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千户》 1、知知(小修) 兖州郧阳郡 夜里忽的落起了雪,黑沉沉的夜幕下,郡丞江府中,青瓦白墙的小院角落那株常青松,被压得岣嵝着躯干,犹如时日无多的耄耋老者,垂垂老矣。 这里住着郡丞府江家庶出的六娘子,江知知。 刚下雪时,江知知便被再一次被噩梦惊醒了,她平素桃腮粉面的面庞上,汗涔涔的,有几分苍白,但这苍白无损于她的美。 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年岁,生得还有几分小娘子的青涩,但已看得出绝色的影子。她的肌肤极白,琼鼻小而翘,漆黑的睫羽盖住那双杏仁般乌黑的眸,乌黑长发铺散在胸前,发尾垂落下,在盈盈一握的腰处打了个卷,独显出一副楚楚姿态。 知知静静的盯着窗外,心口处跳得极快,难以平静。 她刚刚又梦见自己死去了。 自那日陪嫡母阮夫人礼佛,落水病了一场后,江知知发觉自己不大对劲了。起先只是右手小指莫名渗出水,那水无色无味,却能止血祛疤,仿佛一味极灵的药。假如这姑且算作一桩好事,那接连而来长达半月的梦魇,却算不得好事了。 在江知知的梦里,有个女子,神色凄厉,眼神中含着恨意,总是一遍又一遍的,将她推入翻滚着泥沙的江中。 她沉入江底,女子饱含恨意的话语仍在耳边萦绕,似是恨她恨入了骨血。 “你占我身份,夺了本该属于我的姻缘,你该去死!鸠占鹊巢,寡廉鲜耻,江六娘子是我,裴夫人是我……你去死吧——” “你死了,我才清静了——” 江知知死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那女子如染血般的眼眸,沙哑的咒骂,以及疯狂凄厉的笑,那笑仿佛刀刻一般,留在知知的脑海里,此时想起,她仍是忍不住一阵发颤。 那夺她性命的女子,究竟是谁? 知知已苦思数日,始终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那句“你占我身份、夺我姻缘”,更让江知知十分在意。 …… 郧阳郡不算繁华之地,位于兖州的边陲,江知知的父亲乃郧阳郡的郡丞,因此江家在郧阳也算高门。 江家虽不是什么士族,但官邸人家的规矩,自还是有的,尤其是嫡庶间的尊卑,更是不容逾矩。 知知上头还有一位嫡兄和四位姐姐。 嫡兄江谦行二,是江家唯一的嫡子,身份自是越过几个小娘子们甚多。 大姐江如越和五姐姐江如熙乃嫡出。前者许给了雍州傅氏的大公子,出嫁已有三年;后者刚及笄,还在府里娇养着。 三姐江如柳和四姐江如蓉,为庶,皆还未定了人家。 江知知行六,是府里最小的娘子。 知知从小就知道,庶女身份低微,要想在府里活得稳妥,最要不得的,便是肖想自己不该得的东西。身为郡丞的父亲从不插手后院之事,庶女婚事皆由嫡母做主,自己唯一的出路,便是好生孝敬侍奉嫡母,以期嫡母能为她定一门正经婚事。 不用为妾,以色事人,这便是她唯一的期望。 哪晓得,在及笄前,她居然得了一门可称得上极好的婚事。 一年前,并州士族裴家来府中,为家中三郎君聘新妇。 裴三郎裴延的名声,知知没听过,但曾见三姐江如柳满面含笑的提及。 裴延幼时聪慧,家中为其延请名士,后十几岁开始游学,十八岁时并州遇险,裴延一人登城墙,以三寸不烂之舌,令城墙外的盟军悉数瓦解,名声传到国都,被赵王室请进宫中,教导皇子,不过三年,裴延便上书请辞了。 本以为这样好的婚事,夫家体面,郎君出息,定然轮不到她这庶出的。与跃跃欲试的三娘子和四娘子不同,知知压根没动过这心思。 谁知,那裴三郎君竟聘了她,婚期定在她及笄后。 虽说不敢肖想,但木已成舟,能嫁裴家这样的人家,且非妾室,自然也值得高兴。知知一向是个极守本分的人,知晓婚事已定后,越发谨慎起来,对着嫡母十分敬重;对自己那未婚夫婿裴三郎君,也是用了整一月的时间,从头至尾亲手绣了一套衣裳鞋袜,请人送去了裴三郎府里。 从送回礼的裴家仆人的态度看,知知的未来夫婿,那位惊才绝艳的裴三郎君,还算满意她的手艺。 这般,知知才安下心,一心待嫁。 哪晓得一落水,竟给自己跌出了这样一桩烦心事。 知知在榻上坐了片刻,听得外间传来动静,片刻,她的乳母青娘进来了。 青娘手捧烛台,满脸担忧,望着知知,“六娘子可是又魇着了?” 说着,坐到榻边,揽她入怀,轻抚她后背,“这如何是好?您总说不想惊动府里,可这样魇着也不是小事。奴婢明日去大巫处,为您求一道符水来,给您收魂,可好?” 知知脸贴着青娘的胸脯,唔了一声,“青娘,我有些害怕。” “别怕,”青娘一边抚着知知的背,笃定的语气道,“再过半月,便是您及笄的好日子。待您及笄,婚期便不远了。裴氏家风清正,裴三郎性情温和,待您也上心,您嫁过去了,日后便可自己当家作主了。” 虽青娘说的有理,可知知仍睡得不大安稳。 第二日一早,知知还在梳妆,嫡母身边的郑嬷嬷来了。 郑嬷嬷乃阮夫人的陪嫁,在府里一向有体面,知知不敢怠慢,忙让青娘为她簪上最后一只红果小簪,起身去见郑嬷嬷。 郑嬷嬷打量着知知,神色中透出一丝怜悯和嘲弄,道,“六娘子,夫人请您过去。” 知知柔声应下,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跟着郑嬷嬷行到一半,便遇上了两位庶出的姐姐,三娘子江如柳、四娘子江如蓉。 知知稍顿脚步,待两位庶姐走到跟前,柔声喊,“三姐姐、四姐姐。” 不知为何,江如柳露出同郑嬷嬷一样的神色,含笑盯着她,语焉不详喊了句,“六妹妹。” 江如蓉一如既往与她不合,见了她,便笑得幸灾乐祸,“六妹妹千算万算,没算到天底下还有这等怪事吧?” 不等知知回话,郑嬷嬷已不虞的开口,语含警告,“四娘子。” 原本一脸幸灾乐祸的江如蓉,立即住了嘴,不敢开口。 郑嬷嬷转身,“娘子们,随奴婢走吧。” 到了阮夫人所居的正院,郑嬷嬷便停住了脚步。 知知同两位庶姐,一同进了阮夫人待客的平湘居。 知知一抬头,便看见坐在上首的父亲江原平,阮夫人坐在右侧,江父神色慎重,嫡母则轻飘飘的一眼望了过来。知知隐隐有种预感,嫡母看的是自己。 知知随着两位庶姐给父亲嫡母行礼,随后便低了头,立在一旁,一副恭敬态度,不敢左右侧目。 江如蓉雀跃道,“父亲,怎么不让我们见见六妹妹?” 见见六妹妹?知知心中咯噔一声,自己就站在这里,为何四姐姐又说要见六妹妹?联想到郑嬷嬷同三姐姐的神色,和那困扰她已久的梦魇,她有了不好的预感,轻抿着唇,静静立着,并无言语。 江家诸位娘子中,属江知知生得最好,她眉眼生得极妙,盈盈犹如一潭春水,如夜昙静放,令人望而往之。 阮夫人瞧了眼自己这位庶女,掀唇笑了下,望向江原平,“将人请出来吧,总要见一见的。” 江原平满脸烦闷,唔了一声,默许了阮夫人的说法。 阮夫人见状,拂了拂手,“出来吧。” 伴随着她的话音,从侧向的屏风后走出一人,同知知相似的年岁,眼中含泪,好不可怜。 知知抬头看过去,后背猛的一阵寒意。虽年岁偏差大了些,但这女子分明就是梦中置她于死地的那名女子。 不容知知震惊,阮夫人缓缓开口,“当年,梅姨娘在别庄诞女时,有一仆妇,平日受了梅姨娘几声训斥,怀恨在心,暗中将六娘子同别庄一农妇诞下的女婴对调。你们面前站的,便是那被调走的女婴,也就是真正的六娘子。” 那位“真正”的六娘子悲悲戚戚的哭了起来,哭诉着自己在外受的苦,江原平被哭得心烦意乱,闭目道,“罢了,此时哭哭啼啼又有何用?既然回来了,便留在府里,夫人,你安排吧。” 阮夫人很满意江原平满不在乎的态度,一个小小庶女而已,即便是寻亲回来了,难不成想翻了天去? “你的姐妹们皆是如字辈,那军户家既为你取名珊珊,你日后便叫江如珊,待开宗祠时,再将你的名添上。”阮夫人如是说道。 “多谢母亲赐名。”江如珊一副乖顺模样,顿了顿,转脸望向一旁的江知知,忽的笑着开口,“母亲,这位妹妹便是原本的六娘子麽?” “原本的”三字,被江如珊加重了语气。众人经她提醒,俱反应过来了,既然认回了江如珊,那江知知又该如何处置。 阮夫人未急着开口,望向江父。 江如蓉见状,生怕江知知留下,急不可耐的开口,替新来的妹妹“打抱不平”,“既是鸠占鹊巢之人,自然是回她该回的地方去。” 江原平沉着脸,哼了一句,“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长辈做事了?没规矩!” 阮夫人适时接过话,“夫君教训的是,是我这个做嫡母的不是。四娘子,今日回去了,抄三遍佛经,养一养你的性子。”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江如蓉心中满是怒火,转念一想,自己今日是来看江知知笑话的,便闷闷应下。 “至于知知,”阮夫人慢声道,“多养个姐儿,府里也并非养不起……况且,裴家那边,总要有个交代。” 比起江如柳和江如蓉,阮夫人对江知知还顺眼些,倒真不介意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养着,当府里娘子养着,定是不成,不合规矩;但当个趁手的丫鬟,倒还算合适。 刚认祖归宗的江如珊整个人慌了,指甲掐进肉里,掌心生疼。 若是江知知仍如前世一般留在府里,那她重活一世,岂不是什么都未改变? 2、离府 江如珊清楚的记得,上一世,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三年后。 那时,江知知这个冒牌货,已经占了她的身份,嫁给了裴延。因此,即便她回来了,江知知仍是裴家的三夫人,过着衣食无忧、夫君疼爱的日子。 而她却被嫡母许给了一户小官人家,后来战乱,她同相公一同逃难,途中失散后,意外遇见了陪着裴延在外游历的江知知,他们夫妻留下了她。 她跟在二人身后,发现裴三郎待江知知真的极好,他爱她敬她宠她,甚至江知知用膳时少用了些,裴延都会在意。 她就那样看着江知知同裴延,越是看着,心中越是愤恨。 她才是真正的江家六娘子,江知知只是鸠占鹊巢的冒牌货,原本嫁给裴延的,也应该是她。 终于有一日,江如珊忍不下去了,那日他们途经一处洪灾地,裴延受县令之邀,前去帮忙治洪。然后,江如珊亲手将江知知推下水,眼睁睁看着她沉入水底,而后回了住处,佯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江知知死了,裴延伤心欲绝,江如珊作为江知知的姐姐,陪在他身边,她甚至自甘堕落爬了裴延的床,可裴延看她的眼神,犹如看着世间最肮脏的存在,毫无温情,只余露骨的厌恶。 …… 思及过往,江如珊恨上心头,暗自握拳,这一世绝不能让江知知继续鸠占鹊巢。 不待她开口,江知知却比她快了一步。 只见她上前一步,双膝跪下,背挺得很直,虽遇上了这样的事,她看上去却无半分慌乱沮丧,只是低眉垂眼,恭谨道,“我既不是江家的女儿,自然不能留在江家,既坏了江府规矩,也让六娘子心中不快。大人与夫人的养育之恩,知知无以为报,唯有来世衔草结环,以报二位恩情。” 说罢,恭敬三叩首。 出了这样的事,江原平本就觉得面上无光,见江知知提出要离府,此时也有些迁怒于她,道,“你既然自己求着走,那我就遂了你的愿。” “好自为之。” 气得拂袖走出居室。 一家之主发话,阮夫人也只余遵从的份,心中略有几分遗憾,毕竟似江知知这样守本分的庶女,实在不好寻。且她熬的一手好汤,平日里阮夫人也受益不少。 “既如此,许你今日收拾行李,明日自行离去。” …… 从平湘居出来,知知很平静,半月之久的噩梦,让她有了心理准备。至少现在,对她而言,离开江府,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同她一起出来的江如柳与江如蓉,两人彼此望了一眼,江如蓉便上前几步,道,“你我姐妹一场,好歹有些情分,若是你求求我们,我和三姐姐兴许能替你去父亲面前说说情,让你留在府里。” 面对自己这位前庶姐的嘲讽,江知知不在意的摇头,“不必了,多谢四娘子好意。” 江如蓉呵了一声,恶劣的开口,“你从小在府里娇生惯养,没见过民间疾苦。你可晓得,等你回了那一穷二白的军户家,便要日夜劳作,到了年纪,那军户人家便会为你寻一军中莽汉做夫,那人兴许连大字都不识一个,野蛮又粗俗,动辄对你拳打脚踢。” 江知知神色平静,不卑不亢道,“若真是如此,也是我的命,不劳四娘子操心。” 回到自己的居所,得知消息的青娘急着出来迎她进屋,神色慌乱在屋里乱转,“这可如何是好?怎会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 知知浅笑着唤青娘,“青娘,坐下吧,陪我说说话。” 青娘哪里坐得住,她从知知还是个奶娃娃起便伺候她,梅姨娘去世后,两人更是亲如母女,她是打心底将知知当成闺女疼的。她虽是江家家奴,却并不认那什么六娘子,在她这里,六娘子只有一个,便是她一手照顾到大的知知。 “若不然,去寻裴三郎君吧?外头那样乱,您这样的容貌,如何能活得下去啊……”青娘胡乱想着主意,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在青娘面前,知知露出了孩子似的笑容,靠着她宽厚的肩膀,“青娘,不能去找裴三郎。裴家若是知道我的身世,绝不会再认这门亲事。我何苦去惹人烦,不如给彼此留些颜面。” “裴三郎喜欢您,不会抛下您不管的。”青娘极力说服知知。 “青娘!”知知收起笑意,郑重的喊了她一句,“裴三郎喜不喜欢我,同他能不能娶我,不是一回事。况且,本来就是我占了旁人的身份,此时把一切都物归原主,也是理所当然。” 见青娘总算不再提裴延了,知知抿着唇浅浅笑着,如同以往那样撒娇,“青娘,你帮我收拾行李吧。等你到了出府的年纪,知知便来接你回家,替你养老,好不好?” 青娘眼泪直掉,哽咽着点头,“嗯,奴婢等着您。” 抹抹眼泪,起身,“奴婢替您收拾去。” 哄好了青娘,知知自己心中却有些惴惴的,要离开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去一个陌生的人家,即便那里有她的生父母,有她的亲人,还是令她心底有些起伏。 但路总是要走的,知知不再胡思乱想,起身同青娘一起收拾起来。 次日,知知出府,来送她的只有青娘和膳房教她手艺的杨娘子。 杨娘子一如既往的神色淡淡,眉间无甚离别愁绪,丢给知知一本薄薄的册子,“娘子收下吧,当做我赠你的离别礼。” 知知看了一眼那发黄的册子,晓得这必是师傅珍藏的食谱,小心收好。深深鞠了一躬,道,“杨师傅,多谢您多年的教导之恩。” 杨娘子“嗯”了一句,一如既往的冷淡走开了去。 青娘有些恼杨娘子的态度,气得眼睛又红了,知知忙哄她一番,才将人哄好了。 青娘拽着江知知的袖子,一再嘱咐,“小娘子不晓得,你这样的容貌,在这乱世之中,是祸不是福。你定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知知怎么会不知道,乱世中,人如蝼蚁,朝生夕死。她的这张脸,在她是江家六娘子时,是极好的本钱,可以许她一门不错的亲事。可当她做了军户女儿时,姣好的容貌便成了催命符。 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告别青娘,离开江府,江知知踏上了回“家”的路。 郧阳郡乃边陲小郡,西北边常年被外族侵扰,百余年前,赵王室鼎盛时,在此处设下卫所屯兵戍边。江家便是卫所中极为寻常的军户,军户与民户分离,军户终其一生不得脱离军户户籍,女子尚可外嫁,男子却终身为行伍中人。 坐在摇晃的牛车上,随着时间的推移,道两旁的景色越发荒芜凄凉。 赶车老伯的妻子见知知独身,忍不住问道,“小娘子去卫所做什么?那可不是你们小娘子们该去的地方。” 普通百姓总是对军户有偏见的,觉得军户粗鲁野蛮,打仗又极凶,第一印象便不大好。 知知仍戴着帷帽,面对老媪的好意心怀感激,颔首道,“阿媪,我是去寻亲的。我……爹娘便是卫所中人。” 老媪听了,只觉得惋惜不已,这样好的小娘子,怎的偏偏托生在军户人家了,真是可惜了。 牛车终是在天黑前到了卫所外,赶车老伯回头道,“小娘子,下车吧,再往里,便是卫所的地界了,闲杂人等进不去。” 知知付了车钱,下了车,望着牛车载着老夫妻远去,才鼓起勇气,朝卫所的大门走去。 卫所门外的戍卒稀奇瞧着走过来的小娘子,扬声调笑道,“小娘子莫不是走错了,我们这可不是什么胭脂铺,这里是卫所。闲杂人等,不许进的。” 知知怕惹麻烦,未摘了帷帽,轻声道,“我是来寻亲的,我是军户江家的女儿。” 蓦地,起了一阵风,知知忙压了帷帽,又道,“我真的是来寻亲的。” 戍卒纳闷,寻亲,寻的哪门子亲?哪有小娘子来卫所寻亲的?哪个小娘子见了卫所中人,不是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人抢去了似的,要晓得,他们虽是行伍中人,却不是强盗。 戍卒正要再问,却听得旁边传来一声军令,那声音略有些喑哑,似是刚熬夜了般。 知知抬头看过去,却连个背影也没见到,只有堆得高高的草堆。 片刻后,那戍卒跑回,没再为难人,点点头道,“既是来寻亲的,进去吧。若是找错了地方,等会儿原路回来,我放你出去。” 知知点头,又同戍卒道谢,走前又望了一眼那草垛,这回倒是瞧见了个背影,高高大大的,宽肩窄腰,一身的黑。 她没多看,怕天黑了,自己还未找到江家,便快步朝前走了。 一路问,连带着江珊珊的名字都用上了,知知才寻到江家的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不尽然,这里并不像江府那样,建了高高的围墙,只是用栅栏围了围,高度过膝,成年男子抬抬腿,便能迈过去,想来也没什么防贼的功效。 院子疏落,几畦被雪盖在的菜地,旁有一眼井,一只取水的桶子悬在上方,北风吹得直打晃。十来只鸡踩着雪,在地里寻虫吃,为首的小公鸡抖着红通通的冠,不合时宜的打了几声鸣。 似是被那鸡鸣唤出来了,瓦屋中走出个青裙布衣的农妇,身量中等,腰身粗粗的,看上去颇有气势。 3、认亲 年轻妇人一扭头,便看见站在院外、同她打了照面的江知知,呆了一呆,冲屋里喊,“娘!快出来,是不是小妹回来了!” 江知知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便见旁边的瓦屋中走出另个妇人,约莫四十有余的样子,身材略微丰腴,眼睛有些红肿。 江知知望着她,只见那妇人似是看见了她,红肿的眼里顿时蓄了泪。 知知与她乃第一次见面,但莫名的,看着妇人眼中的泪,心里也跟着一涩。 那妇人,也就是江陈氏,来不及拭泪,一下子快步走了上来,双臂一张,将知知整个人搂得紧紧的,然后就嚎啕大哭起来。 知知被这哭声弄得有些心慌,鼻子同样一酸,悬着的心却一下子落地了。 抱着她的妇人虽举止状似粗鲁,但搂着她紧紧的,仿佛怕丢了什么宝贝似的,很像知知想象中的娘的怀抱,温暖、安宁,让她心中涌起了暖意。 知知轻轻环抱住妇人的腰,唤她一句,“娘。” 江陈氏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差一点又被这声娘给喊回来,她抹去眼泪,细细打量着知知,抽噎着“哎”了一句。 江陈氏的儿媳,也就是方才知知见到的那妇人冯氏,忙招呼道,“娘,快带小妹进屋吧,外头多冷,别把小妹冻着了。” 江陈氏听了,瞧了瞧自家闺女,心疼坏了,都瘦成这个样子了,那抢了她闺女的人家是什么穷酸破烂人家,把她闺女养得这么瘦! 天杀的狗东西! 跟着家人进了屋,坐上了暖烘烘的炕,嫂子冯氏立马捧了热水,往知知手里塞,“抱着捂捂手,嫂子给你泡杯红糖水来。” 冯氏的手脚实在太利索了,不由得知知拒绝一声,飞快蹿出去了。 江陈氏此时顾不得媳妇冯氏了,一个劲儿的拽着女儿的手,见她那细细的白腕子,心里更是把那偷了自家女儿的人家骂了狗血淋头,心口又酸又涩,连声道,“外头吃苦了吧,回来了就好,往后再不叫你受苦了。” 身子暖和了,思绪也跟着苏醒了,知知心中疑惑,不知江如珊是如何同江家说的,她一来,江陈氏便认她做女儿了。 江陈氏听了,眼睛都不眨,一口咬定,“你跟你姑姑简直是一个模子刻的,我看一眼就晓得,你肯定是我们江家的女儿!” 又问,“闺女,那人家给你娶了什么名?” 知知乖顺答话,“知知。江知知。” 江陈氏跟着念了一句知知,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半点看不出泼辣劲儿了,“这名字好,你都用了十来年了,咱们还照着用,不改了。” 知知对名字没什么执念,但用了十几年了,不改也好。 江家的屋子外头看着不如何,进了里面,倒是显出些特别来,桌椅虽旧,却擦得一尘不染。知知张望,见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弓,炕上垫着好几块狼皮,一看便晓得是军户人家。 江陈氏疼爱的看着女儿四处张望着,顺着她的视线道,“你爹爹善弓,哪天得了闲,叫他给你逮只兔崽回来养着玩。那些弓都是你两个哥哥小时候用的。可惜你两个哥哥都笨,没继承你阿爹的本事。” 知知收回视线,对江陈氏所说的家人很感兴趣,寻了个婉转的方式问,“家中还有两个哥哥麽?” 江陈氏拍着她的手,道,“咱家里人不多,刚才迎你进门的是你嫂子冯氏,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叫江堂,二哥叫江术。你大哥家还有个混小子,这会儿正跟外头野呢。你就是咱家三丫头,回了家,就什么都不怕了,有爹娘在,有你哥哥嫂子在。谁也不敢欺你,娘就是豁出去了,也护着你啊,乖丫。” 江知知心中又是一暖,阿娘虽看上去粗鲁,但实际上待她再温柔不过。本以为自己离了江府,早已做好了吃苦的打算,哪晓得阿娘居然这样疼她,便是在江家,除了青娘,又有谁待她这样好过…… 一碗红糖水喝到一半,院里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 江陈氏不慌不忙道,“估计是你阿爹和哥哥们回来了。” 知知忙放下了碗,起身,跟着江陈氏出门迎了迎。便瞧见院中站了三个男子,为首的那个四十有余,蓄着杂乱的髯,乍一看上去,有些凶狠,但仔细一瞧,便能看出他眼中的善意。 “阿爹。”知知略福福身子,江父便上前,本想伸手扶人,却又怕自己吓坏了女儿,只一个劲儿的道。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江陈氏在一边看不下眼了,道,“咱家女儿叫知知。” 江父立即道,“知知好听,这名字好听。” 江知知这下是彻底安了心,又侧头看向江父身旁的两位哥哥,左侧的那个身量高且壮实,同江父生得像,乍一看上去挺吓人的,让人不敢接近,待她喊了句大哥后,江堂便露出了惊喜的笑,受宠若惊似的道,“哎,小妹。” 右侧的二哥江术比之父兄瘦弱些,看着她的眼神却同样带着暖意,犹如看着三岁的孩童似的,宠溺大过其他。 这般,知知便同江家众人都见过面了,自此,她就要在这家里扎根了,直至她出嫁。 …… 江父三人同千户告了假才回来的,索性便坐下不走了,江陈氏十分心细,叫江堂提点热水来,给知知洗漱一下。 赶了一日的路,身上自然出了汗,但知知初来乍到,也不敢主动开口,见阿娘替自己解了燃眉之急,仰着脸,乖顺冲江陈氏笑了笑,“谢谢娘,也麻烦大哥了。” 江陈氏又是一阵心疼,“你这傻孩子,谢什么?都是自家人。” 知知进了房间洗漱,堂屋炕上坐了一屋子的人,江陈氏坐在正中间,一副要商议大事的样子。 江堂拉着媳妇冯氏坐下,连儿子小驴子都端端正正坐在炕上,全家人都洗耳恭听候着。 江陈氏轻咳了一句,沉着脸开口,“你们小妹的身世,我和你们提过几句。要不是当初抱错了,哪里会让她在外面吃这么多苦。现如今她回来了,你们做哥哥嫂子的,要多疼着些。翠翠啊,我多疼知知些,你看见了也别醋。我就是想疼她,也疼不了几年,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 被点到名的冯翠翠立刻道,“娘,您这是什么话?我冯翠翠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嘛!知知也是我冯翠翠的小妹啊!再说了,您就是不说这些,我也醋不起来,您刚刚是没瞧着,小妹那手腕子细的哟,看得我都心疼!咱们军户人家的姑娘,哪个瘦成那样子了!” 江陈氏忍不住跟着道,“我哪里没看见!那手腕子细的跟咱院里的黄瓜似的,也不晓得那什么郡丞家里吃的什么,能把人养得这么瘦!” 冯翠翠翻了个白眼,气呼呼道,“可不是么,什么破烂郡丞家!把咱们老江家的闺女养得这么瘦!” 眼见着婆媳两个越说越远了,江父咳了一句,示意两人可以住嘴了。 “大郎,二郎,今儿你们娘把大家喊来,就是为了你们小妹的事。本来呢,该是我们父子几个去江家接的,我夜里翻来覆去想,就怕耽误了你们小妹。要是江家疼她,想留她在府里,那我们去了,就是误了你们小妹的前途。本想着,过几天去郡里探探消息的,要是江家留你们小妹,我就私底下塞些银子,让她日子过得顺些,倘若江家待她不好,我便是豁出去了,也要带她回来。可我千算万算,什么都想了,没想到你们小妹自己回来了。你们小妹心里有我们这个家,那往后你们哥几个,就得一辈子都护着你们小妹。” 江堂和江术彼此看了眼,皆道,“那是自然!” 兄弟俩正色保证了,还不待江父开口,江堂的儿子小驴子拍着土炕嚷嚷开了,“我也要护着小姑姑!” 严肃的气氛顿时消散,江术好笑看着侄儿,打趣道,“小驴子,你知道什么是护着吗你就喊。” 小驴子很不给自家小叔面子,抬着下巴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要学陆大人习武,以后谁欺负小姑姑,我就打他!打断他的腿!小叔,你好笨!” 隔壁的陆千户陆铮是小驴子最敬佩的人,能征善战,整个卫所都找不出一个比他能打的。 江术无端被侄子鄙夷了一回,哭笑不得拍了拍小驴子的脑袋,“真是志向远大……” …… 知知缩在浴桶中,温热的水驱散了通身的疲倦,从头到脚都舒服的很。 刚用浴帕擦了擦手臂,便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嫂子冯氏抱着身衣裳进来了,放到浴桶旁的凳子上,“小妹,这套衣裳是嫂子新做的,还没穿过,你这身脏的,嫂子拿去洗了啊。” 说完,不等知知说什么,便风风火火抱着一旁的脏衣服出去了。 一天下来,知知也习惯了江家风风火火的习惯,江家人虽嗓门大了些,但人是极好的。 她冲着冯氏的背影喊了句,“谢谢嫂子。” 换上那身棉布衣裳,用帕子将头发绞了半干,将半湿的黑发梳倒胸前,从一旁的矮凳上拾起荷包,收进袖子里,才出了西间。 军户家事情不少,除了平素训练,还要忙农事,父兄三人都各自忙碌着,见她出来,江父便道,“知知啊,就快开饭了,你先坐着歇会儿。” 知知露出个讨喜的笑,道,“那我去厨房陪娘。” 说罢,来到厨房,江家的厨房不算大的,但收拾的很干净,看得出江陈氏和冯氏都不是邋遢人。 江陈氏见知知进来了,还要催她出去,怕她被烟熏了,眼睛不好受。 知知却道,“娘,我这是回家,又不是来做客的。您跟嫂子都在忙,我坐不住。” 说着,又拉着江陈氏的袖子轻轻晃着,语气特别软和,“你就让我给您打打下手……我想挨着您,不想一个人在屋里坐着……” 江陈氏哪里见过这样撒娇的女儿,赶人的话一下子吞回嗓子眼了,“那行,你就跟娘旁边站着,递递盐罐子就是。” 知知眉开眼笑,弯着眉眼道,“嗯,谢谢娘。” 4、救人 用了晚膳,知知便被江陈氏领着去了房间,江陈氏一边铺上一层厚厚的被褥,将床铺弄得舒服软乎,一边道,“你坐下试试,舒服不舒服?” 知知应声伸手摸了一下,笑着道,“阿娘,够暖和了,这不是还要烧炕麽。” 江陈氏这才将剩下的被褥收好,塞回柜子里。 知知笑望着江陈氏弄完,然后伸出手拉她坐下,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江陈氏还以为女儿要同自己说体己话,喜出望外,顺势坐下,摸了摸知知细软的黑发,“怎么了?有话想和娘说?” 知知“嗯”了一声。从袖中掏出荷包来,抿着唇笑,将荷包塞进了江陈氏的手中。 江陈氏一怔,打开那荷包,见里面是些碎银子,不知女儿是何用意。 知知却只是柔柔一笑,语气里带了点撒娇,“娘,这是我在江府,这些年攒下的银子。我既然回来了,那这银子便交由娘了,娘想怎么使就怎么使。” 江陈氏听了,立马就急了,“你的银子你自己收着,给娘做什么!你这孩子是不是呆,拿出来做甚么,有钱也不晓得自己藏着用!”又苦口婆心道,“家里不缺银子,你快收好。” “娘,我攥着这银子,也没处用啊。”知知语气不急不缓的,声音又轻又软,让人听了,舒坦到骨子里去,“娘替我收着麽,我这些年不在家里,也没孝顺过您和阿爹,您就当女儿心里不安么,您收下麽。” 江陈氏仍是不想收,她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就是觉得女儿在外受苦了,自己怎的都不该收下这银子。 知知也不气馁,两手攥着江陈氏的衣袖,轻轻那么晃着,可怜兮兮乞求着,“娘,您收下麽……您别嫌弃女儿心思重,女儿来之前都想好了,若是您和阿爹嫌弃我,我就藏着这钱,给自己留条退路;可您和阿爹,还有哥哥嫂子们都待我这样好,我再藏着这钱,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 江陈氏神色果然松动了些,知知立即再接再厉,继续道,“您都认了我了,那我就是江家的女儿了,我的银子不就是江家的银子,难不成您要我吃独食麽?这种事情,知知做不来的。娘……” 女儿在耳边软声求着,又说的这样有道理,江陈氏本也在自家闺女面前硬不起来,只得松了口。 “那行,我给你收着 。” 说罢,便见知知露出了笑来,江陈氏忍不住道,“你这傻孩子……没见过你这样把银子往外推的。” 知知却犹如放下了一桩大事一般,本来这银子便是在府里攒下来的,虽说也是她自己做了绣活,以青娘的名义拿去卖了,但江家若是说不准她带走,她也是没什么可争论的。如今江家人待她这样真心,要她藏着掖着,她是真的做不出这事。 好说歹说,江陈氏收下了荷包,见知知睡下了,替她吹了烛,回到正屋这边。 江父正给一柄小弓换弦,闻声抬头道,“回来了。床给女儿铺暖和点,过几天我领大郎去林子里看看,弄些鹿皮回来,你拿去李老头那里去,给知知做两双鹿皮小靴来。” 江陈氏漫不经心应了句,“知道了。” 江父纳闷,白日里不是还挺开心的,怎么忽然就这样了?“怎么了?” 江陈氏心里藏不住事,见江父问了,就把荷包拿出来了,道,“刚刚知知给的银子,我数了数,有个十来两呢。” 江父看了眼荷包,没吭声,把弦换好了,才闷声道,“知知这是怕咱们不喜欢她。这孩子心事重,瞧着特别懂事,在那府里估计吃了不少苦。孩子给了,你就收下,也别揽着不用,买几匹布来,给家里一人做身新棉衣。” 江陈氏一迟疑,“用了啊?” 江父“啊”了一句,道,“用。你不用,孩子还当我们跟她不亲。到时候家里再贴就是。” 江陈氏这才应了下来,“成,我明天就去。” 夫妻二人躺下,看着黑黢黢的屋顶,两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江陈氏更是眼泪都流下来了,“我对不起咱娘。她当时把二妹托付给我,我没把人给照顾好,连她留下的这根独苗,我都没看住,让知知平白受了这么多委屈。” 江家夫妻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两人从未宣之于口,连儿子江堂和江术都没告诉。 那便是两人根本没有女儿,知知是江父的妹妹的孩子。 江陈氏进江家门时,江父还有个妹妹,名唤江若,还未及笄。江若小小年纪,便生得极好,江陈氏颇喜欢自己这小姑子,姑嫂两人亲如姐妹。 后来有一年,江父跟随大军外出打仗。江陈氏同小姑子两个撑着家里,当时江陈氏和江父的小儿子江术才两岁大,正是离不开娘的时候,千户家里却来喊人去帮一段时间的忙。江陈氏走不开,江若便主动替嫂子去了。 三个月后,江若回来了。江陈氏现在都记得,当时小姑子羞答答的红着脸,同她说,自己在外边碰到个男子,让江陈氏不必替她再相看人家了。 江陈氏同小姑子感情好,自然满口答应下来,等着江若口中那男子登门求亲,哪晓得没等到那男子,倒是江若身子不对劲了。 江陈氏是过来人,一下子便看出来,小姑子这是被那男人占了便宜的。又在家中等了四个多月,眼看着江若的肚子大起来了,江陈氏没法子了。恰好那时江家的梅姨娘被丢到别庄来住,来卫所寻人打杂,江陈氏便把儿子交给江父,带着小姑子去了别庄。 在别庄,江若生下一个女儿,便撒手人寰。江陈氏伤心至极,又要料理小姑子的后事,又要带孩子,后来回想,已经完全想不起,孩子是什么时候被换走的。 未婚生女,实在是不体面的事,江陈氏不愿让小姑子背着这样的名声,便说孩子是自己所生,且多年来一直视若己出。 这事江父也是晓得的,两人把这秘密瞒得死死的,谁都不告诉。 若非今日两人感慨,怕也不会提及此事。 江父叹气,道,“找个日子,带知知去给阿若磕个头吧……” 江陈氏也叹着气答应下来,翻了个身,入睡。 是夜静谧,江知知是万万猜不到,自己的身世还有这样的秘密。 她难得睡了个好觉,没继续做噩梦,次日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洗漱了,用了早膳,江家父子三人便要去营里销假,江陈氏则也有事出去了,知知便陪着嫂子忙些家务事。 嫂子冯翠翠干活极利索,扫院子喂鸡喂猪……一下子都不得空的,知知追着给她帮忙,又被冯翠翠给“撵”走了,道,“脏兮兮的,小姑娘家别干这些。小妹你要是闲得无聊,去给小驴子讲故事吧。” 知知眨眨眼,道,“那我教小驴子千字文吧。” 冯翠翠满脸惊喜,“小妹,你还识字?那敢情好,你替我教教那个混小子。” 知知便去给小侄子教千字文去了,小驴子挺喜欢这个温柔好看的姑姑的,难得在板凳上坐得住,不像平时,叫他老老实实在家里坐一会儿,就跟给他上刑一样。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小驴子摇头晃脑跟着念,连冯氏这个当娘的看了,都觉得十分稀奇,难得见到儿子这么乖。 院中几人正各忙各时,忽的见个婶子隔着栏杆冲里头喊,“翠翠,江二郎在家吗?我家秀秀要生了!” 冯氏傻眼,忙道,“二弟他去营里了,这生娃找二弟干嘛,该去找稳婆啊!” 那婶子却失望极了,匆匆丢下一句“找了,我家秀秀难产了,卢婆子让找大夫”,急得又跑去找人了。 冯氏跺了跺脚,匆匆把衣裳晾好,就急匆匆要去看秀秀。 知知稍一迟疑,也跟着追了上去。 来到秀秀家中,一进院子,便是扑鼻的血气,冯氏立马暗叫一声坏了,低声道,“肯定是血崩了。” 屋里的卢婆子同样束手无措,眼看着秀秀唇色都白了,止血的布湿的比换的还快,咬咬牙,冲着外头喊,“烧火!” 知知不明所以,望着那很快被点燃的火堆,问道,“烧火做什么?” 冯氏却是经过这阵仗的,摇头道,“稳婆是想用火灼把伤口烫合。” 知知听了,吓得睁大眼,全然没听过这样残忍的止血方法,“这有用吗?” 冯氏同院中其他妇人却是露出了一样的表情,那便是听天由命。富贵人家生孩子,尚且还有贵重的药材,譬如参,吊着命。穷人家生孩子,可没那么多招,碰上暴崩这种事,只能认命。 院中秀秀的大女儿已经哭得快噎过去了,大约是母女同心的缘故,她知道自己的娘在受苦。 整个农家院落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悲伤。 这时,秀秀的婆婆总算喊来了个大夫,不是旁人,正是江术。 江术背着药箱进门,见到嫂子和小妹,也来不及说什么,点点头便进了屋子。 片刻后,江术出来了,面上神色沉重,道,“止血药我已经让稳婆敷上了,但能不能有效果,不一定。” 知知站不住了,瞅准了院里的厨房在何处,冲进去,取了个碗,从袖中取出个瓷瓶来,一股脑儿将里头积攒了一个多月的灵液倒了大半进去,掺了些热水,捧了出来,递给那坐在地上哭的小女孩。 “端给你娘喝,陪你娘说说话,多喊她。” 小女孩睫毛上还沾着泪,却一下子站起来,稳稳当当接过那碗,一滴不漏,端着进了屋子。 院中的众人包括稳婆,都没去拦,因为也许这是小女孩最后一次见娘了,就算不合规矩,也没人开口说什么。 “娘,喝药。”小女孩抽抽噎噎地喊,秀秀明明已经脱力了,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听到女儿的声音,忽的生出一丝的气力,张着嘴喝下女儿喂的水,嘴唇张了张,“乖。” 过了会儿,卢婆子见秀秀奇迹般止住了血,怔了怔,大声道,“血止住了!” 院中众人一下子松了口气,秀秀的男人,壮实的大汉,居然扑通一下跪下了,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继而嚎啕大哭,哭得院里人都跟着心酸。 5、年鱼 回到江家,冯氏还在感慨,“秀秀这回真是命大。不过伤了身子骨,还是得养些日子了。” 知知正发愣想着自己那灵液,没想到居然这样有用,冯氏却还以为她被吓着了,道,“刚才被吓到了?都怪嫂子,不该带你去的,没事没事,别怕。” 知知回过神,冲着冯氏笑了笑,主动道,“嫂子,今天的晌午饭我来做吧,给爹娘尝尝我的手艺。” 冯氏讶然,“你还会做饭呢?那行,嫂子给你打下手。” 她想的是,要是小妹不会做,她也能帮着收尾。 哪晓得,等知知站在灶台前,一个时辰便做好了五菜一汤。 清炒白菜、蒜苗腊肉、大锅豆角炖土豆、炒酸菜、红烧野兔、酸笋火腿汤……浓郁的鲜香一下子扑面而来,把冯氏给馋得直咽口水。 江家有个能打猎的江父,吃肉吃得不少,但她平时做饭,哪有那么多的工序,素菜就是炒的,荤菜就用炖的,火候也掌握的一般般。不过家里人也不挑嘴,她做什么就吃什么,如今跟面前的美味一比,自己以前那就是猪食! 知知笑盈盈将最后的酸笋火腿汤盛出来了,道,“嫂子替我试试味?” 冯氏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立马就答应了,刚拿起筷子,门口被香的不行的小驴子就冲了进来,抱着冯氏的大腿,口水哒哒的流。 “小姑姑,也让我试试味呗。” 知知被侄儿逗乐了,给他拿了个碗,每样菜夹了一筷子,递给他“试味”。 冯氏也拿了双筷子,先夹了最香的红烧兔肉,烧得很软,一口咬下去,兔子皮弹弹的,兔肉却十分嫩软,也不晓得怎么弄的,丁点都不老。又去夹了片火腿肉,薄如蝉翼,送进口里,先是微微的酸,再是满口的鲜,就着这酸菜火腿,她就能吃下一大碗饭! 把菜都尝了个遍,冯氏才搁下筷子,赞不绝口,“小妹,你这手艺绝了。” 知知喜欢做菜,更喜欢旁人爱吃自己做的菜,浅笑着道,“我在府里的时候,跟着厨娘学了点皮毛。” 好歹也是郡丞女儿,虽是庶女,但也用不着去学厨。当时四姐江如蓉还很嗤之以鼻,为着这事背后笑话她,说她为了讨好嫡母不择手段。 知知一方面的确是为了侍奉阮夫人,但另一方面也是很喜欢旁人吃自己做的食物时,那种餍足的满足感。 中午在家里用午膳的只有江陈氏、冯氏、知知和小驴子,营中白日操练,士兵中午那餐在营中用,要晚上才会回来。 江陈氏也是才晓得,自己女儿竟还有这样的手艺,除知知外,三人吃了个肚子圆鼓。 晚上,江父三人回来,晚饭当然也是知知做的。 自打吃了她做的菜,冯氏是不敢抢着做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自己也吃不下自己做的饭食。 同江陈氏和冯氏这样赞不绝口不同,江父三人的满意表现在筷子使得飞快,到只剩最后一块兔肉时,江堂和江术连兄弟情都顾不得了,恶狠狠的下筷子。 一家人吃得撑了,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取暖,直到深夜,才陆续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日,院里的公鸡一打鸣,知知便醒了,起身出门,便见江父在院里折腾渔网,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去营里了。 江陈氏搬木桶过来,见知知站在那儿,笑着道,“等会儿跟着去看热闹去。今天捞年鱼,等会儿你就跟娘站在堤上看,很热闹的。” 江父也抬头,胡子拉杂的,看上去是个严父,却很疼爱地看了眼知知,嘱咐道,“岸上湿泥多,记得穿鹿靴。” 知知“嗯”了一句,回屋换了鹿靴,想了想,又顺手把垂在后背的散发扎成辫子,这样方便又利索。 日头升起,一家人便往那捞年鱼的湖去,路上遇见了不少同行的,自然同样是军户。 军户世代居于一处,皆是老邻居了,关系也很亲近,基本都晓得知知是江家新认回的女儿,好奇的打量着知知。 知知察觉到众人的目光,虽然很直接,但都带着善意,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便也扭头冲众人笑笑。 然后,便听见一阵吸气声,同江陈氏相熟的毛婶就道,“你家闺女这模样太招人了……再过几年,不对,不用过几年,我看就打这回去,你家的墙头不知要被多少小伙子趴了。” 江陈氏立马看了一圈,狠狠瞪退那些壮小伙子的目光,叉腰泼辣道,“我看谁敢来!打断他的腿!趴墙头是正经人干的事?” 冬日严寒,湖面结着厚厚的冰,男人们踩上去,都不见那冰裂的,来凑热闹顺便搬鱼的妇人孩子们在岸边站着,男人们脱了棉衣,卷起袖子裤脚,穿着不容易打滑的草鞋,就下了湖,踩在厚厚的冰面上。 男人们在四面凿出几个大洞,很快有大鱼跳上来喘气,有跳得太用力的,落在冰面上,扑腾打滚,被守在冰面上,不被长辈允许捞鱼的小少年们捡起,丢进一旁的竹筐里。 十来张渔网被撒下湖,男人们便上了岸,浑身冒着寒气,穿上棉衣。 江陈氏侧头给知知解释,“网撒下去,得日头升得最高时候才能收。人还得在这守着,否则天太冷,要不网冻上的。” 知知点点头,踮着脚看了眼湖面,果然见水中有傻鱼往“自投罗网”,乱撞进渔网了。 江陈氏和几个妇人点了火堆,众人簇拥在火堆前取暖,间或聊上几句,什么时候去办年货,或是邀请平日相熟的人家来家里吃杀猪菜…… 快到午时,经验丰富的老军户站起身往湖面那么一瞧,拽了拽其中一只渔网,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转身招呼道,“起网了!” 各家各户的男丁又开始脱棉衣,卷袖子裤腿,气氛正热烈的时候,忽的,西北角的营中烽火台,狼烟直上,风吹不斜,十里之外亦能望见。 随着狼烟,沉闷的号角声随之而至,低沉的声,仿佛压在人的心头,让人不由自主的跟着紧张起来。 “集合!”年长男子神色一肃,大声喝道。 原本正在下湖的男子们皆迅速上岸,来不及穿外裳,顷刻间成队,井然有序、丝毫不乱,朝着西北角的军营跑去。 知知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江父和哥哥们已经随着队伍远去了。 江陈氏倒是习以为常,见女儿面上有些慌,安慰道,“没事,入冬了,那些蛮子便不老实起来了,一个冬天总要来这么几回。” 知知听了这话,再张望四周,见众妇人连同孩子,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眼神中也有担忧,但并不慌乱,还有条不紊的接手了捞年鱼的活。 身材结实的妇人们带头下了湖,开始收渔网。未到进营年纪的少年们抢在前头,稚嫩的面上带着如父兄一般无二的坚韧,几百斤的大鱼被少年们合力拉到冰面上。 年纪略小些的孩子、姑娘们则开始搬着大桶,将被拖上岸的鱼一桶桶装好。 知知亦在人群中帮忙,她力气小,看着纤细且瘦,手腕又细又白,军户家长大的姑娘大多有着锄强扶弱的天性,一见她,便不容拒绝安排道,“你就在跟孩子们在岸上守着鱼吧……” 手一挥,倒不似个寻常军户的姑娘,颇有些女将的英姿勃发,说一不二。 一堆“老弱妇孺”忙活了半天,才陆陆续续上岸来,而此时的岸上,早已摆了几十个木桶竹筐,里头装满了沉甸甸的鱼。 又有少年们赶来了驴车牛车若干,众人抬木桶竹筐上了车,一行人跟在那牛车后头回住处。 车辙留下重重的印记,有姑娘唱起了民谣,略沙哑的嗓音,苍茫激荡的曲调,在辽阔的原野中传出老远…… 回到住处,一家人还未用饭,知知很快地炒了几个菜,焖了掺了粗粮的饭,盛出送到堂屋,一家人用了饭。 江陈氏便开始搓草绳,知知坐在一边,江陈氏是不准她干这些粗活的,怕伤手,知知便只能在旁边打下手。 她有些心不在焉,立马被江陈氏看出来了。 江陈氏笑着,“怎么了?担心你阿爹他们?” 知知点点头,老实道,“我以前还没见过打仗,有点怕。阿爹他们经常要打仗吗?” 江陈氏不在意地笑了笑,“军户人家,一辈子都离不开打仗。你也别怕,你阿爹和阿兄们心里有数。他们父子三人上阵,能互相帮衬着,我瞧着这回阵仗不大,兴许没来多少蛮子,你二哥估计用不着上阵。” 搓好一根长长的草绳,见知知还是忧心忡忡的,便有意同她说些有趣的,就道,“咱们隔壁的那大院子,就是你阿爹和阿兄所在队伍的千户长,管着咱们一千多户军户。你来了没几日,还没同他碰过面。咱们千户姓陆,人年轻,身手在咱们卫所却是一等一的。有一回蛮子来,领头的叫得可嚣张了,还扯着脖子要同陆千户比试,你猜结果怎么着?” 知知也听得有了兴致,道,“陆千户赢了?” 江陈氏笑得满脸得意,“岂止是赢了,咱们千户一戟,把那首领打落马了,还生擒了那蛮子首领,废了他一条腿。后来才晓得,那首领竟还是个部落的王的儿子。后来还是咱们卫所指挥使出面,用这蛮子首领换了好些粮食。” 知知听了,对江陈氏口中这位保家卫国的陆千户很有好感,大约是自己也成了军户的缘故,感同身受。军户人家虽由于户籍,不得不打打杀杀,可军户却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而是为国为民。 正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了,知知听见江父焦急的声音。 “快出来帮忙!弄热水来!” 6、陆铮 难道是兄长受伤了? 知知急急忙忙起身,扶着江陈氏的小臂,同她一起出院子。 院外不远处的小道上,就见她挂心的父子三人都安然无恙,倒是大哥江堂背着个男子,男子着黑衣,身形高大,头低垂着,似是晕着。 江陈氏却是一眼认出来,“千户怎么伤了?严重不严重?快送屋里去!” 江父三人来不及解释,救人要紧,自是背着陆铮往江家旁边走去,却没进陆家的那座院子,而是疾步进了旁的一间瓦屋。 这瓦屋夜里都没亮过,知知一直以为这是空屋子,不曾想,居然是陆铮住的地方。 但这简陋且狭小的屋子,未免与他的身份相去甚远。 江陈氏和冯氏急忙去端热水,幸好家里刚烧了灶,热水还有不少现成的,全都送进了陆家的小屋。 江术和另一名军中大夫为陆铮处理伤处,江陈氏这才找到时机问,“千户这样能打,谁伤的他?” 江父垂头,面露羞愧之色,“陆千户是为了救我。”又想起陆铮于蛮人刃下救了他的场景,江父摇着头道,“若非没有陆千户,我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江陈氏紧紧皱着眉头,一家人皆守在这里,等那大夫出来了,肃着张脸,下了医嘱,“今夜好生照料着千户,药我让江小子熬着,明日我再来。” 江术也跟着出来了,一家人顿时围了上去,江陈氏忙问,“怎么样了?没事吧!” 江术拧着眉,神色有些凝重,低声道,“性命无忧,但左臂……” 他没继续说,江家人包括知知,皆懂得他的言下之意了,陆千户性命无碍,但左臂很有可能落下病根。 听了这话,知知莫名的难过起来,她才从阿娘口中得知这位千户的英雄事迹,顷刻之间,大英雄便躺在简陋的床上,昏睡不醒。 坏了一条臂膀,对寻常人尚且是难以接受的事情,更何况陆铮是将士,他是战场上驰骋的猛将,卫所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千户,前途无量。 傍晚,陆铮烧起来了,烧得迷糊,额头滚烫,江父三人皆守在那边屋里,连晚饭都顾不上了。 知知同样担心,却忽的发现,自从陆千户受伤之后,照顾他的一直是江家人,相反,陆千户的家人却从未露面。可旁边那座院子里,分明傍晚才亮了的,不像没人住的样子。 心中疑惑,她亦问出口了。 江陈氏听了,皱眉道,“本来这是陆家的家事,我不该多嘴,但陆千户的娘实在是糊涂人!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她更糊涂的人了!” 原来,陆家如今只余陆千户一个男丁,他的父兄皆相继战死了,家中只剩母亲肖氏和寡嫂小宋氏。这肖夫人没念过书,有着乡下妇人的通病,信大巫。自打丈夫战死后,肖夫人不知听了哪个大巫的胡言乱语,竟是觉得,次子乃克亲的命,谁同他亲近,谁便会不得好死,自己从来不亲近陆铮,更不许家中其他人亲近他。 尤其是长子不顾肖夫人的反对,仍对陆铮很亲近,却在当年战死后,肖夫人更是认定了那大巫所言非假,长子陆宵就是被次子克死的。 因着这缘由,肖夫人极不待见陆铮,陆铮却似乎不在意母亲的偏见,依旧供着母亲和寡嫂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江陈氏嫌弃道,“这样出息的儿子,也说不管就不管,天底下还有这样做娘的人,真是铁石心肠!因着信了那大巫的鬼话,肖夫人一向远着陆千户,尤其是陆千户受伤,说怕他的血气冲了家里的牌位,惹得他父兄在天之灵不得安宁,便让他住在那小屋里,待伤好了再回去。” 知知拧眉听罢,心中更为陆铮不值,倘若那肖夫人真怪罪陆铮命硬,彻底不认这个儿子,还能说她一句执迷不悟。 可肖夫人一边怪罪陆铮,一边又享受着陆铮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衣食无忧,什么好事都要占着,当真好不讲道理! 而在她心里,对陆千户的印象,也从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江父的救命恩人,转变成了被偏心阿母欺负、没人疼没人爱,受伤都没人照顾的小可怜…… 想了想,知知思及自己手中的灵液,主动请缨道,“娘,陆千户是阿爹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倘若陆家无人照料他,女儿愿意去,救命之恩大过天,这也本该是我们江家的责任。” 江陈氏知道女儿报恩的想法,也未阻拦,只道,“那你便白日里照料千户,夜里还是让你大哥二哥轮着来。” 次日,知知醒得颇早,进了厨房,见嫂子冯氏照旧在熬药,她便做了早膳。 一份豆粥,熬得浓稠。一盘子腌菜,切了细丝,加了辣子炒了。 用了早膳,冯氏端出熬好的药,递给了知知,道,“小妹 ,你送到隔壁去吧,小心烫。” 知知点头,接过药碗,一边道,“嫂子,锅里留了早饭,等小驴子起了,记得喊他吃,给他炖了份鸡蛋羹。” “行。”冯氏在围裙上擦擦手,转身进屋,喊睡懒觉的儿子起床去了。 走出江家,知知径直向隔壁陆铮养伤的地方去了,简陋的瓦屋仍是静谧无声,屋里还有些暗,她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了。 待进了门,便瞧见了陆铮的真容,与知知想象中有几分相似,又不那么相似。 陆铮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却无半点孱弱模样,略带一丝凶气的眉微微皱着,薄唇抿着,鼻梁比常人要高许多,整张脸莫名显得凶厉。高高大大的男人,卧在榻上,双目紧闭,令人望而生畏。 知知以前接触的男子,要么是嫡兄江谦那种高高在上的,要么是前未婚夫裴延那种待人温和的,似陆铮这种,看上去便吓得人腿软的,还真是第一回。 好在男人还晕着,知知也不太害怕,从袖中掏出玉瓶来,将上回在秀秀家还未用完的灵液全都倒进药,晃了晃药碗,略凉了凉。 然后,便又发起愁来了。 陆铮躺着,她要怎么喂?思来想去,只能一勺勺的喂,右手隔着帕子,扶着男人的下巴,令他张嘴,左手一勺一勺往陆铮嘴里送。 喂得满头大汗了,才勉强将一碗药都送了进去。 伸手摸摸陆铮的额头,发现倒是不烧了。 中午,大夫来了回,给摸了脉,又仔细查看了伤处,惊讶道,“看起来恢复的不错。” 江陈氏很是欣喜,道,“到底人年轻,底子好,恢复起来也快。” 大夫边抓了份新药,边道,“药还继续用,这伤处还得养着,便是醒了,也最好不要用左手。” 知知在一旁听得认真,细细记在心里。 这些天雪停了,江陈氏带着嫂子冯氏在做腌鱼,知知之前同杨娘子学过个秘方,便拿出来,教了阿娘同嫂子 ,两人见识过她的手艺,想都没想,便跟着弄了。腌上了,知知便去屋里端了药,又去隔壁送药。 一进门,便依稀瞧见个高大的身影坐在榻上,一双眼犹如兽目似的盯着她,在昏暗的屋里幽幽的亮着,唬得人吓了一跳。 知知迟疑着,正犹豫是不是要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时,却见男人移开了视线,沙哑声道,“你是江家那个女儿?” 知知忙点头,“嗯,多谢千户对我阿父的救命之恩。” 陆铮注视着面前端着药的少女,一双眼含着感激之情,望着自己,心下倒没了疏远之意,淡淡的唔了句,伸出左手,似是想接过药碗,蓦地眉头一皱,右手揉了揉左臂。 知知见状,忙上前几步,左手托着药碗,右手执木勺,舀了浅浅一勺,在男人略带疑惑的眼神中,低声解释,“大夫说,您最近需要休养,这是您的药。” 陆铮盯着那药碗,忽的右手从知知手中接过,仰面一口饮尽,然后搁在一边,咂了咂嘴,满口苦涩,见知知仍呆着,眼神示意:还有事? 知知顿了顿,想起自己还未掺进药里的灵液,轻声道,“还要换药。” 陆铮听了这话,微微皱了下眉,朝面前少女伸出大掌,“药给我。” 知知便顺便背过身去取桌上的药,顺势将瓶中灵液掺进,晃了晃。 她背对着男人,自然没瞧见,男人跟着她的视线。 陆铮倒不是那等重色之人,面前的江家女的确生得貌美,属他此生见过最美之人,一身麻衣木簪也出尘清丽,嫩的犹如三四月初的桃花,逶迤在枝头,引人采摘。 他亦不是同她初次见面,上回江家女来寻亲时,他便见过她,那时她还带着帷帽,微风拂起帷帽一角,露出一瞬清丽容颜,轻声细语同戍卒求情,想进卫所寻亲,可怜兮兮的,如同一只寻家的名贵猫儿,如今瞧着,倒是很快适应了卫所枯燥的生活。 清瘦的背还带着少女的文弱,窗下投进的光却仿佛将身影笼了一圈似的,江家女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似是在折腾什么。 陆铮倒不惧对方给自己下毒,一来他于江家有恩,二来么,江家女若要害他,他早入土了。看江家女“心虚”将药递给自己,他大大方方撂了袖子,单手折腾着给自己换了药。 知知见事情完了,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走,陆铮晕着时,她只当他是个病人,觉得自在。如今他醒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却是不大合适。 陆铮倒大大方方开口了,“我饿了,有吃的麽?随便给我弄点就行。” 知知听了,暗怪自己忘了正事,轻声应下。 7、茄肉煲 因时间短,知知没做什么费时的吃食,便在锅中闷了份茄肉煲。 茄子加了酱翻炒软了,带着汤汁浇到饭上,再铺上一层切成片的腊肠,盖上锅盖闷到底部微微发焦,掀开锅盖,浓浓的茄香肉香顿时随着热气扑面而来。 香味把小驴子勾来了,小家伙吞咽口水,扒着灶台,仰着脸,“小姑,你做什么啊,好香啊!” “茄肉煲饭,”知知道,顺便铲了一小碗给他,没敢多给,怕小孩子吃多坏胃,剩下的便都盛到大汤碗里了。 倒不是她把陆铮当“饭桶”,实在是有江家父子“珠玉在前”,再看陆铮的体型,饭量应当也只多不少。 吃食是托阿娘江陈氏送过去的,毕竟她与陆铮男女有别,倒是阿娘,照年纪都能当陆铮的阿母了,自然没那般的忌讳。 知知将吃食交给江陈氏,便去帮着嫂子冯氏喂鸡,冯氏见她便问,“陆千户醒了?” 知知“嗯”了声,冯氏便拍着胸脯道,“太好了,我瞧着陆千户就不是短命的相。人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陆铮醒了后,知知便不大去隔壁了,至于那灵液,也都是借着熬药的时候便加下去了,听二哥江术说,陆铮恢复得很不错,左臂恢复得差不多了。 知知没太过问,因为接近年关,卫所也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开始杀猪,这边的惯例是要请相熟的人家去吃的,别看江陈氏脾气不如何,可同江家关系好的,竟是不少。 一连数日,知知都跟着阿娘江陈氏各家跑,这一日,便又轮到了江家杀猪。 江家的猪平日是冯氏在照料,冯氏是个干活利索的妇人,连猪都养得比旁人家重不少,屠户称了都啧啧称奇。 屠户取刀,江陈氏便不许知知看了,赶她回屋,道,“快回去,这哪是你女儿家家看的,晚上要魇着的。”又扭头冲还在院里撒欢的孙儿道,“小驴子,陪你小姑姑去。” 知知在屋里坐着,便听外头一阵激烈的猪叫声,周围人闹哄哄围着笑着闹着,等江陈氏允她出来时,院里的一片狼藉都已被冯氏给收拾干净了。 杀猪菜没让知知掌勺,江陈氏请了几个要好的妇人们,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见知知进来了,剁肉的林婶子笑眯眯看过来,忽的问起了江陈氏,“你家知知定了人家没?” 江陈氏正忙着刷碗筷,头也不抬的道,“没定,不着急,她还小呢,定什么人家。” 林婶子露出几分遗憾,“也不小了,这个年纪定下了,再过个一年,成亲正正好。” 冯氏立马不乐意了,道,“婶儿,小妹在,你这话可不兴当着闺女家的面说,是吧?” 林婶子也察觉自己说话太赶了,忙拍了拍自己的嘴,冲着知知道,“是婶儿嘴快了,闺女你别放在心上啊……” 知知抿抿唇笑了下,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耳根却是悄悄的红了。 她虽然同裴延订亲过,但那时只是晕头晕脑被阮夫人喊去了,陪着裴延的母亲坐了会儿,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阮夫人派了郑嬷嬷来同她说,家里为她定了亲事,男方是裴家的三郎。 似林婶子这样当面说的,这阵仗,她的确没经历过。 冯氏似是瞧出了她的羞涩,便寻了个取瓢的由头,让她出去了。 知知出了厨房,却见院里站了个极为高大的人,他背对着自己,单手提着个酒缸,一身的黑衣,连靴子都是黑的,就是鞋底看上去踩了不少泥,脏兮兮的。 是陆千户。 陆铮在同江父说话,得知今日江家摆杀猪宴,他便弄了一小缸酒送来,他拍了拍酒缸,道,“叔,收下吧,这些日子吃了你家不少好饭好菜,不过丁点酒而已,不值钱。” 江父推不过,便打算收下,陆铮却是察觉到背后有人盯着自己,转身便瞧见江家那个做菜很好吃的女儿,见少女顿时有些局促了,耳根都红了些,便大方替她解围,将酒缸递过去,“喏,搬得动麽?” 知知上前去,两手抱住那酒缸,酒缸不是很大,但还是颇沉的,陆铮一松手,知知险些没抱住,差点砸地上了。 陆铮第一次同这样年纪的女孩接触,没什么经验,心道,这未免太弱了些。 看了看知知白白细细的手腕,倒也了然了,没为难人,单手将酒缸提了回去,索性送进屋里,放桌上后,又出来,冲江父道,“叔,营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说罢,不等江父留他,便疾步离去。 江父目送陆铮远去,忍不住摇头道,“陆家小子什么都好,有本事,有手段,有勇有谋,就是亲缘浅。” 江父也不是嚼舌根的人,不过感慨一句,便抛开这事,转头问知知,“出来找什么?” 知知乖应,“阿嫂让我来取瓢。那我先给阿嫂送过去了。” 江家热热闹闹办了杀猪宴,相熟的好友亲戚们热热闹闹坐了一桌子,江陈氏这回办的这样大,有一半是要给知知正名,索性也不拘着她了,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逢人问起,便大大方方的道。 “我小女儿,名唤知知的。” “对,家里小囡,最小的那个。知知,喊三奶奶……” 众人热热闹闹吃到下午,才陆陆续续散去,闹哄哄的院子静下来,江陈氏带着冯氏收拾碗筷,江父边帮忙边道,“晚上让知知做点好的,家里请客。” 江陈氏问,“请客?”忽的反应过来,“是请陆千户吧?那是得让知知下厨。” 知知自然答应下来,开始掰着手指盘算菜色,既是要请客,且请的还是阿父的救命恩人,当然不能过于随意了。 她一人拿不定主意,还跑去同阿娘阿嫂商量,三人一起把夜里的菜色给定下来了。 红烧排骨、酸汤鱼、辣三丁、炸猪肉莲藕丸、卤猪耳丝、清炒白菜…… 这一餐知知做得很上心,她做事一向如此,极为认真,在厨房窝了两个时辰,最后将锅里的笋丝三鲜汤盛出来。 一旁打下手的冯氏可是看傻眼了,头一次知道,做个菜还有这么多花样,一会儿热锅冷油下菜,一会儿要先煎再炖,可效果确实相当不错的,就连她一个大人,都直咽口水,更别提灶台边直了眼的儿子了。 给小侄儿喂了块排骨,知知便同阿嫂一起将菜端出去了,人倒是已经被江父请来了,正在堂屋里坐着。 江堂江术兄弟俩作陪,几人正寒暄着,忽的被一阵香给勾得馋虫都起来了,顿时十分默契的停住了话,没一人开口说废话了。 陆铮第一次没往菜看,倒是盯着人上菜的小姑娘,顿时有些羡慕了,江家人真是命好,日日能吃到这样的手艺,倒是他,才吃了几餐人家小姑娘做的菜,回营里吃第一餐的时候,差点没咽下去。 以前也没觉得营里的伙食这么差,这么一对比,成了猪食了,要么太咸,要么太淡,要卖相没卖相,要味道没味道。 陆铮出神,心中不由琢磨,不如将江家小姑娘拐去营里做菜吧…… 正想着,知知已经将菜全都端上来了,盈盈冲陆铮感激一笑,道,“千户慢用。” 端的是眉眼弯弯,犹如新月,清新淡雅脱俗。 陆铮:还是算了,别祸害人小姑娘了,军营那哪是小姑娘待的地方,大不了同江家人处好关系,日后时不时来蹭饭好了。 知知尚不知,她心目中的陆大英雄,正盘算着拐她去军营做苦力,还高高兴兴仰着脸冲人家笑。 军户中人大多嗜酒,且酒量颇大,陆铮自己又带了酒来,江家父子自是陪着喝,喝得醉醺醺的,倒是陆铮酒量最好,直到深夜散场,还很清醒,至少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 陆铮起身,冲摇摇晃晃非送他的江父道,“江叔莫送,外边黑,我自去便是。江婶子,您扶着江叔吧,不用送了,就几步路。” 这倒是真的,陆家就住隔壁的院子,况且乡下人,没那么客气。 陆铮说罢,便缓步离去。 出了院子,陆铮呼出一口带着酒意的气,满足的摸了摸被填饱的肚子,正准备从屋檐下离开,忽的,双眸一暗,酒意顿时散去。 他一动不动立在屋檐的阴影下,又着惯常的黑衣,从头到靴,皆是一身的黑,犹如隐身的木桩般,纹丝不动。 月夜下,两个形色猥琐的男子,正跨过栏杆,窸窸窣窣穿过院落,猫到柴垛后头。 为首的男人探头,张望着屋里,轻声喃喃自语道,“还真他娘的运气不错。这家的男人都醉了。等他们睡死了,连迷药都用不上,直接进屋把人给捆了,往河里一丢,就完事了。” 另个男子桀笑,满脸的淫.态,“捆什么,老子还弄不晕她,一个小娘们。” 说着,又贱贱一笑,“也不知道这娇俏的小娘子怎么得罪了江家小姐了,居然还买.凶.杀.人。多可惜,嘿嘿,瘸子,等会儿你我兄弟先爽一爽,爽够了,把人卖窑子里去,又能捞一笔。” 为首男子:“随你,钱对半分就行。” “那肯定,我能少了你的?大不了那小娘子到手了,让你先睡就是。” 正满脸淫.笑,男子忽的觉得背后一阵呜咽的风声,吹得他背脊一凉,回头看,院子漆黑一片,低声咒了一句,“娘的!” 一扭头,后颈一阵剧痛,仿佛断了骨,整个人眼前一黑。 8、馄饨 郡丞府江家。 夜色正浓,江如珊睡得迷迷糊糊,她睡得不甚安稳。 本以为自己提前三年回到江家,便能改变前世的结局。一开始的确如她所愿,江知知很识趣,不用她开口,便主动离府了。 她本以为自己能安心,但每每梦到前世,她仍是心底不安,惶惶之下,生出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若天底下还有江知知这个人,谁能保证裴延不会再爱上她?万无一失的法子,便是这世上再无江知知……她死了,自己才能安心。 反正已经杀了她第一次,也不差第二次。 …… 榻间传来“滴答、滴答”的落水声。 江如珊觉得面上微痒,皱了皱眉,下意识伸手去抓挠,指尖却仿佛触及湿腻的黏液。 睁开眼,她吓得几欲昏死过去,整个人犹如被按在榻上一样,大口呼着气。 只见顶帷上悬着一截血淋淋的断舌,烂泥一样的软肉,鲜红的伤口处,血不住的往下滴。 滴在她的面上,额头上,眼皮上…… “啊——” 江如珊吓得猛的起身,仓惶之中下床,却踩到了什么湿滑的物件,整个人滑倒在踏脚上,痛得大呼。 伸手去摸脚下,却在一片黑暗中摸到一只人手,残肢带血,令人胆寒。 屋外守门的丫鬟婆子被惊醒,急促敲着门,询问里边,“六娘子怎么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越发的近了,江如珊心底一慌,忍着恶心,将脚边的残肢和顶帷悬着的断舌塞进被褥里。 烛火被点上,屋里恢复了明亮,嬷嬷丫鬟全都盯着勉强坐在榻上的江如珊,神色怪异。 江如珊被看得莫名,勉强冷静道,“我没事,摔了一跤而已。” 说罢,一屋子的人仍是盯着她,江如珊心下气恼,下意识道,“看什么,还不出去!” 她被看得莫名,正要忍不住脾气破口大骂时,鼻端忽的嗅到一股尿骚味,她整个人一愣,低头看见自己的寝衣湿漉漉的…… 江如珊忍不住了,崩溃道,“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嬷嬷皱皱眉,心下对于这府里新认的六娘子的教养和规矩十分不满,心里已想着,得同夫人说一说,否则坏了江家女儿的名声,就得不偿失了。 嬷嬷领着丫鬟下去,江如珊坐在一片狼藉的被褥上,忽的想起被褥里还藏着的东西,整个人身子一僵,浑身战栗。 是谁暗中护着江知知? 除了江知知,她实在想不出,自己会得罪了谁。 而那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混进江府,这一次只是断舌和断肢,下次会不会是她的舌头和手…… 江如珊浑身发颤,勉强拖着精疲力尽的身子,将被褥烧了,一夜未睡,又被嬷嬷催着去嫡母处请安。 她勉强撑着笑意,同嫡母请安,高高在上的阮夫人却是用帕子捂了捂鼻子,眉头不经意的皱起,状似随意道,“听说你昨夜惊着了,这段时间就不用来问安了,好好歇着。” 江如珊还未觉察,旁边的江如蓉很不给面子捅破道,“是啊,六妹,我看你还是找个大夫给你瞧瞧,这个年纪还夜溺的,可真是要惹人笑了。” 江如珊一听,便晓得自己昨夜的丑事,已经传得府里上下皆知了,再看屋里众人,仿佛端茶递水的丫鬟都在看自己的笑话,顿时眼前一黑,直挺挺晕过去了。 …… 卫所。 江家的厨房烟囱正朝外冒着烟,厨房里,知知正同嫂子忙着熬猪油。江家的猪养得肥,厚厚一层的肥肉,姑嫂两人将肥肉切块,熬出金黄的猪油来,满满一陶罐。 冯氏抱着陶罐放到屋外,盖了层白布,擦擦手道,“晚上就能冻上了。” 知知瞧着开始凝结的油,忽的有点馋起了酸汤馄饨,“嫂子,晚上做馄饨吃吧。” 冯氏自然道好,转身去问江陈氏要面粉,弄了小半袋面粉来。 江陈氏从来不在吃的上面小气,还追出来问知知,“够不够?不够的话,娘去毛婶子家借点。家里就这点了,找个时间得去集市买点了。” 冯氏也点头,“盐罐子也快空了,下回得多带点回来。” 听了儿媳妇的话,江陈氏倒真的把去集市的事情记在心上了。 知知见娘和嫂子聊得正欢,便抱了面粉回了厨房,她手脚利索,冯氏进来时,她已经将面粉揉成团了,就差擀皮了。 冯氏来同她抢,爽利道,“小妹,你力气小,这种粗活让嫂子来。擀多薄,你说一声就成。” 冯氏粗手粗脚惯了的,力气大得很,知知哪里抢得过她,再者,嫂子也是对她好,知知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便含笑应下了,又指点着告诉冯氏,馄饨皮要多薄,自己便去弄馅。 馄饨分两种,一种同饺子相类,又可唤做抄手,川渝吃得多。知知要做则不是这种,而是小馄饨,皮要薄,馅要少,但尝起来却格外的馅,本事全在这馅上了。 知知调了两种馅,猪肉和鱼肉的,家里正好两种肉都有,剁碎加调料,打两个鸡蛋下去,馅便粘稠起来了。 冯氏的馄饨皮也擀好了,知知便开始包,冯氏去烧水,待锅里的水沸了,馄饨便也可下锅了。 这边馄饨刚下锅,便听得院子里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冯氏探着头往外瞧,“爹他们回来了,正好赶上热乎乎的吃。” 馄饨皮薄馅少,熟的很快,待那些白白的馄饨浮上来了,知知立马用笊篱捞起,倒入一旁早已调好料的碗里。 姑嫂两个端着碗,脚步轻快出了厨房,冯氏笑眯眯喊道,“今晚小妹做馄饨了。” 院中男人们皆回头看过来,知知才发现,陆千户也在,还是如往常一样的黑衣黑靴。 她微微笑了笑,当做打招呼了。 江陈氏立马邀他,“千户留下用饭吧。” 陆铮听了,目光落在江家女儿捧着的碗中,红亮亮的辣椒油,雪白的馄饨,瞧上去倒是真的很开胃。 江父也反应过来,热情相邀,拉着陆铮进屋,不许他走。 见高大的男人在堂屋坐定了,知知便将自己手里的那一份率先放在陆铮面前,软声道,“千户慢用。” 陆铮受的倒是颇为理所当然,自己昨夜才替这小女子解决了一桩麻烦,此时用她一碗馄饨,也算是两相抵消了。 他向来不是个爱白做好人的人。 他嗯了一句,道,“多谢。” 然后便执勺去舀碗里的馄饨了,汤底酸辣爽口,馄饨又鲜美异常,唯一的缺点,就是吃了不占肚子,一碗下肚,跟喝了碗白粥没太大差别。 陆铮心底略有些遗憾,一旁正吃了两三只馄饨的知知,望着陆铮只剩下汤的碗,眨眨眼,起身为他又添了一碗,这回还特意比旁的碗多放了十来只。 从军的都是“饭桶”,这一点,知知在自家父兄身上,已经了解得十分透彻了。 陆铮倒不晓得,自己已经被这娇滴滴的小女子,安上了“饭桶”的诨名,当然,就算知晓了,大抵也不会动怒。 用了馄饨,陆铮便没在江家久留,起身道,“江叔,江婶子,你们慢慢吃,我营里还有点事,先去了。” 营里的事都是正经事,江家自然不敢留他,由江父送着他出了门。 回到堂屋,江父便随口道,“千户别看年轻,做起事情来可比那个赵千户靠谱多了。” “咋了?”江陈氏问,知知也好奇的抬头。 江父见妻女想听,反正也不是什么机密,便道,“就是昨天,是赵千户的人负责值夜,让几个没长眼的小贼钻进来,幸好被陆千户给撞着了,直接给捆了。” 卫所里没贼,莫说贼了,连外人想进都难,这一点知知也是这些日子才晓得的,似她那时候寻亲这样顺利,真可以说是走运了。 可让卫所进贼的赵千户,却没那么好受了。 他虽于陆铮同为千户,但除了年纪比陆铮大了不少外,其他的,同他比可差远了,就连卫所指挥使孙大人,都爱用陆铮些。 这回又让外人溜进了卫所,方才在指挥使面前,他吃了不小的挂落,此时都觉得面子过不去。 他底下的百户见状,道,“这陆千户未免太不给您面子了,人抓着了,私底下同您说一声,不就好了,非要弄什么整顿,倒把事情给捅到指挥使面前了。” 赵千户冷哼一声,“他陆铮有本事,能打,能带兵,得上官赏识,当然什么都不怕了。” 话音刚落,他口中的陆铮,便从不远处走来了,两人碰面,陆铮态度极其自然,颔首,“赵千户。” 赵诚勉强一笑,又尴尬又满肚子的气,他之前倒也不是没想过拉拢陆铮,毕竟陆铮年轻有为,同他交恶实在没必要。 自己当时甚至动过和陆家结亲的念头,可陆铮却跟个清心寡欲的和尚一样,同他提娶妻,他便兴趣缺缺,黄花大闺女摆他面前,还不如他常用的戟,来的得他欢心。 陆铮同赵千户打了个照面,没在意,脚步沉沉回到自己的帐子,自去处理正事了。 9、七宝糖 因为是军事重地的缘故,戒备森严,卫所平日是不让出入的,不光外人难进,便是卫所中人,想出去一趟,也不大容易。 每月有两次外出采买的机会,这回又恰巧赶上办年货的时候,要出去的人便格外的多。 天色微亮,知知便被阿娘江陈氏轻轻推醒了,喊她起身洗漱。 知知起身,便瞧见二哥早在院里准备了,背篓准备了好几个,阿娘则在一边嘱咐着,让带上些腌鱼腌肉,到了集市能换别的。 待知知咽下最后一口饼子,挨家挨户接人的驴车,恰好在江家门口停下了,赶车的年轻汉子招呼,“江婶子,东西弄齐了没?” 然后很快下了驴车,勤快地帮忙,同江术一起将背篓弄上驴车。 待两人忙得差不多了,江陈氏便同留在家里的冯氏嘱咐了几句,得了应声后,便拉着知知一起上车。 驴车里坐的人不多,不过这回大家带的东西都不少,一辆驴车也坐不下太多人。 江陈氏笑着问赶车的汉子,“阿武,用早了没?婶给你拿个肉饼啃两口?” 说罢,扭头去翻背篓里的肉饼,油纸包好的,知知昨夜做的,今早起来用了点猪油煎了一下,还热乎着。 阿武忙摆手,“用过了,在家里用过了,婶子你别忙活了。” 江陈氏哪容得他客气,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客气啥,自家做的,值几个钱?” 阿武这才收下了,黝黑的面上微红,倒也瞧不出什么异常来。他飞快朝后瞥了一眼,朝坐在江陈氏身侧的知知看了一眼。 见她没往自己看,而是微微抿着唇笑,乖巧坐在江陈氏身侧,听着众人说着话,模样再是乖顺不过,肌肤很白,眼珠却又很黑,水盈盈的一汪似的,不由得心跳得更快,慌忙收回视线,心中却是不由得想到,阿娘怎么就不喜欢江家女儿呢? 倘若阿娘不反对,他早就上门求亲去了……他第一回在院子外瞧见江知知的时候,当时都傻了,呆呆站在那里,旁人推他,他才反应过来。 不怕人笑话,他当时真的以为,她是什么仙子。 若是阿娘同意就好了,阿武心中烦闷,苦恼于家中母亲无端端的反对,心中想着,赶车倒是没慢下来,天大亮之前,卫所一道来的十来辆驴车,先后便进了郡城门。 进了城,众人便直奔西市去了,到了西市,便不约而同分散开来,各自去采买各家的年货了。 要买点什么,江陈氏昨夜早盘算好了,也没四处瞎跑,直接进了几个价格公道的铺子,分批采买了年货。 江陈氏翻看了背篓,道,“还得去趟盐肆。” 本朝实行官盐制,禁止民间私卖,盐肆便在西市最显眼之处,连招牌都透着一股阔气,可见其利之大。 母女俩进了盐肆,伙计也没上前招呼,径直顾自己低头剥花生吃。 知知第一次来这种盐肆,里头倒也不只贩盐,还有好些佐料,似糖醋这种是最基本的,桂皮、菌粉、八角、茴香、花椒粉…… 江陈氏直奔盐去,皱着眉摸了摸盐粒,里头掺了不少黑沙,再问了价,一文钱没便宜,还涨了点。 伙计懒洋洋说了价格,没正眼瞧母女俩,道,“就是这个价,西市东市都一样。” 见江陈氏同伙计议价,知知便在盐肆中逛了起来,挑着看了些佐料,她平日在江家所用的佐料,并不多,倘若价格过得去的话,她倒是想添置几样常用的。 她正翻看着八角,并未留意身后有人进来,还站定在她身后。 “方才这小娘子看过的,替她包起来。”忽的,背后那人道。 知知吓了一跳,回头便瞧见一个年过半百的华服男子,离她不远不近站着,神色略带傲气的吩咐着身旁下属模样的人。 “是,长史大人,小的这就去。” 那被唤做长史大人的男子姓罗,回头,直直盯着愣在原地的知知,捋着胡子笑了起来,慢吞吞的问道,“小娘子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江陈氏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家女儿这是碰上登徒子了,立即抛下态度一下子转变了的伙计,拦在自家女儿跟前,客客气气道,“大人,小女方才不知大人身份,冒犯大人了。民妇家中有事,这边带着她离去了。” 说罢,便牵起知知的手,连盐也不买了,拉着她直接往外走。 罗大人望着仓皇而出的母女俩,露出个轻蔑的笑来,轻抚胡须,“去查一查,是哪家的女儿,待查出来了,让官媒上门去。” 他近来刚丧偶,本就想着续弦的事,倒没想到,这么个娇娇的小娘子,自己倒送上门来了。 亡妻貌丑无盐,家中背景却颇深,罗长史有色心没色胆,如今亡妻不在了,他自然心思活络起来了,早将这貌美的小娘子,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只等着亲手采撷了。 出了盐肆,走出好远,江陈氏才放慢脚步,知知却晓得自己的容貌给家里惹祸了,忍不住自责道,“阿娘,都怪我。” 都怪她今日一时偷了懒,没带着帷帽遮一遮。这才惹了这样的麻烦。 她很自责,江陈氏却是“呸”了一句,十分护短的道,“这怎能怪你?那老头年纪都能做你阿爷了,还敢来充什么大爷,好不知羞的老东西。你放心,没事的,有娘在。” 话虽如此说,母女俩却没有闲心继续逛下去了,又去了一趟东市,将盐糖买了后,就早早去了驴车处,等人到齐了,便回了卫所。 回了卫所,知知不安的心落地了些,乐观的想,估计那长史也只是一时兴起,又不晓得她姓甚名谁,定然转头便把她忘了。 长史好歹也是个官,虽比不得郡丞那么大,但家中貌美的妾室定然是少不了的,哪会惦记着她这么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娘子。 年二十五开始,营里便不大忙了,除了一上午的操练,下午便放各家男人回家帮忙。 各家各户的妇人们却是忙得脚不沾地了,若是说春耕的时候,比的是谁家男丁多,那近年关的时候,比的就是谁家主妇更精打细算了。 郧阳天寒,尤其冬日更甚,肉啊鱼啊甚至面食,都存得住,便都习惯在年前便提前开始准备。 各色的炸丸子,素丸子,肉丸子,这都是少不了的。还有各种熏肉腌肉腌鱼…… 再就是自家做的糖,郧阳乡下人家习惯做一种叫七宝糖的糖糕,零零散散加了花生、芝麻等七种食材,放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硬邦邦了,放屋里梁上悬吊着,来客的时候,就去现掰上一块。 做七宝糖的那一日,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家里该忙的都忙完了,江陈氏便大方的让冯氏回趟娘家,给娘家送些年货去。 待冯氏走了,江陈氏便又掰了些糖,用自家做的小竹篮装着,对知知道,“走,跟娘去送糖去。” 经过旁边那座大宅子时,知知朝那边看了眼,见屋外冷清得很,连红纸都未贴,看上去实在没半点过年的气氛。 江陈氏见状,低声道,“肖夫人不爱过年,也不爱热闹。这越是过年,旁人家越是热闹的时候,陆家越是冷清。” 知知听了,不由得一怔,“大过年的,冷冷清清的,多不好受啊。” 虽说陆家两个寡妇,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当然也要把日子过好了,难不成时时刻刻都按着清明来过,那才叫缅怀亡人? 江陈氏摇摇头,“外人哪管得了,他们自家关起门来过日子,旁人总不好多嘴。” 说罢,不多嘴了,牵着知知往相熟的人家走。 卫所不大,来回也花不了太多的时间,回来时,知知拎着的竹篮里还剩了些七宝糖和炸丸子。 “阿娘,这些不如送给陆大人吧。” 江陈氏一听,倒是稍稍迟疑,“这不好吧。肖夫人不爱赶这些热闹,也没见别人给陆家送过这些。” 起初倒是有人家送过,可人家肖夫人态度冷得很,慢慢的,也就没人爱往上凑了,毕竟谁都要脸面。 知知抿着唇,一本正经纠正,道,“是送给陆大人的,不是送给肖夫人的。” 江陈氏纳闷,“这有区别?” 知知认真点头道,“当然有区别了,给陆千户送,不过是送一份吃食罢了,他还救了爹爹的命,我们又不用他还礼。” 最主要的是,她觉得,陆千户挺可怜的,旁人家都热热闹闹过年,就陆家冷冷清清的,家中又是寡母寡嫂,说也说不得,指不定还要受些气。 江陈氏一听,竟觉得这样好像也有些道理。 见江陈氏同意了,知知才去叩了陆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个和气的婆婆,笑眯眯问她找谁。 知知道,自己不找谁,把竹篮一并递过去了,说自己是隔壁的邻居,家中做了些吃食,过来给陆千户送些。 见那婆婆收了,知知才转身,跟江陈氏一起回了家,一路挽着江陈氏的手,笑吟吟问她,明日包饺子要弄什么馅的。 10、拖延 年三十夜,陆家一如平日的冷清,且因为家家户户都热闹的缘故,陆家的冷清便更盛了,里里外外都静地骇人。 陆铮回到家里,见家中上下无半点过年的气息,面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换下了甲衣,去了堂屋。 他一进门,肖夫人便严厉训斥他,“回来的这么迟,时辰都要误了。” 陆铮没解释,直接认下了,“儿子错了。” 肖夫人本还想训斥几句,硬生生被这一句“儿子错了”,给哽了回去,冷着一张脸,母子俩再无什么话可说。 陆铮的嫂子小宋氏方才一直没开口,这时候才温温吞吞道,“娘,时辰到了。” 肖夫人满脸不悦起身,小宋氏扶着她的手臂,婆媳二人走在前面,陆铮则在原地站了站,才神色冷淡的跟上。 待给父兄上了香,陆母又同以往一般,跪在亡夫和亡子的牌位面前,哭得嘶声力竭,哭得嗓子都哑了,眼睛红肿,嘴中不住念叨着自己有多苦,小宋氏劝不住,只得陆铮上。 他的劝说,母亲一向是不听的,甚至会迁怒于他,陆铮如今也学乖了,只用巧劲扶母亲起来,并不多说什么。 见母亲止住了哭,陆铮才开口,“母亲,该用饭了。” 肖夫人猛地缩回了被陆铮扶着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面上的嫌恶没藏住,露出三分。 陆铮神色未变,甚至冲嫂子小宋氏点点头,示意她扶着母亲些。而后,便先迈了步子出去。 小宋氏见小叔走远了,才轻声劝道,“娘,我扶您。二弟脾气差,您多担待些。” 肖夫人冷哼一声,面上嫌恶更重,仿佛陆铮不是她的儿子一样。 小宋氏沉默着,扶着婆婆朝外走,来到堂屋,一家子吃了顿冷冷清清的年夜饭。 自打父兄阵亡后,家中一直便是如此,陆铮早习惯了,待肖夫人放下筷子,他便起身送母亲出去,不等肖夫人开口赶人,便自己回了屋。 洗了把冷水脸,回到屋里,踹掉脚上的靴子,陆铮提不起什么劲,带回来的地形图也懒得看。 每逢年节,旁人家中欢笑的时候,往往便是陆铮最厌烦的时候,他倒不是见不得母亲祭拜父兄,可在母亲心里,父兄不是战死沙场的,而是被他克死的。就算他性情再疏阔,被亲生母亲当做仇人,心里如何能好受? 但身为男人,如何去同寡母寡嫂计较这些,他便是有一肚子的话,也被寡母寡嫂的眼泪给哽回去,烂在肚子里了。 陆铮仰着头,瘫在榻上,小臂盖在眼上,浅寐着。 府中从前照顾祖母的梅媪敲敲门,“郎君可睡下了?” 陆铮闻声,起身抹了把脸,哑声让人进来。 梅媪进来了,神色慈祥,望着陆铮,和气道,“郎君饿不饿?用些七宝糖垫垫肚子。” 陆铮看那一碟子糖,甜味儿好似在鼻尖萦绕,虽不嗜甜,仍是用手捏了块,塞进嘴里,含糊道,“家里做的?手艺不错。” 梅媪笑眯眯,“隔壁送的,一个生得好生标志的小娘子送来的,说是给您的。还有些肉丸子,奴让厨房下面了,等会儿给郎君送来。” “小娘子?”陆铮嚼碎嘴里的糖,伸手又拿了一块,三两下吃得只剩几块,他“唔”了一句,示意自己知道了,心情却是莫名的好了不少。 江家的年夜饭很热闹,且江父这回还特意换了些梅子酒来,知知跟着喝了几杯,没敢多喝,就醉醺醺的。 江陈氏侧目看过来,见女儿雪白的面颊隐隐薄红,耳根脖子都跟着红了一片,只晓得托着腮笑,小模样实在惹人疼,不由得伸手摸摸知知的脸,“晕不晕?都怪你阿爹,自己酒鬼便算了,还让你喝。” 知知笑得眉眼弯弯的,小酒鬼似的摇着头,“不怪阿爹,是我自己要喝的。” 都晕了,还晓得护着家人。江陈氏好不心软,看在女儿的面上,没继续训江父了。 江术倒清醒,他没喝几杯,道,“阿娘,我那里有醒酒的茶,等会儿让小妹喝点,睡一觉就好了。” 用了年夜饭,小驴子跟着一群小家伙跑出去玩了,衣兜塞了满满的好吃的,冯氏追在后头,扯着嗓子喊他,“山里水边别去!早点回来!” “知道了,娘!”小驴子喊了一嗓子,迫不及待跟着小伙伴跑了。 知知坐在屋里,见阿嫂开始收拾了,便起身要帮忙,又被冯氏按下了,她道,“行了,小妹你快坐下,忙了一下午了,年夜饭都是你忙活做的,好好歇一歇,嫂子来!” 知知醉了,反应比平时还慢些,被按着坐在椅子上,只眨眨眼,乖顺地“噢”了一句。 冯氏立马受不住了,绷着的脸一下子笑了,喊来江陈氏,“娘,你快来,小妹醉糊涂了。” 江陈氏摸摸女儿的脑门,微微发热,“可不是醉了么,知知从前肯定没喝过酒,早晓得不让她喝的。” 冯氏直笑,“小妹迷迷糊糊的,真是好玩。” 江陈氏可不让媳妇笑话女儿,揽着知知回了房,灌了她一杯醒酒茶,等她安安稳稳在炕上睡着了,才关了门吹了烛出去。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知知睡得不大安稳,下半夜的时候,还做起了噩梦来。 院里鸡鸣三声,知知醒了,按了按还有点疼的脑袋,闭着眼,缓过来后,乱糟糟的思绪理清了,忽的记起了昨夜的噩梦,整个人身子一僵。 上回做噩梦,还是在江府的时候,这一回却不像上一次那样清晰,模模糊糊的,好像她并不在场,只依稀记得有个自称官媒的婆子上门,说要替她说亲。 后来大约是谈不拢,阿娘和阿嫂赶那婆子走,那婆子身边人便来阻拦,两方起了冲突,后来便见了血,还来了捕快,要抓阿爹和阿兄…… 江知知脑子乱糟糟的,正努力回想的时候,便听院子里一阵笑声,伴随着一句“太太大喜,双喜临门哟!” 知知忙起身,稍微收拾了一下,穿了靴出去,便看见院子里说话的那婆子,正是她昨夜梦里的那个,虚胖、嘴边有颗大痣。 官媒就是做嘴上的生意的,最是能说会道,上来便冲江陈氏道恭喜,而后道,“太太不晓得吧,我今日来呢,是给您家小娘子说媒的。” 说完,便朝刚出来的知知使劲儿看,啧啧两句,心中不由得道,这粗俗的卫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妙人美人儿,难怪罗长史惦记着…… 知知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却忍着不适,走到江陈氏身边。怕真如梦里那样闹起来,那她还可拦一拦。 江陈氏沉了脸,冲那婆子没好气道,“这位妈妈,莫不是走错地方了?” 婆子眯着眼一笑,甩帕子道,“哪能走错啊!?就是您家小娘子,我可是替罗长史来说媒的,您家小娘子日后只管享福。罗长史家财万贯,您家小娘子进门就是官太太……” 官媒絮絮叨叨的,江陈氏却是听了“罗长史”三个字,就冷下了脸。 知知心中亦惴惴的,见江父和兄长们都听着动静出来了,更怕两边如她梦中那般闹起来。 官媒吹完那罗长史的身家,将那办过半百的罗长史,吹成了人人垂涎的金龟婿不说,恨不得将江家人当傻子哄了。 江陈氏冷着脸,“快走,我家女儿不嫁!” 官媒笑僵在面上,好声好气道,“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那可是长史大人呢。”见江家人不为所动,婆子又道,“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这好日子就摆在眼前,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做官夫人可不比嫁个乡下军汉好千倍百倍?再说了,您家也跟着一块享福的。” 知知一听她这话,心中暗叫不好,回头看阿父和阿兄们,果然都黑了脸,知知忙抢着开口。 她生得好,说话也极有条理,并不动怒,只好声好气道,“这位妈妈,您既是来说亲的,就别跟强盗似的。您是官媒,见过大世面,必定是讲理的,是也不是?” 那婆子被哄得开心了,乐呵道,“小娘子真会说话。” 知知又慢道,“既是如此,那您便容我们一家想想。说亲不是小事,哪有当场就要人应下来的道理。您也是做过大媒的人,应当比我们懂这道理。” 婆子傻眼,但讲道理又是她自己说的,且这小娘子如此捧着她,她说个“不”字,倒是她不懂规矩了。 “那——那你们要想几日?我也得跟长史大人那里有个交代才好啊,小娘子。” 知知思索片刻,开口道,“那便三日吧。” 那婆子虽为难,但到底不敢太不给面子,只好勉强点头答应。 11、“求亲” 官媒走后,江陈氏变了脸色,着急地冲知知道,“你刚才怎么能答应她呢?还说要考虑。考虑什么,不许考虑,我绝不答应你嫁给那样的人!” 自从知知回来,江陈氏还是第一次对她这样严厉,顿时将一屋子的江家人都吓到了。 冯氏更是立马上来护着小姑子,劝道,“娘,咱们有话好好说,您别吓着小妹了。” 江陈氏本就是一时着急,才冲着女儿发了脾气,过后再瞧知知,见她不知所措躲在冯氏身后,心登时又酸又涩,软了语气,朝知知伸手,“知知过来,刚才是娘太心急了。” 知知听得鼻子一酸,心口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阿娘真的是一心要护着她的,哪怕生气也是为了她好,待她这样真诚的家人,她怎么舍得他们因为自己而受牢狱之灾。 她走到江陈氏身边,喊了她一声阿娘,母女俩便算是和好了。 江父见状,才开口问出了众人最疑惑的问题,他道,“那什么罗长史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无端端会上门求亲来?说话还那样不客气。” 这事也就江陈氏和知知晓得,江陈氏便替知知说了,将那日两人在盐肆碰到这罗长史的始末一一道来,待她说完,江家父子几人全都黑了脸。 江父气得手直颤,咬牙道,“不知廉耻的狗官!他再来上门相逼,我就是豁出去跟他同归于尽,也绝不把知知给他!” 江堂同江术亦没露出半分惧色,站在江父身后,仿佛在给一家人底气。 知知本还只是鼻子微酸,见此情景,一双眼儿瞬间便湿了。 从前在江府,只有一个青娘护着她。如今她有了这么多一心维护她的家人,仿佛是老天爷觉得她前十几年过的太苦了,一下子将最好最好的家人送给了她。 江陈氏几个却以为她是害怕的,还软着声安慰着她,就连侄儿小驴子,都跑过来抱着她的腿,奶声奶气喊“小姑姑不哭”。 知知止住了泪,一双湿漉漉的眼望着家人,蓦地“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道,“阿爹,知知求您一件事,您能答应女儿麽?那官媒既留了三日的余地,那这三日间,家里必定倾尽所有的法子。倘若事情成了,女儿不用嫁,那是女儿的福气。若三日后,无计可施,那也是女儿的命。还望阿爹宽心,万勿因为我的事,为家里惹来灾祸。若是如此,女儿宁肯现在就应了这门亲事。” 江父哪肯答应,可娇娇的女儿就跪在跟前,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乞求的眼神和话语,令他心疼不已。 “你先起来,这事我们慢慢商量。” 知知却晓得家里人的性子,她倒不怕别的,就怕阿父和阿兄们一时气急,如她梦中那般,同对方打斗起来。方才那婆子纵说得不合听,可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那便是民不与官斗,划不来,也斗不过的。 她固执跪着,不肯起,殷殷地望着江父,坚定道,“阿爹答应知知,知知才起来。” 江父长叹一声,终是点头。 本来好好的过年,愣是被这事给闹得年也过不成了,今日还是大年初一,一家人却都没了笑脸,倒是知知,还惦记着家里人的午饭,起身道,自己去厨房做饭。 冯氏亦追着去了。 做好了午饭,将饭菜端上来,却不见江父,知知正要问,却见江父冒着雪回来了,沉着脸,面色不大好。 江陈氏扑过去,“怎么样?指挥使如何说,他可肯出面?” 江家不过是个军户人家,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卫所的指挥使。当然,平素时候,江父一个普通军户,同指挥使也没什么交情,可这时候也得硬着头皮上门求人。 一家人殷切目光望着江父,就连知知,也不由自主跟着紧张起来。 江父却只摇摇头,江陈氏脸色一白,咬咬牙,“我去求。大不了跪在指挥使家门外,大过年的,指挥使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冯氏也道,“我也去,我跟娘一起去。反正我一个妇道人家,我不怕丢脸!” 婆媳二人神色坚定,江父却苦笑一声,“先吃饭吧。” 知知面上挂起和煦的笑意,道,“是啊,这不是还有三日麽,来得及,先吃饭吧,吃饱了再想法子便是。” 说着,拉了江陈氏和冯氏坐下,给众人盛饭。 其实指挥使不答应,知知心底多少猜到了些。长史比不得郡丞那样,却也是郧阳郡排的上号的,卫所军官同地方郡官虽不是同一体系,但到底同地为官,没必要结下梁子。无论换了谁,权衡利弊之下,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半点都不稀奇。 但站在江家的角度而言,这条路走不通,能想的法子却是不多了。 一家人心不在焉用了饭,个个愁眉苦脸的,就连小驴子都晓得家里遇着事了,默不吭声陪着知知。 夜幕渐深,一家人歇下,知知躺在自己的炕上,望着窗外,对面便是阿爹和阿娘的房间,此时却还是亮着的。 不用想也晓得,今日阿爹和阿娘定然睡不着。 知知抿着唇,望着月色,心中忽的做出了个极为大胆的决定,她闭上眼,逼着自己入睡。 次日清晨,天色还很早,知知便起身了,没喊家中人,径直去了厨房,折腾了一小会儿,而后便提着篮子,出了院子,来到隔壁的陆家,没迟疑,咬着牙敲了门。 她运气不错,来开门的是那日接了她吃食的那个婆婆,似有些惊讶的望着她。 知知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略低着头,道,“婆婆,我想找陆大人。” 梅媪对这个送吃食来的小娘子颇有好感,忙请她进来,边带着她往里走,边道,“怎的穿的这样少?冷不冷啊?” 冷其实还是有些的,但这时候,知知哪顾得上这些,摇着头道,“我不冷。”想了想,小心翼翼打探,“陆大人起了么?” 梅媪笑眯眯,“自然起了,郎君一向起得早,起了便在院子里练拳。” 说了,又笑眯眯地看着知知,仿佛很喜欢她的样子。 知知被领着来到一个小院子外,梅媪便道,“小娘子略等会儿,我先进去说一声。” 知知“嗯”了一句,惴惴不安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两口,便见梅媪和蔼的一张笑脸,唤她,“小娘子进去吧。” 一咬牙,鼓起勇气便踏进了院子,然后便瞧见了在院里站着的陆铮,他还是穿着惯穿的宽松黑裳,似是刚才洗了脸,面上还有些水,顺着脸颊,流向胸膛,古井无波望过来的神色,看得人心底直跳。 知知忽然就有点怯了,觉得自己莫不是脑子抽了,居然想了这么荒唐的法子。 陆铮见少女进来后,先是傻傻望了自己一眼,随后便哑巴似的,眼神飘忽不定,他脾气不算好的,可此时倒不生气,给自己倒了杯冷水喝了,道,“找我什么事?” 知知咬咬牙,便也豁出去了,她倒晓得给对方一个缓冲,吃人口软拿人手短,似乎陆铮还是挺满意她的手艺的,便将食篮抬起,仰着脸看着陆铮,“陆大人还未用早膳吧?我做了些吃的,大人尝尝?” 陆铮眨眨眼,似是没弄明白,朝知知手中的食篮看了眼,随后接了过去,掀开上面盖着的蓝布,底下满满当当放了好几样早膳,看上去无不精巧美味。 随手拿了个饼,咬了口,不出意外的很合他的胃口。 知知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陆铮,见男人吃的挺开心的,三四口便一个肉饼下肚了,安心了些,嗯,自己的手艺大约算得上是优势之一了。 “陆大人,我能求您一件事吗?”见陆铮吃也吃了,知知盘算着时机,主动开口了。 陆铮“唔”了一声,抬眼看向她,言简意赅一个字,“说”。 知知:“您能娶我吗?” ??? 陆铮表情没变,若不是说话人就站在他面前,殷殷切切一双眼儿望着自己,他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话说出口了,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以启齿,开了头,底下便更好继续了。知知掰着手指,挨个的数着自己的优点,“陆大人,您看,娶我其实不亏的。我做菜手艺还可以,刺绣缝衣我也学了,我还是识字,看得懂账本。最重要的是,我脾气还算可以的,肯定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说罢,仰着脸,一双娇娇的眼儿,殷殷切切望着陆铮,等着他的回答。 这就是她昨夜想出来的法子了。军户户籍管理十分严格,男子不得改籍,倒是女子,稍松些。可为了保证军户子嗣延绵,不至于因为战乱而人丁凋零,也有一个规定,军户男女之婚,受律法保护,白字黑字的律条。 她昨日便想到了先下手为强,为自己定下一门军籍的亲事,可思来想去,一般人家,谁愿意冒着得罪长史的风险,就连卫所指挥使,不也忌讳这些。 想了甚久,就盯上了隔壁的陆千户,陆铮。 带了吃食,上门给自己“求亲”来了。 12、婚书 “陆大人,您愿意麽?” 知知满怀期待的问道,然后便一双眼切切地望着陆铮。 莫名的,陆铮居然被看得生出一股负罪感,仿佛自己不答应,好像欺负了江知知一般,即使这事真的有几分荒唐。 “为什么想让我娶你?”陆铮顿了顿,抛出十分简洁的两个字,“理由。” 知知本也没想瞒着,便将实话说了,“上回去郡里,我没带帷帽,招惹了个我们家得罪不起的大人,昨日官媒上门,要替那位大人说亲,我好说歹说才将人忽悠了过去。家里阿爹阿娘什么法子都想了,仍是没什么眉目。我从前听人说过,军籍婚事受律法庇护,便想着,大人您若是肯娶我,我便不必嫁给那老大人了。” 说完,面上微红,知知惯来觉得,自己是个极为守本分的人,可这回却做了最“没有规矩”可言的事情,便是昨夜做了心理预备,也还是臊了。 可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出旁的法子,只有将希望寄托于面前的男人身上。 陆铮被她望的不大自在,略略侧过身,开口,“那人姓什么,什么官?” “姓罗”,知知忙答道,“是个长史。大人认得他麽?” 若是陆铮认得这罗长史,能替她说上几句,自己倒也不必非要厚颜无耻嫁陆铮。 陆铮“噢”了一声,简短道,“不认得,没听过。” 期望落空,知知失落“啊”了一句。 大约是知知的语气太可怜了,连陆铮这样铁骨铮铮、没什么怜香惜玉心思的人,都莫名不自在了些。 两人相顾无言,片刻,陆铮率先开口了,“你先回去吧。” 这话落在知知耳里,那便是婉拒了,本来她也没报太大的希望,可卫所中敢冒着得罪长史的风险同她定亲的,且她认得的,实在少得可怜,少得只剩下陆铮。 可站在陆铮的角度想,谁会这么仓促定下一门不那么门当户对的亲事。知知心里也能理解,倒也不怨谁。 陆铮顿了顿,见面前的江家女面上露出几分可怜,便晓得她理解错了,咳了一下,见她抬头望着自己,才慢声道,“嫁娶之事,不该由女子先开口,你先回去,在家里等着。” …… 知知是晕乎乎回到江家的,一进门,早起做早膳的冯氏见她从外头进来,不由纳闷问她,“小妹,大清早的,去哪儿了?” 知知回神,眨眨眼,想起陆铮教她的话,自己去陆家的事情要瞒着家里人,便开口道,“嫂子,我帮你一起做早饭吧。早饭吃什么?” 冯氏被她这么一问,倒记不得自己问了什么了,一门心思琢磨早饭做什么去了。 因着是过年的缘故,本来便没什么活可干,再加上众人心头都压着事,更没心思出门,皆唉声叹气坐在家里。 连调皮的小驴子都懂事了很多,小伙伴在院子外头喊他一块玩,都被他一句话给回绝了。 陆铮便是在江家众人垂头丧气之时登门的,他还不是一人来的,带了陆家一位德高望重的族老。 见到陆铮上门,还以为他是来拜年的,江父虽无心待客,仍是起身招待他,勉强挤出个笑,“千户来了,太客气了。” 陆铮站定,恭敬摆了晚辈的架势,再看一旁的陆家族老,江父江陈氏几个都有些纳闷,心道陆千户这是要做什么,看样子也不像拜年啊。 然后,陆铮便开口了,“我今日来,是为自己说亲来的。” 江父“哎”了一声,下意识,“说亲啊,是好事啊,那叔恭喜你了啊。” 说完,被旁边的江陈氏拽了下袖子,低声训他,“你傻了啊!” 江父反应过来了,“说——说谁啊?” 那位大过年便被陆铮请出来的陆家族老捋着胡子笑了,“瞧你这话说的,你家还有几个女儿啊?”随即又端正了语气,不再说笑,语气正式了许多,“老朽今日上门,是受我陆家子弟二房次子陆铮所托,为他求聘江家女儿为妇。” 江家除江知知外,全都傻眼了,半晌,江陈氏开口,“先进屋吧,进屋聊。” 冯氏也跟着招呼,“是啊,进屋聊。” 等进了屋,冯氏便立马拉着知知去了厨房。陆家既是上门说亲来了,那知知留在那里,便不大合适了,嫁娶之事,自有长辈们商量去。 一来到厨房,冯氏便悄声拉着知知说话,“小妹啊,陆千户上门的事情,你之前知道吗?” 想到陆铮的嘱咐,知知自然得昧着良心摇头。 冯氏倒没想过自家小妹会哄骗她,毕竟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到居然还是自家小妹先上门跟人家陆千户求的亲,冯氏想了想,道,“这倒是门不错的亲事,要是成了,那前头那什么罗长史,便不用理会他了。小妹,真是老天爷都站在你这一边了!” 知知心虚点头,“嫂子,泡茶吧。” 冯氏噢噢几句,泡了家里最贵的茶叶,送到了堂屋去。 江父江陈氏同陆家族老这一聊,便聊了一个时辰,便听得江父送客送到院子里,几人还说着话。 厨房此时没人,知知便大着胆子,探着脑袋往外想看看情况,还未瞧见什么,先撞上了一双带了几分凶厉的眼。 陆铮回头瞧见角落里江家女探头的模样,可怜中带了几分可爱,心中猜测她怕是不安心,便无声说了两个字。 事成。 知知顿时松了口气,在嗓子眼钓了一天的心,终于落了地。 她冲他露出个甜笑,眉眼轻弯,盈盈一汪春水的眼儿似乎荡开了波纹,看得人心情舒畅。 陆铮一怔,冲她点点头,迈着步子走了。 送走陆铮和陆家族老,知知便被喊到了堂屋。江父此时也不唉声叹气了,只眼神还有些忐忑,打量了一眼低着头的女儿,道,“知知啊,刚才——” 说着,又没往下说,江陈氏忍不住接了话,口直心快道,“乖知知啊,这门亲事,你心里情愿不情愿?你给阿娘说个准话。你要是愿意,再好不过,你要是不愿意,阿爹阿娘也听你的。” 知知耳朵通红一片,但倒也没忸怩,大大方方点了头,“我愿意。” 江父和江陈氏两人齐齐松口气,彼此看了眼,露出这几日以来难得的一个笑容。 江陈氏拉着知知的手,“娘也觉得这亲事不错,本来娘不愿意这么早给你定亲,可遇上了这种事,家里想留你,也留不住。但好歹不用嫁给那不知羞的老东西,陆铮这人,你别看他瞧着蛮横,面相凶,可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品行绝对过得去。方才我也把罗长史的事情说了,他自个儿说了,他既相中了你,那些事他都会解决的,让你安心。” 知知被这一句“相中了你”,臊得面上通红,只得低低“嗯”了一句,抬起头,望着江陈氏,“阿娘,我知道,陆千户是好人,我不怕他。” 陆铮的的确确是个好人,知知初见他时,的确怕他,可相处下来,却也发现了,陆铮为人并不凶残,有的时候性子直了些,不爱拐弯抹角,可人品绝对是绝佳的。 知知点了头,同陆铮的亲事,自是就这样定下了,第二日,那位族老便又上门了,以长辈的身份同江父签了婚书。 看着手中的婚书,江父和江陈氏才有了点尘埃落定的感觉,看陆铮的眼神,倒也很快转变成了看女婿。 陆铮将婚书贴身收好,颔首道,“江叔江婶,罗长史的事,你们不必挂念,我会处理妥当的。” 待说完了,准备告辞走的时候,陆铮的脚步微顿,对江父道,“叔,我想能和知知私下说几句。” 江父还没开口,江陈氏便乐呵呵道,“去就是,咱们乡下,哪有那么大的规矩。” 说着,拉着江父要走,顺便还撵走小驴子。 见人都走了,陆铮上前,从袖中掏出一匣子,递了过去。 知知纳闷接过,还未打开,便听陆铮抱歉道,“婚事定的仓促,来不及准备什么。待过些时日,再补给你。这匣子里的首饰你先拿着玩。” 知知忙摇头,“不用补,不用那么麻烦。这样就很好了。” 这话她说的真心实意。虽说是自己上门求的陆铮,可自打陆铮来江家说亲起,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态度,皆十分郑重,否则阿爹和阿娘决不会这么快就答应下来。 说到底,除了陆铮在江家人眼里是个极为靠谱的人之外,也同他请了陆家族老等一众正式的行为有关。 “拿着。”陆铮最烦废话,可面对自己未来的准妻子,他的脾气倒还收敛几分,也不知是不是看着她仰着脸望着自己的眼神让人心里舒坦,还是如何。想了想,又补了句,“签了婚书,你便是我日后的妻子,不必同我客套。” 知知心下感动,陆大人真是个好人。 她乖乖点头,保证道,“我知道了,我保证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陆铮面无表情,觉得自己仿佛说了一堆废话,想了想,还是没多说,只点点头,“惹事了也没关系,我护得住。” 13、筹备 从江家出来,陆铮刚踏进家门,就不由得皱起了眉,看着一片混乱的宅子。 大巫手持摇铃,身穿祭服,在院中左右狂舞,嘴中念念有词,念叨着些众人听不清的含混字眼,时而合眼,时而大唱,伴着肖夫人和小宋氏的泣声,将院内扰得不得安宁。 肖夫人跪坐于蒲团之上,一身的粗布麻衣,额匍匐于地,嚎啕大哭,嘴中念叨着些譬如“夫君英灵长安”之类不成句的话语。 冷眼看着面前的大巫,陆铮深吸一口气,忍住没开口,阿母要祭奠亡父亡兄,他这做儿子的没有开口阻拦的立场。 肖夫人此时倒瞧见了进来的陆铮,冷冷地看着他,呵斥道,“今日我和你嫂子为你父兄祭奠,你倒好,跑哪里去了?!” 陆铮没接话,他昨日分明同阿母说了,自己要去江家定亲的事。可他一向不爱同阿母和嫂子争辩,皆是能不开口,便不开口。 好在肖夫人似乎也不在意他说什么,反正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见次子便不喜,随口训他一句,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语气虔诚地对大巫道,“大巫,我那次子回来了,还请您做法吧。” 大巫仿佛没听到一般,又狂舞了一阵,旋即缓缓停了动作,在陆铮面前站定。 她手持小瓮,对陆铮道,“伸手。” 一旁的梅媪不忍,转过头去。夫人是越发的荒唐了。 陆铮面无表情,伸出左手,将袖口捋上去,麦色的小臂裸露在众人面前。 大巫左手执瓮,右手执匕,缓缓将刀刃凑到陆铮的小臂上,锋利的刀刃立即划出了一道血口子,血顺着他的臂滑落,尽数落进小瓮之中。 这便是肖夫人这些年听这大巫的话,所信的血祭。 以血亲之血,祭亡亲英灵。 血盛了小瓮一半,大巫便收回了手,抬头时,正好同陆铮的目光对上,泛着冷意和不耐的目光,看得她背后发凉。 大巫吓得后退一步,险些将瓮中的血洒了,肖夫人担忧的目光一直黏在那瓮上,生怕血被倾洒了,呵斥下人,“还不扶着大巫些!” 而才刚放完血的陆铮,肖夫人却是连一眼,都未曾往那边瞧过。 梅媪不忍上前,将帕子压在陆铮的小臂上,低声道,“郎君先回去吧。” 陆铮本还想等一等,但看这情况也猜得到,今日上午阿母是无暇顾及其它事,便也点点头,随手按住伤口,疾步回到自己院子。 他一坐下,梅媪便急匆匆奔进来,端着一盘子的瓶瓶罐罐。 陆家世代为军户,且陆铮又是上了战场便不要命的性子,因此家中备得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伤药。 梅媪为他上了药,不忍道,“若是老夫人在,绝不会准家中出这样的事的!” 她口中的老夫人,便是陆铮的祖母杨氏,也是梅媪的主子。陆铮的祖母出身诗书之家,因家中嫡支犯事而一家被贬黜至郧阳,成了军户,虽不复以往显赫,却是个极为聪慧的老妇人。 陆铮父兄相继战死后,也多亏了祖母杨氏,才压制了肖夫人,没让她在悲痛之下做出什么荒唐之举。后来杨夫人临逝前,大约是怕没了她,儿媳肖夫人行事荒唐,便请来了陆家族老,留了遗言,日后陆铮的亲事由他自己挑。 也的确如杨夫人所想,她走了没几年,肖夫人便越发的糊涂了,行事没了规矩可言。 陆铮没应声,子不言母过,只道,“梅媪,你替我去郡里采买些小娘子用的物什,聘礼厚上三分,我去同母亲说。” 梅媪应下,又道,“江小娘子性子好,生得也貌美,同郎君定是良配,老夫人若还在,定然也是欢喜的。”说着,又略有些发愁道,“只怕夫人不乐意……” 肖夫人素来同次子关系浅薄,偏爱长子,若是给次子媳妇的聘礼,比给长子媳妇的厚,只怕她还不肯应。可如今陆家不是从前那个陆家了,陆铮是千户,大小也是个官,厚三分怎么也是说得过去的。 陆铮神色镇定,道,“无妨,我去同母亲说。”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若是办得冷清了,便太委屈江家女了,自己既聘了对方为妇,便是拿她当自己的妻子,该争取的,自是要为她争来。 他娶媳妇,不是让人跟着自己受委屈的。 果然同梅媪所言,下午陆铮说了聘礼的事,肖夫人便极不情愿,恨不得指着陆铮的鼻子骂他白眼狼,嫌他连兄长的风头都要抢。 陆铮也神色无异,只一样,他不改口,“还请母亲体恤儿子。” 肖夫人骂得没了力气,可她心里明白得很,次子既然开了口,便不会轻易改主意。近些年,陆铮虽仍是纵容的态度,对她请大巫祭祀熟若无睹,可肖夫人心里也明白,那不过是他不想管。 若是陆铮要管,绝没有一个大巫敢接陆家的活,更别提从他身上放血了。 “罢了,随你,我管不了你。”肖夫人终是恨恨松了口。 得了准话,陆铮面上也不见喜色,只语气孝顺道,“儿子多谢母亲。” 肖夫人没忍住,嘲道,“不用谢我,你若真将我这母亲放在心上,便不会拿这等小事来烦我。” 言下之意,陆铮要娶妻的事,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该拿去烦她。 陆铮听了这话,只当没听出内里的嘲讽,颔首道,“儿子告退。” 陆家这番闹腾,知知自然一无所知,倒是听嫂子冯氏说了,陆家大年初二便做法祭祀的事情,听上去有些荒唐,但到底也是祭奠亡人,旁人也不好多说。 官媒果然没再登门,一家子也欢欢喜喜将罗长史抛之脑后,后知后觉过起了年。 初七那一日,恰好是个晴天,陆铮提着大雁,带着聘礼上门了。 声势不算太盛大,但也称得上极有场面的,冬日里也不知他哪里弄来的大雁,羽毛蓬松,活蹦乱跳的大雁被陆铮大手提着,跟鹌鹑似的,吓得一动不动。 知知躲在内屋瞧,见阿爹带着兄长在院里迎陆铮,今日的陆铮倒难得的不是一身黑,讲究许多,深青色劲装,发束了冠,脚踏黑靴,靴沿有云纹,且神情中带了笑意,整个人看上去英姿挺拔,同平时大有不同。 隔壁看热闹的邻居此时才晓得,陆家同江家定了亲,并不晓得其他内幕,且善意贺了一句,倒是有几个年轻汉子,眼神流露失落之色。 陆铮大大方方冲邻里点头颔首,邀道,“待办酒之日,还请诸位邻里上门喝杯喜酒。” “那我们可就等着了啊!”“肯定来!” 在堂屋坐定,陆家族老取出婚书,开始行下聘之礼,乡下人本并无什么大规矩,陆家规矩也不大,两方谈笑着,便将下聘的礼行了。 江陈氏看着长长一串的聘礼单子,虽一个字不识,却是满心欢喜着,本以为婚事仓促,难免要委屈了女儿,哪晓得陆家这样上心。 她如今是越看陆铮越喜欢了,颇有些丈母娘看女婿的阵仗。 江堂和江术看着唇边含笑的千户,一时也有些怔忪,谁能想到,陆铮会成为自己的妹夫呢?他们是看惯陆铮在战场上骁勇善战的模样,敬佩不已,可这和成为自己的妹夫,差别委实大了些。 好在两人也没呆多久,被冯氏一掌拍醒,皆上前同新妹夫聊着。 下过聘,婚期定在开春之后,两家便又忙着筹备新婚了,江家倒还好,有冯氏和江陈氏操持着,知知只用安心待嫁,顺便亲手做些绣活,给未来的婆家人。 可陆铮就不同了,肖夫人是不管事的,嫂子小宋氏瞧着模样倒是愿意管,可最后也没接手,只说了些客套话。 陆铮也没指望寡母和寡嫂,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给了梅媪同家中管家,偶尔从营里回来,便被梅媪和管事围着拿主意。 一来二去的,陆铮也对自己这亲事上了心,从前是不爱往家里跑,大多时候住在营里,如今却是每夜都回家了。 处理完军务,陆铮从帐中出来,却是“恰巧”撞见了赵诚赵千户。 赵千户嘴角一抽,一副刚瞧见陆铮的样子,笑道,“陆老弟这是回家?听说老弟定了门亲事,婚期不远,何时给我们发帖子,请兄弟们去喝喜酒啊?” 陆铮微微露出一丝笑,“帖子这几日正准备着。” 赵千户瞧着陆铮唇边那一抹笑,心里那叫一个酸啊,自打上次自己出了错,指挥使那边虽没重罚他,但明显看得出,指挥使如今是越发看重陆铮了。 陆铮这小子,春风得意,官途通畅,竟还定了亲事,那江家女儿他也见过一眼,倒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陆铮这种蛮汉子都动了心。 甭管赵诚心里想的什么,面上却笑意满满,上前拍拍陆铮的肩,一副熟稔的模样,“那老哥哥我可就等着你的帖子了。” 陆铮颔首,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赵诚目送陆铮的背影,见他走远,面上顿时垮了下来,同自己厌恶之人套近乎,当真让人浑身不自在。 14、同榻 春日,山花烂漫,婚期将近,江知知的嫁妆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成亲前一日,知知正在闺房收拾着绣品,江陈氏走了进来。 “阿娘。”知知甜甜喊人,亲热地抱住江陈氏的手臂,靠在她的肩上。 江陈氏心中感慨,一想到女儿明日便要做旁人妇,心中万般不舍,若非出了罗长史那桩事,哪会这样着急将知知嫁出去,怒上心头,又在心中臭骂了罗老头一顿。 “阿娘找我何事?”知知抬脸,一句话将江陈氏说得回神了,她想起了正事,道,“走,随阿娘去个地方。” 知知也没问,站起身来便跟着走,见阿娘在院里提了个篮子,上盖了块蓝布,她勤快接过。 一向不乐意知知干粗活的江陈氏,这一回居然没拦着,将竹篮递了过去。 知知拎着竹篮,倒不沉,两人朝山里走,越走越偏僻,直到一处坟地,才停了下来。 知知不解,想不通来这里做什么,“阿娘?” 江陈氏心下叹了口气,拉着知知走到一处坟前,蹲下身,轻抚墓碑,“今日来带你看看你姑姑,你都要出嫁了,该给你姑姑磕个头,求她保佑你日后顺顺利利,一世平安。” 知知望着墓碑上的“江氏女若之墓”,莫名的,心头沉沉的,好似十分难过似的。虽然她从未见过自己这位姑姑,但却对她隐隐有种十分亲近的感觉。 她不由得有种预感,若是姑姑未香消玉损,自己一定会同她很亲的。 知知双膝跪在坟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接过江陈氏递过来的纸钱,在坟前烧了起来,又将祭品一样样摆上。 一切料理妥当了,江陈氏望了望那小小的土包,阿若,你泉下有知,定要庇佑知知。阿嫂对不住你,眼下还不敢将知知的身世告诉她,她从小便没了母亲,好不容易找了回来,我实在不忍让她知道她的身世。待日后她长大些,阿嫂定同她说,今日先领着她来给你磕个头。 “好了,回家吧。”江陈氏收回视线。 “嗯,阿娘慢些。” 次日,便是婚期,两家离得虽近,但婚事却办得半点不含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仓促。 “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 江家宅院,烛一盏盏被点亮,照得日暮西下的院落亮如昼,春日的寒意仿佛也被驱散了去。 知知就是这时被丫鬟扶着出来的,喜服在身,长长的后摆逶迤,拖于青石板的地面,她手持一柄喜扇,遮挡于面前,透过纱制的扇面,隐隐约约能看得见布置得极为喜庆的堂屋,和堂屋中的来宾。 偌大的堂屋一静,俱将目光投在新妇身上,而后众人很快掩饰般低声说起话来,心中却皆不由得暗自嘀咕: 早闻江小娘貌美,却不晓得,今日她作这身打扮,纤腰楚鬓,整个人浑如玉雕一般,通身透着一股灵气,低眉顺眼,眉目间那股子楚楚姿态,实在动人心魄,难怪陆铮这一贯眼里只余打仗的莽军汉都动了心。 陆铮亦微讶,很快反应过来,上前接过新妇的手,只觉得新妇的手软则软矣,却带了丝凉意。 两人转身要行拜堂礼时,陆铮不经意间,安抚性地轻轻捏了一下。 知知本心中仍有不安,此时却整个人安心不少,握着她的那只大掌,体温高过她许多,暖意仿佛从两人相握之处传过来。 她定了定心,侧耳听着傧相的高唱,适时跟着动作。 行过拜堂礼,知知便被簇拥着回了婚房,婚房静谧,只一个梅媪在旁作陪。 片刻,女子温婉的说话声传进来,梅媪起身开门,将小宋氏迎进屋里。 小宋氏一进屋,未见其人,便听得她亲亲热热一句,“弟妹,我来陪陪你。” 知知抬头看向小宋氏,见她面上笑盈盈的,看上去颇和气。 她喊小宋氏,“多谢嫂子挂念我。” 小宋氏一笑,对着梅媪道,“你去厨房弄些吃的来,我陪弟妹说说话。” 梅媪应声下去,留下知知同小宋氏。 知知招呼她,“嫂子快坐。” 小宋氏笑了声,眼神不住地打量着自己这弟媳妇,坐下后,便绕着弯子同知知说话。 知知听得有些闷,但还是提起兴致听着,面上带着娇软的笑意。 小宋氏见状,话锋忽的一转,道,“二弟忽同娘说,要聘你做新妇,我还好生惊讶了一阵。二弟那个性子吧,外人不晓得,家里人却是熟知的,大约是战场上见血多的缘故,性子略有些凶悍,有时相处起来,连我们这些家里人都俱他几分。” 知知闻言只低着头,不晓得小宋氏什么意图,在新进门的弟媳妇面前说小叔子的不好,且还用了凶悍这样的词。 若她对陆铮毫无了解,只怕今日便要被她哄着道了。 大婚之日,非要给陆铮找不痛快,这位嫂子也当真是闲的很了。 知知不接话,小宋氏倒没瞧出什么,还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又说了些陆铮战场杀敌浴血的事迹,直到梅媪回来,她才盈盈起身离去。 梅媪进屋,请知知用膳,瞧她面目在暗黄的烛光下越发柔和,心中为郎君得此良配而欢喜。 知知用了几筷子,不敢吃得太多。 放下筷子,便听得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笑闹声,来人似乎在院里停了停,便听陆铮扬声道,“内子性怯,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陆铮的下属们皆笑闹起来,言陆铮疼媳妇,不舍得让他们闹婚房。但笑闹归笑闹,众人却又很给面子,尤其陆铮手下的几个百户,更是直接上手拦人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千户快去。” 知知刚在喜榻上坐好,便见陆铮推门而入,今日的男人一身纁红喜服,暗玄色滚边,整个人衬得劲气悍勇,气势非凡,然他眉间略带了些平日没有的笑意,便看上去多了丝人气。 知知抬眼看他,见陆铮厉目略带茫色,仿佛被灌了不少酒,整个人看上去无害了许多。 梅媪早借着这时机出去了,只留下新婚夫妇二人独处,知知起身,上前扶住男人,他比她高大甚多,扶他的时候,知知还有些吃力。 好在陆铮瞧着粗心,实则还算体贴,并未将全部气力都压于知知身上,只虚虚借了她的力。 知知看陆铮身上的喜服,见他脖子红着,恐他穿的不舒服,便红着脸道,“夫君,知知为你更衣吧,穿着不舒服。” 陆铮仍有醉意,唔了一句,没什么动作。 知知也不嫌弃他,上手替他脱了外裳。再是伺候他脱了靴,又去绞了帕子来,替男人擦了擦脸。 军营哪个不嗜酒,陆铮更是喝惯了的,但醉着回来时,何曾被人这样悉心照料过,连醒酒的茶都是捧到唇边的。 陆铮微顿,知知以为他不爱这味道,柔声劝道,“夫君,这茶味道虽怪了些,但药效却不差的,多少喝几口,否则明日起来要头疼的。” 陆铮倒没辩解,只仰着头,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 知知在一边看着,双目微亮,语气诚恳,“夫君最厉害了,夫君真是大英雄。” 娇娇的貌美小娘子赞你是大英雄,且这小娘子还是你的新婚妻子,任是谁听了,都会心情愉悦的,陆铮亦逃不脱,虽然他心底觉得,喝个解酒茶同大英雄三个字相差甚远。 “里间有热水,郎君先去净身?” 陆铮听得唔了一句,要起身时,忽的问道,“你净过了麽?” 知知一怔,摇头,“还未曾,夫君先吧。” 陆铮收回脚,坐下,手撑着颔,朝里间示意,“你先去。” 知知犹豫了一下,想着,大不了等会儿让下人再弄些热水来就是了,便起身去了里间。 虽同陆铮成了夫妻,可想到外间坐着个不熟悉的男人,知知心底仍带了些紧张的情绪,草草沐浴了一番,擦了香膏,便起身穿了寝衣,出来了。 她正要喊下人来换水,却见陆铮蓦地起身,困倦打了个哈欠,疾步进了里间,竟是直接用了她用过的浴汤。 陆铮比她动作还快,知知还有些懵,男人便从里间出来了,一身黑色的寝衣,整个人看上去高大得吓人。 “熄烛安置吧。” 陆铮说着,灭了烛,屋内蓦地暗了下来,知知坐在榻边,便听着陆铮窸窸窣窣上榻的声音。 躺进被褥里,旁边是男人略高的温度,两人隔着寝衣肌肤相亲,江知知的脸一下子红了,连着白皙胜雪的后颈耳后都跟着一起红了。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吐气如兰。 旁边的陆铮也不比她自在多少,平日里他便住在这里,大多时候倒头便睡,白日里操练士兵,处理军务,哪一样不要他费心,夜里自然睡得快些。可今夜,榻上多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娘子,黑暗中,旁边有股极浅的甜香隐隐漫过来。 陆铮侧身,左手撑着榻,在知知耳边低声,“可以麽?” 榻中安静了一瞬,片刻,才传来一句极轻的“嗯”,带着满满的羞意。 陆铮手臂一紧,将人箍进怀里,低头吻了上去。 他的吻有点凶,力道略大,知知很快被他吻得晕乎了,手脚也跟着没了力气。 15、过继 新婚次日,郧阳的规矩,新妇是要给全家做一顿早膳,展现新妇的贤淑手巧。 知知早早便醒了,身子还有些发软,微一动弹,便将旁边的陆铮也给弄醒了。 他睁开眼,起初带了点凶悍,见是知知,才收敛了些,含混道,“醒的这么早?” “嗯,”知知应了一句,解释道,“我得起来做早膳去了,夫君再歇一会吧。” 说着,小心翼翼掀开被褥,想从里侧爬出来,瞬时便被只有力的手臂揽住了腰身,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卷回了被褥,顺便还压了压被褥一角。 知知眨眨眼,“夫君?” 陆铮侧过身,睡意消散了,见知知细软的黑发散落在枕上,忍不住伸手在指尖绕着圈玩,心不在焉哈欠道,“再歇会儿,你不累啊?阿母没那么早醒,到时我喊你。” 知知应声,可她也没什么睡意,昨夜确实折腾,身子乏软,可大约是心里惦记着事的缘故,她也确实睡不着。 陆铮见她睁眼望着自己,眼尾还带着绯色,不由得想起昨日她后来崩溃到啜泣求饶的画面,心头一紧,忙撇开目光。 知知浑然不觉,见陆铮也不睡,想了想,便软声道,“夫君,阿娘和大嫂是什么性子,你同我说一说好麽,也好让我心里有底些。” 陆铮语气微缓,迟疑一瞬,道,“你大约知道,我父兄皆亡,因着这事,阿娘受了不小打击,平素行事偶尔过火些,你若遇着了,只当没瞧见便是。至于大嫂,她同我阿兄夫妻情恰,阿兄去后,我本想放她另嫁,大嫂自己不愿意,坚持留在府里守寡,她平日寡居,并不爱同人争执。” 知知听得仔细,记在心里,听陆铮这样说,陆母和小宋氏仿佛就是双普通的寡居妇人。可想起昨日小宋氏的所为,却又仿佛同陆铮所说的那个与人为善的嫂子,大有差异。 知知抿着唇,甜笑道,“我晓得了,夫君放心,我会好好孝敬婆母,敬着大嫂的。” 陆铮见她笑容盈面,并不像那等生事的性子,心下安宁许多。男人最怕后宅不宁,一边是寡母寡嫂,一边是一心惦记着自己的妻子,陆铮实在不想两边吵闹起来。 转念,他又担心,妻子太过委曲求全,又道,“也不必太甚,我娶你进门,不是让你来受委屈的。总之,万事都有我在。” 这话听得知知微微怔忪,在她的观念中,世间男子大多不会说这等话,尤其一边是丧夫的寡母寡嫂,大多男子皆会默认,媳妇作为晚辈,该让着,便是受了委屈,那也该忍着。 知知自己亦是这样的打算,微怔过后,见陆铮仍是神色认真看着自己,不由得一笑,应下,“嗯,我知道了,夫君。” 两人说了会儿话,知知便起身,洗漱一番,将陆铮今日要穿的衣裳置于榻边,同陆铮说了声,便去了膳房。 陆家的膳房比江家的小厨房大了许多,食材也备的齐全,知知独自对着灶台思索了片刻,做了素膳。 素膳做起来不难,就是要做得又巧又美味,却不那么容易。 她在府里跟着杨娘子学过一手,素羹、素糕信手拈来,拣了几样好看的做了,又捏了笼肉包子,让厨房蒸上。 知知带着丫鬟回到院子,见陆铮已在院里热身好了,玄色的劲装,脚下踏着同色的黑靴。 知知每回见他,他都穿的黑色,也不晓得是什么喜好或是忌讳,她心中好奇,嘴上却没贸贸然问,只仰脸笑道,“夫君,早膳做好了。” 陆铮转身,疾步走到知知身侧,同她一边走,边问,“做的什么?” 知知笑了下,“皆是些素食,只怕到时候夫君吃不饱肚子,我还叫厨房蒸了肉包。” 陆铮倒没想过,自己这新妇做事这样妥帖,能惦记着婆母寡居忌讳荤腥,又还想着他,怕他吃不饱,偷偷给他开小灶。 被人惦记着,被人放在心里,总是令人愉悦的。 他唔了一句,嘴上没说什么,面上却是柔和许多,颇有些春风得意的好心情。 知知倒不晓得,堂堂个千户,在卫所也算是个不小的官了,居然被屉肉包子给哄好了,但见他神情放松,也跟着笑。 自己既嫁给陆铮了,自然盼着两人和和气气过日子的,且陆铮于她家于她皆有恩,自己便是多做些,那也是应当的。 来到堂屋,肖夫人还没到,倒是小宋氏在堂屋候着,亲热得喊知知,“弟妹。” 知知亦笑盈盈喊她,“大嫂。” 坐了片刻,肖夫人才姗姗来迟,落座后,并无什么好脸色,只草草吃了几口,受了知知改口的一句“娘”,便匆忙回屋了。 知知略有些傻了,不防自己这婆母居然是个这样肆意妄为的性子,倒是小宋氏还在一边劝了几句,劝她别往心里去,要多多体谅肖夫人些。 知知忙应下,毫无芥蒂道,“大嫂说的是,应当是娘吃不惯我的手艺。” 说着,又有些含羞带怯地“埋怨”了陆铮一句,“都怪夫君没提醒我,让我在娘面前闹了笑话了。” 陆铮夹了块素糕,一口咽下,并没接话,但表现出来的模样,便是他很满意知知的手艺。 小宋氏笑盈盈的面上一僵,审视的目光落在新婚夫妇身上,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握着,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从堂屋回了院子,知知便叫厨房将蒸好的包子送来,皮薄肉厚汁丰的肉包,旁边还有一碟子爽口的腌萝卜,就着熬得香浓的白粥。 陆铮食指大动,两三口一个包子,盘子很快见底了。 “夫君等会儿可有事?”知知托着腮问。 陆铮摇头,她便道,“那等会儿我给夫君量一下尺寸,我手艺还不错,给夫君做几套里衣吧。” 陆铮应下,起身由着知知在他身侧量体,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时不时还被要求弯腰,他倒没露出半点不耐。 新婚大喜,但卫所也不过给了三日的假。 三日眨眼便过了,陆铮第四日上便去了卫所,临出门前,知知送他,且问他,“夫君晚上回来麽?” 陆铮想都没想,直接道,“回。” 知知便抿着唇笑,“那我给夫君做好吃的。” 陆铮出了大门,只觉得浑身都是劲儿,连看到赵千户都觉得顺眼了几分,主动点头寒暄了几句。 进了帐子,他手下的百户过来汇报军务,正事谈完了,几个糙汉子便开始说荤话,调侃道,“我瞧千户春风满面,必是嫂子的功劳。” 陆铮抬眼叱他们,大大方方靠着矮桌,“正事说完了就滚蛋,闲着无聊就去跑几十圈。” 百户们嘻嘻哈哈,营中汉子皆是粗话说惯了的,哪会当真。 这时,指挥使处来了人,说请陆铮过去。 陆铮起身往指挥使的帐子去,进了帐,照例被指挥使调笑了几句,便开始说起了正事。 卫所指挥使姓廖,武将出身,年有五十了,正是不爱出风头的年纪,只想稳稳当当将差事应付过去,在任一直没什么大动作。这一点,陆铮不敢苟同,但倒也不会傻到和上峰闹。 廖指挥使打趣了几句后,便道,“下月我要去扬州述职,卫所里的事务便暂时交给你看着了,等会儿我将印符给你。” 陆铮不是没担当的人,并不怕事,十分干脆应下。 倒是把想了一肚子说辞的廖指挥使给憋了回去,没忍住,还是说了,“本来按资历,赵诚长几些年岁,应当由他当这个头的,可惜他年纪大了,做事越发没了分寸,我也不敢将此重任交由他。我走之后,他不一定服管,你要上心着。” 陆铮不在意,“服气也好,不服气也罢,无妨。” 廖指挥使一顿,当真是英雄无所惧,可转念一想,自己手下这千户的确没怕过谁,便什么也没说了。 …… 而知知这厢,她送走陆铮后,便在屋里裁剪料子,打算给陆铮做身里衣。 她也是这几日才晓得,陆铮的衣裳少得可怜,肖夫人是从来不管他的,小宋氏一个做嫂子的,不适合插手小叔子穿什么,而梅媪呢,又只是下人,能操持的有限。 陆铮自己又不是享乐的性子,能穿便穿了,并不奢靡,因而她昨日整理衣笼时,细细一数,陆铮每季换洗的衣裳不过两套,里衣也都洗的起毛了。 细细裁好了料子,知知才缝了十几针,梅媪便进来了,道,肖夫人找她过去说说话。 知知心里门清,肖夫人才没心思同她说话呢,不晓得她打的什么主意,却也匆忙收拾了一番,很快去了婆母处。 “娘。”知知嘴甜,喊人很勤快。 肖夫人却冷着脸,仿佛知知这个儿媳妇欠了她什么似的,冷淡地道,“坐,我有事和你说。” 知知坐下,便听肖夫人直接抛出个惊天大雷。 “我喊你过来,是有件事要和你说。你和二郎日后的第一个儿子,要过继到大郎和大郎媳妇名下。” 16、纳妾 天还未黑,陆铮便回来了,往常他不爱回家,在军营留得迟,索性便住在营里了。今日倒是天还未黑,便归心似箭,事情一处理完,便回家了。 陆铮进了屋,没瞧见江氏,便随口问进来倒水的下人,“夫人呢?” 下人道,“夫人去膳房了。” 陆铮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便由那下人出去了,环视屋内,却发现这屋子跟以往不大一样了。 从前陆铮只当这是个下榻的地,从不上心布置,如今这屋子多了个女主子,便一下子多了人气和活气了。 他平素随手摆的物什,皆被整齐收进柜子里,桌面地砖光洁如新,临窗的梳妆台上,摆了个素色净瓷花瓶,一束开得极好的野蔷薇插着,登时让屋子的氛围都变了。 空气中都带着一股精致的香。 陆铮起身,随手拨弄了一下野蔷薇白软的花瓣,心情跟着爽快了些。 正这时,知知从膳房回来了,手里端着精致的小食,面上带着盈盈笑意,唤陆铮,“夫君。” 陆铮回头望她,三两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端着的食盘,端至桌上。 知知跟着在陆铮身边坐下,笑吟吟道,“今早送了些新鲜韭黄来,便馋春饼了,不晓得合不合夫君的胃口。” 说着,便挽起袖子,着手先卷了一个,送进陆铮的碟子。 陆铮夹了个,面皮薄如蝉翼,里头红红绿绿的包了些菜和酱料,送进嘴里,一口咬下去,酱汁裹着绿菜,还有略煎了一下的猪肉,香的不行。 陆铮用了一个,抬眼便见妻子江氏盈盈望着自己,满眼期待的样子,仿佛在等着他的肯定。 陆铮:“很好吃。” 说着,便亲自卷了一个,却没往自己盘子里放,而是伺候了江知知一回。 “你也吃。” 陆铮一双大掌,舞刀弄枪的还行,做这等细致的事,却不大行了,好好的春饼,卷得松松的,红萝卜丝都挂了在外头。 知知却很给面子,半点不嫌弃,吃完了还托着腮,“夫君对我真好。我从前在郡丞府的时候,总是见阮夫人因为江大人纳妾不开心。我当时还以为,天底下当官的男子皆是这样的,哪晓得还有夫君这样的,居然还叫我碰上了。” 陆铮被夸得差点脸红,不习惯妻子这么腻歪,但心里莫名还挺开心的,忽的想到,这还是江氏第一次提起自己在郡丞府的事情,问她,“他们待你好麽?” 知知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话,总归没有少我的吃喝。我是庶女麽,又不是阮夫人的亲女儿,她自然不像喜欢自己女儿那么喜欢我,我心里猜想,她应当是挺烦我们这些庶女的。” 江知知说的轻描淡写的,陆铮却不由得心疼了一下,就跟心里被砸了一下,他这时候还没意识到那么多,只是对那江郡丞没了好感。 连自己孩子都护不住,算什么男人。 大约是见陆铮脸色不好,知知很快便不肯提那些事了,笑着道,“江家也有疼我的人,我的乳母青娘就特别疼我,可她是江家家仆,要到了年纪才会放出府养老。待青娘到了年纪,我想接她回家,可以麽,夫君?” 陆铮当即应下,“当然。” 心里却已经开始琢磨了,从江家要个下人回来,并不算什么难事,那青娘也算是江氏在府里唯一的亲人了,何必非要等那么久。 仿佛不经意提起这些的知知,蓦地抬头,瞥了一眼陷入沉思的陆铮,唔了一下,满脸踟蹰的神色,道,“夫君……” 陆铮低头,见她神色,“何事?” 知知抿抿唇,仿佛鼓起勇气般,人在凳上坐得笔直,一副要有正事要说的样子,她仿佛是思索了很久才开口的。 “今日,你走了之后,婆母唤我过去了。”知知手端正放在膝上,继续道,“婆母同我说,我同夫君的第一个孩儿要过继给大嫂。” 陆铮微微皱眉,过继一事,母亲同他说过一回,他没反对,也没理由反对。 但江氏才进门,母亲便迫不及待将人喊去,未免做得太难看了。 饶是如此,陆铮也还是点头了,“母亲和我提过。” 见江氏睁着眼望着自己,白皙面上有些失落,陆铮不由得跟着不自在起来。 他的确做的不对,过继一事,他从未同江氏提过,想必她今日被母亲叫去,乍一听闻这事,心里必定是不安惶恐的。 只等着他回来,能给她一个解释。 可他回来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告诉江氏,这事是真的。 陆铮的话,知知一点儿不意外,她也看出了些陆家母子相处的门道,陆铮是个孝顺儿子,小事上不愿拂了肖夫人的面子,而对于以前的陆铮而言,除了军营的正事,其它都只是小事。一个还没影的儿子,和泪眼相逼的寡母寡嫂,陆铮会答应,知知丝毫不感到意外。 但她不打算同陆铮闹,这么些天下来,她也算是摸清了自己夫君的性子,他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怜惜的,两人在床事上的合拍,以及她的温柔贴心,大约还是很讨陆铮欢心的。 诸多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知知开口,她的语调柔软,声音轻软。 “夫君,过继一事,我觉得不妥。” 陆铮猛的蹙眉,面色似有不虞。 知知却不怕他,察言观色之下,继续道,“且不论我同夫君还没孩子,就算孩子出生了,是男是女,且还不一定。可大伯家袭香火一事,却是等不得的,何必舍近求远,陆氏一族,无父无母的孩子,应当也是有的,找个年幼的抱养给大嫂,待日后养大了,还不是同亲生子一般,何苦眼巴巴等着个还不晓得在哪儿的孩子。” 陆铮听得心烦,他并非那种怜香惜玉的性子,倘若面前同他说这些大道理的不是江氏,而是什么旁的女子,他早已翻脸了。可看着面色柔和、温声细语的江氏,他那些不耐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见陆铮没开口,知知便又低声道,“再者,夫君也晓得,我曾经在江家为庶女,其间艰难,虽已过去良久,仍不时萦绕心头。当时我便打定主意,日后绝不让我的孩儿步我的后尘,骨肉分离之事,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听了这话,陆铮面上神色缓和,他心中到底还是怜惜新妇的,尤其见她垂首说话的可怜样子,心中亦不好受。 思及她在江家的经历,心中又多了几分怜惜,正待开口,却听江知知道。 “我也晓得夫君不易,倘若过继之事无法更改,那我为夫君纳位妾,夫君意下如何?” 陆铮猛的抬起头,脸色顿时难看的吓人,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听了这话,会大动肝火。倘若江氏当真不愿过继自己的孩儿,那的确如她所说,过继庶子,是最合适的法子。 可莫名的,陆铮心里极不舒服,甚至有拂袖走人的念头。 他沉声道,“你要为我纳妾?” 江知知心里也不好受,撇开头,道,“我自然不愿意,我心慕夫君,又怎愿意让个外人来破坏我同夫君的感情。可这门婚事,本就是我求来的,夫君是看我可怜,才娶了我。倘若我再让夫君为难,那便对不住夫君。可我也不愿意违背我的本心,既如此,那纳妾便是唯一的法子。纵使我千般不愿,也只能如此。” 她这一番表白,及腮边那一滴盈盈的泪,莫名的,瞬间将陆铮心底的烧着的火给熄灭了,就跟倒了盆雪水下来一样。 噗地一声,怒火没了,只余一缕无奈的青烟。 陆铮静坐了片刻,缓和语气开口,“你既心里不愿意,那纳妾之事,日后不必再提。方才你所言,并非毫无道理。待我同阿母言明,再做定夺。” 顿了顿,语气有些无奈,“还有,我娶你是我愿意的,并非你求来的,这话日后不可再提。” 知知蓦地抬头,惊喜望着陆铮,仿佛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白皙面上的泪痕尚在,一双眼却亮亮的,含着喜色。 她仿佛是忍了忍,没忍住,一下子扑进了陆铮宽阔的怀里,揪着他的衣襟。 陆铮心头一动,不由得揽她纤细瘦弱的肩膀,拥着她。 半晌,才听到怀里人轻声啜泣道,“是知知让夫君为难了。” 陆铮摇头,“你我夫妻一体,何必说这些。” 17、张猛 陆铮进门,便见嫂子小宋氏也在母亲这里,避嫌移开视线。 “母亲。” 肖夫人一如既往的神色冷淡,端着茶杯,冷淡地嗯了一句。 倒是小宋氏笑了笑,替母子二人调节气氛,“二弟来找娘,应是有什么正事吧。” 陆铮沉吟片刻,道,“母亲,我听下人说,您今日喊江氏来陪你说话了。” 肖夫人蹙起了眉,满脸不高兴,倒是一边的小宋氏,眸光一闪,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着帕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喊江氏过来?她才进门几日,你便护得这么紧?” 面对肖夫人的咄咄逼人,陆铮神色平静,“江氏性情温和,母亲若愿意教导她,儿子自然求之不得。但她到底新进门,还望母亲疼她些。” 肖夫人气得要站起身来,一旁的小宋氏扶住婆母,皱眉低声道,“二弟,娘没有为难弟媳,你是不是听了下人嚼舌头说的胡话,误会娘了。” 肖夫人气急了,甩开小宋氏的手,指着陆铮骂道,“你今日过来,到底想说什么?我一个做婆婆的,就算说了媳妇几句,又怎么样?!” 陆铮眉头皱起,想到母亲是如何迁怒于江氏的画面,心中不由得一肃,随即开口道,“母亲,过继一事,我有些新的想法,想同母亲和大嫂说。” 小宋氏心中一提,直觉不好,强笑着道,“这事不是早就说好了麽,二弟怎的改了主意。” 陆铮并没朝小宋氏看,但语气敬重,神色郑重道,“大嫂也知道,江氏年岁小,此时还不适合生子。我亦常年在战场上,说句难听的,倘若我遭遇不测,那陆家便再无男子,过继一事也成空口白话。” 肖夫人冷着脸,“那你待如何?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你阿兄后继无人?” 陆铮道,“母亲若是同意,儿子可在陆氏一族中寻一合适的男丁,不日便可办了过继,交由嫂子抚养。母亲觉得如何?” 肖夫人听得一愣,长子没有儿子,一直是她的憾事,因此当长媳小宋氏提了一嘴过继之后,她便立即找了江氏来。 但此时听了次子的话,却觉得也有道理,今日她也见了那江氏,生得的确狐媚,但身子骨看上去瘦弱纤细,不像个福气相,指望她给自己生个孙儿过继,的确不靠谱。 在族中选一孩子过继,倒的确是个又快又好的法子。 肖夫人面上露出动摇之色。 陆铮又道,“母亲若是一时拿不定主意,孩儿先替阿兄物色人选。” 说罢,便告辞,出了院子,便看见院外不远处站了个纤细的人,正翘首盼着。 莫名的,陆铮心头一暖,方才在母亲那里诸多烦心事也抛之脑后,疾步上前,看着妻子急促的步子冲自己而来,心头微喜。 他面上平静,“怎的来了?” 知知细细打量男人神色,见他还算平静,才安心道,“我做了好吃的,怕凉了,便来等你。” 这话一听便是瞎话,陆铮却也不计较。 两人回到寝房,知知比起平日,更温柔体贴。 两人本正值新婚,陆铮亦是素了多年,头次开荤,见妻子这样体贴,盈盈笑脸,自然意动。 不多时,便熄了烛,帐内一片春意。 次日,知知醒来,揉着酸涩不已的腰,趴在被褥上红着脸回忆昨日榻上粗蛮的某人,不由得低声哀叹,果然欠了的都是要换的啊…… 这日之后,肖夫人果然没再提过继一事,陆铮却越发的忙了。 廖指挥使一走,卫所诸事便落到陆铮身上,且入春后,蛮族人又开始有小动作。 郧阳郡虽不算大郡,但在整个兖州,皆占着举足轻重的位置,端是看只郧阳一处设了卫所,也能隙些端倪。郧阳在兖州的西北角,北接并州,南连雍地,偏生这两州皆不太平,时有异族举兵,偶或入了郧阳,便有的陆铮忙活了。 陆铮端坐大帐,低头细看地形图,眉心蹙起。 不等他开口,百户李多便扯着嗓子嚷,“这些蛮子发什么疯?以前没见他们这么不怕死过!” 陆铮只一摆手,低声道,“的确不对劲,让人把消息报给郡尉。旁的事,便与我们无关了,守好西北便可,其余不必多言。” 陆铮亲点了几百人,一身盔甲,策马行军卫所西北角。 两军交战,刀戟相交,两方顿时打成一片,陆铮抬手,砍下一人头颅,血顿时溅了他一身。 他素来悍勇,同赵千户的作风迥异,他一向冲在最前面,无需什么激奋人心的口号,士兵皆受其鼓舞,越战越勇。 张猛便是其中之一,他生来神力,且年轻气盛,正是无所畏惧的时候,手握着不大趁手的大刀,扑上前去,身旁的敌军避其锋芒,纷纷闪避。 就一个错眼的功夫,这憨汉子便深入敌方,一柄大刀舞得虎虎生威。蛮族大将阿苏那见此情景,心中大恨,怒喝一声,策马冲向张猛,张猛却不畏惧,初生牛犊不怕虎,提着大刀冲上前,双手用力一挥,大将身下马匹马蹄生生被砍断。 马匹嘶鸣一声,向前撞去,大将阿苏那心中恨极,挥动马刀,刀刃即将舔上这莽汉的脖子之际,一根戟从斜方插入。 噌的一声,雪白的刀刃被这巨大的力道撞得卷起。 陆铮抬手,挑开那马刀,张猛却勇猛无比,扑上前来,顺势砍下阿苏那的脑袋。 阿苏那一死,蛮族士气大败,很快便败下阵来。 陆铮示意收兵回程,瞥见方才那英勇汉子愣愣站在一旁,顿起招揽之心,遂问道,“你在谁麾下?” 陆铮威名,军中无人不知,被他问话,张猛紧张直结巴,“回千户,我我我……”话未尽,扑通一声,闷头栽倒在地。 …… 前方打仗,后方自然知晓,陆铮那边刚打了胜仗,知知便得了喜讯。 下人没忘了主子的吩咐,特意传话道,“千户道,他今夜回。” 知知“嗯”了一声,道自己晓得了,便转身去了膳房,打算做些吃食犒劳陆铮。接连好几日,陆铮都没回来过,她也不敢坏了军营的规矩,私下送什么吃食过去。 吩咐厨娘将汤焖上,知知就听见院里传来声响,她忙提步出去,到了院子里,便瞧见数日不见的陆铮,倒是一如既往的黑衣,看上去面上没什么疲意。 陆铮亦闻声抬头,见江氏站在不远处,不知为何,自己也就几日未同江氏见面,心底居然有些难以自抑的激动。 两人遥遥相望一瞬,还是知知先开口,她面上带着柔和笑意,“夫君回来了。” 陆铮堪堪回过神,才想起被自己忘了个彻底的张猛,颔首,介绍道,“这是张猛,今日留家里吃。” 知知含笑应,“那我吩咐厨房再添些菜。夫君同张兄弟略坐坐。” 陆铮转身冲张猛点头,“进屋吧。” 张猛挠头,“哎。” 张猛生得高大壮实,比陆铮还要高出半头,身材魁梧,性格却不是那种逞凶好斗的,反倒有些憨憨的。他今日在战场上晕了后,起先陆铮还以为他受伤了,喊来大夫给他看,却得了个“饿晕过去”的诊断,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后来细问,才知道,张猛看着魁梧,实则才满16岁,替长兄入伍。正是半大小子吃垮老子的年纪,偏生张猛的娘立了规矩,要他每日还得省下两个馒头,带回家里,张猛白日里饿得直灌水,这才丢脸至此,饿得晕过去了。 陆铮倒颇欣赏这张猛,把人要来了自己麾下。 张猛入座,也不似一般小兵,晓得同上峰套近乎,傻憨憨的,真就一副等饭吃的样子,肚里叽里咕噜叫着。 索性知知早有准备,并没让客人久等,很快便叫下人将饭食送了上来。 张猛在家中吃的都是剩下的,哪里见过这样好的吃食,眼珠子黏在那红烧肉上,拔都拔不下来了,直咽口水。 待陆铮招呼一声,张猛便筷子使得飞快,半点看不出刚才憨厚了。 陆铮亦是不拘小节之人,看张猛这样子,并不忌讳,反倒觉得此人年轻又天生神力,是个好苗子,不以为意,还问,“吃饱了么?” 张猛一副“陆大人你真是我的大恩人”的表情,诚实道,“我还能吃五个馒头。” 陆铮还没回话,一旁的知知已经憋笑憋得肚子疼了,头一次见到比陆铮还能吃的,她抿着唇,轻声道,“我吩咐下人去取。” 她怕自己笑出声来,走得急,自然没瞧见,她开口后,身后张猛投来来万分感激的眼神。 “陆大人!”张猛恋恋不舍放下馒头,“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陆铮抬眼,点头,“说。你今日立了功,要什么赏?” 张猛红着脸,结结巴巴,“您……您能不能让嫂子给我说个媳妇儿?我我我……我以后一辈子给千户当牛做马,你让做啥,我就做啥!” 18、青娘 深夜,知知睡得迷糊之际,忽的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千户!有急报!!” 她吓得惊醒,正要问怎么了,便被温暖的怀抱一抱,男人的大掌安抚性地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 “没事,你继续睡。” 陆铮旋即起身,知知哪还睡得着,坐起身,被褥散落在膝上,她尤带睡意,迷糊问,“外边怎么了?” 陆铮边穿靴,边冷静道,“没事,我去营里看看。” 说罢,抬手拾起榻上的被褥,将只穿了里衣的妻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见她素面仰脸望着自己,因还未睡醒的缘故,眼尾被揉的微红,整个人比平时看上去小了几岁。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怜惜,温声道,“今夜不回了,你别等我,早点睡。” 陆铮不再停留,疾步出去,很快便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却说知知这边不甚安稳睡下,陆铮这边却是彻夜无眠。 来到帐内,他手下的百户们皆被匆匆喊来了,陆铮一进去,百户黄巍就道,“郡尉派人递了急件过来。”顿了顿,吐出二字,“求援。” 陆铮没急着发话,来的路上已将急件匆匆看过了,雍州那边不知出了何事,大批的流民从西入兖州,这事陆铮早已知会郡尉。 急件上没细说,还是一百户私下打听了来,道,“昨日郡守下了令,不许任何流民踏入,昨夜城门便关上了。刻时起,有流民冲卡,起先皆被镇压下来了,后来不知怎么的,被撕开了个口子。本来最近蛮子打得凶,郡中大部分兵力皆布防在各路口,临时调兵来不及,又遇上蛮军奇袭,一时抵挡不过,郡城失守了。” 郧阳乃至兖州,地处中部,四通八达,进可谋扬州,退可以雍凉二州为据,倘若郧阳出事,蛮族便可直逼兖州。 陆铮沉吟,“让人去查,看雍州究竟出了何事。” “是。” “李多、黄巍,点兵,即可出发。” “是,属下领命!” “其余人,驻守卫所,有任何消息,立即来报。” 众人领命,陆续出去。 军队出发时,天色还昏昏暗暗的,陆铮骑在马上,环顾整装待发的士兵,马鞭遥指夜色下宁静的后方,扬声道,“儿郎们,你们的父兄妻儿皆在身后,守住郧阳,平安归来!” “是!”军汉喝声传出老远,在宽阔的野地里回荡。 李多同黄巍二人同在陆铮身后不远处,李多忍不住道,“老黄,我看千户成了家,确实同以前不一样了,有人气多了,居然说这么温情的话……” 黄巍侧头,懒得理睬,策马上前,“走了,别磨蹭。” 李多“诶”了一声,不满地咂舌,追上前去。 此时的郧阳,自昨夜起,彻底陷入一片混乱。 江家,阮夫人所住的正院乱哄哄的,江如熙、江如珊几个小娘子们,都白着脸,一刻不离跟着嫡母阮夫人。 阮夫人还勉强维持着官家夫人的气度,看见庶女们,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不在你们自己的院子里待着,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可江如珊几人也不是傻的,尤其是江如珊,她上辈子是亲身经历过战乱,见识过蛮族烧杀掳掠的残忍手段,更是一步不离的跟着。见她这般,江如蓉和江如柳也有样学样。 阮夫人懒得理睬庶女,让下人收拾东西,打算带着细软避难。 不多时,马车便备好了,阮夫人冷着脸淡声吩咐,“谦哥儿、熙姐儿与我同乘。” 说着,带了江谦和江如熙便上了马车。 江如蓉没主见,见嫡母不让跟,便看向庶姐江如柳,“三姐……” 江如柳同样白着脸,倒是看了眼江如珊,道,“六妹妹,你可要和我们同乘?” 江如珊点头,江如柳仿佛有底气了些,正这时,嬷嬷催促道,“娘子们还不快上来,耽误了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拥挤中,阮夫人所在的马车已经启程,江如蓉和江如柳姐妹二人匆忙间上了马车,江如珊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冲车上的嬷嬷道,“嬷嬷,我有东西落下了,我要回去取,能否等等我?” 不待那嬷嬷发话,江如柳抢先道,“六妹妹若是要取,便坐下一辆马车吧……”说着,又扭头对迟疑的嬷嬷道,“嬷嬷,别耽搁了,否则夫人怪罪起来,我们可都担不起。” “这——”嬷嬷不敢决断,她虽敢冲着庶小姐们嚷嚷,可让她把人丢下,却又是另一回事,倘若主子们追究起来,她哪里逃得过? “嬷嬷,还不走!”江如柳厉声呵斥,甩开那嬷嬷,冲赶车的车夫道,“启程!” 逃命要紧,谁管得了什么姊妹情深,少一个人,马车还快些。 马车在江如珊面前驶过,她却没像她所言的回去取什么重要东西,抬手拦下一辆装物的车,冲那车夫厉声道,“让我上去……” 江家车队刚出街,便被一波波逃难的人流,冲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口时,又被一队等着捡漏的蛮族给盯上了。 江家是官宦人家,马车精致奢华,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大肥羊。 “哈哈,兄弟们,肥羊来了!” 说话间,一扑而上,江家家奴俱围着主母所在的马车,拼尽全力,将人护送出城。 而紧随其后的马车,上面坐着江如蓉和江如柳的那辆,则无人顾及。 “三姐,你推我!?” “啊——!我是郡丞府的四娘子,你这脏人敢动我!你别碰我!” 那蛮子哪管什么郡丞不郡丞的,如同捉小鸡一般,将江如柳和江如蓉姐妹拎出来,不顾姐妹二人的挣扎,扯着嗓子哈哈大笑。 一众蛮子俱眼馋坏了,将江府那些姨娘丫鬟个个抓在手里,吵闹嬉笑声越发嘈杂。 江如珊躲在一堆布匹中间,瑟瑟不敢发声,尤其听到江如柳和江如蓉姐妹惨叫哭嚎的声音时,更是脸色骤然一白,双股战战。 外边肆虐声越甚,江如珊这辆车,却因为看上去毫不起眼,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主意,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 却不说郡丞内官员家眷俱卷了细软逃难去了,陆铮这边却是带兵进了城。 蛮人见来了救兵,杀心更起,卫所将士则是看见同胞的惨状,被糟蹋了的妇人、被捅死暴街的男子,心中恨极了蛮人。 两方很快打到一起,刀戟之声不绝,只片刻功夫,城门口那百余名蛮子便全歼了。 陆铮收回戟,拂手示意,继续往城内去。 正这时,人群中传来一声女子声音,“我是郡丞的女儿,我是江家女儿,求大人安顿我们。” 江如柳喊完,见那领头的高大男子翻身下了马,冲自己这边走来,心中不由得高兴得战栗,牙齿打颤道,“我——我是郡丞府的三小姐,方才同家人走散了,还望大人——” 话未尽,陆铮已不耐烦打断了,“郡丞府江家?” 江如柳满怀期盼,“是,求大人——” 然后,又被陆铮打断了,他站直身,扫过一众蜷缩在一处的女眷,“青娘是谁?” 江如柳仿佛一头凉水浇在头上,神色茫然的看着青娘被众人从人群中推出来,又被那男子派人带走,由始至终,那男人都未曾多看她一眼,比起那胖妇人青娘,她犹如空气一般。 倒是李多同情看了眼这娇小姐,派了几人守在这里。 到底是郡丞的家眷,虽说这回事一出,这丢下郡逃命的郡丞官帽肯定不保了,连项上人头也未必保得住…… …… 酣战至天明。郧阳终于被守住了。 安居乐业的郡,一夜之间满目疮痍,蛮族素来推崇“非我族类皆牲畜”的说法,手段残忍,杀的杀,抢的抢,带不走的,一把火连人带房子烧了。 而最无辜的,莫过于郡中被屠戮的百姓,以及那群最开始被利用逼迫攻城的流民。 郡守郡丞皆逃了,郡尉倒还有些风骨,蛮子攻入城内时,亲自带兵战斗,虽然死了,但好歹给自己留了些身后名。 郡中无人坐镇,陆铮不得不在郧阳多留了几日,直到李多黄巍扒拉出几个保住一命的官员,他才得以脱身。 回到卫所,陆铮营中尚有事未处置,便叫身边人将那青娘先送回陆家。 青娘死里逃生,这几日吃喝虽有,但也吓破了胆子,夜不能寐,整个人瘦了一圈。 知知见她的第一眼,鼻子一酸,眼睛霎时红了,扑上去,抱住青娘,哭着喊她,“青娘!” 青娘呆怔,半晌才哆嗦着手,两行泪滚下来,“六娘子……真的是你,六娘子!” 知知抱着青娘哭了许久,两人情绪才缓和下来。 青娘此时才发现自家小娘子梳的妇人头,想起来问她近况,知知便把自己离开江府后,如何找到父母,后来又是如何嫁到陆家的事,全都说了。 青娘一时还不能接受,自己照顾大的小娘子,居然就这样嫁了人。 “那救我的那位大人,便是您的夫婿?” 知知嗯了一句,点头道,“他待我很好,青娘你日后就知道了。” 19、耍性子 处置完军营中耽搁的事务,陆铮从卫所回来,还未进门,便看见妻子江氏,守在门外,翘首以盼望着来路。 他不由得心头微动,步子也随之加快,疾步行至门外。 他明明心里高兴得不行,面上却还端着,口是心非道,“怎么亲自在这儿等,让个下人守着就成。” 知知却是打定主意要好生“报恩”的,见四周无人,家中下人也都识趣避开了,遂上前挽他,纤纤细指搭在男人硬邦邦的小臂,笑盈盈道,“我闲着无事,来迎一迎夫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陆铮便想起来问道,“那青娘你见着了?” 知知抿着唇笑,“见到了,多谢夫君替我救了青娘。” 陆铮本还未在意,忽的念起这一桩事,不由得便细细看了妻子一眼,见她眼圈红红的,想她定然是搂着那青娘哭了。 也是,她一向是个极重感情的人。 “别忙了。”见知知又是拧帕子,又是替他揉肩,陆铮虽很享受被妻子围着的感觉,但不舍得她这么忙忙碌碌,拉她坐下,“今日哭过了?” 知知脸一红,用帕子按了按眼角,不好意思道,“让夫君看笑话了。” 陆铮倒不觉得自己看了笑话,他是极爱她哭起来的模样的,娇娇的,整个人犹如玉雕的小人儿,雪白皮肉,当然,那是在榻上。倘若是旁人欺侮她,害她哭的,又是另一番回事了。 出神想到这些,陆铮喉头滚动,也不好白日宣淫,略撇开目光,转而谈起正事道,“江家人里,可还有同你亲近的?” 身为官员,先是玩忽职守,而后又丢下郧阳百姓,独自逃难。此番除了那战死的郡尉,以郡守为首的官员,俱要责罚,至于罚的轻重,却是要看上头的意思了。 知知虽不通政务,但这几日也道听途说了些消息,揉着帕子,道,“江家好歹养我一场,夫君若是能帮,便帮一把,但万万别为了旁人,反过来害了自己。” 说着,抬眼望着陆铮,曼声道,“在我心里,夫君的安危更重要。” 听了这话,陆铮只觉得满心熨帖,心里暖烘烘的,说不上来的舒坦滋味,仿佛一下子咂摸出了营中汉子口里时常说的那句,“男人就是要娶了婆娘之后,才知道娶媳妇的好处”。 这话虽说的粗糙,但并非毫无道理,从前他对娶妻没多大的想法,只觉得,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自然该娶,甚至心里还觉得有些麻烦。但自从屋里多了这么个人后,衣是新的,饭是热的,屋子是干净的,什么时候都有人惦记着你,甚至连那些随之而来的小麻烦,都算不得什么了。 “我知道,你安心便是。” 知知得了准话,便安下心,不再提江家。 夜里,陆铮又颇“疯”。 知知有时候都想不明白,男人怎么会这般贪恋自己这具身子,白日里沉闷的男人,到了夜里,就成了“衣冠禽兽”了。 第二日早上,陆铮倒是餍足,可苦了知知了,她只穿了身里衣,卧在榻上,睡得晕晕乎乎的,陆铮略一碰她,她便要哭不哭的道,“我困……” 陆铮也有些羞愧,自己昨日实在太疯了,他之前分明不是重色之人,卫所中经常有军汉相约去寻妓子,他却从未去过,甚至打心底里嫌弃那种皮肉的相触。 如今一沾上知知,他便打心底想碰她,想抱她,想看她在自己怀里哭。 陆铮不由得想,幸好是她是自己的妻,且从不恃宠而骄,性子又软甜,从不生事,更不得寸进尺,索求些什么,否则自己如此沉溺于一女子,换做旁人,迟早是要出事的。 他一向是个冷静自持的人,且因为父兄出事时,他年纪尚小,加之寡母又憎恶于他,他打小养了冷淡的性情,除了寡母能影响他一二以外,旁人从不在他考虑范畴之内。 他有时自己都感到诧异,什么时候起,自己将江氏看得如此之重,甚至愿意为了她,违逆寡母。 知知迷迷糊糊睁眼,便发现陆铮侧着身,单手撑着,望着床顶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喊他,“夫君?” 陆铮回神,“唔”了一句,翻身从榻上下来,道,“陪你吃了早膳,等会儿去营里。” …… 来到营里,百户李多拿着名册来寻陆铮。 名册上是此番被逼着攻城的流民,因为他们本身并无反心,只是被人逼迫,活下来的,又数妇孺居多,一时之间也不好处理。 李多怒气冲冲道,“我当无缘无故,怎么会有这么多流民。一打听,好家伙,全是地被占了,又无处伸冤,一路被赶出雍州的。连条活路都不给!” 陆铮皱眉,本来雍州之事,与卫所无关,两地虽地界相邻,但到底是各顾各的。 “雍州乔氏,不是素来仁义宽厚,怎么会由得治下出这样的事?” 李多撇嘴,“乔氏仁义,仁义的是乔老爷子,如今的新州牧,是乔三。这可不是什么好人……” 人是被雍州赶出来的,居无定所,雍州是摆明了不接手了,郧阳本来倒是可以接纳这些流民,但出了这事后,郡中百姓迁怒于这些流民,恨之入骨,视作仇敌。 陆铮思索片刻,道,“先带回来安置,看上头的意思。” 卫所不嫌人多,这里本来就偏僻,大不了明年统计户籍时,将这些人报上去就是。倘若无处可去,入军籍,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活命,饿不死。 谈了正事,流民也安置了,李多也有了谈笑的心思,见四周无人,低声道,“千户,我给你留了点好东西,等会儿让人送来,你带回去哄弟媳。” 陆铮治下很严,底下人抢平民百姓的财物,那是要挨军棍的,但若是别的来历,陆铮便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此时见李多笑得一脸贼相,也懒得计较,只道,“没违反军规?” 李多立马道,“那怎么可能!嘿嘿,是郡守家的车队,让我手底下的人半路偷偷截下来了。啧啧,千户你是不晓得啊,当个郡守,捞得可真够多的。” 他夸张的描述,“光是那金簪,就一箱子!” “老规矩,一半充公,剩下的你自己处置。”陆铮这才抬抬眼皮,道,“我就不要了。” 李多,“别啊,你带回去哄媳妇啊……” “用不着,她不爱用这些。”陆铮仔细回想了,发现江氏似乎真的对这些首饰没什么在意的,再者,就是要送,他也不会送这些赃物,都是旁人用过的玩意儿。 见陆铮不松口,李多遗憾得啧了一句,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道,“这媳妇是要靠哄的,反正你嫂子就是,心眼就那么丁点大,我看了眼丫鬟她跟我闹,营里忙我隔几天回,她也闹,吵得我安生觉都睡不了。不过话说回来,对我好的时候,那也是真好……嘿嘿,反正每回她跟我闹,我就说点软话,再送点簪子手镯啥的,回回都奏效。” “妇道人家啊,就是心眼小。”李多装模作样叹气,但那模样看上去,一副甘之如饴、乐在其中的样子。 陆铮忍不住回想了一番,发现江氏似乎从来跟他吵过,好像一直很懂事贤淑,他忙得顾不上家里,江氏也从来不闹,就连过继那一次,也是细声细气同他讲道理,末了还很体贴的说,让他为难了。 她脾气好像很好,性子又软,从来也不生气,总是特别体贴自己。 本来,陆铮没察觉什么不对,听李多这么一说,反倒想深了些。 怎么她就从没同自己耍过小性子?哪怕一次,都没有。 …… 陆铮回来,知知便发现今日的他,好像不太一样,总是用莫名的目光盯着自己。 知知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忍不住坐下,问,“夫君,你怎么了,怎么总是盯着我?” 陆铮没吭声,过了会儿,沉吟道,“我要去郡里处置些事,这些天就不回了。” 知知“噢”了句,又道,“那我给你收拾行李吧,多带几双靴袜,你别忙起来就忘了换。” 陆铮有点汗脚,且他做事又认真,对吃穿住行又不挑剔,忙起来不拘小节,哪顾得上这些小事,知知特意给他做的透气的靴,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嘱咐陆铮的随从才有用。 见妻子只顾着收拾行李,半点没露出什么不悦神色,陆铮心里觉得怪怪的,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又道,“算了,用不了几天就回来了,不用带那么些。” 知知也不明白,他怎么一会儿一个主意,但也没多问,体贴道,“那我等会儿亲自下厨,给夫君做些好吃的,夫君想吃什么?上回的黄金鸡我瞧夫君爱吃,再弄个笋汤,这几天的笋最嫩了,正是吃的时候。” 陆铮心里本来有些不高兴,但看妻子这么体贴,连自己爱吃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又很没出息隐隐有些欢喜,一时之间心绪复杂。 20、裴延 郧阳之行,倒不是陆铮一时兴起胡诌的,第二日,他便带了人马,进了城。 接待他的官员,正是黄巍扒拉出来接手郡中事务的一个,原是郡中一小吏,姓张。 一见陆铮,张吏又是鞠躬又是赔笑的,过分殷勤,弄得陆铮心中不喜,打发了他,自己去忙正事了。 先去了黄巍处,二人去了暂时安置流民的破庙,刚进门,大约是那些流民认出陆铮来了,齐刷刷跪了一地。 见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陆铮和黄巍都不大好受,安抚众人几句,从庙里出来,黄巍这么个沉稳之人都忍不住破口大骂,“这叫什么事!太不把人当人了!” 陆铮拍拍他的肩,劝道,“乱世中,人命轻贱,我们管不了那么多,能救下多少是多少。” 黄巍也叹气道,“我就希望,朝廷别追究到这些流民身上。入军籍虽然要打仗,但好歹能活命。” 陆铮没多说,只道,“尽力而为吧,过几日我先把人带回卫所去,一直住在破庙,我怕迟早要出事。” 郧阳百姓对这些流民恨之入骨,将他们当做蛮族的走狗,长久住在这里,迟早要惹得城内百姓不满。 从破庙回到驿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代行郡守职务的官员递了请帖来,要请他去吃酒,陆铮没心情,直接给回了。 那递请帖的小官哭丧着脸,陆铮懒得理会,径直上了楼,回房。 刚进门,他便觉出不大对劲,闻到一股甜腻的香,再往里走,便看到帐子里伸出只白玉般的臂,指甲上点着蔻丹。 “大人,奴来伺候您——” 话未尽,陆铮的脸刷的一下沉了,闭了闭眼,忍住没冲榻上的弱女子发火,但也没往那边多看一眼。 疾步出了房门,喊来自作主张安排了女子的张吏,面无表情,“换房,换间干净的。” 张吏被吓得魂飞魄散,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不就是安排了暖床的女子么,怎么就惹得陆铮这般勃然大怒了,磕巴道,“可是……那女子犯了大人的忌讳?” 话刚说出口,就发觉面前这位爷的脸更黑了,煞气重的吓人,立马闭了嘴,老老实实去安排干净的房间去了。 待陆铮走了,张吏都还闹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犯了忌讳。 …… 本来陆铮至少要在郧阳留三日的,但自那夜暖床女子的事后,他便不大想留了,便叫黄巍抓紧些,第三日的早上,便带着几百流民,返程回卫所了。 回了卫所,把安置流民的活,交给了李多和其余几个百户,陆铮便出了卫所,往家去了。 回到家,第一件事,先去了陆母处,他数日未回,于情于理都要去见见母亲。 肖夫人一如从前,没问陆铮做什么去了,顺利与否,而是直接问起了过继的人选挑的如何了。 陆铮眼里划过一丝失落,倒也习以为常,道,“这几日卫所事多,我已托族老寻了,待人挑好了,便带来给母亲过目。” 肖夫人也只对这事上心些,想了想,又道,“事关你兄长,必得挑个聪敏的。” “是,那儿子告退了。” 陆铮应道,转身出去,未走远,便遇见了嫂子小宋氏,陆铮避嫌,远远喊她,“大嫂。” 小宋氏人似乎清瘦了些,眼底有些青,气色不大好,也微微笑道,“二弟,听闻你回来了,我正想去寻你。” 陆铮有些惊讶,两人身份尴尬,一个是寡嫂,一个是小叔子,从前他还未娶妻时,两人便避嫌避得厉害,如今他有了江氏,更怕惹了什么麻烦,从不去找小宋氏,当然,小宋氏也从不主动寻他。 “大嫂寻我何事?” 小宋氏似乎是想了想,才开口道,“你之前说过继的事情,我后来想想,也的确有道理。听婆母说,过继的孩子已经在挑了,我想提前准备些,采买些伺候的下人。” 陆铮不太管这些,闻言只点点头,道,“大嫂做主便是。” 小宋氏又道,“那弟妹那边可要添人。我看弟妹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若是要添的话,我一并给弟妹挑了就是。” 陆铮倒没点头,只道,“待我问过江氏,再叫人给嫂子回话。” 两人也就站在庭院没说几句话,陆铮便同小宋氏告辞了,径直朝自己同江氏的院子去。 离院子越近,陆铮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些,先前他孤身惯了,走到哪里都觉得无所谓,幕天席地,也是常有的事。如今不过在郧阳住了几日,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床榻没家里的舒服,被褥没妻子特意晾晒过的软,就连屋里都少了点江氏平素用的香膏味。 他边走,边笑话起自己,什么时候起,被江氏影响得这么深了。 他们院里伺候的人少,陆铮一路走来,半个人也没碰见,一路顺畅来到正房外,正准备推门,便听见里边有女子的谈话声。 “裴府……裴三郎……” …… 陆铮出去了几日,知知倒轻省了不少,除去每日去肖夫人处问安,旁的时候,便都留在屋里,她这几日忙活着给陆铮做套外裳。 青娘来寻她时,知知刚将袖子缝好。 青娘坐下后,露出一副想说又不大敢说的神色,看得知知都忍不住替她纠结,笑问她,“青娘,你这是怎么了?” 青娘抬眼打量一眼知知,想了想,还是道,“您身上的伤好些了麽?” 知知被她说得脸一红,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都怪陆铮走前的那晚太过分了,害得她胳膊腰上全是淤青,忍了一日,不见好,便只好找了青娘替她涂药,把淤青揉开。 知知强忍着羞意,点头道,“好多了。” 青娘见她羞成那样,忍不住操心的叹了口气,道,“都怪奴婢没同您说过这些,当时您还未及笄,我也不好同您开口,阮夫人又不管这些。这种事上,不能由着男人胡来的,您是正妻,又不是那等被随意亵玩的妾室……” 知知一听,就知道青娘这是误会了,她定然是觉得刚成婚,没人教过她这些,所以被陆铮哄骗着欺负了去。但说句公道话,男人在这方面的需求是大了点,很多时候她都吃不消,但要说亵玩,却把陆铮说的太坏了。 他就是手劲儿稍微大了点,主要问题还是出在知知自己身上,她一身皮肉太嫩,平时磕了一下都能红很久……但这些话,她怎么能同青娘说呢,只好简洁道,“青娘,没那回事。郎君不是这样的人。” 青娘自然半信半疑,本来自家六娘子嫁的是个军户,这便让她很替六娘子委屈了。要知道,从前自家小娘子的未婚夫婿,可是裴三郎,两相比较下来,青娘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总觉得知知受了委屈。 本来心中有这样的偏见,再加上陆铮一走就是几天,连封信也不往回寄,看上去实在不是个体贴妻子的男人。 就算男人在外有正事,那也不至于如此冷落房里人…… 青娘没忍住,道,“其实您走了之后,裴府来过人,当时六娘子满心以为,您走了,同裴家的这门亲事便是她的了。哪晓得裴家压根不买账,将婚事给退了。奴婢私心觉得,当初裴家定了您,而不是三娘子四娘子,也不是嫡出的五娘子,定然是有缘由的。且裴三郎待您,比待旁人好了不止一点。” 知知微微一顿,没想到青娘会提起裴延,抿唇解释道,“青娘,我觉得你大概是多想了。我同裴三郎未曾见过面,又何来的感情?纵使他是我未婚夫婿那段日子,我同他也没私相授受过。亲事是裴三郎的母亲定的,裴三郎孝顺,自然遵循母命。” “至于裴家退婚,这也很正常,大约是六娘子在乡野长大,裴家好歹是士族,加上也是江家理亏,这退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谁也说不出个裴家的不好来。” “总不会是因为我才退婚的。” 知知素来是个很清醒的人,自她不再是江府六娘子那一日起,她就没想过自己同裴延还会有什么交集。 青娘被她这番话说的一愣,还想再说什么。 知知却轻轻抬眼看她,向来柔软温和的语气,竟有些严厉,道,“青娘,我明白,你觉得我受委屈了,你觉得夫君军户出身,只是个武夫,比不上裴三郎,是不是?” 青娘被说破了心思,结巴道,“奴婢……也不是这个意思。” 知知缓了语气,“青娘,陆铮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是个英雄,有他在,卫所甚至郧阳,才能有今日的安宁,只看这一点,你方才那些话,便不该这么说,天下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人,我就不信裴延是!” “最重要的是,夫君对我有救命之恩,倘若没有他,我兴许早成了某个后院的一缕孤魂了。我很知足,也很感激,照顾他,处理府里这些琐碎的事,孝敬婆母,谦让大嫂,”知知说着,顿了顿,耳后微红,“甚至在床事上,都是我该做的,没什么委屈的。” “往后那些话,你不许再提了!” 青娘支吾半天,“可……” 她怎么听,都觉得还是有点不对劲,夫妻之间磕磕绊绊才正常,似自家小娘子这般,处处让着,心里感激着,这……这怎么能是正常的夫妇呢? …… 屋外,陆铮神色冷冷听完,推门的手缩了回来,后退几步,没任何迟疑,转身出了院子。 21、反复 接连几日,陆铮都歇在卫所大帐里,惹得卫所上下众人皆纳闷起来。 百户李多禀报完了正事,忍不住道,“卫所最近是要有什么大动作吗?” 陆铮心情差得很,抬眼轻瞥他,“有话就说。” 这样子看上去不像烦正事啊……李多摸了把脑门,试探着问,“跟弟妹吵架了?” 说完了,再看陆铮面无表情的样子,心中觉得自己估计是猜中了,劝道,“咱们男人不能跟媳妇计较,弟妹生气,你哄哄就好了,还真和人吵啊,这多不合适……再说了,再怎么样,也不能不回家啊!” 陆铮心烦意乱,他在卫所就是躲个清静的,偏生李多还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给他传授经验,问题是吵麽? 人江氏才懒得和他吵。 懒得多说,陆铮摆摆手,示意李多闭嘴,又道,“指挥使快回来了,你把这段时间的案牍整理了,等指挥使回来查阅。” 李多傻眼,磕磕巴巴直摆手,“我——我哪成啊,我看见字就晕!让黄巍来,那小子熟。” 可任凭李多怎么哀嚎诉苦,陆铮却只是面无表情盯着他,总之不松口。 无奈,李多只得哀嚎出帐去…… 帐子里清静了,可陆铮却更心烦意乱了,李多这个大嘴巴,他不想听什么,偏生他就说什么。目光一转,落到帐内一包袱上,这还是江氏昨日让人送过来的换洗衣裳,他还未来得及拆。 撇开眼,陆铮坐了会儿,终于坐不住,起身喊道,“张猛,备马!” 知知领着婆子们将去年的冬衣冬被,抱到院子里晾晒,正踮脚给一晒被褥的婆子搭把手时,厚重的被褥忽的被往上举了一下。 手上轻了很多,知知下意识回头,望向身后之人,目光正好撞在陆铮的下颌,大约是几日没收拾的缘故,冒了些青色的胡渣。 眨眼功夫,厚重的被褥已经被陆铮推了上去,那婆子手脚利索将被褥晾好了。 知知略有些惊喜唤他,“夫君,卫所的事忙完了?” 陆铮态度止不住的冷淡,淡声道。 “嗯,差不多了。” 知知不觉有疑,只当陆铮最近太忙了,进了屋,替他倒了茶水,放到他跟前,道,“夫君喝茶,晚上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给夫君做。” 女子的声音轻柔,温温吞吞说话时,语速很慢,给人一种很温柔的感觉,让人很容易沉浸其中,产生错觉,难以自拔。 陆铮怔了一下,甩了甩头,便看见江氏担忧望着他,柔声问,“夫君是不是累了?那知知不说话了,夫君去躺会儿,等会儿用晚膳的时候喊你。” 说着,她便推他去睡。 见陆铮躺下了,知知轻轻将门掩上,去了膳房,下厨做了顿好吃的。 但奇怪的是,直到两人睡下,陆铮的态度都怪怪的,平时他虽然也不是那种甜言蜜语的性子,但好歹不会闷着不开口。 枕边人的不对劲,知知岂会看不出。 她起先还以为,陆铮是太忙了,越发体贴小意,什么都替陆铮安排好了,怕他费心在这些杂事上。 但接连数日,陆铮一直如此,知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又一日清晨,陆铮早早出了门,知知这几日也有些心力交瘁,见他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 送走陆铮,知知回到院子,迎面就看见青娘领着婆子们,抱着堆被褥出来。 那些流民被陆铮带回来后,都只是暂时安顿了下来,遮风挡雨的房子倒有的是,但被褥衣裳乃至粮食,缺的不少。 知知昨日晓得了,便吩咐婆子们将家里旧被褥衣裳都拾掇出来了,送去给那些流民用。 手上有正事,知知便也暂时不去想陆铮这几日反常的态度,对青娘道,“我同你们一起去吧。先去隔壁,昨日嫂子说,家里也有些不用的被褥。” 说着,一行人便去了隔壁娘家,因两家住得近的缘故,知知回来的还算勤快。 嫂子冯氏正用草绳捆褥子,见知知来了,边忙活边喊,“小驴子,你小姑姑来了,灶台上的糖饼子端来给姑姑尝!” 小驴子揣着糖饼,飞奔出来,他过了个年,拔高了不少,这个年纪的孩子,跟株稻苗似的,一天一个样。 “小姑姑!吃糖饼,还热的!” 知知轻轻摸他的脑袋“乖。” 冯氏很快收拾好了,一行人朝流民住的地方去,来到院子外,将被褥发给了幼童妇孺们。 这屋子原本还有些破烂,这几日卫所中各家各户陆陆续续送了些东西来,看上去倒像个住人的地方了。 有老人家颤颤巍巍来道谢,知知忙扶起他,道,“老人家别客气,快起来。” 那老人家看着年迈,倒像个读过书的人,固执的很,非要给知知等人鞠躬,文绉绉道,“夫人心慈,受老朽一拜。” 知知无奈,只好受了他这一拜,又细细问老人家,可有什么缺的,可有人生病,皆一一问过,一圈问下来,情况倒还算好,生病的就只有一幼童,发热,喂了药了。 知知想了想,道,“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老人家在前引路,进了一小屋,榻上躺了个小男孩儿,约莫七八岁的模样,瘦骨嶙峋,手腕瘦的跟竹竿一样,青娘等年纪的妇人,看了都不忍,低声叹道,“真是造孽!” 知知走到榻前,捋着袖子,伸手碰了碰幼童的额头,这么小小一个动作,倒是将那男童惊醒了,他睁着一双因为瘦弱而显得过分大的眼,怔怔的望着知知,迷迷糊糊喃喃喊了句,“阿娘”。 很快,又昏睡过去了。 老人家忍不住抹了把脸,低声道,“这孩子的阿娘路上得病没了……” 知知缓缓收回手,不忍皱眉,“他没别的家人了?” 老人家叹了口气,“没了,全没了,一家子逃出来,就剩他一人了。他阿娘是路上得病没的,他阿爹那晚被逼着攻城,也没了。像这孩子这样的,不少。” 知知又看了眼榻上的男孩儿,拿出一瓶药来,是用灵液揉的补气丸,递给老人家,让他给这孩子服下。 “老人家多宽心,日子虽难,总能过去的。” 临走时,知知忍不住劝了句这老人家,想着倘若这些人能在卫所留下来,好歹能留条命。 乱世之中,能保全一条性命,已经算是极幸运的,殊不知那一夜死在郧阳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可怜。 从流民所回来,知知还未缓过劲来,小宋氏便不请自来了。 知知有些惊讶,她进门起,同小宋氏相处的机会很少,妯娌俩很少碰面,偶尔在肖夫人处请安时遇见了,也就是彼此笑了笑。 知知起身去了厅堂,笑着招呼小宋氏,“嫂子怎么有空过来?” 小宋氏一如既往的寡妇打扮,清清冷冷的,面上倒笑着,身后带了两名眼生的丫鬟,她指着后头的丫鬟道,“我这不是给弟妹送人来了麽。” 知知不解,“送人?” 小宋氏见她不知情的模样,便呵呵一笑,道,“大概是二弟太忙,忘了同你说了。这不是家里在挑过继的孩子麽,我想着,总不好叫人家孩子来了,屋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便跟二弟说了,采买些下人。上回见了二弟,我便问了他,要不要给弟妹这里也添几个,他说回来同你说的。” 可这事,陆铮半句话都没同她提。 小宋氏提起陆铮,知知便又不由得想到他这几日反常的态度,有些心烦意乱,面上倒笑吟吟的,“既是夫君吩咐过的,那便留下吧,麻烦嫂子操心了。” 小宋氏一笑。 “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不过是顺手多挑个把人而已,你若使得不合手,就退回来。” 说着,小宋氏也不多留,很快便走了。 她一走,知知细细打量了几眼那两个丫鬟,见年纪都正正好,模样也端正,看上去规矩也不错,但她也不傻,没立刻将人放自己身边伺候,叫青娘带下去,先放在外院。 下午没什么事,知知就把给陆铮做的衣裳,收了个尾,见天色渐渐晚了,便叠好了,放在榻边,打算让陆铮回来了后,试一试合不合身。 陆铮踏着夜色进门。 一进门,便叫人给他脱盔甲,知知见他盔甲上全是泥,忍不住问他,“怎弄成这样了?” 她说这话时,正踮着脚,替陆铮将前襟后背处的盔甲脱下来,陆铮的高度看过去,她整个人便犹如靠在自己怀里一般,还仰着脸,娇娇望着自己,眼儿柔柔的,声音娇娇的。 陆铮这几日心里那股无名火,莫名的又消了些,咳了声,道,“跟底下人练了几把。” 知知见他神色缓和,弯着眉眼笑了笑,“是麽,那晚上我给夫君按按肩。对了,我白日里给夫君做了外衣,夫君等会儿洗了澡,试试合不合身。” 陆铮看她甜笑着,跟被下了蛊似的,不由得点了点头。 刚应下来,心里又止不住的懊恼。 明明想好了,不能这么快心软,定要叫江氏晓得自己错了,改了才成,怎么又被她三言两语糊弄了…… 22、浴欢 安生日子过了半月有余,廖指挥使还未回来,倒是兖州派了新的郡守来。 新郡守姓宗,单名鸿字,一撮山羊胡,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脾气很好的样子。但不会真有人相信,这位宗郡守的性子会有多好。 他一来,便批了斩首蛮族俘虏的政令,一日的功夫,消息传遍整个郧阳,当天午时,俘虏人头落地,这位新郡守立刻获得了全城百姓的交口称赞。 第二日,他干了第二件事,将前郡守郡丞等一众弃城而逃的官员,判了流放之刑。抄了众官员的家,家眷全部被下狱,但却没判刑,打着精明算盘,捞了第二笔。 郡丞郡守等官员虽然倒了,但这些家眷中,却不乏有官宦人家的母族的,但凡拿出银子来赎的,宗鸿皆收了好处,放了人。 但那等没人拿银子来赎的,可就不大好过了。 郧阳牢狱。 自那日郡守下令抓人后,本来还只是被软禁着的江家姐妹,便被送进了这肮脏的大牢之中。因为是前后脚进来的,江如柳和江如蓉住了相邻的两个狱间。 本来二人是感情极好的姐妹,但那日江如蓉被她信赖的三姐推给蛮子后,两人便翻了脸,不再说一句话。 此时,见周边越来越多的官家娘子家眷们被送走,狱卒的态度也越来越轻浮,江如柳终于慌了,她拍着墙,闹出动静,对另一边的江如蓉道,“四妹!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麽?!阮夫人她——她是不是不会来赎我们了?” 江如蓉冷冷看她,“你有什么脸喊我四妹?那日你推我出去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是你的四妹?” 江如柳躲开她的视线,心虚道,“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眼下怎么活命才是最重要的。我想过了,我们可以想法子买通狱卒,他们拿了好处,就能放我们出去了,届时我们再去寻亲!” 江如蓉冷笑,从前稀里糊涂的脑子居然难得清醒着,“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去买通狱卒?三姐,你真是将我当做傻子玩弄。那狱卒分明色眯眯瞧了我们姐妹许久,你让我买通他,拿什么买通,你自己怎么不去?” 江如柳从前一向将这个妹妹当做傻子忽悠,一怂恿就冲到前头,此时见她居然捅破了自己那点小心思,顿时面红耳赤。 江如蓉懊恼道,“我只恨自己心盲,只怪自己醒得太迟了,我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可你呢,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你随意哄骗的傻子。你喜欢裴三郎,便怂恿我去嘲讽江知知,赶她出府,得罪姐妹的是我,坏了名声的是我,被嫡母罚跪的也是我,而你,我的好姐姐,只要站在一边,看我是如何为你冲锋陷阵的。你还真是我的好姐姐……” 江如柳被说得还不上嘴,终于翻脸道,“随你怎么想,再怎么样,你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话音刚落,狱卒脚步声近了,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江如蓉,有人来赎你了……” 别说江如柳傻了,就连江如蓉自己都呆住了。 江如柳摇着头,不敢相信,“怎么会,怎么会有人赎她?那我呢,那人有没有说要赎我?我也是江家的姑娘!” 狱卒嗤笑一声,“你?你可没人赎。江如蓉是吧,出来吧,你舅舅来赎你了。” 舅舅?舅舅家分明只是个极寻常的农户,当时自己还看不起舅舅一家,舅妈来时,只用了点银钱就把人打发走了,但舅舅他居然来赎她了? 江如蓉恍恍惚惚跟着狱卒出了大牢,见到了牢外搓着手,满脸不安的舅舅时,才真正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得救了…… …… 不提江家姐妹在狱中是何境地,知知这边,却是遇上了件极尴尬的事。 陆铮因月前一战,在郧阳的名声水涨船高。 虽他为人低调,并不爱出头,但郡中官员皆晓得他善战的名声。 而其中最为胆颤心惊的一人,要数曾经觊觎过江知知的罗长史了。 打听到陆铮的妻子江氏,便是自己年前看上,还找了媒婆上门的军户女后,罗长史结结实实做了好几晚上的噩梦,夜夜都梦见,陆铮提着血淋淋的大刀,一脚踹开他的房门。 他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么吓,只得找了幕僚说了这事。 那幕僚便给他出了个主意,道,“那陆千户既是好美色,那还不简单,大人只需送些美人去,如花美眷在侧,陆千户哪还记得起这桩陈年旧事。” 就这样,江家多了两个美婢,一个妖娆娇嗲,一个清纯玲珑,气质不同,但皆模样生得极好。 这俩美婢是经肖夫人的手送来的。 来人只道,有人送到肖夫人那里去了,说是赠给陆铮的。 话说完了,就走了。 知知倒还沉得住气,一旁的青娘却是气得咬牙,恶狠狠盯着那俩美婢,仿佛恨不得扑上去挠她们的脸了。 知知怕青娘真动手,那可就让外人看笑话了,忙叫下人先寻了地方,暂时安置了这俩女子。 “先替她们安排个屋子吧……” 眼瞅着那俩美婢扭着腰走了,青娘急了,道,“奴婢的小娘子欸,您怎的留下她们了?!这可心软不得啊!奴婢打眼那么一瞧,就晓得这俩女子是什么来历!” “青娘,你别急。”知知也有些无奈,曼声道,“婆母送来的人,我也不好立即赶出去,先叫她们住下,不让她们伺候夫君就是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青娘却是深深叹了口气,心道,小娘子到底没经过事,哪晓得男子心中那点小九九,院里多了这么俩个美婢,能不动了那歪心思? 见青娘唉声叹气的,知知也心烦意乱得很。 她其实还有句话未同青娘直说,那便是,万一的万一,陆铮有这心思,那她该如何? 这段时间,陆铮本来就怪怪的,忽冷忽热的,她总觉得,两人不如以往那般交心了。 这二人如何处置,她还是决定问过陆铮的意见,倘若夫君自己坚决不收,那她便是背了善妒的恶名,顶撞了婆母,也要将这二人送走。 但倘若陆铮想收,想到这个设想,知知只觉得心烦,不知不觉中,将手里的帕子揉作一团。 …… 陆铮今日回来得早,他不是爱揽权之人,指挥使既快要回来了,他便不再如以前那般早出晚归。 他疾步入了内院,见江氏不在屋里,正打算退出去寻时,依稀听见了内室传来的水声。 她莫不是在沐浴? 陆铮乃练武之人,耳聪目明,隔着薄薄的一扇门,里边撩水的声音,犹如在他耳边一般,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自在的喉咙滚了下,想到因着心里那点小疙瘩,自己同江氏倒是有些时日未亲近了,心里想着,本要退出去的脚也牢牢钉在原处了,直听到里头传来知知轻软的声音。 她唤青娘,“青娘,替我拿件小衣来。” 她的声音本来便软,隔着薄薄的门,仿佛是伴着氤氲的水汽过来的,带着一股撩人的湿意,听得陆铮心口跟被小虫啮般。 “青娘……”半天未听到动静,知知似乎有些疑惑,略抬高声音,唤了一句。 话音刚落,又过了片刻功夫,仍不见外边有人,知知勉强用块湿漉漉的巾盖住胸口,两手扶着浴桶边缘,朝外望着之时,门忽的被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她唤的青娘。 而是陆铮。 知知一怔,目光落到他手里薄薄的亵衣上,脸刷的一下红了。 陆铮倒不似她这样脸皮薄,还走近了,将亵衣递过去,道,“这件行麽?我见你穿过。”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我见你穿过啊! 知知羞的浑身缩进了浴桶,匆匆伸出只湿漉漉的手,夺过亵衣,背过身,迅速出了浴桶,躲到屏风后,手忙脚乱穿了亵衣乃至外衣,匆匆系好衣带。 深吸一口气,从屏风后出来。 “夫君,出去吧,我叫下人来将浴桶撤了。” 陆铮懒散“嗯哼”了一句,心思压根不在那浴桶如何处理上,上前几步,将身上还带着水汽的知知打横抱起,疾步出了内室,抱她至榻上。 知知被他弄得有些懵,晕乎乎揽着男人的脖子,低低唤他,“夫君?” 陆铮心不在焉应了一句,但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头,“你身上什么味,好香……” “啊?”知知试图回答,“大概是新送来的花露,我方才沐浴时,滴了几滴——” 话还未说完,男人已经凑上来了,在她的唇上一舔,知知惊得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瞪圆了眼望着他。 再接下来,知知便再没开口说话的机会了,除了几句软绵绵的哼哼。 许久,榻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知知被折腾得手脚没了力气,偏偏陆铮跟没吃饱似的,喟叹了口气,将她的腰揽得紧紧的。 知知被他搂在怀里,有些喘不上气来,轻轻推他,道,“夫君,你松开些,我有事同你说。” 男人一旦某些方面被满足了,就变得很好说话。如同餍足的狮子一样,懒懒散散的。 陆铮没松开手,仍将知知搂在怀里,只力道略小了些,侧过身看她,“什么事,你说。” 23、归家 见气氛不差,连近些日子反复无常的陆铮都心情不错的样子,知知想了想,慢声道,“今日,有人送了两名女子,我暂时将她们安置在外院了,想问问夫君,当如何安置她们?” 陆铮听着,面上渐渐沉了下来,眼睛直直盯着知知的眼,仿佛想看透那双温温柔柔的眼睛里,究竟藏着点什么? 刚才还温温柔柔靠在他怀里,被他弄得软声哼哼着,羞的直往他怀里钻。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她便能不妒不嫉的问他,如何安置旁人送来的女人。 知知说完了,没等到陆铮的回应,不由得抬眼看他,见他直直盯着自己,眼神仿佛霎时冷下来,不由得低低喊他,“夫君?” 陆铮缓缓松开搂着知知的手,起身穿衣,知知便是再傻,也瞧出他的不对劲了,但她又想不明白,陆铮究竟为了什么动怒,方才两人不是好好的麽,就因为她提了旁人送来两个女子,他嫌弃自己拿这种小事去烦他? 陆铮穿好了靴,边转身边冷漠地说,“这种事拿来烦我作甚?两个女子罢了,你是当家主母,自己处置了便是,要留要走,你自己定。” 说着,顿了顿,嘴角露出抹讥笑,“不过,照你的性子,定然会留的,毕竟,你这么贤惠大度,怎会计较这些小事。” 他这话实在诛心,且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说出口的,知知听得心里一寒,她虽性子好,大多时候愿意哄着陆铮,但她并不是没脾气的人,当即道,“千户说要留,我自然没二话。” 陆铮走到一半的脚步一顿,抛下一句,“好,那就留。” 旋即,大力推开门,头也不回的疾步出去了。 这边的动静闹得有些大,青娘担心地跑过来,担忧地道,“这是怎么了?拌嘴了?” 知知忍着没掉泪,道,“没什么,青娘,你去安置了那俩女子。” 青娘小心问,“如何安排?” 知知嗓子有点堵,瓮声道,“叫她们去伺候千户。” 青娘这下子是肯定了,小夫妻俩定然是闹脾气了,正想劝,又不知从何开口。 知知却是飞快地擦了一下眼角,整理好情绪,平静起身穿衣了。 不是早就知道了麽,小时候分明见过江家后院是如何一个一个进新人的,天底下的男子,哪有不重色的,便是陆铮,不也只是贪恋她这一身皮肉麽? 干嘛要傻傻的抱着期待,还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早些大度将人收下,何至于要被他那样奚落? 知知边宽慰自己,边起身,叫青娘给她梳头发。 待她替自己梳好了发,知知面色沉静,慢慢将梳妆架上的胭脂发饰都归置好,忽的轻声道,“青娘,替我收拾几件衣裳。” 青娘焦急道,“小娘子别冲动,这时候您可不能耍性子啊!您一走,那俩婢子可就不知什么时候就钻了空子了。郎君生气了,您哄一哄他,不就好了麽?这时候可不是赌气的时候!” 知知这回却是真的被陆铮伤透心了,摇摇头,低声道,“不想哄,钻空子便钻吧,我想回家了,青娘,我就回家住几天。” 她有些泄气,又委屈的嘟囔,“我有点累,我想回家呆几天。” 青娘哪里见过她这个模样,顿时心酸成一团了,连连道,“好,好,青娘去给您收拾,咱们不管这些破事了!” 青娘最疼知知,拿她当女儿的那种,见她受了这样的委屈,也不忍了,手脚麻利收拾了几身衣裳,送她回了江家。 知知一回娘家,江陈氏和冯氏高兴得不行,见她还带了衣裳,喜出望外道,“难得回来,在家多住几日。” 知知低低应了一声,搂着江陈氏的胳膊,撒娇道,“阿娘,我想吃糖水蛋。” 江陈氏连声道,“成,给你做啊。对了,你怎么一人回来了,女婿没跟着一起来?” 知知眨眨眼,扯谎,“他忙。” 江陈氏理解的点头,“这倒是,听你阿爹说,指挥使不在,卫所的事都是女婿管着,幸好他本事大,管得住。” 知知才不想听阿娘如何吹嘘陆铮,娇气道,“阿娘,我饿了,我还没吃晚饭呢。” 江陈氏一听,顾不得夸了,忙急急忙忙去厨房做糖水蛋去了。 这一夜,知知是在江家住的,她虽出嫁了,家里哥哥嫂子们却还疼她,将她的闺房留着,没用作她用,想的就是日后她回来了,能有个地方住。 第二日起来,知知来到院子里,阿爹和阿兄们都在,见了她便笑呵呵道,“用早饭去,你嫂子做了你爱吃的甜糍粑,吃了阿爹带你去山上玩。” 知知面上露出笑来,高高兴兴应了一句。 吃了颇粘牙的甜糍粑,知知便跟着父兄一块去山里了,说是山里,其实也就是山脚下,没敢带她往深山走。 二哥江术怕她无聊,还特意给她找了活,道,“喏,似这几种,都是能用的草药,你要是瞧见了,便采来,晾干了能补气血,对体虚的妇人好。前几天曹二哥来家里讨药,正好晒了,我过几日给他们家送去。” 知知仔细看了看,记下来,忽的想起来问,“二哥,曹家不就是秀秀嫂子家麽?她身子恢复得怎么样了?” 秀秀便是知知刚来卫所时,用那灵液救下的怀孕妇人,当时浓重的血腥味,知知现在想起来都还有些后怕。 江术道,“还是老样子,只能慢慢调养。最好还是要去外边找大夫看,我于妇科一途,算不得精通。” 江术走的是军中大夫的路子,擅长的也是些刀伤骨折之类的病,对妇人生产怀孕体虚一类的毛病,实在懂得不多。 “那卫所中难道就没人专门替妇人看病的麽?我看上回秀秀嫂子家找的稳婆,也只是凭着经验来,还险些用了火来止血。”知知不由得纳闷。 江术皱眉道,“专门替妇人看病的女医,有也是有的,我记得还听人说过,扬州就有位极有名的女医,最擅妇科,尤其擅长孕妇难产杂症。但女医毕竟少,这乡下哪里能轻易寻到。” “原来是这样。”知知受教点头,忍不住道,“要是女大夫多些就好了,不说旁的,便是女子生产时,能有一擅妇科的大夫在旁指点,像秀秀嫂子那样受难的妇人,就能少些了。” 江术医者仁心,只皱皱眉,“女子识字的尚且不多,学医的便更少了,愿意出来抛头露面行医的,更是少之又少。” 知知听二哥这般分析,脑海中隐约有了个模糊的想法,但她做事向来不是一时兴起,只默默继续采草药去了。 说是采草药,实际上江父等人压根是领着知知去玩的,中途还捡了只翅膀受伤的小鹰。 江术给包扎了,见那小鹰颇通人性,毛茸茸的还有几分可爱,便给知知抱着玩。 “它好乖啊……”知小心翼翼摸了摸小鹰的脑袋,见它一点不认生,还抖着翅膀,主动上来蹭她的手指,不由得对这小东西多了几分喜爱。 江父过来瞅了几眼,道,“看着像隼,留着吧,养好伤再放生。” 知知乖乖点头,嗯了一句,心情已经好了许多。 到中午,一行人便回了江家,嫂子冯氏早做好了午饭,就等着他们回了。 江陈氏招呼他们吃饭,见了那小鹰,道,“山上捡的?哟,还受伤了,小东西怪可怜的。” 知知倒兴致勃勃的,找了小篮子,垫了些旧衣,将小隼小心翼翼放进去。 江陈氏本来只是看个稀奇,见女儿这么上心,一副喜欢的不行的样子,瞧着跟得了什么宝贝的小姑娘似的,不由得一笑,道,“我去切块肉来喂它。” 其实知知昨天突然回来,她和江父都是当了阿爹阿娘的人,哪能看不出来?不过是怕自家姑娘不自在,装着不晓得罢了。 小夫妇哪有不吵不闹的,这点事在江陈氏眼里,当真算不得什么。 真受委屈了,那就回家,江家再落魄,总归是养得起这么一个女儿的。 却说知知在娘家住的挺开心的,阿爹疼阿娘疼,阿兄疼阿嫂疼的,陆铮这边却很不是滋味了。 他当时是气急了,才说出那番留下那二人的气话,待缓过劲儿来,又怕江氏当真将那人留下了,次日一早,便回了家。 结果一进门,便被青娘告知: 江氏回娘家去了。 青娘不卑不亢说完,又道,“夫人说过几日再回,郎君有事可吩咐奴婢。奴婢先退下了。” 青娘退了出去。 卧室空荡荡的,榻上收拾得一尘不染,整齐洁净。以往他一进门,便能看见江氏不是坐在塌边缝衣服,就是靠在软塌上翻书,仿佛无论外边如何乱,江氏这里总是岁月静好的。 陆铮待不下去了,转身疾步出去,快出门时,脚步一顿,在院子里叫青娘。 青娘急匆匆赶来,“千户有何吩咐?” “那二女何在?” 青娘心里一提,暗自咬牙道,“娘子暂时将她们安置在外院,千户可是要唤二女过来伺候?” 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是将陆铮骂了千遍万遍了,莫不是真的要召那二女来伺候? 问了后,半天得不到回话,青娘不由得抬起头,悄悄打量着陆铮,见男人背对着她,双手背在身后,看不见面上的神色。 蓦地,陆铮丢下一句,“陆家不养闲人。” 青娘心中一喜,试探问道,“郎君的意思?” 陆铮不耐烦蹙眉,“劈柴提水,洗衣烧火,做不了就走。” 24、求和(含入V公告) 陆铮既发话了,让那俩个美婢做粗活后,青娘自然不留情面,立即将给二女派了活儿。 两人这下可不干了,她们虽名义上为婢,可相貌姣好,被罗长史买来之前,也是如同姐儿般娇养着的,哪肯受这种委屈,干什么粗活。 两人起先都觉得是青娘搞鬼的,拿腔捏调道,“奴婢们虽为婢,但却也是罗大人送来的,你这般作践我们,难不成不怕千户怪罪麽?” 青娘懒得理这俩美婢,呵呵一笑,“爱干不干,你们以为自己是谁?千户说了,府里不养闲人,这堆柴劈完了,就去把衣服洗了,再把院子扫了。” 娇滴滴的美婢傻了,妈的,天底下居然有这种毫无情调的男人,半点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居然让她们去劈柴?她们是不是该庆幸,陆家没有养猪,不用她们去喂猪食? 青娘吩咐完了,一扭腰,直接走了,留下俩美婢迎风落泪,盯着角落里那堆足有大腿粗的柴,无语凝噎,执手相看泪眼。 两娇滴滴的美婢劈了一天的柴,洗了一天的衣服,终于撂挑子不干了。 再干下去,她们手上都要起老茧了。 第三天上,两人主动来找青娘,说自己受不住了,求青娘把她们送回长史府吧。 青娘听了,道,“这事儿我拿不定主意,待我问过千户。” 撇下两个美婢,就去寻陆铮说这事了。 陆铮面无表情听完了,唔了一句,“那就送回去。” 青娘欣喜应下,心道这二人总算给打发走了,正满脸激动要出去,被陆铮一句话给喊住了。 “等等——” 他不自在的咳了一句,装作随意的道,“这事你去知会夫人一句。” 顿了顿,转开头,语气一派平静,“后院的事本该她拿主意,你去岳父家知会她一声。对了,我今日要去郧阳赴宴,晚上大概不回了。” 前面那句青娘听懂了,后边这句就弄得她有些糊涂了,直到出了门,才咂摸出了点意思来。 千户这是在求和? 送走那俩美婢,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偏偏也要她去同夫人禀报,分明就是主动给夫人递台阶下。 想通了这一点,青娘兴冲冲出门去,一下子到了隔壁的江家,满面喜色把这消息告诉了江知知。 知知听了,倒也没有太高兴,只点点头,道,“既是要送她们回府,那多派些人去,路上不太平,别无端端让人遭了罪。” 青娘满口答应下来,道,“奴婢知道了,那您何时回府?” 一直在娘家住,当然不行,她住几日还好,再住下去,传出去就不大好了。就是青娘不过来问她,她也打算明日或后日便回陆家。 知知一向是个守规矩之人,赌气回娘家这种事,照她以往的性子,压根是不可能的,若非那日被陆铮气坏了,她还真做不出这种出格之事。 因此,听青娘这样说,她便也点头,给了准话,“我明日就回。” 青娘心想,就差一日,也无妨,便没多劝,回了陆家,纠结了片刻,还是去跟陆铮回了话。 “夫人道她知道了,千户做主便是,她没意见。另外,夫人说,今日天色不早了,收拾起来麻烦,她明日再回。” 陆铮眉心蹙起,自己都主动求和了,她还不肯回来,难不成真要一辈子在娘家住下去? 冷冷丢下一句“随她乐意”,陆铮也不愿在冷冰冰的家里待了,疾步出了陆家,骑马朝卫所去了。 …… 是夜,郧阳郡的郡守府。 数月前,这里还住着旧郡守,如今,这里已经换了新主人。 郡守宗鸿今日在府上设宴,几乎邀了全郡大小官员,其中,陆铮又是他一邀再邀的客。 陆铮虽不喜这种场合,但并不想和宗鸿结仇,再三邀请之下,终是点了头,带上张猛,来郧阳赴宴。 入了宴,宴上歌舞升平,曼丽歌姬舞姬近百人,俱在宴台中翩翩起舞。 宗鸿起身,面容儒雅,举杯对众宾道,“本官初至郧阳,忙碌多时,今日才得以与诸位相见,难得一聚,不必客气,当做自家便是。” 众人应下,开始举杯交谈,陆铮心生厌烦,不自觉多饮了几杯。 正这时,宗鸿仿佛发现了自顾自饮酒的陆铮,抚掌笑道,“这位便是救郧阳于水火的陆千户吧?果然气势非凡。” 陆铮微微低头,谦道,“大人谬赞。” 宗鸿似乎觉得陆铮十分合他的眼缘,对他赞不绝口,说得口干舌燥,尤嫌不足道,“千户可成家了?” 陆铮一怔,直言道,“末将已有妻室。” 宗鸿噢了句,遗憾道,“倒不想你成亲这般早,真是可惜了。”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看向陆铮的眼神都不同了,宗郡守家中女儿多是出了名的,嫡的庶的,大的小的,足足有十几位千金。眼下他说这话,分明是有意招陆铮为婿。 可惜这陆铮是个傻的,居然大咧咧说自己有妻室了。 众人只当看了个热闹,不想,宗鸿身侧一官员捋着胡子开口,“陆千户年轻有为,骁勇善战,实属良婿。下官若有庶女,定然说于陆千户为偏室。” 此话一出,众人都明白了,这官员面上说的是自己,实则是替宗鸿开口。他愿意嫁个庶女给陆铮,便是为妾室,亦可。 宴上一静,都等着陆铮笑纳高升,为宗家婿了,宗鸿亦笑眯眯的看过来,等着他的回答。 然而,陆铮几乎没迟疑,连推辞的话都不带半分委婉,“大人说笑了,末将无纳妾之意。” 宴上骤然一静,气氛仿佛一下子凝固了,连同那位替宗鸿开口的官员,都不自觉将目光投向宗鸿。 紧张之际,宗鸿一笑,“陆千户同夫人倒是恩爱,寒栢(方才替宗鸿开口的官员),你可别坏人姻缘了。” 赵寒栢连连接话,“是是,大人说的是,是下官糊涂了。” 话至此,众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继续饮酒。 …… 宴毕,众人陆陆续续散去,陆铮亦缓步而出。 张猛在府外候着,他性子木讷,但极认死理,一身蛮力不提,骨子里最是忠心耿耿,陆铮如今算十分看重他的。 两人都是军汉出身,自然懒得坐马车,张猛牵了马来,凑近了,闻到千户身上有酒味,正要扶他,陆铮却一下子翻身上了马,拉了缰绳,马匹飞似的奔了出去。 陆铮方才多饮了几杯,但他酒量很好,其实还不到烂醉的地步,但星夜下,他趁着这醉意,干了件想干了很久的事。 趁着醉意,一路直行,来到江家门外,陆铮翻身下马,没敲门,直接跨过江家只到膝的栅栏,入了院子。 知知听到动静时,还以为房间进了贼,吓得屏住呼吸,下意识从榻边的矮桌上摸了个茶壶,紧紧攥在手里,想着若那小贼凑近了,便一茶壶砸上去。 帐子一下子被掀开,知知一茶壶丢过去,因着抹黑的缘故,失了准头,只砸在来人的肩上,那人似乎吃痛“闷哼”了一声。 知知下意识觉得耳熟,没多想,就要喊人,“小贼”欺身而上,粗糙大掌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 他道,“别喊,是我。” 是陆铮。 知知听出是陆铮的声音,才又是害怕又是委屈的松了口气,她小声的问,“你怎么来了?” 顿了顿,嗅到一股浓重的酒味,“你饮酒了?” 察觉出这一点,她才觉得,怪不得陆铮会过来,定是醉了酒,走错了地方,进错了门,至于怎么就这么巧地摸进了她的门,她便没多想了。 男人坐在榻边,除了方才那一句“别怕是我”外,一言不发,就那么坐在那里,若非借着外边的月色,知知能看见他直直盯着自己的眼,怕是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我去点烛。”知知起身下榻,因为陆铮就坐在榻边,将她的去路封得死死的,不得不从他的腿上攀过去。 黑暗里,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下意识扶住什么,待稳住身子后,才发现,自己扶着的是陆铮的肩,且陆铮的手同样在她跌倒的第一时间,放在她的腰上,仿佛怕她摔着一样。 知知心里一软,语气也跟着软和了些,“夫——你可口渴?我去弄杯茶水来。” 没等到回答,倒是放在她腰上的灼热大掌,微微用了力道,她被男人揽进怀里,带着酒味的灼热气息在她脖间萦绕,令她娇嫩的肌肤不由得战栗起来。 “陆铮……”男人想做什么,不言而喻,可知知眼下没心情做这些,她未着鞋袜的足还露在被褥外,被夜风吹得有些凉,她颤了颤,不由得低声叫他名字。 下一秒,双足便落入了男人的手心,知知个子不算高挑,是偏娇小的那种,因而生了一双玲珑的足,自小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走路都不多,被裹在绸袜中,何曾这样被个男人肆意把玩。 男人喝了酒,手心发烫,指尖带着茧,偏偏还拽着她的脚不放。 知知受不住,带着哭腔,气恼道,“陆铮!你做什么!你松开我!” 陆铮没出声,但也没松手,知知终于崩溃哭了出来,她本来便自觉受了委屈,自我调节了好几日,才堪堪将心中的委屈藏起来,此时被陆铮这样一闹,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打他的肩,“你混蛋!你做什么总是欺负我!早知如此,我才不求你娶我!” 她哪里做的不好了? 她尽力服侍婆母,谦让长嫂,不与她们起冲突。她替陆铮料理家里,但凡他回来,自己什么时候没将他服侍的舒舒服服的,偏他最不讲理,吃饱了便翻脸不认人,待她忽冷忽热的,为了两个外人奚落她,现下还要来欺负她。 她哪里惹他了? 知知委屈得不行,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鼻尖微红,月色下,整个人看上去可怜极了。 陆铮低声道,“别哭。” 陆铮说话和他这个人一样,听上去就是那种冷硬的,不近人情的,但不知为何,他说那句“别哭”的时候,好似在哄人。 知知愣了下,止住了眼泪,抬眼望向陆铮,男人的双目里仿佛蕴着某种极浓的情绪,手却是在她背后轻轻顺着拍。 知知怔了下,就听他道。 “今日郡守想将女儿嫁给我,我拒了。” “宴上舞姬很多,我一眼都未曾朝她们瞧过。” “那俩婢女,我也让人送回去了。” 他的语气冷漠,好像只是在陈述什么事实。但知知听着,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个奇怪的念头。陆铮就像只做错事的大狗,笨拙说着自己做了什么,很想讨她欢心,又无从下手的样子。 25、和好 知知仰起脸, 她整个人还被男人拥在怀里, 连赤/裸的足,亦搭在他的膝上, 被陆铮随意拉过来的被褥胡乱裹着。 她小声的问他,“你——”她本来想问男人,你是在同我求和麽,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 总要给自家男人留点面子的, 顿了顿,揪着他的衣襟, 道, “算了,我不同你生气了。睡吧, 你醉了, 要好好歇歇。” 陆铮却没接话,声音略带一丝紧张的道,“其实, 那日,我听到你和你那个乳母的话了。” 知知傻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陆铮说的那日是什么时候,脑海里飞速闪过那日自己同青娘的谈话,“你……” 她仔细一想, 还真的从那日起,陆铮便整个人都不大对劲了,忽冷忽热的,脾气怪得不行。 黑暗中,万籁俱寂,除了屋外呜咽的风声,就只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陆铮忽然开口,他语气十分正式,听上去很理直气壮的感觉,但细听之下,又能发现其中隐藏的焦虑不安。 “我知道我不够好,嫁给我,委屈了你,但我会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你,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只是把我当成你的夫君。” 知知听得晕,不由得问,“那当做什么?” 两人成亲了都大半年了,不当做夫君,要当做什么? 陆铮语速有些快,道:“我想当你的男人。我疼你,宠你,护着你;我要你因为我哭,因为我笑,因为我吃醋。我要你心慕我,如我心慕你一样心慕我。我不喜欢你大度为我纳妾,也不喜欢你说感激我,更不要你因为那份感激之情处处委屈自己。我心慕你,所以我想要独占你,旁人多看你一眼,我都受不了,为了个莫须有的假未婚夫,我都能醋上半个月。” “可是你……”月色下,陆铮顿了顿,浑身的酒气仿佛也随着月色散开来,他的神色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冷硬,但莫名的,知知偏偏能从中看出一丝的委屈。 他接着道,“可是你对我却不一样,旁人送我女人,你都不吃醋。” 知知实打实愣了下,脑子有点懵,在她所受的教导里,从来只听说过,男子要求妻子不妒不嫉的。而陆铮跟她生气,居然是因为她不吃醋? 她晕乎乎脑子转不过来的时候,男人的控诉还没完,没忘给这一长段话下了个结论。 “你不在意我!” 陆铮这一番话,落在知知耳里,犹如一道雷一样,劈得她整个人傻在那里。 但隐隐约约中,又有点甜滋滋的味道,从心底缓缓、缓缓那么流淌出来,犹如春日里柔软的湖水一样,将她整颗心浸润其中。 陆铮今日借酒发挥,一通说下来,将自己心里那点羞于启齿的念头想法全都宣泄出来了,许久没等到她的应答,不由得心中丧气。索性装醉装了个彻底,仰身在榻上躺平,将手臂盖在面上。 片刻,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知知下了榻,过了会儿,声音又近了,直到湿润的帕子落在面颊上,陆铮才意识到,她在给自己擦脸。 “夫君,我不晓得如何同你解释。”知知边替男人擦脸,边整理着语言,轻声细语道。“我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我既当了正室,便不能善妒,妒忌会让人生出坏心思。正室若是生出妒忌之心,就会像阮夫人一样,对姨娘妾室、甚至对无辜的庶子庶女下毒手。我不想自己变成那样。” 知知将湿润帕子收回,有些许焦虑的揉了一下,耳后不知何时红了,低声道,“我在意你的,夫君。” “我没想给你纳妾,那时候只是怕你坚持过继我们的孩子。” “那两个女子,倘若夫君那时说一句不收,便是得罪了婆母,我也会坚持将人送回去。” “我只是——”她越说,声音越低,大约是因为榻上的男人毫无反应的缘故,知知也有点没了底气。 陆铮到底心软,见不来她这个可怜兮兮的样子,起身接过湿帕子,擦干她方才不自觉揉帕子时沾上的一手的水,接过话,“我知道了,我都懂,是我做的不够好。” 知知使劲儿摇头,抿着唇,可怜兮兮的眸子望着他,“不是的,是我不好。” 陆铮心中叹气,本来他确实心里有气,闷了这么好几日,有些发泄的成分在里面,可看她这个样子,又心软得不像话了,笨拙摸她的发,低声道,“是我不好。” 她在那样的环境下小心翼翼的长大,被这样那样的规矩约束着,被这样那样的教条教导着,从来谨慎,循规蹈矩,可怜又可爱,自己怎么能要她一下子改了性子? 更何况,那一句“我在意你的”,足以打消他这些时日内心全部的怒火,不但怒火全消,甚至有点甜滋滋的。 她胆小谨慎,有些事,大不了日后他亲自来做。旁人送了女人来,他自己赶。旁人有什么风言风语,他来解决。 他就不信,一直惯着她,就不能将她惯出点脾气来?!那府里不过养了她十几年,自己可是要做她几十年的夫君。 迟早要她大大方方吃自己的醋! 想通了这一遭,陆铮不折腾了,搂着知知就往榻上倒,被褥一拉,将两人盖得严严实实的。 “闹腾了大半夜,睡觉。” 他这么一闹,未免让这桩谈心变得有些虎头蛇尾的,知知自觉自己都还没解释清楚,陆铮怎么就不计较,也不生气了? 恍恍惚惚的,偏生男人的怀抱又特别暖和,知知也不知不觉跟着睡着了,待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榻上只剩下自己了。 要不是榻上的被褥乱糟糟的,不像她昨夜睡下时那么整齐,她简直都要怀疑,昨夜只是自己做了个梦。 坐起身发了会儿愣,洗漱了,来到堂屋,便见到一屋子的人热热闹闹的,爹娘兄嫂都在,陆铮也在,他怀里还抱了个小的。 “小姑姑!”被陆铮抱在怀里的小驴子最先发现知知,激动地嚷嚷。 一屋子的人都看过来,江陈氏道,“起了啊,早饭给你放锅里温着了,刚腌好的鸭蛋,配点白粥,正好养胃。女婿昨天喝酒了,咱们早上就吃清淡的。” 知知应下,去端了厨房温着的白粥。比她脸小不了多少的一个瓷碗,白粥倒是不稠,但她也吃不下那么多,只用了大半碗,就饱了。 当着小侄儿的面,知知这个做姑姑的,不好明目张胆的剩饭,动勺子的频率越来越低。 这一幕,家里人倒没瞧见,时不时往知知这边瞥一眼的陆铮自是瞧了个正着,见她磨磨蹭蹭的小样子,腾出只手端过大碗,三两口将剩下的粥给划拉进肚里了。 众人人都被陆铮这忽然的动作弄得一愣,话音一静。 还是最年幼的小驴子满脸羡慕开口,打破了大人们沉默的气氛,“小姑姑剩饭,小姑父帮忙吃。我剩饭了,娘就是给我一顿揍。等我长大了,也要找个帮我吃剩饭的人!” 冯氏被这小崽子气笑了,“小兔崽子,你想得挺美!” 小驴子满脸天真,“我哪里想得美了?!小姑姑不就找到了麽?我肯定也能找到的,我可是姑姑的侄儿,是吧,小姑姑?” 知知被自家侄儿这傻话臊得满脸通红,还是陆铮替她解围,拍拍小驴子的脑袋,“你是男子汉,往后长大了,也是替你媳妇儿吃剩饭,没有叫你媳妇吃你剩饭的道理。” 被小驴子这么一插话,知知顺势起来去厨房放碗,到了厨房,将冲洗好的碗擦干了,正放着的时候,便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她回头看了眼,喊。 “阿娘。” 江陈氏面上笑着,打趣道,“和好了?” “嗯。”知知老老实实点头。 “和好了就好,之前我还担心,女婿平时看着冷冰冰的,不晓得疼人,现在看来,倒是我看拙了眼了。”江陈氏想到方才桌上的那一幕,不由得对陆铮更添了几分满意,“小夫妇拌嘴没什么,他肯拉下架子来哄你,那就是心里有你。他昨晚来的?” 提到昨晚,知知面上染上绯红,忍不住有点羞,低声道,“嗯,他昨晚喝醉了,大约是走错门了。” 江陈氏差点被自己女儿找的这理由给逗笑,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还喝醉酒走错门,怎么不去别家,偏偏这么多间屋子,就找准知知住的这一间? 分明就是忍不住了,借酒上门求和罢了。 不过,她还是给女婿留了点面子,只是道,“这样啊,中午留家里吃了饭再走。” “好。” 两人在江家用了午饭,回了陆家,知知正坐在梳妆台前拆发髻,就听见窗外咚咚咚的声音,好似什么在啄窗棂。 推开门,就看见从山里捡来那只小隼,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一副小爷模样溜达进来。 知知摸它脑袋,“你怎么过来了?” 小隼打理着自己的羽毛,蹬蹬腿,舒展舒展翅膀,好不自在。 陆铮看得新鲜,过来想上手摸,小隼居然也乖乖让摸,仰着脑袋,没什么猛禽的自觉,看上去如同家养的画眉之类的没什么区别。 “跟着你过来的吧,看上去呆呆的,养着吧。”陆铮笑出声,道。 两人玩了会儿隼,陆铮便不能留在家里腻歪,卫所有事,指挥使一日不回来,他就一日得担着担子。 陆铮一走,知知想到件正事,叫了青娘来,道,“青娘,你陪我去趟流民所。” 青娘没多问,立马叫人套了马车,一行人朝流民所去了。 流民不像蛮族俘虏,宗鸿这样的人,也不敢轻易下了什么命令,真要跟俘虏一样砍了头,那他能被那些名士喷死,屠戮同胞的罪名能让他一辈子翻不了身。既杀不得,又留不得,简直犹如烫手山芋,巴不得有人接手过去。 因此,这些流民被安置在卫所,宗鸿压根连提上一嘴都未曾提。 这批流民就这样在卫所安顿下来了,但因为大多是妇孺幼童,卫所虽分了田地,但养活自己,对于这些妇孺们而言,依旧不是易事。 知知今日来,脑海里便是有个想法的,进了流民所后,照旧找了先前接待她的那位老人家,先去望了眼上回生病的幼童。 男童仍瘦巴巴的,面黄肌瘦,但精神看上去好了些,小心翼翼打量着面前温温柔柔的夫人。 知知摸了摸他脑门,笑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场病一生,往后都健健康康的。” 她说话极温柔,柔柔的,像和煦的风,带着三月春日的暖意,让人不自觉便很想亲近她。男童听得入神,不由得去牵她的袖子,亲近之心,溢于言表。 知知也挺喜欢孩子,温温柔柔同他说了会儿话,便叫他好好歇着。 来到堂屋,知知便问了老人家几个问题,流民中有多少丧夫妇人,有多少识字的,有多少是带了孩子的,那些有孩子的接下来有何打算。 老人家看得出是个心细的,事无巨细答了。 结果倒是如知知想象的相差不大,她心里多少有了个谱,又同那些丧夫有子的妇人谈了几句,记了个大概的数。 回到家里,陆铮居然比她回的还早,正好知知也有正事同他谈。 “夫君今日回来的好早。” 陆铮从前是把卫所当家,有事没事便住在营里,如今倒是不爱住了,事情一忙完,便朝家里跑。 知知进了内室,换了身常服出来,坐下后,才瞧见桌上一束白白软软的野花,不由得惊喜道,“夫君带回来的?” 陆铮不自在的嗯了句,他还不大习惯这种哄媳妇的手段,摸着鼻子,“山上随手摘的。” 知知抱着那野花,心里欢喜得不行,叫青娘送花瓶来,步子轻快,小心翼翼将那随处可见的野花插进花瓶里,还嘱咐青娘要记得换水。 陆铮看她这样喜欢,不由得道,“我明日再摘就是了。” 知知小心翼翼摸着白白软软的花瓣,道,“不用夫君日日都摘,这样一大束,放花瓶里养着,能活好几日呢~快枯萎了,还能晒成干花。” 旁人家妻子都爱金银首饰,偏偏自家这个好哄,一束野花也这样给面子。陆铮一方面很受用妻子欢喜的样子,一边忍不住反思自己,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 知知被问的一呆,认真想了想,道,“我的首饰够用,不用费那个钱。” 随后,又眉眼弯弯笑着道,“我不爱那些贵重的东西,夫君若是哪一天惹我不开心了,亲手摘束花哄哄我就行了。” 陆铮忍不住笑了下,“这么好糊弄?” 知知眨眼,分明是很不好糊弄才是!金银首饰有什么稀奇的,她在意的是其中的心意。但她没直说,只是抿唇笑了笑,“夫君晚膳想吃什么?” 陆铮随口答,“你定吧,我都行。” 知知想了想,道,“天渐渐热了,吃清淡点吧,要个凉拌芥菜丝、鱼香茄子、炒三鲜,汤就要冬瓜汤吧,开胃,吃着也不腻。” 吃的方面,陆铮一贯是只管吃,不管其它的。见他没意见,知知便这样吩咐下去了。 等饭的空隙,只剩二人独处,知知便主动提起流民所,“那些百姓,夫君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陆铮把人带回来时,其实并没想太多,但要如何安置,却又有些棘手了。这批人中妇孺居多,自然不能叫她们入营,虽分了田地下去,但基本没太大的作用。此时见知知问起,他又晓得,妻子从来不是没话找话的人,直起身看她,“你可是有什么主意?” 知知弯着眼一笑,温温柔柔道,“倘若我说的不对,夫君不许笑话我。” 陆铮一笑,“你说。” 路上知知早已想好了说辞,此时说出来很有条理,“那群百姓中,妇孺居多,倘若只是分了田地,怕她们度日仍是艰难。我想,能否由卫所出面,请人教导她们些能挣钱的营生。” 陆铮道,“挣钱的营生?” 知知点头,“我初至卫所,便发现了,卫所中虽住了近万户的人家,但能为妇人看病的女医,却是一个都无,莫说卫所没有,便是整个郧阳,也只寻得出一两个。每每有妇人难产时,都是寻的军中大夫。倘若叫那些不愿改嫁的丧夫妇人学成了,当女大夫,专门为妇人看病,一来对卫所中人是好事,二来凭着这手艺,她们亦能养活自己。” 乱世之中,谁都活得不容易,其中最难的,又要属妇孺幼童,知知自己也是女子,生性又良善,巴巴把这法子琢磨了数日,只想着,万一能用上,也算是好事一桩了。 她说完了,便认真望着陆铮,期待问道,“夫君觉得这法子如何?” 陆铮起先还听得随意,此时倒是严肃起来,追问道,“女医不易,倘若那么容易,也不会寥寥无几?” 陆铮问的这些,都是知知事先考虑过的,因而她答得很有条理。 “夫君所言,我亦细细想过。大夫之中,女医之数,百分之一亦不足。但男女皆肉眼凡胎,怎么偏偏女子做不了大夫呢?我细细思索,原因有三。其一,女子中识字者远比男子中少。其二,行医这一行当,自古以来便是男子为主,学医者中男子占多,女子学医者,本就寥寥无几,学成的自然也就不多了。其三,女子所受拘束颇多,外出行医不易。” 陆铮颔首,“你说的有道理。” 知知见他认同自己,大受鼓舞,又道,“丧夫妇人学医,虽也有不易,但总的而言,仍是有可能的。一则,并不要她们学的多么精通,当什么神医,她们只专妇科,学起来自然容易些。再者,我今日也同流民所一些妇人聊过几句,看得出,她们皆是心性坚定之人。但凡成事者,皆是心性坚定之辈更易。” 她说完了,便满脸期待看着陆铮,这事倘若能成,便是给那些可怜妇人一条活路。 陆铮沉吟片刻,道,“我觉得可行。”顿了顿,又有些感慨道,“你一介小女子,尚能为那些妇孺如此谋划,殚精竭虑,费尽心思为她们谋一条出路。反倒那些高居庙堂,本该替天下百姓作为之人,驱使百姓如猪狗,视人命如草芥,夺□□女,毁人屋舍,占人钱财,无恶不作。” 外边的事情,知知知道的并不多,自然也不晓得陆铮为何突生感慨,但乱世之中,百姓有多难,她却是晓得的,也只能拐着弯劝慰陆铮,“夫君莫笑我了,我不过是一小女子,想的也就是一府的嚼用,不过见她们可怜,心生不忍罢了。我们人微言轻,能做的不过也就这些。倘若夫君将事办成了,那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陆铮低头,便见知知一双柔软如三月春水的眼望着他,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将外边那些破事抛开,道,“你说的对。” 两人谈了正事,恰好晚膳送上来了,清爽的菜色,在炎炎夏日中用起来很开胃,陆铮胃口大开,比平时还多吃了一碗。 知知怕他积食,又是伸手替他揉肚子,又是叫了消食化积的山楂茶来,捧着给陆铮喝。 陆铮其实没吃撑了,他又不是孩子,哪里那么没轻没重,不过是两人冷战多时,许久没被知知这样照顾,看她替自己着急上心,围着自己转,心里很舒坦罢了,是以也没开口解释,结果山楂茶,一口饮尽,嚼碎山楂咽下,皱眉道,“酸。” “很酸?莫不是山楂放多了?”知知低头,但茶碗已经空了,她略微吐舌,在碗沿上舔了一口残余的茶水,然后便皱眉了,“果然好酸。” 那一截软嫩的舌,只露了一瞬,陆铮看得喉间微微滚动,两人靠的近,他略一低头,就能吻到她的唇,没带唇脂的,散发着甜软香的软糯唇瓣。 心随意动,男人直接就低头亲上去了,亲得凶,吓得知知往后缩了缩,然后便整个人被带到榻上去了。 “唔……陆铮!” “甜的……” …… 入夏后,天气越来越热,陆铮从郧阳请了一位很有些名气的大夫,来教流民中的那些妇人。 果然如知知所言,妇人们皆十分珍惜这样难得的机会,学的十分认真,不到几个月,便能有手熟的妇人敢给孕妇接生,且生产后的处理都做得极到位,得了那位负责教课的大夫的赞许。 知知知道了,自然很替那些妇人们高兴,有这么一门手艺,日后即便是离了卫所,也能混口饭吃了。 天越发的热,怕陆铮来来回回跑,容易中暑,知知便特意每日清晨给他灌上一罐子的绿豆汤,前一天下午便熬好,晚上放井里镇凉了,第二日早上同些冰块一块儿灌进竹筒里,能凉丝丝一天。 将装好的竹筒放在桌上,知知又踮脚,去替陆铮理了理领子,顺便道,“这几日天热,中午你别来回跑了,营里的饭菜不合口味,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陆铮“嗯”了一声。道,“等指挥使回来了,我就不用日日守在卫所了。这天热死人了!” 说着,忽然想起件事,“对了,上回你出的主意很好,有些妇人已经学成了,她们想来府里给你当面道谢。你哪日得了空,愿意见一见便见她们一面。” 知知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来谢我?我不过胡乱出了个主意而已。” “如何谢不得?没你这主意,谁能替她们想到这么好的路子?”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时,院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焦急喊着,“千户!千户!” 知知被吓了一跳,催促道,“莫不是营里有正事,你快去吧。” 陆铮边随手拿起竹筒,边低头在知知面上亲了口,大大方方抬步出去了,听到一身马嘶声,两人策马朝营里去了。 但到夜里的时候,陆铮却没回来,知知等得迷迷糊糊犯困,靠在床沿上打瞌睡的时候,才听见院里传来脚步声,旋即是开门的动静。 知知被惊醒,见屋里昏暗着,陆铮坐在桌前,神色凝重,不由得担心的走过去,轻声问他,“夫君,出了什么事了?” 陆铮没回答,只道,“吵醒你了?” 知知摇头,柔柔的望着他,“我本来便没睡着,我见你没回来,心里担心得很。” 话音刚落,整个人被男人搂进怀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得伸手拍了拍陆铮的肩膀,无言安慰着男人波动的情绪。 “指挥使没了。”片刻,陆铮仿佛调整好了情绪,开口道。 知知心中惊讶,堂堂指挥使怎么会无缘无故没了,但她看得出男人的情绪不大好,没急着问,道,“我见你没回来,怕你忘了用晚膳,叫膳房留着灶。现下也晚了,我叫他们煮碗面送来。填饱肚子再说。” 待面来了,闻着喷香的面,陆铮才觉出几分肚饿来,温热的烟火气,让他暂时将外界的烦忧抛之脑后。 填饱了肚子,陆铮整个人也冷静下来了,说起指挥使的事。 数月前,卫所的廖指挥使去南扬州朝廷处述职,本来说的是去几个月便回来的,但迟迟未归。直到今日,卫所收到消息,是与指挥使同去的一随从带回来的,指挥使没了。 至于如何没的,公开的消息是,在扬州驿馆得了急症没的。但实际上,那随从带回的真相是,廖指挥使入了扬州后,偶然一次开罪了位锦衣公子,本是一时的口舌之争,但那位贵公子身份不一般,带了人来驿馆,活活将廖指挥使这么个武将给打死了。 天子脚下,堂堂指挥使这么一死,竟无人敢追究,草草以急症盖棺定论。 陆铮方才忙到夜深才回来,就是去了廖家给廖家遗孀报讯,廖夫人受不了这噩耗,晕死过去。匆忙找了大夫,直到廖夫人醒了,一行人才从廖家离开。 知知听得浑身发颤,活生生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到底起了多大的争执,非要夺人性命不可?” 陆铮摇头,“未必是多大的争执,那随从也说了,不过起了口舌之争。” 他方才回来的路上,脑子里忍不住想,若出事的是自己,知知该怎么办?若无自己护着她,乱世之中,任何觊觎她的人,都有可能使手段得到她,欺侮她。 在这卫所中,自己尚能护得住她,但出了卫所,他陆铮也不过是一介寻常武夫而已,就算能打些,也敌不过千军万马,权势彪炳。 这一夜,陆铮看着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但在他心里,渐渐开始考虑如何才能更强大……当个寻常千户当然也很好,但是,在这样的乱世中,仅仅当个千户,能够护得住谁? 这一晚,两人都睡得很迟,但第二日,陆铮却起得很早,他还要处理廖指挥使的丧事,以及安定卫所人心。 过了几日,廖家正式办丧事。 知知作为陆夫人,自然要同去,来到廖家,并没见到廖夫人,据说那日后,廖夫人便一病不起了,家中丧事,都是廖夫人的一双儿女操持。 廖指挥使的一双儿女,姐儿十三四岁,很有大姑娘的派头,眼睛红肿着,但待人接客都很沉得住气。哥儿小些,才十岁出头的小少年,站在姐姐身旁。 知知握住廖小娘子的手,轻声道,“节哀。” 丧父之痛,并不是旁人轻描淡写劝慰几句能有用的,更何况,这双姐弟接待了这么多客人,安慰听得已经够多了,知知想了想去,独独只有一句“节哀”可以说。 旁的话,说出口只觉得太轻巧了。 陆铮神色沉重,伸手拍拍弟弟的肩膀,“男子汉顶天立地,往后这个家,就要靠你撑起来了。” “陆大人,我日后能入军营麽?”廖指挥使是如何死的,陆铮并没瞒着廖家人,廖冲知道自己父亲是如何死的,但他知道,家仇不能指望别人,只能靠自己。 陆铮颔首,“自然,等你长大了,来找我。” 一场丧事办得仓促,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人死如灯灭,廖家一下子少了顶梁柱,唯一的男丁又年轻尚小,幸好陆铮厚道,帮了廖家不少,但他能做的也有限,最终还是要靠廖家自己扛。 指挥使一死,上头又暂无调令下来,陆铮只得继续担着代指挥使一职。 …… 郧阳。郡守府。 宗鸿看着手中的信件,抬头对心腹道,“寒栢,你觉得益州蒋鑫之言,可信否?” 赵寒栢眯着眼,如只老狐狸似的,道,“想必大人心中早有决断,廖启已死,卫所陆铮一人独大,为人桀骜不驯,不得不除。” 宗鸿捋着胡子,遗憾摇头,“陆铮确为悍将,可惜性子太过刚强,不肯低头,可惜了,可惜了。” 益州蒋氏有意夺并州,拟信来,要借道郧阳,入并州。宗鸿无意掺和其中,但他亦有自己的想法,除陆铮,将整个郧阳握在自己手里。 但用自己的兵,去打陆铮,属实不划算,且容易坏了他好不容易在郡中积累的名声,远不如借刀杀人来得方便划算。 陆铮失卫所,他宗鸿出兵夺回,岂不快哉! 蒋鑫要借道,他可以同意,唯一的要求,要蒋鑫在借道之时,顺手替他除去陆铮。 一封密信,从郧阳郡守府出,暗中一路快马加鞭,送至益州绵郡。 而位于绵郡的蒋氏蒋鑫收到来信,嗤笑一声,大步出了帐子。 “点兵,即日北上——” “去郧阳!” 半月后,益州兵马离郧阳愈近,离西北只余数十里。 知知虽住在卫所中,鲜少出门,但也能感觉出外边的气氛越发不对劲了,陆铮每每匆匆回来,皆是很快便走了,整个卫所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这日,陆铮匆匆回来,知知迎他,“夫君。” 陆铮来不及坐下,只拉着妻子嘱咐,“我让张猛留守家中,等会儿将岳母也接来家中,记住,留在家中,哪里也别去。接下来这些日子,我要去营里。” 知知心中害怕,但强行冷静下来,道,“夫君,你放心,我会照料好家里的。你在外,要处处小心,别惦记家里。我去替你收拾衣裳。” 说着,飞奔去翻衣笼,陆铮没拦着,转头又去见了母亲。 来到肖夫人所住之处,尚在院中,他便听到一阵欢声笑语,孩童银铃般的笑声。 入了门,发现是嫂子小宋氏带着过继来的侄儿,来陪肖夫人了。 小宋氏含笑点头,“二弟。” 陆铮点点头,没时间寒暄太多,三言两语说了自己要出征的事,又嘱咐母亲和嫂子别出门。 他说完了,肖夫人却问,“那张猛靠谱麽?不多留几人守在家中?” 陆铮深吸一口气,片刻,开口道,“母亲放心,家里我都安排好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卫所便不会破。让张猛留在家里,只是以防万一。” 肖夫人这才勉强满意,“那行吧。” 转头就对小宋氏道,“这几日你带着钧哥儿来我这里住,他住你那里,我不放心,到时候叫那张猛就守在我院里。” 小宋氏柔声应下,“是,都听娘的。” 陆铮无意留下,毫无留恋转身就走。 回到自己院子,就看见知知早已将包袱收拾好了,见了他,又从袖里取出个药瓶来,边塞进荷包,边道,“这是极好的止血药,你带着。” “夫君在外,事事小心,别惦记家里。”知知望着男人,轻声道,“我在家里等夫君。” 陆铮心头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愫,忽的一把将知知拥进怀里,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填满了一样。他吻她的额头,“在家里等我,我必平安归来。” 说罢,松开手,后退一步,最后看了眼她,疾步出门。 26、野心 陆铮匆匆赶到军营中, 大步进入帐子, 还没坐下,李多便匆匆而至。 “千户, 郧阳来了急报。” 陆铮一边拆信,一边问,“益州兵马到何处了?” “还在郧阳外,停住了,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他娘的简直磨死人了!”李多气得上火, 他昨夜熬了一晚上没睡, 就怕什么时候打起来,哪晓得益州的人马既不走, 也不攻。 陆铮展开信纸, 眉梢蹙起,借道? 随手将信递给李多和帐中其余人, 众人一一看过, 俱松了口气,神色缓和道,“原来是借道啊, 他娘的怎么不早说?!害得兄弟们熬了一晚上!” 待抱怨完了,却发现上首的陆千户一直未发话,众人面面相觑,李多带头问,“千户打算如何?” 陆铮闭目,随后道, “郡守有命,怎敢不从?让他们进。” 李多等人乐得不用打仗,俱道,“是,那属下这就安排下去,让他们进。” 正出去之际,忽的听见陆铮冷冷的一句,“等等——” 辰时,益州蒋鑫派了来使,为表诚意,孤身入了卫所,求见陆铮。 辰时三刻,陆铮见了来使后,命卫所营中将士撤防,让益州兵马借道,过郧阳,入并州。 益州兵马通行无阻,从西北入了郧阳,正彼此相安无事之际,兵戈忽起,益州人马忽然暴起,杀了卫所众人个措手不及。 李多见状,怒喝道,“蒋鑫,你好歹将门出身,竟甘愿行此出尔反尔之事?你这小人!” 蒋鑫高坐马上,嗤笑道,“小小百户,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两人说话间,蒋鑫手下大将已带人将卫所团团围住,因着他们忽然暴起,卫所军队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很快败下阵来。 蒋鑫却压根没将卫所看在眼里,对手下大将道,“子秦,这里交给你了。”正骑马欲走之时,忽然想起什么,勒停了马,回首道,“记得砍了我们宗郡守念念不忘的陆千户的脑袋。他送我这么一份大礼,我总要还他一份。” 蒋子秦领命,送蒋鑫及军队出了卫所,前进的方向却不是并州,而是郧阳。 蒋家意不在并州,被他视作囊中之物的,是对他打开门户的郧阳,甚至,是兖州。 蒋子秦回身,目露杀气,提刀走向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李多。 …… 益州人马一路入了郧阳。 郧阳郡尉乃宗鸿心腹,正乐呵呵等着蒋鑫同自己演上一场好戏,见益州人马,起初还毫无反应。 蒋鑫坐在马上,抬指,箭出,郧阳郡尉立亡,坠于马下。 此时郧阳军队才反应过来,然一方早有准备,筹划多时,另一方却是军心散漫,不费多时,胜负已分。 蒋鑫其人急功近利,好胜心极强,见如此轻易拿下了郧阳,满心趁胜追击,剑指兖州广牧。 郧阳乃兖州西北门户,而兖州又位于中原中部,占兖州,进可夺豫、徐、扬三州,退可将益兖二州作为据守,对于益州而言,绕过兖州打并州,哪里有吞下兖州来得划算。 蒋鑫亦垂涎兖州已久,此番竟让他得了机会,咬下郧阳这块肥肉,自然不肯轻易停手,只以防万一,亲自屠了宗鸿等郡中官员,留了部分人马守住郧阳,不日便朝兖州去了。 然他一走,却不晓得,他好不容易打下的郧阳,立即成了旁人的地盘。 蒋鑫前脚刚走,后脚陆铮带兵攻郧阳。 一日前,蒋鑫毫无防备之心,留下蒋子秦,命他攻下卫所后,便立即出发前往郧阳。 却没想过,这竟是陆铮的计谋。 蒋鑫数万精兵,卫所区区一万多,倘若要大,自然敌不过。 因此,一开始,陆铮便没想过要和蒋鑫硬碰硬,叫李多示弱,装作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让蒋鑫等人生出轻慢之心,待蒋鑫走后,一举拿下蒋子秦与其人马。 一招“以弱制强”,使得炉火纯青,险些将自己人都骗了过去。 酉时攻城,天色未明,郧阳已经拿下。 卫所军队入郧阳,安顿下后,李多匆匆来报,“千户,蒋鑫那厮果真带人去广牧了!他留下守城的将领已捆了丢进牢里了。” 陆铮为筹划这一场,数夜未眠,但人倒是很精神,看不出半分疲倦,点头道,“好,你拿我的令牌,去清点郧阳军队人数。能收编的,皆编入队伍。” 蒋鑫虽拿下了郧阳,但对郧阳并不上心,相反,他看重的是整个兖州,因此并没花太多心思在郧阳郡上,郧阳那位倒霉郡尉手下的人马,见他一死,几乎是半打半投降,死伤虽多,但于大局无损。 李多领命出去,陆铮没睡,翻出了进城后从郡守府弄来的舆图。 蒋鑫此前虽打了两场,但人马伤亡少,五万大军,留在卫所的不过五千,留守郧阳的三千,剩下全被带去了广牧。 而广牧,为兖州重城,钟氏据广牧数十年,不是块好啃的骨头。 但蒋鑫来势汹汹,这场战,谁输谁赢,倒是不一定了。 但眼下的陆铮,并不打算即可去救广牧,广牧落入蒋鑫之手,郧阳自然逃不掉。但他不傻,此时去救,没半分好处,反倒会将他手上的兵马砸进去。 待他理清思绪,起身朝外看,窗外已是一片明亮。蓦地,他想起了家中等着他的知知。 他此时心头攒动着火,他不再满足于当个普普通通的千户,蒋鑫之事,对于他而言,既是一次突变,更是一次际遇。当初,宗鸿费劲心思夺他性命,但棋差一着,他陆铮没死,宗鸿,曾经高居座首的郡守,却成了一具无头尸首。 乱世之中,死生就在一瞬之间,那死的,必不能是他陆铮! 对着舆图,他脑中思绪万千,野心和欲望几乎充斥了他整个脑海。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尝过权势在手的甜头,便再无人肯甘愿做一凡夫俗子。 然而,起身后,看见窗外的一派明亮,心头蓦地出现了出征前,那个替他收拾包袱,满脸担忧望着自己的女子,霎时心中一片柔软,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野心和欲望,仿佛一下子轻飘飘了。 强按下立即将知知接来郧阳的想法,陆铮沉下心,坐下,开始见府外等候已久的下属,一桩桩一件件,皆有条不紊安排下去。 拿下一座新的城池,要做的事很多,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陆铮只是来救郧阳于水火之中,仗打完了,便也完了。 但这一回,却不是如此,他不是数月前的陆铮,自然不会再将郧阳拱手相让。 虽然管理郧阳,对他而言,不算易事,但重兵之下,倒还算太平。 用了数日,将郡中俱清查干净了,陆铮才着手接家人来郧阳一事。 …… 卫所中,陆家。 青娘跑得气喘吁吁,一路小奔进小院,急声道,“娘子……” 知知昨夜未睡好,堪堪入眠,立即便被惊醒了,连鞋袜也来不及穿,下榻开门,“青娘,是不是有夫君的消息!” 陆铮在外打仗,卫所内虽未受波及,连残兵都没见到,但知知仍是胆颤心惊,惦记着陆铮的安危,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激起她紧张的情绪。 青娘喘过气,道,“郎君派人来接您,吁,接您去郧阳,马车就在门外。” 知知整个人立即松懈下来,夫君既派人来接她,那说明他很好。缓过劲儿来,才有心思问,“怎的接我去郧阳?夫君为何不归?” 青娘哪顾得上回话,急道,“娘子快收拾吧,郎君派来的黄百户正在外边候着。旁的没说,只说是郎君的吩咐,接娘子过去。” 知知匆匆整理好,来不及带什么衣裳,被催促着上了马车。 青娘陪着她,一路从卫所到了郧阳,从前进城皆要检查,这一回竟是连拦都无人拦她们的马车,知知心中不由纳闷,但到底没有时间多问。 马车停下,青娘率先踩着矮凳下了马车,知知等着她来扶的时候,车帘蓦地被掀了开来,她抬头看过去,便撞上一对熟悉的暗色眸子,浓烈的情绪,蕴含其中,直直望着她。 知知惊喜唤他,“夫君!” 陆铮被这一声夫君唤得心头愉悦,低沉一笑,“过来,知知。” 知知起身,微微弯着腰,听话的朝陆铮走近了一步,入了他身边,便见他一双大手忽的搂住她的腰,霎时将她整个人抱出了马车。 知知羞的不行,不知道夫君今日为何如此高兴,整个人藏进他的怀里,不敢抬头,生怕被人认出。 陆铮倒大大方方的,他带来的人早已识趣撇开头去,疾步入了府邸,才将人放下。 知知红着脸,见私下无人,勉强没那么羞了,小声道,“夫君,下回不能那样了,叫人看见了多不好。” 说着,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一双清亮眸子满是担忧,“夫君,你没受伤吧?你若是受伤了,不许瞒着我。” 陆铮道,“我没事。”说着,牵着知知,朝精致的府邸走去,道,“这些日子,你暂时住在这里,待日后有功夫了,再弄个大些的。” 知知此时才有心情打量府邸,四处望了望,很快没了兴趣,道。 “住哪里都可以,我都听夫君的。夫君何时接婆母她们过来?” 陆铮的脚步一顿,语气略带一丝不自在道,“过些日子吧,待郡中诸事安稳了,再去接母亲。” 陆铮既然这样安排,在知知看来,定然是有他的道理,她一向不多问,便也抛开这事,兴冲冲道,“也不知膳房在何处,夫君今晚回家麽,若是回,我下厨做些好吃的。” 陆铮道,“回。” 27、犹豫 府邸是专门腾出来的, 物什家具都齐全, 伺候的下人也都细致小心,毕恭毕敬的态度。 陆铮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了, 还是特意挤出时间来接知知的,才坐了片刻,底下人来了三四趟。 他不得不匆匆留下一句“有什么事便叫张猛来找我”,便又去了府衙。 他一走,知知便叫了青娘来, 想叫她替自己置办几身衣裳来, 略有些发愁道,“早知从家中带些来, 都还是新的, 又要置办了。” 青娘笑着道,“奴婢的小娘子哎, 您还惦记那几身衣裳做什么, 成衣坊的掌柜娘子在府里候着呢,说是郎君叫来的,您先挑几身换洗着, 剩下的叫她们量了尺寸,做了送来。” 青娘说罢,去将掌柜娘子叫了来,态度殷勤小意极了,进门便是一句“夫人”,还非要磕头, 被知知拦了才作罢。 “夫人模样身段真好,这衣裳穿您身上,当真是好看极了。”掌柜娘子嘴甜,一个劲儿的夸着。 知知哪里见过这样阵仗,从前在江府当六娘子时,也未曾被人这样献殷勤过,因此颇不习惯。倒是青娘,同那掌柜娘子谈得兴起,定下了好些料子,什么金丝银丝的,听上去便又贵又闷。 知知忙道,“不用那么麻烦了,就挑几套换洗的就行了,新衣便不制了。” 掌柜娘子一愣,吓得花容失色,忙道,“可是哪里不合夫人的心意?” 知知反倒叫她这变脸吓了一跳,连声道,“不是不合心意,不过我一人而已,穿不了那么多。就留方才我看过的那几套吧,日后府上要制衣,再寻贵坊。” 知知挑了几套轻便舒服的,青娘便把那掌柜娘子带下去了,片刻后,青娘回来了,道,“方才掌柜娘子还一个劲儿的问我,可是哪里做的不好。” 知知亦纳闷,她一向待人和气的,从前在卫所,也没见谁这样畏惧她过,心中不解道,“方才她那样,反倒吓了我一跳。” 青娘笑,“她畏惧的不是您,是郎君。如今郎君可不是从前那个卫所千户了,这整个郧阳,又有哪个不惧他的。” 青娘这话倒是不假,如今的陆铮,在郧阳,几乎是人人畏惧的存在。郧阳遭逢突变,三易其主,且陆铮乃武将,靠的是兵力打下了郧阳,如今治理郧阳,用的亦是重兵,自然人人俱他。 更何况成衣坊的掌柜娘子,只是一介寻常商户,自然恭敬小心,生怕伺候不周到。 却说知知置办好了衣裳,便去寻了府邸的膳房,临进去时,又是一番折腾,膳房下人倒不敢拦她,但吓得面如土色,就差跪下求她别进了, 还是知知柔声劝了几句,才顺利摸到了锅铲。 陆铮的口味,知知最清楚,今日一见他,仿佛又瘦了些,定然是天气炎热,苦夏的缘故,因此并未做什么大鱼大肉,而弄了些清淡的菜色。 做完端上饭桌,正巧赶上陆铮回府,知知温软笑着迎他。 陆铮握住她的手,极自然的牵着,“今日在府里做了什么?” 知知挽袖子,替陆铮盛了饭,边道,“没做什么,置办了些衣裳,那成衣坊的掌柜是夫君叫来的麽?” 陆铮颔首,沉声问,“怎的,伺候得不好?” 知知忙道,“哪里不好了,再好不过了,就是太好了,才叫我吓了一跳。走前还要给我磕头,叫我给拦住了。” 陆铮道,“伺候的好便好,我听这家成衣坊名声最大,才叫来的。你若不喜欢她家的衣裳,明日换一家就是。” 他看上去并不在意成衣坊掌柜过于恭谨之事,反倒对桌上的菜很感兴趣。这几日忙得昏天黑地,吃饭也是草草几口,如今见了她做的菜,才整个人活过来一样,觉出饿意来了。 知知见他吃得急,反正自己也不饿,索性便替他夹菜,时不时道几句家常,发愁道,“走得急,忘了叫梅媪替我喂小隼了。” 陆铮心道,真是小女子,心心念念的便是这些琐碎小事,但他听了又觉得身心愉悦,道,“你放心,梅媪最细致,不会忘的。再者,隼是猛禽,自己就能觅食。” 知知这才安心,欢喜道,“还是夫君懂得多。” 陆铮被这一句赞得愉悦,别管外边有多少人溜须拍马,能哄得他打心底里高兴的,往往就是妻子随口那么一句吹捧。简直是无往不利的利器! 待用了晚膳,知知见陆铮精神不错,就道,“夫君,我还未看过这里的园子,你陪我逛一逛吧?” 陆铮自然不会不应,陪着她去了园子,回到屋里,却发现屋中多了几个箱子。 方才他们出门时还没有,不过逛了个园子的功夫,便冒出来了,知知本想问,却见陆铮叫她去看看,一下子便猜出了,定然是陆铮叫人送来的。 打开箱子,满满当当皆是些金银玛瑙玉石的贵重首饰,难得一见的夜明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明亮得晃眼。 知知怔了下,便被陆铮从后拥住了,沉声问她,“喜欢麽?从前没给你送过,这回一并补上了。往后会有更多更好的……” 知知望了眼那满箱子的首饰珠宝,忽的转身,抱住陆铮的腰。 陆铮一愣,低头摸她的发,“怎么了?” 知知仰脸,小声道,“我有点心慌。我不喜欢这些,我说过,夫君亲手摘束花,我就很开心,这些我不喜欢。我——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陆铮不解。 知知其实自己都说不上来害怕什么,但她心里就是止不住的发慌,这和陆铮在外打仗时的慌不一样。从踏进这府邸,人人都要跪她起,直到这几箱子价值连城的首饰珠宝,摆在她面前,她心里的慌乱,终于一下子全显露出来了。 陆铮难得见她慌成这个样子,自然心疼,道,“说不出便不说了,你不喜欢我便叫人拿走。” 说着,扬声叫了下人,搬走了那几大箱子。 因为这一出,知知接下来都有些心神不宁,坐在榻上,略有些走神。 陆铮做这些,本意是想哄知知,哪晓得反倒惹她不高兴了,心下懊恼,一扫这几日拿下郧阳的激动,情绪也跟着冷了下来。 知知坐了会儿,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忽然发慌,扭头看见陆铮蹙眉望着自己,眼神满是担忧,不由得心头一暖,靠进他怀里。 “夫君,我思来想去,大概是一时不习惯吧。从前在卫所时,大家关系都亲近,不像这里,下人动不动就要下跪,又都十分畏惧我,我心里觉得不舒服。而且,夫君忽然送我这些,我晓得夫君是为了我开心,可我不喜欢,我喜欢从前夫君送我的。” 陆铮想了想,“你可是不习惯在这里住着?” 知知很快摇头,“不是,住在哪里都一样,我就是感觉身边的人都变了,我有点害怕。大家都变了,和在卫所的时候不一样了。” 变了? 陆铮这几日因为打了胜仗,手握权势而发热的头脑,在这一刻忽然冷了下来。过度膨胀的征服欲,也随之散去。 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日子那种虚浮的过度兴奋,从何而来。就像穷人骤富一样,权势和钱财一样,是蜜糖一样的毒,能令人模样大变。 这些时日的记忆,在这一刹那变得模糊,是什么时候起,见到畏惧瑟缩跪下的百姓,他能够熟视无睹,径自走过?什么时候起,旁人对于他的畏惧,成了他心目中的服从? 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同曾经被他所瞧不起的,那些高居庙堂,如同硕鼠一般攫取民脂民膏,不顾百姓疾苦的所谓官员,又有何不同? 陆铮心中不断拷问自己,内心膨胀的欲/望和无处宣泄的兴奋,骤然冷却。 …… 次日,陆铮从府邸出来,他一夜未眠,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入了府衙后,刚坐下,李多和黄巍便来了。 “坐。”陆铮颔首,让二人坐下,“何事?” 二人彼此看了眼,李多开口,“广牧那边来了急报,希望我们能切断蒋鑫军队的后路。” 战事一如陆铮此前预料,钟氏据广牧已久,蒋鑫一时攻不下,战线也随之拉长。虽久攻不下,但蒋鑫乃将门之后,此番又是有备而来,钟氏仍是抵抗吃力。 昨日一战,又让那蒋鑫拿下一个据点。 广牧钟家如今是力有不逮,求援自是不敢,只怕引狼入室,北边是占了青、冀、幽,素有狼子野心的封胥,南边是野心勃勃的陈氏,谁没觊觎过兖州这块肥肉? 此时的钟氏,就犹如狼口之下的羚羊,已显颓势,但仍竭力保全兖州。 此番急报来,求的便是陆铮出手,将蒋鑫军队的后勤斩断,再慢慢耗,倒有可能拖出一线生机来。 李多和黄巍彼此望了眼,见陆铮陷入思索中,俱不敢开口相劝。 道义而言,陆铮同属兖州麾下,自然不该袖手旁观,当出兵斩断蒋鑫后勤,助钟家一臂之力。但从理智和利益上而言,此时坐壁旁观,才是上策。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陆铮要做的,便是这个渔翁。无论是蒋鑫输了,还是钟家输了,或是两方两败俱伤,他都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率先出手,拿下广牧,占了兖州。 届时,他陆铮才真正在这乱世中占一席之位。 眼下倘若真答应了钟家请求,那便完全违背了他的初衷。 他闭目沉思,脑海中思绪拉扯,再睁眼时,已做了决定。 他沉声道。 “回信。” “就说,我陆铮,应了。” 28、兖州易主 广牧钟氏, 钟鸣鼎食之家, 据兖州一地数十年,在整个兖州, 素得民心。 而此时的钟家,却隐隐约约的,露出大厦将倾之象。仆从奔走,面上慌乱,钟厉疾步进入, 低声呵斥了几句, 才将场面稳下来。 他顾不得其它,匆匆进了钟氏掌权人钟老爷子的书房, 扬声道, “祖父,郧阳回信了!” 钟老爷子闭目, 简短道, “念!” 钟厉很快将回信念了,面上露出喜色,激动道, “陆铮竟真的答应了,祖父,他当真答应,替我们拦截蒋鑫那厮的后勤队伍!” 钟老爷子良久未出声,半晌,叹道, “后生可畏,吾不如矣。” 顿了顿,心中有了决断,对钟厉道,“阿厉,我再给钟家留五日时间,如还挡不住蒋鑫军队,我亲自写信向郧阳求援——” 钟厉心中震惊,大声打断祖父,“祖父为何?钟氏据兖州数十年,您怎甘心拱手相让?孙儿宁战死沙场,绝不求援!” 兖州是块香饽饽,人人都想咬上一口,求援意味着什么,钟厉再清楚不过。他是钟氏的继承人,自小以继承兖州为志,他很小,就被祖父抱在怀里,看着他是如何治理兖州。 兖州于他,绝不仅仅是块地盘,更是一生夙愿。 钟老爷子如鹰般的眼睛注视着钟厉,似有一丝悲痛划过,很快被其余情绪盖过,他盯着孙儿,厉声道,“阿厉,前日蒋鑫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钟氏不降,倘败,则屠满城!我钟氏要守的,不是一个死城!” 老爷子起身,猛地推开窗,指着外,道,“你看看,这还是那个万户安居的广牧麽?他蒋鑫能入郧阳,是我钟氏识人不清,错用了宗鸿。如今灭不了蒋鑫,是我钟氏一族无能,害得全郡百姓一起受苦!是我钟氏之过,你可明白?!” 钟厉摇头,“他陆铮不过一小小千户,凭何能主兖州——” “凭他以德报怨!”钟老爷子厉声喝道,“凭我派去的宗鸿要夺他性命,他却能不计前嫌,替广牧求一线生机!阿厉,你扪心自问!如你是陆铮,这个时候,你会坐壁旁观,等我们与蒋鑫两败俱伤之时,趁机夺兖州,还是以德报怨,襄助广牧?” 钟厉哑口无言,“我……”扪心自问,他绝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钟老爷子似乎早已知道他答不上,缓了语气,“陆铮胸襟之大,你不如他。况且,他陆铮总归是兖州部下,由他入主兖州,总好过被旁人夺去。且他当时不过一万人马,就能在蒋鑫手中保全,甚至占了郧阳,如今更是收归了郧阳兵力,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小小千户。你啊,别自视太高。” “祖父!”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 五日后,钟氏不敌,钟老爷子亲手写下的求援信,终是到了陆铮手里。 彼时,他刚好在处置宗鸿私占耕地之事的文书上,盖了自己的私印。 黄巍携信而进,道,“千户,广牧来信。” 陆铮接了信,撕开,扯出信纸,一目十行扫过信件,在那“君之胸襟,吾敬佩”草草扫过,终于看到最后一句“兖州非吾钟氏一族之地,今日兖州之困,皆因吾之错,君如退蒋氏军,可取我钟氏而代之”。 放下信,陆铮起身,“去点兵,即日援广牧。” 黄巍一愣,匆忙应下,而陆铮却早已疾步出了府衙,朝暂住的府邸而去。 知知见他这时候回来,忙上去迎他,“夫君怎的这时候回来了?可是落下什么东西?” 话刚说完,当着众丫鬟的面,被陆铮紧紧抱进怀里。 丫鬟俱在青娘眼神示意下,跟着一块退了出去,给夫妻二人留了独处的空间。 知知微红脸庞,正待问,陆铮已先开口了,“我即日便要去广牧。” 知知一怔,她还不大习惯隔三差五送夫君出征,但也晓得男人是去干正事的,点头道,“我晓得了,夫君在外,不要惦记家里,我会照顾好家里的。” “我要说的正是此事。”陆铮松开她,道,“母亲那边,我暂时不打算接她们过来。你就留在郧阳,我让张猛留下。” 知知乖顺点头,又得知陆铮点了兵就要走,忙唤了青娘一起收拾,整理好了行囊,送陆铮出门。 陆铮早已换了一身盔甲,玄色披风随风招展,全身皆是玄色,唯独盔樱一抹鲜红,端的英姿飒爽,气势不凡。 知知站在屋檐下目送他,陆铮拉着缰绳,即将翻身上马。 忽的,丢下缰绳,大步流星冲知知走去,行到近前,拥了她一下,沉声道,“等我归。” …… 陆铮的军队当日就出发了,从郧阳到兖州,若是走的慢,要五六日,但行军速度快,不到三日,便入了广牧阔原。 广牧郡地处兖州中部,执兖州之牛耳,四处皆是阔原,地形简单,易攻难守。 陆铮到时,蒋鑫已拿下数个据点,正集中兵力攻广牧郡城门,城门半开,钟氏艰难抵挡着。 陆铮打仗素来不讲什么规矩,更别提同蒋鑫打个招呼,直接带兵攻向蒋鑫后方,逼得他不得不暂停攻城。 匆忙间,钟氏勉强将城门堵上。 蒋鑫见状,嗤笑一声,骑马奔至两方交战处,待见到领兵之人是谁时,蓦地沉下了脸。 他故作轻蔑道,“是你?跟在我屁股后头捡了郧阳的,也是你吧?我倒是小瞧你了,一介小小千户,倒是有些本事。” 陆铮漠然着脸,面无表情,丝毫没被蒋鑫激怒,漠声道,“兵不厌诈。” 这话犹如一口唾沫铺头盖地砸到蒋鑫面上,“兵不厌诈”这四个字,还是他入郧阳时送给那李姓百户的,如今却被陆铮还了回来。他出自益州之主的蒋氏,年少一战成名,未尝有过败绩,鲜衣怒马,是极傲气的性子。 可这一回,却跌了个大跟头。 明明拿下了郧阳,转头就被陆铮夺了。手下数名大将,俱落入陆铮之手,生死未卜。这于蒋鑫而言,是极大的羞辱。 “陆铮,我手下大将何在?”蒋鑫咬牙问。 陆铮语气随意,“他们不降,砍了。” “你——陆逆!你居然敢!”蒋鑫气急,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陆铮倒还慢声答道,“我如何不敢?我倒是想问问你,你敢不敢?” 说着,出戟,遥指马上的蒋鑫,态度随意道,“你,再加上手下两人,随你挑,来同我打,谁能伤我半分,我束手就擒。倘你伤不到我,立刻退出兖州,带着你的人,滚回你的益州老家去。” 陆铮微抬下巴,唇边带着轻蔑的笑,“你——敢么?” 蒋鑫气急反笑,“你倒是张狂?!我有何不敢,待我拿下你项上人头,血祭我益州大将!” 陆铮拂手,挥退身后人,轻踢马肚,行至中间,抬抬下巴,“一起来,还是轮着来?” 蒋鑫快被他这轻蔑态度给气疯了,厉声道,“蒋衷!”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魁梧大将策马出列,他身高九尺,手持双锤,双目怒视着陆铮,怒喝一声,“小子,来战!” 陆铮策马而上,挥戟,与那蒋衷战至一处,一人使锤,一人用戟,少顷,蒋衷被陆铮一戟挑落马下,戟抵着他的喉咙。 陆铮坐于马上,不见疲色,冷冷丢出三字。 “下一个。” 少顷,又一名大将败下阵来,陆铮仍然漠然神色,道。 “下一个。” 怒火、挫败和羞耻几乎将蒋鑫的脑子烧着了,他怒喝一声,持刀逼近陆铮。 两人□□的马腹几乎贴在一处,两匹马儿俱焦灼地打了个响鼻。 两方十万大军,俱屏息望着眼前战至一处的二人,陆铮的玄色披风与蒋鑫的大红披风绞在一处,在风的鼓动下,激烈的碰撞着,犹如打斗中的二人。 蒋鑫擅刀,雪白的刀刃,刀刀气势汹汹劈向陆铮,恨不得将他砍成数段,剁成肉泥。 陆铮倒还沉着,连气息都异常沉稳,起先避着蒋鑫锋芒,待他力疲,提戟刺向蒋鑫肋下,向上一挑,连着他身上的盔甲,一同挑上了天,片刻,落了地。 “还打麽?” 陆铮拉着缰绳,朝后退了几步,面无表情望着露出肋下皮肤的蒋鑫,淡声道。 蒋鑫咬牙,几乎能尝到口中的铁锈味,一字一字道,“我输了!” “退出兖州!”蒋鑫回身,策马回到队伍,拂手咬牙道。 至此,一场屠城危机顺利被化解 ,蒋鑫含恨退兵。 钟老爷子就守在城墙上,目睹一切,终叹气,亲自下了城楼,下令开城门。 城门大开,以钟厉为首的钟氏郎君,俱在城门内,迎陆铮同他的人马进城。 陆铮却没策马入内,到城门外,翻身下马,敬重道,“钟老爷子,小子来解广牧之困了。” 钟老爷子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弯腰,“君胸襟之广,吾不及。今日起,吾钟家不再主兖州,君可取之。” “祖父!” 即便早就知道这事,钟厉听到祖父当真说出口时,还是忍不住喊出了声,他身后的钟氏郎君亦面露羞愤之色,碍于祖母威严,俱撇开头。 陆铮只当没看见,扶起老爷子,扬声道,“好。” 钟老爷子退至陆铮身后,陆铮看了眼仍面露仓惶之色的百姓,挥手,“进城!” 至此,钟氏据数十年的兖州,一夕易主,而这个曾经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州,也即将成为整个中部势力的中心。 29、护夫 广牧郡守府。 这里原本是钟氏主支的住所, 陆铮接管广牧那一日, 钟老爷子便主动携族人搬去了别处。 于陆铮而言,住在哪里都无所谓, 自然不必钟老爷子特意腾宅子出来,但老爷子坚持如此,道,规矩不可坏,仍是带着族人搬了出去。 李多得了传令, 疾步入了郡丞府陆铮的书房, “千户叫我过来,可是有何吩咐?” 陆铮百忙之中抬起头, 草草给一份文书盖了私印, 正色道,“我要你去一趟郧阳, 替我接人。广牧这里, 我一时走不开,你替我接江氏过来。” 李多一路琢磨半天,竟不知千户百忙之中抽空喊他, 居然是为了这事? 想了想,多嘴问了句,“那老夫人可要一并接过来?” 陆铮想也没想,“先不接了。待广牧安稳了,再接母亲过来便是,也不差十天半个月的功夫。” 李多深觉有理, 忙应下,“还是千户想的周道。” 陆铮却又不大放心,多嘱咐了几句,“多带些人手,路上小心,遇事谨慎些。务必平安将人接回……” 嘱咐了一番,陆铮又颇为心烦,若非手头事情实在太多,又要收归军队,又要处理郡务,他便亲自去接人了。 李多老老实实听了嘱咐。俱应下,领命出去。 待出了郡守府,才忽的反应过来: 既然老夫人那里都不差这十天半个月的,怎的偏要这样急着接夫人过来? …… 初秋凉爽,秋风习习,赶路并不算太难挨。 知知同青娘坐在马车里,车轮轱辘声,隔着车璧隐隐约约传来。 同上一回从卫所去郧阳不大一样,这回的马车宽敞舒适甚多,车篷顶高,车厢宽阔,两边的小窗挂着薄纱,偶尔有风钻进,带来丝丝凉爽。 青娘探头看了眼,对知知道,“离广牧很近了,方才李百户道,天黑前应当能进城。” 知知坐的身子有些乏,软软靠在青娘身上,她没用簪髻,细软黑发斜斜拢在胸前,如锦缎般光泽顺滑,她懒洋洋“嗯”了一句,累得不想开口。 青娘心疼坏了,边梳理着知知的黑发,边道,“娘子先歇歇。等会儿奴婢给您梳了头发,千户定是要来接您的。”说着,生怕知知不上心,又柔声劝道,“千户如今身份不似往前了,您啊,也不能如以往那般随意了……” 知知不爱听这些,但也晓得青娘是好意,只好佯装困了。 青娘见状,立即闭嘴了。 马车离广牧还有十几里路,知知便被青娘叫醒了,梳好了精致的发髻,连外裳都叫青娘催促着换了身。 她图舒服,爱穿简单的衣裳,不爱那些里里外外套了好几层的。偏偏青娘觉得这样不成,替她采买了甚多时兴的裙衫,飘飘渺渺的,是时下扬州年轻妇人中最时兴的款式。 知知这会儿刚换上的,便是如此,宽袖锦缎薄纱,最里是锦缎制的,白色锦缎之上,隐隐有流纹浮动,流光溢彩,清丽不失端庄。外裹白色浣纱,质地轻绵,仙气缥缈。 知知打扮好了,青娘满意的看了眼自己的成果,满怀欣喜,语气带了丝骄傲,道,“娘子当真极美!” 说话间,马车已进了广牧,缓缓行在街道上。 蓦地,一声马蹄嘶鸣声,马车骤然剧烈摇晃了一下,随后,猛的停了下来。 青娘正要出口询问,却听外边传来李多气愤的声音。 知知忙叫住她,“青娘,别慌,先等等。” 马车外,数十名书生俱站在街道中间,牢牢将马车挡着,书生面上满是义愤填膺之色,俱轻蔑地看着李多。 李多不由得纳闷,他对读书人还是有几分敬重的,客气道,“几位可否让个道?” 为首的书生姓聂,穿的倒人模狗样,说起话来可就不怎么样了,他摇着折扇,道,“不让。为何要让?我不给陆逆的走狗让路!” “嗨?!”李多顿时来气了,大声喝道,“我见你是个读书人,待你客气几分,你倒蹬鼻子上脸,还来劲儿了?你说谁是走狗?!你唤谁叫陆逆?” 两人这么一吵,街道上渐渐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将道路挤得严严实实。 聂槐巴不得如此,轻轻瞥了眼李多,拱手扬声道,“诸位父老!一月前,广牧陷困,蒋鑫军队虎视眈眈,何等危急时刻,吾郡上下一心,以钟氏为首,军民一心,将蒋鑫军队阻于城门之外。如今,诸位可知,钟氏何在,钟老爷子何在?” 钟氏在广牧很得民心,聂槐稍一暗示,众人便俱低声议论了起来。 聂槐折扇合拢,遥指郡守府的方位,义愤填膺道,“诸位可知,数日前带军入城的陆铮,已将钟氏逐出郡守府,如今那里,早已换了主人!”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李多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怒指道,“你这书生不要胡说八道!分明是钟老爷子自己让出来的,千户何曾相逼?!” 聂槐不慌不忙道,“让?钟老爷子仁厚,不肯言陆铮恶劣行径,然举郡上下,何人不知?钟氏向陆铮求援,陆铮本该即刻出兵,解广牧之困,偏偏为一己私利,视全郡百信如蝼蚁,按兵不动,直到广牧失守的前一刻,才缓缓而至,如今邀功请赏,焉知多少无辜冤魂,死于蒋家军队刀下!” “为一己私利,不顾黎民,是为不仁!仗着钟氏仁厚,挟恩图报,占广牧,是为不义!不仁不义,此等汲汲于名利之小人,有何资格入主广牧?!我唤他一声陆逆,有何不对?这车上乃是陆逆亲眷,倘若我说的有半分不对,何不出来同我驳一驳?” “聂兄说的没错!” 聂槐身后的学子们俱声援他,一时之间,“陆逆”二字不绝于声。 “你——”文人牙尖嘴利,李多一介武夫如何能说得过,气得拔刀。 聂槐巴不得李多拔刀,眼中划过一丝得逞之色,正要继续刺激李多,忽的,李多身后的马车传来一句“李百户,不可”! 这声音出自女子,软而不媚,柔而不佞,语气沉静,聂槐不由得心头一荡,再看李多,已经将刀插回了刀鞘。 聂槐心下失望,这时,便见马车帘子被掀开,一年轻女子缓步而下,她肌肤雪白,眉眼精致,一身华裳,身段苗条婀娜,气质温然。 随着她的露面,整个街道霎时一静。 聂槐亦被惊艳一瞬,他虽早就晓得此辆马车载的是陆铮之妻,但此前只听说过,这位陆夫人是陆铮微末时娶的,便猜想多半是个粗鄙农妇,大字不识,哪晓得陆铮之妻竟生得如此貌美。 面对美人,聂槐不好意思口出恶言,止住了话。 知知却不打算这样任由他诋毁自家夫君,轻声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美人问话,聂槐下意识答,“我姓聂。” 知知颔首,“原来是聂郎君,方才听聂郎君一番阔论,似乎对我夫君诸多不满?” 聂槐见她轻声细语的,不似那等耍泼妇人,心下惋惜,这等妙人儿如何成了陆铮那莽夫的妻,但嘴上倒答,“夫人莫怪,但陆铮的品行,我的确耻与为伍。” 知知扬起笑,毫不在意道,“聂郎君所言,确有些道理。但并非我夫君品行低劣,品行低劣的,怕是另有其人。” “夫人何出此言?”聂槐质问。 知知微抬下巴,面上沉静,开口道,“我夫君纵有千般万般不好,独独没干过一件事——欺辱妇孺!聂郎君与同窗既不满我夫君,为何不去同他当面辩驳,却偏偏来欺负我一小女子?律法中,尚有一句,罪不及妇孺,更何况,聂郎君还未给我夫君定罪,为何又叫了这些人来,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一小女子?” 知知不紧不慢说罢,一字一字道,“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欺软怕硬,说的便是聂郎君,同您的这些同窗了。” 聂槐与他身后同窗俱被说的哑口无言,面上臊得满脸通红。 知知又道,“方才聂郎君诋毁我夫君不仁不义,却不晓得,真正不仁不义忘恩负义之人,恰恰是你!起初郧阳郡守引狼入室,纵蒋家入了郧阳,是我夫君一力保住郧阳。而后广牧被困,钟氏求我夫君斩断蒋鑫后路,我夫君亦当即应下,未有迟疑。广牧不敌,又是我夫君应钟氏之邀,襄助广牧,以一敌三,沙场搏命,逼得蒋鑫退兵,解了广牧之困!” “我倒要问问,我夫君究竟哪里对不住你!又是哪里对不住钟氏!哪里对不住广牧百姓!要受你如此羞辱?” “我夫君心念广牧百信,城门外以一敌三,不动一兵一戈,逼退蒋军,是为仁!我夫君不计前嫌,襄助钟氏,是为义!倒是聂郎君同你那些同窗,狼心狗肺,居心不良,为一己私利,搬弄是非,欺骗百姓,才是真正的不仁不义!” 知知一字一句,她虽不像聂槐那样怂恿做戏,但声音清亮,逻辑明晰,气质温然,反倒令那些先前被聂槐哄住的百姓们深觉羞愧。 有百姓当即扬声道,“陆夫人说的对。陆大人救了我们广牧,不该受此羞辱!” “是啊,那日要是没有陆大人,广牧如今还不知是什么样子的。做人不能这般忘恩负义!” 民众虽容易被蛊惑,但当事实摆在面前时,他们也会真正看清楚,谁是谁非,谁对谁错。 钟氏虽好,但陆铮却是救了全郡百姓,无论如何,称他为陆逆,且当街欺辱他的妻子,心存善意的百姓们俱看不过眼。 聂槐早已傻眼,被民众们指指点点,同他身后那些同窗,更是无地自容。 这时,马蹄声渐近,一玄衣男子翻身下马,疾步冲人群走去。 30、软肋 街道上人声鼎沸. 陆铮冲人群走去, 他匆匆从营里赶来, 身着盔甲,气势非凡, 不自觉的,众人皆为他让开一条道。 他入了人群,看见知知的身影,疾步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 见她毫发无损, 心下稍安。 “可伤着了?”陆铮问。 知知见了他,面上流露喜意, 乖顺摇头, “没有,夫君。” 陆铮这才回身, 面上满是寒意, 冷冷的目光瞥向闹事的书生,一晃而过,停在为首的聂槐身上。他是武将, 自然非一介只知玩弄权术的书生可比,登时看得聂槐下意识一缩。 聂槐吓得退了一步,心里犹自安慰自己,陆铮就是再暴怒,也不可能当街行凶,才勉勉强强没落荒而逃。 正当他安慰着自己时, 忽的,陆铮骤然从随从身侧抽出一柄剑,面如杀神,神情淡漠,欺身上前,剑意汹汹,雪白剑刃猛地逼近聂槐的脖颈。 “啊——”聂槐骇得大叫,额上一滴冷汗砸在剑身上,双目发直望着那霎时抵着自己喉咙的剑刃,浑身僵直,不敢动弹。 众人亦惊慌出声,以为陆铮真要当街怒斩聂槐。 然而,陆铮在那一刻停住了动作,神色漠然,看着聂槐的神情,如看微不足道的小小蝼蚁. 聂槐死里逃生,大口喘着气,哆嗦着嚷道,“陆铮,你敢当街行凶?!你不怕背上屠戮无辜百姓的恶名麽?!” 陆铮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吓人,唇边带着蔑意,道,“我今日便当真砍了你,又如何?” 聂槐听了这话,仿佛捏住了陆铮的把柄一样,立马大声道,“诸位看,陆逆方才所言,竟要因为政见不同,当街拔刀,斩杀我与同窗,此等暴虐性情,如何能治理兖州,如何能为一方之主!上天有好生之德,世间竟有此等嗜杀暴虐之人!” 陆铮毫不在意嗤笑一声,微微抬头,犹如头狼的嗜血目光,一一扫过聂槐及其同窗,轻蔑道,“政见不同,你也配?你居心叵测,纠集这么群狼心狗肺之辈,当众围堵我妻的马车,不就是想逼我动手麽?” “今日告诉你,同你身后那些狗营之辈,我陆铮什么都敢!有什么手段,尽管冲我来,躲在背后行此勾当,算什么男人?若你同你身后之人胆敢动我妻子分毫,天涯海角,我必诛之!” 聂槐未想他竟如此强硬,仿佛丝毫不惧人言可畏,更不在乎什么名声,大声怂恿众人,道,“此等性情暴虐,当街行凶者,如何能掌一州,如何能造福兖州百姓!” 陆铮神色冷厉,毫不掩饰自己的凶悍,长剑遥遥指过聂槐与他身后同窗,道,“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谈何造福一方百姓。你不必拿圣人大道理来压我,我陆铮不吃着这一套。” 微顿,又道,“倘若像你这样,当街欺辱妇孺,却要叫旁人忍气吞声,才叫仁厚的话,那我的确做不到。谁爱这仁厚的名声,谁拿去,这虚名,我不要也罢。” 说罢,收回剑,随手一丢,沉声道,“捆了,丢进牢里,彻查此事!” 聂槐和他同窗俱傻眼,被领命上前的将士五花大绑,满是脏污的帕子堵住了嘴。 仓惶之中,聂槐下意识看向四周的百姓,寄希望于陆铮强硬手段激起民愤,哪晓得,满街的百姓非但无人出声,反倒有个杀猪屠夫大声应和。 “说得对!谁敢动我朱老三妻子分毫,我也绝不留情!我管他劳什子的仁义道德,谁忍了谁是软蛋!” 本来书生是弱势,百姓自然会偏向弱势,陆铮但凡敢动手,皆要被众人唾弃。 然而,先有知知一番澄清,将陆铮塑造成了救兖州于水火之中的英雄,后有陆铮凛然无惧,宁肯不要虚名,也要护着亲眷。 围观百姓其实并不在意谁主兖州,钟氏也好,陆铮也好,于他们并无太大的干系。但陆铮那一句“我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谈何造福一方百姓”,实打实拉了不少的好感,百姓中男女老少皆因此动容。 乱世中,谁不是如此,只求家小平安,哪管那些夸夸其谈的大道理! 当街闹事者被带走,围观百姓亦瞧够了热闹,陆续散去。 人群中,一半百老头儿,花白头发乱糟糟,酒糟红鼻,满身的酒意,腰间挂了一酒囊,嘿嘿一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 解决了拦路的聂槐等人,陆铮亲自送知知回了太守府。 进了正院,陆铮便三言两语打发了青娘等人,待只剩二人独处时,知知盈盈一笑,笑眸明亮,轻声唤他,“夫君。” 只这一句“夫君”,陆铮便觉通身舒畅,心下无比快活,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一下子将知知打横抱起,大步朝正房走去。 知知被吓得揽住他的脖子,双手抱得紧紧的。 陆铮见她可怜模样,又想起方才之事,不由后悔道,“早知如此,我便亲自去接你了,叫你平白被人欺负了去。” 知知仰起脸,眨眨眼,道,“夫君方才来的迟,没瞧见我舌战群儒的英姿,我可没让人欺负了,是我欺负了旁人。” 陆铮心下发笑,心道,就她这软绵绵的性子,还欺负人,至多如小猫挠人般,不痛不痒来几下。但嘴上却是配合道,“是,我的知知最厉害,乃吾贤内助。” 疾步入了正房,陆铮顾不得其它,踹上门,立刻低头去吻知知的软唇,他的动作有些急躁,透着点迫不及待的感觉。 知知被他吻得渐渐喘不上气,整个人软在他怀里,双手不由自主揪着男人的衣襟,灼热气息在二人唇齿间流连交换着,顿时连气氛都变得旖旎。 陆铮匆忙间腾出手,细心将知知的发髻簪子拆了,心里虽急,却生怕弄疼了怀里人,动作上越发小心细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小夫妻久别胜新婚,一个急不可耐攫取,一个软绵无力的任人索取,轻哼呻吟之声不绝…… 一场缠绵情/事毕,知知浑身乏力,眼角绯红,嗓子微哑,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了,生怕陆铮还要来,委婉赶人,“夫君今日没正事麽?” 陆铮右手卷着知知柔软的发把玩着,心不在焉道,“没什么事,今日在家陪你。” 他一早得了消息,知道今日妻子进城,早把事情都推了,反正也无心处置。 知知见赶不走人,将衣领拢好,侧身看向陆铮,仰脸道,“夫君,我们往后还回卫所麽?” 陆铮想了想,道,“我打算在广牧安顿下来,你也晓得,如今这里是我的地盘了,我走不了。” 说罢,又怕她思念卫所,便道,“你若是想回,我日后陪你回去小住些日子。我们的院子,我让人留着。” 知知摇摇头,面上盈盈笑意,“没关系,夫君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 陆铮见她笑容暖融,双眸明亮望着自己,心中暖暖的,犹如倦鸟归林,整个人顿时有了归属感,忍不住道出心声。 “我亦是。” 他前半生孤身一人,虽有母,却如孤儿无甚区别,然好歹上天待他不薄,竟将知知送到他身边,无论何时,陆铮忆起当日自己应下那娇娇怯怯小女子的请求时,都只觉得庆幸万分。 …… 次日,黄巍来了府里,陆铮叫人将聂槐等人丢进牢里后,便叫黄巍彻查。 聂槐等人不过是沽名钓誉的书生,自然扛不住审问,甚至都不用动刑,便将幕后之人全盘托出。 “是钟氏所为。” 陆铮面无表情,一目十行扫过黄巍递过来的文书,“钟氏我会处置。再去查,李多接江氏之事,是我亲自吩咐,知道的人不多。谁将这消息透出去的,给我查个清楚,但凡与此事有关者,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虽武将出身,却并非暴虐嗜血之人,但昨日之事,触及他的底线,自是不肯轻轻揭过。 黄巍自是领命下去,陆铮却不久留,疾步出府,策马向如今钟氏所住之处而去。 钟氏府邸,陆铮扬长而入,立于庭院中,漠然道,“叫钟章出来。” 片刻,钟老爷子被请了过来,起初还不解其意,后来看了陆铮给的证言,霎时面上失了血色。 陆铮本想给钟氏留个面子的,偏偏他们非要暗地里动手脚,动手脚也就罢了,偏偏动了他的软肋,这对于杀伐果决的陆铮而言,既是挑衅,亦是威胁。 “钟章,我本不欲同你钟氏撕破脸皮,然你钟家欺人太甚,竟将算盘打到我妻身上。当我陆铮死了麽?”陆铮神色冷冷,毫不留情面。 钟厉气急,拔刀相向,怒指陆铮,“你敢对我祖父不敬!若非我钟氏相让,你以为你能拿下兖州?” 陆铮嗤地一笑,“若非没有我相助,你钟氏能守住兖州?” 钟厉还待说什么,钟老爷子已厉声喝住他,“阿厉,闭嘴!” 钟老爷子闭目,上前一步,骤然跪倒在地。 “祖父!”钟厉双目血红,声几泣血。 钟老爷子却不理,跪在陆铮面前,一字一句道,“是我教子无方,纵得钟氏子弟干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还求饶我钟氏子弟一命,即日起,钟氏一族退出兖州,君掌兖州一日,我钟氏子弟绝不入兖州一步!” “祖父!”钟厉瞠目怒喝。 陆铮面无表情,摇头,“交出策划此事之人。否则,莫怪我今日不留情面。” 钟厉见自己自小敬佩的祖父跪在陆铮面前,终于忍不住了,将刀啪的一声丢开,大声道,“是我干的,我愿一力承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31、争执 来了广牧数日, 知知亦渐渐习惯了太守府, 只陆铮依旧忙,他如今既肩了太守一职, 又管着军队,忙得脚不沾地。 知知心疼他,特意同陆铮说了,叫他中午别回府,自己送午膳过去。 从膳房回来, 知知便去洗漱了下, 换了身清爽衣裳出来,就见青娘已将食盒装好了, 提在手里, 站在门外候着。 “青娘,走吧。” 知知道, 同青娘一起出了门, 没坐马车。衙署离太守府不远,走过去也就是一刻钟的样子。 行至一家酒肆时,却听得前头骂骂咧咧声响, 侍卫立马警醒起来,怕这短短路上出什么差池。 知知停下步子,对侍卫道,“你去看看,倘若起了争执,便拦一拦。” 侍卫领命, 立即前去拨开人群,过了会儿,回来了,道,“回夫人,有个老人家喝了酒,没给酒钱,非要赊账,酒肆要扭他去见官,其他人在劝。” 知知从青娘那取了荷包来,道,“替那老人家付了酒钱吧。” 侍卫带着荷包走了,青娘满脸无奈,道,“娘子就是心善,焉知这种人,您帮了也是无用的。” 一大把年纪的酒鬼,定然是游手好闲之辈,赊账赊惯了,哪晓得今日碰上个较真的酒肆掌柜,这才闹了起来。就是替他付了钱,下回还是照旧,这样的人,帮了又有何用? 知知抿唇,冲青娘笑了下,道,“我见着了,便帮一帮麽。既然让我撞上了,便是老天爷的意思。” 她看见了,便帮上一把,不过是顺手的事,又不费力,何必纠结那么多有用无用的,知知懒得想那些,倒不如就帮了。 片刻,那侍卫从人群中出来,身后却跟了一醉醺醺的老头儿,衣衫褴褛,酒气冲天,隔着老远,青娘便抬手捂住了鼻子。 侍卫无奈,“这老人家非要给夫人磕个头。” 老头儿并不干瘦,肚子浑圆,且矮,加上满身酒意,莫名的,让人一眼看过去,联想到酒缸。他被领过来,倒十分有规矩,也不乱瞥,倒叫知知生出几分好感。 “老人家,磕头就不必了。只是酒乃伤身物,下回别这般喝了。小酌几口,尝尝味,过过瘾,这般才能长长久久的喝下去。”知知好心劝他几句。 胖老头儿嘿嘿一笑,“喝惯了,不喝肚子里酒虫咬人。” 知知无奈,只好道,“您住在哪里,我叫人送您回去。” 下一秒,胖老头儿“哇”的吐了满地,仿佛是酒劲上来了,呕吐物的味道属实刺鼻,两边路人俱绕道而行。 吐了后,胖老头儿便睡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那侍卫推了好几把,没反应。 青娘快膈应死了,嫌弃道,“娘子快别管了!” 知知却道,“总不好就这样将人丢在路边,天这样热,中了暑气,怎么办?这样吧,先带回府吧,待他醒了,再送他回家。” 说着,便叫侍卫带老人家回府。 …… 到了衙署,刚进门,知知便瞧见了二哥江术。 知知小跑过去,仰着脸叫他,“二哥,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大营麽?” 陆铮打广牧时,带了江堂和江术二人,如今两人皆被提拔,担着不轻的职务。 江术笑望着知知,“今日过来有事。” 知知忍不住追着问,“二哥,爹娘他们何时过来?我想他们了。还有小驴子,也不晓得他长高了没?” 江术见她还同从前一样,眼神依旧柔软,神情温然,仿佛从千户娘子到太守夫人,对她而言,并无什么变化。倘若有人能劝得住陆铮,那便独独只剩下她了。 “二哥?”知知见他不答话,追着问了句。 江术回过神,道,“我同大哥商量过,打算过段时间。大嫂有了身子,月份还浅,路上奔波,太受累了。” 知知一听,惊喜道,“大嫂有好消息了?那大哥一定很高兴吧?” 江术憋笑,摇头道,“大哥早想要个女儿了,连侄女名字都取好了。到时候倘若生的是侄儿,也不晓得大哥受不受得了这打击……” 知知亦跟着笑,江术止住了笑,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来找你的。先前你来广牧时,有书生路上拦了你的马车,你可还记得?” 知知颔首,“我记得,怎么了麽?” 江术道,“最后查出来,是钟氏的郎君钟厉,他不服妹夫,故设了这局。妹夫欲杀钟厉,二哥想,你能不能出面劝劝他?” 顿了顿,又解释道,“非二哥不在意你的安危。只是钟厉乃钟家嫡孙,钟老爷子在兖州颇有声望,也肯自逐兖州,妹夫又刚入主兖州,此时杀钟厉,有百害而无一利。” …… 知知从青娘手里接了食盒,自己提着,来到陆铮衙署办公之处的门外,刚敲了一下,门便被打开了。 见了来开门的陆铮,知知笑盈盈,脸上的笑又甜既娇,“夫君,该用午膳了。” 陆铮“唔”了句,十分自然接过她手中的食盒,牵她入了内室。 知知起身将膳菜摆好,道,“天热上火,易败胃口,我从家中带了份冰镇的瓜果,夫君先吃几块。” 陆铮欣然夹了块冰镇过的瓜果,送进嘴里,只觉得浑身舒坦,半日的燥热俱随着爽口瓜果下肚而消散了,他给知知夹了块,道,“你也吃。” 待用过冰镇瓜果,两人便用了午膳,知知来送饭已有几日了,渐渐的,这里也备了许多她常用的物什,今日进门,还瞧见了内室多了张软榻。 陆铮见她望着那里,略咳了句,撇开脸,道,“先前那张榻硬,你睡了要不舒服的,我叫人换了张。” 但实际上,知知之前怕自己留在这里,打扰了陆铮的正事,每回都等陆铮用了午膳,便回太守府了,从来也没在那张硬榻上歇过。但陆铮这样说,自然是希望她能留下陪陪他。 知知颔首,软声道,“夫君费心了。” 陆铮见她明亮双眸望着自己,不由得面上一红,佯装咳了句,清了清嗓子,道,“随便吩咐一句而已,没什么。” 知知见他不自在的样子,抿着唇直笑,起身,却没朝那软榻去,顶着陆铮失落的眼神,径直出了门。 片刻后,又回来了。 陆铮眸中划过一丝欣喜,却又要面子,没出声问。 知知在软榻上坐下,道,“我同青娘说了,叫她先回去。我今日吃撑了,在夫君这些歇一歇。” 陆铮出了外室,低头看着文书,看似认真,实则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内室里,知知侧卧在软榻上,睡得乖顺,秀美纤细的双手拢在胸前,黑软的长发垂落在软榻竹席之外。虽隔着扇门,他仍觉得,好像听得见里边娇娇女子清浅的呼吸。 他闭了闭目,沉下心来,一心处理着面前的文书。 知知这一觉睡得有点久,醒来便瞧见摆在不远处的冰盘,微微的凉意缓缓在内室萦绕,令内室气温舒适宜人,难怪自己一觉睡了这样久? 知知起身,理了理不知何时散乱了的衣襟。这里没有妆镜。倘若有,她便能看见自己唇上的唇脂比她出门前浅了不少。 她收拾整理好,来到外室,正看见陆铮靠坐着,皱眉翻看着文书,他出身武夫,一向不讲究俗礼,除了打仗时候,其余都只着一身黑色常服,略一蹙眉,战场杀神的气势便出来了。 知知倒不惧他,上前替他整理乱糟糟的桌面。 陆铮听见动静,蓦地抬头,“睡醒了?” “嗯,睡得很好。”知知答了,笑盈盈望他,“是夫君吩咐人放的冰麽?” 陆铮“嗯”了句,将手中文书丢到一边,伸了个懒腰,道,“再陪我会儿,等会儿一起回去。” 知知应下,想起二哥江术之前同自己说的话,想了想,道,“夫君,今日我遇见二哥了。” 陆铮抬眼,似隐约猜到了些,但并不顺着她的话往下问,“是麽。替我磨些墨。” 知知微怔,卷起袖子,伸手去磨墨,她的手腕皓白纤细,青葱指尖捏着墨条,缓缓捻摩着,原本清亮的清水逐渐被晕染成浓黑的墨汁。 待磨出一足够的墨汁,知知便收回手,想了想,小声问道,“夫君,你是不是不想听我说啊……” 陆铮执笔的手一顿,索性丢开了,牵过知知的手,拿过湿帕子替她擦指尖的墨汁,沉声道,“钟厉我不会留,你不用劝我。这件事,谁劝都无用。” 知知缩回手,直直地坐正了,双手交叠放在小腹,轻声道,“我晓得,夫君不想听,但我还是想说。夫君做事,自有夫君的道理,我本不该多嘴。然,钟厉虽策划此事,但到底没翻出水花,倘若夫君坚持杀他,一则坏了夫君的名声,二则令钟氏对夫君怀恨在心。” 陆铮冷冷道,“怀恨在心又如何,屠尽便是!” “夫君——”知知惊得睁大眼看他,上前去握他垂在膝上的手,“夫君不可。” 陆铮见她清澈双眸望着自己,心中蓦地一软,却仍是撇开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道,“这事你不必再提。我不会屠钟氏,但钟厉不能留。你若无事,便先回去。” 知知同他为夫妻近一载,还是第一次被他这样严词拒绝,从头至尾,他不愿听她提起半句,态度冷淡至极,令知知都不由得感到奇怪。 她从未见过,陆铮这样执着于一件事,甚至她感觉自己再多说一句,陆铮便立即要翻脸一般。 最终,知知没再开口,起身道,“那夫君忙,我先回府了。” 门被掩上,听着女子渐远的脚步声,陆铮整个人松了下来,看了眼那严严实实的门,再静不下心处置文书。 32、红颜祸水 太守府, 青娘忧心忡忡望了眼屋里, 见知知回来后,便一直独自坐着, 情绪似乎不高。 想了想,入内,低声道,“娘子,可是同郎君拌嘴了?” 知知回过神, 见青娘满是忧虑望着自己, 却只是摇摇头,道, “没什么。” 青娘见她不讲, 恐自己问多了,反倒惹知知心烦, 便悄无声息退出去了。 晚膳时候, 陆铮迟迟未归,知知等了他许久,眼见着青娘眼中担忧更甚, 便道,“不等了,郎君怕是有事。” 她一人吃了几口,没太大胃口,便叫下人撤了,在屋内静静坐了许久, 未等到陆铮归,便独自歇下了。 嫁予陆铮近一载,除了上回陆铮吃飞醋,两人还是第一回闹矛盾,知知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虽侧卧着,却迟迟难以入眠。只觉得冷清。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入睡了,亦睡得很浅。 陆铮悄无声息进屋,昏暗的月色下,依稀能瞧见榻上侧卧着的女子,她柔白的脸颊贴着枕,细长的十指揪着被褥,仿佛睡得不大沉,又仿佛不安的模样,纤长睫毛时不时颤动。 他的目光顺着,划到她的闭着的双眼上,依稀看见眼角些许的湿润,陆铮心中一愣,上前几步,伸手去摸枕面,倒是没像他猜测的那样,入手一片湿漉漉。 下意识松了口气,没哭便好…… 正要收回手,黑暗里却传来一句轻轻的“夫君……” 陆铮不自在收回手,“嗯”了句。 知知起身,将乱了的发整理好,仰着脸望着黑暗中的男人,“夫君用过晚膳了麽?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便没等你。” 陆铮道,“用过了。” 知知颔首,将被褥略收拾了下,道,“夫君歇在这里麽?”顿了顿,极小声的道,“还是夫君还在生我的气,要去别处歇,那我叫青娘腾间屋子出来……” 虽没点烛,但他能听得出,她的语气带着丝小心翼翼,仿佛怕他又像下午时那样动怒。陆铮的心里一紧,沉声道,“就歇在这里,我没生你的气。” 知知摇摇头,神情温然,“夫君生气也应当的,夫君自有夫君的打算,我不该多嘴……” 陆铮是极受不了她低声下气,委曲求全的样子的,从前两人刚成亲时,他一度觉得知知这样乖顺的性子很好,等爱她至深后,便晓得,她有这样的性子,俱是在那郡丞府中养出来的。 他宁肯她同自己闹,同自己吵,也不愿见她委曲求全。 陆铮微微闭了闭目,道,“今日是我阿父和阿兄的忌日。钟厉谋权,我不会在意,争权夺势,各凭本事,赢了输了,我都赌得起。但他偏偏最不该将争权夺利之事,牵扯至你的身上。外人劝我宽厚,留钟厉一命,焉知我心中之恨!” “他如有本事,从我手中夺了兖州,我大不了从头开始。但他倘若害了你,我将此生抱憾。钟厉所为,实在触及我的逆鳞,纵使谁来劝,我都不肯留他这祸患。” “我留他一回,旁人便不觉得害我亲人,是件什么干不得的事,日后便有人敢效仿,我此番非要杀一儆百,彻底绝了所有人的念头。” 他前半身孤苦,父兄皆亡,从前被他护着的,只有寡母和寡嫂,但那是责任。后来又多了知知,是他此生挚爱,无论那些人将手伸到谁身上,他都无法容忍。 所以,白日里知知来劝他时,他怕知知听了,心中畏惧他,只能出言赶她走。但人走了,他又心不在焉,在衙署枯坐了许久,干什么都没心思。 知知不晓得他竟是这样的想法,想到今日还是陆铮父兄忌日,更晓得他心头之疼,不由得心疼这时时都强硬的男人,伸手握住他垂放在膝上的手,低低唤他,“夫君……” 陆铮今日开了口,倒不觉得继续往下说有多难,索性便继续道,“年少时,父兄之死,乃我此生憾事,我曾立志要替父兄报仇,然他们是死于战场的,我无人可怨,性子一度偏执。是祖母开导我,我虽放下了,但绝不想再经历一样的事。” “我不愿等出了事,再来满腔仇恨,无处发泄,我宁肯将事情做绝了,以绝后患!旁人说我暴虐也好,嗜血也罢,我不在乎!” “夫君,我知道了。”知知微微靠前,将脸贴于他的胸口,隔着薄薄的常服,依旧能感觉到他胸腔之中的那种怒火,以及提及父兄时,那种无能为力的悲愤。 从他口中,知知听得出,年少时的陆铮,定然过得不好,阴郁的少年,丧父丧兄,寡母怨恨。她很心疼他,恨不能回到那时候,跑出郡丞府,去卫所找那阴郁偏执的少年,去陪着他…… 陆铮说完了,激动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其实是很要强的性子,要他服软,比登天还难,更别提将心中此等隐秘之事告知旁人,年少的偏执、为父兄报仇的无能为力,俱是他不愿提起的隐秘心事。然在知知面前时,他却很轻易的便说出了口,宣泄过后,情绪意外的平静了很多。 “你都知晓了,钟厉我不能留。”陆铮低头,顿了顿,道,“你别为此不高兴,下午时,我并非有意赶你。你走了后,我亦心中不好受。” 知知一双湿润的眼望着他,道,“那下回夫君别赶我了,我笨,猜不透夫君的心思,哪里做的不对了,夫君好好同我说。你赶我走,我心里亦难过了好久。” 陆铮心中亦有悔意,“嗯”了一句,两人将话说开了,只觉得心贴得更近了。 月色朦胧,窗外偶有树叶沙沙的声响,在静谧的月色下,带来隐秘的声响。 陆铮忽的低头,急切地去攫取知知的唇,他吻得用力,听她在自己身下急促的呼吸和轻声的呻/吟,他荒芜了整个少年时的心,仿佛一下子填满了。 他想,再没有人能给予他这样的温存,她那样柔软的一具身子,软绵宽容的性子,包容着他的偏执、莽撞、悲愤、孤独和年少时无处发泄的怨恨,亦承受着他此生为数不多的柔情…… 这隐秘的欢愉,在树叶沙沙的声响下,显得隐秘而又暧昧。 次日,青娘来敲门时,等了片刻,没听见声响,正纳闷时,门一下子被拉开了。 陆铮站在门内,青娘吓得忙屈膝行礼,不解他是何时回府,又是何时进了娘子的房间的。 陆铮穿好了常服才出来的,关好了门,嘱咐青娘,“等会儿再来,让她多睡会儿。” 青娘忙轻声应下,“是,大人。” 然后推到一边,陆铮没多说,径直疾步出了院子,打算去衙署。 行至外院,却被个老头儿给堵了个正着。 陆铮蹙眉,“你是何人?” 老头儿十分眼熟,正是昨日被知知救回府的老人家,他这会儿倒是没喝酒,眼神清明,从上至下打量着陆铮,他身材矮胖,加之举止随意,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身份。 陆铮被他盯着看,声音冷了几分,“你是何人?” 胖老头儿被他这凶狠的模样吓了一跳,往后一缩,怕死得很,“你这人怎么这样凶?明明你那小媳妇又善良,性子又好的。” 陆铮听他话里意思,“你是我妻子带回来的?” 胖老头儿嘟嘟囔囔半天,才道,“我要不是看你那小媳妇要被你害惨了,我才不多管闲事……喂,你真要杀钟氏之人,你可别后悔啊?” 陆铮心中不由得警惕,这老头儿怎的知道这些事。 老头儿继续道,“你由着性子砍了钟氏子,可有想过,旁人会怎的想?你陆铮乃一介男儿,自不惧流言恶名,然你家小媳妇与你不同,她性子纯良,却因此事成了红颜祸水。你杀钟氏后代就是一刀的事,旁人说起来,大可以说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媳妇可就成了祸害了!你说你家小媳妇冤不冤?” 陆铮一怔,“你懂什么?” 老头儿呵呵一笑,“我怎么不懂?你欲杀钟氏子,无非有两缘由,一是震慑旁人,叫他们晓得,同你陆铮作对,要承担的是什么后果。二是为了你的家人,叫旁人知晓,他们乃你的逆鳞。你猜猜看,旁人会相信你是出于前者,还是后者?” 陆铮沉声,“前者。” 若是这两个放在一处,旁人只会往第一点上想,在他陆铮心里,家人比权势重要,但在旁人眼里,未必会这样想。 他们只会觉得,他是为了兖州,而杀钟氏,这也是此前身旁人一直劝他留钟厉的原因。 老头儿幽幽道,“还不算太蠢。我再问你,你家媳妇那日于众人面前,那般维护你,为的是什么?她好不容易费心将你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你倒好,转头就去砍了钟氏后代,当真白费她那日舌战群儒的气魄和胆识。” “说来说去,你就是想说服我,留下钟厉?”陆铮抬眼,漠然看向老头儿,“你是钟氏派来的人?” 老头儿呸呸,“你少冤枉我,我干嘛给一家子废物的钟氏当说客!我都说了,我是看在你媳妇的面上,不忍她背这红颜祸水的罪名。你要杀就杀,我可不管,反正钟氏后代在你手里,媳妇也是你媳妇,可不是旁人的!” 陆铮质问,“你究竟是何人?” 老头儿似乎是怕他动手,提前躲了几步,懒洋洋道,“你管我啊,我是你媳妇的客人,你可不能赶我!” 陆铮见他不肯说,索性不问,冷声道,“那你说,我该如何处置钟厉?” 老头儿嫌弃皱眉,“我干嘛替你出主意,自己想去,自己想去!年纪轻轻,指望我个老头子干嘛?” 说着,手背在身后,一路溜达回去了。 半晌,慢悠悠道,“呵,倒是个知道疼媳妇的。” 33、妇好祭 陆铮没去衙署, 一拉缰绳, 调转方向,冲城外的大营而去。 到时, 军营正值晨练之际,金色朝阳晕染着这片土地,西北角的军旗风中猎猎作响,拍打着蔚蓝天际。士兵操练之声,统一齐整, 几乎势如破竹, 犹如要捅破天际…… 与来时的几万兵马不同,如今整个兖州, 俱以陆铮为主, 他亦不再是从前卫所千户,在这乱世之中, 他已有自保之力。 陆铮瞭望了眼烽火台, 迈开步子进了大帐,李多黄巍等人见他来,俱感到惊讶。 “大人怎么来了?” 陆铮脚下不停, 淡声吩咐,“去请钟老爷子来。” 片刻,钟老爷子至,短短数日,他苍老了甚多,见了陆铮, 亦恭敬立于一旁。 陆铮沉声道,“坐。钟厉之事,我已有决断。留他一命,未尝不可,但除自逐兖州外,另有一事,钟氏若应,我便留钟厉。将钟氏策划书生闹事一事,从头至尾,公之于众。” 钟氏不是在兖州名声好麽,那他便毁了这名声……非但如此,他还要脚踩钟氏,替自己扬名。这种沽名钓誉之事,他并非不会,只是不屑行此手段,但既然钟厉洋洋得意,以为能借民心夺位,那他便让他看看,眼下的兖州,究竟谁才是民心所向! 钟氏神情冷漠,抬眼看向钟老爷子,“钟氏可应?” 钟老爷子嘴唇哆嗦,面失血色,半晌,终是应下,艰难道,“应!” 他知道,陆铮待钟氏算十分宽厚,他亦不愿陆铮正面对上,非他胆怯,而是广牧城外那一战起,他便晓得,此人不容小觑。莫说孙儿钟厉,便是钟家所有郎君加起来,也敌不过陆铮一人! 而今日,从陆铮处理钟氏之事上,他再一次看清了这一点,钟氏输得一败涂地!先前好歹还占据忠义之道,如今却里子面子都无了。 陆铮不欲与钟氏交集,剩下之事俱交予性情沉稳的黄巍。 当日,以钟章为首,钟氏郎君居后,亲拟罪己书,张贴于钟氏正门外。 钟氏据兖州数十年,一直以仁治为主政,这样的士族,一旦沾染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数十年名声毁于一旦。换言之,这事若是陆铮做了,未必掀起太大风浪,但换作一向将“仁义礼智信”当做家训的钟氏做,却不同了。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君子同沽名钓誉之辈,其间也不过一念之差。 至此,钟氏彻底退出兖州的政治场,声名狼藉离开兖州。 而与之相应的,是陆铮的声名鹊起。 原本,广牧一战,替他打响了名气,蒋鑫乃名门之后,之所以性情傲慢,并非毫无缘由,年少成名,未有败绩,此番却被打得灰头土脸,犹如丧家犬滚出兖州。陆铮赢了蒋鑫,本就入了各州势力的眼。但从前只当他是个运气不错的莽夫,并不在意,如今他未动兵戈,便令主兖州数十年的钟氏,灰溜溜自逐兖州,倒令众人改观了。 益州蒋氏自是恨他入骨,然相隔不远的豫州薛氏、徐州郑氏等,倒是将这位新“邻居”看在眼里了…… …… 陆铮回府,不出意外见到了来堵自己的管鹤云。 府中多了一身份不明之人,陆铮自不会视若罔闻,令人调查其身份。 不出几日,文书便递到了他的案头。 管鹤云,人称鹤云先生,擅谋,祖籍不明,但曾有人言,追溯祖上,管氏一族源于颍上管夷吾,但此言论未得证实。管鹤云前半生未曾现世,至四十岁时才出山,曾襄助朝廷,于汜水外三败陈氏,更曾逼得当时北方霸主战胥退兵。 此前声名显赫的谋士朱思卢曾言,与管鹤云比,他远不足也。 文人相轻,能令同行服输的,且这般心服口服的,独独管鹤云一人。 但是,朝廷畏惧战胥,迁都至小扬州时,管鹤云竟莫名失了踪迹,此后几年,再无人见过他。时人称,朝廷南迁,令管鹤云失望至极,不再受朝廷驱使,令觅新主。但无论是有称霸之心的陈氏和战胥,还是旁的想招揽他的人,都未曾寻到过这位管公。 而这位旁人求贤若渴的管鹤云,便在陆铮的府里。 陆铮神色不变,“管公何意?” 管鹤云装疯卖傻时间久了,一时正经起来,还有些不习惯了,呵呵一笑,直言道,“觅主。” 陆铮沉声,“觅到了麽?” 管鹤云直起身,并不在意陆铮轻描淡写的口吻,道,“兖州居中,看似四通八达,实则不然。钟氏一族虽后代自大傲慢,但钟章倒并非无能之辈。钟氏主兖州几十年,兖州非但没有强盛,反日益衰败。缘何,郎君可知?” 陆铮漠然,“四通八达,人人欲夺之,欲弱之。” 管鹤云语气更含了一丝欣喜,道,“郎君所言甚是!北地有霸主战胥,南有陈氏虎视眈眈,东豫州徐州倒不欲取,然亦自身难保,年前一战,豫州险些落入陈氏之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西有益州,与郎君结仇甚深。此前钟氏主兖州,施的是仁政,然郎君手段强硬,已令各州心生畏惧。卧榻之侧,岂容虎狼?” 陆铮岂会不知,然乱世中,谁不如此,只道,“我有何惧,大不了打便是。” 管鹤云,“郎君只坐等旁人来攻,未想过主动相争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逐鹿天下的野心,难道郎君半分都无?” 陆铮终于将目光落至面前其貌不扬的老头身上,两人久久注视彼此,片刻,陆铮移开视线,“管公既要投我,便拿出诚意来。我有逐鹿之心,然并非疯魔之人,我不过占了兖州一地,与陈、战二族相争,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管鹤云沉吟,退后一步,扬长一拜,恭谨道,“君所言,吾已知,请君拭目以待。” 陆铮倒不似旁人那样喜形于色,只颔首,“我等着。” 两人再无其他话,陆铮疾步离开,回到主院,进门便看见知知低着头,伏在案上写什么。 知知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是陆铮,放下手中的笔,面上盈笑,“夫君回来了?” 陆铮三两步坐下,靠近她,低头扫了眼案上,“写的什么?” 知知面上微红,坐直了身,道,“昨日祭官来府,说几日后乃民间妇好祭。从前钟氏在时,妇好祭一直由钟氏旁支妇孺主祭。如今钟氏离兖,便询我,可否代之。夫君方才看的,便是祭官送来的妇好祭文,需我当日诵读。” 陆铮听得不解,“妇好?” 知知见他不解,解释道,“妇好乃商王武丁之妻,曾多次受命,征战沙场,战功赫赫。广牧有其雕像,妇好祭由来已久,是广牧的一项传统。倘若婆母在,应当由她来的。” 知知提及此,陆铮倒不在意,道,“无妨,你去便是。” 知知应下,又想起婆母和长嫂。几日前,陆铮已派了人去接,算算日子,应当已在路上了。 思及此,知知道,“前日夫君同我说,要接婆母过来,我便令青娘收拾了东院,一应都准备妥当,只等婆母了。长嫂那里,我则收拾了西院。夫君觉得可以麽?” 陆铮并不在意,颔首,去握知知垂在膝上的手,温存道,“自然,你一向心细,你安排便好,不必来问我。” 顿了顿,又思及母亲肖夫人古怪性情,低声道,“我知晓你性子柔顺,不欲同我阿母争执。我阿母性情偏执,近年愈甚,我亦不能时时留在府里,倘她行事过分了些,你——” 他本想说,你避着些,但话到嘴边,又难以开口。 他发现自己,愈发不忍让江氏隐忍,停顿片刻,道,“罢了,我来同阿母说。” 知知亦非蠢人,闻弦音而知雅意,道,“夫君的难处,我晓得。自古婆媳不合,便是常有的事。待婆母来了,我会尽力同她相处,不会让夫君为难的。” 其实陆铮夹在她同肖夫人之间,处境的确很尴尬。一方是寡母,一方是妻子,但他也尽力转圜了,从未让自己受什么委屈,时至今日,两人亦已交心,知知便不舍他费心这些。 且在知知看来,肖夫人说到底是夫君的母亲,自己真心敬她,她未必会冷言冷语。便是些冷言冷语,受了也就受了。 几日后,广牧举办妇好祭。 知知作为主祭,一袭端庄华服,登至高台,迎风之下,华服招展,如同翩跹蝴蝶,又若九天神女。且她容貌甚妙,远远望去,肌肤雪白,双眸清亮,盈盈春水,令人望而向之。 此前主祭妇好的,一直是钟氏妇,钟氏之中论资排辈选出的,自然皆是年纪偏长的妇人,端庄大气自是有的,但颜色上不免就差了几分。如今换了知知,郡中百姓皆眼前一亮。 高台畔有学子,被请来作诗赋。循旧例,待妇好祭结束后,所作诗赋便被编纂成册,供于郡中史阁。此前,诸学子一向头疼,妇好祭年年有,且年年相似,歌功颂德之词,早已用烂了,每每挠破脑袋,也只写出些陈腔滥调。 今年却不同,当见到登上高台的姝丽美人时,姿态端庄不失窈窕,学子们俱蓦地文思泉涌,笔下生花,顷刻之间,全都伏案作赋。 待知知诵了妇好祭后,由人引着下了高台,祭官来道,片刻后还有妇好祝。 知知应下,待有人来请时,又登上高台,为几个选为代表的女童行妇好祝。 女童俱玉雪可爱,年岁不大,却十分乖巧伶俐,知知见了便十分喜爱,一早上俱做端庄神情的面上,忍不住露出一抹淡笑。随后,语气温然,声音清亮,为几位女童行妇好祝。 “一愿汝平安康健。” “二愿汝福寿绵长。” “三愿汝如妇好,此生无憾事。” 34、吃醋 从高台上下来, 知知背后香汗淋漓, 好在面上妆容服帖。华服虽美,却十分厚重。今日艳阳高照, 高台上又无遮拦,端的是折磨人。 青娘心疼坏了,忙取出带来的轻薄夏衣,道,“娘子快换一身, 别中了暑气。” 知知进了准备好的房间, 在青娘的服侍下,脱下厚重的华服, 紧贴在纤细身体上的里衣湿了大半。她的肌肤养得好, 青娘边替她脱了里衣,便心疼道, “都闷红了, 回去得涂些膏……” 知知亦难受得很了,只觉得浑身不舒服,换上了轻薄夏衣, 仍觉得身上有种怪异的湿腻感,恨不得立即回家净身。 再出来时,知知已换了个模样,头上沉甸贵气的饰品俱摘了,身上厚重的华服也脱下了,雪白轻便的夏衣上身后, 衬得盈盈一握的腰肢越发细,乌黑的长发垂在背后,衬得后颈露出一抹肌肤雪白,加之知知笑容温和,身上亦没有时下高官夫人的傲气。她走出时,人群忽的爆发出一连的“陆夫人”…… 方才于高台上,得端庄大气,知知便一直克制着神情,神色郑重。 如今下了高台,又被百姓们围着,她便不由得露出温然笑意,唇角微微上扬,眸含暖意,令人看了便觉得十分亲近。 陆铮策马来时,目睹的便是这一幕,自家妻子行走于人群中,四周围堵着诸多百姓,眼神俱不离她。 他心中蓦地涌上了一股淡淡的不快的情绪,犹如自己珍藏的珍宝,一夕之间,忽的公之于众,灼灼光辉显露在世人面前一般。 他疾步上前,人群见是陆铮,俱自动分开一条道。 入内后,陆铮毫不在意众人目光,行至知知跟前,与她并肩,牵了她的手,冲着四周百姓微微颔首。 广牧百姓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守夫妇同时露面,俱齐齐望着二人,见一双璧人,犹如佳偶天成,原本冷厉凶悍的陆铮,此时竟显出几分温情来。 人群中不知何人起的头,众人开始欢呼。 伴随着人群欢呼声,一年一度的“妇好祭”取得了极佳的效果。 过了几日,祭官还满面喜色送来了本册子,由妇好祭当日学子书生们所做诗赋,收集编纂而成。 知知收下册子,想着闲暇时候翻一翻,随手搁在一边,哪晓得第二日,便怎的都寻不到那册子了。 陆铮回来时,她恰好遍寻不见,顺嘴问他,“夫君可瞧见上回祭官送来的册子了?我昨日搁在案上,今日便不见了。” 陆铮漫不经心道,“大概被当成废纸清走了。” 又大掌搂过知知的腰,不许她再寻,沉声道,“有什么可看的,不就是一群书生歌功颂德的陈腔滥调,没什么特别的。” 知知被他拥着,不得不坐在他腿上,仰脸问他,“夫君怎知道的,夫君看过了麽?” 陆铮略一低头,便能看见她一双明亮干净的双眸凝视着自己,犹如暖暖春水,脑子里忽然冒出那些学子诗赋中形容她的华美词藻,虽然他心中不喜,但却不得不承认,那些通篇赞她姿容的篇章,的确写的极到位。 想到那本被他丢进池塘、毁尸灭迹了的册子,陆铮不自在撇开头,淡道,“随手翻了几页,无聊得很。” 知知没怀疑,温顺道,“那我便不看了。” 陆铮最喜她同自己私下的温顺模样,忍不住低头去吻她,知知亦微微仰着脸,双手揪着陆铮的衣襟,乖乖让他吻。 陆铮从前觉得,女色不过如此,如今才晓得了,不过是没遇上对的人罢了。倘遇上对的人,莫说她不勾引自己,便是她只娇娇怯怯望着自己,他都无力招架,只得束手就擒。 …… 郧阳至广牧的宽阔官道之上,长长的车队不紧不慢,向前行着。 马车内,肖夫人侧卧着,时不时“哎呦”两句,仿佛被这晃荡的马车折腾得受不了了。小宋氏在一边为她按着穴道,低声道,“娘好些了麽?” 肖夫人不耐道,“都怪你,非要去什么广牧,我宁肯留在郧阳!夫君和大郎的墓都还在郧阳,眼巴巴跑广牧去做什么?” 小宋氏被婆母恶声训斥,亦面不改色,低声道,“娘,这话您别在二弟面前说。如今二弟都成了兖州之主了,他心里惦记您,才会派人来接您。” 肖夫人满脸憎恶,“谁要他惦记我!” 小宋氏柔声劝道,“娘,二弟出息了,咱们也跟着沾光。您便是不顾着自己,也要替钧哥儿想想不是?从前无论娘您做什么,二弟从未反驳过您,如今却不同了,二弟有二弟妹了,哪能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将我们放在心上?您若再冷着二弟,只怕日后他就真正同您离心了……” 肖夫人气得横眉,“他敢!我生他养他,他敢忤逆我?!” 小宋氏可不像自己这位婆母这样蠢,早还在陆铮还未离开卫所时,她便瞧出了端倪,那位一声不吭的二弟妹,生得貌美还是其次,攻心的手段却是绝佳,不过短短几日,便令陆铮为她回绝了过继一事。 这事她筹划已久,偏偏江氏一开口,陆铮便改了主意,硬生生塞给她一个陆氏其他人家的孩儿。 她若是要过继旁人的孩儿,何必等那样久?只有陆铮的孩子,才是同自家夫君血缘最深的血脉,才配让她守着,旁人的孩子,她看一眼都觉得厌烦! 小宋氏压低声音,恐自己这些话让旁人听了去,道,“婆母息怒。但二弟如今的确更亲近江家人,这会儿二弟夺了兖州,江家兄弟二人皆被提拔,可不见他提拔肖家人。您身为二弟生母,您才是他最亲近的人,如今却是二弟妹占了这身份,连带着她江家也一起鸡犬升天。” 肖夫人听了这话,脸一下子黑了,“她江氏算什么,不过靠着一张脸罢了!” 小宋氏哄着她道,“婆母说得对,江氏不过钻了空子而已。您若是待二弟和颜悦色些,他定然还是抛却不了骨血亲情。再者,钧哥儿还小,日后还要仰仗二弟照顾,让他和二弟多亲近,否则,等江氏生下孩儿,二弟哪还记得隔房的侄儿。我同婆母都是女子,日后要叫钧哥儿撑起大房的门户,还是要靠二弟。” 提起偏爱的长子,肖夫人倒听得进去了,皱眉道,“需要这么费劲麽?他陆铮再出息,还能忤逆我不成?罢了,听你的就是!” 小宋氏这才露出笑,小声劝道,“那血祭之事,您日后可万万不能再提了。如今二弟还爱重二弟妹,您待二弟妹,多少也和气几分,免得将二弟越推越远了。公爹和夫君走后,便是您一人拉扯二弟长大了,他总是惦记着这份生养之恩的。您只需和气几分,关心几句,二弟哪还会同你记仇……” 肖夫人听得不耐烦,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头痛,躺一会儿。” 小宋氏这才住了嘴,掀开帘子,望了望空旷的官道,怕是再过几日就要进广牧了…… …… 肖夫人和小宋氏到的那一日,知知早已在门外候着,见了婆母,便恭敬道,“婆母。” 令她意外的是,一向视她于无物的肖夫人,居然冲她点了下头,虽然神情还是冷淡,但还是令知知很是受宠若惊。 她又同肖夫人身侧的小宋氏打招呼,“大嫂。” 小宋氏亦含笑道,“二弟妹,这段日子你一人照顾家里,辛苦了。” 知知温婉一笑,并未说什么,后退一步,先将肖夫人送至东院。 至东院后,肖夫人难得夸了知知一句,“布置得不错,费心了。” 这一句,实打实令知知后背都有些发冷了,怔了一瞬,才道,“婆母喜欢便好。大嫂和钧哥儿的宅子,在西院。等会儿若还有什么遗漏的,大嫂尽管派人来同我说。” 话音刚落,就见小宋氏掩唇一笑,道,“二弟妹,还是不用特意给我和钧哥儿准备了。” 知知正不解她的话,肖夫人开口了,“钧哥儿要和我住,我一日看不见他,心里便不舒服。孩子还小,离不得娘,便叫你嫂子跟我一起住。” 天底下哪有让婆婆和儿媳住一起的? 但肖夫人一向是个想怎么就怎么的主儿,压根不是商量,只是随口告知一句,知知压根没什么可转圜的余地,虽觉得不妥,却还是应下了。 “是。” 知知见肖夫人和小宋氏都安顿好了,便道,“为迎婆母和大嫂,府里准备了接风的席面,不晓得婆母和大嫂晚上乏不乏,若是不乏,那便一家子一起吃顿饭。” 肖夫人是懒得坐在一起吃什么饭的,但小宋氏方才多番嘱咐,她便准备应下,却见一边的小宋氏笑盈盈接了话。 “二弟妹费心了,但婆母路上便不大舒服,今晚只怕得好生歇一歇,不如安排在明日?” 知知自然不能叫婆母撑着病体吃宴,当即道,“那便明日吧,都是一家人,也不用非要今晚。” 但她话虽这样说,心里却多少有些不舒服。正常人都不会拒绝得这样理直气壮,头一晚的接风宴,知知既然说了,那定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且看婆母的样子,也不见得连吃个饭都起不了身,知知心里虽有些隐隐的不舒服,但仍是笑吟吟道,“婆母不舒服,我叫个大夫来摸摸脉,今日的晚膳,我便叫厨房送到东院来,也省得婆母受累了。” 说罢,肖夫人借口要歇,知知便十分识趣离开了东院。 回到正院,青娘满是担忧地来迎她,低声隐晦的道,“那位可为难您了?” 知知摇头,“未曾。不过今晚的接风宴便不摆了,等会儿我拟个晚膳的单子,你叫膳房务必精心准备了,送去东院,别怠慢了。” 35、月事 给东院拟好菜单, 知知便叫青娘亲自去膳房盯着, 及时送到东院去。 青娘去后,知知坐了片刻, 忽的小腹一阵酸疼,她下意识算了算日子,才发现这几日恰是来月信的日子,因忙着收拾东西两个院落,一时忙忘了。 那时她还在郡丞府, 陪着阮夫人礼佛时落水, 后来来月事时,便时常小腹疼。药也是时时喝着的, 只是还未见什么效果。 青娘不在, 知知便自己将污了的裙衫换了,勉强弄了热水喝了, 堪堪舒服了些。 青娘那边盯着膳房做好膳食, 回来后,便见知知脸色不大好,吓了一跳, 上来问她,“娘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知知坐不住,靠着青娘宽厚的肩膀,有气无力道,“来月事了, 有些疼。” 青娘也是忙糊涂了,以往每回娘子来月事,她都早早准备好了,提前便把药熬好,三四日前便不让碰凉水,处处注意着,这回竟是忙昏头,把这些事都忘了。 她心疼地替知知揉着小腹,“这可真是的,奴婢给忘了。前几日妇好祭,娘子贪凉,回来后还用了冷水净身。奴婢去弄些四红汤来,娘子喝了早些歇下……” 知知懒得动弹,疼倒没疼到那程度,但她一向忍不了疼,每月来这么一回,也真真是太受罪了些,轻声“嗯”了句。 青娘又匆匆去熬了四红汤来,扶着知知饮下,又服侍她去榻上躺下。 知知其实并不困,只是懒得动弹,微微撑着身子,还不忘嘱咐青娘,“青娘,东院的晚膳,你等会儿替我盯着,让准时送过去。” 青娘应下,又道,“娘子晚上想吃点什么?” 这会儿天色还早,青娘想着知知定然不会睡那样久,否则夜里要饿的,晚膳多少还得吃些。 知知想了想,道,“我喝些粥便好了,夫君昨日说想吃炉焙鸡,让膳房准备一份,另的,看着炒几个下火清爽的菜便好。” 青娘俱一一应下,她做事一向妥帖,知知也放心得很,便安心闭了眼小憩,本是打算只睡一会儿的,哪晓得待她睁眼时,屋里都黑了。 知知略一动,外室守着的青娘便听见了,进来点了烛,“娘子醒了?奴婢叫人送粥来,一直在锅中温着呢……” 知知睡得有些糊涂了,看了眼外边黑沉沉的天色,直起身,随口问,“婆母那边的晚膳送过去了麽,没出差错吧?现下什么时辰了?夫君还未回来麽?” 她问得随意,青娘却愣了下,委婉道,“送去了。眼下是酉时末了,郎君……” 知知抬眼,“郎君怎么了?青娘,你做什么吞吞吐吐的?” 青娘只好道,“郎君去了老夫人处,估计是留在那儿用饭了。” 知知怔了怔,点头道,“我知道了,青娘,我饿了,郎君既然不回来用晚膳了,我便自己用了。” 青娘恐她伤心,本来不想提这事的,按说老夫人来时,自家娘子也是提了接风宴的事,那时老夫人以病推了,如今又留郎君在那边用饭,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倒独独把忙活了好几日的娘子给落下了。 这事落谁身上,谁心里都不舒服。 可知知问了,她又只能实话实说,此时见知知还有心情要晚膳,忙起身道,“奴婢这就去。” 见青娘出去了,知知面上才露出些许的失落,男人心粗,未必会注意到这些小事,怕也是婆母留他用饭,他便留下了。虽这样安慰自己,知知心中多少有些别扭,方才青娘还在时,她还需瞒着,如今只剩下她一人了,便心里藏不住那点委屈了。 待整理好情绪,青娘恰好将晚膳送来了,掀了小盅的盖子,露出熬得香软的粥。 “好香。”知知吃了一口,只觉得唇齿留香,暖暖的白粥下肚,整个小腹都微微发热,额上亦出了些薄汗。 她吃了半碗,抬眼便见青娘担忧望着自己,仿佛怕她心里不舒服似的,便笑着道,“青娘,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青娘低声安慰,“娘子莫难过,郎君不过是粗心大意了些,定不是故意落下您的。” 知知托腮笑着,“谁管他是不是有意的,我还不爱同他们一起吃呢。既要耳听八方,又要眼观四路,给这个夹菜,给那个添饭,吃个饭比绣花还累,还不如我一人安安静静的用碗粥。” “青娘,你别操心了,我又不在意那些。再给我添一碗吧……” “哎,好,奴婢给盛去……” 用了粥,知知便又歇下了,青娘照旧守在外间,怕她夜里要起夜,或是疼得受不住,那便要叫大夫来。 陆铮是戌时过半回来的,进门便见青娘守在外室,问她,“娘子歇了?” 青娘被他吓了一跳,道,“歇下多时了。” 陆铮没想什么,难得和气了些,对着青娘吩咐,“你出去,不必守在这里。”说罢,便疾步进了内室。 入了内室,虽昏暗着,仍能借着月光,瞥见知知姣好的侧颜,陆铮心情极好。 今日,管鹤云带他去看了兖州境内的一处矿山,储量之大,若能冶炼得当,日后整个兖州乃至更多的将士的刀枪剑斧都不必仰仗旁人。 这对陆铮而已,不啻于一个巨大的惊喜,更是一个极大的筹码,是他在这乱世中的一个巨大的财富。 匆匆回府后,又得知母亲和大嫂来了,他便先过去见了母亲,却不知怎的,一向冷淡的母亲,竟和颜悦色留他用饭。他虽心中高兴,但始终惦记着江氏这里。 …… 陆铮大步上前,蹲下/身,伸手去摸知知的脸,知知被他闹得半醒了,呢喃推他,“做什么?” 陆铮按捺不住心中欣喜,去亲榻上人的耳垂,动作温存轻柔,并无什么旖旎气氛,他笑道,“知知,你真是我的福星……” 管鹤云这人他见识过了,的确不亏第一谋士的名头,除了矿山,他亦将广牧治理得十分有序,而这人,便是知知一时心软带回的。 知知被他闹醒,一时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何这样高涨,片刻后,想到方才婆母留陆铮用饭,倒立即顿悟了。从前婆母那样冷淡,陆铮尚且毫无芥蒂供养着,如今婆母态度缓和了,陆铮定然是欣喜的。 思及此,知知虽晓得自己该替夫君高兴,但到底不能做到打心底里感同身受,也不想勉强自己,便道,“夫君去洗漱一下,早些歇吧。” 陆铮晓得妻子一贯是好洁的,也不闹她,起身去洗漱干净了,再回来,上了榻,心中仍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 知知默不作声翻了个身,面朝着里,背对着男人,闭上眼,开始酝酿睡意。 片刻,肩上搭了只手,背后又靠上来一具灼热的身体。 知知不动神色往里挪了挪,轻声道,“夫君,早些歇吧。” 陆铮却毫无睡意,道,“先前时候,我不知给你父安排什么职位。如今倒是有个极合适的,他乃你父,性子又沉稳,将矿山交给他,我十分放心。看来得早些接你家人过来。” 知知被他说得脑子疼,心里又十分的烦,加之小腹还疼,语气平平道,“夫君决定便是。” 陆铮却毫无察觉,又道,“我曾在兵书中看过,有一器物名火炮,威力极大,破坏力极大,待造好了,我带你去看。还有火铳……” 知知哪听得懂这些,换作平时,兴许有兴致同他说,可今日身子不舒服,心里又难受,越发不想理睬,偏偏陆铮就在耳边絮絮叨叨,令她便是想睡都难。 她闭目,片刻后,终于低声道,“郎君,我累了。” 陆铮见她这样说,倒是立即停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从前他每回回来,无论多迟,她一直是等着自己的。今日非但这样早早睡下,方才自己说什么,她的反应都一概平平,倒像生气了? 陆铮回想了一遍,只觉得,难道是母亲给她气受了? 他揽着她的肩,问她,“可是阿母为难你了?” 知知不想说这些,只想安安生生睡个觉,语气平平道,“没有,郎君多心了。” 陆铮住了嘴,就当知知以为要安生了,便听得身后又传来动静,她心烦转身,却见陆铮正下了地,在穿靴。 知知坐起身,“郎君去哪里?” 陆铮回头望了她一眼,似乎在打量了她的神色,片刻后,道,“我去阿母那里。” 知知怔了下,小腹越发疼了,耐着性子道,“这么晚了,婆母定是歇下了,郎君若有什么事,明日再去吧。” 陆铮却道,“无碍,迟早要说的。”顿了顿,道,“我说过,不会让你受气的,我去同阿母说,你先歇。” 知知听了这话,呆了呆,才反应过来,陆铮是觉得她受气了,故而要去劝肖夫人,心里那点怒气又散了些,拉着他的手,轻声道,“郎君误会了,婆母没有为难我。我不过是身子不舒服罢了。” 这话一出,陆铮的脸色更加凝重,站起身,扬声就喊青娘,吓得青娘立即便进来了。 陆铮却没顾得上理睬青娘,先是去摸知知的额头,又去摸她的手,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怕吓着她似的,“哪里不舒服?可看了大夫?” 说着,又怒气冲冲对青娘道,“夫人身子不爽,方才怎么不同我说?好好的人,倒被你伺候出毛病来了?!” 青娘无辜得很,被迁怒了个彻底,知知生怕陆铮一气之下,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闹起来,忙道,“月事而已,我往常也疼的,不怪青娘。” 又忙对青娘道,“青娘,你下去吧,没事。” 陆铮的情绪才稳定下来,确认道,“当真不是大事?你方才疼成那个样子了,还是叫大夫来……” 知知忙拦他,“不必,这样晚了,明日再叫也是一样的。” 陆铮还从未处理过女子月事疼,一时手足无措,想抱着知知,又怕弄疼了她,动作小心翼翼的,“你每月都这样疼的麽?怎么从来没同我说过。你平时如何疼起来,如何做的?” 妇人月事疼这事,谁会大咧咧同自家郎君说,像士族人家,女子来了月事,男子便嫌弃脏污,不肯同妇人同榻的。 知知微微红了脸,道,“寻常小事而已,平日没这样疼。就揉一揉,将寒意驱走便好了。” 话音刚落,陆铮的手已经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揉着,动作小心又细致,暖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里衣,仿佛驱散了折磨她已久的寒气。 “你睡吧,我替你揉……” 陆铮轻轻说着,声音比起平时,仿佛多了丝温柔,知知听得迷迷糊糊的,小腹又暖烘烘的,眼皮子渐渐重了起来…… 36、娘家 知知这一晚睡得很沉, 第二日醒来时, 只觉得神清气爽的,微微动了下身子, 旁边的陆铮便惊醒了,下意识又要去揉她的小腹。 知知轻声道,“已经不疼了。夫君,你再睡一会儿吧。” 虽她这样说,陆铮还是醒了, 索性也不睡了, 侧身去抱知知,在她唇上亲了几下, 懒懒道, “不睡了,真的不疼了, 要不要叫大夫?” 知知嫌麻烦, 忙道,“不用了。”想坐起身,偏偏又被陆铮搂着腰, 搂得紧紧的,知知便问他,“夫君今日不用去衙署麽?” 陆铮道,“不去了,没什么大事,今日在家里陪你。” 知知想了想, 便侧身道,“夫君昨夜说的矿山,是什么?我昨日疼得厉害,没仔细听,夫君再给我讲一遍,行麽?” 陆铮昨夜回来,那样的欣喜,情绪激动得同她分享矿山的事情,但她当时心里觉得烦,便没怎的理会,语气又冷淡,态度又冷漠,现在想起来,实在很是不应该,且昨夜他还那样担心自己,相较之下,知知都觉得自己有些太过分了。 眼下醒了,两人又没事可做,她便主动开口哄男人。 陆铮果然来了兴致,翻了个身,“你可还记得你先前救回的那老人家?” 知知点头,“我记得,夫君昨晚说的管公,便是他麽?” 陆铮颔首,“嗯,他很能干。他欲投我,便以矿山图为诚意。前几日我一直在外,便是亲自带人去寻了,地方虽同那矿山图还有些出入,但亦差不离了。我叫人探了那矿山,储量极其惊人。倘若开采得当,日后那便是我手中一大利器,现如今能大规模自制器具的,只有北地的战胥。兖州若也能冶炼制造,自给自足之外,非但不必仰仗旁人,待兵荒马乱之时,更是众人求之若渴之物。” 知知听他语气中带着欢喜,不由得露笑,含着笑意的眼盈盈望着男人,“夫君真是厉害。” 寻到矿山时,陆铮心里虽高兴,但却是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并未在旁人面前显露,如今得了知知这样一句“夫君真厉害”,便有点绷不住了。 娇娇的小妻子乖顺窝在怀里,仰着脸说着“夫君真厉害”,这画面,陆铮就是再经历一百次,心里都会生出豪情万丈来,他忍不住的对着妻子道。 “我曾言,要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如今,此愿亦未变,无论我是卫所千户,还是兖州太守,或是日后有更大的造化。东海鲛珠、昆仑和田玉、苏州织锦、岭南荔枝……到时候,你要什么,我便摆满整个屋子,随你取用,随你乐意。” 他陆铮的野心,在天下,在十六州,然而,也在自己身侧这小女子身上,他不要什么后宫佳丽三千,若他真能走到那一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实现今日的承诺。 他的野心昭昭向外,他的柔情,唯独留给他的妻,他的知知。 陆铮仍未停下,大掌忍不住去摸知知的小腹,语气中不由带了丝期待,“知知,给我生个孩子吧。他若是小郎君,我必为他延请天下名士,亲自教他武功,教他如何使剑如何射箭如何用戟如何带兵,他定然是最值得你我骄傲的孩儿。若是个小娘子,那可不能教她舞刀弄枪的,得像你这样养着,金尊玉贵娇养着,我定不让她受半分委屈,享尽宠爱。” 说着,有些遗憾的道,“你年少时,我未能认识你。倘若我当时认识你,便不会叫你在那府里受那些委屈。若我们有女儿,定叫她做天底下,除你之外,最最幸福的小娘子。” 知知本认真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我何时那样小气,还要同女儿争了?” 什么叫“除她之外”,她难不成还能同自家女儿争宠? 陆铮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道,“在我这里,自然是要叫你做最最幸福的才行。” 知知忍不住笑,为难他,“你这样说,女儿日后吃醋怎的办?她若问你,”她咳嗽了句,佯装个小小的娘子问道,“爹爹,你最喜欢娘亲,还是最喜欢我啊?你怎的答?” 陆铮却傻了傻,蓦地扑上去吻她,吻得知知直躲,两人气喘吁吁的,陆铮才遗憾道,“我真是悔,当初怎么就没发现江家抱错了女儿,好早些让岳父岳母将你带回家来。” 知知方才不过学了小娘子唤他一声爹爹,他满脑子都是小小的知知,生得玉雪可爱,追在他身后哥哥哥哥的喊着的模样…… 知知眨眼,眉眼弯弯的笑,“我若早回来了,未必会遇上那罗长史逼婚的事,又怎的会来求千户大人娶我呢?” 听她这样说,陆铮还真细细思索片刻,然后笃定道,“那定然是我早早便相中了你,祖母还在的时候,我便求她,替我定了你,做我媳妇。” “夫君只晓得说这些话哄我,那时我第一次见夫君,夫君可凶了……” 两人难得有闲暇时候,便窝在榻上,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待到青娘在屋外站得脚都酸了,小心翼翼来叩门,两人才起来。 但这样的闲暇时候,显然是十分难得的。 吃过接风宴,陆铮很快又忙得见不着人了,但他虽忙,每晚倒仍是回来的,情绪亦十分高涨。 知知不爱问政务上的事,但陆铮偶尔会同她说,这段日子,提到最多的,便是那片储量极丰的矿山。 甚至有一日,陆铮还带了柄剑回来,刀刃雪白,剑身花纹古朴大气,剑柄精致,做工极佳,仿佛冒着寒气一般。 知知看得新奇,伸手想去摸剑身,陆铮忙避开她的手,“这剑刃太利,你别碰,小心划了你的手。你若是想玩,我到时候让工匠,做把匕首给你……” 说完,立马来了兴致,拉着知知到案边,道,“我给你专门画一把匕首,到时候让工匠照着做了。待做完了,便将图纸毁了,这世上便独此一件了。” 知知其实只是好奇而已,她一个弱女子,又不擅长舞刀弄剑的,揣着把匕首也用不上呀!但看陆铮兴致高涨的模样,她便不忍扫他的兴了。 她能感觉出来,这段时间,陆铮的情绪一直很高涨,这是一种有别于旁的欢喜,能令男子始终保持高涨的情绪的,除了美色,便是权力和野心。这样的状态,知知还在郡丞府江家时,在江郡丞身上见到过,那时他刚高升至郡丞之位,犹如吃了长生药一般,满面春风得意,内心的喜悦无处发泄,那段日子,府里一直进新人,接连五六个鲜嫩的小娘子,被抬进了门。 知知那时年纪虽小,却记得很清楚。 如今看陆铮,用戏文里的话,他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满腔的兴奋无处发泄,在外人面前又得有一州之主的气势,喜怒不形于色,也唯独在自己这里,能显露真实的情绪了。 越是这样想,知知便越忍不住纵着他,他带什么回来,她都十分配合,小娘子般问东问西,给足了面子。 陆铮心满意足画好了图纸,放在案上由着它吹干了,想了想,道,“匕首到手了,我在匕柄上给你刻个字。若是丢了,旁人也晓得送到哪里去。” 知知十分配合,面上欢喜,指着那图纸问了几句,待陆铮兴致勃勃答了,她才柔声道,“多谢夫君。” 陆铮道,“你我乃夫妻,何须言谢。对了,上回我拟了信去,请你阿父来广牧,这些日子,怕是快到了。” 提起家里人,知知心中很是关心,忙道,“不是说嫂子有孕,不适合动身麽?” 陆铮倒很有耐心,解释道,“你别担心。这回我叫了你大哥亲自去接,他心里有数的。” 知知刚刚只是有些着急了,此时冷静下来,算算日子,道,“大嫂应当也有四五个月了,胎儿坐稳了,路上慢着些,应当也是没事的。” 知道阿爹阿娘就要来广牧了,知知多少有些坐不住,心中很是惦记,忍不住道,“也不晓得二哥有没有将宅子收拾好,男子粗心,还是我明日走一趟才好。” 陆铮说这话,是知道她惦记家里人,想说出来叫知知高兴高兴的,结果见她这样高兴,只顾着惦记岳父岳母,他心里又醋了,不动声色道,“你叫青娘替你走一趟便是了,何必自己跑去。到时候你阿父阿母到了,我再陪你去拜访二老。你先别急,坐下用了晚膳再说。” 知知听了这话,才坐下,夫妻二人用了晚膳。 临睡前,知知忍不住翻了个身,仰脸看着陆铮,道,“夫君,你喊阿父来,是想将矿山交给他麽?” 陆铮自是点头,他是早就打算好的,矿山乃他的秘密武器,这事也就他与几个心腹晓得,除此之外,也就同知知提过。这样重要的地方,自是要交给自己人才行。 “你阿父是自己人,交给他,我才放心。” 知知有些惴惴的,道,“夫君,我怕阿父做不好,阿父以前也未做过冶炼,万一搞砸了,那便要误了夫君的正事了。夫君信重我阿父,我心里自然欢喜,但到底夫君做的都是大事。而且夫君入广牧后,相继提拔了我大哥二哥,我亦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此番见夫君又要将如此重要的矿山交给我阿父,知知心中有些惶恐。” 陆铮见她神色忡忡,仿佛很是当真的样子,当真是可怜又可爱,忍不住去亲亲她的额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你阿父虽未有此经验,但此番我只是叫他去管着矿山冶炼和兵器制造,无需他亲自动手。再者,你阿父性子沉稳,气势足,镇得住场子,我亦会派人辅佐你阿父的,出不了事。” 说了这话,才见知知神色缓和,陆铮又忍不住摇头。 旁人的妻子,恨不得拼命给娘家人捞好处,家中有什么,便拿去补贴娘家;他的知知却同她们不一样,她时时念着的,都是他,叫他怎么能不将她放在心尖上。 37、父爱 江家人入广牧那一日, 知知跟着二哥江术在府外等着, 见到那辆蓝布马车时,兄妹两人都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马车停下, 帘子掀开,第一个下马车的,是江陈氏,她瞧上去没太大的变化,知知见了她, 却是立马就掉了眼泪, 带着哭腔喊她,“阿娘……” 江陈氏给她吓坏了, 忙上前搂着她, “哭什么,娘这不是来了麽?你嫂子有身子了, 这才耽搁了几个月, 你爹在家里天天惦记你们几个。” 知知红了红脸,道,“我就是想您和阿爹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 大嫂冯氏也被江大郎扶着,下了马车。知知忙喊她,“大嫂。”然后便小心翼翼看着她鼓鼓的肚子,冯氏本来生得丰腴些,怀了孕,肚子更是大得吓人。 冯氏倒心宽, 坐了半个月的车,丁点没什么不舒服的,笑呵呵道,“小妹看着瘦了些。” 这话一出。江陈氏立刻接腔了,“可不是,你嫂子说得对,我看着也是!我刚就想说,小脸都尖了,手腕子也细了……” 江术一听,忙道,“还是进屋聊吧,进屋聊。” 一家子进了江府,一路上,冯氏忍不住打量着偌大的宅子,道,“我还没想过,我冯翠翠有天还能住这样的大宅子!” 别说冯氏了,就连跟着陆铮一路打仗的江家兄弟二人,也没想过这一天,一家子俱笑了起来。 因着冯氏双身子,家里人便叫她去歇,知知则被江陈氏拉着,到一旁的屋子说话去了。 母女俩许久未见,乍一见到,真是满肚子的话要说,江陈氏忍不住感慨,“我是真没想到,女婿能有这样的造化。当时女婿接你去郧阳时,我还当那就顶厉害了,结果现下咱们一家子居然来了广牧了,这可真是——啧啧……” 知知面上盈着笑,没说话。 江陈氏感慨了一番后,又压低了声音,道,“闺女,我听你阿爹说,女婿想叫他去帮忙?” 知知颔首,“嗯,夫君同我说了,他说阿爹是自己人,有些事交给阿爹,他放心。” 江陈氏听了这话,心里便晓得了,自家闺女还是很得陆铮喜欢的,提了几个月的心,一下子放了一半下来。她是真没想过,陆铮会有这样的造化,本来他还是卫所千户时,就是他们江家高攀,如今这悬殊可就更大了。 江陈氏虽没同家里男人说过只言片语,可心里真是担心坏了,就怕知知在外受了苦。这男人有权有势了,心思就多了,那戏文不还唱陈世美麽! 虽放了心,江陈氏仍是将在肚里攒了数月的话说了,她拉着知知的手,推心置腹道,“知知啊,陆铮他能走到这一步,我跟你爹是万万没想过的。本来娘想着,你嫁的近,他陆家虽比咱家强些,但到底你还有两个哥哥,日后还有侄儿,总能护得住你。可事到如今,这话,娘可就真不敢说了,不瞒着你,来的路上,我心里就一直绷着根弦。女婿对你好,那再好不过。” “可他要是对你不好呢,娘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江陈氏说这话,知知其实很能理解她的担忧,的确,在旁人看来,陆铮骤然权势在手,比她美貌的女子天下亦不少,他若是想要,有的是人送上门来,到时候,她又无显赫娘家,还不是只能忍耐。但偏偏陆铮没有这样做。 知知道,“娘,夫君待我很好,你放心,他不是那样的人。您不是也说过麽,夫君只是人看着凶了些,实则品行是绝佳的。” 江陈氏听了,没多说,心里却有些自己的想法,这人心易变,女婿眼下好,不代表日后能一直好下去,她当然希望知知过得好,但要真有一日,陆铮变了,那知知又该如何自处?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是道,“那是自然,女婿不好,我跟你阿爹也不会答应这婚事。” 知知亦靠着她的肩膀,软声道,“娘,您别替我担心,女儿又不笨,枕边人什么心思,女儿难道还能看不出麽?” 江陈氏欲言又止,想了想,问,“你跟女婿成亲也快一年了,肚子还没动静?” 知知前些日子才来了月事,这会儿自然是没动静,便老实道,“嗯,这事顺其自然吧,孩子要来的时候,自然便来了。” 江陈氏心里有些着急,但到底知道这事急不来,没催促,只是道,“也是,你跟女婿身子都没毛病,人又都年轻,孩子迟早会有的。”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便听见敲门声,来人进了门,却是来拜见岳母的陆铮了。 他刚忙完事回来,便听青娘说了江家人来的事,便立即从太守府赶来了。 他进了门,只穿着一身黑色常服,十分亲近地喊江陈氏“岳母”,态度亲切自然,没有半分架子。 喊完了,便将目光瞥向立在一旁的知知,知知今日来迎阿爹阿娘,自是打扮过的,一袭月白襦裙,雪白的内襟露出一截,衬得肌肤雪白,腰间雪白的束带系着,一截腰又细又软,她今日打扮得偏鲜嫩自然,面上妆容亦淡,整个人看上去,犹如三四月的杏花,实在美得很惊心动魄。 陆铮的目光太过直接,知知被他看得面上发热,不自在的转开脸。 江陈氏见小夫妻二人相处,心中忍不住惊讶,先前还在卫所时,夫妻二人还有些相敬如宾的感觉,如今却倒像新婚燕尔,黏黏糊糊的。 三人在屋内寒暄了几句,其实主要是陆铮这个女婿同岳母说,前边江术便来喊了,说用晚膳。 江陈氏应了,走在前头,出去了。 陆铮不动神色落后了一步,与知知并肩,十分自然的牵了她的手,低声道,“你今日这样穿,我很喜欢。” 知知被他直白的话说得满脸红,片刻,才小声回道,“夫君喜欢就好。” 陆铮一笑,冷厉的面上居然难得有几分温情,通身的凶悍气势也随之弱下去。前边走着的江陈氏是早已走出好一截了,看那样子,也是故意给小夫妻留说话的空间。 两人边走,陆铮边抬头去看知知,见她眼尾微红,便猜到她方才哭过了,不由得道,“如今岳父岳母来了广牧,你想他们了,随时便可过来。或接岳母去府里陪你住些日子。” 知知知道陆铮是好心,但并不想这样麻烦,便道,“不用了,嫂嫂双身子,眼下娘也离不开。我想家里了,便回来就是,总归也没有几步路。” 陆铮这才颔首,“你想回来,就跟我说,我陪你回。”顿了顿,又道,“这些事,总归不值得你掉眼泪的……” 两人刚认识时,他便不大受得了她的眼泪,那时候大约是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烦躁,如今却又同那时候不大一样了。但说到底,他是极不想看她哭的,她红一下眼,他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夫妻二人虽落后了一步,但到底也不能让其他人久等,很快也到了前厅,一家子难得聚在一处,用了顿热热闹闹的晚膳。 江父高兴,忍不住多喝了几杯,陆铮这个女婿也很给面子,陪着岳父喝,到散的时候,两人都有些微醺。 江父送陆铮和知知出来,忍不住拍着陆铮的肩,殷殷嘱咐,“我就这样一个女儿,你千万待她好。你不疼她,就送回家来,我们自家人来疼,可别欺负她……” 江父醉醺醺的,江陈氏拉都拉不住,一个劲儿的拽着陆铮说,陆铮半点不嫌烦,一遍遍应道,“岳父,您放心,我待她好。您安心……” 翁婿俩个酒鬼说个没完,还是江陈氏受不了了,叫兄弟俩将二人分开了,才算没继续在家门外丢人了。 知知扶着陆铮上了马车,他醉醺醺的靠在知知的肩上,知知取了帕子去替他擦汗,又柔柔问他,“夫君,难受麽?要不要喝口水?” 陆铮未应声,抬眼盯着知知看,忽的坐直了身,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肯定待你好,你哪儿也不许去,就陪着我……我去哪儿,你去哪儿……哪儿也不许去……” 知知见他醉的不轻,哄着他道,“嗯,我哪里也不去。夫君喝水麽?” 陆铮喝了水,又喊头疼,知知又替他揉,揉的手指都发酸了,陆铮才算是安静下来了,大约是酒意上来了,沉沉睡去了。 …… 送走女儿女婿,江陈氏和江父便回了房,江陈氏立马就给江父灌了醒酒茶。 江父实则醉的浅,方才多多少少有点借酒发挥的意思,一杯醒酒茶下肚,人清醒了七八分了,坐在那里,叹了口气。 江陈氏铺着被褥,问,“好好的,叹什么气?” 江父道,“女婿日后肯定是要有大造化的。我今儿还能借酒说上那番话,日后可真是没地儿说了。” 江陈氏也是一样的担心,没心情铺被褥了,坐了下来,没好气道,“这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那日后你就真不管闺女了?” 江父立马道,“哪能不管!” 顿了顿,又沉声道,“这高门低户的,眼下知知生得好看,女婿也疼她。可日后呢,我思来想去,真是愁得睡不着。女婿写信来,叫我替他做事的时候,我起初觉着,自己一大把年纪了,没必要了,后来就想啊,不成,我得来。我不来,知知日后被欺负了,连个能替他出面的爹都没有!” “我这把年纪了,不图什么荣华富贵了,但我得替咱女儿拼一把!你放心,我还干得动,知知俩哥哥也能干,咱们搏一搏,总给知知留条后路……万一有那么一日,总给她留个家……” 38、开战 岳父来了后, 陆铮便将矿山之事交给江父, 兖州郡务有管鹤云,矿山有江父, 军营诸事有李多黄巍、江家兄弟几个,俱是陆铮一手提拔的,用着也十分放心。 这么一来,陆铮倒是空了下来,除了每日去趟衙署, 偶尔李多黄巍等人, 拿着军中事务来寻他,此外便再无旁的事了。 但, 好景不长, 总归有人看不下去,管鹤云便是如此, 于是这一日, 他便来了府里,身后跟着两个魁梧壮汉,抬着一大摞的书, 案牍高高叠着,进门踩台阶时,险些洒了一地。 陆铮看了一眼那小山高的书,默默将目光投向为首的管鹤云,道,“管公这是何意?” 管鹤云捋着胡子一笑, 似乎没瞧见自家主公冷冷的目光,笑眯眯道,“听闻主公近日无事,吾便寻了些史书来,读史明智,一观先人前朝旧事,二学权术谋略,三揽天下大势。这两担子乃前朝史书,待主公读完了,属下再叫人送两担子来……” 管鹤云还是很满意自己投的这位新主的,出身微末,但并不自视轻贱,虽登高位,亦不见半点乍富窘迫或是飘飘然,胆量、谋略兼具。 最难得是,用人不疑,很有气势。无论是将兖州郡务交给他,还是让妻子岳家掌矿山,亦或是将军务交由李多黄巍等人,皆用了便用了,若疑便不用。 这等胸襟,管鹤云亦十分敬佩。 但陆铮有千好万好,总还是有点缺陷。 陆铮虽有勇有谋,但权术上总归差了几分,先前对钟氏的处理,便是如此,起初太过仁善,而后又太过激进,好在最后并没砍了钟厉的脑袋。以他的权术,若只主一州,那定然是够用的,但日后若是更进一步,那还需得将这一块补上。 管鹤云笑眯眯说完了,等着陆铮回话。 陆铮看了眼那小山高的书册,皱眉道,“只是前朝,便有这么多,难不成什么书,都值得我费时间去看麽?我看未必,有些通篇歌功颂德之词,十几页也没一句正经话。这等书,便是烧了,于世间也无半点损失。” 管鹤云听得一怔,神色正式了些,道,“主公所言,亦是我心中想法。文史千年,隔得越久,留下的便越是璀璨明珠。时间近些的,也的确良莠不齐。但主公读史,自是要亲自去读,旁人挑出来的,再给主公读,犹如咀嚼之物,虽无骨刺扎人,但对主公无利。且歌功颂德之词也好,连篇废话也罢,主公自己读了,日后才知道,谁奉上的案牍文书是废话。明君青史要读,昏庸帝王起居注更要读。” 陆铮不喜旁人说教,但对管鹤云倒还算客气,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终于勉为其难点头。 管鹤云见状,乐呵呵叫人将小山高的书册送进了陆铮的书房,随后便心满意足离开了。 于是,自这日起,陆铮留在书房的时间,便越发的久了。 “夫君,”知知敲门而入,将捧着的糕点放至桌案上,才唤了陆铮一句,便见他起身过来了,手里还捎了本读到一半的帝王本纪。 知知卷起袖子,细白的手腕露出一截,含笑替陆铮倒了茶,道,“夫君这些时日读书辛苦了,我让膳房煮了枸杞茶,有明目之效,夫君多喝些。” 陆铮在书房闷得头脑发胀,他乃武将出身,虽识字,但于诗词歌赋一途,几乎一窍不通,叫他在书房待,犹如将只雄鹰束在笼中,实在折磨人。 头昏脑涨丢开手里的书,陆铮接了茶,一口饮尽。 知知见他神色,便晓得他心情不佳,也不劝他,又去笑盈盈夹了块糕点,柔声道,“这是膳房新琢磨出来的样式,用的梅子做的,酸酸甜甜的,我十分喜欢,便拿来给夫君尝尝……” 陆铮本心烦,但知知这样轻声细语的说着话,声音清软怡人,犹如夏日里的冰块般,实在令人通身舒畅,他一肚子的火不知不觉就消了,顺着知知的话,夹了那梅子糕来吃。 说实话,酸酸甜甜的,也不过分甜腻,吃起来刚好,但陆铮天生不嗜甜,偶尔吃,都是陪着知知吃几口,两块下肚,便不伸手了。 知知笑眯眯望着他吃,顺手将他搁在一边的帝王本纪捡起来,打开翻了几页,托腮道,“夫君今日看的便是这本麽?我好似在戏文里瞧过这个名字,唱的仿佛是帝后情深,” 她回忆了下,接着道,“那出戏里还有个娘家势大的贵妃娘娘,好似是个坏角。最后皇后死了,皇帝伤心得很,蛰伏数年,一举废了贵妃一家。” 陆铮忍不住笑着道,“那都是唱给你们小娘子们听的。” 知知眨眨眼,配合问道,“是么,那夫君同我说说。” 陆铮见她眼睛亮亮望着自己,一时来了谈兴,坐直身,将白日里看的关于这皇帝的生平,娓娓道来。 “皇帝登基时,借了周家的势,作为回报,便纳了周家的女儿为贵妃。后来,皇帝羽翼渐丰,不满周家干政,偏周家还不知帝王心思,一心想叫当了贵妃的周家女诞下龙子,好推他做太子。帝王自然不允,寻了由头废贵妃,要处置周家,周家不愿坐以待毙,怂恿群臣进言废后。周家到底根基深,皇帝才上位几年,受制于周家,不得不低头,废了自己的皇后。不过一年,废后便死于冷宫了。” 说到这里,陆铮轻蔑嗤笑了声,道,“废都废了,再来说什么情深,不过无能罢了。废后的死,虽是周家带的头,但一步步将自己的结发妻子推至那种境地的,却是皇帝本人。所以什么帝后情深,不过是拿来哄你们小娘子的。” 知知听罢,也替那皇后和贵妃觉得可怜,道,“皇后同贵妃是最无辜的,皇后无端端被废,又被害了性命。贵妃亦是,皇帝纳了她做贵妃,却又因为周家之事忌惮她,甚至厌恶她。” 陆铮颔首,道,“倘若我是他,一开始便不会同意纳周家女。周家要助我登基便助,不助便不助,以贵妃之位相许,不过与虎谋皮。堂堂男儿,不做这个皇帝,便活不下去了?不过是醉心权势,又无什么本事,只能靠着女子上位。当他的皇后,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被臣子逼着废后,这皇帝当得真够窝囊的。” 知知本来听得十分认真,待听到最后一句时,便又忍不住低低笑了声,眉眼弯弯应和道。“夫君说得对!我本来还以为这皇帝是重感情之人,还因帝后感情而十分感动,如今一看,不过尔尔。” 夫妻二人又就这书册聊了会儿,知知才起身,留陆铮一人继续看书。 陆铮本是个没这性子读书的人,因着知知偶尔来此,这样好学一番,竟也静下心读史。 眨眼的功夫,一年有余的时间便过去了,这一年,兖州发展得极好,管鹤云虽是谋士,但很擅处理政务,且他为陆铮引荐了许多人才,俱留在兖州,更为兖州增添了几分能量。 矿山冶炼也已成规模,年前的时候,军中十几万人马俱换了新兵器。 四月初时,管鹤云匆匆来了太守府,带来了个极大的消息。 北地霸主战胥和南边陈氏父子打起来了。 一年过去,天下大势并无太大的变化,除了兖州落入陆铮之手外,旁的州虽有些兵戈纷争,但皆是小规模的,于天下局势并未太大的影响。但这一场南北之战,却全然不是此前小小纷争能相提并论的。 管鹤云入内,沉声道,“天下十六州,蒋氏占了兖州,顾裴二家主并州,凉州无主,雍州薛氏,豫州许氏,徐州徐氏,唯二的霸主,便是战胥和陈氏。战胥一人占了冀青幽三州,且远东亦在他手。陈氏父子三人,据交广二州,并扬州西南部。二族素有龃龉,我早料到,有此一战。主公可有想法?” 陆铮目光落在面前的舆图上,不在意道,“他们打便打,我能如何,瞧着便是。倒是库房那些用旧了的兵器,看看哪一方要,卖个好价。” 管鹤云亦含笑点头道,“主公英明。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败,于天下的局势影响太大了。但战氏同陈氏这一战,非吾等能插手的,倒不如作壁上观,只可惜了徐州和豫州,夹在南北之间,这一回怕是不能独善其身了。” 陆铮疾步朝外走,道,“去衙署,叫黄巍李多等人过来。我有吩咐。” 片刻功夫,整个兖州排的上号的人物,俱聚在衙署。 陆铮坐在上首,有条不紊安排着兖州的防线,虽说战胥和陈氏打,瞧不上他们这些小喽啰,但该做防备的,却是不能少的,否则等别人打上门,才反应过来,吃苦头的便是自己了。 李多黄巍等人俱领命,以管鹤云为首的文官们,则在你一句我一句讨论着,如何能将库房中那些不值钱的旧兵器卖个高价,论起坑人,还是这群文人最厉害。 陆铮没怎的插嘴,坐在一边听着,待众人讨论出了个结果,便点头允了,起身道,“这段日子,我去军营,州中诸事,以管公为主,拿不定主意的,再来寻我。” 管鹤云等人俱应下,目送他离开。 39、嘤嘤 陆铮疾步入内, 知知见早上管鹤云来后, 陆铮便急匆匆出了门,一直忙到现在才回来, 猜想外头出了事,迎他入内。 陆铮坐下,拉着知知坐在他身侧,嘱咐道,“明日起, 我约莫要忙起来了, 顾不得陪你了。” 知知抬眼,轻声问, “夫君, 是外边又打起来了麽?” 陆铮颔首,简单解释了几句, “战家和陈家开战了, 战场在徐州,兖州离徐州只隔了豫州一州,虽一时战火还烧不到兖州, 但终归还是小心为上。” 其实对于乱世,知知的感触并不是很深。 从前还在郡丞府时,一年也出不了几次门,自然不晓得外边过得什么烽火连天的日子。 后来到了卫所,又嫁了陆铮为妇。陆铮微末时,便护她护得很紧, 外边什么风风雨雨的,她知道的也少。后来陆铮一路高升,兖州在他治下十分繁荣平静,打仗什么的,仿佛离她的生活很远。 听陆铮这样提及天下大势的时候,她才真切意识到,其实战争离她并不远。不过是因为一直处于陆铮庇护和保护之下,她鲜少去想这些。 她的神色略微带了丝紧张,立即便被陆铮看出了,他大掌握住知知的手,道,“别怕,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兖州到底离得远,未必会波及。况且,有我在,我会护着你。” 知知慌乱的心略微安稳了些,很快便又替陆铮操心起来,道,“那夫君要住军营去麽?” 从前打仗时候,陆铮一向都是同士兵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从不摆什么架子,战场上更是身先士卒,也是因此,兖州的将士们极敬佩他这个主公。 若是他要去军营住,那知知就得替他收拾行李,省得到了军营少了这少了那的,陆铮又是能吃苦的人,往往懒得叫人回来去,熬过去便算了。 陆铮摇头,“暂时不必,过些日子再说。” 知知应下,又道,“那夫君若是要去,提前同我说一声,我好和青娘将行李收拾出来。” 陆铮点头,又同知知说了会儿话,见知知不再同先前那般慌乱了,才起身,说要去肖夫人处一趟。 这一年,肖夫人的性子改了颇多,至少对着陆铮这个儿子,多少有了个母亲该有的样子。 陆铮进东院,还未出声,便听到一孩童辱骂的话语,稚嫩的童音,配上恶毒的话语,简直令人听之生厌。 “你这奴才,还不滚!小心小爷抽你鞭子!狗东西!” 陆铮低声呵斥,“陆钧!” 他这一年积威愈重,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不惧他的,便是肖夫人千娇万宠着的陆钧,天不怕地不怕,也怕这位二叔。陆钧白了脸,吓得张张嘴,小声喊,“二叔……” 陆铮压下心中火气,淡声吩咐那被呵斥的下人,“下去吧,往后不必在东院伺候了,去找青娘,叫她给你另吩咐活。” 被打骂的下人忙不迭应下。 本来他今日挨鞭子便挨了,偏偏叫二爷碰上了,陆钧叫二爷训了一顿,当面还不会如何,待二爷走了,陆钧定是要记恨他,那可就不是几鞭子能了的事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二爷这样高高在上的人,还能想到这一点,另给他寻了一条出路,当即感激地退了下去。 陆铮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漠然看着陆钧,陆钧一直养在母亲这里,这一年多,陆铮同肖夫人虽关系和睦了许多,但始终不冷不热的,他知道阿母不愿他插手陆钧的事情,便也十分识趣的不去多管。毕竟,这孩子并非他的孩儿,他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 但今日看到陆钧这个样子,陆铮心中不由得生出些后悔,他是万万没想到,肖夫人和小宋氏会将这孩子养成这个骄纵的性子。 他顿了顿,沉声开口,“下人也是人,日后再叫我看见或是听见你打骂下人,那你抽了别人几鞭子,我就抽你几鞭子。” 陆钧嗫喏应下,“我知道了,二叔,我知错了。” 陆钧知错不知错,陆铮看不出来,他也懒得看这孩子装乖,如他所言,大不了下回他打了别人,他就打他。这种被大人宠坏的孩子,疼了就知道学乖了。 没多余的话,陆铮转身,不再理会陆钧,径直入了肖夫人的屋,“母亲。” 肖夫人勉强露出笑,试图同自己厌恶的二儿子好好说上几句,然而两人的关系也就这么不远不近,再如何努力,气氛也还是不尴不尬的。 陆铮倒不在意,想了想,道,“方才在门口,我看见钧哥儿了。他这年纪,也应开蒙,学学规矩了。” 提及长孙,肖夫人立马护犊子了,“他还小,急什么。” 陆铮实在很难理解肖夫人这种“溺子如杀子”的行径,神色严肃了几分,“母亲可知,我方才在门外,看见钧哥儿肆意打骂一下人。他这个年纪,便纵得这样的脾性,眼下不改,待日后犯下大错,谁来替他收场?” 肖夫人很不满意,不高兴道,“你这当二叔的,怎的这样说你的侄儿。不就是打骂一下下人,怎么就那么严重了?他打小没爹,你这个当二叔的,还不肯疼着他些,你小时候,你大哥可从没这样骂过你!” 陆铮冷声,“我亦从未像钧哥儿这样,小小年纪便作践下人!” “你——”肖夫人气得说不上话来,她倒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近年来,陆铮的性子越发独断专行,气势越发重了。就是她这个做娘的,也不敢再说陆铮什么。 陆铮却懒得再多说,直接道,“阿母不必多说,明日我便叫人送夫子上门。” 说罢,转头疾步出门,出门时,恰好看见缩在门口的,如同鹌鹑般的陆钧,想起他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不由得皱眉,未理会他,直接走了。 陆铮走时神色平静,回来时,脸色却不大好看,知知没多问什么,替他倒了杯茶水,静静陪他坐着。 掌兖州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遇见不少了,陆铮偶尔带了怒气回来,知知便也都这样温柔陪着他,他若是想说,她便听着。倘若他不想说,知知便也不多问。 陆铮饮下茶水,片刻的功夫,心里那点怒火居然散了大半了,他这几年脾气是大了,他自己有时也有感觉,旁人俱他的多,敬他的也多,但唯独回到知知这里,他就觉得什么都好说了,气消得也快。 知知的性子实在太好了,陆铮忍不住地想,握着知知的手,道,“知知,给我生个孩子吧。” 知知亦含着笑,将头靠在陆铮的肩上,盈盈笑着道,“夫君喜欢小郎君,还是喜欢小娘子?” 陆铮顿了顿,还当真细细思索了番,道,“不拘小郎君小娘子,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知知为他生的孩子,定然是又乖巧又聪慧的,绝不会像陆钧那样,小小年纪便不学无术。再者,有知知这样性子的娘,他们的孩子定是天底下最惹人疼的。 想到陆钧,陆铮忍不住皱皱眉,道,“那孩子当真是被阿母宠坏了。小小年纪,字都还不识几个,便晓得作践下人,一口一个狗东西。” 知知亦听得有些惊讶,此时才晓得,陆铮是因为陆钧的事动怒了,她同东院那边一直相安无事,但关系也一直淡淡的,同陆钧接触的也少,不由得回想了下,道,“我记得,钧哥儿之前的性子还是不错的,怎的忽然便成了这个样子了?” 陆铮蹙眉,“宠坏了吧。阿母溺爱得很,大嫂也不怎的管。” 知知见陆铮神色,便开解道,“孩子还小,现在性子还掰得过来。只要大人教他,他知道对错是非,就会改的。夫君也别太忧心。” 知知也是同钧哥儿接触过几回的,这孩子小时候性子挺好,软乎乎白嫩嫩的,也爱喊人,否则那时肖夫人也不会一眼相中他,要过继他。可见这孩子本性还是不错的,只是被骄纵得坏了性子,用陆铮的话来说,得有人管教管教他。 本来管教的事,应该是陆钧的爹娘来做,可小宋氏万事不管,肖夫人又一昧宠着,唯独有资格管教他的陆铮呢,又无暇顾及这个侄儿,只得叫夫子来管。 陆铮一贯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昨日说了要给陆钧开蒙,第二日,便有夫子来了陆府。 夫子十分严厉,又是得了陆铮的吩咐,连老太太的面子都不给,甭管陆钧怎么哭闹,还是被送去了夫子那里,开始水深火热的开蒙生涯。 但陆钧如何折磨,知知是一概不知的,她也无暇顾及隔房的侄儿,眼下正看着神情严肃的青娘。 青娘的神色实在太慎重了,知知忍不住问,“青娘,究竟怎么了?” 青娘亲自去关了门,才轻声道,“娘子,上回月事是什么时候,您可还记得?” 知知起初还没反应,怔了一下,心一下子跳得快了起来,有些惊喜,又有些迟疑,“你……青娘,你是说我……” 青娘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奴婢心里估摸着是,您的月事一向很准,离您上回月事干净,快要五十日了。” 知知无孕这事,一直是青娘十分担心的事,虽陆郎君十分爱娘子,并不在意,且东院那边也从来不管这事,从不催促,但总归是桩心事。打从知知该来月事,却没来的那一日起,青娘便开始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了,熬到五十日上,怕是一场空欢喜,并不敢惊动了旁人,却是悄悄来同知知说了。 知知有些手足无措,她自然也是希望有自己的孩子的,这是她同夫君的孩子啊,不管是小娘子,还是小郎君,她都喜欢得很啊。 她迟疑片刻,顿了顿,道,“要不叫大夫来给我摸摸脉吧。就说我有些咳,先别惊动旁人了,免得没消息的话,叫人空欢喜一场。” 青娘亦是一样的想法,道,“那奴婢这就去。” 40、定心丸 陆铮从军营回府, 进了正院起, 便看见青娘面上带着喜洋洋的笑意,倒难得问了一句, “何事这样高兴?” 青娘微微敛了笑,福福身,道,“郎君自去问娘子吧,奴婢便不说了。” 陆铮本随口一问, 听了青娘的回答, 倒心生好奇,迈着大步进屋, 就见知知抱了本书, 靠在软塌上,闻声抬了头。面上盈盈笑着, 唤了他一句, “夫君回来了。” 陆铮站定,知知便走近了他,微微低了头, 替他解革带,轻声问道,“夫君中午未归家,在军营吃得好麽?” 陆铮在外跑了一日,又是操练军队,又是亲自走查布防, 累了一日,回到家里,听到妻子娇软的问候,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松了下来,懒懒散散道,“还行,比不上家里。” 蓦地,想起刚才青娘的话,便道,“方才在门外遇着青娘,她说你有喜事要同我说?” 问完,陆铮没等到回话,便低头去瞧替自己解革带的知知,她微微露出一截白嫩的颈子,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但白嫩的耳垂却微微红了。 陆铮纳闷,“不能说?” 知知抿唇笑了笑,仰着脸,一双眼儿望着男人,轻声道,“也不是不能说。” 想了想,挑了个简洁的说法,笑盈盈道,“夫君要做爹爹了……” 陆铮当即就傻在那里了,呆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心中狂喜,既是不可置信,又是欣喜若狂。蓦地,他一把抱起身前的知知,大掌托着她,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知知亦搂着陆铮的脖子,听他爽朗的笑声,心中跟着一起欢喜着。 激动过后,陆铮总算冷静下来了,意识到现在的妻子是个十分娇贵的孕妇,这样粗鲁的举止,是不行的,又小心翼翼将知知抱到榻边,让她稳稳当当在软榻上坐下了。 还小心翼翼追问,“晕不晕?难受不难受?方才我真是高兴昏头了。” 知知笑吟吟,“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夫君别这样小心。” 陆铮不赞同地神色,道,“那如何行,你是头胎,我们都没经验,再小心都是应该的。” 说了,忽的意识到了什么,退出三两步,站得离知知不远不近,道,“我先去洗漱,一身的灰,免得呛着你了。”转身欲叫水,想了想,又转身嘱咐,“你就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罢,直奔内室去了。 知知无事,便又将刚才丢下的书拿过来,才翻了一页,便看到陆铮从内室出来了,换了身干净的常服,连发都湿漉漉的。 知知抬手,取过旁边挂着的干帕子,冲陆铮招手,“夫君过来,我给你擦头发。” 陆铮如今就犹如收拢爪子的猛兽,十分的顺从,闻言走到她身边,还怕她仰着头累,坐在踏脚上,方便知知动作。 知知面上盈着笑,慢悠悠替陆铮擦拭着湿发,干帕子吸着水分,一下子便有些湿润了。 陆铮面上瞧着平静,心里仍是波动着,忍不住问,“何时诊出的喜脉?多大了?” 知知慢声细语道,“其实起初我也没察觉,还是青娘提醒了我,说我的月事迟了大半个月了。中午便叫了大夫来,说月份还浅,摸了又摸,才确定的喜脉。” 陆铮其实压根坐不住,他现在恨不得去院里狂奔十圈,或是直接去衙署军营,把所有人连夜召来,公布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他脑子还算清楚,勉强按捺着自己,没做出什么蠢事了,安安静静地坐在踏脚上。 这是他期盼了这么久的孩子,是他和知知的骨肉,这孩子的到来,令他喜出望外,惊喜若狂。 发擦了一半,陆铮便不肯叫知知动手了,怕她受累,丢开那帕子,面上掩盖不住的笑,又有几分得意之色,抚着知知的小腹,道,“这孩子真是乖。晓得爹爹娘亲惦记他,便主动来了。” 知知见他打从进门起,便是一副傻了的样子,先是傻乐,现在又成了傻爹爹,亦觉得十分好笑,但她没打击男人,很配合的由着他摸着自己还十分平坦的小腹。 陆铮摸了会儿,怕打搅了儿子或女儿的休息,意犹未尽收回了手。 知知忍不住笑,“夫君这样高兴麽?” 陆铮颔首,唇角翘得高高的,根本看不出平日里那个冷厉主公模样,“自然高兴,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无论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我都喜欢。” 这一夜,直至两人歇下,陆铮都情绪十分高涨,知知亦不大睡得着,两人静静听着彼此交融的呼吸,只觉得再没有比彼此更亲近的人了。 陆铮翻了个身,伸手去握了知知的手,贴着他的胸口放,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极快,隔着层薄薄的里衣,知知亦感知得十分清楚。 听着这有节奏的心跳,知知渐渐有了睡意,双目一闭,沉沉睡去。 次日,屋外鸡鸣三声,陆铮便睁了眼,打了个哈欠,他昨日哄睡了知知,自己却激动地难以入眠,又不敢翻来覆去,怕扰着枕边人,不得不直挺挺躺了一夜。 虽一夜未眠,但他的精神却极好,侧着望着睡颜娇柔的知知,望了许久,才小心翼翼抽出手,悄无声息下榻。 他今日还有正事,幸好他还没昏聩到那个地步,虽不舍得,仍是起身穿了衣鞋,无声无息推开门。 青娘正在外边守着,忽闻开门声,正要行礼,张了嘴,就见陆铮摆手示意,忙闭了嘴。 陆铮今日是看什么都觉得顺眼,对青娘嘱咐,道,“让知知多睡会儿。”想了想,又不放心道,“记得别叫知知误了早膳。” 青娘俱应下。 陆铮又颔首,难得夸了一句,“你是个心细的,这回多亏了你。” 青娘听得差点跳起来,她虽一直伺候自家娘子,但和陆铮,却是鲜少说话的。而且,还在卫所时,她能感觉,郎君仿佛是很不喜欢她的。也就来了广牧之后才好些,但也难得听他这样夸赞一句。 可见,大人今日的心情当真是十分不错了! 她忙道,“奴婢不敢居功,定会好生伺候娘子的。” 陆铮没再多话,点点头,大步出了府,策马去了军营。 李多黄巍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李多还惨些,上火得厉害,每天喝着苦兮兮的药汤,吃口饭都疼得“丝丝”叫。 两人得知陆铮来了,忙过来,将昨日陆铮吩咐的事,一一汇报了,待汇报完了,就见上首的陆铮面上居然破天荒带着笑。 两人俱一哆嗦,不晓得,最近忙成这样,有什么值得主公这样高兴的。 陆铮却点着头道,“做得很好!” 李多黄巍等人得了这一句赞,俱精神百倍,等着陆铮的吩咐,哪晓得,陆铮下一句居然是,“怀孕的妇人如何照顾,你们二人可有经验?” 问完了,又改口,“算了,你们二人粗糙,哪有什么经验……替我请管公来吧,他读书多,懂得也多!” 李多和黄巍彼此望了一眼,才齐声道,“主公大喜!” 陆铮一笑,点点头,没顾得上理睬二人,“嗯,去替我请管公来吧。” 二人傻乎乎出了帐子,忽的瞪着彼此,心里都是,难道真的要去请管公来?那可是天下第一的谋士啊!叫人来给你传授怎么照顾孕妇?! 还是黄巍勉强开口替自家主公解释了一句,“想来,主公只是想将这好消息告诉管公……” 李多:“那……那行吧……” 就这样,匆匆从衙署赶来的管鹤云,进了帐子,迎面丢来一句,“管公书读得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学识渊博,定然什么都晓得”的赞扬。 管鹤云十分纳闷,要不是晓得陆铮的为人,还以为他打算捧杀自己了呢。他呵呵笑,“主公谬赞。” 陆铮自觉夸完了,便开始取经了,“那管公可知,要如何照顾怀孕妇人麽?” 管鹤云人生第一回,被问傻了,结结实实傻了,半晌,才从这句将他问得一头雾水的话中,提取出了重要信息——夫人有孕了! 主公有后了! 管鹤云当即道,“主公大喜!恭喜主公!” 作为一心辅佐陆铮的谋士,他自然是希望陆铮好,陆铮无后这件事,说大其实不大,但也不能说是小事。毕竟像陆铮这个年纪,也应当有后代了。再者,战氏陈氏都是大族,陈家更是三个儿子,个个能打,相比之下,陆铮就显得有点单薄了。 但想要儿子还不容易麽,多纳几个女子进门,广播雨露,孩子自然就有了。但想归想,谁也不敢说。 陆铮有多疼江氏,众人是有目共睹的。将重要事务交给江氏的父兄,提拔妻族的人。而且,这些年,也不是没有那走歪门邪道的人送女子来,不管多貌美多袅娜,娇媚得令一众武将都软了骨头,陆铮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就拒了。 也因此,江氏虽无孕,地位却稳如泰山,没一个人敢拿这说事的。 管鹤云同知知有几分交情,在他看来,陆铮性子强硬,过刚易折,江知知却相反,恰是那种柔中带韧的,恰好中和了陆铮那一份强硬,有她在,对陆铮而已是极好的事。 眼下,连孩子的事都解决了,这孩子若是个郎君,那自是最好。若是个小娘子,那也无妨,日后再生便是。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桩天大的好事,不但对陆铮夫妻而已是,对追随陆铮的那些官员将领们,亦是! 脑子里想了一圈,管鹤云只觉得,自己这位主公的运道真是旺,这孩子的到来,能直接令众人士气大振!尤其是南北鏖战的当下,更无异于一颗定心丸! 41、陆钧 知知有孕, 正院人人都得了赏钱, 面上俱是喜气,连伺候都比平时更上心几倍。 江家人得知这消息后, 江陈氏便携冯氏来了府里。冯氏还带了还未满周岁的小侄儿。 冯氏第二胎依旧生的是儿子,这令很想要女儿的江堂很是失落,冯氏和江陈氏倒难以理解他的想法,觉得旁人家里都想要儿子传宗接代,怎的偏偏江大郎这么奇怪。 知知坐着, 凳子上垫了软垫, 她怀孕起,青娘便是这样盯着她, 样样都伺候得十分仔细。 江陈氏打量了一圈屋里, 见桌椅边角都被人用棉布仔细包上了,软塌边也铺了厚厚的地毯, 仿佛怕睡迷糊了掉下来, 打量了一圈,收回视线,放心道, “青娘当真是个心细的,有她照顾你,我放心。” 知知亦抿着唇笑,道,“怎的将小侄儿也带来了?今早听外头好像刮风了。” 冯氏接过话,“还好, 风不大。娘说抱过来给你瞧瞧,这哥哥带着弟弟跑,要不是小驴子今日要念书,本要叫着他一起来的。” 她这样说着,果然将小儿子抱近了,给知知瞧。小男婴睡得很香,婴儿肥的脸蛋子,养得很好,白白净净的,小嘴还一撅一撅的,仿佛在梦里吃什么。 知知不由得笑着,摸摸小侄儿的胎发,“ 比我上回见他,大了不少了。” 冯氏笑呵呵,“孩子就是这样的,长得快,半个月不见,都得吓一跳……” 大约是有身孕的缘故,知知对大嫂说的很感兴趣,笑盈盈听着,反倒是江陈氏,不怎的开口,笑眯眯看着两人逗孩子。 到中午时,江陈氏起身,“时辰差不多了,那我跟你嫂子就先回去了。” 知知立马就舍不得了,虽两家离得近,但她有了身孕,不管是陆铮还是青娘,轻易都不许她出门的,忍不住就撒娇道,“娘,留下用了午膳再走吧。” 江陈氏最疼这个闺女,她总觉得亏欠知知不少,打心底偏心她,见她软软同自己撒娇,早就心软,但到底惦记着正事,道,“今日官媒要来家里,给你二哥说亲。娘下回再来看你。” 知知听了,也不撒娇了,忙关心起二哥的婚事来了,“娘打算给二哥说亲了?挑的哪家姑娘啊?” 江家兄妹三个,就剩江二郎没成亲了,其实按他的年纪,早该定了人家了,偏偏这两年接连着出了这么多事,从卫所到广牧,一时也不得空来给他说亲。所以一听娘这么说,知知便很是关心。 江陈氏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呵呵道,“还没定,等定了,我领来给你看看。” 江家如今是广牧十分热门的人家,陆铮的妻族,且还是有官职有实权的妻族,想同江家说亲攀关系的,自然是不少。 知知点头应下,自然不好再留娘和大嫂,二哥的亲事可是正事,便恋恋不舍送她们出正院。 走至庭院时,冯氏快走了几步,知知和江陈氏便落后了些,江陈氏慢悠悠陪着女儿走,边道,“知道你这好消息时,你爹快高兴坏了,陪着女婿喝了一夜的酒,回来了还耍酒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知知轻声笑着,眼底微微有些湿,她其实知道,阿爹一把年纪了,却还不肯服老,为的便是她,阿爹怕陆铮负了她,也怕她因无孕,在陆家受了委屈。 父母的爱便是如此,不管孩子多大了,有没有成家,在他们眼里,她始终是那个需要人照顾,需要人呵护,需要有地方撒娇的小姑娘。 她眨眨眼,忍下泪意,笑盈盈道,“那阿爹什么时候得空了,便来看看我麽。我也想他了……” 江陈氏握着女儿的手,道,“他想来得很,不过我不叫他来,他那大老粗,吓坏了我外孙孙怎么办!”说着,又解释道,“你阿爹最近忙,外头打仗,你阿爹忙得半个月都不见回来一次的。你别怪他,他是真想你。” 知知摇摇头,抽噎了一下,“我不怪阿爹,我知道,阿爹都是为了我。” 江陈氏哽了下,叹气道,“你这孩子,就晓得你什么都知道。你别想那些,安安心心把这一胎生下来,其他的事情,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阿爹心里有数。” 送江陈氏和冯氏到了正院外,江陈氏便不肯叫知知送了,两人转身走了。 知知往正院回,青娘陪在她身侧,忧心道,“娘子可不能哭,容易坏了眼睛的。” 知知只好收了眼泪,走到庭院中时,忽的听见假山后传来小孩的哭泣声,抽抽噎噎的,主仆二人当即停了脚步。 府里不用孩子当下人,满打满算就东院一个小郎君,便是陆钧。 知知顿了顿,对青娘道,“青娘,我们去看看吧。” 说罢,朝假山走去,随着那哭泣声越来越近,果真瞧见了在假山后哭得凄凄惨惨的陆钧,小郎君穿得倒是贵气,可在假山上蹭得脏兮兮的,脸上灰扑扑的,眼泪顺着脸蛋下来,一道道的水痕。 知知唤了句,“钧哥儿?” 哭声戛然而止,陆钧使劲儿抹了把脸,仰头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人,皱着眉,抿着唇,固执的样子。 知知以为他没认出自己,便示意青娘去扶他,低声道,“我是二婶。” 待青娘扶着陆钧站起来了,她便走近了,微微弯腰,“饿不饿?二婶那里有好吃的糕点,要不要去二婶那里?” 她没问这孩子为何哭,反正无非就是被夫子骂了,这个年纪的小郎君,挺要面子的,她问多了,反倒容易让陆钧更不高兴,倒不如哄着来。 陆钧果然十分吃这一套,微微抬着下巴,抽了下鼻子,“那我就去吧。” 知知忍不住笑了下,牵了陆钧的手,拉着他往正院走。 待到了正院,便叫青娘替他擦了脸,又叫了糕点来,看他吃得满脸渣子的模样,知知忍不住笑。 陆钧本来便是边吃,便悄悄抬眼打量着知知,他其实晓得,这是自己的二婶,就是那个凶巴巴的二叔的妻子,但二婶很少来东院,祖母也不让他接触正院的人,他还以为,二婶和二叔都是一家的,肯定是一样可怕的性子。 哪晓得,二婶又好看又温柔,说话的时候,温温柔柔的,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气。牵着他的手,也是软的。 唔,正院的糕点也很好吃。 知知见他一下子吃了五六块,便叫青娘收了盘子,柔声道,“吃多了要积食的,你若喜欢,等会儿带些回去吃。来,喝些茶。” 陆钧又难得乖乖捧着茶水,这是知知特意叫青娘泡的,加了酸甜的果干,添了勺蜜浆,喝起来酸酸甜甜的,很适合小孩子的口味,娘家侄儿来时,她经常叫青娘泡。 陆钧果然很喜欢,慢吞吞地喝,不大舍得一口喝完。 知知见他这样,便晓得他十分喜欢,等他要走时,便叫青娘每样各捡了些,再弄了一罐子的果干,用小篮子装了,递过去,道,“钧哥儿提得动么?要不要叫人帮你?” 陆钧抬抬下巴,带着点傲气道,“我又不是小孩。”说着,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大好,磕磕绊绊道,“我提得动,二婶不用叫人送我。” 这个年纪的小郎君要强,加上那篮子瞧着并不大重,知知便颔首,不再多说什么,目送陆钧出了正院。 青娘送走陆钧,回来了,倒有些诧异道,“先前听人说,东院小少爷性子怪得很,今日瞧了瞧,看着倒还好啊。” 知知闻言只笑,道,“总归是小孩儿,还不是有人教了,便知道改了。夫君特意给找了夫子,想来也有些效果的。再说了,这样的小孩子,本性坏不到哪里去。” 青娘也点头,“这倒是。” 大约是第一次见面的和睦,陆钧倒喜欢朝正院来,偶尔一回还叫陆铮碰上了,小郎君吓得哆哆嗦嗦,磕磕巴巴喊人,“二——二叔……” 陆铮淡淡看了侄儿一眼,问,“功课做完了?最近学了点什么?” 陆钧老老实实答,“写完了。夫子今日教的千字文……” 陆铮也不出声,就在前边走,听着侄儿在后边小声说着自己学了些什么,等到屋外时,才颔首,“嗯,不错。” 就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不错,可让陆钧傻了半天,好久才反应过来,方才二叔是在夸自己?二叔居然没骂他,还夸他了?! 知知见叔侄二人居然是一起进门的,还有些纳闷,要起身,便被陆铮喊住了,“坐着便是,我自己来。” 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完了,又去里间换了外边跑了一天的衣裳,才出来,走近妻子,低声询问,“今日可舒服?我听青娘说,你中午用的不多,不合胃口?” 知知早晓得男人事事都要问过青娘,也不惊讶,道,“上午多吃了几块糕点,中午便不大吃得下。” 陆铮听了,这才颔首,没继续追问。 倒是陆钧,一直傻呆呆站在桌案边,不大敢凑过来的样子,知知便朝他招手,“钧哥儿过来?” 陆钧看了眼二叔,才小心翼翼走过去,稳稳当当的,并不敢在屋里跑,他是听青娘嘱咐过的,二婶有身孕,不能碰着撞着,得小心着。 他在知知身侧蹲下,知知便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笑盈盈同他说话。 陆钧有些怔愣走神,脑袋上是暖暖的手,摸着很舒服,他不由得想,要是二叔二婶是他的爹爹阿娘就好了,虽然二叔很凶,但是爹爹麽,本来就凶的,反正阿娘会很温柔……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羞愧起来,祖母对他也很好,娘虽然不大见他,但对他也是有求必应的,他不该这么想…… 陆钧没多留,他走得很快,本来青娘要去送他,却被陆铮拦了,起身道,“我送钧哥儿。” 说着,一言不发,大步走在前边,陆钧小心翼翼追在后边。 叔侄俩一路无话,快到正院外时,陆铮才开口,“你喜欢来正院,可以来,但别同祖母和你娘说。他们不会乐意你来的。” 说完了,看了眼陆钧,拍拍他的脑袋,语气缓和了些,“行了,回去吧,好好跟着夫子学本事。” 陆钧这才晕晕乎乎抬步走了,陆铮望了眼那独身冲东院方向走的小郎君,没说什么,转身回了正院。 陆钧可怜麽?算是可怜的,但跟他比起来,仿佛又不算什么了。 知知心善,他愿意纵着他,但倘若有可能伤害到知知时,他便会彻底切断陆钧同正院的来往,不留半分情面。 他其实可以把陆钧带到正院来养,如今全府上下,他发的话,没人敢质疑,便是东院的阿母和大嫂,也不敢说什么。但他没这么做。 他可以带走陆钧,但随之而来的是阿母的疯癫,她绝不会容忍他带走陆钧,甚至有可能将矛头指向知知,所以哪怕知道,留在东院,对陆钧不好,他也不会开这个口。 他总归有自己的家,知知,和她肚子的孩子,才是他要保护的。 42、豫州 陆铮疾步入了大帐, 管鹤云、李多、黄巍等人俱已等候许久, 见他进来,都抬脸朝他望去。 陆铮坐下, 微微颔首,沉声道,“管公。”示意管鹤云说事。 管鹤云上前一步,他身后是文官谋士们,个个面上带着隐隐的激动神色。 “主公, 豫州求援……” 离南北战家和陈氏开战, 已过去了半年之久,这场仗非但没有歇的意思, 反而愈打愈烈, 战场一再扩大,主战场仍在徐州, 但豫州也被拖下了水。徐豫二州一向关起门来过日子, 但偏偏地理尴尬,夹在南北之间,避无可避, 军事又不发达,只能看着南北两个霸主的眼色过日子。 如今战家和陈家打得凶,谁都顾不上中间的徐州和豫州,甚至十几天前,战氏占了上风,陈氏竟也不要脸, 不讲什么道义,将徐州一城的妇孺拖了出来,组成人墙,已阻拦战氏的进攻。虽这手段被天下有名之士痛批了,碍于颜面,陈氏适时收了手。 但很显然,徐州豫州已成了南北之战的傀儡,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管鹤云继续道,“豫州卢氏愿以三座城池,换主公援助。如今使臣已至广牧,等候主公接见。另,徐州似亦有求援之心。” 陆铮坐在上首,眼睛低垂,看着面前的舆图,面上不见喜怒,片刻,道,“管公觉得呢?” 管鹤云收到这消息后,自然第一时间同众谋士探讨过,当即答道,“待价而沽,如今有能力助豫州的,除了主公,再无旁人。益州蒋氏相隔甚远,要援豫州,必须过兖州,力有不逮。雍并二州与战氏只隔一城,畏惧战氏威严,绝不敢同他作对,插手豫州之事。除了主公,豫州再无人可求。” 管鹤云这话并非夸大,实际上,这半年时间,足以让兖州在悄无声息中壮大了数倍。战氏和陈氏打得凶,兖州却哪边也不得罪,一家货卖四家,战氏陈氏徐州豫州,个个都要同兖州买进兵器。半年下来,在管鹤云等一众谋士的操作之下,早已赚得盆满锅满。 倘若面对面同战氏或陈氏打,眼下的兖州的确还没什么胜算,但两方已打得心力交瘁的时候,陆铮此时露面,倒是能唬一唬人。 陆铮听罢,坐直身,道,“既如此,拖着便是。还有,我所图并非城池。” 管鹤云听得一怔,抬起头,望着面前的陆铮,见他冷峻面上神色漠然,看不出半分喜怒哀乐,不由得想到南北开战后,陆铮曾命人开城,收留豫州徐州逃难来的百姓,如今陆陆续续也很有些了。 当时他还以为,陆铮怎的忽然这样心善,但想着不过是难民而已,收留了也无妨,大不了就是他忙些。 如今,却是仿佛摸到了点什么…… 不要城池。 他脑子猛地清明了,嗅到了一丝陆铮的想法:陆铮压根瞧不上城池,他要的是豫州徐州投他! 管鹤云猛地抬头,看了眼上首的陆铮,心头不由得激动万分,陆铮却无半分留恋的意思,见正事议完了,便拂拂手,“诸事以管公为主,拿不定主意的再来寻我。” 回到太守府内,依旧一片祥和宁静,尤其是正院,随着知知显了胎象,正院越发一片岁月静好的气氛,主仆个个都面上盈着笑。 陆铮进门,知知抬眼看他,笑盈盈喊他,“夫君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陆铮应了声,习惯性入了内室,换了脏衣物,才出来,一身慵懒,抱着知知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嗅着她带着淡香的发丝。 知知见他如此,不由得问他,“夫君怎么了?” 陆铮抬眼,望着知知,她的小腹隆起,但四肢依旧修长纤细,面上略莹润了些,比起从前小娘子模样,眉眼处更多了几分柔和温婉。陆铮看着她,只觉得心中十分宁静,外边那些事情,都抛之脑后了,他拥着她,道,“孩子今日闹你了么?” 知知轻笑,道,“乖得很,连青娘都说了,再没有比它更乖的了,知道疼人。” 陆铮望了眼妻子的小腹,眼里多了几分柔和,“何时才能出生啊?怀着它,当真是将你累坏了。” 怀孕产子自是累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没有一件是容易的事,但作为母亲而言,一点点感知着腹中骨肉渐渐长大,这种感觉是十分奇妙且令人感到幸福的。 “大夫说了,还得两三个月呢。” 陆铮这下不吭声了,连知知都看出他神色中的不对劲,想起他今日回来,便一直怪怪的,忍不住问,“夫君有什么心事麽?能同我说麽?” “若是,”陆铮直起身,大掌将妻子的手握在掌中,“若是你生它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你会怪我麽?” 知知一怔,正不知回答什么时,就听男人又道,“我本想等你平安生产后,再出门。但如今局势容不得人,至多过一个月,我便要出门了。” 知知怀孕的这段时间,恰是外边最动荡的阶段,她虽足不出户,但也能从青娘下人口中听到些。 连阿娘过来看她时,都说过几句,“外边乱得很,很多人逃难到兖州来,都是东边的徐州豫州来的。” 陆铮这个决定做得很艰难,开了口后,便又生出了些后悔,他想,这是知知同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应当陪在她身边。旁人若知晓他心中的想法,定然觉得他太过儿女情长,但对陆铮而言,权力并非他最渴求的,权力只是保护妻儿的手段。 知知倒比他想得透彻,轻声道,“夫君去便是。夫君在外都是大事,我虽不出门,却也晓得,外边烽火连天,到处打仗,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很是可怜。我乃一介妇孺,并无什么大本事,没法为天下百姓做什么,但夫君同我不一样,夫君能征善战,乃世间难得的大英雄。夫君不该因小家之事困住,更当兼济天下。” 说着,抬起眼,见陆铮神色太过严肃,忍不住弯着眼,笑着道,“当大英雄的家眷,也是要有觉悟的麽!” 陆铮却没笑,只是听得一怔,他其实不像妻子想的那样,是什么经天纬地、心怀天下的大英雄,对豫州徐州之事,他心中自有自己的算计。但在心性良善的知知面前,他并不会去打破她对自己美好的想象,甚至会下意识维护她心目中的自己。行事谋划时,他会尽可能的选择更体面更仁慈的手段。 譬如难民之事,旁人说他伪善也好,说他假慈悲也好,他总归还是做了,且做得十分漂亮。 他陆铮做不了天下的大英雄,但他要做知知和孩子心目中的大英雄。 …… 知知见他出神,静静地没说话,两人俱没开口,片刻后,陆铮倒是想清楚了,豫州徐州之事不能拖。战氏陈氏打了半年,外人看着相差无几,但实际上,战氏更胜一筹,眼下不拿徐州豫州,日后便只等着战氏剑指兖州。 兖州地处中部,四通八达,没人会放过这块肥肉,若非他为人强势,兖州这几年发展得很快,早同钟氏那样,被人攻打至城外,不得不将兖州拱手让人了。 豫州徐州要去,但知知这里,亦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哪怕兖州没了,知知同她肚里的孩儿,一定要平平安安。 短短片刻,陆铮心中转过数个念头。 知知倒不似他那样沉重,见陆铮回神了,还轻声劝他道,“夫君放心去便是,我在家里能出什么事?家里有青娘梅媪,还有阿嫂阿娘,还有一屋子的人照顾我,哪里能出什么事。倒是夫君出了门,要照顾好自己,平平安安回来。宝宝的名字,还等着你取呢……” 陆铮心中一时既是柔情万分,又是豪情万丈,终是将知知搂进怀里,一字一句保证道,“你放心,我必平安归来。” 夫妻二人互诉衷肠,然则,分离之日总是一日日的靠近了。 又过了一月有余,豫州卢氏内部更替,此前掌卢氏的卢太守因病退居家中,由其弟代为掌权。这位卢二郎同兄长不是一个做派,他早已十分憎恶战氏陈氏二族,不愿底下百姓在因二族的私心而受苦。 卢二郎上位不过数日,一封书信便从豫州而出,快马加鞭至兖州,被安稳的放置在陆铮的案桌上。 陆铮垂眼看着那求援的书信,底下管鹤云早已激动万分,躬身道,“主公,当出兵了。” 卢氏一族求援,愿举全州投陆铮,只要陆铮肯出兵,逼退陈战二族在豫州境内的军队,豫州便会大开城门,迎陆铮入内。 受了半年兵戈之苦,被战氏陈氏二族压迫得无处求生的豫州卢氏,终于无法继续在二族夹缝中苟且偷生了。 这位卢二郎,倒是豁出去了。 但卢二郎君如何上得位,一个从不事政务的二郎君,如何能囚禁长兄,有此机会为民请命,却又是这屋内二人的手笔。 然眼下自是不必追究此事,陆铮随手将书信搁在桌案上,望了眼底下无不透着激动神色的谋士文官乃至跃跃欲试的武将,终于唇边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他起身,众谋士文官武将俱精神抖擞,双目炯炯望着他,仿佛等着他一声令下! 陆铮抬眼望过屋内众人,沉声开口,“点兵,出征豫州。” 以李多黄巍江堂为首的武将大喝一声,“是!” 而以管鹤云为首的谋士文臣们,则仿佛受其鼓舞一般,俱齐声道,“主公必得胜而归!” 43、打 点兵堪堪一日, 陆铮吩咐下去, 便策马回了府。按照一贯惯例,先去了母亲肖夫人处。 听闻陆铮又要出征, 肖夫人仿佛没多大情绪波动,但嘴上却一副关心的样子,口不对心关心了他几句。 陆铮听罢,面不改色应下,但心中亦没有多大波澜。若是从前, 母亲偶尔关心几句, 能令他心中暗喜甚久。但现在的他,早非那时的失恃少年, 进退有度应答, 面上并瞧不出什么。 肖夫人关心了几句,果真露了真面目, 道, “你替承哥儿找的那夫子,未免过于严厉了些。布置那样多的课业,承哥儿还小, 何必逼得这么紧!” 陆铮不耐,大战当前,他哪有心思管陆承的事,微微蹙眉,正要开口,一旁的小宋氏倒是率先开口了, 道,“婆母,二弟也是好心。那夫子严厉是严厉了些,但承哥儿是男孩儿,吃些苦头也无妨的……” 陆铮不耐烦听婆媳二人讨论这些小事,寻了理由,道,“儿子还有事,便先走了。” 出了东院,还未走几步,倒是遇见了下学回来的陆承。 陆承学乖了些,自己背着个书袋,恭恭敬敬喊人,“二叔。”又小心翼翼看着陆铮的神情,问道,“我听乳母说,二叔要出门打仗麽?” 陆铮神色略缓和了几分,颔首,道,“是,明日便走。我不在,你便是家中唯一的郎君,要照顾好家里,别给长辈添乱,好好跟着夫子学道理。” 陆承还是第一回被长辈,尤其是被自己敬仰的二叔,赋予这种的重担,脸颊红红的,还克制着激动的心情,点头道,“侄儿知道了,二叔放心!” 陆铮伸出大掌,随意揉了一把陆承的脑袋,抬步离开东院,朝正院去了。 刚进正院,便能感觉到这里同东院的不同,东院永远是没什么生气的,正院却不同,春夏秋冬,皆井然有序,连花草都生得好些。 他进门,便看见知知穿了身浅红的襦裙,坐在软凳上,正轻声嘱咐着青娘检查昨日收拾出来的行李。青娘亦有条不紊忙着。 见到陆铮,知知便忍不住起身,步子略快了些,冲他迎去,软着声音唤他,“夫君。” 陆铮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拂拂手,示意青娘出去。门被虚虚掩上,陆铮牵了妻子的手,拉着她慢慢到软凳边,坐下了,才道,“方才跑什么,我不是好好站着麽,又不会走。” 知知略带羞意的笑了笑,没接话,道,“夫君打算何时走?” 陆铮沉声道,“明日。” 知知此前也知道了些,陆铮走也就是这几日了,并不惊讶,或是失落,抬手替陆铮理了理衣襟,面上盈着笑,道,“知道夫君要走,我便叫人做了几套里衣鞋袜,今日刚送来,夫君明日带上。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我晓得夫君不怕吃苦,但为人/妻子的,总是会心疼自家郎君的——” 话说一半,手被陆铮握住了,他道,“你也心疼我麽?” 知知忍不住轻轻抬起眉梢,乜了男人一眼,笑着道,“你是我的夫君,我自然心疼。” 陆铮低低一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是爬,也要爬回广牧来。” 待知知瞪他,便收起笑,正色道,“你安心在家,我都安排好了,我将张猛留下,给你使,有任何事,你吩咐他便是。” 几年前的张猛还是个憨厚少年,如今早已成为陆铮手下一名悍将,但这名悍将上战场的机会并不多,晓得他的威名的,多是兖州陆家军的人。但虽名声不显,张猛的本事,在整个陆家军内,都是数一数二的。 他将此人留下,又做了万全的准备,即便是有人趁他不在,攻广牧,张猛都能带着陆家家眷全身而退。这是他留下的后手,失了广牧,大不了重新再抢,皆不是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他给张猛唯一的死命令,便是守住陆家一家家眷的安稳。 其余的,都可以等他回来了再说。 次日,陆铮带兵出征,知知送他出府。 陆铮依旧一袭玄色大麾,扬风猎猎,硬朗面上凶狠冷厉,唯独望向身后的知知时,还带了一丝柔情。 知知双手端放在身前,她今日亦穿的正式,整个人更显端庄,她微微扬声,“愿夫君一路平安,旗开得胜!” 陆铮心中一颤,蓦地搂住她,在知知肩窝处深吸一口气,软香随之沁入鼻。虽万般不舍,仍微微退开一步,神色坚定,“你和孩子,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陆铮当日便带兵出了广牧,直奔豫州而去。 豫州与兖州相邻,互为邻里,得知陆铮意在豫州和徐州后,管鹤云做足了功课,将豫州的舆图和战报一一取来。 半月后,大军至豫州留县,在这里,遭遇了陈氏一族的军队。 “领兵之人为陈氏次子陈钊,”管鹤云此番随军出征,还是第一次做起了谋士的本职,很快便将敌方情况摸清了,道,“其人好大喜功,为人傲气,不如其兄沉稳,但十分善战。主公可使计激怒他,再——” 他话未说完,陆铮便打断了,道,“不必。” 管鹤云迟疑,“主公的意思是?” 陆铮抬眼,双目微赤,冷冷吐出两个字,“强攻。” 而此时的陈钊,还在帐内,搂着个清秀小厮厮混,那小厮生得十分清秀,但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这人竟是个女子假扮的小兵。 谋士进帐,险些被气得仰过去,陈钊倒还算给谋士面子,惦记着正事,推开那女子,随意丢下一句,“出去。” 谋士缓和神色,道,“兖州陆铮之事,二公子作何打算?” 陈钊生得俊秀,眉间带了丝风流浪荡,加之出身高,更是狂蜂浪蝶,但他又是个难得的将才,带兵打仗,远胜其兄。但他这人有个毛病,自视甚高,觉得自己是当代战神,除了战胥,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只听他冷嘲一声,轻蔑道,“不过一得势小人,怎值得我费心?不过是跟在蒋鑫后头,捡了兖州罢了,蒋鑫也是个废物,连个乡野村夫都打不过!” “豫州卢氏也是一家子蠢货,找谁不好,要去找陆逆?跳梁小丑,何足挂齿,待我休整几日,再同那陆逆打一场,杀了他,夺了兖州,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陈钊神色轻蔑,语气猖狂,仿佛并不将陆铮放在眼里,但实际上也的确如此,陈钊是少年成名的将才,十几岁便开始打仗,战功赫赫,曾为陈氏打下交州,自然不会将不显山不露水的陆铮放在眼里。 谋士虽对这位二公子浪荡的私生活不喜,但对他的本事,却是很服气的,见他有自己的打算,便不再多嘴。 陈钊安心休整,并不觉得陆铮有这个胆量率先开战,哪晓得次日天还灰蒙蒙,他尚在睡梦中,便听得战鼓喧嚣,齐声作响,惊得他一把推开搂着他的美人裸臂,披衣下榻,怒喝道,“来人!” 立即有小兵匆匆而至,被他揪住了衣襟,怒问,“说!” 小兵吓得含糊不清道,“对面强攻了……” “陆逆这厮,当真大胆!” 陈钊一把丢开小兵,顾不得温香软玉的美人,匆匆穿了盔甲,疾步出了帐子,谋士匆匆来报,正要开口,陈钊已经沉了脸,冷哼一声,“牵我的战马来!” 谋士拦他不住,眼见着陈钊上了马,策马点兵,带了人马,出城,直接与对面敌军战至一处。 陈钊在人群中寻了片刻,很快便锁定了人群中十分显眼的陆铮,策马奔上前,一路随手杀了数人,红缨枪上的红缨吸满了鲜血,几近黑红。 红缨枪长指陆铮,陈钊恨声道,“你便是陆逆?!” 被称为陆逆,陆铮面不改色,漠然回看了一眼,抬戟,冷声,“陈钊?” 陈钊怒喝一声,“就是你爷爷我!” 声落,两人缠斗至一处,陈钊全凭一腔血性和怒气,虽气势汹汹,但比起沉稳有度的陆铮,很明显失色几分。 两人打至一半,忽听得一声巨响,这巨响竟有地动山摇之势,陈钊心头一震,惊得朝那巨响望去。便见到了一古怪武器,形如车,上负管状圆筒,筒口冒着青烟,方才那巨响,便是此物发出的。 再看前方坚硬的城墙,竟被炸出了洞。 陈钊心下骇然,不知这兖州陆逆手中,竟有此等威力骇人的武器,当即失神,被陆铮一戟刺中胸肋处。 他掉落马下,立即被亲兵扑上前来,一人以身相替,挡住了陆铮的戟。另外几人,则合力将陈钊带离原地。 亲兵道,“二公子,属下带您先撤!” 陈钊怒喝,不甘愿做逃兵,然而,他身侧的普通士兵们,俱被那天神之物般的武器吓破了胆,散落逃奔。 亲兵尽力保全,终于还是将陈钊带离了战场,一路逃奔,行至一处密林时,一行人才停下。 亲兵松开陈钊,松开那一刹那,便被陈钊一脚踹翻在地,“你竟敢害我做了逃兵!谁让你带我走的!” 亲兵跪了一地,同行谋士急声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公子此番不过中了那陆铮的计谋,一时不察,并非不敌陆铮!” 陈钊随手抽出一把剑,劈裂面前巨石,随手将剑一丢,双目含血,咬牙切齿道,“陆铮!我必杀你,血洗今日之耻!” “二公子!”谋士亲兵跪了一地,俱胆颤心惊望着面前发狂的陈钊,怕他一意孤行,非要送死。 陈钊倒渐渐冷静下来,闭了闭目,开口,“替我拟信。” 44、惧内 夜色朦胧, 月色笼罩着古朴的城墙, 城墙角零星杂草,在月色下随风微微晃动着。白日里硝烟四起, 夜色下的留县,却难得的平静。 陈钊弃城而逃,陆铮携大军入城。 当夜,陆铮没顾得上安置,先去察看了伤员, 一身盔甲从军医所出来, 迎面便遇见了管鹤云。 管鹤云匆匆而上,拱手道, “主公。” 陆铮颔首, “今日劳烦管公去我帐中,三日后, 攻开县。” 留县相隔很近, 又是豫州十分重要的据点,此前便相继落入了陈氏和战氏手中,正打着对垒, 如今陆铮既夺了留县,自然要攻开县。 管鹤云追在他身后,两人一同进了帐子,管鹤云道。“开县陈兵不过一万,且战胥在徐州东线同陈安打,一时半会儿顾不得开县, 主公若要攻,并非难事。” 陆铮点头,他自是这样的意思,言简意赅道,“吩咐下去,一鼓作气,拿下开县,照功行赏。” 大军休整三日,第四日,便强攻开县,这一次比攻留县还顺利。 一路势如破竹,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大军便至豫州百赐郡。 卢氏守约迎陆铮大军进门,当日,掌权的卢氏二郎亲迎陆铮进城,同卢氏打交道等诸事,陆铮一贯嫌烦,俱交给了管鹤云。 管鹤云虽是谋士,待人接物却也十分厉害,尤其擅长心术,三言两语,便哄得卢二郎同他称兄道弟了。 卢氏府内,卢二郎饮下一盏酒,叹息道,“此前,我还曾沾沾自喜于卢氏双杰的名声,今日见了陆将军,才晓得什么是乱世英杰。” 管鹤云小酌一口,笑眯眯道,“卢二郎亦是难得的英杰,何须自谦。” 卢二郎同其兄不同,他乃文人,平日里并不理庶务,若非此次豫州遇难,他绝对更乐意闭门作赋。他神色郁郁,“这次阿兄定然怪我,但阿父将卢氏交到我兄弟二人手上,绝不是要我们兄弟这样窝囊,任由旁人作威作福的。” 管鹤云搁下酒盏,神色正式,道,“卢二郎君何须如此,南陈北战,俱虎视眈眈,豫州能在二主间保全,已是难得。且某敢言,二人皆非良主,战胥好大喜功,陈氏一族阴险狡诈,俱无容人之心。卢二郎君以为我缘何投主公,世人皆言主公草莽出身,举止粗鲁,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眼中的主公,能征善战,战场上未有败绩,宽容仁厚,自我投主公以来,从未受过刁难质疑,此等胸襟之人,方可为主。” 卢二郎闻言叹了一声,痛饮一盏,“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陈氏战氏在豫州挑起战火,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诸州俱自扫门前雪,唯独陆大人,肯为我豫州百姓大开城门。此等胸襟,非我能及。” 他顿了顿,举起酒盏,道,“明日!” “明日之宴,还请陆大人亲临。” 管鹤云观其神色,猜出几分,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替主公应下了。” 二人又喝了几盏酒,卢二郎便送了管鹤云出府,他醉醺醺,在前堂坐了片刻,起身来到正院。 他的兄长卢大郎被他囚于此,虽是囚,但卢二郎实则并无害亲之心,吃穿住行俱十分精细,并未委屈了兄长,只是不许他出门。 卢二郎拂手挥退下人,推门而入,卢兆东抬眼,见到许久未见的阿弟,猛地扑了上去。“你当真叫了那姓陆的来了?!” 卢兆青颔首,神色肃穆,语气笃定,“阿兄,你还看不清麽?无论是战氏,还是陈氏,绝不会放过豫州,卢氏夹在二族之间,无立足之地,除了自强,别无他路。以往我劝过阿兄几回,阿兄都未曾理睬,落得如今地步,亦有我的不是。但阿兄可想过,你不投陆铮,还能投谁?杀神战胥,还是屠城的陈氏?” 卢兆东怒吼,“我不是愿以城池想换麽?!阿弟,你究竟被何人哄骗了,竟将我卢氏之豫州拱手相让!” 卢兆东并不是傻,他只是觉得皇室式微,卢氏据豫州几十年,凭何拱手让人?他从没想过卢氏能逐鹿天下,因此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谁都不想得罪,无论是陈氏也好,战氏也好,谁坐上那个位置了,他再低头就是。总归豫州还在手里,是他的筹码。 但卢兆青竟引狼入室,纵得陆铮入了百赐,那他卢氏,日后可还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和筹码麽? 卢兆东狠狠喘气,咬牙道,“事已至此,阿青,我要你去做件事!” 卢兆青微微蹙眉,“何事?” 卢兆东豁出去道,“你既然已经带着卢氏投了陆铮,无论我做什么,都无力改变了。既如此,将我长女阿娇许于陆铮。陆铮若肯应,两家结了秦晋之好,我卢氏便替他卖命。” 他只说了陆铮肯应,他便认了陆铮这女婿,只当替自家人打天下了,也不见得如何吃亏。压根没提陆铮若是不肯答应,又如何。 卢兆青果然开口道,“我听闻陆铮早已成家,如何将阿娇许于他?” 卢兆东摆手,“他自然会答应,听闻他那妻子不过是微末之时娶的,娘家再寻常不过,哪里比得过阿娇家世显赫?再者,哪个男子不好色,阿娇生得貌美无暇,摆在眼前的美人,有何不取的道理?大不了,叫阿娇做他的平妻!” 而此时的卢细娇正在门外,听得门内父亲同二叔的谈话,蓦地咬牙,冲了进去。 兄弟二人俱大惊失色,“阿娇……” 卢细娇微微福身,唇角紧紧抿着,“阿父,二叔,我愿意!即便为妾,我亦愿。阿父养我,二叔护我,如今是我报答卢家的时候了。” 卢兆青本心中犹疑不决,再看身侧兄长同侄女坚定神色,终是叹气,“好!” 卢细娇回到闺房,其母哭得双眼通红,握着她的手,“你怎么这么傻!你阿父鬼迷心窍,要你去给人做平妻,我的女儿凭什么做平妻!我的女儿就要堂堂正正做正头娘子!” 卢细娇倒信心满满,“阿娘,你放心。我听闻那陆铮从前只是一小小千户,其妻亦出身乡野,定然不是什么绝色美人,那妇好祭的册子,定然也多半是夸大其词罢了。” 陆铮能见过什么美人,卢细娇自小为卢氏掌上明珠,要什么有什么,从未受挫,自然从未想过,陆铮会拒绝她。 次日晚,大宴,卢府。 月色朦胧,照拂着歌舞升平的宴堂,美人舞姿袅娜,细纱被微风卷起,暗香流动,香炉中冒着缕缕香烟。 陆铮坐在上首,心思并不在面前的歌舞上,有一搭没一搭敲击着桌案,走神想着留在广牧的知知。 算算日子,再过两个多月,知知便大约要发动了。若是能快些拿下徐州,倒也还来得及赶回广牧。只是他手头的人多少有些不够用,豫州让管鹤云和江术守着,徐州叫李多黄巍江堂留下……这么一算,他手下的武官倒是多,且皆是他一手提拔的,但文官却只有管鹤云得用些。 上回管公说要引见的文士,待他回了广牧,倒是要抽空见一见,挑几个能用的,总不能什么都叫管公一人做了。那么大年纪,万一累出个好歹来,便不大好了。 陆铮托腮,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是百转千回。 忽的,他右侧下首的卢兆青起身,手持酒盏,躬身道,“敬大人。” 陆铮回神,颔首示意,抬手遥遥碰杯,一饮而尽,言简意赅一个字,“坐。” 卢兆青却没坐下,面上笑着道,“我有一侄女,素来敬仰大人威名,她擅琴,今日亦准备了一曲,大人可赏脸一观?” 话音一落,陆铮沉了脸,将酒盏往桌上一丢,倒没动怒,语气淡淡,道,“不必。内子管得严,不许我在外沾花惹草。” 卢兆青一肚子话哽了回去,呵呵尴尬道,“大人说笑了……”陆铮这样的人,怎么会惧内,怎么看都不像啊! “谁有功夫同你说笑,”陆铮看了眼卢兆青,神色漠然,“我说了,我惧内。” 他话说完了,管鹤云立马跳出来缓和气氛了,他是真没想过,卢家竟还抱着这样的心思,送女儿以结秦晋之好,其实也是很常见的手段了,但偏偏自家这位主公,在这一方面简直犹如磐石,谁都动摇不了的。 管鹤云拉着卢兆青道,“来来,卢老弟,陪我喝一杯……” 卢兆青不得不坐下,满肚子狐疑同管鹤云吃酒,他忍不住怀疑,陆铮就是瞧不上他卢家女儿,所以随意找了个理由!好歹也是一州之主,怎么可能惧内! 管鹤云见他神色郁郁,心道,今日若不是我救你,你可要倒大霉了! 他拍了拍卢兆青的肩,同他一副哥俩好的态度,低声道,“主公所言非虚,并非随意哄骗你。” 卢兆青忍不住道,“怎么可能!” 管鹤云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摇头晃脑道,“怎么不可能?你以为想给主公送女子的人没有麽,你再看看,如今主公除了夫人,身侧可还有旁的女子?吃瘪的不止你一人,再说了,你卢氏的女儿,何苦给人做妾,你若是有意嫁侄女,交给我,我必替你那侄女寻一如意郎君!” 卢兆青本也是半推半就,被兄长逼着答应来说亲的,见管鹤云言之凿凿,便也半信半疑,难不成陆铮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十分惧内? 那……那陆铮之妻得有多可怕,居然能让陆铮惧内?!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毫不掩饰的说! 45、守城 卢府设宴后, 陆铮并没得闲, 很快便投入了另一场战争中。 他武将出身,走到今日这一步, 靠的就是自己领兵打仗的本事,若是论政务处置或是诗书才名,他自是无法与据州的士族相较,但若是比打仗,可以说, 出了同样武将出身的战胥, 无人敢同他比。 他这个主公,从来都是亲至前线, 哪里危险, 便在哪里坐镇,从前攻蒋鑫时如此, 如今身居高位, 掌兖豫二州,依旧如此。 豫州越往东边,与徐州接壤之处, 越是乱,战氏和陈氏打得焦头烂额,倒是知道陆铮借此机会占了豫州,但无人顾得上他。 两家都视彼此为仇敌,并不将才发迹几年,名声凡凡的陆铮放在眼里, 只等着将对方彻底拿下后,再来料理陆铮。 因着两家皆不肯轻易抽身,陆铮这一路倒是势如破竹,豫州东部境内战陈二方的人马,基本被大军逐出了豫州。 一场战事结束,陆铮一身玄黑盔甲回了驻扎地,大步进入帐子,管鹤云等谋士俱喜盈满面,抬手道,“恭喜主公,拿下豫州!” 陆铮随口“嗯”了一句,道,“徐州郑氏可有动静?” 管鹤云出列一步,从袖中取出封书信,道,“主公请看。” 陆铮撕开信件,抽出信纸,一眼扫过,微微蹙眉。他沉吟片刻,道,“管公,说说情况。” 管鹤云早看过信件,当即道,“徐州奉郡离此处不远,不到半日的脚程,占了奉郡的是陈氏,已有半年之久。因军事重地的缘故,陈氏十分重视奉郡,派的是陈氏长子亲自守城。另有重兵数万,皆是精兵。” 陆铮轻嗤一声,“郑家人真把人当傻瓜麽?” 奉郡乃徐州郑氏的老家,士族最重传承,根基在此,郑氏一族在奉郡发迹,却让祖坟祖宅全部落入陈氏之手,这对郑氏,是极大的羞辱。 方才管鹤云递过来的信,便是徐州郑氏寄来的,名为求援,实则脑子不大清醒,还觉得自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满纸的仁义道德,只提让陆铮夺奉郡,其余的绝口不提。 管鹤云倒也迟疑,他在豫州用于离间卢氏兄弟的手段,在徐州用不上,郑氏同卢氏不大一样,没有个心寄百姓的卢二郎君。郑氏内部如铁桶,上下齐心,荣辱与共,听上去觉得仿佛很好,但偏偏一族全都如缩头乌龟,只晓得关上门过日子,被人骑在头上了,也毫无还手之力。 实力不足是一方面,但贪生怕死,更是一方面。不说与别的比,就是卢氏兄弟,都比郑氏有血性得多。 管鹤云脑子转得飞快,开口道,“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作壁上观。徐州一日不低头,主公便一日不发军。徐州境内民不聊生,早已乱成一团,郑氏拖不了多久……再者,主公刚拿下豫州,正好借此机会休整一番,充实军力,只待郑氏低头或是倒台,主公便可举兵入徐州,犹如囊中取物。” 陆铮紧紧皱着眉,听罢,道,“不等了。” 管鹤云一怔,自家这位主公,看上去虽举止鲁莽,但实则当真不是那种好大喜功之人。一步步下来,兖州也好,豫州也好,走的都是迂回,且令人信服臣服的路子。怎的这回竟这样着急? 但仔细一想,强攻也不是什么坏名声的大事,战氏和陈氏开战半年了,比起这二位,自家主公可算得上仁厚了。穷兵黩武的名声,怎么也轮不到自家来。 且打仗这事麽,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管鹤云深思一番,只觉得可能自己没猜透主公的想法,琢磨了一番,越发的觉得,自打主公闭门读书一年后,心思的确更难以捉摸了!先前不动如山,坐观四家争斗,如今主动出击,端的是难以捉摸…… 管鹤云如何作想,陆铮暂时是不知道了,吩咐下去,休整三日,便出兵攻奉郡后,便挥退了众人。 帐中只剩他一人时,正事也处理完了,陆铮便忍不住地想留在广牧家中的知知,面无表情地想着: 他离家一月有余了,如今徐州又给脸不要脸,再拖下去,等他回家时,孩子都要足岁了。还是先打了再说,既然不能赶在知知生产前回去,那便把徐州当成给孩子的见面礼了。 郑氏真是很讨嫌……比卢氏更烦。 …… 三日后,大军朝奉郡而去,一切井然有序,行军路上亦一路顺畅。 而此时的广牧,月色笼罩之下,陆府一片宁静。 知知侧卧在软榻上,手中捧着本书,面上不施粉黛,峨眉未扫,一身柔软的常服,整个人恬淡舒适。 青娘踏进屋子,看着气质平和的娘子,只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番不同的天地一样,打心底里心平气和了些。 正这时,有丫鬟匆匆忙忙来了,道,“张猛将军来了府上,求见主子。” 知知微微一怔,张猛是夫君留下照顾陆家家眷的人,这种时候匆匆忙忙来了府里,且并无事先通传,定然是出了事了。 她沉稳起身,叫青娘服侍她换了身见客的衣裳,来了前厅。 张猛一见她,便道,“夫人,还请收拾行李,立即随我撤出广牧。” 此言一出,伺候的青娘都一懵,这大晚上的,明明好好的,怎么就要撤出广牧了? 知知亦觉惊讶,微微整理了思绪,道,“张将军别急,到底出了何事,可方便同我说清楚?” 张猛急声道,“是蒋鑫。主公临走前,要我注意西边动静,以防有人趁主公不在,打兖州的主意。我已将此事急件传于主公,还请夫人先随我撤出广牧。” 知知未急着开口,紧抿着唇,张猛忍不住催促道,“夫人别犹豫了,快同我走吧!” 知知却转头,双目平和望着张猛,不知不觉中,张猛焦急的情绪竟渐渐平静下来了,她这才开口,“张将军,大军未至,我身为太守家眷,此时丢下百姓和将士出城,是否不妥?” 知知这话没有半分不妥之处,陆铮虽不在,但广牧将士并不会因此弃城而逃,因为陆铮并不是舍弃了他们,只是还未来得及归。但若是陆府逃空了,那广牧将士还剩几分军心,这便很显而易见了。 且张猛是主将,他更该留在广牧。 知知脑海中思绪万千,一下子想了许多,其实她并不懂天下大势,但她懂得人心,这就犹如管理一个府邸一样,连主子都慌了,那就别指望下人能沉得住气了。 士气同人心是一样的,聚难,散易。 张猛却异常固执,道,“主公临走前,给的命令,不是守住广牧,而是保证老夫人同夫人平安无事。” 陆铮这是关心则乱,在他看来,不管广牧守不守得住,都不是大事,但第一件事,要保证家人无恙。偏偏张猛是个极忠心的人,换做旁人,兴许会有迟疑松动,但若是张猛,那绝对会不打折扣执行陆铮的命令。 知知无法改变张猛的想法,又眼见着张猛叫人将东院的肖夫人和小宋氏请来了,道,“马车在外边,还请老夫人夫人立即随我撤离广牧。” 肖夫人本来被折腾过来,心里烦得很,正要将张猛骂得狗血淋头,一听很快要有军队攻打广牧,立马怕死道,“还不快走!”又紧张的问张猛,“你要送我去的那地方可安全?若是不安全,我可不去!” 小宋氏在一侧,微微扶住了肖夫人的胳膊,劝道,“娘,你别着急。” 肖夫人却是站不住了,立马叫小宋氏扶她上了马车,又赶忙将陆承叫到身边,“乖孙快过来,跟祖母坐在一起,别走散了……” 完了,又对外边催促道,“还不快启程!” 张猛立在马车边,坚持道,“请夫人立即上车。” 知知本想同张猛说道理,但思来想去,觉得多说无益,便神色坚定道,“张将军送婆母和大嫂出城吧,我留下,哪也不去。将军既说了,已写信给夫君,那我便在这里等夫君回来。” 张猛正要说什么,就被马车里的肖夫人打断了,她生气道,“怎么还不走?不是说立刻就出城麽?!耽误了,你付得起这个责任麽?!她要留,就随她留就是,我和我的乖孙出城,你立刻送我们走!” 陆承坐在祖母身侧,察觉到一丝的不对劲,轻轻拉了拉肖夫人的袖子,“祖母——” 肖夫人立马缓了神色,拍拍孙儿的肩,道,“别怕,没说你。” 陆承皱皱眉,看着马车外站着的二婶,不由得想起二叔临走前说的话,握握拳头,忽的站了起来,“我也留下!我跟二婶一起留下!” 说着,趁肖夫人反应不及,钻下马车,脚还没落地,就被马车边的张猛一把拽住了领子,丢进了车厢,他虎目凶狠望了陆承一眼,“老实待着。” 肖夫人立马不干了,指着张猛的鼻子骂,“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对我的承哥儿!”然后又抱着陆承一阵心疼,“承哥儿怎么样了,可伤着没?她傻你也跟着傻啊,留下干什么,留下等死啊?” 小宋氏此时伸出手,拉了拉婆母的袖子,低声道,“娘,出城要紧。” 肖夫人一下子闭了嘴,扭头对张猛道,“行了,这个家还是我做主,江氏要留,那边叫她留下。你先送我们出城。” 张猛面不改色,“不行,一起走。少一个都不行。” 眼看肖夫人又要破口大骂,知知开口了,她说话不慌不乱,语气不急不缓,看不出什么波动的情绪,但一开口,便让人很听得进去。 她上前一步,微微笑了下,道,“张将军送婆母出城吧。广牧乃陆家的根基,我留下并非一时之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且我答应张将军,绝不涉险,若当真受不住了,张将军再安排人安置我,也来得及。” “况且,除非将军今日打晕我,否则我绝不会走。” 张猛哑口无言,他怎么敢打晕江知知,他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就等着被自家主公收拾吧。 46、那是谁 张猛送人出城, 安顿好后, 第二日便赶了回来。 蒋鑫大军来得很快,在离广牧不远的邵坡集结, 张猛同一众留守的将士昼伏夜出,几乎顾不得其它。 重兵在侧,虎视眈眈,随时都可攻城,从第二日起, 广牧郡中便开始流言四起。 有人言, 陆铮与大军困于豫州,受战事牵制, 一时赶不回广牧, 此番蒋鑫又来,广牧怕是不保了。 又有人言, 陆府家眷早已第一时间撤出广牧, 全郡百姓成了弃子,广牧已经被舍下了。 种种流言,渐渐在广牧传开, 一是陆铮不在广牧,百姓本就少了主心骨,自然心焦。其次,蒋鑫与广牧有旧恨,曾兵败城外,一度成了全天下的耻辱, 更曾说出过屠城的言论,更是令百姓心生畏惧。 流言沸沸扬扬,连青娘都有耳闻,知知自然不会不知。 她叫了青娘来,道,“青娘,替我穿衣,另外,备马。” 青娘微微一怔,惊讶道,“娘子这时候要出门?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便是了,眼下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知知微微摇头,“这事,旁人替不了,需得我自己出面才行。” 说罢,也不多说,在青娘的服侍下,穿戴好,她并未穿的多么的华贵,一袭月白的裙衫,外罩了一件白底芍药刺绣的披风,行走间露出竹枝倾斜图案刺绣的裙边。发髻并未用什么金钗,用的是玉簪发饰,一支斜插于发髻,并无扰人的叮咚步摇,愈发显得端庄大气。 “不用唇脂了。”知知望了眼镜中的自己,只让青娘给自己画了眉。 出门,马车已在门外等候许久,知知提着裙摆,抬步上了马车。 这马车并非平时赶路时的车,内里十分宽敞,可容纳七八人,有一小桌案,上置精美茶具。两边窗牖精致,雕花纹饰极美,外层是散发着珠光的珠帘,中间是一层棉布帘子,内层是透光的纱帘,既保暖透亮,又不会让外边窥视大车内里。 知知坐下,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裳,坐直了身子,盈盈道,“青娘,将帘子卷起。” 青娘微微一怔,此时才反应过来,知知的打算,忙将珠帘等卷起,只露一层纱帘,马车随之动了起来,纱帘被风卷起,露出大车内里的景象。 于是,这一日,全郡忧心忡忡的百姓俱瞧见了这一幕。 太守府的大车途经东大街,透过精致的窗牖,人人都能窥见,太守陆铮之妻如洛神般,端坐其上,神色从容,并无半点慌乱之意。她梳着端庄的发髻,只用了玉簪,唇上未点绛色,雪白面颊被冷风吹得微微泛红,眸色清亮,唇边始终带了丝沉稳笑意。虽冷风不绝,却始终不见车帘落下。 百姓们俱激动望着缓缓行驶着的大车,却无一人追着大车,只是静静地、默不作声的看着…… 待马车走远,百姓才交头接耳,彼此道,“陆夫人还在!谁说陆家弃城而走了!” “太守夫人尚在,太守定然是要回来的!” 知知出现的这一幕,很快在整个广牧传开,在百姓的交口相传中,她乘车途经的画面,已成了众人的定心丸,此前沸沸扬扬的流言,顷刻之间没了下文。 从东大街经过,江知知却没回太守府,而是去了军营。 听闻她来,张猛等将领俱匆忙来迎,除张猛外,其余数人同这位鲜少出门的主公夫人并不熟,虽匆忙前来,却心中多少有些埋怨。 这时候来军营,不是给他们添乱麽? 知知自然瞧得出他们在想什么,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张猛将军,我前来替夫君慰问将士。” 张猛第一反应便是,“夫人怎可涉险!” 他身侧几位将领,亦露出了隐隐不耐的神色。 知知却只是道,“将军若不替我安排,那我便在营中走一走好了,不会耽误什么。” 说罢,缓步向前,张猛同几位将领自然不能舍下她一人,不得已跟在她身后。心中不由得埋怨,这时候来添乱,难道还嫌他们不够忙的麽? 走着走着,几位将军的脸色都变了。 知知走在前方,她并未寻人说话,也未打扰练兵的将士们,只在一侧走过,神色从容。但她途经之处,无人不朝她看去,俱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时,有一年轻的小兵看得忘了路,啪的一声跌倒在地。 知知示意青娘去扶,稍稍站定了,轻声道,“小心些。你多大了,家中可娶了妻子?” 小兵结结巴巴答道,“回夫人,我……我十七了,还未娶妻。” 知知笑着点头,“那待打赢了这场战,我出面替你说个媳妇,可好?” 小兵呆在那里,没想过高贵的太守夫人居然会同自己一个小兵说话,还是身边人推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点头,“多谢夫人!” 知知并未多言,微微笑了下,正欲走之时,小兵蓦地大声喊了句,“誓死守住广牧!” 顷刻间,四面八方的喊声汇聚,或粗糙或沙哑或清亮的喊声,渐渐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几乎捅破天际的吼声…… 憋屈了数日的兖州将士,在这一刻,在看到主公之妻亲临军营的一刻起,意识到自己和广牧并未被舍弃,用吼声宣泄着内心此前积累的畏惧和迷惘,用整齐划一的口号,宣誓着自己守住广牧的决心。 在场的士兵,大多都是广牧当地人,或是在广牧成家了,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家眷,脚下是绝不可退让一寸的故土。 他们的父,他们的母,他们的妻,他们的子,他们的女,他们的兄弟姊妹,都在这里生活着,有权有势的人可以举家逃离,但他们不行,普通老百姓不行。 他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祖祖辈辈在这里求生,离开这里,成为难民,活下去的可能更加微乎其微。 几位将领俱被这场面给震住了,蓦地反应过来,主公之妻亲临军营,比他们喊话一百遍更有用,更能鼓舞士气。更何况,夫人还怀着主公的孩子,这个孩子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将所有人的心都定住了。 …… 回到太守府,知知才露出些许疲倦,坐在软凳上,半晌都不想动。 青娘心疼她,却也没法子替她,蹲下/身,替她脱了鞋袜,将她绵软的脚丫子抱在膝上,轻轻按着。 知知渐渐有了困意,乏劲儿也上来了,怀孕妇人本就容易累,更何况她今日一天都在四处奔波,走到哪里都不能松懈,背挺得直直的,身子紧紧的,绝不能让人看出丁点儿疲态,否则她今日这一趟就白走了。 因此一天下来,她是真的累的不行了,她勉强用了些粥,便在榻上歇下了,还特意嘱咐青娘,“青娘,明日卯时记得喊我起身。” 青娘应下,听到这里,她便整个人一下子陷入了黑沉沉的梦乡,睡得几乎毫无知觉。 第二日,蒋鑫攻城,知知哪也没去,就坐在前厅。 等到夜幕西下,广牧百姓提心吊胆的一日的心,终于落了地。 广牧守住了。 至少,今日,广牧守住了。 张猛一身盔甲来到太守府,知知在前厅接见了他,此时的张猛,早已不提送知知出城的事了,一来此时城中压根离不开他,二来,知知的存在,的的确确成为了全郡百姓同将士们的定心丸。 “夫君何时才能赶回来?” 张猛面上尤有道伤疤,还是今日守城时受的伤,整个人看着更显凶狠了几分,但在知知面前,却十分的恭敬,道,“至少还要五日。” 这还算是快的,陆铮此时在徐州,又被陈氏兄弟的人马牵制着,五日已经算是豁出去了。 知知紧紧抿着唇,轻轻颔首,道,“我知道了,这五日,定要守住广牧,等夫君归来。明日起,我随将军登城门,以振奋士气。” 张猛闻言惊讶至极,但仿佛又隐隐约约猜到了她会这样做,夫人看似柔弱娇怯,实则内里坚韧。犹如藤蔓,看似柔弱,依靠旁物求存,实则再是坚韧不过。 “将军回去吧,明日还有大战,要拜托将军同诸位将士了。” 第三日,蒋鑫再度集结大军,猛攻广牧。 两年前,他曾离这座古城只差一步之遥,却败于当时寂寂无名的陆铮之手,更痛失数名大将。因此,收到陈钊来信时,说他会牵制住陆铮的军队,给他契机攻下广牧,他第一时间便答应了。 不管陈钊有什么算计,都比不过他要灭了陆铮之心。 今日便是他蒋鑫雪耻之日,当初陆铮屠了大将,逼得他灰溜溜退出兖州,今日他要拿下广牧,让陆铮成为真正的丧家之犬! 蒋鑫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策马奔直最前,一身赤红大麾随风舞动着,有雪落在他的肩上,他回身,大喝道,“我益州男儿,拿下广牧,论功行赏!” “拿下广牧!” “拿下广牧!” 阵阵冲破天际的吼声,朝城墙逼近,投石车、云梯等武器随之压向城墙,带着火油的飞矢漫天遍地如同箭雨般。 蒋鑫端坐马上,抬手勾起弓箭,指尖轻放,一箭射出,击落角楼的军旗。 随着那军旗落下,蒋家大军显然士气大振,守城方则仿佛一顿,气势略有萎靡,蒋鑫露出得意之色。 正这时,忽的听见一阵擂鼓声,咚咚咚的鼓声,富有节奏又激奋人心。 就那么一瞬,军旗再度被人挂上,守城的将士们气势大振,落石滚木如同倾斜而下,砸得云梯上攀至一半的士兵翻滚落地。 角楼之上,青壮年忙中不乱将巨石滚木砸下,底下弩箭则时不时放着冷箭,更有热油倾倒,一时之间,哀嚎之声不绝。 蒋鑫见状大怒,抬头去寻那角楼上擂鼓之人,循声看去,只望见角楼最高处,一面白底红纹的大鼓,面前是一个火红的女子身影。 那是谁? 47、主公归 角楼之上, 飘雪犹如柳絮, 被风吹得直扑向人,装在衣裙之上, 沁出一个湿漉漉的小点。 知知一袭大红披风,厚重且暖和,将她隆起的小腹护得严严实实。她虽亲临战场,为守城将士鼓舞士气,但并非冒险之人, 更不会让肚子的孩子跟着一起涉险。 她的身形一贯是偏纤瘦的, 即便怀着孩子,背影看上去, 依旧如此。 她的手腕虽纤细孱弱, 却仍尽力挥舞着手中的锤棒,每一下, 合着战歌的旋律, 一下下敲击在绘制着红纹的鼓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角楼下,是数万将士前仆后继的守城, 往城内看去,无数的百姓俱帮忙搬运巨石热油,上下齐心,气势恢宏。 在这一刻,整个广牧所有的人,将士也好, 百姓也好,全都在为守住这座古城而努力。这座先秦时期便享有盛名的古城,在这一日,犹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经历着生死的挑战,但是,没有哪一次,全城百姓上下一心,誓死守住这座古城。 雪渐渐大了,冷厉的寒风刮得角楼之上气温骤降,知知亦略露出疲态,专司战鼓的士兵上前一步,躬身,态度极为恭敬道,“夫人,让卑职替您吧。” 青娘亦担忧地望着她,却没开口劝,她知道,娘子不是从前太守府中那个柔弱软性的六娘子,此时亦非寻常时候,她不能也无法左右知知的想法,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她舒服些,伺候好她的起居住行。 知知倒没有逞强,这城还得守四日,她得养足精力,停下手中的鼓槌,微微退了一步。 青娘很快去扶她,那士兵也大开大合地挥舞着鼓槌,气势恢宏,战鼓声传出老远。 和着这战鼓声,城内是百姓齐声唱着的战歌,这一仗虽然艰难,但终究是牢牢死守住了,攻城的军队连城墙的边都未摸着,无数云梯被巨石砸烂,城墙之下,满是士兵哀嚎之声。 蒋鑫望着这幅场面,眉头皱得死死的,咬牙切齿道,“收兵!” 谋士追着他入了帐子,劝道,“将军不必动怒,如今陆铮赶不回来,这广牧迟早要被您攻下的。” 蒋鑫打的主意可不是艰难拿下广牧,他要的是一举攻下广牧,一雪前耻,昨日分明做好了完全的准备,竟生生折损这么些将士!他气得掀了帐中桌案,“那角楼上之人是谁?!” 谋士躬身道,“城中能登角楼,且能鼓舞士气之人,只能是陆铮的家眷。观其年岁,应当是陆铮之妻。” 蒋鑫冷笑,“区区一介女子,竟敢坏我好事!我命中就同陆铮犯冲!” 谋士未发话,说实话,他其实心中对角楼之上的女子颇有几分敬意,但各为其主,他自然不会替那人说话。 蒋鑫怒极反笑,蓦地起身,喝道,“传令下去,城破之日,谁能将那女子捉来,赏金千两,晋三级!” 且不说蒋鑫这边如何冒火,广牧城内又是另一番景象。 虽守住了城,但其实广牧将士伤亡也不小,攻城用的最多的火矢和投石车,这两样杀伤力最大。幸而蒋鑫手上并没有火炮,否则这城今日守不守得住,还当真要作它论。 负伤将士大多为烧伤或是砸伤,前者最为折磨人,战事结束后,知知便立即去慰问了负伤的士兵。 军护所的大帐内,为数不多的军中大夫忙得不可开交,但更多的,是主动前来帮忙的妇孺,其中很多是在卫所时学了妇科的女大夫,她们是主动请缨前来的。还有城内的百姓,男子们去帮忙搬运明日用于守城的巨石,女子则主动来了此处,帮忙照顾士兵。 知知入内,她神色从容,声音温柔,话语亲切,丝毫没有太守夫人的架子,所到之处,犹如一盏灯,顷刻间将乱糟糟的帐子衬得明亮温暖了几分。 知知微微站定,帐中随之一静,俱等着这位太守夫人说些什么鼓舞士气的话。 血气浓重的帐子里,味道并不好闻,皮肉灼烧的味道、铁锈般的血气,夹杂着汗味尘土,地上满是乱糟糟止血的棉布,还有架着大锅熬煮着的汤药,咕噜噜沸腾着。 大帐中站着的女子,本该同这一片乱象毫无关系,太守夫人这样的身份,重要到在战事爆发的第一刻,便应该被护送着出城,同久未露面的陆府其它家眷一样,但她此刻就站在这里。 站在这乱糟糟,乃至臭烘烘的地方。 她轻抿着唇角,抿出了个笑容,随后肃了神色,忽的躬身,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缓缓开口,“我替夫君,替全城百姓,谢过诸位将士,今日拼死守住广牧。我知晓,诸位英勇奋战,并未为了什么奖赏,而是因为你们身后这座城里,有你们的阿爹阿娘,有你们的妻小,有你们的兄弟姊妹。我同诸位一样,以广牧为家,夫君亦如此,他会回来的,无论多远,都会赶回来。” 提起夫君二字时,她的唇角微微抿了一下,眼里多了一丝柔和之意,仿佛揉碎的星光,带着丝小女儿的明亮娇俏。 只这么一眼,便让在场的士兵,都不由得想到家中等着他们回去的,或是娇妻,或是幼子幼女,或是阿妹…… 知知未停下,声音微微抬高了些,道,“守得住一日,便一日。守得住两日,便两日。只要城不破,我会和大家一起守,绝不临阵退缩。” 她话音刚落,帐里帐外俱蓦地一静,随后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应和声。 从大帐中走出,没走几步,便遇见了张猛同另外几位将领。 张猛疾步上前,恭恭敬敬躬身,态度比之前更甚,“夫人。” 他身后那几位将领,流露出尴尬神色,俱跟着恭敬躬身,态度比先前不知好了几十倍,道,“末将先前无状,还请夫人责罚。” 知知哪有功夫同他们计较这些,微微一笑,道,“大敌当前,诸位都是立功之人,谈何责罚。我为女儿,除了做些小事外,并无他法,能守住广牧,还是诸位的功劳。” 几位将领羞愧得抬不起头了,他们因为对方女子身份,做出不敬举止,但主公夫人非但没有责罚,反而大度宽慰他们。更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即挖个地洞,钻进去算了。 知知见状,生怕几位大将羞愧过头,便也不再说什么,冲张猛点点头,便走开了。 上了马车,知知立即累得靠在青娘的肩膀上,她今日真的是累坏了,敲击战鼓是体力活,慰问士兵是劳心事,又要时时刻刻摆出从容自信的模样,怎么可能不累? 青娘心疼她,忙替她揉着手臂,见她微微合拢着的手掌泛红,忙小心翼翼展开她的手,一看之下,忍不住心疼地掉了眼泪。 “娘子疼不疼?都怪奴婢不好……” 知知手嫩,打小没干过什么粗活,指腹指肚皆软白,平日里还常用脂膏护手,如今瞧着却有几分凄惨可怜,掌心被摩擦得起了泡,应当是那鼓槌太过粗糙了。 青娘不由得后悔,自己怎的没注意到,应当将那鼓槌,用棉布包上的。 知知昏昏欲睡,恨不得立即睡过去,听到青娘在耳边絮絮叨叨,也觉出几分疼来,微微皱皱眉,提不起力气开口。 她沉沉入睡的那一刻,脑子里委委屈屈闪过一个念头,夫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真的好疼啊…… 在府中歇了一夜,第二日,知知又打起精神,来到城墙的角楼之上。接下来的每一日,皆是如此。 第四日上,攻城的蒋鑫也越发气急败坏,久攻不下,而且陆铮并不在广牧,这样情况下,他都搞不定广牧,不知多少人在看他的笑话。 他伸出手,面上狠厉道,“取我的刀来。” 很快便有亲兵将刀奉上,他拿过刀,策马骑至城墙不远处,一挥手,身后士兵皆一静。 城内城外,数万的士兵,几十万的百姓,全都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呼呼的北风,刮得两方的战旗猎猎作响。 蒋鑫勒停了马,大刀直指城墙,扬声喝道,“守城何人,敢否同我一战!” 喊罢,语气极其轻蔑,态度嚣张道,“如不敢同我战,索性便交出广牧。我饶你们一命,否则,待我攻下广牧,别怪我不手下留情!听闻陆逆之妻貌美,虽不知真假,但我麾下倒有人好这一口,不如陆夫人早早投了我,也好过吃苦头……” 眼见蒋鑫越说越过分,竟牵扯到了知知,张猛怒极,抬手取过重弓,勾起弓弦,手指轻抬,弓箭破空般射出,刷地冲向蒋鑫门面。 蒋鑫早有防备,侧身躲过,箭“蹭”的一声,牢牢钉进土里数寸,不由得让人想象其威力。 蒋鑫神色微变,继续挑衅,言辞愈发轻浮,简直犹如地痞流氓一般,说出口的话愈发的猖狂。 张猛气急,提刀就要下去,道,“我要去斩了这小人!” 身旁将领俱拦他不住,用力拉着他,道,“将军不可!将军莫中了他的激将法!” 知知亦匆忙奔至他身侧,神情严厉,道,“张猛将军!眼下之事,最重要的是守住广牧,其余的,皆不是大事。” 无论蒋鑫如何羞辱激怒,唯一的目的,便是叫张猛下去。无论胜败,张猛作为主将一走,对守城的影响太大了。况且只要张猛一出城门,谁又知道,蒋鑫会不会守信! 就在此时,城墙外的蒋鑫还在大放厥词,言辞轻浮,甚至将陆铮辱骂了个狗血淋头。 西北角忽的一阵灰尘,先是惊天动地的铁蹄声,而后随着那激起的灰尘越来越近,也渐渐露出了样貌。 玄色的战旗,随着马渐近,其上一个大大的“陆”字。 声势浩大的军队,骑兵在前,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有士兵喜极而泣,大声喊。 “主公归……” “主公归……” “主公归了!” 知知整个人一松,心忽的跳得极快,但整个人又仿佛安宁了一样,眼泪都快忍不住了。 夫君总算回来了! 48、害怕 援军犹如神兵天降, 出现在西边, 将士们风尘仆仆,面上却无半点倦意, 俱是战意。 他们是广牧最精良的军队,凶悍且善战,跟着主公南征北战,未有败绩,此番憋屈了一路, 险些被人动了老家, 自是心中熊熊怒火,骑兵在前, 步兵在后, 前后相应,猛地撞向攻城的军队。 张猛亦挥手, 喝道, “开城门!攻!” 憋屈了数日的守城将士们,如泄闸的洪水般,冒着风雪, 冲出城外。 陆铮策马在大军的最前方,一瞬之间,已与蒋鑫面对面。 他神色冷冷,眉间凛冽,肩上落下一片洋洋的雪,整个人犹如古神话的战神一般, 冷冽、强硬、凶悍。 蒋鑫看着逼近自己的陆铮,下意识后背生寒,心头冒出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自他十几岁打一场仗以来,从未似今日这样胆寒。 四周的士兵已冲撞在一起,厮杀声、剑戈声、碰撞声、哀嚎声,声声不绝于耳…… 陆铮却仿若无人,神色淡漠盯着蒋鑫,忽地启唇,唇边带着一丝蔑意,“蒋鑫,你非要求死,我如了你的愿。” 言罢,长戟蓦地从背后出,气势恢宏压向蒋鑫面门,有如千钧之势,气吞山河的气魄,蒋鑫勉力逃过一击,脑中清楚得可怕: 陆铮是当真动了杀意! “听闻你下了军令,掳我妻者,赏千金,官三级。”陆铮边挥出重重一戟,边神色冷漠道,“那你可算过,你这条命,值几金?” 打斗中,蒋鑫身上已见了血,肩胛骨下肋处,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朝外冒着血。他渐渐没了力气,阻挡的动作也变得迟钝,他第一次知道,濒临死亡是什么感觉。 “你放我走!我绝不再犯兖州!”面对着迎面而来的戟,蒋鑫大声喊,见陆铮有所反应,立即大叫,“我劝我父带益州投你!” 陆铮面无表情,丢下两个字,“晚了。” 鲜血四溅,陆铮玄色的盔甲之上,亦被沾染了几分,浓郁的血腥气中,一颗人头从马上滚落,打了数个滚,缓缓在马蹄边挺住。 打斗着的军队蓦地一静,忽然有人大喊,“将军——亡了……” 随着这一声大喊,蒋氏带来的大军整个骚动起来,毫无还手之力,彻底丧失了战意,逃的有,投的有。 人群的骚乱,令失去主人的战马感到惊慌,焦灼得在原地踏着马蹄,落在马蹄边的那个头颅,不知何时被践踏得,失去了原貌 名声显赫的蒋氏郎君,年少一战成名、同陈钊并称二杰的蒋鑫,在这一日,死得毫无尊严。 无人收敛,甚至等蒋氏将领来寻尸首时,都只寻到一具无头尸首。 …… 蒋鑫一死,战事便不再焦灼,没多时便见了分晓,将收尾之事交给下属,陆铮策马直奔冲广牧城门而去。 守城的小兵单膝跪了一地,右手还举着武器,左手却恭敬摆在膝上。 陆铮却无暇顾及这些,更顾不上像以前那样,说一句“无需多礼”,他的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那个从城楼内向自己奔来的红色身影。 他翻身下马,稍稍站定,双手伸开,任由女子扑进他的怀里,两人相拥的那一刻,他空荡了数日的心,顷刻之间填满了。 知知抱着男人,手搭在他坚硬的盔甲上,冷硬、膈手、甚至还有些滑腻的血,但她却丝毫不想松开,低声又柔软地唤他,“夫君……” 陆铮想这一刻,想得几欲发狂,半晌说不上话来,将人拥得紧紧,千言万语,只说得出一句,“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虽然我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出现,保护你们母子,但我到底是赶回来了。 …… 内室明亮且安静,连下人走动都是悄无声息的,生怕惊扰了屋内的主子们。 天寒地冻,屋内已用了碳,上好的银丝碳,并没有什么烟,将屋内烧得暖烘烘的。 兴许是这样的缘故,知知下意识将手脚,从被褥中伸了出来,贪图那一丝凉意。她的手仿佛有些痒,下意识在被褥上蹭着,睡得不是很安稳。 陆铮便是这时候来的,他悄无声息进来,在外间换了衣裳,才撩开帘子,入了内室,打眼便看见了榻上睡着的知知。 他下意识放轻动作,走到近前,凝视着妻子的脸,雪白的脸颊上,被屋内暖气蒸得微红,眼下却有些乌青。 她定然是累坏了。 他方才从军营回来,在那里见了张猛,张猛同他请罪,说自己违背了他的命令,求他罚他。他自然要罚张猛,即便这回他守住了广牧,其实是大功一件,但他照样要罚他! 他怎么敢让知知留在广牧,明明知道蒋鑫来的当日,他便应该送知知出城! 没人知道,他这一路回来,心里有多害怕,哪怕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沉稳无畏的模样,但只要一闭眼,他想到的,看到的,梦到的,都是广牧城破。他的妻子留在广牧,誓要与广牧同生共死,但在他心里,一百个广牧,一千个兖州,都比不上他的妻。 …… “夫君……”知知睡得并不安稳,大约是这几日一直绷着的缘故,因此感觉到屋内有人,便挣了眼,见是陆铮,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陆铮抬手扶她,将绵枕靠在她的背后,低声问她,“怎么不睡了?我吵醒你了?” 知知摇头,抓着陆铮的袖子不放,心里还有些不安后怕,不大想松手,她紧抿着唇,道,“夫君陪陪我。” 这一句软软的夫君陪陪我,立即让陆铮招架不住了,他何曾见过妻子这样依赖自己的样子,立即应道,“好,我陪你。” 待陆铮上了榻,知知才将抓着男人袖子的手松开,这一松开,立即被陆铮瞧出了端倪。 他小心翼翼抓住她的手,娇嫩掌心和指腹上,有几处红肿的肌肤,他细细看了一眼,才发现,是挑破了皮的水泡。 “怎么弄的?”陆铮当即心口一紧,仿佛这水泡是生在自己身上一样,甚至比这更疼几分,问罢,才想起张猛来请罪时,曾说过夫人亲自登上角楼击鼓,以振奋士气。 知知见男人脸色难看,反倒安慰他,道,“没什么,叫青娘给我上过药了,不是很疼。” 其实还是很疼的,但不光夫君心疼她,她也心疼夫君啊! 她知道,陆铮能在第四日上便赶回来,也一定是豁出去的,方才她叫他到榻上来,一方面是太久没见面,实在有些想黏着他,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看到他布满红血丝的眸子了,私心想让他歇一歇。 广牧虽保住了,但后续的事情还不少,除了军营的事,还要接婆母回来,总之还有一堆事等着陆铮。 主公不是那么好当的。 陆铮却不松手,甚至郑重其事捧着知知的手,但并不敢触碰她红肿的肌肤,只小心翼翼捧着,微微低了头,轻轻吹了几口。 知知感到一种被人珍视的幸福,眼睛忍不住就涩涩的,委屈劲儿就上来了,扑上去,抱住陆铮的肩,小声道,“陆铮。” 陆铮应她,“我在。” 知知委委屈屈,犹如在外被人欺负了,回家找到大人做主的小娘子。又似丈夫远行,在家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总之从上至下,看不出半点前几日亲临城墙的太守夫人的气势。她极小声地道,“陆铮,我害怕。” 陆铮心头一颤,放在知知纤瘦背上的手,却不停地轻轻拍着她,道,“不怕,我回来了。” “我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其实她哪有那么勇敢,她怕得要命,她就是个娇气的小娘子,没挨过饿,从来也没吃过什么苦。 角楼那么高,那么冷,吹得她压根拿不住那鼓槌; 打仗那么可怕,死人的尸体堆得那么高,哀嚎声那么凄惨,她每晚回来都做噩梦; 她最怕的是,城破了,她带着孩子一起死在广牧,再也见不到陆铮,哪怕一面。 她怕得要死,可她又不能害怕,连她都怕了,城里的百姓只会更怕,她得无时无刻装出无畏的模样,她得给这座古城的百姓信心。 “陆铮。” “我在。” 夫妻二人久未见面,在内室待了一夜,无人打搅,却也没做什么旖旎之事,只余脉脉温情。 第二日,青娘便早早带了大夫来,守在门外,只等门一开,便叫大夫进门,替知知把脉。 女大夫还有几分眼熟,正是当时在卫所时,跟着学医的寡妇之一,如今都成了家了,但并未舍弃这门手艺,仍旧替妇人们诊脉。 女大夫摸了脉,又摸了摸知知的小腹,感受了下胎儿的位置,而后露出笑,道,“胎位很正,胎儿也很好。夫人这几日可是睡得不大好?” 她一说,陆铮立马道,“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女大夫不慌不忙道,“倒也不是。妇人怀孕,容易心神不宁,倘若白日受了惊吓,半夜惊醒,也是常有的事。” 不等知知说什么,陆铮便道,“那可要开些药?” 女大夫道,“是药三分毒,夫人又怀着胎儿,还是不要轻易用药的好。这几日先看看情况,只是妇人怀孕,心情波动大,大人最好能时常陪着夫人。孩子在父亲身边,也会觉得安稳些。” 青娘将女大夫领着出去了,陆铮愁眉紧锁,同知知说了一句,便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神色缓和了几分。 知知看得奇怪,不由得问他。 陆铮却道,“也没什么,我去安排了些事。” 顿了顿,又轻轻摸了摸知知的小腹,道,“等你平安生产了,我再走。” 想到得知他决定后,暴跳如雷的谋士们,陆铮满脸不在乎,他打天下是为了媳妇过好日子,为了打天下而委屈了妻子,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49、裴晏安 衙署内, 陆铮托腮, 坐于上首,底下是喋喋不休的谋士, 他的神情漠然,看上去心不在焉的。 底下谋士说得口干舌燥,稍微顿了顿,就这么个空隙,便被陆铮察觉到了。 他从容回神, 一副方才听得很认真的模样, 沉声道,“这些你们做主便是, 我没意见。” 然后, 起身,疾步朝屋外走去, 留下说到一半, 还有一肚子话要说的谋士。 老大人一时反应不及,差点追上去,拽着陆铮不叫他走。还是身边同僚拉住他, 好心劝道,“何大人别追了,主公的心思压根不在此处,你就是追上去,主公也不见得会理会你。” 他自认这话还算客气的,不是“不见得会理会”, 是压根不可能理会! 谁不晓得,年前时候,主公夫人为主公诞下一女,自打那日起,主公就没正经来过衙署几回,皆是大事一处置,便不见人影了。 也就何谋士这种固执的老古板,还这样没眼力见,拦着主公回家看娇妻幼女。 何谋士气得胡子直抖,道,“主公——主公怎的这般荒废正业!” 同僚心道,这算什么荒废正业,本来也没什么事定要将主公请来,陆铮一贯用人不疑,除了军权拿捏得死死,其余皆能松则松。 身为跟随者,一边觉得有此主公,当感庆幸,比起那些疑心深重的主子,陆铮这样的,明显更值得他们效忠。另一方面,又不免有点,自己是不是干得太多了,被使唤得太彻底的疑惑? 当然,疑惑归疑惑,但来兖州效忠的谋士武将,依旧数不胜数,尤其是去年主公拿下豫州后,更是如此。 同僚好心劝慰何谋士,开解道,“你这话可说的不地道,主公将这些事交给你我,不是对你我的信任麽?怎的就成了荒废正事了?你说这话,岂不是让主公寒心麽!” 何谋士无端端被戴了顶“让主公寒心”的大帽子,愣了愣,哑口无言。 同僚又道,“再者,主公府内刚添了位小娘子,回去看看娇妻幼女,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何必这样不讲情面。” 何谋士被说得满脸涨红,当真认真反思了一下自己,“那——那这些来投主公的文人武人,当如何处置?这总得主公见一面,再说留还是不留吧!” 同僚无所谓道,“这有什么的,背景没问题的,都留下便是。兖州难道还养不起他们?待主公有空了,自然会接见他们,正好借此机会,考较一下这些人的性子和本事,岂不是一举两得?” “那……那行吧,听你的!” 两官员几句话,定下了前来兖州投陆铮之人的去留,却不想,这般怎么看都万无一失的法子,竟给自家主公找了个□□烦。 眼下,莫说他们二人,便是陆铮自己,也没想到这上头来。 他刚到太守府外,将缰绳丢给下人,疾步朝府内去,很快到了正院,下人无不喜气洋洋,见他皆躬身行礼。 陆铮难得好脾气,随意“嗯”了几句,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待他到了正屋外,便缓了脚步,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才推门,只推了条不宽的缝隙,能容他入内,很快又被他掩上了。 这动静惊动了屋内伺候的青娘,悄声出来,见是陆铮,忙屈膝,“大人。” 陆铮随意“嗯”了一句,并不在意面前是青娘还是旁人,问道,“珠珠睡了?” 提及小娘子,青娘不由得面上带笑,轻声道,“乳母方才喂了奶,叫娘子哄着睡下了。” 陆铮颔首,拂拂手打发了青娘,恰好身上寒气也散了,便亲手撩起厚重的棉布帘子,缓步入内。 迫不及待走到榻前,见母女二人俱睡得香甜,知知手还拢在女儿身侧,奶团子似的女儿则睡得四岔八仰,无忧无虑的小模样,令陆铮看得移不开眼睛。 这便是他陆铮的女儿,他以“珠珠”为她乳名,便是要用这天下最最昂贵奢靡之物,供着她长大成人,长成如她娘亲一般的美人。 他陆铮的女儿,必要无忧无虑,一辈子都快快活活。 看过女儿,陆铮又将目光落到知知身上,眼神越发温柔,若是叫外人看见这一幕,绝对会怀疑,自家主公莫不是被什么给穿魂了…… 大约是陆铮的目光的缘故,知知迷迷糊糊便醒了,睁眼看见榻边坐着的男人,哈欠了一声,怕惊醒女儿,只好小声道,“夫君何时来的?” 陆铮笑,“没一会儿,刚到。” 知知应了句,低头看了眼身侧睡得小猪似的女儿,忍不住笑着,轻轻点了点小家伙的鼻子,道,“夫君替她取的这乳名,当真合适极了。可不就像只小猪猪麽?成日便是吃了睡,睡了吃。” “是珠宝的珠,”陆铮纠正,“小娘子可不能取那样的诨名,要叫旁人笑话的。” 知知见陆铮这样维护女儿,忍不住小小醋了下,皱皱鼻子道,“夫君更疼珠珠了。” 陆铮闻言,当即认真地看了眼妻子,见她神色郁郁,仿佛不是开玩笑,立马正色道,“你怎会这样想,我自然是更疼你的。珠珠是你替我生的女儿,所以我才喜爱,换做旁人生的,我连一眼都不会多看。” 说完了,仿佛又怕知知真难过了,还解释道,“我并非哄你,我喜爱珠珠,一半因她是你我骨血,另一半却是,每每见了她,我便想起你年幼之时,忍不住便更疼她几分。但这绝非我爱她,胜过爱你。” 这确实是陆铮的心底话。 他疼珠珠,那是因为珠珠是他和知知的骨肉,怎么可能本末倒置,疼珠珠胜过知知。 他若真眼馋女儿,纳妾生几个不是更容易,干嘛要单单指望着知知的肚子? 知知本就是随口一说,见陆铮当真认真解释了一番,仿佛还怕她不信,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神色,心头蓦地一暖,面上盈起暖暖笑意,满脸都是幸福。 陆铮见了她这笑,才松了口气,揽过她的肩膀,道,“别胡思乱想这些,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晓得麽?” 知知抓着陆铮的袖子,仰着脸,望着男人日渐威严,在她面前却始终如从前般的脸,抿着唇笑。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也离不开陆铮的呢?好像就是在守城的那几日,她夜里偶尔胡思乱想时,想到若是那时候就那么死了,真的很不甘心,也很不舍得,不舍得爹娘亲人,但最不舍得的,竟是陆铮。 两人第一次争执时,陆铮来江家同她求和,曾怪她心里没他,只将他当夫君。 如今扪心自问,陆铮所言并非毫无道理。 她的温良恭俭、柔顺性情乃至对陆铮悉心照顾,皆是由于她将自己摆在妻子这个身份上,也许她没有嫁给陆铮,而是嫁给了旁人,譬如曾同她有婚约的裴三郎,她一样会做一个不折不扣的、合格的妻子。 但她嫁给了陆铮,这个男人没有文采,不擅诗词歌赋,粗心大意,又一身蛮力,不善言辞,身上一堆大大小小的毛病,但他又特别好。 在知知心里,陆铮不仅仅是夫君,更是一个值得依靠的爱人。 他不善言辞,但在她偶尔醋上一句时,又会十分当真地解释;他不擅诗词歌赋,但却会策马去西山,亲手摘来一束蔷薇,挑出开得最好的,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递给她;他粗心大意,却却能察觉她偶尔的不安,宁肯不去攻徐州,也要留下陪她…… 一开始,青娘压根不认同陆铮,觉得她嫁给陆铮,是委屈了她。而如今,便是青娘再挑剔,也说不出陆铮半句不好了。 陆铮也许不是个很好的主公,不是很好的儿子,但他待她,却是绝对的真心。这份真心,令知知感动,亦令她在不知不觉中,卸下了伪装。 两人明明成婚三载,但在这个时候,知知才真正感觉,她不再只将陆铮视为夫君,只要陆铮以真心待她一日,她亦绝不会舍弃他。 男子真心难得,如阿娘所言,陆铮日后的身份只会越来越高,摆在面前的诱惑也会越来越多,兴许有一日,陆铮就变了。 但她想,只要陆铮一日不变,那她也一日不变。 她这一辈子鲜少去赌什么,这次却肯筹码全都压上,赢了最好,输了,她便认命。 陆铮见知知一双娇娇的眼儿望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眸色,眼尾一抹淡红,在白皙肌肤上分外的勾人色气,当即起了反应,但思及她尚在恢复期,并不敢有所举动,只得强行转开头。 心中后悔不迭,果然还是不该高估自己的定力……明日回来前,还是去军营找人比试比试身手,发泄发泄过剩的精力好。 正好这些日子他在兖州,来了好些投靠的武人,他还未试过身手,索性明日起开始亲自试一试! 想到这里,陆铮暗暗下了决定,媳妇不能碰,那就去揍人——不,去选人…… 与此同时,方才还追着陆铮不放的何谋士,正与同僚,对照着名册,一一琢磨着,此人是否该留下,等主公亲自考较。 因为为首的管鹤云犹在豫州,代主公掌豫州之事,两人并无人可询问,只能彼此商议着拿主意。 “裴晏安,并州人士……”何大人“啧”了句,指着名册道,“你看,这裴晏安不会是并州裴家的郎君吧?” 同僚摆手,“应当不是吧,并州裴氏怎么可能来投主公。应当只是恰好同姓而已。” 何谋士仔细一想,捋着胡子道,“你说得有理,此人自荐的文章十分亮眼,竟还通十几门外族文字,当真难得!” 同僚凑过来看,也啧啧称赞,道,“留吧,正却这样的人才,我明日去瞅瞅这人,若当真有真才实学的,得在主公面前荐一荐此人!” 50、母亲 “冬藏祭?” 陆铮刚来衙署, 便被等候多时的祭官堵了个正着, 一封文书便递了上来。 祭官听陆铮发问,忙恭谨道, “是,此乃大祭,还请主公务必露个面。” 冬藏祭乃广牧由来已久的祭典。传闻中,谷神后稷会在这一日来民间视察,既为了感谢谷神后稷这一年的保佑, 也是为了乞求来年的丰收, 冬藏祭每年都办,且办得还十分隆重。 祭官解释了一番, 又道, “若是能携家眷一起,便更好了。广牧百姓皆知, 主公近日新添了一位小娘子, 都盼着能远远看一眼,讨个吉利……” 祭官这回也是豁出去了,大着胆子一通说, 陆铮本来还不欲让女儿露面,但想着,珠珠毕竟是他的女儿,哪里能一直躲着,便道,“行, 你自去安排。” 祭官乐呵呵下去,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了。 他专司祭祀一事,自然晓得,这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但为何掌权之人,无一人废弃祭祀之礼?其一乃为祖先立下的规矩,轻易废弃不得;其二,祭祀之礼能令百姓生出敬畏之心,乃至臣服之心。 陆铮身为兖州之主,若能出席冬藏祭,且还是带着家眷,能令冬藏祭的效果翻一番,也算是对他这个祭官的肯定。 祭官走后,陆铮也没得空,底下谋士又来了,怀里抱着堆厚厚的纸。 陆铮一看,便不由得想起,管鹤云曾给他府里送的一车车的史书,“这是何物?” 谋士倒像抱着堆宝贝似的,道,“此乃此番来投主公之文士,所做的诗词歌赋同文章,主公既有空,便亲自看看。” 陆铮忙摆手,“不必了,你们挑就是,我不擅长这些。” 谋士面露失望之色,道,“主公无暇看,那下官将其中上上的文章挑出来,主公多少看一眼吧。” 见手下谋士都妥协到这个份上了,陆铮难得反思了一下自己最近的行为,的确放权有点放得太过了,手下人一时不习惯倒也正常,便勉强点头,应道。“既如此,我便看看。” 说罢,谋士便立即从最上面取出一叠,交由随从,放到了陆铮的桌案前。 陆铮是一贯不喜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什么锦绣文章的,写的再美,在他眼里,也是不知所云,看了便头大的文章。因此做主了心理准备,才翻开了那一叠文章。 最上头的一篇,便令他眼前一亮,看惯了歌功颂德之词,那些文章动不动就圣人先祖,要么就是周天子言,恨不得追溯到盘古开天地起,看得人头脑发胀。手头这篇却难得的没以圣人之言开口,写的乃是兖州水利开发。 开头分析兖州河道情况,中间写的是近百年兖州水利的发展,文章末尾画龙点睛,提出了河道开发的想法。言之有物,字字玑珠,通篇下来,没半句废话。 陆铮翻到末尾,看见落款,道,“这裴晏安还不错,是个实干的。” 谋士立马道,“主公英明!这裴晏安的确是难得的人才,主公今日得闲,不如见一见。” 陆铮本想应,又想起自己今日还有事,便道,“算了,下回一起见吧,也不急于一时。”说罢,又翻了剩下的几篇文章,俱还算合他眼缘,点了其中几名,便算看过了。 在衙署处理了一上午的正事,陆铮才回太守府,行至离正院尚有一半的路,忽的听见一阵哭声。 他微微皱眉,走过去,见侄儿陆承坐在树上,呜呜咽咽的,哭得好不可怜。 陆铮看了片刻,出声,“陆承……” 本来哭得十分投入的陆承吓得差点滚下来,好不容易坐稳了,才有空往下看,这一看,把自己吓坏了,就要往下蹦,跳下来后,磕磕巴巴喊,“二——二叔……” 陆铮没责怪他,问,“哭什么?” 陆承本以为叫二叔看见自己这个哭哭啼啼的样子,定要挨骂了,却没想二叔非但没骂他,反而语气还很平和,鼓起勇气道,“我——今日是我的生辰……” 他说完一半,陆铮便懂了。 陆承是过继的孩子,肖夫人宠他,但十分忌讳的就是一点,让他和从前的事情沾上一点边。就说生辰,陆承是冬天生的,但肖夫人改了他的生辰,让他随了长子陆宵的生辰。自然不允许他过自己的生辰,但小孩子麽,少年心性,本该全家庆祝的生辰,冷冷清清的,不免就委屈了。 陆承说完了,见二叔没接话,又恐他生气,忙道,“二叔,我不是怪祖母,我就是想吃寿面……我不敢在东院说,他们肯定会跟祖母说,又要惹得祖母不高兴。” 陆铮回神,拍拍面前小萝卜头的脑袋,道,“跟我走。” 陆承对自己这位二叔,一贯是又敬又怕,还有些慕孺之情,立马就追上去了,小心翼翼问,“二叔带我去做什么?” 陆铮随口道。“带你去看妹妹。” 陆承高兴坏了,追在陆铮身后,一步不落的,叔侄二人很快到了正院。 青娘见到陆承,还笑眯眯喊他,陆承亦态度很好,道,“青娘,我来看看妹妹。” 青娘见他是陆铮领回来的,自然不会拦,道,“小娘子这会儿正醒着,小郎君来的正是时候。” 叔侄入内,陆承一见到珠珠,眼珠子都黏在她身上了,忸怩想靠近,似乎又有些害羞。 知知冲他招手,“承哥儿过来,陪妹妹玩。” 珠珠才几个月大,但意外地很活泼,最喜欢有人陪她,“咿咿呀呀”地,口水哒哒的,仿佛一本正经在试图跟人交流。 陆承迫不及待过去,盯着珠珠,几秒后才道,“妹妹生得像二婶,白白嫩嫩的,很好看。” 知知抿着唇笑,摸了摸陆承的脑袋,道,“有空便过来找妹妹玩。” 陆承迫不及待点头,一口答应下来,“嗯嗯,我一定来。” 兄妹二人处得不错,陆铮便同知知说起了冬藏祭,知知一听女儿也要露面,忙打算起来,道,“那得叫人提前准备起来,也不晓得那日会不会下雨下雪……” 陆铮道,“大抵是不会的,日子都是特意算过的,真若下起雨雪,便不带珠珠去了。” 陆承在一侧听得认真,忽的开口,满脸期待,“二叔二婶,我能不能去啊?我听夫子说过冬藏祭,听说很热闹的,祭祀后还有戏班子耍戏法。” 陆铮迟疑,还是点了头,“行。” 陆承露出欣喜神色,看得陆铮隐隐有些不舒服,大约是有了女儿的缘故,对着孩子,陆铮很难像从前那样铁石心肠。 若是从前,他未必会应下陆承的请求,但他自己做了爹爹之后,仿佛一下子心软了几分。 陆承得了准话,便一直开开心心的,过了会儿,青娘竟送来了寿面,陆承惊喜万分,望着那大碗寿面,高兴得都不知所措了。 知知也是此时才晓得,今日是陆承的生辰,抱歉道,“今日是承哥儿的生辰啊,我都未提前准备什么。” 陆铮摆摆手,“小郎君哪有那么娇气,等会儿我送你只弩,当做我和你二婶,送你的生辰礼了。” 小郎君们天生就对武器感兴趣,尤其是陆承十分敬重二叔,晓得自家二叔便是以武起家,能有今日皆是靠自己一场仗一场仗打出来的,教导他的夫子,就时常将二叔的事迹拿来同他说,激励他跟着二叔学。 陆承按捺不住惊喜,小小的身子直接从凳子上蹦了起来,“二叔当真要送我弩?!” 陆铮“嗯”了句,道,“陆家男儿皆是能征善战的将才,你便是日后不上战场,也该学些本事。” “我愿意!”陆承激动坏了,拍着胸脯道,“我——我也要和二叔一样上战场打仗!” 陆铮看了他一眼,这孩子读书不怎么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文的路子反正是走不通了,试试武的路子,倒不是不可以。但小孩子随口一说,陆铮也不会当真。 “等你长大再说。”陆铮随口道,又提醒了一句,“我给你弩,不是叫你拿去欺负人的,让我知道你再犯,便是你祖母求情,我也不会轻饶,记住了?” 陆承又想起自己第一次被二叔训斥的时候,羞愧难捱,点头道,“二叔放心,我绝不欺负人。” 等陆承吃完了寿面,估摸着东院那边要来找,陆铮便去取了弩,送他回东院。 刚进东院,便听得里边一阵喧哗声,下人四处乱窜,一见到叔侄二人,准确的说,是见到了表情冷厉的陆铮,吓得都哑巴了。 正这时,肖夫人从屋里小跑出来,一把抱住了陆承,“你跑哪里去了?祖母找了你好久,都不见你的人,还以为你丢了!” 陆铮站在旁边,看着母亲搂着陆承,仿佛将他当做小娘子一样,微微蹙眉,道,“母亲,我路上碰见了承哥儿,便跟他说了几句。” 肖夫人一听这话,直接就炸了,“你带他走,为何不同我说一句?!我晓得你心里只有你媳妇,没有我这个娘,但你难道不知道,承哥儿是我的命根子?!” 说完,眼睛瞥到陆承手中的弩时,跟发狂一样,一把夺过那弩,摔在地上。 “你打的什么主意?!克死你阿父,克死你兄长还不够?!非要把我的承哥儿也害死,叫我孤家寡人,你才开心麽?!” 肖夫人胡言乱语,陆铮不欲同她计较,神色漠然道,“母亲,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肖夫人却跟发疯一样,一边死死拉着陆承,一边将那弩踩得稀烂,情绪仿佛顷刻间崩溃了一样,嚎啕大哭。 “你害死你阿父,害死你阿兄,还不够,还要来害我的承哥儿……” 陆铮面无表情听着亲生母亲的控诉,心中意外地没什么伤心的感觉,连他自己都奇怪,从前他虽装得不在意,但实则心中还是在意的,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但今日,面对着再一次往他心口捅刀子的阿母,他竟是厌烦多过心痛。 陆铮出神片刻,回神后,沉声道,“母亲不想见我,我日后便不再踏足东院便是。” 说罢,转身出了东院,脚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将东院那个曾经伴随着他整个少年时期的妇人骂声抛在身后。 51、一丝温情 小宋氏闻讯而来, 只看见陆铮离去的背影, 又见婆母抱着过继来的儿子,下人都是一副面如土色的样子, 心中多少猜到了些。 挥退下人,小宋氏扶着肖夫人,劝道,“娘,进屋吧。承哥儿也累了, 去歇一歇。” 陆承被方才祖母和二叔的争执吓坏了, 担忧望着祖母,小宋氏又道, “去吧。”他才一步一回头的离开了。 小宋氏扶着肖夫人进屋, “娘,我不是同您说过了麽?如今二弟是什么身份, 您怎能当着下人的面, 说那样的话,这不是逼着他疏远您,疏远承哥儿麽?” 肖夫人平时还愿意听小宋氏的劝, 今日却听不进去,迁怒道,“你懂什么?!你一个当娘的人,不好好照顾好承哥儿,成日不见人影!承哥儿丢了,也不见你着急!你莫不是想改嫁了, 若是想改嫁,早些说,我可不拦你!” 小宋氏被说得面色难看,她的确不怎么在意陆承,对陆承也不如何关心,但被婆母指着鼻子问是不是要改嫁,对她而言,不啻于极大的羞辱。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死死握着拳,指甲扎进肉里,阵阵刺痛才让她忍了下来。 小宋氏勉强笑着,“娘教训的是,是儿媳的错,儿媳往后会看好承哥儿,不叫承哥儿四处乱跑的。” 她服软了,又低头抹了抹眼泪,低声道,“可是,娘,我是心甘情愿留在陆家,为夫君守的,我晓得娘心里不舒服,但我心里又何尝能舒服呢?” 肖夫人平日肯听小宋氏的劝,最大的原因,便是看在她为自家长子守寡的面上,觉得她始终同自己是一条心的,此时也缓了语气,“行了,你往后好好照顾承哥儿就是了。看着他,别让他去正院,我先前听你的劝,纵着他亲近二叔,可你看看陆铮,他教承哥儿什么?!还送那么危险的弩给他,怕他命大麽?!旁人我管不住,承哥儿我绝不让他上战场!” 肖夫人守寡半生,最忌讳的便是亲近之人习武打仗,偏偏陆铮还带着陆承习武,看到那弩,一下子就勾起了她那段痛苦的丧夫丧子的回忆。 小宋氏顺着她的话,道,“娘说的是,我也不愿承哥儿习武。刀剑无眼,承哥儿虽不是我生的,我也是拿他当亲儿子的,怎会舍得他身陷危险中。可您承哥儿习武,同二弟说便是,何必那样吵闹,既坏了您同二弟的情分,也叫二弟疏远了承哥儿啊……” 肖夫人见她又来说,忍不住道,“疏远就疏远,他陆铮是什么命,你难道不知道?当时那大巫是当着你我二人的面说的,他命硬,克亲!谁亲近他,谁就没好下场!” 小宋氏眼神闪烁。 其实,起初大巫断言陆铮命硬克亲时,婆母只是半信半疑,她也没当一回事,夫君陆宵更是将那大巫赶了出去。 但后来陆宵死在战场,她伤心欲绝,鬼迷心窍了一样,又将那大巫请了回来。 这一回,接连丧夫丧子、精神几乎崩溃的婆母,对大巫几乎到了痴信的地步,愚昧的妇人将大巫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视自己的亲子为仇人,迷信血祭,逼着亲子放血祭祀父兄。 她的夫君连命都没了,陆铮只是受了刁难,这算得了什么…… 但现在,她是真的觉得后悔了,当时鬼迷心窍,如今却是留下了这样大的隐患。 陆铮是孝顺,但再孝顺,也抵不过肖夫人这样捅刀子,果然,即便她努力在母子二人中转圜,这几年下来,母子二人还是疏远至极,犹如陌生人一般。 如今,陆铮更是说出了“再不踏足东院”的话。 过继陆承那日起,她就从未打消过心中的念头:那便是她一定要过继一个拥有陆家血脉的儿子,只有陆铮的血脉,才同夫君最近。况且,陆承并非陆家血脉,又能在陆铮那里讨着什么好处? 她要一个孩子,同夫君血缘最近,又能光耀大房的门楣。 江氏的孩子,她是不敢想,也不敢去算计了,但凡她敢开口,以陆铮对江氏的重视,绝对会翻脸。 但庶子便好说的多了。 她本想着,婆母同陆铮关系缓和了,再借婆母之口,为陆铮纳妾也好,送个通房也好,总之要从陆铮那弄一个孩子来。可如今母子几乎闹翻,她谋划几年,竟是又落空了。 小宋氏揪着帕子,脑海中来回翻涌着这个折磨了她近十年的念头,蓦地抬起头,道,“娘,您不愿承哥儿亲近二弟,儿媳亦没什么可说的。可您今日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同二弟起了争执,多少不好。这样好了,过几日,儿媳摆一桌酒,请二弟过来,您同二弟也和和气气说几句话。再如何,承哥儿还那样小,你就是再不喜欢二弟,却也是要仰仗二弟过日子的。” “说句不好听的,以二弟的身份,他若是不管您,不管承哥儿,也没什么人敢说他一句不是。” 肖夫人起先不以为意,越听越觉得恼火,“我是他娘,他敢不管我?!天底下人的唾沫能淹死他!” 小宋氏心平气和道,“二弟是不会在吃食上克扣您,但他大可送您回郧阳乡下,甚至将承哥儿一道赶回乡下去。您愿意回郧阳过苦日子麽?” 肖夫人来广牧时,满心不乐意,但现在早已习惯老夫人的生活,养尊处优,最好的最贵的,都送到她面前,任她花用。若是叫她回乡下去过紧巴巴的苦日子,她当然不愿意! 小宋氏见将婆母哄住了,才又和气道,“所以,再如何,您也不能同二弟翻脸。摆酒的事,儿媳去安排,您只要露个面就行。” 小宋氏柔声说罢,见婆母点头,唇边露出一抹笑意。 …… 陆铮回到正院,进门便见,青娘拿了顶小帽,正在给知知看,他走近了看,上面一圈白毛,精致小巧,便道,“这是给珠珠戴的?” 青娘见状,识趣退了出去,顺带还喊走了下人。 知知正摸着帽子里面有无扎人的地方,闻言,含笑嫣嫣道,“是啊,是我阿娘做了送来的。阿娘说,小孩子容易受寒,头和脚尤其要护好。” 知知的阿娘江陈氏是养孩子的老手,自打知知生了珠珠后,便时不时来一趟,传授经验,再是细致不过。 陆铮接过那帽子,见针脚细密,里头软软的一层棉布,摸上去很是舒服,什么华而不实的配饰都没有,大约是怕小孩子不小心吞下肚,他笑了下,道,“岳母最细致用心不过。” 知知本来还未在意,陆铮一向很亲近妻族,对岳父岳母很是尊敬,但过了会儿,便察觉到,陆铮今日的情绪不大对劲,仿佛有些没什么兴致。 知知朝他看过去,见陆铮托着下颔,拿着串流苏,逗弄着小珠珠,但面上却有些心不在焉的,隐隐有些郁郁。 她坐直了身子,接过那流苏,放到一边。 陆铮回神,才发现自己手里空了,抬起头,便见妻子坐在一侧,眼里怀着丝担忧神色,一副不知该不该开口问的样子。 他失笑,”这是怎么了?” 知知见他言笑自如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心酸,扑上去轻轻抱了抱他,将脸靠着他的胸口贴着,软声道,“夫君不开心麽?” 陆铮一怔,旋即回神,轻轻揽着妻子的后背,轻轻拍她,“让你瞧出来了?” 他其实不太想因为东院的事,惹得知知伤神,但方才见知知提起岳母时的神色和语气,一时没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还是叫知知给瞧出来了。 知知颔首,仰着脸,道,“夫君不要瞒我,可是婆母又刁难你了?” “你呀,”陆铮面上露出无奈的神色,压低声音道,“子不言母过,你是儿媳,不当说这些,我不是怪你,只是怕你叫旁人拿了话柄,说你不孝顺。” 知知何尝不晓得,换做从前的她,无论肖夫人做什么荒唐事,她都能管得住自己,绝不说一句婆母的不是。这是为人儿媳的规矩和处事的原则,但现在的她,看到肖夫人偏心的举动时,却做不到熟视无睹。 她就是替陆铮委屈,什么克亲的命,天底下哪有母亲这样诋毁自己的孩子的?! 再者,说句不好听的,公公和大哥的死,非得是陆铮的命不好麽?! 她心里气恼,尤其见陆铮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更是又替他委屈,又觉得恼怒,赌气道,“夫君日后别去东院了,每回去了皆是受气,我日后也不去了!” 陆铮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被人维护偏爱的感觉,他在那近十年的时间里,从未感受过。理智上,他知道没必要同阿母计较,她毕竟守寡十几年,日子过得犹如一潭死水,也是个可怜人。但情感上,又因为知知毫不掩饰的维护而深受感动。 知知肯这样维护他,为了维护他,不管不顾。可他的母亲,却视他为仇敌,其实细想起来,实在很是嘲讽。 他这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不后悔的事,便是当初娶了知知,且一心一意待她,从未有过二心,否则今日,他绝不会有一个人,这样的维护他,偏爱他,托付所有的信任。 陆铮压不住唇边那一抹淡笑,低声哄着知知,道,“好了,我都不气了,你也别生气。我——” 他顿了顿,道,“我其实已经不在意了。” 他有妻有女,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孑然一身的少年,他得惜福,天底下未必人人都能父母疼爱,他有知知,有知知为他生的珠珠,日后还会有小郎君,便足够了。 其余的,他其实不那么在意了。 他虽觉得遗憾,但如今的他,早已不会像十几年前的那个小少年,竭尽全力,努力想要获得母亲的认同,哪怕只是一句关心的话语。 现在的他,已经有将他视作全部的人了。 再不会去渴求那少得可怜的,来自生母的一丝温情。 52、冬藏祭 知知昨日才说了不去东院, 哪晓得, 第二日,东院便找到她这儿来了。 知知略带一丝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小宋氏, 她同小宋氏一直相安无事,小宋氏寡居东院,鲜少来找她,且她总觉得,因为过继一事, 小宋氏心中是有疙瘩的。 她面上带着笑, 道,“大嫂怎的想起过来我这儿了?” 小宋氏穿了件深青色的衣裙, 面上素得吓人, 她一贯在意寡居的名声,从不用什么胭脂水粉。平日在东院, 主子下人都是素雅打扮, 倒也看不出什么,如今同知知面对面坐下了,才觉出这差别委实很大。 小宋氏不着痕迹打量了眼面前的江氏, 一袭浅红裙衫,面上虽也没用水粉,但肌肤白皙,双眸明亮,唇瓣红润,看上去气色极好, 气质温和,一看便是那种过得很好,很受夫君宠爱的女子。 而她呢,小宋氏低头看了眼自己深青色的老气裙衫,只觉得上天不公,凭何江氏能过得这样滋润,却偏偏叫她受这守寡的苦。 …… “大嫂?”知知见小宋氏一直没动静,不由得提声喊她。 小宋氏仿佛回神了一样,掩饰地笑了笑,轻声说了来意,“其实我今日来,是来跟弟妹道歉的。” 知知抬起眼,有些疑惑,不解道,“大嫂同我道什么歉?” 小宋氏又道,“昨日二弟送承哥儿回去,被婆母误会了,两人还起了争执,二弟走时,似乎很是不高兴。” 知知听了,微微点头道,“我还以为何事,原来是这事。” 小宋氏又继续道,“说来说去,都是我的不是。我想着,在东院设个宴,请二弟过去,和娘说开了,若是因为这事,母子二人心里留了疙瘩,那便是我的不是了。” 原来是要设宴说和?知知这下懂了,却没点头,而是道,“夫君事忙,未必有空,马上就是冬藏祭了,一堆事情皆要夫君处理。” 小宋氏本以为自己这样低声下气的说,再如何,江氏也该答应自己了,为人媳的,夹在母子之间难做人,她何必要来当这个恶人,一句话应下不就成了。 但不管她怎么说,知知都没应,她其实大可应下,没必要做这个恶人,但一想到昨夜夫君还在东院受了欺负,便怎么都不想答应。陆铮若是自己肯去,她陪着去;但他要是不愿意去,她绝对不替他应下。 慷人之慨的事情,她做不来。 她只抿着唇笑,却总也不点头,到后来,弄得小宋氏都有些恼了,脸色难看道,“不管娘做错了什么,她总归是长辈,二弟妹竟这样不给娘面子,便是二弟晓得了,也会怪你不懂事的。” 知知只摇着头,“阿嫂说什么,我不懂。您又说婆母同夫君起了争执,又说婆母犯了错,说来说去,竟将我说糊涂了。婆母错没错,也轮不到我们当晚辈的说什么,阿嫂说呢?” 小宋氏方才气昏了头,脱口而出这么一句,眼下被知知抓着话柄了,只恨自己方才嘴快,又恨江知知不留情面。 知知又道,“再说宴席,并非我不答应,而是夫君事忙,我若是替他应下,到时候夫君又去不了,岂不是又惹得婆母不快?” 小宋氏被堵得严严实实,实在坐不住了,勉强笑着道,“弟妹说的是,是我疏忽了。那还是等二弟回来,我来问他。” 知知点头,含笑送小宋氏离开。 夜里,陆铮回来,知知便主动提了这事,陆铮本逗弄着女儿小珠珠,听着倒坐起身,道,“再说吧,这几日我没空,马上就是冬藏祭了,另有徐州使臣要来,手头一堆事。她若来说,我便先推了。” 说完了,便见知知心安的神色,不由得笑了,握住知知的手,细细看她烛光下越显得精致的眉眼,“这么担心我?” 知知满脸认真,“我怕她们又欺负你。” 是的,在知知眼里,东院的人就是仗着陆铮孝顺,不同她们计较,便变着法子欺负陆铮! 陆铮听得一傻,怎么也没想到,在自家妻子眼里,人高马大的他居然是个被欺负的小可怜,怔了下,失笑道,“你啊——”顿了顿,又保证道,“你放心,没人欺负得了我。我也不会让人欺负你跟珠珠。” 知知面上满脸信赖,心里却想着,明明都被寡母寡嫂欺负了十几年了,夫君在这一方面实在太天真。 二人说过这事,小宋氏又来了一回,这次陆铮亲自出马,小宋氏自是没二话而言,讪讪而归。 很快到了冬藏祭,祭官挑的日子很好,天朗气清,不算很冷,也无风雪,恰是个极适合出门的日子。 得知今日是小娘子头回出门,正院以青娘为首的下人们,都十分重视,前一晚上就把物事都准备好了。 珠珠出生起便生得比寻常孩子好看些,如今娇养了几个月,更是小脸圆润,白白净净的,且性子随娘亲,脾气好得很,不怎么哭哭啼啼的,就爱用小葡萄般的大眼睛,亮闪闪盯着人瞧,也不晓得她在瞧些什么。 知知给小珠珠戴上帽子,裹上襁褓,抱在怀中,起身出来了内室,便见陆铮也已经换好了衣裳。 他今日穿的正式,他身材高大,宽肩、长腿,本就穿什么都合身,平日里穿的随便,只觉得看上去凶悍高大,有几分令人生畏的气势。如今穿了锦衣华服,虽仍是黑色的,但暗纹金丝,只衬得人十分贵气,一言不发的冷硬模样,只叫人望而生畏的同时,又生出臣服之心。 满屋子的下人,皆低着头,不敢朝陆铮看。 听见内室传来的脚步声,陆铮转身,见妻子抱着女儿,冷厉的眼神,瞬间柔和了下来,朝那边伸出手,“知知,过来。” 知知走到他的身侧,满屋子的下人见状,皆默不作声退了下去。 但凡在正院伺候过些日子的,都晓得,娘子在时,大人眼中是容不下其他人的,最好趁早退下去。也不是没有那等没眼力见,非要赖着,不知图什么的丫鬟,只是第二日,便瞧不见那人了,细细一问,没规矩被赶出府了。 陆铮低头看了看襁褓中的小珠珠,见她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直望着他,仿佛知道他是爹爹一样,忍不住笑道,“真乖。” 夸完女儿,陆铮又抬头,细细打量着知知,见她一袭青色锦服,下身是同色的褶裙,本有些老气的,但穿在她身上,端庄之外,又有几分清新的美,犹如林间青竹中的仙子,通身灵秀仙气。 陆铮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可是要带着妻女登台的,上回妇好祭的时候,那些书生便写了那么多吹捧知知容貌的篇章。偏偏是自己答应了祭官的,此时反悔也来不及,只得作罢。 青娘抱着披风来催促,道,“大人,娘子,该出门了。” 陆铮“嗯”了几句,顺手披风,亲自为知知穿上,细心系好结,再牵着她的手,夫妻二人一同出了门。 这一年的冬藏祭,格外的热闹,比往年更甚,皆是因为,百姓们晓得,今年主公会携妻女露面。作为主公,陆铮是难得的亲民的那种,他的亲民,不是那种弄虚作假的和颜悦色,而是事必躬亲。 广牧郡中的事务,虽大部分交给了谋士和文臣,但陆铮却并非当个甩手掌柜,事关民生的事情,恰是他最关注的的。从年前谋士提出的田亩改革,到今年的水利河运,一桩桩利民的政令,更让广牧百姓对这位新太守十分推崇。 每每他策马从军营归时,时常有热情的百姓,赠些新鲜瓜果,当然,都是丢给陆铮的随从。 比起这位时不时能见到的太守,太守夫人便不那么经常露面了,毕竟是深闺妇人,但广牧百姓的妇人中,民声最佳的,便是太守夫人了。 一是容貌出了名的姝丽,令广牧百姓也觉得自豪不已。二是年前的广牧守城中,太守夫人亲临战场,同广牧百姓同生共死,在百姓中口碑甚至比陆铮还要好上几分。 再加上,这一回同行的还有太守府新添的小千金。 这直接令出行参加冬藏祭的百姓,将街道都堵得严严实实,令陆府的舆车都寸步难行。 百姓围着舆车,虽隔得不远不近,却个个都翘首望着,想着哪怕能瞧见一眼也好。 舆车外熙熙攘攘的,舆车寸步难行,陆铮问了时辰,便道,“停车。” 知知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裙,替小珠珠也整理了一下帽子。 广牧百姓见舆车彻底停了下来,正觉疑惑之时,便见舆车帘子掀开,一身锦衣的陆铮从舆车上下来,而后也不假手于人,亲自朝舆车内伸出手,扶着舆车上的妻女下来。 百姓中一阵小小的哗然,盯着一家三口,郎君高大冷厉,娘子柔美温婉,怀中还抱着个小女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不怕生朝人群打量着。 实在是一副令人歆羡的画面。 陆铮微微冲人群颔首示意,道,“孩子小,容易受惊,还请诸位让一让路。” 这话一出,原本堵得严严实实的百姓们,也如愿瞧着太守府的小千金了,忙退让开来。 经了这一遭,陆铮同知知才顺利到了冬藏祭举办之处,祭官擦着汗小跑过来,躬身道,“主公先入座吧,等会儿唱过祭词,请主公携夫人小娘子登台。” 陆铮没作声,嗯了一句,而此时,不远处,正站了一群结伴而来的儒士打扮的郎君。 其中一人道,“裴兄,那位便是主公了。咱们这位主公,听闻出身微末,起家前只是个小小千户,凭着一身的本事,拿下兖州豫州。且还这样年轻,实在令我敬佩不已。” 这人说完,便发觉旁边的裴晏安没什么反应,盯着主公的方向,仿佛是看愣了,推了他一下,“裴兄?” 53、旧事(二更) 裴延望着陆铮身侧的女子, 总觉得莫名有几分移不开眼。他并非重色之人, 且那女子是妇人打扮,以他的品行, 绝无可能觊觎旁人之妻,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发怔盯着女子。 身旁人抬高声音喊他,裴延才惊觉失态,收回视线, 却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主公身侧那位是?” “那位啊,”身旁同伴道, “是主公之妻, 怀中抱着的那位是府里新添的小娘子。今日这样热闹,有大半是来看夫人同小娘子的。” 裴延应了句, 没接话。 说话间, 冬藏祭开始了,祭官登台,有负责祭祀的专人吟诵着祭词, 而后从百户农家中精挑细选来的五谷被陆续搬上高台,饱满的谷粒麦粒,彰显着这一年的五谷丰登。 冬藏祭上用过的五谷,因为经过谷神后稷的祝福,被视为丰收的预兆,将在祭祀后, 被分发给百姓,虽人人只能分到一小把,但分到谷物之人,无不欢欣雀跃。 祭祀过半,陆铮登台,行祭祀之礼,将香插至香炉中,底下迸发出一阵又一阵激烈的呼声。 裴延身处人群中,亦微微感到惊讶,晏安二字为他的字,乃师长所取,知道的人并不多,他化名裴晏安来此处,便是想看看,兖州之主是否值得他追随辅佐。 他年少之时,意气风发,曾以为凭借着自己的才识,定能为民做些实事。后来成名后,被皇室请进宫中教导皇子,便是自那时起,他知道了,皇室式微,并非单纯因为各州不服管束,皇室的确从骨子里便烂了。 纸醉金迷的扬州,给皇室蒙上了一层纱,牢牢束住了他们的眼睛,从上之下,除了几个出于忠义仍效忠皇室之人外,皆醉生梦死在扬州,攫取民脂民膏。 这些年,裴延游历四方,去过益州,去过幽州,去过交州,但无一处地方的百姓,似兖州广牧这样,这样的拥护和推崇一人。 他来之前,听过不少传闻,但身处其中之时,尤其能感觉到,若是将扬州皇室比作腐朽的枯木,陆铮治下的广牧及广牧官场,便是生机勃发的新木。 他深思之中,陆铮已下了台,重新携了妻女上台,这一回底下人群的欢呼声,更加的声势浩大。 被爹爹抱在怀里的小珠珠,丝毫不怕生,四周吵吵闹闹的,她还以为是爹爹娘亲同她玩,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愉悦地扑腾了一下小手。 白白嫩嫩的小手扑腾了一下,从台下人群的视角看过去,便是台上的小娘子在冲他们挥手,顿时都露出了慈父慈母笑。 不愧是陪着夫人守城过的小娘子,就是有胆识,丝毫不怯场! 这一日的广牧何其热闹,冬藏祭亦落下帷幕,祭官满脸喜色,来同陆铮禀报。 陆铮听得心不在焉,望着知知怀中犯困的小珠珠,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家伙的脸蛋,“她困了?” 收回手,不等他开口,祭官已道,“那下官便先告退了。” 陆铮唔了声,示意青娘过来,将珠珠抱去舆车上去睡,又牵了江知知的手,道,“难得出来一趟,让青娘带着珠珠,我陪你走一走。” 冬藏祭后,当晚还有庙会,十分热闹。 知知亦没见过这阵仗,也有几分好奇,见珠珠有人照顾,便也索性宽心跟着他逛。 夫妻二人走了几步,迎面而来几人,俱恭谨喊他,“主公。” 正是方才裴延一行人。 介绍过身份,陆铮对其中几人的名字还有几分熟悉,颔首道,“你们也来逛庙会?在兖州住的可还习惯?” 几人皆道是,唯独裴延,几乎移不开眼,方才离得远时,还不如何,但眼下凑近了,看到她那双带着盈盈笑意的眼,只觉得无比的熟悉。 陆铮却没心思同他们多说,略聊了几句,便道,“你们自去逛吧。” 几人皆应下,裴延亦蹙眉收回视线,和同行之人一起离开。 待走远了些后,同行之人问,“裴兄方才怎的没同主公说上几句?” 几人之中,数裴延最有才学,其余几人都十分敬佩他,隐隐有以他为首之势,见他方才没开口,还关心问了几句。 裴延心不在焉摇着头,道,“方才走神了,”顿了顿,道,“主公这几日应当会接见我们。” 见他这样说,几人皆一副十分重视的模样,精神抖擞着,打定主意要入了陆铮之眼。 人择明君而臣,鸟择良木而栖。他们来广牧,本就是为投靠而来,此时见了广牧之势,自然晓得,陆铮是值得投靠之人。 几大势力中,战氏陈氏皆是百年士族,底下能人无数,便是去投,也无一显身手的机会。但陆铮却不同,他以武起家,手下武将不缺,文官却是缺的很,再者,陆铮势头极猛,隐隐有同陈氏战氏三足鼎立之势,虽还略逊一筹,但已算得上一股极大的势力了。 回到广牧为他们安排的住所,已是深夜,裴延却有些难眠。 他目光落到枕边的一枚佩帏上,这佩帏已是几年的老物件了,药香淡得几不可闻,但他还已习惯留着。 他抬手拾起这枚香囊,莫名的,竟想起同自己有缘无分的那位未婚妻江六娘子。 那时,他因对皇室的腐朽失望透顶,主动辞去教导皇子一职,后来便一直游历四方,直至母亲有意为他定亲。 那一日,母亲十分郑重地来寻他,问他,可有心仪之人。 他自然道无,也的确无,在那之前,他从未考虑过成家之事。 后来,母亲便拿了许多女子画册给他看,他那时忙于同师兄相约去益州,自是无暇顾及这些,略看了几眼,指了其中一个女子。 母亲看过后,略带一丝发愁道,“这小娘子乃郧阳江家的庶女,身份是差了些,但模样倒是极好,也不知性子如何。你呀,这样冷心冷情,定要给你娶个知冷知热的才行,否则夫妻二人都各顾各的,那叫什么夫妻啊!” 话虽如此,母亲领着下人离去,过了一个多月,告诉他,为他定下了亲事,便是那日他随手指的那小娘子。 他的未婚妻,出自郧阳江氏,行六。小他七八岁,还未及笄。 亲事定下后,裴延起初并无太大的感觉,如约同师兄们一起去了益州,回来后,倒是收到了自己那位未婚妻送来的一套衣裳,小娘子亲自做了半个月,针线细密,配色也素雅大方。 他看了后,竟觉得很喜欢,对自己这门莫名其妙的亲事,才真正有了些真实感。 在郧阳的某个高门大院中,住着一位小娘子,是他裴延的未婚妻。 他略上心了几分,但也只是比起先前毫不在意的态度,好了几分,他让家中管事去了一趟的郧阳,送了回礼。 后来的几个节日,中秋、重阳、寒衣……江府都会送礼过来,大多是那位江六娘子自己的绣活,精致又好看,他此时拿的这个佩帏,便是重阳节送到他手里的。 他那时候隐隐是有些觉得,有这样一位懂事又手巧的未婚妻,是很不错的。偶尔戴着那佩帏出门时,会有友人调侃他,调侃过后,又会赞上几句,当真手巧。 未婚妻年纪小,还未及笄,可自家却着急为他纳新妇,裴延倒不急,说到底,他心中装着的,更多是家国大事,而非儿女私情。 定亲定在未婚妻及笄礼之后,那时他想,待成了亲,再抛下新妇,出门游学,便不大好了,怎么样也要陪着新妇在家中一两年,刚好那时师长有意去幽州,问他是否有意同行,出于种种考虑,他答应了。 去了一趟幽州后,再回来时,阿母竟告诉他,同江家的亲事取消了。 阿母十分气愤,道江氏骗婚,说原本那位江六娘子病逝了,竟要拿另一个来换,当裴家是什么人家之类的话……但裴延那时愣了,呆在那里,等到阿母抱怨完了,才回神。 他道,“那便算了,但那位新……”他顿了顿,没将“新六娘子”说出口,而是道,“同江家的婚事便作罢吧。” 阿母又道,“那你的婚事当如何是好,趁这些时日在家,我再替你相看,这回定要找个知根知底、有规矩的人家!” 裴延打断母亲的话,“阿母,我同六娘子虽未正式定亲,但到底也是是未婚夫妻,她病逝了,于情于理,我都该替她守一年。” 裴延从小就有主见,裴夫人拿他没法子,只好应了。 …… 窗外不知何时传来一声梆子声,裴延蓦地回神,发现已是三更天了。 他躺下,想了想,将那佩帏放在枕边,嗅着那淡淡的、几不可闻的香味,他渐渐陷入了梦中。 次日,天色微明之时,友人在屋外的敲门声,令裴延蓦地惊醒,他起身,坐在榻上,微微按着有些疼的太阳穴。 仿佛昨夜做了个梦,但此时想,却又想不起来了。 友人又敲门,道,“裴兄可起了?” 裴延立即起身,应了句,洗漱穿好衣,看见榻上那佩帏,眼中划过一丝遗憾,抬手拾起,挂在腰间。 打开门,友人兴冲冲道,“主公今日果然要接见我们。” 裴延微微含笑,甩了甩脑袋,将脑海中那些旧事抛去,打起精神,道,“那先预祝赵兄了,觅得良主。” “你也是,”友人哈哈笑着道。 …… 陆铮处理完政务,想起今日还要接见裴晏安等人,便叫人去喊,道,“将人请来吧。” 正低头批改文书的功夫,便听见一阵脚步声,抬起头,便见到几个气质温和儒雅的文人入内。 为首的气质风度俱佳,举手投足有大家风范的气势,正是昨日碰见中,那位自称“裴晏安”的青年。 又想起来,那篇他十分欣赏的兴水利的文章,亦出自此人之手。 54、郑瑜 陆铮放下手中文书, 示意众人入座。 难得到了主公面前, 等候这个机会许久的文人们,自是不肯轻易放过表现的机会, 虽不算夸夸其谈,但也将自己的政见长处一一道来。 待裴延说完,陆铮倒很感兴趣地道,“你既去过这么多处地方,怎的最后来了广牧?” 裴延也不惧他的身份, 大方答道, “我游学四方,人如浮萍, 本来也只是来广牧看看, 并无久留之意。” 陆铮倒喜他敢说敢做的性子,失笑道, “那如今呢?” 裴延起身, 躬身,沉声道,“如今觅得良主, 自然是留下,听主公差遣了。” 陆铮挺欣赏裴晏安其人,学识、言行、举止、待人接物……都挑不出什么错处,他上前几步,扶起裴晏安,拍拍他的肩, 道,“你的文章我看过,很有些真才实学。你若肯留下,我又添一人才,再好不过。” 说完,又扫过众人,一一同诸位说了几句,便算接见过几人了。 有别于众人喜形于色的模样,裴延难得沉稳,主动提出退下,几人才回过神,俱跟着他一起走。 几人走后,何谋士来了趟,老头儿年纪虽大,但干起事情来从不假手于人,是那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谋士,连陆铮偶尔都担忧劝上一句,事情交给手下人做也是一样的。 何谋士道,“主公接见过裴晏安等人了?” 陆铮“嗯”了句,又道,“都是可用之人,留下吧。”顿了顿,道,“裴晏安这人不错,水利运河的事,交给他来主办,正好也让我瞧瞧他的本事。” 何谋士乐呵呵应下,又禀报了几件政务,一是管鹤云那边的来信,说是豫州一切都好,请主公放心,再一件,便是徐州来使。 陆铮为援广牧,收兵回了兖州,徐州之事暂时搁置了,对陆铮而言,拿下豫州便算是赚了,至于徐州,他虽有意要取,但倒并无那般急迫。 但对徐州,却是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一是出于种种考虑,兖州收拢了朝外卖粮的口子,经过一个难熬的冬日,徐州粮食殆尽,去岁秋收的粮食,被战氏陈氏夺了不少。马上又是春耕,但徐州仍是兵荒马乱,不用想也知道,今年也是难熬。 二是本为难兄难弟的豫州投了陆铮,在他治下,虽说不能向外扩张,但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大抵是年前一仗,战氏陈氏也不大想惹陆铮,给自己添个敌人。 相隔不远的豫州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春耕如火如荼,徐州百姓对郑太守,也是颇多怨言。 此番,徐州郑氏终是熬不下去了,不得不派了来使,昨日刚至广牧,今日何谋士便来禀报了。 何谋士道,“今夜摆了宴,宴请徐州来使,想来在宴上,来使便会提出来意。” 陆铮颔首,随意嗯了句,道,“知道了,今晚我会出席。” 何谋士一顿,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瞧了瞧陆铮的脸色,道,“另有一事。” “说。”陆铮抬眼,言简意赅一个字。 何谋士吞吞吐吐,道,“徐州这回极有诚意,派的是郑氏的二郎君,另还带了位嫡出的娘子。下官揣测,当是……当是有联姻之意。” 陆铮面无表情,眉心微蹙,只觉得深深的厌烦,什么时候起,这么多人想许女儿给他了?卢氏送,郑氏也送,他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这动不动就送女儿的风气,究竟是谁家起的头? “听闻,”何谋士低声道,“听闻这位郑氏女郎生得姝丽,有徐州第一明珠的之称,写的一手好字,师从——” 说到一半,就发现主公冷厉的目光盯着自己,一肚子的忠言逆耳全都咽了下去。 他并非被郑氏收买或是如何,只是在其位谋其职,如纳一郑氏女,便能轻而易举取了徐州,自是一本万利的事。于公,不用打仗便能取徐州,且令郑氏老老实实替主公做事。于私,不过是后院添个人的事,主公已有正室,正室之位自是不能给的,但如今是郑氏有求于主公,给个平妻的位置,便也足够了。 何谋士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听上去挺划算的,他这人忠心得有些迂腐,便是知道陆铮会动怒,也还是提了,旁人拉都拉不住。 陆铮冷冷瞥了一眼,冷声道,“我陆铮要夺天下,也是堂堂正正,靠自己的本事夺,而非走这些小道。我今日纳了郑氏女,明日便有赵氏女、钱氏女、李氏女,难不成都纳了?若靠纳妾就能夺天下,还轮不到我陆铮。” “还有,我只有一位夫人,现在是,以后也是。你是谋士,在其位司其职,这回我不同你计较,下去吧。” 何谋士一把年纪,本事也是有的,忠心也是有的,就是迂腐了些,陆铮也懒得同这老谋士计较。 说来说去,这事还是要他点头,旁人也不能逼着他纳妾。 他不纳,难不成这些人能逼着他点头,逼着他洞房? 当夜,广牧设宴,宴请徐州来使。 徐州使臣郑氏二郎君,单名齐,生的一副温润世家公子的模样,言行举止也十分客气,但广牧官场都不大待见这位二郎君。 郑氏无能,是出了名的,徐州在郑氏手里,百姓们过得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众人也都有所耳闻,便是卢氏都能为民豁出去,可郑氏一家子老少,却连这点魄力都没有,怎么也让人佩服不起来。 郑齐也隐隐能感觉到这种轻视,但他有求于陆铮,自是不敢显露自己的情绪,临下马车前,还特意嘱咐其妹郑瑜。 “等会儿见了陆铮,你身架放低些。别使小性子,阿父叫你我来,是来结亲的,不是来结仇的。” 郑瑜素来高傲,若非父亲苦苦相劝,她绝不会同意为妾,此时还被兄长嘱咐要讨好陆铮,面上更是难看了几分,不肯点头。 郑齐心烦意乱,好声好气道,“我知你不情愿,但徐州式微,阿父也同你讲清了利弊,你当晓得,你的好日子好名声,皆是因为郑氏。郑氏若衰微,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道理想必不用我同你多说。” “再者,陆铮出身虽差了些,但他如今权势在握,将你许给他,并不算亏待了你。我听闻陆铮未有子嗣,府中只有一女,你若能快些诞下小郎君,同正妻又有什么区别?” 郑瑜面色红了又白,终是忍着羞愧点了点头。 郑齐安心,兄妹二人相继下了马车,缓步入了宴堂。 宴堂上有歌舞,但气氛并不奢靡轻浮。 表演歌舞的女子穿得整齐,眸色也清亮,待舞过一曲,也没闹出什么客人拽着舞女肆意轻薄的笑话,舞女相继退下。 乐师倒是一直没停,奏着乐曲,将整个宴堂的气氛,渲染得极好。 郑齐起身,朝陆铮敬酒,身段摆的极低,道,“多谢陆太守这些时日的款待。” 陆铮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随口道,“不必多礼,坐。” 郑齐这才坐下,他身侧的郑瑜却悄悄打量着上首的陆铮,陆铮在外有凶名,喜他的人赞他“英雄不问出处”,不喜他的人则贬他为“陆逆”、“陆贼”,说他举止粗鲁,出身卑微,不过是走了狗屎运。 郑瑜默不作声打量着上首男子,心中不由得想:瞧上去倒还不像传言中那么凶残,身材高大,面目冷厉,神情漠然。见惯了温文尔雅的郎君,这样悍勇的男子,竟也丝毫不逊色。 其实陆铮样貌不错,但男儿相处,谁会在乎对方生得好不好,更何况到他那个位置,样貌好不好,早已是无足轻重之事,谁也不会去想,陆铮模样如何,在众人心中,皆是他打仗如何厉害。 打量过陆铮过后,郑瑜打算主动出击,她起身,面上盈盈笑意,眸中尤带一丝高傲神色,举起酒盏道,“小女子敬陆太守。” 宴堂一静,原本说笑着的众人都哑巴了一般。 角落里,同友人坐在一处的裴延亦愣了下,身旁友人低声道,“主公当真艳福不浅。前有那么位温柔夫人,后有这么位大胆美人……” 裴延低声道,“赵兄慎言。” 话音一落,便见上首的陆铮有了动静。 他没朝郑瑜看,勾起食指,在桌案上敲了两下,就有下人上来,将他面前的酒壶撤走了。 被这么一打乱,郑瑜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尴尬,还是身侧的郑齐无声叹气,拉了她一下,低声道。 “坐下吧。” 在他看来,陆铮的态度很明显了,人家瞧不上他郑氏的女郎。虽没直接给难堪,留了些颜面,但态度够直白了。 郑瑜被拉得坐下,这下子才是真正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得整个宴堂上的人,就连乐师舞女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出了这样的大糗,接下来也坐不住了,压根没心思想其他,只一心觉得,若不拿下陆铮,她还有何颜面回徐州。 来之前,她满心不愿,若非阿父想求,她绝不可能应下。但她既然来了,又不可能灰溜溜回徐州,那不是让所有人看她的笑话麽? 郑瑜这些心思,旁人自是不晓得,也无人会觉得,陆铮没喝郑瑜的酒,是特意给她难堪,一来在座都是男儿,鲜少有这样细腻的心思。二来麽,广牧官员们早已习惯了自家主公的做事风格,对待夫人之外的女子,皆是这么冷淡。 哪一日主公不冷淡了,他们才可能稀奇万分地讨论上几日。 眼下最多也就是有些遗憾,不能轻轻松松拿下徐州,但这是主公的决定,谁也更改不了,索性谁都不去想这些,认认真真吃酒了。 55、靴 临宴罢时, 外边下了点淅淅沥沥的小雨, 原本要走的众人,也因为舆车被堵在路上, 而不得不在屋檐下站定了。 几十个人站在屋檐下,瞧着不怎的显眼,实则占了广牧中大半的有权有势之人。 陆铮望了眼挂着雨的屋檐,耐着性子站着。 正这时,马车陆陆续续来了, 陆铮是骑马来的, 不爱坐马车,他的马车得临时调, 因此一时还未到。 见众人没动作, 陆铮随意颔首,道, “不必拘束, 你们先走。” 他发话了,众人又晓得他不是那种在乎这些虚礼的人,不再磨蹭。 转眼的功夫, 人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在奴仆的服侍下,上了马车。 门外一角有奴婢,专门给贵客们撑伞,进进出出的,油纸伞又湿漉漉的, 不经意间,地上也跟着湿了大半。 有个奴婢刚送走一位大人,撑着伞回到屋檐下,大约是地上湿滑的缘故,脚下一滑,下意识将拿着伞的手往后撑,狼狈跌倒在地。 是青石板的地面,应当是极疼的,但她来不及委屈什么。 她身侧不远处的郑瑜脸沉了下来,她的裙摆被这丫鬟弄湿了,她本就在宴上受了气,此时见连个丫鬟都敢冒犯她,登时怒了,“真是不懂规矩!” 侍伞奴婢被训斥得面上通红,旁边看上去管事模样的婆子忙过来,低声训斥那奴婢,“还不去给贵人道歉!” 婆子语气严厉,那奴婢瞧上去也就十三四的模样,面嫩,登时掉了泪,忍着痛爬起来,一瘸一拐走过去,低着头,朝郑瑜躬身,“奴婢方才冒犯了女郎,还请女郎责罚。” 旁边婆子也走过去,面上带着小心的笑,对郑瑜道,“都怪奴婢教导无方,这才叫她冒犯了女郎,奴婢定当严加管束。” 婆子看似严厉,但无处不是护着那奴婢的,见郑瑜眼神阴冷,不由得上前一步,护住那侍伞奴婢。 郑瑜冷声道,“没规矩的奴婢,还教什么,撵出去省事。” 侍伞奴婢吓傻了,她才十三四,本也不大,没什么见识,但也晓得,面前的贵人一句话,便能决定她的去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个膝盖哐地一声砸在地上,听得人都替她觉得疼。 小奴婢哭都不敢哭,也不敢求饶,只一个劲儿的磕头。 郑瑜身侧的郑齐见状,虽不在意一个丫鬟的死活,但到底觉得,在别人的地方惩罚别人的奴仆,总归不合适,拉了拉郑瑜,低声道,“算了,别惹事。” 郑瑜气得不轻,甩开兄长的袖子,极看不惯他那副软弱模样,方才在宴堂之上,陆铮那样给她难堪,自己这位二哥连句话都不敢说! 她其实并不是多在意这么一个奴婢,但她方才在宴上丢了脸,此时叫她拿住了兖州的错处,当然不肯随随便便松口。奴婢没规矩,主子自然跟着面上无光,她就是要打陆铮的脸! 郑瑜不休不饶,看着面前磕头的奴婢,就是不松口。 这边的动静,终于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了。 郑瑜面上带了盈盈笑意,望着那奴婢,道,“你给我磕头有什么用?身为奴婢,举止无状,失了主家的面子。幸好遇到的是我,换作旁人,只怕要觉得,兖州上上下下都是这般没规矩,上梁不正下梁歪呢!” 这话一出口,原本有心过来劝几句的官员们,都闭上嘴了。 这郑家女郎别的本事没瞧出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本事,倒是不小。郑氏派使臣来兖州,明面是以结亲的名义结盟,实则就是求援。求人办事,不说跪在地上,态度总要放尊敬些。 天下人都知道,主公发家前,只是个千户,祖上并无什么背景,外祖那边倒是沾了点,但也从没听主公拿这说事过。但主公不在意是大度,他这样的身份,岂是旁人能随意置喙多嘴的。 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够这位郑氏女郎喝一壶的了。 原本对陆铮不肯纳郑氏女颇有微词的官员们,此时由衷地佩服自家主公的长远眼光了。 还是不纳的好,娶妻娶贤,这样的惹祸精纳回家,迟早坏了门楣。 …… 陆铮注意到那边的争执,本不欲多加理会,示意手下人去处理,结果,郑瑜不休不饶,竟是抓着那奴婢不放了,听她大放厥词。 “哭哭啼啼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了。说你没规矩,当真没说错,错了就是错了,不知悔改,还当众哭哭啼啼,一副小家子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乡下来的村姑……” “我同旁人不同,我可不吃你这一套村姑耍泼的手段,你这手段,也就同你一般出身的村妇,才会轻易被蒙骗过去……” 陆铮闻言,渐渐冷下了脸,走过去,对那婆子吩咐,“下去吧。” 这里谁最大,那肯定是陆铮无疑,那婆子一听他发话,立马扶了手下的小奴婢,带着她下去了。 陆铮此时才正眼看了郑瑜,郑氏以女儿换援助,他虽不乐意,但堂堂一男子,也不会斤斤计较到同一女郎计较。他甚至连郑氏送来的女郎叫什么,都没问。 但方才这郑氏女句句指桑骂槐,明面上骂的是那奴婢,实则辱及知知的出身。他出身微末,随便旁人说什么,他并不如何在意,但还是头一回,有人当着他的面,辱及知知。 他冷冷地笑了下,寒气逼人开口,“郑氏真是好教养。” 郑齐现在是恨不得掐死郑瑜了,恨她没本事迷倒陆铮,也就算了,竟然还将人得罪到这个地步!他躬身上前,身段摆的极低,“舍妹无状,冒犯了太守。” 陆铮瞥了眼郑齐,压根没看郑瑜,直接道,“吾妻性善娇怯,柔婉温顺,郑女骄纵,只怕入了陆家,要将吾妻欺负得无地容身了。结亲一事,我不允。还请郑二郎君拟信,告知郑太守始末,早些另做打算。” 说完了,也懒得理会傻眼的郑齐,和他身侧怒瞪着他的郑瑜,直接冒着雨,疾步出去了。 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傻眼了,打量着郑氏兄妹二人,仿佛都在想,居然有人能将主公惹怒到这等地步? 这压根不是求援,也不是结亲结盟,纯粹是结仇啊! …… 陆铮心气不顺,冒雨骑马回了陆府,他的常服尽湿,面上又冷冷的,看得正院下人都纷纷躲开,不敢撞上他。 他进门时,知知正翻着一叠厚厚的帖子,听到动静抬头,急忙起身,边喊青娘取干衣来,边亲自拿了帕子,擦去陆铮面上的雨水。 “怎的淋雨回来了?” 陆铮接过知知急匆匆递过来的衣裳,去了内室换好,再出来时,只余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知知拿了干帕子,替他擦头发,陆铮的头发硬,越到发碴越是如此,跟他强硬的性子一模一样。她细致替陆铮擦着湿发,一下一下的,不知何时,陆铮心头那股火,竟渐渐消散了。 陆铮随后取过知知搁在案上的帖子,翻了几下,“怎么这么多?” 知知见他神色缓和,也略安心了些,道,“这还算少的,有好些我都让青娘替我回了。”又伸出手指,轻轻替陆铮按着发间的穴位,柔声相劝。 “夫君往后不要淋雨了,不能仗着自己年轻,便拿自己的身子胡来。” 陆铮是常年打仗的,身上伤疤无数,虽然他年轻,身子骨也好,但知知总也还是担心着,私下也常用灵液替他调理身子,也常吩咐厨房做药膳。 “下雨了,便叫人拿伞,或者,索性等雨停了再回。也不差那么一时半会儿的。” 她轻声细语说着,陆铮听得打心底里觉得舒坦,“嗯”了句,道,“下回不会了。” 恰好珠珠醒了,哼哼唧唧一阵,知知拍了拍她,低声哼着摇篮曲,将珠珠哄睡了。 回头,便看见陆铮坐在桌案边,蹙眉翻着那叠厚厚的帖子。 知知提壶泡了盏热茶,端过去,在陆铮身侧坐下,顺着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看着那些帖子。 正巧就翻到了个帖子,陆铮的手一顿,眉心蹙起。 落款两个字,郑瑜。 知知看了眼,道,“是郑家女郎递来的帖子,说想来府里拜见我。我想着,她到底是代表郑氏来的,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见,正想问问夫君。” 陆铮轻描淡写将那帖子丢到一边,淡声道,“不必理她。” 陆铮这么说,知知自然应下,不去理会那郑氏女的帖子。 知知其实不知道,陆铮在外边遇上了什么事,但她想了想,索性没问,只陪着陆铮坐着,见他神色缓和了许多,仿佛不生气了,便道,“我给夫君做了双靴,夫君试试合不合脚。” 陆铮一听,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不是叫你别碰针线麽,伤眼还伤手。我穿什么都行。” 从前陆铮是很喜欢知知做的衣裳鞋袜的,绝对她对自己用心,现在则完全变了个态度,比起穿着那些合身的衣裳鞋袜,显然还是知知更重要些。 便是珠珠的衣裳,他都不许知知动手。 知知见陆铮神情严肃,软声哄他,“我就是闲着没事,随手扎几针。都快半年了,才做了一双靴。” 即便这样,陆铮也没松口,神情郑重,道,“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我穿什么都行。下回别做了。你不许我淋雨,怕我坏了身子,我何尝不怕你因着这绣活,坏了眼睛。” 他其实心里很清楚,知知肯亲手做这些,纯粹是觉得他曾经没享受过这些,那时知知嫁给他,发现他一年四季只有几套衣裳时,且大半还不怎的合身,便一口气替他做了好几套。 现在想起来,他都觉得后悔,当时只觉得娶了这样贤惠的妻子,偏也不晓得心疼知知,没瞧见她熬红的眼。 知知见他这么坚持,也没执拗,点头应下。 这般,陆铮才肯试那靴子,虽不见他面上露出什么喜色,但第二日他出门后,知知便发现,那靴子不见了。 56、我的就是我的 陆铮刚至衙署, 便见衙署门内站了几个熟悉的人, 似是瞧见他来,所以停住了步子。 他走过去, 随意颔首,看见裴晏安,顺嘴问了几句水利之事的进展。 裴晏安倒是对答如流,半点不慌不忙,镇定的态度令陆铮更添几分好感, “很好, 你初来乍到,若遇着百姓不肯配合, 去寻何庸。” 裴晏安应下, 他生得温润如玉,说话做事又是翩翩公子的风范, 陆铮顺嘴关心了一句, 问道,“你可成家了?” 裴晏安微微一怔,笑着答, “还未曾。” 陆铮失笑,拍拍他的肩,难得劝了一句,“郎君还是要成家,否则回了家,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 岂不冷清?广牧女子貌美者多,且贤良淑德,你若有意,叫何庸替你说亲。” 裴晏安招架不住陆铮好意,只好应道,“是,多谢主公美意。” 陆铮仿佛来了兴致,又顺嘴问了一圈,其他人倒是大都成家了,正说着,便走到一处廊台,何庸在那儿等着他。 陆铮摆手,“你们自去忙正事吧,不必跟着我。” 裴晏安等人陆陆续续离开,何庸走过来,说起了昨日郑氏之事,道,“郑氏兄妹昨日起,便闭门不出了,徐州之事,不知主公是何打算?” 陆铮这几日也盘算着这事,徐州迟早要去一趟,但他没急着定,道,“给管公拟封信过去,问问徐州情况。” 豫州与徐州相隔很近,陆铮当时将最信任的管鹤云留在豫州,并非一时兴起。以管鹤云的本事,半年的时间,足以他探听到消息,甚至做些布置了。 何谋士应下,说完正事,便急匆匆走了。 陆铮正打算走,忽的发现脚边掉落了一物件,他愣了一下,拾起那物件,是个香袋,配色素雅,是端午时经常能瞧见的那种款式。 谁掉的? 陆铮随手翻了个面,打量了一番,莫名觉得这针线有些眼熟,这时,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 是裴延。 陆铮抬头看他,见他盯着自己手中的香囊,递过去,“这物是你落下的?” 裴延忙接过去,恭谨道,“是,此乃吾物,多谢主公。” “嗯。”陆铮嗯了句,见裴延走远了,自己也转身往办公的厅室去,行至一半,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画面,不由得脚下一顿。 他想起来,为何那香囊那样熟悉了? 香囊滚边的那圈竹纹,他昨夜才看过相似的,同他此刻穿着的这双靴上绣着的,几乎如出一辙。 一个他很久没想起过的人,此时此刻从他的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裴三郎。 曾经同知知有过婚约的那个男人。 裴晏安也姓裴,还有那个香囊,陆铮又忍不住想起方才裴晏安的话,他说他还未成家…… 陆铮走了几步,调转方向,冲另一处去了。 当天,并州裴三郎的生平便以一张薄薄的纸,放在他的桌案前了。 …… 陆铮回来时,知知正哄睡了珠珠,起身就看见陆铮盯着自己,眼神怪怪的。 知知走近他,抬手替他倒了盏热茶,递过去,“夫君,怎么了?” 陆铮收回视线,摇摇头,“没什么,最近事多,顾不上陪你,等哪日空了,带你去豫州看看。” 知知其实对豫州不感兴趣,但陆铮这样说,她自是满口答应下来。 等到两人歇下,珠珠被青娘抱走照顾着,陆铮翻身,虚虚压着身下人,毫无章法地、带着一丝凶悍的亲她。 他其实不单单是醋了,裴延的出现,令他很不舒服,他很忌讳旁人同知知有这样的交集,尤其裴延还有着前未婚夫这样的身份。 裴延出身士族,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人也知情识趣,温文儒雅,怎么比,都胜过他百倍。 若是那时候他同裴延在一处,供人选择,大半的人会选择裴延,而非一个出身寻常的千户。 换种说法,他不单单是醋了,还有种地盘和所有物被觊觎的威胁感。尤其这人差一点,只差了一点,就会成为知知堂堂正正的夫君,单单是这一点,他就能记一辈子。 要是能回到过去,他肯定第一时间去江府,在两人定下婚约前,将知知哄到手。偏偏他没这个本事! 他恨得牙痒痒,心里醋得翻江倒海了,却不想也不能开口同人说,如果有可能,他巴不得知知一辈子都别同裴延有交集,自然不想叫别的人知道这件事。 …… 知知被陆铮亲得微微喘气,但又察觉到男人的情绪不大对劲,猜想他是不是在外遇着什么事了,便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任由他亲自己。 察觉到知知的纵容,陆铮很快失了章法,手牢牢掐着身下人的腰,细细的一把,盈盈一握的腰肢。知知的里衣不知何时松开了,露出一片雪白,看得陆铮心里那点醋意都化作了欲火。 大掌肆意抚过柔腻肌肤,唇舌相交,陆铮压根不给一点喘息的机会,帐内榻上,很快春意渐浓。 良久,才安静下来,知知被折腾得累坏了,叫了热水,洗漱一番,便侧身在榻上犯困。 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身侧男人隐隐约约说了一句什么“……我的……不让”。 她没来得及细听,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陆铮纾解了压力和欲望,脑子一片清明,侧身望着面朝自己的知知,伸手替她理了一下碎发。 管他什么未婚夫,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的人就是他的人,谁敢碰一下试试! 呵,什么先来后到,什么狗屁未婚夫,明天就把裴延弄走! 陆铮想了大半宿,做了决定,翻江倒海了一晚上的醋坛子,终于安生了,他伸手搂着知知,心满意足睡去。 第二日,陆铮精神抖擞,来到衙署,第一件事,便是叫了裴延来。 裴延来了后,起初还很疑惑,后来听了陆铮的话,才回过神来。 陆铮道,“豫州管公手下缺人,你去帮衬一把,水利之事,先交给旁人。” 裴延其实最擅长的还是政务,水利之事,他虽写了一篇文章,但其实更倾向于大的规划,至于那些细节落实,叫他负责,实际上是大材小用了。但他这人并不好高骛远,只猜想着,主公应当是在考察他的本事。 如今见陆铮有意让自己去豫州,微微犹豫了下,还是应下了。 他答应了,陆铮神色一下子缓和了,想了想,又十分“关心”地道,“豫州路途遥远,你身边又无家眷伺候,这样好了,我赏你几名奴婢,红袖添香,也为美事。” 说完了,也不管裴延乐意不乐意,直接就吩咐下去了。 裴延愣了一下,一时没想通,主公怎么忽然这么看重自己了,很是受宠若惊了一会儿,但陆铮一番好意,他倒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他一答应,陆铮的脸色好了许多,拂拂手,道,“这事急,你明日便启程。” 裴延来不及反应,就被定下了行程,恍恍惚惚答应下来,等回了住处,坐了没片刻,屋外又来了人。 领进了两个婢女,来人道,是主公叫他送来的。传了话,就走了。 裴延看着那俩姿容婉柔的美人,身旁是围着他感叹,说他真是艳福不浅的友人,只觉得脑袋被吵得疼。 好不容易打发走友人,裴延看着面前俩美婢,摁了摁太阳穴,想了想,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两女倒不羞,大大方方回话。 “奴婢唤春晴,善琴。” “奴婢唤秋凉,善舞。” 裴延头疼,摆手道,“罢了,我这里没什么要你们伺候的,你们——你们在外院伺候吧。” 却说裴延这边焦头烂额,整理行囊,打算第二日便启程,陆铮却是一扫昨日的阴郁,解决了桩大事,兴冲冲回了府。 行至半路时,还特意策马去了趟郊外,折了些野梅来,亲自抱着,进了正院。 知知见到那红艳艳的野梅,欣喜地靠近陆铮,接过他手中的花,仔细嗅了嗅,一股凌冽的花香扑鼻而来。 她高高兴兴道,“我去将花插上,天冷,这花应当能活好些时候的。” 陆铮见她那样喜欢,忍不住从她背后搂着她,低声道,“你若喜欢,我再摘就是。这些日子忙,顾不得陪你,实在是我的不是。”顿了顿,又道,“豫州怕是去不了了,待我拿了徐州,便带你和珠珠去徐州走走。” 既然把裴延打发去了豫州,那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让知知去豫州了。 知知听得直笑,转过身,仰着脸,双手环着男人的腰,软声道,“夫君在外干的都是正事,我岂会那样不懂事,责怪夫君。再者,我在家中,也并不觉得无聊,有珠珠呢……” 陆铮心虚了一下,想到自己今日做的便不是什么正事,自然的转移话题,“再忙都该陪你的。” 他不自在咳嗽了句,道,“郑氏有意许女,换我同他结盟,我拒了。那郑女性子骄纵,凶悍得犹如泼妇,比不上我的知知万分之一,白送我,我都不要。” 知知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事,微微沉思了下,想他这几日莫不是就是在烦恼这事? 陆铮见知知没吭声,更心虚了几分,立马道,“当然,便是再温柔的,再貌美的,我也瞧不上。我都说了,我家中已有妻室,便是天仙也不换的!” 知知终于被他的话逗笑了,但倒还十分在意男人的面子,仰着脸,踮起脚,亲了一下他的脸,抿唇俏皮道,“那我奖励一下夫君!” 陆铮被她这么一亲,犹如饿虎扑食一样,将主动凑上来的“猎物”打横抱起,叼回自己的巢穴,决定先饱腹一顿。 他的人,吃都吃了,从里到外都沾了他的味道,谁抢剁了谁的手! 57、故技重施 天渐渐暖了起来, 战陈二族鏖战也接近尾声。 休整几月的兖州大军, 终于朝东出发,前往徐州战场。 陆铮带军出征后, 陆家便骤然冷清了下来,尤其是正院知知这里。 兖州诸多官员跟着主公一同出征,其家眷则俱留在兖州,家中没了男子,官夫人们也关上门过日子, 免得惹了事, 因而递到知知手头的帖子数量,也一夕之间少了大半。 屋外清亮一声鸟鸣声, 摇车中的珠珠, 跟着扑腾了一下小手小脚。 青娘入内,手中端着碟炸春卷, 还泛着热气, 另还有壶花茶,边放,边道, “厨房刚炸了些春卷,娘子尝尝。这还是今年头一茬韭,又嫩又香。” 知知对口腹之欲还是颇上心,夹了炸春卷尝了,炸得微微酥脆,恰到好处, 一口咬下去,发出咯吱的响声。 “好吃。”知知赞不绝口,又道,“叫膳房记得给东院送份去。” 青娘满口应下,“奴婢哪能忘了,叫人送去了。”说了,又想起了什么,道,“倒是小郎君许久没来了——” 说完了,又猛地反应过来,前些日子,大人还因为小郎君,同东院老太太闹不痛快了,就连郎君出征前,那边也是冷冷淡淡的态度,看得真叫人心寒。 青娘忙住了嘴,知知倒不在意。 夫君同婆母之间,并非因为承哥儿才有了龃龉,只能说,承哥儿的存在,令母子二人关系更加疏远了。但若要怪,怎么也怪不到承哥儿这么个孩子身上。 谁会同个孩子计较这些,那太荒唐了。 知知心中这样想,却不想,并非人人都同她这样想的。这世上,有的是会把手段心机用在年幼的孩子身上的人。 陆铮走后几日,府里起初还算太平,后来便听青娘说起,东院有大巫进出。 知知听了,立即就想起陆家人还住在卫所时,肖夫人那些荒唐的举动,登时警惕了不少,吩咐青娘,道,“你替我看着东院。另外,正院内院只留自己人,尤其是小娘子这里,要格外小心些。” 青娘俱应下。 知知还是不大安心,又叫了珠珠的乳母,和她身边伺候的丫鬟来,立了规矩,明了责任,谁什么时辰干什么,哪个时辰出了事谁负责,一一说明白了。 乳母和丫鬟们吓得直保证,俱小心道,“奴婢们肯定伺候好小娘子。” 知知见几人都上心了,又给他们添了月银,这般一棍子一颗糖的,将珠珠身边伺候的乳母丫鬟们整治得如铁桶般。 大人无所谓,就是东院闹事,她也应付得过来。但孩子不一样,珠珠这样年纪的小娘子,三岁之前,都是极容易夭折的年纪。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这般将女儿身边整治好了,太平了没几日,东院果然出事了。 这日,青娘急匆匆奔进屋子,神色焦急,气喘吁吁。 她见到知知,便禀报道,“娘子,东院那边闹起来了。宋娘子请您过去……” 知知虽不愿插手东院之事,但真的撒手不管,是绝不可能的。尤其眼下陆铮在外,家中更要太太平平的,这样才能叫陆铮在外边安心打仗。 知知起身,吩咐乳母守着珠珠,略收拾了一番,就领着青娘,朝东院去了。 一入内,便听到一阵吵嚷声。 知知微微蹙眉,一深青褂子的婆子便立即迎过来了,着急忙慌道,“二夫人总算来了,您快随奴婢过去,出大事了!” 知知抬眼看了眼那婆子,青娘便附耳过来轻声道,“是大夫人身边的。” 知知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神色焦急的婆子,微微颔首,示意婆子领路。 青娘便立即上去打探消息了,询问道,“究竟出了何事,这样匆忙喊我们来?” 婆子似有忌惮,但碍于青娘身份,又不敢不答,只得道,“奴婢也不大清楚,只晓得,老太太要赶小郎君走。” 知知听了,十分惊讶地怔了一下,她还以为是婆母看陆铮不在府里,便要想法子折腾她了,却没想到,折腾的不是她,而是婆母以往最疼的陆承? 青娘亦很惊讶,但再问,那婆子也说不明白了,不知是不敢说,还是当真不大清楚。 事关陆承这么个孩子,知知便不由得有些焦急,加快了脚步,很快便到了东院的厅堂。 只见厅堂中一片混乱,陆承跪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看上去可怜得很,肖夫人则坐着,脸色极其难看,白得吓人。她身边是面露为难之色的小宋氏。 小宋氏见了她,喜出望外,露出了庆幸神色,对她道,“弟妹你总算来了。” 知知踏进去,满地的碎瓷片,陆承就跪在瓷片堆里,也不晓得他膝盖底下有没有,她心一惊,忙叫青娘去扶陆承。 青娘刚过去扶,便被陆承使劲儿挣脱开了,他十分固执,死都不肯起来,就那么直直跪在肖夫人面前。 知知仿佛从他的身上,看到陆铮小时候,年幼又固执,被母亲憎恶不喜,却又努力想讨母亲的欢心。 她心中蓦地涌上一阵怒火,她不是爱揽事的人,虽不喜婆母,但面上却从来都是恭恭敬敬,进门几年,也从没让肖夫人挑出什么过错。但今天,她心底那股怒气和怨气,险些叫她发火。 知知无声按下心中怒火,语气柔和对陆承道,“起来吧,跟着青娘回屋,长辈们会处理的。乖。” 陆承本固执绷着小脸,听了这话,大颗大颗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了。 青娘再去扶她,小孩儿终于肯乖乖起来了。 青娘领着陆承离开后,小宋氏才开口,道,“弟妹,你也别怨娘,娘平常多疼承哥儿,你也是看在眼里的,这实在是……哎,都是老天爷作孽啊!” 知知看了眼气得不清的肖夫人,看上去的确不是装的,像是真的被气到了,嘴唇都泛紫了,她朝小宋氏问,“嫂子,究竟怎么了?你喊我来,总得把事情说清楚了,这样稀里糊涂的,我也不晓得如何宽慰娘。” 小宋氏讪笑了一下,道,“怪我,怪我一时慌过头了。这些日子,娘身子一直不大舒服,夜里还发梦魇,半夜惊醒了好几回了。就请了大巫来了府里,那大巫一占卜,说是有人同娘相克……” 知知听得蹙眉,打断了她,“大嫂说的,难道是承哥儿?” 小宋氏道,“是。大巫的确是这么说的。” 知知摇头,轻声道,“大巫之言,未必可信。若承哥儿真的同娘相克,怎么好几年了,一直相安无事。娘身子不舒服,还是请大夫来摸脉。” 她刚说完,肖夫人气得大声道,“我用你来教我麽?你也嫌弃我愚昧,信大巫,脑子不清楚是吧?我告诉你,我清醒得很,不清醒的是你们!大巫说了,以前没事,那是我福气好,时间久了,这不就克出病来了!” 肖夫人气得昏头,发了一通脾气,眼看着又要撅过去,小宋氏急忙扶住了她。 见此场景,知知还能同她争辩什么,只能默不作声,上前一同扶住婆母。 肖夫人缓过一口气,颐指气使,态度高傲道,“我不管,那孩子本就不是我陆家血脉,压根不是我大郎生的,把人给我送出去,随便你送到哪里,总之不能留在我身边!” 这话未免太过不留情面,便是养了只猫啊狗的,养了好几年,也该有些感情,怎么能因旁人的一句话,就要将人赶出去。 知知看向小宋氏,小宋氏亦朝她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知知沉思片刻,开口道,“娘的吩咐,儿媳不敢不从。但如今家里是夫君当家作主,我一人不敢自作主张。况且,过继承哥儿时,陆家答应了族老,承诺要将承哥儿视如己出,如今要赶他走,未免坏了陆家名声,也有损夫君声望。” 肖夫人不管不顾道,“那你说如何,总之,人不能留在我身边!” 知知只好说出自己的想法,“儿媳先将人领回正院,至于承哥儿的去留,还是等夫君回来再说。您看这样可以麽?” 肖夫人如今是惊弓之鸟,只想离陆承越远越好,当即答应,“那你马上把人带走!” 知知看了眼面露憎恶的肖夫人,再看一侧的小宋氏,也未开口说什么,陆承好歹在二人身边养了几年,此时竟无一人关心一句,只恨不得将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知知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只一派顺从,“是,那娘好好休息,我带承哥儿走了。” 去了一趟东院,带回了个小郎君,且这小郎君还是被当成烫手山芋丢出来的,这叫知知心中十分不好受,在陆承面前,却不敢露出半分,恐给他造成更大的压力。 青娘带着陆承去换了衣裳,过了会儿,又将他送来了知知这里。 知知朝他伸手,唇边带着笑意,语气温柔,“过来,妹妹正醒着,你替二婶陪陪她。” 陆承走近几步,小心翼翼凑到珠珠身侧,过了会儿,小声道,“妹妹长大了一点。” 知知轻声笑着,摸着陆承的脑袋,“是啊,你好久没来看她了,她也惦记你呢。” 陆承果然露出一点高兴的神色,十分尽职尽责地陪着珠珠,陪玩陪聊,十足的小哥哥模样。 知知见状,微微松了口气,叫青娘给晚膳添了几道小郎君爱吃的甜酸口的菜色。 用晚膳时,知知时不时替陆承夹菜,陆承看上去也十分乖巧,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没哭没闹,令一旁伺候的青娘,都不忍撇开头。 不管陆承从前如何,如今的他,就是个十分乖巧听话的小郎君,也不晓得老太太是多硬的心肠,说要赶人,就要赶人,当真狠心。 见陆承筷子动得越来越慢,知知便先搁下了筷子,道,“吃饱了就不吃了,你喜欢的话,明日再叫膳房做,别吃撑了。” 陆承果然很快放下筷子,青娘带着人撤下膳食。 知知看着小心翼翼的陆承,心中忍不住一阵心酸,轻轻摸着他的头。 陆承微微露出难过的神色,仰着脸,小声的问,“二婶,祖母和娘是不是不要我了?我听祖母说,她要赶我走……她说,我本来就不是陆家的孩子,我会克死她。那我阿娘阿爹,是不是也是我克死的?” 肖夫人肆意妄为惯了,当然不会在陆承面前隐瞒什么,从前疼陆承的时候,都当着他的面和陆铮吵,更别提现在不在乎陆承了。 知知声音很轻,语气却十分的坚定,她道,“不是你的错,你记住,你不会克死任何人。乖乖等你二叔回来,他会替你做主。” “你没有克死任何人,也不会克死任何人。” 陆承听了二婶坚定的话,原本动摇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58、幕后之人 哄睡了陆承, 知知才有功夫静下心来, 想着如何应对东院的事。 细想之下,觉得未免太巧合了些, 为何先是陆铮“克亲”,现在又是陆承“命硬”?知知接触过大巫,即便不少妇人信大巫,但本质上而言,大巫也是以此谋生而已, 绝无可能见着一个人, 便认定他命硬克亲的。 偏偏肖夫人就这样凑巧,前一个儿子克亲, 后一个孙子命硬, 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 再者,陆家何等门第, 陆承是长房郎君, 即便是过继的,那也是眼下陆家唯一的男丁。冒这么大的风险,断言陆承命硬, 那大巫要么便是当真有什么神通,不畏惧权势,要么,便是受人指使,听人差遣。 若是前者,那便不会被肖夫人重金请来府里。 要知知选, 她更倾向后者,有人指使了大巫,叫她说陆承命中克肖夫人。 但陆承年幼,就算从前性子纨绔,犯了些错,但也不至于有人要这样害他一个孩子。 知知想得头疼,摁了摁额角,青娘进来添水,见她满脸愁容,不由得道,“娘子可是在忧心东院的事?” 知知颔首,青娘露出了踌躇神色,道,“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知知抬眼看她,见她神色为难,“青娘,你说。” 青娘将门掩上,轻声道,“奴婢觉得,这事您还是别插手的好。小郎君既被您接过来了,余下的事,便等郎君回来再做打算。毕竟,”她顿了顿,谨慎道,“毕竟,老夫人是郎君的亲生母亲,即便关系生疏,也难敌母子亲情。” 知知听得微怔,青娘的话是在暗示她,无论是为人儿媳,还是为□□子,她都不该插手此事。陆铮同肖夫人毕竟是亲生母子,两人关系再不好,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插在中间,处理好了,不见得有什么功劳,但若是处理不好,那便里外不是人了。 最省力,也是最一举两得的做法,便是等陆铮回来。他是一家之主,他说如何处置,旁人不会有半句置喙。 知知何尝不知道这些,这是当家主母的手段,她虽没被阮夫人手把手教过,但也见过她是如何处事的。从前但凡庶女们犯了什么错,丢了什么脸,她都不会直接管束,而是想法子让人捅到江郡丞面前,借他的手,来惩罚庶女。 嫡母是可以管教庶女,这是名正言顺的,但管得多了,管得严了,总是于名声有碍。索性便丢给男人来管教,罚也罚了,还落了个有善心的名声,一举两得。 此种手段,知知见得不少。 她不是不会,只是不想,当家主母可以作壁上观,但身为陆铮的妻子,她做不到将什么事都推给陆铮,仅仅是因为怀疑陆铮会更相信婆母。 知知摇摇头,声音虽然轻,但语气却带着坚定,“青娘,你的意思我懂,但我不想。” 青娘张了张嘴,知道再劝也是无用,索性闭了嘴。 知知又道,“家国大事,都落在夫君肩上。旁人不心疼他,我却做不到。婆母的身份,于我而言,是束缚,让我很被动,对夫君又何尝不是?我若避着躲着,那还有谁能帮衬夫君?” 青娘叹气,“娘子的想法,奴婢明白了。娘子要管,也得护好自己,护好小娘子才是。” 知知面上盈出笑意,双眸明亮望着青娘,微暖的烛光,令她仿佛回到了从前在江府的时光。那时,青娘也是这样,担忧地劝她,不能惹嫡母生气,不能同嫡姐掐尖。 她那时候很快听了青娘的话,因为她知道,青娘是在教她怎么保护自己,除了自己,没人会保护她。她很乖地应下,并且牢牢记在心里,胆颤心惊地守着一个庶女的本分,一直到离开江府,从未逾矩。 但现在,几乎是同样的场景,她给出了同那时截然相反的答案。 她一直是个活得很循规蹈矩的人,因为身边没有人可以依靠,只有活得小心,才能顺顺利利活下去。她第一次的“冒险”,是求陆铮娶她,但,也是陆铮用自己的方法,一点点的将她的循规蹈矩尽数瓦解。 不会有人有这样的细致,发现她骨子里的自卑和怯懦,发觉她那些小算计;不会有人比陆铮更有耐心,用将近几年的呵护和独宠,将她骨子里的怯懦,一点点地消融。 因为陆铮是陆铮,不是别人,所以哪怕知道这事棘手,她也不会避开。 知知抿着唇笑了下,将头靠在青娘的肩上,软声道,“青娘,你别担心我,我心里有数。我不会和东院正面冲突,我会保护好自己和珠珠。” 青娘几不可闻叹气。 她从前觉得娘子同郎君太客气,不像夫妻。如今又觉得,娘子太把郎君放在心上。究竟是以前好,还是现在好,她也没法子说个明白了,只盼着郎君别让她家娘子寒心。 女子最易交付真心,但也极易心死。 …… 广牧一城郊,吴姓大巫回到了住所,进门,她家男人大声吩咐,“还不去做饭!你要饿死老子啊!” 外边装神弄鬼的大巫,回到家中,脱下大巫的古怪服饰,也就只是个普通婆子。 几天前,一个婆子找上门,给她介绍了生意,去陆府给老夫人占卦驱邪,还拿出一包沉甸甸的银两,说,只要自己按照她说的做,非但能收到陆府丰厚的报酬,这包银两也归她。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吴婆子一口就答应了,于是就有了今日的上门占卦驱邪。 吴婆子儿子进门,就嚷嚷道,“娘,给我点银子!” “哪来的银子!”吴婆子不肯拿,反口就道,“没银子!” 吴婆子儿子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嚷声更响,“怎么没?!你别想哄我,快拿来!” 吴婆子的男人嫌吵,也道,“你就给他吧,吵什么,吵得人头疼!” 吴婆子气得直叹气,回屋子取了几锭银子,她儿子乐呵呵上来接。 “你别胡乱花钱,剩下的是给你娶媳妇用的!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别惹事,今年要给你说亲了……” 吴婆子儿子乐呵呵掂量了一下银子,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又匆匆带着银子朝外跑了。 …… 吩咐下去没几日,去查那大巫的侍卫,便来回话了。 青娘进屋传话,道,“娘子猜的果真没错,那大巫的确有些蹊跷之处。” 知知搁下手中逗弄珠珠的铃铛,叫乳母守着珠珠,和青娘去了外室,才问,“青娘,你说。” 青娘亦有些激动,语速有些快,道,“那大巫姓吴,邻居都称她吴婆子,据侍卫打探来的消息,并无什么真本事,只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还有一处古怪的地方,吴婆子家中有一独子,吃喝嫖赌,无一不通,平日出入的,都是那等腌臜地方。这几日却忽然出手阔绰起来,大方得叫人吃惊。这吴婆子身上定然有猫腻!” 知知静静听了,微微有些失望,摇头道,“这只能证明,吴婆子断言陆承命硬,是胡言乱语。但这种鬼神之说,向来是说不出个一二,辩不明白的。吴婆子若是一口咬定,她就是算出来的,谁都没法说什么,装神弄鬼之事,这类人最擅长。至于那银子,大可说是替东院占卦驱邪的报酬。” 青娘听她这么一说,骤然冷静下来,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大失所望道,“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大巫胡说八道?” 知知沉思片刻,朝青娘招手,附耳同她说了几句话。 青娘一听便明白了,立即领命下去。 这事的根源,不在于一个装神弄鬼的大巫,而在于她身后的指使之人。这个大巫不信,还会有下一个大巫,只有彻底将幕后之人揪出来,才能真正让肖夫人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她这些年都错了。 陆承的去留,迎刃而解,而那害得陆铮年少受苦的幕后之人,才能真正受到应有的惩罚。 什么大巫之言,她半句话都不信,无非是背后之人,为了一己私欲,所编造出的谎言罢了。 …… 半月后,远在徐州的陆铮,打了开年后的第一场胜仗。 这位此前最被各方势力忽视的年轻军阀,终于以一场极漂亮的胜仗,在诸侯争斗的乱世中,以一种极辉煌的方式,正式登场了。 而此时的陆府,却依旧如以往那样的平静,陆铮打了胜仗的消息,还未传到这里。 陆府一处偏僻的后门处,有两个婆子正低声交谈着。 其中一位苦苦哀求另一位,“您就再替我给夫人说说好话,再给些吧,我儿子欠了赌债,实在是没法子了。” 在说话的人,便是半月前来陆府占卦驱邪的吴大巫。在她面前,脸色难看的,却是小宋氏身边最得用的邓媪。 邓媪皱眉,不满道,“上回不是给了你了麽?不是说好了,主子没喊你来,别来府里!” 吴婆子苦兮兮道,“实在是没法子了,您就开开恩吧。我那不肖子欠了赌债,债主都找上门了,您不帮我,我还能找谁去啊!”说着,拍着大腿,做出一副要哀嚎的模样。 邓媪急声呵斥她,“还不快住嘴!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太守府!你敢在此处撒泼!” 吴婆子干嚎,“那我这不是没法子了嘛!您跟夫人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一家子就这么死啊!您——您不给,那我只能去找别人了!” 邓媪脸色难看了几分,低声呵斥道,“行了,我去跟主子说一说,你管好自己的嘴,敢四处胡说八道,小心你的小命!” 吴婆子见好就收,立马拍着胸脯保证,“我是什么人,再没人比我嘴巴更严的了!您和夫人说,叫她放一万个心,我保证谁都不说!那这银子……” 邓媪轻蔑看了眼她,道,“你先回去,我叫人送去。下回没主子的吩咐,不许过来府里!” 吴婆子躬身讪笑道,“是、是,您说的是!都听您的!” 59、陆铮凯旋 半年时间过得很快, 当然, 这是对陆家人而言,对于旁人, 却说不定是极为煎熬的半年。 这半年,陆铮的前线一切顺利,每每传回广牧的消息,皆是捷报喜报。 一直到半月前,战胥和陈氏相继收兵, 陆铮成功将徐州纳入版图之中, 这也是他第一次,以极为强势的姿态, 夺取一州。 毫不夸张的说, 陆铮真正在各大势力间扬名了。 那些曾经对陆铮的出身抱有轻蔑态度,眼高于顶的士族, 此时才真正意识到, 这位出身微末、身后并无强大背景的陆太守,后来居上,一跃超过数大势力, 踩着兖州钟氏、益州蒋氏、豫州卢氏以及刚刚被他纳入版图的徐州郑氏,一步步走到了他们远不及的高度。 …… 兖州广牧 郑齐匆匆走过,与半年前相比,他瘦了许多,面上带着焦急神色,急匆匆进了郑瑜的书房。 自上回郑瑜得罪了陆铮, 惹得陆铮当众表明态度,决不纳郑瑜后,兄妹二人却未曾归徐州,而是按照郑父的叮嘱,留在了广牧。 这半年,对兄妹二人不啻于熬日子,人在广牧,日日夜夜听得都是陆铮如何一步步拿下徐州,直到方才,郑齐受到了来自郑家的信,便立即来找妹妹郑瑜了。 不等郑瑜问,郑齐便将信取了出来,递给郑瑜。 郑瑜飞快地扫过信件,脸色渐渐白了,虽听闻了陆铮攻下徐州的消息,但兄妹二人一直半信半疑,觉得陆铮未必有这本事,能在战氏和陈氏的围剿之下,拿下徐州。仍抱着一丝期盼,希望郑家能在三足鼎立的情况下,保全对徐州的统治。 但面前的这封信,来自郑家家主的信,证实了兄妹二人只是妄想。 郑齐见妹妹看过信件,沉下脸,“眼下要保全郑家,唯一的法子,便是同陆铮结亲。你一定要嫁入陆家,即使当不了平妻,只是一个妾室!陆铮的手段,你也亲眼目睹过,他并非仁善之人,绝不会对郑家手下留情。钟氏便是前车之鉴!” 兖州钟氏,曾经的豪门士族,一州之主,如今落败到无人问津,郑瑜的脸色惨白,比起兄长郑齐的担忧,她更在乎的是,郑氏落魄了,她再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过着衣食无忧、高高在上的生活。 况且,兄长尚可自己谋出路,但她呢,除了低嫁,再无旁的法子。 骄傲了小半生的郑氏女,怎么愿意嫁给一个门第平庸的男子,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郑瑜一想到那场面,浑身打了个寒颤,她抓住郑齐的袖子,犹如落水之人抓住了稻草一般,“二哥,我嫁!我愿意!” 郑齐无奈叹气,拍拍郑瑜的肩,“你能想明白,再好不过了。陆铮虽出身不好,但如今的他,也可算得上真正的霸主了。将你许给他,虽是无奈之法,但并不算委屈了你。陆铮膝下只有一女,你进了门,只要赶在陆铮之妻前诞下郎君,那便是陆铮的长子。天底下的男人,没有哪一个会不想要儿子,他陆铮也不例外!” 郑瑜咬唇颔首,“二哥,我知道。”顿了顿,又露出难色,“只是,上回陆太守因那卑贱婢女之事,对我心怀芥蒂……” 郑齐似是早有准备,当即答道,“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 郑瑜点头,“我都听二哥的!” 次日,郑家兄妹二人来到陆府,登门拜见了肖夫人。 当夜,小宋氏在屋内,她穿着深青衣裙,一根木簪束发,跪坐在蒲团上,正垂首为亡夫抄写经文。 她身边得用的邓媪悄无声息进来了,将门掩上,静静等了会儿。 小宋氏搁下笔,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淡声道,“什么事,说。” 邓媪压低声音,仿佛怕被外人听去了似的,小心又谨慎,道,“夫人,白日里,吴婆子又来了,那会儿您在陪客人,奴婢便没敢惊动您。” 小宋氏脸上露出愠色,“这个月第几回了?她当真以为我不敢动她?!” 邓媪亦露出愤愤之色,主仆二人对吴婆子早已心生不满,这人贪婪无度,每每来府里讹诈银子,半年时间,不知被她讹诈去多少银子了。 小宋氏有意换个大巫,但偏偏这吴婆子一张嘴能言善道,装神弄鬼的本事十分厉害,肖夫人那里竟仿佛是离不开她了一样。 小宋氏闭目半瞬,眼神带了一丝狠辣,声音很低,仿佛是压在舌根下一般,平静道,“不能留了。二弟马上就要回广牧了,绝不能让她坏了我的大事!” 邓媪虽憎恶吴婆子,但也没想过灭口,当即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那……老夫人那边要是问起……” “我自有说辞,你照办就是。怎么下手,不用我教吧?” 邓媪忙应下,“奴婢知道,定然做得干干净净!” 邓媪躬身退了出去,屋内霎时间静了下来,这死一样的寂静,令小宋氏感到一阵窒息,仿佛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无时无刻不压在她的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膝下无儿无女的寡妇,过的是什么冷清日子,其中的心酸苦楚,旁人又哪里知道! 小宋氏重新执笔,埋首一笔一笔抄写着经文,眸中流露出疯狂之色。 陆铮、江氏……为何你们不肯体谅我的苦,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 为什么就不肯满足我! …… 十日后,陆铮携大军归广牧,因是凯旋,城内百姓感到十分骄傲,对陆铮的推崇,又更加深了。 街道两侧,站满了前来迎大军的百姓,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话声不止。 当大军进入城门,踏上街道的那一刻,所有的百姓争相欢呼着,更有将士的家眷,在人群中拼命地招手。 “二郎!!”“那是我二儿子!”“那是我小舅舅……”“大哥!!” 这支战无不胜的大军,几乎是陆铮手下最兵强马壮的队伍,跟着他打过豫州,打过蒋鑫,打过徐州,即使面对着激动的父老乡亲,也无一人乱了方阵,俱守着军令。 大军到达营地,陆铮骑马回到队伍前,眼神一一扫过沉稳不乱的队伍,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蓦地扬鞭,喝道,“允你们三日假,回去陪媳妇孩子!” 底下将士俱欢呼响应,喊声快震破天际了。 留守广牧的将领,急匆匆来拜见主公,哪晓得扑了个空。 快到帐子,便遇到了快他们一步的文臣们,正从帐子里出来。 两边碰面,将领们还没开口,文臣们就满脸无奈摆手了,“回去吧,主公不在。” 至于去哪儿,武将都没开口问,除了去见夫人和小娘子,他们想不出别的答案了。 半年不见,主公依旧还是老样子,战场上再靠谱,下了战场,还是那个疼媳妇疼女儿的普通男子。 而同一时刻,陆铮已策马急奔至陆府了,翻身下马,匆匆将缰绳递给守门下人,疾步踏进陆府。 大门离正院还有些距离,但陆铮心中急躁,脚下大步,不一会儿便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正院。 洒扫的婆子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歹人,仔细一看,忙躬身道,“大人。” 陆铮唔了一句,没多理睬,径直朝前走,脚下步子迈得很大。他伸手推门,放缓动作,撂了内室的帘子,见到那软塌上的母女二人,漂浮不定半年之久的心,一下子落地了。 知知睡得浅,听到脚步声和推门声,起初还以为是青娘,没怎的在意,等到一只大掌贴着她的背,炙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衫子,她才蓦地反应过来。 她翻过身,见到榻边许久未见的夫君,双目微微睁圆了些,然后便一下子扑进了男人的怀里。 她语气难忍喜悦的唤他,“夫君,你什么时候回的?” 陆铮轻轻拍着怀中人纤瘦的后背,垂首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处,嗅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令人心生愉悦的淡香,沉声道,“刚到,进门见你睡了,我吵醒你了?” 知知摇头,脸埋在男人的胸前,也不嫌盔甲脏兮兮的膈人,瓮声瓮气道,“没有,我哄珠珠呢。” 两人久别重逢,小别胜新婚,静静拥了许久,还是知知先松开了手,催促道,“夫君今日不去营地了?那便去洗漱一下,换身舒服的衣裳……” 陆铮嗯了句,恋恋不舍亲了知知几口,才疾步去了浴室。 知知脸红得像用了胭脂,半晌脸上温度才下来,就起身去叫了青娘,吩咐她叫膳房弄些开胃又养胃的吃食来,想了想,又怕膳房不晓得陆铮的喜好,便道。 “秋天鸭汤补,灶上有熬着的老鸭汤的话,弄些煮了面。再弄些小菜,别弄那些大鱼大肉,太腻歪了。再弄个小米粥,用炉子温着,一并送来。” 青娘喜盈盈应下,当家作主的大人回来了,他们这些下人自然也跟着高兴。 膳房刚将吃食摆好,撤出去了,陆铮恰好从浴室出来了,一头湿漉漉的发披散在背后,目光落到桌案上的膳食,鼻子立即嗅到了一阵香味,当即肚里跟着一咕噜。 知知面上笑吟吟的,佯装没听见,招手唤陆铮,“夫君快坐。我叫膳房送了些面来。” 说着,亲手替陆铮弄了一碗,舀了浓香四溢的鸭汤,夹了几根翠绿的青菜,盖在最上面,递过去。 陆铮接过,知知又起身,取了干帕子来,走到陆铮背后,替他轻轻擦着头发。 面前是简简单单却浓香四溢的膳食,背后是体贴温柔的妻子,轻柔地替他擦着头发,内室女儿酣睡着,陆铮整个人俱松了下来,在外紧绷了半年的思绪,也一下子放松了。 他深呼一口气,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啊!在外打仗,不就图回家能舒舒服服抱媳妇麽! 拿什么跟他换,他都不换! 60、合谋算计 陆铮用了鸭汤面, 内室传来一阵哼唧唧的声音。 知知听到了, 起身朝里走,道, “应该是珠珠醒了,我去哄哄她。” “我也好久没见她了,”陆铮跟着起身,一同往里走,“也不晓得她长大多少了……” 进入内室, 珠珠果然醒了, 小娘子正茫然着睁眼瞧着来人,似乎是睡懵了,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大大的榻上, 香香的娘亲不翼而飞了,小家伙委屈坏了, 一向不怎的爱哭的她, 也难得哼哼唧唧了几句。 知知一走近,便被自家小珠珠扑了个满怀,委委屈屈蹭了下小脸, 才顾得上打量跟着娘一起进来的陌生男子。 珠珠瞧了好一会儿,陆铮被女儿的眼神看得正满心期待的时候,娇气的小娘子似乎是认定了,这人不认识,果断扭头,小脑袋扎进娘亲的怀里了。 知知抬头, 就看到自己女儿十分不给面子的扭头,再看陆铮,一脸失望,不由得笑着哄珠珠,“珠珠乖,这是爹爹啊。” 珠珠最听娘的话,又扭头出来,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爹爹”,翘而长的睫毛颤了颤,圆圆的小脸露出“迷惘”的小表情,肉肉的脸蛋,懵懵的神情,看得陆铮这么铁血的武将,只余满腔的柔情。 知知松开手,示意陆铮来抱珠珠,陆铮小心上前,边瞧着女儿的脸色,边小心翼翼将女儿抱进怀里。 珠珠倒乖巧,只皱了皱小眉头,很给面子的没哭。 一周岁不到的小娘子,骨头都还没长硬,陆铮抱着她,小心得不得了,生怕弄疼了娇娇的女儿,抬手摸了摸珠珠养出来的发,还不长,也不浓密,只够扎两个可可爱爱的小啾,支棱在脑袋上,可爱极了。 陆铮抱了没一会儿,便将人送回知知怀里了,就那么一小会儿,后背冷汗都出来了,比打仗时还小心谨慎。 “她会说话了麽?”陆铮拿起一旁的金铃铛,抖动出清脆的响声,边逗弄着珠珠,边问。 知知道,“还没呢,我本来还担心不好,阿娘和青娘都劝我,说贵人语迟,还不急。找了大夫来瞧,也说没瞧出什么。” 陆铮满不在意,十分偏心道,“我们的女儿,定然聪明又伶俐,没什么可担心的。贵人语迟,这话也没错。咱们女儿是来享福的,呆一点也没什么,有爹爹呢。是吧,爹的珠珠儿……” 知知听他这话颠来倒去的,一会儿一副我的女儿天下第一聪明,一会儿呆一点享福,总之,不管正说反说,自家女儿就是最好的!知知听得无奈,当真偏心到骨子里了,还偏心得十分明目张胆。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话,知知便想起来陆承的事,这孩子自从被东院赶出来后,便一直住在正院,一直是青娘亲自照顾着。 知知将陆承的事说了,不出意外的,陆铮沉了脸,“母亲越发糊涂了!” 陆铮本就有心找个时间,好生劝一劝陆母,当夜,东院竟破天荒的,主动来了正院。 来传话的婆子恭恭敬敬道,“老夫人知道大人回来了,特地在东院设了宴,请大人和二夫人一起过去。一家人也好聚一聚。” 婆子传完话,就被青娘带出去了,知知琢磨了会儿,抬头看陆铮,就见他也皱着眉,面上欣喜神色不多,更多是不解和诧异。 半晌,陆铮眉头舒展,语气平淡了几分,“那就去吧。正好借着这机会,说一说承哥儿的事。” 知知见状,便起身去了书房,片刻后,出来了。 陆铮疑惑望着她,见她站得离自己远远的,面上略有踟蹰,不由得伸手去握她的手腕,声音放柔了些,“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冲你生气,你是儿媳,怎能顶撞婆母,承哥儿的事,不怪你。” 知知定了定心,将手中的物交给陆铮,轻声道,“夫君先看看吧。” 陆铮纳闷翻看着手中的信,起初还不甚在意,渐渐的,脸色沉了下来,身上的气势也瞬时骇人起来。他骨子里是个很强势的人,且近年权势愈重,便表现得更加明显了。 这样的人,一旦认定了谁,便会不遗余力护着那人。但倘若谁胆敢犯了他的忌讳,那面临的下场也绝不会太好。 陆铮将信收好,又看了眼那叠厚厚的支银子的单子,对上面的数目只是一扫而过,神色却瞧不出半点端倪。 知知见他看完了,轻声解释道,“夫君,我本不该怀疑到自家人身上,但承哥儿的事情,未免太过蹊跷,我便自作主张,叫人查了查。那吴姓大巫乃装神弄鬼之人,没什么真本事,她有一游手好闲的儿子,我便差人下了套,哄走了他手中的银钱,还让他欠了一笔不小的银子。本想逼出吴姓大巫身后之人,哪晓得,她竟来了府里,接待她的,是嫂子身边的邓媪。” “但我始终想不通,大嫂为何要买通大巫,将承哥儿赶出东院。” 陆铮面无表情收起了那单子,顺手摆在一边,随后神色渐渐缓和,将知知揽到怀里,低声道,“她什么心思,我懒得猜,无非是有私心罢了。今晚宴上,自然能见分晓。” 当夜,一向冷清的东院,还算热闹。 酒宴上,肖夫人和小宋氏坐在一处,知知则同陆铮坐在另一边,瞧着众人和和气气,但气氛总归有些冷。 小宋氏端起酒盏,笑着对陆铮道,“二弟此番得胜归来,大嫂敬你一杯。” 陆铮喝了酒,将酒盏搁在桌上,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整个桌上霎时一静。 陆铮垂着眼,仿佛漫不经心的,语气淡漠道,“母亲想将承哥儿送走?” 肖夫人听他这语气,顿时怒了,将筷子往桌上一摔,“是又怎么样,你这是什么态度!陆承本来就不是我陆家血脉,不过是过继来的,送走又怎么样!你既知道我要送走他,那肯定也知道,我要送走他的理由,他命硬,克我!我不送他走,难道等着他克死我麽?!” 知知也跟着放下筷子,静静看着对峙的母子二人,同小宋氏都没吭声。 陆铮抬起眼,定定地看了眼肖夫人,“母亲,孩子不是猫猫狗狗,想养就养,想送就送。天底下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也没有这样做长辈的。” 肖夫人气得手直颤,指着陆铮道,“你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请你来吃宴,你倒好,一上来就指着寡母的鼻子骂!陆铮,你对得起你阿父,对得起你兄长吗?!”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该死的是你啊!”肖夫人眼中含着强烈的恨意,令陆铮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当真是他的亲生儿子麽,世间怎么有这样恨不得亲生儿子立刻去死的母亲? 但陆铮只是面无表情,安抚地看了眼担忧望着自己的妻子,漠声道,“可是我没死。”顿了顿,自嘲一笑道,“幸好我没死,我若死了,母亲今日还能像今天这样,衣食无忧,指着我的鼻子骂麽?” 他刚说完,肖夫人整个人往后一仰,知知忙和小宋氏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扶住了。 小宋氏焦急道,“娘,我和二弟妹扶您进屋,您别生气了……” 知知本就扶着婆母,小宋氏这样一说,自然不能松开手,只得与她一起,将婆母妥善安置到了房里榻上。 知知看了眼肖夫人的脸色,一片惨白,并不似装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真的被陆铮气坏了。看着这么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榻上大喘着气,知知觉得她有些可怜,但一想到她这些年是如何对待陆铮的,便又觉得她是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 但终归,嘴上什么也没说,接过小宋氏递过来的帕子,替肖夫人擦拭着额头上的薄汗。 小宋氏唇边扯出一丝苦笑,无奈道,“这叫什么事啊,亲生的母子,何必闹到这地步。弟妹,你陪一陪婆母,我去请大夫来。” 知知颔首应下,将帕子递给伺候的婆子,又执起扇子,轻轻朝榻上的肖夫人送去凉爽的微风。 小宋氏从屋里出来,却没往别处去,径直前往厅堂,直见到尤坐着的陆铮,心底一松,走上前。 陆铮抬眼,定定看了她一眼,沉声道,“阿嫂。” 小宋氏下意识回避他的视线,低声劝道,“二弟何必同婆母置气,婆母年纪大了,多少有些糊涂了,咱们当小辈的,服个软,不就过去了麽,何苦吵成那样?” 陆铮眼神中带着一丝冷意,语气淡淡反问,“是麽?” 小宋氏心下觉得古怪,却来不及多想,“婆母刀子嘴豆腐心,心里还是惦记二弟的,你在外打仗,婆母每日吃斋念佛……” 她说了一通,直说得口干舌燥,见陆铮自顾自喝着酒,一盏一盏的喝,也不在意,反而巴不得他多喝些,见酒壶空了,还叫人送了一壶上来。 她亲自接过下人递上来的酒壶,心头闪过一个念头:这时候动手,是最好的时机。只要将郑瑜送上陆铮的床,捉奸在床,郑瑜身份高,背后有郑氏,陆铮绝不可能不娶。 郑瑜有把柄在她手里,且白纸黑字承诺了,一定会把第一个孩子过继给大房! 转身的一瞬,一颗药丸从她的袖中滚出来,顺着壶嘴整个滑了进去。 小宋氏将酒壶放在桌上,亲手将陆铮面前的酒盏满上,声音有一丝的难以察觉的发颤,“二弟妹今日要留下照顾婆母,二弟索性也留下吧。” 陆铮端起酒盏,沉默了一下,抬眼扫了小宋氏一眼。 那短短的一瞬,小宋氏觉得他仿佛知道自己动的手脚了,心跳得无比的快,几乎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好在,陆铮仿佛没察觉什么,一饮而尽。 小宋氏不着痕迹松了口气,面上重新挂上了笑,吩咐丫鬟领陆铮去歇息。 待他走远,邓媪立即上来,扶住脚软得站不住的小宋氏,“夫人……” 小宋氏死命抓着邓媪的手,心底激动难耐,压着声音道,“把人领去陆铮房里!快去!” 邓媪忙应下。 小宋氏站不住,一下子坐在了凳子上,抬头看到天上明亮的满月,像极了很多年前,她与夫君成亲那一夜的满月。 她渐渐露出憧憬神色,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呢喃道,夫君保佑我,保佑我。 …… 昏暗的厢房内,邓媪贴耳在房门上听了会儿,察觉到里边毫无动静,怕不保险,又将迷香点燃了,轻轻在窗纸上烫出一个小洞。 淡淡的轻烟一缕,缓缓送进了厢房内,在昏暗的空气中,缓缓弥漫开。 过了好一会儿,邓媪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隙,轻声对身后人道,“女郎,进去吧。” 郑瑜握紧手中的玉瓶,心跳得无比的快,面上热出了一层薄汗,身上薄薄的衣衫,也仿佛被她的汗浸湿了。 她鼓起勇气,深深呼了一口气,朝厢房踏出了第一步。 61、逐离 眼看着离郑瑜进门, 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了, 小宋氏面上隐隐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放在膝盖上的手, 激动得颤栗着。 她忽然出声,“弟妹……” 知知刚替婆母喂了药,听到小宋氏的声音,疑惑望着她,“嫂子?” 便见小宋氏望着她的眼神复杂, 几乎隐藏不住的得意和恶意, 又带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同情怜悯,似乎在等着看笑话。两只眼放着光, 犹如歇斯底里的久病之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说不上来的怪异。 小宋氏反复揉着帕子,享受着这“胜利”前的喜悦, 蓦地唇边展开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 比以往任何一个笑容都要真实。她抿着笑,低声道,“弟妹, 嫂子该跟你道歉,当初要过继你的孩子,这事是嫂子没考虑周全。” 知知不懂她为何提起旧事,只嗯了句,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嫂子怎么今日提起?” 小宋氏愉悦地笑,摆摆手道,“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咱们妯娌之间啊,本该和和气气的……” 知知默不作声听着,脑海中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她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何小宋氏要设计赶走陆承,明明过继之事是她一直很重视的事。但在这短短的一瞬,知知忽然就明白了小宋氏的用意。 她从来没把陆承当成自己的孩子,她要的——从来都是有陆家血缘或者说,有陆铮血缘的孩子! 知知猛地起身,抬腿朝外走去。 小宋氏似乎并不惊讶,跟着起身,跟在知知的身后,一起朝外走。 临到厢房外,里边一片寂静,知知的脚步骤然挺住。 “弟妹在怕什么?”小宋氏唇边从始至终,一直带着愉悦的笑意,仿佛是在欣赏旁人的痛苦,她低笑着道,“弟妹不敢,不如我替弟妹来?” 话音刚落,知知已抬手,不带一丝犹豫迟疑,坚定推开面前那一扇门。 然而,厢房内并无小宋氏想象中的香艳或是旖旎的画面,陆铮站在一侧,衣冠整洁,领口袖口一丝不苟,毫无一丝乱意,他的神情淡漠,眉心带着厉色,一眼望过来,看得小宋氏下意识背后一凉。 而被她寄予厚望的郑瑜,则面如土色,跪伏在另一侧。 …… 一个时辰前,郑瑜踏进厢房。 她踏出了第一步,一旦走出第一步,接下来便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 郑瑜眼前一片黑暗,手中握着装了□□的瓶,缓缓的,一步一步的,朝榻的方向靠近。 手摸到榻的边沿的那一瞬,她的心跳得很快,几乎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就在她松了口气,激动地用颤抖的手,拔出瓶塞,朝外洒着药粉的那一刻,整个厢房忽的一亮—— 明亮的火光,将她朝榻上洒药粉的动作,清清楚楚映在白墙上。 榻上空无一人,她想象中的,陆铮醉倒在这张榻上的画面,并未出现在她的面前,郑瑜猛地扭过头,“啊”地惊叫一声。 陆铮冷着脸,面上神情骇人,几乎是用看蝼蚁的神色,看着卧倒在榻上的郑瑜,“郑女?” 郑瑜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着面前的陆铮,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背后冷汗涔涔,整个人忽的朝陆铮扑去,跪倒在他的脚畔,微微仰着脸,尽可能将自己最美的一面,显露在男人的面前。 郑瑜知道自己很美,她的骄纵并非毫无缘由,在徐州时,有多少士族郎君,看她一眼便深陷情网。 她瘦削的身子微微颤栗着,显得十分柔弱,因跪伏着的姿态,露出胸前一抹白皙,眼神中则充满了深深的慕孺之色。 郑瑜见陆铮仍旧面无表情看着自己,也顾不得脸面,豁出去道,“妾——妾仰慕郎君。我不要名分,不要地位,只求伴太守之侧。” 言罢,见陆铮毫无反应,郑瑜轻轻咬唇,试探伸出手,缓缓摸到陆铮的靴面上,白皙纤细的手指,缓慢的动作,令这简简单单的举动,在火光的跳动下,增添几分隐隐的诱意。 面对着这样的画面,陆铮毫无动摇,甚至连迟疑都无,厌恶地瞥过跪伏在地的女子,整个人朝后退出一大步,极其厌恶吐出一个字。 “脏。” “不想死的话,别在我面前耍这些手段。”陆铮双手背在身后,压根不想碰郑女一下,对她方才的举止,更是厌恶到了极点,他不留一丝情面道,“谁带你入府,谁送你来,谁同你一起策划此事,交代清楚,我留你一命。” 郑瑜扑倒在地上,还未反应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都主动送上门了,甚至连名分都不图,白让陆铮睡,他居然弃她如敝履? 直到陆铮语气冷漠问了第二遍,郑瑜才惊觉回神,他算计陆铮不成,郑氏又自顾不暇,绝不会为了她得罪陆铮,等着她的下场,就看陆铮的一句话了。 这回是哭得真情实意了,她当然怕死,有舒服日子过,谁愿意去死?她还这么年轻,怎么能以这种屈辱的方式去死? 郑瑜毫不犹豫将小宋氏供了出来,道,“是宋夫人……是她告诉我,她会为我筹划,助我入陆府,事成之后,我生下的第一个郎君,要过继到大房名下。” “陆大人,我只是一时糊涂,我——” 郑瑜还待继续为自己求情开脱,陆铮已丢下一句冷冷的“闭嘴”。 “闭嘴,老实待着。” —— …… 小宋氏暗中咬牙,心下骂了一句,废物!真是废物!早知郑女如此无用,她就该随便找一个丫鬟! 而瞧见小宋氏的郑瑜,则像死里逃生一样,大声道,“就是宋夫人叫我来的,她说大人醉得不省人事,歇在此处!” 小宋氏脸色一白,怒斥道,“闭嘴!你血口喷人!” 呵斥了郑瑜,她又急忙对陆铮解释,道,“二弟,你别信这郑女的污蔑,我并不知情!” “定是这女子居心不良,买通了府里的下人,混进了二弟你的房间。幸好没叫这郑女得逞,否则我便是立刻去死,也无颜见我亡夫了!” 郑瑜一听小宋氏都推给了自己,道,“宋氏,你这毒妇!分明是你先来寻我,要我和你合作,还说事成之后,要我将生下的第一个郎君,过继给你!” 小宋氏脸一白,没同郑女争执,反而放低了姿态,冲着陆铮的方向,道,“二弟,无论这郑女在你面前如何污蔑我,但我可以保证,那些都是假的。你是知道的,自从夫君过世后,我避世守孝,闭门不出,府里府外的事情,我都从未插手过。” 她的神情真诚,言辞诚恳,看不出一丝作假神色,若是不知情的人,怕是当真将她当做一心守寡的寡妇。 陆铮终于抬眼,却没回应郑瑜和小宋氏的话,只是朝知知伸手,轻声道,“过来,知知。” 知知走过去,陆铮轻轻握着她的手腕,旁若无人道,“方才没来得及告诉你,害你担心了。” 知知一怔,才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陆铮压根从头至尾都没中招,只是察觉了小宋氏的算计,便将计就计,使了引蛇出洞的计谋。 知知想了想,没将进门前,小宋氏嘲讽的事,说出口。 因为,没必要了。 陆铮从来不傻,他只是不愿意将外边的雷霆手段,用在自己人身上,面对寡母寡嫂多有忍让。 而如今,小宋氏已经不是自己人了,狡辩得再多,陆铮也不会轻易被哄骗过去。 知知摇摇头,轻声道,“我没事,我知道夫君不会的。” 从刚才到现在,陆铮露出了第一个笑,虽很浅,只是勾了下唇角,却令看的人感受得到,他的确被知知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给取悦了。 小宋氏看着面前一双璧人郎情妾意的模样,恨意涌上了心头,陆铮方才的话和态度,已经表明了,他什么都知道了。小宋氏不再隐忍,满腔恨意道,“是你!是你陆铮,先背信弃义的!” 陆铮抬头,直面小宋氏充满恨意的双眸,听她犹如泣血般的指责。 “夫君是你克死的,你欠我一个孩子!你不是答应了麽,答应给我一个孩子,为什么江氏进门后,你就反悔了?为什么啊?!是你先不仁不义,休怪我不留情面!” 小宋氏瘫软在地,多年的恨意涌上心头,咬牙切齿道,“这十几年,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孤苦伶仃,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我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毫无期盼。我没有夫君,我没有孩子,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啊……” “江氏,”小宋氏猛的抬头,愤恨的目光射向知知,道,“你知道麽,其实我最恨你!我最恨的不是别人,就是你!刚才来的路上,我真的好高兴啊,我一想到你一推门,看到自己的夫君和别的女人滚作一团,我一想到那副画面,我真的太高兴了。” “你没进门的时候,陆家每一个人,都活得生不如死,大家都是一样的,我、婆母、陆铮……大家都一样,多好啊。可你进门了,你让陆铮从泥潭中逃出去了。你又怂恿陆铮,找了个野种,哄得婆母高高兴兴的,把他当亲孙子。” “就只剩下我,剩下我一个人,还在泥潭里,活得生不如死。”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过得这么苦!”小宋氏嘶声力竭道,“凭什么啊!你过得这么好,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孩子,我只是求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啊!” 知知被小宋氏惊人的恨意吓到了,她从未想过,小宋氏最恨的人,不是婆母,不是陆铮,是她。仅仅是觉得她过得好,便那样的恨她。 陆铮神色未变,将知知的手牵得牢牢的,定定看着小宋氏,“你可以改嫁。祖母说过,我也说过,不止一次说过,你不必为兄长守孝,你可以改嫁。嫁妆陆家可以出,没任何人会为难你。你所经历的苦,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可以不选这条路。” 小宋氏冷笑,“你懂什么,我愿意守!我心甘情愿为陆宵守,但你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孩子?陆宵活着的时候,对你不好麽?他对你,比婆母对你好多了,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一个孩子而已,你为什么不肯呢!” 陆铮面无表情,“宋氏,你说得好听,以为用着我兄长的名义,我便必须受制于你?你扪心自问,当真毫无私心?你想要孩子,陆承不是孩子麽,陆铮孝顺听话,你若好生教养他,有我助力,他定能撑起大房门楣,可你不要陆承,你只要我的孩子。” 他狠厉的目光,直直盯着小宋氏,缓声道,“你要的,不是一个可以继承大房门楣的孩子,你是对我兄长情根深种,但你更想要的,是我陆铮的权势。从前我只是千户时,你还没想过这些吧?我夺了兖州后,你便开始谋划了,你要我的亲子,养在你膝下,对你言听计从,尊你为母,又有祖母偏爱,又是我的亲子,日后便能顺理成章的,继承我的一切,是么?” “我没有!”小宋氏拼命摇着头,咬死道,“我没有!我是为了大房,我是为了陆宵!” 陆铮倒没逼着她认,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他只是直起身,神情冷淡道,“无论你是不是这么想,你都没机会了。” “你离开陆家,我会给宋家一笔钱,日后陆家富贵也好,落魄也好,与你再无瓜葛。” 小宋氏睁大眼,浑身仿佛有什么在缓缓流失一样,“我不走!我不能离开陆家!我永远是陆宵的妻子!我永远是陆家的长媳!” 陆铮摇头,“你以后不是了。” “陆承永远是兄长的儿子,我会教养他,等他长大了,他会继承大房门楣。兄长不会后继无人。甚至,我可以替他定一门冥婚,以陆家如今的门第,有的是人愿意。” “不可以!我才是陆宵的发妻!你不能这么做!陆铮!……” 小宋氏扑过来,抱住陆铮的小腿,苦苦哀求着,涕泗横流。 陆铮冷淡拨开她的手,“我可以。” 说罢,不再理会小宋氏,牵着知知的手,同她一起踏出厢房,将小宋氏的哀求和痛哭抛在身后。 62、断绝 小宋氏娘家在郧阳, 陆铮发话的第二日, 送她去郧阳的马车,便备好了。 下人来请她, 语气还算客气,但跟从前比,自是相去甚远了。谁都知道,小宋氏得罪了陆铮,陆家容不下她了。 婆子客客气气道, “宋娘子, 走吧。” 小宋氏一听到这句“宋娘子”,一下子发狂起来, 摔打着屋内的花瓶杯盏, 喊道,“我哪里也不去!我是陆家长媳, 谁也没资格送我走!都给我滚!” 以婆子为首的下人们不为所动, 静静看着小宋氏发泄,等她没了力气,瘫软在地上时, 婆子才道,“宋娘子,走吧,趁天色还早,好上路。” 小宋氏神色渐渐平静下来,看着面前怜悯望着自己的下人, 她起身,拂拂袖子,咬牙道,“我不走,你去告诉陆铮,他非要赶我走,我就一头撞死在陆家!我倒要看看,逼死寡嫂的名声,他陆铮担不担得起!你叫陆铮过来,我要见他!” 婆子仿佛早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应下,慢声道,“大人不会来,宋娘子也不必等。你若不肯走,奴婢也不能绑着你。” 小宋氏听她这话,得意一笑,道,“我谅你也不敢!陆铮他敢麽,他也不敢!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夫君待他多好,他就这么对待兄长遗孀?” 婆子权当没听见小宋氏这话,垂着眼,继续道,“但大人也说了,若娘子不肯回宋家,便叫奴婢们送您去另一处地方。您自己选。”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纸,放在小宋氏面前,“这是您身边的邓媪的口供,她全都招了,您是如何买凶杀吴婆子一家,俱明明白白写在这纸上。您看,您愿意回宋家,还是愿意去坐牢?大人说了,让您自己选。” □□,绝不仅仅只是坐牢…… 小宋氏脸色惨白,全然没想到,她命邓媪杀人一事,竟也被陆铮查出来了。她浑身一阵发凉,再摆不出软硬不吃的模样,瘫软地坐倒在地上,心里涌上两个字: ——完了…… 陆铮真的会杀她…… 她第一次这么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以往陆铮只是不同她计较,一旦他认真了,他可以让她死,也可以让她生不如死。 陆铮一句话,剥夺了她陆家长媳的身份,彻底断绝她唯一的希望,现在,更让她后半生都生活在无尽的恐惧和悔恨之中。 小宋氏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濒死之人的挣扎,随后渐渐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虚弱无力地道,“我走……” 可以活着,没人会选择去死。寻死觅活的,不过是为达目的的把戏罢了。 婆子毫不意外小宋氏的选择,语气温和道,“那奴婢谢过娘子了。” 摆摆手,“来人,进来扶宋娘子一把。” 将小宋氏送上马车,婆子又吩咐侍卫,“定要平平安安将人送到宋家,路上不得出任何差错。” 至于到了宋家,再出什么事,可就跟他们陆家没半点关系了。 目送青布马车缓缓远去,婆子转过身,摇头道,“这人啊,得惜福……好日子不过,非要惹出这些事端出来……” 丫鬟听了,正想问些内幕,刚要开口,便见婆子快走了几步,面上挂着小心的笑意,亲热喊道,“您怎的亲自来了?” 青娘望了眼远去的马车,“我来看看,人送走了?” 婆子忙不迭点头,压低声音道,“可不是,闹也闹了一阵,最后还是老老实实走了。” 青娘点点头,“行,跑这一趟辛苦你了,娘子赏的银两,收着。” 婆子还要推辞,青娘已经塞到她手里了,微微颔首示意,转身走了。 …… 青娘回到正院,陆铮也未去衙署,正躺在榻上,懒洋洋陪着四处爬的珠珠。 珠珠最近学会了爬,一天除了睡觉,便是在榻上四处爬,府里怕她摔着,非但将地面垫了厚厚的毛毯,更是把榻围了个严严实实。小家伙翻山越岭,从自家爹爹这个障碍物上爬过,冲在梳妆镜面前的娘亲爬过去。 小家伙伸出肥肥的小白爪子,“啊啊——啊啊——” 下一秒,怕女儿摔着的陆铮,便伸手一把把人捞了起来,小心翼翼“丢”回内侧去了。 珠珠结结实实懵了一下,看了看自己同香香软软的娘亲间骤然变远的距离,扁扁嘴,乌溜溜的眼珠蓄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下一秒,开始委屈巴巴掉金珠子。 陆铮傻眼,手足无措去哄女儿。 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知知的注意,她放下簪子,无奈起身,将哭得可怜的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珠珠乖……不哭了啊……” 陆铮也凑过来,认错认得无比的快,“爹爹错了,快别哭了,都哭丑了。” 珠珠性子好,抽抽噎噎一阵,便也止住了哭声,只还是委屈哒哒的靠在娘亲肩上,小脸贴着娘的脖子,无比的依赖信任。 这时,青娘听见里头没哭声了,才敲门进来,禀报,“人送走了。” 陆铮温情的神色蓦地冷了些,瞧着有些吓人,“可还老实?” “起初不肯。后来得知邓媪的事,便肯走了。” “嗯,下去吧。” 陆铮随口应了下去,漫不经心摇着金铃铛,逗了逗趴在知知肩上的女儿。 用过午膳,知知与珠珠照例要去午睡,陆铮是睡不住的,他生来就是劳碌命,看着睡得香的母女俩,倒比自己睡了还舒坦一般。 从内室悄无声息出来,来到庭院中,他静静独自站了会儿,终于朝东院迈开了第一步。 逃避也无用,总归是要解决的。 陆铮心底这样告诉自己,抬脚朝东院而去,进了东院,这里比以往更宁静几分。 肖夫人身子不舒服,小宋氏则被送走了,唯一的小郎君陆承,则养在正院,三个主子少了俩,仆人们都瞻前顾后,连说话都小声了很多。 望着榻上状似浅眠着的老妇人,陆铮没急着开口,神色冷淡打量着屋子。 他虽不太来肖夫人这里,但衣食住行上,从未短了这里,就连知知,也是什么好的东西,宁肯自己不用,也要送过来。 无论如何,他自认对肖夫人仁至义尽,除了没有答应过继儿子,尽到了全部做人子的责任。但他的生母,却始终视他如仇人,联合小宋氏和外人,一起算计他。 陆铮眸中露出一丝嘲讽,榻上的肖夫人微微□□一声,似是醒了过来。 陆铮唤她,如同以前般的恭敬,但不带一丝的感情,“母亲。” 肖夫人被这一句“母亲”唤醒了,迷糊之中,喊出一句,“宵儿……” 陆铮恍若未闻,“母亲,我是陆铮。” 肖夫人猛地惊醒,看清屋内之人是自己厌恶的二儿子后,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厌恶。 “你怎么来了?” 陆铮抬眼,“方才,宋氏被我的人送走了。” 肖夫人浑身一颤,想起昨日陆铮的雷霆手段,东院但凡参与此事的下人,皆被他的人带走了,就连她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婆子,也没能留下。 她眼中渐渐露出一丝恐惧,质问道,“你待如何?难不成捆了我身边人还不够,还要捆了我?” 陆铮摇头,“母亲放心,无论如何,您始终对我有生恩。” 肖夫人心里一松,仿佛又找到了以往的底气,微微缓和了语气,道,“宋氏你送走便送走,我不管,但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我知你偏爱江氏,护得紧,我也不当那坏人,非要江氏的孩子。你瞧不上郑女,我也不逼着你,你乐意找谁就找谁,不拘谁生的,你过继一个小郎君给你兄长。” 陆铮低低笑了,笑得肖夫人纳闷看向他,他才道,“在母亲心里,我是什么?我大约不是您的儿子,是您的仇人吧?您有没有想过,您这么厌恶我,却如此渴求一个拥有我血脉的孩子,我克亲,说不定他也克亲呢,母亲……” 顿了顿,他收起了笑,藏起所有的心思,不带一丝感情的摇头道,“我不答应。我永远不会如您的愿,为了给您一个孩子,去睡别的女子。” 肖夫人捂着胸口,喘着气道,“为什么?!这对你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为什么不答应?陆铮,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求你,你才肯答应?” “因为我不想,”陆铮后退一步,沉声道,“我不是从前那个陆铮,母亲要我血肉,我便伸手任人宰割。母亲说我克亲,我便背负愧疚过了十几年。我不再是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不再是那个渴求母亲一丝丝温情的孩子。” “陆铮,你恨我是不是?你在报复我,是不是?你恨我从前对你的冷淡,只要你答应过继一个孩子给我,我不会再将你父兄的死,怪在你身上!” 肖夫人哀求道,“我知错了,我后悔那样对待你了。我会学着做一个母亲,我会把你当成儿子的,只要你答应过继一个孩子,只要一个孩子就够了。你大哥对你那么好,你就算恨我,看在他的面上,答应我,好吗?铮儿,答应我……” “二郎,答应娘吧……” 在陆铮的记忆中,肖夫人从未喊他“铮儿”或是“二郎”,或许喊过,但自从父亲战死后,她便再没喊过。因此,乍一听到这称呼时,陆铮甚至怔了一下,片刻才回神。 这是他的生母,父兄战死,祖母去世后,她曾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世上唯一与他有血缘羁绊的人。如果没有那些事,他会一辈子奉养她,他会比任何人都孝顺,因为要把兄长那一份的孝顺也补给她。 他本来可以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是母亲亲手推开了他。 陆铮神色渐渐冷了下来,摇头道,“我不需要了。您永远是我的母亲,这一点不会变,吃穿用度上,我不会少您半分。但除此之外,您不必惦记,也不必插手。” 肖夫人一直以来的有恃无恐,在陆铮绝情的话语中,一点点碎了一地,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这个儿子,彻底推开了。 她从前不肯给的,陆铮已经瞧不上了,他有江氏,有江氏为他生的那个女儿,那些才是他的亲人,而自己,则只是陆铮名义上的母亲。 她一直以为,自己无论做什么,陆铮会一如从前的对她,她是他无可替代的母亲,这世上没人比她更知道,陆铮有多渴望生母的关注,哪怕是一个鼓励的眼神,一句寻常的问候。 陆铮朝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母亲,我走了。” 他从容转身,心中没有一丝不舍,更没有一丝迟疑,蓦地,听到一句沙哑的话。 “铮儿,娘最后再求你一件事,你……答应娘好麽?” 肖夫人颤抖着的声音,“就当是我的遗愿。” 陆铮停下脚步,却未转身,只是道,“你说。” “替你父兄报仇。” “我不该把他们的死怪在你身上,我糊涂了,我听信了大巫的话。其实你那时候那么小,你什么都没做,但我没法子,我去恨谁啊!”肖夫人两行泪顺着布满皱纹的面庞流下,“她们都说,是我命不好,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长子。我真的太难受了,我太苦了……” “你替夫君和宵儿报仇吧,这样我就能解脱了,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陆家父子是死在战场上的,根本没人知道,是谁杀了他们。这一点,无论是肖夫人,还是陆铮,都再清楚不过。 但陆铮只是闭目一瞬,应下,“好。” 当年打仗时,他年纪还小,但只要打听一二,自然能知道,当时发兵攻打郧阳的是谁。 他能替肖夫人做的,也只剩下这一件了。 “母亲保重,我走了。” 说罢,毫无眷恋离开,将所有的一切,曾经的少年时光,每一个充斥着愧疚和恨意的夜晚,抛在身后。 从今往后,他和他的生母,除了奉养之外,便再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63、射阳之行(捉虫) 入冬 陆家绵延不断的车队, 在宽阔的官道上, 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朝东而去。 马车里, 知知正小憩醒了,睡意沉沉地问,“青娘,什么时辰了?” 在一旁伺候的青娘忙取了盏清水来,递与知知用了, 道, “娘子,快酉时了。” 知知掀了下厚厚的棉帘, 外边的风稍稍有些大, 刮久了,脸上有一种生疼的感觉。外边天色果然渐渐黑下来了。 陆铮发现这边的动静, 很快策马过来, 临近时,怕马蹄惊起灰尘,特意放缓了速度。他抬手, 用马鞭掀起帘子,“醒了?很快就到驿站了。” 知知“嗯”了一句,将水囊递过去给陆铮。 陆铮没推,接过去,饮了两大口,将水囊递了回去, 见四下无人朝这边看(谁都晓得主公是个醋坛子),伸手捏了一下知知搭在窗沿上的手,低声道,“风大,别吹得你脸疼。等到了驿站,再让你下来喘口气。” 半年前,文帝崩,其独子登基。这位少帝年未弱冠,政治上并无建树,不过胜在听臣子的话,这一点,比之其父,倒是胜出不少。 一月前,扬州朝廷以少帝的名义,颁发了一封诏书,在射阳举办了宴,诏各州群雄,赴射阳参宴。 陆铮也收到了,他本懒得理会少帝的诏书,但在管鹤云的劝谏下,加之其余各族譬如战氏、陈氏等,皆赴宴,陆铮便也应了。 将女儿珠珠交给岳父岳母照顾后,陆铮便携妻朝扬州射阳出发了。 行了快一个月,刚出了徐州,离射阳还有不到十日的路程,倒不算赶,毕竟比起益州并州等地的士族,陆铮的人马算快的了。 到了驿站,自有侍卫前去叩门,驿卒见此阵仗,便晓得是大人物,不敢怠慢了来人,立即请来了此处的驿长。 安顿下来倒也是快的,没费多少时辰。 知知入了房间,青娘早已手脚麻利,带着人将净身的热水送进来了,道,“娘子先洗洗,身上舒坦些。” 知知洗漱了番,因是在路上,也没法太讲究,但倒要算不得吃什么苦。她刚洗好,陆铮便过来了。 进门便见妻子换了身素雅的襦裙,长发还有些微微的湿,散发着氤氲的水汽,柔顺垂在后背上。因着刚泡了热汤的缘故,面颊微红,唇上干干净净的,透着股软软的粉,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陆铮上前,没忍住凑上去亲了口,也不嫌丢脸,便搂着江知知腻歪了片刻。 即便屋里没人盯着看着,知知也不自觉红了脸,脚丫子还站在榻边刚铺上的毛毯上,羞的白嫩的脚趾向内勾起。 她艰难沉住气,红着脸劝陆铮,“夫君先去洗漱吧。” 陆铮“嗯”了声,在这些事上一向很听媳妇的话,转身进了浴房,也不嫌弃,直接就着江知知用过的水,草草洗漱了一番,换了身常服,出来了。 知知正坐在榻上,替自己擦拭着头发,陆铮十分自然地坐过去,接过干帕子,替妻子擦着湿发。两人独处时,惯是不讲什么规矩俗礼的,你帮我我帮你的,那是常有的事,陆铮也不似旁人家的郎君,只顾着享受。 况且,替知知擦发什么的,与他而言,还算得上是桩极为享受的事情。 有时候外边有了烦心事,回到家中,接过帕子,替妻子擦干一头的湿法,这一成不变的动作,很快能令他忘却心中的烦恼。 手上的长发乌黑柔软,在烛光下,很有光泽,带着一股舒服的凉意,发间还有微微的清香,陆铮实在爱极了妻子这一头乌黑长发,甚至还问过一嘴,江知知平日用的什么洗发。 “夫君,我们已经出了徐州了麽?”知知对地名不大敏感,她也从未离开过兖州,因此并不大清楚,他们已经走到哪里了。 陆铮听她这样问,便“嗯”了句,“今早便离了徐州了,此处是殷丘,地处徐州与扬州交界处,归属扬州。南下北上皆要经过此地。” “再过几日,指不定还能遇上同来赴宴的各州士族。” 知知听得有些心惊,倒不是她胆小怕事,但是总感觉新帝这宴别有意图一般。再者,各州士族和夫君有仇的,单是数一数,就有好几个。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怪吓人的。 陆铮则道,“无妨,没什么怕的,这一路我都布置好了。我令管公和你兄长亲自守在徐州,跟着我们上路的,是张猛以及我手下的精兵,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再者,此番少帝设宴,虽是鸿门宴,但他若敢将动一动,各州的人马,能立即叫他退位。” 陆铮虽说的不多,但态度显得很轻描淡写,令知知心中那点担忧也跟着散去了,转而想起了留在家中的女儿。 这回夫妻二人去射阳,总归路上不便,便没带上珠珠,走之前,将珠珠交给了阿娘照顾。 从珠珠出生起,母女二人还是第一回分开,知知不免便惦记着,“也不知珠珠吃了没?快一个月了,她估计都快把我的样子忘了……” “有岳母照顾,她最是细致,你啊,也不用操心那些,难得出来一趟,就当是出来玩的。”陆铮抱着江知知,沉声道,“扬州繁华,天下之首,且周王室又是惯会享受的,想必定然比兖州有趣热闹。到时候带你去扬州玩一玩,顺便也给珠珠带些小孩儿玩意回去。” “好。”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话,用了晚膳,便早早歇下了。 半夜,驿站忽的一阵杂乱的声响,知知睡得迷糊间,也被这杂乱声响惊醒了,准备起身,被外侧的陆铮抬手按回了被褥里。 “你躺着,我去看看。” 说罢,起身套了身外服,推开门,护卫值夜的侍卫,见了他便立即恭敬行礼。 不远之外,二楼的楼梯口处,守夜的侍卫与一群将士模样打扮的人对峙着,气氛有些许的紧张。迎他们入住的驿长,满脸为难地站在那里,左右劝着两边的人。 陆铮抬手,示意侍卫将驿长带来。 驿长连官都算不上,这驿站来来往往的都是大官,他哪敢得罪了谁,一个劲儿的弯腰躬身,“大人见谅,小人不敢扰了大人的清静。这……这刚才又来了官员,似要投宿。” 话音刚落,木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年久失修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摇晃声,在一片夜色下,被缓缓地拉长了一样。 片刻后,来人终于露了脸,看上去四十不到的模样,正值壮年,一身玄衣,身高九尺,宽背窄腰,一眼便看得出,是久经沙场之人。他生着一双凌厉的眼,瞳仁很深,眉毛很浓,眼下有一道疤,眼风扫过,虽不带一丝情绪,但也令人心生寒意。 他没朝陆铮这边看,只扫了眼亲兵,丢下二字,“丢人。” 原本还与陆铮麾下将士对峙的亲兵们,立即齐刷刷跪了一地,态度恭恭敬敬的请罪。 战胥却连个眼神都没往几人递,径直朝不远处的陆铮射过去,目光扫过陆铮的脸,微微颔首,“战胥。” 陆铮虽与战氏打过,但还并未与战胥见过,闻言也不着痕迹回看了一眼,从容道,“陆铮。” 战胥听了,原本挪开了的视线,又定定的落在陆铮身上,见他年纪轻轻,在自己面前,竟也镇定自若,又想到此子从战陈二家中夺了徐州,本事倒不容小觑。 陆铮亦盯着战胥,他若要夺天下,势必有一日要去战胥对上,战胥的名声太响了,九州无人不知,战绩赫赫,实打实的北地霸主。 驿长现在是后悔得不行了,早知道装睡算了。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后起之秀陆铮,一个是十几年前便扬名了的战侯,要是在他这小破驿站打起来,别说这驿站了,能保住小命,就算他运气好了。只盼着两位大人物眼里,没他这小喽啰。 然而,两人只是彼此看了眼,陆铮便开口了,“战侯自便。” 战胥亦颔首,朝着二楼另一侧的房间走去,两人之间的气氛,瞧上去比所有人想得和气多了。 陆铮回房,知知还未睡着,她抬手将带着暖气的被褥裹在陆铮身上,低声询问,“夫君,外边怎么了?” 陆铮将她揽进怀里,眼前又闪过气势慑人的战胥,安抚的拍了拍江知知的后背,轻声道,“没什么,有人要投宿,上楼的动静略带了些。睡吧……” 哄睡了妻子,陆铮却没什么睡意,望了眼透过窗照进来的月光,心中不知想着什么。 隔日起来,战胥和他的人,已经离了驿站,先行一步了。 陆铮倒不惊讶,他对战胥的作风,也有所耳闻。战胥亲自领兵数十年,地盘有一大半都是在他手上打下来的,做事雷厉风行,手段雷霆,便是行路也是如此,不肯耽搁一刻时间。 况且,两人也算在徐州之事上结了仇,虽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战胥未必如此想,不同行倒也是好的。 陆铮若一人,不必这样小心,但带上了知知,便总觉得,再小心也不为过。 用过早膳,陆家人马也重新上路,在熹微的晨光中,绵延不断的车队,缓缓行在渐渐显出几分杂乱的官道上。 从徐州到扬州,越往扬州走,官道便越坑坑洼洼。但一旦到了繁华的射阳,便又恨不得连官道都用金子铺上,连驿站的床榻,都是用的上好的黄花梨。 周王室的奢靡和无能,在这小小的官道和沿途的驿站上,暴露得清清楚楚,一览无遗。 陆铮随手拍了下床榻,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这样的皇室,难怪无论是战胥,还是陈氏父子,甚至连其余各州,都未将其放在眼里。 终于,七日后,陆铮一行人进了繁华的射阳。 64、如真道姑 若论繁华, 扬州实属九州之首, 尤其周王室所居的射阳,更是佼佼。 秦柳河上, 精致的花船之上,貌美风情的妓子迎来送往,接待的俱是扬州的贵人,靡靡之音,沿着秦柳河, 荡出很远很远。 陆铮的人马进城那一日, 正好是夜里,整条街道灯火通明。 接待的官员姓胡, 生着一簇小胡子, 十分健谈,一路上, 陆铮没开一句口, 光听他的介绍,就把整个射阳值得去的地方都听了个遍了。 到了入住的宅邸,胡侍郎才恰到好处闭了嘴, 面上笑得十分和气,道,“这里便是陛下特意为大人准备的居所了。”顿了顿,又露出了一丝隐晦的笑。 “射阳繁华,秦柳河上,更是别有一番风情。大人若闲着无聊, 不妨去逛逛。” 话刚说完,胡侍郎便发现,这位一直不怎么搭理他的陆太守,居然抬眼瞥了他一眼,随后不等他反应,径直越过他,朝一直跟着的马车去了。 然后,便瞧见这位不可一世的年轻太守,放下身段,亲自从马车上扶下一娇娘,肌肤胜雪、乌发如堆,身段盈盈,面上带了面纱,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胡侍郎远远看一眼,只觉得心里一下子痒了,若非这女子被陆铮扶着,他怕是当即抢回府去了。 胡侍郎不敢多瞧,很快收回了视线,垂着眼,暗骂自己刚才多嘴了,合着陆铮自个儿带了这么个美娇娘同行,他还当陆铮是个不知享受的莽夫,却不知,这位陆大人艳福不浅哟…… 只是不晓得,这美娇娘是什么身份,不过随身带着,估计怎么也是宠妾了。 胡侍郎好色归好色,但比起美色,自然是命更重要了,当即恭恭敬敬道,“那下官便告退了。” 入住宅邸,不消打听什么,便晓得四周住的什么人了,少帝倒是胆子大,竟将赴宴的各州士族俱安排在了这一处。 虽不是同一个宅邸,但也相隔不远,整条街上,四处都是穿着各色盔甲的精兵,皆是各士族带来的侍卫亲兵,端的是一个乱象丛生。 知知想着,这样的情况,还是不要出门的好,免得生了是非。 陆铮却道,“无妨,不过你一人出去,我总归不放心。待忙过这几日,我带你去走走,也替你进些新新裳来。射阳旁的不行,女子服饰倒是精巧难得,你穿着定然好看。” 陆铮这样说,知知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再者,她自己也对射阳很感兴趣,总不能出来一趟,单单窝在屋子里,哪也不去了,那未免白走这一趟。 “好,那等夫君有空了,陪我去。” 夫妻二人约下,陆铮便早出晚归了几日,也不知他在忙碌些什么。 第四日上,陆铮终于得了空,便携知知出了门,去了西街,整整一条街,俱是做的妇人生意,从头至脚的行头,没有哪一处空漏的。从簪钿臂钏,到水粉胭脂,再到裙衫鞋袜,一应俱全。 知知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也不知买什么好,倒是陆铮一如既往的直接,但凡她多看了几眼的,便上前付钱。 随行的马车和随从都在西街外候着,两人身边并无下人随从,像普通小夫妻一样,并肩在铺子里四处逛着。 铺子内接待的掌柜娘子瞧见了,忍不住捂着唇,轻笑着对知知道,“我在这儿开了七八年铺子里,头一回见您家郎君这样的,又大气又晓得疼人……” 这倒并非她拍马屁,扬州富贵人家不少,那些官夫人来逛铺子,也是出手极为阔绰的,但像陆铮这样亲自陪着的,却几乎没见过。再者,两人身后虽未跟着随从,但并未刻意乔装,明眼人一瞧,便晓得二人身份不一般。 逛到中午,便索性在外边寻了个酒楼,扬州菜是甜口,且做得又十分精致,往往那么一碟子端上来,也就够一人夹两三下,但胜在吃个新鲜。 陆铮不嗜甜,动筷子便少了,知知瞧见了,便替他夹了一筷子素三鲜过去,道,“夫君再吃几口吧。” 陆铮看了眼地三鲜,回忆起那略带甜的口感,不由得嫌弃得很,但还是皱着眉,面无表情咽下去了。 然后,便不肯动筷子了。 知知拿他没法子,只好时不时给他夹一筷子,待吃了个七八分饱,便说要回去了。 陆铮起身,抬眼看向知知,“不继续逛了?不是没逛完?” 知知怕他饿肚子,想回去给他开小灶,又没好意思直接说,摇摇头,“不逛了,累了,回去吧。” 陆铮听她说累了,没继续问,二话不说提了零散的物件,另外在铺子订下的裳裙料子,则是留了地址,叫铺子里派人直接送上府邸去了。 马车在府邸前停下,陆铮先下了马车,随后才伸手来扶知知,知知被他扶着腰,顺利下了马车。 夫妻二人正要回府邸,一辆青布马车行过,停在了隔壁的府邸门口。 隔壁的府邸,这些时日一直还未进人,此时忽的来人,应当也是来射阳赴宴的士族才是。 只见那青布马车并不大,听闻后,帘子被掀开了,一个女子从马车上下来,看身形年纪仿佛不大,她带着轻薄的帷帽,长长的薄纱,遮住了脸,看不清模样,一身的黑白道服,是位女冠。 陆铮也无意盯着旁人多看,牵着知知的手,夫妻二人打算入府。 就那么一个瞬间,两边打了个照面,陆铮和知知自是瞧不出什么,知知还客客气气颔首示意,那女冠却犹如愣在那里一般,并无任何反应。 待二人走远了,女冠身侧的管事喊道,“如真道姑……如真道姑!” 如真道姑才回过神,帷帽遮住了她的脸,让人无法看到她面上的神色,然而帷帽内的她,却是满脸的震惊与慌乱,直被喊了好几句,才回神。 “我无碍,进屋吧。” 一行人也进了屋,管事安置好了,想着道门中人喜静,这位又是自家主公十分信重的女冠,恐开罪了去,便告辞离去,“女冠如有吩咐,便让您屋里的丫鬟跑腿。” 说罢,管事离开。 他一走,如真道姑立刻叫屋里的丫鬟出去,再佯装不出平静神色,一把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正是郧阳失守,江郡丞流放后,便失去了踪迹的江家六娘子——江如珊。 当初,郧阳失守,江如珊躲在不起眼的马车内,逃过一劫,竟是一路逃出了郧阳郡。逃出郧阳后,又与被阮夫人派来寻装着玉帛等贵重器具的马车的随从相遇,顺利与阮家逃难的队伍汇合了。 阮夫人虽厌恶庶女,但到底也还是看重脸面,再者三个庶女,已经丢了两个,传出去了,总归不好听,便叫婆子腾了一辆马车,给江如珊坐。 郧阳大乱,阮夫人却并非毫无去处,待整理了没被祸害了的细软和金银玉器,一行人朝冀州去了。 阮夫人的娘家在冀州,虽算不上什么底蕴深厚的士族,但也还算过得去。 起初,江如珊跟着嫡母来到阮家后,阮家人待她们倒是十分客气的,江如珊也跟着过了一阵子安生日子。 等郧阳易主,江父被治罪流放的消息传到了冀州,这下子,原本还和和气气的阮家人,竟是一夜之间就变了态度,对阮夫人还不好做得太过,对江如珊这个庶女,便是明目张胆的颐指气使,当成丫鬟使唤了。 阮家几位女郎,前几日还与江如珊互称姐妹,说待江如珊回了郧阳后,要跟着去看看郧阳风光,等知道了江家倒了后,眼睛都不带朝江如珊看一眼。 江如珊虽恼怒,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且她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小庶女,乱世中,又无人可投靠,不得不忍气吞声,受气继续留在阮家。 本想着,她年纪也不小了,等阮夫人替她许了人家,便可离开阮家,自去过日子了,受气也受不了几年。 哪晓得,阮家越发的变本加厉,将阮夫人手中的积蓄细软一一掏空了,又打上了江家女儿的主意。 阮家有一生来痴呆的郎君,年幼时还摔断了腿,瘸腿加痴呆,即便阮家在当地颇有威望,也无人肯将女儿嫁给一痴呆之人。 阮家的老夫人提出,要阮夫人许一个女儿给阮家的痴呆郎君,阮夫人本就被兄嫂掏空了银钱,再者一切都要指望阮家,压根不敢一口回绝,但叫她嫁自己的女儿,自是不肯的,便喊了江如珊去。 江如珊听罢,面上满口应下,筹备婚礼时也做足了柔顺样子,等所有人放松警惕后,婚礼的前几日,逃出了阮家。 逃出阮家后,她一孤女,无处可去,过了段混乱而又难熬的日子。 但江如珊不肯认命,她重生一世,自然要比前世过得好,怎么甘心在那乞丐堆里混。 直到她流落到交州,偶然一次,遇到一位好心的道姑,为求一口饭吃,她便自请做了女冠。 本只是为求果腹,但渐渐的,江如珊意识到,女冠的身份很好用。 一来女冠是世外之人,自报家门时,只需报上道观的名字,无人会仔细追究她的来历。二来,她重生一世,知道的事情不少,借着女冠的身份,稍稍露了几手,未卜先知,预测了一次奇异天象,便被陈氏请去了。 陈氏的家主陈寅很信这些天命之说,江如珊两世的记忆,加上跟着道姑师傅也念了一年的经书,虽险些被陈氏几位郎君看出端倪,但总算取得了陈寅的信任,在陈家有了立足之地。 此番,陈寅入扬州射阳赴宴,隐隐总觉得心中不安,带了战功赫赫的次子陈钊还嫌不够,又将信任的如真道姑,也带来了射阳。 因此,江如珊才会以如真女冠的身份,出现在射阳。 65、宫宴 江如珊坐在屋里, 复杂的心绪, 久久都难以平静。 她想不明白,江知知怎么会出现在射阳, 且还穿得那样高贵,用着那样富贵精致的马车,看上去过得比她好了一百倍,甚至一千倍。 在她的预想中,江知知应该在那偏僻的卫所, 嫁给一个粗糙的军汉, 被清苦的生活和卫所漫天遍地的黄土折磨得容貌不再,过着一眼望得到底的生活, 像她从前在那个江家时, 曾经设想的未来。 她绝不该是自己刚才看见的那样,养尊处优, 出入有随从, 甚至连容貌,比之从前没有半分的消减,与前世的那个江知知, 一样惹眼。 江如珊使劲摇了摇头,想将脑海中刚才那副郎情妾意的画面摇出去,却不知为何,那画面更加的清晰了。 仿佛印刻在她的脑子里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到了脑海中江知知身侧的男子身上,心底涌上了一股熟悉之感,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江如珊努力回忆着,脑海中忽的炸开了一样,想起在交州时,陈寅曾多次提及的“兖州陆逆”,以及陈二郎君陈钊恨之入骨的“陆贼”。 陆……陆……江如珊在唇间默念着这个字,蓦地想起来了,是卫所的陆铮! 那个男人是陆铮! 她刚才见到的陆铮,与她曾经认识的陆铮,差别实在有些大,她记忆中的陆铮,只是个普通的千户,不苟言笑,冷漠阴郁,她难得见到他几次,从未见他正眼看过自己。 在她前世的记忆中,一直到她离开卫所,陆铮都只是个普通千户,甚至在一次战役中,废了一条手臂,成了个废人。 居然是陆铮…… 陈寅父子视为心腹大患的人,居然是陆铮! 江如珊迅速在脑海中,将整条线串了起来:她提前回到了江家,江知知则回了卫所,而后,不知为何,江知知嫁给了陆铮。机缘巧合下,陆铮没有变成废人,而是靠着自己的一身武力,成了大权在握,同时也是陈氏父子心中的心腹大患——陆逆。 少帝在射阳设宴,请的都是各州的势力,且照着陈氏父子对陆铮的重视,陆铮地位绝对不容小觑。 可是、可是,明明上辈子她的记忆里,陆铮压根没有这么大的势力,一直到后来,她随着裴延夫妇四处游历,也从未听过陆铮的名字。 若是早知陆铮有这样的成就,她何必舍近求远,非要嫁给裴延。 究竟是她的记忆出了错,还是这一世的陆铮,与上一世不一样了? 江如珊想得头疼,却毫无头绪,直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丫鬟来敲门,说陈寅请她去用晚膳。 …… 过了几日,来赴宴的士族都到齐了,九州各大势力俱在这条街上。 少帝也在射阳宫中设下晚宴,请诸士族赴宴。 当天下午,天空洋洋洒洒飘起了鹅毛大雪,湿冷的天气,令习惯了兖州气候的知知很是不习惯。青娘翻箱倒柜,寻出了厚厚的披风,雪白的料子,绣着一簇簇绣球花,在冬日中衬出些暖融融的春意来。 知知裹上了披风,觉得好受了许多,陆铮则从前院过来了,朝她伸手。 知知将手递过去,见陆铮穿的单薄,恐他受凉了,便叫青娘去取新做的披风来,踮着脚,亲自给陆铮披上了,系好了系绳。 这时,下人来道,“马车已经备好了。” 陆铮接过青娘手中的油纸伞,也不假手于人,亲自撑着,夫妻二人靠得很近,穿着一黑一白的披风,挤在一个伞下,慢悠悠走在飘着鹅毛大雪的庭院之中。 远远望去,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令人心底生出歆羡之感。 马车到射阳皇宫,还有段路程,大约是少帝也畏惧这些不服管的士族们,不敢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住。 知知抱着趁手的小暖炉,出门前,青娘才添了新碳的,暖烘烘的,但并不烫手。 雪卷起马车的帘子,微微带了丝凛冽的风进来,随着那一丝风,带进一句几乎听不清的模糊哭声,似是小孩儿的哭声。 有了珠珠后,知知对孩子的哭声十分敏感,捕捉到这哭声,立马看向了陆铮,“夫君。” 陆铮亦听到了,敲了敲马车车壁,吩咐,“停车。” 知知忙掀起了布帘,朝外看去,望了一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被雪盖住了的,看上去似乎是人模样,她朝那指了指,回头对陆铮道,“夫君,好像是那里。” 陆铮朝那看了眼,见知知一脸很想下去的模样,想了想,道,“我去吧,天冷,你别下去了,免得湿了鞋袜。” 知知颔首,“好,那夫君也小心些。” 陆铮掀了车帘,下了马车,朝那两个雪堆走过去,走近后,哭声果然渐渐清晰起来了,抽抽噎噎的,的确是孩子的声音。 随从拨开了雪,雪堆里露出了对母子,那母亲模样的妇人躺在雪地中,一小童则靠在她的身侧,用自己的体温为母亲取暖,哭泣着喊着,“阿娘、阿娘……” 陆铮蹲下\\身,拍掉那小童身上的雪,沉声问,“你阿娘怎么了?病了?” 小童瑟缩着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朝后缩了下,不敢言语。他的双手紧紧揪着母亲单薄而破烂的袖子,冻得乌青的双唇紧紧抿着。 陆铮扫了一眼,见他似是畏惧自己,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道,“那上面坐着的是我的妻子。方才我们的马车经过,我妻子听见了你的哭声,她心善,看不得这些,想帮你一把。我才过来了,你有什么难处,便直说,没人会害你。” 小童仿佛半天才听明白,面前高大的男人在与自己解释,瑟缩朝马车看了眼,果真瞧见了男人口中的娘子,见他望过去,仿佛有些惊讶,还朝他露出了个温柔的笑。 “我……我们是来投亲的,但亲戚搬家了,就……就迷路了,住在街上了。我娘……天太冷了,我娘生病了,病得好严重。大人,求您救救我娘!” 小童一边哭,一边使劲儿磕头。 陆铮抬手拦住他,淡声道,“好。” 转身,吩咐随从,将母子二人带去医馆寻医,又道,“等这妇人病好了,便替他们寻一寻亲戚。若寻不到,给些银钱安置了。” 男童虽小,但却是读过书的,只是家道中落,因此很是感激的磕头,抽抽噎噎道,“多谢大人。” 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也多谢您心地善良的妻子。” 陆铮本要走了,听了这一句,竟是一笑,心道,这孩子日后指不定能有出息,竟还晓得投其所好。 他此时也只是随便一想,并未放在心上,却不想多年后,还当真在新科进士中,见到了这孩子。 当初随手救下的孩子,竟成了新科状元,被史官晓得了,又迫不及待在帝后录添了一笔,洋洋洒洒写了千字,赞扬江知知实乃贤后,陆铮实乃明君。 此为后话,按下不提。 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进入宫殿时,倒也还不迟,各州的士族大多入座了。 陆铮携妻甫一露面,众人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俱盯着这位近年崛起、手握重兵的年轻太守,隐晦的打量目光,落在陆铮的身上。 从寂寂无名的小小千户,到如今占兖、徐、豫三州,能与陈氏战氏争锋,且听闻天下第一谋士管鹤云也投了他,这令众多原本不将陆铮看在眼中的士族,不得不放下身段,自叹不如。 陆铮神色从容,环视了一圈,引路的宦官态度恭敬,请二人入座。 二人甫一入座,就有些蠢蠢欲动的士族想要上前套近乎,然还未有人来得及过来,门口的宦官又进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满脸和气的陈寅。 紧随其后的,则是陈寅次子,曾在豫州与陆铮有一战的陈钊。 陈钊眉宇风流,神色轻慢,进门后,也不似其父陈寅露出和气笑容,倒是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轻佻笑意,目光落在貌美的舞姬身上。 比起崛起没多久的陆铮,陈氏父子可算得久负盛名,南方的霸主,且陈寅虽抢地盘从不手软,平时却总是笑呵呵的,一副笑面虎模样,看上去很好结交一般。 父子二人一露面,不少士族围了上去,与其寒暄。 陈寅一边入座,一边忙着与众人说话。陈钊倒懒得理睬围着他的年轻郎君,眼那么一扫,便扫到了不远之处的宿敌,陆铮。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陈钊一见陆铮,战败的羞耻便涌上心头,一把推开凑近他,想要邀宠的舞姬,死死盯着陆铮,双眼都看得发红了。 被人这样盯着,陆铮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但他泰然自若,甚至懒得朝陈钊看一眼,神情漠然,打发着凑到身边,套近乎的士族官员们。 宫宴内正低声叙旧着,忽的,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一句“战世子至。” 话音一落,一清隽男子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容貌俊秀,气质冷清,身上披着厚重的披风,肤色极白,捂着唇轻轻咳了句,仿佛一个文人。 然而,方才那句战世子,又表明了此人的身份,正是北地霸主战胥的独子。 战瑾垂眼,并未在意宫宴中人的目光,俱落在自己身上,不见骄色,也不见惧意,神色平静越过众人,坐在了其父战胥的位置上。 至此,战氏、陈氏,以及新崛起的陆家,三大势力第一次如此平静的,围坐在同一宫宴上,仿佛那场打得三方焦头烂额的混战,并未发生一般。 66、异姓王 满座后, 并没让众人久等, 少帝很快露面。 少帝年未弱冠,生得弱气, 相貌与先帝肖似,唇色略白,眼神阴郁,走三步路,能喘上两口气, 令人看得不由怀疑, 这位年少的帝王,怕也当不了几年皇帝了。 即便各地不起兵, 少帝这身子骨, 看着也不似长寿之相。 少帝在龙椅上坐稳,沉默着, 眼神有些涣散, 仿佛在走神,还是下首的左相咳了声,少帝才恍然回神。 少帝细细的手指, 捏起酒盏,气虚声微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众人配合举起酒盏,少帝一饮而尽,面上微微露出丝不健康的红,却无人顾得上他了。 少帝虽是帝王,但谁都知道, 朝中真正拿主意的,是左相吕渐之。 吕渐之是周王室还鼎盛时,以探花之名入朝为官,后周王室一路衰败,吕渐之的官位却是一路高升,直至先帝去世,吕渐之成了辅佐大臣。 他年逾古稀,胡子花白,眼睛却仍然锐利,坐在除少帝之外的尊位,吕渐之先看向战瑾,含笑道,“世子爷都这样大了,上回老臣见世子爷,还是战侯领兵救驾,当时世子爷还没这矮桌高。” 战瑾微微颔首,“吕大人。” 左相摸了摸胡子,道,“战侯今日没来?” 提起父亲,战瑾的神色严肃了几分,语气中也带了一丝尊敬,道,“父亲不大舒服,便叫我替他来了。” 左相闻言,一顿,苦笑着摇摇头,“不愧是战侯。” 又与战瑾说了几句,便没揪着他继续说了,战胥没亲自来,反倒派了战世子来,态度表达得很明显了。吕渐之多年的老狐狸,怎么会不明白,索性不去做这些白用功了。 左相又望向前方,眯起眼,锐利的目光落在陆铮身上,低声与战瑾道,“那位便是陆太守了?实在年轻,实在年轻啊……” 他喟然道,战瑾却不由得盯着,陆铮身边那带着帷帽的女子,只露出一双姣好的美目,却令他有一丝隐隐的熟悉感。 直到陆铮的视线看过来,两人的目光装在一处,战瑾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方才竟盯着陆铮之妻,且心底还生出一股亲切之感。 战瑾微微与陆铮颔首,收回视线,垂眼看向桌案上的酒盏。 陆铮心生不喜,面上却瞧不出端倪,将自己桌案上的樱桃酥酪,递与知知,“尝尝,应当合你口味。” 知知低头,舀了一勺,掀起面纱,送进嘴里,冰沙和果肉给酥酪增添了几分口感,樱桃的甜与酥酪的奶味结合得异常相得益彰。 知知尝了,抿着唇,仰脸对陆铮道,“夫君,很好吃。” 见知知吃得眯起了眼,陆铮露出淡笑,“周王室宫中,庖厨的本事花样,的确是兖州庖厨难及的。” 他语气淡淡,知知也只当他随口一说,并未明白他隐晦的言下之意。 舞池中的舞姬跳得婀娜多姿,原本道貌岸然的士族们和周王室官员们,也渐渐失去了分寸,娇软在怀,温香暖玉,连宫宴中的气氛,仿佛都旖旎了起来。 连身子骨弱不禁风的少帝,怀中都靠着位貌美女子,乃他新纳的容美人。 宫宴上渐渐污浊起来,陆铮本以为,周王室再荒唐,也不至于如此,哪晓得,竟是他高看了周王室及士族。宫外是几欲冻死的母子,宫内却是醉生梦死的群臣贵族。 陆铮面上露出嗤笑神色,在一众乱象中起身,扶着知知,沉声道,“我先送你出去,宴上污浊,别脏了你的眼。” 知知“嗯”了一句,乖乖跟着出去,起身的那一瞬,忽的瞥见战世子盯着自己,心下一惊,朝陆铮身后躲了一下。 陆铮抓住她的手腕,狠厉的目光朝战瑾看过去。 “夫君,算了,我们出去吧。” 知知拽了拽陆铮的袖子,陆铮怕吓到他,神色微微缓和几分,心下懊恼自己竟将知知带来这腌臜之地。 坐上马车后,知知掀开了帘子,朝内看向陆铮,轻声道,“夫君回去吧,否则陛下问起,便不好了。” 陆铮自是要走,知知可以离席,但他太显眼,不能一走了之。但他没急着走,抬手捧起知知的脸颊,望着她那双莹润双瞳,里面映着漫天的飞雪,望着他的时候,满满都是柔情,是这天下间,能令他放下所有心防的唯一地方。 陆铮心中蓦地涌上一股柔软,方才被宫宴之中的污浊,激起的愤慨,也渐渐散去了,他低下头,鼻子碰了碰知知的鼻尖,轻轻蹭了蹭,心中骤然柔软下来。 “你在这里等我,估计也快散宴了。” 知知“嗯”了句,目送男人远去。男人高大的身形,在风雪中逆行,朝着那昼夜明亮的奢华宫宇走去。 …… 陆铮朝回走,经过一座偏殿时,一句“陆太守”,喊住了他。 陆铮回头,吕渐之摸着胡子,笑着朝他道,“里边闷得很,出来透口气,竟碰上了陆大人,看来老臣与陆大人有缘。” 陆铮微微颔首,“吕相。” 说罢,并不想与他多聊,提步欲走之际,忽的听见后边传来一句,“陆大人留步。” 陆铮停下脚步,吕渐之则抬手,道,“可否进屋详聊?” 偏殿内亦燃着炭火,十分温暖,宫人开着窗户透气。能瞧见外边越来越大的风雪,飞檐上积了厚厚的雪。 吕渐之端起茶盏,小小啜了一口,才开口,道,“早闻陆大人英武不凡,乃当世英杰,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陆大人事迹,陛下亦有所耳闻,曾当朝叹称,’朝中武将,除薛老爷子外,竟无一人能与陆大人一敌’,只可惜一直不得一见,心中十分遗憾。” 面对这样的吹捧,陆铮的态度淡淡的,看不出半分受宠若惊或是得意之色,只轻描淡写回了句,“吕相谬赞。” 吕渐之却极欣赏他这态度,捋着胡子道,“陆大人是聪明人,我便也不绕弯子,有话直说了。如今局势,陆大人心中应当也明白,士族狼子野心,陈氏战氏两家虎视眈眈,各州各自为政,皇室式微,天子虽登宝位,四海之内,各州却只认士族,眼中并无天子。” “陛下愿以公主许之,寻一有志之士,以正九州,拱卫周王室!” “公主下降,是陛下的诚意,只要娶了公主,当了驸马,陆大人便是皇亲国戚,是陛下的妹夫,是陛下最信重之人。事成之后,陛下愿以异姓王之位为酬,权势、财富、名声、美色……但凡陆大人想要的,陛下都一应允诺。本朝,还从未有过异姓王……” “陆大人,你会是第一位异姓王,与周王室共享万民供奉,入太庙。你的后代,身上留着周王室的血,亦能袭承你的爵位,千秋万代,与周王室一直延续下去……” 吕渐之年迈的声音,带着鼓动的情绪,一句高过一句,蕴含着深深的来自权力的诱惑。 下降公主,以异姓王之位许之,的的确确如吕渐之所言,少帝,或者说周王室,拿出很有诚意的报酬。 吕渐之也说得底气十足,本来即便战胥今日到了,在他心中,最合适的人选,依旧是陆铮。 战胥据北地数十年,青州、幽州、冀州甚至远东,这么大的一块地盘,战胥绝不可能倒戈助阵周王室。 至于陈氏父子,吕渐之从未将希望寄托于陈氏一族,陈寅看似是士族中脾性最好,实则野心与战胥不相上下。 唯独陆铮,身后并无强大的世家,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全靠自己。这样的人,定然也有野心,但比起见过大世面的战胥和陈氏,在吕渐之心里,出身寻常甚至低贱的陆铮,更容易被他所许诺的异姓王之位诱惑。 能娶公主,便是天底下多少男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更何况,还可以当异姓王,这无异于改换门庭,对于出身普通的陆铮,这绝对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吕渐之说罢,面上不显,心中却信心十足,等着陆铮点头。 陆铮站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口的腕绳,一圈一圈,缓缓将其绕好,单手将劲装的袖口系紧,仿佛漫不经心地道,“吕大人,陆铮只是一介寻常武夫,无意尚公主,更无意当什么异姓王。” 吕渐之万万没想到,陆铮竟然这样轻描淡写一口回绝,在他的设想中,最差的情况,便是陆铮不松口,要换去更多的利益。 他猛地起身,情绪有些激动,强忍心中震惊,道,“陆大人,异姓王之尊,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土皇帝虽舒服,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如有一日,战氏或陈氏执柄天下,陆大人难道能偏居一隅麽?” “陆大人,三思啊!” 陆铮微微颔首,“日后之事,日后再说。” 顿了顿,墨黑的深眸中,仿佛带着一丝沉沉的亮,犹如撕开黑暗夜幕的一柄利剑,看得吕渐之不由得心下为之一惊。 就听陆铮道,“更何况,焉知那时,是战氏陈氏要我陆铮的地盘,还是我陆铮逼得他们俯首称臣。吕相,先走一步,殿外严寒,吕相多坐会儿吧。” 说罢,长腿迈开步子,朝暗沉沉的宫宇之外走去。 吕渐之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陆铮的背影,见他迈着沉稳的步子,一步步踏入庭院,宽阔高大的背影,有别于少帝和周王室中的任何一个宗室,给人一种威严之感,风雪撼动不了分毫。 外边的雪渐渐下得更大了。 轻飘飘的雪,压在宫宇上的红瓦,不知为何,竟显出一股沉甸甸的感觉,仿佛……仿佛大厦将倾之感。 吕渐之直直望着漫天的飞雪。 良久。 宫宇内传来一身老者无奈的叹息声,力挽狂澜,从来都是他们的幻想罢了。 67、陆侯 到了宫内宵禁的时辰, 宫宴便散场了, 士族和官员们陆陆续续,说笑着从宫宇中缓步而出。 陆铮径直顾自己走着, 不知何时,身侧走近了一人,正是战瑾。 战瑾是替父来赴宴的,从始至终都表现得极为淡然,很少开口, 也不似旁的士族那样浪荡风流, 清清冷冷的坐在那里,倒显得有些孤傲。 陆铮没想过, 战瑾会来与自己同行, 心下厌恶他方才在宴上的冒犯之举,微微蹙眉。 战瑾主动开口, “方才战某并非有意冒犯, 还望陆大人见谅。” 陆铮面上还是冷冷的,沉声道,“世子下回还是注意些, 世子大概还不知道我的性子,我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护短得很。我的东西,我的人,旁人最好不要肖想。” 战瑾明白陆铮这是误会自己, 觊觎其妻美色了,一时倒也不好开口解释,谁让自己方才跟中邪一样,直直盯着人家妻子。张张嘴,想解释,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陆铮脚下步子加快,很快将战瑾及那些士族甩在身后,脚下积雪越发的厚了,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陆铮忍不住想起还在马车上等自己的知知,心头蓦地一软,神色也渐缓。 各家马车出了皇宫,因为去的方向大体都是一样的,不免又要同行。 马车外静谧得很,除了车辙压过积雪的声音,就只剩下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 陈家马车上 陈钊闭目,微微靠在马车车壁上,做假寐状,他的衣襟散着,露出一片麦色的胸口,红晕斑驳,是方才在宫宴上,随手揽进怀中的舞女留下的吻痕,还残留着一丝女子的体香,浪荡风流姿态,令同一辆马车上的江如珊面上不由得发红。 陈钊无疑是有魅力的,出身士族,本人也不是个废物,且谁都晓得,陈氏也有问鼎天下的可能。陈钊是陈寅最看重的儿子,也无怪乎,无论是在陈氏的据地还是在外,都有那么多女子投怀送抱。 只可惜,陈钊是个风流浪荡子,睡的女人再多,也不见他动心的。 江如珊悄悄打量着闭目假寐的陈钊,忽的,陈钊蓦地睁眼,一双带着钩子似的凤眼将江如珊的眼神抓了个正着。 他憎恶皱眉,“你在看什么,出家人也这么不知廉耻?” 陈钊对于父亲听信一个道姑的话,觉得十分荒唐,今日也是,虽没荒唐到带人赴宴,但竟也带进了宫里,说要让她看看周王室的运势。 那么个病歪歪的少帝,还运势? 江如珊被他轻蔑羞辱的话,说得面上一白,方才因陈钊的皮相而生出的一丝旖旎心思,也随之烟消云散。她白着脸,不敢开口,怕犯了这位陈二郎君的忌讳。 陈钊却仿佛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手瞧着桌案,“父亲让你瞧瞧周王室和各士族的运势,你看出什么了?说来听听。” 江如珊强忍心中惧意,“二公子压根不信我,又何必要听我说?” 陈钊懒散,“不说,信不信我把你丢下马车。你以为父亲信你,我就不敢动你,要不要试试?” 江如珊脸色一白,妥协了,道,“少帝体弱,活不了几年,至多三年。” 陈钊点头,“继续。” “各士族均不足为惧,能与陈氏一争的,”江如珊说到这里,语气一顿,忽的开口,“只有陆家。” 陈钊本漫不经心听着,听到这里,倒是抬起头,唇边露出一抹嗤笑,“陆家?不是战胥,是陆家?” 江如珊点点头,肯定道,“是陆家!我……我刚到射阳时,曾见过兖州陆家那位郎君一面,他周身有紫气。陈氏要问鼎天下,首先要除的,便是陆家。” “是么?”陈钊沉沉一笑,眯着眼,直直盯着江如珊的眼,仿佛在审视她一样。 江如珊被这锋利的眼神看得,搭在膝盖上的手,手心湿漉漉的,全是冷汗,连后背都下意识绷直了。 半晌,陈钊勾着唇角一笑,掀起车帘,望着那辆不远处的属于陆家的马车,面上笑意渐渐沉了下去,眸中露出杀意。 “父亲问起,就这么说吧。” 江如珊猛地松了口气,明白自己算是过了陈钊这一关了。 不怪她这样畏惧陈钊,在她前世的记忆中,最后称帝的,是陈寅。原本太子应当是陈寅长子,但陈钊愣是灭了长兄一家,篡了帝位,其手段之狠毒,令天下所有读书人都笔伐口诛。不曾想,陈钊半点不怯,直接砍了一波读书人的脑袋,硬生生将民愤压了下去。 江如珊知道陈钊是最后的赢家,当然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惹怒了陈钊。 至于陆铮,他与江知知绑在一起,江如珊只盼着,陈钊能灭了陆铮及陆家。 想到陆铮,江如珊不可避免的想起自己前世今生,最厌恶也最嫉恨的人,江知知。 她心中的恶意压都压不住了,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将视线落在面前的陈钊身上,陈钊爱色,又厌恶陆铮,倘若能让他对江知知有了兴致,那…… 江如珊放在膝上的手蜷起又松口,缓缓开口,“二公子,听闻陆铮之妻貌美,二公子方才在宴上,可瞧见她的模样了?” 陈钊挑眉,“陆铮之妻?” 江如珊见他感兴趣,当即压下心中狂喜,道,“陆铮之妻江氏,在兖州是出了名的美人。那日我初至射阳时,亦亲眼目睹其容貌,的确与传闻中所言一般,如白玉无暇。” 陈钊回忆了一下,宴上陆铮身侧的年轻娘子,身姿倒十分妙曼,虽带着面纱,却仍看得出,应当是个美人儿。 他似笑非笑,看向江如珊,“怎么,你与陆铮之妻有仇?” 江如珊不妨陈钊这样敏锐,一下子便猜中了她的想法,哑口无言,正寻说辞时,陈钊倒是一笑。 他道,“不过,夺妻之辱,应当很有趣。” 陈钊露出势在必得的嘲弄笑容,懒得追问江如珊牵扯陆铮之妻的缘由,在他看来,女人之间这点小恩怨,怎能与他的大事相提并论,压根不值一提。 只是瞧陆铮护得紧成那副样子,只怕还得寻个合适的契机,才能将人捆来,到时候,定然很有趣…… …… 下了一夜的雪,隔日起来,雪竟是停了,只是庭院中还堆着厚厚的雪,空气清寒凛冽。 知知早起,正与陆铮用着早膳,下人忽的跑进院子,道,“宫中来了圣旨。” 知知忙放下筷子,青娘亦着急进了屋子,来替她换能见客的衣裳,一番折腾下来,众人来到前厅,见到了来传旨的太监。 太监面上满是恭敬之意,压根不敢多折腾,直接便念了圣旨,然后和和气气道,“侯爷,接旨吧。” 这句侯爷,唤的不是旁人,正是陆铮。 直到回到屋里,知知都还有些懵,想不明白,怎么陛下莫名其妙赐了爵位,但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件好事。她吩咐青娘给下人们发了赏银,青娘应下出去了。 知知仍有些反应不过来,抓着陆铮的袖子,仰着脸问,“夫君,陛下怎的赐了爵位?” 陆铮抬手将圣旨随意丢在桌上,拥着身边人的肩,沉声道,“只是一个爵位而已,以我如今的势力,有没有这个爵位,都无关痛痒。” 知知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但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升官了,陆铮的身份,其实一直挺名不正言不顺的,有了这个爵位,怎么说,至少人人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陆侯”,而不是什么“陆逆陆贼”了。 因着这样,知知还是很高兴的,面上笑吟吟的,“也还是值得高兴的,夫君往后是侯爷,那珠珠岂不就成了小郡主了?” 听她提起女儿,陆铮神色缓和,露出一丝笑,抬手亲昵的理了理知知的发,“你高兴,便姑且算是好事吧。” 知知高兴了一会儿,想起家中的珠珠,道,“也不知何时能回广牧,珠珠估计都不认得我们了。” 陆铮沉声,“应当快了。” 吕相设宴,为的是当说客,说服一部分的士族站在周王室这一边,无论成不成,都不可能久留各州势力在射阳。 在旁人的地盘上,总归做事有些限制,还是趁早回去得好。 …… 与此同时,战胥才得知宫中这一突如其来的圣旨,听了长子带来的消息,他面无表情地收回刀,抬手将刀钉在一旁的木桩上。 “侯爷?” 战瑾将帕子递上去,呼出一口气,霎时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气,“是,父亲,难道陆铮他……” 战胥接过帕子,冰冷的帕子直接按在满是汗珠的脸上,他犹在壮年,正是最年富力强的年纪,且多年征战习武,早就习惯这般冷硬做派,随手将帕子丢回水盆,冷冰冰开口。 “不可能。” 战瑾想了想,道,“父亲,皇室提出的筹码,对陆铮而言,应当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倘若他应了,也并非不无可能。” 战胥语气坚定,“我说了,不可能。他陆铮若是三瓜两枣便能哄住,不可能从区区一个小小千户,走到今天这一步。比起陈氏,更要警惕的是陆铮。你昨日见过他了,说说印象。” 战瑾被问得一怔,脑海中第一个冒出的,不是陆铮,而是陆铮身边那令他生出亲近之感的女子,一晃神,才道,“他……很强势,是那种说一不二的性格。而且,昨夜宴上,士族丑态毕露,他却十分洁身自好。” 战胥抬头,“所以,这样的人,不可能成为少帝手中的利刃。” 说罢,战胥抬步朝屋内走去,战瑾跟在他身后,略一迟疑,张了张嘴,还是没开口。 68、陈钊谋(捉虫) 来自宫中的这一道圣旨, 打破了附近宅邸的宁静。 纵观天下大势, 三年之前,还是陈氏与战氏南北分立, 彼此视为威胁,其余各州只顾自己安稳度日。然而三年后,陆铮横空出世,先夺兖州,后占豫州徐州, 如今更是得了陆侯之尊。 陈寅气而拍桌, 怒道,“少帝这小儿, 竟敢如此!” 此番进京, 战胥的态度一直淡淡,少帝不加以进封, 实属众人意料之中。陈寅意在天下, 并非那么在意区区一个爵位,但偏偏昨日宴罢,今日少帝便下了圣旨, 封了陆铮,这不明摆着打他的脸麽? 陈寅气急,对身侧陈钊道,“吾儿,昨日从宫中回来,女冠便言, 陆逆乃我父子日后之宿敌!如今想来,确有些道理!陆逆发迹不过数年,便能屹立至此,定要趁他还未做大,率先灭了他!” “父亲所言甚是。”陈钊眉间锐利,眼神犹如利刃一般,坚若磐石,定声请命,“儿愿为父分忧。” 陈寅神色欣慰,“既如此,我便把此事交由你了。除了你手下的人马,我将一半兵符给你,凡是我陈氏治下,你皆可调动。” 父子二人谋划一番,陈钊才告辞离去。 …… 射阳之宴,以七日为期,等过了第七日,各家便陆陆续续退出扬州,返回各自的地盘。 陆铮亦携知知归广牧,原本当是直接借道豫州回广牧,但莫名的,陆铮起了兴致,绕道去了徐州。 马车缓缓进入徐州城内,管鹤云携州内官员来迎,近百人立于城门外,齐声恭敬道,“恭迎陆侯。” 陆铮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亲自扶起管鹤云,“管公费心了。” 管鹤云随之起身,打量着面前的陆铮,见他身姿挺拔,神色依旧坚定,看来未曾被繁华射阳迷了心神,当即摇头道,“为主公分忧,应当的。” 顿了顿,又望了望后边的车舆,“车舆之上的,可是夫人?” 陆铮颔首,道,“今日天色已晚,诸事明日再报,先安置了再说。” 管鹤云自是无话。 陆铮来徐州,自然不是毫无缘由的,乃是他一封信请来的。但正事要谈,也不急于一时,更何况,主公还带了夫人来,主公常年征战,风餐露宿惯了,但夫人却不同。 安顿好,已经是晚膳时候。坐了几日的车,知知身子泛乏,也不大有胃口,晚膳送上来,她也只随意吃了几口。 青娘见状,劝她多吃了几块,又道,“娘子若犯困,不如出去走走。这会子歇下了,夜里怕是要睡不着了。” 知知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但屋内坐着也无趣,托腮道,“青娘,你去问问府里下人,可有什么有趣的地儿?” 青娘应下,出去问了,很快便回了,道,“此处原本是郑氏的宅邸,主公夺了徐州后,这宅邸便也易主了。东侧有个园子,豢养了不少奇珍异兽。” 知知想了想,屋内坐着无事,便带着青娘去了那珍兽园。 如青娘所言,的确豢养了不少的奇珍异兽,负责饲养照顾的仆从小心谨慎,见到夫人来,俱退开几步,不远不近跟着。 行至一饲舍旁,恰是生了崽还没多久的鹿,鹿眼澄澈温顺,温顺趴在草垫上,母鹿用舌头,轻轻舔舐着喝奶的小鹿。 这舐犊情深的画面,知知不由得盯着多看了会儿,心中想起家中的珠珠。 饲兽的仆从却以为她对小鹿感兴趣,又习惯了从前郑氏娘子们的做派,立马上前去,打开舍锁,谄媚道,“奴这就将小鹿抱出来……” 说罢,立即伸手去捉靠在母鹿身边的小鹿,动作之利索,叫知知始料未及。 青娘晓意,忙道,“抱出来作甚,天这样冷,这鹿还小,离不得母鹿,还不快送回去!” 仆从一惊,手下失了轻重,被他双手捧在手中,举着靠近知知的小鹿,顿时发出了一声“呦呦”的喊声。 直起身注视着小鹿的母鹿,霎时失了温顺,抬起蹄子,踹开了舍门,从饲舍中冲了出来,直至奔向仆从手中的小鹿。 母鹿虽温顺,四只蹄子落地站起时,也有半人高。 那么直直奔来,气势也很有些骇人,知知与青娘站的地方,与小鹿实在近,母鹿抬起蹄子冲过来,温顺的性情被护犊的紧迫所取代。 青娘吓得惊叫出声,拽着知知,想要拉开她,动作却快不过那母鹿。 陆铮从下人口中得知,知知来了珍兽园,匆忙过来,瞧见的便是这骇人的一幕。 母鹿高高举起蹄子,知知站在离母鹿很近的地方,身旁除了一手无缚鸡之力的青娘,只有一个自顾不暇的仆从。 他来不及反应,掷出怀中匕首,匕首击中母鹿前蹄,陆铮扑身上前,亲自制住了那受惊的母鹿。 闻声而来的侍卫将那母鹿关进饲舍,看着陆铮沉沉的脸色,齐刷刷跪了一地。 连青娘,亦被陆铮难看的脸色吓到了,跪下请罪。 陆铮神色极其难看,顾不得追究侍卫与仆从过错,拉过知知,从头到脚检查了一番,见她毫发无损,心中松了口气,神色却不见缓和。 知知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心口还跳得极快,又见侍卫青娘跪了一地,正欲说情,就听陆铮冷冷一句。 “跪着。” 他发了话,知知便不好反驳陆铮的话了,只能将话咽下。 陆铮丢下冷冷一句话,便牵着知知的手,带她回了安置的屋子,进了屋,松开手,陆铮自顾自坐下,神色也不见好转。 知知知晓他定然是生气了,但以陆铮的性子,绝不会冲她发脾气,最多就是生闷气,便主动坐过去,软声道,“夫君,我知错了。” 陆铮紧紧绷着的脸,缓和了些,但语气还是冷冷的,“不许求情。我不答应。” 知知心软,肯定会替那些侍卫及青娘求情。但要叫陆铮说,他罚的算轻了,让主子身陷险境,险些出了大事,跪一宿算什么? 知道知知定然会求情,他索性把丑话说在前面了。 知知没逆着他的意思,软声道,“好,夫君是一家之主,夫君要罚他们,我怎好拂了夫君的意思。今日是我错了,不该以身犯险,夫君别生气了,好不好?” 陆铮本也耐不住妻子的哀求,听她语气哀求,声音轻软,紧绷着的脸也绷不住了,咳了声。 知知又道,“夫君回来可用过晚膳了,我去叫膳房送些来?” 陆铮“嗯”了声,算是表态了,不生气了。 知知面上立即露出欣喜之意,起身朝外走去,喊来下人,一番嘱咐。 “叫膳房送些吃食过来,热乎辣口的,天冷吃了舒服。另外叫青娘和那些侍卫们换个地方跪,进屋里跪,送些驱寒茶过去,每人灌一碗下去。另外,母鹿那里,叫个人去给它上药包扎一下,把那小鹿送回母鹿身边去。” “这……”管事迟疑,膳食和母鹿倒还好,但这主公罚跪的人,犯了错的还能挑地方跪,还给准备驱寒茶,这待遇未免太好了些? 等了片刻,也不见屋内的侯爷吭声,管事这下明白了,一口应下,“奴才这就去。” 知知方才就站在门口说话,声音也不高不低,并没特意避着陆铮,陆铮哪里能听不见,不过是看在知知的面子上,不舍得拂了她的意思,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听见罢了。 隔日,陆铮又出去了,不知忙什么事情。 青娘被人扶着过来了,脸色看着倒还好,就是膝盖肿了。 知知忙道,“青娘,你去歇几日。” 青娘心里半点也不怨,昨日出那样的事,要是换做在别处伺候,最不济也是打完板子弃用了,也就是自家娘子心善,才叫主公容得她们留下,只不痛不痒跪了一晚上。 她忙道,“不必几日,明日奴婢便回娘子身边伺候。娘子身边离不开人。” 知知沉默了一下,答应了青娘,起身拉着青娘坐下,道,“昨日那样的情况,我也实在不好替你求情。” 青娘被这一句解释弄得胸口暖暖的,面上露出疼爱之色,“昨日奴婢没伺候好,侯爷发火也是应当的,娘子无需自责。再者,娘子吩咐了一句,奴婢也没吃什么苦头,不过是跪了一跪,不伤筋不动骨的,实在没什么。” 而且,不说其他的,府里闹了这一出,上上下下的侍卫随从,里外伺候的丫鬟,个个都警醒了,罚的虽是他们几个,但震慑力却是很有效果的。 如今大人成了侯爷,往后可能还不止,那把目光放在娘子身上的有心之人,只可能越来越多,昨日那个只是意外,可往后要是有人特意设计害娘子呢? 以他们昨日的警惕心,这顿跪还当真该! 他们这些贴身伺候服侍的,的确该紧紧皮子,不能像以前那样做事了。 …… 徐州城外,一处郊外农户家中。 一个探子模样的人,一身黑衣,飞快钻进了农户院中。 见到屋内坐着之人,利索跪下,低下头颅,“白虎见过二公子。” 坐着之人才抬起头,露出一张风流肆意的脸,与这破落的农户显得格格不入,正是才从射阳离开的陈钊。 离开射阳后,陈钊没和父亲陈寅同行,返回交州,而是带了几个随从,潜入了徐州境内。 陈钊敲了敲桌面,“起来回话。” 白虎起身,恭敬垂首,“是。” 陈钊沉声道,“我叫你打探之事,可有眉目?” “数日前,陆铮携妻进了徐州城,乃此处州牧管鹤云亲自迎接。属下勉力打探,但管鹤云治下极严,未探明陆铮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只得到消息,西边有守军驻守,外人不得入内。” 陈钊沉着脸,掀唇一笑,“陆铮之妻呢?” 白虎一愣,忙道,“陆铮之妻随陆铮入徐州后,便入住了郑氏原本的宅邸。” 陈钊一笑,垂着眉眼,“郑氏不是欲投我麽,去郑氏传话,叫郑远那老头来见我。” 69、得救 外边又开始落雪了, 知知推开窗, 寒风吹得她面上疼。 青娘端着热水进来,见她开着窗, 倚在窗台边,忙将热水放下了,走上前道,“风大,娘子别在窗边坐着, 免得冻着了。” 又将暖烘烘的手炉, 塞进知知的手中。 知知抱着手炉,犯困打了个哈欠, 听话地远离了窗户, 托腮道,“夫君还未回来麽?” 她这么一问, 青娘倒是想起来了, 道,“方才侯爷身旁侍卫来传话,说今夜怕是不回了, 外边有些事,便是回,那也很晚了,叫娘子先睡,不用等。” 白日里,陆铮陪着知知一上午, 等临午饭时,不知出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出去了。 外边那些事,知知一向是不大问,反正夫君的能力摆在那里,定然用不着她来愁。她就是担心,陆铮做事太认真,忘了按时用膳,身边人又大多畏惧他的身份,不敢劝。 知知颔首,想了想,道,“那叫膳房留着人,倘若夫君回来了,热水热食快些送过来。” 青娘应下,又劝知知早些睡,灭了烛火,亲自在外间守夜,倚在小榻上,只眯着眼。 自打上回珍兽园之事后,青娘做事更细致了,往往是自己亲自守前半夜,后半夜叫另个婆子来换,外边侍卫也是如此,总之既要保证不扰了主子的安宁,又要时时刻刻有人盯着。 外边敲过三声梆子声,青娘的眼皮子渐渐有些重了。 内间,知知睡得不深,他是被一只冰凉的手给惊醒的,犹如毒蛇一样,缠在她的手腕上,知知以为是噩梦,立刻就醒了。 睁开眼,就看见房内,不知何时出现的陌生男子,借着月色看过去,男人阴郁的笑着,笑容犹如冰冷滑腻的蛇,犹如看着猎物一样,直直盯着她。 知知刚要喊,男人便逼近了她,一把匕首横在她的颈间,低声呢喃道,“别喊噢,否则我手一抖,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 陈钊视线缓慢的,一寸一寸挪过面前女子的面容,漆黑的发披散在肩上,雪白的里衣裹得严严实实的,露在外头的一截脖颈,雪白纤细,竟比那里衣还白上几分,在月色下,脆弱而诱人。 在往上看,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有些惊恐地望着他,瞳孔微微发颤,犹如一只被猎人捉住了的小鹿。肌肤毫无瑕疵,通透白净,浅色的唇比纯情少女还稚嫩上几分,竟半分瞧不出,这是个已嫁为人妇的女子。 陈钊喉结微微滚动一下,还真的是来值了。 他改主意了,原本想在这里睡了陆铮之妻,在陆铮的地盘上,染指了他的妻子,定然能叫陆铮暴跳如雷,颜面尽失。 但现在,陈钊改主意了,这样的美人儿,何不带回去,便是没有陆铮之妻这层身份,只是路上寻常遇到遇到的农家女,他也会带回去。 非但如此,他更要名正言顺纳此女为妾,宣告天下,陆铮的妻子,成了他陈钊的妾室。 陈钊蓦地伸手,顺手用布堵住知知的嘴,然后撕开了床单,棉布的床单在他的力气之下,轻而易举被撕成碎条。 知知见状,不由得朝后锁着身子,试图躲开他的钳制。 她呜呜了几句,抬腿揣向陈钊,立即被陈钊捉住了双脚。男人冰冷的手,抓着她的足,令她从被他握住的足起,从下到上,浑身都打起了激灵。 陈钊倒不嫌弃,在他眼中,美人儿全身上下都是美的,便是一双玉足,隔着罗袜捏在手里,也是软绵绵的,踹人也像打情骂俏。 陈钊低低一笑,“陆铮这莽夫,哪懂得怜香惜玉,竟教美人你独守空房。随我回去,我带美人尝尝这世间男欢女爱,保准你再也想不起陆铮这莽夫……” 说罢,懒得理睬知知微不足道的反抗,将碎布条捆在知知的手和脚上,牢牢束缚着她的动作。 惊惧过去,知知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自知与面前男人比气力,定是比不过的,便露出可怜的神色,眼中蕴出滴滴泪意。 陈钊果真放轻了手脚,“弄疼了?行了,你老老实实的,我也不对你动粗。说真的,你长得真合我的意。别怕,你虽嫁做人妇了,但我不嫌弃,到时候必定给你一个名分。” 本来只是想着羞辱陆铮,才计划此事的,但此时瞧了陆铮之妻,陈钊倒是真觉得,强逼有什么用,他要让此女心甘情愿上他陈钊的榻,做他陈钊的女人。 他陈钊,胜过陆铮那厮百倍千倍! 打好最后一个结,陈钊一把将知知抱起,因着见她面上露出疼意,手脚便放轻了些。 知知捉住时机,费尽全身力气,从他怀中滚下来,一落地,便连撞带踹,将一旁的架子弄翻了。 玉瓶“哐当”一声落地,陈钊听这动静,便知道不对了,骂了句。 陈钊抬手取出火折子,将床榻上的帘子点燃,火舌一下子将那帘子吞尽,浓烈的烟一下子充斥了整个内室。 火掉到床榻上,又点燃了床榻上的被褥床单,顷刻之间,内室的火,就烧了起来。 青娘冲进来,大声喊着“娘子娘子”,又被陈钊一把拉过去,一掌拍着她的后颈,将人弄晕了,丢到了床榻上。 知知瞪大眼,看着这一幕,使劲儿呜呜叫着,然而屋内的火已经烧得颇大了,压根听不清她的喊声。 陈钊料理好诸事,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弯腰抱起知知,直接破窗而出,按着自己先前进来的密道,不惊动一个人便逃离了火场。 …… 数个时辰前,陆铮收到管鹤云的消息,新发现的矿场起火了。 他匆匆赶到这里,亲自坐镇,处理了内鬼,又重新部署了一番,等诸事处理完,几乎快到三更天了。 管鹤云神色疲倦,过来道,“侯爷今日在此处歇下吧,屋子已叫人腾出来了。” 其实留在这里,也没什么要紧,明日便能回去。但莫名的,陆铮觉得心中有些不安,摇摇头,“算了,我回去。” 带人策马摸黑回到宅邸,进门便一片混乱,陆铮脸色一沉,疾步朝后院走去。 越往后院走,越是嗅到一股火烧过的味道,他越走越快,行至后院,入目看见那一排被烧得几乎失了原貌的房间,脸色蓦地沉了下来。 “夫人在何处?!夫人呢!”陆铮扬声,声音中带了一丝连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 侍卫长很快面如死色过来道,“方才后院忽然起火,疑似有人纵火,属下带人进去,只……只看到伺候夫人的青娘,没找到夫人。” 陆铮一脚踹开侍卫长,险些站不住,他什么都没说,抬腿就往火场里冲。 内室火还未灭,火舌很快沿着陆铮的衣衫,烧到了他的袖子上,手腕上,他却没察觉到疼痛一样,细致翻看着每一处,床榻上、床榻下、柜子……四处都翻遍了,仍是连人影都没见到。 陆铮犹如困兽一样,在火光冲天的内室中打转,蓦地,眼神落到那被强行破开的窗户上,神色一凛,从窗户跳了出去。 片刻后,陆铮脸色冰凉,骇人得犹如杀神一般,冷声道,“封锁徐州城,不许任何人出入。” “另外,把郑家上上下下,都给我送进大狱里!” 这一夜,对于很多人而言,自然是无眠的一个夜。 陆铮踏着大步进了大狱,没多久,便满面寒意从牢狱中出来了。 他的面上布满冷意,眉间含雪,指尖带着未擦干的血迹,离知知失去踪迹,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已经按捺不住心中汹涌澎湃的杀意了。 陈钊! 陆铮几乎要将牙咬碎,我必取你全族性命! 陆铮飞速踏出大门,飞快翻身上了马,□□的马犹如飞一般,迅速奔了出去。 侍卫和亲兵们反应过来,也忙骑马追上去。 …… 陈钊一路穿过暗道,来到城外一处民居,亲兵们一下子围了上来,为首亲兵道,“二公子,徐州封城了!” 陈钊哈哈得意一笑,“我今日就要在他陆铮的眼皮子底下,带着他陆铮的妻!天下人且看看,陆逆是何等废物,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陈钊面露笑容,亲手抱着知知上了马车,还不忘满面笑容吩咐一句,“将此处屋子一把火烧尽了。” 马车在黑夜中急行着,知知口中的布团已经被取下了,双脚也被解开,陈钊甚至和颜悦色地问她饿不饿,看那模样,仿佛半点不担忧有人追上来。 知知趴在车窗边,焦心地听着外边的动静,然而除了风雪的呼呼声,以及车辙的声音,她什么也没听到。 蓦地,一只手伸了过来,知知极其警觉,侧开头,避开了陈钊的手,飞快朝后一缩。 陈钊不恼,目露愉悦地打量着知知。 此刻的知知,其实是颇狼狈的,头发微微散着,面上脂粉不施,素面朝天,方才从火场中逃出来,雪白的面颊上落了灰,一团黑一团白,看上去却更惹人怜惜了。陈钊风流多年,榻上美人无数,竟也觉得有些移不开眼,心道,难怪听闻陆铮那莽夫,为了江氏,拒了钟氏郑氏之女,连公主也不肯娶。 知知屏住呼吸,尽可能远离陈钊,警惕道,“你要带我去何处?我夫君不会放过你的!” 陈钊一笑,自报家门,“我乃陈氏二郎,听闻夫人貌美,仰慕已久,特此前来,为的呢,是一亲芳泽。” 知知一听,又朝后退了些,紧紧贴着马车车壁。 陈钊见她警惕神色,澄澈双眼紧紧盯着自己,犹如一只小鹿,温顺美貌之外,更添几分怜人之意,竟叫他小腹也跟着微微一热,□□也跟着抬头了,但他却第一次没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来此处地方不对,二来麽,瞧江氏对陆铮一副痴情不改的样子,他实在看得心里不舒坦,打定主意要叫她心甘情愿上自己的榻。第三麽,难得遇见这么合自己心意的美人儿,他还是很愿意哄一哄,叫她别总是躲着自己。 陈钊端坐着,并不靠近知知,半真半假道,“夫人可晓得,陆铮这厮,实在并非良人,哄骗夫人已久,面上同你说什么白头偕老,背后却与周王室结亲,要娶公主。否则,少帝怎会无缘无故赐他侯爷爵位。” 他的鬼话,知知半句都不信,但也不想激怒他,只不作声。 陈钊却以为她是信了自己,又哄道,“夫人也莫要难过,陆逆那厮待你不好,可我却是仰慕夫人已久。夫人若肯嫁我,待陈氏问鼎之日,我必以皇后之位赠夫人。天下珍宝,俱捧到夫人面前,供你享用……” 他正诱骗着,忽的,马车一晃,陈钊神色一厉,立刻掀开车帘,朝后一看。 茫茫雪地之上,陆铮不知从何而来,竟紧紧追着马车,策马越发的逼近,他身后是紧随其后的精兵。 陈钊神色微变,捉住知知的手,“夫人随我走!” 知知猛的被他一拽,顿时反应过来了,是夫君来救她了! “我脚痛,走不了!”知知软了声音,语含哭腔地道。 陈钊不疑有他,俯身来抱知知,知知紧紧握着方才趁乱拔下的发簪,等两人凑近时,猛的发力,狠狠将发簪扎在陈钊的脖子上。 “啊——”陈钊捂着脖子,手一松。 失去了钳制,知知抓住时机,边毫不犹豫从车窗内跳了出去,边喊了句,“夫君!” 她整个人落到雪地上,沿着斜坡,一直往下滚。 陆铮看得肝胆俱裂,根本顾不上马,直接翻了下来,直直扑向沿着河道斜坡往下滚的知知,一把抱住怀里,右手用随身的刀狠狠插在斜坡上。 “噌”的一声,两人停住了。 耳边是呼呼刮着的风雪,身边是男人剧烈跳动着的心跳声,知知一下子忍不住眼泪了,哇的抱着陆铮哭了出来。 70、定居徐州 房内, 陆铮微微侧着身, 单手做枕,让知知靠着, 另一只手,轻轻将她的碎发,挽到耳后。 他垂下眼睛,几乎是用失而复得的眼神,目光一寸一寸在知知的面上挪过。 此刻的知知, 看上去就犹如一只逃出虎口、弄得满身是伤的小鹿, 令他打心底觉得怜惜,又愤怒, 愤怒于自己没保护好她, 也愤怒于陈钊居然敢动她。 她眼底有一圈淡青的痕迹,整个人显得既疲倦又可怜, 双手蜷起, 便是在梦中,也紧紧拽着他的衣襟不放,以往纤细雪白的手腕, 竟有一圈红色的印子。陆铮检查过,她两只手腕上,两只脚腕上,都有这样的痕迹。 她的面颊上有些细碎的伤口,是跳车时,滚落陡坡被枯枝落叶划伤的, 但陆铮还知道,在雪白里衣之下的身体上,还有十来处的淤青,都是滚落陡坡时,被雪堆下的石头磕碰出来的。 陆铮越是细想,越压不住心底滔天的怒火,自己如珍如宝护着的妻子,竟被人夺走,还弄得一身是伤。 陈氏、郑氏……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时,他怀中的知知不安地皱了皱眉心,拽着他衣襟的手,也不安地动了一下,仿佛被梦魇吓到一样,蓦地睁开了眼,迷茫的眸子里,盛满了不安和恐惧。 “夫君——”知知惊慌失措的喊了声,仿佛还没彻底醒来一样。 陆铮立即抱着她,一手抚着她的后颈,安抚地一下一下摸着,另一只手牢牢抱住她的细腰,声音温柔,不厌其烦一遍遍的道,“夫君在,没事了。夫君在,不怕……” 陆铮知道,她是真的吓坏了。自打她嫁给自己起,从未受过这样的惊吓,着火、雪夜被人劫走、跳马车……这一桩桩一件件,对于她一个弱女子而言,当真是超过她的心理预期了。 所以他虽恨极了陈氏和郑氏,迫不及待想亲自处理郑氏,却哪里也没去,而是留在这里,陪着知知,在她每一次惊醒时,安抚着她,让她在自己怀中沉沉安睡着。 在这一刻,在陆铮心里,任何事都比不过这件事万分之一的重要。 知知内心的恐惧,被男人温暖的怀抱渐渐驱散,她将耳朵贴在男人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一下…… 渐渐的,知知没那么害怕了,她仰着脸,“夫君,青娘怎么样了?我……我被捆走前,看见陈钊把她丢到着火的床榻上了,青娘没事吧?” 陆铮起身,去倒了盏温水来,喂了知知喝了小半杯,道,“放心,她只是受了轻伤,没什么大碍。” 知知松了口气,“那便好,我真是吓坏了。” 陆铮没多说,见她清醒了,取了药膏来,亲自给她手腕脚腕俱涂上了药,又取了另一种药,涂在她面颊的细碎伤口上。 药膏沁入肌肤,有一丝的微疼,知知皱了皱眉,陆铮当即脸色一变,“很疼?我叫大夫换种药来!” 知知不想麻烦,忙软着声音道,“算了。”顿了顿,又小声地道,“夫君别走,陪着我……” 陆铮心骤然软得不像话了,对着知知,他本就硬不起心肠,尤其她还受了伤,这样委屈望着他,犹如一只眷恋的画眉鸟,娇贵又漂亮,满眼都是信赖,更令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好,我哪也不去,我陪着你。” 陆铮道,他果真说话算话,足足三日,哪里也未去,无论谁来找,都不理会,只在府里陪着知知。 到后来,连知知都赶他了,怕耽误了他的正事,陆铮才趁知知午睡,提步出了屋子。 领罚回来的侍卫长恭敬守在门外,见了他便跪下了,“侯爷。” 陆铮轻瞥他一眼,沉声道,“最后一次机会。” 说罢,丢下侍卫长,疾步出去了。 他没去别处,直接去了牢狱,穿过长长的走道,来到关着犯人的牢房。 牢房暗沉沉的,臭烘烘,入了夜,还会有肥硕的老鼠在草垛上奔来笨去,丝毫不畏惧人。 郑瑜与郑家姐妹被关到此处,已经快过去五日了,从一开始的拼命辱骂呼救,到现在的死心认命,郑瑜从未适应得这么快过。 尤其是刚进来那一夜,郑瑜还大声嚷嚷着,说自己是郑家女,那些卑贱之人竟敢对自己无礼!结果当夜,父亲郑远便被带走了,回来时浑身是伤,躺在草垛上,足足哀嚎了一夜,所有牢房的老鼠,嗅到血腥味后,都聚在了阿父的牢房之中。 过了那一夜之后,郑瑜彻彻底底老实了。 乍一听到脚步声,郑瑜抬起头,见到玄黑的袍角,和整洁的靴子,忽的睁大了眼,屏住呼吸,望着来人的面容。 她身侧的郑家姐妹拽着她的衣角,满含期待的问,“阿姐,他是来放我们走的麽?” 然而,来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未往她们这边落,直直朝最内间走去。 郑瑜一口气呼了出来,脸上彻底没了血色,身旁姊妹还在问,她却只是扭过头,“别做梦了,那是陆侯。” 是关她们进来的人,怎么可能放他们走! 陆铮在牢狱之中,并未待上太久,他心里还惦记着没多久便要醒的知知,很快便从牢狱中出来了。 管鹤云守在门外,恭敬躬身道,“请主公吩咐。” 夫人在徐州被劫走,不单单是府里侍卫,管鹤云也犯了大错,错在没彻底解决郑氏一族,竟让他们与陈钊勾结,险些害了夫人。没等主公下令,他便自己去领罚了,在榻上躺了好几日,听到主公来了牢狱,便第一时间过来等着了。 陆铮面无表情,眼神中却充斥着令人生畏的厉色,冷冷道,“郑氏所为,千刀万剐不足消我心头之恨!传我令下去,郑远车裂之刑,弃尸荒野,不准任何人为他收敛!郑氏之人,不论男女,一概充入奴籍!” 短短几句话,便决定了一个士族的命运,但在乱世中,本就如此,身处高位之人,一句话便可取人性命,身处低微之人,只能任人宰割。 陆铮第一次这么清楚的意识到,他还不够强,还不够强大。正是因为他不够强大,所以郑氏敢为了一己私利,勾结陈钊,害他的知知。也正是因为他不够强大,陈钊才敢把主意打到知知身上。 他要足够强大到叫天下人都知道,他陆铮的逆鳞,谁都不许碰,谁碰,谁死! 管鹤云这回什么都没说,直接一口应下,“是。” 陆铮却没走,定定站在,沉声道,“整顿军队,半月后,我亲自点兵。” 管鹤云一愣,明白过来,主公是打算朝陈氏下手了,这一回,陈氏是彻底将主公惹怒了。 陆铮踏进后院时,知知早已睡醒了,她精神不错,靠在窗沿边瞧外边的景。 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向陆铮,露出笑容,起身道,“夫君回来了。” 陆铮走过去,牵了她的手,拉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整理了一下语言,道,“我想将珠珠接到徐州来。徐州地处南北之中,我一时走不开,本想过段时日送你回广牧,但此番出了这事,你离得远了,我力有不逮,始终觉得不放心,索性叫你们母女住在徐州。你觉得如何?” 知知有些惊讶,但也立马道,“夫君自有夫君的打算,我一切都听夫君的便是。” 陆铮又道,“我知道你在广牧住惯了,陡然换个地方,定然不大习惯,但徐州亦勉强算得上宜居。只是叫你们母女随我奔波,实在委屈了你们……” 知知听他这话,忙拦住他,道,“夫君说这些做什么,我们是一家人,自是住在一处的。再者珠珠正是长大的时候,自然该待在父亲母亲身边,否则日后夫君回来了,她都认不出夫君了。” 想了想,又怕陆铮心怀愧疚,温顺的眼神,仰着脸望着陆铮,认真而缓慢地道,“我与夫君是夫妻,本该荣辱与共。夫君在外忙的是大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照顾好家里,盼着夫君在外,无后顾之忧才是。” 陆铮前半生孑然一身,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软和而贴心的话。当了主公,承担起了几十万将士和百万民众的生计,一肩扛起了追随而来谋士们的期盼,更是不容他露出软弱之态。 唯独在知知这里,他不是什么百战百胜的主公,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陆侯。她是那样的体贴,每一句话,每个笑容,都令他从心底油然而生出被人珍视的感觉。 陆铮心里软成了一滩水,低下头,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知知的鼻尖,又去啄吻着她柔软的唇,听她轻而软的哼声在耳侧响起,更忍不住将舌头入得更深。 愣是将一个简简单单的吻,吻出了缱绻而色气的漫长 。 半晌,二人分开,两人都面上微红,知知揉了揉自己的脸,轻声道,“夫君什么时候去接人?我好早些叫人收拾屋子出来。” 陆铮这话的意思,基本是日后要在徐州定居了。本来如今天下之争,便以扬州为中心,知知去了一趟射阳,也模模糊糊明白了些,虽晓得的不多,但也知道,离扬州越近才越好。 徐州地处南北交界,原本便是个极好的地方,气候也算得上宜人,比兖州还养人些。 既要在此处定居,自然不可能只接珠珠过来,婆母和陆承应当也要同行过来。 陆铮早有打算,道,“我明日便派人去接,回程时候恰好开春,也免了路上受严寒之苦。” “那我便安排下去。” 71、画像 入春 徐州的春, 比起兖州, 来的要更早些,几乎是下了最后一场雪后, 零星的绿意,便从湿腻的土壤中钻了出来。 半个月前,陆铮携大军去攻打交州,知知则留守在徐州。 过了半个多月,终于将珠珠眼巴巴盼来了。 车队在侯府外停稳, 江陈氏亲自抱着珠珠, 踩着矮凳下来,脚一落地, 知知便迫不及待走了过去, 一声“娘”,便喊出了口。 她的眼睛顿时就湿了, 视线停留在几个月没见的珠珠身上, 几乎不舍得挪开。 被江陈氏抱在怀里的小珠珠,刚开始仿佛没认出娘,等认出来了, 一下子便张开双手,犹如幼鸟一般,黑琉璃的眼睛望着知知。 知知将女儿抱进怀里,不舍得撒手,想念地亲着她圆圆嫩嫩的小脸蛋。 小珠珠很快便熟悉了娘亲的怀抱,一点儿都不认生, 抱着知知的脖子,亲亲热热将小脸贴着她的脖子,乖宝宝模样,看得众人都不由得心软。 这时,肖夫人从马车上下来,满脸倦容,眼下发青,嘴唇都白了,朝这边看了眼。 知知将知知叫青娘抱着,自己走过去,恭敬喊道,“婆母,您一路上受累了。夫君眼下不在府里,所以未来迎您,还望婆母见谅。” 肖夫人待她一如既往的冷淡,犹如这一路上对珠珠这个孙女冷淡一样,只点点头。 知知也不在意,“院子已经收拾好了,儿媳领您过去。您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叫人来同儿媳说。” 肖夫人一路累得腰酸背痛,根本没什么精力理睬自己不喜欢的儿媳,“不用你跟着我了,叫个人送我去就成。” 知知还乐得清闲,但她面上却处处守着规矩,又问了句,见肖夫人坚持己见,这才叫婆子去领路。 婆子一开口,肖夫人立马抬腿,带着身后一群从广牧跟来的下人,迫不及待踏进侯府了。 送走婆母,知知才顾得上接待自家娘亲,母女二人入了后院,坐下了,得空说说话。 珠珠被青娘放在软塌上,四周早已铺了厚厚的垫子,连一众小孩儿玩意都早就准备好了的,可见整个府里,对小娘子的到来,是十分期盼的。 这倒也不奇怪,谁都晓得,侯爷就这么一位掌上明珠,喜欢得不行,谁敢因为小娘子是女子,便怠慢了她,都恨不得小心再小心的。 青娘出去了,江陈氏面上露出些许疲倦神色,以她的年纪,这样的长途跋涉,的确是很吃力的。 知知面露愧疚,低声道,“女儿叫娘费心了,丢下家中之事,特意跑这么一趟。” 原本珠珠可以跟着她的祖母肖夫人来,但肖夫人的性子,知知再清楚不过,她怎么放心叫知知跟着肖夫人,江陈氏也不肯将自己带了几个月的外孙女交给肖夫人,这才抛下家中诸事,亲自跟着跑了这么一趟。 江陈氏实则最疼这个女儿,哪里舍得看她这幅小心模样,伸手抚摸着她顺滑的发,“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你娘啊,早几年还在地里种地呢,近百斤的谷子,还不是一把背起。” 江陈氏看着女儿,忍不住想起在家中时,自家男人说的话,虽觉得难以开口,迟疑之下,仍是小心翼翼起了话头。 “知知,娘有件事要和你说,这事很重要,其实早该同你说了,但我和你爹都觉得你还小,不舍得开口。如今你都有珠珠了,我和你爹商量了,觉得也是时候了。” 知知听阿娘这谨慎的话,并没露出慌乱之色,沉稳颔首,“娘,您说。” 江陈氏开口,“你还记得你阿若姑姑麽?你出嫁前,我带你去给姑姑磕过头?” “我记得,娘要说的事,与姑姑有关?”知知微微睁大了眼,眼神中露出一丝疑惑神色,她不大明白江陈氏想说什么。 但从江陈氏的语气和态度中,她又隐约能感觉出来,江陈氏即将说出口的这件事,并不是小事,否则她不会这样支支吾吾。 “知知,你不该喊姑姑,你该喊她娘。” …… 青娘敲敲门,低声道,“娘子,膳房做了甜糕,想给小娘子尝尝。” 听到青娘的声音,知知回过神,收回飘远了的思绪,对敲门的青娘道,“进来。” 青娘推门而入,端着碟甜糕,因着特意为小娘子而做的,厨娘还特意做成了梅花的形状,浅红色的糕点,看上去便很吸引人的视线。 珠珠果然很喜欢,坐在软榻上,抓着块小小的甜糕,一口一口地抿着吃。 知知看得吃得香甜的女儿,不由得又有些走神,方才阿娘所说的事,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本以为,前十几年与江六娘子身份的错乱,就够稀奇了,却没想到,自己根本不是阿爹阿娘的女儿。 她真正的阿娘,居然是姑姑江若。 从江陈氏的口中,她的阿娘是个美人儿,因为遇人不淑,怀孕后,坚持要生下她,却在她诞生的那一日,大出血而死。 她的阿娘那么年轻便死了,可她却从来没叫过她一声阿娘,甚至时至今日才知道真相。 这令知知在感到错乱的同时,又生出一种难过的情绪,带她来到世上的女子,她与她的关联,仅仅就只有那短暂的怀胎十月。 某种意义上,她以为自己一出生便离开了生父生母,居然一语成谶,成了真正的分别。 …… 青娘哄着小娘子喂甜糕,抬眼看着夫人,见她又走神了,自从江夫人走后,夫人的情绪便一直不大对,她想了想,轻声问,“娘子,您怎么了?” 知知回过神,见到青娘担忧望着自己,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倾诉。 她性格里便有种隐忍,生来便是如此,即便有什么心事,大多也藏在心中,不肯与旁人倾诉。这很不好,但知知生来如此,也改不了。 想了想,知知抿着唇轻笑着摇头,“没什么,可能有些累了。” 青娘神色顿时郑重了,“娘子这几日的确忙,好在老夫人和小娘子都平安到了,您也能好好歇一歇。明日府里请大夫,给老夫人请脉,娘子也一并看看吧。” 知知应下,吃过甜糕的珠珠拍着手,示意大人们给她擦手,小娘子年纪小,却极爱干净,这一点倒是不随爹爹,随娘。 青娘替珠珠擦了手,珠珠便靠进了知知的怀里,小眼睛一闭一闭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知知满腹心事,顿时被瞌睡虫似的小女儿给弄没了,索性抱了她,在帐内睡得天昏地暗。 青娘后来进屋来瞧,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母女俩个睡作一团,小的睡得肚子一鼓一鼓,莲藕似的胳膊腿儿大咧咧敞着。大的倒睡得规矩,清浅的呼吸一听,便晓得也是睡沉了,叫人看着压根不舍得叫。 …… 同一时刻,幽州侯府。 战瑾在父亲门外辗转来回走了几圈,眼看天色渐晚,终是下定决心,抬手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一声浑厚的男声,“进来。” 战瑾推开门,便瞧见自家父亲,站在书桌前,不知下笔写着什么。书房并不宽敞,无论冬夏,这里既不用火炉,也不用冰,甚至简陋的摆设,看上去与整个侯府任何一个地方,都显得格格不入。 在战瑾的印象中,自家父亲一直是这样,犹如苦行僧修行一般,过着清苦的日子。明明正值壮年,除去练武带兵外,父亲却别无其他爱好,不好酒、不好女色……甚至连生辰与过年,都冷冷清清度过。 府里人都觉得侯爷冷心冷情,连对老侯夫人都态度冷淡,踏足长春院的次数,一年也就几回,但只有战瑾和老侯夫人明白其中缘由。 战瑾没急着开口,他只是静静站立着。 战胥写下最后一笔,才抬头看向自己的独子,“究竟什么事让你这么犹豫,方才在门口来来回回走?” 战瑾深呼吸一口气,“兹事体大,孩儿怕叫父亲空欢喜一场,所以才一再犹豫。” 战胥禁不住一笑,“空欢喜?这世间还有值得我欢喜之事,说来听听。” 战瑾神色郑重,缓缓开口,“月前,孩儿随父亲去射阳赴宴时,曾在宴上与陆铮之妻有一面之缘,当时孩儿便觉得眼熟且十分亲切……” 战胥听着,露出一丝笑,摇着头道,“你不会瞧上人陆铮的妻子了吧?” “父亲说笑了,孩儿不敢。”战瑾微微一顿,他说不敢,并非说什么客套话,而是真的不敢,若江知知的身份是真的,那他但凡敢动一动这心思,父亲能当场砍了他。 战胥闻言,神色一怔,仿佛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他沉声,“继续。” 战瑾:“她的模样,肖似我曾在父亲书房见过的母亲的画像。且,后来我打听得知,巧合的是,陆铮之妻姓江。” 战胥的手微微一颤,摇头道,“不可能,应当只是凑巧。” 阿若的尸首,是他亲手掘出来,带回幽州的,又亲自葬下的。这世上与阿若相似之人,何止成百上千,就连母亲后来求和,亦送来几个与阿若相似之人,然而再像也只是赝品,他还没有可悲到要靠着赝品来思念亡妻。 “孩儿私下派人去兖州查了,江氏生在郧阳卫所,因出生后被郧阳原郡丞家的仆人与江六娘子掉包,而被养在江府长大。直到及笄前,才回到卫所江家。她的生辰,在十二月初十。” “十二月?初十?”战胥神色一怔,手猛地一颤,脑海中像是炸开了一样。 此时,战瑾又从袖中取出一副画,折了好几折,双手递过去。 “父亲,这是我命人根据见过江氏之人的描述,绘出的江氏画像。那人……那画师未曾见过夫人……” 他说罢,手中画像被战胥一把夺走,几乎是立即被铺在了桌案上,雪白的纸张上,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寥寥数笔,却将知知的神态样貌勾勒得十分生动。 战胥脸色大变,眼睛直直落在画像,满目的震惊。 战瑾并不意外,他第一次看到画像时,也是一样的反应。 因为,真的太像了。 72、江若战胥 二十几年前, 那时候的战胥, 还未继承侯府爵位。 战胥的父亲是庶子,在家中地位一直很低, 直到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显露出天赋,年仅十岁的小小少年,愣是将一支被围困在雪山中的军队,带出了雪山。 那一次过后,战老侯爷看到了自己这个庶孙的天赋, 将他带在自己身边, 手把手教他打仗,教他带兵。 十六岁时, 战胥已经成了整个幽州赫赫有名的悍将。 他当年的悍勇, 和现在的陆铮如出一辙,甚至, 那时的战胥, 年少无畏,连生死都无所畏惧,只身入敌营, 未曾有败绩。 因为生了这样一个儿子,战胥的父亲和母亲,原本在家中并不受重视的二少爷和二夫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十八岁生辰那一日,战胥的祖父有意将爵位交由战胥继承,这无疑是对所有战氏嫡子嫡孙的挑衅。 卑贱的庶孙, 老老实实替家中卖命打仗就好了,有什么资格来争爵位? 但战老侯爷并不在意嫡庶,以武起家的士族,靠的是实打实的战功,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甚至为了替孙儿铺路,老侯爷厚着脸皮,亲自去老友家中,为他求娶老友的孙女。 回来后,战老侯爷没将婚事告诉战胥,而是将他喊到了书房,彻夜长谈。 那是一个漫漫长夜,庶子出身的少年将军,望着他年迈的祖父,低声道,“祖父,我并不在意爵位,我愿为战氏打下一片江山。祖父不必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逾越嫡庶的规矩。” 老侯爷深沉的目光看着孙儿,慢声道,“阿胥,这世上,掌握着权势的人,才掌握着自己的命运。你若没有这个爵位,日后,你便只是战氏的一柄刀,锐不可当,却也只是一把刀,没有自己的思想,受人驱使,供人差遣。不争便是等死,你懂麽?” 十八岁的战胥,其实并不是很明白,那时候的他,武力超群,带兵卓绝,即便有着庶出的身份,在整个幽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比那些嫡出的兄弟们,更像战家的后代,更受到幽州百姓的爱戴。 他极其高傲,不屑去争夺一个也许不该属于自己的爵位,在他看来,即便没有那个爵位,他照样过得很好。 但很快,他便懂了祖父的言下之意,什么叫做“不争便是等死”。 出征兖州时,后方断粮,心腹反水,他嫡出的兄弟们联手,将最下三滥的招数,都用在了他的身上。 他拖着一身是伤的身体,从河中奄奄一息爬上岸,旋即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他没死,身处一个破庙。 在那里,战胥遇到了此生的挚爱,他唯一的妻子,江若。 阿若是个寻常的农家女子,善良坚强又固执。寻常的农家女,见到来历不明的男子,未必会救,阿若却将他捡了回去,还一日三餐加伤药的伺候着。 在战胥的回忆里,阿若总是很忙,她很少能抽出空来,每每来看他,总是带着些粗糙得难以下咽的干粮,像仙女一样的突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他那时还不能走动,便总是很期待她的到来,盼着她来了,能有人说说话。 日子在他的翘首以盼中一天天过去,十岁到十八岁,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样的期盼着一个人,期盼着她的目光,期盼她的视线。 阿若就像一捧清水一般,出自深山,澄澈的泉水,沁养着他的心脾,冲刷着他一身的疲乏。 在遇到阿若之前,他从未想过娶妻。但在遇到阿若后,他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他如此渴望娶一个女子,渴望和一个人共度此生。 他的伤好了,不得不回到战家,离开前,他向阿若保证,一定会回来娶她,明媒正娶,迎她过门。 回到战家后,他也的确这样做了,即便等着他的是陷入争夺和混乱的战家,祖父逝世,以遗嘱的方式,将战氏家主的位置留给了他,联手对付他的嫡兄弟们,以及得知祖父死讯后,陈兵远东、虎视眈眈,势必要在战氏统领的北地咬下一口肉的异族军队。 他做的第一件事,依旧是告诉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自己已有心上人,求母亲出面为他定亲。 父亲母亲虽觉得震惊,却满口应下。 他的母亲又“贴心”道,“眼下战家一片混乱,嫡房对我们一家诸多针对,你又在外打仗,眼下将人接来,你也照料不到。不如由我同你阿父出面,先跟人家姑娘家中定好亲事,等你将诸事料理好了,再将人接来。” 战胥自然说好,他亲自写下书信,交由母亲,请母亲务必交到阿若手中,叫阿若等他。 但他没想到的是,母亲根本没派人去江家,他的信,也压根从未寄出过战家,而他的阿若,在他去接她之前,便香消玉损,长埋在湿漉漉的泥土中。 …… 思及往事,战胥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他当时打赢了远东的异族军队,以一场毫无疑问的胜利,坐稳了战氏家主的位置后,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接阿若。 母亲却告诉他,祖父为他定了门亲事,他该听从祖父的遗愿,娶那个身份高贵的士族女子,而不是个来路不明的农门女。 战胥怎么会答应,不顾父亲母亲的反对,他力排众议,火速退了亲,然后迫不及待,踏上了前往郧阳的路,却在到达郧阳后,得知了阿若的死讯。 他的妻子,死在了那个严寒的冬日,急病。 他当时绝不肯相信,认定是阿若生他的气,气他这么久不去接她。 他亲手掘开了坟墓,不顾手下人的阻拦,撬开了单薄的棺材,亲眼目睹之后,他才心灰意冷,接受现实。 带着阿若的尸首,一路北上,回到幽州,将她葬在战氏的墓园,以他的发妻的身份入殓。 而现在,有人告诉他,阿若为他留下了一个女儿。 他和阿若有一个女儿,活在这个世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长大了。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娘子。 战胥猛的起身,快步出了门,抛下一句,“我去徐州找你妹妹。” 战瑾反应不及,追着出去,只看到自家父亲翻身上马,疾速飞奔出去的模糊身影,面上露出无奈神色。 他早就知道,要是父亲知道夫人还留下一个女儿,定然会是这种反应。 至于战家的事务,他便是不想扛,也得老老实实替父亲扛着了。 …… 交州阳郡 陆铮匆匆从战场上下来,将沾满血污的盔甲和戟抛给亲兵,踏着沉稳的步子,有条不紊安排着战后的事宜。 陈氏父子是块难啃的骨头,如今全天下都在观望着这场战争,想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但在陆铮眼里,这场战,只能赢,没有输的必要,更没有输的余地。 从开打至今,他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攻下半个交州,方才的战场上,更是直接砍了陈氏长子的脑袋。 血腥之气犹如还在鼻端,陆铮蹙蹙眉,强按下心中的不适,看向帐内出谋划策的谋士们。 管鹤云迫不及待拱手道,“恭喜侯爷,拿下阳郡。” 陆铮倒没多少欣喜之色,颔首点头,示意管鹤云继续说。 他手下的谋士,以管鹤云未首,其余的都甘愿屈居其下,倒也秩序井然,不似旁人帐下那样,文人相轻,勾心斗角。 管鹤云又道,“阳郡乃交州至扬州的必经之道,如今阳郡已落入主公之手。且交州南边密林瘴气,实在凶险。主公不如按兵不动,北上将陈氏占的西扬州纳入势力范围。” 扬州是块宝地,无论谁都想咬一口,其地理位置还是其次,政治上的意义却极其重大。 “另,主公虽打的顺利,可还需警惕北地战氏忽然出手。” 陆铮低头看着舆图,目光一扫而过。 陈氏难打就难打在南交州,西南为密林瘴气,南为交海,全年雨水丰沛,一到春夏之交后,便格外的难打。但一旦进了冬日,气候倒又比兖州等地更适合打仗。 但在此之前,无论是从徐州出发,还是兖州出发,大军南下,路上耗费的时日都摆在那里,加上后备军粮物资,冬日开打,对陆铮反倒不利。 最好的法子,便是如管公所言,暂时休战,将北交州和西扬州纳入势力范围,清扫干净陈氏残留的势力。等到入秋时,便可以北交州为据地,直接向陈氏发起猛攻,一举拿下整个交州。 管鹤云等谋士一番争论,得出一致的结论,便是暂时不打。 陆铮听罢,起身,沉声道,“那便如诸位所言,张猛何青留守阳郡,其余人随我北上。” 没几日,陆铮便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北上,到达西扬州。 陈氏在扬州占据的地界并不多,军力在先前几场战争中,几乎耗尽,陆铮倒也没费多大功夫,便从陈氏父子手中夺走了原先陈氏占据的几座城池。 就在入主西扬州的那一日,陆铮收到了一封信,来自徐州,来自他心心念念的妻。 展开信,娟秀的小字,让陆铮微微一怔,顾不得看内容,先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妻子是如何在朝阳的书房内,一笔一划写下这封信的。 他冷硬的面上露出一丝柔情的笑,叫进来送水的小兵看得都傻在那里,被另个年长些的士兵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出了帐子,小兵还道,“方才侯爷定然是在开捷报!心情那样好。” 年长的士兵嗤地一笑,拍拍他的肩,摇着头,看傻瓜似的看着他。 “等你成亲了,就知道侯爷在看什么了。” 二人正说着闲话,就见侯爷披着一身还未换下的盔甲,大步从帐中迈出,沉声吩咐,“请管公来。另外,去备马,我立即要用。” 73、肩膀 从西扬州到徐州, 若是行军, 半月时间倒也够了。但若是单骑,昼夜不分的赶路, 花不上几日的功夫。 陆铮心焦,几乎一路未曾停歇,进入徐州时,正值晚上,更夫刚敲过梆子声。 守城的将士老远瞧见, 还以为是什么不速之客, 正欲阻拦,等人马近了后, 惊得咽了口口水, 急忙招呼同僚。 “速开城门,是侯爷!” 城门大开, 街道灯火通明, 陆铮策马入内,趁着春寒料峭的寒意,在夜沉如水的春夜, 回到了徐州。 陆府 青娘在小榻上打着瞌睡,迷迷瞪瞪间,忽的听见一阵脚步声,立即惊醒了,警惕心十足的起身朝外看。 等见到来人是连夜赶回的陆铮时,才松了口气, 又赶忙匆匆忙忙道,“侯爷。” 陆铮“嗯”了句,随手将门掩上,“叫热水,送到隔壁,我等会儿过去。” 青娘应声就下去了,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门外了,而房门也被关得严严实实,内室点起了烛火,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说笑声。 青娘听到这笑声,心口一松,侯爷回来的倒真是时候,娘子这些时日仿佛不怎的高兴,难得见她一笑。 内室之中,方才陆铮在外与青娘说话,她便迷迷糊糊醒了。 自打上次陈钊之事后,陆铮在家中时还好,陆铮不在时,她总也睡得不深。再加上这几日珠珠在身边,白日里偶尔陪着她睡一睡,到了夜里,反倒夜猫子似的,睡不着了。 知知迷迷糊糊半醒着,等到看见走进来的是陆铮时,眼睛豁地一亮,赶紧从榻上坐了起来,碍于身旁还睡了只“小猪”,只低声惊喜地唤了句,“夫君。” 陆铮冷峻的面上露出一丝柔情,也顾不得换下外裳,快走几步上前,先将知知抱了个满怀,柔软馨香,雪白绵柔的里衣之下,露出一截白而纤细的后颈,带着淡香。 一路赶路的疲倦,顷刻间便化作乌有了。 他将手放在妻子的后颈处,一下一下的抚着,犹如哄小娘子似的,温柔的道,“吵醒你了?” 知知使劲儿摇头,拽着陆铮的衣襟不肯放,也不嫌弃他一身的汗味,软声道,“没有,白日里陪珠珠睡得多了,本来也睡不着。” 说罢,微微仰起头,看向男人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乱糟糟的,挺狼狈的,但又男人味儿十足,叫知知看得满心欢喜。明明在闺中时候,她最怕这样魁梧凶悍的郎君了,现在倒连审美都无条件偏心起来了。 陆铮倒也知道自己狼狈,想松开馨香柔软的妻子,道,“我去洗漱一下,免得弄脏了你的衣裳。” 知知委委屈屈黏着男人抱了会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这样粘人了,半晌才松开手。 “夫君去吧,我叫膳房送些吃的过来,夫君想吃什么?夜深了,吃饭食容易积食,叫份馄饨吧。” 陆铮满口应下,“好,我都行。” 等馄饨叫来了,陆铮恰好洗好出来,知知也醒透了,索性陪他一起用馄饨。 知知平日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也就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剩了大半碗。 青娘刚想上前将碗撤走,却见一边的侯爷,自然地伸出了手,端过夫人面前的碗,就着夫人用过的碗,三两口将剩下的馄饨,吃了个精光。 “撤了吧。”陆铮道,“今晚不用值夜了。” 这话是对青娘说的,青娘立即应下,带着丫鬟撤走了碗筷,一溜烟关门出去了。 几人朝膳房走去,有个丫鬟小声地纳闷道,“方才侯爷怎么还吃夫人碗里剩下的啊?” 青娘朝那丫鬟看了眼,语气严厉,“那是主子的事,知道规矩麽?” 青娘在陆府算是很有体面的,因她是知知极其信任的人,且陆铮待她也比旁人多了几分和气,府里的丫鬟都归她管着。但她平日里很和气,并不打骂丫鬟,因此这丫鬟一见青娘忽然冷了脸,都吓得有点傻了,忍着泪道。 “姑姑,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嚼舌根了。” 青娘见她是真的怕了,面色微微缓和了些,轻声道,“行了,这回就不罚你了,下回别犯。” 方才那一幕,不说丫鬟看了觉得纳闷,便是青娘见了也惊讶,这不奇怪。 不说侯府,便是寻常老百姓家里,也没见哪家郎君吃妻子碗里剩下的吃食的,单是这份毫不掩饰的恩爱,青娘看了都觉得傻眼。但主子们乐意这么做是一回事,下人能不能拿来嚼舌根又是另一回事了。 规矩不能坏,心也不能大。 …… 用过馄饨,内间的珠珠忽然哼哼唧唧哭了起来,知知进了内室哄孩子,陆铮在一边看着。 珠珠好不容易不哭了,安安稳稳睡去了,陆铮蹙蹙眉,“珠珠每晚都要你这么哄?以后夜里还是叫乳母带。” 珠珠刚出生时,是跟着乳母一道睡的,因为夜里经常要喂奶,跟着乳母睡方便。后来知知跟着陆铮去了射阳,母女俩分开了段时日,等到再见面时,知知见女儿夜里不大要喝奶了,便试着自己带着睡了。 陆铮是女儿还未到徐州时,便出征去了交州,因而还是头一回看妻子半夜这样哄孩子,不由觉得这样未免太伤神了。他虽宠爱这个女儿,但偏心妻子却是很明显的。 他这样说了,也不由得知知说什么,起身叫了乳母来,叫两个乳母轮着带小主子睡。 乳母很快将珠珠抱走了。 陆铮回到内室,脱了寝鞋,上了榻,夫妻二人却都有些睡不着。 知知侧过身,伸手摸了摸陆铮的胡茬,青色胡茬硬硬的,和陆铮的头发一样,有些扎手。 “很难看?”陆铮笑了下,抬了抬下巴,任由知知的手在自己下巴下颔处乱摸,有些痒痒的,但还能忍,他解释道,“路上太赶了,没顾得上注意这些。” 知知摇摇头,“不难看,夫君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郎君。” 这话可就有些违心了,陆铮的长相,并非时下最时兴的那种风流俊俏,勉强要靠的话,也就和“俊”沾边。他五官深邃,鼻梁又挺又直,唇很薄,时常冷峻地绷着,加之自带凶悍气势,常常叫人不敢接近,远远便望而生畏。 反正无论怎样,知知这话,定然是不算客观的。 但陆铮听了这偏心的话,倒十分愉悦,沉声笑了下。 “夫君是因为看了我的信,所以才匆匆忙忙赶回来的麽?”知知此时也缓过劲儿,明白陆铮怎么忽然便披星戴月赶回徐州了,也没提前知会一声。 提及此,陆铮倒是神色郑重了几分,细细打量着妻子的神色,瞧不出什么不开心,才道,“岳母的事,我也知晓了。这样的时候,我该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知知年幼的经历,一直是陆铮心头十分在意的一件事。知知回到江家后,岳父岳母对她珍爱如宝,这令陆铮一直十分感激岳父岳母,连带着也很亲近自己的岳家。 假设岳家是如江郡丞那样的人家,他定然不会爱屋及乌,对岳家多有提拔,而是想着如何给自家妻子撑门面。 知知过了十几年孤苦伶仃的日子,在严苛的嫡母手下讨生活,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被爹娘兄嫂疼爱,却一下子又得知了自己真正的娘亲早已去世,这叫陆铮怎么能不心疼她。 因此得知知知的身世后,他第一时间便安置了军中事务,叫管鹤云等人替他收尾,自己则匆匆忙忙回徐州了。 说心底话,他宁愿知知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高高兴兴地以为自己是江家女儿,也不希望她又成为没有娘的孩子。 但江陈氏是岳母,这也算是江家的家事,他怎么也不能怪到岳母身上。 陆铮坐起身,朝窝在被褥里的知知伸出手,温柔的道,“过来,夫君抱一下。” 这事也过去有些日子了,知知一直认为自己接受得差不多了,情绪也不大波动了,可当陆铮披星戴月赶回徐州,只是为了给她一个拥抱时,让她依靠一下时,知知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她钻进男人的怀抱,双手抱着男人的脖子,将湿漉漉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上。 陆铮几乎是用爱怜的目光,注视着在自己怀里哭得抽抽噎噎的妻子的。 她的鼻尖哭得红红的,眼睛也肿肿的,额头的碎发也被汗水胡乱黏在雪白肌肤上,眼睫毛湿漉漉乱糟糟的,哭得可怜极了,叫陆铮连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只想一直这样抱着她,哄着她,更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会抛下这样的女儿? 虽还不知道知知的生父是否还在世上,但陆铮此时心里,就先给那位未曾见过的岳父,盖了个铁石心肠的章了。 等知知渐渐止住了眼泪,陆铮缓声道,“过些日子,天气再暖和些,我带你和珠珠,去一趟郧阳,到岳母坟前,给她磕个头好麽?让她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你有我,有珠珠。” 知知小幅度地点点头,“嗯”了一句。 陆铮听她应自己了,又去拿了帕子来,一点点将知知面上的泪痕一点点拭去,绵软的帕子,一点点蹭过脸颊,力道拿捏得极为妥当,一点儿也不疼。 知知仰起脸,双手勾着陆铮的脖子,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极亲昵的蹭了蹭,小声地道,“夫君,谢谢你。” 陆铮被这一句“谢谢”弄得有些无奈,失笑道,“傻娘子,你同我之间,说什么谢谢。” 又双手捧起知知的脸,在她软嫩的唇瓣上亲了一下,轻柔地啄吻,格外的温情,并无什么旖旎欲色。 结束这个吻,陆铮神色郑重道,“今晚上哭也哭过了,往后不能再为了这事难过伤心了。我们以后会很好,你、我、珠珠、以后可能还有的小郎君小娘子,我们一家人,会很幸福的,我保证。” 知知望着男人坚毅的脸,坚定的目光,心底从未这样的安稳过。 她点头,“好,我答应夫君。” 74、针锋相对 虽入了春, 天还有些凉, 珠珠在铺了毛毯的软榻上“蠕动”着,小家伙最近开始学着爬了, 因着新鲜劲儿还未过的缘故,蹭蹭蹭到处爬,片刻都不带歇的。 陆铮坐在一侧,有一搭没一搭看着兵器谱,顺便抬手将每回快爬出软塌的珠珠, 给拨回去。 珠珠锲而不舍, 也不恼怒,一个劲儿的爬。 知知在一侧看着父女俩的动作, 不由得抿唇一笑, 继续翻看着青娘送来的账册。 片刻,侍卫长来敲门, 陆铮一见是他, 懒散道,“何事?” 侍卫长一犹豫,这一迟疑, 便叫陆铮给看出来了,他丢下兵器谱,青娘很快接替了他的位置,“我出去会儿。” 这话自是对知知交代的,然后便迈着长腿,出了正房, 边走,边沉声道,“说。” 侍卫长这下丁点儿不犹豫了,低声道,“战侯来了。” 陆铮脚下一顿,朝他看了眼,确认道,“战胥?”问罢,又自言自语纳闷道,“他来做什么?” 他倒没指望侍卫长说什么,抬腿继续向前,很快在院外见到了战胥,他一身的黑衣,双手背在身后,神情冷淡,四周站满了警惕的侍卫,他却仿佛没察觉一般,自顾自思索着什么。 陆铮开口,“战侯。” 战胥抬眼见到是他,神情稍稍一变,不知想起了什么,陆铮竟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我有要事,可否私下一谈?”战胥打量够了陆铮,终于开口了。 陆铮抬手,“战侯请。” 二人至书房,下人上了茶水,退出去后,书房内又只剩下二人。 静谧的书房之中,二人都在打量着彼此,不闪躲,大大方方地审视着对方。 陆铮思考的是,战胥的来意是什么,莫非是瞧他攻打交州,坐不住了?这倒也说得过去,战氏意在天下,也从未掩饰过这一点,自然不能看着他日益壮大。 只是,传言中的战侯,从来都是靠硬仗来夺地盘的,从来不搞什么结盟合作,怎么这次居然客客气气上门了。 陆铮打量战胥的同时,战胥也在审视自己这个“便宜”女婿。 来徐州之前,他亲自去了一趟郧阳,见到了阿若的兄长,确认了阿若的确为他留下了一个女儿,那孩子便是如今已嫁进陆家的知知。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甚至叫他有几分欣赏的年轻人,竟娶了他的女儿。 在确认这个事实的那一刻起,从前的那丁点欣赏,顷刻间就化为乌有了,怎么看陆铮,都莫名觉得碍眼,没道理可讲的碍眼。 但女儿长这么大,自己别说养,连抱都没抱过一下,他当然没资格去说什么。 战胥忍下心中对于便宜女婿的这点不平衡,沉声道,“我是知知的生父。” 陆铮怔住。 战胥仿佛猜到了他的反应,继续道,“是真的,我没必要骗你。来徐州之前,我去了一趟郧阳,确认了她的身份。” 陆铮回过神,听战胥平淡的话语和神情,忽的心口一股火就涌上来了,冷声道,“所以呢?” “战侯当年抛妻弃子,如今倒是生出了慈父心,来认亲了?知知在江家受苦的时候,你在哪里?知知因为一个小小长史的逼迫而担惊受怕的时候,你这个父亲又在哪里?” 陆铮是真的动怒了,毫不留情面的逼问,神情亦是满满的嘲讽。 战胥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脸色一下难看了许多,此时他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不管是否出自他的本心,江若母女受到的伤害,全都是他给予的。陆铮的指责,他没有半点可辩驳之处。 战胥只得沉默。 陆铮又道,“高高在上的战侯,在北地一呼百应,无人敢违逆你。可你亲生的女儿,却在一个小小的郡丞府中,看着嫡母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过日子。战侯早去哪里了?” 陆铮说着,忽的冷笑了下,冷声道,“战侯信不信,在知知的心里,宁肯她的生父死了,不能来接她,也胜过如今顶着侯爷的身份,风风光光地来认女儿。” 战胥沉默着,淡声开口,“是我对不起她们母女,但我今日来,不是来同你吵架的。知知是我的女儿,她有权继承我的一切,战家的财富权势,都是她的。我活着,我为她保驾护航一辈子,我死了,战家的一切都是她的。” 陆铮猛地起身,朝外走,“不必,战侯请回,我的妻子,我自己会保护好,无需旁人保驾护航。” “陆铮——”战胥忽的喊住了他,眼神中带了一丝厉色,锐利的眼神如同刀子一样,一寸寸的划过陆铮的脸,缓缓道,“她是我战胥的女儿,不管她认不认我,在我心里,她都是。” 顿了顿,漠然道,“你和知知的婚事,是因什么而起,你我心知肚明。以前的事,我无力改变,但从今日起,我的女儿不能受半点委屈。但凡她有一丝不情愿,我会带她走。你拦不住我。” 陆铮回神,眼神中涌动着毫不掩饰的怒火和杀意,冷峻的面上绷着,一字一句道,“你大可以试试!” 两人对视着,一个是久经沙场的“杀神”,一个是近年声名鹊起的战神。两人的对立,本该发生在满地兵戈的战场上。 而眼下,两人却在一间简陋的书房中,互不相让,彼此震慑着对方。 年轻的郎君满眼厉色,凶悍无比,毫不退让的姿态,令战胥微微一怔,他蓦地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当年,他若是有陆铮这样的警惕和坚持,阿若也许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死,知知也不会委曲求全的长大。 一个晃神,战胥垂下眼,语气微微缓和,“知知若不肯,我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带她回幽州。” 陆铮冷冷一笑。 “但是,我要见知知。” 陆铮想也没想,“不行。” 他才将人哄好,此时让知知见到战胥,只会勾起她的伤心事。 战胥抬起头,看向陆铮,语气不变道,“你没有资格替知知决定。除非你日日夜夜守在她身边,否则总有一日,我能见到她。你确定要将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陆铮忍无可忍,“你非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麽?我们过得很好,我和知知有一个女儿,有没有爹爹,对她而言,只是件可有可无的事。” 战胥仿佛不在意陆铮的口出恶言,坚定道,“知知若是不肯见我,我走。我可以等,等到她肯见我的那一日。但除此之外,没人能阻拦我见我的女儿。” 陆铮瞪着战胥,他虽不愿意知知再为身世的事情伤神,但战胥到底是知知的生父,他的确不能替知知做主。知知是他的妻,他保护她,尊重她的意愿,绝不会不顾及她的意愿。 片刻,陆铮咬牙颔首,“好,你等着。” …… 正房内,从陆铮满脸正色进来的那一刻,青娘便抱走了还在软榻上到处爬的珠珠。 此刻的正房内,一片寂静,寂静得叫陆铮有些心慌。 尤其是看到知知眨眨眼,两颗晶莹的泪滴沿着面颊滚了下来,更是彻底慌神了。 “你若是不想见,那我们便不见,我去赶他走。”陆铮小心翼翼用自己的袖子,一点点蹭干净知知脸颊上的泪痕,动作小心得不行,连语气都放轻了。 知知湿漉漉的眼,望着面前满脸担忧的男人,心头蓦地有了底气,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陆铮一愣,立马回抱住妻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顺着她雪白的后颈,哄着她,“不哭了,我们不见他了。我这就去赶他走!” 陆铮现在都快烦死这忽然冒出来的岳父了,身份碍事不说,还什么都没做呢,先把他媳妇给惹哭了,真够出息的! 这爹当得一点都不称职! …… 在他怀中的知知哭得鼻尖泛红,抽了抽鼻子,坚定的道,“我见。” “夫君,我要见他。” 她想见生父,她想问他,这些年为什么丢下她们母女,为什么这时候才突然出现? …… 陆铮推开门,看向站在院中,神色清冷,但看得出有一丝隐藏紧张的战胥。 “进去吧。” 陆铮沉声道。 战胥微微一顿,仿佛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道,“多谢。” 他提起步子,迈开腿,仿佛毫不迟疑地朝前走,经过陆铮身边的那一刹那。 陆铮忽的开口,他面上没什么神情,但语气却异常的坚定,一字一句道,“别弄哭她,别欺负她。我会在这里守着。” 被一个后辈这样警告,本质上便是一种冒犯,但战胥却没露出半点愠色,叫人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压根没听到陆铮的话。 但就在越过陆铮的那一瞬,他“嗯”了句,紧接着是一句,“我不会。” 二人从见面起,便一直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相向,立即打起来一样。 但在这一刻,他们之间的对话,竟难得的没有半点火/药味。 一人态度郑重的嘱咐,另一人从容坚定的应下,彼此看不惯的两个男人,为了彼此一样珍视保护的一个人,放下了对彼此的成见,难得的达成了共识。 推开门,战胥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郎,从她澄澈明亮的双眸,还带了一丝水色的睫毛,到她哭得泛红的鼻尖…… 战胥甚至生出了一丝错觉,仿佛是阿若回来了,站在他的面前。 出神片刻,战胥回过神,不舍得移开视线。 这便是他和阿若的女儿。 本该被他视作掌上明珠,不用受半点委屈,在幽州无忧无虑长大,却被他弄丢了的女儿。 75、认爹 “你生得很像你的阿娘。” 战胥的声音有些沙哑, 仿佛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事实上, 也的确如此,活到这个年纪, 战胥未曾有过自己的亲骨肉,来的路上,他更是一直在想,要怎么样面对和对待被自己抛下的女儿。但见到知知的那一个瞬间,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身为人父的那种激动和喜悦。 尽管这激动和喜悦, 来迟了整整十几年。 知知抿唇,眼里瞬间带了湿意, 眼泪却没掉下来, 固执地仰着脸,望着面前用疼爱目光望着自己, 好似自己对他有多么重要的男人。 她微微敛下眼, 轻声地问,“当年,你为什么没来接阿娘?” 战胥喉头苦涩, 沉声道,“是我的错,害你受了这么多苦,更害得你娘……”顿了顿,缓声道,“当年, 我与你娘情投意合,我答应你娘,会回来娶她。却因种种原因,来迟了,我到郧阳的时候,只得到了你娘的死讯。当时,我心灰意冷,根本没想过阿若给我留下了你。” “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早点到,带你娘回了幽州,你娘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和治疗,不会生下你,便撒手人寰。” 在战胥心里,原本一切都是能避免的,若是在幽州,他会找最好的大夫,用天底下最好的珍药,拯救妻子的性命。但偏偏那时候,他不在妻子身边。 知知听着这解释,心里并不觉得惊讶,神情也透出些了然,仿佛早就知道一样。从得知自己的身世起,她便一直在想自己的阿爹和阿娘。 她的阿爹和阿娘,会是什么样子的? 在江家人的口中,阿娘是个看上去温顺,性情却十分固执的人。当年未婚先孕,无论在哪里,说出来是千夫所指的事情,阿娘却坚持要生下她。 这样的女子,若不是与她的生父真心相爱,不可能因为任何别的理由,委身于人。即便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委身于人,也绝不会肯认命生下她。 唯一的理由,便是阿娘真的很爱那个男人。 而被阿娘看上的男子,也一定不会是什么贪生怕死、薄情寡义的郎君。 可是,知知心中,还是无法那样释然的接受自己的生父。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着。 战胥等得有一丝心焦,却不敢开口催促什么,只小心道,“你不肯认我,心里怪我,阿爹都能理解。我也不逼迫你原谅我。” 顿了顿,再度放缓了语气,甚至于是有些卑微了。身为北地霸主,统领千军的战胥,何曾在谁面前这样和颜悦色过,但在自己的女儿面前,他全然没了任何架子和脾气,只是一个犯了错的父亲。 “来徐州之前,我去了一趟郧阳,了解到一些关于你的事情。”战胥说得小心,还不忘解释一句,“我并非有意查你,但你自小与我分开,我……我想多了解你些,免得不知哪里委屈了你。” 见他这样小心,知知微微抬起眼,“嗯”了一下,给出了回应。 这回应让战胥心中一阵激动,面上也隐隐流露出了喜色,继而小心翼翼继续道,“你与陆铮之间的婚事,乃是当年不得已而为之。阿爹想问问你,你如今可是心甘情愿作陆家妇的,你若是有一丝不情愿,阿爹立刻要陆家放人,阿爹带你回家。” “你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我虽无什么大本事,但绝不会叫你再受丁点委屈。无论你怎么选,阿爹都支持你。” 知知毫不犹豫地道,“我没有一丝不情愿,我喜欢夫君。” 战胥心中又是失落,又是替女儿婚姻幸福感到开心,纠结的心理,一下子都难以形容了,但还是点着头,“你过得好,那便好。” 父女二人身份本该是极其亲近的,但偏偏中间隔了这十几年的分离,关系便变得异常的疏离,说起话也显得生硬而尴尬。 战胥却不在乎这些,一贯言简意赅,且最憎恶旁人在他身边说一堆废话的战侯,如今却绞尽脑汁,只想哄得女儿同自己多说一句,哪怕只是一个点头,一句“嗯”的回应,也能让他心中暗自欣喜许久。 这么多年独身一人,习惯了雷厉风行的冷硬做派,如今倒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什么叫老父亲的辛酸。 “你还有一个哥哥,他大你三岁。”战胥努力找着话题,介绍着战家的情况,“他——当年你阿娘没了,我决意终身不娶,便收养了你哥哥。他虽不是你亲兄长,但一样会很疼你的。” 知知点头,道,“我见过他,在射阳。” 战胥得到回应,忙点头,“是。在射阳的宴上,你哥哥第一眼见到你,便觉得你眼熟。也是你哥哥派人去郧阳,调查了你的身世,我才知道你的存在。” 战胥虽努力找话题,但父女二人到底分别多年,压根没什么值得说的事情。而且战胥身居高位多年,从来都是旁人讨好他奉承他,他何曾这样眼巴巴讨好过谁,有心无力,很快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你愿意和我回幽州看看麽?”战胥鼓起勇气,望着面前的女儿,她都这样大了,自己错了她最需要阿爹保护的时候。 这叫战胥既悔恨,又拼了命地想弥补。 他想带知知回家,在战氏的族谱上,写下她的名字,让她认祖归宗,成为战家最尊贵的小娘子,让全天下的人知道,知知是他战胥的女儿,唯一的女儿。 这天底下,没人敢欺负他的女儿,天皇老子也不行。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知知肯认他的前提下,否则,他只能在私底下默默的保护她,不能违背她的意愿,强迫她认祖归宗。 知知怔了一下,迟疑着摇摇头。 战胥脸上的期盼,一下子落空了,满是失落神色,却还强颜欢笑,安慰着知知,“你不愿意也没关系,你随你娘姓,这也很好。” 知知看着他面上的失望,心底有些酸酸的,抿抿唇,没开口说什么。 战胥仿佛是想伸手摸摸女儿的发,又仿佛是想问她,能不能喊自己一声爹爹,但最终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道,“那我走了,你不想去幽州,那我来徐州看你吧,其实一点也不远。我以后能来看看你麽?” 知知点头,“能。” 战胥笑了一下,“那好,爹爹会常来看你的。”顿了顿,又道,“不会给你添麻烦,你要是嫌爹爹来的次数多了,我便尽量少来。” 说着,小心试探着,“一个月一次,行麽?” 知知微微撇开眼,忍住眼泪,抿着唇点头,“行。半个月一次也行。” 战胥立马道,“那好,那就半个月吧。爹爹年纪大了,家里的事都交给你哥哥了,闲着也是闲着。” “嗯。”知知点了一下头。 战胥也跟着噢了句,然后道,“那我走了。” 他的脸上,小心地藏着自己的不舍,语气和动作,却将心中的不舍暴露无遗,战场上的雄狮杀神,在女儿面前,却只是个卑微小心的不称职爹爹。 他的卑微和低声下气,让知知心中很不好受,她看着战胥离去的背影,忽的喊住了他。 “侯爷……” 战胥立马回过头,等着她继续说。 “我……我生了一个小娘子,您想去看看她麽?” 战胥几乎喜出望外,惊喜万分,想也没想答应下来,“好。” 知知朝前走,轻声道,“我带您去吧,她在隔壁,乳母照顾着她。她乳名叫珠珠。” 战胥忙接话,“很好听,珠珠这个名字很好。明珠皎皎,光华灼灼。是你取的麽?” 知知边推开门,边回答他,“不是我取的,是夫君取的。” 战胥心头梗了一下,想到那个从始至终没给自己好脸色的女婿,忽然感觉,珠珠这个名字取的也就一般吧,配不上他宝贝的外孙女,主要还是外孙女生得玉雪可爱。 看到门开,陆铮立马上前几步,靠近了知知,牵住她的手,极其警惕看了一眼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的战胥,也懒得掩饰,直接问。 “怎么出来了?他欺负你了?” 战胥很想动手,但沉默了,倒是知知,摇头道,“没有。我带侯爷去看看珠珠。” 这句“侯爷”一出,陆铮立马就明白了,自家妻子没认爹,但她心又很软,看“便宜岳父”的神色,看着倒也还算好,估计知知还是说了好话,至少是给了回应的。 他的态度,完全是随着知知的,知知认战胥这个爹爹,他就认这个岳父;知知不想认,那他肯定不会枉顾妻子的意愿,先认下这个岳父。 于是,陆铮果断回头,对“便宜岳父”道,“烦请战侯将身上的兵器卸了,珠珠还小,见不得利器。” 战胥其实也没想过,让陆铮叫自己岳父,毕竟他对陆铮,也诸多不满。但当陆铮这么不给面子,真的喊他战侯的时候,战胥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了,看陆铮觉得更加碍眼了。 两人相看两相厌,对彼此的碍眼程度,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对陆铮不满,但对自己的外孙女小珠珠还是很喜欢的,战胥很好说话,立马卸了兵器,丢在门外,手无寸铁进入了隔壁珠珠的小房间。 乳母刚给珠珠喂了奶,小家伙还神气活现的,咕溜溜的黑眼珠望来望去。 战胥看到的第一眼,立马就沦陷了,除了他女儿——珠珠娘亲外,天底下再没有比他外孙女更可爱漂亮的小娘子了。 而珠珠看到外祖父的第一眼,很给面子,露出个甜甜的笑容。 76、因果 战胥得了允许, 能半月来一次, 接下来果真每隔半月都准时上门。 对于这个“便宜岳父”,陆铮起初的心态还是, 好歹是妻子的生父,多少留些面子,到现在,面对着几乎是赖在徐州的战胥,他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感。 “便宜岳父”真的一心想哄知知跟着去幽州, 说什么认祖归宗, 等认祖归宗了,到时候又多了个娘家要回。 一年下来, 江家是娘家, 要回;战家也是娘家,也要回。合着就他最倒霉, 好好娶个媳妇, 都来跟他抢。 陆铮几乎是强颜欢笑,咬着牙道,“侯爷不必处置幽州事务麽?” 战胥左手拿着给女儿带的糖葫芦, 右手拿着给外孙女珠珠买的拨浪鼓,没空也没心情搭理陆铮,碍于此人是自己的女婿,难得给面子回了句,“还好,不忙。” 我信你个鬼! 陆铮咬牙, 不忙就见鬼了,那么大的地盘,会闲到由着战胥这么个主公在外四处跑? 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到了正院了。 战胥是一看见女儿,就把碍眼的女婿抛之脑后,彻底无视了,迈着轻快步子上前,先将糖葫芦递过去,道,“刚刚来的路上,看见有卖的,买根来给你尝尝。” 知知看了眼他期待的神情,接过糖葫芦,咬了小口,立即酸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真的特别酸。 外面的糖浆倒是甜腻得很,但里边的果肉,却仿佛没成熟,还青涩着,酸得人牙都快倒了。 战胥一看知知神色不对劲,立马小心翼翼道,“不好吃啊?那丢了吧,丢了吧,阿爹下回给你带别的。” 陆铮倒是果断伸手,将那糖葫芦取走,顶着战胥嫌弃的眼神,就着妻子咬过的地方,将那颗糖葫芦咬了下来,咬了两三口,眉心深深蹙起,质疑的眼神看向便宜岳父。 这么酸的东西,拿来哄人? 照岳父这种哄人的本事,当年是怎么追到岳母的,真的很让人怀疑…… 战胥被他看得来气,这什么眼神啊? 两人互相嫌弃对视着,知知看得有些无奈,上前几步,将糖葫芦取了回来,又咬了一口,嘴里含着吃食,说话声便有些含糊。 她将酸酸的果肉咽下,轻声道,“很好吃。我最近是挺想吃酸的。” 战胥成功被女儿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面上满是喜色,“你喜欢就好,下回阿爹给你带别的好吃的。” “嗯。”知知点头,算是给战胥的回应。 陆铮抱臂在一侧看着,抿抿唇,没吭声。 算了。 知知就是心软,没办法,自己媳妇还不是只能哄着。 到下午时,日头没那么足了。 战胥还留在府里,倒是陆铮,被亲兵请走了,仿佛是有什么正事。 乳母便要抱珠珠去晒太阳,上回请到府里的大夫来给珠珠瞧了,说养得很好,又嘱咐了句,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晒晒太阳对身体好。几个乳母都极为上心,每天都挑下午清风和煦的时辰,领着珠珠出去走走。 知知对乳母道,“我抱她去吧。” 主子发话,乳母自然立即将小娘子交给主子了。 知知抱着珠珠,小珠珠手里还拿着外祖父刚送她的拨浪鼓,小家伙很给面子,时不时那么一晃,看上去对新玩具很满意。 战胥看着母女俩,眼神带着疼惜,心里有遗憾,也有失落,觉得自己实在错过了太多了。 知知若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他也会抱她,背她,陪她玩“骑大马”的游戏。但偏偏两人相认时,知知已经这样大了,他竭力弥补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并非人力可以改变的。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即便他是战胥,他有再大的成就,天底下有再多的人畏惧他,他也不可能回到过去,挽回自己的过错。 战胥的眼神,掩饰了,但掩饰得也就很一般,知知与他接触的机会多了,也多多少少能看出他的情绪,想了想,主动道,“我要带珠珠去晒太阳,侯爷有空一起麽?” 战胥一喜,忙道,“有空,我今日什么事都没有。” 知知点头,不再说什么,几人朝后院的花苑走去。 那里有一个池塘,里边养了许多鱼。珠珠最近不知为什么,迷上了喂鱼,每天都去,满池塘的鱼都肥了不止一圈。 来到池塘边,珠珠拍着手,她最近开始学说话了,“爹爹娘娘”的,说得很清晰,关于吃的玩的,小家伙也学得很快,其它的就一般般了,看得出是个爱偷懒的小家伙。 此时珠珠正指着池塘,磕磕绊绊道,“喂……喂!喂!” 知知忍着笑,耐心教她,“是喂鱼。” 珠珠懒得学,她是能用一个字表达,绝不肯说两个字的性格,眼珠子一转,使劲点点头,“嗯”了一下,表示赞同娘亲的说法,拍着手,还是只说了一个字,“对!” 知知被女儿逗得直笑,示意青娘将鱼食拿过来,珠珠立即伸手抓了把,眼巴巴望着不远处的池塘。 知知顿了顿,朝旁边的战胥看了眼,望着他,道,“侯爷抱珠珠麽?” 战胥一怔,见女儿一双眼清澈望着自己,实在与亡妻像极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欣喜道,“好,我抱她去吧。” 知知将珠珠交给战胥抱,见他态度非常的郑重小心,仿佛没抱过孩子一样,但动作倒是仿佛特意练过一样,也不担心什么,只嘱咐了几句,“侯爷别惯着她,这池塘的鱼都快被她喂得撑死了,她手里那些撒完了,便抱她回来。” 战胥认真应下。 战胥抱着珠珠去了池塘边,既不嫌弃池塘边脏污,也不嫌弃太阳晒,乐在其中。珠珠对战胥仿佛也很满意。 平日里,要么是乳母抱,要么是知知抱她,陆铮在的时候,他抱的时候也很多,但总的算起来,还是乳母抱得最多。乳母是女子,力气好,又怕小主子一不小心掉进池塘,便总是抱得特别紧。 珠珠为了能喂小鱼,也就默默忍受了。 现在换了个人抱自己,力道不大不小的,正好舒舒服服的,可把小家伙高兴坏了,抓着一把鱼食,愣是围着池塘,喂了一圈。 直到斜阳西下,知知才走过去,道,“时辰不早了,珠珠明日再来喂鱼,好不好?” 珠珠最听娘亲的话,立马小手一拍,朝知知伸出手,表示:我同意啦! 知知浅笑着,抱过珠珠,取出自己的帕子,给小家伙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一点点薄汗。 战胥虽不舍得,但也知道分寸,不用谁说,自己便主动道,“那阿爹就先走了,下回再来看你和珠珠。” 顿了顿,又道,“我要回幽州一趟,你阿兄有些事情做不了主,半个月可能赶不过来。” 知知愣了一下,才想起战胥并非什么闲人,他还管着青州幽州远东那么大的地盘,的确不能一直耽搁在徐州,便也点点头,又补了一句,“您什么时候有空,想来府里,便来。珠珠挺喜欢您的。” 战胥笑了下,虽没听到一句“阿爹”,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好。我留了些人在这里,你有什么事找阿爹,便叫人去辛巷宅子传话。遇着什么难事了,也只管说。” 知知点点头,没回绝他的好意,道,“好。” 战胥不舍回头看了眼,迈开步子走了。 青娘等下人基本都知道战侯的身份了,也都见怪不怪,就连守门的门房,都十分自然地送他出去。 而没人发觉,在战胥走出侯府的时候,门不远处一个角落里,躲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小娘子,浑身瑟缩着,仿佛被吓坏了,呆呆望着战胥离开的方向。 她叫金禾,虽看上去生得瘦弱,但实际上快十八了,是肖夫人在来徐州的路上,途中捡来的一个流民,不知哪里合了肖夫人的眼缘,肖夫人留下了她。 金禾一路晃神,回到肖夫人的长寿院,慌里慌张的步子,一进院子,就撞倒了一个婆子。 那婆子有些生气,道,“金禾,你没长眼啊!走路都不瞧的!你别以为你得了老夫人的喜欢,便可高枕无忧了,府里最忌讳你这样不讲规矩的!” 金禾忙给婆子道歉,婆子才松口,“算了,下回注意点!” 婆子一走,金禾便立即奔也似的,来到肖夫人的佛堂外。 自从先前闹了小宋氏那一出,知道那大巫是小宋氏找来骗人的,肖夫人倒是一改先前的作风,对大巫之流是彻底不信了。 大巫是不信了,但很快的,肖夫人又找到了新的寄托,她改信佛了,诵经、吃素,甚至还请高僧来府里给她讲经。 陆铮虽不信佛,但比起大巫,显然是佛法更靠谱正派些,好歹佛法从不讲那些害人的事情,至多说些因果报应,劝人行善的,且被肖母请到府里的高僧,陆铮也派人查过,的确是德高望重的正经僧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做肖母找一个寄托罢了。 金禾着急忙慌推开佛堂的门,“老夫人,老夫人……” 正在诵经的肖夫人微微蹙眉,转过头来,低声训斥道,“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忙慌的,没看见我正在诵经麽?等会儿晚膳要素膳,你去膳房盯着,看着膳房,一点儿荤腥都不准用。” 金禾扑通一声跪下了,磕磕巴巴道,“老夫人,我……我刚才碰见了……” 肖夫人心烦道,“碰见谁了?” “战侯。是战侯。”金禾磕磕绊绊地说道,面上满是惊恐之色,仿佛被吓到了一样。 肖夫人手一紧,她握在手中的珠串一下子被她捏断了绳,佛珠咕噜噜滚了一地。 77、折腾 却说知知这边, 送走了战胥, 青娘便上前一步,轻声道, “还是让奴婢抱小娘子吧。” 知知不解其意,正欲回绝,说自己抱的时候,青娘却压低了声音,道, “大夫来了府里, 叫他给您摸一下脉吧。” 知知一怔,有些懵, 她最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怎的青娘都请上大夫了? 青娘却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她也只是私底下推测的, 低声提了句, “娘子这个月小日子没来,过去十多日了。” 回到后院,大夫等了许久了, 上前摸脉,压根没犹豫,直接便道,“恭喜夫人。” 这下知知是实打实怔住了,青娘却是喜不自胜,面上笑得合不拢嘴 , 对那大夫道,“劳烦您跑这一趟了。”又细细问了诸多,才扬声叫了奴婢进来,送走了大夫。 等大夫走了,知知才渐渐反应过来,她这是有身子了? 青娘从外间进来,见知知坐在榻上发怔呢,喜盈满面上前,躬身道喜。 “恭喜娘子,贺喜娘子。这可是好消息啊!” 知知抬头看了眼笑盈盈的青娘,面上亦带了点笑意,轻声道,“多亏青娘你细心。” 青娘谦虚了几句,很替自家主子高兴,府里一直只有珠珠一位小主子,上上下下都期盼一位小郎君,尤其是青娘,她是拿知知当亲女儿的,自然万般的上心。 怔愣过后,知知也很是高兴,想着等陆铮回来,要给他一个惊喜,却等到天都黑了,也没见到陆铮的人影。 珠珠被乳母抱走喂了奶,哄着睡觉去了,主房只剩下知知,她心不在焉翻了下话本,心思并不在这才子佳人爱恨情仇的故事上,时不时抬眼看一眼外边。 直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青娘进来点烛,又怕知知吹风受凉,将窗户掩上,见她朝窗外看,便道,“侯爷大概是府衙有事,要不叫了晚膳来,娘子用了再等?” 知知踟蹰了一下,摇头道,“算了,我还不饿。”转念又冒出个念头,索性起身道,“夫君定然也没来得及用晚膳,你叫膳房弄些不容易凉的,我们去一趟府衙。” 反正出行都有马车,青娘虽觉得这样挺折腾的,但主子和侯爷亲近,她也是乐见其成的,便起身道,“那奴婢这就去安排。娘子略坐着等会儿。” 过了会儿,知知踩着暗下来的夜色,乘着舒适的马车,来到了府衙中。 府衙门房一见是侯府的车,立马恭恭敬敬把人往里请了,直接往陆铮办事的院子里送。 陆铮平素便在这里办公,此处也准备了寝房,以备他在此处办公晚了没处歇,但自打这寝房收拾出来,还没有使用过。 因此,今日当陆铮突然说要在府衙歇的时候,奴婢们废了好大的力气,好一番收拾打扫,生怕这屋子久不住人,钻了什么蛇虫鼠蚁之类的生物。 陆铮正坐在桌案前,看着跳动的烛火走神,忽的门被敲响,他微微蹙眉,抬头,语气夹杂一丝厌烦,“何事?” 外边敲门的人道,“侯爷,夫人来了。” 陆铮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已经站起了身,快走几步,推开门。 果真在院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暮春夜里还有些许寒气,知知披了件带帽的披风,浅红的料子,绣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她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身边青娘手中还拎了个,在月色下,朝自己看过来,盈盈的眼睛,带着浅浅的笑意。 霎时间,陆铮将什么都抛之脑后了,上前几步,接过知知手中的食盒,微微揽着的肩,“怎么亲自过来了?” 二人朝里走,青娘眼疾手快将食盒送进屋里,在桌案上摆好晚膳盘碟,随即关了门,随那府衙的下人下去了。 这里是府衙特意为陆铮准备的住处,不单单陆铮第一次来,知知也是第一次来,她饶有兴致打量了眼房间,不大,收拾得倒还算干净。 知知抿着唇,笑了一下,莹润眸子在烛光下显得亮亮的,道,“我看夫君一直没回来,便过来看看。”说罢,又好奇问了句,“今日府衙很忙麽?还是有什么事很棘手,夫君是打算今夜歇在这里了?” 陆铮眸中划过一丝不自在,道,“是有些忙。” 知知一听,露出温婉的笑意,给陆铮夹了几筷子的菜,到他面前的碗里,柔声道,“那夫君快快用了晚膳,等夫君用了,我便跟青娘回去了,不打扰夫君办正事。” 陆铮沉默一瞬,闷头用晚膳,他一贯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好养活得很。 两人用好晚膳,青娘进来收拾好了,知知也站起身,回头对陆铮道,“那我不打扰夫君忙正事,就先回府了。” 说罢,朝外走了几步,离门还有几步之遥。 陆铮忽的快走几步,抓住了知知的手腕,语气中带出一丝焦灼,低声道,“我送送你。” 知知愣了下,温柔一笑,“好。” 青娘快走几步,马车早已在门口候着了,丫鬟提着灯笼,为众人照亮脚下的路。 知知踩着矮凳,上了马车,才从窗户中探出个头来,轻声道,“夫君回去吧,我这就回去了。” 陆铮却没动作,在青娘的示意下,车夫缓缓催动了马匹,马车慢慢在夜色中远去。 陆铮目送马车远去,直到彻底看不见了,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仿佛在走神。 府衙门房小心翼翼来问,“侯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陆铮回神,收回视线,冷着声音,“没什么。” 他疾步朝府衙走去,进到院子里,推开寝房的门,坐下,继续望着跳动的烛光发呆。 偏偏这回,陆铮怎么也坐不住,总感觉屋子里冷清寂静得厉害,燃烧着的烛芯就犹如烧在他心头一样,把他的从容淡定烧得一干二净。 陆铮心里愈发的烦躁,眉头蹙得死死的。 勉强耐下性子,洗漱一番后,灭了烛,在榻上躺下,又睡不着,翻了个身,外边的清凉如水的月色缓缓照进来。 陆铮睡得一直不沉,后半夜,便被一阵窸窸窣窣声音吵醒了,他睁开眼,懒得起身去察看是谁发出的动静。 哪晓得,发出窸窣动静之人,竟胆大包天,开始行不雅之事,低低的呻/吟之声,与皮肉的碰撞之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陆铮眉心蹙起,正欲起身叫人,便听得那对野鸳鸯中的男子孟浪道,“你这小□□,你男人没满足你啊?” 那发出娇/吟声的妇人则回道,“那臭男人好狠的心,一年到头在外头打仗,回来了,还冷着我。我不出来找人,难不成守活寡啊?” 这对野鸳鸯勾搭已久,知道此处是为侯爷准备的住处,没什么人敢来这边闲逛,而陆铮是常年不在这里住,从没踏足过,因此二人便盯上了这地方,作为他们偷/情的绝佳地方。 野鸳鸯正缠绵着,一个瓷瓶模样的东西忽然从天而降,“哐”地一声,在二人身侧碎得满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动静很快惊得守夜之人过来查看,正好将这一双野鸳鸯抓个正着。 守夜人气得冷笑,“你们二人倒好,什么地方不去,来这里。也不看看这里住的谁,真是荒唐!” 守夜侍卫正将二人捆了,命人带下去,绕到前边院子里,就看见自家侯爷脸一沉,站在门外。 侍卫立马请罪,“小人有罪,惊扰了大人的清静。” 陆铮冷冷扫过院中跪着的众人,朝外走去,边走,边丢下一句,“去备马。” 陆府 更夫敲过梆子声了,青娘刚与值夜的婆子换了人,靠在外间的小榻上,眯着眼,犯困打着哈欠。 正昏昏欲睡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点起了灯笼,青娘立即惊醒了,刚准备推门出去察看。 哪晓得,有人先她一步,将门打开了。 来人一身玄衣,披着沉沉的夜色,迈着长腿,踏过门槛进来。 青娘一惊,看清来人后,更是惊讶,压低声音,道,“侯爷?” 陆铮冷硬地“嗯”了句,“是我。” 青娘朝内担忧地看了眼,心道侯爷怎的这个时候匆匆赶回来了,夫人可都歇下了。她鼓起勇气,低声道,“侯爷,夫人已经歇下了。” 陆铮自然晓得,朝她看了眼,“我知道,你退下吧,今晚不用人守夜了。” 青娘看陆铮脸色,总觉得他进门时,仿佛依稀是黑着脸的,心里一下子更没底了,想了想,还是隐晦提醒了句,“夫人白日里不大有精神。” 陆铮一怔,微微蹙眉,声音也跟着一起低了许多,他看向青娘,“怎么回事?夫人身子不舒服,怎么没派人来与我说?” 青娘一听,意识到娘子还未同侯爷说她有喜,忙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叫大夫摸过脉了,说让好好休息就成。” 这倒也不算撒谎,这一胎的确怀得很稳当,连大夫都说没什么大问题,但她这样一说,至少侯爷等会儿进屋,不会将夫人吵醒了。 青娘安心退了下去。 陆铮直接没让人点烛火,在外间脱了外衣,直接摸黑,悄无声息入了内间。 他刚躺下,身侧的知知忽的翻了个身,将他惊得一动不动,半天不敢有什么动作。 身边人倒睡得很香,只是翻个身,似有所觉般,靠近了陆铮的怀里。妻子的身体柔软而馨香,陆铮微微握了下拳头,也缓缓闭上眼。 这一回,怀里抱着熟悉的柔软身子,鼻端嗅着熟悉的甜香,耳侧听着熟悉的清浅呼吸,他的睡意竟一下子涌了上来了,很快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78、狂风 清晨, 知知醒过来, 便发觉枕边有人,抬眼一看, 却是不知何时回来的陆铮,他正蹙着眉,睡得沉沉的。 知知轻轻起身,想着夫君忙到后半夜才回来,让他多睡一会儿, 便踩着悄无声息的步子出了内室。 在外室净面, 乳母抱着珠珠过来,珠珠一贯醒的早, 白日里睡得多了, 见了知知,便伸出手, 要娘亲抱。 知知接过她, 问那乳母,“小娘子吃过了?” 乳母忙殷勤道,“一大早便喂过了。” 知知轻轻一点头, 青娘领着下人送早膳上来,知知自己捻了个红豆馅的甜包子吃了,又给珠珠喂了辅食,温热的米汤糊糊,加了一丁点盐巴和青菜,熬得稀烂。 珠珠在这一方面随爹, 给什么吃什么,丁点儿不娇气。 正将早膳用了,便听见内室传来动静,知知听见了,抱着珠珠,起身道,“走,带你去爹爹那里。” 进入内室,陆铮醒着,一身雪白的里衣,坐在榻上,眉间仍有困倦。 珠珠出生这几年,恰是陆铮最忙的时候,鲜少能在家中陪一陪女儿,因此父女二人之前不怎的亲近。还是到了徐州之后,父女俩才渐渐亲密起来。 知知将女儿放到榻上,小家伙很不见外,立刻钻进爹爹的被窝里了,甜甜喊人,“爹爹。” 陆铮见到妻女,面上冷峻之色消减了大半,摸了摸女儿梳的整齐的小辫儿,“嗯”了句。 知知也跟着坐下,“昨夜不是说歇在府衙麽,怎么回来了?” 陆铮闻言有一丝不自在,掩饰似的哈欠了一下,道,“忙完了正事,便回来了。” “那下回夫君要在府衙住,便抽空喊随从回来一趟。取些衣裳被褥过去,那边久不住人,潮得很。”知知边取来了陆铮的常服,边关心地道。 陆铮却摇头道,“不用了,以后也不住那了,我还是回来住。” 知知也没问,抿着唇笑着点头。 陆铮接了常服,起身去换衣裳,珠珠在榻上觉得无聊,爬到知知身上,捉着她手腕上的镯子玩。 知知见她实在无聊,便叫了乳母,叫她送些珠珠的玩具过来。 乳母很快便取来了些玩具,都是珠珠最近正新鲜的,木雕的小马、棉布做的小猫小狗、拨浪鼓之类的。 小家伙是侯府唯一的小娘子,全府上下都宠得要命,什么好的贵的时兴的,都往她屋里送。她还有点喜新厌旧的小毛病,基本玩不了多久,便要丢。 知知有时候想说她几句,陆铮便帮着女儿,不让她说。还越发宠得厉害了,如今又加上了个宠得过分的外祖父。 小家伙可就可了劲儿的娇气去了。 知知拿过拨浪鼓,叫珠珠自己拿着玩儿,这是昨日小家伙的外祖父新送到她手里的,颜色鲜艳,做工也精致,小家伙暂时还觉得新鲜,肯赏脸玩一玩。 陆铮换好衣裳出来,便看见了女儿爱不释手的拨浪鼓,微微移开视线,垂下眼,仿佛在深思些什么。 知知一抬头,便见陆铮站在那里,神色有些冷,疑惑唤他,“夫君,怎么了?” 陆铮被这一声“夫君”喊得回过神,扯了扯嘴角,走过去,“没什么。” 他盯着那鲜艳精致的拨浪鼓,仿佛随口一问般,“这是昨日战侯送来的?” 知知点点头,她一直没开口喊阿爹,主要是心里还有些小疙瘩,但随着与战侯接触得多了,她现在的态度,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疏离冷淡了。 毕竟,当年的旧事,不单单是她们母女是受害者,战侯未尝不是。 知知心里藏着些话,又没处可说,在陆铮面前,她一下子有了倾诉的欲望。 “夫君。”知知唤他。想了想,道,“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对他太冷淡了,他是我的生父,其实——其实我每回看他一脸失落不舍离开的时候,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他应该很想听我叫他一声爹爹吧?” “昨日他同我说,要回幽州一趟,月底不能来看我了。我……我其实也有一点点不舍得他的。我有时候怪他,觉得是他不守承诺、识人不清,害得阿娘早逝。但有时候又觉得,他其实挺可怜的,名声赫赫的堂堂侯爷,在我和珠珠面前做小伏低,连说话都仿佛要看我的眼色,怕我不高兴一样。” “我是不是有点不懂事啊?”知知微微抬起来,神色有些迷茫,不知如何是好的看向陆铮。 陆铮沉默了很久,良久才开口,“你若是想认他,便认吧。他终归是你的爹爹,对你和珠珠也真心实意的好。” 知知抿着唇,看了眼旁边玩得自得其乐的珠珠,心不由得又是一软。 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了,道,“那下回见到他,我便喊他一声爹爹。” 陆铮“嗯”了句,微微走神着,知知却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把有喜的事情,告诉陆铮。 她温温柔柔笑了下,伸手去拽陆铮的手,拽过来后,搭在自己的小腹上。 陆铮正想着心事,被这动作唤得回过神后,见自己的手搭在知知的小腹上,还以为她不舒服,微微蹙起了眉头,不轻不重地揉着她平坦的小腹。 “来月事了?”陆铮问,旋即记起了日子,疑惑道,“应该不是这几日啊,你的月事不是在月初麽?” 说罢,不等知知回答,又紧接着担忧道,“方才吃撑了?” 知知被他揉的肚子痒痒的,偏还听他一个个理由的猜,就是没猜到怀孕上,一下子没忍住笑。 她笑眼弯弯,抬起脸看着男人,在男人紧张的神色中,慢吞吞道,“没来月事,也没吃撑。就是珠珠要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陆铮揉着的手顿住了,仿佛傻在那里,半晌,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将手悬空了,生怕自己揉的动作太重了,然后,一下子露出狂喜神色。 “真的?”陆铮还不太敢相信,呆呆问了句。 知知抿唇轻笑,温温柔柔点头,“嗯,大夫昨日来瞧的。” 陆铮一愣,反应过来,“所以,昨夜你特意去府衙,是想告诉我这个消息?” 想到这里,陆铮心中满是懊恼,他昨夜究竟干了什么,知知满怀欣喜的去找他,想和他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却毫无所觉,冷落着知知,让她独自一人离开府衙回家。 陆铮眉心蹙起,懊恼到了极点,恨不得回到过去,抽昨夜的自己一巴掌,道,“都怪我不好,昨夜……昨夜,我不该……” 知知安慰他,软着声音道,“没关系啊,夫君在外是忙正事。再说了,有青娘陪着我呢,又不是第一胎了。” 陆铮神色郑重,坐直身子,将榻上的珠珠抱进怀里,生怕她四处乱爬,撞到知知,才道,“虽是第二胎,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知知自然听他的,笑眯眯点头答应,“我会小心的。” …… 知知再度有喜的消息,很令全府上下高兴,便是已经荣养了的梅媪都特意过来了一趟。 梅媪颤颤巍巍进来,面上满是皱纹,却笑得十分和蔼。 梅媪算是照顾陆铮长大的,名义上为主仆,但实际上,也不比亲人差什么了。她还是陆铮祖母的奴婢,后来才被调到陆铮身边照顾他,有了祖母这层关系,陆铮便更加的尊敬她。 梅媪年纪大了,陆铮早不许她干活了,梅媪没有子女,便一直留她在府里荣养,知知还特意拨了个机灵的丫鬟照顾她。 知知坐着,见梅媪颤颤巍巍要跪,忙示意青娘去扶,道,“您别跪,快坐着说话。” 梅媪还是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才坐在凳子上,慈祥的眼神看着知知,“老奴听说夫人有喜了,过来给夫人道喜。夫人是福气人,肯定能和侯爷长长久久,和和美美的。” 她的眼睛有些花了,眯着眼看着坐在上首的年轻夫妇,仿佛看到了当年在郧阳的情景。那时候夫妻二人成婚还没多久,她本来还担心,郎君自小性子冷,怕他不顾家,只惦记着军营里的事,哪晓得,没几日,郎君便晓得摘了花来哄夫人了,如今再看夫妻二人,经历了这么多,依然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恩爱,更是既感慨,又替他们二人感到开心。 梅媪的到来,也令知知想起了在郧阳时候的日子,送走梅媪后,不由得露出怀念的笑。 “夫君,日后若是有机会,我们带着珠珠,回一趟郧阳吧。也不知道我们的院子还在不在。” 陆铮颔首,“好,肯定有机会的。” …… 隔日,陆铮去了趟府衙,坐下没多久,张猛便匆匆忙忙赶来了。 他进门便恭谨道,“侯爷何事吩咐?” 打交州的一战,张猛跟着一起出战了,出了大力气,且他是从卫所起便跟着陆铮的,陆铮很信任他,也更愿意用他。 当然,张猛的忠心,也是出了名的。 张猛问完了,却等不到回应,不知为何,联想起了侯爷月前让自己去查十几年前的旧事,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坐在上首的陆铮。 便见他扶着额,微微闭着目,面上什么表情也无,仿佛在深思,又仿佛只是在放空自己。 半晌,便听得他忽然开口。 “我叫你查的那件事,你当没做过。不得对任何人提及。” 张猛一愣,才想起来是什么事,他也不去怀疑什么,更不会去问缘由,从来都是侯爷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因而立马忠心耿耿道,“是!” “退下吧。” 随着一声关门声,屋外忽的刮起了风,将半开着的窗,吹得关起又打开,雨丝被风沿着那缝隙,吹进了房内,吹得桌案上的宣纸乱翻。 陆铮未理会那风,也没理会胡乱翻着的纸,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纸,他未展开,但若仔细地看,还能看见那信纸上隐隐约约的小字。 那信纸也被吹得扑簌簌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一般。 下一秒,那写满小字的信纸,便被按进了茶杯中。 浓茶很快浸湿了宣纸,浓墨化开,上边的字迹晕染,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失去了原貌,再看不出上边写了些什么。 79、转性 转眼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战胥从幽州回来, 来了府里,知知这回没喊他侯爷了, 而是叫了他一声爹爹。 冷硬惯了的战侯,当时差点高兴傻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等次日再来府里时, 恨不得将整个战氏都搬空了来哄女儿, 什么绫罗绸缎、珠宝玉器,什么贵什么稀罕, 便什么往府里送。 那阵仗, 把众人都吓到了。 知知也有些不知所措,正想法子回绝时, 战侯却道, “本来便是给你的嫁妆。这回我回去,一是将你的名字,加到族谱中了。二便是这些, 你出嫁时,我没能送你出嫁,现在当然要补上。” 说是嫁妆,知知才收下了。 其实她如今的身份,早已不缺这些东西了,再贵重的, 陆铮也会寻来,捧到她面前。她也不是在意身外之物的人,但嫁妆这个词,却真真切切令她感动。 她喊过三个人阿爹。 第一个是江郡丞,她喊了他十几年的阿爹,但从未被他宠爱或者保护过。 第二个是舅舅,她回到江家,江父和江陈氏给了她一个家,将她视为亲女,还有两位兄长和阿嫂对她的照顾,令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亲情。 第三个便是现在的爹爹。 他对她的疼爱和纵容,毫不掩饰,堂堂的侯爷,北地的霸主,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给她的疼爱,却是既柔软,又小心。她喊他一句爹爹,他便能高兴上好几日,仿佛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宝物,都捧到她面前。 这样的疼爱,虽然来的有些迟,但,终究是没有缺席。 …… 夜幕西下,陆铮从府衙回来,刚踏进陆府,便看见了朝外走的战胥。 他面色未变,停下步子,等战胥走到身边了,微微颔首,态度算得上是恭敬的,“岳父。” 自从知知改口后,陆铮便跟着一起改口了,不再称呼他为侯爷,每次两人遇见了,便态度自然的喊一句“岳父”。 战胥也冲他微微点头,“刚回来?” 陆铮“嗯”了句,入夏后,他便开始准备伐陈的事宜,军备物资、练兵……要忙的事情不少。 战胥抬手朝外指了下,冲陆铮道,“陪我走一段?” 这就是有话要说的意思,陆铮也直接道,“好。” 二人并肩,中间隔着的距离不远不近,没显得很亲近,但也不显得疏离。 “你入秋后打算伐陈?”战胥看向他,问。 陆铮颔首,“是。” 战胥点点头,“准备得如何了?” “基本差不多了。”陆铮言简意赅,说了些基本情况,仿佛并不忌讳战胥的身份。 对于陆铮的坦诚,战胥心底有些惊讶。 他能感觉出来,自己这个女婿,对自己并不亲近,并不像一般的女婿,对老丈人那样讨好。甚至二人聊天时,隐隐约约还有些疏离。好在他并不是很介意,也无意去深究其中的原因,陆铮亲近他也好,不亲近他也罢,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便是知知。 只要在知知面前,二人能保持和睦的关系,其它的便无所谓了。 本以为陆铮是忌惮二人对立的身份,才会对他不冷不热。没想到,陆铮在这一方面,仿佛并不是在意。 战胥压下心中的惊讶,看了眼陆铮,道,“你的准备做的很足。陈寅我有接触,此人对权势的野心极大,但领兵打仗的本事,倒是极其一般。他手下有几名悍将,我那里有他们的生平战绩,明日叫人送去你府里。” “对了,我似乎听说,陈寅次子,曾经冒犯过知知?” 提起陈钊,陆铮神色一冷,周身气压也随之降低,“是,我势要亲自取他项上人头。” 战胥微微蹙眉,沉声道,“可要我派兵相助?也许你忌惮我的身份,但我大可直白告诉你,只要知知还是你的妻子,只要你一日不辜负她,我绝不会与你为敌。” 他继续朝前走,仿佛并不在意身侧人的反应,继续道,“甚至,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陆铮停下脚步,“助我一臂之力?” 战胥也停下,回头看向陆铮,“是,幽州战氏,不会成为你问鼎天下路上的阻碍。” 二人彼此对视良久,陆铮率先挪开视线,看向月色落在的枝头,淡声道,“多谢岳父,但不必了,这一仗,我有把握。” 战胥不意外他的拒绝,微微摇着头笑道,“你倒是很有信心。” 陆铮不卑不亢,“这一仗,避无可避,迟早要打。若我赢了,最好。若我赢不了,大不了退回徐州,来日再打。胜败乃兵家常事。” 战胥凝视着陆铮,陆铮亦毫不退让回望着他。 挺拔冷峻的郎君,无论在谁面前,都是这样冷硬的神情,唯独在妻女面前,才会露出真切的笑容,仿佛那便是他唯一的软肋。 其实除开翁婿间那种生来的看不惯,战胥其实很欣赏陆铮,作为对手或者作为同盟,有本事,有魄力,有胆识,但很显然,自己这位女婿,并不打算和他这岳父结盟。 战胥笑了一下,不在意地道,“既如此,那便随你的意。只是——” 他话语一止,陆铮看向他。 战胥继续漫不经心道,“你若不在了,我女儿可不替你守寡。” 陆铮霎时脸就沉了,眼里仿佛冒出两团火,怒视着“便宜岳父”,冷笑道,“岳父不必担心,比起担心这些虚无缥缈之事,倒不如担心担心,什么时候,知知肯点头随您回一趟娘家。” 被戳中痛点的战胥,刷的一下脸黑了,哼了声,转头就走。 翁婿二人彼此看不惯,又一次不欢而散。 …… 徐州的夏天十分的炎热,知知有了身子后,苦夏的情况越发的严重了,一日三餐,皆是那么糊弄过去的,瞧她的模样,比起怀孕前,竟还瘦了些。 青娘愁得吃不下饭,瘦了整整一圈,四处寻医问药。 陆铮亦十分着急,日日守在家里,甚至想索性把伐陈的事再推迟算了,妻子这样,他怎么能安心出门。 还是管鹤云得知消息后,请了自己的好友,一位云游四方的神医,来了侯府一趟,开了个方子。 神医不愧是神医,一剂药下去,知知苦夏和害喜的症状,立马有所好转了。 陆铮见状,有意重金留那神医在府里,那神医却道自己习惯了自由自在,在一个地方待不住,又道,“若是贵府用得上我,便叫我那好友联系我便是。” 陆铮如今虽成了侯爷,但并不是强迫人做什么的性子,闻言倒也没强留,亲自送神医出门。 行至门外时,神医摸着胡子,“侯爷不必送了,老朽这便走了。” 陆铮微微颔首,“神医医术高明,有一事,还请神医答应。吾妻临产时,还盼神医能来府中。” 神医略一点头,十分爽快答应下来,“老朽应了。” 陆铮又谢过神医,府中管事准备的酬金也尽数送至神医手中,另还有些府中积攒的难得药材。 神医见了,眉开眼笑,态度比先前好了不止一点。一拱手,坐上马车,离去。 送走神医,陆铮回到正房,屋内用了些冰,加之门窗紧紧闭着,带来微微的凉意。知知正卧在榻上,身侧是睡得很沉的珠珠,母女二人肖似的眉眼露出同样舒适的神态。 陆铮看得心头一柔,整颗心霎时软了下来,上前替母女二人盖了层薄被,给珠珠套了双罗袜,低头在母女二人额上亲了一下,才直起身,踩着悄无声息的步子,离开了内室。 从正院出来,陆铮去了趟府衙,忙于伐陈事宜,一刻不停地接见属下。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他才舒展了下僵硬的背脊,起身朝外走。 走到半路,仍有谋士抱着厚厚的文书来拦他,离初秋越近,伐陈的日子也一点点的近了。 再过半个月,他便要提前去北交州,因而这段日子,算上忙得不可开交。 从府衙回到侯府,陆铮本想直接回正院,行至一半,忽的想起了什么,脚下一拐,朝长寿院去了。 长寿院上上下下的奴仆,大多是肖夫人来了徐州后,管事新配的,对肖夫人与陆铮之间的疏离并不清楚,但长眼的人也都看得出,侯爷与老夫人的确不亲近。 因此一见到陆铮,奴仆们都露出些许讶色,忙将他引至肖夫人的佛堂外。 “退下吧。” 陆铮淡声吩咐了句,见那面露兴奋之色的奴仆退下了,略站了会儿,推开了门。 佛堂中,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在闷热的佛堂内,显得很是压抑而逼仄。 陆铮一眼看过去,肖夫人跪在蒲团上,腕上绕着串佛珠,口中□□念有词,闭着眼,仿佛没听到推门声一般。 陆铮走过去,低声唤了她一句,“母亲。” 肖夫人缓缓睁开眼,脸上竟露出个笑,“二郎来了啊。” 她欲起身,起身之际却脚下一软,仿佛是跪的时间久了,陆铮抬手扶住了她。 “无事。跪的时间久了。”肖夫人起身,取来三支香,亲自点燃了,递到陆铮面前,朝他道,“来,给你父亲和兄长上柱香。” 陆铮接过香,磕过头,肖夫人又接过他手中的香,插到了两个牌位面前的香炉中。 陆铮站起身,沉声道,“母亲,我即将出征伐陈。当年之事,我已叫人去查,起事之人乃陈氏。” 肖夫人仿佛发了会儿呆,起初没听到一样,还是后来才反应过来,“哦,是这样啊。那你去吧,你父亲和兄长泉下有知,会保佑你的。” 陆铮神色不变,“那母亲保重身子,孩儿便先走了。” 肖夫人难得和气点着头,与每一个寻常的和蔼老太太一样,“二郎,你也要保重。大师说,因果报应,害人者一定会遭报应,害死你父亲和兄长的人,也是一样。我不担心,你早去早回。” 陆铮微微颔首,朝外走,临踏出最后一步时,朝后看了眼。 昏暗逼仄的佛堂内,他刚插上的那柱香正燃烧着,但却没将佛堂照亮,反而显得更加的昏暗。 肖夫人跪在蒲团上,佛珠相碰的声音极其轻,诵经之声,却萦绕在小而暗的佛堂中。 陆铮踏出一步,迈过那门槛,走出佛堂时,天色一下子彻亮了。 80、家书 正院守门的俩婆子, 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话, 刚从李家媳妇儿生了个漂亮的闺女,说到吴家新媳妇儿跟家里男人闹别扭回娘家。 抬头一看, 便看见打从远处走来一人,矮矮瘦瘦的,瞧得挺眼生的。 “从哪儿来的啊?”婆子伸手,将人拦下了,细细盘问。 月前时候, 侯爷离了徐州, 带着徐州的儿郎们,去打仗了。临走前, 给正院下人立了规矩的, 但凡夫人蹭破了点皮,那一院子的下人都得跟着遭殃, 这可不是开玩笑。 在正院下人们眼里, 夫人一贯是和气的,可侯爷就不一样了,那可是打仗的人, 手里不知沾了多少血的,谁不畏惧他? 被拦下的金禾眼神中微微划过一丝慌乱,很快镇定下来,道,“回嬷嬷的话,奴婢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 奉命来给夫人送补汤。” 说罢,她朝手里端着的那补汤看了眼,示意婆子们。 婆子一听是老夫人院里的人,倒没多说什么,就让进了,“行,你进去吧,别四处瞎走。” 金禾微微点头,稳稳端着手上的补汤,朝里走。 等她走远了,两个婆子就说上了小话,其中一个道,“你就这么让人进了啊?我私底下听别个说,老夫人和咱夫人彼此不待见嘞。” 另一个呵呵笑,摆手道,“老夫人是老夫人,咱们还能与她的人对上不成?再说了,你可别担心,那补汤啊……还不定进谁的肚子呢!” 前面说话的那个一听,反应过来了,连连点头,“是这个理,这入口的东西,可不敢随意。” 二人也不敢嚼主子间的舌根,只委婉说了几句,便又岔开话题,说起了旁的鸡毛蒜皮的事情。 金禾往里走,前边是引路的丫鬟,很快便被带到了正院内,直到看见一人,那丫鬟恭恭敬敬喊人,“青姑姑。” 金禾听了她的称呼,才不着痕迹打量着面前体型富态的妇人,这便是夫人身边最得用的青娘了吧? 青娘亦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金禾,她倒不是觉得金禾本身有什么不对劲,而是因为她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老夫人对自家娘子的不喜,从来都不屑掩饰的,又怎么会忽然关心起娘子来。 金禾被她看得将头微微低下,小声说着来意。 青娘听罢,颔首,示意丫鬟接过她手中的补汤,道,“夫人这会儿正陪小娘子歇着,补汤等夫人醒了,再请她用。你回去给老夫人回话吧。” 说罢,也没给金禾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让人引她走了。 金禾那一句“那我给夫人磕个头吧”,在这种情况下,自然说不出口了,哪有非要把主子闹醒磕头的道理,只得老老实实跟着退了出去。 她一走远,青娘便上前接过那补汤,对丫鬟道,“你下去吧。” 补汤还温热着,青娘端着进了屋,压根没往里间送,直接倾倒进了一盆盆栽里,暗黄色的汤药,很快便泥土吸收了,没了踪迹。 将汤碗放回桌上,青娘想着,等晚上叫下人来将这盆栽换了,长寿院那边的东西,莫说入口,便是让自家主子碰一碰,她都是不敢的,这样的时候,再谨慎都是应当的。 拍拍手,她推开里间的门,只见她口中“正陪着小娘子歇着的知知”,正靠在软榻上,犯懒翻看着话本。 青娘走到近前,蹲下/身,取过罗袜,给主子小心套上,柔声嘱咐,“娘子莫要着凉了。这天也渐渐冷了,奴婢叫人在屋里铺上地毯吧。” “方才外边来人了?”知知应了句,想起方才依稀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便问道。 青娘回话,“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说是送补汤来的。不过娘子的汤药,一贯是专门的大夫拟的药方,这不同的药材之间,各有相克消减,还是不能胡乱喝的。” 这个道理,知知自然懂。当然,另外一个不能喝的理由,青娘没说,但知知也心知肚明。更没必要宣之于众。 她颔首,道,“我知道了,不过还是劳婆母费心了,你替我准备一份回礼,替我去婆母那里走一趟吧。” 青娘一口应下,“行,奴婢记住了。” 下午,青娘便带着东西,去了一趟长寿院。东西送到了,肖夫人没见她,下人说肖夫人在诵经,不见人。 青娘也没介意,在佛堂外磕了个头,就当是见过了,转头就回了后院。 众人很快将这插曲抛之脑后,便是知知,也不觉得肖夫人会再来,估摸着上一回也只是做做样子。 倒不想,肖夫人接下来每个月,都时不时让人过来送些东西,仿佛很关心知知这一胎。 但她送来的东西,出于谨慎考虑,一直被青娘压箱底,从未取出来用过。 转眼到了仲秋,前方战事越发的吃紧了,知知的肚子也渐渐鼓了起来。 这一日,青娘满面笑意,推开门进来,笑着道,“侯爷来信了。” 知知一喜,忙接过青娘递过来的信件,迫不及待展开了。 前方战事吃紧,打仗总归还是危险的,知知一直没敢往前线寄信,就是怕害得陆铮分心走神。却不想,陆铮的信先她一步寄过来了。 青娘见知知这样高兴,笑眯眯退出去,将门掩上,留她一人细细看信了。 雪白的信纸,足足写了两张,字迹略有些潦草,看得出是匆忙之中写下的,知知不由得便想到,陆铮打了一整个白日的仗,鸣金收兵后,在帐内昏暗烛光下写信的模样。 还未看到信上的内容,唇边先露出了一抹甜蜜的笑容。 陆铮的信,同他的人一样,没什么废话。 开篇便说自己一切平安无事,战事也十分顺利,让知知安心。 再便是问珠珠的近况,说在外总想起她,有时候睡得迷糊了,会感觉珠珠的脚丫子蹬了他一下,然后立刻便惊醒,摸着硬邦邦的榻,想女儿了。 又说“我最近到的这地,乃交州某郡,此郡有一习俗,说若哪户人家生的是女儿,得埋下两坛子的酒,俗称女儿红。等出嫁那一日,能挖出来。待我回来了,也给珠珠埋几坛子下去,又恐到时候换地方住,也不知这埋下去了,又掘出来,换了地方再埋的女儿红,还作数不作数,待得空了,去同当地人讨教几句。” “昨日去看地势时,在悬崖山壁的缝隙里,长着株从没瞧见过的花,问了管公,连他那样博学多识、通晓古今的人,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想来当是极难得的,想掘回来送你,被管公拦住了,非说我暴殄天物。” “真是一派胡言!” 这里的字迹更凌乱了些,看得出陆铮写到这里时,情绪有些波动,紧接着往下便是句腻歪至极的情话,“又不是掘走做旁的,送你怎能算暴殄天物。” “管公不许,跟防贼一样盯着我,不让掘。不过我后来还是私底下去了,没全掘了,行军路上不好养活,待灭了陈氏,回程时再亲手掘了,带回来送你。先摘一朵夹在信里,给你看一看,也不知这信寄到你那里时,这花会不会蔫了。” 写着,下面又忍不住来了句,“管公甚烦人。” 看到这里,知知仿佛看到了陆铮蹙着眉写信的模样,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刚打下一个郡,又有人给我送女人,我没收。再貌美的女郎,也不敌你半分……” “行军路上伙食太差了,想家里的吃食了,尤其是红烧肉,等回了徐州,第一件事便要吃个一大碗!” 一封信,除去开篇道了平安外,剩下便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读起来,又莫名的叫人心底暖暖的。 知知从头看到尾,又尤有不舍的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才将信折好,重新放回了信封里。顺便将那朵有些蔫了的花,夹在她近日翻的话本里,放在枕边,随手能拿到的地方。 这一晚,知知睡得无比的安宁,一靠上枕头,便立即睡了过去,陷入了沉沉的梦里,仿佛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隔日起来,精神好得不得了。 青娘瞧了,都忍不住打趣道,“侯爷的信,比什么灵丹妙药都有用。” 知知脸上染上红晕,摆出沉稳模样,道,“那青娘你也没给我吃什么灵丹妙药呀。” 青娘直笑,主仆俩说了会儿话,青娘要去盯着膳房,便从屋内出来了。 还没走到膳房,便见到匆匆忙忙跑过来的丫鬟,那丫鬟青娘眼熟,叫翠荷。翠荷见了她,立马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青娘停下步子,“这是怎么了?急匆匆的做什么?” 翠荷慌乱道,“姑姑,我同屋的翠英病了,昨晚就开始拉肚子了,拉了一整宿,脸上还长了红疹。” 青娘神色一厉,这腹泻加红疹,听上去便让人觉得不是什么好病。 “可请大夫看了?”她正色问道。 翠荷低下头道,“这……回姑姑的话,还没请。起初还以为是吃坏东西了,翠英自己去讨了点止泻的药,想着压下去就行了。” 青娘深吸一口气,没冲翠荷发脾气,小姑娘家家怕事,也正常。“去请大夫来,下回这事别让我教你,现在是什么时候,得病不是小事,你们都是贴身伺候主子的人,这道理还用我教?” 翠荷白了脸,忙喃喃道,“翠英不舒服起,就没去主子跟前伺候呢,她自己也怕过了病气给主子……” 青娘脸色稍缓,也不去膳房了,“行了,我随你去看看。” 青娘随着翠荷去了仆人房,没进去,隔着远远看了眼翠英,小脸煞白,怕得不行,眼泪吧嗒掉,掉得替她诊脉的大夫都劝她,“别哭了,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不值当你这么哭。” 没多久,大夫就出来了,对青娘道,“不严重,得养几个月,这几个月,最好不见外人。” 这话的意思便隐晦的表达了,这病还是会过人的。 青娘也没迟疑,直接叫人将翠英挪出去了,连带着翠荷,也暂时不能伺候,这一下子,后院便少了两个屋里伺候的丫鬟。 如今屋里少不得人,青娘正愁,底下有个管事婆子荐上来两个,青娘看了看,来历清楚,在府里伺候也有些念头了,是从郧阳跟着过来的。 “行,那你们就先伺候着。” 两丫鬟也欣喜得很,忙齐声应下,“是,多谢姑姑。” 81、杀陈钊 寒夜, 冷风刺骨。 隔着一道高高的城墙, 两边的密林被风吹得树枝摇动,夹杂着鸦的叫声, 发出呜呜的声响。 陆铮坐在马上,微微俯身,拍了拍马背,身下玄黑骏马嘶鸣一声,随着它这一身嘶鸣, 身后的马匹也跟着激动起来, 原地小步踩踏着土地。 陈钊站在城楼之上,一双发红的眼犹如带血般, 盯着底下的人马, 直直落在为首的陆铮身上。 他已经被围了快半个月了。 一个月前,他立下豪言壮语, 要将陆铮和他的大军, 屠于兰西关外。然而,两军相遇后,陈氏的大军节节败退, 一直退守到这座城池之中。 退守后,陈钊原以为陆铮定会求快,发起快攻,却不想,此人狡诈至极,一边派人饶过他, 一举拿下数个原本在陈氏掌控内的郡,切断了他的后路和援军。 另一边,却按兵不动,牢牢守了他半个月。 给人的感觉,就像,就像陆铮压根不把他陈钊放在眼里,犹如耍狗一样,戏弄着他。 陈钊压下胸口血气,回头看了眼日渐低迷的士兵们,死死咬牙,太过用力的缘故,他甚至尝到了一股铁锈味的血,他舔了舔牙根,这铁锈般的血令他回忆起了一桩旧事。 他在徐州掳走的陆铮之妻,在马车上,她得知陆铮追上来后,毫不心软地用簪子插在他的胸口,然后毫不犹豫跳下了马车。 昏暗的马车内,血气翻涌着,陆铮之妻害怕却坚定的眼神,看到血那一瞬间的慌乱,柔软而干涩的唇瓣,急促而轻的喘声,雪白纤细的颈,白皙手背上沾染着他的血,这一个画面,在他从徐州离开后,不止一次的出现在他的梦里。 实在……实在活色生香,令他梦中尤有余味。 这不合时宜的场合,脑海中忽然闪过这画面,面前是气势汹汹的千军万马,死生的关头,却更添了几分刺激。 陈钊胸口隐隐作痛了一下,那里曾经被一根簪子深深捅了进去,让他在榻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在那一个月里,他曾经无数次后悔,不该对陆铮之妻心软,若当时得手了,这一簪子也不算白挨了。 只可惜,当时未得手,之后便再也没机会了。 陈钊一跃而上城墙,勾起一箭,手指一放,箭矢急速飞了出去,直直冲着最前面的陆铮的面门而去。 然而,箭矢刚到近处,陆铮抬手一戟,箭矢便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大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蓦地一惊。 “陆逆!”陈钊厉声喝道,声音从高高的城墙上传下来,在寒夜中传出很远。 “你敢与我一战否?!生死不论!”陈钊呵的一笑,“你敢否?!” 陆铮身后一将领焦颂怒道,“陈钊小儿,少来挑衅。主公凭何要同你赌命,你迟早是一死!我们不动一兵一马,都能将你围困致死!” 陈钊仰天长笑,语气极度轻蔑,“不敢便不敢,倒也是,你陆逆胆小如鼠,贱民出身的宵小之辈,走了狗屎运罢了,还真当自己有什么本事。” “陈钊小儿,你乃主公手下败将,怎敢口出狂言!” “主公,让我去会会他!” 麾下多名将领出列,面带杀意,语气愤慨。 陆铮抬手,微微下压,沉声道,“退下。” 将领俱领命,虽心有不甘,仍是规规矩矩后退,回到列队中。 陈钊仍在城墙上,口出狂言,陆铮面上毫无动容,让旁人看不出半点愠色,甚至众人都以为,他不会理会陈钊时,他两腿轻轻踢了一下马腹。 玄黑骏马立即朝前走了几步,只是这么几句,整个战场,里里外外数十万人,霎时静了下来。 陆铮提戟,遥指城墙,冷声道,“陈钊,如你所愿。” “听我令,不得上前。” 身后将士齐声道是。 城门大开,两方都信守承诺,无一人有动作。 当然,对于城内的陈氏大军而言,他们逃不出,更没有逃的必要。 “哒哒——哒哒——” 马蹄声渐近,一匹枣红大马从城门内跑了出来,陈钊骑在马上,双眸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头发凌乱,看不出半点士族郎君的气度。 更像个被逼到末路、走投无路的凶徒。 偌大的战场上,只余二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四周万籁俱寂,陈钊忽的一笑,道,“陆铮,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麽?” “当年留县一战,我大意轻敌,才纵得你如今这般势大。今日,你我一战,不计生死,你从我手上夺走的,我会尽数拿回来。”陈钊狂妄至极,在猎猎寒风中咬牙切齿道。 陆铮抬戟,戟尖红缨被风吹得扬起,血一样的红,看得人惊心动魄。 “少废话,要打就打。”陆铮神情漠然,率先催动身下马屁,逼近陈钊。 陈钊举剑,亦上前,二人撞至一处,短短一瞬,利剑和戟已擦出了火花,刺拉的刺耳声音,在夜色中一下子传开。 二人未长时间近战,利刃相接,短短一瞬后,距离很快又拉开了一些。 陆铮坐在马上,有力的腰腹挺直,神情犹如杀神降临,气势骇人。他手中握着的戟,稳稳刺出去,陈钊一闭,他便顺势收回,反手勾住陈钊的盔甲,向上一挑,盔甲被撕裂了一角。 陈钊感觉到冰凉的利器,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擦过自己肋下,一咬牙,不顾肋下缺口,狠狠刺出一剑,剑身被他舞得生出残影,生死关头,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拼尽全力。 剑与戟的碰撞,马匹的嘶鸣声,以及狂风大作卷起的沙尘……密林间传来一阵呜咽之声。 远处的战鼓声,在沉沉的夜色中,显得低沉而喑哑。 城内城外的将士将士们,俱屏住呼吸,看着战至正酣的二人。 忽的,陆铮一戟刺过去,陈钊欲避开攻势,正奋力扭过身子,想要避开要害时,旧伤处被撕扯得一痛,动作稍稍迟了一秒,戟便刺进了他的要害。 陆铮用力一扫,那戟便将陈钊从马上带了下来。 陈钊应声跌落在地,不由自主咳嗽了一声,呛出一口血沫,一抬头,戟紧紧顶着他的喉咙,锐利的刃划出一道薄薄的血痕。 他败了。 败得明明白白。 陈钊“呸”地吐出一口血,哈哈大笑,半天才止住了笑,露出一丝疯狂神色,侧着头,挑衅道,“陆铮,你知我方才为何没避开你那一击麽?那夜我掳江氏出城,她以□□得我失了警惕,趁机刺了我一簪,可害得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一月有余。这叫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若早知今日乃我死期,那夜无论如何,我也要一亲芳——”陈钊大喊,话未尽,抵在他喉间的戟,已经割开了他的喉咙。 陈钊竭力呼吸着,发出“嗬嗬”的呼吸声。 他感觉自己仿佛听到了很大的风声,从被割开的喉咙那里灌进来,他张合着干裂的嘴唇。 “一亲……芳泽……”陈钊没说一个字,便朝外喷着血沫,但他却不肯停下,咬牙一字一字往外吐,“我……定……睡……了……她——我……定!” 狠话刚撂完,陈钊感觉到下半身一阵剧痛,他整张脸因为这剧痛,而变得无比的狰狞扭曲。 他低下头,终于因为这无法忍耐的剧痛,而侧身翻在地上,犹如一只臭虫一样,翻滚着,挣扎着。 血渐渐在地上漫延开,陈钊翻滚了片刻,终于停了下来,哀嚎之声戛然而止,犹如给交州陈氏的辉煌,画下了一个休止符。 天之骄子的陈氏二郎,与蒋鑫并称二杰的陈钊,以一种极其屈辱的死法,葬身在这寂寂无名的地方。 亲眼目睹陈钊是如何死的,那些城内守城的将领也好,士兵也好,俱手脚发冷,浑身打颤,更有甚者,手软得握不住兵器,直接缴械投降了。 陆铮策马回到大军前,遥指城楼,扬声一句,“儿郎们,给我打!” 将士齐声一喝,士气高涨,如同沸腾的岩浆一样,策马攻向城楼。 铁蹄践踏过陈钊的尸首,少年成名的一代英杰,在这千军万马的铁蹄下,被踏得面目全非,看不出丁点生前的风流肆意。 这一场战事,接下来便打得毫无意外了,主将战死,被围困了半个月,粮绝马疲,士气更是低迷到了极点。 陆家的军队,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轻而易举拿下这座城池。 接下来。便是入驻。 大军入城安顿,管鹤云匆匆来见陆铮,拱手道,“此番虽无大伤亡,但还当休整几日,再一鼓作气,拿下南交州。” 陆铮并非急功近利之人,打仗并非图一时之快便行的,当即颔首,“好,如管公所言。” 他又亲自去慰问了受伤的将士,根据手下人汇总上来的阵亡名单,在军营中走了一趟,确保无一人遗漏。 打仗总有伤亡,即便是陆铮治下,也无可避免,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确保这些阵亡将士的遗孀得到抚恤金,遗孤能得到良好的照顾。 对完了阵亡名单,陆铮才算真正得空,能在自己帐内坐一坐,放空思绪,让自己休息一刻。 他不是铁浇筑成的人,自然也会有累的时候,只是作为主公,无论多累,都不能在外显露分毫,唯独独处之时,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和休憩。 而一旦静下来,他便忍不住想起家中的妻女。 也不知知知收到他寄过去的信了麽,什么时候回信才能送过来,这传信的人未免太磨蹭了些……他胡思乱想了一通,脑海中绷紧的弦被这鸡毛蒜皮的小事,给彻底放松了下来。 才堪堪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有属下在外求见。 陆铮深吸一口气,按了按额角,打起精神,沉声道,“进来。” 82、兄妹 随着陈钊的战死, 陈氏的抵抗和挣扎, 也愈发日益无力。 陆铮几乎每隔十几日,便能攻下一城, 或是夺取一郡。 关注着这场战事的各方势力,原本的预想,一直是陈陆两家分不出胜负,最好斗个两败俱伤,这般, 各方势力、各州士族才能保全自己。 哪晓得, 陆铮竟一路畅通无阻,眼看着就要将整个南地纳入囊中了。 这下子, 各州都隐隐焦灼不安了, 各州谋士都高唱起了“唇亡齿寒”的论调。 益州蒋家,谋士竭力劝说道, “太守当知, 陆铮为人善战好斗,且与我蒋氏曾有龃龉,若教他得了这天下, 那日后蒋氏的日子,可就犹如赤履行于火炭,再难有出头之日了。” 蒋家家主本就因杀子之仇,对陆铮恨之入骨,再加上利益和权力的对立,更是欲除之而后快。 一时之间, 并州、辽州等数个士族家中,都发生着一样,或是类似的谈话。 弱小的势力,总是畏惧强大的势力,但让他们崛起,去争夺些什么,他们却又不敢,只能抱团在一起,暗戳戳做些小动作。 趁陆铮伐陈这段时间,数州联合起来,从西边包围,入侵了兖州。 本以为陆铮不在,拿下兖州,总不会那样艰难,哪晓得才刚开始打,便先栽了个跟头。 初战未捷,联合大军顿时有些偃旗息鼓了,并州辽州两州的太守,与陆铮并无什么龃龉矛盾,此番出兵,一是受了怂恿,怕让陆铮一人做大后,两家紧接着失了地盘。二来呢,两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跟着蒋家后头,捡一点便宜,瓜分陆家的地盘。 哪晓得打的第一仗便输了,两家顿时生了退意,开始支支吾吾,不肯出力了。 并州太守是个圆滑老头儿,只笑眯眯捋着胡子,嘴上乐呵呵的,但蒋家家主一开口要兵,他便开始哭穷,“蒋老弟,实在不是我不想出兵,可我实在是有难处啊。我不像你,益州就你蒋家最大,谁都听你的。并州有个裴家,与我势均力敌,出兵一事,实在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要不这样,我写封信回去,和裴家家主商量商量。蒋老弟等我的消息就是……” 蒋家家主气得吹胡子瞪眼,转头去了辽州太守处。 辽州太守倒年轻些,不是个老头儿,才四十出头,生得儒雅,看上去也不像个不要脸的。 蒋家家主心道,这一个总不会像并州太守那个老不死的一样,倚老卖老了,论起年纪,还是我大些。 他开口,要兵。 辽州太守一听,立马来劲儿了,一拍桌子,很好说话,“行啊!蒋太守要兵,我怎敢不给!” 蒋家家主松了口气,一口气还彻底松过去,就听到了下一句,“那蒋太守打算拿什么与我借兵?不如这样,一个兵,十两银。抚恤金呢,看在我们的交情上,给打个折,三十两吧。” 蒋家家主差点仰过去,手直颤。 辽州太守还兴冲冲道,“蒋太守要多少兵,你我交情不浅,不必同我客气,只管开口,老弟我保证绝不藏私!” 真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蒋家家主出了两回门,差点把自己给气中风了,在床上躺了几天,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不与他们结盟了,都是不守盟约之人,我蒋家自己打!” 几日后,蒋家还真的出兵了,大约是蒋家家主亲自挂帅的缘故,还真让他攻下了一座城池。 蒋家家主还没高兴上几日,一个夜里,突然就被一阵猛攻给弄得呆住了,连人带兵匆匆忙忙逃出刚攻下的城池。 蒋家家主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不是说盯着兖州的守军麽,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援兵,为何我全然不知?!” 被问话的将领亦经历了一番逃命的奔波,比起不知情的蒋家家主,他更是一头雾水,委屈道,“末将……末将的确派人盯着兖州的守军啊,这——这援兵哪来的,末将实在不知。” 蒋家家主将人骂得狗血淋头,“弄不明白,就不用回来见我了!你这将军也不用当了,直接换人就是!” 那将军一退出去,就去彻查此事了,结果不查还好,一查,倒把他给吓一跳,来与蒋家家主汇报时,也是支支吾吾。 “有话快说!”蒋家家主气不顺道,才赢了一仗,就被啪的一巴掌打回去了,能气顺就见鬼了。 将军咽了口口水,一闭眼,豁出去道,“是战侯的人马!来的援兵不是兖州的守军,是战侯的人马,战世子亲自领兵来的!” 蒋家家主一脸不信,质问道,“怎么可能?!战胥怎么可能和陆铮结盟!当年徐州一战,二人分明结仇了的!你是不是疏忽大意,让兖州的守军打过来了,如今便找个理由来哄骗与我,莫以为我会上当!” 那将军一再解释,蒋家家主仍是半信半疑,直到亲自见到守着那座城池之人,当真是战侯独子战瑾时,才不得不相信那将军的话。 战胥果真与陆铮结盟了! 这消息甫一传出去,各州的士族都吓傻了,随后众人都挠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战陆两家怎么会结盟。 各方势力你消我长,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结盟也算十分正常的事。 但那都是弱小的士族结盟,或是弱小的势力依附于强大的势力,像陆战两家,一个是后起之秀,风头正盛的新势力,一个是久负盛名、长期霸占北地的老牌势力,这结盟,未免太莫名其妙了。 强强联合是可以,但若是先前陈氏还强盛时,三足鼎立的情况下,其中两方强强联合,未有不可。但眼下陆铮都快打到陈寅的老家去了,陈氏两个儿子,都被他灭了,陈氏摆明了失去了争夺天下的机会。这样的情况下,战氏更该遏制住陆铮,怎么会同他结盟? 任由各方势力如何想,也想不通。 甚至有人匪夷所思地联想到了,最近幽州传出的消息,战氏政务都由战胥独子战瑾处理,战胥几乎没怎么露面。联想到这个,众人大胆猜测,难道战胥遭遇了什么不测,其子战瑾不得不依附陆铮? 然而,被众人猜测来猜测去的战氏父子,一个正安安心心在徐州陪女儿,另一个,则老老实实在兖州替妹婿守城。 战瑾将城池打回来后,没沾手 ,直接就还给了原本守城的将领,然后便叫来副将。 副将推开帐子,“世子有何吩咐?” 战瑾百忙之中抬起头,“此间事了,你带我们的人马回幽州,我要去拜见父亲。” 副将得令,立马应了下来,隔日,便带着大军出了兖州,踏上了回幽州的路。 战瑾则一人一骑,带着几个侍卫,从兖州策马而出,日夜兼程,一路紧赶慢赶,骑了数日,终于进了徐州城。 一进徐州城,战瑾便命人去寻战侯下落,没费什么功夫,便知道了战侯在徐州的住处,带上自己的人,直奔那处府邸而去。 下马后,战瑾亲自敲门,来开门的是跟了战胥十几年的老管事,一见到战瑾,又惊又喜,“世子,您怎么来了?您什么时候来的徐州?” 战瑾笑眯眯,“刚到的。忠叔,父亲在麽,我来看看他。” 忠叔一边迎他入内,一边解释道,“您来的还真不巧,这会儿侯爷还真不在。侯爷一大早去就陆府了。” 战瑾半点都不意外,阿父这把年纪了,才得知自己竟有个亲生女儿,自然十分疼爱,否则怎会连幽州事务都直接撒手不管,一副打算在徐州久住的样子。 “噢,父亲去看妹妹了。”战瑾索性停下脚步,道,“既然父亲不在这里,那我便去陆府寻他吧。正好,我也还正式见过妹妹。” 说罢,摆手叫手下人留在这里,问了忠叔方向后,独自一人出门。 于是,屋内正就着“珠珠最近长了牙”这一话题相谈甚欢的父女俩,被匆匆进来的青娘给打断了。 青娘气喘吁吁,平复了一下气息,才道,“娘子,府外来了一人,姓战,他说自己是您的兄长。” 战胥猛地瞪大眼睛,一下子站起身,“这混小子,不在幽州好好待着,跑徐州来做什么?!” 知知倒是微怔过后,被自家阿爹的反应给弄得回神来,面上露出欣喜之意,侧过头,看向战胥,“阿爹,是哥哥麽?” 战胥本还沉着脸,一副不满于儿子一声不吭找上门的行为,结果一看到知知眼里的笑,顿时偃旗息鼓了,神色缓和了许多,道,“应当是的,前几日兖州那边出了点事,我叫你哥哥去帮衬一把。” 说着,见知知有些紧张,战胥立马解释,“现在已经解决了,丁点儿小事而已,不值得你挂心,爹在呢。” 知知闻言也放心了,她本就很少插手政务,她没什么野心,又被众人宠着哄着,性子比之在江府的时候,更加温柔。她什么也不必去争,反正什么东西,陆铮都会捧到她面前,从来无需她操心。 有了战侯这个爹爹后,情况更加“严重”了些。 她温温柔柔地笑着,轻声道,“爹爹别怪兄长了,让他进来吧,我也还未正式见过兄长,正好趁今日见一见。” 战胥一贯疼女儿,父爱加对亡妻深深的愧疚,两相叠加,更是令他对知知的话,有求必应,压根不舍得她受任何委屈,当即道,“行,我不怪他。正好叫你们兄妹见一见。” 青娘见主子们首肯了,才退了出去,去请战世子过来。 83、二舅舅 青娘在前带路, 战瑾随后便到了正院。 踏进门, 战瑾没开口说什么,先是一笑, 那笑温文尔雅,衬得他整个人沉稳可靠。 知知上回在射阳时,还因为战瑾生得清瘦,觉得他身上带有一丝清冷疏离,不好亲近, 这次见面, 却一下子对他改观了,莫名特别的有好感。 “父亲。”战瑾先恭敬冲战胥招呼, 随后才扭头看向知知, 温和唤她,“小妹。” 知知亦盈盈一笑, 回道, “兄长。” “上回射阳一见,便觉得你十分亲切,只可惜没来得及同你多说几句。当时我多看了你几眼, 险些被妹婿当成登徒子了。今日又见面了,你我却成了兄妹,当真世事难料。” 战瑾笑面很好,他天生生了副温文尔雅的长相,他想讨好谁时,轻而易举便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提及射阳宴上的乌龙, 知知也觉得十分巧,二人相视一笑,知知顿时觉得自己同这个兄长亲近了起来。 战胥在一边看着兄妹二人含笑嫣嫣,不满瞥了眼谈笑风生的长子,道,“你就这么跑出来,幽州的事务可有人处置?” 战瑾略微露出一丝无奈,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父亲 ,只得态度认真解释道,“孩儿都安排好了,定不会耽误了正事,还请父亲放心。” 战胥勉强点头,“那行,你心里有数就行。我年纪大了,战家迟早要交给你的,身为世子,长时间不在幽州,总归不合适。” 战瑾默默看了眼“年纪大了”却依旧身强体壮,一个能打几十个的父亲,把心里话咽了下去,恭恭敬敬道,“是。” 战胥这才满意点头。 他这个当爹的,费了多少工夫,才哄得知知原谅他,肯喊他一句爹爹。其中的苦楚心酸,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感慨万千。 长子一来,就沾了他的光,得了知知一句“兄长”。 战胥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平衡,臭小子早不来晚不来,这会儿倒是来了,真会挑时间。 知知倒没察觉父兄间的这点小九九,她与兄长相处得极为融洽,她的性情本就平和温顺,与人为善,同人相处时,很难起什么冲突。 而战瑾呢,他倒不是什么没脾气的人,士族郎君出身,又是世子,自然还是有些清高孤傲的。但对于知知这个妹妹,他却极为亲近,一方面身为兄长,他一直觉得自己该照顾好妹妹。另一方面呢,知知的性格真的很讨人喜欢,他即便一开始是出于责任,后来也真切生出了亲近感。 过了会儿,大约到了珠珠睡醒的时辰了,知知便叫乳母将珠珠抱来。 乳母抱着珠珠进来,珠珠刚睡醒,还迷迷糊糊的,软软糯糯喊“娘”,伸手要知知抱她。 战胥很自然伸出手,从乳母怀中接过外孙女,十分熟练哄着她,“珠珠乖,外祖父抱,娘身子不方便。” 珠珠也很乖,不介意换了人抱,乖乖伸出手,搂着外祖父的脖子,亲亲热热贴着他。然后扭过头,看着眼生的战瑾,乌黑湿润的眼睛露出一丝疑惑。 战瑾看得有些眼馋,珠珠生得与娘很像,眼睛鼻子嘴,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瞧怎么惹人喜欢。 他道,“这便是珠珠?” 随后。露出温和笑容,伸手摸摸珠珠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与她平视,道,“珠珠,我是舅舅。” 珠珠小眼神更加疑惑了,掰着指头,仿佛在数,她本来就有两个舅舅,一个大舅舅,一个小舅舅,忽然又冒出来个自称舅舅的人。 她有这么多舅舅? 不会是哄她的吧? 战胥见珠珠一脸不信,忍不住幸灾乐祸看了眼长子,也不帮他解释。 战瑾期待了半天,也没等来珠珠小娘子一声“舅舅”,心里微微有些失落,面上倒不明显。 倒是珠珠,纠结过后,求助似的看向了娘,委委屈屈喊知知,“娘……” 知知忍笑,柔声道,“这也是舅舅,嗯——”她转头,问战瑾,“兄长今年多大年纪?” 战瑾答了,恰好比江堂小,比江术大,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年纪上。 知知便语气温柔地教珠珠,“可以喊二舅舅。大舅舅还是大舅舅,小舅舅还是小舅舅,这个是二舅舅。” 珠珠眼睛一亮,扭头冲战瑾喊道,“二舅舅!” 战瑾那一刻跟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样,瞬间眉眼露笑,语气真诚道,“珠珠真聪明。” 珠珠长大了些,也晓得旁人夸她还是骂她了,被夸得小脸红红,一扭头,把小脑袋扎进了外祖父的怀里。 珠珠喊了一句二舅舅,得了一堆的见面礼,虽贵重,但对于珠珠而言,倒也不算过分。 她出生的时候,陆铮已经发家了,家里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简直跟宠什么似的,因此别看珠珠才丁点大的奶娃娃,家底却已经很厚了。 小家伙现在又多了门亲戚,外祖父和二舅舅都是出手大方的阔亲戚,顿时又让小家伙的身家更上一层楼了。 知知实在看不过眼,劝了几句,好说歹说,才让战瑾收敛了些,没给的太夸张,但饶是如此,说是见面礼,也实在太贵重了些。 战瑾却态度认真道,“这不算什么,你从小流落在外,我这做哥哥的,一日都没尽过兄长应当尽的职责,如今你都成家了,我唯一能弥补的,也就是这些身外之物了。你喊我一句兄长,这十几年兄长该做的,我都要一样样补给你。珠珠喊我一句二舅舅,那我把她当亲外甥女疼的,你不必同我客套什么,更不要觉得过意不去。” 知知语塞,再看旁边的爹爹,非但没有拦着兄长,反而隐隐流露出赞同的神色,仿佛半点都不担心长子将家底掏空了来补贴女儿。 当然。准确的说,在这一方面,他跟长子战瑾完全是同样的想法。 女儿本该如珠如宝宠着的,当年因他的一念之差,害得亲生女儿流落在外,在江府受苦,如今他唯一的心愿,便是尽自己的所能,弥补自己的过错。 至于别的,宏图霸业也好,战氏的前程未来也好,在他心里,远远比不过知知重要。 就如兖州失守,他第一时间让战瑾去帮忙,在他心里,没什么事,值得惊动他的女儿,他的女儿,该无忧无虑地养胎,在侯府养尊处优过着宁静的生活,不受半点惊扰。 这是他身为父亲,在缺位十多年后,唯一能做的事情。 从侯府出来,父子二人并肩而走,战瑾倒是说起了正事,将父亲不在幽州期间,幽州各项事务,一一汇报给了战胥。 战胥听得心不在焉,随意嗯了几句,拍拍长子的肩,完全一副放权的态度,“你自己处理便是,不必请示我。” 战瑾无奈,但他又是个极为孝顺的人,从不会质疑父亲的决定,即便他心里认为,父亲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离放权还有至少十几年的时间。但他从小就习惯了这种父子相处的模式,当爹的吩咐,做儿子的不打折扣的做,他极少会反驳父亲。 战瑾止住了话,忽的想起一桩事,停下脚步,道,“父亲,祖母——她好像知道妹妹的事了。” 战胥眉头深深蹙起,随后稍稍松开了些,道,“罢了,我在族谱上加上你妹妹名字的那一日起,便知道瞒不住她。她还和你说什么了?” 战瑾道,“我出发那一日,去向祖母请辞,她同我说,叫父亲您把人带回去瞧瞧。” 出于一些考虑,战瑾还委婉些,其实老太太的原话说得很不客气。 她没露面,是叫的身边嬷嬷来传话的。 那嬷嬷进门后,鞠躬后,这样说道,“老夫人说了,既然都上了族谱了,那便是战家的女郎了,上得了台面也好,上不了台面也罢,总要带回来,给长辈磕个头的,否则叫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战家女郎就是这样没规矩的。” 战胥面上冷漠,没有半点笑意,漠然道,“你回去后告诉老太太,没人有资格逼知知做她不想做的事,任何人,包括她,包括我,都没资格。什么时候你妹妹愿意回去了,我才会带她回幽州,否则,这事不必再谈。” 战瑾眼中露出一丝担忧,低声道,“祖母性子固执,未必会听我的。就怕,到时候她私下派人来接触妹妹,只怕那时候,知知对战家的心结,便更难解开了。” 战胥抬起眼,眸中满是冷意,唇边一丝蔑意,甚至是有些残忍,他道,“没有我点头,战家谁敢踏进徐州一步?你以为你祖母身边那几个嬷嬷敢做什么,你放心,她们怕死得很。” 战胥眸中闪过一丝暗色,他与战老夫人不是一开始就这样针锋相对的,那是他的生母,他们也曾经母慈子孝过,他曾经将自己最爱的女子托付给他最信任的母亲,但等来的却是生离死别,哪怕江若的死,和战老夫人没有直接关系,她只是藏下了他的信。 但他不会原谅她,也不会再信任她,更不会再给她分毫的权力。 一分一毫都不会。 从那一刻起,他就不再信任自己的母亲了。 在他的默许下,他的生母被架空,她无法凭借着他生母、战家老夫人的身份,做任何他不准她做的事情。 从那时候起,战胥便下定决心,比起痛失所爱,他宁肯先将事情做绝,将所有隐藏的威胁,扼杀在萌芽时。 他已经失去了江若,失去了他最爱的人,就绝不可能再犯一样的错误,让人来伤害他的知知,任何人都不行。 84、临产 寒冬, 徐州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 离知知生产的日子, 也越来越近了。 青娘日日提着心,守在知知身边, 生怕她什么时候滑了或是疼了,连错眼都不敢错的。 知知自己倒不像青娘那样紧张,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什么都听大夫的, 除了偶尔担心还在外打仗的陆铮, 其余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一心养胎。 非但自己不紧张, 她还劝青娘, “你也别紧张,我这都是第二胎了, 前头生珠珠的时候, 不也是什么事都好好的麽?” 青娘心里仍吊着,面上倒是一派受教点头,“您说的是, 您福气大,命中带福,定然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生下小郎君的。” 说完,一出房门,立马换了张脸,将整个后院上上下下, 从管事婆子到奴婢小厮,挨个敲打了一番。 又把准备好的稳婆和乳母们查了个一清二楚,就差把几人的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遍,确保几人身家清白。 什么都安排好了,才稍稍安心些。 青娘这样紧张,有一人的紧张,与她相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便是刚认了女儿的战胥了。 战胥如今仍长住在徐州,几个月回一趟幽州,大把的时间都留在陆府。 对于女儿怀孕这件事,战胥起初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的,他一辈子只有江若一位妻子,而江若怀孕生女时,他还在远东打仗,对于女子怀孕产子之事,他没有太大的概念。 直到亲眼看着知知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他才第一次真切意识到,原来女子怀孕的过程这样的。 怀胎十月,一朝瓜熟蒂落。 说起来只是短短一句话,但怀胎十月是怎样的折磨,没有经历,或是没有亲眼目睹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到其中的艰辛。 三个月前,胎儿未稳,连打个咳嗽,都心惊胆战,小心翼翼。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害喜等症状,但为了腹中孩子,吃不下也要吃。吃了就吐,也还得吃。 好不容易满了三月,害喜症状减轻了,随之而来的更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不适。什么头晕胸闷都还算轻的,小腿抽筋、浮肿、腰酸背痛,几乎是每个怀孕女子都不得不经历的煎熬。 战胥从前从未想过这些,在他心中,怀孕生子是女子一生迟早要经历的事,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但目睹女儿怀孕到临产的日子,却彻底改变了他原本的想法。 心疼知知的同时,他会忍不住的想,当初失去他的音信后,江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日日忍受着怀孕期间的各种痛苦,还坚持为他留下知知的。 他越是想,越是觉得悔恨,越是悔恨愧疚,越是坚定一个念头。 他一定要保护好知知,他已经失去阿若,绝不能再失去阿若留下的女儿。 …… 交州囷郡 陆铮昨日刚打完一战,得胜归来,面上神情却淡淡,看不出有多高兴。 手下大将倒也体谅他,俱言简意赅说了事,便很快退了出去。 几人出去,管鹤云又匆匆而至,将当下的情况说了。 陈钊一死,陈家便陷入了被动之中,与陆铮一方而言,自是该趁胜追击,一举拿下陈氏的大好时机。 但先是蒋家起兵攻兖州,陆铮正准备反击,才冒了个头的蒋家军队,便被他岳父战胥那边派人压了下去,连人带兵,逐出了兖州。 蒋家不死心,扭头换了个方向,不知何时与陈寅勾搭上了,两家结盟,蒋家派兵协助陈氏。 这样一来,原本在陆铮计划中应当很快能收尾的战事,一下子被拉长了。 输赢还在其次,但这便彻底打破了陆铮原本的计划。 管鹤云也明白他这几日的不虞,来之何处,虽能理解,但多多少少在心里有些感慨,自己这位主公什么都好,比起从前自己投他时,几乎是突飞猛进的变化,尤其是野心、用人和大局观方面。 若说从前的陆铮,还只是个独占一州的太守,现在的他,更像一个值得人追随服从的主公。 他心怀天下,打仗时杀伐果决,是最强大的战神,所有人心里的主心骨,永远打不倒的强者。但一旦停下,便又能仁慈待人,尤其对寻常百姓,他从骨子里显露出的那种怜悯世人的情绪,很大程度上中和了他的冷硬强势,令更多的谋士也好,将领也好,不遗余力、忠心耿耿的追随着他。 在这一点上,管鹤云也不得不感慨,自己当初的确没选错人。 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陆铮有时候有不那么像一个主公,尤其是在男女之情方面,陆铮太过专情,甚至到了痴情的地步。 按说这是主公家事,管鹤云并不认为自己该逾矩去管这些。 但就作为旁观者,他都不免觉得,陆铮未免太过看重江氏,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兴许在陆铮心中,他们拼死拼活打下的天下,还不如江氏来的重要。 作为高位者,太过专注于男女之情,耽于情爱,尤其是过于宠爱一个女子,其实并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历代皇朝,有多少外戚作乱,宠妃霍乱朝纲的事,乃至犯下大错。那是天底下最高的位置,掌握着天下最大的权势,他对于某一个人的偏爱和纵容,会打乱朝堂的平衡。 管鹤云脑中无数念头闪过,心中有些忧虑,但当抬起头,撞进陆铮沉静漆黑的眸子,看见那里边的坚定和不容动摇的神色,又将一肚子的话都咽下了。 “交州只怕一时攻不下,蒋家这一插手,虽于大局无太甚影响,但多少会误些日子。另外,并州裴氏来信,言,并州太守与蒋家结盟,乃他一人一意孤行,裴氏从未与其合谋,并州百姓更是毫不知情,全然无辜。信中还言,请主公宽厚,万勿牵连无辜百姓,主公入并州之日,裴氏愿奉主公为主。” 这封信来的挺意外,就连管鹤云都没想过,并州裴氏居然是第一个投诚的。 主公在和陈氏的战事中,几乎是压着陈氏打,陈氏的地盘,也被夺了大半了。胜负已明,不过是陈氏不死心,还与同样不死心的蒋家结盟,拖着战事而已。 但明眼人都明白,这一场仗,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这样的情况下,有人投诚,绝非奇怪的事,单说前往徐州献计献策的谋士和认主的武人,便不在少数,且一日多过一日,将管鹤云先前用于安置谋士的屋子都住满了。但有头有脸的士族,却是一个都无的。 裴氏,还是第一个。 当然,无论裴氏是识趣,还是畏惧,裴氏的投诚,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管鹤云也是这样想,才特意把这事拿出来说了。 但他开口后,却十分敏锐的察觉到,自家主公的心情仿佛更差了,脸色更沉了些。 这——他就弄不明白了? 前边战事拉长的事,主公不高兴还情有可原,但裴氏投诚,怎么想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啊? “嗯,还有别的事麽?”陆铮面无表情,抬起脸,看着面前的管鹤云。 管鹤云一脑袋问话,心里糊涂了,小心翼翼道,“主公可是与裴氏有什么不快?若是有,那裴氏的投诚——” 话没说完,被陆铮打断了,“没什么不快,投诚之事,你处理便可。” 管鹤云松了口气,这意思便是说不用针对裴氏做什么,接受投诚就行了。 眼看陆铮的眉心又蹙了起来,管鹤云道,“那属下先告退了。” “嗯,近来事多,辛苦你了。” 陆铮没迁怒于他,甚至语气缓和地宽慰了句。 管鹤云谦虚了几句,朝外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回过身,道,“夫人最是善解人意,此次战事吃紧,主公无法回徐州,夫人定不会怨怪,主公也莫要太过忧心。我那行医的好友,我已拟信过去,请他务必在夫人生产前赶回徐州,夫人定能平平安安的。” 他说罢,便微微颔首,退了出去。 陆铮留在帐内,不由得反思,他这段时间的烦躁,表现得这么明显麽? 就连管公也看出了他的焦虑。 反思了片刻,陆铮心里更烦了。 怎么可能不担心? 他的妻子,独自在徐州,肚里怀着他的骨肉。 怀胎十月的艰辛,一朝分娩的痛苦,陆铮只要一想到这些,便寝食难安,恨不得立即回徐州。 身为人夫,身为人父,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守在妻女身边。即便如很多人所言,他回去了也不能如何,既干不了稳婆的活,也干不了大夫的活。 可那又如何。 但他又结结实实被绊住了脚,交州战事离不开他,几个月的仗打下来,死伤无数,耗费巨大,他必须一次性拿下陈氏,不可能无端收兵,日后再劳民伤财一次。 他其实知道,只要他开口,说不打了,要回徐州。没人敢拦,管公不敢,帐内大将不敢,诸多谋士也不敢。 就连管公,也只敢这样隐晦地安排,暗示他放心。 他们不敢劝他,唯一劝他的,却是在这件事中,受了最大委屈的知知。 知知亲自拟信,一封信从徐州送了过来,言语平实,没什么华丽辞藻,句句都在让他安心,劝他安心留在交州,打赢了再回。 还道,“显怀后,偶尔青娘允我出门松快一次,便常有擅看怀相的老妇,指着我道,说我怀的定是个郎君,言辞凿凿,害得我都信了几分,越发觉得,与怀珠珠那会儿比,的确不大一样。小郎君生于夫君在外打仗时,日后定然也是个能承袭父愿的。” 陆铮又将那信看了遍,放下信,再没提及回徐州之事,只是打仗时,比以往更凶悍了。 85、发动 知知是在中午发动的。 刚用了午膳, 便隐隐有些异样, 她起先还以为自己吃撑了,被青娘扶着, 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一圈走完了,开始一阵阵的疼了,腰跟腿都软了,软得站不住,青娘吓得脸都白了, 好险扶住了她, 很快沉稳下来,一边稳稳扶着知知, 一边喊人。 青娘一喊, 没等下人过来,倒是把正巧来府里送栗子糕的战胥给惊动了, 手中糕点往旁边侍卫一丢, 冲进正院,等瞧见靠着青娘、站都站不住的知知,脸色一沉, 上前稳稳当当将人打横抱起。 他声音有些颤,“带路!” 青娘赶忙带路,“战侯随奴婢来。” 因为才刚发动的缘故,并不是很疼,而且是疼一阵松快一阵,知知缓过劲儿来后, 发现自己正被爹爹抱着往屋里送。 战侯身形高大,肩膀宽阔,手臂有力,虽是中年,但因为习武带兵的缘故,远比同龄人年轻许多。 他的怀抱很稳,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当当抱着知知,脚下如风,却让人感受不到颠簸。 知知忍不住仰着脸,明亮的眼眸望着怀抱她的战侯。 察觉到怀中女儿的目光,战侯低了一下头,大概是心里着急的缘故,语速微快,但语气却是无比温柔,“别怕,爹爹在,不会让你出事的。” 知知心中暖融融的,原本因为陆铮不在家中,而感觉漂浮不定的心,在这一刻,也落地了。 她应道,“我不怕,爹爹也不要担心。” 战胥匆匆点头,脚下不敢慢了,很快将知知送到了产房,安置在榻上。 屋内众人一下子忙碌起来,虽各自都闲不下来,但并不显得混乱,青娘早作了准备,众人也都在心中演练过了无数次,起初还有点慌乱,很快便稳当了下来。 稳婆在榻边守着,细细检查了一番,道,“夫人瞧着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这才刚发动,估摸还得几个时辰。夫人先省着力气,咱也不着急,养精蓄锐。” 稳婆是老稳婆了,干这一行二十几年了,且还是学过女医的,很让人放心。加之她的语气沉稳,不带一丝慌乱,叫人听了,更是心里觉得安心。 知知额上有些薄汗,唇也有些干,她舔了舔唇,轻声道,“好,就交给您了。” 稳婆毫不推脱,立马道,“您放一百个心,我在呢!我手上接生出的郎君娘子,不知凡几,定叫您与孩子平平安安的。” 战胥原本焦急不安,坚持在屋里守着,等见屋里众人都沉稳不乱后,心底稍稍安心些了。 他也不想让女儿为难,起身走到榻边,稳婆正用一块柔软的布,沾了水给知知润润唇。 知知抬眼,露出虚弱的笑意,“爹爹。” 战胥伸手,用自己的袖子替女儿擦了额上的汗,见到她有些虚弱的笑容,心中不忍,恨不能以身替之受苦,他露出个令人心安的笑,低声道,“爹爹在外守着你,谁都伤害不了你半分。别怕。” 知知身子沉,实在起不了身,连点头都有些费劲,只得嘴上应道,“好,我不怕。” 战胥大掌抚了下女儿的发,眼中露出一丝不忍,却没再迟疑,耽误屋内众人做事,直接迈开长腿,抬步出了产房。 他来到院里,双目一错不错盯着产房的门,就那么守在门外。 他手下侍卫上前,一声不吭等着吩咐。 战胥眸中坚定,沉声道,“守死院子,不许任何人进来。” 侍卫恭敬应下,立马带上了战家的人出去,连同正院陆铮原本派来的侍卫,将整个正院团团围住。 莫说一个人,便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这牢不可破的正院了。 同一时刻 长寿院内,金禾匆匆跑进佛堂,气喘吁吁,额上一层薄汗,“老夫人,正院……正院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不让进出了。” 肖夫人手中佛串停住,两指捏住一个佛珠,捏得死死的,“不让进出了?” 金禾用力点头,“是。咱们的人也出不来传话了。都是侍卫,带着刀,奴婢不敢多打听。” 肖夫人却没问,忽的道,“你去取香来。” 金禾不解其意,但仍是乖乖去取了香来,双手恭谨奉给肖夫人。 肖夫人接过香,不慌不忙点燃了香,走到供奉着的牌位前,在蒲团上跪下,额头贴着地面,嘴里无声呢喃了几句,良久,才起身,将香插在香炉之中。 夫君,大郎,保佑我。 果然如那经验老道的稳婆所言,离分娩的时辰,还早着呢。 从发动一直到天快黑了,知知也仍旧是阵痛,她也渐渐习惯了这种疼痛,甚至被稳婆扶着,在屋内走了几圈,好让腹中胎位更适合。 青娘也准备了芝麻馅的汤圆,小婴儿拳头大小,知知一连吃了三四个,便觉得有些腻了,摆摆手,示意不要了。 青娘喊人收了碗筷,俯身来问,“娘子还想吃些什么?奴婢立马叫膳房做现成的送来。” 这会儿便不必忌口什么了,按那稳婆的话,便是忌口什么的,都跟量有关,这会儿就是看产妇想吃什么,其它的都不用管。 知知有些晕乎,折腾了一下午,体力上的确有些跟不上了,脑海里忽然冒出了馒头夹肉,大白软馒头里边夹了油汪汪的卤肉,再切上些细细的酸菜,往里一塞,一口咬下去,肉汁就往外冒。 青娘听罢,也不觉得奇怪,这怀孕的女子想吃什么都不稀奇,指不定是肚里孩子想吃呢,立马道,“奴婢这就去准备。” 膳房都是严阵以待的,几个大师傅都守在那里,别的什么都不干,就等着青娘这边派人过去传话。 没费多少工夫,热乎乎的馒头夹肉就送来了。 知知被青娘和丫鬟扶着坐起来,就直接在榻上,就着腌菜和卤肉,吃了两个大馒头。 她松开咬了一口的第三个馒头,望向青娘,“我抱了。” 青娘立马叫人收拾了碗筷,又取了帕子来,替知知擦了手和脸,按着稳婆的吩咐,扶着她在屋里走了最后一圈,就扶着她在榻上躺下了。 闲杂人等都被赶出去了,只留下稳婆、青娘,还有个专门接水拧帕子的丫鬟。 门也关上了,只留了道小门,专门用来外里往外送热水。 稳婆又检查了一下,在知知隆起的肚子上摸了几下,道,“胎位很正。宫口开始开了,夫人若是疼得厉害,便喊出来,不用顾忌。” 青娘的心也一下子提了起来,但面上还不敢露半分。 她心里压力实在大,上回娘子生珠珠时,侯爷在家里亲自守着,再如何,也有个主心骨。如今侯爷不在府里,临走前更是百般嘱托了的,她做了万全的准备,仍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夫人安心,奴婢在里边守着,战侯在外边守着,夫人只管安心生。” 知知“嗯”了句,开始感觉到逐渐变得有些难以忍受的疼痛了,她按照稳婆的指示,跟着深呼吸。 一呼气…… 一吸气…… 再呼气…… 再吸气…… 一切都十分顺利,稳婆在一旁报喜,安定人心,“很好,夫人做得很好。很顺利……” 正当产房内一切顺利的时候,外边忽的有一阵杂乱的声音,很短,转瞬即逝,很快就没了动静。 知知有些晃神,吃力问回来的青娘,“外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麽?” 青娘语气从容,“没什么事,不过是个丫鬟毛手毛脚,摔了个盆子,跌了一跤而已。” “这样啊,也别罚那丫鬟了。”知知安下心,疼痛之余,替那小丫鬟说了情。 青娘立马应下,“是,您说的是,没人罚她,小事而已。奴婢去拧块帕子。” 她一转身,从容神色立马垮了下来。 方才院外的动静,连知知都能听见,她自然也第一时间就察觉了,她没自己出去,得留屋里坐镇,便吩咐那拧帕子的丫鬟出去问了情况。 那丫鬟回来后,整个人就慌了神了,磕磕绊绊道,“长寿院那边起火了,好大的火!……烟,全是烟……有个丫鬟跑过来,说老夫人被困在佛堂里了……” 青娘虽不大喜欢老夫人,但也不会落井下石,人命关天的事情,可不是什么小事。但即便如此,她也忍不住心里埋怨了句,早不着火,晚不着火,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着火,真不是时候! “可派人过去了?”青娘压低声音,不敢让内室的人听见。 丫鬟忙答,“去了!火烧得太大了,长寿院那边人手不够了,战侯带人过去了,剩下的让守着院子。” 说到这里,丫鬟才猛的想起来,战侯临走前叫她传的话。 “战侯说了,叫您别把这事告诉夫人,他亲自去,保准把人平平安安救出来,一根毫毛也不会少。他还说了,出了事他担着。” 青娘听到这里,立马便明白了,战侯的意思是他把这事揽过去了,老夫人救出来了,那最好。即便救不出来,死在里头,那也与青娘无关,没人会追究她不把这事上报给家里的主子。 毕竟,身为奴婢,出了这种大事,竟瞒着不告诉主子,出了事,定然是要追究责任的。战侯是怕她担不起这个责任,承受不住压力,把事情告诉正在生产的知知。 这便是当爹爹的苦心了。 青娘一咬牙,一点头,“我知道了。你别进内室了,看你谎成这个样子,一进去就露馅了。我亲自来,你出去吧。” 那丫鬟不敢有异议,赶忙应下。 青娘收拾好情绪,满脸从容回到内室,轻描淡写地说是个丫鬟跌倒了而已。 86、生产 战胥来到长寿院时, 这边的火已经烧得很大了。 四处都是浓烟, 下人们都吓傻了,面如死色瘫坐在地上, 脸上全是黑灰,看得出也是死里逃生。 一些侍卫在泼水灭火,另一些则冲进火场救人,但至今为止,还未有人见到老夫人。 战胥随手拉过一人, 厉声道, “陆老夫人着火时在何处,带路!” “在……在佛堂……” 下人刚回了话, 一处房梁的被烧得坍塌了一部分, 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火舌也被带起的风, 吹得朝外猛的一窜。 胆小的丫鬟们吓得惊叫起来。 战胥看了眼浓烟四起的院子, 微微蹙眉,他其实并不在意陆老夫人的死活,但她是自家女儿的婆母, 陆铮的母亲,若是这时候死了,即便陆铮再疼爱知知,多少也会迁怒于她。 这才是战胥第一时间便过来的原因。 “带路!”战胥沉声。 勉强维持住镇定的下人带路,很快将战胥领到了佛堂。 不知为何,这边的火也烧得很大, 浓烈呛人的黑烟从窗户中冒出来,热气将整个院子蒸得灼热难忍。 战胥没迟疑,接过下人手中的桶,将整整一桶凉水倒在自己身上,浑身湿透后,用湿布条盖住口鼻处,在后脑打了个结。微微晃了下头,确定不会往下掉后,便径直朝佛堂走去。 一脚踹开被烧得摇摇欲坠的门,窜进去的空气令火猛的烧得更大了,战胥顾不得这些,直接冲入佛堂。 浓烟密布,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即便是战胥,也只勉强能看清脚下。 他环绕四周,在外间没看见人,一脚踹开内间的门,扯下被烧得看不出原样的帘子,踩灭在脚下。 但内间的火也一样的大,战胥的举动也只是杯水车薪。况且,当下还是救人最重要。 “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在吗?!!” “陆老夫人!” 战胥大声喊着,片刻,从床榻边的墙角处传来一声极低的声音。 有人哑着嗓子答话,“我……我在这儿。” 战胥立刻抬步过去,扶起“陆老夫人”,大抵是在屋里熏得时间长了,她面上满是黑灰,根本看不清脸了,但从她的衣着还能看得出她的身份。 救人心切,且火这么大,时间不等人,战胥沉声道,“陆老夫人,我背你出去。” 说罢,也不等人回话,一把将人扶着,背到背上,刚要走,房梁猛地砸了一处下来,战胥眼疾手快,躲过那当头砸下来的房梁。 “抓紧了。”战胥吩咐道,随后以飞快的速度,从内间冲了出来。 正要继续朝外走的时候,战胥脑中飞快察觉一丝不对劲,久经沙场,刀剑无眼,生死之间,经常会有这种直觉。 他的眼前飞快划过方才的场景,猛的侧头,瞥见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以及露出的一截手腕。 那手虽不算肤如凝脂,但无论从肌肤,还是指节,都绝不是一个老妇人的手。 战胥脑中一根弦一下子绷紧,精神高度集中之下,竟然听到耳边传来的,利刃破空的声音。 他一下子将背上的人甩了出去,饶是他动作已经够快了,那把原本朝向他脖子的匕首,因为方才的突变,扎错了地方,捅在了他的肩上。 战胥一把拔下那匕首,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一样,直接用膝盖制住了还在挣扎的“假陆老夫人”,“老夫人在何处?说!” 假老夫人被死死摁在地上,火舌灼伤了她的脸,计划的失败和火烧的疼痛,令她感到一丝畏惧,她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摇着头,“我不知道。救我……救我出去……” 战胥微微蹙眉,打量了一眼屋子,忽然瞥见一处地方。 那是香炉,几座小香炉,里边还插着香,看得出这几日还供奉过。可香炉前,却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仿佛少了什么。 火是忽然烧起来的,谁会在这种时候,记得将那里摆放着的物件取走。不救陆老夫人,却记得将那里的物件取走,怎么想都觉得不合理。 除非,除非在着火前,便有人把东西取走了…… 有人知道会失火,或者说,根本不是失火。 是有人故意纵火! 那是为的什么? 图钱大可不必闹出这样的阵仗,还偏偏挑在今日。挑在知知生产的这一日…… 战胥猛的沉了脸,一把松开那假扮陆老夫人的人,顾不得越烧越大的火,直接往外冲,临到门口时,房梁又塌了下来。 他躲得及时,并没被砸中,但火星仍是将他的袖子烧着了。 他顾不得其它,直接冲出了佛堂,侍卫冲上来朝他身上扑水,却被战胥一把抓住了领子,“正院那里留了多少人?” 侍卫一懵,战胥没等到回话,一把松开他,直接朝正院奔去。 还未到正院,便看见正院的方向,冒出的一股股浓烟,战胥心里一凛,脚下更快了。 …… 正院。 一刻钟前,战侯走了没多久,青娘正强行镇定下来,面上毫不慌张,替稳婆打下手。 她时不时递上一块湿帕子,端来水,喂知知喝下。 稳婆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这种时候,就算是外边死人失火了,她都不会往外看一眼,她最重要的事,就是确保产妇母子平安。 稳婆的沉稳,令众人都不由得安心起来。 知知感受的疼痛,也渐渐变得剧烈起来,从一开始还能忍着不喊,到现在,已经顾不得其它,手抓的死死的,痛呼出声。 青娘在一边不停给她鼓劲,节骨眼上,又听到屋外一阵喧哗声。 青娘心里真是恨不得骂娘了,又出了什么事,偏偏在这节骨眼上! 知知也依稀听到了些,但她实在没力气问青娘发生了什么,全身的力气,都用在生产上,耳中只能听得进稳婆从容的声音。 青娘不知何时出去了,大约是查看外边的情况,却一直没回来。 知知心中疑惑,倒是稳婆,丝毫不乱,声音既沉稳又有力,“夫人别管外头,外头好着呢,您只管使劲儿,我一定保证您母子平安!” 知知呼出一口气,不再去想那些事,跟着稳婆的指挥,不断发力。 终于,天色彻底暗下来的那一刻,一声婴儿的哭啼声,从房中传了出来。 稳婆大声道,“恭喜主家,母子平安!” 院内乱糟糟的众人听到这哭啼声,仿佛浑身卸了力气一样,青娘更是直接瘫坐在地上,不停朝天拜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战胥也是脚下一软,险些没站住,停在原地,深呼吸了一口,心中满满的感激,眼里差点落泪。 就在不久之前,他冲入正院,看到的便是空荡荡的院子,和在产房门口扭打着的青娘和一老妇。 那老妇手持匕首,死命要往产房里冲,面上杀意看得人心惊。 被她刺了好几下的青娘,拼命拽住她的衣裳,连命都豁出去了,任凭那老妇如何踹她,都未曾松手。 那老妇虽手持利刃,但到底只是个年迈妇人,战胥没费什么功夫,便把人制住了,按在地上,膝盖压着她的腰,任凭她哀嚎大喊。 “老夫人,你为何要害夫人?!”青娘满脸不敢相信,她虽知道,老夫人惯来不喜欢自家夫人,但无论如何,也不到害人性命的地步。 更何况,自家娘子正是生产的关头,她若是真的进去了,不就是一尸两命?! 听到青娘那一句“老夫人”,战胥神色一冷,将人丢给侍卫,声音冷得犹如数九寒天的冰,“捆起来,塞住嘴。” 吩咐完,一眼扫过犹在震惊中的青娘,语气缓和几分,“事后追究,别惊动了知知。” 青娘立马闭了嘴,饶是如此,经历了这么多的突变和意外,正院众人个个面上都带着惊恐和不安。 直到传来那一声小婴孩的有力的啼哭声,才将众人从不安和惊恐中拯救出来。 不少胆小的丫鬟甚至直接哭出声,抱作一团,仿佛劫后余生一般。 战胥做主,让人扶青娘下去休息,又吩咐正院原本的侍卫去安置伤员,自己的侍卫,则将产房内外围得严严实实。 他冷眼看过侍卫,“不得任何人入内,给我记住了!” 侍卫难得见他这样震怒骇人,跪了一地,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懈怠,“是!” 一片混乱之中,被惊醒的珠珠被乳母抱了出来,乳母一见到外边这样的阵仗,下意识腿一软,手上却紧紧抱住了小娘子。 战胥瞥见外孙女,眼神一下子柔和了下来,朝乳母走去,伸出手抱过珠珠。 珠珠年纪小,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且小孩子对情绪是最为敏感的,她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心里却害怕起来了。 小小的手紧紧搂着外祖父的脖子,抽抽噎噎,想哭不敢哭的样子,抽噎着道,“娘、珠珠要娘……珠珠要娘……” 战胥心中一痛,更觉万般庆幸,若不是他今日警惕,非但他失去了女儿,更害得珠珠失去母亲。他神色一厉,心中更是狠厉了几分,对那要害自己女儿性命的恶妇,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面上却满是温柔,拍着珠珠单薄的后背,低声哄着她,“娘在屋里呢,你娘刚生了弟弟,要好好休息,珠珠不能闹着她。” 珠珠趴在外祖父宽阔的肩上,泪眼朦胧的,哭唧唧道,“看看娘。珠珠不闹……珠珠乖……” 战胥摸摸小姑娘的发,低声应了句,“好,外祖父带你进去,但你要乖,不要吵着娘睡觉,娘今天很累了。好不好?” 珠珠拼命点头,“好!珠珠最乖!” 战胥低低一笑,“是,珠珠是最乖的小娘子。” 战胥轻轻拍拍小珠珠的后背,转过身,整理好面上的狠厉,化作一腔慈父心肠,甚至露出了一个从容的笑容,抱着珠珠,推开了产房的门。 87、审人(补6.21) 知知苏醒, 只觉得浑身像被巨石碾过一样, 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累。 她睁开眼,想起生产时, 外边熙熙攘攘的声音,张张嘴,刚想问,便被守在一旁的珠珠抱住了。 小娘子吓坏了,平日娇气包似的小家伙, 哪里也不肯去, 困了渴了饿了都不肯走,就赖在知知身边。旁人一说要抱她走, 她就哭, 还不是那种哭出声的哭,就委屈巴巴掉眼泪, 看得人心酸不已。 珠珠小脸蛋上全是泪珠, 抱着娘的脖子,软软喊她,“娘亲。” 战侯起身, 将珠珠抱开,亲自放在膝上抱着,低沉嘱咐道,“娘太累了,外祖父抱你好不好?” 珠珠听话,一边点头, 一边泪珠往下掉,抽抽噎噎道,“好……珠珠乖……” “嗯,珠珠最乖了。”战侯摸了摸外孙女的小脑袋,又伸出手,揉了揉知知的脑袋,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知知醒来前,他一直亲自守在这里,此时见知知醒了,一颗心才落了地。 不得不说,他驰骋沙场数十年,从未有哪一次像今日这样惊险过,或者说,害怕过。当时他只要来迟一步,等着他的,便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思及此,战侯心中恨意更是波涛汹涌,恨不得当即斩杀了那恶妇。 但他没那么做,只叫人将陆铮的母亲关了起来,不过饿她几顿,却没让人动她。 战侯眼中划过一丝阴翳和狠厉,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端来温水,给知知喂下半杯,知知喉头干渴稍解,微微抬起头,看了眼屋内摆着的小摇床。 战侯很快会意,将珠珠放在榻上,叮嘱其要乖,起身去将摇床里的小婴孩抱了出来,抱到知知面前。 小婴孩丑丑的,脸上还皱巴巴的,小猴子似的,睡得倒挺香,肌肤发红,像是闷着了。战侯第一眼看到时,差点以为外孙有什么不对劲,叫稳婆看了,说是正常的,刚出生的小孩儿都这样,他还不放心。非叫府里的大夫看了,才彻底安了心。 他带着笑,看自家丑丑的外孙,愣是觉得挺好看,还道,“嘴巴和耳朵生得像你,秀气。” 知知使劲儿看了好几遍,看不出自家丑儿子与秀气两个字有什么关系,勉强要说,鼻子很挺,其它的可就一点都看不出了。 看过儿子,知知也有了力气,问道,“爹爹,府里出了什么事麽?怎么没看见青娘?” 按青娘的性子,肯定是一直守着她的,青娘不放心旁人伺候她。可自打她生产时,青娘出去后,便一直没看见她了,这令知知不由得担心起来。 战侯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没出什么事,有爹爹呢,你安心坐月子。珠珠吓坏了,叫她在你这儿,你陪她睡一会儿。” 知知自己也是撑着一股劲儿,听爹爹这么说,又看了看哭得眼睛都红了的小女儿,便点头答应,搂着珠珠在怀里。 母女二人睡着,一大一小搂在一处,发出清浅的呼吸声,睡得很香。 战侯坐了片刻,见母女二人睡熟了,起身,喊来乳母,叫她照顾好小郎君,才踏出门。 守在门外的侍卫见了他,俱恭敬躬身。 战侯拂拂手,示意他们安静,走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才问,“查出什么了?” 问完,又添了句,“说话声轻点。” “是。”侍卫长垂首,低声恭敬道。 然后,开始把自己查了一整晚查出的结果,以不急不缓的速度道来。 “长寿院的人全被捆了,属下昨夜一一审了,都不知情。管事也说,平日里老夫人不爱用他们,身边只有个叫金禾的丫鬟,得她喜爱重用。” “在佛堂中假扮老夫人,伤了您的那女子,便是金禾。老夫人贴身的丫鬟。只是等我们将其从佛堂中带出来时,那女子已经烧得不省人事了,还活着,但一直没醒。” “昨日您走了之后,正院莫名起火,属下带人过去,抓住了纵火之人,乃正院的两个丫鬟,审了后,二人都说,是金禾传了老夫人的话,叫她们点火的。等火势大了之后,正院的侍卫们跑去灭火,老夫人便趁机进了正院,一路到了产房外。” 侍卫还欲说,战侯已摆手示意,侍卫立即住嘴。 “你不必查缘由了,把纵火之人、配合之人……所有知情不报的人,全都捆了,等我处置。” 侍卫立即应下。 “关在何处?”战侯又沉声问。 侍卫一听就明白了,他问的是何人,低声道,“在东厢房里,按您吩咐的,一直没送食水。” 战胥没作声,直接抬步,朝那关着肖氏的东厢房而去,到了那里,不必他开口,守门侍卫已经上前开了锁。 门被打开,战胥抬步入内,见到被捆得严严实实,丢在榻上的肖氏。 肖氏本就生得比同龄人老气,她常年皱眉,眉心深深的纹路,面上一道深深法令纹,面带苦色。平日里养尊处优,一身贵重的衣裳加厚重的头面,好歹还勉强能称得上是个富贵的老太太。 可如今的她,穿着洒扫婆子平日穿的灰扑扑的袍子,头发散乱着,饿了一日,滴水未进,嘴唇干裂,面色发黄,整个人狼狈不堪,加上她见到战胥后,露出的疯狂神色,像足了一个疯婆子。 或者说,就是一个疯婆子。 战胥上前,取下塞着她嘴的布。 刚一被取下,肖氏便破口大骂起来,骂眼前的战胥,骂知知,甚至连珠珠和刚出生的小郎君,都被她一起辱骂,犹如一个粗鄙乡妇,甚至乡下妇人都没有她恶毒。 战胥面无表情,漠声道,“你最好住嘴。我留你一命,是看在陆铮的面上。” 肖氏死死盯着战胥,口出恶言,“你怎么没死?你应该带着你女儿,带着那两个小畜生,一起下地狱!” 战胥猛的伸出手,袖中匕首滑出,抬手单手直接拔出利刃,动作利落又飞快,叫人根本看不清,刹那间,那匕首便抵在肖氏的喉间。 原本还破口大骂的肖氏,一下子跟哑巴了似的,张着嘴,却不敢发出一个音。 “我还以为你不怕死。”战胥缓缓摇头,仿佛是嘲弄肖氏的贪生怕死,又仿佛只是平铺直叙说着自己的想法。 他话锋一转,慢吞吞问道,仿佛真的像在和肖氏商量一样,“你想怎么死?五马分尸?凌迟?白绫?绞杀?还是鸩酒?看在你是知知的婆母的份上,我可以让你自己选。” 肖氏嘴唇颤着,犹如看到恶鬼一样,看着战胥。 “你是恶鬼……你害死那么多人,该死的是你……” 战胥抬起眼,“所以,你想杀的是我?因为知知是我的女儿,所以你痛下杀手,不顾她是你的儿媳,她怀着你的孙儿。” 肖氏眼中迸射出浓烈的恨意,“你该死,江氏也该死!江氏生的孽种,也不该留在这世上!” 战胥一错不错盯着面前陷入癫狂的疯妇,不太明白。 若是婆媳不合,不至于闹到害人性命的地步。 可他与肖氏从未有过接触,她对他的恨意,又从何而来? 他现在就可以杀了她,他虽不是杀人如麻的人,但征战多年,死在他手上的人数不胜数,毋庸置疑,对他而言,肖氏连一只蝼蚁都不如,他抬手就可以碾死她。 更何况,她大胆到要害知知的性命,光就这一点,肖氏死一百次都死不足惜。 但是,他不能。 他是知知的父亲,他若杀了肖氏,杀了陆铮的生母,那么知知如何自处?她如何去面对陆铮? 他可以带知知回幽州,战氏养得起他们母子三人,有他在,日后有战瑾在,知知可以养尊处优一辈子。他可以养他的女儿一辈子。 但是,前提是知知愿意。 知知和陆铮夫妻琴瑟和鸣,即便他再不满陆铮,也不得不承认,即便他再替知知找一个夫君,那人也不可能比陆铮更好。 更何况,知知深爱着陆铮,她心甘情愿为他诞下一儿一女。 单是这一点,战胥就不可能真的杀了陆铮的生母,纵火杀人的肖氏。 他收回手,冷冷瞥了眼肖氏,他抬步踏出门,守在门外的侍卫长忙道,“后院,那叫金禾的丫鬟醒了。” 战胥脚下一顿,直接道,“带路。” “我亲自审。” 来到金禾暂住的地方,比起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肖氏,金禾显得虚弱多了。 当时她意图刺杀未果,被战胥一把摔了出去后,在火场中烧得昏迷了过去,救出来时,面上灼伤得厉害,吸入了大量的浓烟,幸好府里有神医,才将她救了回来。 那神医原本是为知知准备的,却不想,没用在知知身上,倒是用在了金禾身上。 神医踏出来,看见门外的战胥,招呼道,“侯爷。” 战胥微微颔首,对他的态度相当不错,“许神医。” 许神医立马摆手,“别别,别这么叫我,叫得我浑身不自在。” 战胥没作声,继续道,“烦请您在府中再住几日,我等会儿去寻您,有些事需要请教您。” 想到这位的大手笔,许神医一捋胡子,爽快道,“行。侯爷直接来便是,老朽等着。” 战胥微微颔首,示意侍卫送他一程,神医走远,他才推开门,踏入屋内。 浓重的药味,隐隐约约还能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金禾受伤很严重,左臂几乎被烧得没了知觉,右脸颊上也落了疤,被绷带裹着。 看到进来的是战胥,她露出惊恐的神色,不停朝后缩。 战胥垂眼看她,拂拂手,门被掩上了。 88、留下还是离开 侍卫守在门外, 听见开门声后, 不由得齐齐抬起头,便见走出的战侯, 他面上神色不大好看。 跟着来徐州的侍卫,最少的也跟了战侯数年了,还是第一回看他这样的脸色,不是昨夜那样的震怒,而是一种……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侍卫上前一步, 被战胥挥退。 此刻的战胥, 心中乱糟糟的,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本来以为, 肖氏那个恶妇, 是因为与知知不合,故而策划了这一切, 为的是要害了知知的性命。虽不合常理, 但这世间,性子偏颇之人不知凡几,更何况肖氏年纪轻轻便守寡, 性子上比起寻常妇人,理应更执拗一些。 虽古怪,但倒也说得过去。 但方才他亲自审问了那叫金禾的婢子,却得到了一个令他从未想过的答案。 肖氏的确不喜知知这个儿媳,但也仅仅只是不喜,还不到害她性命的地步。肖氏之所以痛下杀手, 竟是因为他。 战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与肖氏扯上关系。或者说,肖氏竟然会将陆家父子的死,怪在他的头上。 他的确攻打过兖州,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过于久远,但他的确领兵来过。后来远东乱了后,他便将重心放到了远东上,加之钟氏对兖州的治理,他便将兖州放下了。 但是,若说硬要给陆家父子的死,找一个仇家,那倒是勉强能与他挂钩。 的确可以用上“勉强”二字,据他所知,陆家父子在卫所都只是普通的小兵,根本不可能死在他手上,更多的可能,是死于战场的乱箭之中。 战胥微微闭目,想起了先前与陆铮的相处,也回过神来了,难怪陆铮一直对他疏远,即便他表明自己绝不会与他争夺这天下,甚至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也不见陆铮态度有所改变。 陆铮生母视他为仇人,陆铮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肯定知道,否则,他们翁婿之间的关系,不会也不该这么差。 战胥站定,忽的冲另一个方向走去…… …… 知知是在第二日,才见到的青娘。 青娘被捅了几刀,但好在伤口都不深,也没流多少血,更多的是因为当时箭在弦上的危急,而受了不小的惊吓。当天夜里就烧了起来,隔日起来才退了烧。 她进门,见到知知正在喝药,知知脸色尚可,鬼门关上走一趟,对身子多少还是有些损伤了,但她心宽,一心坐月子养身子,倒也还好。 见到青娘,知知欣喜唤她,伸出手,“青娘。” 青娘赶忙上前几步,握住她的手,面上满是笑意,“奴婢在。娘子精神头看着不错。” 知知点点头,上上下下打量了眼青娘,忽然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问她,“青娘,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青娘被问得一怔,刚想寻个理由混过去,却看见夫人清润的眸子盯着她,眸子里流露出担忧和不安的神色。 也是,整个正院都大换血了,自家娘子那样聪明,又怎么会毫无所觉。 青娘这微微一迟疑,便被知知看了出来,她直言不讳,直接道,“青娘,你别瞒着我。爹爹不告诉我,你也不告诉我,我不知道,便能安心养身子了麽?再者,我也没那么虚弱。” “青娘,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青娘被问得心里乱糟糟的,也明白找个理由糊弄过去,是绝不可能的,便咬牙点头,“行,奴婢告诉您,您要答应奴婢,别生气,也别忧心,一切都有侯爷。” 知知心平气和,颔首,“好。” 青娘见她应了,才长寿院起火、肖氏混进正院意图谋杀等一系列的事情说了,她虽竭力描绘得轻描淡写,但知知仍能从其中猜想得出,她生产那一日,整个陆府有多混乱,有多险。 知知听得心惊肉跳,沉默了良久,青娘都担忧不已地盯着她看时,她才微微笑了下,仿佛是安抚青娘一样,低声道,“那婆母——肖夫人她在何处?” 青娘担忧地看着她,道,“被战侯关起来了,派人守着。” 知知问完了,得知肖夫人还好好活着,也不知自己该往下问什么了。 要说后怕,的确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不解,她不明白,自己和肖夫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她费这样的心思,非要害她的性命。即便再憎恶她,她怀着的孩子,总是留着陆家的血。 肖夫人竟厌恶她,厌恶到了这种地步麽? 青娘正后悔着,早知如此,便还是不说了,女子产子本就是鬼门前走一趟,偏偏这种时候,婆家人还要谋害她的性命,任何女子,即便再良善温和,也不可能心中毫无芥蒂。 她正欲开口劝几句,忽的听见一阵脚步声,主仆二人抬起头,便见入内的是战胥。 战胥示意,青娘便起身了,福福身,出去了。 屋内只留下父女二人,还有在摇床里吃了奶,睡得正香的小婴孩。 战胥坐下,先道,“你平安产子的消息,我打算拟信告诉陆铮。你可还有什么话,要我捎带的?” 知知回过神,本来这是件天大的好事,这个孩子一直是她和夫君期盼已久的。但现在,她竟不知道要说什么,除了报喜,还能说什么,说你的母亲要杀我,还是说我父亲将你母亲关起来了? 知知感到一阵头疼,不知说什么,沉默了一下,道,“爹爹替我捎一句,让夫君在外安心打仗,不必惦记家里。” 战场上,刀剑无眼,瞬息万变,陆家父子都是死在战场上的。在她心里,陆铮的安危始终高过一切。 战胥欲言又止,终是问,“府里发生的事,你不打算告诉他?” 知知摇摇头,态度尤其坚定,“不,夫君的安危最重要。” 战胥一时忍不住,“你的安危便不重要了麽?他陆铮走得潇洒,可想过你会这样命悬一线,那日我再迟一刻,那疯妇便入了产房了。” 知知被问得呆了呆,爹爹对她一向和颜悦色,甚至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从未见他用这样冲的语气,和她说话过。 战胥也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激动,微微缓和了语气,“爹爹刚才不该凶你,爹爹实在是吓坏了。” 知知抿抿唇,摇摇头,“我不生爹爹的气。” “可是,夫君也有他的难处。夫君和婆母,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一直很淡漠。连我都没想过,婆母会有这样的心思,夫君便更想不到了。” 战胥沉声,“知知,他应该想到的。” 知知不解抬头,看向他蕴含深意的眼,犹如即将降下暴雨、阴云密布的昏暗天空,令人感到一阵压抑。 她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手紧紧握着,指甲掐进肉里,微微的痛楚,令她清醒了些。 她听到自己问道,“为什么?” 然后,从爹爹的口里,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应该发生在话本里的故事,家仇这种事情,应该离她很远,怎么可能那么巧的,发生在她身上? 战胥心中不忍,事到临头,仍将话说得婉转了许多,他继续道,“至于陆铮知不知情,我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肖氏所为,应当与他无关。” 知知也在心里问自己,夫君知情麽? 他一定是不知道的吧? 他如果知道,如果也与婆母一样,认为爹爹是害死他父兄的仇人,怎么会认贼作父? 他一定是不知道的吧? 她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又一遍遍给自己答案,仿佛这样便能替远在交州的陆铮,作出一个令她信服的答案一样。 但她心里又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陆铮是知道的。 天底下再没有比夫妻更亲密的关系,陆铮的一举一动,细微的情绪,甚至毫不起眼的习惯,她都一清二楚。 同样,陆铮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比任何人都要亲密,比父母与孩子、比兄弟姐妹……没有血缘,却比任何人都在乎对方。 陆铮和爹爹之间,一直关系疏远,从前知知一直以为,是因为他们在各个方面是对手,同样志在天下的两个人,彼此疏远着对方。 但现在想起来,爹爹不是这样的人,陆铮也不是。陆铮一直是很重感情的人,大抵是年少失怙的缘故,他远比他表现出来得更重感情。 如果仅仅只是权势的争夺,陆铮即便退一步,也不会令身为妻子的她难做。 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这件事,陆铮本身从心底无法释怀。 想到这里,知知忽然想起了去年的一件事。 那几日的陆铮,情绪很不对劲,甚至以政务繁忙的缘由,住进了府衙,虽然当夜便又改口回来了,但知知仍然记得这件事。 因为,陆铮很反常,他一贯是不爱在外住的,从前去视察郊外军队大帐时,都不怕麻烦,坚持要赶路回来。现在却说要住在府衙。 她本来想问他的,但后来因为她有孕,陆铮很快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情绪,所以她便没追问。 知知垂下眼,有些不安地抿着唇,望向自己手腕上精致的镯子,弯弯绕绕的纹路,看得她眼晕,心里更是乱成一团。 战胥再如何,也始终心疼知知,见她不想将事情告诉陆铮,也不愿逼她,改口道,“你既然不想,那爹爹也不逼你。肖氏那里,我不动她,等陆铮自己回来处理。只是,你不能留在徐州了,我不放心你的安危。” 知知抬起头,清润的眼睛,望向爹爹。 战胥毫不动摇,沉声道,“爹爹带你回幽州,就当回娘家。等陆铮处理好肖氏,我再亲自送你回来。或者他来接,爹爹绝不阻拦。” 他仿佛是怕知知不答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你娘也在幽州,你就当去看看她,陪陪她,好吗?” 知知心中乱糟糟,压根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些什么,轻声道,“爹爹,你让我想一想。” 89、幽州 听见外边传来搬箱子的声音, 青娘又将帘子拉得严实了几分。 几日前, 刚出月子没几日,夫人忽的说要回一趟娘家, 去的还不是她熟知的江家,而是位于幽州的战家。原本刚出了月子,身子还是虚,是不大适合动身的,但府里神医不知收了什么重酬, 竟肯一路随他们前往幽州。 有神医在侧, 加上战侯将什么都准备妥当了,连马车都是极为宽敞、能坐能躺、密不透风的那种, 甚至专门伺候吃食的, 都坐了整整两辆马车,青娘倒把那点担忧放下了。 青娘虽不再担心, 可心里仍是很疑惑。 她回头, 替知知整理了下盖在膝上的软毯,低声道,“娘子, 咱们真要去幽州麽?” 知知心不在焉笑了下,应了句,“嗯。” 青娘见她这样,忍不住幽幽一叹,想起府里还有老夫人,便也住了嘴, 不再开口了。 先前是碍着夫人要坐月子,不好挪动,故而不得不在府里继续住着。这一出月子,可不得赶紧搬出来了。 别说娘子心里膈应,就是她,也后怕得很。一想到那日命悬一线时,老夫人仿佛淬了毒一样的眼睛,她身上忍不住发冷。 侯爷不在府里,夫人又不能处置了老夫人,唯一的法子,也就是躲着避着了。 思及此,青娘不再问了,转而说起了些让人高兴的事。 “昨儿大娘子被乳母抱着,去看了弟弟,高兴坏了,趴在小摇床边,一个劲说要教弟弟说话,乳母劝了好久,大娘子都不肯走。” 听到孩子间的趣事,知知轻轻抿唇笑了,继而抬起眼,对青娘道,“珠珠和小郎君都是我的孩子,我待他们自是一视同仁的。自也不许旁人在姐弟间分个高低,青娘你替我盯着,但凡有那说闲话的,早早给了银钱遣散出去。不能叫他们坏了姐弟俩的情分。” 她自己是在江府长大的,最是明白,这高门大户里的下人,更爱传这些闲话,在小主子面前分高低,更是常有的事。虽他们陆府未必有人敢这样,但总还是将话摆在前头的好。 青娘笑吟吟应下,“您放心,奴婢一定注意。侯爷那样疼爱大娘子,谁也不敢在大娘子面前说这种闲话。” 知知闻言,只笑了下,靠在青娘宽厚的肩上。 自她记事起,姨娘便体弱多病,且性子又清冷,知知在姨娘面前,一向规规矩矩的。但她那时总归还是个小娘子,见了姐姐们都有人撒娇,心里也还是羡慕的。 回来后,又怕害得青娘做不完活儿,便很爱靠在青娘的肩上,看她坐在那里缝制衣裳。 如今再靠在青娘肩上,知知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小了不少,不再是已为人妇的江氏,不是陆家的媳妇,只是个想要娘亲抱一抱的小娘子。 青娘微微侧过身,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细软的发丝,低声哼唱着一首童谣。 那童谣的旋律十分熟悉,缓慢悠长的调子,伴着有节奏的车轮轱辘轱辘声中,令知知渐渐沉入梦中。 一觉睡醒,青娘并不在马车里,知知坐起身,还有些昏昏沉沉的,睡得太久了,好像有些迷糊,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了。 等回过神后,意识到自己在去幽州的路上,心里一下子空了一下,舌根也跟着涩涩的,说不上来的滋味。 晚间投宿,住的是城中最大的客栈,战侯早派了人,提前他们半日赶到此处,将客栈包了下来,因而客栈里挺安静的。 父女二人在厢房内用的晚膳,食材和厨子都是他们自己带的,口味与府里的也相差无几,但知知就是吃得心不在焉的。 战胥见状,面上并不露端倪,只舀了碗乌鸡汤,递过去,“补身子的,特意叫膳房熬的。” 知知回神,接过汤碗,小小喝了几口,捧着碗,望着爹爹,“好喝,爹爹也喝。” 战胥被她看得心头一软,他总觉得,女儿最近心事很重,自从知道他与陆家的恩怨后,便一直闷闷不乐,但在他面前,又总是摆出没什么的样子。 这样的知知,太懂事,也太乖巧,令战胥心软得一塌糊涂。 战胥深呼一口气,沉声道,“你若不想去幽州,爹爹也不逼你,咱们返程吧。这恩怨是我与陆家的,你不知情,最是无辜。我一力承担——” “爹爹——”知知垂下眼,打断了他,“不是说好了麽,要回去看娘亲的。我还没给娘亲磕过头。至于那些事,我相信,等夫君回来了,他心中会有决断的。我在幽州等他过来。” 战胥不忍,张了张嘴,却见知知神色坚定,仿佛下了决心一样,只好将心里的话按下。 知知抬起手,夹了一筷子炒南瓜藤过去,“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爹爹尝尝。” 战胥沉默片刻,终是点点头,“好。” 也不知应的是那筷子南瓜藤,还是那句“夫君会有决断”。 从徐州到幽州,不算太远,但因为走得慢的缘故,路上耗费的时间不少,因而也花了快一个月的时间,才入了幽州城内。 战氏据幽州多年,势力根深蔕固,战侯更是幽州民众心中的守护神,有他在,幽州才能抵御来自远东和各州的觊觎,成为难得的安居乐业之地,幽州百姓才能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开荒种植,安身立命。 从战胥进城露面的那一刻,整个幽州都仿佛炸开了一样。 将近一年的时间,战侯都很少在幽州露面,事务都由世子战瑾代为处理,虽然战瑾也颇得民心,但比起其父战侯,自是还要差了几分的。 幽州百姓追着车队,虽然惊讶于那个与战侯同乘的漂亮小娘子,但倒也未曾大声喧哗,仿佛颇懂得战侯的规矩,只一路相送,顺便交头接耳,彼此询问着。 “那小娘子是谁,怎的与战侯同乘?” “难道是世子的掌上明珠?好像也没听说世子娶妻了啊?” 被众人议论注视着的小娘子珠珠,倒是丝毫不怯场,大大方方坐在外祖父身前,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拥挤的人群,圆乎乎的小脸上露出甜甜的笑。 她这一笑,倒是在幽州百姓间,拉了不少好感。 幽州百姓对战胥的爱戴,是无需赘述、毋庸置疑的,爱屋及乌的情怀影响下,对被他抱在怀里,显然与他关系匪浅的小姑娘,也多了几分喜爱。 更何况,小姑娘生得精致,还这样讨人喜欢。 知知坐着马车内,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也能听见百姓的议论。 青娘从外入内,知知便问她,青娘笑呵呵道,“咱家珠珠娘子好生大气,丝毫不怯场,看得那些百姓们啊,那叫一个喜欢。” 自家闺女,自然还是自己最了解的。珠珠打小就不爱闹腾,比起同龄的小娘子,更沉稳些。再者,在兖州徐州时,她也是跟着爹爹见过大世面的人,一般的场合,还真吓不到她。 知知抿唇一笑,想起自家女儿花孔雀似的,就觉得有趣。小家伙兴许不但丁点不怕,指不定心里还觉得奇怪呢,怎么走到哪儿,都有这么多人追着她看。 想起小家伙捧着脸臭美的模样,知知摇头轻笑。 青娘见状,一边替她簪发,一边道,“幽州与徐州真是大有不同,这边的人都生得高大些。奴婢方才看了眼,就连女子身高都高些。” 知知望着镜子的自己,眉眼温柔一笑,道,“我从前在书上看过,幽州北地的女子,的确更高挑些。” 青娘笑应,又凑趣说了几句,说话间,马车不知何时便停了下来。 青娘赶忙将最后一根花簪簪上,替知知整理了衣裳,又取了面纱来,替知知戴上,在脑后的发髻处,精致的金钩那样一勾,面纱便稳稳戴住了。 片刻,马车车门被打开,车帘紧接着也被拉开了,战胥上了马车,他比知知和青娘高了许多,在马车里,还得稍稍低下头,免得撞到。 他入内,朝知知伸出手,“我们到家了。”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并没什么特别的,但莫名的,知知听了后,眼睛跟着一下子湿了。 她使劲儿眨眨眼,忍下泪意,弯弯眼睛,露出个高兴的笑,“嗯”了句,“我们到家了。” 下了马车,围观的百姓是早被散去了的,但阵仗并不小。 偌大的侯府外,站了许许多多的人,丫鬟婆子、侍卫管事、甚至还有些看上去,并不似下人打扮的,知知一个也认不出,但爹爹没让她给任何人行礼喊人,她便也只是颔首示意。 站在最中间的,则是兄长战瑾。 战瑾面上满是高兴,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小妹,哥哥来接你。” 他是真的很高兴,同时也很惊讶,惊讶于父亲竟然真的把小妹带回来了,照着陆铮那个性子,父亲居然真的把他的心肝肉带回来了? 收到信的时候,战瑾还是半信半疑的,直到兄妹相见时,他才不得不感慨,比起父亲,他还是差远了啊! 战胥抬抬手,“进屋吧。” 又转头问战瑾,“你妹妹的院子,可收拾出来了?” 战瑾立马道,“早就收拾好了,小妹有什么住的不舒服的,定要和我说。我也是头回收拾娘子的住宅,想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小妹见谅。” 说罢,又朝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外甥女伸出手,笑眯眯的道,“珠珠,还记不记得我?” 珠珠高高兴兴喊人,“二舅舅!” 战瑾接过珠珠,十分疼爱,“珠珠真聪明!二舅舅给珠珠准备了好多好东西,等会儿带你去看!” 珠珠一贯是个懂事的小娘子,嘴甜得很,立马抱住二舅舅的脖子,亲亲热热道,“谢谢二舅舅!” 90、想媳妇了 战家 战七夫人回了院子, 进门便沉了脸, 脸上毫不掩饰的不高兴。 战氏是大家族,兄弟姊妹多, 祖上又重规矩,压根没分家的先例,除了那等不肖子孙,被逐出家门外,其余的都巴不得紧紧抱着家主的大腿。 战七夫人嫁的七爷便是如此, 七爷惯来是个纨绔子, 身在将门,却从未正正经经领兵打仗过。但战七爷有一点倒是十分机警, 那便是从来不惹事, 以自家五哥战胥唯首是瞻,尤其给面子。 战七爷摇着折扇, 掀起眼皮, 斜睨了一眼妻子,“谁又惹你了,进门便摆脸子?” 七夫人没好气道, “你还好意思问!就怪你不争气,害得我跟着你受罪!” 战七爷不耐烦啧了句,抛开扇子,“我不争气,你嫁给我之前不就知道麽?这时候来问我的罪了,晚了!三郎的差事, 世子不都应了麽?我哪里又惹你了?” 年前,因着家里小儿子的差事,七夫人便与战七爷闹了一遭,按战七爷的话,在家舒舒服服当个少爷多舒服,何必去那军营吃苦,战家又不是养不起。偏偏七夫人满心觉着,自家小儿子就是出息的命,闹了好长时间。 战七爷没法子,五哥不在府里,只能去找侄儿,好在侄儿很给面子,很快便应下了。 七夫人冷哼一声,“谁惹我了?是,没人惹我,是我自己不爱惜颜面,眼巴巴跑去迎侄女,连声婶婶都没听见。” 本来漫不经心的战七爷,一下子坐了起来,“五哥回来了?” 七夫人冷嘲热讽的,“可不是麽,咱们一家子都指着你五哥过日子,我可不得巴结着。一大早就让青柳那丫头去门外盯着,一瞧见马车,我立马就去了。结果倒好,连句婶婶都落着,真是把我这张老脸臊得哟!” 战七爷一贯风流散漫的脸,骤然沉了下来,“我五哥什么性子,你不晓得?他多疼我那侄女,就凭你们几个妇道人家,还想给人家一个下马威。你就差那一句婶婶?你娘家侄女多了去,爱听就回娘家去,叫她们喊,你听够了再回!” 七夫人原本觉得自己占了大道理,嗓门也大,被战七爷这么一说,顿时心虚了,低声嘟囔道,“我哪有给下马威,不过是去看看侄女而已。再说了,三嫂她们也在啊。” “呵。”战七爷脸色更黑了,不留情面道,“我早说了,让你少和她们混在一处!蠢不可言!三哥那一家子,一肚子歪心思,也不动动脑子,侯爷这位置,他坐得了麽?!没本事就算了,混吃等死不舒服麽,非得上跳下窜,显得他多能耐似的!” 七夫人这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三夫人给算计了,幸好当时她也就心里不舒服几句,嘴上可没敢说半句。 “我这……我说她怎么忽然来找我了!合着在这儿算计我!” 到底是发妻,战七爷也晓得,妻子就是性子简单些,容易被人拱火,但人不算坏,便也不朝她发脾气了,语气微缓,“你既知道,我们一家子都指着五哥,便别给五哥添堵,他管着这一大家子,也不容易。” 七夫人立马应道,“是,都是我着了道,幸好没犯下大错。只是,我跟着三嫂她们混在一处,五哥看了,心里会不会觉得咱们跟三哥三嫂一边啊?还有侄女那里,我是不是得去道个歉,示个好啊?” 战七爷思忖片刻,道,“算了,侄女刚回来,不急于一时。你若有心,叫盈盈去,多和侄女亲热亲热,总归出不了错。” 盈盈是二人的小女儿,定了亲,但还没出嫁。 七夫人应下,又四处看了看,见里里外外都没人,才低声道,“我今日瞧见了,侄女是带着孩子回来的,可没瞧见侄女婿的人影啊,而且没一个人提的。会不会是……” 她没说得太直白,但战七爷已经懂了,道,“先别打听这些,五哥就这么一个女儿,流落在外多年,谁知道这些年怎么过的,就是带着孩子回来又怎么样!五哥还养不起?” 七夫人摆摆手,“我哪里是瞎打听,我是琢磨着,要真是我们猜的那样,我就打今儿起注意着,那也是我侄女,我能不上心麽!再说了,五哥也没个房里人操持这些,世子更是没娶妻,我这做婶婶的,替侄女操操心,怎么都说得过去。” 当然,更深的话,她便没说了。 若那边当真有再嫁的苗头,她在侄女的婚事上出了大力气,侯爷能不记他们的好? 七夫人心里打着算盘,恨不得立马回娘家,看看自家有没有合适的郎君,不说别的,今日她可看见了,她那侄女可是个大美人,那眼那眉,精致极了,跟画里描出来似的。 再嫁之身又怎么了? 幽州哪户人家,不眼巴巴想和他们战家结亲,更何况还是五哥的掌上明珠! 知知尚还不晓得,自己被刚见了一面的婶婶,惦记关心上“终身大事”了。 她歇下,乳母抱了喝饱了的小郎君过来,珠珠也跟着弟弟过来了,靠着她,软声撒娇。 知知摸摸女儿圆圆小脸,笑着道,“今日跟着你外祖父骑马了?” 珠珠眨巴着大眼睛,点点头,认真道,“外祖父好威风!” 知知轻笑着,“是啊,外祖父跟你爹爹一样,保护着这一片土地,所有人都很敬仰他。” 珠珠捧着小脸笑,高高兴兴道,“爹爹也威风!” 知知温温柔柔一笑,替小家伙整理了弄乱的小花簪,应和道,“是,珠珠说的对。咱们现在住在外祖父家里,要懂事听话,不能给大人惹事,好不好?外祖父和二舅舅都很疼你,但小孩子不能恃宠而骄,对不对?” 珠珠是个听话的小娘子,认认真真回答,“珠珠知道了啊。” “真乖,今晚跟娘睡。” “那弟弟呢?” “弟弟太小了,要睡在摇床里。乳母会照顾他的。” “那好吧……” 过了会儿,小家伙又翻了个身,眨巴着眼睛,“娘身上香香的。” 知知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亲了她一口,“娘的珠珠也香香的。” 母女二人渐渐没了声响,窗外的月色正明亮着,不知为何很低,显得月亮很大,仿佛就挂在树梢上一样,柔和的月色,透过窗棂,照拂在宁静的卧室里,映着母女二人肖似的精致脸颊。 同一片月色之下,陆铮则刚结束了一场战事。 他厚重的盔甲上,满是凝结了的乌黑血渍,比起刚出征的时候,他身上又多了几道疤痕,连带着面上都有一道浅浅的痕。 脸上留疤的那一日,仿佛是两个多月前,打的好好的,忽然感到一阵心悸,一时走神,便被一支流箭伤了脸颊。 数日后,他便得到了妻子平安产下一子的消息。 …… 陆铮脱下厚厚的盔甲,独自一人在帐内时,终于露出一丝疲倦。 管鹤云入内,见他撑着首,仿佛正在小憩,正欲退出去,却见男人抬起了头,抹了把脸,一扫先前的疲倦,又陡然变得精神,他望过来,问,“何事?” 管鹤云快速禀报了几件事,陆铮一一允下,管鹤云拿不定主意的,他也只微微蹙眉,便作了决定。 主公不是那么好当的,虽说手下一堆人恨不得代其劳,但现实就是,很多时候,还是要陆铮亲自来。 管鹤云说罢正事,看着陆铮的脸色,仿佛还在沉思,想了想,便道,“主公叫我寻的书,我寻来了。” 陆铮回过神,仿佛想起了这事,点头道,“放下吧。” 自打那日珠珠产下一子的消息到他手上后,陆铮当即接连取得几场大捷,而后倒是开始忧心另一桩事了——得给儿子取名啊! 他不喜玩弄笔墨,读书也是实用性的,看得多的便是兵书和治国的,等要给儿子取名时,便开始头疼了。 原本想叫手下的第一谋士——管公来取,转念一想,这种事如何能叫旁人代劳? 更何况,孩子的外祖父还在府里,陆铮心里隐隐还较着劲,打定主意要把儿子的取名权握在手里,更加上心了,一连翻了几本书,单是抄录下的字都占了整整好几页,做事果决的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犹豫不定。 手头的书都翻完了,便开始问管鹤云要了。他那里的书是最多的。 管鹤云见他开始翻手头的书了,便拱拱手,退了出去。 陆铮翻了会儿,相中了几个字,但觉得还是得再琢磨琢磨,挑个最好的。他抬手抄下圈住几个字,将这本书与原先那几本放到一个盒子里。 洗漱后,陆铮在帐内榻上歇下。 帐子开了个窗,能看见外边的月亮,隐隐还传来虫鸣声,陆铮心头忽的涌上一股思念之情,想念着留在家里的妻女,以及刚出生、还一面都没见着的儿子。 他翻来覆去,身子虽疲倦,却怎的也睡不着,索性坐起身,点了灯,从胸口取出几张薄薄的纸,被他用牛皮纸包着,折痕已经很明显了,看得出时常翻阅的痕迹。 他翻了一遍从徐州寄来的家书,一字一句咀嚼了一番,仿佛又从中汲取了无数的力量。 又将家书收好,陆铮仍是有些难以入眠,大抵是白日里累过头了,到了夜里,反倒精神起来了。 他翻过身,忽的身子一顿,想起枕下藏着的那件小衣,堂堂一个侯爷,偷偷翻了自家娘子的衣箱,偷了件小衣,这种事情,说给谁听,估计谁都不会信。 心里没怎么挣扎,陆铮伸手掏出那件雪白的小衣,指尖依稀触摸到了上边细密的刺绣,虽没点灯,但上面绣的是什么,陆铮闭着眼,心里也能一模一样描绘出。 陆铮闭上眼,一手握着那小衣,一边靠着脑海中的幻想,许久,才将心头那股邪火发泄出来,事了后,心里反倒更空落落了。 想媳妇了…… 为什么有媳妇还要受这种折磨…… 陈寅那个老不死的,真烦人。 91、炫耀 战盈刚梳好了妆, 就听得丫鬟来传话, “十三娘子,十娘子她们来了。” 战盈边起身, 边道,“正好我这儿也妥当了,走,随我去寻十姐她们去。” 她走在前边,丫鬟追了上来。 片刻, 就到了前厅, 战盈笑盈盈同厅中姐妹们打了招呼,战氏偌大一个家族, 人丁兴旺, 郎君娘子的序齿排得有些吓人。旁支还没这等资格同她们一道论序齿。 就如五伯伯家的堂姐寻回来了,才有资格重新排序齿。 不久前, 战盈自己还被众人称作“十二娘子”, 不过她倒毫不介意,战盈同她爹有几分相似性情,人如其名, 总是笑盈盈的,不爱同人起争执,更不爱争高低。 战十娘子战嫆见了她,便挑起眉,打趣她道,“十三妹妹如今许了人家, 便不爱出门了,都不爱来寻我们姐妹们说话了。” 战盈不怎的爱与十姐打交道,按她爹的话来说,这人以群分,不爱折腾的人,得和同样不爱折腾的人相处,她自己便是那不爱折腾的。而战嫆呢,打小就是姐姐妹妹中最好面子的,最爱折腾的。 战盈笑着装傻,呵呵一笑,“我娘怕我日后给她丢脸,让我在家里学刺绣。” 战嫆翻了个白眼,仿佛十分看不上战盈这幅装傻模样,但今日到底不是冲她来的,便也道,“是麽。那咱们就走吧。别让九姐姐久等了。” 她口中的九姐姐,不是旁人,正是刚认祖归宗的知知。今日便是家中未出阁的几个小娘子,打算一齐去见见这新回来的堂姐。 她打头阵,身后追着十一娘子、十四娘子等几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战盈不着痕迹撇撇嘴,不远不近跟上了。 家中最小的十九娘子乐颠颠跑过来,凑到战盈身边,亲亲热热喊她,“十三姐姐!” 战盈牵起她的手,见前面走远了,压低声音道,“茹茹啊,等会儿见了九姐姐,得同她亲热些。” 十九娘子笑眯眯,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十分讨喜,认真点头,“嗯!我知道,我出门前,我娘和我说了。” 战盈揉揉小妹妹脸蛋,夸她,“真聪明。” 再抬头看到前边趾高气昂的战嫆,战盈心下无奈,不就是重新排序齿时,恰好将她的序齿给占了麽,又不是什么大事,至于这么斤斤计较麽。再说了,她们年纪小的几个,不都改了序齿麽,又不独独改了她一人的。 想到战嫆的做派,战盈就觉得头疼,只得期盼今日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她们都是隔房的侄女,侯爷平日里能关照一两句,都算很给面子的,真要把人好不容易寻回的亲女儿给欺负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战盈胡思乱想之中,便到了九姐姐的住处,一进园子,她眼睛都不够用了,她也算在家里很受宠的,但也没这样的待遇过。 假山是用的珊瑚的、栏杆是用的玉砌的、池塘里养的鱼都是百两一条的,亭台楼阁,不说金碧辉煌吧,绝对造价匪浅,合着这待遇比公主,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战盈心宽,看了之后,也就心中羡慕一下。 走着前面的战嫆,却是眼都红了,转过头,冷着脸呵斥几个目露羡慕的妹妹,“没见过世面麽,这幅样子,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战家女子都是这样没规矩!” 几个妹妹被她这样一训,俱面上火辣辣的,稍有性子的,不声不响便疏远了她,同走在后边的战盈凑在一处了。 都是家中宠大的小娘子,谁愿意受旁人的呵斥,更何况,战嫆仗着自己年纪大些欺负人,她们便更不乐意搭理她了。 …… 青娘打远处瞧见几位娘子,便笑着上前,十分客气道,“娘子们来了,我家夫人在里边呢。几位娘子随奴婢来。” 战嫆挑剔看了眼青娘,听到那句“夫人”,眼中不由露出鄙夷之色。 她听自家娘说了,五叔家的堂姐,估摸在外边没遇上什么好事,嫁了人,还生了一儿一女,也不晓得那人家是什么门第,但堂姐回家,夫家连面都没露,估计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指不定就是个庄稼汉呐。 几人入了厅堂,知知瞧见几个花朵般娇艳的小娘子,面上先带了笑。 有珠珠和小儿子陪着,其实倒也不无聊的,但爹爹却怕委屈了她,问她要不要找人说说话。恰好几个妹妹们叫人来传话,说想来看看她,她便应下了,也省得爹爹还要替她操心。 互相打过招呼,众人便落座了。 小娘子们慢热,起初还不好意思似的,不怎的开口,过了会儿,青娘带着人送了茶点上来,独具兖州特色的茶点,让小娘子们很是新奇。 最小的十九娘子嘴里塞得满满的,圆脸蛋上露出讨喜的笑,含含糊糊道,“好好吃喏!和我以前吃的不一样!” 这娇憨的模样,看了便让人很喜欢,知知也被逗笑,叫丫鬟快递茶给她喝,又道,“这是我在夫家时惯爱吃的,十九妹要是喜欢,叫你屋里的厨子来我这儿,几日便学会了。” 十九娘子仿佛生怕她改口似的,立马点头,“多谢九姐姐!我回去就同娘说!” 知知忍不住又笑了,温温柔柔点头。“好,我等你。” 另几个小娘子见她这样好说话,并不似她们想象中的那样难以相处,既不粗鲁,也不刁蛮,全然就是个温柔温婉的姐姐,尤其这堂姐的模样,实在是太好看了,更叫人隐隐生出亲近来。 十一娘子等几个也道,“九姐姐可不能只疼小十九,我们也喜欢这茶点呢……” 知知露出个温和的笑容,对于几个妹妹的要求,一一答应下来。 这几句下来,众人间的疏远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十九娘子几个直接一口一个“堂姐”,一口一个“九姐”,十分亲热。 一旁的战嫆却目露不屑,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丁点儿破茶点就收买了,这堂姐倒也是个心机重的,还晓得收买人心。 小门小户长大的,就是擅长这种曲意逢迎的手段。 “堂姐这茶点真不错。”战嫆先虚伪又敷衍夸了句,紧接着就道,“方才听堂姐说,夫家?堂姐已经许了人家麽?” 这话一出,其余几个姐妹们脸色都变了。 她们也隐隐约约从自家爹娘那里知道了一些,九姐姐在外嫁人了,但谁也不会这样没脑子,直接便问出口。这种私事,本人愿意说,自然会说;若是不说,自然是有难言之隐,何必戳人伤口,撕人伤疤。 都是一家的姐妹,又不是什么仇人,至于么! 知知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有些想笑,她回家之后,碍于自家爹爹的地位,还真没人问过她这事,她私底下还想,估计大家都觉得,她要么是丧偶了,要么是嫁的不好,所以都不敢问。 但战嫆这么问,她除了有些想笑,倒也不生气,十分心平气和地笑着道,“是,我夫君姓陆。” 战嫆隐隐露出点得意的神色,满脸“好奇”道,“那九姐夫家是做什么的啊?” 这话问得不太客气,仿佛笃定了知知肯定没嫁给高门大户,直接问是做什么。 战盈立马跳出来了,帮着道,“十姐问这些做什么,等九姐夫来了,这些自然知道了。” 战嫆轻蔑瞥了眼自己这个吃里扒外的妹妹,故意道,“我就是问问,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不能问了?!” 还扭头,冲知知道,“是吧,堂姐。” 知知现在算是确定了,面前这小娘子,仿佛对自己很有敌意啊,一上来便想看她的笑话。她微笑着,倒也不生气,“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我夫君打仗的。” 知知说完,仔细想了想,这也不算撒谎吧,夫君的确是打仗的麽,就是打得稍微厉害一些,但也不算错。 战嫆听得一嗤,撇嘴,拉长调子,慢吞吞道,“原来堂姐夫是打仗的啊……” 又捂嘴一笑,口不对心道,“打仗多威风啊。我未婚夫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士族郎君,也就靠着祖上余荫,日后捞个官位,混混日子,同堂姐夫比起来,差远了呀。” 知知听罢,觉得这小娘子阴阳怪气说话很有意思,大大方方道,“那倒也是,我夫君是白手起家,家中无甚长辈帮衬的,的确很是厉害。” 比起战嫆手无缚鸡之力的未婚夫,自然还是自家夫君厉害多了。 这绝非她自夸,兖州陆铮之名,各大士族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一介军户到如今的逐鹿天下的侯爷,岂是一个寻常的士族郎君能够比拟的? 但战嫆却不晓得这些,被知知“厚颜无耻”的程度弄得嘴角一抽,脸黑了又白,想辩驳几句,却被一旁打圆场的战盈等人,彻底堵住了话头。 一直到不得不起身告辞,战嫆也没找到机会,再炫耀几句自家未婚夫,顺便再讽刺几句自己这堂姐,好叫她晓得,自己不是夸她嫁得好! 战嫆憋得难受,满肚子的腹稿都用不上了,要不是还要脸,简直想拽着门槛不放了。 等走出了园子,她气得一跺脚,冷哼一声,直接就走了。 战盈几个面面相觑,互相无奈看了几眼,方才在九姐那里,她们都快被吓破胆了! 真把人惹得不高兴了,侯爷能放过她们? 再说了,九姐人又温柔,说话又和气,都是自家姐妹,真搞不懂,战嫆发什么神经,非要戳人家伤疤。 姐妹几个也各自回了家。 而知知这边,送走了几个妹妹们,越回想战嫆出门时憋得慌的样子,越觉得好笑,甚至有点担心起来,自己这堂妹不会憋出病来吧? 正胡思乱想着,便见到爹爹进来了。 “你那几个妹妹,没惹你不高兴吧?”战胥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上来就问。 知知笑着摇头,“没什么,妹妹们挺有意思的,说话很有趣。” 她心道,尤其是十妹妹,阴阳怪气说话,憋得慌的样子,比戏班子里的角儿还有趣! 战胥放下心,“那便好,既还说得上话,便喊到一处玩玩。我那堆了不少帖子,等会儿叫你哥哥送来,你挑着喜欢的,便带着你那几个妹妹一道去。出去走走也好。” 知知应下,战胥却还没走,神色仿佛有迟疑。 知知哪里看不出,但很少见他这样迟疑不决,便主动问,“爹爹,还有什么事麽?” 战胥点头,“嗯,还有件事。” “陆铮在交州大捷了,陈寅阵亡,交州易主。” 知知足足愣了好一会儿,露出十分欢喜的笑来,“太好了,夫君总算能休息休息了。” 战胥看到自家女儿面上毫不掩饰的喜悦,心里有些不是没底。 他其实知道,各房都很好奇知知的夫家,但他却一直没提过陆铮,原因便是怕陆铮当真因为那荒谬至极的杀父之仇,或是将母亲看得比妻子重,不来幽州接知知。 若是他不来,那知知将面对怎样的流言蜚语,战胥一清二楚,所以在他看来,倒不如先不公开知知的夫家。 即便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这一段婚姻注定破裂,那他也能在幽州,替知知寻一良婿。 这便是他身为父亲,唯一能给自家女儿留的后路。 92、冷冰冰 交州大捷后, 本是收买人心、彰显气度的时机, 整个交州城内的大小官员和百姓,俱胆颤心惊等着迎这位新主。 陈氏在此地多年, 名声不算很好,但到底占了熟悉二字,眼下交州易主,登时令交州权贵焦灼不安。 一些敏锐的权贵,早已打定主意, 要占了先机, 准备了奇珍异宝和绝世美人,只等着陆铮一进城, 便眼巴巴献上。 更有甚者, 连自己家中的女儿都打算送出去了。 既是投诚,也是抱大腿, 为了保住自己的舒服日子, 权贵们惯来是不要什么脸面的。 然而,迎新主进城那一日,权贵们直接扑了空。 交州大捷当日, 陆铮便带上几人,图轻便快捷,直接奔徐州去了。 至于交州权贵准备的那些珍宝美人,他是无福消受了。 …… 徐州城 不远处便是城门,陆铮虽还坐在马上,但一颗心早已飞进了城内, 他边挥着马鞭,边胡思乱想着。 “媳妇儿还不晓得我回来了,我得悄悄进门,给她个惊喜。” “太忙了,没给儿子取好名字,太对不住儿子了……算了,儿子不用养得太娇气,日后再取吧,先随便取个小名用着吧。” “回来着急,就给媳妇儿和珠珠带了礼,忘了儿子了的……算了,反正他还小,什么都不懂。” “这次真是辛苦媳妇儿了,等见面了,要好好哄哄她!” “虽然我媳妇儿是天底下最善解人意、温柔貌美的,但我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亏待了媳妇儿,嗯,这回又攒了不少家底,等会儿记得上交。” 胡思乱想之中,陆铮进了徐州,挥退跟着的几个侍卫,直奔侯府策马而去。 路上,行走的百姓忽的听见马蹄声,还心里纳闷,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在街上纵马,这可是朝侯府去的街! 等抬头仔细一看,惊讶地张大了嘴,等马跑没了影儿,众人开始交头接耳。 “方才那是侯爷吧?” “我看着也像啊,不是在交州打仗麽?是不是看错了?” “交州的仗都打完了,肯定是侯爷!” “侯爷都回了,那我家那口子是不是也要回了?他再不回来,儿子都能跑,闺女都不记得爹长啥样了!” …… 众人你一嘴我一句的,忽的,人群中一个人咽了口口水,“侯爷那么着急,是回来瞅媳妇儿和儿子闺女的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傻了,彼此看了几眼,心道,夫人不是带着小娘子小郎君回娘家了麽? “我侄儿家的大丫在侯府做活,说夫人是回娘家了……” “我妹妹在侯府做厨娘,她也这么说!” “我家开布庄的,侯府好久没来订料子了,以前每月都来的!” 几人信誓旦旦开口,原本讨论得激烈的众人,一下子散开了,脸上满是同情的神色。 尤其是那些汉子,虽然他们比不上侯爷,又能打胜仗又能攒下那么大家底,但是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他们在外边打了胜仗,回了家,屋子冷冰冰的,媳妇不在,儿子不在,女儿不在…… 光是这么一想,他们就觉得身上一凉,心中不由得想。 太惨了! 真的太惨了! 而被众人报以同情的陆铮,还毫不知情,从马上下来,走了几步,忽的想起什么,回身从马腹一侧的牛皮袋中,取出一盆有些蔫的花,以及一兜子南珠。 花是送给知知的,他在家书中,给知知说过,回徐州的路上,他特意改道去了那处悬崖,亲自摘下来的。 没了管鹤云在一边大呼小叫,说他暴殄天物,陆铮很顺利,便把这株难得的花,连根一点点掘了出来,一路带到徐州来了。 至于这一兜子的南珠,陆铮倒不像对这花这样上心,想着小娘子都爱美,便拎了一兜子来。 但比起被他抛之脑后的小儿子,珠珠的待遇还算不错的了。 “侯……侯爷!” 门房正打了个哈欠,忽的看见陆铮现身,惊得生生把哈欠咽了回去,难受得打了个嗝,慌里慌张地喊。 陆铮今日难得高兴,冲他一点头,直接抬步入了侯府。 朝正院去的路上,陆铮越走越快,脚下的步子毫不掩饰心中的急迫,一路遇见不少下人,但他没多理会,左手抱着盆花,右手拎了一兜子的南珠,径直朝正院走。 他走得太快,自然没注意到众人面上“想拦又不敢拦”的纠结神情。 来到正院,陆铮倒放缓了脚步,甚至十分在意的打量了几眼自己的装扮,不满地啧了一声。 路上太赶了,靴子上都是泥,衣摆上也沾了些泥点子,袖口磨得有点发白,面上有点胡渣,左脸还留疤了。 跟他想象中英勇不凡的登场,差距未免太远了。 他正想着,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换身衣服,一抬眼,便看见了个眼熟的丫鬟。 陆铮回忆了一下,仿佛是妻子房中伺候的,他一贯不爱朝这些丫鬟看,但面前这个委实有些眼熟,他随口问道,“夫人在正房?” 本是随口一问,知知的性子向来喜静,不凑什么热闹,有了珠珠后,更是十分尽职地当着母亲,陆铮见的最多的画面,便是她抱着珠珠,坐在窗前,看外边的景,教她说话。 哪晓得他问出口后,丫鬟居然吓得呆住了,磕磕巴巴道,“夫人——夫人她……侯爷恕罪。” 陆铮微微蹙眉,心中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一丝不安,他快走几步,一把推开正房的门。 他的脸骤然沉了下来,犹如山雨欲来,黑云压城。气势冷得丫鬟扑通一下子跪下了。 陆铮看着空荡荡的正房,踏进门,不死心推开内室的门,里面同样空无一人。 被褥被收拾得整洁,窗户紧紧闭着,平日里总是散放着妻子随手翻看的话本、女儿的小玩意儿的桌案上,除了一只空茶壶,再无旁的物件。 梳妆台上,妻子常用的木梳和胭脂,都被妥善收拢摆放。 很干净,但就是没有人气,像是空置了数月的屋子。 丫鬟跪在门外,心中正忐忑不安着的时候,忽然看见正房门槛外露出一双沾了泥的黑靴,片刻,听到一声冷冰冰的吩咐。 “叫管事和侍卫长来见我。” 丫鬟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那双黑靴又退回了正房,门在她眼前被啪的一声关上。 门框都抖动了下,丫鬟惊觉回神,忙起身朝外跑去。 …… 陆铮面若寒霜,一双带着冷意的眸子,盯着面前一进来便跪下请罪的管事和侍卫长。 他面无表情,“赵庆。我要你保证夫人的安危,她人呢?” 被点到名的赵庆差点腿一软,他也算是武力高强、很能打的,但在自己这位主子面前,却也被他的气势给压得抬不起头了。虽想过,侯爷回来,定然会勃然大怒,但等真正面对侯爷的滔天怒火时,他还是不由得发憷。 赵庆稳住心神,把头压得更低,“两个月前,夫人随战侯去往幽州了,同行的还有小娘子和小郎君。” 听到这句话,陆铮心口一松,稍稍心安了些,好歹知知只是回了娘家,还是随战侯一起的。他再看不惯自己这岳父,也不得不承认,知知在岳父身边,安全无虞。 但,知知要去幽州,又怎会不提前告诉他? 他眸中一沉,沉声问道,“我不在的时日,府中发生了什么?” 赵庆硬着头皮,将夫人生产当日,长寿院失火、正院失火、肖氏携利器冲进正院等一系列事情,一一说出口。 等说完了,赵庆与他身边的管事,两人都是冷汗涔涔,根本不敢抬头,直视陆铮的怒火。 二人低着头,自然看不到陆铮的神情由惊惧,逐渐转为庆幸,最终化作震怒。 陆铮性子虽不算好,但并非不讲道理的残暴之人,至少不会随随便便说砍了谁的脑袋,但方才赵庆描述之时,他真的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拔刀当场砍了二人的脑袋。 他将知知留在府里,千叮咛万嘱咐,要赵庆守住知知,他没给他什么别的任务,只让他守住他的妻女。 这很难麽?! 有那么难麽?! 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赵庆都做不好,他竟敢去救火! 陆铮极其自私又恶毒地想,长寿院死多少人,死了谁,与他有何干系?赵庆居然敢自作主张,丢下他正在分娩、处于危难之中的妻子,去救那些无足轻重之人! 赵庆该死! 所有没守住正院的侍卫,都该死! 差点害了知知的人,都该死! 陆铮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下心中的狂怒,压抑着怒火,冷冰冰丢下一句,“去领罚!” 而后,他踏出正房,无视跪了一地的奴仆丫鬟,朝一个方向而去。 经过一处时,陆铮的脚步不由得放缓了,他缓缓走到那扇门前,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一样,抬起手,仿佛想推门。 他的手,颤了一下,令跪在门外的丫鬟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侯爷怎么会有怕得不敢推门的时候,他是百战百胜的大英雄,怎么会怕。 但下一秒,她偷偷抬起头,看到的那一幕,却印证了她这毫无可信度的猜想,居然是真的。 侯爷盯着那扇门,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眼中露出一丝俱意。 陆铮深吸一口气,推开手下的那扇门,入内,其实这里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即便主家不在这里住,下人也不可能任由这里生灰。 更何况,这里还是夫人分娩的产房。 但不知为何,陆铮好像闻到了血腥味,一股很重很重的血腥味,重得他后背发凉、心中发颤的血腥味。 93、决裂 陆铮推开门, 昏暗的佛堂, 已被下人重新修葺,看不出丝毫大火烧过的痕迹。 但仿佛, 空气中依稀还能闻到一点木头烧焦的味道。 肖氏跪在蒲团上,嘴里呢喃念着经文,手腕上绕着一串长长的佛珠,在颤动的昏黄烛光下,映射出微微的油光。 听到开门声, 肖氏回过头, 浑浊的眸子骤然一缩,猛的朝陆铮扑了过去, 抓着他的衣摆。 “二郎, 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我差点被人害死了!” 陆铮面色不变,沉默地望着扑倒在自己脚边的女人, 这是他的母亲, 她生了他,养大了他,但他好像从没看清过她一样。 小的时候, 他以为母亲是温柔的。等长大了些,父亲和兄长战死后,他以为母亲是柔弱的,正因为柔弱,正因为她接受不了丈夫和长子的死,所以将大巫视作自己的精神寄托。 但现在, 肖氏的面孔,在他眼中忽然变得模糊了。 她在长寿院纵火,以一个丫鬟为替身,调虎离山,骗走战胥,潜入正院,携带着利刃。 只差一步,离她的计划成功,只差那么最后一步。 环环相扣的缜密计划,缜密得陆铮都忍不住惊讶,大字不识、被祖母视作愚昧妇人的母亲,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陆铮弯腰,双手扶住肖氏的双臂,微微用力,抬着她向上,淡声道,“先起来,母亲。” 肖氏踉跄着,被他扶起,坐在椅上,她似乎全然忘了几个月前是自己先想要杀了战胥父女的,嘴中喋喋不休说着。 “你不晓得,你娘差点被人害死了……那个男人,他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他逼问我。江氏对我不闻不问,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她那个爹,恐吓我,威胁我……” “他没杀你,非但没杀你,甚至没有伤害你。”陆铮打断了她神经质一般的喋喋不休,沉声道,“反倒是母亲你,想要杀了战胥,杀了我的妻子,杀了我的儿子。” 肖氏嘴中的话戛然而止,她嗫喏着唇,仿佛是个可怜的老妇,与同龄人相比,她似乎更显老,即便养尊处优,享受着最优渥的生活,她仍旧很显老。 她发丝中的白发,藏都藏不住。面上的法令纹,深得吓人,大大小小的皱纹,犹如橘络一样,在她的眼尾,她的眉间。 甚至,她茫然的神色之下,看上去就似乎只是一个被欺负了的,茫然的老太太。 肖氏的反应似乎慢了很多,半晌,她似乎才听懂陆铮方才的话。 下一秒,她忽的尖叫了一声,手中的佛串被她丢出很远,砸在香炉上,线断了,佛珠散落了一地,滚向四处。 她收起了那副弱者的姿态,整个人瞬间变得歇斯底里,她咬牙咒骂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陆铮,你这畜生,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明明……你明明知道!你明明就知道,江氏的父亲,就是害死你父亲和哥哥的罪魁祸首,你非但不想着替你父兄报仇,还来骗我!骗我是陈氏!” 肖氏破口大骂着,“江氏那个贱人,她就是狐狸精。从她进门那一天起,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你满心满眼都是那个贱人!和她生的孽种!” “她是丧门星!没有她,你大嫂不会被逐出陆家!你会老老实实过继一个孩子,给你兄长!就因为有了她,都是因为她!” “我本来只是不喜她,但偏偏……偏偏她是战胥的女儿,她就该和她那个杀人的爹一起去死!我真是后悔,我该一把火烧死他们!烧得他们下地狱!” 陆铮从始至终,冷眼面前癫狂的肖氏,他眼中甚至带着些陌生,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不带任何温度。 直到肖氏喊破了嗓子,破锣似的声音,停了下来。 肖氏猛的起身,扑倒放在牌位的桌案前,拉着陆铮的手臂,朝他殷切地哀求着,眼中淌下两行泪,将她的老态,显露得一览无遗。 “二郎,这是你爹和哥哥啊,你小的时候,你爹最疼你了,他喊你铮儿,带你上山下河。你哥哥也是,他比你大不了多少,却跟疼孩子似的疼你,他第一次打了仗,表现得特别英勇,千户奖励他,给他一柄匕首,他回来便给你了……你都不记得了麽?” “算娘求你,那是害死你父兄的仇人。你可以杀了他的,你杀了他,娘再也不给你惹事,娘会对你好的。你小的时候,不是一直想吃娘做的红豆粽么,娘以后每天都给你做。” “你去杀了战胥,好不好,你去杀了他,我们母子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隔阂了,我不会再把你父兄的死,怪在你的身上……” “二郎,你去杀了战胥……” 肖氏哀求着,在这一刻,她仿佛成为了一个对儿子充满爱意的母亲,她晓之以情,眼泪涟涟,涕泗横流。 “母亲,我给父亲和兄长上一炷香。”陆铮忽的开口。 这句话可能隐含着的意思,令肖氏激动地战栗起来,她忙取了香来,殷勤递到陆铮手里。 陆铮点燃了香,在牌位面前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进香炉之中,注视着那柱缓缓朝上的青烟。 “二郎,”肖氏殷切地注视着陆铮,试图从他的眼里,找出一丝动摇。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陆铮没有动摇,他奉过香,后退了一步,不带任何感情地开口,“在母亲的心里,我是克死父兄的罪人,我不配开心的生活,我应该为自己的命赎罪。我该把自己的亲生儿子,过继给兄长,否则,便是不孝。我该不分青红皂白,杀了我妻子的父亲,否则,我就是不孝。至于我会不会不舍得,我会不会夫妻反目,妻离子散,母亲从来没有在意过,不是麽?” 肖氏怔怔地听着亲儿子的问话,“你问这些做什么?” “既然在母亲心里,我不是最重要的,那在我心里,母亲也从来没有占据最重要的位置。” 陆铮说着残忍的话,面上却看不出半点波澜,甚至从他神色看上去,这并非是什么离经叛道的话,而是天经地义的。 “但是,江氏是,她是我要白头到老的人。她是我认定了的人,要一起走一辈子的人,是可以与我同生共死的人。当年我打下郧阳,打下兖州,乃至夺了徐州,第一个接的,便是她。母亲难道还没看明白麽?” 肖氏喃喃,“看清什么?” 陆铮一字一句道,“别说江氏的父亲,没有亲手杀了父亲和兄长,即便他真的亲手杀了,我也不会杀他!因为,他是江氏的父亲。我杀了他,等同于亲手斩断了我与江氏间的夫妻情分。这个理由,我说得很清楚了,我想母亲应当不需要我再解释什么了。” 肖氏浑浊的眼球微微抖了一下,犹如看着恶鬼一样,盯着陆铮看,颤着声音,“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那是你的亲生父亲,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你为了一个女人,就为了一个女人,视家仇不顾,你怎么会这么冷血……” “就像在母亲心里,父亲和兄长最重要一样。在我心里,江氏占据着无人可及的地位。” “母亲,你敌不过。” “父亲和兄长,也敌不过。” 陆铮说完最后一句,朝后退了一步,冷冰冰道,“我让人送母亲回郧阳。” 肖氏大喊,“我不去!我不回郧阳!” 陆铮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只是继续道,“母亲憎恶我,我亦厌恶您,倒不如离得远远的,也省得两相憎恶,碍了彼此的眼。” “日后再见,便是你我母子天人永隔之日。” “到那一日,儿子再为母亲抬棺哭灵。” 陆铮说完最后一句,毫无留恋转身,将凄厉嚎哭着的肖氏,抛在身后,头也未回,决绝迈出了步子。 他脚下的步子越发的快了,疾步朝府外走去,喝道,“来人,备马!” 马夫被陆铮喊得一阵胆颤心惊,再看他脸上神色难看得吓人,吓得手忙脚乱,连缰绳都未来得及套上,便看见陆铮翻身上了马,一夹马腹,训练有素的马儿,飞快地冲了出去。 马儿飞快,只留下一道残影。 马夫后怕转过头,回身便听到府内传来一片骚乱声。 最近府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了,但凡有点动静,马夫都觉得胸口怦怦直跳,刚想跑进府里,就见管事冲了出来。 马夫怔愣,管事冲他大喊,“侯爷呢?!侯爷去了何处?!” 马夫忙指了方向,“侯爷……侯爷他刚走……” “去牵马!快去牵马!快去!!” 马夫不敢多问,忙去牵了马来,便见一年轻侍卫飞快上了马,马儿被他一拍,飞也似的蹿了出去。 “这……这是怎么了这是?”马夫被这阵仗吓坏了,结结巴巴问着。 话刚问完,便看到府内一道浓烟,他吓得双腿一颤,指着那浓烟的方向,“着……着火了。” 管事无暇顾及马夫,冲进府内,往那火烧得正旺的佛堂跑去。 徐州城外,陆铮□□马儿跑得飞快,半点看不出疲态,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急迫。 而马上的陆铮,也的确很迫切,他要去接知知母子回来,无论知知是否知道他的隐瞒,他都会向她坦白,坦白自己心中曾经的纠结。 他不是没想过,偷偷杀了战胥,他会做得干干净净,天底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战胥死在他的手上。 但是,他一想到知知知道真相后的反应,便将这件事彻底放下了。 什么家仇,远比不上知知。 远比不及他的妻重要。 他会向知知保证,他绝不会再动杀了战胥的念头。 忽的,陆铮听到后边传来一声大过一声的喊声。 有人在喊他,“侯爷!” “侯爷!” 他微微一顿,听出那声音中的惊恐。 “吁——” 94、丧事 陆铮回到侯府, 佛堂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 因为下人警醒的缘故, 火已经被及时扑灭了,被烧焦的柱子还发出噼啪的声响, 眼疾手快的下人一桶水浇上去,噗呲一声,青烟徐徐而上。 见到陆铮,管事几乎是连爬带滚过来,袖子被烧了大半, 能看得出也是亲力亲为灭火了的。 “侯爷走了之后, 老夫人赶走了下人,说要一个人待一会儿。然后, 火便烧起来了……” 陆铮紧紧咬着牙根, 仿佛在隐忍克制,“老夫人呢?” 管事哆嗦着声音, “救出来了, 正——正请了大夫诊治。但是……但是,”管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敢隐瞒, 这事他也实在是扛不住,只能老老实实说。 管事道,“火……火是从老夫人平常休息的软榻烧起来的。所以——所以老夫人她,她伤得不轻。” 话说完,直接把头磕下去了,不敢抬头看陆铮的脸色。 半晌, 陆铮抬腿,紧绷着脸,“带路。” 来到安置肖氏的房间外,死一样的寂静,除了伺候肖氏的丫鬟因害怕而泄露出的几句哭声外,无一人吭声,连鸟虫仿佛都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逃得远远的。 陆铮迈开步子,看似平静地踏入屋子,眼神扫了一圈,落到卧在榻上、仍发出疼痛的呻/吟声的肖氏身上。 他的眸子骤然一缩,犹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替肖氏诊脉的大夫正叹着气,一回身,瞧见了出现在屋里的陆铮,后背一寒,忙将叹气咽了下去。 陆铮双手背在身后,身形甚至是僵硬着的,他道,“她怎么样了?” 大夫一怔,旋即很快反应过来,面露难色,但仍是咬着牙道,“老夫人……老朽尽力了,侯爷节哀。” 陆铮不像大夫想象的那样,他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是有些过于平静的,他沉声问,“还有几日?” 大夫不敢隐瞒,“多则半月,少则……少则三日。” 陆铮面色如常,仿佛很平静地接受了大夫的说法,稍稍点头,“开些药,让她舒服些。” 大夫躬身应下,悄无声息退了出去,打算去开些能止疼的药。 但其它的,他实在有心无力。便是扁鹊再世,也救不活老夫人,他更没法子了。 大夫一走,屋里又立即陷入了一片寂静,肖氏犹在痛苦地呻/吟着,但声音极其虚弱,与她不久前在陆铮面前大吼大叫的模样相比,简直天地之分。 陆铮不远不近站着,既不离开这压抑的房间,也不走近,只不远不近站在那里,从头至尾,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婆子进来了,如今肖氏的模样太骇人了,怕年纪轻的丫鬟不经事,故而全都换成了年长的婆子。 婆子端着药进来,朝陆铮行了礼,才上前,将汤药一口一口送进肖氏的嘴里。 喂完了药,肖氏似乎是睡了过去,婆子看着空了的药碗,大松了一口气,面对着面目全非的肖氏,其实她心里是害怕的。 婆子迫不及待起身,看到后边站着的陆铮时,稍快了的步子又一下子慢了下来。 婆子的害怕和反应,陆铮看在眼里,但什么也没说,朝她沉声道,“出去吧。” …… 夜色降临,屋内一片昏暗,今夜似乎格外的黑,圆月被乌云遮得不见踪影。 肖氏忽的醒了过来,她睁开眼,起初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张了张嘴,被烟燎伤了的嗓子,吐不出任何短促的词语,只能发出难听嘶哑、不成句甚至没有含义的声音。 下一刻,她感受到了一阵剧痛,并非任何锐器带来的那种痛,而是她能很清楚感受到,她的每一寸皮肤,都像被撕裂一样,千万个小口,带着灼烧的伤口。 肖氏感受到生不如死,她“啊啊”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很快,陆铮走到她的身边,沉默着,给她喂了药。 药一下肚,肖氏身上的疼痛有所缓解,但再如何缓解,也仍旧是磨人的。 这一整夜,都是如此,每当肖氏痛醒,陆铮会靠近她,给她喂药,看着她入睡,等她睡着了,陆铮便坐回他原来坐着的地方。 直至天明,婆子进来,取走肖氏身上被污血秽物弄脏了的被褥,换上一床新的。 肖氏再度幽幽转醒,她的目光,第一次落到坐着的陆铮身上,她对自己这个次子,几乎没有什么爱意。 她怨恨,死的为什么不是次子,偏偏是她最喜欢的长子。 她在这样的恨意中,折磨着自己,也同样折磨着陆铮,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明白自己上不了岸后,便死死拉住另一个人,犹如抱住浮木一样,既然上不去,那就一起溺死。 然后,她现在真的就要死了。 她感受到,自己的生气在一点点的流逝,犹如一株内里烂空了的树,马上就要坍塌腐烂了。 大抵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缘故,肖氏的心,十分地平和,看着陆铮的眼神,第一次没了恨意。 即便她再讨厌陆铮,她快要死的时候,守着她的,只有陆铮一个人。为她抬棺、为她哭灵的,也只有他一个。 噢,也许还有那个叫陆承的孩子。 前提是,那个孩子还肯认她。 肖氏张张嘴,无声吐出几个含混的字眼。 “承……哥儿……” 陆铮平静道,“我让人带他过来。” 片刻,陆承被领了过来,进来之前,管事爷爷告诉了他,祖母病重,想要见他。 又问他,愿不愿意来,若是不愿意,也没关系。但他一下子就答应了,说自己要过来。 他走了进来,有些害怕地走到了陆铮的身边,低声喊他,“二叔。” 陆铮缓缓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嗯。过去吧。” 陆承这才小心翼翼,走到祖母身边,越走近,他的眼睛因惊吓而睁得愈大了。 肖氏睁开眼,看到陆承,高兴喊他,但嗓子支撑不住,只吐出几个“啊啊——” 陆承顾不上害怕,上前去,小心翼翼握住肖氏的手指,那是他肉眼看到的,唯一完好的地方,他不敢用力,虚虚握着。 “老……老夫人……” 被肖氏赶出来后,他便改了口,无论人前人后,从来没再喊过一句祖母。尤其是在二叔和二婶那里时,他更加无时无刻不牢牢记住,不能提起在老夫人身边的任何事情。 二叔二婶有自己的孩子,他要不惹事、不生事,不能给二叔二婶添麻烦。 从前骄纵宠坏了的陆承小郎君,终于成了这个懂事且早熟的陆承郎君。 肖氏却情绪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她浑身打颤,浑浊的眼直直盯着陆承,“啊啊”张着嘴,似乎在说什么。 陆承被吓了一跳,差点下意识缩回手,但很快便克制住了,安抚道,“祖母,祖母……” 肖氏被他喊得平静下来,就那么握着陆承的手,然后,抬起眼,看向不远处的陆铮,眼里落下了浑浊的泪水。 她做出“过来”的嘴型,陆铮沉默着上前,蹲下/身. 肖氏费尽力气,将陆承的手,交到陆铮的手里,死死盯着陆铮,片刻都不肯挪开,仿佛在等着什么。 陆承露出不解的神色,不明白祖母在干什么。 陆铮却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一样,开口道,“我会照顾陆承,我会让兄长后继有人。” 肖氏得到这句承诺,终于松开了手。 手足无措的陆承被送了出去,管事对他道,“小主子,奴才送您回去。” 陆承朝后看了眼,见到那扇重新关上的门,咬着唇,鼓起勇气道,“我……要不我留下吧,我留下陪陪老夫人?” 管事摇摇头,“小郎君回去吧,这不是您一个孩子该来的地方。您还小,日后您会明白的。侯爷是为您好。” 管事说出“侯爷”,陆承立即听话了,他似懂非懂点点头,“好,我听二叔的。” 管事牵着他走,行到一半,陆承抬起头,“管事爷爷,二婶什么时候回来?”顿了顿,他轻声道,“我感觉,老夫人这个样子,二叔好像很难过,二婶在的话,二叔会开心一些的。” 管事微微一怔,想到府里出事后,侯爷的确没吩咐他们,朝幽州夫人那里寄信,兴许是忘了。但想到老夫人曾经犯下的事,管事又不大确定自己的猜想了。 也许不一定是忘了。 他摇摇头,对陆承道,“侯爷自有决断。奴才不敢擅自过问。”又好心提醒他一句,“小郎君也不要问。” 陆承不太懂,但他点点头,答应下来了。 肖氏最终没熬过七日。 她起初还是清醒的,渐渐的,便被疼痛折磨得有些疯了,她的嗓子好转了些后,便开始痛呼着,泣血一样辱骂着。 下人在外边守着,门闭得紧紧的,但依旧能听到她的咒骂声。 老夫人变得喜怒无常。 有的时候,他们听到她温和地喊着侯爷的名字,念叨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有的时候,他们听到她破口大骂,犹如一个疯妇一样,辱骂着侯爷和夫人。有的时候,他们听到她可怜无助的哭声,穿过厚重的门,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这六日,对所有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 甚至,肖氏死的那一日,院里的众人,包括曾经伺候了她十几年的老奴,都打心底送了一口气。 第六日的中午,肖氏断气的那一刻,他们还忍受着这压抑的折磨。 然后,便见门开了,侯爷走了出来,平静地目光落在他们的身上,仿佛又只是随意一扫。 “准备丧事。” 侯爷这样说道,众人第一个反应,不是悲伤或是难过,而是打心底里感受到了解脱,不合时宜的欣喜过后,众人才开始哭。 95、我回来了 肖氏的丧事, 办得很大, 大抵是也算得上是一种死后哀荣了。 连远在郧阳的族中亲眷,亦被接到了徐州, 来为肖氏服丧。 陆铮这一支,人丁是略显单薄的,只他和陆承二人,陆家亲眷来了后,倒将场合给撑起来了。 陆家族人并不清楚肖氏的死因, 如今陆铮的身份摆在那里, 更不会随意揣测,加之府中下人嘴严, 众人都以为, 肖氏是寿终正寝,虽觉得以她的年纪, 似乎是早了些, 但想到她偏颇的性子,又不觉得奇怪了。 性子偏颇的人,往往寿不长。 陆氏一族老走过来, 按辈分,陆铮得喊他一句十爷爷。 十爷爷走过来,见陆铮面上平静,心中倒有些替他难过,揣度他心里应当也不好受,拍拍他的肩, 宽慰道,“生死有命,不必过度哀思。” 十爷爷正是当年替陆铮到江家说亲的,在陆铮面前很有几分薄面,陆铮亦敬重他。 陆铮颔首,谢过这位长辈的宽慰。 十爷爷又劝了几句,忽的想到了什么,抬手拍拍陆铮的肩,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没见到你媳妇儿?” 婆母的丧事,当儿媳妇的,自然是该挑起大梁的,毕竟,肖氏这一走,江知知便是实打实的陆家主母了,当家作主的那种,可开不得玩笑。 陆铮面色看不出什么,他平静道,“她刚替我生下长子,灵堂阴冷,我让她别过来了。” 十爷爷倒不是个迂腐的人,一下子明白过来了,点头了,“还是你想得周到,也是这个理,但多少还是让她来露个面,省得旁人嘴上说些闲话。” 陆铮平静抬起眼,“是我让她不要来的,有什么闲话,也是冲我来,牵扯她一个女子做什么?正好十爷爷也在这儿,也替我传个话,有什么闲话,还是冲我来。” 十爷爷人老成精,哪里听不出,陆铮这是要借他的口,管着陆家族人们的嘴,不叫他们传些闲话。陆家的人,甭管辈分高傲气的,还是辈分小不懂事的,谁敢说陆铮的闲话。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陆家现在几乎是陆铮一人养活的,谁都仰仗着他。 说陆铮妻子几句不好听的话,还有人敢,要扯到陆铮,那可非得是天大的胆子,才敢做的事。 十爷爷品出意思来,把话给应了下来,“说自家人闲话算个什么事,我们陆家自是不会出这样的人的。” 陆铮颔首,“我叫人送您去休息。您年纪大,不必跟着守灵了。” 十爷爷明白他这是真心话,再者,他这个辈分,的确用不着给肖氏守灵,也没怎么推辞,答应下来。 按郧阳老家的规矩,停灵时间有长有短,短的三日,长的七七四十九日的,管事准备丧礼时,第一个问的便是停灵的时间。 最终是陆铮定的日子,七日。 停灵七日,今日是第五日,陆家族人一路上没敢耽搁,才算顺利赶上。 很快,停灵的日子便过去了。 次日,便要入殓,陆铮发话,叫众人都回去休息。 一想到明日还有的折腾,守灵的众人倒也不推辞了,陆陆续续朝外走。 同行的都是自家人,关系好的,自是走在一处,低声说着小话,其中一个嘴碎的婶子,一下子没忍住,直接就问了,“你说咱们也来了好几天了,怎么一次也没瞧见侄媳妇?” 她身侧同她走得近的,忙拍她的手臂,压低声音道,“你轻着点!别叫人听见了!”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偷听,她才继续压着声儿道,“十叔没跟你男人说啊?侄媳妇刚生了孩子,孩子也还小,怕犯冲了,侯爷疼惜,没让他们母子来。” 问话的那婶儿砸吧了一下嘴,啧啧道,“你要这么说吧,也确实有道理。但……但是吧,我就没瞧见过,谁家男人这么晓得疼人的。他们成亲那会儿,我也去了,侄媳妇好看是好看,我一辈子也没瞧见过那么俏的,但也不至于疼到这个地步……” 在乡下,各家各户男人最怕的,便是被人指着鼻子说,有了媳妇没了娘。 这可是顶不孝的大帽子! 因为这句话,当媳妇的人,没有哪一个没吃过这方面的亏的,跟婆婆起争执了,甭管有没有占着理,男人总是站在娘那一边,再疼媳妇的,最多也是到了夜里没人的时候,在榻上服个软。 可当着外人的面,没有哪一个不是把自己娘捧得高高的,有错的肯定是媳妇,娘是不会错的。 所以,陆家婶子才会觉得稀奇。 她身侧的婶儿倒是道,“管这么多做什么。明日人一入殓,再等头七一过,咱们就能回郧阳了,出门一趟,骨头都快给我震散了。” “也是,累啊……” 次日,入殓。 陆铮亲自扶棺,陆家一众晚辈哭灵,哭得震天响。 棺被送入墓穴,陆铮亲自撒下第一抔土,略带湿气的土落到棺木之上,随着十几个陆家郎君一锹土一锹土往下,棺木渐渐被盖住。 过半时,天空飘起了点小雨,雨丝洒在被盖了一半的棺木之上。 起初还是小雨,后来越来越大。幸好管事早有准备,让人备了伞,取来伞,叫下人分发给众人,省得众人淋湿。 这样的时节,还是很容易得了风寒的。 管事亲自取了其中一柄白伞,撑开,上前亲自替陆铮撑着。 陆铮侧头,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示意不用。 管事其实并不敢劝,却鼓起勇气,大着胆子僭越了一回,低声道,“侯爷多保重啊,夫人和小娘子小郎君,还在幽州等着您。” 陆铮微微一怔,眸中浓浓的冷意有些散去,他接过管事递过来的伞,自己撑着。 安葬花不了太多时间,加上雨下得太大了,陆铮无意叫众人遭罪,陆家族人来参加葬礼,未必是和肖氏有什么旧情,大多是为了他来的。 陆铮再清楚不过,但也无意点破。 他最后看了眼新坟,平静转过身,朝管事吩咐,“叫马车过来,回去。” 一回到府里,众人陆续散去,自去住的屋子换衣裳,管事操碎了心,叫膳房准备了姜茶和驱寒药,一一叫人送过去。 他自己则去盯着陆承用了姜茶。 陆承很乖巧,皱着眉喝下,仰着脸,看着管事爷爷,“管事爷爷,二婶什么时候回来?” 管事心里叹气,嘴上却道,“路途遥远,老奴也不大清楚,应当是快了。” 陆承懂事点点头,“那就好,二婶要快点回来才好。” 他懵懵懂懂能感觉到,二叔很难过,虽然二叔嘴上什么也没说,也没哭过,但他能感觉到,二叔是很难过的。要是二婶在的话,那就好了。 而且,他也有点想妹妹了。 管事替他铺了床,看着他睡下,又嘱咐陆承屋里的嬷嬷,夜里要盯着,要是小郎君哪里不舒服,赶紧去找他。 嬷嬷应下,管事才从陆承这里出来,立马又去了陆铮处。 陆铮依旧住在正房,但管事每回来,都感觉,自从夫人走后,这里仿佛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以前的侯爷,也不像现在这样,若是没什么必须的事,能一天都不开一次口。 他甚至有种感觉,夫人这一走,把府里的生气都带走了。 管事敲敲门,听见里面一句“进”,他推开门进去,果不其然看见那碗已经凉透了的姜汤,他送来摆在那里,现在也摆在那里,连位置都没变过。 陆铮抬眼看他,没开口。 管事忙道,“老奴端了碗姜汤过来,侯爷用一些吧……” “放着。我等会儿喝。” 又是这一句,管事再怎么样,不敢给主子灌下去,那可就太以下犯上了,只能放下,掩了门,出去了。 可第二日,他推门进来,仍旧看见那碗被他送进去的姜汤,纹丝不动摆在原处。 但陆铮的身子骨一贯结实,管事没瞧出他不舒服,见他照例一大早起来,去了灵堂,便没放在心上。 接下来要守到头七,仪式比起守灵,不见得简单多少。 管事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把那一碗凉透了的姜汤,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七日上,众人一开始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勉力撑着。 陆铮跪在灵堂之中,他跪在最前面,离牌位最近。忽的,他朝一旁守着的管事招手。 管事过去,陆铮淡声吩咐道,“带他们回去休息吧,陆承也休息去,今晚一人守便可。” 管事也没二话,立即挨个向跪着的众人解释,一一派了下人,送他们回了各自的房间,又亲自抱着陆承,离开了灵堂。 人这么一散,灵堂骤然安静了下来。 陆铮抬起眼,直视着那牌位。牌位上,刻着陆肖氏三个字。 陆铮有些晃神,忽然想到,年幼时听过的民间传言,逝去之人,头七夜里也回家一趟,又被称作回灵。 知知来到灵堂,见到陆铮的第一眼,便是这一幕。 陆铮跪着,他脸上的神色很平静,一身丧服,下颌处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似乎消瘦了一些,比起知知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瘦了很多。 知知心里感到一阵酸涩的疼,她得知肖氏的死讯后,第一时间便将孩子托付给了爹爹,赶回徐州,只是路上耗费了太多的功夫,这时候才到。 她上前,与陆铮并肩跪在一起,一只手,握住了陆铮搭在膝上的手,他的手以往是很暖和的,但现在却是冰凉的。 陆铮似是许久才有了反应,看着她。 知知侧过脸看他,望着陆铮,眼神清澈,语气坚定,轻声道,“夫君,我回来了。” 然后,下一秒,知知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下子抓得紧紧的,犹如一个溺水之人,牢牢抓住浮木一样。 96、相守 不多时, 陆铮仿佛是反应过来了, 他伸手微微用了几分力道,知知便被他拉着站了起来, 知知呆了一下,疑惑地望向陆铮,正要发问之时,忽的整个人被陆铮抱住了。 陆铮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不要跪。” “我跪她, 是因为她生了我, 为她守灵,是我应该做的。但是, 你不是, 我不想让你跪。” 知知微愣,然后反应过来, 抬起头, 看向陆铮,“你是因为这个,所以没让人去幽州接我?” 陆铮颔首, 沉声道,“我本打算,等处理完了丧事,再去接你和孩子。” 知知摇摇头,“我没那么小气,人死如灯灭, 那些恩恩怨怨的,就当它都过去了。我不在意。” “不过,”知知唇边露出温柔的笑意,一双清澈眸子带着暖意,望着陆铮,“我很高兴。我还以为,你没让人去幽州告诉我,是不想看到我了。” 她微微垂下眼,想到得知肖氏死讯那一日,心里那隐秘的担忧。 肖氏再如何作,她也是陆铮的生母,陆铮若是因为肖氏的死,同她有了龃龉,知知自认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解开陆铮的心结。更何况,两人之间还横亘着家仇。 当她坚持要来徐州时,一贯疼她的爹爹,第一次不肯答应她的请求,若非哥哥从中相劝,只怕她还来不了徐州。 陆铮想到这一出,一下子变了脸,语气焦急解释,“我怎会把这事怪到你身上。她人已经去了,我也不欲再说些什么,但绝同你没干系的。纵有千错万错,也怪不到你的身上。” “她想害你性命,我心中恨极了,但碍于她是我的母亲,我纵恨她入骨,也不能害她性命。但我当时想,将她送回郧阳,这一辈子再不叫她有机会接触到你和孩子们,这般才可保全你和孩子们。后来,她死了,说句大不孝的话,我心里松了口气。” “她若活着,便一直有一个人,威胁着你和孩子们。财帛动人心,哪一日你或者孩子身边,有一人疏忽了,后果都不是我能够承受的。现在她死了,我才彻彻底底安了心。我不是孝子,我问心有愧,唯一能给她的,便是死后哀荣。” “所以,我让管事大办白事。但我心里再明白不过,其实她死了,我很庆幸……” 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陆铮第一次在人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那些隐秘的、不容于世的想法和念头。 知知听了,没有半分畏惧,只是打心底里心疼他。她主动抱着他,仰起脸,柔软的嘴唇吻在他因缺水而干裂的唇上,用自己的温柔,安抚着这个男人心里的伤痛。 生母死了,怎么可能不难过,人心都是肉长的,知知从来不会觉得,自家夫君是铁石心肠的,她知道他有多柔软,他的所有柔软,都毫不掩饰地显露在她的面前。 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吻过后,知知轻声而坚定道,“我今夜在这里陪夫君,夫君不想我跪,是心疼我。但我待夫君之心,亦如夫君待我之心。我跪她,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她是夫君的生母。” 陆铮张了下嘴,终是不舍得将这拥着他、给他带来温暖的小女子推开,默许了知知的做法。 隔日,头七便算过了,肖氏的葬礼,也彻底结束了。 知知催促陆铮去休息,不许他再管剩下的事,她则领着管事,将陆家亲戚一一送走。 辈分低的,自是不用知知亲自出面,但辈分高的,尤其是德高望重的几位爷爷,却是知知亲自出面送走的。 十爷爷见到她,还稍稍震惊了一下,孙媳妇其实不在府里,这事他还是才知道的,明白过来后,心里多少觉得陆铮这事做得实在过了些。肖氏再如何,也是他的母亲,怎能偏心到这种地步。 连带着对着知知这个孙媳妇,都有点不是滋味了,昨日没见面时,他甚至在想,当年自己给陆铮说的这门亲,是不是说错了。 但等今日见了孙媳妇,见她举止端庄大气,既不摆侯夫人的架子,也不自轻自贱,没被那些婶子们压下去,进退有度,老爷子顿时又改观了。 知知倒不晓得,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爷子在想什么,她亲自送老爷子出门,临到分别时,微微一屈膝,语气真诚,“多谢十爷爷对我夫君的照顾,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十爷爷保重身子,日后我同夫君再来给您磕头。” 这话听得十爷爷心里熨帖,又虚虚扶了她一下,“二郎媳妇儿,快起来。” 知知也不推脱,顺势直起身。 十爷爷看着她这不卑不亢的模样,想起肖氏那个偏颇的性子。以及她对陆铮的不闻不问,心里又是一叹气,也难怪陆铮偏心了,莫说陆铮与江氏朝夕相处,便是他,才见了江氏几次,都心里有所偏向了。 老爷子索性不去管这些了,道,“别送了,我这就走了。二郎这孩子命不好,有你在,我们也放心。今后,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吧……” 说罢,十爷爷也不去纠结什么,被人扶着坐上马车。 知知目送马车远去,忙碌了几日,总算将这些大大小小的亲戚,都一一送走了。 她微微松了口气,对管事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给你放几日假,好好休息休息。” 管事忙推辞几句,知知自是不顾他的推辞,又给了赏银,把人给安抚下去了。 知知回到正院,推开正房的门,果不其然,陆铮还未醒。 大抵是这段日子太过伤身的缘故,亦或是肖氏下葬那一日淋了雨的缘故,头七的第二日,陆铮便发起烧了。 知知寸步不离照顾了他一整夜,陆铮才退了烧,但大夫也道,似陆铮这样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生了病,养病便很慢,加之知知又想借着这个机会,替他补补身子,便不许他出门了。 陆铮倒很享受被这样管束着,也没什么怨言,老老实实听媳妇儿的话,堂堂侯爷学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做派。 知知进门,上前摸摸陆铮的额头,温热的,倒是没发烧,安下心来。 陆铮似是被这动作给弄醒了,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茫然,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坐起身来,“老爷子他们都走了?” 知知“嗯”了句,问他,“晚上想吃什么,叫膳房弄一个醋溜藕丸子好不好,开开胃。” 陆铮对吃的不挑剔,随口嗯了句,心疼地道,“上来歇一会儿,离晚膳还有半个时辰。” 陆铮掀开被子,给妻子腾出空间来,等知知脱了鞋袜和外裳,躺下来,他才把被褥盖好,两人挤在一个被窝里,比起以往更亲昵了几分。 陆铮侧过身,抱着知知,低声问他,“累不累?” 知知摇摇头,“不累,事情自然有下人再做,我不过拿个主意而已,又不用事事亲历而为,累不着。” 陆铮侧着身,望着自家妻子,见她梳的整整齐齐的发有些散乱了,看上去比起平常小了几岁,心里更是一片柔软,忍不住上去亲亲她,“家里的事情忙完了,我们就去幽州接珠珠和儿子去。” 陆铮有点小骄傲的道,“我还给儿子取了名!” 说完,就发现妻子眼神中带了一丝为难,看过来了。 陆铮眨眼,“怎么了?” 知知老老实实道,“爹爹给取了名,叫廷儿。” 陆铮心里一下子凉透了,但当着知知的面,还真不敢露出端倪,生怕知知心里不舒服,忙安慰她,“取了便取了,名字而已,又不是大事。岳父是孩子的外祖父,取个名字也是应当的。陆廷……陆廷也挺好听的,寓意也好。” 话是这么说,陆铮心里快酸死了。 好什么啊好! 一回来,媳妇儿和孩子都跟着岳父跑回娘家了,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屋子。现在连儿子的冠名权,都被岳父给占了。 陆铮忍不住心里想,战侯不愧是战侯啊,不要脸起来,一般人实在扛不住啊!这先下手为强的本事,真是看得人拍案叫绝啊! 但取都取了,陆铮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跟自家媳妇闹,毕竟生孩子,最受罪的是知知,且陆廷出生时,他还不在,害得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没脸跟战胥争。 陆铮一咬牙,算了! 忍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 当务之急是顺顺利利把儿子女儿接回来,一家人团聚才是最重要的。 知知看他神情,多多少少察觉到一些,想了想,道,“要不我同爹爹说一说吧,反正小郎君还小,也没记住自己的名字。又没上族谱。” 陆铮语气坚定,“不用,就用岳父取的,我觉得挺好听的。” 知知犹豫盯着他看了半天,见他却是不像心怀芥蒂的模样,才应了下来,“那好,夫君不在意便好。” 陆铮被这么一问,又想起一桩事来,侧身,语气郑重道,“媳妇儿,有件事,我得和你坦白。” 知知怔了下,点点头,“夫君,你说。” “其实,去交州之前,我就知道了,岳父跟我父兄的事。”陆铮说了这一句,便察觉被自己搂在怀里的身子一僵,他心底一痛,忙抱住了知知,柔声道,“我不想骗你,一开始,我的确有些迁怒战侯。但后来,我也明白过来了,我父兄的死,怪不到战侯的头上。他的确冲郧阳发兵了,但我父兄不是死在他手上的。我年少时便晓得,我根本不可能报仇,因为我根本找不到仇人,也许杀了我父兄的人,转头又死在了别人手里,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这道理我再清楚不过。” 听到这里,知知的身子也渐渐松了下来,她是真的怕陆铮要报仇,那她该如何自处? 在幽州的时候,她不敢想这些,但回了徐州后,见到夫君后,这些便摆在了她的面前,她逃都逃不开。 “更何况,战侯是你的爹,我不想为了那点迁怒的仇,坏了我们夫妻间的情分。”陆铮低下头,唇贴着知知的额头,亲昵地碰着,“我们有珠珠,现在又有了廷哥儿,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恨意,我更愿意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一直这样过下去。” 知知眼睛一湿,仰起脸,主动吻着陆铮的唇,温情的吻里,她呢喃开口,“我也是。” 乱世之中,能够相守,已经是最大的不易了,是老天爷赐予的幸福了。至于其它的,没人会去在意。就像夫君不想追究一样,她也不愿为了肖氏的事情,和夫君之间留下遗憾,她愿意为肖氏操持丧事,愿意为她下跪。 因为那些事都不重要。 他们还在一起,彼此毫无芥蒂的相爱着,这便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了。 97、见岳父 肖氏丧事收尾后, 知知和陆铮便踏上了去幽州的路, 打算去接儿子闺女回家。 这也算是陆铮这个女婿,头一回正经登门拜访, 故而府里管事极重视排面,得了陆铮的允许后,搬空了个库房,车队也随之变长许多。 从徐州,到幽州, 一路上还算顺利, 没碰上什么劫道的山贼,倒不是山贼都弃恶从善了, 但一看那偌大的“陆”字旗, 不吓得四处乱窜就算了,哪还敢轻举妄动。 经过那些有山匪的山头, 陆铮会亲自带着精兵去, 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基本费不了半日的功夫,甚至大多数时候, 都无需动武。 乱世之中,很多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良民,大奸大恶之辈也是有的,但到底少见。 很快,便入了幽州境内,又几日, 便顺利到了战家。 战瑾早已得了信,给门房留了话,知知这边刚到,战瑾便迫不及待出来相迎了。 战瑾温和一笑,对知知道,“回来了,你这一走,爹嘴上不说什么,就差带人去徐州抢人了。” 知知冲他笑,“兄长。” 战瑾对知知这个妹妹十分疼爱,先前战胥不点头时,也是他出面替知知担保说合的,如今见她平平安安回来了,且还带了陆铮,夫妻二人看上去也是和气,心里也安心了。 战瑾扭过头,朝陆铮舒朗一笑,“陆侯,射阳一别,你我二人又见面了。” 射阳初见时,陆铮险些误会战瑾是个好色小人,如今误会既解除了,又是自家妻子的兄长,自然添了不少好感。 陆铮主动道,“兄长无需客气,唤我表字便可,明渊。” 这一句兄长,令战瑾笑容更加真诚了几分,他微微颔首,一边将二人往里迎,一边道,“既如此,那我便唤你明渊了。明渊,小妹,进去吧,父亲在内等候。” 战瑾能言善道,且性子温和,言辞不失气度,是个十分有气度的士族郎君。 加之陆铮也想同大舅兄处好关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看起来倒颇有些投缘的样子。 大舅兄还算容易讨好,但接下来要见的岳父,可就是一场硬仗了。 陆铮征战无数,也是第一回心里不怎么有底气,毕竟若是他的珠珠出嫁后,差点在婆家殒命,他这个做爹爹的,也绝不可能就那么算了。 陆铮侧头,看了眼眉眼带笑的知知,自打踏进战家的大门,知知便一直高高兴兴的。见她这样高兴,陆铮更加心事重重,只怕因他们翁婿之间的关系凉薄,害得知知心里不舒服。 知知一贯是重感情之人,连自己生母那样待她,她都肯替肖氏操持丧礼,更何况战胥是知知生父,又对知知千娇百宠,一心护着她。 陆铮回过头,心里暗自想道,罢了,被奚落也好,被冷落也罢,哪怕是动手,也得忍了,不能叫知知难过。谁家女婿头回上门,不被刁难刁难的,易地而处,他若是有了女婿,也少不了刁难一二。 战瑾走在前,带头入内,面上带着温和笑容,“父亲,妹妹回来了。” 战胥其实早知道了,他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又还没放权,怎的可能对家中之事一无所知,但一想到自家女儿那时不顾他的劝,坚持要回徐州,去陪陆铮那臭小子,他就心里来气,愣是装作自己不知道,耐着性子,等着二人过来拜见他了。 若是从前,他哪里还能坐得住。 战胥沉着脸,淡淡应道,“回来了,便去瞧瞧廷哥儿和珠珠去。都做娘的人了,丢下孩子就跑,不懂……咳——” 话还没说完,战胥一抬头,就发现自家女儿抿了抿唇角,看上去有那么点委屈的样子,顿时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咳——回来了就好。”战胥忙转了语气,勉强收了个尾。 知知自是晓得,爹爹是最疼她,最见不得她委屈或是掉泪的,屡试不爽的招数,她眨眨眼,蹲下/身子,犹如小女儿承欢膝下一般,仰着脸道,“爹爹别生我的气了,我坐了好久的马车,又饿又累了。” 战胥哪里还坐得住,更加摆不出严父的架子了,使劲瞪了一眼一旁的陆铮,气道,“我好好的女儿,被你弄得又饿又累,你这夫君怎么当的?!” 他这一本正经岳父训女婿的模样,看得众人都有点震惊了,尤其是战瑾,恨不得摇醒自家父亲。 陆铮还未喊您岳父啊,您老也稍微端着点,等他喊了,您再寻他啊! 倒是陆铮,愣了一下之后,立马态度很好的认了,“是女婿路上疏忽了。” 本意只是想撒个娇,把自己坚持要去幽州的事混过去的知知,同情看了眼无端端替自己背锅的夫君,然后看了眼吹胡子瞪眼的爹爹,还是把解释咽下去了。 战胥被陆铮这态度弄得一懵,他本质上就是借题发挥,但没想到,一贯同他不合的陆铮,居然这样给他面子,倒像真把他当泰山大人敬着,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了。 战胥当然不可能动手打人,陆铮再是自己的女婿,那也是大名鼎鼎的陆侯,再者,真动手了,最后吃苦的还是自家女儿。 他不能为了图自己的一时之快,就害得自家女儿家宅不宁,这道理他还是懂的。 “咳……”战胥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想说几句软话,又没好意思张嘴。 知父莫若子,还是战瑾立马明白过来了,接话道,“我叫膳房备了膳,妹妹和明渊这一路怕也是舟车劳顿,父亲陪着一道用膳吧。” 战胥赞许给了长子一个眼神,淡声道,“那便安排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妹妹爱吃的芋头汤别忘了。叫乳母把珠珠和廷哥儿也抱来,两个小家伙也想娘了。” 战瑾应下,这些小事,自然不用他一个世子爷安排,他倒不怕麻烦,亲自去了趟侄女侄儿处。 待回来时,他怀中抱了个珠珠,身后跟了个带着廷哥儿的乳母。 珠珠刚睡醒,还有点迷迷糊糊搂着舅舅的脖子,圆圆小脸贴着,一副困倦的小模样。 陆铮看着女儿这幅小模样,心都快软成一滩水了,上回见女儿,还是出征交州之前,比起那时候,珠珠似乎长大了些。 被抱去了新地方,珠珠这个很有警惕心的小娘子当然不会继续睡,她睁开眼,一边紧紧搂着舅舅的脖子,一边打量围着自己的人。 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娘亲。 珠珠眨眨圆乎乎的眼睛,还伸手揉了揉,等发现自己没有在做梦之后,跟只鸟巢里等到鸟妈妈的小幼鸟似的,一下子把舅舅抛之脑后了,朝娘伸手,小嫩嗓子一叠声地喊,“娘!娘!娘抱!” 知知赶忙接过女儿,小家伙上来就亲她的脸,亲完了仰着小脸儿,委屈巴巴等着知知亲回去。 知知失笑,很配合地亲了几口,肉肉的小圆脸亲上去很舒服。 母女俩亲热完了,珠珠还紧紧抱着娘的脖子,脸伏在她的胸脯上,软乎乎撒着小娇,“我好想娘……” 陆铮在一旁看着这母女俩腻歪,忽然感觉自己的存在感几乎等于无了。 原本还有些醋的二舅舅战瑾,一看珠珠也没搭理爹爹,心里顿时平衡了,还拍拍陆铮的肩,装模作样安慰了他一下。 珠珠跟娘亲热完了,才扭头打量起屋子里别的人,这一看,总算看见了被她忽视了个彻底的爹爹了。 陆铮也不跟自家闺女计较,伸手摸摸珠珠小脑袋,又勾了勾她的鼻子,点头道,“是爹爹。” 珠珠惊喜万分,像只欢快的小雀儿似的,一叠声喊爹爹,喊得陆铮浑身舒坦。 陆铮伸出手,“来,爹爹抱,让娘亲歇一歇。” 珠珠乖乖伸手,窝进爹爹怀里,黑亮的眼珠子直溜溜盯着爹娘,生怕自己一眨眼,二人又不见了。 乖巧伶俐的小娘子还没忘了自家弟弟,朝后边张望着,拉着爹爹的袖子,“爹爹,弟弟!还有弟弟!” 小家伙挺有一家四口的意识,坚决不能落下弟弟。 乳母抱着襁褓过来,陆铮这是第一次看到儿子,这与第一次看到女儿时的感觉,有很大的不一样。 第一次看到珠珠时,他当时满心满眼都是,这就是他的女儿,乖乖软软的小宝贝。他要她做全天下最无忧无虑的小娘子。 但眼下第一次看到儿子廷哥儿的时候,陆铮脑海中划过的几个画面,端端几秒钟,已经把这孩子前二十年都给规划得明明白白了。他的儿子,自然是要做全天下最有本事的郎君,自是要和他一样,保家卫国,顶天立地,有担当有胆识,当个大英雄! 可怜的廷哥儿还不晓得,自己在自家爹爹心里,不像姐姐那样,是个要宠着护着的娇气宝贝蛋儿,而是个注定要经历千锤百炼、经得起摔摔打打的男子汉。 傻廷哥儿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和面前这个陌生男人对视着,看了半天,实在没看出什么新鲜的,打了个小哈欠,顾自己睡大觉去了。 一顿简单的家宴结束,战胥对陆铮的心结,基本也解了一半了,剩下的,自不是一顿饭便能解决的。 陆铮有些微醺,知知叫乳母把孩子们抱走了,她扶着陆铮,二人一路穿过长廊,回房间去。 陆铮喝得有些上头,面上红着,知知给他换衣裳时,让他伸手便乖乖伸手,让他抬腿便乖乖抬腿,看上去跟平日里那个杀伐果决的陆侯,相差委实有些大。 知知忍不住笑着,捏他的后颈,替他按着肩膀,揉着脖子,道,“夫君现在像廷哥儿,特别乖。” 陆铮懵着眨眨眼,被酒精泡得有些迟钝的神经,片刻才反应过来知知说了什么,他微醺着,半眯着眼睛,讨赏似的道,“我是不是很乖?” 顿了顿,有点委屈道,“岳父对我好像还是有点不满意。” 心结哪有那么容易解开,知知刚想开解男人几句,便听陆铮道,“不过我会努力讨好他的。” 知知一怔。 “他是你的爹爹麽,我不会让你难过的……我保证不会。” 男人醉酒时才能毫不忌讳说出的心底话,带着酒气的气息,喷撒在知知的耳边,那一刻,知知感觉到,抱着她的这个男人,真的真的很爱她。 甚至愿意为了她,去做从来没做过的事。 以夫君的性子,他什么时候讨好过谁,刚成亲时,甚至连同她道歉,都是别别扭扭、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开口的。 现在为了她,他愿意放下身段,去讨好另一个人,只是因为那个人,是她的生父。 98、护短 战盈还在屋里收拾, 屋外战七夫人早都等不住了, 推门进来催促女儿。 “怎么还没收拾好?!别误了时辰!” 战盈面露无奈,“娘, 这还早着呢,您急什么啊?离开宴还得有一个多时辰呢!” 战七夫人“啧”了句,一脸“你这丫头怎么不懂事”的表情,一边催促丫鬟手脚快点,一边道, “你懂什么啊?!你娘我是图那一顿晚宴麽, 我是那么馋嘴的人儿?” 战盈掩唇一笑,“是, 您哪是嘴馋的人, 您就是好奇九姐姐嫁了个什么样的夫君麽!” 前日,好些日子没露面的九姐姐从外地回来了, 听说还不是独身回来的, 带了她的夫君。这叫府里好些等着看热闹,私底下恶意揣测,九娘子那么一声不吭走了, 连孩子都没带,必定是她那打仗的男人出事了! 战盈和她娘倒不是这么想的,战盈挺喜欢自己这九姐姐,和和气气的,也不爱同人计较,很有姐姐的样子。她还私下给念了些经, 盼着九姐姐家里头别出事才好。 至于战七夫人,则纯粹是有点惋惜了,她不像自家闺女那么“傻白甜”,在她看来,侄女要是丧偶了,说不准还是件“好事”! 那她私底下找的那些合适的郎君们,不就派上用场了,这样也门当户对啊! 母女二人也没多讨论,在战七夫人的催促下,战盈很快收拾好了,一行人朝正院走去。 今日算是家宴,但战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便是个家宴,也热闹极了。 战盈从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自家九姐姐,同她身边站着的男人。自家九姐姐自然如先前一般,又温婉又温柔,眉眼带着笑意,眸子清澈,面容讨喜,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亲近。 九姐姐身边站着的那男子,比九姐姐高出两个头,同五伯差不多高了,生得高大,一身暗色锦衣,面容冷峻,周身气势看上去绝不像个寻常的打仗汉子。但他同九姐姐并肩而立时,却又看不出半点不合适,就战盈这么打量二人的功夫,九姐夫就不经意侧头看了九姐姐几眼,眼神说不上的温柔。 战盈都看傻了,她到底没出阁,鲜少见到外男,很快收回了视线,不好意思再盯着九姐姐夫妻二人看了。 她扭过头,却看自家娘战七夫人比她还傻了,直直盯着侄女侄女婿、。 战盈拉了她一下,低声道,“娘!您别盯着了!” 战七夫人被她拉得回神,语气郁闷道,“你说说你,让你同你九姐姐处好关系,你怎么没打听来,你九姐姐的夫君是这样的人物!你娘差点又惹事了!” 她心道,就凭侄女婿这样的气度,虽不晓得身份,但怎么也差不到哪里去! 她要真给侄女介绍士族郎君了,今日可不敢来了! 战七夫人和战盈一进来,知知便瞧见了,见二人留在原地,半天没动静,她主动上前,笑着喊人,“七婶婶,十三妹妹。” 陆铮原是神色从容的,听到妻子喊的是“七婶婶”后,他稍微抬起眼,看了眼战七夫人,“多谢婶婶照顾我家知知。” 战七夫人原本就心虚,听了这话更心虚了,勉强一笑,总怀疑这不是一般人的侄女婿,是不是知道了点什么。 知知看见七婶婶那心虚不已的模样,心里也有些好笑,她这七婶婶心不坏,就是总是好心办坏事。七婶婶想给她找人家的事,她还是昨日从别扭了半天的夫君口里得知的。 知知低低一笑,伸手拉了拉陆铮的袖子,抬眼清凌凌看了他一眼,冲他眨眨眼,替坐立不安的七婶婶说了句软话,“夫君。” 陆铮收回视线,不再盯着战七夫人,给知知挑再嫁的人家,也亏得战七夫人这个糊涂蛋做得出来。 战七夫人见状,立马道,“那我跟你妹妹就去寻个地方坐下了。” 说着,拉起战盈的手,就准备朝人群里去,知知欲送她们母女,战七夫人立马摆手。“不用送,不用送,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别客气!” 说完,逃也似的溜了,等走远了,战七夫人还不忘扭头跟自家女儿后怕道,“你九姐夫不愧是打仗的,看得我毛毛的。” 战盈眨眨眼,不敢苟同,委婉道,“我觉得九姐夫很好啊,他看九姐姐的眼神特别温柔……” “得了吧!你一小姑娘懂什么!” 战七夫人敷衍完自家女儿,立马来了兴致,“别说话别说话,你三伯母他们来了!” 战盈也抬起头,跟着望过去,果然看见了三伯母带着十姐战嫆来了,母女俩打扮得特别贵气。 战七夫人上回被三夫人算计了,心里还记着这事,阴阳怪气道,“看着不像来参加家宴的,倒像是来显摆的。” 战盈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也是同意的,众人都知道,今日家宴是九姐姐第一次正式露面,他们既是来做宾的,自然不能把主角给越过去了,这点道理,大家自然都是懂的。 战七夫人呵呵一声,“你且瞧着吧,有热闹可看呢!你五伯伯是什么性子,能容得这俩作妖?上一个作的,如今还不晓得在远东哪个犄角旮旯吃灰呢!” 战胥刚上位那几年,不服的人多了去,他不是什么好性子,但对自家人总还留有几分情面,那些嘴上嘟囔几句的,他也没计较。但那些真犯到他手上的,下场那也是人人看得见的。 战七夫人这下立马忘了自己先前出糗的事了,一心等着看热闹了。 而此时的陆铮,也打量着面前明显不怀好意 的母女二人,他在脑中把战氏庞大的族谱拉扯出来,终于找到了这二人的身份。 自家岳父行五,而面前这位三夫人的夫婿,便是自家岳父曾经最有力的竞争者,战三。当然,早几十年就成了收下败将了。 战三夫人自我感觉良好,微抬下巴,目中无人的样子,同战嫆倒像足了亲母女。 知知微笑喊人,“三伯母,十妹妹。” 战嫆还惦记着上回在知知哪里丢脸的事,不满地哼了句,扭过头。 知知还未有什么反应,陆铮却已经变了脸,沉下脸,他的妻子,何时轮到这些不三不四的亲戚来给脸色了? 陆铮来了幽州后,便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性子,对着妻子的亲眷,他怎么也不能把人给吓着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沉了脸,战嫆被吓得不轻,登时感觉后背一凉,不由自主就躲到了战三夫人身后了。 陆铮没什么怜香惜玉的习惯,微微掀唇,嘲弄道,“战三夫人家里好规矩,就是十娘子哑巴了,委实有些美中不足。” 战三夫人一下子没听出来,她家嫆儿怎么就成哑巴了? 等想到刚才自家女儿那一句“哼”,脸色一下子难看了,扭头看众人都盯着他们,顿时怒上心头,刚要开口。 不远处传来一句冷冷的“三嫂”,毫不夸张的说,战三夫人直接头皮发麻了。 战胥走过来,冷冷盯着战三夫人,“来人,三嫂不舒服,送她和十侄女回去。” 战胥的地位,在战家完全是无人可同他比拟的,别说他只是叫人送走母女二人,就是他开口,要逐两人出家门,也没人敢质疑他一句。 一屋子人静了一瞬,很快开始故作无恙的说说笑笑,总之没半个人站出来替母女俩说情。 哪怕是平日里与他们相熟的,也没一个开口。 战三夫人和战嫆很快被人带了出去。 战七夫人遗憾的啧啧一句,撇撇嘴,她这三嫂怎么没反抗一下,就这么乖乖走了,真可惜。 惹祸的一走,剩下的无不配合,个个面上带笑,等着战胥介绍自己的掌上明珠。 说是“掌上明珠”,是绝不算夸张的,战瑾的身世,众人都心知肚明。这唯一的女儿,可不就是掌上明珠麽,甚至在他们战家,那也高出别的小娘子一大截。 否则,战嫆能那么酸? 众人到齐,战胥举杯起身,左手拉着女儿,一向冷硬的脸上带着笑,“今日这家宴,为的便是把知知介绍给大家。我就这一独女,流落在外,好不容易寻回,自是偏疼一些。若有人觉得不妥,” 他话锋一转,“那便不必开口了,改不了。” 原本那些觉得战胥做事太过的亲戚,一下子哑口无言了,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毫不掩饰的护短,连让人说一句都不乐意,更别提别的了。 众人对于这新寻回来的娘子,心里自是把她的地位,再往上提了提。 反正有这么个护短的爹,这个爹还管着他们整个家族的吃用,反正他们是惹不起,也不敢惹的。 此时的众人,还不晓得,自己这还是往乐观了的想了。 知知的靠山,还不仅仅只有战胥这个护短爹爹,还有个更护短的夫君。 且这个夫君,还是当前最炙手可热的陆侯。 …… 战三夫人母女被扫地出门后,心高气傲的战三夫人气得脸色通红,冷冷一笑,不肯罢休道,“不过就是个女儿,还不知道是野鸡还是凤凰,宠成这幅样子,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战嫆在一侧,委屈揉着手臂,同样十分愤慨,“娘!不能这么轻易饶过他们!你看看亲戚的表情,我们丢了大脸了!太丢人了!” 家宴被当众赶出来,可不是一句丢人就可以概括的。 战三夫人哪是善罢甘休的人,咬牙,“他战胥既然不讲情面,那休怪我不也不讲情面了!走,找你祖母去!我倒要看看,她老人家能不能容得下这种荒唐事!” 99、养我媳妇 战三夫人一路哭哭啼啼进来, 抽抽噎噎道, “老夫人,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被她哭啼抱怨着的, 正是战氏一族的老太太,战胥的母亲。原本有战胥这样一个儿子,战老夫人应当享福的,但因为母子俩那点众所周知的陈年旧怨,战老夫人的身份反倒尴尬了起来。 尊贵也是尊贵的, 毕竟战胥就这么一个亲娘, 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可这尊贵就犹如泥塑一样,众人敬着远着, 可没一个同她亲近, 更无人来巴结她。 倒是战三夫人一家子,脸皮厚惯了, 竟不计较那些年争侯爷之位时候的骂战, 眼巴巴来巴结起战老夫人来。 战老夫人年纪越大,越怕死了,越怕死后没人惦记她的香火, 两边都各自算计着,竟也臭味相投,倒有那么点亲婆媳的模样了。 战老夫人穿着身深蓝的衣裳,戴了个同色的抹额,平时不太笑的缘故,成日皱着眉, 十分老态。加上她茹素,不沾半点荤腥,身上干巴巴的,颧骨隆起,脸上挂不了二两肉。 “怎么了?你好好说,自有人替你做主,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战老夫人板着脸,先喊战嫆到身边,抓着她的手,一番疼爱揉捏,才板着脸冲战三夫人问话。 战三夫人哀声叹气,抹着泪儿,“老夫人,您是不知道啊!方才我和嫆儿可丢了大脸了!” “今日是九侄女头回见亲戚的日子,我一个做长辈的,也不怪她回来这么久,都没惦记着来见一见我们这些当长辈的,还高高兴兴的去赴宴了。我总想着,九侄女在外头吃了苦,侯爷怜惜她,多疼她一些,也正常。毕竟,侯爷膝下就这个一缕血脉了,子嗣也实在单薄。” “不曾想,我赏脸去了,还没如何,便被我那侄女一句话给赶出来了!旁人还当我欺负她了,我真是冤死了!!我做什么欺负她啊,我自己也有女儿,怎么会去捉弄她一个没娘的孩子?!” 战三夫人委屈抹着眼泪,脸上妆花的一塌糊涂。 小娘子哭起来,花容月貌,娇滴滴的,尚且还有几分惹人怜爱。但战三夫人一个半老徐娘了,又一肚子小心眼,连真性情的边儿都沾不上,哭起来犹如一只叽叽喳喳的母鸡,令人心烦得很。 战老夫人不耐,“行了,那什么家宴,不参加就不参加,有什么大不了的,嚷得这么吓人!” 战三夫人一听,老不死的不接招啊,立马又添油加醋了几句,“我倒不是替自己委屈,实在是……实在是替老夫人您委屈啊!您一贯慈祥和蔼,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对我家嫆儿也这样好,比亲祖母还亲,您是这样一个心善的菩萨似的老夫人!” 这几句话,登时说到老夫人心里去了,她微微露出满意的神色,脸上的不耐烦也去了几分。 战三夫人见状心喜,继续道,“可是——可是我见到您不在,不过好心提醒了九侄女一句,我当时说啊,您是最疼爱晚辈不过的,今日这样的场合,您也该在场啊,便是您不来,九侄女也该来拜见您老人家不是?没想到,我刚说完,九侄女便翻脸了,哭成了个泪人,把我都弄懵了,然后侯爷一动怒,就把我和嫆儿赶出来了。” “您瞧瞧,九侄女这不是不把您放在眼里麽,她瞧不上我这个伯母便罢了,谁叫我没本事。可她怎么能对您这么不恭敬呢?!您是她的亲祖母啊!您说,九侄女是不是还记恨她娘的事啊?” “她敢!”当年令她母子反目成仇的旧事,是战老夫人一辈子的心结,一提起,她便暴跳如雷,起身勃然大怒,“她一个晚辈,目无尊长,不配当我战氏的女儿!” 说罢,拂袖气冲冲出去。 被她甩到一边的战嫆一呆,忙站起身,拉着战三夫人的袖子,“娘?” 战三夫人假惺惺喊了句“老夫人您别等等我们”,转头冲战嫆示意,“等着看热闹吧!走,我们跟上!” 老夫人闯进来的时候,战胥正领着知知,一个个的认长辈。 这么一个气势汹汹的老人家闯进来,知知看到的第一眼,心底没有因为血缘生出半点亲近,反倒一下子警惕了起来。 直到身边的爹爹看见后,蹙眉道,“母亲怎么来了?” 知知才知道,这便是自己的亲祖母。 战老夫人冷笑一声,刻薄得吓人,“听说你多了个女儿,我来看看。”说罢,扭头看向知知,第一眼,便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她看过那个叫江若的农女的画像,二人真是像极了。 战胥面色凝重,没想过,自己的母亲会忽然闯过来闹事,抬眼看到老夫人身后的母女二人,眼神冷了几分。 战胥收回视线,今日最紧要的,是不能让知知受到伤害,至于旁的,等他腾出手来,自然会收拾! 他上前一步,挡住女儿,他一走开,不远处的陆铮便走上前,稳稳站在知知身侧,一只手护着知知的肩,保护的意味十分明显。 这是在岳父家里,他不会越俎代庖,替岳父处理家事,但他要保护好知知,不叫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自从肖氏那回之后,陆铮对于这种性格固执偏激的老妇人,很警惕,也很有戒心。 战胥朝后看到这一幕,嘴上什么也没说,但心底对于陆铮这个女婿,一下子满意了许多。 见知知有人护着,战胥专心处理面前的事,他冷冷道,“谁放人进来的,滚进来!” 一声令下,外边侍卫立即进来请罪。 战胥面无表情,“下去领罚,日后不必来府里了。” 那侍卫都傻了,刚想开口说什么,便被人堵住嘴,拖了下去。 处理完自己人,战胥转头,冷凝的目光落到战三夫人母女身上。以往看在同为一族的份上,他一直对族人多有忍耐,如今倒好,这二人竟欺负到他的知知头上了,真当是不杀生的和尚麽? 战胥张嘴,冷淡道,“十侄女似乎很孝敬老夫人,本侯感慰,难得老夫人这样喜欢谁,既如此,十侄女留在家里,再陪老夫人几年。只要三婶,辽东山清水秀,最三嫂养病。” 短短一句话,就把战嫆的婚事给往后无限期延迟了。然后,又把蹦跶了好久的战三爷一家,赶到了苦寒的辽东。 战胥在战家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别说他让战嫆在家里多陪长辈几年,就是叫她剃头当姑子,那与她定亲的人家,也不敢在外说他一句不是,保证第二日就老老实实上门解除婚约了。 战嫆一下子腿都软了,死死咬着唇,才好险没跪到地上去。 而战三夫人更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她才不要去什么鸟不拉屎的辽东,那里一年有十个月打仗,哪有在幽州享福! 可是……可是,她哪里有本事说不去! 随口打发了战三夫人一家子,战胥神色淡淡看向老夫人,冷声道,“母亲既然来了,便入座吧。正好也见见知知,她是我与阿若的女儿。您还记得阿若吧,我的亡妻。” “那个农女算你哪门子的亡妻?!无媒无聘的——”战老夫人一下子破口大骂,连战胥都没想到,她会一下子这么爆发。 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旁人,是知知。 她上前几步,整张脸都气白了,嘴唇微微颤着,忍着怒气,“老夫人,还请慎言!你没有资格侮辱我娘!”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我面前放肆!谁知道你是不是我战家的血脉,说不定是那个农女跟别人生的孩子,硬赖到我儿头上……” “够了!”战胥厉声打断了战老夫人的话,“母亲你若再辱我妻女一句,今日起,你我母子断绝关系!” 战老夫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你……你就为了个都烂成灰的女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要和我断绝母子关系?!战胥,你是不是疯了?!你真是中蛊了,十几年前就中了那个叫江若的狐狸精的蛊!我是为了你好,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是娶了那个狐狸精,你能当这个侯爷麽!!” 战胥面无表情,下定决心,刚张了嘴,便被身边的知知给拦住了。 她的语气坚定,“爹爹,我来说。” 战胥一愣,眼前闪过亡妻的音容笑貌,知知大多时候很温和,性子软,在性格上,其实与江若不大一样。但方才的知知,令他意识到,知知除了模样继承了其母,骨子里的坚韧,也是一样的。 他微迟疑一瞬,看见一侧只护着知知,但却未开口拦她的陆铮,他朝后退了一步。 知知神情温然,眉眼中却蕴着冷意,微微启唇,淡声道,“老夫人,我的母亲,在你故意切断了她与我爹爹的联系后,仍然坚持生下了我。在我的心里,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娘,哪怕她没有机会哄过我,没有机会抱过我。而你,你可以问问你的孩子,你是一个合格的母亲麽?你看,你还活着,却还不如你鄙夷的一个农女,这样活着,不可笑么?” 战老夫人这一辈子的心结,就是儿子权势在握,却与她形同陌路。更何况,她怎么肯承认,自己不如自己鄙夷了一辈子的江若! “你这野种,目无尊长,不配为我战氏女!你和你那娘一样,都是贪慕虚荣的女人!” “不是每一个年纪大的人,都可以当我的长辈。至少,您不行。”知知认真摇头,抿着唇,“您放心,我做不做战家女,都绝不会喊您一声祖母。” “因为,您不配。您放心,您死了,我也不会给您磕头,您这一辈子都不会得到我真心的爱戴和尊敬。至于我爹爹,我不会拦着他给您磕头,但是,您不如猜一猜,今日断绝关系后,他还会给您磕头麽?” 知知说完,后退了一步,不再同战老夫人交谈。 陆铮随之后退,牢牢护在妻子身侧,忽的,他停下步子,很认真的道,“我不知老夫人是何等短视之人,亦或是患了臆想之疾,竟以为我妻子是为了战家的钱。我陆铮虽不算什么人物,但好歹不会让我的妻子,沦落到这份上。” “我治下之土,养我妻儿,总是足够的。” “如若不够,我自会去取,就不劳老夫人操心了。” 100、下场 见过陆铮的人, 不算太多, 毕竟他是近些年才起家,比起早已成名的各地士族, 实在有些神秘。但没听过他名字的,却不多了。 尤其是身处幽州的战氏族人,过惯了安逸日子,更是视陆铮为心腹大患,生怕陈氏之后, 便轮到幽州。 一直忌惮着的强敌, 毫无征兆就出现在他们战氏的家宴上,众人饶是反应快的, 也实打实懵了一阵子。 这其中, 最震惊傻眼不过的,便是战三夫人和战嫆了。 战嫆愣在那里, 犹如被人当头棒喝一样, 整个脑子都是懵的,江知知不是说自己的夫君,只是个穷打仗的军户麽?! 怎么会是连她一介闺阁女子都听说过的、威名赫赫的陆侯?! 这便是江知知口中的“以打仗为生”?! 愣了过后, 战嫆想到自己是如何得罪江知知的,方才又是如何冒犯陆铮的,心底开始发颤。 兖州陆侯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睚眦必报,听闻他屠陈氏一族,便是因为陈氏次子曾觊觎其妻。陆侯震怒之下, 才有了后来陈氏父子的兵败。 战嫆浑身瑟瑟,后背一股凉意冒了上来。 陆铮肯定不会放过她的,江知知这种心机颇深的女子,定然会在陆侯面前告状,以陆侯睚眦必报的性情,定然会暗地里冲她下手的! 陆侯会不会杀了她? 可是……她是不知情的啊,分明是江知知故意欺骗了她,才害得她冒犯了陆铮的! 战嫆抬起眼,愤愤瞪向一旁的江知知,面上的神情,分明在控诉着,你这个心机深重的女人!居然故意这样给我设陷阱! 知知被战嫆瞪得莫名其妙,心道,我方才骂的又不是你,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战嫆看了江知知无辜的神色,心里更加气愤:都怪你,你简直就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像你这麽恶毒的女子,根本配不上陆侯!你迟早会被抛弃的! 看到这一幕的陆铮果断开口,“战十娘子有病就去看大夫,盯着我妻子做什么?她性子好,不同亲戚计较,我不一样,我性子差,是出了名的护短。战十娘子要试试?” 战嫆脸一白,一双美目含了泪,要掉不掉的,盈盈缀于睫羽之上,看上去倒有点娇弱模样。 她微微咬着唇,被咬出血色的唇瓣,衬得脸颊更白了,小脸雪白颤声道,“陆侯误会了,我……我先前不知陆侯身份,才冒犯了陆侯,还望陆侯别同我一小娘子计较。” 说罢,盈盈屈膝,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看上去倒有几分惹人怜惜。在座的一些长辈们,明日不了解她的品行的,都被她迷惑了去,生出了些怜惜。 战嫆见身边人松动,更摆出一副可怜相,垂泪道,“嫆儿知错了,还请陆侯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宽恕我一回。” 有长辈开口相劝,“不知者不罪,十娘子年纪小,有眼无珠,偶有冒犯,陆侯大人有大量。” 年纪大了,辈分高了,便喜欢和稀泥。 若是寻常晚辈,自是也要给长辈几分颜面,但偏偏遇上的是软硬不吃、极其护妻的陆铮。 “你是小娘子,我妻子也是小娘子,都是小娘子,为何要让你欺负?”陆铮反问,诧异的语气,仿佛面前屈膝的战嫆是空气一般。 “都是自家姐妹,拌嘴而已,也非什么大事。”人群中有向着战三爷一家的道。 陆铮眼尖,一眼从人群中锁定了开口之人,他扬声道,“四伯躲什么,有话大大方方站出来说便是。” 被点了名的战四爷尴尬至极,硬着头皮,也不敢同势大的陆铮怼,扭头对一侧的知知摆长辈的架子,“十娘子不懂事,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姐妹间哪有不拌嘴的。九侄女,你说四伯说得对不对?都是一家人,哪用得着侄女婿这样急眼动怒。” “四伯说得有几分歪理。”陆铮冷冷一笑,接过话,轻蔑开口。 战四爷有点生气,但碍于回他话的人不是知知,而是是陆铮,并不敢如何,只能勉强笑着说道,“怎么就歪理了……我……我这不也是希望一家人和和气气的麽。” 陆铮微抬起眼,冷冰冰嘲弄道,“按四伯的话,姐妹间拌嘴不是什么大事,那我身为姐夫,替妻子训斥没规矩、不懂事的妻妹,便更算不得什么了。毕竟,我也是为了战家能和和气气,不是麽?” 战四爷一下子哑巴了,要说不是,这话是他自己先说的,现在反驳,岂不是打自己的脸?可说是,那等于赞同陆铮的说法。 他哑口无声,正绞尽脑汁寻思说辞时,却忽的瞥见了陆铮冷冰冰的眼神,后背一凉,默默强笑着,“侄女婿说得对。” 战四爷这一退,彻底没人替战三夫人母女求情了,可怜战嫆还屈膝低垂着头,露出一截莹白的脖子,等着陆铮怜香惜玉一下。 屈膝屈得膝盖都疼了,也没等到陆铮一句原谅,战嫆咬咬牙含恨抬起头,这一看,一口气堵在胸口,结结实实堵着了。 陆铮居然视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如无物,满眼都是身边的江知知,嘘寒问暖的温柔神情,同方才看着她时冷冰冰的视线,简直像被谁夺魂了一样! 战嫆气得脑子发晕,胸口发闷,眼前一黑,往后仰去。 “嫆儿!嫆儿!来人,快喊大夫!娘的嫆儿啊!我们母女怎么会这么惨啊!” …… 战盈随着母亲战七夫人回到院子,便见自家娘亲说了一路都不嫌烦,饶有兴致抓着她道,“你方才可瞧见了,你三伯母一听九侄女嫁的是陆侯,脸都白了,就跟唱戏的一样,不对!比唱戏的还有意思!” 战盈听得耳朵快起茧了,心里想,别说三伯母吓傻了,您不也是一样? 但她一贯是孝顺的,耐着性子道,“我看见了,三伯母大约是以为九姐夫只是个普通人,所以才吓傻了。” “岂止!”战七夫人嘲讽道,抱臂,一副了解自己这三嫂的口吻,“我这三嫂啊,心比天高,那叫一个傲气,巴不得所有人都比不上她,比不上她女儿。你定亲那会儿,她还上门过,假惺惺恭喜我,完了又明里暗里嘲讽,说你的未婚夫不如战嫆的未婚夫。” 战嫆小脸微红,“这有什么可比的,过日子又不是比高低。我觉得付三郎挺好的,待人也和气,也不花心……” 战七夫人没好气,“我知道你满意,我自己挑的女婿,我能不满意?那不是你三伯母这么说麽,我可没接她的话茬!” 战嫆心道,那可未必,自家娘的性子,她还是了解的,娘要真没这么觉得,早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怎么会记这么久。 “还有战嫆,我平时也没看出来,这丫头胆子还挺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敢耍手段,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还想勾搭你九姐夫。啧啧,真是看不出来。人不可貌相,以往真是我小瞧她了……” 战七夫人一脸大开眼界的惊讶神情,又道,“不过,盈盈,你瞧九侄女多大本事,陆侯那么厉害一人物,愣是连个妾都没有,今儿那一出,处处向着你九姐姐,你姐姐那叫一个面上有光,做女人到这份上,当真是驭夫有道!你这蠢丫头,能跟你九姐学个一丁半点的,够用一辈子了,多学着点!” “娘,我知道了。”战嫆无奈答应。 “这事儿还没完,你且等着,你十姐那好未婚夫啊,保准没几天就得上门……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都要各自飞,更别提未婚夫妻了!”战七夫人言辞凿凿道。 结果第二日,战嫆那未婚夫家当真就来了人,直接便是要退婚。 人家的理由还很充分,战嫆前准婆婆直接就道,“我儿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婆母还急着抱孙儿,耽误不得了。十娘子孝顺,要留在家里陪老祖宗,这也是好事。只是如此,就当十娘子同我儿没有缘分,婚事便作罢了。” 战三夫人气得手直抖,勉强笑着道,“您这……这不是小事,还是等嫆儿爹爹回来了,再上门与您家商量的好。” 战嫆的婚事,是战三爷定下的,他现在不在家里。战三爷也是个很爱钻营的,战嫆的婚事,便是他拉拢人脉的一环,只可惜现如今人家不愿意给他这个战三爷的面子了。 战嫆前准婆婆也不拖泥带水,直接掏出婚书,一把撕了,“婚书我都带来了,就不必再商量了。” 说完了,扭头就走,留下战三夫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目放空。 还没接受这个现实,忽的一阵脚步声,战三夫人抬头,就见几个陌生婆子站在面前,神情恭敬,举止却跟恭敬沾不上一点边。 “三夫人,老奴受侯爷的吩咐,来接十娘子去孝敬老夫人。”领头婆子说完,冲身后几人示意。 战三夫人怔怔看着几人闯进屋子,两个粗手粗脚的婆子,强行扶着哭喊着的战嫆出来了,战嫆哭着喊着,“娘!娘!救我!我不要去!我不去!” “十娘子这是什么话,老夫人和蔼慈祥,对晚辈最是疼爱,她老人家喜爱你,你这做晚辈的,自是得知情识趣不是?走吧,别让老夫人久等了。” 领头婆子说完,示意把人带走。 “嫆儿,你乖,等你爹回来了,娘和爹一定想法子救你出来!”战三夫人被人制住,挣扎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被拉走。 战嫆走远,婆子们松开手,战三夫人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却不想,事情还未完。 领头婆子又冷冰冰道,“三爷怕是不会回了,侯爷已经传令,三爷现下只怕正在去辽东的路上,三夫人也请上路吧。” 战三夫人身子一软,双目一下子直了,心里明白,他们这是被战胥逐出幽州了,只要战胥还在一日,他们就要在那苦寒之地待一日。 而她的嫆儿,也就要伺候那死老太婆一日。 甚至,哪怕战胥不在了,继承爵位的世子战瑾,也不会让他们回来。 101、回家 战三爷一家的下场, 知知已经从不同人的嘴里, 听了不下五六遍了。 人人都觉得,她厌恶战三夫人和战嫆, 所以故意说来,讨她欢心,但打心底而言,知知并不在意母女二人受到了什么惩罚。 若说战氏有谁是真正令她厌恶的,那也只有她名义上的祖母, 战老夫人。 可知知心里又再明白不过, 战老夫人再如何,也是爹爹的生母, 但比起她娘的死, 战老夫人的惩罚未免太轻松了。 打发走说得兴致勃勃的丫鬟,知知陪着珠珠和廷哥儿睡午觉, 一觉醒来, 起身出来。 陆铮闻声回头,见是妻子,独处时冷峻的神情, 霎时柔和了几分,“醒了?” 他站起身,伸手去搂妻子的腰,带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知知“嗯”了一声,见陆铮似乎在看些什么,忽的软声唤了他一句, “夫君……” 声音软,语气中带着一丝失落。 陆铮立马察觉到了,抛下手头的事,转头认真注视着妻子,认真问她,“怎么了?我今日不在,谁惹你不高兴了?” 知知摇摇头,将脑袋靠在男人的肩上,心里胡七八糟一堆事情,忽然就有那么点委屈涌上来了。 其实爹爹对她够好了,哥哥待她也好,她感觉自己现在长大了,反倒还比在江府做小娘子时,更矫情娇气了些。 “夫君,我想回家了。”知知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我其实不是怪爹爹,我知道,爹爹也不容易。但我就是不想继续留在幽州了,我想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儿不懂事?”知知说完了,忍不住自责道。 陆铮心里霎时一紧,他最不能看妻子这个样子,在他心里,妻子已经够懂事了,甚至是太懂事了,他陆铮的妻子,怎么不能任性一点? 他打天下,当这个侯爷,不就是为了让妻儿无忧无虑麽? 任性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他陆铮担得起,扛得住,也护得住。 “又胡思乱想了。”陆铮认真道,“岳父最疼你,不会这样觉得的。我去同岳父说,过几日我们就启程。” 他说着,双手捧着知知的脸,在她软软的唇上吻了一下,碰了碰她的鼻尖,“不是什么大事,也不要心里有任何负担,你任何时候想来,我都会陪你来。” 知知心头微微一松,负疚感也减轻了,眨眨眼点头,“好。” 当夜,战胥就在书房,等到了自己的女婿。 战胥抬头,看了眼被引进来的陆铮,二人之间的气氛还算和气,至少与剑拔弩张扯不上关系。 战胥抬了抬手,示意,“陪我练一练?就不用拿兵器了,拳脚功夫?” 陆铮大方点头,“好,岳父先请。” 战胥也不推辞,先出了门。 陆铮跟在他身后,一起出去。 月色还算不错,院内被月光照得还算透亮,下人又点了灯笼。 二人在宽阔平坦的院子里,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架,战胥年纪虽大陆铮不少,但身手却依旧很利索,且经验更加丰富老道,出手狠辣。 陆铮则胜在出手快准狠,同他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 “不打了。”战胥后退一步,额上出了些薄汗,随意摆摆手,胸口微微有点喘。 陆铮也收回手,他倒还好,气息比战胥稳了不少,他毕竟年轻,年龄差带来的体力差距,还是不容小觑的。 战胥随手扯了帕子,丢给陆铮一块,一边自己擦汗,一边道,“你父兄的事,我很抱歉。但我希望,无论如何,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与知知无关,她是你的妻子,为你生了珠珠和廷哥儿,没有任何对不住你的地方。” 陆铮似乎也不意外,战胥会提起这些,二人之间的这些恩怨,迟早要摊开说。 陆铮沉声道,“我知道,无论岳父你信与否,我从来没有哪一刻,把这件事怪到知知身上。” 陆铮不带任何犹豫的话,坚定的语气,让战胥忍不住朝他看了眼,眸中带了丝欣赏,他摇摇头,“你比我想象的更坚定。也更有勇气。” 至始至终,陆铮维护知知的心,从一开始到现在,没有哪一刻变过,甚至连丝毫的动摇,也不曾有。 也是在这一刻,战胥真真正正放心,把自己的女儿,彻彻底底交给面前这个寡言少语、强势却又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要保护着的是谁的男人。 战胥点头,“好,我信你。” 二人进入房间,陆铮开口,“今日我来,是想同岳父商议一事。我欲携妻儿归徐州。” 战胥微微愣了一笑,面上露出一点苦笑,“知知想走?” 问完了,他也不等着陆铮的回答,直接道,“行,走吧。知知已经嫁给了你,你们有自己的家,我能给知知的,你也都能给。我强留也无用。” 陆铮微微拧眉,解释道,“岳父不必如此,知知并非怪您。人子自有人子要尽的本分,知知明白您的难处,她并未怪您。” 战胥摆手,“我不是说气话,是回徐州的好。知知不喜欢留在幽州,不喜欢这里的人,大不了我日后去看她便是,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干嘛逼着自己女儿,留在她不喜欢的地方。” “倒是你,你既从我这里带走了她,那日后便要护着她,她若伤了,难过了,我必不会放过你。天涯海角,我也会带她走。我死了,也还有知知她哥哥,知知不是没人护着的。”战胥盯着陆铮的眼,面上流露出一丝厉色,战场上那个挥斥方遒的战侯,仿佛一下子出现在陆铮面前了。 陆铮心中没有任何畏惧,“我自不会给您这个机会。” 战胥倒不生气他的语气,摆手道,“行了,我答应了,挑个日子,你们便走吧。” 陆铮认真和战胥确认,“您会去送我们的吧?您不去,知知会难过的。” 战胥失笑,“我当然会去,行了,回去陪知知吧。” 陆铮见岳父应下,也不想心怀芥蒂的样子,微微点头,告辞转身。 走到一半,忽的听到后边传来一句,“陆铮——” “你比我幸运。” “也比我坚定……” 陆铮脚步微顿,转过身,却只见到战胥的背影,他面朝窗,背对着他,单调简陋的书房里,他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索孤寂。 陆铮忽的感觉到战胥身上那种长达十几年的寂寞,苦涩的、晦暗的,却又是他唯一能铭记亡妻的方式。 “继续幸运下去,任何时候,把你爱的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保护她,尊重她。没有什么比有一个活着的爱人更幸福。” 陆铮微微一震,正色点头。“我会的。” …… 陆铮回来,他一进门,知知便听到动静,焦急出来迎他。 陆铮原本心情有些沉重,看到急匆匆来迎自己的妻子后,听从自己的本心,伸出手,将人紧紧搂进怀里,嗅着她头发上令人安心的淡淡香气,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知知不挣扎,乖乖让男人抱着,好不容易等陆铮稍稍松开了些,才仰起脸,问了自己最关系的问题,“夫君,爹爹没有不开心吧?要是爹爹不开心的话,那我们再住些日子吧。” 陆铮拥着妻子,将方才岳父的回应,一一复述给妻子听,最后,额头抵着妻子的额头,轻声道,“没有,岳父没有不开心,不要担心。” 知知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面上担忧之色散去,小声地说,“方才你那副神色,我还以为爹爹冲你发脾气了。你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 “陪岳父练了一下拳脚而已,没起争执。放心。”陆铮温和的道,看不出半点平时的冷冽狠厉,全然就是个疼媳妇的夫君,他缓声道,“过几日,我们便回徐州去。你想不想去郧阳,珠珠和廷哥儿他们还没去过呢。等廷哥儿再大一些,我带你和孩子们回郧阳去看看,好不好?” 在陆铮心里,无论他的地盘有多大,郧阳就犹如他心中的一片净土,任何繁华的郡县都无法与之比拟,在那里,有他和知知好多记忆。 他们在那里相遇,相知,乃至相爱。 任何时候,只要提及在郧阳的那段日子,陆铮心里都会一下子柔软,甚至一下子想到,刚嫁给他时,还稍显青涩的知知。 一想起,他心里便满是柔情,无处宣泄。 知知虽然不明白,夫君怎么忽然提起了郧阳,但她也很怀念那里,乖乖点头,应道,“好啊。好久没有回去了……” 陆铮得了知知的这句好,又抱住知知,仿佛从她身上攫取什么安心一样。 方才战胥的话,令他感到无比的后怕。 如果当时他从交州回来,得到的是知知出了意外的消息,如果当时肖氏真的得逞了,他会怎么样?余下的半生,他要怎么一个人度过? 陆铮不敢想。 没有了知知,他大概会像一株无根浮萍,或是失去缰绳的马,此后半生,都活着无穷无尽的孤寂和悔恨之中。 102、荒年 知知在屋里坐着, 青娘捧着新年衣裳给她看, 针脚细密、配色绣纹都精致。 珠珠的那几件中,有一件知知特别喜欢, 袖子边的卷边花纹用了巧思,衬了她的名字,用银色的绣线,绣出了珍珠。 青娘见她盯着这件看,特意挑出来, 捧到她面前, 道,“奴婢也觉得这件好看, 同小娘子的名字相趁。” 知知捧着看了, 摸了摸内层的针脚,不扎人也不磕人, 满意点点头, “针线房用心了,年底了,有的也该回家过年了, 赏钱上厚几分。” 青娘应下,主仆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外边开始落雪了。 知知起身,推开窗户,白茫茫的细雪飘下来,落在枯黄的枝叶上, 一小会儿便凝成了白霜一样的薄薄一层。 “今年的雪下得迟。”知知望着窗外的雪,随口道。 青娘接话,“是啊,瞧天色,这几日怕都是雪……” “叫管事去赠些棉衣吧,银子去库房拨。”知知哈了口气,暖着手,道,“过个好年。” 青娘知道她一贯心善,无不应下,退出去干正事去了。 过了会儿,裹成一团的廷哥儿,便被乳母抱了过来,小家伙生得虎头虎脑的,精神特别好,几个乳母都伺候不过来,知知愣是给他又添了两个专门陪他玩的小厮。 知知从乳母怀里接过孩子,廷哥儿在她怀里呆不住,这孩子不爱叫人束缚着,跟只精力旺盛的小老虎似的,爱四处拱、四处爬。 知知也不压抑孩子的天性,松开了手,放他到了床上,过了会儿,廷哥儿就像玩腻歪了一样,又主动爬回知知的身边,小脑袋靠在她的膝盖上,像归巢的雏鸟一样。 过了会儿,蹬蹬跑进来个漂亮小娘子,小靴子踩得脏兮兮的,偏府里上下都晓得,侯爷疼女儿,也不敢拦她。 知知瞥见手足无措的嬷嬷,语气稍稍有些严厉,“珠珠。” 活蹦乱跳的小娘子顿时老实了,乖乖跟着嬷嬷去换了衣裳和干净的鞋袜,出来后,凑到娘身边,甜甜笑着,“娘~” 笑完了,抱住弟弟廷哥儿亲了一口,搂着他喊,“弟弟乖~” 廷哥儿脾气好,被姐姐亲得差点栽倒,也不哭不闹,小小的手揪住娘的袖子,仿佛在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 知知将姐弟俩抱到身边,替珠珠打理了一下有些乱了的头发,“跟表哥出去玩了?” 快过年了,大哥家的俩个小子都从学堂回来了,没什么事做,最爱带着珠珠这个小表妹四处逛。 珠珠认真点头,如数家珍倒豆子一样,“鸿表哥带我们去看皮影戏了,人好多好多,好热闹啊……我们还吃了一种甜甜的糕,是黄豆做的,我带回来了,给爹娘和弟弟尝尝!” 知知见她玩得心都野了,也没训她,珠珠年纪还小,正是调皮好玩的时候,等再大些,就得学规矩、学琴棋书画了,眼下,知知也不想束缚着她。 “跟着表哥出门要乖,不能欺负人知道吗?买什么都要付钱,即便旁人不收,也得付,知道么?那些都是以此为生计的,一家子都靠这吃饭。娘给你做了个小钱袋,你出门带着。” 知知认真跟珠珠解释,珠珠年纪小,又被宠得厉害,虽性子还是乖巧的,但未必能思虑得如此周全,平日里在府里还好,有知知和陆铮替她弥补一二。但出了府,知知可就管不到那么远了。 外边的小摊贩,有的知道珠珠的身份的,会不好意思收钱,或是不敢收她的银子,对他们而言,只是小钱。 但对摊贩而言,那可是一家人嚼用的生计。 知知收了钱袋子,立马高高兴兴给自己带上了,“娘给我点银子呗!” 知知这倒有些犯难了,她平日也从来用不着自己付钱,身边自是很少有银子。正要叫下人去取,却见陆铮从院里进来了,推门而入,一把抱起珠珠,“要什么银子?” 珠珠搂着爹爹的脖子,甜甜道,“付给那些爷爷奶奶叔叔婶婶的银子!” 陆铮听了,没弄明白,望向一旁的妻子。 知知便把方才嘱咐珠珠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陆铮一笑,“还是知知想得周到,虽是小事,但亦忽视不得。” 从袖中取出一袋金花生来,掏了一把,塞进珠珠的小钱袋子里,“爹给。不够再来找爹爹要。” 知知见状,有些无奈,“她一个孩子,哪里花得了什么银子,我叫下人取些铜板碎银来便好了。给她这些,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了。” 陆铮浑不在意,“掉了便掉了,原就是给他们姐弟俩当压岁钱准备着的。” 过了会儿,姐弟俩都累了,被乳母嬷嬷抱回了屋子。 知知穿鞋起来,喊来了青娘,吩咐道,“今晚吃热锅子吧,弄些素菜,肉就要丸子,再弄些面,口味弄得辣些。” 青娘应下下去,知知搓搓手,“今年冬日好冷。” 陆铮将她的手拉过去,塞进自己袖子里,替她暖着手,微微蹙眉,“有些地方今年怕是要冻死不少人。” 雪下得迟,但温度很低,就怕明年开春还冷得厉害,误了农时,那必然会出大事。 原本这些事,该由官府出面干预,但并非每个地方都如陆铮治下一样政令通达,更多的是土皇帝一堆,欺上瞒下,拿钱不办事的酒囊饭袋。 以往也不是没出过类似的事,州衙下了政令,要各地修筑堤坝,以防洪灾。如洪灾这种,一些能人异士,是能通过观天象或是其他方式,提前测算到一些的。 但这政令下去后,有些地方只一昧写折子邀功,文书上写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别说加固堤坝了,连堤坝上都没踏足一步,就洋洋洒洒跟上峰邀功去了。 洪灾一来,地方上还瞒得死死的,甭管死了多少人,一个字都不往文书上写,就为了保住自己那顶乌纱帽。 州衙还是第二年收粮时,才知道死了多少人。 类似的事情,不仅不少,甚至可以说是屡见不鲜。 陆铮对自己治下倒有信心,但其余的地方,他却是鞭长莫及。 陆铮神色略冷了下来,知知见了,不解问他,“夫君,怎么了?” 陆铮回神,见妻子一双眸子关切望着自己,搂过她的肩,摇头,“没什么,明年怕不是个丰年,我打算设宴,敲打敲打各州官员,旁人治下我管不了,我的治下,若有那种胆敢欺上瞒下的小人,我绝不允。” 知知对农事了解得不多,但也知道,丰年对老百姓而言意味着吃饱肚子,而荒年意味着饥饿,她抿着唇,担忧道,“那今年的年宴便不要大办了,能省着些便省着些。府里的开支也能缩减一些,我这里什么都不缺,就不必添什么了,珠珠和廷哥儿也是,他们还小,养成骄奢的习惯也不好。” “省下的银子,还能用于赈灾,总比浪费了好。”知知认真说道。 陆铮面上冷意褪去,只留下笑意,他揽着知知的肩,“知知真是我的贤妻。娶妻娶贤,这一点上,我随我祖父。” 在陆铮心里,祖母是最睿智的女子之一,虽是一个妇人,但高瞻远瞩,目光长远,去世时,替他留了一个自行说亲的机会。一直到现在,陆铮都感念祖母的聪慧。 娶妻娶贤,能富三代,这句话真是半点都没夸张。 知知被他夸得脸红,低声道,“我也没出什么力气,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不值得夫君这样夸……” 陆铮微微一笑,毫不掩饰自己对妻子的赞誉,“知知莫要妄自菲薄,若天底下人人都能如你一般,这世上早无这些纷争了。为富不仁,仗势欺人,这些才是那些权贵习以为常的事情。” 夜里定下削减开支的事情,隔日,知知便把管事喊来了,同他吩咐了此事。 管事倒不惊讶,他对主家这些行为,也已经习以为常了,大抵是自家侯爷夫人乃平民出身的缘故,二人常怀善心,尤其对贫苦百姓,更是如此。 管事认真应下,“老奴必定照夫人说的做,至于余下的银钱,也会记录在册,一同交给夫人,必不叫我手底下的人出那等子私藏之事。” “你办事,我自是最放心不过的。”知知勉励了管事几句,管事肉眼可见有点激动,一副“我绝不让夫人失望”的神色,满口答应下来。 过了十来日,还未过年,倒是先等到了陆铮设宴的日子。 这回设宴,乃是请的各地主政官员,大大小小都有,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都是在一方主政的官员,也就是当地的“一把手”。 主政官员们还以为侯爷这回是拿下交州太高兴了,故而设下大宴,一为论功行赏,二为彰显权势,收拢人心。 路上来时,众人都是这样猜测的,等到了几日后,都还沉浸在喜悦和激动之中,期待着这一场宴会,有的甚至带了不少珍宝,一心想着打好关系,日后好高升才是。 哪晓得,赴宴的当日,才晓得这哪是论功行赏,分明就是场鸿门宴。 一开宴,陆铮便取出赴宴时的签名册,扬声道,“名册上乃各地主政官员姓名籍贯,既是父母官,自是要爱民如子。如若何处遍地饿殍,是谁治下,我便定谁的罪。” “这……”官员们傻眼,在座的倒也不全都是不干事的,但无论称职还是不称职的,谁也不敢做这个保证,毕竟饥荒也算天灾,非人力可干扰。如若境内无粮,他们不可能有什么神通,自己变出来粮食啊! “这饥荒也属天灾,属下虽竭尽全力,但实在非人力可变……” “是啊……刘大人说得对啊……” “是这个道理啊……我们也只能尽力啊,怎敢保证什么。” 陆铮抬手,宴中一静,诸人都等着他的话。 “不必作生死状,我已请管公拟了应对之策,你们只管按照应对之策做,另外各郡我会派一名擅长农事之大家,有何事,皆可请教大家。如若如此,何地再有饿殍满地,便莫怪本侯追究了。” 103、撒狗粮(补7.14) 御下本就是软硬兼施, 硬的完了, 自是软的。 陆铮一番话,说的众人心中心惊胆战。 等到管鹤云出场时, 则又温声细语,胖老头乐呵呵的,一拱手,“诸位不必忧心,侯爷与诸位一样, 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应对之策, 我已拟好,如何实施, 亦列得明明白白, 等会儿随礼一同交予诸位同僚。” 主政官们互相看了几眼,俱恭恭敬敬道, “是。必不负侯爷众望。” 陆铮颔首, 示意众人落座,便不如何开口了,渐渐的, 原本战战兢兢的主政官们也缓过来了。 宴毕,管鹤云果然命下人捧了礼上来,除了年礼之外,另有一扎手记,厚厚的一大卷,分量十分可观, 甚至有些坠手,乃是管鹤云这段时日的成果。 各地主政官领了手记,一一退出去。 裴延正要同众人一起走,忽的见随从朝自己走来,请他过去,“裴大人且慢,侯爷请您过去。” 裴延一怔,立马应下了,也不打听,直接道,“还请带路。” 随从在前,裴延很快被领到一处门外,看着模样像是书房,随从上前一步,恭敬道,“侯爷,裴大人来了。” 片刻,屋里传来一句沉声的“入”。 随从顺势推开门,请裴延入内,裴延踏出一步,心里还在疑惑,主公寻自己何事,莫非是要与他谈裴家投诚之事? 可那事不是已遣了人去对接了麽? 裴延压下心底诸多揣测,入内,“侯爷。” 陆铮转过身,他今日很给面子,饮了几杯酒,眉间染上了些醉意,看上去比平日冷冰冰的模样,多了几分人情味。 他“唔”了一声,打量着裴延,认真的眼神,看得裴延心里有点发毛。 裴延不由得开口,打断陆铮的视线,“侯爷?” 陆铮“嗯”了一句,收回视线,撇开目光,望向书房一个半身高的花瓶,仿佛那简简单单的花瓶,是什么稀世珍宝而已。 裴延顺着望过去,没瞧出什么特别的,只好作罢。 等了片刻,一直不开腔的侯爷忽的开口了,他“嗯”了一声,在酝酿着什么一样,裴延立即抬起眼,认真等着他的下文。 能让侯爷这样思索迟疑的,必定是大事! “你怎么还不成亲?” 陆铮问罢,裴延整个人傻了一下,把这句简单的问话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以他自小被称为神通的才智,竟然愣是没猜到这话背后蕴含了什么深意。 他迟疑片刻,道,“多谢侯爷关心,成家之事,下官一时还未考虑,想来也还不急。家中长辈也未曾催促……” “怎么不急?”陆铮打断裴延,语气认真的同他道,“修身、齐家,最后才是治国平天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 “啊?”裴延呆了下,对于主公这忽如其来的热情,有些反应不过来,陆铮却还十分固执的追问,“我说的可有道理?” 裴延硬着头皮,心道,难道是主公自己娇妻在侧,不舍他们这些追随者孤身一人,可论年纪,也不该来催他啊,管公比他大那样多,不是也没娶妻? 无奈,陆铮很固执的问,“你说呢?” 裴延硬着头皮,“主公说的是。” 陆铮一下子和颜悦色,面上甚至带了笑意,接过话,“你既也这样觉得,那不如早些把终身大事办了。这样好了,我看徐州亦有不少名门贵女,与你正相称,不如趁这段时日,将你的终身大事定下。裴大人年轻有为,学问又好,本事也大,我明日便传话下去,看看有哪些适龄的贵女,裴大人拨冗见一见。” “如此,这件事就这样定下了。”陆铮十分满意点点头,略带一丝醉意的眼神流露出隐隐的满意,仿佛对自己的决定,很是认可。 裴延:“……是。” 陆铮这下是真的满意了,看着裴延也顺眼了很多。 这个裴延还是很不错的,学问好,能干实事,等成家了,就更不错了。 “你很好。”陆铮忽然夸赞一句,夸得裴延更懵,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然而,裴延也只好中庸的回答,“侯爷谬赞了,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忽的,门被“笃笃”敲了两下,裴延正好奇是谁时,门外传来女子声音,轻柔甜软,犹如山间的清泉,透着股甜意。 “夫君,是我。” 那女子道明身份,裴延收回视线,表现得克制有礼,目不斜视,忽的,发现方才还从容镇定的主公,似乎一下子变得焦虑了。 裴延主动拱手,“那下官先告退。” 陆铮看了眼门外,又瞥了眼神色平静的裴延,点点头,“你去吧。” 裴延推门而出,大抵是因为男女之防的缘故,侯夫人微微侧着身,没朝他看过来,裴延亦目不斜视,没往那抹浅红倩影上看,只拱手,“下官先行告退。” 知知:“大人慢走。” 裴延很快离开,知知也未曾在意陌生之人,踏进门,上前扶住陆铮的手,担忧道,“是不是醉了?” 陆铮盯着妻子,见她丝毫没往裴延多看一眼,心中不由得高兴起来,我的知知心里必是只有我一人的! 他眼里染了些醉意,“嗯,喝了几杯。” 知知招招手,青娘就把食盒送进来了,知知从里面取出解酒茶来,小心翼翼捧到陆铮嘴边,轻声道,“夫君喝一点,天冷,饮酒后一时不要出门,容易生了头疾。” 陆铮顺从喝下,解酒茶总归有些苦,说是茶,其实更像药,他刚一蹙眉,嘴里就被塞了颗甜梅子。 知知从帕里取出一颗,自己吃了。 “甜不甜?” 陆铮点点头,“甜的。” 知知便抿着唇角笑,眉眼温柔漂亮,陆铮看得不舍得挪开眼。 这样的妻子,我先抢到了,自然就是我的了,谁也抢不走。要怪,就怪裴延自己命不好。 陆铮心随意动,伸出手,抓紧知知的手,拉着她。 知知见他醉得眼神都有晕了,像一只喝了酒的大猫似的,左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还塞着那颗梅子,眼神有点茫然,但粘人得要命,和刚睡醒的廷哥儿像极了,父子俩如出一辙。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陆铮的脑袋,笑着道,“乖~” 陆铮很敏锐察觉到了有点不对劲,他可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像廷哥儿一样,被妻子摸脑袋。 他果断伸手,摸回去,本想摸脑袋的,怕弄乱妻子的发,伸出的手换了个方向,朝那白皙的脸颊去了。 摸了两下,莫名其妙的,两手捧着知知的脸,朝上面亲了一下,“啾”地一下。 知知被亲得满脸通红,屋外一众伺候的下人,也都识趣推开了去,心里还忍不住咋舌,侯爷同夫人比刚成婚的小夫妻还恩爱,叫人看了都脸红! “别闹!”知知脸上薄红,感觉自己脸上都快热得冒烟了,她始终不习惯在人前与陆铮亲热,虽是呵斥,却更似撒娇。 陆铮心里舒坦了,松开手,满意地看了眼空荡荡的院子,牵起知知的手,“今日不坐马车了。” 二人出了府衙,并肩走在道路上,侍卫不远不近跟着,倒没有追得很紧。 临近过年,街道上满是行人,小摊贩面上喜洋洋的,在售卖着各式各样的物件,叫卖声不绝于耳。 众人自是识得陆铮的,他一贯在这条路走,有时骑马,有时步行,偶尔兴起,还会光顾些摊子,买些稀奇吃食或是小玩意,众人都猜测,应当是给府里的小娘子和小郎君的。 他们认出了陆铮,对于一旁被他牵着手的知知,则也多少就猜到了身份。 有胆子大的热情商贩便挥舞着自己货摊上的物件,主动道,“侯爷带夫人来瞧瞧?” 陆铮也没什么架子,竟真牵着知知走过去了,认真看了眼货摊上的簪子,小摊贩手里的簪子,自是没什么稀奇的,样式简单,用料也便宜。 陆铮捡起一根簪,算是摆着的簪子里最好的,簪头上有一朵桃花,刻得惟妙惟肖的,有几分雨后桃花的滋味,而让陆铮一眼看中的,是簪身上那一句“愿得有心人,白首不分离”。 知知亦瞧见了,抿唇浅笑,微微侧头,“夫君给我戴上试试。” 陆铮将那簪子插到知知的发间,仔细看了看,微微蹙眉,“有点粗糙了。” 这样的簪子,自然不能带出门的,知知却很喜欢的样子,笑盈盈道,“夫君挑的,我很喜欢。” 陆铮闻言眉间松开,掏出银子付钱,那小贩起初还不敢要,知知温声细语劝了几句,他才收下了。 夫妻二人索性边走边买,一路收获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大多是知知一眼看中了,打算带回府里给珠珠和廷哥儿的。 陆铮四下望了几眼,忽的看到一个卖吃食的摊子,摊主是对年轻夫妻,男人负责收钱,女人在后边做吃食,夫妻俩相互配合,看上去生意也很火热。 见侯爷和侯夫人就站在面前,摊主局促地搓搓手,“侯爷要点什么?” 知知笑眯眯和气道,“那边是你的娘子麽?你们做这个做了多久了?” “小人……小人同娘子刚接手没几年,先前……先前是小人的爹娘在这儿做,二老年纪大了,小人就让二老在家里照顾孩子了。”摊主原本很紧张,渐渐的,在知知温和的眼神下,也放开了,话也多了起来,“我家娘子手巧,花糕做的最好,这边的小孩都爱吃。” 陆铮看了眼那花糕,做的的确精致好看,点点头,“那给我们装一包。”又陆陆续续指了另外两样,“这些也来一包。” 摊主手脚利索,很快弄好了,看了一圈,没找着侍卫,正不知该怎样的时候,陆铮伸手,“给我。” 摊主一傻,忙把东西递过去了。 然后,这小摊贩就见高高在上的侯爷,两手捧着这糕点,毫无架子,转头对身边的妻子柔声道,“尝一尝?” 侯夫人捻了一块,先给侯爷塞了一块,才又取了一块,自己吃了。 侯爷道,“好不好吃?” 侯夫人笑眯眯点头。 二人又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将其他的糕点也尝了,然后,就见侯爷指着那一堆拆开了的糕点问身边的妻子,“哪样最好吃?” 侯夫人貌似很认真地挑了其中一种,指了一下。 于是,侯爷便只留下了那种,剩下的交给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侍卫,神色从容对妻子道,“那你吃这个,那些给孩子吃。” 小摊贩傻眼,看着夫妻二人远去。 嗯……最好吃的,媳妇儿吃。不好吃的,带回家给孩子吃…… 果然是侯爷。 偏心也偏心得明明白白,不加掩饰。 104、铺路 时值年关, 整个州都热闹起来, 天寒地冻的,但消减不了百姓们的热情。 侯府也早早准备上了, 下人面上洋溢着喜色。 珠珠一大早便被嬷嬷叫了起来,一番打扮,换上了漂亮的新衣,梳了两个小辫子,用精致的珠花装扮点缀, 漂漂亮亮出了门。 知知正吩咐着青娘给府里下人发赏钱, 刚说完,就看见珠珠被嬷嬷牵着进来了。 她朝女儿伸手, 拉过她, 给她整理了一下袖子,顺手塞了个红包给她, “珠珠今年也要平平安安长大。” 珠珠是早就知道, 过年肯定有好多好多红包可以收的,小嘴一抿,高高兴兴的, “谢谢娘!” 陆铮也回来得很早,府衙自是有事的,他提前处理好,放了手下人自去过年,便匆匆赶回来陪妻儿了。 一家坐在一处用年夜饭,江父和江母也被请来了, 两位哥哥和嫂嫂也带着孩子赴宴。 知知和嫂子们的关系一向好,以往和大嫂冯氏就亲热得很,姑嫂感情很好,新嫂子唐氏进门后,相处的时间就没那么长了,比起来关系稍稍淡了些。 唐氏出身很不错,唐家在徐州地位也不低,但她为人低调沉稳,并不似一般的士族娘子那样高高在上,对农妇出身的婆母和大嫂也很是敬重,因而得到了全家的喜爱和认可。 唐氏对于自己这个小姑子,不免有那么丁点的拘谨,一般时候看不出,独处时便显出那么点了。 男人们还围坐在一处喝酒,今日过年,江母难得允了江父喝,翁婿父子几人交杯换盏的,兴致颇高。 江母则和冯氏带着一堆孙儿孙女出去瞧烟花去了,方才好大的动静,几个小的便坐不住了。 唐氏因怀着孕,怕她惊动了胎儿,故而江母让她在屋里歇着,不叫她跟着自己出去。 唐氏盯着小姑子,小姑子成亲也有几载了,模样却还十分鲜嫩,比起少女,更添了几分温婉秀丽,犹如琥珀似的美酒,越看越有味道。 难怪侯爷一颗心就牢牢系在小姑子身上,都不带往别的女子身上瞧的。 “二嫂,喝口水,润润嗓。”知知盈盈笑着,含笑招呼着唐氏。 唐氏回过神,发觉小姑子一双漂亮的眸子含笑望着自己,澄澈明亮的目光,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登时脸上微红,应道。 “好。” 端起茶水,喝了口,就发现入口是有些清甜的,但并不腻,低头一看,只是杯温水,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茶。 这时,进来一个婆子,福身过后,细心在她膝上盖上了一块毯子,毛茸茸的,带着暖意。 唐氏立刻打从心底感到熨帖,随之也对知知更亲近了几分,就那么一杯茶,一块毯子,犹如和风细雨一样,让人舒舒服服的。 这手段,莫说侯爷受用,便是同样身为女子的她,也一样心里暖呼呼的。 难怪侯爷多年一直独宠自己这位小姑子,世上哪个男儿,不喜欢这样貌美又温柔的女子,更何况这人还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 “二婶这一胎可怀的辛苦?”知知叙家常一般,随意问着,态度自然温和。 唐氏原本还有些提着的心,也逐渐放了下来,姑嫂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着彼此怀胎时候的趣事,知知间或插上几句自己怀珠珠和廷哥儿时的事情,颇有些相谈甚欢的感觉。 等到江母和冯氏带着孩子们回来时,唐氏还感觉意犹未尽,怎么时间一下子过去得这么快了,她感觉自己还没和小姑子聊开心呢! 等反应过来了,心里开始感慨,自己这小姑子虽做了侯夫人,但半点架子都没有,与她交往时,实在感觉如沐春风。 回到家中后,唐氏还按捺不住,同丈夫江术倾诉,“妹妹脾气真好,人也和气,同她聊天真是叫人觉得舒服……” 江术乐见其成,自家妻子同小妹关系好,自是好事,一家人斗得斗鸡眼似的,那才叫坏事。他躺下,侧身对妻子道,“小妹一贯性子好,你同她相处久了就晓得了。” 唐氏忍不住连连点头,“可不是麽!相公,不瞒你说,我先前心里还真有点没底。我不像大嫂,我进门迟,我进门的时候,小姑子都嫁人了。人都说姑嫂容易闹矛盾,我还真怕有点什么事,到时候叫夫君你为难了。” “没想到,小姑子人这样好,我现在心里一点儿都不怕了。” 江术笑了笑,揽着妻子的肩,“有什么可怕的,万事都有我呢。再说了,你和妹妹都是明事理的人,能有多大矛盾。” 唐氏笑眯眯点头,心里却想,对外明事理,对内窝里横的,多的是。她几个出嫁的姐妹,家里或多或少都遇上这些事了,要么便是婆媳关系处得不好,要么是妯娌之间针锋相对,要么是丈夫宠爱妾室。 她比她们幸运,进门就顺顺利利的,婆母和大嫂冯氏都是直性子的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用猜来猜去,都是实在人。 先前唯一让她有点担心的,就是这个外嫁的小姑子,按理说外嫁了的小姑子,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不用怎么忌惮。偏偏自家情况不一样,小姑子身份太高,且还十分得公婆的宠爱,又有和小姑子关系亲近的大嫂珠玉在前,自己要是跟小姑子处不好,那就十分尴尬了。 幸好,她最后那点担忧,也在这个晚上散去了。 唐氏靠近丈夫的怀里,心里美滋滋的想,那些姐姐妹妹还嘲笑她嫁了个泥腿子出身,殊不知她这是掉进糖罐子里了呢! 这样好的婚事都被她捞到了,可得好好惜福…… 唐氏闭眼睡去,知知这边,则才刚安抚好看了烟花,激动得睡不着的珠珠。 打着小鼾的珠珠被嬷嬷小心从知知怀里抱了出来,走出门,抱去隔壁的房间歇息。 陆铮见妻子得了空,起身走到她身边,牵她的手,“出去走走。” 白日里睡多了,现在倒也不困,且因为一家团聚的缘故,一晚上夫妻俩都没怎的有机会独处,现下只剩下两人了,自是如何腻歪都不为过了。 夫妻二人出了门,穿过长廊,月朗星稀,温柔的月光铺洒在庭院中,连夜色也美好了几分。 只天还是很冷,偶尔有几丝寒风,陆铮停下步子,替知知理了一下大麾,见她小脸缩在一团毛毛的领子里,雪白的面颊上有几缕碎发,鼻尖微红,与平时的端庄相比,多了几分俏皮。 陆铮心里一软,唇边荡开一抹笑意。 夫妻二人一边走,一边聊着天。 知知道,“二婶人不错,性子和气,也不娇气,对娘和大嫂都很敬重。我先前还担心,二嫂出身士族,怕她心气高,瞧不起二哥的出身。” 陆铮闻言微笑着,心道妻子真是天真得可爱,竟还担心唐家人看不上江术,殊不知,想要嫁女给江家的人,犹如过江之鲫,多得数都数不清。 他不纳妾,想走他路子的人,便先失了机会。江家家风清正,更没有纳妾的规矩,唯一的未成家的江术,自是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了。 唐家和江家结的这门亲,一来为唐家添了一门很厉害的姻亲,二来借嫁女向他表了忠心,可谓是一举多得,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了。 “唐氏值得一用。”陆铮淡声接过话,道。 知知半天才反应过来,扭头看了眼身侧的夫君,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解释一句,她不是想抬举二嫂家族的意思,她真的就只是随口一说。 她连自己娘家都没开口求过陆铮,又怎么会去替唐家说话。 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解释,夫君自是懂她的,夫妻几载,她若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那这几年便白过了。 陆铮见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开口,倒主动解释道,“用唐家是我早就打算好的,你今日便是不提唐氏,我也要抬举唐家的。” “这些世家,盘踞百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虽不畏惧,但身侧总有这样一群人躲在暗处,算计阻挠,总是叫人恶心的。抬举唐家,用唐家的郎君,一来是遏制其它世家,二来么,我不可能屠尽也不会屠尽世家,索性给他们指一条明路,省得他们上蹿下跳的。” “只是,这么一来,”陆铮微微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妻子,“只怕岳父岳母那里要忙上一阵子了。” 要说没半点私心,那是不可能的,陆铮要收服这些世家,其实不必借江家出面。但他就是这么做了,他就是要明明白白告诉那些还不肯死心,一心要往他身边送人的人,这条路,走不通。 非但走不通,还可能走错路。 他把江家抬得越高,就越没人敢质疑知知的身份,越没人觉得,他陆铮的正妻之位,是可以觊觎甚至动手脚的。 眼下他还只是个侯爷,要对付的还只是几个士族。 日后呢,他要越走越高,但这路上,他不能松开知知和他们的孩子们,他走到哪个高度,知知和孩子们也要和他一起。 至于江家会不会动了歪心思,这一点,陆铮心里自然也有数,岳父是不用担心的,江家第二代也不可能出问题,至于第三代,陆铮自然也有安排。 其实他不必费劲心机抬举江家,因为知知的生父,他另一个岳父,是实打实的北地霸主。 但这又怎么会一样,他就是要把自己对知知的宠爱,明明白白展示给世人。 他要日后所有人提起知知,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有多宠爱她,而不是诸多流言蜚语,揣测他陆铮是因为战胥,才会敬重发妻。 他要天下人都知道,即便知知只是个农女,她也是他的妻。 没有人可以取代她的地位,即便他最终走到那个位置,能站在他身边的,也只有知知。 105、居高(补7.16) 初春很快便到了, 知知的二嫂唐氏生了个女儿。 唐氏一听是个女儿, 心里总归有些不是滋味,她也不是不喜欢女儿, 只是大嫂连着两胎都是儿子,独独她生了个女儿,就怕公婆有意见。 知知来看望唐氏,见她养了一个多月,气色却还不如怀孕时, 略一想, 便觉出她的忧虑来了。 她轻轻摸了摸小侄女浓密的胎发,面上温柔笑着, “真会长, 鼻子像二哥,又挺又翘。眼睛像二嫂你, 黑黝黝的, 真是个精致的孩子。” 身为母亲,当然是喜欢听旁人夸自家孩子的,唐氏自怨自艾的心情略晴朗了一些, 谦虚道,“她还小呢,不值当小姑您这样夸。” 知知抿唇,眼睛里透出一股真诚来,叫人看了下意识觉得信服,她道。 “我们家郎君多, 小娘子少,好几代都只出了一个小娘子,二嫂这是给我们家立功了呢。” 唐氏听得脸上一红,琢磨着,自己这点上不了台面的攀比小心思,莫不是被小姑子看出来了,却见小姑子又淡声提起了产后如何养身子的事,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说。 唐氏心里狐疑,却又实打实心里宽慰了些,再看向自家小团子似的女儿,骨子里便有的母性不由得就上来了。 自己的女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若是连自己都不疼,还指望别人来疼? 唐氏想通了,越看自家女儿,越觉得喜欢,也不去想那些妯娌间的攀比了。 等到知知要走的时候,唐氏心里半点不得劲都无了,看着女儿跟看着宝贝似的,还语气感激同知知道。 “小姑子有空再来,家里就雀儿一个小娘子,也没个亲热姐妹,日后还得要郡主带着她一起呢。” 珠珠自然是没有郡主的封号的,不过皇室势力衰微,各州对这些规矩称号也十分随意。平日里也有人称呼廷哥儿为世子的,不过知知是不许身边人这样喊的,怕喊得孩子自己坏了规矩。 唐氏是嫂子,知知也没纠正她,只微微一笑,“自是如此,等雀儿再大些,便能跟珠珠玩了。我今日要回来,珠珠还非要带着自己最爱的点心来,说是给妹妹的见面礼,我好生劝了许久,她才打消念头。” 唐氏忙掩住嘴笑,眼里全是满意和欣喜,她当然巴不得自家雀儿和郡主关系好,这下子倒对雀儿小娘子的身份没有半点不满意了。 “我送送您吧……”唐氏作势要起来。 “二嫂歇着吧,不必起来了,我这就出去了,不必送。” 知知说罢,又与唐氏点头一笑,迈出门,出去了。 走了不远,便碰见了二哥江术。 江术看样子就是在等她的,见妹妹走到跟前打招呼,笑眯眯道,“陪哥哥坐一会儿,我们兄妹说会儿话。” 江家父子三人,都是陆铮最先重用的,尤其是江堂和江术,两人正是年轻的时候,江堂年后就被派去了交州,江术则在徐州担任十分重要的职务。 不过江家兄弟手中的权力虽大了,但从来都是明白人,尤其是江术,他的心思比兄长多一些,考虑事情也更周全。 “二哥是在担心唐家的事?”知知见二哥似在忖度,主动开口道。 江术微微一怔,苦笑道,“这么明显,连你都看出来了?” 自他娶了唐氏,起初还没什么,一切如常,可年后侯爷从唐氏选了几名郎君,派去各地任职后,江家的门槛,险些一下子被踩破了。 江术不是被权势迷昏头的人,江家一直以陆铮唯首是瞻,主动疏远士族,从不拉帮结派,更不借这层姻亲关系提拔谁家。唐氏的事情一出,倒显得是他们江家说服了陆铮一样,请帖拜帖多得犹如雪花一样。 江术心思重,生怕自家落了外戚拉帮结派的名声,更怕害了自家妹妹,更害怕,这是捧杀之举。 心事重重之下,连自己膝下多了个女儿一事,都顾不得高兴了。 …… 知知摇摇头,“倒也不是,我回来之前,夫君便同我说了,他说二哥你兴许会来问我。” 江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后,不由得道,“侯爷……侯爷他当真是什么事情都不瞒你啊。” 知知朝前走,看了眼池塘里的冒出绿意的荷叶,抿着唇道,“夫妻不是就该如此麽,阿爹和阿娘也从来不向对方隐瞒什么的。” 她止住这话,继续道,“二哥,你不用担心,唐家的事,是夫君有意为之的。这些事,我也不大懂,但无非是权势斗争,此消彼长。不过,二哥大可放心,夫君不会害江家,也不会害二嫂家的。” 她抬起眼,替自家夫君做了保证,江术看着自家妹妹眼里的坚定和信任,心里的怀疑霎时烟消云散了。 他忍不住摇头一笑,“是我狭隘了。妹妹你这么说,二哥我便信你。” 江术回首自家妹妹和侯爷这些年的感情,心道,若是侯爷当真不顾这夫妻情分,要借此机会打击江家,那便算自家倒霉好了。 反正江家的一切荣耀,都来源于侯爷,就当还债了。 至于唐家,说实话,江术自认是个自私之人,当自家和妻子的娘家摆在一处,他会选的,无疑是自己家。 想到这里,江术心里对于唐氏,又多了几分愧疚,他会对唐氏好,把唐氏当成亲人,但绝不可能把唐氏的娘家,摆在自己家前面,甚至,摆在同样的位置,也不可能。 …… 知知回到侯府,还未进屋,就看见陆铮坐在窗下,儿子廷哥儿坐在他的膝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胖团子伸着手,似是要去抓挠陆铮放在案上、正在看的文书。 被儿子扰得干不了正事,陆铮似乎也不在意,没脾气地拦住了儿子的小胖手,继续看着那文书。 父子间自然无间的交流,熟稔又自在,看得出陆铮并不是个诸事不管的爹爹。 知知面上不由得露出笑,她站在那里,静静看了一会儿这画面,没片刻的功夫,便被陆铮发觉了。 陆铮抬起头,见知知在不远处站着,面上带着温暖的笑意,眼里犹如撒了细碎的星子一样。他心情无端端跟着好了许多。 他道,“回来了?” 知知闻声走过去,抱起廷哥儿,“不要闹爹爹。” 陆铮道,“没事,方才你一走,这小子就醒了,乳母哄都不行,非要找你,我抱了一会儿,就不闹了。” 知知也坐下,把手腕上的镯子给小儿子玩,玉镯光溜溜、亮亮的、凉凉的,廷哥儿摸得很起劲。知知含笑低着头,由着他玩。 陆铮将文书收起来,看向妻子,他对知知家里二嫂和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娘子没什么关心,也没问,倒是提起了江术,“二哥找你了?” 知知抬起头,颔首,“嗯,二哥看上去心事有些重。” 陆铮早就猜到了些,也不觉得奇怪,对于妻子兄长的不信任,也不觉得失落。虽然他重用江家,对江氏兄弟二人也多有提携,但并不对江家的反应感到失望。 就算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有彼此算计倾轧的,更何况江家只是他的妻族,他因为知知,所以对江家多有提携,但江家有自保的心思,并不奇怪。 走得越高,就越能感受到,旁人对于权势的畏惧,也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这些年,非但江家小心谨慎,当时从卫所一起出来的手下,与以前相比,也变得更加谨慎拘谨,在他面前总是克制守礼,不再“口无遮拦”。 这种变化,并非人力可以改变的,陆铮也从来不放纵自己纠结于此,就连他,不也在变麽?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强求别人。 好在,他也不算是孤家寡人。 他有知知,有孩子们,至少知知和孩子们,永远不会畏惧他,永远会相信他。 这便够了。 陆铮微微一笑,“无事,我会和他谈一谈。” 这些事,知知不大懂,见夫君有自己的打算,便也不多问,应下。 廷哥儿还小,容易走神,玩了会儿镯子,便不肯玩了,恰好又是哺乳的时候,乳母过来将廷哥儿抱走了。 知知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但又不想睡,白日里睡得多了,晚上便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便拿了本话本,靠在陆铮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翻着。 春光正好,温暖的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身上,窗外那一株海棠树的叶子正绿着,影子落在两人的肩上,宁静又惬意。 知知看着看着,还是没忍住睡意,尤其是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烘得人暖暖的,她不知何时闭上了眼,浅眠着。 等陆铮翻完文书,微微侧头,看到的便是妻子靠在自己的肩上,海棠春眠一样,浅浅的气息,在春日的阳光中荡开,牵起一抹春意。浓长的睫毛,在白皙的面上,投射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她的手上还松松攥着那本话本,话本一头朝下,仿佛很快就要顺着她的膝盖,滑落下去一样。 陆铮微微侧头,就那么静静望着,心中那一堆惹人烦的事情,仿佛被这春光给荡得无影无踪了。 他唇边露出淡笑,伸手小心将知知握着的话本取下来,稳住身子,就那么任由知知,靠在自己的肩上浅眠着。 他则随意翻开了那本话本,漫不经心看着里边的情情/爱/爱的腻歪故事,什么穷书生捡了富家千金的帕子,两人定情,书生高中后来取富家千金的故事,情节烂俗得很,偏陆铮翻着,丝毫不觉浪费时间。 偶尔也要看看,妻子平日里在看些什么。 106、变天 兖州城外几十里处, 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 正缓缓朝兖州城走去。 流民中一对母子,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儿, 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拉着走在前面的农妇,小姑娘饿得肚子轱辘叫,“娘……” “别停, 继续走, 不能落下……”农妇转头,同样面黄肌瘦, 紧紧抓着小姑娘的手, 一遍遍强调,“别停, 继续走。兖州有粮, 我们得去兖州!” 农妇语气坚定,既是告诉小姑娘,其实也在说服自己。 到了兖州, 就能活下去了……这一路上,她和同行的人们都是抱着这样的信念的。 农妇本是益州人士,是个寡妇,日子虽过得清苦,但好歹一家勉强能果腹。可一场饥荒,加之益州的赋税一直颇重, 整个村都饿得啃树皮了,连山上的树皮都差不多被啃尽了,几乎没了活路,只等死了。 这时,村里有人用最后一点粮食换了消息,说兖州没遭灾,粮库都是满的,且兖州州牧还在城外接济流民。 村里人打定主意朝东走,农妇一咬牙,也带上女儿,跟着一齐来了。 而此时几十里外的兖州城门外,陆陆续续有流民而至,他们大多是在家乡活不下去了,才宁肯背井离乡,也要来兖州,只为了能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州牧大人。”负责安置流民的官员过来,拱手道,“城外又来了一批流民,约有三百余人。” 这算是兖州开始接济流民起,遇到的最大的一批了,接济流民是件大善事,可也是最容易出事的事。男女老少一路长途跋涉过来,谁知道其中有无染病的人,更何况,人群里鱼龙混杂,更容易让人钻了空子。 裴延乍一听闻这个数字,也是微微蹙眉,继而道,“先叫州医看一遍,尤其是老弱妇孺,有咳嗽、发热之症的,先另外安置。” 官员忙应下,“是,下官这就去。” “等等——”裴延又喊住他,沉吟着道,“你传话下去,青壮年可以劳易食。过几日,会出具体的章程。” 官员稍有踟蹰,“这会不会……那些老百姓会不会有意见。接济灾民原是好事,若是要安排他们做事,岂不是与初衷相违背?” 裴延笑问,“你以为侯爷派我来接济雍益二州的灾民,是为了扬名天下,图一个好名声?” 官员哽住,他还真是这么想的。这年头,谁不是自扫门前雪,哪管旁人的闲事。更何况,各州各自为政,其他州越倒霉,对他们不是越好麽? 这时候接济灾民,不是图名声,是图什么? 裴延摇头,“你不必想这么多,照我的话做就是。不必对流民太过宽容,闹事之人,立刻赶出去。自然,也不许发生欺侮之事,盯好你手下之人。” 负责流民安置的官员连声应下,一时间倒觉得没那么棘手了。 若不是为了图名,那便不用那么束手束脚了,该如何管便如何管,这几日越发挑事的那几个刺头,也能即可处置了。 官员一走,裴延摇头一笑。 也不怪此地官员这样想,便是他刚接到接济灾民时,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也是这是一次扬名的好机会。 侯爷所辖境内收成虽也有损害,少了几成,但大抵上没有太大的压力,这与过年那一场鸿门宴逃不脱关系。 在各州遍地饿殍的时候,的确正是侯爷扬名天下的时机,若这一招用得巧妙得当,离那个位置,能更近一步。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还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主公心里,怕压根不屑用这种手段。 似主公这样光明磊落之人,实在是乱世明主,怕是从未用过这等卑劣手段,干何事都是举止磊落! 裴延一顿感慨,外加自愧不如,低头开始给家中回信,想起出自兄长之手的那封家书,提笔,落字。 “兄长不必为我担心,吾主公乃明主,行事磊落,且对弟十分关照。年前主公曾万分忧虑,怕弟孤身一人,费神替弟寻妇,虽事未成,但弟感激万分,借古人一言,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罢。兄长听弟一言,主公接手并州后,还请兄长万勿心怀芥蒂,吾裴氏上下,需得一心奉陆侯为主。” 写到这里,笔尖微顿,裴延继续落笔,写道。 “时移世易,如今已到分久必合之际,主公虽出身微末,但有大才,且常怀爱民仁德之心。万望兄长相劝阿父,勿要固执己见,需得以并州百姓为重。纷争不止,百姓苦已久矣……” “阿兄,珍重。弟延留。” 裴延与一般的士族郎君最大的不同,便在于他身上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气,他十几岁起,便跟着师长师兄弟们游历天下。 是真正的游历,而非乘着昂贵舒适的马车,四处游山玩水。 他亲眼看到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在一年辛苦劳作之后,来之不易的粮食,是如何被当地的豪绅夺走。 也曾踏进那破败的农户家中讨一口水,抬头便能看到茅草屋上的破洞,有个孩童光溜溜的,趴在榻上,睁着双在瘦削面颊上显得大得突兀的眼,盯着他这个外来的客。 幸福美满的家庭,下一刻就有可能面临兵事,不得不举家逃离。 彼此相爱的夫妻,也许第二日就收到了征兵的文书,不得不分离。 ……还有很多,裴延亲眼目睹这些,他对这些贫苦的百姓有着天然的怜悯和同情。 他曾寄希望于皇室,他曾单纯的想,只要他能教导出一个心怀天下的皇子,然后辅佐他上位,那之后,天下便能太平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天真,皇室从骨子里便烂了,迂腐、奢靡、肆意、挥金如土,视百姓如猪狗蝼蚁……整个皇室都是如此。 那时的他失望透顶,很快便主动求离开。 直到现在,裴延自认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改变这种现状的明主。 …… 写好了信,裴延很快命人将信寄出。 几日后,夜里,身在并州的裴延兄长,裴育便收到了这封来自弟弟的信件。 裴育乃家中长子,比不上三弟自小聪明,但性子最为沉稳,他细细看过这封信,眉心蹙起,又逐渐松开。 其妻戚氏见夫君如此神色,捧了盏茶水过去,轻声道,“夫君,可是三弟那里出了什么事,竟惹你这样忧虑?” 裴育微微松了绷紧的脸,没有同妻子多说什么,摇头,“没什么,我去父亲那里一趟,晚了就不回来了,你不必等我,早些顾自己歇了。” 说罢,起身出了屋子。 裴育一走,屋子骤然冷清了下来,戚氏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掩饰住眼里的失落,捉着帕子,安慰自己。 “没什么,夫君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 虽这样安慰自己,戚氏仍然心里不是滋味,她出嫁之前,曾幻想过自己婚后的生活会是怎样的。裴家家风清正,从不纳妾,夫君裴育也的确如此,除了她之外,再无别的人。 裴育会记住她的生辰,让人准备一份绝对让她面上有光的生辰礼。 他从不和她发脾气,即便偶尔起了争执,也绝不会口出恶言,至多住进客房,彼此冷静数日,便又能恢复如初,两人继续过相敬如宾的日子。 连娘也劝她,要惜福,裴育很好。 戚氏剪下一截烛心,烛火一下子更亮了,她心中却仍是阴霾:也许是我要的太多了,可能是我还不够惜福吧。 …… 却说裴育出了门,脚下毫不停留朝父亲的院子去。 果然,父亲还未歇下,正在书房中,桌案上放着一杯浓茶,书房内的榻上铺了被褥,今夜父亲怕是要在这里歇了。 他入内,裴父仿佛早就知道了一样,“三郎来信了?” 裴育颔首,“是,还请父亲过目。” 他将书信奉上,裴父接过去,以一种缓慢的速度,看完了整封家书。 “谈谈你的想法。”裴父一对锐利精亮的眸子,盯着长子,似是要透过他的脸,看穿他心里的想法一样。 裴育微微迟疑,张嘴道,“儿子以为,三弟之言,并无不对之处。三弟一贯聪颖,能令他甘心奉为明主之人,绝不可能是沽名钓誉之辈。再者,陆侯对并州有恩。” 前面几句,裴父还听得神色淡淡,直到最后一句,他神情微微一顿。 的确有恩。 况且,裴家早就低头了不是麽,只是他一直固执己见,不肯接受这个现实罢了。 裴父转过身,微微闭上眼,面上绷得紧紧的,半晌,终于开口,“过几日,你随我去一趟徐州。” 裴育一怔,就听父亲仿佛是叹了口气,又好像没叹气。 紧接着,他又听到一句,“该去拜见陆侯了。” 裴育心口一松,父亲终于下定决心了,终于、最后,还是作了决定。 这天下,终归不再是士族的天下了,裴育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清楚明白的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他以前没想过,最终统一各州的,不是皇室。 不是陈氏父子。 也不是战侯。 而是出身微末、没有任何背景的陆铮。 这个出身微末的男人,在所有人毫无察觉的时候,一步步崛起,用自己一身的本事,打下几乎过半的江山,打得陈氏父子殒身交州。 先是兖州,再是豫州和徐州,而后是南扬州和交州。 现在,是他们并州。 裴育有种隐隐的预料,很快……很快就要变天了,这天下实在乱了太久了,无论是百姓还是天下有识之士,都需要一个能带来新希望的人。 那个人,就是陆铮罢。 107、前婆媳见面 并州裴氏一路东行, 不多时, 便到了徐州。 安置好住处,裴父便喊来了长子裴育, “收拾一二,即日便随我去拜见陆侯。” 裴育应下,裴母插话道,“听闻陆侯有一妻,极受他喜爱, 不如我出面拜访一趟。” 裴父原本不打算带妻子来的, 但想到回程路上能去兖州,和三子裴延一聚, 裴父便默许了妻子跟来。 裴父微一思忖, 颔首,“那夫人路上小心。” 裴母闻言十分欣喜, 当即兴冲冲喊来嬷嬷, 吩咐众人挑拣礼物,兴致十分高昂。 裴家父子出门,这边裴母便也紧跟着出门了, 一家前后脚踏出了门。 裴家父子前往州衙拜见陆铮,裴母则直接往侯府去了。 …… 知知起初听到“有位裴夫人来拜访”时,尚还毫无察觉,吩咐青娘道,“请裴夫人去前厅坐罢,我换身衣裳, 片刻便到。” 青娘也只当接待个寻常来客,并未多想,应下后,就出去待客去了。 远远见到这位贵气的夫人,青娘恭敬福身,“裴夫人。” “快起,我今日来的匆忙,也未曾提前递帖子,侯夫人可在府中?”裴母态度亲切唤青娘起身,语气中没有半点倨傲,没摆架子。 青娘起身,微微笑着道,“夫人在府中,还请裴夫人先随奴婢去前厅。” 裴母微笑着颔首,青娘转身走在前面,裴母随后跟上,心里有些纳闷。 这个青娘,她好似在哪里见过一样,有那么点眼熟,但又记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裴母左右思索,仍是没想出个答案来,眼看前厅就在眼前了,便把这事抛开了,一心准备拜见侯夫人了。 裴母坐下片刻,便听到外边传来渐渐近了的脚步声,她挺直了背,面上摆出亲和的笑容,朝着门那一边,只等侯夫人一露面,便顺势起身迎她。 这样既不显得过于阿谀逢迎,失了士族的身份,也不会让侯夫人觉得,她在摆架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一抹鹅黄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裴母都未来得及细看,已经下意识站起了身,面上笑容亲和,一句“侯夫人”已经喊出了口。 “侯夫人。” 知知闻言,面上盈着笑意,很给裴母面子,笑着道,“裴夫人久等了,我方才去换了件衣裳。” 裴母立即道,“夫人太客气了,我也才坐下一会儿,您就来了。” “裴夫人,请坐。”知知微微颔首,请裴母坐下,丫鬟将茶奉上了,又动作整齐退了出去。 裴母端起茶饮了一口,此时才有功夫打量面前的人,不得不说,这侯夫人年轻得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且貌美惊人,看上去并不像膝下有一子一女的年纪。 说句逾矩的话,以她的年纪,作为一个长辈,都可以用娇嫩二字来评价侯夫人了。 裴母很快调整好情绪,一口茶下肚,面上又露出亲和的笑容,态度亲近,但并不显得自轻自贱,尺度拿捏得很妥当。 她道,“听说夫人是兖州人士?这倒有几分巧,我虽嫁到了并州,但与兖州的缘分,一直不浅。我娘家便在兖州。” 知知闻言,微微一怔,这位裴夫人是从并州来的? 被她这一句勾起了旧时的回忆,知知认认真真打量着裴夫人,遥远的记忆已经模糊淡忘得差不多的那一部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 “六娘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嫡母阮夫人身边的嬷嬷过来喊,知知当即抛下手头的事情,立即起身,出了门去。 嬷嬷在前带路,知知虽不晓得嫡母找自己是为了何事,但仍是跟上了嬷嬷的步子。 很快,便到了嫡母所居院子的前厅。 她走进去,微微低着头,恪守礼节,并不敢四处张望,恭敬朝嫡母福身,“母亲。” 嫡母似乎是有意,又似乎是无意,没立刻叫她起身。 知知忍耐惯了,并不娇惯,老老实实屈膝福身,稳稳当当的,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终于,阮夫人似是回神了,缓声开口,“起来吧。” 知知起身,还未歇一口气,便听到嫡母道,“六娘,过来。” 知知心一提,走上前,便听到嫡母笑着同那贵客道,“裴夫人,这便是我们家六娘子了。” 被嫡母称作“裴夫人”的妇人,似乎身份比嫡母高出不少,知知能感觉得出来,嫡母对裴夫人的态度亲近中含着恭敬,甚至是有些讨好的姿态。 就在知知胡思乱想之际,裴夫人喊了她的名字,“孩子,过来给我看看。” 知知走过去,微微抬起头,便听到裴夫人一抽气,片刻,裴夫人扭头对阮夫人道,“您家孩子这模样当真是俏,我还未看过这样好模样的小娘子。这还小,等日后长大了,不知何等绝色。” 知知被夸得脸红,她一贯晓得自己是好看的,她没有好出身,只能凭着这张脸,为自己求一门过得去的亲事,无需太好,过得去,能堂堂正正八抬大轿从正门进门,不用为妾,便够了。 但是眼下,知知微微低下头,心里隐隐有些害怕。 这位裴夫人身份不一般,如何能瞧得上她这样的庶女,即便长了一张不错的脸,知知心里也很清楚,模样好看在婚嫁之事上,只是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没有正经人家,会只看脸,便做决定聘新妇。 只看脸蛋的,那只有纳妾。 身份低微的妾室,无所谓什么背景,无所谓有没有教养,只要好看就够了。 但正妻不是。 嫡母仍在与裴夫人亲热说着话,姿态热络亲近,夸她乖巧孝顺,又说她性子柔顺,知知越听,越觉得满心惶惶,手捏着帕子,捏得紧紧的。 以往从没听过的夸奖,此时却成了催命的符咒一样,比辱骂还骇人一百倍。 但知知心里很清楚,她的婚事,全是嫡母做主,身为庶女,她没有反抗的能力。 终于,嫡母仿佛与裴夫人说好了,两人的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知知一颗心却凉了个彻底。 裴夫人态度比先前更热络了几分,三分的倨傲也只剩下了一分,面上露出了和气的笑容,知知的手被她拉过去,她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口中道,“你这孩子,我觉得十分投缘,今日也未带什么好东西,这镯子便送你了。” 说罢,强行将那镯子套到知知手腕上。 知知就算满心不愿,又岂敢有什么举动,只得老老实实收下这枚烫手的镯子。 而后,嫡母身边的嬷嬷进来了,引着她出去。 知知迷迷糊糊回了自己的院子,过了几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忽然被告知,并州裴氏聘了她做新妇。 不是妾,是新妇,是正正经经的妻室。 …… 想到这桩旧事,知知再看裴夫人,只觉得依稀还能记起当年那个令她不敢拒绝的裴夫人的影子,她那时候实在太过害怕,又为自己的将来而提心吊胆,其实并没有很仔细正视过裴夫人。 但还是有些眼熟的,且随着记忆的逐渐清晰,裴夫人的脸,也与她记忆中的模样一点点对上了。 裴夫人仍在热络说着话,说起了自己最为偏爱的三儿子,口吻听上去有些嫌弃,实则更多的是炫耀和骄傲。 “我这三儿子,自小便很有主意,我们这当爹娘的,从来拿他没法子的。他几年前出门后,一直没回家,外边这么兵荒马乱的,我这当娘的,在家里也是心惊胆战,日夜难安。如今得知他在侯爷手下做事,且侯爷还那样看重他,派他去兖州主持大事,我也就放心了……” “年纪也不小了,却一直没成家,他大哥膝下都有两儿一女了,我真是替他发愁……” 知知闻言,稍一迟疑,道,“您家三郎君是?” 裴夫人忙道,“他单名一个延字,如今正任侯爷手下兖州州牧一职。” “……”知知顿了顿,笑着道,“您家三郎君真是年轻有为。” “夫人过誉了,过誉了。”裴夫人立马高兴起来,乐呵呵谦虚了几句。 裴夫人是个十分健谈的人,偏偏知知被她的身份给震惊到了,实在分不出精力,与她细聊那些话题,只能勉强接话,应和几句,不让裴夫人冷场。 裴夫人倒没察觉到什么,只以为知知就是这样的性子,直说得口干舌燥,将礼物送出去了,才起身告辞。 知知送她到门外,又吩咐青娘送她出府。 片刻,青娘回来了,道,“夫人,那位裴夫人不就是……不就是……” 知知无奈点点头,“应当是的,她说自己出自并州裴氏,能以并州裴氏自称的,除了那个裴家,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人家。” 更何况,裴夫人还说自己有个三儿子,叫裴延。 这世上若真有事情能巧合到这个地步,连排行名字都一样,那概率未免太小了。 青娘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这……这如何是好,怎会这样巧?这若是叫侯爷知道了,只怕他心里生了疙瘩,同您疏远了去啊!” 知知微微一怔,不好瞒着青娘,直接道,“夫君早就知道我曾经定过亲。” 那时候两人还因为这事别扭过几日,只是后来她才知道,其实夫君在意的不是她定过亲,在意的是怕她觉得他比不上裴三郎。 青娘一傻,差点把舌头给咬了,“奴的小娘子诶,您怎的这样大胆,连这事都同侯爷坦白,幸好侯爷气量大,没有放在心上。这要换个小气的,只怕要记这事一辈子了!” 知知摇摇头,“夫君不是这样的人。” 108、飞醋 州衙 侍卫忍不住探头, 张望着毫无动静的大门,与他一同值守的侍卫忍不住说他,“你看什么呢?!小心治你个窥探之罪!” 贾侍卫忙站直了身子, 摆手道, “我可没有!你别冤枉我!我就是觉得奇怪,往常这个时候, 侯爷早就回侯府了,今日怎么还没动静?” 易侍卫无语, “你小子别是自己想走吧,侯爷想什么时候回府, 就什么时候回府, 还用得着咱们来多嘴?再说了, 指不定侯爷有正事要忙呢!” 贾侍卫噢噢两句, 心道,能有什么大事啊, 今日除了并州裴氏父子来了一趟,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两人刚窃窃私语得起劲, 忽然,门被推开了。 陆铮从门内出来, 面上没什么表情,“备马。” 两个侍卫愣了一下, 忙应下,一个去备马,一个跟着侯爷,一路出了州衙大门。 等侯爷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腹,骏马一下子冲了出去, 两个侍卫忙追了上去。 很快便到了侯府,瞧见前头侯爷已经下了马,两个侍卫也赶忙翻身下马,接过侯爷抛过来的缰绳,安抚住情绪还未平静的马匹。 陆铮头也未回,冷声,“不用跟着了。” 说罢,迈着大步,入了府里。 侍卫二人赶忙应下,等侯爷走远了,才敢抬起头,彼此看了眼。 易侍卫:“……你说的对,侯爷今日是有些不对劲。” 贾侍卫:“……不用你说,我也看出来了。” …… 陆铮入了侯府,一路通畅,很快便到了正院外。 青娘正好关门出来,一回头,就发现身后悄无声息站了个高高大大的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贼人,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等看清了来人,青娘忙福身,“侯爷。” 喊完了,只等来一句“嗯”,青娘原本要走的动作,一下子也顿住了,不太明白,陆铮这是什么意思? 是让走,还是有什么吩咐? 他不发话,青娘也不敢轻举妄动,规规矩矩垂手立在一旁。 等了半天,也不见陆铮开口,青娘腿有点酸了,小心翼翼挪动了一下微胖的身子,试探问道,“侯爷可有什么吩咐?” 这一句问,又等了好一会儿,直等得青娘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声音太轻了,对方没有听见的时候。 终于,陆铮开口了,他道,“没什么。” 然后,又没话了。 青娘这下子是真的闹不明白了,小心翼翼琢磨着这位喜怒无常的主子在想什么,开口道,“夫人在屋里,小郎君方才被乳母抱去休息了。小娘子今日去江府了,今夜住在那里了。” 言下之意,您是要看谁,您要是要看夫人,就直接进屋就成了。要是想去看小郎君,那就左拐直走。要是想看小娘子,那得去江府。 陆铮却仿佛没听见青娘的话一样,微微蹙着眉,盯着光秃秃的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忽然转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青娘,面无表情张嘴,“有事?” “没事、没事。”青娘也没胆子追究对方的倒打一耙,立刻就十分识趣退了下去,“奴婢先告退了。” 说罢,逃也似的就走了。 走远了,都还有些后怕的拍了拍胸脯,呢喃,“侯爷这性子是越来越难琢磨了,阖府上下,也就夫人能在侯爷面前像个没事人一样……” 走到一半,青娘身子一僵,脚步顿住了,她猛的一下子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了。 今日裴夫人来了府里,侯爷定是知道了。 …… 陆铮推门而入,门推开的声音,“吱啦——”一声,在偌大的正房内,听得十分清楚。 内室传来一阵脚步声,是知知在朝外走,边走还边轻声问。 “夫君回来了?” 陆铮原本勉强还算自然的动作,一下子僵在那里,蹙眉瞪了一眼惹事的门,刀子似的眼神。 “无辜”的门纹丝不动,仿佛丝毫不畏惧来自自家主子毫无道理的迁怒。 陆铮瞪了一眼,收回视线,不自在缩回手,背在身后,仿佛刚才那个迁怒于门的人不是他一样,“嗯”了一句,镇定的道,“是我。” 知知上前,好奇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门口的方向,微微有些疑惑,“夫君方才在看什么?” 陆铮脚步一顿,语速微快,“没看什么,有只飞虫。”很快,又想到知知最怕飞虫之类的物事,又飞快添了一句,“已经被我赶跑了。” 知知盈盈笑了,浓密睫毛下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弯成了十分好看的模样,毫无怀疑的道,“幸好被夫君赶跑了。” 陆铮难得在知知面前撒谎,不自在咳了一声。 知知递了盏茶水过去,“夫君嗓子不舒服?” “没什么,”陆铮摇头,道自己无碍,接过茶水饮了一口。 二人面对面坐着,忽的,知知先开了口,“夫君,今日有位裴夫人来府里做客了。” 她说完了,便仔仔细细观察着陆铮的神色,见他神色一变,似有不自在一样,撇开了目光。 陆铮转开头,面上绷得紧紧的,“是麽。” 知知见他这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裴夫人十分健谈,今日才第一次见面,她便把能说的都说了。尤其是那位裴三郎的事情,他何时投的陆铮,何时入了陆铮麾下,何时受了重用,如今又在何处,说得一清二楚,半点隐瞒都没有。 大概裴夫人是觉得,在她面前多夸赞几句裴三郎,她若是能记住其中的一丁半点,到时候给陆铮吹一次枕边风,也是好的。 从裴夫人口中,知知得知裴三郎几年前便投了自家夫君,起先在豫州为官,后来又被调到了兖州,如今正任兖州州牧。 知知先前还怀疑,陆铮事先大概并不知道裴三郎的身份,如今看了陆铮的反应,自是明白过来了。 陆铮是知道的,而且,很有可能是早就知道了。 知知心中理清思绪,再次抬头,就见陆铮微微侧着脸,仿佛是故意不看她一样,视线不往她身上移。 知知轻声唤他一句,“夫君。” 陆铮也只“嗯”一句,没什么其他的话。 知知主动伸出手,抓住陆铮放在桌上的右手。 陆铮的手是暖的,她的手则有些凉,她才刚抓住陆铮的手,陆铮便下意识将她的手,握进了掌中,很习惯性的一个动作。 这个动作,令知知唇边一下子绽出了温暖的笑意,微微弯着的好看眉眼。 她畏寒,尤其是深冬初春,手脚常常都是冷的,陆铮便一直像这样替她暖着。 夜里的时候,两人盖着一床被褥,他的大手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她的脚则被他用小腿暖着。 即便是有意躲着她的时候,陆铮也没有忘记这个动作,他已经把这个习惯,刻在自己的骨子里了…… 知知掩饰不住的笑意,抿唇忍住笑意,一本正经拉了拉陆铮的袖子,“夫君,我有事想要和你说。” 陆铮终于转过头,“什么事?” 知知轻声道,“今日裴夫人道,她家三郎君一直没有成家——” 陆铮神情一寒,眸子微微一缩,握着知知的手,也下意识一紧,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仿佛是怕她嘴中说出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 “我想,若是夫君觉得可以的话,我还算认识不少好人家的小娘子,可以介绍给那位裴三郎。”知知说罢,轻轻抿着唇,微微仰着脸,亮亮的眸子毫不躲闪直视着陆铮。 陆铮起初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呆怔的神情,实在与他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形象相差太多。 像只被骨头砸晕的威风大狗,知知忍不住一笑,凑上去亲了一下陆铮的唇角,再次问道,“夫君觉得如何?” 陆铮回神,勉强按住因为那一吻而跳得很快的心,勉强镇定道,“当然、这样很好。” 顿了一下,又道,“我还以为……”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知知仰脸看他,主动接过话,“夫君以为什么?无论夫君担心什么,那些都不会发生。我和夫君是拜过天地的,即便是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我的名字后边,也必定跟着一句,江氏,及笄之年,嫁陆铮为妇。” 陆铮半晌无言,忽的将知知抱进怀中,紧紧搂着她的肩,仿佛怕她消失不见了一样。 知知也不反抗,任由他这样抱着,伸出手,环住他的腰,跟哄廷哥儿似的,又轻又软的喊他,“夫君。” 陆铮闷声“嗯”了一句。 知知又喊,“夫君。” 陆铮继续“嗯”。 两人幼稚得要命,这幅画面,若是被下人或是外人看见了,只怕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坏了,或是见鬼了。 然而小夫妻俩却不嫌对方腻歪,一个不肯松手,一个纵着对方,也不挣扎,乖乖让他抱。 两人把裴延之事说开了,陆铮也不再吃飞醋,主动坦白了,“裴延的身份,我很早就知道了。并州裴氏,行三,我不过派人一查,便查到了当年他与江家定亲的事情。裴延是个可用之才,我不愿因一己之私,浪费了他这样的人才。但我又不想让你们见面,便将他派到了豫州。” 知知眨眨眼,“所以,夫君把这事藏在心里这么久?” 陆铮不自在点点头,“嗯。” 知知摇头笑着道,“夫君干嘛不早点告诉我?我们都有珠珠和廷哥儿了,我和裴延是毫无可能的。” 陆铮固执摇头,“我不想,我不愿意你与他再有任何交集。” 知知侧头轻笑,“夫君吃醋了?” 陆铮大大方方承认,“是,我就是吃醋,所以裴延最好快点成家,否则莫怪我这个主公,给他穿小鞋。” 知知嫣然一笑,明亮的眼望着自家夫君,信心满满的道,“夫君才不会,夫君是大英雄。” 陆铮哑然,他很想说,他根本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大英雄,事关知知,他甘愿做天底下最无耻的小人。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默许了知知的话。 为了她和孩子们,他可以做他们的大英雄。 109、地动 徐州的日子过得一片宁静, 并无什么大事发生,但各州却并非如此。 这一年不大安稳,先是一场饥荒, 紧接着, 益州以北和雍州以南竟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地动。 山崩地裂,地动山摇, 顷刻之间,房屋倾塌, 伤亡惨重。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地动发生在白天, 而不是夜里, 否则, 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古往今来, 地震都被视作上天降下的惩罚,对于皇帝昏庸、皇家无德的惩戒, 尤其是年初的一场饥荒,更令这种说法传得沸沸扬扬。 不但百姓这般认为, 文人更是坚定这样的想法,皇室昏庸无度, 上头才会降下惩罚。 扬州闻名天下的隐士宋老为首,最先写下讨伐少帝的檄文, 不留情面、辞严义正,数百字的檄文,字字珠玉,蹙金结绣,竟无一处能多添一句。 痛斥皇室奢靡无度,少帝昏庸软弱, 朝臣失德,九州分裂,就连陆铮、战胥等人,皆被这位宋隐士骂了个狗血淋头。 檄文朝成暮遍,甫一发出,便立即受到全天下的文人儒士的赞扬。 以宋老为首,一夜之间,一大批的文人,俱或以诗,或以文章,或以词,讨论这次的地动和少帝失德的关联。 群情激愤,偏巧此时又发生了件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顷刻间便传遍了天下。 少帝派去赈灾的官员,半路宿驿站时,夜间用膳,桌案之上,嘉肴美馔、肥鱼大肉,恰巧被一位同住驿站的画师给瞧见了。 画师当夜便绘下一副“驿站夜宴图”,夜宴二字,嘲讽至极,并州雍州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负责赈灾的官员却大鱼大肉、大饮美酒,不可谓不讽刺。 驿站夜宴图一出,不到半月的功夫,各州街头小巷,但凡买画买书的铺子摊子,俱整整齐齐摞着一叠“驿站夜宴图”,一时竟有古时洛阳纸贵的派头。 夜宴事件后,皇室赈灾自然成了笑话,少帝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几乎每一日,都会有一篇讨伐他的檄文,在民间流传开来。 终于,地动一个月后,少帝发布了“罪己诏”。 罪己诏颁布的那一日,陆铮正在州衙内,管鹤云正将近几日新发布的讨伐少帝的檄文,递给他看。 陆铮这一个月,除了命并州兖州接纳来自雍州益州的灾民外,并无什么太大的动作,越是天灾,老百姓便越希望安稳度日。 他翻了一遍那些言辞犀利的檄文,这些檄文大多是矛头指向少帝和皇室的,但也有指责各州各自为大,争权夺势的。 陆铮作为如今权势最盛的人,自然首当其冲,没少挨骂。 但他倒还算平静,偶尔看到檄文中破口大骂他的,也面不改色,并无怒色。 翻完了,陆铮心中波澜不惊,甚至连半点涟漪都无,平静看向管鹤云。 管鹤云道,“如今少帝虽颁布了罪己诏,但已彻底失了民心。罪己诏不过拖延时间罢了,益州雍州赈灾之事没有进展,民间只会更愤慨。侯爷只需静静等一个时机,时机到了,便可改天换日!” 管鹤云说得唾沫横飞,情绪激动,陆铮听得却毫无波澜,倒也不算心绪毫无变化,只是不像管鹤云那样激动。 相比之下,陆铮对于称帝一事,还算平静。 与他而言,称帝只是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有可能完成的事情,但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有的夙愿,既算不上多年夙愿,也算不上宏图伟志。 他从卫所走出来时,想的只是自己要变得强大,才能保护家人。但以他如今的地位和权势,保护妻儿,已不再是什么难事。 日后能不能称帝,陆铮并没有太大的执念。 恰是因为没有这种执念,他从未急躁过,激进冒险这个词,除了当初因陈钊那厮冒犯了知知、他一怒之下攻打交州之外,从未出现在他的处事之中。 陆铮并不急着开口,静静等着管鹤云平静下来后,才抬眼,沉声道,“管公,你心急了。眼下绝不是打仗的时候。” 管鹤云微微一怔,喉头滚了一下,犹如被当头棒喝一样,哑口无言许久。 “现在这个时候,谁妄动兵戈,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管鹤云讷讷,过热的脑子终于冷静了下来,镇定道,“侯爷说得对。为今之计,只有等一个字!” 他们要等一个时机,等一个绝佳的出兵时机,而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出兵。 虽然以当前的形势,除了北地战侯能与自家主公一战之外,其余各州、包括皇室,都无招架之力。但,还是不能出兵。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后面,越要谨慎,越不能行差踏错,哪怕只是一步。 陆铮见他恢复了以往的沉着,不再多说什么,等管鹤云主动告退了,才起身,出了州衙,一路朝侯府而去。 路上,他没骑马,一路途经人来人往的街道,耳边是杂乱却生机勃勃的叫卖声。 他入了侯府,刚进门,便看见早他一步进门的珠珠。 珠珠如今当真是性子野了,最爱跟着几个表哥四处玩儿,陆铮一贯疼爱这个女儿,出于种种想法,不舍得约束她,也纵着她的性子。 珠珠一扭头,便看见了爹爹,小姑娘一下子抱住自家爹爹的小腿,仰着一张与知知有几分相似的脸,甜甜喊人。 “爹爹~~” 陆铮弯腰,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又去哪里了?” 珠珠眨眨眼,一旁送表妹回来的江鸿道,“回侯爷,我们今日去了柳河边,珠珠表妹说想要放风筝。” 陆铮看了江鸿一眼,他如今大了,众人不再叫他小时候的小名“小驴子”了。比起江堂的小儿子,陆铮对江鸿更熟悉一些。 “叫我姑父便是,不必喊侯爷。” 陆铮淡声说道,江鸿愣了一下,改了口,“是,姑父。” 陆铮一边抱着珠珠,一边朝里走,“既然来了,便随我去见见你姑姑。” 说着,仿佛是回忆了一下,极轻的笑了一下,“你小时候很爱黏着你姑姑。你姑姑刚嫁给我的时候,你还避开你爹爹,偷偷溜到了我府上,非要见你姑姑,可还记得?” 年幼时的傻事被拿出来调侃,江鸿还青涩的面上微微一红,故作镇定道,“记得。” 陆铮仿佛是考虑到少年人面皮薄,又或者是方才只是一时顺口提起,并没继续这个话题。他单手抱着珠珠,另一只手则在少年郎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而后,淡声道,“你姑姑疼你,往后多来府里,自家亲戚,别生分了。” 江鸿先是一呆,继而整张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脸红都快冒烟儿了。 小郎君都是敬仰强者的,江鸿自小就敬佩陆铮,小时候还曾想要跟着陆铮习武,后来陆铮成了自己的姑父,江鸿还私底下偷偷高兴了许久。 后来,隔壁的千户成了如今的侯爷,江鸿也越发的仰视着自己这位侯爷姑父,虽然爹爹也很厉害,二叔也很厉害,但在江鸿心里,最最厉害的大英雄,还是姑父。 江鸿红着脸,强忍着激动,下意识鼓起胸膛,仿佛不想让陆铮失望一样,道,“我会多来看姑姑的。” 顿了顿,红着脸补上一句,“还有姑父。” 陆铮倒不晓得江鸿这点少年心事,给了他一个带着肯定的眼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便没再说什么了。 知知见父女俩是一道回来的,心里还觉得有些奇怪,又见旁边还站着侄儿,立即便高兴了起来,招呼他到自己身边来。 江鸿脸还红着,知知还以为他是热的,忙叫青娘去取些冰饮来。 珠珠一听,立马撅着小嘴,抱着自家爹爹的脖子,小小声道,“爹爹,珠珠也要。” 知知语气轻柔,但却不容置疑道,“不行,你还小,吃不得这些。昨日不是给你吃了一碗,你得到后日才能吃。” 三日才能吃一回这些生冷的食物,是知知给女儿立的规矩。 平日里珠珠都很乖,就是可怜兮兮记着日子,但从来不会主动求的,今日大抵是见爹爹和表哥都在,觉得可以撒一撒娇。 果然,知知这样一说,珠珠就晓得没可能了,便乖乖地认命了,低下小脑袋,委委屈屈抱着爹爹的脖子。 知知同陆铮倒没如何,江鸿却一下子不好意思了,忙道,“我也不吃了,免得我吃,珠珠表妹看了眼馋。” 珠珠大约是觉得自己不能吃就很可怜了,不能害得表哥也一起不能吃,转念又想,自己每三日能吃一回,鸿表哥可是从来都没吃过呢! 这么一想,珠珠便同情心泛滥了,极其讲义气的一拍胸脯,大声道,“表哥吃吧,我不馋!” 知知快被自家女儿逗笑了,宠溺的摸摸珠珠毛茸茸的脑袋,对有些不知所措的江鸿道,“你吃便是。” 青娘端了酥山上来,底层是碎冰沙,上面高高覆盖着酥,几片冰镇过的瓜靠在酥山上,看上去便十分解热。 江鸿本还想矜持一下,但一看到这模样精致的小食,一下子就理解珠珠表妹为什么这么馋了,换做是他,也恨不得天天吃这样的小食。 珠珠见表哥没动静,咽了口口水,催促道,“表哥快吃,我不馋!我一点儿都不馋!” 陆铮便那样抱着珠珠,也不作声,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家妻子身上,眼神中带着点藏不住的温柔缱绻。 江鸿低头吃酥山,瞥见一家三口温馨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的羡慕起来,姑姑和姑父感情真好…… 110、顺天 年底之时, 本该是万家团圆的日子,陆铮却是没机会陪自家妻儿了。 知知吩咐着下人,叫她们收拾行囊, 一边自己在心里盘算着, 可还落下了什么。 “新做的那双鹿靴带上,再叫针线房赶制几身里衣, 叫她们熬一熬夜,这个月的月银发双份的……” “库房新入库的新棉花送去针线房, 让多做几双靴……” 知知一样样吩咐下去,自有下人去经手处理, 但饶是如此, 一向平静的正院, 也颇有手忙脚乱。 陆铮踏进门, 险些叫一个匆匆往外跑的丫鬟撞了,他反应很快, 侧身避开,微微蹙了一下眉。 差点犯错的丫鬟脸都吓白了, 谁都晓得,要想留在侯府好生做事, 最紧要的一点,那便是不能犯到侯爷跟前, 夫人是好性子的,还容得人改错,侯爷却是冷冰冰的一张脸,战场上说一不二的主,军令如山,眼里揉不下一颗沙子的。 特别是, 侯爷最最忌讳的,便是丫鬟主动凑上去,甭管什么心思,但凡这么做的,隔日人就不见了。 丫鬟都吓傻了,脑子一片空白,她真的一点儿都没想勾引侯爷! 侯府待遇好,夫人又是和气良善的主子,她还想多攒几年月银,然后给自己赎身,出去嫁人的! “夫君。”丫鬟正一颗心七上八的,被夫人一句“夫君”给解救出来了。只见夫人那边一喊,侯爷的脸色一下子犹如雪遇暖阳,云销雨霁,好了不止一点。 “下去吧,做事稳重着。”侯爷淡声道,丫鬟心中万般庆幸,忙识趣退了下去,逃出生天了。 陆铮没在意这个犯了小错的丫鬟,他其实一早便知道,因他对那些心术不正的丫鬟的雷霆手段,府里这些丫鬟一贯怕他,但他也懒得解释,正好一劳永逸,省得隔三差五要整治一下。 他进屋,见知知忙碌不停,微微咳了一下,沉声道,“先退下。” 屋内侍奉的下人闻声,都赶忙带着手头的事情,退了出去。 人走光了,知知还有些不乐意,但想到陆铮很快就又要出征,不舍得冲他发脾气,连小性子都不想使,只是轻声道,“方才是不是吵着夫君了?夫君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我出去片刻。” 说罢,就要出去,陆铮抬手就把人给拽住了,力道不轻不重,但态度很明显。 他有些无奈,“不是嫌你吵,是怕你累。” 知知抿着唇,摇摇头,“我又不累,夫君出征才要受累,我在家里,衣食住行都舒坦,一屋子的下人伺候,哪里累得着,夫君不要心疼我。” 陆铮见自家妻子眨着眼认真反驳,忍不住扶额一笑,把人给揽进怀里,微微低下头,蹭了一下怀里人的鼻尖。 知知雪白的脸颊,刷的一下红了,方才端着的主母架子,一下子瓦解了个彻底,看上去同寻常人家刚进门、不好意思同夫君亲热的小娘子一般无二。 她红着脸,轻轻推了一下陆铮,“夫君别闹。” 陆铮忽视了那几乎没什么感觉的轻微力道,把人抱在怀里,沉声道,“非要我直说,我都要出门打仗了,你不多陪陪我,难道去陪那劳什子的行囊?我一个大男人,吃穿用度都不挑,凑活就行,就想出门前,你多陪陪我。” 知知脸更红了,她没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脸上羞成什么样子了,估计就差冒烟了。 两人成婚再久,知知都不大习惯陆铮时不时直白坦诚的那些话,每每被羞得满脸通红。 陆铮心情愉悦欣赏了一下自家妻子羞红了脸的样子,怕把人给惹不高兴了,等他出了门,可没人哄,便见好就收了。 “我这一次归期不定,你和孩子们在家里,别担心我,我在外打仗打习惯了的,也就近年才修身养性了些时日。” 知知哪里不知道,她嫁他的时候就晓得,他是军户,拿打仗当生计的,一辈子都离不开打仗二字。如今夫君成了侯爷,条件上、安危上,总比以前好了不少。 但她就是一百个不放心,或者说,一千个不舍得,不舍得自家夫君一走就是一年半载,不舍得自家夫君在外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 她总想把万事都准备好了,但其实心里又再明白不过,哪有什么万全的准备,打仗这种事,不像在家里,哪里能样样都舒坦。 夫君这样说了,知知乖乖应下,“夫君放心,我和孩子们在家等你。” 陆铮很喜欢听妻子说“家”这个字,而且他很早就发现,知知很喜欢用“家”这个字眼,无论是在郧阳陆家时,还是这些年换过的好几个府邸,她都常用“家”来称呼。 就好像,在她心里,家从来不是一个固定的住所,他们一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好,你和孩子们等我回家。”陆铮微微笑着,“等我来接你们。” 几日后,陆铮携大军出征,他手下最信任的将军——张猛,则被他留了下来,守卫徐州。 出征当日,千军万马,浩浩荡荡,有气吞山河之姿。 陆铮策马,行在队首,临出城门之时,他回头,朝后望了一眼,那一眼望得很远,一下子看见了人群最前面,一身红衣、面容清丽的知知。 隔得老远,陆铮却仿佛还能看见知知那双明亮的、第一眼便令他倾心不已的眸子。 无论多少年,他想起那个鼓起勇气在清晨敲响陆家大门的小娘子时,心中都是柔软得不可言喻的。 身边将领见他回身,一人正要问,另一人则冲他使了个眼色,别没事找事儿!有点眼力见行不行! 陆铮那一眼,不过看了短短的一瞬,便回过头了,拉起缰绳,手臂用力,胯/下马儿蹄子迈得快了起来。 凛冽的北风中,大军一路朝东,却不是争权夺势,至少名义上不是,名义上,陆铮和他的大军,是去诛杀逆贼的。 一月前,益州雍州结盟,掀起了兵戈。 天下文人虽将痛斥少帝昏庸无度,失德招致天灾,但益州和雍州的起兵,仍是叫这些文人顷刻间倒戈,破口大骂,称为首的蒋氏为逆臣贼子。 在这些文人心里,少帝再失德,也是正统。 既是逆臣贼子,自是人人得而诛之的。 陆铮乃顺势,顺应天意,顺应民意,领兵诛杀逆贼,救江山社稷于水火之中,端的是名正言顺。即便百年后,再有人来撰写史书,都不得不浓墨重彩写下这一笔。 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至少陆铮的开始,绝不是违背仁德二字,绝不是有违天意的。 …… 大军远去,连最末的小兵都不见踪影了。 张猛转头,看了眼仍在原处的侯夫人,刚想开口,就感觉到衣摆被扯了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是侯爷的掌上明珠,府上那位娇贵的小娘子。 珠珠小娘子正仰着圆圆脸蛋,眨着圆圆的大眼睛,一本正经问,“张将军,你是爹爹留下来,保护我和娘亲弟弟的麽?” 张猛看着同僚远去,能在战场大展身手,原本心中还有些许的羡慕,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打仗哪有小郡主可爱! 小郡主未免太遭人疼了! 什么娘子能给我生一个女儿啊! 就……真的好想要一个女儿!乖巧听话又漂亮的女儿! 知知一回头,便见自家女儿抓着张猛的衣摆,走过去,语气中带了些轻斥,“珠珠,不许闹张将军。” 说罢,又抬头看向张猛,轻声道,“将军自去处理正事,我们母女自己回府便可。” 自家主公是个醋坛子,张猛再清楚不过,也不敢抬头多看,只拱手恭敬道,“主公临走前吩咐过,末将的正事,便是保护夫人和世子郡主。末将送夫人回府。” 说完了,固执站在原地,拱着手。 知知本想让他去办正事,但也晓得,张猛是个犟性子,尤其是死心眼,自家夫君安排的事情,绝对是不打折扣完成的,更何况当年张猛因送肖氏婆媳俩离城,被夫君好一顿罚。 知知也不想为难他,便微微颔首,道,“那劳烦张将军了。” 又冲珠珠招招手。 “过来,和娘回家了。” 珠珠乖乖过去,把小手给娘牵着,被牵着去乘马车,临走时,回头冲张猛甜甜一笑,摆摆小手。 张猛呆了一下,心里的羡慕那叫一个油然而生。 为什么侯爷命这么好! 打仗那么厉害就算了,怎么娶媳妇生女儿,都走在旁人前面,都比旁人厉害几分! …… 知知带着女儿回府后,便叫张猛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转身进屋,喊住正要四处野的女儿。 “珠珠,去哪儿?跟娘进屋。”知知柔声说着,语气轻柔,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珠珠立马停住了步子,扭头讨好笑着,“娘,珠珠哪里也不去,珠珠陪娘~” 知知侧头看了眼卖乖的女儿,摇了下头,珠珠是她和陆铮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儿,陆铮一直疼她疼得厉害,宠着纵着,倒是把性子都给养野了。 天性活泼是好事,她也不想自己女儿跟个泥人似的,做事一板一眼,不像个孩子,但该有的规矩,得慢慢教。 否则,真的等她大了,再来教她,反而是害了她。 正好夫君不在,她得一点点教导女儿了。 知知微微一笑,珠珠见到自家娘亲的笑容,明明是很温柔、很温婉的,不知道为什么,珠珠就是打了个寒颤,感觉有点怕怕的。 外人都怕爹爹,说爹爹是侯爷,是好厉害的人,但打小机灵的珠珠却感觉,家里最厉害的分明是娘亲! 珠珠苦着张小脸:嘤。爹爹,你快回来啊~~~ 111、忠(补7.24) 天色渐渐暗了, 西风吹来,硝烟和火灼烧旌旗的味道,飘出老远。城楼之上, 红色的军旗被风卷起, 犹如夕阳残血。 陆铮抬眼看了高高城墙一眼,抬手朝身侧人示意, “今日收兵。” 话一吩咐下去,训练有素的将领士兵们便陆续回到队伍中, 并无散漫习性,回到暂时驻扎的军营处。 陆铮坐在自己大帐之中, 神情并无什么晦暗之色, 进来禀报事情的管鹤云, 同样没露出什么为难的神色。 盖因众人皆知, 这一场仗虽是一场硬仗,但那是因为, 他们面对的是皇室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倚靠,曾经战无不胜的顾老爷子。 老元帅早就到了解甲归田的年纪, 这一次,却亲自镇守嘉城, 为的便是守住其身后的大梁皇室。 这一场仗难打,是众人心中早就做足了准备的。 管鹤云进来, 微微拱手,递上一封书信,道,“林氏的信,今日送到的。” 陆铮接了书信,信封还未拆, 他用刀割开信封,取出信件,草草扫过,搁置在一旁,并没放在心上。 这半年,他收到的信件不知凡几,全是来自大大小小的士族,但不管那些士族在信中如何阿谀奉承,说什么“甘愿为他效犬马之劳”,陆铮心里却很清楚,都是一群墙头草罢了。 要投靠他,自不是一封不知真假的书信便能糊弄过去的。 陆铮转头就将那书信忘了,连谁家寄来的都没放在心上,重又抬头,对管鹤云道,“传我令,休整三日,三日之后,再攻。” 管鹤云应下,微微有些叹息道,“顾公高风亮节,为人忠义,但这性子,却当真是固执,脾气比石头还硬。” 皇室昏庸失德,少帝无能荒淫,登基后不知干了多少荒唐事,管鹤云也是文人,本该是把忠君爱国刻在骨子里的人,但他却做不到忠于这样的君,爱这样的国。 但顾老爷子与他们不同,他效忠过大梁三任帝王,曾多少次拯救大梁于水火之中,民间常有美名,称其为大梁的脊梁。 老爷子本该含饴弄孙了,却还要拖着一把老骨头,上战场卖命,抛头颅、洒热血,他绝不可能是为了权势或名声,而是真正把大梁刻在骨血里了。 这样的人,即便各有其主,互为对立,管鹤云依旧打心底里觉得敬佩。 …… 三日之后,嘉城关外,兵临城下,呼啸的风声,将气氛拉得很紧张。 护城楼上,顾老爷子微微低着头,一双苍老却精亮的眼睛,如同老年的鹰隼一般,锐利直视着城外大军最前面,骑在马上的男人。 顾老爷子微微拧着眉心,神色肃穆,苍老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一尊石像一样。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顾老爷子的长子,此次嘉城之战的副主将,担忧望着自家父亲。 顾戈几日没睡,满脸的倦意,完全是靠着绷紧那一根弦强撑着。 顾老爷子有了动作,他有力而缓慢抬起手,正要下令,顾戈忽的喊了他一声,“父亲!” 顾老爷子挺住,朝顾戈看去,锐利的像刀子一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顾戈盯着老爷子的目光,情绪有些激动道,“父亲,值得么?孩儿不懂,为那些人豁出一条命,值得么?!” “我们在前线打仗,连命都不顾,那群人躲在我们背后,然后呢?!怕我们反水,怕我们逃,将顾氏一族当做人质,说得好听,说什么母亲身子不好,进宫能有太医照顾。皇帝要真的关心母亲,怎么早不接母亲进宫,晚不接母亲进宫,偏偏这时候接母亲进宫!还特地写信来,告诉我们。” 顾戈豁出去,情绪失控,吼道,“还有我的薇薇,她还那么小,那么小一个小娘子,便要去当公主的伴读,名为伴读,但谁不晓得,就是质子!” “我不怕死!顾家没有怕死的男人,但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为了那么一群贪生怕死的人去死,还要害得妻儿家人跟我一起死!” “逆子!”顾老爷子气得手颤抖着,狠狠一巴掌抽上去,“你在说什么?!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忠君爱国四个字,我看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难道还要我教你?!” 顾戈被抽得微微侧过头,胡子拉碴的面上,浮现出一个掌印,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顾老将军收回手,背脊挺得很直,犹如一棵长于悬崖峭壁的松,一身打不断的傲骨。他抬起眼,看向长子,长子长大了,比他还要高半个头,大郎从来没有反抗过他的决定,这是第一次。 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长子身后是绵延的群山,朝代更替,这些山一直留在这里,好似从没变过一样。顾老将军的眼神有一丝迷惘,他脑海中忽的想起了顾戈口中那个叫“薇薇”的孙女,是个模样很好看的小娘子,十分爱笑,可惜他没怎么抱过她。 倒是妻子,常常爱叫小孙女过来,抱在膝头,给她梳头发。 “顾戈,”顾老将军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苍凉。 顾戈终究是孝顺的儿子,他低下头,咬着牙,“孩儿知错,请父亲责罚。” 顾老将军没罚他,仿佛是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若我死了,开城,降!” 说罢,迈开大步,下了城楼,急促的脚步声和毫无迟疑的背影,令顾戈猛的一震,疯了似的要追上去。 副将死死按住顾戈,“将军!” 城门打开,陆铮直视前方,盯着随着逐渐打开的城门,露出的身影。 一人,一马,人在马上,手握一柄长刀。 背后是扬起的黄沙,身前是千军万马。 陆铮静静看着那个逐渐走到不远处的人,没什么举动,直到那人站定,他才缓声开口,不失恭敬喊一句来人,“顾老将军。” 顾老爷子却只道,“陆侯,陛下封你为侯,乃皇恩浩荡,你却恩将仇报,意图弑君,我只问一句,陆侯当真不回头麽?” 陆铮面色未变,连一丝的动摇都无,哪怕是旁人指着他的鼻子骂陆逆,他都连没任何心理波动,更何况,顾老将军这话充其量称得上暗讽几句。 “少帝失徳,上天降下灾祸,本侯只是顺应天命,该回头的,是老将军。老将军忠义无双,铁骨铮铮,本侯十分敬佩,但有一件事,本侯却不敢苟同老将军的做法。若有人,趁我不在,掳了我的妻儿,要我替他卖命,便是打着忠君爱国的幌子,我也不会为之效劳。莫说叛国,便是弑君,我也照样做得出。” 陆铮沉声说道,态度轻描淡写,仿佛弑君在他口中,并不算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顾老将军听得心中一震,已经明白,他不可能动摇陆铮的心思,但他也绝不可能如陆铮所言,当真叛国投降。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再说,战罢。”顾老将军手牢牢握着长刀,看不出是个已经到了含饴弄孙年纪的老人。 陆铮轻踢马腹,胯/下骏马上前几步,手持戟,微微颔首,“好。老将军,你我虽立场不同,但本侯敬佩你的为人。无论赢或者输,本侯必不迁怒你家人分毫。” 顾老将军手中的长刀微微一松,复又紧紧握住,大喝一声,“陆侯仁厚!来战!” 二人战至一处,陆铮正值壮年,顾老将军却是风烛残年,即便他曾经是大梁威名赫赫的战神,也敌不过岁月的流逝。 他年轻时,或许还能与陆铮一战,未必分得出谁高谁低。 但当下,真的只是死战。 陆铮也能感受到,顾老将军誓死的决心,每挥一刀,都仿佛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这个曾经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的老人,在最后的一刻,未必是没有丁点的私心,但却愿意为大梁皇室付出生命。 “铿——”利刃相接,滋啦的火花,力道的碰撞。 陆铮收起旁的心思,没有手下留情,对对手的留情,是对他最大的羞辱,尤其是这么一个铁骨铮铮的老将军。 一击,顾老将军手中的长刀,被拦腰折断。 他只是一愣,就从马腹边掏出一柄匕首,不顾陆铮拦在身前的武器,义无反顾、欺身上前,将匕首横在胸前,想要使出狠狠一击。 陆铮微微蹙眉,看着老将军眼里的死意,手中戟飞快一转。 “噗呲——” 是利刃插入血肉的声音,陆铮朝后一退,戟被拔了出来,血从那个伤口中喷洒了出来。 随着他后退的动作,顾老将军力竭,从马上跌落,仰着身,平平躺在沙土上,直直望着碧空如洗的天。 “父亲!” 顾戈在城楼上大声喊着,却只看到父亲抬起手,下了最后一个军令。 老将军伸出手,五指伸着,然后缓缓将其余四个指头收回掌心,只留下一根食指,朝着天。 降。 顾戈自小跟着父亲,顾家的男人,对军营中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这个手势,父亲教过他,但却很郑重的告诉过他,“一辈子都不能用。用了,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了,宁死,也不能由辱顾家门楣。” 但是,现在,父亲做了这个手势。 他以身殉国,然后为顾家留下了一线生机,叛国的罪名,被他带到棺材里去了。 陆铮微微垂眼,率先下马,走到老将军的尸首前,抬起手,盖住他怒睁着的虎目,缓声道,“老将军走好,顾家一族,我不会动。” 然后,将自己的玄黑披风脱下,盖住这位战功彪炳的老将军的尸首,才起身。 等着他的,已经是洞开的城门,已经满城投降的守军。 112、叛国罪名 射阳皇宫 顾老将军战败、嘉城失守的消息, 顷刻间传入了皇宫,射阳百姓虽还不晓得实情,但少帝及文武百官, 已经得知了这个坏消息。 朝堂之上, 一众官员七嘴八舌,本该鸦雀无声的庄重朝堂, 此时倒似民间的菜场。 “顾老将军怎么会败?!怎么可能呢!” “陛下,臣听闻, 是顾老将军下令向那乱臣贼子投降的,此言可是真的?若是如此, 可是叛国之罪, 陛下, 当罚则罚!” “顾老将军一生忠义, 立功无数,什么时候轮到你这黄口小儿来评判!还处置顾家, 可笑至极!” 吵吵嚷嚷之中,仍有人为一己私欲, 欲要把顾家叛国的名头落实了。也有人出于道义,看不过眼, 怒斥那人。 丞相吕渐之站在百官之首,听着四周纷扰嘈杂之声, 一直没有开口,直到少帝喝停众人,唤了他的名字。 少帝:“吕相,你觉得眼下该如何?” 吕渐之面色不改,沉稳的模样,令所有焦灼不安的群臣, 感到一丝丝的宽慰。 他上前一步,“微臣以为,当务之急,不在追究谁犯了错,而是要拦住陆铮,绝不能让他和他麾下大军,入射阳一步。” 少帝匆匆点头,“吕相继续说。” 吕渐之瞥了一眼人群中面色各异的百官,尤其那些想要彻底将顾家踩到脚底下的官员,不满之意,尽数朝他看来。 吕渐之微顿,双膝下跪,道,“陛下,这天下,若还有能与陆铮一战的人,便只剩下战侯了。若能说动战侯,当有一线生机。” 此言一出,朝堂上都安静下来了。 众人心里都明白,战胥哪里是肯吃亏的人,要说动他,不如说要求动他,皇室必定要做出极大的让位。 但思来想去,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与陆铮一战,顾老爷子已经死了,顾家投降开城,剩下的人也不能用了。 除开顾家,朝中都是一群酒囊饭袋罢了,这些年,朝中从未再出现过第二个顾老爷子,一直在啃老本,如今老本终于啃完了,众人才发现,他们根本没人可用了。 少帝脸色难看,但他再糊涂,也知道,比起城破国灭,做出让步根本不算什么。 “既然如此,这事便交给你了,吕相。” 吕渐之心底长叹一声,额头贴地,恭敬应下,“是。” 这主意虽是他出的,但在他心里,未必没有期待过,少帝能硬气一回,有骨气一次,拒绝甚至呵斥他竟出这样的主意。 但是,终究是没有。 吕渐之踏出大殿,殿外乌云密布,黑压压的,瞭望远处,那乌云仿佛就压在金碧辉煌的宫墙之上,压得他心神有一丝恍惚。 在这样的恍惚之间,吕渐之仿佛听到身后的大殿中,有人喋喋不休说着话,不止一个声音,有很多,或义愤填膺,或底气十足,在求少帝给叛国的顾家降罪。 叛国罪,按律例处,当诛九族。 共事几十载,当真没有留下半分情分。 吕渐之走出了皇宫,回到自己的府邸,吕相的妻子书香世家出身,见他神色难看,也晓得朝中事多,并不敢问什么,只对嬷嬷道,“叫人送浓茶去。” 说罢,轻声一叹,“相爷今日怕也是要在那书房熬一夜了。” 嬷嬷应下,“是,奴婢这就去。” 吕渐之正闷头,在心中想着,皇室还拿得出什么,请动战胥。异姓王?封地? 听闻战胥有一女儿,流落在外,近日寻回了,不如封其为郡主?亦或者许以皇后之位? 吕渐之正想得入神,忽的,门被敲了一下,“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仆人走了进去。 “吕相。” 吕渐之感觉到一丝古怪,抬起头,朝那“仆人”看过去。 …… 皇宫内的一处偏殿,除了殿外牢牢把守住的侍卫,殿内并无什么伺候的丫鬟和太监。 仿佛一夕之间,大家都知道了,顾老将军战败,顾家背上叛国罪名,谁都不乐意来伺候这里住着的顾家人了。 顾老夫人微微合着眼,平卧在床榻上,呼吸声有些浊重,顾戈的妻子谢氏在一旁伺候,连眼睛都不敢合一下。 片刻,顾老夫人睁开了眼,吃力看了眼四周,谢氏忙取了盏水,递过去,服侍着婆母饮下。 凉透了的水,顺着咽喉流下,顾老夫人没说什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喝完了一整盏水,润了嗓子,才开口,“出事了?” 谢氏原本还想瞒着,却不想婆母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双眼一下子红了,强忍着泪意,“嘉城一战,败了。” 顾老夫人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谢氏忙扶她,将枕头放在她的背后,扶她坐好了。 “想哭就哭,有我在。”顾老夫人疼惜看着自己这个长媳,身为长媳,谢氏很尽责,老爷子和长子出征后,陛下要她入宫养病,谢氏也是主动自请一起来的。 谢氏的眼泪一下子止不住了,仓惶又慌乱的道,“娘,那些人都说,爹战败了,夫君叛国了,陛下会不会处置我们?我死不要紧,可我的薇薇还那样小,展哥儿还没有娶妻成家,难道他们也要因为大人们犯下的错……” 谢氏说不下去了,哽咽不止。 “我豁出去……这条老命,也要……护住孩子们,别怕。”顾老夫人撑着病体,咳嗽了几句,短短一句话,中间愣是断断续续了几次。 婆媳二人相顾无言,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氏推门出去看,就见到去做公主伴读的小女儿回来了。 谢氏赶忙一把抱住女儿,送她来的是兰妃身边的大宫女,谢氏赶紧站直身子,不失恭敬的道,“劳翠云姑娘走一趟了。” 大宫女翠云面带一丝同情,看着母女二人,尤其是梳着双丫髻的薇薇,怜悯道,“夫人不必客气,兰妃娘娘方才吩咐,说这几日公主身子不舒服,谢小女郎便不必过去了。” 说罢,冲母女二人一点头,走出了这略显冷清的偏殿。 宫里的人,旁的本事大概没有,但趋利避害的本事,却是头等的,兰妃娘娘一得知顾家叛国,便立即和顾家疏远了。 翠云回到西岚宫,去主子面前磕头,兰妃摁着额角,闭着眼,宫女正在给她梳着头发。她道,“人送回去了?” 翠云道,“回主子的话,送回去了。” 兰妃闭着眼,没作声,仿佛是在小憩,半晌,翠云跪得膝盖都疼了,才听到她的下一句。 “往后叫西岚宫的人远着顾家人,谁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翠云又道,“是。” 她应得平静无波,心里却是一下子凉了,谢小女郎做伴读的这些时日,兰妃娘娘一直待她十分和气,还笑言拿她当亲女儿养大算了,如今顾家一出事,兰妃娘娘连问都不问一句,当即把人送走了。 这叫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如何不心凉。 兰妃却对宫人的心思毫无所知,仿佛只是送走了个下人,淡声问起皇帝这几日去了何处宿,谁侍的寝。 “安妃娘娘那里去了两日,云嫔娘娘那里去了一日,剩下的日子,陛下都宿在自己宫里,叫的今年新选的秀女伺候的。”翠云轻声道。 兰妃睁眼,嗤笑了句,挥退梳头的宫人,却没问皇帝宠幸了谁,问道,“家里最近可有信送来?” 翠云硬着头皮道,“回娘娘的话,近几日没有。” 兰妃一笑,娇美的面上露出一丝嘲讽,朝中出了那么大的事,家里却连一封信都没有寄来,难不成将她当成弃子了? 想到家中那几个模样姣好、被娇养着的妹妹,兰妃面上划过一丝厉色,厉声道,“传我的话,公主身子不舒服,请我娘进宫。” 翠云应下,忙迈着小步子出去了传话了。 兰妃靠在贵妃榻上,闭着眼,心中百转千回。顾家怎么处置,她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自己的权势。 各大士族和皇室,既是绑在一起的,又不是绑在一起的。眼下,那陆铮还未进射阳,各大士族还在观望,但只要陆铮一进射阳,第一个投诚的,便是各大士族。 届时,家中自然将她这个废帝妃子当做弃子,送另几个女儿进宫,去侍奉那陆铮。 只怕,到那个时候,整个骆家,再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的死活了。 …… 骆夫人还未进宫,宫中倒是发生了另一桩大事,住着顾家人的那座偏殿,夜里忽然起了火。 伺候的宫人太监早就避得远远的,自是错过了灭火的最佳时机,等众人发现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很大,来不及扑灭了。 火烧了整整一晚,快到凌晨时,才被扑灭。 太监和侍卫入内寻人,果然只找到三具尸首,烧得面目模糊,只从身形辨别得出,其中两具尸首是大人的,剩下的那一具,是孩子的。 刚好同这里住着的顾老夫人、谢氏和谢小娘子对得上。 结果一出,便有人将这事呈到少帝的案上了。 顾家叛国,本是诛九族的罪名,昨日,朝中还在议论纷纷,少帝心中也偏向于治顾家的罪。 毕竟,要求治顾家罪的人太多了,眼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帝不想把群臣给惹恼了。 但如今,顾家住在宫里的三人一下子都死了,少帝倒不好再惩治顾家了,这圣旨一下,那些顾老爷子的旧部,只怕都不是心凉,而是要造反了。 少帝看了眼那呈上来的文书,瞥见那其中仵作写下的结果,证明了那三具尸首,的确是顾老夫人、谢氏和谢小娘子。 “罢了,安葬了吧。”少帝打消处置顾家的心思,摆摆手,道,“请吕相来一趟。” 113、新帝 吕相进了一趟宫, 再回到府里时,吕相妻子便发觉,自家老爷子有些不大对劲了。 戚氏想了想, 还是没多问, 到了夜里,吕相回了房间, 戚氏亲自服侍他换衣裳,才问, “老爷今日是怎么了?宫里又出事了?” 吕相摇摇头,“没什么, 顾家的葬仪, 我就不去了, 你替我走一趟。” 提起顾氏这短短十来日的遭遇, 戚氏也心有戚戚,有些兔死狐悲, 叹了声,道, “我记下了。我看,这顾家的葬仪, 估计也冷清。人走茶凉,这顾老将军强硬了一辈子, 这一走,家里人都被欺负得没边儿了。就是可怜了那个叫薇薇的小娘子了,才那么点大的孩子。” 吕相沉默,戚氏仿佛是觉得自己多嘴了,便不再继续说了。 倒是吕相,躺下了, 翻来覆去仍是睡不着,最后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睁着眼熬到凌晨,才堪堪入睡。 却说吕相执笔、少帝亲自过目的信件,从射阳寄到了幽州,到了战胥手里。 战胥看过,冷哼一声,“这吕老头子打的好主意,哄我当救兵去呢。” 战瑾微微一笑,说了句公道话,“吕相也难,顾老爷子战死,大梁朝中怕是无人可用了。” “他难不难关我屁事,替我回信,不去。”战胥嘲弄,“皇后之位?少帝那么个废物,要娶我女儿,我还不点头,他倒好,还把自己当个香饽饽了。” 许以皇后之位这事,战瑾也觉得十分荒唐,他不像父亲,对妹婿陆铮诸多不满,相反,他还颇为欣赏陆铮。比起陆铮,少帝自然不算什么良婿了。 父子俩都没当一回事,战瑾见父亲看过信,便打算去拟回信,虽不去,但信总是要回的。 战胥又喊住他,“等等,把这信寄给陆铮。” 战瑾愣了一下,道,“是,父亲。” 转身出去,忍不住扶额,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妹夫惨就惨在——没有丈母娘,却有一个宠女如命的丈人。 …… 战瑾还当真把信寄过来了,陆铮初初听到,信是老丈人寄来的,还正襟危坐,盯着那未拆的信封,看了许久。 挥退众人,才拆了信。 打开后,片刻,陆铮黑着一张脸,出了府邸,沉声喊人,“来人,请管公和李、黄、魏几位将军去厅堂侯我!” 于是,刚得了空,打算歇一歇的管鹤云和将领们都被一股脑喊来了,众人都是一头雾水。 人高马大、胡子拉碴的李多凑到管鹤云身边,套近乎地打听消息,“管公,主公喊我们什么事啊?您给透个底呗!” 管鹤云刚想说“我哪知道”,一扭头,看几个五大三粗、在外也算是威名赫赫的汉子,都盯着自己,斟酌了下,道,“主公自有吩咐,我不便多说。” 李多脑子直,好糊弄,完全没察觉出来,管鹤云纯粹是说了句似是而非的废话,立马道,“管公说的是,是我们多嘴了。” 管鹤云一哽,心道,难不成武将都是这般没脑子的,能找到主公这样又能打又有脑子的,是不是算他走了大运了? 几人正等着,没坐片刻,便看见自家主公沉着脸进来了,脸色难看得吓人,几人都忍不住怀疑,难道他们不是才打了一场胜仗,而且还是大获全胜? 怎么主公的脸色看起来,倒像……倒像被人抢了媳妇儿? 陆铮入内,几人都正襟危坐。 “各营伤亡情况如何?嘉城军队收编情况如何……” 陆铮一落座,便抛出了几个问题,“一个个说。” 管鹤云倒还好,他是军师,一贯做后勤的,搞习惯了,自然能做到心中有数,信手拈来便能侃侃而谈。可几个将军却是被为难住了,结结巴巴回着话。 陆铮面沉如水,“回去弄清楚,今夜子时前,来找我。” 李多黄巍等人抹了把冷汗,忙应下,前脚跟后脚出去了,一出去,就各自往自己所辖军队驻扎的大帐去了。 管鹤云抬头,“主公可是有什么打算?” 这么忽然召集众人,可不想陆铮平日里的作风。 陆铮在桌上敲了两下,抬起眼,冷厉的眼睛淬着冷意,沉声道,“不日,攻射阳。” 管鹤云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家主公怎么忽然这么有斗志了,喜的则是,早一日拿下射阳,黎明百姓便可早一日脱离苦海。 新朝建立,这还只是第一步,要实现他期盼中的国泰民安,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臣这就去筹备。主公打算何时启程?” 陆铮垂眸,“七日后,攻城。”他用食指在桌上一画,沉声道,“以嘉城为据,饶过榆关,直接攻打射阳。” 管鹤云一迟疑,语气迟缓道,“榆关乃距幽州最近的关卡,若是越过榆关,怕是有些冒险。” “无妨。”陆铮定定道,“绕过去。” 他语气坚定,仿佛笃定幽州绝不会趁机南下,给他们添堵,管鹤云不大明白,自家主公从何而来这样认为,但转念一想,便是幽州战氏南下,不过也给他们添堵罢了,于大局无损,索性便也不多嘴了。 “是,那臣这就去筹备。” 管鹤云一走,人都空了,陆铮从怀中掏出那封差点被他毁尸灭迹的信,什么皇后之位,用得着你个亡国皇帝给? 笑话!?! 七日之后,大军集结,除了部分留守嘉城,其余都跟着陆铮,一起朝射阳去了。 饶过榆关,路上耗费的时间长了半日,但以训练有素的大军的脚程,很快便到了射阳城外。 兵临城下,少帝才真正开始慌了。 “吕相!”一见到吕渐之,少帝便急不可耐开口,“战胥如何说?他什么时候带援兵来?!” 吕渐之面色沉重,如今朝堂之上,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他一人操持,已经好几日未合眼了,但少帝也无暇顾及他难看的脸色,只一个劲儿问援兵。 吕渐之双膝跪地,以头磕地,悲切道,“陛下!不会有援兵了。” 少帝仿佛不肯相信,语气急促道,“他怎么不肯答应?!他要什么,朕都给!吕相,你再拟信,告诉战胥,朕娶他的女儿!等战氏女有了孩子,朕必定立为太子!他要什么,朕都答应!” 吕渐之沉默,只磕头,“陛下,战侯不会来了。” 少帝发狂一般,扫落桌上的茶壶茶杯,来回踱步,犹如一只困兽一样。 正这时,又听到外边乱糟糟的脚步声,少帝怒道,“来人!谁在外喧哗,给朕砍了他!” 喊罢,却没回应,少帝大喊了几句,才有个太监慌里慌张进来了。 “狗奴才!”少帝一脚踹开太监,然后欺身上前,揪住他的领子,“把那些喧哗之人砍了!给朕砍了他们的脑袋!快去!” 太监瑟缩在角落里,磕磕绊绊道,“陛下、陛下……他们、他们跑了……陆侯、不,是陆逆,陆逆攻城,大家逃命去了!” 少帝整个人一怔,用力推开沉重的雕花大门,平日里奢靡的宫殿,此时一片狼藉,就在他的寝宫之外,就有四处逃散的宫人,神色慌张。 他就站在门外,竟无一人看到他,也无一人停下脚步。 “陛下、”吕相不知何时起身了,站在他的身侧,沉重道,“陛下。” 少帝转过身,双眼无神看着他。 吕相同样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大厦将倾,他以为自己会悲痛,却比他想象中的平静很多,大概,是早就猜到有这样一日了。 从迁都至射阳起,他心里大概就预见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缓声道,“陛下……” “降了吧……” 侍卫长冲了进来,大声道,“陛下,反贼陆逆已入宣武门!” 少帝脑子一片空白,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吕渐之朝后退了一步,沉默着,并不催促。 终于,少帝艰难吐出一个字。 “降。” 这一日,对所有射阳百姓而言,都是难以忘记的一天。 先是传出消息,反贼攻城,然后便看见满大街的士兵,从南北城门入,浩浩汤汤、气吞山河之势。 射阳百姓本以为,怕是小命难保了,乱世之中,打仗之地,哪有不死人的。 更何况,射阳繁华,按往常的习惯,那些士兵定要劫掠一空。 战战兢兢躲了一夜,连眼睛都不敢合上,牢牢盯着堵死了的大门,一家子抱作一团,连声都不敢出。 漫长的一夜过去,凌晨的街道上一片宁静,不少躲了一整夜的百姓,鼓起勇气踏出了门,见到同样平安无事的邻里,彼此交换着信息。 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道,射阳易主了。 射阳宫殿内,后妃们都被关在同一个偏殿内,平日里珠翠满头的妃嫔们,此时满脸倦意,浑身狼狈挤在一处。 偏殿内一片狼藉,各色美人美则美矣,但也是要吃喝拉撒的,偏殿内外均有人把守,隔着一道帘子放着的恭桶,早都满了,散发出阵阵恶臭。 换做平日,定然早有宫人运走恭桶洗净,不敢污了这群贵人的眼鼻。 但这种时候,自是无人来伺候这群养尊处优的贵主子们。 兰妃捏着鼻子,头上珠翠乱糟糟的,听着身旁妃嫔们说着话。 昨夜为了方便看管,妃嫔们都被统一带到了这里,吃苦倒是没吃什么苦,那些子粗鲁的士兵,似乎规矩很严,无一人行奸/淫行径,但饶是如此,众人也吓得不轻。 次日清晨,逐渐缓过来的妃嫔们,才开始彼此说话交谈。 少帝的后宫之中,美人如云,有如兰妃这样出身士族的,也有身份低微的宫人侍寝后给了位份的,各人有各人的小算盘。 似兰妃这样的,自是盼着,家中即便急着送妹妹们去讨好新帝,也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捞她出去。 出身低微的,且没有生下皇子公主的,则无人可寄托,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服侍谁都是服侍,新帝也是男人,难不成会放着她们这群娇娇美人不要?换个人伺候,说不定还能继续当妃子。 114、炫耀 徐州 张猛慌里慌张来到侯府, 进门便遇见了刚端了热水的青娘。 青娘忙站住了,朝他问话,“这大清早的, 张将军怎么来了?” 张猛站定了, 神情中带着毫不克制的喜色,看得青娘都忍不住心中有几分预感。果然, 张猛下一刻开口,“劳烦嬷嬷替我同夫人通传一声, 我们今日启程去射阳。” 青娘心口扑通一跳,脑子都有点晕了, “怎么这样着急?府里还什么都没收拾呢……” “不用收拾了。”张猛一笑, 截住青娘的话, 直截了当道, “侯爷吩咐了,先接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进宫, 余下的人,可行慢些。” 青娘一听到“进宫”二字, 脑子轰地一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虽隐隐猜到了, 侯爷这回出征,去的是扬州射阳, 是去问鼎天下的,可当猜想真的成为现实时,青娘还是好一番震惊。 张猛似是一笑,提醒她,“嬷嬷快去通传罢,马车我已备好。” 青娘这才回神, 将端着的热水往旁边一放,直奔后院正房。 知知听见这急促的脚步声,转过头,便看见青娘满脸激动的神色,“青娘,怎么了?” 正要问,却见青娘已经走到身边了,语气中难掩的激动情绪,“夫人,侯爷让张将军来,接您和小郎君小娘子进宫。” 知知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情绪倒也还算沉稳,语气如常道,“既是夫君吩咐的,那便去罢。珠珠和廷哥儿那里,叫两个乳母跟着,再带两个丫鬟,行李也紧着姐弟俩先准备。” 青娘原本激动难耐,但见自家主子沉稳镇定,也不由被她的情绪感染,逐渐冷静了下来,应道,“奴婢这就去。” 青娘出去了,过了会儿,珠珠便被嬷嬷牵着过来了,牵着珠珠过来的嬷嬷,是一直伺候珠珠的,从前便对她百般小心,如今态度更是谨慎了好几倍,珠珠迈台阶时,嬷嬷一双眼牢牢盯着,两只手微微张开。 知知怀疑,若不是她特意嘱咐过,叫下人不许溺爱珠珠,嬷嬷只怕压根不敢叫珠珠的脚沾了地,抱在怀里不肯撒手了。 知知看嬷嬷太紧张了,便道,“元嬷嬷,你出去候着罢。” 元嬷嬷可不敢说什么,忙利索出去了。 知知把女儿叫到身边,珠珠揉了揉眼睛,似乎还有些犯困,仰着圆圆小脸,“娘,嬷嬷说,我们要出门啦,我们要去哪里?” 知知把女儿抱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膝上,道,“去见爹爹。” 珠珠小小激动了一下,高兴地仰脸问,“爹爹在哪里?!” 知知微微垂眼,轻轻笑了一下,“在射阳,一个叫皇宫的地方。那里很大,白天夜里都很亮,但是,是个很冷的地方,尤其是夜里。所以,不能叫你爹爹一人留在那里,我们得去陪他。” 珠珠有些疑惑,歪着小脑袋,“皇宫?有多大,比我们家还大麽?” “当然,大概有十个我们家这样大。” 珠珠仿佛仔细思考了一下,“十个家”有多大,但无奈小家伙不聪明,想不出来,很快便不为难自己了,放弃了,眨眨圆乎乎的眼睛,甜甜道,“那我们去陪爹爹罢!” 仓促收拾了一番,很快知知便带着珠珠和廷哥儿,上了马车。 随行的侍卫阵仗很大,一路走了歇,歇了走,珠珠跟着表哥们野惯了,身子骨好得很。廷哥儿更是打小就生得壮实,随他爹,两个小的,一路无病无灾,连咳嗽几句都没有,倒省了不少麻烦。 很快,马车便入了射阳。 知知他们入射阳这一天,陆铮正将一堆折子丢回桌上,语气不满道,“我没工夫看这些,都是一堆废话。” 新上任的大太监吓得脸色惨白、手忙脚乱收拾洒落到地上的折子,默不作声给放回去,然后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了。 管鹤云抹了把汗,道,“这些都是各大士族投诚的折子,主公稍微翻一翻。” “一堆废话,不是歌功颂德,就是想给我送女人。”陆铮冷嗤一声,从里边捞了一本刚才翻过的,拍在桌上,“这个柳家更可笑,打算送我一对兄妹。” 管鹤云无奈,十几年不见,士族的骨气真是一点儿都不剩了,投诚归投诚,为了自保,也勉强说得过去,可这卖儿鬻女的,怎么看,都挺丢脸的。 他硬着头皮劝,“主公要整顿士族,也不是一时的事。眼下诸事未平,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陆铮听得头疼,他心里自然明白,但一大早就被拉来看这些狗屁玩意儿,换做谁,都不可能给个好脸,他沉声道。 “算了,管公替我看了罢,我看得头疼。” 替君担忧,本是管鹤云分内之事,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家主公是武将出身,治国方面也自有一番手段,但叫他静下心看这些玩意儿,的确是为难人了。 管鹤云把差事应下,又提起了少帝,道,“主公打算如何处置少帝?” 陆铮撑着额,抬眼道,“他若老实,留他一命。若不老实,直接砍了脑袋便是。还有他那群妃嫔,在宫里放着碍眼,趁早送出去。” 少帝只是一个人,再怎么难处理,也不会太多事。但谈起少帝的后宫,那人数就有点不容小觑了,单是有名有姓的妃嫔、有位份的答应才人之类,就有百来名。再加上只是幸了,还未正式给了位份,又不知有多少。 陆铮怎么肯替旁人养女人,还是一堆妾室,知道后宫住着这么一群人,他都懒得朝那边去。以往也就算了,他忙得很,没工夫同几个女人计较。 可眼下不一样了,知知和孩子们很快就要进宫了,他虽不打算叫知知去后宫住,但也不能放着后宫养着少帝那一堆妾。 想到这一处,陆铮便朝一侧的大太监,道,“将临阙门封死,后宫的人,一概不许到前殿来。” 大太监忙下去传话了,陆铮撑着头,继续道,“我记得少帝的妃嫔里,好些都是士族家里送进宫的女儿,叫他们拿银子来赎人。十万两一个,少一两都不行。没什么出身的,就给些银子,遣散出宫。” 管鹤云听得一愣,心道,自家主公这法子未免太简单粗暴了些,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居然是个十分可行的法子。少帝养了就养了,可天底下没哪个规矩,还要替少帝养妃子的。 再者,那些士族虽不见得有多在意那些被送进宫的女儿,但肯定会蜂拥上来送银子的,国库亏空,银子都在那些士族手里,趁机缓解一下国库压力,也是好的。 管鹤云喜形于色,忙应了下来,道,“臣下去后便拟了章程,传达下去。” 陆铮“嗯”了声,算是应了,抬头看了眼天色,忽的淡声道,“管公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今夜不必来了。” 管鹤云别看年纪大,但正一心要为新朝鞠躬尽瘁,白日的时间都嫌不够,恨不得晚上都歇在宫里,眼下又是一切未平之时,旧朝廷、士族、登基大典……一堆事情。 管鹤云忙表态,主动道,“臣不辛苦,都是应当的。今夜内阁会送登基大典的章仪来,臣……” “管公。”陆铮截住他的话,“我今夜没空。登基大典的章仪,还有其它事,一概明日再说。” 顿了顿,陆铮勾起唇角,心情愉悦道,“我很忙。管公也当回去陪陪家里人了。” 管鹤云见自家主公态度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哪里来的家里人。 等走出了大殿,才猛的回过神,方才自家主公莫不是在炫耀? 听闻张猛将军正护送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们过来,算算日子,似乎也就在这几日了。 所以,方才主公真的在炫耀,只是他没听出来?! 不——不是,都当了皇帝的人了,居然向自己孤家寡人、忠心耿耿的臣子炫耀这些?! 115、一更 马车从宫门入, 四周尽是跪着的侍卫和宫人。 新帝虽还未登基,但众人皆知,也就只差最后那一个登基大典而已, 眼下马车中乘坐的乃是新帝发妻和嫡子嫡女, 又听闻这位发妻,乃是新帝走到哪里, 都要带在身边的,盛宠不倦, 更是小心伺候着。 珠珠从马车中探出脑袋,睁大眼睛, 看着宫门和四周朱红明黄的宫墙, 感受到了一股森严, 小家伙有点害怕, 正想缩回去,便看见不远处, 大步走过来,来迎他们的爹爹。 珠珠眼睛一下子亮了, 开心招着小手,糯糯喊, “爹爹——” 陆铮脚下步子更快,走到近前, 一把将女儿从马车窗户中抱了出来,在怀里颠了几下,惹得小姑娘嘻嘻直笑。 知知单手掀开帘子,朝外边望过去,陆铮也恰好哄好了女儿,抬头看过去, 两人目光相撞,陆铮心头忽的剧烈跳动了一下,接下来,便犹如活过来一般,心口缓慢而有力地跳动。 这几日的空虚,那种悬在半空的虚浮感,一下子消失殆尽。 知知抿着唇轻笑,眉眼带着温柔缱绻,软声喊他,“夫君。” 陆铮登时跟吃了蜜似的,怀里还抱着珠珠,却直接靠了过去,在妻子面上啄了一下。 知知不妨他这样大胆,足足愣了片刻,脸一下子红了,耳垂泛着红,犹如四月里盛开的杏花。 珠珠扎巴扎巴大眼睛,有样学样,也凑了过去,在自家娘亲脸上“香”了一下,“mua~” 知知怀中廷哥儿见到这一幕,伸伸胳膊,似乎也想跟着姐姐学。 陆铮见状,“啧”了一声,把珠珠交给一旁低着头、等候已久的乳母,抬手朝妻子道,“廷哥儿给我抱吧,路上辛苦了。” 知知自是不晓得自家夫君在吃醋,还以为他是想同儿子亲近亲近,便将廷哥儿交了出去。 可惜,她想象中的父慈子孝的画面,并没有出现,陆铮转手就把廷哥儿递了出去,交给了一旁同样低着头的另一名乳母。 “照顾好小主子们。”陆铮淡声吩咐。 乳母们忙不迭应下。 陆铮才又亲自掀开帘子,伸手扶知知下了马车,下了马车,陆铮也没松手。 周围跪着成群的侍卫和宫人,也不见他抬一抬眼皮的,一双眼倒是十分热烈盯着知知。 知知被他盯得脸上发热,却也没松开手,而是乖乖任由他握着。 两人并肩朝里走,陆铮问道,“累不累?” 知知微微弯着眉眼,道,“其实还好,路上张将军很照顾我们。珠珠和廷哥儿也很乖,一路上不哭不闹的。” “是么……” 两人渐渐走远,宫门内的一众侍卫宫人们才陆陆续续起身。 宫人整理着袖上的褶,拍着膝盖的灰,一边同身边的人低声道,“我伺候陛下快半个月了,头一回见他这样笑。” 陆铮当日是打进来的,战甲上尽是血,一柄戟握在手中,凶悍得犹如杀神,见到那一幕的宫人们,都吓了个半死。 更不用提,陆铮极不爱笑,也不好享受,不召美人,不幸后妃,简直活得不像个人,身上没半点儿人气儿。真真似个阎王。 如今乍一见到他方才那模样,宫人们差点把下巴给惊掉了。当然,心中对这位新娘娘,更是不知不觉将她的地位,抬得更高了些。 …… 是夜,陆铮早早教人把珠珠廷哥儿带走了,珠珠年纪大些,乖巧许多,见爹爹一本正经同自己商量,小大人模样点着头。 “爹爹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和娘睡一个被窝,那今天就让给爹爹了。” 乳母在一侧,听着自家小主子这样说话,吓得直接就跪了下来。 陆铮倒不介意,揉了把女儿的脸蛋,抬手示意乳母,“带小娘子走吧。” 乳母抱着珠珠出了殿门,陆铮又转过头,看着妻子怀中的廷哥儿,小家伙大抵是来了新地方,有些认生,可怜兮兮的,搂着娘亲,不肯撒手。 对儿子,陆铮就没那么好性子了,一把廷哥儿抱进怀里,板着张脸,“你是男子汉,如何能日日同你娘睡在一处。” 说罢,直接把廷哥儿丢给乳母,“带小郎君去休息。” 半是哄又半是撵的,将一双儿女都“打发”了,陆铮便兴致勃勃,拉着知知来到书桌边。 只见书桌上放着一封明黄的折子,翻了一半,那一页折了个角,看得出前头有人看过了,特意留了这个标记。 知知低头,朝那折子看过去,便见上面全是些端正的字,“永宁”“乐平”“长乐”“安乐”……都是些寓意极好的词。 陆铮兴致昂扬,抬手取过笔,在几处勾了个圈,道,“这是我叫人给珠珠拟的封号,圈的这几个,我觉得都还算不错。你看着更中意哪个?” 知知默默看过那几处,浅笑着道,“我觉得都好,夫君打算封珠珠作公主?” “那是自然。”陆铮毫不迟疑道,“你同我的女儿,自然是公主。还有廷哥儿,自然是太子。” 前朝的旧例,皇室子女都是十二岁后才受封的,因为在古人看来,十二岁才能叫立住了,十二岁之前,都极容易夭折。且前朝还讲究多子多福,公主皇子多了,也就不那么金贵了,有些母亲不受宠或是自己不起眼的,一辈子也没捞着封号过。 但陆铮自是不会守这样的规矩。 “还有你,我打算,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在一日办。”陆铮眼里满是笑意,终于在一堆看似废话的铺垫之后,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皇后觉得意下如何?” 知知微微一愣,忽的踮起脚,在陆铮的唇上亲了一下,柔柔一笑,“全听陛下安排。” 陆铮猛地将面前人抱了起来,殿内不知何时,早已走得一个人都不剩了,连伺候点灯的宫人都不见了人影。 知知红着脸,环着陆铮的脖子。 陆铮迈开大步,轻轻松松将人抱到龙榻边,放下的时候还算理智,动作很轻,似乎是怕摔坏了自家妻子,但很快,英明神武的新帝陛下,便丧失了全部的理智了。 他犹如一个被爱欲冲昏了头脑的嫩头青,将知知压在柔软的明黄被褥上,又凶悍又柔情的亲她,珍爱地吻她的额头,她抖动的蝴蝶翅膀一样的睫毛,她精致的鼻尖,最后,吻落在她柔软的唇瓣上。 知知仰躺在明黄龙榻上,衣襟渐渐开始乱了,气息也同样乱了,眼神变得迷茫,平日里明亮温柔的眼眸,逐渐变得湿润和柔弱,犹如一汪融化的雪水,被拨乱了的春水。甜津津的,柔软的,雪白的。 知知浑身上下开始泛红,眼尾泛着湿润的红,犹如一尾上了岸的鱼,浑身上下都湿润润的,唯独喉间是干渴的。 陆铮颇为重欲,但他除了知知,谁都不肯碰,也不愿意碰,即便在外无人知晓,也洁身自好得令众人惊叹。 所以,一旦到了能吃“肉”的时候,猛兽一样的健壮男人,没有填饱肚子,是决计不肯停下的。 这一夜,无疑是漫长的。 陆铮起身叫人送水时,已经后半夜了,宫人头压得死死的,眼睛瞟都不敢瞟一下,生怕错看了什么不能看的东西。 这大半夜的叫水,还能是为了什么?就算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的。 不过,一贯清心寡欲、对后宫那些美人不屑一顾的新帝,忽的如此纵欲,还是叫他们实打实震惊了一下。 将浴池填满温热的水,宫人们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见屋里没人了,陆铮才掀开掩得严严实实的帐子,也不多话,直接抱了累得睡过去的妻子过去洗漱。 二人折腾到后半夜才歇下,第二日,陆铮是照旧要去上朝的,他虽还未登基,但朝堂一日都未落下。 新国建立,里里外外的事情一堆,陆铮是那种既然做了、便定要做好的性子,绝不肯认输的那种。 陆铮起得早,悄无声息的走,又特意吩咐了宫人,不许教人打扰了殿里歇着的知知,等到了辰时末,叫御膳房送些甜口的早膳过来,宫人无不应下。 但真到了辰时末,没一人敢去唤殿内睡着的知知的。 还是青娘见时辰差不多,主动揽了差事,在一众宫人感激不尽的眼神中,入了寝宫,用湿帕子唤醒了知知。 知知哈欠了声,揉着发酸的腰,慢吞吞爬起来,“什么时辰了?” 青娘便服侍她洗漱,边道,“辰时末了。” “珠珠和廷哥儿那边用了早膳没?廷哥儿没闹吧?”珠珠一听这个时辰了,便问。 “都用过了,小娘子一大早便醒了,去找了小郎君,姐弟俩一起用的。用了早膳,乳母和侍卫们陪着去逛园子了。” 知知倒不担心有人害姐弟俩,乳母加上侍卫,侍卫又都是夫君自己亲自挑的人,用了很多年的,尤其是珠珠身边的那些侍卫,据说夫君还打算,让珠珠出嫁时带着的。受了欺负了,立马就能叫人揍回去。 只是,也不晓得哪家的小郎君这样倒霉…… 知知忍不住笑了起来,青娘不知她在笑什么,倒也不问,只是在看见自家主子雪白脖颈上红色的痕迹时,默不作声将挑出来的衣裳收了回去,换了件高领的裙衫,复又走了过来。 穿好衣,御膳房也将早膳送过来了,杂七杂八摆了一桌子,大部分都还算合胃口,知知怕浪费,比平时吃多了几口。 她吃完了,宫人来收拾残羹,知知含笑吩咐,“下回教御膳房少做些。” 宫人忙不迭应下。 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似是有女子在哭泣哀诉什么。 语调柔软,泣声阵阵,好不可怜。 116、二更 知知闻声抬头, “外边是谁?” 宫人们立即跪了一地,着急忙慌彼此看了几眼,没人敢开口。 知知不怪罪众人, 朝青娘看了眼, “青娘,你去看看, 可是出什么事了。” 青娘应声出去,很快便神色难看回来了, 压低声音,凑近知知身边, 附耳道, “是些不知哪里跑来的女子, 求着要见您。” 知知不傻, 她才刚入宫,便找上门, 明摆着冲她来的,可见这宫里还是人多口杂, 日后还得费些功夫立立规矩才是。 眼下,知知却只是颔首, “既是来找我的,让她们进来。” 青娘似乎不大愿意, 但还是出去了一趟,过了片刻,她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七八个女子,生得貌美,身姿婀娜纤细, 只是打扮得略凄惨了些,衣衫污得厉害。 青娘冷着脸,朝那几个女子道,“这便是我家夫人了。” 颦美人等彼此看了眼,忙跪了下来,姿态柔顺至极,娇声道,“拜见娘娘。” “你们是何人,寻我,又为了何事?”知知温声道。 几个美人都有些慌乱望向了为首的颦美人,几人自昨日晓得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她们,士族之女由家中以万两银领回,剩下的,则放出宫去。 恰巧几人都是凭着貌美,被少帝幸了,才过上好日子,自是不肯再回民间,去过那等苦日子。 几人一寻思,颦美人在几人里最有巧思,平日也更得少帝喜爱些,便由她拿了主意,几人掏空了家底,收买了太监,叫人偷偷放她们到前殿了的。 颦美人有几分小聪明,打听来昨日知知入了宫后,便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了。 区区一个农妇,怕也只是中人之姿,不过是比她们走运了些,才嫁了这样的夫君,麻雀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可麻雀得有麻雀的自知之明,不能绝了她们的路不是? 颦美人暗暗掐了自己一把,一双美目就湿了,两行泪儿顺着脸颊流下来,美人落泪,虽狼狈,但倒还算赏心悦目。 只是女子到底更了解女子些,知知一看这美人的作态,便隐隐明白了些,也不吭声,只沉默看着颦美人掉泪,更别提安慰几句。 颦美人等了半天,没等着一句安慰,只好不作那些娇态,泣声道,“奴婢们乃宫女子,都是命苦人,伺候过废帝。如今废帝被废黜了,奴婢们便如浮萍一般,飘忽不定,还盼娘娘给奴婢们一条活路。” 她说完,几个美人们迫不及待开口,娇声哭泣着道,“颦姐姐说得对,奴婢是宫女子,在宫里半辈子了,实在没去处了。求娘娘给条活路啊……” “奴婢也是,奴婢是被卖进宫的,早已没了亲人。若是要赶奴婢走,奴婢倒不如寻口井,至少还死得干净。” “奴婢求娘娘给条活路……” 七八个娇弱美人,就那么跪了一地,哭的哭,磕头的磕头,不说她们求的是什么,单是那气氛,换个怜香惜玉的公子哥儿来,怕是早就投降服输了。 偏偏在她们面前的,是同样身为女子的知知,她虽对几人的自述有几分同情,却没心软糊涂。 青娘厉声,“几位娘子是可怜,可那与我家夫人又有何干?要说事便好好说,要死要活的,我家夫人心善,不怪罪几位娘子,我却是看不过眼的。还不快些住嘴!” 几人被青娘一顿训斥,收敛了几分,虽还是低声哀泣着,但至少没寻死觅活的了。 知知仔细打量了各色美人,发现废帝的喜好别样相似,几名美人都是娇弱无力,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为了邀宠而故意如此。但倒真如几人自己所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那你们求我,是想要我如何?你们不愿意出宫,想在宫中谋个差事?”知知淡问。 谋个差事? 那自是不可能的,当奴婢她们早就当够了。 颦美人眉间微微一蹙,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眼,柔弱道,“奴婢……奴婢们,愿意留在宫中,伺候陛下和娘娘。” 几个美人都跟着一道说,“奴婢也愿意。” 知知险些被逗乐了,要说生气,要有也有些,大清早的被一群人打扰,她好心问几句,竟还是来自荐的。但更多的觉得好笑,不知是宫里的规矩特别些,还是如何的,至少她在江家时,从未见过有妾室敢到阮夫人面前自荐的。 难道是她看着脾气特别好? 青娘被这群人的厚脸皮给惊到了,她本就觉得几人不怀好意,如今更是恨不得把人给撵出去了,怒瞪着几人,好不要脸的小贱蹄子! 但这话只能在心里说,嘴上自是不能说的,青娘勉强客气道,“几位娘子说笑了,你们既然伺候过废帝,如何还能伺候陛下。好女不侍二夫的道理,想来几位总是懂的。” 颦美人不遑青娘会开口,但见坐在那里的知知并未开口呵斥,怕也是默许青娘的说法,心中一急,忙道,“娘娘,奴婢愿意以娘娘唯首是瞻,一切听从娘娘的吩咐。” 知知见她竟还这样固执,只摇摇头,没吭声。 颦美人等人一见主意落空了,心里一急,也开始口不择言了,“娘娘,陛下登基后,后宫迟早要添新人。娘娘如今帮衬奴婢一把,奴婢日后便是娘娘的人,一切听从娘娘的吩咐,总好过那些身份尊贵、不服管束的士族娘子。娘娘觉得奴婢说得可对?” “奴婢在宫里多年,最是晓得,娘家式微的妃嫔,过得有多难!娘娘何不收下奴婢,奴婢定然效忠娘娘!” “娘家式微?”知知眨眨眼,才知道在后宫众人心里,她是个娘家式微的原配,估计还要加上几句“走了狗屎运”、“人老珠黄”之类的话。 倒不想,她人才刚到,“名声”居然很有些了。 知知倒不生气,一旁的青娘却气得手抖,脸上表情十分难看,呵斥道,“哪里来的奴婢,竟敢这样胡言乱语!” 又转头对知知道,“夫人不必与她们多说,免得污了夫人的耳朵,教人绑了,丢回后殿去!” 青娘开始喊侍卫进来,颦美人几个见到那腰间揣着刀的侍卫,开始慌了,一个劲儿挣扎着。 颦美人着急扭头,用着巧劲儿,从侍卫手中挣脱,猛的朝知知的脚下扑过去。 还没摸到知知的鞋,便被人从后拎了起来,朝一旁一丢。 颦美人感到身子一悬空,稀里糊涂就滚了出去,疼得□□着,却见满屋子的侍卫全都跪了下来,连方才对她们毫不客气的青娘,也跪在地上。 一只黑色、绣着祥云的靴子,从她面前踏过去。 颦美人抬起头,便见到一个男人,身形高大,容貌冷厉,此时却低着头,一脸温柔地护着新娘娘。 确认知知没受伤,陆铮直起身,神色冷冰冰看向跪了一屋子的人,冷冷道,“怎么回事?” 问完,刀子一样锐利的眼神,瞥向还滚落在一侧的女子。 方才他一进门,便看见这女子扑向自家妻子,险些被那一幕骇得吓破了胆。 颦美人被看得后背生寒,平日里柔弱乞求男子怜爱的本事,半点都想不起来了,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跟着众人一起,匍匐在地。 青娘鼓起勇气,低着头,一句句把方才的事情说明白了,道,“回陛下,方才夫人正用了早膳,这几位娘子便要闯进来,说要见夫人。见了夫人后,又一阵胡言乱语,非要伺候陛下和夫人,奴婢方才正叫人送这几位娘子回后殿去。几位娘子却不肯……” 陆铮语气阴冷道,“后殿的人?” 他分明叫人封了后殿和前殿的宫门,就是怕那群麻烦跑出来,如今倒好,宫门还封着,人却跑出来了,这群惹人烦的女子,居然钻到了前殿来,竟还扰到知知面前了。 看来这宫里有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挨打就不知道怕疼了。 颦美人几个也都反应过来,明白过来,这个忽然闯进来的男人,便是新帝。 有个胆子大的美人,鼓起勇气抬起头,想要不动声色用自己的容貌,勾引新帝,哪晓得刚一抬头,便被新帝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得腿一软,跪都跪不住了。更别提勾引了。 “既然后殿不乐意待,那便去做杂役。来人,把人带下去,送她们去该去的地方!”陆铮冷冰冰道。 很快有侍卫进来,把颦美人几个带了下去。 如花似玉的美人们,方才还坐着美梦,满心以为自己可以继续在枝头做凤凰的,却不想,自己居然又要回去干老差事,而且比起以前,更苦更累,几人欲哭无泪,悔得肠子都青了。 处置了颦美人等人,陆铮又罚了那些没守住寝宫的侍卫和宫人。 “自去令一百军棍。另外,去审,是谁收了好处,将人放到前殿来的,捆了送来。” 如何处置,陆铮心里自然早已打算,他夺下这座皇宫后,几乎没杀一人,如今看来,却是他太过仁慈,教旁人以为,他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了。 青天白日的,让人钻了空子,进了他的寝宫,欺负了他性子温柔善良的妻子。 他不打算轻易放过那些人,但当着妻子的面,倒什么都没说,只吩咐一句捆了送来。 至于那些血腥的、凶残的一面,他则极其不愿在妻女面前显露。 当然,也没有这个必要,那一面,原本就是用来震慑朝臣士族的,回到家里,他就不是陛下,而是知知的夫君、珠珠和廷哥儿的爹爹了。 117、粗鄙农妇 后宫一出事, 宫外的士族便立即听见了消息。 废帝在位时,后宫犹如个筛子,到处是漏洞, 除了他自己相中的美人外, 更多是士族送进宫的女儿,身份高些的嫡女, 给个妃位嫔位,身份低些的庶女, 也多少有个名分。 但无论怎么说,射阳士族, 没有哪一家是没有送女儿进宫的。 一见陆铮有意整治后宫, 士族们俱慌了, 关起门来, 就开始琢磨。 骆氏。 骆家算是送女儿进宫相当早的那一批,废帝还未登基, 嫡女骆宁兰便入了宫,后为废帝生下三公主, 很快便升了妃位。 骆宁兰的父亲,骆家二房的当家, 一进屋,便听到屋里哭哭啼啼的声音。他拉开帐子, 见到妻子又在哭哭啼啼了,忍不住厌烦道,“哭什么?我一天到晚在外受气,进了家门,还得听你嚎丧!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骆二夫人委屈得要命,嗓门比骆父更大, “我哭什么?我还能哭什么,哭我命苦的女儿啊!我的兰儿啊,为了骆家进了宫,她风光时,骆家也是跟着享福的!现在好了,改朝换代了,兰儿落魄了,没人理会我儿的死活了!” 骆父心烦,“我何时说了不管兰儿?!” “你是没说不管!”骆二夫人抹着眼泪,起身气愤道,“可你当不了骆家的家啊!还不是事事听你大哥的!” “又关大哥什么事,你别没事找事!” “怎么和他没关系!”骆二夫人气愤道,“我的兰儿在宫里,不知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可大房呢,大张旗鼓开始给颖丫头备嫁妆了!当我眼瞎耳聋了不成?大房急着送颖丫头进宫讨好新皇帝,哪里还顾得上隔房的侄女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大哥那也是为了骆家,新帝登基,正是表态的时候。你以为光我们骆家想往宫里送人,别人家不送?你去满射阳问问,有哪一家不送的!”骆父皱眉看着妻子,索性把话说明白了。 “兰儿和别的宫妃不一样,她有个孩子,虽是个公主,但总归是废帝血脉。我自是想捞她出宫的,就算一辈子养在家里当姑子,我这个当爹的,也认了!” 骆二夫人见丈夫不像说假话,抹了眼泪,忙道,“那怎么办?你当爹的,不能不管兰儿啊!” 骆父甩开袖子,“我知道,先等着。新帝性子冷,且对士族不满,一时还不能那样快。颖丫头那里,你别犯糊涂,拦着不叫她进宫。她进了宫,若能在新帝面前有几分宠,到时候兰儿出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你眼下非把人得罪死了,日后有你哭的时候!” 骆二夫人心里不甘极了,以往骆宁兰在宫里,大夫人都要待她客气几分,更别提大房那几个侄女了,如今倒反过来了,轮到她去讨好侄女了。 可不甘心也没用,谁叫这废帝没本事,好好的皇位都叫人给夺了,害得他们家也跟着受牵连。 不忍又能如何,骆二夫人咬咬牙,“我记住了,我明日就去跟大嫂道个歉,颖丫头那里,我爷会好好笼络的。” 骆二夫人压着脾气,放低身段,次日,还真去了大房一趟。 骆大夫人看着二夫人在自己跟前赔笑的样子,心里快乐昏头了,虽说因新帝不喜,骆家遭了冷遇,一时门庭都冷清了不少,但能看到一向趾高气昂的二夫人这幅吃瘪的样子,她还是不合时宜的心里乐开了花儿。 骆大夫人看够了,才慢吞吞道,“二弟妹太客气了,我怎么会怪你,都是一家人,宁兰那丫头出了这事,你心里急,我也是知道的。” 没出事前,一口一个兰妃,兰儿。如今一出事,自家人改口比外人还快,就成了宁兰那丫头了。 骆二夫人脸上挂着生硬的笑,可背地里就差撕烂骆大夫人那张伪善的嘴脸了。 “听说家里有意送颖儿入宫,我这当婶子的,手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前些日子得了件汉白玉如意,又添了几件,就当做给颖儿的添妆了。”骆二夫人面上笑眯眯道。 下人很快把玉如意并其它礼品送来了,骆大夫人瞧了眼那玉如意,当真是件好东西,嘴上却还要推辞,“这怎么好意思,都是自家人,弟妹你太客气了。” 骆二夫人,“都是我们当叔叔婶婶的一点心意,不算什么的。大嫂快别推辞了,推来推去的,还显得自家人生分了不是?” “这——”骆大夫人佯装迟疑了一下,“勉强”点头,“那好吧,我就代颖儿谢过二弟和二弟妹了。” “翠嬷嬷,把东西搬下去吧,叫颖儿过来,跟她二婶说说话……” 坐了这么半天,总算等到了这么一句话,骆二夫人要不是碍着有求而来,早就气急败坏走了。 还只是准备进宫,又不是真成了娘娘了,大房这丫头真把自己当贵妃娘娘了,她一个长辈特意过来,还要三请四请,给了东西才跟露面。 骆明颖终于姗姗来迟走来了,微微笑了下,“娘,二婶。” 骆大夫人疼爱将她唤到身边,先问了一通,“今日跟嬷嬷学规矩学得如何了?你可得好好学,那嬷嬷乃是娘花了重金请来的,不必当年教你宁兰姐姐的那个差呢……” 明嘲暗讽一通话,骆明颖倒没听出什么,一旁的骆二夫人差点没气得直接起身走人,不受这窝囊气了。 骆明颖低声,语气中又带了丝骄傲的道,“嬷嬷说我学得快,还夸我天资聪颖呢。” “我的女儿,自是聪明的!”骆大夫人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把二夫人抛在一边,搂着骆明颖说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道,“来,你二婶今日可是来给你添妆的,快谢过二婶去。” 骆明颖袅袅上前,微微福身,柔声一笑,倒看得出有几分规矩,“侄女多谢二婶。” 骆二夫人牙都快咬碎了,却只能强笑着道,“谢什么,都是一家人。往后你进了宫,得了宠,帮一帮你宁兰姐姐,婶婶心里记你一辈子。你宁兰姐姐还没出嫁的时候,最疼你了。” 骆明颖微微蹙眉,却道,“婶婶可别提宁兰姐姐了,我晓得婶婶惦记宁兰姐姐,可如今废帝的身份摆在那里,姐姐的身份尴尬,还是不提的好。否则落到陛下耳中,怕是要教陛下觉得,是我们骆家不懂规矩了。待我进了宫,自会想法子求陛下放姐姐出宫的,她毕竟是我的姐姐,我也不忍心看她在宫里蹉跎岁月。只是,宁兰姐姐出了宫,可不能像以往那样高调了,也少出门,省得给骆家招了是非……” 骆明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骆大夫人非但没训斥她,反而赞同点着头,“颖儿说的是。” 还扭过头,对骆二夫人道,“弟妹你也放心,颖儿肯定不会不管她姐姐的。自家姐妹,能帮一把是一把。” 骆二夫人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却还只能咬着牙,还要谢过大嫂和侄女。 骆二夫人又坐了会儿,就坐不住了,起身走了。 骆明颖见状,没急着回屋,问大夫人,“娘,我何时才能入宫啊?陛下如今后宫空悬,正是出头的好时候,万不能叫人抢先了去。” 骆大夫人有一丝忧愁,“你爹在想办法呢,陛下不喜士族,我们家也不敢出这个头。况且,听说陛下接了位江娘娘进宫,是陛下还未发迹时便娶了的,情分不浅。会不会要封那位江娘娘做皇后?” 骆明颖不屑,傲气仰着头,“娘在担心什么?什么江娘娘,就是个身份低贱、走了狗屎运的农妇罢了,想来定是粗鄙丑陋,如何配得上陛下?陛下是何等英明神武之人,如何能同一个农妇搅在一处,不过是惦记着往日的情分,给她几分薄面罢了。那农妇若是有自知之明,便该晓得自己配不上皇后之位。陛下怎会封那样粗鄙的妇人做皇后?” 骆大夫人听罢,虽还有一丝担忧,却也觉得有道理,道,“那我再去探探你父亲的口风,你啊,这段日子好好跟着嬷嬷学。” 说着,忽的压低声音,“娘给你找的这个嬷嬷,当年可是伺候过娴贵妃的,娴贵妃当年之盛宠,这嬷嬷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你能学到一招半式,便够你在后宫站住脚了。别怕羞知不知道,陛下可不是那些士族郎君,他是乡野出身的,在榻上必是不拘小节的,你别什么都讲规矩,明白麽?” 骆大夫人说罢,骆明颖红着脸点头,“娘,我知道了。” 心里却是想,射阳大乱那一日,她远远瞥见了一眼,陛下骑在马上,身形高大威武,气势非同寻常,一看便和普通人相差甚远。只可惜,当时嬷嬷很快拉着她回府了,她根本没来得及露面。 这回进宫,必要讨了陛下的欢心,才不白费她这些时日花的功夫和心思。 若是能让陛下倾心于她,她什么都愿意付出! 骆明颖信誓旦旦想着,全身心投入到跟嬷嬷学规矩、学如何邀宠……等一众事情中,学得昏头昏脑之际。忽的,一个晴天霹雳劈得她大失所望,半晌都回不过神。 骆大夫人担忧看着她,劝道,“颖儿,你别难过……” “娘——”骆明颖打断了她的话,又一遍问道,“娘,你确定没听错?陛下真的要封那个农妇当皇后?!封后大典和登基大典还在同一日?!” 骆大夫人晓得她接受不了,只能委婉道,“大抵是没听错的,你爹回来后,亲口同我说的。而且,皇后也不是农妇出身,她是战家女,听说是幼时流落在外,长大后认回的,这回封后,战家那位侯爷,也是要来的。” 骆明颖失落不已,听完了骆大夫人的话,又仿佛一下子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是战家的女儿?!那陛下定是看在战家的面上,才会答应封后的!战家狼子野心,陛下不想与战家起冲突,只能把皇后之位给她,定然是这样的,是不是,娘?” 骆大夫人迟疑犹豫了一下,道,“这……这大概——” 骆明颖却毫不在意她的回答,一口咬定,“定然是这样的,我还是要进宫!我一定要进宫!娘,你告诉爹爹,我愿意入宫,那江女成了皇后又如何,我就不信,我会比不过一个粗鄙农妇!” 118、吹枕边风的皇后娘娘 钦天监算了吉日, 按陆铮的意思,登基和封后,在同一日。 日子一定, 自然是要开始筹备了。 大典有专门的官员负责, 但真正做事的,自然还是底下的宫人和太监们。 偏巧宫里几日前上上下下才整顿过, 人手上便显得有那么几分不足,前殿忙得焦头烂额, 只得去后殿叫了些人来。 “你们愿意去前殿伺候的,到小栗子那记个名, 哪个殿的, 之前在哪伺候, 都写明白。嬷嬷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到时候不好好办差,或是犯了什么错事, 就照着这名册找到你,总归是逃不脱的。”宫中负责教导小宫人的碧嬷嬷刚说完。 宫人们个个都迫不及待道, “嬷嬷,我愿意去!”“我也愿意!”“嬷嬷, 我肯定好好办差!” 以往,大家都爱在后殿伺候, 这里主子多,宫妃宫嫔答应才人的,大大小小的主子上百个,前殿就一个废帝,不容易出头。 但现在却是跟以前相反了,后殿哪还有主子?这近一个多月的时间, 后殿活脱脱成了冷宫,冷得人都待不下去。 碧嬷嬷也明白,不多说,只淡声道,“那便挨个去登记。” 看这一群小宫人挤破头也要往前殿钻的模样,估计还得有一会儿才能会去交差,碧嬷嬷索性叫人搬了椅子来,坐下来,时不时轻轻抿口茶,亲自坐镇。 登记了的小宫人,名叫兰苓的,凑上去,很有眼力见的给碧嬷嬷揉着肩膀,甜腻小意道,“嬷嬷,奴婢给您揉揉肩,您办差辛苦了。” 碧嬷嬷瞥了眼兰苓,张嘴问,“叫什么的?” 兰苓心里一喜,忙道,“奴婢贱名兰苓,先前在林才人身边伺候的。” “哦,”碧嬷嬷不声不响应了句,过了会儿,“你这手艺倒还不错。” 兰苓笑开了花,忙低声,又隐隐带着一丝炫耀道,“奴婢打小跟家里学的,林才人最喜欢奴婢的手艺,连陛下都赞过的。” 碧嬷嬷原本难得舒舒服服享受着,闻言睁开了眼,仔仔细细看了眼满脸春色的兰苓,忽的抬起手,“不必按了。” 兰苓一慌,还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另一侧的宫人也忙过来,请示碧嬷嬷,“嬷嬷,可要把这宫人的名字划了。” 兰苓吓得睁大了眼,一双水灵灵的眼乞求地看着碧嬷嬷,嗫喏道,“嬷嬷,奴婢知错了……” “罢了,”碧嬷嬷没朝兰苓看,却也没教人划了她的名字。 出了这么点小意外,小宫人们更是紧张万分,登记了名字后,便都老老实实站在一边。 宫里人办事讲究快,尤其这事也紧急,名册很快就登好了,碧嬷嬷起身,拿了那名册,便要去交差。 碧嬷嬷一走,一群从前殿来的,都跟着走了,一下子就只剩下那群战战兢兢的小宫人了。 兰苓回到人群中,正想和身边人说说话,刚开口,身边人一下子都走开了,躲她躲得像蟑螂似的。 兰苓留在原地,脸上黑了一阵,白一阵,终于咬牙跺了跺脚,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还不愿意和这群人打交道呢! 不过是看她得罪了碧嬷嬷,便一个个变脸变得比谁都快,等她日后发达了,且看这群人要如何打脸! 碧嬷嬷从后殿回来,特意回住处换了身新衣裳。 伺候她的小宫人不解问道,“嬷嬷这衣裳干净着呢,怎么便要换了?” 碧嬷嬷抬着头,由着小宫人给她系扣子,慢声道,“后殿住的都是些晦气人,我要去见娘娘,当然不能带着晦气去。” 她收拾得整齐清爽,才把名册往袖子里一塞,出门去交名册。 来到福宁殿,果不其然外边站着好些嬷嬷们,都是等着来交差的。 碧嬷嬷走过去,跟几人打了招呼,不慌不忙在外边等着,问身边的澜嬷嬷,“等多久了?” 澜嬷嬷天生一张笑脸,和气道,“没等多久,我也刚来。你这是去了趟后殿?” 碧嬷嬷道,“可不是麽,那地方晦气得很,我去了一趟,回来便特意换了身衣裳,才过来的,这才耽搁了一会儿。” “还真是,谁能想到呢,以往都爱往那儿钻,好出头,如今没人要去咯,个个都想逃出来。” 碧嬷嬷压低声音,“连个正经主子都没有,陛下更是看都不朝那儿看一眼的,本以为娘娘进宫了,后宫总算来了主子了,这倒好,陛下把人给安置在前殿了。” 澜嬷嬷打探,“这封了后,总该住后头去了罢?” 碧嬷嬷守口如瓶,“这谁晓得呢,主子们的心思,咱们当奴婢的,怎么猜得到。” “这倒是。”澜嬷嬷如是说道,两人正收了声,忽的就听见一句“陛下驾到”。 众人全都一惊,赶忙跪下行礼,过了会儿,还真瞧见新帝来了,脚步没停,直接进了福宁殿。 众人正彼此交换着眼神,不知是不是该继续等下去,正犹豫为难的时候,便见福宁殿出来了个人。 是江娘娘身边最得用的青嬷嬷。 碧嬷嬷忙低头,态度恭谨又不失亲近,含笑道,“嬷嬷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奴婢们的?” “陛下过来了,娘娘要陪着用午膳,怕各位枯等,叫我带大家去偏殿用膳。” 碧嬷嬷等人忙谢过,跟在青娘身后,入了那偏殿的偏室。 青娘见众人都坐下了,膳房那边也陆陆续续上菜了,便颔首道,“那我便去伺候娘娘了,各位自便。” “青嬷嬷慢走。” 众人都道,等青娘一走远,碧嬷嬷就给澜嬷嬷使了个眼色,两人眼里一模一样的情绪,再看众人,也都是一般无二。 一来么,这位江娘娘委实是个和气人,他们在宫里伺候这么久,头一回碰见把奴才当人的主子。 二来么,陛下未免太离不开这位江娘娘了。 宫里许多事,都要江娘娘拿主意,可自打江娘娘入宫后,一直住在陛下的寝宫麒麟台,他们进进出出的,总归不大合适。陛下却不肯叫娘娘住后宫去,偏点了离勤政殿最近的福宁殿,专门做娘娘理事的地方。 如今更是连个午膳,都不肯自己用,非要走那么几步,来福宁殿一起用。 这样的盛宠,众人在宫里伺候一辈子了,也没见过这样痴情的皇帝。 午膳这一等,还真等了些时候,直到宫人来消息,说陛下回勤政殿了,叫各位等着娘娘接见,众人才又一番收拾,开始按着顺序等了。 碧嬷嬷来得迟,因此排到了最后一个,等她进去的时候,偏室的人都走光了。 碧嬷嬷进门,便先恭恭敬敬磕了头,“奴婢拜见娘娘。” 话完,便听到一句“起来罢”。是女子的声音,且听着是年轻女子的声音,甜却不腻,听得人十分舒坦。 碧嬷嬷恭恭敬敬将名册呈上,很快便被宫人捧到娘娘面前去了,她见无人关注她,才悄咪咪抬起了头,想要看一眼这位宫中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娘娘。 只见江娘娘坐着,打扮得并不过于娇贵,一身浅绿的宫装,梳着发髻,斜插着一只步摇,纤长秀丽的脖颈,正微微低着头,青葱的指翻着那名册,面上并没浓妆艳抹,只一抹淡淡的笑,整个人显得又灵气又宁静婉丽。 碧嬷嬷都看得一愣,江娘娘生得好看倒还是其次,最难得的,是身上的这种气质。 怎么说呢? 换了他是男子,也爱娶这样的妻子,生得再妖艳貌美又如何,得似江娘娘这样的女子,才配做正妻。 知知却不晓得碧嬷嬷正在打量自己,看过后,抬起头,赞许道,“做得很好,就照这名册选人。只是陛下和小主子那里,还是叫熟人伺候。” 碧嬷嬷忙收回视线,低着头应下。 正这时,忽的听到一阵脚步声了,碧嬷嬷立马又跪下去了,不仅是她,福宁殿内伺候的其余人,也都一起跪了下去。 片刻,人终于走到殿内了,是处理完正事的陆铮过来了。 陆铮走进来,朝知知走过去,不在意殿内的众人,直接伸手握她的手,语气十分自然的问道, “还未处理完?” 说完,不等知知回答,便替她拿了主意,“那便明日再说罢,今日答应了女儿,陪她一起用晚膳的。” 说着,忽的一笑,勾起唇,低声道,“朕的皇后娘娘可不能食言啊。” 殿内还跪了一群人,知知没想到陆铮会忽然这样说,脸上一红,抬起眼,“瞪”了一眼不正经的皇帝陛下,缩回手,道,“臣妾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陛下不用担心臣妾误了正事。” 眼瞅着皇后娘娘要发小脾气了,惧内的皇帝陛下赶忙乖觉道,“我哪里是怕你误了正事,我是怕你太认真了,把晚膳都误了。中午若不是我过来了,你怕是连午膳都忙忘了。你身边人也该罚,竟不提醒你,纵着你这样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陆铮一开口,就提了午膳的事,还要罚人,这事的确是知知做得不对,便也不好生气了。 更何况,知知也没真生气,索性便下了台阶,道,“夫君,回麒麟台罢,别叫珠珠等久了。” 陆铮一贯不是喋喋不休的性子,一句夫君便能很好堵住他所有似是而非的“抱怨”,陆铮闻言,立刻握着知知的手,一边朝外走,一边道,“明日中午我过来陪你用午膳。我不盯着你,当真不放心。事情是忙不完了,这不是你劝我的话,如今轮到自己,便都忘了?” 知知苦恼,有个太过操心的夫君,其实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吧。 但面对着十分郑重的陆铮,她也只得道,“是,我下回不会忘了的。” “你忘了也没关系,我替你记着便行了。”陆铮道,其实他挺享受妻子离不开自己的感觉的。 做皇帝这件事,位登人极,高高在上,掌握着天下所有人的性命和生死,听上去很舒服,但实际上,其实不像众人想象的那么舒服。 皇帝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单是一天要见的人,便有几十个成百,谁见了他都是下跪。 来来去去,身边都是模糊的脸,千篇一律,甚至连说的话都差不多,记都记不住,他也懒得记。 唯独回到知知身边,陪着她和孩子们的时候,他才不再是皇帝,身边的人才不会是面目模糊、千篇一律的,才会是鲜活的、有热气儿的。 回到麒麟台,珠珠和廷哥儿已经被乳母带过来了。 一进门,珠珠便扑过来了,高高兴兴眨着葡萄似的黑亮眼睛,抱着陆铮的腿,“爹爹!” 这一幕若是叫珠珠宫里的嬷嬷看了,只怕当场就要跪下开始哭诉了,小主子哎,奴婢都教了您多少回了,不能喊爹爹,得喊父皇! 但那位可怜的嬷嬷不在,于是看着毫不在意的陆铮和知知,其余人更不会不合时宜开这个口了。 陆铮弯腰抱起女儿,另只手还牵着知知,带着母女俩一起往里走,“白日里做什么了?” 珠珠开始掰着手指回答,“上午陪弟弟,下午跟着嬷嬷学规矩啦……”说着,皱着小脸,道,“规矩好难啊,比刺绣还难!刺绣只是手疼,学规矩是哪里都疼!” 陆铮闻言,脸忽的沉了下来,却不想吓着身边的妻女,忍了回去,淡然道,“难便不要学了,规矩都是死的,珠珠不用学。” 知知正拿了帕子给廷哥儿擦脸,一听陆铮这语气,便晓得他又生气了,怕他迁怒教规矩的嬷嬷,便挥退了乳母,拉着他坐下,柔声喊他,“夫君。” 陆铮阴沉的脸色一下子放晴了,虽不见得多高兴,但却也气不起来了,转过脸,看着知知,“何事?” “教珠珠的那个嬷嬷,是我亲自选的。”知知先替那嬷嬷说了情,才继续道,“我晓得夫君的意思,夫君是觉得,珠珠是你我二人的女儿,金尊玉贵,无需学规矩,该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我是珠珠的娘,何尝不是同夫君一样的期许。” 陆铮一听这话,生怕知知觉得自己生她的气,“我没怪你,我只是觉得,我做这个皇帝,若是连我的妻子儿女都不能快活,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我知道,夫君的意思,我都懂。”知知抿着唇一笑,抬起那双任何时候都明亮温暖的眼睛,笑望着男人,“我只是觉得,要做一个肆无忌惮、不在乎世人目光的人,会很辛苦。身为母亲,如果可以的话,我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走得顺畅一些。而且,珠珠的性子本就被你我纵得有些娇惯了,稍稍受些挫,对她也好。” “嬷嬷教规矩,如何教,教什么,我都一一问过看过。真作践人的手段,她绝不敢用在我们的女儿身上。不该教的,她也决计不敢教。” 陆铮听了,终于被说服了,点了头,不再过问珠珠学规矩的事情。 晚膳布置好了,一群宫人退了下去,廷哥儿被抱上凳子,自己坐着,背后有个专门防止他后仰的靠背。 他断奶了,只是还不敢给他吃太刺激或是太硬的东西,喂的都是粥之类好克化的食物。 陆铮端了碗,十分熟练地给儿子喂饭,时不时还给女儿碗里夹几筷子菜。 知知见他只顾着照顾儿子女儿,便时不时拿起筷子,投喂他几口。 喂饱了珠珠和廷哥儿,两人便牵着手去院子里玩,夫妻俩才开始慢悠悠吃饭。一边说着话。 “皇后的礼服,司制房送来给我看了,我叫他们改了几处,明日再送去给你试试。还有不合适的地方,便教她们改。” 知知道好。 吃过了晚膳,珠珠和廷哥儿便被乳母带回自己的住处了。 知知洗漱了,又在面上涂了层护肤的玉容膏,还是太医院那边刚琢磨出来,眼巴巴送来的。 后宫没人,陆铮又用不上太医,可把那群太医吓坏了,好东西一个劲儿往她这里送,估计就盼着她在陆铮耳边说一句太医院的好。 “有点香。”皇帝陛下躺在榻上,嗅了一下,朝自家皇后娘娘招手,“什么味道?” 知知爬上榻,把手里剩下的玉容霜往陆铮脸上擦了一下,清润的霜倒不腻,但陆铮一个糙惯了的军汉,极其不适应,很想抬手擦了。 知知笑盈盈制止,“夫君莫擦,方才夫君说得什么东西这样香,便是这个。好闻麽?” 陆铮强忍着不适,收回了手,“好闻……” 知知噗嗤一笑,抬手取了湿帕子,一点点擦掉陆铮脸上的霜,“我也觉得很好闻,有种桃花的香味,很清淡的香。太医院特意送来的,我用了几次了,效果还不错。” 说着,洗干净了手,重新爬上了榻,将脸凑过去,“夫君看,是不是滑了些?” 陆铮眼神一热,喑哑道,“嗯,的确不错,太医院上心了,明日赏他们。” 说着,一把把自家皇后娘娘抱进怀里,抬手去解她的衣裳。 知知哪猜得到陆铮忽然动手,正一愣的功夫,里衣就散开了,室内的气温逐渐上升,男人还贴着她的耳边,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面颊上,轻声道,“朕的皇后娘娘好香……” 知知脸一下子红透了,羞的脑袋迈进陆铮怀里,终于在男人满口荤话中恼羞成怒道,“夫君别说了!” 一向宠皇后的皇帝陛下十分好商量,立马应下,“行,都听皇后的。” 嘴上应得快极了,手上的动作却是半点没停下。 窗缝中一缕风钻进来,吹得烛台上的蜡烛抖了抖,烛泪沿着臂粗的烛身滑落下来,烛火抖了抖,一下子熄灭了。 屋内隐隐传来低低的喘息声。 麒麟台外的宫人心照不宣彼此看了几眼,老老实实退出好远。 119、登基 天还暗着, 宫里宫外便忙碌起来了。 宫人们压低声音传着话,一道道的吩咐下去,生怕今日出了丁点的差错。 知知亦早早被叫醒了, 她起来的时候, 陆铮已经去了勤政殿,登基前一干繁琐的礼节, 全都需要他亲力亲为,端的是折腾人的事。 青娘领着一群宫人进来, 把厚重华丽又不失端庄的皇后礼服抬进来。 这身礼服格外的贵重,红色大袖、金织龙凤纹, 极尽奢华大气, 从头到尾找不出一处瑕疵。按制, 司制房那里一共做了六件, 挑了其中最好的一件送来,其余五件都还留在司制房, 留作备用。封后结束后,那五件也是要跟着这件一起珍藏起来的, 一并入殿。 “娘娘该更衣了。”青娘满脸喜色,含着笑道。 知知应了句, 十几名宫人便井然有序走到她身边,一起屈膝行礼后, 才轻手轻脚替她穿礼服。 正红大袖的礼服,金龙凤纹,远远看着,便已觉得十分端庄贵气,等上了身,服帖合身, 更是令人惊艳不已。 知知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皇后礼服穿在身上,头戴龙凤明珠翠冠,面上是端庄的妆容,要说好看,自然也是好看的,但更多的却是一股贵气,这大抵便是一国之母该有的模样了。 居然有些陌生感,知知有些惊讶着想着,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笑,镜里的她也跟着一起笑了,恬淡温柔的笑容,冲淡了那点陌生感。 知知这才稍稍安心了些,越是到这时候,越是容易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便是她这样宠辱不惊的性子,也是如此。 青娘与宫人们垂首立在一旁,见皇后揽镜自照,并不敢催促。 一来时间也还来得及,还需等得陛下那边结束了,皇后这边才要动身。二来麽,未封后前,众人还没这样深的感觉,这一旦要封后了,真真切切感受这一点的时候,才会意识到,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国之母,是皇后,是唯一有资格能站在陛下身侧的人。 忽的,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有些惊慌失措。 青娘蹙起眉心,哪个宫人这样不懂规矩?宫中本就不许疾行,更别提这种时候了! 可等那宫人进来了,众人才明白,她怎会如此慌张失措,易地而处,若是换了她们,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 按制,登基当日,陛下在祖庙行祭祀之礼,告慰祖宗;然后独自前往天坛登天梯,行祭天地之礼,并在天坛行登基之礼。结束一切流程后,才轮到封后大典。 而现在,本该在结束祖庙之行,前往天坛的皇帝陛下,忽的出现在了殿外,别说是个胆小又没见过世面的小宫人,便是见过大场面的嬷嬷,估计也一时反应不过来。 陆铮倒浑不在意,一身礼服,阔步而入。 他身量高,又是武将出身,一身的腱子肉,制式没多大变化的礼服,穿在他身上,只显得他龙章凤姿、气势非同寻常,此外又添了几分逼人的贵气。 宫里还是老人多,大多见过废帝登基的场面,两相比较之下,高低立现,心中都忍不住感慨,还真是天地之别。 知知面上盈着笑,明亮的眸子更像含了一汪暖暖的春水,“夫君怎么过来了?” 陆铮被看得心头发烫,面上倒还端着,神色平淡走上前,眼睛却盯着知知不放,沉声道,“皇后今日很美。” 殿内的宫人们俱低下了头,心道,帝后未免太过恩爱,这样臊人的话,便是民间的凡夫俗子也未必说得出口,偏偏陛下便能说得从容不迫,神色淡然,仿佛说得再习惯不过。 知知亦面上一红,好在今日妆浓,也着实看不出什么,当着宫人们的面,说什么都显得轻佻,便佯装没听见一般,故意忽视了这一句,抬起眼问道,“夫君那边都结束了?” 陆铮“嗯”了句,道,“祖庙那边好了,等会儿要去天坛。”顿了顿,道,“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你愿意同我一起去麽?” 说罢,深墨色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知知,眼里含着化不开的深情。 陆铮虽没有言语,知知却犹如心有灵犀一样,一下子读懂了他的心意,面前这个男人,不善言辞,不会说情话,不会写情诗,却在这个最重要的时刻,向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从始至终,我的一切,都与你共享。 荣华时,我与你共享;晦暗时,你与我共度。你曾经伴我走过那些艰难黑暗的岁月,而现在,万民跪拜之时,我也要你站在我的身侧。 也只有你,有资格,站在我身侧。 知知心中滚烫炙热,一颗心犹如被浸泡到了温泉之中,起起伏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暖得彻底。 她望着男人那双状似波澜不惊、实则深情如海的眼睛,心中一下子安定了下来,进入皇宫以来,内心那隐隐存在的不安和虚浮,一下子消失殆尽,连踪影都寻不到了。 枕边人成了皇帝又如何,当了皇后又如何,他们还是兖州卫所里的陆铮和江知知,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夫君,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牵着手继续走下去罢了。 前方若是坦途,那便锦上添花,行坦途。前方若是艰难险阻,又有何惧? 两个人在一起,心意相通,其余的便都无所谓了。 知知低头浅浅一笑,主动伸手,牵住男人比她大出不少的手,仰着脸,轻声却坚定的道,“我愿意同夫君前去。” “只是,天梯阶高,我走得慢,夫君莫要嫌我走得慢了。”知知认真的道,仿佛只是在说登上天坛的九百九十九个台阶,又仿佛不只是说九百九十九个阶梯。 陆铮却比她想得更明白她的心意,牢牢握住她的手,用着令人安心的语气,沉声道,“无妨,你若累了,我背你上去,不会留你一个人。” “好。”知知抿着笑,眼里带着光,“一言为定。” 当帝后一齐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等候已久的百官群臣均是一惊,彼此交换着眼神。 管鹤云见此情景,倒多多少少猜到了些,他毕竟是跟着陆铮打天下的人,熟知陆铮不是死守规矩的人,虽意外,但比震惊的射阳士族好很多。 钦天鉴负责的官员为难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迟疑道,“管相……这……这是不是不大合适……从来也没有帝后一起登天坛祭天地的前例啊!” 管鹤云从容一笑,看着牵着手朝他们走来的帝后,无一处不相称,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淡声道,“有何不妥之处?大人多虑了,帝后琴瑟和鸣,陛下英武不凡,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国母之姿,堪为天下夫妻之典范。前朝覆灭,未尝没有后宫乌烟瘴气、彼此倾轧的缘故,如今正好借此机会,让上苍看看,让黎明百姓看看,帝后是何等恩爱的一双璧人,此般才好叫上苍和天下人安心……” 管鹤云一顿扯,钦天鉴那位官员很快被弄糊涂了,当然,便是没糊涂,也不敢跳出来扫陆铮的兴。 无人置喙,自是顺利无比,一行人朝天坛行去。 来到天梯下,众人又眼睁睁看着帝后携手,一起踏上那汉白玉的台阶。 万籁俱寂,汉白玉的台阶一尘不染,两边是雕刻着龙的扶手护栏,同样是汉白玉雕刻而成。 晴空万里,烈日当头,天坛的天梯不是谁都可以走的,平日里都有人严守在此处,唯有祭天这样重大的场合,才会开放。 因此,知知他们攀爬这台阶,并无宫人在身后,举着华盖,更无地方躲阴凉。 只能顶着烈日,一步步向上爬。 行到半路,知知果真有些力竭了,脚下的步子稍稍慢了下来,背上已经湿透了。 陆铮敏锐察觉到了这一点,走到她的身前,当着万民和群臣的面,毫不在意弯下腰,淡声道,“知知,上来。” “我背你上去。” 知知只稍稍迟疑,便听到底下隐隐约约的议论声,似在议论上面发生了什么,这才走到一半,怎么忽然停了下来。 陆铮却毫不在意,再一次唤她的名字。 “知知。” 一双墨沉沉的眼睛,波澜不惊却又犹如深沉的湖海,往深处看去,便能看见那底下涌动着的情绪,知知忽然脑子里冒出了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不心动是绝不可能的。 “我背你上去。” 知知回过神,抬起手,环住男人的脖子,一双有力的手臂,很快托住了她的身子,稳稳当当的、有力的,叫人安心的。 陆铮一步一步,步子迈得很稳,同时也很坚定,仿佛背上背着一个人,没有给他增添了什么负担,反而叫他更坚定沉稳,更可靠安心了。 终于,一步一步。 九百九十九个台阶,终于走到了尽头。 两人站在天坛之上,开始按照礼官的引导,行祭天之礼。 焚香、礼官诵祭天文、宣读即位诏书、行冠冕之礼…… 然后,百官朝拜,群臣在乐声中四拜,鞠躬后,跪下,伏地挺身,额贴于地,双手并于额前,伴着乐师的乐声,齐声三喝“万岁”。 万岁声传开,四周的百姓无不受到感染,被庄严的气氛所渲染,一齐跪下,跟着百官群臣齐声共喝。 这便是最后的万民朝拜。 礼毕,从这一刻起,陆铮便真正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帝陛下。 而与他一起接受万民朝拜的知知,便是毋庸置疑的一国之母,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女子。 120、“纳妃”(一更) 登基过后, 也算是诸事尘埃落定了。 珠珠的封号,最后还是陆铮亲自定的,选的“乐平”二字, 虽俗气了些, 但寓意是极好的,期盼珠珠一生平安快乐。 廷哥儿的太子之位, 也火速便定了下来,诏书一下, 那些原本还算计着往宫里塞女儿的士族们,先放弃了一半了。 原本皇后出自战家, 便够众人忌惮的了, 如今长女封了嫡长公主, 给了乐平的封号, 长子则被立为了太子,入主东宫, 早早选了名士重臣教导,摆明是当作未来国君, 打小培养的。 如此看来,皇后的地位稳若泰山, 谁都动摇不了半分。 这种情况下,稍微疼女儿些的人家, 自是不愿意再推自家女儿入这个“火坑”了。 但疼女儿的放弃了,另有一堆眼巴巴不服输的还打着如意算盘。 皇后再受宠,地位再稳,那也有老的一天,色衰爱弛的道理,还用再多说些什么, 不过是迟早的事。 皇后一失宠,不就轮到各宫妃嫔了麽。 就是他们没赌赢,也就是折进去一个女儿,于大局没什么损害。若是真出了个贵妃、皇贵妃之流,那他们可就是国丈了! 这样想法的,不在少数,只是见皇帝一直不提纳妃之事,众人心中也不免着急起来。 就有了今日早朝上的这一幕。 一个胡子花白的谏臣,手持笏板,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义正言辞指责起了陆铮。 “陛下登基以来,后宫空悬,子嗣单薄,独一子一女,不利于朝堂稳定,当广开后宫,广纳身家清白、身体康健之女,为皇家开枝散叶!” 谏臣说得吐沫横飞,活像陆铮不纳妃,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罪不可赦一样。 谏臣说罢,又有几人站了出来,言里言外倒与谏臣之言不谋而合一般,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该选妃了。 陆铮缓缓坐直身子,扫过底下各怀心思的群臣,此时的朝堂之上,可以说是泾渭分明。 随他入射阳、后论功行赏的官员们,站在左侧,以管相为首,众人低垂视线,摆明了于另一方不同态度。 射阳士族及原本的官员,站在右侧,出头的不多,但关起神色,自然是巴不得他应下纳妃一事。 左边,是实权派,也是陆铮的人。右边,则是老派,权力被架空得差不多了,也就剩个面上好看,陆铮迟早要收拾他们。 “王卿的意思,朕明了。”扫过众人,陆铮沉声开口,淡声道,“只是,朝廷上下那么多正事,卿等拿人食俸,不为人分忧,便也罢了,成日盯着朕的后宫……” 顿了顿,语气瞬间变得严厉,“诸位,很闲麽?” 王谏官当了一辈子谏臣,从来都是他指着皇帝的鼻子骂,还是第一次被皇帝指着鼻子骂,你是不是太闲了,一时间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作势就要仰过去。 偏偏陆铮这人呢,最不怕这一招,有句古话不是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麽。陆铮便是武将出身,从来就没怕过谁。 他大手一挥,“王大人年事已高,站都站不住了,也难怪闲得只能关心朕的后宫了。朕也不是苛刻之人,准王大人告老还乡。” 王谏官白眼一翻,现在是真的要晕过去了,偏偏昏过去的前一秒,还听到皇帝十分关爱老臣的一句。 “王大人也该含饴弄孙去了,来人,摘了王大人的官帽,扶王大人下去。” 王谏官昏了个彻底,然后立即被太监摘了官帽,取走了笏板,就那么半拉半拽给“扶”了下去。 这一出,闹得朝堂之上一下子鸦雀无声了,也没人敢提王谏官说句话,生怕陆铮这说一不二的皇帝,直接来一句“卿也想告老还乡了”,那可就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甚至,不少方才站出来的官员都开始后悔了,早知新帝是这样狠的人,他们就不该被骆唐几家的银子迷花了眼,蹚这趟浑水! 料理了打头的王谏官,陆铮心情好了些,好整以暇看着瑟瑟发抖的群臣,忽的缓和了语气,沉吟道。 “诸位虽不干正事,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后宫空悬,的确冷清了些。这样吧,纳妃一事,便交给……” 陆铮看了眼人群中,回忆了下那几个跳得最高的几人,平日里与骆家打交道最多,便拍板,“交由骆大人负责。” 此言一出,被馅饼砸中的骆家猛地一惊,大惊之后又是大喜,大喜过后,又忍不住开始怀疑,陛下是不是在给骆家挖坑? 再转念一想,管他呢,这馅饼太香了,不啃都不是人了! “臣领旨!” 骆家家主迫不及待上前,喜滋滋应了下来。 他高兴过头,自是没瞧见皇帝是如何漫不经心、看跳梁小丑一样看他的。 见众人都“满意”了,陆铮意兴阑珊摆摆手,“没什么事,便退朝罢。” 众人散去,士族们一下子将骆家家主围了个水泄不通,除了少数几个察觉出不对劲的家主,主动离得远远的之外,其余都巴结着骆家家主。 骆家家主被吹捧得有些飘飘然,双目发直望着前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家女儿当上皇贵妃、诞下皇子公主、自己成为皇亲国戚的美好前景了。 骆家马上就要一飞冲天了! 骆家家主冲众人摆摆手,顾不上寒暄,“下次再与诸位聊,某要赶着回去拟个纳妃章程,这可是陛下第一回充盈后宫,马虎不得。” 说完,兴冲冲走了。 “骆大人慢走,微臣送送您……” “微臣一起、一起……” 一众吹马屁之流追在骆家家主身后,跟着一起走远了。 眼瞅着一群人都走远了,与江堂江术兄弟二人走在一处的武将们,纷纷上前拍了拍两人的肩,大老爷们口拙,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尤其是张猛,更是气愤道,“不知陛下如何想的,明知道骆老头子居心不良,竟还应下!皇后娘娘贤良淑德——” 管鹤云匆匆打断他,“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妄议主子!” 张猛气恼,“我这不是咽不下这口气麽!” 江堂江术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倒不算太担心,总觉得陛下不是那个意思。 还是管鹤云出言安抚,“行了,陛下不是重色之人,自有他的打算,我等不要多言了。”顿了顿,未卜先知一般道,“陛下多半要寻你们兄弟二人过去的。” 话音刚落,还真有个太监喊住了江堂兄弟俩,“国舅爷,陛下有诏。” 江堂江术二人对视了眼,同众人告别,跟着那太监去见陛下去了。 兄弟二人进门,陆铮抬眼,搁下手里的笔,抬抬手招呼二人坐下,“坐。” 江堂江术二人入座。 陆铮沉声道,“叫你们二人过来,是为了纳妃之事。其余朕也不多言,你们回去给岳父岳母带句话,我必不负知知,教岳父岳母不必忧心此事。” “就这事,”陆铮刚想放两人走,忽的又想起了一桩事,冲江堂道,“朕打算重开鸿山国院,届时天下名士都会汇聚于此。给你家两个小子留了名额,届时记得去。替朕带句话,教他们好生学,别丢朕的脸。也不要他们名列前茅,若仗着身份在里头欺侮人,便是知知来求情,朕也不会轻易饶过的。” 鸿山国院可是一等一的书院,梁朝立国时建立,诸多名士名臣均出自此,只可惜后来随着梁朝的腐朽,鸿山国院也逐渐落败了,上一个有名有姓的学生,还是丞相吕渐之。 江堂自己没读过什么书,但对于子女的教育却十分上心,当即立马应下,“是,臣回去定然好生教导他们兄弟俩,若兄弟俩在书院犯了事,不肖陛下罚,臣自己便拿鞭子往死里抽!” 江家人的品行,陆铮还是放心的,那两个小的,他也见过几回,不是那种纨绔子弟,遂颔首。 …… 几日后,骆家家主便在各家士族的宴请中,拟定了最终的妃嫔初选名单。 名单拟定后,便要绘各女子的小像。 毕竟那么多人,皇帝分身乏术,哪能一个个亲自看过去,更何况,看一遍,能记住个屁。秀女服侍打扮都有其章程,多带只簪子都得罚。 按旧制,小像应该等到秀女们入了储秀宫,再由宫中的画师一一为其绘制小像。 但骆家家主这回悄悄藏了一手,来同陆铮禀报时,没按旧制拟这章程,反而把绘制小像放在了入宫之前。 陆铮也不在意,看也没看,就同意了。 骆家家主乐呵呵应了下来,抱着初选名单就下去了,心里美滋滋,新帝果然不知这其中的猫腻,他将这绘制小像的权力揽在手里,能得的好处且不少呢! 就这般,骆家家主寻了一处别院,又找了十几名画师,开始着手操办替各家秀女绘制小像一事。 绘制第一日,骆明颖便大张旗鼓来了,身后跟着十几名的丫鬟,浩浩荡荡进了别院。 十余名画师俱停下手里的活,被人喊到一处,各占一个角,开始替骆明颖绘制小像。 其余秀女皆画到一半,便被喊停了,心里自然不舒服,一秀女压低声音同身边人抱怨,“这骆娘子架子真大,她一来,我们都得让她,分明是我们先来的!” 身旁人赶忙拉住她,“素素,快别说了,骆大人受陛下信重,这回的选秀一事,全权交由骆大人负责。只怕骆家娘子这回最少是个妃位,定是要受宠的,日后指不定就是贵妃、皇贵妃了呢!没看唐家娘子都巴结她麽!” 林素素一下子住嘴了,嘴上不敢说,心里却忍不住想,那也未必!骆娘子生得也不算国色天香,心胸狭隘,远比不过皇后娘娘,如何就敢说自己一定能受宠了? 想到这里,林素素又忍不住想起,陛下登基那一日,她扮成男装,偷偷跟着兄长出去看热闹,见到帝后一起登上天阶的般配模样。 唉,一点也不想进宫。 明明皇后和陛下很恩爱,感觉谁都挤不进去啊…… 121、陆承进宫(二更) 挑了个良辰吉日, 这一批秀女便尽数入了宫。 秀女身份低微,在宫里也就比宫人高一点,连稍有些官职的嬷嬷, 都不必向她们行礼。但按照以往的习惯, 嬷嬷们对秀女们还是十分客气的。 毕竟,谁晓得这一群娘子里面, 会不会出个贵妃皇贵妃之流的宠妃。 能不得罪,自是就不得罪了。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 秀女们入了储秀宫, 按照身家分了屋子,家里父亲官大的, 又是嫡女的, 自是能先挑, 且挑的也是坐北朝南、风景好、光线好的屋子。家里官位低微的, 或者本身就是庶女的,自然得往后排, 拣旁人看不上的屋子住,多是潮湿阴暗的。 储秀宫的姑姑也不插手, 只在一旁看着,盯着不叫这些年轻娘子起了冲突, 其余的,如何分、分的什么房, 却是半点都不插手。 见秀女们都选好了房间,玉姑姑道,“各位娘子累了,先歇了。明日,有教养嬷嬷来教娘子们规矩,娘子们需得好好学才是。” “是。”秀女们初入宫里, 心里还是有些怵的,虽瞧不上玉姑姑这麽个宫人,但却也不敢得罪了她,齐声应下。 “娘子们入了宫,便要守宫中的规矩。切勿起什么口舌之争,至于旁的,那就更不行了,陛下最不喜没规矩的人。奴婢言尽于此,各位娘子歇去罢。” 玉姑姑好心提点了这些秀女几句,语气也比较平和,说罢就抬步出去了。 她一走,秀女们也不敢散,而是等着骆明颖和唐家娘子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回屋。 骆明颖一进屋子,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嫌弃地皱着眉,打量着窄小的屋子。 储秀宫毕竟不是什么正经宫殿,且前朝便不爱用储秀宫,年久失修,屋内的摆设都是老款,俗气且难看。 且不知为何,她们住进来,那群狗奴才居然也没做什么正经修缮,当真是不懂规矩! 骆明颖厌烦扫了眼屋子,眼不见为净,叫了宫人去叫热水来。 算了,反正也住不了多久,爹爹都已经把位份的折子递上去了,只要陛下一点头,到时候自己便是正儿八经的妃位。 爹爹也真是胆小,不敢直接为她求个贵妃之位就算了,就连唐家那个唐怡也是妃位,到时候同她平起平坐,真叫人觉得心烦! 骆明颖气恼等了半天,宫人才端来一盆热水,少得可怜,看着模样估计只够洗脸,登时便不高兴了,“怎么回事?我要沐浴。这点谁怎么够用?” 宫人有点委屈,道,“回娘子的话,奴婢去了后,只给这么点热水,说——” 骆明颖没好气,“说什么?” 宫人:“说储秀宫住的人太多了,每个人的分量就这些,往后也是如此。” “岂有此理!”骆明颖气得拍桌,“狗奴才!居然敢如此糊弄我!” 可气归气,气过了,骆明颖也没法子,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不住安慰自己,反正就住几日。 只是,入宫第一天,便是这样冷冰冰的待遇,骆明颖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她虽没住过储秀宫,但骆宁兰进宫时,她多少也知道些,同为骆家女,骆宁兰的待遇可比她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但两人嫁的不是一个皇帝,更何况,比起注定要守活寡的堂姐,骆明颖心里还是很有优越感的,自然不愿意承认自己比骆宁兰还差,只安慰自己,新帝的作风同废帝不一样罢了,并非新帝不喜自己。 这一夜,所有秀女都各怀心思,难以入眠。 有的是如骆明颖这样,憧憬着自己如何得宠,激动得睡不着。有的呢,则是林素素这样,纯粹是觉得条件太差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而此时的皇帝寝宫,却意外的很热闹。 临近傍晚时,陆承忽然带着珠珠和廷哥儿过来了。 陆承的身份特殊,但陆铮和知知是把他当亲儿子看待的,一应待遇不比珠珠和廷哥儿差,只是陆承这孩子有些早熟,不肯在宫里待,认了张猛做师父后,便说为了练功方便,非要住在宫外。 陆铮见他好学,便也不多加阻拦,小郎君和小娘子不一样,小郎君用不着抱着怀里宠着,会宠出一身毛病的。 况且,陆承日后是要继承兄长的门楣的,自是要趁早历练。 不过,陆承今天忽然进宫了一趟,陪了妹妹玩了一天,等廷哥儿那边一下学,便去牵着弟弟,兄妹三人一齐来见知知了。 知知难得见到陆承,十分欢喜,招手唤他过来,一叠声的问,“宫外住的可习惯?下人伺候的上心麽?上回叫人送去的衣裳,穿着可还合身?” 陆承小大人似的站在一旁,一句句答道,“住的习惯,下人也伺候得很用心,娘娘送去的衣裳,我试了,穿着很合身,就是我长了些个头,裤管短了些,我叫嬷嬷给我添了一截。” 知知细细打量陆承,惊喜道,“真是长高了些,下回我叫人给你做宽大些。习武辛苦,一日三餐要多吃些,你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别挑食,什么都吃。” 陆承乖乖应下,“侄儿知道了。” 陆承小时候不大懂事,后来经了事,便一下子早熟懂事了,比同龄人更沉稳些,且也不那么爱说话,知知都常常猜不出他想什么,但疼却是十分疼他的。 廷哥儿性子好,很大度,见娘亲关心堂兄,也不吃醋,乖乖靠在一边,牵着姐姐的手,乖得不行。 知知见兄妹三人和和气气的,心里高兴,叫青娘来,吩咐她叫膳房多做些菜来,今晚要留三个孩子在这里吃饭。 吩咐罢,又嘱咐陆承,“承哥儿今日在宫里住,同你弟弟一起住,兄弟该多在一处玩才是。” 陆承应下。 一旁的珠珠有点委屈了,抱着娘亲的手臂,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道,“娘,廷哥儿有陆承哥哥陪,那女儿呢?” 知知眨眨眼,心道,男女有别,虽说你还小,但总不能跟你兄弟们一块儿睡吧? 还是陆承在一旁解围,主动道,“妹妹,下回你可以请江家妹妹进宫。” 珠珠闻言,一下子蹦跶起来了,高高兴兴说好,说完了满脸期待看着自家娘,乞求的小眼神,“可以吧,娘,珠珠可不可以请江表妹进宫?” 知知还没说行不行呢,珠珠就生怕她不应似的,抱住她的手臂,委屈巴巴乞求着,“求求娘了~~” 知知正要答应,却先听见了句。 “又在闹你娘了?” 伴随着说话声,是刚从勤政殿回来的陆铮,阔步走了进来,一把抱起撒娇的女儿,捏了捏她的鼻子,“闹你娘什么?” 珠珠一张小脸十分乖觉,“爹爹冤枉我了。” 然后掰着指头认真替自己解释,“今晚陆承哥哥要和弟弟住,可我没有妹妹,爹爹又不许我和娘睡,那我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睡啦。所以,女儿以后想请江家表妹进宫玩,玩累了就可以陪我住麽。” 陆铮笑,“这有什么不行的,爹替你娘答应了。” 应下女儿的事,陆铮转头看向陆承,见他有些拘谨站在那里,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行礼,便主动开口,“回来了?” 陆承一愣,点头,“嗯,想来看看陛下和娘娘,还有弟弟妹妹。” 陆铮点头,“有心了,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天。习武不差那一两天,我叫人去给张猛说一声,替你请几天假。” 陆承本来就是有事才进宫的,打算在宫里看看情况,见状便答应下来,“谢陛下。” 陆铮“嗯”了句,没再多说,转头同知知说起了话,“今日我去看了梁皇室的私库,明日得空带你去看看。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不少,你定感兴趣的。” 知知笑着应下,见陆承的领子有些乱了,自然抬起手,替他整理了一下,轻轻拍平了。 “司制房送了秋衣来,夫君等会儿试一试,看合身不合身。尺寸我记得还是之前的,司制房来问,我便说了,但我瞧夫君最近是不是瘦了些,约莫是苦夏,明日叫太医过来看看……”知知轻声细语说着。 陆铮毫不厌烦,一一应下了。 陆承不动声色在一边看着,不知不觉之中,提心吊胆了一天的心,终于隐隐安了些。 他是今早才从张将军口中得知,二叔要纳妃了,秀女都已经入宫了,就住在储秀宫里。 得知这消息后,他的第一想法便是,那二婶怎么办? 还有珠珠妹妹和廷哥儿。 珠珠还好,她是公主,且二叔很疼她,没人会特意把手段用在公主身上。可廷哥儿就不一样,他是太子,未来的国君。 太子的位置,一定有很多人都想要的,就连他当时跟着二婶来射阳时,都有人暗地里对他说些怂恿的言语,只不过被他狠狠罚了后,赶走了。 可他不动心,不代表那些妃子生出的皇子会不动心。 还有二婶。二婶性子好,又温柔又善良,从来都不会害人的,那些妃子一定会想尽法子对付二婶,到时候二婶可怎么办! 陆承当时越想越觉得害怕,便同师傅告假,立马进宫来了,想着,即便不能做什么,能带着弟弟妹妹让二婶开心一点,也是好的。 现在,看到二叔二婶仍旧十分恩爱的样子,二叔也没有丢下二婶,去宠幸那些秀女,他隐隐安心了些。 在寝宫用了晚膳,陆承便不好久留了,要带着弟弟妹妹回去。 坐着的陆铮却忽的起身,朝外看了眼,状似漫不经心道,“外边天黑了,我送一送他们。” 知知自然道好,又起身叫青娘取了几个驱虫的香囊来,递给陆铮和孩子们,道,“夜里虫子多,随身带着。” 陆铮接了香囊,自己系在腰间,冲知知笑了一下,“我很快回来。” 知知给珠珠和廷哥儿系了那驱虫的香囊,含笑应,“嗯,路上小心些。” 122、一更 知知从浴池洗漱出来, 便见陆铮已经回来了。他脱了靴,脚踩在床蹬上,随意翻着知知放在一边的杂书。 听到声音, 陆铮抬起头, 见妻子带着一身湿气出来,招手叫人送帕子进来。 陆铮道, “知知,过来。” 知知笑盈盈走过去, 在他身边坐下来,陆铮十分自然抬起手, 用绵软的大帕子替她擦着头发, 湿润的发一点点被绵软干燥的帕子吸干。 待擦了个半干, 陆铮把帕子丢在一边, 宫人见状,将湿帕子拾走了, 悄无声退了出去。 “孩子们都睡了?”知知一边把长发打成松松垮垮的辫子,一边抬头问。 陆铮托腮看着, 随口道,“嗯, 承哥儿这孩子心事重,小小年纪, 想得比大人还多。”停顿了下,又道,“不过他是个好孩子。” 知知听得稀里糊涂,抬起眼来看陆铮,“夫君怎么忽然这样说?” 陆铮忍不住笑着摇头,“这孩子平时都不愿意回宫, 就怕被人拿他的身份说事。” 知知回过味儿来,也不去弄头发了,凑到陆铮身边,抓着他的手臂,软声说着自己的猜测,“夫君,难道承哥儿是为了那些秀女?” 手臂被妻子抓着,还被她湿润的目光望着,陆铮也没那心思让妻子猜来猜去了,道,“没错。他是怕我负了你,若是我真要纳妃,头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便是你,其次便是廷哥儿。他怕你们母子吃亏,才火急火燎赶进宫的。” 知知心里一下子暖了,感动道,“承哥儿真是懂事,真是个好孩子。” “嗯,难为他记恩,记得你对他的好。总不免当初你对他那样好……”陆铮显然对侄儿的表现很满意,颔首说道,毫不在意自己被侄儿误解为了负心汉。 知知心里还是暖暖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陆铮见她仿佛感动坏了,眼里都清润湿润着,未开口,心里先软了几分。 他抬手,将人抱到怀里,从背后拥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轻笑着,“感动得要哭了?” 知知不好意思眨眨眼,“没呢。” 陆铮这下半真半假醋了,“难道我待你不够好?承哥儿进一趟宫,就把你感动坏了。我可是一心一意待你,从没二心的,也不见你感动。” 知知被他这样一打岔,感动不下去了,心里哭笑不得,转过身,两人面对面着。 “我就是觉得,自己很幸运。好像老天爷舍不得我受苦似的,当初被江家赶出来,却因祸得福,遇到那么好的爹娘和兄嫂。后来被那个长史看上,虽受了几日惊吓,却也化险为夷,嫁给夫君做了妻子,得了一桩天底下最好的姻缘。承哥儿的事也是如此,当初只是觉得他一个孩子,实在可怜了些,帮了他一把,便能得他这样惦记。有一种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感觉。” 知知认真的说,陆铮在一旁听着,却有些想笑,心道,自家妻子的确是有些运道的,但更多还是她一心向善,从来没生出坏心过,无论对谁都付出了真心,自然也能收获真心。 这世上哪有什么一帆风顺的事情。 就譬如妻子认亲,若不是她性子纯善,待人真诚,江家人又怎会那么短短几日的功夫,便那样疼她。当初江家那个女儿在时,他虽与江家接触不多,但偶尔出门时,也曾听过江家那个女儿同嫂子吵嘴争执的。 再说好姻缘这事。 扪心自问,他一开始的确不能算好丈夫的。陆家也不算好婆家,苛刻难相处的婆母,小心思一堆的嫂子,再加上他那时其实不大管家里的事,对很多小娘子而言,这并不是一桩好婚事。 可他的知知从来就不记得那些不好的,眼里只有好的一面,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和和美美的,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回家,感受到的不再是无穷无尽的压力和烦躁的思绪,而是前无未有的安定和舒坦。 这都是知知带给他的。 只能说,知知若是没了他,依旧能过得很好。但是他若是当初没遇到知知,只怕依旧生活在那一团软泥之中,活得压抑,又糊涂。 兴许,像他的父兄那样,哪一天就死在战场上了也不一定。 陆铮一笑,看着单纯沉浸在感动中的知知,什么也没说,说那么多做什么,就让知知以为自己是幸运的罢。 两人抱着说了会儿话,陆铮便提到了储秀宫的秀女们,道,“我打算先冷她们几个月,你替我看看那些秀女的性子,如果有性子好的,记个名。我打算替张猛他们定门亲,都是一路跟着我卖命的,如今也该叫他们过安生日子了。过几日也还有其它士族的帖子递来,你也替我看看。不必拘泥于储秀宫那些,秀女要都上不了台面,那就不从那里头挑。” 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了下,“当初张猛那小子立了功,我问他要什么赏赐,你猜他说的什么。” 知知哪里知道,都好久的事情了,摇摇头,“他说的什么?” “他说,求你这个嫂子给他说个媳妇儿,要似你这样好性子、好手艺的。”陆铮失笑,想起来还觉得好笑,有些得意道,“只可惜似你这样的,天底下也难寻,我走运,先娶回家藏起来了。” 知知被他说得脸上一红,推他一下,“夫君,你还没说完,那些没选上的秀女,要如何安置?” 陆铮回过神,继续道,“进了宫,就是宫里的人了,在宫里熬着罢。熬不下去了,就拿银子来赎人。只不过这一回不一样,人是他们非要求着送进来的,那走的时候,也得求着要带走。” 知知眨眨眼,第一回听到当皇帝的这么处置秀女的,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没错。秀女还不算是皇帝的人,但是进了宫,造了名册,就是宫里的人了。以往也有皇帝赐婚的,只不过大多是给宗亲。 如今不过是换成了那些有功的文臣武将,好像……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至于放秀女出宫,还能说是皇帝的恩典。只不过这恩典还得用银子求,估计那些眼巴巴塞了好些银子,把人送进宫的士族,等日后得知自己还要花大银子,才能把人接回去,只怕要气得吐血了。 知知想了想,“那万一秀女家里都不来赎呢?总不好叫她们一辈子在宫里,都是些年轻小娘子,如花似玉的年纪,也可惜了。” 陆铮一贯晓得自家妻子心善,道,“这还不容易。他们不来赎人,一是不愿意出这个银子。二是觉得,把人留在宫里,不过是少了个女儿,并无什么大亏。届时,我只要让他们晓得,人留在宫里,未必是好事,反而可能是灭顶之灾。那些贪生怕死的士族,自然是豁出去也要把人赎走了。” 这事操作起来很容易,他不计较还好,一旦计较起来,什么窥探帝踪、擅自出入禁殿什么的罪名,一找一大把,认真追究起来,都是祸及父兄的罪名。 把这么个定时炸/弹放在宫里,没受宠的希望,还很可能害得家里跟着一起受罪,怎么选再清楚不过。 其实打压士族、叫那些士族大出血、充盈国库都还在其次,陆铮最主要的用意和目的,便是叫满朝文武都看清楚了,逼他选秀女,可以。但秀女进宫了,怎么处理秀女,是他陆铮的事,旁人一句话都插不上。 更不要寄希望于往他的后宫送人。 他的后宫不是什么富贵窝,进来了也无用,守一辈子活寡还要看他愿不愿意给个名分。 他就是这么寡恩的人,他为数不多的恩典,都落到了妻子和儿女身上,其它的人想来瓜分,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福分。 …… 隔日,知知起来的时候,陆铮已经去早朝了。 知知起了后,承哥儿带着珠珠和廷哥儿过来,陪着她用了早膳,承哥儿就陪着廷哥儿去上早课了。 珠珠没去处,又没人陪,只得赖在知知这里。 小家伙有点被同进同出的兄弟俩刺激到了,委委屈屈抱着娘的腰,圆圆眼睛泛着红,“娘,我想要个妹妹!” “娘给我生个妹妹吧!”珠珠仰着小脸乞求道。 青娘在一侧听得好笑,含笑哄道,“公主若是觉得闷了,可以召您的表妹进宫陪您。” 珠珠无精打采答应下来,显然觉得聊胜于无吧,虽然表妹不是亲妹妹,但她们的感情还是很好的。之前在舅舅家的时候,也经常和表妹一起玩的。 青娘应下,出去给江府传话去了。 可现在传话,最早也得明天才能见到表妹,今天还得一个人孤零零的。而且表妹是表妹,又不是亲妹妹,亲妹妹才能每天都在一起麽。 珠珠继续小小声哀求,“娘,生个妹妹罢~~” 知知在一边实在有些为难,她倒不是不愿意生,但陆铮仿佛是态度很坚决,觉得生子对女子的损伤太大了,一儿一女就够了。非要强求什么多子多福,反而损了夫妻俩的福分。 陆铮在这一方面,仿佛是很有自己的见解,且十分坚决。 可这话和孩子说不清楚,知知只得教宫人取了糕点来,哄着知知转移了注意力,把要个妹妹的事情,暂时抛之脑后了。 但总这么处理,也不是一回事。又不能拿糕点哄一辈子。 于是陆铮处理完政务,回到寝宫,看到的就是自家妻子发愁的神色,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事一样,眉间泛着忧愁。 123、二更三更 陆铮走进来, 脚步声却没惊动正思索着的知知,直到他唤了一句,“知知。” 知知才惊觉回神, 抬起头, 起身上前迎他,“夫君忙完了?” 陆铮“嗯”了句, 随口问,“方才想什么, 那么出神。” 知知微红着脸,把方才珠珠的童言稚语说了, 说罢, 又道, “珠珠确实有些孤单了, 以前还有廷哥儿陪她,现在廷哥儿有课业, 还有伴读,同珠珠在一起的时间倒是少了。” 陆铮抬起手, 牵着知知的手,拉她到榻边坐下, 慢声道,“不生, 我去同女儿说。我们有珠珠和廷哥儿,我已经很满足了。人要惜福,我有你、有珠珠和廷哥儿,已经算是极大的福气了。求得多了,只怕神仙菩萨,会嫌我太贪心。” 知知被他这一番说话都逗笑了, 好笑地看着陆铮,“夫君何时信这些了?” 陆铮倒不在意被妻子调侃,只是认真道,“我从前不信的,我当时偶尔想,若有神仙,怎么偏偏这样待我,教我年幼丧父丧兄,教我背负着克亲的罪。可见便是有神仙,因果、福气、命理之流,也是虚妄,哄骗人的把戏。” “如今,”陆铮神色仍是淡淡的,继续道,“我却是多多少少有些信了。当时你生廷哥儿遇险时,我虽在千里之外,仍然感到一阵心悸,后来想起来,只怕是上天给的提示,只怪我当时没细想。还有小宋氏,你可晓得,她死了。” 知知有些惊讶,小宋氏当时虽然被送回了宋家,但人还年轻,走时也身体康健,看不出半点毛病,怎的这样快就死了? 陆铮不愿详聊,只简单说了句小宋氏的经历,道,“她回娘家后,日子过得不大好,宋家并非什么富庶人家,养她也是勉强,但好歹也容下了她。宋家女要出嫁,请了术士卦算,那术士道,小宋氏于宋家女婚事不利。宋家便让她搬去了山上的尼姑庵,说是暂住,等宋家女成婚了,再接她回家。没料到,小宋氏提水时,一头栽进井里,淹死了。” 宋家害怕他追究,还隐瞒了些时日,当地的县令知晓后,不敢隐瞒,才将消息递上来的。 “这、”知知听罢,一时竟不晓得说什么,要说恨小宋氏,那必然是有的,但她也遭到了报应。 陆铮如今也早已不在意小宋氏,看过便也罢了,但心里却有些感慨,认真握着知知的手,道,“她当年借大巫之手,害我、害承哥儿。如今,她自己因为术士的一句话,被宋家送到尼姑庵,溺死在井里,泡了数日,面目肿胀,才被人捞出。可见因果报应一言,的确不假。” “多子多福,乃人人期盼之事,但求了多子多福的因,就会有兄弟阋墙的果。人的福分是天定的,我能得你,已是天大的福分,又有珠珠廷哥儿,一子一女,足够了。况且,生子伤身,比起多要几个孩子,我宁愿你养好身子,能陪我久一点。” 陆铮说得认真,知知原本还觉得他是杞人忧天,听罢竟也被说服了。 “就是委屈了珠珠了。” 廷哥儿有承哥儿,还有几个伴读,知知有一回见过,都是性情很不错的孩子,同廷哥儿玩得也很好。 唯独珠珠,倒是真的有点孤单。 陆铮见妻子打消了这念头,不觉松了口气,仿佛解决了桩大事,又道,“总有办法的,大不了给她找几个玩伴儿,进宫陪她住便是了。” 知知忙道,“这样不成,谁愿意把女儿送进宫啊,都乐意养在身边的,换做是我,定然也不愿意珠珠离开我。若真为了珠珠,便闹得旁人母女分离,这事还是不行的。” 陆铮一贯听媳妇儿的,转口又道,“那找几个小宫人陪她罢。” 知知点头,“这倒也是个法子。只是主仆身份摆在那里,怕也只有小宫人哄着珠珠的份儿。” “我还有个想法,不晓得行不行,夫君替我参谋参谋。”知知温声细语道,“射阳似乎没有女学,若能办个女学,等珠珠再大些,便可以去女学了。” 陆铮倒没想过这一出,大抵是身为男子的缘故,他很少想到这些。此时听知知提起,倒真仔细考虑了下,觉得是个可行的法子。 且各州其实很大程度上有跟风的习惯,见射阳办了女学,其余各州自然效仿,无论如何,天底下多些有学识的女子,并非什么坏事。 陆铮思索了片刻,道,“这主意很好,我叫人拟个章程,过几日送来给你。” 知知有点犹豫,“这事我来牵头麽?” 陆铮牵着她的手,含笑道,“不要妄自菲薄,女子心中自有沟壑,我的知知也是如此。你看当初在卫所的那些女医,如今个个能独当一面,不知救活了多少妇人。前几日还有个州递了帖子来,说欲效仿此法。我还叫他们好好做,若得了成效,到时候各州亦可推广。” 知知本有些气短,听了这话,有了勇气,道,“那我便试试。” 陆铮闻言笑了,他很爱知知,却不是想要把她锁在深宫、当做笼中之鸟的那种狭隘的爱意。 知知很能干,最难得的,是她有一颗时刻柔软善良的心。天底下人会知道,有这样的国母,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等他们百年之后,史书里,他们不但是琴瑟和鸣的帝后,更是相互扶持的明君贤后。 宠后这个词,太侮辱他的知知了,他要给知知独宠,但不要她背这样的名声。唯一的法子,便是把她捧到和自己一样高的高度。 站得高了,那些污言秽语,便会离得远远的了。 …… 过了几日,女学的章程还真的递到了知知这里。 知知得了这一件大事要操办,也顾不得其它,日日翻看古籍史书,察看历代的女学先例。 陆铮见她这样忙,也不闹她,只盯着不叫她废寝忘食了。 眨眼的功夫,数月便过去了,到了立秋的日子。 阿娘江陈氏带着嫂子们进宫了,知知在前厅见了娘家人。 江陈氏看上去没什么老态,她一贯心宽,不怎的操心,想得开,儿子都娶妻之后,更是舒舒服服过着老太君的日子,抱抱孙子孙女,日子舒坦得很。 知知却有段日子没见娘家人了,想得很,一见娘要跪自己,立马不高兴了,眼泪就往外掉了。 江陈氏这下跪不下去了,忙走到女儿身边,疼爱道,“都当皇后了,怎么还比原来更娇气了?哭什么。” 知知有点委屈,拿帕子压了压眼角,青娘忙去扶了两位江夫人起来。 “娘跪我干嘛,我少娘和嫂子这一跪麽,人人都跪我了,娘还要跪我……” 江陈氏忙一阵心肝肉抱着哄,好不容易把人给哄高兴了,坐在一边还在想,她觉得自家女儿出嫁前好似没这样娇气的,怎么被陛下越养越回去了? 不过转念想,可见知知的日子过得好,陛下疼她,才养得她娇气起来了,是件好事。 知知哭过便过了,也不抓着不放,同娘和嫂子们说起了女学的事情。 二嫂唐氏立马道,“娘娘这主意真好,待办成了,我定送雀儿去女学。女儿家识字学道理,也是极好的事情。” 知知含笑应下。 说了会儿话,江陈氏忽的朝两个儿媳妇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都借口要如厕,寻了由头出去了。 知知见状,自然明白娘是有话要同自己说,屏退了下人,才问,“娘,您有什么要同我说?” 江陈氏看屋里屋外都没人了,才低声道,“上个月,江家那个阮氏找上你爹了。” 阮夫人?知知都快把嫡母阮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此时听娘提起,居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她找爹什么事?”知知问。 江陈氏道,“她也不知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千里迢迢来了射阳,非要见你。我叫你爹先把人稳住了,没让她四处胡言乱语。” 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她手里怕是还藏着你当初的定亲书,我叫丫鬟私底下找了好几遍,愣是没找到。” 知知点点头,并不惊慌,一来这事她没瞒着陆铮,二来麽,阮氏藏着那定亲书,千里迢迢赶来,无非就是有所求,哪里敢四处宣扬。 “没事,娘,我知道了。她既然想见我,那我便见一见她。” 江陈氏和儿媳们当然是不好住在宫里的,但知知仍旧留了她们用膳,陆铮晓得今日妻子娘家人过来,不便同她们一起用膳,只抽空过来见了岳母,便又走了。 直到江陈氏和儿媳们出了殿门,陆铮才从勤政殿过来。 “掉眼泪了?”陆铮进门就屏退了下人,问道。 知知哪晓得他消息这样灵通,哭鼻子这种事情,怎么听都不符合皇后身份,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下,嗯了句。 “娘非要跪我。” 陆铮把人搂进怀里,虽只听到这么一句,但一下子就懂了知知的意思。他初入宫里时,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当时要是知知和孩子们跪他了,他估计比知知还难过。 也幸好知知懂他,没同他见外,见面没跪,更没叫珠珠和廷哥儿跪。否则,他真就成了孤家寡人了。 他笑了下,抱着知知,跟哄孩子似的,“没事儿,我在呢。下回我下个口谕,特许岳父岳母见你不用行礼。别委屈了。” “嗯。”知知闷闷应了一声,又在陆铮怀里赖了一会儿,道,“还有件事。” “嗯。什么?”陆铮问得随意。 知知道,“娘说,阮氏想见我。” “阮氏?”陆铮愣了会儿,好半晌才把人对上号,“江原平那个妻子?” 知知点头,“嗯。是她。娘说,她手里似乎还有当时我和裴三郎的定亲书,估计想借着这把柄,捞点好处。” 陆铮果断沉了脸色,冷冰冰道,“她想得挺美,她当初对你什么样,心里没半点自知之明麽?我不找她算账,便也罢了,竟还找上门来了?就她一人?” 知知摇摇头,“听娘说,她身边还有个女儿,不知是哪一个。” 陆铮想起了桩旧事,脸色更黑了,“最好不是那一个。” 知知没听明白,陆铮也不愿意多说,知知便道,“我想,她既然想见我,那便见一面吧。” “你见她可以,我也一起,阮氏和她女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性子又好,万一被欺负了,还有我在一边替你出气。”陆铮道。 知知听得好笑,她都是皇后了,阮氏还能欺负她,夫君未免把阮氏母女想得太厉害了,按她的猜想,估计阮氏也就是看她如今做了皇后,想跟着沾点好处,其它的,大概是没那个胆子的。 但陆铮坚持,知知也不想拂了他的意思,便答应了下来。 过几日,阮氏母女便悄无声息被送进宫里来了。 知知不愿在他们的寝宫接见两人,特意换了个宫殿,地方比较清静,环境也比较幽深,殿旁有个湖,宫殿便取名叫临湖殿了,委实有些过分偷懒了。 知知坐着,等着阮氏母女进来。 皇帝陛下则委屈了一回,在内殿隔着扇薄薄的门,没露面。 阮氏和江如熙终于来了,两人一进门,便看见通身尊贵、坐在上首的庶女(妹),心里一下子就不是滋味了。 青娘还在一侧,严厉道,“还不拜见娘娘?” 阮氏本还要逞强,进宫前想了一千遍一百遍,要如何不动神色压住庶女的气势,把主动权拿捏在自己的手里,靠着那一封定亲书,为自己下半生寻个好依靠的。 她挺有自信的,在她看来,庶女只是走了狗屎运罢了,麻雀飞上枝头也成不了真凤凰。 可真进了宫,看到高墙红瓦,奴仆成群,威风凛凛的带刀侍卫,阮氏就发憷了。 现在,被青娘这样一呵斥,心里更是一慌,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真就跪下去了。 看着以往高高在上的嫡母和嫡姐跪在自己面前,知知心里并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畅快,毕竟,阮氏和江如熙对她不算好,也不算太差。 她在江府虽受了些委屈,但总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阮氏虽然苛刻,把她当奴婢使唤,但没将她卖了。江如熙虽然有些嫡女的坏脾气,但比起欺负她,江如熙显然更看不惯江如柳和江如蓉,她倒是运气好,大多能躲过一劫。 “起来吧。”知知没叫她们跪太久,淡声喊了起。 阮氏母女起身,坐了下来,屁股只粘了半个椅子,都不敢坐全了。 “有什么话,说吧。”知知看了眼母女俩,先开口了。 阮氏一下子坐直了,脸上赔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太久没见娘娘了,想见一见娘娘、娘娘还记得江谦麽?” 知知点点头,“记得。” 阮氏高高兴兴道,“娘娘小时候,可喜欢同你二哥在一起了。那时候谦哥儿在外头念书,不大回来了,每回回来了,娘娘都很高兴。” 知知回忆了下,依稀想起了点,她小时候爱吃甜食,但她是庶女麽,阮氏又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家里不缺银子,但就是要在这些方面苛待她们这些庶女,大抵就是不乐意看她们过得太高兴了。 只有江谦回来的时候,阮氏才顾不上理会她们这些庶女,且江谦也爱吃甜食,还挑食,往往一盘子只吃一口,剩下的都被她们捡了便宜。 所以,估计那时候江谦回来,她是挺欢喜的。 阮氏追忆了一番过去,似乎觉得套近乎套地差不多了,才试探道,“二郎读书用功,娘娘是晓得的,只是他被他爹带累了,前途上也栽了跟头,我就盼着娘娘能念旧恩,拉他一把。” “还有你姐姐,家里出了事,你姐姐这些年也耽搁了,一直没成亲。娘娘念在过去的情分上,替你五姐姐说门亲事吧。” 知知听罢,面上没什么惊讶,淡淡道,“江谦的官位、江如熙的亲事,这便是你所求的?没有其他了?” 阮氏见她仿佛没有一口拒绝的意思,忙不迭点头,“没了没了,其他小事,不敢麻烦娘娘。” 知知定定看了眼小心谨慎的阮氏,在她充满期待的目光中,缓缓摇了下头,“这两件事,我不能答应。” 阮氏一下子傻了,忙不迭道,“那便只求官位一事,亲事不要了,亲事不要了。” 知知仍旧摇头。 阮氏期望落空,怒上心头,气恼道,“娘娘何必这样寡恩,于你而言,只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我好歹也养过你几年,不曾亏待于你!娘娘别忘了,当年我还替你说了件极好的亲事!如今娘娘飞上枝头,当了凤凰了,富贵了,就全都忘了?” 这话暗含威胁,知知听得明明白白,阮氏果真是见软的不行,决定来硬的了。 知知沉默了片刻,阮氏见她哑然,似乎有了底气。 时隔多年、再度见面却高高在上的庶女,终于又吃瘪了,这让她有种回到了江府那些日子的感觉,膨胀的情绪在胸口汹涌着,越发的口无遮拦。 “娘娘如今成娘娘了,就忘了当年是如何在我手底下讨生活的了?那时候娘娘怕我随意将你许出去做妾,低三下四去学那些不入流的厨艺,跟个丫鬟似的,就为了讨我一句好,那些日子,难不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娘娘有回眼巴巴捧着羹汤来,却洒到了我的裙摆上,被我罚在门外跪了半日的事,也忘了?其实啊,那会儿是四丫头故意使坏,我看得一清二楚……” 阮氏洋洋得意,眉飞色舞,恨不得仰面大笑几声。 忽的,旁边那扇薄薄的门猛的被一脚踹开了。 伴随着一句“你他妈的找死”,阮氏的喉咙被一把捏住了,掐的死死的,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面上涨得通红。 陆铮却仍觉得不解气,胸口那股怒气无处发泄,只恨身边没有刀,不能一刀捅了这胡言乱语的贱妇。 他的手越捏越紧,一旁的江如熙吓得呆住,瑟瑟发抖,阮氏开始大口大口喘气,死命地挣扎着。 “夫君,松手。”忽的,一只温暖而又柔软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陆铮微微愣了一下,心里那股无处发泄、四处乱窜的怒气,就像一只发狂的猛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自愿进入了笼子一样。 陆铮松开手,反手就把知知的手握住了,再开口,语气中已经带了丝温柔,“吓到你了?没事,我就是一时气急。” 阮氏被松开后,死里逃生,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下湿漉漉一片,方才被吓得失禁了。 江如熙忙爬过去,抱住她,边哭边道,“娘,娘……你没事吧……” 阮氏嗓子痛的要命,根本开不了口,只眼神惧怕看着陆铮,像看恶鬼一样。 陆铮轻轻安抚了妻子一句,“放心,我不脏了自己的手。” 安了知知的心后,陆铮才冷着眼,冷冰冰看向瘫软在地的阮氏,犹如看着一滩烂肉,眼神带着浓浓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以为你手里的定亲书,能当你的保命符?” 定亲书是阮氏手里最后的底牌,此时被陆铮这样轻描淡写且不屑的提起,阮氏心里一下子凉了个彻底,真正面如死色。 天底下居然真的有男人,会不在意自己的妻子曾经和人定亲过,不在意妻子的清白。这个人,居然还是当今的皇帝。 这种事情,居然被江知知碰上了。 阮氏脸色发白,抖了抖唇,垂死挣扎道,“陛下真的毫不在意麽?” “我在意啊,”陆铮慢吞吞的道,“我在意你曾经那样欺侮我的皇后,在意你刚才的口无遮拦,在意你死到临头还想威胁我的妻子。至于定亲,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就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属于我的,你觉得我要在意什么?我有什么可在意的?” 看着阮氏母女惨白的脸色,陆铮直起身,唇边一丝冷冰冰的笑意,“方才进来的时候,外边那个湖看到了么?阮夫人觉得那个湖怎么样,适合做埋骨之地麽?” 阮氏后背发凉,想起进来时看到的那个湖,喉咙还痛的要命,极度的惊恐和恐惧之下,一下子吓晕了过去,失去了意识。 江如熙吓得直哭,抽抽噎噎的,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了。 陆铮似乎是有些嫌烦,扬声来了句,“来人!” 很快有侍卫进来,将母女俩拖走了。 人一走,屋里安静下来了,陆铮胸中仍然有一股怒火,越想越生气。 知知头一回见他气成这个样子,上去抱住他,刚从背后环住男人,便感觉到他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软了下来。 “夫君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多不划算。”知知哄着陆铮。 陆铮转过身,把人抱怀里了,越想越是心疼,“他们对你不好。我不知道,他们对你这么不好。” 怎么可以有人对他的知知这样不好,他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人,被人那样糟践。 知知脸贴着陆铮的肩,软软笑了一下,“没关系啊,夫君对我好,就够了。他们对我有多不好,夫君就十倍补给我,那样我就不委屈了。” 陆铮闷闷生了会儿气,道,“好,他们对你多不好,我就一百倍一千倍补给你。” 顿了顿,又道,“要是我那时候能去江府就好了,我就带你走,带回家,一直对你好,对你很好,特别好。” 知知失笑,想到小萝卜头的陆铮翻墙来江府偷她的画面,忍不住笑弯了眼,用力点点头,“嗯”了句,“夫君现在就对我很好,特别好,天下第一好。” 这一晚上,知知花了好大的功夫,舍了一身皮肉,才成功安抚了烦躁且生气的男人,被梳毛的大老虎在床榻里打着鼾,睡得死沉死沉。 知知忍不住笑了下,靠进男人怀里。 她一动作,陆铮仿佛是无意识的,十分自然且顺手地将她拥进了怀里,手还很熟练的在她背后拍了下,似有若无呢喃了两句。 “睡吧……我在……” 知知腰还发酸,胸口却更加酸酸胀胀的,两人无比亲密地相拥而眠。 次日起来,便再也没见过阮氏母女了。 不知陆铮是如何处理的两人,第二日便拿了那定亲书来,当着她的面烧了,小气的男人似乎是醋了,皱着眉烧完了,连灰都从窗户撒出去了,仿佛连灰都碍了他的眼睛。 知知再问阮家母女,陆铮道,“没如何,你不想我杀她们,我就留了她们一命。但她们会一辈子卑贱活着,阮家不敢接济他们了。” 毫无谋生之力的母女,失去了庇佑,只能用自己的双手求生,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最漫长的痛苦。做过天之骄子的人,再落到泥地里,和普通人一样谋生,会有多痛苦,不言而喻。 知知听罢,没多说什么,陆铮能留她们一命,已经算是自己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噢,不是最后一件。 “夫君,免了江原平的流放之刑,放他们一家团聚吧,算是我报答他们曾经的养育之恩了。从今往后,我也不欠他们的了。” 陆铮沉吟,应了下来,“好。” 124、8.15 创设女学之事, 竟办得十分顺利。 起因是有位闻名天下的隐士尤老,其媳生产时,遇难产, 得一途经女医医治, 平安生下一女,母女康健无忧。尤老细问女医来历, 得知其所学尽数源于当年在卫所时的一次修习,闻后感慨, 谁说女子不如男,大笔一挥, 作了一篇女医赋。 这隐士十分有名, 追捧之人众多, 当初陆铮初初坐稳位子时, 管鹤云还曾有意请尤老出山,只可惜一封信过去, 沉了个底。 人家不爱权势富贵,瞧不上这区区官位, 宁肯在家耕田种地。 如今他这一篇女医赋,却是把女学推到了另一个高度了。以往兴许是小打小闹, 女学的收学范围仅限于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如今的范围却是一再扩大了。 负责操办的官员思绪大开, 熬了几晚上,又重新递了一份折子上来,将创设女学的章程复拟了一遍。 知知细细看了一遍,其中虽有部分过于理想化,未必能实现,但若真能推广下去, 于国于民,都是件好事。 从古至今,学舍书院学堂,乃至民间铺子招收的学徒,都面向男子。女子则因为世人诸多偏见,被牢牢束缚在后院,围着灶台绣活打转。 殊不知,世间分阴阳,缺一不可,世人分男女,相辅相成,都是爹生娘养,谁会比谁笨麽? 借着这股秋风,女学办得如火如荼,知知亦忙得不可开交,从前还不晓得,如今办起了女学,才知道,往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夫人们,好些在闺中时都是才女。 如今这些官夫人都舍下了家中杂事,眼巴巴地想出一份力,更有如知知二嫂唐氏那样,早早便预定了位子,要将府中女儿送进女学的。 知知倒不介意众人想出力的这份心,遂也从中找了不少帮手,有善诗书的林氏、善作账的金氏、交际广泛的蒙氏……等等。 别看这些官夫人平日里端庄模样,真到干正事时,手段绝不比男儿差,毕竟都是在家中当主母的,有的一屋子都是妾室庶子庶女,能管得住的,都不是什么好欺负好糊弄的蠢妇人。 一来二去,知知手里的活,倒是交出了大半,她主要就负责问问进度,拿拿主意,有的时候露一露面,表示一下自己对女学的支持。 她闲下来,最高兴的自然是陆铮了。 皇帝陛下这人吧,骨子里是个十分恋家的主,一处理完政务,也不爱和臣子秉烛夜谈,也不爱看舞姬献舞,更别提其它有的没的了。 勤政殿一完事,便要早早往寝宫赶。 在他身边伺候的太监也都知道他的习惯,一旦皇帝进了寝宫,那他们一天的活儿就差不多了,接下来只用在门口守着就行了。 毕竟皇帝陛下貌似十分爱吃醋,不喜在寝宫里用太监,眼生的宫人都不叫进,用的都还是那批从宫外带回来的奴婢。 结果连着好几日,陛下从勤政殿回来了,皇后却还在福宁殿,看上去比日理万机的陛下还忙。 皇帝陛下哪受得了这委屈,等了个把时辰,终于忍不住了,亲自去了一趟福宁殿,把自家皇后娘娘给带回麒麟台了。 一连好几日,皇帝陛下憋不住了,活是自己给媳妇儿找的,不能半途而废,但总怎么下去,那怎么行! 于是,皇帝陛下干了件大事。 借着早朝,直白又浅显了提了一嘴,意思很明确,女学这事办成了,到时候朕是要论功行赏的,有想主动帮忙的,快点找皇后去。 官员们都是人精,一下朝就琢磨上了,自己去给皇后帮忙,那肯定是不行的! 那谁适合出面?自然是各府的正妻了! 妾肯定是不行的,一定得是正妻才行。 于是,才有了先前那一幕,各家夫人争相自荐帮忙的画面。 皇帝陛下看自家皇后终于闲下来了,心情很是愉悦,颇有点冷宫妃子终于等来了陛下的宠幸的意思,喜滋滋的,抱着定要把人哄开心的心思。 “屋里闷,陪你出去走走?” 知知这几日窝在福宁殿,看得眼睛都酸了,闻言便笑着应下,“好啊。” 青娘一见帝后要出门,本还想跟着,才走了几步,便被皇帝摆手示意,他沉声道,“不必跟着。” 青娘闻言自是不敢跟了,陆铮也不在意众人目光,牵着妻子的手,迈出了麒麟台。 帝后二人牵着手,趁着夕阳未晚,沿着宫道慢慢走着。 橘红色的夕阳洒下来,落在两人的发上、衣衫上、背上,暖意融融,又温馨无比。 此时,一群新入宫、还在学规矩的小宫人们,被嬷嬷领着从远处一条宫道走过,领头的嬷嬷瞧见帝后二人,忙屈膝行礼。这一下惊坏乐一群规矩还未学熟的小宫人,俱手忙脚乱地跟着屈膝行礼,动作做得乱七八糟的。 知知朝众人颔首,温温柔柔道,“起吧。” 随后,便同陆铮两人经过了这群宫人们。 “嬷嬷,方才走过的便是陛下和娘娘麽?”见人都走远了,有个胆子大的宫人鼓起勇气打听。 嬷嬷严厉看了一眼问话的小宫人,“谨言慎行,言多必失,不该问的不许问,方才教过你的,现在就忘了?罚你回去再把今日教的规矩背二十遍!” 吃瘪的小宫人立马紧紧闭上了嘴。 “走吧。” 嬷嬷也晓得这群宫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也正常,没打算罚得太重,见状,便不再揪着不放了,淡淡叫众人走了。 小宫人们赶忙追了上去,方才被训话的小宫人则落到了最后面,走之前忍不住朝后看了眼,正看见皇帝陛下侧头同身边的娘娘说着什么,冷峻的眉眼竟然带着温柔,然后皇后娘娘便掩着唇,瞧那温柔如水的眉眼,似乎是在笑。 那模样,同家中爹爹还活着时,哄娘亲没什么不同麽。 原来……原来皇宫里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帝后,相处起来,也与民间的夫妇没什么不一样嘛…… 小宫人心下感慨,步子却不敢停下,赶忙追了上去,生怕若是自己落下了,又要被嬷嬷罚了。 嬷嬷虽不喜打骂她们,可也还是要罚人的呢。 宫里的规矩又多又繁杂,背起来也是很难的。 …… 瞧见那群小宫人,知知忍不住道,“也不晓得她们要在宫里待多久?” 陆铮倒是知道些,他先前看宫里大龄的宫人太多,问过一嘴,还放出去过一批,“废帝在位时,宫人年愈二十五可出宫,不过能不能出宫,还要看负责宫人进出的太监给不给名额。” “要银钱?”知知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微微皱眉,“二十五的年纪,出宫后本就再难嫁人了。好不容易攒了点银钱,还都被掏了个干净。” 陆铮一贯知道妻子心善,遂道,“废帝在时,后宫没有正经主子,他又是个糊涂人,只顾自己玩乐,欺上瞒下的事情数不胜数。如今前朝有我,后宫有你,自然不像从前。” 知知本觉得自己这皇后当得挺悠闲的,如今却觉得肩上的担子还是颇重,身处这个位置,很多时候不作为便是作恶。权力握在手中,若是不用,只会叫手底下的人越发胆大妄为。 “嗯。”知知颔首。 “好了,别想那些了。”陆铮捉着她的手,道,“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打仗回来时,给你带的那野花?我叫人带回来了,就栽在御花园里,听人说开花了,去看看。” 说罢,两人相携朝御花园走。 此时正值傍晚,天色还未彻底暗下来,但花枝经过一日的曝晒,多少有些蔫了,花瓣萎靡缩得皱皱巴巴的。 负责照顾花草的小太监急得挠腮抓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正要请罪。 知知见了,好心道,“下去吧,我们只是逛一逛,不必在这里伺候。” 那太监才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陆铮自己看了眼那花儿,觉得委实有些拿不出手,遗憾道,“来的不是时候。” 又抬手从一边取过一柄剪子,挑挑拣拣,总算看见一株花瓣舒展的,轻轻剪下,转头,动作温柔戴在知知的发间,戴好了,微微后退一步,含笑道,“朕的皇后就是生得好看。” “记得那时还在郧阳,有一回我带了一捧花回来,你高兴了许久。倒是许久没亲自为你摘花了,日后得补上。”陆铮唇边带着笑意,复又牵着知知的手。 知知浅浅一笑,轻轻摸过鬓边的那朵花,“不用日日都摘,这花本是给众人赏的,都给我一人了,岂不是白费了这花生得这样好看。” 陆铮哪听这话,道,“本就是为你一人种的,旁人要赏,自己种去。” 知知好笑,“好不讲道理的陛下。” 陆铮亦笑,“我本就不是君子。” 君子有什么好的,样样都要按着规矩二字来,他若是个君子,此时怕早就后宫三千了,哪里还能像现在一样自在。 “教廷哥儿异邦语的太傅要致仕了,我打算再给他另找一个。” “闵太傅麽?他的确是年纪大了,走路都晃晃悠悠的,有一回出宫时还跌了个大跟头,额头都破了。他要致仕了,得赏吧,他教廷哥儿也算用心的。” 陆铮道,“适当赏吧。这老太傅有点清高,我赏,他怕是不收。” 知知闻声便道,“那我来赏,赏给他家家眷,闵老夫人我见过几回,不像闵太傅那么清高。” “一家若两个都是这样性子的,迟早要饿死。行,那就照你说的办……” 帝后二人说着话,走过一段铺设着圆润鹅卵石的地面,两人都没注意,不远处有人眼睛发亮朝这边看着。 125、8.16(男女主戏份不多) 躲在树后的, 正是骆明颖。 她进宫到现在,快有数月了,却一直住在储秀宫那破宫殿里, 除了学规矩, 就是学规矩,陛下的面, 却是一眼也没见到。 也不知是陛下将她们忘了个干净,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偏偏进了宫,在规矩森严的宫里, 要递消息出去, 简直难于登天。 好在储秀宫的嬷嬷, 看上去也不愿意得罪她们, 骆明颖提了几回,私下塞了些银子, 哄着负责守门的宫人,偷偷放她出来了。 她自然有小心思, 成日待在那储秀宫,鬼都见不到一个, 若能出来走动走动,指不定哪天就碰上陛下了, 来个偶遇。凭她的美貌,陛下自是会心动的! 因此,当瞧见远处相携而走的帝后时,骆明颖的眼里,压根就直接把一旁的知知给忽视了,直直盯着神情温然的陆铮, 心怦怦直跳,都快从胸口跳出来了。 进宫这么久,总算能见陛下了! 骆明颖好生收拾了一番,然后,往地上那么一坐,眼里挤出两滴晶莹的泪滴来,开始轻声哭泣起来。 御花园本来很安静的,抽噎泣声显得十分突兀。 陆铮胆子大,见惯了血,自是不怵这种情形。倒是知知,起初还被吓了一跳,脑子里冒出前朝诸多恐怖的传闻来。 废帝在时,后宫倾轧,被他幸过的宫女子,第二日无端端落井的,不在少数,据说都是各宫娘娘下的手。这宫里处处死过人,吊死的、淹死的、毒死的、闷死的……数不尽的冤魂…… “夫君……”知知脸不自觉白了一下,朝陆铮看过去。 陆铮一见她神色,立马揽住她的肩,柔声道,“没事,我在,什么妖魔鬼怪都近不了你的身。” 知知平静下来,也猜测道,“估计是哪个小宫人被罚了,躲在这儿哭。” 陆铮亦道,“应当是的,别怕,我去看一眼。” 说罢,要松开知知的手,知知却一下子抓紧了他的手,鼓起勇气道,“一起去。” 陆铮本是见妻子被吓坏了,才想着自己去看看情况的,此时见她虽脸都吓白了,却是坚持要与他同去,心里骤然软了,回握住知知的手,“好。” 帝后二人走到骆明颖藏身之处,看清藏在树下、哭泣着的女子。 陆铮看见女子穿着,微微蹙眉,神色逐渐变得冷淡。 知知却还一时没弄明白这小娘子的身份,询问道,“你是何人,这个时候怎么独自在这儿?” 骆明颖正拿着帕子抹眼泪,按了按眼尾,羞答答抬起头来,然而目光却不是看向问话的知知,望向的是一旁的陆铮。 她含羞带怯,眼神犹如钩子一样,牢牢盯着陆铮,娇声道,“臣女……臣女乃骆家女,方才扭了脚,实在疼得起不了身了。” 知知也不傻,都到这种地步了,哪里还看不出,这小娘子是才冲着自家夫君来的。转念一想,骆家女,仿佛储秀宫新进的那一批秀女里,的确有个姓骆的。 不过,近来事忙,她倒是把这群秀女忘得一干二净了。 也难怪这骆娘子待不住了,眼巴巴跑出来。 知知还算平和想着,陆铮却待不下去了,扫都没扫那秀女一眼,牵着知知的手道,“走吧,教个人送她回去就是。” 知知闻言点头,两人要走,骆明颖急了,哎呦一声,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了几颗,眼眶微红,看上去实在有几分可怜劲儿。 “臣女……臣女一人呆在这儿,实在有些害怕。可否求陛下、陛下同娘娘陪一陪臣女。” 陆铮冷冰冰,“现在倒是害怕了,方才一人躲在这里的时候,怎不见你害怕?秀女不得随意走动,朕看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骆明颖一哽,怎么也没想到,皇后没训斥她,倒是皇帝陛下一针见血得很。 面对君王冷冰冰的眼神,她又打心底感到一阵恐惧,磕磕绊绊又无力的解释,“臣女……臣女只是觉得储秀宫太闷了。” 说到这里,一下子有了底气一样,看了一眼旁边的知知,抽噎着道,“那储秀宫,臣女和其它秀女,实在是住不下去了。陛下有所不知,那里……压根不是人住的地方。好些秀女都病了,还请陛下给我们做主啊!” “臣女们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皇后娘娘,竟要住那样的地方,每日冷水冷食的,好好的人,都要住出一身的病了。”骆明颖尤觉得不够,还继续道,“臣女自知身份低微,比不过皇后娘娘——” “知道自己身份卑贱,还敢编排主子?”陆铮冷笑一声,直接打断了骆明颖的话,“好吃好喝招待着,单人单间让住着,宫人太监伺候着,你嫌日子过得太舒坦,大可直接说,不必拐弯抹角。” “骆家女,是吧?”陆铮沉声道,“储秀宫住的不舒服,便换个地方。” 骆明颖被这一阵怼弄得傻眼了,然后便眼睁睁看着皇帝陛下牵了皇后娘娘的手,头也不回就走了。 她……她这是争宠? 怎么感觉皇后从头到尾就站在一边,开口都没开口,陛下就倒戈了。 嬷嬷说帝心难测,帝心难测,就这么个难测法? 伴君如伴虎,合着在她面前,陛下是张牙舞爪的猛虎,在皇后面前,陛下就成了性子温顺的猫了? 骆明颖当真是欲哭无泪了,可后头还有叫她更难受的事情。 过了会儿,储秀宫的嬷嬷便黑着脸匆匆赶来了,见了她便好一阵嘲讽,“骆娘子真是好手段,自个儿找死便罢了,偏要害得我们这些奴才跟着一起受罪。如今好了,骆娘子嫌储秀宫住的不舒服,那便不必住了,另换个地方吧。请吧,骆娘子。” 骆明颖被一把从地上拽了起来,在推搡中,别送到一处偏僻荒芜的宫殿外。 这宫殿看上去得有好些年没有修葺了,砖瓦间甚至挂着蜘蛛网,殿里的庭院中杂草丛生,死寂得可怕。 骆明颖有些瑟缩了,“嬷嬷,这是哪里?我不嫌储秀宫不好了,我想回储秀宫。” 她刚说完,荒芜宫殿中,忽的传出一阵怪异的鸟叫,几只乌鸦扑闪着翅膀,从庭院的一棵树上飞了出来,也不畏惧人,就蹲在宫墙上,直勾勾看着殿外的几人。 骆明颖当即吓得尖叫一声,捂住了耳朵,整个人花容失色。 嬷嬷淡淡瞥了眼骆明颖,冷声道,“迟了。储秀宫伺候不起您这尊大佛了。” 说了,朝押着骆明颖的两个仆妇颔首示意,“进。” 几人一起进去,庭院里就是看着荒芜了些,却有人在二门守着。 储秀宫嬷嬷上前,同那守门之人耳语几句,骆明颖很快就被推了进去。 殿内黑黢黢的,连烛火都没点,仿佛漏风了,黑暗的屋里有呜咽的风声,骆明颖吓得牙齿打颤。 黑暗中,她仿佛听到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 “来人了?” “这里倒是许久没进新人了。” “滚开!”骆明颖吓得朝后一直躲,双手使劲挥着,生怕有什么人近了自己的身。 那声音继续道,“好凶喔……” 另个则道,“有什么可凶的,都进了这地方了,还摆什么架子……” 絮絮叨叨的声音,听得骆明颖越来越害怕,她忍不住大声道,“我是骆家女,你们若是敢对我做什么,一定会付出代价的!滚开,快给我滚开!” 这话一出,屋子里还真的一静。 真当她以为自己的话奏效,这些人都畏惧自己的家世时,一阵阵嗤笑声响起,黑暗之中,有个人,捧着烛台,豆大的烛光抖动着,朝骆明颖走近。 骆明颖一时被这光晃花了眼睛,手脚胡乱踢着,却被一句熟悉的低嗤声给弄得愣住了。 骆宁兰看着自己这妹妹,嗤声道,“行了,是我。” 骆明颖睁开眼,看见面前之人竟是骆宁兰,傻傻张着嘴,张合半天,什么都没说出口。 围观的妃子们觉得无趣了,俱走开了。 骆宁兰站起身,也不去扶骆明颖,“还不起来?” 骆明颖赶忙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脸上的妆也哭得乱七八糟了,整个人比面前站着的骆宁兰还要狼狈。 “这是……这是什么地方?”她鼓起勇气问。 骆宁兰头也没回,冷淡抛出两个字,“冷宫。” 说罢了,似乎是觉得有趣,扭过头,看着她,“伯母不是说,你要进宫当贵妃了麽?怎么?贵妃没当成,倒先来冷宫陪我了?呵,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啊,还知道惦记着我。” 骆明颖被说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偏偏那些大话都是自己放出去的。 她刚进宫时,骆宁兰还给她递过消息,算是示好,当时她还十分不屑,义正言辞要骆宁兰别联系她,等日后做了贵妃,自然会想法子放她出宫的。 如今,反倒要求骆宁兰照顾她了。 …… 而此时的储秀宫内,几个嬷嬷均满脸严肃站在一起,严厉的视线扫过站在庭院中的秀女们。 半晌,为首的嬷嬷才开口,“今日骆秀女犯了错,已经搬去冷宫了,如还有谁想去与她作伴的,便早些提出来,奴婢送您一程。” 秀女们自是安静,吓得不敢开口。 嬷嬷也不松懈,又冷冰冰一阵训话,才放众人回了屋子。 原本储秀宫就住的压抑,骆明颖算是他们中最有可能出头的,现在居然被丢去了冷宫,这简直让秀女们心头发凉。 进了宫,又不见封她们位份,连陛下的面都见不着,日日死守在这里,难道要这里熬到老麽? 都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在家里也都父母疼爱的,胆子原本就不大,惊吓之下,有几个甚至都病了。 秀女病了,消息自然递到了知知这里,身为皇后,后宫之事,本就是她来做主。 126、丞相好难 储秀宫嬷嬷战战兢兢把话说完了, 就跪着请罪了,头贴在地上,毕恭毕敬。 “奴婢没伺候好各位秀女, 还请娘娘责罚。” 知知摆摆手, 没追究的意思,道, “叫太医院去看看。另外,秀女入宫也有段日子了, 过几日我去看看她们。” 储秀宫嬷嬷赶忙应下,退了出去。 知知坐在那里, 情绪有些低落, 青娘悄无声息进来, 见状捧来一盏热茶, 轻声唤她,“娘娘。” 知知接了茶盏, 却没捧起来喝,捧在掌中, 茶温透过杯壁,传到她的指尖, 有些灼热,烫得她指尖有点疼。 青娘见状, 又唤了句,却没唤她娘娘,而是以尚在闺中时的称呼唤她,“六娘子。” 知知蓦地回神,看见青娘担忧切切的眼神,望着自己, 陡然为自己的多愁善感感到一丝难为情,打起精神道,“没什么。” 顿了顿,又道,“我只是觉得,那些小娘子们,有些可怜。” 她心里很清楚,这些小娘子,七八成都是为了圣宠进宫的,直白点说,便是来同她抢夫君的。她若心肠硬些,便该听夫君的话,一劳永逸,叫那些年轻小娘子们知道,宫里不是容得下她们的地方,入宫便是自讨苦吃。 偏偏她又觉得她们可怜,寄人篱下、胆颤心惊,都是家中宠大的小娘子,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头? 可再觉得她们可怜,知知也不可能真的做点什么,难道真的把夫君拱手相让麽,真的让陆铮坐拥后宫佳丽三千麽? 那她更做不到。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不知道陆铮打算何时动手,但前几日那骆娘子的事情,着实激怒了陆铮,怕也就在这几日了。 这事几日后,知知去了一趟储秀宫。 身体微恙的秀女倒已经大好了,毕竟年轻,只是受了惊吓,吃了几日的药,也就好了大半了。 知知遂安心了些,又同储秀宫嬷嬷问了会儿话,对秀女们的性情知晓了个大概。 这一批秀女不算太多,也就几十人而已,知知索性留在储秀宫,通通见了一面,挨个问了几句话。 生得貌美还真有些,性子温顺和善的也有,拘谨的、大胆的、活泼的……各式各样的美人儿,知知看得眼花缭乱,心道,难怪前朝废帝这样沉迷女色,连她一个女子看了,都觉得赏心悦目。 看过秀女,知知从储秀宫回麒麟台,还未进门,便见殿外的青娘在四处张望着,似乎是在等她。 见了她,青娘便上来了,轻声道,“陛下今日回得早,问娘娘去了哪里,奴婢说娘娘去了储秀宫。” 青娘有时性子便是如此,过于谨慎,这大抵也是她多年以来独身一人养成的习惯。 就如陆铮问话,知知相信,他只是见自己不在,随口一问,问过了便也罢了。青娘却觉得不妥,会眼巴巴在殿外等她,就为了把这事提前和自己通气。 知知并不怪青娘,有时候虽然也觉得困扰,但也晓得,她是为了维护自己。 其实她自己过去何曾不是这样的人,对谁都留一分余地,不付出全然的信任,因为害怕被伤害,因为在江府时见惯了阮氏同妾室之间彼此算计。 夫妻之间亲密无间、不分你我这种关系,知知在出嫁前,从未这样天真地幻想过,她只是有自信,无论嫁给谁,都能保证夫妻相敬如宾。 她生得姿色不俗,男子天然对美色没什么抵抗力,加之她表现出来的柔顺和温柔,只要为正妻,她确信自己能做到夫妻和睦。等有了属于两人的孩子,夫妻间的联系便更加牢固了。 这是她在嫁人之前,乃至嫁进陆家一段时间内的想法。 虽隐秘不曾为外人道也,但她的的确确是这样想过的,如何去经营夫妻间的关系。 可现在,回想起以前的想法,她忍不住觉得,那样活着虽也是一种活法,但未免太累了。 夫妻乃是至亲之人,彼此却不能坦诚相待,仿佛戴着一张面具生活,喜怒哀乐都不能真实表达,那样的生活,她以前过得很习惯,如今却是想一想,都觉得心里害怕了。 正胡思乱想着,门滋啦一声开了,陆铮从里走出来,见她站在门外,面上露出几分微讶,“怎么不进来?” 说着,朝她伸出手来。 知知将手递过去,陆铮便牵了她的手,两人进了屋。 身后有宫人将门掩上,一殿的宫人俱被关在门外,随着那逐渐变小的门缝,看着帝后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 今日的知知比平日里沉默了些,陆铮抬起眼,认认真真看着妻子的眉眼,倒不似受了委屈,便猜想着问道,“去了储秀宫一趟,不高兴了?” 知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铮以为她在吃那些秀女的醋? 陆铮见她不答,还以为自己猜中了,语气微微缓和,稍柔了几分,道,“我一个都不会纳的,我保证,连看都不看一眼,好不好?” 说着,轻笑了一下,抬手勾起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知知的鼻尖,含着浓浓的笑意,打趣道,“朕的皇后娘娘是小醋坛子。” 知知无言,张张嘴想解释,又觉得没什么可特意拿出来说的,索性便红着脸,认了醋坛子的名号了。 反正皇帝陛下也只会在私底下调侃两句,看那神色,倒仿佛巴不得她能醋一醋。 陆铮见“哄好了”妻子,龙心大悦,当皇帝的人麽,多少有点天下唯我独尊的霸道想法,想一出是一出,是常有的事情。 瞥见榻边窝着、睡得正香的那只白色大猫儿,陆铮忽的来了兴致,抬手硬生生把猫儿摸醒了,然后就抛下不管,兴致勃勃同知知道,“宫里闷,过几日带你去围猎。” 被闹醒的大猫儿气得伏下身子,尖爪抓挠着身下的圆垫,喉咙发出猫科动物特有的嗬嗬声,看那样子,似乎是很想给手欠的天下之主,来上一爪子。 知知见状,忙顺着大猫的后背替它摸了摸,柔声道,“乖,阿白,出去玩儿罢。” 叫阿白的大猫儿,原本是只野猫,能上墙能上树,能捉老鼠能偷肉,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偏偏有一回叫皇帝陛下给瞧见了,想起自家皇后娘娘似乎挺喜欢这些小畜生的,再一看白猫儿那臃肿的身躯,深深觉得,估计是揣了崽的母猫。 难得好心一回的皇帝陛下,令宫人把白猫捉了,还十分丧心病狂给命宫人给猫洗了澡,就叫人送麒麟台来了。 被赋名阿白的大猫儿似乎也习惯了,只是对于这个一见面就把它威武雄壮认成怀孕的老眼昏花的皇帝陛下很是瞧不上,只一心黏着貌美如花的皇后娘娘。 阿白甩甩大尾巴,眼神凶狠看了眼吵醒它的男人,又扭头蹭蹭知知的手,黏糊糊从喉咙里吐出一句甜美的“喵呜”,然后便头也不回迈着沉稳的步子,朝外走了。 为什么一只猫的步子能看得出沉稳不沉稳呢? 大概是因为它那快要蹭到地面的肚子吧……所以,被认成揣崽,也不能说是陆铮一人的错麽。 陆铮还不至于同一只小畜生计较,随口道了句,“这猫越来越胖了,叫青娘她们少喂点吃的。长成这幅样子,也不怪我以为是只揣崽的母猫。” 知知扶额,想起那段时间因为陆铮的一句话,被强行按在窝里养胎,足足肥了一圈的阿白,无奈地笑道,“夫君别惹阿白了,它如今见了你就躲了。” 陆铮满不在乎,“反正我也不招这些小东西的喜欢。” 知知又道,“夫君怎的想起围猎了?” 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陆铮来了兴致,“自打入了射阳,便没带你出去玩过。借这次机会,带你出去走走。” “带上廷哥儿和珠珠。顺便把鸿哥儿几个也叫上。” 见陆铮这样有兴致,知知自然含笑应下。 过了几日,便是去围猎的日子。 宫中诸事交给了管相,管鹤云如今那叫一个忙,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管,好在他这人前半辈子闲够了,不怕忙,就怕自己没事干,还欢欢喜喜送帝后一行人出宫。 殊不知。几日后,叫苦连天的就轮到他了,可惜,一国之相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眼下还乐呵呵地送皇帝陛下出门。 帝后朝围猎的围场去了,围场在西山,这么大的阵仗,马车走得又极慢,来回路上便要各一日。 加上要在围场待几日的缘故,这次出行算是陆铮登基以来,第一次正经出宫。 这边管鹤云刚送走帝后一行人,正准备回内阁去看折子,自打陆铮特设了天听阁,取意为可直达天听,全天下便有无数的折子入了射阳。 其中虽大部分不值得一看,但却多少能寻出一些有价值的。这回江南有个书生递的折子中,写的江南水田种植法,管鹤云看了便记在心里了,正兴冲冲打算叫人在射阳找水田试行。 管鹤云还未走到内阁,迎面匆匆跑来一个太监,惊慌失措,见到他便大喊,“管相救命啊!” 管鹤云一口气提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了?” 太监大喘气几口,“有人闯进陛下的勤政殿了,被捉了个正着,求管相给拿个主意!” 管鹤云神色一厉,勤政殿岂是能容外人随意进的地方,那可是陛下办公之所,除去麒麟台,最为重要的地方! “带路!” 两人匆匆而至勤政殿外,管鹤云打老远便看见勤政殿外重兵把守,侍卫雪白的利刃俱出鞘了,可见形势之紧张,气氛之压抑。 他走近后,一番问话,然后就傻眼了,闯进勤政殿的,不是什么外族派来的探子,或是其它什么,居然是个女子。 准确的说,是个想要自荐枕席的秀女。 对,就是数月前住进储秀宫的那批秀女中的一个。 管鹤云:……合着陛下留我在宫里,就为了这事儿? 这个丞相,当得太难了! 127、储秀宫空 围猎行宫里, 陆铮一身劲装,手腕上戴着玄色护腕,将弓箭丢给门外的侍卫, 踏过门槛进来。 知知回头看他, 看他神色,仿佛是收获颇丰的模样, 便盈盈笑意,“夫君。” 陆铮大步入内, 抬手将窝在妻子怀里的廷哥儿被拎了起来,眼神严厉, “堂堂小郎君, 多大了, 还黏着你娘?” 廷哥儿委委屈屈, 心道,我也没多大啊, 但碍于父皇的威严,太子殿下也是敢怒不敢言, 只得老老实实认错,“孩儿知错了。” 陆铮满意了, “知错就改,别总要我提。” 知知在一侧打圆场, 替儿子说话,“夫君今日收获了什么?” 见妻子发问,陆铮自然而然十分偏心将儿子撇下了,语气有点显摆的道,“也没什么,今日运气好, 还没进林子,便遇见了猛兽。方才叫人宰了,赏给底下人了。” 微顿,又邀功似的道,“最鲜嫩的部位,我叫人留下了,等会儿晚上叫膳房做于你吃。” 被人这般惦记着,自然是十分幸福的事情,知知也不例外,更何况,惦记她的是全天下最忙的男人,她抿唇浅笑,“我来做罢。许久未下厨了,也不知手生了没有。” 她的手艺虽比不得御厨,但于陆铮而言,却是比全天下最擅庖的神厨做出的膳食,更令他念念不忘的滋味。只不过,自从离开卫所后,随着陆铮一路高升,伺候的人越来越多,知知下厨的机会也越发的少了。 珠珠还吃过几回她的手艺,可迟些出生的廷哥儿,却是完全没这个口福了。 倒不是知知倦懒了,而是陆铮不许。 这等费心伤身的事情,通通都是能不做就不做的。 在陆铮看来,妻子偶尔下厨,那是生活情趣。倘若次数多了,那便是他这个夫君当得没用了。 不过,这会儿知知提出来,陆铮倒没说不行,欣然接受,毕竟他自己也许久没尝过那个味道了。 夫妻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知知便领着青娘去了膳房,陆铮本要跟着去,他跟着,儿子女儿也要跟着,知知怕膳房的人被吓破胆,委婉拒绝了。 “夫君还是留在这里,照看珠珠和廷哥儿罢。” 知知这般说,陆铮只好遗憾作罢。 知知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侍卫进来了,递上一封信,明黄的信封,一看就知道出自宫里。 陆铮接过打开,不出意外是被他留在宫里的管鹤云送来的。 他出宫前布下的棋,按照他的预想,走了第一步。士族送来的秀女闯祸了,窥探帝踪、擅入勤政殿,一桩桩都是可以砍脑袋的罪。 秀女犯错,首当其冲的便是负责选秀的骆家。 治个办事不力,都还算好的,再深些,大可以擅入勤政殿做文章,那秀女自称献宠,但献宠还是心怀不轨,不过是一句话而已。这种东西,一旦涉及帝王的,就很敏感,让人忌惮。 其次,日夜难眠的,怕就是剩下的那些士族了。 今日是言家女犯错,焉知明日是哪家的女儿?今日是擅闯勤政殿,明日指不定就是别的什么罪名。 陆铮明白得很,这些士族兴许别的本事没有,贪生怕死的本事,却是天下第一。他入射阳时,有多少士族恨不得跪在地上迎他,虽说择良木而栖,但当初口诛笔伐,要处置顾家叛国罪,恨不得逼死顾家一家妇孺的时候,这些士族可是相当义正言辞的。 他本想慢慢将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士族,逐渐逐出射阳的权力中心的。偏偏他们还看不清形势,以为可以借他的后宫生事,真是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老东西。 陆铮抬手取过笔,简短写下笔触锋利的几个字。 “按律处。注:子不教,父之过。” 一封回信,回到射阳皇宫,被交到管鹤云手里。 看完回信,管鹤云将信折好,贴身收回袖子里,走出殿门,看见在宫外请罪的言家家主。 言家家主似乎是吓破了胆了,被肥肉挤得看不清的眼睛,愣是挤出两滴眼泪了,嚎得比谁都响,一个劲磕头,“臣有罪!臣有罪!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宽恕!” 管鹤云仍旧一副和气模样,上前扶起言家家主,温声道,“严大人起来罢。” 言家家主心里一喜,听管鹤云这语气,还以为陛下是不打算重罚了,哪晓得下一句,就把他打入地狱了。 只见管鹤云从容道,“陛下不在宫里,你跪也无用。我有一言赠于言大人,子不教,父之过。” 言家家主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颤颤巍巍,“管相的意思是……” 管鹤云沉吟道,“这亦是陛下的意思。言大人回府等消息罢。令女的事,我还要与其他大人商讨议定。” 言家家主这下是真的两眼一翻,直接四仰八叉倒下去了,管鹤云倒是早有准备,招来太监,不急不缓道,“送言大人回府罢。” 言家家主回到府里,府中夫人一干又是一阵哭闹,言府主母不经用,是继室,比言家家主小了不少,人生得鲜嫩,也受宠,但于正事上,便没那么有手段了,只一个劲儿的哭。 言家长女终于受不了了,厉声道,“夫人哭有什么用,还不如快请大夫来!家中如今被小妹害得这般模样,不想办法作弥补,哭得再响,又有何用?!” 言府主母是个怂的,立马抽噎着去叫了大夫来,药灌下去,言家家主就醒了。 言家长女是个有脑子的,立马就逼问父亲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听罢,一番琢磨,也懒得装孝顺了,都到这个时候了,哪还有功夫做孝女,直接道,“要我说,言家本就不该送小妹进宫,小妹那个性子,一根筋又自以为是,也就一窝里横,一出门便要惹事,更何况去的是宫里。” 言家家主亦后悔不迭,悔之晚矣,唉声叹气。 言家长女又道,“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是无用,只盼父亲日后做事,还是谨慎些。” 言家家主悔得肠子都青了,哪里还会不应,“我哪还敢再同陛下作对,如今想想,我当时真是脑子一抽,都是那骆家怂恿!可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言家长女见父亲当真是醒悟了,才道,“女儿有些想法,晚不晚,眼下还不能下定论。父亲方才所说,管相的那一番话,女儿觉得,并非毫无转圜的余地。为今之计,也只有彻底与骆家断绝来往,向陛下表达言家的忠心。” “表忠心?”言家家主一下子愣住了,忙问,“怎么个表法?” 言家长女道,“陛下要什么,言家双手奉上。陛下有什么决定,言家权力支持。总之一句话,言家一切以陛下为先。朝堂之上的事情,女儿不懂,父亲定然比女儿懂得多,要如何表忠心,还得靠父亲。” 言家家主仿佛被一闷棍敲醒了,脑子也不糊涂了,一下子坐了起来,“我下午就进宫!不不!明日进宫,下午请族中长辈过来商议大事!” 言夫人还在一边哭哭啼啼,“商议什么大事啊?你都病了,也不好好歇歇,灵儿又还在宫里,不晓得要遭什么罪……呜呜呜呜……” 言家家主顾不上妻子,直接下榻,快手快脚穿着外裳,直接就朝外跑了。 次日,管鹤云就迎来了言家家主,连带着还有言家世代积累的财富,嗯……按他自己的话说,那不叫贿赂,叫物归原主。 管鹤云也意外于言家家主居然这么上道,出于颜面考虑,还是非常客气推辞了一句,然后言家家主嚎得更厉害了,就差跪下求他收下了。 管鹤云只好“勉为其难”道,“那我便先替陛下收下。” 表完忠心,言家家主安心走了,边走边感慨,今晚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数日后,言家女的罪名盖章定论,误入勤政殿,念其年幼无知,只作除名,逐出储秀宫,送回言家。 秀女被送回家,于家族而言,当然是十分丢脸的事情,但比起更严厉的惩罚,这显然算是法外开恩,高抬轻放了。 言家女一事后,陆陆续续又有士族开始想方设法,想把人捞出储秀宫。 参考言家,谁知道言家女是自己误入勤政殿,还是被人算计的,原本送女儿入宫,是有机会富贵,现在留女儿在宫里,是可能害得全家一起遭罪。 况且管相处理言家一事,摆明了是照着陛下的心意来的,受宠是没可能了,被牵连的可能性还大些。 但是,人是自己送进宫的,送进去的时候容易,想捞出来的时候,却不那么容易了。 短短几日,管鹤云已经接了十几家的帖子了,几乎大部分的士族,都后悔将女儿送进宫里,想从他这下手。 管鹤云看着桌上那一叠厚厚的帖子,想起自家快要被踏破的门槛,默默扒拉了一晚上的算盘,连夜估摸出了个数字。 相当惊人的数字。 按陛下的主意,捞人走,可以,但要用银子赎。 管鹤云虽然觉得,堂堂皇帝陛下,居然变着法子从臣子那里捞钱,这事情听上去挺匪夷所思的,但思及废帝在位时,士族犹如硕鼠一般,一点点掏空了前朝的家底,一想到士族是如何鱼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又觉得这事干得太舒坦了。 越想越觉得舒坦。 怎么吞进去的,就怎么吐出来,还得心甘情愿,上赶着送上门。你不收,他还心惊胆战,夜不能寐,就差吓出病来了。 这法子,得罪人是得罪人,但自己效忠的这位陛下,是最不怕得罪人的。 而他管鹤云,就更无须怕得罪人了。 围猎不到十日,陆铮从行宫回皇宫,储秀宫已经人去楼空了,各家以各种名目把女儿接走了。 储秀宫短短热闹了数月,又殿门禁闭,开始了漫长的废弃时光。 至于分封妃嫔,妃嫔备选都走光了,分封妃嫔一事,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可以说,各士族现如今是谈秀女二字便色变,若非怕做得太明显,恨不得立马就把刚接回家的女儿许了人家,以绝后患。 128、裴太傅 麒麟台外, 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匆匆忙忙跑过来,气喘吁吁, 慌里慌张的神色。 青娘瞧见, 赶忙喝住他,“慌什么, 这里是你乱跑的地方麽?!还不快站住!” 小太监被吓得脸色一白,求饶解释道, “奴才是伺候太子殿下的,有事求见娘娘, 还请姑姑替我通传一声。” 青娘听这太监是太子身边的人, 当然不会拦他, 直接道, “你随我进去。” 知知见青娘带了个小太监进来,抬起头, 望向青娘,“怎么了?” 不等青娘开口, 那小太监已经等不及了,跪在地上, 用力磕了个头,砰砰两声, 额上顿时红了一大块。 “娘娘快去看看太子殿下罢,方才南书房里起了争执,惊动了陛下,陛下要罚太子殿下板子。求娘娘过去看一眼罢!!” 陆铮教子,虽严厉,但还未动过体罚的手段, 别说打板子,便是连训斥也是极少的。他虽看上去是个严父,但骨子里还是爱子的,只不过比起对珠珠的疼爱,对廷哥儿的爱,便夹杂了更多的期许。 但是,能让陆铮气到要打廷哥儿板子,看来不是小事了。 知知微微思索了一瞬,那小太监又拼命磕头了,砰砰砰的,额头肿得老高,仿佛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了。 知知看不过眼,示意宫人拦住他,又道,“叫太医来给他看看,别磕坏了脑袋。” 说罢,又起身,朝外走去,打算去南书房看看父子二人。 来到南书房外,还未进去,便听到陆铮满含着怒意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是在呵斥谁。 知知站在门外,稍听了几句,只听得陆铮在里边骂。 “谁教你这样不把人当人的?!又是谁教你不敬师长的?!上课打盹,还不止一次!是,你是我儿子,是当今的太子殿下,除了我,没人敢罚你,但你看看你那两个伴读,手都肿成什么样了?!今日若不是被我知道了,你是打算眼睁睁看着你两个伴读活活被打死?!小小年纪,竟如此——” 听到这里,知知忽的推开门,轻声止住了陆铮的话,“陛下、” 一句“陛下”,陆铮便被唤得回过了头,见到来的是知知,脸上神色霎时变了,虽还愠怒,脸色却好了些,他一贯是不会冲自家妻子发脾气的,就算在外边气到极点,也绝不会冲自家妻子撒气。 这不是他的做派。 陆铮神色缓和,语气微暖,“他们惊动你了?” 知知“嗯”了句,走到父子二人身边,只见廷哥儿还跪在地上,固执抿着唇,没掉眼泪,这孩子不是爱哭的性子,这一点像极了陆铮。 知知骤然心软。 溺子如杀子的道理,她是知道的,但方才若是真由着陆铮说出那句话,只怕要伤了父子情分的,所以她才推门进来了。 陆铮到底是看不得知知皱眉担忧的模样,抬起手,握住她的手,缓了语气,“没什么大事,孩子犯了错,我训他几句。谁这般多嘴,惊动了你?” 知知道,“是廷哥儿身边的太监,怕我不来,一个劲儿磕头,额头都磕破了。” 陆铮神色稍稍好转,“倒是个忠仆。” 随后,见站在屋里、眉间微蹙的妻子,和跪在地上、一脸固执的长子,陆铮也罚不下去了,方才说要打板子,的确是一时气急,旋即拂袖,“罢了,你娘亲为你求情,我今日便不罚你板子了。今晚不许用晚膳,去太庙静思悔过,下回勿要再犯!” 陆铮显然还是生气,只是碍于知知在这里,没下重手罚。 说罢,便轻轻握了握知知的手,“勤政殿事情还没完,我先去了。” 知知送他走,等人走远了,转身扶起儿子来。 廷哥儿方才执拗神色,愣是半滴眼泪都没流,眼下被娘亲这样温温柔柔看着,顿时眼眶就红了。 知知蹲下/身子,替他拍了拍膝上的灰,就那样蹲着与儿子平视着,“能不能告诉娘亲,为什么上课的时候会犯困?” 陆廷其实一直是个不大要人操心的小孩儿,比起性子活泼的珠珠,陆廷的性格更沉稳些,像陆铮的多些。 见他不肯说,知知也不逼问,只起身,牵了他的手,道,“娘同太傅说,今日先请一日假,明日再学。回去罢。” 说罢,自有青娘去同授课太傅说,上午上的是经史,授课的太傅是个老古板,眼里揉不进沙子的那种,否则也不会罚伴读罚得惊动了陆铮。 太傅倒也晓得,今日的课是上不下去了,皱着眉头答应了。 知知这才带着儿子出了南书房,打算回麒麟台,走到半路,远远便看见一个绛红的身影,那人看到这边,似乎是愣了一下,很快便微微低下了头,停在了那里。 青娘忙过去,过了会儿回来了,道,“是下午要给太子殿下授课的太傅。” 一直沉默不语的廷哥儿道,“是裴太傅。他教我异族语。” 知知听到裴这个姓,觉得有些耳熟,但却没多想,只是道,“既然碰见了太傅,你便过去打个招呼。娘在这里等你。” 说罢,轻轻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含笑,“去罢。” 陆廷抬头看了眼自家娘亲,见她盈盈笑着望他,心里不舍得教她失望,遂朝裴太傅走过去。 “见过太傅。” 裴延低垂眉眼,看着面前因年幼还未张开、眼角眉梢还有几分肖似生母的孩子,温和道,“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上午的课上完了?” 陆廷微微摇头,大概是在外人面前耻于表达自己的难过,只是简短道,“母后替我告了假,今日不能上裴太傅的课了。” 说完,陆廷就发现,一贯温文尔雅、才思敏捷的裴太傅,今日似乎反应似乎有些慢,仿佛是没听到他的话。 “太傅?”陆廷稍稍抬高了声音,又喊了句。 裴延似乎是回过神了,视线又集中到陆廷身上,道,“既然如此,那臣明日再给太子殿下讲西凉语。” 陆廷仍旧没太高的兴致,只点点头,答应下来。 裴延微微一顿,仿佛只是关心一句一般,“殿下回去罢,莫让娘娘久等了。” 陆廷点点头,“好。” 迈着稍微有点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娘亲身边。 知知见他这副小老头儿似的模样,冲青娘道,“叫人送送太傅。” 说罢,牵了长子的手,朝原本的方向继续走了。 裴延望着那一直没走近过的身影,温和的眸子流露出一丝难过,转瞬便被他藏了个干净,看向走到面前要送他的太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温和,微微颔首。 “不劳烦公公了。” 说罢,转身朝来的方向,往回走。 背影看上去,莫名有几分萧瑟之感。 129、8.21 “青娘, 叫膳房做些槐花糕和桂花甜浆送来。再叫人去取一身廷哥儿的衣裳,送过来,” 回到麒麟台, 知知便轻声吩咐青娘, 青娘转身出去,轻轻将门掩上了。 过了会儿, 糕点还没送到,衣裳却是先来了。 送衣裳来的不是旁人, 正是方才来麒麟台求知知出面的小太监。小太监额头上还鼓了个大包,抹了药油, 看上去十分凄惨。 知知见了不忍, 却没说什么, 由着小太监将衣物捧到陆廷面前。 还生着闷气的陆廷转过头, 眼神落到小太监额上的伤上,忍了忍, 没忍住,发脾气道, “都这副样子了,还来伺候什么?!还不滚回去养伤!” 小太监还没接话, 陆廷又恼了,生气赶他, 见人总算出去了,才不着痕迹松了口气,回头看母后看着他,不好意思扭开脸,低声嘟囔,“都不听我的话……” 知知见他那副心口不一的样子, 脑子里只想得出别扭傲娇两个词,摇摇头,“去换衣裳罢,娘在外边等你。” 陆廷倒一贯听她的话,乖乖进了内室,也不要人服侍,自己就换好了,然后别别扭扭出来了。 知知坐在桌案边,冲他招手,轻声道,“过来,娘叫人送的槐花糕来了,你最爱吃的。” 陆廷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过去,慢吞吞坐下,眼睛盯着琉璃盏里的糕点,却不动手。 知知亲自捻了一块,递过去,陆廷才接了,皱着眉头两三口一个。 知知托腮,坐在一侧,只静静等着,并不急着开口,时不时道一句,“别噎着,喝几口甜浆。” 大约是吃饱喝足,又大概是被自家娘亲温温柔柔的态度给软化了,陆廷心里那点儿委屈就冒头了,眼眶微微红了一圈,强忍着不掉泪“娘。” 知知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现在愿意说了?” 廷哥儿有点抹不开面,想扭过头,又觉得,对自家温柔好脾气的娘亲做不出这样的举动,只好微微垂下眉眼,道,“娘,我是故意打瞌睡,让太傅罚他们的。” 说完了,想抬头看看自家娘亲的眼神,又仿佛是怕看到她对自己失望的眼神,埋着头,没敢抬。 知知哪里还猜不到,方才父子二人闹成那样,若不是廷哥儿真的犯错了,陆铮不至于要动板子。但自己的儿子,她还是了解的,绝不是作践人的性子,便是宫人太监,都要说一句太子殿下虽重规矩,却是个把下人当人的。 “说说理由?”知知不紧不慢道。 廷哥儿听到这话,诧异抬起头,见自家娘亲仍旧是温柔的眼神,心里一暖,开口道,“我的确是有意的,但……但是,是他们先招惹我身边人的。娘可还记得我身边的小满子?” 知知颔首,“就是方才送衣裳来的那个?” “嗯。”廷哥儿点头,“他有个妹妹,也在宫里伺候,有时候会来找小满子。一来二去,被我那两个伴读撞见几回,这二人动了歪心思,借着我的名头,要欺辱小满子的妹妹。” 说到这里,廷哥儿的神色已经满是厌恶了,他虽在宫里长大,但像这种腌臜事情,却是从未见过的。父皇一直只有母后一人,从不碰什么宫人美人,更别提这种带有强制逼迫、令人不齿的行为。 “所以你故意上课瞌睡,让太傅罚他们?” 太傅是不敢打太子殿下的,要打要罚,都是冲身边的伴读。 廷哥儿点头,“伴读是爹爹选的,他们的父亲是爹爹重用的臣子,我不能赶他们出宫,闹大了,别人也只会说,为了区区一个奴婢,不值当。所以,我只能略施小戒,我……我就是想教训教训他们。” 说完来龙去脉,陆廷忍不住抬起头,迟疑问,“娘,儿子是不是做错了?” “你当然错了。”知知直接道,一句话将本来就犹如蔫了的小白菜似的陆廷,惹得更加垂头丧气了,简直像三伏天里的狗尾巴草。 知知见儿子这幅样子,又道,“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廷哥儿垂头丧气,“孩儿做得不聪明,不该借太傅的手做这些,我就该暗地里找机会惩戒二人,要做得不为人知!” 知知听得直想叹气,合着儿子以为她是嫌他做得不够低调? “你身边的伴读有问题,你第一时间就该同我和你爹爹说。难道你以为,我和你爹爹,会把别人家的孩子,看得比你重要?”知知有些纳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给了儿子这样的错觉。 廷哥儿闻言,猛的抬起头,又别别扭扭道,“可是……可是他们的父亲,都是爹爹重用的臣子啊。我……我以为,爹爹选他们做我的伴读,是要我和他们处好关系,让他们日后辅佐我的……” 知知:……儿子是不是操心得有点多了? 或者,他们夫妻给这孩子的压力太大了? 还是,自己这段时间忽视了父子俩之间的关系? 知知瞬间闪过诸多念头,见儿子还仰着脸盯着自己,仿佛是只做了错事的狗狗,在等她一个回答。 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打定主意要让父子二人好好聊聊,又道,“你那两个伴读的事情,交给娘处理。还有小满子的妹妹,你若不放心,就叫她来娘这里伺候。有娘在,总无人动得了她了。” “至于其它的,等你爹爹回来了,再和你好好说。” 廷哥儿见伴读的麻烦被解决了,小满子的妹妹也有了归宿,一时也就安了心,乖乖应下。 “那孩儿去书房看会儿书,今日太傅布置的课业,孩儿还未来得及做。” 知知抬手,轻轻摸过他的脑袋,柔声道,“去吧。明日见了太傅,好生道个歉。” 廷哥儿乖乖点头,去了麒麟台专门给他和姐姐乐平公主准备的小书房。 目送儿子进了书房,知知倒不急着去寻陆铮,仍旧坐在那里,兀自反省着。 廷哥儿的情况,和珠珠不大一样。珠珠小时候,陆铮虽忙,却也尽可能抽出时间,多疼爱陪伴女儿,父女俩之间一直颇为亲密。 而廷哥儿出生后,到认人的这段时间,陆铮一直在外打仗,后来又是登基,当了皇帝,要忙的事情更多了。所以,比起陆铮,廷哥儿一直更黏着她。 倒不是说陆铮当了皇帝后,便对儿女不闻不问了,但很显然,陆铮对一儿一女的态度和教育,完全是截然不同的。 对女儿,陆铮是疼爱宠溺,几乎是个有求必应的慈父。 对儿子,陆铮则寄托了更多的期望,严厉得多,更像个严父。 在这种情况下,珠珠和廷哥儿对父亲的态度,显然也差得很多。 比起珠珠一口一个爹爹,廷哥儿则要稳重得多,也有规矩得多。 她以前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毕竟小娘子和小郎君日后要承担的东西不同,珠珠是公主,任性些无妨,只要不过分,都可以。而廷哥儿是太子,是日后的一国之君,稳重些,才能服众。 但是,今日这事情一出,知知才察觉出不对劲了,廷哥儿的确比一般的孩子更沉稳可靠,心思也更缜密,但……但他似乎把陆铮当做父皇,多过爹爹。 都说“帝王家中无父子”、“最是无情帝王家”,可知知是断然不信这样的话。 非但不信,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夫君,落到那个地步。 什么猜疑算计,那都是对外人,出现在至亲之人间,那有多可悲! 陆铮是处理完政务,才回的麒麟台,他大抵还记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神色仍旧不大好,伺候他的太监满脸的小心翼翼。 知知仿佛看到,陆铮进门的那一刹那,那太监微微松了口气。 门被掩上,宫人太监尽数退了出去,只留帝后二人和还在书房里的太子殿下。 知知起身,上前迎陆铮,抬手替他脱了外裳,边道,“夫君还生廷哥儿的气?” 陆铮微微缓了脸色,握着妻子的手,拉着她坐下,淡声道,“不气了,我今日不该那样,该好好同他说的。” 知知顺势坐下,道,“夫君既然不气了,那我也得替儿子说几句。夫君可晓得,廷哥儿为何要害伴读挨板子?” 陆铮抬眼道,“你说。” 皇帝当久了,其实多多少少有点独断专行,换而言之,也可以说,比起旁人极有可能是狡辩或是哄骗的言论,他更相信自己看到的。因此,若是旁人替太子说情,他未必听得进。但换了知知来说,他却能心平气和的听她说。 无论什么时候,知知在他的心里,都占据着任何人无法相比的位置。 知知缓声将来龙去脉说了,又叫了早就让青娘领来的小满子兄妹二人进来。 小满子是个忠仆,对于自家太子殿下能为了他一个奴才去罚伴读,心里满是感激,恨不得为太子舍了性命。面对陆铮的询问,他全然没有任何隐瞒,通通说了个全,末了还磕头道,“殿下大恩大德,奴才没齿难忘,愿意一辈子给太子殿下做牛做马。” 小满子的妹妹也泪眼涟涟,跟着兄长小满子磕头,小宫人有几分姿色,否则也招惹不了那两个伴读。 知知看得不忍,叫青娘领二人下去。 事情到此,已经算是水落石出了。 知知看向陆铮,见他脸上果然有悔意,便主动道,“廷哥儿在书房,夫君去安慰安慰他罢。他今日,是真的难过了。” 陆铮不是死要面子的人,既晓得是自己错怪了长子,那自是肯承认自己的错误的,起身去了书房。 父子二人不知说了什么,等一起用晚膳时,已经和好如初了,甚至气氛比起从前,还要更和睦一些。 知知见状,心下稍稍安了些,倒是一旁的珠珠,见父亲和弟弟忽的变得亲热了,还稀奇了一会儿。 130、8.23 是夜, 到了时辰,知知上了榻,却只望着殿内一盏宫灯, 宫灯散发出淡淡的光, 洒在红木的灯座上,温馨又寂静。 陆铮洗漱出来, 见妻子似在出神想着什么,放轻步子走过去, 坐了下来,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颊。 “在想什么?” 男人的手背泛着股微微的暖意, 还有积年的、浅得几乎看不到的细小疤痕, 蹭在知知娇嫩的脸上, 微微有些痒意。她下意识转过脸, 望向坐在榻边的陆铮,见他微暖的目光望着自己, 宫灯的照明下,瞳孔中似是倒影着她的模样。 知知忍不住有点想黏着他, 倦懒不想起身,就着那姿势, 回话,“我方才在想, 我们对廷哥儿是不是太严厉了些。” 陆铮垂下眼,平日里淡漠疏离的神色尽数散去,犹如个同妻子商量儿女教育之事的民间的那些再普通平凡不过的男子,有些疑惑问,“怎么会这样想?他们姐弟都是我们的孩子,我自是一般喜爱, 绝无偏颇的。我虽对廷哥儿严厉些,但那是因为,他日后要承担的责任不同。” 知知坐起身,盘膝坐好,拉陆铮的手,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你坐上来,我好好同你说。” 陆铮闻言,十分配合上了榻,倒不觉得这姿势没规矩,同样盘膝,同知知面对面坐着。 “你说的,我当然明白。可是,我总觉得这样不对。今日的事情,若是换了珠珠,若是她身边的小宫人被欺负了,她绝对会第一时间来找我和你。但廷哥儿却一个人琢磨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动手。的确,他想的、担忧的那些事情,可能在你看来,有些幼稚了,可是他那样的年纪,会想到这些事情,何尝不是我们身为父母的失职?” 知知说的很慢,她其实脑子里也没有很清楚的说辞,也是一边想一边说,所以无论是语速还是措辞,都有点不同于平常。 “他还那么小,虽然是太子,但也是我们的孩子啊,就是个小孩子而已,做什么要承担那么多?他这个年纪,遇到任何事情,最该做的便是求助父母。” 陆铮闻言也是一怔,片刻才道,“他不来找你,是因为在他心里,娘亲是要被保护的人,不该拿这些事情去让你心烦。可他却也不来寻我……” 说到这里,他的话截然而止。 廷哥儿不来找他,是因为——不够信任他。 或者说,比起可以依靠的父亲,在廷哥儿心里,他更是个皇帝。 这并不是说,廷哥儿就不亲近他了,他依旧把他当成父亲,否则今日被误解的时候,不会那样难过。 但除了父亲之外,在廷哥儿心里,他更是个皇帝。 陆铮怔住,知知见他神色,心中不免有些不忍,握住他的手,轻声唤他,“夫君。” 陆铮回神,回握住妻子的手,“是我做得不够好。教你担心了。” 知知见不得他这种自责的样子,说句实话,古往今来,当皇帝的人里,陆铮绝对是最尽责的父亲,便是不和皇帝比,他对儿女的关心,也绝对不少于任何人,甚至会更多。 珠珠的生辰,珠珠一日三餐少吃了几口,最近最喜欢做什么……廷哥儿爱吃什么,廷哥儿喜欢什么,廷哥儿最近一个月有没有长高,廷哥儿擅长哪门课业,最不擅长哪一门……诸如此类的事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数家珍。 他会时常诏给一家几口请平安脉的大夫问情况,连一点上火、气虚的小毛病都记在心里,然后一家人用膳时,特意叫清火的膳菜,盯着儿女用下。 总之,他绝非一个对家人子女漠不关心的人。 相反,他是个极其操心的人,无论作为夫君,还是父亲,或是帝王,都是如此。 就是因为知道这些,亲眼看陆铮是怎么做的,知知才觉得,自己说的话,对陆铮而言,有些过分,甚至是残忍了。 知知抬手,抱住男人,轻声换他,“夫君,你别自责。” 陆铮的确情绪有些低落,这既来源于对忽视长子的自责,同时,也是一种失落,对国家大事能够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帝王,却在自己最重视的家人一事上,做得不够,保护得不够。这种挫败感,是他登基为帝以来,第一次这么强烈。 但见妻子一双温暖的眼睛,含着担忧望着自己,陆铮忍不住心头微微一暖。 这世上,谁都把他当成坚不可摧的帝王,要求他做一个绝无错处的明君。但唯独他的知知,把他当做有血有肉的人,能够看到他哪怕极力隐藏的失落和挫败。 陆铮抬手回抱住妻子,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没事,别担心。” “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做得不够好。我们都是第一次为人父母,做得不够了,做错了,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要苛责自己,无论哪里做得不够,我们都一起面对,一起弥补。”知知认真仰着脸,一句句道,而后问,“好不好?” 陆铮:“好。” 谁也不知道,这对全天下地位最尊贵的夫妻,在镶金砌玉的龙榻上,如同寻常民间夫妻一般,聊着儿女那点琐碎小事。 直至深夜,宫中敲了三更的梆子,二人才相拥同被而眠。 打第二日起,陆廷的骑射课,便换了老师。 日理万机的陆铮亲自接手了长子每三日一次的骑射课。 陆廷自是不晓得父母深夜的深聊,起初还以为父亲是不放心自己,上课竭力表现自己。 长子不肯服输的小模样,陆铮看在眼里,倒也不给压力,难得改了以往的作风,赞许多过批评。 “很好,有我当年的风范。等你姐姐学骑马,到时候便由你来教她。”陆铮拍拍长子的肩,沉声道,“明日,我叫人把我旧时用过的弓送去你宫里,试试趁不趁手。” 陆廷还稚嫩的脸上,一下子泛起了红意,不自在舔了舔因为出汗而干燥的嘴唇,小声又激动的道,“谢谢爹爹。” 陆铮抬手,替长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谢什么,我是你爹爹。” 父子俩难得这样亲近,四周的宫人侍卫早早尽数被挥退了去,偌大的猎场,除了父子二人外,也就一名垂首立在一旁、等待吩咐的太监。 见父子二人气氛融洽,太监都识趣不去打扰二人。 知知打远处望见猎场中的父子,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但容貌上却十分肖似,站在那里,穿着同色的骑射服,简直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夫君。廷哥儿。”知知在远处招招手,就见父子二人闻声都迅速抬头,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了站在远处的她。 然后,露出了极其相似的温暖笑容,那是在至亲之人面前才会显露的笑容。 知知微微一怔,陆廷已经迈着步子,越过他的父亲,跑到她的面前,露出一个极力克制情绪、却还是没能隐藏住主人激动高兴情绪的笑,“娘。” 喊完,便十分孝顺的,抬起手,接过她手里提着的食盒,仰着脸问,“娘是特意过来给我们送吃的麽?带了什么好吃的?” 知知去牵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忍住不去看小家伙微微泛红的脸蛋,怕伤了小少年的自尊心,温柔道,“有你喜欢的槐花糕,还有你上回想吃的四色片糕。” 说话间,陆铮也走过来了,看了眼长子手中的食盒,倒是没去同儿子抢功,直接去牵了知知的另一只手,“找个地方歇会儿。” 太监很快便把地方收拾出来了,一家三口坐下,知知掀了食盒的盖子,还留有余温的糕点散发着糖的甜味。 陆廷擦了手,忙取了一块,迫不及待送进嘴里,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倒有了几分同龄人那种稚气。 “别噎着,喝点汤。”知知取出一壶冰镇过、还散着寒气的汤,朝小碗里倒了大半碗,黄绿的绿豆被煮得烂软,加了些许的糖,爽口又沁凉。 陆廷接了汤,小口小口捧着,乖乖的喝,嘴里甜滋滋的,心里更是甜滋滋的。 “夫君也喝。”知知又倒了碗,递过去给陆铮。 “原本你姐姐也要来的,不过你雀儿表姐进宫了,她要招待,便没过来了。”怕儿子心里惦记姐姐,知知主动解释了句。 陆廷眨眨眼,“那等会儿我下课了,便去瞧姐姐。鸿表哥上回托我寻的一本兵书,我找到了,正好托表姐带回去。” 知知自然不会拦着他们姐弟亲近,微微一笑,道,“好。” 陆廷骑射的本事,颇有其父风范,几乎是那种不怎麽要教、无师自通的类型,但为了安全,自然不会让他骑大马,都是专门养过的温顺小马。 吃过糕点,陆廷便要骑马给自家娘看,兴冲冲抱着小弓箭就窜出去了。 小小少年骑着马,背上背着精致箭囊,抬手抽出一支箭羽,极其利索拉紧弓弦,随着马儿的奔跑,身子上下起伏左右微微晃动着,手指却从容抬起,一支箭飞也似的出去,稳稳当当射中靶。 虽离靶心还有段距离,但这样的年纪,学了没多久,没脱靶便是十分厉害的了。 知知很给自家儿子面子,卖力鼓掌,满面笑容夸他。 陆廷看见自己没中靶心,本还有些失望,但听见身后传来的掌声,回头便看见相携而立的爹爹和娘亲,心里跟炸开了烟花似的,高兴藏都藏不住。 虽然没射中靶心,但是爹爹和娘亲还是很喜欢我的! 我下次要更加努力,做让爹娘骄傲的儿子,成为值得天下百姓信赖的太子。 131、8.24 又是一届科举, 殿试刚结束,第二日,便张了皇榜。 科举之路一贯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且射阳百姓最爱凑热闹, 将贴榜之处挤得水泄不通。 林务乃此番有幸参加了殿试的学子,一路过五关斩六将, 终于入了殿试。都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林务也不例外,苦读经年, 自是希望一朝高中, 光宗耀祖。 他还未瞧见那榜上自己排于何处, 便见人群中挤出一同窗来, 满脸喜色朝他走过来,“恭喜贤弟!贤弟力压兖州许同山与交州李安, 勇夺魁首了!” 四周百姓本就是来凑热闹的,一听旁边站的是状元爷, 立马齐刷刷将眼神落到林务身上。 “这就是状元爷啊……” “看着年纪不大的样子……” “好俊俏的后生……” 林务也是心头一惊,然后便是一喜。 他还算沉稳有度, 谦逊拱手,“力压夺魁之言, 李兄莫要再言。不过凑巧走运,能入殿试者,如李兄你,哪一个不是学识超群之人,力压一言,实乃过誉了。” 李姓同窗本还有点酸, 毕竟林务比他小了几岁,但状元郎的称号却落到他的肩上,自己却只得了个进士。 但见林务进退有度的谦逊模样,倒是打心底里折服了,诚心诚意道喜,“林贤弟此番得了状元,实属大喜事,快快回家,等着报喜之吏上门罢。三日后的琼林宴上见。” 林务微微颔首,又与同窗们告别,朝自家的方向走去。 他本非射阳人,十几年前随母入射阳投靠姑姑,却遍寻不见,险些冻死在雪夜的射阳街头,还是有好心人帮了一把,母子二人才活了下来。 后来,林务姑姑的消息有了,却不是好消息,原来林务的姑姑病逝快一年,姑父另娶,新妇自是不愿接济他们母子。 投靠无望,母子二人又无处可去,幸好手中还有好心人给的银钱,母子二人便勉强在射阳安置下来了。 这些年日子虽过得清苦,但林务读书用功刻苦,且有几分天赋,入了恩师的眼,便也一路这样顺利读书,到如今才算是光耀门楣了。 林务回到家中,林母坐在小院子里剥毛豆,见儿子一个人回来了,脸上没什么激动神色,还以为他殿试不大好,忙安慰道,“一次考不好而已,别放在心上。我听你们师母说,进了殿试,大小就能有个官当,往后好好做官,为老百姓做实事,不也是一样的……” “娘,”林务猛的一下子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抬头,慢声道,“儿子中了。” 林母结结实实愣住,磕磕绊绊道,“这——真的啊?真中了?快起来,快起来,进屋给你爹和恩人夫妇磕个头……” 林务欣然起身,进屋后,先给先父磕了个头,上了柱香,随后又在为十几年前那救了母子二人的恩人所设的长生牌位前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林母还在一边,双手合掌,嘴里念念有词,“他爹保佑,务儿中了!多谢恩人保佑,我们娘俩一辈子记着您二位的恩情,只要我们林家还有人,这长生牌位一定一直供奉下去……” 母子二人刚忙活完,外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走到院子里一看,报喜的队伍上门了。 报喜队首的小吏满面喜色,殷勤拱手道,“恭喜林状元郎,贺喜林状元郎。” 这下高中一事,是板上钉钉了,林母因为做了太多绣活而时常干涩的眼睛,一下子湿了,当真是喜极而泣。 平日与她关系好的邻居都来安慰她,“快别哭了,你啊,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往后就享福了……” “是啊是啊,林大嫂,你往后就是状元他娘了,苦日子熬过去咯!” 负责报喜的小吏也是见惯了这幅场景,有条不紊叫身后人将报喜的礼搬进屋子,然后走到新科状元面前,含笑道,“三日后,礼部将在琼林殿设宴,状元郎记得按时赴宴。我就不打扰了。” 林务谦逊送他,毫不见骄气,“劳烦大人跑一趟了,大人慢走。” 报喜官吏其实都不能算官,只是个吏,比这些正经进士自是差了不知多少,但见新科状元丝毫没有轻视自己,言行举止谦逊有礼,心下好感顿生,心道,状元不少,这样寒门出身且还谦逊沉稳的,日后怕是前途无量。 谁不晓得,当今皇帝陛下自己便是寒门出身,用人不拘一格,尤其愿意给寒门学子机会。 “状元郎留步,我等这就走了。三日后的琼林宴,状元郎莫要忘了。” 报喜小吏又提醒了一遍,带着队伍走了。 林务又站在院中,接受了来自邻里的羡慕和道喜,过了许久,满院子的人才陆陆续续散去。 母子二人回到屋里,林母自是欣喜万分,坐立不安,一时都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了,来回在屋里打转。 林务无奈扶她坐下,蹲在她面前,“娘坐下歇歇。如今孩儿高中了,虽未必能大富大贵,但奉养您,总是行的。娘往后再不要去接绣活了,孩儿再寻大夫来为您看看眼,把眼疾治好了。娘往后就舒舒服服的,等着抱孙儿,可好?” 林母嘴角快咧到后脑勺了,笑得合不拢嘴,拍着儿子的手,“好,当然好。我就盼着你娶媳妇,也不拘孙儿,孙女我也是很喜欢的,一样喜欢。” 说到这里,林母忽然想起来,“方才那大人说的琼林宴,叫你去,那娘得去给你置办身体面衣裳去!” 说着,就要站起来,林务忙拦住她,“娘,您别急,不用置办。赴宴的衣裳,方才那位大人已经送来了。陛下体恤寒门学子,又不喜骄奢攀比之风,早几年便定了规矩,新科进士赴琼林宴,所着衣物,均由礼部提供。” 林母一下子安心了,“那就好,那就好。还是陛下想的周道!” 林务失笑,“那是自然。陛下乃难得的明君,武能震异族,文能兴科举,登基后,朝中风气大变。能为陛下治下民,乃我等之福。” 林母听不懂这些,但自打换了皇帝,不打仗了,这是她亲身体会的。日子过得苦点没什么,安安稳稳的,才是最大的福气。 “是啊,你往后当了官,要好好给陛下办差事,可不许偷懒倦怠了。” 林务笑着应,“娘的教诲,孩儿记住了。” 林母见不用置办衣裳了,立马找到了别的事情,“我得去厨房弄点好吃的,等会儿给你爹和恩人们供上。尤其是恩人们,要是没有他们,哪有我们娘俩现在啊!” 说着,推林务去准备琼林宴的事情,自己朝厨房去了。 且不说这日几家欢喜几家愁,三日后,宫中大办琼林宴。 林务如期而至,同新科进士们,从正宫门外鱼贯而入,赶赴琼林殿赴宴。 来到琼林殿,其它官员已经落座了,都将视线投向进来的新科进士。 今年不知是何情况,和以往不同,今年的新科进士多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年轻学子,为首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更是一个歪瓜裂枣都无,一身红色进士服穿在身上,愣是衬得人面如玉。 状元林务温润如玉,榜眼许同山高大冷峻,探花李安未语先笑,当真个个都是上乘的青年才俊。 “啧啧,”有官员忍不住低声道,“今年这三甲当真叫一个赏心悦目……” 宫人上前引路,新科进士落座,林务为状元,坐在一侧之首,稍稍抬头,便能看见上首的龙椅,心中暗想,今日当能见到陛下了。 再一转头,又看到对面胡子花白的老人,正摸着胡子朝他笑,大名鼎鼎的管相,一国之相,辅佐陛下登基、后又勤勤恳恳为民办事十几年,在民间颇具声望。 林务恭敬做拱手状,片刻,便听到宫人响亮的声音,“陛下到……太子殿下到……” 林务心里一紧,忙跟着大家起身,走出面前的宴桌,与众人一起跪下,迎接陛下。 而被众人迎接着的皇帝陛下,心情却不算太好。 皇帝陛下方才还在麒麟台,试图带皇后过来,毕竟皇帝陛下最讨厌的便是宴会。 莺莺燕燕的歌舞,无趣;唱戏,听不懂;听臣子拍马屁,更无聊……总之每回无论是什么宴,都无聊至极,偏偏他还不能打瞌睡,除非第二日想收到几十上百的来自谏臣的折子。 可惜,皇帝陛下没成功把皇后带出麒麟台,只得一人孤零零来了。 噢,不对,还强行带了想留在麒麟台的太子殿下,美其名曰,“父皇年纪大了,指不定哪天就要退位了,太子该早点接触政务,熟悉群臣。” 然后,本想窝在母后身边、安安静静吃糕的太子殿下陆廷,也被父皇拉了来。 陆铮入座,眼疾手快的宫人已经把太子殿下的位置给腾出来了,陆廷也坐了下来。 陆铮沉声道,“起罢。” 林务跟着众人起身,不敢抬头窥视圣颜,过了会儿,便到了三甲面圣的时候了。 林务等三人走到琼林殿中,恭恭敬敬跪下。 陆铮见到今年的三甲都是年轻学子,倒是来了些兴致,问了几人的籍贯年岁,又随口考较了几人的实务,见几人虽不算对答如流,但好歹是言之有物的,心下满意。 又勉励了几句,才让退下。 林务几人心中自是紧张的,回话之时,也不敢窥视圣颜,恭恭敬敬低了头,直到退回座位时,林务才不着痕迹抬眼,想看看自己一直崇拜着的陛下,生得什么模样。 这一看,就傻在那里了。 居然是恩人! 多年前救了他们母子的恩人,居然是圣上! 132、正文完结 琼林宴毕, 陆铮和儿子率先离席,众臣子才三三两两结伴散去。 林务心下难掩激动,想要提起当年救命之恩, 又怕陛下当年只是随手而为, 怕是早已忘了当年救过自己。 思来想去,还是沉下性子, 决定等等。 身侧的榜眼许同山见其发怔,不由好心提醒, “林贤弟,该走了。” 林务道:“许兄先请。” 二人谦虚退让几句, 相携而出。 虽说状元及第, 光宗耀祖, 风光无限, 但实际上真正风光的日子,也就那么须臾半月, 入朝为官后,在一众进士中, 便不显得那样突出了。 本朝大兴科举,前朝三年一次的科举, 如今已实行两年一回许久,朝中大把的进士, 便是三甲少了些,但也不到让人觉得稀罕的程度。 林务倒还好,没因这巨大的落差感到失望,反而在得知自己所效忠之人便是当年对自己有恩的旧人后,做事越发上心。 加之他出身贫寒,为人并不好高骛远, 反倒人如其名,恰恰合了“务实”二字,在今岁的进士中,颇有几分亮眼。 这一日夜里,林务正在翰林院坐值,沉下心,翻看着旧时卷宗,忽的听到外边一阵脚步声,他还以为是哪位坐值的同僚,正心觉疑惑,起身推开门,打算察看一番。 等瞧见来人,结结实实愣了下,忙恭恭敬敬要下跪。 “见过陛下——” “起来罢。别跪了。”陆铮摆摆手,示意他起来,皱眉看他几眼,想起来了,“你是今科状元林……” “微臣林务。”林务见陛下似乎是想不起了,遂自报家门。 底下臣子太多,陆铮也不是神仙,哪能个个都记得,能记得林务姓林,还是拖了他是今科新鲜的状元,且样貌还生得不错的福。 “嗯,”陆铮双手背在身后,随意打量了几眼翰林院的院落,话家常般,“今日轮到你坐值?” “是。”林务道,顿了顿,又小心问,“陛下深夜而至,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微臣的?” 陆铮半晌没开口,片刻才沉声道,“你可善丹青?” 林务不解其意,陛下大半夜不在寝宫,居然跑来翰林院,问他善丹青否,但奇怪归奇怪,愣是老老实实道,“微臣略通。” 陆铮本不抱希望,不过是顺路到了翰林院,进来又见屋里还真有人,才顺口一问,闻言又问,“可善画人像?” 林务继续老实道,“略懂一二。” 好在陆铮也不是要找个画师,差不多的就行了,又懒得再去诏画师,惊动的人越多,他越丢脸。便道,“那我问你,若是要学绘人像,最短要多少时日?” 陛下这是要学画? 林务也不敢多问,道,“约莫半年,天赋上乘者,三月应当能绘其形态。但要绘其神,便不一定了。” 陆铮:“如何个不一定?” 林务道,“回陛下,绘人像,拟其形态,在于笔;绘其神,则在于心。易言之,越用心,笔下的人物神态越真。古时有画仙之称的林太白曾言,其所绘人像画作中,最令他满意的,便是为其亡妻所画之像。这是因为林太白把自己对亡妻的哀思寄托于画中,遂画中的林妻才有了神。” 林务一番话说完,便发现面前的皇帝陛下似是沉默了甚久。 他鼓起勇气,抬起眼觑着这位全天下最富权势的男人,见他蹙眉,似在想着什么,便思索着,要不要借此机会,表明自己便是当年陛下所救的幼童。 胡思乱想中,又不由得想到当年那位马车内未曾露面的夫人,不知今日是否还陪伴君侧。 听闻陛下独宠皇后娘娘,后宫虚设,陛下同皇后娘娘如民间夫妻般恩爱,情深不变。只是不知道,皇后娘娘与当年那位救他们母子的恩人,是否是同一人。 陆铮不开口,林务自然不敢主动开口,只得恭恭敬敬站着等。 片刻,陆铮才回过神,见林务还站在面前,摆摆手,示意他不必伺候了,自己朝来时的路走了。 林务本以为今夜之事,便到此作罢了,过了几日,却忽然得了召见。 在翰林院一众同僚的注视下,林务忙收拾好自己,跟着来传旨的公公,前去勤政殿面圣。 来到勤政殿,内里无人,传旨公公通传后,他便一路顺利入了勤政殿。 临进屋时,还被那公公提点了句。 只见那公公着道,“这几日,皇后娘娘不在宫里,陛下也难得有笑脸。林大人进去吧。” 林务深吸一口气,从容入内,徐徐行礼,“微臣林务,见过陛下。” 陆铮抽空抬头,“来了啊,朕有件事要交给你。” 说罢,一脸“朕是信任你,才交给你,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期望”的神情。 林务一下子慎重起来,恭恭敬敬道,“请陛下吩咐,微臣必定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然后,在林务紧张又激动的心情中,皇帝陛下肃着脸开口了。 “教朕丹青。” 林务:…… 林务咽了口唾沫,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患了耳疾。 君臣两人大眼对小眼,片刻,陆铮被看得沉下脸,今科状元终于反应过来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答应了,林务道,“是。” 皇帝陛下其实对于林务的过度反应,有些不满,但考虑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遂忍了,摆手道,“行了,你去准备罢,明日起来勤政殿。” 顿了顿。陆铮又强调,“这件事,谁都不许提。” 直到走出勤政殿,林务都还有点懵。 但懵归懵,第二日起,他就马不停蹄来了勤政殿,在偏殿等着陛下诏他。 第一日,皇帝陛下把宫宠阿白画成了鸭子。 面对着这幅风马牛不相及的画,林务硬着头皮在心里安慰自己,好歹颜色对了。 陛下……陛下还是有天赋的。 至于陆铮自己怎么看,他……他沉着脸把画纸撕了。 第二日,林务觉得画活物太难了,先从静物开始画吧,就……画花瓶罢。 一个时辰过去了,林务盯着那副看上去似乎和花瓶没有半文钱关系、怎么看都更像膳房里落了灰的油罐子的画,沉默良久,实在夸不出口。 陆铮拧眉,盯着越描越黑的画,气得摔了笔,他不就是多描了几笔,怎么越画越不像了?! 怎么裴延那厮寥寥数笔,就画得栩栩如生,朕就不信自己比他差! 定然是这笔太烂了,用得不顺手! 第三日。 没有第三日,谢天谢地没有第三日,听勤政殿的公公说,皇后娘娘回来了,陛下没空学画画了。 林状元郎表面淡定,内心庆幸无比,顺顺利利走出了勤政殿偏殿的宫门。 而此刻的麒麟台。 寝宫里里外外的宫人太监们,都精神抖擞,面上喜气盈盈,要不是宫里不许喧闹,加上小命宝贵,恨不得欢天喜地,敲锣打鼓一番。 皇后娘娘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皇后娘娘回来了,陛下终于不回大半夜孤枕难眠睡不着,三更半夜去御花园了。 皇后娘娘回来了,陛下终于能安安心心用膳,御膳房的御厨们终于不用看着那怎么送去怎么送回来的膳食,冥思苦想,绞尽脑汁,琢磨新鲜菜色了。 总之,皇后娘娘就是所有人的救星。 看着明显有些过于激动的宫人太监,知知有些不适应,好在宫人太监们恢复得及时,很快便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知知入了殿门,她这一趟是去了江家。 原本皇后自是没有省亲一说的,便是有,也不能在宫外住。但这一回却有些不一样,江父大寿,再加上江鸿娶妻,双喜临门。 且自打进宫后,知知很少回江家,便借着这次机会,同陆铮商量了后,去了一趟江家。 又住了几日,今日才回宫。 “你去歇罢,娘这里没什么事了。”知知摸了摸女儿珠珠的脸,这回女儿陪她去的江家,也是累坏了,脸都瘦了一圈。 珠珠乖乖应下,“那女儿明日再来陪娘。” 知知应下,目送已经长成窈窕淑女的女儿出了殿门。 她的珠珠如今生得亭亭玉立,不再是从前那个圆脸跳脱的小娘子了,指不定再过几年,便要许人家了。 知知倒不担心她嫁的不好,她的父亲是一国之君,兄弟是东宫太子,又是唯一的嫡出公主,就是闭着眼睛嫁,也不可能吃什么亏。 但想到她要出嫁,心里总还是不舍得的。 “娘——”一听到母亲回宫的消息,陆廷下了学,便迫不及待赶过来了,进门便孩子似的,凑到了母亲身边。 知知摸摸儿子头发,“下学了?” 陆廷乖乖应,又道,“娘下回带上我吧,我方才来的路上遇见姐姐了,她瘦了好多,定是累着了。我不怕累,下回我替姐姐,我陪娘罢。” 知知失笑,“你姐姐累,是因为有许多夫人和小娘子要见她,这你可替不了。” 陆廷聪明,一下子明白了母亲的话,姐姐乐平公主到了快出嫁的年纪了,母亲有意让她和射阳官夫人们接触一二,日后觅婿心里有底。 要他说,大可不必如此。 姐姐喜欢谁,点谁做驸马便是。有父皇在,有他在,姐姐爱做什么便做什么,爱嫁给谁就嫁给谁。 但他一贯乐于在母亲面前露出乖顺和善的一面,遂笑着道,“原来娘是这个打算。那姐姐的驸马人选,娘心里可有什么想法?娘不方便,不如由儿子替娘出面,考较考较。” 知知见他一副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正欲说什么。 陆铮便进来了。 父皇来了,陆廷不敢继续靠着自己娘了,起身道,“父皇。” 陆铮“嗯”了句,陆廷十分识趣,陪着帝后二人聊了几句,便十分识趣起身走人了。 再不走人,他怕明日的骑射课上,要被父皇穿小鞋了。 看见父子二人私底下那点眉眼官司,知知又好笑又无奈,望向一边淡定喝茶的陆铮,唤他,“夫君。” 陆铮抬眼,望过来,满眼都是她,“何事?” 知知张张嘴,算了,摇摇头,“没什么。我不在宫里这几日,宫里可都还好?” 陆铮道,“都还好,儿子新作的文章,被太傅赞得天上有地下无……连阿白都胖了二两。” 一旁猫窝里,悠闲甩着尾巴的宫宠阿白,无辜被胖了二两,似乎是受到了打击一般,换了个方向,把自己圆润的肥屁股留给帝后二人。 知知眉眼弯弯笑了,“那夫君可好?” “不好。”陆铮一改先前样样都好的神色,挑刺道,“你一走,我才发觉,这宫里有千般不好,万般不足。床太宽敞了,空荡荡的,睡得不舒服。宫殿太静了,咳嗽一句都能听好一会儿的回声,听得人心烦。宫膳样式太多了,晃得人眼花,没胃口。” 知知一愣,继而忍不住笑了出来,靠到陆铮身边,“那我现在回来了,夫君觉得这宫里可好?” 陆铮板着脸,一副勉强至极的模样,“没那么碍眼了。” 知知晓得男人不高兴了,哄他,“难得回去一趟,我也想多陪陪爹娘。他们这个年纪了,我也没在他们跟前尽过几天孝,实在于心不安。夫君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陆铮哪里生得起自家妻子的气,被她一哄,又立即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揽住妻子的肩,“怪我。若我不是皇帝,你便不必被困在这宫里了。” 知知仰起脸,冲他笑,“这是我家,怎么能说困在这里,就算是困,我也是心甘情愿被困的。不过不是被困在皇宫里,而是被困在夫君的身边,被困在珠珠和廷哥儿的身边。” 陆铮这几日被冷落了的怨气,顷刻间就消散了个彻底。 他在知知这里,一贯是很好哄的,脾气性子好得让外人都不敢相信。 “罢了,等日后有机会了,我陪你出宫。”陆铮许诺。 知知高高兴兴应下,又兴致盎然道,“这回我见了鸿哥儿的媳妇迟氏,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性子也沉稳。” 江鸿的妻子是陆铮挑的,但那都是看得家世,对迟氏本人,陆铮却是半点印象都没有,道,“迟家老爷子在吏部干了一辈子,功劳不少,过几年就退了,正好让迟老爷子带一带江鸿,到时候就让他去吏部。” 朝政之事,知知一向是不去插手的,听了也就听了,从不为自己娘家求些什么。 但很显然,陆铮是毫不介意起用妻子娘家的子侄的。 无论是江家第二代的江堂兄弟、第三代以江鸿为首的兄弟几人,还是战家那边的人,他都毫不介意。 知知听不懂朝政,也不大感兴趣,点点头,记下了,又道,“承哥儿的媳妇倒是个孝顺的,我在江家那几日,她日日都上门,一大早就来,一直陪到晚上才走。珠珠见那些夫人时,她也有个嫂子样,在一旁帮衬着。” 陆承是两年前成婚的,妻子洪氏也是陆铮亲自选的,家世人品都贵重。 陆承成家了,陆铮就封了他一个王位,算是把长兄的门楣给撑起来了。 陆铮颔首,“是个好的,你若喜欢她,便叫进宫里来陪陪你。承哥儿是孝顺,就是心事重了些,自己不进宫,洪氏也不敢进宫。” 知知忙摆手,“算了,总叫进宫做什么,小夫妻还年轻,正是该在一起培养感情的时候,我可不当恶婆婆。” 陆铮摇头失笑,“什么恶婆婆,哪有你这么说自己的。” 知知却只是认真道,“说真的,我其实用不着小辈陪着,小辈有小辈的日子,我们有我们的日子。非叫他们陪我,我不舒服,他们也不自在,没必要。” 陆铮听着这话,却从中品出了点意思来,看向妻子,斟酌着问,“你是不是总是一个人待着,太闷了?” 仔细想想,女儿珠珠长大了,眼看着就要嫁人了。儿子也不小了,又是一国太子,也少有空闲。 儿女长大了,他又总也忙着政务,当初带到射阳的丫鬟基本都放出宫了,连青娘都荣养去了。 这一眨眼的功夫,好像身边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再过几年,等儿女一成家,知知真的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现在想想,当时若再生一个,兴许便还有个小的,能陪陪知知了。 陆铮越想越觉得辛酸,忽的就一下子想通了,为什么妻子回江家会那么开心了。 “要不,我下旨,让承哥儿把孩子送进宫,陪陪你?” 知知听得懵了一下,忙道,“别,千万别。你这么做,洪氏私底下得怨我们了。” 陆铮却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了,小辈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小婴儿却是天真烂漫又柔软活泼的,解闷逗乐,再好不过。 他道,“怎么会,承哥儿孝顺,他想尽孝,又怕影响到廷哥儿,让他儿子尽孝,再好不过的事情。” 知知见他似乎认真的,忙正色道,“真的不行,我——我也不喜欢小孩儿,吵闹得很,再说了,这个年纪的小孩儿,离不开爹娘的。” 知知好说歹说,总算打消了陆铮这个念头。 其实,宫里的确是冷清的,尤其是随着孩子们长大了,有自己的小圈子之后,更是如此,但怎么说呢。 知知也不愿意强行挤进孩子们的小圈子,没必要,也不想。 夜深了,帝后二人歇下。 知知躺在榻上,翻了个身,一旁熟睡的陆铮便下意识拉了下被子,盖在知知的肩上,无意识拍了拍她的背,仿佛是在哄她。 那动作又轻柔又熟稔,知知唇边忍不住露出一抹幸福的笑。 她想到一句话,“少年夫妻老来伴”,她和陆铮,也是如此罢。 孩子们长大了,要成婚生子,要有自己的小家了。 孩子们始终是不能陪伴他们一辈子的,唯独能一直作伴的,只有彼此。 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句话,当真是半点都没错。 人这一辈子,就像走一条很长很长的路,路上有只见一面的过客,也有陪着走了一程的人。 人与人的缘分,有深有浅。 若真遇到一个人,能陪着走一辈子,是极其幸运的事。 133、番外1 宫宠阿白日常 作为宫中一霸, 我在宫里一直过着赛过神仙的日子。 饿了逛一圈御膳房,有无数小宫人看着我双眼发光,捧着脸无声尖叫, 哭着求着要我吃她们供上的美食。 但我是只很有尊严的野猫, 不吃嗟来之食,除了冬天找不到吃的时候, 赏脸尝几口,其余时候, 宁肯去捞池塘里的鱼。 没错,宫里的池塘, 多的数不清, 也不懂那些人类既然不吃鱼, 又为什么要养那么多鱼。 可能是专门给我准备的吧! 总之, 我喵生中的前三年,一直是无拘无束的宫中之霸, 来去如风。 直到,某一天, 皇宫来了个没看见过的人。其他人叫他陛下,名字真古怪, 姑且凑活用吧,人类的名字就是这么难听。 于是, 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起初,我和这个叫“陛下”的人类,还算相安无事,毕竟,虽然我把宫里看成我的地盘,但也能容忍这些人类在我的地盘上走来走去的。 我闲着无聊的时候, 还溜达到宫殿里,看过陛下,这个人类很无聊,一天到晚也不笑,长得苦大仇深的,活脱脱谁欠了他一百条小鱼干一样。 不,是一万条。 后来有几天,宫里忽然热闹起来了,我窝在一扇窗台下休息,就听见里面小宫人聊天,说什么“陛下的发妻要来了”。 我翻了个身,事不关己琢磨着,“发妻”是个什么玩意儿? 能有鱼好吃? 估计没有,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鱼更好吃。 以我昨天埋在地里的那条小鱼干保证。 几天后,宫里鸡飞狗跳起来,四处都是人跑来跑去,吵死了!吵得本猫没地方休息了,这些人类未免太讨厌了! 我被吵得睡不着,于是决定出去溜达一圈,顺着窗台,我爬上了屋顶,微风吹过,我蓬松的毛毛被吹得抖动着。 这时候,我忽然发现,诶,那边站着的不是那个叫“陛下”的人类。 不远处有几辆两个轮子的玩意儿,那两轮玩意儿停了,陛下从里边抱出来一个人类崽子。 嗯,人类崽子还是挺顺眼的,比人类顺眼多了。 过了会儿,这个人类居然又抱了个人类崽子下来! 居然有两个人类崽子,说起来,人类崽子虽然看上去可爱,但折腾起猫来,还是很厉害的,而且这种崽子还会哭。 宫里的人类崽子才走了十几个,又来了两个,猫也不好当啊。 我暗暗下定决心,要远离这俩小崽子,这时候,两轮上又下来个漂亮的人类(虽然我是猫,但我对人类也是有审美的,这个明显比那个叫陛下的人类好看很多!) 然后,本猫就看着,叫“陛下”的人类两只眼睛刷的一下亮了,还笑了!笑得比我看到一万条小鱼干还灿烂。 搞不懂,难道这个漂亮人类比小鱼干还好吃?那我前几天埋起来的小鱼干岂不是要没了,可我已经吃了啊! 算了,反正我自己发的誓,又没猫知道,无所谓无所谓…… 大概是我违背誓言,被天上的猫神发现了,所以惩罚我,要我去给人类当一只毫无尊严的宠物。 于是,那一天,照旧在池塘边捞鱼的我,被捉住了。 现在回忆起当初的情景,我还是不明白,我这么凶猛的一只猛兽,公猫,毛发油光发亮、爪子尖利、眼神凶悍,宫中一霸,怎么会被认成小母猫。 居然还是揣崽的小母猫。 所以,当那个瞎了眼的新皇帝,边念叨着“这猫估计揣崽了”,边捏住我的后颈时,我真的是懵了。 绝对不是被捏住了后颈,不敢挣扎,也不是被皇帝的气场震住了,单纯就是懵了。 我被一阵惨无人道的搓洗,擦干了毛发,瑟瑟发抖送到了另一个大宫殿,必须强调一点,我绝对不是害怕,我只是冷而已!再一次强调,请不要对我宫中一霸的身份有什么怀疑! 话说回来,被送到大宫殿后,我居然看见熟人了!就是那个生得很漂亮温柔的人类,她摸我的猫,“咪咪”地冲我轻轻的唤。 作为猫呢,对于人类这种看见我们不是“咪咪”就是“喵喵”的毫无新意的行为,我一贯是觉得很蠢的,并且从来都很不给面子地走开。 但是鉴于这个人类摸得我太舒服了,我决定大度回应一下。 我仰头“喵”了句,真的只有一句,这个漂亮人类就笑了。 怎么说呢,这个漂亮人类笑起来真是好看啊,可以换半条小鱼干啦…… 就这样,我在大宫殿安家了,这个漂亮人类成了我的主人,我还有了个新名字——阿白,很难听是吧,但鉴于取名字的是漂亮人类,并且当天供上了很好吃的鱼,我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名字。 哦,对了,我听那些喊漂亮人类“娘娘”,又是个稀奇古怪的名字,我决定喊她“美人娘娘”。一个美丽的人类,叫做娘娘,我是不是很有取名的天赋! 有了主人之后,我的生活和以前没有太大的区别,漂亮人类不锁着我,随便我进出。 我每天睡到太阳照到我的猫窝才起,然后就出去溜达,看看我的领地,看看那个上学的人类崽子,去陪陪那个梳辫子的人类崽子,然后去池塘捞鱼。单纯的捞鱼,因为每次我在外面吃饱了,回家不吃饭,美人娘娘就会很担心地抱着我,一直摸。 然后,那个凶巴巴的陛下就在一边恶狠狠盯着我,看那样子,我很怀疑,他一定是嫉妒我油光发亮的毛发,想趁着没人剪我的毛。 我倒不是害怕陛下剪我的毛,我是单纯不想让美人娘娘担心而已,所以我每回都只捞不吃。 不得不说,我为这个家,真的付出了太多了。 捞鱼捞到下午,我又得去看一眼读书的小崽子和梳辫子的小崽子,贡献出自己给他们摸毛,顺利的话,太阳落下去之前,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等太阳落下去了,就是我的饭点了,我匆匆赶回大宫殿,吃上一顿美人娘娘给的大餐,陪美人娘娘看会儿书,嗯,她看书,我打瞌睡。 猫又看不懂书…… 等到凶巴巴的人类回来,我就得走了,不到黑黢黢我肯定是不回来的。 这里边有一插曲,我们猫本来就是昼伏夜出的习性麽,人类不老说夜猫子夜猫子的,我也是这样。 所以,一开始,我经常半夜才回来,直到有一天,我寻思着外边没啥事,早点回去陪陪美人娘娘。 结果,我刚踩着窗户跳进来,就听见美人娘娘的“哭声”,软乎乎的,跟隔壁新生的那窝猫崽叫声似的,好家伙,谁趁我不在欺负我大白的主人了!! 是可忍猫不可忍! 怒不可遏的我飞快蹿了过去,一爪子下去,得益于我平时的锻炼,磨得锃亮的爪子瞬间把床帘给撕开了。 然后…… 然后,我就被凶巴巴的人类黑着脸丢出来了。 几个宫人匆匆忙忙进来,一把抱起我,在那个凶巴巴人类的怒吼之下,战战兢兢把我带出了大宫殿。 我也有点懵,窝在宫人怀里没反应过来,就听抱着我的那个宫人叹气道,“小祖宗诶,你什么时候回来不好,怎么这个时候回来。要不是娘娘拦着,你今个儿就要去见阎王爷咯!” 第二天,那个凶巴巴的人类居然来找我了,先给我一阵骂,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媳妇是我媳妇,你这个流氓公猫注意点,小心朕阉了你。再有下回,谁求情都不抵用!” 我:…… 好吧,我绝对不是害怕他,我只是纯粹喜欢晚上溜达而已。 于是,我,宫中一霸,和这个霸占着美人娘娘的恶霸达成了初步的“协议”,我不到半夜不回来,他天没亮就得滚蛋! 没错,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协议。 等会儿! 那个凶巴巴的人类好像起床了,我费劲儿睁开眼,抬起爪子搓了搓眼睛。 凶巴巴人类真的起床了,他穿了衣服,又凑过去在美人娘娘脸上亲了口,两个人在帐子里,黏黏糊糊不知道在干嘛,好一会儿,凶巴巴人类终于依依不舍出来了。 我立马眯着眼睛装睡,立着两只耳朵仔细听,听到那远去的脚步声,确保凶巴巴人类真的走了,我爬上美人娘娘的床,“喵”了一声,美人娘娘就习惯性地摸了我一把。 我舔了舔美人娘娘的脸,没吵醒她,盘起身,陪她睡个回笼觉。 霸占美人娘娘的人类终于走了,真是岁月静好啊…… 我又做梦了,在梦里,我变得好大好大,爪子比凶巴巴人类还大,一爪子过去,凶巴巴人类就被我甩飞了,终于没有人动不动就拎着我的后颈,把我从美人娘娘怀里拎走了。 一觉睡醒,美人娘娘也起了,在和宫人说话,“昨夜陛下喝了酒,今日早膳做得好克化些,主食就要小米粥,熬久些。另外再送些清爽的小菜,甜腻腻的糕点就不要送了,再冲一壶蜂蜜水来,冲得淡些,陛下不爱吃太甜的……” 我走过去,甩着尾巴,喵了一句,美人娘娘顾不上我,还在和那宫人吩咐要给凶巴巴人类吃什么。 哎,为什么美人娘娘这么关心凶巴巴人类呢? 我有点失落,吃早膳都有点心不在焉,吃完了就出去溜达了,溜达了一圈,一捞就是十几条鱼,看着一地的鱼,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这时,管池塘的宫人过来了,苦着脸求我,“阿白小祖宗哎,您换个池塘捞啊,别总盯着这一个捞啊。下回陛下带娘娘来逛池子,看见里边没鱼,可要罚我了……” 我甩甩尾巴,迈着步子走了。 我倒不是怕凶巴巴人类,纯粹是觉得,万一美人娘娘看不到鱼,不开心就不好了,美人娘娘对我还是很好的。 在外溜达一圈,天快黑了,我溜达回大宫殿等晚饭。 一进大宫殿,凶巴巴人类居然也在? 今儿回来的这么早? 我脚下步子一顿,迟疑着要不要进去,虽然凶巴巴人类单方面违反了我们之间的协议,但是,我也不是那麽小气的猫。 正当我迟疑的时候,美人娘娘冲我招手了,温温柔柔喊我,“阿白,回来了?” 我果断迈着步子进去了,我的美人娘娘都喊我了,我能走?!那必须不行! 盯着凶巴巴人类沉甸甸的眼神,我进去了,在美人娘娘脚边绕了一圈,喵喵了几句,哄得美人娘娘眉开眼笑。 抬头看一边的凶巴巴人类,他倒是没看我,但我总觉得,凶巴巴人类肯定又要欺负我了! 哎,做猫真的好难。 我满怀心思吃了顿晚饭,又陪了会儿美人娘娘,迈着沉重的步子出去了。 我临走前,似乎听到,凶巴巴人类又在污蔑我,“这猫是不是又胖了,该不会揣崽了吧?” 要我说多少次,公猫是不会揣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 不过,幸好美人娘娘立马替我说话了,“夫君,阿白是公猫,不可能生小猫的。而且,阿白也不胖,这样刚刚好,冬天本来就是养膘的时候……” 我感到很高兴,我的美人娘娘果然还是向着我的。 于是,我回头给了凶巴巴人类一个十分轻蔑的眼神,出去了。 又是一夜的溜达,我回到暖和的大宫殿,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迫不及待滚进我的专属猫窝呼呼大睡。 啊,我真是一只幸福的猫。 如果没有凶巴巴人类和我抢美人娘娘,那就更好了。 134、番外二 媳妇变小了(1) “喔、喔、喔……” 陆铮被一阵大公鸡的打鸣声吵醒, 脑袋疼得厉害,一边胡七八糟想着:宫里什么时候有公鸡了,一边下意识往床榻的另一侧摸。 还一边道, “媳妇儿, 我头疼。我好像听见公鸡打鸣声的,是不是睡懵了?” 说着, 右手摸了个空,他打了个激灵, 顾不得头疼,赶忙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 就愣在那里了。 陌生中又带着熟悉的屋子, 这不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 陆铮不可思议看向自己的手, 果然是双孩子的手, 短腿短胳膊,这他妈的——是见鬼了? “二弟。”就在陆铮震惊之时, 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陆宵推开门,见自家弟弟还“赌气”坐在榻上, 走上前去,将手中的温粥摆在桌上, 在弟弟身边坐下,“还不高兴呢?” 陆铮双眼发直盯着长兄的脸, 这时候的长兄,还没有成亲,比他高大,但还是青年模样。 陆铮讷讷,“……哥” 陆宵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 以为弟弟还在为昨晚的事情难过,道,“好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大度,饿了吧,哥端了粥来,快吃了,等会儿哥带你出去骑马。” 说着,又怕弟弟不动心,补了句,“我的红狮子给你骑,你不是一直想骑麽?” 陆铮哪有心思喝粥,味同嚼蜡吞下大半碗,开始琢磨。 他明明清楚记得,太子娶太子妃,他高兴了些,多饮了几杯,回麒麟台时已经醉了,喝了知知递过来的解酒药,他就睡下了。 再然后……再然后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这时候,父亲阵亡已有两年,但兄长尚还健在。 而且,小宋氏那个恶妇,还未进门。 只是,陆铮忍不住着急,我媳妇呢?回到过去,大不了再打一遍天下就是了,总不能连着媳妇一起丢了吧? “哥!”陆铮一把捉住兄长的手臂,焦急问他,“隔壁江家可有女儿,比我小些的,姓甚名谁,是哪一个?” 陆宵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额头,“莫不是发烧了?江家哪来比你小的女儿。” 陆铮蹙眉,严肃道,“哥,你听我说,肖氏……阿娘她是不是打算给你说亲事了?” 陆宵脸颊微微一红,倒没否认,“你是何时偷听到的?” 陆铮沉着脸,严肃道,“哥,你千万不能娶宋家的娘子!” 陆宵一愣,立马想到了别的方面,问,“旁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还是宋家娘子说了什么?你放心,不管我娶谁,你都是我弟弟。” 陆铮懒得解释那么多,反正坚决不能叫自家兄长娶小宋氏,索性认了,“我听人说,宋家娘子特别爱嚼舌根,她还说,等她进了门,就要赶我走。” 陆宵气急,一把拍在桌上,“这般恶妇,竟敢离间你我兄弟!你放心,哥哥这就去同阿娘说明白,宁肯一辈子不娶,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许诺罢,陆宵语气微微缓和,似乎是怕吓到弟弟,又道,“阿爹虽然不在了,但还有哥哥呢,哥哥不会叫人欺负你的。你自己出去玩会儿,哥去处理宋家娘子的事,等会儿再带你骑马。” 比起骑马,自然是让自家兄长脱离苦海来得重要,陆铮一口应下,送走兄长。 等兄长一走,陆铮立马穿好了衣裳,推开门,没理睬院里的肖氏,径直朝隔壁去了。 来到门口,陆铮使劲敲了敲门,没多久便听到有人过来开门了,是他的大舅子江堂。 陆铮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一句大舅子,幸好及时忍住了。 江堂疑惑,“陆家弟弟?” 陆铮看了眼院落,同记忆中的江家不大一样,屋子似乎大了些,看上去估计是翻新过的。 陆铮按下心中紧张情绪,打探消息,故意含糊道,“妹妹在么?” 虽然按照他和知知的年纪,这个时候,知知应该已经出生了,即便这时候知知还在郡丞江家,那那个假的江家女应该在这里。可是,方才哥哥却说,江家没有比他年纪小的女儿。 那他媳妇儿去哪了? 江堂有些怔,想了一下,才道,“你来找小妹啊?不过,小妹前几天才跟姑姑姑父回幽州。” 还真有个妹妹? 那兄长怎么又说,江家没有比他小的女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且,姑姑姑父,岳母江若不是难产死了么?姑父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陆铮现在是一片混乱,只想找到自家媳妇,幸好来接待他的不是江术,而是性子憨直的江堂。陆铮没用几句话,就从他口中套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信息。 他回到了自己小时候,但这个小时候,似乎和他经历过的那个小时候不一样。在这里,江若没有死,她等到了战胥。 两人顺利成了婚,婚后生下了知知,目前一家三口仍旧住在幽州,但偶尔会回一次郧阳卫所。 陆铮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如今取名为战知知的战家小娘子,便是他的妻子。 想清楚后,陆铮恨不得立马就飞去幽州,找自家媳妇儿去,可问题是,他现在还是个小孩子,贸然去幽州,别说兄长同意不同意,即便上了路,在战乱纷飞的年代,估计也到不了幽州。 幸好,从江堂的回答中,陆铮得知,江若夫妇每半年都会回一次郧阳 他等半年,便能见到知知了。 一想到漫长的半年,成天“沉迷”自家皇后美人乡的皇帝陛下,觉得颇为难熬。 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该忍还是得忍,这个道理,陆铮还是懂的。 从江家回来,没多久,陆宵也回来了。 估计是他去找小宋氏的事情,被肖氏知道了,母子二人在堂屋争吵,也不能算争吵,至少在陆铮看来,是肖氏单方面的找事训斥。 他用力推开门,走了进去。推门的声音吓了肖氏一跳,她回过头,见是次子,下意识蹙眉。 陆铮早就不在乎肖氏的想法,她恨自己、厌恶自己,都无所谓,“母亲为何非要逼哥哥娶宋家女?哥哥根本不喜欢宋家女。” 肖氏对次子隐隐有一丝藏不住的厌恶,皱眉道,“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你知道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自然要听长辈的!” 陆铮懒得理肖氏,直接在饭桌前坐下,“我饿了。” 陆宵见状,忙道,“阿娘,弟弟都饿了,我娶厨房弄晚饭。” 肖氏虽恼怒长子不听自己的,但哪肯让儿子去厨房,道,“算了,我去。我看我养你们一个两个的,往后都指望不上,连娶媳妇都不肯听我的!” 肖氏气恼朝厨房去了,陆铮满不在乎,坐在板凳上,看向兄长,“哥,你千万别被阿娘说动了,娶妻娶贤,知道不?” 他心道,我就是娶了个天底下最贤惠的媳妇儿,所以才能一路顺顺利利灭了梁朝,当了皇帝。 我要是娶了个小宋氏那样的惹祸精,别说当皇帝了,不被坑死都算我厉害了。 陆宵本来心情沉重,听了忍不住噗呲一笑,“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娶妻娶贤,哪里听来的大道理?” 说罢,摸了摸弟弟的头,“行了,哥心里有数,你别操心了。我不去娶宋家女的。” 他刚刚去了宋家,质问宋家女,宋家女还真的就被问住了,虽然一个劲否认,但看那心虚的样子,就知道这否认多么苍白无力了。 宋家女是这样的人,还未进门,甚至还未定亲,便将二弟当做眼中钉肉中刺,等进了门,二弟还能有好日子过? 长嫂如母、长嫂如母,他要娶的是个能照顾好家里、心地善良的女子,而不是搬弄是非的恶妇。 看兄长一再允诺,陆铮也就放心了,肖氏虽然爱自作主张,但对长子的意见,还是肯听几分的。更何况,阿爹走了之后,肖氏多多少少把长子当成陆家的顶梁柱,不至于为了小宋氏,同他闹翻。 解决了小宋氏的事情,下一桩事情,便是陆铮一直记在心里的,陆宵的死。 他记忆中,陆宵死在一个冬天,正值战乱,反正四处都在打仗,兖州与幽州打得最凶,其次还有益州等各州。 但不是现在,而是在三年后。 眼下,他能做的,便是一再嘱咐陆宵,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至于其它的,能做的委实不多。 至于三年后,只要在那一场战争中,想方设法阻止陆宵上前线,就行了。 陆铮低垂着眉眼,小少年俊秀的脸上满是沉思,直到肖氏端着饭菜进来,他也没抬头,默默吃着饭菜。 一眨眼的功夫,半年倏忽而过。 在陆铮的努力下,陆宵没有娶小宋氏,肖氏最后还是妥协了,为陆宵另外聘了位新妇。 新嫂嫂姓苏,名慧,名字听上去十分秀气,但实际上是个十分爽利的脾性,并不忸怩怕事,在家时是长姐,很有自己的主见,进门之后,很快便和陆宵相处得琴瑟和鸣。 夫妻俩感情好了之后,苏慧很快怀了身孕,有了底气,身板也挺直了,对于婆母肖氏,也不再是一昧的避让顺从。 婆媳二人有些龃龉,但苏慧为人大气,做事稳重妥帖,把族里其他的长辈都哄得高高兴兴的,又和陆宵感情很好,一时之间,肖氏吃了瘪,除了私底下念叨几句外,真不敢与苏慧当面对上。 这便中了一句话,这恶人遇到了克星,也没辙。 不过,陆铮却没时间理睬婆媳二人那点小九九,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隔壁的江家。 因为,时隔半年,江若夫妇终于要带着女儿回娘家了。 这意味着,足足半年没见到自家媳妇儿的陆铮,终于要见到自家媳妇了。 确切的说,是小时候的媳妇儿。 135、番外二 媳妇变小了(2) 卫所的冬天很冷, 又落了雪,所以马车便走得慢了些。 到江家的时候,正好是傍晚, 冬日里夜黑得早, 马车堪堪停稳,“守株待兔”好几日的陆铮, 便迫不及待从屋里出来了,望眼欲穿望着那辆红顶马车。 车帘被一只男子的手拨开, 战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双脚踩在雪地里, 碎雪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声响。 片刻后, 战胥抬起手, 从上面扶下一个女子, 两人举手抬足之间涌动着一股淡淡的温情。 陆铮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自家岳母大人, 知知的母亲,江若。 夫妻二人似是低语了几句, 战胥又抬起手,撩开帘子, 这会儿却是伸出了双手,话语中含着浓浓的宠溺, “知知,到外祖家了。” 话音刚落,陆铮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双眼紧紧盯着那马车,没一会儿,一个小小娘子便探头出来了。 小娘子梳着小双丫髻, 左右各挂了个小铃铛,红红的珠串垂在两侧,微微一晃,便十分娇俏玲珑。 她肌肤白皙,嫩得犹如白豆腐,让人担心若是捏上一下,会不会留个红通通的印子。一双杏眼圆圆,似乎有些犯困,嘴唇红嘟嘟的,却顶顶乖巧地朝外边人伸出手,糯糯道,“爹爹抱。” 陆铮看得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战胥对于女儿的撒娇还稍有抵抗力,却也露出了在外人面前不曾显露的笑容,两只大手轻轻托住女儿的腰,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江若抬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对战胥道,“知知困了,带她进屋吧。” 方才听到动静出来的江家人也道,“是啊,快进屋,别冻着孩子。” 战胥对妻子是言听计从,闻言没有二话,抱着女儿,就要朝屋里走。 他面朝前,知知被他抱着,下巴搭着他的肩膀,自然就朝着后边了。 就那么十几步的功夫,知知小娘子便瞧见了那个攀在自家外祖的墙上,朝自己这方向看着的小哥哥。 陆铮亦发现自己被自家媳妇发现了,非但没有一丝羞愧,反而大大方方朝自家媳妇露出个笑容。 小少年俊朗的笑容,在雪夜的月下,显得有一丝违和。 但是,知知小脸一红:这个哥哥真好看…… 小娘子在侯府是被众人娇惯长大的,左右几十个丫鬟嬷嬷伺候着,稍稍大了些,便有了玩伴。但也都是侯府的堂姐妹们,除了哥哥战瑾和表哥,还是头一回见外边的小哥哥。 小娘子红了脸,默不作声埋头扎进自家爹爹的怀里。她还小,且自小被教得善良,哪里知道隔壁小哥哥在“偷窥”自己,更想不到跟自家爹爹告状了。 目送自家媳妇儿进屋,陆铮才从墙上下来,刚落地,便见身后站了个人。 陆宵疑惑看着自家弟弟,“大晚上爬墙做什么?看什么呢?” 时隔半年,终于见到自家媳妇儿了,皇帝陛下的心情很好,随口道,“看我媳妇儿呢。” 陆宵噗嗤一笑,抬手摸摸自家弟弟的脑袋,“这么点大就想媳妇儿了呢?你啊,还早得很……” 陆铮才没功夫理会兄长的打趣,他得好好谋划一番,如何当着岳父岳母的面,成功拐跑自家媳妇儿。 次日,前皇帝陛下,现陆小郎君起了个大早,来到厨房,便见到嫂子苏慧已经在厨房忙活了好一阵了,见他进来,回头诧异,“二弟饿了?” 陆铮在厨房扫视一圈,实在没发现什么值得哄媳妇儿的好东西,以前他是皇帝,要什么有什么,现在就剩这一亩三分地了。 “大嫂,有什么吃的?” 苏慧以为他饿了,停下动作,端过一篮子糖饼,道,“刚煎了糖饼,吃不吃?” 陆铮看了眼那煎得金黄焦脆的糖饼,卖相倒是尚可,闻着也很甜,便道,“大嫂,你帮我装几个,我送去隔壁。” 卫所民风淳朴,邻居间互相送吃食是经常的事情,苏慧也没觉得有什么,就捡了几个,用个小篮子装了,上面盖了块干净的蓝布遮灰。 “行,你过去送吧。” 陆铮接了篮子,又顺手接了自家院里看门的大狗的绳索,蹲下/身,掰了块糖饼喂狗。 大狗吃得狼吞虎咽,坑完一块糖饼,馋得直流口水。 皇帝陛下深谙驯宠的手段,趁这机会,拍了拍狗脑袋,训话道,“虎子,等会儿见了人,要听话,不许乱吠,记住没?” 虎子低声呜呜了几句,似乎很通人性,黑溜溜的湿润大眼睛看上去十分温顺。 “行,吃吧。”陆铮把剩下一半的糖饼掰给大狗吃,等喂完了,便一手牵着虎子出门,来到隔壁。 敲门,来开门的是江陈氏。 陆铮:“婶,我嫂子做了糖饼,叫我送几个过来。” 江陈氏忙道,“那真谢过你嫂子了,进来进来,婶家今天吃馄饨,配糖饼正好,快进来。” 陆铮顺利进了江家院子,江陈氏不让他走,正好陆铮也不想走,便顺势留了下来。 江陈氏端了碗馄饨过来,非叫陆铮吃,说话间,江家兄弟俩打着哈欠推门出来了,去厨房端了馄饨,就挨着陆铮坐下了。 江家兄弟俩唏哩呼噜吃着馄饨,吃得正香,陆铮则吃得心不在焉,竖着耳朵听着屋外的动静,眼睛也盯着屋外。 终于,盼来了自家媳妇儿。 只不过,同昨晚一样,是被战胥抱着进来的。 小娘子似乎还未睡醒,小眼神迷迷瞪瞪的,鼻尖睡得红红的,小脑袋靠着自家爹爹的胸口,半醒不醒打着小哈欠。发髻上带着的葡萄簪一晃一晃的。 模样实在看得人心头发软。 忽然,她哈欠顿住了,小心翼翼探出脑袋,朝一个方向盯着看,目不转睛的小模样,看得陆铮都忍不住心里醋上了。 合着在知知眼里,我还比不过虎子? 但对于小知知而言,这可不能怪她,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黄狗啊! 在侯府,身边的嬷嬷丫鬟们,别说这种大狗,便是连猫都不敢给她玩,生怕猫爪子太利,挠了她。 知知忍不住盯着大黄狗,心里又是怕,又忍不住想看。 真的好威风啊! 战胥没发现自家女儿的不寻常,见屋里多了个孩子,也没多问,与妻子江若一同入座,先给女儿喂了馄饨,看到有糖饼,便问,“吃不吃糖饼?” 知知乖乖点着小脑袋,糯糯道,“吃的~” 战胥掰了一小块,递给她,让她捧在手里吃。自己则开始唏哩呼噜吃剩下的馄饨和糖饼。 江若见状,无奈道,“你别抱着女儿吃了,手都腾不出来了。” 江若也是无奈,她也是疼女儿的人,但和战胥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在她印象里,打从女儿出生起,脚几乎就被机会沾地过! 不是战胥抱着,便是义子战瑾抱着,父子俩跟护眼珠子似的,当爹的那个还美其名曰,知知还小,骨头软,怕摔了。 可谁家孩子学走路不摔的?就没见过这么宠的爹! 江若一开口,战胥自然不好再抱着了,小心翼翼把女儿放到地上。 知知一落地,就眼巴巴想过去看大狗,但见爹爹娘亲都在用早膳,无暇顾及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了,只远远望着卧在地上的大黄狗,时不时心不在焉啃一口糖饼。 “想不想摸一摸大狗?”陆铮走到自家媳妇儿身边,“哄骗”道。 未经世事的小娘子果然很好哄骗,顿时就心动了,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嘴边还沾了雪白的绵糖粒,看上去犹如糖娃娃。糖娃娃还老老实实承认,“想~” 陆铮心尖都在颤,如愿以偿牵到了自家媳妇儿软乎乎的下手,带她到虎子边上,先自己呼噜了一把大黄狗的毛,扭头鼓励十分心动的小娘子。 “试试看,虎子不咬人的。” 知知试探性伸出手,摸了一下,飞快缩了回来,仿佛是怕虎子翻脸咬人一样,但虎子是真的温顺,脑袋搭在前爪上,眼睛湿漉漉的,一动都不动。 知知又伸出手,这回停留的时间变长了,摸了两下,才缩回去。 陆铮在一边,也不催促知知,只一只手搭在虎子的后颈,没用力,但一旦虎子有什么动作,他便能够第一时间按住它。 渐渐地,知知胆子一点点变大了,不但敢伸手摸,还大方分出自己的糖饼,喂给虎子吃。 于是,吃完早膳,回头找自家女儿的战胥,就看见这一幕,冬日的暖阳照进来,在地上温柔镀上一层光,小郎君牵着小娘子,两人蹲在一只大狗旁边,自家娇娇怯怯的小女儿居然敢亲近一只第一次见面的大狗。 等等—— 牵着? 战胥猛的挑眉,这个臭小子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拐走他家知知的? 战胥站起身,走过去,高大的身影顿时遮住了那束暖阳。 陆铮抬起头,牵着自家媳妇儿起身,毫不怯场喊人,“战伯伯。” 战胥眼中划过一丝欣赏,这偏僻的卫所,居然能有这样出色的小郎君,见了他,非但不怯场,还这样从容。且刚才走过来时,他也看见了那一幕,这小郎君的手,搭在大狗的后颈上,分明是怕那狗忽然暴起而做的动作。 知知发现爹爹过来了,立马把刚才带自己摸狗的小哥哥忘了,兴冲冲指着虎子朝爹爹道,“爹爹,是大狗狗!” “它不咬人的!好乖好乖!”知知强调道,小娘子眼睛亮亮的,喜欢的情绪显露无疑。 陆铮心里那叫一个酸,虽然带狗过来是他的主意,但是问题是,媳妇儿喜欢狗,胜过喜欢他,这能忍? 但是,不能忍,也得忍啊。 估计就是上辈子太顺利娶到媳妇儿了,所以老天爷才罚他重新追一次吧! 再看一眼已经抱起知知哄的岳父,饭桌边还在用膳的岳母,陆铮感到深深的压力。 这可和上辈子不一样,自家媳妇儿是妥妥的侯府千金,一屋子的人如珠如宝哄着疼着的,他难道要另辟蹊径,入赘当上门女婿? 他倒是无所谓,丢人不丢人的,面子不面子的,没有娶媳妇儿重要,反正陆家的门楣也不用他继承。 陆铮心里打着算盘,殊不知,一旁的战胥,正警惕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家女儿身边的臭小子。 136、番外二 媳妇变小了(3) “陆家哥哥~陆家哥哥~” 窗户被咚咚咚的敲响, 陆铮听见这软糯糯的小甜嗓,立马翻身下了床,快步走到窗户边, 压低声音。 “知知?” 外边小娘子乖乖答, “就是我呀。” 陆铮本想一把将窗户推开,但想到这窗户是朝外的, 怕知知磕着碰着,便道, “你先退开一些,免得窗户撞到你。” 知知乖乖退后几步, 两只小手背在身后, 歪着脑袋等陆家哥哥开窗户。 陆铮推开窗, 娇娇的小娘子穿着红色的带帽斗篷, 帽子边沿一圈蓬松的白毛,衬得她像雪地里圆眼睛的小白猫, 还是没学会挠人的那种。她一只手提着个小小的灯笼,在黑夜里发出幽幽的光亮, 照亮了两人之间的那一小片土地。 知知欣喜扑过去,手搭着窗户边沿, 小小声道,“陆哥哥, 知知来看你啦。” 说着,似乎是想起什么了,费劲儿在斗篷里翻了好一会儿,才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来。 捧在手里,仰着小脸,“我给哥哥带了吃的!”说完, 皱着小眉毛,不大高兴的样子,“我犯错的时候,爹爹娘亲从来不会罚我饿肚子的。小孩子不吃饱,会长不高的!” 自打上回虎子一事后,在陆铮的主动靠近下,知知很快便同他亲近起来了。小娘子未经世事,没见识过乡下那些有趣的物事,看到什么都睁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活像两个小灯笼,时时刻刻发着光。 陆铮哪还扛得住,自是媳妇儿想做什么,他惟命是从,上天入地也要满足她的。 今日上午,陆铮便独自进了后山,也没知会家中大人,打算悄悄去悄悄回,等他带着一篮子冬珠果回来时,被长兄陆宵抓了个正着。 冬日,山中猛兽寻不到口粮,最是凶悍,即便是身经百战的猎户,也不敢冬日进山的。陆宵一下子发火了,罚弟弟回屋反省,连晚饭都不他许吃。 陆铮自己饿一顿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费了好大心思弄来的果子,若是白白放烂了,岂不是浪费,便求着嫂嫂苏慧送到隔壁去了。 也不知她是如何说的,却是把知知给引来了。 夜里看着像是要下雪,外边冷冰冰的,陆铮从窗户中探出上半身,双手虚虚抱住小娘子的腰,一把将人从窗户里,抱进了屋子。 知知怕摔着,紧张兮兮抱着陆哥哥的脖子,直到被放到软垫上,才松了口气。 “冷不冷?”陆铮问着。顺手把一旁的小暖炉塞进知知手里,又摸了摸她的小靴,见没湿,便放心了。 知知乖乖摇头,抱着小暖炉取暖,不忘催促陆哥哥吃东西。 “是娘亲给我装的,是肉饼噢,很好吃的!哥哥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陆铮接过油纸包,油纸包了好几层,里面的肉饼还是暖的,只是估计方才磕碰到了,所以有些碎了。 他挑出块完整的,递给知知,“陪哥哥吃。” 等知知接过去了,陆铮才吃起剩下的,卖相不大好,但是味道确实很不错的,更何况,陆铮饿了大半天了,就是青菜萝卜也能媲美鲍鱼海参。 这是他登基为帝后,第一次饿肚子,但是为了自家皇后媳妇儿,他甘之如饴,没觉出半分苦来。 “饱了,还要不要?” “饱了,陆哥哥吃。”小娘子吃得少,也就是嘴馋尝个鲜。 “行。”陆铮其实不敢给她多吃,怕知知吃撑了,又担心她看着自己吃馋,便也飞快三两口把剩下的塞进嘴里。 “伸手。” 知知乖乖伸出油乎乎的小爪子。 陆铮扯过旁边的洗脸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她手上的油渍,擦了一遍后,又换个面,擦了第二次。 知知摸摸自己的手心,仰脸道,“干净了。” 陆铮随意擦了几下手,把帕子丢到一边去了。 “果子好不好吃?喜欢的话,下回再给你摘。” 知知点头又摇头,陆铮有些疑惑,猜不透小娘子的心思,问,“不好吃?” 知知又拨浪鼓似的摇头,小手规规矩矩摆在身前膝盖上,认认真真道,“好吃的,很甜。但是陆哥哥不要摘啦,我吃那些就够了。” 陆铮一下子笑了,“怕我被罚?” 知知十分郑重点头,“嗯,饿肚子好难受,陆哥哥不要饿肚子。” 陆铮被她这乖巧的模样,惹得心肝发颤,止不住笑意,“那你偷偷给我送吃的来,我就不会饿肚子了。” “偷偷”这两个字,显然触及到小娘子的底线了,作为一个听话懂事的侯府小娘子,知知哪里干过爬窗这种事情啊(虽然不是自己爬的,是被陆哥哥抱进来的)。要是被留在侯府的嬷嬷知道了,她们一定会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好久的! 可是,她要是不来,陆哥哥不就要饿肚子了? 小娘子被这逻辑给绕进去了,有一股莫名的使命感,自己要是不来,那对她那么好的陆哥哥就要饿肚子啦! 可是——可是嬷嬷絮絮叨叨也是好烦的! 小娘子纠结得眉毛皱了起来,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以攻克的大难题一样。 陆铮忍笑忍得肚子疼,想不到自家媳妇儿小时候这么好哄,正要开口答应不去了,却见满脸纠结的知知咬咬一口小银牙,鼓着腮帮子,坚定道,“好。我偷偷给哥哥送!” 小娘子暗地里给自己打气。 陆哥哥饿肚子好难受的,我只要求爹爹娘亲,不把我爬窗户的事情告诉嬷嬷,那就可以了! 唔,我自己也不能说漏嘴! 小娘子心思简单,心里想什么,面上显露无疑,陆铮这身子里是后世那个经历良多的皇帝陛下,哪里会看不懂自家媳妇儿那点小心思,也不舍得笑她了,胸口暖呼呼的。 两人说了会儿话,陆铮怕岳父岳母等着急了,道,“我送你回去,早点睡,明天给你个礼物。” 知知意犹未尽,晃荡着悬着的小脚,小鹿靴鞋面一尘不染,“什么礼物啊?” “明日便晓得了。”陆铮动作利索,从窗户中翻了出去,稳稳落地后,才伸手把窗户里的小娘子抱出来,怕她湿了靴子冻着,没放她下地。 “我送你回家,帽子戴好,冷的话就钻我怀里。” 知知乖乖戴好帽子,一头扎进他怀里,瓮声瓮气道,“我钻好了~” 陆铮又是一笑,稳稳当当抱着怀里的人,悄无声息走过陆家院子,轻轻推开门,动作微微一顿。 月色下,战胥站在门外,他身形高大,穿着黑色斗篷,款式看上去和知知身上穿的一样,只不过,同样的斗篷,穿在知知身上时,是可爱小巧;穿在战胥身上时,则显得威严霸气。 陆铮镇定颔首,打招呼,“战伯伯。” 战胥扫了眼这抱着自家女儿的臭小子,抬手道,“把人给我吧,不早了。” 说罢,便附身将知知抱进怀里,小娘子对于换了个怀抱的事情,没什么抗拒,乖乖伸手抱住自家爹爹的脖子,回头甜甜冲陆铮笑。 “陆哥哥再见,我回家啦~” 陆铮亦朝她挥手。 战胥不至于同个孩子计较的,微微颔首,转身朝隔壁的江家走去。 高大的男人抱着小小娘子,小小娘子小脸埋在斗篷里,犯困揉着眼睛,另一只手还提着个小灯笼,在一片寒光笼罩的月色下,仿佛带了一丝暖意。 目送两人走近隔壁的院子,陆铮转身想回屋子,刚走一步,便又停下了。 他微微颔首,从容镇定冲站在墙角一言不发的陆宵,喊人,“兄长。” 陆宵方才瞧得一清二楚,他先前以为,弟弟只是喜欢同隔壁新来的那个小娘子一处玩耍,小孩子心性罢了。可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让他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他不忍打击阿弟,可对方是侯府小娘子,千金小姐,金娇玉贵,日后自然是要许给王侯公子,继续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是,他总感觉,似乎就是上次阿娘罚了阿弟后,阿弟一下子长大了一样。 陆宵沉默了一下,道,“早些睡。” 陆铮点头,朝自己的屋子走,经过自家兄长身边时,微微侧过头,少年郎稚嫩的脸上,是来自开国皇帝的坚定神情。 “兄长无需担心我,我想要的东西,想要的人,自然会竭尽全力去争取。阿兄也早些睡。”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 梦也好,还是重活一世也罢。 他的妻子,只能是知知。 他也只会是知知一个人的夫君。 无论几辈子,都不会变。 他的语气笃定而坚定,不带一丝迟疑,听得陆宵一怔,等回过神,才发现阿弟已经进了房间。 陆宵望着空荡荡的庭院,不由得摇摇头,缓步回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江家卧室里还没动静。 昨日一番折腾,知知比平日睡得迟了些,早上便起不来了,窝在被褥里睡得又香又沉。 直睡到肚子叽里咕噜开始叫了,她才揉着眼睛起来,乖乖喊,“阿娘~” 江若推门而入,替女儿穿衣裳,边捏了捏女儿的鼻子,“小懒宝,都什么时辰了,才起,也不怕人笑话。” 知知好脾气由着自家娘亲捏鼻子,瓮声瓮气道,“我昨晚睡晚啦,所以才起迟了。” 等穿好了衣裳,戴好暖呼呼的小手套,知知又一番撒娇,江若便抱着女儿出门了。 一出门,看见院子里的情景,知知猛的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发出了“哇”地一声。 只见院子的石桌上,堆着一排雪捏成的小动物,猫猫狗狗兔子松鼠……最显眼的便是虎子模样的大黄狗,连额头上的纹路都一模一样。 小娘子哪里见过这阵仗,不怕冷的扒着石桌的桌面,踮着脚挨个看,也不敢摸,小乡巴佬似的,眼睛亮晶晶的。 这就是陆哥哥昨天晚上说的礼物麽? 137、番外二 媳妇变小了(4) 时间从指缝悄悄溜走。 转眼的功夫, 小娘子便悄然长大了,不再撒娇要爹爹娘亲抱着,更无需身边的嬷嬷絮絮叨叨念叨规矩, 已然是个十分出色的贵女了。 嬷嬷推门进来, 瞧见靠在窗边的小娘子,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 整个幽州,再找不出比她家九娘生得更好的贵女了。 尤其是自家小娘子及笄后, 上门试探侯夫人口风的官夫人和官媒,更是快把侯府那门槛都踩烂了。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一家有女百家求”。 只是不晓得, 自家照顾大的小娘子, 会许给什么样的郎君, 大抵是偏心自家人的缘故, 嬷嬷总觉得,好似没有哪家郎君格外合适。 崔家那位大郎君性子是老实可靠, 但生得魁梧了些,同自家小娘子站在一处, 未免不大相趁。 谢家那位小郎君呢,生得倒是十分俊俏, 可为人太风流了,还没娶妻, 屋里就好几个通房了。 裴家的那位三郎君倒是样样都十分拔尖,挑不出什么错处,但其母裴夫人看着不是个好相与的,自家小娘子嫁过去,只怕要受磋磨。 嬷嬷思来想去,只觉得哪一个也配不上自家小娘子。 “嬷嬷?”见嬷嬷站在门口处, 既不进也不出,脸上一会儿一个表情,知知疑惑唤她。 嬷嬷回过神,忙抛开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道,“世子回了,这会儿正在侯爷和夫人院里。” 知知万分惊喜,边起身边道,“哥哥回来了?” 嬷嬷点头,知知便急急忙忙朝外跑了。 嬷嬷一看,着急忙慌追上去,“九娘子慢着点儿,秋里凉,添件斗篷。” 知知听见嬷嬷的声音,忙停下了,让她给自己披了斗篷,复又提步朝自家爹娘院子里跑。 刚走出自己的院子,迎面便遇见了一行人。 为首的是侯府世子战瑾,身后跟着几个小厮,似是搬着什么物件。 战瑾见到妹妹,停下步子,微微扶住她的胳膊,“要出去?” 知知拨浪鼓似的摇头,“我本想去找哥哥的。”说罢,又疑惑看向兄长身后那堆物件。 不等她问,战瑾便主动道,“是给你带的。你及笄礼时,我不在家中,当把及笄礼给你补上。” 知知微微抿着唇笑,“谢谢哥哥。” 战瑾温和一笑,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谢什么,我是你兄长,又不是旁人。” 兄妹二人相携往回走,知知又关心的道,“哥哥这回打仗可还顺利?有没有受伤?” 战瑾自是道一切顺利,没受伤。 重伤瞒不住,小伤不必说,他一贯秉持着这样的原则,打仗是男儿的事情,何必叫娇养在深闺的妹妹担惊受怕。 不仅是他,便是父亲战胥,也是同样的做法。 父子俩虽无血缘,但在这一方面,却颇像亲父子。 “那哥哥可遇见了什么事?” 战瑾回忆了一下,实在想不起什么能说的事,慢慢踱步着道,“战场之上,血肉模糊的,怕你听了夜里梦魇,还是不说的好。” 知知心知兄长不愿说,便也不再问,倒是战瑾,主动提起了话题。 还是个让人十分脸红的话题。 “我方才听夫人说,家中打算为你选婿了。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战瑾问得直白,知知脸上泛起了红,支吾道,“我也……也没什么想法……” 战瑾闻言,道,“母亲方才提及的那几位郎君,我都略有耳闻,确实不是能托付终身的良人。小娘子嫁人,犹如第二次投胎,当认真的挑。” 顿了顿,战瑾又道,“你若是心中有中意的郎君,便同哥哥说,哥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你少不经事,被人哄骗了去。你不常出门,不晓得这世间男子多薄幸……” 战瑾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外人面前温润如玉的侯府世子,活脱脱成了个操碎心的老妈子,生怕自家妹妹被什么登徒子哄了去。 知知只嗯嗯应下,不敢教自家兄长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没错,世子爷觉得,自家妹妹自小天真乖巧,养在深闺,出入连个郎君都遇不上,更无须谈什么中意的郎君了。 但事实上,知知她,还真有…… 138、番外二 媳妇变小了(5) 入秋之后的幽州, 气候低寒,秋风卷过,天际的云打着卷。 一队人马打从幽州不远处来, 一路疾驰, 朝不远处的幽州城而去。 天还未黑,队伍在幽州城外停下, 张猛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入城文书, 交给守城侍卫,一行人十分顺利入了幽州, 在一处客栈安置下来。 一行人中, 为首的便是刚夺下了益州的陆铮。 避免了兄长陆宵战死的悲剧后, 与上辈子一样, 陆铮再次踏上了争霸的道路。不同的是,这辈子的他, 成长得比上一辈子更快。 上辈子这个年纪,他还在郧阳卫所浑浑噩噩度日, 直到娶妻后,才开始有向上爬的危机感。这一辈子, 早早崛起成为了一方之主,其中缘由, 除了他本身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有如神助之外,还有更为重要关键的一点。 那便是,媳妇儿这辈子是侯府千金,想要堂堂正正把媳妇儿娶回家,手上没点权力, 怎能过得了岳父和大舅子那一关。 陆铮边踏入客栈的房间,边扭头对随自己来幽州的张猛吩咐,“明日拜访战侯府,叫人明早把随行带来的礼准备好,不得有误。” 说着,又不大放心,事关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强调道,“你亲自看着,别出什么岔子。” 张猛应是,目送主公入了客房,转头往回走,管鹤云正好推开门,想找小二送些热水来洗漱。 张猛仿佛见了救星一样,一把拽住管鹤云,迭声喊他,“管公!管公!” 管鹤云躲闪不及,无奈的眼神落在这位悍将身上,不知道他又要抓着自己倾诉什么了。上一回张猛这个样子来找他,还是打下云城时,云城士族私底下送了族中娘子与他,张猛被那女子吓得破门而出,无处可去,赖上了他,还拽着他促膝长谈了一晚上。 “何事?”管鹤云幽幽叹气。 张猛搓搓手,笑得一脸憨厚,“管公,我就是想问问,咱们来幽州是干嘛来着的啊?” 管鹤云用同情中夹杂了一丝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一眼张猛,没吭声。 张猛却仿佛从他这眼神中参透了什么,啪的一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管鹤云:……还不算太傻。 自家主公表现得够明显了。 那每月数封的来自幽州的信件,不管什么时候送到,别的事情都得往后延,即便是满屋子的人都在庆功,也不能打搅了主公看信的兴致。 再加上这么些年同幽州战氏的相安无事,从未起过冲突,没有结盟,胜似结盟。 还有每回随信送到幽州的,那些主公耗费无数心神,亲自搜罗了女儿家爱用的珠翠首饰和珍宝玉器,这些年累积下来,估计得值得上好几座城了。 ……还有很多事,主公从未掩饰过。他们这些追随主公的人,心细如发的谋士文人也好,粗枝大叶、反应迟钝的武将也好,都知道自家主公有一个放在心尖尖上的心上人,应当还是青梅竹马,且与幽州战氏有着极其亲近的关系。 直至月前,他们同益州的战事还焦灼之时,从幽州来了一封信。 主公看信后,第二日便亲自带兵强攻,悍勇的模样,比以往更甚,短短七日不到的功夫,便将战事收尾了,丢下益州之事,便带着他们一群人,朝幽州来了。 管鹤云当时私底下暗自忖度,当是那位远在幽州的小娘子出了变故,直到赶路的某个深夜,主公突然寻他,提出要他拟一封求婚的庚帖,还提了一堆“既要文采斐然,又要真情切意”“最好能展现他的权力威望”…… 总之一句话,最好这庚帖能让战侯一看之后,便点头同意将自家小娘子许于他。 面对着自家主公那副委以重任的样子,管鹤云哪敢推脱。 思及那些挑灯夜战的晚上,管鹤云感觉头顶一阵凉意,甚至很想去摸一摸,确保三千烦恼丝没因为这封婚书落个精光。 却说张猛见管公投以欣慰的目光,不由膨胀,压低声音道,“军师,我张猛也有脑子灵光的时候!我知道,这一招叫,先礼……先礼后兵!” 他一拍手,肯定道,“对,就是先礼后兵!人兵书里都写了,不能上来就稀里糊涂一通打,要先礼后兵。怪不得主公吩咐我去准备明天给战家送的礼。先给战家送礼,这战家要还是不服气,那就得来硬的了!嗐,你们读书人脑瓜子就是聪明,也不知道你们这脑瓜子怎么长的!管公,等我以后有了儿子,教他跟你念书,闺女也要念书!我就是吃了脑子不聪明的亏,被我娘哄得差点饿死,幸好主公救了我!所以说啊,人还是得读书,不读书不行啊。有句话不是还说,这书里有黄金,有玉,还有美人!” 说罢,张猛等着一双虎目,望向管公,“管公,你说我说的对吧?” 管鹤云:……呵,果然是我想多了。 “……是,是要读书。”管鹤云沉默良久,诚恳道,“张将军,主公不是有任务交给你了麽,我就不打扰你干正事了。” 张猛爽快点头,“行,那我就去忙了,管军师你早点睡!明儿还得去侯府。” …… 次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朗气清,不冷不热。 陆铮一身锦衣,一行人朝一条街之外的侯府而去。 临街有小摊贩叫卖着柿子,一背篓一背篓的柿子,一颗颗圆滚滚,浅橘色的,深橘色的,散发着甜蜜的柿子香。 这是个丰收的季节,幽州百姓在战氏一族的治理下,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除了东北国境线外的异族偶有侵扰外,整个幽州鲜少受到战事的影响。 这辈子的战胥似乎失去了野心,一门心思扑在妻女身上,不见扩张,当然,旁人自然也不敢朝兵强马壮的幽州下手。 来到侯府,敲开门,表明身份和来意,很快有人将他们请到正厅。 稍坐片刻,战氏父子便一前一后来了。 战胥抬眼打量着面前的年轻郎君,他当年倒是没看错眼,那个出身低微的丧父小郎君,如今也是个人物了。 他虽没什么争天下的野心了,但消息也不至于闭塞,陆铮这些年是如何打下一场场胜仗,月前又是如何在与益州一战中,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取了益州,他也有耳闻。 只是,他不太懂陆铮的来意。 结盟?或是其它? 战胥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面前年轻郎君的眉眼,收回目光,淡声道,“倒是许久未见了。” 陆铮用晚辈的口吻,道,“战伯父还记得我,真是叫我倍感荣幸。” 战胥语气不冷不热,“你太谦虚了,我当年便知道,你非池中之鱼。” 陆铮从容道,“伯父过誉了。我今日请来,是有一桩要事要求战伯父。” 战胥沉默着看向陆铮,半晌点了头,“你随我去书房谈。” 二人屏退众人,来到书房,陆铮从怀中取出那封耗费了管鹤云不少三千烦恼丝的求婚书,递了过去。 他咳了句,一直从容镇定的面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伯父,我是来求娶贵府娘子的。” 方才来书房的一路,战胥都在想,等会儿陆铮提出要结盟或是合作,他要如何拒绝。次子非池中之物,日后问鼎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他虽不惧,但实在没必要得罪了他。 满脑子都是如何措辞的战胥,猛的听到这一句“我是来求娶贵府娘子的”时,差点暴怒之下,丢出一句——你做梦呢吧?! 强忍住怒气,战胥没看那封求婚书,他怕自己一怒之下给撕了,“你想求娶我战家那位小娘子?” 陆铮肯定道,“自然是您的女儿。” 战胥顿起,怒气来势汹汹,脸色大变,暴怒拍桌,厉声道,“你做梦!你竟敢——你竟敢如此!” 战胥怒极拔剑,指着陆铮,冷冰冰道,“你若是大方直言,想与我战家合作,我未必不会考虑。但你竟把算盘打到我的女儿身上,你以为你陆铮是谁,你以为你当了我女婿,我战家便会以你唯首是瞻?!你要问鼎天下,你野心勃勃,轮不到我管。但你把算盘打到我女儿身上,便别怪我心狠!” 冷冰冰的剑贴着脖颈,陆铮面色却还很从容不迫,微微蹙眉,“伯父,你误会了。” 战胥冷笑,“我误会什么了?误会你别有用心?你不会想说,你与我女儿两情相悦吧?” 陆铮无视这嘲讽,态度诚恳真切道,“无论伯父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可以保证,我永远不会把天下摆在知知前面。我爱慕她,从小便是如此。” 陆铮微顿,用说玩笑话的口吻,说着实际上发生在前世的事情,道,“那种喜欢,就像是,上辈子,她便是我的妻子。” “我这些年南征北战,为的不是别的,问鼎天下、当皇帝,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够有底气,堂堂正正站在您和伯母的面前,求娶我心爱的人。我有底气说,请伯父伯母将知知交给我,我会疼她爱她一生一世,永远保护她。” “无论伯父信不信,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陆铮一句句剖白心迹,诚恳的语气,令战胥内心有了一丝挣扎。 片刻,战胥神色微缓,但语气依旧带着冷意,“即使你说的是真的,这门亲事,我还是不同意。你们不合适。” 陆铮闻言,十分镇定。要说完全没有失落,那是不可能的。但要说太大的打击,那却是不存在的。 这不是一座城或是一个州,这是他的妻子,上辈子的、这辈子的,兴许还有下辈子,唯一想要与之共度余生的人。受些磨难,受些刁难,又算得了什么? 他甚至乐观地想,大概是上辈子娶知知娶得太容易了,之后还害得她跟着自己吃了不少苦,中间还有肖氏和小宋氏作祟,所以,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罚他这辈子得费劲千辛万苦,才能抱得美人归。 陆铮并不气馁,道,“伯父的意思,我懂了。但我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尤其是在这一件事上,这段时间,大概要叨扰伯父了。” 139、番外二 媳妇变小了(6) 马车缓缓行着, 车轮碾过地面,马车车厢内亦微微摇晃着。 “快入冬了,得给你添几件新衣。是大姑娘了, 行头该置办起来了……”江若轻声细语说着, 意识到女儿没回应,抬头看向身侧的人, 又稍稍抬高了声音,“知知……” 知知被喊得回神, “娘——” 江若摇摇头,“我同你说话, 你可听见了?也不知你在想什么, 想的这样入神。” 知知脸上微微泛红, 好在车厢里暗, 看得不那么真切,否则自己这个模样, 定是要被娘亲看出来的。 知知强作镇定,“没想什么, 娘方才说了什么?” 江若倒没细想,又就着方才的话说了起来。 知知听着, 不时应和几声,心思却又不不由自主飘远了。 昨日嬷嬷说, 又有人上门说亲了,惹得爹爹勃然大怒,估计是很不满意的样子。她问那人是谁,嬷嬷便又支支吾吾,不肯直言,说, “小娘子打听这些做什么,侯爷既是不满意,那定然也不是娘子的良人。” 她却隐隐有些预感,叫丫鬟去打听了消息,得知了上门提亲之人,姓陆。 陆…… 她昨夜里翻来覆去,心里甜滋滋的,比吃了蜜还甜,陆铮真的来了。 高兴过后,又不免情绪低落了,但是爹爹不同意。 听嬷嬷说,爹爹发了好大的火,不知道有没有为难陆铮。两人不会起了争执吧? 思来想去之中,马车停了下来,嬷嬷掀开帘子,低声道,“夫人娘子下车吧,咱们到布庄了。” 母女二人入了布庄,布庄女掌柜早已满脸盈笑前来接待,一番奉承。 “夫人来的正巧,今日奴家这啊,前几日刚入了批南边来的新货,精巧得很,奴家正打算过几日送到侯府,好叫夫人您先挑……” 一番奉承,女掌柜吩咐人将锦匹捧了出来,搁在柜台上,几十种花色,搀着金丝银丝,不知是何工艺,光照之下,隐隐流光四溢,看得人眼花缭乱。 江若挑了一匹,指着朝知知道,“这料子衬你。” 女掌柜嘴甜道,“娘子皮肤白,压得住这蓝色。还有那匹鹅黄的,活泼俏皮,也是极合适的……” 在女掌柜的舌灿莲花下,江若一口气指了十几匹,叫掌柜的包起来。 她并非奢靡之人,多年侯夫人当下来,更是半点都没被这富贵迷了眼,除却出门时的盛装,在家中更喜简单素雅的打扮。 但女儿及笄,又正是说亲的时候,江若可不愿委屈了自家女儿,出手十分大方。 从布庄出来,江若本想打道回府,知知却忽的道,自己有些饿了,想吃云雪楼的酥鸭。 她拽着母亲的袖子,小脸泛红轻声哀求着,江若很快败下阵来,含笑不轻不重说了她一句,“小馋鬼。” 却是示意马车朝云雪楼去了。 就这么一个女儿,能不疼麽? 入了云雪楼,自是去的厢房,酥鸭同另几道精致菜肴送了上来,掌柜的得知来的是侯府夫人和千金,高兴坏了,特意捧了壶梨花酿来。 “这梨花酿是老师傅今年新开的第一坛,还没写上菜单,夫人与姑娘如不嫌弃,便拨冗尝几口,若是合胃口,小的叫人送侯府去。” 幽州百姓最敬仰战侯,但若说最疼爱的,却是从小看着长大的知知。有多少次,幽州盛大的节日里,骁勇善战、以一敌百,守护着整个幽州所有百姓的战侯,都是抱着玉雪可爱的幼女,牵着贤惠端庄的妻子,与民同乐的。 几乎可以说,知知是在所有幽州百姓的注视中,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娘子,长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娘子的。 如今她及笄待嫁,幽州百姓们每回看见长长的车队入幽州时,都由衷地担惊受怕一回,顺便义愤填膺嫌弃幽州那些士族郎君们不争气。 江若微微颔首,客气道,“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掌柜一个劲儿摆手,才退了出去。 掌柜一走,知知心不在焉吃了几口,搁在手边的酒盏便不知何时被她碰倒了,清澈的梨花酿顿时湿了她雪白的袖子,酒香一下子溢开了。 江若放下筷子,微微蹙眉,去看她的袖子,“怎的这样不小心,幸好就是酒,若是什么热汤,你这胳膊还要不要了?” 知知起身,试着拧了一下袖子,拧出点酒水来,但仍是湿的,便道,“娘,我去马车换件外裳,一会儿便回来。” 江若闻言,虽觉得有些古怪,却也点了点头。 知知顺利躲过阿娘,出了厢房,刚走几步,旁边的厢房便一下子开了,从里走出个高大的人。 见到来人,方才还因为欺骗了阿娘而感到羞愧的小娘子,顿时眼睛发亮,看那样子,要不是身后还站着她的丫鬟,早便按捺不住欣喜,扑上去了。 陆铮抬手示意,随从便将那丫鬟请走了。 屋内只剩下两人独处,没见面时,知知总感觉自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真见了面,顿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没开口,脸上就红得就差冒烟儿了。 她居然这么大胆,背着阿娘溜出来见他,要是被阿娘知道了,定然要罚她禁足了。 一想到隔壁毫不知情的阿娘,从没干过这样大胆的事情的知知,顿时心虚得不像话了,连说话都轻了三分。 “你何时来的幽州?不是说还在益州打仗麽?” 面对心上人,陆铮耐心十足,毫不怕烦解释道,“益州的事情已经了了,我留了人,便来幽州了。前日进的城,住在西城的福瑞客栈。” 知知又不知道说什么了,红着脸点点头,“哦。” 片刻,用极轻的声音,细若蚊虫般,红着脸道,“那你——那你来幽州,是为了……” 陆铮正色,“自是为了提亲而来。” 知知虽早知道了,但听他这样毫不掩饰说出口,脸红得更厉害了,她感觉自己耳朵都红了。 偏偏陆铮似乎是还嫌不够,怕自己心尖尖上的人感受不到他的诚意,继续道。 “我来娶你了,知知。” “知道那些郎君上门提亲,我既气又怕,气得是他们不知好歹,竟来同我抢你。怕的是,伯父伯母真的为你定了旁人。一路上我都没睡好,总是睁着眼到天亮,但是我又想,即便伯父伯母为你定了人家,大不了我就灭了那人,抢你回家。但又怕你不高兴,不乐意,你若是不乐意,我是半点都不敢逼你的……” 陆铮不是那种温润如玉的长相,他本就生得棱角分明、五官深邃,且征战沙场多年,更是浑身自带一股戾气。但眼下的他,黝黑的眼里仿佛晕着浓浓的、化不开的爱意,叫人看得脸上通红。 知知被他看得脸上发热,忍不住微微撇过头,“我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吓人了,叫你这样怕我。” 陆铮低低一笑,将人搂进怀里,“不是我家知知吓人,我家知知是全天下最温柔善良的小娘子,是我惧内,天性如此。” 说罢,陆铮又道,“我想你了。” 知知心口扑通扑通跳,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双手紧张得蜷着,却愣是没推开抱着自己的男人。 她知道的,他打仗一定很危险,以前爹爹每回出去打仗,都会受些大伤小伤,哥哥也是如此。一打完仗便赶路来幽州,一定更累。况且昨日他上门,自家爹爹又不知怎样刁难了他,种种事情堆在一起,知知也心疼的。 正是因为心疼他,才明知私会是不对,却还是瞒着家里人来见他了。 而且,她也想他了。 不仅仅是他想她,她其实也很想他。 知知抿抿唇,微微转开脸,小声道,“我也想你了。” 陆铮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回过神来,面上的笑藏都藏不住了。 他的知知怎么这么遭人疼,他的小媳妇儿怎么这么讨人喜欢。那么小小声的,扭开脸,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嘴上却说着“我也想你”。 有这一句,陆铮感觉值了。 别说只是岳父小小刁难,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闯。便是阎王爷挡路,他都敢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无论如何,我定会叫伯父同意你我的婚事,你安心在家里等我。” “等我来娶你……” 知知到底是出来换外裳的,不好久留,两人匆匆话别,知知又重新回了隔壁的厢房。 江若似有若非的眼神落在自家女儿身上,瞥见她微微发红的耳朵,眉心微微蹙起,却什么也没说。 从云雪楼出来,母女二人乘上马车,打算回侯府。 江若端坐着,时不时捧着茶杯小啜一口,眼神时不时落在身侧的知知身上,见她脸上藏不住的笑意,顿觉不对劲,放下杯子,咳了句。 “知知。” 知知回神,抬头看过去,“娘?” 江若也弯弯绕绕,直截了当道,“你有心上人了?” 知知蓦地睁大了眼,不晓得自己哪里露馅了,等看到自家娘亲变得笃定的眼神,顿时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低下头,认错,“娘,女儿错了。” 江若抬眼,“错哪儿了?” 知知眼圈微微发红,家里爹爹和兄长从不凶她,但唯独阿娘却是会很严厉教导她,面对阿娘,她有些胆怯。 但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坚定道,“我不该偷偷去见他,这样对我的名声不好。但是阿娘,” 她微微顿了顿,语气有些可怜,却很坚定,“阿娘,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江若沉默看着固执的女儿,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摇摇头,“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为什么不让他来见我和你爹,他倘若真心要娶你,便该堂堂正正上门。” 见阿娘对陆铮有误解,知知赶忙解释,“他来过的,阿娘,他不是不负责任的人,但是,爹爹他不同意。” “他之前在外边打仗,知道家中为我选婿后,便赶路过来了。” 江若点头,“那便是你爹爹相不中他,即便如此,你也想要嫁给他?” 知知抬起眼,眼里坚定无比,点头,“我喜欢他,他很好。” 140、番外二 媳妇变小了(7) “爹爹……” 书房门边传来女儿的声音, 战胥忙抬起头,严肃的眼神顿时柔软了几分,语气亦是和蔼, “找爹爹有事?” 知知攥了攥拳头, 鼓起勇气走进去,微微颔首, 边替爹爹添茶,边道, “嗯,爹爹喝茶。” 战胥不渴, 却十分高兴接了过去, 小酌了一口, 享受了女儿的贴心, 才道,“找爹爹什么事?” 知知抬起眼, 抿抿唇,羞得厉害, 但一想到自己那样喜欢着的那个人,又咬咬唇, 抬起那双清润的杏眸,慢吞吞道, “爹爹,我有心上人了。他叫陆铮。” 战胥猛的呆在那里,片刻才意识到,自家女儿方才说了什么,脑子顿时如同炸开了一样。 知知早猜到爹爹会是这样的反应,但她却不想再继续瞒着爹爹了, 轻轻道,“先前爹爹问我喜欢什么样的郎君,我那时不敢说,瞒了爹爹那样久,是女儿的错,爹爹罚我吧。” 战胥哪里舍得动自家女儿一根手指,莫说罚了,便是说一句重话,都是不舍得的,从小到大,他哪敢叫她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 便是再气,战胥也不能朝自家女儿发,深吸一口气,忍住脾气,压低声音,似乎是怕吓着了女儿,“何时起的?自打你大舅舅一家搬到幽州后,你同陆——那个陆家小子,应当也许久未曾见面了。” 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我就知道那臭小子不怀好意!初次见你,便心机颇深,牵了家中的狗来哄骗于你!我真是被他糊弄过去了!” 知知红着脸,替心上人说话,“爹爹,他没有哄骗我。这些年,我们都是书信往来的,我……我也是喜欢他的。” 听到喜欢两个字,战胥差点捏碎手里的杯子,直想拎着刀,去劈了那个哄骗自家女儿的臭小子。 战胥强作镇定,勉强笑着道,“知知,你还小,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嘴上甜言蜜语,未必能真心待你。再者,陆家那小子是个性子野的,南征北战,居无定所的,你跟了他,不晓得要吃多少苦。” 知知认真又肯定地道,“爹爹,我不怕吃苦的。阿娘说过,喜欢一个人,即便是吃苦的时候,心里也是甜的。她怀着我等爹爹你的时候,便是如此。” 战胥话一哽,看着容貌肖似妻子的女儿脸上,那如出一辙的坚定和固执,竟舍不得做那棒打鸳鸯的坏人了。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合该一辈子无忧无虑享福的。 战胥偏过头,片刻,终于开口,“你若是真喜欢他,爹爹也不会拦着。” 知知一喜,杏眸微微发亮,欢喜万分。 却听战胥下一句又道,“但是,他若是要娶我女儿,便要拿出诚意来。” 知知顿时发愁,“爹爹——” 战胥硬起心肠,咬死不松口,面对女儿可怜的眼神,扭过头不看她,淡声道,“不必再说了,我意已决。” 知知本以为自己能够说动爹爹,顺利叫两人成婚,却不想到自家爹爹虽稍稍松口了,却不肯轻易点头。 但转念一想,爹爹定是心疼她,怕她嫁错人了,她知道陆哥哥的品行,可爹爹和阿娘却不知道,自然不会那样轻易便点了头,遂乖乖应下,“女儿听爹爹的。” 战胥见她乖乖模样,慈父心肠又上来了,抬起手摸摸女儿的发,回忆起从前时候,“你出生那会儿,我不在幽州,回来时,你都满月了。头一回抱着你,我当时便想,我家闺女真是天底下最最好看的小娘子了。如今你都这样大了,爹总感觉,好似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知知眼睛有点湿,“爹爹……” “日子过得真快啊。你娘嫁给我时,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一眨眼的功夫,我同你娘都相守十几年了。”战胥感慨着,他这辈子最庆幸的事,便是回到战家后,便第一时间亲自去了江家求亲。 “我是盼着你能找到一辈子待你好的人的,如果陆家那小子真是那个人,爹爹会把你交到他手里的。别着急啊,让爹爹再看看。” 战胥低声道,“让爹爹替你看看,否则,爹爹怎么舍得把你交出去。你小的时候,你娘总训我,说我太溺爱你了,能抱着便不教你自己走,你学会走路都比寻常孩子迟了半年,差点急坏了你娘。可我半点都不后悔,我当时便想,你是闺女,迟早要嫁出去的,我能这样抱你多久,也就那几年呀。” 知知眼泪掉下来,抽抽噎噎扑进自家爹爹怀里,带着哭腔唤,“爹爹——” 战胥一边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一边劝道,“不哭不哭,爹爹没说不让你嫁。” 知知哭得鼻尖眼睛都红了,抽噎着道,“我要陪爹爹娘亲一辈子……我不嫁了……” 战胥失笑,“有喜欢的,还是得嫁,爹爹可不能耽搁了你。” 为人父母者,大抵都是如此,舍不得儿女离开自己,却又比谁都清楚明了,儿女终究会离开自己。 就像他,他心底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不愿意女儿嫁人,可是,能真的不让她嫁麽? 战家倒是不缺钱,可等他和阿若总有老的一天,等他们夫妻走了,谁来陪知知? 那个时候,谁来照顾她? 所以,他再不喜欢陆家那小子,也不愿意因为一己之私,坏了女儿的姻缘。 送女儿回了院子,战胥又一路回了正院。 江若正在屋里看书,抬眼见丈夫情绪低落走进来,心里已经猜到几分了,放下手里的书,走过去,抬手替他脱外裳,边道,“女儿同你说了?” 战胥沉闷点点头,“嗯。” 江若倒不似丈夫那样想不开,开解他,“女儿自己有喜欢的人,不是更好?总比盲婚哑嫁来的好。再说了,我瞧陆家那孩子不错,你上回赶他走,他也没气馁,照旧上门,吃闭门羹也不放弃,可见咱们女儿没看错人。再者,陆家那样的小门小户,如今的家业,都是他一人打拼出来的,是个能干的。” 战胥酸了,“我倒觉得一般,若不是知知喜欢,我是万万看不上的。” 江若对他这种“我家女儿天下第一好,别家郎君千万个配不上”早已习以为常,自打女儿及笄,说亲提上议程后,对于那些上门的郎君,他一直是这个态度。 江若懒得说他,随他去了,战胥见妻子不理睬自己,又闹了脾气,外人面前说一不二的侯爷,在自己屋里也是个耍小性子的主。 可惜江若不吃那一套,淡淡定定坐在一边,道,“侯爷今日火气大,正好一人下下火,我去陪女儿睡了。” 说罢,从容起身,大大方方出门,留下屋内一脸无奈的战胥。 隔日,陆铮又来了战家,这回上门,明显感觉到了一丝不同。 入了书房,见到了战胥,陆铮照旧恭恭敬敬打了招呼。 一向视他于无物的战胥,居然认认真真抬起头打量了他许久,才淡淡道,“坐罢。” 陆铮坐下,战胥便直接道,“你想娶我女儿,打算拿什么娶?总不能凭你一张嘴,我便把女儿交给你了。” 陆铮惊讶于他的松口,出口毫不迟疑,犹如早就想好了一般,“愿以江山为聘,立一人为后,碧落黄泉,死生相随。” “江山为聘?”战胥冷笑一声,“好大的口气,你如今不过占了兖益二州。” 陆铮从容,“那便先以兖州益州为聘,其余的,日后补上。” 战胥微微皱眉,仔细凝视着面前锋芒毕露的年轻郎君,今日的陆铮,撕开了平日在他面前温润的伪装,自信却不自负,一身气度,的确教人欣赏。 “你如何保证你不变心?你如今喜爱知知容貌,便觉得她哪里都好,视若珍宝。待日后看厌烦了,只怕便又弃如敝履,望之生厌。” “若有那一日,伯父只管提刀上门,亲自砍了我,我绝不还手。” …… 从书房出来,天色已经擦黑了。侯府上下各处都点了烛,火光将墙壁照得微微发黄。令陆铮不由得想起了前世在宫中时,点了烛时,也是一般无二的场景。 有一回,蜀中害了饥荒,他忙昏了头,错过了时辰,一抬眼,便看见里里外外的宫灯都点上了。 他起身欲走,担心妻子还在麒麟台等自己,走出没多久,便见不远处的重重烛光,氤氲的夜色下,妻子来了。 带了三四个宫人,其中一个小宫人提着宫灯,另几个则提着膳盒。 知知走到他面前,清润的星眸十分好看,微微扬起脸,朝他道,“我陪夫君在勤政殿用膳,夫君别来回走了。” 陆铮拉回飘远的思绪,朝来时的路往回走。 没走几步,便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站了个鹅黄衣衫的小娘子,披着白色斗篷,带着帽子,纤细窈窕的身形隐在宽大的斗篷中,手中提了个绛纱灯,润黄的纱笼着灯,氤氲的光照亮了脚下的路。 也照亮了陆铮的心。 他追寻两世,始终追寻的,便是这一束光。 温暖的,能照亮他的光。 陆铮朝他的光走过去,越走越近,秋风卷起树梢的落叶,一片落叶掉下来,落在知知的斗篷帽子上。 陆铮抬手,捡走那一片叶子。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小娘子的额头,唇边一抹俊朗的笑意,道,“陆哥哥来娶你了。” 春去冬来,寒来暑往。 十年的时间,他心尖尖上的小娘子终于长大了。 然后,他再一次把她娶回家了。 141、番外三 陆廷 皇宫内,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宫殿檐下的宫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大太监李满瞅了瞅天色, 悄无声息推开门进去, 打算提醒陛下,该用晚膳了。 陛下乃先帝后唯一的嫡子, 尚在襁褓之中,便被立为储君。先帝不是贪权之人, 陛下打小便先帝带在身边,跟着先帝处理朝政。陛下而立之年, 登基为帝后, 更是勤政爱民, 群臣交口称赞。如今过去十余年了, 依旧未见丝毫倦怠。 李满走进去,见陛下手撑着额头, 似是在闭目养神,稍稍张嘴, 轻声喊,“陛下……陛下……” 陆廷转醒, 怔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天色, “什么时辰了?” 李满:“酉时三刻了。陛下是去哪位娘娘宫里,还是……?” 陆廷摆摆手,“就在这摆膳罢。” 李满明白了他的意思,今晚陛下是不去后宫了,就歇在勤政殿了。 晚膳送上来,陆廷喜清静, 宫人太监们上了膳,便都默不作声退了下去。 殿里静悄悄的,陆廷心不在焉用着晚膳,还琢磨着方才看过的折子,他忍不住想,若是父皇还在,他会怎样处置。 皇帝真的不是好当的,他在储君之位多年,如今做到这个位置,才晓得父皇的难处。 一顿晚膳吃得很清静,陆廷虽有皇后妃嫔,但俱是十分懂规矩的女子,没有宣召,是绝不敢来前殿的。 他自小见父皇待母后一心一意,当时只觉得寻常,直到自己坐到这个位置,才知道,在这深宫之中,能专心守着一个人过日子,是多么难得。 陆廷虽羡慕父皇母后的深情,对自己倒是万般理智,当初立后之时,母后便问过他的意思,陆廷当时已经意识到,后宫是制衡朝堂的一种手段。他自认自己没有父皇那般的运气,遇不到那样难得的感情,索性便不去求了,大丈夫志在大事,何必拘泥于情情爱爱。 这般,立后、纳妃…… 一桩桩、一件件,再到顺利登基,从储君到帝王,陆廷这一路都走得十分顺畅。 宫人们撤了膳食,陆廷又看了会儿折子,亥时一刻准时睡下了。 次日照例是早朝,早朝之后,便到了用早膳的时候。 陆廷刚坐下,便见自己的大太监进来了,拱着手禀报,“陛下,长公主来了。” 陆廷淡漠的神情,稍稍暖了几分,也没叫人撤桌子,直接道,“请进来。” 片刻,陆瑗进来了,脸上是暖融融的笑意。 陆廷示意宫人添碗筷,一边道,“阿姐用了早膳没,若是没用,陪我用些。” 进宫自是用了早膳的,但陆瑗也不多言,晓得自家弟弟平日一人冷清,贴心坐下,陪他用膳。 姐弟二人一起长大,手足情深,从小到大,连句口角都未曾有过的。后来,先是母后去世,随后一年,父皇也跟着去了,短短的一年时间,姐弟俩人经历了丧母丧父之痛,一下子比以往更加亲近了。 即便两人都有子有女,阿弟连孙儿都有了,可手足亲情,是无法替代的。 陆廷胃口比平日里好了些,忽的瞥见桌上那一碟子槐花糕,眼神一下子变得有些哀伤,倒是夹了块,送进嘴里慢吞吞嚼着咽下去,品了片刻,道,“这味儿,好像不大一样了。” 他这话说得突然,可陆瑗却一下子明白了,阿弟这是想母后了。 小的时候,阿弟最爱吃槐花糕,嬷嬷怕他吃了积食,不敢多给,但每当姐弟俩去麒麟台时,便总能在案上看见一碟子,不多,刚刚够解馋,雪白的糕、甜糯糯的口感,不知为何,陆瑗时至今日都能想起那个味道。 姐弟俩用了早膳,宫人将早膳撤下了。 陆瑗提起了来意,道,“驸马打算上书致仕了。” 陆廷愣了一会儿,才猛的想起来,姐夫林务比他大了七八岁,致仕倒也算到了年纪了。 他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陆瑗却摇摇头,“这是他的打算,但被我给劝下了。人老了,都想落叶归根,驸马也是如此,但我却是不能跟着一起回去的。皇宫永远是我的家,父皇母后不在了,我更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在宫里。我同驸马商量了,他也同意不走了。” 陆廷听得一怔,继而面上露出笑了。 阿姐同他不一样,阿姐自小被父皇宠爱保护着。就连驸马,也是父皇千挑万选,在一堆青年郎君中,选中了寒门出身的林务。虽林务是一心喜欢阿姐的,且当初为了做这个驸马,舍出自己前途也不要了。可说到底,父皇会选中林务来当驸马,除了他这个人,更是看中了他的家世。 林家门第低,荣华富贵全是皇家给的,这般,林务日后即便是变心了,也不敢对阿姐不敬。 只要这天下还姓陆,那阿姐便不可能受半点委屈。 阿姐为了他,要留在射阳,驸马虽答应了,可心里未必舒服,他该敲打敲打,该赏赐赏赐,总得叫驸马安安心心、心甘情愿陪着阿姐留在射阳。 父皇和母后都不在了,他自是要护着自己唯一的姐姐的。 陆廷想好了如何给林家好处,面上却半点不露,只笑道,“阿姐若是走了,我只怕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陆瑗又待了一会儿,便出宫去了,陆廷上午看了折子,下午便又闲了下来。 左右无处去,便出了勤政殿,朝麒麟台去了。 陆廷真正继位之时,刚过而立之年,父皇和母后身体还很康健,陆廷一片孝心,便不肯入住麒麟台,又另外选了一处宫殿,做了自己的寝宫。这样一住,便是十几年。后来母后去后,父皇便一人住在麒麟台了,也不爱叫人陪,只一个人待着。 其实那时候,陆廷心里便隐隐有种预兆,母后这一走,怕是要把父皇也带走了。 后来,果然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原本身子骨硬挺的父皇,一下子也不大好了,那时候,阿姐丢下驸马儿女,日日守在麒麟台。 有一回他从勤政殿过来,还没进门,便听见阿姐低低的哭声了,阿姐一边哭,一边抽噎着道,“爹爹,娘亲刚走,你也要丢下我们吗?” 他当时在屋外听着,心里也觉得委屈,母后刚走,父皇便也要抛下他们姐弟了。 可是,父皇那样疼爱阿姐的人,居然没像从前那样哄她,只是沉默着,手轻轻拍着阿姐的肩,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那一天,直到最后,阿姐也没从最疼爱她的父皇那里,求到一句保证,哪怕是一句。 阿姐走后,他才进去,父皇坐在榻上,手里似乎在翻看着什么。 他走过去,才发现,父皇手里拿的是话本。 父皇从来不爱看这些的,爱看这些的是母后,宫里有几十个专门去民间搜罗话本的宫人,都是父皇为了哄母后开心安排的。 他走过去,当做没看见那话本,把最近朝堂之上的事,一一说给父皇听,自己拿不定主意的,像从前那样询问父皇的意见。 父皇却只是听,听到最后,也没有给他一个答案。 他等着,父皇抬起眼,眼神沉甸甸的落在他的肩上,犹如千钧。 他当时读不懂那个眼神,后来,父皇宾天后的一个夜里,他忽然明白了,父皇的那个眼神中蕴含的深意。 父皇把江山,彻彻底底托付给他了。 而他自己,则要去找母后了。 他当时还只是一怔,没想的那样深,父皇也没多说,转而提起了别的事情。 不是别的事情,是他自己的后事。 “等我走了,便把我和你娘葬在一处。开棺一事,我虽留了遗旨,但朝中群臣定然会有议论,这事怕是要为难你了。可我实在不想离你娘太远了。我同你娘都商量好了,生同衾死同穴,若是我没做到,你娘怕是要生我的气的。” 父皇神情淡淡安排着身后事,态度轻描淡写,寻常得仿佛在说晚上用了什么晚膳一样。 他听不下去了,打断了父皇,“父皇说这些做什么,您身子还康健得很。” 父皇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地下太冷了。” 地下太冷了,所以一辈子把母后捧在手心的父皇,不愿母后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地下等。 所以,父皇亲自操持了母后的后事,便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了。 陆廷一个愣神,发现自己已经在麒麟台外站了一会儿了,身侧的李满不敢提醒。 他走进麒麟台,这里自打父皇宾天后,便彻底封了起来,虽无人住,但他却是专门派了信任的人,每日打扫。 走进去,迎面的便是那扇四四方方的屏风,仍是母后在时用的那扇,屏面犹如新做的一般,半点灰尘都无。 再往里走,便是熟悉的桌椅家具,还有父皇的书房、他和阿姐小时候的小书房,母后生前用的绣棚随意摆在案上,父皇常用的那支毛笔,还挂在笔架上。 这里的摆设和家具,一直保留着先前的模样,陆廷偶尔来,便会觉得,父皇和母后根本没有走,父皇只是带着母后出去游山玩水了。 上回去的是扬州,下次便去了蜀中,潇洒自在。 外边又落了雪,陆廷独自坐在麒麟台,倒也不觉得冷,微微闭着眼,眼前耳旁,都还是父皇母后的音容笑貌。 那也是个冬日,很冷,但屋里烧了地龙,便暖和得很。 母后就靠坐在那边的美人榻上,身上盖了层薄被,一只手还勾着本摇摇欲坠的话本,右边的案上,则凌乱放着些账册。 母后很喜爱的那只猫睡在那堆账册上,案太窄,猫太胖,大半个猫屁股都悬着。 父皇忙活了一天,踩着积雪进来,撩开帘子进来,。见母后侧卧在美人榻上,立马摆手挥退了想替他拍落肩上积雪的太监,踩着极轻的步子,走到美人榻边,将那边摇摇欲坠的话本捡走了。 将母后看到的地方折了个折,搁在一边,才去了偏室,换下了带着冷气的衣裳,重新又出来…… 陆廷枯坐了会儿,外边宫人点起了宫灯,暖黄的光,照在雪白的积雪上,越发的生了一股冷意。 陆廷忽的想起来,问,“今儿是什么日子?” 李满见主子朝外看着,走上前去,低声回道,“陛下,今儿是冬至。” 陆廷抬起头,“冬至啊……叫膳房做些饺子,给各宫送些去。” 李满应下,“是。” 陆廷又道,“今年冬天冷得厉害,多分些炭火罢,你亲自去,别叫那些不长眼的私底下截下了,十六以下的、四十以上的宫人太监,多分些。” 李满又恭敬应下,然后见主子没继续吩咐的意思,退了出去。 陆廷自顾自坐了会儿,想,若是母后在的话,应当也会这样吩咐罢。 母后若是看到,应当会高兴的,她那样心软善良的人,最不愿意看到别人受冻挨饿了。 142、番外四 珠珠 陆瑗嫁给林务三年多, 肚子一直没动静。 连迟她一年嫁进皇家的太子妃,都生了个小皇子了,陆瑗这头依旧没什么消息。 她自己便有些急了, 连瞒着驸马偷偷吃药的想法都有了。还未来得及这样做, 便被母后看出来了。 那日陆瑗入宫,太子妃正好抱着皇子来给母后请安。 阿弟很孝顺, 弟媳太子妃投其所好,从来都是把恭敬孝顺摆在头等位置, 日日来请安,风雨无阻, 便是挺着肚子都不肯松懈的。 因着这一点, 阿弟待自己这位太子妃不错, 给足了体面, 那些良娣之流都越不过她。 “珠珠,过来坐。”母后见到她, 很是高兴,面带喜色唤她。 陆瑗遂上前去, 屈膝给母后请安,太子妃早就起身了, 同她见礼,陆瑗亦是回了一礼。 等入座了, 陆瑗便不自觉看向奶嬷嬷怀里抱着的皇子,小家伙被太子妃养得好,白白胖胖,眉毛乌黑,肉嘟嘟的。 陆瑗一看,便不舍得挪眼了。 正这时, 睡得正香的小皇子嘴一扁,眉头一皱,哼哼唧唧就开始哭了。 奶嬷嬷着急哄着,却没什么效果,太子妃也跟着一道急了,一半是心疼儿子,另一半呢,估摸着也是怕惊扰了母后。 太子妃主仆俩哄了一会儿,不见效果,最后还是母后把孩子接了过去,抱在怀里,哼了首小曲儿,皇子才止住了哭。 太子妃不解,母后却笑着道,“孩子哭总是常事,没尿没饿,那便是闹脾气了。你越哄他,他就越来劲儿,唱个曲儿、弄点小玩意儿,转移他的注意力就好了。” 太子妃受教点头,“母后教导的是。” 过了会儿,太子妃便带着皇子走了。 陆瑗心不在焉端着杯子喝茶,母后却忽的对她道,“有心事?” 陆瑗抬头,见母后明润的双眸望着自己,仿佛一眼看到她心底一样,一时起了倾诉的念头。 出嫁后,她如其他出嫁女一样,报喜不报忧,过日子总是有磕磕绊绊的,比起旁人,她在林家的日子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林务喜爱她,家婆也是个性子和善的,又因为当年父皇母后的救命之恩,更是把她当菩萨似的供着。 即便夫妻间偶尔起了口角,也实在没必要说给父皇母后听,只会叫他们替自己忧心。 为人子女,当让父母开颜才是。 陆瑗迟疑着,慢吞吞道,“我和驸马成亲三年多了,却一直没动静。我想着,若一直如此,还是替驸马收房妾……” 她的话未说完,就被母后打断了。 只见母后收起了笑,神色变得有些严肃,望着她,“你怎会这样想?驸马开口了,还是林老夫人的意思?” 陆瑗忙摇头,解释,“不是的,林务他没说什么,是我自己私底下这么想。” 听了她的话,母后仿佛是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别胡思乱想这些,你和驸马的身子都没问题,孩子是迟早的事情,不过早晚罢了。你们都还年轻,该过日子过日子,该培养感情培养感情,急什么?便是一辈子没孩子,又有什么关系?真不晓得你年纪轻轻的,哪里来的这样重的心思。听母后的,顺其自然,该吃吃该喝喝,时候到了,孩子自然来了。可别偷摸着吃些乱七八糟的药,是药三分毒,人没病哪能胡乱吃药!” 心思被猜中,陆瑗脸上透了些出来,立马被母后给看出来了。 “你还真动了吃药的心思?听母后的,不许吃!你若不听话,母后便告诉你父皇了!” 母后似乎是怕她不死心,下了重药,把父皇都搬出来了,神色严肃。 后来,大概是怕她仍旧不死心,母后留了她许久,不让走,将那些道理揉碎了,一句句说给她听。 听到后来,陆瑗自己都觉得,方才那些念头委实荒唐了,主动认错了,“母后,我知错了,您别担心我,我就是一个人在屋里瞎琢磨,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您这样一开导,我不就想通了麽。” 母后仿佛才放心了些,又苦口婆心嘱咐,“”有什么事,多和驸马商量,夫妻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若真说不出口,来找父皇母后也是一样的。 陆瑗又连连点头,满口保证,正这时,便瞧见父皇回来了。 身后跟着阿弟陆廷。 陆瑗一看时辰,果真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父皇一贯是一日三餐都离不开母后的,母后仿佛也离不得父皇,便是父皇早朝迟了,母后都要饿着等的。 父皇迈着大步进来,他正是壮年,身子骨硬挺,龙精虎猛的,阿弟和父皇比起来,身形还瘦些。 父皇看见她,似是有些惊喜,笑了,“陪你阿娘来了?正好,留宫里用膳罢,你娘最近苦夏,你们两个小的陪着,胃口能好些。” 陆瑗忙应下,觉得自己实在不孝,竟不晓得母后苦夏,还拿自己的事情让母后烦心。 父皇坐下,当着他们的面,也不忌讳什么,抬手去理了理母后的鬓角。 陆瑗听到父皇问母后,“怎么了,这样严肃?女儿惹你不高兴了?” 她本来都想起身认了,母后却替她说话,“她乖得很,怎会惹我不高兴。倒是你,昨日量尺寸,腰又瘦了些,是不是太忙了?若是忙,便叫儿子替你担一担,别什么都自己扛着。” 母后絮絮叨叨的说,父皇便也不还口,只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点着头,说着“还是知知最疼我,知知说的对”。 母后的闺名叫知知,但这个名字用的却不多,也就父皇常常这样喊。 知知、知知……听起来比皇后、比江氏,比其他任何称呼都亲近。 当着他们的面,母后似乎有些羞,微微转开脸,脸上幸福的笑却藏都藏不住。 陆瑗当时就想,父皇同母后真是恩爱,这么多年了,还有说不完的话,比他们小夫妻更亲热,真叫人羡慕。 宫人送上膳食,母后看上去是比以前吃的少了些,父皇给母后夹菜,陪着说话,哄她多吃几口。 后来用了午膳,勤政殿那边来了急件,阿弟去处理了。 父皇则陪着母后说了会儿话,到了母后歇午觉的时辰,再朝她点点头,叫她一起出了麒麟台。 出了麒麟台,父皇却没去勤政殿,朝她道,“走,父皇送送你。” 陆瑗笑着应下,跟在父皇身侧。 四周是自小见惯了的宫墙,陆瑗已经快忘了在宫外的那段日子了,那时候父皇常常在外打仗,和母亲聚少离多。 如今,两人倒是黏糊得犹如一人了。 走着走着,快到出宫的地方,父皇放慢了脚步,语速放得有些慢道,“驸马待你好不好?” 陆瑗点头,“他待我极好,虽比不得父皇待母后,却也是很不错的。” 父皇似是被她这句话哄高兴了,挑眉朝她道,“驸马要同朕比,那还是得努力。” 陆瑗忍笑点着头。 又走了一程,眼看到出宫的宫门了,陆瑗才道,“父皇就送到这儿吧,女儿过几日再来看父皇和母后。” 父皇听了她这话,点点头,抬起手,在她头上摸了摸,“去吧,有父皇在,你只管高高兴兴的,旁的不要你操心。” 陆瑗眼睛一下子湿了,忍住眼泪,“父皇别惹我哭了,我都这样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哭了。” 父皇却只是朝她宽容一笑,点头,“是,朕的珠珠长大了。” 大概是借了母后的吉言,回到公主府没多久,她便有了身孕。 这孩子来得难得,林务高兴坏了,平日里沉稳镇定的人,送走御医后,高兴得跟个傻爹爹一样,蹲在榻前,小心翼翼摸她的肚子。 陆瑗无奈,“才一个多月,还不会动呢。” 林务却固执认为,孩子虽然还不会动,但肯定是能感受到的,得叫孩子知道,爹爹娘亲都很期待他的出生。 得知她有孕的好消息,父皇和母后也很高兴,父皇好一顿赏赐,出手阔绰,一半给她,另一半直接是给她肚里的孩子的。 驸马回来,看着那长长的赏赐的单子,幽幽叹气,故意道,“以前只是公主比我家底厚,陛下这么一赏,咱们的孩子还未出生,便比我这个当爹爹的还有钱了。” 陆瑗晓得他是故意逗自己开心,捧腹大笑,乐得晚上多吃了半碗饭,吃得有点撑了,还得在院子里走。 林务在一边扶着她,小心翼翼得很。 正在院子里走着,家婆林老夫人过来了,手里抱了堆小衣裳,同她道,“我这里还留了些阿务小时候的衣裳,我听人说,小孩儿衣裳压在枕头下睡,可以保胎的。” 陆瑗笑眯眯应,“多谢娘费心了,我今晚就压上。” 她说着,林务便去接了小衣裳。 林老夫人高高兴兴走了,看那样子是半点遗憾都没有了,整个人活似年轻了几岁一样。 她之前一直没消息,家婆也没催她过,更从没给她脸色看。林家人既把她当公主,又把她当恩人的女儿,生怕照顾不周。 后来生产的那一天,她生得出奇的顺利,没费什么功夫,便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了。 母后因为担心她,特意出宫来守着她,这时也抱着孩子进来了,将孩子的小脸露给她看,又心疼拨开她额上汗湿的发,道,“累着了吧?孩子很好,眼睛像你,鼻子生得像驸马,是个小郎君,胳膊小腿可有力了,方才哭得你父皇刚进公主府就听见了。” “父皇也来了?” 母后温柔笑着,“是,好好睡一觉,父皇母后都在。” 陆瑗缓缓闭上眼,身子还很疲倦,心里却十分安心。 能做爹爹娘亲的孩子,她真幸运。 143、番外五 裴延 夜里落了雪, 扑簌簌的雪从屋檐掉下来,砸在地上,吵醒了裴延。 他一贯浅眠, 一旦醒了, 便睡不着了,索性离天明也就个把时辰, 他便也不逼着自己睡了,微微闭目养神着。 直到天明, 被褥里那点热气都散光了,屋里烧的地龙也早就灭了。裴延体谅下人, 不愿叫他们起夜烧地龙, 索性便熬过去了。 天边微微露出鱼肚白, 老嬷嬷便推开门进来了, 轻手轻脚将热水倒好,帕子浸在铜盆里。 嬷嬷年纪大了, 手多少有些哆嗦了,忙活间, 铜盆水壶磕磕碰碰,发出些许的轻响。裴延也只当没听见, 怕老嬷嬷愧疚,仍旧闭着眼。 过了会儿, 嬷嬷便在帘子外喊,“三郎君该起了。” 裴延早就没睡意,撩开帘子起身穿鞋,嬷嬷便去替他整理被褥,一摸,是凉的, 立马生气地埋怨道,“烧地龙的下人又偷懒了!郎君夜里冷了,怎的不说一声,身子骨又不是铁打的,这大冬天的,哪里能这样冻……” 嬷嬷絮絮叨叨说着,裴延也不还嘴。 嬷嬷本来不是裴府下人,那时候外边年景不好,她家男人死了,自己又没个孩子,婆家娘家都不留她,她便索性自卖进了裴府当下人。丧夫的名声不好,府里人嫌弃她晦气,变着法儿的撵她,就三郎君没赶她。 嬷嬷便一直伺候下来了,这都快二十年了,早把裴延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嬷嬷絮絮叨叨,说到最后,又叹着气道,“郎君该娶妻咯,家里有个女主子,便事事都顺了。到底还是缺个女主子。” 裴延只当没听见,取了帕子洗脸,等他弄好了,嬷嬷也歇了劝他娶妻的心思了,忙着叠被。 用了早膳,进宫,早朝。 早朝过后,裴延没出宫,他是太子太傅,今日又轮到他给太子授课。 来到南书房,太子陆廷已经到了,小少年正端端正正坐着,提笔写着什么。 尚在襁褓,便被立为储君,太子自小沉稳大气,小小年纪,待人接物便十分游刃有余,裴延偶尔会想,若是他有孩子,他却不要他小小年纪便担此重任。 但是,太子同寻常人家的孩子,总是不同的。 裴延走过去,微微低头,看见太子抄的是一卷织物杂谈,这种书,算不得什么正经书,宫里决计是不会收录的,便是收录了,也不会送到太子跟前。 太子抄得投入,倒是他身边的小太监咳了句,提醒太子。 太子抬头,朝他看过来,忙起身,十分尊敬道,“太傅来了。” 陆廷虽是太子,却从不摆太子的架子,尊师重教四个字,做得很好,叫朝中那些老古板都赞不绝口,挑不出半点刺。 裴延点头,却是问,“怎么想到抄这书的?” 他虽然问了,但实际上心里早就知道答案了,能叫陆廷这样费心的,也就那几人。书又是关于织物的,公主年纪小,未必会喜欢这些,但皇后却应当会喜欢看。 果不出他的意料,陆廷道,“我前几日得了这书,当是母后爱看的,但书页破损,有些地方残缺,便打算重新抄一本,给母后送去。” 裴延神色淡定听罢,微微颔首,“太子有此孝心,皇后娘娘必定会喜欢的。” 说罢,便没再闲聊,开始今日的授课。 太子聪慧,学什么都快,给他讲课很有成就感,但相对的,对授课的太傅的要求便高了,既要学富五车,又要涉猎广泛,能够回应太子提出的种种疑惑。 裴延倒不算吃力,他尚未弱冠便被前朝梁皇室请入宫中,担任皇子太傅,如今过去十几年了,也未曾倦怠过,自是比从前更要超出一大截了。 一个时辰授新课,剩下半个时辰,则专门为陆廷解答他最近几日的疑惑,到最后,裴延又留了课业。 再看时辰,恰恰到了下课的时候。 裴延将书收好,陆廷已经起身,在一侧要送他了。 裴延微微点头,对太子道,“太子不必送微臣了。” 微微一顿,又态度轻描淡写道,“织物杂谈乃古人所著,遣词造句与现今多少有些出入。太子若有不解之处,可来寻微臣。” 陆廷似乎很是高兴,道,“那便先谢过太傅了。我本想着,等我抄录好了,再叫太傅替我看看的。” 裴延言简意赅,留下一句,“也可。” 回到裴家,刚进门,便见到了母亲。 裴延脚步微顿,不自觉蹙了眉心,母亲却已经瞧见他了,极快走了过来,道,“今日回的倒早。” 裴延只好道,“母亲。” 然后,母亲便拉着他到了桌边,他看见桌上堆着几十副画卷,有些许的头疼。 又来了…… 母亲倒是一贯很有兴致,叫下人一一将画卷打开,铺在他面前,挨个道,“喏,这个是吕家的大娘子,在家里是长姐,我叫媒婆打听了,说是性子很是沉稳,定是不会吵到你的。你说你爱清静,这个可合适?” 他没吭声,母亲倒不泄气,又指向另一幅画像,“那个是张家的四娘子,前头三个姐姐我都打听过,是极端庄贤良的,婆家提起来赞不绝口,别看四娘子才及笄,上门说媒的人却是快把门槛都踩破了……” 裴延心下无奈,道,“母亲,张四娘子才及笄,同我差的有些多了。” 他这句话,仿佛把母亲给惹怒了,啪的一拍桌子,生气道,“你也知道你年纪大了,你底下的堂弟连孩子都有了,我能不着急麽!刚及笄又如何,你别找理由拒绝,人家四娘子乐意嫁你,你娘我是那种乱点鸳鸯谱的麽!这几十副画卷上的小娘子,个个都对你有好感,能不能成,就看你一句话!” “事关女儿家清誉,还望母亲慎言。” 母亲怒后,又开始抹眼泪了,“我也不是逼你,可你总不成家,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怎么行啊?屋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你不嫌冷清,我都替你觉得冷清。” 裴延不怕母亲逼迫,却对她的眼泪束手无策,解释道,“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哪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了。” 母亲瞪他,“在哪儿呢?知冷知热的人在哪儿呢?!你倒是叫出来,给我看看啊!你别拿陛下赏赐的美人来忽悠我,你正经碰过麽哪一个?!别以为我不晓得,月嬷嬷都说了,那些子美人你碰都没碰过,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母亲……”裴延深吸一口气,道,“我并非不想娶妻,只是这事要看缘分,我不想耽搁了旁人。母亲替我相看,我绝不推脱,可叫我闭着眼非要选一个,我却是绝做不到的。” 母亲兴冲冲来,失望而归,看着母亲的背影,裴延心中也不大好受。 他并非不愿娶妻,他只是提不起劲去做这些,倒不是厌恶,只是觉得没意思。 过了十来日,太子遣人送了本织物杂谈来,他已经抄好了,大抵是为了看的人更轻松的看,字体比寻常的印刷大了些,字迹清楚整齐,没有什么连笔。 裴延拿到这本书时,其实心里隐隐是有些欢喜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皇后生出那样大逆不道的念头的。 似乎是他投靠陛下时,那是他第一次梦到那些。 在他的梦里,皇后不是皇后,是他的妻子,陪他游历各州。一路上,有惊险,也有奇遇,但梦的最后,都有一样的结局。 死别。 每次醒来后,他都会想,溺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应该很痛苦吧? 他翻看过很多古籍,还有仵作的手札,那里边描述了很多溺死的案例,无一不是可怖的。 死前,痛苦万分,死后,尸体鼓胀,看不出生前半点模样。 于是,他渐渐开始觉得,上辈子,皇后的确与他结发为夫妻过,但他没有保护好她,害得她溺死在那冷冰冰的洪水中。 是梦也好,是前世也好,总归是他做得不够好。 他娶了她,却没有保护好她。 在裴家,她委曲求全;在外的那几年,她亦跟着自己受累。直到最后,她最害怕的时候,她濒死的时候,自己也没能守在她身边。 自己大抵,从来都不是她的良人罢…… 次日清晨,书桌上的烛台底下,堆了一堆厚厚的蜡油,三指粗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裴延终于将修改了一夜的织物杂谈合上,轻轻抚了抚书面,放在桌上。 他推开房门,老嬷嬷担忧地看向他,“郎君快去洗把脸吧,熬了一夜,人哪里禁得住这样熬的,便是有急事,那也得睡觉啊……” 老嬷嬷絮絮叨叨的操心着,裴延心中却是什么落地了一样,抬眼看了眼天空,今日是阴天,雾蒙蒙的,前几日下的雪渐渐融了,空气中带着一股湿冷。 用了早膳,照旧是早朝,早朝之后,便要去南书房给太子陆廷上课。 课上,他照旧云淡风轻上了课,等到结束,布置完课业,才从袖中取出那一本织物杂谈,书册尤带着他袖中的余温。 他将书交给太子,“微臣已一一看过,不当之处,已经做了修改。空漏之处,亦添上了。太子可送给皇后娘娘了。” 太子朝他道谢,“多谢太傅。” 裴延却只是摆摆手,走出南书房时,他忽的朝麒麟台的方向望了一眼。 麒麟台的金砖碧瓦,翘起的屋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裴延最后看了眼,踩着不急不慢的步子,朝出宫的方向去了。 这世间,不是每一份深情,都能够得到回应。 有时候,造化弄人和有缘无分之间,也不过只是一线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