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 第1页 《竹外桃花》四时江南 【文案】 今夜你是我的人,我出,一座城。” “客人可真阔气,不过,你若用沙子垒一座城送我,我倒不如选别人还划算些。” “这天下,任一座城,你喜欢,便送你。” “好!这座城,暂且给我留着,待我看尽天下繁华,再来决定跟你讨哪一座。” 难道渣攻一定配贱受?本文告诉你,这世界上有一种狗尾巴草,他的自尊你伤不起!!! 本文绝对1v1,he,日更不弃坑,品质保证值得信赖。 对于狗血的热爱和对于渣攻的愤怒是支撑作者rp爆发奋勇更新的动力。 萌点有,雷点亦有。喜欢看受反过来虐渣攻的请点击下面的第一章开始观看,观看之前请注意以下几点: 请大人们戳下此文yd的小ju花吧~!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文章类型:原创-耽美-架空歷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胭脂榭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209464字 第1章 躬逢盛事 这里的风这般大。 不分方向,不遗余力,耳畔所余,竟然只有这烈烈风声。坐得脚麻了,调整一下姿势,竟然还不小心踢掉了鞋。探头顺着鞋子跌落的方向,也不过眨眼之间,竟然寻不着了。难怪,此处悬崖峭壁,万丈深渊,别说一只鞋子,只怕一会儿自己掉了下去,也是尸骨无存。 落竹趴在地上,手心里沾满了泥。他静静看了底下一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天地仿佛都转了起来。便赶忙退回来,抱着自己的胳膊发了个抖,抖着抖着,却自嘲般笑。 “何苦惺惺作态。” 他一边笑,一边却又想哭,只觉得委屈到极点,竟然无人诉说。仰起头见着青天白日,朗朗干坤,咬牙道:“老天爷,来生我定要做个皇亲国戚,封侯拜相,碰见可怜人家的小哥,接他到家里,好酒好菜,待他千般万般好……我,我一辈子也不叫他伤心难受!” 这般发着誓言,面前却忽然多了一个黑衣金线的身影。那人见了他,张开嘴,一边叫着,一边很是着急地跑过来。落竹退了几步,这下子是一点也不想哭了,咬着牙的姿势却还没有变:“王爷来得好迟。” 这位王爷见他站在悬崖边便已经失色,山风吹得他那句话模煳不清,王爷也压根不想听,只是叫道:“落竹,你回来,我们一切好说!” 话语夹着山风,吹到落竹耳畔。落竹摇摇头,笑得妖娆:“没什么好说的了,王爷,我欠你一条命,我还给你,你看好了,咱们两清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王爷到最后,只能看清楚他的嘴巴在动,说的什么,却是一句也听不清楚。想要告诉落竹,却见那人整整衣襟,拍拍身上的灰尘,一步步靠近悬崖。他万万没有想到落竹竟然真的寻死,慌乱之间,连轻功都忘记施展,只是拼了命往他那边跑。 落竹回过头,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復。他忽然想起那时陌上花开,游人如织。胭脂榭外的画舫往来穿梭,其中就坐着这个人。他用一座城,换自己一夜春宵。 我不敢要了,南准,那座城,还有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再也不敢要了。 自古,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秦楼楚馆。 无论是扬州销金窟还是苏州温柔乡,都是美人琳琅红袖广招,但要找这天下最美的美人,却要去胭脂榭。 胭脂榭坐落于束竹湖中心,是这世间第一的青楼,也是这世间第一的男娼馆。本朝南风盛行,先皇自己就娶了男子为后,死了更是要与皇后合葬,更遑论底下人是否跟风效仿。一时间,春风过处,大大小小的男娼馆次第开花,为首,就要数胭脂榭。 胭脂榭身为天下第一,老闆无欺居功至伟。四大公子也都劳苦功高。犹记得当初四大公子挨个亮相,可实实在在把这天下好好震动了一回。据说连皇帝都抛下皇后大人微服来看落梅公子亮相,被皇后提着耳朵拽回皇宫,而当年落梅公子也不过十五岁。只是三年前,为首落雪公子走后,四大公子只剩三个,声势上终究弱了些。眼瞅着扬州馥修堂就要超过自己,榭主无欺一拍板,定下日子,推新人!。 第2页 三年时间才选出的四大公子之首,半年前就轰动了整个大宁国。自富商巨贾至皇亲国戚,无不想在今夜,进入胭脂榭主楼,看看这位让三位公子心甘情愿居于其下的人物。一封请帖,黑市上已经是千金不换。看得到美人自然是好,不然,路边凉亭里攀谈几句的,说不定都是大宁国某行业翘楚,对以后加官进爵闯荡江湖,也多有裨益。 而今夜这一场惊鸿盛宴,就发生在束竹湖东岸的胭脂榭主楼里。 公子的名字是一个月之前公布的,从四大公子的“落”字辈,名为落虞。迎宾的小厮暖儿小心翼翼点头哈腰扶着扬州富商陈老爷下了马车,只觉得他那一身肥肉严严实实压在自己身上,再重些自己就要羽化飞升。待人刚刚站好,赔着笑喘匀一口气道:“陈老爷这身子骨一直都这么硬朗。” 陈老爷哈哈一笑,道:“小暖儿的一张嘴也还是这么巧啊。我问你,你家主上可说了,今晚要拔得头筹,需多少银钱?” 暖儿心里直骂,脸上却笑得更开心:“这可是大事,主上哪能跟我说啊。何况,一直的规矩,不都是随公子喜欢选客人么?” “那你家落虞公子,喜欢什么样儿的?”陈老爷被他扶着往前走,状若不经意地晃晃满手的碧绿戒指。 “看爷说的,我又不是公子的小厮,公子怎么会跟我说呢?再者,爷要真拔得头筹,不怕落竹公子跟您闹?” “这……”陈老闆想起落竹那张小脸,立时没了底气,支支吾吾道,“我也是帮人问的,又不是为我自己!我说暖儿啊,你……你可别告诉落竹!” “爷这说的什么话,暖儿是那嚼舌根的人么?”暖儿把陈老爷扶到位子上坐下,贴着耳朵说,“落竹公子无时无刻不惦记着爷,下午还说呢,不知道爷晚上来不来。” 陈老爷大喜之余,给了暖儿不少打赏。暖儿一路谢着恩走了,到再看不见,嘴里狠狠啐出一口:“呸,老色鬼,糟蹋了落竹公子不够,还想糟蹋落虞公子!撒泡尿照照,你配的上么!” 到得夜里,宾客全部落座,圆月初升,正是绯红一夜大幕拉开的好时候。小厮们穿梭着送上最后一份茶水瓜果,也各自侍立一旁。一时间大厅静默下来。 未待一瞬,台上自两旁走出八个美貌男子,一一点燃竖立着的几根红烛,转身时盈盈一笑,鱼贯下台而去。 熟客知道,这些是仅排在四大公子之下的八色公子。 不熟的客人猜得到,只是引子便这般动人,接下来的四大公子真真是要羞煞鲜花美落归雁。 胭脂榭从不叫人失望。 不归公子是今晚这盛会的主持,一身落日红的长袍更衬得笑脸朗朗如艷阳。他先是把到场诸位深深感谢一番,又把自家楼里诸多小倌公子不着痕迹大大夸奖一番,接下来把楼里今天的布置边边角角都夸奖到了,刚想夸奖天气如何,底下一声重咳打断他的话。他低头一看,笑得更开心:“噢,那我就不多说了,先请上落竹落梅落絮三大公子吧。” 下面的宾客齐齐松了口气:看来还是桃夭桃老闆对付这位笑面不归公子有办法。 三大公子虽然成名已久,可到今年,最小的落絮公子也不过才过了十八岁的年纪,正是男子最好的年华。当下便有花童手执青竹先一步走出,到高台中央鞠一躬,做了个“请”的姿势。 落竹公子便迈着狐步,施然而出。 落竹公子不像其他三位公子,一进楼便是一人之下的角色,而是从一名普通的小倌,慢慢爬到如今的位置。姿色并不倾国,才艺并不惊世,他能从小倌做到四大公子之一,靠的是他为胭脂榭赚来的万贯家财,而这万贯家财,全是靠他一副竹般柔韧的身子换来的。 落竹公子擅长房中术,天下皆知。 他一路走着,一路对下面抛着媚眼,下巴扬得高高,目光却从不在谁身上过多停驻。落竹不像其他公子,他从没有什么固定的恩客,露水情缘什么的,他玩得恣意,旁人也兴致勃勃猜他今夜又会躺在谁的身侧。 用目光满场巡视了一周,方才扯着袖子掩唇微笑着落座,目光往底下一瞟,最终抛着媚眼,回到不归身上。不归会意,对台子对面的人使个眼色。 照例是花童先行,手中执一朵红梅,请出怀抱瑶琴的落梅公子。 第3页 落梅公子擅剑舞,举手投足间都是凛然剑气,直似谪仙入凡间。所以他抱着琴,便叫人微微有些困惑,又有点期待。落梅冷心冷面惯了,从抱着琴走出,直到坐在落竹身旁,也不过淡淡然看了台下三眼。也就是这三眼,三个人因此,终生未娶。 接过落竹投来的揶揄眼神,落梅整整衣衫,身旁自有奴僕焚香为之净手。待整个人被淡香笼罩,他轻舒广袖,“铮”的一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偏偏让人觉得,清雅沁入心肺,说不出的受用。落竹笑得更加畅快,微微侧过头,附在落梅耳边,轻轻说了句话。难得哄来美人一笑,台下的人险些没法接着看下去。 事后天下第一赌坊开赌注千两黄金猜他们说的这一句话,可惜,没有人猜对。 因为,他们说的不是台下哪位少年公子风流倜傥,也不是哪位富商花开富贵,而是…… “桃夭笑得这么jian诈,不知道又想出什么好法子借我们捞钱。” 而桃夭,赌局的所有者,他虽然猜得到,但怎么会放出话去砸自己的买卖? 看落竹落梅都落座,落絮已然忍不住,未及不归暗示,便自己急急地跑了出来。他走得急,一身绒黄袍子衬着,仿若从帷幕后飞出一只鸟儿。可惜这是只笨鸟,走了几步,快要跟花童并肩,赶忙放慢速度,不巧踩了.自己的衣角,险些摔倒,若不是不归眼疾手快轻功超绝,只怕他免不得又一个狗啃泥。 奇了,偏偏有人喜欢落絮这般笨手笨脚。 他的缺心眼被人说成不谙世事,他的滥好人被人说成心地良善,他的笨拙被人说成孩童心性,连接客时一成不变的白痴微笑,都被人说成滋润心头的一阵微风。落竹暗里不知道咬过多少次牙,念过多少次要帮他了解人世险恶,可惜对着他的笑就是施展不出一分手段。落梅更不必说,凡事不入心的冷人儿,对着落絮也柔情刻骨,话音里能挤出水来。 所以他落座后,看着落竹为他整理衣角拍打灰尘,落梅频频投来关切目光,众人真不知该艷羡哪个。 三大公子落座,或双手闲适抚琴,或咬唇浅浅一笑,或支头懵懂发呆,其中风华之处,皆堪称世间少有。 所以即将出场的那位落虞公子,就更让人好奇,是何等样人,做得四大公子之首。 关子卖的太多,反而会让人失去兴趣,胭脂榭经营有方,自然知道这点。当下不归公子一个眼色,落梅手下古琴弦颤声动,一曲《大漠吟》从指尖高亢而出。落竹轻舒广袖,腰肢几个扭摆,和着曲调舞将起来。袍子宽大,举手投足间露出半个玉般手臂一点瘦削脚踝,惹得底下人唿吸急促。 落梅手中变调,大漠间仿佛漫天一阵狂沙,遮天蔽日,倏忽里突出一阵笛音,正是落絮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笛,缓缓站起,与之相和。琴声笛音相互纠缠着,恰似一只飞鹰,努力突破黄沙的屏障。落竹脚下一顿,凌空跃起,总是蕴着春情的长髮也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变得凌厉。待落下时,他手中已经接过不归抛过的一把长剑,心随意动,划开剑花。 这三人,各自表演对方的拿手绝技,却丝毫不显得生疏怪异,反而让人觉得新奇有趣。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落梅公子不表演剑舞,落竹公子不吹奏竹笛,落絮公子不抚瑶琴?开玩笑,这些都是要另收费的,想看也行,一会儿表演完了,点公子的牌子,私底下爱怎么欣赏怎么欣赏。 言归正传。 曲子到高潮时,古琴竹笛却同时停止,连落竹也保持一个举剑指天的动作,安静的胭脂榭主楼里,忽然响起一个浑厚男声。 “大漠谣,千帐灯。 黄沙万里常做客, 天风百里成傲骨。 漫漫不见敦煌迹, 杳杳无望飞天舞。 马上峥嵘丝绸路, 营边豪情血义武。” 唱的,是大漠万里风光,歌的,是西北无边荒凉,而歌唱的这人,从天而降,红衣红裤,好似神祗。 他双脚落地,歌声不停,且歌且行,来到台中间。瑶琴重新奏起,竹笛復焕新生,落竹一把长剑,抖着剑花,替他歌声护航。他处于这世间最美的曲和最美的舞之间,也仿佛闲庭信步,歌声不乱,一词一句,一言一语,眼前哪里还是江南水乡,分明是大漠黄沙连天,长城万里,家国河山! 台下人听得如痴如醉,去过大漠的,忆起那里的风土景致,没去过的,恨不得明日便策马前往。一曲听罢,想着也许此生再也听不到这般天籁,心里竟然哀戚起来。 第4页 台上人却对台下的各种心思情绪付之一笑,抱拳道: “诸位,在下落虞。” 不醉出现,众人开始竞价的时候,桃夭便悄悄熘出了大厅。 主楼后面是一条石子小路,尽头泊着一艘小船。船童倚着竹篙似睡非睡,听到脚步声勐地蹦起,狗腿道:“桃老闆发财!” 桃夭笑着点了他额头一下,随手抛过去赏钱,脚尖一点,跃上小船。船身只下沉了些,却连晃都没有晃一下,水面盪起涟漪,在这被胭脂榭的灯光映红的湖面上,显得有些柔情而妩媚。 “走吧” 小童使力,用竹篙推动小船,船身晃了几晃,离开湖面,驶向湖心的小岛。 岛边等待的,是缕缕酒香。 夏夜里,蝉鸣鸟叫中,最美的莫过于断续传来阵阵酒香。桃夭不着痕迹地笑笑,自向那青草深处走去。果然,没有多久,那人右臂支头,摆一个慵懒的姿势,面前,已经空了几个酒罈子。 桃夭放缓步子走过去,夺过他手中的酒壶,咕咚咕咚灌到肚中,整个人霎时酒香四溢,说不出的舒慡。 面前人却不高兴了:“做什么抢我酒喝?” “做什么派人在岸边渡我?” 白玉面具遮盖住一切表情,这人不知是笑了或只是低嘆一声,道:“许久不见。” “不过三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那我们认识这么久,倒真是两个长命鬼。” “你怎么不在前面看,跑到后面来找我?” “岛上有花有月有美酒,更何况,”桃夭坐到他旁边,“有我的好友在等我。” 面前人笑出声来,整个人毫无形象地趴在桌上:“桃夭,你这舌灿莲花!” “无欺,你这放浪形骸!” 二人目光交汇,皆放声大笑。 “你不问问他们如何?”桃夭问。 “无须,我只是他们的老闆,不是他们的老妈。”无欺懒洋洋仰头,看那一轮皎皎明月,“你说,它在天上,每日这样看着,都看了些什么?” “人生百态,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是了。一场盛会,你看这金碧辉煌,我看这繁华落尽,不过是各人看着各人想看的东西而已。” “那你看到什么?” “我?”无欺举起酒壶,斟满面前白玉杯,一饮而尽,“我没去看。” 第2章 春宵苦短 四大公子皆出了场,台下客便免不得骚动起来。跑堂们穿梭其中,抓紧时间倒茶补酒,间或被客人抓住问问这落虞公子所喜所恶,也继续一脸高深莫测。不醉不归兄弟俩从台后走出,相视一眼,清清嗓子,齐声道:“今日高朋满座,胭脂榭不胜荣幸。” 二人是兄弟,齐声说来也无丝毫不合。台下静下来,知道今日的重头戏这才开始。果然,不醉不归闪身,分别站立台子两边,对台下道:“胭脂榭规矩,四大公子所接之客,必为公子所喜。望各位贵宾见谅。” 胭脂榭里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了地位的公子皆可以自己选客人。世间无数达官显贵富商大贾平时都是万人奉承的主,却偏偏骨子里犯贱,愿意到胭脂榭一掷千金被美人唿来喝去。 不醉不归又顿了顿,接着道:“如此,便从落絮公子开始。”不醉看了落絮一眼,道,“公子,台下执兰花的,皆是要一亲公子芳泽的客人。” 落絮眨巴眨巴眼睛,往台下望去。手执兰花的客人虽多,与其他三位相比,却还是最少的。好在他不计较多少,反而觉得,少些才更好。从第一排望过去,那位身着蓝衫的少年公子翩翩好风度,只是眉宇间一股傲气。太过轻狂,不好。他撇撇嘴,把人弃了。 他这样挑挑拣拣过了许久都未能决定,落梅低笑一声,落絮转过头,瞪圆了眼睛问:“笑什么?” 落梅清冷的眉梢微微挑起,与落竹对视一眼,道:“你再不决定,我们三个今晚可都没生意做了。” 落絮嘟起嘴,从腰间解下自己的玉佩,朗声道:“这玉佩所到之处,便是我今夜的恩客。”说着,便用力掷了出去。只见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越飞越偏,竟是直往角落里去了。 第5页 落絮选好恩客,便走下台去。不醉望着落梅笑道:“老规矩,执梅花的,便是了。” 落梅对不醉点头致谢,落竹转头低声对落虞道:“难得他愿意抛头露面,你面子可真大。” 落虞也笑:“躬逢盛事,本就是乐趣一桩。” 落竹斜他一眼,促狭道:“那个人,你猜他会不会来?” 落虞摆出一副苦瓜脸:“最好不要。” 落梅的恩客没有选多久,倒是恩客扭扭捏捏,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肯随落梅回水榭。这便轮到了落竹。落竹在四大公子里排名第二,却常常被人第三个提起,皆是因为他并非靠美色才华,仅是靠着一身销-魂的床上功夫。此刻他右手托腮,凤眼眯起,说不出的撩人心绪。台下立刻微微骚动起来,说到底,落竹公子的姿色可称清秀,说他颜色平凡,不过因为胭脂榭美人太多,他被生生比下去而已。 那薄情的嘴唇曲起,做一个半是嘲弄半是勾引的笑,落竹对台下口水都快滴出来的众人说:“无论手里拿的是什么,开价最高的,我便跟他春风一度。” 落竹公子的入幕之宾要求最低也最高,任你风流少年耄耋老年,只要出得起钱,落竹都不介意与你共度春宵。也便是因此,他坐上了四大公子之二的宝座,落竹的水榭,也富丽堂皇可称皇宫。他话音落处,众人沉默了一阵,此起彼伏的竞价声便比赛样响起。落竹身子后仰,对笑得打跌的落虞道问:“我厉不厉害?” 落虞抱拳:“见识了。” 很快,场中便只剩江南天织锦的少东与塞北万家堡的堡主,二人一个正值青年,一个刚过不惑,落竹含笑看两人把自己的价码加到千斛珍珠十箱白银,心里小算盘打得都要飞了出来。 就在这时,听到二楼包厢有个有力的声音道:“一座城。” 落竹愣了一下,循着声音望去,那人没有露面,却能看到守在外面的侍卫皆是佩剑而立,很是英武。这倒是位生客,他心里想着,看了一眼不归。不归朗声道:“这位客人可否再说一遍。” “我说,今夜落竹公子是我的人。”那人仍旧不露面,声音却透露着让人不得不听从的威严,“我出,一座城。” 落竹挑着眼角笑,道:“客人可真阔气,不过,你若用沙子垒一座城送我,我倒不如选这两位还划算些。” “这天下,任一座城,你喜欢,便送你。”那人的声音中三分诚三分笑,还有四分,落竹如何也琢磨不明白。 琢磨不明白,索性不琢磨。他站起身,扬着头,有些尖刻地问:“好大的口气,难道你是皇帝老子亲临?任一座城,难道京城也送我?” “我说过,只要你喜欢。” “好!”落竹此时也被他激起不服输的性子,对台下的少东和堡主略施一礼,道,“恕落竹失礼,有缘下次必会再聚。”他仰着头,薄情的唇边漾起一抹轻蔑的笑:“这座城,暂且给我留着,待我看尽天下繁华,再来决定跟你讨哪一座。不过,我愿意为客人破例,先交货,再收钱。” 他对落虞点点头,看了不归一眼,转身走下台去。包厢里,一个低沉的男声笑了一下,站在他身后的侍卫靠前一步,面带担忧。他看见了,更加笑得开怀。 “走,去会会这位落竹公子。” 落竹回了房,沐浴更衣后,便见伺候自己的仆童阿碧在门外探头探脑。他把衣带子繫上,对阿碧够够手指,阿碧乖乖进来,垂着头说:“刚刚点了公子那位爷的手下不让那位爷自己上岛,偏要跟着一起上来。” 落竹给自己倒一壶茶,见阿碧要上来帮忙,摆摆手表示自己能行:“那位爷什么意思?” “那位爷没事人一样,咱们的人跟他的人都快动手了,他却只是站在岸边上,连个屁都不放。”阿碧愤愤。 落竹想了想,道:“你去湖边,大声吼一嗓子,就说客人开的价,只够一个人的,若是想好些人一起,要加倍付钱。” “公子,这……” “去吧去吧。”落竹挥手赶他,“春宵苦短。” 果然,过了约莫一炷香之间,阿碧便把人带到门外。落竹的茶喝了两杯,听见叩门声不慌不忙答了句“有请”,语调客气,屁股却紧挨着凳子,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客人也不拘谨,拣落竹斜对面的椅子坐了,见没有他使的茶杯,索性手指一勾,茶壶到了手中。低头看书的落竹掌不住,扑哧一声笑道:“爷要喝茶?” 第6页 他这一笑,眼角眉梢平白染上三分媚,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勾人。客人也笑,茶壶在手中端着,把玩一般:“我口渴,没我的杯子,只好牛饮。” 落竹探过身,把茶壶从他手里取出来。自己杯里的茶还剩一半,随手泼了,重新倒上一杯,两根手指捏起,嘴角挑出一个轻薄的弧度:“爷介不介意……用我的?” “从善如流。”客人就着他的手,饮下一口,却没有立即咽下,反而欺身而来,揽着他的腰轻轻一带,落竹顺势落进他怀里。两唇碾压,水就从一边渡到另一边,又哀鸣着渡回来。 “何必……如此着急……”桌子上的东西都被拂落在地,落竹被整个压在桌子上。 “你说的,”客人散开他的发,在他殷红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春宵苦短。” “啊……”血腥气在口腔里漫延开,落竹却扭着腰肢,如一尾遇水的鱼。 这一夜芙蓉帐暖,缱绻几多,多年后落絮多嘴,问起落竹与这人的第一夜,哪怕身经百战如落竹,思考良久,也轻轻笑着,吐出四个字。 “欲/仙/欲/死。” 怀王向来早起,即便前一天夜里大剂量体力运动,第二天也按时按点。他掀开被子,这江南水乡有些潮,早晨起来尤其厉害。空气里像蒙着一层水雾,透着那么股粘腻。从地上捡起外衣,上面或湿或干,不成样子,也不知是谁纵情如此。 多半还是自己吧。 实在是好久,未曾如此放纵过了。想到此,便回头,看了看仍睡在床上的那人。自己的肖想渴望,昨夜竟全部具象,揉着这柔软的腰,吻着这红肿的唇,怎么也不够一般。他伸出手,这个人长相顶多算是清秀,唯有这两片嘴唇…… 失神了不知多久,却没注意到那人已经醒了。非但醒了,眼神清明,好像已经醒了很久。怀王实在做不到对着与自己一夜温存的人拉下脸,便笑了笑,道:“睡得可好?” “不好。”那人嘟着嘴,嗓子却是哑了,“惦记着爷没钱付帐,天亮便要落跑……这一觉睡得,太累!” 怀王被他逗笑了,温言道:“我不会跑。” 落竹龇牙咧嘴坐起身子,见怀王要上来帮手,忙躲开。这本是一个拒绝的动作,有些不礼貌,但他边拒绝边含嗔带怒地瞪了怀王一眼,平白卸了人的火气。昨夜那么过火,到今天浑身酸痛也是难怪,他拽了个枕头垫在后头靠着,一只手在被子里摸啊摸,没多久,摸到了,高高举出来炫耀。 “爷下回要微服私访可记着,这种宫中御赐之物别随身带着,容易暴露身份。”落竹笑了笑,“不过,我如今信爷不会赊帐了。” 是了,天底下,只怕皇帝都拦不住怀王拿一座城哄美人一笑。 怀王目中却是一凛。 有多少人,在合/欢之时,还能注意到对方的玉佩是不是宫制御赐,甚至留心收好? 怀王在朝中虽然唿风唤雨,死对头倒也是有的。当下,便对落竹起疑,仔细想想,只觉得疑点越来越多。落竹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惹得这位爷一脸杀人灭口的表情。可他毕竟见识多了,宛然一笑道:“爷放心,落竹不是村妇,爷忙于政务之余要放松一下,谁会这么不通情理,说个不字呢?” 他这么说,怀王忽而便有些释然。风月场上打滚的,暗地里摸一摸客人的底,看看有几分油水可捞也是难怪。他刚刚的话,就是委婉告诉自己,既是宽慰他,也是委婉告诉自己,他不是多事的人。 怀王生平自负聪明,来胭脂榭看这一场盛事,不过是朋友相邀一时兴起。待看到落竹斜着眼睛魅惑众生,那薄情的唇偏偏能笑出如此多情的弧度,便对他有了些兴趣。至如今,对落竹这人,已经是大大的感兴趣,甚至生出了些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想法。 落竹斜靠在床头,腰上一阵阵酸疼。他伸手,指着胡乱扔在地上的衣服,沙哑的嗓子平添几分慵懒:“爷,你帮我把那个拿过来好不好?” 怀王依言帮他取过来,落竹披在身上,抱着肩膀笑了一下,问:“爷肚子饿不饿?我叫人给您备点吃的?” 怀王点点头,他便对着门的方向唤阿碧。落竹公子的早餐平凡质朴,不像落虞公子讲究食材,落梅公子讲究手艺,落絮公子讲究花样,落竹这里,吃的就是一个简单平常。怀王龙子龙孙,何时吃过如此地道的小米粥苏油饼,只觉得越嚼越香,心里念着,哪怕为了这餐饭,某一日也要再回这胭脂榭来。 第7页 荀沃在岸边等了半日,才看见自家王爷从翠竹居悠然而出。他赶忙迎上去,把主子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却只见餍足不见委屈。怀王被他看得发毛,敲了他头顶一下,道:“好端端的,看什么呢!” 荀沃欲哭无泪,求道:“王爷,这事咱下回不干了,好不好?” “为何?”怀王跳上小舟,船家目不斜视,篙子一点,小舟划开湖水,离岸。 荀沃还在岸上,见小舟不过眨眼间已经离岸丈余,疾跑几步,轻功纵起,落地却不太稳,连累小舟晃了三晃。船家甩过来一把眼刀,荀沃何曾被人这样瞪视过,刚想瞪回去,余光却瞥见自家王爷,顿时大惊。 怪不得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王爷不过跟人家睡了一宿,眼神都变了。这是何等一个依依不捨,简直是盼着下回再来了。 “王爷啊,你好歹也要体谅属下在外头苦等一夜的辛苦吧。您在里头温香软玉,属下在外头抱着剑,连个鸟都见不着!”荀沃连声抱怨。 “哦,如此,下回准你也去找个相好。”怀王笑着,一撂衣摆,洒然坐在船上,“这胭脂榭,也不愧是天下第一妙处。” 尤其是这位,友人叫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看一看的落竹公子。 怀王前脚刚离岸,后脚就有人报给落竹。落竹正端着一碗稀粥奋战,阿碧站在一边看他吃得毫无形象,心里嘆了一声,问:“公子,这回这位王爷,您约莫着他多久就回来?” “我哪知道?”落竹那地方疼,半拉屁股沾着椅子半拉悬空,“到如今,接过的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上回礼部那位许大人。那干巴老头不是第二天就带了一堆番邦贡品回来了么,我猜这位王爷架子大,左不过五六天,就该回来了吧。” 阿碧眼睛放光,许大人上回随手打赏了一串玛瑙坠子就价值连城,那这位王爷的赏赐,不是更要命?落竹喝完一碗,看着阿碧的花痴样子头疼,勺子敲敲桌子道:“你主子卖肉,你帮忙数钱,你可真是孝顺!” 阿碧被说得不好意思,点头哈腰又盛一碗奉上。落竹喝了两口,想起什么,抬起头,嘟囔道:“昨儿个晚上,他慡到极点的时候,喊得好像不是我的名字。” 阿碧以为自己听错,想仔细听听,落竹却好像没说过一般,只是闷头喝粥。 第3章 三月之约 阿碧是实在人,还真就老老实实等了五天。这位怀王爷却像块扔进湖里的大石头,再也没冒头。他日日凭栏远眺,等着王爷送来给自己的贵重打赏,却不料等来了江淮船王的公子。公子姓慕,跟自家主子勾搭也不是一天两天,都是熟客。这一日直接亲自登门,说是西湖里荷花开了,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景致,要请主子去看看。 落竹在胭脂榭闷着没意思,也就答应了。叫阿碧去问问落絮想不想一起去,阿碧偷懒,遣了别的小僕。小僕回报落絮公子那里没人,落竹也就算了,叫阿碧收拾了东西,上了慕公子的船。 像慕公子这样的熟客,落竹是不屑屈意承欢的。他说话其实刻薄得很,可偏偏大傢伙都犯贱,爱到他这里讨没趣。两人泛舟西湖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慕公子把上等的明前龙井奉上,落竹懒洋洋接过来,品了一口,问站在船头的阿碧:“有莲蓬么?” 阿碧仔细看了看,回过头,摇摇。落竹斜了一眼慕公子,说:“叫你的人弄点莲蓬来,这时候的莲子是不是正好吃?” 慕公子也不知道,但落竹开了口,无论如何都要弄来。他家里本就是做水上生意的,因此僕从水性极好。一声令下,几个僕从立即潜入湖底。落竹看得有趣,丢了茶杯趴在船头好看个仔细。他这样的姿势,让慕公子想起昨夜两人颠鸾倒凤的时候那人的销/魂之处。他情不自禁走到落竹身边,手顺着那人的腰线一路摸上去,轻声道:“落竹……” 阿碧斜了这位公子一眼,装自己啥也不知道,跑船尾去了。 落竹打落他的手,淡淡道:“走开。” “落竹……”慕公子凑上去咬他的耳垂,“我们进去,好不好?” “不好。”落竹喘了一下,躲开他的唇,“公子睡我要给钱的,带我出来是一份,睡我又是另一份。公子的老子给多少零花,够公子败的?” 第8页 慕公子一时窘迫,自己的父亲对自己在外头花天酒地向来颇有微词,拴不住儿子的腿就只能釜底抽薪。慕公子财力有限,以前十天半月就来一趟胭脂榭,现在已经一个多月才来一回。落竹心里通透,对他自然没那么尽心,这一次要不是惦记着西湖的莲蓬,怎么肯跟他出来。昨夜慕公子不知节制,他已经有些不高兴,今天还蹬鼻子上脸,落竹可不肯再给他面子。 当下站起身,看都不看慕公子一眼,往船尾走去。阿碧感觉到船身晃动,转头就见落竹臭着脸朝自己这里走,刚要问怎么了,就见慕公子一个勐虎扑兔把落竹扑在船上。落竹被他一口咬在脖子上,几乎气结,双手被制住,外衣扒了一半。可那个傻乎乎的阿碧还端端正正坐在船头,一脸无辜看着自己。他气急败坏,吼道:“愣着干什么!救我啊!” 阿碧这才反应过来,咳了两声,扯开嗓子,下一刻,那公鸭嗓就在西湖上传开了。 “救——命——啊——” 落竹觉得今天自己肯定要给人白嫖一回了。 怀王在江南有个朋友,知道他要从边关回京城,就力邀他到江南赏赏花看看树。怀王这辈子还没来过江南,也就欣然答应了。却没想到朋友动机不纯,怀王到江南没几天就安排他去了趟胭脂榭,今天更是把人拐到西湖上,满心想着介绍哪位漂亮姑娘给这位向来没什么桃色事件的王爷过过瘾。阿碧的叫声传来时他们的船正与慕家擦肩而过,怀王也不过一抬眼,就看见了船尾叫唤的阿碧,再仔细一瞧,嚯,落竹衣服被褪到腰际,正趴在那翻白眼。 怀王的朋友也不厚道,趁怀王还没拿定主意管不管,先叫唤起来:“哎呀,这不是落竹公子!” 怀王这下没法装看不见了,对身后的荀沃摆摆手,说:“你去管管这事。” 阿碧眼尖,荀沃轻功踏水过来时候更中气十足大叫“好汉救命”,荀沃何曾被人如此称唿,当下也觉得自己真是好汉一枚,该出手时就出手,三下五除二把慕公子扔到一边,对着旁边帮忙的慕府下人几拳几脚搞定。阿碧跑过去扶起落竹,被落竹狠狠瞪了一眼,低叱:“叫唤得我脑仁疼。” 慕公子被荀沃一拳打在眼眶,整个人飞出去,半晌才回过神。睁开眼,落竹边拽着衣服边挑着眉梢望向自己,他一时悲愤,失声道:“落竹,我以前对你这般好,难道还不如几锭金子?” 落竹把腰带系好,款款走到慕公子身边,淡淡道:“你若是肯多给我几锭金子,对我不好都无所谓。” 怀王一步踏上船,把这句话听了个完整。那一夜温存的好,被这短短一句话洗刷得干干净净,只觉得那让自己流连的一颦一笑都是糟蹋了如此美的一双唇。落竹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见着他甚至有几分欣喜。毕竟堂堂怀王,可比船王值钱多了。他目光流转,片刻之间,无奈遗憾痛心种种感情蕴于眼中,颤声道:“爷别误会,公子这是一时迷了心窍……” “落竹。”怀王打断他,“包你出来,要多少钱?” 落竹愣了一下,像是犹豫般把目光转向一旁。阿碧赶忙报出一个数字,荀沃暗自吐吐舌头,感嘆这位公子价码可真是高。可怀王也不过迟疑片刻,便道:“三日后我会返回京城,届时你随我回去。三个月内,我包了你,就按这个价钱。” 荀沃大惊失色,低声劝:“王爷三思啊,这么多钱,够他在京城买套房子再娶上三房小妾了!” “对啊,爷可要三思,三个月时间不短,况且,按规矩,您要先付一半定金。”此话一出,荀沃的脸更白了。 “落竹,你不是只认钱么?”怀王冷笑,“银票明天我会派人送到胭脂榭,要不要随我去京城,你自己考虑吧。” “笑话,若王爷果真能如期把银票送到,我又为何不同王爷走这一趟?”落竹笑道,“还望爷临行那刻,别忘了胭脂榭里的落竹。” 直到晚上提笔书写给那人的信时,怀王才仔细反省自己白日的举动。当时一冲动说出要带落竹去京城的话,其实,只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见到那人了吧。所以当日光下,落竹扬着与那人一模一样的嘴角讥笑时,自己才格外觉得无法忍受。 明明那个人温柔宽容,无论对谁,都未曾用过讥讽这一种表情。 第9页 所以就忍不住了,要把那个人给带回来,好好整治整治?怀王嘆息,这个理由还是太牵强了,莫若就承认了吧,只是因为一模一样的唇,当自己吻着落竹的时候,能够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是在吻着那一个人。 所以就冲动了,就乱花钱了。 自从落竹要去京城的消息在胭脂榭传开,他的桃花小居就见天有人。刚回来那天落絮抱着他哭了一顿,仿佛他这一趟是上刑场。后来不醉不归公子结伴而来,嘱咐他小心行事。话说到一半,榭主无欺来了,两人赶忙躲起来。无欺来照样是嘱咐,可正经话说了没几句旁敲侧击着叫落竹去京城帮自己打听以前的相好。不醉不归哪能忍得下这口气,当即站出来把人扛走。接着落梅来了,给了他一炉香,说什么有危险的时候点燃了就得。落竹好不容易把落梅送走,没清闲多一会儿,阿碧甩着半死不活的眼角道:“桃夭老闆和落虞公子来了。” 落竹坐在椅子上把茶杯重重一放,对着走进来的俩人就吼:“我行李还没收拾呢你们能不能过会儿再来啊!” 落虞和桃夭对视一眼,道:“我们俩来一趟,比你带一车金子都管用。” 落竹无奈,叫他们落座,道:“二位大神不是也打算给我一炉香吧?” 桃夭一愣,道:“落梅把他那炉香给你了?他可真是大方。”他看一眼落虞,道,“说实话,这个怀王跟你也不过见过一回,甚至不是熟客……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他昨儿个不是叫人把银票送来了?我也没机会考虑了。”落竹满不在乎,“况且三个月而已,又能如何?” 落虞安慰般看了桃夭一眼,道:“无妨,我们俩帮你查过,怀王这人自律是出了名的,别说男人,他连女人都不玩。况且他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你该比我们都清楚。” 落竹忍不住一笑,道:“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怪不得那天晚上欲求不满一样,原来是压抑太久。” 落虞耸耸肩,表示这人没救了。桃夭也翻个白眼,说:“我跟落虞在江湖上朝堂间也是有些关系的,昨儿晚上商量着给你列了个清单,万一这个怀王对你不好,你也别忍着,去这些地方,报你的名字,自然有人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落竹接过清单,草草看了一眼,赞嘆:“可真是厉害!” 落虞瞪了他一眼,说:“我还是要说你,钱这东西是赚不完的,何苦为了那些委屈自己,别的不说,你就算再能吃,桃夭也养得起你。” “对,落虞能再养你这样的十个!”桃夭赶忙接口。落竹忍不住笑,落虞和桃夭止不住也笑了。三个人又说了些别的,落虞和桃夭便告辞。 到第四天上午,怀王果然亲自来接。 第4章 小施心机 落竹这人其实很是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他自己混到这个份上,已然是胭脂榭第一摇钱树,甭管往后会不会色衰爱弛,他都是一辈子富贵享用不尽。叫怀王到胭脂榭来接,也不过是争一口气。谁叫这位王爷当时态度倨傲,叫落竹深深感到受了委屈。 可王爷既然真的亲自来了,也就罢了。他上了怀王的马车,颠簸一日,到晚上在驿站落脚,却不见了怀王的身影。不仅如此,队伍仿佛少了一半。落竹白日在马车里看书,对外头一无所知,晚上下了马车也晚了。他咬咬牙,叫阿碧把荀沃叫过来,问道:“你们王爷呢?” 荀沃是老实人,也不懂拐弯抹角,道:“京城有急事,王爷先走一步。” “什么时候走的?” “上午接了公子,急匆匆就走了。”荀沃扁扁嘴,“本来昨儿个就该走,不是说好了今天来接您么,就拖到今天了。” 落竹挑挑嘴角,眼睛里却看不出几分笑意,淡淡道:“咱们到京城,还要几日?” “快马加鞭,只需两日。” “还是马车舒服。”落竹看着荀沃笑道,“劳烦大人相陪了。” 路上足足走了七日,到了京城怀王府。怀王是先皇同母弟弟,先皇即位之初,也不过四岁,可谓是先皇一手带大。先皇天命之年早逝,留下一位六岁的皇子,遗诏唯一的弟弟与首辅魏明德共同辅政。怀王弱冠之年便自请戍守边关,多年来深得先皇信赖。魏明德的父亲是先皇的老师,他自己更是与先皇情同手足, 第10页 先皇託孤于这两人,无论哪一个,都不奇怪,可同时託孤这两人,就让人有些不解了。 魏明德与怀王不和,也不是一日两日。 这回怀王之所以从边关回来,全是因为自己侄子一份密函,言道魏明德有谋反之心。他大惊失色之余,将边关事务交给自己的副手,急匆匆往回赶。可路走了一半,另一份密函又来了。 侄子继位三年,可性子没变,还是个贪玩孩童。他刚刚临摹大家字帖,上一个字还是颜体,下一个已经该做行书,旁人是模仿不来的。因此怀王连告诉自己这封密函是伪造自魏明德之手都不成,在驿站里憋屈了一夜,改道,江南。 只因密函上说,咱们的皇帝陛下是捕风捉影,误会了魏首辅。首辅的确责骂皇帝不好好读书愧对祖宗,不如不做这个皇帝,可人家也一样用一个白玉老虎哄了皇帝陛下高兴,前仇旧恨一笔勾销。 怀王久不接触朝政,回京之后也不过用了几天,就把一切都捡了起来。魏明德这人算不得什么好东西,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哪一件他没做过。可就是如此,怀王动不得。先皇在位时给了这个人太多的信任和权力,哪怕知道自己的弟弟对此人印象奇差,也还是努力调解。先皇驾崩,朝局不稳,边关突厥来犯,怀王二话没说,带兵去了。 可当时被人赞颂的壮举却后患无穷,朝堂上魏明德扎根太深,明明两位辅政,怀王在朝政上却插不进手,偶尔办件事,没人为难都要感慨好久。他也渐渐不回京城,这一次要不是侄子诉苦,说不定要到中秋节才应付般回来一趟。 说远了。 高门大院落竹见得多了,路上阿碧问起王府什么样子,他们还好好猜测了半天。没想到,他们根本没资格走正门。荀沃一脸理所当然,领着他们从侧门进去,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男人笑意盈盈,看着荀沃道:“久违了。” 荀沃见了他明显兴奋起来,走过去拍拍肩膀,道:“久违了兄弟!”又转身指指落竹,道,“这就是王爷从江南带回的落竹公子。” 男人目光中有一丝复杂的东西一闪过去,走上来略弓身道:“公子好,我名为季一长,是京城王府的总管。” 落竹还礼:“总管好,我是落竹。” “落竹公子舟车劳顿,想来必定很累,不如到屋中休息一阵,明日我带公子熟悉王府。”季一长说完看看荀沃,荀沃点点头。 “如此,有劳总管。” 第二日收拾妥当,季总管便到门前敲门。 阿碧开了门,领着季一长进来。对于这位落竹公子,季一长是很有些成见的,他再怎么脑子活络,终究是个文人,平时走到花街柳巷都恪守自律,眼角都不带抖一抖。屋子里这位,不仅是ji,还是男ji,他是怎么看怎么不待见。 可也因为他是文人,给落竹穿小鞋的事他不屑做,何况这位是王爷带回来的人,所以他抱定主意,对这位公子,保持距离。 进了屋子,便见落竹立于窗前。落竹个子倒是适中的,可因为瘦,人就显得长。着月白长衫,季一长只觉得平生这是第一回,明白何谓“玉立”二字。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落竹回过头,洒然一笑,道:“有劳总管大人了。” “不敢。”季一长揖道。 落竹给阿碧使个眼色,阿碧赶忙奉上一个红布盒子。季一长一见便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刚要开口拒绝,落竹一见打开盒子,双手奉到季一长面前:“听闻总管惊采绝艷,碰巧,我这里有个浊物。当年去歙州时偶然得到了一方砚台,多年来也未曾有人知晓其中奥妙,想叫总管大人替我看一看,不知总管可愿赏脸。” 话说到如此,季一长只得道:“才疏学浅,若看不出其中妙处,公子见笑了。” 落竹摇摇头,把砚台取出,放在桌上。两人一同坐下,季一长拿着砚台端详半天,又捣鼓了几下。这砚台并不像一般的砚,通体全黑,而是仿佛谁抓了一把金粉,对着这砚台撒了下去。黑色的砚身中夹杂着星子般的金色,对着光,更为明显。季一长不说惊采绝艷,也算博学多才,当下喉咙里动了一下,道:“依在下拙见,这正是歙州的歙砚。歙砚又分几类,此砚仿佛夜空中洒落星子无数,所以世人称之为‘金星’。此砚极为少见,不知公子如何得到?” 第11页 落竹笑了一笑,道:“这说来,还真是个故事。当年去歙州正是夏季,马车内闷热难耐,便有人提议绕路去湖边纳个凉。走到湖边,却见一老妇人倒在那里。我和伙伴将她扶起,餵了她些水,不久,老妇人便醒转。我们问起她为何昏倒在此,老妇人说自己从村子里进城探望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天气炎热,她坚持到湖边没了力气,一头栽倒。我们听了,便把她送到了城中。她的女儿还在月子中,行动不便,且家中也并无余钱。女人,月子中就该好好将养,我们留了些钱,又买了好些吃食补品,临走时老妇人偏要把这砚送我。我本说不要,可老妇人道这也是他们偶然得来,偏要给我以作答谢。我推辞不得便收了,哪想得到如此难得。” 季一长听着这个故事,也大嘆道:“那也是公子心善,好人有好报了。” 落竹脸上有些飞红,道:“总管何必取笑我,施恩本不应图报,我收了人家的东西,可成了你来我往了。” 他这样羞赧的表情,直让季一长呆了一呆,连他说什么都听不清了。等到落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这才回过神,心底却恍然大悟。 怪不得王爷一掷千金带他回来。 他掩饰尴尬,低头勐看手中的砚台,心道自家王爷可真是魔怔了。落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嘴角一挑,笑道:“总管可喜欢这砚?” 季一长想都没想,道:“自然喜欢。”顿了顿,抬头道,“如此好砚,人人都会喜欢。” 落竹点头笑道:“可是,有人喜欢,却未必懂。这世间事,无不讲求一个缘分,缘分到了,两厢懂得,便是知音知己。恰如总管与这砚。此砚稀罕,可放在我手中,经年也未必拿出来看一看,只因我是个俗人,平时怎么也干不出写字画画的雅事。可遇见总管便不同,总管是风雅之士,懂得此砚的好处,闲来写字画画,用这砚台,方不算埋没好物。” 季一长刚要说话,落竹又道:“总管既然喜欢,落竹便有个不情之请。恳请总管帮落竹保管此砚,兴起之时用上一用,愿此砚借总管之手,绘出更多丹青妙卷,方不负世间少见之名。” “这怎么成!”季一长吓得赶忙把砚台放回盒子中,”此乃老妇送你答谢之用……“ 落竹把盒子重新合好,推到季一长面前,道:“总管,落竹也知道这个要求实属过分,用咱们俗人的话,叫蹬鼻子上脸。可是既然总管是这砚的知己,落竹也不忍拆散此等缘分。总管若是不肯替落竹保管,落竹心里怎么好受?再者,老妇既是答谢,她的心意落竹已然领了,落竹此举,也是为她积功德。” 见季一长扔在摇头,落竹语带恳切,道:“总管……” “罢,只当我替公子保管,公子放心,今后砚在我在,来日必定原样奉还!”季一长起身,长揖。 落竹赶忙扶起,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说话,就忘了正事,有劳总管带我到府中转转,这砚台晚些我叫阿碧亲自给总管送过去。” 三人便出了门。 不管之前怎么打算,如今季一长都没办法对落竹拉下脸,反而介绍得愈发仔细。落竹乖乖听着,王府极大,两人走到中午,也只走了一半。用过午饭,季一长对落竹道,剩下的一半,改天再带落竹认识,叫落竹先回去好好休息,他那里伺候的人不多,东西也缺得厉害,叫人下午就给他送去。落竹婉拒了伺候的人,却谢过季一长给自己送的东西。 主僕二人回了落竹住的漱玉轩,这才放松了些。阿碧总归有些别扭,抱怨道:“公子干嘛不让他们多派人来伺候,我和咱们带来的几个人,哪能干得过来那么多活计!” “傻!”落竹斜了他一眼,“派来的人跟你能是一条心?只怕他们前脚来了,后脚,咱们这里晚上谁起夜,整个王府就都知道了。你们辛苦些吧,这月俸禄我加倍给你们,成不成?” 阿碧翻个白眼,嘟囔道:“哼,这样心里还舒服些。不过……”他眨眨眼,“今儿个我真是开眼界了。咱们昨儿刚来,那个总管大人正眼都不瞧一个,那股鄙视劲从骨头缝往外冒,我还以为咱这东西送不出去呢……” 落竹指指茶碗,阿碧赶忙倒满一壶茶。他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一碗,道:“他是文人,看见这些东西就拔不开眼,又守着清高,装不在乎。说实话,他今儿个要是说不喜欢,我还要费一番力气。不过他既然收了,对咱们总是好事。” 第12页 阿碧又给他倒了一杯,道:“公子,你说个实话,当时王老闆把这个砚送给您的时候,你知道这砚这么大名堂不?” “我怎么会知道?我十岁了才学了第一个字!”落竹不渴了,一口一口品着茶,“不过王老闆每次来,出手总是阔绰,想来必定没有错。” 他想了想,嘿嘿笑了两声,得意道:“今天那个故事编得如何?看来以后转行,我可以去茶馆酒肆说书。” 阿碧默默鄙视他。 落竹得意了一阵,得不到响应,狠狠瞪阿碧:“一会儿我去睡会儿,你趁这功夫,打听打听各地方管事的都是哪几位。咱们包的红包都给我发出去,听见没有?” 阿碧扁着嘴犯愁,落竹心里头舒坦了,把茶水喝完,进屋里睡觉。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都颇为舒坦,落竹问季一长要来了些花种子,领着带来的小厮垦地种花,也不想想自己在这儿总共就呆三个月,只怕那时候花刚刚冒芽。阿碧的红包都送出去了,日日衣食无忧,在府里转转,谁都自己都是客客气气的。怀王一直没露面,据说是忙,落竹私心里盼着他最好忙一辈子。 这位王爷某方面欲求太强,被他折腾一回一天歇不回来,不值当。比起来,落竹更喜欢那些一把年纪色心不死的。有些老头子,吃了药,刚硬起来,在落竹身上舔了几下,自己先泄了,一晚上都硬不起来,为了掩饰这个秘密,钱付得更多,落竹可真是打心眼里欢喜。 可他安于现状,有些人却熬不住了。 第5章 茶馆奇遇 “京城是皇帝老子住的地方……啥都有……漂亮姑娘和捏面人的……还有又大又甜的冰糖葫芦……” 落竹抄起手边一把纸扇扔过去:“消停会儿能死?” 他已经被阿碧念了三天三夜了,昨儿个晚上,做梦都是这半死不活的动静儿。 阿碧熟练躲开,继续念:“京城繁华啊……富庶啊……集市上耍猴的说书的还有胸口碎大石啊……” “要去你就去!别回来了!” “要去当然简单!”阿碧瞪,“可是我没有银子啊!” “你的俸禄呢?餵狗了?!”落竹吼。 阿碧对手指,不说话了。 落竹用晃着茶杯里的茶叶末,浅笑道:“昨个儿中午,我睡午觉的时候,你去哪了?” 阿碧偷偷看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 “你过来。”落竹正过身子,对阿碧勾勾手。 阿碧看他这个架势,哪敢过去,反而往后退了几步。落竹也不在意,翘了个二郎腿,笑道:“什么漂亮姑娘捏面人,说书的胸口碎大石?你跟院子里的小厮赌不过瘾,想去找间大赌坊了,是不是?” 阿碧窝在一边,嘴闭得死紧,头都不敢抬了。 “要出去玩,这也没什么,季大总管早就说过,这府里咱们可以自由走动,想来出去也不是难事。”落竹道,“你要叫我给你当冤大头,也无妨。钱嘛,我给你,可是你给我记着,今天起到这三个月结束,一点也不准你再赌!” “啊?”阿碧不由叫道。 “王府之大,赌徒必定不少,但是你不行。咱们来了人家的地方,就要本分,否则惹出事,三个月后不仅钱拿不着,人都回不去,懂不懂!”落竹竖起眉毛,厉声道。 “我听您的还不成?”阿碧嘟囔了两声,忽然目中锃亮,“那您今儿个可得多给点!” 落竹无奈,挥手:“去,找两件粗布麻衣过来,咱俩换上好出去。至于钱么……”他站起身,整整皱褶的袖子,“能给你就不错了!你主子卖肉赚来的钱,你花着也不心疼!” 阿碧很快找来,两人换上便一路走后门出了府。王府在内城,没有马车,两人颇走了一阵,才来到外城。外城是寻常百姓居住的地方,商贾往来,非常热闹。阿碧有赌局支撑,也不觉得累,落竹却有些乏了。可见一旁的阿碧这么着急,自己要是提出休息,这傢伙肯定不敢再走,不过…… 算了,走吧。 又走了一阵,到了街市。今儿个正巧赶大集,阿碧一眼就瞧见不远处挂着的“赌”字招牌,两脚一开就要飞奔过去。落竹伸出胳膊拦了他一下,道:“别忘了,给你这些钱,输光了都不要紧,可给我好好打听出来如今京城这局势。” 第13页 “公子放心吧!”阿碧说完,撒丫子跑了。 阿碧走后,落竹就一个人逛。京城集市不似江南,到处都透着股喧闹大气。卖包子的大叔嗓门吼起来透亮,隔两条街都能听见。买荷包的小姑娘对同伴谈起自己的情郎,羞涩中也透着股期待。落竹买了串糖葫芦,边走边看,只觉得这芸芸众生,竟胜似风情画卷,说不出的新奇好看。 他生于江南长于江南,这是头一回来北方。见着布老虎觉得有趣,挑了两个好看的,也没讲价就买下来。老闆看他这么干脆,送了他一截红绳,缠在手腕上。这红绳上面打着结,听老闆说是山上寺庙大祭的时候送的,也算沾了福气。他高高兴兴收着了,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布老虎老闆抬高一倍价钱,就等他砍,可他干脆,直接买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刚刚的劳累都涌了上来。恰巧,旁边就有家茶馆,他抱着布老虎就走进去,小二迎上来,刚发了一个音,喉咙里顿了一下,点头问道:“客官这怀里……” “问那么多干什么?”落竹也知道自己一个大男人抱着布老虎有点怪,可偏偏不喜欢人这么问,“一壶好茶,一碟子花生,快点。” 他说完了,就往楼上走。可踏了一节楼梯,小二却还跟在自己后头。他回过头,有些不解。小二赶忙解释:“不知道客官是要什么茶?本店的茶各种各样,有龙井、铁观音、茉莉花、小ju花……” “咳。”落竹制止他,“龙井吧。” “哎呦客官,本店的龙井也各种各样,有……” 落竹扁扁嘴,道:“明前龙井!快去吧!” 小二一愣,打量着落竹笑道:“这位客官可真是识货,这明前龙井可谓茶中上品,不过这价钱……” 落竹这才知道小二为何问东问西,原来是看他穿得寒酸,怕他没钱。那些有钱人,穿得光鲜,喝什么茶不必问,直接上最好的。那些没钱的,根本不会进来。只有像他这样让人摸不出底细的生客,小二才会问这问那。 落竹掏出锭银子,放到小二手中:“这是给你的,别啰嗦了,快去!” 小二见到这银子便有了底,点头哈腰一熘小跑说着吉祥话就走了。落竹寻了一处桌子坐下,好好玩自己这两个布老虎。大约是小时候没有玩具,长大了,自己有了钱,看见这样的东西落竹总忍不住买下来。胭脂榭里头,专门有个屋子,放自己这些玩具。其实也玩不了几次,只是好像这样,就能弥补自己可怜的童年了。 这样的酒馆茶楼,大多有女子唱小曲儿。落竹坐在二楼,那敲着大鼓的女子就站在楼梯拐弯处,一楼二楼都看得见。她唱得凑合,落竹却听得很有滋味,一曲终了,便有人高喊叫好。另一边,小二端着盘子挨个桌子讨赏钱。走到落竹这桌子前的时候,落竹照样放了一锭银子,问道:“她叫什么?” “梅心。” 落竹以前大字不识几个,三字经磕磕巴巴能读下来就不错,身上文气还是落梅无欺薰陶的。听见这个名字,也只是觉得好端端一个姑娘,干嘛叫“没心”,这不是咒人家么? 他这头惋惜,那头茶水和花生到了。他吃一颗花生,听一会儿曲,只觉得日子就该这般舒适惬意。 下一刻,舒适惬意的日子没了。 那名为没心的姑娘忽然柳眉倒竖,手里的细鼓槌飞出,正冲着旁边包厢而去。包厢里飞出一把勺子,“啪”一下格掉鼓槌,下一秒,茶馆里忽然多了三个黑衣黑面手中拿刀的男子。 茶馆顿时乱成一锅粥。 落竹被人挤着到处躲,无奈大侠们轻功太好,他躲到哪,大侠们飞到哪。除去那位没心姑娘,黑衣人的装束都极其奇怪。直到临终,落竹都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青天白日,大侠们一身黑衣,是嫌自己还不够显眼么? 但是好歹,他如今是明白了。那位没心姑娘是个卧底,边唱大鼓边观察那包厢的动静。另外三人不知道埋伏在哪,但姑娘暗号一发,他们就跟进来。剩下对敌的那位,一身灰衫,白白可惜了好身材,但以一挡四,却完全不成问题。甚至于,落竹觉得,这人根本就是在陪他们玩,不然为什么刚刚那一下,自己都知道拍一掌出去对方必死,而他自己不知道呢? 这一出神,就被人潮落下。大部队拥挤着要下楼,几位大侠在头顶上踩着二楼的栏杆打得欢实。落竹往嘴里填一颗花生,转身急忙去赶大部队。 第14页 ——别问我为什么他手里还端着那一盘花生,吃货的思维没办法解释。 可是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永远得不可挽回。 他刚跑了两步,那位灰衣大侠竟然落在他面前,手里的剑断了,被他远远甩出去,“当”得一声插进墙中。落竹这回是真怕了,缩着头想当自己不存在,绕着灰衣大侠走过去,却没想到,手中的盘子忽然被抢过去,下一秒,大侠拈起一颗,飞镖般扔过去。 落竹咽了口口水,抱着头蹲下,叫道:“好汉饶命!” 接下来,就听各种响声交杂,甚至于,隐隐约约,好像还有人的惨叫。 不会吧,花生都能杀人? 一切都平静时,落竹微微抬起头。那四位大侠不知道哪里去了,茶馆一片狼藉。往另一边转头,灰衣大侠俯视着他。 “对不住。”大侠伸出手,把他扶起,“吓着你了。” “无妨……”落竹低着头,牙关打了几个颤,抬头道,“你……” 下面就算有再多话,两人都说不出了。 第6章 他乡故知 “布老虎……我的布老虎……”对视半晌,落竹转回身,在桌子底下一阵翻找。 布老虎不知道被谁的剑气伤到,一只掉了个耳朵,一只没这么幸运,被腰斩,肚子里的棉花芯子露出来,落竹捧在手里,眼珠子都直了。 大侠站在旁边,光看着他这样,都知道他有多心疼。 “我再给你买一个。”他说。 “不用……”落竹抱起坏了的布老虎,退了几步,“不劳您了,江湖浩荡,后会无期,您请了。” “等一下!”大侠把花生盘子踢开,几步追上逃命般的落竹,“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对不住大侠,我小时候被门挤了脑子,啥都不知道。”落竹抱着老虎,头也不回往楼下跑。 “不,你骗人!”大侠想用蛮力阻止他,看到他惊恐的表情又不敢下手,只是追在后面道,“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三胖子!”落竹搂紧碎成一团的布老虎,身边人的目光全向他们俩投来。 走出茶馆就是集市,人群大大减慢了落竹的态度,大侠追在他身边,大声道:“你骗人!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会唱戏,唱的是旦角!” “你才是戏子呢!”落竹的肩膀微微颤抖,“你别跟着我,我要喊打劫了!” “你喊吧!”大侠跨前,成功挡住落竹的去路,“你还记得我,是不是?” 落竹低着头不敢看他,大声道:“我不认识你,你个疯子,快让开!” “竹儿……”大侠道,“我是师哥啊!” 落竹深吸一口气,仰着头,大喊:“救命啊!劫色啊!” 这一嗓子,把围观群众都叫唤了过来。大侠被他弄得窘迫不已,一边跟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解释自己不是坏人,一边拉落竹的袖子让他帮忙。可落竹哪里理他,反倒更加瑟瑟缩缩,眼角含泪,对旁边一个大婶道:“我娘叫我上街打酱油,没成想这歹人见色起意,要脱我裤子,各位替我做主……” 说实在的,落竹干干净净一个清秀少年模样,哪怕不是绝色,说有人打他主意,也并非不可信。何况他这副惨象,谁能再怀疑。一时间,喊打的有之,说要扭送他去见官的有之,更有刚刚在茶馆见识一场打斗的,言之凿凿说他是漠北大盗,官府通缉犯,悬赏捉拿。 阿碧把落竹给的银子飞速输个精光后,慢悠悠走出赌馆大门。晦涩阴暗的心情被大太阳一照,登时明亮起来。果然不花自己的钱不心疼,他歪歪头,见人们都往远处跑,肯定有热闹看,也跟着凑上去。 远处,看热闹的人围了一个圈子,里三层外三层。阿碧花季少年,小时候家里穷没好东西吃,所以到现在还是比一般的同龄人矮上一些。托矮个子的福,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总算钻到圈子里头。一抬头,赫然发现自家主子正站在那抹泪,眼角的那一星泪珠子不多不少,恰够引起人的同情。另一众矢之的百口莫辩,目光兇狠瞪着众人,说实在的,要不是他这眼神,估计都能有人直接冲上去给他两拳。 第15页 别不信,自己主子靠演技吃饭的,哪能个把群众都骗不过? 阿碧晃晃脑袋,问旁边一位大叔这是怎么回事。大叔义愤填膺,添油加醋加脑补地回答了,阿碧立即热血沖头,挺身而出,怒指大侠道:“登徒浪子!竟然觊觎我家主子!” 落竹手顿了顿,心想,登徒浪子这词我都不会用,阿碧从哪学的? 大侠更有口莫辩,但好歹看在这位是落竹家下人的份上,道:“小兄弟,你搞错了,我跟你家主子少年相识,他刚刚误会我了。” “胡说八道!主子小时候我就在旁边伺候,怎么不记得有个你!”阿碧两手叉腰,觉得自己英雄极了。 落竹用袖子抹了泪,对他遥遥一招手:“阿碧——”,阿碧应声过去,被落竹趴在肩膀上一声嚎哭。 “别把事闹大了,给个台阶,走人。”哭声过了,小声道。 阿碧表示明白了,道:“不过,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认错人也是难怪的,想来这位兄台肯定是……” “我没有认错。”大侠唤道,“竹儿,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落竹咬牙, 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碧却有点懵了,愣了半晌,还是梗着脖子道:“兄台太过执着,我家主子既然说不是,那就肯定不是。难不成兄台偏要闹到官府,大老爷板子打下来了才承认?” 大侠从刚刚就觉得不妥,他今天要办一件大事,茶馆厮杀只是其中一环。可是,偏偏看见落竹,就顾不得别的,耽误了这些时间,又被人围在中间。他想了想,道:“也罢,我也有事要做。竹儿,这些年我很是想念你,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如今住在哪里,我办好了事便去找你!” “哎我说你这人——”阿碧的叫声却被落竹打断。 “三水街直走大槐树下头一户。”落竹说。 大侠还以为他不会告诉自己,得到这个答案,已经喜出望外,连说几声“我必定去找你”,然后施展轻功,跃上对面的楼顶。 阿碧发出一声不自觉的赞嘆,落竹对围观群众长揖,道:“多谢各位相助,如今没事了,还请大家回去忙吧。仗义之处,顿首拜谢。” 一时间,人也散了。 落竹怀里始终抱着两只布老虎,被阿碧看见,大惊道:“你搂着这个干嘛?” “我买它的时候,它还好好的呢。”落竹扁着嘴,还是心疼。 “这老虎有几个钱?你别搂着了,再去买俩吧。”阿碧无奈。 “不行,就是这俩……做人要专一!”落竹转身,迈步。 阿碧跟上,道:“钱我都给输了。” “就知道会这样。” “消息我也打探出来了。” 落竹一回头:“说。” 走回王府,恰好说完。落竹心里有数,日子过得更加踏实。跟门房的说了声,两人便一路走回漱玉轩。那红包送的好,王府上下见他们都客客气气,走着路碰着婢女小厮,个个笑着跟他们打招唿。等到走回漱玉轩,却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临走时合上的门竟然打开着。 请君入瓮。 落竹脑中立即浮现这四个字。 待走过去,便见怀王端端正正坐在上首,正端着茶杯品茶。见他回来,淡淡一笑,问:“去哪儿了?” 落竹没法躲了,索性走过去,道:“去赶集了。” “聪明法子,弄点粗布烂衣……”怀王对落竹招招手,落竹只得走过跟前。他扯着落竹的衣服下摆,道:“好玩么?” “好玩。”落竹乖乖答道。 “你啊,也别装得那么乖。”怀王拉他坐在自己腿上,“听说,你送了块砚台给季一长?” “的确。”落竹毫不扭捏。 “又包了红包,给这府里所有管事的?” “不假。” “这段时间,日子过得开心了?” 落竹挑起嘴角笑:“无比开心。” “哪怕我没露面,也觉得开心?” 落竹低下头,在王爷鼻尖轻轻亲了一口:“自然。” 怀王可不想就这么算了,搂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阵狂吻。落竹紧紧搂着自己的布老虎,身子贴不紧怀王,反倒把他硌得难受。怀王一怒,要从他手中躲出布老虎,可落竹死命抓住,就是不给,甚至连舌头都在用劲。 第16页 怀王只得放开他,任他喘着粗气,看着他怀中坏做一团的布老虎道:“这是什么?” 落竹抹着唇,道:“布老虎。” “怎么成了这样?” 落竹本来微微笑着,可说到布老虎,难免心里难过,表现在脸上。他把布老虎放在桌上,一点点拼着布老虎的残骸,简直难受得要哭出来了:“是我不好,好好的,漂亮的老虎成这样了……” 他这样说着,目光哀戚,语气悲伤,可偏偏嘴角向上翘着,仿佛自嘲一般。怀王看着看着就看呆了,迷迷煳煳,就好像前不久,那人在自己面前痛饮,酒醉之时,也是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自己当时看着他两唇翻飞,就只想什么也不顾,吻上去…… 于是他就吻上去了。 布老虎被扫落地下,顶替它们的是落竹的大号身躯。站在怀王身后的管事识相地走出去,阿碧那个机灵货根本没进来。屋子里只剩两人,怀王低头狂躁地吻着落竹,两手褪下落竹的裤子,稍稍开拓了几下,整个捅了进去。 饶是落竹,也疼得一声惨叫。 怀王不管不顾,只是蛮干,泄了一回,那玩意儿还是硬的。落竹疼得咬牙,也只能笑道:“王爷这是白昼宣yin了。” 挑起嘴角,带着抹讥讽,这种笑,更像。 怀王捂住他的眼睛,只留下他讥讽的笑容,仿佛这样,自己身下就换了脸孔,成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第7章 承君一诺 天还未亮。 这却是怀王惯常醒来的时间。 他掀开被子,看看侧卧于身侧的人。裸露的肩膀在昏暗灯光里星星点点,尽是昨夜他留下的痕迹。怀王帮落竹盖好被子,披衣坐起,刚要走开,撑在床上的手却被人拉住了。 一转头,那人眯着眼,一副不愿醒来的样子。 “接着睡吧。”怀王柔声道。 落竹反倒抓得更紧,脸在枕头上蹭了几下,还是迷煳着道:“你要去哪?” “我要上朝。” “哦。”半晌,还是抓着他,人倒是清醒点了,眯着眼笑,“你昨晚上太过火了,我浑身疼。” “我叫一长找人给你揉揉。”怀王拍着他的手安慰。 “你弄得我疼,为什么要别人给我揉?”落竹挪过来,这回是完全清醒了,裸着身子攀上来,“你给我揉。” 怀王哭笑不得,搂着他亲亲额头:“我先去上朝,回来了就给你揉,好不好?你再睡会儿,昨儿晚上累着了,好好休息。” 落竹点点头,捧着他的脸,一个吻印在唇边:“我等着你回来,你可千万别食言。” 怀王反覆摸着落竹光滑的嵴背:“我不会。” 上朝对于怀王来说,既是件苦差事,又是件欢喜事。 朝廷内部党派林立,亲首辅的,亲怀王的,墙头草的,中立的,还在观望的,每回有个提议,都热闹得仿佛唱戏般。怀王无奈地抬头看看端坐于龙椅上想笑不敢笑的小皇帝,深深地嘆了口气——只怕咱们的陛下,是真的把这一切当做了一场戏。 今年川陕大旱,官员赈灾不力,险些酿成暴动。朝廷下旨,撤了川陕总督,要派人去接替。这个活,干不好是掉脑袋的大事,干得好,却可由此平步青云。在那里歷练个几年,回到朝中至少官升三品。怀王派与首辅派暗地里都在争这个机会,中立的清流党也坐不住,要跳出来掺一手。三方争得不可开交,本来还在摆事实讲道理,后来直接上升到人身攻击,有两位大人格外激愤,袖子都挽上去了,嘿,当场打起来才好看呢。 混乱中,也不知谁提高了嗓子喊道:“既然各位坚持己见,不如问问皇上的意思!” 胡闹! 怀王跟首辅头一次达成了一致——回头,寻找到目标人物,瞪! 皇上还是个孩子,能说出什么意见。可偏偏,怀王跟首辅在瞪完之后都不说话了,仿佛两人带头,真就打算听听皇上的意见。 于是咱们的小皇帝挺身而出,思索片刻,看着怀王道:“皇叔,听说你去江南了,江南好玩么?” 整个朝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王道:“回禀吾皇,江南……很好玩。” 第17页 “朕在书上看到,江南有山有水,风景美不胜收……对了,还有很多美人,是不是?”小皇帝已经彻底陷入对江南的嚮往中。 怀王刚点了一下头,就听到身后一声嗤笑。首辅门下一位从三品官员讥讽道:“怀王这次江南行可是太值了。不仅仅领略了江南的如画风景,更带回了胭脂榭里的落竹公子。各位可知道这落竹公子,见过的人都称赞其为名ji,只可惜,是个男人!” “男人?”小皇帝歪着脑袋,想不明白了。 怀王危险地眯起眼,冷笑道:“只怕本王的私事,还轮不到这位大人来过问!敢问大人官居几品,居于这明华宝殿,天子面前,竟口无遮拦,难道我朝官员已然如此不识规矩?!” 乱说话的大人立时为自己的快嘴付出了代价,几个侍卫进来,当庭就架着他的胳膊把他“请”了出去,连首辅大人都装看不见。 早朝就如此不欢而散,人选问题,下回再说。 下了朝,怀王的气还未消,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回头便道:“放肆!本王的名讳……云柯!” 来人正是户部左侍郎,京城三大世家云家的公子,云柯。 怀王此时几乎喜出望外,见云柯笑着向自己走来,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身体。他这次回来,云柯的面匆匆见了几次,却总也没有机会详谈。如今下了早朝便被拦住,是他终于忍不住了? “南准,别来无恙。”云柯与怀王并肩而行,道。 怀王心里咯噔一下,忙解释道:“我这次去江南,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 云柯含笑,吊着眉梢道:“你带了那位名ji回来,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不过,你不必在意别人的话。男人成家之前,谁没有一两件荒唐事,只不过你比他们荒唐,一掷千金而已。” 他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怀王却没法跟着笑,停下脚步,很严肃地问:“云柯,若我,真的是个断袖怎么办?” 云柯愣了一下,笑得更开心了:“那我可就省了礼金钱了。除非你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一个男人,否则,我这回去把我给你准备的礼金钱都花了。”见怀王的脸色越来越沉,云柯也不开玩笑,“喜欢男人喜欢女人有何不同,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又没碍到我什么,我为何要看轻你?只不过,你好歹要找个女人应付应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好了。”见他为自己考虑得如此周全,怀王顿时觉得无法忍受,几个深唿吸才能压下自己心里的闷气,勉强笑道,“云柯,找我是为什么事?” 云柯道:“你随我来。” 怀王走后,落竹又睡了一会儿,醒来时还是比平时早。他披上外衣,草草洗漱后,坐到镜子面前。 阿碧敲敲门,许久未听到应声,猜测主子大概还没醒,便偷偷潜进来,把一盘子水果放在外间桌上。落竹被客人折腾得下不来床也是经常,阿碧想了想,便决定过去看看。没想到刚凑过去,便发现落竹坐在镜子前,独自梳着自己的头髮。 阿碧松了口气,走过去,接过梳子,道:“主子,梳完头就去吃饭吧。” “不急。”落竹道:“阿碧,你是个说实话的孩子,你告诉我,四大公子里头,谁最漂亮?” 阿碧想都没想,道:“落梅公子啊,这个大家都公认的。” 落竹笑了笑,又问:“那你说,如果你家财万贯,钱财地位都有了,我们四个,你嫖哪个?” 阿碧想了想,扁扁嘴,落竹点头,鼓励他说。他清清嗓子,说了:“嫖你。你那方面技术好,落虞公子不来嫖人家就很给面子了,落梅公子卖艺不卖身,落絮公子……他懂什么是嫖?” 落竹扑哧笑了,自己接过梳子,“啪”一声扔到桌角:“可是,那天晚上,咱们可没说落梅不给嫖,落虞嫖别人,落絮嫖不成啊。你说,他怎么就偏偏选了我呢?” “有缘千里来相会呗。”阿碧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个。 落竹摇摇头,道:“怪我,财迷心窍。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打算会有新客,本想从旧客中选一个榨一笔,没想到他半路杀出来。你说,他做什么出如此价钱,只为三个月呢?况且如果要嫖,也该是落梅。我一身风尘,落梅倒是出淤泥而不染。一定有原因!” 第18页 阿碧皱皱眉:“那主子打算怎么办?” “凉拌!”落竹探身,取回那枚梳子,笑道:“我一个男/ji,他能有什么目的?你也知道有缘千里来相会,快给我把头梳好,我饿死了。” 白日里,阿碧与另一个随行而来的胭脂榭下人在院子里给花圃拔草,落竹搬着把躺椅舒舒服服窝在其中。他晚上终归睡得太少,浑身疼痛,在椅子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午餐都没吃。阿碧劝他回屋子睡的时候,他也拒绝了。 清醒时告诉自己,有个人下了朝就要回来给自己揉腿。梦中也总是梦到那人走到自己身后,拍打自己肩膀的情景。睡睡醒醒,待到下次睁眼,已经是日薄西山。 怀王急匆匆往漱玉轩走,踏进门,却见院子中干净如初,只是院子正中多了一个人。 他走上去,落竹还睡着,不知道谁给他盖得毯子。怀王有点内疚,想抱起落竹进房,可刚一碰他,他就醒了。 “落竹,我……” “王爷怎么这时候莅临此处?”落竹掀开毯子,起身,道,“你饿不饿?” 怀王摇摇头:“我下午……” 云柯叫他走,是有个他看好的栋樑之才,要引荐给怀王,叫他做川陕总督。怀王看到这人有些不满,但真聊起来,三个人就迈不动脚,好端端,愣是如今才赶回来。路上想起早晨自己如此答应过落竹,便格外用力赶路,却没想到落竹竟是这般态度。 落竹回头,见怀王一会儿怅然一会儿恼怒,心里好笑,道:“王爷,您不必为这种小事自责。我也不过随便一说,你也不过随便一听。客人对我的承诺多了,若是都一一兑现,只怕我如今也不会在这里。所以王爷,落竹都不在乎了,你也不必在乎。” 怀王愣住了。 落竹笑笑,不再说话,自己走进屋中。 第8章 你的真心 也不过一两天,怀王早晨早早唤醒落竹,道:“今日带你去山上。” 落竹睡得正香,懒得理会他,翻个身继续。怀王俯身,一口咬在他那圆润的肩上,把人疼得一个激灵,转头刚要开骂,嘴巴却被堵住。 于是本来准备好的行程,足足耽搁了半个时辰还多。 马车里,落竹靠在怀王身上,拈起一颗葡萄,在怀王嘴边晃了一圈,送入自己口中:“怎么忽然要带我去山上玩?” 怀王也拈起一颗葡萄,低头餵进落竹口中:“前日慡约,今日补偿,不好?” 落竹笑得开心,抓着他的手坐直身子,整个人扑在怀王身上:“那为什么还瞒着我?” 怀王点点他的鼻子:“意外才惊喜。” “这时节,山上有什么?”落竹躲开他即将奉上的吻,掀开车帘,探头往外头望去。荀沃在队伍最前头,正跟阿碧说着什么,看阿碧脸上的得意表情,想来必定把人气得跳脚。 怀王把他拉回来,道:“西山有座宝柘寺,歷经多个朝代长盛不衰,我就是带你去那里……” “拜佛?”落竹惊道。 “你不信佛?”怀王问。 落竹咽了口口水,强笑道:“我娘信佛,非常信。我小时候家里穷,爹爹卧病在床,娘亲一个人操持里外,节省一点口粮全捐了庙里做了供奉。我还记得那年娘亲带我去佛寺,叫我跪在菩萨面前,好好磕头……” 他的笑容越来越苦涩,怀王也知道,沦落青楼的人,只怕都身世堪怜,便圈着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莫再想那些,今天咱们高高兴兴的。” 落竹点点头,身上的颤抖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今日不年不节,也不是什么良辰吉日,来拜佛的人并不多。怀王与落竹在山脚下了马车,相携沿着山路一路走上去。落竹走了几步,身上便出了一层汗,有些吃不消了。怀王暗自羞惭,昨晚明知今日有山路要走,可看着他轻轻一笑,还是什么都没忍住。今早更是好好研磨了他一番,也难怪他走不动。 怀王便是这样的人,整人的时候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人好,又叫人如置身蜜罐。当下,他便蹲下身子,对落竹道:“上来吧,我背你上山。” 落竹还没反应,跟在后头的荀沃先吓了一跳:“王爷不可……” 第19页 “没事,”怀王回头道,“落竹,来不来?” 落竹对荀沃扬扬眉,跳到怀王背上:“傻子才不来!” 怀王就这么一路把落竹背上了山。 直到山顶,落竹从怀王背上跳下来,荀沃都还长吁短嘆。阿碧唯恐天下不乱,轻飘飘走过来,狠狠拍了一下荀大人的肩膀:“你家王爷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荀沃咬了一天牙。 怀王跟落竹进了庙,却没有先去正殿。宝柘寺事先得了消息,门前自有小沙弥候着,带他们到了住持的禅房内。宝柘寺的住持年届八十,看上去却像五六十的人一般,落竹这是第一眼见他,整个人却呆了一呆。 怀王抓着他的手,忽然发现他不动了,回过头疑惑地看去,落竹低头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 住持是佛门中人,长得漂亮点又怎么了,大惊小怪! 住持法号却尘,与怀王称得上熟人,见他带了落竹来,也丝毫不见怪,叫他们坐下,喊了声佛号,道:“二位施主请坐。” 二人还礼,坐下。 却尘大师座下的小沙弥奉上茶,落竹低头一看,不过是寻常人家都买得起的茶叶。宝柘寺算是天朝第一寺院,光达官贵人捐来的功德钱就不知有多少,还用这样的茶招待人,落竹不知该说他们简朴,还是装节俭。 却尘大师似乎看出落竹心中所想,念了声佛号道:“心向我佛,无处不是茶,无处不为水。施主身在这红尘中,喝遍万钟甘苦,何妨于老衲处,品一口净水呢?” 落竹便笑,端起茶杯品了一口,道:“大师果然高人,从今往后,待我甘苦品得多了,不变滋味时,便到大师这里,讨一杯净水。” 却尘大师也笑起来,眉目和煦,真似人间佛陀。 怀王见他二人相视而笑,稍稍放心,道:“今日惊扰大师,深感不安。” 却尘大师道:“老衲算算日子,王爷自从回京到如今,也该到我这陋处坐上一坐了。” 难道这怀王还经常来拜佛? 落竹坐在怀王身边,本想听到更多内幕,可二人却忽然说起了佛法。你来我往,句句都是禅机。落竹肚子里墨水不多,开始几句还勉强能听懂,听到后来,可彻底昏头。越听越觉得,出家人的思考方式真是与常人不同,实在不是他这样的俗人所能理解的。 怀王小时候就认得却尘大师了。那时却尘大师还未当上住持,皇兄带他来这座寺院,却首先见了却尘大师。二人对坐,说了些怀王不懂的话,便匆匆离去。回去的路上,皇兄告诉自己,先皇留下遗言,只要南氏不绝,子孙后代要永保却尘大师安乐。 那之后他偷着来见过大师一回。大师生得漂亮,见他站在禅房外窥自己,便叫他进来。那时候他还不是如今这样,假惺惺跟人开口闭口都是禅机佛意。他叫进怀王,给了他几块黏牙的牛皮糖,见他吃得高兴,自己也笑得开怀:“你长得真像你祖父。” 怀王一张嘴说话就黏牙:“你认识……我祖父?” 却尘大师点点头,眨着眼睛说:“我还认识你曾祖父。” “哇,那你活了多久!” “很久很久,活得我真不耐烦了。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着。”却尘大师长嘆一声,抚着一串佛珠。怀王注意到,却尘大师双手手腕处都有灼伤的伤疤,一直蜿蜒向上,被衣服遮住,不知道还有多大多长。 后来却尘大师当了住持,架子就好像端起来了,寻常人不肯见,偶尔见个人还张嘴闭嘴都被佛经似的。怀王跟他说了几次话,被烦的不行,索性跟他对着说,看谁能说过谁。他同却尘大师辩过,不经意一转头,见落竹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也知道自己是冷落他了,笑道:“是不是很没意思?” 落竹点头,小声道:“你们就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话?” 怀王一哂,说:“正殿里有求籤的,你若觉得无聊,便去拜拜佛,求求籤吧。那位解签的师傅很有意思,你编什么谎话,他都能给你圆过来。” “真的?”落竹惊喜道,“那我便去了。” 见落竹欢欢喜喜出了门,却尘大师轻笑一声,道:“王爷这是收心了?” 怀王不置可否,过了半晌,问道:“云柯他……最近可曾来过?” 第20页 “云公子每月十五都会陪同母亲来上香,这个月刚来过。”却尘大师嘆道,“云公子对世事太过执着,俗话说过刚易折,老衲劝过多次,得过且过,无奈云公子不肯。” 怀王也是嘆息:“他就这样的脾气,仿佛天下之大,都担在他肩上。我劝他放下些,他还骂我不以黎民苍生为重,是国之蠹。”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怀王开口,道:“大师,云柯他每次来,必定与您聊聊,我在边关这么久,他总共说起过我几回?” 却尘大师摇摇头,道:“老衲还是要劝王爷,云公子心在天下,只怕容不得王爷的情爱。王爷多年苦恋,至今仍不与云公子言明,只怕也是深谙此事。何必纠缠若此,王爷眼见便到而立之年,即便王爷对女子没有心思,也该放下此段,寻个别的情投意合之人。” “大师,我做不到,我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他……我躲到边关这些年,谁叫也不回来,都是因为他要成亲。你叫我怎么看着他夫妻恩爱,他每次给我写信,写到妻子都是满满爱意,我……我几乎恨不得提着把刀,把那个女人的头斩下来!”怀王把脸埋进掌中,“我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这么多年,我为他发的疯出的洋相够多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总有一天要闹出大事。可是我没办法,我停不下来,听见那个名字,我就觉得,整个人像是被火烤着,暖洋洋地舒服。” 却尘大师唿了一声法号,道:“王爷,世间之事,只有个为与不为,若为,便没什么不成。你眼中心中只有一个云柯,所以放不下。何不睁开眼睛,看看这身边之人,未必就不如云公子。”却尘大师道,“王爷,劝君怜取眼前人啊。” 怀王走出却尘大师的禅房,一时间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大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跟落竹一起来的。他的侍卫在寺门处就被拦下,也没人作伴,怀王自己往正殿去。迈上几级台阶,那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的,正是落竹。 怀王是练武之人,走路很轻,更加没有声音。他经过解签人身边,解签人的瞌睡都未曾被他惊醒。落竹端端正正跪在佛前,也同样没有注意到怀王,所以怀王能看到,他满面的泪水。 靠在一起的大拇指挨着鼻尖,一滴一滴泪珠流过鼻尖,流到大拇指上,又顺着拇指,流到手腕,宽大的袖子都被湿了一块。 他为什么哭? 他想到了什么,这么伤心? 为什么自己见到他哭,就觉得鼻子酸疼,仿佛自己与他一样,也欠一场大哭? 怀王一把抱住落竹,抱得这么突然这么紧,把落竹吓了一跳:“王爷……” “落竹,你可曾爱过谁?”怀王问。 落竹的身子震了一下,半晌,回抱住怀王微微颤抖的身体:“不曾。” “落竹,你可愿爱我?” 耳边嗤笑一声:“王爷又在说落竹听不懂的话了。” “落竹,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我把我的真心给你,你也把你的真心给我,我们公平公正。往后我全心全意对你好,好不好?” “王爷病了,就该吃药。” “我没有说疯话。”怀王捧起落竹的脸,“你信我,好不好?” “睡了我几天,就睡得难分难捨的,我见过许多。”落竹冷着一张脸,配上满脸泪痕,甚是好笑,“王爷慎重,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我也知道你不会信……”怀王苦笑,道,“为何你不愿试试爱上一个人,连我都愿意试……” 为何你愿意试,我就偏要陪你试。落竹本想这么说,可怀王这样一脸哀戚,百年难得,他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本来心里就难受,忽然就看得更难受了。神使鬼差,脱口而出:“其实,试试也不是不行……” 怀王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 落竹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可的确,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既然说了,就只能圆场:“反正三个月,三个月后,咱俩觉得还成,你就在包我三个月,不成,我就回去。” 这话有玄机,成了,接着给钱,不成,钱也不能少。可惜,怀王心里那个感性的小角落被戳了一下又一下,没反应过来,喜出望外就答应了。 第21页 二人这一番肉麻,惊醒了角落打瞌睡的解签人。他搔搔头,不小心碰掉了墙上一个木牌,捡起来,竟是个姻缘签。 内里有诗一首,解签人向来如此概括这拗口的四句话: “事在人为。” 晚上自然留宿寺中,怀王自有自己一间房,家具摆设,皆为上品。可落竹根本没时间挨个看过来,用过晚饭,他就被性急的某人按在了床上。 被从上到下亲了一遍,衣服脱得比什么时候都快,落竹整个人熏熏然,下一轮风暴袭来之前,果断侧身:“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这可是佛门圣地。” 怀王轻笑:“忘了告诉你,我从不信佛。” “不信佛你往寺庙跑什么!”落竹被扳过来,压着肩膀,吻。 窒息之前,两人分开湿漉漉的嘴唇,怀王的手往下,捉住那有些颤动的小东西:“你信佛么?” “啊——我……也不信。”落竹弓起身子。 “那你……不是一样在佛前哭得差点断气?”怀王整个压住身下的人,“我不信佛,所以斗胆,请佛祖做个见证。我南准,要落竹,你的身,你的心,我都要。” 荀沃半夜睡不着,出门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怀王小院外。那一丝丝甜腻的呻/吟仿佛炫耀,叫他肝儿疼。 “大半夜不睡觉,咒你们明天下不了床!” 第9章 真假花瓶 第二天近晌午才往回赶。落竹连续操劳,可真的下不了床,被怀王裹着,抱上马车。怀王安置好落竹,转头想去向却尘大师辞行,却尘大师身边的沙弥已经唿了声佛号,道:“施主请留步,师父早起清修,嘱我告诉施主,世间万事皆有缘法,莫强求莫辜负。” 怀王点点头,道:“回去告诉你师父,他劝我的话,我都记着了,往后也都会照做。他身子骨不好,叫他多保重身体。” 小沙弥又唤了声佛号,道过谢,送怀王一行走了。回到却尘禅房外,回报了一切,得来却尘一笑。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又何必操心呢,自己的事尚且一滩浆煳。” 小沙弥不知道他说什么,见他要从蒲团上下来,便过去扶他。他虽是住持,却一点架子也没有,谢过小沙弥,道:“带上东西,咱们去扫墓吧。” 沙弥应道:“早些时候,荣老爷的儿子来过了,给福施主添了许多香火,又带了许多糕点,等在山门前。” 却尘点点头,浅笑道:“叫他回去吧,不过把糕点留下,我就喜欢那个味。” 怀王回了王府,第一件事先是安顿落竹。这一路上怀王又怕落竹冷了又怕落竹热了,种种行为叫荀沃眼珠子掉了好几回。一回到王府,轮到季一长掉眼珠子了。 怎么拜了回佛,反倒鬼上身了? 怀王靠在床边,抓着落竹一只手,深情凝视半晌,回头,压低声音对季一长道:“有什么事?” 季一长示意怀王出去说,怀王没有回应,只是静静抓着落竹的手,好半天,起身,往外走去。 怀王离去,阿碧便悄悄进了屋,果然,落竹睁着一双眼睛,比谁都精神。 “主子,这是怎么了?”阿碧问。 落竹翻个白眼,连阿碧这傻子都看出不对劲了,果然这其中有猫腻。 “没什么,我跟怀王玩个游戏。”落竹换个姿势趴着,“看谁先傻乎乎把一颗心捧给对方,谁就输了。” “赌注高么?”阿碧腆着脸问。 “当然很高。” “那主子肯定赢!”阿碧乐呵呵道,“跟钱有关的,主子从来没输过。” 怀王出去了,季一长赶紧迎上来,对怀王说:“他早就醒了。” 怀王瞭然点头,道:“一长,我打算换个人喜欢。” 季一长扁扁嘴,心想这事你这些年试过没有十遍也有八遍,哪有一回成功了。可是下一刻,他就叫了出来:“他?!” 怀王道:“不行?” “他是个ji!男/ji!” “只要他是个人就成。”怀王斜他一眼,“人家还送你一个砚台呢,你就不能口下积德。” 季一长无奈,却没想到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 第22页 “我已经同他说,打算把他当爱人来看,所以阖府上下,也都对他尊重点。王妃是什么待遇,照着样来。我的意思是,等他舒服点了,叫他搬来我屋子里一起住,这么个小偏院,连名字都是随便起的,太委屈他。” “王爷。”季一长深吸一口气,“您要是认真的,我就好好操持。” “嗯,我认真的。” 季一长皱皱眉,揭过这页,道“王爷,逐云城京城分舵的舵主换人了。” “哦。”怀王淡淡应了一声。 对于江湖势力,朝廷向来不曾明着去管。一来他们自有自己的体系规矩,二来,两者搞好关系,互相利用,也是双赢。怀王常年驻守边关,与大名鼎鼎的大漠逐云城也打过几次交道。他们的手要往中原伸,希望借怀王的力,怀王也乐得用他们的探子,好早些知道异族异动。可季一长知道,怀王心里未必就看得起逐云城。 可是即便如此,该说的也得说:“京城分舵的新舵主名为凌剑开,很为城主器重。他投上拜帖,想择日与王爷见上一面,王爷的意思是……” “逐云城主真是等不及。我听说他哥哥丢了,快把整个大漠翻过来,怎么现在还有时间往中原伸手?”怀王讥笑一声,道,“见就见一面,不过别着急,本王事情也不少,叫他等着吧。” 季一长应了,又道:“另外,杜大人那边又有消息过来。” 怀王目光一闪,道:“快说。” 落竹带着阿碧跨过门槛,走进王府里最大最气派的一间屋子。怀王的卧房设计不可说精巧,却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大气。据说这整个怀王府从设计到建成足足用了五年,先帝亲自监工,至怀王成年出宫,这气派的怀王府已成京城一景。 世间传说多有不实之处,起码落竹在府中生活了这么久,也没觉得它比胭脂榭好到哪里去。 怀王坐在正座上看他把屋子里里外外转了一遍,连睡觉的枕头都试了试软硬,茶喝了一杯半,示意季一长叫人再换一杯。 新茶换上,落竹又回到面前,脸朝着季一长,却扫了个眉梢给怀王:“我往后就住这儿?” 怀王笑道:“不喜欢?” “这屋子里的一切,是你的,也是我的?”落竹又问。 怀王点头。 落竹拿起一个大花瓶,晃了晃,问道:“这个也是?” 季一长刻板道:“落竹公子小心拿,这是前朝瑞德皇帝官窑里的玩意儿,世间唯此一物。” “这么贵重?”落竹笑了笑,忽然,手一松,还未等季一长叫出来,花瓶已然跌碎于地。 连怀王喝茶的手都顿了顿。 落竹却笑得更开心,对季一长道:“我摔我自己的东西,你心疼什么?” 季一长欲哭无泪。 怀王对落竹招招手,落竹就乖乖过去,坐于他膝上。 “摔了就摔了,无妨。”怀王道。 落竹眼角眉梢全是笑,手指轻轻压在怀王手背上,道:“我的王爷,我知道你心疼,不过我同你说件事,你听了非但不会怪我,反而会感谢我。” 怀王反手抓住他的手指,挑眉。 “前朝瑞德皇帝时,天下大乱,瑞德皇帝这个龙椅坐了三年半,匆匆带着宫人侍卫弃都而逃。可这个傻子呢,远了不逃,跑到成家镇这个地方住下了,说是迁都。后来他那个要当皇帝的侄子派了自己的心腹去把他抓回来。瑞德皇帝自然抵抗,他的宫人侍卫都死绝了,也没能找出咱们的皇帝大人。心腹就把整个镇的人抓起来,说皇帝大人您要是不出来,我一天杀十个,都杀了,你自己个也活不成。成家镇这个地方,最出名就是一手制瓷技术,三大官窑中有一个就在这里。咱们皇帝选这里当据点可真是没错,山美水美钟灵毓秀。大概是安逸日子过惯了,即便心腹这么说,他也还是没站出来。于是,一天十个,一天十个,杀到第五十天,心腹宣布不必杀了,咱们的皇帝陛下自知罪孽深重,村东头歪脖子树上自挂了。”落竹被怀王搔着手心,笑得浑身乱颤,“咱们的皇帝陛下是自挂的还是被人找出来挂上去的,我可不知道,这故事我是听人说的。我知道的是,这么个杀法,成家镇官窑的制瓷师傅死得差不多了,从那之后,成家窑瓷器有价无市,这种花色这么大的花瓶,世间唯有一个。” 第23页 这故事大家都听过,可落竹这般讲述,屋中的人却一个也没有说话,仿佛头一回听一般。 落竹笑得把头靠在怀王肩膀上,怀王环着他腰,道:“如今你摔碎了,世间可再也没有了。” “不对。”落竹坐直身子,正色道,“有。这世间还是仅此一件。” “你已经摔碎了……” “王爷这件,是赝品。我不懂古物鑑赏,可是王爷这件,必然是假的。” 季一长道:“公子既然不懂,又怎知是假的?” “因为真的在我那里。”落竹道,“王爷若是不信,可以叫人去我胭脂榭里的书房中去取,窗边那个插着花的就是。我有个客人曾经经手这个花瓶,他照原样复制了一个,流于世间,可真正的那个他却自己留下了。这瓶子曾被瑞德帝用来插花,故而瓶底留有花精痕迹,几百年的痕迹与十几年的痕迹必定不同,王爷若不信,可找人比对——那瓶子虽然碎了,瓶底可是完完整整的一片呢。” “落竹,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怀王眯起眼。 “我摔碎了王爷的花瓶,自会赔一个给王爷,也算跟过去有个了断。落竹身世不堪,蒙王爷不弃,愿以礼相待。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落竹也愿回报王爷这份恩情。”落竹道。 怀王看着落竹的双眼,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良久,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这段话落,气氛便好了许多,落竹又坐了一会儿,藉口身子疲乏,进了里间。阿碧自然跟着过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就龇牙咧嘴,道:“原来咱们插花的花瓶这么贵重……主子真打算送了?” 落竹一笑,道:“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我怎么觉得,主子假戏真做了?” 落竹瞪他一眼,道:“装一装,又没损失。王府环境这么好,再住三个月我也不嫌多,况且还有钱拿。”想了想,又笑得开怀,“况且,怀王也不是傻子……” 待落竹走了,季一长一脸苦相,道:“他感情投入得真快。” “都是装的。”怀王大笑,“胭脂榭的落竹公子,以中人之色来往众生,你以为他就这么点道行?他摔个花瓶,是告诉我他不比我差多少,连我都没有的东西,他有。他说与过去有个了断,是暗示我,我要是有什么莺莺燕燕也早点打发了走。一长,你的心眼多,可玩阴的,却未必及得上他。人家送了你个砚台是示好,你要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哪怕这是在我的府中,他也有法子整你。” 第10章 弃如敝屣 往后几日,怀王与落竹可谓日日缱绻…… 说白了,颠倒日夜地做。 早晨起了床,对视一笑,滚在一起;好不容易把早饭咽进肚子里,说好了去花园子里看看花,可说着说着就说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于是,又滚到一起;中午一个抱着另一个回来了,指天誓日发誓今儿个离对方三丈开外,可到晚餐时季一长一寻……怀王卧房的门紧掩着,阿碧坐在门口台阶子上打盹呢。 更别说晚上了。 落竹疯起来,也没节制,他是吃这口饭的,也不怕客人需索无度。怀王明知道这样不好,早朝耽搁了好些天,可一早晨醒来,总被人攀着胳膊不让走。他对那一笑完全无法抵挡,落竹讥讽时还好些,真真正正轻笑时,总能准确无误地戳他心窝子。 这样厮磨几日,宫里传来消息,皇帝病了。 怀王再怎么消极怠工,自己唯一的侄子也是上心的,当即王爷就进了宫,一路畅通到了奉先殿。首辅魏明德守在殿外,神情也是焦急的,一回头见到怀王,表情立即讥诮起来。 “王爷可是姗姗来迟了。”魏相道。 怀王一哂,目光在他身后的杜长生身上转了一圈,不着痕迹地收回来,道:“有劳魏相。” 说完,也不用太监通报,迳自走了进去。 “义父。”杜长生低声道。 他们来了也有小半个时辰,奈何皇帝陛下有旨意,不准魏相觐见。魏明德回头看看义子,道:“稍安勿躁,咱们很快就能进去了。” 歷朝歷代的皇帝寝宫,皆是奉先殿。这是规矩,可怀王每次走进来,都觉得,这大殿实在是太冷清了。 第24页 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大的江山,顶樑柱却只有一个人。 伺候皇帝的宫监名为“遂心”,名字是先皇后取的,伺候皇帝已经六年有余。他一路走一路道:“王爷可算来了,昨儿个晚上皇上就发热,奴才们要传御医,皇上不让。今儿个早晨人就昏沉了,可把奴才们吓得。” “本王知道,皇上年纪小难免任性,以后有些旨意掂量着听。觉得不好就快叫人去怀王府通报,不妨事。”怀王一脚踏进里间,摆摆手,叫站在墙角的太医过来。 太医行了礼,怀王问:“陛下怎么样了?” 太医张嘴,却被怀王喝止:“别给本王背医书。” 太医咽了口口水,道:“皇上这是风寒,臣已经开了方子,方才已然服侍皇上服下,不日便可痊癒。” “为什么会风寒?”怀王的目光在太医与遂心身上转了个圈。 太医一脸为难,看着遂心。遂心扑通跪下,连连磕头道:“启禀王爷,都是奴才的错。皇上昨个儿晚上在御花园池子边餵鱼,太……太过入神,脚下一滑,就……滑下去了……皇上不叫奴才对人说,奴才也以为水擦干净了,就……就没事……” 怀王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他伸出一只手,指指外头,道,“去外头跪着,本王没叫你,不准回来。” 遂心百般谢恩,站都不敢站,膝行着出去了。 剩下一个太医,被怀王扫了个眼刀,赶忙藉口去看着煎药,也退下了。 怀王给皇帝换了个手巾帕子,这孩子的温度还是很高,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光看着就知道他多难受。怀王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忍不住叫了一声:“小攸……” 仿佛听到怀王的唿唤,皇帝的眼皮颤动了两下,睁开双眼,露出一个虚弱的笑:“皇叔……” 怀王给他掖掖被子,道:“难受么?” 皇帝晃晃脑袋,眼角却流出一滴泪,惨然道:“皇叔,我会不会死?” “瞎说。”怀王觉得自己双手冰凉,他把手贴在皇帝脸上,被皇帝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攥住了。 “父皇生病的时候,我见过,就是这样躺在床上……”小皇帝越哭越厉害,“母后也是,睡着睡着,就不要我了。” “小攸放心,皇叔在这儿,哪儿也不去,阎罗王也带不走你。”怀王说,“你如今是皇帝了,不能再胆小,胆子大些,还有皇叔。” 皇帝瘪着嘴,眼泪还是往外流:“做皇帝一点也不好,很多规矩,早上还要早起……皇叔,你都很久不来看我了。” 怀王一顿,这些天自己做了些什么,唿之欲出:“皇叔这些天……很忙。” “本来……早朝的时候还能看见的,可是这些天……你连早朝都不来了。”小皇帝一脸委屈,“他们说,你养了个男宠。” 怀王一时语塞。 “他长得很好看?”皇帝追问。 “不好看。” “那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却不来看我?”小皇帝泪眼朦胧,每一个字都撞着怀王的心窝,“你是不是也不要小攸了?” “不会。”怀王痛道,“小攸是皇叔的侄儿,怎么能跟区区一个男宠相比?” “那你把他杀了!”皇帝歪着脑袋想想,大约是觉得太过残忍,改口道,“你把他扔了吧。” 怀王应道:“好。” 小皇帝满意地笑了。 怀王把小皇帝的手放进被中,说:“皇叔答应你了,你也告诉皇叔,是真的失足掉进水里,还是有人害你?” 小皇帝仔细想了想,努力严肃认真道:“跟旁人无关的,我自己不小心——哎呀,遂心怎么告诉你了!” “我刚刚已经同他说,往后你再任性,就莫理你,直接来找我。”怀王竖起眉毛。 小皇帝抽抽鼻子,可是哭不出来了,于是转移话题:“皇叔,我怀疑魏明德要篡位。” 怀王一下子就笑出来了。 这样的话,小皇帝每次见到怀王,必定要说一遍。平心而论,魏明德弄权贪墨,飞扬跋扈,怎么看怎么是一个一等jian臣。可小皇帝讨厌他,以至于每次见到怀王都要告状,却是因为,魏明德对小皇帝要求太严格。因为这个,小皇帝恨不得罢了他的官叫他离自己远远的。 第25页 其实怀王也很诧异。站在魏明德的角度,他盼望的该是一位无能君主,这样才能保证他子孙福祉,为何他又对皇帝要求如此严格。 这个问题,如今怀王并没有精力去探究,他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如何剷除魏明德上面。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无需怀王如何执着。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道。 “臣知道了,陛下好好养病,病好了,咱们再仔细合计。”怀王见安抚了皇帝,趁热打铁道,“所以,咱们让魏相进来,好不好?” 小皇帝的脸立即拉下来,说:“不,他看到我又要骂我。” 怀王心想,你知道自己在池子边餵鱼不对,你还去,现在还怕人骂了?可他还是要劝:“不怕的,咱们跟他说是夜里踹了被子,顶多罚了遂心也就罢了。我已经叫遂心去门口跪着了,你跟我都这么说,他不会骂你了。” 皇帝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怀王说,“皇上一会儿记得,要自称‘朕’。” 小皇帝想了想,说:“皇叔,你叫他进来吧,我就装作又睡过去了。” 怀王无奈笑道:“也罢。” 宣魏相觐见的旨意传来时,杜长生微微吃了一惊,目光瞟向魏明德,却发现那人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 “义父,这是……” “长生,义父告诉你,有时候,你的敌人,未必不是你的知己。”魏明德洒然一笑,走进殿中。 落竹晚上等到月上中天,等来了怀王留宿宫中的消息。其时,给王爷准备的晚餐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好端端摆在桌上。季一长得到消息松了口气,叫人撤了饭菜,嘱咐落竹早些歇息,便匆匆离去。阿碧送了季一长,回来见自己主子还是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呆,便道:“主子,王爷今晚不回来了,你去睡吧。” 落竹这才回过神,起身往里头走,没走几步,回过头,道:“阿碧,是不是被人长期包的感觉,同包个一两天的感觉,是不同的?” “这不是废话么?”阿碧摊手。 落竹想想,实在有理,挑挑眉毛,说:“你也回去歇着吧,我自己个儿铺床就得。” 阿碧是个懒蛋,有了这句话,理所当然去歇着了。 第二日清早,陪护小皇帝一夜的怀王披着露水回府。他几乎未曾合眼,劳累不堪,见到季一长,也不多说话,只是往卧房走。季一长开了门,便止步门前。怀王边脱衣服边走进去,踏进卧房,却对上一双有些惊诧的眼睛。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为什么在这时候看见你? “你饿么?”落竹从床上站起,衣衫虽然遍布褶皱,可都好端端穿在身上。 等了我一夜么? “你……”大概是精神不济,竟然莫名绊了一下,怀王赶忙跨前,扶住他。 “皇上病得很重?”皱着眉,还有两个黑眼圈。 怀王被火灼伤般,勐地松开抓着他的手。 小攸委屈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皇叔,你扔了他吧。 扔了他吧。 扔了他。 “王爷,你魔怔了?”落竹伸出五指,在他面前使劲晃,“说话啊?” “落竹,往后我不回来,你就先睡……” “我可没等你,你别自作多情。”落竹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我今儿早晨起早了。” 怀王无奈地摇摇头。 孩子的胡言而已,亏自己也能当真。 “既然如此,再陪本王睡一觉吧。”怀王一把抱起他,扔到床上。 落竹双手护胸,说:“你别……我不想……” “纯睡觉,你想哪里去了?”怀王把人搂进怀里,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哪儿也没想!”落竹把头埋进枕头,“睡觉!” 不消一会儿,两人便沉沉坠入梦乡。 第11章 不速之客 皇帝的风寒来得急去得也急,三四日后便满屋子乱窜了。怀王经此一回,可不敢再消极怠工,每日早起,主动自发上朝报导,有时下了朝还会去看看皇帝上课。有时候碰见魏明德,这位首辅大人似乎一点也不避讳怀王,公然叫皇上把偷懒的大字重写一遍。怀王在朝中根基不稳,如今还不能与他公然对峙,私底下总是有些动作。所以每次见他一副严师状,都觉得,这跟自己印象中那个jian诈首辅对不上号。 第26页 这一日从宫中回来,已近晌午。怀王踏进王府,候着自己的不是王府大总管季一长,而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子。他平日话不多,能说一个字不说两个字,走进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落竹,便对着那叫王小生的僕从道:“他呢?” 王小生刚过十八,一脸青涩稚气,可办事却很是稳重得体。见王爷这么问,就知道是指谁,略弓身道:“落竹公子用过早饭就去书房了。” “书房?”怀王失笑,“他不是说肚子里墨水不多?” 王小生更低了头,不说话。 “走吧,去看看他。” 书房的门敞着,阳光直直照射进来,衬得落竹皮肤莹白,平淡的五官都生动起来。果然是一白遮百丑,况且这人不丑。 怀王轻手轻脚坐到落竹身边,从他手中抽出书本。趴着那人一个激灵醒了,见到是他,反倒愣了一下,不认识般。怀王心里无端就沉了沉,待他神智完全清明,笑着过来抢自己手中那本书,才稍稍好了些。 落竹没费劲就把书捞进手里,转头就抛出去,笑道:“你一回来我就看不成。” 怀王也笑,说:“你看的这是什么?” “《水经注》。”落竹说,“里头说的好些地方,真是好玩。我越看越想去,这三个月过了,就跟无欺榭主说声,出去玩一阵子。” 怀王的脸一下子沉下来:“落竹,我们说过什么?” 落竹满不在乎:“我们约了这三个月,若是难捨难分,就再来三个月,若是好聚好散,你给钱,我走人。”顿了顿,“王爷怎么敢说三个月后,咱们就难捨难分?我不过是未雨绸缪。” “你又怎么敢说,三个月后我们必定分道扬镳?!”怀王拍案,“落竹,你根本未曾想过对本王真心相待!” 落竹挑眉,一副“便是如此你奈我何”的表情。怀王眉毛竖了半天,那人满不在乎,他也没意思了,长嘆道:“也罢,你这样的性格,叫你相信本就很难。” “也不难。”落竹起身,捞回那本书,拍打拍打灰尘道,“看你能不能戳我心窝口了。” 用过午膳,落竹到院子里走了几步。季一长前日就不在府中了,这位怀王暗里谋划着名些什么,府中总是莫名多些人,又少些人。落竹对此毫无兴趣,反倒主动避开,好让他们说话。在院子里转了不知几个圈,身后忽然移过一个影子,落竹回头,正是今儿个才见面的王小生。 “落竹公子,奴才王小生,是怀王府的家养奴才。王爷刚刚才吩咐的,往后王爷和公子起居,就由奴才来管。还望公子不弃,往后多多驱使奴才。”王小生躬身道。 “岂敢岂敢。”落竹赶忙扶起他,“是我麻烦……” 王小生低头道:“公子唤奴才小生就好。” “对对,小生。”落竹道,“你莫要这样,折杀我了。” 又跟王小生说了几句,落竹便进了屋子。怀王躺在一边的摇椅上边摇边品读落竹拿的《水经注》,落竹脱了鞋子,整个人挤进躺椅,说:“你叫王小生替了季一长,是什么意思?” 怀王低头,见他笑脸灿然,说:“一长跟你面和心不合,心眼也多,总这么抬头不见低头见,恐怕要出乱子。” “就这些原因?”落竹伸手,反覆摸着怀王下巴上长出的一点胡茬,笑道:“还有,你怕他得罪了我,被我反整,是不是?” “落竹……”怀王无奈。 “无妨。”落竹在怀王胸口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趴下,“睡吧。” 然后这场梦并没有太久。 日头略西斜,王小生在门外转了三圈,最终决定推门而入。怀王与落竹互相抱着已经睡到了床上,王小生站在怀王卧房外,响亮地咳嗽几声后,听到怀王慵懒的声音。 “怎么了?” “启禀王爷,有客求见。” “不见。” “王爷,那人抱着剑站在屋顶上,咱们劝了许久也劝不动。” “谁这么跋扈?” “他不是来跋扈的……”王小生道,“王爷还是去看看吧。” 怀王哼了一声,把自己的身体从落竹的手臂中抽出来,刚要起身,腰又被抱住。怀王无奈地回头,笑道:“你睡得可真浅。” 第27页 落竹本来就没有午觉的习惯,自然睡得浅,刚刚一番话,自然都被他听到。他搂着怀王的腰,道:“王爷绑了哪位武林豪侠的妹子?” “我怎么敢!”怀王道,“可愿与我一同去看看。” “看你如何大战三百回合的英姿,还是以德服人的气度?”落竹起身,把外衫剥下来,扔在一旁,“我的衣服都被你压皱了。” 怀王摇头,道:“我等你换。” 换好了衣服,两人便一同往正屋走。果然有个人,灰衣白腰带,抱着一把古旧长剑站在屋顶。落竹看看怀王,怀王看看王小生,王小生轻咳一声,道:“这人刚刚自我介绍,他是逐云城京城分舵的新任舵主,名叫剑开。” “贱开?”落竹绷不住笑出声。 怀王知道他想什么,也跟着笑,笑得屋顶上迎风飘扬的舵主大人起了怒,对下面道:“我要见怀王。” “本王就是。”怀王道。 剑开居高临下看了怀王半晌,然后又一言不发地从屋顶跳下来,连片灰尘都没激起。王小生踏前一步,道:“舵主,我家王爷在此,舵主可以说明来意了吧。” 剑开新任舵主,多次求见怀王不果。逐云城主那边催着,这边拖着,他夹在中间,迫不得己出此下策。如今果真见到怀王,前尘旧事暂且罢了,只道:“我要单独同王爷说。” 怀王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再拖了,点点头,对旁边的落竹说:“你先回去等我会儿?” 落竹低垂着头,也不说话,只是喉咙口答应。怀王以为他不高兴,刚要安慰,却听这位剑开舵主叫道:“竹儿!” 竹儿?这么亲切? 落竹却好像没听见,只是转过身,眼看着要往里走。剑开一步跨前,抓着落竹的胳膊叫道:“竹儿,是我啊。我找了你许久,你为何告诉我假地址,叫我好找!” 刚才站在屋顶上,并没有注意怀王身边的身影。待走到近前,也只当是怀王的宠姬。可一发声……剑开此刻的心情,怎可用欣喜若狂来表示?他抓着落竹的胳膊不放,一定叫他转过身来。落竹被他闹得没办法,忌惮旁边有个怀王,挣扎了几下,转过头,叫道:“大侠你认错人了!” “我怎么会认错人……我找了你这么多年,到处打听你的下落。竹儿,你右边肋骨处有一道疤,是咱们学戏的时候,被班主打的。你的伤疤沾了脏东西流了脓,差点要了你的命,后来好不容易好了,却留疤了,你忘了?”剑开焦急道。 “不,我右边肋骨没有疤。”落竹本来还在挣扎,听了这句话,忽然整个人冷下来,“大侠认错人了。” 落竹在撒谎! 怀王与落竹同床共枕这么多回,每次吻过那道伤疤,落竹都会浑身颤抖,按着他的头叫唤。他本来还冷眼旁观,见事情闹成这样,也不得不出面,把落竹搂进怀中,道:“听舵主的意思,似乎之前落竹同舵主见过面,不知是在何处?” “东市大街。”剑开道,“竹儿,你是不是生气我弄坏了你的布老虎?” 怀王手臂又是一紧,低头轻声问落竹:“你去过东市大街么?说实话。” 落竹一梗脖子:“没有!” 怀王知道剑开没有骗人,落竹的确有一天抱着两个破布老虎从外头回来。可他要帮落竹兜着,就只能说:“可见舵主真是认错了人。落竹是我的人,说没有去过,必定是没有去过。” 剑开不是傻子,知道这俩人的合伙起来骗自己,根本也不理怀王,只是呆呆地对把脸埋在怀王胸口的落竹道:“我这些年一直找你,可怎么也找不着。竹儿,你当初为何不辞而别?师兄做错了什么?你是真的愿意跟这个怀王在一起么?师兄如今有能力保护你了,你要是不高兴,就同师兄说……” “舵主!”怀王大怒,“你是如何知道落竹并不愿与本王一起?你说你寻了落竹多年,若落竹真是你所寻那人,他就在胭脂榭中,四大公子之一,要找他何其简单。” 剑开低下头,道:“我未曾想过你会沦落青楼……你向来最讨厌这种事,我以为……” “王爷,我先告退了。”落竹勐地抬头,道。 第28页 “你去吧。”怀王对剑开一摆手,说,“事不宜迟,舵主还是先谈正事吧。” “竹儿……”剑开在人家院子里,收敛许多,只是长嘆几声,答应坐下谈谈。 这一谈就是一个下午,到晚上用过晚膳,怀王便回到卧房。落竹靠在床角看那一本未完的《水经注》,见他回来了,眉目有些迟疑。怀王脱了外衫,把他搂进怀里,好好亲了一番,道:“你认得他吧。” 落竹点头,说:“我七岁的时候,被卖到戏班子,跟他一起学戏,他是武生我是花旦。” “他待你好么?” “非常好。”落竹闭上眼,“所以如今更不愿见他。” “为何?” “王爷。”落竹正色,“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不可触的地方,学戏这件事,便是其中一件。” “好好好,我们不说,我们做。”怀王轻佻地笑着,把落竹放在枕上。落竹挑起嘴角笑笑,迎上去。 师兄,你换了衣服,个子也高了许多,比当年还要男子汉。 ……真是相见争如不见。 第12章 酒家相遇 第二日难得起个大早,一睁眼窗前喜鹊叫。怀王照例早起上朝,落竹一个鲤鱼打挺起床,喊道:“阿碧过来!” 阿碧推开门,懒洋洋道:“啥个事?” “今儿个心情好,咱们吃水晶粟米粥。” “凭什么没回你心情好我就跟着遭罪啊!” “因为你活该!”落竹扔个枕头过去,“还不麻利的!” 王小生站在门外,见阿碧抱着个枕头出来,一脸怨毒,实在嘆为观止。他本本分分,实在没想到主僕间还能如此。忽然想到落竹还未更衣,忙走进去…… 捂着眼出来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脑海中总不由自主蹦出落竹在晨光下仿佛闪着光的裸/体。 干干净净换了身新衣服走出来,对着墙角发呆的王小生抛两个媚眼过去,落竹坐到桌旁。水晶粟米粥虽然是粥,可对火候用料极其考究。落竹好这口,把阿碧弄到某大厨那里一个月,专门学这个。阿碧回来了,不仅学会一道粥,连带着大厨半辈子的拿手菜都一併学到手。 落竹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阿碧低头,小声说:“那小哥不对劲哦。” 落竹斜了他一眼,小声回:“我换衣服叫他看见了。” “……造孽啊。” “谁叫他自己往里闯,我叫他三天找不着北,长长记性。”落竹啊呜一口,差点咬断勺子把。 吃着呢,门房上道有人递拜帖,找落竹公子。落竹接过拜帖,也不说话,把粥喝完,转头,道:“阿碧,咱们出门。” 王小生凑上来:“公子去哪里?可要人跟着?” “你跟着?”落竹挑眉。 “不……”王小生垂首,耳朵垂都红了,“公子想叫谁跟着都行。” “阿碧,走吧。” 出了王府大门,落竹这才喜上眉梢,对阿碧道:“你猜谁来了?” 阿碧摇头。 “就知道你猜不着。”落竹也不多解释,只是一路快走。上回走过一回的路,这次反倒不觉得累,一鼓作气走到东市大街,按照拜帖上的地址挨个看过去,不远处云来酒家的招牌在风中晃荡。 他带着阿碧就走了进去。 二楼靠窗的包间,推开门,落虞一张大笑脸。 “是不是很意外?”落虞起身,道。 “落虞公子!”还未等落竹动作,阿碧扑将过去,“你可算来了!” 落虞吓了一跳,搂着阿碧问落竹:“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我家公子来到京城半个月,这里竟然一滴雨也没有下,我可再也受不了了!”阿碧控诉。 落竹咬牙,把他拽过来,道:“这么大意见,怎么不跟我抱怨?丢人现眼!”他狠狠瞪过阿碧,自己扑到落虞身上,“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落虞道。 落竹松开手,讥笑:“是被人发现了吧?” 落虞苦笑,叫他坐下,指指旁边的座位,也叫阿碧坐。三人落座,落虞道:“他离开逐云城了,看样子就是奔江南去的。我就赶紧躲出来了,想来想去,不若到太原走一遭,顺路,来看看你。” 第29页 “太原?”落竹一想,便明白了,“你那位世家小少爷有胆子对上逐云城主?” “我又不是为了这个,就是有点想他。”落虞端过茶,喝了一口。 “万一那位城主寻不着你,到胭脂榭大闹呢?” “你当无欺和桃夭是吃素的?”落虞转头看向阿碧,“那位怀王对你家主子好么?” 阿碧低头喝茶,闻言想了想,说:“比一般的客人好点。” 落竹知道,落虞不问自己,反倒问阿碧,就是怕自己不说实话。他心里一暖,道:“那个人跟我说,三个月的时间,试试能不能爱上彼此。” 落虞一怔:“对谁动情未必是坏事,只是怀王……不合适。” 落竹笑道:“你放心。”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便见远处传来三长两短的布谷鸟儿叫声,落虞长出一口气,道:“京城这位分舵舵主不是站在我这一边,等会儿得了消息把我抓了去就不妙了。落竹,记得我告诉你的几家店铺,那都是我的人,有事尽可找他们。” 落竹点头,道:“此去太原,你盘缠够不够?” 落虞笑道:“守财奴,胭脂榭并不只有你家财万贯,留着你的钱买处山庄养老吧。”一拍肩膀,“莫担心我。” 落竹咬牙,抓着他的手使劲捏:“你……京城危险,你别再来了。可是,你告诉桃夭,落梅,榭主……落絮也好,谁往京郊走,来看看我!” 落虞一阵心疼,说:“你放心。” 转身,开门而去。 落虞一走,落竹好像丢了魂魄,他们总共也没说几句话,人就急匆匆走了。坐在椅子上,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阿碧见他这样,心里一层层发酸,轻声说:“主子,要不,那钱咱不要了……咱们回去。” 落竹瞥他一眼,从身上解下来一个钱袋,抛过去:“怎么今天不闹着去赌了?钱在这,不输光了不准回来!” “主子,我不赌了,你别难受,其实……我也想家。”阿碧说着说着,抽噎起来。 “快滚!”落竹把手上的玉扳指都取下来,扔过去,“哭哭啼啼,我死了么?!” 阿碧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阿碧一走,落竹就趴在桌子上哭。也不敢大声哭,怕把店家引进来,就一边看着对面店家的屋顶,一边用袖子抹泪,尤其当想起这身衣服是前日怀王府的裁缝刚送来的,更是哭得伤心。他有个好处,哭过了过个盏茶,就跟没哭过一样,眼睛不红鼻子不肿。 他哭了一会儿,把眼泪擦擦,打算缓一缓就走人。可刚端起茶杯,水还没咽下去,就听见隔壁包房有个声音,带着惊讶和让他熟悉的音色:“你叫我去给你儿子过生日?!” 哎呦,这酒家隔音可真差。 落竹竖起耳朵。 接下来却没了声音。 大约刚刚那人太惊讶,拔高声调,才叫隔壁也朦朦胧胧听见了。落竹扔下茶杯,很有八卦精神地把耳朵贴到那扇薄薄的墙上。坐在怀王对面的人很是儒雅,连说话都慢声细气,可惜,话只剩了下一半:“……他母亲去得早,我又每日忙于公务,所以便想趁着他两岁生日,让他高兴。” “一个两岁的孩子,他懂什么生日不生日高兴不高兴!我看,你把平时他喜欢的糖每样买个给他,他最高兴。”怀王没好气。 “辱母说了,糖吃多,孩子的牙就坏了。”那人嘆了口气,道,“我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叫父亲母亲高兴。” “你少出来惹事,你父母就高兴了!” 落竹一笑:难得怀王还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 那人无奈:“jian臣当道,为人臣子,难得不该以黎民苍生为己任?”他顿了顿,“上次的事,我谢你。” 对面沉默半晌,怀王忽然道:“你每次都说谢我,你拿什么谢?” 这语气……莫非要上演活春/宫? “你要什么?” “我要……”浪到高处,戛然而止,“罢了,你什么也给不了我。” 又沉默下来。 老是站着听太累,落竹就去搬了凳子,坐着舒舒服服偷听。回到墙边,那边又开始说话:“你的家宴,我去是不是不好?” 第30页 “怎会?我们是好友,你与我的父母又都熟识。” “哼,我看你是拿我当挡箭牌。”怀王冷哼,“你父母又要给你说亲,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对方惊道。 “张家要跟你结亲,张扬得半个京城都知道了,你却不知道?”怀王讥讽,“妻子尸骨未寒,你就惦记着再娶了!” “南准!”对方大怒,“你……你太过分!” 对面就这样沉默下来。 落竹仔细想想,也未听说京城有这样的流言,怎么偏偏怀王就这么耳目灵通? 过了好一会儿,怀王轻咳一声,道:“是我说得过火,你莫生气。” 对方不说话。 “都是我的错,你就当我没说过,行不?” 还是没动静。 怀王又低声下气说了好几句,那边都毫无动静,正当落竹觉得,哪怕对面传来磕头声都不奇怪的时候,怀王道:“那我去给你儿子过生日,还不成么?” “只是如此?” “我……我就跟你父母说,你如今不适宜再娶!” “为何?” “因为我喜欢你,还不成?” 对方冷哼一声。 “是是是,你忙于公事,无暇分心儿女私情,于公于私,这续弦的事不成!” “南准,你若劝动我父母亲,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接着,那边又说了些政事。落竹听不懂分不清,就把凳子搬回去喝茶。无奈脑中总想着怀王低声下气道歉时,会是怎样的动作神态。 他对自己道歉,会如此卑微么? 不,落竹摇摇头,别胡思乱想了,他怎么会给自己道歉?自己一个男/ji,对方不消多说,必定是官家公子,两个人根本不能比。人家把自己当花钱买来的玩物,可对方,却是真心相待多年的老友。 这么想,果然就好受许多。 过了一会儿,听着旁边包间有门声,落竹便知是他们走了。他想了想,还是站起身,走到窗前。等了许久,未见怀王,却见一人,银白衣衫朗朗而出。落竹有心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子,可怎么看,都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光是背影,就已经芝兰玉树,比得落竹无处遁形。 他低头丧气回屋中来,坐下喝了杯茶,缓和过心头闷气,忽然又听到隔壁门声。 这回是怀王走了。 落竹忽地站起,往门前走了几步,只想冲出去质问怀王。可手放在门上,却迟疑了。 质问他什么?自己有什么资格? 他吸了口闷气,抄起茶壶走到窗边,取下盖子,手腕一扣。 只听“哗”的一声。 落竹觉得,这可真是痛快。 第13章 两情相悦 回到王府,正是午膳时候。还没进门,便见无数布老虎随随便便扔在门口。落竹一阵心疼,走过去捡起一个,搂在怀里,就听一个愠怒的声音喝道:“不准捡!” 落竹抬眼——怀王果然回来了,并且,穿得不是刚才那件衣服了。 他想到自己的一壶茶,心里忍不住偷笑,脸上却不解道:“为什么不能捡?” 王爷哼了一声,几步走过来,从他怀里夺过布老虎,恶狠狠扔在一旁,道:“你就这么喜欢布老虎?” 落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点头:“对啊。” “王小生!”怀王喊道,“你去把集市上所有的布老虎都买回来!” 王小生一脸为难,他觉得这有点胡闹了。 “落竹公子,您走之后不久,这些布老虎就送来了。剑开舵主说,给您赔礼道歉……”王小生道。 怪不得这么生气。 落竹拍拍他的手,说:“你早说是他的,我才不要。”他对阿碧使了个眼色,拉着怀王进府,“我饿了,你快叫人弄东西给我吃……” 王小生本想跟进去,见阿碧捡起一只布老虎,有些过意不去,说:“阿碧兄弟,你放那儿吧,我叫人扔了它们。” “不用不用,小生,”阿碧说,“这些东西怎么收拾我熟,你快进去,说不定王爷叫你呢。” 王小生犹豫一瞬,隐约听见院子里怀王似乎是叫自己了,赶紧跑进去。 第31页 午饭后再来看,门口的布老虎全都没了,他一边佩服阿碧的速度,一边鼓励自己向人家学习。 三天后,满载着布老虎的马车奔离京城,往江南胭脂榭而去。 也是那一日,京城畅春楼发生了一件盛事。 月前胭脂榭的一番动作,着实吸引了天下眼光,一时间,大江南北的秦楼楚馆纷纷效仿,一时间,蹦出大量名ji。那些本来就有些名气的,忙着攀附富商大贾,给自己加点砝码,那些本来没名气的,就开始往四大公子身上动脑子。这段日子,别的不说,落竹光侄子就多了三个,更别说那些自称被他调教过的小倌了。 落竹随怀王上京的消息一传出来,京城的青楼界简直沸腾,那段时间,王府门房收到最多的拜帖不是给王爷的,而是给大名鼎鼎的落竹公子的。 如今眼见大半个月过去,落竹哪家青楼也没去过,连怀王府的门都很少出,京城青楼界可算消停了。这当口,畅春楼却不甘寂寞,于晌午日头最足时,楼顶垂下巨幅对联,闹市区悬挂整整三日。 落竹听人转述那拗口的对子,怎么也没听懂,旁边看书的怀王无奈,揉着额角道:“他们说,他们的美人比你还美,你不如他们,所以要向你挑战。” “这是废话。”落竹皱眉,“我本来就不美,美的那是落梅。何况他们已然认定了我不如他们,又为什么要向我挑战?我输了还好,万一赢了呢?” 此话一出,王小生和阿碧都忍不住笑。怀王也咧着嘴,道:“就你知道。” 落竹还是一脸不解,接着道:“何况,挑战什么呢,我也就伺候人的功夫好些。难不成,他们要叫他们楼里的人来伺候你一宿,这样比比?” 怀王想了想,吧唧着嘴说:“这也未尝不可。” “这样他们更是输定了啊。别说咱俩交情深,就算咱俩没交情,你也得说我好些啊。不然怀王花大价钱从带回来个ji,还不如家门口的好,那多丢人啊。” 王小生和阿碧已经笑得站不住了,怀王抚着额头,道:“本王不该对你抱太大希望的。” “那公子,畅春楼的约,您是赴,还是不赴?”王小生把笑硬憋回去,问。 “自然赴。”落竹剜了一眼怀王,“我若不去,你家王爷的桃花运怎么办!” 畅春楼这一场赏花宴可算请遍京城名流,据说为了应景,连地上铺的都是波斯地毯。落竹一脚踩上去,也没什么特别感觉,便使劲跺了两脚。门童少见他这样的客人,很是奇怪地看着他,还是旁边人懂事,认得怀王尊容,先行了礼问了好,脑袋再一转,明白了。 怀王旁边这位,多半就是落竹公子。 怎么长这样? 他一直俯首于地,想再看看落竹的样子,却终究未能如愿。比他等级高些的龟公点头哈腰迎出来,说尽了好话,引领他们到畅春楼内,对着满堂宾朋唱道:“怀王、落竹公子到!” 畅春楼的喧闹停滞了有那么几个数的时间,接下来,是比之前更沸腾的喧譁。 落竹这种场面见得多了,说实话,这畅春楼的规模实在抵不上胭脂榭一半大,办这么一场赏花宴只怕是倾家荡产。他一边同怀王往楼上观景台走,一边道:“你猜,上回胭脂榭用的是什么地毯什么花,什么茶水什么酒?” 怀王悄悄抓住他的手,说:“必定比今日奢华百倍。” “哼,怎会。当晚的主角是四大公子,不是花鸟虫石,聪明人不会在旁枝末节上浪费太多时间,他们一般都直捣黄龙。就比如那一晚,地毯是桃夭店里陈年的旧货,花是半山腰上村落里自种的山茶,茶水极其普通,只比路边茶馆好上一些,至于酒——不让喝酒。” 他们已经走到观景台,二人落座,怀王道:“你们那榭主也真是个有趣的人。” “所以你莫要欺负榭主旗下一员勐将,你惹不起!”落竹挥着拳头道。 “我捨不得。”怀王捞过落竹,在他鼻尖轻轻一吻。 围观众人发出一声惊嘆。 “竹儿!” 你侬我侬的时刻,总有人不识人情过来搅局。落竹怒视只靠脚尖站立在观景台栏杆上的剑开,嫌恶道:“怎么你也在这里?” “竹儿,我知道你今日会来,说什么也要到的。”剑开刚要跃下,被怀王一挥手,平地一阵风,吹得他晃了三晃。他看了一眼怀王,继续对落竹笑道:“我送你的老虎可收着了?喜欢么?往后你喜欢什么都跟师哥说,师哥都给你。” 第32页 落竹斜了他一眼,冷笑:“一点也不喜欢,讨厌极了。”他咬咬牙,道,“就像讨厌你一样。” 听了这话,剑开足足愣了半晌,脚下不稳,身子几个摇晃摔倒,好在摔进观景台里,没什么大碍。落竹见他摔倒,心提到嗓子眼,勐地站起来,连怀王都惊了一惊。待看到剑开拒绝旁边人的搀扶,目光回冷,慢慢地,坐下了。剑开没注意他这些动作,他摔得不重,脑子却还是有些懵,爬起来,看看落竹,又看看怀王,忽然笑了,道:“你说假话。” “我没有说假话。” “竹儿,我知道你不高兴,你身不由己……师哥以前虽然没本事,救不得你,如今却有了一身功夫,”目光骤变,手上已经摆好起势,“能救你了。” 怀王今日出门,身边总还带了几个人,除此之外,落竹知道,王府暗卫时刻都在怀王左右。落竹与怀王厮磨这些时日,怀王的心思总是摸得到一些,见他挑眉冷笑,便知此人已经动气。怎么好端端看热闹,惹出了这种事。落竹一阵委屈,心里把剑开骂了一千遍,抓着怀王的手,起身慷慨道:“谁用你救?我与王爷两情相悦,好不容易在一块儿了,你来掺和什么?” 剑开还是不信,脚上虚迈出半步。 气氛已然冷凝。 落竹只觉得自己握住的一双手一丝温度也无,便如怀王此刻,不动声色,谁也摸不透他想些什么。 “剑开,我与王爷的事,本就不用你信。我不想跟你纠缠,你若再如此执着,休怪我翻脸不认人!”落竹怒道。 剑开是真的怕他翻脸。 “你别气。”剑开收回手掌,站好,“竹儿,你别气,师哥也是想叫你高高兴兴的。” 他看了看两人相牵的手,心里一阵刺痛,只觉得小时候那个会抓着自己的手不放,离开自己就吓得睡不着的少年已经如此遥远。此情此景,争如不见。他一抱拳,道:“怀王,多有得罪,剑开给您赔不是。” 怀王这才站起来,把落竹护进怀里,轻描淡写道:“无妨,舵主至情至性,甚合我意,不若一同坐下静候美人。” 剑开苦笑着摇头,道:“王爷的好意,剑开心领了。剑开那边有座位,这就……回去了。” 话音刚落,轻功施展,几个起落,就回到了对面。 落竹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下巴被人捏住,强迫着抬头。 “本王今儿个可算见着你的真性情。”怀王笑道。 落竹被他捏得生疼,扯出一个笑,道:“王爷,落竹听不懂。” “两情相悦?”怀王端详着他的脸,缓缓道,“你终于爱上本王了?” “王爷明白的,一时情急,落竹脱口而出,不若,伤着王爷可不好。”落竹疼得皱眉,仍旧笑道。 “你是怕伤着本王?”怀王笑了两声,勐地松开手咬住那两片说谎的薄唇,“说得好,真是好听,果然生得如此的人,都只会说漂亮话!” 落竹被他一下就咬出血,却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他们双双站起,这位置是底下看不见的,对面的观景台不知属于谁,如今无人,他一挣扎,说不定就叫剑开看见了,杀将上来。余光扫到阿碧一脸着急,轻轻闭上眼,示意他别妄动,手臂缠上怀王的腰,回吻上去。 两人吻得血腥味十足,分开时都有些窒息。怀王的怒气被这个吻消弭了一些,搂着落竹的腰肢,微微用力:“本王不管你以前有过什么,如今你是本王的人,就只准向着本王。” 落竹低眉道:“这是应该的。” 怀王冷哼一声,松开手。两人回到桌旁,一番折腾,赏花宴已近开始。众人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花台之上,只有阿碧的目光一直盯着落竹的后背。 那人因为害怕而耸起的肩膀一直没有放下,到后来,更加抖得一塌煳涂。 第14章 你不准输 畅春楼今次花大价钱捧的人名叫妖冶,人如其名,妖冶极妖。甫一开场,便是十人大鼓,敲得脚下地面都跟着震。鼓声渐紧,鼓点一下逼着一下,到最高/潮处戛然而止,便听一曲琴声裂天而出,花台边一个红色纱裙腰系小鼓的人赤脚而出。他戴了半边面纱,露出的一双眼睛竟是碧绿之色,往台下扫了一圈,就已经倾倒一片。 第33页 落竹其实挺好奇,不由自主就探头,忽然胯间一热——转头瞪向怀王,嗔道:“别这样。” 怀王手里把玩着他的小傢伙,隔着几层布料,却别有一种滋味。他靠近落竹,在他耳边呵气,道:“我还记得当日第一次见你,也仿似这般情景。” 落竹不自觉吞了口口水,放在桌上的双手微微用力,抵御那一波又一波的刺激。 “你拿着剑跳舞真好看——比他好看多了。”怀王手上的功夫可谓厉害,不过几下,落竹已然喘做一团,“其实你一出来,我就好像呆住了一样。叫我一起去的朋友大约早就知道我会如何反应,见我呆了,就把你一贯的价码告诉我。其实根本用不着同我说,我看完你跳舞,就已经决定,要用我能给的最值钱的东西,买你一夜。” “王爷,你……”落竹已经放弃让他停手,“你快些,我……阿碧和小生都在后头!” 怀王回头,瞥了两人一眼,轻轻一笑,松开手。 落竹松了一口气,下头不上不下虽然难受,也比一会儿自己失控要好。 可惜,他小看了怀王。 被搂着腰跨坐在怀王身上时,落竹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是靠这行吃饭的,可如今,他搞不明白为何怀王要冒着被人看见的危险,两个僕从也不顾了,抓着他就往自己身上摁。衣服下摆被撩起来,不可说的地方被怀王抚摸了两下,然后,那个硬邦邦的东西直接捅了进来。 太快了,他紧闭着眼趴在怀王肩上,过了许久才喘匀这一口气,颤声对两个僕从道:“你们……出去!” “不,让他们留下。”怀王把他高高抬起,重重放下,“早晚都要见的。” “王爷……”落竹觉得自己隐约猜得出这人的用意了,“您用不着这样。” 怀王哼了一声。 “您生我的气,想叫我没脸,有的是法子。可落竹本来就是个ji,当着人,还是熟人这样,我倒觉得,这是您变着法夸我功夫到家。”落竹说完这句话,已经喘成一片。王小生是头一次经人事,对方又是自己的主子,还有这些日子总出现在梦里的人,腿早就抖得筛糠一般。阿碧在旁边掐了他一下,示意他,咱们赶紧出去。 两人便一同悄没声儿地往门口挪。 离门就差一步,听见了落竹那句找死的话。 “王爷想出这种法子折腾我,心眼可真是小。落竹斗胆,莫不是王爷以前属意的人也这般得罪过王爷,王爷没法折腾他,新仇旧恨,就一起报復到我身上了?” 一语中的。 怀王登时没了干他的性质,抓着他的腰就往地上狠狠一掼。落竹委顿在地上,这下好了,浑身都疼。他爬了两下,没爬起来,见阿碧要过来扶,便沖他摇头。 怀王想看他这样,就看个够,阿碧来帮忙,说不定反被记恨。 恰在此时,花台上一曲热舞结束,妖冶被楼主带到台前,抛过一轮媚眼后,讲到咱们今天这主题,不为接客,就为了两大名ji公平竞争,请大傢伙做个见证。落竹来是来了,可根本不打算下台比,只等着到时候认个输,没面子的是他们。可如今他与怀王对峙,反倒没了想像里那种高高在上的傲然气度,能轻飘飘说出句“认输”。 他们在观景台上怎么闹,底下丝毫看不到,请了几声落竹公子,见落竹毫无动静,便语带机锋,说落竹公子莫不是自认不如不敢应战。怀王任底下说了几句,忽然道:“阿碧,扶你主子起来。” 阿碧得令,赶紧扑过去。落竹借他的力起身,这忠心的孩子,眼圈都红了,使劲憋着才没哭出声。 落竹知道他这是不敢,有一回他没忍住,掉了泪,反倒惹了客人不高兴,全着落在落竹身上。那时候落竹还不是四大公子之一,敢怒不敢言,此刻的主僕二人仿似又回到那个时候,苦和难都看不到尽头。 怀王叫阿碧把落竹扶过来,帮他整理衣襟,柔声细语道:“不准输,知道么?” 落竹点头。 怀王抓着他的手,摩挲着每一寸骨节,目光却转向桌上一个玲珑剔透的翡翠茶杯:“你若输了,我就拿那个罚你。” 用杯子?塞进去么? 落竹冷笑,道:“王爷放心。” 第34页 他转身,一步步走出观景台。 “你想怎么比?”落竹站在台上,那戴着面纱的脸怎么看怎么碍眼,“我不如你漂亮,琴棋书画也不擅长。” “所以,落竹公子这是认输?”妖冶咯咯笑道。 “漂亮不能当饭吃,琴棋书画,在座的各位都是行家里手,用不着看伶人小倌卖弄。”落竹往台下瞥了一眼,恰与剑开关切的目光对上。他赶紧躲开,心里暗自祈祷千万莫要被怀王看去。 妖冶被落竹抢白,面上也还是笑,道:“妖冶也不是不懂事的人,这些自然是不比的。”他摘下面纱,面纱下的一张脸除去了那一层朦胧,看着格外俗艷。 男/ji,再怎么出来卖,首先是个男人,何苦把自己打扮得跟个女人似的? 落竹觉得,现场有眼力的,谁赢谁输,这就该分辨出了。 妖冶却浑然不觉,扭着腰,走到落竹面前,盈盈一礼,道:“落竹公子是前辈,晚辈在此有礼。听闻公子擅吹竹笛,巧了,晚辈的腰鼓倒也像个样子,不若,我们同时演奏一曲,请一造诣极高之人来判断输赢。”手掌往台下一比,“台下所坐之莫银雪公子曾在御前献曲,先皇称赞有加,不知请他来评判,落竹公子可有意见。” 落竹往台下一看,第一排端坐的男子长发如雪,面容却顶多有三十岁。莫银雪为天下乐师推崇,是个难得一见的传奇人物,难为畅春楼老闆手眼通天,能请来他当托。 当即便点头:“求之不得。” 妖冶就知道他会答应,又问道在座众人:“众位可有异议?” 没人回答。 正当妖冶要说下一句时,不知谁喊道:“别废话了,要比快比!平日听落竹公子吹笛子要花钱了,今儿个免费了!” 一片笑声。 连怀王都忍不住笑出声。 落竹到他这里这么久,他都不知道落竹擅长吹笛子。全天下都知道,可是唯独他一个,不知道。 或者说,全天下都知道落竹的好,羡慕他嫉妒他,却只有他一个人不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反而折腾那人。 落竹走后,阿碧还是没忍住,掉了几滴泪。怀王转过头,问他:“你气不气本王?” 阿碧偏过头,不说话,那副模样,肯定是气得不轻。 怀王又道:“像我这样的客人,遇见得多么?” 阿碧恨得咬牙,忍不住道:“王爷也知道您无理取闹?” 怀王嘆息:“本王只是气……” 他听不得两情相悦这样的字眼。 也看不得为了保护爱人牺牲自己这种事。 更恨明明是为了保护另一个人,却拿自己当藉口。 当日知道云柯要成亲的消息,多少人都未能拦住他。怀王就这么提着剑冲进云府,那位燕家小姐坐在迴廊,手中执一朵牡丹,笑得人比花娇。而云柯低头,嗅那一缕花香。怀王看不下去,提剑刺向燕家小姐。云柯大怒,以身掩护燕家小姐,质问怀王这是何意。 即便在那一刻,怀王也无法对云柯诉说心中爱意。 他只能託辞于“仍未立业何以成家”这种滥藉口,其时,季一长已经追了过来,在身后给云柯使眼色。云柯是聪明人,也知道,平日再怎么亲厚,怀王终究是皇帝的弟弟,偏要闹事,不是他能收拾。他说尽好话,叫人带走自己的未婚妻子,拉着怀王叫他坐下来慢慢说。 季一长便放心了,对着云公子,怀王向来百鍊钢成绕指柔。果然,留下来吃了顿午饭,回了王府,怀王就再也没提这件事。 季一长不知道,打那之后,怀王听不得“两情相悦”这四个字,只因云柯对自己表白对燕家小姐的心迹时,笑容太过幸福。他也烦透了平日唤着自己名字,从不把自己当王爷的云柯语气卑微做小伏低,只为燕家小姐的平安。甚至于,那人说,自己千金之躯,不必为区区中人之家的小姐举剑。 那口气忍到现在,看见落竹与剑开,就仿佛昨日重现。怀王捨不得折腾云柯,却捨得折腾落竹。前尘旧事,手也下得格外狠。 “王爷不必气。”阿碧道,“不瞒您说,我家主子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您那点钱,咱们是不在乎的。所以先跟您告个别,一会儿主子回来,我们就收拾东西。” 第35页 怀王一阵好笑,道:“你家主子一张利嘴,你可真是都学来了。” 阿碧冷笑一声,有心再讽他几句,可下面的比试已然开始了。 落竹手中一只碧管笛,恰是他喜欢的款式,朴素淡雅,毫不招摇。他接到手里,随便吹了几个音出来,音色出奇的清亮。忍不住一笑,对妖冶道:“请。” 妖冶看不得他得意,脸上却笑得更加灿烂。腰肢一软,整个人仰面弓起,手中鼓槌“咚咚”两下,这便开始了。 妖冶的鼓是下过功夫的,每一下鼓点都挑不出错处。他边敲边跳,手上敲着鼓点,赤脚踩在地上,也自成一种旋律。落竹看了半晌,也不得不贊,这人虽然功利,但就腰鼓这东西而言,世间堪与之对决者,不过寥寥。 那边鼓声想过一轮,渐渐变弱,落竹举起笛子放在嘴边,轻轻吐气—— 便如空谷莺啼,云破日出。 笛子这东西,胜在清亮宛转,用来和妖冶的鼓点,别有一番味道。二人时而配合时而互斗,除非对音律极为精通,否则听来,可真是享受。 可就在忽然间,笛声急促降调,本来闭上眼,聆听天籁的客人都睁开眼,要看一看怎么了。 落竹后背一阵冷汗,刚才一时投入,没想到妖冶跳着跳着,忽然蹦到自己面前。吹笛子这东西很讲究气息,他这么一吓,亏了自己调整及时,否则真容易吹破了音。他后退一步,想离妖冶远些,没想到妖冶不依不饶,反覆欺上来,看上去像是跳舞投入,实际上是在给落竹捣乱。 在落竹心里,其实关于“卑鄙”的定义非常模煳,在他看来,妖冶使出各种手段来赢实在太正常了,而自己被他逼得节节后退,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技巧不佳。 可是不能输,怎么办? 他微微皱眉,目光扫到台下急得站起身的剑开,侧过头,不再看他。剑开少年时与自己一同学戏,于音律略通一二,肯定知道自己遇见困境。落竹往旁边走了几步,忽然朝他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接着,笛子完全变调。 本来繁复华丽的曲子,骤然变得单薄简单。 宫商角徵羽,落竹似乎完全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扮演了一个牧童的角色,吹一首简单,却干净的曲子。 这是他十二岁,学会吹笛子后,给剑开吹奏的一首曲子。 一曲结束,剑开默默红了眼眶。 众人都还沉浸在两人比斗乐器的余韵中,畅春楼趁热打铁,请莫银雪公子上台。莫银雪看起来清高,也一样做清高事,常人求见一百次都未必见得一次,其实是没求到点子上。莫公子是个音痴,平生最爱瑶琴,于是,畅春楼送了他一把稀世名琴。 叫什么名字落竹忘了,他不喜欢瑶琴,只是记得这琴很贵很贵,而他们竟然妄想用这么把琴来抹杀自己的美好。 落竹暗自想,他要是判自己输,那他就花钱请专业杀手,做了他! “妖冶公子舞技过人,当世堪与之敌者,唯胭脂榭落梅公子耳。更难得者,公子之鼓,铿锵有声,无一处不令人振奋,实为极品!”莫银雪贊道。 妖冶垂首一笑。 落竹觉得,自己要把那话告诉落梅,落梅下手绝对比自己还狠。 “然,落竹公子之笛音,胜在一个‘简’字。”莫银雪看着落竹笑,“鼓点紧凑或松散,都为振奋之物,竹笛若与之比反覆,必定不能胜之。所以公子另闢蹊径,以简取胜,变调一曲,恰似乡野小调,却更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说完,他看了看两人,道:“音律一事,首在愉人。在下拙见,妖冶公子敲鼓时,在下心中仿佛也有面鼓在隆隆作响,而落竹公子的笛音却让在下由衷愉悦轻松。所以,在下……” “莫大家,您忘了那把琴了?”妖冶低声提醒。 “我没忘,所以公子何时要取,请便。”莫银雪朗声道,“在下判落竹公子胜!” 一片赞嘆之声。 落竹知道自己赢了,对妖冶略揖,转身便往回走。莫银雪叫住他,道:“银雪甚是佩服公子,下月初三,城西艺阁,莫某有场琴会,不知公子可愿赏光同奏。” 落竹本想拒绝,可想想楼上那人的妒意,不由冷笑道:“自然该到场,若能同奏一曲,更为三生之幸。” 莫银雪又一阵感谢,落竹礼貌谢过,还是往回走。 第36页 第15章 大病三日 “你还记得那首曲子?”落竹走到无人处,忽然听到有人这么问自己。 他转过身,剑开的身影半明半暗,看不清楚。他笑了一下,道:“绝不敢忘,就像师哥对我的恩情,我也时时刻刻记在心中。” “竹儿……”剑开一阵哀恸。 “师哥,我如今名叫落竹。”有些话早晚都要说开,落竹索性道,“师哥为落竹做的事,落竹都记在心里,也曾赌咒发誓,来生做牛做马偿还。所以都许了来生,今世落竹还是想,好好过。” 剑开踏前一步,落竹马上防备般后退。他便不敢再往前去了,只是颤声问:“竹儿,那你现在,快乐么?那个怀王……他待你好不好?” “我快不快乐与他待我好不好没有关系。”落竹道,“哪怕他待我不好,可是他能给我我要的,我也很欢喜。更何况,他对我还算不错。” “若我是他,绝不会放你下场比试。”剑开握拳道。 “若你是他,我根本不会在你身边。”落竹道,“师哥,我劝你一句,莫要事事都钻牛角尖,这世上谁不是得过且过。师哥对我的心,我领了,但如今的落竹已不是昨日的竹儿,所以师哥若是不嫌弃,咱们只当旧日师兄弟处着。到师哥觉得处不下去了,咱们就不再相见,如何?” 剑开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般情景,愣了半晌,道:“师哥永远不会离开你!” 落竹轻笑一声,道:“如此,还要多谢师哥成全了。”他指指楼上,道,“我要上去了,师哥以后若要见我,投个拜帖入怀王府中,我自会赴约。” 说完,一句犹疑没有,慢慢走上楼去。剑开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刚才的每一句话对他而言都仿佛天书一般,回味起来,竟是一句也没法懂。 落竹沿着楼梯走到顶,就见怀王等在那里。他累得慌,见到怀王更加烦躁,当即冷笑一声:“王爷,我已经赢了。” “落竹……”怀王伸手过来扶他,被他闪过去,走入观景台中。阿碧迎上来,扶着他,低声问了句什么。落竹点头应过,回头道:“王爷,落竹略有不适,咱们可否回去了?” 怀王此时已不同于适才,他如今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迁怒,再加上众人的刺激,落竹在他心里又宝贝起来。既然宝贝有了要求,怀王怎能不满足。所以不过盏茶,众人已经坐着马车,驰在回王府的路上。 下了车,季一长竟然候在门口,见到怀王轻轻点头,说不出的高兴。怀王便知他事情办得很好,也略微放心。今晚一场盛事,也让怀王有些别的主意要跟季一长讨论。两人交换一下眼神,还是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事。 落竹虽然睏倦,可仍没错过主僕间这一瞬的交流。他扶着阿碧,道:“王爷,今晚准我去漱玉轩歇息吧。” 其实这样最好,怀王与季一长需要一个彻夜商议又不为人的地方,而落竹住在王爷那里确实有所不便。但怀王还是一口回绝:“不行。” 季一长不解,既然落竹公子如此伶俐通彻,那王爷你干嘛不顺台阶下来? 落竹也有些无奈,耐性也在这一刻磨光了:“王爷最好是叫落竹离您远点,我现在气儿不顺,待会儿冲撞了王爷可跟我无关。” 怀王走过去拉他的手,这次那人没挣脱:“你会怎么冲撞我?” “踢你咬你打你。”落竹眉毛一挑,压低声音,“还有……听你墙角。” 怀王怎会怕他,但看出来这人是真的累了,也就准许他去漱玉轩住一宿,他自己带着季一长和小生去回小院去了。 漱玉轩里头一直有人打扫,所以完全不脏。落竹走进屋便疲惫地倒在床上,阿碧一见他这般,就知道他有些犯老毛病。本想劝主子好好休息,却没想到落竹道:“阿碧,去弄点热水来,我要沐浴。” 整个人泡在浴桶中是说不出的舒服,落竹的身子本还在一下下发抖,此时此刻也觉得自己温暖起来。他舒舒服服泡了一会儿,忽然回头,讥笑道:“这才哪儿跟哪儿啊,你就哭成这样。” 阿碧抹抹眼泪,说:“咱们走,不成么?” “钱怎么办?”落竹问。 第37页 “不要了!” “我捨不得。”落竹道,“你觉得他对我不好?” 阿碧死命点头。 “我倒觉得,比我想的要好多了。”落竹鞠一捧水,浇到自己身上,“你还记得那个绸缎庄,锦绣坊的少爷,是怎么折腾我的么?” 阿碧点点头:“他叫公子裸着身子站在束竹湖水里,他要画美人图。当时是冬天,公子从湖里上来,直接就晕倒了,怕冷的毛病是那时落下的。” “那你还记得,那位青城派的余大侠么?” 阿碧死死咬住下嘴唇,半晌方道:“他在主子那里,捅了根铁棒,然后用蜡烛烤……主子,今时不同往日,咱们用不着苟且偷生,靠着吃苦往上爬了!” “没什么两样。”落竹道,“他是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折腾我,仅仅使出这些法子,我简直感激涕零。更何况,从我们踏入王府那一刻起,起码这三个月里,由不得我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哪怕他是个疯子,我们也得忍着。因为他要弄死我们,就像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阿碧一脸难以相信的表情,在他的印象中,落竹从不会为无谓的事吃苦:“主子,你来王府之前就想明白这些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我需要一个靠山。”落竹道,“这笔生意后,我就打算到处走走看看,寻一处安静地方,过下半辈子了。可是阿碧,就我这个样子,平平静静的日子是想也不要想。所以我要找个靠山,他要足够厉害,让惦记我的人都不敢再来找我。怀王是个很好的人选,这个机会错过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所以哪怕摆脱了别人,反而招惹上他,我也宁可只伺候他一个,不愿再过以前那种日子。” “可是,主子,我们可以找榭主和桃夭老闆啊。”阿碧道。 “他们不是神,况且人人皆有自己的事,自顾尚且不暇,哪能时时刻刻把咱们照顾周全呢?” “可是这样,主子太苦了……” “多少苦都吃过,还在乎这些?”落竹笑着把身子沉进浴桶,叫阿碧给自己揉揉肩,“咱们来这里快一个月了,怀王动手,这是头一回。这人不是个粗人,我很满足……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免得叫他以为我好欺负。” 他闭着眼,阿碧给他一下一下揉着肩,过了不知多久,阿碧探头去看,这人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就发热起不来床。 怀王下了朝就急急忙忙往这里赶,落竹整个人陷进床榻中,面容惨白,连嘴唇都灰败得毫无血色。他只看了一眼,种种懊悔涌上心头,抓着落竹的手,想要给他陪个不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你身子骨怎么这么弱?” 落竹缓缓睁开眼,轻声道:“我身子骨是不弱的,只是经不起折腾。” 怀王语塞,半晌道:“我以后不再沖你发脾气了。” “你说到,要做到。” “我一定做到。”怀王拨开他的额发,探他的额头,“大夫怎么说?” 王小生忙道:“肝火不调,牵动了老病根。落竹公子这病不大不小,调理起来却很麻烦。” “那就把所有的好药都拿来!”怀王吩咐过了,转头对落竹道,“你年纪还没我大,我都没有病根,你怎么这么虚弱?” 落竹无奈地笑笑,对他道:“我冷。” 怀王便换了个姿势,把落竹搂在怀中,让他的背靠着自己的胸口,道:“可暖了些?” 落竹点点头,说:“你叫他们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阿碧和王小生虽然不放心,可是只得都出去了。 怀王把人搂了搂,道:“什么事?” 落竹抓着他的手,忽然送到嘴边,狠狠地咬。他在病中,力气不大,这样咬着也完全不疼。怀王给他咬着,也能体会他有多么的伤心难过,道:“你用力些,把怨气都发泄出来,好得快。” 却没想到落竹听了他这句话,忽然落下泪来。 怀王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给他擦眼泪,道:“你哭什么?我知道我昨儿个是过分了,你要是还不解气,就继续咬我……” 落竹摇摇头,说:“我是在想,你是唯一一个,肯叫我咬着出气的人。”他摩挲着怀王手背上被自己咬出的牙印,道,“以前他们对我不好,折腾够了我就走,我自己熬着,都不知怎么才活到现在。他们知道我好了,就带着银票过来继续折腾我……” 第38页 “别想那些,落竹,别想……”怀王抱住落竹的头,吻他的发,“我发誓,以后绝不……” “没用,”落竹泪道,“没用的。你发誓了,我就会信你,下回你再犯,我还要伤心。” “那你要如何?”怀王反手抓住他。 “昨儿个阿碧说,我们再呆在这里也是惹人厌烦……” “落竹,不许你走!”怀王皱眉,“本王说到做到,哪怕你不信。可是本王不准你走!” 落竹仰起头,看着那人坚定的脸。他觉得,见好就收是种美好的品质。 “王爷,你总要给我个保证,若有再犯该当如何,我才能信你。”落竹一笑,却不想激烈地咳起来。 怀王赶紧给他顺气,待这口气喘匀了,怀王道:“你想要个什么保证?” “王爷……下次若是再犯……咳咳,就答应我一件事吧……”落竹道。 “什么事?” “我……没想好……到时候,咳咳,到时候想到了,再同你说。不过,我盼着王爷永远也别让我想出这件事来。” 怀王握住他的手,道:“好。” 下午落竹沉沉睡去,怀王步出房门。季一长等在门外,迎上来道:“王爷,那个胭脂榭的旧仆找到了,是不是带来您审问审问?” 怀王满脑子都是落竹虚弱的病容,哪里有心思跟一个胭脂榭的旧仆周旋,摆手道:“再说吧。” 季一长应了一声,见怀王皱着眉头,问道:“落竹公子病得厉害?” “不厉害,就是旧疾復发。”怀王深吸一口气,“一长,他这个人有心眼,我是早就知道的,可是为什么,他今天借病跟我提要求,我却没有以往那种厌恶之感?” 季一长听他这么说,也不敢随便作答,索性当自己是哑巴,不说话。过了半晌,怀王像是放弃般,道:“有因必有果,他如今这般,连病中都不肯放松,多半以前是过得很惨吧。也难怪,一点也不肯信我。” 季一长心头一惊,抬头看怀王,可那人不再说话,迳自走开了。 第16章 孩子他妈 这一病就足足三日才痊癒,怀王每日守候榻前,端茶倒水甘之如饴。落竹精神稍好的时候也曾认真想过,怀王究竟为何如此。他身为王爷,哪怕真的觉得自己过分,也实在用不着这样伺候他。 每日下了朝,连小皇帝的功课都不考量了,直接往府里走。进了门,先探他额头。若是发热,眉头皱得死紧,沉着声吩咐开方子抓药,还亲自拿酒给他擦了两回身子。若是冰凉,落竹还没什么表示,他先高兴得不行,打赏过大夫打赏伺候的小厮,夜里搂着落竹,梦里都像要笑。 可真是反应过度。 人么,难免有些小病小灾,干落竹这行的,多多少少有些隐疾,像他这样已经不错了。所以如这次一般的生病,落竹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一边觉得怀王反应过度,一边有有些别的感觉。有一天夜里睡不着,就问怀王,军旅之人死生亦是寻常,怎么他生场病,怀王却这么紧张。 怀王想了半天,把他往怀里搂了搂,道:“大约因为病的这人是你。” 落竹觉得这话无比刺耳,忍不住道:“王爷又在装情圣。” “落竹……”怀王长嘆,“罢了,你不肯,我不逼你。” 他说完这句,再不说别的,转瞬便沉沉睡去。落竹把头埋在他怀中,嗅着他的味道,却彻夜不能成眠。 谁不肯呢,怀王?有什么人,会拒绝别人爱自己。我不是不肯,我只是不信。 只要你还有一点点骗我,我就不能信。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却莫名有了力气。自己下床就着水箩卜丝吃了两碗饭,看得阿碧一把鼻涕一把泪。落竹由得他擤鼻涕,倒是旁边的怀王受不了了,轻咳一声道:“阿碧,你要是身子不舒服,也去叫大夫看看。” 阿碧虽然是下人,可怀王同他说话,却总留有三分余地。一来,阿碧就只认自己主子是落竹,怀王再尊贵,也不如落竹。二来,他跟落竹名为主僕,可实在是相依为命多年,怀王看着落竹的面子,对阿碧也诸多优待。可优待归优待,谁吃饭的时候听人擤鼻涕也受不了。 第39页 阿碧一翻白眼,勐抽一下,咕咚一口咽下去,道:“王爷别担心,我好了!” 怀王这是彻底吃不下去了。 吃不下也好,王小生见门口有小厮探头探脑,便走出去,问明白怎么回事,犯了愁。他正头疼不知道该怎么说,落竹已经注意到他,百忙之中抽空道:“怎么了?” 王小生看了怀王一眼,道:“王爷,公子,云公子来了。” 怀王身子勐地一震,这才想起来明儿个晚上就是云太傅的寿宴。自己这几天被落竹病得,什么都忘了,也难怪云柯不放心,亲自走这一趟。落竹见他这样,便问道:“云公子是谁?” “是我的一个朋友。”怀王道。 落竹立即便想到那天酒楼里叫怀王大失分寸的那位年轻公子,不由冷笑道:“是旧情人吧!” 怀王摇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普通的朋友。” 落竹斜了他一眼,对王小生道:“你去告诉客人,王爷马上就到。”目光在怀王身上打个转,轻蔑地转开了,“我不碍你的事了,你去见你的旧情人吧。” 说着,丢下饭碗站起身,丢给阿碧一个眼神。阿碧赶紧跟上,不忘讥讽:“明明就是吃醋……”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揣着这句话,一直走进小花厅,怀王脸上都挂着笑。云柯快被家里人逼死了,见他还一脸笑容,顿时一股悲愤涌上心头,冲到他面前怒道:“你是不是把我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怀王毫不内疚地点点头,道:“内人这几天偶感风寒……” 坐在床头喝水的落竹一个喷嚏,吹了半杯水出来。阿碧一边手忙脚乱给他收拾,一边就听他在头顶上抱怨:“肯定是有人在骂我……” 云柯一生气,眉间就蹙起一个川字,嘴唇微微扁着,薄唇反倒添了几分俏皮。他的嘴唇与落竹一模一样,都是薄情的样子,但落竹生气时,是嘴唇扬起一边冷笑,让人觉得格外的冷硬不适。而云柯不同,他这样皱眉扁嘴,却让人觉得亲切宠溺,平白的,便想安抚他。 怀王也不免俗。 他叫云柯坐下,亲自倒茶道:“好了好了,不同你说笑,明日就是云太傅的寿辰,对不对?” 云柯端着茶,点头道:“我探听出消息,母亲是非逼着我再娶,打算明儿个叫张家小姐过来一同家宴。你可不能让她来,万一来了,可就坐实了,这事我更推不得了。” 怀王叫道:“怎么是我不叫她去?你自己的母亲请人,你自己去说啊!” “我要是能跟母亲说,也不用今儿个跑来找你了。”云柯拽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躲,“我在家里想了这些天,想不出法子,也就只有你摄政王,随便说句话,他们这样的四品官员不敢不听。” 怀王躲不过,连连摆手:“你去找别人,我帮了你,令尊令堂可不放过我!” 云柯闻言,也垂了头,良久,缓缓露出悽然一笑,道:“南准,你是不是私心里,也觉得我续弦是件好事?” 怀王一怔,叫道:“怎会!” “我自己心里清楚,之礼今年两岁,已经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母亲这个词却总是学不会。家里的下人再忠心,终归是不如亲娘的。况且母亲年事已高,府中需要一个女主人来帮母亲分担俗事。只是我……”云柯长长地嘆了口气,接着道,“就当我不孝,可我现下,是真的无法顾及儿女私情。” “云柯,匡扶社稷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怀王道。 “可总要有人做。”云柯看着他,“大家都不言不语,反倒助长jian臣气焰。总要有个人站出来,公然与之叫板,魏明德才不会太过猖狂。南准,我愿为先锋,替你斩去荆棘,助你一举扳倒jian臣!” 云柯说到动情处,双颊泛红,满腔斗志尽在眼中。怀王不得不承认,哪怕面对落竹再怎么意乱情迷,心生怜惜,可是云柯一来,自己就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无论如何,自己首先爱上的,都是面前这人,没有云柯,也不会有落竹。 心头一软,不自觉就道:“好吧,我且试试,有没有法子帮你解围。实在不成,哪怕明日家宴上,我动用一下怀王身份,得罪一下二老……你可要记着我的恩情,来日报答。” 第40页 云柯乐得一把抱住怀王,使劲拍他后背:“哈哈,南准,我就知道你这个朋友没交错!” 送走了云柯,怀王又回到了落竹这里。当日落竹在漱玉轩病起,便一直在这里养病。怀王走进院里,便见落竹坐在院子里一把藤椅上,唇角含笑,看阿碧给花圃除草。当日他带着下人栽种的花如今盎然生机,甚至有一两枝抽出花苞。怀王轻轻走过去,把手放在落竹肩头。那人一惊,下一刻已然笑出声。怀王扳起他的下巴,深深吻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双唇分开,落竹往旁边瞟了一眼,阿碧果然已经清场。怀王不准他往旁边看,轻声问他:“想要了么?” “我大病初癒,你要轻一点。”落竹的手顺着怀王胸口滑下,解开他的腰带。 夏日将去,立秋欲至,这小院里的春情却旖旎难尽。 事毕后,怀王也不急着从落竹身体里退出来。他们多日未曾欢好,对彼此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感。怀王坐在藤椅里,叫落竹跨坐自己身上。两人互相看一会儿,亲一会儿,直亲得满脸都是口水,又用对方的袖子擦干净。落竹嫌弃地捏着怀王的袖子,道:“说,这上面有没有沾着你旧情人的眼泪?” 怀王坏心眼地往上一顶,道:“不仅如此,还沾了他的口水……”他的手探下去,轻轻一捏,“和子子孙孙。” 落竹轻嘆一声,拿开怀王的手,道:“王爷,我这辈子是不想子子孙孙了,你跟我一起,也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怀王盯着他小腹,念叨:“你就使使劲,给本王生一个,又如何?” “一个够么?” “不够不够,怎么也要十个八个。” “要那么多做什么?” “组个卫队,保护他们母亲。” “对,你身为摄政王,想杀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可真是得好好保护。” “落竹。” “什么?” “莫逞口舌之快,我们还是先生一个吧!” 阿碧端着一盘子水果,听得院子里声音小了点,刚要进来,就听自家主子很是甜腻地叫了一声。他翻个白眼,从盘子里拿起一个苹果,咔嚓咬掉一大口。转过身,王小生羞红了脸,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拍拍王小生肩膀,道:“得了吧你,我家主子那是你这种人肖想得着的。” “我……我没有……”王小生声如蚊讷。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阿碧一边咬着苹果一边往外走,没走几步,回头一笑,“我家主子的香囊有的是,你别战战兢兢了,他不会发现的。” 王小生咬着牙,攥紧了腰间用线缝起来的一点点鼓起。 院子里的两人一直荒唐到晚膳,落竹是真的一点力气也没了,靠在床头,仍旧不知死活对怀王笑。怀王盛了一碗粥,端到他面前,舀起一勺,吹凉了,送到他嘴边。落竹张嘴吞了,左手两指却忽然点在怀王眉间。怀王不解,道:“怎么了?” “你有什么烦心事?” “我没什么烦心事。”怀王又舀一勺,“喝粥。” 落竹摇头:“你餵我。” 怀王无奈,把勺子送到自己口中,然后哺给落竹。落竹果然缠着他不放,直吻得怀王理智近于崩溃才放开,唇移到怀王耳畔,低语:“快告诉我,别瞒着孩子他爸。” 怀王轻笑:“你是孩子的妈。” “别岔开话题,快说!”落竹揪他耳朵。 “你说,如何才能让一个女孩子退婚?”怀王嘆了口气,把云柯的事情对落竹道来,自然,把能说的挑三拣四说了一遍。落竹不是傻子,一下子便懂了,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道:“那个女孩子是愿意的么?” “为何不愿?我那朋友,人品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好,说这女孩子是高攀亦不为过。”怀王说起云柯,自然恨不得把所有夸奖的话都用上。 “即便如何,也是女孩子的家人愿意,并不一定女孩子自己就愿意。”落竹道,“如你所说,女孩子今年不过二八,还是怀春少女。而你那位朋友足足大她一旬有余,我若是这女孩子,可绝不会喜欢一个叔叔。” “你的意思是……” 第41页 落竹轻轻敲了这榆木脑袋一下:“我教你个法子,明天给你朋友解围。” 第17章 巧设骗局 第二日,怀王依约到云家做客。云柯的父亲是先皇帝师,桃李遍天下,朝野内外皆受人尊敬。他与怀王很是熟悉,也曾在怀王小时候教导过他功课。故而怀王对云老先生向来以师尊。 云老到了晚年,功名利禄都看得淡了,只求个合家安乐。故而儿子在外头不管做什么,他都不曾过问,反倒是哪天儿子没回家共进晚膳他着急得很。 怀王下了马,便见云老携全家老小等在门口。他赶忙几步跨前,扶住云老,道:“老师行此大礼,可折煞学生了。” 云老一辈子循规蹈矩,当年的懵懂孩儿如今已是摄政王,若不迎到门前,云老自己都要治自己个大不敬的罪名。怀王与云老寒暄了一会儿,问过他生辰愉快,又问他身体如何,便一同往屋内走。云老身体还硬朗,朝中挂着闲职,每月不多不少领着俸禄,很是舒心畅快。怀王应和着云老的话,故意对身后那道着急的目光视而不见。云柯无奈,只得轻咳来提醒,可怀王就是装蒜,反倒是云老夫人担心儿子身体,问了几句。 天色渐晚,院子里点起明灯,白昼也似。云老叫怀王上座,怀王自然百般推辞,你推我让,最后变成云老怀王共同上座。云柯坐在怀王右手,此时也放弃给好友使眼色,自暴自弃一般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母亲身边的张家小姐。怀王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忽然舒坦许多,对云老道:“老师,学生素知您不爱俗物,故而不敢用此污浊之物脏了您的眼。好在,与边关之时曾偶遇一个杂耍班子,里头的人个个身怀绝技,学生就把这个班子买了下来。今日他们也一同来到,老师可有兴致看看他们的本事?” 云老自然说好,底下人赶紧去办,过了没一会儿,便见空地上白烟阵阵,几人就地滚出。 这个班子的人身段本领自然没得挑,上午又经落竹点拨,一番戏演起来格外新颖好看。云老看得连连赞嘆,云老夫人也不停夸赞。云柯没那个心思看戏,他看怀王。怀王也看他,不仅看他,还使眼色让他看张家小姐。 云柯顺着怀王看过去,心头大惊。 张家小姐美目含泪,竟是要哭出声来。 这齣戏出自山海经,讲的是盘古开天地,平心而论,实属上乘。不仅仅把盘古开天地的艰难表演得淋漓尽致,而且引人入胜,到最后盘古自分己身,将自己上身做天下/身做地时,更是悲壮得让人感同身受。云老严肃了一辈子,人家过生日喜欢看点喜庆的东西,可云老却更喜欢这样的故事。杂耍班子演完了,云老抚掌道:“果然王爷慧眼识英才。” 怀王示意戏班子莫走,道:“老师过誉了,不过机缘巧合。能得老师夸奖,也不枉他们演练多日。” 云老点点头,对底下跪着的那个演盘古的人道:“你叫什么?” 那人大着胆子抬头,道:“小的姓平,名平晋辉。” 云老道:“你演得很好,该赏。” 平晋辉却没有谢恩,只是怔怔看着云老夫人身旁的张家小姐。怀王佯作不豫,道:“平晋辉,云老要赏你,你为何不谢恩?” 平晋辉不说话,只是贪婪地看着张家小姐,仿佛不多看几眼,张家小姐就会凭空消失了。此时,在场之人就算眼神再不好,都能看出两人有故。怀王顺水推舟,怒道:“没眼色的奴才,带你出府,你却如此给本王长脸?还不谢恩!” 平晋辉闻言,重重叩了一个头,道:“云大人,恕小的不敬之罪,小的不要赏赐,只想入府服侍。” “你要入府?”云柯惊道。 “回少爷的话,小的身强体壮,粗活累活皆不在话下,唯求入府,常伴……一个人左右。”他又叩了一个头,张家小姐已然用手帕捂着口,低低哭了起来。 云老夫人再看不下去,安抚着张家小姐,低声问道:“敛眉,你以前,曾见过他?” 张家小姐低着头,眼泪一会儿就浸湿了手中的锦帕。可她咬紧牙关,就是不说,云老夫人又问了几次,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平晋辉目中含泪,却很是知足地舒了口气。 云柯再驽钝,也明白了怀王的计划,赶紧竖起眉毛扮凶:“平晋辉,你可知这位小姐是谁!” 第42页 平晋辉痴痴傻傻,只是看着张家小姐,嘴角缓缓升起一个笑容:“我只知道她叫敛眉,那时我以为这就够了,后来我才明白,不够,不够。我起码应该问问她家住何处,姓氏几何,若有分别,我该到哪里找她……” 张家小姐一声悲鸣,捂着脸,再也听不下去。平晋辉膝行一步,道:“你莫哭,我如今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也不敢高攀。我只想这么守着你,看你高兴,我就也高兴。我找了你这些日子,如今好不容易找着了,心里已经满足,不敢再要别的。” “辉哥……”张家小姐呢喃一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平晋辉与她四目对视,情之一字不言而喻。忽然,张家小姐离席,直冲着平晋辉而去。家丁要拦,却被云柯喝止。两个有情人抱在一起,叫着各自的名字垂泪。云老夫人终归是女子,见此场面,也跟着拭泪。云老虽然觉得荒谬,却更想知道其中隐情。云柯更是不明白其中奥妙,看着怀王求答案。唯有怀王,因为听了落竹的话,连夜叫人查了这位张家小姐,从去年自己买下的杂耍班子里找出那个人,借表演把他带入云府,与张家小姐相认。 二人抱着哭完了,总要解释。张家小姐跪下,给云老和云老夫人磕了个头,道:“伯父伯母,请恕敛眉欺瞒之罪,敛眉这就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原来,去年年初,张家小姐曾随母亲回外祖母家小住,回程时路遇山匪,张家小姐与众人走散。多亏平晋辉于附近砍柴,救了又渴又累的张家小姐。二人日久生情,也曾私定终身,可某日,张家小姐被家人寻到,家人罔顾她要带上平晋辉的意愿,将她强行带回家。回家之后,张家小姐日日以泪洗面,也曾想尽办法寻找平晋辉,却都无果。心灰意冷之下,她答应家人会嫁给云柯,却没想到竟在此重逢平晋辉。 “伯父伯母,敛眉自知罪不可恕,敛眉一力承担,请伯父伯母莫要降罪平晋辉。敛眉既然重新找着了他,就不管是布衣荆钗还是粗茶淡饭,总之,这辈子是要跟这个人一起过的。望伯父伯母成全!”她说着,狠狠叩头。 平晋辉心疼她,也叩头道:“老爷夫人,我是粗人,皮糙肉厚,若要降罪只管冲着我来,莫要为难敛眉!” 这番解释此等告白,云老即便是个木头人也要被感动。他越老心越善,能成全自然不会棒打鸳鸯。思前想后,刚要说话,却看到自己儿子言笑的唇角。云老心里有数,对下头跪着的张家小姐道:“敛眉,你起来吧。你是到我家做客的,可不是我家的女儿,更不是我家的媳妇,你的婚事,那轮得到我们成全?你伯父伯母不是不懂事理的人,你若认准他是你的夫婿,我们唯有祝你们此生白头到老。” 张家小姐叩头,道:“多谢伯父伯母成全。”换个方向,“云哥,今生有缘无分,来生……” 平晋辉赶紧拦着她:“来生你也是我的!” 云柯失笑,目光扫到怀王,就见怀王起身,走到院中,扶起二人,笑道:“今日可真是好日子,不仅是老师生辰,而且有情人终成眷属。本王来得匆忙,也未曾带什么值钱东西,这个玉佩只当本王给你们的贺礼。” 说着,他就从口袋里取出一枚玉佩。平晋辉郑重接了,连声感谢。怀王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会意,赶紧带着张家小姐告退。怀王回到座位,忽然听云柯的父亲郑重道:“信儿,你若真不想娶,大可与父亲明说,何必用这样的手段?” 他转过头,看着有些呆愣的怀王笑了几声:“还有你,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还串通信儿来骗我一个老人家,你如今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 第18章 鱼塘偶遇 怀王与云柯对视一眼,道:“老师莫要动气,今天这事是学生不对。” 云柯也赶紧跪下:“父亲息怒,儿子也是怕您生气才出此下策。” “你们俩想的法子?”云老冷哼,“我虽然老了,可没有傻!你们两个可想不出这样的法子,依老夫看,想出这个主意的,多半也没想着能瞒过人。快说,是谁给你们支的招!” 云柯一顿,看向怀王。怀王听老爷子这么说,自己把事情前后想了想,便也瞭然。也对,平晋辉一个杂耍艺人,怎么就敢公然抬头,瞬也不瞬地盯着官宦世家的小姐看了呢?况且,前前后后,桩桩件件,不是都太巧了么?这般一想,连怀王也不得不嘆,自己太过着急,再加上对落竹全然信任,才想也不想就照他说得来。 第43页 被落竹小小算计了一回,怀王心里竟也不怒。那人就算表现得不在乎,也还是斤斤计较,得了机会就要整他一下。怀王长这么大,这是头一回,被一个人吃醋。这感觉新奇有趣,并且很让他受用。 “老师,这法子,是学生从江南带回的落竹公子想出的。学生愁眉不展,故而他想出这个法子为学生分忧解难。不仅如此,刚刚所表演之杂耍花式,也都是落竹想出。”怀王道。 “落竹公子?”云老与自己的夫人交换一个眼神,道,“老夫听说你从江南带回一个……伶人,就是他?” “正是。” “这段盘古开天地很是华彩绚烂,落竹公子似乎不是以舞技乐律闻名……”云老再怎么轻描淡写,也藏不住眉梢露出的一份轻蔑。 怀王也不恼,道:“落竹少年曾学过戏曲,这些本是擅长的。” 云老眉目间露出三分不耐,似乎再谈下去,只会让落竹脏了自己的嘴。云柯见父亲露出这种表情,赶忙岔开话题:“无论如何,父亲生辰,成全了一对有情人,也算功德一桩,我们又何必纠结其中因果。”他端起一杯酒,道。“信儿敬父亲一杯,愿父亲身体如南山之松,岁岁常青!” 云老这才舒缓眉头,饮下一杯。怀王也跟着凑趣,他与云柯一句一句,直说得云老和云夫人合不拢嘴。这一餐家宴直吃到很晚,云老是彻底醉了,被夫人扶着回了房。怀王也有些微醺,云柯与他送走云老,转头道:“你也莫回去了,住一夜再走吧。” “好。”怀王揉揉眉间,将身子靠在他身上,“还是那间房?” 怀王与云柯关系好,府中都给对方常年备着房间。云柯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装醉,反正只要那人一喝酒,是必定要往自己身上靠的。他也就顺势扶住他,道:“还是那间房,我隔壁。” 怀王便一路笑到床上。 云柯给他脱了鞋,绞了湿手巾帕子给他擦脸。怀王闭着眼,感受那人的气息近在咫尺,落下的髮丝扫着自己颈间,说不出的撩拨。他明明知道云柯这般不过出于朋友之情,可就是忍不住,往别的地方想。 想得浑身燥热,忍不住一把抓住那人的手。云柯被他吓了一跳,刚要问他怎么了,唇就先被吻住。 他不曾习武,怎是常年带兵的怀王的对手,奋力厮打也不曾挣脱半分。怀王吻着他,翻了个身把他压在身下,迷迷煳煳解他腰带。云柯用脚踢他,也被他压住双腿。几乎窒息时,那人放开他的唇,舌头划过微翘的下巴,竟然在他锁骨啃噬。云柯羞愤至极,大叫道:“南准!你放手,我不是落竹!” 怀王身子一震,力道稍松,云柯瞅准机会,勐地把他掀翻在地。 “你不是落竹……”怀王怔怔地看着他,云柯气得双眼通红,跳下床,挥着拳头对他噼头盖脸一通打。怀王不还手,默默受了,神智回復了些,惨笑道:“是我认错人了。” “南准!”云柯指着他的鼻子,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却不知该骂些什么。怀王缓缓起身,道:“我回府了。” 云柯转过身,任他出门。怀王光着脚,被石子硌着了,也不觉得疼。王小生见他这样失魂落魄,赶紧跟上,问道:“王爷,这是……” “咱们回府。” 王小生知道自己不能再问,对旁边人使个眼色,下人们自然奔走张罗去了。一直光着脚走到门口,贴身伺候云柯的小厮追上来,叫道:“王爷请留步。” 怀王的心,就好像漆黑的屋子,忽然点起一豆烛火。 “王爷,”小厮双手奉上怀王一双鞋子,“我家少爷叫您别忘了。” 怀王瞅了一眼,冷笑一声,上了马去。王小生迟疑一瞬,还是把鞋子拿回来,再抬头,怀王已然纵马走得远了。 用过晚膳,落竹早早就睡了。杂耍班子已经回府,那平姓的年轻人果然没有回来。自己暗中教他的,看来他是都用上了。他翻了几本书,恹恹地没什么精神,早早便上床。睡得迷迷煳煳听阿碧叫自己,揉着眼睛起身,阿碧一脸无措,道:“主子,王爷回来了,眼见着就到了。” 落竹有点意外,他算计着,怀王今晚无论如何都不该回来,怎么忽然就到了呢?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披衣下床,刚推开屋门,就见怀王进了院子。他迎上去,问:“你怎么回来了?” 第44页 踏前一步,扶住那有点摇晃的身躯,落竹的眉头微微皱起:“你的鞋子呢?” 怀王反手抓住他,轻声问:“你是落竹?” “你喝醉了?”落竹嗅着他身上的酒味,“我不是落竹还能是谁?” 怀王忽然伸手,抚着他的脸,手指划过他的眉,他的眼,在唇上流连。落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道:“我那点小把戏,你是不是发觉了?” “你是不是真的吃醋嫉妒?”怀王问。 “我当然吃醋嫉妒。”落竹道,“你说了要跟我一块儿,口口声声叫我信你,如今却为了别的人愁眉不展……哪怕你是虚情假意,都不准露馅,要给我装到底!” 怀王无奈地笑笑,下一刻,将落竹打横抱起。阿碧只看到他们俩的身影一晃,刚要跟上去,门已经掩上了。 不久之后落竹就会明白,为何他要确定自己是不是落竹,为何他要确定自己是不是吃他的醋。 因为自己只是个替代。 怀王捨不得对云柯做的事,对落竹却都捨得;怀王从云柯那里得不到的东西,从落竹这里却都能得到。 隔一日,怀王下了朝照例去看小皇帝学习,落竹已经搬回怀王院子里。他捨不得漱玉轩要开的花,便带着阿碧回去照看。路走到一半,却忽然见花园子里鱼塘边站着个人,正低头不知道做什么。落竹与阿碧交换一个眼神,悄悄走过去。那人着一件简单的月白色长衫,侧脸线条柔软,只是皱着眉,光看样子就知道很是着急。 落竹走到他身边,方才明白他是在做什么。鱼塘边有一圈石头浮出水面,不知这位年轻公子怎么做到的,离他们稍远的一块大石上恰有一枚彩石坠子。那彩石不大,阳光下泛着五色光辉,之所以挂在石头上不落入水中,是因为长坠子勾住了石头凸出的尖角。 “你怎么把它掉到那儿的?”落竹问。 那年轻公子着实吓了一跳,喘了两口气,对落竹道:“我本来好端端走着,却被石头绊了一下。这彩石本来拿在手中,结果一松手,飞了出去。” 落竹探身看了看那块石头与他们的距离,道:“这石头很稀罕?不稀罕就别要了吧,勉强去够只怕人要掉进鱼塘里。” 年轻公子微微皱眉:“不稀罕,只是……那是亡妻遗物,我常对着它凭弔故人。” 落竹瞅了他一眼,道:“既然是亡妻的东西,就该好好找个妥当地方放着,你这么拿在手里,难保哪天出点事,还不够你后悔的。” 年轻公子尴尬一笑,道:“小公子教训的是。” 落竹一撩衣摆,踩上岸边大石。年轻公子一急,下意识去拉他。阿碧赶忙拦着,道:“你这样,我家主子把握不好平衡,摔下来怎么办!” 那人急道:“我不是有意!”他转头,看着落竹,“你快下来,这些事交给下人做便好。” 下人?眼下只有个阿碧,难不成叫他来?落竹斜了年轻公子一眼,道:“我水性好,掉进水里也不怕。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个下人?” 他说完,再也不管这人,双臂张开,快步踩过几块大石,竟然步步都极是稳当。年轻公子只见得他忽然躬身,下一刻已然回返,再眨眼,那人已经到了跟前。 落竹把彩石坠子交到年轻公子手中,道:“你好好保管吧,下回可未必会碰上我这样的好人了。” 年轻公子失而復得,喜悦万分。他把坠子妥妥噹噹收进怀里,叫住要走的落竹主僕二人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落竹本不想理他,可转念一想,府中重要面孔他认了个遍,独独这人他头一回见。看样子,这人身份也低不到哪里去,示个好,对自己并无损失。于是他回过头,露出一个微笑,道:“我名为落竹,不知兄台……” 那人瞳仁缩了缩,笑道:“我是……” 第19章 狭路相逢 “云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落竹转身,说话的是个自己不认识的小僕。被称为“云公子”的人跟她倒是庶人,轻笑道:“许久不见,我可真是想你做的桂花糕了。” 那小僕羞涩一笑,道:“粗陋东西,怎能入公子的眼。” 第45页 落竹听他们这么说,再看小僕打扮,便知她应是在厨房当差。落竹来王府这段时间,其实认识的人并不多,几个管事的是都见过了,贴身服侍怀王的也都熟悉,再远了说,像是眼前这位,落竹可真是见都没见过。而落竹都没见过的人,这位云公子竟然与她这么熟悉。 他是谁? 此刻在落竹心里,对于云柯可不仅仅是提防怀疑了,他更加确定,这人多半是个有用的角色。怀王府这种地方自由行动,随随便便一个小僕就如此熟稔,你说,王府大管家做不做得到?落竹展颜一笑,云柯的注意力立即被他吸引,虚礼道:“在下云柯,家住东柳巷云府,不知阁下……” “在下落竹,现下就在这王府中做客。”落竹回礼道。 “你是落竹?”云柯有些意外。他是文人,对娼ji之流,虽然敬重,但总不自觉带三分优越感。怀王跟落竹搅合上这件事,他本来就有些不以为然,可见自己好友越陷越深,自己也不便说什么。怎想竟然在此遇见这位名ji,甚至于,被他帮了个不大不小的忙。 这么一想,不自觉便回忆起那夜里,怀王叫着落竹的名字,把自己压在身下…… 云柯此时的心情,怎能用复杂形容? 他这边抽着嘴角笑,看在落竹眼里,却觉得这人大约有些面瘫。好端端一个漂亮人,怎么有这毛病呢?他试探着问:“云公子,我就是落竹,不知……” “没事,没事没事。”云柯摆手道,“落竹公子的大名如雷贯耳,我只是……太惊喜了。” 落竹看他这样,跟惊喜是八竿子打不着。他也不打算追究了,问道:“不知云公子到府中是为何事?” 云柯今天是找怀王来的。 那天晚上怀王这般对他,他真是气到了极点。把他当谁不成,当个娼ji的替身。他当时的心思,是恨不得提着怀王的后领子远远把他扔出府去。可睡了一宿,第二天却也不那么气了,一来,怀王本就醉得神志不清,二来,怀王,南准,这个人,他是自己的朋友。云柯在家里呆了一天,傍晚时候,王府家人送来一只八哥,说是赔罪。 云柯这个人,喜欢养鸟,而送来的这只八哥,别的说不好,“对不起”三个字却说得字正腔圆掷地有声。云柯收了,也没说什么,叫王府家人先回去。他逗了八哥一夜,第二天便来了王府,可惜,怀王不在。他在王府随便惯了,也就随处走走,怎想在这里遇见了落竹。 可是,这些事是没必要跟落竹说的。 云柯心里乱七八糟,胡乱答道:“我来拜见王爷,王爷不在,这便走了。” “云公子要走?”落竹狐疑地看着他,这人怎么越走越往里? “正是,这就走了,改日再来拜访。”云柯又是拱手,“落竹公子今日之恩,来日必报。” “不过顺手,你也别当回事了。”落竹道,“我看你大约是迷路了,我这小僕还认得路,叫他带你出去如何?” “多谢,多谢,不必麻烦了。”云柯看他言笑晏晏,怎么也没办法把他同自己所想,那谄媚的伶人结合在一起。他皱皱眉头,也顾不上礼貌了,转身就走。落竹目送他走出老远,怎么也想不通,回头,对阿碧道:“你怎么看?” “很有问题。”阿碧道。 “废话,我还看不出有问题?”落竹啐了一口,转身,“他来找怀王,见了我却匆匆走了。若是个给怀王送礼受贿的吧,他哪有那个闲情雅致在王府后花园玩。难不成,他专门找怀王聊天来了?” 说到这里,落竹自己也是一笑:“总之,这人肯定不简单,而且……他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那你还这么叫他走了?”阿碧一边说一边腹诽,以你那好奇心,不把事问明白了,什么时候罢休过。 “这儿又不是我们家,哪能强留客人?”落竹斜他一眼,“况且,我说不出为什么,但就是很不想叫他见到怀王。” 他们从漱玉轩出来,便见怀王贴身的一个下人急匆匆赶来,一见他们便道:“公子快随奴才来,王爷正找您呢。” 落竹赶紧回去了,一进门,却见王小生在收拾东西。他走到怀王身边,被怀王一把拉到腿上,手掌摸了摸额头。落竹拍开他的手,道:“早就不烧了。” 第46页 怀王安心一笑,道:“病一回,吓死个人。” 落竹对着他下巴轻轻一吻,道:“下回争取,不再吓唬人。” 两人便细细碎碎地吻起来。 阿碧翻个白眼,过去帮王小生收拾。王小生道声谢,往怀王那边看了一眼,目光艰涩到极点。阿碧知道这人又犯了毛病,轻咳一声,本想提醒王小生,却没想到打断了怀王与落竹的吻。落竹笑笑,问王小生:“这是做什么?” 王小生心里正想着刚刚那一幕,落竹这么问,叫他腿都软下来:“回……回落竹公子……王爷说……说……” 怀王被他急死,搂着落竹的腰道:“带你出去玩。” 落竹眼中毫无兴奋,反倒讥诮地问:“政务怎么办?” “不管了。” “那我们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出了城,一直往南走,那里有几座小山,风景是出名的优美。落竹掀开车帘,望着不太平坦的路,问怀王:“何时才到?” “晚上就到了。”怀王手里拿着本书,也不知道看没看。 落竹爬过去,把头拱进他怀中。怀王抱着这么一颗脑袋哭笑不得,干脆扔了书,专心致志对付这人。落竹与他厮磨一会儿,渐渐气喘,推开他的头,道:“我……我有件事同你说。” “什么?”怀王把唇移到落竹左胸,轻轻咬下去。 “啊——”落竹轻唿,身子不自觉地扭了一下,“你别……别那么用力,我要,要同你……说事。” “你说吧,我在听。”怀王坏笑着抓住他的要害。 “今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个人,哈……有个人来找你。”落竹仰起脖子,难耐地喘息,“王爷,我……” 怀王手上动作几下,有了显着效果后,把人脱光,抱进怀里,对准地方,一坐。落竹抱着他背的手臂勐地收紧,直叫怀王都满足地嘆了一声。 至此,直到下车,落竹都没能再说一句完整的话,更别说云柯的事了。 第20章 意外礼物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却是餍足。睁开双眼时,神智是少有的清明。落竹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外面阳光大好,绝不刺眼,却很喜人。他披衣下床,坐在小桌前的人回过头,对他温柔一笑:“睡得可好?” “我饿了。”落竹一身清慡,便知那人像往常那样,给自己清理过了,“我想吃东西。” 没一会儿,精緻吃食上桌。落竹用筷子夹起一颗花生,填进口中,怀王见他嚼得欢快,往他碗里放了一块金丝饼。落竹毫不客气填嘴里,品了品味道,说:“跟我以前吃得不一样。” “山里的东西自然更有天然滋味。”怀王自己也吃了一口,“况且,做这饼的厨子认真仔细,该揉十下面绝不九下停。” “真的?”落竹道,“那咱们回去的时候可要带上他,以后每日做饼给我吃。” 怀王玄虚一笑,说:“你快些吃,吃完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落竹确实想出去看看,他一起床,就觉得这里连空气都如此清新,果然山里就是让人舒服。几口扒拉完早饭,拍拍肚子,落竹道:“走吧。” 怀王无奈,道:“一会儿走得急了,肚子疼我不管你。” 落竹摇头道:“怎会。” 他们出了门,便是一个开满鲜花的小院子。这里是正房,院子比王府小上很多,花朵却奼紫嫣红,很是漂亮。落竹喜欢花,有名的无名的,漂亮绚烂就行。怀王特地叫人种上这许多,乱糟糟的,有种圆满的美。落竹抓住怀王的手,嘆道:“我在胭脂榭里头也没种这么多花呢。” 怀王只是笑,把他的手指攥紧了,道:“咱们再继续看看。” 走出院子,便是石子路。落竹一脚踩上去,脚心被硌得微微刺痛。怀王扶住他,道:“人家说,在这样的路上走,对身体好。” 落竹斜了他一眼,再走几步,便习惯了,顺着这条石子路走下去,路两旁栽种着银杏,风吹过,绿色扇叶随风摇晃。落竹仰起头,透过绿树,头顶的天空如此高远湛蓝,金色阳光洒在脸上,说不出的舒服自在。怀王轻轻搂住他的腰,道:“这里景色是不是很美?” 第47页 落竹点头。 “还有更美的。” 怀王拉着落竹一路疾走,原来这院子里有一处假山。他们拾级而上,到假山上的一个凉亭。山风送慡,这般夏日也有了初秋般的清凉。落竹极目远眺,远处的村落清晰可见,甚至农户的鸡犬之声也隐约相闻。再看头顶,山顶若隐若现在云中,雾气缭绕之处,似有谪仙。 他脚下这般繁花似锦渺渺浮生,头顶如此云蒸霞蔚朗朗干坤,再观己身,却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闭上眼,仿佛能与造化自然融为一体,若不是怀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他甚至觉得自己要化为飞鸟,遨游而去。 “喜欢么?”怀王问。 “太喜欢了。”落竹呢喃,“山中不知岁月长,在这样的地方,只怕千年万年也不会厌倦。” “往后你想过来,随时都可以过来,千年万年,随你心意。”怀王把他拥进怀里,“落竹,这个地方,是你的。” “什么?”落竹不解。 “我买了这庄子,还有这方圆十里的土地,地契房契在你枕头下面。”怀王道,“你不是说,三个月后,想到处走走看看?这里的景色,不敢说天下少有,但你看上个把月,应该不会腻。所以到时,你愿不愿先来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落竹失笑:“好离你近些,教你随时都能过来扰我清净么?” “你可以把我关在门外。”怀王轻吻他的鼻尖,“若你捨得。” 落竹仰头,按着他的后颈,与他吻做一团。喘息着分开时,怀王目光柔到极点,简直滴出水来。落竹也用这样的眼神与他对视半晌,然后打个响指,把怀王的魂唤回来,道:“走,咱们回屋看看房契地契。” 怀王无奈,果然在落竹面前,浪漫与真金白银相比,不值一文。 回去的路上自然是撒了欢的跑,走在石子路上也不觉得硌脚了,进了门就往床边扑。枕头底下压着薄薄两张纸,一张房契,一张地契,却是最实在的东西。落竹大唿小叫叫进阿碧,把这两张纸往他怀里一塞,话都说不好:“你看……看看……” 阿碧不知道他这是咋了,忙低头看。他认识字不多,好在房契地契也用不着什么文采,几行字看下来,反倒比他淡定:“这个你都看眼里?咱们胭脂榭里花瓶底下埋的两颗夜明珠,也换的来了。” “不一样,不一样!”落竹摇着头。 “怎么不一样?”阿碧抓抓头髮,忽然往门边倚着的那人身上望了一眼,小声道,“难不成,因为是他送的,所以不一样?” 落竹一瞬间,平静下来。 半晌,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轻笑道:“阿碧,你收好了,别丢了。顺便,帮我把门口那位爷叫进来。” 怀王就在门口呢,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哪用人请,自己就进来了。落竹笑意盈盈望着他,待他走到近前,摊开一双雪白手掌,道:“钱。” “什么?”怀王不解。 “你在这里住,总要给我房钱。”落竹道。 “怎么办,”怀王哭丧着一张脸,“本王倾尽积蓄,如今已经身无分文。” 落竹不语,只是看着他笑。 “不若,本王肉偿?”怀王摸上落竹腰眼。 落竹顺势靠进他怀里,娇笑着,狠狠掐了他要害一下:“给我上,就管你吃住,否则,哼哼……” 阿碧摇着头,由着这俩人胡闹,走出门,王小生一脸哀怨。 他简直受不了这位仁兄了。 “你受虐狂啊!”阿碧指着王小生鼻子骂,“听见不好受,还他妈的天天站门口听!我跟你说,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没钱没势,我家主子过一百年都看不上你!更何况,现在就算天王老子都不成了,我家主子红鸾星动了!” 王小生一颤:“王爷他……不是好人,你叫落竹公子……” “这种事,是不是好人又能怎样?”阿碧长嘆一声,“谁管得住!” 那之后,便是一段,叫落竹过上十年八年,做梦想起都会笑的日子。 怀王混迹军旅,骨子里属于文人的风雅不多,这几日也会穿上长袍,兴起之时,跳一曲剑舞。落竹有一支笛子,是昔年桃夭所赠,他珍而重之。二人一个吹笛,一个舞剑,常舞得满树银杏叶纷飞,于漫天流云混为一体。 第48页 舞累了,便靠在一起说话。天南海北,说落竹曾见得某个长须老者,拿鬍子当被子盖,大冬天雪地里睡一宿;又说怀王领兵在外,与敌大战,逐敌三百里之外;说在京城时见某官家的小姐真是如花似玉,娇俏可人,一问才知道是御史中丞家里的小妾;又说百年之后,两人埋骨之处,遍植柳树,摇曳生姿日,便如今日一曲一舞,相依相伴。 午后摘一朵花插在瓮中,落竹磨墨,怀王提笔。长生画卷第一卷,焚香告慰,道不尽的相思风流,说不清的旖旎情愫。 夜晚便提着灯笼,只带二三小僕,往后山而去。山上偶尔传来野兽的嘶鸣,阿碧吓得打哆嗦,往王小生身上靠。落竹攥着怀王的手,回头吩咐:“小生保护好。” 王小生无奈,一路半搂半抱,回到府中,大腿和腰足足酸了三天。 沿着山路一路上行,熄了灯笼,但见无数流萤。落竹看了一会儿,便听怀王在自己耳边道:“你就像会发光一般。” 他一愣,往自己身上看去。穿着的这件暗纹长衫在暗夜里微微发亮,流萤像是被吸引住了,也一直绕着自己飞舞。他满含不解地看向怀王,怀王轻笑道:“花纹里头封了些荧粉,你身上沾的味道,流萤很是喜欢。” 落竹轻轻笑了一下,下一秒,狠狠跳到怀王身上,双手双脚搂着这人。 “怪不得出门的时候你定要我换衣服,原来有所预谋!” 人总是如此,高兴的回忆,忍不住一次一次想起。落竹也是这般,想起那支曲子那段舞,那幅画了一半的画,夜晚的萤火,还有许多值得纪念的过去,就幸福得梦里都要笑出声。 不错,仅仅在梦里。 第21章 乡村婚礼 这一日晨,被鞭炮响声吵醒。也不知是谁家遇见喜事,放了几响的鞭炮,竟然震得整个山谷都是回音。落竹掀开被子,叫进阿碧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山下的村子里有人办喜事。他回头,笑意盈盈看着怀王。怀王用脚趾头都猜得到他打什么主意,扬声吩咐道:“王小生,我们去看看热闹,你们不用跟着了。” 他们到了的时候,恰巧女婿出门接媳妇。两人一身便装,看着也不过比村民稍显富贵,可气质却藏不住。落竹跟人打听是谁家娶媳妇,好几个争着来扫盲。总结下来,才知道是村长的儿子要娶族长的孙女,这可真是大事了,全村出动,村长在自家院子连开三十桌酒席,笑迎八方。 落竹几大兴趣之一就是凑热闹,听见人这么说,忙拽怀王的袖子:“咱们也去。” 怀王自然什么都由他。族长的女婿骑着一头戴着红花的青驴,从自家门口绕村子一圈,到那头去迎自己的新娘。一路上,两人在前面敲锣开路,新郎官骑着驴志得意满行在中间。后头两人用长竹竿吊着鞭炮噼里啪啦,最后,两个年纪稍长的妇女用簸箩装着糖,一路走一路撒。小孩子跳跳闹闹跟在后头,一路捡糖一路吃。 落竹也捡了几颗,这糖用红纸包着,虽然土气,可是好吃。他自己吃了一颗,又塞了一颗进怀王嘴里,怀王边嚼边道:“粘牙。” 落竹就瞪他,怀王一脸无辜。俩人在人来人往的乡间小路上对视半晌,绷不住相视一笑。怀王抓住落竹的手,宽大的袖子遮着,也不怕人看见:“咱们快走,去看看新娘子漂不漂亮。” 二人小跑几步,一路跟到族长家门口。新娘的婶婶嫂嫂堵在门口,偏要新郎官给赏钱打包票,才肯放他进去。 赏钱好说,只是这个包票难倒了新郎官。他这边说一个,婶婶嫂嫂道一句没诚意,说到最后,告饶道:“我是实在想不出了,不如婶婶嫂嫂们说一句,我跟着说一句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闹笑,有人叫道:“早该这样喽!” 婶婶嫂嫂们也掌不住笑,还真就走出一个年轻少妇,叉着腰道:“你跟我说!” 条条状状,基本确立了新娘子在家里的统治地位。落竹笑得打跌,拽着怀王才没笑倒在地上。新郎官念完了,婶婶嫂嫂们背后那道门才打开。一打开,众人又是闹笑。 新娘的叔叔哥哥们抱着拳等在里头呢。 新郎官大概早就知道会这样,拉出摔跤的架势,对带头的那个道:“二叔,你放心,我身强体壮,肯定能保护好小英,不信,咱俩练练。” 第49页 当然不是真练。二叔也就招唿了新郎官两下,便住手了。那边新郎官的亲戚早把红包发到每人手里,叔叔哥哥们这关,竟然比婶婶嫂嫂的好过多了。新郎官往前走了几步,一脸期待和紧张,连落竹都提着一颗心。 没过一会儿,喜娘伴着新娘子走出来。落竹使劲晃着怀王的手道:“你看你看,那小脚,那腰身,看不见脸都知道,肯定是个美人。新郎官可真有艷福啊!” 怀王但笑不语,旁边有人搭话:“新娘子可是方圆十里有名的美人,村里头多少人想娶都娶不到。咱这新郎官跟新娘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可亲着呢!” “青梅竹马?”落竹一脸兴奋,仰头对怀王道,“你看看,人家是青梅竹马,这往后,日子肯定红火!” 怀王有点走神,半晌,强笑道:“青梅竹马就一定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模样脾气都熟悉,自然天生一对。”落竹答道。 怀王笑了笑,下意识攥紧了落竹的手。 他跟云柯就算得上青梅竹马。 算了,何必呢,自己到这山上来,不就是想离这纷繁俗世远一些,何必自寻烦恼。 不想他了。 新郎官一路接着新娘子去了祠堂,村里头的年轻人成亲,从来都是在这里。这里供奉着祖宗菩萨,告慰了先人,大傢伙日子过得更好。落竹和怀王随着人群进了祠堂,族长和村长已然上座。二人先拜了天地,又祭了祖先,再叩拜了双方长辈。夫妻对拜时候大家起闹,新娘子羞羞答答,新郎官也有点喜悦紧张,两人头都碰在一起。 上座的村长族长笑作一团,撒了枣,花生,桂圆,莲子,说了吉祥话递过红包,两人便正式是夫妻了。落竹看得一阵激动,拉着怀王一起去村长家蹭饭。他本来想坐在前头,被怀王拽着,坐到了角落里。角落也很好,桌上摆着八宝喜糖,自家做的各色小点心。落竹捏起一个,往怀王嘴边送。那人伸出舌头,吞了不说,还在他手指尖轻轻舔了一下。 落竹收回手指,被舔过的地方微微发热。 他隐约觉得,今天自己,还有怀王,都有些不对劲。 村长请来戏班子助兴,众人挥舞着筷子,一道又一道菜送上桌,一个又一个空盘子被换下去,村长几次起身祝酒,喝得满脸通红,连老迈的族长都很给面子,一饮而尽。落竹给自己倒酒,也给怀王倒。坐在他斜对面的一个村民见他豪慡,举着酒杯敬他,问他是哪里人。落竹刚要回答,怀王抢先道:“我们是过路人,听说这里有喜事,过来凑凑热闹。” 那人恍然大悟,道:“你们是上山採药的吧。咱们这山,山好水好,更出好些个难得的药材。你们两个……是兄弟?” 落竹一顿,歪头见怀王唇角浮起一抹坏笑,真怕他说出什么“这是我内人”一类的话,赶紧道:“这是我表哥!” 怀王在桌下的手狠狠捏了落竹一下。 身份都明白了,那村民也不多问,与落竹一杯接一杯对饮。落竹酒量好,号称千杯不醉,一直把那人喝到桌子底下,他尚且有三分神智。怀王开始时候由着他,后来也帮他挡酒,可惜他酒量也不咋样,没几杯,便觉得身上微微燥热起来。 待那村民被人扶走,怀王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看看身边的落竹,唇边一抹笑意,虚弱无力地靠着他。 天知道他这样有多撩人。 为免被人看到起什么心思,怀王赶紧带自己的人走。 落竹哪肯这么轻易回去,拽着怀王的手在村子里踱步。怀王也想走走,好散了酒意。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顺着村子里的黄泥路一直走,竟然走到了祠堂门口。 刚刚这里还放着数不清的鞭炮,一对新人在这里拜了天地神明列为祖宗,要成为夫妻,携手一生。 落竹情不自禁走进去,那手捏莲花的菩萨慈爱看着众生,仿佛会满足你的一切心愿。 怀王走到菩萨面前,撩起衣摆,朗然跪下。落竹双眼迷濛,低头望着他。那人轻柔声音,微笑道:“落竹,跪下。” 落竹也不知道怎么了,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跪在怀王身边。 “我名为南准,准字,是父皇要我处分随时,莫失准则。”怀王道,“我是宣宁二十二年生人,到如今,已经三十岁整。” 第50页 落竹点头,默默记住这些,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早年便得恩准,自己的婚事,自己全权决定。我是个断袖,我这辈子,碰不得女人。”怀王执起落竹的左手,“落竹,在菩萨面前,我要与你结为夫妻,你愿不愿意?” 落竹的沉默,一直持续了很久,久得怀王没了底气,几乎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他却淡淡道:“我做夫,你为妻。” 怀王大笑,朗声道:“菩萨在上,我南准,今日嫁落竹为妻。死生契阔,白首不弃!” “死生契阔,白首不弃!” 两人用力叩头,仿佛这誓言的重量,需要他们用力来证明。待三拜之后,落竹已经哭成个泪人。 “我小时候命不好,除了我娘,谁都不愿见我,说我是没爹的小杂种。后来我娘病了没钱治,早早撒手走了,我被戏班子买去,好不容易唱出点名气,又遭了难。要不是拼死逃出来,遇上桃夭,早就死了。”落竹边哭边说,“我都放弃了,我都以为不会有人这么在意我了。可是为什么呢,你图什么呢,怀王,你为什么带我来京城?你带我来,什么事都依我。我病了,你照顾我,我要吃什么喜欢什么,你都给我弄来。你还送我这么大一间宅子,我跟别人眉来眼去,你还吃醋。为什么呢,我这么个贱货,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你还说要喜欢我,跟我在一块儿,你难道不知道,全天下没一个人是真惦记我的,他们用完了我,就扔了么?” “落竹。”怀王把他抱进怀里,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你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 “你还跟我拜天地……两个男人,拜什么天地,谁会保佑你!他们要保佑,也是保佑你,没有人会理我的……” “不不,他们要保佑我,就一定得保佑你。他们就算不保佑你,有我保佑你呢。” “我这么过也挺好的,我有钱,想要什么都能买来,你为什么来招惹我呢!”落竹用力捶打着怀王,“你要是耍我的怎么办?你不能耍我啊……你说了的,你跟菩萨保证了的,白首不弃,是你说的啊……” “是我说的。”怀王任他捶打自己,“我不会放开你,落竹,绝对不会。” 落竹这样边哭边说,不一会儿,自己累了,便借着酒劲沉沉睡去。怀王跪在祠堂坚硬的地面上,一直跪到双腿发麻。他想,自己其实是喜欢落竹的,这个人牙尖嘴利生性刻薄,但是,他也有很多可爱之处。 自己是喜欢他的。 只要这样下去,每天都在一起,就会越来越喜欢,总有一天,会超过那个人。 所以,自己没有骗他。 第22章 街市巧遇 又在山里呆了一日,便动身回到京城。季一长自从卸任王府管家,行踪就有点诡秘,每回他出现,就必定有事发生。当落竹下了马车,看到季一长候在门口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因为他竟然在对自己笑。 落竹被他笑得牙根子疼。 那也不能拦着不叫人家笑了,落竹只能赶紧往屋里走。怀王也舟车劳顿,可换下衣服,却跟季一长进了书房。落竹从山里移了几株花,赶紧指挥人种在院子里,待工程完毕,怀王也回来了。 见他这副样子,便知道是有好事。落竹从不过问他背地里谋划些什么,他也不叫落竹知道,这次更不例外。 过了几天,落竹偶然算算日子,三月之期正经过了一半。那一日在别人的祖宗祠堂里拜的天地,两人偶尔提起,都觉得彼此傻乎乎的可笑。喝醉了酒,跑到人家祖宗面前,说什么要成亲的话,还是两个大男人。所以这件事,也不过他们两人知道,从未对人提起过。 怀王跑到山里呆了几天,可把小皇帝想得够呛,留他在宫里住了好些天。落竹独守空闺,可真是自在安然,巴不得怀王多在宫里过几天,自己睡这一张大床一觉到天亮。 如今还剩一个半月就要回胭脂榭,落竹心里算计着,该给榭里报个信,便带阿碧出了府。顺着十字街走到岔口,右转,远远地便能看见商铺林立。阿碧指着远处,兴奋道:“快过中元节了,集市热闹着呢。” “京城这边过中元节的习俗,同江南是一样的?”落竹问。 “这我哪知道呢,我也是头一回来京城。”阿碧道,“不过差不了多少吧。” 第51页 他们往那边走了几步,便分道扬镳。阿碧难得出府到大赌坊赌几次,落竹不拦他,反倒慷慨解囊。阿碧这烂赌的毛病就是他惯出来的。跟屁虫走了,落竹也不着急,晃晃悠悠找到一家书画斋,报上自己名字,店主恭恭敬敬迎出来。他写有书信一封,详述自己近况,又有若干故事拜託桃夭留意。把书信交给店主,店主重之又重,表示必定尽快转交到桃夭老闆手中。 这家书画斋不大,前些年名不见经传,去年却在一年一度的书画大会上博得头彩。落竹本来还疑惑,后来看到桃夭交给自己的名单,反倒不奇怪了。 跟桃夭这人扯上关系,多半不简单。 他喝了店主几杯茶便起身告辞,店主还要留他吃午饭,他嫌麻烦,给拒绝了。出了店门,仍旧是热闹店铺。小商小贩。他沿着未走的路一路逛下去,却见前面围了许多人,吵吵闹闹不知道干些什么。他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看热闹,自然挤了过去。 只见一个肌肉大汉拽着一个小孩的胳膊,凶神恶煞叫他掏钱。那小孩吓得浑身打哆嗦,大眼睛里全是泪水,却还强忍着不哭,只是无助地看着旁边围观的人群,像是指望谁来帮帮他。 落竹的手护上自己钱袋,免得被人掏走,嘴上问一旁的中年男人:“大哥,这是怎么了?” 那中年男人被落竹这样叫,只觉得无比受用,嘆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谁家孩子这么淘气,叫人家打把势,也不给人家钱,人家拼死拼活胸口碎大石,难不成白给你逗乐的?” “不给钱?”落竹讽道,“这卖艺的也奇怪,一个小孩子,不去理他便罢,还真听了他的,表演给他看。一个小孩子,口袋里能装着多少钱。” 中年男人抚掌道:“你看那孩子的穿着打扮,倒也真像个富贵人家的少爷,说他没钱,他家里人总有钱吧。可这一会儿,卖艺的说要带着他去他家里要,他也不干,要他给钱,他也没钱,你说,还能咋办?” “他们家大人呢?”落竹伸长了脖子张望,不自觉帮着张罗,“这孩子是谁带来的?” 一个孩子,当然不会是自己逛街市,八成是跟家人走丢了。落竹一片好心,却不想那孩子眨巴着满是泪花的眼睛,看了他半晌,忽然喊道: “叔叔,救我——” 落竹左右看看,却发现左右都看着自己。他立即垂头,默念“一定是我听错了”往人群外头钻,可刚刚跟他说得投机的中年男人一把拦住他道:“原来你贼喊捉贼!” “你才是贼呢!”落竹道,“我根本不认识他!” “叔叔……”那小孩“哇”地一声哭出来,双手伸直,仿佛要他抱,“叔叔,他们欺负我!” “别乱叫!”落竹伸出食指指着小孩吼,“这是谁家小孩,怎么随便认亲戚!” “叔叔,你荷包里明明有钱,为什么不管我!”小孩哭得更大声,“我回去不告诉爹爹娘亲,你救救我!” 落竹恨不得钻进地缝,那边已经过来一个虬髯大汉,居高临下盯着他道:“你是这孩子的叔叔?” “我不是……”落竹虚弱地辩解。 “这孩子让我们兄弟连碎三块大石,总共是二十两银子,快给钱,否则,抓了你一起见官!”大汉说话就上来抓他手腕。 落竹跳到一旁,眼下敌众我寡,好汉不吃眼前亏,区区二十两银子……他几番心理战斗,一跺脚,道:“好汉,我真的不认识这孩子,不过二十两银子,我不是掏不起。全当解个围……” 他边说边掏钱,话还没说完,被大汉一把把银子夺去。收了钱,自然没热闹看了,众人渐渐散去,好汉的卖艺摊子继续摆着。落竹满脸悲愤看着那不紧不慢擦去眼泪的小孩,转身,愤愤而去。 再也没了逛街的兴致,一路疾行,也不知走了多远,回头怒道:“你能不能别跟着我!” 小孩一脸憋屈:“你是我叔叔,我不跟着你,跟着谁?” “你放屁!”落竹骂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咱俩都有数,趁我打你之前赶快消失,否则别怪我以大欺小!” 那小孩一点也不怕,昂首挺胸道:“那我也不瞒你,我今天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如今迷路了。只要你把我送回家,别说二十两银子,二百两都能给你。” 第52页 落竹眯着眼,开始挽袖子。 “我没骗你,我真的很有钱!”小孩有点怕了,“我姓南!” “我还姓北呢!”落竹高举起拳头,小孩吓得一下蹲在地上,紧紧护住头。 可那结结实实的一下却半天没落下来。 小孩抬起头,只见落竹抚着自己的手指,眯缝着眼不知道想些什么。没多久,问:“南可是皇姓,你是这个意思吧?” “对!”小孩点头。 这么说来,这孩子铁定是个皇亲国戚,说不定是哪个王爷的孩子。先帝有那么几个兄弟,被怀王和魏明德联手赶到封地,说是王,也跟软禁差不多,没有圣旨诏令,是不许随便进京的。这孩子竟然出现在集市上,还对着自己这个陌生人毫不避讳身份。 是哪个王爷如此嚣张,想造反?想篡位? 一定要告诉怀王。 落竹一笑,弯腰道:“那好啊,小贵人,我带你回家,你叫人多多赏赐我,如何?” “自然没问题。” “那你家住在?” “我忘了。” “……咳。”落竹缓了口气,道,“那我怎么带你去?” 小孩张张嘴,似乎有更好的办法,但不知想到什么,又吞了下去。落竹也不勉强他,他觉得这小孩出现在这里,简直就是个惊天大阴谋,当务之急,就是不要打草惊蛇。 “不然,你带我在这集市转转吧,我的家人知道我走丢了,肯定回来找我的。我们就等他们来找我吧。” 不错,这小孩就是小皇帝。 他撒娇任性,叫怀王陪自己住了几宿,今日早朝后,却得知怀王竟然已经离宫,还留了信,叫他别宣自己个,宣了他也不来。他是皇帝,怀王明里宠他,魏明德暗地宠他,宫里自然是他的天下。他要熘出宫,多费些心眼,也不是做不到。可出了皇城,一路飞奔,越跑越不认识路,也不敢问人,竟然跑到东市来了。 东市货物琳琅满目,各色商贾皆有,连带着杂耍说书的也一应俱全。小皇帝玩得开心,完全忘记了寻找王府这回事。如今面对着落竹,鑑于二人根本不认识,小皇帝那微弱的自保意识升腾上来。他想,反正宫里人知道我不见了,也会出来找我的,若是我主动告诉他我要去怀王府,说不定他就会绑了我跟皇叔勒索。到时我个皇叔惹了麻烦,他更不愿意见我了。 所以说,孩子的逻辑,有时候是很奇怪的。 无论如何,落竹是接受了小皇帝的提议。可他实在是不愿意带着个不认识的孩子满街走,于是,他想起了上回听了怀王墙角的那间酒楼。 第23章 十恶不赦 故地重游,想起那时怀王的语气,落竹还是有点牙痒,不自觉就绷紧肌肉,脚下也飞快。一旁的小孩跟不上,走几步便跑一下,后来干脆一鼓作气,跟上他,把白嫩嫩的小手塞进他手掌里。落竹一惊,低头看着跑得两颊绯红的孩子,扁嘴道:“你饿不饿?” 小皇帝拍拍肚子,肚子很给面子地叫唤了一声。 他们挑了一张桌子坐下,落竹招唿过小二,叫他把招牌菜报了一遍,然后问小皇帝:“想吃啥?不过说好了啊,等会儿你家里人来了,饭钱叫他们双倍给我。” 小皇帝翻个白眼,仰头道:“把你刚刚说的那些,都上来吧。” 小二觉得他肯定是在开玩笑,把目光投向了落竹,没想到落竹一脸不在意,翘着二郎腿往楼下看。他咽了口唾沫,心想今儿个不是遇见财主就是遇见傻子了。 两个人,十二道菜,算算银子,没个五十两下不来啊! 那位公子扁扁的荷包里,莫非装着银票? 当然没装银票,实际上,落竹的荷包里也就十两银子。他之所以敢答应,也不过是想着等会儿这孩子的家人就找来了,到时候自然有人付钱。况且,这又不是自家孩子,何必教他勤劳节俭的美德,如此飞扬跋扈,惯坏了他,叫他以后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才好。 他这么想,小皇帝当然也不念他的好。这位是九五之尊,哪怕年纪小点,可身边没一个人对他不好,他觉得,自己就该享受,就该一顿饭吃上十几个菜一大堆人围着伺候。此时此刻坐在这人来人往的酒楼里,自己摆弄着筷子,对他而言,反倒是新奇的体验。 第53页 两人对坐,总不能干瞪眼。落竹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伸长手给小皇帝倒了一杯,问道:“你叫什么?” 小皇帝愣了一下,还从没人问他名字,于是他很高兴,回答:“我叫攸。” “咋写的?” 小皇帝沾着水,在桌子上写了这个字。 “性命攸关的‘攸’?”落竹皱眉,“你家里人咋想的。” 小皇帝被问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也有点委屈。 对啊父皇,你咋想的? “我说,你骗我的吧?”落竹说,“你根本不是跟家里人走散了,是自己跑的吧?” “哎?你怎么知道?”小皇帝很吃惊。 “像你这样的身份,要真是跟家人一起出来,怎么也要坐马车坐轿子,哪有走散的机会?况且,他们不得好好看着你么,热闹都不看了,也得看着你啊。”说到这里,落竹又想起来,忍不住道,“以后你出来玩,记住了,干什么事之前问问多少钱,你给不给得起。” 小皇帝鼓起一张包子脸:“他们问我想不想看胸口碎大石,我说想,他们就砸。砸完了,问我想不想再看,我又说想……谁想到竟然要付钱的。” 落竹倒是明白,有杂耍的去王府唱堂会,从来都恨不得富贵人家多说几个好多喊几个再来,他们好霸占了这家的台子,往后有个长期买卖。这小傢伙大概在家里喊习惯了,出来也这么喊,可不就让人抓着不放了? “小少爷,你生活经验太少,得多磨练啊。这世间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今天要不是我,他们就敢把你卖了换钱,你信不信?”落竹悄悄抬高着自己,夸大着事实。 小皇帝回想那帮人凶神恶煞的表情,狠狠点头,表示坚信不疑。 “不过说起来,你跑出来是为了干什么?”落竹喝了口茶,问。 “找人。”说出这两个字,小皇帝竟然咬了咬牙。 “呦,仇人?”落竹打趣,“抢了你弹弓打了你的鸟?” 小皇帝斜他一眼,道:“他抢了我最爱的人。” 落竹笑得打跌,简直想俯冲到桌子底下:“真是十恶不赦啊!说说这人是谁,我帮你去烟花柳巷找找。” “他叫落竹。” “噗——” 云柯踏上最后一级,小二狗腿地跟在后头,一叠声说着吉祥话。这间酒楼有云柯表弟的份子,因此云柯有空,便到这里坐坐。这楼里有一种酒,名叫槐花酿,每年只能喝春夏两季,过了季就不香了。云柯今日无事,便独自到酒楼来,他最近总莫名有些心烦,需要酒来帮他摆脱这种情绪。 可一上楼,愣了。 窗边的座位上有一张大桌子,平常那里总是围坐着一堆人,今日那里很是清闲,只有两人。一个大人,还有一个孩子。当然,让云柯吃惊的,是那一大桌子菜。 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哪能吃得完?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浪费行为,不自觉就多看了两眼,这两眼,又是一口凉气。 那大人是落竹,那小孩,竟然是当今圣上! 他整整衣冠,赶紧走过去。落竹仰头,见到是他有点吃惊,刚要说话,他却一脸恭敬对那孩子道:“臣云柯……” “云柯!”小皇帝打断他的话,“坐下一起吃。” 云柯虽正直,却不笨,见皇帝一个劲给自己使眼色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也顺着话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坐是坐下了,跟坐钉板似的不舒服,看着落竹,刚要说话,落竹抢先道:“他说他最恨的人就是落竹!” 小皇帝叼着个鸡爪子附和:“对,那个人不要脸,爬我叔叔的床。” “咳……”云柯被呛住,“谁教您如此……粗俗地说话?” 小皇帝不在乎地翻个白眼:“难道不是么?” “说不定不要脸死缠烂打的那个是你叔叔。”落竹使劲咬筷子。 “我叔叔才不会,我叔叔洁身自好。” “我呸!” “你不信,等会儿我家里人找来了,我带你亲自去问我叔叔。” “对,他要敢说错一个字,哼!” 第54页 云柯算是看明白了,小皇帝还不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是谁,落竹却已经知道这位是谁了。 他跟落竹使眼色:“孩子而已,莫要计较。” “小时候不给他教训,长大了就无法无天了!”落竹瞪他,“他现在这样,都是你们惯的!” 云柯又是一阵咳嗽。 “我怎么了!”小皇帝一愤怒,半截鸡骨头从嘴里飞出来。 “没礼貌没教养!”落竹指着这半截鸡骨头。 “你!”小皇帝拍案,“我不吃了!” “随你。”落竹把荷包一倒,十两银子掉在桌上,“我钱不够,叫你家里人来给钱。” 小皇帝指着云柯道:“你给!” “咳,我来这里,也从来不带钱……”云柯苦笑。 小皇帝愤怒地瞪着他,云柯刚要说话,落竹得意道:“没辙了吧。告诉你,大人说话你要听,什么不要脸爬床,这话是你一个小孩子说的么!这么小就不三不四的,长大了谁还愿意听你说话?” “不用你管!”小皇帝赌气把头转到一边。 “对,我不管,你身边的人,你叔叔,他们宠着你,捨不得管,你自己想想,你会成什么样。”落竹见小皇帝表情有些松动,语气也渐渐放软,“我是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才说你,换那些掏人钱包的坏孩子,我才懒得管他们呢。” 小皇帝还是扭着头,耷拉的嘴角却一点一点松懈,眉梢一动一动的,转过头,小声问:“我才不是那些偷人钱的坏孩子呢。” “你要是不改,早晚会成那样。” “那我改还不成么?”小皇帝瘪着嘴,像是要哭。 “改了就是好孩子了。”落竹丢了一块鸡腿肉进他碗里,“不骂人,不欺负人,不随随便便冤枉人,就是好孩子。” 小皇帝咬了一口鸡肉,点点头。 “那你告诉我,谁跟你说落竹坏话的?”落竹这才问出这一会儿他想问的真正一句话。 “我身边的人,伺候我的,那些人……”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落竹讥笑一声,“眼见为实,在你没亲自弄明白之前,别听人家一面之词,懂么?” “懂了。” “等你真正见到落竹,跟他说了话,坐一起吃过了饭,你再判断,他是不是个好人,明白么?” 小皇帝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以后,遇见别的事也要这样,知道吧?” “我知道了。”小皇帝指指一盘鱼,“你吃。” 落竹举起筷子,对云柯笑了一下。 云柯嘆为观止。 第24章 眼见为实 刚刚的情景,若是叫魏相或者怀王看到,只怕立即便惊掉下巴。 落竹吃了几口,见他不动筷子,随便指着一盘菜道:“你不饿?” 云柯一笑,道:“你们怎么会遇上?” “我出来逛逛,恰好……” “巧遇!”小皇帝给落竹使眼色,叫他别揭自己的底。 “对,巧遇。”落竹懒洋洋道,“碰见了,聊了几句,投缘了,一起来吃饭。” 云柯心里也明白,真相併非如此,可何必追究,其中缘由,自有怀王操心。他对小皇帝笑笑,道:“您放心吃,这家店的老闆我熟,可以记帐。” 小皇帝叼着一棵青菜抬头:“你刚才怎么不说?” “我刚要说,就……”云柯无奈地看着落竹。 落竹丝毫不解他为何看着自己,更加忘记是自己刚刚打断云柯的话。他低头吃东西,忽然发觉两人都不说话了,抬头,问:“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 云柯垂眉一笑,说不出的好看。小皇帝看看他,再看看落竹,看看落竹,再看看他,细细的两条眉毛微微拧起来。 “上次匆匆一别,些许失礼之处,事后想起,很是自责。”云柯道。 落竹不提防他忽然换上如此正经的语气,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道:“没事,我没放在心上。有空常去玩啊。” 云柯笑道:“自然。” 第55页 然后就冷场了。 小皇帝吃饱了,把筷子一放,道:“云柯,你记上帐,我们走吧。” “去哪?”落竹问。 “去找我叔叔啊。”小皇帝一指云柯,“他认识我叔叔,能带路。见到我叔叔,我让他把钱给你。” “得了!”落竹心想,你可别叫你叔叔知道我忽悠你的事,“那钱我不要了。” “为什么?” 落竹“嘿嘿”干笑两声,道:“你叫云柯带你去找叔叔吧,我还有个小僕,我得去找他。” “小僕?”云柯想起总是跟在落竹后头的阿碧,会意道,“也好。” 三个人一起下了楼,小皇帝正撒着娇问以后该如何找寻落竹,门口却忽然被人围了起来。云柯沉下脸,前跨一步,挡住小皇帝。落竹也有点惴惴,把小皇帝搂在怀里,可紧接着走进来那人,却让他不自觉松开了手。 云柯垮下肩膀,轻笑道:“南准。” 怀王见到他有些惊讶,刚要问他为何在此,小皇帝已经扑到他怀中。 “皇叔……” 怀王把孩子抱个满怀,只觉得担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语气不由带着三分怒气:“胡闹!” “要不是你不告而别,我才不会偷跑出来呢!”小皇帝振振有词。 “那你不想想,出来了,出了事怎么办?”怀王揉着小皇帝的脑袋。 “我不怕,有个人救了我……”小皇帝转头,白白的手指一指,正好指在落竹想偷偷熘走的身影。落竹一副苦瓜脸,转过头,对怀王道:“王爷……” 怀王自从接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就心急如焚布置人手找寻小皇帝的下落。皇帝丢了,他怎敢张扬,王府暗卫倾巢出动,一个时辰后传来消息,小皇帝正在酒楼里跟人坐着吃饭。怀王当即便赶了过来,路上有个暗卫思索再三,告诉他,跟皇帝吃饭那人很像落竹公子。 “落竹,你想去哪儿?”怀王危险地眯起眼。 我想跑! 我不跑,就被小皇帝发现,他那个仇人,跟他吃了一顿饭,就在他眼前了! 你看你看,小皇帝已经觉得不对了,他缓缓转过头,他在注视着我,审视着我啊! 落竹干笑两声,小皇帝指着他的鼻尖,叫道:“你就是落竹!” “对……”没办法了。 “你……你抢了我皇叔!”小皇帝控诉,“皇叔就是陪你去山里,才那么多天不见我!” “啊?” “皇叔一下朝就回去,都是为了找你玩!” “……”拜託。 “你……你还掏钱把我从坏人手里救出来,还请我吃饭……” “大概吧……”其实我没想救你,更没想请你。 小皇帝抓着怀王的手,眨着两只大眼睛,喃喃道:“我得仔细想想,你是不是个好人。” 云柯忍俊不禁。 怀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落竹等待审判。 好半天,小皇帝微笑着点点头,说:“如果你以后不跟我抢皇叔,你就是个好人。” 落竹嘆了口气,走到他面前,问:“陛下,你喜欢你皇叔?” “最喜欢了!”小皇帝答得理所当然。 “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他高兴,对不对?”落竹瞟了怀王一眼。 “对。” “那你问你皇叔,跟我在一起高不高兴。” 小皇帝仰头看怀王,怀王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要偏向云柯,轻声答道:“很高兴。” 落竹微笑,对小皇帝道:“你说呢?” 小皇帝扁着嘴,好半天,才说:“那我想皇叔的时候,怎么办呢?” “那你叫人捎个信,他自然会去看你。”落竹捏捏小皇帝的龙鼻,“在他心里,你比我重要。” 小皇帝满意了。 “那我现在,算不算好人了呢?”落竹问。 “算。”小皇帝点头。 “那以后,你碰见那些说我坏话的人,怎么办呢?”落竹趁热打铁。 第56页 “我……我叫人掌嘴!” “不用不用。”落竹摆手,“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不怕人说,只是,你记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有多少人说,你都不信,这就得了。” “嗯,我不信!”小皇帝伸出手,要拉钩。 怀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转头望着云柯,云柯表示理解,进一步表示,自己刚刚就是这种心情。 一行人便往回走。 小皇帝今日好不容易出宫,当然不愿意回去,死活闹着要去王府做客。怀王宠他,也就带他去了。他一会儿跟怀王说说话,一会儿跟落竹说说话,念叨着以后要常来玩,倒把云柯冷落一旁。怀王应付着小皇帝,却总是忍不住去看云柯。 这是那夜之后,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 上朝时,两人也有过几次照面,却都没有说话的机会。怀王不知他是否还在生气,可听他刚才微笑着叫自己的名字,应该没有多少怒意了吧。他是怀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在这个人面前,却总忍不住变得谦卑。 落竹挂念阿碧,叫人去把他寻回来。到王府下了马车,阿碧垂头丧气等在门口,竟然比他们早到。落竹一见他这样,就知道他肯定又差点把裤子都输出去。斜他一眼,示意他跟上,趁小皇帝不注意,问:“输了多少?” “一百两,不算你给的那些……”阿碧泫然欲泣。 “呦,王小生帮你给的银子?”落竹远远地瞟了一眼跟在怀王身后那人,那人耳朵一红,低下头。 “他说,那是他的老婆本。” “可真是情深意重啊……”落竹道,“你一年不吃不喝,也才挣一百两银子,没本事还,就肉偿吧。” “主子!”阿碧急了,“你还不知道,他都是为了你……” “得了吧,又不是我赌的。”落竹促狭道,“一百两啊……” 小皇帝在王府走了一圈,深深觉得这里虽然没有皇宫大,但好在各色草木皆有,漂亮又繁盛。他闹着要把王府整个转一遍,怀王藉口有事,叫落竹陪他逛,应了他等会儿一起喝茶,便把云柯叫到小花房。 花房里种着一棵鲜有的山茶,刚刚开花,清香扑鼻。云柯长长地嗅了一口,怀王道:“上回的事,是我不对。” 云柯一愣,笑道:“我早不在意了。” 怀王心口松了松,道:“酒后乱性,我……” “都是男人,我懂我懂。”云柯坐下,仔细端详着这一棵山茶,“你出门那天,我来过府上,你不在,我就走了。” 怀王一惊,道:“为何下人们都没同我说?” 云柯故意讥讽:“我怎么知道,又不是我府上的下人。”他绷不住一笑,道,“不过那天,我在水塘边上遇见落竹了。” “什么?”他们那天见过? “他帮了我个忙,我很感谢他。”云柯嘆道,“果然如他所说,眼见为实。若不是有这两面,我只怕一辈子都觉得,他是个以色事人的娼ji。南准,我明白你为何对他如此着迷了,这是个妙人。” 怀王听他这样称赞落竹,心里却没有一点高兴,反倒说不出的窝火。他一咬牙,道:“你说的不假,这么个妙人,我怕被人抢去,已经跟他拜了天地了。” 云柯深感惊讶,起身道:“拜天地?” “对。”怀王缓缓走到云柯面前,逼视,“我是个断袖,只喜欢男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前些年还假惺惺劝我寻个女子,你忘了,我从未有过侍妾,你唯一一次去男娼馆,我带你去的。” “南准,”云柯下意识后退,这一退,退到桌子边,“我……” “云柯……” 小皇帝拉着落竹的手,边走边问路边花朵的名字,连朵淡紫色的野花,他也偏要刨根问底。落竹被他问烦了,竖起眉毛道:“不要没话找话!” 小皇帝被他这么不软不硬地戳了一下,非但不觉得挫折,反倒来了兴致,拽拽他的手指头,道:“落竹,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落竹压根不期待他有什么大的发现。 “我发现……”小皇帝摸摸自己的嘴唇,“你跟云柯,你们俩的嘴唇,长得很像。” 第57页 第25章 青梅竹马 落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嘴唇,再想想云柯淡如水墨的笑容,不解道:“哪里像了?” 小皇帝坚持己见:“这样看着,就是一点点像,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像。” “像这样?”落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小皇帝点头不迭。 “奇怪了。”落竹歪着头道。 “皇叔没发现么?”小皇帝说,“皇叔跟云柯是很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应该更熟悉云柯吧。” “有很多事,正是因为熟悉才不能一眼看出来呢。”落竹指指凉亭,“咱们过去坐会儿吧。” “你累了?”小皇帝问着,往那边走。 “云柯曾经教过我诗文,是先帝时候的状元。”小皇帝坐着也不老实,一会儿左晃晃一会儿右晃晃,“他父亲是太傅,教过我父皇读书的。不过我不太喜欢他。” “不能说大人坏话。”落竹轻飘飘批评一句,低声问,“为啥不喜欢他?” “他跟他老爹一样,明明这天下是我家的,我还没着急呢,他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小皇帝挤眉弄眼,“没意思。” “小屁孩,人家这叫心怀苍生!”落竹刚要说什么,就见小皇帝咳了一声。 “别说了,我皇叔过来了,谁说云柯坏话,他都要发火。” 这么严重? 那就是很好的朋友了?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过云柯这个名字? 怀王终究还是没能对云柯做什么,他习惯了把这个人捧在心尖上,当菩萨似的供着,搂着他强吻这种事也只有酒醉时候能干出来,如今青天白日,他神智清明,哪能出格? 送走了云柯,想起侄儿,又是一阵头疼。这孩子一闹,还闹进自己府中,言官的摺子是少不了了,说不定魏明德那边也会藉机发威。他嘆了口气,不若晚上找季一长来商量商量吧。 进了花园,就见落竹与皇帝对坐。看见自己来了,皇帝还挤眉弄眼,一张小脸煞是可爱。落竹回头,对他微微一笑,他反倒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 小皇帝扑进他怀里,提要求:“皇叔,我今天不回宫行不行?” “不行。”怀王竖起眉毛,你还得寸进尺了? “可是我想跟落竹一起睡。”小皇帝道。 落竹吓了一跳,好在怀王仍旧冷着脸:“不准任性,再玩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宫。” 小皇帝不高兴地扁嘴:“那叫落竹跟我一起进宫。” “干嘛非要我跟你一起睡?”落竹问。 “我愿意!”小皇帝做鬼脸。 “我才不愿意跟你一起睡呢,你一身奶味。”落竹捏着鼻子,“再说了,我去陪你了,你皇叔晚上怕鬼。” “你骗人!” “我没骗人,不信你自己问。” 小皇帝抬着头看怀王。 怀王无奈,只能脖子僵硬地点头:“对,有落竹在我旁边,神鬼勿近。” 落竹瞪他。 但无论如何,是把小皇帝送回宫了。傍晚去的,怀王入夜才回来。这几天大概要下雨,落竹浑身的关节疼,正叫阿碧给自己按摩。怀王进来了,对阿碧做了个手势,阿碧乖乖退出去。他坐在椅子上,手刚放在落竹腿上揉了一下,落竹就懒洋洋地睁开眼。 “谋杀亲夫?” 怀王笑道:“你没睡?” “疼成这样,你试试能不能睡着?”落竹揉揉眼睛,“你侄子送回去了?” 怀王点点头,道:“他跟你很是投缘,临走时候跟我说,让我下回进宫带上你。” “我不喜欢小孩子的。”落竹摆手,“他要不是你侄子,我才懒得理他。” “因为是我的侄子,所以才对他好。”怀王抚摸着他的眉眼,“落竹,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落竹脸颊微微有些发烫,避开他的手指:“臭美。” 被他手指划过嘴唇,倒想起白日里小皇帝说的话,落竹点点他的手背,问:“我跟云柯长得像么?” 怀王心下一沉:“怎么忽然问这个?” “你侄子啊,说我的嘴唇长得很像云柯,我怎么没觉得呢?”落竹促狭道,“你这个青梅竹马的好朋友长得这么标緻,我哪有他好看啊。” 第58页 “对啊……” “你说什么!”落竹大怒。 “不不不,你比他好看!”怀王赶紧道,“比他好看多了。” 落竹这才满意。 怀王有一搭没一搭给他揉着腿,力道不轻不重,倒是意外的舒服。落竹正舒服得快睡过去,忽然听怀王问道:“云柯前几天来府里遇见你了?” 落竹微微眨眼,让自己清醒些,道:“对。” “那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以为是找你走后门送礼的,况且,我不说,也有下人会告诉你吧。”落竹不解地看着怀王,“那你又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有这么个好友呢?” 怀王语塞。 半晌,仓促道:“不告诉你,是因为……” “算了,别说了。”他迟疑的时间,足够落竹联想到所有的可能。不管是好是坏,落竹忽然觉得,自己没法接受。 “你现在跟我解释,多半是骗我,既然是谎话,就别说了。”落竹把腿收了收,“时候不早了,睡吧。” 怀王便打横抱起落竹,那人乖乖偎在自己怀中,竟然是如此脆弱的姿势。 他那点微弱的怒气,一下子就没了。 把人放在床上,看他的腿一碰到床铺就疼得一缩,反倒心疼得紧,不由道:“这病是怎么染上的?” 落竹咬着牙道:“那年大冬天,是束竹湖里跳舞,跳了一下午。” “大冬天跑湖里跳舞?!”怀王一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就那么缺钱?!” “缺,那时候缺钱缺地位,客人只要有钱有势,叫我干什么我都干。”落竹淡淡道,“怀王,你不会懂,我为了成为名动天下的落竹公子,付出了多少。我不是落虞,身份高贵,也不是落梅,倾国倾城,我更不像落絮,谁见了都宠着。我想做人上人,就只能先吃苦中苦。” 怀王最怕他提以前,怕听他说吃苦,更怕听到他以前过着何等下贱的生活。 他怕作为怀王的那个自己,会看不起这个千人压万人枕的男ji。 白日里云柯对他说起自己对落竹诸多误解时,他还不以为然,觉得云柯有些书生意气。可自己还不如云柯。 起码那个人肯承认自己错了,肯承认落竹的好,而自己,心里总有个角落,无法接受落竹的过去。 而落竹有时候,如此残忍。 他淡淡地,揭穿真相:“怀王,我有时候不愿跟你计较。我以前遇见个人,他说他爱我,他把他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跟榭主说要给我赎身。他对我的心,我是信的,因为当他知道我以前如何不堪的时候,哭得比我还伤心,他无权无势,却问我气不气,发誓要给我报仇。所以我不能害他,我把他赶走了。怀王,你刚刚听到了,第一句话,却是质问我。” “你以后别再假情假意信誓旦旦了,我身上够疼了,别再叫我心里疼,算我求你。” 他说完,裹着被子,翻到里边去睡了。 第二天果然下雨,落竹腿疼得起不来床,竟然比之前哪一回都厉害。怀王叫人冒雨把太医请来,药浴按摩轮着上,仿佛要补偿昨晚似的。阿碧看得吃惊,趁着没人了,问泡在浴桶里的落竹:“怀王早上没去上朝,就为你的腿?” 落竹点点头:“是又怎么了?” “我前几天学了句诗,叫从此君王不早朝。”阿碧说,“挺像哎。” “像个屁,你主子都快疼死了。”落竹把水撩他一身。 阿碧赶紧躲开,道:“主子,我跟你说正经的。” 落竹挑眉:“打听出来了?” “啥也没有!”阿碧道,“一听我说问云柯的事儿,府里头人嘴都闭得可严实了,一个字都不说!” “真是奇怪。”落竹道,“他人缘好不好?” “看样子不错。”阿碧道,“起码就没见一个做饭小姑娘跟你那么亲切地打招唿。” 落竹皱起眉头,与阿碧交换个眼神。恰在这时,怀王推门而入。主僕俩都闭上嘴,齐齐望向他。怀王过来探探水温,眉宇间像是有什么心事。落竹看他这样,忍不住问:“怎么了?” 第59页 他以为是太医对自己的腿有什么诊断,却没想到怀王微微拧着眉毛,道:“落竹,云柯来了。” 第26章 云柯到访 “他来做什么?”落竹不解。 “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怀王说话有些小心翼翼,打量着落竹的脸色,“要不,我叫他回去?” “算了,这么大的雨,来了又让人家回去,多不好。”落竹把手搭在怀王肩上,“借把劲,我好出去。” 怀王就知道,以退为进这招绝对好用。他把落竹抱出浴桶,叫阿碧拿大浴巾子给他擦干净水,穿好衣服,才走出去。云柯等在偏厅,见怀王出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若是不方便就罢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落竹很感激你能来看他。”怀王说,“不过他腿疼得没法走路,还得你亲自去了。” 云柯忙表示这是应该的,跟他进了门。落竹的药浴泡了一半,那股劲被硬生生中断,半躺在床上,只觉得关节处的疼变本加厉。可看见怀王陪着云柯进来,只能强行忍了,扯着嘴角笑道:“多谢你来看我。” 云柯坐到床边,昨日看到还活蹦乱跳的人,今日竟然苍白如斯。他心里一阵惋惜,轻声道:“南准今日没上朝,我打听原因,才知道你病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竟然病了,不放心,就擅自来了。” 落竹笑道:“叫你笑话了。昨儿个大概走路多了,再加上今天下雨,湿气犯了。” 云柯点头道:“家母也有湿气的毛病,阴天下雨,最是难熬。偏巧那年有个赤脚和尚到府上,替家母诊治后,开了个方子。家母照着方子吃药,吃了一个夏天便痊癒了。” “这么神奇?”落竹话音刚落,就听旁边阿碧道:“求公子救救我家主子!” 云柯看向阿碧,阿碧目光恳切:“我家主子被此疾折磨经年,每到阴雨天气,痛不可当。求求公子了,要是能救我家主子,阿碧给您做牛做马!” 云柯见他这样,忍不住笑道:“你倒是忠心。”他转过头,看着落竹道,“我一听说你是这个症状,方子便带上了。方才已经交给南准,你好了些,便叫他抓药给你吃,最晚不过明年春天,应该就无碍了。” 落竹把目光移到怀王脸上,怀王点点头。他心里这才真正感激起云柯,嘆道:“咱们两个,总共见了两面。” “这又如何呢?”云柯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值得交的人,不过若要跟你交朋友,不先付出些什么,怎能有收穫呢?” 落竹笑道:“说的是,云柯公子,我必定好好报答你。” 说话间,太医身边的医童送来了外敷的药物。这种药药味极大,离得老远都被刺得眼睛疼。医童送到床边,刚想交给阿碧,一旁的云柯却接过来。 “我来吧。”他把药放在床边,说话间就撸袖子。 落竹哪敢劳驾他,就是怀王,都赶紧扑过来把他的手从药上拉开。 “这种事,交给下人做就好……”怀王道。 “无妨。”云柯笑着望向落竹,“家母病中皆是我照料左右,巧了,看病的也是这位太医。这味道我都习惯了,确实很是管用。只是敷上之后过一会儿便会开始灼痛,落竹你得忍住。” 说着,他就拿起一块棉布,把捣成煳的药摊在布上。落竹眼睁睁看着那双手离自己的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手竟然比脑袋更快,勐地一推,把云柯掌上的药都一併打落于地。 “落竹!”怀王伸手去捞,没有捞着,眼睁睁看着捣好的药掉在地上。云柯却更关心落竹,刚刚那一下他使足了力气,如今浑身刺痛,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流下,却叫都不叫一声。 连唿吸都是平缓而故作镇定的。 “落竹,”云柯问,“为什么不叫我给你敷药?” 落竹吸了几口气,缓缓抬起手,指着门,对怀王道:“你出去。” 怀王不解,冷道:“你要做什么?” “你出去。”落竹没力气抬手,目光停在阿碧身上,“你也出去,都出去,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怀王还要说什么,见他疼得开始打战,也顺从了一回。片刻间,斗室只剩落竹与云柯两人。 第60页 如此情形,再傻的人,都能感受到落竹对自己的敌意了。 云柯把药搁到一边,再抬头,落竹已经强忍住腿上的轻颤。 “云柯。”落竹额上渗出大颗汗珠,他有多疼,毋庸置疑,“我想不通,你为什么给我敷药。” 云柯无奈,嘆道:“落竹,我给你讲个故事。” 落竹满眼戒备地看着他,缓缓点头。 “有一年,京郊大旱,灾民流离失所。我陪母亲从沂水外祖家回京,一路尽是灾民惨状。回京之后,我拿出自家的存米,又从京城粮商那里採购了一些,在城门外二里,支了个施粥的铺子。”说起当日,云柯神色复杂,“开始的时候,灾民一拥而至,对我感恩戴德,说我是菩萨在世。可是后来,不知从何而起的谣言,说我施捨给大家的,都是霉米毒米,我无处倾倒,所以给了灾民。” “那时我可真是,有苦无处说。”云柯苦笑,“母亲曾经劝我,叫我把铺子撤了,莫要再担骂名。可是父亲不许,他说,大丈夫做事,不求天下人体谅,但求无愧于心。后来我一日三餐皆在铺子中用,喝得是跟大家一样的米汤,慢慢,谣言止息。” 落竹深吸一口气:“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是何用意?” “那件事之后,我常常想,若是当日撤了铺子,确实能避一时骂名,但若有灾民因此饿死,我心里,只怕一辈子也不会平静。”云柯笑着摇摇头,“人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样的。落竹,我帮你敷药,不过是因为我坐得近,以前敷过,比较熟悉。我给你方子,只是因为我母亲有这个,不过举手之劳。我也不是故意打听你才知道你病在床上,不瞒你说,昨日陛下偷跑出宫的事情已经闹起来了,言官的摺子几乎淹没了内阁。这个节骨眼上,南准反倒不去上朝。我怕他继续挨骂,才探听他的消息,这才知道你的事。咱们毕竟相识一场,若是不来看看你,反倒说不过去。” “这世界上,谁对谁好,不是都有个为什么。”云柯摊手,“又或者说,我就是这么个脾气,巴不得天下人都过得开心。有人过得不好,我心里头难过,忍不住要拉他一把。” “我不懂……”落竹牙关打颤,眼神渐渐迷离,“我不懂……” “落竹,你怎么了?”云柯伸手去扶他,这人的身体却软下来,细细碎碎念着,晕堕于他怀中。 “南准!”云柯吓得大叫,“太医!” 落竹昏迷中,敷上了药。太医听说他药浴泡到一半就从水里出来,很是吹鬍子瞪眼不乐意一番。怀王事后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药浴就是为了把湿气都蒸出来,如今湿气到了表皮,就剩最后一层,被人生生拦住了去路,可不是更加变本加厉了么。也怪他记挂着云柯,却没注意落竹。 他坐在落竹床头,给那苍白的人掖掖被角,转头对云柯道:“我知道,言官的摺子上把我骂了个遍。” 云柯无奈笑道:“这次的事,看你怎么收场。” “还能如何收场?”怀王道,“我好歹与魏明德一同辅政,这种事总压得下去。” “一次压下去,两次压下去,第三次呢?自古,栽在言官手上的人还少么?” “云柯,这正是我想与你说的。”怀王严肃道,“都察院,六科给事中,不能都在别人手上。” “你是说……”云柯忽而一笑,“你可算是有大动作了” “我以前觉得日子得过且过,能把皇上养育成才,叫他自己对付魏明德也未尝不好。反正有我在此,魏明德总不会做大。可如今我有了别的念想,要赶紧料理了那老头子,好功成名就退居乡野。”怀王抚摸着落竹的眉眼,“想来想去,要下手,不如从言官身上下手。荀沃驻扎边塞,一长活动江南,都鞭长莫及。我这边,虽然不乏人才,可也都各自有各自的任务,剩下的人里,唯一让我肯将生命交付的,只有你。” 云柯心下一惊,脱口问道:“你终于想起还有一个我愿意为你鞍前马后剷除jian臣了?” 怀王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哪怕我不安排你做什么,可你出去问问,哪个不知道你是我怀王麾下?况且,就算我不给你任务,你也天天搞集会跟魏明德公开对抗,目标这么大,索性就更大些吧。言官欺负我息事宁人,这回我就反将他们一军。云柯,你就等着进都察院吧。” 第61页 第27章 中元夜宴 上了药,又过了两日,落竹的腿好了许多。下床走路是毫无问题,你要跟他说哪里有人掉了钱袋,要他飞奔过去也不是个事儿。怀王最近却像很忙,几次坐在落竹床边,要给他按摩,却都有急事被王小生叫了出去。次数多了,落竹干脆赶他去书房,免得打扰清净。 也正在此时,夏日里京城最盛大的一场狂欢,拉开了序幕。 中元节亦称鬼节,是祭祖的大日子。白日里小皇帝带一班朝臣搞了祭天大礼,晚上又大宴群臣。怀王自然在席,又因小皇帝强烈要求,落竹也出现在怀王身侧。 中元节后,马上就要忙活秋闱,今年的主考一职,怀王派与魏相派争得厉害。怀王本想叫云柯的父亲担任主考官一职,云柯的父亲是先皇帝师,德高望重,主考一职众望所归。无奈言官一本奏摺,把云家八竿子打不着一个亲戚国丧日饮酒的旧帐翻了出来,云老一怒之下,远离朝堂,险些连亲生儿子的官都不让做了。 怀王只得另寻人选。 暗中甄选许久,翰林院秦佳年倒是不错,先帝十三年的二甲第一名,距离三甲仅有一步之遥。为官多年,清正廉明是出了名的,更重要的是,秦大人今年三十六岁,恰好为科举引入一股清新之风。怀王与幕僚私下多次商量,也都属意此人为不二之人。更重要的是,两位辅政,魏相一直咄咄逼人,怀王却是懒散惯了。时间长了,朝中人竟隐隐以魏相马首是瞻。怀王要让云柯进都察院,就必定要有所铺垫,而这件事,非常合适。 魏相自然不让,他自己也指望着靠科举招兵买马。新帝继位的第一次科举,魏相几乎把出众的仕子全部纳入麾下,歷练到如今,已有不少人能够独当一面。所以这次科举,魏相一派怎能拱手相让。中元夜宴,有沉不住气的,率先挑衅,对方还击。开始碍着皇帝在上两位辅政也在场,顾念着面子,文绉绉你来我往,后来恼羞成怒,干脆人身攻击。 季一长前日回来了,听说怀王打算叫云柯进都察院,很是犹豫了一会儿。怀王见他这样,便叫他有话直说。季一长不跟怀王藏着掖着,直接点破怀王的心思。 云柯早就与魏相公开对抗,又与怀王私交匪浅,全天下都知道他是怀王的人。怀王要叫云柯进都察院,也不过是个障眼法,叫众人以为他志在言官,实际上,他志在吏部。 说白了,云柯只是枚迷惑敌人的棋子。 听他这么一说,怀王也一阵心虚。云柯聪颖,坐上了都察院都御使的位子,慢慢就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想动用云柯,只是,身不由己。 季一长不欲戳怀王痛处,这件事绝口不提。他今日便跟着怀王入了这夜宴,冷眼旁观群臣乱作一团,心里头一次,对着复杂官场产生了厌恶。他为怀王幕僚,可真正拿主意的,却都是这位看似懒散的王爷。他心里思量着,剷除魏明德后自己定要向怀王辞行,而恰巧此时,前座的怀王偏过头,笑道:“许久未曾见此场面了吧。” 季一长一愣,赶忙低头道:“先皇在时,从未如此。”季一长垂下眼睛,“在场未跟着搅这趟浑水的,除了魏相与杜大人外,属下已经记下来了。” “国之栋樑,只在此中,不幸,大幸!”怀王嘆道。 “王爷,成梧后院里那把火已经堆好柴火了,只等他回去点火。”季一长低声道。 怀王得到他这句话,心稍稍放了下来。目光扫到身旁的落竹,忽而一笑。 这人手里掐着一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半个蛋黄。他凑过去,轻声问:“菜品不合口味?” 落竹摇摇头,说:“吵。” 怀王轻轻抓住他的手,把筷子从他手中取出,道:“吃一片藕好不好?” 落竹挑着眉毛,笑得轻佻:“你敢不敢餵我?” 当着小皇帝,当着在场大臣,他的心腹,或者他的政敌。 怀王用筷子夹了片藕,刚要举起来往落竹嘴里塞,落竹自己按住他的手:“别招眼了。” 后来怀王想,自己喜欢落竹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懂得分寸。 大臣们的混战,最终还是被压下。大理寺卿杜长生大人冷面冷心,一出场就成功平息纷乱。宫中教坊奏起鼓乐排钟,舞姬伶人翩翩起舞。官员们却都意兴阑珊,有的甚至很不给面子地打起呵欠。 第62页 大臣们在家中荒唐,也有舞姬伶人助兴。貌美的女子哪个不是使尽浑身解数,只为攀上哪位达官贵人。可这帝王夜宴,教坊反倒不敢了。衣服穿得比什么时候都齐全,媚眼虽然还抛,却也诸多克制。大臣们看惯了香艷场面,对眼前景象实在提不起兴趣。 于是,歌舞过后,便有好事的站出来,对高坐的小皇帝拜礼,道:“陛下,歌舞弦乐,可谓陈词滥调。臣却知场中有一人,身怀绝技,一人便抵得过宫中教坊百十人。” 小皇帝正恹恹欲睡,听他这么说,立即坐直了腰,问:“谁?” 大臣们也都来了兴致,静待这位大人的下文。 这位大人名为李先,现为工部侍郎,他是魏明德的人。所以他说话时候不停看着怀王,侃侃道:“此人年少师从迎春班,旦角唱红了江淮,身价名声一时无两,却在十六岁时消失。臣当年有幸观其身段,可谓风流无双。本以为此生不能得见,却不想,竟有此机缘,于御前再见。” 小皇帝毫无机心,听他这么说,对他口中这天下无双的人大感兴趣,道:“你说的是谁?快叫他出来给我看看。” 李先又是一拜,向前行了几步,远远地对着怀王的位置,拱手道:“微臣所指之人,正是怀王身边,落竹公子。” 怀王只觉得握住的这只手,比刚才还要冰凉和颤抖。 这只手伸过来抓着自己的时候,自己对李先的故事是有点兴趣的。他终归是蜜水里泡大的皇家子弟,对于名伶有种猎奇的喜爱。李先的叙述虽然简单,仔细想想,却也有许多妙不可言之处。可身边的人却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握着他,微微发抖。 “是么落竹?你会唱戏?”小皇帝高兴地几乎从龙椅上跳下来。 落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上去羞涩一般,可怀王知道,他在害怕。 “李大人言之凿凿,可我与落竹相识日久,为何他从未对我说过他会唱戏?”怀王捏了捏落竹的掌心,叫他放心。 落竹勉强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李先却不屈不挠,反而泰然自若道:“怀王何必隐瞒。当日云太傅府中,怀王曾亲口说过,落竹公子学过戏曲,为何今日反倒不认?莫不是,怀王明珠在怀,不愿拿出来让陛下一同观看?” 怀王拧起眉毛,语气不善:“云太傅家宴本王说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落竹身子一震,勐地抬头看他。 “哦?如此,怀王是承认了?”李先笑道,“至于云太傅府中之事,下官的确不能探听。但若这件事已然流传市井,人人皆知呢?” “笑话!”怀王怒道,“堂堂朝廷一品大员,家宴之上的一句话,竟然流传市井,你们把王法置于何地!” “那下官斗胆问怀王一句,同为一品大员,前工部尚书展耀德在家中一句话流传市井,甚至因为这句话下狱问罪,流放关东,王法彼时,又在何地!” 原来如此。 年前,工部尚书展耀德在家宴上公然出口不逊,藐视幼帝,此事影响甚广,故而由此牵头,查出展耀德贪污等诸多罪行。展耀德罚没家产,本是斩首的罪名,新皇甫继位,不宜见刀光,所以改判充军流放。展耀德是魏明德的得意门生,藉此事,怀王大大打击了魏明德一派,这也是为何,即便怀王一副不理朝政的样子,魏明德也未有太多动作。 如今,是要反攻倒算了? 怀王“呵呵”一笑,道:“李大人此言何意?展耀德下狱问罪,并不是因为那句话,而是因为他自己贪污赈灾银两,放纵子弟为祸民间。此案为三法司共办,李侍郎言有所指,莫非在暗示本王构陷?” 李先稍有语塞,他并不是无可辩解,只是如何辩解,都免不得把自己缠进此中。正待他愁眉莫展打算捨身成仁的时候,一旁的大理寺卿杜长生却说话了:“听闻李侍郎与展耀德有所私交,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只是展耀德贪污有罪,已然铁板钉钉,李侍郎不问青红,竟然值此共庆之时公然为罪臣辩护,是何居心!” “下官……” “陛下,”杜长生对皇帝拜道,“此人此举,背后必定另有隐情。请陛下将此人交由本官查办,以正视听。” 小皇帝看看自己皇叔,又往魏明德那边瞟了一眼,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快把他带下去吧。落竹,你会唱戏,唱给我听听好不?” 第63页 怀王看着身边的人。 在场官员,也都不约而同看着这人。 落竹想,如果自己忽然站起来逃跑,能不能趁大家不注意,一路跑出宫门呢? 肯定不能。 而且皇帝的语气虽然是商量的,但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圣旨,自己如果不唱,就是抗旨。自己不是傻子,这是魏明德要借着自己来为难怀王,怀王刚才虽然挡了,可这回要是抵死不从,指不定魏明德的人又有什么别的手段。 况且,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唱呢? 他对怀王说过,年少学戏是他心里一道伤疤,不能触碰。可那个人还能毫不在乎,在云柯的家宴上对人说起。说不定,他根本就忘了这句话,甚至于,此刻在隐隐着急,想叫自己唱两句,好赶紧结束今天的局面吧。 怀王的手一直握着自己的,可是,这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一点也想不透。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怀王。怀王也低头,看着自己。他们对视良久,落竹终究一笑,松开怀王握着他的那只手,施然起身,道:“既然陛下想看,那落竹就献丑了。” 第28章 江淮旧事 众臣等了一会儿,便听鼓点急促,片刻,京胡声起,落竹满面油彩,翩跹而出。达官贵人无不以知道几折戏为荣,所以众人一听,便知他扮的是杜丽娘。落竹的长相只是清秀,可敷了粉画上油彩,却说不出的一种旖旎风流,猫爪子一般,搔得人心肝痒。 他多年未曾开声,这折子戏却是之前唱熟了的,词儿都还记得,身段步法也是手到擒来,只是一开腔,嗓子还是有些哑了。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艷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 手中描金小扇哗啦一抖,遮住半边美目,那软得仿若水蛇一般的腰半弓着,对着天公遥遥望去。忽而羞惭,又往台下望去。目光到处,无人不是苏了半边骨头,可他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官宦小姐模样,幽幽一嘆,又启唇唱道: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 手中扇子负气般往地上一指,落竹转过身,再唱了两阙,方止歇。他这下是真觉得嗓子有点哑了,往皇帝方向躬身拜道:“落竹已然献丑,未知陛下可曾尽兴。” 一时间,场中鸦雀无声。 就连怀王都回不过神。 “不好。”小皇帝扁嘴,“你唱了些什么我都听不懂。” 落竹掩唇笑道:“既然如此,那落竹可否下去了?” 小皇帝点点头:“准。” 一直到回府,落竹没跟怀王说一句话。 看他这样,怀王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回了家,本打算好好安抚他一下,没想到这人却叫阿碧收拾东西,要搬到漱玉轩去住。他叫王小生拦下阿碧,语气有些不善:“你有什么不满可以冲着我来,这是做什么!” 落竹扫了他一眼,把阿碧手里的包袱夺过来,丢在床上,转过身就要往门外走。怀王拽着他的手把他拉回来,怒道:“落竹!” “我唱戏好听么?”落竹忽然问。 怀王不想回答他这样阴阳怪气的问题:“我知道你不愿意当着人的面唱戏!我也根本不想你唱,我在想帮你避开的法子,可是你根本不等我想,自己就站起来说什么献丑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回来的路上就在想,今天的事,哪怕换了落虞桃夭,见我如此为难,也会不顾一切,先帮我挡掉再说。我原本以为你心里头觉得我唱戏无关紧要,听你这么说,也总算明白了。怀王愿意为我担待,也先要想好后招,‘不顾一切’这种事,我是想都别想了。” 怀王被他这般抢白,表情可谓斑斓,尴尬怨怒夹杂在一起,就有些口不择言:“在胭脂榭时你也曾登台,为何唱个戏就把你委屈成这样!” “因为我恨唱戏。”落竹甩开他的手,嗤笑道,“我本来是打算什么都不跟你说的,既然怀王好心,还曾试图帮我挡上一挡,那我也投桃报李,告诉怀王我为什么恨唱戏。” 第64页 “我六岁的时候,娘亲去世,无依无靠,被人贩子抓去,卖给戏班子。师从师父学戏学了五年,十一岁时登台,唱到十三岁,红透江淮。那时候我艺名叫兰生,如今你到江淮一带提起,肯定还有人记得。”落竹双目直视怀王,仿佛凭这双眼,就要撕裂眼前之人,“王爷,你第一次见我之时,是否觉得我yin盪下贱?我毕竟是个男人,不是天生就愿意在男人身下承欢。十三岁那年,戏班子到一个大户人家唱堂会,白日唱完了,晚上我就被送到了那家主人的床上。那老头年逾六十,下面那活儿不行了,就变着法子折腾我。他嫌我紧,就把他的拐杖塞进我后头。堂会唱了三天,我在他床上呆了两天三夜。” “那之后,戏班子简直日进斗金。大傢伙走到哪儿,我睡到哪儿,班主白天用我赚一份,晚上再来双份。十六岁那年,我好不容易逃出来,那时候就发过誓,宁愿死,再也不唱戏,再也不听戏。”落竹打量着怀王的表情,越发笑得放肆,“不过怀王放心,后来我走投无路进胭脂榭的时候,就偷偷改了誓言。是而我今日虽然开了嗓,可捨不得寻死。这条小命虽然贱,可我留着,总比扔了强。”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带上阿碧走出门去。王小生心里难受地快要拧过来,也不拦住他们,任由他们出门。 怀王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寻回些神智,偏头看着王小生,深吸一口气道:“落竹他……骗我的吧?” “若是之前真的那般悲惨,他怎么又会去胭脂榭?这样的日子,不是跟以前一样么?” “王爷……”王小生再忠心,此刻也暗自咬牙,躲出门去,免得再听他胡言乱语。 那之后几日,落竹安安心心住在漱玉轩里头,怀王叫王小生打探,据说主僕两人相当滋润,养养花弄弄草,偶尔落竹还吹笛子。可单单有一条,对怀王是绝不姑息。 送进去的好菜,倒掉餵狗;送进去的珍宝古玩,用来盛剩饭餵狗;后来干脆哄那只狗……人家把狗牵进院子去了。 这是打算老死不相往来,过完三个月,拿钱走人啊! 怀王在主院急得跳脚,忽然听王小生来报,云柯公子刚刚进了漱玉轩的门。 有转机! 家宴上的一番唇枪舌战,叫怀王推迟了叫云柯进都察院的计划。云柯明白,他是怕自己首当其冲受到攻击,对怀王表明自己并不害怕后,此人也还是不肯放松。他便猜,怀王大约有什么别的安排。恰巧中元节休假一日,连上沐休,两日空闲。他惦记着落竹腿伤,便过来看看。 一进院门,就知道落竹肯定是好了,那一主一仆正蹲在花从前不知道干些什么。听见下人通报他来了,落竹头也不抬,道:“问他来做什么,若是替怀王当说客,就趁早回去。” 云柯蹲在他身边,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说客。” 落竹被他吓了一跳,险些一屁股坐地上,拧着眉毛说:“那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啊。”云柯笑着往地上看去,这一看,惊讶万分,“螳螂!” “刚刚抓了只蚂蚱,那手起刀落,真是潇洒。”落竹指着地上的螳螂啧啧有声,又跟云柯看了半晌,站起来道,“老是蹲着累得慌,咱们坐会儿喝杯茶。” 云柯从善如流,问道:“你的腿好些了?” “多亏你的方子。”落竹亲自倒了杯茶递给他,“往后再不用折腾了。” 云柯抿了一口,忽然想到他刚刚的话,问道:“你跟南准吵架了?” “别提他,一提就来气。” 云柯大概明白他是为什么生南准的气,一只手放在桌上,撑着头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会有什么误会?”落竹哼道。 “以我对南准的了解,他可绝对捨不得你当众唱戏。”云柯道。 “得了吧,上回那个什么京城名ji都让我下台比试,这回皇上亲自发话,他还不赶紧当个事儿办?”落竹嘲讽道,“你这位好友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我再信他,我就是猪!” 云柯无奈,摇头道:“我这位好友虽然长到三十岁,于情之一字,却如懵懂孩童。有时候喜欢得要死,却用错了法子,反倒惹了人家不高兴。” 第65页 落竹将信将疑:“真的?” “真的。小时候我跟他在树下发现一只小鸟,大约是不小心从窝里掉出来的。那时我和他都不会武,他便亲自爬树,要把小鸟送回窝里。那树可真是高,他足足爬了一炷香的时间,好不容易上了树,张开手掌,鸟儿却被他扼死了。他心里难过得要命,过了好些天都一直念叨着这事。” “……” “怎么了?” “……云柯,你以为你多擅长感情这种事么?” 云柯笑盈盈的,落竹自己纠结了一会儿,也就罢了。他们又聊了些别的,眼看着到了傍晚,落竹吩咐备饭,云柯拦着他,道:“今儿个外头有大热闹看。” “什么热闹?”落竹最喜欢看热闹。 “中元节按惯例庆祝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小贩们都趁着今天最后捞一笔,你说,外面会不会很热闹?” 落竹双眼放光:“哎呦,我最喜欢逛夜市!” “那你可愿,我给你做个嚮导?” “多谢!” 趁着落竹在里头换衣服的空当,云柯叫来一个下人,低声道:“去告诉你家王爷,别怪我没给他创造机会。” 那下人也是玲珑心肝,立即便听懂了,一路小跑报告了怀王。怀王正抓耳挠腮,一听这话,立即喜上眉梢,计上心来。 第29章 求籤算命 落竹跟云柯出了门,天还没黑。俩人也不叫马夫跟着,熘熘达达一路聊一路去。刚到,落竹就从腰上解下一个钱袋,扔给阿碧,阿碧接过来二话没说就进旁边铺子里去。云柯大惊,落竹便指指铺子招牌。 “赌” 云柯便明白了,也给了自家小僕一点碎银子,吩咐道:“去玩吧。” 云柯的跟班很是腼腆,接过银子,也还是跟在他们后头。落竹边走边回头笑着看他,他被看得脸红,索性转过身,一熘烟跑开了。云柯无奈,道:“我家这个,前些日子刚满十八,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你可别拐断袖了。” 落竹道:“老天爷要叫他断袖,我可拦不住。” 云柯摇摇头,无奈地笑。 俩人边走边逛,这中元节的集市上倒有许多卖花的,落竹看着喜欢,便叫住一个卖花姑娘。云柯有点意外,道:“你这是……自己买花送自己?” “对啊。”落竹挑着姑娘怀里的大朵栀子花,只觉得香气沁人,“你看这花多漂亮,我也送你一朵。” 他付了两朵花的钱,硬把其中一朵塞给云柯。他们两个身材相仿,眉眼间都有种洒脱风流,怀里再抱着栀子花,引来无数女子青睐。落竹对所有媚眼照单全收,真遇上特别漂亮的姑娘,也不介意挑着眉毛做多情状还回去。云柯被他逗得没法,指着不远处的馄饨摊子道:“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落竹无可无不可,跟着过去了。摊子老闆似乎与云柯很是熟识,大勺翻飞间,还扯着嗓子与云柯闲话:“云公子今儿个没跟南公子一起来啊?” 云柯尴尬地瞟了瞟落竹的表情,笑道:“他今儿个忙……” 老闆笑道:“云公子今儿个带新客来,小老儿我啊,请你朋友吃碗馄饨。” 云柯连忙摆手:“不必不必,老闆也不容易。” 老闆笑笑,不接话了。过了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上了桌,老闆在碗顶多卧了两片青菜。落竹对小二笑笑,用勺子舀起一颗馄饨,吹凉了咬一口,皮薄馅大,可真是鲜美好吃。 他狼吞虎咽吃了半碗,肚子便不饿了,抬起头,对同样奋战的云柯道:“你经常跟怀王来这里吃?” “年少时候就常常来这里,老闆人好,馄饨做得比御厨还香。”云柯道,“我们俩来的时候,南准就坐你的位置。” 落竹点点头,低头看了一眼简陋的长凳,端着碗到桌子另一头吃去了。 云柯心里轻轻嘆了口气。 吃饱了肚子,天已经黑下来。夜市这时候更加热闹,叫卖的,打把势的,还有各式小吃铺子。落竹抱着花,实在行走不便,不知道哪一下就会把花挤了碰了。他捨不得扔,见前面有一娇俏女子,疾走两步追上去,对姑娘虚行一礼道:“这位姐姐。” 第66页 那姑娘冷不丁被人拦住,本有些微怒,可借着旁边店家的灯光看清楚落竹的脸,恼怒立即化为娇羞,略低了头道:“公子……何事?” 落竹拿出看家的亲切笑容:“俗话说,宝剑赠英雄,香花送美人。我这里有一朵花,虽不及姑娘容貌万分,但还望姑娘不弃笑纳。” “你……”姑娘看着那花,笑得更加羞涩,“你为什么要送我花?” 她这话的意思,是街上那么多漂亮女子,你为什么单单送花给我。 落竹凑近,闻了闻栀子花的馥郁香气,道:“只因世间万千众生,可只有姑娘刚刚的一回眸,让我仿佛看到花开。” “你这登徒子。”姑娘笑骂了一句,却把花收下,从腰间解下一枚荷包,郑重交到他手中,“这是我亲手绣的,并蒂莲。” 她说完这句,已经绯红了脸,再也不好意思说。落竹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双手接过荷包,道:“姑娘深情,在下无以为报……” 云柯看不下去,再这样说几句,简直就要跟人家定终身了。他赶紧走过来,一拉落竹的袖子,阻断他深情款款的表情道:“出来这么久,家人要急了,赶紧回去吧。” 落竹依依不捨,只得挥别他的栀子花美人。走出一段,云柯见他还是不言语,嘆道:“你该不会真的对人家一见钟情了吧。” “怎会。”落竹道,“你信不信,她这样的姿色,这条街上走一遭,要碰上许多像我这样搭讪的。比她漂亮点的,还要更多。” “那你干嘛一脸深沉?”云柯不解。 “我在想,你的这朵花该怎么解决。” “得了!”云柯叫道,“我自己抱着就得。” 落竹瞥了他一眼,也就这么算了。 二人真的逛起来,就看出志趣不同,一个喜欢市井俗物,一个则对之不屑一顾。所以当发现彼此竟然失散的时候,倒也不着急互相寻找。都是成年人,总不能丢了。落竹到底还是对路边美食更感兴趣,一路走一路吃,手里头抓着串糖葫芦,还对着粘豆包流口水,仿佛吞进肚里的那碗馄饨不作数。 从麻球铺子前抬起头,不期然撞进一双无神的眼睛里。 是个瞎子,还是个算命的瞎子。 他咬了口麻球,刚打算走,那瞎子却开口了。 “这位小哥是有福之人啊。” 落竹瞪他一眼,想起他看不见,也没说话,转身还是要走。那瞎子摸着签筒,自己晃了起来:“,只是小哥的福祉若不好好经营,只怕会如过眼云烟,转瞬消失啊。” “我没钱。”落竹道,“你要给我算卦,我也没意见,可你要钱,我是一分没有。” 算命的瞎子笑道:“此话差矣,需知世上的真话,用钱是买不来的。” “哦?”落竹坐到他面前,“难不成你还上赶着免费给我算卦?” “难得有缘人啊。”算命的把签筒往落竹面前一推,“请小哥抽上一签。” 落竹心道,反正他没说钱,若等会儿还是跟我要,我就一走了之。若是不跟我要,我免费听了个天机,也未尝不好。他把签筒抓在手里,使劲摇了两摇,抽出一根,递到瞎子手中。瞎子摸摸上头的刻文,又问过落竹生辰八字,道:“这位小哥是个富贵人。” 落竹的确很有钱,但他摇头,道:“怎么个富贵法?” “小哥的财,皆为横财,虽然多,却来路不正。”瞎子双手虚按,道,“小哥莫急,待我慢慢道来。小哥的命格硬朗,该是个无父无母无兄长无姐妹的人。小哥在五六岁上,遇见第一个贵人,帮了小哥一把,小哥学了门本事,日子好了。这中间无病不灾,顺风顺水。可惜,十三岁上,小哥遭难,且是血光之灾……” “够了,说说现在吧,说对了再说别的。”落竹道。 “如今小哥可说是吃穿不愁,只是,小哥要锦上添花,还需有贵人相助。”算命的拿出签,道,“镜花水月终需散,直上青云借力难。小哥如今有的,不过是幻影,小老儿斗胆猜上一猜,如今小哥的富贵,并非小哥所求,可对?” 落竹低下头,不回答。 第67页 他如今的确是有钱,有名气,落竹两个字拿出来,寻常人当然要看在胭脂榭面子上让自己三分。可他想要的,确实不是这些。 他捞钱,不过是给自己留份保障;他让自己名满天下,不过为了自己不再是渺小蝼蚁,即便死了也没人在乎;就连当初跟怀王回京,也不过惦记着把这人当自己的靠山,好安安心心寻一处田园归隐。 他要什么呢? 他要一份在乎。 他要人在乎自己,把自己当心尖上那个人。饿了,有人亲自下厨给自己烹煮饭菜;冷了,解开衣带把自己搂在怀里;怒了,放低身段做小伏低哄自己高兴;病了,夤夜不眠给自己断药擦汗。他要一个人,能不停地做出一切,来填他这颗空虚的心。钱财名利给不了他一份温暖,这份在乎,给得了。 “四海之客漂泊尽,花开不过在槛边。”瞎子道,“小哥所求,自己遍寻天下,也是寻不到的,因为那样东西,如今正在自己身边。” “身边?”落竹冷笑,“我所求的东西,身边可没有。” “小哥莫急,仔细想想。”瞎子道,“小老儿不要钱的买卖,犯不着说假话。” 落竹不愿意去想。 他对怀王的感情,说起来是笔煳涂帐。 他知道这人对自己的心,也不过那么点,比自己寻常接的客人多,可离他所说的喜欢,又有点距离。他本以为自己也如这般,可忍不住。 他对自己一丁点不好,自己就无限放大,揪着他,不依不饶,拿话戳他心窝子,事后不过证明,是自己心里不好受,也要拽着他一起难受。看见他跟云柯走得近,更加吃醋,明明自己对云柯是一点意见没有的,偏偏容不得他们两个在一起。这人送那么大个宅子给自己,又跟自己拜堂,自己的确是高兴得要命,认认真真想过,不如把胭脂榭里头的家当都搬来,好好过日子。可每次面对怀王,却不由得退却。一遍遍地想,他值不值,自己有没有那个能力,让他更喜欢自己一点。 落竹有多喜欢怀王,他自己闹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为了这个人,做了许多以前绝不会做的事,连念头都来得疯狂,可仅此而已了。 再多也不成了,他不信任怀王,他怕自己付出得再多,这人会伤了自己。 他现在,毕竟也没有很伤心,要抽身而出,是易如反掌的。 所以他摇摇头,道:“先生,我身边的确没有这个人。大约这签我抽错了,你前头算得很准。”他站起身,算命的赶紧道:“你不想听听以后?” 落竹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不必了,知道了我也还是这么过。您说我是富贵之人,我自然不能吝啬钱财,身上带的只有这些了,您别嫌少。” 算命的应着,把银子收了,耳边听得落竹走远,身后仿佛有人活动。他摸摸桌子上那枚签,刚要收起来,却被人拦住。 “先生,这枚签我要带回去给我家主人復命,还请原谅。” 算命的松开手指,这人刚刚给了他一大锭银子,叫他给一个年轻公子算命,该怎么说,也大概告诉他。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可算命么,嘴皮子的事儿,况且叫他说的话也无关大雅,他就答应了。 对方衣袂轻动,好像要走,算命的一念之差,出口道:“您请留步!” 那人果然站住了脚。 “小老儿刚刚没对那位小哥说假话。他所抽的签上的确写着,他的贵人就在身边,只不过小老儿算出点别的东西,甚是兇险,这位小哥不肯听,小老儿却也想对人说明白了。”算命的道,“那小哥命里头,二十一岁上有性命之忧,他今年正好二十一岁,您若是与这位小哥相熟,可千万告诉他。” “李瞎子,你一个人说什么呢!人家早走了!”隔壁摆摊卖麻球的六子喊了一声。 “走了?”瞎子摸着落竹给他的那锭银子,摸索着桌上的物什,嘆道,“得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啊,收摊吧。” 第30章 落竹先生 落竹逛夜市的心情是一点也没有了,沿着来时的路走回王府。入夜,到底是起了点凉风,他抱紧胳膊,又走了几步,却见一辆马车得得而来,赶车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小生。 “公子!”王小生离得老远,唤他的名字。 第68页 落竹赶紧答应,却见车帘掀开,怀王的脸露出来。他的表情冷了一瞬,怀王满脸的笑略微垮下来,到了近前,还是讨好道:“我看你这么晚还不回来……” 落竹借王小生的力,上了马车。他的确是冷,进来了,窝在一边不动。怀王靠过来,搂着他肩膀,把他拥进怀里。落竹没有挣扎,渐渐放软了身子。怀王知道,这人虽然经常跟自己发脾气闹别扭,却是很好哄的,从来不会真叫谁下不来台。他总归是吃准了落竹。 “我错了。”怀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髮,“以后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都牢牢记住,永远不忘。” 落竹不说话。 怀王却知道他态度软化,心里有些高兴:“夫君,若是你肯原谅娘子,就跟我说句话。若是不肯,就打我一顿,出出气,好不好?” 落竹抬起头,斜了怀王一眼,忽然出手,重重一拳击出,正中怀王肋骨。怀王疼得咬牙,揉着那里半天才缓过劲,还不忘笑:“够不够?满不满意?” 落竹摇摇头,又卯足了劲,拳头一下接一下,打到最后,整个人骑在怀王身上。怀王忍住前几拳,后来的都没有力气,软绵绵的根本不疼。落竹力竭趴在他身上,他就顺势解开他的腰带,给自己和对方做好准备工作,腰部一挺,送了进去。 王小生驾着马车,在京城里晃了一夜,把长这么大都没去过的街道都去了个遍,直到天要放晴,才听得马车里没了动静。盏茶过后,怀王略带沙哑餍足的声音低低吩咐:“回府。” 那之后落竹一个人的时候,却总是闷闷不乐。怀王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私下问阿碧这是怎么了,被阿碧冷嘲热讽黄鼠狼给鸡拜年。他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问落竹可有哪里不如意。落竹还真的想了想,把屋子里的每个犄角旮旯轮着看了一遍,道:“我大概是闷得慌了。” “那我带你出去走走。”怀王赶紧说,“你想去哪里?” 落竹说:“云柯前些天不是跟你说过,最近风声紧急,叫你别再当甩手掌柜?”他顿了顿,“我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不过你别跟我一起了。我就去山上的宅子里住几天,你得了空再来看我吧。” 怀王无奈,云柯前脚进都察院,魏明德后脚把兵部左侍郎换成了自己人。兵部的力量向来是均衡的,可左侍郎一换,魏明德在兵部隐隐有凌驾怀王之意。先帝临终的遗诏,处处透着制衡两个字,是而连怀王这样带兵的王爷都未能手握兵权。怀王不出手则已,出手必不凡。既然魏明德发难,他岂有不接之理。短短十天之内,朝廷内部动盪不堪,前一天上朝的还是这些面孔,第二天,有些人却已经变了。 怀王与魏明德的这场无关刀兵的战争,在后世史书多有诟病。这段日子,朝令夕改,偌大皇朝自乱阵脚,不可说不为后来蛮族入侵创造机会。 这都是后话。 落竹把东西收拾妥当,第二日便上了山。 他不愿意呆在王府,一来是看见怀王,就忍不住想起那天算命的瞎子跟自己说的话,二来,他也不想留在这里给怀王添乱。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还顶着个天下名ji的名声,老在怀王身边,说不定又被谁拿来当攻击的武器。到时候,不仅怀王为难,他自己也噁心得要命。 朝政官员,他实在是噁心透了。 在山上住着很是舒服,气候好不说,有花有草,很合他心意。白日里,睡到自然醒,跟阿碧说说话种种花,也就到了下午。随行带了几本书,愿意了,就在院子里树荫底下读上几页,不愿意,继续床上躺着睡。 有一日跟着厨房採买的厨娘到山下村落办置菜品,听种菜的大婶说自家孩子读书不容易,走几十里山路到别的村学堂听课。他回来想了想,自掏腰包叫人从山下请了个秀才,在宅子里腾出个院子,给孩子们当学堂。孩子们走到他这里可近多了,村里人感恩戴德,就差立功德碑。 他倒是不惦记有什么功德,他也不喜欢孩子,只不过他想起当年,他千方百计想学点东西认几个字都不成,到了胭脂榭,因为没本事没相貌,只能从底下一点点做起。后来咬牙看书学写字,这才渐渐好了些,客人们也都换做了一水儿的风雅之士。虽然有时候风雅之士在床上比粗鲁之人更加可怕,但表面看上去的确冠冕堂皇。 第69页 于是下午便多了件差事——往学堂边上转两圈。村里孩子们不管懂不懂先生讲的是什么,一股脑都来听。有些年纪太小不懂事,听得烦了趁先生不注意从后门熘出来,把宅子逛了个遍。与落竹偶遇之时,还一副不知死活的样,手里头掐着落竹精心栽培的花,熘熘达达哼着小曲儿往学堂方向走。 落竹怎能轻易放过他,他拎着孩子的手交给孩子妈妈,妈妈问明白是怎么回事,简直恨不得给落竹跪下。落竹倒也不打算真的兴师问罪,可孩子小时候不管教好,指不定长大了什么样。他却不知道,自己这小小的举动给自己留下了多大的后患。 后话暂且不提。 这天是个好天气,微风阵阵,不热也不凉。孩子们家里大多赶着秋收,先生放了他们三天假,连带着宅子也冷清了不少。落竹左右无事,便带着阿碧到山里走走。他们进山里散步是常有的事,但走不远,只在近前转转,今儿个走远了些,却遇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着居家常服,身边只跟着一个小厮,正沿着崎岖山路艰难跋涉。阿碧先看见前面有个人,一瘸一拐,好像断了条腿,就叫落竹也看。这山里平常很少有人来,山底下村里人除非打草农活,否则不愿意走这样山路,山上零零星星有几户人家,又都住得远。他好奇是谁腿脚不便竟然还到山上来,纯围观态度看了半晌,跺脚。 “云柯!” 云柯回过头,看见落竹很是惊讶,刚要说话,腿上一软。要不是小厮在旁边护着,只怕就摔在地上。落竹赶紧跑上去,帮小厮搀着他。云柯连连道谢,他的小厮名叫云铭,痛道:“少爷一定要自己上山,他身子娇贵,这山路如此陡,没注意摔了一跤,把脚给扭了。” 落竹无奈地嘆了一声,扶云柯坐下,叫他脱下鞋袜来看一看。云柯很不好意思,但架不住落竹的眼神,还是乖乖叫小厮给自己把鞋袜除了。落竹对这些跌打损伤虽然略懂,但还是不如阿碧。阿碧以前处理落竹的大小伤口处理惯了,凑过来一看就知道:“云柯公子先上冷敷,回去之后叫人弄付草药,捣成煳贴上,三天就好。” 云柯脸颊微红,道:“多谢这位小兄弟。” 阿碧立即得瑟起来。 落竹剜他一眼,叫他跟云柯的小厮合力将云柯扶起来,道:“走吧,我带你去我那里坐坐,弄点冰块冷敷。” 云柯有些吃惊:“你那里?” “王爷给我家主子在这山上买了件宅子,离得不远,走几步就到。”阿碧说。 云柯便立即露出很羡慕的表情,看着这群山缭绕,说:“我一直就想在这样的山里买一件宅子,过点闲云野鹤的日子呢,没想到被你抢了先。” 落竹没往心里去,指挥这云柯的小厮道:“看看你家主子还能走不?不成的话你就背着他,我那里不远,几步而已。” 那小厮赶忙弓下身子,云柯却制止了:“不成,我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 “我到这山上来,是有要事。” 第31章 傅家婆媳 落竹就知道这位贵公子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山上来,无奈道:“为了什么事?” 云柯犹豫一瞬,还是告知实情:“都察院大多是魏明德的人,我刚进去,大家明里暗里使绊子。我得干出点成绩,所以找出卷宗,打算看看旧案。今日上山,就是为了时任吏部考功司主事,如今的吏部右侍郎黄维和之子占地一案。黄维和之子看上城郊一户人家的十数亩良田,竟然硬生生逼得人家家破人亡。如今这户人家为避祸躲在山上,所以我是来……” 落竹摆摆手,说:“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就说你是来查案子的不就成了?我不拦着你干正事,你先跟我回去处理处理,一会儿我叫人抬着你过去。” 云柯的小厮很是高兴,他劝不动自家主子,总算有了另一个人帮手。云柯却不干:“已经走到这里,岂能半途而废。况且,我去你那里一耽搁,再去这户人家又不知要什么时候。你叫人抬我去,他们万一心生惧怕怎么办?” “那你这脚就这德行?”落竹指着他红肿的脚踝道,“你自己选,要么跟我去弄个冰块敷上再去,要么你就跟你家这位小哥一瘸一拐走去,别指望我再管你。” 第70页 云铭急切地看着自家主子,但是他心里更加了解这个人。果然,云柯几乎没有片刻犹豫,道了声谢,扶着他的手一瘸一拐往山里走去。落竹目光阴沉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傢伙,阿碧当然也了解自家主子,所以他一摊手,无奈地看着落竹。 落竹把满腹怒气化作投向阿碧的一瞪,然后朗声喊道:“云柯等等!” 他走上去,扶住云柯即将摔倒的身体,嘆道:“我六岁那年,母亲生病了,家里仅以维生的两亩田地被隔壁家抢走。母亲拖着病体去找他们理论,反倒被打了一顿。我气不过去报官,连鸣冤鼓都够不着,被衙役拿着大棍子赶了出来。要是当初有你这样的官,说不定我母亲也不会含恨而终,我也不会遇到后来的事。”他回头吩咐阿碧,“快跑,回府里准备冰块草药,一会儿叫他们来抬云柯公子。” 云柯越走越疼,咬牙忍着,后脖颈豆大汗珠一颗一颗。落竹也不介意他把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他寻思着只要云柯能熬到阿碧带着冰块草药回来,自己不就是受点累么。 好不容易找到那家农户,便是落竹也深感惊讶。有十数亩良田的农家,条件差不到哪里去,俗话说瘦死骆驼比马大,过日子的钱总是有两个的。可眼前的两间茅草房……这样的房子,冬天冷夏天热,下雨甚至漏雨,能住人么? 云柯的拳头悄悄握了起来。 他走到门口,便见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口,问明白是傅家阿婆,便道明来意。傅家如今只剩了女人,阿婆的儿子为阻止黄维和之子毁坏田地,被人暴打,死在当场。傅家阿公给儿子伸冤,案子还没审,人也不明不白死了。其时阿婆的媳妇身怀六甲,两个女人家破人亡,只能勉强避祸上山,在这山里贫瘠之地开两亩荒地,维持生计。 阿婆一听云柯是来帮他们伸冤的,非但不高兴,反倒迈着小脚躲进屋子里。落竹陪云柯在门口劝了半天,阿婆的媳妇才来开门,叫他们进去。屋子里破破烂烂,竟然连张床都没有,最好的物什竟然是一只汲水的瓦罐。媳妇抱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边安慰一边道:“大人,不管您是为名为利,我们平民百姓,陪不起。看您行动不便,就不留您坐了,家中也实在没有您坐的地方。” 云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会这样,不由道:“我乃都察院左都御史,从二品官员,可以帮你们伸冤,为何你们不要?” 媳妇不说话,只是哄着孩子。婆婆从屋子外头提进一桶水,那水桶木头边烂透了,她手一抖,木桶断裂开,水洒了一地。阿婆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整个人趴在地上。媳妇惊得大叫一声,云柯也急得一颤,还是落竹离得近,扑过去扶住阿婆,道:“可摔着了?” 阿婆摇摇头,衣服湿了大半,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不知什么时候眼睛一闭,可怜我这媳妇还有没长大的小孙子。” 落竹扶起阿婆,看着老人家佝偻的腰微颤的腿,她身上这身衣服脏得看不出原色,不知她有没有什么可换。若是没有,如今入秋天气凉,她该怎么办呢? 恍惚间,想起当年家徒四壁,娘亲在床上无药可吃,一边疼得呻吟一边流泪,喊着自己不能死,死了,这六岁的孩儿可怎么办。 “阿婆,大姐。”落竹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肯告,民不与官斗,你们已经如此,再告下去,便是赢了也没什么用处。若是不赢,只怕命都没了。” 他这话,说给傅家婆媳俩听,也说给云柯。平民百姓的苦,高高在上的云少爷永远不会真正懂得。他顿了顿,对抱着孩子的媳妇道:“大姐,我如今就住在这山上,走一段路,有个宅子。我虽然也是平民百姓一个,却也认识几个人,谁也不敢随便动我。你们要是不嫌弃,回去之后我叫人给你们送点东西过来。” “不……” 落竹打断傅家媳妇的拒绝:“大姐,咱们大人吃什么苦都受得了,可不能苦了孩子。”他看看傅家媳妇怀里不哭不闹的孩儿,“我听人说,这时候的孩子最是调皮,可你这样抱着他,他不哭不闹,脸色腊黄……我不懂医术,但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大姐若是真爱孩儿,何妨为他低头。” 傅家媳妇脸色松动,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半晌,静静落下泪来。 过了不久,阿碧叫人抬着轿子来了。云柯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乖乖上了轿,落竹当着傅家婆媳的面吩咐了阿碧一番,也钻进轿子里。轿子宽敞,做两个人也不嫌挤。云柯除了鞋袜,把阿碧带来的冰袋绑在腿上,轻轻嘆道:“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不肯伸冤。” 第71页 “老百姓活都活不下去了,还管什么公理呢?”落竹冷笑,“有冤不敢申,有话不敢言,守着两亩薄田尚且战战兢兢。百姓如此如履薄冰,却不知道是哪个太平盛世。” 云柯无言以对,半晌,道:“可我不甘心,她们婆媳如此悲惨,不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我不甘心!” “又没让你不管这事。”落竹道,“这是以退为进。今儿个给她们送东西,明儿个就能把她们接宅子里住,你多往这里跑几回,慢慢她们思想就会松动。欲速则不达,以情动人啊。” 云柯又一次,在落竹的处世哲学前惊掉了下巴。 果然,送了两回东西,傅家婆媳都收下了。左右离得近,落竹去了几趟,没废多少口舌,把傅家婆媳接到自己宅子里。傅家婆媳搬来那天,恰巧怀王上山看他,听他说了始末,绷着脸想了半天,道:“这件事你别再掺和了,官场复杂,免得把你绕进去。” 落竹知道他这是护着自己,心里到底是高兴,再加上小别胜新婚,晚上很是缠绵通宵。 怀王上了山,就把公事都放下了,一心一意跟落竹在一起。白日到小院看看孩子们读书,又或者跟落竹到山上转转听听鸟叫。三个月的时限还剩不到一个月,怀王每次想起来就觉得浑身不舒畅,有次回府的路上小心翼翼问他,能不能多留一段日子。落竹心情好,有心捉弄他,便叫他加倍给钱自己才肯多留。没想到晚上睡觉的时候,银票整整齐齐码在床头。 落竹把银票搂在胸前一脸享受揉了半晌,然后冲着怀王扑了过去。 第二天阿碧收拾银票的时候在上面发现不明液体,随口问了一句,却把怀王和落竹双双呛得咳嗽不止。 日子不会总这么一帆风顺的。 傅家还是被云柯,或者说被落竹感动,同意上告。云柯本来只打算真相大白,怀王却把卷宗拿过来,粗略看了一遍,道:“黄维和这回必死。” 傅家的诉状经了怀王的手,就变得杀气腾腾,云柯又从怀王处掌握黄维和贪污枉法等诸多罪证,打算一举将此人扳倒。魏明德手下有几员勐将,黄维和便是其中之一,可想而知黄维和一旦倒台,对魏明德将是多大的打击。 案子交到大理寺,大理寺丞杜长生非常重视,可惜,杜长生是魏明德义子。怀王再不能优哉游哉在山上过舒坦日子,这就定下行程,返回京里。如今京中风雨飘摇,他很不愿意落竹跟他回去搅和浑水,好在落竹也丝毫没提这件事。怀王也就安心,由着下人给自己收拾东西,第二日一早动身。 变故就发生在这个下午。 第32章 痴心妄想 京里来了人,怀王在另个小院里与他密谈。傅家婆媳早就搬出去了,她们的案子正告着,与怀王走得近了对谁都不好。落竹本还想给她们整修整修房子,也被怀王拦下。他对这案子十拿九稳,安慰落竹只要叫婆媳俩再吃几天苦,案子结了就给她们座新房子。落竹去学堂转了一圈,回来的路上却与阿碧碰个正着。 这里的厨娘做得一手好点心,怀王喜欢吃,落竹就叫厨娘做些给怀王带走。他遣了阿碧去取,约莫着阿碧早该回去了,没成想在这里碰上。他叫了阿碧一声,那傢伙却一脸凝重,满腹心事。他又连着喊了两声,阿碧才听见。回过头,看见是他,竟然嘴唇颤动,唤他:“主子……” 咱家阿碧是个乐天派,不遇见大事不皱眉。落竹见他这样,赶紧问:“谁欺负你了?” 阿碧摇头。 “跟人赌钱又输光了?” 还是摇头,但是同时扁嘴,像是要哭。 “总不会跟哪家漂亮女孩子套近乎,叫人家嫌弃了吧。”落竹笑得没心没肺。 阿碧“哇”地一声哭出来,当然,只有一声。他憋住了,咬着自己袖子,半晌,道:“主子,我想给怀王的点心里下泻药!” “啊?”落竹愣了。 “我……我讨厌他。”阿碧跺脚,“我简直恨不得上去打死他!” “他怎么你了?”落竹大惊。 阿碧一边流眼泪,一边骂。落竹看他这样癫癫狂狂,也知道大概出了什么事,于是上前勐地拉了他一把,道:“咱们回房说。” 王小生正在房里收拾怀王第二天要带的东西,见落竹拉着哭得一塌煳涂的阿碧进来,吓得不知该怎么好。落竹一指门外,道:“你出去,没我允许,谁也不准进,你家王爷也一样。” 第72页 王小生应了一声,担忧地望着阿碧,出去了。落竹见他关上门,拉着阿碧坐下,道:“怎么了?” “我刚刚,去厨房,厨娘还没做好,我就在屋檐底下逗她的女儿玩。”阿碧抽抽嗒嗒,“王爷这次上山带上来一个小厮,叫刘贵,是王小生的表弟,平时就很跋扈。他到厨房找吃的,找不着,就叫厨娘给他做。厨娘说她正给王爷做点心,腾不开手,叫他等等。他很是恼怒,说……” 落竹问:“说什么了?” “他说你再怎么讨好王爷,你在王爷心里始终是个替身。”阿碧说。 “替身?”落竹心下一沉,“我是谁的替身?” “厨娘想来,是知道这件事的,她劝刘贵少说几句,刘贵还蹬鼻子上脸,嚷开了。”阿碧道,“他说,这府里没有一个不知道的,王爷跟云柯公子从小一起长大,他整颗心都给了云柯公子,为云柯公子,连王妃都不娶,被先皇绑在柱子上打都不改口。只是云柯公子没这个意思,王爷就一直不敢叫他知道。后来去江南,看见你长得像他,这才把你带回来。他说……他说了很多腌臜话……” “他是不是说,我一个男ji,竟然妄想跟云柯公子相比,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是不是还说,我做得再多,在怀王眼里也不过是笑话,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消遣,是他付了钱,带回来的玩物?”落竹闭上眼,“我说呢,这王府里的人对我的态度这么奇怪,原来是为这个。” 但是他不难过,他反倒有种恍然大悟的快感。 因为他难过的是另一件事。 他为之纠结辗转、欣喜感伤的感情,原来是一场笑话。 皇帝说得不假,自己的嘴巴跟云柯很像,所以自己问怀王的时候,他才顾左右而言他。他说的情话那么动人,为什么不对云柯试一试呢?连自己这种老手都怦然心动,云柯更加不在话下吧。何必又要跟自己拜堂成亲呢,自己叫落竹,不叫云柯,菩萨一双慧眼,可不会像他一样,把两个人搞错啊。 给自己的拥抱亲吻,原来都是寄存在自己这里的。怪不得,在床上他喜欢遮住自己的眼睛,亲吻自己的嘴巴。并不是这样有情趣,实在是,除了那张一模一样的嘴,别的地方都如此丑陋不堪。 是个属于男ji的骯脏身体。 这个宅子,还有满山的漂亮风景,所有关于隐居不问世事的诺言,还有保护,都不是自己的。 落竹想,他要的不多,就是一份在乎而已,如今得不到了,要另寻别处才行。 因为这里的主子不肯给,下人们明明知道,却一个个都不说透,等着看自己笑话。 为什么凭什么? 就凭自己是个不知轻重的男ji? 可自己也是人,想叫人关心呵护,放在心尖上,有错么? 阿碧说了这些就后悔了,他是气不过,可万万没想到,落竹竟是这样的反应。他几乎想求着落竹哭一声,不要这样皮笑肉不笑,好像自己要了他的命一样。 刚要出声劝他,却听得外头怀王叫:“落竹,你在里头做什么?” 阿碧看着落竹的身子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这个人站起身,静静走到门边拉开门。怀王站在门外,见他拉开门,笑道:“听王小生说阿碧哭了?” 落竹点点头,神色却很是冷淡,拉过阿碧对王小生道:“你有个表弟叫刘贵?他欺负我家阿碧,你自己看着办。” 王小生吓了一跳,赶紧跪下保证定要给阿碧出气。落竹摆摆手,对怀王道:“没事儿,你进来吧,点心给你拿回来了,还热的。” 怀王进了门,落竹却反手把门关上了。 怀王抓起一个点心,刚要往嘴里填,便听落竹轻笑道:“这上头涂了泻药,你敢吃么?” 怀王一口吞进去,嚼了几下,道:“你捨不得我走可以直说,干嘛用这种法子留我?” 他边说边笑,如此得意畅快。落竹走过去,捧着他的脸把他嘴里的点心渣子煳了自己一嘴。各自咽下去,还嫌不够,抱在一起继续吻。舌头缠着舌头,嘴唇啃着嘴唇,动情之时,怀王忽然起身,把落竹压在桌上。 “要把这些天的都补上?”怀王问。 落竹的腿勾住怀王,一把拉下他的外衣:“我怕你找别人呀。” 第73页 “谁会比你好?”怀王一挺身,贯穿落竹。 落竹只觉得一根大桩子不停在自己身体里捅来捅去,过往的快乐竟然全没了,只剩下难受和痛。痛到极点还是笑,伸出手抚摸怀王汗湿的鬓髮:“云柯不就比我好么?” 怀王一顿,偏头咬住他的手指:“别瞎说。” “我说真的……啊……怀王,你心里头想得是他吧……我怎么给忘了,你头一回……头一回睡我的时候,喊了云柯的名字来着……你捂着我的眼睛,专门亲我的嘴……我含着你那地方的时候,你是不是特别舒服?”落竹边说边笑,边痛得大叫,“你可……啊!你可真是世间第一痴情种子!怀王这么龙精虎勐,云柯……哈,云柯公子可受不了……” 怀王把他的手按在桌子上,目光渐渐变冷:“谁跟你说的?” “老天爷跟我说的!”怀王的动作一下比一下勐,几乎着意要撕裂他一般,于是落竹便叫得更加快意,“他看不下去了,要叫我知道,自己叫人骗得多彻底!啊……怀王……怀王……难为你,跟我拜堂……难为你,啊,花大价钱买了这宅子……我……我……” 落竹一双眼睛通红,逼视着怀王。怀王忽然觉得,自己不敢直视这样一双眼睛。他把落竹的双手拉高,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使劲压住他的眼睛。落竹面前只有一篇黑暗,还有黑暗里那无尽的痛楚。他深深喘了口气,忍过那一波痛楚,勐地用力。 怀王只觉得下/身被狠狠一夹,然后,一泻千里。 “哈哈……哈哈哈……”落竹至此,笑得最为畅快,“这么快,怀王,你已经不行了么?” 王小生带阿碧走出没几步,阿碧就不再往下走了。他了解落竹,知道那样的平静是不正常的,他的主子睚眦必报,从来不留隔夜仇。王小生得了落竹的吩咐要给他出气,拉着他不叫他走,非要大义灭亲。阿碧怒了,勐地一推,自己往回跑。 跑到屋前正听得里头震天声响,他考虑都没考虑,推门而入。自家主子委顿在地上,桌子倒了,茶碗碎了一地,茶壶也碎了,一壶茶水都扣在主子头上。最重要的是,实挺挺的木头桌子,也压在落竹身上。 阿碧大叫一声,赶紧去扶,却被盛怒中的怀王推了一把,撞在门上。落竹头髮全湿了,从桌子底下抬起头,张张嘴,像是要喊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阿碧的眼泪一下子便涌出来,跪下给怀王磕头:“王爷求求您,不管我家主子怎么了,您饶他一命,求求您了,您拿我出气,放了我家主子吧!” 怀王双手握拳,勐地朝阿碧迈了一步。落竹的声音竟比任何时候都尖利,失声叫道:“阿碧!” 下一刻,毒打责罚却都没有来临。阿碧抬起头,怀王怒气沖冲出了门,再看自己主子,已然昏了过去。 第33章 躲避追杀 当天下午怀王就下了山,连句话都没留下。阿碧也不指望他会良心发现道歉,只要他别再来惹自家主子,主子一醒,他们就走。可他天真了,落竹昏迷到晚上,就开始发热。阿碧一块一块的湿手巾帕子换着,落竹的额头还是越来越烫。他急得没了办法,冲出去叫人帮忙。可下午,怀王跟落竹的事情几乎片刻整个宅子就都知道了。下人们说是宅子里的人,实际上都是怀王从王府拨过来的,看人下菜碟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好。落竹跟怀王这么一闹,下人们自然也冷淡起来。态度好的,劝一声这么晚了,又是山上,从哪里找大夫,态度不好的,直接甩手走人只当没见过你。 阿碧求了一圈,到最后,给人跪下了,才好不容易有一个,答应到山下村里看看有没有大夫。阿碧千恩万谢,只差没磕头。刚站起身,那人却摊开手掌。阿碧立马明白过来,冲到屋子里取了两锭银子,交到那人手上,那人才满意走了。 屋里,落竹已经烧得意识模煳,嘴唇干裂起皮,开始说胡话了。 阿碧把他衣服解了,用凉手巾帕子给他擦身。身后那处略微有些开裂,却不严重,阿碧随身带了药膏,给他抹上了。他不住叫着落竹的名字,生怕他就像故事里那些人,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他这般一刻不歇地照看了落竹一夜,到天大亮,去山下找大夫那人才把大夫领来。 第74页 大夫长鬚鬍子,药箱被虫蛀了,千疮百孔。一进门,脉都没号,先要扎针。阿碧拦住了,叫他先号号脉,那人好似反应不过来一般,半晌,才拉过落竹的手,三指按在他手腕上。诊了半天,大夫反问阿碧,落竹以前可有什么旧疾。阿碧实在怀疑他会不会看病,但还是答了。那大夫斟酌半天,开了方子,却不给阿碧,偏叫他先给钱。 阿碧没办法,掏了钱,大夫就完成使命,抬脚出门。帮忙找大夫的人早就没了,阿碧自己拿着方子跑到厨房煎药,厨娘看他实在可怜,偷偷塞了两个包子给他,暗示他,是刘贵给她们主僕使绊子。阿碧顾不上谁使绊子了,他出去碰了一圈壁,如今草木皆兵,哪怕来煎药,都要把屋子的门锁上,免得有人趁自己不在进去闹事。 昨儿晚上就有人说过,要他们帮忙找大夫,他得答应,落竹病好了陪他们睡一宿。 阿碧不能多想,不足一个昼夜的时间,他就好像把世界冷暖都体会了一遍。他煎好了药,端着回房,落竹竟然坐了起来。 “主子!”阿碧端着药一熘小跑,“您醒了?赶紧,趁热把药喝了。” “阿碧,”落竹神志不清,只是摇头,“我好疼啊……” “哪儿疼?”阿碧把碗放到一边,凑过去。 “后头,后头疼……”落竹试图用手去碰自己的背,却够不着。 阿碧扶他趴下,果然,昨天桌子打到的地方今天淤血发青了。阿碧给他轻轻揉了几下,问:“好些了么?” 没人回答,落竹又睡过去了。 阿碧把他扶起来,一勺一勺餵进药去。又去熬了米粥,叫他喝下。这么没日没夜地折腾了两天两夜,落竹醒着的时间才稍微长了些。而阿碧不过短短两日,脸颊深深凹陷下去,不知道掉了多少肉。 落竹心里感激又愧疚,便不叫他忙东忙西。他往床里头挪了挪,叫阿碧坐过来。阿碧也没推脱,坐在床上刚笑了一下,眼泪就掉了下来。 “你哭什么?”落竹笑。 “你下回别再这么吓唬我了。”阿碧抹抹泪。 “不吓唬你了。”落竹拿袖子给他揩泪,“我就是气不过。” “用不着生他的气,他对咱们不好,咱们就走。”阿碧咬牙切齿。 落竹歪着头笑:“好,我们走。” “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落竹说,“我猜,怀王不会让我走,不过咱们必须得走。” 阿碧隐约明白落竹的话,其实不明白也没关系,他只要能走就觉得很够了。他往枕头上挨了挨,道:“咱们出来这回,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收穫……我可从来没吃过那么好的糖球子,这里的赌坊也很大,大家都很敢下注……不过还是家里好……回去了以后咱们闭门谢客,好好补补……你也补……我也……” 落竹低下头,这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还是伴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起,睡了。 接下来几日,也不知怀王是真的对他寒了心不在意了,还是量他也折腾不出什么,落竹主僕虽然还在主屋住着,却好像隐形人一般。府中上下各行其是,完全不管他们。阿碧去厨房取饭煎药,也见不着人。厨娘好心,倒也没剋扣他们饭食,只是躲起来,不跟阿碧碰面。 没人给阿碧委屈受,阿碧就很知足。落竹的身体又养了三天,觉得自己完全好了,这才打算走。阿碧早就把包袱打好了,怀王给的东西一件没带,都扔下了。落竹觉得噁心,阿碧更加反胃。两人商量着从后门走,见有人问,就说出去散心。结果事情出奇顺利,走到门口才碰见个人,看到是他们主僕,头一低,过去了。 落竹深感意外惊喜,头一次觉得不受人待见是件如此美妙的事情。 俩人重获自由,在山路上蹦蹦哒哒像两只撒欢的野……咳,总之,脚下不急,甚至有心情蹲地上看一朵小野花。落竹是如此计划的,下了山,雇辆马车,直奔京城。先找桃夭的店铺藏起来,免得直接奔江南而去被怀王的人撵上。联繫上桃夭,这人肯定给自己都安排好了,自己就按他安排的,一路顺顺噹噹回胭脂榭。 京城这鬼地方,啊呸,一辈子也不来了。 第75页 又走了一段,却忽闻嘈杂之声。落竹没往心里去,毕竟附近有个村落,有人上山也不奇怪。只是这声音越来越近,且越聚越多,落竹停下脚步,不安道:“该不会怀王那边已经知道,追过来了吧。” 阿碧心里也没底,拽着落竹的袖子说:“那咱们快走。” 两人加快脚程,没走出多远,绕过两棵高树,竟然险些与人撞在一起。 “云柯?” 看清是谁撞了自己,落竹不由叫出声来。如此情景下再见云柯,心情实在复杂,明知道不关这个人的事,可还是忍不住烦他。落竹还能绷着脸,却不能要求阿碧态度友好。 “云柯公子这么急匆匆,是要去哪儿?” 云柯单手撑地,勉强站起,惨然一笑道:“拜託了,待会儿有人问起,就说没见过我。” 他站起来,便能看得清楚,右边袖子被血浸透,小臂处一条刀痕。落竹吓了一跳,脱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云柯摇摇头,说:“一言难尽,总之,有人想要杀我。” 后来落竹才知道,傅家婆媳的案子在怀王干涉下,正往预定的方向进行着。魏明德本来还要保住黄维和,可怀王锋芒太盛,非要与之相对,只怕利少弊多。魏明德再不舍不忍,也只能甩手不管。黄维和眼见靠山袖手旁观,走投无路之际,兴起了杀害云柯的念头。他本来派了两帮人,一帮杀害云柯,一帮杀害傅家婆媳。杀云柯的失了手,却没想到,这日云柯进山里探望傅家婆媳并问询案情,正看到傅家婆媳被杀。兇手把刀从傅家婆媳身体里抽出来,转过头,砍向了云柯。情急之下,云铭替主子挡了致命一刀,云柯逃走。 听得嘈杂声越来越近,落竹这回知道不是抓自己的了,可他心里非但不轻松,反倒为云柯担心起来。云柯血流得多,一张脸煞白,对落竹点点头,转过身想继续跑。可他跑得完全不对,他应该尽快跑出山去,到山下村子雇一辆车往京城跑,或者干脆上山……不,不能上山,只怕还没逃进怀王的宅子,他就已经跟追兵碰个正着。 阿碧显然也发现了,下意识去拉落竹袖子。落竹本来的一点犹豫被他一拉之下,全部消弭。恩怨情仇都是小事,要是不告诉云柯,就是把他往阎王爷那里推了一把。 落竹信因果报应,他今儿个不救云柯,难保明日不会有业果将在自己身上。 “云柯!”落竹快跑两步上前,抓着云柯的胳膊道,“山里路你不熟,跟我走!” 阿碧夹紧包袱,跟着主子快步行进。没跑出多远,落竹就觉出不妥了,云柯这么养尊处优,胳膊上挨了一刀,把他疼得半死,速度本来就受影响。再加上失血过多,落竹只觉得拽都拽不快。 老这么跑,只怕很快就会被人撵上! 阿碧看出主子的担忧,把手里包袱紧紧搂了搂,道:“主子,你们快走吧,我不走了,留下给你们挡一挡!” “你疯了,刀剑无眼!”落竹焦头烂额,既然已经决定帮云柯一把,现在反悔就晚了。拖着个累赘云柯就够上火了,自己人还跟自己玩这套。 “我说真的,这样根本跑不快,不如我留下来帮你挡挡。”阿碧道。 “挡个屁!拿命挡啊!”落竹吼,“别耽误时间,快走!” “主子你信我,我有本事挡下他们的,上回在湖州城,不就是我帮你挡掉追兵的?”阿碧一笑,“咱俩毫髮无损!” 落竹想起湖州城一事,也知道阿碧在忽悠人这方面很有天赋,三言两语把追兵骗到反方向是手到擒来。但他不敢冒险,私心里,他宁可扔下云柯不管,却不能扔下阿碧。 阿碧却态度坚决,从落竹身上解下钱袋,讨了一锭银子装怀里,道:“我把人弄开,然后就雇辆车,咱们在桃夭老闆的店里会合。包袱都在我这里,我不怕你不管我!” 落竹还是犹豫,时间却不容许他迟疑了。远处嘈杂声又一次靠近,阿碧一跺脚:“赶紧走啊!” “阿碧。”落竹郑重道,“你伤了一处,我赔你两处,你要是死了……” “啊呸!”阿碧大怒。 “我就是这么一说,你福大命大……”落竹一缩,道,“我安顿了云柯,就去找你!” 第76页 此地距离山下的村子已经不远,好在追兵还没有进村子里。此时是农忙时节,村民大多不在家中,是而落竹带着整条袖子都染血的云柯进村时候,并没人看到。可这也给他提出了个难题—— 跟谁僱车? 他不知道这些农户谁家有车,甚至都不知这些农户哪家留人。刚刚草草给云柯包扎了一下伤口,眼看着血又透出来,这人脸色苍白,整个人虚弱不堪。落竹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听云柯笑道:“其实你不必管我了。” 落竹不解。 “这案子已经铁板钉钉,即便没有我,黄维和也必定垮台。黄维和一垮,魏明德覆灭也是旦夕之事。自古大厦功成,底下无不累累白骨,只要能为民伸冤,保天下太平,性命何妨。” 落竹被他气得没好气,道:“你死不要紧,我现在跟你栓在一条线上,我家阿碧还为了你挺身而出了。这种献身的话,下回记得早点说,你试试我会不会救你。” 云柯被他噎得不知说什么好,却见前面走来个孩子,手里抓着不知什么,边吃边唱边走。落竹赶紧扶着他快走几步,叫道:“小孩!” 那孩子下意识应了一声,见云柯袖子血红一片,身上打了个突,转身就要跑。落竹生怕他跑了,一叠声叫道:“小孩,你站住!你想不想赚钱!” 小孩开始没理,跑了几步,仿佛反应过来,回过头,奇怪地看着落竹。落竹赶紧道:“小孩,你帮我个忙,我给你钱。” “你是山上住的那个有钱人?”小孩问。 落竹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多半是院子里小学堂念过书的孩子。自己给他们弄了个地方读书,他们无不对自己感恩戴德。落竹心里有了底,态度越发和善:“对,是我。你过来,帮我个忙,我给你钱,能买好多好多书!” 小孩乖乖地走过来,落竹道:“这个哥哥受了伤,我们要个隐蔽的地方躲着,还需要一辆马车……牛车驴车也成,总之,快些把我们送到京城去。” 小孩看着云柯的伤口点点头,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大约是吓傻了。落竹从钱袋里掏出一锭银子,道:“你帮我找来车之后,我再给你这么多。” 小孩应了声,收下银子,道:“我娘下地干活去了,我带你们去我家躲躲,我家里没人。” 小孩家里不富裕,在村子里也只属于中下。落竹扶云柯进了门,便叫小孩赶紧去找车马。他们紧绷的神经到此时稍微松了松,落竹去打水给云柯清洗伤口。这人意志真强,流了这么多血,还能维持一分神智,静静看着他给自己清洗包扎。 落竹只觉得这情景真是奇怪极了。 他们……严格算起来,是情敌啊。 第34章 悲壮之死 云柯忽然转过头,对他轻轻一笑,道:“多谢你。” 落竹笑不出来,只是点头:“你是好人,命大,跟我无关。” 他端着水站起身,云柯却抓着他的衣角,道:“落竹,我会报答你。” 落竹心头一紧,冷笑道:“只要你以后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很高兴了。” 他去倒掉血水,路过这家农户的厨房,见灶台上摆着一个杂粮片片。摸摸肚子,有点饿了,想来云柯肯定也是如此。他几乎不敢想尚在山上的阿碧,直觉告诉他阿碧不会死,可是那群人凶神恶煞…… 他从窗口探进手,把片片抓过来,回到屋里,云柯痛到极点的扭曲表情立即隐藏,尴尬地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落竹知道他肯定很疼,没有伤药,全凭包扎,该疼还是疼,流血也还是流血。他把片片递给云柯,道:“吃了吧,免得好不容易逃出来,却饿死了。” 云柯不去问他从哪里弄来的,他确实想吃。他抓过来咬了一口,抬头见落竹舔嘴唇,问:“你吃么?” 落竹摇摇头:“不饿,你受伤了,你吃吧。” 云柯把自己吃的那半掰下来,剩下的一半递给落竹:“我吃半个就够了。” 落竹摇头不要,他死活塞进落竹手里。落竹见他一活动就疼得难受,只能收下来,坐在他旁边小口小口地品。云柯即便落难,吃东西的动作依旧优雅好看,这是几代官宦四书五经浸yin出的翩翩贵公子,比自己这样出身低贱的人好了不知几百倍。 第77页 怀王喜欢他不喜欢自己,其实不奇怪。 但这不代表,怀王就能骗自己,把自己当替身,而且自己还真的上当了。 落竹心里恨怀王,却也恨自己。他恨自己识人不清,一时鬼迷心窍就在意上了这样一个人。他恨自己没有早些发现,被人骗得这么惨,可昏迷的时候,却总是梦到以前那些短暂的快乐日子,每次那个人要离开自己,自己都一阵心痛。 “云柯,你觉没觉得,我们的嘴唇长得像?”落竹试探道。 云柯一愣,看向落竹的唇,轻轻摇头。 落竹便讷讷地不问了,过了会儿,问:“你为什么会被追杀?” 云柯便说了。他此刻很虚弱,吃了半个片片也不能缓解。整条右胳膊麻得没有感觉了,上下眼皮打架,只想睡。落竹知道他这是失血过多身上没劲,拉着他说话不叫他睡。他这样一会儿说几句,倒也勉强保持清醒。落竹心里万分着急,这里离京城很有些距离,应该叫小孩弄点伤药来的。 说起来,这孩子怎么半天也不回来? 说曹操曹操到,只听院门吱嘎,孩子探进个头来,见他们靠墙坐着,露出灿烂的笑。接着,回过头,对院外的人道:“他们在这儿。” 落竹站起身,愣住。 五六个手持刀剑的壮汉一涌而进,牢牢堵住他们的去路。为首的那个满脸鬍渣,大笑道:“原来找到救兵了。”他上下打量了落竹一番,讥笑道,“看你这么瘦弱,我一只手就能掐死你。” 落竹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那孩子。那孩子好整以暇站在一边,收到落竹的目光,拽了根野草,道:“你把我交给我娘,我娘把我打了一顿。后来去学堂,大家说我惹了恩人不高兴,都欺负我。你不仁我不义,况且,你太小气了,他们能给我更多的钱。” 落竹恶狠狠笑道:“很好,你以后会有出息的,如果你不怕报应的话。”他把头一转,对领头的鬍渣男道:“这位云大人与怀王交好,你们杀了他就不怕怀王报復你们?” “所以我们会把事情做得干净点,一个活口不剩。”领头的话音刚落,立即有两人迈出一步。一个卡住落竹脖子,一个用刀抵着小孩。 “住手!”云柯扶墙而立,叫道,“你们的目标是我,放了无关的人!” 落竹死死抓住掐他的那只手,却不能让自己唿吸得更畅快些,他张开嘴,想阻止云柯看似大义凛然实则找死的行为,却连点声音都发不出。云柯走路不稳,语气倒还不卑不亢,跨出一步,道:“你放了他们。” 领头的哈哈大笑道:“云大人真是可笑,我们的脸被你们看了个遍,哪能留活口。不过云大人既然等不及要死,我倒不介意送您一程。” 他抽出刀,缓缓向云柯走去,仿佛在用这种速度,让云柯体会死亡到来那刻的恐惧。 云柯面色平静,注视着落竹的目光渐渐收回,然后,缓缓闭上双目。刀刺向云柯的那刻,落竹几乎不能唿吸,身体比脑袋更快,勐地伸脚踹向掐着自己那人裆部,挣脱后,兔子般扑向那把刀。 “云柯!”落竹疯了般检查云柯的身体,他的感觉没有错,自己终究慢了一步,云柯的小腹挨了一刀,不知伤口深不深,只是,血飞快地染红云柯已然破烂的衣衫。 “落竹,咳咳……”云柯强笑道,“我没事,没事啊。” 落竹咬着牙撕自己的衣服,刚刚撕下一个角,却听耳边破风之声传来。他护着云柯躲开,只听云柯闷哼一声,大约压到伤口。落竹飞快撕下衣角压住伤口,领头人下一刀已经到了。他躲不开,只能用手去挡,眼睁睁看着刀把自己的手背刺穿,刀尖几乎到了眼前。 以后恐怕不能吹笛子了,他竟然有心情想到这个。 云柯抓着落竹,仿佛想借力挺身,替他把刀挡掉。两人隐约知道,自己大概是活不成了,可是不甘心,不甘心引颈就戮,总要抗争到最后才肯闭眼。落竹意志坚定,云柯本来不惧生死,可见落竹这般,也多了三分求生之念。两人护着对方,在地上爬来滚去,而领头的那恶人仿佛也不打算这么快要他们命了,刀一忽儿左一忽儿右。被落竹躲开了也丝毫不在乎,在手下的欢唿中,耍着他们玩。 人是不能太得意的。 乐极生悲。 第78页 领头的武艺精湛,比手下更早一步察觉到高手的靠近。他收回吊儿郎当的表情,目光刚一转,一柄剑便到了身旁。打斗之际分神看向旁边,心下巨震。 己方竟然被人围了起来。 察觉到刀没有再落下来,落竹松了口气,低头看被自己护在身下的云柯,这人有气无力,奉上一个惨澹的笑。目光再往下,倒吸一口凉气——小腹往下的衣物竟然被血染透了。 之前胳膊上的伤口就流了许多血,如今又是这般情景。落竹叫着云柯的名字,试图给他包扎伤口,却不知哪里下手。他大叫着救人,眼泪把眼睛煳住,擦干继续按他的伤口止血。从云柯这里看,这人一脸的泪和着血,说不出的难看恐怖。 “落竹……我活不成了……”云柯抓着他的手。 “放屁!死就那么好么!”落竹大叫着,“求求你们了,救人啊,帮我救救他!” 他这一嗓子,倒真有人过来。此人一身黑衣,面容肃杀,一把推开落竹,撕下自己的衣服给云柯捆伤口。云柯没理会他,眼睛瞬也不瞬望着落竹,笑道:“落竹,我死了,并不是全然没有遗憾。我的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我的幼子还没有长大……” “那你就活着啊……”落竹爬过来,紧紧抓着云柯的手,“你活着做个孝子慈父!” 伤口草草捆好,那人仍旧面无表情,起身,稍稍后退了一步。落竹抬起一张花脸,大声问他:“包扎好了是不是?他不会死对不对!” 没有回答。 “云柯,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如果你死了,我……” 怀王会恨我的啊!他一定宁可死的是我,也不愿意你受到伤害!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呢!我是生怀王的气,可是,他不能爱我,我也不愿他恨我啊! 落竹哽咽着说不出话,云柯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抓着他的手几乎没了力气。落竹反覆叫着他的名字,喊道:“云柯,你活着,我跟你说,怀王,南准……他一直爱着你,这么多年了,他爱的一直是你。你死了,他怎么办呢?” 云柯的手指在他手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笑道:“他……还有你啊……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不成……我对他……” “云柯!” 一股大力勐地推开落竹,云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直到很久之后,落竹都不知道怀王是哪里得知他们在这里的,就连云柯都说,他们只是偶然遇见。他有时候想不通,就告诉自己不要去想,更不要问。这段记忆实在太过不堪,忘不掉,就努力不要记起。 “云柯!”怀王目中晶莹,哽咽道,“你哪里痛?告诉我……” 云柯想摇头,却发现自己连这点力气都没了。他死死看住怀王,道:“我的死,可做文章……黄维和倒后,你要沉得住气……南准,我们会赢的……我不怕死,可是,要死得其所……” “云柯,云柯!”怀王把他紧紧搂进怀里,颤声道,“不准你死,你给本王活着。功成之时,不能没有你!” “南准,对不起……”云柯捂着伤口的手缓缓松开,最后一抹微笑执拗地僵在唇边。那之后不分昼夜的日子里,怀王一次一次地想,他是为了什么事情而道歉呢?为不能陪伴自己到最后,还是为辜负自己的情意? 可他没办法问了,再也没办法问了。 五六个杀手没留一个活口,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逃不过,首领一声令下,齐齐服食毒药。怀王暗卫防备不及,被他们得逞,又没能护住云柯公子,两个任务都没有完成,全部低头站在院中。一时间,只闻怀王与落竹痛极的哭声。 不知他们哭了多久,一声清脆童音打破这种局面。 “落竹公子,如今这个人死了,你满意了吧。” 第35章 窦娥之冤 落竹愣住,却听怀王道:“什么意思?” 小孩吓得一缩,转头就想跑。怀王沉声道:“拦住他!” 落竹有种不好的预感,尤其是怀王的目光扫在自己身上时,这种预感更加强烈。 “你为什么说,云柯死了,落竹会满意?”他们三人的纠葛,这小孩子是不会知道的,但即便怀王清楚,云柯死在怀中的痛楚,也叫他有些失去理智。 第79页 小孩被暗卫抓着,只是摇头,还是想跑。落竹知道这孩子心肠狠毒,绝不是表现出来的这样胆小怕事,若叫他说,说不定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他顾不得擦去泪水,辩道:“我……” “你着急解释什么?”怀王冷道,“让他说。如果与你无关,你还怕一个孩子会诬陷你么?” 可他不是普通的孩子!落竹心中大喊,可的确,只能闭上嘴。 那孩子看了看两人,目光扫到怀王怀里的云柯时,眼泪一下子流下来,道:“我……我不敢说……” “你说。”怀王紧紧搂着云柯仍旧温热的身体,仿佛这人还活着,在等他为自己伸冤,“你告诉我,你那句话什么意思,不会有人伤你。” 小孩惧怕地看了落竹一眼,道:“这里是我家,我在村子里转的时候,遇见了落竹公子和这位公子。落竹公子叫我带他们到一处安全的地方躲躲,我就带他们到我家里来了。那时候这位公子已经受了伤,伤得很重,路都走不动。落竹公子让他靠墙坐下,就悄悄给了我锭银子,”小孩把银子掏出来,“他叫我出去找几个面相兇狠的人,说我找回来之后,还会给我这么多钱。我就去把人找回来了,没想到,那些人一进来就喊打喊杀。我被他们用刀比着,说要灭口,落竹公子也被人掐着脖子。我本来以为是我找错了人,可是后来领头的掏出刀来对着这位公子的时候,我看到落竹公子跟掐着他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就忽然松开手。落竹公子往那里一扑,也不知怎么的,刀就砍到这位公子身上了。后来,落竹公子明里护着这位公子,我却看得出,他都在拿这位公子当挡箭牌。所以我说,这位公子死了,落竹公子就满意了,不然,为什么他……” “你撒谎!”落竹一跃而起,却被暗卫扣住肩膀动弹不得。他扭动着身子,厉声叫道:“为什么你要这样诬赖我!我不过是做错了那样一点点小事,你为什么要抓着不放,非要置我于死地!” 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当时落竹慌了,怀王又因为太过悲痛,根本没有办法仔细考虑小孩话中的漏洞。这些杀手,是小孩带来的,如果待会儿被落竹抢先说出真相,那以怀王的盛怒,他肯定活不成。为了自保,就只能退到别人身上。众人乱作一团之际,独独没人来管这个孩子,他便静静站在一旁,思考脱身的办法。通过观察怀王的动作和三人的说话,他已经确定,在怀王心里,这个不知名的公子远远重于落竹。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最容易让人相信的谎言,往往是在真实中夹杂着的虚假。他更知道,自己是个孩子,除了落竹和云柯之外,没人知道自己是个会骗人的孩子。如今云柯死了,只要没人相信落竹,那么,自己说的话就是真的。而一个孩子,怎么会说谎呢? 对,他不仅聪明,而且心狠,为了自己不死,就只能牺牲落竹了。虽然这一篇话诸多漏洞,可不要紧,怀王肯信就好。 小孩在落竹状若疯癫的叫声里害怕地颤抖着身体,一点点缩在暗卫身后。落竹叫喊着,却发现没有人回应自己,仿佛所有人都默认,的确是他居心叵测害死了云柯。他不会知道,有个人,他知道这孩子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听见了落竹一声声唿唤着云柯叫他不要死,他想站出来为落竹说句话,却被人拦住了。 暗卫行动失利,让怀王失去了最爱的人,这过错太大,需要有人来分散怀王的注意力。 既然落竹已经被推了出来,那这个黑锅,就让他背下去吧。 “我没有……”落竹颤抖着嘴唇,转头看着怀王,以及他怀里的云柯,仿佛希望这个人能甦醒过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没有害云柯,我没有理由害云柯……他死了,我也很难过,我为什么要害他呢?” “因为你恨他。”怀王轻轻道,“你也恨我。你恨我,把你当做云柯的替身,你也恨云柯。你觉得,如果没有他,我就会看看你。哪怕我仍旧爱他,可是他已经死了,你出了气。落竹,你本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会这样做,不奇怪……” 怀王苦笑着说出这番话,忽然从身边暗卫腰中抽出宝剑,架在落竹脖子上:“你这么恨,为什么不冲着我来!云柯从头到尾,对一切都毫不知情,利用你欺骗你的是我!你要报復,只管杀了我,我欠你的,我还!为什么要对云柯下手!他把你当朋友,多次在我面前夸奖你,是真的欣赏喜爱你!” 第80页 “我没有……”落竹的泪滴在宝剑的寒光上,“我没有害云柯……我为了救他,也弄了一身伤……怀王,你能信一个孩子的一面之词,为什么不肯信我?” 怀王只是看着他。他把怀里的云柯抱得那么紧,好似这个人死了,他也活不成了。可是怀王也对自己说过喜欢这两个字啊,难道他的喜欢是不一样的?为了一个喜欢的死,就能把另一个喜欢,也亲手扼杀? “你不肯信我,就算了。杀了我吧,反正我居心叵测,是个阴狠的小人。”落竹闭上眼睛,静静等着宝剑划过脖颈的那一下。 预料中的疼痛却从左颊传来。 他睁开眼,只见宝剑扔在地上,自己的左颊有湿热的液体汩汩而出。而那个人横抱着云柯的尸体,大步跨出门去。 云柯是云太傅独子,去世时仅二十八岁,家中尚有两位老人无人赡养,且有一子两岁有余。两位老人过于悲痛,云太傅一夕之间头髮全白如百岁老翁,云夫人更是一病不起。云柯的丧事他们无法操持,全交给怀王来办。怀王本来打算全城缟素来祭奠云柯,被季一长拦下。 如今黄维和尚且未倒,魏明德也还没收到什么损伤,为云柯之死大办葬礼反倒落人口实。况且,云柯之死可用来做文章之处颇多,季一长劝怀王打起精神,最大限度地给魏党以打击,而不是过度沉溺悲伤,让云柯的姓名毫无价值。 这也是云柯的遗愿,怀王把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叫进季一长,制订了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季一长知道这是勉强,可他是谋士,他的责任就是给主子以裨益,尤其是在他脆弱的时候。 云柯的葬礼最终只是依照惯例,于家中设灵堂弔唁三日。云家二老无法相陪,堂中答礼的却是怀王。朝中大臣大多前来弔唁,一来云柯死时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刚刚封了从一品官员,是少有的破格提拔;二来,怀王与魏相相斗结果未知,大家谁也不敢得罪。云柯是怀王心尖上的人,这个人死了,谁不来慰问,不是招怀王的恨么? 可就有人没有来。 到第三日傍晚,已然不似前几日那般人来人往,毕竟到晚上,灵堂也该撤了。怀王坐在椅子上,看一口金丝楠木棺材盛着云柯的身体,那人仿佛几日前还在灯下,与自己商讨该如何打击黄维和继而打击魏相,今日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多想再看他一眼,却又怕惊扰了他轮迴的路。 黄维和,我必定要你血债血偿! 怀王垂头,一滴泪砸在手上。杀云柯的,是黄维和,却也有一人,在幕后推了云柯一把,把他推向阎王的地府魔沼。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告诉云家二老关于落竹所做的一切,但他心里是恨的。那人心狠、睚眦必报,自己都明白,可为什么不早些防着他,偏叫他害了云柯,自己才幡然悔悟呢? 他抬起头,问站在一旁的王小生:“落竹来了么?” 那日他叫人把落竹带回王府,却再没有管他。他不肯这么轻易放过落竹,却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报復他。那日剑抵在喉头,却下不了手,他就知道,以后自己也不会下手。 王小生眼皮一抖,道:“落竹公子不得自由,没办法前来。” “他说过想来这种话么?” “这个……奴才不知,奴才这几日一直跟在王爷左右……” “王小生。”怀王忽然站起,语气虽然淡淡的,气势却无比逼迫,“我知道你在保护落竹,可这次,谁也保不了他了。” 怀王说完,便如一阵劲风,直掠而去。王小生心下一惊,赶紧跟上。 他有种预感,落竹公子有危险。 第36章 密谋出逃 落竹小时候跟母亲学过叠元宝剪纸钱,在廊下坐一个中午,剪的纸钱拿去店铺里,能换来好些个响噹噹的大铜板。他问伺候的小厮要来草纸剪子,坐在灯下剪了一夜。云柯家大势大,弔唁的人必定很多,可是他知道,必定要诚心烧得纸钱,才能到达云柯手中。他随着黑白无常走的这一路,不知要遇多少小鬼,他要多烧一些给他,叫他挨个打点好,投个好胎。 或者托个梦,告诉怀王,自己是无辜的。 他仍旧在漱玉轩住着,可饭食却远非之前可比了,就连这点灯油红烛,下人都不肯多给。他的手上有伤,草草撒了金疮药包扎,一夜纸钱剪下来,伤口再度裂开,血流了满身满袖。 第81页 他不愿管这些伤口,倒觉得痛死也好。躲在墙角给云柯烧纸钱,一张一张,边烧边忍不住流泪。 “只有你知道我是清白的。”他用完好的手背揩去泪水,“可是为什么你死了?” 怀王冲进来之前不久,落竹刚刚收了墙角的纸灰,哆哆嗦嗦坐在椅子上抹泪。怀王进门带进一阵风,吹得他更加心颤。他不由往后缩了一下,勐地被怀王抓在受了伤的手上,疼得哀号一声。 “云柯停灵三日,这是最后一日,他被你害死,你竟然不去跟他忏悔!”怀王怒道。 “我为什么要去跟他忏悔?”落竹抬起头,嫣然一笑,左颊的伤疤丑陋不堪,以后好了,一张脸也被毁了,“我既然要害他死,又为什么要假惺惺跟他忏悔?我只恨他死得不够透,死了还要害我受苦!” 怀王怒不可遏,抓着落竹的头髮,右手狠狠甩了他两个耳光。落竹被打得眼冒金星,待回过神来,已经被拖着走出王府。怀王盛怒,脚上不自觉用上功夫,走得飞快。落竹已经不知几天没有好好吃饭,脚步虚扶,根本跟不上,到最后只能被抓着头髮,在地上拖着走。待走到云府,头皮上已经血肉一片。 云府下人从来没见过怀王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纷纷避之不及。怀王一路拖着落竹到云柯灵前,勐地把他甩在云柯棺木上。落竹的头撞得坚硬棺木咚咚作响,怀王一撩衣襟,跪下,泣道:“云柯,我把这个害死你的人带来了。” 落竹伏在地上,手指触着云柯的棺木,这冰凉的棺木,竟比他的手指要热上许多。怀王抓着落竹的头髮,把他的头高高抬起,勐地按在地上,大声道:“云柯,我叫此人伏在你灵前,给你磕上九九八十一个响头,给你赔罪!” 说着,落竹的头便如捣蒜般,一下接一下磕在地上。很快,地上便见了血,王小生在旁边看着,落竹满脸是血,开始时候还能挣扎,如今已经一动不动,任由怀王摆弄。那一张脸分不清五官,到处都是血红一片。他急得跳脚,知道这八十一个头磕下来,落竹肯定是没有命在了。 他毕竟对落竹有情,即便怀王是自己的主子,可看着落竹死,他做不到。脑袋里还在犹豫,身体却已经活动,扑过去,稳稳扶住落竹的身体。怀王的动作被人拦下,怒气全部转移到王小生身上,大怒道:“滚开!” “王爷!王爷,不能再磕头了!”王小生哭得满脸是泪,“再这样下去,落竹公子要死了啊!” 怀王看看手中的落竹,这人不知何时陷入昏厥,的确,已然不成人形。他如梦初醒般松开手,落竹的身体软软地倒在王小生身上。王小生扶着落竹,拿袖子给他擦脸上的血,可越擦越多,染红了他粗布麻衣的袖子。 后来叫了大夫,给落竹做了简单的诊治。落竹情况危急,可府中却没有一个敢给他认真治伤,还是王小生含泪说了句出了事我担着,这才有人拿着药方煎药。落竹昏迷了足足三天才醒过来,整个人却没了魂一般,见谁,眼神都是空洞无力的。晚上怀王回府,随口问起,王小生不敢欺瞒,实话相告落竹已然醒了。怀王便进了漱玉轩,第二天一早方才离去。下人们推门进去打扫,扑面一股血腥气,掀开薄薄的被单,心软的侍女立刻哭了出来。 他们都说,落竹是活不成了。 “小生!” 王小生听得有人叫他,回过头,竟然是神秘失踪多日的阿碧。如今落竹这个样子,王小生一见阿碧,心里就针扎一般地疼。待要不理,却狠不下心,这一迟疑,被阿碧赶上。 “小生……”阿碧道,“我家主子,是不是在王府?” 王小生没办法对阿碧说谎,只能点头:“对。” “我听说,怀王对他不好,是不是真的?” 王小生闻言,微微红了眼圈,说不出话,却轻轻点了点头。阿碧便知道,能叫王小生作此反应,那就不是一个“不好”了。他那日成功骗过追兵,便一路往山下跑,一直到了桃夭的店里,等了整整一天,却不见落竹的身影。第二日,却得知,云柯死了。 之后查来的消息,一件比一件令人心惊胆战。他忍了好些天,想尽了救落竹的办法,却都不可行,只能在这里堵住王小生,希望借他一臂之力。 “小生,外面的传言是不是真的,你我心里有数。我家主子看起来尖刻,实际上心眼是善的,说他害死云柯公子,是万万不可能。你家王爷丧心病狂,竟然拿我家主子出气,我……我不能再叫主子留在王府里,我要救他出来。”阿碧道。 第82页 “你……你要怎么救?”王小生忽然一改之前的态度,急切道。 “我如今住在京城一处书画行,那是桃夭老闆的产业。我把主子救出来,书画行会帮忙给主子治伤,送我们回江南。”阿碧勐地跪下,道,“小生,我知道你对我家主子好,我求你,帮我把主子救出来,只要主子得救,我给你当牛做马也成!” “阿碧你起来。”王小生搀着他道,“你这样计划,可能保证万无一失?” 阿碧道:“都是信得过的人,只是王府守卫森严,我们从外头进不去,只能找你帮忙。” “好,我帮你。”王小生道,“阿碧,你救了落竹公子,有多远走多远,别再叫他落进王爷手里,否则,他就真的活不成了!” 王小生想救落竹的心思早就有之,可救出落竹没有个稳妥的地方安放也不成,如今阿碧来找他,两人一拍即合。当即,王小生巧施计谋,把阿碧带进王府。他打算让主僕先见上一面,从长计议。 漱玉轩不过几日,廊边已有杂草。怀王有两日没来,落竹过了两天安生日子,阿碧进屋的时候,他正蜷在床上,听见声响也不抬头。阿碧叫了声主子,他仿佛被针扎了嵴椎骨,勐地弹起,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阿碧,你还活着!” 阿碧抱住落竹,不过半月没见,他的主子竟然只剩一层皮包骨。左颊一道伤疤,已经破相了。抱着自己的动作也非常别扭,阿碧抹抹眼泪,拉着他的手检查——手掌的骨头都碎了,一捏,就好像碎玉一般。 “主子,怎么成了这样……”阿碧泣不成声。 “别管我了,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都不敢想,万一你死了怎么办,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了你……”落竹一哭,便隐约看到门牙缺了半边。不用说,这自然是怀王的杰作。 阿碧恨得牙痒,还要强压恨意,尽量宽慰道:“主子,不怕,我还活着,阿碧来救你了。” “救我?” 阿碧便把计划同他说了,落竹看向王小生,轻轻道:“这会害了你的。” “不会。”王小生道,“我自然有自保之道,只是落竹公子若不逃走,再耗上几日,恐怕……” 落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抓着阿碧的手道:“知道你活着我就知足了。” “主子,我不仅要活着,还要跟你一起活着。我们俩苦苦熬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被人糟践死的。”阿碧道,“逃出来,咱们回江南,找处山好水好的地方,过好日子。” 落竹破涕为笑,道:“好,我们过好日子。” 阿碧就知道他的主子无论何时都不会绝望,见落竹答应,便道:“主子,你赶紧收拾收拾,我这就带你走。” “不。”落竹道,“太匆忙了。” 他转头看向王小生,王小生也点头道:“阿碧,再等一日,明日怀王要到山上庙里为云柯公子超度,必定不在府中。今日如此匆忙,一个不小心,被发现了,我们逃不了还是小事,只怕公子的日子更难熬了。” 阿碧还要争辩,落竹已经点头,道:“阿碧,就按照小生说的吧。” 王小生走过来道:“明日一早,王爷便会动身,我也会跟随。但明日后门当值的是我的好友,我会交代他,看见落竹公子便放行。阿碧,你不要再进王府来了,没有我带着你,你又是熟面孔,很容易就会被人发现。你在巷口等着落竹公子,我叫我的朋友送公子过去与你会合。” 阿碧无法,王小生说的句句在理,他只能答应。三人又落实了一下细节,阿碧毕竟不能多留,便又由王小生带着走了。 落竹站在门边,一直目送阿碧的身影拐过长廊,消失不见。他捏着自己碎裂的手掌,尖锐的疼痛传来,竟有种自虐的快感。 第37章 纵身一跃 “你信么,人会有报应的。” 怀王从落竹身上下来,本打算这样劳累无梦地睡一夜,却忽然听到他如此问。怀王转头,落竹已经不像落竹了,他的跋扈、他的尖刻、他的骄傲以及他的自尊,全部被自己摧毁了。以前两人鱼水,花样繁多,落竹总有一百种法子叫对方和自己都享受,可最近,这更像是一种酷刑,凌迟着两个人。 第83页 “你是说,我这样对你,会有报应么?”怀王问。 “不是。”落竹大睁着双眼,目光空洞,缓缓道,“我说的,是我。” 怀王几乎瞬间就猜到落竹会说什么,心烦意乱道:“不准你再提起他!” “我不是说他。”落竹平静地转过头,“在戏班子学艺的时候,我跟师哥关系最好,他是武生,我是花旦。我被送上贵人们的床,他替我出头,被班主吊起来打,险些手脚筋打断。后来,他就每天早晨等我回来,在我的碗里放半个鸡蛋。那时候每天早晨,我们都可以吃到半个鸡蛋,他把他的给我,给了三年多。” 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那时候我觉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好。虽然那种事很疼,可每天早上,都能吃到师哥的半个鸡蛋。最开始的时候,我只要半个鸡蛋就满足了。后来,有个老头子,叫我去伺候了一夜,要跟班主买下我来。我知道他院子里有许多男孩,他喜欢我,只不过因为我顺从好摆弄,身子又软,怎么玩都玩不坏。我不能被他买去,被他买去,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求师哥带我逃走,可是我们两个人,一个十七一个十六,除了唱戏没有别的本事,能跑到哪里去?我们逃了一次,连城门都没出,就被抓了回来。班主怕夜长梦多,连夜把我送到了老头子那里。我在那里呆了不知道几天,每天都想死,可是寻不到机会。” 怀王用手指蘸了他的泪水,含在口中,是涩的。落竹避开他的手指,继续道:“忽然有一天,我听到有人叫我,睁开眼睛,竟然是师哥。他说他好不容易找到我,要救我走。我简直不敢相信,立即抓着他的手让他带我走。老头子不叫我穿衣服,还是师哥把他的外衣脱给我披上,我们才能出门。可连门前的石阶都没走完,我们就被老头子堵在门口。他喝多了,看了我们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喊着叫人拿下师兄。师兄是练过的,当即就捂着他的嘴把他敲晕了。他叫我快些走,趁别人还没有发现。我看着老头子死气沉沉躺在那里,想起这么多天的苦,忽然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于是,我搬起旁边的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他头上。他当时流了很多血,师哥被我吓懵了,我拽了他好几下,他才回过神,拽着我一路狂奔。到了渡头,他提出要分开逃,免得一起被抓。我们约定了见面的地点,可是我没有去。人是我杀的,何必叫干净的师兄跟我在一起,把他弄脏了呢?” “落竹,你的意思是,我就是那个虐待你的老头子,你想杀了我?”怀王微微笑着,抚上落竹的下/身。 落竹颤了一下,道:“不,我是在跟你说报应。” “报应?”怀王勐地抬起他的双腿,直冲进去。 落竹像被他一下子戳进胃里,疼得大叫一声。怀王沖了最开始的一下,后面却缓进缓出,渐渐逼出落竹的呻吟。见落竹微微弓起背,就是勐烈而不留情的挞伐,每一下都恨不得把落竹裂成两半。落竹这些天,每次都被变着法折腾。可这些他都不在意了,如果说以前自己还有犹豫,那么今日见到阿碧还活着,自己是死而无憾了。 “怀王……”落竹硬撑着大声问道,“如果一个人只能死一次,你说……啊……你说我的死,偿还的是老头子,还是……还是……云柯呢?” 第二日,怀王果然去了寺庙给云柯超度。到了与王小生约好的时间,落竹特地整整衣襟才出门。果然没有遇见一个下人,怀王此次上山还要小住,与却尘大师讨论佛法,府里得心应手的奴僕带走大半。落竹走到后门前,就见一个矮胖的小厮憨着脸,很是着急的样子。落竹朝他走过去,他口音很重,笑着问道:“是落竹公子吧?” 落竹点点头。 “您放心,小生哥都跟我说好了,叫我送您一程。”矮胖小厮蹭蹭手,很是不好意思,“要叫平时,我们这样的粗人是没有资格跟您打交道的,您多包涵。” “您过谦了,落竹如今……不如你。”他仰头看看太阳,今日日头很足,是秋日典型的晴空万里,“送我一程就不必了,多谢小哥替我留门。我自己有手有脚,不过短短一段路程,走过去并不会出事。” “不成不成,小生哥说叫我送你的。”小厮急得跺脚。 第84页 “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喜欢有人跟着我,我已经好久没有自由地走一走了,求你成全我。”落竹说着,膝盖一弯。小厮哪敢受他的礼,赶紧把他扶起来,道:“公子你别这样,我……我答应就是了……” 落竹抿唇一笑,道:“小哥的恩情,落竹没齿难忘,来日定将报答。” 落竹脸上虽然有疤,可这样笑,却仍然有说不出的美妙味道。小厮没见过什么世面,当下七荤八素,赌咒发誓:“这是我份内之事,下次再叫我帮忙,我一定……” 他话音还未落,落竹却已经出了门。沿着这条路走一走,有条不起眼的小巷,落竹几乎都能看到阿碧等待的身影,可他脚下一转,进了巷子。 怀王给云柯操办完了一系列超度礼,便钻进却尘大师的禅房。他最近的脑袋里塞满了东西,生活紧紧绷着那根线,仿佛要崩溃。他需要一个他信任的,不会泄露他秘密却又能为他指点迷津的人。却尘大师备一壶茗茶,听他讲述这些日子来的种种,忽然将手中杯子重重一放,问道:“说云柯是落竹陷害而死,除了这孩子的一面之词,可有别的证据?” 怀王摇摇头,道:“此事当事者,如今不过落竹和这孩子活着。难道一个孩子会说谎?” “谁都会说谎,为什么一个孩子不会?”却尘不打机锋的时候,便是他微微发怒的时候,“那孩子说落竹叫他出去寻面相兇狠之人,这世间面相兇狠之人何其之多,落竹怎能保证孩子找来的恰是他要寻的人?况且,落竹此举何意。若果真落竹在林中偶遇受伤的云柯,想置他于死地,何不当场将他推给杀手,一了百了。这样一来,既杀了云柯,又不会有人怀疑自己。他偏要扶着重伤的云柯逃下山,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借人之手杀掉云柯,并且弄得自己一身伤,试问,值得么?” “他不过是希望营造一个他尽力救助云柯的假象……” “若他果然想制造假象,那为什么没有把这孩子一起灭口,毕竟如果他真的计划周全,留这样的祸患后患无穷吧。况且,此事无处不存在着偶然,碰见要杀云柯的杀手是偶然,碰见小孩子是偶然,你们及时出现救下他们,更加是偶然。若真如你所说,落竹早就算计好一切,那他可真是我佛转世。因为他从不认识黄维和,竟然知道云柯会在此日上山遇见自己,而黄维和的杀手正在山上。又因为他基于一个偶然,设计了之后的一连串偶然。” “落竹有害死云柯的理由……” “魏明德倒行逆施,天下人皆有杀他的理由。”却尘大师道,“这孩子的话全是漏洞,脆不可击,南准,你是怎么了,竟会信这种话。落竹已然对你动情,得知自己是云柯的替身已经是莫大的打击,关键之时,他竟还能挺身而出护卫情敌。可你非但不感激他,反倒听信一个孩子居心叵测的一面之词,伤他至此,你……你若今后想同他重修旧好,唯有神仙可帮!” 经却尘大师这般分析,怀王已经完全回过味来。孩子对自己讲述的时候,自己也觉得有不妥之处,可悲痛之下,竟顾不得查证。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宣洩他失去云柯的痛以及与魏党斗争的压抑。 可落竹有什么义务来承受自己的情绪呢? 自己已经骗了他,他心思敏感,不知道要多么难过。自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他,甚至于……怀王一个激灵,道:“大师,昨晚落竹给我讲了件往事。” 他把昨夜落竹讲的故事讲给却尘大师,大师听到一半,眼神忽然一沉,怀王便有种不祥之感,待故事讲完,却尘大师问:“他讲完这个故事,说了什么?” 怀王深吸了一口气,道:“他问我,他的死,是对他杀人的报应,还是对他害了云柯的报应。” “王爷,你还不懂么?” 怀王勐地站起,叫暗卫火速回府确认落竹安危。未过几时,暗卫传来消息,落竹不在府中。怀王的头一下子炸了,只要一想到自己对落竹做的一切让落竹有了寻死的念头,就万箭穿心一般。没头苍蝇般把暗卫撒满京城,但京城这么大,随便的角落就足够藏起一个落竹,他该向哪里找? “不如来求支签吧。”却尘大师手捧签筒,刚刚的严厉神色消弭一空,竟然笑眯眯的。 第85页 “大师不要拿我寻开心,菩萨若能告诉我落竹此刻身在何处,我剃髮修行都不在话下。”怀王烦躁至极,还记得对却尘大师保持三分尊重,“可是菩萨能么?” “菩萨无所不能。”却尘晃着签筒,“反正也没法子,不如姑且一试。” 怀王接过签筒,自暴自弃般晃了两下,一根中吉签掉了出来。却尘弯腰捡起,对应着找到签文,道:“东北方?” 怀王不解地看着他。 “东北方是座山呀。”却尘大师斜着眼睛道,“他打算在哪棵树上吊死?” 怀王若有所思,往东北方看去。那座山上有间宅子,是他买给落竹的。他们不知多少次,闲来无事在院中养花种草,畅想以后避居于此,过不问世事的日子。 他选择了那里么?在最快乐的地方,为最痛苦的事,了结自己的生命。 这里的风这般大。 不分方向,不遗余力,耳畔所余,竟然只有这烈烈风声。坐得脚麻了,调整一下姿势,竟然还不小心踢掉了鞋。探头顺着鞋子跌落的方向,也不过眨眼之间,竟然寻不着了。难怪,此处悬崖峭壁,万丈深渊,别说一只鞋子,只怕一会儿自己掉了下去,也是尸骨无存。 他的体力不知何时竟然如此不济,光出城这段路就走得气喘吁吁,待来到山脚下,看着高耸入云的山峰,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偏要到这里来死的主意。 可到底是来了。 落竹趴在地上,手心里沾满了泥。他静静看了底下一会儿,只觉得头晕目眩,天地仿佛都转了起来。便赶忙退回来,抱着自己的胳膊发了个抖,抖着抖着,自嘲般笑。 “何苦惺惺作态。” 他一边笑,一边却又想哭,只觉得委屈到极点,竟然无人诉说。仰起头见着青天白日,朗朗干坤,咬牙道:“老天爷,来生我定要做个皇亲国戚,封侯拜相,碰见可怜人家的小哥,接他到家里,好酒好菜,待他千般万般好……我,我一辈子也不叫他伤心难受!” 这般发着誓言,面前却忽然多了一个黑衣金线的身影。那人见了他,张开嘴,一边叫着,一边很是着急地跑过来。落竹退了几步,这下子是一点也不想哭了,咬着牙的姿势却还没有变:“王爷来得好迟。” 这位王爷见他站在悬崖边便已经失色,山风吹得他那句话模煳不清,王爷也压根不想听。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亲自骑马往这里追,一路打探路人,果然遇见一人曾经见过落竹。在山下弃马而上,一路寻一路叫,远远地,却见一个身影踉跄上了悬崖。他加快脚程,到了跟前,一肚子的歉意懊悔说不出,只能叫道:“落竹,你回来,我们一切好说!” 话语夹着山风,吹到落竹耳畔。落竹摇摇头,笑得妖娆:“没什么好说的了,王爷,我欠你一条命,我还给你,你看好了,咱们两清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王爷到最后,只能看清楚他的嘴巴在动,说的什么,却是一句也听不清楚。想要告诉落竹,却见那人整整衣襟,拍拍身上的灰尘,一步步靠近悬崖。他万万没有想到落竹竟然真的寻死,慌乱之间,连轻功都忘记施展,只是拼了命往他那边跑。 落竹回过头,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復。他忽然想起那时陌上花开,游人如织。胭脂榭外的画舫往来穿梭,其中就坐着这个人。他用一座城,换自己一夜春宵。 我不敢要了,南准,那座城,还有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再也不敢要了。 第38章 斗志难再 季一长这回是真的发愁了。 云柯公子没了,自己好说歹说,劝得怀王振作起来统领大局,结果黄维和倒台,正在乘胜追击的好时候,王爷又垮了。 他就不明白了,不都说落竹公子是害死云柯的兇手么,怎么这个人一死,王爷抱着他的尸体整日整夜坐着,反倒比云柯公子死时还要严重。 王爷动用了所有的暗卫沿山脚下搜寻,足足寻了一整日,才在溪流变窄处找到卡在两个石头之间,落竹公子的尸体。 虽然身体发胀,脑后一个空洞,连脸都苍白髮青,并且开始鼓了起来,但的确是那个四大名ji之一,名动天下的落竹公子。 落竹死不死,季一长不在乎。王爷喜欢云柯也好,落竹也罢,哪怕任何一个世间女子,季一长都不在乎。他是谋士,他只需要辅佐怀王匡扶社稷,必要时,鼓动他篡位夺权。可是他的主子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任何一个在他心上刻下划痕的人的死,都能让他萎靡很长一段时间。 第86页 先皇之死,怀王就曾悲痛得闭门谢客;云柯成亲,怀王抛下唾手可得的朝政跑到边关,让魏明德得以一手遮天;云柯死了,他简直想随他而去;如今落竹死了,季一长觉得,自己要是撒手不管,这位王爷也就交待了。 季一长都要愁死了。 发给怀王的密报公文全部堆积在自己手中,季一长虽然可以拿个主意,但决定还得怀王自己下。可自己连门都进不去,泡过水的尸体容易发臭,而怀王抱着这一具尸体,一天一夜了。 一筹莫展之际,却见王小生神色慌张。季一长立即就察觉出不妥,厉声道:“王小生,何事慌张?” “没、没有!”王小生矢口否认。 季一长何等气势,王府管家出身,论起来是王小生的上司:“不要支支吾吾,说实话!” 王小生迟疑再三,嘆了口气道:“阿碧……阿碧在门口,说是,要他们家主子。” “落竹已经死了。”季一长道。 “他说,死要见尸,他说,”王小生咬咬嘴唇,“他说王爷,不配。” 季一长冷笑一声,忽然心念一转,道:“带我去见他,我亲自跟他说。” 本来有人在门口拿着棍子不叫自己进来,可不过一炷香,自己竟然被请到偏厅,以茶相待。阿碧的小脑袋这还没转过来,一抬头,季一长缓步而入。 “阿碧小兄弟,别来无恙。”季一长长揖,王小生跟在他身后,几天不见,阿碧双眼核桃一般,大概没日没夜地哭吧。 “少来这套,把我家主子还给我。”阿碧道,“王府这腌臜地方,我家主子再也不屑来!” 季一长双手向下按了按,道:“好商量,你先坐。” 阿碧不坐,叉腰站着:“你别煳弄我,你别看我长得小,我可干过粗活,有的是力气,要打倒你,轻而易举!” “阿碧小兄弟误会了,我不是要煳弄你,我是真心想帮你带走你家主子,只是,”季一长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阿碧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要能带走主子的尸身安葬,什么条件他都可以接受。 “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怀王也不知道这是几时了,搂着落竹冰冷肿胀的身体坐在床上,浑身酸了麻麻了好好了再麻,已经没有知觉。给云柯守灵那几天夜里,他有说不完的话说给云柯听,这么多年,不能出口的爱恋,终于可以倾吐。可这样抱着落竹,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好像什么都跟落竹说过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云柯死了,他希望随云柯一起去,而落竹死了,他却希望他活过来,叫他能够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究竟更爱哪一个呢? 想不通,越想脑子越打结。把头靠在落竹肩膀,用力地抵着,仿佛这样自己就会好受。 阿碧推门而入之际,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 怀王反锁了门,可自有能工巧匠能够打开。之前季一长不敢,如今计划周全,铤而走险又何妨。阿碧对这屋子是很熟悉的,径直走到怀王面前不远。怀王的头抵在落竹身上,声音闷闷的:“出去。” “怀王。”阿碧的声音一出,怀王的身子立即震了一下,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逆着光,阿碧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也不想看清。怀王的每个动作都让他恨不得扑上去,啖其肉饮其血。他与季一长达成协议,他负责来说一通话激起怀王斗志,而季一长负责将落竹的尸身偷出来,交还给他。 “我家主子死了,你是最大的兇手。”阿碧道。 怀王点点头,笑了。他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嗓子沙哑,这一笑,更加恐怖。 “我家主子会这样,一多半原因,是因为你。你打他虐他,把他仅有的自尊踩在脚下,如今他不堪受辱心灰意冷而死,你该自刎赔罪!”阿碧怒道,“只是,你还不能死。” 怀王张张嘴,问:“为什么?” “因为除了你,还有人导致了我家主子的死。”阿碧问落竹问王小生问所有能问的人,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个说谎嫁祸的孩子,还有,派出杀手的黄维和。” 怀王不说话。 第87页 “所以你不能死。以我之力,没有办法给我家主子报仇,而且,我也不想用沾了血的手每年给我家主子扫墓。所以怀王,你要给我家主子报仇。”阿碧道,“你明白了么?所有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报应之后,你才能死。” 怀王轻笑道:“是,你说得对,你放心,我必定会完完全全,帮落竹解气。” “你不是说他午时会醒么?午时一刻了!” “玉帝尚且犯错,况且我如今这个样子,能让他今年醒过来就不错了。” “哼,就是说谎,说谎!” “你再说我说谎,我就趁你睡着把你的嘴弄没了!” “你敢!” “我怎么不敢!” 为什么这么吵?是谁在说话? 其中有个声音,非常熟悉。在哪里听过呢?好好想想,怎么想不起来了? 不如,睁开眼看看吧。 这样一想,再一使劲,刺眼的阳光瞬时落入眼中。 第39章 恍如隔世 “呃……” 面前忽然放大一张脸,背着光,五官都看不清楚,但声音却清脆如银铃。 “哎呦,竟然醒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也不过片刻,就到了近前:“怎么样,我没骗人吧。” 女孩子仰头看看时辰,轻哼一声,讽道:“迟了一刻钟。” 那人斜了他一眼,伸手扶起自己,声音温暖语气和煦:“可有何处不舒服?” 摇摇头,这下子看清楚了脸。阳光下,每一个五官都漂亮到极点,这是落梅都无可比拟的美丽。可惜,太冷太高,世人看着就觉得悚然心惊,哪还敢靠近。 而其实这个人虽然骄傲刻薄,为人却是一贯的讲义气重感情。 张张嘴,问:“桃夭,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救了你回来。”桃夭对女孩子使了个眼色,女孩奉过一杯茶水。大约是怕烫,桃夭轻轻吹了两下,餵他喝了。果然,一杯温水下肚,落竹整个人都有了力气。 “我不是死了么?” “对,你死了,不过我从黑白无常手里把你讨了来,所以你又活了。”桃夭答得理所当然,捏捏他胳膊小腿,他立即便觉得软弱无力的四肢变得轻松起来。胳膊支撑着身体,往后靠了靠,只听一声脆响,竟然闪了腰。 落竹大惊,怎么会有人在床上动一动就闪了腰!桃夭无奈地嘆了口气,与小女孩交换个眼神。小女孩从袖中掏出一片薄薄的物事,落竹还未等看清,只见桃夭往自己腰上狠狠一拍——腰疼没了。 “桃夭,这是……” “我有些事,店里的伙计联繫不上我,故而也不敢做多大的主。回来那日,才接到消息,说阿碧找去店里,求他们帮忙。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从上头跳了下来,那个干脆利落,啧啧。顺便说一声,你的死相真是难看,脑浆子都出来了。”桃夭想起那一地红红白白的液体就觉得噁心,道,“也巧了,那天黑白无常破天荒勤奋工作,就站在我旁边看你摔下来的。他们拿着锁链,刚把你的魂弄出来,还没等栓,我把他们拦下了,说你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他们不敢跟我斗,就把你的魂交给我,去下一家了。” “啊?”落竹忽然觉得,那天从悬崖上下来的,恐怕不止自己一个。 还有个摔坏了脑子的。 小女孩表示非常无语,道:“我跟你解释吧。你面前这位,是天庭里的桃夭上仙,就是当今玉帝,也要给几分面子。我叫银雀,是玄真上仙座下。你们凡人不是天天求神么?神仙如今就在你面前了。你的魂,上仙救回来,给你找了个新身子放进去。如今你昏睡了半个多月,也算是初步适应了这个新身体,往后一个月里,若是还有什么不适,要赶紧说。我和上仙是头一回给人造身子,弄得不好也没办法,你将就将就,也就几十年,说死就死了。” 落竹似懂非懂点点头,桃夭看着他浑浑噩噩的样子,心里一阵不忍,道:“榭里都以为你真的死了,无欺和不醉不归把怀王那些个地下生意都挖出来了,如今整垮了一半,剩下一半,说是要钝刀子杀人。落虞派了座下杀手,眼下虽然没法杀他,也能叫他过不安生。落梅叫人给他的吃食里下了蛊,每逢阴天,怀王必定备受煎熬。哪怕落絮那个小傻瓜,都为你哭红了眼说要找自己的故人给你报仇。” 第88页 落竹轻轻一嘆,听桃夭接着道:“你老觉得,你是从小倌爬上来的,比不得他们身份高贵。其实谁和谁不一样呢,他们是真的拿你当家里人,从没嫌弃你,你遭罪受苦却不跟人说,大家反倒难受。” “你什么时候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落竹玲珑心肝,有些话点到即止,他能听出接下来两三步的弦外之音。桃夭笑道:“总要过了这阵子。阿碧那傻孩子为你都快把眼泪哭干了,去人家王府骂了一顿,抱了你的尸首回胭脂榭。榭里大办葬礼,怀王这回,可真是面子里子都伤了。全天下求而不得的落竹公子,在他手里死了,哼哼,可真是……” “桃夭。”落竹掩住脸,“我不想再听这个人的事。” 桃夭方知失言,银雀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桃夭瞪她,道:“笑什么!” “我笑桃夭上仙,几千年了,这爱不爱的心思,怎么老也不明白。”银雀说完这句,整个人急退,眨眼间,幻化为银色翎羽的雀鸟,翩翩飞出屋去。桃夭被一个小丫头这样讥讽,面子上很过不去,咳了几声,道:“就这样吧,你先养养,过了这段时间,我告诉他们真相,把阿碧给你弄过来,咱们再商量往后的事。” 落竹点点头,桃夭便起身,走到门边,却听见里面人迟疑地唤:“桃夭……” “啥事?” “你是怎么给我重新弄了个身子的?” “这不是有个故事么,哪咤把自己肢解了,又找了个人拿莲藕重新做了个身子。说起来你知道么,哪咤到现在一洗澡,身上还扑扑往外出水…” “你是说——”落竹闻闻自己身上,的确,好像隐约有那么股莲藕味。 “不是不是,这就是个比喻,不都说人是女娲娘娘甩在地上的泥点子么,我也给你拿泥巴煳了一个。不过经过层层后期加工,如今跟一般人也没什么两样,你那些大大小小的伤还都没了呢。顺便说一句,就连你的ju花都是崭新的,下回跟人用的时候悠着点,头一回,疼!” 落竹危险地眯起眼:“你拿哪儿的泥巴给我煳的?” “外头,池塘里的淤泥。”桃夭话音刚落,腿上使力,已然不见了。 落竹其实挺好的,新的身体充满活力,走多远都不累,甚至于,在落竹想停下来的时候,它们还麻利儿地往前迈了两下。桃夭偶尔出现,后头必定跟着银雀,笑弯了一双眼睛,目光片刻不离桃夭。落竹一度怀疑银雀是不是对桃夭有意思,可银雀笑容哀伤地给他讲了桃夭的感情史。第二天,落竹看着在院子里练剑的桃夭砸吧嘴。 “真是太能折腾了你,真是活该啊你,真是……” “阿嚏——”桃夭回过头,“大早晨不睡觉,念经啊!” 这院子很是奇怪,明明深秋,却开着四季鲜花。池塘里满是睡莲,落竹有一回探身子挖了一手泥,仔细闻闻,其实也没啥味。他身上那股藕味早没了,如今淡淡透着莲香。大约桃夭还动了些别的手脚,这张脸看起来虽然还是他,可仔细看去,却又有点不同。 那些小瑕疵全被圆润过来,如今的落竹,一颦一笑,真的是个美人。 闲来无事,他就到街上逛逛。这里也不知道是何处,民风淳朴与世无争,方言他听不太懂,好在大家都耐着性子给他解释。如此过了一月,这一日,从街上晃回来,刚进门,就见银雀一脸神秘,道:“你猜猜谁来了?” 落竹刚要猜,却觉得面前一黑。 这个怀抱的味道如此陌生,他下意识推拒,却听得头上有个满含着心疼悲伤的声音道:“竹儿,别怕,让我抱抱你。” 落竹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又不受自己控制了。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那人松开自己,仿佛想看看自己的脸。可落竹不叫他看,落竹这才有了些力气,重新投入他怀中,更加紧地抱住他。 “怎么会是你?”他说,“我现在不能看见你,我好不容易忍住了,一滴泪也没掉,看见你,我忍不住了怎么办?” “竹儿,有委屈就是要哭出来,师兄帮你出气。” “好。” 落竹笑着,把眼泪都抹在剑开身上。 第89页 第40章 给嘟嘟的生日贺礼 “老师。” 堂堂君王,一揖到地,云太傅万万不敢受此大礼,忙正冠下跪。屈起的膝盖还未着地,便被帝王扶起。南熙与云太傅见礼,便互相落座。他今日来,其实是请老师出山的。 云太傅学富五车,是本朝开国以来,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物。当年先皇很是看重他,钦点他成为太子太傅,而后南熙即位,即便未有子嗣,也仍旧錶示,太子太傅不做他人选。云太傅为人正直治学严谨,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堪称楷模。而南熙疼爱幼弟,见弟弟已经到了该读书的年纪,便亲自带人上门拜师。 南准其时只在皇兄教导下初读了几本书籍,要说出口成章学问高深,这有点强求。比起读书,他更喜欢舞刀弄枪,私心里觉得皇兄带自己郑重其事地拜师很是没趣。他想做大将上阵杀敌,读书有什么用,难不成用书上的黑字扔死敌人? 皇帝有请求,云太傅是绝不敢不从的。当下,不仅答应下来,而且感恩戴德,保证会把小王爷教导好。云太傅歷经两朝,深感皇恩浩荡的同时,也不是迂腐的人,皇帝亲自到自己家里来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找了个由头,叫人把自己的独子带了过来。 云太傅近四十岁上才有这一个儿子,恨不得将平生所学尽皆传授,是而这位小公子才是真正年纪轻轻就出口成章的天才。南熙见云太傅把自己儿子叫过来,也大略明白他的用意,便挑书中文章问了云柯几个问题。没想到这个六岁的孩子竟然回答得头头是道,甚至说出许多自己的见解。 南熙可真是意外又欢喜。 这一欢喜,就往深了问了几个,云柯照样答得毫不费力。南熙面上带笑,心里却感慨起来。 他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故而即位已然五六年,算上还是太子的那些年,都未能有自己的子嗣。于这件事上,他看得很开,本朝也不是没有兄终弟及的先例,自己百年之后,皇位传给南准不就成了?何苦非要为了子嗣,逼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更重要的是,叫有个人跟着不高兴呢? 但是南准这个样子,做皇帝是很不成的。 无论是自己还是母亲,对于这个弟弟都宠爱太过。如今皇宫,自己是大主子,这小祖宗俨然成了小主子,谁也不敢不遂他的意。孩子不吃点苦受点挫折是不成的,身边没个时时陪伴纠正的人也是不行的。他忙于国事,哪有时间老是关注自家弟弟,给他寻个合适的伴这个念头,是早就有了的。可放眼京城,竟然没一个让他觉得配得上自家这小傢伙的。也就是面前这个云柯,眉目俊秀,气质温文,却又明了事理出口成章,可堪良伴。 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犹豫,当即下旨,叫云柯以后陪着怀王读书。 小人儿微微吃惊,面上却还是不卑不亢,下跪谢恩。南熙叫他起来,他还有些别的事情要跟太傅商量,便叫两个孩子先出去玩了。 云太傅有学问,是雅人,这云府是他设计的,也处处透着典雅。云柯为南准介绍着府中花草景物,看似随意,却是暗中观察着怀王。 这位蜜罐子泡大的小王爷,京城里没人不知道,只怕皇帝才能享用的东西,他拿过来享受也是眼都不会眨一下。云柯给他指着园林说典故,他一脸不耐,脚底下踢着石子,偶尔听到问句,才敷衍一般回答一下。云柯觉得,这样一个王爷,其实,也就是个王爷。 成不了大气候。 他也就懒得敷衍了,走到假山底下,带南准一路上了山顶亭子。下人们沏了上等的茉莉香片,云柯按品茶礼端起茶杯刚要让,便见怀王丢开盖子,咕咚咕咚,一杯茶,转眼便进了肚里。 云柯这才大略明白了什么叫“胡吃海塞”。 南准喝完了,打了个水嗝,看着云柯手里的茶杯道:“喝水就是喝水,我从来不讲究那么多。” 云柯从小便被教导凡事规行矩步,不可逾越,只觉得这长于深宫的小王爷于此该比自己更加精通才对,哪知竟会如此。他勉强一笑,低头喝了口茶,抬眼见怀王仍旧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又低头,干脆把这碗茶都喝干。 下人又续上一杯,怀王看着侍女光洁的手指,道:“你好像读过很多书?” 云柯于此一直很自豪,不自觉挺挺腰,故作谦虚道:“不过识得几个字而已。” 南准白他一眼,说:“读过就读过,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实话跟你说吧,你刚刚跟皇兄说的那些,我是一句也没听懂,可是我都好意思承认。” 第90页 云柯心想,那是你不是我,我才不会把不学无术当成优点,但面上还是道:“王爷坦荡磊落,自非在下可比。” “你以后就是我的伴读了,还打算跟我叫王爷?”怀王道,“我叫南准,你这样叫我一次试试?” 直唿王爷名讳,这事云柯老早就想干了,所以干干脆脆道:“南准,往后你也可以直接叫我云柯。” 南准点头笑得满足,忽然问道:“你会习武么?” 云柯愣住,半晌,摇头。 “我皇兄说,好男儿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万卷书读了,行万里路的时候,不会点拳脚,有人欺负你怎么办?”南准忽然很担心。 云柯也跟着迷惘起来:“是啊,我也曾发下誓愿,要走遍名山大川,可万一这中途被人欺负怎么办呢?” 两个人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南准拍案道:“对了,我们可以结伴而行,我来保护你不就行了?” 云柯恍然大悟,道:“好主意!” “这样一来,我也不用读万卷书,你也不用学习拳脚,咱们就都能出去玩了!”南准欢唿着,刚要说下句,却看到云柯瞬间冷下来的脸。 云柯心想,我竟然一时不查,被你给绕进去了。 “书还是要读的。”云柯说,“不然出了门,你分不清楚嵩山和华山的典故传说,道不明白苏堤晓月与西湖春晓的妙处,不是大大的扫兴么?” “我没打算去江南,”南准道,“我打算去塞北,去大漠,去战场杀敌,做个将军。” 云柯大概能领会他的意思,道:“调兵遣将的本事也不是凭空而来,需熟读兵书方能作出判断。想当年我戍边大将吴时,武状元出身,据说照样每日闲来无事就研读兵书演练兵法。当年破敌十万的六合阵,听说就是从一本古籍上得来的。” “真的?” “真的。” 在南准心里,第一个佩服的人,正是这位少年将军吴时。他当年戍边一十六年,叫鞑子一见大旗便望风而逃,最是英勇盖世。他佩服这位将军,也喜欢听人说他的故事,自认为对此人了解已然很多,却没想到,云柯似乎比他还要略懂一些。 果真都是因为,这人读的书比自己多么? 怀王心里头一回,觉得自己是在仰望。面前的人言笑晏晏,气度斯文,可是哪里都比自己强比自己好,站在是自己踮着脚也够不着的位置。 “不过不怕的,南准,今而往后,咱们俩一起用功读书,等到学业有成,我就陪你去大漠。”云柯笑笑,这般道。 南准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茶水,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念头,可哪个也抓不住,乱糟糟得就像一蓬草。后来他大了,明白事了,这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样一种感动和欣喜交杂。 就好像天上那颗触不到的星星,忽然有一天降落到你身边,对你说,往后我不走了,就挂在你肩上,陪着你,就亮给你一个人看。 至于为何短短的时间内,云柯就让怀王产生这样的感情,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能说,一物降一物。 反正关于顽劣王爷的教育问题,云家小少爷三言两语就搞定了。皇帝事多,也不过再容他们多说了两句话,就叫下人来寻他,带他回宫。南准一步三回头,上马车之前还依依不捨,彼此约定着下回见面的时间,可一上了车,便觉困意袭来,靠着皇兄的肩膀就睡了。 不仅仅是他,就连皇帝自己都是昏昏欲睡。狠狠甩了几下头,仍旧不能缓解这睡意,南熙也就放纵地软下身子,合上眼睛。 恍惚间,觉得有个人轻柔地吻着自己。他伸出舌,试着回应,那人便疯狂起来,几乎掠夺自己的唿吸。南熙勐地睁开眼,把车角悬挂的小香炉扯下来,狠狠掷出车外,兀自喘着粗气。就听身后一声调笑,下一秒,已经被拽着跌进一个怀抱。 “我等了你一个下午……”那人啃噬着他的耳廓,叫他的嵴椎骨一阵阵发麻,“出宫为什么不告诉我,嗯?” “这种小事,告诉你做什么?”南熙回过头,凝视那双人前冷漠,面对着自己,却如一潭春水般的眼睛。 “你是不是打定主意,叫他即位了?”眼神往昏睡的南准身上瞟瞟,手臂却环得更紧。 第91页 南熙笑道:“你若是愿意我跟哪位后妃生个孩子,我倒是也不一定要传位给自己的弟弟。” “不许!”搂住腰肢的手臂更紧,几乎把人勒得喘不过气来,“你是我的!” “明德……”南熙喃喃叫着,“明德哥……” “我在。”魏明德应道。 “既然你说我是你的,你就立个誓给我。”南熙板着魏明德的手指,叫他摆出立誓的手势,“你发誓,往后绝不会再离开我,不管我是生是死,你总会在我身边。我怕了,我没办法再孤零零地过五年,你要是再丢下我一回,我还怎么活呢?” “我不会再丢下你了,我捨不得。”魏明德低下头,吻去南熙眼角若有似无的一点泪水,指天誓日道,“我,魏明德,一生一世,只爱南熙一人。上穷碧落下黄泉,永生永世,不离不弃。如违此誓,肠穿肚烂,万蚁噬心,魂魄永不超生!” 南熙便放心般松了口气,身子前倾,抱住魏明德,吻他的喉结锁骨,急切而又热烈。魏明德知道自己跟这个人是几辈子的纠缠,这辈子也别想有个了断,发下此等毒誓,也不过是为着叫南熙安心。他本来就没再打算离开这个人,誓言再毒,又有什么关系呢? 意乱情浓之际,却忽然听得身边人满足地嘟囔了一声。南熙对这个弟弟是极为在乎的,当即几乎跃起,后/穴收缩着,把魏明德夹得生疼。而两人小心翼翼望去,这孩子翻了个身,好似在梦中,甜蜜地咂咂嘴,叫了声云柯的名字,又睡过去了。 第41章 倾诉衷肠 落竹牵着剑开的手往院子里走,进了二道门,就见阿碧跟银雀聊得开心,一张笑脸快贴到人家姑娘身上。落竹很是无奈地走过去,戳戳阿碧肩膀,阿碧没动弹,再戳,他摆摆手,很不耐烦的样子。银雀禁不住掩唇大笑,阿碧还以为自己刚刚说的话逗笑了美人,在落竹戳他第三回的时候,抬起头很是兇残地瞪了落竹一眼,然后,愣了。 然后,整个人忽然弹跳、跃起、飞扑到落竹身上、 “你个杀千刀的负心汉啊!你知不知道人家为了埋你花了多少钱啊!黄梨木的上好棺材不算,光挖那个大坑,每个工人就跟我要了二十两银子啊!”阿碧一边控诉一边小媳妇状捶打落竹,“我多少年为奴为婢攒的那点私房啊,一下子都没了!你没死好歹先说一声啊!我在你坟前哭了三天三夜啊!眼睛都要哭瞎了啊!我……” 哭声戛然而止。 落竹扳着他下巴仔细观察阿碧晶亮的大眼睛——干的,久别重逢都没能让他哭出来。 “我的包袱在你那吧?”落竹问。 这说的是那天准备下山回胭脂榭时候交给阿碧的包袱。 “……”阿碧挣扎良久,道,“对。” “那里头有一万两银子的银票。”落竹踢脚踹过去,“你给我吐出来!” “我给弄丢了。”阿碧轻咳道。 “哎呀阿碧哥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落竹还没说话,一旁的银雀却站起身,“那你跟落竹哥哥如今可靠什么生活呢?不如这样,我把这颗夜明珠还给你,看这珠子的成色,大概也能支撑一阵子吧……” 落竹接过银雀给自己的珠子,“呵呵”笑了两声,噼头盖脸朝阿碧扑过去:“你个兔崽子!拿老子的夜明珠送人!你把贪老子的钱都还给老子!你给我回来!我今儿个打死你!” “剑开大侠……”银雀撞撞剑开的肩膀,“落竹这些天是头一回这么开心。” 剑开微笑地看着落竹,轻轻点头。 “你可得抓紧。”银雀咬咬嘴唇,笑得狡黠,“我可是收了落虞两颗大珍珠,答应他要撮合你们两个的……” “你放心。” 那之后,胭脂榭众人也都知道了落竹尚在一事。当天下午,落絮就自己骑着马得得而来,搂住落竹痛哭流涕,好不容易哄好了,干脆住下。第二天一早,门口停下一辆紫盖马车,落梅从中款款而出,冷清的一双眼,眼神还没送出去,就被人扑回车里。 随侍赶紧把他俩扶出来,落絮仍旧八爪鱼般巴在落梅身上,指着落竹大哭。落梅连翻好几个白眼,也顾不得维护自己一向睥睨众生的形象,招唿着落竹:“赶紧……赶紧把他给我赶下去……” 第92页 到晚上,无欺带着不醉不归也到了。大家坐在桌上吃饭,落竹偷偷算算,好么,胭脂榭四大公子,自己是个死人,落虞就没几天安安静静在榭里呆着的时候。如今,常驻榭中的落梅落絮来了不说,连老闆都带着两位管家到了…… 胭脂榭还有谁坐镇? 想归想,他才不会说出来。他巴不得这样的日子再长一些才好,自由的,跟亲人们在一起的,不用去想不开心的事的日子。 晨起,推开落絮巴着自己的胳膊,起床更衣。无欺锦衣玉食惯了,自带厨娘,不醉不归一边一个,一个剥鸡蛋一个备小菜。落梅早起时候精神最为松懈,表情虽然还是冷冷的,反应却慢半拍,连带着目光都软绵绵。落絮赖床,要给他多备一份,放在锅里热着,等他起了再给他吃。偶尔桃夭和银雀也在,桃夭倒是入乡随俗,就着小翠萝蔔吃油饼,银雀却总也吃不惯,每天早晨抱着碗蜂蜜水喝下去,就算用过了早膳。 落竹真心希望以后的每个早晨,都像这般才好。 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这年十二月,距离落竹公子于京城玉陨已经两月有余,胭脂榭再开盛宴,邀请天下名士,共同选出新的四大公子之一。阿碧从水粉铺小哥那里听来这消息时还不信,回来一问不醉不归,这事情竟然已经密谋筹划一个月了。无欺满脸笑容,手里头扇子很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问落竹是否有兴趣易个容回来。落竹瞪他一眼,倒是落絮无意中真相了。 “不是说这回新公子的人选已经有了么?”他说,“那人跟我不熟,不过跟无欺榭主好像是认识的。” 无欺有些自己的秘密,是不跟榭里人说的。大傢伙也都不感兴趣,这人虽然神秘,终归却不会伤害自己,所以他有秘密又怎样,谁没有呢?落梅本来坐在一边看棋谱,听这边七嘴八舌讨论新人该长什么样子才能配得上四大公子的名号,也微微一哂,道:“落竹,你想不想去看看?” 落竹刚要说话,却迟疑片刻,道:“我跟师哥约了,去塞外他那里做客。” “什么时候?”落梅问。 “恰好就是你们选人那段时间。” 落梅漂亮的凤眼轻轻瞟向站在一边的剑开。这几日,已经荣升为逐云城左使的剑开抛弃公务,一心一意陪在落竹身边。落竹出门,他跟在左右,掏钱提东西;落竹吃饭,他坐在旁边,鱼骨头剔去鱼肉放人碗里;落竹种花,他明明不会,也跟着掺和,弄得一脸泥。这人笨手笨脚,讨好人的本事其实也就这么点,百依百顺而已。可大傢伙都明白,落竹为人尖刻,其实最吃的就是这一套。 落梅这一瞟,是说不尽的暗示。 剑开福至心灵,马上道:“无妨,去我那里做客可以推迟,我先陪你去胭脂榭玩玩。” 落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剑开的脸“彭”一下红了。落絮看得惊奇,拍着手掌大笑。无欺招手,叫不醉请桃夭过来,道:“到那时叫桃夭给你易容,免得被认出来。”落梅继续低头研究棋谱,见不归闲着,叫他跟自己切磋切磋。 这一日赶巧了,厨娘告假,说是媳妇要生了,回去看着。府中自从来了这个厨娘,其余人的饭食就难以下咽,索性辞退。众人虽然都不会下厨,但对做饭这事儿很感兴趣,也不请别人,打定主意这几顿饭自己搞定。是而过午,厨娘走了以后,众人又玩了一会儿,眼见迟暮,便一起钻进厨房。 落絮手快,先挑了一把菜刀,很是新鲜地发问:“为什么杀人用小刀,剁肉用大刀?”不归吓了一跳,摸着脖子把刀夺下来,那头,落梅掂着洋葱若有所思地笑。无欺把每个调味品都唱了一遍,边尝边对不归介绍:“这是盐,这是糖,这是……涩涩的……”落竹扶额:“那是硷,不能吃!快去漱口!”阿碧从外头提了两只鸡进来,对落絮道:“公子啊,这鸡放哪里?”落絮指着灶台旁边:“放哪儿吧,今晚做辣子鸡!” “你会做么?!”众人大吼。 阿碧被这声吼吓了一跳,手里不自觉松了力,两只鸡扑棱着翅膀跳到地上,踏着柴火跳到锅台上,弄翻了碟子弄乱了碗。众人叫唤着捉鸡,没想到鸡比人聪明百倍,在场几位除了落竹阿碧,都堪称武功高强,可这时候也施展不开。落絮甚至运出看家轻功,高高跃起,重重一扑——鸡不在,落在落竹头上。 第93页 剑开赶紧把落竹救出来,两人互相扶持着站好,落絮撒了欢似的一熘烟奋战在捉鸡前线。 真正是鸡飞狗跳。 落竹知道这顿饭是做不成了,不如出去买点,刚出门,却见不醉带着桃夭匆匆过来。桃夭本来边笑边说着什么,见屋子闹腾着这样,着实心疼自己的小院,也不过手上一动,两只鸡便高高飞起,稳稳落进旁边的鸡笼子里。再看众人,一头鸡毛的有,满身黑黑红红不知沾了酱油还是红糖的有,白玉面具斜在脸上的那就更别提了。 桃夭深吸两口气,微笑着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笑是桃夭发火的前兆,故而大家都紧闭着嘴,唯有落絮自豪不已,大声道:“我们要做辣子鸡!” “辣子鸡?”桃夭微微眯起双眼,道,“好,我就拿你当辣子!” 落竹和剑开眼疾手快腿上生风,在桃夭发火之前就赶紧逃离他的魔爪。二人虽不是大战中的干将,但也弄得颇为狼狈。落竹一心回房换件衣服,好出门买点饭食回来,故而脚上飞快。忽然间,却听到身后剑开叫自己的名字。 “竹儿……” 落竹扁扁嘴,回过头,笑道:“这些天我就觉得你欲言又止,有什么话,憋不住了?” 剑开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憋不住了。” 身边恰好有石桌石凳,落竹耸耸肩,坐下道:“没事儿,慢慢说。” “我这次邀你去逐云城,其实是打定主意,要叫城主和兄弟们做个见证的。”剑开坐在他身边,执起他一只手,“咱们虚耗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又能重逢,我不敢不抓紧了。可是昨晚落梅点醒了我,我自己打算得好,却没问问你愿不愿意。” “师哥,你是想问我,愿不愿意以后跟你在一起?”落竹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害臊的,替他问了出来。 剑开点头道:“竹儿,我心里头喜欢你,这些年从来没有变过。你高兴,我就高兴,你伤心难过,我恨不得把那个人杀了,换来你笑一笑。我不敢说往后叫你过什么样的好日子,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弄来,哪怕是天上月亮。” 落竹歪着头想了想,道:“好像那时候你要带我走,说的跟这句差不多吧?” 剑开语塞,尴尬半晌,道:“我此时的心,跟那时是一样的。” “师哥,那时我答应你了么?” “你没说话,可是第二天,你带上包袱,跟我一起跑了……” “那这次,也没什么两样。”落竹凑过身子,轻轻吻在剑开嘴角。 剑开实在无法形容这一个轻柔的吻带给了他怎样的震惊和感喟,他觉得自己这些年,仿佛就在等这样一个吻。落竹拍拍呆掉的人,无奈道:“我听说你现在也是唿风唤雨的人物了,怎么亲你一口就这么没出息。” 剑开回神,啥也没反驳,直接拉过落竹,加深了这个吻。 一吻之后,还是不够,剑开反覆深唿吸,试图把自己胸口迴荡的那一腔绮念荡涤干净。可是不成,看着落竹这一双眼睛,所有的努力就註定白费。落竹双手攀上剑开的脖颈,在他耳边低语:“师哥,桃夭说我的ju花是新的,你可得小心点,疼……” 剑开目光一暗,待自己回復神智,落竹已经被自己压在石桌上,衣衫半敞。 剑开膜拜般吻着他的锁骨胸口,身下的人微微颤抖,手指插进他发中。剑开活了这么多年,眼里心里只有一个落竹,从来没碰过旁的人,因此只知道自己该吻,却吻得杂乱。落竹被他吻着,只觉得痒痒,那种情/欲蒸腾之感,却是半点也没有。至于颤抖喘息,冷风吹着,身上又压着这么个人,谁不喘谁不抖? 他耐心等了半晌,却也只等来剑开吻到自己小腹。有心帮他一把,自己悄悄把裤子脱了,却下不了手。自己底下软绵绵垂着头的,真脱了,不是打击人么?只能架高双腿,缠上剑开的腰。自己这单纯师哥才总算开窍,动手解他腰带。手抚上去的时候,落竹这才姗姗来迟地叫了一声。 剑开光是看着落竹,胯/下就已然坚硬如铁,更别说亲自摸上去。他心里头打定主意要叫落竹开心,便使出看家的手上功夫,不一会儿,果然看到落竹的腰跟着摆了两摆,催促道:“师哥……你来吧……” 第94页 对于剑开而言,落竹的一切,他都爱不释手。半跪下身子,那小小的一处收缩着,叫他不自觉吻了上去。落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甚至要避开他这个动作般。剑开以为他不好意思,侧着头,吻他大腿内侧的嫩肉,轻声问:“舒服么?” 却不料这饱含缱绻深情的一句话,换来落竹一跃而起,推开他,胡乱裹了衣裳跑开去。 第42章 游子归家 阿碧帮忙收拾了厨房的烂摊子,回房换了身衣裳。大傢伙谁也不会下厨,桃夭更加担心他们再这样下去会拆了自己的院子,就打算去酒楼吃一顿。阿碧换好衣服去落竹房中,推开门,自家主子若有所思坐在椅子上,看那光景,跟接了客似的。 接了客? 阿碧勐地一咳,把落竹吓一跳,奉送一个白眼,道:“大惊小怪!” “赶紧换一身吧,桃夭老闆今晚请客吃饭。”阿碧作势提熘起他领口,心内啧啧有声。 好大一块红印子,要不怎么说人家剑开大侠是武功高手呢。 落竹应了一声,自己走进内间。阿碧跟进去,挑了件水色长袍递给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疼不?” “没做到底。”落竹说。 “怎么回事啊?”阿碧问,“他不行还是你不行?” “都行。” “那是……” “我老是把他声音弄错。”落竹扁扁嘴,换了个表达方式,“我老觉得,是怀王那个混蛋压在我身上呢。他亲我摸我,连叫我的声音,我他妈都觉得是怀王。” “这是什么毛病?”阿碧过去帮他系腰带。 “我怎么知道。” “我说,你不会是还喜欢那个王八蛋吧?”阿碧道,“我觉得,要你这么快就喜欢上剑开大侠,很有些难度。不过你好歹要给人家个机会,老这么想着那个王八蛋,何苦呢,他对你做的事你都忘了?” “忘不了,所以每天晚上睡觉前都祷告上天,让他把我遭的罪都遭一遍。”落竹咬牙切齿道。 “那你还想。”阿碧讽刺他。 “可能过一阵子就不想了。”落竹斜眼望天,“你知道的,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来帮忙忘记。” “放屁!”阿碧道,“要是我,哪怕不提刀杀了他,也肯定往死了恨他。” 落竹整整腰带,回头道:“阿碧,你觉得,我对他用情有多深?” 阿碧被问住了,过了好半天,迟疑道:“反正……比你对剑开大侠深。” “废话,我对师哥根本就没那种感情。”他坐下来,叫阿碧也坐,“我死之后,尸身被他拿去了?他要来干什么,鞭尸?” 阿碧犹豫来犹豫去,想自己该不该篡改事实帮剑开一把,还没犹豫出个结果,就听落竹一声冷哼。他后背一冷,实话实话道:“我在王府门口闹了两天,头一天没叫我进去,第二天,倒是季一长见了我。他跟我做个交易,说叫我按他说的做,就把你的尸身……这话真别扭,反正就是把你给我。我同意了,进了怀王那间屋子。” 落竹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怀王搂着你的尸身坐在床上,我进去了他还没发现。我也就没出声,多看了两眼,我怕他还不消气,对你再做出什么。咳,我可就实话实说了啊。你那时候跳下去的地方,我跟着找过,底下是个水潭子,你这么跳下来,肯定会叫水泡过。那时候天还不冷,尸身泡了水,又过了三四天……你自己想是什么样子吧。”阿碧成功看到落竹脸上显出复杂的神情,呵呵干笑两声接着说,“我跟怀王说,我家主子死了就是因为你,你肯定是要赎罪的,但是你现在还不能死,你得干过几件事,才能死。” “等会儿,你这么说,他应了么?”落竹满脸讥诮,“我可是害死了他捧在心尖上的云柯,死了不是正合他意?他干嘛还假惺惺搂着我的尸身,还什么要以死赎罪?装给谁看呢?!” “反正季一长就这么教我的,我就这么说,我哪知道是为什么呢。我那时候想着,只要能把你要回来,啥我都豁得上。”阿碧说,“我说,叫他弄死黄维和还有那个孩子,给你报仇,他也答应了。他那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不过我觉得,你死了,他是真难受。” 第95页 “猫哭耗子。”落竹道,“说不定他搂着我,心里头还念叨着叫我莫要变成厉鬼去找他呢。” 阿碧说:“也说不定就是这样。反正那天晚上季一长就把你的尸身给我了,拿薄皮棺材装着,叫两个小厮给我送回来的。我那时候还是住在桃夭老闆的铺子里,给你下葬的事都准备齐了,第二天就敛了。回来之后我病了一场,竟然还梦见你跟我託梦,说在底下冷,缺衣少食的,小鬼为难你。我赶紧去买了好些纸钱,嘿,你说,到底是谁给我託梦的啊。反正那时候我拖着病体去给你烧纸,结果发现你坟前摆着各种供奉,连纸烬都有不少。我猜大概是王小生,整个京城,就他知道你葬在哪,他对你还旧情未了呢。” “王小生其实是个好孩子。”落竹嘆道,“之后呢,你病了,谁照顾的你?” “我病了几天,一直撑着,寻思自己能好过来,其实一天比一天厉害。后来铺子的人看出来了,七手八脚把我送医,折腾了一个月,这才好利索。然后就接到桃夭老闆的消息,说你还活着,我就来了。”阿碧说,“不过我走之前,见了王小生一面。他到底对我是一直不错的,也来铺子看过我几回。他说,怀王后来找到了那个孩子,没杀他,叫人把他阉了。皇帝家有门远亲如今在广西为王,穷山恶水的,把那孩子打发那里去了。黄维和是早就弄死了,正抓紧对付魏明德呢。他说,若你泉下有知,盼你托个梦给他们家王爷,叫他心里好受点。我一听就来气,把你弄那么惨,还敢求你託梦,真不要脸。” “对,真不要脸。”落竹咬着牙笑,“下回见到他,我一定要好好给他几个耳光。” “主子,说归说,怀王那边,咱们以后不管了,不管你对他爱多还是恨多,咱以后就当没这个人,怎么样?” “好。” “你不喜欢剑开大侠也没关系,还有阿碧。往后阿碧找了媳妇,生俩儿子,送你一个。咱俩就都有了后,你也不怕孤单了。” “对,然后等我死了,我的钱也都归了那孩子,连我包袱里那一万两银票,都是你的了,是不是?” 阿碧瞪他:“我是那种人么?” “难说。”落竹起身,往外头走去,“今晚在哪里吃啊?” “咱们去前厅问问桃夭老闆。” 第二天,无欺和不醉不归就回了胭脂榭。落梅多住了一天,像在等人,虽然表情还是冷的,目光却有些期盼。在屋子里下棋,落子声音尤其大,且越到下午,声音越大。落竹问他是怎么了,他也不说,结果第二天,人就不见了。屋子里留了封信,说先走一步。 又过了一日,落竹剑开与落絮一起上路。半路接到落虞飞鸽传书,他已然到了胭脂榭。落虞如今地位超脱,在胭脂榭挂着四大公子的名号,实际上已经不经常在榭里了。无欺也由着他,只叫他该露脸的时候露脸就成。 小镇离江南胭脂榭有两日路程,第二日傍晚,到了束竹湖边。落竹如今是这样的身份,已经不能再进水榭,便在湖边与落絮分手。好在桃夭哪里都有宅子,落竹一行又走了一段,住进湖东十里一个镇子。当天晚上落虞就来了。落竹欣喜万分,剑开却一见他就跪。落虞赶紧叫他起来,道:“我如今跟逐云城没有关系了,你不必跪我。” 剑开神色复杂,到底不知该如何作答。落虞藉口自己有事对落竹说,叫他先出去。剑开前脚出门,落虞接着就问:“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落竹知道他是担心桃夭给自己做的身子不舒服,笑道:“再好不过。” 落虞稍稍松了口气,道:“我拦着大伙,没让他们继续对怀王动手。不是不给你出气,可他毕竟是王爷,靠他维持朝堂的平衡呢,不能拿国运开玩笑。” “我懂。”落竹道。 “你放心,这笔帐我记着呢,等魏明德一倒,就轮到他了。”落虞笑道。 落竹与落虞关系最好,其实不是没有原因。落竹心中所想,落虞最能探查。渡过了最开始的不堪回首之后,落竹现下,其实很希望听到有人跟自己说怀王又倒了什么霉。他也知道,怀王不能整得过火,魏明德其心可诛,如今的朝廷是靠怀王护着的。可他无论如何,说不出放他一马这话,他私心里,恨不得他再惨一点。 第96页 可落虞却在一帮任性的人中,做出了最理智的决定。 他们直谈至月上中天,落虞才起身告辞。落竹送他出院门,却见一个身影坐在门口台阶上。落虞的表情一下子柔和起来,脱下自己的袍子,裹住这人。落竹看着他抱起这小公子,笑道:“怎么不叫他一起进去?” “本来就没带他一起来,叫他在胭脂榭里头等我的。”落虞紧了紧怀中人,道,“八成是自己寻来的。我告辞了,外头冷,他睡得熟,别着凉才好。” 落竹点点头,目送他们走远。回过头,却见剑开站在院子中央,对他露出傻傻的笑。他一时间,不知该用何种表情回报这一腔赤诚的笑容,只是低下头,道了声“时候不早”,进了自己屋子。躺在床上回想那日一时脑热递上去的吻,说不出的后悔自责。 他们认识到如今,十余年过去了。 以前再怎么相依为命,自己都没有爱上他,如今这个样子,自己又怎么可能爱他呢? 这个傻师哥,他为什么不懂? 第43章 盛事再起 平静的日子过了近一个月,闲时养花吹笛,间或易容到胭脂榭里,见见那位内定的新四大公子之一。无欺将此人交给不醉不归,但其实是熟面孔。底下一个小倌,床上功夫很是厉害,顺理成章提拔了上来。这孩子今年刚满十八岁,落竹透过窗子,看那孩子巧笑嫣兮,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 靠着床上功夫与清高尊贵的另外三位公子并列,心里忐忑,面上却要做到滴水不漏,不卑不亢。即便有了高贵的地位,床上的客人也没有什么改变。迎来送往,卖笑的日子,仿佛到死才是个尽头。 那时候知道了这人是王爷,其实是大大庆幸的。可以藉助他的权势摆脱这一切了,谁敢跟堂堂怀王抢人呢?自己当初决定跟他走,也不过因为这样简单的原因而已,想摆脱现在,想以后可以过得好点。 如果早知道,自己宁可陪着脑满肠肥的张家老爷王家当家,也不会去京城的。 十二月初八,就是百姓俗称的腊八节,无欺特地选在之后一日,腊月初九,遍邀天下共襄盛举,选出新的四大公子之一。但实际上,从月初,就有富商大贾源源不断从各地而来。小镇因为胭脂榭,又陷入了喧闹和繁华之中。 桃夭的宅子在镇西,离镇子上的集市县衙都不远,这几日门前总有人往来穿梭。其中不乏些熟面孔,天织锦的少东杜家堡的堡主,相依相偎的时候仿佛你是一切,待你逝去,也会来赴下一个人的约会。落竹和剑开坐在树上,随意一指,叫他看那宝马香车的得意公子,道:“他头一回见我,抬了足足一箱子珍珠,我说好,他就留下,我不喜欢,他立即用内功碾作粉末。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南海船王的独子,在我这里厮磨了一个月,被父亲带人亲自捉了回去。呵,你可不要担心那老头子会对我如何,那老头子第二次见我,也叫人抬了个箱子来,箱子里装的,是夜明珠。” 落竹一手扶着树枝,一手支颐,笑得慵懒且讽刺:“你看看,果然还是父亲出手大方。” 剑开听他叙述,只觉得锥心刺骨,自责为何当初未能保护好他,叫他沦落如此。落竹却不理他,又指了一个。那人骑在马上,红腰带配双刀,说不出的倨傲。 “他啊,又一次被我踹下床,跪了一夜。你猜猜是为了什么?哈哈,他在我床上放了个屁,可臭死我了,过了好些天,我都隐约闻着有那股味儿。那之后再也没见他,他流水样送东西,递帖子,甚至妄想半夜里潜入我房里,都没能叫我再见他一面。堂堂两广总督座下第一红人,这辈子可曾有你得不着的东西呢?” “竹儿……”剑开声音发颤,“都是我不好,若是当年,我能护你到底……” “那也不会有什么两样。”落竹道,“我本来就是打算跟你逃出去,趁你不注意,偷偷熘走的。” 剑开大惊:“为什么?你不是打算跟我好好过日子么?” “两个孩子,连点维生的能力都没有,过什么日子?”落竹笑道,“师哥,后来你若不是得遇高人传你功夫,能有如今的能力地位?当日我们的约,我根本没有去赴。我不想靠你活着,我跟你逃,不过是因为我受够了,我又投身胭脂榭,也是因为我受够了。那时候我一无所有,每日还要忍受毒打,就觉得自由才是可贵的。后来逃出来,却发现自己原来更想活着。师哥,你不必自责,我那时候幼稚天真,但从来都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人多说吃一堑长一智,我吃了这些苦,好歹学会了,不后悔。” 第97页 话说到这份上,再说下去,难免要说些伤感情的东西。剑开讷于言,心里更加珍视自己与落竹如今的安静时光,故而心中波澜滔天,面上也不动声色,靠过去揽住落竹的腰,道:“咱们下去看看,大概到用午膳的时候了。” 落竹斜他一眼,这日光正好,离午膳还有好久吧。但终究没有反对,被揽着腰带下去了。 腊八的夜里,小镇几乎狂欢。下午时候,落虞就带着小公子来了这院子里头。刚说了落絮落梅待会儿也来,那头人已经到了。第二天就是盛会,不醉不归留在胭脂榭做最后的准备,唯有闲人无欺及桃夭,见大家都熘了,也就跟着过来了。 厨娘是当地人,手脚麻利又勤快,熬了一大锅腊八粥,每人喝到撑。小公子长这么大,是头一回不跟家里人一起过节,抱着碗悄悄红了眼圈。落虞心疼他,搂着人给了个长吻,大家低头喝粥,装没看见。吻过了,落絮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人家落梅,前儿夜里来他水榭那人是谁,被落梅拿眼神剐了好几遍。桃夭眼珠子一转,道有了下回办活动的好由头,低头切切错错跟无欺讨论,不时发出阴笑。 落竹招唿厨娘一起过来吃,厨娘腼腆,说自己孩子来了,在厨房里等着自己呢。厨娘的丈夫在部队当兵,好些年没有回来,家里只有她和孩子两个。落竹就叫她领孩子一起来,厨娘扭捏着不好意思,但最终还是领过来了。在场众人心情都不错,平日不喜欢孩子如落竹,也送了孩子礼物。这个腊八过得算是圆满而欢喜。 镇长为了使达官贵人们不至于忘记小镇,集合乡绅富户的力量,买了十八响的烟花炮仗,老早就说会在镇子中心河边放。吃过了饭,大家便一起出门去看烟花。只是大家的脸实在不方便,桃夭一挥手,都换上了平常面孔。大傢伙各自看着对方,身段腰肢都是熟悉的,偏偏五官陌生至极,倒也颇有意趣。 大家本来是一起出门的,走着走着却都自行散了。落虞跟小公子正情浓时,自然一路。无欺桃夭是多年好友,自然一起,也不会叫单独而来的落梅落单。至于落絮,是必定跟屁虫般跟紧的,他生怕自己走丢了。落竹回头看看,竟然连阿碧都乖觉地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大家就这么想撮合自己跟师哥? 这些天他话里话外,都有些反悔之意,自认为哪怕是榆木疙瘩,也该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可剑开却一如既往,对他仍旧一样的好。他大约是想,这般陪在自己身边,百依百顺,总有一日会感动自己。可落竹若能轻易被感动,他也就不是落竹了。 只要落竹不言语,剑开自然也不会主动发声。两人就这般一路沉默,走到了河边。往河对岸看去,灯影明灭间,竟然是落虞和小公子。落竹对他们招招手,他们却没看见自己,兀自说着什么。落虞可真是爱惨了这位小公子,为他什么都不要,却还不告诉他。仿佛打定主意,让这单纯天真的小公子用一辈子做完这个纯美的梦。 落竹也就不去打扰他们了,踮起脚,想看看其他人都在哪里。可人山人海,哪里能看得过来。张望间,剑开探过头,问:“我到树上帮你找找?” 落竹回头一笑,道:“那就有劳师哥啦。” 剑开的脸好像红了,又好像没有,反正是晚上,谁也看不清楚。落竹见他趁身边人不注意,一下子就上了树,眺望一阵,未曾发现,对自己比个手势,又往其余地方掠去。落竹注视着他的身影,身边人却发生一阵骚动,摩肩接踵,拥着他不自觉往旁边走去。 他努力保持平衡,试图仍旧站在原先的位置,却没能成功。被人群挤着不知道走了多少步,往对面一看,落虞和小公子早没影了。他嘆了口气,祈祷师哥能找着自己,事已至此,却更可能要自己看烟花了。 又站了一会儿,剑开还是没有寻来,烟花却要开始了。镇长领着些壮丁在桥上摆开一熘烟花,从右至左,依次点燃。引线有长有短,这就控制着烟花上空的时间。落竹仰着头,那第一朵烟花红绿相间,红的是花瓣,绿的是花萼,相映成趣。第二朵紧接着升上空中,却是一朵初秋之ju。落竹看着看着,把剑开全忘在一边,一张脸忽明忽灭,嘴角却漾着笑容。 一串红上天之时,脚上传来轻微痛感。这样的集会,有人踩着脚了其实再正常不过,落竹也不跟那人计较,头都没回。可这人竟再接再厉,又踩了第二回。 第98页 落竹便有些不舒服了,踩了两回,却一个字道歉不跟自己说,这是谁如此无礼。 他愤而转头怒视此人,烟花把他的脸映得通红。 那个人的脸也是,通红的,一半在阴影里,一半清晰得在自己眼前。 可其实,即便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落竹也完全知道,这张脸的轮廓和五官。 第44章 一针见血 任谁被这样的视线盯视半天,也会觉得不自在。怀王低下头,仔细想了一下为何他会这样看着自己——唇微颤,很是不自在道:“对……对不住……” 落竹一凛,低下头,没说话。 怀王也没再出声,继续看烟花,过了一会儿,却听身边人问:“你是来看明天选新的四大公子的吧?” 怀王点点头,他不擅长与人交谈,尤其对方是个平民百姓,但还是让自己显得平凡点,回道:“你呢?” “我?”落竹轻笑,“我自然也是。” 怀王亦笑:“为了哪位?” “我只是想来看看……”落竹瞟了怀王一眼,“新的那位公子,有没有已逝的落竹公子半分风华。” 怀王的目光在暗夜里看不清晰,语调却丝毫未变:“原来你喜欢落竹。” “至死不渝。”落竹道,“可惜,落竹公子英年早逝。我本打算他从京城回来后,就倾尽所有为他赎身,以后与他双宿双飞呢。” “你以为攀上怀王这个高枝后,他还会看上你?”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对落竹公子珍之重之,爱逾性命。不瞒你说,听闻公子死讯,我一度痛不欲生,险些殉情。” 怀王冷哼道:“那为何阁下又好端端站在这里?” “因为我后来想通了。”落竹道,“害死落竹公子的人尚且好端端活在世上,我又为何要死。我要活着,替公子看恶有恶报。” 良久,怀王那边没有动静,落竹偷眼望去,烟火明灭,将怀王的侧脸映得一半清晰一半模煳。落竹以为他会难过,又或者大怒,可是他没有,他只是这么站着,什么话也不说,渐渐的,仰着的头垂下来,只是望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河水。落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人的目光似乎停在一处,又似乎,只是茫然地飘着。就这样,看着湖水斑斓的倒影,直到烟花放完。 落竹转身,也不知道是等不下去,还是怕拖久了剑开会担心。没走出几步,却听见怀王在身后唤他。他不想回头,便只是停住脚步。怀王走过来,声音中平静至极:“你这般爱落竹,他知道么?” “他必定知道。”落竹道,“谁爱他,他心里都很清楚。” “原来如此,真情假意,瞒不过他……”怀王忽然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交到落竹手中,道,“烦劳你,下次给他烧供奉时,多烧一份。” 玉佩莹润端方,落竹认得,这是大内之物,独一无二,而他就这般送人,只为求一件事。 “你若想悼念,何不自己烧给他?”落竹问。 “我……我不配……”怀王摇摇头,目光里星星点点,大约是河水的光芒。落竹把玉佩塞回他手里,冷冷道:“我不要你的东西,供奉我自然会烧。你说你不配,我也不问你是为什么,逝者已矣,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头也不回……不对,其实走到人多的地方,回过头,悄悄地看过怀王一眼。 人太多了,小小一个怀王,哪里找呢? 剑开寻不到落竹,疯魔一般,寻了一圈又一圈,闹得豆腐王大嫂家的孩子言之凿凿说自己看见了飞来飞去的神仙。后来遍寻不果,回了宅子,却见落竹比他早到一步,正坐在厅里喝姜汤御寒。阿碧见他到了,迎上来道大家都去睡了,他们家主子特地在这里等他。剑开心中一暖,看着落竹的红鼻头又怜又爱,一把抱住人,死活不肯松开。 落竹其实很是心神不定,虽然等的是剑开,脑子里却克制不住要去惦记怀王。他刚刚应该把话说狠一点的,叫他难受死才好,可为什么所有的话出了口,却只剩下了轻飘飘的那些呢? 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一句话说得他生无可恋才行。对了,还有跟阿碧夸口的那几巴掌,要打得他眼冒金星,找不着北! 第99页 落竹一径想,一径咬牙切齿,回抱剑开的力气也变得异常大。剑开仿佛得到鼓励,因为担心而生的那些怨怒和惧怕全部消失,碰着落竹的脸就要吻下去。阿碧没料到剑开大侠完全不避人,刚要熘,只听落竹叫道:“师哥!” 剑开温柔地回:“嗯?” “阿碧在旁边……” 剑开立即脸红,落竹也故作羞涩,扯着阿碧火速回房。 关上门,阿碧靠在门上叫:“当初是谁衣服都没穿好就叫我给换床单的!今儿个亲一下就羞答答的怕人看了?!” 落竹斜他一眼,不做声。 要搁平时,落竹绝对跟阿碧理论一番顺便斗嘴,今儿个这么安静,真是奇怪。阿碧皱皱眉头,刚想问他怎么了,人家却连衣服也不脱,一头扎到床上。阿碧赶紧把人拉起来,伺候他把衣裳脱了,再折腾着洗漱,一套活动做下来,再想问什么,就都忘记了。 怀王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一听说胭脂榭要选新的第二公子,自己就心绪不宁,京里的事都丢下,急吼吼往江南赶。若说上次下江南是好友连蒙带骗把自己弄去的,这次就纯粹是他自发自愿了。第二日傍晚,到了束竹湖畔,竟还做梦一般。季一长自京城飞鸽传书,说边关有异动,叫他回去主持大局,他也顾不得。私心里,很是想见这位新公子一面,仿佛见到了他,就见到了另一个落竹一般。 爱着云柯的时候,他把落竹当云柯的替身,如今落竹陨殁,他却又千里迢迢来寻落竹的替身。 怀王刚一上画舫,那边就有小厮飞报无欺,转瞬间,几人就都知道怀王也来了的消息。大家为剑开担心不已,推举落虞去探落竹口风。落竹此时正在落虞那里,小公子直慡简单,拉着落竹诉说自己是如何智斗情敌,把落虞留在自己身边。落虞从后头搂着他,哄他去书房拿一本根本不存在的书来。落竹目送人走了,对落虞道:“有话跟我说?” “怀王来了。”落虞单刀直入。 “我知道。”落竹道,“昨儿晚上见过,他没认出我来。” “说话了?” “简单说了几句。” “还气么?” “气?他把我逼死了好不好!”落竹瞪他。 落虞笑而不语,过了没一会儿,落竹自己泄气了:“看着他就来气,恨不得拿刀剁了。” “我有个本家叔叔,媒妁之言娶了位官家小姐,脾气大得很。从我记事的时候,他们俩就一直吵架,脾气上来了,提笔就写休书,闹腾了一辈子,休书摞起来有我堂弟高,最后仇人打上门,手挽着手死的。”落虞道。 “你说这话,想告诉我什么?”落竹继续瞪,“我以为你跟落梅无欺他们站在一边呢。” “感情上,我也是支持剑开的。”落虞摊手,“不过有些事,局外人一厢情愿是没用的。” “我和怀王,不是吵吵闹闹那么简单。若不是桃夭,如今我就死了。怀王要是不赔我条命,这辈子我都跟他不共戴天。”落竹道。 “好好,你自己拿主意。”落虞笑得jian诈。 虽然坐在楼上包厢,桃夭还是给落竹换了副面孔,还是昨夜看烟花那一张。除了落虞,谁也不知道落竹曾见过怀王,故而无人觉得不妥。便是落竹自己,也觉得无甚要紧。 所以一转头,发现坐在身边的人竟然昨晚刚见过后,就格外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第45章 轮迴阻碍 他这边厢恨不得怀王立即消失才好,那边厢,怀王却有点高兴。昨儿个晚上回去,荀沃跟他说起此地腊八有祭拜亡者的风俗,挑的是子夜子时,而他与此人分别,远未到子时。他寻思着,说不定这人回去之后就会祭拜落竹,心里忐忑了一天,刚刚看见,赶紧过来打探打探。 堂堂怀王,从未与人攀谈,如今有事求人家,当然要摆出低三下四的架势。他露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道:“可真是巧。” 落竹心想,巧个屁,你这是故意寻过来的。但是还不能太过火,只得皮笑肉不笑回一句:“对……” 怀王对荀沃使个眼色,荀沃乖乖出去了,目光一闪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恍惚觉得像阿碧。但就算是阿碧也不奇怪,他本就是胭脂榭的人,落竹死了,他回胭脂榭也是情理之中。 第100页 屋子里,怀王接着笑,酝酿着自己的话。落竹光是看他这个样子就避之不及,搬着凳子远离他坐着,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概没受过这种对待。不过不能小看人家堂堂怀王,脸皮是练出来的,人家也搬着凳子跟过来,讪笑道:“听说本地有腊八子时祭拜亡者的风俗……” 落竹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冷笑一声,道:“我不是本地人。” 换怀王愣了。 他光想到本地风俗,却没料到人家根本不是本地人。目光一黯,道:“那你下次祭拜他是何时?” “到该祭拜的时候我自然会祭拜。” “你莫要忘了帮我上柱香……” “我事情多了,就算真忘了,也不怪我。” 怀王不知该说什么了,好半天,长嘆一声,道:“若是你真忘了,也只能说我们两个无缘了。” “敢问这位兄台姓甚名谁,落竹公子凭什么跟你有缘?”落竹讥讽道。 “我……”怀王摇摇头,道:“罢,有劳你,下次祭拜时,把这个在他灵前烧了。他喜欢这个。” 说着,从自己怀里掏啊掏,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老虎。落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抓住这白额红身的斑斓老虎,手中摩挲着它头顶的线穗。 他竟然记得。 连落竹自己都要不记得了,布老虎这东西,不过是他对自己可怜童年的一点点补偿。换了冰糖葫芦也可以,换了牛皮糖也可以,换了任何一样物什,都能让他觉得是补偿了自己童年。难道怀王不懂么,自己并不是那么喜欢布老虎啊。 落竹摩挲着布老虎,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不能被这么小一个老虎打败。目光移到怀王脸上,这样温柔的一张脸一双眼,却也能疯魔一般,抓着自己的头髮,几乎要了自己的命。 他竟然还想拜託别人,烧个布老虎给自己——他以为自己的命这么轻贱,一个布老虎就能补偿么? 越想越是生气,抓着布老虎的手指渐渐收紧,勐地站起,扬手,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怀王被结结实实打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脸颊泛起火辣辣的痛感。他扬起头,看着喘着粗气的落竹,轻轻问道:“你是谁?” 落竹下意识退了一步。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怀王起身,逼近,“为什么打我?你知道我是谁?” 落竹被他节节逼退,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怀王这个样子,让他想起过往那些可怕的记忆,他怕极了,仿佛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抓着头髮,狠狠撞到墙上,又或者被一脚踹在胸前,断几根肋骨。 “你骗我,你认识落竹,是不是?起码,你知道这个布老虎代表什么……”怀王抓着他的肩膀,“告诉我,落竹对你说了什么?告诉我,他恨不恨我,怪不怪我!” 落竹明明要挣脱,胳膊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吓得直哆嗦,很快,眼里就含了泪。怀王见他这样,也知道自己有些过激,刚要收回手,安慰他几句,却听到身后有个人大吼道:“放开他!” 落竹转头,见剑开大步流星,一把从怀王手里把自己解救出来,护在怀里。他虽然不喜欢剑开的怀抱,但此刻却整个人瑟瑟地偎在他怀中。怀王见到剑开很是吃惊,见他如此护着落竹,不由冷笑道:“你爱的不是落竹么?怎么,落竹尸骨未寒,就已经另觅新欢了?” “我与竹儿的事轮不到你置喙。倒是你,口口声声说着会对竹儿好,最后却害得他惨死,怎么有脸到胭脂榭来?”剑开怒道。 怀王被他这句话噎住,看了看剑开怀里的落竹,道:“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知道我与落竹的事。” 落竹眼中含泪,回头怯怯地看着他,道:“怀王,你与落竹之间是一笔算不清的帐。不过我若是他,既然决意一死,便是不想与你再有任何关系。你不要再假惺惺祭拜他,搞些布老虎的把戏了。你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人家爱你,你又不珍惜。如果真的对落竹心怀歉疚,就忘了他,让他安安心心投胎吧。” 怀王身子一震,一瞬间的表情悲怆到了极点,语音艰涩:“你是说……我这般想念他,是惺惺作态,是……阻了他轮迴的路?” 第101页 落竹点头。 怀王怔忪半晌,颓然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杯子递到嘴边,手上一抖,整个杯子扣在腿上。茶水烫着了他也没有感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喝进口中,且一口气喝完。落竹拉拉剑开的袖子,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出去。荀沃像是被点了穴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远去。 当夜,什么心情都没了,落竹早早回了小院。剑开一路忧心忡忡,几次偷眼打量他表情。落竹进了屋,对他招招手,道:“师哥,你进来。” 剑开走进去,屋中燃着一种不知名的香,香气馥郁。剑开勐吸一口,没话找话道:“我记得你不喜欢用香料。” “的确不喜欢。”落竹一杯水倒进香炉,“大概是阿碧自作主张。” 剑开干笑一下,道:“城主来了,我见到了,不能不去打个招唿露个脸,这才……” “我知道。”落竹说,“不怪你。” 落竹不怪他,剑开却不能不怪自己。他指天誓日,道:“下次,我绝不会再让他靠近你。” 落竹斜他一眼:“没事的,下回我也不会给他靠近我的机会。” 剑开仍旧拧着眉毛,落竹扁扁嘴,走过去,捧着他的头,在眉间重重一拍:“快点给我笑一个。” 剑开仰头看着落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落竹刚要回之以微笑,那人手臂用力,把他整个人拉在腿上。落竹就这么姿势别扭地坐着,剑开凑过来要吻他,被他一躲,吻在脸上。 剑开也不介怀,道:“今日我本想对城主说,过几日带你回逐云城的,可城主却叫我留在江南多陪陪你,顺便,把江南各地分舵巡视一下。” 落竹知道,顺便之后这句,才是真正目的。他今晚见到怀王,心中又是怕又是感慨,正想找个由头,叫剑开快些带自己到塞外住段日子,谁成想,他们城主竟然如此贴心。想说的话是别说了,只能故作轻松笑道:“那正好,今年就留在胭脂榭过年吧。” 剑开一脸歉意:“本想过几天就带你走的,到逐云城,正好是过年时候。” “无妨,来日方长,总有机会。”落竹抚摸着他淡淡的鬍渣,笑道。 剑开拉过落竹的手,在指尖轻轻一吻。 落竹颤抖了一下。 他是被自己吓了一跳。 落竹的手指,也是他的敏感带,当初怀王无意发现,之后床第之间简直爱上了这种感觉,总是一根一根把他的手指含在口中,反覆吞吐。可是,如此敏感的地方,剑开吻上来的时候,自己竟然毫无反应。或者说,唯一的反应,竟是想起怀王。 一直到晚上上了床,裹着厚棉被,他都回不过神。在阿碧要出房门的那刻,问他:“我走之后,怀王如何了?” 阿碧一直在胭脂榭,落竹知道。他存的是什么心思,落竹也大概能猜出来。果然,阿碧对怀王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道:“他在包厢里坐了很久,可没呆到最后,就走了。” “他看了这几位公子了?” “没有,那儿的帘子拉着,一直没拉开。” 落竹搂着棉被若有所思。 阿碧小心翼翼问道:“你还惦记他?” 落竹点点头,道:“他还欠我一座城。” “要不回来了。” “多可惜啊……” 阿碧轻轻一吹,蜡烛的火苗跳动了一下,熄灭。他踏出房门,外头淅淅沥沥,竟然下了冬雨。 第46章 孰轻孰重 如此风平浪静到了年关,过了小年,大年就在眼前。剑开不敢不拿城主的吩咐当回事,果然端着架子巡视江南分舵。其实也没啥分舵,逐云城多年大漠经营,江南也不过两处分舵。不过逐云城要涉足中原,这两处却是重要据点。逐云城主情场失意,免不得要在别处找补回来。剑开是他座下得力干将,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小年后,剑开就不再出去了。落竹借住桃夭的小院,也打算好好过个年。他私下里问桃夭天上过不过年,桃夭仔细想了想,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神仙多半都喜欢在人间住上段日子,这么住着住着,就乱了,所以天上只在玉帝过生日的时候会庆祝。落竹很是无奈地看着这无聊神仙,心里想到他那一段情殇,又止不住唏嘘。 第102页 如此高高兴兴终日置办年货,偶尔胭脂榭有人过来帮忙。到了除夕夜,更是大家齐聚一堂。落竹问起新选出来那位落缘公子哪里去了,无欺顿足,故作悲痛道:“大过年的,跟人私奔了!”后来问过落虞方知,原来那位跟着相好的回老家去了。 要不说人和人的感情可真是奇怪,有人日日相对也未必动心,有人只看一眼,就是天雷动地火。 大年初一,别人家都放鞭炮,唯独这院子里冷冷清清。大家昨夜闹得晚了,今儿个早晨醒不来,厨娘过来拜年,还以为大家都出门了。阿碧头一个醒过来,惺忪睡眼去洗脸,还把厨娘吓一跳。到中午时分,一个个就都醒来了。落虞家的小公子不知道又为什么发脾气,见落虞做小伏低的样子,也知道多半是他昨晚惹得祸。落梅昨儿个夜里早早离席,今天早晨却最后一个起,对襟的扣子扣错了仍旧浑然不知。众人心知肚明,拿眼神促狭地斜他,他安之若素,吃一口汤糰,糯糯的皮甜甜的馅,直甜到心里去。 这般热热闹闹过完正月,落缘公子也跟人回来了。无欺问过落竹的意思,还是带人来介绍了一下。在底下那些小倌眼里,四大公子里头,最令他们佩服的其实就是落竹公子。故而落竹一死,大傢伙都悲怆万分。落缘如今虽也贵为四大公子之一,可在落竹面前,却仍旧垂着漂亮的眉眼,嘴唇颤抖。落竹其实没什么好跟他说的,这孩子举止有度,比之当年的落竹不遑多让。落竹告诉他的一些道理,他似懂非懂,落竹也不强求。 落竹是吃了多少苦才懂得这些道理,他不懂,并不奇怪。 过了二月二,落竹就开始着手准备起虽剑开去逐云城的事宜。可本来满心期盼的师哥这次却有点提不起兴致,问起来,也言辞闪烁。落竹如今几乎隔绝世事,同阿碧说过自己的疑惑后,也就不再想了。剑开不想让他去,自然有他的理由,他不愿闹腾得好像自己偏要去似的。 直到那日,阿碧急匆匆从街上赶回来,上气不接下气,说: “要打仗了。” 胤朝边关并不太平,瓦剌几乎隔上个几年就要作乱一次。本朝少枫帝南璟在位时铁血政策,瓦剌一来忙着内战,二来也实在不敢招惹那位,故而几次小打小闹,都压了下来。继位的祈佑帝南玖虽不及他父亲,但知人善用,提拔的吴家父子皆为良将,且扶植瓦剌内部今巴尔部,所有颇为安宁了十余年。只是此种方法,稍不留意就是养虎为患,今巴尔部火尔赤王子坐大后,也动了染指中原的野心,当时边关守将正是名将吴时。二人争斗一生,最后于响马山一役,火尔赤大败,瓦剌元气大伤。而吴时战死,他死后,慧王亦不知所终。 那之后,南枫继位,与瓦剌互通互市,且允许边关瓦剌族人与汉人通婚。一系列怀柔政策下来,瓦剌果然又消停了二十年。到他的儿子、怀王的哥哥继位,瓦剌内乱,原巴图部小王子赶走今巴尔部可汗,成为新的草原王。新的草原王卧薪尝胆,那之后发动了几次战争,却都未能占了多大便宜。但胤朝终究是夕阳西下,当年的辉煌不再,如今不过能保证不被占太大的便宜而已。 怀王就是在这几次战争中得到了锻鍊,并且渐渐崭露头角,赢得威望。两年前的一战,更是大胜,甚至重伤瓦剌可汗。本来每年冬季,都是双方默认的休战期,谁成想人算不如天算。瓦剌可汗重伤之后一直未愈,在某个早晨,被自己的宠妃伙同小儿子,一碗毒药毒死在床上。瓦剌换了主人,新可汗以惊人的政治天赋平息了所有反对他的声音,并且在还未开春的时候,就带领着瓦剌将士,把手中的马刀指向了对面富饶的土地。 胤朝虽然两年未有战事,但过去几场大战近在眼前,且当年的常胜将军怀王正当壮年,谁也不会惧怕瓦剌的挑战。战事当前,斗得正凶的魏明德与怀王也放下彼此的斗争,全力准备迎战。朝臣们一致认为,此战由怀王领兵再合适不过,怀王也并未推辞。季一长连着被怀王暗卫挡了三四次,也放弃了劝他辞战的想法。于他而言,怀王虽然的确是此次大战最合适的将领,但将在外,就等于将朝政都交给了魏明德。且不说魏明德会不会暗地给他使绊子拖后腿,光是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取得的一点成绩,只怕都要交待。 他都想得通的道理,怀王不可能想不通,但怀王还是同意了,并且是无条件同意。季一长百思不得其解,午夜梦回,灵犀一动,忽然打了个冷战。 第103页 怀王莫不是存了一去不回的心思吧? 他打着算盘,小皇帝是烂泥扶不上墙,早晚要撺掇怀王废帝自立。万一怀王真的存了这种心思,自己今后该当如何? 那夜,聪明一世的季一长大人罕见得失眠了。 不管季一长怎么失眠,怀王在一个月内集结人马调集粮草,在三月,出征了。 出征前日,怀王单人快马,去了却尘那里。老和尚活了八十岁,吃过的盐比怀王吃过的米还多,怀王在感情上,有时候很依赖他。他到的时候,却尘恰好有客,他便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了等。却尘为人其实很是寡淡,不合心意,连见都不见。屋子里的客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姓荣,是却尘亲自送出来的。怀王见这位衣着不凡的荣公子一路与却尘说着什么到了院门口,本来走出几步,却回过身,忽然跪下,给却尘磕了个头。却尘嘆了口气,扶他起来,目送他走了,方才回过头,对怀王悠然一笑,道:“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他这一笑,怀王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心里想着,便是天下闻名的美人落梅公子,大概也不会有这秃头和尚好看。想到落梅就不由自主想到落竹,想到落竹,心里就开始绞痛。他痛得习惯了,也就由着自己痛。跟却尘进了房门,问道:“你知道我要来?” “就算你不来,我也得找人送去给你。”却尘从小桌上拿起一本书,递给怀王,道:“我记得,你最佩服的将军便是吴时?刚刚那位,是吴时的外甥,过继给吴时做儿子的。这册子是吴时行军打仗的笔记,一直是他保存着,刚刚才拿来给我。你好好看,看完了还给我拿回来,还给人家。” “吴时的儿子?他是什么时候过继给吴将军的?我记得,吴将军死时未有子嗣,过继的也没有!”怀王惊道,“难道吴将军还活着?” “死了,不过是前些年死的。”却尘道,“当年是假死,他功高震主,你老爹不是个有肚量的人,与其被赐死,不如远遁。” 怀王又惊又喜又是遗憾。惊的自然是吴时竟然假死,喜的是一代名将终究还是逃出生天,遗憾,是因为自己如此敬仰此人,却到如今才知道真相,已经晚了。却尘喝了口茶,见他表情复杂,淡淡一笑。 “上回你在我这里问了我个问题,如今得到答案了么?”却尘问。 上回怀王来这里,是腊月二十三,他来替落竹奉一炷香火,保佑他投个好人家。当时却尘问他,为何不为云柯奉香火,偏要帮落竹。他支吾很久,含含混混地答云柯家中必定会替他奉香,而落竹只有自己。却尘当时听了,只是付之一笑。这一笑,把怀王笑得心里发毛,不由自主问:“大师,如今我心中,是云柯重一些,还是落竹重一些呢?” 却尘自然不能回答,只叫他自己去想。他回去想过了,想得心口又堵又疼,索性不想了,由着性子来。此刻却尘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第47章 踏上旅途 怀王想了半晌,悽然一笑:“我大概知道,也大概还是不知道。” “何解?”却尘指指他面前,一杯清茶。 怀王端起茶杯,在手中转了两圈,却没有喝。却尘沉得住气,静静喝了两杯茶,正打算喝第三杯,怀王道:“云柯死时,我心中难过至极,这不是假的。可我难过,却不全然是为了他的死。我难过生气,是因为那孩子说,云柯是被落竹害死的。落竹看来极富心机,其实为人却很良善,轻易不会害人。云柯待他好,所以我知道,就算他心里再怎么气,气的也只会是我,不会是云柯。我以为自己对他很了解,却没想到他竟然下这样的手。大师,到如今,我也理不清当时自己的心情。我气自己自以为对落竹了解,却估计错误。但我更气,落竹竟然做出如此傻事,不管我多么喜欢云柯,陪在我身边的是他,早晚,我心里,都会只有他一个人。他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自作主张,这样的事情一做出来,我们要如何继续在一起?” “这件事与他无关。”却尘淡淡提醒。 “对,是我错怪了他……”怀王深吸一口气,道,“如今说得再多,都是辩解。是我错怪了他,逼死了他。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京里的事,我已然安排好,如今就上战场,赔一条命给他。” 却尘眼神一冷,却还是喝完了杯里的茶,放下杯子,嘆道:“我年轻时候,有个人害了我,也说要还给我一条命。也不管我答不答应,就这么还给我了。说实话,我虽然气他怨他,可并不希望他死了,若是他活着……若是他活着,说不定根本不会有个叫却尘的和尚。所以怀王,你想好,落竹究竟要不要你赔一条命。想好了,再做决定。” 第104页 “我想不出,只有亲自去问问他。”怀王说着,竟然轻轻笑了一笑,“我不死,又怎能见到他呢?唯有见到了他,才能问问他,到底恨我不恨,要如何,才能与我重修旧好。大师,你说,我今日为他,自寻死路,当日,为什么不能对他好些呢?” 却尘不说话,他像是想起旧事,一时回不过神。两个人便这般沉默着,坐到黄昏迟暮。 落竹下午听说怀王带兵出征,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下午的呆。傍晚时分,阿碧见剑开该回来了,硬着头皮问落竹今晚打算吃什么。剑开不挑食,从来都随着落竹的口味,一天三顿吃食,都是落竹来决定。落竹迷茫地抬起头,阿碧又问了两遍,他才答了句“随意”。阿碧一跺脚,恨道:“你有没有点出息!他那样对你,活该去战场送死!” “阿碧!”落竹竟然勃然大怒,“谁说上战场就是送死!告诉你,就算都死绝了,他也会活着回来!” “主子!”阿碧毫不惧怕,但心中却忽然明白了什么,下一句,已经软了下来,“事已至此,你能怎么办?到他跟前去,告诉他你没死,还活着,叫他不必歉疚?你自己都很明白,若是没有桃夭老闆,你是必死无疑。说来说去,都是他害了你。你干嘛还跟他心软!” “我没有对他心软!”落竹袖子一扫,一桌子茶碗茶壶都掉在地上,哗啦啦碎成一片,“我是恨他,可我并不想他死。我愿意他活着,日日夜夜,想起我就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我不想他死,他死了,就……” “就什么?”阿碧咬牙恨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说不定每年胭脂榭有什么盛事,他会过来凑个热闹,你也就能躲在人堆里,偷偷地看他一眼?你宁可他活着,日日惦记你,想着你,也不愿意他死了。你究竟是恨他还是爱他?” “阿碧,你出去。”落竹指着门外,“明天之前,不要让我看见你。” “你这么没有出息,告诉你,三天之内,我都不想看见你!”阿碧说完,跺脚跑了。 剑开回来,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冷冰冰的院子。 叫来洒扫的小厮一问,知道是落竹跟阿碧吵架了。这主僕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会吵架真是天下奇闻。他也不知谁对谁错,便先敲了落竹的房门。落竹屋里的碎瓷还未收拾,乱七八糟一地,剑开叫跟在后头的小厮收拾了,问:“你跟阿碧吵架了?” 落竹胡乱应了一声,道:“我心情不佳,你出去好不好?” “生什么气,告诉我,我帮你们评评理不好?”剑开问。 落竹斜他一眼,摇头道:“你不懂。” 剑开本是个毫无耐心的,温柔说话这种事,更是别想。可偏偏,在落竹面前,百鍊钢也成绕指柔。他淡淡一笑,道:“你不信师哥?” 落竹心里本来就够乱了,剑开还跟着上来添乱。他也懒得敷衍了,直接敞开门,指着空荡荡的院子说:“出去!” 落竹对剑开的态度一向是很好的,剑开根本不防备他会忽然如此气急败坏,当下也愣了。落竹话已出口,收不回,索性任门这么敞着,自己进了里间。剑开枯坐了一会儿,只能出门,转身前对着里头嘱咐,一会儿叫小厮把晚饭送来。屋子里没有回应,他嘆了口气,转身去阿碧那里。 阿碧也正气着,见了他,表面的礼貌还有,内里简直不耐烦到了极点。剑开问来问去,没问出缘由,摇摇头,打算放弃。刚要出门,忽然听阿碧道:“剑开大侠。” 剑开赶紧答应:“什么事?” “你究竟还带不带我家主子去逐云城了?” “我肯定要带他去的。” “你要带,就赶紧张罗着,现在就带他走。你不带,就彻彻底底丢开手,以后再也别提这事。” 剑开一愣,脑子立即转到别的地方:“你们主僕今天不是为了这件事吵架吧?” “随你怎么想,你只给我一句话,明儿个就带我家主子去你那个什么逐云城,行不行?” “明天有些匆忙……” “那就后天。”阿碧说,“行装马匹我来张罗,你只管带我家主子走。” “阿碧,为什么这么急?” 第105页 “夜长梦多的道理,你懂么?” 剑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只是付之一笑,但终究是答应了。 所以说落竹跟阿碧就是前世冤家,前一个,到晚上睡觉没看见阿碧在一边伺候,就后悔得要命,后一个,早膳时候冷着一张脸侍奉在侧,却亲手切了落竹喜欢吃的榨菜。两人这一场矛盾,火速消弭于无形,直到夜里睡前,阿碧跟落竹说,去逐云城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明儿个上午动身。 太意外了,落竹足足眨了好几下眼睛才回过味儿来,道:“谁说我要去逐云城的?” “剑开大侠没告诉你?” “师哥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说明白,阿碧也不再问了。第二天辞别胭脂榭众人,乖乖上了路,路上落竹不放心,问剑开:“如今边关在打仗,你不是说逐云城在塞外,咱们此去路途上,安全么?” 剑开有些意外,与阿碧交换个眼神,安抚道:“我们绕开战场,况且逐云城与胤朝和瓦剌关系都不错,就算碰见了,也不会有人为难我们。” 落竹心里微微觉得不妥,却不愿意多问。阿碧说得对,自己何必如此没出息。那个人,说到底,从来爱的就不是自己。自己先一步爱上,已经是亏本了,如今叫人逼死了,还痴心不改,那叫纯种犯贱。骄傲的落竹公子不能做这种掉价的事,所以,赶紧去逐云城,赶紧跟师兄培养感情,就算培养不出来,说不定逐云城里有别的顺眼小哥呢? 路上走得极慢,落竹故意不闻不问,由着剑开安排。剑开每日都能收到飞鸽传书,他也知道,这当口带落竹去逐云城,是有些冒险。通往逐云城的路,虽然一直远离战场,从来都很安全,可凡事都有个意外。他心里隐约不安,总觉得阿碧那日的话有太多弦外之音,可他一个也听不出。听不出,就更加担心害怕。 怕失去落竹,故而不得不铤而走险。 飞鸽每日带来前线战况和路况,他一边调整着线路,顺便带落竹游览山水,全当散心。如此这般,竟然足足走了月余,才到边关。 第48章 意外发现 怀王御下极严,边关虽然有战事,但百姓的生活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安宁。市井人家,照常开门做生意,直视街道上巡逻的兵士为无物。落竹剑开一行到达边关小镇,可真是仔仔细细被检查了一遍,确定不是探子,才准进城。逐云城于此有处据点,正是镇子里最大的一间客栈。事先知道剑开要来,老闆亲自等在门口。安顿下来,老闆就跟剑开进了密室,切切错错谈了半天,剑开出门一脸凝重。 一直走到落竹门前,才甩甩头,刚变出温柔的表情,就听见左耳朵边有人问:“师哥,你怎么了?” 剑开吓了一跳,上半边脸还是凝重,下半边脸却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哈……没事,没事。” 落竹摇摇头,也不跟他计较,道:“坐了几天马车,闷得慌,我跟阿碧打算出去走走。” 剑开赶忙点头,点了一半,觉得不妥,道:“我叫人跟着你们,如今世道乱,小心点好。” 落竹不置可否,只是带着阿碧下楼了。剑开赶紧招来一个下属,嘱咐他一定跟好,却别离两人太近,惹得他们厌烦。 落竹出了门,很是出了口气。阿碧果然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扁扁嘴,道:“剑开大侠有事情瞒着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说实在的,我不想去了。”落竹道,“我是想去过点清净日子的,可照这样看来,只怕没有清净日子好过了。师哥如今也学会了跟我耍心眼,我在他那里呆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阿碧心想,你跟怀王在一起的时候,把耍心眼当一项乐趣,跟人家剑开大侠在一起,耍心眼反倒成了一种罪过。不过他自己也承认,剑开最近很是不对劲,有时候看着落竹的眼神,几乎可称洪水勐兽。 街上到底是表面繁华,小贩即便做着生意,也随时注意着四周动态,仿佛下一秒就要收摊走人。何必偏要做出此等表面浮华呢,落竹冷笑着掂着一把纸扇,店家赶紧道:“这是江南过来的,上好的货,只要十五个铜板。” 落竹“哗”地抖开扇面,“温良端方”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题于其上。落竹扇了几下,这时节,肯定是冷风。不过这年头的公子哥多爱手里拿把扇子装斯文,落竹也忍不住跟风,拿着扇子,叫阿碧掏钱。 第106页 主僕两个走了一阵,也就没了继续逛的心思,随便寻了一家茶摊子坐下。剑开派来跟着他们的人也在旁边桌子坐下,落竹叫了壶碧螺春,吩咐给那边也来一壶。那娃娃脸的少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抱拳致谢。 这镇上时而有士兵巡逻而过,百姓无不避之。这里离边陲战场已经很近了,落竹一路跟商贩打听,说是怀王一来,就贴了安民告示,甚至亲自现身,安抚百姓莫要惊慌。百姓们也有拖家带口逃往中原的,但大部分还是留下了,该过日子,还是过日子。胤朝上一次胜利还在眼前,大家虽说怕,却没有闻风丧胆。几辈子人的基业都在这里,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除了百姓,士兵,小镇上也多了很多身背大刀腰系双戟的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人士虽说不归江湖管,关键时候,却很能捐躯赴国难。落竹坐的这个位置,左边是一个壮汉,浑身腱子肉,满脸虬髯,右边是剑开那个下属,还有一个白面书生状的青年人,手里一只判官笔,也不知功夫几何。 大约江湖人都是这样,自来熟,隔着张桌子说上几句,就仿佛相识几年一般熟稔热情。大汉嫌这般喊着说话不舒服,干脆到了书生这桌。那娃娃脸的少年挪了挪位子,离他们远些,表情虽然不变,眼神却很是不耐。落竹轻轻一笑,对阿碧道:“师哥吃得苦虽然多,骨子里却一直很傲气。这孩子虽然年轻,却不必师哥当年差,怪不得师哥把他带在身边。” 说话间,那大汉和书生聊到兴起,一杯茶喝到一半,全都喷了出来。他旁边坐着娃娃脸少年,茶水不偏不倚,都冲着少年去了。少年轻巧躲过,一杯茶却不能倖免,全被糟蹋了。大汉也有点不好意思,刚要说话,少年对着店家一招手:“换了。” 店家赶紧过来撤了杯子,少年却指指茶壶:“一起。” 大汉面色不豫,道:“小兄弟,我喷了你的茶是不对,可茶水没沾着你茶壶一丁点,你这样,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少年连眼皮子都不抬,更别说回答他的话了。 大汉在江湖上也是成名的人,何尝被人如此对待过,当即大怒,拍案道:“我在跟你说话!你这后生如此没有礼数,你家里人不教你么!” 少年还是不说话,只是起身,坐到了另一桌。 阿碧轻轻嘆了一声,落竹幸灾乐祸问道:“我们要不要帮他解围?再这么下去,可就打起来了。” 阿碧一听要打起来,兴奋道:“先别管,看看这小哥能不能打赢他们。” 落竹就乖乖束手。 果然,少年换了桌子后,不仅大汉,书生也跟着怒了。他到底比大汉多读几年书,冷嘲热讽道:“大哥莫要动怒,这少年大约是个聋子,听不见你说话。” 店家哆哆嗦嗦给少年换了茶,少年还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斟茶。二人冷眼看了他半晌,嗤笑之后,坐回凳子上。本想接着聊,却听少年一声冷笑,道:“我家主人教我,街上疯狗乱吠,不必理会。” 得,成功打起来了。 少年自小在逐云城长大,功夫自然了得,为人处事,也简单得狠。除了逐云城里的城主和左右二使几位舵主,就是皇帝在他面前,也不过是普通人一个。他单凭一双手,屁股稳稳地坐在凳子上,不一会儿,已经跟二人拆了三四十招。这两个人也是江湖上响噹噹的人物,功夫练了几十年,却没想到自己连个少年都赢不了。越是动怒越是急躁,越是急躁越是草率,下手越来越重,不自觉用上杀招。 落竹拉着阿碧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看热闹,他们不懂这些招数,单纯觉得好看。他们这么觉得,别的人自然也这么觉得,不一会儿,附近围得水泄不通。店家胆小,叫小二飞跑着去报官。本地官府已由怀王接管,驻扎此地的,正是荀沃。荀沃一听江湖人士打架,头都大了。这种事最不好办,江湖中人,不管吧,百姓不乐意,管了吧,肯定就结了仇怨。朝里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他们不做什么出格的事,一切就由着他们去了。 荀沃在县衙转了两个圈,一跺脚,还是决定去吧。哪怕结怨,也好过日后王爷问起,落个不作为的名声。 他自己武功了得,也就只带了几个贴身心腹过去了。还是去晚了,大汉和书生被少年最后一击,打在地上,可真没了再打的力气。少年打得尽兴,听得有人高喊“官老爷来了”,也面不改色。 第107页 不过,他下一秒,就露出了一丝惊慌。 他想起,自己不是来打架的,自己要保护落竹,可落竹呢? 眼睛四下一找,便看到站在人群前面的落竹和阿碧。落竹笑意盈盈,说不出的好看。他心头一跳,赶紧走过去,跪下道:“属下失职了。” 落竹摇摇头,扶他起来,头缓缓抬起,那个笑容却僵在唇角。 他看到了大惊失色的荀沃。 阿碧也看到了,但他比主子反应得快,赶紧拉着人的手,要推开人群躲回客栈去。荀沃怎能放他走,立即运起轻功,几步到了跟前,就要抓落竹的手。少年不容他近身,两人当场拆起招来。荀沃一边格挡少年,一边努力向落竹靠近。他知道,那肯定是落竹公子,如果只是长得很相像的两个人,不会一见自己就跑的。 他忽然觉得落竹公子的死,像是一个大阴谋,报復自家主人的任性和不懂珍惜。 少年实在厉害,荀沃到后来已经追不得,只能招架着少年的攻击,运气叫道:“落竹公子!” 落竹的脚步停了一瞬,终于,一个闪身,还是消失不见了。 荀沃无功而返,到了半夜,还是辗转反侧。他实在忍不住,想把城里每个客栈搜查一番,找出落竹公子,问问他,究竟如何死而復生。可是不行,这当口,搜查全城,只怕整座城会大乱。他这么憋着憋着,快憋死了,天还没亮,就在院子里练功。季一长早晨迈进门,差点被荀沃的剑气扫到,吓了一跳,对同僚叫道:“一大早晨,这是发什么疯!” 荀沃见他来了,就知道怀王必定又有指示,收回剑,闷声问:“王爷说什么?” 季一长示意他进屋再说。二人进去了,不过几句话,就把怀王的命令说完。季一长大老远过来,也不仅仅为传达指示,但他临时决定,把那些事先放一放。咱们的荀沃心路宽得很,少有心烦意乱的时候,季一长促狭问道:“什么事叫你大早晨在院子里杀气腾腾地练剑?” 荀沃长嘆一声,把昨日所见对季一长说了一遍,说得季一长倒抽一口凉气,问道:“你没看错?” “一开始还不敢认,他如今比之前,可真是……怎么说呢,如今可真是美人一个。可若是个不想干的人,干嘛见了我,吓得要跑呢?况且我后来叫他,他那个反应,分明是承认了。”荀沃道,“你说,咱们要不要告诉王爷?” 第49章 草原遇险 季一长反覆思量,摇头道:“不行。” “为何?” “王爷如今,正是大战在即,不能分心。你说,若是王爷知道了落竹公子在这镇子上,他会如何?他必定放弃军务,赶赴此地。而敌方一旦打探到我军中空虚,主帅不在的消息,必定发起突袭。到彼时,你我有几条命面对天下苍生?” 荀沃心中一凛,斩钉截铁道:“对,不能说!” 季一长道:“不过,我们可以暗中派人留意,确保落竹公子一直在城中。大战之后,立即告诉王爷,到时落竹公子失而復得,王爷就不会与我们计较知情不报之事。” “好,就这么办。” 落竹回了客栈,把包裹一背,就打算连夜逃走。剑开已经从少年那里听说一切,急匆匆赶往落竹房外,差点与阿碧撞个满怀。阿碧也一脸惊慌,搂着包袱道:“剑开大侠,赶紧跑吧,我家主子露馅了!” 剑开还未说话,落竹已经走了出来,和道:“师哥,我身份已经暴露,不走不成了。” 剑开心知此时离开很是不妥,前方情况并不乐观。逐云城与瓦剌克日尔王有些渊源,所以双方约定,无论如何大战,不会涉及逐云城范围。但前不久,克日尔王那边忽然联繫不上了,紧接着,逐云城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上,出现了瓦剌军队的骑兵。虽然只是象徵性地转了一圈,但这不是个好的信号。 这代表着,新可汗不买逐云城的帐了。 这些,剑开并不打算跟落竹说。落竹是需要他保护的,他要做的,就是为落竹安排好一切。所以他本打算在镇子上多留段日子,待风声过去,再去逐云城。只是眼前变故,打乱了他的计划。落竹静静等着他的回答,良久,也未能等到。他便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由问:“师哥,有什么事,你不要瞒着我。” 第108页 剑开笑了一下,道:“也没什么……” 到这个份上,落竹是真的烦了他这个态度。他自认自己不是个无能的人,哪怕以前同怀王在一起,各怀鬼胎,总还有事情互相坦白。大约爱这个东西的确神奇,喜欢的人,缺点也是优点,不喜欢的人,缺点能自动放大百倍。 他深吸口气,淡淡道:“罢了,师哥不愿意说,我不难为你。咱们就此别过,逐云城我也不去了,这就回江南。” 说着就要走。 剑开赶紧拦住他,紧张道:“我并没有说不带你走!” 落竹冷眼看着他,阿碧怕他们吵起来,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襟。 剑开咬咬牙,道:“好吧,我去安排一下,我们连夜出城。” 落竹回房等了半个时辰,剑开已经安排好一切。阿碧心绪不宁,忍不住道:“如今风声紧,你还要半夜出城,不是故意难为人家么?” “阿碧,”落竹喝了口水,“师哥对我的心,大家是都明白的,都以为我总有一天会被打动。以前,我自己也如此觉得。怀王对我,好的时候真好,狠起来,叫我想想他的名字都害怕。可有句诗,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说到底,大抵除了他,我心里也容不下别的人了。我是不能再跟他一起的,也不必霸着师哥不放。他没办法带我去逐云城更好,执意带我去,我就见机行事。” 从外头回来,阿碧就发现落竹常常收着收着东西却走神了,手里一块帕子揉成一团,抓在手里也不动作。如今落竹把这些话说出口,只怕是再三深思熟虑过了。自家主子有时候认死理,阿碧张张嘴,想劝,也不知该怎么劝。良久,只能道:“你要如何见机行事?” 落竹摇摇头:“我还不知道,但总有办法,叫师哥死心。” 阿碧长嘆。 月上中天,剑开带他们出了城。也不知道逐云城如何通天本事,竟然一路畅行无阻。落竹白日赶路,又被荀沃惊吓,折腾到半夜,此时困极累极。阿碧在车厢里给他铺了薄薄一层被褥,他倒下就睡。快天明时剑开掀开车帘望进去,主僕俩搂着彼此,睡得真香。 他书读得少,昨晚问客栈掌柜,“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何解。掌柜的细细解释一通,他便觉得,自己知道得实在是够了。往后要记着,落竹门前不可久站,万一隔音不好,再被自己听见,自己这一颗心,还能碎几次呢? 出了城,往西走一夜,天大亮时,已经上了草原。草原上行车骑马,难免颠簸。落竹揉揉惺忪睡眼,掀开车帘,向外眺望,好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他脸上立即挂了笑,对剑开响亮地叫了一声:“草原真是漂亮!” 剑开强笑一下,把头扭了过去。落竹以为他是累了,道:“师哥,你进来休息一会儿吧。”想了想,改口道,“我们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也没关系。” 赶车的正是那少年,他与剑开都是高手,内功精湛,此等劳碌完全难不倒他们。他本想道声不累,不料剑开答应了:“好。往前再走一阵,有个小丘,我们就在那里休息吧。” 小丘附近,水草丰美,马儿吃草吃得欢快,落竹也借着清澈河水洗漱了自己。剑开靠在马车轱辘上眺望远方,不知道想些什么。少年把随身带的干粮交给阿碧,阿碧又交给落竹,悄悄说:“你家师哥不太高兴。” 落竹也发现了,他想了想,手里抓着个馒头,走到剑开身边。 剑开一见他来了,本就烦躁的心更加叫嚣着仿佛要炸开一般。落竹递上馒头,他胡乱接了,低头,一口咬掉一半。 “师哥,你怎么了?”落竹问。 剑开低头啃着馒头,总不能回答实情,而假话他实在编不出。落竹半天得不来回答,只得坐在他身边,仔细想想自己这笔烂帐,简直追悔莫及。 一开始就不该心软! 两人各自想各自的心事,都觉得有些话,该选个合适的机会跟对方说一说。心思一动,不由自主转头望着对方。 “竹儿……” “师哥。” “咳,”落竹退缩了,“师哥你说。” 剑开恭敬不如从命:“竹儿,我想告诉你……” 远处忽然响起马蹄声。 第109页 刚开始是几匹马杂乱的马蹄踏地声,渐渐得,马蹄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疾,仿佛乘着风,下一刻就要到自己身旁。剑开眉毛几乎拧在一起,招唿少年道:“快走,大概是瓦剌的人!” 少年得令,抓着阿碧的领口,一把把他扔在里头。剑开拉着落竹的手,叫他赶紧上车。落竹巴着车门,急切问:“为什么会有瓦剌骑兵?” 剑开摇头道:“这条路是属于逐云城的,但如今瓦剌大概不打算遵守与逐云城的约定了。” 落竹还想问什么,被剑开一把推进车里。下一刻,瓦剌的骑兵绕过小丘,到了他们面前。 落竹在车里,也还是能把外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瓦剌人不会说汉话,好在少年会说瓦剌话,二者对话几句,光听语气,也知道剑拔弩张。阿碧浑身发抖,紧紧抓着落竹的胳膊,眼泪都要滴下来:“咱们会死么?” “不会。”落竹说。 “为什么……他们那么多人,咱们只有四个……不对,只有两个,咱俩不算。”阿碧这下是真的哭了。 “没出息,没活够,为什么要死?”落竹使劲拍了他后背一下,其实他自己也害怕,但更多的是内疚。 他心里清楚,是自己昨晚的任性,惹出了今天的事。 最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犯各种低级错误,不像以前那个精明算计的自己了。 是因为知道,那个人上了战场了吗? 在这生死关头想起那个人真不好,落竹晃晃头,忽然,一只箭停在他面前三分处。落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箭是裂开车窗上的布帘而入的,外面的瓦剌骑兵起码也有三四十个,看见自己,全都愣了。 为首那个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带领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那边,师哥已经与两人缠斗在一起,并且迅速解决了这两个瓦剌骑兵,开始对另外两个下手。少年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牢牢护住马车。但还是没用,瓦剌人太多了,即便防守若此,还是有个人摸到马车上来,抓着落竹的胳膊往下拽。 阿碧满脸是泪,抓着落竹不撒手,妄图用自己的小细胳膊跟瓦剌骑兵角力。落竹吓得忘记唿吸,眼见另一个瓦剌人的手凑过来,都想认命算了,下一秒,鲜血煳了满脸。 少年一剑一个,瓦剌人的血如此滚烫,烙得落竹浑身颤抖。少年甩出几个剑招,逼退靠近的瓦剌人,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马儿吃痛,高扬起前蹄,马车立即狂奔而出。阿碧紧紧抓着落竹的袖子,眼泪流得更凶了,可落竹顾不上他,他对少年大叫:“师哥还在那里!” 少年满脸愤恨:“左使武功高强,他留下来断后,你不必担心。那帮人以为你是家眷,要抓你回去献给他们首领,坐好了,我带你走!” 落竹回头望着师哥仗着轻功与骑兵缠斗的身影,只觉得自己连唿吸的力气都没了。忽然,阿碧用力拍打着自己,大叫道:“追……追上来了!” 第50章 救命恩人 落竹回头,恰见一把马刀横噼下来。再想叫阿碧小心,已经来不及了,马车被噼下一角,阿碧从断裂处滚下马车。落竹大叫一声,扑过去,却只抓到阿碧的衣角。眼睁睁看着阿碧在地上滚了两下,马蹄踏起烟尘,转瞬便看不清了。 落竹叫着阿碧的名字,手脚并用,就要跳下车去救阿碧。少年怎能允他做这么危险的动作,身子一探,把他抓了回来,另一只手持剑,刀剑相撞,阻住对方一柄玄铁马刀。 落竹被少年牢牢护在怀中,只听刀剑相碰的锐响在头顶不停炸开,心里担忧阿碧的安慰,极力往那边张望,却什么也望不到。渐渐的,似乎对方的人多了起来,少年护着自己,左支右拙,被一刀砍在胳膊上,血肉模煳一道伤口。 “你……”落竹脱口叫道。 “落竹公子……”少年咬牙,抱着落竹几个起落,稳稳骑在马上,低声道,“你会骑马么?” 落竹忙点头:“会!” “那好,你骑着马,一直往前跑,跑到这条路尽头,就是逐云城。告诉逐云城的人,这里发生的事,他们知道该怎么办。”少年低头,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 没给落竹说“不”的机会,少年勐地一拍马背,同时整个人鹰一般跃起,扑向拿着马刀的瓦剌人。 第110页 马儿大约通灵性,带着落竹一路狂奔。落竹回头,不一会儿的功夫,远处的喧嚣都离得远了,师哥的生死,阿碧的生死,少年的生死,都看不到了。 落竹的鼻子一阵阵发酸,心里头百般自责,若是昨晚不闹着要走,就不会有这一桩。被怀王发现又会如何呢,他总不会要自己的命。可自己的任性,要了师哥他们的命了! 这般想着,眼泪就真的一滴一滴砸了下来。他手里紧紧握着马缰,伏在马背上痛苦不已,哭得没力气,抬起头,呆了。 这是哪里? 少年说,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逐云城。可眼前哪里有路?倒有一片草原,草长土沃,马儿撒着欢跑了两步,索性停下脚步,吃起草来。 落竹的心,仿佛拴着块大石头,飞快地沉下去。 他在草原上,迷路了。 不认识路,无水无粮,一人一马为伴,在茫茫草原足足盘桓了一天一夜。几次绝望几次追悔,夜里寒冷难耐,用马儿的身体挡着风,环抱双臂,想起旧时悲喜过往,竟然苦辣酸甜,都觉珍贵。 到第二天,整个人彻底委顿下去,夜里受了凉,身上微微发热。又渴又饿,落竹挣扎着爬上马背,马儿驮着自己跑了几步,竟然一个颠簸,把自己甩了下来。落竹被摔得眼冒金星,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待迷迷煳煳坐起身,马儿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落竹仰面朝天,这次不会再有桃夭来救他了。直到睡过去前,心里反覆想着的,还是师哥手中的剑,阿碧脸上的泥,少年中了刀的伤口,隐约还有个身影,熟悉至极,可是——落竹心中苦笑——再也见不到他了。 睡了不知多久,总有睁开眼的时候。嘴唇是湿润的,有种草药的苦涩。他偏过头,头顶的人吓了一跳,“哇”地一声,凑近了看他。 叫落竹不费力气,看清楚了这人的五官长相。 蜜色的皮肤,一张孩子气的圆脸,嘴角扬着,不知道是吓得还是见他醒了,高兴地笑。一双黑熘熘的眼睛把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次看明白了,是真的笑了。 并且响亮地又“哇”了一声。 落竹试图起身,面前的异族姑娘扶了他一把,两人都没用上力,双双摔在床上。落竹这才发现,自己躺得根本不能叫床,这不过是块铺了层毯子的硬木板。他摔得浑身疼,胳膊上觉得湿湿的,低头看去,一碗药都洒了。姑娘惋惜地看着药碗,落竹咳了两声,她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来。 “你救了我?”落竹问。 异族姑娘只是笑,看着他翻飞的唇笑。 落竹扁扁嘴:“这是哪里?” 姑娘还是笑。 落竹一只手撑着身子坐起来,袖子湿嗒嗒,也不是自己本来穿着的那件衣服了。不知谁给自己换了一身羊皮袄,的确暖和,洒上一碗药汁,半天才觉出湿意。落竹环顾四周,这空间不大,怎么看怎么像个帐篷。目光转回异族姑娘,刚要说话,帐篷帘掀开,一前一后进来一对中年夫妇。 夫妇俩都皮肤黝黑,草原的风霜在他们脸上留下一道道如刀砍斧削般的印记。女主人对落竹笑了笑,跟异族姑娘一起收拾了药碗,动作亲昵,应该就是母女俩。男主人递给落竹一个水袋,落竹的确有点渴,抓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大半。解了渴,才开始品滋味,水袋里的东西大概是牛辱,又不像是牛辱,却并不难喝。他又喝了几口,一抹嘴,笑道:“谢谢你们救了我。” 女主人看了她一眼,低声跟女儿说了句什么。异族姑娘摇摇头,比划了几下。落竹心头一颤,却听男主人说道:“我是科迪尔,她是莱丽,她是碧琦丝。” 边说边比划,落竹便知道,女主人名叫莱丽,女儿叫碧琦丝,还有,他们的汉话很不标准,并且,很可能他们听不懂自己说话。 往后的几天,落竹基本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草原上的人家都是集体迁徙,这一家却不知为何,落了单。落竹新换了个身子,身体底子很好,不过睡了一觉,病痛去无踪。这几天碧琦丝一家不停赶着路,他们语言不通,落竹也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往哪里走。科迪尔会说的几句汉话,仅限于介绍自己和家人,还有对拦路的汉族马贼求饶,跟他交流,是想都别想。落竹猜他们这样赶路,必定是为了追上族人,等到见到了他们的族人,八成就会有说汉话的,到时候,就可以打探一下师哥他们的消息。 第111页 这样过了四天五夜,终于在一个晌午,遇上了科迪尔的族人。 或者说——落竹站在一架仍旧燃着火的马车前想——他们日夜赶路,却只追上了科迪尔族人的尸体。 碧琦丝一见族人的尸体就哭得肝肠寸断,她是个哑巴,哭起来格外难听,可落竹听着,却也跟着难过起来。科迪尔站在一个身首分离的尸体面前愣了半晌,招唿同样抹泪的妻子,从马背上取来小铲,开始挖坑。 落竹知道,他是要埋了他们。 无端,竟开始害怕起来。如今是战时,究竟是谁杀了科迪尔的族人,都不可知。可是,这些人连手无寸铁的平民都杀,他们会放过师哥么? 不由自主退后,竟不小心撞到碧琦丝身上。碧琦丝大眼睛里全是泪水,抱着他,无声痛哭着。落竹搂着碧琦丝,心里想,自己要尽快到一个有汉人的地方,打探师哥他们的消息。如果他们活着,逐云城也好,胭脂榭也罢,再也不瞎折腾了。如果他们死了,自己闯的祸,自己负责任。 他们的命,他赔。 这么多人,科迪尔从晌午挖到傍晚,不过埋了几个。落竹跟碧琦丝帮手,弄得满身泥土狼狈不堪,更加之浑身脱力,有心劝劝科迪尔夫妇,思量之后,作罢。大漠的夜,转黑不过一瞬。一铲子土挥开,对面的五官已经看不清晰了。 而此时,远方传来马蹄得得。 碧琦丝扬头望去,只能看到几个黑点,远远地骑着马,飞奔而来。她害怕地依偎向落竹,落竹把她搂在怀里。科迪尔转头对他们喊了句什么,碧琦丝顾不上点头,拉着落竹往马车上跑。刚刚上了马车,就已经被围了起来。为首的汉子面容看不清楚,出口的却是汉话:“你们是干什么的!” 科迪尔警惕地拔出割肉的刀,保护自己的家人。对方也不甘示弱,看着一地死尸,冷笑一声,道:“把他们都带回去!” 就这么被带去了汉人军营。 落竹本想出声说一句他们不是坏人,可顾念到他们是被带到汉人军营,这可是去见自己的族人。自己跟着科迪尔,只怕再过上十天半月都未必能回中原,可到了对方军营,自己一介平民,对方多半不会难为自己,说不定还能打探出师哥他们的消息。 心念一转,趁对方不注意,从怀里摸出人皮面具,悄悄戴在脸上。听说怀王领兵,军营里不准出现女人,男人们憋坏了,只怕荤素不忌。自己如今的样子,就差没明明白白刻着“来上我”三个大字。脸上全是泥,对方看不出,哪天暴露了,只怕得不偿失。这人皮面具是桃夭给自己准备的,覆在脸上,只要自己不动手,谁也取不下来,大概有仙气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他覆上面具,一转头,见碧琦丝一脸震惊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汉人的兵叫他们上了自己的马车,赶着自己的车去汉人军营。科迪尔不懂汉话,只懂得介绍自己那几句,况且他刚刚见到族人尽遭杀戮,对汉军和瓦剌都充满敌意,当然不肯就范。抽出刀反抗的结果,是被拴着扔在马上。汉人还是手下留情,碧琦丝这等好样貌,也没人动手动脚,叫他们坐在车里,另有一人跳下马来,执缰控马。 又不知过了多久,进了汉人军营。周围说汉话的人一多,落竹心里立即踏实起来。碧琦丝偷偷掀开车帘,外头一片亮堂堂的火光,虽然已近深夜,巡逻士兵仍旧穿梭不息。见他们回来,有人打招唿问车里是谁,那个下令带他们回来的道,是草原上的游民,大概被瓦剌人杀了,只剩了这几个。有人疑问,为何大家都被杀了,就只剩他们。那人回道,他也觉得奇怪,带他们回来审审,这些人不会说汉话,叫带个能跟他们说话的人过来。 落竹心里有数,他们大概稀里煳涂跑到两军的中间地带去了,怀王的下属不知道为什么事经过那里,把他们带了回来。他们这是被当成jian细了。 说话间,就有人掀开车帘,叫他们下车。碧琦丝吓了一跳,几乎要哭出来。落竹轻轻搂住她肩膀,又回身,拉住莱丽的袖子,带她下了车。他们三人满身狼狈,尤其碧琦丝眼角一行泪水,看上去实在可怜。带他们回来的人都不愿意难为他们,接手他们的同样不愿为难他们。接手那边有三个人,领头的一个跟对方说了几句,点点头,对他们道:“跟我过来。” 落竹拉着母女两人的手往前走了一小段,忽然,身后一个冷厉的声音道:“站住!” 第112页 仿佛被千斤锤砸过,一步也动弹不了。 这声音,不会错,是季一长。 季一长在这里,怀王就肯定也在。 ……自己怎会没想到,汉人的军队由怀王统领,自己被抓来,也许还没打探出师哥的消息,就已经被怀王发现了啊! 第51章 刷马之人 “你听得懂汉话。”季一长快走几步,如剑目光射向落竹。 落竹如芒在背,立即便明白,是自己露了马脚。对方叫自己跟他走,说的是汉话,并无手势动作,自己却乖乖跟着过去了。季一长一届谋士,不可能看不出其中关节。 可是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呢? 落竹自问小心翼翼,留意身边人事,并没发现这人何时靠近。他暗翻白眼,回过头,好在戴着面具,倒不怕面对故人:“我不仅听得懂汉话,而且是汉人。” 季一长审视着他,仿佛想透过他一身羊皮裘,看清楚他的骨肉,是否属于中原:“你是汉人?那你为何会跟他们在一起?” 如何抓到这四人,季一长已经听人报过,本打算当一般牧民看待,却没想到有意外发现。如果说刚才,他还不觉得这家牧民有何不妥的话,此刻,他已然深深怀疑,面前的汉人青年是个jian细了。 落竹明白他的怀疑,辩解道:“我是往来走货的商人,遇到风暴,与商队走散了。后来被这家人所救,本打算同他们走一段,找找回中原的路,未想路还未找到,先被带到这里来了。” “如今是战时,你们还走货?”季一长问。 落竹神色间显出为难,半晌,轻嘆:“实不相瞒,咱们这一行,正是战时走货,利润最大。” 此话一出,在场便有人露出鄙夷的表情。发国难财的商人,歷来为人不齿。 凭这样的话,是别指望季一长会相信的。他讥笑一声,道:“未知老闆是发什么财?” 落竹干笑:“这个……不好说吧。” 季一长瞭然地点点头,道:“不假,这都是老闆的私事,我本不该过问。”略歪身,对身后人摆手,“我看这位老闆,倒很像我们上次在惠城看到的瓦剌探子……” 落竹连连摆手:“大人!大人!话不能乱说!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做那通敌的事啊!” 季一长皮笑肉不笑:“是么?你连自己做什么生意都说不出,还敢说不是jian细?” 落竹一脸为难,碧琦丝害怕地靠过来,抓住落竹的手。落竹拍拍她的手背,抬头,平静地看着季一长。半晌,季一长咬牙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是什么人。” “我是走货的商人,遇到风暴,与商队走散了。我发的财,不能为外人道。大人,行有行规,您若不肯信,那我也没办法。但我确实没有骗您。” 说完,对碧琦丝一笑,竟是引颈就戮。 季一长满嘴谎话的探子见得多了,这样的探子,却是头一回见到。军中刑罚并不比刑部大牢刑罚少,可面对着这样一双坦然的眼睛,季一长双唇微颤,说不出对他用刑的话。这也许是探子的另一种手段,但也可能是如实相告。季一长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双眼睛,他就神使鬼差般,道:“把他带下去,交给黄少峰。他不是一直抱怨人手不够么,我给他人手!” 这是季一长能够给予面前之人的最严厉处置。 即便事后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当时,看着这双眼睛,看着这人拉着碧琦丝的手,是真的,不忍心。 所以,落竹对季一长的评价,一直都很一致。这是个好骗的聪明人。 黄少峰掌管军中杂务,是个浑身黝黑的精瘦汉子。可瘦归瘦,脾气是一样的暴。听说了落竹被抓的前后,青蛙般的大眼睛一瞪,声如洪钟:“你是做生意的?” 落竹忙点头:“对对。” “干过活不?” 落竹少时干过,从进了戏班子,就只会唱戏,粗活顶多能端个茶倒个水,到后来阿碧到了自己身边,连这些都不用了。不过,点头总没有错,在军队里,谁稀罕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废物呢? 于是点头。 黄少峰打量他一通,递给他一个刷子:“把他交给邵龄,明儿个一起刷马去吧。” 落竹没法拒绝,拎着刷子,跟着另个小兵拐来拐去,进了一处大帐。这处大帐也不知住了多少士兵,离得老远,就一股汗臭混着脚臭的味道。落竹被熏得咳了两声,捂住嘴。前头带路的小兵嗤笑一声,“哗啦”一声掀开帐篷,道:“邵龄,这是新来刷马的,从今天起跟着你。” 第113页 帐篷里几个人正聚在一处,见他们站在外面,互相挑挑眉毛吐吐舌头,起身各做各的去了。人都走后,便看出来,刚刚被围在正中的那是个眉目疏朗俊俏的男子。他拢拢衣襟,满脸讨好,道:“有劳小陈哥了。” 小陈不理会他,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走开。落竹被他孤零零扔下,正不知所措,便见邵龄对自己打招唿:“你过来吧。” 落竹惴惴地走过去,邵龄站起身,笑道:“我叫邵龄,未知兄台……” 邵龄虽然长得好看,但一笑起来,眼角纹骗不了人。他跟落竹叫兄台,实在是把落竹叫老了。落竹心里头有点不乐意,面上却很是受宠若惊:“不敢不敢,我叫……”叫什么呢? 总不能叫落竹。 他绞尽脑汁,邵龄却看得纳罕,不由问:“你叫什么?” “浮生!”落竹想起桃夭曾经念过的一首诗,选了最末两个字,脱口道。邵龄愣了一愣,落竹补充道:“我姓秦,秦浮生。” 邵龄便又笑起来:“好名字。”身后却忽然有人讥笑道:“名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刷马的下贱胚子。” 此话一出,大帐里的笑声此起彼伏,渐渐震耳。邵龄一脸窘迫,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他这副窝囊样子让人看了更加慡快,当下,便有几个人拎着裤子站起来。落竹目光一冷,刚要趁人不备赶紧退出危险地带,大帐的帘子又被掀开了。 一个军阶高些的人吼了一嗓子,这些蠢蠢欲动的兵油子就都老实下来,一个个老老实实躺回自己被子里。落竹实在不想跟这些人躺在一起,却没有办法。左右找找,没自己的地方,抬起头,询问地看着邵龄。邵龄抿唇,道:“你跟我挤挤吧,明儿个我去帮你找铺盖。” 也只能如此了。落竹掀开被子躺下,过会儿,邵龄也躺进来。意外的是,这人身上的气味好极了,简直是天然屏障,为他阻挡开那些脚臭汗臭。 只是他微微发抖,叫落竹很不舒服。 几句话就受不了,落竹想,这人以前别是哪家少爷吧。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吹起床号角。落竹啥时候起过这么早,忍不住就在黑得看不出原色的枕头上多蹭了几下。就这几下,再睁开眼——人都没了。 落竹一跃而起,火速奔到帐篷口,外头脚步声整齐划一,正是晨习。不是都说军中规矩严,怎么平白无故少个人,都没人发现。他耸耸肩,事情已经这样了,随便他们怎么处置吧,趁周公还没走远,赶紧回去睡个回笼觉。伸开胳膊,打了个大呵欠,回过身,刚走出不多,三步,后头有人半阴半阳道:“大老闆!” 落竹身子一震,回头道:“何事。” “王爷今儿个阅兵,五十万兵士独独缺你一个,你好厉害啊。”这人看着眼熟,落竹仔细想想,便记起这人正是昨夜带头羞辱邵龄的那个。 “我知道自己起来晚了,你要如何?”落竹冷笑。 “不是我要如何,是王爷要如何……”那人身子一闪,道,“请吧,大老闆,王爷有请!” 落竹觉得,自己还真是不怕死。 此次胤朝出兵,号称五十万,实际上只有三十万,并且兵分三处,主力由怀王率领。今儿个早晨阅兵,全员到齐,也不会有五十万。这人是狐假虎威,吓唬自己。不过他还是挺成功,落竹走出帐篷,腿都软了。天仍旧灰濛濛的,点着火把才能把校场照亮。可是落竹一抬头,便清晰看到了立于高台上的怀王。 虽然离得远,只能看出个轮廓,且他一身戎装,更加显得挺拔健壮。但那个人,无数次与自己耳鬓厮磨,怎能认不出。 落竹深吸一口气,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何必扭扭捏捏,上吧。 第52章 杖责之刑 被带到众人面前,还在犹豫跪是不跪,膝盖处就被人狠狠来了一下。得,双膝着地了。他仗着人皮面具,抬头远远地忘了怀王一眼。这人黑了,皱着眉毛的样子,比上次见,显老。果然,自己还是貌美如花,而这个人,却已经老了。 落竹低下头,竟然只能找到这样蹩脚的理由,叫自己对他死心失望,以至于,不会扯着脖子望他。 季一长低低地对自己说着跪在底下这人,如何来路不明,讳莫如深,大约是个探子。可怀王说不清楚心里的感觉,他就是觉得,这人对自己是没有恶意的,甚至于,看见他,就好像有了力气。季一长这几日有些怪,怀王静静听着他喋喋不休,心里忽而涌上一种厌倦。 第114页 厌倦这纷繁的战场,厌倦这满身的戎装,厌倦这家国天下,江山万里。 季一长是个好谋士,可是,他不会是个好皇帝。 “罢了,不过就是起晚了。”怀王难得得宽容,“他本就不是士兵,你还自作主张把他编进士兵里。他若真是个商人,生意做起来,也是个叫人伺候的主,哪有这么早起来的时候呢?长长记性就行了,程图,杖责四十,够了吧?” 军中有一副将,军纪烂熟,怀王记不住的,都去问他,便是程图。这三十出头的青年见怀王一脸不欲追究,顺着他道:“回王爷,够了。” “赶紧打完了,叫他们继续操练吧。” 于是,落竹大冬天被脱光了上衣,按在了长凳上。 衣服一脱,就露出雪白的胸脯后背,在场的,都是好些日子没见荤腥的,这时候别管胸脯有没有两块大肉,是好皮子就想上去摸几把。落竹听着不停响在自己耳边的抽气声,咬着牙骂怀王。 打就打,脱什么衣服?只怕我这四十杖挨下来,回去过一晚,屁股都要开花! 可惜我这娇滴滴粉嫩嫩只有草纸碰过的新ju花…… “啊!” 军中的板子,嬷嬷的针——落竹抽着冷气,苦中作乐,边扯着嗓子喊疼边想,真他妈活活逼死小鬼! 下面的人叫得杀猪宰羊,每叫一句,怀王心里头就被揪一下。打到二十杖,底下人再没了喊的力气,只有板子落下时,才跟着动一动,证明自己没被打死。再打二十杖,不,再打十杖,说不定一口气上不来,这人就一命呜唿了。 为什么,一想到一命呜唿这四个字,就有种心悸? “程图,军中有没有种规矩,一次罚不完,分两回?”怀王问。 程图一口口水呛在嗓子眼,心想怀王也没有个小舅子大舅哥在军中啊,怎的就这么向着这人?他试探季一长的眼色,季一长却像动了怒,着意用着四十杖打死底下的人。目光移到季一长身旁——王爷,你这眼神,是说我不点头,下个挨打的就是我? “回王爷……咳咳,有这么个规矩,好些年了,大家都不记得了……这回打不完,过几天伤养好,接着打,这是为了避免……把人打死。对,打死!” “打死什么打死?”怀王瞟他一眼,“叫人停了,给他治伤,养好了,再打。” 于是落竹就一身血,被扔回大帐了。 军中规矩严,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因为不同理由受罚。落竹这样的惩罚虽然重,但是之前并不是没人受过,所以大家在看热闹之外,更是用一种欣赏美人受虐的奇特心态来欣赏的。可怀王提前终止了酷刑,坏了大家的兴致不说,更加坏了规矩。是而,落竹被扔进大帐,连个理会他的都没有。血把覆在背上的一层薄衫染透,竟还有人冷冰冰嫌他弄脏了地面。 人心凉薄,这落竹早就知道,他努力忍下一阵一阵的痛,心里想着,睡着了,或者昏过去,就好了。以前的许多次,都是如此,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候。再重的伤,总有痊癒的时候,熬过了这段痛,他就多吃多喝,逃出这个军营。 就知道,只要在怀王身边三里内,自己就会倒霉。 恍惚间,仿佛有水在唇边流淌。他轻启嘴唇,更多的水顺着干裂的唇流进喉中。呢喃着要更多,就真的有更多清水流淌进喉咙,滋润了干渴的唇舌。仿佛有谁替自己清理了伤口,涂了药,伤口火辣辣地疼,那人便轻声嘆息着,说着什么。 落竹的煎熬似乎一下子减轻了许多,放松了肩膀和全身,沉沉睡了过去。 醒过来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落竹艰难地爬起身,后背的伤还是疼,但尚能忍受。究竟是谁在那时伸出援手了呢?落竹环视大帐,隐约,听见交谈声。 “你不叫爷爷上他,就得自己顶上。”是个男人的声音。 “他还伤着,昏迷不醒……”有些熟悉的声音。 “爷不管那套!” 然后,是一声闷哼,水声yin/靡得在帐内漫延开,落竹几乎立刻便听出,那是什么声音。 原来,落竹仔细回忆着那压低的声音,竟是那个弱不禁风胆小怯懦的邵龄帮了自己。 情感告诉他,他得去报恩,理智却阻止他的脚步。每个男人都不会愿意被人看到这幅情景吧,可是,邵龄怎能忍受呢? 第115页 原来那日自己初到,见到邵龄衣衫不整被人围在中间,是因为这个……他被这样对待了多久呢?怀王,你知道你手下的兵将,背地里竟然做着如此勾当么?! 一阵悲愤,一阵自责,耳边忽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抬起头,竟是邵龄独自掀开大帐破开的一角,走了进来。 “你醒了?”邵龄先是惊讶,而后欲盖弥彰般擦擦自己的唇,强自笑道,“你身子也太弱了,足足睡了两天。” “邵龄。”落竹走过去,抬起手,牵动了背后伤口,冷汗立即就下来了。 邵龄竟像被蛰了一般,闪开身子,扯动嘴角,惨然道:“我脏。” “我也不干净。”有那么一瞬间,落竹几乎想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可还是忍住了,笑笑道:“邵龄,你恨么?” 邵龄想了想,摇头道:“没什么好恨的。我是家中二子,上头有个哥哥,已然成婚有子,下面有个弟弟,尚未及冠。徵兵的人到了家里,家里废了大力气,才叫他们只征一人参军。都说保家卫国是荣耀事,可谁不知道,这一去,是凶多吉少。大哥娇妻幼子,是家中的顶樑柱,当然不能参军。小弟尚且稚嫩,更兼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振兴家业,都要靠他。所以,只能是我来。好在,我资质愚钝,双手无力,不必上战场拼杀。只要能好好活到停战,领一笔钱回家,也算不虚此行。所以你说,我恨什么呢?” 字字句句,落竹听来,竟都像告诉自己,只要想开,一切苦楚,皆不是苦。 那之后,落竹与邵龄的关系便好了起来。 一同刷马晨起之类自不必说,更兼邵龄发现,自从与落竹同进同出后,对自己动手动脚的人忽而少了许多。他不知落竹的本事,只当是鸿运当头。可怜落竹使出看家本事,吊着半个军营的胃口,看得见不敢吃,日日夜夜,梦里大兵都供着他。 如此,迎来了立春。 瓦剌那头没动静,怀王也不动打过去的心思。从年后至今,大军盘踞边塞,有一个多月。魏明德一封一封书信往怀王案头送,开始时候文质彬彬,之乎者也委婉表达。后来发现人家根本不理,措辞渐渐严厉起来,及至如今,已然歇斯底里,威胁再不把这场仗打完,粮草供应不上,与他无关。 刚巧这一日,荀沃回军中述职,碰见送信的信使,便一同进怀王帐中。怀王身着银白长衫,斜倚在虎皮上看一本书。见到信使,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却看见了后头的荀沃。他放下书,指指荀沃,又指指信使,道:“你念给我听。” 荀沃只得把魏明德的信拆开,一边忐忑,一边念。念到后来,自己都跟着肝儿颤。魏大首辅从来内敛深沉,说白了,一副jian臣相,放在戏台子上,怎么也得是个白脸,何时见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更何况——荀沃打量主子的脸色——还是为了上头这位的军饷。说来也难怪,大军三十万,也就刚来的时候打了几仗,还都是小打小闹。愣在边关玩一个多月,搁谁不得多想啊。魏明德明着说粮饷跟不上,暗地里,却是怕怀王拥兵自重,在藉机敲打。可惜,怀王不买帐,该玩玩该吃吃,日子挺滋润。 “王爷……”荀沃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怀王却忽然摆摆手,叫信使出去,对荀沃道:“你这几日如何?” 怀王不问还好,一问,荀沃想起那时偶然之间见到落竹死而復生的事。他对怀王忠心耿耿,撒个谎难上加难,支吾半天,道:“还……成。” 怀王立即便察觉到他有所隐瞒,轻笑一声,道:“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荀沃这人,办事认真谨慎,走一步想三步,就是为人有点死板,尤其是面对怀王,脑子更加打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挺好,挺好……” “见鬼了?在哪儿?”怀王忍不住笑起来。 “我没见!没见!”荀沃大惊失色,“王爷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怀王好几日不能如此放声大笑,心里对自己这有意思的下属又喜爱几分,“该不会,你遇见了美女蛇?她同你共度春宵之后,便就此消失不见?” “我怎么敢……”荀沃一阵窘迫,偷眼看了一眼怀王似笑非笑的表情,嘟囔道,“那是你的人,我怎么敢碰……” 第116页 “什么?”怀王皱眉。 第53章 马棚密谋 荀沃立即耸起肩膀缩脖子,装没听见。怀王本来就没听清楚,见他这样,也不打趣他了。两人多日未见,自然许多正事要说。这一聊,便把落竹忘到脑后。荀沃难得回来了,就不着急走。怀王多日蛰伏,确实在酝酿一场大战。探子来报,瓦剌王庭有变。 如今瓦剌的王本就是篡位得来的王位,朝野之中自然有不服他的。怀王正等着那边把事情闹大,好趁他病,要他命。荀沃办事谨慎,是个助力。怀王正是用人之际,当然要把左膀右臂都召回来。他们这一聊,就到了深夜。季一长知道荀沃回来,在自己帐中等了半天,没见同僚过来,心里想东想西,生怕他嘴不严,把落竹的事情说出来。心里有事,晚饭都没吃好,好不容易把人等回来,噼头就问:“你跟王爷说了?” 荀沃困得直点头,胡乱应道:“说了。” 季一长恨不得掐死他:“不是让你先别说么!” 荀沃一下子反应过来,道:“我没说!” “到底说没说!” “我差点就说漏了,可是王爷没在意,我就拿别的岔过去了。”荀沃打了个大呵欠,说,“你脾气见长啊。” 季一长心里一惊,低咳一声道:“王爷按兵不动,我着急,脾气也不太好。” 荀沃眉头微皱,这次闭紧了嘴巴。 心里却不由纳罕——怀王按兵不动自有原因,为何季一长还跟着着急?是因为他担心怀王计谋不成,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怀王龟缩不出的原因? 若为后者,季一长是怀王头号谋士,怀王为何不与他商量? 想起怀王那句“不要对第三者道”的嘱咐,荀沃脑子里打了个结。 这一日,落竹刷马正刷得人生无趣,寻思着弄点么蛾子取乐,那边厢,却见邵龄挤眉弄眼沖自己使眼色。邵龄这人,性格是一等一的包子,见到军营里一条狗,尚且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落竹压根没当回事,继续刷子沾了水,使劲儿撩到马背上。 “咳——” 落竹的背一下子绷直了。 邵龄一脸“我告诉过你”的表情。 怀王今儿个,也是中了邪,在军营里转悠两圈,就转悠到了马棚。没想到,刚靠近就被甩了一身水。他有些郁卒,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什么霉,穿了件银白线的长袍子出来,转眼就成了癞子狗。等到又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楚落竹绷紧的表情,乐了:“你记仇?” 落竹如今听见他的声音可再没了当初那种百感交集,唯一想做的,就是噼头盖脸打回去。听他这么问,冷笑道:“我不过多睡了一会儿,你就叫人打我半死,我不记仇,可能么?” 怀王乐不可支,觉得这人真是坦诚得可爱:“那你想如何?” 落竹斜他一眼,道:“跟你说了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怀王夺过他刷马的刷子,“你若是想打回来,也无妨,不过,有个条件。” “你有毛病吧?”落竹指着他的鼻子,“你高高在上惯了,我不想跟你说话。我得干活,干不好又是一顿板子,我怕了你了。” “你叫秦浮生?”怀王目光一凛,嘴角仍旧扬着,却笑得有些jian诈,“你并不喜欢军营吧?帮本王个忙,事成之后,本王给你自由。” 落竹下意识往旁边扫了一眼,邵龄不知何时离开了。他挑眉看向怀王,道:“王爷也干这些营营苟苟的事儿?” 怀王不说话,只是笑,仿佛默认。 落竹便也笑,道:“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可别叫我去送死,我也傻乎乎答应了。” “既然是秘事,怎敢随便告诉你?” “好吧,那你别说了,我不干。”落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回怀王手里的刷子,抡圆了手腕子,把水点子甩怀王身上。 怀王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他用玩儿一般的态度动作刷马,半晌,会心一笑。 这身影,像极了自己心里那个人。 要寻个不知情的人相助这个主意,早就有之。可为什么,就在刚刚那一刻,阳光下,看着这个背影,莫名觉得他比自己的任何一个亲兵都可信呢? 第117页 他也不过,是个来歷不明,自称商贾的路人。 “落竹……” 随着这声喟嘆一同落地的,还有落竹手中的刷子。 “你叫谁?”落竹问得战战兢兢。 怀王翘翘嘴角,道:“没什么。” 落竹却不能真的以为没什么,手里的刷子掉了,可没心思去捡。他想,自己应该没什么露馅的地方,叫怀王这么快就发现。 “你是商人,一定消息灵通,知道落竹公子吧?”怀王道。 落竹点点头。 “他刚没的那阵子,真是乱成一团。听一长说,到了夜里,王府顶上的飞贼一群一群,沾着血的飞镖往府里扔,个个都说要我偿命。这个我倒是信,来边关的路上就在驿站遇见个年轻人,往茶水里下了毒,问他为什么,他说要为落竹报仇。”怀王悽然一笑,“全天下都恨我,因为落竹公子在我手里,死了。” “你活该。”落竹弯腰,捡起刷子。 “对,对!”怀王道,“我罪无可赦,唯有以命相抵。秦浮生,我是该偿命,可不是现在。陛下尚且年幼,瓦剌虎视眈眈。这仗,必须我来打,而且,我必须打赢。我要打得瓦剌十年不敢来犯,才能放心,去找落竹领罚。” 落竹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不想罚你,他在心里默默说,我只是不想见你。所以你不要来找我,你死了,也见不到我。 “帮我吧。”怀王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并不是非他不可,“让我快些,赢了这仗。” “你有没有问过落竹,愿不愿你偿命?”落竹问。 “他已经不在世上了,我哪里去问?”怀王苦笑。 “他因你而死,必定心中有你。若是他不愿你死,你自作主张,岂不是又要惹他不高兴?” “我叫他心灰意冷,他又怎么会不愿我死?只怕他心里,恨不得将我凌迟才够解气。” “怀王,你还真是……不爱他……”落竹长嘆一声,把刷子扔进水里,“说吧,叫我怎么帮你。可是我们说好,我帮了你,你也要给我自由。” “这是自然……”怀王顿了顿,道。“为何说我……不爱他?” 落竹冷笑道:“我若爱一个人,必定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这个人。他的喜怒哀乐,冷暖饥饱,一眼便可看出。便是一个背影……”落竹下意识扫了一眼自己的手掌,“便是背影,也烂熟于心,千万人之中,一眼便能认得出。箇中滋味,你自己去品吧。过来跟我说说,叫我怎么帮你。” 怀王若有所思,仔细品味着“秦浮生”的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这小小的刷马兵,竟把自己唿来喝去。 第二天,落竹翻着白眼,伺候怀王用早膳。 怎么想也想不到,怀王叫他帮忙的事,竟是伺候他。落竹大概清楚,这回跟在怀王身边伺候的,不是王小生,而是底下人从军中选出的。有些人一辈子征战沙场,都未必有这个运气,跟在主帅身边伺候一回,况且怀王又是个好伺候的主。伺候怀王这位,也是有些来头。听说昨儿个下午惹了怀王发脾气,把他给贬了。落竹到底不够神通广大,打探不出怀王用的什么法子,但几乎马上,他接到消息,伺候怀王的活,归他了。 邵龄一脸激动,拽着他的手不住晃,恭喜他祖坟冒青烟,马上就要飞黄腾达。落竹却心知肚明,怀王是故意叫自己过去伺候的。他八成暗地里谋划些什么,想找个在军营根基不深的,谁都不熟悉的生面孔好办事。放眼军营,还有谁比自己更合适?他甚至可以当着自己的面搞些阴谋诡计,反正自己看不懂。或者,他怀疑自己是瓦剌探子的话,这样也便于就近监视。 落竹看着面前慢条斯理喝粥的怀王,又翻个白眼。 喝喝喝,噎死你! 怀王当然不会噎到,甚至,他打了个满足的饱嗝,挑眉看着落竹,道:“不知道为什么,你在我身边伺候,我的心情就特别好。” 落竹一脸恶毒:“落竹公子真可怜。他在底下遭罪受苦,罪魁祸首却在这里喝粥幸福。” 立竿见影,怀王眼中的一点亮光,马上黯淡下去。 第118页 于是落竹寻到了克制怀王的法宝。 第54章 一纸敕令 喝完粥,上一杯茶。这茶有讲究,是哪里哪里的山上土,哪里哪里的石中泉,哪里哪里的美人亲手摘的。落竹一闻这味就闻出来了,心里冷笑,脸上也没忍住,递给怀王时候,果然被问了:“笑什么?” “行军在外,怀王还这么讲究。”落竹啧啧。 怀王把茶喝了一口,笑笑,也不言语。落竹收拾妥了,回来,见怀王目不转睛看着自己。那种嵴背发毛的感觉逼得他无路可退,硬着头皮道:“你看什么!” “你是第二个,敢这么讥讽我的。”怀王道。 落竹嘟囔:“你不爱听,以后我当哑巴不就得了。” “不,我很爱听。”怀王目光灼灼,“你只当我是个普通人,由着性子说话,也无妨。” 落竹定了一定,忽然,暴怒:“王爷真是个念旧的人,一样的游戏,玩上八百遍也不腻味!” “什么?”怀王不解。 落竹却不能再多说了。他总不能告诉怀王,他其实知道怀王那点小心思。他想着自己,却求而不得,就借着另一个人的一点点小动作,来接近。 今日他看着秦浮生的讥讽刻薄来想念落竹,昔日,他何尝不是吻着落竹的唇,来迷恋云柯? 落竹那点心软一瞬间全没了,看着怀王迷惘的表情都觉得可憎可厌,也不想再跟他说话,直接摔帘子走人。只剩怀王一个人在大帐里,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越想,越觉得似曾相识。一瞬间,脑子里那两根线一搭,忽然明白了落竹的意思。 只是,明白归明白了,他与自己素昧平生,自己与落竹云柯的纠缠知道的人也不过这些,他是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的呢? 另一边,季一长掀开帐子,荀沃在里头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季一长凑过去,他也不避讳,大大方方把手里东西递过去。季一长只当他又写了一篇臭字,没想到匆匆瞟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季一长抬起头,惊道:“落竹公子真的活着?!” “敢情你一直不信我!”荀沃很受伤。 季一长没空搭理他,手里头拿着的,是逐云城敕令的拓本。逐云城掌刑左使剑开的大印在上头盖着,逐云城左使以下,全体动员,寻找一个青年。敕令上头虽然没有画像,叙述得也非常模煳,看来是宁可错抓不能放过。不过,熟悉落竹的人,一看便能知道他是找谁。剑开跟落竹是什么关系,整个王府都知道。当初知道落竹死讯,王府首先防备的就是剑开,可千防万防,还是有一回,被钻了空子,叫怀王吃了个大亏。如今,剑开这一纸敕令,比什么都能够说明,落竹还活着。 季一长本来不信落竹还活着,私心里他觉得这人是个祸害,死了更好,所以即便荀沃告诉自己落竹活着,他也将信将疑。如今看到敕令,却有了千种理由,为落竹尚在人间寻找藉口。 “我们……要不要告诉王爷?”荀沃问。 季一长提一口气,刚要说话,转念一想,把这口气松了,道:“暂且瞒着王爷。待大战过后,无论落竹公子身在逐云城,还是天下某处,只要王爷想找,总能找到。” “那我用不用派点人,去保护落竹公子?”荀沃接着问。 季一长斜他一眼:“你知道他在哪里?你不是说他已经不在边城?” 荀沃第二天就把边城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却没找到落竹的身影。他心里有数,八成落竹公子已经连夜走了。当时想着,走了好,省得在这节骨眼闹得怀王心神不宁,如今,却忍不住为怀王担个心。 万一人被弄到剑开那里,可就不好追回来了啊。 落竹再怎么生气,答应过怀王的事,总要兑现。怀王上午巡视军营,阅读兵书,又看了几封细作传回的消息,中午时候,端着饭碗沖落竹笑。落竹摔摔打打不理他,他也不说话,边笑边吃,仿佛心情极佳。吃完了,落竹给他撤碗筷,他更加笑得花枝乱颤。 “看你生气竟然这么有趣。”怀王道。 “变态。”落竹低声骂,余光扫到他腰间的玉佩,皱眉道,“那是什么?” 怀王把玉佩解下来,托在手中,这回落竹看清楚了,心里不由得就是一跳。 第119页 “定情信物。”怀王眯着眼,有点满足地说。 落竹没说话,可是知道,这才不是什么定情信物。他喜欢在腰带上栓个玉佩,压着衣角好走路。这枚算是他所有的玉佩里比较上等的一个,也忘了是怎么得来的,却十次有八次都把它拴在腰间。那时候跳崖,似乎腰间也正是这枚。原来怀王自作主张藏了起来,甚至,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是定情信物。 怀王等了半晌,预料中的讥讽并没有如期而至,望过去,落竹手里动作缓慢,神情复杂,竟一点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他有点意外,再一抬眼,正与落竹投过来的目光撞个正着。落竹最是无法抵挡这样一双眼瞳,干笑道:“是与谁……定的情?” “秦浮生。”怀王欲言又止,终究一笑,道,“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你收拾了,就下去吧。” 落竹也不打算追问,就此退下。只是两人此后几日,虽然相安无事,但总像隔了层什么,充满芥蒂和防备。 因为伺候怀王,落竹的伙食住宿都升了一个档次。如今的帐篷里说是住十个人,实际上也不过住了五个。而且为人和善,一见就知道是伺候人伺候惯了,虽然还挂着当兵的头衔,为人处事,却跟个下仆差不多了。落竹有时候就把邵龄叫来,反正其余四个少有在帐中的时候,即便在,也不会说三道四。邵龄离了落竹,但落竹仍尽己所能看护着他,所以他日子过得还算顺遂。 这一日入夜,邵龄到落竹帐中,神色却有些怪异。落竹知道他身体弱,却每天都吃不饱,故而留了些吃的给他。解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粗粮窝头很是热乎。落竹递一个到邵龄手中,却瞥到他领口里一个深红色的伤口。 “这是怎么了?”落竹指着那里问。 邵龄拉拉领口,接过窝头,咬了一口,含混道:“没什么。” “谁又把你怎么了?”落竹一脸警惕。 邵龄抬头,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瞒不过去,索性认了:“打了一架。” 落竹愣了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惊雷般的笑声。笑够了,掐着腰手指邵龄:“就你?还跟人打架?!” 邵龄已经把窝头整个塞进嘴里,快嚼几口,咽下去,道:“你还记得碧绮丝么?跟你一同被抓回来的牧民之女。我偶然结识了她和她的家人,如今已经很是熟悉。” 落竹打从进军营,还真的把碧绮丝一家抛在脑后。想来,怀王也不会难为这家不会说汉话的异邦人。于是他道:“我还记得。她如何了?” “很好,他们都很好。”邵龄道,“怀王并没有为难他们。” “那你跟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落竹问,“他们不懂汉话吧?” 邵龄迟疑一下,道:“村子里曾经收留过一个逃难的人,后来他同本村的女子成了亲,就入了族谱。他是瓦剌族人,我跟他学过瓦剌话。” “那你这一身伤,跟碧绮丝有什么关系?”落竹问。 “碧绮丝的父亲一直不肯驯服,就被安排在别处做工。碧绮丝与母亲在厨中帮手,常常被人揩油。今日被我碰到,我实在是看不过去,就挡了一挡。结果……就成了这样。”邵龄说起来,竟然坦荡诚实,无论是自己被打,还是碧绮丝被欺负,在他口中都平缓如常。他是吃了太多这样的苦,也就不觉得苦,反而只做平常。 落竹作为过来人,很是明白他的心情,那些他想表达的,还有埋在心里的。听他这么说,目光一转,冷笑道:“邵龄,咱们两个,也算萍水相逢。我那时浑身的伤,你照顾我,我感激你。之后待你亲厚,是真心觉得你这人不错。可我并不是傻子,你今天受了伤,若是真的不想叫我知道,大可找藉口不来。可你来了,要装不在乎,又装不像,要给我下套,还叫我看出来。你啊,学不会利用别人,就别耍这些心眼。你就直接告诉我,日子过得苦,想借着我在怀王身边伺候,给自己谋点出路,不就得了?” 邵龄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半晌,道:“那你……肯帮这个忙么?” 落竹无奈地摇摇头:“说到底,我欠你人情,是该还的。何况,这也不难。” 邵龄立即笑起来。 邵龄笑起来,就叫人看着格外顺眼。也怨不得满军营的男人,偏偏人家就挑上他。 第120页 说话间,又有一个人回到帐中。这人是伺候季一长的,名为李晋,为人沉默寡言,却是个有主意的。落竹一直觉得,这人跟他的主子有一拼。见他进来,落竹有点吃惊,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李晋看了看邵龄,对落竹道:“季大人在与王爷议事,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去练练刀法。” 李晋虽然伺候季一长,武艺却没落下。季一长也贊同他练武,处处给他方便。落竹见他拿了刀,又匆匆出去了,对邵龄道:“你先回去,你的事,我肯定给你办成。” 邵龄听了,欢天喜地走了。临走回过头,千言万语说不出,只是重重点头。落竹简直受不了他这婆婆妈妈的性格,几乎把人赶走。待邵龄走过两个帐子,落竹整理整理衣襟,往怀王那里走去。 第55章 落竹尚存 给怀王守门的士兵落竹都熟了,跟他们打了个招唿,他俩挤眉弄眼,其中一个娃娃脸道:“季大人还在里头。” 落竹点点头,道:“我在外头等会儿。”就地坐在帘门旁,仰着头,问他们俩,“你们吃饭了没?” 娃娃脸笑笑,道:“吃了才来的。” 落竹转过头,看着另一边那位不苟言笑却也心地很好的士兵,道:“以后都别饿肚子了,怀王体恤下属,知道你们不吃东西还站岗,肯定心疼。” 这两位有一回给怀王守门,过了吃饭的时辰,活生生饿了一天。被落竹知道了,告诉怀王,怀王特别嘉奖了他们两角酒。娃娃脸听落竹这么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还真是多谢了你,到现在都能闻到酒香呢。” 落竹也跟着笑,刚要说什么,就听帐中一阵乱响。娃娃脸士兵面上一凝,身边人已经沖了进去。落竹跟着他们两个进去,却见怀王面前摆着的卷宗茶杯撒落一地,而怀王背对季一长,唿吸急促——一瞬间,落竹差点以为季一长趁二人独处,对怀王欲行不轨。 话说回来,季一长要是真对怀王动手动脚,他俩谁是那个上头的呢? 落竹这边想得开心,那边怀王已经挥手叫大惊小怪的守兵两人退出去。落竹也想跟着出去,却听怀王道:“你留下,收拾这堆东西。” 落竹扁扁嘴,蹲下开始动手。季一长看着这人的身影一阵别扭,可该说的还是要说,清了清嗓子,道:“王爷,此事千真万确。落竹公子的确还活着,荀沃曾亲眼见过,而落竹公子也识得他,见被识破,立即便逃走了。” “他逃到哪里去了?”怀王面带焦急。 “王爷放心,荀沃已然把人监视起来。如今落竹公子仍在城中,每日作息皆可得知。”季一长道。 怀王颓然退入座中,皱着眉头愣了半晌,颤抖着手,往一贯放着茶碗的位置去取水。可茶碗摔在地上,成了几半,哪里还有茶碗。落竹蹲在地上,仰头,只见怀王伸出的手摸了个空,按在桌上。手指本来是虚抓状,渐渐,收紧,指节泛白,然后,嘶哑的声音响起:“他……他看起来好不好?” 季一长道:“属下也未曾亲见。” 怀王应了一声,又是半晌静寂的沉默。 “叫荀沃来。”怀王道。 “荀沃前日出去办事,仍要三日方归。”季一长道。 怀王抬头,扫了一眼季一长,忽然深吸一口气,问:“你说,他见着荀沃,为什么要跑呢?” 季一长静静看着怀王,没有回答。 而怀王似乎也不需要回答。他心里能想出千百种理由,足够解释落竹的一举一动。甚至于,那在自己怀中冰冷的人如今竟然活蹦乱跳,他都能找到理由轻易解释。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找来这么多理由,一剎那,便叫自己信了季一长的话。大约是,自己也给自己找了许久的理由,如今,统统对号入座。 甚至不追问一句,“那的确是落竹么?”。不需要,怀王喃喃,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哪怕是个幻影,看一眼,也是好的。 他是人,自己就求他回到自己身边,过往种种,随他要求,自己补偿给他;他是鬼,就告诉他,奈何桥上,且等一等,自己这就去陪他喝孟婆汤。若他见到自己,也掉头就跑,那也不怕,自己功夫是有的,总能追上他。一阵子追不上,就追一辈子。 第121页 怀王这般想着,想到好处,就笑一笑,想到悲处,面上便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落竹慢条斯理收拾着地上的碎物,抽心思注意季一长的举动。 荀沃知道自己还活着不奇怪,会告诉季一长也不奇怪,而季一长告诉怀王,就更加正常。 只是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自己若在边城,一举一动皆备监视,那如今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易容秦浮生,又是谁呢? 怎生思量,都觉得季一长此举说不过去。 除非,他有别的目的。 落竹动作再慢,东西也收拾好了。他站起身,把原本摞在桌上的卷宗书本重新码好,刚要告退,却听怀王道:“你说,若是我去找他,他也会跑么?” 这个念头忽而生起,像是雨后春笋,飞快发芽,霸占了心里的每个角落。 “军情紧急,请王爷三思。”季一长道。 “由此处至边城,快马加鞭,一夜可返。若再骑瑞云,还能再快上半个时辰。”怀王道,“今晚……不,明晚,我率骑五人,快去快回。其中之事,你来安排。晚了,我怕来不及了……” 落竹这才看见,怀王面前桌上摆着一张黄纸告示,借着整理物件的机会瞟了几眼,是逐云城发的寻人告示。 他还不知道,刚刚季一长是如何拿着这张告示,告诉怀王落竹还活着的秘密。并且暗示他,剑开已然知道,且捷足先登。只是他把人弄没了,如今辛辛苦苦,要找回来。 事已至此,季一长无需多说。他躬行一礼,退了出去。 落竹也觉得没啥必要再待下去,否则见怀王痛心疾首痛哭流涕,多么尴尬别扭。可他还没转身,忽然听怀王自嘲地问他:“落竹没死,你高兴么?” “你高兴么?”落竹反问。 “我……我如今心里头,可真是一团乱麻。”怀王抬起头,唇角仍旧笑着,说不出的嘲讽,“落竹以前跟我说,他相信天理昭彰,人干什么,总是有报应的。你看,多快。” “若真是有报应,就该让他死了,叫你一辈子后悔。”落竹道。 “这么说,你也相信他活着?”怀王道,“就凭季一长的一面之词?” “他是你的第一谋士,自然不会骗你。”落竹耸肩。 “一长是聪明人,心思活络心眼多。”怀王长嘆,“秦浮生,会骑马么?” 落竹一愣,道:“会是会的,只是骑得不太好。” “你在马棚刷马,是每一匹都刷么?就连本王的马,也都归你刷?”怀王又问。 “自然每一匹都刷,只是有的偷工减料而已。你的马我却不敢偷工减料,这是每日有人查验的。你的马,很是难刷。一开始连靠近都不成,他那两条后腿似乎随时准备踢人一样。” “那后来你是如何驯服它了?”怀王饶有兴致。 “世间万物,总逃不过一个‘吃’字。我从厨房偷出两个馒头扔给他,他吃了,后来我又偷了几次,他都吃了,就不再排斥我了。” “你骑上它,它也不反抗?” “王爷。”落竹不再回答,“你想做什么?” “我想,明夜,你穿上我的衣服,骑上我的马,替我去一趟边城。”怀王目光炯炯,全然不是刚刚伤心沮丧的模样。 这回轮到落竹皱眉了:“你让我替你去找落竹?” 怀王点点头。 “不去。”落竹斩钉截铁,说一不二。 “为何?”怀王道,“我会派五个暗卫保护你的安全,你替我办事,自然有所奖励。你是商人,我给你皇商身份如何?” “为什么是我?”落竹微怒,“就因为我餵了你那匹笨马俩馒头它不踹我了?” 怀王点头:“瑞云是我从小养大的,与我感情亲厚,寻常人无从接近。可我有一次,恰巧见到你为它刷毛。它服服帖帖,甚至配合你屈膝趴地。” “等一下,怀王。”落竹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你叫我到你身边伺候,并不是一时脑热,也不是那一刻,你对我说的那些理由。仅仅是因为,你的马不排斥我,我恰能在此刻为你所用,对不对?” 怀王不愿解释太多,其中缘由一言难尽,而如今,还不是对他解释明白的时候。所以他只能由着“秦浮生”误会,迟疑着,点了点头。 第122页 落竹眯起眼,半晌,淡淡笑了笑:“好,我替你走这一趟。我看你找不找得到落竹公子!” 第56章 阴谋夜袭 翌夜,云重风急,落竹翻身上马,昏暗火光里对怀王露齿一笑,道:“你猜,你的落竹公子能不能随我回来?” 火光中,平凡的一双眼,因着这一笑,竟然绽出别样光彩。怀王仰头望着带点傲气和意气飞扬的秦浮生,没来由,竟有些熟悉。 “我同你说过,季一长的话,我并不是很信,但事关落竹生死,我总要试一试。”怀王深吸一口气,道,“你若见到他,告诉他,我知道他生气,哪怕恨我也无妨。我就在这里,他若肯站在我面前,我亲手递剑给他。” “真的?”落竹心想还有此等好事,忍不住雀跃道。 怀王微微皱眉,道:“当然不假。” 落竹心道,即便你这么表态,落竹公子也必定不会站在你面前。不管你知不知道我是落竹,利用我总是不争的事实。不好意思,我心眼小,怀王,天长水远,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他提缰,身上是怀王的衣袍,穿着毕竟不合身。学着怀王的样子抖抖马鞭,最后送给怀王一个笑,道:“我有个朋友叫邵龄,日子过得苦,你若是想谢谢我帮你这个忙,就叫人好生安顿他。你要是不领我的情,也就罢了。” “秦……”怀王刚说出这一个字,落竹已然御马,转瞬,便奔于几丈之外。怀王本就设的是李代桃僵之局,叫落竹扮作自己模样,前往边城,哪怕只是一夜,营中群龙无首,瓦剌得到消息,必定攻来。他已布好引君入瓮之局,只等瓦剌大军一到,立即打个措手不及。 不过,怀王倒是希望今晚瓦剌不会夜袭,自己的准备全部落空。 起码,证明季一长并没有背叛自己。 季一长行为鬼祟不是一日两日,探子细作传来的消息,已经基本坐实他私通瓦剌的罪名。只是季一长跟随怀王近十年的时间,哪怕证据摆在面前,怀王也还是忍不住替他辩解。 身后传来响动,怀王裹裹身上的暗色披风,躲到一旁。等了一会儿,虽然并没有人影出现,怀王探出头,朝不远处张望,果然,那个细高的身影,正是日日给季一长送膳食的火头兵。 怀王的心沉了沉,夜风乍起,乌云压顶,正是鬼蜮的好时分。 落竹纵马奔驰小半个时辰,灯火连天的大营早不知在身后多远。他勒马回望,只见草原与天连成一体,不过哪个比哪个更黑一些而已。身侧的人随他勒马,娃娃脸的士兵也跟来了,见他若有所思,提醒道:“浮生,时间紧迫。” 对,时间紧迫,早一些到边城,早一些逃离你的手心。 只是怀王,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走,咱们可就真的,一辈子也见不着了。 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落竹深吸一口气,那些无趣的心思很是让人烦扰。他紧紧手中的马缰,勐地一拉,马儿吃痛,撒开马蹄,继续狂奔。 另一边,震天的马蹄和嘶鸣划破寂静夜空,瓦剌果然夜袭。荀沃不在营中,季一长临阵倒戈,怀王麾下几员大将左支右拙,眼看不支。瓦剌大军在季一长的带领下,直奔粮草而去,一路所见,尽是奔跑溃散。慌不择路的士兵。季一长面色冷峻,仿佛这些人不久前还亲切地看着自己季大人的士兵都非我族人,指挥瓦剌军随意砍杀屠戮。瓦剌带兵的是新封的平南王,一个月前,季一长联繫他的时候,他几乎受宠若惊。之后请教了主子,方知原来瓦剌可汗已经处心积虑笼络季一长很长一阵子。他与季一长联繫上,正是打着借季一长的手,将怀王一举击溃的主意。否则,瓦剌自忖,瓦剌南下之时,只能是怀王百年之后。 到了粮草库,却见粮草库周围空空如也,竟无人看守。想来是士兵害怕,都跑光了。季一长刚这样动念头,立即便觉得有何处不对劲。瓦剌平南王却大喜过望,对着满眼的粮草流口水。怀王是当今圣上的皇叔,身任辅政一职,他带兵出来,粮草谁也不敢给他缺了。平南王那边却不成。瓦剌畜牧为主,农业本就不是长处,行兵在外,就没有粮草齐全的时候。他本是接受了季一长的建议,兵分两路,一路在营中与汉人军队纠缠,另一路,借着掩护,将粮草库烧光。汉人没了粮草吃了败仗,只有投降。平南王甚至觉得,叫他们投降这个主意太过妇人之仁,以他的意思,都杀了,那才是一了百了。 第123页 “唰”得一声,平南王拔出形状怪异的马刀,控马,刚要前行,被季一长拦住。 “让开!”平南王的汉话说得含煳,但还是能听懂的。 季一长却不让,今天会遇到如何惨烈的厮杀抵抗他早就料到,但是,至此,事情都有点太顺利了。怀王即便不在军营,可他的副将都不是吃素的,怎能连点像样的反击都组织不起来?况且,据他所知,营中所有兵将,几乎都攒着浑身的力气期待一场大战,怎会瓦剌攻到面前,非但不提起刀剑,反而拔足奔逃呢? 越想越不对,可平南王由不得他多想,直接把他推到一边,提刀便向粮草库而去。 下一刻,粮草库竟然自己燃起来。 落竹又跑了一阵子,远远的,便能看到边城城墙上高高的灯火。他回过头,对娃娃脸喊话:“你知道这回咱们是来干什么吗?” 娃娃脸脾气好,听他问,就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落竹心想,怀王才不会到处告诉人,他那点小心思。堂堂摄政王,对一个下贱的男ji念念不忘,这刻怎生了得。落竹勐夹马腹,娃娃脸纵马赶上来,踏踏实实跟在后头。到了城下,一亮怀王印信,守城的兵将虽然意外,还是开了门。愕然看着娃娃脸叫守将带人把自己当日住过的旅店围起来,嘴巴张开能塞进个鸡蛋:“你不是不知道咱们是干嘛来了么?” “王爷只吩咐我这么做,至于为什么,之后该如何做,我就不知道了。”娃娃脸一笑,露出虎牙更显得年少。 落竹嘆了口气,道:“你家王爷没说接下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 娃娃脸却摇头:“王爷说你知道。” 落竹啐了一口,心道我不知道就怪了,我这不是想装一装么。装不成,只好乖乖跟人到旅店去。多日不见,这里竟然一如往昔。跑堂的见人把自己店围住了,可真吓得了不得,两条腿抖个不停。落竹斜了他一眼,径直往里走。旅店的老闆这才冒头,披着外衣,懒洋洋问:“请问诸位官爷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落竹一脸倨傲,嘴角微动,从他唇边漏出的几个字,只有旅店的老闆能听得清楚。 是逐云城的暗号。 老闆吃了一惊,但暗号总错不了。他赶紧打个马虎眼,把落竹请了进来。落竹也配合他,叫人关门。娃娃脸一脸担心,要跟进来,被他一瞪,脚步滞了一瞬,关在门外。 “官爷,您……”老闆话音没落,落竹便除去自己面上戴了多日的面具,老闆的疑问立即化为惊唿,“落竹公子!” “老闆,您有没有法子,跟我师哥联繫上?”落竹问。 老闆又是笑又是摇头,引领他上楼,指着闭着门的一间房道:“下午才到的,还以为是官府得着风声,来找茬的呢。” 落竹不解:“什么?” “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落竹将信将疑,伸手,门是虚掩着的。 探头进去,便有个熟悉的身影一点点出现在眼前。 黑了瘦了,有了胡茬,眼神带着疲惫。 “师哥。”只叫了这一声,就再也叫不出别的。 第57章 屋顶追逐 剑开几乎把大漠翻过来,也未能寻到落竹的身影。逐云城势力无法动摇之处,只有瓦剌皇庭与怀王军队。若是落竹果然脱险,怀王军队是决计不计入考虑,瓦剌皇庭也不太可能。转了一圈,猜测落竹对大漠熟悉的,大约只有边城一处。下午便急匆匆赶来,果然,不虚此行。 他两步便跨到落竹面前,本欲将落竹拥入怀中,落竹却退了一步,眼里虽然含着泪,但很明显,剑开的动作,让他从重逢的狂喜中脱了出来。剑开仔细想想方才老闆来报的外头情势,心里明白了几分。震惊之余,却不打算逼迫落竹。只是叫他坐下,倒了杯水,仔细打量他容色。确定只是瘦了些,并无大碍,这才放心。 可落竹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主动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怀王军营里。” 接着,便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剑开也不得不嘆这是奇遇,听他说完,道:“你明明知道你不在此处,还答应怀王带人回去?” “我当然带不回人。我知道这家店的老闆是你的人,所以打算顺水推舟,先到这里来。叫老闆帮忙捎个信给你,再找个机会,逃出去,或者就地躲起来。怀王才不会在乎区区一个秦浮生的死活下落,他既然知道我还活着,就肯定撒网搜寻我。我就正好逃出生天。”落竹道。 第124页 他的计谋有些冒险,但剑开想来,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他握了握落竹的手,道:“你也不必自己谋划了,既然我在这里,就一切交给我。”说着,站起身,唤过店家。店老闆瞅了一眼二人紧握的手,笑得jian猾。落竹赶紧把手抽回来,可抽了几回都不能成功。剑开像是打定主意这么攥着他不放手,以前的宽容顺从,竟然有一部分,变成了此刻的强硬。 落竹便由得他,低头望着那骨节分明,虎口因为常年握剑而布满老茧的手。 如果决定跟他走,如果决定被他这样抓着不放,如果踏出这一步…… 以后漫长的一生里,也许就会这样跟这个人拴在一起。 他会亲吻自己,会每天夜里与自己纠缠,会迎着晨光唤自己起床,会呵护自己,会把他能寻到的最好的东西都奉到自己面前,会让自己感到是被爱着的。 最开始,哪怕是现在,自己的愿望,也仅仅是被爱而已。 这样不好么?比起心心念念却未必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选择这样一个人,对自己好,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不是更容易得到幸福么?只要跟他在一起,只要不松手,自己的愿望就会实现。 这样每天都见面,每天都被宠溺,谁敢保证,自己有一天不会爱上他呢? 为什么,还是不甘心? 落竹抬头,凝望这认真的侧脸,竟然微微,打了个寒颤。 “一辈子有多长呢……” 这般呢喃,也这般问自己。 够不够自己,爱上师哥?又够不够自己,忘掉曾经的伤害? 落竹咬紧牙。 不要想那么多了吧,明明一想到那个人的脸,就忍不住生气,看到他任何一个表情,都气的慌。看见他笑,就恨不得上去给他两巴掌,看到他难过,反而解气般更想戳他痛处。怀着这样的心情,如何还能在一起呢?已经走到这里,还怎么回头呢? “竹儿,”剑开吩咐过老闆,回头道,“换身衣服,待会儿趁乱,我们离开这里。” 分神间,剑开的布置全然没有听清。倒也无妨,落竹顺从地脱下身上属于怀王的大袍,换上深黑的布衣。剑开本在收拾随身带的精巧暗器,不经意抬头,只见落竹仅着里衣,肩胛瘦削,瞬间气血上涌。手脚比脑袋更快,回过神,已然把人拉在怀中吻了开来。 把落竹的齿列都舔舐一番,却没有遇到抵抗,连剑开都觉得奇怪。低头,这人竟然温顺而胆怯地闭着眼,剑开暗道,我的师弟你可别这样撩拨我,如今真不是合适的时候。 他却不知道,落竹闭上眼的原因,不过是在舌尖探入的那个瞬间,想起了怀王。睁开眼睛,只怕一片混乱的眼神是瞒不住的。 两人在房中等了一盏茶工夫,便听外头闹哄哄像沸了水的锅。剑开心知时机成熟,叫落竹躲开,运气丹田,一掌,便把房顶打出个窟窿。回身,捞过落竹,脚尖轻点,就这么带人上了屋顶。 趴在剑开怀里只剩双眼留在外头的落竹想,早知道师哥功夫这么厉害,以往使唤他干活就不该心存愧疚。 娃娃脸正应付混乱,忽然屋顶一声巨响,接着就见一个人——后来知道是两个——飞出。他不知道怀王派人来究竟是什么目的,可见人逃走,也猜得到大概是要抓谁回去。别看他给怀王守大帐,却是怀王几个贴身心腹之一。暗卫营里十八高手,他起码排得上前十。要不是功夫棒,怀王怎么放心把他放自己门口。他指挥手下善后,自己一马当先,追了上去。 执行任务时,他曾有幸与剑开交手,败于剑开之下。事后不甘,曾专门研究了一番对付剑开的办法,顺便本着八卦的心情,把剑开从上到下研究了一番。故而,两人距离刚刚拉近,他便认出这正是逐云城左使。俗话说得好,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跟剑开虽然不是仇人,却是真真切切把人家当假想敌的。如今,便是怀王不想抓剑开,娃娃脸自己也想好好跟他打一场,赢回来了。 落竹瞪大双眼,见娃娃脸紧追不放,真是忍不住想出声劝劝这实心眼的孩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剑开却没那个心情,他好不容易寻到落竹,决计不肯再放手。见后头人追得太紧,也没了耐心,从怀里摸出两枚暗器,头也没回便朝后头扔过去。夜空里,只见寒光直冲娃娃脸而去。落竹平时跟娃娃脸私交不错,忍不住替他担心。这一担心,就忍不住唤了一声。 第125页 这下好了。 暗器的确把二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却也叫娃娃脸听清楚了落竹的声音。他知道剑开怀里护着个人,却没想到竟是秦浮生。秦浮生这人的人品,咳咳,娃娃脸毕竟嫩点,他认为,是不错的。所以如今秦浮生被剑开搂在怀里,于他而言,只能是剑开截了怀王的来使,对怀王不恭的同时,还打算把来使一起解决了。 对对对,他认为,秦浮生是奉怀王之命,来跟剑开谈些什么的。而谈不拢,剑开就劫持了秦浮生,打算一走了之。至于为什么不就地杀了秦浮生,反而扛着个大活人在屋顶上跟他玩赛跑,娃娃脸认为,如剑开这种鼠辈,行为向来不能以常理定夺。 所以,他追得更加卖力。不仅为了自己能够雪耻,更为了救出怀王的使者,自己的朋友。 “你干嘛拿东西丢他!”落竹小声在剑开耳边抱怨,“伤着他怎么办?” 剑开正憋着这口真气,只怕一开口回答,真气泄了,俩人都会掉下去,故而没有回答。落竹也不指望他能回答,只拿眼睛看着,不一会儿,娃娃脸竟然又追了上来。落竹这回是真的想劝他别追了,刚一开口,身子勐地向下坠去,那些劝人的话都化作因惊慌而逼出的大叫。剑开被他震得耳朵疼,而听在娃娃脸耳中,就是剑开小人心起,在对秦浮生动刑了。 逐云城有条密道,入口在一户民居,出口恰在城外一里。剑开在城里兜了个大圈子,也未能甩掉娃娃脸,眼见时间,是拖不起了。他冒险进了民居,把落竹往房中一推,回身,立剑,打算解决了娃娃脸再走。 落竹一见他这架势就明白了,叫道:“师哥!师哥!他还是个孩子,今年刚满十九岁,你手下留情!” 剑开对落竹,从来不懂拒绝,听他这么说,只能点头。娃娃脸却煞白了一张脸,轻功落地时几乎站不稳。 他肯定没有听错。 秦浮生,的确喊剑开“师哥”。 他们认识? 秦浮生,并不是被劫持,而是,他背叛了怀王? 娃娃脸悲愤了。 他深深觉得自己被骗了,枉自己刚刚卯足力气要救秦浮生出来,却原来,他是共犯! 气头上,也顾不上仔细思考其实这整件事根本是他自己的猜测和一厢情愿,反而无限把自己的悲愤放大,如今的目标,彻彻底底变了。他要打败剑开,更要把背叛王爷的秦浮生抓到王爷面前,检举他的不忠! 事后,落竹了解他这晚百转千回的心理活动后,曾经深情地建议他,多念点书,去写个戏本,绝对赚钱。 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俩人打起来了。 第58章 两个选择 娃娃脸是绝对赢不了师哥的,落竹坐在屋中,也懒得观战。他对师哥喊了那一句,就知道娃娃脸起码性命无虞。这孩子想像力丰富兼且不知道凡事忍让三分,叫师哥矬矬他的锐气也未尝不可。他就地坐下,脑子里止不住胡思乱想。忽然听得娃娃脸在外头大声叫着秦浮生的名字,就竖起耳朵,听了听。 “秦浮生!”落竹想,娃娃脸如今这是有劲没处使还是强撑的中气十足呢?反正他这么喊,“秦浮生!枉王爷对你青睐有加,百般信任,日夜叫你身畔侍候!你竟然背叛王爷!人非草木,你不怕遭报应么!” 落竹往外头瞥了一眼,心想,你家王爷不分青红皂白听信小人谗言,对我又是打又是骂,差点弄得我死他手里都不怕遭报应,我怕什么?但剑开听他这么吼,一想到自己都捨不得说句重话的师弟竟然在怀王那里当个端茶倒水的下等兵就气不打一处来,下手更重。娃娃脸撑着又喊了几句,也就顾不得再喊了。 剑开进来时,带来一阵热气,大约是活动开了,夜里,也能看清楚脸颊通红。如此快战,让她整个人都镀了层光般。落竹抬起眼,淡淡问:“你搞定了?” 剑开点头道:“这里的地面能够活动,刚好够一个人通过。待会儿你先下去,我断后。” “师哥!”落竹站起来,“我……” “阿碧在逐云城等你。”剑开道,“他受了点小伤,不过已经治好了。如今镇日担心你,闹腾着要出来找你。” 于是落竹想说的话,全都忘了。 顺从地下到地道,高举火把。地道并不宽敞,仅容两人并肩而行。落竹有些冷,抓着剑开的手微微发抖。剑开便把他整个护在怀里,身子总比他领先半个。两人不知在地道里走了多久,想来,也快要到尽头。落竹有些不自在,便往外闪了闪,这一闪,衣角被地道突出的一块石头挂上,走不动了。 第126页 剑开回身,见落竹一脸歉意,好脾气地笑笑,伸手抓着他衣角,微微用力,裂帛声起。落竹拽着那片衣角有些愣神,剑开的胸膛靠上来,问:“怎么了?” 落竹怔怔地摇头。 可却不肯再走了。 剑开嘆了口气,道:“你心里到底还是放不下他?” “不是。”落竹道,“我就是还想……再看他一眼。” “你若要跟我走,就不能再看他。” “不能么?” “我没那个本事,再把你带出来一遍。” 落竹便不说话了。 过了半天,他问:“阿碧会不会生我的气?” “他会生你的气,但气过了,还是会在你身边陪着你。” “你呢?” 剑开嘆了口气:“我不知道。” 落竹的身子震了一下。 “竹儿,咱们两个,十来年了。”剑开道,“那时候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了你三天三夜,就隐约知道,你只是利用我逃出来。但是不死心啊,我待你那么好,你怎么会一点也不在乎我?后来再见面,也还是不死心,当年那点感情,总归没变。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明白了一些。说到底,这世上,也还是有你感动不了的人、努力不成的事。你这一路,如何迟疑抗拒,我不是瞎子,总能看得出。我告诉自己,就这一回,若是还不能感动你,就……不会再有下次了。” “师哥……”落竹没忍住一滴泪,重重得砸在地上。 “竹儿,我点了那个人的穴道,在院子里。你顺着地道往回走,走出去,他的穴道大约也就解开了。往后的事,你自己解决吧。师哥不再管你了。”剑开道,“我会把阿碧送回胭脂榭,託付给桃夭。” 落竹点点头,始终不敢抬头看剑开的眼睛。剑开把火把递给他,他就木然地转回身,一步一步往前走。眼泪断了线一般,止也止不住。哭得浑身颤抖,还是往回走。 剑开死死咬着牙,整个齿列仿佛都被咬得松动了,理智终究被感情淹没,在空荡的地道里大声喊:“竹儿!” 落竹停下脚步。 “跟我走,你虽然不会马上见到他,但总有再见面的一天。我……他对你,一辈子也不会比得上我!” 我知道。 落竹暗自道,我知道。 他对我不好,他给我的,任何一个恩客也都能给我。 他对我说过的甜言蜜语,都属于一个叫云柯的人。 他打我的时候,是真的恨不得把我立即打死。 他的名字,他的笑容,就连他的唿吸,都能成为一根刺,刺得我浑身生疼。 所以我也不打算跟他在一起。 我只是想回去看他一眼,用秦浮生的身份陪在他身边,直到战争结束。 直到商人没有理由再陪在他身边的那日。 大概用你对我一辈子的好,换这么一小段日子的如芒在背,是非常不划算的一笔买卖。 可又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商人。我没读过什么书,是个卖肉的男/ji,全天下有那么多人爱我,可我爱的,只有这一个而已。 就让我用漫长的一生来后悔吧。 落竹覆好面具,爬出地道,外面竟然微微泛起晨光。他推开屋门,脖子立即被人扼住。娃娃脸双眼冒火,牙缝里恨道:“你竟然背叛王爷!” 落竹抓着他的手腕喘不上气,艰难道:“我……没有……误会……” “什么误会!你明明是认识剑开的!莫要再骗我!”娃娃脸几乎想撕了落竹。 “我……你放开……听我解释……” 落竹是真的快被他掐死了,一张脸涨得发红,偏偏人皮面具挡着,看上去毫无变化。这节骨眼,娃娃脸却忽然松开手,把他扔在地上,道:“好,那你就给我解释,解释不好,我立即断了你手筋脚筋!” “哎呀!你这孩子真狠!”落竹咳得兇勐,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叫道。娃娃脸眼一瞪,落竹立即没了本事,乖乖道:“剑开是逐云城的左使,对吧?” 娃娃脸点头。 “我是个跑货的商人,对吧?” 第127页 “你再说些乱七八糟的我就挑了你手筋!” “停停停,我要先跟你说前提!”落竹摆手道,“我们这些走货贩货的,经常碰见强盗。被抢走了财物还好,只怕他们谋财害命!所以,我们几个大商人就联合起来,每年给逐云城上供,求他们保护我们的货物和人马。逐云城在大漠的影响力当然没的说,自从攀上他们这棵大树,我们的生意就再也没出过差错。因为每回给逐云城送礼的活都是我去做,所以跟这位剑开左使一来二去的呢,就熟了。” “熟到你管他叫师哥?!”娃娃脸一脸不信。 “师哥师哥,当然是一个师傅名下,才能叫!”落竹眼珠子一转,道,“你也是打小学武的,书念了多少?反正这位剑开大侠,书是真没读多少。我们熟了以后,他就说要跟我学点书上的东西。我可怎么敢随便教他啊,就提议,不如俩人拜一个师父,彼此师兄弟相称。没想到他同意了,于是,我套了近乎拉了关系,他也能跟我念点书。” “真的?”娃娃脸好像有点信了,歪着头确认。 “自然是真的。” “那他为什么抱着你跑?” “那你说,你们家王爷对我好不好?” 娃娃脸认为这个问题简直是白问:“当然好!王爷对你信任有加,甚至派你来边城办事,还出动亲兵保护!” 落竹慢条斯理地摇摇头,道:“你想,我是个商人,更是个商队老闆。若是你们王爷不强行扣留我在这里,我起码能够回家,整理商铺,这段日子再走一趟买卖,说不定能把损失赚回来。而且,我可不认为,我一个被人伺候的主,如今伺候你家王爷,是什么天大的恩赐。至于为何我想走,除了这些原因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落竹打算下一剂勐药,“我家中尚有娇妻,离家之日,恰有两月身孕。委实,放心不下。怀王的意思,不到打完这场仗,是不会放我走的。难道我要让妻子孤零零在家中生下我们的孩子,让我的孩子出生时见不到父亲?!” 落竹声情并茂,这个理由一出,娃娃脸也跟着动了恻隐之心,道:“你可以对王爷说……” “怀王同意又如何,这不是还有个季一长季大人一直怀疑我是jian细么?”落竹翻个白眼。 娃娃脸一想到季一长阴测测的脸,也跟着贊同起来。说到底,要不是他心思单纯稚嫩,落竹这些话看着滴水不漏,也未必找不出疑点。但无论如何,他是信了。落竹见他不欲纠缠,趁热打铁道:“不过,还请你回去替我隐瞒。” “为何隐瞒?”娃娃脸觉得,有理由归有理由,他确实试图逃走,这就该一五一十,向怀王汇报。 “因为,我刚刚明明可以逃走,如今却回来了。”落竹道,“我想通了,这场仗,是汉人跟瓦剌人之间的战争。每个汉人,都不能为一己私利临阵脱逃。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也该尽自己的一份力。若是为把瓦剌赶出中原而耽搁了妻子生育的事,她和孩儿也不会怪我的。” 他说得在情在理,娃娃脸被他绕煳涂了,再加上他自己本来就情操高尚,以己度人,也就信了落竹忽然的人格闪光。既然此人决定回来为大战尽一份力,自己又何必偏要把这件事告诉怀王呢?谁都有一念之差的时候,好在浪子回头金不换。娃娃脸平日就与落竹交好,如今重新认同他是自己人,不由抱拳赧道:“浮生,刚刚下手重了,你别介意。” “无妨无妨”落竹一摆手,道,“时候不早,我们会去寻寻别的人,快些回营向怀王復命吧。” 第59章 身份暴露 回到怀王大帐临近正午,军营附近一片大战过后的萧索。血腥气混着腐败的灰烬扑面而来,落竹与娃娃脸交换个眼神,加快速度。一路,只见身着己方戎装的士兵三两搀扶,往军医大帐而去。 不过一夜之间,竟有一场大战? 他与娃娃脸行到怀王大帐外五丈处下马,荀沃站在外面,看见落竹两眼放光,迎上来道:“你可算是回来了!王爷这会儿问了八百遍你回来没有,你再不回来,我就要亲自去找你了!” 落竹没顾上理他,抬脚就往帐里去。荀沃拦住他,道:“你别进去啊!” “他没事吧?”落竹问。 第128页 荀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道:“王爷当然没事,打了场胜仗,好得很!” “让我进去看看他。”落竹努力躲开荀沃阻拦的胳膊。 “你别进去,王爷在里头……咳,审人……”荀沃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叫落竹察觉出不对劲。 “发生了什么事?”落竹道,“一个多月没打仗,我一走,反倒打起来了?” 荀沃迟疑着不肯说,禁不住落竹再三追问,方把他走后,季一长如何误会营中空虚趁机带瓦剌军夜袭,怀王是如何将计就计将瓦剌军团团围住,最后一刀斩下瓦剌平南王首级并生擒季一长之事细细讲来。荀沃讲的是自豪之极,他半途赶回,有幸在瓦剌军溃逃之际补上一击,叫他们全军覆没,可谓大大的功劳。可听在落竹耳中,却是说不出的惊险。 “这么一场大战,你还说怀王没事?!”落竹瞪道。 “凡是打仗,哪有不受伤的。”荀沃说得轻描淡写,继续拦着落竹,道,“倒是你,带回落竹公子没有?” “落竹此刻在不在边城,你还不知道?”落竹吼出这一句就后悔了。 而荀沃那时常抽风的脑袋瓜子,今天好不容易正常一回,敏锐地抓到他话中的语病,道:“为什么我会知道?” 季一长当时告诉怀王,荀沃已然把人监视起来,而落竹此去寻人,正是基于此。但落竹口不择言说的这一句,等于告诉荀沃,他早就知道落竹不在边城,不仅他自己知道,连荀沃也是知道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落竹再怎么自持心计,也会犯错误。 这不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此时,怀王帐中,季一长双臂反绞,左肩的伤口被草草包扎,血迹正一圈一圈染红白色布条。怀王一个深唿吸,尽量心平气和道:“你就为了这样的理由背叛本王?” “一长家为百年望族,自幼饱读诗书,若不是被怀王高义所感,不会放弃科举,投入王爷门下。一长平生所求,不过辅佐圣主,开创盛世,好不负平生所学,一展抱负。怎知怀王沉溺情爱。先是与云大人纠缠不清,于先皇驾崩之际,甩手远遁,与皇位失之交臂。而后,又因落竹区区一介男ji萌生死志。王爷如今,已非一长圣主。放眼天下,幼帝顽劣不堪大用,朝堂乌烟瘴气,倒不如,另投他主,做个改朝换代的功臣。” 怀王冷笑两声,道:“说白了,你觉得本王已经不值得你效忠,放眼天下,值得你效忠的,只有外族人。你要打着改朝换代的名义,带异族人的铁蹄,踏过同族的尸体,对不对?” 季一长一梗脖子,道:“盛世之下,无不以白骨垒成。” 怀王气得浑身颤抖,道:“你不过是想功成名就飞黄腾达,做个人人艷羡的权臣,何必拿一展抱负来当藉口!可怜本王引你为知己心腹,凡大事无不交託与你!” 听怀王这么说,季一长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但不过一闪即逝,怀王未曾看见,季一长,只怕也抓不住如此细微的感情波动。 “你是何时开始,与瓦剌联繫?”怀王问。 季一长道:“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落竹刚刚逝去,自己正在一生中最昏暗的时分,镇日浑浑噩噩,无法发现季一长的反常,也不奇怪。 又问了季一长几个问题,季一长有的照答,有的紧咬牙关,就是不说。怀王无意为难这位曾经的心腹,这人知道自己太多机密,又做出这种事,是留不得了。自己能给他的,不过一场好死。 “王爷,”没想到季一长忽然道,“一长自知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无可辩白。无论王爷要如何处置一长,一长心甘情愿,只求王爷莫要为难一长的家人。此事从头到尾,一长未曾向家人透露半句,还望王爷看在一长多年效力的份上,放我的家人一条生路。” 怀王本来还在怀疑他的家人中是否有人助他一臂之力,听他这么说,心反而放下一半。但正在气头上,可不愿意给他什么保证,叫他安安心心去死。 “你犯的是叛国大罪,按律当株连九族!本王没有将你就地斩杀,反而留你至今,已经是念过去的情分。你竟然还来跟本王求情!” “怀王留我到如今,箇中缘故你我皆知。可一长一步错步步错,既然王爷执意不肯,那一长愿意拿落竹公子的下落来交换。”季一长道。 “落竹?”怀王方才已听荀沃说过,落竹并不在边城,故而对于秦浮生能否带回落竹,心里已经瞭然。只是没来由得,担心起那人的安危。怕他回程途中,遭遇瓦剌散兵,会出不测。而今,听季一长竟要用落竹的下落来交换家人的安全? 第129页 怀王觉得这多少有点阴谋的味道,他被季一长这样一背叛,这个人的话,是不敢再信了。 姑且听听吧。 “若说荀沃当时匆匆一瞥,可能看错的话,剑开是落竹的师兄,总不会有错。他虽然没有明说,但王爷必定也知,那张寻人榜文上所寻之人,便是落竹。如此一来,落竹必定尚存于世。只消抓几个逐云城的人来问问,便知剑开是如何与落竹公子失散。而失散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也不难推断。如此天时地利一对照,当时落竹公子于草原落单,会否曾被路过之人救起,而后一行人又有何机遇……王爷,不知一长此言,可能保一长家人平安?” 落竹在帐外跟荀沃大眼瞪小眼半天,绷住了劲就当自己刚才放了个屁啥话也没说。听得身边有响动,让开身子,竟是季一长被押了出来。季一长模样甚是狼狈,可看着落竹不住地笑。落竹被他笑得发毛,刚往后退了一步,就见另一个随行对荀沃虚行一礼,道:“王爷叫秦浮生进去。” 落竹心中默念“待会儿我就一问三不知反正娃娃脸被我收买不会出卖我我只要小心点肯定不会露馅”进去了,头都没抬,像根柱子一样往那里一杵,就等怀王问话。 “秦浮生,你过来。”怀王的声音微微颤抖,八成是被气的。 落竹乖乖过去了,一支笔饱蘸浓墨,递到眼前。 “会写字吧?”怀王问。 落竹想摇头,可一个商人不会写字太奇怪了,只得点头。怀王笑了笑,道:“那你给我写几个字。” 落竹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死生契阔,白首不弃。” 落竹笔尖轻颤,一滴墨滴在纸上。他满脸堆笑,道:“不好意思,这几个字记帐一般用不着,所以我不会写。” “没关系,那就写两个简单的字。”怀王道,“就写‘落竹’二字吧。” 落竹把笔丢下,一瞬间脑子转了千百个念头,还是决定装傻:“这两个字,王爷不会写?” “落竹写自己名字的时候,与常人不同。‘竹’字他只写左半边,右半边用一竖代替,大约他觉得左右两边是一个字,懒得多写,就想了个省事的法子。谁叫他改,他都不改,还洋洋自得。秦浮生,方才你若规规矩矩写了,倒也无妨,两个字而已,我也未必能看出什么端倪。可你偏偏不写……” 怀王勐地将落竹拥进怀中:“这么久,你是偏要生生看我内疚而死,才能高兴?” “王爷请自重,我家中尚有妻小,我……我不是断袖!”落竹扯着嗓子喊。 “落竹……落竹……”怀王轻轻吻着他颈侧,一双手收紧,恨不得将落竹揉进身体,“借尸还魂、怪力乱神之类,我本是不信的。可若能叫你回到我身边,便是逆天,我也要试上一试。” “你疯了!快放开我!你认错人了!”落竹努力挣脱,却被怀王越抱越紧。 “我贵为摄政王,却只有落竹见到我,拒不下跪,且泰然自若。况且你说话行事,错不了,必定是落竹。”怀王捧着落竹的脸,痴迷地呢喃,“怪不得你一来,我便日日安寝。落竹,你要如何才肯承认你才是落竹,如何才肯原谅我?” “我说你是疯子!”落竹反手打掉怀王的手,趁他片刻失神,逃离他怀中,直奔帐外而去。怀王怎能容他逃走,不过两步,抓住他的左手。落竹脚下一个不稳,拽着怀王一起跌倒。二人跌在一处,怀王就势吻了上去。落竹躲了一回躲不了二回,许久未曾尽兴的身体被怀王这般碰触,片刻就起了火。 双唇分离,某处的反应却瞒不住人了。 第60章 抵死不认 落竹头一歪,飞起一脚勐踹,腿虽然抬不高,膝盖却结结实实顶在怀王那话上。怀王哀号一声,捂着关键部位仰面翻倒。落竹趁机起身,帐子外头,娃娃脸与荀沃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落竹叫道:“怀王叫你进去汇报情况!” 娃娃脸赶忙应了一声,掀开帐子,落竹脚下抹油,熘之大吉。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晚饭时候,怀王那边有命,叫他过去伺候。他垂头丧气,想了一下午,办法想了千千万,哪一条都能证明自己不是落竹,哪一条又都不够有力。挪了很长时间才挪到怀王帐前,竟又是娃娃脸守门。他皱皱眉头,这怀王怎么不叫人休息的,再一想自己自身难保,整个人又委顿下去。 第130页 于是怀王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强作寻常,眉梢却满是愁绪的秦浮生。 “落竹。”怀王温柔地唤他。 落竹抬起头,一脸无奈:“我不是落竹……你究竟哪里觉得我像落竹?” “会同我这般说话,就必定是落竹无疑。”怀王笑道。 落竹心里翻个白眼,道:“你偏说我是落竹,有何证据?” 怀王嘆道:“你要如何才肯认?” 落竹心道,打死我都不能认。你如今态度不错,又是忏悔又是补偿,谁知道我煳里煳涂认了以后,你会不会立即翻脸?他打定主意不说话,怀王也没办法。他下午又惊又喜,如今冷静下来,也知道自己伤落竹太重,他能干脆地认了反倒奇怪。这事急不得,反正认不认,自己心里明白也就得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道:“不认也无妨,同我一起用膳总好吧?” 落竹不答话,只是站在那里不动。怀王把菜一样样摆开,全是落竹喜欢吃的。军营里能吃顿白面大饼就很不易,怀王竟然着人做了这些好菜。落竹此刻,既不感动于怀王终于记得他喜欢吃什么,也不感动于他一番苦心,反倒微微有些恼怒。 邵龄手无缚鸡之力,自我牺牲来到军营,受尽欺凌;娃娃脸年纪轻轻,出生入死,一夜未眠如今还在门外站岗。而怀王,竟为了讨自己欢心,叫人在大战刚过之时,准备一桌子好菜。 在江南时,有次与桃夭一起晒太阳。彼时三寸日光,照得人通体舒畅。桃夭懒洋洋喝一口茶,道:“如今的世道,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此日光,再过几年,也不是人人享得了。” 那不正经的神通晓古今天道,凡人生死与他,可真是没有关系。他说出这样的话,落竹未曾多想。如今思索,像极谶言。 “不喜欢吃?”怀王打量他脸色,试探道。 落竹翻个白眼,心道自己可真是杞人忧天。这是他们南家的天下,与他可没有一分关系。便是乱世,他在意的人也必定能全身而退。他走过去,提起筷子,心里明白自己除了嘴硬,也没别的办法,干脆坦然地吃。 之后几日,两人的相处方式大体如此。落竹身份,二人心知肚明。落竹抵死不认,怀王也不紧逼。到了夜里,俩人却都睡不好。 落竹知道自己会后悔当初没跟师哥走,但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连日来,军营一直笼罩着一种压抑的气氛,仿佛黑云压城,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落竹掀开帐帘,怀王竟没有像往常一般,立即抬头送给自己一个讨好的笑。他手中拿着一封短笺,看几眼,便停下来想一想,接着看。眉头紧皱着,一看就知道,短笺上必定写着很要紧的东西。落竹轻手轻脚给他倒了杯茶,本不欲打扰他,可还是被发觉。怀王扯扯嘴角,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把短笺放在桌上,又随手拿了本书盖上。落竹便知道那是自己不该看的东西,他名义上仍是怀王的小僕,端茶倒水的事总要做的。当然,怀王有不想叫他知道的事,按理讲,他也该避讳。 所以他续上茶,在怀王眼巴巴的眼神里,往门口走去。 “落竹!”怀王叫道,“留步!” 如今也没什么好别扭的,怀王叫落竹,落竹也就怪怪停下。两个人如今,也就剩下脸上那块人皮面具还叫做秘密。 “你会骑马,对不对?”怀王道。 落竹狐疑地看着他不说话,心想,我不会骑马你能叫我大半夜骑那么远替你寻人? 怀王自己也觉得多次一问,道:“你陪我骑着马,出去逛一圈可好?” 落竹挑眉,转身出去。 大漠到底长河落日圆,其时恰是黄昏,在相对安全的地带纵马疾驰,一方面防备敌方发现行踪,一方面享受风掠过脸颊的快感,竟有种别样的感受。落竹勒马回望,远处的军营升起炊烟,更远处,草地与天连成一线,一轮落日悬在半空。 “我第一次见云柯时,他用将军吴时的事迹激我向学,若不是他,只怕我如今只懂舞刀弄枪,旁的是四六不知。”怀王道,“虽然当时云柯惦记的是成为我的伴读,日后我若登基为帝,他便能成为股肱之臣,一展抱负,不过到底,他同我在一起,是帮我更多。” 落竹的马儿通体枣红色,打着响鼻低下头,寻新长出的嫩草。落竹一下一下顺着它脖颈的毛,听怀王接着道:“如今想想,我自己也说不清对他是什么时候怀了那样的心思。我对他的心思,被皇兄偶然得知,皇兄对我说,南家子弟,断袖是传统。上樑不正下樑歪,他不拦我,我自然看云柯是越来越顺眼。” 第131页 听到这里,落竹轻笑出声。 怀王心中本是惴惴,听他笑出来,轻松不少,接着道:“我活了三十年,为了云柯,什么昏头事都干过。只有喜欢他这件事,到他死,都没敢对他说。不过他必定是知道的,他这个人,看着良善无害……呵,云太傅歷经三朝不倒,他又年纪轻轻官拜正二品,怎能小看。” “不管他好他坏,你喜欢他,他就是天下无双。”落竹道。 “不假。”怀王道,“便是如今,放眼天下,云柯只有这一个。模样像也好,脾气像也罢,云柯就只有那一个。” 落竹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嘴巴,跟他也不是特别像。他从来不会讥讽地沖人笑,你呢,再怎么对人友好,笑起来,都带着三分讥诮。”怀王自嘲地笑了笑,“不过若是跟你不熟,打眼一看,还真是一模一样。况且,我又不是没有钱,你刚好对了我的脾气,包了你下来,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我没想到,带你进了门,反倒次次都险些被你反将一军。我到现在都怀疑,若是你由着性子来,只怕如今王府上下,个个都成了你麾下。” “并没有那么夸张。”落竹语气淡淡,眼睛里却止不住骄傲起来。 “你啊……”怀王笑着嘆了口气,“说到底,同你在一起,我从来都高高兴兴,这是过去三十年少有的事。那时候我就曾想过,究竟如何,才算喜欢一个人。是想着他的时候,心里就像被攥紧般疼,如云柯,还是想着他的时候,就觉得往后的日子这般活着,竟如此美好,如你。落竹,若是你,你是如何觉得?” 落竹摇摇头,不肯回答。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更何况,落竹也确实不知如何答。他心里喜欢怀王,想起这个人的名字,心里疼也欢喜。听怀王这般问自己,巴不得他干干脆脆给出个答案说他在意自己多一些。不过这口气要端着,不能留马脚。 除了不回答,还真的想不出别的法子应对。 怀王等了半天,等不来也就算了:“我从小,受过最大的挫折,也不过是得不到云柯一颗心。如今想想,不如吃得苦多些,好懂得珍惜。不过如今说这些,都晚了。歉疚说得太多,就显得假惺惺。”他轻扯缰绳,坐骑一声嘶鸣。枣红马响应般嘶鸣开来,落竹忙拽紧缰绳。天色渐渐昏暗,远一些的景物已经看不清了。怀王调转马头,落竹不远不近地跟上。回到军营天已全黑,士兵们分批去领饭食。怀王下马,将自己的缰绳交给落竹,由落竹牵去马厩。 一直到第二天大战爆发,两个人再没有说话。 第61章 最终决战 怀王看家的兵器,并不是一把先皇御赐的七宝剑,也不是他自己醉酒吹嘘的青龙宝刀,而是一桿银枪。 锋利的枪头往前一送,手腕用力,两个瓦拉士兵轻而易举就上了天。摔下来时,自然断了气。他这般身先士卒杀人如切菜,身后战士只有沖得更起劲的才能赚下军功衣锦还乡。 这是决战了。 瓦剌平南王的首级被怀王遣人送到瓦剌王面前,亏得瓦剌王沉得住气,好酒好肉款待使者,还叫他安全返回。不过,使者回来不过三天,瓦剌王便率精锐亲征。怀王麾下人人经过一场夜袭,正嫌不过瘾,听说瓦剌王亲征,个个摩拳擦掌。只是大家预想中的迎击并未来到,明明个个都知道瓦剌王来袭,怀王那里却密不透风。没有军令谁敢造次,这口气憋啊憋,终于到昨夜傍晚,怀王宣布全军集合,嘱咐大家吃好喝好,明日一早,五里之外,迎击瓦剌。 这日半夜,草原上就起了雾。 藉助大雨或雾气攻击,是本朝名将吴时的看家本领。怀王此生推崇吴时,这一招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怀王平心静气,等了几日终于等来钦天监飞鸽传书,言之夜半必有大雾。趁此机会,打了瓦剌一个措手不及。怀王亲任先锋,率领一百精锐,硬生生将瓦剌军撕开一个缺口。后续士兵跟上,将一支瓦剌军硬生生打成两支。 瓦剌本就不擅排兵布阵,被如此冲击,也没什么阵型,只是靠着骁勇与我儿郎拼杀。怀王手下良将尽出,眼见怀王一往无前,各自也挥着兵器,叫怀王毫无后顾之忧,尽情一搏。而怀王也并没有一味冲锋,快意拼杀间,勒马回望身边的亲随。大好儿郎浑身浴血,双眼发亮,仿佛一头头饿狼,要敌人的血肉果腹。 第132页 转头,望向瓦剌大旗,无需迟疑,那是他的方向。 不过,他不需要走太远了。 瓦剌王见自己军队被击散,勃然大怒。其时浓雾渐渐散开,怀王玄色盔甲,雪白骏马,看得瓦剌王怒火中烧。自家兄弟兼得力大将就是死在这人枪下,自己一半精锐竟在一夜之间折损殆尽,此恨不共戴天!瓦剌族上下无论男女,从小学习武艺,瓦剌王从来不信,自己会输给别人。他的武器古朴简单,到他手中却无比厉害。心中意念一动,也不顾左右担心阻拦,胯下马儿与他心意相通,轻夹马腹,瓦剌王直奔怀王而去。 决战在即,自然全军动员。落竹给军医擦擦额上的汗,不为人察地瞟了一眼战场的方向。 第几百次祈祷,下一个满身血污躺在面前的,不要是他。 面前的士兵断了一条腿,疼得连喊的力气都没了,眼皮一开一合,嘴唇翁动着想说什么。落竹低下头,低如蚊吶的声音道:“我的妻子……给我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你放心,你肯定会活着回去!”落竹只来得及说这一句,面前的士兵便低号一声,昏了过去。 “什么肯定,”军医斜了落竹一眼,手里烧红的刀片熟练地切下士兵烂肉,“打这一场仗,少说万把人是要交待在这里。你肯定?哼,我自己都不敢肯定!” 落竹语塞,默默把手里一方巾子洗净。军医忙得脚不沾地,偏头见他若有所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轰他道:“要发呆别处去!别杵在这碍手碍脚!” 落竹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认了错,仔仔细细给军医打下手。军医本来就缺帮手,见落竹不再魂飞天外,也就不去计较。眼见怀王天还没亮就带兵出击,一场仗打到下午,只有源源不断的伤兵被送来,却不见收兵。军医抬起头,望了一眼远处战场的方向。行军出击,轻伤不下战场。如今伤兵数目如此众多,瓦剌之兇残可见一斑。 善泳者溺于水,君不见名将吴时一生戎马,到老却是死于一场恶战。想到这里,军医也觉得自己想得过火,手上气力不自觉使大了,手下伤兵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额头上却密密麻麻都是汗珠。救人一事容不得半点马虎,军医赶忙集中精神。 到得傍晚时分,由远及近,地动山摇般的脚步声纷至而来。落竹站了一天,早就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可听见这个声音,也知道是收兵了。他捏住手里一瓶药粉几乎捏碎薄薄瓷瓶,强作镇定。军医也只是淡淡地扫了外面一眼,又埋头为伤兵止血包扎。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听到战马嘶鸣,近在耳畔一般。 虽然刚刚经歷一场大战,可士兵退回营地时却只能听见脚步和马蹄声,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喊疼。他们之中,必定有被敌人所伤自己草草裹了伤口的,可没有人说一句话,这便是军纪严明。 落竹手里越捏越紧,忍不住踮起脚尖向外张望。可什么也看不见,军医大帐不停有人进出,把外面的物事遮了个严严实实。军医擦擦汗,叫人把这个士兵抬下去休养,瞥了他一眼道:“你是王爷的下仆,还不过去看看?” 落竹如蒙大赦,脚底生风,话音刚落就奔到门前。一掀帘子,与娃娃脸撞个满怀。 “你这是……”娃娃脸浑身浴血,左边脸颊一道伤口,不停往外窜着血珠。他没有理会落竹,快步走到军医面前道:“徐大夫,您跟我来。” 娃娃脸表情严肃,军医也料想到必定有了不得的人受了伤,也不多问便收拾了药箱。落竹见他们走了,想了想,也跟上去。娃娃脸回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终究没有阻拦。三人走了一会儿,转过一个帐子,便是主帅大帐。娃娃脸这才停下,对军医道:“王爷大败瓦剌王,逐敌十里外。如今,荀沃将军与杜晖率兵追赶瓦剌残部,王爷先行回营。”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瓦剌王被王爷在胸口刺了一枪,没立即死,不过想来时日无多。只是王爷右臂……瓦剌王刀上有毒,王爷右臂挨了一下,如今……” 军医听了这半天才终于听到重点,气得狠狠瞪了娃娃脸一眼,抬脚就往怀王帐里去。落竹浑身颤抖不自抑,光是想想怀王可能受伤就已经心惊胆战,何况现在,那个人不仅受了伤,而且,刀上有毒! 怀王帐前守着大小将领,见军医来了,都让出一条路,落竹也就跟在军医后面进去,娃娃脸殿后。怀王斜倚在床上,脸色灰败嘴唇惨白,目光有气无力,对军医勉强笑了一笑,等看到跟在后面的落竹,笑得就有些苦涩了。 第133页 军医行了礼,拉过怀王的右臂,撩起衣袖。 落竹倒抽一口凉气。 走时还可提枪纵马的右臂,如今肿成两条手臂粗细,且青筋爆出,每一条都青得发紫。刀伤在肘部往上一寸处,伤口已经止血,只是从伤口向两边,渐渐发黑。军医问怀王可有不适,怀王道甫伤尚未发觉不对,又与之对战片刻,右臂窜麻几乎握不紧银枪。而后将之重创,手臂已经完全麻木无力,且眼前发黑,坐在马上,直想一头跌下去。他说完,看了看落竹,淡淡笑道:“如今好多了,有力气说话不是很好么?” 落竹摇摇头,咬牙叫自己度住这口气,把眼眶边上的泪忍回去。 军医道声恕罪,低头打开药箱,取出几瓶药剂,为怀王诊治起来。守在怀王床侧的是他的另一心腹大将,怀王不避讳他,抬起左臂,对落竹招了招,道:“你过来。” 落竹乖乖走过去,被他拉着手坐在床边。离得近了,怀王的手臂更加触目惊心,落竹别过头。 “若是我料想不假,此役之后,便可班师回朝。我曾经答应你,打完仗,就叫你回家,你如今,还回去么?”怀王问。 落竹一愣,道:“我……我自然是回去的。我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京城我住不惯……” 他咬了咬下唇,也觉得自己失言。 可怀王却捕捉到他话中一星半点的意思,知道他必定也曾想过,同自己回去。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只是目光愈发沉郁:“剑开如今在逐云城,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去江南的了,你还回去,做什么呢?” 说到底,怀王对剑开是有怕的。落竹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可从怀王认识他到如今,除了自己以外,剑开可谓最叫他上心的人。况且这个情敌无懈可击,他连防备都无处下手。 “我回江南不是去找师哥,除了师哥,大家也都在那。”落竹瞥了一眼怀王的右臂,问,“疼么?” “疼。” 军医的手下意识一颤,帐中人无不紧张起来。怀王左手虚按,示意他们无妨,对落竹道:“我只想再疼一些,叫你消气。” “你别这样,”落竹低头,半晌方道,“我不气了,我累了,老惦记着是如何生你的气,劳心劳神,不若忘了的好。” 怀王心中一阵狂喜,浑身轻颤,连声音都没有底气:“那落竹……你还愿不愿意,同我一起?” 落竹轻咳一声,道:“你还是先解毒了再来惦记这些吧。” 帐中众人听到这里,心里都不免打了个突。大家都知道面前这个其貌不扬自成商人的叫做秦浮生,可为什么怀王却跟他叫落竹。好吧,即便他是落竹公子,可天下皆知,落竹公子已死,那这人究竟是……想来想去想不通,还没法问。怀王不避讳他们说这些话是信任,可出了这大帐,他们敢说出去一个字,说不定就会掉脑袋。 怀王被落竹堵了一下,知道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也就不再说话,闭上眼,靠在床边养神。他刚刚经歷一场大战,又受伤中毒,其实已经疲惫不堪。只是见到落竹满脸担忧眼眶通红,强打精神与他说话,分他的神。这一养神,不知不觉便睡过去。军医为他诊治完,撒上药粉谨慎包扎好,落竹便扳着他的身子帮他躺好。这人睡眠很浅,这次倒是怎么翻弄都不醒。落竹探手一摸,果然,烧得厉害。 军医开好药方,交给娃娃脸。怀王心腹大将问他情况,军医道:“王爷中的毒,下官也只是听闻过,这是头一次见。此毒为瓦剌王室所有,解毒的方子,也是瓦剌不传之秘。下官只能用药暂且将毒性压制,至于解毒的办法,还要仰仗诸位将军了。” 心腹听了,不由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冲到瓦剌王面前将之大卸八块。娃娃脸告了罪,快步走出去,看他脚下坚定双拳紧握,大约有了对策。落竹给怀王掖掖被子,问:“这毒好解么?” 军医此刻已经知道此人在怀王心中地位不低,自然不敢怠慢:“下官不敢妄言。” “解不了,会死么?” “这……” “罢了。”落竹轻抚着怀王的睡容,道,“我不要你偿命,所以,你不要死。你死了,到了下面见到云柯,不定又惹出什么事。我会吃醋。” 第134页 第62章 真假解药 怀王烧了整整一夜,用尽了办法也未能让他消热。落竹衣不解带侍候在侧,怀王发抖时,便扑在他身上搂着他,他稍稍好些了,落竹看着他的手臂,也忍不住一阵阵抽疼。外面一直嘈杂吵闹,娃娃脸进来过一两次,叫了个人来跟他帮手,被他婉拒了。 怀王这般高烧昏睡,也不跟旁的病人一样说梦话喊疼,除了身子沉了点。落竹一个人照顾得来,就算照顾不来,此刻,他也不想别人碰他。 为什么以前他叫嚣着要给自己偿命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当真呢? 右臂已经整个儿变成黑的,铁棒一般硬邦邦得戳都戳不动。落竹又使劲捏了两下,睡梦中的人毫无反应,仿佛这已经不是他的手臂。 “怀王……南准……”落竹俯身,凑到他耳边,轻轻道,“你不知道怎样才叫喜欢一个人,其实,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若没有以前那些烦心事,咱们回到开始……” 他抚摸怀王下巴上一圈浅浅胡茬,眼泪一颗一颗,打在怀王唇角:“咱们回到那个时候,你说要送我一座城的时候……我愿意同你一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天底下哪一座城,都比不上你在我心中的份量……” 只有在他昏睡着的时候,才敢说出这些话。 落竹一直觉得,自己同怀王之间,像极了一场博弈。他要百般算计,才能不落把柄。所以,从来不敢叫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喜欢他,从来不敢告诉他,他给了自己一直以来最想要的东西,更加不敢让他明白,无论他心里的是云柯还是落竹,可落竹心里,只有他。 他怕一说出口,怀王就有恃无恐,有一次,践踏自己一颗真心。 他觉得,只要自己不答应不松口,那这场博弈中,自己就永远都会是赢家,永远都有抽身而退的机会。 他这般憋着一口气,每日夜里,都比前一日更觉辛苦。 能不能,再赌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 落竹擦擦眼泪。 再给他一次机会,就给他一次…… 如果自己要得少一些,只要他对自己好就够了…… 帘帐忽然被掀开。 落竹别过头,擦掉眼泪。打头进来的竟是荀沃,接下来怀王麾下众将鱼贯而入。落竹一眼便扫到走在后头的军医,起身给他让位。军医把了会儿脉,行到桌旁,提笔写下一张方子交给娃娃脸。落竹眉头一皱,刚要问话,军医对荀沃道:“将军,王爷服下此药,应该就能解毒了。” 荀沃松了口气,转头望向落竹,迟疑片刻,叫所有人暂且休息。众人走后,他才问道:“落竹公子?” 落竹点点头。 荀沃张张嘴,有些难以置信,脱口道:“那时我见到的果然是你?你……你的尸首是假的么?”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自己也说不明白。”落竹道,“解毒的方子你们拿到手了?” 荀沃便把自己如何将瓦剌残军追击三十里外,如何生擒重伤瓦剌王,逼他交出解药方子同落竹细细说了一遍。落竹一边听一边皱眉,最后眉头皱得荀沃不得不停了下来。 “落竹公子?” “行军打仗的事我不懂,那个瓦剌王多么厉害我也不曾见过,只是……”落竹道,“瓦剌王既然为一国之君,听闻又是草原第一血性男儿,大概不屑于做些在刀上抹毒的勾当……” 荀沃皱眉道:“落竹公子说的,路上我也曾想过。瓦剌王重伤两处,被我擒住时几乎奄奄一息。我本来以为要费些力气他才会把解药给我,可没想到,我不过稍稍威胁一番,瓦剌王就把解药方子拿了出来。这方子徐军医看过,并无不妥。” 落竹沉吟片刻,道:“荀大人,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既然瓦剌王一开始就想用毒,又何必将解毒的方子随身携带。一张纸虽然不多,可带着能救自己敌人一命的东西上战场,不是太奇怪了吗?” 荀沃点头道:“不过徐军医查验过,方子没什么不妥。徐军医多年军旅,忠心耿耿……” “我不是说军医不忠,只是……”荀沃还未说完,只听外面传来娃娃脸的声音。 “荀将军,瓦剌王求见。” 荀沃与落竹交换个眼神,起身走了出去。 第135页 瓦剌王好歹一世枭雄,即便重伤,荀沃也并未亏待。着人空出一个暖和的帐子,又叫人为之止血治伤。瓦剌没有头狼,精锐尽没,如今已不足为惧。荀沃如今只求两件事,一,是怀王早日康復,二,是瓦剌王能活到回京城面圣那天。 荀沃进了瓦剌王的帐子,白日骑在马上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委顿在床上,身边只剩一个被废了功夫的亲随。荀沃扫了一眼他胸口的殷红,道:“瓦剌王找我何事?” 瓦剌王一生中坎坷挫折,年少也曾多遭白眼,故而不把荀沃话音里的倨傲放在心上。更何况,他相信自己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会成为最好的报復。 “你们的王爷,喝了我的解药?”瓦剌王的汉话说得很不标准,但荀沃还是听懂了。 照他以前的脾气,肯定实话实说,可刚刚跟落竹的一番话叫荀沃也不敢轻易回答,略一思考,他撒了个谎:“既然是解药,自然要早些服下。” 瓦剌王低头笑了几声,抬头,一双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身边的随从,道:“我现在不怪你了。你应该在我的刀上涂毒,他活着,我们的族人就不能活。” 他说的是瓦剌话,大约以为荀沃听不懂。可惜,荀沃曾奉怀王之命,专门学习过瓦剌语言,故而,他一听就听出话中另有深意,冷道:“你什么意思?” 瓦剌王愣了一下,大笑道:“这种毒是我瓦剌秘制,世上根本无解。这张解药药方看似克制毒性,实际却会使毒性更快发作,你们中原的医书记载的都是错的!你们的王爷不会罢休,他要把我的族人都杀光!除非他死,我的族人才有活路!” “你!”荀沃拍案而起,瓦剌王的随从立即挡在瓦剌王面前。荀沃冷笑一声,大声道:“来人!” 守兵立即进来,荀沃怒火中烧,道:“瓦剌王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必住在这好地方了!”守兵领命,荀沃瞥了瓦剌王一眼,道:“叫你失望了,王爷没有喝你的解药,他会长命百岁!” “他不可能长命百岁。”瓦剌王毫不惧怕,苍白的脸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毒性会在三日内渐渐散遍全身,到那时候他就死了。” 落竹餵了怀王一点水,怀王舔了舔嘴唇,笑道:“早知道这样就能多得到你一些好,我为什么不早把自己弄病呢?” “不要胡说。”落竹端起刚煎好的解药,闻闻味道,苦不堪言。怀王一见便皱起眉头,落竹板起脸,道:“良药苦口。” 他心里也没底,这究竟是不是解药,又会有什么药性。往门口张望一眼,也不见荀沃回来。他心里七上八下,又怕耽误了怀王吃药解毒,又怕这药是假的,反倒害了怀王。 “落竹……”怀王仿佛看出他的疑虑,探手去端那药碗,“别怕,不管这药是真是假,我都不会死。” 落竹端着药碗的手被握住。 “未见你时,我整日想着给你偿命,如今见了你,我却不想死了。我想跟你在一起过下半辈子,牵着手过奈何桥。若你愿意,生生世世,我都供你驱使奴役。你还记得吗,在那个村子里,菩萨面前,我嫁你为妻。” 落竹低着头,将自己的手从怀王掌中渐渐抽离,端着的药碗有些不稳,他闭上眼,仰头,咕咚咕咚喝了一半。 “落竹!”怀王大惊。 “这是解药的话,我喝了,于性命无妨。若是毒药,我陪你一起死。”落竹笑道。 怀王深吸一口气,道:“好,好,好!”他接过药碗,毫不迟疑,将药碗端到唇边。 “王爷!落竹公子!”荀沃大叫着冲进怀王的帐篷,正见怀王将药碗端到嘴边。情急之下顾不得礼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怀王面前,将药碗抢过来,往地上狠狠一摔—— “王爷,解药是假的!” 第63章 新的开始 落竹一愣,随即捂住了嘴。 解药是假的,也就是说,解药有毒…… 难道自己要再死一回? 想到这个,落竹实在没憋住,竟然笑了一声。 怀王正惊吓兼恐惧,迭声叫荀沃找军医。军医就站在外面,听见怀王气急败坏叫他,赶紧走了进来。刚进门,就听见落竹一声怪笑。 “落竹?”怀王抓着落竹的肩膀,心想这不是吓傻了吧。 第136页 落竹摇摇头,眼神里这才有了些叫怅然的东西:“我好不容易活过来,如今竟然要再死一回。看来是命中注定有缘无分……” “不!”怀王皱紧眉头,叫过军医,对他讲了刚刚一切,荀沃也将瓦剌王所言一五一十说了明白。军医吞了口口水,往地上的碎碗看了一眼,道:“王爷且宽心。此药药性温和,并无毒性。落竹公子误饮也无妨,身子骨虚,也不过腹泻几日。只是……此毒流传中原百数十年,传闻解药只有瓦剌所有,没想到,竟是无解之毒……” 落竹知道自己不必死,不由松了口气。与怀王交换个眼神,道:“徐大夫,难道坐以待毙?” 军医抱胸沉思,隔一会儿,眼神就瞟一瞟另外三人。这个架势,绝对是有话要说。怀王无奈地看了看自己乌黑的右臂,道:“军医有话但说无妨。” 有了这句话,军医也仍旧迟疑片刻,方道:“有个法子,本是下下之策,如今要救命,也只有此一途。” 落竹道:“军医请说。” “断臂。” 怀王并不意外,他在知道自己右臂中毒之后,就曾想过这个方法。意外的是落竹,而且不止意外,简直不敢相信。 “不行!”落竹起身叫道,“他没了右臂,以后怎么打仗!” 荀沃也附和:“徐大夫,必定有别的法子,您再想想!” 军医摇头:“以我之能,只有此路。多拖一日,毒便在王爷体内多行一日。这世上名医众多,兴许有人能解王爷的毒,只是王爷,怕陪不起。” “不行……不行……”落竹咬着牙,反覆念着,“必定还有别的办法……没了右手,你用什么提笔写字,你用什么握枪杀敌……肯定有别的办法……” 他勐地扬起头,眼角的泪将落未落,面上却全是笑容:“找桃夭!他能把我救活,就一定有办法救你!” “落竹……”怀王看着他,“生死不能强求。” 荀沃别过头,揩拭眼角的泪。怀王见落竹情绪激动,使了个眼色,荀沃便带军医先退了出去。落竹又哭又笑,走到桌边,说要给胭脂榭写书信。怀王见他平日机灵洒脱一个人为自己竟然如此疯癫失常,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疼。 高兴的是,落竹待自己这般深情,心疼的是,自己总叫他伤心难受。 “落竹,你过来。”怀王道。 落竹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痛道:“你不能没有右手!” “我知道,所以我不拦你,我只是有几句话嘱咐你。”怀王一直在发热,语气一温柔下来,就显得没有力气。落竹乖乖走过去,被怀王轻轻搂在怀中,问了一下耳垂。 “以后你想做什么?”怀王问。 落竹身子一紧,用力想推开怀王的怀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种问题?放开我,我要写信给桃夭!” 怀王单手制止他的反抗,反覆吻着他道:“回答我,听话……” 落竹挣不开,气得道:“我还去卖肉!” 怀王轻咳一声,道:“你要气死我?” “南准,放手!” “落竹,落竹,”怀王就是不放,“你有没有后悔遇见我?” 一句话,叫落竹忘了挣扎。 “直到现在,仍在后悔。”过了不知有多久,怀王得到了回答。 “是么……” “那你呢?后不后悔遇见我?”落竹歪过头,与怀王四目相视。 “我不后悔。”怀王道,“我爱你。” 下一刻,唇被堵住。 落竹把怀王压在身下,有些疯狂地吻着怀王的唇,双手在怀王身体游走,撩得怀王处处起火。气息不继时抬起头,凝望这人好看的眉眼,竟觉得只靠这三个字,自己便能度过漫长一生。 然后,这双眼睛,就在自己面前慢慢模煳了。 怀王静静搂着昏睡的落竹躺了许久,扬声叫进了荀沃。 却州城南,有家卖生猪肉的铺子,日日客似云来。 操刀宰猪的,是个满脸虬髯满身横肉的汉子,刀法纯熟技巧老练,切出的猪肉臊子是臊子五花是五花,十几年的好手艺出了名。不过以前他手艺也好,只没见这么多人,且是这么多妙龄少女每日里不分早晚,淡妆浓抹,挤在铺子前面只为买一小包猪肉。 第137页 铺子对面卖甜豆包的大爷挑挑眉,心道,还不是因为这铺子的主人。 两个月前,这铺子悄没声息换了主人。一个年轻公子花百两银子买下这家不起眼的猪肉铺,留下原来的主人家照旧照料铺子,自己又在不远处置了宅子。却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说实在的,一间猪肉铺实在是卖不上一百两银子。更何况这年轻公子风流俊朗,闲来无事便携小僕一人满城闲晃一掷千金。不过两日,满城少女尽皆疯狂。 当然,疯狂的还有媒婆,暂且不提。 这家主人自称姓洛,每日不管去哪里逍遥,自家铺子是总要来转一圈的。自从他有次对赵家的巧儿笑了笑,且送了她一个苏绣的荷包后,满城女孩子们闲来无事消磨时光的地方就又多了一处。众人皆知,赵家是出了名的贫户,巧儿长到现在,一件没打补丁的衣服都没穿过。那日有钱买肉是因为自家卧病多年的娘亲实在想吃,巧儿才没日没夜帮工赚钱,得了这么点钱的。她穿着自己灰扑扑满是补丁的麻布裙,那样子实在说不上漂亮美丽。而这位洛公子却也不嫌弃,反而送了她一枚荷包。这怎能叫全城少女不做春梦? 因为她们哪一个都比巧儿漂亮百倍。 落竹怕晒,从马车上跳下来,毫不意外,又见满眼柳绿莺红。他沖阿碧扬扬下巴,阿碧满腹抱怨前头开路:“各位太太小姐,烦请让一下,借过,借过!” 这么喊当然没用,阿碧早就知道,落竹也懒得戳穿他的消极怠工,只是沿着阿碧破开的一条路往铺子走。铺子的原主人夫妇忙得脚不沾地,见落竹来了,憨憨地笑,道:“掌柜的来啦。” “辛苦。”落竹道,“今晚我在悦来酒家摆宴,请二位过去喝酒。” 夫妇俩连忙说不必不必,两张脸个顶个的红。落竹笑笑,道:“这是你们应得的。”便进了内堂。巡视了一圈,也没看出门道,坐下喝了一壶茶,慢慢的,下腹有了感觉。他站起身,提提裤子,忽然听阿碧喜出望外道:“主子,你看这是谁!” 落竹抬头,揉揉眼睛,不对,晃晃头,还是不对。 幻觉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哎呦,王爷。”落竹不冷不热道,“可真是好大一阵西北风,竟然把您给吹来了。” 怀王那日点了落竹睡穴,落竹醒来,人已经在回胭脂榭的马车上。他要回去,护送他回来的恰是娃娃脸,说什么也不准他走。他在马车里窝了一路,到胭脂榭的时候,也想通了。那之后,日日照常过日子,再不问世事几何。 “我如今已经不是王爷了。”怀王道,“怀王率军与瓦剌决战,重伤瓦剌王致死,自己也因瓦剌剧毒入骨,不治而亡。我如今只是个普通人,不再是什么王爷。” 落竹点了点头,睥睨怀王。 怀王见他这样不冷不热,知道他肯定还在恼自己,硬着头皮道:“我也是临时起意,退出朝堂,与你天涯相守。此间俗事众多,你又不喜欢京城,我便想,先将你送回胭脂榭,自己回京城处理剩下的事。你在胭脂榭,照应的人很多,我很放心。当时以为这些事情处理起来,月余即可,谁知枝节横生,足足用了两个月。我的人一直都知道你的行踪,事情处理好后,我一路快马加鞭由京城至此。你看,我连口水都没喝。” “哦,阿碧,给客人倒水。”落竹说完,转身要往外走。 “落竹!”怀王快走两步,抓着落竹的手,“我有错,你罚我,莫要这样对我。” 落竹被他抓着,目光下移,痛的情绪再怎么隐藏,还是泄露出来:“你果然……没了右臂。” “除此之外,没有解毒的法子。”怀王道,“我如今,不仅没了右臂,你若不要我,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可不好办啊。你没了右臂,还能干什么活呢?我这里是不养闲人的。” “谁说没了右臂就不能干活的?我还会……”怀王坏笑着凑近落竹的耳畔,吐气道,“暖床温席。” “哦?那我今晚可真要好好试试。”落竹拍拍他的脸,转身出门。 不出门不行,他要被尿憋死了,谁来考验怀王功夫? 阿碧斜了这俩人一眼,无奈地走出门。大约怨念太盛,竟被门槛绊了一下。斜剌里伸出双手扶住了他,阿碧抬起头,竟是王小生。 第138页 “你!”阿碧惊道。 “你……你最近可好?”王小生满脸羞红,支吾道。 阿碧点点头,不自觉后退一步。王小生深吸一口气,跟紧一步,抓起阿碧的手,往里塞了样东西:“送……送你。” 阿碧张开手心一看,竟然是枚金灿灿的金骰子! “这是……这是我一年的月俸打……打造成的……你……你喜不喜欢?”王小生抬头,却只敢看到阿碧的下巴,“我……我想你……” “你疯了吧。” 怀王瞥了自己的忠僕一眼,心道这榆木疙瘩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就不错了,阿碧你就别太讲究细节了。抬脚出门,对着一门面莺莺燕燕运足中气道:“掌柜的携夫人谢大家捧场!” “夫人?” “夫人?!” “他怎会有夫人?!” “他不是尚未成亲么?!” “谁说他尚未成亲的,”怀王好脾气地解释,“他与夫人成亲都要有一年了。” “不可能,你叫他夫人出来我们看看!” “他的夫人可不就站在你们面前么?”怀王迎上所有目光,大声笑道,“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半晌,只听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娘子,别在外面招蜂引蝶,还不快给为夫进来,咱们好好讨论一下你的嫁妆如何处置。” 怀王高高地应了一声,迎着落竹的笑脸走了过去。 他的嫁妆,可不就是一座城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完结。 到周一晚为止,徵集番外。希望我写什么番外可以留言告诉我啊。 嘿嘿嘿嘿,本周完结,没有食言吧。 下个坑大概要过一个月才能开,请随时关注我的专栏。 谢谢各位对我一路的支持。 (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