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陷》 第1页 城陷 作者:凤佳晔 【文案】 白纷纷,翩然落入怀 停渐渐,恰还是一年,故人来 梦悠悠,穿过了山脉 夜深深,谁知过往总是在月光里埋?提一盏风灯,四更,踏上城外的山隘 看一眼转身,五更,不归来 踌躇心门外,等了又等,放不开 他仍在红尘徘徊 醉梦醒来,遣散唏嘘了几程至爱 青纷纷,消融春意来 风凄凄,泥上鸿印留,人何在 梦幽幽,流转过暮霭 思切切,谁知交错总是比月落更快?提一盏风灯,四更,踏上城外的山隘 看一眼转身,五更,不归来 冰魄雪中魂,等了又等,放不开 她仍在红尘里徘徊 醉梦醒来,遣散唏嘘了几程至爱 听今夜雪重 压青苔 着一袭寒衣 轻拢紫绶带 七夜的雪皑 苍茫天地白 秋水浸荒崖 飞花厚一尺 惊鸿清天籁 故人已不在 枯枝葬了芳华 待来年开 书中独白 合起了一世尘埃 搜索关键字:主角:郭芙,耶律齐,杨过 ┃ 配角:黄蓉,郭靖,郭破虏,郭襄,小龙女 ┃ 其它:神鵰侠侣,郭芙,齐芙,过芙 ================== ☆、孤雁失侣 残阳如血,映照着遍地焦土,郭芙按剑站在城墙上,夕阳镀在她美丽的脸上,虽面容憔悴已有岁月风霜之痕,然风华却兀自不减。她怔怔看着天边慢慢飞翔的一只失侣的孤雁,突然感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勐然警戒起来回头,看见的是黄蓉和煦慈爱的笑脸。她不动声色地唿了一口气,放松笑道:“妈。” 黄蓉也抬头看了看那只不知要往哪里飞的大雁,笑道:“我来替你,你快回去吃点东西吧。” 郭芙低下头点了点头,黄蓉见她心情低落,还像当年哄小孩一样把她拥入怀里,手抚着她的嵴背劝慰道:“别想了。” 郭芙靠在母亲肩头,憋着嘴委屈地道:“孩儿没用,十三年了,还忘不了他。” 黄蓉嘆了一口气:“你念着他,又怎知他不是也念着你?” 郭芙啐了一口:“人家一回去就官拜丞相,自有年轻貌美郡主娘娘,孩子一个一个生,又哪里会记得我了?” 黄蓉拍了拍她的嵴背,反问道:“齐儿待你怎样,你不知道吗?” 想起多年恩爱,郭芙心中也涨满酸涩,她问出了十三年来一直没有想通的问题:“妈,他归了蒙古,你和爹爹怎不怪他?还不许我恨他?” 黄蓉摸了摸她的头髮,原本乌缎子一般的头发现在已然入手粗糙,夹着斑驳的银丝,看着心头肉一般的爱女磨折成这样,黄蓉不禁心头一痛。这个孩子自从少年时就随着自己和靖哥哥守城,大半生的光阴都磨在了这座城池里,今冬蒙古人攻势更加剧烈,来年开春是个什么情景还不知道,襄儿总说自己偏心,这样的娇女,自己又怎能不多爱她点?她一边抚着郭芙的头髮一边温和地道:“你恨他,你心里可好受?” 郭芙抿了抿嘴没有作声,黄蓉接着道:“那老耶律丞相尊崇儒法,在成吉思汗破城时劝诫他不要屠城,齐儿和他爹爹是一样的。他为父亲平反乃是孝道,我们又有什么立场阻拦?我和你爹爹守襄阳城不是为了宋廷,乃是为了汉人百姓能多几年安宁日子,不受蒙古人铁骑侵扰。与其拘着齐儿等着反目成仇,还不如放他回去,他推行儒法,假如蒙古人克城也能给百姓多些活路。” 郭芙勐然抬头,低声问道:“妈,你说这襄阳城还守得住吗?” 黄蓉抿嘴笑一笑,夕阳里风致嫣然,道:“有我和你爹爹呢。” 郭芙望着妈妈头上的白髮,觉得心里难受异常,她紧紧抱住了妈妈,把头埋到母亲脖颈里,瓮声瓮气地道:“我和你们一道。”坚决无比。 黄蓉素知长女性子随了靖哥哥,固执鲁直,也无法可劝她,只得另想法子,拍了拍她的背调笑道:“你还是个小娃么?快去吃饭吧。” 郭芙步下城楼,回望那只孤雁,孤雁已经远去了,渺茫成天边的一个小黑点,她已知襄阳城必不可守,父母已抱了殉城的决心,她总归是要和他们一起的。 齐哥,齐哥,只盼着齐哥能念着以往和汉人的情谊,为这城中百姓斡旋一二。 ☆、夫妻夜话 晚间黄蓉回到家里,郭靖正伏在案前研习兵法,黄蓉望着一跳一跳的灯火里靖哥哥沉毅的面容和满头的白髮,觉得心里又酸又暖,他们都老了,就连芙儿也不年轻了。 郭靖抬头看到她进来,笑开沖她招手,黄蓉挨着他坐下,郭靖拉着她的手,半天没有说话,两个人就笑着沉默着对望,无言间的情义你懂我我也懂你。 郭靖斟酌着开口,结结巴巴道:“蓉、蓉儿,岳父和大师傅这些年不、不知道过得怎么样,过了年,你、你就带着芙儿破虏他们俩去桃花岛看、看看,还得把襄儿找到。” 黄蓉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轻声道:“我的傻哥哥,你连撒谎都撒不利落。襄儿一直在外游歷,我倒不担心,只芙儿破虏这两个是实心眼的,得想办法把他们骗走,我已经有了个法子。” 郭靖愣愣道:“那、那蓉儿你呢?” 黄蓉泛起一点泪光,伏到郭靖背上,娇声唱道:“活,你背着我;死,你背着我。” 郭靖也回忆起少年时背着着白衣金环的年少蓉儿爬高山过深谷去求医问药的场景,慢慢笑了起来,竟不知不觉相伴着走过了一生,他拍拍蓉儿的手臂,道:“好吧,咱们夫妻一道,傻小子永远背着蓉儿。” ☆、故人来访 临近过年,襄阳城里却没有多少喜气,操练完士兵郭芙拖着快散了的骨架慢慢走回家,一路上见到的都是衣衫褴褛面色蜡黄的百姓,连门上的楹联都红得不鲜艷。她忍不住回想起遥远的岁月里曾有一天襄阳城里张灯结彩,她穿着大红的喜服归于自己的良人,那时候景象正好,那会想到曾有这样一天呢? 一路上她笑着与百姓士兵打招唿,虽人人面有菜色,但终究因过年多了几分喜气。 郭芙一踏进家门便听见厅堂中有喧譁声,破虏喜滋滋地跑过来笑道:“大姐,你看谁来了?” 郭芙笑着训他:“当了爹的人了怎么这样不稳重?” 郭破虏嘿嘿一笑,站正姿势:“我这是太高兴了。” 郭破虏的小儿子也跑着过来,扑进郭芙怀里,笑道:“姑姑,咱家来客了,还带了好多东西——” 郭芙抱起他来,笑道:“小馋猫,你就知道吃了?” 抱着郭二走进会客厅就看见父亲拉着杨过的手在说话,小龙女站在一边笑着看着他。杨过看着郭芙进来,笑着转过头来唤道:“芙妹。” 郭芙也惊喜地喊道:“杨大哥,杨大嫂,可真许多年没见了。” 杨过也笑道:“是,有四年了。上次来的时候同风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娃娃,现已经这么大了。”说着向郭芙伸出手来,问郭同风:“让伯伯抱抱可以吗?” 第2页 郭同风看着他的一条胳膊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郭芙将郭同风递过去,仔细摆好了位置,让杨过方便些。郭同风看着杨过身边的小龙女,觉得她宛如一个冰人,打了个哆嗦向杨过怀里缩了缩。杨过细细端详郭同风的面庞,笑道:“长得很像他姑姑。” 郭破虏在一旁笑道:“是,鸿钧像他妈妈,同风像他姑姑,还好都没随了我。” 郭芙笑骂道:“你长得像爹爹,爹爹长得差吗?” 郭破虏笑着挠挠头:“总是没有姐姐好看的。” 郭靖笑着道:“芙儿,没规矩。” 郭同风也觉得姑姑长得美,听这个人说自己长得像姑姑,也不禁对这个人多了几分喜欢,他攀着杨过的脖子亲热道:“杨伯伯,我领着你去玩吧——” 他这一言既出,客厅里的郭家人和杨过都忍不住笑起来,他妈妈问他:“风儿,你打算带着伯伯去哪里玩啊?” 郭同风得意地道:“去后院抓蛐蛐,我那天听见蛐蛐叫了,太公公说过冬的蛐蛐最厉害了。” 杨过抱着郭同风笑问郭芙:“芙妹一起去吗?” 郭芙有些莫名其妙:“我去干什么?”又对郭同风道:“风儿,好好带着你杨伯伯、杨伯母玩,不许使小性,知道了吗?” 郭同风大声道:“知道了!” 杨过抱着郭同风走出两步,回头温柔缱绻地道:“龙儿,走,咱们一起。” 郭芙累的不行,回去换衣服了,只在走廊上能看见一个背影。 ☆、旧事重演 杨过和郭同风蹲在地上翻开石块找蛐蛐,郭同风窜上窜下,只找到一只蔫蔫的小蛐蛐,杨过随手一翻,竟在墙角的一块石头底下翻出了一只大蛐蛐,方口巨鄂,后腿粗壮,鸣声也十分响亮有力。郭同风瘪了瘪嘴,杨过笑着对他道:“你想要这只?”他点点头,杨过将蛐蛐攥在手心里递给他道:“那好吧,咱俩换。” 郭同风开心地与杨过交换了蛐蛐,奔到房间里拿出瓦盆,兴高采烈地道:“杨伯伯,咱俩斗蛐蛐。” 杨过笑着沖小龙女招手,道:“龙儿,你也过来看看,可有意思了。” 小龙女从善如流地走到他们身边,蹲下来,看着杨过与郭同风拨弄蛐蛐。 天寒蛐蛐都不爱动,杨过的那只小蛐蛐怎么拨弄都是恹恹的,不爱动弹,郭同风的蛐蛐倒被撩拨起了斗志,跃起来向小蛐蛐扑过去,小蛐蛐连连后退,已抵到了瓦盆壁,郭同风面上露出得色,却见小蛐蛐勐然跃起跳到了大蛐蛐背上紧紧咬住了大蛐蛐颈项,任大蛐蛐腾挪转移始终不落下来,过了一会大蛐蛐就伸伸腿不动了。 郭同风大惊失色,杨过也吃了一惊,眼前景像何其相似,抬起头来看着郭同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想到是小蛐蛐比较厉害。” 他拈着草棒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郭同风瘪了瘪嘴,眼珠子一转,笑问道:“杨伯伯,你这只小黑鬼给了我吧——” 杨过连手也抖起来,勉强笑问:“你为什么叫它小黑鬼?” 郭同风嘴撅得更高:“他不小吗?他不黑吗?凭什么叫不得它小黑鬼?” 杨过抖着手把瓦盆推给他,道:“自然是给你的。”郭同风喜笑颜开地捧过瓦盆,道:“杨伯伯你真好——” 杨过内心有如海浪翻叠,他笑着对郭同风道:“其实我和你姑姑小时候也斗过蛐蛐,我也是一只小黑鬼赢了她的无敌大将军,她也向我讨那只小黑鬼。” 郭同风瞪着一双明湛湛的眼睛好奇地追问:“后来呢?你给姑姑了吗?” 杨过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姑姑把它踩死了。” 郭同风遗憾地啊了一声,又问道:“姑姑为什么踩死它啊?” 杨过回忆起那场景,微笑道:“你姑姑以为我不肯给她。” 郭同风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肯给姑姑啊?姑姑不是你妹妹吗?” 杨过低下了头,低声道:“我想听你姑姑说几句好话。” 郭同风笑道:“你给了她她不就说好话了?” 杨过也笑着道:“你说得很是,是我想错了。” 郭同风听见杨过夸他,笑开,继续问道:“后来呢?你生气了没有?” “……我打了你姑姑一巴掌。” “啊!”郭同风吓了一跳,不知道说什么好,讷讷问道:“那姑姑恨你了没?” 杨过脸上的笑已转为苦涩:“没有,我恨上了她。” 郭同风蹙着眉道:“杨伯伯,是你不好。” 杨过也道:“是我不好。” 他原本可以和顺美满的一生因那一巴掌开始改变,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小龙女听见郭同风说杨过不好,脸色微变,杨过握住了她的手,她低声道:“过儿,你很好。” 杨过对她笑道:“在龙儿心里我怎样都是最好。” 小龙女笑着点点头。 郭同风有些怕她,抱紧了瓦盆对杨过道:“杨伯伯,我把这蛐蛐去送给姑姑,你来么?” 杨过问道:“叫你姑姑一起来捉蛐蛐她都不来,她还稀罕这些?” 郭同风道:“怎么不稀罕?姑父给她编的草蛐蛐颜色都褪完了她还跟宝贝似的,我这威风凛凛的小将军蛐蛐她怎么会不喜欢?” 杨过也知耶律齐归蒙的内情,问道:“你姑姑还常念着耶律帮主?” 郭同风问:“耶律帮主?你是说姑父吗?” 杨过抿着嘴点点头。 郭同风道:“姑姑倒不怎么说起姑父,可爹爹妈妈都说姑姑还没忘了姑父。可惜我没见过姑父,我大哥也没见过他,我们问姑姑姑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姑姑就说姑父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 杨过一声冷笑:“好个最好的儿郎,好儿郎怎会……”他本想说“好儿郎怎会抛弃妻子,叛国投敌”又想到郭同风不过是五六岁的小娃,怎能跟他说这些话,就又憋住了。又问道:“你姑父是最好的儿郎,比你爷爷还要好吗?” 郭同风抱着瓦盆拍手笑道:“杨伯伯,我也是这么说的!” 杨过微微笑了一下:“那你姑姑怎么说?” “姑姑说爷爷对她来说怎么能称为‘儿郎’。” 杨过自忖武功当世第一,以往也做过不少狭义之事,再小一辈中也是个顶尖的人物,竟还比不上一个投敌的耶律齐,心下大为不忿。 郭同风不知他怎么想,又问一句:“我去给姑姑送蛐蛐去了,杨伯伯杨伯母你们来吗?” 杨过摇摇头,冷声道:“我和你杨伯母再看一会风景。” 郭同风也就抱着瓦盆颠颠地跑开了。 ——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出自陈演恪《忆故居》,成诗于1945年 第3页 ☆、宴饮欢聚 等郭同风走后,杨过拉着小龙女的袖子问道:“龙儿你觉得我比不比得过耶律齐?” 小龙女歪着头细细思索了一下,笑道:“自然是你好。” 杨过笑道:“当真?” 小龙女笑着点头:“我的过儿武功高长得俊,自然是天下第一的好儿郎。” 杨过也笑道:“果然龙儿待我最好。” 小龙女笑道:“过儿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耶律夫人心里耶律帮主是天下第一这是自然的了。” 杨过也笑道:“是了,只要龙儿觉得我最好就够了,我们管旁人做什么?” 小龙女道:“过儿,我想回古墓了。” 杨过问道:“郭伯伯家里不好吗?” 小龙女摇摇头:“不好,外面的人都很坏。” 杨过问道:“谁待你不好了?” 小龙女道:“那个小孩子说你不好,他是坏人。” 杨过笑着摸了摸她的手:“龙儿关心我我知道,同风不是觉得我不好。” 小龙女嘆息了一声:“唉,外面总是没有古墓里自在。” 杨过揽过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不喜欢外面,等过了元宵节我们就回去,再也不出来了。” 小龙女依偎在他怀里:“你说真的?你总是忍不住。” 杨过也自知有愧,辩解道:“郭伯伯郭伯母对我有大恩,总要报答他们的恩情。” 小龙女靠在她怀里,只觉心内喜乐安宁,道:“我是你的妻子,我自然听你的。” 杨过搂着她,默默无言,心想自己就算处处比天下人都强又怎样?就算自己处处输于别人,姑姑还是觉得我最好。 郭同风兴沖沖地捧着蛐蛐去给郭芙,郭芙换好了衣服正坐在窗前看兵书,郭同风一进院子就大喊:“姑姑——姑姑——我抓了一只好厉害的蛐蛐!” 郭芙掩上书就看见郭同风带着一身草棒风风火火地奔进来,笑着去揉他的头道:“抓了蛐蛐不去和你哥哥的黑袍元帅逗,跑来找我做什么?” 郭同风捧着蛐蛐递给她道:“你也不必整天看姑父给你编的草蛐蛐了,我给你抓了一只好厉害的活蛐蛐,比那不会蹦不会跳的假蛐蛐好百倍。” 郭芙想到自己那日不过是多看了一眼齐哥昔日给自己编的草蛐蛐,竟就让这孩子记下了,这般上心也不枉自己将他看做小友。郭芙接过蛐蛐罐来,对他道:“傻孩子。那我就先替你养着,你那天要和你哥哥斗时管我要。” 将蛐蛐罐和草蛐蛐放到一处又转回身来拉郭同风的手,道:“你看你,滚成了个泥猴,让你妈妈看见了可打你不打?大过年的,赶紧去换衣服。你杨伯伯杨伯母呢?” 郭同风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道:“他们还在园子里,杨伯伯说要和杨伯母仔看一会风景。” 郭芙也不再多问,拉着郭同风去换好了衣服,又拉着他向厅堂内走,一边嘱咐道:“大过年的,穿干净些,让你妈妈省心。”把郭同风送到了郭破虏身边,郭芙就转向厨房,帮着妈妈弟妹张罗年夜饭。 等都忙好坐定,天色已经黑了,因着杨过夫妇来,倒添了几分热闹。郭靖环望桌上的一圈人,看到儿孙绕膝,义弟之子也夫妇和合,不禁大感欣慰。黄蓉与郭芙倒是遗憾:可惜襄儿不在,想到这黄蓉不禁对杨过生了几分怨——他当年送了三分生辰大礼又对襄儿许下任何心愿全都帮她达成,却又躲着襄儿不见,白白让襄儿蹉跎这么些年。 杨过见黄蓉面色略有不虞,也猜出她的心思,不禁苦笑,他对郭襄许下誓言有何心愿一律达成自是不假,但后来又考虑她父母外公都是当世的大侠,又有什么心愿是非要他这个神鵰侠达成不可的呢?他也知郭伯母心思,他愿为郭襄舍了命去,可终身之事万不可考虑。姑姑待自己恩重如山情深义重,自己怎可有负与她?他向席上瞥了一眼,见郭伯伯含笑饮酒,郭波静与郭同风兄友弟恭,芙妹则与她弟妹谈笑,饮了几杯酒面上浮上红晕,恰似一朵山茶花。他赶忙移开了视线看向小龙女,小龙女看着眼前热闹景象微微蹙眉,杨过知道她不喜热闹,也无法可办。 杨过举杯敬郭靖,道:“郭伯伯,小侄多蒙您照拂,未曾报答,您有什么事尽管驱遣。这襄阳城里可有什么事,我们夫妇二人也留下来帮您守城吧?” 郭靖闻言举杯大喜,但又一转念:过儿这些年身世浮沉全赖芙儿之过失,好不容易夫妻团聚,襄阳城已然危急,又怎可连累于他?再者过儿与芙儿毕竟有断臂之仇夫妻离散之恨,虽过儿多年未再提起,可芙儿性情耿直,若与过儿再起龃龉,恐新仇旧恨一时涌来,反对芙儿不利。更何况过儿的妻子是他师傅,自己虽未再反对可到底不曾同意,日日相对,反倒尴尬。他心下计议已定,于是端着酒杯对杨过道:“近来襄、襄阳城形式还好,也不需要什、什么人手,你与龙姑娘分别多年,原本打算隐居古墓,倒不好打扰你们。” 杨过还欲再说,小龙女却转过头来望着他道:“过儿,我不想呆在这里。” 她本不谙世事不通人情,这一下说得是无辜的理所当然,众人也不好怪她说话鲁直,只讪笑而已。杨过却感大窘,他们夫妻一体,姑姑说不愿意留在襄阳,像他说的话是在郭伯伯面前说谎夸口似的。杨过低头看着酒杯,简直想钻进酒杯里,郭靖也微感尴尬,只向杨过笑笑,示意他并不怪罪,又道:“襄阳城的确无甚大事,我与你郭伯母和芙儿破虏即应付得来。” 杨过窘得面色通红,虽心系郭伯伯一家安危,但想到郭伯伯向来最是质朴实诚,他说无事就一定无事了,将酒杯一举道:“郭伯伯,小侄敬你。”举杯一饮而尽。 郭靖刚要饮下,忽听见门外传来朗朗的笑声,刚一抬头就看见黄药师飘然进来,郭靖大喜,赶忙将酒饮尽站起身来。杨过与黄药师多年不见这一见之下也甚觉惊喜,黄蓉赶忙唤了声:“爹爹——”郭靖忙随着行礼唤道:“岳父。” 黄药师也唤道:“蓉儿。” 郭芙已经跑到了黄药师身边扯着他的袖子笑道:“外公我还以为你今年也不跟我们过呢——” 郭靖连忙呵斥她:“芙儿,没规矩!” 黄药师沖他翻个白眼,拉着郭芙的手道:“瘦了。”郭芙也沖父亲做个鬼脸,像还是个小孩子似的,郭靖也掌不住笑了起来。 杨过压着笑意向黄药师行礼:“黄老前辈好。” 黄药师携着郭芙的手笑道:“杨过小友竟也在此,今年人可聚得齐。” 杨过还欲说几句,门外又传来浑厚响亮的声音:“黄老邪,我不服,我不服——” 郭靖惊喜唤道:“周大哥?” 待周伯通闪进门来大家才看清他还携着柯镇恶,郭靖连忙行礼唤道:“大师傅,您也来了?” 第4页 郭同风早挣脱了她妈妈的怀抱,先在黄药师怀里赖了会叽叽咕咕说了半天,等看到柯镇恶又扭着下来奔向柯镇恶喊道:“太公公——” 黄老邪哼了一声,郭芙笑着拍拍他的手,黄老邪微微甩开她的手道:“你也过去吧,知道你们都和老瞎子亲厚。” 郭芙含笑举步过去,又回头看黄药师,果然见黄药师面色更沉,郭芙赶忙和大公公说了几句话又转回身来哄自己外公。黄药师正和杨过找话寒暄,看她过来也不过冷哼一声,郭芙赶忙挽上他的胳膊笑嘻嘻地道:“外公,我又回来陪你了——” 黄药师冷哼一声:“稀罕么?” 老顽童跳到他们俩面前,哈哈笑道:“小芙儿,黄老邪不稀罕你,我稀罕,你陪我玩吧——” 黄药师冷笑道:“手下败将还敢跟我抢外孙女?” 老顽童哇哇叫道:“我不服,是你让我带着柯蝙蝠我才慢的。” 黄药师又道:“咱们当时定下的规矩是不是这样?” 老顽童又道:“那咱们明天再比过。” 郭芙挽紧了外公胳膊道:“老顽童,外公要留下陪我们过年,你要玩和自己外孙女玩去。” 老顽童眼热地看着祖孙俩亲热地样子,道:“黄老邪好福气,有两个花朵般的外孙女,你分我一个吧?” “你倒是想得美,羡慕自己生去吧。” 郭芙又问道:“怎么只你一个人?瑛姑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笑道:“多谢郭大姑娘挂心,老婆子来了。” 郭靖看老朋友陆陆续续出现,简直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黄蓉已上前拉着瑛姑的手叙旧。郭芙沖老顽童挤挤眼睛笑道:“你的四张机来了——” 老顽童面色通红从郭芙身边跑开。 这下厅里分做几拨各自拉着手叙旧,彼此之间再插话戏嚯几句,一时之间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郭芙穿梭于众人之间忙前忙后地招待,额头微微见汗,面颊也红扑扑的。 黄老邪与杨过交谈几句,听他言语这些年只在古墓中幽居,不然就是去绝情谷给小龙女压制毒素,别的地方也不踏足,一路上也不管闲事,竟除了练功之外任何事都没经歷,不禁大感乏味。与他谈论武功,他这些年不与外人接触一味闭门造车,只把郭靖传习的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练习,虽功力大进但亦是乏善可陈。 杨过与黄药师谈论着自觉言辞匮乏,不禁心内暗道:“惭愧,这些年和龙儿在古墓中隐居自感平安喜乐,世事歷得少了与人交谈都显出瘠薄了。” 黄药师一等一傲气的人,见与他无甚好说当即转身就走,杨过立在那不禁大感尴尬。 小龙女倒是松了口气,这样好的很,他们自去热闹他们的,让自己和过儿清清静静地一起待着就好。 杨过看着人人面上喜气洋洋,郭芙蹁跹地辗转于众人之间,不禁心里生出凄凉之意:哼,我这一趟本就不该来,你们人人是亲戚人人是友人,都是一等一的豪杰,见过无数世面,我是蜗居在山里的土包子,自然和你们没有话说,就我和姑姑命苦,我们是外人。 郭芙正在和老顽童拼酒,老顽童嫌杯子不够过瘾,缠着黄蓉换上了碗,郭芙也一碗一碗咕嘟嘟地喝着,杨过离了小龙女自倒了一碗酒走到郭芙面前道:“芙妹,我敬你一杯。” 郭芙看他面色不善,也看见了自己外公把人家撂下就走的场面,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杨过笑道:“杨大哥,对不住,我外公就是那样性子,要不然人们怎么叫他东邪呢?你别往心里去,这杯算我敬你,我先干为敬。” 杨过看她仰头一饮而尽,眼睛因醉酒更显明亮,满含善意与笑意,不禁也被勾起了几分豪情,心想:我原就知黄老前辈就是那样的人,又怎能怪他呢? 当即笑道:“外公为人我亦是知道的,他是东邪我是北狂,我俩正是脾胃相投,我又怎会怪他?”说着一饮而尽。 又为二人斟上酒,道:“芙妹,这杯我敬你,我没生气,你别多心。” 郭芙举碗与他碰杯,两杯相碰,酒水在碗中盪开一圈又一圈波纹,水面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因着涟漪破碎纠缠在一起——杨过事后回想,他们一生离得最近的便是这影子。 郭芙举碗与他的酒碗相挨,仰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杨大哥,多谢你。” 十三年前他救出齐哥时曾说“只要你不再讨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她那刻觉得心惊,这话说得如此显然如此卑微她又有何不明白?她将两人相处的情景细细咀嚼才读懂他炽热隐秘的情意。她自知年少时也曾对多次相救的少年有过绮思,可到底阴差阳错,有情无份。如今心肠非故时,她早已放下,只盼他亦不再挂怀,余生能真正安宁和乐。 这一杯多谢你,谢你多次捨命相救,谢你不计前怨旧恨,谢你延绵炽热的情意。 杨过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却也对她的“多谢”摸不着头脑,不禁大感心慌:她可知道了什么?她多谢我什么? 他若是与郭伯母这样的聪明人对话,来往的机锋总能看得清清楚楚,可似郭伯伯芙妹这种直人,说的话都是内心所感,这一下没头没脑,倒让杨过怎么都猜不出。 郭芙仰头才喝到一半,听见一声孩子的惊唿,将碗从唇边移开随手搁在一边,碗中还剩着大半碗酒晃荡。她扭头看到郭破虏的小女儿阿念捧着的小碗怼在了小龙女的衣服上,那碗里本有肉汤,在白衣上这油渍分外扎眼。母女俩都有几分怕小龙女,这一下三脸懵逼,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郭芙笑着走过去抱起了阿念,诱哄着阿念奶声奶气地跟小龙女道了歉,又领着小龙女回自己房中换衣服。 杨过喝干了酒呆呆地看着她们二人走远,也将杯子往桌上一放,小龙女回头无措地看了他一眼,他给小龙女一个安心的笑,又端起酒碗来饮了一口,添了半碗去敬周伯通等人。 ☆、天涯两望 郭芙领着小龙女回自己房中换衣服,大厅里人声鼎沸,热气蒸腾,一出来觉得冷意瞬间袭来,连带着人也清醒了几分。郭芙脚步有些虚浮,她为不使客人尴尬,温声与小龙女搭着话,小龙女却并不作答。她知小龙女素是这个脾气,眼中除了杨过再无他人,可没想到这几年性子益发孤拐,连搭话都不理,也就抿抿唇不在说话。 这时四下人声清寂,热闹都被抛在后面,所有支撑着她的东西此刻都不存在,疲惫就爬上心头。 她抬头向廊外的天幕看上一眼,除夕夜没有月亮,却显出了满天好星子,她望着天上的隔着银河相望的牵牛织女星,心下不禁怃然:这时候,他,在干什么呢? 又甩甩头,定然是儿女绕膝娇妻美妾共同守岁过除夕了,想他作甚! 却又止不住一声嘆息,新年又至,前情万般怨,却盼故人安。 而此时山水迢迢的大都,耶律府内,耶律铸却独倚迴廊望着迢迢银汉饮酒,众人只当他是被罢相后意气难平独自感怀,倒也无人敢去打搅他。他举杯遥祝星辰:小婿耶律齐祝岳父岳母福寿安康,祝襄儿破虏身体康健,祝……爱妻芙妹平安无恙,喜乐安宁。 第5页 倾杯祭天地,但愿干戈平。 他站着酒在阑干上一点点写下:“逆旅谁相问,寒星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何日再逢春?”* 星汉清晖洒了他一身,照出他风霜刀刻的轮廓,依旧是身高膀阔挺如玉山却不復当年意气风发。阑干上酒痕顺着滑落,像是斑驳的泪痕。 —— 原诗为 除夜宿石头驿 【作者】戴叔伦【朝代】唐代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好物难坚 小龙女听见郭芙一声嘆息,天真问道:“耶律夫人,你是在思念耶律公子吗?” 郭芙奇道:“杨大嫂何出此言?” 小龙女羞涩笑道:“以前我也是这么思念过儿的,我和过儿不过十六年没见我就不知嘆息了多少声,更何况你和耶律大爷隔着生死呢。” 郭芙歉然道:“杨大嫂,当真对不住。” 小龙女依旧微笑道:“我不怪你,过儿不怪你我也不怪你。” 郭芙诚恳道:“杨大嫂,你和杨大哥真是好人,你们是最契合的一对。” 小龙女原本神色淡淡,听她夸赞自己与过儿登对不禁大喜,娇羞道:“你当真这样想?” 郭芙点点头,望着星子慢慢道:“杨大哥性情激烈,非你之恬静包容不能容。”她又微微笑起来:“就好像我娇蛮恣肆,非齐哥之温和宽厚亦不能容。”随即又有些伤感:“我与齐哥是非死不能相见了,你和杨大哥一定会好好的,长长久久。” 小龙女见她伤心,温和诚恳道:“耶律夫人,多谢你吉言,你和耶律大爷也一定能重会的。” 郭芙笑笑:“谢你吉言了,杨大嫂。” 郭芙将小龙女带到自己屋子里,打开了衣橱任小龙女挑选,一边不好意思地笑道:“年景不好,我这两年也没做新衣服,这些都浆洗得干净,你看着选一件吧,杨大嫂。” 小龙女点点头,眼前一亮,挑出一件淡绿色衫子,郭芙道:“这件是夏天里的,这个天穿可冷,杨大嫂你再另选一件吧。” 小龙女微笑着摇摇头,道:“不碍事,我就喜欢这一件。” 郭芙见她固执,也觉得她内力深厚,当不至于冻着,也就从了她,另给她取了一件大毛披风让她裹好。 郭芙操练了一天,乏累不堪,明日亦不得休息,只让丫鬟领路带小龙女回去,给爹妈带句话,自己不再过去了。 等送走了小龙女,郭芙倒在床上,思绪纷纷扰扰,觉得今日的热闹景象真是极好,可还能这样团聚几回呢?想着想着不禁想要落泪,赶忙用手掩了眼睛,一翻身就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小龙女不喜热闹,让丫鬟领着自己回了客房。丫鬟送了小龙女去客房后转到饭厅给郭靖黄蓉报信,大姑奶奶已经歇下了。杨过奇道:“郭伯伯郭伯母,咱们府中除夕不守岁吗?” 郭靖刚欲答话,黄蓉笑道:“我们年纪大了,守不了,几个孩子还小也需早睡,也就不守了。” 众人虽仍宴饮,但总觉热闹不及方才,黄药师柯镇恶等年老力乏,不到子时也去歇息了,只老顽童嚷嚷着无人陪他玩,也被瑛姑拉了下去。郭破虏一家也退下,厅内只剩下靖蓉杨过三人,黄蓉对杨过笑道:“过儿,我和你郭伯伯商议铸两把兵器作为这中原武林的信物传给芙儿和破虏,让他们经手传下去,内藏埋藏武穆遗书与九阴真经的地图,等我们身后,若是宋室难保,就待机蛰伏,等到能统领中原武林的人出现拿到这两本秘籍,驱除鞑虏,恢復我汉人江山。” 杨过大惊:“襄阳境地竟至于此吗?”郭伯伯郭伯母已将身后事打算清楚。 黄蓉面不改色,笑道:“傻孩子,哪立时就到了那种境地了呢。只是我和你郭伯伯也是年近古稀的人了,总要将儿女的退路考虑清楚,芙儿和破虏都是一根筋的性子,才不得不考虑最差的结果,我们总是要保全三个孩子的。” 杨过稍稍放心,又道:“若哪日襄阳危急,郭伯母一定要遣人报信给我,我与龙儿也为百姓黎庶做些贡献。” 郭靖道:“这是自然。” 杨过闻弦歌而知雅意,又道:“这铸造兵器,最难得不过材料,那君子剑淑女剑都是难得的神兵,当日赠予芙妹自然就是郭家的东西,听凭郭伯父郭伯母处置。只那两剑皆小巧,破虏兄弟惯使大刀,倒怕是不够。小侄此次倒还携了玄铁剑,也赠予郭伯伯郭伯母铸造兵刃。” 郭靖大惊:“这、这,你以后怎么用?” 杨过自信一笑:“小侄学习独孤前辈的剑法已达木剑境界,这次携玄铁剑乃是为了不託大,好帮郭伯伯忙,以后我凭木剑即可御敌,也便用不上这玄铁剑了。” 郭靖喜得语无伦次,连忙斟酒对杨过道:“过儿,这一杯郭伯伯敬你!” 杨过连忙饮尽,道:“郭伯伯对我又大恩,何必这么客气。” 黄蓉也笑道:“敬你是应该,若我和你郭伯伯……还得烦请你照拂弟弟妹妹,郭伯母也敬你。” 杨过又赶忙饮尽,道:“改之自当尽心竭力。” 杨过也回去休息后,郭靖看着满厅的人热热闹闹,如今又是空空旷旷,也大感酸涩,对黄蓉感慨道:“像今日这样欢聚,不知还能有几回?” 黄蓉温柔握着他的手,笑道:“尽人事,听天命吧,靖哥哥。” ☆、绿兮衣兮 杨过喝了不少酒,只觉眼带饧色,脚步虚浮。由丫鬟领着路到了厢房,一推开门就看见一个绿衣身影坐在灯前,借着醉意不禁心中大动。伸臂将小龙女揽在怀里,烛火在她脸上映出红晕,眼光波粼粼,杨过笑道:“你等好久了么?” 龙女望着杨过面如桃花,眼角微红,凤目里尽是风流,低声道:“是啊,我等了好久啦。”语中满是深情,握着杨过的手摸向自己的脸,浑身温软,低声羞涩道:“过儿,我们做夫妻……” 杨过凑头过去亲她的面颊,低声笑问:“你多谢我什么?” 这一句话犹如一盆雪水兜头泼下,龙女微微推开了杨过,面如寒霜,手脚都冰冷下来。杨过未曾察觉,兀自笑问:“你多谢我什么?” 龙女冷声道:“过儿。” 杨过酒醒了一些,赶紧放正手脚,赔礼道:“对不起,姑姑,我、我……” 她颤着声问:“你叫我什么?” 杨过惊觉,连忙掩口,笑道:“我叫你龙儿啊,你听错了吗?” 小龙女看着杨过的眼睛,道:“过儿,我们做夫妻。” 杨过微觉不妥,笑道:“龙儿,这是在郭伯伯家里,恐怕不太妥当。” 第6页 龙女固执道:“过儿,我们做夫妻。” 杨过不敢与她的眼神对视,微笑着去亲吻她的唇,小龙女捧着他的面颊迎合着他,嘴唇火热。吻了半晌察觉杨过还未情动,她睁开眼就看见杨过睁着的眼,大感屈辱恼怒,一巴掌扇了过去,推开杨过跑了出去。 杨过抚着面颊,愣愣地看着敞着的门,门里唿啦啦灌风清醒了几分他的神智,他刚想追出去又想到在郭伯伯家做客怎能不辞而别?又想姑姑必然是气恼回了古墓,自己只需回古墓向她好好赔罪便可,明早向郭伯伯辞行后便即刻动身。又感到懊恼:“龙儿定然以为我不愿与她做夫妻,实在是因为、因为这是在郭伯伯家中,怎么做出这样失礼的事?” 他已有了主意,刚要去关门就看见龙女在院墙上冷冷地看着他,他热血上涌,不顾其他,连忙追了过去,等他追上时两人已在城中空旷的街道上了。杨过拉住龙女的袖子,恳切道:“龙儿,你别恼我。” 龙女长嘆一声:“你问我等好久了么,是啊,我是等好久啦,过儿,我一直在等你。算了,过儿,我再不逼你了,咱们回古墓去吧,再不出来了。” 杨过道:“好啊,不过现在城门已经关闭了,咱们明天一早走行吗?” 龙女道:“我即刻就要走。” 杨过为难道:“那……我去和郭伯伯辞行,让他帮我们开城门出去好不好?” 龙女又道:“凭咱们两个还出不去城吗?” 杨过温和道:“现在两军对垒,巡逻十分严,咱们以武犯禁自是不难,若是被人发现了给郭伯伯添麻烦不说,吵吵嚷嚷反倒走不快了,你不是想快点走吗?” 小龙女点点头,道:“我不回去,你快去快回。” 杨过笑道:“你被人发现又不免是一番纠缠,不如在郭府大门口等我?我很快的。” 龙女也点点头。 杨过飞身进入郭府大院,正向郭伯伯郭伯母房内走去,转念一想:郭伯伯郭伯母到时候肯定万般留我,不好推辞,我和姑姑只是要出城,反倒是找芙妹方便一些。于是转变方向向郭芙的院子走去,心想着不要惊动太多人于是也不叫醒守门的丫鬟,自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院子里。 郭芙自耶律齐走后睡眠向来极浅,这轻飘飘一声已将她惊醒,房内亮起了灯响起宝剑铮鸣声和郭芙厉声喝问:“谁?!” 杨过低声道:“芙妹,是我。” “杨大哥?” 郭芙还剑入鞘,穿好衣服为杨过打开门,满腹疑问:“杨大哥,有什么事?” 杨过看她睡眼惺忪,头髮松松挽了个髻,低下头不敢看她,低声道:“龙儿在这睡不习惯,要回古墓,烦请芙妹给我们开个城门。” 郭芙惊讶:“大半夜要走?何不等到明天早上辞别爹爹妈妈,我们也好给你们安排路上之事,免得旅途劳苦。” 杨过只是摇头,郭芙也不好强他,只得裹好披风又递给杨过一领披风,取了令牌符印在前面带路。 杨过道:“这次实在是不好意思,还请芙妹向郭伯伯郭伯母解释一二。” 郭芙提着灯笼温声道:“放心吧杨大哥,我爹爹将你视若亲子,不会怪你的。这城外蒙古人甚多,你和杨大嫂一路小心。” 郭芙看见小龙女吃了一惊,冬夜里她只穿了那夏日的薄衫,连忙伸手解自己披风的带子,杨过见状先解了自己的披风给龙女裹上。 郭芙睏倦不欲说话,几人便沉默着向城门走去,小龙女在城楼下等着,杨过郭芙上去与守将交涉开城门放行。 杨过下楼时对郭芙一揖,道:“打扰芙妹清梦了,不必送了。” 郭芙也福身还礼,心知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相见,有些话此刻不说可能永远没机会说了,于是低声道:“杨大哥,我从未曾讨厌过你、恨过你,以前是我少不更事,请你莫怪。” 杨过闻言一愣,继而大喜:他竟从未曾讨厌过我,看不起我?都是我自己想错了?又復大悲:我今日明白已是迟了,我为何不能早些明白?她少年时见我皆是温声软语又何曾有看不起我之态,杨过啊杨过,是你自己心里自卑,不过是怕不过是盼!怕她看不起你!盼她看得起你!你为什么从不敢深想?! 郭芙见杨过目光闪烁,神情特异,不知他是何思绪,只得出言提醒道:“杨大哥,杨大嫂在底下等着呢。”又解了自己的披风,道:“我路途近,这披风你拿去,和杨大嫂换过来穿,好抵路上寒气。” 杨过全无知觉地接过披风,只觉触手温暖,紧紧拥在怀里,对郭芙一揖到底,哽咽道:“万望珍重。” 杨过拥着小龙女走出城门好远回头还能看见城楼上郭芙站在暖黄色的灯光里目送他们,仿佛她永远会在那里,在这座城池里,只要他来,就能看见她。 ☆、倚天屠龙 这回黄药师待的时间久,教一教三个孩子五行八卦,黄药师虽不喜郭波静太过稳重,但这孩子与五行八卦上造诣惊人,兼之郭同风调皮可爱、阿念乖巧可喜,日子倒也有趣。 郭靖黄容铸好了剑交于郭芙郭破虏,并讲了他们的计划,郭芙已然猜出这是父母要保全自己姐弟的法子,只觉这绝世神兵入手沉重不堪。 郭破虏尚不知情,挥舞着剑听见破空清脆的声响兴奋不已。黄蓉笑着看着幼子兴奋的样子,觉得又像看到了郭破虏小的时候,挥舞着木头大刀假扮将军的样子,一时怀念不已,笑道:“你们可给这绝世神兵起名字吧。” 郭破虏兴奋地道:“这宝刀之利可以屠龙,不如就叫屠龙刀吧!” 几人俱是一呆,郭芙迟疑道:“杨大嫂名讳为小龙女,这屠龙刀岂不是犯了忌讳?” 黄药师冷哼一声:“这也忌讳那也忌讳,给人取名字也忌讳给把刀取名字也忌讳,你叫屠龙刀就真能杀龙不成?” 郭芙不好再说话,郭靖始终觉得不妥,黄蓉道:“这刀剑材料都是过儿所供,犯他师傅名讳始终不妥。” 黄药师邪性上来,冷笑道:“杨过小友若也有着这世俗庸见,也就不必称‘西狂’了,干脆叫他“西俗”得了。就叫屠龙刀!” 众人知他不可违抗,不敢再言,只得随后写信向杨过解释,他若不同意便另起名字。郭芙怕他把剑也叫作什么斩龙剑,赶紧对妈妈道:“妈,这剑你可起个文雅点的名字吧。” 黄蓉略一沉吟,道:“我和你爹爹都仰慕辛少师,辛少师有诗‘倚天万里须长剑’,这长剑就叫倚天剑吧。” 郭芙舞起落英剑法觉得这剑所到之处寒光点点的确锋利无比,是把举世无双的好剑,收剑对黄药师笑道:“外公,你看妈妈起得名字多雅致,还有来歷,有的人起的就……” 黄药师也笑道:“那是你傻弟弟取得,你妈妈是我女儿,自然取得雅,你弟弟是你爹爹的儿子,取得就俗了。” 第7页 郭芙跺着脚问:“那我呢?我什么样?” 黄药师笑瞥她一眼:“你么,是取都取不出来的傻丫头。” 郭芙不依,拉着黄药师的袖子吵吵嚷嚷。 黄蓉又嘱咐郭芙与郭破虏城让他们悄悄带郭破虏之妻文娘与三个孩子去拜访归云庄的陆师兄,郭芙心知这是要把他们支出去,郭破虏不知内情,道:“现在城里正吃紧,这时去探访亲戚岂不是给人临阵脱逃之感?” 黄蓉笑道:“你陆师兄家的侄媳妇年纪大了要生产,走亲戚还是其次,主要是去送礼与桃花岛秘制的药。” “让大姐去就行了,我得帮着爹妈守城。” 黄蓉又道:“你陆师兄当年统领太湖群豪,你跟着去见见世面,让陆师兄给你介绍介绍人脉,这些你可能让你大姐代劳?” 郭破虏辩不过母亲,虽是不愿意,亦说不出话来。黄蓉又转向郭芙,道:“芙儿,好好带着你弟弟,知道了吗?” 郭芙咬咬下唇,眼睛乌沉地像墨汁一样,点了点头。黄蓉松了一口气,能把儿女送出这岌岌孤城也算了了心事。 临行前黄蓉拉着郭芙的手,殷殷切切说了许多话,郭芙一直咬唇听着,黄蓉又感慨道:“襄儿这一生从生下来就不顺遂,你们以后找到她,姐弟三个扶持着过,谅也不能有谁欺负了你们去。对了,熔了玄铁剑铸剑时我让人拿边料打了个指环,你给襄儿,也算是给她留个念想。你好好劝劝她,杨过与小龙女情深,当年娶了公孙姑娘就能解毒,他宁可舍了命也不愿意有别人横在他们之间,必不可能成全襄儿的妄想。”又嘆息一声:“以后妈妈要不在了,你是长姐,多多督促着你弟妹,也好好照顾自己。” 郭芙听着妈妈絮絮叨叨,紧握着妈妈的手道:“妈你放心,我一定把弟弟好好留在归云庄,保全郭家血脉。” ☆、託孤归云 郭芙领着自己弟弟一家赶往归云山庄,她把行程安排得很匆忙,郭破虏也知道她想早早回来的心情,只是苦了文娘和几个孩子。郭同风一直想从马车里出来,嚷嚷着和姑姑爹爹一起骑马,郭芙哄他道:“咱们现在的马虽然都是良驹,但和我当年的小红马比起来可差远啦。我那小红马是你爷爷当年在草原上抓住的汗血宝马,跑起来比风还快,一催马任他轻功再好都追不上,你想要吗?想要就老老实实待着,你要听话我就允你爹爹带着你去草原上也捉一匹回来。” 郭同风瞪大眼睛:“爷爷武功高能抓到汗血马,爹爹捉得住吗?” 郭芙笑道:“你爷爷年少时候还没你爹爹武功高呢。” 郭同风兴奋起来,乖乖窝在马车里,道:“姑姑,你也来,我给你捉,比你那小红马还好。” 郭芙笑着摸他的头顶心,道:“好啊,你要好好练武,要不然可擒不住它,你不听话的话我就不跟你去了。” 郭芙虽与郭同风有说有笑,可心里一直害怕,她怕来不及。 郭破虏见大姐赶路一直有悽惶之色,心下大疑,大姐何时有过这等情状?郭破虏问:“大姐,我看你最近一直心神不安,你可有什么担心的事?” 郭芙喝了口水道:“没事,好久不曾车马奔徙,有些不惯了。” 郭破虏心实,只当她是不惯奔波,处处以她为先,希望她能好过一些。 等到了归云庄,郭芙安顿好郭破虏一家,去见陆冠英夫妇,把弟弟託付给他们,殷切交代了就算用武也得把他们留在这里。又把倚天剑与铁指环交给陆冠英,让他帮忙找到郭襄交给她,请求归云庄对姐弟二人多加照拂。她念到襄儿痴心一场却终无所获,又绞尽脑汁编了个的故事,说玄铁剑是杨过赠给郭襄的,爹妈铸了倚天剑屠龙刀传给双胞胎,让他们千万保重,復我汉人江山。 陆冠英程迦瑶听出郭芙话音不对,竟有託孤之意,不免心惊,他们受黄蓉之託留住姐弟二人,自是不能让她离开。 郭芙话刚交代完便立时施展桃花岛的轻功向外沖,陆冠英欲留住她又恐伤了她,百般为难之际已让郭芙沖了出去。 郭芙摆脱陆家人,牵了马昼夜不停向西疾驰,生怕自己回去的晚了就再见不了爹爹妈妈了。 等到了襄阳时郭芙已是满身风尘,襄阳已是孤城,出不好出进也不好进,她从蒙军营地外疾驰而过,一路杀掉挡路的散兵,箭矢就一路跟在她背后直逼她后心,郭芙回身挥剑打掉,向城内疾驰。守将们看见是她赶忙开门,郭芙一骑绝尘奔入城来。靖蓉二人正看士兵们操练,黄蓉就看见马上滚下一个人影,然后带着一身尘土味的女儿就扑进了怀里。 黄蓉鼻子勐然就酸了,郭芙搂着妈妈笑道:“妈,芙儿幸不辱使命,我把破虏甩在那里了。” 黄蓉抚着她的嵴背,道:“傻孩子,你怎么回来了。” 郭芙撒娇道:“我离不开爹爹妈妈,我和你们一起。” 郭靖也大感心酸,他拍拍郭芙的肩膀道:“是爹爹妈妈连累你了。” 郭芙在阳光下笑得没心没肺地道:“芙儿知道自己不够好,武功也不算高,不能像杨大哥一样令爹爹骄傲,但我总告诫自己是爹爹妈妈的女儿,绝不能堕了爹妈的威名。” 郭靖扶着她的肩,鼻酸道:“好芙儿才是爹爹的骄傲,爹爹一直为你骄傲。” 郭芙幼时郭靖对她面严心软、百般容宥,到少年时她犯下大错郭靖虽屡屡呵斥不假辞色,但心里对她的慈爱却半分也不曾减少,他一直因过儿责备芙儿,现在想来大感不该。 芙儿这次急匆匆赶回来是下定主意和他们夫妻一同赴死,他心里觉得愧对极了这个娇女。她年少时样样都是最好,条件优渥夫妻和合,可这一切又都一一失去,倒不知是否是从未曾有过更幸运些。 ☆、同生共死 郭芙修养了几天又赶着操练士兵,这次巡城时突然听见吵吵嚷嚷,她往城楼下一看,衣衫破烂郭破虏头髮如蓬草正在与守城的士兵交涉,在衣服上缝上几个口袋就可以冒充丐帮弟子了。郭芙既好笑又好气,走下城楼证实了郭破虏的身份把他往家里领,一边斥责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让你留着吗?!” 郭破虏口齿不锋,憋了半天道:“大姐,你不厚道!”这一声里饱含怨气,倒让郭芙有些心虚,低声嘆道:“你是郭家唯一的男丁,总要为郭家保全血脉……” 郭破虏咬牙道:“正因为我是郭家唯一的男丁才更应该扛起责任,怎么能让你们女人去牺牲,我却苟活着?!咱们一道守这襄阳城,活一起活,死咱们家人也一起死。已经有了波静同风阿念,郭家也不会断了香火。” 郭芙知道这个弟弟鲁直和自己是一路的,劝不得他,遂问道:“文娘他们呢?你将他们怎么办?” 郭破虏咬了咬牙:“文娘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看起来文文弱弱,骨子里却比谁都坚韧,就算……就算我半路猝死,她也能持节守志,撑门立户,抚育儿女,有文娘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8页 郭芙嘆道:“那可是误了文娘了。” 郭破虏也微微嘆息,道:“我娶文娘之前就跟她说过可能会有这样一天,问她可当真想好了,是否还愿意嫁我。你猜她怎么说?她说‘若有一日君死城,我必不死君,亦必不负君,当父母天年儿女成人方是我与子团聚之时。’若没她这句话,我再爱她也是不敢娶她的。” 郭芙也知这弟妹看起来是个文弱的闺秀,心性却不输男儿,这次破虏回来她必是支持的,只得嘆道:“我领你去看爹爹妈妈吧。” 看见郭破虏回来,郭靖是且悲且喜,只得拍着姐弟二人的臂膀勉慰道:“都是我郭家的好子孙。”一家人都知道彼此决心,也不再作儿女态,专心练兵守城。 过了几天接到了陆冠英告罪的书信,黄蓉也只一笑,提笔回信,只拜託其照顾文娘母子,让信使带回去。 郭芙也交给了信使一封信,委託他时机到了再送出去。 ☆、蔹蔓于域 马上要春分了,襄阳城外的土坡上已经漾满了生机。 每一丛花都是血与骨滋润开放的吧?郭芙心想。 已经接近日暮,残阳被血光染得通红,城头的旗帜碎成了丝缕倔强地飘在空中,宋军的大纛也已倒下,被[干涸]的血浸成了黑色。 到处都是焦尸与辨不清部位的肉块,粘稠的血液让马蹄都感到滞涩,郭芙吸了一口气,觉得肺腑中都是血腥味,不知道是空气中的还是自己的。她努力拉满弓,三支连珠箭发出时箭头接着箭尾却又在半途中分开射向不同方向,一箭接着一箭扎进围攻郭破虏的蒙古卒子们的后心。 这拉弓救援的空隙就有敌人砍了她的马腿,她一个踉跄从马上跌下来,赶紧矮身一滚躲过迎头噼下的大刀,还未站稳身形就提剑去刺敌人。 再优美的剑法在战场上都没有用,郭芙一次一次挥剑砍杀格挡,全无章法,只有杀敌这一个念头。她身上已有了不少伤口,左肩被连皮带肉削下来一大块,鲜血不间断地涌出,染红了铠甲,染红了泥土,染红了被践踏的花朵;鲜血也带走力气,带走温度,带走思绪。 这发连珠箭的本事还是齐哥教给我的。她又想起了耶律齐手把着手教她射箭时候的场景,和那时喷在耳边的温热的唿吸。唉,齐哥总是待我很好的——她想,她和齐哥到底是缘分不够。她的思绪纷纷杂杂,似乎什么都在想,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爹爹的箭术比齐哥还要高明,等我死后可要让爹爹好好教教我,有妈妈在爹爹一定不会太兇,她想到这甚至笑了一下。 这些思维碎片像滑熘熘的鱼,在她脑海中迅速游动,驱也驱不走,抓也抓不住。 对面的蒙古士兵看见这个漂亮女人恍惚地笑了一下,以为她分神,举起狼牙棒向她头顶砸落。或许是因为失血,或许是因为父母灵魂庇佑,郭芙的五感在此刻异常灵敏,风声才动她已横剑格挡,剑顺着狼牙棒噼过去带起一路火花掠过了那个人喉头。她微微瞥了一眼,剑已经卷了刃,暗道可惜,如果是倚天剑的话一定不会这样。一边凭着本能去噼杀一边放空思绪在想:襄儿此刻在干什么呢?倚天剑到她手里没有?千万别回来呀。 围拢过来的敌人越来越多,郭破虏把重刀舞成一片光影,艰难地靠近郭芙对她道:“大姐,我护你后背。”郭芙点点头,与郭破虏背靠着背各自专心于自己面前的敌人,郭芙机械地砍杀敌人一边想:破虏真的长大了,当年襁褓中的小娃已经有了这么宽厚的臂膀。 他们在骑兵阵中落下马来全无优势,郭芙现在心下却一片澄静,只有眼前的敌人和背后郭破虏传来的温热,郭破虏粗重的唿吸让郭芙分外安心,让她还有个念头活下去。 郭芙刺向敌人的瞬间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哼,软猬甲的刺也扎进了她的后背——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不受控制。她赶忙回头看郭破虏,数根长矛刺穿软猬甲搠进郭破虏的胸膛,郭破虏慢慢倒在地上,努力沖她咧出一个笑,想安慰姐姐几句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声,血沫不断从他的嘴角溢出,他的眼神开始涣散。郭芙抹一把眼泪,满手是血,对他笑道:“别怕。”就好像从小到大她无数次安慰他一样。 她又决然转过身来继续杀敌,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出郭破虏的影像,襁褓中瞪着一双乌漆漆眼睛的婴儿、蹒跚学步时沖她伸开手索抱的幼童、越发稳重敦厚的少年、已为人父还带着傻气的笑的沉毅青年,一幕一幕泛着泪花回想。她没有孩子,这些年她和齐哥既把破虏当幼弟又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而现在这个山一样沉默的青年倒下了,她再也没有了牵挂,再也没有了希望。 郭破虏眼前的景象都开始模煳,他望着天空中的一只飞鸟,飞鸟翅膀尖上的毛羽都清晰可辨,他含笑看着那只飞鸟飞翔,一路向西,飞到太湖,飞到钱塘,飞到桃花岛,直至世界一片黑暗。 郭芙胳膊有如灌铅,视野里是血红一片,各处伤口已然翻起、发白,这时候战争已接近了末尾,越来越多的蒙古士兵有余力来合攻她,她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到最后举起剑来都已经是一件困难的事——她知道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她自知貌美,担心受辱,绝不肯活,举剑划烂自己的面颊,满脸血痕又向敌人砍去。她此刻披髮浴血双目赤红,仿佛地狱里爬出的罗剎,举剑的力道却越来越小,敌方一名主将长刀一挑割断了她右手手筋,剑因脱力掉落,瞬间数根长矛刺穿了她的胸膛,她微笑起来——前尘往事已经向她涌来了。 她含笑慢慢后仰,天边的火烧云美得像桃花岛连成片的桃花,生平事一桩桩一件件在她眼前上演,走马灯一般,苦辣悲欣、离合聚散,谁欠她的她不再计较,她欠谁的她用命偿还。 算得清清楚楚,好无挂念的奔赴来生,来生啊,一定要好好的,不让爹爹妈妈失望。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她感到生命在一寸寸流逝,朦朦胧胧看见了十三年的某一天,她与齐哥携手从校场回来,爹爹妈妈破虏襄儿早已等在了饭桌前,打趣她们老夫老妻还蜜里调油,她也笑话爹爹妈妈,促狭襄儿,襄儿不依,追着她跑,齐哥温和地笑着将她护在身后,破虏傻气地笑着看他们闹。那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一天,寻常到记不起它的日期,却在此刻珍重得成为了她的死亡幻象。 她迷迷濛蒙天真地笑了起来,透过沾血的睫毛看到天空里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扭头笑看着她,她挣扎着伸出石膏般枯瘦苍白的手努力去抓住那个影像。 那只手最终重重委顿进泥土里,却至死紧紧合拢着,像握住了什么稀世难得的珍宝。 城墙上的宋旗降了下来,城门开了。 山花灿烂,草蔓生长。寂静无声,轰轰烈烈。 ——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出自《红楼梦》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一。故人长绝)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 第9页 杨过随小龙女回了古墓,一路上心绪大起大落,一时觉欢欣无限,一时又悲怆难当,七情上面失魂落魄。 小龙女见他面上神色多变,虽不知到底缘何,但总归与襄阳城里的人有关,心里又是怜惜又是自怜。 随着进入古墓,杨过心中又澄静起来——她总是没有看不起我的,我既知道了这一点还贪求什么?姑姑待我恩重如山,难道我能辜负姑姑吗? 遂将一切心思都埋下,依旧如往日一般安排小龙女衣食,两人继续练武,但想到她从未瞧不起我,心中喜乐又不同于往日。 回到古墓后杨过一直惴惴小龙女再提起与自己做夫妻的事情,心想:我将龙儿看做天人一般的人物,怎能做这档事亵渎了她?好在龙女一直神色淡淡,也未提起这事,杨过心下少安。 这一日他依旧独自在石室内练武,忽听到外面有人相扰,他走出去就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丐帮弟子,料到必是郭伯母有话嘱咐,和颜悦色道:“小兄弟,可是襄阳城有什么话让你带过来?” 那丐帮弟子恭敬地递给他一封信,他拆开一看是郭伯母写信向他赔罪将宝刀取名屠龙刀的事,他看罢心内欣慰——看来郭伯母已将芙妹破虏兄弟支出襄阳城了。至于宝刀名讳,他向来是不拘世节之人也,自是不会在意,沖丐帮弟子一笑道:“小兄弟,你帮我给郭伯母带个口信,道这区区小事杨过若是在意还称什么西狂,我姑姑也不在意这等细枝末节之事。那日不辞而别,是我夫妻二人不对,改日必到府上向郭伯伯郭伯母谢罪。” 等别了丐帮弟子,杨过将信折入怀里,看着终南山中天色晴朗树木葱茏,心想这景色虽好,可比之桃花岛可差远了。龙儿还没去过桃花岛,我带她去,那漫山遍野都是鲜花,她一定会喜欢。 小龙女也知道杨过出去,等杨过一进来问道:“是什么人来找你?” 杨过笑道:“是郭伯母託了丐帮弟子来给我送信,也没什么大事。” 小龙女沖他伸出了手,杨过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破虏兄弟起名虽是无心,但姑姑看了心中定然心里不好过,若是误会了郭伯伯一家更是不好,我又何必让姑姑难过?” 于是杨过笑道:“我看都是小事,看过就给扔了,这样想来真是对不起郭伯母。你想知道我说给你听,不过是问问我们除夕夜为什么走得那么匆忙,我已经回信了,说都是我不好,我挂念古墓中有事。” 小龙女素手垂下来,嘆道:“过儿,你长大了。” 杨过焦急道:“龙儿,我说得都是真的。”他心想,郭伯母信中也提及此事,我对龙儿这样说只是不想让她误会郭府有恶意,也算不上骗她。 杨过继续在古墓中潜心练功,将郭靖传给他的九阳真经勤加揣摩,只觉果真奥妙无穷,又将早年学习过的大杂烩般的武功一一研习,融会贯通,又自创将诸般武功逆运,武功更臻一层境界。 杨过算着这日是清明节,从古墓中出来,想设酒祭拜一下先人,看见一树桃花开得正好。他向东南望去,心想海岛春早,这时节桃花岛的桃花估计已经落尽了。 他向山下走去,买好了纸钱火烛携在身上,他本好热闹,这次出来焉能不逛一逛,于是找到了一个茶肆,想要听听南来北往的故事,与人交谈时也不至于露怯。 茶肆里说书先生正在吐沫横飞地讲着英雄事迹,听者虽然寥寥但人人露出入迷的痴绝之色,杨过腹中好笑,不知又杜撰得哪一部演义,可有没有神鵰侠的故事有意思?遂也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听。 说书先生正讲到悲怆时候,两行热泪不住往下流,听众们人人眼中也含着泪花,杨过凝神听他讲:“那郭夫人看夫君为护自己已倒在地上,鲜血喷涌将大纛染得通红,心里死意已决,再不躲闪,只举起大纛施展出打狗棒法,挑、刺、转、黏,逗弄得一伙子蒙古鞑子的兵器纷纷往自己人身上招唿,竟是伤不了她分毫。那蒙古主将看她棒法精妙,心头火起,生了歹毒之心,掏出一个物事,只见那物通体乌黑锃亮,直像一跟铁棒,正是突□□。那贼将点燃引线,弹子激射而出,纵有铁布衫亦怎能挡这邪门武器?可怜那、那郭夫人一代巾帼英雄,就此香消玉殒!”他说到这不禁失声嚎啕,听客们也纷纷流泪,一时间茶肆悲声四起。 杨过原本压了火以为他们编排郭伯父郭伯母,谁知越听越心惊,五指深深扣在桌子里,听到这时再按耐不住,掌下木桌暴烈,起身喝到:“你胡说!我郭伯父郭伯母正守着襄阳城,谁让你散布这些惑乱人心的?!说!” 说书先生悲泣道:“相公竟是郭大侠亲友?那怎不知襄阳城一个月前就已经陷落了?襄阳城破那天小人就在城外山坡上,这一切皆是亲眼所见,绝无虚词。不光郭大侠,郭夫人,他们的一双儿女也俱殁于此役了!郭家满门忠烈,全部……”* 杨过只觉脑中一声轰鸣,说书先生嘴张张合合他再听不见他说什么。一双儿女?芙妹? 他抢上去目眦尽裂扯着说书先生的衣襟道:“这更是胡说了!芙妹和破虏明明已经出了襄阳城!”然后一直喃喃道:“胡说,胡说,她明明出了城,她出了城……” 听书的客人都过来拉架,一个旅客扯着杨过的袖子道:“这位老先儿说的都是真的,城破时我也在襄阳城确实看见郭家双秀死战不屈,那郭大姑娘郭大公子何等人也?怎么会弃了守城的年迈的父母自己苟且偷生呢?” 杨过听了这话脚下一格踉跄,竟几乎栽倒,众人吃了一惊连忙七手八脚地扶住他,杨过弯着腰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癫狂,他的笑声中不自觉释放出来内力,震得周围的人捂住了耳朵。杨过悽厉地弯腰笑着,肺腑震盪,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他咬着牙想:杨改之啊杨改之!你怎么这么自以为是!你怎么会认为他们果真不会有事!你怎么会认为她会一直在那里……等着你…… 他止住笑声慢慢抬起头来,众人才看清他嘴中冒出淋漓的鲜血,个个都惊慌不已,有人叫来了店家让店家去找郎中。杨过紧紧抓住了说书先生的衣襟,凄声道:“你可亲眼看见……她果真战死了?” 众人看他如此,知道他果真是郭大侠至交亲友,对他生了几分敬佩又含着几分怜悯,说书先生恳切道:“我只看了一眼他们姐弟二人在乱军阵中拼杀,并不曾目睹他们殉国……” 那个旅人小心翼翼补充道:“收敛尸骨的时候有郭破虏将军,但未曾看见有郭女将……” 众人气七嘴八舌地安慰道“说不定郭女将根本没殉城”“郭家的人都再三点数过了,如若果真郭女将也殉城,绝不会漏了她的”“相公安心,说不定过两天郭女将就来投奔您来了”…… 杨过眼睛也陡然亮起来,她一定没死,姑姑跳崖十六年后尚能生还,她也一定不会死的,她一定在等着自己救她,她一定还在那里! 第10页 每一次都是自己救了她,这一次一定也不例外,他要去找她! 杨过风风火火地往外跑,店家请了郎中过来就看见他胸前斑斑血迹跑了出去,谁也拦不住他。他提了一口气奔上终南山,隔着老远大喊:“龙儿——龙儿——” 小龙女从古墓中出来,看见他狼狈的样子大惊失色,连忙扶着他急问道:“过儿,是谁伤了你?” 杨过一头栽倒在地上,小龙女大为吃惊,连忙按住她的后心,她只觉手下内力翻涌杂乱无章,赶忙以自身内力疏导他体内真气,一边道:“过儿,你快调息运气!” 杨过恍若未闻,握着她的胳膊,目光涣散道:“龙儿,我要去襄阳。” 小龙女听到他的话心如刀绞,她强催内力将杨过真气导入丹田,罢了手悲切道:“你说过咱们在古墓里一辈子不出去啦!” 杨过的眼睛对着她的脸,目光中却全无焦点,他一直碎碎念道:“郭伯伯对我恩重如山,恩重如山……” 小龙女听见恩重如山这四个字脸上一白,突然失掉了生气般,空洞悽怆问道:“非去不可?” 杨过此时目光却异常坚定:“非去不可!” 龙女挣开了她的手,低下头道:“那你自己去吧,我不离开古……” 杨过不等她说完,已是深深一揖转身奔走。小龙女看见他运起轻功飞速飘远的背影,再按捺不住一张口,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眉宇中浮上一层黑气,软软地倒在地上。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二。痴人梦醒) 杨过一路向着襄阳日夜兼程地疾驰,马身上被抽的鞭痕累累,马跑死了就用轻功,终于在第四天黎明赶到了襄阳,襄阳这时候已然改旗易帜。他打听郭靖一家,听人说来字字心惊,那日襄阳城破,郭靖黄蓉二人携手殉城,元军恼恨他们一家顽抗,削了郭靖黄蓉郭破虏首级悬于城墙以儆效尤,后来一个鞑子官员敬佩他们,代为收敛,缝合尸身厚葬,葬于哪里却不知道。 杨过小心翼翼地打听郭芙的下落,有人摇首不知,有人道她亦殉城,只是未寻得尸身——杨过却不肯信,没有尸首怎么会是死了呢? 绝不会的。 杨过孤魂一般游荡在城里一路打听郭芙下落以及靖蓉虏三人的坟茔,他固执得相信芙妹是绝不会死的,他在襄阳城里寻不到她就去桃花岛,桃花岛也没有他就一寸一寸的找,这天下这么小,总会找到她的。 这一日他正在城里打听,突然看见行人纷纷让道,只见吕文焕端坐马上正由着两队亲兵护送行来。杨过看得双眼充血——郭伯伯伯母拿命守护得城池竟让这等卑鄙小人拱手献出!他袍袖一挥分开人群就沖了上去,翻身上马扼住吕文焕的咽喉就要取他性命,但总记挂芙妹下落,想他是襄阳城主帅定然知道的比普通百姓多,当下一夹马腹纵出城去。 将吕文焕从马背上甩下去,杨过阴沉沉盯着他,心想杀他之前定要卸他肱股好教他不得好死! 吕文焕对这个曾击毙蒙哥的独臂侠印象深刻,他惊讶唤:“杨爷?” 杨过啐了一口,挥起右袖携着刚勐之风抽向他的脸颊,吕文焕微微一避将袖上力道卸了七成,就这样也抽得他眼冒金星半边脸高高肿起,牙齿也脱落两颗。吕文焕吐出牙齿,捂着脸殊无惧色,厉声道:“杨爷这是何道理?” 杨过眼中杀意几乎蔓延出来:“你贪生怕死,开城投降,竟还有脸面苟活于这世上!” 吕文焕挺直腰杆,道:“我是开城献降不假,可这却是经过黄帮主郭大侠允可的!” 杨过袖子又是一扫,拂上他胸腹,立时将他打得吐血,紧咬着牙啐道:“你自贪生怕死,竟敢污我郭伯伯郭伯母清名!” 吕文焕努力站稳,嘶声道:“杨大侠可曾见樊城之屠?满城黎庶、无分男女、莫管老幼全部屠戮殆尽!你见今日之襄阳虽荒凉败落,比之樊城却又如何?!当日我与郭大侠夫妇商议,他们夫妻二人刚烈持重绝不肯降,然又心系这满城百姓,虽与在下定下决议,若这一战可拒贼兵自然是好,若不可行,待他夫妻二人战死我则受降献城,保全这城中百姓!我也仰慕郭大侠一家,捨生取义,有始有终。可这乱泱泱天下,死又何难?!我成全他们夫妇清名,我自去身蹈烂泥,这原是我与郭大侠夫妇的君子一诺!说到有罪,我愧对的是宋廷,不是襄阳!更不是襄阳百姓!我作为襄阳守将,拼死守城自是应该,可作为一方人牧怎么能只全自己的名节而弃城中百姓于不顾?!我死则死矣,还能受朝廷旌表,孀妻弱子也自有人照拂,可这城里五十万百姓该如何?我就算拼着一身臭烂也要护这一方百姓活命!” 杨过听他言辞铿锵激烈,虽欲骂他狡辩,却也说不出道理来,他亦知道蒙古人性情酷虐,攻城之后多会屠城,这满城百姓能保得下来不得不说是的确有献城的原因,可杨过又怎会凭他三言两语就饶得他性命。他厉声喝问:“你是对得起襄阳百姓了,可你对得起天下百姓吗?!襄阳乃军事重镇,你献城投降就是把大宋百姓都置于蒙军铁蹄之下,你又如何狡辩?!” 吕文焕声音中转带凄凉,悲道:“杨大侠!你认为襄阳还守得住吗?!六年了!襄樊坐困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军,这样的条件下我们守了六年!郭大侠一家守襄阳已然近四十年,他们早成了襄阳的主心骨与军民的希望,连他们都已殉城,这襄阳又如何守得住?!我对不起天下,可这天下也对不起我!” 杨过听他的话如有雷击,那日郭伯伯说襄阳城无事竟是骗我的……郭伯伯是为了我不以身犯险……郭伯伯一向很为我考虑…… 我呢?我做了什么?他们一家殉城时我在做什么?我和姑姑在古墓中偏安……我曾想杀了郭伯伯……我曾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拂了他的面子……我曾想拿小妹子去换解药…… 芙妹说她从未曾看不起我,可她怕也是从未曾看得起我!我也不值得她看得起! 杨过内心酸辣悲辛直欲一掌拍死自己,他紧扼着吕文焕咽喉道:“那你为什么……放任蒙古人侮辱我郭伯伯郭伯母尸身!他们对你一向恭敬有加,你、你!” 吕文焕悲切道:“郭夫人有已交代,如若蒙古人辱尸泄愤,必不可阻止,务使他们出了怨气,不迁怒满城百姓。杨大侠要杀我,我不惧死,可我不能死,我是降将首领,献城后被人刺杀杀恐怕引来元军对襄阳百姓的反扑报復。杨大侠还须想清楚。等元军锋镝另转,我自洗颈恭候杨大侠!” 杨过早失了杀他之心,听他这话只觉心口又有如一记重锤敲下,郭伯母果真算无遗策,每一步棋都走得步步为营,今日的局面怕早在十几年前她就已然算好开始布子,可她布局精妙却从未曾将自己算入棋局里,是她对自己的怜惜,还是郭伯母也始终看不上自己?认为自己是只会在古墓中蜗居的井底之蛙? 第11页 吕文焕看他嘴角开始渗血,不禁吃了一惊,他虽将自己掳至此地多番折辱,可自己敬他是郭大侠亲眷、敬他曾立下大功、敬他也是一片热血肝胆,也对他并无恨意,关切问道:“杨大侠,你还好?” 杨过伸掌抵上他胸口,为他运气疗伤,一边道:“我放你走,你得回答我两个问题。” 吕文焕只觉胸口一热,四肢百骸凝涩之气陡然一松,伤痛也减轻不少,他点点头。 杨过问道:“你可知芙、郭大小姐下落?还有我郭伯伯郭伯母破虏兄弟的坟茔在何处?” 吕文焕吐出胸中浊气,道:“郭大侠夫妇与郭女将还有郭小将军的坟冢俱在襄阳城外的那座山顶上。” 杨过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脑海中空空荡荡,只迴荡着“郭大侠夫妇与郭女将还有郭小将军的坟冢俱在襄阳城外的那座山顶上”,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说明了什么? 杨过反应了好半天才一口血吐出来——芙妹果真已经死了? 他仍挣扎着不肯信,紧紧抓住了吕文焕胸前衣襟,沙哑道:“你骗人!没有尸首怎么会有坟冢!没有尸首怎么能确定她死了!” 吕文焕见他悲愤已极,想到他曾在万军之中要郭女将下跪,想来两个人应是宿敌,何以他悲愤如此?他亦不开口问,只是道:“郭大姑娘在阵亡前已自毁容貌,点数人数的时候,我们都没认出她来。” 杨过又生出了一点希望,笑道:“是了,说不定是你们认错了,定是你们认错了……” 吕文焕见他状若癫狂,心里已有几分明白,略有不忍,涩然道:“我们认不出来,却有人能认出她来。郭大姑娘是不是有一枚鹿角韘?” 杨过愣住了,他问道:“是他?” 吕文焕点了点头,不知该怎么称唿那个人,遂略去称唿道:“……他在襄阳城破后千里奔赴,收敛了郭大侠一家的尸身,又在万人堆里翻认出了……郭大小姐……” 杨过慢慢仰起头,望着天空大笑,是啊,从生到死,哪一次又有他什么事了? 吕文焕听他悲怆的笑声,只觉迷惘万分,心道:这杨大侠真有些世外高人的狂性,爱恨都这么没由来。 杨过不再看他,向山上走去,不回头地道:“你走吧。” 吕文焕看他凄凉的背影,莫名就想到了那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 竟不是十余年痴心等待——是万军阵中的逼迫,是断臂之仇,是救命之恩。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三。风物无情) 杨过爬到山顶,山顶处有几个新坟,他慢慢踱了过去,看见是郭伯伯郭伯母的合葬的墓和郭破虏的墓,还有……芙妹的墓,刚好四个。没有墓碑,他却一眼认出了郭芙的墓——他看到郭芙墓前摆了一大捧干枯的野花,还能想见当时开放的蓬勃热烈,他甚至能想像到这捧野花是带着怎样的回忆无限温存地被安置在这里,他突然就嫉妒得发狂,他把那一捧花远远抛远,干掉的花因他的劲力碎成粉末,他又用袖子去扫郭芙墓前枯花的残渣,连一点一寸都不放过。 他盯着这土堆,觉得是它隔绝了自己与芙妹,是他让自己凄悽惶惶、思之如狂,是它让自己的汲汲以求永恆落空!他热血翻涌,忽然振袖而起竟生生将坟头夷为了平地——如果没有了坟她就不会是死了吧?她就会一直活在这天幕之下吧?哪怕再不相见。 他突然又觉得自己自欺欺人得可悲,慢慢蹲下来,对着那一摊黄土嚎啕大哭,像是要发泄自己几十年来无人可诉甚至无人可懂的委屈。他在想什么,她永远不懂。 等到眼泪风干,头昏脑涨时杨过渐渐止了哭泣,他恭恭敬敬向郭伯伯郭伯母合葬的墓前拜倒叩首,又为几人添了添土,做完这些他安静地坐在山顶上。 山风已然发暖,空气中都漫着山花的香气。不得不说那个人选墓地时是用心了的,在这里能将襄阳城尽收眼底,还能看见长江泛起的粼粼波光,若月夜晴好说不定还能听见渔舟棹歌。 他努力擦干净了手,直将仅有的一只手擦得通红,他翻来覆去地看这一只手,确定擦干净了,起身去摘了各式各样的山花,哼着歌编成花冠,沉默着放到那被夷平的土堆上,笑道:“喏,你的花冠,我欠了三十多年啦。”又有些黯然道:“你肯定不记得啦,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他叙叙说着以前的一些事,关于花环,关于蛐蛐,关于桃花岛的桃花,他和她生平只得二三事,还大多都是不愉快的,他却珍之重之地一遍遍回想,供奉在记忆里不肯褪色。他说到后来在忍不住,笑不下去,凄切问道:“你可曾看得起过我?”又自失一笑:“你样样都好,我又有什么是值得你看得起的呢?” 他对着那处空旷一揖到底,如同除夕夜他与她道别的时候,披风的温度还宛在怀中,那人的音容也歷歷在目。他那时不知那回眸时一瞥是她最后的诀别,他与她从无旖旎故事,最后连告别也那么仓促。 杨过转身向山下慢慢走去,长风迴荡在山谷,松涛声如浪。她没有坟冢没有碑铭,人们会慢慢忘记她,只有他记得她,一直记得她,这样她就能成为他一个人的,绮丽的秘密。 山顶上又是空无一人了,野芳草在风中摇动,山下长江如练,顶上白云如壁。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四。託孤寄命) 杨过回到终南山后已几乎是一个纸人,这世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再没一个和他相关,谁都不要他了,只有姑姑和他相依为命。 杨过进入古墓,龙女看见是他欣慰道:“过儿,你回来了。”这一声干涩嘶哑,全然异于她平日嗓音,杨过吃了一惊,抢上前看她,只见她容颜枯藁,头髮银丝斑驳,面上皱纹密布,连一双眼都可见浑浊,哪还有一丝昔日宛若少女的模样?杨过惊唿道:“龙儿,你怎么了?” 小龙女看杨过来去不过月余,头髮却已白了一半,脸颊也深深凹了进去,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她伸手抚上杨过脸颊慈爱道:“过儿,你憔悴得多了。” 杨过看她连手上都满是皱褶,手抚在脸上的感觉像粗糙的树枝,喉头哽咽,问道:“你怎么了?受伤了么?我给你运功……” 小龙女却打断他道:“别费劲啦,我自己知道,我不成了。” 杨过眼泪簌簌而落,哽咽道:“怎么会,龙儿你不要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咱们当初说好的。”杨过到这一刻实在是了无生念,短短几个月,所有他看重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他早就不想活了。 小龙女慈爱地抚着他的面颊,温声道:“我不要你陪我死啦,你自己个儿要好好活着。”顿了顿又道:“过儿,我对不起你。” 杨过迷惘道:“你对不起我什么?” 小龙女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杨过。杨过展开一看,竟是郭芙寄过来的! 第12页 字字银钩铁画,字字诀别,信上交代要杨过对文娘四口多加看顾,杨过捧着信纸手不自主地颤抖。小龙女虚弱道:“对不起,过儿。这信我二月份的时候就收到了,送信的人说郭、郭大姑娘交代,等襄阳城破后把这份信寄给杨大侠,我没敢给你看,我怕你看了之后就会去找她。过儿,你怪我吗?” 杨过此时心中空旷旷一片,再提不起思绪,自己不是他们棋盘上的棋子,却被当做收拾残局的人。幸或不幸?怨她么?怨不起来。信寄出的那一刻,他和他们就永不相见了。他将信纸紧贴胸口道:“我不怪你。” 龙女听他话中确无怨愤之意,长嘆一声:“过儿,是我不好,要没有我你早和郭大姑娘在一起了,那这些年你也不会这么不开心。是我误了你。” 杨过听她说话又想起从前她对自己的养育照拂授业之恩,当下心中酸热难当,更加滚下泪来,拉着她的手道:“龙儿,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 这一步步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就好像那时节爬华山,他一步步专往险境峭壁里走,又有谁能拉得住他? 小龙女对他笑道:“过儿,你再抱抱我。”杨过看她眼睛陡然明亮起来,知她不好,赶忙把她抱在怀中,给她输入内力,焦急道:“龙儿,你怎么了?” 小龙女拂开他的手,唿吸越来越急促,道:“过儿,叫我姑姑。” 杨过疑惑道:“怎得不让我喊你龙儿了?” 她紧紧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道:“叫我姑姑!” 杨过虽然疑惑但终究不忍拂她的意,唤道:“姑姑。”这一声姑姑里却大有深情。 小龙女眼神已失了焦距,微笑道:“我不是你妻子,是你姑姑,知道了吗?” 杨过大奇:怎么她又忽然不愿做我妻子了?又想到姑姑这是知道我对芙妹的心意了,芙妹既死,我也的确不能再把姑姑当做妻子,于是一如当年般乖巧道:“姑姑,过儿知道了。” 小龙女欣慰地笑起来,苍老的面容中露出天真的神色,她目光望向虚无缥缈的远方,本已五感尽失,这时却闻到了玫瑰花的香气,她又想起了那春风沉醉的夜晚,有人愿意暖她,有人愿意为她削指发誓,有人愿意为她死,也曾有过一个人最赤诚、最虔敬、最怜惜的对待我啊,她想着。 她努力向那丛玫瑰伸出手去——我这一生也只得那一点艷色。 杨过呆呆捧着姑姑渐渐冷去的尸体,怔怔地却落已不下泪来,只觉天地间所有人都抛弃了他,不知此刻是真是幻,他这一生因着那一点骄傲的心思耽搁了许多人,二妹三妹小妹子的青春韶华,公孙姑娘的命,姑姑的一生。 这一生是他对她不住,他敬她如师如母如长姐,却不能想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一样最狂热最温柔最无道理地爱她,她一生都在等自己,自己却从给她最想要的! 他只觉天地失色,恨不得立时死去,又忆起芙妹的嘱託,怀里的信烙铁般滚烫,他受人託付定当水里来火里去,只得强打起生意把他姑姑抱进放着石棺的石室,那石棺原已被损毁,他二人回来后又请匠人重新打了两具。 他将龙女放入石棺之中,痴痴地凝望她含笑慈祥的面容,想到那一日他真不该叛师反教,若是如此也不至于惹下这许多孽缘。他望了半晌,慢慢合上了石棺。 他转回到卧室,看着小龙女留下的东西发呆,突然看到在一片缟素里有一抹绿意,像是冬季荒原里的一根青枝。 他慢慢拿起那披风,拥入怀里,心想我夷平了芙妹的墓,好叫没人记得她,可我自己又如何凭弔她呢?他只觉心中悽怆,滚下热泪,转身向外走去。他在古墓离不远满是鲜花芳草处挖了个大坑,又下山备了棺椁,把芙妹的披风和他的那一件放入棺椁内,犹豫几回才狠下心来埋葬。 他心想他不能给你留下碑铭我却能!你念着他,我却偏要你承我的情、念我的好、受我的香火供奉!他又下山负了块石碑上来,决意给她立碑,刻碑时却在称唿上犯了难,他是她的谁呢? 他忆起那年在大胜关郭伯伯许婚,虽未能作数,但后来姑姑又赠了芙妹淑女剑全作下聘,她也未曾拒收,那他们有父母之命也算得上未婚夫妻了吧?他运起内功以九阴白骨爪的功法在石碑上写字“先结髮妻子郭芙之墓,杨过立”。* 石碑坚硬,磨得他十指鲜血淋漓,他神情却深情而专注,像在描绘一个温存的美梦。他一边写一边微笑,那年在荒原上他对大武小武说的话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迴荡:“芙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日后我和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子孙绵绵……” 他想起来就觉得酸涩悲欣,他那时到底是在说谎,还是在说梦? 他立好了碑,伸手抚上墓碑,留下一个凹陷的血手印,心想,我原是将她看做我的结髮妻子的,可惜。 人间好梦太匆匆,听尽三更细雨五更风。 我如果完成你的遗愿,把同风他们教育成最厉害最堂堂正正的人,你可能看得起我? 他对着墓碑拜了三拜,仿若那一日,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万人阵前他们相对叩首,记忆里那一刻万军静默、天地喑哑。 他拜别师傅,负木剑下山往归云庄去。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五。终南山下) 杨过在归云庄并没有找到陆文娘母子。襄阳已陷,兵祸将来,陆冠英一家也舍了归云庄南迁,据留守的僕人交代,陆冠英道若有人来打听文娘母子就告诉其陆文娘和孩子一起回桃花岛了。 杨过一路急行在钱塘一带找到了陆文娘母子,几个孩子比之前见时都清瘦得多了。 几人见面都想起除夕夜那难得的团聚,皆有恍若隔世似真似梦之感,或许那一刻的欢乐就是为了衬出这时的凄凉吧? 陆文娘一身重孝带着黑纱兜帽与杨过见礼,郭波静郭同风阿念也有模有样地行礼,杨过见郭同风不似之前跳脱,竟是沉静下来,又是欣慰又是心痛。 杨过原本对陆文娘并没有印象,但看她言辞殊无怨愤自怜之意,意态铮铮然,不由大为钦佩,心想郭家果真都是国士风范。 杨过想起郭芙的嘱託,艰难开口道:“芙妹在……城破时给我寄了一封信,让我对你们母子加以照拂,她、故人相托,万不能辞,弟妹也不必推脱……” 陆文娘咀嚼着他这一番话里的措辞,对他待大姑的称唿略有些疑惑,家里人都说他们是冰释前嫌的对头,可听起来却并非如此? 陆文娘谢过杨过,又问道:“大伯这次自己前来?杨大嫂呢?” 杨过目光哀沉下来,缓缓道:“这世上已无杨大嫂了。” 陆文娘不是揭人伤疤的人,浅浅的疑问在她脑海里熘了一圈便被搁下,转移话题道:“大姑走前处处打点好,万事皆备,也没什么需要照拂的,只是我没有武艺,希望大伯能传授几个孩子武功,让他们成为他们姑姑爹爹爷爷奶奶一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锄奸惩恶,继承郭家一家遗志,祛除鞑虏,光復汉人河山!”又从行囊中拿出厚厚一本书道:“那日外公曾路过归云庄来看望我们母子,欢喜波静同风稍有悟性,将平生所学整理成书传给他们,我不懂武学,无法指点他们,现在奉于大伯,希望大伯能帮忙指教孩子们,不使桃花岛功夫失传。” 第13页 杨过知道她的意思是也允许自己联繫桃花岛武功,他虽不及老顽童,但于武学一道也有几分痴,能尽学桃花岛功夫自然喜不自胜,却又悲从中来,自己已尽得郭伯伯真传,甚至可窥桃花岛门径,可自己想让看到自己成就的人,却都离自己而去了。 杨过凝眸注目郭同风,看他与郭芙肖极的面容,心里百味酸涩,摩挲着郭同风头顶心道:“杨伯伯一生孤苦,零落半生膝下无子,我很喜欢你,你愿不愿意跟杨伯伯姓杨?” 郭同风恭敬对杨过拜倒行礼,却睁大一双眼道:“杨伯伯爱重,同风感念在心,但我是郭家儿女,我情愿姓郭。杨伯伯放心,我虽不跟你姓杨,但日后养生送死,万不敢辞。日后我有了孩子,定给杨伯伯一个,跟着杨伯伯姓杨。” 文娘忙令几个孩子下拜,道:“你杨伯伯于咱们家有大恩,传授你们武功,虽是伯侄之名,你们须得敬他为师,日后你们有了孩子都须舍一个随杨伯伯姓杨。” 杨过连忙扶起几个孩子,他亦已想起让郭同风跟他姓杨大有不妥,心下懊悔不及,连声赔罪:“这事是我想错了,我爱同风这孩子聪明伶俐,才有这般念头,我教他们自当尽心竭力,舍孩子却是不必,我杨过岂是挟恩图报的小人?” 陆文娘却再三让孩子们行了拜师礼,又上指青天发誓,日后生子舍一个给杨伯伯随杨伯伯姓杨。 杨过也只得受了他们的拜师礼,又想起了自己的师傅,沉吟着想:天下皆知郭家与桃花岛的渊源,他们顶着桃花岛的名号倒免不了好事之人的滋扰,我现在武功虽已自成一派,但又岂能忘记了师傅授业的大恩? 于是道:“你们既拜我为师,须知我是古墓派的弟子,那你们也就算是古墓派的弟子了。你们还得拜过祖师婆婆和师祖,可愿意吗? 。” 自个孩子犹疑一下,见母亲没有做声,也就又拜了几次,口中念着拜过师祖,祖师婆婆。 杨过又道:“日后行走在外,需记得你们的门派是终南山下,活死人墓。”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六。抱柱之信) 杨过与陆乘风原本派出的人一同护送陆文娘母子回桃花岛,桃花岛上哑仆尽散,屋舍蒙尘。杨过奇怪心道:“外公与柯公公在何处?焉得如此凋敝?” 环岛查看一番,只见桃花岛景色依依如旧,只是小时候他们常见的那艘画彩雕梁的大船不见了,杨过不知那船地来歷,只是幼时见它美轮美奂,是以印象深刻。杨过一生无数次梦想着回到桃花岛,可却从未想过,真正回来时是这等情状。 最是留不住,故人已故。 他们将屋舍整理一番,杨过虽欲效法黄药师置办哑仆,但文娘虑几个孩子天性未定,施这般残忍手段恐孩子也跟着学了恶毒心思,于是只是出钱置办丫鬟僕人。 文娘谨守礼节,他二人虽俱住在岛上,却一个住在桃花岛东端一个住在西端,平时绝不打照面,凡说话必有第三个人在场,无用之话绝不肯多谈一字。杨过知她自重,也处处敬她,绝不越礼。 杨过自此住在桃花岛,教几个孩子武功,闲时伴着几个孩子游玩,倒似小时候,却终不似小时候。 杨过原本担心陆文娘似一般寡母一样,因为没有丈夫把孩子视作唯一,把孩子看做自己专有的物品,处处辖制,使其不得自由,乃至干涉婚姻、磋磨媳妇。是以处处留心,唯恐文娘把几个孩子教养歪了,但观察下来文娘虽要求严苛亦是慈爱有加,并不十分拘束孩子天性,既为严父又为慈母,爱责皆有度。一时间又是羡慕郭同风等人,又是嘆息,想到:我和郭伯伯都身世坎坷,可郭伯伯却能长成一个温和敦厚心怀大义的人,想来郭奶奶也是像郭弟妹一样刚强的人物,我杨过怎无幸得这样一个明礼识大体的母亲? 文娘忖度几个孩子长居桃花岛,恐几个孩子不见外人,不与其他人打交道,见识短浅、人格不全,于是请求杨过时常带几个孩子在外行走。 杨过遥想他做神鵰侠时的悠闲自在,也乐意带几个孩子出去,只是不再以雕为侣,是以也不再叫神鵰侠,只带着几个孩子一路行侠,绝不留姓名,平不平之事,惩不义之人。 这几个孩子里郭波静安静沉稳不爱走动,郭念是个女孩,只郭同风最合他性子,倒是他带着郭同风出去的时候最多。他性子不拘礼法,不把郭同风看做后辈,倒将他当做小友,两人相处常像一对忘年知交。 起先杨过心内郁结,忽忽若狂愤愤欲死,只想着把几个孩子庇护长大完成了嘱託就去找一干亲人,但后来他看海上日落映出一片波光潋滟橙红,最后留下灰烬般的寂静;他听山涧幽泉清凌凌的波声,和着深林里清越的鸟鸣;他嗅人来人往的城中瀰漫的人间烟火气,看着几个孩子日日不同的情态,内心仿佛一日一日被潮汐打磨平整渐渐没有了愤世妒俗的意气。 桃花几度开谢,时间一晃便是十余年,郭同风也从当年一个垂髫稚子长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幼时肖极郭芙的相貌也一点点锋利起来,因着男子的阳刚之气有了些区别。郭波静温和敦厚,郭念也恬静温柔,只有这郭同风性烈如火又机敏狡猾,这般性子不知随谁,倒有几分像杨过,傲气却是与他姑姑一脉相承,杨过对着他有如看故人。 这些年杨过与郭同风走遍大江南北,却有两个地方始终未敢踏足,一个是终南山,一个是襄阳城。这两个地方像是杨过心上两道经年不愈的伤口,稍一碰触便渗出累累血痕,连郭家一家的墓也是这几个小辈打点祭扫,杨过年年始终遥祭而已。 郭同风十六那一年文娘请杨过给郭同风行了加冠礼,她摩挲着郭同风的头顶心露出了温柔而怀念的笑:“你们哥俩算是教养成人了,你且记住,这一生要堂堂正正,不能行不义之事,要不然我怎么有脸面去见你们的父亲?”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七。拾得翠翘) 这一年杨过觉得有必要带着带着郭同风认认师门了,遂带着郭同风回终南山让他看看门派所在。杨过与郭同风沿着当年郭伯伯送自己上山的路径慢慢走上终南山,时近清明,山道已被荒草所侵,草上沾着露水,野花杂缀其中,一派生机盎然的的景色。山间湿润清新的空气吸入肺腑,让杨过微微嘆喟了一下,这世界竟如此可爱。 他们行到山腰,当年被郭伯伯掌击的石碑上裂痕宛然,杨过手抚石碑,给郭同风讲他少年时的故事。 看着郭同风年轻的脸上隐隐锋芒,杨过又想起自己年少气盛以致走了这么些弯路,于是谆谆教诲道:“同风,世人常道‘酒色财气’四字误人,此话确实不假。但你们少年人心气高傲本心尚且纯净,对‘酒色财’不屑一顾,自然不可能耽之,故对少年人误得最切骨的就是这一个‘气’字,这‘气’之一字无相无形,不磨人心性却改人路途,原本好好的康庄大道都有可能因‘气’之一字改为荆棘丛生的野道,你切记提防,不可为它所误。” 第14页 郭同风不明白他是何意,精緻的眼睛疑惑地看他一眼,也只是随口应答。 杨过却有些焦急,又道:“莫要不上心,你杨伯伯我这一生便是为‘气’所误,误入歧途。” 郭同风听他说得郑重,也用心记下,又疑惑道:“杨伯伯是大侠,又怎算误入歧途?” 杨过看着终南山上重阳宫残址已然在望,遥遥行了个弟子礼,又道:“你爷爷给我起字改之,希望我知错能改,我前半生误入歧途,到后来终于改过,可改得太晚了。”郭同风听他话中大有沉痛之意,心念转了转,却终究没有出声。 他们两个人说着话走向古墓,十余年无人踏足,草木杂生树木环抱,将这一片地方几乎遮掩得寻不见入口,杨过带着郭同风饶了几圈绕进树林里,视野陡宽,却赫然看见古墓附近大树被拦腰斩断,郭芙墓碑也被毁,墓碑上剑痕已生青苔,“结髮妻子”“芙”几个字全部被划烂! 杨过气得身体颤抖,想是何时结下仇家竟辱人致此!此仇非报不可! 他拧眉咬牙仔细观察观那断面竟是绝世神兵给削断的,杨过想着这天下有这等威力的兵刃他岂能不知? 他忽然想到小妹子郭襄的倚天剑,已知是何缘由,心下大怒,想到:你姐姐疼爱你如斯,我这胳膊也全因她心繫你才被削断,连倚天剑都是她赠你的,她对你爱之深切你竟如此不知好歹,要辱你姐姐的墓! 他当年答应郭襄若她有事绝不推辞,在此之后却对她避而不见,自己食言在先,她亦已出家,又怎能寻她报仇?杨过抚着石碑兀自气得身体颤抖,又觉大悲,自己不过给自己编了个美梦,苍天还不能容他! 郭同风也气得浑身颤抖,他虽年纪渐长,儿时记忆已然模煳,但陆文娘为让他谨记他是郭家子孙,不忘却逝去的亲人,时常提起郭家众人和众长辈幼时对他们的爱护,杨过也常常怀念郭芙,是以郭芙对郭同风来讲虽死犹生,他对这个姑姑又是敬重又是缅怀,现在看人毁她碑铭,怒不可遏,问杨过这是江湖上什么仇家?此仇非报不可! 杨过沉吟半晌告诉他真相,郭同风虽不好追究,但对这素未谋面的二姑姑已起厌恶之心,连带着她开创的峨眉派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却又疑惑,为何杨伯伯单为大姑姑立衣冠冢,他蹙着眉看了杨伯伯一眼。 杨过觉郭芙墓碑被毁全系自己所累,又觉脸红这“结髮妻子”四字若是要同风看见岂不是给郭芙泼脏水,便是让不相干的人见了也于芙妹名声有碍,若要芙妹知道了,岂肯与自己干休?自己当时未曾考虑清楚,只想着在这人迹罕至的密林里给自己圆一个平生夙愿,如今大敢羞愧,遂除去墓碑,重新整饬了郭芙衣冠冢,带着郭同风又拜了门派方才满是怅恨地下了山。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八。经年细痒) 他们归程中要路过襄阳,郭同风看着不远处的襄阳城小心翼翼地看了杨过一眼,道:“杨伯伯,此处离襄阳不远,我想去拜谒几位长辈。” 杨过遥望襄阳城,前尘旧事扑面而来,他勾起了一个不知是苦是甜的笑,点点头,艰涩开口:“好。” 他们二人慢慢策马向襄阳城踱去,幼时郭伯母教他诗赋,推崇宋之问“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句,他生平的“近乡情怯”都与这座城市有关。 他到底也没有鼓起勇气去拜谒故人坟冢,郭同风自己携了酒向山上奔去,杨过则在城外不远处找了个茶肆歇脚。此时已是元朝天下,民生虽凋敝但总算有了点点安宁,茶肆里歇着南来北往的客商。杨过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听着他们天南海北地聊天,神鵰侠的故事早没人传说,郭大侠一家的事迹却仍有人时时提起。人人都在感慨襄阳城郭大侠一家满门忠烈,操着北方口音的客商恭敬道:“听闻郭大侠一家殉难,难道果真天道不公就没有香火流传吗?” 小二擦着桌子道:“不是,郭大侠还有个二女儿,在峨眉开创了峨眉派,也是个英雄人物,不给她爹爹妈妈丢脸。” 又有个荆楚口音的客商问道:“听人说当时并没有找到耶律夫人尸身,也不能肯定是殉城了吧?” 掌柜慢慢踱出柜檯,低声道:“耶律夫人的确是殉城了,我邻居那日看到她在万军中受了伤,这样又哪有命回来?” 北方客商接话道:“那怎地没有尸首?” 小二嘆了一声,抹布在桌上留下重重一条水迹,道:“打仗时没有尸首的士兵多了去了,有可能是……零碎了。” 众人都嘆息一声,湖北口音的客商嘆息道:“原来还听说耶律夫人生的美,是菩萨一般的人物,这真是红、红颜薄命啊。” 杨过不想他们议论郭芙,刚皱了皱眉,就听见一道满是稚气的声线问道:“郭大侠一家叫什么名字?” 众人转头望过去,是一个缩在大人怀里的五六岁的小儿,都问他:“小孩,你问这干什么?” 小孩道:“他们一家是大英雄,怎么能忘了他们?我要记得他们。” 众人听一黄口小儿如此说,也都动容,七嘴八舌忆起郭大侠一家姓名,郭靖、黄蓉、郭破虏这一个个无比熟悉的名字一一被提起,杨过坐在那里努力微笑。众人讨论纷纷,却始终无人知道耶律夫人名讳,只道她是耶律郭氏,小儿脸上已露出了失望神色:“怎么耶律夫人就没有名姓?她爹爹姓郭,她不应该也姓郭吗?” 众人讪讪而笑,杨过按捺不住,出声道:“郭大小姐名讳单一个‘芙’字,她是个了不起的巾帼英雄,怎能依附着别人的姓氏流传?” 众人都转过头来寻找说话的人,看见说话者坐在角落半明半晦间,是个五十开外相貌清癯的相公。 小孩问道:“你知道她的名字,你一定也是守襄阳城的大英雄是不是?” 杨过陷入沉思,大英雄?他苦笑了一下,的确有人这么说过他,他救过人命,烧过粮草,杀过蒙古大汗,可襄阳城破时他没能与他们站在一起。他是不知道消息,可若是知道他又果真能舍下姑姑吗?他缓缓出一口气,低哑道:“……不是,我是个偏安一隅的懦夫。” 众人听他如此评价自己,兼之声音沉重,都知他或许有什么难言伤心事,各自面面相觑,没人出声。小孩却不知,又道:“那你一定是郭大小姐的朋友啦!” 朋友?她断自己一臂,自己甩过她两个狠狠的耳光,这样算得上朋友吗?她……把自己当过朋友吗?杨过慢慢握紧了杯子,望着窗外透过来的一点天光,他看着光中的细小尘埃飞舞变换,生平事一一浮现眼前,自嘲地苦笑,缥缈道:“她又怎瞧得起我这般人了?” ☆、杨过番外·匪我思存(九。匪我思存) 杨过与郭同风牵马走在衰草遍地的古道上,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终究是忍不住回望那座山峰,离得远自然不可能看得清坟冢,却见深碧青山之顶竟是一片嫣红,定睛细看却原来是一大片桃花。杨过颤着声问:“这桃花是你们兄弟整治的?” 第15页 郭同风也眯着眼看山顶那一片粉色的云,道:“不是,前几年我和哥哥第一次来时就有这片桃花了,我们还以为是杨伯伯栽种,现在看来大概是机缘巧合吧。” 杨过沉默下来,恋恋不捨地注目那山峰良久,转过身牵马道:“走吧。” 暮风阵阵,送来不知哪处学堂童子琅琅的读书声,听在杨过心里如钟如磬:“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郭同风扭头环望,青山缄默,桃花依旧笑春风。 ☆、耶律齐番外·冬日夏夜 耶律齐自从罢相后染上一个不好不坏的小癖好,他爱上了喝酒,尤其爱雪夜时拥裘携酒出城门,在城外的山坡上独酌,再在第二天带着一身雪早早等着城门开。 人人都说这是名士的风雅,其实不然。只是因为大雪夜人最少罢了,只有在极度寒冷之中,他胸胆开张,呵气成雾,才能感觉到唿吸畅快,像是命运终于好心把紧缚的枷锁松了一松,让他能有个寂静的雪夜去登山南望,不被人发觉,不被人人怀疑。 这个小癖好让他有幸见过不少好景色:月色下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像是最柔软洁白的飘絮;等雪晴了所有树叶上都覆着一层厚厚的白,只在最底下漏出一圈青碧,像是滚了一圈绸边;而月光照映着四周白茫茫一片,仿佛到处都发着冷光似的,天地之间干净极了。 而无论何种好景,在耶律齐看来,都不比他曾与她在最寻常巷陌,最平常不过的一次执手交眸。 再好的雪景都有重现之时,可他与她之间,再平常的画面,都没有重演的时候了。 当襄阳城破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薄衫立于庭中看那被寒风冻干在枝头的月季,暗红色的,像一枝干涸的血。 襄阳城破,靖蓉战死,被主将枭首悬于城头。 他听闻消息的那一刻愣了一下,属下只能看见他挺直的嵴背,听见他镇静的声音。他负着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属下心思转了几转,恭恭敬敬地退下。 等庭院寂寂时,他才勐然喷出一口血,溅到干枯的月季上,为它增添了娇艷,然后如同散架一般扑通匍匐到了地上。 他茫然地悲伤,甚至不知道要流泪,直到他面前的土地变为了深色,他才发觉自己竟然是流泪了的。他慢慢撑着地站起身来,拿袖子擦了把脸上的血泪,才呆呆愣愣地走进屋里去,郑重换了他汉人衣冠。掩右衽,戴东坡巾,看见镜中出现久违的影像,以往一桩桩一件件事歷歷在镜中,仿佛根本没有十数年的分别,爱妻芙妹就在他身后整理床榻,一出门去就能看见并肩练武的岳父岳母,破虏会笑嘻嘻地拿着大刀从后院转过来,襄儿在房里异想天开地想去闯荡江湖。 一滴泪寂静地滚落下来,越发将眼前的景象沖洗清晰,这四处陈设,又哪有从前的一丝相似之处呢 他整理好衣冠,郑重地踏出门,去完成他作为丈夫、女婿、姐夫的责任,去成全他不能摒弃无法割捨的人性——这人性是草原上的奔啸风声、是幼时所受的庭训、是汉人的诗词文章、是无法自控的爱情,是他所经歷过并溶于他骨血中的一切。他想,他永不能够成为一时枭雄,因为他无法割捨甚至剥脱一片人性。 耶律齐汉服入宫,有洒扫的宫人见到这个着异族服饰的竟是前相爷,胆小的瞄上两眼,胆大的凑在一起指指点点,而耶律齐充耳不闻,他嵴背挺直昂首阔步,在萧瑟寒风里显出一点“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他不知道此行结果如何,不知道提出这个要求的他下场如何,若是能碰碎这一身硬骨与他们混在一处,他也是千万分甘愿乐意的! 忽必烈在殿中听闻耶律齐求见,无视内侍的欲言又止,低头看前线详细的战报,挥手让他进来。耶律齐一进来,忽必烈大惊,从皇位上走下来扶住行礼的他道:“安达这是何意” 耶律齐不顾他的搀扶,行了个汉人臣子礼,忽必烈已知是何事,仍旧装傻道:“襄阳城已如安达所愿,并未屠城,安达此行难道是替汉人谢恩的” 耶律齐顿首恭恭敬敬道:“臣此行是来向陛下请一个恩旨!” “哦?” “襄阳郭靖前辈,乃是我蒙古金刀驸马、睿宗皇帝的安达,曾救过成吉思汗、攻克花拉子模,虽为异族却于我大元有大功,如今他夫妻二人被枭首示众未免太过残暴凉薄,也太不尊敬义士。如此行事如何能招徕天下贤士如何能使四海归心如何能使汉人顺服大汉的统治” 忽必烈故作震惊:“竟然还有这种事我敬郭伯伯有如天人,这阿术竟然自作主张侮辱郭伯伯尸身!” 耶律齐厌恶他惺惺作态,为成目的还是一拜道:“臣知可汗有容人之量,此绝不是可汗授意。所以臣向大汗请个恩典,能容许臣为郭靖黄蓉等人收敛尸身,臣虽有私心,希望能全翁婿之义,但……更是想为大汗拨乱反正,以显示大汗宽仁,以感天下义士之心!” 忽必烈也就坡下驴道:“安达能为朕分忧,朕再高兴不过,此事全托汝为之,朕当命人全力相佐。不知道安达什么时候动身” 耶律齐长跪*,双目赤红,高声道:“臣出宫便动身。” 忽必烈没有想到他竟急迫至此,再也敷衍不得,唤人道:“来人!起诏,擢耶律齐为襄阳特使,赐官服令牌,便宜行事。”他望着耶律齐,深沉道:“安达,行事还是穿着我大元官服方便。” 耶律齐领诏匆匆离宫,他先沿运河顺流而下再转奔马,一路上风霜扑面不眠不休,用奔命的速度,终于用八天跨过了十四年的光阴,又回到这座城池,又回到故人身边。而往日的一切温存与美好,已全然破碎! 这几日正值倒春寒,才露头的春意一下全部转为肃杀,他在疾驰地马背上远远望见了襄阳城的城楼——以及城楼上悬着的三颗人头——他如同迷途归家的孩子一样,一下子呜咽起来。 人头已难辨面目,那一丛丛白髮却万分扎眼,这般苍老憔悴,单论容颜再无他们几人旧日一丝风华,只是这三人的神情至死犹自睥睨,神情桀骜,这份隐于谦逊面目下的傲骨,到死也未曾改过。 耶律齐满面尘土泪痕,到城门下勒住马,嘶声大喊:“奉大汗之命,厚葬郭氏一门!” 守将见他服色,皆不敢怠慢,城门缓缓打开,靖容虏三个人的人头也被解下来,耶律齐当着众人的面扑通跪倒地上以头触地行了个大礼泣不成声。没人听见他喉头的呜咽:“小婿耶律齐拜见岳父岳母……” 他抹了把脸上的尘土涕泪,命人找巧匠缝合三人尸身、为三人整理仪容、准备衣冠棺椁。然后颤抖着说出他心中最迫切的疑问:“郭大侠的长女在哪?” 他已是知道了结局的,爹爹妈妈既已战死,她又如何肯活只是他心里尚存了如蛛丝般一丝侥倖的、荒诞的、卑劣的希望。 当吕文焕——他自然认出了眼前这蒙古高官正是与郭芙琴瑟和鸣多年,早被宣称死去的耶律帮主——踌躇着告诉他,郭芙女侠业已殉城,尸身无从寻找时他竟然笑了起来。 第16页 只是这笑多悲怆啊! 他笑得肺腑震盪,嘴中不断涌出鲜血——这是血脉逆行之像,连吕文焕这种自认心如铁石之人看见如此情景都不禁想要落泪。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反而平静下来,他脸上虽然尘土满面又被泪水沖刷出沟壑还混着干涸的鲜血,可是当他用他那素来温文的调子说话时却总能让人忽略他的狼狈,心折于他那温和的丰姿,感慕于他那凄凉的悲怆。 他道:“战死将士的是身在何处,请带我去。” 战死的人被堆成堆,本来今日下午就要焚化,可他偏于此刻到了,像是老天也在着意成全,让这对用情至深的男女隔着生死,完成一场永不相见的道别。 尸骨成山,他在这一堆小山中翻找,带着对被自己打扰的魂灵的歉疚——在场的诸位都是好样的,是一等一的好男儿,在下在寻找我的爱妻,请问有谁见到她了吗? 吕文焕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竟也忍不住落泪,他们两人旧日里的恩爱他是知道的,而此刻,耶律齐也依旧带着旧日那样又宠溺有纵容的神情,一如十几年里郭芙每次向他撒娇一般,可如今…… 耶律齐的确是那样的心情,他回忆起以前芙妹跟他讲过她父母年少时的故事,岳父与岳母初识的时候岳母办成了一个小叫花。她娇俏笑道:若是哪一天她扮成一个小叫花,他定然认不出。他难得反驳她,温和又笃定地道:“不会的,你怎样我都识得你。” 他对她从不说谎,正如此刻——耶律齐的动作顿住了,他脸上绽开了一个可称灿烂的微笑,他在万人堆中找到了面目全非的她。 他带泪光微笑,声音万分嘶哑:“你看啊,我说过,你怎样我都识得你。” 不需要靠容颜,不需要靠声音,甚至不需要靠身形,我总会认出你,因为命运把我们紧紧吸引。 他温存地将她抱在怀中,心疼于她伶仃的瘦骨,他想去握她的手却发现她的右手紧紧握住,他以往听人说,紧紧握住手是因为有执念未了,这样的人,灵魂往往受尘世羁縻,有如受油锅之刑。他轻轻抚开她的手,希望她能够放下执念,不再遭受折磨与痛苦。 郭芙的手掌轻轻摊开,手中卧着的是半枚鹿角韘。 耶律齐微微笑起来,眼泪却啪嗒啪嗒滴在衣襟上,这枚鹿角韘,驼鹿角是他年少时所猎,形状是岳父根据神箭手的经验所改良,花纹是岳母亲自捉刀设计,手工是破虏练习着挫成,彩绘是由襄儿执笔所描。小小的一枚韘,凝着所有家人的爱重与默契,成为她至死不愿丢弃的执念。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执念呢?多少次梦中辗转音容在握,醒来却也只是一片冰凉凉空寂寂!可除此之外别无可选,凡心计谋略超群之人,无不像以天下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谋自己的一个千秋霸业,忽必烈如是,宋室皇帝亦如是,棋有高低罢了。可他与郭伯母却偏偏甘愿以身入局,将自身当做一枚不受操控的棋子,去动摇下棋者的抉择,保全其他那些不受重视、被随意捨弃、为了下棋者野心而受苦的棋子! 耶律齐抱着郭芙的尸身缓缓起身,他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嘴中还哼着他以往唱给她听过的蒙古歌谣,浑不似死别,倒好似他尚在襄阳城中时每一次暮晚相迎。 耶律齐把墓地选在襄阳城外的一处山峰上,他着汉服假託郭家子侄辈招募了几个仰慕郭家高义的流民,将棺椁抬上高高的山峰,在距山顶不远处停下,付钱遣散他们,叮嘱此处不足为外人道,以免扰了他们的安眠。 然后他亲自将一具具棺椁扛上山顶,这是他归蒙之后十数年来第一次用到他的天生神力。纵使左手天生神力,这四具棺椁也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仰面躺在山顶上,喘得肺腑皆痛,却无比快活——他的亲人就在身边,他又能尽子婿之职,又终于与自己的爱人相会,这是他以前从不敢奢望的,现在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圆满。老天终究算是,待他不薄! 他一铲一铲地挖墓穴,亲自埋葬了他们,也埋葬了他人生中最舒心快乐的一段时光,没有陪葬品,用以陪葬的是他生命里所剩不多的柔软与赤忱和永远不能再生的爱情。 他在郭芙棺中郑重地放了一件自己旧时衣服,披在她身上,希望能在他力所不及的路途中给她一点陪伴——她看似倔强胆大,可实则永远是那个嘴硬而色厉内荏的小姑娘啊。他知道他永不可能被埋葬在此处与他们相伴,然而有件衣服在这里做指引,有她在这里,无论他被葬在何处,是远隔千里的大都还是风景迥异的草原,他的魂魄都会飞越万重关山,栖于此处。 整治完坟茔,他将早先拿来的桃核一一种在山顶上,他没有能力送他们回到那云霞栖处,那就让他为他们造出一座桃花峰吧,也算告慰了郭伯母思乡之情——其实死者长已矣,能够告慰的,也不过是活着的自己罢了。 他在山上徘徊了七天,直到最后水源食物全然断绝,在这七天里,他每天采野花放到芙妹坟前,岳父岳母破虏啊,并不是他特殊对待——她总是最爱美的那个呀。 这七天里他说尽了一生的情话,他以往不能够说给她听的,写在信里却绝不能寄出去的,现在全部剖心捧给她。大概以后有关情字,他是一字也说不出了。 第七日,他对着几个坟茔恭恭敬敬磕了头,他终要下山去了,去完成岳母托给他的作为棋子的使命,燃尽自身,努力保全苍生。余生恐怕他也没有机会来此了,他靠着郭芙的坟茔静静地唱起《葛生》,伴着山风用尽心头热血将这首悲歌唱得无比安宁喜悦。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为何喜悦 冬日夏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他的人生,已过大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