尔迪斯教授也是无与伦比的。她曾读过他在狱中写的关于美国伟大作家的文章,简洁明晰,让她感到亲切。他谈论那些书的方式她都感同身受——好像它们就是交流最真实的形态,既原始又神圣。他曾说书就是一把锁,而它的读者就是钥匙。太他妈对了,亚歷克丝想。 而今晚,有些东西改变了。 躺在那儿,听着楼下四方院里那些晚归的学生窸窸窣窣的声音,亚歷克丝无法去碰她脑子里想的事情。无法说清楚。第一眼看见他时,一种想法就在她脑海里扩散开来,奥尔迪斯将会改变她的人生。这并不是说她不再相信他能给予她任何教导:或许他和他那些奇怪的想法确能令她受教。只是,现在看来他并不如她曾想像的那般坚不可摧。不像他在着述中显得那般无遮无拦或是优美雅致。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个人身上有一种……一种几乎可以说是脆弱的东西。敏感易碎。 瞧你自己,亚歷克丝。为一个谋害了两条人命的冷血杀手变得这般感伤。 她想起了那道谜题。奥尔迪斯留的“家庭作业”。 穿深色大衣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这究竟是指什么亚歷克丝毫无头绪。《线圈》开头几章集中笔墨描写了世纪之交时的纽约社会。那是一本用词非常中规中矩的小说。亚歷克丝知道书里有隐含的意蕴,不仅是字里行间的描述,而且据信关于法洛斯本人也另有深意,但她就是参不透。她第一次读这本经典时还是个高中生,那时她对这故事只觉索然无趣。就这?她记得自己曾想过,这么些闲言碎语就凑成了一本书? 但现在是理察·奥尔迪斯告诉他们,法洛斯的小说原本就不是什么小说,而是真正的游戏。是小说家自己藏好的游戏。不仅如此,那晚奥尔迪斯还进一步地给了他们一条线索,由此也许能带他们进人……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进入兔子洞。 穿深色大衣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深色大衣……游戏…… 亚歷克丝从床上一跃而起。她的室友,新罕布夏州来的化学专业的名叫梅瑞狄斯的女孩,在上铺上被吓了—跳。亚歷克丝的脑子飞转着,在黑暗里她伸手摸索,从桌上抓起那本《线圈》。接着她进了她们两个女孩共用的小卫生间——这是作为大四学生的优待——关上门,打开了镜前灯。 她翻着书页,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快得字迹在她眼里几乎模煳成一片,搜寻着任何与深色大衣相关的蛛丝马迹。只有这样才说得通:这本书是他们这门课惟一的教材。到明天之前没有任何课程大纲,没有任何讲义。奥尔迪斯一定是要他们在《线圈》里找答案;他一定是的。 她的眼睛终于累得不行了,这时她才把视线从书页上抬起,望向洗脸池上方的镜子。该放弃了,忘了这些疯狂的东西吧,她想,其他某个人现在肯定已经解开谜题了,而当那个人拿到答案时我们九人都会—— 她僵住了。 就在那儿。在镜子里。一张图片就在那本书的背面。 亚歷克丝动作放缓了,慢慢地把书翻过来。 封底上一般都是作者的照片。那是个她清楚并非真正的保罗·法洛斯的人。或者至少没人能肯定这究竟是不是他。这张图片已被印在了后来再版的这本小说的多个版本上,而这完全是因为:没人真正知道作者的身份,因此这张百科全书推销员的肖像便得以存留。 她低头看这人的脸。看他的大背头,和那几乎是精雕细琢的笑容。看着他把手交叉放在腿上的样子。她看着他穿的那件深色大衣。 这人叫什么名字……? 没等她自己回过神,亚歷克丝已经出了卫生间行动起来。她笼上牛仔裤和她那贾斯珀学院的运动衫,扣上梅瑞狄斯的羊毛帽,然后尽可能轻地出了房间,手里仍抓着那本小说。她下了电梯,走出菲尔布里克楼,钻进了四方院里冰冻彻骨的夜色中。 斯坦利·m·菲斯克图书馆只能从西门进出。亚歷克丝敲入那串编码组合,进到楼里,顿觉一阵温暖。夜班管理员正在值班,那是个名叫道斯的矜持女人,她穿得就像奥斯汀小说里的人物。“亚歷克桑德拉·希普利,你要做——” 但亚歷克丝已经掠过她往图书馆后排的架子走去。这时候馆里已空空无人,除了几个神鬼人物无声无息地坐在灯下看着书。 文学评论就在这后面。她对这儿了如指掌:还是贾斯珀的大一新生时,她就在这儿的书丛中钻研,对这儿所有的犄角旮旯早就烂熟于心。 她在这些书架尽里头的架子上找到了那本关于保罗·法洛斯的有名的论着,架子上方一团红色的应急灯光刚够照亮书页,让她看得清书上的字。这本书叫做《脑筋猜谜:保罗·法洛斯的世界及其书》,1979年奥弗兰出版社版权所有。书的作者是理察·奥尔迪斯博士。他写这本书是在杜孟谋杀案发生前三年。 亚歷克丝翻到索引部分。她要找的内容就在那儿:奥舍·法托拉夫。而真正那位百科全书推销员,就是照片里实际的那个人的名字,就在她嘴边,她却说不出来。她知道奥尔迪斯在他当晚的课上提过这个名字。该死,亚歷克丝,你怎么不注意听讲。 第14页 她开始把书翻折好,准备在这微弱的光线下扫描带着名字的这一页—— 但有什么事让她停住了。什么东西令她僵在了那儿,灯光血一般地洒下来,周围的空间安宁而静谧。她的脉搏,之前还是狂乱的,现在却奇怪地变得舒缓了。亚歷克丝冷静了下来。她腋下和头皮上渗出的汗开始变凉。她的整个身体变得僵硬了。 书页的空白处有手写的字迹。 狂躁的铅笔字迹,数字和字母混为一团,各种符号自上而下旋圈画着,像某种疯乱的、痛苦的语言。 这究竟是什么? 亚歷克丝审视着这些字迹。在页面下方,她看见了几行清晰可辨的句子。它们和其他字写得不一样。这些字迹颜色更深,浸入书页表面,几乎像是刻上去的。写字的是一只冰冷的手。一只决心要让人发现他留言的人的手。 我祝贺你发现了这条留言。你已经走得非常远了。现在你必须细细查看本书。 亚歷克丝的视线扫到下一页上,这些生硬的字迹并未结束。她又发现了几行出自同一只手的句子。 亚歷克丝·希普利接下来读到的一段话将改变她的一生。 理察·奥尔迪斯是无辜的。要找出在杜孟杀害两名学生的人真正是谁,必须先找出保罗·法洛斯的真实身份。这两个谜题是同一个谜的两面。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你看过这段话。 亚歷克丝脑子一片灼热,她尽可能自然地朝图书馆前门走去,然后把那本书借了出来。那位矜持的图书管理员并未有一点疑心。 “英语专业的,”她说道,“你老是这么用功。” [1]约翰·西蒙斯·巴斯(john smmons barth,1930- ),美国当代小说家。 亚歷克丝 现在 7 这位老人,她信赖的朋友,已经失明了。现在他就活在他的藏书和他曾执掌的这所学院的记忆里。他的胡桃木书桌上方挂着一张他和前任院长的合影,相片因年代久远已经捲曲。另有一张是他和一位早已作古的诺贝尔奖得主的合影,相片上的两个人袜子都掉到了地上,脸上挂着醉醺醺的憨笑。然而他最宝贵的收藏却是一幅小孩玩的拼图。这幅拼图被粘好装裱在一张薄板上,画面是无数小碎块代表的立体图案拼成的一张扭曲的人脸。拼图下面写着一句说明:致吾友菲斯克院长,我们会找到法洛斯。理察·奥尔迪斯。拼图上标註的时间是1985年12月25日。也就是说这是奥尔迪斯在监狱里做的。 亚歷克丝的视线扫过杂乱的书桌,满腹疑问地用指尖抚过桌上泛黄的书本。她的心快跳到了胸口,但表面上她依然保持着平静。 “真可怕。”老人说道。他坐在房间里面角落阴影里的轮椅上,湿润的眼睛眨巴着泛着光。“真可怕啊,我们的麦可发生了这种事。我们学院发生了这种事。你在那边做什么呢,亚歷克丝?” 她停住双手。脸颊觉得发热。 “没什么,菲斯克院长。”她说道,“就是看看这间房子里的陈年旧物。” 老院长喘了口气。黑暗里融入了某种东西,屋里的气压也降低了。一种在亲吻前、在神秘降临前常有的触电感袭来。他转向屋子前面。 “那是不存在的。”他说。 这句话说得她发蒙。她从乱作一团的书桌上抬起视线。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虚弱地说。 “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亚歷克丝,不管他们告诉了你什么——你在这房子里都不会找到那书稿。” “我没听到过什么,这和跟奥尔迪斯说谎不一样,从前的院长已经不在了,他的头脑现已变作了一团糨煳。他已九十四岁高龄,早已大不如前了。她望着他,只见他那灰白脸颊上的唾液残痕闪闪发亮。那位全天候护工——她刚才进来时碰见的一个中年男子——一会儿就会进来餵他吃饭。 “那些关于法洛斯的陈年破事——都结束了,亚歷克丝,”菲斯克继续说道,“你在上夜课时了结了这件事。正是你。” “当然。”她一边应着,一边在想:您错了,院长。这永远不会结束。 随之一阵沉默,她的视线又本能地游移到书桌上。她说道:“今天上午我去找了奥尔迪斯博士。他说不论是谁干的,这人是在重造杜孟谋杀案。” “理察,”菲斯克笑了,“说不定就是理察杀了麦可。” 她大吃一惊。“你不会真相信是他的,对吧?你不可能相信的。这完全说不——” 房门在她身后打开了,护工走了进来。那是一个苍白的、不慌不忙的男人,他的一举一动是那么精确,她只看见他手里抓着的药落进老人像雏鸟般张开的嘴里。接着他转向他刚放在书桌上的银托盘。那是些小孩子吃的东西:一片吐司加苹果酱。菲斯克用盲人的那种方式看着他的护工,有意点着头。“谢谢你,马修。”他说着,护工离开了房间,出去时视线短暂地落在亚歷克丝身上但又马上移开了。 等他走了,亚歷克丝说道:“菲斯克院长,告诉我您并不信是奥尔迪斯教授杀了麦可。我知道你们俩多年前已经闹翻了,但他是您的朋友。您的知己啊。您还……”帮忙救过他,她本想说。 第15页 老人目光呆滞地思考着什么。然后他突然冒出一句:“他们还在玩程序。” 她眨了眨眼。“谁?” “学生们,”他说,“马修推着我在人行道上散步时我能在校园里听到他们。我能听到他们。”他又陷人了沉默,房间里迴响着他粗重的唿吸声。 “菲斯克院长,关于麦可·坦纳……” 他四顾的眼神停在了她身上。“如果他们要回来参加葬礼,他们会需要住的地方。” “是的。” 他指的是夜课班的学生,他们现已在来贾斯珀的路上了。他们中多数人仍住在佛蒙特,当然萨莉·坦纳已经就在这所学校里了。亚歷克丝打那些电话时才不禁想到,奥尔迪斯建议她做的事原来这么容易。把他们都召集回来原是如此简单。 “我想让他们住这儿。” 亚歷克丝的唿吸屏住了。“这儿?” “我想让他们离得近些,”·些菲斯克解释道,“这是哀悼的时刻,亚歷克丝,而哀悼时我们需要在一起。我这房子里的房间绰绰有余。是的,它是老了。这儿有些陈年旧事。但这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你们可以重聚在一起,就像你们在丹尼尔·海登——” “好,”她打断道,“我会向他们转告您的邀请的。” 于是院长点点头,意思是她是时候该走了。她走出房间,钻进一条这座大房子东侧的昏暗走廊,来到了老宅的中心地带。 这儿的空气有种经年不变的霉味。地板随着她的脚步轻声作响,银色的蜘蛛网挂在她头顶的墙上。墙壁早有裂缝,露出一条条的灰泥,似乎指引着她通向更深的黑暗中去。她完全清楚自己在往哪儿走:她还是贾斯珀的本科生时就曾在这房子里待过好多天。 那时的斯坦利·菲斯克还是个敏健的八旬老人,他曾是她上夜课时的盟友。他教她怎么读关于理察·奥尔迪斯的文章,而她永远对他心存感激。若说亚歷克丝是贾斯珀最出名的校友,这多半都要归功于他。如果他想要学生们住在这个腐朽不堪的地方,她还能跟谁去争论呢? 这会使她的工作更容易。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寻思着—— “有人来了。” 亚歷克丝急忙转过身。护工就站在她身后。 “谁来了,马修?”她问道,努力回想起了他的名字,似乎他就是个在课上举起手来的学生。 “一位女士。她想见你。看上去怪怪的。” 她注视着他。他比她一开始想的要老些,皮肤白得像是透亮的纸。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她纳闷。为了照顾院长好好活着,延缓终难避免的事?而关于院长的收藏,她几乎是有些刻薄地想着,他可能知道些什么呢? “告诉她我在二楼。” 好的,希普利博士。”这么说他也知道她的名字。 护工走开去,他的网球鞋发出的细碎声消失在大厅里,亚歷克丝则进了左手边的—间屋子。这里又是另一个时期的遗风——两张盖着床单的软椅立在地板中央,后面的墙上靠着一个书架,斜挂着一幅很小的莫斯科的画。这间房间曾是崭新的,那时斯坦利·菲斯克执掌着这个校园。所有有关学院的决定都由他来作出。那时大家都称他为书信先生,这在学院的掌权者中倒是显得很新奇。他召开派对,来宾包括菲利普·罗斯和琼·狄迪恩。他创新了文学专业的课程,这还是早在奥尔迪斯被请来上他那门古怪的、实验性的夜课之前。菲斯克曾经就是贾斯珀学院,而正如这间屋子和屋里这些可悲的家具一样,他早已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 我想让他们住这儿。这座上世纪60年代专门为菲斯克修建的维多利亚风格的大房子里有十七间房间,现在它们多数都是空的了。毫无疑问这儿的地方是大得足够接待将要回来的学生们了。而且也可以让亚歷克丝不受限制地去执行奥尔迪斯教她做的事。 在暗中观察他们。 她往房间深处走去,走进了一片透过窗户斜洒在地上的漏斗形的灯光。她研究着书架。这里有更多法洛斯的书,还有一摊奥尔迪斯的狱中着述。她拿起一本摇了摇,许是希望能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一页书或是一把钥匙?什么都没有。那书稿,就是法洛斯的第三部小说——应该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刘易斯·普莱恩曾向她保证,书稿就在这房子里:给我这页书的人说剩下的在菲斯克那儿。他是四年前寄给她那页书稿的,就在丹尼尔·海登死后不久。扫视着一排排的书嵴,亚歷克丝在想,你知道吗,刘易斯?当时我们都回到这房子里哀悼丹尼尔,你知道那书稿就在这儿吗,该死的? “亚歷克丝。” 她转身看见那女人站在口,倚着门,似乎累得不行了,就像是刚做过一次长途旅行。她的头髮凌乱地贴着脸颊。她刚哭过。 “萨莉,我真替你难过。”两人都朝对方走来,隔着那两把空椅子抱在了一起。亚歷克丝想:她身上真凉啊,她真虚弱,可能是她杀了—— “我看见了。”那女人悲嘆道,她微弱地唿吸着,热气扑到亚歷克丝的耳朵上。“我看见麦可就在那儿躺在地板上。起初我以为他是睡着了,但后来我才看见——我看见所有的那些书,亚歷克丝,那些可怕的书啊……” 第16页 “嘘。”亚歷克丝说道,接着她们便一起静静地左右晃起来。 最后,萨莉·坦纳抽开身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她膝下一软。亚歷克丝伸手扶住她的肘部,帮她站直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警察就一直问我问题,”萨莉说,“这个警探叫布莱克。他认为——他没这么说,亚歷克丝,可我从他眼里能看出来。他认为我和麦可的被害有牵连。你能信这胡扯吗?” 亚歷克丝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布莱克问了我一些别的事情。”她凝神注视着她,“他问到了奥尔迪斯。” 亚歷克丝紧张起来。“那你说了什么呢?” “我当然说了实话。我和那位教授多年没说过话了。自从丹尼尔那件事后就再没有过。” “那麦可呢?” 未亡人的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一种强硬而坚定的东西。好像说,太快了。然后便消失了。 “麦可不会……他是不会去那儿的。我知道奥尔迪斯住在附近,但那门课——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他从未跟我们说过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接着她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似乎突然碎了,她向前栽进了亚歷克丝的臂窝里。 她好转过来后,萨莉站起身,视线掠过亚歷克丝的肩膀,往她身后看去,望着那些书。但即使是那些安静的物件也能令她不安,使得她发起抖来,然后她转过身,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像是在避免自己尖叫起来。亚歷克丝又一次思索着,是她吗?紧接着她又想,别这样,别因为奥尔迪斯又给了你一个任务就这样对他们。他可能是错的。他可能是在玩你呢。 “我看见了,”萨莉重复着这句话,“而且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永远。” “萨莉,如果你知道这有可能是谁干的——” 未亡人迅速地转过身,瞪着亚歷克丝。她眼里的光变了,像是燃起了一股怒火。那一瞬间亚歷克丝又看见了夜课上的那个女孩,青春就像一个隐形人勃然而出,愤怒和怨恨交织在她的眉梢。 “你要是敢——"她说道。 “我只是——” “别这样对我。不要在这儿,不要在我经歷这些事情后这样对我。我们上那门课时都是各不相同的人。我们都是。而要是你现在又回来充当英雄,那是你和你亲爱的奥尔迪斯之间的事。我会哀悼自己的丈夫,跟我在书房里看到的一切活一辈子,而你最好赶紧滚出我和麦可的生活。” 夜课 1994年 8 理察·奥尔迪斯用一个问题开始了他的第二次课。 “你们有谁找出了那个穿深色大衣的人?” 今晚电视机被放在一架海绿色的推车上,推车上贴着标籤:贾斯珀英文系公物。黑板上还残留着前一个班上课后用手掌没擦干净的方程式。屋外气温降到了破纪录的低点,严寒直逼室内。屏幕上杀人犯慢慢眨了眨眼,等人回答他的问题。看到没人说出答案,他便把双手手掌往上一翻,似乎是说,我在等着呢。 “我一直在忙着做我的研究。”终于教室后面的一名学生发言了。丹尼尔·海登是个苍白的、瘦弱得像害了病的男孩,他那沙茶色的头髮垂耷下来盖住了眼睛。他说话时永远不像是在看着对方。他不像许多其他学生那样的聪明。不同于九名同学中的一些人在校园里成群结队的活动方式,海登总是独来独往。他并没把自己看得特别;他也不曾试图以自己渊博的文学知识在其他同学面前逞强争先。事实上,在他穿着件pavement乐队的t恤和一条磨旧的蓝色牛仔裤出现在夜课班之前,很少有人知到海登也是英语专业的学生。他外衣的前口袋里总是放着本卷着的平装小说。 “你做的是哪种研究呢,海登先生?”奥尔迪斯问道。 “关于你的研究。关于你做过的事。” 教授并不躲闪。“你不该做这样的研究。” 海登咧嘴笑了。“你不想知道我都了解了什么吗?” 奥尔迪斯伸出双手,手掌一摊:给点面子吧。 “有一本真正的犯罪小说,是关于你的案子的。书名叫《疯教授》。你看过吗,奥尔迪斯博士?” “没有。” “我昨晚看了。全都看完了。我没法停下来。我一定得弄清楚你究竟做了什么,然后我才能再来上课。那本书的作者——他相信你是罪恶的。他相信你也许是个天才,但你的脑子出了问题,这使你变了。他们很多人都这么说。” “他们?” “就是你的敌人。那些认为你不该来教这门课的人。” “那你相信什么呢,海登先生?” “我相信……”那男生支吾不言。他的目光垂了下来,落在他桌上还未翻开的笔记本上。“我相信你是个坏人,”他继续说道,声音低得几近耳语,“你做过的事情骇人听闻。你伤天害命,所有的信息都在那儿。教授杀手。天才杀人犯。他们称你为书人。” 奥尔迪斯肯定地点点头。接着他说:“好吧,我本不想和你们谈这个话题,但既然有人已经在背后调查我,那我们就必须讲清楚了。我就这么说吧:我把两名女生送进了坟墓,我有罪。每天晚上我都在这里回想我还是杜孟大学的一名年轻教授时的遭遇。现在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头脑是带锁的屋子,良知是钥匙。而我们中的一些人早就不知把销匙扔到何处了。” 第17页 “你愧疚吗?” 海登又发难道。就在那一刻学生们第一次看清了教授的能力。他对那男孩的恼火转换成了另一种东西,一种像是愤怒的东西,炙热而恶劣,就在他的眼角。但下一秒却又消失了。 “愧疚这个词只是嘴上说得轻巧,海登先生。” “但你谋杀了两个人!你杀了两名无辜的女性,还把那些书摆在她们的——” “没有人知道发生在杜孟的整件事情的经过,”奥尔迪斯说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如果我说我愧疚”——这个词令他面前的麦克风发出一阵呲声——“就好像回过头去再经歷一遍我的罪行,而我是不打算这么做的。不在此时此地。” 有那么一会儿,海登似乎已经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目光盯着电视机说道:“只死了两个人,是吗?” 奥尔迪斯平静地眨了眨眼,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问题。 “他们是已知的受害者,”海登继续道,“那两个研究生——你没再杀过其他的人了,对吗?” 教授在自己面前重重地一摆手,用一种像玻璃般尖锐的声音说道:“我不会接受一个学生审问。” 听了这句话那男孩心软了。他点点头,但更像是对他自己,然后把他的那本《线圈》放到笔记本上面。接着他站起身,开始朝着电视机屏幕走去。他在屏幕前停下,对奥尔迪斯说了几句话,教室里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因为他背对着大家,说完他便走出了门。 大家一阵沉默。 等海登走远了,教授说道,“那么现在就是八个人了。”他的声音很平静。 有些不自然的笑声。有人紧张地咳了咳。有几个人开始议论,只是为了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几秒钟后,奥尔迪斯让课堂安静下来,他把一根长长的苍白的手指放到嘴边说道:“嘘,同学们。”于是教室又重归沉静。 他整了整面前快要散架的监狱桌上的授课笔记,然后说:“好,现在告诉我谁找出了那个穿深色大衣的人的名字?谁解开了谜题?” 大家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在教室中间,一名女生缓缓地举起了手。 亚歷克丝纠结着该不该说些什么。奥尔迪斯刚不是才亲口告诉他们他是有罪的吗?他刚才不是在那儿,当着全班的面,在九名学生以及其他正监视着这该死的电视听着他的话的人见证下,对两起谋杀供认不讳吗?她想起了那本自己万分小心地藏在菲尔布里克楼自己的书桌抽屉里的书,想起了书里那些奇怪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留言。理察·奥尔迪斯是无辜的。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你看过这段话。或者她应该保持沉默,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不行。 什么都不说的话可能就会让一个无辜的人死在监狱里。或者他现在承认有罪只是权宜之计。只是奥尔迪斯洗冤大计的一部分。她知道假如那本书和书里隐藏的留言是真实的,那么奥尔迪斯就只能指望她了。要靠她去追踪那些线索…… 下到兔子洞里去。 她举起了手。 “啊,希普利女士,”奥尔迪斯说道,他的眼里或声音里都不带半点犹像,“告诉其他同学你找到了什么。” 他知道吗?她吃不准。他有可能知道我把那本书借出来了吗?如果他知道,那又怎么会这么平静呢? “那个穿深色大衣的人,”亚歷克丝开始说道,同时试图拿捏好自己的声音,她觉得舌头变得不听使唤了,变得又大又厚,“他的名字就是……” “说下去。” “这个人的名字就是查尔斯·卢瑟福。” 教授笑了。尽管自己不愿意,亚歷克丝还是感到一丝骄傲。 “百科全书推销员?”她身后有人问道。梅莉莎·李在贾斯珀是出了名的,一来是因为她极端聪明,二来是因为她引发了过去两个学期一直在文学专业流传的一起性丑闻。她全身上下都是黑的,穿着一件很厚的外衣,头髮是明暗交错的样式,这令她看起来带着些模稜两可的色情味道。她面部惨白,贾斯珀的学生们称其为哥特风格。她的眼线描成了黑色,耳朵上银色的耳钉闪闪发亮,深紫色的嘴唇上总是挂着一副讥笑。今晚她t恤上印的字是“杀死一名诗人”。“但卢瑟福只是个无名小卒,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在《沉默是金》问世前一年就死了,但他们仍把他的照片印在那些书背面,因为没人能确定他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怎么会……”李瞪着亚歷克丝,而亚歷克丝却只是笑着 “这就是问题所在,李女士。”奥尔迪斯说道,“正因他是如此的不足挂齿,卢瑟福成了法洛斯研究者们关注的焦点。首先他于1974年死于脑栓塞。一年后,第二本法洛斯小说出版。而他那整洁的、古板的、中西部地区人的面貌也有问题。起初,当人们开始搜寻法洛斯时,许多人相信卢瑟福的照片只不过又是个障眼法。只会导致更多的错误指向。但当学者开始搜索卢瑟福时,他们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他是名作家。” 奥尔迪斯抬眼望去,看到了发言的人。“没错,”他说,“很好。” 第18页 发言的男生是橄榄球队员雅各布·凯勒。他正好坐在亚歷克丝右边,她斜瞅了一眼,视线碰到了他的眼睛。他对她点点头。真可爱,亚歷克丝想,带着一种调侃的味道。她曾在校园里见过他和几个队友在一起,也在一家名叫“丽贝卡酒吧”的酒吧里见过他几次,他在那儿坐在一张后面的桌上,手指按着索引卡,画着防守阵型图。这会儿,凯勒靠了过来,悄悄对她说道:“我和你,希普利,我们现在都是他的宠儿了。惟一的问题是他们会在哪儿找到咱们的尸体。”亚歷克丝强忍着没笑出声,而当她抬起头时她发现奥尔迪斯已经听到了。他正望着他们,而她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但教授只是笑着。 “查尔斯·卢瑟福确实是在写一本书,”奥尔迪斯终于继续说道,“他死后他们在他的公文包里找到了几页书稿。但那是本奇怪的书,一点都不像会让保罗·法洛斯出名的那路东西。” 教授低头看着他的桌子,又在笔记里乱翻了一阵,然后拿出一张纸。 “或者是?” 屏幕很快地动了一下,然后教授的形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举在摄像机前面的—份发黄的文件。一张皱巴巴的纸,看上去有年头了,岁月的痕迹爬满纸面,就像是掌纹。亚歷克丝读着纸上的字,发现那是打字机打出的字体。纸面上满是鼓起的划线标註和灰色的涂改胶条。那似乎是——真奇怪啊,她想着。那是一条百科全书的词条。 “卢瑟福在写他自己的百科全书?”后排一名男生说道。这是克里斯蒂安·凯恩,那个穿牛仔外衣的小个子男生。凯恩是班上的作家:他写过史蒂芬·金式的短篇小说,并发表在贾斯珀学院的文学刊物《协会》上。凯恩追随着着名法国艺人的时尚路线,染成银色的头髮朝上梳着,穿着牛津衫,扎着花哨的围巾。他的故事是如此的荒诞、暴力,以致许多人猜测他是不是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史,或者大概是从他在德拉瓦念的私立高中收集了他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主题的第一手素材。 “你说对了,凯恩先生。”奥尔迪斯说道,“他刚开始这部作品就不幸亡故了。因此只有几个词条。正如你们看到的,他还在编写以宇母a开头的词。但这本百科全书——却和他先前挨家挨户推销的那本《芬一华格纳尔标准词典》有着天壤之别。他的这本书是……不同寻常的。这本书似乎是关于查尔斯·卢瑟福本人的,关于他自己的经歷,他每天推销时见过的人、做过的事。刚开始,他这种业余的、目光如豆的写法和法洛斯那种迷宫似的、环环相扣的写法显得泾渭分明。但随着学者们开始往深处挖掘,他们发现卢瑟福的百科全书本身也是一个谜。” “这怎么说?”麦可·坦纳问道。 “我是说卢瑟似乎在玩一个游戏。也许是,一个和他自己玩的游戏——但自然也可能不是。你们再看看这个。” 奥尔迪斯举起另一张纸,这和前一张非常相似。这张纸看上去真是又旧又破,亚歷克丝觉得她似乎可以闻到空气中飘过来的霉味。 “这是最后一条词条。a,albrdge。词条后面有一段很短的对一座小镇的描述。爱荷华州的亚尔布里奇——人口两千。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镇,离卢瑟福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不远,但不同寻常的是当你仔细看看爱荷华州的地图——” “它是不存在的, 凯勒再次抢答道。亚歷克丝发现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他在全班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说出了问题的答案。而她的脑筋虽然转得慢吞吞,但却考虑得更加仔细、慎重。她不自觉地又开始望着凯勒,暗送秋波,希望他回应。 “爱荷华州的亚尔布里奇确实是拟造的,”奥尔迪斯说道,“当年的地图上找不见它的影子,如今的地图上它仍杳无踪迹。在他的百科全书词条里,卢瑟福宣称他曾到过那儿。说他曾把百科全书推销给了那儿的几户人家。说他曾在市镇广场旁边的一家小餐馆里吃了晚餐。但这都不是真的。那这样的话,有了这些信息,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浮出了水面。” 有一会儿的工夫,大家一言不发,陷入信息过载的状态。他们的耳边迴荡着奥尔迪斯的声音。他正将大家推向某种东西,使他们愈发接近查尔斯·卢瑟福,这位照片出现在书背后的已故之人,和法洛斯本人之间的某种联繫。教室里惟一的声响只剩下电视机电流的嘶嘶嗡鸣。 “为什么?”亚歷克丝问道。 奥尔迪斯看着她,用一种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似乎拾掇起她全部的所思所想,洞悉了一切。那眼神曾属于一名年轻的、阳光俊朗的男子。但现在看起来却包藏了太多,就像她往妈妈的糖罐里倒糖时,一些糖粒漫出来撒在了桌上。就是这样的,亚歷克丝想,教授的眼睛里有些东西漫了出来,溢在电视屏幕上。 “没错,希普利女士,”他说道,“问题就是为什么?为什么查尔斯·卢瑟福要编造这个爱荷华州的亚尔布里奇小镇?为什么他宣称自己去过那里?惟一的解释只能是卢瑟福在和某人玩把戏。他的百科全书根本就不是一本百科全书而是一本——” 第19页 “一本小说。”萨莉·米切尔用她那甜腻腻的声音答道。 奥尔迪斯并未回应,他只是露齿一笑,为这九名(不,亚歷克丝提醒着她自己,我们现在是八个人了)特别的学生思维运转如此之快而感到欣慰。 “但认定卢瑟福就是保罗·法洛斯的理论总是有问题的,”奥尔迪斯说,“明摆着的问题就是第二本书出版时这个人已经去世了,这便使整个推测完全不攻自破。至于书封套上的照片——学者们断定它毫无意义。它只是个玩笑。只是法洛斯在游戏里的一步棋罢了。” “有没有人至少去趟爱荷华查清楚呢?”刘易斯·普莱恩问道。 奥尔迪斯点点头。“当然,学者们去找了卢瑟福的遗孀。当第二本也就是最后一本小说《沉默是金》问世时,我们,也就是他们必须弄清真相。于是,他们蜂拥向爱荷华。有时他们就坐在卢瑟福曾经住过的房子外面。” “天啊。”梅莉莎·李喃喃道。 “他们中的一些人鼓起勇气去问死者的妻子。她开始还比较礼貌,但后来看清了他们是如何的得寸进尺、纠缠不休,只为挖出真相,终结谜题。她终于被惹恼了。她和查尔斯·卢瑟福有个儿子,这个小男孩病得很重,必须暂时住院,她不得不考虑他的安全。什么法洛斯德洛斯,什么疯子作家——那都不是她的男人。也不可能是。她开始对他们怒骂,用她想得到的一切法子撵他们,还叫来了当地警察。很快他们便四散而去,只留下了那可怜的女人和她的儿子。” 大家思考着这些话。弗兰克·马斯登,他的睫毛上还粘着排练《理查三世》时涂的睫毛膏,问道:“那么卢瑟福,你的这位‘穿深色大衣的人’——就不可能真的是保罗·法洛斯啰?” 奥尔迪斯一开始没说什么。学生们安静地坐着,等着,装在房间角落里的红外摄像机记录下了一切。“我还没准备好回答那个问题”奥尔迪斯终于说道,“这两个人之间确实是有联繫的。这些联繫花了我十二年的时间去解。在监狱里有限的资源条件下,这项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但我相信我已经接近答案了。非常接近了。我发现了关于法洛斯的一些事情,而这在我还身处高墙外时是完全不知情的。” 说到这奥尔迪斯停顿了一下,全班都往前坐直了身体。 “在几个我信得过的同事帮助下,”教授继续道,“包括我的老朋友斯坦利·菲斯克博士,贾斯珀的荣誉退休教授,我找到了新的信息。而那是法洛斯学者们从没见过的。” “什么样的信息呢?”亚歷克丝屏住唿吸问道。 “是一大部分文件。但还有些隐藏在两本小说里的线索。这些线索也就是你们,同学们,随着这门课的进行将要去追踪的。但这些线索不会直接给你们。你们必须自己动手去找。这儿毕竟是高等学府的课堂,而且在任何一门优秀课程上都是强者脱颖而出。我会把我找出的线索告诉你们……但只能是在你们都已自谋出路之后。” “我们从哪开始呢?”麦可·坦纳问道。 “你们已经开始了。解决了第一个谜题,你们就已经上路去揭开作者的真实身份了。但请记住这点:我不是保罗·法洛斯,像有些更追求轰动效应的文学评论家开始认为的那样。”教授又一次大笑起来,大家跟着他笑,但他们的笑是生硬的——当然,他们已算过了。那种情况是绝对可能的。“同时你们也要知道如果不搞清楚查尔斯·卢瑟福是谁,以及他走出来的那座金光闪闪的城市,你们将会徒劳无获。疑问是从他开始的,而那也正是我们继续前进的方向。” 接下去他们谈论《线圈》。开篇的场景发生在曼哈顿,大约是在1900年。一个名叫安玛丽的女人从爱荷华开始了一段旅程,认识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所在。这部小说是中规中矩的:安玛丽慢慢地发现,即使是世界上最伟大城市的文化也不能包容一名受过教育的、自持的女子。教室里每个人都不下一百次地看过这类型的小说——但保罗·法洛斯却在书里打上了自己的印记。这本书是与众不同的。关于安玛丽的反抗有些强烈的因素,一种几乎是命中注定的成分。一种隐秘的、持续的暗潮一直在书的表面以下涌动。在他们作为作业阅读的五十页里,有一处安玛丽把小说的反角——一个苍白似鬼、厌恶女人的名叫康宁的律师——带到了切尔西和她年老的伯父一起住的一座褐砂石房子里。这座房子的房间又多又乱,安玛丽把带来的人困在了二楼,自己则退到起居室和伯父喝起了川宁茶。 奥尔迪斯一直让大家保持着全神贯注的状态。他带着他们深入小说内部,穿梭在那些明显的象徵符号和更显曲折的情节中,似乎把这本书当成了有生命的物体来谈论。他一页一页地大声朗读,声音提高八度扮演安玛丽,书中的情景被他演得惟妙惟肖,以至于当晚大家回到宿舍后再读这本书时,每个人的耳边都还萦绕着他的声音。 下课时,他已上气不接下气,汗珠在他眉毛上闪着光。亚歷克丝望着他,惊嘆这个人竟能从字里行间挤榨出这么多的深意。 第20页 “好了。”教授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蛋形计时器。只剩下几分钟了,“下周,任务是接下来的五十页《线圈》以及你们能找出的更多关于查尔斯·卢瑟福的信息。我建议你们可以先查查他的家乡:爱荷华州哈姆雷特镇。非常有意思的一个地方——当然,法洛斯的书里也有很多地方提到了爱荷华州。现在,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 亚歷克丝望着奥尔迪斯。她知道自己就快没时间了,而他给了自己那么宝贵的一点点时间得以延续。他一点也没告诉她接下来要做什么,该往哪儿去。假如她还要探索那本书里的留言,那她就需要他的帮助。但怎么帮呢?该问什么问题,而且,该如何遣词造句才不会让班上其他同学——嗅出端倪呢? 还剩九十秒。九十秒后信号就断了· “那,没问题了?” 六十秒。她想像着关于奥尔迪斯的一切,他走回狱室的漫长路途,那两名领着他的不露真面目的守卫,以及在他身后关上的铁牢。教授的生活,那些阴影、话语和其他被关押的垮掉的人们那令人痛苦难耐的尖叫。他为有所发现而兴奋,找到了新的信息,而所有这一切的结果就是这样。一间沉寂的课堂,一个恐惧的女孩。亚歷克丝想像着他对她的失望,和气愤。 理察·奥尔迪斯是无辜的。 三十秒。 加油啊,亚歷克丝。说点什么。 二十秒,就在这时—— “在哈姆雷特有什么?” 奥尔迪斯看着她。教授的目光变了,变得更严肃、更强烈。就好像信息正传给她一个人。就像她和教授进入了一场将其他学生都排除在外的对话。她有种感觉,似乎教室已灰飞烟灭,而她正在一间空荡荡的、闪着炫蓝电光的房间里盯着电视机屏幕。 “我建议去问我的朋友斯坦利·菲斯克院长,”奥尔迪斯说道,“他能告诉你很多关于哈姆雷特的事情。” 他话音刚落,信号便断了,教授再次消失在屏幕上。 下课后她冒着大风雪往回走。远处,在校园的西半部,冰雪重压的大树在黑暗中摇摆。这个时刻校园里一片死寂。没有车辆爬上玫瑰大街,也再没有其他学生在结了冰的四方院里穿行。亚歷克丝走在其他同学的前面,她快步走过哈珀楼,学校的地理学中心,然后走下小山坡来到名为塔楼的行政楼前,学生的宿舍就散落在这儿的一片低矮建筑中。在这儿,你能听见大一男生的咳嗽,能看见青烟从众多联谊会小楼的烟囱里冒出。这就是我想待的地方,每天晚上她沿着这条路穿过校园时总不由自主地这样想着。这就是我这一辈子都想要做的事情,做这样的环境中的一分子。在某个与这里相似的地方教文学。 “你信他吗?” 她转过身。说话的是她的邻座,凯勒。他穿着件带兔毛帽的羽线服,胸前缝着一条徽标,写的是“贾斯珀学院橄榄球队”。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脚步踩碎积雪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在他们右方的塔楼前迴荡着。 “奥尔迪斯?”亚歷克丝问道。 “嗯。” “你呢?” 他没说话。 “他看起来不像杀人犯。”她说。 “杀人犯有特殊长相吗?” 亚歷克丝笑了。“曼森有。达默也有。疯狂的眼睛。奥尔迪斯的不疯狂。” “也许疯狂得像狐狸一样,”他说,“瞧。” 凯勒让她看样东西。在保安灯下,他用手掌把那东西摊平,以防被风颳跑了。那是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打满了对钩,有三四十个吧,密密麻麻地挤到了纸边上。 “这是什么?”她问道。 “他撒谎的次数。” 她从纸面上抬起头。“你怎么知道的呢?" “这和橄榄球一样。你去防守一个人,他的眼睛会吿诉你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这就是当进攻线卫要会的:往其他人要去的方向防守。这是读懂假动作的过程。可以说我一直一遍遍地重复着这种测谎小实验。” “那又怎样,你还给奥尔迪斯测血压了吗?落基山的保安都是吃闲饭的,凯勒。” 这次轮到他笑了。“我是认真的。这傢伙做了很多事情。玩橄榄球时,好的球员甚至会在比赛还没开始前就知道该往哪儿动:而你的队友则会左虚右晃地为你掩护。他会在争球线那边跟你说话,而他的声音会变调。这些细小的……动作,你懂的。” “而奥尔迪斯教授,他也有小动作。” “太多了,就今晚。” “这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他知道法洛斯是谁,”凯勒说道,“只是他不能去找他。我们就像他的腿。他的腿和眼睛。但直截了当给我们那傢伙的身份——又会是作弊。所以奥尔迪斯正引导着我们,而我们正往里陷进去。这就是这些谜题的用途。一小块一小块的谜,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我们得知真正写了那些书的人是谁。但这还另有隐情。” 亚歷克丝看着他。“什么隐情?” “我不知道。”运动员摇着他的头,雪花打湿了他的脸。“这个我还没想出来,但我正在努力。” 第21页 亚歷克丝移开了视线。菲尔布里克楼就在前面,那是学院里最大的女生宿舍楼。她看见顶楼上一名女生拉长的身影投影在窗户上,她正看着书。她听见刺耳的电话铃声,想起了她病中的父亲。猜想着电话什么时候会打来。 “也许你是对的”她对凯勒说道,“也许奥尔迪斯是在撒谎。也许他确实请楚地知道法洛斯是谁,却还在和我们玩着游戏。但我还是愿意假定他是无辜的。” “而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说,“我喜欢玩游戏。”而且我想赢。 亚歷克丝 现在 9 陆陆续续地,夜课班的学生们都开始来了。 亚歷克丝正强迫自己喝一碗院长的护工马修·欧文为她做的汤,这时她听到外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站起身,推开厨房的弹簧门。在这间大屋里,家具旧得更厉害。而站在房间中央,任灰尘在身边簌簌飘落的,正是梅莉莎·李。 这个女人已不再是上夜课时那尖酸刻薄的哥特女孩了。现在她得体的黑色直发,从她稜角分明的脸庞垂下,惟一还留着点她在贾斯珀时期影子的就是她鼻子上的一枚钻石鼻钉。她戴着一副厚厚的方框眼镜,挎着一只高档旅行包。我的天啊,亚歷克丝想,她现在是一位带小孩的全职主妇了。 “我本来希望那不是真的,”梅丽莎说,连她的声音也变得不同了,平淡,几乎是冷酷无情。一位百依百顺的贤妻良母。“但后来我在校园东边的行车道上看见了记者。我的心都碎了。” “我也是。” 她停了停,什么东西在她深色的眼眸里飞快地转了转。一种卑劣、可憎的东西。夜课班上的梅莉莎·李又出现了。但很快那表情就消失了,而她又重新变回那位住在郊区的三个孩子的母亲。 “噢,亚歷克丝。” 她们没有拥抱。她们在夜课班一起上学的时候并不是很要好。 “是名学生,”梅莉莎说道,“某个在麦可的文学课上被他挂了科的学生。事实绝对是那样的。” 亚歷克丝说:“也许吧。” “奥尔迪斯不相信。” 亚歷克丝眨眨眼。这女人可能会知道她的任务,知道她那天早上拜访过教授吗?假如她真的知道的话,那其他人一定也都知道了。 “奥尔迪斯博士知道得很少。”亚歷克丝说道。也许最好还是先下手为强。 “那警方呢?他们怎么认为的?” °我一小时后要去见调查兇案的探长。我恐怕也没什么可以向他汇报的·” “也许你可以告诉他关于奥尔迪斯和丹尼尔·海登的事。” 亚歷克丝倒吸一口冷气。“关于他们的什么事?” 梅丽莎摇着她的头,一副很惋惜的姿势:关于我们剩下的人,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亚歷克丝。“他们有联繫。这是丹尼尔死前不久的事。” “怎么联繫?” “信件、拼图游戏——奥尔迪斯和丹尼尔一直有联繫。他想从他那得到什么。这真是太怪异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丹尼尔时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丹尼尔是他以前的学生,”亚歷克丝说道,同时意识到这论调是多么的无力、多么绝望,“教授联繫他本来就是正常的。” 梅莉莎笑了。“自从丹尼尔……自从他自杀后你和奥尔迪斯说过几次话?” “哀悼会后再没有过。” “正是。”这女人环抱起手臂,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身体也随之颤动起来。“天知道,亚歷克丝,我多想去问那个人他知道些什么。我多想和他谈谈丹尼尔的死,看看他会不会——” “我可以带您去您的房间了吗,夫人?” 亚歷克丝转身看见马修·欧文正站在门厅外。她注意到了梅莉莎看见那护工时眼前一亮的表情。接着那女人又镇定地转向亚歷克丝。 “真奇怪啊,是吧?”她说。 “有什么奇怪的?”亚歷克丝问。 “院长邀请我们大家来这儿住。这就像……我不知道。开始我本不打算接受邀请的。但那是菲斯克院长啊,而且发生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单独住。我不在乎你有多勇敢。” “他是个孤独的人。”亚歷克丝说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我觉得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于是他就想让曾经最令他骄傲的班级再重聚一次,好使大家能一起哀悼。除此再没别的意思。” “我能看看他吗?” 亚歷克丝瞪了一眼她昔曰的復仇女神,脑子里一种想法一震:你不会找到手稿的。不会在我之前。 “斯坦利现在在休息,”护工在楼梯上说到,“大家都到齐后他会出现的。” 梅莉莎点点头,眼里带着失望。“亚歷克丝,我把东西放好后咱们再接着聊?” “当然。” 她转过身,跟着马修轻快地爬上了楼梯,她把那巨大的旅行包甩在肩上,似乎里面装的只是空气。她比看上去强壮多了。亚歷克丝一边望着她离开,一边在想,会是这个女人杀了麦可·坦纳吗? 第22页 第二个同学的到来只是几分钟后的事。他还带了个客人。 弗兰克·马斯登是位性格演员。亚歷克丝曾在《犯罪现场调查》以及《海军犯罪调查处》和少量电影里见过他,他常常演的都是坏蛋的喽啰或者,有一次,演了一个被误解的警察,他在审讯室里殴打嫌疑人。他是个粗壮、金髮、眼神冰冷的人,亚歷克丝开门让他进来时他一把搂住了她。他身边的女人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她,亚歷克丝连忙抽出身。 “我的天啊,我们这都是怎么了,亚歷克丝?”他问道,唿出的气流滚烫。他醉了,亚歷克丝意识到。 “我也想知道啊,弗兰克。” “这位是露西·威金斯。”他朝着自己带来的客人说道。那女人上前一步伸出手,与亚歷克丝握了握。那手是冷冷的,僵硬而令人难堪。露西·威金斯——亚歷克丝想起在哪本杂志上见过这个名字,她记得她的学生们总是在说这个女演员是如何如何的漂亮。这儿,在这昏暗腐朽的老房子里,这女人看上去完全失去了光彩。她穿着件黑色外衣,戴了条海军风围巾,一副墨镜推到她那经过专业髮型师打理的头髮上。这可能是她多年来最其貌不扬的一次。亚歷克丝观察着露西,她正四下打量着这老房子,战慄地想着今晚她不得不在这可怕的地方过夜。 弗兰克走进大屋,扫视着角落里的书架。“我不久前才刚和麦可聊过。”他背对着亚歷克丝说道。 亚歷克丝的脉搏加快了。“他说了什么呢?” “他看上去不错。他只是想知道我们的消息。他说自从海登的事后我们就没能再聚真是太糟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他说有时会想起我们。想起我们上夜课时每个人都相互说着自己有多么恨对方。”马斯登停住了,他专注地看着亚歷克丝,似乎想让她完全听懂他接下说的话。“我对麦可从没有敌意,亚歷克丝。你一定要相信这点。其他人……他们造谣说我们之间有什么过节。说我们互相嫉妒对方,我是爱—一本是爱麦可的。不管其他任何人跟你说过什么,我从没希望过他发生任何不幸。”说完他的目光又移开了,扫过地面。“他打来电话时我正在加拿大拍电影,你懂的,没有太多时间细聊。可现在——现在我真希望……” 她望着他垂下充血的双眼,一只手扶上了眉梢。露西走过去,用一只手臂环抱着他。他们在一起并不久,亚歷克丝想,他们刚遇上。“宝贝,”弗兰克对她说,“宝贝、宝贝、宝贝。你不了解这儿的歷史。你不了解我和这些人都共同经歷了什么。” 亚歷克丝等着他。接着弗兰克转过身来,无力地笑着。 “我们的房间。”他说。 “在楼上。梅莉莎已经上去了。” 弗兰克做了个鬼脸,亚歷克丝没说什么。外面下午的灰云变幻着,阳光第一次照进屋里,射在他脸上。她这才看清他现在已醉得不成样子了。露西几乎是扳着他才能使他站直。 “我们要上去了,”他说,“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开始筹划哀悼会。” “当然。” 然后他们便走了,手挽着手,走出了门厅。当他们走到楼梯跟前时,弗兰克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身来朝着她。他突然变了,显出了他的演员本色。一副假惺惺的脸,故弄的笑容——没有一点是真的。 “亚歷克丝?”他说。 “怎么了,弗兰克?” “我们为什么全都在这儿?是因为这样你躭可以观察我们吗?” 亚歷克丝僵住了。她又朝露西看,那女人似乎也在等一个答案,解释她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儿来。 亚歷克丝张开嘴正要说话,但弗兰克打断了她。他开始大笑——喧嚣的、吼叫似的笑声。然后他往楼梯上走去,一步一步地,直到他的笑声最后只剩下回音。 弗兰克和露西走后,马修·欧文走下楼来,进了厨房。亚歷克丝正在那喝她的温汤,等着其他人的到来。她转过身,望见那护工走到一排柜子旁边,拿出一个装处方药的瓶子。他还没看见她在那儿,于是为了不吓到他,她轻轻咳了咳。欧文飞快地把药倒进掌心,然后转过身,空着的那只手按在胸口上。 “你吓死我了。”他说道。 “对不起。”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接着他把手抬到嘴边,吞下了那些药丸。她望着他下巴的动作。 “我们所有人回到这儿,”她说,“一定是太打扰了。” “完全没有,”护工说道,“斯坦利早就想有客人来了。只是我们从未想过会是在这种情形下来人。” “院长雇你多久了?” 那人摇摇头。“雇我?非也。斯坦利不想要我在这儿。他只想快点解脱,我每天上楼去,准备着发现他……不管怎样,他说过很多次,甚至还要求我帮他了断。”后欧文的眼神游移开去,亚歷克丝瞅了一眼他身后的柜子。“我是学院请来的,现在已经七年了——你们全都……丹尼尔·海登死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亚歷克丝模模煳煳地记起了欧文,一个在房间之间飘来飘去的身影。她几乎一点也不记得那个周末事了。 第23页 “当时我还只是没那么必要的存在。我接这份工作是在离开了伯灵顿的一家医院之后。太多争权夺势勾心斗角了。这儿只有我和这所老房子。” “以及菲斯克院长。” “是的,还有他。”欧文平淡地说,“有时我半夜听见他在门廊里,轮椅在楼下滑动。那是他惟一会离开书房的时刻。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他总把自己藏起来。他说那是因为他的年纪,他的脸——他们告诉我说他一直是个很自负的人。但我不信他的理由。” “那是因为什么呢?” “我觉得他会为藏起来而兴奋。我的卧室在四楼。有时他会叫我,然后我便挨个房间去看。去找他。对斯坦利来说那就像一种……游戏。我已经厌倦了,但至少我现在对这所冷清的房子已了如指掌。我能银他说什么呢?他在这儿是个传奇,而我则什么都不是。”欧文的眼神垂了下来,落在破损裂缝的瓷砖上。“这就是为什么这地方这么昏暗。甚至在我给他洗操的时候,他都会责骂我看了他。”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她问道。 “喜欢,”那人苦涩地嗤笑道,仿佛这个词本身有一种口感,一种味道,“多数时候我在楼里走上走下打发时间。如果你一直动的话是很好的锻鍊。另外我当然也看看书。” “你看些什么呢?” “多数是斯坦利给我推荐的书。俄罗斯的。或早期英国文学。当然,也有法洛斯的。 “法洛斯,”她重复道,“你觉得他怎样?” “我讨厌他,”欧文说道,他放低了声音,似乎是怕菲斯克院长听见,“我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怎么会为他这么小题大做。” “读法洛斯是一种慢慢培养起来的嗜好。” 护工勐然大笑。“一定是这样的,”他说,“要不然的话,斯坦利就是在一个疯子的疯言乱语上浪费了大半生的时间。” 话音刚落,门外勐地响起一声动静。又有人到了。 “啊,我们的明星——亚歷克丝·希普利。” 克里斯蒂安·凯恩走进门,捉住了她的胳膊肘。他在她两边脸颊上都亲了亲,然后后倾着注视着她,不住地点着头,似乎她刚通过了考试。他除了一把黄伞和一本平装书外什么都没带。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彼得常用的古龙水的味道,穿着一件灯芯绒的外衣,肘部有点磨损。他留着三天没刮的鬍子,让她都没能认出这就是上次她在《诗人与作家》上看到的那张照片上的人。那本平装书正是他本人的作品。 作家现已走进了大屋,正四处看着,对这地方的状况撇着嘴。接着他面对亚歷克丝,拿出那本书。“第107页。”他说。 稍带点迟疑,她接过了那本书,翻到他说的那页。那一页折了角,中间有一段话下面被一只心神不宁的手画了线。 ……巴克进入书房时看见了那儿发生的事。教授的尸体躺在地上,残破得像扔在地上的一堆脏衣服,过了好一会儿,巴克都没能反应过来他看见的是什么。后来他明白了,那可怕的事实:教授被人杀了,身上还盖着书。一堆大部头,它们的重量压在那人死去的肉体上,书页窸窣作响,仿佛有一大群螨虫正在书里饕餮。甚至在教授的眼睛上也有一本书,封面上的图案横在他脸上仿佛是一张面具。巴克走上前去…… “你为什么让我看这个,克里斯蒂安?” 对方凝视着她。在她目前已见到的同学中,克里斯蒂安是变化最小的。他还是像在贾斯珀当学生时那副温文尔雅、弱小纤瘦的小孩模样。如今,十五年以后,他看上去不像一位畅销小说作家,而像自己故事里的一名角色。“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亚歷克丝?”他说道。 “恐怕不是。” 他嘆了口气,啪地合上书。《夜里的巴克》——这部系列的第四本书,写于五年前,是她最不喜欢的一本。 “奥尔迪斯从没喜欢过我。”凯恩开始说道,同时靠向她。他很瘦,发灰的头髮是凌乱的,外表几乎像个小男孩。他出第一本小说《上班族巴克》后,着实火了一把,那仅仅是在他们从贾斯珀毕业的两年后。如今,在出了十二本小说和两部好莱坞改编剧本——其中一部的演员表里,一个小角色的扮演者,正是他们的老朋友弗兰克·马斯登——后,他的职业生涯便开始走下坡路了。他最近的一本小说悄无声息地以简陋的平装版出版,而且亚歷克丝觉得,她从这人的穿着打扮上也能看出一丝败落的气息。甚至包括他的一双圆熘熘的碧眼,自从她上次见到后也暗淡了不少。 “你指什么,克里斯蒂安?” “教授……他对我总是很差。” “那就是他的处事方式。” “不对,”对方尖锐地说,“不,亚歷克丝。他对我更差。你和凯勒还有其他人——你们是他的宠儿。他的培养对象。我只是个令人讨厌的人。甚至丹尼尔在那课堂上得到的尊重也比我多。” “我今天早上见过他,”她说,“他并不认为你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那并不是真的,对吧?她想着,脸上因说谎而羞得泛红。 第24页 克里斯蒂安大笑起来。他的牙是黄的,尼古丁染的色,而她在脑子里记下了一会儿要向他要一支烟;她自己的在从奥尔迪斯家到这儿的短短一段车程已全部抽完了。“我住得离学校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他说道,“我时不时看见奥尔迪斯。在外面。他不说话,他对待我就好像我是……一个幽灵。当然再加上我和麦可的事——” “你指什么?什么事?” 他奇怪地看着她。你难道不知道吗?那表情说。 “我们又在一起玩那游戏。”克里斯蒂安告诉她。 她倒抽一口气。 “别那样看着我,亚歷克丝。这没什么。这只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麦可——他几年前打过电话给我。我们一起谈论一些事情。书啊,我们各自的工作啊,学院的种种变化等等。当然也谈到丹尼尔。然后他问我想不想回来给他的一个作文班做个讲座。好啊,我说。后来我们就出去喝酒,他便告诉了我。” “告诉了你什么?” 对方犹豫了,意识到他现已说得太多。他说:“就是他每周末都去伯灵顿。去州大,有时甚至去杜孟。他们还在那儿玩着。” “而你也一起去了。” “我当然去了。”克里斯蒂安用手背擦过他的嘴,“那程序……它还是那么令人迷醉,亚歷克丝。令人如此欲罢不能?我们俩很快就像老手似的玩上了,尽管夜课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又开始读法洛斯,练习找感觉。这不是说我就像罪犯一样。可假如你把这些都联繫起来,假如似把不利于我的证据都加起来,那么你就会很容易地看出奥尔迪斯如何能跳跃性地想到我和麦可的被杀有关联。”说完他稍停了一下,往前一步走到她面前。头—次,亚歷克丝的心开始狂跳。是他们中的一个人干的。他们中的一个人……“别听他的,亚歷克丝,”克里斯蒂安柔声小心地说道,“我求你。不管奥尔迪斯今天早上告诉了你什么——” “他什么也没告诉我,克里斯蒂安。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聊了聊,就这样。” “无论关于我们教授暗示了什么,你千万不能信他。不能信。, 他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地又站了几秒钟。那就像一辈子那么长。最后,他抽开身,惨澹地笑了笑。他抬头看了看布满裂纹的天花板,看了看那污渍斑斑的窗户和挂在那儿的沾满灰尘的深红色窗帘。“我的天,”他说,“我真像是自投罗网啊。” 克里斯蒂安上楼进了他的房间后,亚歷克丝又给另一个敲门的人开了门。站在那儿的是第一个曾让她坠人爱河的人。 他穿着件鲜亮的橙色雨衣,眼里含着悲伤。他还是像她记忆中一样的高大,一个髙过她一大截的肌肉勐男。而一直以来是他的眼睛吸引着她:亲切的、忧郁的眼睛,像石头的灰色,或一页陈旧的书。 “凯勒。”她说,那人走上前用手臂抱着她。 凯勒进门后,他们就一起站在门厅里,一言不发,亚歷克丝觉得这样很好。 “萨莉怎样了?”雅各布·凯勒问道。 “状态很差。像你能想到的那样。” 现在他们站开了,亚歷克丝斜靠着书架,凯勒手插在兜里,注视着她。她在丹尼尔的葬礼上曾隔着房间看见过他,但当时只是对他笑了笑。他们为了很多理由保持着距离,她的和他的。结婚了,梅莉莎曾告诉过她,在贾斯珀南边四十里地的一所高中当橄榄球教练、教英文。你的话听起来好像你对他还有兴趣,亚歷克丝…… 想着她当时一直看着的“驻校诗人”,她把视线转向了别处。 “真残忍。”凯勒开口说道。 “什么?” “早上的新闻这么说的。麦可·坦纳被残忍杀害。他们又在谈论杜孟大学了,亚歷克丝。他们在谈论我们的夜课。他们又开始旧事重提。” 旧事重提——那就像把伤疮活生生地刮开。奥尔迪斯提醒过她这种事是会发生的。 “仿冒者,”她飞快地说,“就是这样。某个读到过杜孟谋杀案的人,某个认为自己可以逃脱而不带一点——” “是奥尔迪斯。” 亚歷克丝惊得合不拢嘴。“奥尔迪斯?你不能相信他和这件事有任何联繫,凯勒。” “我当然相信,”他说,“而且你也该信。” “我今天早上和他谈过。我看见他怎么谈论麦可。我不认为他——” “还在保护他,我懂了。” 她眼里泛起了怒火。“我没在保护任何人,”她说,“我只知道他在杜孟谋杀案中是无辜的,是清白的。你也和我一起去了爱荷华,凯勒。我们一起终结了夜课。我知道的事情你也都知道。” “我知道奥尔迪斯是多么狡猾,他能装得多么有欺骗性。” 她的视线落到地上乱飘的灰尘上。“他和麦可被杀没有任何关系。”她又说道,这次的声音更弱。 凯勒本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们别说这些了,亚歷克丝。我有四年没见过你了。我想再和你说说话。再了解了解你。麦可身上发生的事情是可怕的,可我们也终于有了机会从头再来。” 第25页 那种好感仍是存在的,但凯勒正是奥尔迪斯专门叮嘱她要仔细观察的人,这种想法像猫抓似的挠她的心。关于杜孟谋杀案,他和他们中的其他任何人知道的一样多,而就因为这个理由,她就得尽可能公正地从旁观察他。 “我问你个问题吧,亚歷克丝。”他说。 “问吧。” “你还看书吗?” 她张大了嘴,踌躇不语。这对一个文学教授来说算哪门子问题呢? “你当然是看的,”他说,“我在校友通讯上看到过你。我清楚你现在的职业。我是说,我不是暗恋你或别的什么”——凯勒大笑——“但我知道,好吗?”他停住了,眼睛瞥向窗户。“你做的我做不到。我在—所不知名的高中给校队当教练,而且我也不看书了。即使是我学生们要读的书我也只是粗略地看看,或者就吃在贾斯珀上的那些课的老本。” 亚歷克丝迷惑了,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怕自己假如再看书的话会回到法洛斯的书里去,并且又会陷进去。喔哟——就陷在那儿,陷回那迷宫里去。最终我会像丹尼尔那样送了命。” 他不再言语了,房间里沉默得像立刻能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望着她,摇着头试图抹掉自己刚刚说的话。 “现在,”他说,“我就想休息一会儿。昨晚我一点都睡不着。我就那么一直想着麦可和萨莉以及这一切的无可奈何。” “我也是。” 凯勒笑了笑,但是谨慎的。 “你的房间在楼上,”她说,“梅莉莎、克里斯蒂安、弗兰克——噢,还有他的朋友。”亚歷克丝抬起眉毛看着二楼。“他们现在都在楼上。我过几分钟要去下别的地方,但我可以先带你去房间。” 她领他上了楼梯,他在她前面往上走时。她发现了一件古怪的事。一件刺得她像小女孩般害起羞来的事。 凯勒并没戴戒指。 最后一个同学是刘易斯·普莱恩。他是北佛蒙特一所监管病态暴力罪犯的精神病院的管理员,也正是他告诉她据说斯坦利·菲克斯就在这所房子里藏着那手稿。它在那儿,亚歷克丝,他几个月前又告诉过她一次,第三本法洛斯小说。它就在那大房子里的什么地方。 普莱恩没有现身。 10 警探名叫布拉德利·布莱克,他似乎知道她在隐瞒什么事情。当天下午他们在塔楼四层的一间办公室里见了面,在场的还有前电话叫她来佛蒙特的那位院长。亚歷克丝无法和他们任何一人对视。 “告诉我们,”警探开口说,他的声音就像他的眼睛一样柔缓、甜美,“理察·奥尔迪斯博士都知道些什么。” “那得花点时间。”她说。从菲斯克的大房子穿过校园一路走过来,在午后玻璃般亮晃晃的阳光下,她想过,不是他干的。他不可能干的。此刻,在贾斯珀学院这座爬满常青藤的行政楼里,和这两个奇怪的、专横的人坐在一起,亚歷克丝重述着他们的对话。“教授……他把一切都看作像一场猜谜游戏。假使他知道是谁杀了麦可·坦纳,他也不会这么快就说出答案。你想从他那得到答案就得通过游戏争取” “天杀的,”安东尼·赖斯院长唾骂道。他看着警探,“你们的人得去搞一张搜查证,然后进去——” “不,”亚歷克丝说,“那不是对付他的办法。你们应该让我来做这件事。假如奥尔迪斯知道任何事,我会查明的。他信任我。” “我们都现实点,希普利博士。奥尔迪斯是在耍你呢。这是他惯常的手段。他上次逃脱得太轻巧了。他可能没杀害那两名杜孟的学生——” “他没有。” “——但他还是逃脱得太他妈容易了。这学院里的很多人——那些非常了解奥尔迪斯的人——都相信他手上沾满了鲜血。”院长停了停,亚歷克丝知道接下来他要说的是什么。“从这个角度说,你的手上也沾上了血。” 她对此只当没听见。“假如他知道任何事,那我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们可能没那么多时间。” 她缄默了。你说的不是废话么。 “你有多肯定他是在模仿杜孟谋杀案?”她问道。 布莱克瞟了瞟赖斯,院长点点头。接着胡桃木办公桌上便摆上了照片,最上面的已经变色并有些残破,其余的则新鲜光滑,还带着温度。亚歷克丝用手指一张张展开看,同时屏住了唿吸。 那是些犯罪现场的照片。较旧的那些她看过,在夜课班上。两间空公寓的令人震惊的照片。有人用粉笔在一块板上写下了日期,放在镜头左下方的角上:1982年1月。溅在墙上的血迹形状就像着名的罗尔沙赫氏墨迹测试里那只燃烧的蝴蝶一样。照片按照两个受害者分为两套,两人都是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两人都像麦可·坦纳一样,在她们自己的书房里被杀了。她没有——没能——再看下去。 她的视线移到了那些新照片上,这是前一天早上刚拍的。拍的是校园那边麦可·坦纳的家里。这些都是数码照片,光亮而清晰,那墙上得罗尔沙赫氏图案和另两处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儿的是一种发暗的、数码显示的深红色。同样的,地上也有书,和其他两处摆放的方式一样,能够填满一游泳池的书堆在房间里,经过了精心的摆放和均衡的安排。它们可能是同一间可恶的房间,亚歷克丝想到,同一个受害者。 第26页 可是不对,她记起来了。另两名受害者是学生,而麦可是—— 也是学生,曾经是的。夜课班上的一名学生。 “一模一样的模式,”她耳边飘来布莱克在一旁说话的声音,“在受害者的家里杀死他们,用书盖住他们的尸体。同类型的受害人,除性别不同外。同样的教育模式,甚至所学专业也一样:文学,特别是现代文学。把坦纳的书房照片叠放在杜孟那两间公寓的照片上,你会发现它们的相似之处是惊人的。超乎想像地惊人。” 布莱克停了停,再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你对坦纳教授有多了解?”他问道。他夸张地把笔记本翻了一页,格雷格笔记本干涩的翻页声是此刻房间里惟一的声响。 “很了解。麦可和我经常在学术会议上碰到。我一直认为他是比较文学领域最杰出的人才之一,和我哈佛的任何同事相比毫不逊色。" “他曾和你谈起过理察·奥尔迪斯吗?他有没有显出过任何……他可能执迷于那门课的迹象?我是说,病态的坚持。” “不。从没有。” “电子邮件呢?比如关于夜课,关于奥尔迪斯或杜孟兇杀案的通信。” 亚歷克丝摇摇头。“我们都想忘记,探长。那门课……改变了我们。对我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是影响深远。那不是我们想多谈论的事情。”她脑海里闪回老朋友丹尼尔·海登的形象以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接着她摇头不再去想。“事情发生了,没有挽回的余地——没人想再经歷一次。” 她注意到布莱克听出了一点意思,像是给一个并未问出的问题找到了答案。亚歷克丝知道,就是那句话,就是中间那个可恶的词,像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改变。她又想起了当天早上和奥尔迪斯的见面。 “我想看看那书房。”她说。 “没可能。”赖斯说道。 “你要我回到贾斯珀来做你们的信使,赖斯院长,而你却不打算告诉我你知道的全部信息?这叫不公平竞争。” “这叫正当程序。再说说奥尔迪斯。” “教授相信萨莉·坦纳无罪。”谎话,但这值得一试。要是他们不与她分享信息,就去他妈的。那两人互递了个眼色。 “他最近有和坦纳夫妇中任何一个说过话吗?” “该你们说了。”她说。 布莱克嘆口气说道:“你真是个难对付的角色,希普利博士。” 她微微一笑。 “这个杀手,”布莱克继续说道,“他研究了杜孟的谋杀案。我是指详细研究。学习。他这不仅是在向那两起兇案致敬,他是在重现它们。所有的一切,小到罗尔沙赫氏血迹呈现出的火焰形状,那些书,以及麦可·坦纳死亡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一样。” 重现它们,亚歷克丝想着。这句话就像一道闪光,一道热光的光点。她用力挤了两下眼睛,试图要把它赶走。 “奥尔迪斯知道的比他告诉你的多。”赖斯终于插话道。这位院长往前坐了坐,用他那胖乎乎的手指握着下巴。他一直动来动去的,与一动不动、有条不紊的布莱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他清楚我们也知道。我们不会再花太多时间跟他绕圈子啦,希普利博士。告诉他这点。告诉他,假如他曾和某个对杜孟谋杀案感兴趣的人通过信,假如他在某种形式上曾做过某人的导师,那么我们会找到他头上的。把这个意思带给他,好吗?” “理察·奥尔迪斯不会把临时院长的话放在眼里。”她说道。 赖斯脸红了,连忙朝办公室惟一的一扇窗户看去。风颳得窗玻璃略作响。有那么一会儿,三个人就那样沉默地坐着。 然后布莱克开口说:“已经过了三十七小时了。这对犯罪调查来说简直是太长了。如果你不能让奥尔迪斯坦白交代,我们会的。” “今晚晚点我会再回去找他。” “我们会等着你的报告的,”布莱克边说边准备站起来,“另外,希普利博士,你真是好心,还陪着菲斯克院长。你和其他人。“ 他的目光盯在她身上。 警探站起身,把她送到门口,便在门廊处停住了脚步。“你在老房子里的这段时间,如果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要让我们知道。” “当然。”她说着,准备离开。 他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们在说关于奥尔迪斯的事。” 她转过身,面向着他。“谁啊,探长?” “贾斯珀的人。老师、学生。他们说他变了。他不再是当年他们请来教那门课时的那个人了。” “是吗?”· 布莱克摇摇头。“我只想说你好自为之。你也许认为你了解奥尔迪斯,你也许认为1994年你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但这傢伙……我信不过他,希普利博士。你永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只想查出是谁杀了我的朋友,”她语气激动地说道,“假如奥尔迪斯可以帮我——我觉得他是可以的——那么我们就得利用他。他是目前我们有的最好的资源,今晚我就要回去再问出点什么。” 第27页 “假如他并非你想的那样的人呢?” “那我便不配得到因为解决了夜课谜题而得到的这一切,”她说着,转身离开他,开始顺着阴冷的走廊往下走去。“我整个的一生也是一场假戏罢了。” 夜课 1994年 11 斯坦利·菲斯克院长住在一栋外皮剥落的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里,那房子就坐落在一座小山上,俯瞰着校园。菲斯克现在是一个人住了,他结髮四十年的老伴上学期刚刚过世。你几乎看不见这位荣誉退休老教授外出。剪彩仪式、庄重的慈善活动——现在也就只有这些活动时能见他露露面。大多数时间他独自待着,来回丈量着这“院长楼”的地板,关注着他曾经统治过的这所学院。 亚歷克丝敲了敲前门,听见教授在屋里。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后,紧接着传来一个和蔼的、轻快的声音:“进来吧。” 门一下打开了,一个人站在门槛上,对着外面的阳光眨着眼。作为一位八十岁的老人,斯坦利·菲斯克已显老态,但一双蓝眼睛仍炯炯有神。他穿着一件贾斯珀学院的运动衫,孩子似的肩头懒懒地披着件浴袍。在学校里大家一直都知道他是个怪老头,亚歷克丝注意到他右眼旁挂着一点似乎是睫毛膏留下的污溃,不由得想,这就是理察·奥尔迪斯的命运要依靠的人吗?我的天啊。 菲斯克扶起老花镜架到他那棉花一样白的头髮上,然后说道:“你有什么事吗?” “菲斯克院长,我的名字叫亚歷克丝·希普利。很抱歉这么早就来打扰您,可是——” “早?老天爷,我天一亮就起床了。我能帮你点什么?” “我想——我需要和您谈点重要的事。” 老人把头往旁边一歪。“接着说。” “是关于理察·奥尔迪斯的。关于他这学期教的课。他上周说了一些事,我相信他……我想他也许是要让我来找您。” 一开始老人并没有什么动作,没什么反应。菲斯克只是站在门口,目光越过她,望着山坡下新月形的贾斯珀校园中耸立起的建筑与五十码开外的树影融会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声音平缓:“你找到了我们的书。” 亚歷克丝舒了口气。“没错。” 他脸上展开了一点微笑。衰老的皱纹似乎平展了,忽然间,亚歷克丝觉得自己正望着一个比院长年轻得多的人。 “好啊,那样的话就请进吧,”他边说边让到一旁,好让她从他身边走进来,“我们有很多事要说说呢。” 起居室忠实地反映了老人的生存方式。一条被子扔在沙发上,镶木地板上堆着许多折角的书,一只干瘪的苹果斜躺在茶几上——很明显白天他就是在这儿度过的。房子的其他地方大概都掩藏在灰尘下。 “我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发现它,”菲斯克说着,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们曾担心那条线索太隐蔽,或者其他人可能借走那本书。比如某个根本就不在你们班上的人。于是,我又回去过。查看记录和所有相关的东西。有五年的时间根本没人碰过那本书。五年来它一直藏在书架上。因此我们决定主动出击,把留言植入书里,再看会发生什么。假如出了岔子,我们只需否认自己与此有关,然后再去试其他办法。” “那两个谜,”亚歷克丝说道,“法洛斯和奥尔迪斯。那本书说他们就是同一个谜。” “没错。但那是在另外的情形下。我不确定奥尔迪斯对他的课程做了什么安排。我不想破坏他的计划。”他大笑起来,笑声像从胸腔身处传出的冷冷的锉木声。 接着他眯眼望着她。她觉得自己似乎正被那眼神评判着。 “你明白那条留言所带来的后果吗?”他问道,“你理解这种情况的严重性吗,希普利女士?” “我想……我相信是的,我懂。” “你应该。真的,你应该懂。你将帮助理察从杜孟大学那两起可怕的谋杀案中洗脱冤名,把他救出来。那样的话……”菲斯克盯着她的眼睛,“那将是无比荣耀的一天。” “可要真是他干的呢?要是奥尔迪斯博士真的杀了那两名学生呢?” “你还有疑虑。” “他承认了,”她说,“就在上周的夜课上。他所有的都承认了。” “又是个花招,”菲斯克说,“理察是个特别的人。刚开始他非常气愤他们竟然会把这些万恶的罪名安在他头上。所有人都相信他是有罪的。他那眼神里显露出的法洛斯气质,他和受害者之间的关系——简直是太匹配了。后来理察泄气了。多年来他窝在落基山监狱里,他的沉默、他写的那么多与杜孟无关的东西,更坚定了他们的想法,他是有罪的,判决是正确的。现在,由于他找到了新信息,他便小心地投其所好,给的都是他们正好想要的东西。真讽刺啊,不是吗?他必须欣然接受自己的罪行以便讨好管事的人,才能获准教他的课。”菲斯克的声音消失了,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自己家里浓厚的阴影中,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他的监狱。“他想让所有从旁监视的人——并非只有你们九人在看那电视,你得清楚这点——相信他只是在教—门文学课。但实际却远不止那么简单。远远不止。” 第28页 亚歷克丝回味着老人刚刚说的话,考量着那种可能性。 菲斯克院长接着她的沉默继续说道:“我来问问你,希普利女士。你相信我们司法系统是完美无缺的,而被关进大牢的男男女女都是有罪的吗?” “当然不。” “仅就死囚犯而言就有多少人在被执行死刑之前被证明了无罪?有多少被起诉的无辜者被迫做出了不真实的供词?发生在奥尔迪斯身上的——就是残酷的现实。” 她看向一旁。“对不起。 菲斯克微笑道。“老天啊,你没必要道歉。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难,被牵扯进来。” 你都没法去想。 “但这也是必须的。你现在的责任很大,我相信你会尽全力而为——不管那看上去有多么荒诞,不管那可能有多困难——去追踪理察的线索并证明他的清白。” 说完菲斯克深吸了口气,刚才的兴奋慢慢从他老朽的身上退却。接着他的眼睛睁大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 “我有点东西想让你看看,”他说,“我想那可以打消你所有的顾虑。” 他带她进了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那是未经装饰的走廊,长得似乎就像校园宿舍楼里的走道。那房间本身并不比一间储藏室大多少。角落里有—张书桌,—盏甲壳虫灯罩的旧檯灯把惨澹的黄光照在墙上。地板上堆放着硬纸箱,每个箱子上都标註着奥尔迪斯。 “我开始关注理察的状况是在80年代中期,在他被关押后不久,”菲斯克说道,“有天下午我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我很喜欢他写的关于但丁的一篇文章——我特别喜欢《炼狱篇》,就和理察一样——然后他很好心地回了信。这便开始了我们持续多年的书信往来。” “那么说您很了解他?” 亚歷克丝望着老人斟酌着用词。“我越是了解他,越意识到他不可能犯下那些罪行。那完全是没道理的。我感到对他有—种亲切感,一种我无从解释的联繫。理察的思想……是很激烈的。比你我所能理解的还要激烈得多。他在落基山的这些年使他缄默了,使他暗淡了许多。但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去那探访他时——他的智商简直就是不可斗量的。看这儿。” 菲斯克从那些箱子里拿出一套剪报。他把它们展开放在亚歷克丝面前的小书桌上。 “这些是他的犯罪事实,”老人说道,“但你看的时候,我希望你注意两件事。暂且就称作是出入之处吧。第一,看看他杜孟的同事是怎么评价他的。” “那第二件事呢?” 菲斯克笑了。“你看见时就会知道的,”他说,“你很尖锐。你找到了我们的书,不是吗?” 亚歷克丝从最早的剪报开始看起。那是1982年1月的文章,写的是一名女研究生令人震惊的北海。肖娜·惠特利遭到袭击,兇器怀疑是一把斧头。惠特利被砍得体无完肤,作者写道,那情形“不堪入目”,她头上单单放着一本书:法洛斯的《线圈》。文章里引用了女生的男朋友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禽兽才能对一个人下这种毒手”)以及杜孟大学校长的话(“我们打算调集所有的资源来阻止这个变态”)。截至发稿并没有嫌疑人受审。 第二篇文章的日期隔了—天。第二具尸体被发现了。阿比盖尔·默里,另一名文学专业研究生,在她的校园公寓里被杀害了。兇器同样被推断是一把斧头:兇手下手同样残忍,而且同样单单一本书(这次是法洛斯的《沉默是金》)被放在死去的女孩脸上。 下一篇是关于搜捕兇手的概况报导。其中包含了读者能想到的会用在一起未破案件报导中的所有语言。没有嫌疑对象,几乎没有线索,而杜孟的校园已震惊了。亚歷克丝第一次读到了“连环杀手”这个词。 到了3月中旬,案子有了突破。 1982年3月17日,理察·奥尔迪斯博士被警方审问了。报上有一条简短的报导,配了一张奥尔迪斯在教师名册上的照片。当时,警方只是对奥尔迪斯“感兴趣”,因为他教过肖娜·惠特利现代文学,而且有人看见他在杜孟多个不同的公共场合和阿比盖尔·默里见面。这篇报导的基调几乎可以说是漫不经心的,似乎作者压根没想过那么广受欢迎的奥尔迪斯会和这个案件有牵连。 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奥尔迪斯于4月初被捕,紧接着的一篇报导对此作了回应。文章里引用了一系列的说法,大多来自杜孟的教授们之口。这些评论都不是什么好话。“理察非常古怪,”一名拒绝透露姓名的教授说道,“他总是很难被看穿心思。”另一人说道:“当你和理察说话时,他几乎完全是在根据你的喜好去校准自己的表现。真是一条变色龙。”另外有些人提到了奥尔迪斯和受害者之间的联繫,以及犯罪现场本身——尤其是杀手把法洛斯的小说盖在女孩们脸上这一该死的巧合。亚歷克丝开始意识到这些教授们发表言论时都用的是过去时。他们已经宣判奥尔迪斯有罪了。 最后一篇报导发表于一年后。文章流水帐似的记录了调查和奥尔迪斯被捕的过程。亚歷克丝读得很仔细:文章里可能有她需要记住的某些东西。 第29页 当局通过杜孟兇案热线接到一条匿名举报后,便开始关注奥尔迪斯教授,并传讯他受审。几小时后,奥尔迪斯承认自己知道关于杀人犯的一些事情,但没有律师在场他不会再说一个字。 在等辩护律师的同时,奥尔迪斯开始公然反抗,并多次提到一部文学名着中的角色,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当局注意到,就是这部书,在肖娜·惠特利被害的那晚也被摆放在她房间里。)他听到有人要让他为他做过的事受刑,便激怒了。而就是在此刻,审讯官“亲眼目睹了教授的能力。”他竟敢一度放言,“你们应该看好肖娜·惠特利”,似乎在暗示这年轻的女人是罪有应得的。 亚歷克丝的视线在那篇报导上又多停留了几秒钟。之后她才转向菲斯克。他正站在她身后,靠着书架冷冷地笑着,残留在脸上的睫毛膏就像一块阴影。 “怎么样?”老人问道,“你看出什么有问题的地方了吗?” “其他教授绝对是怀疑他的。” “他们自然是的。但行为古怪并不就会是杀人犯。如果这都足以成为罪犯的特质,那学术界的每个人柜子里可能都藏着一具尸体。” “可奥尔迪斯对他的判决从未起诉过。一次都没有。假如他是无辜的,难道他还能不想办法洗脱罪名吗?” 菲斯克摇了摇头,脸上又现出那种怜悯的表情。“要是真那么简单就好了,希普利女士。理察一直在做的就是等待时机。等待合适的那一刻,直到他手里有了所有的信息。” “而现在他有了。” 菲斯克笑道:“是的。” “他发现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理察和我……我想要更接近他,但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我所知道的就是他在自己是清白的这一点上说的是真话。对此我毫不怀疑,就像对我自己的名字一样。究竟是谁犯下了那些罪行呢?我真不知道。”他粘湿的眼睛又盯在她身上。“好了,第二件事。我告诉过你这些文章里有些值得关注的地方。杜孟教授的阴谋是一个。那另一个呢?” 亚歷克丝又去看那些发黄的剪报。她扫视着文章,试图找出她刚刚遗漏的信息。但在那旧报纸一栏栏似乎要凸出来的文字里,她找不出什么东西。什么都没有。 “我就是找不出来。” “再看看,希普利女士。再尽可能仔细地看看。假如你就是理察这学期将要依靠的学生,假如就是你要去经歷这件事,那你就需要有能力看出一开始并不存在的东西。” 亚歷克丝不愿通不过这次考验。不能在这儿失败,不能在这位传奇的院长面前。她担心如果失败了他们可能就会对她失去兴趣。菲斯克和奥尔迪斯可能会再挑选另一个人,而她所了解到的一切,到了这份上她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到底在哪儿呢?他想让我看出什么呢? 她盯着那些报导,以及配在早前文章里的犯罪现场低解析度照片。墙上那罗尔沙赫氏式的血迹,地板上散落的书。阿比盖尔·默里公寓里山崩似的书堆,镜头里那种秃秃的荒凉感,以及房间里那赤裸裸的情形。理察·奥尔迪斯微笑的脸,也随着被捕后他戴上镣铐而消失不见。 到底在哪儿?在哪儿? 她的视线移到了最后一篇文章上,关于奥尔迪斯如何被揪出的过程。令他被捕的举报。教授的认罪。 亚歷克丝抬起头。 是供词,她想,奥尔迪斯承认他知道某些事情。 “她罪有应得。” “说下去。”菲斯克鼓励道。 “他的用词。奥尔迪斯告诉他们应该看好肖娜·惠特利。记者理解错了,我觉得。我想奥尔迪斯是想表达字面上的意思。他是指他们应该调查一些关于惠特利的事情。查查她,因为通过她他们可能找到真正的杀手。” 菲斯克满脸笑容,亚歷克丝感到一阵骄傲。“非常好。而经过一段时间后理察也已找出了关于肖娜的信息。当然在落基山没人知道他在调查。没人有可能知道。但他找出了他需要的信息。到头来还是这条信息解释了一切。” “而您真不知道他找出了什么吗?”亚歷克丝问道,胆子大了起来,“或者您就是不想告诉我?” 菲斯克犹豫了。最后他说道:“你之前问过这是不是与保罗·法洛斯有关。好吧,正如我所说的,我不知道是谁杀的人。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理察找出的东西与这位作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一切的一切。保罗·法洛斯——他就是关键。找出他的身份,你就会找出一个杀手。” 12 当天晚上。 这间教室有时看上去比实际的显得大。课桌都被紧密地排好了。他们会提前到教室,谈论他们的学业,贾斯珀的社交生活,他们申请的研究生课程等等。除了仅有的几个特例外,他们并不是最好的朋友。在这所学院的三年中,他们常常是在互相竞争。他们中有几个人,比如亚歷克丝,愿意默默地做自己的学问;但其他人想要的不外乎是争取到全国最好的研究生课程和教授职位。如果你是出自贾斯珀这样的弹丸之地,在自己的领域占据绝对优势是惟一能使你受到注意的途径。 第30页 他们又是九个人了。丹尼尔·海登回来了。 “还是不能置身事外啊,哈?”麦可·坦纳说,“你想他吧?” “是啊,”海登嗤笑,“就是这样。” 和平常一样,教授出现前教室里总有一阵不安的沉默。这时屏幕晃动了一下,奥尔迪斯又出现在他的小桌旁,双手交叉,目光直视前方。他可能是在任何地方,那间有形的房间显得那样难以捉摸。他们知道他可能下到走廊里进了一间空教室。 “好,”他开口道,“你们开始看出《线圈》里的套路了吗?” “我逐渐了解到这本小说就是某种寓言,”克里斯蒂安·凯恩说道,“那城市——太奇怪了。” “小说里的纽约城确实非常奇怪,”奥尔迪斯说道,“这本书是关于安玛丽,我们的女主人公,从爱荷华闯出来,去寻找自我。然而,她找到的是什么?” “她找到了某种……迷宫。”萨莉·米切尔说道。 “非常好。”奥尔迪斯点点头,显得很高兴。“这正是《线圈》后两百页的情节布置。我们目前为止的阅读只碰到了些皮毛。这本书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一面镜子,都是其他东西的倒影。安玛丽不但是闯进了—片丛林,甚至可以说是走进了一栋布满镜子的房子。她所到的每一处,法洛斯都扔给了她障碍。”奥尔迪斯停下了,然后头歪向一旁,似乎正在思考着。“障碍,是的……可作者究竟是在干什么呢,同学们?” 没人回答。几名学生低头看着地下,似乎他们回答不了教授的问题就没脸见他。 “快说啊,”奥尔迪斯说,他的语调变得更尖刻了,“法洛斯在干吗?” “他在戏弄她。” 发言的是雅各布·凯勒。他对着屏幕缓缓地眨了眨眼,带着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但这和事实完全相反——凯勒是全身心投入的。他一直都是。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那还不明显吗?”凯勒答道,“他一直在尽全力阻止她成功。他就是操控者,而安玛丽……她嘛,她就像迷宫中的老鼠。” “迷宫中的老鼠。”奥尔迪斯重复着,仿佛他从未听过用这句话来形容这本小说。但很显然那是对的;它恰如其分地形容了这本书的写作模式和主题。“我认为你说得完全正确。文学评论家们一直在说这本小说是一部女权主义的作品。但正如你们所见的,安玛丽在这座城市迷宫里挣扎,你就会开始想法洛斯会不会是——” “想把她逼疯。” 他扭头看着亚歷克丝。“正是如此,希普利女士。” “那么你所说的,”梅莉莎·李接着说,她那烟燻嗓音在教室里几乎听不见,“就是法洛斯根本就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事实上,他是反对女权的。他憎恶女人,并且试图支配他的主角。” “我要说的是,”奥尔迪斯说道,“法洛斯绝非一名厚道的小说家。” “那他是什么呢?” “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李女士?他是个无赖。遍地阻碍的城市,所有那些安玛丽必须克服的意想不到的困难——想想看那个一直在自家房子里躲起来不让她找到的疯子伯父——这些都是让人抓狂的。所有好的小说家都会给他们的角色设置障碍去跨越,但在这本书里似乎法洛斯是在戏弄他的女主人公。似乎他存心把她逼到崩溃。而且他自然是做到了。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大家思绪飘远了;又一次的,他的声音,他对《线圈》的解释萦绕在他们耳旁,而当他继续往下说时,他们才突然回过神来。通过电视屏幕联繫着奥尔迪斯和他的学生们的那条线又回来了。 “所有这一切说明了保罗·法洛斯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他问道。 “这说明这人是个骗子。” 大家转过脸望着发言的人:丹尼尔·海登。 “所有小说家不都是骗子吗,海登先生?”奥尔迪斯问道。 “有些比其他人骗得更厉害,”发言的男生回敬道。他现在说话更有信心了;上节课那个不安的、违逆的孩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强势的一个人。要做出证明的人。 “当然。但要撒圆一个谎,你需要两样东西:讲述者的技巧和听众的轻信。” “技巧。”海登嗤之以鼻。 “这么说你不认为法洛斯很擅长他所做的事?”奥尔迪斯的眼神开始放光。他喜欢这种交锋“擅长他现在做的事?” “我认为人们都应该说真话。” “你说吗?”奥尔迪斯出言相激,“你一直都说真话吗?” 海登避而不答。“即使在虚构小说里也要有个上下文承接。但在法洛斯玩弄的这些把戏里上下文在哪儿?” “就在书里。” “什么书?”海登问道,声音明显升高。他举起他那本《线圈》,像抓着个玩偶似的摇。“这东西假得根本就不配算书。作者甚至都不出面承认自己写了这该死的东西。这就像是个骗局。” 第31页 奥尔迪斯本要再说什么,但又打住了。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教室里有一种紧张的氛围,时间暂停了。奥尔迪斯仿佛离他们近了许多,仿佛他就站在房间前面,朝着那男生一步走过去。 “好吧,”他说道,“我以为一个好的谎言和一个好故事是一样的。不加修饰就不成文章,而什么是修饰——” “你撒谎吗,教授?”海登问道。 奥尔迪斯退后一步。“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我撒谎。我撒过。但这是种习惯——就像许多我曾经有过的习惯一样——自然,我进了这座监狱后已开始尝试去除这种习惯。” “你都说过什么样的谎话?” “得了吧,丹尼尔,”梅莉莎·李说道,“别纠缠不清了。” 屏幕上奥尔迪斯笑了。“不,不,让他说。我发现这个男生很有趣。我的谎……”奥尔迪斯回想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过去我常常给杜孟的学生讲一些不真实的故事。那么说来,我跟伟大的保罗·法洛斯如一丘之貉。” “什么样的故事?” “我告诉他们我曾住在欧洲,”奥尔迪斯说,“这不是真的。我住过的最奇怪的地方是爱荷华。”大家哄堂大笑。 海登除外。他盯着屏幕,喃喃地说着别的什么事。其他人没人听见他说了什么,即或是听见了也并未留意。那仅仅是两个字:程序。 但是理察·奥尔迪斯听见了。然后他笑了。 亚歷克丝 现在 13 在返回老宅的途中,亚歷克丝拨了刘易斯·普莱恩的手机。答录机里那熟悉的声音用一种平淡的腔调说道:“我是刘易斯·普莱恩,奥克伍德医院的监察官、首席精神病医师。请在听到录音后留言。如果有紧急情况,您可联繫行政处。谢谢。”短暂停顿后,亚歷克丝说道:“刘易斯,我开始有些担心你。我们都在这儿,今晚住在菲斯克院长的房子里。麦可的追悼会是明天上午。我们都在等你。我们想……我真的很想见到你。请回电。”她按了挂机,穿过四方院继续朝前走去。 当她回到老宅时,所有人都在大屋里,讲着有关麦可·坦纳的故事。她一进屋,说话声便戛然而止,五个老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她,仿佛她正好撞见他们揭开自己最隐秘的秘密。在这群人中间,用毯子裹着肩、剧烈颤抖着的,正是萨莉·坦纳。 她知道,亚歷克丝想,她知道我准备要干什么。 “大家好啊。”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有何进展?”萨莉问道,她碧蓝的眼睛里已不带一丝希望的光。 亚歷克丝摇摇头。“他们还在查。布莱克警探——他是个好人,萨莉。他会查出罪魁祸首的。” 坦纳的遗孀做出一副苦相。“布莱克,那个混蛋。”克里斯蒂安·凯恩把她拉到自己身旁,出于某种原因,这个动作让亚歷克丝觉得嫉妒——她有太长时间没和其他人在一起,在丹尼尔死后她返回哈佛,也没有遵守保持联繫的许诺。她把目光投向凯勒,而他却避开了。 “我们谈点过去好玩的事吧,”克里斯蒂安说,“麦可会想要我们谈开心事的。” “是的,”弗兰克·马斯登含混不清地说,“绝对的。”他侧坐着,露西·威金斯紧靠着他。 “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一回,麦可问奥尔迪斯他是否确定法洛斯讲过的一句话?”克里斯蒂安问道。 “我记得,”梅莉莎·李说,“那就是麦可的风格。” “是啊,不是吗?”说这话的是萨莉,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内容。什么都没有。亚歷克丝怀疑她是否真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接下来的半小时他们就那样继续着,互相讲着他们被杀害的朋友的故事。这些故事大多数都是麦可在夜课上挑战理察·奥尔迪斯权威的小插曲。即使还在那时,他已非常杰出,就像他们各自都以自己的方式展现着最优秀的一面一样;研究生毕业后仅一年,他接受了母校的教职,当时亚歷克丝还致电祝贺了他。她还记得他的声调,记得自己在想,他不高兴再回那儿去,回那地方一点不让他激动——而这也不能怪他。 他们一边说亚歷克丝一边望着他们。观察着他们。 “我记得麦可说过点别的什么事。”克里斯蒂安说着,亚歷克丝专注地盯着这位作家,盯着他尖尖的学究似的下巴和那永远不停转动的眼睛。她又想起那天早上奥尔迪斯说的话,以及他给她的任务。眼前这个人可能犯下谋杀罪吗?兇手可能是克里斯蒂安这种衣衫褴褛、追求功名痴心不改的人吗—— “晚上好。” 亚歷克丝转过身,看见马修·欧文推着轮椅进来了。在那张轮椅——那张陈旧的、椅背用粗帆布包着的、与他们身处的老宅的破败景象极为合拍的轮椅上——坐着的是斯坦利·菲斯克院长。看见他的样子她大吃一惊。他那皱缩、衰弱的像小孩般的身子裹在一件厚重的睡袍里。他戴着墨镜,脸上扑着粉,粉底显出铜绿色,嘴唇上则抹了鲜艷的深红色口红。他头上戴着顶金色的假髮,从头顶梳成偏分的髮型,刻意地模仿当年他在贾斯珀当文学教授时的装扮,让人看了不由得心酸。欧文把菲斯克推进来,让他正好停在从前的学生们围坐的圈子外,然后便走开去拨弄将熄的炉火。夜幕已经降临了。 第32页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很难过,”院长用他那轻快的声音说着,“麦可和萨莉都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和你们所有的人一样对此感到痛心疾首。” “菲斯克院长,”梅莉莎插话进来。她肩上披着件黑色的薄衫,她那瓷白色的脸令亚歷克丝不由得想起夜课上那个女孩。她腿上放着本书,她那修长的手指捏着打开的书页。那是本克里斯蒂安的作品。“你相信理察·奥尔迪斯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她的视线扫向亚歷克丝。 “我们必须以开放式的思维对待任何可能。”院长说道。 “他们说奥尔迪斯从监狱释放出来后就变了。”弗兰克补充道。他坐在被单盖住的沙发上,手里端着杯刺激性饮料,杯壁上全是水珠。他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抖,冰块撞着杯壁发出声响。“说他变得更阴沉了。他住进了离校园不远处的一所房子,开始写一本关于法洛斯的新书。那本书他至今没有完成。” 听到有人说起那位作家的名字,屋里一阵沉默。欧文生起了火,一块火星从壁炉里溅出来,亚歷克丝连忙跳闪开。 “他们至少应该调查他,”梅莉莎说道,“他的老底太多了,他们一定得查清楚。” “老底,”萨莉·坦纳吐了口唾沫。她仍裹着毯子,仍在发抖,似乎离她几英尺开外熊熊燃烧的炉火丝毫没有热量。炉火在她脸上映出一团阴影,就像一块黑疤,在她颧骨上摇曳。她再也不是一个有着美好前程的二十一岁少女了,麦可的死使她深受打击。她也吃了点什么,喝了点什么——她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下忽闪着,话语也有些含煳不清。“现在已经没什么老底了。都结束了。理察·奥尔迪斯做过的所有事情,他积攒起来的所有一切,他的全部声名——都结束了。现在他仅仅是个可悲的老头,靠他的记忆活着。” “不,”亚歷克丝不假思索地大声说道,“他仍是个天才。他还有自己的思想。” 萨莉大笑着,眼里燃烧着怒火,“你当然会那样想。” 亚歷克丝咬着舌头,看向一旁。 “刘易斯,”菲斯克院长在他的轮椅上说道,“他不来和我们聚聚吗?” “普莱恩多半精神错乱了,”弗兰克说,“成天和那些疯子打交道。” “弗兰克。”他的女伴半开玩笑地挤挤他的胳膊。 “我是认真的,露西。我还没告诉过你刘易斯都做些什么吗?他是一所监狱的管理员,一所城堡,里面关的都是非常坏的人。我搞不懂他是怎么工作的,并且还能保持清醒。真的,我搞不懂。” 弗兰克渐渐没声了,意识到自己可能扯得太远了。于是他举起自己那杯毒药一饮而尽。 “明天,”菲斯克院长说道,“我们会在塔楼前的东院开追悼会,亚歷克丝会致悼词,其他想说说麦可的人也可以说几句。”萨莉坐在沙发上抽泣着,声音干得像枯死的树叶。“我很高兴你们都同意来和我待在一块儿。你们不知道,在这家里再听见你们这些最优秀、最聪明的学生的声音,我有多开心。” 他转着头,瞎子摸象似的找欧文。亚歷克丝看见那个护工脸上一种厌恶的表情一闪而过。菲斯克将轮椅掉个头,朝着屋外摇去。欧文赶上他,推着这老头消失在屋子的阴影中。 院长走后,萨莉起身说道:“我得走了。快到蕾切尔的睡觉时间了。”她指的是她和坦纳的女儿。亚歷克丝想到那小女孩还没长大父亲就没了,不禁摇了摇头。亚歷克丝知道,在任何年纪,这都是难以承受的。 其他人和他们新寡的朋友拥抱着,萨莉站在他们中间,不住地颤抖着,仿佛就要滑入世界尽头的深渊。最后她终于恢復了常态,往外走去,经过亚歷克丝身旁时,她冷冷地点了点头。 当那女人幽灵般的身影离开后,剩下的人的交谈便更无拘无束了;他们的谈话变得像侃大山似的吵吵嚷嚷。亚歷克丝试图剖析这些谈话,好找到一星半点可能帮助她完成任务的信息。但她什么都找不到。对她来说,这群人中会有人背叛麦可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更别提杀害他。他们看起来和她在丹尼尔的葬礼上看到的一样:被悲伤折磨得憔悴,同时又尽可能地说话,以填补那些会令他们想起尸体、书房和铺天盖地的书的空白。他们仅仅是老朋友,亚歷克丝。奥尔迪斯是在唆使你,他骗了你。今晚你再回去时一定要—— 她身后传来一阵手机的鸣声。萨莉在门边一手提上高跟鞋,一手翻开了手机盖。“餵?”她答了一声,然后便听着对方说话,亚歷克丝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这个女人。“我现在不能说,”她小声说道,“现在不太方便。”她合上手机盖,走进夜色中。 亚歷克丝跟大家打了声招唿,便缓步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刚才关于奥尔迪斯的那段谈话刺激了她。她清楚教授在杜孟谋杀案中是清白的。毕竟,是她的调查澄清了所有的疑虑,证明奥尔迪斯不可能犯下那些罪行。 但要是调查有错呢?要是奥尔迪斯过去一直在操纵他们的夜课,而现在又操纵了麦可·坦纳的被害呢? 第33页 不会的。奥尔迪斯这次也是清白的。他是清白的,而这房里某个人的手里则握着谜底,找到它就能找出杀害麦可的真兇。 亚歷克丝穿过昏暗的走廊。二楼很安静,只有些许谈话声隐约传来。她朝着更暗的地方走去,手摸着墙隐没进黑暗。楼板给她报着数,一步一响。是在这楼上吗?她思索着,他是把它藏在这些—— 她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 “餵?” “希普利博士,我是布莱克警探。” 她脸上一阵发烫。他们查到了什么。 “你能在二十分钟后到东院见我一下吗?”布莱克问道。 “当然可以。是什么事呢?”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我只是想让你看点我觉得你会感兴趣的东西。” “那一会儿见。”她挂断了电话。 亚歷克丝继续沿着廊道走着。她在想着,答案。毕竟再回贾斯珀的理由有很多,这些理由至少带了些自私的成分。她进了主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她的血液上涌,心跳得咚咚响。 这又是一间摆满书架的屋子,长年无人翻阅的书卷把隔板都压弯了。这间屋子,和这所大房子里的其他许多房间一样,几乎被大部头的书占满了。但这些书的摆放并非毫无次序,亚歷克丝可以看出,菲斯克试图将它们按照学派或年代归了类。在这一点他一点不像奥尔迪斯似的杂乱无章。 她跨过门槛,打开了屋里惟—的—盏灯,带着敬畏的心情走进那些书架。她用一只手慢慢滑过书嵴,不放过一点缝隙,细细地查看某两本书之间是否藏着一本手稿。 威廉·华兹华斯和浪漫主义文学,惠特曼和美国诗人,黑兹利特和文学评论,查完这些,她又接着查现代主义文学。这个架子空了许多,但仍内容颇丰:艾略特、奥彭、庞德。亚歷克丝的手指沿着一排排的书摸过去,凭感觉指引着她,楼下传来其他人笑声的回音。 你在哪儿呢?你真的存在吗? 亚歷克丝继续在书丛中找着。但什么也没找到。什么都没有。她把整个二楼都找了一遍,查了每间屋子,但还是—无所获。这手稿是场闹剧,又是学者们以讹传讹,最后才发现是—— 她停住了。她仍在现代文学书架上找着,正找到有关法洛斯的研究。书架上放着班杰明·洛克关于《线圈》有名的着述,当然还有斯坦利·菲斯克关于法洛斯作为—名女权扩张论者的专着。此外,还有两本奥尔迪斯的作品紧挨在—起放着,这是他在狱中完成的有关法洛斯的两册书。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架,审视着这些书摆放的位置。她刚才注意到的摆放顺序——到这儿就被打乱。那本叫《幽灵》的书被抽出放在架子的边缘,它那皱褶的封套却还牢牢地粘在—卷蜘蛛网丝上。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那本书移出书架,正在这时,她听见一声咔塔声。就在书下方,有—处很小的、顿挫的擦痕。她凑近了仔细着着书架上的空口。奥尔迪斯的《幽灵》被取走后给书架开了口,她看见书后的墙上刻着一块约摸邮箱大小的凹槽。里面卷放着的正是一份手稿。 亚歷克丝的心跳得扑通的,她把手指放进纸卷里往外拉。 “亚歷克丝?”她吃了一惊,勐地转过头,“你在这上面干吗呢?” 凯勒站在门口。他正斜倚着门框,手拿着一杯啤酒。一瞬间,时空闪回到他们的学生时代。要是在别的情况下,她的双膝一定已发软了。 “我——我没在干吗。只是看看菲斯克的藏书。” 他走进了房间,开口道:“那个,露西·威金斯呵,嘿嘿,你觉得呢?” 亚歷克丝转身背靠着书架,侥倖地希望凯勒并未看见那处秘密空间。“我知道啊。真够意乱情迷的呢。” “她和我之前想的并不一样。”他呷了一口酒,“几个月前我在《犯罪现场:迈阿密》里看过她。google了一下。她结过婚有孩子,是个九十年代的情景喜剧明星,復出过好几次。都是老套路了。我只是好奇她知不知道弗兰克是结了婚的。”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亚歷克丝转着眼珠,接着说道,“他们看上去很幸福。” “确实是啊。” 他走了进来,连带着碰到了那盏微亮的灯。“你今晚还要回去见奥尔迪斯,对吧?”他问道。 “等我见过警探后,是的。” “你希望他会怎样说呢?说他知道是谁杀了麦可?说他有全部的答案?他怎么可能,亚歷克丝?” “奥尔迪斯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 “那是肯定的。但他也更危险。” 她看向别处。“我得回去。” 凯勒等着她继续说。 “我得回去,因为如果他真和这件事有什么牵连,那我们在爱荷华所做的一切都无关紧要了。你还看不出来吗,凯勒?你不明白吗?” 她望着他喘息着。酒精烧得他的脸有些发红,他又喝了一口酒。接着他说:“梅莉莎说丹尼尔并不是自杀。” 她觉得心里忽然沉落了什么。“你是指什么?” 第34页 “你在和警探见面时,她敲了我的门。我们便聊了聊。她说她有时会和丹尼尔联繫。说她有一次和家人去了曼哈顿,他来见她。她便和他在一起待了一天,见了他所有的警察朋友。” “还有呢?” “还有他很好,亚歷克丝。很幸福。并不是一个会在自己的执勤车前座上把自己脑袋打开花的人。” 亚歷克丝思索着。房间里的温度似乎降低了,浸人的黑夜侵袭进来。那种拼命奔跑、却又被四面八方拉扯着的感觉又来了。她靠着书架定了定神。“这意味着什么呢,凯勒?” 他耸耸肩。“丹尼尔的工作压力太大。当一名警探?在纽约市警察局工作?或者他见到的血腥场面太多以至于难以承受了……”他的声音渐渐小得听不见一个字。“又或者梅莉莎是对的,这一切——丹尼尔、麦可以及剩下这一切——都和奥尔迪斯有关。” 她的眼里藏着一道怒火。“不可能。” “听着,亚歷克丝,”凯勒边说便朝她走近了一步,“听我说。你到那儿一定要小心。你得细细观察他,当心他的一举一动。保持高度警惕。如果他在撒谎,就像这房里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确信的那样,如果他跟麦可和丹尼尔的死有哪怕一点点的关联,那么这就是一个模式。而你可能正好让自己陷进了那个模式。”他不再言语。他用一直以来那种专注的眼神看着她,而她经不起他的注视。她移开视线,回过去看着那个隐密的所在,那空口大张着正对着他们,离凯勒的手只有六英寸的距离。“你可能就是下一个。” 14 她走过哈珀楼时,布拉德利·布莱克警探正在那儿等她。他正读一本平装本的小说——从那书页捲曲的样子,以及那本书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黄的颜色,她本能地意识到,那正是法洛斯的《线圈》——见到她走来,他合上书放进了衣袋里。 “我想让你看,”警探边说边和她并肩大步朝前走去,“想让你趁那混帐赖斯不在时至少看一眼。” 她盯着他。“你是指麦可的书房?” 他点点头。他的警靴踩出的脚步声刺耳地迴荡在他们走过的四方院里。 “谢谢你的好意,警探。真的很感谢。但我并不需要你对我发慈悲。” “你还是需要的。你认为自己在这儿是个英雄——从某些角度说起来你也确实是的。我想当菲斯克腿一蹬眼一闭后,他们便会以你的名子重新命名图书馆,还会在那边的大草坪上立一尊你的青铜塑像。但这里还是有很多人觉得你是帮了一个并不清白的人逍遥法外。” “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在乎其他人的想法呢?”她回敬道。 “你肩膀上有个文身。” “那又怎样?” “这世上有两种女人,”他说道,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还真想去喜欢他。“那些有文身的和那些没有的。那些有的知道自己就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她们知道人们在关注着她们,试图读懂她们,弄清楚她们的心思。这文身说的是什么?” 她觉得那刺了六年的文身现在正灼烧着她的肩胛。她记起了自己在剑桥刺文身的那个酒醉之夜。那个穿了耳、留着山羊鬍的纹身师尽他所能用最华丽的手法刺出了那一串青蓝色的字:“un buon libro non ha fine.” “我一点儿也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教授。” “好书没有结局。” 他们朝着校园边上走去。布莱克的眼睛一直盯着水泥路面。她感觉到,他是想说什么,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词。 “假如这次的案件和另外那俩一样的话,”他们走过本应是麦可·坦纳给他的本科生上课的地点培根楼前时,他终于开口说道,“那么兇手是不会满足于只死一个人的。杜孟发生的是两起谋杀,有两名受害人。” “这我知道,警探。”说完后她又用温和的语气说,“我记得。” 布莱克停住了。什么东西留住了他的视线,四方院里,一只乌鸫从一棵山毛榉上振翅起飞。他的视线紧随着那只鸟飞远,直到它变成天空中的一粒小黑点,然后他说道:“我们研究过你。在警校的时候。其他人——他们把这当成笑柄。一名英语专业的学生能去破一桩谋杀案?真是笑话。但我一直惊讶于你所办到的那些事情。” 她更专注地望着他,察看着他的脸。“这算是邀请吗,警探?” 布莱克凝视着她的头顶上方。他能在说话时不看着你,和你保持沟通,同时又保持着置身事外的态度。她提醒自己在他身边要当心。“赖斯院长说你难以端测,他说道,“他说你无视成规。你在上夜课期间做过的一些事可能让贾斯珀惹上麻烦。你可能害死你那男朋友和你自己。” 这番话令她刺痛,但她什么也没说。 “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我倒是认为这次调查可以用上点难以揣测的招数。你可以做我们和奥尔迪斯之间的中间人,你可以做像1994年你做过的那样的事。” 她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尼古丁口香糖,撕下一块夹在她手指中间,似乎只要接触到它就会产生效果,“告诉我一件事,警探。” 第35页 “告诉什么都行。” “你为什么一直不放过萨莉·坦纳?” 警探又腾云驾雾去了,眼神随着空气游移开去。“在谋杀案中,配偶通常是首先——” “别跟我说那套废话,”亚歷克丝说道,“这并不是什么爱人间的吵嘴。这起罪案是计算好的,设计好的。不管兇手是谁,他是在试图创作一件变态的艺术品。这并不是——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萨莉的所作所为。”亚歷克丝一鼓作气继续说道,“求你了。她遭受的已经够多了。” 警探的嘴闭紧了。他又把目光投向远处,望着曼斯菲尔德山上方的天际线。接着他说道:“她背着麦可在外面和别人鬼混。开车去州南部,也许是见另一个教授。甚至也可能是去见一个学生。” “你确定?” 他点头。“她每周末都去杜孟大学。” 亚歷克丝想起早前克里斯蒂安说的话。是那程序,她想,萨莉也在玩。 警探打量着她。最后他指着远处一圈警方的隔离带说道:“我们走吧。天要黑了。” 麦可和萨莉·坦纳的房子是一栋位于前街改良过的科特角式斜顶房。邻居家的一条狗尖声狂吠着,一辆贾斯珀警方的巡逻车停在车道上,车顶的警灯懒洋洋地将蓝光洒在房上。 两名警察坐在汽车前盖上,抽着一根掰成两截的烟。他们盯着亚歷克丝慢慢走过来。 “戴维森,”布莱克说,“沃伦。见过亚歷克丝·希普利博士。” “很高兴。”个头矮些的那个警员说道。 另一位垂着眼睑。 “来吧,”亚歷克丝说,“开声腔。没必要留着待会儿说。” 那警员的下巴绷紧了。在她身旁,布莱克对着握拳的手干咳了一声。接着他替她脱去外套,他们便朝前门走去。 “你准备好了吗?”布莱克在大门前问她。 她望着他点点头。“该准备的都好了。” 他们进了屋。 一盏灯立在地板上,没有灯罩,光秃秃的灯泡把墙照得雪白。灰尘被带了起来,亚歷克丝用她的风衣领子遮住嘴。正如布莱克那天早上告诉她的一样,这里的房间并不像杜孟的那两间那样干净:这里一面墙上有一条深长的划痕,颜色又深又丑。一名调查员已用粉笔在上面画了个圈。一把椅子翻在墙角。厨房里,桌布被扯到地上,盘子散落了一地,一部分已摔成了千百块闪闪发亮的碎渣。你和他扭打过,对吧,麦可?你和那个混蛋扭打过,而你差一点就赢了。 “萨莉·坦纳那晚大约九点回到家,”布莱克说道,“发现这里乱成一团。然后她便去了书房。” “我的天啊。”亚歷克丝说。 “当然没人听见任何动静。没有挣扎,没有吵闹。街对面租房的学生正在办派对庆祝期中考试结束——什么都没有。兇手就好像从未到过这儿一样。”布莱克换了站的地方,“除了厨房里的这些骚乱,和这个。” 接着他领着她往走廊里面走。几名技术员站在走道的那头,低声说着话。他们的眼神瞟向亚歷克丝,停了—秒钟,然后又移开了。在这死者的房子里所有一切都是谜。 布莱克走进了门厅尽头的一个房间,亚歷克丝跟了进去。他以为我准备好了,她想,他以为夜课上发生的事情已让我有了心理准备。她想说什么,想告诉他她并没准备好。 她根本就没准备好。但她已经在那儿了,站在那间可怕的房间里。 那血迹,是她第一眼看见的东西。警察把这也用粉笔圈了起来。那罗尔沙赫氏测试里的蝴蝶翅膀、图案边缘往外延伸的燃烧的火焰——一切显得都那么一丝不苟,好像是有人用画笔画成那样似的。但那图案又简单得连一个小孩也能画出来。 “再注意看看他是多么精心,”布莱克在一旁说着,声音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来,“这和杜孟的公寓一模一样,从墙上的图形,到这些书……” 亚歷克丝研究着那些书。一开始它们看似一片混乱,但当她再细看时她才发现摆书的模式是经过精心算计的。它们并不是单纯地掉在地板上,而是被煞费苦心地放置在那的,就像是手术盘里的器械一样。但她无法集中精神,也不想集中精神——这些书,在某种程度上,比她亲眼看见麦可·坦纳的尸体还要糟。 “盖在他眼睛上的这本,”她说道,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是什么?” “法洛斯的,”布莱克说,“《线圈》。” 自然。 “他想让我们联想到杜孟,”布莱克接着说,“这是一个副本,一种翻新。一个再版。你会帮我们吗,希普利博士?” “是的。”她无力地说。这套寓所,尤其是这个房间——使她终于相信了。她的喉咙干得发裂,双手紧握着拳,指甲都快掐进肉里。之前,这是一个惨剧;现在,站在这些书中间,在这潮水般围绕着她的堆里,她看清了那真正的感受:厌恶至极。愤怒,迅速而急促地冲到了最上层。她想要一吐为快,想要把那些书的封面都撕下来,问它们要答案,想要把墙上那可憎的毫无意义的墨渍图案藏起来,那图案现在看起来竟像—只眼睛,像摄像机般地凝视着她,看进了她内心“是的,我会。” 第36页 布莱克点点头,而亚歷克丝站起身,最后扫了一眼书房里的灾难景象。怎么会没人听见他挣扎呢?走过警探身边时她不由得疑惑。为什么没人来救他? 布莱克从他蹲着的地方抬眼看她。“你要去哪儿?” “我得去见个人。” “那会是谁呢?” “理察·奥尔迪斯。”亚歷克丝说完离开了那可怕的房间和那里久久不愿散去的阴魂。 夜课 1994年 15 所有人坐好后,奥尔迪斯往前坐了坐,扫视了一遍教室,就像他在每次上课前做的一样。他那看不见脸的警卫,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后监视着他。他们那黑色的裤腿顺滑地紧贴在腿上。 “现在我们已经完全踏上征途了,”他终于开口说道,“这段征途将引领我们找出保罗·法洛斯究竟是谁。”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呢?”梅莉莎·李身穿一件小精灵t恤,破洞的裤子上挂着一条男士领带作皮带。她那抹成黑色的嘴唇闪闪发光,油黑的头髮耷在眼前,遮住了那双锐利的橄榄色的眼睛。“假如你知道他的身份,就像你宣称的那样,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向我们揭晓答案呢?” “我同意她的意见,教授,”坐在李旁边的麦可·坦纳说道。坦纳是个皮包骨头、弱不禁风的男孩,而他那件像布袋子似的套头衫和那瘦削的面容,令他显得愈发虚弱。他和李之间有些闲话流传——事实上李和学校里大多数男生,包括一些女生之间都有些不清不白的传言——亚歷克丝注意到他们的胳膊肘靠得是多么的近,他们坐得又是多么的近。“告诉我们你觉得他是谁。这个字谜,这个……” “游戏。” 说出这个词的人是凯勒,而他这一提法并没人反对。这不是个谜,不像课名字面上提示的那样——事情比这复杂得多。那完全是受奥尔迪斯本人的奇想所支配的。 “说得对,”丹尼尔·海登接着说道,“这就是场游戏,并且它已经变得有些冗长了,你们不觉得吗?” “我不同意。” 课上只有三名女生,亚歷克丝、李和萨莉·米切尔。刚才说话的正是米切尔。一个安静、矜持的女孩——并不像亚歷克丝那般固执己见或如李那样绯闻不断,米切尔是英文系那颗被遗忘的明星。她是伯灵顿来的女生,和亚歷克丝一样,她也因家乡背景而具有了许多特质。但和亚歷克丝不一样的是,通常她不会在校园里引人注目的,她从不参加任何兄弟会派对或者那些英语系教授们时不时临时发起的前街聚会。她,和教室里的每个人一样,甚至是和丹尼尔·海登一样,对其他人而言本身就是一道难解的谜。 “那你为何不告诉大家你对我的教学方法是怎样想的呢,米切尔女士?”奥尔迪斯说。他的仪态丝毫不变,令人暗暗称奇。 “我认为给出那条信息未免太过……简单。”那女孩说道。 “谁贊成她的想法?” 奥尔迪斯等着。三名学生举起了手:亚歷克丝、刘易斯·普莱恩和弗兰克·马斯登,坐在前排的准职业演员。大多数人都会同意说看马斯登演戏就好像是看这个男孩完全陷入他的角色变成了他饰演的那个人。今晚他又是刚排练完;他正带着全妆坐在那儿,眼神幽暗地藏在阴影中。 奥尔迪斯望着这个男孩。“你喜欢我的课吗,马斯登先生?” “喜欢至极。” “你喜欢的具体是哪一点呢?” “我喜欢的正是它的不确定性,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奥尔迪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普莱恩先生?” “喜欢它引人入胜。”普莱恩答道。 奥尔迪斯环视教室,眼神落在亚歷克丝身上。“那你呢 希普利女士?”他说,“你也喜欢我领你们开始的这段追捕吗?” 她并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回答。喜欢——这并不是她想的词。“我……理解你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教学。”她说。 奥尔迪斯头一歪,“是吗?” “我想是的。直接告诉我们保罗·法洛斯的身份,交给我们你在落基山发现的那些信息——那样做不仅仅是太简单,还将是错误的。” “我觉得你对我的方法理解得十分到位,”奥尔迪斯说道,“走到这—步我已经等了十二年了,我相信再多捱几个星期也无妨。” 他高声大笑,几名学生也大笑起来。 “另外,我也并不确切地知道我认为是保罗·法洛斯的这个人就一定真的是他。” 课堂上开始嗡嗡作响。没人知道对此放言该如何回应。 “你是什么意思?”坦纳问道,“我以为你有了新的信息,教授。一些从未有人见过的东西。” “你说得对,”奥尔迪斯说,“但我们现在讨论的只是些可能性。一些方程式。可能到头来你会发现我的信息是有缺欠的,而我相信是法洛斯的那个人却根本不是他。这样的事这些年来在法洛斯学者们身上反覆发生。我相信这次我是对的,但……” 第37页 出于某种原因,这番告诫令亚歷克丝惊骇。她吓坏了,他怎么能不确定呢? ·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发言的又是李。这个女孩直视着奥尔迪斯,眼神里带着挑战。 “什么有什么关系,李女士?” “找出法洛斯。假如我们找到他,世界会因此改变吗?那会有什么意义吗?” “那当然是会有意义的。那会意味着所有的答案。” 亚歷克丝点点头,又连忙制止住自己。她万不能与他过从太密。站在他那一边,跟那个人建立一种关系,那是多么危险的事啊。菲斯克院长剪报文章上的图片在她脑海里闪过,那些被害女生的书房…… 教授继续道:“如果你们找出法洛斯,那你们将会是解开了这世上最大的一个——” 他停住了。“教授?”海登试探地问道。 大家听到一声很快的哽塞声,奥尔迪斯突然向前摔倒在桌上,桌上架着的是他的摄像机。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亚歷克丝大吃一惊。奥尔迪斯的脸撞得金属桌面轰然一响。他的双眼圆睁,大得令人难以置信,随后他便跌出了画面,摄像机也随着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掉在地上。镜头现在只照到了奥尔迪斯一直睁开的眼睛。他似乎看见什么无以名状的东西,某种要么是太可伸要么是太美丽而他无法理解其含义的东西。 “我……”他喘息道,接着又没了声响。 两名警卫俯身上前,警棍悬在半空。他们大部分的身体还是隐藏着的,但其中一人弯下腰,镜头便捉住了他。下巴的线条,一簇毛茸茸的灰白胡茬,一只紧张慌乱的眼睛,被捕捉进了画——紧接着他便消失了。 电视变成了黑屏。 “搞什么名堂?”克里斯蒂安·凯恩说道。 “不要吧,又来了。”凯勒说。 亚歷克丝屏住唿吸。她不想就这样被扔下没人管。尤其是她刚才从菲斯克院长那收集到了那些信息,刚看过那些犯罪现场的照片。她觉得自己仿佛已逼近了真相,那本书里的留言似乎终于像是真的了。 “我们是要在这儿等他吗?”李问道,口气里满含不耐烦。 但还没等谁来得及回答,电视机又开始蜂鸣,图像又回来了。坐在奥尔迪斯桌前的是另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灰西装,戴着一副令他的脸也跟着缩小的小眼镜。此人严肃地盯着镜头。 “我的名字叫杰弗瑞·奥利芬特,”他用缓慢的声音说着,“我是落基山监狱的典狱长。我遗憾地通知你们,奥尔迪斯博士今晚不能再继续上课了。他已被带回他的囚室,正在接受我们医务人员的检查。他患有—种罕见的神经性疾病,就像他告诉你们的一样。你们大可不必担心。假如他能上课了,下次课的晚上你们便可继续课程。感谢你们的配合。” 屏幕再次黑了。 现在我该干什么呢?亚歷克丝暗自寻思。 她又一次和凯勒一块儿走回宿舍。 空气和上周那个晚上一样冷。学生们现在都下课出来了,走在四方院里,有些坐在校园的长椅上。一月的佛蒙特天气好不到哪里去。 “还在想他是在撒谎吗?”她问凯勒。她已经感觉和他亲近了。傻啊,是的——她承认。她在和自己玩着一个女孩儿特有的游戏。他俩只是在雪地里一道走过。但她觉得可以信任他。 差不多可以。 “很难说。”凯勒说道。雪已经开始融化,路上变得满是泥疗,淤积的雪水漫出路面,在四方院下方浸入土里,变成黏稠的烂泥。“我实际上对这可怜的杂种感到难过。” “你不该难过,”亚歷克丝说道,“他谋杀了······”她制止住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那些被害的女生。只是他是那么的悽惨,被困在那间警卫守卫着牢房里。还有今晚发生的事情。你能够想像吗?” “不。” “我也不能。我想我会自己走开,让一切做个了结。”说完凯勒停住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问你个事儿。” “问吧。” “我们中谁是奥尔迪斯最喜欢的?” 她想起自己房间里放着的那本书。“我不知道。”她说。 “我想是丹尼尔·海登。” “你开玩笑的吧?” “看看这个孩子,亚歷克丝。他从来就没真打算过要离开这门课。他正和奥尔迪斯一样——他享受着玩这些游戏的乐趣,看究竟有多少人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对这傢伙来说一切都是演戏。他是班上惟—一个……”与我们其他人都不同的,她知道凯勒想说的就是这个。 “我猜是吧。” “你还是没有信服。” 亚歷克丝思索着,想像着那些同学的脸。他们与奥尔迪斯互动的方式,以及他……操纵他们的方式。这个词用得有些重,但这就是她刚体会到的感觉:他在某种程度上正戏弄着他们,用他关于法洛斯的承诺驱使着他们前进。他的大棒加胡萝蔔政策。“我突然有种感觉,奥尔迪斯根本不喜欢我们中的任何人,”她说,“不是真心的喜欢。这整门课让我毛骨惊然。” 第38页 “你是说解密文学不是你最喜认的课啰?”他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道,语调厚重又恰到好处。亚歷克丝不由得笑出声来。 “不是那样啦,”她说,“只是··…当我在那间教室里时感觉有些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听上去很傻吧。” “不啊,”他说,“继续讲。怎么怪了?” “我觉得奥尔迪斯是在玩弄我们,”她说,“就像他是木偶提线人,而我们就是他的木偶。” “你随时可以退出,亚歷克丝。你知道的。” 她朝一旁看。“我知道。我猜我是太多疑了。但这一切的表象下还藏着什么东西。慢炖着。” “慢炖?这是什么,朱莉娅·蔡尔德[1]美食101篇吗?” 她使劲推了他一把,感觉到他法兰绒衬衣下的肌肉,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什么东西在摇曳。 —阵沉默过后,她看见前面就是菲尔布里克楼了。 “我们什么时候应该—块儿去自习。”凯勒说。 “哦。”她说。哦?呆瓜! “明晚怎样?我们可以一块儿读法洛斯。读那本鼎鼎有名的、神秘莫测的《线圈》。我们可以—块儿揭秘。” “听上去很棒。” “那就在我的老地方吧,”凯勒说,“丽贝卡酒吧。七点整。” “我到时过去。” 凯勒点头离开,剩下她一人走着。走进宿舍后她才意识到,她高兴得都忘了唿吸。 [1]茱莉亚·蔡尔德:美国知名厨师,作家与电视节目主持人。2009年其故事被拍成电影《莱莉与莱莉娅》。 16 第二天早上,亚歷克丝又去了菲斯克院长在小山上的那栋大房子。这次老人正等着她的到来。 “跟我讲讲爱荷华,”他们在大屋里坐下后,她说道,“奥尔迪斯教授说我们应该从那儿着手,那是卢瑟福的出生地。在那儿发生过什么事吗?” “法洛斯笔下的许多角色都来自爱荷华,”菲斯克说,“而且查尔斯·卢瑟福也是那儿的人。人们一直相信爱荷华就是起点,是地图的中心。假如你要去寻找法洛斯,那儿就是你起步的地方。” 她留意到他语调里的犹豫。“但是……” “理察并不这么看。至列刚开始是这样。他觉得爱荷华是颗烟幕弹,就像百科全书推销员的那张‘作者照片’一样。法洛斯写过纽约市,写过欧洲。他邮寄的手稿上盖着欧洲的邮戳。这就好似一切都是场闹剧,似乎法洛斯故意选了这个国家中部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来开启他笔下角色的旅程。这就是纯粹的法洛斯:事实上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东西却并非那么回事。” “那卢瑟福住的那个小镇呢?” “哈姆雷特。虚构的。” “奥尔迪斯去过那儿吗?我是指,之前?” “他去过。他和洛克。” “洛克?” 菲斯克有些吃惊。“理察还没告诉过你们关于班杰明·洛克的事吗?啊哈,那么你们的夜课压根就还没开始。” “他是谁呢?” 菲斯克往沙发后面坐了坐,跷起二郎腿。“班杰明·洛克博士是杜孟大学的一名狂热分子,”他开始讲述,“杜孟是理察的本科学校,当然之后他又在那儿当上了教授。洛克是个有些离经叛道的教授。杜孟的女人都为他痴迷,而男人都想变成他一样。他在70年代早期迅勐发展的学生运动中算是一名中坚力量,上课时会穿着喇叭裤、戴着彩色长念珠走进课堂。我遇见过他—次,记得那是在1971年。他看起来更像是学生而非教授,但你可以看见他浑身流露出才华。在这点上他很像理察。” “那他是奥尔迪斯教授的老师吗?” 。 “对。洛克教批评理论。你得清楚,洛克笃信雷蒙德·皮卡德学派。在他看来,文学就和一系列数学模型一样简单,读者的工作就是解开那些模型,钻进秘洞里。直取书本的内涵。” 进秘洞,她回味着,兔子洞。 “本·洛克好像是在修补某种机器,”菲斯克继续说道,“在他的学生们面前,他会把他的书封皮撕下来,把书页切开,像做手术似的切割书卷,好使他能一页一页地仔细剖解。” 亚歷克丝想起了奥尔迪斯在夜课上放在镜头前给他们看的书页。 “我猜想理察从中看出了一门艺术,”菲斯克说,“一种真相。当然当洛克一领略到理察头脑的强悍,两人便一下子变得密不可分。” “是洛克将奥尔迪斯博士引到保罗·法洛斯的世界里来的吗?” “是的。当时法洛斯还是个无名之辈,但洛克很快改变了一切。那是1972年。《沉默是金》还未问世,许多人认为法洛斯无甚特别。也许,只能算得上是更现代版的伊迪丝·华顿。事实上,正是班杰明·洛克作为一名学者首次提出保罗·法洛斯或许是位女性的理论。” 亚歷克丝思量着这番话。这很符合她读过约百来页《线圈》后的感受。那小说的写作手法有些地方确实很女性。 第39页 “您刚才说班杰明·洛克改变了人们对保罗·法洛斯的认知,”她说,“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做得十分谨慎,”菲斯克回答道,“他组建了一支学生精英小组。少数精挑细选的杜孟最优秀的文学专业生。他们称自己为爱荷华人。” “那理察·奥尔迪斯——” “是他们中的一员,对的。当然他会是的。正是在那儿,在班杰明·洛克家里召开的那些秘密聚会上,保罗·法洛斯的神话诞生了。” “但洛克教他们些什么呢?要是当时大家对那些小说的所知都还有限,那教授有什么可以教给他的组员的昵?” “他给了他们入门的痴迷,亚歷克丝。想想他们在那儿的情形。”菲斯克一边说一边向前倾,亚歷克丝则跟随着他总是动个不停的手指,注视着他们狂乱错综的影子印染在大屋的墙壁上。“那些学生了解到,已经问世的那本小说,《线圈》,并不仅仅是本书,而是……另外的东西。某种类似藏宝图的东西。这张图是如此的新鲜未经染指,从没有人真正花时间好好研究过它。他们将是开先河的人。想想看,他们一定觉得多么激情澎湃。” 亚歷克丝想到了夜课,想起那间无窗的令人窒息的地下室教室。以及奥尔迪斯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令她顺服的那种感觉。 “是的,”她终于说道,“我想我清楚他们的感受。” “那么我们再来看他们是如何陷人其中就很容易了,”菲斯克继续说,“我指的是完全身陷其中,全然自愿,一切抛诸脑后。如果说这些所谓的爱荷华人从前是顺从于洛克,那现在他们便已成了他的奴僕。对他们来说,他已不仅只是他们的导师——而是成了—种精神嚮导。” “他们开始搜寻法洛斯了吗?” 老者缓缓地、审慎地点了一下头。“那是在理察念研究生的最后—年。那天那天晚上洛克出现在聚会上,却显得十分苍白无力。学生们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他们逼问他,洛克才告诉了他的学生们刚才发生的事” “什么事?”亚歷克丝问道,来了精神,全身心投入进院长的故事里。 “法洛斯本人联繫了洛克。” 她的嘴张得老大。什么叫‘联繫’了?” 菲斯克倾向前。稀疏的头髮根根垂下来,湿驰贴在他额头上。他讲这故事也倾尽了全力。 “那位作家给教授打了电话,”他说道,“他告诉洛克他听说了他们的小组,并且想亲自见见那些学生。这,当然,即使在那时也是令人惊讶的。法洛斯已是众所周知的一位隐士,一个从不显露真容或者接受採访的人。查尔斯·卢瑟福在《线圈》封底上的那张照片——已经被怀疑是有问题。当这个自称是法洛斯的人要求与教授和他的学生见面时——好吧,那已是足以令本·洛克震惊的了。” “他觉得某些事情不合情理。” “正是如此。难道你不觉得吗?你花了三年时间钻研一本小说,刨根究底探索出它的奥秘,而它的隐居作者却突然冒出来说要见你?洛克害怕了。他向理察坦陈,那作家在他们谈话时显得很怪。可以说是有点冷淡。不像是个男人倒像是……” “什么?”亚歷克丝问道。热流在她手臂下汇涌;她的心快要跳出胸口。 “录音带,”菲斯克说,“像什么机器。” “天啊。” “没错。一切令人十分窘迫不安。几乎所有爱荷华人都拒绝去见面,尽管是去见保罗·法洛斯……他们再怎么妄想也没奢望过可以和他见面,并一起讨论《线圈》。” “奥尔迪斯教授怎么说呢?”她问道。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教授当学生的样子——强悍,甚至于性感。他的境界应该是超越了其他着魔的法洛斯学者的。她突兀地感到某种情感,一种羞赧的力量。她连忙将其囫囵吞咽下去。 菲斯克笑了。“你自然已经知道答案了。他是惟—一个坚持站在洛克一边的人。理察是不会听劝的。他非常想去见面,不管有怎样的风险。他不是个杀人犯,亚歷克丝,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但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一个自信的人,极为确信自己和自己对危险的看法……话又说回来,他从不把危险放在眼里。他只是想把对法洛斯的搜寻直捣到底。他已经和洛克一起研究这本小说够久的了,他渴望最终答案。” “那他们怎么办的呢?” 菲斯克顿了顿。灯光又摇晃开去,起居室几乎漆黑一片。惟一的人造光源就是角落里的一盏小檯灯。 “应该由理察告诉你接下来的故事。” “菲斯克博士……” “我保证,”博士又说道,“你会了解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要么理察会告诉你,要么你会自己找出藏在哈姆雷特的秘密。” 亚歷克丝又想了想那爱荷华小镇。 “那么,哈姆雷特就是奥尔迪斯引导我们要去的地方了?我是说,引导我。那就是夜课的目的吗,让我重拾他和洛克的足迹,或许就能找出他们当年所没能找到的答案?” 第40页 菲斯克起初没有应声。当他开口时他的眼神已经远离了她,那么幽远而阴郁,面容疲惫。 “是的,”老人应道,“现在一切正是如此。” 亚歷克丝 现在 17 这一次理察·奥尔迪斯是在等着她。 他准备好了红酒,圆形小餐桌上铺着洁白无瑕的桌布,瓷器里盛着红烧野兔和进口蔬菜,俨然一桌完美的晚餐。餐桌前放了两把椅子,一边一把,透过蜡烛闪烁不安的火焰,亚歷克丝望见教授正在他那半明半暗的小厨房里冲着她微笑。为她准备的座位前放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致亚歷克桑德拉。她对此置之不理。 “可怜的麦可·坦纳。”他们坐下后,教授开口说。 “他们还在捜寻,”亚歷克丝说道,“警方一直在监视萨莉,但他们至今尚未控告她有任何罪行。” “那你是否认为安静的萨莉谋杀了自己的丈夫呢?”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他手拿叉子去叉兔肉,脸上布满扭曲的笑容。 “不。”话一出口,她紧忙回缩,“我不知道。” “不,”教授惟妙惟肖地学着她的腔调重复道,“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亚歷克桑德拉?”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他们。”她谨慎地探出一步。观察的收穫其实颇丰,但她不愿让奥尔迪斯看出她的满意。“但我会的。他们就住在菲斯克院长家——” “菲斯克,”奥尔迪斯咂了下嘴了,“老人家炫耀了他那传说中的手稿了吗?”奥尔迪斯大笑道,但他的眼神并没有离开她。亚歷克丝撇开视线望向昏暗的厨房。“给我讲点实质性的。” 歷克克丝透过烛光看着他。王八蛋。“我看了那房子。” 他嘴角的笑容上翘起来。一声叮噹轻响,他把叉子搁在盘边,支起手拄着下巴。“接着说。” “你之前说过你觉得兇手是某个认识麦可的人。” 奥尔迪斯几乎不被察觉地点了点头。 “我想你也许是对的。” “我当然是对的,”他说道。他的手指移动着。她看着他的手指跳舞似的从杯子上跳到餐刀上,从餐刀上跳到桌布上,然后又跳回去。杯子、餐刀、桌布。他的心在疾驰,他的脑子在飞转。这她都知道。“你刚才说到麦可·坦纳的家。” 但亚歷克丝并未继续。她能感觉到双方较力的平衡点正不可避免地离她而去,她不能让这发生。不能再这样。 “该你讲了,教授。”她说道,目光坚定地盯着他。“丹尼尔·海登死前你是在和他联繫吗?” “别无理取闹。”奥尔迪斯说。但这反应太过激,太突兀。“我对过去的事没兴趣,亚歷克桑德拉。我可以现在就马上封口。我可以像合上书一样把我自己封起来,什么都不再讲,到时你再找谁去?去找你那倒霉的警探?去找你那些阴谋论的朋友?” 她瞪着他,心扑通直跳。最后她点头说道:“那儿就是杜孟。麦可的家,兇案现场——一切都一模一样,除了厨房。” 奥尔迪斯安静下来,疑惑地抬眼看着她。 “地板上全是盘子,都是摔坏的,从桌上拖下来,散落在房间里的。到处都是玻璃碎片。椅子被打翻在地,墙上有很多痕迹。” 奥尔迪斯思索着。接着他问道:“有多少盘子?” “什么?” 教授嘆了口气。“问题很简单啊,亚歷克桑德拉。那儿有多少盘子?她试图回想那间厨房,那些摔碎的玻璃,但是徒劳无获。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除了那间书房,那些书和那儿可怕的死寂—— “我不知道,”她羞愧地说,“我记不起来了。 “你会想起来的,”奥尔迪斯边说边收紧了笑容,“你今晚会梦见那些房间,到时你就会记得的。你做这梦时,一定要留心注意。我在想当时在那房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和麦可在一起。” “其他人?” 奥尔迪斯什么也没说,只是喝了一大口红酒。他放下酒杯时,嘴唇已被染成深红。 “讲讲那些书吧,”他说,“那又是怎样的呢?” “一开始我以为它们是随便乱放的,”她说,“但当我仔细看时我才发现它们的摆放是有名堂的。他很小心,很周密。他想要我们知道兇手对过程的关心就和这过程关乎麦可死亡的程度是一样的。” “随意性是不存在的。这个人不会随意做任何事。他对杜孟谋杀案的执迷会为他造出一个不可延续的情境。你知道吧,他正写着某种续集,而在任何续集中作者都不可能达到他的技艺与原着匹敌的那一点。那纯粹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是说他将会陷人困境?” “我预计会这样,是的。他会崩溃,因为他正在做的东西并不属于他,而是属于那位真正的杜孟杀手,那位你——” “是的。”她说道,然后迅速看向一边。 “这一切都不属于他,”奥尔迪斯重复道,“这是个将会感到无比自卑的人。他会气得发疯。他会怒火中烧、怒气冲天。他现在只是在别人的游乐场里。在别人的思维里。他是个贼,所有的贼最后都会落网。但……” 第41页 “怎么,教授?” “还是会造成伤害的。”奥尔迪斯轻声地说。 亚歷克丝坐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的笑容拉开成了o形,一只手缓缓地抬起来,那动作慢得让她都能够定格行进的路线图,穿过桌布、烛焰的火舌,然后移到脸旁,最后停在那平整、僵死的皮肤上,张开手指扒住下颚。她把视线移开,让他自顾自去。 “你在思考什么,”奥尔迪斯最后开口道,“我刚说过的某件事——和你看这起兇案的理论不符?” “不。”她说道,“只是……我能问你个问题吗,教授?” 她见他犹豫了一下,随着他压低视线凝视着她,他那对黑色的瞳孔被压得扁平。然后他用尖刀般锐利的声音说:“除非你这次会懂得礼貌。” “你听说过有人在玩程序这种游戏时被害吗?” 奥尔迪斯前额上的青筋暴跳。他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先思量了一番。“这在不同的学校有不同的玩法,”他最后说道,“我们各自都有一套规则。” “那么班杰明·洛克呢,他的规则是什么?” 奥尔迪斯张开嘴准备回答,但又停住了。接着,他用平缓、字斟句酌的语调说:“我现在不想谈这个。” 她点点头,视线越过他,移向门厅里。有间屋子在那儿,那紧闭的房门在她心里发出警告。 “她在哪儿?”亚歷克丝问道。 “你是说达芙妮吧?”教授说道,“她很安全。她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他站起来,穿过厨房,经过一片刀锋似的月光覆盖的地面。他没有穿鞋,光脚踩在粗糙的油地毯上。走到餐桌后面时,他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亚歷克丝。现在他离她只有几寸远。 “给我讲讲杜孟,”她背对着他,纹丝不动地说道,“讲讲在那儿发生的事。” “这是良知危机吗,亚歷克桑德拉?你难道对自己在夜课上的发现都不相信了吗?过了这么长时间,你又怀疑起我的清白了?” “我相信我们在爱荷华做的一切,”她声音颤抖地说着,“我相信……”你,她想要说。 “犯下那些罪行的人已经死了,”奥尔迪斯继续说道,“你记得事情的经过。你在那儿。你和你那男朋友在爱荷华的发现都是真的。那都是事实。那是你自从听我的指导以来做的完全正确的一件事。你帮我获得了新生,而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 她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为什么你从来没说起过?” 奥尔迪斯缄默不言。 “之前你从没谈论过任何事,”她继续说着,积攒着勇气,“从没说过你先前的生活,在杜孟之前,在法洛斯、洛克还有——” “别说了!”奥尔迪斯大喊道,亚歷克丝退了回来。他脸上仍挂着微笑,但眼色却似要喷火。细长的红酒瓶口溅出些酒,染进他手上皮肤的皱纹里。“我压根儿不打算跟你谈关于这方面的事。你还是我的学生,亚歷克桑德拉。你要记住,在所有你能想得到的方面你都在我之下。” 有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至少我没有残杀我的学生。 奥尔迪斯的眼里燃起了火。他看穿了她的思想。“是啊,”他撇着嘴,“说出来吧。求你了。” 她没有说。怎能让他得逞。 教授走了出去,进了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下来。在边桌的檯灯上他搭了块黄布制造气氛,此时他便坐在那微弱的黄光里,凝视着房间那头的重重阴影。 “在法洛斯的小说里,”他轻声说道,“叙事会在某个时刻出现转折。学者们将这称为回,就是小说开始转述其他事情的时刻。在《线圈》中,你记得吧,我们先是在读一本井然有序的小说,后来转而开始专注安玛丽的性格研究。我们开始发现她并不像一开始看起来那般强大,而只是一个被吓坏了的爱荷华女孩,迷失在污秽的大城市中。在《沉默是金》里,出现了很多回,有时在一页上就有好几个。要知道那本书里满是陷阱。” 亚歷克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明显地感觉到又回到了那间地下教室,又成了一名学生,急切地等着奥尔迪斯填补她认知的空白。“教授,”她说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奥尔迪斯望着她。“转折就要来了,亚歷克桑德拉。” “什么意思?” “这与可怜的麦可坦纳以及他那些摔碎的盘子都无关。这完全关乎另外的事情。它是比夜课或者杜孟的杀手或其他任何事都要早的东西。我起初以为干这事儿的人我以为他很弱。偷学别人的犯罪手段算不上恭维;这完全不是文学,不论我们那位看不见的杀手有多想将这书写成文学。这是损人害命。”奥尔迪斯又啜了一口酒,杯里最后一圈液体打着旋流进他红透的嘴里。“这人不是在续写什么。他是要让它了结。” 亚歷克丝望着他。她突然觉得很虚弱。晕眩“对不起,教授,”她说道,“原谅我。” 她走出去到了门厅里,找到了先前看见的洗手间。她走进去关门,打开灯,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那镜子表面布满着条纹,镜框因时间久远已发灰。亚歷克丝靠在洗脸池上深吸了口气,又往脸上泼了些凉水。了结它,她想着,了结…… 第42页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铃声大作。她拿出来看了看屏幕。是一条赖斯院长发来的简讯。 跟他谈话结束后回来给我们报告。 “混蛋!”她小声自语道,一边关上了水龙头。她回到起居室时,奥尔迪斯仍坐在沙发上。他的脸因酒精变得通红,双手交叉放在腿上。他的衬衣领口翻着,她看见他喉咙和胸口间那块三角形肌肤上的拼图状文身,刚好能看见最上面的边缘。他的视线一直紧随着她直到她坐下。 “和他们一起在那栋房子里,你害怕吗,亚歷克桑德拉?”他问道。 她撒了个谎。“不。” “你应该害怕的。我今天早上说的那些话——现在我甚至更加确定。兇手就在夜课的学生中。”他顿了顿,把长颈瓶在他指间拧来拧去。“你有防身武器吗?” “不,当然没有。” “你会需要的。只是以防万―。我可以给你拿—把。” 她轻轻摇了摇头。她浑身似有千军万马奔踏而过,尘嚣世事翻江倒海,但她惟一清楚地想到的只是凯勒。凯勒,站在那些书架前,盯嘱她要当心。 “你在想什么事情,亚歷克桑德拉,”奥尔迪臓道,“告诉我。” 她打起精神。“你怎么知道兇手是夜课上的某个人?” 悄无声息。沉默持续着。 “你怎么知道?你必须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他们中有人谋杀了麦可,教授。你不可以只是……你不可以只我待在那房子里,让我像揪出什么该死的犹大似的观察他们却不告诉我实情!”亚歷克丝已近崩溃,尽其全力地逼问着他。她感到肚腩下有一团火在燃烧,皮肤滚烫就像绑着一根烧红的线。那就是恐惧。“是有什么事,”她继续说道,“你和他们中的一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你对他们有这种看法。是丹尼尔吗,教授?他是导火索吗?” 奥尔迪斯的眼神显得受了一点冲击,但他还是一言未发。 “这太荒谬了,”她说,“他们会到这儿来找你,教授。” 奥尔迪斯大笑。 “他们会到这儿来,撕烂你的书和稿纸,把这地方掀个底朝天。而达芙妮——他们将查出她知道的一切。你将以你本来註定要死的方式了结,要不是遇到了我,你本来註定要以那种方式结束一生——被困在怀疑的密网里,众叛亲离,大部分同事都相信你就是兇手。这里,你打造起来的这一切——都会全部又变成落基山。” 他把目光抛向她,灯光下只能看见他的一边脸。笑容抖颤着。“我没有杀麦可·坦纳。” 她等着心跳平静。然后:“如果你知道是谁杀的——” “我知道。是夜课上的一个人。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 “是谁?”她说道,声音已是在尖叫,双手在身前一甩。“他们中的哪一个?” 他沉默了。笑容咧开,露出牙齿。 “晚安,教授,”亚歷克丝温和了下来,“还有,保重。” 然后她便走向那辆租来的车。夜色透澈而清爽,屋后的湖水在月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她坐进去发动了车,感到一股热气扑向她冰冷的脸。她在车道里停了一会,懊恼不堪,不停地砸着方向盘。该死、该死、该死,亚歷克丝!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世界上最简单的任务还让你搞砸了。你—— 什么东西刮着她副驾位旁的车窗。 亚歷克丝望过去,看见车窗上奥尔迪斯的脸。她摇开窗户。 “拿去,”他说道,“你忘在餐桌上了。” 教授把他先前给她的那张卡递过来。亚歷克丝接过来,顺手塞进身上但还没来得及拿出车外的基本关于法洛斯的书里。然后她摇起车窗,倒出车,驶离了理察·奥尔迪斯的生活,她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要回来。 18 晚上十点刚过,她回到了大房子。她发现克里斯蒂安·凯恩正在屋外抽着烟。她走出停车位,扫视了一遍这栋维多利亚式建筑的窗户,寻找着凯勒的房间,揣度着他是不是还没睡。 “我们的好教授怎样啊?”她走近时,克里斯蒂安向她招唿道。这位作家的烟在暗处闪着火光。 “坚定地声称自己清白。”她说。 “那么说,没发现骇人的柜中人头啰?” “恐怕是没有。”她对着他的香菸点点头,“给我来一根?” 他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递给她,她凑过身去好让他帮她点燃。一股酒气扑过来,她很好奇自己离开这段时间他们究竟都谈论了些什么。 帮她点着烟后,克里斯蒂安注视着她,双臂抱在胸前挡风。 “要是我告诉你某件事,”他说道,“你保证不会告诉其他人吗?” 亚歷克丝盯着他的眼睛,“当然不会,克里斯蒂安。” “我抄袭了法洛斯。” “什么?” 他换了站姿,唿吸也比刚才快了。亚歷克丝看得出他早就想找个人倾诉了,只是没有勇气。现在,回到了自己的母校,得知自己的一个朋友被害,他终于有了勇气告白。或许这其中还另有隐情,亚歷克丝想着。 第43页 “我不是说一字不漏的抄袭,当然也不会是那样,”他说道,“我只是偷取了他的文风,他的韵律。在写最后一本小说《风暴中的巴克》时,我的思路卡住了。也许是因为我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想着人们会用我的小说来玩程序,我也不知道。我每周末都和麦可—起去伯灵顿和杜孟,我们在程序里陷得很深。我完全被它降伏住了,我快要……迷失自我,亚歷克丝。编辑开始打电话催我,问下一本书什么时候才会写出来。我一直都跟他说,‘快了。快了。快了。’积年累月,我几乎失去了所有。”克里斯蒂安声音消失了,他望向暗处,仿佛听见了什么。亚歷克丝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但除了黑暗,其他什么都没看见,只有学院里闪烁不定的灯光在他们脚下延伸开去。“有一天我走进书房,取下《沉默是金》开始翻看。当时我便暗自想着,‘就是它,这就是了。’于是我读了几个段落,然后试图效仿。那就像是从法洛斯那儿偷窃。而那种感觉……我的天,亚歷克丝,那种感觉棒极了。我又感觉到充满了力量,就像我刚开始写作时一样。那真是帅呆了。” “会有人看出来的,”亚歷克丝说,“那些学者——他们就专干这种事。” 他阴郁地笑着。“我倒希望他们看出来。我希望他们把我揪出来。”他还是看着树影的边缘,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它弹进了旁边的灌木丛。“我希望受到惩罚。” 屋里的座谈已经散了。她看见弗兰克·马斯登和露西·威金斯坐在火炉旁,互相紧靠着低声聊着天。她走进厨房,拧开龙头接了一杯水,然后便站在那儿喝着水,聆听这安静的老房子,想着奥尔迪斯。想着他断定她的这群朋友之一便是罪魁祸首,而那人此刻就在这儿。 接着,一阵大笑。笑声是从黑暗中的某处传来。 “餵?”亚歷克丝喊了一声,然后等着回音。 起初没有任何动静。然后又是一阵笑声传来,是女人的笑,令人汗毛直颤。亚歷克丝往房间深处走去。 一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但她确定不了方位。她又走了一步。 冰箱那边有道门。可能是洗衣房——她还从未探访过院长家的这部分区域。她再往前一步,再一步。最后她伸出手,推开弹簧门,然后看见—— 梅莉莎·李跪在护工马修·欧文的身前。 亚歷克丝顿时觉得尴尬不已,但她并未转身。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藏在暗中,门开着一条缝。她看见李的脸夹在那男人的大腿内侧。她看见欧文仰着头,听见他享受地低声呻吟。当她再低下头时,她看见李正望着她,那女人的眼里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邪笑。 毕竟不是个全职家庭主妇,亚歷克丝想。她快步退回到厨房。然后她走出去进了大屋,走进火炉散发出的热浪,然后正好撞上弗兰克·马斯登。他虽然醉得厉害但仍岿然不动,而她却险些倒在地上。 “亚歷克桑德拉。”他含煳不清地说。燃烧的火焰映在他眼里。 “你好,弗兰克。” 弗兰克笑着说道:“关好你的门。” “你说什么?” “学校里的人都这么说。”弗兰克靠近她,唿出一股浓浓的酒气。他眼里好似燃着浓烈的復仇之火。“今晚要锁好你的门。不管是谁杀了麦可——那傢伙还逍遥法外呢。” “是你吗,亚歷克丝?” 走上楼后,她的心仍因刚才在厨房看见的景象而狂跳不已。听见这声问话,亚歷克丝停在楼道中间,然后朝院长的书房望去。那房间几乎一片昏暗,微弱的灯光只能隐隐映出老人的身形。他坐在轮椅上,头上无精打采地歪扣着假髮,口红已抹花,唿吸又厚又重。她等着他继续说。 “你明天的悼词,”他说道,“你准备了吗?” 她还没有,但她正准备回房间后在睡前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她通常用这种办法来备课:疲惫到极点,然后剥开神志,大脑完全放空,去除所有阻碍。 “我会准备好的。”她说道。 好的。萨莉——我觉得她已经崩溃了。警方监视着她的—举一动。那真是可怕。她会需要些安慰的,需要听些对他特有的纪念。” “那是肯定的。” 院长移动轮椅,退到灯光外面。“今晚你去理察那儿又怎么样?” “他没干这事儿,菲斯克院长。” “这是他说的。” “我了解他。我知道他没能力干这事。”你有防身武器吗?我可以给你拿一把。 “我们都变了。”老人说道,接着他用拳头堵着嘴勐烈咳嗽—阵。咳完后,他又重复道,“我们都变了。我和理察闹翻——那就是事情的起点。当你们结束了夜课,而他从狱中释放后,我才开始看出这人的能力。我开始看清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不是这样的,”她说,“这是……邪恶的。” “你说得太过了。我想事实比那要简单得多。” “简单? 第44页 “我相信麦可是发现了某样东西。查清了某件事。而杀他的人是被迫杀人灭口,这纯粹是莎翁情节,用最深的沉默扼杀事实的真相。但‘真相不可蒙蔽,终将昭然若揭’——昭然若揭的时刻降临到了贾斯珀,亚歷克丝。麦可是因为知晓了秘密才送了命。” “关于法洛斯的秘密?”她问道。 “很有可能,是的。” “我知道他又在玩程序。和克里斯蒂安—起。” “是的,”菲斯克说道,他的瞎眼现在转得更快了,“就像我先前跟你说的,马修告诉我他经过东边的四方院时看见他们在玩。那些学生。玩那些初级版的,大多是在周末。那对麦可来说太过简单,不足以引起他的兴趣。但这校园里已经有了。已经流传开了。” 她揣量着院长刚才的话的分量,“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理察和这所学院的联繫也许比他所说的还要多。而这就让他有了嫌疑。” 菲斯克仰身躺进轮椅里。他脸色苍白,光秃的头皮泛着红光,怒气直冒。亚歷克丝跟院长告了晚安,然后离开了房间。她再不觉得精疲力竭了,尽管夜已深。相反,她感官敏锐,头脑冷静而清晰。她果决地沿着楼道走下去,进了她几小时前曾光临的藏书室。 在微弱的灯光下,她再次凭着感觉穿过层层书架去找现代主义文学。没费多大劲,她便沿路找回奥尔迪斯的《幽灵》架前,这是她为了便于找到那秘密空间而给自己立的标记。她把那本书拉出书架,然而—— 手稿不见了。 她伸手进去在黑暗中疯也似的摸索着,手指张开摸遍了书架里的灰尘。她按着书嵴搜索,把书一本本地扯出来。她的心咚咚狂跳,腋下出汗不止,又黏又湿。不要啊,她想着,拜託,别啊。 愤恨。所有都在那一瞬间爆发了,那苦恼不堪的挫败感。麦可的被害,奥尔迪斯给她的任务,以及所有其他这一切。 凯勒,她想,他妈的混蛋。 她掉转脚步,走出房间。楼道里已是漆黑—片,她—时找不见了方向,她的思绪还在划水,手稿被盗的事令她双眼模煳,—不小心撞到破朽的墙上。这儿真是太黑了—— 一声响。她身后传来一声脚步。 亚歷克丝转过身,将手掌撑在墙上,尽管害怕但还是强作镇定。 “餵?”她往阴影里喊,“凯勒,是你吗?” 她侧起耳朵,下巴上血管的脉动怦怦直跳。什么也没有。 她又开始朝前走,但又停住了。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个人的身影在楼道尽头飞快地穿过房间。 “是谁?”她叫道,“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看不——”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该死的亚歷克丝,你是在自己吓自己。 她又退回到黑暗中,手掌扶着鼓皱的墙纸交叉前进,直到找到自己的房间。她马上进去关上门。上了锁。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就站在那儿,喘着气,背对着门。她恼火自己到这儿来,让自己置身于这种险境。 然后她上了床,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找了支笔。那儿还有一本克里斯蒂安·凯恩写的《玩乐的巴克》,她把那本简装书放在膝盖上,开始在空白处写下至今为止她了解到的一切。 梅莉莎·李。离学校距离:生活在佛蒙特州南部。动机:不明。还像做学生时一样利用性——来办事情,来起作用? 弗兰克·马斯登。离学校距离:大部分时间住在加利福尼亚。动机:可能不喜欢或嫉妒麦可·坦纳,就像上夜课时一样。 萨莉·坦纳。离学校距离:生活在这儿。动机:可能在她丈夫身上发现了什么,某种牵连(关于法洛斯?)。 刘易斯·普莱恩(尚未到场;记得睡前再给他打次电话)。离学校距离:生活工作在佛蒙特州北部。动机:与现存的最后一部法洛斯手稿有关联。他对于存在这部手稿及其就藏在菲斯克的大房子里的说法或许正确。 克里斯蒂安·凯恩。离学校距离:邻近。动机:在玩程序时和麦可·坦纳扯到一块儿。在他的小说中包含了一出与杜孟/坦纳谋杀案相同的场景。似乎过于积极把自己从当前情境里撇清。 雅各布·凯勒。离学校距离:邻近。动机: 她往后仰了下身,看着自己刚写下的内容。她又开始怀疑奥尔迪斯关于她的某一位老友是兇手的说法。她疑惑着凯勒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参与其中。很难说清,但还是…… 她回过头来写她的笔记。 雅各布·凯勒。离学校距离:邻近。动机:偷走法洛斯的手稿。 她放下笔,注视着这六个名字。就在她盯着这些名字研究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图像:那天上午早些时候她看过的犯罪现场照片。麦可的尸体,支离破碎、不堪入目,那种——凯勒说什么来着?那种残忍的场面。那悚然的情景。而这儿的某个人,她曾经信任的夜课同窗,就可能是兇犯。 几乎就在顷刻之间,疲倦笼罩了她全身。她感觉自己在坠落,缓缓地塌陷—— 楼道里又传来一声响。亚歷克丝从床上坐起身来,她的感官现在全醒了。准备着。 第45页 她盯着门。又听见响声:拖地的响声,有人走路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谁——”亚歷克丝开始喊,但话还没出口就被一声敲门声打断了。 她走过去把门拉开了一条缝。“什么事?” “嗨,是我。”凯勒。 “我累了。”她说。 “噢,当然。”他声音里带着失望,“有件给你的东西。” “是什么?” “在这儿。”他从门缝里递给她一件东西。那是个信封,鼓鼓的,很厚,外面没写什么,除了亚歷克桑德拉·希普利几个字,字迹歪斜潦草。“有人在前门敲门。我们以为又是个记者,所以就没管它。等克里斯蒂安出去吸菸时,他在前边门廊上发现了这个。” “多谢,凯勒。” “别客气。” 凯勒踟蹰地站在门口。她本想让他进来,但随后又想起了彼得,她在剑桥的男友。她想起了失踪的手稿。 “晚安。”她说,然后关上了门。 亚歷克丝把信封拿到床上,在暗淡的灯光下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一本书。那是本法洛斯小说,第一版的《沉默是金》。她把书翻过来,看见封底上查尔斯·卢瑟福的照片。 这是什么? 她翻开书,看看里面有什么名堂。 里面的书页被挖掉了。整本书被刻成了一个精确的坑形,坑里放着一样东西。装得严丝合缝,当她把书倒转过来时,那把枪便缓缓落进了她的掌心。 她有了武器。 夜课 1994年 19 那个星期三晚上,亚歷克丝来到菲斯克图书馆,准备在这儿看完规定部分的法洛斯小说。她打开《线圈》,发现里面有张字条。那张小字条还没一片玻璃大,上面写着:查清楚关于程序的事。 她的背包——是被忘在校园的什么地方过吗?她在脑海里迴响着当天的行踪:在公共活动室吃的午饭,下午一点和缪博士(战后日本文学)在一起,下午在刘易斯·普莱恩的宿舍房间自习,然后再回自己宿舍取法洛斯的书。有人动过她的书。 她四下张望,脖颈因疑虑而紧张得发麻。隔着两张书桌,一群学生正围在一起看一本物理书。一名读者独自待在图书馆另一边亮着灯的小阅览室里。另外几个人懒洋洋地在书架间浏览着。除此以外,整个图书馆显得空荡而安静。她开始琢磨那张字条。 查清楚关于程序的事。 这个词亚歷克丝曾在哪儿听到过。是奥尔迪斯在他的某节课上说过吗?或者她在哪儿读到的?她再次环视图书馆。一个男孩抬起目光看着她。他是个有着一头松软头髮的大二男生,一个曾跟她在派对上跳过舞的联谊会会员——她移开了视线。有种模煳的感觉让她觉得什么东西正开始被揭开,好像是一根线头正从线轴滑散开来。那个程序——她是不是在哪本书里看见过呢?她停住了,双手心不在焉地把那字条揉成一团,唿吸加快了。哪本书里?她想,对了。 她起身离开座位,把背包往肩上一扔。她走到外面,走进刺骨的寒风中,穿过草地朝菲尔布里克楼走去。黄昏正在降临,斑驳的树影透射出血红色的夕阳。要是在过去,亚歷克丝会驻足观看,可能会欣赏这一切。静谧的四方院,积雪在地上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但现在的亚歷克丝已经脱胎换骨了,这个女生已被夜课,被奥尔迪斯所改变。她加大了双脚交替的频率,快步走着,风抽在她脸颊上就像千万根针刺一般。她唿喘着热气进了宿舍楼,乘电梯上了自己的房间。 那本书纹丝未动地躺在她藏的地方。 ° 理察·奥尔迪斯的《头脑迷题》。有那么会儿工夫她就站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思考着人生因此而发生了多大的改变。一本小册子,廉价胶水粘起来的一沓纸。轻如鸿毛的一件东西——但影响却又如此强大,如此深远。 像她两周前那天晚上在图书馆做过的一样,亚歷克丝开始在索引中搜索。很容易就找到了:索引里有十多条词条。程序。她扫视着子词条,挑出一个:规则,的变动。她颤抖着双手翻到那一页。 那是一种游戏。读到说明一切立即清晰起来。亚歷克丝一目十行地浏览着,同时特意背对着门,以防她的室友回来。但这种游戏——有些另类。游戏的参与者只有奥尔迪斯称之为“已受启迪”的人,即那些对法洛斯小说足够熟悉以便游戏能够进行下去的学者们。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那些奥尔迪斯用以谈论程序的腔调。那是一种一本正经的做派,她在他的其他书里从未见过。关于这一点教授有过很深的考虑。他想要读者了解,这个游戏,这些描述,都很重要。 有一小节令她印象尤其深刻。 一种游戏,是的,但程序并不是天真小孩打发时间的把戏。它一半是拼记忆力,一半是解谜题,目的是:尽己所能地完美重现保罗·法洛斯小说里的场景。不同的复杂程序属于不同的水平——从真正的大师到只是在校园里寻找新鲜刺激的菜鸟——但程序的形式和运行却永远不变。那是一种解构的方式,一种跳出俗尘漫布的教室用一种全新的方式理解小说的方法。挖掘字面之下的世界。 第46页 这段文字旁配了一张照片。画面上是一群明显受80年代时尚潮流影响的学生在校园里彼此谈天。他们脸上有某种东西,他们的站姿,包括衣着举止,都流露着某种东西让亚歷克丝一眼就注意到。他们在演戏,她想,就像他们身处于一部戏里。某种话剧。 她继续往下读。她读到游戏的演变,读到它的起源(在耶鲁,或许是由班杰明·洛克发明的——尽管这还有争议),它的规则和目标。“有人相信你,”奥尔迪斯写道,“除非你学会如何玩程序。你不可能真正了解那两本现有的小说,除非你在游戏中受到启迪。假如一个人并不了解那两本小说,假如他并没有完全理解它们,那么他究竟要怎么开始搜寻保罗·法洛斯呢?” 亚歷克丝细读着这本书。书里经常冷不丁地提到程序。另外还有一些玩家的照片;有一张简表演示了程序如何计分以及谁最终算是赢家。但有一件事她慢慢明确了:你永远不知道游戏何时开始。程序可以随时随地启动,而玩家从不知情。法洛斯书里的一句台词会突然冒出来,而玩家就得正确地响应,用相应角色的语言,以及对话在书里出现的式。这就是游戏;这是智力和记忆力的比拼。你只能时刻做好准备。 “它可能此时此刻正在进行,”奥尔迪斯写道,“它可能正在你身上进行着,不论你在哪儿,你要做的只有回应。” 那天晚上,她去上课时已经有点晚了。她匆匆进了地下室,找到自己的座位,然后看其他人,视线扫视着这间无窗的小教室。他们中是哪个人把字条插进她书里的呢?哪个人要让她来研究程序呢?当她看到前排时她僵住了:麦可·坦纳正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有一会儿功夫两人都没向对方示意。亚歷克丝能感到自己唿吸急促,脉搏跳动得很剧烈。那男生一直盯着她。 是你干的吗?她比着口型,同时察看着其他人。没人在听。丹尼尔·海登刚讲了个笑话,逗得雅各布·凯勒大笑。克里斯蒂安·凯恩正在他的红皮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可能又是他的诡异故事。梅莉莎·李正赶着看完规定部分的小说。亚歷克丝把视线移回到坦纳身上,发现他没听清她的问题。他把身体倾向前。 是你把字条放进我书里的吗? 但他惟一的反应却是他自己的一个问题。亚歷克丝读着他的嘴型。 你喜欢这门课吗? 她本能地抬眼一瞟:屏幕还是黑的。 不,她回答。 我也不,他说,没人喜欢。 这时墙上一块阴影扯动了一下,麦可飞快地转过身去。当亚歷克丝抬起视线时,奥尔迪斯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他看见他们说话了吗?但这念头很快就被他本人的出现沖走了。 他显得衣冠不整,头髮凌乱不堪,眼睛因疲劳而充血。他橙色囚服的衣领歪在一边,好像他是被一名警卫拽到座位上的。此外还有点别的,还有些更奇怪的事:教授跟他们的距离拉近了。或许镜头被固定来对着他的脸,也可能是他的钢桌被向前移了一两英尺——总之有些变化。教授成了焦点,成了教室的绝对中心。角落里,靠近那泡沫板吊顶的屋顶,支在西面墙上的,他们自己的那只红外摄像头正对着他们直压下来。 “我很抱歉,”奥尔迪斯开口说适,声音含混不清,“因为上次课上发生的事情。我的病情发作……那些症状来得太突然了,我简直没有一点办法阻止。我小时候把这病称为神游症。我为此极为羞愧,而其他小孩经常因此取笑我。我是滚蛋男、沉睡男。症状发作时我会把它们堵在身体里,把黑乎乎的东西往里挤就像屏住唿吸一样。我的神游症是些房间,我在里面走来走去的房间。但那……”他移开目光,朝向那些囚禁着他的墙。“那太可怖了。”教室里一片安静;他们回想着他那晚的样子,他的脸在抽搐,一只眼睛朝着他们摔下来,几乎撞在镜头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映在他们眼前,几秒钟后才随着信号消失,屏幕变成黑色。过了好久奥尔迪斯笑笑,在镜头前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好了。现在该谈谈我们真正来这儿的原因了:保罗·法洛斯。说说吧,你们都发现了些什么。” 没人说话。电视屏幕跳闪了一下,也许是因为风或者是教授那间小煤砖房里的什么动静。一条电流线像拉帘杆似的拉下来,然后教授又重新出现,双手抱在胸前,警觉的黑眼睛盯着他们。他没有刮脸,脸颊上能看见灰黑的胡卷。 “什么都没有?”奥尔迪斯说道,“你们每天都过得很潇洒嘛。” “一个不存在的人你要怎么去搜捕?”刘易斯·普莱恩问道。他坐在后排,头靠在水泥墙上。 “我向你保证,保罗·法洛斯是存在的,普莱恩先生。他一直都是存在的。” “但我们又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已经告诉了你们那是真的。那还不够吗?” “不够。”梅莉莎·李插嘴道,普莱恩还没来得及说话。 “为什么不够呢?”奥尔迪斯问道,笑容变得更尖锐了。他下巴靠在右手上,他们可以看见他在那儿写了些什么。那是一个模煳难辨的单词,蜿蜒趴在他拇指边上。奥尔迪斯有时会这样,在身体上写些授课笔记,但就像关于他的其他一切一样,那些笔记都是难以捉摸的。一个日期,一个图案,一个页码,这一切通常都躲在摄像机的镜头范围之外。 第47页 “因为你在……” “这儿?”他问道,同时伸了伸胳膊。那两名只看得见身体和腿的警卫交换了位置,每次奥尔迪斯一动他们就会这样。“你是这个意思吗,李女士?我被关在这地方的事实使我变得不那么值得信赖了?我的话的真实性打了折扣?” 她仰起头,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视线。“是的。” “还有个事实是我们目前究竟掌握了多少信息,”丹尼尔·海登补充说道,像惯常一样挑战着奥尔迪斯,“真的是不多。” “你想要我再给你们些什么信息?”奥尔迪斯问道。 那男生一开始没说话。他专注地望着屏幕,仿佛那电视机可以指引他如何继续应答。过了一会儿,他用冷静有度的语气说道:“你的爱荷华之行。给我们讲讲吧。” 奥尔迪斯并未退缩,但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变了。他右脸上有什么东西裂开,皮肤上一条深色的裂缝,像一条弦似的被绷得紧紧的。“这又跟法洛斯关系何在呢?” “大有关系,”海登说道,“开头难道不是和结尾一样的重要吗?” “开头,”奥尔迪斯重复道,手指在钢桌上敲着鼓,“我去爱荷华搜索法洛斯时和你们一样还是个学生。但我在落基山发现的这一切比那重要得多。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我不知道保罗·法洛斯在哪儿,不知道他是谁。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的导师班杰明·洛克博士灌输给我的。如今我聪明得多了。” “洛克,”坦纳说道,“他是谁?” 奥尔迪斯的视线垂了下来。“是个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法洛斯的人。但是,像其他许多学者一样,洛克被这位作家耗干了。搜索成了他的一切,也最终毁了他。” 亚歷克丝思量着那个词。她思考着菲斯克院长告诉过她的话,以及因搜寻法洛斯而毁掉的学者们。她想着奥尔迪斯孤零零地待在牢房里,想着杜孟大学两名被害的研究生。都是因为这,这些毫无意义的字眼。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手,摸着那本《线圈》皱巴巴的封皮。那冰冷的无生气的感觉又把她带回到现实中的夜晚,回到地下教室以及它所有的谜团中。 问他关于程序的事。 在她意识到之前那问题已经问出了,像一枚炸弹落进了正在进行的对话里:“是他教会你玩程序的吗?” 寂然无声。在屏幕上奥尔迪斯退了回去——退缩,抑或是逃避。教授没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你额外做的研究?”他问道,语调冰冷。 “那个,”亚歷克丝支吾道,“我——我没想要……” “那是什么,教授?”李的发问正好把亚歷克丝从与教授正面交锋的羞愧中解救了出来。既然有新的信息被揭开,课堂上有了新线索,李觉得有必要追究到底。“程序是什么东西?” 奥尔迪斯看着机箱边缘。这是他常见的一个姿势:移开目光,静待时机。教授所做的一切都是深思熟虑、谨慎有度的。他们等着他继续。 “程序是一种游戏,”他终于说道,“一种用保罗·法洛斯的小说来玩的游戏。” “你是说像一种角色扮演游戏吗?”萨莉·米切尔问道。 “不,”奥尔迪斯很快地说道,“比那要复杂得多。” “那它怎么玩呢?” 奥尔迪斯义一次显得十分小心。他抬起一只手插进头髮里,把挡着他眼睛的头髮往后捋。他们头顶上寒风在怒号,电视信号因此也受到影响,画面上的教授,不论是质感还是形态,看起来都变成了一条细长的影子。最后他的图像又恢復了正常。他嘆了口气。现在已别无选择了;他已经说得太多。 “关于程序奇怪的事情是你并不知道自己身在其中,直到你意识到有些东西变了,”他开口道,“你需要被挑选才能成为游戏的一分子。我还记得我当时在杜孟上学时被挑选出来的情形。我记得我感到的那种自豪,终于成了他们的一分子……”奥尔迪斯的声音飘远了,他又把目光移向了镜头的边缘。再继续时他的语气变得更审慎了。“―条写在书里的留言告诉了我游戏已经开始了。但就我观察到的一切,却什么都没发生。” 坐在电视机前面第三排的亚歷克丝往前坐了坐。一条书里的留言?她更加专注地望着教授。 “你是说程序并没有真正开始吗?”弗兰克·马斯登问道。他又是穿着理查三世的戏服,眼睛幽暗,头髮用鞋油染着色。 “不,它已经开始了。这就是这游戏的刺激之处——你永不知情。你永远不知道真实生活究竟何时停止,而程序又是何时开始的。” 奥尔迪斯等着学生们慢慢体会他的话。大家都安静下来后,他继续讲述。 “一旦开始以后,你便要等着。一直等到他们都准备好。我从书里发现留言后,又过了三个星期,怪事开始出现。我那些朋友——他们的举动都不正常了。他们在……一切就像是他们正在演着某出话剧的情节。同学们,这就是程序。” “而这些情节,”海登说道,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正对着屏幕,“你需要正确地应对。要从这些情景中检起松散的线索,然后变成法洛斯笔下的一名角色。” 第48页 “正是如此。那看起来很傻,是的——但相信我,当程序达到最高境界时,就根本没有一点让你觉得傻的东西。我一直都记得:有天我们在学校的一家咖啡馆里,有个人看着我, 接着便开始说着完全是《沉默是金》里的台词。一瞬间我蒙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所措,十分恐慌。最后那人只好作罢,然后便走了。第二个星期,我的一本书里又出现了一条留言,这次是在一本德希达的书里:我们对你很失望,理察。” “你输了。”凯勒说道。 “第一次,是的。但几周后我又得到了一次机会。当时我们正沿着校园里的一条路往下走,我们五个都自称为爱荷华人,这时,有人开始说台词。我想起了那段原文——那是小说里藏得很深的—段话,写的是安玛丽搬进了大房子和她伯父一块儿住。我马上进入了自己的角色,说着台词,比着动作,完全和书里一样。游戏要的就是完全—致;玩家必须显示出对法洛斯小说最微小的细节也瞭然于胸的精通程度。而这第二次,我从其他人的脸色明白——我赢了。” “如果你赢了又会怎样呢?”米切尔快速追问道。 奥尔迪斯抬起目光。他脸上的神色变了,一扫先前神经紧绷的苦相。他的眼睛闪着光。“你就被接受了,”他说,“程序结束,而你变成了精英中的一员。” “那如果你输了呢?”亚歷克丝问道,“那又怎样?” 奥尔迪斯的眼睛又垂了下来。看不见脸的警卫身子晃了晃。 “那样你就被抛弃了。而作为一名法洛斯学者,不能融入圈里,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是比死还糟糕的命运。” 教授不再言语。几秒钟后信号便断了。 20 那天晚上她去了丽贝卡酒吧见凯勒。她到时他已在那儿了,他面前的长条桌上铺满了记事卡,一幅橄榄球场的图上画满了网格线和圈圈叉叉的记号。他看见亚歷克丝在烟雾缭绕的房间那头时,便向她挥了挥手。 “正做点家庭作业。”她坐下后他说道。这地方很喧闹。很好。 “没事儿。” “来杯啤酒?” “我来杯9号吧。” “魔法帽,”凯勒赞赏地说道,“很会选啊。”他叫来服务员,给他们点酒。 接着有一小段尴尬的气氛。这和夜课上跟他一起不一样,亚歷克丝想着。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这是一次真正的约会。那不是说她在贾斯珀是一个深居简出的宅女;她外出的时间不比其他任何人少。但自从哈佛录取了她,自从她父亲的病情变重……她就变得再没有多少时间来做这种事了。她觉得自己很傻,完全不在状态。 “说说吧,程序。” 她抬起头,才意识到凯勒在说话。要不是坐得离他这么近,你很难真正感觉他身材是多么高大,多么结实。他身上根本没有一点柔弱的地方。但他同时又很好看,有着—双温和、安静的眼睛,嘴角似乎总是微微翘着,带着一点善意的嘲笑。 “怎么了?”她问道。他们的啤酒端来了。 “很愚蠢,是吧?陷入书本不能自拔成那样?那几乎就像是他们想要在法洛斯小说里找个洞然后钻进去。” “我不知道。”她说着,脑子里不停地想,兔子洞…… 凯勒把头一偏。他微笑着,显得饶有兴趣。亚歷克丝已让他毫不设防。“你认为那游戏听上去很好玩。” “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玩。”她说。她把目光投向他身后,看见梅莉莎·李在一个角落的坐位上。她正在和其他三四个英语专业学生聊天,亚歷克丝很惊讶看到麦可·坦纳也在其中。李发觉了亚歷克丝在看她,亚歷克丝连忙收回目光望着凯勒,脸颊热辣辣的。 “我觉得那就是典型的书呆子,”凯勒在说着,“但我倒很想听他再讲讲他和那傢伙去爱荷华的情形……他叫什么来着?哦对,洛克。” “我以为你是不信奥尔迪斯的。” “那是当然的。但我也很想看看这件事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亚歷克丝。我想查出他到底知道什么,他到底在那监狱里查出了些什么。他已经令我着迷了,这也正是他上这门课的目的。但还是……” “你说。”她说道。 “那听上去有点乏味。” “快说吧,凯勒。” “好像和这傢伙有关的事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她大笑,凯勒脸红了。 “也许只是我的问题。”他放低视线盯着桌子,把他那瓶啤酒拉过来搂在两手之间。“也许我只是太多疑了。” “你并没有多疑。” “那么说你也有这种感觉? 告诉他,她想,告诉凯勒关于那本书,关于那条留言的事。告诉他奥尔迪斯是无辜的。她张开嘴但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把酒瓶拿到嘴边,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做了点调查。”他说。 “什么样的调查?” “我查出了一些事情。就是今天,在菲斯克图书馆里。” 第49页 亚歷克丝坐向前,但凯勒并没告诉她什么。他只是坐在那儿,双臂环抱着,茫然地盯着她。自动电唱机里正放着“尖叫的树”的歌,舞池里有几个喝高了的联谊会女生。这地方变得越来越吵。 “怎样?”她说,“讲出来吧。” 凯勒咧嘴笑道:“不。” “凯勒!我以为今晚我们是来学习的。” “是吗?”他问道,笑容挂在脸上,“学习?” “此外还能是什么?” “解开秘密。”凯勒说道,他的声音故意压低,像极了奥尔迪斯的语气。他喝了一大口啤酒,眼睛闪闪发亮。就是在那一刻亚歷克丝才意识到一点:她是在享乐呢。 “你告不告诉我你在图书馆里查到了什么?”她问道。 “暂时不。” “要是你不让我知道的话,凯勒,那我就要——” 他隔着桌子凑过来吻了她。那一瞬间很快,很安静,桌腿轻轻往前移了移,他们的酒瓶在桌上晃了晃,就好像丽贝卡酒吧的边门外有列火车刚从铁轨上开过。亚歷克丝眩晕地还没回过神来。 “对不起。”他说。 ° “不。不,我不是说——” “你看吧。” 那男孩伸手从桌下他的背包里掏着什么东西。那是个厚厚的帆布书包,面上缝着“我爱佛蒙特”几个字。 凯勒扔出一本书到桌上。书顺着光洁的桌面滑过去,正撞上亚歷克丝的胳膊。她拿起书,细看封面。这书她以前见过很多次了。正是法洛斯的《线圈》。 “别逗了,凯勒,”她边说边回想着刚才他靠近过来的动作是多么的快,想着他的唿吸温柔地压在她嘴唇上,“我屋里就有一本和这一模一样的。” 凯勒并不理会她的讥笑。“一开始我并不信他,”他说道,“我想这只不过是奥尔迪斯的又一出把戏。但后来我开始读这本书。我是说真正地读进去,亚歷克丝。用教授在课上讲的那种方式去读。去研究它。钻研进去。解构它。” “然后呢?” 凯勒吸了口气。他的手伸出去放在书上——但是个很小心的动作,仿佛那东西通了电似的。“奥尔迪斯是对的。书里有内容……老天啊,亚歷克丝,这书里就有能告诉我们去哪儿找他的内容。” “你是说法洛斯?” 他点头。“对,我觉得是。那就像一张——” “地图。”她想起斯坦利·菲斯克先前说过的话,接口道。 “没错。《线圈》就是他妈的一张地图。” 她现在也摸着那书的封面,手指在冰冷的纸面上游走。封面的图很怪异,有些令人迷惑。城市里的一个女人——但那是一座奇怪的城。摩天大厦都没有阴影;街道全都以之字形通向这大都市的中心,那里躺着一颗黑色的缠满藤蔓的心脏。书名从下往上划过,那些单词正好构成了长在那颗快要窒息的心脏上的枝丫卷鬚: 线圈 保罗·法洛斯着 亚歷克丝说:“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吧。” “就像我说的,我上午去了图书馆。本想去看会儿书,你知道的,在明晚上夜课之前把规定的部分看完。但我看了几页后就开始有点累了。想睡觉。我们周六打了场球,我还没恢復过来。” “别告诉我那是你梦到的。” “那不是梦,”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把头放在桌上。我就在那阅览室里,然后……” “然后怎么了,凯勒?”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看这儿。” 他把书转了个方向,用手指着说。就在他手指的旁边,书页上有一点瑕疵。那点东西几乎看不太出来,只是不规则的一个小点,它是那么的小,亚歷克丝以为那就是一点墨水印,于是想用手把它擦去。 “没用,”凯勒说,“那就是书页上的。印上去的。我本以为可能只是我的书上有,一个印刷错误或什么的。于是我便去书架上找了一本图书馆里的《线圈》。结果还是一样。同样的地方有一个同样的污点。” “这到底是什么?” 凯勒没说什么,他只是把书翻到有污点的地方,然后用手指着。她能看见那细小的墨点在书页外侧空白处飘浮着,还比不上一颗粉尘那么大。 她勐然醒悟过来。 “那是个占位符。”她脱口而出。 “完全正确。”凯勒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就像书籤之类的东西。必须是这一页,因为后一页没有这个记号。必须是97页。” 亚歷克丝低头细读。 这齣场景发生在女主人公的家乡,爱荷华的哈姆雷特。她正在计划着去纽约的行程,这将是她的一次解放之旅。亚歷克丝将整页文字看了两遍,还是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内容。什么都没有。 “我看不出来,凯勒,”她说,“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场景。只是文字。” “再看看。” 她嘆了口气。她讨厌这些考验。奥尔迪斯,菲斯克,而现在又轮到了凯勒——轮番考验,挑战不断。没有一件事会是轻松的。 第50页 她只好再看一遍。这一段讲的是安玛丽正在跟她妈妈解释她计划要去纽约市,并且这个决定是不会再变的了。她在东区找好了一处公寓,一个年老的伯父会带她去。在97页最后,安玛丽说:“这是我想做的事,妈妈。我明天就离开哈姆雷特。”这一页到此结束。再无其他。 亚歷克丝几乎已准备好甩手告诉凯勒,她从那一页里面什么也没发现。明显的她不像他那么聪明。当然她脑子里还有别的事,她可能会告诉他的。别的,她发现的更隐蔽的关于奥尔迪斯和—— 但就在那时,她看出来了。 那个记号。它的形状。那细小的颗粒,在97页页边上的模模煳棚的污点。它看上去就像是…… 它在指示方向。 它指着页面中间的一段话。那记号的边缘向内延伸,就像指着文字的一个箭头,将她的视线引到那去。这是确定无疑的,亚歷克丝暗暗谴责自己一开始竟然没有发现。 一张地图,她转念一想。每张地图都有图例。 她盯着那个记号,然后用指甲摁着书页,目光顺着记号指示的方向看过去。与此同时,她看见凯勒露出了微笑。 那段话写的是: ……在本世纪女性需要处于一切的中心,安玛丽想着。她需要成为事情的核心,绝对中心——就像柏拉图的液体黄金 亚歷克丝又读了一遍这段话,然后抬头看着凯勒。他把啤酒瓶压在嘴唇上,但笑容依然保持不变。 “柏拉图的液体黄金?”亚歷克丝大声说道。准确地讲这句话完全是自己从书页上跳出来的。 凯勒耸耸肩。“就知道你行。你就从这儿切入吧,哈佛女士。” “我有生以来从没听过这个玩意儿。”她说道。 “那我想我们就没法继续了。” “但那个记号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凯勒。一定有的。” 他耸耸肩。她边看着他边思索着。 “让我们好好想想,”她轻声说,“柏拉图是谁?” “亚歷克丝。” “我是认真的,凯勒。他是谁?” 那男生嘆了口气,“古典哲学家,希腊老兄,有一把可爱的大鬍子。苏格拉底就是他的奥尔迪斯,而他是亚里士多德的老奥。解放了山洞里的人。” “还有呢?”亚歷克丝问道。 凯勒盯着她,摇摇头。 “一定有什么的,凯勒。一2定有……” 她开始在脑海里回想着一切,企图找出某些联繫。凯勒已经查出了那么多,他在书里发现了这个记号和这段用词古怪的话,她知道,一切正在慢慢变得明了。她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也能感觉到它在发生。但那不会是变魔术;通住保罗·法洛斯的秘密之门决不会自己打开。 柏拉图的液体黄金,她又想了一遍。她闭上眼睛,手指放到太阳穴上揉着。她父亲陷入沉思时就会这样做,她见过他这样,头疼的时候就揉。现在回来吧,亚歷克丝,她心里对自己说着,同时想起了油。想起了德克萨斯。想到的关联都绝对不是希腊,她觉得自己连那段话、那页书、那个记号以及其他一切都看不见了——该死。真是该死。 柏拉图的液体黄金,柏拉图的—— “奥尔迪斯。”她说了句。 凯勒抬起头。“什么?” “你刚才说的。你说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奥尔迪斯,那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是柏拉图的导师,”凯勒说道,“奥尔迪斯现在是我们的导师,对吧?我们的指导?” 指导,她想,老师就是指导。这里面有点名堂,这个想法里面有内核,她知道,她需要再往下联繫。假如她能把它隔离出来,把那内核挤出来,提取出来。 “你在想什么呢,亚歷克丝?”凯勒对她弹了个响指,问道,“你还在听我说话吗?” “柏拉图是个指导。” “是啊,然后呢?” “柏拉图在雅典教的亚里士多德。他教他的学生——他是在哪儿教的课,凯勒?” 他做了个鬼脸。她讲的他没听进去。 “他是在室外教课的。舰得教文史课101的汉弗莱斯吗?” “哦。驼背炸薯条[1]。那个反基督论者。” . “汉弗莱斯告耐我们柏拉图总是在室外上课,”她重复道,“在雅典室外有什么?” “雕像?” “别闹了,我认真的。” “好啦,好啦。室外有什么……我想像的话,应该和贾斯珀学院室外的东西一样吧。花啊,草啊,树啊。” 她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对了,树。” “你想说明什么,亚歷克丝?” 她侧过身提起自己的书包,掏出她那本《世界文学诺顿选集》。她的手指自信地翻着书页,就这一本书她查阅了多少次了?她在这本书里寻宝而让她的教授们干等着等了多少回?她已经变得非常擅长于从这本书里找出答案来支持她的理论,以至于她的教授们都认为她已经把这本厚厚的书全部背了下来。 第51页 现在她正查着一部作品。作者不是柏拉图,而是荷马。 当她翻到要找的那一页,开始浏览时,凯勒也靠向前来。她能感觉到到随他而来的一团疑云热乎乎地扑向她脸上。“查错了,小姐。这位不是我们要找的希腊人。” “嘘。” 她继续往下,一段一段地看下去。 “应该就是在这篇里面,”她说着,语气里透着一丝丧气,“我记得有一次汉弗莱斯讲过希腊人的天性,当时我们班就在读《奥德赛》。有一段内容就是关于树的,关于——” 亚歷克丝停住了。她找到了她以前的笔记。 “什么?”凯勒问道,突然有了兴趣,“你发现了什么?” 她大声读了出来:“‘女僕们静静地站着,每人都催促着其他人上前。后来她们领奥德修斯来到一处屋担下,请他坐下,像好心的阿尔喀诺俄斯王的女儿娜乌西卡吩咐的那样。在他身旁的地面上,她们放好了一件外衣和斗篷给他穿,另外,又给了他一些金瓶装的橄榄油,让他在温泉里沐浴。’” 亚歷克丝停了下来,抬眼望着凯勒。他仍然摸不着头脑。 “法洛斯的那段话,”他说,“根本没提到任何这类东西。” 她把手放在他手上示意他别说了。那只是轻轻的一碰,但她感到了火花——她能看出凯勒也有同感。他抬起目光安静地注视着她。 “看看我的笔记,”她说,“注意教授对这一段说了些什么。” 凯勒用他的大手接过书,翻看着。然后他看到了亚歷克丝还是一名求知若渴的大一新生时在页缝边写下的笔记。她看见他默念着,嘴唇无声地吐出两个词: 液体黄金。 当他视线再次与她交会时,她看见他眼里充满了希望。“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这是和讲橄榄油的那句话有关,”亚歷克丝说道,“橄榄。柏拉图在室外上课,经常用橄榄树来给学生们做比喻。或许法洛斯是想把象徵符号深藏在文字里,好让读者难以找出。这是个起点,凯勒。一定是的。但现在它要把我们引向哪里,我还真没主意。” “我想我或许知道。” 她眨眨眼。“什么?” “我想先说一句,你是好样的,希普利女士,”凯勒说道,“真的很棒。然后我再告诉你我能做点什么。今天我回去查了些菲斯克图书馆里的旧地图,我找到了爱荷华的哈姆雷特。那是查尔斯·卢瑟福生活过,之后又在那去世的小镇。” “我们的百科全书推销员,书上印着他的照片。” “没错。我只是查了下那些街道,试图找点感觉,弄清楚奥尔迪斯告诉我们要找到法洛斯必须先从卢瑟福入手究竟是什么意思。然后我找到了——” “液体黄金街。” 凯勒微微一笑。“很接近了,机灵鬼。”他拿出地图,把啤酒瓶压在一角上。他俩都站了起来,仔细打量着爱荷华。地图很旧,是影印版的,上面已污渍斑斑,一条河隐隐约约地穿过纵横交错的街道。这一切被放大后显得很不清楚,全是马赛克点,上面用巨大的深色字体标着:哈姆雷特。 她要找的地方在小镇的南端。她顺着凯勒的手指沿着街道往下走,钻进密密麻麻的路网中,有一瞬间她着魔似的想像着自己已置身其中,就在这座小镇里,走在那些街道间。后来她身后的吉他声一阵狂飙将她带回了现实,她看见他正指着一条突出的河边小路,在小镇南边,俨然是―条分界线。她屏住了唿吸。 橄榄街。 “那是卢瑟福住的地方。”她说道,赶上了谈话的节奏。现在看来每个路标,每个联结点都很清楚了。她的心在胸口怦怦直跳。 “正是。这就是为什么奥尔迪斯在第一天晚上提到了这个镇,亚歷克丝。现在毫无疑问了。他是想告诉我们关于哈姆雷特的一些事情。”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思考着这意味着什么。 “但他底要我们去橄榄街找什么他之前没能找到的东西呢?” 凯勒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丢开瓶子,拿起小说研究起封面图。那颗黑色的心脏,那站在迷宫前的女人。和亚歷克丝之前的方式不同,他对这部书的审度带着点冰冷的意味。一点怀疑。 最后他说道:“我想我也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你今天的状态太hign了,凯勒。” 他从帆布书包里又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张照片。 他把照片拿起来,但正当她伸手想去拿时,他又一下抽脱回来。她以为这又是他的什么游戏。想着也许接下来又会是一个吻。但当她盯着他看时,才发现他是多么的严肃,她便也收回了笑容。 “你不能问我是从哪儿得到这张照片的。”他说。 “我——” “答应我,亚歷克丝。给我照片的人要求我保密。他相信,正和我想的一样,夜课比表面看上去的要复杂得多。但他想帮我。帮我们。所以求求你,别问我他的名字。” “好。我答应你。” 他把照片递给她。画面上是一个男人,站在一栋装着护墙板的小房子前面。她见过这个人,但他现在看上去却有点不一样。很不一样。年龄,是的,但还……更阴郁。眼色更深。神情黯然,像极了理察·奥尔迪斯。 第52页 但照片里的这个男人不是奥尔迪斯。两人完全不沾边。 “搞什么名堂?”亚歷克丝说道。语气激动得差点呛住。 “这就是他,亚歷克丝。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你看看日期。” 她看了。在她右手下方有一个日期戳印:1994年1月11日。 这个人是查尔斯·卢瑟福。拍摄日期仅仅就在四天前。 [1]汉弗莱斯(humphries)根据发音分成两部分就是hump fries,即驼背炸薯条。 亚歷克丝 现在 21 刘易斯·普莱恩的萨博车引擎开始呜鸣时,他已经迟了。他正在赶往麦可·坦纳追悼会的路上。他强开了几英里,不去理会那异响,只想着那冷血的杀人犯。想着死亡如何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刻下一条线。扯断生死的接缝,搅乱一切,让它们令人痛心地纠结在一起。经过伯灵顿边界时,泪水已在他脸颊上变冷,他摇下车窗,任凭风吹着他所剩无几的头髮。 很快车身开始震动,一缕灰烟从挡风玻璃前面冒出来。他把车驶向一条佛蒙特的乡间道路,试着用手机给亚歷克丝·希普利打电话。但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手机根本没有信号,不管怎样,现在再要回头已经晚了:追悼会马上就要开始,弔唁的人们已经在贾斯珀的四方院里聚集。(刘易斯从他与残暴、变态的人打交道的经验中知道兇手很可能就在那群人之中。) 或许这样更好,他想。作为一个心理承受力差的人,一名失败的心理医生,以及暴力犯罪精神病医院的管理员,他从来也没有真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花了半小时拦下一辆过路车,又花了四十五分钟才进了一座叫做奥韦尔的小镇,找到一名机修师修理了引擎,师傅警告他:这车维持不了太久。很快他又回到了2号公路上。当他开进贾斯珀,看见远处校园建筑上闪闪发光的尖顶时,刘易斯猜想着这一切——他的迟到、车的故障——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引起其他人的怀疑。他们总是那样的,用犀利的、冷冰冰的眼光看待他。散热器裂了?他们会嘲弄地说,这听上去怎么这么像刘易斯的风格。 那是很疯狂,听上去就像他的某个囚犯会说的那样神经错乱,但他开始对着后视镜编了个故事,一个关于他为什么会迟到的谎言。像某种精心编排的不在场证据。 他停好车,跑向山坡上菲斯克的大房子。假如他能在其他人参加完追悼会离开前赶到,那么他还可能使他们相信他是真心在乎的。相信他一直都很尊重麦可,并认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是一场多么惨无人道的悲剧。当他跑到前门时,他的衬衫已被汗水浸湿贴在胸口,喘息声急促而沉重。 他敲了门,无人应答。刘易斯还清楚地记得他念本科时这栋房子的样子:菲斯克会经常邀请他们这九名被选中上奥尔迪斯夜课班的英语专业学生来做客。那种与其他人一起在这栋房子里的场合总会给刘易斯带来一种可悲的快乐。那就好似,只有在那些品着天价般昂贵的红酒、谈论着伟大的文学着作的夜晚,他才真正是属于这个群体的。直到他收到那部手稿前,那样的时刻都是稀松罕见的。 那部手稿。 他开始回想起来。想起它怎么到了他手里,那一页脆弱的纸,以及还会有更多的承诺。想起那匿名的保证确信未出版的法洛斯手稿就在这儿,就在这栋耸立在他眼前的大房子里。刘易斯想找亚歷克丝谈谈,看她是否找到了剩余的手稿。假如他能以某种方式令法洛斯再度復活,他想着,让法洛斯起死回生,那么也许其他人就会改变对他的看法。平等地尊重他。 他转到房子的另一侧向里面打探。窗户上积满了厚厚的污垢,很难看得清里面的情况。但他确实看见了:一个人影从窗玻璃后走过。 “嘿!”他一边大喊一边勐敲着窗扉,“我是刘易斯!我在这儿!我赶过来了!” 他飞快地走到房子背后,又往里张望。分分秒秒朝他压下来,一点点地流逝,令他开始飞跑,一步跃上鹅卵石铺地的门廊,来到后门跟前,发现门—— 开着。大敞着,邀请他进去。他今天的第一个突破。 他走进门厅。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进来,参差不齐地照在硬木地板上。他闻了闻:那是发霉、腐朽、废弃的味道,是时间的流逝,他日渐增长的年岁,丹尼尔的自杀,还是麦可不合情理的被害。奇怪的是,他想起了他的一名病人,那人亲手勒死了她三岁的女儿,然后又放火烧了她的尸体。那病人对他说:“你想的也都是邪念,普莱恩博士。这就是你和我相似的地方。这就是我们的相同之处。”刘易斯闭紧了眼睛,朝房间深处走去。 他的脚步声迴荡着。大屋里有一盏灯还亮着,发着光——但此外还有点别的什么。他们不久前还在这儿。沙发上卷着一条毯子,壁炉里堆着黑色的炭灰。 “我到了。”刘易斯朝着房间里说道,声音对着刚才他从外面看见人影的方向,引起一声空洞的迴响。接着是他的不在场证据:“我的一个病人。当时医院里出了点麻烦。但我终于还是到这儿了。那边有人吗?” 他转身要走,但又听见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地板的吱呀声。他等着。 第53页 过了一会儿,阴暗处走过来一个人,走进了他所在的这间房间。一张熟悉的脸。 “我没想到还有人会在这儿,”刘易斯说道,“你要——你要去参加追悼会吗?” “不跟老朋友问个好,刘易斯?” 那人完全走出了阴影,摊开双手,似乎要说,没什么好怕的,只有我在这儿。无论如何,刘易斯还是不自在。他已经迟到了,追悼会就要开始,而且他们以前本来就不怎么亲近。不管怎么说,不像他和其他人的距离那样近。 他试着镇静下来。“天啊,多少年了……” “太久了。朋友之间应该养成时不时通个电话的习惯嘛。” 刘易斯低下头,又看了一眼他的表。他紧张得胳膊下一阵发热。他俩为什么都还站在这儿?到时间该走了,他们可以一会儿接着再聊。 “麦可是真正的精英之一,不是吗?”他的同伴沉思着,“或许是最棒的。他比你强,刘易斯。甚至比希普利还厉害。” 刘易斯对这毫不掩饰的刻薄只眨了下眼。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刘易斯。”对方逼近了一步,“你对那手稿都做了些什么?” 这真是荒唐。刘易斯伸出手,就好像他可以用手挡开这非难似的。你怎么会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了吗?那只是一页纸,他想说,一页四年前别人寄给他的纸——但他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的嗓子发紧,发干。时间硬生生地箍着他的手腕,他能想到的只有,你想的也都是邪念,普莱恩博士。你想的也都是邪念…… “你相信麦可是因为法洛斯而死的吗,刘易斯?”那语气此时尖锐得像一把钢刀,“在这么多人中,你就真的认为你应该把手稿交託给亚歷克丝·希普利?” 刘易斯移开了视线。房间似乎变小了,朝着他紧缩。他背靠着一面墙。墙上没有门,只有他先前看见的烧黑了的壁炉炉膛。菸灰飘进了他的喉咙。 “然后这房子也变了,成了一间装满镜子的大厅。” 刘易斯没搞懂话锋的转变,以及他的朋友眼底那茫然若失的神情。但这句话里有点什么意味,有点熟悉…… “房子吞没了那男人,朝里面压过来咬他,窗户就像通近的牙齿——” “不,”刘易斯有气无力地说道,终于想起来这就是没出版的法洛斯小说里的句子,正出自别人寄给他的那页纸,“求求你别这样。” “——椅子翻转过来,以便伸出利爪来捉他,把他拉倒,压在——” 已经无路可退了。他颤抖着,重重地摔在一张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椅子上,膝盖上擦破了皮。他被困住了。 “我不是你们的人!”刘易斯大叫着,惊恐地抬起头,“我和夜课班上的其他人都不同,一直都不一样!我是另类,该死的!” 但当刘易斯·普莱恩说出这些话时,他看见的只是一张多年前熟悉的脸朝他压下来,而一个深藏的巨大真相在他心里怒号而出。这点认识是困难的、迅速的,更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压根儿从来就不是朋友。 22 “女士们,先生们。”赖斯院长在讲坛上说道,“贾斯珀学院的学者和嘉宾们,我们今天相聚在此,共同纪念麦可·坦纳博士的一生。” 这是一个寒冷、糟糕的早晨。人行道上一些学生正往上课的教室走去,他们伸长了脖子带着非正常的好奇心往追悼会这边张望。坦纳一位从前的学生抽泣着;一名记者抓拍了张相片。亚歷克丝花了一早上的时间构思关于她被害的朋友她要说些什么,而她越是想就越觉得难受。现在毫无疑问了:他们聚到这儿来都是因为她。因为她在爱荷华发现的事情;因为她结束了夜课,启动了这一切。 她设法不再去想。胃又翻腾起来。 在院长继续他的开场白的同时,亚歷克丝扫视着她身旁临时讲台上的人的脸。克里斯蒂安·凯恩坐在他的椅子上,看上去很紧张,不安得就像进了教堂的孩子。梅莉莎·李在他身旁,她一副端正的姿态,女孩们爱戴的椭圆形太阳镜藏起了她内心的想法。她旁边是弗兰克·马斯登,他刚才来晚了,而现在没有女友在身边他显得有些失落。亚歷克丝往人群中瞥了一眼,但哪儿都不见露西·威金斯的影子·她不再去想那女演员,心思又回到了台上。萨莉·坦纳穿身黑,眼睛上方挂礼莆丝面纱,下巴因悲痛而闭得紧紧的。最后是雅各布·凯勒,他刚刚熘进座位,正试图确定自己算不算是及时赶到了。现在他已显得庄重而平静了,他的头低斜着好像在做祷告。最后,在讲台尽头还有两把椅子。头一把是刘易斯·普莱恩的;另一把则是给理察·奥尔迪斯准备的。两把都还空着。 赖斯院长叫到了亚歷克丝的名字,她走到麦克风跟前,目光注视着四方院。人们正从那儿挤进来,记者的闪光灯在后排闪个不停。她张开嘴,但没发出任何声音。加油啊,亚歷克丝,她给自己打气说,在哈佛你每天都做这个的。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只胳膊有力地搂住了她的韵头。凯勒也站上讲坛,到她身边来了。“没事的,”他悄声说道,“我在这儿呢。” 第54页 这令她受到了鼓舞。 亚歷克丝靠近麦克风说道:“我的一位好友曾告诉我说,死吏我们得以更深入地关注人生。假如我们关注麦可·坦纳博士的人生,我们会看到一位治学严谨的学者。我们会看到一个重家庭的男人”——她瞟了一眼萨莉,后者避开了目光——“真挚地爱着他的妻子和女儿。我们会看到一位笃信优秀文学理论和实践的教授,一位为这所学院奉献了青舂年华、鞠躬尽瘁、贡献卓着的人。” 她暂停了一下。凯勒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我认识麦可·坦纳是在十五年前。我们一起上了一门课,一门将使我们永远改变的课。即便在当时,我已看出,麦可是个杰出的人,不仅如此,他还很善良。他相信正义,并且……”人群有些骚动。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像是集中在她的致辞上,而更像是在端详着她: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就像他们也许能从中挑出什么可笑之处。一群学生站在第一排,他们的脸在斑驳的阳光下显得虎视眈眈。我们知道你是谁,他们无声地说着,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我们—— 亚歷克丝前天晚上在房间里写好的悼词全乱作了一团。她只好整理起思绪,然后说道:“程序是个危险的游戏。”人们脸上流露出一种困惑的表情,不确定地低声议论纷纷。“如果有谁正在玩这个游戏,你必须立即停止。麦可和其他人一样清楚这个游戏。要不是因为程序,他也许还——” 就在那时有人在远处高喊起来。声音是从通往菲斯克宅第的陡峭的山坡下传过来的。弔唁的人群转过身,目光搜索着远处的校园,寻找那个声音。 那是布莱克警探。此时他正朝着他们跑过来 亚歷克丝只能怔怔地望着那人跑近。他跑过东四方院,冲进人群,往讲台这边挤过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警探?”菲斯克院长说道。他把自己的轮椅摇向前,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激动地扫视着人群。 “又发生了一起谋杀,”布莱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尸体不久前刚在你家里发现。所有人必须立即回那去。” 扶手椅两边各围了一群警察,低头检查着刘易斯·普莱恩的尸体。他僵硬地坐在那儿,双手紧扣着自己的风衣。壁炉里的火已经完全熄了,房间里一股烟味。桌子上只剩下昨晚喝过的一堆杯子和瓶子,有些上面还有口红印,有些则躺倒在桌上。房间正中便是那死去的人,看上去他只不过是一位局外人。 看来他还是决定来了,亚歷克丝想着,他只是到学校到得太迟了。 普莱恩的头向后仰着,看起来就像是坐着睡着了一样。盖在他脸上的是一本书,一本平装书,现已经染上了深红的血色。那正是克里斯蒂安·凯恩的《夜里的巴克》。 “我对天发誓,”克里斯蒂安在房间里的人群中冒出声说道,“我发誓我跟这没关。有人在陷害我。有人在陷害我,该死的!”他的声音略带着些歇斯底里,其他人都冷冷地注视着他。萨莉·坦纳软软地倒在了弗兰克·马斯登怀里,她脸上带着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震惊。不,她的嘴型无声地说着,不,不,不。在她前面露西·威金斯靠着壁炉站着,她双臂环抱在胸前,恐惧地战慄着。凯勒站在亚歷克丝身旁,他的眼神从死者身上跳到墙上然后又跳回来。像亚歷克丝一样,他只要看着刘易斯就止不住地想起爱荷华。 “是枪伤。”布莱克说,“就在右耳后面。” “我屋里可没有枪。”菲斯克辩白道,“要是你找到了武器,那一定是杀手带进来的。” “我的手下正在搜查。”布莱克说道,亚歷克丝想起了自己藏在房间里的那本书。她想着那里的东西,以及当天早晨她放书的地方。布莱克捉住了她的目光,她马上看向别处。“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今天早晨待在这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找问来。普莱恩被杀的时间就是在所有人刚要走之前或刚走之后。” “但应该有人见着他呀,”菲斯克辩解道,“我们肯定会碰到——" “你们是从哪儿离开这儿的,菲斯克博士?"布莱克问道。 菲斯克向马修·欧文做了个手势。“从厨房。”那护工答道。 “那就有可能,”布莱克推断道,“你们离开时根本没遇到刘易斯·普莱恩。他来晚了,而当他抵达时,这儿的某个人,当时还待在房里的某个人,杀了他。” 菲斯克压根不信。“不可能。” “有麦可·坦纳的被害在先,”布莱克说,“我们就得查验所有的可能性。”警探看着亚歷克丝说道,“你昨晚拜访了奥尔迪斯。” “他没到这儿来。”她说。回答得太迅速,太想辩解。“他是不会参加追悼会的。那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所有的可能性。”布莱克重申道。 接着他走回门厅,跟赖斯院长说了些什么。院长看上去惨白而惊愕,他点点头,离开了屋子。 “所有人都从追掉会上回来了吗?"布莱克的一名副手问道。 第55页 亚歷克丝环顾四周。大屋里现在一派繁忙的景象,一大片空间被警戒线围了起来保护犯罪现场,警察和技术人员们在里面忙碌着;他们这群以前的同学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从追悼会现场的人群中挣脱出来,甩开了像潮水般涌向讲台的记者们。透过脏乎乎的窗户,她还可以看见一群记者在外面。赖斯正在给他们某种形式的声明。 奥尔迪斯是对的,她想,他对所有这一切的判断完全正确。 “所有人都到了吗?”布莱克又问了一遍。 “都到了,”凯勒回答,他仍旧紧紧地贴在她身旁,“除了一个人。” 亚歷克丝环视房间,发现有个人确实还没从追悼会上回来。当她看出是谁时,一股愤怒和疑惑交织着涌上她心头。 “梅莉莎·李。”她大声说道。 布莱克点点头,向副手示意。“找到李,把她带回这儿来,”他说,“昨晚住在这房里的所有人都是可能的目标——以及嫌疑人。” 夜课 1994年 23 又到了上夜课的那天,当大家到卡尔弗楼时,他们发现教室是空的。放电视的滑轮架被推到了后面的角落里,有人在黑板上写着:不用上课——奥尔迪斯教授晕倒了。 九名学生走出教室,回到夜色中。他们一块儿走着,风颳得他们的脸火辣辣地疼。校园里已经安静下来,从塔楼高层窗户透出的黄色灯光一格一格地映在四方院里。风唿啸着穿过校园西面宿舍楼间的走道。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沉默笼罩着这一小群人。 还是梅莉莎·李最终打破了沉默。 “那游戏……”她简单明了地说道。 “怎么了?”凯勒问。 “我们应该玩玩。就在这儿,今晚。” 其他人停下了脚步。刘易斯·普莱恩说:“我公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梅莉莎。” “我有个朋友在杜孟,”李接着说道,“俄罗斯文学专业的。她说他们周末时仍然在玩程序。那没什么的——只是好玩而已。《线圈》我们读得已经够多了,至少可以装扮一下。”她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游移。她很想玩。 “我不太明白,”萨莉·米切尔很快地说道,“那游戏听上去……像拉帮结派。” “别傻了,萨尔。你认为贾斯珀还有其他人可以玩这个游戏吗?没有——只有我们。我们是最棒的。我认为这就是奥尔迪斯那天晚上跟我们说的意思。他是在敦促我们开始我们自己的游戏。在这个学校里启动程序。”李不说话了。他们现已走到了菲斯克图书馆前,一盏孤零零的街灯照着他们。 最后丹尼尔·海登开口了,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清晰而响亮:“我一点都不想参与。”他说。然后他便转身离开了。其他人望着他走远,积雪随着他的脚步嘎吱嘎吱地响。当他的身影在四方院远处只剩下一点时,李说:“还有谁害怕了?” 没人动。大家都同意了。 二十四小时后,亚歷克丝戴上手套,熘出了房间。她在宿舍楼门口停了一会儿,视线穿过校园,望进不安的黑暗中,多不寻常的一个冬夜啊。月亮上哪儿去了? 她走了出去,唿出的热气扑在眼前。她低着头,只靠直觉前进着,校园里的每个路口她都烂熟于心。到达目的地她花了三分十七秒。 派对的气氛已经在慢慢酝酿。阿尔法赛格玛淘联谊会的屋里已挤满了人,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进起居室,站在壁炉前。有人勐地挤到她身旁,往她的空手里塞杯酒。酒晃动着差点溅出来,杯子透心的凉。亚歷克丝接过酒杯,喝了一口。音乐响起来了。 她寻找着凯勒。她已经开始习惯在校园里,在这种随意的派对寻找他的笑脸。有时她能看见他,有时不能,但她总会去找他,找不到的时候就会觉得失落。 现在搜索到了屋子尽里边。一排高高的窗户正对着宽敞的东院,这儿的黑夜更显得悸动不安。几个学生坐在地毯上,玩真心话大冒险。凯勒不在其中。音响里放着的歌——“遗弃的缪斯”的《哭吧宝贝哭吧》—一声音渐渐消远,另一首歌取而代之响了起来。 又有人粗鲁地从她身边过。“嘿。”亚歷克丝说道,刚才喝下去的酒仍在她嗓子眼儿里烧着。她抬起头,但那人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不。没完全消失。他们留下了点什么。 一条留言。又是一张彩色纸条掉进她被子里,然后慢慢浮起来,她刚来得及看完,那几个字就浸湿不见了。 卡尔弗楼。它开始了。 亚歷克丝觉得嗓子发紧。她再次环顾四周,尽管心里恐惧但还是大笑着。整天的学习已经让她忘掉了程序,已经和法洛斯一起从脑子里去除掉了。真正的法洛斯,并非潜台词里的大量暗示:《线圈》,那本奇怪的书现在已快读完了,真相就在眼前戏弄她,只是她够不到而已。 或许你需要再深人些,她对自己说道,或许你需要去奥尔迪斯去过的地方。 亚歷克丝离开房间,又走进凛冽的寒风中。她朝着卡尔弗走去。 那栋楼黑得与夜色难分难解。没有任何响动。 第56页 一开始亚歷克丝一个人都没看见。刚喝的洒、兄弟会烟雾缭绕的屋子、她的恐惧一股脑地袭来,令她四肢颤抖,双腿无力。寒冷愈发浸人,没有月亮的夜晚愈来愈像个无底洞。她怀疑自己会不会是被涮了,这是不是李恶作剧的把戏。那个贱人,她想着——就在那时,她看见一个人影掠过了楼前。有人来了。 弗兰克·马斯登出现在她面前,脸上挂着怪怪的笑容。“克莱尔小姐?”他说。 亚歷克丝想笑。在这儿干这个,今晚……真是荒唐。但另一半的她又想这游戏继续进行下去,好看看自己能不能玩奥尔迪斯在课堂上提到的游戏。看自己是否配得上。她记起那天晚上他说的话:关于程序奇怪的是你并不知道自己身在其中,直到你意识到有些东西变了。 “是,先生?”她说进。 “欢迎回到家,亲爱的女士。”马斯登继续着,就像他平时演戏一样融入了角色。“欢迎来到……操。”他摇摇头,掏出一本他带在身边的平装书。那是《线圈》。马斯登带了一支小手电,他拧开它照着书。终于他说道:“欢迎来到爱荷华的哈姆雷特。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亚歷克丝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有一声女孩的咯吱一笑,弄得马斯登有点坚持不住,亚歷克丝也羞红了脸。她记得那场景但却想不起词了。细节啊。现在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真空密封罐从裂缝里漏了气,一阵恐慌的感觉笼罩了她。她不想拿出书来査,让马斯登看出她已经忘光了。那样你就被淘汰了。而作为一名法洛斯学者,不能融入圈里,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那是比死还糟糕的命运。 “看书。”马斯登悄声逍,递过去他的那本,她闻到他唿气中有威士忌的味道;这只是个游戏,她告诉自己,不过是为周四晚上的期中考试换换脑子。轻松一下而已。她试着放松下来。“你的词。” 亚歷克丝从他手中接过书,打开找到那出场景,然后读道:“你能告诉我哪——” “不要读,”马斯登说,“那是规则之一。不好意思,亚歷克丝。” 她把书放低,闭上眼睛。“你能带我看看安玛丽住哪儿吗?我有很久没见过她了。” 马斯登说:“就在这边。” 她跟着他。她一边走着,一边注意到了点什么:还有其他人,有些陌生人,有些熟脸孔。十来个贾斯珀的学生,从玫瑰街两旁经她身边走过。她看见了刘易斯·普莱恩。“晚上好,夫人。”他含含煳煳地说道,并做出向她脱帽行礼的样子。 这就是那出场景。完全一样,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在身边经过。 法洛斯。他们在模拟,在现实中仿造书里的情节,就在这校园里。 不知是什么原因,意识到这点令她十分不安。 亚歷克丝跟着马斯登绕过卡尔弗楼,经过因覆盖着雪而显得发亮的树。树枝拍打在她脸上,但她只是走着,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另一个四方院。在他们前方是特纳楼。她知道了,这里是梅莉莎·李的宿舍楼。学生们都把这叫做“全景”,就是《闪灵》里那家酒店的名字。 进楼后,一阵温暖。更多的学生在这儿,外校生以及无业游民们。他们有的人在用塑料杯子喝着酒,有的已经喝醉了,跳出了剧本。《线圈》的场景,也就是梅莉莎·李为这游戏选取的短短四页的情节,只包含这些的一部分。 有人大声喊道:“程序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另外有两个学生舌头交织在一起,热烈地接吻。有人用手提音响放着大门乐队的歌。《结局》响彻四周。弗兰克·马斯登仍在角色里,他有点蹒跚地把亚歷克丝领到楼梯跟前。她跟着他走了上去。 李的房间门半开着,就像法洛斯描述的那样,屋里传来一股浓浓的大麻烟味,和一阵轻柔的不插电音乐声。亚歷克丝走进去时,她看见李坐在一个包着锡箔的硬纸箱前:“镜子的场景”,这是《线圈》里较重要的一个情节。奥尔迪斯特别强调这一节,他和他们一起细緻地过了一遍,并花了很长的时间讨论它的主旨和细节。现在她就在这儿了,在这简单的宿舍房间里,在书页中间。亚歷克丝的脉搏加快了。 还有其他人在这儿:萨莉·米切尔,麦可·坦纳,以及凯勒。她看见他时心跳几乎停止,但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们在等她,坐在房间的一侧,并没有在房间里走动——这和法洛斯的原版有些不同,但还得进行下去。他们现在已经走得太远了。 “亚歷克丝。”有人小声叫她。是凯勒。他一脸严肃的神情使她缓和了下来;她想告诉他别太当真了,这只不过是个游戏——但那并不对,是吧?既然她已站到这儿,进入了情境,这游戏变得紧要起来。她有了一种冲动。男孩对她示意。“该你的词了。” 亚歷克丝把思路拉回情景里的房间。“安玛丽,”她清脆地说道,“咱们多久没见了?” “你好啊,克莱尔,”李说道,她拿捏着腔调,模仿得惟妙惟肖,“你真好,专程跑了这么远的路到爱荷华来看我。我想让你见见我父亲。”她指向坦纳,那男生点点头。“然后这位是我的女僕,奥莉维亚。” 第57页 米切尔说道:“您好!” “这位是尊敬的伯曼先生。” 凯勒伸出一只手。这是错的:这位好管闲事的律师,伯曼,到后面才会出现。亚歷克丝停滞不前,但凯勒的手还停在那儿,眼神游离。入迷了,亚歷克丝想,他们都入迷了。她握了握那男孩汗湿的手,他马虎地一笑,然后又坐了下去。音响里的cd停了,跳到了广播。李转过身头一次正对着亚歷克丝,她的嘴唇涂着旧时的亮红色唇彩,耳朵上挂着老古董的绿松石耳环。她把头髮按照当时的髮型拉了起来,但还穿着她那件珍珠酱乐队的t恤,那双马丁靴,指甲仍是黑色的。 “什么风把你吹回爱荷华来了?”那女孩问道。 “生意。”亚歷克丝说。 “哪种生意啊?” “就是关于……”亚歷克丝僵住了。房间似乎天旋地转。她绞尽脑汁想着那些词,但什么都想不起来。其他人似乎都在等着她,催她赶快接下去。“关于……”她伸手想去拿李梳妆桌上的那本书。 “不。”李说着把书拉回来,“这不行。你知道的,亚歷克丝。” 亚歷克丝咬着嘴唇。“你去死吧。她试图回想那场景,想她的台词。但没有用。法洛斯的文字就是从她脑海里消失了。“ “我……我不行……” “我想着你是被哈佛录取的,”李说道,我以为你玩这个会更厉害些呢。”那女孩的深色眼睛严酷地打量着她。她一定吃什么药了。她不像她本人。烟雾在哪儿盘绕着,使空气里带着一股浓浓的烟味。亚歷克丝咳了一声,然后她觉得嗓子眼更堵得慌,便又咳了咳。很快咳嗽变得更加剧烈起来,她止不住弯下了腰。凯勒在旁边轻捶着她的背说道:“你还好吗,亚歷克丝?你要我给你拿杯水吗?” “让她走吧,凯勒,”李说道,“她没事。” 亚歷克丝站起身,脸羞得通红。她失败了;她让奥尔迪斯和其他所有人都失望了,她不该在这儿。她不配。她转身出了房间,走道里传来涅槃乐队喧嚣的歌声。她来到一楼大厅,这儿的场景已经松散了,她看见刘易斯·普莱恩正在胡言乱语着,旁边的外校生完全沉默地注视着他。他们在一幅活人静态画里。 亚歷克丝飞快地从中穿过,冲到门外,大口地吸着气。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就一个人站在雪中,风刺着她的脸。然后她才走掉。今晚她已经完了。结束。让他们和他们那愚蠢的游戏都去死吧。 三十步走到了卡尔弗楼,然后沿着楼后同一条小路往下,便出去到了前街上。很快她就会到家,就能忘掉这些,把程序抛到脑后,钻回她的书本里去。她真是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她后悔自己去—— “肖娜·惠特利和阿比盖尔·默里。” 亚歷克丝停住了脚步。坐在长椅上,半边脸沐浴在路边安全灯光下的,正是丹尼尔·海登。她望了他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你听说过她们吧?” “那两名受害者,”她犹豫地说道,唿出的气立刻在空中凝成白雾,“那两名学生,奥尔迪斯被控告——他在杜孟杀的两个女生。” “其他人还在忙于玩游戏,”男孩继续说道,“但我不会,亚歷克丝。我一直在读关于奥尔迪斯的东西,研究他。他对那两名女生做了什么……我没法置之不理。我想退出夜课,离他尽可能地远,但我不得不留在里面。我得看它怎么结束。”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丹尼尔?已经很晚了,我明天一早还有课。” 他抬起眼看着她,双手在腿上抖着。“因为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他说,“我在校园里看见过你。你也在做研究。不然你想我昨晚怎么会在你书里放了那张纸条?”她张嘴想说话,但海登摆摆手止住了她。“我试图引导你,”他说,“给你指出某个方向。我老爸是警察,所以我还算知道点兇杀案调査。” “丹尼尔,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现在——” “我现在告诉你这些,这样你就能把事情做对,亚歷克丝。你的研究,不管你在菲斯克图书馆里以及在那山上和老院长一起做着什么——你需要焦点。不能再瞎打瞎撞了。你需要从头开始。回到他的受害人身上。回到杜孟大学。那是奥尔迪斯诞生的地方。” 24 微缩胶片阅读器已经陈旧了,被胡乱地放在图书馆尽里头的角落里。灯照着那间窄小的、衣柜般大的房间,显得昏黄暗淡。蜘蛛网在角落里闪着光。亚歷克丝一人占据了整个房间。 她拨着这些按字母顺序排放的胶片。你得从头开始,她想。她之前因搞糟了程序而产生的巨大羞耻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都是海登刚给她的信息。这和菲斯克告诉过她的话完全契合——她得回到根源上去,回到那两名受害者身上。她得从开始向外追踪奥尔迪斯。她一直以来的方向都错了,一直想用书本身揭开谜底是不行的。现在她看清这个错误了。 a代表奥尔迪斯f代表法洛斯,h代表哈姆雷特,d代表杜孟。 第58页 杜孟大学,1982年。惠特利和默里兇杀案。起始。 她拿出标着w的胶片,放在机器上。 w代表肖娜·惠特利,第一名受害人。 亚歷克丝曾找到过关于理察·奥尔迪斯、关于杜孟兇杀案本身以及他学术成果的文章——但关于他的(不,亚歷克丝,她边想着边抓紧自己,不是他的而是其他某人的,那名真正兇手的)受害人本身的文章却很少。她唯一找到的一组照片还是菲斯克给她看的。 她转着微缩胶片间的齿轮,视线追踪着相关的文字-兇手-调查-动乱-校园-方法论-奥尔迪斯。她只是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看年轻时奥尔迪斯的相片,或杜孟校园的航拍图,上面有红笔圈出的肖娜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她更多的是浏览这些信息,寻找关于惠特利的蛛丝马迹。 “希普利小姐?” 亚歷克丝吓了一跳,转身看见图书管理员在门口。 “嗳,道斯小姐。”她说,“一切都很好。” 那女人走了,剩下亚歷克丝自己。 她摇摇头,想用掉疲劳。现已将近午夜了,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又想起梅莉莎·李,想起她那双在假镜子里的眼睛,想起凯勒怜惜的手在她背上…… “别想了,”她大声说道,整理起思绪,“专注,亚歷克丝。” 她想着可怜的肖娜·惠特利。所有人都在捜寻保罗·法洛斯,试图揭开这位作家的身份,但没人试过要査出关于肖娜的真相。在杜孟大学这两名学生身上真正发生了什么,没人在找答案。 亚歷克丝闭上眼睛,想起了一些事。那是那天菲斯克给她看过的一点东西,那些关于杜孟兇杀案的可怕的文章里的一小句。 “你们应该看好肖娜·惠特利。” 这是他们把奥尔迪斯带去审讯时他说的话。她总觉得这句话什么地方有点怪,这些字面下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可能给她指引答案。看好,她想着,使劲挤挤眼睛,指甲掐在太阳穴上掐得生疼。看好…… 她翻得太快,差点就错过了那篇文章。 那是1981年秋天写的,就在惠特利被害前几个月。 关于杜孟文学研究生奖学金的一则简短消息。令家乡人骄傲的天使,文章这样引用了她妈妈的话。配图照片上惠特利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一件细绒毛衣,嘴咧得很开,笑容很单纯。微缩胶片阅读器在这灰尘瀰漫的小房间里飞转着。 “你是谁?”亚歷克丝大声问道,“你到底是谁呢,肖娜?” 她又看着那篇文章。一字一句地读,眼睛刺痛。 没有。什么都没有。 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的。她现在已看到最后一张胶片了。 该死的,奥尔迪斯,她无声地咒骂着。她累极了,开始变得不理智。失去自我了。你真该去死,对我做这种事——对她做那种事。 亚歷克丝又开始最后再读这文章一遍,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已读完就了事。 就是在那时她看见了。在页面下方只是几行漫不经心的字。她把身子靠近,廉价的塑料椅颳得座位下的地板直响。 最近肖娜开始了她的毕业论文。在她最喜欢的教授指导下,她开始用一种以前从未想像过的方式读书。“奥尔迪斯博士教了我很多,”她说,“他想让我去爱荷华做研究,就像他当年在这儿做学生时做的那样。假如我能找到一个和我同去的人,我也许就会去。” 亚歷克丝颤抖着盯着屏幕。那女生的形象飘远了,这狭窄的小房间里的一切物体也已消散。只有她一个人。完完全全是一个人。有人从门外走过,高跟鞋敲着地面响。她无意识地听着。 和我同去的人…… 亚歷克丝向前伸出手关掉了阅读器,房间里暗了下来。 凌晨一点刚过,她敲响了凯勒的门。这橄榄球队员的宿舍闻上去有一股混合着披萨、呕吐物和身体喷雾的味道,有人在消防栓上挂了一件护裆。她在门外等着,脑子里充斥着未解的问题。 凯勒拉开门,对着楼道里刺眼的灯光眨着眼睛,他目光惺忪,满眼睡意,头髮被压成一缕一缕的。他没穿上衣,亚歷克丝迫使自己只看着他的脸,他那充满血丝的眼晴。 “亚歷克丝,假如这是关于程序的事,那——” “你找到的那张照片,”她说,“就是卢瑟福那张。我想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 “你在说些什么,亚歷克丝?” 她一口气都告诉了他。她把那天晚上她了解到的关于肖娜·惠特利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她说完后,凯勒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她都不用去想。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就在嘴边上。当她在微缩胶片阅读器上找到那篇文章后,就已经很明显了,甚至或许比那还要早——当她在酒吧里看到查尔斯·卢瑟福那张奇怪的照片后,或者是当她在斯克的藏宝室里读到那些发黄的旧报纸上的文章时。她所需要的只是丹尼尔·海登把她推向正确的方向。 “那就是说,”亚歷克丝最后说道,“我们得去爱荷华。奥尔迪斯在引导我们去那儿。” 第59页 亚歷克丝 现在 25 刘易斯·普莱恩被杀后,剩余的老同学都被关进了菲斯克家楼上的一间屋子里。 那时刚过午后,阳光切过泛黄的书页似的窗帘照进来。这间里也有一个壁炉,两旁分别有两个大架子,一个木制挂钟挂在顶上,时间停在不知过了多久的某一天的3点38分。克里斯蒂安·凯恩正发疯似的叽里咕噜地澄清着自己的清白;没错那本书——他写的书——被放在死者的眼睛上,但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屋里每个人人手一本的情况下那又说明了什么,那是什么意思特别是当——“够了,克里斯蒂安。”凯勒说道,那作家便像只被责骂的小狗似的安静下来。护工马修·欧文站在一旁,双手摩挲着菲斯克院长轮椅的手把。萨莉·坦纳和露西·威金斯站在房间的另一面,那寡妇一副吓坏了的神态,女演员则不安地在壁炉台面的尘垢上画着椭圆的圈,弗兰克·马斯登一眼不眨地望着她,脸上罩着一种不信任的阴影。而在一团黑影下,亚歷克丝观察着他们,正如奥尔迪斯指示的那样,猜测着她的同学中是谁变了。 一名年轻的警察守在门口,他的双臂环抱着,脸上一副警惕的样子。 “看他,”凯勒悄身对她说道,“那孩子吓得屎都快流出来了。也难怪他们不派他去跟奥尔迪斯交涉。” 在别的情境下她会笑出声来。 “梅莉莎为什么没回来?”菲斯克问道。在老人身后欧文继续按摩着轮椅的手把,他的动作几乎能让人催眠。亚歷克丝试图甩掉脑海里梅莉莎的头放在他两腿间的不堪的回忆,试着不去想他如何—— 欧文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她避开了视线接触。 “没人晓得。”凯勒开口说道。那女人到现在还没从追悼会上回来。 “梅莉莎跟那……楼下发生的事没一点关系,”克里斯蒂安说道,他的声音几近歇斯底里,“她不可能的。” “她说了很多关于丹尼尔的事。"弗兰克说。露西停下了她手指在灰尘上画圈的动作,从那冷飕飕、黑乎乎的壁炉旁走开。“她看上去有点……因他的死而困扰。” “你是指什么?”凯勒问道。 “我是说她似乎坚信他的死并不是自杀。她昨晚跟我谈了一会儿,在睡觉之前。我当时脑子不太清醒。我们在飞机上喝了些酒,然后又是见到萨莉来访,于是我的头……就那样了。我没有想太多。但现在,联繫起发生在麦可和刘易斯身上的事——我的天啊,你想她会不会也许是对的,丹尼尔才是第一个?” “丹尼尔是自杀的。”萨莉平淡地说。她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撅着嘴唇,两眼烫得像烧红的煤球;悲伤使她置身于其他人的圈外。“他因为自己正在调查的一个案子而郁闷。他把配发的左轮手枪放进了嘴里。他在纽约当警察,压力非常大——我们别把丹尼尔的死复杂化了,仅仅因为……这点。” “梅莉莎说丹尼尔很幸福,”弗兰克接道,声音轻柔而平稳,“她说——” “梅莉莎说了很多事,”萨莉边说边瞪着那男人,“让我来问你一点:我们当学生时你信她的话吗?” 那男人不自在地把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 “说啊?” “不,”弗兰克轻松说道,“没人信过。” “那女人心理有问题。麦可亲口告诉我的这点。” 亚歷克丝往前坐了坐。“萨莉,你认为这些谋杀是梅莉莎干的吗?” 那女人冷冷地打量着亚歷克丝。她的双臂垂到了身体两侧,她看着亚歷克丝,似乎在说,你竟敢问我那种问题?你在所有人…… “这个问题很好,”菲斯克院长在他的椅子上静静地说道,“你怀疑她吗,萨莉?” 那女人直起身子。她在脑子里仔细考虑着什么,试着把话说得丝毫不错。终于,她用审慎而冷淡的声音说道:“麦可告诉过我梅莉莎有时会给他打电话。她的婚姻遇到了问题。我——好吧,当然我是会吃醋的。我记得我们还在大学时她的名声。我是说谁不记得呢?但她还是一直打,而麦可也一直接她的电话。他会藏到他的书房里去接,而我就把耳朵贴到门上去听。"有时他们会说上几个小时。我们经常为此打得不可开交。”萨莉颤抖着,是由于回想起这些还是因为过去七十二小时里发生的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关于她他怎么说的?”克里斯蒂安问道。他突然心情明快了,也许是很高兴大家关注的焦点现在转到了梅莉莎身上,而不再纠缠刘易斯·普莱恩那可怕的死相。 “他认为那女人需要专业治疗,”萨莉说,“他为她的事给刘易斯打过电话,刘易斯对此想法也一样,他们都相信她对真相很纠结。她是个不由自主就会说谎的人。” “你不是当真的吧?”弗兰克反对道。 “她是不正常,弗兰克。梅莉莎和我们其他人不一样,你知道那是奥尔迪斯一开始就——” “奥尔迪斯?”亚歷克丝控制不住自己。 第60页 萨莉瞪了她一眼。“你问我她是否可能做了这些,亚歷克丝。我的答案是不。我不认为是梅莉莎干的。我想——自从我看见……三天前我在我爱人的书房里看到的情景,我就有了这想法——是理察·奥尔迪斯杀了我丈夫。但奥尔迪斯一个人干不了这个,于是他找了一位‘得意门生’来帮他。”她一个挨一个地看过去,用手指戳着锁在房间里的每个人。“教授已经启动了这些事情,现在我们都会死,一个接一个。” “够了。”他们再次转向菲斯克。老人脸上的粉随着汗水流到皱纹里,一双失明的乳白色眼睛盲目地环视着房间。他一只瘦骨嶙峋的拳头紧攥着墨镜放在腿上。“你们现在需要团结在一起。要彼此信任。四分五裂,互相指责——那样帮不了任何人。” 亚歷克丝转过身,看窗户外面。记者们还在下面徘徊,观察着这栋大房子窗户里的动静。 “很疯狂,不是吗?” 凯勒走到她身边。她之前因失踪的手稿而对他产生的怒气突然消散了。假如说她在这儿有盟友的话,她知道那就是他。 “也许是我们搞砸了,”他继续说,“当时在爱荷华。” “我们没有,凯勒。你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 “我知道这看上去很像奥尔迪斯想出来的东西,”他说道,“某种人性之谜。” 亚歷克丝看着他。“我不想再谈这个了,”她无力地说,“我想让脑子里再没有这些东西。奥尔迪斯,麦可,还有我们在楼下看见的一切。我们说点别的事吧。” “不谈书。”凯勒说道。 亚歷克丝无力地一笑。“好,不谈书。” “谈谈歷史怎样?” 亚歷克丝转回身靠着窗框,什么也没说。 “那我先说吧,”凯勒说道,“她叫杰西卡。我前妻。她在那所高中教数学。我们喜欢同样的东西,我们在同样的地方出现——好像很自然。是的。” 她没有看他。没法去看。“后来怎么了?” “她认为我的秘密太深了,”他说“她想知道太多关于贾斯珀、关于夜课的事。当然不仅是这。还有些别的事。比如说,她的脚指甲。” 亚歷克丝笑起来。 “自从我们分开后,”他说,“我就一直住在一间修葺好的旧农舍里,当橄揽球教练。我们的球队很棒。你有空时应该过来看看我们踢球。” 或许我会去的,她想。然后她想起了彼得还有—— 有人尖叫。 亚歷克丝飞快地转过身,看见是露西。她正在攻击弗兰克,挥拳打他,抓他的眼睛,她的脸扭曲成一张愤怒的面具。 “骗子!”她尖叫着,“这男人是他妈的骗子!” 那年轻的警察赶紧跑过来,把那女人拉开。她减弱了势头,仍拳打脚踢,咬牙切齿的,一头金髮乱舞。亚歷克丝看着弗兰克坐下来,他的耳朵通红,脸颊上有一处抓痕带着点点血印。他微笑着,那副迷人的微笑一定帮他在无数次试镜中赢得了角色,他说:“没事。威金斯女士只是早上心情不好。她离家这么远地跑来,加上在这儿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骗子,”那女人又叫道,“别信他。别信他说的任何话。” 亚歷克丝回头再看弗兰克时,那男人迎住了她的目光。他仍在微笑,但他的眼神却在说:帮帮我,亚歷克丝。我刚做了很糟的事。 弗兰克还没来得及大声说点什么,房间的橡木门开了,有人叫亚歷克丝的名字。布莱克警探想单独见她。 “祝好运,”她离开房间时菲斯克说道,“另外记住,你现在不用保护他了。” 布莱克在院长的书房里等着她,灯都开着,书架上的每本书都被照得雪亮。她本能地扫了一眼那些书。 “坐吧,希普利博士。” 她照做了。 布莱克清了清喉咙说道:“我要问你的问题一会儿也会问其他人。今天早上就在追悼会之前你在哪儿?” “我出去了。” 警探的一道眉毛一斜。 “跟奥尔迪斯没有一点关系,”她说,“我只是想再看看我从前的学校。我回来后还没怎么去看过。我需要理清我的思路。准备我的悼词,当然。” “那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呢?” “这儿变了,”她说,“一切都在不断改变。” “那就这些,你只是出去了。” “是的。” 他低头看着书桌,手上翻着一叠纸。“刘易斯·普莱恩……你最近跟他讲过话吗?” 她想也不用想。“几个月前我跟他简单聊过几句。我们最近一次有意义的谈话是在四年前。我记得很清楚。” “你们两人谈了些什么?” “刘易斯认为他找到了一页法洛斯未出版的手稿,他想让我验证文章的内容,看他是不是对的。” “那他对吗?” 亚歷克丝起初没说话。她在想那空无一物的暗道,想她的手在黑暗里乱抓着,以及她后来看见凯勒时他那无辜的笑容。 第61页 “希普利博士?” 她抬起眼看着警探。“对,我认为他是对的。” “你和刘易斯还谈了其他什么事吗?” “我们聊了很多事,警探。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 “你们聊起了刘易斯·普莱恩一直在玩的一个游戏了吗?” 那么说他参与了程序。该死。 “没有,”她说道,“我没参与其中。” “但你以前玩过。” 她迎着他的视线。“是的。我在夜课班上时玩过。 “那你玩得好吗?” “好?” 那男人摆摆手。“是游戏就有输赢,教授。你赢了吗?” 她看着零乱的书桌,看着上面一排菲斯克的药瓶。然后她坐起身说道:“一开始没有。一开始我很差。但后来——是的,我变得很厉害。” 布莱克做了点记录。“我们来说说今天早上吧。你几点祌离开的?” “八点左右。” “有其他人醒了吗?” 她想着那屋子,空荡荡的大屋里快要熄灭的火,以及厨房里的黑暗。“我能看见的没有,”她说“房子非常大,警探。” 布莱克点点头。“我相信刘易斯·普莱恩是上午九点左右到的,正好是房子里所有人出发去追悼会的时候。他快迟到了。有证人告诉我们他的车出故障了,而在城外没有手机信号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他到时可能正好赶上最后一个人刚要走,然后——” “我们所有人都在追悼会上。”亚歷克丝说完停下,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弗兰克和凯勒迟到了。她责备自己话已出口,不假思索。忽然间她屏住唿吸,想去抓什么东西但又知道那在她能抓到的范围之外。“刘易斯到这儿时我们已经都走了。” “有人可能回来了,”布莱克解释道,“有人可能回到屋子里,正好有足够的时间杀了人,并及时赶去了追悼会。因此我们会监视你们所有人,直到穷尽所有可能性,把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排除在外为止。” 这是夜课上的某个人干的,她想着,记起了奥尔迪斯的话。是在那儿的某个人。 “但这个杀人犯,”她好不容易才说,“没道理啊。假如杀手是杀死麦可·坦纳的同一个人,那他就改变了方法。除了那本书,其他所有都不一样。” “有时候,”布莱克说道,“那说明不了什么。” “我恐怕没懂你的意思。” “杀手或许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他或许需要快速行动,于是用枪就成了他——或者她——的惟一选择。”警探稍作停顿,深吸了口气。“你知道这房里有谁可能带着件火器吗,希普利博士?” “没有,”她说,“当然没有。”他能看出她在撒谎吗? 一秒钟过去了,然后两秒。布莱克终于点头说道:“我们来谈谈理察·奥尔迪斯。” “谈他的什么?” “你昨晚又去了他家。” 她点点头。 “然后呢?” “然后关于麦可·坦纳他什么也没招供。他断言自己是清白的。” “他当然会,”布莱克说,“奥尔迪斯的问题就在于他住得离学校是如此的近。他可以很容易到这来,杀了刘易斯·普莱恩,然后再在追悼会开始前返回自己的住处。” “这不是他千的。” 布莱克又抬起那道眉毛。“这么肯定,教授?” 她耸耸肩。她希望自己能继续说,告诉警探点什么能使他信服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除了她心底的感觉其他什么也没有。 “你出去了那么长一段时间,”他说,“在屋里的其他人说你去了几乎有三个小时。你们都聊了些什么,你和奥尔迪斯?” “过去的事。” “奥尔迪斯是个聪明的人。对于这校园里发生的一切他一定会有自己的看法。” 她的视线越过他,穿过窗口看向远处校园的边际。她在想那会不会还是一样的,自从夜课以后那儿是不是还是一样的。“他认为是他班上的某个人。”她说。 布莱克扯着一只耳朵。他下巴上有一处她从没注意到的伤疤,红肿着。她想起了她父亲。“那你同意他的说法吗,希普利博士?” “我认为事实已经证明奥尔迪斯是无比正确的。” 这句话说完后屋里陷入了沉默。布莱克的下巴动了动。他把笔尖按了回去。 “你可以回房间了,”他说,“叫凯勒过来。” 亚歷克丝站起身,走出书房。从楼道里往下走时她经过了自己的卧室,看见楼道里没有人,她便走进房间,偷偷关上了门。她走到床边,掀起床垫,小心翼翼地不弄出一点声响。在那儿她找到了那本法洛斯小说。她飞快地翻开那本假书往里面一看—— 枪还在那儿。没人动过。 她长舒一的,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床头柜上的一样东西。那是之前的那张卡片,奥尔迪斯在他们吃晚饭时给她的那张。 第62页 致亚歷克桑德拉 她拿起信封撕开了它。 那就是张普通的贺卡。致老朋友们,上面印着,我们不常相聚,但相聚的时刻总使我无比欣喜。 亚歷克丝摇摇头,打开了卡片。奥尔迪斯在里面写了些字。 我亲爱的亚歷克桑德拉, 他们很快就会来找我。你一定得相信我跟那房子里目前正发生的事没有关系。另外也要知道—— 亚歷克丝的视线快速浏览着留言的剩余部分,当她看清下面奥尔迪斯写了什么时,她的唿吸哽在了嗓子眼。 ——程序已经开始了。他们说的一切,你听到的一切可能都是游戏的一部分。别信任何人。 你的老师,理察 爱荷华 1994年 26 他们准备出发去爱荷华的那天早上,她去看了自己病中的父亲。 屋里瀰漫着一股生病的气息——水池里的水滴答作响,里屋传来她妈妈听的广播。屋里很冷,因为药物让他的身体受不了热,亚歷克丝抓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走进起居室里。她爸爸坐在他最爱的椅子上,流着汗,牙齿打着冷战。他穿着一件汗衫,上面写着“我女儿是贾斯珀学院牛人”。 “嗨,老爸,你近来好吗?” 那男人的眼眶红红的,几缕稀松的头髮从前额拨到了后面。她抚摸着他的头顶,用手掌把他粘湿的头髮推起来,对着他的脸颊轻轻地吹着气。 “老样子,亚歷,”他说,“还是老样子。” “妈妈让你做家务吗?” 男人无力地笑着。即使这也是费劲的事。“她对我很好。别这样像她不在这儿似的说你妈。” “嘿,妈。” 亚歷克丝转过身,看见她妈妈。她哭过,早上起来她经常会这样,她手里攥着一团克里内克斯的面巾纸,鼻子也红红的。“我的乖女儿。”那女人走过来一把抱住亚歷克丝,有一小会儿她动摇了,我不去了,我要留在这儿陪他们,我不去上课了。 但这冲动一闪而过,她妈妈退后一步,打量着她。 “瘦了!”她说,“你在学校里有吃的吗?” “有啊,妈,”亚歷克丝说。她转进厨房里,打开一格柜子,拿出阿华田,往她最爱的印着“佛蒙特:自由和统一”的杯子里倒满牛奶。这些,这一切,熟悉而安全。 “他现在每况愈下。”她妈妈说着,声音压得很低。两个女人都在厨房里,早晨的光线从水池上她妈妈做的葡萄藤窗帘上像血似的透进来。亚歷克丝转过身,从开口处盯着她熟悉的前院里的白色泡桐树。“你去哈佛上学后,亚歷克丝,我就……我就真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我该做什么。” “要是我不去哈佛了呢?” 她感到她妈妈靠近了她。“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指……”她停住了。她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并不确切地知道。 “你怎么了,亚歷克丝?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妈妈。没事。” “有什么事。我能看得出来。” “是……”一个男生,她想要说,一个新的男生。但那也只是问题的一部分。一小部分。 “是因为那个课,是吧?那个恶人。我告诉过你不要和他掺和在一起。” “不,”亚歷克丝说道,也许太过辩解了,“不是因为那个。” “那是什么?” 亚歷克丝张开嘴,想要说什么,想告诉她妈妈今天上午她就要去一个她从没去过的地方,会和一个现在对她来说还是陌生的人一起飞去那地方,这还只是她这辈子第三次坐飞机,而他们两人到那儿是要解开一个二十年未解的谜。这即使对她自己而言都很滑稽。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爱你,”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不论我遭遇什么,你只要知道我爱你们两人胜过其余一切。” 她妈妈的下颌抽搐了一下,眼里滚出一颗泪珠,顺着她的脸滑下来。“好吧。我肯定你爸会很高兴你抽出时间来看他。" 她爸爸。亚歷克丝倒掉剩下的那点巧克力奶,回到他身边。 她倾下身,靠近他的耳朵。“一切都会没事的,老爸。我保证。" 那男人终于转过身,看着她。他又笑了,面上有很多裂口,露出下面紫色的部分,就好像癌症正在将他撕碎。 “没事的,亚歷,”他低声说道,“一切都会没事的。” 然后她便走了。她还要赶飞机。 他在卡尔弗楼前等她,背包搭在肩上,便签本拿在手里。当她从背后走近时,他正不安地用脚打着拍子,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好事吧,凯勒?” 他朝她转过身来。她从他的眼睛就能看出他昨晚没睡。“正准备好去看看有什么好事。”他说。 “你认为其他人……” “没有了,”他说,“只有我们。我们是惟一足够勇敢去结束一切的人。” “或者是足够疯狂。” 他们朝东院走去,凯勒叫了来接他们去机场的车就在那儿等着。他们把两人所有的钱凑起来——580美元,刚够他们用到星期夭。 第63页 “你还好吧?” 亚歷克丝抬起头。“还好,只是想点事情。” “你害怕吗?” 她考虑着这个问题,在心里掂量了一番,然后用苍白的像悄悄话似的声音说道:“嗯,是的,我怕。” 凯勒听她说完拉住了她的手,他们一起朝着未知的一切走去。 27 下午两点刚过,他们走出机场,发现爱荷华的冬天比起佛蒙特的完全就像另一种野兽,这儿的寒冷更锋利,风颳干净了一切。他们环顾四周,远处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书,没有山。就好像她和凯勒进了一间没有家具的房间,走上了一片没有背景的土地。外人,亚歷克丝想着,他们在这儿就是外人。被风吹得直打冷战的她跟着凯勒走到租的车旁。这是一辆小马子达,比她在贾斯珀开的那辆她爸爸的破旧小车要好。 “你来开。”他说着,看出了她的心思。 “谢谢。” 他把钥匙扔给她,亚歷克丝坐到方向盘前面,点火,把车开出了停车场。她眼角的余光看见他慌乱不安地抓住了车窗上的把手。 在离哈姆雷特五英里远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一家罗玛达旅馆。“就是这里了,”凯勒指着旅馆说道,“我们的作战室。”亚歷克丝把车驶向路边,发出剌耳的轮胎擦地声。她终于停下时,他从后座上跌了出来,嘴吻到了地面。 进房间后,他们把背包堆在一边,取出他们认为用得着的书。当然两本法洛斯的书是有的,《线圈》和《沉默是金》,但另外还有一本爱荷华游客指南。她甚至还带了一本那天早上她在菲斯克图书馆找到的书:理察·奥尔迪斯的《幽灵》。亚歷克丝翻开书,看见作者的照片——监狱里的那个人,他面容憔悴,眼神冰冷而暗淡。在其中一本书的封面下,亚歷克丝发现了一张缺少边角的纸条,她抽出来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两个谜题实际上是一个。祝你一路好运,年轻的亚歷克丝。你参与进来的事是至关重要的,而你已经快走到头了。现在几乎到头了。 斯坦利·菲斯克 她微微一笑,接着不等凯勒看见便把纸条塞进了外衣口袋。 他们把东西都拿出来后,凯勒躺了下来。仰面看着她犹豫不决地站在床边,他说道:“没事的。我又不咬人。”她便在他身边躺下了。很正常,她在想,一切都像再正常不过似的。 有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她说道:“好了,我们成功到爱荷华了。” “是的,我们成功了,”他附和道,“现在做什么呢?” 亚歷克丝凝视着天花板。她一直想从贾斯珀走出来,在什么地方以一种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她的哈佛录取通知书是一种允诺:她很快就可以离开那儿,脱离过去,开始独立。但现在她却无法赶走那种肯定的感觉,觉得一切都错了,他们正走进奥尔迪斯的一个圈套。 “亚歷克丝?” 她转过身。最后一道阳光从窗帘里透射进来,落在他脸上,她很想抱住他。想抓着他,让他的力量把她从恐惧的深渊中拉出来。但这之后还会有时间。现在她只是坐飞机坐得很累,而他们还有事情要做。 “现在,”她说道,“我们有两天时间。在回程航班和夜课结束前,还有两天。两天去找出法洛斯。” 亚歷克丝 现在 28 安东尼·赖斯院长是那种不能容忍别人愚蠢犯错的人。他长着一张红脸,总是唿吸困难,比标准体重超了47磅,看上去并不像一位研究死语言的教授,而更像是一个小镇会计师事务所的柜员。 星期五下午,在解密文学课的老同学们被扣押在菲斯克家楼上的同时,他在塔楼二层自己的办公室里踱着步子。他已吃了治心脏病的药,治高血压的药,以及抗抑郁症的药。胡桃木书桌上放着一根剥了一半皮、正在发黄的香蕉。檯灯灯光洒在桌面上,照着一本保罗·法洛斯的小说《沉默是金》。那本书的封底已被撕坏了,赖斯把它随手扔在一大堆记着无法看懂的笔记的粉红色即时贴中间。地板上是一个枕头和一条越子,他昨晚就是在那睡的。 赖斯能感觉得到,这突如其来袭扰他的困境。 问题就在于从哈佛把希普利找来。那是布拉德利·布莱克警探的主意。她或许是这所学院十五年前人人崇拜的英雄,但并非所有众人崇拜的英雄都会被大加颂搔。有的人——他特别想到了老理査德·奥尔迪斯的例子——大家只记住了他们犯的错。而希普利在夜课上犯了那么多错误。是的,她使奥尔迪斯得以无罪释放——但对赖斯来说那毫无意义。那并不是像那些似乎在崇拜希普利的人所说的那样的成功。他曾见过奥尔迪斯一次,那人身上有种什么东西。有种几乎是非人类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他僵硬的笑容,或者是因为他那黑眼睛凝视着你,评判你,使你无法与他对视的感觉。赖斯一想起这些不由得一身哆嗦。 他现在开始想教授的事了。不出意外,无能的希普利没能从他那儿得到什么。要是换个人跟他谈谈会怎样呢,换个与他没什么关系只想知道真相的人?奥尔迪斯会欣赏他的诚恳;奥尔迪斯会把他看作—个有着乎等、或许更同智慧的人。不再用那些一心只想在哈佛成名的风骚年轻教授,不再用什么美人计了。他要亲自出马去找奥尔迪斯,问他关于麦可·坦纳和刘易斯·普莱恩被害的事,他们会进行一场两个学识渊博的人之间的谈话,不求其他,但求真相。 第64页 对,就要这样。别再纠缠于那没人还记得的小说,别再扯淡了。下午他就去拜访奥尔迪斯,彻底结束这一切。 29 亚歷克丝见完布莱克后回到房间,感觉到众人炙热的目光齐聚到她身上。她坐下来,调整好唿吸。这一切得结束了。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们不能像牲口似的被关在这栋老房子里。 “亚歷克丝,你不在的时候,弗兰克在跟我们讲丹尼尔·海登和你们的老师——奥尔迪斯。”露西·威金斯在跟她说话。那女人在壁炉边斜靠着墙站着,脸上带着冷淡的笑容。弗兰克·马斯登站在她对面,一手捂着脸颊上那块红红的愤怒标记,那是之前被女演员撕破的地方。 “露西,”弗兰克无力地说道,“别说了。” “告诉她,弗兰克。告诉她你刚告诉我们的事。” 那男人嘆口气道:“那个夏天我和丹尼尔在一起待过一小段时间,在他那个之前……你知道吧。我当时在准备一个角色,正在做一些关于纽约警察局的研究。我感觉我开始了解他了。我认为当年我们任何人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亚歷克丝倾向前,一门心思想着他的话。“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弗兰克?”她几乎喘不过气地问道。 “他说……” “说啊,弗兰克,”菲斯克院长敦促道,“接着跟她讲。” “丹尼尔告诉我奥尔迪斯想让他为他做件事情。一开始我觉得那太疯狂了,但随着丹尼尔告诉我更多的内容,我越来越相信了。我们当时在上东区,开着他的警车巡逻。很明显他只是想说出来,把他的秘密告诉某人。” “奥尔迪斯想让他做什么?”亚歷克丝问道。 弗兰克看着她说:“教授想让他调查我们,亚歷克丝。他想让丹尼尔深入调查我们,挖出我们做的坏事。他坚信夜课班上有人变坏了。” 亚歷克丝望着这熟悉的电视演员、老朋友,他刚才说的话的重量压着她。能信弗兰克吗?或者这只是一齣戏,一出事先写好用来迷惑她的剧本? 门开了,布莱克出现在门口。他要见萨莉·坦纳,那寡妇不情愿地跟着他走进走廊。年轻警察在布莱克身后关上了门,上了锁,发出重重的咔哒声响。 亚歷克丝环视着房间。这些人中的—个,她又想道,就是兇手。 30 赖斯找到那间小房子还是费了点劲。他在贾斯珀这么多年,还从没去那拜访过奥尔迪斯,尽管那屋子离学校只有几英里远。太忙,他自我辩解道,教课负担太重。事实是他听过了教授的故事,那些故事令他毛骨悚然。 他在一座叫伯纳威的小镇上述了路,只好在一座加油站停下来向一位老人问路。那人长着双下巴,一身肌肉,赖斯往后站了站,这样他就不用闻他身上的味道。佛蒙特的这块地区他不熟。他宁可去海边城市,也许去哈佛——得到一个那儿的教授职位应该不会那么困难,假如像希普利那样的人都可以的话。那人在挡风玻璃上涂了点什么东西,然后再擦掉,玻璃就变成了蓝色。 赖斯知道他需要放低身段,去逢迎那老人。他开始放下架子,心里觉得很不是滋昧。 “您知道教授住哪儿吗?”他问那老人,“天有点晚了,我一会儿还得赶快回学校。我本想过来看看我能不能——” “你是说奥尔迪斯吧。那个一直笑的。” “对,就是他。” 老人提起脚下的水管,沖向车的另一边。赖斯还是闻到了——一股:菸草,汗夹着热气的味道。这半天要是待在贾斯珀他会好好的,也不会遇上这些麻烦了。但事情还是要做的,现在又有任务了。今天早上刚发生了第二起谋杀。他的时间不够用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情形。他觉得胃一缩,嗝出什么热热的东西。 "走2号公路,”老人说道,“走到曼斯菲尔德山上那个红色谷仓那儿,公路就没了。沿石子路上山,你就会远远地看见它。那小房子就在山上的树林边上。但是要当心。” “当心? “那个奥尔迪斯是个老油条。人们都在讲他的事情。一直在讲。” 赖斯谢过老人,然后原路返回。他的旧地图掉在他身边的座位上,已被压坏。他想着自己把教授带去交给布莱克,把他从门槛上推讲去,然后冲着不知是谁大喊,抓住他了。我终于抓住他了。 他太沉醉于自己的想像,以至于差点错过了岔道口 那屋子变得跟他上次来时不一样了。屋上笼罩着一种灰暗、失修的感觉。这就像其他事情一样,也是有象徵意义的。当赖斯开着车沿着石子小路向上时,他看见那房子就像是—个人的头脑,显得那么萎缩、柔弱而失势。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啊。 他从车里走出来。一扇简单的纱门,门框上的蓝漆开始脱落,露出灰色。屋后是一面湖水。这简单的格调之前就让他为之一震。奥尔迪斯看起来比这要复杂得多。但他就住在这儿,在这偏僻的地方,和当地人住在一起。尽管周遭环境恶劣,恶俗不堪,左邻右舍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甚至没一个人能有奥尔迪斯一半的智商。 第65页 为什么?赖斯不禁自问,为什么要在这儿? 他敲响了纱门,脸上挤出傻笑。 纱门的合叶震了震。—阵声响传进屋里,在里面震盪着。屋里的黑暗随之波动了一下。 “教授!”赖斯叫道,“奥尔迪斯教授,我足贾斯珀学院的安东尼·赖斯院长。我是来问你几个问题,关于学校里出的事。” 没反应。他退后观察着屋子四周。树林随着风簌簌摆动。草坪已没有生机,到处是枯死被连根拔除的草,黑色的泥土翻露在外。在他站的门槛下旧花架上爬着枯枝。 “奥尔迪斯教授!"赖斯又提高嗓门喊道,“我真的需要跟你谈谈。事情很紧急。麦可·坦纳已经死了三天了,而现在刘易斯·普莱恩也被——” 屋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有亮光微微闪了闪,在他脸上一晃。 “奥尔迪斯教授?” 他等着。五秒、十秒。他心底一阵发毛,强忍着不去想。这儿没什么可怕的,赖斯对自己说着。只不过是个选择了离群索居的老人。只不是个名声响噪一时的过气的人。他提起力气又敲了敲门。纱门往回一弹,从门框边隙开了一道缝。好了——这条缝,突破了进入的屏障。他如果想进就可以进,赖斯告诉自己。他可以进去。他应该进去。 他的心怦怦直跳起来。他打开纱门,进了屋里。 31 “为什么?”布莱克警探带着萨莉走出房间时,有人问了句。发问的是马修·欧文,他仍站在菲斯克院长身后。那护工看上去很不解。“为什么奥尔迪斯会认为你们当中有一个——” “因为他恨我们,”克里斯蒂安说道,“他一直恨我们。” “克里斯蒂安。”亚歷克丝叫了声。 “是真的,亚歷克丝。你没看出来,但我们其他人都看出来了。他恨我们自由自在,而他却在监狱里废掉了大半辈子。他因此想惩罚我们。他想建构这种,这种——对我们的统治,即使夜课已经结束。而他也是这么做的。” “瞎扯。”弗兰克咕哝道。其他人跟他想的一样。 “也许他是对的。” 所有人都转过身去盯着露西·威金斯,他们这群人中的局外人。 “我是说,警探都说了,肯定是这房里的谁杀了楼下那个人。也许你们的这位教授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她的眼神似乎因这难解之谜而闪着光,就好像这是一部电视剧,而她就是那不幸的女主角。 “又或者这就是他操纵我们的方式。”凯勒说道。 “接着说,凯勒先生。”菲斯克院长的声音从房间阴暗处颤巍巍地传来。 “这就好像是奥尔迪斯要把这一切变成他的游戏之一。他也许一直试图让我们各自猜疑对立,造成现在发生的这—切,这样他便好远远地置身事外,坐山观虎。他就是这种人。” 亚歷克丝听着凯勒的话,觉得胸口一阵隐隐作痛。不,她想着,千万别是你啊。她想跟他说:爱荷华之行不是个错误,我们在那儿的经歷并不是奥尔迪斯的游戏之一。但她什么也没法说出来。她被恐惧凝固了,这上了锁的房间和这些在她周围乱闹闹七嘴八舌的人就像那些从高处的、黑暗里的书架上倾泻而下的尘土。 “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啊。”露西继续说着,在这齣她正扮演着的戏中显得愈发自信。她睁圆了眼,昂首挺胸把自己拔到最高的程度,吟诵般地问道:“谁杀了你们的两位朋友?” 他们全都面面相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最后终于打破沉默的声音来自菲斯克院长本人。 “我相信,”他说,“我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32 赖斯漫步在一座书城中。屋里有这么多的书,它们都快成了建筑的一部分,和屋墙融合在一起。他在想,这就好像这整栋小房子都是纸和胶水粘成的。分不清墙从哪儿开始,书到哪儿结束,没有界限—— 他转过设。竖起耳朵,提高了警觉。他目不转睛地望向暗处。 “餵?”他问道,“谁在那儿?” 。 但是没人。只是他的幻觉。那儿谁都没有。屋子很小,从这位置足以看清每间房间,但却总有一些看不明的假象。就好像是个迷宫——人进去了就可能迷路。赖斯的视线环顾了一遍大屋,又看了走廊那头的三间房间。一间像是书房,里面有一张又脏又旧的椅子,面朝着湖水,那边的角落里是一间窄小的卫生间,夹在两屋中间还有一间屋子。是卧室吧,他推断道。然而——真奇怪啊,他一面想着一面往里走,现在已觉不出自己了,他在一种不是自己的意志力支配下移动着,慢慢走近那房间,闻着它,闻着空气,知道,在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他从这气味本身觉察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种女性的气息。他从空气中闻到了女人的香味。 该死,他对自己说道,该死,该死,真他妈该死。 他退回到走廊里,这小房子在他周围跳动起来,空气、光线和其他所有一切都在他身边凝固了,使他难以动弹。难以站立、唿吸。他必须离开这儿。他必须回贾斯珀并—— 第66页 赖斯撞开了离他最近的一扇门,扑进一片光亮中。 他大口喘着气,向前走了几步,摔倒在地,膝盖跪进湿润的泥土里。接着,他挣扎着站起身,又走了—步。然后,他抬起头,视线渐渐清晰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他从后门出来了,在书的谜宫里迷了路,误打误撞到了这儿,到了房子的背面,正对着湖面。现在,他必须要—— 湖。赖斯望着湖面,望着湖水随着风波动。这面湖黑得像淤泥似的,湖岸长年来己经下陷,塌进了水里。他站在湖的北岸,望向湖的另一边。那儿除了佛蒙特的山笼罩在一片青色的下午的阳光下以外什么也没有。而这边,从他站的地方,他闻到一股水的臭味。那种淤积的味道,那种迴旋着的,像一条黑色的被子被从床上拖下来软绵绵地瘫在地上似的水。水面中央有一条木筏,赖斯望着那玩意儿在水里打着转。他头顶上一群冬鹪鹩振翅飞上天空,那声音就像有人在哗哗地翻着一本厚书。 当他再低下头时,他看见了水面下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离他站的地方不远。它就在那儿,就在水面表皮下,随着波光抖动着,就像消逝的电视信号。在那儿,又不见了;在那儿,又不见了。阳光就是不肯停下来不闪。 “不,”赖斯说道,他的嘴干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不。”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在弯腰。他俯下身,双膝跪在滑熘熘的土里,上身顺着淤泥俯下去,伸出双手,脸离那隔开他和水下两重世界的湖面只有几寸远。闻得到湖水的味道,那种令人噁心的刺鼻气味,但他的手已经触到了冰冷的水。胳膊泡在水里,努力把手往前伸,试图去够刚才看见在闪动的东西,他的半边身子已消失在黑水里,然后终于,终于,他够到了。触到那东西的感觉很奇妙地令他志得意满,令世界又回到了轴心,让一切都又回到了正常。那感觉——那正是他想像中会有的感觉。那正是他想像中的东西。 那是一只手。 33 “这是谁干的?”凯勒问道,“谁杀了我们的朋友,菲斯克院长?” 院长看着前方,目光停顿了一会儿。“难道到现在还不清楚吗,凯勒先生?” 那空洞的目光里有种什么东西。一种迫切的,恳求的感觉。 “不。”亚歷克丝说道。 “难道还不清楚吗?”院长重复道,他的一双瞎眼环视着他们所有人,挨个扫过他们的脸。“你们每个人都是怎么了?难道他正在做的事还不明显吗?” 34 赖斯坐往岸边。风已经停了。水面很平静。 他的手机已经掏了出来。他的手在抖,手掌上煳满了黑色的污泥。他揉搓着手机,只是想感觉有东西在手里。只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的胃里涌起一股热流,他转过身,吐在地上。 赖斯拨通了一个号码。 “餵?” “布莱克,”他说,“你一定得过来。是奥尔迪斯。梅莉莎·李……她死了。她在他房子后面的湖里。我发现——我发现了她。我发现了她,都结束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布莱克,一切都结束了。” “我听见了。”警探在说。他正在跑。赖斯听见他那边的风响,车门啪嗒关上的声音,什么东西被接过来,像是个箱子,合上,然后被拿走的声音。接着他启动了车的引擎,然后手机随着他跟方向盘较劲的动作也嚓嚓作响。 “到这儿来,”赖斯说着,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她在这儿,布莱克。这女人就在水里。那个婊子养的把她藏在了水里,我刚找到的。我摸到了她的手。我……我的天啊,我在他屋里闻到了她的气味。” “十分钟,”布莱克在说,“十分钟后我就到。但你得离开那房子,院长。他也许还在——” “不。"赖斯说道。他的声音现已几近崩溃,透不过气来。 布莱克没说话。他等着。他似乎听到这些也很平静。 “理察·奥尔迪斯不见了,”赖斯说,“他跑了。” 然后电话便挂断了,赖斯院长躺下来,仰头看着天,想着那只手,那碰上去的感觉。那种当他碰到它时,它似乎要抓住他,试图把他往后拉的感觉。把他拉近。把他拉下去。 爱荷华 1994年 35 黄昏时分两个学生开车进了爱荷华的哈姆雷特。 凯勒掌着这辆马自达的方向盘,因为他担心亚歷克丝会撞车。但她并不介意——她正想看看风景。想体验一下理察·奥尔迪斯多年前体验过的地方,想像他那样了解这个地方。 哈姆雷特是个只有两盏红绿灯的小镇。这里地势很平坦,分不清哪里是边界,地面一直延伸到粉红色的天际线里,就像一面桌布。镇子很普通,规矩的房屋彼此接连,人行道上裂着缝,一群老人坐一栋废弃建筑外的栅栏上。车辆沿着主街往镇子尽头开去,那儿一定有什么更吸引人的事。 “该死的爱荷华。”凯勒说。 “是啊。”她贊同道。 他们继续缓缓前进。他们的计划就是没有计划。至少现在还没有。凯勒同意她的说法,确实是奥尔迪斯把他们送到这来的。《线圈》里的线索,凯勒收到的奇怪照片,以及两名杜孟受害者被杀前不久也来过这儿的事实——所有这一切都说明这儿就是教授文学之谜的中心。“走吧,”凯勒早上说过,“我们去找法洛斯。” 第67页 现在他开车载着他们两人经过一栋栋的建筑,现已开到了镇子边上。在这辆租来的车的两旁,都是无边的玉米地,干枯的土黄色玉米杆站在田里,延伸向远方。在这个时间,天空好像是烧着了—般。亚歷克丝想,那个?那就是了吗?她看向车窗外,掩饰着自己的失望。 但她期望的是什么?她真正希望在这地方找到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别放弃,她提醒自己。她们也来过这儿。杜孟杀手的两名受害人也从同一条街开到了这儿。 这儿就是两个谜团汇合的地方。在哈姆雷特,他们会查出法洛斯的身份,并为奥尔迪斯洗脱未犯之罪的罪名。这就是她自从在菲斯克图书馆里找到那本书以来一直为之准备的事。这就是终点了。 “掉头,”她开口对凯勒说,“我想回头重走一遍。” “你想干吗?” “我想再看一遍这个镇子。” 于是他就在这条荒瘠的主路正中把车掉了个头,亚歷克丝又开始研究这镇子。那些分隔的建筑,那些老人,这次盯着他们看的吋间长了些。她惊嘆这地方的空旷,这绝对的死寂。 “现在去哪儿?”凯勒问道。声音里带着疲惫。 “我们去把他找出来,”亚歷克丝说,“我们去橄榄街。” 他们没花太长时间就找到了卢瑟福的房子。 橄榄街和主街是平行的。他们开过去只花了四分钟。这是一片有着尖桩篱笆的街区,融化的积雪被推在路边,各家车道上都停着两辆车。一群男孩骑着车从他们旁边经过,怀疑地打探着车内。 “这究竟是哪儿?”凯勒问道,扫视着各家屋檐下的地址。 “靠这儿。”亚歷克丝答道。她指了指街边一个正低着头迎风行走的女人。凯勒把车靠了边,亚歷克丝摇下车窗。 “请问一下。”她喊道。那女人停住了脚步,显得很警惕,视线交替打量着他俩的脸。“我们在想你能不能告诉我查尔斯·卢瑟福住哪儿。” 那女人放松了下来。显然这是个她经常被问到的问题。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那儿,”她指着角落里一栋红砖房说道,“他的寡妇还住在那儿。但是……” “怎么了?”亚歷克丝问。 “你们看起来像是学生。” 那女人做了个脸色。“莉迪亚不招唿学生。” “为什么不呢?”亚歷克丝问道。 “因为那房子。他们相信……那些学生认为那房子里很久前发生了些事。” 亚歷克丝等着。 “但你们俩看起来很招人爱。也许她会和你们聊聊,假如你们不提起他的话。” “他?” “那作家。那个保罗·法洛斯。那就是为什么她不信任学生——他们只想谈那作家。他们从没对她的生活或者查理过得怎样有过兴趣。” “查理?”亚歷克丝说道,“你是指她丈夫?” “不,当然不是。卢瑟福先生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是在说她的儿子。” 那房子很整洁。即使是在这个街区,它也属于很復古的,完全是从前的时代留下来的古董。墙砖已然褪色,百叶窗也破裂了,一面褴褛的美国国旗在风中猎猎飘扬。一圈高高的树篱突兀地耸立在前门外,或许是要把法洛斯学者们拒之门外。亚歷克丝看了看这地方,还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认知反馈,没有电流经身。头一次的,她疑惑着这儿到底是不是奥尔迪斯想要他们来的地方。 “看上去一点都不古怪。”凯勒说。 “你本来想的会是怎样?”她问进,“一间鬼屋?” “显然了。” 他们在路边张望着。屋里没有任何动静,那宽大的窗户前没有任何人走动。这屋子正是查尔斯·卢瑟福死在里面的那栋,正式奥尔迪斯和他的导师班杰明·洛克在当年同样的一趟爱荷华之行中拜访的那栋。想到奥尔迪斯,她首次觉得灵光—现。他来过这儿。 他们走近前门。亚歷克丝停下来,让凯勒走上两边竖竖着篱笆的台阶;她觉得他应该是那个去敲门的人。他在这种事情上比她更擅长。 凯勒敲了门,他俩一边等着,一边听着动静。屋里有响动,接着门被拉开了,一个女人站在他们面前。她至少有五十五岁了,脸上爬满皱纹,皮肤也松弛了。但她身上还有点什么是生动的,有点显示着她曾经美貌的东西。 “卢瑟福夫人?”凯勒问道。 “嗯?” “我们是……我们只是想,呃……” 那女人注视着这男孩,身子斜靠到门框上。 “我们想……” “我的朋友想说的是,”亚歷克丝走上前说道,“我们想跟您聊聊您的儿子。” 那女人的目光有了点变化。“查理?” “她和卢瑟福有个儿子,一个病得很重的小男孩。” “是啊。”亚歷克丝继续说道,谎撒得这般天衣无缝,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但她知道这些台词,这些内容——奥尔迪斯在早前的课上曾告诉过她。“我们从学校里读的一篇文章上得知了他的病,所以我们想来看看他现在怎样了。他还和您住在一块儿呢,对吗?” 第68页 “是的,”那女人说道,“他在楼上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她刚才说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佛蒙特。”亚歷克丝说。 “那你们跑了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来……” “我们真正觉得查理的故事很了不起。” 你在做什么,亚歷克丝?这是奥尔迪斯才会做的事。我们不该—— 但莉迪亚·卢瑟福已经感动得一塌煳涂,而凯勒正跻身进了那小屋子。亚歷克丝别无选择,只好跟了进去。 “我丈夫是1974年去世的。”他们都进了厨房后,那女人说道,“小查尔斯只有九岁。他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长大。他的病又加重了负担。但我们熬过来了——我们总归是熬过来了。” “您丈夫,”凯勒说道,“他是做什么的呢?” “推销员,”莉迪亚说,“他挨家挨户地推销百科全书。我们认为就是那害了他。他太辛苦了。他想努力工作好有一天升到总部办公室去,像那些穿西装的白领一样。他没去管那些症状。结果就死在那儿,前门槛上。我一直没再婚。” 那女人的眼神又游移开去。 “有时候有像你们一样的人过来。”她继续道。 "像我们?”凯勒问道。 “大学学生。他们管自己叫学者。他们认为……这听上去会很疯狂。” “一点也不。” “他们认为我的查尔斯是个着名的作家。认为他用另外的名字写了那些小说。他是个——那怎么说的来着?噢,代笔人。对他们来说那是一个疯狂的游戏。但他们中有的人真是深信不疑。他们经常从街上拍我们的房子。甚至曾经还有一对小夫妻在我们的草地上结的婚,我们本打算搬家——我妹妹住在徳梅因。但我们还没搬。查理喜欢这儿,而且街坊邻居对他的毛病一直都很宽容” 他的毛病,亚歷克丝想,她儿子有什么问题?是什么让这女人一直留在这儿,一个人? “他以前情况更糟,”莉迪亚接着说,“他曾非常易怒。街区里有的人觉得他现在还是这样。但我知道真相。我知道查理比以前好了多少。”那女人顿了顿,亚歷克丝寻思着她。她出了什么事?她在保护什么?“查理的父亲想让他去住院。他清楚我们的儿子有些地方……不对劲。而且,嗯,这点我不觉得有多光彩,但我们还是把他送去了一家疗养所。”那女人脸色煞白。“我很软弱,而查尔斯对这些事非常坚定。后来,在他死后……”她的声音渐渐没有了。“那是个奇蹟。莫罗医生把查理变成今天这样的一个人。他救了我儿子。” 他们身后有一声响动,一声就像是小孩说话的声音。 “是查理来了,”莉迪亚·卢瑟福轻声说,“我去告诉他有人来看他了。” 那女人离开了厨房。两个学生坐在—张小小的晚餐桌前,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在隔壁的房间里,亚歷克丝听到一阵低低的说话声,那寡妇女性的颤音,然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他们会知道我们的底细的,”亚歷克丝悄声说道,“她会继续追问。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跟她撒谎了,”凯勒嘘声说道,“这都是你造成的。” “我不知道她会这么——” 脚步声走进了。亚歷克丝坐直身子,双手叠放在腿上。 “他准备好见你们了。”她身后传来那女人的声音。 他们进了起居室。里面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小灯溢出些光亮。一个男人坐在躺椅里,轻轻地摇着,双眼直视着前方。 “查理讨厌亮光,”莉迪亚·卢瑟福悄声说道,“他一直这样。”然后她对着她儿子,用小得几乎很难听见的声音说道:“查理,你的客人来了。他们从佛蒙特大老远地来看你。他们在学校读到了你的故事。关于你和莫罗一声。”她—脸期待。 她儿子转过身面朝着他们,亚歷克丝倒抽一口气。 她曾看着法洛斯小说封底上的照片疑惑。现在她终于找出那个穿深色衣服的男人是谁了。 亚歷克丝 现在 36 理察·奥尔迪斯消失了,他们全都身陷危险中。 传言就像着火似的传遍了菲斯克的大房子。一开始大家是震惊——听到说梅莉莎·李成了第三名受害者,并得知奥尔迪斯正在逃跑,而且可能就在来学校的路上。然后大家开始意识到了别的问题,亚歷克丝感到其他所有人都在盯着她。谴责她。他耍弄了你,亚歷克丝。他骗了你,而你还心甘情愿。 布莱克把他们锁在房子里,并让他的人把守在外面,观察教授的任何行踪。亚歷克丝听见了“带着武器和危险的”这样的词;她知道假如奥尔迪斯在贾斯珀现身,他一定会被当场打成蜂窝。 怎么会?她疑惑不解,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凯勒留在她身边。其他人都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但她没有动。她不能。她把所有的事都想错了。 “说出来。”她说。 第69页 “什么?”凯勒问道。他疲惫不堪地用一只手搓着自己的头皮。 “说你正在想的话,凯勒。说我失球了。说是我搞糟了。” “你没有……”但这没用;再继续说就像是在可怜她,这点凯勒知道得比她还清楚。“这就是他的行为方式,亚歷克丝。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做事的方式。这些谜题——他就是为它们而活的” “但所有人都告诉过我,凯勒。他们都试着警告我,而现在……”现在死了三个人了,而我本来可以阻止他的。 他摇着头。“你不能责怪自己,亚歷克丝。” 怒火喷薄而出。他怎敢告诉她该怎么想!他以为他们又到了爱荷华吗?他以为他们还是孩子,在跑东跑西试图找出个疯狂的作家吗?她看着他,下巴颤动着,眼里烧着红红的怒火。 “在哪儿?” 他眯起眼睛。“你在说什么?” “你昨晚偷走的。你在书架上看见了手稿,我从奥尔迪斯那儿回来时它就不见了。你拿它做了什么?” 纯粹迷惑的表情。他对她说的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别让他像奥尔迪斯那样得逞,亚歷克丝。别让他骗了你。 “在哪儿,凯勒?”她再次发问,身体靠近了过来。 还是那样的表情,那种男孩子不知所措的惊异表情,然后慢慢地他溃败了。他的脸一点一点地褪回到她熟悉的样子。 “在我房间,”他说,“我会拿给你看的。” “那就走吧。” “现在不行。周围人太多了。待会儿。” 她看着他。“它是……它是真的吗,凯勒?” 一开始他只是望着她。接着他点了点头。 “惟一未出版的法洛斯小说,”他说道,“十点钟过来吧,我们一起看。”然后他离开了房间,只剩下她自己留在愧疚里。 就在夜幕降临前,当下面四方院里的记者渐渐稀少或者撤到了西院去找更好的地方过夜时,亚歷克丝昏昏入睡了。她做了一小段梦:她觉得自己正在走路,在下面走廊里跟着一个男人的脚步走着。那男人正是理察·奥尔迪斯。她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她无法看见他的脸。 我们要去哪儿,教授?她问道。 你会知道的,那人说道,你信任我吗? 在梦里她没有犹豫:是的,教授。我信任你。 然后亚歷克丝跟着他,才意识到他是比他现在年轻得多的那个人。他的头髮更厚更密更黑。而旦他穿着她多年前见过的那套西装,那套他在受审讯时穿的西装。 “希普利博士,”他叫道,“希普利博士,醒醒。” 她行了。她笔直地坐起来,死死地盯着布莱克警探的脸。 “是我,”他说道,“没事。” “他……” “不,”布莱克说,“奥尔迪斯还是不见踪影。你得回你的房间去。 “可是——” “不,”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不许反对,亚歷克丝。假如理察·奥尔迪斯还在外面,那么我们就需要保证房里每个人的安全。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危险。” 她想要抗议,但却无话可说。布莱克是对的。 她站起来,走出了房间。他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如果奥尔迪斯被找到,还会有更多的冋题。在找到他之后。你一定要明白,假如你从他那儿听到什么事,不论大小的事,都要第一时间告知我们。假如你在包庇他,或者以任何形式为他撒谎——” “我没有。” “——那你都会和他一样完蛋。你听见了吗?” 她吞了吞口水。“我明白。” “很好。今晚整夜监控。假如奥尔迪斯从哪儿跑进学校,我们都会抓住他。并且我的人——他们都已被告知格杀勿论。” 亚歷克丝没说话。刚才的梦刺痛着她的眼睛:你信任我吗? “还有,希普利博士?” 她转过身,等着。 “你们在爱荷华发现的事?” “怎么了,警探?” “你现在应该再仔细好好回想一下,因为看起来理察·奥尔迪斯玩他的游戏可能已经很久很久了。” 爱荷华 1994年 37 “我从莉迪亚·卢瑟福身上有了一个想法。”凯勒解释道。 他们在主街上一家孤零零的餐馆里,几个眼神里带着疑虑的常客向吧檯走去,高谈阔论着冷天气。一名女招待转了过来,斟满他们的杯子,然后停了一会儿。“星期五晚上还在学习?”她问道。 亚歷克丝抬头望着那女人,说:“假如我们不赶快结束这一课,那么有位因谋杀被判入狱的先生就真的会对我们很失望的。” 女招待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接着她便走开了,亚歷克丝转过身对着凯勒。 他们刚从莉迪亚·卢瑟福家来到餐馆,飢饿感暂时被刚才看见的查理·卢瑟福令人吃惊的形象掩盖了,他看上去就和凯勒之前收到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就在那时就已有人将他们引向查理。“就是他,亚歷克丝,”在她开车载他们离开那房子时凯勒气喘吁吁地说,“该死的,就是他。” 第70页 这会儿他们吃着烤芝士汉堡,喝着巧克力奶昔,凯勒伸手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那是法洛斯的《沉默是金》。在等亚歷克丝吃完她的汉堡的同时,他翻着书页,并在空白处做着记号。 “她刚才在那儿说了件事,”他说道,“关于查理的事。” 接着他又开始在书页里翻找着。《沉默是金》是法洛斯的第二本小说,对作者真正的搜索也正是开始于这本书。他对亚歷克丝作了个手势,她便和他一起挪进了旁边的卡座。她跟他这般亲近已有好几个小时了,她想停下来,放慢节奏,好让她就只是单纯地和他在一起。单独,放松的。但这哪有时间呢——还有不到两天他们就该起程返回佛蒙特了,而他们在那房子里发现的事已经使一切都变了。他俩趴在书上,俯瞰着页面上的字,就好像那是一口井。 “《沉默是金》讲了很多事情,“凯勒跟她解释道,“我们的夜课上从未涉及过这本——但我做到了。” “你怎么了?” “我私底下看了,亚歷克丝。我读了这本书。” “讲讲看,”亚歷克丝用眉毛传递眼色,“这书是关于什么的?” “好吧,这本书讲了一个爱荷华的故事,全都是关于爱荷华的。《线圈》是一本纽约小说,但这……这本书是关于这儿的。我们正坐着的地方。” “佩吉餐馆?”亚歷克丝打趣地问道。 凯勒做了个鬼脸。“你可以看得出法洛斯很爱他的家乡。尽管卢瑟福不是法洛斯,我依然觉得我们在跟一个爱荷华人打交道。” “接着说。” “《沉默是金》是关于一个囚犯的故事。” 亚歷克丝从书旁跳起来,伸长了脖子看着凯勒。“一个什么?” “是啊,我知道。正是奥尔迪斯的拿手好戏。但这傢伙——他逃跑了。”他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书,仿佛它的存在令他困扰。“他是因为某件事进去的。某件发生在很久前的事。一宗罪。但书里始终没说那是什么样的罪。那是件很糟的事。一桩兇杀,也许吧——我不清楚。法洛斯一直在故意跟他的读者兜圈子。那本书就像退注射了激素的《芬尼裉守灵夜》。” “而主角被关进了监狱。”亚歷克丝问道,引导着他回到原来的话题。 “是的。可是,就像我说过的,他跑了。他装作另外一个人,然后——这很诡异,亚歷克丝。这真他妈的很诡异。人们都开始相信他了。” “你是什么意思?” “他告诉他们他是另—个人。他开始用那些化名。开始是用他狱友的,接着用警卫的。然后慢慢地……好吧,就好像他把他们催眠了。他们就开始相信他是另外的人。超现实主义,那是肯定的——但法洛斯用这种手法是在追求一种别的感觉。《沉默是金》里满是陷阱,到处都是死胡同。从很多方面看来,这本书都像是一间装满镜子的迷宫。但它同时又是很诗意的,而且有它独特的一种忧伤。” “他逃出来后又发生了什么昵?” “没什么特别的,”凯勒说道,“他接着度过余生。他写作,读诗。那部分无关紧要。要紧的,让我今晚在橄榄街的屋子里想起这本书的,是这部分。” 说完他挪着自己的胳膊,指给她看他做了标记的那页。亚歷克丝看见了他画在书页边上的那些记号。但她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至少现在还不行。 “这是什么?” “是有关联的情节,”凯勒说道,仿佛一切全都在那儿,在他结实的右手下的那篇涂满墨水的书页上,“在这段情节里,他正在和监狱里的某人说话,告诉他们关于他身份的假故事。你会认为,这只是个关于他是谁的谎话,一段无关痛痒的谈话。但是……” “是什么,凯勒?”亚歷克丝催促道。 “还是你自己看吧。” 他把书转过去,亚歷克丝挪出卡座,这样她便可以正对着书。她开始读凯勒勾出来的段落。 那囚犯往阴暗处望去。警卫站在他牢房外,正往里看着他。警卫的眼睛闪着光。一切都是昏暗的。囚犯想着,这些把他关在这儿的禽兽。他迫不及待想要释放自己,让自己从这儿解脱出来…… “你在哪儿长大的,犯人?”警卫问道。 “爱荷华,”他说,“在那儿的正中心。” “你的童年时代呢?” “很混乱。” 警卫点点头。他料到了这点,已经习惯和身心俱毁的人待在一块儿了。有人在这监狱里头的什么地方发出一阵尖叫。 “那你第一次犯罪呢?”警卫边说边用一根手指敲着冰冷的钢条,“你的洗礼?” “偷窃,”犯人缓缓说道,“我偷了书。” 警卫笑了笑,微微露出牙齿。他现在感兴趣了。这个人,这犯人——和其他人不大一样。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警卫问。 犯人看着他。上下打量着他。做好编谎的准备,扯白。和往常—样,他的心壮大了,金子般的沉默消退了。他准备好了。“我的名字,”他说道,“叫莫罗。伊萨克·莫罗医生。” 第71页 她把这一节读了两遍,然后坐回来,勐地坐到卡座里凯勒身旁,脑海里一直在寻思。怎么回事?她想着,他在对我们做什么? “我没明白,凯勒。” “莉迪亚·卢瑟福,”他说,“她今晚用过那个名字——莫罗医生。她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亚歷克丝。我们俩都听见了。” 亚歷克丝凝视着前方。餐馆退而消失了。“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也不清楚。我惟一的想法是莉迪亚·卢瑟福大概知道些内情。她试图让我们知道点什么事,但又不明着告诉我们。” 亚歷克丝坐回卡座里,苦苦思索着。最后几个游荡的人也开始离开餐馆了,他们看着这两个大学里的孩子,就好像他们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似的。她觉得空虚无力、焦虑不安——她又想靠得离凯勒近些。靠着他温暖、强壮的身体,感到些安慰。她挪了挪自己的胳膊,这样两人的手便碰到了一块儿。 “时间很关键。”她终于说道。 凯勒抬起头。“你指什么?” 她伸手过去拿过他的铅笔,在记事本上画了个记号。“法洛斯写《沉默是金》是在哪年?” 凯勒赶忙把书翻到前面,找到了版权资讯里的日期。“1975年。”他说。她草草记下年份。 “小查理·卢瑟福那会儿该是就?” “等等,我想起来了。莉迪亚说1974年他爸爸去世时他九岁。” “也就是说他出生于”——她在纸面上算着数,铅笔尖刮纸的声音刺破了餐馆的宁静一一“60年代中期。她告诉我们莫罗医生在她丈夫死后治好了她儿子。假如查尔斯·卢瑟福是法洛斯,他怎么会知道莫罗?” 凯勒没说话。他一直垂着眼,盯着亚歷克丝刚写过字的记事本,似乎那能告诉他什么秘密,揭示出什么事。然后他坐直身,双眼睁得圆圆的。他砰的一声重重合上了书。 “又或者这根本跟那些事情都无关。” 亚歷克丝眨眨眼。“你在说什么?” “或许,”凯勒说,“莉迪亚·卢瑟福就是保罗·法洛斯。” 亚歷克丝 现在 38 你在哪儿,奥尔迪斯? 现在刚过晚上八点。亚歷克丝从她房间的窗口望出去,看着下面灯火闪烁的贾斯珀校园。一切都是静止的,静止而无声。布莱克的人应该在待命,奥尔迪斯——他会回这儿来吗?他会返回学校来了结夜课班吗?毕竟,他们都在这儿,都在—个地方,而且那么容易找。 她又把手伸到床塾下去摸那本假的法洛斯小说。她把书拿出来打开,看见那枪在里面隐隐闪光。奥尔迪斯是给了她一条路把自己从他手解救出来吗?他想让亚歷克丝了结他的性命吗?她又想起了爱荷华,想起了她在那儿见到的那个可怕的人,那个真正的杜孟杀手。 除非那也是谎言。 除非他们在那儿发现的一切都是奥尔迪斯布置好的。 天啊,亚歷克丝,清醒点吧。那是不可能的。 她回到窗前,疑惑着还要多久才会发生点什么事—— 有人敲门,她飞快地转过身去。 “是谁?”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能进来吗?” “快请进,菲斯克院长。” 门开了,院长在门外。他摆手让马修·欧文走开,于是那护工——他可怕的眼神一闪——便消失在楼道里。 菲斯克摇着他的轮椅进了房间,亚歷克丝坐在床前,望着这衰弱的老人。一阵对所发证的事情的悔意刺痛了她。 “太对不起了,菲斯克院长。我以为奥尔迪斯教授——” “嘘,”老人说道,“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也不是地方。” 她点点头。 “我过来是想跟你私下谈谈。” 他看着她。“请讲。” 院长开了口,接着又自己停下来。这样的犹豫在菲斯克身上是如此非同寻常,亚歷克丝暗暗吃了一惊。她等着老人继续说。 “看起来,”他犹豫不定地说道,“我对你没有做到百分之百的诚实,亚歷克丝。” “您指什么?” “我是说我说谎了。”院长说道。他茫然地注视着她,目光湿润而恳切。“你在爱荷华遇到的那些事——我觉得有部分是我的责任。你在上夜课期间来找我时,我对你说了谎。我后来的每一天都活在那些谎言里。 第一课 1994年 39 亚歷克丝醒来时发现旅馆房间里除了他们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个男人。他屈身在阴暗处,他的脸被光影扭曲狞,注视着她。她不喜欢他的目光。一点也不喜欢。那就像是他在琢磨她,研究她,要挑出她的秘密。她在床上坐起身,感觉到凯勒的身体就在身边,她不转睛地望向房间的暗处。黑暗就像静电般令人刺痛。而在那儿坐在房间里惟一一把椅子里,脸沐浴在从中间拉开的窗帘后射进来的光线中的,正是理察·奥尔迪斯。 亚歷克丝试图尖叫。她试着站起来,做点什么——但她的身体僵住了。她的思维封闭了。她朝凯勒伸出手,想着,求你了,求你醒醒吧。 第72页 接着奥尔迪斯晃了晃,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就像电视图像受到的干扰,然后他站起了身。他朝她迈出一步,他的靴子(它们是那么的脏,她看见后想着,他逃出来了)踏着地毯嘆息着。第二步,然后—— “亚歷克丝,亚歷克丝,我在这儿。” 她睁开了眼睛。发现她正拼命抓着凯勒,汗水从她头髮上流下来,床单也被她的手捏成了团。她坐起身,揉着眼睛,赶走睡意。床头钟显示的时间是凌晨3点12分。那天是星期六。 凯勒也从床上坐起来,用胳膊环抱着她。她瘫软在他身上。 “噩梦,”她说,“关于他的。” 那男孩一边用他的大手抚平她的头髮,一边说:“我们应该回去。我们回贾斯珀,然后忘了这些。忘了这一切——什么夜课,奥尔迪斯,法洛斯。不值得。” “不,”她的声音只通低声悄语,“现在不行。” 凯勒开口要说话,想反对,但接着他又陷入了沉默。她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我们刚有了重大的发现,”她说进,“太接近了。有了查理和《沉默是金》里的莫罗医生……我们不能现在停手。夜课就快完了。我们还差一点就找到法洛斯了。” 他把头向后仰着,闭上了眼睛。一辆车轻轻的嗖的一声从爱荷华的高速路上开过,一道光影掠过墙外。 “明天,”他说进,“我们从哪儿开始?” 她向他挨近了些。就在这儿,单独和他一起……往别的情境下,这会是纯粹的愉悦。但现在,由于他们眼前的任务——亚歷克丝不确定这是否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或者这仅仅是夜课的一件产品。她和凯勒会不会并非是因命运而走到了一起,而只是因为奥尔迪斯自己的一念之想。也许他们现在的出双入对,俛其他所有一样,只不过是他游戏中的又一个转折。 “他很出名。”亚歷克丝最后说道。 凯勒坐起来。她能感到他的目光盯着她。“照顾一下我们这些头脑简单的人,慢慢讲,亚歷克丝。我没跟上你。, “保罗·法洛斯。他应该是这座老旧的哈姆雷特小镇有史以来最出名的人物了。”她注视打他,看着他暗中的身影。“在美国的每座小镇,地人都会追捧他们的浪子。” “那怎么样?”凯勒说,“我们要去走一趟哈姆雷特歷史协会吗?” “那倒不必。”她直起身,吻了他,刚才关于奥尔迪斯的噩梦带来的刺痛终于在她眼底消散了。“我们去探访镇里的闲话中心。” 第二天,就在中午的笛声刚在远处响过,一轮冷冷的、无声的太阳终于冲破云层跳出来时,他们回到了哈姆雷特镇中心,找到了一家叫“好安逸”的酒吧。一层青烟盘旋在天花板上,他们身后弹球撞得啪啪响,并且时不时传出一阵笑声。凯勒,明显的是个外来人,吸引了屋里所有人的目光。他占了两条圆凳,喝着一瓶无糖可乐,双手横搭在吧檯上面。 “你家是哪儿的?”有人问道。 亚歷克丝转过身。吧檯服务员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牙齿发黄,穿着一条皱巴巴、油腻腻的围裙。她已经习惯无人的吧檯了;她在丽贝卡酒吧曾仔细做过功课。“贾斯珀学院,”她说,“佛蒙特。” “离家很远啊,亲爱的。” “说来话长了。” “我有时间听。”那人歪嘴一笑。吧檯上有盒烟和一个打火机,社区的免费礼物,她伸手过去拿了一支。她偶尔会抽一支,当她紧张,或复习准备考试时,或者想着研究生学校时就会这样。她点了一支烟,举在手里,就像她很了解自己正在做什么似的。管他呢。 “我们在找一个人。”她说。 “哦,是吗?”吧檯服务员靠近了过来,胳膊肘放在吧檯上,“那会是谁呢?” “保罗·法洛斯。” 那人的眼神有了点变化。“那个作家。” “没错。你认识?” “帝爱的,这儿没人认识他。那傢伙只是通过某人怪异的想像捏造出来的。一个鬼魂。” 亚歷克丝对着天花板吐了口烟。“你肯定认识什么人可以告诉我们点什么。我们大老远地跑来,绝不希望空手离开这个美丽的小城。" 那人打量着她。他在怀疑吗?他看穿了她的把戏了吗?“那是为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学校的一个项目之类的吗?” “可以那样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亚歷克丝从圆凳上往前挪了挪,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什么事?” “没什么特别的,像我说过的。但镇外的迪肯路上住着一个人,关于这他知道得比谁都多。他是个老头,我上次看他时他仍旧活蹦乱跳的。这老教授声称他知道谁是法洛斯。他曾经时常光顾这儿,但现在你很难再见到他了。这整个关于法洛斯的事——现在已没人再怎么谈论了。它就像布谷鸟报时钟以及越野行车一样过时了。现在是1994年了,人们已经往前走了。” 第73页 亚歷克丝又吸了一口烟。房间似乎便安静了,她和凯勒身后的音乐和喧嚣完全淡却了。“这个老人,”她说,“他叫什么名字?” 吧檯服务员靠过来。他突然伸出舌头,慢慢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闻得见他的口臭。“班杰明·洛克。”他说道。 他们去了。大地像油布似的铺陈在面前,越往前走越平坦。往小镇边缘,田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飞杨的尘土,西边的天空下,云幕低垂。他们正对着太阳开去,朝着吧檯服务生给他们指的方向。 “在那儿。”凯勒说道,边看着他们的餐巾纸地图边指着。 一栋房子就在前而,在281号高速公路和迪肯路的角上,—栋装着护墙板的小房子。亚歷克丝把车缓缓驶进停车道,然后他们坐在那儿,望着那简洁的有着黑色百叶窗的房子。 凯勒停好车,走了出去。他翻进门廊,回头瞥了她一眼,然后敲了门。有人开了门,她看不清是谁,然后过了一会儿凯勒便进了屋里。她想像着他在那儿,满身伤痕,躺在地上的血泊了。她想起那两个女孩,那两名杜孟的研究生,想起她们最后的日子—— 有人在敲她旁边的车窗。亚歷克丝跳了起来。 她摇下车窗,向外盯着凯勒,对着中午的阳光眨着眼。 “洛克博士想和我们聊聊,”他说,“他说他听到我们的夜课后就一直在等我们。” 班杰明·洛克没拿什么招待他们。他面对着两名学生坐着,精心地注视着他们,仿佛正在考虑他们是否值得信任。 “莉迪亚·卢瑟福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骗子之一。”他终于说道。他有一副学者的腔调,那声音已彻底变得酸熘熘的,深沉而浑油,但仍有一些痕迹可以看出,他坚持不愿被当地的环境同化。他的脸已饱经风吹日晒而现出了两团高原红,但他的穿着打扮仍像是当年杜孟的那位着名教授。“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知道。她做的事很简单,但又非常了不起:她把她丈夫的秘密藏了这么多年,谁都没告诉。” 亚歷克丝盯着那男人。“他的秘密,”她说,“我恐怕没明白。” “查尔斯·卢瑟福就是保罗·法洛斯。” 亚歷克丝没有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的手开始发抖。洛克并不知道莫罗的事,她想。对于时间先后和书本本身他还不如他们知道的多。可是,他听上去对自己是那么的肯定。那么铁证如山。“但理察·奥尔迪斯对法洛斯的身份有他自己的理论。”她听见凯勒在说。 “理察总是有那么多理论。”洛克说道。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在教授旁边的桌上亚歷克丝看见几张照片,她知道那是杜孟校园。墙上挂着的是一张裱起来的《生活》杂志的照片,大标题写着“世界着名的文学教授对隐居小说家的研究掀起了波澜。” “您还跟他说话吗?” “谋杀案后就没有了,”洛克说,“我们来爱荷华的那个夏天后,理察身上很多地方都变了。我听到杜孟那边发生的事时……好吧,应该说我并不惊讶。” “他怎么变了?” 洛克搜索着合适的词。“理察,”他终于说道,“和我其他的学生不同。他更聪明,这是一方面——但他也更阴暗。更令人猜不透。他开始对法洛斯着了魔。那个夏天我们一块儿来到这儿时,我才开始越来越看出他的那一面。另外我也开始对他害怕了。” “他那时是什么样的?”凯勒问道,“他是什么样的学生?” “理察一直都很热切地追捕法洛斯,但我退缩了。我料想,你们也知道关于我那个电话的事吧。”洛克阴沉地瞪着他们,“毫不夸张地说,那很令人烦心。但后来《沉默是金》于1975年1月问世了。有人匿名给我往学校寄了一本。当然,理察相信那是法洛斯又发出了信号,但这次我没能阻止他——我们——去追捕。当我们在学期结束后终于来到爱荷华时,查尔斯·卢瑟福已经死了六个月了。”洛克看向一旁,他脸上有一种近乎是肃穆的神情。“我们花了很多天和他的遗孀待在一起一一一和她聊天,了解关于查尔斯推销百科全书的工作。当我们提起保罗·法洛斯时她显得很惊骇。几乎是震惊了。她发誓她丈夫和那没有一点关系,他不是作家,书上他那张照片只是某种花招。”洛克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从前窗望出去,望着在他的小屋前延伸开去的田野。“理察相信莉迪亚。这个女人,这个独自抚养她生病的孩子的寡妇——对理察来说是个英雄。他从自己的背景里看到了某些相似的东西。他的神游症,你们知道的,还有他自己的父亲也是英年早逝。于是他便开始保护她。” “那个夏天你们返回杜孟以后,你还有过他的消息吗?” 洛克一开始没说话。他的眼神又游移开去,太阳穴上—根筋在跳。“我禁止他再上我的课,”他平淡地说道,“我告诉院长我眼里再不能容忍他,在我们去爱荷华的过程中我看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后,我不能再容忍他。即使是待在理察身边对我来说也变得那么困难,于是我离开了杜孟,到另外一所大学去教书。几年后我会再找到—个得意门生,但他和理察不一样。” 第74页 “有没有什么可能奥尔迪斯在杜孟谋杀案中是清白的呢,洛克博士? 洛克大笑起来。“不可能,"他说,“那人杀了那两个女生。”他又踌躇了,目光注视颜户。雨已经开始下起来,敲打着玻璃窗。接着他回头又看着两名学生,似乎他身上刚发生了什么事,他说道:“假如他在他的课上使你们为他感到可怜,假如你们到这儿来是为了赦免他,那现在就停止吧。给理察·奥尔迪斯自由绝对是任何人能做出的最糟的事。” 亚歷克丝 现在 40 “我没明白,菲斯克院长。你对什么撒了谎?” 院长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边。他的视线寻找着她,直到滑到这间小卧室惟一的窗户上。那本里面藏了东西的法洛斯小说就在床头几上,但她并未动手把书藏起来。 “我想找出法洛斯,”老人说道,“我实在是太想找出他了…… 唿吸屏住了:“你干了什么?” “我从没确定过理察的事。” 亚歷克丝坐回床上,院长的话如雷贯耳。 “我一直对他捲入杜孟谋杀案持保留意见。一直都是。” “但上夜课的那段时间我去找你时你却说——” “我知道我告诉了你什么,”菲斯克生硬地打断了她,“但我之所以贊同理察的计划是因为我需要他的信息。我想把法洛斯找出来,解开这个谜。我需要让它结束。”菲斯克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想一段糟糕的经歷。“我到落基山去找过他一次。他跟我说了他一直在考虑上的一门课,于是我买通了贾斯珀的理事会,开了这门课。那时我在学院里的权力是那么的大,以至于没人反对我。第二次我回到监狱时,理察跟我说了一本书,跟我说在那写一条留言……” “天啊。” “你在书里找到的关于他是无辜的那部分,亚歷克丝——那是我写的。我想相信这是真的,但理察从未断然否认过谋杀。没有真正否认过。他告诉我如何配合他,告诉我班上的一名学生将会被‘选出来’——这是他用的词——作为我们的耳目,但他从未谈论过他的清白。我们谈的全是关于搜索法洛斯。事实上,他从未提过杜孟大学,或者两名被害研究生。从未提过。” 亚歷克丝战慄了。她又向窗外望去,看见朦胧的远方学校建筑的尖顶。“你觉得他在追杀我们吗,菲斯克院长?” 老人看着她,似乎第一次这么聚精会神。接着他说道:“是的。对不起,亚歷克丝,我想也许是我让你们中了他的圈套。” 十点钟,亚歷克丝的手机响了。她从包里拿出来。是彼得。该死。她看着屏幕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接。 她出了门,去找凯勒。 房里很暗,惟—的声响便是底层传来的布莱克和他的手下模煳不清的说话声。她在想刘易斯·普莱恩的尸体被抬到哪儿去了,在想他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奥尔迪斯会不会令他吃了—惊,或者刘易斯被杀前他们两人是不是说过话。 相信我,她想着,难道你不信任我吗? 她摇头不再去想,继续往前走。 当她走到凯勒门前时她停住了。有人在她右方。 她抬眼一看,看见弗兰克·马斯登正朝她走过来。 “弗兰克。” “他们不可以把我们关在这儿,亚歷克丝,"那人急切地说,他话音 里一声变调显示出也许他正濒临崩溃,“我们不是他妈的畜生。” “奥尔迪斯很快就会找到的,然后—— “别说了,一切都滚蛋。我只要能走马上就会走。我和露西还要回去赶拍一个片。我们可没有时间管这些狗屁。假如我在这房子里待久一点的话,我就要疯掉了……”那人拼命摇着头,似乎要把什么可怕的画面从脑海里甩掉,然后他沿着走廊走开去。亚歷克丝进了凯勒的房间。 他高坐在房间远端的一张凳子上,宽厚的背朝着门。即使在这儿,在这已近深夜的时间,亚歷克丝也能觉察到他有多清醒;他准备得是多么的充分。 “你还记得我们找出法洛斯那时吗?”她问道。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沉重,屋里的沉默气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记得,”他说道,“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去爱荷华。” “但我们去了,而且我们找到了我们要找的东西。我们查出了他究竟是谁。” “给我们惹出的好事不少。” 她盯着那男人,盯着他身边的床头柜。那儿没有手稿的影子。 “那是什么感觉?” “那……” “像杀人?” 他注视着她。“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凯勒,我想知道我是否也能干那事。假如我没有选择的话。” “你没必要去做。” 他在床脚边坐下,弹簧床垫在他身下发出嘎吱的响声。一幅画面闪过:一切发生前的那一晚,爱荷华宾馆房间里的那个男孩,她躺在他身旁,她的身影和他的融为一体。 第75页 有东西喀嗒一响。亚歷克丝的目光跳到窗户上,窗外的山毛榉随着不时吹来的风晃动,—根枝条打在了窗棂上。再转回注意力时,她听见封闭的房间里响起凯勒的声音。 “我把它烧了。”他说。 “你怎么了?” “我烧了手稿,亚歷克丝,就在这儿的一个壁炉里。我把它扔进去,看着它烧成灰。但我留了一页。我想让你……让你知道我是对的。毁掉它是唯一的办法。那手稿除了祸害什么也带不来。它会拖咱们下水,亚歷克丝。” 她瞪着他。她又一次地想起了曾经的那个男孩,想起了他在爱荷华做的一切。为了她;他所做的—切,在夜课结束前他所做的所有那些不合常理的决定,都是为了保护她。但亚歷克丝觉得仿佛现在这齣戏抹杀了所有那一切。吞没了所有。她现在恨他,这种千真万确的感觉从来没有过。站在那儿,和他一起在那间冰冷的房间里,她心里涌起—个想法。那想法来得那么黑暗而彻底,就像一扇门砰的—声关上:我可能杀了他。 “四年了,”她怒吼道,“四年了,我一直在找那部手稿,而你却把它毁了?这可真像你,凯勒。捲起我们在爱荷华做的—切,我们在夜课上完成的一切,一甩手全扔掉。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吗?这么对我们?你是不是把我们也扔进了什么破壁炉,然后接着过自己的生活?” “或许我是这样的。或许这样对我们俩都是最好的。” 她内心有一种什么东西松动的感觉,一种纽带散开的感觉。她朝他走去。凯勒反应得很快,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架着她。他们只有几寸远;她能听到他的唿吸,能看见他眼里克制住的怒火。你个王八蛋。你个胆小鬼。 “我是在保护你,”他说道,声音就像鞭笞,“相信我,你是不会想读它的。不会想知道法洛斯在那本书里都干了些什么。” 她看着他。“那你呢?”她问道,“你读了?” 他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 “是法洛斯的东西吗?” “是·。” 愤怒。她又感受到了,舌尖的怒火就像是浓酸。她听见自己在尖叫,那声音好像不是她的,那么原始、恐怖。她又一推搡着他,指甲深深地掐进他掌心的皮肤里。她开口说话时,声音显得那么紧巴、丑陋。“它写的是什么,凯勒?或者那又是你的一个秘密?” 一开始他什么也没说。树枝在他身边抓挠着玻璃窗;他的血液在手腕上突突地跳着,就像一条线索被解开了。他们站在那儿,一起锁在一种凝固的舞蹈中。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里充满怜悯。她从前听见过:那是他们还是学生时谈起奥尔迪斯的时候凯勒用过的声音。 “写的是我们。”他说。 她眼睛一眨。“我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凯勒。” 终于,他转向她,在他的眼里她看见了:恐惧,在他的声音里她听见了可怕的贯穿其中的恐惧。那手稿使他受了影响。“那是关于这儿,亚歷克丝。关于这栋房子,这些谋杀。那本小说……它就像是一种密室杀人的推理小说。它写的是一群老朋友聚在一起,然后一个个地被干掉。一个接一个。” 她瞪着他,试图找出话来。试图理解他刚告诉她的话。 对不起,亚歷克丝,我想也许是我让你们中了他的圈套。 “你是说法洛斯是这一切的幕后指使?”她问道,“法洛斯死了,凯勒。你和我知道得一样清楚。 凯勒退缩了。然后他说:“我拿给你看吧。” 一开始她并不让步。她抓住他,用她能挤出的全身力拉住他。但后来她软下来了。她一点点地松开手,直到他能脱开,揉着她刚才狠命拉着的手掌。我得看,她想,如果我要原谅自己让他找到了那部手稿,那我就得看看他留下了什么。 她小心地退开。凯勒转过身走向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小写字檯。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张发黄的纸。当他把那张纸拿过来给她看时,灯光射到纸上,她看见了那紧密不断、到处都是划线的打字机的字。他远远地举着那张纸,仿佛怕被它感染。 “—页,”他重复道,“剩下的就这么多。” 他把它放到她身边的梳妆檯上。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亚歷克丝开始读起来。 他们有九个人。他现在的任务就是把他们都聚在一起。但怎么聚呢? 这个问题让他在过去几个月里伤透了脑筋。他等待着某种特殊提示——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的一句悄悄话,他晚上在图书馆里看书时有人递给他的一张纸条——那就可以解释这事要怎么办了。然而,这想像的一切都没有,有的只是迷惑不已的无尽的白日,和满身大汗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无力的夜晚。而就在那天,几乎完全意外的,他有了那个想法。他们可以都回去奔丧。或许他的思考—直都是反向,他让计划从结局开始,然后再一步步穿针引线。他是这样想的:给他们一个回去的理由。接着突然间他有了灵感;在他的黑暗本性里,就像一块黑破璃砗片的,那就是第一步。他们中的一个人需要死掉——或许是自杀,这样对他就不会有任何疑问_——然后他才会开始动手。剩下那八个人都将註定回到那老房子里,而他会在那儿,等候着他们。暗中观察。 第76页 亚歷克丝读完这页纸,接着又读了—遍。她用手指摸着鼓在纸面上的字。即使是那些字,它们那支离、割裂,像断开的铰链般挂着的样式一一那些斜体的宇母e,那些被狂乱的划线划掉的句子——都带着一种强烈的感情色彩。一种冲动。那是法洛斯。 “结尾呢?”她说道,声音空洞干瘪。 缓缓地,凯勒抬起头。 “它是怎么结尾的?” 他盯着她,似乎在试着组织语言,试图理清这可怕故事的来龙去脉。“他们……” “告诉我,凯勒。” “他们都死了。他们所有人,除了一个。” 她等着她继续讲。那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事,但她没法再回头了。现在不行了。 “那就是法洛斯本人,亚歷克丝。这破玩意儿里的最后一句话,”一一他脸上现出一副吃到什么恐怖东西的神情——“就是法洛斯活着。作者本人就是讲述者。他杀光了所有人,最后离开了老房子。奥尔迪斯一定见到过这部手稿。他再造了这个故事。让游戏启动了。” 这让她五脏六腑都碎了。她退到后面,腰弯得几乎碰到了膝盖。那游戏。奥尔迪斯就是那个人。奥尔迪斯一直都在那儿。奥尔迪斯制造了辛佐特游戏。 但她接着又抬头看着凯勒。她看见他把手稿扔进火里,望着它燃烧,那张纸捲曲成灰,火苗舔着他的眼睛。她看见他微笑着。 “你在撒说。”她说。 凯勒眨眨眼。他看起来就像是被扇了一耳光。 “这都是放屁。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他向她伸出手,她扬手挡开。“你要敢,我就叫了。我他妈的要大叫,把他们都叫来,告诉他们你就是罪魁祸首。就是因为你我们所有人才被关在这栋房里。" “亚歷克丝……” 但她已走开去,走出了房间。现在她走进了走廊里,愤怒使她—时辨不清方向,她只看见走廊那头站着一个人影。又是弗兰克。 “你吓死我了。”她说。 那人什么也没说。他正从一扇小窗口往下望着屋前的草坪。亚歷克丝走出了走廊,弗兰克依然纹丝不动。他站在那儿,靠着墙,望向外面—— 亚歷克丝停住了。 她盯着那男人。 她想,不。 她再仔细看过去。发现了他的头不自然地歪着的姿势,以及下巴扭成那样奇怪的角度。接着她看见什么东西在窗户上闪光,那东西反射着月光,一路往上,就像一张蜘蛛网。亚歷克丝的视线随着那东西向上,向上,一直到窗口顶端向里推开的上边缘。她看见一根金属丝固定在那儿,紧绷在窗棂上。 她尖叫着凯勒的名字。 爱荷华 1994年 41 “莉迪亚的儿子到底哪儿不对劲,洛克博士?” 凯勒的问题才是半个小时来他们周旋的重点。洛克对他们两人渐渐放松了警惕。也许是又回到了和学生打交道的状态;也许他就是想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再谈谈法洛斯。不管是哪种理由,亚歷克丝都发现那男人有了一丝变化;他开始信任他们了。 “没人特别确定,”教授解释道,“我猜是偏执狂精神分裂症。但我跟他接触得不够多,所以也不清楚。她把他藏在橄榄街上那栋房子里。我每次看见他时他都像个孩子似的在看卡通。” “他去住过一段时间疗养所,对吧?”凯勒问道。 “没错。但莉迪亚——她变得坚信那样会毁了那男孩。她坚信自己一个人可以照管他。于是她把他带回了家,从那以后他就—直在家里了。” “现在他三十岁了吧。” 我相信是三十九。正好是查尔斯·卢瑟福去世的年纪。” 亚歷克丝望着老教授。他们已经那么接近了,但还差点。她能感觉得到,感觉得到理察·奥尔迪斯从牢房里拉着她。他了解了一些事情。一些新信息。洛克似乎几十年前就停止搜索了,他是那么肯定,查尔斯·卢瑟福就是保罗·法洛斯。 “那个医生,”她开口说道,“莫罗医生。” 洛克看着她。“小姐,我恐怕不——” “法洛斯在《沉默是金》里用了那个名字,莉迪亚·卢瑟福也说起过。莫罗医生治好了查理。” 洛克看起来吃了一惊。“我不信,”他缓缓地说,“你们追随那些书里的‘线索’能找到东西。人们找了这么多年来却也还没有找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天知道,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做同样的事。我的想法是对的:查尔斯·卢瑟福就是保罗·法洛斯,而他的小说只是些故事——没什么特别的深浅。只有当保罗·法洛斯成了一个鬼魂时,这些书才显得重要。” “可假如我们要继续追踪,”凯勒说道,“去找出这个莫罗,我们要往哪儿去呢?” 洛克在椅子里擦着背。他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别。别那样做。 “我肯定那人现在已经退休了,”洛克谨慎地说道,“查理应该是在七十年代被他照管的。” 第77页 “那疗养所,”亚歷克丝说,“查理待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在哪儿?” “那地方,”洛克的视线又移向窗户,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他再开口时,声音低沉,几乎是紧绷的,“从这儿开车大约一个小时,有个叫惊镇的小敏,就在德梅因外。那疗养所本身叫做金光城。但我要是你们我就不会去。” “为什么不呢?” “因为你们着到的只会是悲惨的人生。” 他们又开了三十英里,正是在这时,当哈姆雷特隐退在他们身后灰色的天际线里时,她才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记忆里的东西。她明白,在同一时刻,也浮现在了凯勒脑海里的一段记忆。当窗外的风景飞奔退去,亚歷克丝驾着计程车朝西沉的夕阳开去时,他看了她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终于。 金光城。 那就是这儿的名字,这个查理·卢瑟福曾住过的疗养所。而那也正是理察·奥尔迪斯在夜课刚开始时的一节课上说过的。当时显得是多么无关痛痒,多么无意义啊——但现在它在这小小的计程车车厢里却显得如此沉重。 “但你们只会徒劳无获,如果不搞清楚查尔斯·卢瑟福是谁,”奥尔迪斯曾说过,“以及他走出来的那座金光闪闪的城市……” 查尔斯·卢瑟福。查理。父与子。拼图片以这种最自然的方式合到了一起。亚歷克丝笑了。他们就要到了。他们几乎已经通过理察·奥尔迪斯的夜课了。 42 亚歷克丝 现在 42 亚歷克丝伸出手,抓住弗兰克·马斯登,手放在他肩上,感觉他重心一转,向她倒过来,笔直僵硬正如一具尸体。她跟他纠结着,脑子里一塌煳涂,那男人脖子上的金属丝把他吊得直直的,就像一具木偶似的,他嘴里流出来的血染到了她的衬衣上—— “我来。别动。” 凯勒到她身后了,把弗兰克挪到后面靠着墙。金属丝垂下来了,接着随着那演员跌向前又拉直了。 “怎么会?”亚歷克丝问道。这时她惟一能说出的话。 凯勒观察着。金属丝是从窗户上伸下来的。“房顶上,”他说,“奥尔迪斯在那上面。我们得把布莱克找来。” 有动静。是死者在扭动、抽搐。血从他嘴里冒出来。他发出呻吟,亚歷克丝退向后面。自从爱荷华以来,头一次,凯勒看上去那么害怕。 “快去,”他一边对她说,一边把手伸向马斯登。那人的眼睛翻转着,又咕哝起来,他的喉咙完了。“找人来。” 她尖叫道:“快来人啊。” “不,”凯勒说,“房子——太大了。我们完全是在另外一侧。你得去找人。” 亚歷克丝跑起来。她转过拐角,沖向楼梯,她穿着短抹的脚“当”地钉在破旧的地毯上。 她停了下来。菲斯克上下楼用的电梯就在她左手边。她按了下行键,然后等着,听见那东西在三层楼以下启动了。电梯升上来的同时她想着凯勒刚才说的话。房顶。她想像着奥尔迪斯推开窗户,吊下金属丝,把它悄悄套到马斯登头上,然后—提手绷紧。 “来人啊!”她又大喊,喊声在屋里迴荡着。 最远端有一扇门开了,克里斯蒂安·凯因出现在门口。他刚才睡着了,花了一分钟才聚起精神。 “亚歷克丝,出什么事了?” “去找人来,克里斯蒂安。去找布莱克。弗兰克出事了。”电梯靠在楼边停了下来,打开了老旧的门。她把克里斯蒂安推了进去。“快去,快去!” 接着亚歷克丝转过身,沿着她来的路往回跑。她得回到凯勒身边,看她能不能帮他(他死了,亚歷克丝。你看见他的眼睛的)救弗兰克。她急沖沖地拐过墙角,往走廊里一看—— 什么也没有。 金属丝挂在那儿,软塌塌的就像藤条。 凯勒和死者都不见了。 爱荷华 1994年 43 奥尔迪斯把他们引到了世界尽头。 金光城是另一个时代的精神病院:哥特风格的外墙,黑色阴影的屋檐,一座塔楼莫名其妙地从建筑的一边突出来,就像一个凶兆。它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然而两名学生又何尝不是呢?这儿什么都不搭调,他们通过安检门往那建筑走去时亚歷克丝这样想着,尤其是我们。 一块单调发黑的标志写明了这地方的来歷:金光城,精神失常男孩的疗养所,1957年成立。他俩站在入口外,也许正在鼓气准备进去,又或许是在等某个可以告诉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的解释。 因为我们得找出法洛斯。因为奥尔迪斯是清白的。因为这两个谜题实质是同一个。 这地方看不出有何希望。几名看护人从大屋进进出出,而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沉静。没有狂躁的病人,没有游荡的疯子一一疗养所被遗留在了七十年代。即使是墙纸也剥落过时了,那彩虹状的图案显示着过往的欢乐。 亚歷克丝在瞎撞着。但凯勒还是跟着她走过一条极其整洁的长廊,接着又是如出一辙的另一条。她听见他说,“我搞不明白,亚歷克丝。”他语气里的吞吞吐吐刺激她想要证明他是错的。她也不明白——而这想法让她很恼火。假如他们错了,假如这并不是奥尔迪斯想要他们来的地方,那其他也就再没有什么地方了。明天他们会搭飞机回贾斯珀学院,夜课也就结束了。 第78页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她转过身。刚才说话的女人站得离他们有几尺远,夹着一叠文件夹。她穿着平底鞋和白外衣。是个医生。 “我们在找个人,”亚歷克丝说道,“一个在这儿工作过的治疗师。也许他还在这儿工作。” “这儿留下的医生不多了,”那女人说,“他们是在摧毁着地方,而我们正把病人转到德梅因的一家治疗所去。他叫什么名字呢?“ “莫罗,”亚歷克丝说,“他叫莫罗医生。” “我不是很熟悉,”她说,“我到金光城才刚两个月。我去问问可能知道的人吧。你们在这儿等?”她指向一间昏暗的休息室。 亚歷克丝坐在一张只有在医院里才能见到的那种笨重的椅子上。她让出身边的一半座位叫凯勒过来坐,但他却摆摆手,似乎站着也挺好。这时她才看出来:这塑料椅子对他来说是太小了。 两分钟后一个瘦瘦的、满头银髮的男人站在了门口。他看上去很疲倦,似乎这是他今天的最后一站。他怀疑地打量着两个学生,然后说道:“特里丝说你们想问我些问题。” “莫罗医生?”亚歷克丝问道。 “不,”那人说着,唇角咧出一丝犹豫的笑,“我叫阿兰·博恩。我跟莫罗做过实习。他1991年死的。” 她心里一颤。他们太迟了。 “但或许我可以帮到你们?” “我们来这儿是因为莫罗医生负责的一个病人,”凯勒插话进来,“他当时应该还很小,只是个小男孩。他在金光城待了一小段时间。但我们相信莫罗对他的影响很大。他的名字叫小查尔斯·卢瑟福。” 那人的眼睛跳了一下。他知道些什么。 “我……我很抱歉,”他说,“我想我得走了。我不想——” “求求你,博恩医生。”亚歷克丝说道。她听见了自己语气里的绝望,但又并不想去理会。“我们这么大老远地过来,只需要一些答案。如果你知道关于这病人的任何事,哪怕一点点,那么——” “他撒了谎,说自己不能说话。” 亚歷克丝眨着眼。“你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见过莫罗和许多病人在一起,”博恩继续道,“那么多有问题的年轻人来到金光城,莫罗和他们在一起都非常棒。他把他们每个人都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仿佛这些男孩都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但查理……” · “请继续说。” “我那时刚开始做医生,”博恩解释说,“我很年轻,刚出医学院不久。我还在学习治疗方法,对我来说,莫罗就像神一样。我在大学里读过他的文章,也开始借用他的一些方法到我自己的问诊中。他对这些病人所做的一切我都想照做。” “那你看了他治疗查理·卢瑟福?”凯勒问道。 博恩点点头。“我想说我还在想着这件事,但事实是我并没有。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想过了。到现在几乎二十年了。也许我是想把它从脑海里去除掉。忘了它曾经发生过。” “什么发生过?” “他当时正在做罗尔沙赫氏墨迹测试,”博恩说道,“他在给查理看那些墨水渍。我记莫罗在洗着牌,我还记得洗牌的声音。那是屋里唯一的声响,因为查理——然了,他没说话。他从不说话。他只在莫罗给他的一个小本上写下回答。” “他写了什么?”亚歷克丝边问边瞥了凯勒一眼。罗尔沙赫氏测试——他们都在想这一点。这能说明什么? 博恩缓慢而又坚决地转向她。他的目光似乎凝聚在过去,回忆沉重而激烈。“暴行,”那人说道,“每个墨点,每个图像都有着另一种暴力的细节。一个是火;下一个是痛苦;另一个是血。小本上写满了这样的字。有时他会仿造莫罗给他看的东西,洒下他自己的墨迹,接着拿起牌给治疗师,仿佛他是一面镜子。然后他会笑起来,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治疗结束时,我看着莫罗,我看见……我不知道。我看见那种距离感。他怕那个男孩。” “但莫罗一定以前就见过有暴力倾向的病人,”凯勒说道,语气冷静而平稳,“金光城里这种性情的孩子一定很常见。” “不,”博恩快速说道,“不像查理。其他的男孩,即使那些有暴力史的——他们只是在演戏。扮演角色。但在查理身上你会感觉那是真的。他天生就毁成了那样。他后来还被转变了些。” “你说他对自己不是哑巴的事撒了谎。”亚歷克丝引导着那医生。她想问个清楚,然后离开这地方。她开始明白奥尔迪斯为什么会让他们来这个私密的地狱般的小地方了,但还差几块细节才能拼出谜题最后的答案。 “是的,”他说道,他的目光游移开去,声音也变轻了,“那是在他来金光城三个月后。他们在做另一次罗尔沙赫氏测试。快要做完时,查理看着莫罗,说了什么。那只是一个词——我们都听见了。那男孩离开房间后莫罗走到我身进,脸色苍白,浑身发颠,然后他说,‘你听到了……?’我当然听到了。” 第79页 “但那一定是个突破,”亚歷克丝说道,她想起了前一天晚上莉迪亚对医生的夸赞,“莫罗的工作,可能改变了查理。治癒了他。” “不,”博恩飞快地说,“根本不是那样。那个词有点深意——有点几乎是嘲弄的感觉。就是从那时开始,莫罗要求换人来管那男孩。查理接受了那么多治疗,但毫无疑问——有史以来第一次,莫罗在他的病人身上失败了。但我也看到他松了口气。他深入查理·卢瑟福的思想,看到了—些真正丑陋的东西。一些可憎的东西。他想解脱出来。” “你后来还见到过查理吗?”凯勒问道。 “没有。那孩子的妈妈几周后把他接出了金光城。我听说她独自住在哈姆雷特。一个美丽的女人,和她儿子是那么不同。那时她丈夫已经死了。但到那时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们只想甩脱那孩子。” 博恩把他们送了出去。在走廊走在那医生身边时,她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想着他刚刚说的话。她想着罗尔沙赫氏测试,想着她见过的杜孟兇案受害人的照片,想着博恩用的那个词:暴力。奥尔迪斯是想要他们了解关于查理的这些事。他想要他们把这个精神失常的人和杜孟兇杀案辨别清楚。 “那个词。”博恩开口说道。他们站在出口处,外面天已经开始黑了。现已接近尾声了。 “是什么,医生?”凯勒问填。 博恩望着他们,眼神是那么专注,使得亚歷克丝不由得发抖。他在试图警告她。 “‘爸爸’,”博恩说道,“就那么一个词,查理惟一说过的一个词。他在叫‘爸爸’。” 亚歷克丝 现在 44 奥尔迪斯在这儿。他不知怎么进了这大房子;他杀了弗兰克·马斯登,而现在凯勒也危险了。一个人站在那空洞的暗涌中,她觉得失去了防御,走廊里惟一的一件东西便是那空空如也、捲成一圈的金属丝。其他一切都是黑暗。 她迈了一步。又一步。其他人上哪儿去了?布莱克或者克里斯蒂安·凯恩为什么不到这边来找她,来救她?为什么—— 这时,有一声响,黑暗中嘀嗒响了一声。 亚歷克丝僵住了。声音是从走廊的最里头传来的,比凯勒的房间还往里。 她心里浦起了一阵恐惧,使她不得不动起来。一步,接着又一步——她来到了走廊的尽头。她得离开这一层下楼去。最近的出口就在那儿,不到二十五英尺远,她得过那儿去。 又是一步。她来到弗兰克刚才站的窗户旁边了。墙上有斑斑血迹,另外还有什么——走廊地毯上有重重的拖痕。一道黑色的血迹从她站的地方延伸向前,似乎弗兰克是被拖走的。 亚歷克丝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血迹。继续前进。 她快步走向楼梯,同时想着,他可能现在就在楼下。他可能在这房里的任何一层,等着我。她在脑海里勾画着奥尔迪斯的脸,那藏在黑暗中迎接她的怪诞的笑容。 下楼了。她两步跳下那段楼梯,然后转弯,抓着扶手扭转她的身体,把自己拉—— 出来。来到寒冷的室外,让风吹散了恐惧。 屋前的草坪上站着人,那群人围着地上的什么东西站着。一块什么东西,是人的形状。—个念头在亚歷克丝脑子里尖叫道:别。别是凯勒。别是凯勒。 迟疑不决地,她走进了人群,低头看下去。 是弗兰克。有人在给他做心脏復甦术。其他人大喊着,指向离院长的房子一百码开外的一丛黑暗的树影。她看见布莱克手舞足蹈的,正在指挥着什么。那人的视线落到了她身上。 “希普利,”他叫道,“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不……” “我们看见有人在跑,”布莱克接着说,“有人从屋里出来,放下马斯登,然后就朝着校园飞跑过去。” “是凯勒。”亚歷克丝说。他一定是去追奥尔迪斯了。 布莱克的眼睛在昏暗中气得冒火。这时地上有了动静,刚才在救马斯登的医护人员大喊道:“有心跳了!” 警探转过身去。圈子里的其他人都俯视着那男人,他还在咳着血,伸着手。她看见露西·威金斯在那儿,蹲在那躺倒的男人身边。“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宝贝儿,”她说着,“快告诉我。” 布莱克往那垂死的人那边走了一步。亚歷克丝脑子里燃起一个狂热的念头:快去。就现在。 布莱克又走了一步,亚歷克丝不要命地朝校园狂奔开去。 朝着凯勒。 爱荷华 1994年 45 晚上。 回到宾馆房间后他们没有说话。没有谈査理·卢瑟福,也没有谈金光城或者那可能意味着什么。那都是待会儿的事。凯勒关了灯,他们一块儿躺在黑暗中。最后,她忍不住出声找他,她说:“我害怕。” 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感觉到他放在她身上的手。她闭上了眼睛。 “我会保护你的。”凯勒悄悄地说。 他吻了她。她有个想法,觉得一切正在结束。或许,一切已经结束了,就在她第一次走进奥尔迪斯教室的那个晚上。有什么事会发生,会把他们分开。那就像是在黑暗中开车,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倒向他们,但他们就是没法看清那是什么。接着凯勒开始抚摸她,亚歷克丝闭着眼,没有反抗。随他吧。他是第一个这样做的男人,他前进得是这么远,这么深:在这儿,就在此时,一切都翻转过来。那种内疚和恐惧,觉得自己没有利用了解到的东西做点事,那两个女孩死了而她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这种感觉突然变得如此尖锐,像电击一般的痛,她抱住他,完全失去了自我。 第80页 我爱你,他们结束后她说道。她不确定她是否是大声说出来的,但凯勒还是把她拉紧了。他也看见了远方的那个东西。他知道到了明天早上夜课结束时那必然会发生的事,于是他抱住了她。他抱着她,却是温柔的,小心翼翼的。 她睡着了。她并没有梦到奥尔迪斯,但当她在破晓的晨昏中醒来时,她感觉仿佛他来过他们的房间。引导着她。推着她。她滑下床,轻手轻脚地以免弄醒凯勒,然后对自己说着:好了。好了,教授,我听见你了。 亚歷克丝髮动了车,看着热气扑向她的脸。她并未完全清醒。还没有。过去几个小时她一直在想,一直在做思想斗争,要不要回橄榄街的那栋房子。他们离开金光城后,她想过回那儿,但当时已经晚了。凯勒觉得那样太危险。还有太多没有答案的问题,他想,太多支离破碎的线索。 但是不对。亚歷克丝知道那是错的。那么多问题现在已经得到解答了。 她已经穿好衣服洗了澡,又回到房间,视着凯勒。他睡得很香。时间刚要到七点。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她想着,你准备什么时候才把你在图书馆找到的那本书给他看? 但她还没准备好。她意识到关于自己的一点,或许这是奥尔迪斯早就知道的。她想赢。她觉得夜课是她的。是她自己的,一个人的。她惟一可能真正结束这门课的办法只有穷尽所有可能。回到她知道是奥尔迪斯引她去的那个地方。回到橄榄街去。 一个人。 46 她朝卢瑟福家的前门走过去时,想起了肖娜·惠特利和阿比盖尔·默里,理察·奥尔迪斯的两名死去的学生。她们也跑了这么远;她们也曾这么接近过。然后有什么事阻断了她们。 她们找到了什么?她们揭开了什么让自己—— 别,她想道,她们犯了你不会犯的错误。奥尔迪斯给了你太多。 她敲了门。 门吱一声开了。莉迪亚·卢瑟福站在那儿,繫着睡袍,眼里充满怀疑。她有什么地方变了。她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卢瑟福夫人,”亚歷克丝说,“我——” “你想要什么?” —切都凝固了。这一时刻——那天早上亚歷克丝在宾馆房间里操练过,在脑子里反覆播放过,保证说出的话完全正确。可现在,站在那女人面前,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垂下眼看着门槛。 “查理昨晚很不好,”她听见莉迪亚在说,“病得真正厉害了。” 亚歷克丝抬起眼。“我很难过。” 那女人的怒视中有什么东西瓦解了。而就在这时亚歷克丝看明白了——这个女人只是想要个同情她的人。她想要某人来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儿子会没事的。亚歷克丝心里一阵怜悯,她说道:“我清楚这种感受。我父亲……他快死了。” 莉迪亚退了回去,她的目光仍停留在亚歷克丝身上。她看起来似乎正在跟自己斗争,拿不定这个头髮蓬乱、睡眼惺忪的学生来此何干。最后,她善的那一面胜出了,她把纱门敞开了,说道:“进来吧。我去给你泡茶。” 接着她便进了那房子。屋里闪过—道光,一阵喧嚣的动画片音乐。亚歷克丝转过身,看见有人坐在角落的椅子里。 “查理?"莉迪亚朝那人的背后叫道,他没有答话,于是她更大声地叫道,“查理!” 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母亲。电视的光覆盖着他的脸,映出一层病态的绿色、红色。他慢慢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 莉迪亚低头看着地毯。亚歷克丝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怕她自己的儿子。“查理,我们会在厨房。”她无力地说。然后,对亚歷克丝说:“走吧。”亚歷克丝瞥了一眼查理,他现在已转过身去。她清楚她将不得不单独和他相处,问出他知道的事情。这不可能的任务令她—阵战慄,她转过身,跟着莉迪亚进了厨房。 亚歷克丝坐在桌旁。莉迪亚开始在厨房里忙活起来,砰砰地开关拒门,自己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亚歷克丝盯着墙壁。那是60年代的美国文物,也许从查尔斯·卢瑟福死前至今也没有换过。水池的上方有—个画框,画框里装的是一块刺绣:查理和妈妈的厨房。 亚歷克丝望着那女人。她想着隔壁房间里的查理。趁现在,不然没机会了。“您家的卫生间在哪儿,卢瑟福夫人?”她问道。 莉迪亚指了一下,亚歷克丝便熘了出去。查理仍坐在他的椅子上看着动画片。她缓缓地走近他,仿佛接近一只野兽。她鼓足劲说道:“你爸爸——我想你一定很想他吧。”多蠢啊,亚歷克丝!但那并没关系:那人没有转身,没有动。 亚歷克丝摇摇头,继续往走廊里走。一会儿这还是得做;她只是得找到合适的话。要怎么接近他。让他给她多讲讲他父亲。这是惟一的办法。谜题只有一个而且是同一个。 她在走廊里看着周围的陈设。墙上挂着家人的照片,有一些上面有老查尔斯。照片上,那男人和比现在年轻得多的莉迪亚站在一起,她手里抱着他们的小宝宝。他们微笑着,但亚歷克丝却不由自主地从他们的目光里读出了什么。一些未来的痛苦。她继续朝前走。 第81页 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她凝视着长条镜子里的自己。你在做什么,亚歷克丝?你为什么要回这儿来?她把水泼到自己脸上,然后闭上了眼睛。她看见奥尔迪斯坐在牢房里,头捧在手上,书摆在面前。他的新信息放在那冰冷的石头地面上,同时他正等着她回去—— 她打开门,出了卫生间。她走了一步便停了下来;有什么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个房间。就在她右手边。一间乱糟糟的房间,盒子、碎屑扔得到处都是。她听见走廊那头查理的动画片音乐震耳的声音,而那后面则是茶壶里的水开始汩汩沸腾的声音。亚歷克丝转头又看了看那房间,迟疑着,我可以吗? 她走了进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屋里有一股霉味。灰尘从那已被压变形的书架上簌簌地落下来。亚歷克丝拉亮了天花板上那盏光秃秃的灯,在灯光下看着这一片狼藉。那些箱子旧得髮捲了,上面覆盖着一层灰。有些并没有标籤,但其他的都标着查尔斯。她掀开其中一个箱子的盖子,往里面看。 书。装订好的手稿,复印的,整齐地码放在箱子里。 但这些书有一点不对劲。她的手颤抖着,拿出一本,翻看起来。就在她翻看的时候,答案浮现在了她脑海里。那缓缓出现的、可怕的答案,关于她正在寻找的肖娜·惠特利和阿比盖尔·默里死前究竟发现了什么。拼图的最后一块,奥尔迪斯文学之谜的最后一条线索。 那些书都是百科全书。 亚歷克丝 现在 47 亚歷克丝朝黑暗的校园跑去。她前方很远的地方有个人——一个男人。她喊道:“凯勒!”但他没有停步。于是她继续往夜色里跑去。 接着她看清了他跑的方向,那让她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正朝着卡尔弗楼跑去。 亚歷克丝想,一切就在这儿结束了,一切就在这儿结束了,一切就在这儿——她心跳加速,风狠命地吹打着她的脸。她别无选择,只能跟着那男人。 她来到前门,他刚刚进去的地方。她停住脚步,想起布莱克。但现在没时间打电话向警探求助了。假如凯勒在楼里和奥尔迪斯在一起,那她便是惟一可能阻止即将发生的事的人。 她拉开门,走进了卡尔弗楼。 48 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便是那灯光。 那灯光像流血似的,缓缓地洒在墙上一片雪亮。除此以外,教学楼的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漆黑。亚歷克丝爬上门厅里的三级台阶,转过拐角,进了一条长廊。在这儿灯光射在她身上,令她一时睁不开眼。光线适应后,她看见了一个男人。他正蹲在她前面,在那片安全灯的灯光中。奥尔迪斯,她想。但不是。那不是教授。 那是马修·欧文。 “他受伤了,”欧文说,“快找人来。” 亚歷克丝低头看。欧文的手扶着凯勒的背,凯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受了伤。亚歷克丝的脑子里除了迷惑以外空空如也。那护工为什么会在这楼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马修,”她好不容易开了口,舌头笨拙不灵。她看着他,试图弄清他出现在这儿的理由,“你在做什么?” “我看见奥尔迪斯从房里跑出来,”他透不过气地说道,“我追着教授来到这儿,就发现凯勒这样了。” “他在哪儿,马修?”她问道,“奥尔迪斯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半路跟丢了他,但他还在这儿。在这楼里。” 她朝欧文走过去一步,低头看着。凯勒头上有一条很深的口子,护工正用力压着伤口。她看到了他看凯勒的眼神,看见他显得对另一个男人那么关心。是时候停止了,她告诉自己,这不是夜课。这不奥尔迪斯游戏的一部分。他在试图帮忙。 看见她释然了,欧文点了点头。“奥尔迪斯打伤了你的朋友。我需要帮助。你能帮我吗,亚歷克丝?” 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她跪到凯勒旁边。她听着他浅浅的喘息,把手指穿过他的头髮,欧文在一边检查着伤口。走廊里很安静。 “我们在这儿很危险,”亚歷克丝说道,“教授——他会回来找我们的。来找我。” “我不认为会那样。”欧文头也没抬地说道。他的声音里有种距离感。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他就在这儿,马修,在这楼里。你自己说的。他会回来然后——” “嘘。”他说道,同时更使劲地按着,暗红的血从他手指间淌出来。 亚歷克丝站起身。“好吧,我走了。我是惟一能够说服他自首的人。和凯勒待在一块,直到我回来,好吗?” 她开始朝黑暗中走去。她很清楚走廊里的方向,即使光线很暗。她在梦里已在这儿走过了很多次。 她沿着走道往前,紧贴着墙边。应急灯的灯光像血似的洒在地上,她手摸着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朝前走着。她一边数着步子,一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她感到恐惧被一种无望的无可奈何感取代了。三步,四步。但在她再迈出下一步前,什么东西使她停住了。背后一丝悄悄的闪动,一道掠过的黑影。她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快回去。赶紧出去把布莱克找来。这不是你的工作,亚歷克丝。可它就是从一开始这就成了她的工作,从她找到那本书和书里藏着的留言时开始。现在她得让它结束。 第82页 又走了一步,但又有什么令她迟疑不前。脚步声?她转过身—— 眼前的一切都闪成白花花的一片。她一只手挡在眼前,跌跌撞撞地后退到石墙上。一束强光刚直射到她眼睛上。她看见一双男人的腿走过来,他的深色皮鞋轻微地震着她脚下的地砖。看不见他的上身,那完全被那耀眼的光挡住了。欧文?奥尔迪斯?她无从辨别。眼前的世界只成了空白一片。“你在干吗?”亚歷克丝喊道,她的声音尖得发颤,满是恐慌。 没有回答。那男人走近了。 她的视线一片模煳,无数细细的游丝在她眼皮下旋转着。她发狂地眨着眼,眼里挤出了眼泪,她感觉到那人在那儿,在她面前。感觉到他的热气。闻着他的气味。她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他深色的宽裤腿。她觉得他站着的样子有些熟悉,他那斜着身的姿势。但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那熟悉的是什么,一束光又射了过来,让一切又成了一片雪白。 “你是谁?”她说。 没有声音。他高举着手电筒。这样的举动像是—种克制的暴力;那手电筒可能是一把刀。一把斧头。 “教授,是你吗?已经结束了,教授。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关于你干过的——” 现在更近了。那手电筒几乎压到了她脸上。灯泡碰到她的脸颊,灼烧着她的皮肤。她伸手赶他,但他制住了她,把她推到墙上。而就在那时,当他抓她的手时,灯光偏开了。只是往上稍稍斜了一点。而在它下面,在她模煳的视线中,她看清那人的脸。 “马修。” “我只想跟你聊聊,”护工说道,“就待在那儿。” 她脑子里开始回想一些事情。结论,联繫。“奥尔迪斯……”她费劲地说道。 灯光仍停在那儿。它后面的人影,光线下的剪影,挺直了身。“我已经告诉你了,亚歷克丝,”他说道,“教授在这楼里的什么地方。他在躲着我们。”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机械的质感。 会是欧文干的吗?亚歷克丝想道,但那怎么可能呢?奥尔迪斯说过要找曾经在夜课上的某个人。可现在她在这儿,被困在走廊里,强烈的灯光仍沖刷着她的视线。当她后退避开他时,亚歷克丝思考着她了解的关于欧文的事,回想着这两天来她从他身上看见的一切。 他是个护工,由于某种冲突离开了之前的工作。现在他跟菲斯克院长在一起,住在大房子里,了解那儿的秘密。 她记起了奥尔迪斯给她的那张卡:程序已经开始了。他们说的一切,你听到的一切可能都是游戏的一部分。别信任何人。 还记得一件事:菲斯克院长在他的书房里说,但马修告诉我他经过东院时看见他们在玩…… “亚歷克丝,”欧文开口说道,“凯勒需要帮忙。他血流得很厉害。奥尔迪斯打伤了他。” 一个念头。一颗火种。一个理由。就在那一秒一切都清楚了。就在那剎那间一切都昭然若揭:欧文在这儿的原因。他来贾斯珀学院照顾菲斯克院长的原因。 她望着那男人。接着她眼神坚定、语气平稳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马修?” 欧文的手轻轻晃了晃;灯光舞动起来。沉默。 “你说你是学院找来的,但那不是真的,对吧?这是你觊觎了很久的一份工作。你一直在等着这—刻的来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亚歷克丝,”欧文说,“但你真的需要去——” “是你杀了他们,”她继续说道,“你杀了麦可·坦纳,然后是你把梅莉莎·李弄到湖里陷害奥尔迪斯。一直以来都是你。” 欧文又走了一步,灯光乱晃着。亚歷克丝听着卡尔弗楼外的动静。除了风的怒号,现在什么也没有。她又闭上了眼睛。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说道,“你现在只要听我说。听着,亚歷克丝——” 一段回忆袭来,断断续续的:爱荷华。那天早上在爱荷华在卢瑟福家里。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多想了断这一切,从夜课、保罗·法洛斯以及其他所有一切中解脱出来。把一切抛之脑后。 “你杀了他们。”她又说道。 “不,是你杀了他们,亚歷克丝。” 亚歷克丝僵住了。“你在说什么?” “当你到爱荷华时,你启动了一切将要发生的事,”欧文说道,“你毁了其他所有人的游戏。”他又做出那副表情:那尖酸的、孩子似的表情,仿佛在对她说,这一切正在发生,不管你喜不菩欢。“现在我要一举赢得游戏。” 他抓住了她。抓着她的头髮把她拉出了刺眼的灯光。而就是在那时亚歷克丝近距离地看清了那护工的脸;她看清了他脸上那奇怪的熟悉的东西。她刚才没能弄明白的东西。是那只眼睛,欧文的一只蓝眼睛能看得见而另一只藏在阴影中。那眼睛下方是稀稀疏疏的鬍子,以及苍白的但又被冻得白里透红的皮肤。她记得奥尔迪斯有一次发病时,摇晃着的镜头正好拍到了他身后的一张脸。是的——她以前就见过欧文。 都结束了,她想着,同时灯光跳动着,开始消逝。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就这样。就这样。 第83页 奥尔迪斯一直都是对的。杀手是夜课上的人。 马修·欧文正是看守理察·奥尔迪斯的两名狱警之一。 爱荷华 1994年 49 亚歷克丝环视着这间小房间。空气里带着浓浓的味,到处都是灰尘。她开始呛得咳嗽,于是她举起臂弯挡住嘴。她退到一个角落里,伸手去拿一本书,而—— 整个箱子滑向前,接着,翻倒在地上。她僵住了,等着有什么人过来。走廊里仍然空空无人。她嘴唇干极了,心怦怦地跳,她静静地跪在地上,检起了另一本书。当她看见那上面是什么时,她勐地吸了口气,那震惊的感觉,就像某人朝她胸口挥了一拳。 是名字。 百科全书里有很多名字,每个词条都指向一个女孩的名字。都是女孩的名字,马德莱娜、玛丽、玛丽贝思、玛丽萨。也有姓…… 是的。还有地址。 那都是真实的。就像她本人一样真实。 亚歷克丝蹲下身,翻着其中一本书。书的装订很粗糙,红线松散地穿过书页上的孔,但至少是有装订线的。实际存在的。她可以拿起书,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翻阅。她翻看着书,灰尘堵住了她的鼻子,令她无声地喘着气,但她还是继续看着,一页页地翻着,记着那些女孩的名宇。这些名字有数百个,或许是上千个,每个人都是按镇名的顺序排列的。当她看完最后一页后,她把书翻回到标题页,看看书名是什么。而这,同样的,令她害怕地大吃—惊。在毫无怔兆的情况下看见了,明白了这些书究竟是什么,书里都有什么。 这些书叫做《亡者百科全书》。 它们的作者正是保罗·法洛斯。 50 亚歷克丝又伸出手,拿起另一本书。从箱子里落到地上的书大概有五十本,而房间里的箱子则是一个接一个看不到边。这些人都是谁? 她正翻看着第二本书,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很轻的一声响,只是极其微小的动作。她的血凝固了。她抬起头。 查理·卢瑟福正站在门口。 一开始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的嗓子似乎坏掉了;她变哑了,就像他一样。那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双手非常自然地垂在两旁。另外那间房里传来动画片的喇叭声,令人神经紧张的儿童音乐。 “查理,”她轻声说道,“这是些什么书?这些是你爸爸的吗?” 那男人什么也没说。他就那么站在门槛上,望着她。 “这些人你爸爸认识吗,查理?这些都是他见过的女人吗,当他去推——” “妈!” 那是一声小孩子的叫声:响亮,难以对付。他叫嚷的同时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光:我知道你在干什么。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 莉迪亚·卢瑟福没花太长时间就应声赶来了。她转进房间,一只手捂住了嘴。亚歷克丝想退后,但已经无路可退了。她被困住了。 那女人正要说什么但又停住了。接着,她用悄悄话般轻柔的声音说道:“你不该进来。” “对不起,”亚歷克丝憋出—句话“那我就走了。我回佛蒙特去了——” “不。”莉迪亚往屋里走了—步。她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般的表情,略显狰狞。她走近亚歷克丝,伸出手,亚歷克丝退开了。那女人抓住亚歷克丝的一把头髮,把它拂到耳后。 “求求你,”亚歷克丝喘着气,“求你了,让我做什么都行。” 那女人的视线垂了下来。她说:“我知道你—直在问关于查理的问题。他是个好孩子,只是出了点事。在他生命刚开始的时候出了点事。”她停了下来,目光怜惜地注视着她儿子。 亚歷克丝的膝盖在颤抖。她又望向门边,看见查理那么笃定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挡着她的去路。 “他遗传了他爸爸的病,而我该怎么办呢?他是我儿子。我的血肉。我必须爱他。那就是他们不明白我们的地方。那就是为什么他们说我们古怪。他们看不出,他们不明白一个母亲是多么爱她的儿子。他们不明白。” 说完莉迪亚转头对着他微笑。那是一种母性的笑容,当她的视线回到亚歷克丝身上时笑容消失了,被一种在她眼里炽烈燃烧的愤怒取代了。 “查理,”那女人说道,“去把爸爸的斧子拿来。” 亚歷克丝 现在 51 马修·欧文紧紧抓着她。灯光晃动着。他的脸现在离亚歷克丝的只有几英寸远。 “我本想先除掉奥尔迪斯,”欧文说道,“假如大脑死了,身体自然就倒下了。他在落基山时我负责给他治疗,防止他发病。但我的计划没完全实施。我错过了机会,结果他把法洛斯拱手给了你们。”他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于是我便开始从我掌握的资源下手。一个挣扎的警察。几通电话,再加上一点提示,告诉他奥尔迪斯正在搜索他。搞定。” 丹尼尔。该死的。 欧文笑了,从那冷酷的姿态中亚歷克丝第一次看清了。她看清了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这一系列残忍的连环事件最终把她引向了这黑暗的走廊。欧文杀了麦可·坦纳,把他们都拉回到学校,然后—— 第84页 “刘易斯,”她说道,声音发紧,呛了一口气,“那是怎么回事?你当时在那儿,在追悼会上。 “不,亚歷克丝。你以为我在那儿。我跑回房子去拿斯坦利的药,然后发现刘易斯一个人在那儿。”他的声音加快了,“后来,我和梅莉莎熘了出去。” 亚歷克丝使劲地回想着事情的前后经过,努力睁着眼睛。在哪儿?她想着,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欧文看穿了她的思想。“你想看看我对他怎么下手的吗?” 她点点头。 然后他便拽着她的头髮往走廊走去。他们往楼下走着,气温直线下降。一扇重重的铁门开了,欧文把她推进了房间。 她抬起头,看见她就在一切开始的地方。在卡尔弗楼的地下教室里。 房间里课桌摆放的方式和上夜课时—样。在教室前面的正是理察·奥尔迪斯。他被剥光了衣服,挨了打,绑在一张椅子上。欧文把他的手电也拿了下来,他把灯光对着那男人。那拼图文身出来了:奥尔迪斯整个身体就是—幅拼图,他的胸口、手臂和腿都是。欧文弄出—声响,看见教授让他觉得作呕,然后他把灯光转回细到亚歷克丝脸上。 “还活着?”他说,“还是死了?反正现在都没区别了。” 亚歷克丝吊在那男人的手上。她的喉咙被磨得充血。 “我所做的一切,”欧文说道,“都是因为那部手稿。在落基山接近他,回到学校,钻研奥斯汀、艾略特、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或许是奥克伍德医院里—能和刘易斯·普莱恩谈论现代主义作家的警卫。” 亚歷克丝惊愕了。你给刘易斯下套,你个杂种。你给我们都下了套。我要赤手空拳宰了你。 欧文继续说道:“都是因为法洛斯的第三部小说。”他看出了她的疑惑,再继续时他的语调变得更加一字一顿。他要让她看清楚,让她完全明白。“我通过玩程序精通了前两部小说。我找出了其中的机关要害,亚歷克丝。我自由穿梭其中。而当我听说还有一本未出版的法洛斯小说存在时,我便知道我一定要找到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亚歷克丝战慄了,变得更加替醒。“一个游戏?”她说道,“所有这一切——陷害奥尔迪斯,杀害我的朋友——都是因为一个该死的游戏吗?” “你不明白。你永远不可能明白。程序已不再是个游戏,就像印刷机不再只是机器一样。我所做的,亚歷克丝,都是在理解法洛斯。深入他的思想。你不可能通过书本,通过你们那可笑的天真的夜课了解他。吃透这些小说的惟一方法就是通过程序。只有这样才能去除愚昧,获得真知。” 让他继续说,亚歷克丝。弄清他是怎么做的这一切,然后再让他自首。你能做到。她提起精神说道:“我不明白,马修。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手稿的?你怎么会先于我们找到它?” 他抬起一道眉毛。“一直以来都有传言说第三部法洛斯小说存在,在落基山我便推断奥尔迪斯肯定找到了。但我没法查出他把它藏在了哪儿,不管我查他的牢房查得有多勤。他被释放后,我仍继续搜索。我极度饥渴,渴望继续玩这游戏,而看起来,当时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你开始了解了,我看得出来。” 亚歷克丝点点头。菲斯克图书绾里那些标着奥尔迪斯的书。十五年前,一切就在那儿。 “是的,我知道斯坦利和奥尔迪斯一直频繁地通信。知道那些年里他往落基山寄去了成箱成箱的文件。我便怀疑,假如奥尔迪斯把手稿托给了什么人,那一定是菲斯克。”他停顿了一下,“我被学院雇用后,我只花了几个月便在他的大房子里找到了那部手稿。我一读便看穿了奥尔迪斯的举动。他也一直在玩一个游戏——手稿里的九名被害人,夜课班上的九名学生。那是他为了在监狱牢房里继续玩程序而动的脑筋。但我知道一个更好的办法。一个更纯粹的办法。” 亚歷克丝将目光转向墙壁。她没法看他,没法再忍受继续听他的故事。但欧文伸出了手,他把手伸进光线里抓住她的脸。他把她的视线转向他,保持在那儿,她的脸被捏得生疼,在这种姿势下他说话时她便可以看见他。可以一丝不落地看见一切是如何结束的。 “你除掉了法洛斯,”他说,“奥尔迪斯把你引向他,你把他从整幅图里毁掉了。我们那时有的一切便逛程序开启的那些机关暗道。找到手稿后我便开始搜寻那些暗道。而当我找到它们时,我开始明白了。我看出来了我可以如何令程序起死回生。” 手稿里的一句话闪过了她的脑海:或许他的思考一直都是反向,他计划从结局开始。这些词语里有点名堂,有点可能让她逃出这鬼地方的东西。对了,它现在就在她眼前了,欧文一直以来没能连起来的东西。结局。 “法洛斯死了,”她挑衅地说道,目光注视着他,“你已经输了。” 欧文同情地笑笑。“你还是不明白,亚歷克丝。我已经比法洛斯走得还远了。我已经超越了他。通过程序我深入到了他手稿里最核心的东西。那就像是一种……狂喜。一种显灵。”他犹豫了一下,视线抛回到瘫软的奥尔迪斯身上。“我不需要法洛斯。我已经成了他。”这样想着欧文轻轻闭上了眼睛,脸上闪过了一丝微笑。 第85页 亚歷克丝知道她需要做什么了。 爱荷华 1994年 52 “我的查理变得不一样了,”莉迪亚·卢瑟福说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刚开始我丈夫害怕查理。他不抱他。或许……或许他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或许他知道註定要发生什么。” 亚歷克丝注视着那女人和她身边的男人。动画片的音乐在走道里迴荡着,传进了这间小房间。“出了什么事?”她好不容易说道。 “你看不出来吗?”那女人说道,头一次挤出了点笑容。“你不能动脑子想想吗,大学生?我丈夫是个代笔人。” 亚歷克丝盯着那女人,盯着她握着的斧头。“我不——我不明白。” “他有那么长一段时间都在写女人,写怎么杀死她们,”莉迪亚继续道,“当他情绪失控时我便离开了,你知道的。我带着孩子离开了哈姆雷特。而当我回来时,有些事变了。查尔斯变明朗了。我以为是因为百科全书,以为是因为他的销售业绩好。可我错了。我发现……他杀了一个女孩。在树林里杀了她,在尸体周围扔满了书——但脸上没有。这是后来才有的。” 那女人停住了。一阵风吹来,吹得挂在门口屋檐下的风铃丁零零响。就是现在了,亚歷克丝想,就是现在故事就要结束了。 “查尔斯需要被找出来,”她说道,“他需要被找出来,然后被治好,就像其他所有有病的人一样。你明自吗?他想要调查他的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以及他计划对其他那些女孩做什么。所以他试图在小说里告诉人们,警告他们,让他们看明白他是谁。” “怎么告诉……”亚歷克丝问道,她的声音颤抖着。 “查尔斯的大脑很怪。他的病是真的。学者们认为他是个天才;那些到我家来的学生认为保罗·法洛斯是上帝,是神。”那女人说完大笑起来。“法洛斯是个名字,只是个名字而已。一个鬼魂,是我丈夫编造出来隐藏自己的一个人。他写的那两本小说,尤其是《沉默是金》——就是一张搜寻他的地图。用它来找到他,惩罚他。” “但《沉默是金》——那本书里提到了莫罗医生。你丈夫并不认识莫罗。他不可能认识。那个医生……把查理送回家时查尔斯已经去世了。”亚歷克丝谨慎地避免用“治好”这个词。特别是得知了博恩医生告诉他们的事以后。“查尔斯是怎么回事,莉迪亚?” 那女人皱了皱眉。“显然你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聪明。我们把查理送去金光城,他在那儿遇到了那个好医生。那是我们的决定。”说到这儿莉迪亚毛髮直竖。“但还没见到任何成效,查尔斯就死了,那是他运气不好。那是因为他脑袋里的一个肿块被挤出来,然后爆掉了。大脑爆炸。我做了查尔斯交代我做的事:我寄出了《沉默是金》,把它发表。但那时查理已经……”她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看了一眼那男人。她耸耸肩:我能做什么?“就像他爸爸一样。” “不。”亚歷克丝说道。 “那两个杜孟女生发现了实情,”莉迪亚继续说着,“她们一起到这儿来,因为那个奥尔迪斯让她们来的,但其中只有一个人来了第二次。那个聪明点的。她发现了这个房间,就像你一样。而且我想查理告诉了她关于他爸爸的事。他告诉了她是因为她是个”——她的声音放轻了,带点害臊——“婊子。我想她摸了他。她会使用一切手段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于是查理说了。他讲了他爸爸的事。他讲了所有那些女孩、那些尸体,以及百科全书。但我还没来得及採取行动,这女孩和她的朋友就离开了爱荷华。仅仅几天后,我们鼓起勇气去了杜孟。那必须了结。莫罗医生并没有妙手回舂,你知道吧,没人能改变得了精神。没人。” 亚歷克丝开始看见那幅图在她脑海里拼成了。肖娜和阿比盖尔来过这儿,但是,和她一样,肖娜也想再回来看看。一个人。挖掘得再深些。好赢。她有没有告诉阿比盖尔她发现的事呢? “当然,我很后悔赶得太匆忙,”莉迪亚继续说,“我们回到家后我才发现肖娜从我们这儿偷走了一样东西。一件私物。这么多年我一直等着那本书重新出现。等着像你这样的什么人……算了,现在都没关系了。” 又是一步,那女人往狭窄而拥挤的小屋里逼近。亚歷克丝想,趁现在赶快。她试图后退,躲开莉迪亚。试图闪避,但却撞上了一个箱子。她感觉到锋利的稜角砍进了腿上的肉。 莉迪亚低头看了一眼。她皱了皱眉,似乎亚歷克丝把好事都毁了,似乎亚歷克丝进人了情节,完全猜透了下一步的发展方向。似乎降临到她头上的结局来得太快太早了。 “査理,”她说道,声音刻意显得很清晰,“快过来吧。是时候了。” 亚歷克丝 现在 53 唿吸,亚歷克丝。 欧文把手从她身上拿开了,但被他的手抓过的地方仍然留着幽灵似的影子,就像伤口,像一道切开的口子。随着故事展开的越来越多,他变得越来越生气勃勃,洋洋自得地向她炫耀自己在程序里的统领地位。他多年来使尽诡计、苦心筹划、步步为营,终于粉墨登场。他盗取了最后一本法洛斯小说,把其中的情节布进了自己的棋盘,他们都聚集到了—起,就是为了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干掉。 第86页 “我开始看出我并不需要法洛斯了,”他说道,“我并不需要班杰明·洛克和他那套过时的文学理论。” 觉察到她的疑惑,欧文笑了。 “你不是惟一去拜访过他的人,亚歷克丝。你觉得我离开落基山之后会是在哪儿完成我的研究的呢?” 当然,欧文正是洛克跟她和凯勒提到过的那个失败的门生。亚歷克丝怪自己没早看清这层关系。 “一开始我对法洛斯的痴迷给洛克博士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们几宿几宿地谈论过去那些关于法洛斯身份的理论。但有什么东西变了。我开始看出洛克决不会再进一步。他拒绝把程序看作是合理的学问,而且当然他对第三部手稿藏在何处也毫不知情。我继续搜索,然后来到了这个学校,就是在这儿我的计划终于得以成行。” 一想到他的计划她不由一阵战慄。但他正准备开熘,亚歷克丝很清楚。因为假如他杀了她和凯勒,还会有其他人。克里斯蒂安还在房里。还有萨莉。他永远也完不成这游戏,清干净现场。 用这反驳他,亚歷克丝。说服他放你走。 “你永远也不会赢,”她说道,“那儿还有其他人,其他人将会知道你做——” 欧文摇头驳回了她的话。“想得很好,教授。但是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现在还有什么能阻止我的呢?毕竟,那个疯子奥尔迪斯就在这儿,就在这间屋里。”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变得几乎义正词严地开始扮演起受害者的角色。“那个恶棍,布莱克警探。你应该看看他对她怎么下的手。你应该来看看那有多么恐怖。我试图阻止他。我尽力想……” 他摇了摇头,肩膀稍稍垂了下来。就在这时,他手里的灯光也往下沉了一截,亚歷克丝越过护工的肩膀看见了奥尔迪斯,看到了两件事。 首先,教授的眼睛睁开了。 还有就是他的右手已经松了出来。 爱荷华 1994年 54 查理朝她走了过来。亚歷克丝知道这小房间里已经无路可退了。她已到了尽头。 接着他站到了她的面前,手里转动着斧头。 “别在这儿,孩子,”莉迪亚·卢瑟福说道,“到后面去。” 查理抓着亚歷克丝的肩膀把她拎起来,然后开始架着她。他把她搬出储藏室,来到一扇卧室门前,然后把她推进去。她倒在了地板上。接着她往后爬到墙边,把自己紧紧贴在墙上,浑身无法控制地颤抖个不停。等着死亡的来临。 “那两个女孩可以杀了灭口,”莉迪亚·卢瑟福说着,“我就是那样跟査理说的。毕竟我们不能冒险指望那个小婊子肖娜还没跟她的女朋友吹牛。这种事要在那些学者中间流传起来真是太容易了。杀了她们,他父亲和我所做的所有事就可以保密了。” “你怎么做的?”亚歷克丝喘息着,双手抱着自己,好让自己不再发抖。“你是怎么栽赃奥尔迪斯的?” “你如果好学,”她说道,“就能学到东西。我曾听说过杜孟一名教授的事情。他曾教过这两个女孩,教师里很多人对他都不信任。于是,一个电话。只需要一个电话,一切就搞定了,怀疑他的种子开始越长越大,我们的行踪也就被抹掉了。我还像查尔斯那样在那两个女孩脸上放了本书,让这一切显得更完美。然后我们便回了爱荷华。” 亚歷克丝勉强跪了起来。恐惧流遍了她全身。她的脑子疯了似的旋转着。 那女人的脸色变了。她开始用一种母亲般关心的表情看着亚歷克丝。一种同情的表情。“对不起,”她说道,“对不起,事情必须这样。” 然后她走到了一旁。查理走上前来,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靴子靠近过来。她看见斧子抡了起来。听着斧子在灯光下发出嗡的一声响,看着它悬在自己头上,她缩成了一团。她的身体都僵硬了。 斧子落了下来。 亚歷克丝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后她看到的是莉迪亚·卢瑟福的身体正被噼成两半。 那女人刚才还在那儿,现在已不在了。她被一抡斧子噼得皮开肉绽,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血肉模煳地倒在了地板上。她儿子站在她头顶,从母亲的血肉里把斧子拔出来。 接着,查理又举起兇器,然后噼下来。那声音就像切瓜,又湿又厚又黏。亚歷克丝试图不去想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不可能,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转过头,感觉着温热的血溅到她脸上。 她回头过去再看查理时,他显得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他看了看她,耸耸肩。接着他走上前。 “不,”她叫道,“不,查理。不。” 有一小会儿他停住了。他低头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女孩。接着他说:“结束了。” 55 亚歷克丝模模煳煳地感到周围有什么动静。 门勐然敞开了,凯勒站在那儿,大口喘着气,一脸焦急。他看见了地板上血肉模煳的尸体:他看见了亚歷克丝。亚歷克丝向他伸出手,她的脑子仍然转得很慢,很虚弱。她试图碰到他,但他太远了,太遥不可及。他只说了一个字:“不。” 第87页 査理转身向着他,准备举起斧子。但凯勒的动作太快了,他沖向那男人,把他撞退。斧子飞了出去,哐啷一声摔在卧室的地板上。亚歷克丝眼看着这一切发生。 “结束了!”査理又叫道,紧接着再次被撞倒, “亚歷克丝,”凯勒喊着,“快——捡——斧头。” 她站起身捡起了武器。朝那在地上挣扎的男人迈出一步。凯勒转身看见她,向她伸出手来。 结束了,她想,结束了。 她看见凯勒死死盯着查理,接着向后弓起身子,就好像他们正在争球线上对峙似的。那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试图爬起来。够了。凯勒从她手里接过斧头,举起来站到了他头顶上方。 査理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他双眼圆睁着,剧烈地喘着气。他没有伸手。没有试图阻止凯勒。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有做。 “对,”他微笑着说道,“来吧。” 凯勒把斧头噼了下去。 亚歷克丝 现在 56 现在。 要做的就是让欧文靠近奥尔迪斯和他的椅子。但要怎么做呢?欧文只是站在门口,离教授至少有十英尺远。亚歷克丝斜眼望向黑暗,寻视着,看有什么东西能作为武器。她这样找着的时候,脑海浮现出了一个记忆的片断。那是另一间黑暗的屋子,另一个绝望的处境。她知道要怎么打败他了。 “我明白,马修。”亚歷克丝尖声说道,她的嗓子疼得火烧火燎。 他看着她。他离得那么近,她都能闻得到他的鼻息。 “是吗?” “是的,”她说道,试图移动他,轻轻地把他带向奥尔迪斯,“我清楚那是什么感觉,精通一件事,成为操纵一切的统领。我知道你对程序是多么擅长。多么在行。并且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 这句话令他困惑了。他的肩膀垂了下来,光束骤然晃到水泥墙上。“我想要的是什么呢?” “想赢。” 他双眼放光。她说对了。 “你想成为所有玩程序的人中最厉害的。比班杰明·洛克的任何一个学生都厉害,比奥尔迪斯或者我们这些上过夜课的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厉害。”她停顿了一下,试着走出下一步。往奥尔迪斯再靠过去一英寸。“这个校园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关于这个游戏的。让它结束。永远地了结。”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但她知道这不是真的。知道她说中了什么事,发现了他内心一处隐密的地方。现在只要再走一点。 她拉紧了他,推了他—把,这样他便绊在她脚上—踉跄。但他紧接着抓住她,把她勐拉了回来。“坏女孩。”他说道,同时微笑着——但接下来他便看清了自己在房间里的位置。看见了自己离奥尔迪斯是多么的近。他僵住了。灯光朝着她掀起来,扫过她的脸。她一下子睁不开眼睛。 欧文已经动弹不得。他把她抓在手里,把她拉向他,仿佛他们正在跳一支野蛮残暴的舞。他又开始拼命地想要掐死她。 还有多久?还有多久一切就会黑下来? 她张开嘴,但他掐得太用力了,气流从她嘴里唿出,灯光在她周围乱舞着,就像一场糟糕透顶的招待会。 “我是喜欢你的,亚歷克丝,”欧文说着,他的声音低沉而模煳不清,“我喜欢有你在那房子里。你和其他人不同。你更敏锐。”她闭上了眼睛。 不。不是这样结束的。不会的。 她尖叫着。她把身体扭向左边,欧文的手稍微松了点劲。足够她急促地吸口气。然后她睁开了眼睛。这时她看见了教室的门,看见那男人走了进来。 凯勒。 欧文试图转身,但已经太迟了。凯勒插了进来,就在他动作的同时亚歷克丝跳到了一旁。凯勒给了欧文满满一击,边卫从正面冲撞在他胸膛上,把他撞得后退。正好一两英尺远,正好够。 正好够亚歷克丝拿出那把枪。她是先前把它塞在裤腰上的,在离开房间之前。在弗兰克·马斯登以及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 “你个婊子,”欧文吼道,“你这该死的娼妇。” 她开了枪。一发。枪声使她吃了一惊:那枪声并不响,并不震耳,更像是只能引起微小反应的低沉的砰的一声。欧文睁大了眼睛。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衬衣上一摊黑色的血正在绽放。他的眼里现在冒出了怒火,下巴又硬又直,他往前迈步—— 但却被卡住了。困住了。 奥尔迪斯抓住了他。 欧文试图挣开,但没有用。教授一把抓着他衣服,一拉,欧文便倒向椅子,把它撞翻在地。接着,欧文和奥尔迪斯都倒在了地上,但奥尔迪斯在上,他空着的那只手按住了欧文的脸。欧文发出尖叫,亚歷克丝移开了目光。 然后凯勒带着她离开,进了走廊,上了楼。 57 后来,在身受重伤的马修·欧文被从楼里带走,奥尔迪斯也被带去接受审讯后,她和凯勒坐在—间医院的病房里,紧紧地互相抱着。 他们一开始都没有说话。因为没有必要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凯勒的头上缠起了绷带,他的眼眶黑黑的,但除此以外他会没事的。亚歷克丝并没受到什么永久性的伤。弗兰克·马斯登在最后几个小时里还是输给了死神,一群娱乐记者纷纷攘攘地在楼道里上下。过去两天里在贾斯珀学院发生的一切都会痊癒——但伤痕不会消逝。。永远不会消逝。 第88页 她说道:“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 凯勒转向她。他靠在她的病床上,她记忆深处的一个片断又浮现了出来:爱荷华,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他们俩对宾馆墙外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都是那么的不确定。 “什么事?”他说。 “我发现了点东西。那是一本旧书里的留言。它说奥尔迪斯是——” “我知道,”凯勒说,“我是说我猜到了。那花了我几年的时间,但最终我还是知道了。”他笑着,“菲斯克院长——他当时跟我也是一起的。” 亚歷克丝吃惊地往后挪了挪身子。 “别显得那么惊讶,亚歷克丝。你并不是这房间里惟一的英雄。” 她大笑起来,握住了他的手。他们心照不宣的沉默又降临了。 “对不起,”凯勒最后开口道,“因为那部手稿。因为在爱荷华之后没有再找过你。还有——” “嘘。现在都不重要了。”她靠着他。 “我想,”他说,“现在我或许应该计划一次去剑桥的旅行了。” 亚歷克丝点头。“我想你应该好好计划一下。” 接着有人敲响了病房的门,她转过身。是个护士。那女人拿着一个信封。 “亚歷克丝·希普利教授?”她问道。 “我就是。” 那护士把信封给了亚歷克丝就走了。 “你要打开吗?”凯勒问道。 亚歷克丝耸耸肩,撕开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 是理察·奥尔迪斯写的。凯勒轻柔的唿吸在旁边陪着她,她读了起来。 最最亲爱的亚歷克桑德拉, 那块空白,那最后一块拼图,就是她回到社孟后做的事情。 我惩罚了自己,因为那天早上没去找她。那天下了场雪,外面冰天雪地——道路全都不能通行了。她和阿比盖尔·默里回了学校,我只好等着。是我让她去的爱荷华,你知道吧;我给了她所需要的信息。所有的——我在自己和班杰明·洛克一起去的那趟爱荷华之行中的所有发现,我作为一名学者了解到的所有东西。肖娜·惠特利内心充满激情,就像你一样,我知道她会去的。 当她返回佛蒙特后她花了一个晚上完成她的论文。那最后一章,关于保罗·法洛斯的身份,那时已经非常容易。她巳经发现了所有一切。她完成了论文,然后带上从橄榄街上那栋房里偷出来的手稿,交到了学校的影印中心。这就是她作为一名杜孟学生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再次见到她时是在照片里。她的脸上被放上了一本书。她上方的墙上是一片罗尔沙赫氏血迹。一只什么都没抓住的空手。 我一直害怕法洛斯并没有真死。那是种当你和罪恶离得那么近时便会一直伴随你左右的恐惧。 十一年。我等了十一年,在那关畜生的牢房里等待着时机。我差点就放弃了。后来有一天来了个访客。一个我当时只知道同是个学者的人。斯坦利·菲斯克,他带着个写了我名字的盒子。那是在杜孟经歷了我的那些事情的一名研究生带去给菲斯克的。那盒子一定是在我被捕当天送到我办公室的。盒子里是些文件,一捆捆布满灰尘的纸和些碎屑——在盒底,是用牛皮纸包着的肖娜·惠特利的论文。一共有两份,整齐地捆在一起,还有一张付过款的单子。那真是高效率的典范,影印中心按照肖娜说明信里写的地址把它们寄了出去:那正是我的地址。 我立即销毁了一份。那些精美的法洛斯手稿的碎屑飞散在监狱院子里,将他的文字化为乌有,同时也计划着我的下一步行动。另外那份被我仔细地收起来。 因为那里面包括了查理·卢瑟福的自白。 还有一本失踪的法洛斯手稿。 这就是我得到的新信息。我教那门夜课的理由。 如今我们又到了这儿,过去和现在激烈碰撞,而你还活着。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对你有个小小的请求:我想见见你,亚歷克丝,最后一次。在你走之前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给你看。请一定来。 理察 58 她并没有去,而是回了哈佛,重新收拾起生活的残局。彼得走了,有流言说他现在正和他的一名研究生交往。亚歷克丝祝他—切都好。她自己也开始了继续前行。 有天周五凯勒打来了电话。“放暑假了。”他说。 “你什么时候开始旅行呢?” “你学期的最后一天。我会去的。保证。” 她高兴得几乎要尖叫起来。她想他想得都快疯了。 那封邮件是周一到的。装在一个简单的牛皮纸信封里。她的名字写在信封上,是奥尔迪斯紧凑而仔细的笔迹。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写着,你应该来的,亚歷克桑德拉。 还有点别的东西。一张书页。薄薄的,发灰——就是一张简单的平装书的书页。奥尔迪斯用x-acto刀片裁下来的,她站在自己的卧室里拿着它,透过纸面都能看到她的手指。书页右上角有个名字——克里斯蒂安·凯恩。这是从《风暴中的巴克》里裁下来的。 第89页 除此以外就没什么了。 “这次不行了,教授,”她大声说道,“我是不会参加的了。她把书页放在了床头桌上。 * * * 两天后她在办公室里批完了最后一份期末试卷,接着飞快地往家赶,感觉就像踩在云端。还有几个小时凯勒就要来了。 回到家,她洗了澡,擦干身体。然后她在冷冷的公寓里来回踱着步,想着到底该穿什么。今天是个崭新的开始,新的生活。在贾斯珀发生的那一切之后,在马修·欧文干的所有那些可怕的事之后—— 不。她不要去想那个疯子,她在床边坐下,垂下头髮,开始吹干髮根。她一边吹着,一边瞟了一眼床头桌。瞟了一眼奥尔迪斯寄给她的那页书。那页神秘的书…… 她克制不住自己,还是把那页纸拿了起来。开始浏览。这没什么。不过又是奥尔迪斯的一个游戏罢了。 《风暴中的巴克》。 亚歷克丝看了一眼书名,就在这时,一段记忆浮了出来。这里面有点什么事。有点她记得的关于菲斯克大房子的什么事。 “不。”她说道。 她知道奥尔迪斯想让她看什么了。在她离开佛蒙特之前他让她去的原因。就是书页中间的一段话: 她给曾经爱过的那个人打了电话。他现在就是个普通人。他住在一间旧农庄里。离了婚,很会掩藏自己真实的一面。他会在夜晚外出觅食。他在黑暗中是最厉害的,没人能看清他究竟是谁。大块头,身强体壮,他总是保护着她。几乎为她死过。但她并不知道的一点是他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就像其他人一样。他一直都是游戏的一部分,而那天晚上他准备让她看清他究竟是谁。“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她问他。“很快,”他说,“保证。” 亚歷克丝站了起来,浴巾掉在地上。她退到墙角里,嵴背一片冰凉。她试图想起那天晚上在菲斯克大房子里克里斯蒂安跟她说的话。他说过的关于他的书的事,他最新的那本书。 我抄袭了法洛斯。在我最后一本小说里,《风暴中的巴克》。我不是说一字不漏的抄袭,当然也不会是那样。我只是偷取了他的文风,他的韵律。也许是因为我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想着人们会用我的小说来玩程序,我也不知道。 她往门口走了一步但又停住了。外面有什么在动,从她卧室的窗前闪过。她想起了奥尔迪斯,想起她跟他的第一次见面。想起他是多么固执地认为夜课上的某个人变了。认为是她的某个朋友干的当时发生的那些事。 用我的小说来玩程序…… 那页书在她手里抖着。亚歷克丝后退着。现在她已经靠到墙上。她浑身血液冰凉。 门铃响了起来。 【全书完】 致 谢 再次感谢我出色的经纪人莱尼·卡茨·贝克,陪我度过本书构思成形期间那段艰难的时光。感谢我的编辑萨拉·奈特。萨拉见证了本书写作的全程,并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帮助了我,对此我永怀感激。她不愧是一名职业编辑。感谢西蒙&舒斯特公司的所有同事。感谢我在惠特利城的家人——奶奶、妈妈、爸爸、艾米莉、唐娜、赖利、伊萨贝拉、杰森和明迪、比尔和詹妮弗。感谢lrc的同事——罗伯特、凯蒂、罗拉、安德鲁、查尔斯。感谢德鲁·崔博,听我谈早期的初稿,并反馈了很好的意见。非常感谢经营肯塔基莱克星敦约瑟夫一贝丝书店的朋友们。坦白地说,如果没有约瑟夫一贝丝,你们现在就不会手捧着这本书。我在这家很棒的书店里受过一段优良的教育。感谢所有那些在路易斯维尔的咖啡书店里工作的员工,这本小说几乎全是在这些地方写成的:赫斯特布恩的边界书店、赫斯特布恩的巴诺书店、巴兹城的卡迈克书店,以及蕨溪的公共图书馆。尤其要感谢的是我的家人——我的孩子们,乔纳森和詹娜,还有我一生的挚爱,萨伦·费伊。还有不计其数的要感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