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与自由法国》 前言:关于世界观的简单说明 除了那不科学的假肢外,《紫罗兰永恒花园》本身可以说是一部比较“现实”和“科学”的作品,基本是以二十世纪初为背景,而原作中的那场令薇尔莉特与少佐分离的战争,原型毫无疑问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这从第一集开场的双翼战机便能看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可能还有这样的双翼机作为主力战机服役),而且此后的剧情也不断展现出间战时代的时代风貌。 因此,在观赏这部杰作的时候,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作者心头:这些饱经战争摧残的人们,认为这场延续了四年的世界大战将是“终结一切的战争”的人们,在二十年后面对另一场更为残酷和血腥的战争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尤其是我们的手记人偶薇尔莉特在那时应该才三十多岁! 本文试图对这样的疑问作出作者自己的回答。 既然原型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那么读者可能会抱有疑问:原作中的薇尔莉特和少佐的军服是灰色的,少佐本人带着盘花肩章,而且他们的钢盔也德味十足,明明该是德国人,可为什么作者硬要将他们扭曲成法国人? 对此作者认为,虽然在服饰上薇尔莉特和基尔伯特少佐似乎应当是德国人,更何况薇尔莉特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更像一个日耳曼人,但从剧情的逻辑来说,薇尔莉特和基尔伯特映射到法国更为合理。 首先是主角团的姓名。基尔伯特少佐的姓:布干维尔(或日语读音布甘维利亚),这个姓氏显然源于法国十八世纪的航海家布干维尔,太平洋上的布干维尔岛便以此命名。除此之外,在法国陆军历史上的确有这么一位吉尔伯特,不过他最出名的时候是在上尉时期提出过“法国狂怒”的战略思想,即不顾一切发起进攻,这一思想影响法国颇深,基于此思想制定的“第十七号计划”在一战初始使法国遭受重挫。邮局老板克劳狄亚·霍金斯的姓氏英味十足,但名字克劳狄亚却带有明显的拉丁风格,而法国常见姓氏中的确有同词根的“克洛德”。薇尔莉特的名字更是来自于英语或法语,因为德语的“紫罗兰”完全与violet(法语是violeta)无关。 外传中,薇尔莉特结识的女贵族:伊丽莎白·约克,从名字上看完全就是个英国人,她嫁到了“尼维尔伯爵”家。尼维尔在历史上也确有名人,1917年的法军总司令便是罗贝尔·尼维尔上将(也有的书籍或资料译为尼维勒),该将领之所以就任法军总司令,便有其与英国联系较深,便于协调关系的缘故,那么尼维尔上将家中的晚辈与英国人结婚也能解释得通了。 如果说主角们的姓名尚跟作者不熟悉德国常用姓名有关,那么战争形势更说明了薇尔莉特的国家与法国更为接近。 在动漫的开始,少佐为薇尔莉特购买吊坠的地方便是“我军新近收复的失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以收复失地为重大目的参战的主要国家,恐怕便只有为阿尔萨斯-洛林不惜牺牲一切的法国了。 又比如,在薇尔莉特参加人偶培训课过程中,她的同学卢克莉亚曾介绍自己兄长的情况。在战争末期,敌军即将战败时发动的疯狂攻势击穿了她兄长戍守的防线,致使父母被战争波及而亡。虽然卢克莉亚称“兄长所在的西线一直风平浪静”与一战西线并不相符,但战争末期战败者孤注一掷的进攻,唯有德意志第二帝国在1918年春天发动的“鲁登道夫攻势”(或称春季攻势)较为符合。 此外,邮局承担了为某国内战中的士兵写信的工作,此内战影射苏俄内战比较明显,首先是各方着装,其次是霍金斯老板称此内战为“国内支持战争者”(二月革命临时政府始终坚持留在协约国内)与“反对战争者”(苏俄政权在建立伊始便发布了《和平法令》)的战争。动漫中提到该国曾与薇尔莉特的本国交战,而历史上法国的确出兵干涉过苏俄内战,法国政府曾派出军队登陆摩尔曼斯克及克里米亚半岛。 第三则是地理环境。动漫原创剧情中,薇尔莉特曾与同事加纳利一同返回“乡下老家”,为加纳利的家人们写信。该乡下遍布水牛梯田,体现出鲜明的东南亚及中国东部风貌。因其与邮局所处国家地理特征大不相同,因此本人怀疑该地是薇尔莉特母国的海外殖民地。而德属亚洲殖民地多为太平洋岛屿(以及我国的青岛),梯田较为罕见,故薇尔莉特母国为英法之一的可能性更大。 以上,便是作者将薇尔莉特硬按成法国人的种种原因,作者也将在书中将原作中发生的各个事件对应到历史中,希望读者能海涵包容这种差异带来的不适,因为作者觉得原书中那些个名目冗长的国家实在没有任何代入感可言。 薇尔莉特只是本书的主角之一,本书主角共有三个,分别从属于法国抵抗组织、自由法国第二装甲师和诺曼底-聂曼近卫航空团(在苏联作战的法国志愿者)。 以上就是对本书设定的一个简单说明,具体情况请见本书内容。 第一章 炽热的寒冬(1) (1916.2.27-1916.2.28) 副营长多少有点看不起新来的参谋军官,这个刚刚从圣西尔军校结业的中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不爽的“模范气息”——无论是他讲究的外表还是身体力行的“道德准则”,这些都是在战争中没有一点用处的东西。 营长李凡特倒是非常欣赏这个中尉,他曾对和他一起经历过马恩河血战的副营长说: “如果要选一个人代表法国青年,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票投给让·德内尔中尉。” ———— 或许是空气已经被炮火烤焦的缘故,二月底的默兹省并不寒冷。 倘若登上农舍的屋顶向天空望去,那宁静的夜空和璀璨的繁星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如果能点起一盏煤油灯与银河上无数亮点呼应,于诗人或情侣而言而言那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如果夜空的边缘还没有被炮火染红的话。 农舍里面满满当当塞着一个半连的士兵,他们目光呆滞,呼吸粗重。士兵们间或抬起眼睛对视,渴望从战友的目光中得到任何能安慰自己的信息,然而这只能是徒劳。 农舍里还有另一群人:一群衣着华丽但却形容枯槁的女人。她们是从城区撤下了的交际花们,希望用自己的衣裙慰藉英勇的战士们。不过在这种时刻,恐怕任何姑娘都无法激起士兵们的荷尔蒙。 “这样下去不行!”巡视到此的团长曼恩中校对当下的状况很不满意,“必须想个法子提振士气,你们营的那个军校生呢?” “我马上去找他。”李凡特少校向上级敬了个礼,回头便找来了让·德内尔中尉的通讯兵,“中尉去哪里了?” 面孔稚嫩的通讯兵为难地思考了一阵子才拖拖拉拉地回答道:“报告营长,他可能在屋顶看德国人的书。” “德国人的书?” “今天上午我看到他从镇上的书店买了一本普鲁士人写的,嗯……‘回忆水……’。” 少校感到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给了通讯兵一巴掌:“那是普鲁斯特写的《追忆似水年华》,蠢货!这本书完全属于法兰西!” “是!” 看到通讯兵慌张的表情,李凡特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离开了。他明白让·德内尔中尉要挑一个有阅读困难的士兵做通讯员的理由:一看就知道,这个通讯兵最多也就十五岁,征兵官居然也敢要! 这群畜生干脆拉小姑娘上战场得了! 穿过谷仓来到漆黑的隔间,这里安静的像是另一个世界,如果不知道东方在发生什么的话,少校恐怕会把这隆隆的声音当成午夜时分在自家数百米外经停的列车。 黑黢黢的隔间里突然被油灯照亮了一角,少校看到了焦虑不安的农场主女儿,尽管难掩忧色,但她的面色红润健康。李凡特暗中想到,如果德国人突破了马斯河,恐怕她也会变得像外面的交际花一般萎靡吧。 在医院的时候,李凡特便听到英军士兵抱怨法国女孩毫无热情,缺乏营养,以至魅力全失,来自盟军的抨击对他这个巴黎人而言实在是令人恼火。 但他不得不承认英国人说得在理,食不果腹,忧惧缠身,甚至因亲人的阵亡而痛不欲生……再美貌的姑娘也承受不了这样残酷的命运对容貌的摧残。 如果马斯河被突破,如果凡尔登化为齑粉,如果巴黎沦陷,自己心爱的妻子那细腻的手掌就会变粗糙,红润的脸庞就会变得蜡黄……他绝不能忍受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 农场主的女儿没有料到会有另一名军官出现在这里,灯光在照亮李凡特的脸的时候,也让他看到了少女惊愕的脸庞。 “让·德内尔中尉在上面吗?” “中尉先生在屋顶上,少校先生,他的心情似乎不好。”姑娘很快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废话,谁在这个时候能有好心情? “谢谢。”李凡特点点头,伸手搭上了梯子,望远镜的盒子碰到梯子发出一声闷响,他赶忙伸出手将其护住。 “等一等,少校先生——”农场主的女儿突然出声。 “还有什么事情吗,小姐?” “德国人……会打过来吗?” 李凡特少校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回答道:“他们决不能通过。” “谢谢!愿你们全都平安归来!” 少校点点头,爬上了梯子。 天空很美,美到让人不敢相信世界仍处于沸腾的战争中。少校登上屋顶的时候,发现德内尔中尉正抱着钢盔读书。 “追忆似水年华?” “敬礼!” 德内尔刚要站直敬礼,却被李凡特制止了:“在前线就不用敬礼了。” “是!” 李凡特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的军官,也在他的身边找了块地方躺下,享受这最后的平静:“圣西尔军校的学生也这么喜欢阅读吗?” “我并不怎么喜欢阅读,少校,不过《追忆似水年华》的确是本不可多得的好书,虽然我觉得普鲁斯特的叙述很混乱,但他对等待母亲上楼来吻他的那一段描述,确实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或许因为紧张的缘故,德内尔今天尤为健谈。李凡特默不作声,躺到了他的身边,准备聊且听一听部下的倾诉。 “不过与普鲁斯特的母亲不同的是,我的母亲会风雨无阻地每晚到我的卧室来吻我,即使有的时候我已经入睡了。但更多的时候我没有睡着,我只是觉得这样热烈的母爱对于‘男子汉’而言实在是有些尴尬。” 李凡特噗嗤一声笑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也是这样对待儿子的,虽然小罗贝尔还在襁褓之中。 上一次回家的时候,他亲眼看到妻子半夜里起夜的时候吻了一口小罗贝尔粉嫩的脸颊。尴尬的是,过分炽烈的母爱将小男子汉从睡梦中烫醒。他挥舞着小巧的拳头,哭声惊天动地,像防空警报一样回荡在安静的夜空下。直到妻子用母乳“贿赂”过他后,他才沉沉睡去。 德内尔苦笑着叹了口气:“令人悔恨的是,如果我能早点懂事,知道那是母亲最后的时光的话,我绝不会用装睡来扞卫我那可笑的自尊。” “上帝!”李凡特少校脑海中温馨的画面被猛地撕裂,“这是怎么回事?” “肺结核。” 李凡特的内心仿佛被戳了一下,他悄悄将手伸进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了那张被他视若珍宝的合影。德内尔继续对着天空和李凡特叙述:“我母亲的事情听上去可能让人伤感,但是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即使是看到母亲的照片,我的心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感触。普鲁斯特的描述也只是让我姑且回忆回忆罢了。” “嗯……” “坦诚地说,少校,对我这种粗鄙之人而言,您上楼的脚步声比起书中的字母更能让我回忆起母亲。” “呵!我就权当你是在夸奖我好了。”李凡特转头瞥了一眼重新借炮火的亮光阅读的青年军官,发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想买这么本书?你想带着灿烂的法国文学诗意地投入战场吗?” “并不是,少校。”德内尔没有留下任何书签或标记便将这本书一下子翻回了第一页(他果然并不爱阅读),随后,一张黄色的信封从书里掉了出来,令李凡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这是谁?!” “我的父亲。”德内尔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1914年8月3日,德内尔的父亲作为预备役被动员,他和别人一样填写了战争部的表格,其中当然包括家庭住址。但是去年七月份德内尔的爷爷寿终正寝,家里就没人来接受跟父子二人有关的信件了。 于是陆军部这群狗娘养的就这样“尽职尽责”地将阵亡通知书一路送到马斯河前线——他们能不远万里到达前线来送信,就不能在巴黎内跑跑腿送去父亲的朋友家吗?!德内尔的父亲难道没有写清其他亲友? “……” 李凡特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年轻的德内尔,只能沉默地将手搭到他肩上。 “不过也还好,信封里有父亲同连战友的来信,他们说他是被一发榴弹正中……干脆利索……没有痛苦。” 少校叹了口气,摘下钢盔,像个兄长而非上级一样,和这个年轻人轻轻碰头。 德内尔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他点头表达了谢意,然后继续回答他的疑问:“接到信的时候我很冷静,我明白阵亡在这个时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我连我自己能不能活到下一个月都不知道。我就想,父亲非常爱看书,他又是印刷厂车间的主管,我应该去买一本书纪念他。” “是该这样。” 德内尔轻叹了一声,继续说道,“虽然我并不虔诚地信仰天主教,但我的确感受到了上帝的意愿。” 李凡特顺着德内尔的指点,看向了书本封面下的几行小字和一个印章,天色还是太昏暗了,即使炮火染红了半个天空,他也看不清楚那些是什么。 正当他想掏出手电筒看个仔细地时候,德内尔解释道:“卢森堡印刷公司印刷的书本,而且是8月1日印刷的,正是我父亲在公司里印刷的最后一批作品。” “呼……” 儿子在上战场前接到父亲的死讯,却在前线买到父亲印刷的书本,的确是难得的慰藉。少校受到了极大的触动:“让,你和你的父亲是法国的骄傲,等战争结束之后,我一定会把你的事情写进我的回忆录里。” “我相信您作为高等师范大学毕业生的文笔,少校。”德内尔的眼神明亮,但话语无情,“但是您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这倒是个问题。去年5月德国人的火力跟现在完全没法相提并论,那时我都差点被射死,现在就更难说了。”李凡特挠挠毛茸茸的下巴,突然坐起来,将手中的照片展示给面前的年轻人,“不过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要竭尽全力的。为了他们,我也得活下去!” “您的夫人和儿子?” “对!”李凡特骄傲地笑了,他向这个几天前才认识的部下展示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希望由此引出男人之间的话题,多少转移一些德内尔的哀悼之情。 “真是令人羡慕,您的妻子真漂亮。”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哈哈。为了她们,就算德国人有一万门榴弹炮也别想杀死我!对了,阿让,你的女朋友呢?” “没有,少校。” 李凡特感觉自己一拳打到了空处,前面做的铺垫全白费了,他惊讶地看着德内尔中尉:“没有?!为什么没有?!” “就是……没有呗。” “有那么鲜艳修身的军服和带羽饰的礼服军帽,你居然还找不到姑娘,你也太给圣西尔军校拉胯了吧!” “与其说是找不到,还不如说是没找。”德内尔小声地辩解道,“再说,我哪有您这样的魅力,时尚、体贴、腹有诗书……我虽然生在巴黎,却依然是个十足的土鳖。” “行了吧,生在巴黎,那就是巴黎人。即使战火连天,流淌在巴黎人心中的浪漫也不会湮灭,或许你只是缺少某个仙子一样的姑娘来将你心中的爱唤醒。”李凡特故意将话题引到男人都感兴趣的哪方面以转移德内尔的注意力,“我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哦?” “我的妻子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表妹,马上就要从共和女子学校毕业了,介绍给你怎么样?”李凡特感慨于自己的机智,成功将话题延续了下去,虽然是以“出卖”了妻子的表妹为代价。 但是考虑到男方是德内尔中尉,李凡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温柔内向的姑娘会发自内心地感激自己。 “那也得等我活下来再说……” “所以要更努力地活下来啊!”李凡特给了德内尔一拳,“我告诉你,虽然我妻子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但是她的表妹的美貌简直要和她不相上下了。就算为了她,你也得活下来!” 德内尔终于笑了(虽然极度勉强),他不是那种深受交际花欢迎的花花公子类型的青年,但是他格外真挚的笑容却让他散发着一种别样的魅力。 “谁也不想死,少校。” 过去的几天里,李凡特一直在羡慕他的酒窝。尽管副营长觉得这样朴实阳光的大男孩看上去毫无城府,实在不适合当军官,但李凡特认为这无足轻重,他的营需要这么一个花瓶似的“模范军官”。 114团已经不再是1914年战争爆发时的那个常备团了,李凡特不能保证这些新兵,能与自己那些已经长眠于地下的战友同样具备充沛的爱国热情,战不旋踵,蹈死不顾……他们需要一个模范。 有这么个能做“青年兵”的兄长和“成年兵”的后辈的平易近人的军官,对于提振士气的好处不言而喻。李凡特不需要他有多么强的指挥能力,只需要他能做一个表率——那个在枪林弹雨中第一个从战壕中跃出的“模范军人”,用他的人格魅力激励同营的战友舍生忘死。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只要德内尔能起到该起到的作用。 “对了,少校,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情,你就继续看书吧。”李凡特说了谎。 “我并不爱看书,少校。”德内尔的话音刚落,东方天际线上的炮声突然更加猛烈起来。 德内尔中断了自己的话题,他辨析着炮火的声音,给出了自己的推测:“德国人的重榴弹炮就位了,210mm以上,至少两个营。” “那我们的呢?” 真是一个令共和国的将军们,尤其是总参谋长霞飞将军尴尬的问题。 第一章 炽热的寒冬(2) 日耳曼人的战争机器在法兰西的领土上咆哮怒吼,重型火炮的声音似巨人的脚步一般震撼人心,德意志帝国仿佛已经在山峦上具象为一个愤怒地歌利亚,无情地摧毁蝼蚁般的法国士兵。 德内尔曾经认为自己作为炮兵军官早已熟悉各式战争之神的轰鸣,足以抵抗住炮火的威慑,然而当他第一次目睹数以百计的火炮同时射击的时候,他还是感受到难以名状的震撼。 “他们可别被吓尿了裤子。”少校口中的他们,自然就是指营里的新兵了。 “我去振奋一下战士们的士气。”德内尔中尉收起了父亲的阵亡通知书,将它小心翼翼地夹在书中,走下了楼梯。李凡特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也离开了屋顶。 隔间的隔音效果确实不错,当进入隔间的时候,远处德国人的炮声几乎要被李凡特的脚步声压了过去。 李凡特与德内尔所在的第114步兵团是一个有着悠久传统的部队,是共和国常备步兵团之一。该团在马恩河战役中损失惨重,近乎全军覆没。但好在军官还活下来“不少”(大概四分之一),于是这个团很快就在“巴黎拯救者”加利埃尼将军的过问下迅速补充,然后到总长的麾下听令。 然而刚刚补充完整的114团在两次香槟战役期间再次损失殆尽,尤其是第二次香槟战役中,愚蠢的前团长将整团的步兵送到德国人的机枪和榴弹炮前,好似猪仔进了屠宰场,那惨象甚至让素以迟钝和无情着称的霞飞将军都目瞪口呆。 114团在两个小时之内丢掉了团旗,91%的军官和74%的士兵,以一个惨烈无比的方式为落后时代已久的“法国狂怒”画上了句号。或许这次灾难深深地刺激到了霞飞,他更加坚定了对法军指挥层进行大规模换血的想法——114步兵团的惨败很有可能间接促进了菲利普·贝当将军的青云直上。 毕竟法国本土人口只有德国的三分之二,容不得死板的军官继续挥霍下去。 走在德内尔身后的李凡特少校,彼时任114团b连的上尉连长。去年5月份的时候,他在阿尔贡山上被马克沁一发撂倒。子弹穿过了他的左腿内侧,差点把命根子带走。一直到现在,李凡特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 德内尔曾经看过《巴黎回声》的一篇报道,某个不幸的士兵在那个不可描述的器官中弹伤愈后向上级报告,要求把自己派到最危险的地方以确保“为国捐躯”……李凡特差点就成了报道的主角。 不过上帝不会让一个人总是倒霉,在床上养伤期间,新团长在9月的进攻中把全团都送光了,李凡特险之又险地躲过一劫。 1915年11月,114团终于得以再次重建,原b连连长李凡特上尉升任一营营长。只不过这次补充的士兵要么是还没有服过三年兵役的纯新兵,要么是已经结束服役十来年,严重跟不上时代的四十岁以上的男性。 不客气的说,114团算是彻底废了。如无意外,这个团至少要到1916年6月才能重现出现在法军前线作战序列中。 不过战场上最不缺少的就是意外。 德意志帝国陆军是一支具有强烈进攻精神的军队,他们没有坐等法军与同盟军按部就班地在索姆河发起新的攻势,而是在二月底抢先重锤砸在了距离巴黎仅两百公里的凡尔登。 万幸,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延误了的德军的攻势,如果德国如期在2月11号发起攻势,于法军而言则万事休矣。在2月21日傍晚,德军轰击凡尔登的炮声即使在巴黎都能听到,第二天上午,年级长便宣布德内尔提前毕业,到114步兵团担任团属野战炮兵连的连长。 操蛋的是,到2月24日德内尔找到部队的时候,他才发现114团并没有配备哪怕一门野战炮,原计划列装的“75小姐”被司令部调去了前线。基于此种尴尬状况,团长命他先到一营去训练士兵鼓舞士气,至于炮,会有的。让·德内尔得到了保证:大炮在杜奥蒙要塞上多得是。 通往凡尔登的三条道路,除巴勒迪克公路外,一条铁路和另一条公路均被德军炮火覆盖,严重限制了后勤的输送,尽管如此,总参谋部还是竭尽全力将尽可能多的汽车调往前线。 在同一场战役中集中如此多的汽车承担运输任务,或许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但这与114团无关。由于114团战斗力很差,他们上前线的优先级比较低,只能徒步向战区进发。 该团才刚到距离凡尔登20公里的苏伊利,前方就有不利的消息传来:凡尔登的核心要塞之一杜奥蒙要塞沦陷了。 要塞的沦陷已经是一天前的事情,之所以现在才知道是因为114团一直在行军,没能架起电话和电报线。等到114团晚上入住小镇与上级联系上的时候,让·德内尔终于确认这下真的没有大炮了,他如今只能留在团里当个“军人模范”。 上级命令114团在苏伊利过夜修整,于10小时后,即2月28日上午6:00动身前往凡尔登前线。 以上,就是让·德内尔在凡尔登战役爆发后第一周的经历。往复奔波,一无所成。 德内尔回到了农舍,在隆隆的炮声中清清嗓子,准备履行自己一周内最常履行的职责:鼓舞士气。 准确的说,是唱歌。 114团在短短几天内就发掘出了让·德内尔作为歌唱家的“潜能”,他有着天生的音准和作为炮兵军官后天磨练出的大嗓门。 “注意!”德内尔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看到士兵们纷纷转头看向自己,几个没有被自己声带轰炸过的交际花明显打了个哆嗦。他想说什么,却怎么也组织不好语言,仿佛父亲的阵亡带来的悲哀和愤怒已经烤干了他的理智。 那就干脆不说了,他举起右手,如往常一样摆出了指挥的姿势:“战友们,《吉伦特派之歌》!” 手臂挥下,炮声就是前奏,他带头唱起这首曾为第二共和国国歌的爱国歌曲,歌词脱口而出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首歌与面前的情势是如何的贴切: “听吧报警的大炮轰鸣,法兰西在向儿女呼唤!” 歌声勉强盖过了远处的炮声,士兵们纷纷加入合唱,由于恐惧的影响和急于摆脱恐惧的心理,他们唱得声嘶力竭。 前线已经从战俘那里获得了德军的战役代号:“处决地”,锐气勃勃的德国总长法金汉将军和皇太子已经决心在凡尔登放干法兰西的鲜血。鉴于目前法军重炮尚不足德军的五分之一,兵力勉强达到二分之一,德国实现目的的可能性不可谓不大。 因此,身处危难之中的法兰西母亲需要每一支法国军队,包括114团这样的鱼腩抵抗德国的精锐突击队,为军队在凡尔登的重新部署争取时间。 战士们要面对的残酷前景,让德内尔再次在心中感慨,自己灵机一动领唱的歌曲实在是太应景了。 “为国罹难!为国罹难!” 现在正是每个法国男儿牺牲救国的时候! 炮声消失在了雄壮的歌声中,战士们的情绪被完全调动起来,他们紧抓着插着刺刀的步枪互相拥抱,交际花们被法国军人们令人动容的爱国热情所感染,也用高亢的歌喉加入了大合唱。 正当德内尔将全部热情投入到指挥中,站在草垛上玩命地挥动手臂的时候,他用余光瞥到门口多了几个军官,他很快意识到站在最边缘的那个人正是自己的团长,曼恩中校。 让·德内尔隐约借助农舍外路灯的灯光瞥到了曼恩有些诡异的表情,目光向中间一扫,他的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军官戴着有华丽刺绣的红色的平顶帽,至少是个将军,哪个将军要来视察114团? 没等德内尔示意暂停向将军敬礼,那个将军反倒先发出一声怒吼:“闭嘴!!!” 爆喝令激昂的歌声戛然而止,让·德内尔被吓了一跳,军官和士兵们也面面相觑,众人忙不迭立正敬礼。将军敷衍地回了一礼便扬长而去,没有留下任何指示。 “这是怎么了?”处于懵逼中的营长李凡特从谷仓内侧走到门口,向团长询问道。 “有一位将军刚到苏伊利,要睡觉,你们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德内尔也从草垛上滑下来向团长敬礼,顺着曼恩中校的目光看去,农舍斜对面不到一百米的一家别墅外已经布满了卫兵。 “真他妈的,他们又不用去送死,我们连唱个歌都不行吗?”李凡特的话真说到德内尔心里去了。 团长显然没想到合适的话反驳一营长的吐槽,他装作没听见一般继续说道:“睡觉吧,明天不吹起床号,我让通讯兵挨个连来叫。” 不用说,肯定还是为了保障某位,或者某几位将军的睡眠。 军官和士兵们躺了一地,交际花们也离开了。德内尔在农舍门口找到了自己的通讯兵,那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 “多米尼克,给我保存好这本书。”德内尔将《追忆似水年华》塞到了他的手里,他已经计划好,明天进入战区之前,就以“保存遗物”这个理由让多米尼克留在苏伊利,“去问问李凡特少校和各连长有没有什么东西希望让你保存。” “是!” 多米尼克的脚步渐渐远去,让·德内尔枕着装防毒面具的袋子沉沉睡去。 让·德内尔与父亲上次见面还是父亲应征入伍的前一天,也是共和国发布总动员令的第二天,那天德内尔从军校请了假,到巴黎车站的征兵点送父亲参军。父亲马上就要过37岁生日,正巧卡在第一批征兵年龄上限的边缘。 每一个法国人都在欢呼战争,有机会参军却放弃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征兵点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德内尔甚至看到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身着军大衣跟登记人拍桌子,要求从军入伍。 一年半以前还没有人意识到现代化的战争是何等的恐怖,父亲的想法也不例外:“阿让,或许在你毕业入伍之前,我们就把仗打完了。” “阿让,德内尔。”父亲注视着自己,“即使战争磨炼男子汉的意志,但是我还是衷心希望你不要接受这样的磨炼。我想你的母亲也会赞同我。” “集合!” 第一章 炽热的寒冬(3) 让·德内尔一度认为这是父亲所在的团集合的消息,直到他意识到眼前的并非父亲的脸庞,而是农舍黢黑的屋顶,他才意识到是114团正在准备开拔,梦已经结束了。 看看手表,五点十七分,德内尔感觉自己头痛欲裂,似乎睡在风口让他着了凉。他吸吸鼻涕起身,发现士兵们普遍精神萎靡,显然他们中的不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这不奇怪,合唱之后激动与振奋总会在残酷的现实前退去,人都怕死的嘛。当时断时续的炮声不断刺激着他们的神经,提醒他们无数现代科技的大杀器在前方等着他们的时候,哪还有几个新兵能够依然保持从容? 德内尔望着天花板呆呆地坐着,他有些搞不清楚,到底是失去父亲的悲愤冲淡了对战争的恐惧,亦或是相反,对未知战场的恐惧让他自始至终都哭不出来? 无论如何……失去敬爱的父亲,总不该像这样冷静吧。 “早饭是面包和碎牛肉粥,还有送不上前线去的香槟,中尉。” 德内尔在114团仅有的下属,列兵多米尼克已经为他取来了早饭。 “不是所有无色的葡萄酒都能叫香槟的,多米尼克,按老规矩来。”所谓的老规矩,就是指让·德内尔与多米尼克分享军官伙食,算是中尉对自己唯一下属的“重视”的体现。 “不用老规矩了,德内尔中尉,今天军官和士兵的饭是一样的。”多米尼克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嗯,断头餐啊。”德内尔一句话便让多米尼克的笑容消失了。 作为参加战斗前吃的最后一顿正经伙食,这顿早餐的丰盛程度可以说是罕见的,不过放眼望去。除了极个别像李凡特少校这样的老手以外,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吃饭的心思。 让·德内尔自己也吃的味同嚼蜡,过不多久,各营各连便按照先前的安排到街道上集合,准备开赴凡尔登前线。 然而部队却迟迟等不到出发的命令,114团的官兵们在道路上站到六点半,仍然没有接到命令。于是士兵们被解散到路两旁的屋檐下休息,一千多人在苏伊利这个不大的小镇上排出了一条壮观的“刺刀长廊”。 “团长说什么时候开拔了吗?”c连连长弗拉蒙特上尉一连划了三根火柴才点上烟。 李凡特不耐烦地挥挥手,驱散面前的烟雾:“不知道,团长说让我们等着,这是查尔斯少将的命令。” “妈的,事真多。”弗拉蒙特骂骂咧咧地回连里去了。 眼看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八点,而且还不见得能立刻开拔,让·德内尔也有点担忧。 苏伊利距离前线还有二十多公里,考虑到团里只能靠步行凡尔登,等走到那里至少也得是下午了。 即使中间道路通畅,没有敌袭,在下午三点左右进入阵地就算动作快了。这样距离天黑也只剩两个小时,熟悉战场和布置阵地的时间极不宽裕,万一被安排到新的防线上,工事还得现挖。 鉴于114团普通士兵堪忧的战斗力,在陌生的环境和仓促构建的阵地中,万一遭遇德国人突击队夜袭…… 这样的道理团长他们也懂,可这不是他们说了也不算吗?也就难怪所有有经验的军官都非常烦躁。 “连以上军官集合!” 漫长和荒谬的等待终于结束了,位于后方一百米的团部总算有了新的命令。让·德内尔好歹也是“团属炮兵连长”,也就有了跟随李凡特一同前往团部的资格。 在前往团部的路上,德内尔询问李凡特:“可以让我的通讯兵离队了吗?” “再等等,这种事情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一般是在出发之后装作忘记处理什么事情,然后让通讯兵离队办理。” “明白了,少校。”德内尔想了想,又问道,“那么以后该怎么办?” “什么以后?” “就是说,如果我没回来……” “那还管他干什么?”德内尔幼稚的想法遭到了少校的训斥,“看他下一个长官的想法了!” 意识到自己撞到了少校的枪口上,德内尔乖乖闭上嘴,一言不发地跟着长官与团长会和。 团长那里多了一个陌生的中校,当二十多个中尉以上军官集结到团部的时候,这个中校大皱眉头:“太多了,不需要这么多人,营以上军官吧。” 德内尔看到曼恩中校和其他几个团部的军官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 “有些人在司令部里待太久,连一个团有多少个连长都搞不清了。”c连连长对这样不经过大脑的命令十分抵触,他阴阳怪气的语气让德内尔心惊胆战,以至于无意识地紧盯着他的脸。 “不用担心,区区一个中校还不敢发作。”德内尔被身旁的李凡特轻轻肘了一下,“这里不是军校,不是你的直属上级的话,高级军官跟要上战场的军人较劲怎么都不占理。” “明白了,少校。”德内尔低声回答,果然,那个陌生中校的脸色变得僵硬了起来,却只能装作没听见。 c连连长讥讽过后,114团的军官们在气势上呈现出一致对外的势头,二十来号人一起强势围观那个陌生的中校,他的底气显得有些不足:“就三个营长和营副,还有团长跟我来。等等,你们不是一门炮都没有吗?怎么还有一个炮兵军官?” 中校最后一句话是盯着德内尔说的,一群钢盔徽章是手榴弹的军官中,只有他的徽章是两门老式滑膛加农炮交叠的炮管,而且他军服的颜色也比其他人更深一些。 德内尔刚要敬礼汇报自己的情况,陌生中校突然笑了:“昨天就是你啊,嗓门真够大的,一块来!” 德内尔按捺住不耐烦,敬礼出列,跟到了李凡特少校的身边。 “我们要去干什么?”团长曼恩中校瞅准机会发问。 陌生中校走在最前,头也不回地回答:“司令要召见你们。” 十分钟后,即上午8:21,114团的八个主要军官和让·德内尔这个“添头”在一个巨大的沙盘之前列队。昨天在农舍门口咆哮的中将目光犀利,不停地在德内尔他们的脸上扫来扫去。 或许是心理作用,德内尔觉得他盯着自己的时间格外长。 想想也是,八个校官,就自己一个中尉,兵种还不一样,觉得扎眼也是在所难免的。 “敬礼!” 司令官到了。 九个即将奔赴前线的军官一齐敬礼,带起身上的武器装备发出清脆的响声,让司令部里顿时充满了肃杀之气。 司令官神色平静地向军官们回了个礼,德内尔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在法军中以体恤士兵而闻名的将领:上将亨利·菲利普·贝当。 难怪今天早饭有葡萄酒呢,在贝当将军手下作战,生存的概率不见得会提高,但至少伙食能改善不少。 “你们是114团。”贝当将军的鼻音很重,似乎感染了风寒。 “是的,将军!”曼恩中校在队首洪亮地回答道。 “嗯。”贝当将军惜字如金,附身看向了沙盘,“你们的任务是支援95团,他们的目前的位置在这里,杜奥蒙要塞和苏维尔要塞之间的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庄。” 贝当将军的语气很平缓,但随着他的描述,军官们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主要原因就是,95团所处的位置实在是凶险无比。该团被卡在两个要塞之间的一块低地,碰巧处在德军重炮的射击死角之中,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会被榴弹屠杀,进退维谷。 但是这块位置的价值又很大,若是德军不顾95团,直接进攻苏维尔要塞,就会将自己的侧翼暴露在他们的枪口下。但如果要拿下95团阵地,德军就只能在没有重炮的掩护下顶着法军重炮进攻。 该团地势的低洼使得德军重榴弹炮难以找到合适的发射阵地,前移又要冒将阵地暴露在法军重炮射程内的风险,所以95团的存在本身就让德军如鲠在喉。 也难怪司令部下定了决心,即使冒着被炮火覆盖的风险,也要支援这支处于关键位置的部队。因为苏维尔要塞的装备还没有到位(原先要塞里的重武器基本都被拆走调往索姆河方向了),调配物资还需要时间,要是苏维尔要塞再像杜奥蒙要塞一样被德军轻取,那么凡尔登山区防线就被捅穿了! 没人想在默兹河右岸看到德国人的尖顶盔吧? 人命换时间,就是这么残酷。 “我知道这很困难,但是法兰西需要战士们顽强作战。”贝当诚恳地说道,“一旦德军发起大规模进攻,这个地方很难守住,我要求你们坚持到3月1日,这个时间以后,你们可以自行决断。” 所谓自行决断,就是允许投降的另一种说法,看来贝当司令员也清楚,这鬼地方,上去就别想撤回来了。 贝当司令员说完,郑重地向114团的军官们敬了个礼,德内尔再次和上级一同回礼,浑身上下的瓶瓶罐罐乒乓作响。 “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吗?” 曼恩中校先提出了问题:“95团的情况怎么样?这个阵地塞两个团是不是有点狭窄?” “不必担心。”那个陌生的中校通报了一个“好消息”,“95团昨天发动了一次反冲锋,一千多号人只剩了不到二百,你们的动作也得快点了。但是不必过于紧张,从巴黎征调的汽车已经到了,你们团坐车到凡尔登,再徒步前往阵地。” 真是绝了……面对数倍以上的敌人,放弃有利地形进行反冲锋,该说他们勇敢还是愚蠢呢? “还有呢?”司令官继续发问。 德内尔悄悄吞了口唾沫,他有一个建议,但是作为军衔最低的军官,他有必要确认其他长官都没有别的想法了。 等了一秒,他终于举起了手:“报告!能否多提供一些信号弹以引导炮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炮兵中尉身上,贝当将军笑了:“是你,我能认出你的声音,昨天我刚躺到床上就听到了你的歌声,比榴弹炮都要过瘾!” 司令部发出了一阵友善的哄笑,德内尔尴尬的挺直了身体:“抱歉打扰您的休息!” 贝当将军轻轻摆手:“没有的事情,得知高卢的男子汉们如此渴望战斗,我反而可以高枕无忧了。信号弹不是问题,阿贝尔中校将给你们处理,想要多少就搬多少。” 贝当将军确实是一位和蔼体恤的长官,德内尔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多米尼克安然度过十六岁生日的机会。 让·德内尔敬了一个礼,随后犹豫地说道:“还有一个情况请允许我向您汇报,是关于我的通讯兵……” 通讯兵刚一出口,德内尔就挨了身边李凡特少校一拳,于是便又不做声了。 “他的年龄?” 贝当将军在战争爆发的时候只是个旅长,下面军官的想法当然瞒不过他,让·德内尔的心思被他一口道破。 “是的,司令官。”德内尔只好继续说下去,“我的通讯兵,列兵多米尼克今年只有十五岁……” 德内尔自认为理由很充分,毕竟离成年还差三岁就入伍未免太过离谱,但是他的话还是被那位冷眼相对的中将打断:“你没有听说吗?来自洛林的让·弗里德里希也是十五岁,他已经为共和国负伤过两次了!” 让·德内尔看向了贝当,司令官灰白的眉毛微皱,也不知道是对谁的不满更多一些:“这样的理由无法说服吉·约马将军,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德内尔的心咯噔一下沉下去,果然自己还是太年轻。将这件事情报告给将军们,不但没让多米尼克远离战场,反而将“暗箱操作”的空间都搞没了。将军拒绝让多米尼克待在后方,那么一旦他待在“撤退线”以后,面对的就只有被军法官处决这一条路。 既然这个事情是他自己搞砸的,那么德内尔觉得有必要再做最后的努力,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地开始胡扯:“我之所以建议他留在后方,是因为我发现了他的特殊才能。” 他感到李凡特又给了自己一拳。 但是面对将军们的审视,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干吧!反正多米尼克的情况也不会变得更糟! 至于自己的前途?能活着回来再说吧!难道吉·约马中将还能现在就毙了自己不成? “说来听听。”贝当将军饶有兴致地盯着让·德内尔。 “我的通讯兵方向感极强,而且从不晕车,无论面对怎样的干扰,都能集中注意力,尤其擅长在方向剧烈变换的情况下迅速定位目标……综上,我认为他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飞行员。”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一营的营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即使是向来比较看好德内尔的李凡特少校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他的幼稚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就这么稚嫩,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到一个星期的通讯兵,就敢在两个将军面前睁眼说瞎话,还飞行员……李凡特在心中疯狂吐槽:你怎么不干脆说他能当将军呢? 至少“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这句话还有拿破仑来背书! 眼看吉·约马中将就要发作,让·德内尔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贝当司令官先笑出了声。 紧张的气氛多少缓和了一些,司令官面带笑意提问道:“炮兵中尉,你叫什么名字,今年有多大?” “报告司令官,让·德内尔·戴泽南,十七岁!” 德内尔的余光瞥到同团的长官们有人略微前倾身体,好奇地看向自己,贝当将军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看来你也瞒报了自己的年龄。” “没有,将军,我只是提前从军校毕业了。” “好吧,让·德内尔中尉,我暂且相信你的眼光,就让你的通讯兵去航空队试试,要是他没有你说的这么厉害,我可要跟你算账了。” 让·德内尔笑了,向司令官敬了个礼,回答道:“如果那时候我还活着,任由将军处置!” “行了。”贝当将军随意地一挥手,“在奔赴前线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需要你回答,让中尉。” “将军请讲!” “你的父亲是不是叫瓦尔特·亨利·戴泽南?” 第一章 炽热的寒冬(4) “注意!电话线!” 从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传来了司机含糊不清的提示,坐在货车车厢里的士兵们急忙弓起身子,等待“剃头线”从头顶掠过。但电话线还没过,汽车轮子先压进了一个大坑中,车厢里的人顿时歪倒一片,各种脏话都冒了出来。 “这里也被炮击过吗?”一个士兵怀疑刚刚汽车压过了一个弹坑,担忧地探出头去查探。 “没有的事。”李凡特的安慰还是这么干脆利索。 见他们的担忧并没有缓解,让·德内尔接着营长的话作出了解释:“德军能打到这里的火炮只能是150mm以上的重炮,那些火炮的弹坑不可能这么小,刚刚的坑应该只是过往车辆压出来的。” 四五个士兵似乎长舒了一口气,副营长却轻叱一声:“你可真能装大人。” 可不是么,德内尔只有十七岁,居然是团里年纪最小的那一批人,亏李凡特还把他当成士兵们的兄长。 德内尔尴尬地向下扯扯帽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换上今年新列装的船型便帽,而老式的筒帽没法直接穿着戴钢盔),以躲避李凡特少校与其副手咄咄逼人的目光,好在为了在士兵面前维护军官的体面,二人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众多汽车排成一条长龙,向沸腾的凡尔登以20公里的速度蠕动。不愉快的旅行在十一点结束了,114团抵达了凡尔登。 凡尔登,这座濒临默兹河的美丽城镇目前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虽然昨天晚上才遭到第一次炮击,但是国民已经几乎完全撤走,当德内尔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只剩最后一批平民还没有离开。 看到抱着孩童悲伤地离开故乡的母亲,每个法军官兵的心里都不好受。 在更加响亮的炮声中,114团官兵粗粗吃过午饭,便沉默地带着武器向山区进发,牺牲也从这里就开始了。德军用榴弹炮封锁了主干道,官兵们只能在树林间行军,但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一发打歪的炮弹落到头顶。 让·德内尔感觉自己被粗重的呼吸声和祈祷的低语所包围,他的掌心已经被汗浸湿。虽然德内尔是炮兵专科的“毕业生”,但是只开过炮没挨过炮,在应对炮击的经验上显然无法与李凡特这样的老兵相提并论。 “隐蔽!!!” 伴随着尖利的呼啸,一发榴弹在德内尔的前方炸响,他和身边b连的官兵慌忙卧倒。泥土、草叶和树枝被扬得满天都是。 风暴过去,德内尔从泥土中抬起头来,发现b连的排头遭了秧。 “检查伤员!快上!”b连连长发出怒吼,“把那棵树砍倒!” 顺着b连连长的视线,德内尔看到树杈上挂着一个人,或者说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不会有人能从这样的爆炸中幸存吧?让·德内尔从身前士兵的背包上抽出工具斧,和其他几个大胆的老兵一起砍起树干,头上的血流一直没有断,不时掉下来一些内脏,德内尔感觉自己的肠胃翻腾,忍不住想吐。 “你们在干什么?!”身后传来了李凡特的怒吼声,“那人已经死了!你们还想给他办葬礼吗?!还是觉得该再搭上两条命陪葬?!” 话音未落,又是一发打歪的榴弹落到右侧三十多米的地方,所有人慌忙卧倒,德内尔意识到有人倒在了自己身边,待余波一过去便起身准备急救,却发现那个人几乎已经裂成了两半。 原来是树上的尸体被气浪吹下来了。 这位烈士用自己的屁股砸烂了自己的肠子,真……呕—— 德内尔差点吐出来,身边的呕吐声也此起彼伏。 “清点伤亡!”b连连长再次命令道。 “不用清点了!你们连留下军医和一个班处理伤员,其他人赶紧走!还想挨炸啊?!” 官兵们连滚带爬地重整队列,德内尔想把斧子还给那个士兵,却发现他已经被弹片击中,正在地上呻吟。 距离前线还有三公里,团已经伤亡21人,留下了13个人处理伤员——差不多没了一个排。越到前线,炮火就越猛烈,摸到最后一道缓坡顶端的时候,114团已经损失了大半个连。 “妈的。”李凡特举着望远镜骂起了脏话。 “妈的。”团长也应和道。 由不得团长和一营长骂人,看见前面的地形,德内尔的脏话也脱口而出。 95团的阵地已经近在眼前,至多不超过七百米。按照地图,最后这一段距离应该是一片多少能为部队运动到友军阵地上提供掩护的树林和农田。然而目光所及,只是像月球表面一般的“正斜面”。 德内尔看到团长曼恩中校暴躁地将望远镜塞进盒子里:“七百多米……这得死多少人才能过去?” “七百米烂泥地,跑过去至少需要五分钟,德国人不可能不在那边设观察哨。”李凡特指着对面的高地说道,“一个电话,至多一分钟炮弹就到了,到那时候全团覆没也不奇怪。” 可不是嘛,114团上次不就是这么全军覆没的。 见两位长官陷入了困难中,德内尔鼓起勇气,提出了自己的提议:“我有个想法。” “讲,这里就你一个炮兵‘专家’了。” 德内尔拨开面前的灌木,伸出右臂向长官们指示:“中校,少校,你们看,德军的观察哨只能设在我们面前高地的脊线附近,在正斜面则电话线很容易被我军炮火摧毁,在反斜面则看不到阵地的情况。” “不错。” “我们可以寻求炮火支援,就炸那个地方,不需要摧毁观察哨,只需要让德国人的观察哨被炮火和尘土暂时遮住视线就可以。” 团长曼恩与李凡特中校对视一眼,李凡特首先点头:“没问题,就是费点炮弹,想要遮蔽视野,至少也要用120mm炮一个营。” “炮弹不要紧,管够的,我们只需要让他们打个三四分钟,耗不了太多炮弹。”曼恩中校下定了决心,“再说,炮弹总比人命便宜。” “您能这么想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行了,德内尔!”团长向后招呼道。 “到!” “去找鸽子,写上坐标要求支援,要求炮击5号高地,两个炮兵营,炮击五分钟,约定半个小时后,也就是下午一点的时候炮击。” “是!” 灰色的鸽子被德内尔从鸽笼里抓出来,他匆忙写下坐标和约定的时间,让专门负责的军士处理好,然后放飞了信鸽。德内尔回到一营的营部的时候,团长曼恩和一营长李凡特已经开始布置突击次序。 见德内尔回来,曼恩中校命令道:“还是老规矩,你跟着一营行动。” 德内尔点头应下,便临时充当李凡特少校的传令兵,将他的安排通知给b连和c连。 “有点东西啊,小子!” 来自两个连长的肯定让德内尔大受鼓舞,就连一贯看不起他的副营长都破天荒地向他点了点头。 距离进攻发起还有五分钟,一营作为即将带头穿越危险区域的部队,三百多名士兵已经密密麻麻地伏在山坡后,为暗棕色的泥土覆上了一层天际灰色的“毯子”。 “阿让。” 李凡特中校亲昵的称呼让德内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愣了一下才回答道,“少校,有什么事情吗?” “贝当上将怎么会知道你父亲的名字?” “我也在好奇这个事情,我的父亲只是一个上等兵,或许在贝当将军视察前线的时候和他闲聊过?” “不管怎么样,阿让。”李凡特侧过脸对德内尔笑笑,“别忘了我老婆的表妹!” 德内尔也笑了,但微笑随着炮弹的呼啸声消失无影,法军的炮弹掠过头顶砸在了德军的高地上,进攻的时候到了。 “战士们!高卢的孩子们!”李凡特中校率先起身,手枪指向天空,大声喊道,“为了法兰西!进攻!” 伴着军号声,三百多名士兵像海浪一样像第95团的阵地涌去,接着是二营和三营,95团残余的友军发出一阵欢呼,即使是法军掩护的炮声都无法将其完全掩盖。 位于114团右前方山头上的德军开始向德内尔他们扫射,不过由于距离太远,对他们威胁不大。尽管如此,95团还是尽力对他们进行了火力压制,以掩护友军抵达战壕。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距离95团所在的火力盲区不到一百米了! 然而就在这时,德内尔听到了尖利的炮弹呼啸声——那种正冲着自己来的炮弹才会发出的声音! “火炮来袭!!!” 第二章 月14日(1) (1938.7.14-1938.7.15) 面对再度笼罩于欧洲上空的战争阴云,第三共和国举行了二十年来最大规模的国庆阅兵以震慑威胁和平的邪恶力量。坦克发动机的轰鸣声响彻凯旋门下,骄傲的高卢男儿伴随激昂的进行曲迈步接受总理爱德华·达拉第先生的检阅,代表法兰西航空工业最高水平的ms 406型战斗机划过湛蓝的天空…… 英国广播公司保留了大量的录像,甚至还通过广播的形式向全世界宣示“第一陆军”的强大:法国军队依然是民主阵营的坚强卫士,是保障和平的“模范军”。 一位身着空军学员制服的年轻人仰望着天空,体会着自豪与担忧交集的复杂心态。他已经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一个养父绝不会支持的决定——今天就是摊牌的日子。 ———— 德军的迫击炮、野战炮和榴弹炮的炮弹纷纷在进攻队列炸响,战友们被烈焰风暴吞噬。无论是健壮的还是羸弱的,高大的还是瘦小的,火药面前人人平等。他们伴着冲击波腾空而起,再被埋到地里,不少人在这一过程中已然变成一堆令人作呕的碎肉。 指挥官们的身影被泥土遮蔽,军旗也消失不见。 那么……我还活着吗? 到了这个时候,让·德内尔才终于认识到,那火炮的轰鸣声只是自己的耳鸣。昨晚他没有关窗,夏季温暖的晨风不时扬起白色的窗帘,而朝霞让卧室变得如同燃烧起来一样炫目。 五点二十分,终于可以起床了,德内尔叹了口气,顶着眩晕艰难地将身体撑起。 镜子无情地反射出自己憔悴的脸庞,不过德内尔并不在乎自己究竟成了什么样子,洗漱,穿衣,生活千篇一律,无比煎熬,那些可怕的记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地狱仿佛近在昨日。 匆匆咽下一口面包,喝下冰凉的水,德内尔戴上了黛绿色的桶帽,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公司办公区域里空无一人,毕竟距离上班时间还早。他已经出现在了工作台边,开始分拣昨晚最后一批抵达的信件。 “第九区、第十七区、第二区、第五区……” 沃堡、苏维尔要塞、刺刀战壕、圣路…… “昨晚上又失眠了吗?” 德内尔分拣邮件的手停了一下,随后继续工作,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细腻冰凉的鹿皮手套按在他的肩上,温热的呼吸逐渐从身后靠近。 德内尔轻轻叹了声气。 “昨天的事情已经过去,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所以,没什么可担忧的。”薇尔莉特说着将德内尔的右手手腕放到了自己的唇上,过了一会才缓缓放下,“心率很低哟,阿让,再休息一下吧。” 德内尔想道:如果他死了,就完全不必担忧了,也就可以永远地休息了…… 但他不忍心和面前正关切地望着他的女士说这样“可怕”的事情,所以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的嘴唇怎么能感受到脉搏呢,我就什么都感受不到。” “没有双手当然要找一些替代,日积月累,也就会让其他的器官更敏感一些。” 确实如此,自己的遭遇与她相比,根本称不上痛苦吧。 “阿让,不要这样同情地看着我好吗?至少我每天都能安然入睡。” “那么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就起来?”德内尔疲惫地笑笑,“你也失眠了吗?” “bbc的广播测试就在我头顶,一大早就起来吵个不停,哪还能睡得着。今年的国庆阅兵据说盛况空前,你不去看看吗?” “送信的时候会经过的,对了,薇尔莉特,今天我要去一趟甘必大大街,需要我为吉尔伯特少校带束花吗?” “好,等我去拿钱。” 望着她翩然离去的背影,德内尔难得露出了若有若无的微笑,谁能相信这个风姿绰约的夫人已经三十多岁了呢? 就像陌生人很难相信自己也才刚刚四十岁一样——才四十岁鬓角就发白了,看上去简直比邮局的老板霍金斯还要衰老,明明德内尔比他年轻十多岁的。 过不多久,办公室的吊钟敲了八下,而让·德内尔已经准备好出发,他听到身后响起了高跟鞋的声响。这绝对不是薇尔莉特,她的脚步不可能这么轻佻,而且她内心始终有些抗拒这种让她显得有些“妖娆”的鞋,不到“不得已”不会如此打扮。 “这么早上工,我看你是成心想让我失业啊。”“前辈”贝尔迪内特(那个如同太阳王路易十四一般穿着高跟鞋的男人)的声音响起在德内尔的身后。 “说了这么久,不也没失业吗。”德内尔不动声色地继续收拾,这么多年了,贝尔迪内特嘴上不饶人的特点他也早已摸清。 “又没睡好?” “嗯。” 贝尔迪内特走到德内尔的身边,看了看桌子上分得整整齐齐的信件,无奈地摇头:“那就老规矩吧,把十七区那边的给我,你在那边有没有想去拜访的人?我随时可以跟你换换。” “没有,倒是你想去香榭丽舍大街看一眼阅兵式吗?”德内尔将一封发往香榭丽舍的信件从自己的那一捆中捡了出来,“据说今年盛况空前。” 不出所料,贝尔迪内特干脆利索地拒绝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收拾完了一切的德内尔向贝尔迪内特告别,来到大厅中等待着薇尔莉特把钱给自己(送花这种事情还是不要为她代付了)。八点零五分,薇尔莉特出现在了楼梯上,她看到德内尔的样子就笑了:“阿让,你像个士兵一样。” 薇尔莉特把两个苏放到了德内尔的胸兜里,半开玩笑地看着严肃的德内尔:“像以前一样多买一点紫罗兰,我周末可是要去验收的。” “明白。” 让·德内尔打开邮政公司的大门,顺便撕下了昨天的日历。 今天是1938年7月14日,国庆节。 世界大战胜利后二十年国庆,法兰西陆军、海军、陆战队、殖民地军、空军悉数登场,坦克纵队和摩托化部队声势惊人,共和国最先进的战斗机——m.s 406骄傲地划过湛蓝的天空。 自由、平等、团结! 德内尔将三色旗插在了公墓的十字架上,国旗随风微微晃动,那么可爱,那么高洁。他小心翼翼地拂去十字架上的灰尘,凝视着铭刻有“基尔伯特·萨布雷·布干维尔”字样的墓碑,缓缓说道:“我真羡慕您,吉尔伯特少校,可是我猜您也羡慕我,或许是上帝在捉弄我们。你应该和薇尔莉特白头偕老,而我……” “我应该烂在战壕里,越早越好。”平日沉默的他对着惨白的十字架和绿茵茵的草地打开了话匣子,“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天我替薇尔莉特来的,她周末照常来看你,她过得很好。” “小罗贝尔已经成人,刚从综合理工大学毕业,马上要成为一个工程师了,真是虎父无犬子……这些天我的心脏经常疼得厉害,越来越频繁,发作的时候简直要站不起来。我想我这个刽子手的审判日马上就要到了,恐怕以后很难替薇尔莉特来探望您了。” “你肯定在天堂,而我是必然要下地狱,呼,又来了……”德内尔扶住墓碑,额头汗珠密布,胸腔的剧痛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五分钟之后他才慢慢恢复原样。 “就是这样,给你演示了一下。”十字架沉默地看着老瘦的德内尔,看着他露出惨然的笑容:“我还有最后几封信,不能多待了,再见,吉尔伯特少校。” 现在是下午两点,香榭丽舍的阅兵式肯定已经结束,拥堵的道路也已经疏通。德内尔骑上摩托车,向市中心赶去。 失眠的痛苦让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时光错乱了一般,行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让·德内尔仿佛遇到了20年前的自己。 1918年冬天,德内尔便是在这条道路上和来自各个军的战友们一道接受巴黎市民的欢迎,那时候的他理所当然地相信正义已经得到实现,地狱已经去而不返。 那终究是一场幻梦罢了。 “ch邮政的邮件,邮费两法郎。” “ch邮政为您服务。” “ch邮政祝您国庆愉快。” “ch邮政……” 下午五点,送完了最后一封信,德内尔启动摩托引擎,返回了邮局。还没停下车,邮局里的欢声笑语便传到了他的耳中,他从中分辨出了养子的声音,罗贝尔已经从学校回来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凡尔登生还,声称“一万门榴弹炮”也杀不死的李凡特少校还是死在了迫击炮下,他的妻子也因流感而丧生,罗贝尔就这样成了数百万战争遗孤之一。 1920年德内尔将他从孤儿院中接出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流着鼻涕的小不点,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将摩托车锁在门前,抬头的时候,让·德内尔发现薇尔莉特迎了出来,她的白色的裙摆随着晚风摆动。 “阿让。”薇尔莉特的目光有些担忧,“罗贝尔回来了。” 德内尔顿觉不妙:“他受伤了?还是生病了?” “都没有,他很健康,但是你可千万不要生气……” 薇尔莉特都说到这个份上,德内尔立刻就猜到到底发生了什么,毕竟他与罗贝尔已经为此吵了近一个月。他一言不发地扶正自己的帽子,铁青着脸迈步向邮局内部走去。 当德内尔来到一楼办公区的时候,发现邮局的几乎所有员工都在,像众多卫星围绕着土星一样围绕着中间的罗贝尔。 风华正茂的养子回过头,坚定地直视着养父的双眼。 而德内尔却紧紧盯着罗贝尔的右手——他白皙的手指正捏着法兰西空军军帽的帽檐,袖子上“空军学员”的标致令自己血脉贲张,怒不可遏。 “爸爸。”罗贝尔尽量平静地说道,“我加入了共和国空军。” 第二章 月14日(2) 德内尔的沉默令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尽管同事们从不记得德内尔什么时候发过火,但他的愤怒在此时居然让所有人都感到畏惧。 “阿让,孩子们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做决定吧,女大不由爷,儿子不也一样嘛。”曾经在共和国陆军中担任炮兵中校的霍金斯,如今的邮局老板出言相劝。 “别的事情我不在乎,霍金斯阁下,但是我决不能同意罗贝尔参军。”让·德内尔用颤抖的右手揉了揉眼睛,语气平静却态度坚决,如同一名为自己的部下划定“禁止撤退线”的军法官。 让·德内尔的威严让霍金斯和薇尔莉特以外的同事全部哑了火,之前准备为罗贝尔说情的邮递员和手记人偶们一声也不敢吭,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可是现在他已经入伍了,阿让,逃避兵役是违法的事情,你不想让罗贝尔坐牢吧?” 德内尔感受到薇尔莉特义肢触及手臂的微凉,但他的决心并没有动摇:“我有办法,我认识一位高官,可以让他离开军队。” “不,爸爸,我不能做逃兵。” “这不是做逃兵!作为综合理工的毕业生,你在工厂和研究所能发挥的能量比在军队超出十倍!难道法国人还不能从1914年的惨痛损失中吸取教训吗?无差别的征兵令让多少实验室和研究所停摆?!” “我并不是要永远留在军队中,爸爸,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德内尔的训斥让罗贝尔不顾一切的反驳,“最了解战斗机的飞行员应该是工程师,同样,最好的工程师理所当然应该是那些当过飞行员的人!爸爸,你从来教育我要热爱法兰西,那么我怎能坐视福克灾难再一次发生呢?” 罗贝尔从包裹中取出报纸,展示在德内尔面前:“看吧,爸爸,希特勒已经毫不掩饰扩军计划!德国在空军的投入已经远远超出我们。如果在数据上还不能让你信服,那么你看这个,这个!” 罗贝尔掏出了一份德国的《人民观察家报》摊开:“这是德国人的梅塞施密特!在西班牙,这种全金属的下单翼战斗机常常在战斗中飞出550公里的高速,而今天飞过香榭丽舍的ms.406……” “你不是知道问题所在吗?那就去改进。这不是你加入法国空军的理由!”让·德内尔夺过报纸,轻松找到了德国人一贯的渴望复仇的侵略性言论,“现在哪还有时间让你当两年飞行员再去做工程师?德国人已经准备好开战了!” “法国陆军仍然是第一陆军,希特勒不敢立刻开战!” 让·德内尔被养子的盲目乐观彻底激怒了,他大炮似的嗓门在十年内首次“开火”,丝毫没有任何保养不良的表现,怒吼声让所有小年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1914年德皇的陆军也是第一陆军!我们又什么时候怕过?” 罗贝尔沉默地低下了头,但当他从沉默中抬起头来再次直视养父的眼睛的时候,让·德内尔感到了彻底的无力。 疲惫和头痛让他两眼发黑,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无法说服和他父亲一般无畏的罗贝尔。 “那么你又为什么从军呢?”罗贝尔缓慢但坚定地质问着养父,“为了保卫祖国,不是吗?” 为了收复祖辈的故土——阿尔萨斯和洛林,为了让协和广场上的斯特拉斯堡雕像揭去象征耻辱的黑纱,为了洗刷普法战争的耻辱…… “为了保命。”让·德内尔冷冷地给出了令罗贝尔震惊到无话可说的答案,“在我年轻的时候,按照国防法,每个青年都要服三年兵役,既然与德国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如果我能成为军官,活下来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阿让……”薇尔莉特用包裹在手套中的金属手指戳了戳德内尔:“这样说太不合适了。” “没什么不合适的,薇尔莉特,我的确是个懦夫,一直都是。” 如果我能再勇敢一点,就不会犯下那样不可饶恕的罪责。 德内尔早已在心中将自己判了死刑,为了罗贝尔这个死刑已经延期了近二十年,清算的时刻就要临近了。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将战友的遗孤照料好,看着他平平安安地长大,结婚。然而……这个不省心的孩子! “我的生父绝不会反对我入伍!” “你的生父已经牺牲了!活下来的是我!”罗贝尔的话彻底激怒了德内尔,“你以为李凡特少校会愿意看到他的儿子像他一样烂在自己的军服里,二十多年后都找不到尸体吗?!” “我参加的是空军!” “摔成肉酱的飞行员我也见过不少!” 两人的争吵鸡同鸭讲,只是徒增双方的愤怒。“老顽固”与“小混蛋”的对骂谁都无法劝解,即使是霍金斯以退役中校的身份都无法“弹压”。 “算了,你们随便吧,两头驴。”贝尔迪内特气鼓鼓地带着妻子下班归家,“都走都走!让他们吵个痛快!” 邮局里的员工如蒙大赦,一哄而散,只剩下了霍金斯、薇尔莉特和泰勒三人还在担忧地看着这一对父子。 怎么办?薇尔莉特无奈地看向霍金斯,霍金斯则摊开手:“嗯,从来没见过阿让这么有活力,有没有觉得他都年轻了好几岁。安心吧,薇尔莉特丫头,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这实在是小场面了。” 是啊,双方还没有刺刀互相开膛不是? “如果不爆发战争,那就到期退役,要是战争爆发,我早晚也要被征召入伍,那还不如当飞行员,无论如何不比应征做步兵安全!” “现在谁还会招航空工程师入伍?!更何况就连里希特霍芬的弟弟都因飞机失事而死,遇到事故怎么办?!我怎么和李凡特少校交代!” “他们都死了!我的爹妈都死了!你的也都死了!你还需要和谁交代!” 罗贝尔的这一声怒吼戳到了在场所有人的痛处,除了霍金斯的父母是寿终正寝的以外,其余三人:薇尔莉特、德内尔和泰勒,全都是孤儿。不算养父的话,罗贝尔自己也是战争遗孤。 在罗贝尔惊慌的目光中,德内尔的眼泪流到了嘴角,他满腔的怒气一瞬间消失无影,只留下无尽的悲哀。 “我们不是你的家人吗?” 钟表到了整点,连着响了七下,钟声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你视我如己出,即使是我的亲生父亲也很难像你一样,薇尔莉特阿姨也像母亲一样照顾我,所以我必须要去。”罗贝尔的声音同样缓和了许多,“爸爸,如果法国不能在军事上占有优势的话,战争早晚要爆发。” “难道设计新的战斗机就不能提高法国的军事优势了吗?” “不能,爸爸。”罗贝尔的眼中充满了无奈,“航空部非常吝啬,几个航空公司招收员工很少,而且即使招入公司,也不会有什么参与设计学习的机会。这样还不如进入空军,从飞行员的角度了解现代化空战。” “那你就去吧。” 所有人总算因德内尔的松口放下心来,然而罗贝尔还没开始庆祝,德内尔的下一句话再次让所有人的心揪了起来。 “我不配做你的爸爸。” 让·德内尔扔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办公区,在众人的注视中消失在了门外,不久,四人听到外面传来他摔倒的声音。 “阿让!” 霍金斯与薇尔莉特拔腿冲了出去,泰勒紧随其后,罗贝尔最后才回过神来,跟上众人的脚步。 不知道德内尔到底伤到了什么地方,罗贝尔注意到养父的额头渗出了一丝细密的汗珠。虽然养父刚刚四十岁,按理说正当壮年,可是他的身体一向不好,这下可别出什么事! “爸爸!” “我不配做你的爸爸,你的父亲是李凡特·克吕尔少校,法兰西的烈士。”德内尔在霍金斯和薇尔莉特的搀扶下重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迈上楼梯。 在吊灯的照射下,几滴水渍在楼梯上泛着光,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 霍金斯少校望着德内尔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薇尔莉特丫头,去和阿让坐坐吧。” “明白。” 薇尔莉特提着裙子迈步上楼,罗贝尔犹豫了一会,没再跟上去。 “阿让只是太激动了,作为一个父亲,我还是能体会到他的心情。”霍金斯将手臂搭在了罗贝尔的肩上,“一个亲历过战争的人很难忍心让孩子再上战场,尤其是现在世道并不太平。” 罗贝尔目光消沉地看着养父摔倒的地方:“我也没指望得到他的祝福,但没想到事情比我想的还要糟糕。” “别太担心了,你爸爸很爱你,早晚会接受的。”霍金斯轻轻一笑,拍了拍年轻人的后背,“今晚别去触阿让霉头,和泰勒一起出去潇洒潇洒。到塞纳河上去玩玩吧,参军以后可能很长时间都见不到对方了。” 说完,霍金斯从口袋里掏出两百法郎塞给罗贝尔,让罗贝尔大吃一惊:“这怎么能行,霍金斯叔叔!” “这是替你父亲给的,给你你就拿着!”霍金斯硬是将钱塞进了罗贝尔的口袋,“大不了我从阿让的工资里扣!” “那……好吧,谢谢叔叔。”罗贝尔感激地收下了这笔不小的款子,他确实比较窘迫,毕竟现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向父亲索要生活费。 至于问泰勒要,作为一个男子汉,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行了,走吧,后天集合前也不要回来了,让你父亲冷静冷静!”霍金斯揽着罗贝尔的肩膀将他送出了公司。 电车还在运行,趁现在去塞纳河和法兰西岛还能省一笔出租车钱。 罗贝尔和泰勒正要和霍金斯叔叔告别,罗贝尔却突然想到一件事:“等等,霍金斯叔叔!” “嗯?” “为什么很多上年纪的军人都知道爸爸的名字?” 这个疑问自他通过了体检便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很多军官在看到他的报表的时候都会发出感慨:“看,是让·德内尔·戴泽南的养子。” 可他实在不知道沉默寡言的养父居然有这样大的能量,明明德内尔连父亲这个角色都当的一塌糊涂。这倒不是说德内尔像其他“老混蛋”那样喝酒赌博打老婆(养父根本没结过婚,也几乎滴酒不沾),也没有欠一屁股风流债。养父的确对自己倾注了几乎全部心血——但不像是作为慈爱的父亲,却更像是蒙受主君托孤的家臣,这让饱受共和思想熏陶的他实在难以适应。 面对车水马龙的街道和昏黄的路灯,霍金斯欲言又止。 “你的父亲是个真正的英雄。”霍金斯从门口走到罗贝尔的身边,为他简单整理了一下军帽,温和而庄重地勉励着面前一脸疑惑的年轻人:“不要让他蒙羞。” 第二章 月14日(3) 菲利普·马尼埃·曼恩中校,阵亡于1916年3月5日。 李凡特·克吕尔少校,阵亡于1916年2月28日。 让·费德森上尉,阵亡于1916年3月1日。 皮埃尔·乔治·弗拉蒙特上尉,阵亡于1916年3月4日…… 伴随着钟表单调的滴答声,让·德内尔呆滞地凝视着桌子上的合影。 这是摆在房间里唯一能证明他曾参加过大战的物件,要不是为了让罗贝尔认识自己的亲生父亲,恐怕连这张合影都不会摆放在能被人看到的位置上。 榴霰弹把人打成漏勺,马克沁将人撕成烂肉,掷雷器让人碎作一地,毒气使人在绝望中等死,最后榴弹再将死人和活人一起掩埋。 这些事情德内尔并没有对罗贝尔隐瞒,但年轻的罗贝尔丝毫没有被吓倒。正相反的是,这些干瘪的描述让他越发敬佩经历了这一切的生父和养父。 “战争绝不是个好东西,于我而言,父辈在战争中带来的最宝贵的东西不是其他,正是法兰西永久的和平。” 养子所追求的和歌颂的正是如此,但是在德内尔眼中,他的实践与目标实在是南辕北辙。 罗贝尔,或者说年轻人共同的特点,就是常常容易被理想主义所鼓舞,满腹战斗热情。虽然号称追求和平,但是却很难认可以冲突双方的妥协和让步作为追求和平的手段(而愚蠢的法国政客却是另一个极端,他们只会单方面的让步——那不是妥协,是投降)。 他们更倾向于去消灭“和平的敌人”,目前为止,最好的靶子就是希特勒了。推翻希特勒是当代年轻人中最流行的话题,无论是叫嚣再次惩戒德国的爱国青年,还是狂热支持斯大林主义的左翼进步人士,在对待希特勒的态度上倒是空前一致。即使德内尔始终不能理解的极右翼分子,他们扞卫希特勒这个靶子的“活力”也清楚地展现在市民面前。 这些人跟1913年那些热衷对德复仇的年轻人没有太大区别:一方面歌颂和平与繁荣,另一方面却不肯对邻国人民有丝毫的谅解和宽容。反对希特勒可能是对的,但认为“德国人生来野蛮邪恶,所以才会让希特勒上台”无疑大错特错。 扪心自问一下,希特勒之所以能上台,共和国对德国过分的欺压难道就没有什么影响吗?国社党的支持率不正是在鲁尔事件后才一路飙升? “我们要歌颂追求冒险的热情、歌颂劲头十足地横冲直撞的行动。英勇、无畏、叛逆,将是我们诗歌的本质因素……我们要歌颂战争——这清洁世界的唯一手段。” 在德内尔年轻的时候,意大利人菲利波·马里内蒂在《未来主义宣言》中的陈述几乎鼓动了所有的同龄人。如今虽然主流舆论都在强调和平,但德内尔丝毫不怀疑,这些煽动性的文字依然能引起青年的躁动——尽管他们常常会用“保卫和平”来掩饰对战争和英雄主义的向往。 必须用武力手段“保卫和平”对于法国人而言当然不是事实,现在法国在外交上仍有斡旋回转的余地(如果博诺外长不负众望的话)。 青年们在不痛不痒地谴责一番旧盟友日本之后,便继续将矛头对准了希特勒。 他们追求的离正义相去甚远,更多的是优越:一个民族胜于另一个民族,一个阶级胜于另一个阶级…… 要是法兰西的政客和年老的将军们能将他们十分之一的自卑分给给年轻人,并且吸收他们十分之一的狂妄,法国绝对会成为人间天堂。 罗贝尔年轻偏激的举动让德内尔越发绝望,他认定是自己忽视了罗贝尔的教育,才导致养子向着他幻想中的战场一路飞奔——尽管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参军是因为对战场的憧憬。 他明明可以成为一个航空工程师的…… “年轻人大概都是这样子的吧,阿让,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薇尔莉特温柔的铁手轻轻盖在德内尔因悲哀和自责而发抖的双手上,“即使是那时的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女,不也顶撞霍金斯,信誓旦旦地说‘我没在烧’吗?” 德内尔依然保持着沉默,只是垂下了眼睑,不再紧盯着与战友的合影,显得格外消沉。 薇尔莉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用义肢轻轻拍打面前同事好友的手臂,让金属的轻微响声安抚这位疲惫的老战士。 “我有些累了。” 薇尔莉特的眼神里充满担忧和牵挂,因为面前的德内尔看上去可不止“有些累了”,与罗贝尔相比,现在的德内尔活像具尸体:“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吧,阿让,等我一下。” 说完,薇尔莉特起身离开了德内尔的房间,过了几分钟,她重又出现在了房间的门口,吃力地抱着一个比她还要大的玩偶:“我把它借给你,我的英雄会让你安然入睡。” 薇尔莉特的“英雄”是一个以大战时期法军士兵为造型的玩偶,这个玩偶几乎没有脸。钢盔遮住了额头,野蛮生长的眉毛盖住眼睛,不知道多久没刮的胡子布满下巴,因而嘴巴也消失不见,五官就只剩了一个脏兮兮的鼻子最为清晰。 “它算什么英雄。”德内尔看了一眼这个玩偶,再次低下了头。 “我不许你这么说。”薇尔莉特将玩偶轻轻放到了床上,温柔地说道,“他一直照顾我,保护我,还把少校带回了我的身边。” 薇尔莉特捧起了德内尔的脸,“凶狠”地警告道:“你听着,让·德内尔·戴泽南上尉就是我的英雄,我不允许你诋毁他,说他是懦夫!” ………… “今天太晚了,已经上不去了。” 罗贝尔摇头晃脑的样子逗笑了泰勒,尽管没赶上最后一趟登上埃菲尔铁塔观景台的电梯,但两人看不出有丝毫遗憾,尤其是罗贝尔,或许他还巴不得上不去。 “你肯定上去过吧?”罗贝尔握着泰勒的右手,指了指高耸入云的塔顶。 “瞧你的记性,师父带我上去过,还和你一起!”泰勒做了个鬼脸,“也不知道是谁,爬到一半就吓得哇哇大哭,最后还要师父背上去!” “是谁啊,不是泰勒吗?” “噫——”泰勒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随后与罗贝尔相视而笑,两人的快活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战神广场上,惊起几只栖息在林间的麻雀。 笑声平复下来之后,罗贝尔看了看四周:“我们就在这里站着?不太好吧,要不要去找个酒馆夜店什么的?” “那里太吵,就在这里吧,我想和你多待一会。”泰勒将头靠在了罗贝尔的身上。罗贝尔看着这位活泼的姑娘,心脏怦怦直跳。泰勒留着干练的短发,红褐色的发丝卷出帽檐,气质和小时候似乎没什么变化:一样的精神干练,大大咧咧。 “看啥看?” 邮递员泰勒笑眯眯地摘下帽子,与高她半头的罗贝尔对视着。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讨论一下结婚的事情了?” 泰勒的笑容消失了,她震惊地眨了眨眼睛,随后甩开被罗贝尔握住的右手,接着两只手从两侧捏住罗贝尔的两腮用力地拉扯:“罗贝尔你这个混蛋,居然用这种方式求婚!你还是不是法国人?!” “啊啊啊——好姑娘!好姑娘!我现在没钱啊!”罗贝尔惨叫着告饶。 泰勒的双手更加用力:“我差你这点钱!至少准备束花啊!” “本来已经买了,藏在你的储物柜后面,但是被老爸痛骂一顿之后给忘了……”罗贝尔理亏地笑了,伸手握住泰勒温暖的双手,总算让自己的面部肌肉从“铁钳”下解救了出来,“明天你回邮局一定能找到。” “真是的,打不过你了。”泰勒无奈地放开手,面前的青年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被自己修理的满街乱窜的小屁孩了。看着呵呵傻笑着的罗贝尔,泰勒没好气地呵斥道:“至少给我唱首歌吧,酸菜佬!” “酸菜佬”本是对德国人的蔑称,但早在少年时代泰勒就这样称呼毫无浪漫感的罗贝尔。 他笑着学电影上德国人的样子,猛地一碰鞋跟,用德语回答道:“是!长官!” 泰勒看着像鹅一样踢着普鲁士正步的罗贝尔哈哈大笑,罗贝尔则起劲地用德语唱着民歌:“我必须,要动身,要离开小城镇,离开小城镇,待在家中吧,爱人!” 两个年轻人正在玩闹,突然听到耳畔响起了一声爆喝:“离法国姑娘远点,酸菜佬!” 突如其来的吼声让罗贝尔懵逼地停下脚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玻璃酒瓶已经贴着他的脑壳飞过去。 “被当成德国人了?”泰勒错愕地看向酒瓶飞来的方向,六七个醉醺醺的年轻人卷起袖子向他们两人逼来,摇摇晃晃,来者不善。 “跑!快跑!” “站住!!打倒希特勒!!” 罗贝尔捡起地上的军帽,被泰勒拖着拼命向战神广场外跑去,那些醉汉还执着地追赶,但他们哪能追的上一个每日至少要跋涉十公里的邮递员和她的男朋友呢? 才跑到木偶剧院,那些暴躁的醉汉就已经被彻底甩掉了,大喘着粗气的两个人再次相视大笑。 “这一阵快跑,让我想起来我们小时候了。”罗贝尔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微笑着直起身来。 “哈哈,是啊,你这个小笨蛋跑不过我,居然让薇尔莉特替你跑,真是狡猾!” “你怎么就不能记着我点好事?” “嗯,好歹大学期间还记得给我写信,虽然文笔跟薇尔莉特比起来简直难以入目,而且——” 泰勒的“无情铁手”再次捏上了罗贝尔的腮:“居然让我自己上门取,你就差这半苏邮票钱?” “这不是想多见见你嘛,哈哈哈……” 两人在战神广场待到两点才返回旅社,罗贝尔和泰勒都比较传统,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第二天六点,罗贝尔最后带泰勒吃了一顿早餐,约定保持通讯之后便准备各分东西。 吻别之后,泰勒踏上了返回公司的电车,看着罗贝尔的身影消失在巴黎的街头,泰勒在兴奋疲倦之余突然也有一点头疼。 “哎呀,师父该怎么办啊?” 德内尔不太可能反对二人恋爱,但他会支持他的养子——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天之骄子的罗贝尔与一个普通的女邮递员结婚吗? 7月15日六点半,距离上工还有半个多小时,泰勒计划回屋最后休息一下再去分拣邮件。但其实再多睡一会也不会耽误事,因为师父肯定会早早起来,把所有邮递员的邮件都分好。 说起来有些尴尬,因为这显然是应该所有邮递员一起干的工作,但师父非常执着地承担了这项任务,理由听上去有点扯:他说分拣邮件可以缓解自己的失眠症状。不仅如此,他还坚决地拒绝了霍金斯老板给他多发的加班费。 恐怕只有在军警监视下的苦刑犯才能比师父更能给雇主压缩人力成本吧? 令人意外的是,泰勒发现公司居然已经提前打开了大门。走到大厅的时候,她听到二楼人偶工作区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声,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师父昨天身体就不太好,难道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焦急的泰勒立刻冲上二楼。 “请冷静一下,夫人,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宽裕了。” 薇尔莉特标志性的沉稳语气传到了她的耳中,看来出问题的不是师父,泰勒总算是放下心来。 “泰勒。”师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师父?” 泰勒转身看到了已经衣着整齐,准备出发的德内尔,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泰勒总觉得今天的师父显得特别干练。定睛细看,她才发觉德内尔在小腿上打了绑腿。 德内尔走到了泰勒的身边,交给了她一个鼓鼓的信封:“请帮我把这个交给罗贝尔。” “这是?” “他生父和战友的合影,以及两千法郎。”德内尔解释过后,便背着行囊进入了薇尔莉特的办公室。 泰勒惊愕地捏着这笔将近德内尔一个半月工资的巨款问道:“师父你要去哪儿?” “西班牙。” 第二章 月14日(4) 西班牙不是还在打仗吗?! 还没来得及追问,德内尔已经进入了薇尔莉特的办公室,泰勒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薇尔莉特的办公室非常狭小,容纳四个人便已稍显局促,因为这间屋子本来就不是为容纳这么多人而设计的。原本所有人偶都用同一间办公室,但是后来为了顾客的保密需求,便将大办公室隔断成四五个小房间。 所以说泰勒和德内尔两个邮递员进入到薇尔莉特的办公室,其实有点违反规矩。不过既然薇尔莉特和顾客都不在意,泰勒也就故作镇定地旁听一下。 “快要完成了,请您再回忆一些细节,一些日常的小事往往更能打动人心。”薇尔莉特将机械手臂从打字机上放下,直视着客人的眼睛。 “抱歉,布干维尔夫人,我不知道……” 泰勒看到了客人,一位衣着简朴、没带什么首饰却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女士,年纪大概比薇尔莉特稍微小一点,但双手却非常粗糙,似乎是一个工人家庭的妇女,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个工人。 “那么你们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或者分别的前一天晚上,你们在哪里度过?”薇尔莉特再次提示,“尽量回忆起一些细节。” “我们在瓦朗斯的乡下最后一次见面,那天是星期天,夜空非常晴朗……” 从瓦朗斯来的?几乎跨过大半个法国了! 泰勒暗道不妙,如果不是极为棘手的生意的话,恐怕这位顾客的需求在马赛或者里昂就能得到满足,绝对不会费这样的力气跑到巴黎来。 她再次打量着客人,发现客人的左手紧紧地捏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宣传单,上面还有薇尔莉特的画像,不过画像上的薇尔莉特还是个非常年轻的姑娘,甚至比现在的泰勒都要年轻。 “那是什么时候的广告?”泰勒悄悄询问师父。 “苏波战争。”见泰勒有些疑惑,德内尔再次解释道,“苏俄内战。” 泰勒终于想起来ch邮政公司的王牌手记人偶——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布干维尔夫人在她还叫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时候,的确到过俄国的鄂木斯克为白卫军士兵写家书。 “当时法国的一些报纸还起劲地宣传过这件事情,结果后来薇尔莉特丫头为了把信送到白卫军士兵的家中,穿过火线去了红军那一边,以后就留在红军那边写信了,让政府非常难堪。” 霍金斯老板当时是这么说的,每当回忆起与薇尔莉特年轻时的事情,他最后总会扶住额头作出总结:“哎呀,那时候的薇尔莉特丫头真是什么都不懂呢!” “那得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战争都结束了那么久,我们现在还承担为士兵写家书这样的业务吗?”泰勒无语地低声吐槽。 “战争还没有结束。”德内尔依旧面无表情地诉说着事实。 所以那个女顾客到底想干什么? 在薇尔莉特构思的笔划声和那个可怜女人的抽泣声中,德内尔解答了泰勒的疑问。 顾客的名字是朱丽·贝巴夫,一名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她的丈夫是巴斯蒂昂,法共党员。为人类的解放事业,他与同志们组成“公社百人团”登上了前往西班牙的渡轮。 他从1936年第一次马德里保卫战开始就在第12旅抛洒热血,直到今天依然在西班牙的某个地方奋战。 “我听说法国的国际纵队已经回国了?”泰勒皱起了眉头。 “是的,西班牙共和国已经处于极端不利的局面,为了换取国联支持,内格林政府很有可能要解散国际纵队,现在他们已经在遣返一些已经几乎失去战斗力的部队了。” “那他……” “他没有跟他的战友们回来,而是留在了西班牙,要作为一名西班牙人与弗朗哥战斗到底。” 战斗到底有两个意思——胜利或死亡,就目前西班牙共和国的情况来看,显然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朱丽已经为丈夫担忧了整整两年,当从新闻中得知内格林政府解散了部分国际纵队的时候,作为一个工人党员的妻子,她的确有些悲哀,但更多的确实激动:巴斯蒂安终于能够平安回来了! 可在马赛的港口归国的国际纵队战士的队列中,她却怎么也找不到丈夫的身影。 等到工人乐团已经不再演奏《华沙曲》和《国际歌》,喧闹的码头几乎已经空无一人的时候,一个国际纵队战士告诉她,因为挚友的牺牲,巴斯蒂安已经决定留在西班牙。 朱丽几乎在码头上晕了过去。 “这也太……”泰勒想说自私,可是又觉得不合适,一个愿意为别人的解放而战斗的人,怎么能说他是自私的呢? “我要去把那个浑小子带回来。”德内尔的语气加重了不少,“想当英雄,也不为自己的家人想想!” 泰勒怎么觉得这句话说得可不只是这个巴斯蒂安。 等到那位激动的女人大体叙述完她与丈夫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后,薇尔莉特沉吟了一番,随后说道:“抱歉我想写的东西有点老套,而且与您所叙述的事情关系不大,但是我还是觉得没有比那个更适合用作结尾的话了。” “您请说吧……布干维尔夫人。” “对我最温柔的人,就是你。” “你是我在世界上的一切。” “为了你,我无所不能。” “我恳请你能听到我的呼唤。” “即使现在相隔两地,我依然——” “爱着你。” 第三章 弗朗哥就要来到(1) (1938.7.15-1938.7.17) “……我自愿来到这里,为了拯救西班牙和全世界的自由,如果需要,我将献出最后一滴血。”——国际纵队入伍誓词 ———— “你们俩可真不让人省心。” “对不起,霍金斯先生,我们有在反省。”薇尔莉特向老板霍金斯鞠躬致歉。 “尤其是阿让,昨晚还因为罗贝尔的事情大发雷霆,今天倒比罗贝尔先上战场,都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冷静?” 薇尔莉特再次低下了头:“为士兵和家属提供代写信的服务是我做的决定,阿让只是代我跑腿。” “跑腿都跑到西班牙去了?”霍金斯叹了口气,捂住了自己的脸,“马赛和里昂的邮政公司也能往西班牙发邮件,但是他们都没接受——这样看来,恐怕邮件是发往前线的吧?是哪条战线?” “不知道。” “什么?!” “据顾客所说,阿让要找的巴斯蒂安先前一直在马德里,他起初确实打算跟着战友回国,但在巴伦西亚登船的时候,突然接到朋友牺牲的消息,然后就决定留在西班牙了。” “为了朋友老婆都不要了吗?”霍金斯放下双手无情地吐槽。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是这样的。”薇尔莉特以惯常的波澜不惊的强调继续描述,“因为朋友牺牲在法永附近,所以不能确定巴斯蒂安最终选择返回马德里,还是就近前往特鲁埃尔,亦或是到战友牺牲的地方打游击。” “还好去的是阿让,他肯定能应付得来,毕竟是荣誉军团军官嘛,连我和吉尔伯特少校都无法企及的荣誉……薇尔莉特丫头,你怎么了?” 霍金斯终于注意到了薇尔莉特噙满泪水的双目。 “我很担心他,霍金斯阁下,我看得出来,他已经快要燃尽了。” “那你为什么不拦着他?!”霍金斯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阿让才走了两个小时,追回来还来得及,他行程是怎么规划的?” “等等,霍金斯阁下,我不认为您能把他追回来。”薇尔莉特的语气勉强维持冷静,她用合金做的手臂拭去眼泪,泪珠顺着光滑的鹿皮手套滴落到办公室的地毯上。 霍金斯停在了办公室的门前,过了几秒才叹了口气:“你说的太对了,薇尔莉特丫头,明明是阿让自己想去的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拒绝那位女士。” “这倒是。”霍金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又开始揉自己的脸,“阿让和你真是太像了。” 薇尔莉特已经不再流泪:“他可是战胜了德国陆军和法国陆军的男人,虽然我很担心他,但我还是相信他能走过去。” “我也相信,这小子比我和基尔伯特强多了。”霍金斯再次叹了口气,“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阿让说不定会有办法,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阿让做不到的……” ………… “嗨,嗨!老兄,没事吧?”说话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钳工,他用自己残缺不全的右掌用力地拍着德内尔的肩膀。 “还好。”让·德内尔终于从心绞痛中恢复,重新坐直了身体。 “没想到ch邮局居然会派这么个老病秧子去西班牙,不过敢接这活已经算有种了。”钳工摇摇头,掏出了两根烟卷,“来一根?” “不了,我的肺不好。” “嘁,一身毛病还出来折腾什么?”钳工用火柴给自己点上烟,将另一根烟塞回了烟盒里,“哮喘还是肺痨?工友同志们倒是常得这些毛病,说不定我们的偏方还能让你稍微利索点。” “毒气。” 德内尔的话让大大咧咧的钳工愣了一下,再次说话的时候语气稍微尊重了一点:“这样吧,老兄,您有什么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反正现在也不需要保密了。” “你最后和巴斯蒂安在巴伦西亚分别,是吧?” “对,是这样。” “巴斯蒂安为什么要留在西班牙?” “因为马尔科,马尔科是个好小伙子,爆破、射击样样在行,西班牙语说的也不错,但是他死了。” 德内尔静静地听着,却发现钳工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于是便提问道:“巴斯蒂安跟马尔科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马尔科是怎么死的?”德内尔继续询问着。 钳工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这个老瘦的邮递员:“就是牺牲了,跟别人没什么区别。” 德内尔毫不示弱地直视钳工的眼睛:“我也是个老兵,士兵对于战友的情感没有那么深,不可能因为某个战友牺牲就放弃回家的机会。” “那是你们剥削者的军队,在我们国际纵队,凝聚我们的是崇高的阶级情谊和同志们间的友情。” “马尔科是法国人吗?” 钳工没想到德内尔的反应会如此平静,他再次愣了一下:“不错。” “那为什么不在第十二旅?” “他是个‘安那其分子’。” “他牺牲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老是问马尔科的事情,你不是要去给巴斯蒂安送信吗?”钳工变得不耐烦起来,狠狠吸了一口烟后,将快要烧到手的烟卷掐灭。 于是,让·德内尔从挎包里掏出地图:“那你给我指一下,巴斯蒂安之后去了哪里?是返回了马德里?还是就近到了特鲁埃尔,还是南方的塞维利亚……” “他又没告诉我!” “所以马尔科的事情就是最重要的线索了,你还想让巴斯蒂安回来吧?” “别开玩笑了,我当然想,但你能说服巴斯蒂安?” “我应该不能,不过我们公司的自动手记人偶薇尔莉特·布干维尔女士或许可以,我身上就带着由她代写的信件,她的事迹你总该听说过。” “嗯,法国最好的自动手记人偶,甚至参加过红十月。”钳工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德内尔的话,“或许她能创造奇迹呢?” 德内尔很想纠正钳工的说法,彼时薇尔莉特只是帮红军写家书,而且之前还帮白军写过,那时候她还一点政治都不懂,怎么可能千里迢迢从巴黎跑去俄国参加革命呢?就是现在的她也不太可能去支持革命吧? 倒是自己算是“参加过”俄国革命——只不过是作为所谓“协约国干涉军”的一员,是苏俄政权革命的对象。 “所以赶紧的吧,把马尔科的事情都告诉我,还有所有关于巴斯蒂安的消息。现在西班牙共和国已经被打成两截了,我总该知道我应该坐船去南方还是直接翻过比利牛斯山到加泰罗尼亚。” “这个我还真不好说,马尔科是在游击战中牺牲的,那块地方现在已经被弗朗哥占领了。”钳工咂咂舌头,“但是你也知道,西班牙的战斗不是像大战那种,无论是敌人还是我们,阵线都漏的跟筛子一样,小股游击队运动起来太容易了,所以如果巴斯蒂安想去联络马尔科的同志的话,穿过叛军的阵线并不特别困难。” “巴斯蒂安会西班牙语?” “会,但是有口音。” “那么回马德里呢?你们不是一直在马德里作战吗?” “不太可能。”钳工缓慢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德内尔看到钳工思考了一会后才给出了答案:“巴伦西亚离马德里太远,自己行动很难赶到,而如果联络上级的话,上级可能会安排他赶往最近的前线。当然也有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安排他去打游击。”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没有,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钳工再次抽出两根烟卷,“抽烟吗?” 德内尔眉毛紧皱,盯着钳工一言不发,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你忘了,我不抽烟。” 钳工擦了擦头上的汗:“哦,抱歉,我忘了。” “感谢你的‘知无不言’,再见吧,朋友。”德内尔意味深长地离开了座位。 “好的,再见。”钳工火急火燎地将德内尔送出了自己破蔽的小屋,然后用力地关上房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待冒失上门的推销员。 这年头会有推销员到工人聚集的棚区来?钳工的邻居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看,却看到一个把邮递员工作服穿得像军装的“小老头”。 邻居眼中的小老头——让·德内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棚区:从公社百人队指挥官这里得到的最有用的消息,就是马尔科的牺牲可能另有隐情。 而巴斯蒂安决定留在西班牙,恐怕与这个让无所畏惧的钳工战士都讳莫如深的隐情不无关系。 带着疑问,德内尔踏上了前往马赛的火车,马赛有巴斯蒂安的另外一个战友,希望他能给自己更好的消息。 火车鸣响了汽笛,车站上烟雾滚滚,在蒸汽机的运作声中,德内尔看到车窗外的景物开始向后运动,他再一次离开了巴黎。 可能这是最后一次了吧,自己还能回来吗? 尽力吧。 基尔伯特少校委托他照料薇尔莉特,然而这几年怎么看都是他更让薇尔莉特费心。如果自己就此一去不复返,或许薇尔莉特,不,不止薇尔莉特,也许就连罗贝尔也能轻松一些。 他们都是不愿看到亲人痛苦的人,德内尔糟糕的身体和心理状况令他们十分担忧。薇尔莉特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帮自己找了太多的医生治疗失眠,最后甚至央求爱丽丝·加纳利小姐从远在印支海防的家乡找一些偏方。 虽然在中国广西省生产的檀香被证明和香烟一样,能让德内尔脆弱的肺回忆起1916年某些不愉快的经历,但是德内尔依然将最后两捆香珍藏在自己的抽屉里——就像对薇尔莉特的感激将永远珍藏在他的心中一样。 德内尔的离开当然会让他们暂时感到悲伤,但是战争年代成长起来的孩子们接受亲人的离去并不困难,眼泪总会被欢笑所取代。 尤其是罗贝尔和泰勒,他们可真是两个好孩子(他们自以为能暂时瞒过自己,但他们的恋爱告诉了薇尔莉特,那就等于告诉了德内尔自己),将来一定能过上幸福的生活,要是罗贝尔这个混球不参军就更好了。 无论如何,德内尔心里想到:如果自己罪恶的一生能以拯救另一个年轻人的生命作为句号,那实在是再完美不过的事情。 他太累了。 不过至少要坚持到把信送完,如果需要的话,再把巴斯蒂安这个浑小子带回到他妻子的身边。 在此之前还不能长眠。 “大叔,你看上去面色不太好,来根烟吗?”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年轻士兵从兜里掏出了一根香烟,递到了他的面前。 现在法国的军服换成了棕色的,色调比大战时期殖民地师的军服还要更深更暗一些,与英国人的军服有点像。今天法国陆军的制服倒是与薇尔莉特印象中基尔伯特少校的形象更近了。 “大叔?” “哦,哦,抱歉,年轻人,上了年纪容易走神。”德内尔尴尬地笑笑,“谢谢,但我的肺有毛病,不能抽烟。” 第三章 弗朗哥就要来到(2) “马尔科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只是知道他是巴斯蒂安的好朋友,实在抱歉,还有别的我能帮到您的吗?” 马赛的国际纵队战士坐在轮椅上与德内尔见了面,尽管失去了一截小腿,但他比那个巴黎的钳工要热情得多。 德内尔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需要问的了,感谢您的配合。另外,如果您需要义肢的话,可以考虑一下巴黎特种医疗器械公司,我不是在打广告,只是他们的产品确实用着不错。” 独腿的年轻人有些惊奇:“您也是个残疾人?” “不,只是我们公司的手记人偶用着比较满意,灵活程度和防锈都相当好。”为了描述有多好,德内尔作了一个比较,“比‘打脸枪’要可靠的多。” 年轻人一听就笑了:“这世界上还有比打脸枪更不可靠的装备吗?是薇尔莉特·布干维尔夫人吧?我买不起那么高档的义肢,而且也用不着。您准备怎么去西班牙。” “我准备坐船到瓦伦西亚,到你们分别的地方调查一下巴斯蒂安的行踪,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去向。” “您会说西班牙语吗?” “只会一点。” “我建议你还是去加泰罗尼亚吧,那边懂法语的人能多一些。”年轻人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觉得巴斯蒂安更有可能在加泰罗尼亚。” “为什么?” “只是……预感。” 仿佛为了提高自己的说服力,年轻人用力地点了点头,令德内尔感到非常奇怪:他到底是确信巴斯蒂安在加泰罗尼亚呢?还是着重强调他的猜测只是不靠谱的“预感”? “但是我的确建议你先去加泰罗尼亚。” 让·德内尔点点头,与这位年轻人握手告别,在17号上午登上了前往巴塞罗那的渡轮。 值得庆幸的是,弗朗哥可没胆子在地中海上玩无限制潜艇战。 ………… “既严肃,又欢畅,多豪迈,多雄壮! 战士们高声把战歌高唱! 这嘹亮的歌声让全世界震撼—— 看我们真不愧是希德的儿郎!” 巴塞罗那的七月远比巴黎要热得多,德内尔感觉到自己的衬衣领子已经被汗濡湿,像膏药一样贴在脖子上,ch邮局为邮递员准备的适合巴黎的外套显然在西班牙有些水土不服。 共和国的海关在民兵的监督下平稳地运行着,通过海关后,德内尔便看到吉卜赛人打着响板又唱又跳。 “今天是什么日子?”让·德内尔背好背包,询问无精打采的海关官员。 海关官员像看傻子一样鄙夷地看着欢脱的吉卜赛人:“内战爆发两周年纪念。” 他随后又嘀咕了一句:“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纪念的。” 按照海关官员的指点,让·德内尔花了半个小时的工夫找到了共和国军事委员会的驻地,然后同那里的官员扯皮扯了足足两个小时。 两人的交流本就十分费劲,当官员知道德内尔是来送信的,而不是来参加共和军的时候,便对接待他完全失去了兴趣。 每当新的人员来到办事窗口的时候,官员就会极不耐烦地将德内尔赶到一边去,先处理别人“更紧急的事务”。 这一处理就拖到了午饭的时候,共和国的官员更是直接挂上“休息”的牌子,去食堂吃饭了。理都不理还在大厅等待着的德内尔。 “就这还革命呢,我就不是工人了吗?”即使一贯好脾气的德内尔都忍不住吐槽这些无节操的官僚,他意识到按照在法国找军人的方式:查阅国防部档案缩小范围,然后找到就业部门或者劳工部门精确定位的方法,在西班牙恐怕是行不通。 那该怎么办? 先填饱肚子再说,反正不管干什么,肚里没食都不行。 让·德内尔离开了喧闹的军事委员会,开始在大街上寻找红色街垒酒馆。刚刚从别的共和军士兵那里听到,这个酒馆是正规军士兵常去的地方,或许他能从酒馆中得到一点有用的消息。 “战士们,祖国号召我们上战场! 发誓吧,为祖国不胜利就死亡!” 共和国的国歌《列戈颂》在“红色街垒”中响彻,衣着极不统一的共和军战士用枪托敲击着地面,一同挥舞右拳合唱。当德内尔进入酒馆的时候,合唱刚刚告一段落,兴奋的士兵们狂喊着:“no pasaran!” “viva republica!” 欢呼过后,士兵们纷纷起身离座,向酒馆外走去,还留在座位上的一时间仅剩寥寥数人。德内尔侧身让开大门,曾身为军官的他不难看出,这恐怕是士兵们临上前线时的动员。 巴塞罗那距离前线尚远,他们在这里就进行战前动员,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共和国准备发起一场大规模的攻势作战,目前正在调兵遣将。 这样担忧与兴奋交织的感情,德内尔实在是见得太多了,看来最近就有大战要发生。 这位法国邮递员决定加快步伐,虽然不知道那个巴斯蒂安会不会卷入到这场会战当中,但若是大规模战役打响,即使他被薇尔莉特的信说服,恐怕也很难脱身了。 “您好。”德内尔只说了一句西班牙语便转为法语,“我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法国人?”老板懂法语,真是省事了。 “是的,法国人,我想和您打听一下我的同乡,您听说过第十二国际旅的巴斯蒂安吗?” “十二国际旅在南线,你来巴塞罗那打听可真是找错地方了。”酒馆的老板瞅了德内尔一眼,“要来点什么吗?” “水和面包,谢谢。”邮递员取出一法郎放到了桌子上,“巴斯蒂安是十二国际旅法国营的士兵,法国营损失过大已经被解散了,但是这小子留在了西班牙,我受他家人委托来这里给他送信。” “那你也应该去瓦伦西亚啊。” “他是在瓦伦西亚离队的不错,但他的战友建议我到加泰罗尼亚来,说是他更有可能来这里。” 老板的老婆,一个有两个德内尔那么粗的健壮妇人将德内尔要的食物拿了出来,对着巴斯蒂安说了一句西班牙语。 老板代替老婆做了翻译:“我们这没有法郎,给你找比塞塔行吗?” “好,当然可以。”德内尔想了想,又掏出了十法郎,“如果可以的话,能帮我把这些也换成西班牙的比塞塔吗?我实在来不及去银行了。” 老板先是错愕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邮递员,随后喜不自胜地收走了这十法郎,生怕他反悔。看着老板急切地从抽屉里找出一大捆比塞塔开始点钱,德内尔意识到自己这下可能赔了不少。 “我也不骗您,先生。”老板连敬称都用上了,“按照银行的汇率您肯定吃亏,我这里给您照银行两倍的汇率换。如果您再西班牙多待一个月的话,可能会吃点亏,但是在两星期之内把这些钱花出去还是绝对没问题的。” “明白了,老板。”德内尔看了看用俩钢镚换来厚厚一沓钞票,提醒道,“法郎也在贬值的。” “但是总不会过一个月就少四分之一。”老板无奈地笑笑,“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两个人正闲聊着,一个抱着孩子的瘦弱母亲从外面进来,老板连钱都没要,直接在黑板上记了一笔,然后取出两个面包给了她,随后继续和德内尔说:“看吧,我在西班牙过得还算说得过去,那些丈夫死在前线的女人连买面包的钱都成问题。” “人民阵线的局势已经糟到这种程度了吗?”德内尔望着那个母亲离去的背影问道。 “按理说吃穿是不愁的,毕竟我们这里‘集体化’也算是西班牙最彻底的,但是那个女人情况特别,她孩子还在吃奶,还有一个才两岁的也在家里。”西班牙老板摸摸下巴,干脆将黑板上记录的那个女人欠账擦去了,“妈妈光吃食堂的东西,奶水肯定不够,小娃娃想吃奶又没有,哭得真是可怜。” 魁梧的老板叹了口气,将黑板放到自己脚边感慨着:“viva republica.” “viva republica.”德内尔以为在西班牙,这就是类似于“上帝保佑”之类的祈祷词,于是便也跟着重复了一遍。 “你也支持共和国?” “法国也是共和国。” “哦,对。”老板哑然失笑,“还有什么我能帮到你吗?” 德内尔拿出了自己的钱包,在老板的注视下掏出两张五十法郎:“也请给我把这些换成比塞塔。” “我赞赏你的好意,邮递员先生,但是我得提醒你,在西班牙,法郎比比塞塔更受欢迎,你没有必要换这么多,之前换的钱用来找零已经够了。” “没关系,换吧。你要觉得太多,就多帮衬帮衬那些人。”德内尔又想起了刚刚那个年轻的母亲,甚至还想起了罗贝尔的母亲,“看在上帝的份上。” “注意你的言辞,先生,虽然现在不是那么严格了,但是上帝这样的词还是少说为妙,‘为了共和国’更合适。”老板再次拿起了黑板,将上面的欠账全部抹了个干净。 “好吧。”德内尔刚要拿起东西到座位上去吃,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对了老板,你知道马尔科这个人吗?” 老板数钱的手停下了:“你问他干什么?” 看来是知道了,德内尔放下食物,正准备转身问个明白,酒馆的大门突然被撞开。三个面色不善的民兵背着步枪进了酒馆,老板明显哆嗦了一下,赶忙把两张法郎往桌子下藏。 “不许动!” 西班牙语终究还是跟法语有点像,再结合目前的场景,德内尔大体明白了自己惹上了什么麻烦。 第三章 弗朗哥就要来到(3) 三个民兵,一个站在让·德内尔面前,一个站在过道,为首的那个在桌子前甩着曾经属于德内尔的一百法郎质问着惊慌的老板,经过短暂却如暴风般的怒斥,为首的民兵转向了他,冲着他大声咆哮了一通西班牙语。 这就超出德内尔的西班牙语水平,他下意识地看向老板,结果立刻挨了一个耳光。 呵,准是被当成“串供”了。 老板慌忙和民兵队长用西班牙语解释了一番,却换来了更大声的呵斥,一通交涉无果,老板被民兵队长从柜台后面拽了出来,站在过道里的民兵接着举起毛瑟枪顶着他的脑袋。 “老实交代,资本主义间谍!你从他那里买了什么情报?” 民兵队长的法语口音很大,德内尔废了好大劲才能听懂。 虽然有些窝火,但现在不是惹麻烦的时候,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只是买了面包和水。” 话音刚落,老板便叹了口气,然后便挨了一枪托:“政府禁止除比塞塔以外其他货币流通,你居然公然违背共和国的命令?” “还有呢?一百一十法郎就买了这么点东西,当我们是傻子吗?”那个队长冷笑着拔出了纳甘转轮枪,见德内尔在犹豫,他的怒气更甚,“抗拒到底的话,我在这里就可以坐实你的间谍罪,拖到外面枪毙。” 德内尔不敢再说明他换了一些比塞塔——万一私自兑换外币是比使用外币交易更严重的罪行,老板怕不是要遭殃,他想了想,决定投其所好:“我只是留了一些钱来支持革命,这位老板是很好的人,我请求他帮我完成捐赠,同志,你不应该对他这样粗……” 一记响亮的耳光再次打断了德内尔的发言,他感觉自己左脸已经肿了起来,虽然怒火难遏,但他还是强压愤怒,再次抬起头来,解释道:“我也是法国工人,邮递员,我受国际纵队战士家属的委托前来西班牙送信。” “给谁送?” “国际纵队战士巴斯蒂安·贝巴夫。” “信呢?给我看看。” “恕我直言,这是私人信件,来自巴斯蒂安·贝巴夫的妻子……” 一拳狠狠锤在德内尔的肚子上,剧痛让他难以呼吸,跪倒在地——这次可总算没打脸。民兵首领抓着德内尔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你这个麻杆听好了,我怀疑你是间谍,我现在就要审查这封信。” “按照公司的规定——” “去他妈的公司规定,这个资本家的走狗,给我搜他的身!” 民兵首领用手枪指着德内尔的脑袋,另外一个民兵背着枪开始掏他的口袋,首先被掏出来的就是那一大把比塞塔。 “嗯?” 民兵队长残忍且兴奋地看向瑟瑟发抖的酒馆老板:“铁证如山,我看你怎么狡辩!” “那不过是……” “拖出去毙了。”民兵首领下达了命令,两个士兵立刻就要把老板拖到街上,壮硕的老板娘嚎哭着冲到前台,扯住民兵首领的衣角请求宽恕。 “妈的,当我们是假的啊?!”民兵首领起初打算甩开老板娘的手臂,谁知这婆娘力气出乎意料得大,他很快不耐烦地举起了左轮:“滚开,老子就在这毙了他!” 虽然这么下去肯定会惹上大麻烦,但德内尔不能看着老板就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被枪毙。 千钧一发之际,他果断扑了上去,扳住了民兵队长的右手拼命上举。枪响了,但没命中任何东西,只在酒馆的柜台上留下了一个枪眼。 “我早就知道你这个反革命——” 斥骂声被打断了,德内尔用坚硬的颅骨撞向了民兵首领脆弱的鼻子:挨了这么多下,全部回敬给这个混蛋! 趁民兵还没从剧痛中恢复,他的左腿向后用力一带,同时上身向前猛地一拉,民兵首领就失去了平衡向前扑倒。 撂翻他之后,德内尔毫不犹豫地抬起脚向他的手狠狠踩了两脚,直到夺下左轮枪。 解决掉第一个人总共耗时不到半分钟,考虑到自己这老胳膊老腿,只能说这民兵战斗力比德国人差远了。 其他两个民兵显然没想到看上去如此瘦弱的法国邮递员会如此能打,由于老板的老板娘的拼命拉扯,他们根本没机会开枪,负责搜身的那个民兵甚至连步枪都还背在肩上。 而德内尔已经把左轮枪指向了他们的脑壳。 “妈的,要造反啊!”民兵首领还躺在地上咆哮怒骂,德内尔毫不犹豫地贴着他的耳朵开了一枪,爆鸣声镇得他哇哇大叫。 “放下武器,向前法军军官投降并不丢人。”德内尔冰冷的眼神令两个民兵不寒而栗。 “杀了我们,你出不了西班牙,你现在放下武器,或许还有的商量。”民兵队长还在试图威胁。 然而德内尔根本不吃这一套:“放下武器任你们宰割吗?老板,下了他们的枪,然后带上枪和钱跑!” “那你呢?” “我一会也跑,别担心,德国兵都奈何不了我,何况是这几个废物。” “谢谢您,先生,谢谢您!”老板感激地点头,从两个民兵那里卸下了步枪,然后将柜台里的钱随便抓了几把塞进口袋,带着老婆就向外面跑。 可谁知刚走到门口,门就从外面打开了。 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涌进门,用手中的毛瑟枪瞄准了在场的所有人,为首的军官看上去也就刚到三十岁,他大声呵斥道:“不许动!都举起手来!” 德内尔叹了口气,看来免不了要进局子了,别被枪毙就好。左轮枪被扔到了地上,算是德内尔人生中第一次缴械投降。 趴在地上的民兵首领哈哈大笑,似乎找到了主心骨。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像德内尔预料的那般,随着老板与军官来了一串急速的西班牙语对话,民兵首领的笑容渐渐消失,似乎事态在朝着对他不利的方向迅速倾斜。 过不多久,那个年轻的军官用纯正无口音的法语询问德内尔:“你是来送信的?” “是的。” “送信给谁?” “国际纵队十二旅法国-比利时营战士巴斯蒂安。” “你说你捐赠了一百法郎支持共和国?” 德内尔想了想,决定维持先前的说法:“是的,先生。” 年轻的军官点了点头,对着自己的部下说了几句西班牙语,然后三个士兵提着步枪逮捕了三个民兵,德内尔感到非常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他们有闲工夫来这里找茬,不如上前线为共和军流血,他们被我们征召了。”军官瞅了一眼左脸被枪焰灼伤的民兵首领,“简直是无法无天。” “我们中尉会向你们问责的,上尉。”民兵首领恶狠狠地说道。 “行啊,你可以回去告状,不过也请通知你们的指挥官,最迟明天上午,何塞上校就会征调你们一整支部队加入一线作战部队。”上尉摘下头上的船形帽放到桌子上,斜睨狼狈的民兵首领,“而且我会向上校申请将你调入我的连。” 三个民兵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不用看着他们,让他们回去吧,反正明天还会再见。” 根据上尉的命令,三个正规军士兵用枪托把三个民兵砸出了酒馆的大门,然后坐到上尉的身边。 “请坐到我这里,法国人,让我们聊聊。” “是,上尉先生。”德内尔敬了个礼,坐到了西班牙上尉的对面。 “拉莫斯·迪亚兹。”上尉向法国邮递员伸出了自己的手。 “让·德内尔·戴泽南。” “你曾经是军人?是什么兵种?” “步兵。”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德内尔的心头浮现,面前眯着眼睛的拉莫斯上尉看向他的神情就像狐狸看到了兔子——自己不会也被“抓壮丁”吧?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既然在军队外寻找巴斯蒂安并不顺利,或许同为军人的拉莫斯上尉能给德内尔一些有用的信息? “既然你要找的是巴斯蒂安,为什么一直打听马尔科?”上尉也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们在法国就是要好的朋友,巴斯蒂安就是听到马尔科牺牲的消息才留在西班牙的。” “啊,这样啊。”拉莫斯上尉伸手碰了一下鼻子,“那就不奇怪了。” “所以马尔科究竟是什么情况。” 拉莫斯再次抬起手遮住嘴沉默了一会,随后轻轻一挥手:“他被处决了,以反革命的罪名。” “什么?!” 一个法国人,为支持西班牙革命离开温馨、和平的祖国,抵达战火纷飞的前线,最终却被西班牙政府以反革命的名义处决了? 这个黑色幽默可一点都不好笑。 德内尔的双手握紧成拳:“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法国志愿兵怎么就反革命了?!” 看着德内尔已经显露出“你们共和军还是人吗”的表情,拉莫斯也万分纠结,毕竟这事他自己也觉得非常理亏。 “虽然我也强烈反对将马尔科处以极刑,但是军事委员会作出这样的决定也不是全无道理,他的确违反了纪律……不过共和国已经纠正了错误,恢复了马尔科同志的名誉……” “但是马尔科已经死了!” 第三章 弗朗哥就要来到(4) 拉莫斯叹了口气:“是的,尽管他跟我没什么关系,但请接受我作为共和军指挥员的歉意。” 德内尔的眉毛紧皱,咬着字对面前的共和军上尉说道:“告诉我马尔科被枪毙的详情,上尉先生,我需要据此推断巴斯蒂安在离开瓦伦西亚后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马尔科曾经是加泰罗尼亚最出名的爆破专家之一,不仅擅长炸桥,打游击也有一手。” 除此以外,靠着流利的西班牙语和所谓的“法式浪漫”,马尔科在巴塞罗那很受姑娘们的欢迎。酒馆老板声称,如果不是他反应及时,恐怕就连老板娘的亲外甥女也难逃他的“魔爪”。 “不要打岔,朋友,如果能找到巴斯蒂安再讨论这些烈士的风流轶事也不迟。”德内尔制止了无谓的讨论,继续听拉莫斯上尉讲述他了解的马尔科的事情。 “我跟马尔科合作过,我们一起炸过卡洛斯分子的军火库,他实在是个厉害的角色……嗯,不说这些了,今年五月底的时候,上级交给他一项任务,要求他炸掉法永附近的一座桥,但是他失败了,不,比失败更严重。” 德内尔追问道:“他干了什么?” “他用一部分炸药去炸了一辆火车,结果剩下的炸药只够炸塌一小节桥面。弗朗哥的援军只用了四个小时就重新修好了桥,然后将还没构筑好阵地的我军打了个措手不及,42师在河西岸的桥头堡丢了个精光……这下麻烦大了,那个师的士兵们很愤怒,一定要跟马尔科算账,于是不由他解释,就直接在阵地上把他给毙了。” 马尔科擅自更改战斗目标,导致友军付出很大牺牲,返回阵地的时候直接被损失惨重的友军擅自枪毙,而马尔科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共和军这么做的性质也颇恶劣(体现出共和军军纪之散漫),但总归没有超出人类能理解的范畴。 看到德内尔的情绪稍微缓和,拉莫斯提出了自己的猜测:“我并不了解马尔科到底为什么选择去炸火车,但是我怀疑是那些无组织无纪律的游击队要求他必须带着他们去炸火车,之后才配合他完成炸桥任务。” “那么巴斯蒂安是否有机会知道马尔科被处决的详情?” “很难说这件事传到瓦伦西亚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可能只知道马尔科被枪毙了,也可能知道马尔科因为没有完成任务而被处决,但不太可能比我知道的还要多。” 这些消息对找到巴斯蒂安很难说有什么帮助,只能说大概知道他为什么要留在西班牙,距离准确定位这个人还有相当大的距离。想到这里,德内尔继续问道:“你们知道巴斯蒂安这个人吗?” “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老板摆摆手,继续收拾狼藉的餐厅。 拉莫斯上尉思考了一会,也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是最近才被调到正规军的,之前一直在打游击,对国际纵队的情况不太了解,他原部队的番号是什么来着?” “第十二国际旅法兰西-比利时营。” “这个营是不是已经解散了?(西班牙语)”拉莫斯转向身旁正在剥豌豆吃的下士。 “是的,上尉同志,损失过大无法补充,就干脆解散了剩下的五十来个人。(西班牙语)” “啊,这样。他为什么没有把新部队的番号告诉他的家人呢?你什么都不知道跑到西班牙来干什么,当侦探吗?”拉莫斯饶有兴致地再次打量着德内尔,“说真的,我也开始怀疑你是个间谍了。” “间谍不会是一个连西班牙语都不会说的邮递员。” “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给他送信?” “我想把他活着带回家。” 酒馆里仿佛突然安静了一下,但很快该打扫的继续打扫,该吃豌豆的没停下嘴,拉莫斯微笑了一下,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示意老板再来一杯。 浑浊的葡萄酒流入瓷杯中发出悦耳的声响,上尉从后仰转为前倾,注视着面前两鬓斑白的邮递员:“你在共和军军官面前准备挖共和国的墙角,是不是有些过于大胆?” 德内尔毫不示弱地回答:“作为一个法国人,巴斯蒂安已经为西班牙战斗了近两年,这是很多西班牙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共和国应该对此抱有感激。如果他想走,你们不应该阻拦,更何况他所在的部队都被解散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如果巴斯蒂安在我的连,只要他同意,你现在就可以把他带回法国,但在其他部队我的话就不一定管用了。更何况现在你都不知道他在哪支部队,光找人就要费好大的工夫。” “你自称说话不一定管用,也就是说在某些条件下可以管用,找人要费好大的工夫,也就是说努努力还能找到。那么请你告诉我,我需要为此做什么。” “哈,聪明人!”拉莫斯笑了,“没错,我正有事要找你,你说你是法军军官?” “曾经是。” “什么时候服役?原来是什么职务?” “1916年到1920年,最后的职务是上尉营长。” “虽然时代有点久远,但应该还能给我们提出不少好的建议,我也不怕露怯,我们旅遭受了非常惨重的损失,现在上级已经不可能给我们补充有经验的老兵。包括我在内,大多数军官和士兵都没有正规作战的经验,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指导。” 见德内尔毫无反应,拉莫斯微笑着给出了自己的条件:“如果你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我可以联络各部队询问巴斯蒂安的下落,而且确保如果找到,他所在的部队一定放人,不只是加泰罗尼亚的,南方的也可以。” “作为一个共和军的上尉,你不觉得自视过高了吗?”德内尔眯起了眼睛,“或许一个将军给我这样的承诺才可信。” 拉莫斯笑而不语,一旁的老板却插嘴道:“我觉得您可以相信他。” “理由呢?” “他可是热情者拉莫斯,如果不是一直奉命打游击,怎么可能现在还是个上尉。” 酒馆老板的话让年轻的上尉的笑容更加灿烂,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就让上尉的笑容消失了:“而且他还是加兰将军的外甥。” 拉莫斯不爽地伸出右手拍拍桌子:“菲斯,你要不说后半句,我会更高兴。” “对救我一命的法国先生我当然要诚实一点。”被上尉称为菲斯的老板悄悄告知德内尔,“他不怎么愿意去找加兰将军,但是想要实现这次的许诺,肯定要拜托他的舅舅了。” “我想加兰将军不会反感吧?” “或许加兰将军还巴不得拉莫斯上尉这个对他过于生分的侄子多麻烦他一下。” “菲斯你可以闭嘴了。”拉莫斯上尉严肃地看向了德内尔,“我会动用我能动用的所有资源来帮你找人,希望你值得我付出这些代价。” 德内尔点点头:“我会全力以赴,但我也希望你能在攻势发动之前找到他。” “嗯?”拉莫斯上尉苦笑着喝了一口老板娘端上来的葡萄酒,“虽然我对军事委员会的保密能力一向持怀疑态度,但你这个连西班牙语都不懂的邮递员,居然到这里第一天就知道了,这还真是让人对战役前景感到悲观……告诉我你是怎么推断出的,是菲斯这个老东西透漏的吗?我可以现在就把他毙了。” “你扯吧,拉莫斯,我都不知道你们要进攻!” “是我猜测的。”德内尔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告诉我42师因为丢掉了法永附近的前出阵地而大为光火,我想如果不是为了反攻的话,没有必要因为一个突出部的得失而愤怒。毕竟在跨河又缺少桥梁和船只的情况下,突出部于防御方而言大多是累赘,除非是为了空间换时间而寸土必争。” 拉莫斯张大了嘴巴:“你怎么知道42师防区内的埃布罗河没有桥梁?!” “根据1935年西班牙旅游地图来看,法永附近只有一个桥梁,既然你说它已经在弗朗哥的控制下了……”德内尔并没有掏出地图,但是他的描述和实际情况分毫不差。 “这记忆力,绝了!”拉莫斯和身边的下士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难掩兴奋之意,或许这个退役的法军军官真的是他们收获的意外之喜? 德内尔并不在意二人看向自己热切的眼神,继续平静地分析着:“而且在进入这个酒馆的时候,我看到共和军的士兵们在战前动员,他们一起合唱了几首军歌,按照我在军中的经验,他们应该要开赴前线了吧?恐怕距离战役发起也没多久了。” 在场的西班牙人哑然无语,随后一同大笑起来。 “虽然你的推断是合理的,但是前提错了。合唱是‘红色街垒’的传统,每支离开酒馆的队伍都必须进行,因为可以享受折扣。”拉莫斯上尉后倾倚靠到椅子的靠背上,对部下换成了西班牙语,“我们是不是也到时候了,你们都吃完了吧?(西班牙语)” “我们已经吃了两个小时了,上尉同志。”(西班牙语) “好,付账吧。”(西班牙语) 当下士拿着拉莫斯上尉的钱包去付账的时候,拉莫斯用木匙敲着桌子的边缘,发出类似于响板的节拍声,开始了他的“演奏”。 “七月十八日这一天, 在修道院的庭院, 工人党员们在这里 建立了第五团。 前进,欢呼吧!欢呼吧! 机枪正在大声咆哮—— 弗朗哥就要来到! 弗朗哥就要来到!” 第四章 不胜利就死亡(1) (1938.7.18-1938.7.24) 第三混合旅的状况很糟糕,尽管从番号看来,这是早在1937年共和国军事改革期间就成立的第一批正规军,但是由于在4月后叛军的攻势中被反复消耗,这个旅损失惨重,所谓的休整几乎与重训无异。 历史悠久——损失惨重——从头再来,这令德内尔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服役的第一支部队:步兵第114团。 ———— 拉莫斯上尉喝了顿酒就从酒馆里拉回了一个麻杆一样的小老头当顾问,这件事让这位本就以不着调着称的军官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不少人认为他是喝醉了在发昏,至于对他的行为表示支持的在场的下士和士兵们,呵!跟拉莫斯整天厮混在一起的还能有什么正经人? 当然,对让·德内尔在军事方面的质疑很快结束了。7月18日傍晚,旅长何塞·维拉·昆卡上校在与他的沙盘推演中被干脆利索地打爆,何塞旅长还收获了这位邮递员非常伤人的评价:“不是我有多厉害,只是你实在是太不专业。” 这倒是事实,何塞旅长和很多共和军的高级军官都是野路子出身。以共和军早期旗帜性的部队第五团(拉莫斯说第五团堪称西班牙共和国的荣誉军团)为例,昨天在酒馆里拉莫斯上尉和士兵们齐唱的《第五团》中有这么段歌词: “我们身边有李斯特和‘农民’,还有加兰和‘谦虚者’,以及指挥官卡洛斯,有他们在民兵就无所畏惧。” 歌词里一共有五位指挥官,就是共和军改革前第五民兵团的团长和四个营长,他们目前都身居要职,久经沙场,但全都没上过什么军校。 “农民”(瓦伦汀·冈萨雷斯)和恩里克·李斯特倒勉强算是接受过军事教育,他们在1934年右翼执政后流亡去了苏联,多多少少从莫斯科学了点“军事经验”。 或许是刻板印象,反正在让·德内尔的眼中,俄国人的“军事经验”,啧啧啧…… 指挥员能力的普遍不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在内战前,大部分能上得起军校的青年人家境至少也是中产,这些人怎么会支持要革他们命的共和国政府呢? 更何况德内尔所在的加泰罗尼亚,还是经济政治观点最为激进的无政府工团主义者的大本营。 拉莫斯上尉请来的邮递员对何塞旅长和他的参谋们提出了许多中肯的建议,关于火炮运用,阵地布置,物资保存以及兵力配备的经验令“稚嫩”的共和军军官大为受益。 不愧是正规军的军官!虽然德内尔坦陈自己不懂得如何应对空袭,也不了解该如何运用坦克,但仅仅是这些经过大战检验的步兵和炮兵知识,对于共和军军官们而言也有很大的启发。 拉莫斯上尉难得走狗屎运,干了一回正经事。 “自信心受到极大打击的何塞旅长让我通知你,他已经确认巴斯蒂安不在我们第56师,接下来他会出面询问一线的3师、35师和42师。至于加兰将军,他承诺为我们联系南线的部队,以及请求他的老战友,第五军军长恩里克·李斯特将军协助,不过最近大家都很忙,所以他请你稍微耐心一点——嘿,你怎么了?” 拉莫斯看到面前的邮递员突然佝偻起来,过了足足一分钟才叹了口气重新抬头,他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抽口烟缓缓,老兄。”拉莫斯上尉从衣兜里掏出了烟卷和火柴,“你是得了什么病吗?下午可以去巴塞罗那的大医院看看,我让政委给你批个条。” 德内尔轻轻摇头:“不用,我不能抽烟,肺有毛病。” “打仗留下的病根?” “嗯,吸了点毒气。” “淦,难怪猛得像个斗牛士。”拉莫斯敬佩地竖起拇指,随后压低声音问道,“你实话实说,觉得我们旅战斗力如何?” 德内尔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你们的炮兵怎样我还没看,但是单纯论步兵……我觉得我一个营防御你们一个旅的攻势应该不难,如果有坦克支援的话,进攻战应该也可以打一打。” “嗨,不出所料!”拉莫斯倒并没有太失望,“我猜也是这个样子,毕竟我这样没谱的人都能当连长。” “你之前是干什么的?” “主要去敌后执行一些任务,爆破、刺杀、接头之类的,最多也就指挥过半个排。要不是前段日子我们损失惨重,也不至于缺军官缺到需要我顶上。” 拉莫斯说完就叹了口气:“军队里的日子真没意思,你倒是如鱼得水。” 德内尔凝视着正在训练射击姿势的民兵们一言不发,正当拉莫斯要离开去食堂的时候,德内尔突然问道:“为什么感觉你在部队中不太受欢迎?你这样的军官应该很受爱戴才对。” “呵,真是个尖锐的问题。”拉莫斯回过头,露出了坏笑,“因为我是个抽烟喝酒的混混。” “什么?” “我们的战士大部分都是加泰罗尼亚和阿拉贡的农民,t-fai的影响很大,他们反对抽烟、喝酒,认为这是堕落的象征,极端一点的甚至连咖啡都不喝。” 拉莫斯转回了德内尔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爱抽烟又爱喝酒,在他们眼里就属于不可救药的那种,得亏他们还不知道我有几个小情人。你这样‘纯洁无瑕’的人才正对他们的胃口,说不定今天战士们就愿意像对待军官一样向你敬礼了。” 拉莫斯说的很对,下午观摩指导炮兵训练的时候,负责汇报的少尉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向德内尔这个邮递员敬了个革命的握拳礼。 但是回礼后的德内尔并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他紧皱眉毛,借用一名参谋的望远镜看向靶场:“这歪的也太离谱了,少尉,是炮的问题吗?” 炮兵少尉红了脸:“抱歉,让·德内尔同志,是我的问题,我只能勉强算是会开炮而已,测算都是自学的,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请您批评指导!” “我看看吧,‘七五小姐’的脾气我还比较熟。” 德内尔走到炮位上,熟练地俯下身子握住调节俯仰角的转轮握柄,从瞄准孔看向山坡上画出的白色标靶:“估测距离两千六百米,差多少?” “卧槽牛逼!”设置靶场的中尉爆了粗口,“就多估了十几米!” “高度和方位都小了,方位向右70,高度向上16。”德内尔说着便重新调整了炮口朝向,“装弹!” 少尉替德内尔将命令翻译成西班牙语,两个战士便搬来一发新的炮弹填入炮膛,他们笨拙的手法看得德内尔直皱眉头,磨蹭了足足十秒,炮弹才算装填好,然而这门法国造的施耐德m1897野战炮理论最高射速可以达到每分钟三十发。 先不管这些拙劣的炮兵,德内尔深吸一口气,扳下火炮击发柄,75小姐发出一声怒吼,将一发炮弹向目标喷射出去。过了八秒,靶场的中心腾起一团烟雾,炮兵阵地上立刻响起一阵欢呼:“首发命中!” 这熟悉的快感,时隔二十年还是令人记忆如新…… 德内尔从炮位上站起来,看向了一脸羡慕的少尉:“找到原因了吧?” “似乎是计算出了问题,但是我刚刚又算了一遍,还是不知道哪里出错了。”少尉难为情地将笔记本递给了德内尔,“我用法语作了注释,请您查看一下……” 大略扫了一眼,德内尔便把本子还给了那个少尉:“你是跟俄国人学的吧?” “是的,德内尔同志。” “俄国人的密位是6000,而法国炮标尺上用的是6400,你把你给出的方位除以6000再乘以6400试试。” “是!” 少尉的数学基础还不错,很快给出了答案:“方位应为1120,高度应为71。” “这就对了,火炮现在的朝向大概是北偏东,用俄制密位打法国炮还能矫正矫正,要是朝向北偏西,甚至可能偏移三十度以上,连炮位都要重新设置。” 懂法语的军官将他的话翻译成西班牙语,听了翻译的转述,营政委笑容满面,借助翻译说道:“您给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德内尔同志!” “上级给你们配置了火炮,为什么不安排人协助你们训练呢?” “所有炮兵几乎都被调往前线了。我们旅前一段时间损失很大,补充了大量的新兵,不准备参加下一阶段的战役,所以您可以按部就班地训练,不必过于着急。” “不,费尔南同志,还是尽快吧,说不定明天就能找到巴斯蒂安呢?”拉莫斯上尉提醒振奋的政委,“德内尔同志只是临时找来的顾问罢了。” 政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德内尔的邮递员制服,接着看向了负责测算的炮兵少尉:“咱们这四门炮还有谁会打?” “每门炮的炮长都能打响,在野战的情况下直接瞄准两千米以内的目标还是可以的,但是间接瞄准的话,目前只有我勉强能干。” “要抓紧时间啊,少尉同志!” “明白!”少尉立正举拳,郑重地点了点头。 德内尔根本听不懂这三名共和军军官在说什么,他更没法跟西班牙士兵交流,只能在一旁干看着,过了一两分钟,几个人才重新使用法语和自己对话。 首先是拉莫斯上尉面向德内尔摊开了手:“坏消息,德内尔‘同志’,第42师反应除了马尔科以外,他们没见过别的法国人,好消息李斯特将军答应了加兰将军的私人请求,他已经下令在第5军内寻找巴斯蒂安的踪迹,而且他会特别关注一下游击队的消息,你可能还需要跟我们多待一会了。” 德内尔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营政委费尔南和表情有些僵硬的炮兵少尉,说道:“我本来就有这个计划,哪怕今天下午你们就找到了巴斯蒂安,我也会按照约定尽自己所能地帮助你们,你们不必担心我找到巴斯蒂安立刻就走。” 德内尔看到面前三个共和军军官的表情都不太自然,拉莫斯略一皱眉,炮兵少尉则红着脸将德内尔的话翻译给营政委,后者尴尬地笑了出来。 他们的心思德内尔怎么能不清楚?无非就是要求拉莫斯得到巴斯蒂安的消息之后暂时不要告诉自己,从而让自己在共和军里多待几天,尽可能多得教授这些新兵一些战争的法则。 对于这种私心,德内尔自然能够理解。 除了尼维勒那个混蛋,哪个指挥官不想让自己的部下尽可能多得活下来呢? 营政委费尔南点点头,快速地说了几句西班牙语,拉莫斯将其翻译成了法语:“德内尔,我们承诺得到的关于巴斯蒂安的任何消息都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一旦知道了他的确切去向,我们就派出战士把他接到这里。” “那样最好不过。” 第四章 不胜利就死亡(2) 德内尔听到有人敲自己的房门,打开门后,他发现年轻的西班牙炮兵少尉带着钢笔和笔记本出现在自己的门前。见房门打开,少尉立刻向他举拳敬礼。 “今天的训练已经结束了,少尉先生。”德内尔平静地扫了他一眼,“我说了很多东西,你需要时间消化。” “是的,德内尔同志,您今天教给我的已经很多了,我来只是想和您闲聊一下,希望能从您的战争经验中学到一些诀窍。”少尉微微一笑,举起了手上的一个陶瓷罐,“我们看到您不怎么喝酒,所以营政委特别批给我一些咖啡。” 德内尔点头:“只要你还能学得进去。” 听到德内尔的话,炮兵少尉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谢谢您,德内尔同志。” 德内尔的屋子里只有一个凳子,所以他自己便坐在了床上,让那位年轻的炮兵军官能坐在桌子旁记录。 少尉将纸笔放到桌子上,将罐子里已经搞碎的咖啡豆倒进德内尔的杯子,接着提起一旁的暖水瓶,开始冲泡咖啡。过不多久,咖啡的香气充满了整个房间。 “我们从下午没说完的地方继续吧,关于炮兵阵地的设置对吧。” “等等,德内尔同志,我的确是奉命来跟您闲聊的。”少尉将咖啡递给了正襟危坐的邮递员,“您能给我讲讲你昔日作战的经历吗?除了炮兵以外的东西。” 面对少尉略带敬意的目光,德内尔只有沉默以对,欲言又止。直到少尉的敬意化为疑惑,他才犹豫地开口:“还是讨论战术上的问题吧,少尉先生,我在战争年代的经历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也并不值得回忆。” “这有点不可思议。” “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少尉先生,等你杀过人,你就会理解我的想法了。杀死自己的同类的感觉很糟糕,哪怕是你的敌人。” “不。” 德内尔抬起头,看到了少尉严肃的脸庞。 “我已经杀过人了,感觉并没有那么糟糕。” “你已经打过仗了吗?”德内尔并没有感觉到这个少尉有那种从战场上生还的气质。在参加凡尔登战役之前,很多长辈都说德内尔很腼腆,但是在此之后,腼腆一词就跟他不沾边了。 “没有,我在参军前就杀过人……不,杀过长枪党。” “嗯,你杀的不是人,而是长枪党……”德内尔叹了口气,“我也见过有人这么想,我们杀的不是人,而是德国人。” “我们不一样的。”少尉顽固地辩解。 “是啊,我们打的是‘帝国主义’的战争……”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 少尉合上了手上的钢笔:“您为什么要参军入伍呢?” “因为那个时候每个男性公民都有服兵役的义务。” “如果您只是略尽作为法国公民的义务的话,没有必要读军校吧?” “读军校是我祖父的意思,他的家乡是斯特拉斯堡。” 作为一个下莱茵省人,德内尔的祖父让·丹华·戴泽南在童年的时候就和母亲离开了家乡,返回位于巴黎的娘家。 曾祖父的阵亡,普鲁士军队对家乡的炮击在他年幼的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法国的国民教育又使这一种子萌发,最终成长为参天大树。 “这是来自斯特拉斯堡的让·丹华·戴泽南同学,他正是日耳曼蛮族暴行的受害者!”每到一个新的班级,老师总会郑重地将他请到讲台上来,让他为全班领唱《斯特拉斯堡的女孩》: “你们拥有了阿尔萨斯和洛林,拥有数以百万的外国居民,你们拥有了日耳曼尼亚和波西米亚,却永远无法拥有我的心——我的心永远属于法兰西!” 祖父决心从他开始,将戴泽南家培养成一个军人世家,直到共和国完成庄严的复仇,直到“六边形”恢复完整,直到三色旗重新飘扬在家乡的上空。 所以在1914年的时候,祖父动用他在军队的关系,将唯一的孙子让·德内尔送进了圣西尔。 “啊,这样,所以德国人其实并没有影响到您的生活,是这样吧,德内尔同志?” 德内尔点头承认,少尉深吸了一口气:“在西班牙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我的家在西法边境的一个小镇上,我的父母都是佃农,他们一年到头都在干活、干活、干活……等到我能劳动了,我也加入了他们,您干过农活吗?” “没有。” “那您可能想象不到那种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的辛苦,跟农活比起来,训练真的是太轻松了,不过即使是辛劳如此,我们还是食不果腹。我的父母说上次他们能吃到撑还是在结婚的时候。” 少尉冷笑了一声:“我们是佃农,是弗朗哥嘴里好吃懒做、愚昧无知、奸猾残暴的下等人,我们绝大部分收成都要交给地主,剩下的还要再给教会一大块,饥饿如此常见,以至于我都不知道吃饱是个什么感觉。” 德内尔一言不发,他感觉自己心脏跳得厉害。 “31年,我记得清楚得很,那一年冬天,在共和国的命令下,地主增加了佃农的工资,我总算是吃上了第一顿饱饭,那天给我高兴的……嗨,我实在描述不出来吃饱是一种怎样的快乐!” “你不用描述了,少尉先生,看你的表情我能体会到。” “是吧,这样的好日子我们过了两年,但是两年后,您应该看过新闻,右翼重新掌了权。” “嗯。” “右翼掌了权之后,什么都变了,军队镇压矿工和纺织工离我们很远,但是我们家的收入实实在在地变少了。您猜一下,那些地主给我们减了多少工资?” 不等德内尔回答,少尉便愤怒地说出了情况:“我们收入少了三分之二,德内尔同志,不是变成三分之二,而是少了三分之二!” “如果是大家一起挨饿也就罢了,但是从三一年到三三年,整整两年的时间,我们贫农能吃饱,甚至还能换新衣服,也没有耽误地主家锦衣玉食夜夜笙歌——那么为什么我们就必须吃不饱呢?!” “他们总说,为了上帝,为了西班牙,然后拿走这个,拿走那个……那么干脆,上帝和西班牙都去死吧!” “我们一直在准备,工会的领导人给我们发了两把步枪,但是警察局里有9个人,8杆步枪和一把手枪,正面打是不行的。我们就和邻近乡村的民兵约好了,他们先来帮我们干掉我们镇上的警察,我们再去加入他们。” 少尉越说越起劲:“我们自制了土炸药,准备好给地主修剪花园用的大铁剪子。到十八号那一天,先剪断了电话线,然后趁警察还在睡觉炸开了警察局的大门,我们的民兵一拥而上,那些走狗还没取出枪来就被民兵缴了械。” “民兵们带着缴获的武器就走了,他们还要去另一个镇上革命。临走的时候,民兵队长对我们说:‘那些混账交给你们了!’混账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些地主、奸商和神父了。” “虽然民兵给我们留了三支枪和五十发子弹,但是子弹宝贵,我们还需要用它们保卫共和国,于是乡亲们用棒槌和连枷把那些人一个一个打死,最后给扔到了悬崖下。” “你参加了?” “对,我参加了,虽然我才十五岁,但是我还是用家里的草叉捅死了我们的地主普瓦洛,草叉尖断在了他的肚子里,很快那头猪就咽了气。但是我的爸爸还是用赶野猪的一根包铁的棍子把他的脑袋打得稀巴烂!” “‘去你妈的(西班牙语),这样死太便宜你了!’爸爸一边砸烂地主的狗头,一边就这么说。” “恐怕直到看到那个血肉模糊的烂脑壳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比起那个催税的肥脸,我倒觉得还是这个流了一地脑浆的烂脑壳更让我舒服一些。” 见德内尔沉默不语,少尉撇撇嘴:“您也觉得我们太过分了吗,德内尔同志?” “没有。” 德内尔还是那一副面瘫一般的扑克脸,少尉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理解还是敷衍。 看着陷入尴尬之中的少尉,他开了口:“那我们开始吧。” “嗯?” “关于直射火炮与步兵攻势的配合,以及直射火炮在防御战中的作用。” 少尉手忙脚乱地将咖啡杯推到内侧,开始记录德内尔的发言。 “直射火炮支援在攻势作战中是最为有效的,但同时也是最为危险的。我国在1914年之前的火炮支援核心就是施耐德m1897,这是一款跨时代的火炮,极限射速甚至可以达到30发每分钟,只需要抓住一两分钟的时机,这门火炮就可以给予缺少隐蔽的敌人暴风骤雨般的打击。” “快速射击,然后立刻转移,这是直射支援火炮的核心,在敌人的支援火力发挥作用之前,通常情况下每门75mm野战炮可以打出十发炮弹,当然看你们的射速,可能只能打出三到四发,之后就该转移或将战斗的重点变更为压制敌方火力。” “那么何时应当转移,何时应当压制呢?” “有实力压制就压制,没有实力压制就转移。在大战中,通常需要考虑敌方支援火炮尤其是榴弹炮的威胁,以及敌方步兵迫击炮和掷雷器的数量,尤其是后两者,因为迫击炮和掷雷器对于直射火炮而言尤为致命。” “坦克呢?” “我没见过敌人的坦克。”德内尔轻轻摇头:“不过从我军坦克的情况来看,75毫米级别的野战炮通常可以在1500米左右的距离上对坦克造成很大的威胁,再近一点的话,坦克上的机枪就会……” “这么晚了还在讨论吗?” 一个不速之客从窗外探头进来,这低沉的语气让二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说话的是拉莫斯上尉——他的声音往常可轻快得多。 “有什么事情吗,上尉先生?”德内尔看向了窗外阴影中的上尉。 “35师说没听说过巴斯蒂安这人。” 拉莫斯上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第四章 不胜利就死亡(3) 第五军声称他们中间没有法国人,也不曾见过任何法国人的行踪,如果巴斯蒂安确实如他战友所说的一般:西班牙语带着浓重的法国口音。 “南方有消息吗?”德内尔突然问面前的拉莫斯上尉。 拉莫斯没有停下脚步,继续穿梭在按照德内尔的指导挖掘的千回百转的战壕中:“有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那就好。” 拉莫斯终于在机枪手面前停住,他转身看着满战壕上百名士兵,向混在士兵中的邮递员德内尔举举手中的哨子:“照这个样子,发起攻击前的准备就算完成了吧?到九点十五吹哨,进攻就开始。” “别忘了下令上刺刀。” “上刺刀!”拉莫斯用西班牙语转述了德内尔的指令。 西班牙人杂乱的刺刀插到杂乱的武器上,还有不少步枪压根没有刺刀这玩意,武器混乱的程度倒是跟他们混乱的服装“相得益彰”。 拉莫斯上尉啪的一声合上怀表,举起手枪指向天空:“同志们,为了共和国!进攻!” 尽管是演习,士兵们依然非常严肃地怒吼着冲出战壕,低级军官按照德内尔的指导,约束士兵在冲锋时避开己方机枪的射界——他们之前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真是令人窒息。 既然官兵们如此敬业,德内尔决定稍微尊重一下“战场”氛围,于是仿佛真的身处枪林弹雨的战场一般,弓背快速通过堑壕,不过翻越堑壕的姿态已然不复当年的灵巧。 尽管德内尔对自己的评价是宝刀已老,但炮位上的少尉依旧对他充满敬意:“您都这么大岁数了,翻越战壕可比我灵活多了。” 确实,就算德内尔动作慢点,也比这些啥都不会的共和军新兵强不少。 “注意观察,现在你的步兵战友暴露在无掩体的平地上,要保证弹着点至少在散兵线前方一百米,考虑到炮弹的飞行速度以及你们的装弹速度,大概步兵前锋距敌阵地两百米的时候就该停火了,如果攻势受阻,再炮击不迟,明白了吗?” “明白。” “那就开始练习吧。”德内尔的手指指向了弹药箱,“至少让装填手练到每分钟能打十五发。” “明白!”少尉郑重地点头,随后用西班牙语对炮兵下令,“装填训练,加快速度!” 上级似乎并没有为他们提供任何可供炮兵训练用的空包弹,他们只能用拆下引信的实弹练习装弹的部分步骤:将炮弹半推进炮膛,然后装填手再把住弹壳后端的凸缘将炮弹掏出来。之后负责操控炮闩的那个战士对着空空如也的炮膛闭锁炮闩,等炮长扳下发射柄,再打开炮闩退下炮膛中不存在的弹壳。 德内尔问了一个在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为什么你们只有四门炮在训练?” 答案不出意料,第三混合旅现在就只有这四门炮。 一个旅,近三千人,就这么四门炮——放在拿破仑时代倒是勉强还算有战斗力。 “就没有迫击炮?” “有炮,没炮弹。” “掷雷器呢?” “那是啥?” “就你们这个样子,等上战场还不得被弗朗哥打成筛子。”德内尔简直无力吐槽。 “等到我们上的时候,肯定会再给我们补充一批火炮装备的,现在还只是新训阶段。”少尉朝德内尔尴尬地笑笑,“要不是有您在这儿,我们现在应该还在走队列。” 远处进攻部队已经逼近预设阵地200米内,他们用时15分钟,大概冲过了两公里的野地。这些西班牙农民子弟的体能还算凑合,战术意识稀烂倒也在预料之中。 何塞旅长从指挥部来到炮兵阵地上看了看,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感觉他们比原先像样多了。” “然而你的士兵依然会被敌人在那道沟附近屠杀。”德内尔指着距离敌人阵地五百米左右的一条小沟,无情地击碎了何塞旅长的“妄想”。 “哈,不会的。”何塞倒是依旧乐观,“虽然我的兵不行,但是弗朗哥的部队也稀烂得很,除了意大利人、德国人和摩尔人,其他叛军战斗力都不行。” 何塞举着望远镜继续观察远处进攻阵地的战斗演习,虽然德内尔这个严厉的“顾问”依旧不满,但他从自己过去几年的战争经验来看:“他们对上摩尔人可能会吃点苦头,但打卡洛斯分子还是轻轻松松。” “您的军队极度缺乏支援火力,如果敌人的机枪手经验比较丰富的话,那两个营想突破那条沟至少要付出一个连的伤亡。如果敌人有三门,不需要很多,不需要重型,就三门60mm迫击炮,你的那两个营可能就过不了那道沟了。” 何塞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四门野战炮不能掩护到他们吗?” “四门野战炮可能会让敌人的重机枪受到些阻碍,但这仅仅在敌人未构建完备的野战工事的情况下才有可能。一旦敌人建好土木工事,甚至在机枪堡垒的顶层盖上装甲板,75mm级别的野战炮就对他们毫无威胁了。” “这样啊……” “对转移方便的轻机枪而言,炮弹打到身边的时候缩回掩体,炮弹爆炸过后再伸头射击。至于迫击炮,炮手在其阵地里完全不受影响。即使地形没有阻挡野战炮的射界,迫击炮在堑壕中被野战炮灌顶的概率也不比被鸟屎砸进嘴里大多少。” 为了显示自己没有夸张,德内尔以冷酷的现身经验指出了野战炮的局限性:“世界大战我打了两年多,从来没见过哪怕一门迫击炮是被野战炮摧毁的。” 何塞旅长也懂些法语,他制止少尉将这令人沮丧的告诫翻译成人人都能听懂的西班牙语:“那么,德内尔先生,有没有什么可以补救的办法?” “150mm级别以上的重型榴弹炮支援。” “这个不现实,重型榴弹炮在师里也没几门。” “那至少也要使用迫击炮和掷雷器伴随步兵支援。”德内尔接过炮兵少尉递过来的望远镜,看向士兵们进攻的路径,“您应该能看到按照战前规划部署重机枪连的那个小山坡——他们部署了些啥?!” 在德内尔的惊呼声中,何塞透过望远镜看到了旅属机枪连长将所有的机枪都部署在了山坡的正斜面上,视野可是好了,但这还不得让敌人的火炮一炮一个送上天?! “妈的智障!”何塞用西班牙语爆了粗口。 德内尔不再管指挥能力惊天地泣鬼神的机枪连长:“那个山坡距离敌人阵地大概有七百米,只要能打准,在七百米上的一门迫击炮可比两公里外的三门野战炮要管用。如果你能想办法搞到一个迫击炮排的话,混合旅的攻坚能力会有质的提升。” 还“质的提升”,没想到这个法国邮递员还了解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何塞旅长放下望远镜:“迫击炮好说,我们马上就会有一个装备了4门迫击炮的炮排,那些炮兵很快就到,但是掷雷器就不太好搞了。” “我理解,毕竟掷雷器是奥地利人比较喜欢用的东西,弗朗哥那里应该比你们好搞。”德内尔思考了一下,安慰道,“不过也不必担心,何塞上校,掷雷器这种东西还是在堑壕里比较有用。” “是这样吗?” “掷雷器一般射程在五百米以内,跟它较短的射程相比,它的威力大得惊人,一发炮弹有时甚至能摧毁一整段战壕。” 德内尔没有继续描述下去,他想起了一些极不愉快的回忆,甚至感到自己的左脚脚底又刺痛起来。 “然后呢?” “嗯,掷雷器很不灵活,也打不准,有些老型号的掷雷器甚至还去要压缩空气瓶,操作起来非常费劲,能炸到人全靠运气,主要用来打固定目标,灵活性跟迫击炮是没法比。所以重型迫击炮列装之后,只要迫击炮够用,就没什么人用掷雷器了。” 看到何塞上校频频点头,少尉也掏出了笔记本开始记录,德内尔又补充道:“当然,我说的掷雷器主要是正规的那种,与迫击炮类似的。用大弹弓或者十字弩射出去的那种掷雷器不包括在内。” 铁皮筒子应该也不能算吧?一发带走半个排德国人的那种。想到这里,德内尔的嘴角令人难以觉察地微微上扬。 “那就先这样,既然他们已经要回来了,不如开两炮检验检验你们训练的成果。”何塞双手叉腰,对少尉下了命令:“让他们装填实弹,打两发,目标假阵地以北的那个废野营点,找到没?” “蓝色的破帐篷?” “对,打吧。” 根据旅长的命令,少尉跑到了炮队镜前开始观测。 德内尔明白何塞旅长不选择直接炮击假阵地的理由,第一是为了防止还有士兵因为意外留在阵地上,第二则是为了换个炮击坐标,检测炮兵少尉的测算能力。 想到这里,他便借过何塞旅长的望远镜,想先算出火炮的方位和高度,防止少尉把炮弹打到自己人头上,但他举起望远镜看了一眼便诧异地看向何塞:“英制的?” “嗯,原来蔡司(德国光学公司)的那个碎了,就只能问别人要了个,一直没来得及换。” 共和军这万国造的装备真是绝了,邮递员先生举起望远镜艰难地将英制换算成公制,大体算出坐标之后便放下了望远镜,就这居然还比少尉算得要快。 “方位6325,高度207。”报完数据的少尉看向了德内尔,后者并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这个坐标至少不会打到自己人头上去,少尉深呼吸一口,“装填弹药,1号炮,一发试射,预备——放!” 几秒钟后,炮弹在废弃营地东南方向三十多米的地方爆炸。 “已经很不错了,稍微调整一下就能齐射!” “方位向左2,高度增1,预备——放!” 烟尘飞舞,炮声震耳,这次炮弹落到了营地正前方二十多米的位置上,德内尔再次提醒:“不要忘记火炮的自然散布,这个情况已经可以打了!” “所有炮位,三发,急速射!” “停!不要击发!” 德内尔突然的大声警告让少尉和何塞懵了,但他们两人不知所措却丝毫不影响听不懂法语的共和军战士无视警告,扳下击发柄。 然后,就炸了。 第四章 不胜利就死亡(4) “德内尔同志?!德内尔?!” “我没事。” 德内尔以令人讶异的冷静神态从地上爬了起来,仿佛一枚五公斤重的炮弹在炮膛里爆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惊人的反应速度救了身边的所有人:炸膛将要发生的时候,他一脚将身旁的何塞旅长踹进壕沟,随后借助这一反作用力回身把发呆中的少尉扑倒。紧接着爆炸的气浪和飞散的弹片便席卷了刚刚三人所处的观察阵地。 不过德内尔终究只是一个凡人,炸膛的二号炮炸飞了炮位上的所有炮兵,对此他当然无能为力。 万幸的是,按照他所说的阵地布置方法,火炮的炸膛没有引发弹药的大爆炸。 “啊,他妈的!”何塞旅长满头冷汗从沟里爬出来,“究竟什么情况!” “二号炮炸了!”少尉将何塞旅长拉到阵地上,引起了后者更大的痛苦,显然他的肩膀受了伤。 “怎么炸的?”何塞看向了显得过于淡定的德内尔,“你好像发现原因了?” 德内尔点头:“炮弹入膛的声音不对,贴合炮膛很差,我怀疑是炮弹有问题,不过这下也没法调查了。” 在三人右前方二十多米的炮兵阵地上一片狼藉,断臂残肢以及各式内脏到处都是,少尉只看了一眼就吐了出来,看样子那些可怜的炮兵也不需要什么救护人员了。 “还好炮弹没被引爆,要不然我们就全完了。”何塞旅长心有余悸地指指被气浪吹翻的一摞炮弹箱和散落在地的铜炮弹。 “既然我们有条件的话,还是多安排人手把炮弹从隐蔽的地方传出来比较好,火炮被摧毁是常有的事情,而炮弹的殉爆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演习结束后的共和军士兵们以不亚于冲锋的速度回到了他们的出发阵地,像群无头苍蝇一样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气喘吁吁的拉莫斯上尉推开他的部下,跃过战壕走到何塞的身边:“火炮炸膛了?” “嗯,炸了。”何塞心有余悸地挠挠头皮,“要不是德内尔,命都没了。” 拉莫斯回头用西班牙语向部下下令,随后他们便犹豫着走上狼藉的炮兵阵地,开始收敛战友的尸首。德内尔也走上了血腥的炮兵阵地,顺手将挂在战壕边缘的半截手臂(看臂章是个下士)放到了他的主人身旁。 看了一会,他无语地摇摇头,抱起地上一枚沾着血的炮弹回到了何塞旅长的身边。 “找到原因了,旅长阁下。这箱炮弹不是施耐德m1897火炮的75mm榴弹,而是英制2.75英寸炮弹(口径69.9mm,非常接近于m1897步兵炮炮弹),这门炮的装填手并不是专业的炮兵吧?” 连炮兵军官都是自学的,装填手怎么可能是专业的?分不出来就硬把炮弹塞进炮膛,就这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后勤部门也是离谱,这个旅哪有一门英国炮?恐怕唯一的英制装备就是旅长胸前挂着的望远镜了吧?! 何塞为此大动肝火,将碎了镜片的望远镜掼在地上,“你妈的英国货!” 于是德内尔不得不像是教授小学生识字一样,向炮兵们教授施耐德火炮的炮弹长什么样——不是所有能塞进炮膛的炮弹都能打! “这个是最常见的榴弹。” “榴霰弹,它的引信是平的。” “这个是穿甲弹,最重的炮弹,因为它就是一个铁坨,对付坦克用的。”德内尔在士兵们惊骇的眼神中用炮弹尖咣咣撞了两下炮盾,“穿甲弹没有引信,没有装药,所以不怕撞击,也不会爆炸。” 何塞脸上涂着消毒用的碘酒,在战士们的身后静静地看着德内尔为惊魂未定的共和军炮兵讲解火炮的知识。拉莫斯上尉坐到了他的身边,也不向他敬礼,但他也见怪不怪了。 “情况怎么样?”何塞随口问道。 拉莫斯往嘴里塞了根烟,含混不清地回答:“我还在想办法,现在告诉他又有什么用?他还能穿过火线不成?” 何塞上校认真地看了一眼拉莫斯:“我觉得他能。” “呵,为什么?”拉莫斯轻笑一声,“就因为他今天救了你的命?” “我不否认有这个原因,但是在炸膛已经不可避免的时候,他先把我踹到战壕里,又扑倒了华金少尉,动作稍慢一点他自己就‘报废’了。我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吗?值得他这么玩命?” “叫我我肯定自己先扎进战壕。”拉莫斯的回答丝毫不留情面,“除非战壕外的是我老婆。” “你妈的,成天就想着勾引小姑娘上床,还能娶到老婆?”何塞笑着吐槽这位风流成性的部下。 “你就没妈。” 拉莫斯上尉的回答直白、恰当却又大胆到不可思议,体现了西班牙语至高的精髓,令何塞上校一时哑然。西班牙语运用之精妙让他丝毫难起生气的欲望,而是半天才回过神来:“学到了,学到了。” “不跟你扯了,我为这事又去求了我舅舅,他同意以第七军军长的名义下令巴斯蒂安穿过封锁线到我军这边,不过现在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派一支精干的小队去接他。” “他自己过不来?” “长枪党在岸边布置了至少三个师,还有不少宪兵和警察,我还亲眼看到了德国狼狗,他不可能从前线过来。人生地不熟的,走别的路也很难。” 拉莫斯嘬了口烟,继续说道:“加兰将军建议我们等等,顺利的话,再过四天我们就能控制巴斯蒂安可能所处的法永以及甘德萨以西的山区。” “问题不大,七万多人呢,准能把弗朗哥吓一大跳。”何塞上校压低了声音,“有打听到什么时候吗?” “很快,最晚后天晚上。” “那就静等好消息吧,唉,拉我一把——”何塞牵动了腰部的扭伤,疼得龇牙咧嘴。 “要告诉他吗?”拉莫斯朝德内尔瞥了眼。 “告诉他吧,实话实说就行。” 于是到了晚饭时分,拉莫斯便将自己打听到的巴斯蒂安的行踪告知了德内尔。 好消息是从南线来的,归功于“神通广大”的加兰将军,南线的共和军部队经过调查后确认巴斯蒂安曾在两个星期前穿过其战线去找法永地区的游击队,他声称自己奉命接替战友马尔科未完成的事业,炸毁位于法永的公路桥。 “根据时间推测,他现在应该与游击队汇合了——如果没有被长枪党逮住的话。”拉莫斯上尉接着说了自己的努力,“我让加兰将军下达了让巴斯蒂安撤退的命令,但是现在命令很难传达到游击队那里。就算游击队得到了消息,巴斯蒂安立刻穿越战线也不安全,你过去也一样。” “我又不是士兵,只是一个来自中立国的邮递员,按照海牙公约,他们不应该为难我。” “公约是公约,实际是实际,或许在别的地方公约管用,但是在西班牙。”拉莫斯狠狠地摆摆手,“不靠谱,非常不靠谱,叛军可是连屠村都干得出来的畜生。” 德内尔凝视着拉莫斯上尉的眼睛:“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在我们这里再待两天。” 尽管四周没人,拉莫斯还是压低了声音:“战役很快就要爆发,顺利的话,一个周之内我们就能解放巴斯蒂安所在的地区,到时候自然你就可以把他接回法国。” “万一他炸桥的时候牺牲了——” “切!”拉莫斯发出了不屑的声音,“他连炸药都没有,拿什么炸桥?我估计他是去找那些游击队员算账的,与其担心他炸桥牺牲,还不如担心他被游击队员火并。” 德内尔沉默了一会,接着提出了新的问题:“如果你们的进攻不顺利呢?” “到时候你再穿过前线也不迟。”拉莫斯回答道,“那个时候你就从阿拉贡北绕过埃布罗河前线到法永,或者从下游找个地方过去,然后把他带回家,到时候我会派人带你去。如果那个时候我不忙的话,甚至可以自己把你带过去。” 这个许诺简直过分胡扯,战争期间的连长会不忙? “到那个时候,派我去敌人的后方搞点破坏会比让我带兵打仗有用得多。”拉莫斯上尉严肃地说道,“而且如果进攻不顺利,麻烦就大了。” “这是一场决战吗?” 拉莫斯没有做声,只是他的表情已经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让·德内尔后来才得知共和军“埃布罗河攻势”的详情:为这次反击战,共和军集结了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几乎所有主力部队,总兵力近七万。第五军、第十五军与第七军一部将在埃布罗河下游向甘德萨方向发起反击,以打通加泰罗尼亚与瓦伦西亚的联系。 这是一场没有预备队的战役,毫无疑问是共和军在西班牙北部,乃至整个西班牙的最后一搏。 “西班牙工农的自由和解放完全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的反击不仅关乎加泰罗尼亚的命运,更关乎共和国的存亡。” 1938年7月24日夜晚,共和军战士趁夜色强渡埃布罗河。 当晚,何塞旅长召集了所有官兵——包括人人尊敬的德内尔教官,向他们宣读了共和国的战役动员令。 动员令的结尾引用了《列戈颂》的副歌: “不胜利,就死亡!(?vencer o morir!)” 第五章 共和国republica (1) (1938.7.27) “我曾经有多爱共和国,现在就有多恨它!”被称为皮拉尔的女人的面孔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别拦着我,玛利亚!就是内格林来了我也要说——马尔科绝对不应该被枪毙!该被枪毙的是那些天杀的军官,他们每一个都该被枪毙!” ———— 按照15军第42师的战报所言,共和军的夜间攻势如同风暴,而敌人抵抗轻微。面对共和军突然发起的袭击,长枪党人既无心理准备,也无足以有效抵抗的兵力,因而在战役之初便乱作一团。 到7月25日凌晨,共和军在多条战线上都已取得有效进展。 但是因此作出局势有利于共和军的判断为时尚早,叛军在战役伊始便被打得抱头鼠窜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与共和军精锐云集相反,叛军在埃布罗河法塔雷利亚山脉附近只有三个师的兵力。 为了达成进攻的突然性,共和军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其中最大的掣肘就是埃布罗河中上游糟糕的地形。 埃布罗河上游水流湍急,两岸陡峭,从地图上看并不适合进攻方的展开。共和军能够成功突破,一是因为保密较好,第二也是因为叛军的战斗力也不强。 由于没有桥梁和大型渡轮,42师没能将重榴弹炮和坦克运过埃布罗河,水冷式机枪和轻型迫击炮已经是他们仅有的支柱火力,他们极为缺乏攻坚能力。为了化解这一困境,该师所在的15军动用了所有的工兵,企图在埃布罗河上拉起浮桥。 然而架桥的过程非常不顺利,敌军的空中优势使得工兵只能在夜间架桥。等桥好不容易能过车,通车两三个小时天就该亮了,天一亮又是个被空袭炸得稀烂的下场。 一两个小时……也就勉强能把前一天消耗的弹药物资补充补充。 25日下午,叛军开始把埃布罗河在比利牛斯山的各条支流水库打开放水,河水暴涨数米,更是给架桥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在这种情况下,7月27日清晨何塞上校接到了新的命令。 “原本我们不在作战序列之中,但是现在军里命令我们派出工兵连支援15军,所有防空部队和炮兵也暂时加强给他们。”何塞将电报放到了桌子上,“除此之外,我们现在就开拔。” “去打仗?!” 旅政委一把抢过电报,何塞只好在一旁解释:“不是打仗,只是让我们去伐木、修工事,顺便感受一下战场氛围。现在主力部队都送不上去,我们过河不是添乱嘛?” “要我们现在就出发,看来前线困难不小。”旅政委看完了电报,将电报传给了下手的军官。 何塞拿木棍指着地图,为在场的军官们说明目前的情况:“负责佯攻的42师已经有三千多人过了河,他们推进了2公里,但因为在河西岸一门重炮都没有,他们很难攻下法永。而南线李斯特将军现在进展顺利,第五军正向甘德萨进军。” “兵力呢?” “兵力尚且充足,虽然重武器过不去,但人还能划着小船和木筏渡河。” 见军官们没再提出别的问题,何塞便下达了命令:“那就这样,各部队指挥官立刻返回营地指挥士兵开拔,一个小时后在训练场集合出发。” 部队随着何塞的命令动员起来,皮肤微微发红的共和军农民士兵们在杨树的阴凉下穿梭递送物资,装载辎重,嘈杂的人声甚至压过了震耳欲聋的蝉鸣。 让·德内尔早已收拾好背包,打好绑腿,等着混合旅的军官们下达新的命令。 “德内尔同志,你准备怎么走?”一个陌生的参谋操着别扭的法语向德内尔征求意见,“如果要跟炮兵部队的话,现在就请找到华金少尉,他们很快就要坐车出发;如果跟大部队,您可以跟随旅部行动。当然,如果您不想去前线,何塞上校会给您提供一张路条,在共和国辖区内不会有人为难你。” 炮兵排爆发出的欢呼声见证了德内尔的选择,那个稚气未脱的西班牙炮兵少尉华金两眼弯成一条缝,咧着嘴露着牙将德内尔拉上了公交车:“我就知道德内尔同志不会丢下我们!” 德内尔礼貌性地微笑一下,沉默地坐到战士们给他让出的地方上。 炮兵部队已经就绪,然而从市区征用的公交车刚一发动便停下来,拉莫斯上尉背着步枪和钢盔赶上了炮兵排,士兵们举拳敬礼,拉莫斯轻轻举拳回应,将步枪随手立到椅子旁:“华金。” “在!(西班牙语)” 随后二人的对话就不是德内尔能听懂的了,简单说过几句,两人似乎厘清了指挥权的问题。 拉莫斯点点头,扭头看向了坐在共和军士兵中间的德内尔:“你果然跟着过来了。” “离前线近一些或许能帮助你们尽快拿下法永,我也好带巴斯蒂安回家。” “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为什么放着巴黎好好的生活不享受,接了这个活?” 上尉饶有兴致地要与德内尔闲聊,德内尔看到,坐在公交车前座上的年轻少尉也偷偷向这边打量。 “因为我想接下他妻子的请求。” “他的妻子很漂亮?” 不愧是你,德内尔扫了一脸坏笑的拉莫斯,没有回答。 “你可真是个没趣到极点的老家伙。”拉莫斯靠上了椅子背,吹了一声口哨就再也没说话。 “我们距离前线有多远?”德内尔询问坐在公交车副驾驶位置上的华金中尉。 “大概一百六十公里,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就能到。”华金和司机用西班牙语交流了一下之后补充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话可真是令人不安。 每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必然在某些事情上有着近乎魔术的敏感,他在战斗中常常靠这些事情保命。但是德内尔并不知道自己的“特长”是什么。 在军中的时候,他确实自矜于对数字的敏感,但比他更为优秀的炮兵观察员也并不在少数。若论步兵指挥能力,他翻车也不是一次两次,只能勉强算是个合格的指挥官。 唯一算是个特长的,就是这堪称“乌鸦嘴”的技能——不一定要说出来,只要觉得不妙,八成就难逃坏事。 下午一点,当听到天空中飞机的轰鸣声时,德内尔意识到自己的“战争技巧”依然没有退化。 “这是我们的飞机吗?”华金少尉紧紧把住车窗框,伸出头看向天空。随着引擎的声音越来越大,拉莫斯抓起步枪发出了一声暴喝:“快停车!停车!下车隐蔽!(西班牙语)” 话音未落,敌机的航空机枪已经开火,公交车的中段天花板上开了一串窟窿,两三名不知所措的共和军战士被射杀在椅子上。一阵扫射之后,引擎声呼啸远离,但敌机似乎仍在头顶盘旋。 这些毫无战斗经验的共和军士兵发蒙了,居然还老老实实在车门口排队!德内尔毫不犹豫地捡起阵亡士兵的步枪,用枪托砸碎玻璃,直接从车窗跳出去。 两脚刚刚落地,另一架敌机已经顺着公路犁了过来。子弹追着德内尔的裤脚,把他从公路上一路撵到路边沟里的荨麻丛中。公路虽然并非水泥的,但石头却颇多,弹头到处乱飞,发出咻咻的渗人声响,让他全然忘记了荨麻倒刺划破皮肤的痛苦。 两轮扫射过后,敌机扇扇翅膀走人,只留下了一地狼藉。 公交车司机的惨叫声嘶力竭,却暂时没人搭理他:能叫得这么响说明伤得还不重,最起码内脏问题不大。德内尔用步枪挑开覆盖了自己的荨麻丛,看到拉莫斯和华金都平安无事,正在清点伤亡,指挥士兵救治伤员。 空袭虽然让炮排鸡飞狗跳,但伤亡并不惨重,只有三人阵亡,两人重伤,轻伤暂时没来得及统计。德内尔跑到拉莫斯的身边,跟他一同按住一个伤兵的伤口:“先止血就可以了!得把伤员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不用,现在赶紧急救就行了,这是个意外。”拉莫斯恨恨地吐了口血沫,“只是侦察机,要是战斗机的话,两挺重机枪一扫……” 那伤亡可绝对不止这么点人。 德内尔将绷带勒紧,勉强为那个士兵的止住了血,二人合力将面色因失血而变得憔悴的士兵抬到车上之后,德内尔拍了拍拉莫斯的肩膀:“你的脸——” “刚刚叫碎玻璃崩了。”拉莫斯走到公交车的后视镜前看了看,随后用袖子擦了擦血,“还行,没破相。” 公交车司机已经不能驾驶,三辆卡车中还有一辆被打坏了引擎,拉莫斯上尉与华金商量了一会,决定留下四个士兵看守一门火炮,再抽调一辆车把所有伤员就近拉到附近的埃尔马斯罗伊格镇上。 拉莫斯自己开公交车拉伤员到小镇,顺便看看镇上还有没有剩下的交通工具。 “就算能找到驴肯定也比人推炮走要快吧!”拉莫斯坐在驾驶位上向华金与德内尔告别,“到了42师那里遇到麻烦找胡安少校,就说看在拉莫斯的份上,给你们找个正经活!” “明白了。”华金少尉立正敬礼,而后转身命令道,“行动起来!争取三点前到目的地!” 为了防止坏掉的卡车阻碍交通(尽管德内尔根本没看到这条路上还有别的车经过),共和军战士们将它推到了路边,然后大部分人上车继续赶路,只留下一个士官和三名士兵手持步枪看守着最后一门大炮。 留守人员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炮兵排的两辆卡车拖着两门炮继续前进。西班牙夏季燥热的风吹得德内尔大汗淋漓,他感到汗水浸湿了手指上被荨麻划开的口子。 糟透了,真的是糟透了。 第五章 共和国republica (2) 摇摇晃晃的汽车被身着土黄色军服的共和军战士拦下,这些士兵头上还顶着来自祖国的亚德里安钢盔,甚至连钢盔上的“rf”(法兰西共和国)都没换:“你们是?(西班牙语)” “第三混合旅的炮兵。(西班牙语)”华金少尉从副驾驶位置上下来,出示了自己的证件。 “行,进吧,少尉同志。(西班牙语)” 士兵让开了道路,一脸复杂地看着两辆拖拽着野战炮的卡车,让引擎声遮盖了自己的嘀咕:“就两门野战炮,有个球用。(西班牙语)” 共和军的火炮一刻不停地向三公里外的国民军阵地射击,但其火力密度与德内尔所经历的炮火准备相比实在是相去甚远。通过听取火炮的射击频率,德内尔意识到共和军目前在河岸这边至多只有一个炮兵营,大概二十来门炮,而其中重型榴弹炮不会超过五门。 一个中尉被42师委派来给华金的炮兵排安排阵地,两个人交谈了一会,突然转成了法语,华金少尉把德内尔介绍给那个中尉:“这就是我们旅的顾问,来自法国的让·德内尔同志。” “您好,中尉维托,他们都叫我‘否决中尉’。”中尉热情地和德内尔握了手,看到德内尔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他才发觉自己正好握到了这位干瘦的法国老人手上的血痕上。 “非常抱歉,您受伤了?” 华金插嘴解释:“来的路上被叛军的飞机扫射了,就是那会被荨麻划的。” “是这样,今天下午叛军的飞机就没停过,可把我们炸惨了。” 德内尔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42师的炮兵阵地:“你们没有高射炮?” “高射机枪都没几挺,没办法,我们只能把马克沁架起来当高射机枪用。”“否决中尉”向炮兵阵地旁的机枪阵地指了指,“一会给你们找个离高射机枪近一点的地方。” “不着急,中尉同志,火炮阵地的布置还要考虑作战任务,现在河西岸的情况怎么样了?需要我们这两门炮做什么?”见华金似乎毫无意识,德内尔只好代替他履行炮兵指挥官的职责。 “两门炮?不是四门?” 华金少尉歉意地伸出手:“前天训练的时候有一门炸膛了,还有一门因为汽车被敌机打坏了引擎,暂时被扔在了路上,我们的司机还在回去拉。”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你们这几门炮也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否决中尉丝毫不以为意,“现在进攻已经停下了,就渡河部队的情况来看,我们这二十二门榴弹炮掩护他们还是足够的。” “你们已经攻下法永了?” “没有,但是不准备继续打了。”否决中尉捡起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出42师驻防地区的简略地图。 “我们师负责发起佯攻,目前渡河的总兵力只有一个半旅。即使全师都过去,一线步兵也不过六千多人,拿下法永比较困难不说,也没多大用处,不如从南北两个方向截断法永通往外界的道路。” 德内尔瞟了否决中尉一眼:“也就是说,你们不准备跟游击队汇合了?” “游击队,什么游击队?”否决中尉不明所以,“法永哪还有游击队?不都跑光了吗?” “这是为什么?!”德内尔总算不淡定了。 “马尔科上次炸桥之后,叛军就开始在法永附近围剿游击队了,游击队要么死光,要么被赶走,很少一部分人跑到了我们这边,你找游击队干什么?” 华金少尉在一旁解释:“就是前些日子让你们找的那个巴斯蒂安,南方的部队说他已经到了法永这边。” “朝法永这边来不是不可能,但是到法永不现实,那里好歹有两千多长枪狗,什么游击队扬不了?尤其是你们还说这个巴斯蒂安说西班牙语还有口音,他们就抓这个呢。” 德内尔的眉毛纠结地拧到一起,巴斯蒂安的行踪再一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炮兵阵地的布置一时也被他抛在脑后。 好在这样的局势也不需要审慎地考虑火炮的布置以及与步兵部队的协同,在德内尔发呆的时候,否决中尉和华金已经挑好了火炮阵地,华金的排被安排到正斜面的几处不大的平地上。 “你们的炮弹道比较平,只能放到正斜面上,能设置阵地的地方实在不多,就在哪里,记得一定要挖好掩体,越深越好,弗朗哥的飞机随时可能来!”否决中尉指示过位置后,又补充道,“你们接受皮鲁特上尉的指挥,他们的家什也是法国的野战炮,吃饭也跟着他们。” 安排完这些必不可少的事务之后,否决中尉正准备返回自己的作战位置,却被德内尔叫住:“请问那些过河的游击队员有多少?在什么地方?” “大部分能拿枪的都跟部队杀回去了,大概只剩两三个伤员吧,还有两个女人留在我们这边。”否决中尉啧了一声,“他们应该都在阿玛尔特雷特镇上的医院里,离这里走路也就两个小时。” “您可以离队去看看,德内尔同志。”华金毫不犹豫地给德内尔“批假”,反正他的任务就是按照上级指示开炮,也不怎么需要这位邮递员的指导。 “好。” 于是德内尔便向否决中尉询问那个小镇该怎么走,得到的回答是:“好找,顺着你们来到的公路走,遇到的第一个镇子就是,镇子上有个医院,很显眼。” “谢谢,中尉先生。” 德内尔拧开壶盖灌了几口水就算是休息,随后毫不停留,立刻出发到镇上去。他走了没几步,就听到天空中传来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引擎呼啸声。 “隐蔽!隐蔽!(西班牙语)” 马克沁机枪的对空射击徒劳无力,它的四脚架根本就不是为对付飞机设计的,就算射手架起来让枪口指向天空,只要敌机稍微一转,马克沁就打不着了。更何况这款1908年设计的军用机枪的射速在这个年代已经很不够看了。 三架长得像蟑螂的飞机拉屎一样丢下六颗黑乎乎的炸弹,爆炸的回声在山谷中久久不肯散去,留在河右岸的共和军战士操起轻重武器一起“猛烈”地对空射击,但理所当然并没有什么效果。 一门轻型榴弹炮被摧毁之后,那三架双翼机便开始绕着山谷扫射,造成的伤亡并不大。唯一糟糕的是,敌机盯上了还没来得及开进掩体的卡车,于是它们便遭到了今天的第二次扫射。 不同于前一次7.62mm轻机枪“挠痒痒”,这次的12.7mm级别重机枪一轮突突过去,两辆车基本就都彻底报废了。 折腾了大概十五分钟,似乎那些恼人的苍蝇已经将子弹消耗地差不多了。三架飞机便在士兵们杀人般的眼神里摆摆翅膀走人,只留下一地鸡毛。 “*尼玛!弗朗哥,我*尼玛!(西班牙语)” 否决中尉狼狈地从战壕里伸出头,朝着飞机远去的背影破口大骂,恨不得用手拽着飞机的尾翼丢进地中海。 典型的无能狂怒吧,没有制空权就是这么无奈,德内尔叹了口气,紧紧绑腿向那个什么小镇赶去。 火炮的吼声和炽热的太阳被德内尔抛在身后,远方的枪声已经变得轻柔,令人想起西班牙随处可见的响板:这种神奇的乐器在吉卜赛人手里,在斗牛士手里,在共和军战士的手里像蝴蝶一样舞动,发出的却是马蹄铁磕在柏油马路上那样清脆的声响。 沿着土路继续走了二十分钟,德内尔发现来时被自己忽略的一块路牌:这里是阿拉贡与加泰罗尼亚的分界了。 一条普普通通的分界线,分界线的两侧都是西班牙,没有任何区别,西班牙的野草不像西班牙人一样挖空心思去杀掉另一半。 “哦,这边就是阿拉贡。”德内尔低语一声,便继续沿公路找寻“否决中尉”所说的小镇。 然而这时,天空再次传来飞机的引擎声:这声音实在是令德内尔不爽到了极点,尽管他明白这些飞机肯定不是来炸自己的。 由于共和军防空力量的匮乏,这些飞机——呵,还有几架大型的轰炸机,肆无忌惮地低空掠过头顶。过了仅仅一两分钟,炸弹便呼啸着丢到德内尔前面数公里的地方。 难道附近有共和军的营地吗? 不详的预感再次抓紧了邮递员的心脏,他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 翻过最后一个山口之后,淹没在火焰风暴与嚎哭惨叫声中的小镇,让他立刻清晰地回忆起二十二年前呻吟挣扎在炮火中的凡尔登。 桦树已经烧成了火炬,泥土被火药翻起的土腥气刺激着德内尔的神经。眼睛被刺痛,良心在滴血…… 德内尔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将装着信件的包裹放到路旁的小坑里,划过两侧的浮土将它掩埋。确保信件不可能被烧掉之后,他将自己的帽子扣在了坑上作为标识,随后起身向火海一步一步走去。 小镇里每个幸存者都黑乎乎的,再加上处处笼罩的滚滚浓烟,仿佛世界已经成了一幅素描画,成了那副毕加索笔下着名的“格尔尼卡”。 格尔尼卡…… 第五章 共和国republica (3) “小兔子还在里面!(西班牙语)” 一个妇女哭嚎着说了一句西班牙语,这幼儿级别的单词倒没有超出德内尔的西班牙语水平,他猜测“小兔子”可能是妇女对她孩子的爱称,而这个可怜的孩子大概是被困在了那栋燃烧的建筑中。 建筑有两层楼高,几乎有一半窗子正往外冒火,不过从外面看上去建筑是水泥结构,应该不那么容易崩塌。小镇的居民们被大火所震慑不敢上前,似乎也没有专业的消防员指导他们怎么进入火场救援。 当前的情况还是可以入内救援的,德内尔作出了这样的判断。有些地方虽然烧得厉害,但是并不是整栋二层建筑都被烈火所吞噬,尚有供人穿梭的余地。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万一自己负重伤甚至死亡,谁来给巴斯蒂安送信呢? 不过愈发汹涌的火势已经容不得他去过多思考了,他将行囊放到地上,从中取出自己的毛巾往水桶里浸泡一下,随后围在了自己的口鼻上。 尽力找一找吧,德内尔虽然不是专业的消防员,但也有数次从德国人的燃烧弹中逃离的经验。尽管他对二层建筑的环境一无所知,也不知道那个孩子被困在什么地方,但他不能忍受有人需要拯救的时候自己却坐视不管。 怯懦犯下的罪行,这辈子一次就够了。 在围观西班牙人的惊呼声中,德内尔冲进了燃烧着的建筑。 一层的大厅还算比较安全,除了浓烟滚滚以外,实际烧着的地方并不多。从散落一地的床具和绷带来看,这栋建筑似乎是个医院,他弓着腰环顾四周,理所当然地并没有发现有人被困,毕竟在一楼的人早就跑出去了,谁会被困在门口? 他准备硬着头皮到烈焰腾腾的二楼看看。 咳!咳! 烟尘不可避免地被吸入胸腔,德内尔脆弱的肺部发出强烈的抗议,痰便得又多又黏,这使得他每次呼吸的声音都变得像蜂鸣器一样尖锐。但他怕吸入过多的烟尘,不敢解下毛巾吐出自己“老旧”气管产生的那些浓痰,只能一次一次地将其咽下去。 楼梯的扶手已经变得烫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烧起来,等他到了二楼,木质地板已经开始烫脚,不过他一眼就看到有个女人被困在回廊尽头燃烧的木板中间进退维谷。 她身后的烈火已经烧着了地板,距离她只剩下几米的距离,而面前的地板也被隔壁房间中延伸出的火焰点燃。 看起来这个女人跟“小兔子”没什么关系,但如果德内尔不施以援手,恐怕她性命堪忧。救谁不是救啊,反正无论是这个女人还是“小兔子”德内尔都不认识。 “小心——我来了!” 德内尔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西班牙语提醒那女人,顺便一口啐出那口折磨了他数分钟的血痰,然后后退几步,跑过燃烧着的木地板,腾跃到女人的身边。 身后的地板被他一脚踩塌,看来无法原路返回了。 那女人艰难地说了几句含混不清地西班牙语,德内尔根本听不懂,只能回以法语:“女士,我们得跳出去了!” 说着,德内尔一脚踹碎了窗户,浓烟立刻向窗户外涌出,透过窗子的新鲜空气让走廊的火势更盛大,于是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将那个女人推出了窗户。 虽然只是在二楼,但还是愿这波西米亚式的逃生方式不会伤到她! 在此之后,发觉自己衣服已经要烧起来的德内尔也踩上了窗沿朝另一个方向蹦过去。 至于“小兔子”嘛……如果不是为了兑现对巴斯蒂安妻子的诺言,德内尔倒非常愿意再努力一把。 双脚刚一触地,德内尔便就势打了一个滚,单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屈从于肺部的折磨开始咳嗽,一直咳嗽到双手无力支撑起身体,猛烈的咳嗽令血沫甚至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 西班牙人把德内尔从地上拉起来,先前哭嚎什么“小兔子”的西班牙妇女跑去抱住了被他丢出来的年轻女人,难道自己救出的人就是“小兔子”?这两人还是同性恋吗? 咳……咳咳…… 咳出了气管中的最后一口痰,德内尔终于停止了咳喘,呼吸时那拉风箱一样的噪音也消失了。虽然他现在完全听不清自己的呼吸声,但是他有这个感觉。 “英雄!(西班牙语)”西班牙人都这么喊着,身边数不清的男男女女都伸出手,帮这位外国邮递员拍去身上的烟灰。 这倒是听懂了,“英雄”的发音跟法语实在太像,德内尔喘了口气,提高了声音问道:“有谁懂法语吗?我想找来自法永游击队的战士!” 回应倒是很多,但西班牙人的反应都是“听不懂”。 “那么盎格鲁语呢?英语(英语)?或者日耳曼语,德语(德语)?” “没想到你还会这么多语言。” 熟悉的声音从德内尔的身后传到了他的耳中,德内尔疲惫地转过头,看到拉莫斯叼一根没有滤嘴的烟卷,他棕色的眼睛被火焰映得泛着红光:“怎么没给你这没妈的呛死。” 此后拉莫斯就一直没跟德内尔说话,他的脸色很难看,但依然作为在场军衔最高的也是唯一的军官指挥平民救火。 德内尔听不懂太多西班牙语,加入救火只能是添乱,更何况他的肺和气管的状况实在不能容许他再去贴近火场。他只能坐在墙角,坐在西班牙炽热而疯狂的土地上看着人们与火海战斗。 “你在想什么呢,英国人?(西班牙语)” 疲惫的邮递员将帽子随手扣在头顶,看向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个健壮妇女,被自己从二楼丢出来的女人跟在健壮妇女身后,低头向自己说道:“thanks.” “啊,您会说英语,这太好了(英语)。”被当成英国人的德内尔站起身,询问那个年轻的女人,“您的身体状况好些了吗?(英语)” 然而他能从对方那里得到的只有疑惑,于是他明白,恐怕这句带着浓重西班牙语的“谢谢”便是她所会说的为数不多的英语单词,就像自己糟糕的西班牙语。 “抱歉,我是法国人,不是英国人。”这样简单的西班牙语德内尔还能勉强掌握。 “唉,是个法国人。(西班牙语)”两个女人怅然若失,更年轻的“小兔子”更是落寞,健壮的那个妇女还在说着西班牙语,但德内尔几乎一句也听不懂。 救火以那栋建筑被烧成架子告终,虽然浓烟依旧,但是居民已经可以看到上风口方向深邃的夜空了。 看到疲惫不堪的拉莫斯上尉向自己这边走来,德内尔立刻迎上去:“没受伤吧,上尉先生?” “还好。”拉莫斯看向了两个女人,“有水吗?(法语)不,我是说,有水吗?(西班牙语)” 趁较年长的健壮妇女离开的时候,德内尔询问拉莫斯:“你怎么会在这里?” 拉莫斯眼睛不眨一下,面色沉重地看向依旧浓烟滚滚的那栋建筑:“我把伤员们都害死了。” “那是医院吗?” “嗯。” “你们没有设置标识?” “叛军就是拿红十字当靶心扔的燃烧弹,大意了,大意了,只想着这个医院是美国人开的,他们那些混蛋哪还管美国不美国……”上尉咬紧牙关,伸出手抹去嘴唇干裂渗出的血珠,“倒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边的维托中尉建议我来这边找从法永过来的游击队员。” “那可真是巧了。” “嗯?” 拉莫斯上尉看向拎着瓶子向二人走来的两个女人:“她们就是。” 那个健壮的妇女声如洪钟,对着拉莫斯上尉说了几句,拉莫斯微微点头,随后转身用法语对德内尔说道:“没水了,有酒行吗?你胃没毛病吧?” 邮递员摆摆手,接过了那个“小兔子”递过来的玻璃瓶,喝了一口以后,他的表情变得僵硬,惹得两个女人呵呵发笑。 “没喝过苦艾酒还喝这么大口?”拉莫斯皱着眉头,不很明白两个女人有什么可高兴的,明明战友都在医院里被烧成炭了。 “苦艾酒为什么是绿的?” “西班牙的苦艾酒就是绿的!” 两个女人把拉莫斯和德内尔带到了自己的住所,一个破烂不堪的小木屋,两个人开始忙活张罗晚饭,而无论是上尉还是邮递员都没有闲聊的力气,勉强打起精神坐在桌子旁。 房间里连电灯都没有,只有一盏漏风的油灯,稍有微风从窗外吹来,火焰都会飘摇乱晃,投影晃得人眼睛疼。 虽然两位女主人似乎为二人的到来准备了特别的饭食,但四个人都吃得心事重重。等到终于结束了这顿饭,健壮的夫人先开口问道:“你找我们干什么?我们可没有会给我们写信的法国亲戚。” 拉莫斯尽职尽责地充当起翻译,将她的话分毫不差地翻译成法语,再把德内尔的话转成西班牙语,双方就这样靠着他交流起来。 “请问,你们在法永的时候有和巴斯蒂安接触过吗?” “没有,没听说过这人。” “那么马尔科呢?” 听到马尔科的名字,两个女人突然警觉起来:“你问他干什么?” 德内尔便将他从法国辗转到西班牙内战前线的理由陈述给两人。 “只是送信?”她们绝不肯相信这个解释。 “只是送信,这是我的护照,还有我们邮政公司的通行证。”德内尔将能说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都展示给二人,“以及还有巴斯蒂安的信。” “你是个疯子。” “无论客人在哪里,我们ch邮政……” 健壮的妇女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德内尔的“吟唱”:“我说,你是个疯子!傻x!管你是什么狗屁邮政!” 拉莫斯将这些话不打折扣地翻译给了德内尔,后者面无表情,唾面自干。倒是被他解救的“小兔子”不满地推了一下口出粗鄙之语的同伴:“别说了,皮拉尔,够了!” “玛利亚,我的玛利亚!我们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被称为皮拉尔的健壮妇女眼角泪珠涌现,“让他走!就算你这个翻译是共和国的军官,我也不在乎,让他回自己的家,找自己的老婆去!西班牙共和国不配让他们牺牲!我们不配!”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西班牙共和国,只是为了让法兰西的孩子能回家。”让·德内尔的目光坚定,“无论什么也不能阻止我。” “你会死!” “我来的时候就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德内尔的话让皮拉尔为之气急,既然不知道巴斯蒂安的事情,那么请告诉我马尔科的事情。” “我曾经有多爱共和国,现在就有多恨它!”被称为皮拉尔的女人的面孔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别拦着我,玛利亚!就是内格林(西班牙政府总理,西共成员)来了我也要说:马尔科绝对不应该被枪毙!该被枪毙的是那些天杀的军官,他们每一个都该被枪毙!” 第五章 共和国republica (4) “请你冷静一下,皮拉尔女士,我们每浪费一分钟,巴斯蒂安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 皮拉尔的叱骂依然没有结束,直到她的同伴玛利亚忍无可忍地咆哮道:“够了!皮拉尔!他只想把另一个法国人带回国,又不是来西班牙参加国际纵队的!” “我当然知道,但是……这该死的气味!” 皮拉尔站起来走到德内尔的身前,喝道:“把手给我!” 德内尔还没作出什么反应,皮拉尔便一把夺过了他的手,而玛利亚立刻就明白了皮拉尔想要干什么:“天呐,不……” 那个健壮的女人用胡萝卜般粗壮的手指扣住德内尔相对于男人而言有些纤细的手,仔细端详他掌心的纹理。 “看出什么来了?”德内尔颇感无奈。 “你会死,而且你的老婆会为你伤心死。”皮拉尔紧盯着德内尔的眼睛,“所以赶紧滚回法国去吧,别管那个自寻死路的巴斯蒂安了。” 听到那老女人的话,德内尔露出了苦笑:“呵呵,您还是算了吧,我根本就没老婆。” “行了,皮拉尔,你看的不准。”玛利亚如释重负,“要是你不想说马尔科的事情,我给他说” “这一身死亡味总不会骗过我的鼻子。” “死亡的味道,这又是什么神秘主义的东西?”德内尔和拉莫斯相视无语,后者更是干脆轻蔑地笑了,占卜、神秘主义、宿命论……这些吉卜赛人或者摩尔人的乱七八糟的传统永远能在西班牙的大妈身上找到生存的空间。 年轻的玛利亚苦着脸解释道:“垃圾桶里枯死的菊花的味道,或者和将死的老太太接吻的气味,还有腋下奇怪的恶臭……这些就是死亡的味道,很久之前她就是这么对我的丈夫说的。” “我大概都没有。”德内尔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腋下,虽然已经挺长时间没洗澡,但他的气味就是正常的汗臭,没有那些奇怪的恶臭。他实在想象不到和将死的老太太接吻是什么感觉,但想来应该挺恶心。 “邮递员先生,皮拉尔的预感总是很准的,您要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是在撒谎,但是……”玛利亚叹了口气,“没有一次是不准的,无论是西班牙人、俄国人还是英国人。” “你身上的死亡气味令人作呕,法国人。”皮拉尔抿着嘴,确信地点头,“快回家吧,你不是军人,不会有混账共和军崽子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把你毙掉。” 德内尔一句话也不说,就目不转睛地叮着两个女人,尤其是皮拉尔,看得两人浑身发毛。 “死亡的气味不是这样。”过了许久,德内尔才重新开口,“你们根本不了解死亡。” “我们不了解?!呵呵!”皮拉尔尖酸刻薄地嘲讽着面前的小老头,“内战已经打了两年了,我们见过的死人和要死的人,尸体摞起来快赶上法塔雷利亚山那么高!” 德内尔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她们哑口无言:“我打过凡尔登。”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一样,每当说出的时候德内尔都会失神,仿佛那些弹片仍呼啸着划过自己的耳畔。因此除了给养子罗贝尔介绍他生父的情况以外,他几乎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去。 “如果你说我身上还有死亡的味道,我不能否定这一点,我在战友和敌人的尸体腐烂沤成的烂泥塘里泡了三个月,尸臭早就渗透到我的每一根血管里去了。”德内尔平静地说道,“请告诉我关于马尔科的事情,活或者死的事情,我根本不在乎。” 这样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男人,身上散发着死亡的气味实在不足为奇,皮拉尔大概意识到自己这一通咆哮激不起邮递员心中任何波澜,只得颓然坐回原处。 玛利亚看到皮拉尔没有再发疯的意思,便放心地叹了口气,开始为救下她性命的恩人叙述关于马尔科的事。 “马尔科,嗯,他是个顶好的法国人,西班牙语说得很好,几乎都能赶上我的丈夫罗伯特了。”提起丈夫,玛利亚笑容惨然,“要知道,罗伯特可是个西班牙语教授啊。” ………… “你就是马尔科?” “对,我就是。” “有证件吗?” “弗朗哥的在这里,但是我们那边的——”马尔科笑着拍拍肚子,“等今晚我把他拉出来。” “你妈的,真恶心。”游击队员奥古斯丁皱着眉头摆手,“路上遇着弗朗哥的人了?” “是,没办法就只能吃掉了。” 这是个好人,当玛利亚看到陌生的游击队员坐在桌子旁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罗伯特。 “我不能蒙你们,同志们,刚刚奥古斯丁同志带我去看了看桥,问题很大,我带的炸药不够使。” “不够使?”皮拉尔感到非常意外,“你带的炸药比英国人那次带的都多,法永的桥比塞哥利亚那边的还要小一点。” 马尔科打断了皮拉尔的话:“罗伯特是美国人。” “那不重要,为什么炸药不够多?” “叛军用钢筋把桥梁加固了,其实炸中间的那个桥墩还够用。但是现在不可能到桥上去或者游到河中间炸桥。” “叛军很多?” “两个排。”另一名游击队员,与皮拉尔他们一起从塞哥利亚逃到这里的奥古斯丁面色沉重,“昨天还只有一个班。” “这边一个排,那边还有一个,还有新来的探照灯,就凭我们,一边都拿不下来,更不可能冲到桥面上去。”马尔科从包里掏出了几块炸药,“那个桥你们知道的,桥头是一大块连着的水泥,像这样顺下来,只留了一个过水的洞,这几块玩意不可能把靠近一边的桥墩完全破坏。” 情况确实不妙,可在座的许多游击队员却长舒了一口气——或许不用炸桥了? “共和国现在怎么这么抠,就给你这么点炸药?点炮仗呢?”皮拉尔十分不满,唾沫都喷了出来。 马尔科苦笑着将炸药放回帆布包中,反驳着皮拉尔:“万幸只有这么一点炸药,要是再多一些,我就要因为来不及藏起来交代在半路上。” “所以你想怎么办?”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马尔科的身上,期待各有不同,马尔科意识到,恐怕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希望他说:“不炸桥了。” “桥必须炸,我们不炸桥,共和军就要有大麻烦。” 他给游击队员们的回答并不能让大多数人满意,事实上,不少人的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难看。 玛利亚注意到,那个来炸桥的工程师已经悄悄打开了手枪的枪套,开始摸索那支勃朗宁的握柄,这样的戒心和一年前刚来营地的罗伯特简直一模一样。 “这根本不现实。”奥古斯丁反驳道,“我们只有十一个人,没有自动枪,不可能拿下桥头,附近也没有别的游击队。” “要么找到更多的炸药,要么找到更多的人。”他抬头看着奥古斯丁,“我很清楚,我们全死光也拿不下桥头,必须另外想办法。” ………… “所以你们选择去炸火车?” 德内尔看了一眼低着头只管翻译的拉莫斯上尉,这个共和军军官面对愤愤不平的皮拉尔,只能把自己变成无情的翻译机器。 “对,其实本来袭击火车的话,并不需要炸药,但是我们人数实在是太少,如果不在发起袭击的时候第一时间把挂载士兵的车厢炸掉,我们就完蛋了。”玛利亚叹了口气。 ………… “为什么要把石头放那么靠前?这样怎么炸?” 奥古斯丁说着,拿开了搭在扳机护圈上的右手,弹去爬到瞄准缺口上的一只小虫。 “谁知道火车司机的眼神怎么样,万一这个笨蛋快撞上石头还不减速怎么办?那还不如把炸药往后放放,等火车慢悠悠提速的时候,想炸哪节炸哪节。” “真有你的,套路还真多。”奥古斯丁笑了,“对于我们来说,火车就是火车就是火车就是火车。” “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马尔科找到了奥古斯丁化用的那个诗句。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当时那个美国人说的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洋葱’。” “有意思,知道吗?我们法国也有一个关于洋葱的挺出名的歌。” “什么?” “就叫《洋葱歌》。” “我恨洋葱。”奥古斯丁咧开了嘴:“听着就恶心。” “前进同志们,前进同志们,我们来打前锋。前进同志们,前进同志们,我们来打前锋~(法语)”马尔科丝毫不在意奥古斯丁的吐槽,双眼紧盯着铁路,轻轻唱着这首法国的军乐,直到一列弗朗哥的火车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来了,他们来了,嗯,下来有一个班的护卫部队,车上可能还有更多。”奥古斯丁看到,叛军士兵跳下车厢,搬开了横在轨道上的石头。 “看到了,都在第三节车厢上,直接送走他们。” 火车慢慢启动,马尔科舔着干裂的嘴唇,将手按在了起爆器上。 “为了共和国!” ………… “你们失败了?” 玛利亚轻轻摇头,伸出小麦色的手臂扶住沉重的头颅:“我们成功了。” “我们炸死了十几个叛军,而且干掉了剩下几个半死不活的。”皮拉尔伸出食指在德内尔面前猛力摆动,“我们缴获了三十多条枪,还有两把自动枪,解救了近一百个共和军俘虏,但是整辆车上没有一块炸药,连炮弹都没有。” 皮拉尔与其说是对德内尔说话,还不如说是对拉莫斯这个共和军军官咆哮:“然后我们拉起了一个排,趁夜袭击了法永桥上的守军,消灭了叛军桥这边的一个排之后,又武装起了第二个排,再打垮了桥另一头的叛军崽子,拿下了整个桥!” 拉莫斯低着头,一句不拉地将话翻译给德内尔。 “我们守桥守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找遍了营地都没找到别的炸药,只能把马尔科还剩下的家伙都用掉,炸塌了一截桥面,到那个时候,九十多人只剩了五十多还能喘气!” “然后,然后,这五十多人一路突破封锁跑到了共和国这边,一多半人都没了,只剩了二十来个,马尔科炸了桥,完成了共和国的任务,然后呢?共和国是怎么对待他的?!他还是个法国人,你们就不知羞耻吗?!” 拉莫斯并没有翻译最后一句话,但看着两人的神态,德内尔大致也猜出了意思,他叹了口气:“好了,皮拉尔女士,拉莫斯是个好人,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你不应该把对42师军官的火发到他的头上。” 拉莫斯依旧低着头,并没有将德内尔的话翻译成西班牙语,只是任由皮拉尔训斥。作为老兵让·德内尔理解这种负罪感,只要一个军人真正热爱他的军队,那么当提起这个军队过失甚至暴行时,这个军人毫无疑问会感到耻辱,即使那桩罪行可能与他毫无关系。 “那么谢谢了。”德内尔站起来向两位女士告别,以此为陷入狂风暴雨般批判的拉莫斯解围,“今晚我们还要回到部队,明天一早我就出发去调查,请告诉我,河对岸还有别的游击队在战斗吗?” 第六章 通过埃布罗河el paso del ebro(1) (1938.7.28-1938.7.29) 弗朗哥空军的狂轰滥炸不能阻止共和军一次又一次的渡河,白天他们用木筏和独木舟向前线补充兵员,夜里则建起简易浮桥,以便让重型装备通过。 即使如此,失去制空权的代价也是惨重的,埃布罗河已经被共和军士兵的鲜血所染红。 ———— 德内尔和拉莫斯总算摆脱了情绪激动的皮拉尔,他们向送出门的玛利亚挥手告别,随即踏入了深沉的夜色中。 “你准备怎么办?”拉莫斯终于开口说了自晚饭以后属于他自己的第一句话。 “过河去找巴斯蒂安。” “你又不会西班牙语,怎么找?” “总有办法的,我有预感:巴斯蒂安如果找到残余的游击队,也肯定会选择尽可能配合共和军作战,要是没找到,那就更会尽快和你们汇合,除非他在得知马尔科的死因之后直接叛变。” “为什么?” “他一直在正规军中服役,这一点和你恰恰相反,他一点也不懂游击战,反而对正规部队中那套熟悉得很。如果他还想为西班牙做点什么,恐怕只有回到正规军中才能发挥他的一身本事。” 拉莫斯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那如果他是来寻仇的呢?想去毙掉他以为的拖了马尔科后腿的游击队员。” “那么他会怎么做?去找游击队员,如果是没到共和军控制区的游击队员,恐怕都不知道马尔科被错杀。而一旦知道他的仇人该是42师的,总该到共和军这边调查复仇吧?” 拉莫斯点头肯定:“所以无论如何,巴斯蒂安都会找正规军。” “为了给战友求公道,连命都不要,家都不回,这样的人不可能只是在阿拉贡闲逛。之所以前线各部队没听说过有这人,恐怕只是因为前线双方兵力增多,没法渗透吧?” “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 德内尔停下了脚步:“我想去第5军的战线,既然法永这边已经开始对峙,那么如果第5军在主攻方向上达成突破,巴斯蒂安和共和军汇合还是很有希望的。” “这不难,优秀的炮兵军官在哪里都缺,别的不提,你计算弹道的本事是我见过数一数二的,他们没理由不欢迎。”拉莫斯拍拍他的肩膀,“走这边,车还能开。” “嗯。” 邮递员点点头,跟着拉莫斯登上了血腥气浓重的公交车。上尉摆弄汽车的手法很生疏,过了半天才发动起引擎,有摸索了好一会,才打开汽车仅剩的一个车头灯。 “你还愿意为共和军提供建议吗?”拉莫斯突然问道。 “愿意。” “为什么?” “哪支军队都会有混账,也会有好人,你和华金就是好人。” 拉莫斯显然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和我们同流合污呢。” 西班牙上尉的担忧显然是有道理的,如果不是正义感爆表到道德洁癖的程度,又有谁会千里迢迢到战区冒着生命危险来送这样一封信呢?可若这位老兵真的具有道德洁癖,宁可自己去找那个巴斯蒂安,也不愿接受共和军的帮助,那可太危险了。 除了不舍得让这个人才浪费之外,拉莫斯也有些私心,他做不出像德内尔这样充满骑士精神的事情,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敬佩德内尔。如果这位善良的老人出于对共和军的不满,单枪匹马穿过战线去找他的法国同胞,这无疑是极度危险的,尤其是他还不懂西班牙语。 而导致德内尔身陷险境的罪魁祸首,无疑就是他所热爱的祖国,他不想让共和国与共和军一错再错。 “我会帮你……不,也是为共和国调查追究某些人的责任,跟那些混账东西好好算算账。”拉莫斯一打方向盘,将公交车开上主干道,而德内尔却依旧默不作声,仿佛不相信他说的话。 “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拉莫斯的语气急切,“相信我,我肯定会这么干。” “我相信你,上尉先生。没有必要为此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谢谢。” 来自法国的邮递员让·德内尔先生似乎没有道德洁癖,拉莫斯确认了这一事实,但他并不明白为何他对于见义勇为有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激情,他那种随时随地都不考虑自身安危(即使考虑自身安危也仅出于保存有用之躯以完成任务)的心理,简直令拉莫斯不寒而栗。 这让他想起那些书中描述的以死为荣的武士。 “你去过日本吗,德内尔?” 虽然很奇怪拉莫斯为什么这么问,但德内尔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复:“从没去过,也没接触过日本人。” 由于疲惫两人没有继续交谈,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们便抵达了42师的驻地。在否决中尉的引导下,两人很快找到了同旅的战友。 “上尉同志,德内尔同志,你们也遇到空袭了吗?”华金少尉不难猜出两人为何搞成这个狼狈的样子。 “嗯。” 两人疲惫不堪,也没有丝毫谈兴,便随意找个地方去睡了。 但拉莫斯刚刚躺下,很快又起身出了营房。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去而复返的拉莫斯上尉将一张路条递给了尚未入睡的德内尔:“第42师的介绍信,一定要保存好,它可以让你加入第5军的炮兵部队。” 德内尔向拉莫斯表达了感激,接着便将路条仔细地对折后放到包裹的夹层中,又立刻躺下尝试伴着炮声入睡。 他没有向拉莫斯发火,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愤怒。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亲手毙了那个下令处决马尔科的军官。 每一支军队都有英雄和渣滓,被战时总统克列孟梭褒奖为“模范军”的共和国陆军也不例外,英雄如罗贝尔的生父,如基尔伯特少校和其他数不胜数的烈士和英杰;渣滓同样数不胜数:自己就是典型。 某些骇人听闻的罪行可能仅仅由于当事人的迷糊、迟钝、冲动或者过激反应,这样不幸的事与其说是罪行,还不如说是错误:炮兵算错了坐标把炮弹砸到了自己人头上、被烟尘遮蔽视野的机枪手对友军的屁股疯狂输出,狙击手把平民当成敌人给毙了……这些事情太常见,每个营都有死在自己人手上的,也都有杀过自己人的。 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旁人实在无法苛责这些害人害己的可怜虫。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保持住最后一丝理智,从而将自己彻底化为冷酷的战争机器。动员令发布的时候也不管某个适龄男性的精神状况是不是能适应电光火石血肉横飞的战场。 但是另一种人,的确有这么一种人,他明知道面对枪口的是俘虏或者平民也会毫不犹豫地开枪,甚至将此作为自己战功和武勇的表现;明知道自己的错误,却依然为了维护自己一文不值的颜面让部下去送死。 至于那种害得无数人弃尸荒野,还觉得“我做的对”的偏执狂,就更是罪恶滔天,无可救药了。 相对于那些偏执狂,德内尔认为自己不蠢,只是单纯的卑鄙、恶劣罢了,哪怕自己努力想做个好人。 但是,无论是天国的还是人间的法律,难道应该赐予一个射杀儿童的人再做个好人的机会吗?更何况这个所谓的“好人”在战争结束后依然对另一个善良的人起了明确无疑、不可否定的杀意。 是的,没错,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的自己出于难以抑制的嫉妒,想用钢水管给基尔伯特少校“开瓢”,再把尸体扔进地中海! 所以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愤怒,去进行道德的批判!如果他现在有一把枪在手上,最该做的难道不是将枪口塞进嘴里再扣动扳机吗?! 德内尔从噩梦中惊醒,不,那不是梦,只是繁杂且恐怖的回忆罢了。他的眼球在干涩的眼眶中艰难地挣扎,转向了透过帐篷缝隙的光线。 今晚睡得好吗,阿让?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薇尔莉特。”他低声回答脑海中薇尔莉特的亲切声音,“抱歉……” ………… 十公里以外的第一座桥只剩下露出张牙舞爪的钢筋的桥桩尚存,再过两公里后的那座桥更是彻底消失,如果不是两边的公路能接上头,谁能知道这里曾经有一座桥? 德内尔眯起眼睛,看到约莫半个排的共和军工兵正在烈日下奋战,过不多时,航空发动机的轰鸣声越发明晰,伴随着观察哨声嘶力竭的呐喊,工兵们四散躲避。一分钟后,炸弹从天而降。 于是乎工兵们刚刚才扎起的木筏在一瞬间被炸成为碎块,木屑飞得到处都是。而丢下炸弹的叛军轰炸机还要意犹未尽地扫射两轮,随后才拉起机头向下游飞去。 轰炸结束才不到半刻钟,又有闷雷一样的爆炸声从南方传来,恐怕下游的桥也凶多吉少了。德内尔考虑了一下,决定将自己的路条给前方的工兵们看看,向他们询问一下附近何处有炮兵阵地,以及该如何过河。 他刚要出发,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喊:“等等!德内尔同志!” 听到这泛着朗格多克味的法语,德内尔便知道了来着的身份,他回过头,看到华金少尉挥着右手,在他来时的土路上飞奔。 “你为什么这么早就走了?”这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德内尔的面前,“昨天晚上看到你好像睡着了,我们就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告诉你我们商量出来的建议,没想到你居然四点多钟就出发了!” “我从来都起得特别早。” 华金话里带着埋怨:“第5军很多人都不是加泰罗尼亚人,哪有几个会说法语的?没有翻译,就算你能找到容纳你的炮兵部队,又去哪里找巴斯蒂安?!” “抱歉,我……脑子有点问题。” 德内尔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做有多蠢,但是失眠的折磨让他理智的已经很难驾驭行为。他当然知道自己需要第三混合旅的人给他说明,起码也该约定应当如何相互联络,不然可不真就变成苍蝇乱撞了?但是脑子一团浆糊的德内尔早上似乎根本考虑不到这些事,不,并非考虑不到,而是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和华金一交谈,德内尔的大脑才终于启动起来,总算回归了正常。 “你是在生我们的气吗?”华金轻声询问正在发呆的德内尔。 “没有。” 德内尔毫不犹豫的否定令年轻的少尉放下心来:“拉莫斯上尉昨天晚上一直在42师调查情况,今天一早就去检举处决了马尔科的那个军官,不过那个军官——好像是叫弗莱明的——已经在河对岸了。” “这样啊。”德内尔点点头,“那么你有什么要交待给我的?” “我来跟你一块找巴斯蒂安,这是旅长跟你约定好的,顺便继续向你学习。”华金少尉为德内尔带来的好消息却还不止这些,“拉莫斯还让我告诉你,如果实在不知道该去哪的话,第七军司令部就在法尔赛特。” 第六章 通过埃布罗河el paso del ebro(2) 经过华金的询问,两人从正重新制造木筏的共和军工兵那里得知,整个战线上所有处于共和军控制区的桥梁都被叛军炸了个稀里哗啦,想去对岸的话,“游泳过去是最快的。” 那个共和军士官是这么说的。 华金尴尬地看向德内尔:“我不会游泳。” “我也不会。” “要跟我们一块过河吗?” 虽然第5军的司令部在河这边,但德内尔认为,他与华金显然不足以凭借一个师开的路条进入第5军的军部。就算第5军军长恩里克·李斯特确实帮助他找过巴斯蒂安,但那至多是为了回应旧友恳请的举手之劳。 一场大战役中的军级指挥官不可能闲的下来,各处战报以及敌人的动向像是催命一样逼迫着他们思考决策。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用战争以外的事情麻烦他,无异于往枪口上撞。 再说,空口白牙,他和华金凭什么能让一个军长帮他找人?德内尔在西班牙唯一的交易筹码就是他深刻在脑海中的略有些过时的战争技巧,而一个军长会在乎一个营长的技巧吗? 他也就勉强给旅长当个顾问了,这还是因为共和军的水平普遍不行,要不谁会管他?! 想到这里,德内尔作出了决定:“过河,到前线去。” “那也不是你想过河就能过河的。”士官一指散落一地的木头碎片,“得等我们作出木筏才行。” “那么你们进度如何?”华金问道。 “进度还挺快的,我只负责在这里做做样子。”那个中士并没有因自己的成果被炸碎而怒气冲天,相反,他的脸上带着那种戏耍敌人后的坏笑,“大部队还在后面扎筏子,那群花生米显然把我们当成了全部。” “抱歉——你刚刚说了nuts,是吧?(英语)” 没等华金翻译,德内尔便用英语说出了这句话作为试探,看到那个士官惊喜的笑容,法国人意识到他说对了。 “你好啊!我是斯普林菲尔德的理查德·华尔思,你也是国际纵队的?”自称理查德的士官用英语和德内尔热情地打过招呼,并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巴黎的让·德内尔,不是国际纵队的,只是一名邮递员。” “邮递员?来送信的?” “对。” “收信人在河对岸?” “对。” “那就好办了。”斯普林菲尔德的理查德再次伸出手,“直接把信给我,我们的通讯兵也可以在友军之间传递一些信件。” 德内尔礼貌地回绝了这一建议:“恐怕不行,我也不知道我的收信人在哪里,正在努力找。” 不同于因语言不通而迷惑的华金少尉,理查德发现自己能听懂德内尔每一个字的意思,但是连起来后传递出的消息就让人彻底摸不着头脑:“你是说,你不知道收信人的地址?或者说……番号?” “我知道他的番号,国际纵队第12旅法国-比利时营,但是这个营已经解散了,之后我的收信人巴斯蒂安·贝巴夫继续留在西班牙作战,我确信他已经到了埃布罗河前线附近,而且很有可能在叛军控制区打游击。” 听到德内尔的话,理查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前几天找人的就是你啊!亨利,快去告诉营长,ch邮局的来了!” 理查德中士后半句话中透露出的期待令德内尔有些慌张:“等等,理查德,我只是个邮递员,并不会代写信,而且我们邮局的手记人偶一个都不在这里……” “不要紧,我们又不是要你在西班牙写信。”理查德顺手揽住德内尔的肩膀,“我们把想说的东西打个草稿,然后让你们公司的手记人偶润色润色再发回家。对了,薇尔莉特·伊芙加登(沃尔勒特·艾沃嘎登——非常美国的发音)是你们公司的吧?” “布干维尔夫人确实是我们公司的手记人偶,但她并不精通英语……” 德内尔的话再次被兴奋的理查德打断“他不懂你肯定懂,而且我们也有魁北克的同志,他们写的总归是法语的,来!城市银行的支票都给你准备好了!” 德内尔就这样被理查德中士直接拉走,一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华金少尉目瞪口呆,两人走了几步,理查德才回头用西班牙语说道:“愣着干什么,小子,一起来啊!” 被理查德“拐走”的德内尔突然好奇道:“你们是林肯营吗?” “不不不,那个出名的林肯营是另一个营,我们是‘麦可爸爸营’的。” “麦克爸爸?美国除了山姆大叔以外还有这么个外号?” “哈哈哈,麦克爸爸是麦肯基-帕皮诺的简称,‘mac-pap’。”理查德笑得十分灿烂,“这还是记不住名字的西班牙人给我们起的外号。” 他的笑容很快随着下一波空袭的到来而消失不见。 “隐蔽!隐蔽!(西班牙语)”理查德中士向他的部下声嘶力竭地发出警报,“take cover!!” ………… “爱德华·塞西尔·史密斯。” 面前的共和军上尉向德内尔伸出了右手,似乎还作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但德内尔还在耳鸣,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能将自己还沾着血的右手举起来:“我的手很脏,上尉。” “我不这样想,烈士的血是最纯洁的。” 说着,这位正当壮年的共和军军官便紧紧握住了德内尔的右手。虽然邮递员的耳朵依然不好使,但他完全能理解军人的情感,不自觉间,他的姿势已经转为肃立。 “该死,又少了一个美国人。”爱德华上尉闭上了眼睛,转身在一条抹布上擦去了手上的血,随后从挎包里取出了一张支票递给德内尔,“两百多封信寄到魁北克,算上润色和翻译,一千美元够吗?” “要看信的长度。” “都不长,最短的连一百词都不到,最长的也不到二百。” “那就足够了。” 德内尔正要接过支票,突然想到自己的双手还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爱德华上尉立刻将那块惨不忍睹的抹布递给他:“这几天你都在找那个人?” “是的,上尉先生。” “一无所获?” “收获不小,搜索的范围从整个西班牙缩小到了法永到甘德萨以西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地区,或许到了前线,这个范围还能进一步缩小。” “哈。”爱德华忍不住笑出声,“两百多平方公里,两个巴黎这么大,然后你说收获不小?” “至少比开始的两眼一抹黑进步巨大。” “有这样的心态就好,他是干什么的?”爱德华上尉指了指已经神游天外的华金少尉。 “第三混合旅野战炮排的排长华金少尉,因为炮兵划归了其他部队,就来给我做个翻译。” “你可真是好大的面子!”爱德华感慨道,“也幸亏第三混合旅补充了好多加泰罗尼亚人,一群热情、激进而残忍的无政府主义者……勇气从来不缺,但打仗是真不行。” “确实。”德内尔无法反驳,他在第三混合旅待了快一个星期,从旅长到排长,就没见过哪怕一个合格的军官,不过人都是顶好的。 “信件和支票都交给你了,帮我们干这么件事,我们该怎么回报?”爱德华问道。 “我想过河。” “有点危险,但不是不可以。”爱德华坦诚地回答,“而且要等到晚上。” 那是当然,天上过飞机的频率越发频繁,最夸张的时候每隔二十来分钟就会有几架飞机巡航到他们的头顶。白天在弗朗哥空军眼皮子底下渡河,简直是拿士兵的生命开玩笑。 从德内尔所在的营指挥所外向埃布罗河的上游望去,可见一些零碎的木料、空桶、盖子以及尸体随着河水浮沉,顺河流向下游漂去:这就是冒着空袭强渡的代价。 然而不等天黑,传令兵便带来了不妙的消息:“旅长命令我们立刻渡河,以最快速度加入对甘德萨的围攻。” “怎么?天还没黑呢?” “35师的状况很不妙,他们今天一整天都在强攻甘德萨,叛军的空袭太猛烈,塔古尼亚将军几乎所有的坦克都报销了。”传令兵一板一眼地介绍着糟糕的战况,“因此,旅长接到上级命令,必须尽快渡河。” “holly shit!我们费了那么大劲才运上去!”爱德华叉着腰用家乡话诅咒弗朗哥那该死的空军,“前天和昨天玩命修的浮桥又被炸断了,旅里的重武器可没法过河!” “旅长说留下工兵,到晚上再修浮桥让大炮过河,现在人先过去,甘德萨那边已经相当危险了。” “那就这样,告诉旅长,等下一波敌机巡逻结束我们就渡河。” 传令兵敬了个礼,离开了“麦可爸爸营”的指挥部,营长爱德华立刻召集军官,命令他们集合各自的军队,准备分批次渡河:“按照预先的计划,a连第一批,b连第二批,c连最后,工兵排留在这里准备修浮桥,你们有十分钟做准备,等下一批敌机过去立刻动身。” “白天渡河吗?”一个军官苦着脸问道。 “对,祝你好运。”爱德华面无表情,“去吧,我跟c 连走。” 等军官们匆忙解散,返回各自的部队后,爱德华上尉看向了德内尔:“如果你要渡河的话,不如等等旅里的炮兵,和他们一起趁夜渡河,相信那样要安全得多。” “你们在前线能帮我留意一下关于巴斯蒂安的消息吗?” “恐怕不行,就算我们有闲暇去找,又怎么知道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闻言,德内尔从挎包里取出了那封介绍信:“那么,我请求协助你们的炮兵。” “嗯?!” 第六章 通过埃布罗河el paso del ebro(3) a连已经做好了强渡的准备,待叛军的飞机在视线中消失,一整个连立刻将筏子推到河边,拿出玩命的架势向对岸猛划。 “快一点,快一点,妈的!”爱德华上尉嘴里一直嘀咕着美洲的俚语,一边眯着眼看着a连的筏子在河水中浮沉,还不时伸出手罩在耳朵边,仔细听天上个有没有传来引擎的声音,活像只多动的食叶猴。 “请冷静一点,上尉。”德内尔忍不住出言提醒,“你这样会让你的部下更加紧张。” “抱歉。”爱德华上尉尴尬地笑笑,“罗伯特也是这么说我的,但是我总忍不住。” 德内尔顺着爱德华的话问了下去,希望借此缓解他的紧张情绪:“你说的是哪个罗伯特?是去年在塞哥利亚阵亡的那个美国人吗?” “他的名气有这么大?连你都知道了?”爱德华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 “昨天我才在镇上遇到他的妻子。”德内尔回答道,“一个西班牙的年轻姑娘。” “哦,玛利亚,她最近才从叛军那边跑过来。”爱德华叹了口气,“她还好吧?” “有惊无险。” “出了什么事?!” “昨天她所在的医院被叛军的轰炸机炸了,伤员遭受了很大的伤亡,但她没事。” “没事就好。”爱德华显然放松了不少。 “罗伯特跟你关系很好?” “他跟我们关系都不错,我们这个营就是他帮忙建起来的,一开始美国人居多,后来伤亡越来越大,再加上华盛顿弄出了个中立法,美国人很难到西班牙来,加拿大人逐渐就占据多数了。” “你是美国人?” “不,我是加拿大的,太棒了!”爱德华发出一声咆哮,当然不是指加拿大“太棒了”,而是他发现a连已经平安抵达了河对岸,驾木筏的战士正准备返回右岸接其余的连队过河。 “等等!让他们停下!”德内尔的英语因紧张带上了法国口音,“等下一波飞机过去再来,时间来不及了!” 爱德华立刻领悟了德内尔的意思,经过一上午和大半下午的观察,叛军的空军巡航频率不会低于40来分钟一波,现在距离上一波敌机来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若是他们就这样准备返回,很有可能在河中央被敌机抓个正着。 “停下来!回到岸上隐蔽!” 爱德华的呼喊令德内尔目瞪口呆,虽然后者料到麦可爸爸营里肯定不会有无线电,但通讯靠吼却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你们的通讯旗呢?!” 爱德华恍然大悟,懊悔地一拍脑袋:“对,该死,通讯兵!向对岸发信号,要求他们停止渡河,原地隐蔽!” 不幸的是,旗语还没打一半,天空中就又一次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麦可爸爸营的营长慌了神,一时间手足无措,这时,德内尔推开通讯兵,展示出了自己久未示人的天赋:“停!止!渡!河!立!刻!隐!蔽!” 他身旁的几个军官都被这惊人的嗓门吓得一哆嗦。 河对岸的士兵终于后知后觉地跑路,只不过为时已晚,他们的举动似乎早已被叛军的飞行员收入眼底。 “那不是西班牙人,那是意大利人!”爱德华看清了敌机机翼下束棒的徽标,咬紧了牙关,“妈的,要完!” 这波空袭的主角不是德内尔昨天看到的驱逐机,而是意大利驾驶员操纵的被称为“食雀鹰”的轰炸机,他们投下的炸弹可不是昨天毛毛雨般的50公斤炸弹,而是装药量至少达到100公斤的250公斤航弹。 尽管爆炸点在河对岸,但气浪和声波还是轻而易举地波及到正在陡峭河岸上观察a连状况的爱德华一行人。 还有多少人能幸存?这是德内尔被吹倒前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重新扎木筏吧!”爱德华拉过通讯员吼道,“告诉他们,过一支巡逻编队只能过一次河!” 通讯员重重点头,起身踉踉跄跄地到b连和c连位置上去传令,向这两支部队的首长传达河对岸的状况。 爱德华叹了口气,向着河对岸再次举起了他的望远镜,随即发出了一声惊呼:“那是谁?!他在干什么?!” 德内尔也看到了河上出现了一个孤单的身影,痛苦却坚定地用一支步枪划着木筏向河这边划过来。那个士兵摇摇欲坠,似乎随时有可能坠入河水中。 “回去!回去!该死的!医生马上过去!” 不知道那个士兵聋了还是怎么,他毫无反应,继续朝着东岸划桨,他的举动越来越不正常,居然在河中央打起旋来,把爱德华急的抓耳挠腮:“有谁会游泳,去帮他一把!” 为时已晚,木筏翻了个底朝天,在爱德华悲愤的咒骂声中,那个士兵再也没有浮上来。 德内尔一看便知道那个士兵恐怕患了弹震症:大概率是被航弹震傻了。 有了a连用鲜血换来的惨痛教训,b连和c连的渡河虽然称不上十分顺利,但也没有遭到太大的损失,爱德华上尉也伴随着c连到了河的另一边。 他向河这边留下的炮兵部队和工兵部队发了旗语,让他们和旅里其他营的炮兵汇合,晚上架设浮桥渡河。 最多半个小时太阳就会落下,一个小时后天就能完全暗下去,到那时工兵和炮兵们就可以安然架桥了。正在此时上游传来了一阵爆炸声,这大概是今天叛军空军最后一次轰炸了。 毕竟从昨天42师遭受空袭的情况来看,叛军的飞行员似乎并没有夜航能力。 一声撩拨吉他弦的悦耳声音突兀地在德内尔的耳畔响起,他回过头,发现一个共和军士兵背着包裹爬上了河岸,他背包上的尤克里里被树枝划过而发出了那个声音。 “来一起吃晚饭吧,邮递员先生。”那个士兵向德内尔发出了邀请。 “谢谢。”德内尔点点头,回头对一下午都几乎不发一言的华金用法语说道,“走了,吃饭。” 华金苦笑道:“我是真没想到,现在我倒成了累赘,这是哪支部队?” “麦肯基-帕皮诺营。” “哪个旅的?” 德内尔便用英语向士兵询问他们的番号。 士兵的语气混合着悲伤与骄傲:“fifteenth brigade.”树枝再一次划了一下琴弦,他干脆把尤克里里甩到了胸前,随意地撩拨起琴弦,断断续续地出《红河谷》的曲调。 没等德内尔告诉华金,年轻的炮兵少尉便用西班牙语说出了这支部队的番号:“quince brigada internacional(第十五国际旅)!” 士兵朝着少尉笑了笑:“si!” 到了夜里六点半,加拿大人们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打着手电筒和火把架设浮桥,完全不担心再挨炸。懂行的士官告诉德内尔:“敌机在夜间起飞不难做到,有火把作为标识的话轰炸也不是不行,但是降落就非常困难了,不是顶尖的飞行员就很难做到。” “但是你们真的能在一夜之间建起足以让152mm榴弹炮通过的浮桥吗?” “时间相当紧张,搞不好还得挨炸。”十五旅集结起来的炮兵军官这样回答。 ………… “你在干什么,薇尔莉特丫头?” 霍金斯先生的声音突然在薇尔莉特的背后响起,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的心扑通直跳,仿佛逃学的少女被父亲逮个正着:“霍金斯先生,我只是……” “你也要去西班牙?” 薇尔莉特的心思被霍金斯一口道破,她也只能轻叹一声,老老实实地承认:“是的,霍金斯先生,我在我的工位上留了请假信。” “我看到了。” 霍金斯走到薇尔莉特的身边,看着她依然保持着蹑手蹑脚开门的姿势。邮局的门锁已经被打开,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凌晨空无一人的街道。路灯已经关闭,宁静的巴黎仿佛笼罩在普鲁士蓝染成的绸布中。 霍金斯面无表情地按住门框,将大门重新关上,薇尔莉特理亏地站到一旁。 “你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吗?” “前几天可能还不知道,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薇尔莉特从背包中取出了《巴黎回声》的一期报刊,递给了霍金斯。 “让我看看。”霍金斯戴上了老花镜,“嗯……西班牙共和军在埃布罗河法永至拉斯科拉一线发起大规模攻势,国民军方面措手不及,弗朗哥急忙调兵遣将……共和军正在围攻甘德萨,双方战事胶着……” 他抬起视线,瞟了一眼薇尔莉特:“你又怎么知道阿让在甘德萨附近呢?” “只是预感,但要是他不在甘德萨附近,那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我也能放下心来,就在那边随便帮士兵们写写信就好。”薇尔莉特轻轻说出自己的打算。 看着身着远行服装、足蹬军用高筒靴的薇尔莉特,霍金斯感到非常头疼:“后悔了?” “是的。”薇尔莉特低下了头,“我以为看到他那样痛苦,不会再不忍心让他冒一些危险去任性一回,但是现在……我实在没法安心。” “那为什么这么早就走?” “我要赶最早一班去巴塞罗那的火车,在此之前,我想去神父公墓看一眼基尔伯特少校。” 霍金斯沉默不语,却依然牢牢把住大门,没有一丝放薇尔莉特离开的打算,过了一会,薇尔莉特主动问道:“能放我离开吗,霍金斯先生?” “我发自内心地建议你,不要过去,不要让我和阿让担心。” “霍金斯先生,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薇尔莉特的眼睛盯着霍金斯满是皱纹的脸,让后者不由得想起夏日夜幕下平静的地中海:“所以我只是建议你不要去,万一你去西班牙之后,阿让马上就回来了呢?” 她坚决地摇头:“一个不懂西班牙语的邮递员要找到另一个法国人,没有那么简单吧?” “那你找到他就简单?”见薇尔莉特无话可说,霍金斯重新锁上了邮局的大门,“我理解你的心情,薇尔莉特丫头,我也理解等待才是最难熬的,但是现在等待是唯一理性的选择,在前景不明的情况下投入后继部队是非常不理智的行为,你应该知道。” “我当然明白,霍金斯先生,可是我没法把阿让当做消耗品一般的士兵。” 薇尔莉特的话里带着一丝怒气,她伸手把住了门把手,但是霍金斯毫不相让,将粗糙的手按在了锁眼上:“阿让也不会把你当做士兵,薇尔莉特。” 手记人偶的“铁臂”僵在了原处。 “我会给你放个假的,既然你没法安心工作的话。”霍金斯犹豫了一会,再次开口说道,“而且,我有一句话要问你,薇尔莉特。” “什么?” “你应该是‘爱’阿让的吧?我说的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 薇尔莉特低着头一声不吭。 “那么为什么还不结婚呢?基尔伯特少校已经去世十年了,他那么爱你,阿让又是个好人,他怎么会反对你们的婚事?阿让担心你对少校感到愧疚,也从来不主动提起这件事,那么你主动一点也没什么吧?” “我……我对不起他,霍金斯先生。” “因为你那时选择了基尔伯特?”霍金斯叹了口气,“你确实欠了阿让好大的人情。” “不是人情,明明是背叛,我背叛了他。”薇尔莉特浮现出悲哀的神情,“我又怎么能再去向他告白,就好像他是少校的替代品呢?” 说完了这句话,薇尔莉特提起自己的行李,握着剧作家奥斯卡赠送给他的花伞,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呼,还好说服了,不然我哪能拦得住她。”霍金斯困倦地倚在公司的大门上,昂起头来喃喃自语,“这两个蠢货,脑子里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六章 通过埃布罗河el paso del ebro(4) 叛军改良了空军战术,让轰炸机比昨天提早一个小时出现在共和军的头顶。 具体操作方法不难推测:战机在夜间起飞的困难不大,只是降落会有麻烦,所以往常他们的飞机都是在拂晓前起飞,轰炸结束后返回机场天已大亮;既然如此,何不让飞机在拂晓前一个多小时起飞,轰炸过后在空中继续盘旋到天亮再降落? 反正那些机场距离前线也没多远,即使是腿最短的意大利双翼战斗机(实际上是cr.32箭型战斗机),任飞行员随便折腾,飞两个小时也不是问题。 于是乎,正在过桥的炮兵部队就被叛军的空军堵了个正着。 炸弹激起的冲天水柱让德内尔他们浑身湿透,刚扎起的简易浮桥像受惊的蜈蚣一般来回甩动,共和军士兵们所有的火把都丢到水里,但是月光尚好,叛军的空军仍然可以一遍一遍地投弹扫射。 渡河的部队不止十五旅一支,在爆炸的间隙,德内尔听到上游和下游都传来了敌机轰炸的声响,炽烈的空袭煮沸了整条埃布罗河。 “快!同志们跟上!”从队伍前不知道传来哪位军官的命令,催促所有人再一次加快脚步。 德内尔和两名不认识的共和军士兵一同拽住一匹因惊慌而发疯的骡子,阻止这牲口拖着一门英制04年60磅榴弹炮冲下水。华金则在后面稳住炮身,以免这门大炮从晃动的浮桥上滑到河里。 又是一发炸弹落下,德内尔只求别把十五旅士兵的信件炸到水里去……嗨,应该在没过河的时候把信交给共和军的邮递员的! “上帝!” 德内尔听到一声惊叫,他面前的士兵一脚踩空失去了平衡。德内尔试图伸手拉住他,但不仅没有拉住,反而被钢丝一样的东西划破了手指。在嘈杂环境下,突兀响起的拨弦让德内尔意识到,落水的正是那位吉他手。 “不用管我,我会游泳!” 黑黢黢的河水中传来吉他手的呼喊,浮桥上的战友也放下心来,因为他们就算想管也有心无力。 大炮总算在众人和牲口的共同努力下被拽到了岸上,但空袭依然未停。德内尔回头向河上望去,正看到一发近失弹在河中央的浮桥旁爆炸,浮桥发出呻吟,很快裂成两截。在河水的冲击下,浮桥从断裂的地方向下游方向弯曲,将许多尚未下桥的士兵、火炮和牲畜晃下了水。 意识到此处的共和军已经不再是威胁,敌机最后扫射过几圈之后,终于离开了第十五旅工兵和炮兵部队的渡河区域。 天色已经蒙蒙亮,德内尔看到一门火炮被河里的石头卡住,它的炮管像潜望镜一样伸出水面划开一道涟漪,木块、人与动物的尸体浩浩荡荡向下游漂去,不仅有十五旅的,还有上游其他各支共和军队伍的。 太阳自东方升起,将血红色的河流染得更红。 德内尔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尤克里里的演奏声,他回头看到那个落水的共和军士兵正拨动琴弦,他浑身湿透,全身的武器装备只剩了手上的四弦琴。 “这是埃布罗的军队!(el ejército del ebro!)”他望着翻腾的河面唱了起来。 士兵们一起回应道:“隆巴拉!隆巴拉!隆巴巴!(rumb, rumb, rubambam!)” “在埃布罗河的军队!(el ejército del ebro!)” “隆巴拉!隆巴拉!隆巴巴!(rumb, rumb, rubambam!)” “趁着夜晚要渡河,(una noche el rio paso,)” “哎,卡梅拉!哎,卡梅拉!(?ay carm!?ay carm!)” “趁着夜晚要渡河,(una noche el rio paso,)” “哎,卡梅拉!哎,卡梅拉!(?ay carm!?ay carm!)” “真是好兵。” “你说什么?”德内尔突然说了一句法语,倒是让华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德内尔大声地重复了自己的话:“我说,他们都是好兵!好战士!” 华金少尉笑了,面对尸体狼藉的河水,他的笑容让人感到略微有些不适:“想不想学一点西班牙语?” “你要教给我什么?” “impertérrita!(无畏)” 第七章 无畏impertérrita(1) (1938.8.1-1938.8.5) 德内尔不是来西班牙打仗的,但是此时他正深陷烈焰风暴的中心。对于这个结果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他在西班牙寻求帮助所凭借的资本正是他在军旅生涯中练就的本领。 除了血气之勇与令人作呕的杀人技巧外,德内尔一无所有。 ———— “亲爱的薇尔莉特: 我在甘德萨前线接受了第15国际旅战士们的委托,他们希望能借助你的文笔,润色他们寄回家中的家书。随邮件寄来的除了他们的信件以外,还有两张一千美元的和一张六百美元的支票,在城市银行巴黎分行就可以兑换。 除了极少(似乎不超过十分之一)的信件是法语的外,其余都是英语写成的。我相信曾在英国贵族女校帮助过伊丽莎白小姐的你能看懂那些书信,但如果有些俚语令你困扰,那么也不必着急,我回国后会帮你完成。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巴斯蒂安并带回国,但我有预感,我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祝你健康,请代我向霍金斯先生、泰勒和罗贝尔问好。 让·德内尔·戴泽南 1938.7.29 西班牙” 霍金斯看着这封德内尔写的信,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指着划去又写上,再划去再写上的“罗贝尔”的字样:“我看到了一个父亲极度的纠结。” “是这样的呢,霍金斯先生。” “现在你该放心了吧?” 从一旁经过的泰勒露出了一副“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现在甘德萨明明是整个欧洲最危险的地方吧?! “有那么一点……其实还是放心不下。”薇尔莉特皱起了眉毛。 “安心了,薇尔莉特丫头!”霍金斯故作轻松地说道,“两百多平方公里的地方才投入了十几万人,对于阿让来说实在是小毛毛雨啦。” “小毛毛雨……”薇尔莉特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展开了一张信纸,准备给泰勒的师父让·德内尔写起了回信,“今天几号了?” “8月1号。” “也就是说,大概三天以后阿让就能收到信吗?”薇尔莉特自言自语着,轻轻拔下了钢笔的笔帽——她给自己写信的时候从来不用打字机。 “阿让……” 这个不省心的家伙,现在在干什么? 8月1日上午,共和军投入了共三个旅的兵力向甘德萨发起总攻,其中就包括第15国际旅。 在德内尔眼中,这场进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的。 兵力的对比是最直观的因素,15旅渡河后的两天内,共和军一直在重整部队,调集坦克和装甲车以支援前线。虽然这确实加强了进攻力量,但对面的国民军叛军也得到了肉眼可见的增援。 到进攻发起日,甘德萨已至少有一个加强营的步兵驻守,而且敌方的火炮也远远多于共和军,整整一上午,德内尔很少有机会指挥炮兵对进攻部队发起支援,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反炮兵上,也就是充当法国军事术语中的“压制炮兵”。 除此以外,叛军巨大的空军优势也对进攻部队造成了很大的阻碍。四天前,即7月27日,共和军第5军的35师进攻不利的最大原因就是敌机的轰炸,现在四天过去了,共和军对空袭依旧毫无办法,凭什么这次就能成功? 战争当然有运气的因素,但靠撞大运赢得战争的赌徒心理绝不可取。 第15旅总共有三个营:英国营、“麦可爸爸”营(加拿大营)和声名显赫的林肯营(美国营),以及一个康诺利纵队(爱尔兰连)和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旅属反坦克炮连(该连配备的火炮全是榴弹炮,也不晓得他们准备怎么反坦克)。 由此可以看出,15旅名义上是一个旅,实际兵力只是法军的一个团。 除此以外,第5军还向15旅加强了4辆轻型坦克,用于加强部队的突破能力。 15旅进攻正面大概一公里宽,进攻安排是:兵力保存最为完整的英国营打主攻,从甘德萨正南方进行突破,实力最差的麦可爸爸营在右翼牵制佯攻。林肯营和康诺利纵队充当预备队,以在恰当时机扩大战果。 只不过在实际战斗中,这个恰当时机从未出现过,十五旅从一开始就踢到了铁板上。 本应负责突破的英国营寸步难行,一开始就奔着叛军正面去吸引火力的麦可爸爸营更是被叛军密集的火力浇了一脸。 爱德华上尉从浮土中爬起来,摸向了腰间的那根绳子,这根细绳本应该连接着他的腰带和手枪,但是现实却非如此,他艰难地睁大眼睛,只发现了绳子被撕裂的断口,那里的纤维被扯得“张牙舞爪”,让他莫名其妙地回忆起在一个童话书上看到的蒲公英插画。 不过它讲的事情实际上与恰恰与蒲公英相反,蒲公英应该与冒险或者远航相关的故事,但那个童话却是以主人公(一个身着普鲁士蓝连衣裙的小女孩)撑起伞借助风回家作为结尾。 据说那个童话是由一部在法国很受欢迎的戏剧改编的,不过无论是戏剧本身还是童话书,在西班牙也非常流行。 爱德华只是抱着学习西班牙语的态度读过这本书,由于已经过了轻轻松松就会被触动的年龄,他对书里的情节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只是记得那个小女孩最后举着伞回家了。 没来由地,在这一刹那他满脑子里都是那个举着伞的小女孩。 如果我也能这样回加拿大,回到圣劳伦斯湾冰冷的海水包围着的那个小岛上去…… “营长!营长!” 爱德华在部下耳光的帮助下终于清醒了过来:“怎么?!” “c连请求预备队,或者来几发炮弹也行!”通讯兵松了口气,刚刚看到爱德华无神的眼睛,还以为他被炸傻了。 “预备队早就没有了,要想让火炮支援快点到,就立刻给我去修电话线!” 通讯兵错愕地反问道:“就我一个人?!” 爱德华无语地将愣头愣脑的通讯兵扯到脸上:“你瞎吗?!我的指挥部已经给炸成坑了,把你的枪给我!” 通讯兵哆嗦着将手中的卡宾枪递给上尉,接着又将胸前挂着的子弹解下来给他:“这是支德国卡宾枪。” “我又不瞎。”爱德华上尉没好气地吐槽道,“接起来电话线之后到c连那里去找我。” “是!” 通讯兵连滚带爬的走了,爱德华随手从尸体上拿走一个钢盔扣在头上:“我他妈就是c连的预备队!” c连的位置距离爱德华的指挥部并不远,毕竟共和军发不起太多通讯设备,无线电什么的就连他这个营部都没有。 通讯基本靠吼,说得就是他的营,他没有在一个隐蔽安全且视野开阔的位置指挥部队的资本,只能让营指尽量靠前,缩短通讯兵往返的路程来确保有效指挥。 估计是跑来跑去的通讯兵暴露了营指的位置,叛军果断用重型迫击炮给他的指挥所灌了顶。 幸运的是,彼时他正因部队陷入苦战,想跑到视野更好的地方指挥观察。没想到他离开指挥所不到五分钟,迫击炮弹就砸了过来。但是他却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恰恰相反,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进攻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不说全无进展,至少也是收获寥寥。 “爱德华!” “哈利?”爱德华上尉错愕地回头看到了叫住自己的哈利·海伍德少校,“你怎么在这?” “看来你们遇到麻烦了?”哈利没有回答他,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不错,我的指挥部都没了,你们不是在进攻吗?” “进什么攻,已经撤下来了,旅部左右打不通电话,派我来这边看看你是不是死了。” “差点。”爱德华这一副狼狈相很有说服力,哈利看到他的配枪都丢了,一截断绳拖拉到膝盖,手上还拿着不知道从谁那里撸来的德国卡宾枪。 “那就撤退吧,赶紧到山上布防。”哈利的话里透着无奈,“根本打不动,而且叛军越打越多。” “问题是你们现在都撤了,甘德萨的叛军全特么到我这里,让我还怎么撤。”爱德华拿起望远镜,发觉镜片已经稀碎,便随手将望远镜揣进兜里,眯起眼睛为英国营的政治委员哈利指示前线的情况。 然而英国营政委连看都不看,反而为爱德华指了指身后的一个山包:“你可真是捡到宝了。” “什么?” “你找来的那个邮递员!” 话音未落,二人便听到炮弹从半空中划过,向敌军阵地砸去,又准又狠,而且一旦开炮就打个不停,似乎完全不在乎敌军炮火的反制。 趁叛军被炮火压制,爱德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三个连总算撤了下来。 巨大的伤亡让爱德华神情僵硬,伴随他进攻的4辆坦克和装甲车全部被意大利飞机报销,那辆从苏联进口的t-26更是在进攻伊始便干脆利索地飞了头。 a连状况最惨,昨天渡河的时候就被牺牲了二十来个人,总伤亡近三分之一。即使今天该连主要承担牵制和支援任务,到现在——下午两点的时候,这个连已经缩编成了一个加强排。b连和c连的情况要好些,但也好的有限。 “你们的情况呢?”爱德华询问英国营的政委哈利。后者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样。” 两人没再交谈,径自带队向甘德萨南部卡瓦里奥斯山脉一个无名高地的反斜面(他们的出发阵地)走去。 毫无疑问,对甘德萨的进攻实际上已经失败。爱德华不知道军里还能从哪里找来更多的坦克,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叛军几乎无穷无尽的空中支援。局势已经逆转,无力进攻的共和军只能缩回山里,准备防御叛军的反扑。 走到锋线附近,他们发现了炮队镜后共和军炮兵军官们围了那个邮递员一圈,包括那个年轻得过分的第三混合旅的少尉。 “不至于这么夸张吧?”爱德华的表情变得非常僵硬,“难道我们的炮兵军官水平有这么差?!” “爱德华!”炮兵营长亨利少校带着兴奋的表情向他挥手,这与惨烈战事格格不入的神色令麦可爸爸营的营长有些不爽,但炮兵营长随后说出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德内尔同志精通步兵战术!” 第七章 无畏impertérrita(2) “步兵与炮兵的协同一直是最让指挥官头疼的难题,在大战爆发之前,法国陆军相对于他国陆军而言积累了较为丰富的经验,这是由法军在战术上的特点决定的。 “相对于其他国家,尤其是假想敌德国,战前的法军更为强调使用轻型步兵炮为步兵提供及时、迅速且直接的火力支援,因此炮兵与步兵部队的联络是重中之重。 “在战斗中,法军将会派出一支相对于常规侦查部队而言实力极为雄厚的前锋,师级的前锋通常会包括三个步兵营和一个炮兵营——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标准步兵团,他们将在第一时间摧毁敌人的侦察部队,并迫使敌军部署主力。 “随后,前锋将会通过突击将敌军主力固定住,然后师主力展开,进行消耗战,源源不断地投入兵力进行暴风骤雨般的进攻——完全不顾防御,直到后备的军级或师级部队通过运动战迂回打击敌人的侧翼。 “理论上说,法军的战斗意志和进攻精神将为法兰西争取到最后的胜利。” 让·德内尔·戴泽南,这位来自法国的邮递员已经完全化身为一名严肃专业的军官,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他已经退役了近二十年。 他的叙述让军官们听入了神,尽管这些1914年以前的战争经验似乎已经严重过时,但并没有人打断他连贯的讲解,即使目前时间紧迫。 “1910年,法军抽调两个军的部队进行攻防演习,各军兵力均为五个步兵旅、一个骑兵师和30个炮兵排,大概装备共计120门火炮,是的,当时的法军自矜于拥有世界上性能最好的野战炮——施耐德1887年型75mm步兵炮,因而对炮兵排进行了缩编。” “演习中暴露出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指挥和通讯。上下级之间很难及时传递命令并迅速做出反应,法军将炮兵拆分支援给各步兵单位,也造成了炮兵部队与步兵指挥权冲突。最为致命的是信息传递的滞后性,炮兵部队很难及时为步兵提供有效的支援,至于间接瞄准,更是由于部队出于机动攻势状态下架设电话线的困难,几乎完全不可能。” 德内尔顿了顿,继续说道:“在1910年的皮卡第演习中,大战的战争模式已经显露端倪,那就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战术防御将占据显着优势。” “这些我们都知道,虽然拿不下甘德萨,但是守住阵地,不让敌人前进一步总该容易一些吧?”爱德华出声问道。 “不,到了1918年,纵深突破战术对于优势方而言成功率并不低,事实上,如果你们今天进攻甘德萨的部队不是两个旅,而是向纵深突破的一个师的话,拿下甘德萨的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 德内尔的话引起了军官们的一片嘘声,这不是废话吗?要有一个师谁还拿不下区区一个甘德萨?!那个小镇里不会有超过一个团的敌人! “我不是说整个师都投入到对甘德萨的围攻中,而是一个师的大部分兵力向纵深进攻,将坦克集中起来,切断其与后方的指挥联络和补给,这样就可以以一个较小的代价拿下甘德萨。除了极少数部队以外,大部分军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快崩溃。” “说得轻巧。”众人还是对德内尔的话嗤之以鼻,“我们又没有制空权,进攻甘德萨不还是会被打个稀里哗啦?” “要贴得更近一点。”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前提是需要集中优势火力。” “那是你自己的想象吧!”德内尔高高在上的态度令这些已经经历过两年战争的军官们有些不爽,他们可不是第三混合旅那些蹩脚的新手。 面对众人的质疑,就连此前几乎将德内尔“奉若神明”的华金也忍不住有所疑虑——德内尔不是自称仅仅是个上尉吗?为何口气却像旅长甚至更高级别军官的? “对,这大部分都是我的想象。”德内尔轻而易举就放弃了与其他军官的争论,让他们一拳打在了空气上。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爱德华看向德内尔的眼神有些异样。 虽然德内尔的这一通“胡话”让第十五旅的军官们有些不爽,但这种不爽并不足以冲淡十五旅上下对他的欢迎。 早在上午进攻的时候,这位神奇的邮递员就已经为十五旅的炮兵指挥员们展示了一手脱胎于大战晚期堪称艺术般的火炮战术。 十五旅的十门榴弹炮在他的指挥下,凭借自身位于高处且被山岭遮蔽的优势,居然与叛军数倍于己的炮兵打得有来有回。 这十门榴弹炮并没有在进攻的时候发挥太大的作用,它们对前线步兵的支援非常有限,但是没有步兵军官会抱怨这件事情,因为在德内尔的指挥下,敌方的榴弹炮也几乎没对共和军步兵造成什么妨害。 只要动动脑子,就不难算清楚这笔账:你是想让敌人遭到十门榴弹炮的炮击,同时自己要挨至少30门火炮的炮击,还是让双方的榴弹炮一起哑火? 爱德华的加拿大营处在低处,没能看到德内尔的杰作,但英国营的同志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炮兵营今日如有神助,炮弹像是长了眼一般砸的叛军火炮晕头转向。英国营的政委哈利光亲眼目睹的炮弹殉爆就有四回,保守估计,炮兵营已经在德内尔的指挥下干掉了六七门炮,吓得其他叛军炮兵连开火都不敢了。 最为离谱的地方在于,返回出发阵地之后,营政委哈利从旅部的参谋那里得知,整整一上午炮营居然没有损失一门火炮! 炮战全胜本身就算是神乎其神的技术了,但连飞机轰炸都没有摧毁,这是怎么做到的?! 靠隐蔽、分散和假目标。 分散倒不是什么令人亮眼的操作,火炮之所以能分散到今天这种程度(十门炮分了七个阵地),纯粹是因为多了德内尔和华金两个能算数的,要是只有炮兵营亨利少校一个人,能计算三个阵地的不同参数就顶天了。 现在亨利和德内尔各负责三个,华金负责一个,勉强能将七个弹道投向一处,只要炮兵军官够多,甚至还能给每个炮位单独设一个阵地。 真正值得感慨的是德内尔带来的神乎其技的伪装术。 在德内尔的建议下,炮兵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对火炮进行了伪装,莫说是弗朗哥的空军,就连哈利在地上都很难找到那些大炮在什么地方,尤其是其中还部署着许多足以以假乱真的假阵地。 这些假阵地真是绝了,哈利不得不发出由衷的赞叹。几根木头把渔网做的伪装网支出火炮的形状,他们还把假大炮前的一小块地烧黑,做出被炮焰灼焦的样子,就连地上的友军都要被骗过去。 弗朗哥的空军果然上当,他们对着自以为“伪装良好却稍有破绽”的假目标狂轰滥炸,却对伪装网完全遮盖外形,且每次有空袭炮组都会立刻停火并用现成的树枝重新伪装的火炮视而不见。 在哈利不在阵地上的时候,叛军空军来到这里炸了四次,最终只是对炮兵造成了极其轻微(具体说来是4人)的伤亡,这还是由于某位技术不精的飞行员扔歪了炸弹。 一想到叛军空军的唯一战果是一个最为蹩脚的飞行员打出来的,哈利就忍不住想笑。 那个邮递员可真是个奇才。 不过隔壁加拿大营的营长爱德华上尉似乎对他最后那一通不知所云的言论很感兴趣。 “你之前是什么军官?”满身尘土的爱德华饭还没顾得吃,便找到了正和华金少尉一同休息的德内尔。 “步兵。”德内尔回答道。 “那为什么会对火炮这么熟悉?” 德内尔放下了手中的玉米饼,认真地回答道:“刚刚我说过,1910年皮卡第演习后,法国陆军通常会将炮兵支援给步兵单位,由步兵军官指挥。一个军官不应该不熟悉手上的所有武器,更何况我在军校学的是炮兵专科。” 爱德华干脆坐到了炮兵中间,开始与德内尔交谈,炮兵营的亨利少校将吃饭用的钢盆递到爱德华的面前,爱德华毫不客气地随手拿了一块玉米饼啃了起来。 “你看过富勒写的《装甲战》吗?” 德内尔立刻摇头否定:“自从我离开军队,就再也没有看过一本军事书籍。” “有趣,有趣。”爱德华笑了,“你的观点倒是和富勒的想法有很大相似之处,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德国人曾经这么对付过我们。” “你是说——在亚眠?” “你们加拿大人在亚眠,我当时在苏瓦松。” “对,我参加了防守亚眠的战役。德国人那种玩命的攻势实在是让人心惊胆战,虽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年近五十的爱德华曾在加拿大远征军中服役过,在1918年鲁登道夫发起的疯狗一样的攻势中,他和他的连被德军从阿尔贝一路撵到亚眠。茫茫大雾中,当他看到面前出现法军亲切的天际灰色制服的时候,眼泪都要流出来! “不过我到战后才知道,德国人那时后勤已经非常差了,他们不得不到处搜刮物资,根本没兴趣继续追我们。”爱德华面对曾参与了同一场战争的老战友打开了话匣子,“不过当时我的连得到撤退的命令晚了一个小时,整条防线就剩我们在最后,真的是要吓死。” “理解。”德内尔在战术讲解以外的事情上通常惜字如金。 毕竟部队还面临着叛军的威胁,军官们并没有什么充裕的交谈时间,爱德华与炮兵营的军官们寒暄了一番,便回到了自己的部队中,开始指挥疲惫的战士们构建防御阵地。 还有一场硬仗等着他们呢。 下午时分,转入反攻的叛军开始与转入防御的十五旅展开了前哨战。大概四点的时候,叛军发起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他们对阵的是防守无名高地的林肯营b连。 第15旅布置防御体系中规中矩,就是将下辖的各部队分散守卫各高地。而因为经过上午的进攻,林肯营成了损失最小的营,也就被部署到了第一线。 英国营和麦可爸爸营分别在左右两翼,爱尔兰连也被加强给了麦克爸爸营。 炮兵全部部署在山坳或者反斜面上,炮兵观察哨有两个,都通了电话,互相之间也能用电话交流。德内尔和华金在东北方,亨利少校则在西南,经过一上午的磨合,亨利放心将指挥权交给了那个法国邮递员。 为了应对叛军优势火力的压制,十门火炮继续保持极度散开的状态,这也就导致联络每个火炮极不方便,一旦需要射击,后方炮兵营负责接电话的军官就只能让士兵们到各处跑腿告知各炮的射击诸元,然后看指挥所的旗号一起开火。 第七章 无畏impertérrita(3) 从模糊的镜片中,德内尔看到两个共和军士兵操控一挺刘易斯机枪,将十几个冒进的叛军士兵压制在山坡上的一块岩石后。 如果这时迫击炮靠谱的话,几发炮弹过去就什么都结束了,但是德内尔将望远镜移到迫击炮阵地的时候,发现迫击炮组正不知道对着什么打得起劲。不知道军官是阵亡了还是怎么,他根本没看到有人指挥这两门迫击炮。 算了,不指望这些人了。 德内尔叹了口气,拿起了电话:“二、三、七号炮准备,打完就立刻转移到备用阵地。”顺便报出了一连串的坐标。 “就打一发还需要转移吗?”电话那头传来了炮兵军官的疑问。 “你们想死吗?”德内尔的反问过于直球,让电话那边的人愣了一下才讪讪地接受了命令。 引导炮击这项技能似乎同样存在手感这一说,如果对火炮的脾气熟悉到了一定的程度,那么当你看到一个目标的时候,好像就有一个声音在你的耳畔提醒着合适的坐标。 就像钢琴家第一次拿到一份乐谱,虽然此前他从没演奏过,但他在第一遍排练的时候,还是能按对大部分键。 又或者像薇尔莉特,写过很多信后,只要看一眼客人的神色,就连哑巴的心思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对于德内尔来说,“首发命中”,就是他在无数次战斗后磨砺出的本领。 “各炮就绪!”三分钟过去,炮兵阵地的指挥官总算通知到所有有关炮兵了。 “开火!” 后方通讯兵手中的红色信号旗挥下,三发炮弹划过天空,弹着点比较集中,德内尔从望远镜中看到蝼蚁一般的叛军被爆炸吞噬,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很快就如流行划过天空一样消失了。 “干得漂亮,德内尔同志!”在德内尔还在走神思考人生的时候,兴奋的华金已经一巴掌拍在了他面前的沙袋上,“为了阿马尔特雷特医院的死难者!” 德内尔知道,他炸死的这一部分人不可能是前些日子轰炸医院的那群畜生。但是军队从来都是一个整体,既然他们不能严明军纪,那么作为他们的战友,被报复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更何况这也不能算是报复:在战场上被击毙,这不是战争中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三门开火的火炮刚刚转移,叛军的报复性炮火便砸了过来,不过这些德国炮弹毫无作用。他们的观察员在山下,根本不可能看到共和军开炮的迹象,只是沉不住气瞎打而已,还白白暴露了自己数门火炮的位置。 听炮弹在身后爆炸的声音,似乎只是75毫米级别的榴弹炮,但德内尔来者不拒,他再次拿起电话:“大概b19区域发现敌方榴弹炮阵地,一号、四号、五号、六号、八号炮,三发急速射准备。” 他拿过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笔走龙蛇,很快计算好了前三门火炮的射击诸元,华金同时也算出了最后两门的,将纸条给了他。 德内尔低头看看,没什么问题,于是便将射击诸元通过电话告知了在后方调度炮兵的军官,最后下达了射击指令。 于是,叛军的炮兵指挥官再次为他的浮躁付出了代价,德内尔看到距离他大概4公里的一个炮兵阵地发生了大爆炸,不消说,肯定是炮弹殉爆了。 华金少尉又锤了一下面前的沙袋:“好!至少干掉两个!” 试探性进攻很快被打退,敌军损失了至少六十人,就此撤退。 夜幕降临,战场一片寂静,在西班牙,无论是共和军还是叛军都很少夜袭,德内尔估摸自己大概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夜晚,正在华金跑去拿饭的时候,电话突然响起。 他拿起话筒,发现是从指挥部来的。 “为了找巴斯蒂安的消息,我已经派出了我所有的通讯兵,德内尔同志。但是很抱歉,周边部队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消息,而且也没有听说在叛军那边有什么特别厉害的游击队。”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让德内尔眉头再度微皱,他一言不发地听完了第十五旅旅长的说明后,才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你们没有抓到俘虏吗?” “跟我们打来打去的部队是摩尔人,死硬的长枪党分子,就算逮住也一问三不知。我们北边的部队倒是抓过几个俘虏,但还没等我们的通讯兵到,就直接在阵地上把他们枪毙了。” “……” “很遗憾,德内尔同志,叛军也这么对待我们,更准确的说,是因为叛军首先这么对待我们,我们才以牙还牙的……不过嘛,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下次抓到俘虏之后先问问再枪毙,但是他们听不听就是另一回事了。” 德内尔用右手扶住脑袋,闭着眼睛趴到了沙袋上:“反正不管怎样都要被枪毙,哪个俘虏还会接受审讯?” “我们旅要是抓到舌头,宁可把他们都放了也会帮你问个明白的。” “谢谢。” 德内尔扣上了电话,从华金少尉那里接过了锡制饭盒以及一个脏兮兮的木勺,就着飘到观察哨上的硝烟享受起8月2号的晚饭。只吃了一口,他便诧异地抬起头来:“这是啥?” “西班牙的传统美食。”华金笑着举起了勺子上的虾仁,“这是十五旅对你的谢礼,我顺便也沾点光。” 德内尔没再多想,继续开吃。 “德内尔同志。”华金突然开口。 “怎么?” “我觉得你可真是奇怪。” “虽然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觉得,但不如说说你的理由。” “为什么你在战场上风餐露宿了几天,反倒气色变好了?” “有吗?”德内尔狐疑地反问道,他身边也没个镜子,哪知道自己的气色是什么样子?但是他突然想起来,自从越过埃布罗河以来,心脏确实再也没有那样要命地疼过。 德内尔没好气地笑了:自己这身体贱不贱啊!在繁荣便利的巴黎感觉都快咽气了一般,到了炮火连天的西班牙反倒安稳得很! “有。”华金坚定地回答,“没打仗的时候你看上去就像是个六十来岁要死的老头子,但是在这里,我简直要怀疑你才四十岁!” 可是我本来就“才”四十岁,德内尔在心里吐槽道。 见德内尔一言不发,华金以为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于是便问起了他的行程:“德内尔同志,如果十五旅打听到了巴斯蒂安的在阵线那边的行踪,你怎么办?” “当然要穿过战线去找。” “他们要是不放人呢?” “不会的。”德内尔用平静的语气说出很可怕的事情,“我会一直留到所有火炮损失殆尽,难道那时候他们还会让我去拼刺刀吗?” 渡河以后,在德内尔的指挥下的十五旅炮兵总共才损失了两门炮。想到这里,华金放下了勺子:“照这样下去,一个月你都离不开十五旅吧?” “不需要,困难的时候快到了。”德内尔说着,将视线投向了十五旅的北方战线。 第十五旅惊人的步炮协同效率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摩尔人在他们的阵地前咬崩了一口钢牙。明明十五旅在八月一日的甘德萨围攻战中便已伤亡惨重,但摩洛哥军团就是拿这群杨基佬没办法,这岂能不让50师的坎波斯上校暴跳如雷。 8月3号上午,林肯营的米尔德·沃尔夫营长放开前线的一小块阵线,诱骗两个排的叛军进了备用阵地与主阵地之间的空地,被德内尔用榴弹炮炸了个干净,自此之后,叛军就一直没有发起下一轮攻势,估计是被善战的十五旅吓破了胆。 这个总兵力不过两千人的国际旅,三日之内已经给他们造成了至少四百人的伤亡,而自身伤亡还不过一百,国际旅的士兵们士气越打越旺,叛军的精气神则在短短几日间便被消磨一空。 仗打成这个样子,敌人不增兵是不可能拿下十五旅把守的这几个高地了,但或许叛军兵力也同样吃紧,他们决定“柿子先挑软的捏”——打不过你十五旅,还打不过别的部队吗? 8月4号,除了两个共和军战士被冷枪射杀以外,一切风平浪静,不过十五旅东西两翼的友军那边可热闹得很。叛军的攻势昼夜不停,进攻意图非常坚决,友军也确实遭受了不小的困难。 “接旅司令部这里是2号炮兵观察哨,要支援友军吗,旅长阁下?”4号下午1时,德内尔拿起了电话要到了指挥部,“正在进攻我们右翼友军的敌人已经进入了我们火炮的射程。” “我们的炮弹还够吗?”电话那头的旅长问道。 “现在每门炮还剩大概七十发炮弹,按理说是非常短缺的,但是我觉得要是不帮右翼的部队多撑一会的话,敌人集中全部火力于我们,我们的大炮恐怕没有打出去全部炮弹的机会。” “那就打吧。”旅长发了话,“反正都是要炸长枪狗的,他们死在哪里都没有区别。” “明白了,旅长阁下,我尽量节约炮弹。”等旅长挂掉电话,德内尔再次拿起电话,要通了炮兵阵地,“c22区域,步兵目标,第七号、九号和十号炮,五发急速射准备。” “明白!” 为观察十五旅正面阵地情况而设置的观察哨对友军方向的视野并不是特别好,于是德内尔扛着炮队镜暂时离开了掩体,去高处那里看了看——希望敌人不会有狙击手。 他花了两分钟计算出了射击诸元,随后回到电话旁将数值报告给了炮群指挥。 过不多久,更右侧观察岗的士兵跑来告诉德内尔和华金好消息:叛军的那个迂回的连在山坳里被炸惨了。 这一波突如其来的炮击彻底打蒙了叛军,直接导致他们搁置了对十五旅友邻部队的进攻。他们彻底明白了,有十五旅炮兵这支蟑螂一般顽强又恶心的部队横亘在甘德萨对面的山头上,他们在这十三公里的阵线上就别想安稳进攻! 这不是扯淡嘛!埃布罗河军团南部前线总共才三十六公里长!让一个旅卡去三分之一? “我似乎捅了马蜂窝。”德内尔在听说叛军终止了对十五旅友军的进攻之后,发出了感慨。 “嗯……”华金明白了德内尔的意思。 果然,从第二天,也就是1938年8月5日开始,叛军集中了兵力,势要将第十五旅一举拿下,彻底解决这支已经成为摩洛哥军团在喉之鲠的国际纵队! 第七章 无畏impertérrita(4) 在绝对的劣势面前,德内尔的小技巧全都不起作用了。 叛军也学精了,他们集中了三个炮营近40门炮对15旅的步兵阵地狂轰滥炸,丝毫不顾及共和军炮兵的威胁。起初,德内尔的确拔掉了几门叛军火炮,但敌人的飞机很快赶到,开始在15旅的头顶盘旋。 他们似乎意识到前些日子被假目标骗得很惨,于是这次根本不花时间判断那个阵地是真,哪个阵地是假,只是在头上不停地盘旋。 德内尔明白了敌军飞行员的想法,有他们在头上转悠,15旅一开炮就会被抓个正着。除非不开炮了,任由叛军火炮压制共和军步兵:那么这跟没有大炮有什么区别? 他想了想,拿起电话要通了旅指挥部:“旅长阁下吗?这里是二号观察哨。” “是我,我看到那些飞机了,你准备怎么办?” “到了关键时刻不开炮不行,就叛军这样炸下去,步兵们迟早顶不住。” “我看他们现在就够呛了!” 卡瓦里奥斯山脉并不陡峭,虽然各营连都将阵地构建在反斜面上,但也只是让叛军看不到,榴弹炮照样能打得着,更别提迫击炮了。 叛军火炮将林肯营压制在反斜面阵地上无法抬头,而叛军的步兵已经步步推进,大概两个营在三百米宽度的正面排成散兵线向林肯营第一线推进,第二线的爱尔兰连试图支援,同样被敌人强大的火力彻底压倒。 “阵地迟早守不住,旅长阁下,缓坡给我们带来的地形优势非常有限。”德内尔对电话说出自己的看法,“与其用宝贵的炮弹砸步兵,不如跟对面的炮兵换了。” “你要打对面的炮兵?” “对,我建议您组织一些轻武器准备对空射击,就我前些日子在法永附近看到的情况,飞机俯冲的时候看上去挺好打。而且建议第二线的英国营进一步加固工事,我们的炮兵很快就会遭到大的损失,以后就得经常挨炸了。” “我马上组织加拿大营集中重武器准备防空,等我命令你再开火。” “明白。” 电话刚刚挂掉,德内尔便听到掩体外传来敌机扫射的声音,随后,炮兵营的亨利少校连滚带爬冲进了2号观察哨。敌机子弹追着他从右到左犁过德内尔头上的掩体,让他寒毛直竖。 “你准备怎么办?”亨利扶正军帽,从地上爬了起来。 德内尔让出了炮队镜,自己举起了15旅给他找来的望远镜:“打对面的炮兵。” 炮兵营长的冷汗从头顶冒了出来,天上敌机扫射,地上万炮齐发,他当然明白此时开炮意味着什么。但是通过炮队镜,他也能看到15旅的步兵,尤其是第一线林肯营的三个连处境十分不妙。 “干他妈的!”亨利少校咬着牙吼道,“什么时候打?!” “等旅长布置好防空火力,既然要打,那就一次把叛军打疼,不能白白损失兵力。”德内尔说道,他把手按在亨利的肩上,示意亨利让出炮队镜,随后扭动方向轮对准目标,观察叛军的各个炮兵阵地。 虽然在场华金的军衔更低,但是德内尔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法语到英语的翻译上,于是他便对亨利少校说道:“请帮我记录一下。” “好!”亨利从华金的手中拿来纸笔。 从左到右,德内尔给每门炮标定了两个坐标,让两个共和军炮兵军官不明所以:“为什么标这么多,怎么可能打得完?” “天上总共就那么几架飞机,我们有剩下分散在各处的八门炮,一旦开炮,敌机未必能立刻找到目标,即使第一时间看到,飞行姿态和方向不对的话也需要时间调整,而且这些火炮不可能同时遭到攻击,没挨打的可以继续开炮。” 刚解释完,电话就响了,是旅长打来了电话:“已经准备好了,你们随时可以开炮。” “明白,大概十分钟后开始。” 德内尔挂掉电话,接通了后方炮兵阵地的电话:“准备开炮,找几张纸,这次命令会很长。” 光传达命令就用了足足两分钟,电话那头的军官记下一门炮的射击诸元,便将其从笔记簿上撕下递给通讯兵,后者便接过命令,顶着头上飞机的袭扰向炮兵阵地一路狂奔。 “糟糕!” 德内尔从观察哨的入口探出半个身子,举着望远镜看向身后距离他约有半公里远的炮兵指挥所。当他看到传令兵一个一个地从指挥所出来,顿觉不妙:“这下子炮兵营指挥所不就暴露了吗?!” 华金虽然不能完全搞通德内尔的话,但由于这位邮递员的英语带着些许法国口音(这导致他说的某些英语单词简直和法语一模一样),他还是听懂了个大概,因而发出了疑问:“他们在天上看得见人这么小的目标吗?” 这位年轻的少尉说的是法语,德内尔也就回以法语:“刚刚亨利少校不就被突突了一路?” 看看身旁狼狈无比的少校,华金意识到自己犯了很蠢的错误,他尴尬地说道:“嗯……或许‘食雀鹰’炸得没那么准呢?” 通过这两天与华金的交流,德内尔知道了“食雀鹰”正是那天在河边轰炸麦可爸爸营a连的意大利轰炸机,但是他用望远镜看向天空的时候,却发现正俯冲的敌机机翼下并非意大利人的束棒标志。 “是德国人!” 赫然入目的铁十字令德内尔感到熟悉而厌恶,虽然他认为德国从第二帝国那样的烈马变成第三帝国这样的疯狗,法国也有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讨厌疯狗。 德国人的飞机从两千多米的高空俯冲而下,到距离地面一公里的时候(德内尔甚至能通过望远镜看见座舱里的人影),丢下了两个黑乎乎的远远看去像是小豆子一般的炸弹。 这两个炸弹呼啸着飞到指挥部的头上,将其炸了个稀巴烂。而麦可爸爸营组织起十来挺轻机枪的对空射击只能起到聊胜于无的作用,曳光弹显示出他们歪的离谱的弹道,这让德内尔怀疑德国人到底有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对空射击。 德内尔收起望远镜,叹了口气,随后钻回到炮兵观察哨中。他拿起电话,果然已经要不通炮兵指挥所。 至少250公斤级别的航弹,只要不是飞行员投弹歪的太离谱,土木结构的掩体根本撑不住。 “把这个射击诸元再抄一份!(法语)”德内尔将刚刚记录下的射击诸元递给华金,华金赶忙掏出铅笔开始潦草地书写。 “现在怎么办?指挥所已经被炸平了。”亨利眉头紧皱,无可奈何地问道。 德内尔一指原处林肯营的方向:“看看你的战友,他们已经等不下去了。” 叛军的全部火力都集中在林肯营的三个阵地上,虽然这些火炮很多都是105毫米的榴弹炮,放在工事坚固的西线战场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卵用,但是对尚来不及构建坚固工事的林肯营而言依然威胁十足。 “你有什么办法?” “一人拿一份,然后冲出去指挥各火炮开火。” 亨利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个举动的危险之处,刚刚他冲进观察哨遭到了扫射却没有遭到攻击机的轰炸,大概是因为德国飞行员以为不值得为一个士兵浪费一枚炸弹,但如果两个人都冲出去,那就等于告诉德国人:这是个重要目标,快来炸吧!那留守的德内尔不就惨了吗? “所以我也要冲出去!”德内尔说出了自己的安排,“你去西边你来的那个方向,我走中间,到六号炮附近,让华金去东面找10号炮,既然已经没办法互相联系了(这个时候举信号旗就是找炸),就在十分钟后一起开炮!” 这个邮递员的果断震撼了亨利,他不但要自己去冒这样巨大的威胁去战斗,甚至还给自己安排了一条最危险的路径。 “你就不怕死吗?!”亨利少校忍不住问道,“何必做到这个分上?你又不是——” “好了!”华金的话打断了亨利的问题。 “你们两个一人带着一张跑,我的话已经把坐标记下来了,如果我们有谁倒在了半路上,那就这样吧!有几门炮没打响不要紧,正好给15旅留点家底!”德内尔对亨利说完后,又用法语向华金重复了一遍。 亨利与华金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敬佩与震撼,正在此时,电话再次响起,是旅长:“炮兵营还行不行?林肯营已经顶不住了!” “炮兵指挥所被炸了,十分钟之内保证打响!”德内尔坚定地回答道,就好像他才是炮兵营的营长。 “快点!” “是!”德内尔挂掉了电话,“我们出发!” “保重!”亨利少校庄重地敬了个礼,随后转身冲出了掩体,接着华金也从另一个方向冲了出去,但冲了几步又跑回来抱上了炮队镜。农民的孩子,宁可多冒危险也不愿轻易放弃宝贵的军事物资。 德内尔深深的吸了口气,也钻出了观察哨。 第八章 前进,第三混合旅!(1) (1938.8.5-1938.8.6) 据说叛军那边有很多德国军官作为顾问,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学到德国陆军那声名显赫的“胡蒂尔突击队”战术,亦或是被《凡尔赛和约》所限制的德国陆军自己也将这一战术遗忘了? ———— 在离开观察哨之前,德内尔便观察到在天空中的战机实际上具有严密的组织。 高度最低的是一些飞行速度最慢的双翼战斗机,至少有六架,他们大致处于一千米以下的空域,绝大多数都在四百米左右的高度上盘旋侦查,时刻注意着共和军的一举一动。 一丝疑问笼罩在德内尔的心头,在那个距离上,飞行员真的能看清地上跑动的微小人影吗? 即使巡逻的战斗机能看到人影,居于较高位置的俯冲轰炸机必然不可能看到,那么战斗机与俯冲轰炸机又如何沟通呢?难道每个飞机都有无线电? 冲出观察哨的德内尔脑海里始终抱有疑问,他那过时的军事知识可以帮他应付二维的战争,但是当战争扩展到三维世界,他就只能瞎猜了。 飞机在大战时期已经投入战争,那时的飞机固然已经可以实行战术轰炸或者其他对地支援任务,然而其效果难以称得上是颠覆性的(但在战略方面意义巨大,1914年法军侦察机飞行员发现了德军右翼的空虚,这为加利埃尼将军和霞飞将军施以挽救战局的“马恩河反击”奠定了情报基础)。 不过这些俯冲轰炸机可不是大战时期的那些没个准的空中拖拉机或者蠢笨的齐柏林飞艇,德内尔注意到,俯冲轰炸机的轰炸准确度惊人。 当笼罩在炮兵指挥所上空的烟尘散去之后,他看到航弹的落点距离目标仅有不到二十米,完全可以和正常的火炮相提并论,考虑到航弹的装药量远远优于大多数火炮的炮弹,这样的攻击可以说是相当有效了。 如此看来,这样的俯冲轰炸机是当之无愧的飞行大炮。 不过幸运的是,自己还不值得那些海鸥形状的德国轰炸机浪费一枚炸弹,他最多最多被战斗机发现,然后被追逐扫射一路或者干脆被撂倒在半路上。 德内尔不知道从天上看地面是什么情况,只能大体猜测,如果没有望远镜的话,在高速移动的飞机上找地面上的一个人还是挺费劲的。所以他在有飞机向着自己方向飞来的时候便趴在草地里不动,等飞机过去再拔腿跑。 这样的把戏似乎奏效了,德内尔靠着这样停停走走的办法跑了大概四百多米也没有遭到敌机的针对。但他意识到不能再这么搞了,因为这样磨蹭下去十分钟之后火炮肯定不能打响。 深呼吸了一口气,德内尔趁敌机刚刚冲过自己头顶,便一跃而出草丛向炮兵阵地狂奔。 “快!” 争分夺秒的狂奔使他的肺部全速运转,口腔中很快充满了血腥味,德内尔感到自己的耳膜隆隆作响。 这场景,似曾相识。 “加速!还有两分钟!” 不知怎的,他突然回忆起20年前的那天下午李凡特少校的咆哮,仿佛他正跟在自己身后,一瘸一拐地催促着身边的战友。 空中飞机引擎的声音突然增大,德内尔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万幸的是,前方尚残存几颗尚未被叛军炮弹所横扫的树木或许可以骗骗敌机。 他猛跨一步跃到树下,随后跌跌撞撞地一头向右边扎去。刚改变方向没多久,机枪子弹便贴着他的裤腿向先前跑动的方向打出两条弹孔,又过了半秒钟才传来枪声。 德内尔一躲过扫射便毫不停留地继续跑,既然敌机已经错过了射击窗口,那么他就暂时安全了,绝对不能浪费时机。 一分钟后,德内尔终于有惊无险地找到了四号火炮的阵地。 面对迎上来的炮长,德内尔迅速报出了记忆中的参数:“三分钟后,朝第一个目标打五发炮弹,如果还来得及,就向第二个目标再打,听到轰炸机俯冲的声音就直接跑!” “是!”那个炮兵士官敬了个礼,随后对着待命的士兵大声下达命令了射击命令。德内尔头也不回地跑去下一个目标,直到在六号炮位上遇到了已经通报完毕的华金。 “你的动作……挺快啊。”德内尔喘得条狗。 华金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放下炮队镜,大喘着气解释道:“我那……边全是树,就能……就能一直跑。” 话音刚落,此起彼伏的炮声便已响起,共和军剩余的八门火炮终于发出了反击的炮火,恐怕也是最后的吼声。 “走,到山上去看看效果。”还没等恢复过来,德内尔便拉着华金往东北方向一个视野不错且植被尚未被破坏干净的小山包跑去。 华金毕竟是年轻人,扛着炮队镜也能轻而易举地跟上德内尔的速度。等到了目的地,德内尔立刻让华金将炮队镜从三脚架上拆下来,趴在地上观察,他自己也是一样。 共和军的炮击同时引爆了空中和地上两个战场,这波炮击将肆无忌惮地叛军炮兵揍了个晕头转向。共和军的火炮都是口径在100mm以下的轻型榴弹炮,威力不大,却胜在灵活迅捷,基本上一分钟之内就能把五发炮弹都打出去,然后转向下一个目标。 并没有发生几次炮弹殉爆,毕竟目标远在五公里附近,想五发炮弹就引爆位于掩体中的炮弹实在是一件极度考验运气的事情。不过虽然没有几个殉爆,但是有不少炮弹砸的还是相当准。从望远镜中可以看到敌阵地被炮弹蹂躏过后的惨状,可想而知敌人炮位上的炮兵恐怕已经死伤狼藉。 “彻底摧毁了四门火炮,总共至少有十一门炮失去了战斗力。” 华金通过炮队镜观察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对于这个战果德内尔并没有感到意外,今天天气不错,面感无风,射击五公里的敌人准头还有有把握的。 令人震怖的航空炸弹从天而降,在它们落地发出吞噬一切的爆炸声之前,华金严肃地对德内尔说道:“谢谢你,德内尔同志,因为你,同志们死得其所。” ………… “现在我们的炮兵营只剩了最后一门经过检修后尚能使用的火炮,此外还有一门火炮的主体完好,但炮架扭曲了,尚有维修价值,我已经安排骡子把它拖回去了,这是装备情况。” 亨利少校的军帽已经不知所踪,他有一撮头发非常滑稽地翘起来,让他从侧面看起来像只硕大的鹦鹉。 他用力把笔记本翻过一页,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在上午的战斗中,我们有31人牺牲,16人失踪,还有44人负伤,现在各连队已经凑不齐一个完整的炮组。” 这样惨重的伤亡让旅长摘下了自己的军帽:“也就是说……炮兵营已经失去战斗力了。” “对,炮兵营已经几乎全军覆没。”亨利少校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过这很值得。” “不错,根据各处报告的汇总,你们摧毁了敌人十二门火炮,加拿大人还打下来一架战斗机。”旅长向已经成为光杆司令的亨利点头致意,“共和国的嘉奖已经在路上了。” 嘉奖……亨利苦笑一声,向旅长敬了个礼:“viva republica.” “viva republica.”旅长举拳相对。 第15国际旅炮兵营取得了无愧于前辈两年前在雅拉马山谷所立下的赫赫战功,在前些日子的战斗中,该营(按照法军的编制实际上是一个加强连)共计击毁火炮三十余门,毙敌无算。 在敌我实力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这种战绩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了。 “如果这是两年前,我们营会名扬世界,但是现在已经太晚了。”亨利的笑容充满了苦涩。 “打击法系斯蒂什么时候都不晚。” “但我觉得我们要输了。” 旅长并没有被亨利的失败主义言论激怒,在强攻甘德萨失败后,埃布罗河攻势失败已经成为一个不争的事实。 叛军在增兵,整师整师地向甘德萨前线调兵遣将,弗朗哥把他压箱底的摩尔人全都调上来了。 共和军继续进攻已不现实,防御亦有很大难度,虽然共和军善守不善攻,但一旦与叛军陷入攻防消耗战,瓦伦西亚方面又怎么能耗得过叛军呢? 叛军被打掉一门火炮固然会肉疼,但总归还能补充,但15旅的火炮少了就不会再补上了,永远不会。 甚至第15国际旅还能否继续存在都是个问题……不,这不是个问题,第15旅的解散已经确定无疑。 “那就准备回家吧。”旅长疲惫靠在椅子上,闭上了双眼,“我不准备将你们剩下的士兵编进步兵营。” “现在旅里这么缺人,这时候走,我们营没人会同意。” “很快就不缺了,增援明天上午就到。就算今晚叛军夜袭,多你们十几个人不多,少你们也不少。” “什么时候走?” “今晚吧,凌晨的时候增援部队浮桥应该就能架好。” “那我们去跟战友道个别。”亨利少校敬了个礼,随后便准备离开旅指挥部。 “顺便去告诉你们营的那个邮递员。”旅长突然说道,“林肯营抓了几个俘虏,审出了一点东西,让他去林肯营看看。” 亨利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在离开观察哨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法国人,于是便问道:“他在哪里?” “你不知道?”旅长的脸色一沉,“该死的,他不会死了吧?!” 第八章 前进,第三混合旅!(2) “他们说我们要离开山谷 from this volley they say we are going 但别急于向我们告别 but don’t hasten to bid us adieu 尽管我们输掉了雅拉马山战役 even though we lost the battle at jarama 但我们在全军覆没之前会让山谷自由 we’ll set this valley free ’fore we through” 亨利很容易就在墓地里找到了那个法国邮递员,他正和来自洛杉矶的尤克里里乐手并排坐在一起,仔细地看着后者用沙哑的声音唱那首在共和军里非常着名的《雅拉马山谷》(用西班牙语念是哈马拉山谷)。 然而当他走近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两人之所以紧紧靠在一起,是因为邮递员正伸出自己的右手替乐手拨弦。 那个洛杉矶的年轻人已经再也无法独自弹奏尤克里里了,他只能用自己仅剩的左手按弦。 亨利深吸了一口气:“德内尔同志,英国营的哈利政委在找你,他们问出了一些关于游击队的事情。” 德内尔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听到了,但仿佛毫不在乎一样,继续拨动着尤克里里的弦,反倒是琴手放松了按弦的左手,用极度痛苦的沙哑声音说道:“抓紧时间去看看吧,德内尔同志。” 法国人浑身是土,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固执地继续拨弦。 亨利见状,便对乐手说道:“凯德同志,坚持弹完吧,这里没有什么教堂,就算有,我们大部分同志即使不是无神论者,也是国教徒(圣公会)或者清教徒,不会愿意听那些天主教修士神神叨叨的祷告。” 被称为凯德的乐手疲惫地点了点头,从头开始唱起那首用家乡民歌重新填词的歌曲:“西班牙有个山谷叫雅拉马,人人都知道它……” 悲伤而落寞的歌声静静回荡在墓地上空,直到两分钟后唱完这首挽歌,德内尔才拍拍乐手的肩膀,起身离开。 “你没必要愧疚。”亨利少校对沉默的德内尔说道。 德内尔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敷衍地点头,随后和在不远处休息的华金一道,向英国营的阵地走去。 上午的炮战并不意味着战斗的终结,如此巨大的牺牲仅仅为林肯营赢得了喘息之机,那些美国人用这宝贵的三十分钟时间拼命打洞,之后扛过了几轮炮击,又打退了几轮叛军的进攻,一直到晚上才得以休息。 当德内尔走到林肯营的阵地上时,发现他们正在与英国营换防。 士兵们看到一个戴着法国桶帽的邮递员和另一个共和军军官一同走进战壕,立刻就把他带到了营指挥所。 “谢谢,老兄,今天上午那轮炮击太爽了。”很多士兵用浓重的美国腔和两人打招呼,德内尔的回应很平淡,而华金却高兴得多,虽然他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嘿,看着点!” 东张西望的华金一头撞上了一个扛着手榴弹箱的黑人士兵,那个士兵衣衫褴褛,再加上黝黑的皮肤,直到他露出两排牙说话的时候,华金才意识到自己撞到了人。 “抱歉!(西班牙语)”,华金听出了士兵语气中的不满,忙不迭地向他道歉,黑人士兵也懒得纠缠,继续扛着箱子消失在战壕中。 怎么会有黑人? 德内尔在大战时期见过美国军队,在他的印象中,美国士兵大多淳朴、勇猛,军官也颇有些理想主义的特点(与他们当时的总统有点像),和他们打交道比和英国人,甚至比不少法国军官打交道要舒服得多,但他们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思想却恶臭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 他们居然拒绝让黑人跟白人一起作战,甚至不认为黑人有资格跟他们穿同一件军装! 当德内尔得知美国人的这个毛病的时候,震惊得无以复加。要知道,正是英勇的黑人士兵将他从地狱一样的凡尔登前线上替换下来——那些穿着混搭军装,武器落后的黑人士兵像沙尘暴一样向德军阵线发起无休止的进攻,据说某位将军还特意为他的黑人士兵写了一本小说。 虽然德内尔并没有看过——他不怎么爱看书,更不愿意看这些能唤起他不愉快回忆的作品。 无论如何,就林肯营编入黑人的情况来看,国际主义者们的确要比他们的政府更加进步一些。 “就是这里了,英国营的哈利政委已经在审讯了。”带路的美国小伙向两人点点头,一提肩上的枪带,追赶自己的队伍去了。 掩体里传来了带着浓重威尔士口音的西班牙语提问,跟在德内尔身后的华金轻轻一笑,他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你好,德内尔同志。”哈利少校中止了审讯,“炮兵营的状况还好吗?” “非常不好,政委阁下,伤亡非常惨重。” 哈利叹了口气,示意德内尔和华金坐下,随后便返回了自己的位置。在两个年轻俘虏沉默地眼神中拿出一个布包,从中倒出金色的烟丝,用报纸卷起来点上,继续用他威尔士味的西班牙语审讯。 审讯内容对德内尔来说可谓是直奔主题:“你们的腹地还有游击队吗?” 或许已经经过恐吓亦或是交涉,军衔更高的那个士官非常配合:“可能还有。” “说具体点。” “我们到甘德萨之前就遭到游击队的袭击,但我们没见过他们,只是在路上踩到了游击队埋的地雷。” “在什么地方?” “离甘德萨不远的公路上,巴特阿、博特与甘德萨的三岔路口。” 按照俘虏的说法,哈利拿起铅笔在地图上圈了一笔,随后继续问道其他相关的事情。 说实话,除了那个叛军他们在交叉路口踩雷的消息(这雷还不一定是游击队埋的)以外,其他的消息对德内尔毫无作用。哈利同样收获寥寥,两个叛军士兵所能提供的情报并没有什么太大价值。 除了知道了15旅面前面对的是货真价实的一个整师以外…… “既然你们的优势这么大,为什么今天上午炮战结束之后就停止进攻了?” “我是个步兵,具体情况不太了解,但好像是因为你们炸死了一个大官。” 接下来的对话,德内尔已经没有心情再听下去,他走到哈利的身边,接着灯光将英国政委在地图上标记的位置记在心里。 哈利中止了审讯,换上英语询问道:“你决定过去吗?” “是的。”德内尔回答道,“我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这其实并不是真话,真的要参加共和军的话,德内尔做个排长还是绰绰有余的。虽然他在情感上确实同情共和军更多一点,但仅仅这种程度的同情还不至于让他作为军队的一员(而非顾问)投入到一线的战争中。 英国政委呼出了烟气,随口用西班牙语向两个俘虏问了一句:“你们有听说你们那边有外国人吗?” “你知道的,长官,我们师里有德国顾问。” “我不是问那些狗崽子,我是问你们占领的地区有没有国际纵队!” 哈利没耐心的呵斥吓坏了两个俘虏:“我不知道,长官,我自从入伍就一直呆在正规部队,真的没有和游击队打过交道,更不可能去枪毙你们的人——我可以发誓,长官!我真的没有做过有悖于国际公约的事情!我也不是长枪党党员!” 两个俘虏一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让哈利极为尴尬:“够了!老天!别嚎了!我说过不会枪毙你们!” 二人自然感激涕零,在西班牙,这样走运的时候可不多见:共和军往往会把俘虏通通干掉,就像叛军也这么做一样。 林肯营早先的一位司令官(似乎也叫罗伯特)就因为撤退不及时,被叛军抓了俘虏。当他的同志们夺回那个村子的时候,只在一堵土墙边发现了他和另外两名战士的尸体。三人的尸体周边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在他们倒下的地方,人们发现后边的墙上留着一排枪眼——他们显然被叛军执行了枪决。 西班牙,西班牙!这个疯狂的地方!德内尔所目睹耳闻的那些罕见而残酷的暴行,在这里却仿佛家常便饭。两年前内战的爆发好像吹响了杀人竞赛的哨子,让西班牙分成两半互相残杀。 在阿拉贡和加泰罗尼亚,很多村子的农民革了镇上体面人的命,在塞维利亚情况恰恰相反,那里右派的富人和狂热的教徒将共和派杀光,再蹂躏他们的女眷…… 法国曾经报道过暴民焚烧教堂、强奸修女的事情,但如果你拿这些事情去质问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一定会理直气壮地回答:“不错,但是敌人做得更过分!难道马德里那些将下了毒的糖分发给儿童的巫婆不是修女吗?” 且不提叛军空军肆无忌惮地对平民轰炸,也不说当叛军夺下村子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革命者(哪怕是大半个村子的人)一齐用机枪突突掉。在巴斯克,甚至发生过理发师因为给共和派的民兵理过发,就被长枪党或者卡洛斯分子以“通匪”的名义枪毙了,这是华金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一个又一个的村子,就这样在革命和反革命的拉锯之间灰飞烟灭了。 唉……人们又怎么能指望一个在1938年尚有宗教裁判所残留的国家的人民,在内战时仍然能保持理智呢? 而且这也不是一个理性的时代。 “我去叛军那边看看。”德内尔对哈利说道。 哈利眉头一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便挥挥手,示意德内尔与华金请便。 “你想去敌占区吗?”当两人重又在战壕中穿梭的时候,华金询问着德内尔。 “对。” “那我也得另找套衣服,这样过去肯定要被抓。” “什么意思?”德内尔错愕地反问,“你要跟我去敌占区?” 第八章 前进,第三混合旅!(3) 德内尔突然的止步造成了战壕中的连环“车祸”,跟在两人后边的英国志愿者一头撞到了华金的背上,发出了威尔士地区乡巴佬口音的咒骂。 邮递员侧开身子,让扛着机枪、提着水桶的英国人从自己面前经过,等机枪组的志愿者完全过去,他立刻对华金问道:“你打算跟我去叛军那边?!” “当然,不然的话,你不懂西班牙语,怎么跟叛军打交道?” “不行,这太危险了,而且你的长官允许了吗?” “旅长让我帮你的忙,这就是他的命令。” “帮我的忙虽然从逻辑上与跟我到叛军控制区并不冲突,但是在共和军这边帮忙和在叛军那边帮忙有质的区别,你不该不懂这个道理吧?”德内尔试图用马克思的哲学理论说服华金少尉,但从后者不明所以的表情中,他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可能真的一点都不懂马克思。 德内尔只能坚定地摆手:“总之,你不能跟我去叛军控制区。” “你又不是我的上级。”华金的语气已经有些不快了,“你可没法说服我看着你去冒险而不管!” “是吗?”德内尔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位十分“讲义气”的年轻人,“那我去找你的上级。” 说完,他便转身向哈利所在的指挥所走去,华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立刻跟了上去:“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德内尔,但你别想靠他们国际旅的政委来压我。” 然而德内尔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我可是无政府主义者,你懂吗?安那其分子!他们第三国际的人说话对我来说不比我爹的话强到哪里去!德内尔你这个老家伙有在听吗?德内尔——” 走在前面的德内尔突然转身将华金摁在胸墙上,一把堵住了他的嘴,令这个年轻人惊怒交加,一边发出愤怒的嘶吼,一边毫不犹豫地对他动了拳头。 “安静!安静!”德内尔没有一点还击的意思,只是拼命捂住他的嘴,“你的手枪呢?!” 华金的脸颊变得滚烫,终于意识到这个邮递员并没有羞辱他的意思。他讪讪地收回了落到德内尔胸膛上的拳头,从手枪袋里取出了自己的配枪。 “好像有情况。”德内尔压低声音说道。 华金的头上渗出了冷汗,他可没参加过一场步兵之间的战斗:“可是我们并不是在第一线阵地啊?” 可靠的法国老兵没有再说话,只是拍拍华金的肩膀,让他在原地保持警惕,随后沿着弯弯曲曲的战壕走了几步,消失在了华金的视野内。 过不多久,华金听到德内尔的爆喝响彻宁静的夜空:“你,停下,波士顿!(英语)” 没有人回答“温哥华”这个正确的口令,只有比他的喊声更响亮的枪声。 一瞬间,英国营的阵地上枪声大作,华金顿时慌了神,然而惊慌失措的可不止他一个人,整个英国营都被突如其来的夜袭打了个措手不及。 华金开始担忧德内尔的情况,他可是第一个被叛军袭击的对象!想到这里,华金咬咬牙,拉动了西班牙产鲁格手枪的闭锁机,从德内尔离去的方向猛冲过去,但刚冲了几步,就在拐角处被一个黑影来了一个头锤,撞得仰面翻倒。 他被吓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用膝盖猛顶那个人的腹部,来袭者的体重非常轻,很容易就被他顶开了。但这个人又出奇地灵活,华金刚把手枪指向他,就被一把抓住了手腕:“你干什么?!” “德内尔?!” “我不是让你留在原地吗?!” “我是担心你……”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基本素质!”德内尔似乎真的发怒了,他将华金的手枪拨到一边去,“跟上我,千万别跑散!” “我们该干什么?” “撤退啊,还能干什么?” 华金很想说:就在这里跟叛军打吧。 英国营完全被叛军罕见的夜袭打了个措手不及,更糟糕的是,换岗才完成半个小时,他们甚至还来不及完全熟悉林肯营给他们留下的阵地。 不过基于德内尔和自己两个人只有一把手枪的状况,再听听各种口径的子弹从头上嗖嗖地飞过,华金还是老老实实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更何况德内尔又不是士兵,他已经为共和军的炮战冒了生命危险,难道还真要让他去肉搏不成? 于是两人便不去管沸反盈天的英国营阵地,只是闷着头沿战壕向后方撤去。 在即将离开英国营阵地的时候,两人发现了一排排黑影涌入了战壕。 “快,躲起来!”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将华金拉入了纵向的交通壕。 “那是……自己人吧?” “不知道,但就算是自己人,万一他们抬手给我们一枪怎么办?” “不会吧?” 虽然天色昏暗,但德内尔仿佛清晰地看到华金脸上那“不谙世事”的单纯表情,他抿着嘴唇,咬去了唇上干裂的死皮吐到战壕中,再回答道:“知道吗?以前我们在香槟前线有一句话,叫‘宁上法庭,不进棺材’。” “就是说,不知道对面是谁的时候,先开枪就完事了?” “除非是不想过早地暴露自己。” 还没扯几句,刚刚经过他们身边的那些士兵就和英国营的人干起来了。 “还真就不是援军?!”华金大惊失色。 德内尔的心也沉了下去:“既然他们都摸到这么靠近内部的地方了,没道理不去顺势进攻一下林肯营和麦可爸爸营的阵地。而且哨兵是干什么吃的?!” 一个哨兵被无声无息地拔了不奇怪,但那么多哨兵居然一个发出警报的都没有,敌袭都轮到处于第二线的德内尔来示警,这未免过于离谱:要是德内尔的部队干出来的这样的事,他还是去吞枪自尽以谢共和国吧! 当然,这个共和国是république(法语),而非republica(西班牙语)。 追责之类的事情大可以往后放,对于二人来说,保命才是当务之急。由于植被的遮挡,他们看不见位于第三线阵地上麦可爸爸营各连排的状况,但从彼处传来的交火声却清楚得很。 “我们该怎么办?”华金看向德内尔,“能做点什么吗?” 邮递员倚在战壕边轻轻摇头:“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倒是可以把你带出去。” 华金很想拒绝,德内尔可以撤走,他“只是”个法国邮递员。但华金不行,他是共和国的军人,在战友陷入巨大的危机的时候,他又怎么能熟视无睹呢?但自己糟糕的装备和战斗能力让他清楚地认识到,留下来的话除了送命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失落和愧疚充斥着他的心头,华金想留下来,但又不想这样白白送死——不,怎么能叫白白送死呢?他还有二十发子弹和一把手枪,靠近了至少也能干掉一个叛徒!他明明就是怕死! “走,跟紧我。”德内尔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别犯傻,你是一个炮兵军官,跟普通士兵同归于尽根本不值得。把生命浪费在对取得胜利毫无作用的事情上,才是对国家的犯罪!” 说着,德内尔硬拖着痛苦不已的华金向西北方向走去,那里是15旅与友邻部队防线交界的地方。越过山坡就有一条公路,沿着公路跑一个小时,就能抵达埃布罗河对岸,就是不知道公路上会不会有架着机枪的叛军。 叛军倒是没有,但令人却在公路上遇到了几个熟人:正是已经被解散了的炮兵营的几个士兵,以及带队的营长亨利少校。 他们一共六个人,只有四个人有武器。亨利扬了扬手中的英制转轮手枪,询问德内尔:“上面怎么了?” “叛军夜袭。”德内尔回答道,“现在已经打成一团了。” “你有什么办法吗?”亨利的话里带着一丝期待。 “没办法。”德内尔干脆利索地回答道。 “嗨,我就知道。”亨利也没有过于纠结这件事,“上吧,同志们。” 德内尔一把挽住就要带队冲到阵地上去的亨利:“你们这样去就是送的,都不管自己的老婆孩子了吗?!”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的战友们在牺牲。” “你们上去不但没用,还会让牺牲变得更大。”德内尔训斥着比自己略年轻的亨利少校,“现在上面什么都看不见,敌我双方乱成一团,被自己人撂倒也不是不可能。” “上去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做出点什么贡献,改变些什么,在这里看着就什么都做不到了!” “为了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要让你这5个九死一生部下冒这样的危险吗?!”德内尔提高了嗓门,“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去执行你们的任务啊!” “我们已经没有任务了,德内尔,我们被解散了!” 德内尔感到自己的喉咙里热血翻滚,又是一群像巴斯蒂安这样的傻瓜:明明已经可以安稳回家,却为了战友再投身到险境中。 真是令人尊敬的愚蠢行为! 正当德内尔发愣的时候,华金对亨利耳语了几句,后者显然能听懂西班牙语,便对他点了点头,随后开口说道:“看吧,华金少尉也准备跟我们一块,你想离开的话,就沿着道路一直走,到现在为止道路还很安全。” “蠢货,就是你们这样的蠢货,害得我从巴黎到西班牙来。”德内尔随后用更低的声音骂了一句,“我也是个蠢货。” “时间紧迫,放手吧,德内尔。”亨利试图甩掉德内尔的胳膊,却发现这个邮递员的力气大得惊人,他完全没办法轻易甩开。 “给我一支枪。” “什么?” “给我一支枪。”德内尔一字一顿地重复了自己的要求。 第八章 前进,第三混合旅!(4) 他真的没资格去埋怨罗贝尔逞英雄,德内尔想道,他自己也是这样一个一旦被他人感染,就上头一定得“做些什么”的愣头青。 德内尔叹了口气:“我们两个人没法用的办法,或许8个人就能试试。” “什么办法?” “得靠他了。”德内尔松开了抓着亨利手臂的右手,向一脸懵逼的华金努努嘴。 “你想干什么?” “我们假扮成第三混合旅的援军。”德内尔说道,“虽然就八个人,瞒不了多久,但是能唬叛军一下也是好的。或许我们可以借此机会重整一个连队,然后一步步将敌人打退。” “就这么办!”亨利重重点头,将自己的手枪递给了这个邮递员,然后摘下子弹袋挂在他的脖子上,“现在我们听你的!” “华金不懂英语,现在我们都说西班牙语或者法语,可以吗?” “行(法语)。”亨利笑了,“我正好是魁北克的。” 一行人就这样返回了15旅的阵地,各分阵地上的叛军已经和共和军打得难分彼此,这种情况对于占据地形优势的15旅而言当然非常不利。不过叛军的这次夜袭也体现出敌方指挥官是多么重视这一支已经被打残的国际纵队。 无他,混战不可避免的对火力弱势的一方有利(问题在于第15旅不仅火力弱势,兵力也弱势),在交战双方步兵短兵相接之后,火力优势方的炮弹、毒气就完全起不了作用。如果不是担忧得到加强的第15旅会继续横亘在叛军之前,他们的指挥官完全没有必要趁15旅尚未得到补充之际,连夜以最精锐的部队(一般的部队夜战自己就能走散)发起进攻。 如果是贝当元帅指挥的话,他一定会好整以暇的在明天早上发起进攻。精准密切的炮火支援和相互之间有力配合的进攻部队,将会从容地将15旅或者其他什么援军的部队蚕食殆尽。 不过这样做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极易贻误战机。因此,贝当元帅常常被他的上司和同僚嘲讽为优柔寡断。 但事实证明,大战这样级别的战争往往需要这种周到谨慎的谋划和“万全”的准备(虽然在战场上根本不存在“万全”这一说)。 被嘲讽为怯懦犹疑的贝当元帅往往打得很漂亮,而暗中嘲讽他的霞飞(曾任法军总参谋长)、尼维勒(曾任法军总司令)、黑格(英国远征军总司令)甚至福煦(协约国军总司令)却一个接一个被德军搞得狼狈不堪:让他们难堪的与其说是德军,还不如说是他们自己对于“进攻精神”、“优势火力”的迷信。 贝当元帅从来不会这样,无论面临何种乐观的情况他也不会血气冲脑,被霞飞式的偏执或黑格式的自大支配。 年轻时候的德内尔就曾经以贝当元帅为偶像,幸运的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贝当元帅似乎也特别重视他,给予了他远超一个正常的下级军官应得的关注。 但是……毫无疑问,德内尔让元帅失望了。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 德内尔眯着眼睛,观察面前子弹横飞的阵地,希望选出一个合适的突破口。听自动武器的数量,视野范围内的叛军兵力大概有一个连。他所带领的小分队只有8个人,5把枪。更糟糕的是,除他以外,炮兵们都没有太多步兵战斗经验。 必须谨慎地选择突破口,从他们六个人当前所处的位置来讲,能供选择的位置只有两个。 首先,他们九点钟方向上,处于法军操典中所述的“第三线”的麦可爸爸营的某排正与数量大概略低于他们的叛军激烈交火。叛军并没有发起进攻,似乎仅仅想牵制住第三线上的共和军,阻止他们向一线和二线支援。 而在他们一点钟方向上,处于第二线的共和军的情况就相当不妙了。那里枪声远比此处稀疏,但隐隐有搏斗的声音传来,似乎双方已经陷入了肉搏战。 “去一点钟方向吧,德内尔同志,那里的情况更危险一些。”亨利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去那里没有用,至少我们8个去那里根本没用。”德内尔心里已经拿定了主义,“看上去旅部的指挥已经瘫痪了,你现在还有指挥权吗?” “没问题,他们肯定还会听我的。” 德内尔微微颔首:“那就行,我们去第三线,打垮那里的叛军,然后调兵第二线支援。我们的火力不够,所以要跟他们打近战,一下子把他们打蒙,跟我来。” 8个人小心地避开共和军的射界(要是被自己人射了那可真是要冤死),趁着夜色摸到了那伙叛军侧后方三十米左右的位置。德内尔举起右臂,示意他们止步,随后低声呼唤着少尉的名字:“华金?” “在!”少尉的语气中难掩激动。 “你大喊一声,‘冲啊,第三混合旅’之类的话,要大声,然后跟我冲出去!” “明白!”华金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反正现在是晚上,不必担心被察觉)大吼一声,“?adnte, tercera brigada mixta!(前进,第三混合旅!)” 好家伙,好大的嗓门,是个好炮兵军官! “?viva republica!”德内尔大吼一声,带着其他七个战士向叛军的后方发起了冲锋,立刻让叛军陷入了混乱之中,与魂飞魄散的叛军截然相反,麦可爸爸营顿时欢声雷动。 真的是……有欢呼的功夫,发起反冲锋不好吗? 德内尔这六个人与叛军的距离拢共不到二十米,几秒钟的功夫就冲到了他们的面前,这点时间甚至不够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调转枪口的步枪手都寥寥无几,更别提装备笨重的机枪手了。 德内尔面对慌乱的敌人抬起手枪,朝着一个正转身的机枪手接连扣动扳机,随后又调转枪口崩了一个向自己瞄准的步枪手,此时华金的手枪和其他四名战士的步枪一齐开火,又撂倒了两个叛军,他们面前的叛军机枪小组已然伤亡殆尽。 “好家伙!”亨利开心地将叛军机枪手尚在抽搐的尸体踹到一旁,随后将那把机枪抱在怀里粗略检查了一下剩余的子弹,“意大利的布雷达!” 说罢,便搬起机枪,回到了德内尔的身边。 此时,德内尔正从子弹袋里取出四发子弹,一发一发塞进手上转轮枪的弹巢中。尽管夜色昏暗,但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感觉,仿佛肌肉重新回忆起装填子弹动作。 “没枪的快捡,华金,你拿这把!”德内尔把步枪从趴在地上的副射手的怀里薅出来,那个家伙还没死,甚至发出了一声呻吟。但是德内尔没空去管他,将他粗暴地翻过身,解下他因粘上血而变得黏糊糊的子弹袋,连同步枪一齐递给华金,再从他的挎包里拿走一根手榴弹。 “亨利,留一个人当你的副射手断后,大家跟我走,去和大部队汇合。” 德内尔下达了新的命令,亨利便留了个既不懂法语,西班牙语也很烂的士兵做助手,随后便跟着德内尔朝叛军占领的堑壕走去。 布雷达机枪的点射声在身后响起,德内尔心想:亨利的枪法如何且不说,起码他的射击节奏很是专业。 “华金,你带手枪走在最前,遇到人就打空弹夹然后退回来,让身后的士兵射击掩护,我说停就停。” “好!” 华金毫不犹豫地越过德内尔走到最前,而德内尔却一撑战壕壁跳出战壕,为这些顾头不顾腚的“小聋瞎”警戒外围:“可以了,推进!华金,用西班牙语下达进攻口令,多说一些番号!” 华金会意地点头,随后开始用西班牙语对着空气指挥起来,又是这个班,又是那个排的,很快,德内尔发觉叛军的火力变得稀疏,俨然准备收缩兵力跑路。 欺骗战术起到效果了,德内尔这样想。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德内尔出现在另一段战壕的拐弯处的时候,他看到有叛军正沿着战壕撤退(戴德国头盔的绝对不可能是共和军)。他立刻卧倒并向他们开火,又打倒了一个叛军,其余七八个人没有丝毫恋战的意思,头也不回地抛弃同伴,向北方逃去。 “逃得了吗?”亨利吃力地爬出战壕,将机枪往地上一架,便照着他们的背影一通扫射,又撂倒了三个。 发起冲锋不到十分钟,负责牵制共和军的一个排的叛军就被八个人消灭了一小半,剩下的也四散而逃,算是个相当不错的开始。 麦可爸爸营的排长一脸兴奋地带着两个部下冲到德内尔一行人的面前:“我们是麦肯基营c连3排的,你们是第三混合旅的援军?来了多少?(西班牙语)” 华金哈哈大笑:“就我一个!(西班牙语)” “嗯???” “没时间解释了。”亨利说道,“现在,我以炮兵少校的身份命令你们,服从顾问德内尔同志的指挥!” “亨利少校?!”即使是深沉的夜色也遮盖不住共和军步兵脸上的震惊,“你们不是解散了吗?” “我们又回来了!服从命令!立刻!” “是!” “你们前方的部队是哪支?”德内尔伸出手指向陷入到危机中的另一个阵地。 “那是我们连部,有两个排在那里。”排长回答道。 “好,听我命令,放弃阵地,全体支援连部,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第三混合旅了!”德内尔说完便第一个跨出战壕,现学现卖地吼了一声,“?adnte, tercera brigada mixta!” 第八章 前进,第三混合旅!(5) 亨利已经把机枪给了c连3排的士兵,自己拿着从叛军那里缴获的步枪,紧紧跟着德内尔,仿佛是后者的警卫员一般。 他实际上起到的作用倒像是德内尔的传令兵,德内尔现在干脆用法语下起了命令,然后再由亨利和华金分别转成英语和西班牙语,这样就避免了语言不通可能导致的混乱。 第三排说是一个排,也的确有两挺机枪,但集结起来之后德内尔才发现他们总共才稀稀拉拉15个人。上午进攻时他们就伤亡14人,下午集合防空的时候又被弹片波及重伤2个,刚刚和叛军交火再次伤亡4人。一个标准的步兵排就这么减员成了1914年战争早期的法军步兵班加强版,也难怪被一个排的叛军压着打。 没有对自己指挥的部队作充分的了解,德内尔便一声命令,带着部队压了上去。 现在可不是统筹安排、面面俱到的时候,就是要趁着叛军还搞不清楚状况,一鼓作气发起进攻,万万不能给他们思考和侦查的时间。 以乱打乱,让敌人被完全拖进自己的节奏中,法国军人一般不太擅长这个,但不谦虚地说,德内尔不属于“一般”的法国军人。 华金还在用西班牙语大吼大叫,指挥着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军队,有个机灵的共和军士兵同样用西班牙语回答道:“是!上尉同志!” 这倒提醒了第三排的战士们,凡是西班牙语口音不大的士兵都开始兴高采烈地接受华金的“封官”。一会这个成了上士、过一会那个又成了少尉,甚至还有两个戏精开始扮演连长和连副,将逼真的演技继续发扬光大。 德内尔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些家伙可真会给自己找乐子,15个人硬生生演出了一个加强连的架势。 当他们出现在阵地边缘的时候,立刻把靠近他们的几个叛军士兵吓得扭头就跑。 “我们的欺骗成功了,扩大战果,华金,快命令你的部队向两翼包抄!” “第二排第三排别再这个地方扎堆!到两翼包抄!不要放跑一个叛徒!(西班牙语)” “是!上尉同志!”一个西班牙语很好的加拿大士兵回答道,并且一本正经地对着身后的空气一挥手,“三排的,跟我来!” 这下可倒好,一瞬间,跟c连连部陷入混战的叛军拔腿就跑,几十号人呼啦一下全都跑光,那共和军士兵们可就毫不客气了,对着他们的屁股长枪短炮一起招呼,打得他们鬼哭狼嚎。 “弗朗哥的精锐就这?”德内尔无语了,“连交替掩护都不会,撤退都成溃散了!他们的指挥官死了吗?” “说不准。”亨利退下了打空的弹壳,将下一发子弹推上膛,“下一步怎么办?” “给你3分钟重整c连,然后我们再去下一个阵地,你的望远镜借我用用,我先去找下一个目标。” “我的望远镜已经留给其他的军官了,我去找c连的军官借个。”亨利说完,便大声呼喊道,“皮尔森上尉?皮尔森上尉在什么地方!” 德内尔没有等亨利找到c连的指挥官,而是直接拉上了c连的3排长到阵地边缘去观察,让他给自己指示各阵地的状况。 “我们的营部在那边。”3排长指着一个沸反盈天的小高地介绍道,“今天我们营损失很大,所以被安排守侧翼。” “看到了,你们营部有一个连,对上叛军大概两个连。” “其实营部有两个连,a连,b连都在营部。” 不需过多解释,德内尔已经看到了麦可爸爸营的惨状。目前为止,叛军在第二线最大的一股部队就在那边,下一步的目标自然也就确定了。 “不过我有个问题。”趁着c连还在重整,德内尔问道,“你们怎么会三线全都受到攻击?你们的哨兵呢?” “前面的情况我不知道,但我们这里的敌人是从侧面,我们旅和友军的交界处绕过来的,前面打起来之后,他们立刻就发动了攻击,根本不需要哨兵发出警告。” 3排长苦着脸说道:“我们的防线太长了,再加上损失过大,只能收缩防线,但是收缩之后,很多地方就管不过来了。” “兵力不足的确是硬伤,希望真正的援兵快点来吧。”德内尔拍拍3排长的肩膀,正在此时,亨利已经把c连长皮尔森上尉带到了他的面前。 “太感谢了,德内尔同志!”c连长的手臂已经挂上了绷带,只能点头向德内尔表示感激,“我完全服从您的指挥,您说该怎么打!” “上就完了!”德内尔的命令简单直白,“立刻向营部附近的敌人发起进攻。我们现在不是一个连,而是一整个旅,就要拿出绝对优势的自信来压倒敌人!” 不消说,又是一声“?adnte, tercera brigada mixta!”,然后整个连剩下的六十多号人毫不犹豫地向着两个连的敌人发起了冲锋。 这是一场赌博,彻头彻尾的赌博,赌的就是叛军的指挥官会被这样果断的进攻吓倒从而撤出战斗。趁着部下败退的消息刚刚传到他的耳中,趁着他还来不及派出侦察部队,一定要以果断的进攻和最大的火力把他打蒙。 这就是“法国狂怒”的灵魂所在,如果不是在西班牙,德内尔多么想像以前一样大喊一声:“为了法兰西!进攻!”然后把哨子吹得震耳欲聋! 数挺轻机枪和自动枪将弹雨劈头盖脸地向不知所措的叛军浇去,不等他们缓过神来,c连便直接与叛军陷入了近身战。德内尔如同“模范军人”,冲在队伍的最前。子弹贴着脸颊和腋下划过,嗖嗖地声音令他不寒而栗,血脉贲张! 他抬起手枪,对着前方模糊的身影将弹巢里的六发子弹全部打空,压制住敌人后,从裤兜里掏出那颗从叛军袋子里搜出的英国人造的米尔斯手榴弹,拉掉拉环丢进了战壕。 就像过去一样,一声爆炸,世界又变得清净了一点。他停下脚步装填子弹,让身旁的士兵们先跳进战壕,他们理所当然地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你这个杀人魔,德内尔,你这个杀人魔,你现在可高兴了!”德内尔咬牙嘀咕,“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也不去管别人的死活,你没法伪装自己的虚伪,你明明渴望杀人!你就是个该死的混蛋!”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身旁的华金把这发泄的嘶吼当成了命令。德内尔只好尴尬地回答道:“我说,战士们干得好!” 说完,他便匆忙向手上韦布利转轮枪的弹巢中塞进去最后一枚子弹,然后跳进了战壕中。 德内尔没有过度干预共和军的战斗,毕竟他已经离开部队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战术到底进步了多少,他一点都不了解。虽然他估计这群战术思想非常拉胯的官兵也没啥可进步的,不退步就不错了。 若论班排战术,共和军士兵们颇能打出一些可圈可点的操作,但营连战术嘛……别的不谈,单论麦可爸爸营构建的阵地,就有很大问题——过于规则,过于简单。 跳进战壕之后,你马上就能猜到战壕的布局是怎么走的。而且这阵地纵深只有两条战壕和几条交通壕,简单到让人怀疑这是拿破仑时代的营地。一旦防御方有失误,就像现在这样,叛军立刻就占领了外环阵地,将营部堵在阵地中央围着打。 不过幸运的是,叛军夜袭没有携带重武器,也没有用于和后方炮兵联络的信号弹,所以只能对麦可爸爸营发起强攻。双方搅在一起殊死搏杀,人数更占优的叛军已经占据上风,但总归没有变成一场大屠杀。 先前c连阵地上传来的动静确实引起了叛军指挥官的警惕,但此时他手下的部队已经深陷肉搏难以调度了,再加上德内尔他们进攻神速,导致叛军的指挥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c连六十多个战士居然首轮冲锋直接打掉了叛军的营指挥部。 前方传来亨利少校振奋又猖狂的大笑:“我们做掉了敌人的指挥官,上尉同志!(西班牙语)” 亨利这一声吼,战场的这个小小的局部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 “继续进攻,全歼他们,就这么喊。”德内尔对身旁雀跃不已的华金说道。 “继续进攻,全歼这伙叛军,共和国和何塞上校等着我们的好消息!(西班牙语)”华金还搞了一点二次创作,令叛军士气受到进一步打击。 不过进一步打击也就到此为止了,德内尔发现c连的进攻并没有极其顺利地推行下去。划过空气的炽热弹道让他意识到,敌人并未坐以待毙、引颈受戮,他们谨慎地聚拢了部队,开始对c连在西北方向的突出部发起反击,想必是想趁c连与营部合拢的包围尚未完成的时候,抓紧时间突围。 对于这伙数量上跟己方相差无几的叛军,德内尔并没有打算全歼,既然对方想要突围,就随他去吧。共和军需要做的就是咬住他们,看看能不能设法将他们击溃,至少也要狠狠咬下来一块肉才是! “亨利!”德内尔从战壕中冒险探出头,“去和爱德华汇合,告诉他跟上我们!我带c连咬上去!” “明白!”亨利完全信任德内尔的命令,他翻出战壕,带着自己营里的炮兵战士向位于战场中心的营部赶去,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叛军已经没有了丝毫战意。 c连气势汹汹地对着撤退的叛军穷打猛追。这样紧密的追击非常冒险,因为撤退的敌军数量是c连的两倍,一旦对方察觉甚至反咬一口,c连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不这样做是不行的,唯有像这样毫不顾忌的追击,才像是一整个旅能打出来的气势! 战事的发展也确实如此,尽管共和军的士兵如同打猎一般对着叛军的背影不断开火,但他们却丝毫不敢还击。华金兴奋地扮演着“上尉”的角色,催促他的“先遣营”不停地追击。 共和军的反击已经逼近15旅的最前线,这样关键的时刻,更容不得丝毫的胆怯,每一名战士都必须“勇敢!勇敢!再勇敢!”(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期间丹顿公民在国民议会上的演讲)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轰轰烈烈的攻势让德内尔将那些对道德和人性的拷问统统抛之脑后,去他的叛军!尝尝一个法国“主厨”用西班牙材料烹饪出的正宗“法国狂怒”! “奇迹啊,他妈的奇迹啊。”灰头土脸的爱德华少校在得知德内尔的战术之后喃喃自语道。 第九章 腐烂(1) 发起反击的共和军部队从一个排、到一个连、再到一个营,最后整个第15旅都高喊着“前进,第三混合旅!”跃出战壕,向动摇的叛军发起反冲锋。 叛军的崩溃有如雪崩,一旦势成便再难遏制。国际纵队的战士们在凌晨1点钟前,终于完全收复了因夜袭而丢掉的阵地。而叛军炮兵怕黑灯瞎火地打到自己人,没有进行任何掩护性质的炮击。 在解决掉叛军后,大多数林肯营、英国营和爱尔兰连的官兵们都开始打听:“第三混合旅的同志在哪里?我们怎么一个都没有见到?” 打听的人中甚至包括第15旅的旅长。当时他的警卫部队正和数倍于己的敌人交战,突然就听到林肯营的阵地上传来欢呼声,然后叛军就开始撤退。他猜到了有援军抵达,于是立刻指挥部队进行反击,顺便通过电话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已经彻底束手无策的英国营政委哈利:“好消息,哈利,第三混合旅的人提前赶到了!坚持住,我们已经开始反击了!” 电话那头的哈利长舒了一口气:“太险了,再晚个五分钟就全完了。” 结果一直到叛军全部被赶出去,也没有“第三混合旅”的人和他接洽换防事宜。直到今晚的明星人物,德内尔、华金和亨利在麦可爸爸营的战士们的簇拥下来到旅长的身边。 “不用找了,旅长阁下。”亨利带着自矜的微笑将步枪背到身后,左手拍着德内尔的肩膀,右手拍着华金的,对眉头紧锁的15旅旅长说道,“第三混合旅就是我们。” “你们?” “就是我们八个人。” “确实如此。”见旅长因惊讶而愣住,爱德华上尉出面为他们作证,“只有他们这么几个,所谓第三混合旅都是他们编出来骗叛军的。” “也不全是。”德内尔插嘴道,“我们的确有一个第三混合旅的军官。” 周围爆发出一串友善的哄笑。 “好样的,谢谢!谢谢!德内尔同志,你挽救了国际旅!”旅长激动地紧紧握住德内尔干瘦的双手,随后狠狠拥抱了年轻的华金,最后给三人中间的亨利一个熊抱,“还有你,亨利,见到你我可真他妈的开心!” “我也是,刚跟同志们道别,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面了啊——”亨利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快松手,我腰疼!” 劫后余生的官兵们再次笑成一团,旅长尴尬地松开了双手,随后给了他胸口一拳。 笑过之后的亨利恢复了认真的表情:“今天的事情全靠德内尔同志,是他指挥我们从后方打到这里,他救了我们所有人。” “我知道,就你小子还没这本事。”旅长毫不留情地吐槽了亨利,随后看向了德内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目前我们能做到的就是把你安安全全护送回法国。” “我还有任务没有完成。”德内尔婉拒了旅长的提议。 “我知道,我会留几个志愿者带着武器在巴塞罗那等你,一直等到九月份再离开,保证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你带巴斯蒂安离开西班牙。” “感激不尽。”为了避免麻烦,德内尔没有再次推辞。 “那就好。”旅长点点头,随后转向了他的士兵们,“战士们,清点伤亡,重构防线!还有四个小时,真正的第三混合旅的同志们就会接替我们的防线,一定不能再让叛军偷袭得手!” 虽然叛军一夜之间偷袭两次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是国际旅的官兵们还是返回了各自的阵地。 “第三混合旅?居然是他们?”德内尔对援军的番号感到诧异,“他们连基本的训练都没有完成吧?!” “我不了解,但是如果真是这样也不奇怪。”旅长眉头紧蹙,轻叹了一声便转移了话题,“巴斯蒂安真的在战线那边?” “很有可能。” “那可糟糕了,相信你也能看得出来,攻势已经失败了,你准备怎么办?” “我准备把华金还给第三混合旅,然后自己穿过阵线去那边打听。本来计划渡河把这家伙送过去的,但既然何塞旅长他们要过来,我就在这里等着吧。”德内尔说道。 在一旁旁听的亨利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你还是过河比较好,过河,然后从别的地方到叛军控制区。从这里过防线太危险,叛军可能根本就不管青红皂白直接把你枪毙,更何况,我们没法求证敌人是不是知道你曾给我们当过顾问,如果他们知道,你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德内尔承认亨利的说法很有道理:“那么你有什么建议吗?” “先过河,无论是从上游还是从下游过去都有办法……这样,你跟我们一起走,过河之后,我们帮你找辆车去下游远些的地方,找个不那么紧张的方向过河,你也方便跟叛军交涉。” 旅长还想了另一个主意:“你就说被共和军抓去强制劳役了,直到被法国记者看到作了证明后才被放出来,这也就解释了为啥你的衣服这么脏。” “行,谢谢!” “扯什么呢!该是我们谢谢你!”亨利亲切地拍着德内尔的后背,“现在就走吧,天亮了就要挨炸了。” 于是,几个人便向15旅的同志们告了别,随后再次踏上离开甘德萨前线的道路。 德内尔悄悄点了人头,发现8个人一个不少,不由得松了口气。 “对了德内尔。”一直插不上嘴的华金用法语提醒德内尔,“别忘了把路条撕了扔掉,被叛军发现的话,你肯定就没命了。” “哦,对。”德内尔恍然大悟,便从挎包中取出那张拉莫斯找42师给他开的路条,撕成碎片后,找了个火坑扔了进去。 “这么谨慎的吗?”亨利吐槽道。 “我曾经从水坑里捡到过德国人的文件,我可不想让敌人捡到我的文件再来揍我。” 德内尔一直等到文件在火坑中彻底化为灰烬,才放心离开。 这次行军一路风平浪静,并没有节外生枝。当一行人赶到河边的时候,发现已经大量共和国士兵已经聚集在埃布罗河西岸。工兵正在伐木修桥,供重武器通过,而普通步兵则带着步枪或机枪乘坐木筏过河。 稀疏的火把、幢幢的人影、枪械的碰撞与军人的脚步声令人随之紧张起来,华金与德内尔对视一眼,接着走到了那些士兵的身边,用西班牙语向他们询问番号,得到的回答不出所料,这就是第三混合旅。 “何塞上校在什么地方?拉莫斯上尉呢?(西班牙语)” “旅长还在指挥工兵架桥,拉莫斯上尉应该马上就要来了。(西班牙语)” 那个士兵回答了不多时,新一批共和军士兵已经乘坐木筏渡过了河。德内尔和华金不太费劲地在来人当中找到了拉莫斯——似乎是为了给部下指示目标,拉莫斯自己举着火把站在木筏上,别提有多显眼了。 “拉莫斯上尉!”华金在人群里向拉莫斯挥手。 听到了炮兵少尉熟悉的声音,拉莫斯不等木筏完全靠岸便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是华金吗?” “是我!” “德内尔呢?” “在我身边!” 德内尔听不懂西班牙语,但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便举手向拉莫斯示意了一下。 “你们这两天去哪里了?”拉莫斯换成了法语,大声询问着二人,趁华金还在说明的时候,又换成西班牙语向部下下达集合的命令。 “我们一直在第15国际旅帮他们打仗。” “我就说嘛!”拉莫斯笑笑,“第15国际旅的人哪有那么厉害,果然是找到了帮手!” “我他妈竟无法反驳。”亨利少校不爽地嘀咕了一声。 德内尔回头看了一眼亨利,劝慰道:“作为志愿兵,你们几乎能达到法军的平均水平,这已经很不错了。就你今晚的表现,就算不考虑战功,单纯是这种去而复返的战斗精神,我肯定会申请让你加入荣誉军团。” “那我可感激不尽了。”亨利轻笑一声,“你拿过荣誉军团的勋章吗?” “拿过两次。” “这玩意还能重复拿?” “拿了一次,被撸了,又拿了一次。” 德内尔平淡的回答却让亨利大吃一惊,他咽了口唾沫:“我的天,你的经历可太丰富了,一会能告诉我你在大战里都干了些什么吗?” “我跟大家干的事情没什么区别,杀人,避免被杀,仅此而已。”德内尔不知道怎么,仿佛刚上来谈兴又立刻消失了,似乎是想到了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见此,亨利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德内尔一起迎接拉莫斯的到来。 华金向拉莫斯敬了个礼,随后用法语向他介绍道:“这位是第15国际旅的亨利少校。” “您好!”拉莫斯严肃地敬了个礼,在亨利回礼后,和他握了手,“我听说了您的事迹,共和国的嘉奖就在河对岸何塞旅长那里。” “我过河后去找他,拿上嘉奖,然后回家。”亨利故作轻松,但语气中的落寞和不舍是谁都能听得出来的。 “西班牙人民感谢你的贡献!”拉莫斯再次敬了一个礼,和亨利客套完之后,他转向了看上去十分狼狈的德内尔,“你呢?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吗?” “巴斯蒂安可能在离甘德萨不远的山区,巴特阿、博特与甘德萨的三岔路口附近有他们的行踪。” “所以你打算迂回过去?” “嗯。” “那就赶紧的吧,先过河再说,再不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挨炸了。”拉莫斯回头叫来了自己的传令兵,“给他们八个人安排两个木筏,要质量牢靠点的!(西班牙语)” “是,上尉同志!(西班牙语)” “给华金找身衣服,让他跟你一起去吧。”拉莫斯提议道,“你自己去太危险,不懂西班牙语还指不定遇到什么情况,正好华金口音就是比利牛斯山那边的,说是法国味的西班牙语也不为过,更何况他手上也没多少摸枪磨出的茧子,不太容易引起怀疑。” “我也是这么想的。”华金笑着看了一眼德内尔,仿佛在说:看,就说我的上级不会阻止我吧! “你们难道不缺炮兵军官?” “不缺了,我们的炮兵全没了。”拉莫斯叹了口气,“而且关于马尔科的事情,这事已经解决了。” “怎么?” 拉莫斯神情复杂地叉着腰,扭过头看了一眼仍在遭受炮击的埃布罗河上游阵地,回答道:“42师的渡河部队已经全军覆没,所有跟马尔科有关的人都死了。” “啊。”德内尔发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语气词,过了十几秒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了。” 拉莫斯默不作声地将几人送上木筏,在即将告别的时候,他提醒德内尔:“过河后去趟何塞上校的指挥部,他那里有你的一封信。” “嗯。”德内尔站在木筏上轻轻点头,“祝你好运,再见!” “再见。” 第九章 腐烂(2) 木筏是现成的,而且原本第三混合旅的士兵也有将其驶回东岸再做利用的打算,一行人很快找到了合用筏子。 德内尔起初坚决不许华金跟着他去敌占区,不过他最后还是改了主意,毕竟第三混合旅即将面对苦战,似乎华金跟着他还更安全一些。 于是两人便继续作为搭档,登上了同一个木筏。 “你们还真是随意啊。”登上木筏后,德内尔向华金说道,“部队想加就加,想走就走。” “无政府主义嘛,不自由不平等算什么安那其人。”华金向德内尔笑笑,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齿。 多好的孩子……在共和国瓦解已成定局的情况下,他的命运又会如何?德内尔大概也能猜到,留在西班牙的话除了战死就是被处决,恐怕不会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突然想到一点:“华金,你的父母也都会说法语吗?” “我的父母?”华金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我特别喜欢你这孩子,如果战争结束的话,带着你的父母来巴黎玩玩怎么样?” 德内尔没说“流亡”到巴黎,而是用了“玩玩”这样轻描淡写的词语,但是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呵。”华金低下了头,“没这必要。” “只是玩玩,想家了还能回来的,我有一个空了很久的房子,容纳五六口人绰绰有余。” “谢谢,但是……”华金闭上眼睛,捏着自己的不大的鼻子,“别提这事了。” “那这样吧,我请你来巴黎看看我。”德内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的儿子上军校去了,我在家孤独得很,你能去巴黎和我住一段时间吗?当然是在战争结束后。” “你的儿子?确定不是你的孙子?”华金将悲痛的记忆暂时搁置下,带着疑问审视着面前头发斑白的邮递员。 “我今年才40岁。”德内尔的回答令木筏上的所有人大跌眼镜。 “你逗我的吧?”亨利说道,“你看上去年纪都赶上我爹了。” “我1898年出生。” 亨利忍不住爆了粗口:“what''s the hell!你居然就比我大六岁?!” 德内尔苦笑一声,但笑容却迅速消失,因为螺旋桨划破空气的声音已经传到了他们这些渡河者的耳中。 “怎么比昨天还早!(西班牙语)”负责操控木筏的士兵夺过华金手中的火把扔进水里,“快卧倒!趴在筏子上!(西班牙语)” 华金还没把士兵的话翻译成法语,就发现德内尔已经熟稔地抱头趴好,用手掌罩住耳朵。他自己趴好后便大声询问愁眉苦脸的士兵:“他们能看到我们吗?(西班牙语)” 那个士兵没有心情回答华金这不合时宜的问题,或许他也不需要回答了,因为飞机俯冲的声音越来越大,炸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也随之响起:显然正有一发炸弹正冲他们而来。 华金被吓呆了,正在这时,他感到有人压在了他的背上,他一歪头,看到了德内尔那标志性的法国桶帽。零星的火光照亮了帽檐参差的剪影,华金知道,那是绽开的线头和露出的纸质内衬。 莫名其妙的走神让他镇定下来,好像当头落下的炸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样。 炸弹终究还是幸运地错过了他们的小木筏,起码当华金和德内尔被炸弹激起的巨浪掀到水里去的时候,他们都还是活着的。 埃布罗河本就算不上平缓,夏季丰沛的雨水和叛军打开水库的行为让河流更加湍急。德内尔说他不会游泳,这的确是个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彻底的旱鸭子,毕竟作为曾经的陆军军官,最基本的泅渡还是该会的。 他很幸运地抱住了一根木头,没有沉到河底成了鱼鳖的饲料。德内尔吐出了灌到嘴里的河水,焦急地喊道:“华金!亨利!” 德内尔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淹死了还是没听到他的声音,亦或者是他自己聋了,听不到两人的回答。 话说,轰炸过后的埃布罗河未免过于安静了吧? 又是一颗炸弹落在身边,德内尔被冲击波狠狠地推了一把,虽然没有受伤,但爆炸的巨响和冲击让他五脏翻腾,直想呕吐。他感到自己的耳道里好像进了水,作为一个老兵,他很清楚这是耳朵被震了出血。 不过没时间考虑这个了,又是一发炸弹落到他附近,自此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泰勒对自己的手有些自卑,比起其他妙龄女孩那罗马柱一般典雅的细长手指,她的手指简直就是从土里新刨出来的发育不良的地瓜,而且又笨,编的辫子总是散。罗贝尔以前常常嘲笑她:“不如也给自己装上假肢,说不定就能编出像薇尔莉特阿姨那么好看的辫子了。” “唉,薇尔莉特!”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顾客”罗贝尔的泰勒叹了口气,她真庆幸薇尔莉特不是她的同龄人,不然的话,她在罗贝尔面前还有什么魅力可言呢? 看到罗贝尔还没来,她悄悄解开了领口的扣子,地中海附近比巴黎要热得多,她的工作服领子已经完全被汗水濡湿。 “唉,罗贝尔!”泰勒倚在空军学校侧门旁的梧桐树上再次叹了口气。 空军学校是去年才搬到罗纳河口省的萨隆,此前一直都在风景如画的凡尔赛,距离巴黎不过半个小时车程。 要是罗贝尔能在那里上学的话,他们就能每周都见面了,哪像现在,为了见一面还要穿过大半个法国。也幸亏泰勒的职业是邮递员,跟霍尔斯老板打声招呼,就能登上邮局订下的邮递车厢一路赶来,不过她现在倒宁愿自己能找借口来不了萨隆。 “唉,师傅!”泰勒取出挎包里鼓鼓的信封,发出了五分钟之内的第三声叹息。这个信封就是师傅德内尔在三周前交给她的那个,该怎么和罗贝尔说师傅在西班牙的甘德萨前线呢? “呀!” 正出身的泰勒被突然间脸上传来的拉扯感吓了一跳,当她惊慌地回头的时候,才发现黑的像个煤矿工人的罗贝尔已经笑嘻嘻的站在了自己身后。 罗贝尔的汗珠从额角滑落,在黑黢黢的脸上拉出一道白痕:“才分开不到一个月就想我了吗?专门来罗纳河口看我?” 泰勒怔怔地看着满面尘土的罗贝尔,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腮,不出所料,她的脸上已经被罗贝尔的“黑手”抹上了一大块泥。她二话不说就给了坏笑着的男友一脚:“亏我还为了你专门化了妆!” “真的有化过妆?” 男友迟钝的语气令她更为火大地踢了第二脚:“你这个小崽子!” 罗贝尔想抱一抱泰勒,但是想起自己刚刚才从平衡木上摔下来,滚了一身的泥巴,只得讪讪地收手:“好了好了,泰勒,来找我什么事?我现在只有十分钟,下午六点半之后才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那个时候我再来找你。” “我下午三点就上火车了。”泰勒心里非常遗憾,但却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次来可不是找你玩的,喏,你的信。” 罗贝尔搓搓手上的灰,才小心地捻过泰勒递来的信封:“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是爸爸给的?” “嗯。”泰勒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背在身后的双手早已紧张地拧在一起。但迟钝的罗贝尔却只顾着高兴,全然没有注意到泰勒异样的沉稳——泰勒可不是个像薇尔莉特那样娴静的女孩! “好的,那就谢谢了!”罗贝尔不舍地摆手告别道,“我必须得离开了,泰勒,被教官发现可不得了。” “你是偷跑出来的啊?”泰勒看着紧张兮兮的罗贝尔哑然失笑。罗贝尔匆忙点点头,拔腿就要跑。泰勒一把从身后抱住他:“等等,让我抱抱……好了,走吧!” 罗贝尔回头傻笑了一下,随后便向着教学楼一路狂奔。 泰勒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这个麻烦事倒是意外的很容易就糊弄过去了呢……” ………… 一声清脆的枪响将德内尔从一片混沌中唤醒,他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一处河岸上,没给自己淹死实在是太幸运了,而且能听见枪声说明自己也没聋。 德内尔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天已经亮了。 他感到自己的耳朵疼得要命,鼓膜渗出的血已经凝结,堵在耳道里让他很难受。但他知道,现在不应该用指甲把凝血刮去,自己的手并不干净,万一往耳道深处掉进去点什么脏东西,痊愈可就难了。 现在首要的问题是,自己在什么地方,以及那声枪响是怎么回事? 正当他准备起身探查一番的时候,突然在河堤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西班牙语,以及拉动枪机的声音,德内尔顿时汗毛直竖。 “起来!(西班牙语)” 德内尔老老实实照做了,他从泥土中爬出来,举起了自己的双手,操着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语说道:“先生,我是个邮递员。(西班牙语)” 他看到自己面前的坡上站着两个士兵,都举着步枪瞄准着自己,看那个令人厌恶的枪口构造,这两把步枪不可能是除了德国人98年步枪(实际上是西班牙自产的毛瑟g98)以外的东西。 “好像确实是,我不记得共和军里有穿绿色军装的。(西班牙语)” “国际纵队也没有吗?(西班牙语)” “这我不知道。(西班牙语)” “那干脆毙了算球。(西班牙语)” 德内尔听不懂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为了防止被射杀(两个叛军士兵看上去的确杀气腾腾),他只好自顾自地用糟糕的西班牙语大声解释:“我是法国人,ch邮局的员工!(西班牙语)” “法国人?(西班牙语)”两个士兵将枪口稍稍放下一点,互相对视了一眼。 “对,法国人!(西班牙语)”德内尔又用法语说了一遍,“法国人!” “有证明吗?” “在我的皮里。” 德内尔糟糕的西班牙语让两个士兵陷入了迷糊:“他说什么?” “是想说‘皮包’吧?”另一个士兵向德内尔的挎包一扬下巴。 “丢过来!”第一个士兵向德内尔命令道。 “你说什么?”德内尔听不懂他的塞维利亚方言。 “我说,把你的皮包‘丢过来’!”那个士兵极不耐烦地呵斥道。 德内尔只听懂了“皮包”,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挎包从肩上解下,放到了自己的面前,而不是按照士兵的命令丢过去。 第一个士兵显然更加急躁了:“我说,我们为什么还要跟他耗在这里!干脆毙了算了!” “你忘了总司令的命令?如果他真是法国公民而不是共和军的话,就不能枪毙他。” “谁知道他是不是共和军。”第一个士兵嘟嘟囔囔地收起步枪,走到德内尔的面前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后捡起了地上的皮包。皮包里没多少东西,而且护照就放在很容易就能找到的地方。 “这是法国护照吗?”那个士兵将德内尔的护照抛给了同伴。 “我哪见过法国护照,不过我看到上面有个束棒,他真的不是意大利人吗?”他的同伴显然有些疑惑,“多尔戈,他要是意大利人的话,就更不能杀了。” “真麻烦,那怎么办?” “去找上尉吧,实在不行还有德国顾问,他们肯定见识广。” 于是乎,德内尔就被两个士兵押送往指挥部。当德内尔走上河堤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英语的怒吼:“我没什么可说的,来吧!朝这里来!” “是亨利!他已经退伍了!你们要对他干什么?!” 第九章 腐烂(3) 在两个叛军士兵眼中原本非常服从的德内尔莫名其妙地暴起发难,走在枪口前的他猛然停住脚步向右转身,押送他的叛军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枪口便已经偏到了德内尔的身体外侧。 “果然是个布尔什维克匪徒!”两个士兵破口大骂,打算射杀德内尔,但这个邮递员已经牢牢地锁住一个士兵的步枪,和他扭打在一起。 德内尔体重很轻,力气也并非特别大,但是他却很擅长利用自身的重量与对手角力,再加上灵活的身法,不只是正在和他夺枪的士兵被搞得很狼狈,他的同伴也根本无从瞄准。 发生在河岸上的喧闹吸引了其他叛军士兵的注意,他们纷纷聚拢过来,却并没有下手帮忙的意思,反倒是像看马戏一样围观三人的角斗。 “胡里安!(西班牙语。)”河堤上传来了一个戏谑的声音。 “到!上尉先生!(西班牙语)”在一旁拿枪不知道如何协助战友的叛军士兵打了一个激灵。 “你和多尔戈三分钟之内再拿不下这个老头,就给我去洗全连的内裤和袜子一个月!(西班牙语)” “是,上尉!(西班牙语)” 在士兵们的哄笑声中,被称为胡里安的准下士面红耳赤地将步枪放到地上,准备干脆用拳头将德内尔打翻。 然而德内尔却并没有坐以待毙,在围观者的惊呼声中,他一脚踹到了正跟他夺枪的士兵的膝盖上。趁后者满地打滚的时候,他将士兵手中的步枪踢飞到远处,随后和胡里安扭打在一起。 “ale!ale!”看热闹的士兵像是围观斗牛一样,不断向两人拱火。胡里安的面孔因羞恼而发红,更加疯狂地向他发起进攻,而这个情况也是德内尔所渴望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里,或许能给亨利争取一点时间!哪怕一点点! 而且,如果叛军对自己的“表演”满意的话,说不定会勉强听听自己的解释,或许能为亨利挣来那么一线生机! 尽管希望渺茫,尽管德内尔也知道这可能性或许不到百万分之一,但…… “ale!ale!” 西班牙人还在拱火个不停,胡里安的怒气更胜,嘴里不停地骂着西班牙脏话。先前被踹翻的士兵已经再次扑了上来,为了防止被夹击,德内尔抽冷子一脚将胡里安踢开,然后以脸上挨了一拳为代价,重新跟另一个人搏击起来。 叛军军官脸上嘲讽的意思更显:“你们还有最后一分钟。(西班牙语)” “打他卵子!打他卵子!哦!(西班牙语)” 被称为多尔戈的新兵再次被德内尔一拳捶翻,疼得趴到地上半天起不来,围观的士兵们忍不住为德内尔叫起好来。 德内尔用力地咳嗽了两声,吐出口中的浓痰,随后发现胡里安已经拿着插上了刺刀的步枪向自己冲来! “行不行,胡里安?!打个赤手空拳的老头连刺刀都用上了?!(西班牙语)” 被嘲讽的胡里安彻底发了狠,咆哮着挺着刺刀向德内尔突刺,令人意外的是,后者这个看上去干干瘦瘦的老头居然直接迎上去,左手绕过刺刀,直接一把抓住了步枪的枪管! “这还是薇尔莉特教我的!” 德内尔当然没力气挡住一个愤怒的青年人的全力冲刺,但他可以用技巧将刺刀向左拨歪,同时身体略向右挪半步,本朝着下腹刺来的刺刀就这样错过要害,在工作服上划了一道大口子。让过刺刀后,已经收不住劲的胡里安将自己的脸送到了德内尔的拳头上,于是这邮递员便毫不客气地用右拳给了他左脸一下! 被打肿了脸的胡里安死死握住自己的步枪,但却被德内尔故技重施,再次从腿上发难,用类似于摔跤的方式将其绊倒,随后夺下了他手中的步枪。 虽然看“斗牛”很热闹,但叛军士兵们也并不希望看到战友丢掉性命,于是在德内尔拿起步枪的时候,有不少士兵自发地举起了武器,不过德内尔紧接着便将插着刺刀的98式步枪扔到了远处,再次引起了叛军的叫好。 “来啊!来啊!”德内尔再次吐了一口痰,“再来!(德语)” 为了荣誉,脸肿了一半的胡里安摇摇晃晃地再次站了起来,引起同伴们的一致欢呼,他举着拳头,一步一步走到德内尔面前,不过任谁也看得出,他是不可能对付得了那个“善战的小老头”的。 突然,河堤那边传来了亨利的怒吼:“viva socialism!”然后枪就响了,德内尔的身体一僵,他猛然回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德国军官提着手枪走上了河堤,军靴上还沾着暗红色的血液。 摇摇晃晃的胡里安趁机一个右勾拳打在德内尔的左下颌上,他应声而倒,叛军士兵们发出了不满的嘘声:“起来!老东西!起来跟他打!(西班牙语)” 我他妈的又不是拳击手! 邮递员被胡里安拎起领子,打了第二拳。 “别挺尸了!老东西!(西班牙语)” “你被枪声吓尿了吗?!(西班牙语)” 尽管还在挨打,但德内尔始终看向那个德国军官的方向。那个军官完全没有被狂热于“竞技”的西班牙人所感染,恰恰相反,他对这种需要他提高声音的混乱态势似乎并不十分满意:“那个布尔什维克匪徒什么也没说,上尉先生。” “那就这样吧,乌尔里希中尉,马上我们就离开。” “混蛋!你们这些混蛋!”德内尔用膝盖猛击了胡里安的下腹,随后将蜷缩着的士兵摔到一旁,站起来对着两个军官怒吼道,“他已经退伍了!他是平民!你们在公然违反《日内瓦公约》!” 或许根本没有料到这个邮递员会说德语,也或许是被他冲天的怒火所震慑,西班牙人陡然安静了下来。叛军军官和德国军官对视了一眼,随后前者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法国公民,来到西班牙完成邮政工作。”德内尔怒气腾腾地从地面上捡起了自己的护照扔到了叛军军官的脚下。 叛军军官意味深长地看了德内尔一眼,从地上捡起了护照,上面绘制着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国徽——绶带、束棒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植物以及徽章,他皱了皱眉头,拿着翻开第一页的护照走到了德国军官的身旁:“您能辨别真伪吗?我不懂法语。” “八成是真的。”德国人瞄了一眼,低声说道,“您看这个家伙可一点间谍的样子都没有。法国政府可从来没有给国际纵队的发过护照。” 叛军军官点点头,侧身看向德内尔:“你为什么会对布尔什维克匪徒的事情这么了解?” “那个加拿大人昨天跟我办理过邮政业务,我亲眼看到了他退伍!” “你说的是事实,但是布尔什维克匪徒也是这么对待我们的人的。”叛军军官振振有词地说道,身旁的德国军官则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共和军也对平民进行过轰炸吗?!” “如果他们有飞机的话,他们会的。” 这是什么无耻的逻辑!假设对方的品格更加低劣,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其施以暴行了?!更何况,难道被炸的平民也是他们口中的“布尔什维克匪徒”吗?! 德内尔确信自己体会到了毕加索在绘制《格尔尼卡》时愤怒的心情——***蒂终究是***蒂。 “请允许我离开,让我完成我的本职工作。”德内尔冷冷地看了两人一眼,不打算再和他们辩论。 “不行。”叛军军官干脆地拒绝了德内尔的要求,“你和匪军接触过密,有重大的通匪嫌疑,我放走你,你再去加入国际纵队怎么办?” “我在你们的控制区工作,难道你还会担心我一个连西班牙语都不会说的人拉起游击队吗?!” “那可说不准,前两天我们还真遇到过一个法国匪军。”叛军军官和德国人对视了一眼,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他在哪?!” “你还真要去找布尔什维克匪军?!”两个军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这里有他的一封信,来自他的妻子。”德内尔冷冷地说道,“作为一个邮递员,无论客人在哪里……” “你以为我们会信你的鬼话?去和那个*匪在地狱里见面吧”德国军官举起了他的手枪,“愚蠢的法国佬。” “我会向你们证明,我不可能为共和军打仗。” 面对德国人的枪口,德内尔毫不畏惧。他的话让那个德国中尉轻皱眉头,暂时将枪口下压了一点。 众目睽睽之下,他踩住被他暴揍的士兵丢在地上的步枪,将插在上面的刺刀拔了下来,随后在众人震惊的目光里,左手拿起刺刀,向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扎了下去! “schei?e!(卧槽!)” 利器入肉的闷响令人毛骨悚然,叛军官兵和德国顾问无不愕然失语。 做出如此惊人之举的德内尔神色淡然,仿佛根本不知道痛苦为何物,但其实做出这一举动的德内尔自己也有些讶异:虽然他对向自己施以如此惩罚渴望已久,只是怕薇尔莉特、罗贝尔和泰勒担忧才一直未付诸实践,但他想不到自己的痛觉居然已经麻木到了这种程度。 “这样,我就没法射击和写字了,不知道够吗?!”德内尔得不到两人的回答,抬起头对着目瞪口呆的德国顾问说道,“乌尔里希中尉,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是你的什么人?”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面对接二连三受到刺激而失魂落魄的年轻德国中尉,德内尔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你的父亲是一个令人尊敬的正直的军人,有你这样一个混蛋儿子是他最大的耻辱。” 没等德国中尉反应过来,德内尔已经将血淋淋的刺刀从自己的下颚捅入口腔,直接刺穿了舌头,失血和疼痛让这个法国人的脸色发白,但叛军官兵的脸色因惊惧而更加难看。当他用力扯出刺刀的时候,不少人甚至开始发抖。 “现……在……够……吗?!” 德内尔已经几乎说不出话,僵硬的舌头和滚滚而出的血液让他的怒吼有如野兽的嚎叫,他直视着神色僵硬的两个军官,用发抖的手紧握着刺刀柄,使刺刀尖对准自己的右眼。 他的血从刺刀上滴下来,滴在了他的面颊上,随后顺着瘦削的面孔汇入从下颚创口流出的血流中,与之一道染红了整个胸膛。 宛若恶鬼的德内尔把西班牙人都吓傻了,这是个疯子,纯粹的疯子! “够了疯子!快滚吧!” “告诉我……那个……法国人……在……哪里!” 第九章 腐烂(4) 德内尔的双手因虚弱而发抖,他估计自己已经流了快500毫升血。 饥饿、缺水让他的头脑发昏,两眼发黑,步伐也变得踉跄。他身上没有食物,有水但是不敢喝,因为水就会从下颚的创口流出来。德国人98式步枪所配发的刺刀宽度比国产的勒贝尔刺刀大不少,捅出来的口子自然也比用国产刺刀自残造成的伤口大得多,止血也就更慢。 伤口好不容易止了血,德内尔暂时还不敢喝水再冲开它,再流一点血确实死不了人,但是他就不能保证自己还能走到15公里外的普拉特德克穆勒了。 他感到口腔里的舌头顶到了上颚,起初他以为自己捅坏了舌骨,让舌头控制不住地上翘,但很快他就发现情况不是这样,而是肿胀的舌塞满了他的整个口腔。德内尔想笑又笑不出来:他现在看上去绝对像只浑身流脓的癞蛤蟆。 德内尔走过萧索的切尔塔村,沿着小路向叛军指示的目标“普拉特德克穆勒”村蹒跚而行。或许这一条道路对叛军来说已经是“内线”,德内尔并没有遇到哨卡和检查站。 亨利他们说的很对,在埃布罗河以外的方向,叛军的确防御薄弱。 想到亨利,德内尔低下头默默加快了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按照两个叛军给出的说法,巴斯蒂安很有可能已经被逮捕了。叛军绝对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参加过共和军的人,尤其是外国志愿者。法国在西班牙内战上采取了中立态度,不支持公民参加内战任意一方,也就不可能为巴斯蒂安提供任何保护。 也就是说,巴斯蒂安被枪毙或者绞死已成定局,而德内尔对此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只有尽早赶到“普拉特德克穆勒”,为这位背井离乡的同胞带去一点最后的慰藉了。 经过四个小时的行走,德内尔终于抵达了那个名字特别长的村庄。 战争让平民的生活变得艰辛,虽然上次大战的时候德内尔一直在前线,但是他也听过泰勒和罗贝尔孩提时候的交流,多少也能了解一些战线后方的艰难岁月。“普特拉德克穆勒”也不例外,战争让这个村子无比萧条。 但是这也未免……太萧条了些吧? 不仅街道上看不到人,明明是该做午饭的时间,村子里也没有任何做饭的迹象,整个村庄里一片死寂。当德内尔走到村中心的广场上的时候,有一条皮毛上泛着油光的大黄狗跑到了他面前二十几米的地方,那条畜生的眼神令久经沙场的德内尔心里都有些发毛。 这个村子肯定有问题! 德内尔下意识地想握住拳头,但右掌的剧痛却让他回过神来。他缓缓挪到路边,用左手捡起了一根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木棒,跟那条狗对峙起来。 或许意识到双方的体型差距太大,那条大黄狗在喉咙里低吼了一声便跑开了。尽管如此,德内尔也没有放下木棒,而是警惕地向村子的尽头走去。临近村子的北面,一阵恶臭让德内尔险些吐出来——这臭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 他的血流加速,耳朵一时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拨开路边草丛的时候,一团乌云一般的苍蝇撞了他满怀。德内尔扔掉棍子,试图用左手驱赶这些令人作呕的苍蝇,但他很快发现,这些苍蝇身上居然粘着脓血。 “他妈的!” 在一处收割干净的苞米地里,密密麻麻地叠着几十具尸体,男人、女人、老人都有(虽然因为腐烂成巨人观已经难以辨别)。这些尸体的皮肤下涌动着成千上万的蛆虫,孵化出的苍蝇更是不计其数。 这些人显然不是游击队,因为游击队员的尸体就在德内尔的脚下,整齐地排成一排,头颅全都不翼而飞,尸体惨状同样使人不忍直视。 巴斯蒂安就在尸体中,那根由他的妻子朱丽亲手织成的围巾昭示了尸体的身份,一个丈夫不可能把这样珍贵的东西送人。 德内尔强忍着不适,任由粘着尸油腐肉的苍蝇冲击着自己的脸庞(甚至有不少苍蝇开始叮他下颚和右手的伤口),走到散发着恶臭的尸体旁,用棍子挑起那根已经发黄的白色围巾,随后将尸体翻过来,掀开了尸体上身的胸兜。 在胸兜里,德内尔找到了巴斯蒂安和朱丽的合影和其他的一些信件。 好吧,这就是他…… 德内尔坐到了他的身边,打开挎包,拆开了那封由薇尔莉特代笔的家书,开始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念这封信: “我的挚爱:” 深情的思念,热切的期盼,如今只能说予膨胀的腐尸和遮天的蝇虫了。 德内尔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在飞快地流失,仿佛每说一个字都在流血。这种感觉很快成了现实,下颚的伤口再次开裂,除了剧痛以外,温暖的血流也再次肆意奔涌在他的喉咙上。 薇尔莉特的信不长,口舌遭受重创的德内尔花了不太长的时间便念到了结尾: “即使现在……相隔两地,我也……依然……爱着你。” 这柄由薇尔莉特锻造出的,用来戳痛巴斯蒂安内心柔软之处的文字匕首,如今只能被德内尔用来给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施以酷刑。 面对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德内尔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只肩负着一个妻子的期望,而在他面前的农田里,又腐烂着多少人的丈夫、妻子、父母或子女呢? 如果上帝真的是仁慈的…… “嗯……我又不是上帝,我怎么管得了那么多。”德内尔努力扯动嘴角,做出微笑的样子,但终究还是被越发汹涌的泪水戳穿了表象。 在普特拉德克穆勒的死者,在甘德萨的死者,甚至更久远的——凡尔登、香槟、亚眠、贡比涅……尸山血海,遥无尽头的尸山血海……这其中当然也有德内尔不可磨灭的“功劳”。 如果杀死入侵祖国领土的敌人,或者帮助饱受压迫的人去反抗专制暴虐的刽子手这样的正义感尚足以支撑德内尔冷峻果断地扣动扳机,报出一系列无情的数字将敌人轰成碎块,那么去别的国家里烧杀抢掠算什么?! “快点,让上尉,你还在等什么?” 梦魇般的记忆再次浮现在眼前,德内尔甚至已经不愿做出回答,毕竟无论他在脑海中拒绝多少次,都无法改变他那天已经开了枪的事实。 “正义这种事情,轮不到我一个罪人去主持吧。” 德内尔这样想着,干脆躺在了臭气熏天的尸体旁,想象自己已经死了。 “对不起,罗贝尔,薇尔莉特,泰勒,还有霍金斯先生、元帅……就这么结束吧。”德内尔继续喃喃自语道,“杀人犯让·德内尔·戴泽南就此度过了罪恶的一声。” 臭气熏天的屠杀场,炽热的太阳,遮天蔽日的苍蝇……要是死在这里,就连苍蝇都是现成的。 他正要闭上眼睛,却瞥到了一个女孩正站在路旁直勾勾地盯着她,是天使吗?不,不对,他还没死吧? 想到这里,德内尔便再次支撑着坐起身来,把那个看上去还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吓了一大跳。但她却并没有离开,依然紧盯着德内尔。 啊,我明白了,德内尔似乎明白了女孩的想法,于是便将自己口袋里的钱以及其他手表一类的值钱的东西全都摘下来,轻轻放到土路上,但是小女孩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德内尔也没了办法,只好再准备躺回去。 “等等……先生……(西班牙语)”小女孩突然畏缩地开口说话,让德内尔停住了脚步,“那个……请问……您是邮递员吗?(西班牙语)” “是的。(西班牙语)”德内尔回答道。 “您可不可以帮我寄一封信?(西班牙语)”见邮递员作出了肯定的答复,女孩便大着胆子提出了新的要求。 可是我马上就要死了啊,德内尔想道。 “我会付钱的!付很多钱!(西班牙语)”见德内尔有些犹豫,女孩急切地说道,“反正我的爸爸妈妈都在这里,钱都留给我了,或者我家有别的什么东西,你喜欢也随便拿去,我只是想让我奶奶来接我。(西班牙语)” 说了这么一大串,德内尔只听懂了“爸爸和妈妈”两个词,他下意识地反问道:“爸爸和妈妈?” “嗯……”小女孩伸出手,向远处尸体堆里一指,德内尔立刻就明白了。 见德内尔沉默不语,女孩悲切地央求道:“请你帮帮我吧!(西班牙语)” 这难道真的是巧合吗?每当德内尔决定放弃自己悲哀且恶劣的生命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孩子让他承担一份新的责任,再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无论是当年巴黎孤儿院的罗贝尔,还是如今这个不知名的西班牙孤儿。 难道这才是命运的启示?就如同在地狱般的凡尔登,父亲印刷的书本鼓舞了他的勇气;就如同在大流感肆虐的巴黎,天使般的罗贝尔将他的灵魂从塞纳河河堤上拉回来…… 德内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克服肿胀的舌头对发音的障碍,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是法国人……我的西班牙语不好(西班牙语),听不懂你说什么。” “哦……”女孩失落的低下了头。 “但是……” 德内尔用一个判断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是一个邮递员。” 第十章 如果你要给我写信(1) (1938.8.7-1938.10.1) ———— 德内尔和小女孩的交流很不顺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最终忍无可忍的西班牙女孩将德内尔直接带到了自己的家中。 虽然父母已经逝世,但女孩还是勤快地把每个屋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她翻箱倒柜不知道忙些什么的时候,德内尔观察了她家中的布置,发现他的家人不像是农民,倒像是个知识分子家庭,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 “小姐?”德内尔轻轻叫了一声,向小女孩指了指书房,询问自己能不能去参观。得到女孩的允许之后,他便打量起她亡父的书柜,幸运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一本英语西班牙语词典。 “小姐?”德内尔再次出声呼唤女孩,女孩从她父母的屋子里抬起头来看向德内尔,看到后者作出了一个写字的姿势,于是便为后者找来了纸笔。 “谢谢。”德内尔含混不清地说道,然后开始翻检词典,在纸上零散地写下几个西班牙单词。 “嗯……我的……父母……葬礼……”女孩琢磨了一番,“你的意思是说,我有没有安葬我的父母吗?哦!” 意识到带着骇人伤口的邮递员听不懂她的话,女孩便拿过笔,在纸上写道:“我害怕,只敢在边缘望望。” 翻检了一通字典,德内尔大致理解了女孩的回答,于是他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单词:绷带、酒精、铲子、食物。 既然决定了要为女孩再尽一个成年人的责任,那么还是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为妙,死在半路上可不好。 简单包扎了伤口后,德内尔开始吃饭。与其说是吃饭,还不如说是吞饭:他像是吞药片一样,将撕成小片的面包根本不嚼便咽下去。女孩拧着眉毛,战战兢兢地看着德内尔下颚的巨大创口,那伤口渗出的血浸湿了整个绷带。 “走吧。”医用酒精浇在伤口上的剧痛折磨着德内尔,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像是个蛤蟆,反而像是条蛇:毕竟舌头都快彻底裂成两半了。 “嗯。” 女孩乖巧地帮德内尔拿着铲子,腋下还夹着预备做裹尸布用的两条床单,当走到惨烈无比的屠杀场时,女孩下意识地抓住了德内尔未受伤的左手,获得安慰的同时,也提醒着他方向。 临近女孩父母尸体的时候,德内尔示意她停在稍远的地方,毕竟亲眼看到自己的骨肉至亲如何被蛆虫啃食,对女孩,不,对任何人来说都过于残酷了。 他接过床单,将两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用床单包裹起来,分两趟将尸体运送到一棵杨树下,在女孩的注视下安葬了她的父母。随后,两人一同在杨树的阴影中低头祈祷。 结束了这一切之后,女孩将德内尔带回家中,把粘好了邮票的信递给他,上面写着祖母家的地址:萨拉戈萨的加莱巴列德布洛陀大街613号。 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城市没费德内尔多少功夫,不过在他发现这个城市远在150公里之外的时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女孩看到德内尔为难的表情,也免不了担忧起来。 德内尔再次拿过纸笔和词典,一通翻检查阅之后,用左手写下了几个歪歪扭扭的西班牙语单词:“非常的远,耗费,3天,你,有同伴?安全?”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女孩沮丧地写下了一串西班牙语,“可能镇上也只有我一个人了。” “你,收拾,东西。我们,都,去,萨拉戈萨。” 写完最后一个单词的德内尔被狠狠撞了一下,他低下头,发现女孩扑到了他的怀里啜泣着。德内尔能理解女孩在这些天是何等的无助:自己侥幸逃生,整个村庄都被屠戮一空,想投奔亲人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年幼的她怎敢在这样不太平的年节独自赶赴150公里以外的地方呢? “没事了,都没事了,孩子。”德内尔喃喃地嘀咕着法语,轻轻抚摸着女孩干枯的黑发,随后转成了西班牙语,“你叫什么名字?(西班牙语)” “佩特拉。”女孩将脸埋在德内尔的工作服里,悲恸地说道,“我叫佩特拉……” ………… 8月12日上午,蓬头垢面的女孩气喘吁吁地跑入一条小巷,一边发了疯一样砸门,一边大声呼喊:“奶奶!奶奶!(西班牙语)” 庭院中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我在呢!佩特拉!你怎么来了?(西班牙语)” 一个皮肤泛着褐色,似乎带着摩尔血统的微胖老太太打开了大门,看到面前孙女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由得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便被孙女拉着向小巷外跑去:“快来帮忙,奶奶!要出人命了!(西班牙语)” 女孩的祖母迈开脚步,被孙女拖拉着跑到大街上,一眼便看到有个穿着绿色工作服的老人半死不活地伏在马车上。 不消说,此人正是让·德内尔。 “这是怎么回事?!佩特拉,你爸妈呢?!(西班牙语)” “先救人,奶奶,我爸妈的事一会再说!(西班牙语)”名为佩特拉的女孩生怕自己父母遇难的噩耗吓倒祖母耽误德内尔的治疗,便暂时隐瞒了这一消息,先催促她救人。 听到孙女的催促,她的祖母伸手将病人的脸拨向自己:“先生,先生!能听见我说话吗?(西班牙语)” “他不是西班牙人!只会说英语!(西班牙语)”女孩哭丧着脸说道,“他下巴、舌头和右手受了伤,快带他去医院吧!”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西班牙语)”老太太无奈地拉住马的缰绳,“小马儿!走,跟我走!(西班牙语)”然而这匹年轻的马却有些抗拒地将头歪向一边。 “玻利瓦尔……”德内尔发出了呓语般的单词。 “什么?(西班牙语)”老太太完全不明白德内尔是什么意思。 “这匹马叫玻利瓦尔,你得叫它的名字它才走!(西班牙语)”女孩焦急地给了这匹棕马的屁股一巴掌,“快动起来,玻利瓦尔!(西班牙语)” 佩特拉祖母的住处距离教会医院并不太远,两人只花了二十分钟便拉着马车到达了目的地。 萨拉戈萨大多数医院都被军队征用,她们要去的圣庞大良医院也不例外,经过例行公事的检查,三人便被允许进入消毒水气味弥漫的大厅。小佩特拉已经为祖母说明了德内尔的伤势,所以两人将德内尔搀扶下马车之后,毫不停留直奔外科诊室。 战争年代的外科诊室与屠宰场之间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当然,能从前线送到这里的伤员至少性命还能保障。虽然缺胳膊少腿的可怜虫比比皆是,但肠穿肚烂血肉横飞的家伙并不多——那些人很少能从前线到医院,要么在战地医院里脱离危险,要么就在病床上咽了气。 “这是什么情况?”外科医生放下了面前伤员的裤腿,遮住了他大腿上子弹留下的骇人大洞,随后转向了这三个人。 佩特拉咽了口唾沫,从面前伤员的伤口上收回了目光,回答道:“刀伤,在手上和下巴上。” “我看看。”医生身体微微前倾,解下了缠绕在德内尔头上和手上的绷带,伤口的惨状令他大皱眉头:“受伤几天了?怎么现在才送来?” “我们从下游的博特来的,到处都在打仗,根本没有空着的医院。” 医生看向德内尔的目光有些异样,他已经见过不少士兵各式各样的伤口,像面前这个人的伤口绝对是自己捅出来的。但首先,这个人的装束明显是一个邮递员而非士兵。其次,就算他要通过自残的方式避免被强征入伍,给自己右手一刀也就罢了,何必要从下颚捅进去……嘴里长个疮都那么难受,这么一刀下去,医生只是想想就感到不寒而栗。 “发炎了,我准备动个手术,先消毒,在割掉一小部分烂肉,最后缝合。”医生伸手碰了一下德内尔的额头,“病人已经发烧,十有八九已经感染,最好用磺胺消炎。” “那就用!”没等祖母发话,佩特拉便抢先做了决定。 医生不认为一个小女孩有资格作出这样的决定,他看向了黑着脸的祖母:“磺胺很贵,在病人的身上花费太多影响你们的生计,而且用了磺胺也不意味着他一定会活,当然不用也不意味着他一定会死。” “那也要用,奶奶,至少能用一点也是好的!”佩特拉拉住祖母的手,央求道,“这位先生救了我的命!” “那就用吧。”佩特拉的祖母开了口,“我们还有一些钱。” 医生点点头,开了个单子,同时示意护士将已经神志不清的德内尔推进手术室。祖母看了看诊疗单,随后将其对折塞进兜里,接着带着佩特拉走出了医院。 “我们要去哪?” “黑市,磺胺是军用消炎药,大夫不可能开出这种药。”佩特拉的祖母回答道,“趁着这段时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十章 如果你要给我写信(2) 当德内尔恢复清醒的时候,首先进入耳朵的,就是一个母亲悲伤的哭声。 他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头顶是自离开法国以来便再也没见过的电灯。他的下颚、舌头和右手毫无知觉,显然是被打过麻药,低头看看右手,那上面的绷带打得非常规整。 德内尔提起力气掀开被子,穿上自己满是泥巴的皮鞋,向屋外走去。 “奶奶,邮递员先生醒了。(西班牙语)”女孩抹去眼泪,轻轻碰碰抽泣中的祖母,后者垂着眼泪回过头,在十字架前低头祈祷的祖父也起身看着摇摇晃晃的邮递员。 德内尔艰难地用僵硬的舌头和口腔向三人致谢:“谢谢,先生,夫伦,还有佩德拉。(因麻木而腔调怪异的西班牙语)” 佩特拉的祖父和祖母对视了一眼,祖母再度泪流满面,祖父也面露怆然之色,以悲伤的语气用英语说道:“是我们该感谢您,邮递员先生。” 德内尔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微微躬身以示哀悼。 “行了,别哭了。(西班牙语)”佩特拉的祖父笨拙地安慰着妻子,“战争年代嘛,佩特拉能回来就已经很不错了。(西班牙语)” 佩特拉的祖母取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水,哑着嗓子说道:“说真的,我可没想到,国民军里能有您这样的好人。(西班牙语)” 德内尔看向了佩特拉的祖父,后者将妻子的话翻译给他。德内尔听了之后连忙摇头:“我跟叛……国民军……没有任何关系,夫人。” “那为什么……”佩特拉的祖父十分不解。他将话翻译给妻子,佩特拉的祖母也是一头雾水:“不该是这样的啊,先生,您在做完手术昏迷的时候,有个德国军官来探望过你,还给你留了相当多的消炎药。” “是一个……年轻的德各……国中尉吗?”德内尔反问道,虽然不知道沃尔特·冯·乌尔里希的儿子为何从前线跑到萨拉戈萨,但是德内尔认识的德国人中,可能出现在西班牙的就只有他了。 “对。” “那是由于师……私人关系,女士。”德内尔正要补充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但想到他在俄国的所作所为,便把话咽了下去。 什么不是一路人,分明是乌鸦笑话猪黑。 想到这里,德内尔叹了口气:“那么,请允许我向你们告别吧。” “您要去哪里?” “回家。” 佩特拉将他从绝望和崩溃中唤醒,而他又蒙受这些善良的西班牙人民如此多的帮助,再不珍惜生命未免太过分了些,德内尔是这么想的。而且他这些日子一直没空给邮局的同事们写信,难免让他们牵肠挂怀,尤其是薇尔莉特,那个姑娘十有八九会从法国一路找到西班牙。 嘛……尽管生活如此苦痛,良心(如果还有的话)在时代的冲击下时时刻刻受到拷问,但为了那些关怀着自己的人,还是拼尽全力继续下去吧。 “这怎么能行?您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坐船会晕的。”佩特拉的祖父劝阻道,“您还是多修养些日子吧,这里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的日子虽然比较拮据,但是多一口人吃饭也不是问题,再说了,这不是还有磺胺嘛。” 德内尔看到了桌子上装在玻璃瓶里的一小堆磺胺药片,理解了佩特拉祖父的意思:沃尔特的儿子给他留下的药片实在是大大富余,按照医生所说的“每日一片”的用量,至少也能吃三个星期。 消炎药哪能吃到那个时候?真吃三个星期,估计它的副作用就可以帮德内尔达到自杀的目的。所以如果缺钱的话,佩特拉的家人大可以去黑市卖掉一部分,毕竟在战争年代,能保命的药品无疑是硬到不能再硬的“硬通货”。 “不要紧的,我是法国人,坐火车两天两夜就能到家。我的家人肯定在担心我。”德内尔固执地摇头,态度非常坚定。 “那就明天再走吧。”见无法劝阻这位固执的伤员,佩特拉的祖父只好提出了折中的意见,“我有个朋友是萨拉戈萨站的列车调度员,明天我带你去车站,买票也方便些。” 佩特拉的祖母在一旁说了几句话,祖父深以为然地点头,随后对德内尔说道:“记得把药带上。” “我只带三片路上用的,其余都留给你们,在法国消炎药到处都能买到。” 是啊,毕竟法国又不打仗。佩特拉的祖父和祖母对视了一眼,感激地接受了德内尔这一好意,这些药片对于德内尔而言可能就是几个周的薪水,但是却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保全他们一家人的性命。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了。”佩特拉的祖父向德内尔作出了邀请的手势,“因为您现在不太方便吞咽,我们特意做了一些玉米糊,请来吃饭吧……” 老爷子停顿了一下,不好意思的笑笑:“看我们,居然一直没询问您的名字。” “让·德内尔·戴泽南,先生。” ………… “让·德内尔·戴泽南,嗯,与护照一致,把绷带揭开点让我看看。” 在国民军士兵慵懒的目光下,德内尔将缠在头上的绷带稍微一挽,露出了病态的灰白色的脸。 “怎么受的伤?” “被布尔什维克暴徒袭击,先生。”佩特拉的祖父替口舌极度不便的德内尔解释。 “行,进去吧。”负责查验的国民军士兵将护照还给了德内尔,德内尔略一点头致意,接过边缘已经破损的护照塞进上衣口袋。 火车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发车,佩特拉的祖父便带着德内尔到候车棚暂歇,候车棚的柱子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公告,大多是国民军一日三变的命令和一些粉饰太平的宣传单。佩特拉的祖父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理所当然地视而不见,但当他坐到了候车棚简陋的长凳上时,才发现德内尔并没有跟上来。 “让先生?”佩特拉的祖父莫名其妙地回头,却看到德内尔对着一张公告怒目而视。他快步走到后者的身旁,只看了一眼那张公告,便魂飞魄散地要将其拉开:“请冷静,让先生,您这样做太危险了!”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看上去干瘦的德内尔却丝毫没有被他拽动,直到有叛军士兵被这里发生的状况吸引,德内尔才后知后觉地收回目光,与佩特拉的祖父一同回到座位上。 佩特拉的祖父刚要松一口气,只瞥了一眼德内尔就又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 “你是什么人?(西班牙语)” 两人回过头,之间一个神色严肃的国民军士官按着手枪站到了两人的身后,德内尔听不懂带着西班牙语的南方方言,而佩特拉的祖父已经被吓呆了。 见两人毫无反应,国民军士官拔出了手枪,左手则从德内尔的手中抢过那张公告,略微扫了一眼,他便知道这正是自己昨晚糊到墙上的众多公告之一。内容无非是国际纵队的两个军官被英勇的国民军士兵处决,照片中则是两个被砍下的头颅——不消说,自然是那两个国际纵队军官的。 “快回答我,你们是什么人?!(西班牙语)”国民军士官大声质问着二人,他的部下听到这边的动静,也纷纷提着步枪赶来增援。佩特拉的祖父惶恐地解释了自己和德内尔的身份,在听说后者是法国人之后,国民军士官总算表现得慎重了一些:“给我问他:照片上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西班牙语)” 经过佩特拉祖父的转译后,德内尔思考了一会,才回答道:“我在巴塞罗那见过这两个人,他们拦下了要袭击我的民兵。” 这个解释当然是随便编的,如果照实说的话,他跟佩特拉的祖父怕不是会被就地处决,但如果要他去诋毁这些真挚的战士,他万万做不到。 “那你拿这张单子干什么?(西班牙语)” “我没想到砍头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在今天。”德内尔的语气还算客气,但看向国民军士官的目光简直与看牲口无异。 “呵。”国民军士官收起手枪,懒得做什么辩驳,示意部下各忙各的去了。 待凶神恶煞的国民军士兵离开之后,佩特拉的祖父长舒了一口气:“你可真是吓死我了。知道吗?幸亏你是法国人,要不然我们俩今天最少最少都得去吃牢饭!” 德内尔歉意地低下头,顺便捡起了被国民军士官随手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的公报,同时向佩特拉的祖父询问道:“共和军的人也砍头吗?” “我从来没听说过,可能也有吧,但共和国那边从来不会把这种事到处宣扬,哪跟他们似的,砍头好像还多光荣。” 德内尔神色冰冷,沉默不语,他将公告重新展开,赫然入目的是两颗血淋淋的头颅,头发稍长的那颗属于亨利,另一颗属于华金。 他和这些家伙的确不是一类人——他充其量算是个人渣,这些辣脆分子根本就是畜生。 砍头……这真的应该是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的欧洲事情吗?! 仅仅在十年前,世界各国爱好和平的人民还在巴黎为《白里安-凯洛特条约》(《巴黎非战公约》)的缔结而庆贺,怎么仅仅十年过去,世界就变成了这副令人绝望的样子! 不管怎样,不管怎样……德内尔的左手按住了颤动的心脏,既然已经决定要回家,继续扛起这份艰难的责任,那就不能再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就让愤怒埋藏在心里吧,它终将在战争中喷发。如今战争的阴霾早已遍布欧洲大地,不是那些目光短浅的政客能用他们愚蠢到无以复加的绥靖政策所能掩盖的:德国磨刀霍霍,意大利跃跃欲试,祖国昔日一手组建的“小协约国集团”已经四面楚歌…… “这不是和平,这是二十年的休战。” 谁能料到,福煦元帅当年泄愤之语竟一语成谶!如果达拉第总理不能连同英国盟友迫使希特勒在苏台德问题上收敛其扩张野心,那么战争无疑将在今年爆发:距离1918年整整二十年! “该出发了。”佩特拉的祖父小心翼翼地提醒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德内尔。 德内尔沉默地点点头,最后检查了有没有遗漏的东西,随后将那张国民军的公告折叠好塞进挎包的夹层里。他与佩特拉的祖父握手告别后,心事重重地登上了返回巴黎的列车。 第十章 如果你要给我写信(3) 当霍金斯从列车表处回到售票亭前的时候,他发现薇尔莉特正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用她的义肢捡起刚刚自己掉在地上的纸钞。见状他加快了脚步,帮助薇尔莉特将这张十法郎的纸钞从地砖上揭起来。 “最早的一班在一个半小时之后,晚上差不多到马赛,赶上最后一班渡轮的话,第二天一早就能到巴塞罗那。” “就这一班吧,要快点。”薇尔莉特立刻提出了建议。 在外人看来宛若父女的二人敲定主意之后立刻买了票,接着便匆匆赶去月台,等候着火车的到来。坐在长椅上的二人一言不发,薇尔莉特出神地望向西班牙的方向,而霍金斯则不时抬抬腿:他已经不能适应绑腿的拘束了。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将绑腿彻底解下,再将绑腿布团成一团塞进上衣的口袋。 解下绑腿后,霍金斯轻叹一声伸了伸懒腰:“现在体会到我们当年的心情了吧?” “嗯。”薇尔莉特回过神来,微微低头说道,“对不起,霍金斯先生,那时的我真是太任性了……” “不,只是因为那时候的你很痛苦。” “您说过我在燃烧嘛……”薇尔莉特的微笑中难掩焦虑。 “睁开眼睛看世界当然是痛苦的,我也能多少体会到一点你当时的心情,在逐渐懂得世界上并非只有基尔伯特少校之后,你意识到自己杀死的那些士兵也是别人的父母、儿子和爱人,那样深彻骨髓的愧疚发作起来,非得做点什么惊人之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种感觉太糟糕了,尤其是想到曾经的我居然以杀人为荣……”薇尔莉特苦笑着抬起头,陷入到对往昔的回忆中,“有挺长一段时间我倒宁愿自己依然什么都不懂。基尔伯特少校回来之前,我很多举动都是以赎罪为目的去做的,有时候常常置身于危险,因为这能让我忘记愧疚,放下痛苦……所以我没有阻止阿让,我想您能谅解吧?” “我当然能理解,看看我那些要么靠毒品,要么靠酗酒过活的老战友吧,战争把他们全毁了。与他们相比,阿让这样的苦修士行为还算好的,真的,对我们对他自己都好,我已经有十几个战友喝酒喝得见了上帝。” 霍金斯的语气落寞而凄凉,薇尔莉特也默不作声,沉默良久之后,她才发出疑问:“为什么霍金斯先生您没有这么大的‘战争后遗症’?” 霍金斯想了想,回答道:“除了我自己不算比较胆怯的人以外,可能跟我的年龄有关系。” “年龄?” “对,我在参战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有家庭,有孩子,有牵挂。”霍金斯侧脸看向了正注视着他的薇尔莉特,“但是像阿让这一代人,离开家的时候正好是对父母最生疏最叛逆的时候,大多数人又没有爱人,战争结束之后,回到家的他们发现跟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了。” 霍金斯自顾自地回忆往昔,并没有发现薇尔莉特已经失落地垂下了头:“我回到家之后,有的晚上也会突然被噩梦惊醒,但是当我走到阳台上点起一根香烟冷静的时候,看向我女儿的卧室,知道我的孩子正安然入睡,心一下子就静下来了。” “嗯……” 终于察觉到薇尔莉特异样的霍金斯突然想到,他在自幼为孤的薇尔莉特面前回忆这种事情实在不太合适:“对不起,薇尔莉特丫头。” “不,霍金斯先生,我不是在顾影自怜。” 霍金斯明白,她还在为阿让的事情感到自责。确实,如果不是基尔伯特回来,邮局里谁都必须承认,阿让与薇尔莉特丫头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是之后发生的一切,不得不让人感慨命运的捉弄。 如果那个时候阿让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家庭,或许…… 随着一声汽笛鸣响,霍金斯和薇尔莉特抬头向西南望去,看到缓缓行驶的火车头已出现在视线尽头,车轮轧过铁轨的声音渐行渐近。火车刚一停在了月台边,霍金斯便提起自己和薇尔莉特的行囊,与她一同进入车厢。 这列火车大概是从波尔多方向来的,霍金斯留意到到许多旅客提着波尔多当地产的葡萄酒。他和薇尔莉特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随后便静等火车补充煤炭和水。 离开车厢的乘客熙熙攘攘,各自去往自己的目的地,但乱而有序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这引起了霍金斯和薇尔莉特的注意。他们拉开车窗向外看去,只看到月台上的警察已经吹哨示意人群散开。人群闪出的空地中间,一名男子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二人看到警察在小心翼翼地探查着这个男子的情况,他身形瘦弱,头上和手上还缠着绷带,衣服上满是污垢,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这个难民的上衣似乎和ch邮局的工作服有点像,霍金斯这样想道。 “不对,霍金斯先生!那是阿让!” ………… “这个地方我看不懂,阿让,这是什么意思?” “是威尔士方言,意思是‘完球了’。” 德内尔粗俗的发言让薇尔莉特忍不住抬头看向他,后者一脸无奈:“没错,这个词里确实带着那个器官。”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索姆河与一个威尔士营协同作战了两个多月,他们人人都这么说,谁谁今天‘完球了’。” 薇尔莉特一本正经地用法语直译了这个俚语,随后开始打字。 德内尔暂时不能送信了,他的工作由新招收的三名实习生分摊。除了身体虚弱的因素外,他的右手依然无法抓握,这让霍金斯老板很难放心让他去骑摩托车。于是他便作为翻译,协助英语并不十分熟练的薇尔莉特处理那些来自国际纵队战士的信件。 他不仅错过了不少工作,还错过了法兰西为对抗德国对捷克斯洛伐克的侵略而下达的动员令。不过这动员令很快解除了,因为英法德意四国首脑已经齐聚慕尼黑,准备就全世界的焦点——苏台德问题——达成最终协议。 随着秋日的到来,他的身体已近康复,相信很快就能继续承担邮递员的工作。 “师父,薇尔莉特,我带来了今天的报纸。啊,有苹果!” 刚送信回来准备午休的泰勒可谓春风满面,这位开朗的年轻姑娘令德内尔的心情也变得阳光了一些。 泰勒毫不客气地从薇尔莉特的办公桌上拾起一个苹果:“酸吗?” 薇尔莉特抬头看向了德内尔,他刚刚才在自己的“强迫”下吃了半个。 “完全不酸,只是也不怎么甜。” 但是泰勒只啃了一口,整个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师父太坏了!跟我开这种玩——” 被酸到的泰勒突然意识到,师父可是从来不开玩笑的。她回头看向薇尔莉特,薇尔莉特也一脸严肃,她伸出义肢,拾起德内尔切剩下的那半个苹果,在切面边缘轻咬一口,随后眉头皱得更紧:“喂,阿让……” “今年不会打仗了。” “什么?”德内尔突如其来的发言让两人摸不着头脑。 “呵呵,一代人的和平。” 德内尔的眼中难掩失望,他将报纸放在凳子上,走出了办公室。泰勒和薇尔莉特注意到,他留下的报纸上赫然印刷着意气风发的英国首相亚瑟·张伯伦,以及原文引用的他的发言:“我带回了一整代人的和平!” 泰勒疑惑地看向薇尔莉特:“这不是好事吗?” “恐怕未必吧……” 薇尔莉特叹了口气,取下了新写完的一封信,将另一张白纸装到了打字机上,开始了下一封信的润色: “亲爱的艾瑟琳: 如果你要为我写信……” 后续卷说明及第一卷穿帮总集 第一卷至此已经完结,本卷以邮递员让·德内尔为主,讲述了让·德内尔,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在1938年法国国庆到慕尼黑会议结束期间的事迹。 第二卷将主要讲述慕尼黑会议到法国战役爆发期间邮递员让·德内尔及其养子罗贝尔的事迹(薇尔莉特再次沦为背景板,冲着这位手记人偶才来的读者朋友们只好暂且忍耐一下,因为薇尔莉特大放异彩是在法国抵抗运动时期),作者试图借两个人的视角反应战前法国动荡的内政与混乱的外交,两人的身份并不高,因此难免开新视角见证某些历史时刻。 相信读者朋友们可以看出,作者本人的思想偏左,让·德内尔也是如此,只不过不如作者左(除他左籍.jpg)。同时主角又是法国人,因此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凡遇到法苏史料出现冲突的情况,只要法国资料不是太离谱,优先取用法国资料,立场也更偏向于法国,这是由主角国籍所决定的,并不代表作者本人的倾向。 由于本人算是半个政治系学生,对政治和外交了解略多,军事方面只能算是“业余票友”,社会、文化等方面则有很大不足,因此难免出现谬误。欢迎读者朋友们对本文改错纠误,如果有专业方面的书籍推荐给本人,那么本人更是感激不尽。 以上便是后续卷情况的说明。下面将介绍第一卷穿帮总集: 1.让·德内尔因亨利和华金被国民军砍头而感到愤怒。 让·德内尔的确应当为那张照片感到愤怒,但经读者托里斯朋友指出,他愤怒的对象并不应该是“砍头”这一刑罚,而是悬首示众这一行为。断头台斩首实际上一度是法国官方指定的唯一合法的死刑执行方式。 (但是这个“唯一合法”似乎并没有得到法国司法部门的强力维护,一战期间被执行枪决的士兵为数不少,着名女间谍玛塔·哈丽也被处以枪决。) 事实上,法国在70年代还用“砍头”的方式处决了几个死刑犯。法国人认为,枪决可能会失误使犯人遭受巨大的痛苦,绞刑也是一样,因此只有干脆利索的断头台才是文明的象征。 因此,德内尔认为“砍头”不好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在亨利和华金已经被枪毙的情况下,砍下尸体的头颅拍照,并将照片印刷四处散发的行为确实严重触犯了欧洲“文明世界”的底线,因此德内尔才会感到愤怒。 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中提到,游击队员发现另一支游击队队员的尸体脑袋全部被割走后感到极为恶心,应该也是出于这种理由。 第一章 恐高(1) (1938.9.16-1938.10.14) 对于真正的战士而言,恐惧不能被逃避,只能被战胜。 ———— 自从离开孤儿院以来,罗贝尔就不记得自己再吃过什么苦,因此他一度很担心自己会在军队里给养父丢人现眼,但是在他实际入伍服役之后,这种无所谓的担忧便很快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无他,在这里每个新学员时时刻刻都在丢人,根本不会有人在乎某个新学员的家庭。甭管你是议员的儿子还是军官的后裔,法兰西空军学院起码在表面上做到了一视同仁——都是垃圾! “上一周的这个时候,我让你们回去看《制空权》,都看完了吗?” 严厉的理论教官让教室中所有的新学员两股战战,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回答道:“是,教官!” “勒布朗!” “到!”罗贝尔身后的学员迅速起立,罗贝尔暗中松了一口气。 “第二章的题目是什么?” “报告教官!是《独立空军》!” “坐!” “是!” 没能抓到典型的理论教官似乎非常不满,他扫视一周,再次张开了嘴:“克吕尔!” 艹!罗贝尔听到了自己的姓有如五雷轰顶,立刻条件反射站了起来:“到!” “第二篇的结论是什么?” 还好,这个问题能回答得上来。罗贝尔不假思索地说道:“报告:‘制空权是赢得胜利的必要充分条件’!” “坐!” 虽然理论教官依旧不爽,但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在提问上,只好开始跟着教案推进他的课程,每节理论课最难熬的时间终于过去了!罗贝尔听到身旁的呼气声此起彼伏,战友们想必都深有同感。 军校生活便是如此,枯燥,乏味,时刻处于督学、教官和学长的高压之下。不过罗贝尔所成长的那个与其说是家庭,还不如说是公司的环境,军事传统倒是出奇的浓郁,他对当下的生活也有心理准备。 ch邮局的老板霍金斯曾是陆军中校,他的养父是陆军上尉,而在他成长过程中几乎扮演了母亲角色的薇尔莉特,年少时更是闻名全国的“战争机器”。除此之外,ch邮局里还有数不胜数的老兵,涵盖法兰西国防力量的各个兵种。 这些曾为法兰西立下不朽功勋的“老兵”们,在罗贝尔少年时候满足了他在军事方面几乎无穷无尽的好奇心。除去对武器和战术的讨论以外,战壕的生活,军旅的苦痛以及性格扭曲心理变态的军官和军士也是他们永恒的话题。 说实话,目前他遇到的空军学校军官们的严厉程度,相比那些前辈们所说的“剃刀军士”、“恶魔连长”实在相去甚远。 面前的皮埃尔少校虽然严格,但并没有什么虐待倾向,不过恶心的长官也不是不存在:偌大一个军校,没几个变态可能吗? “看来你们对杜黑的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位意大利思想家提出的许多战略思想对于指导现代空军的建设都有很大的启发作用,尤其是‘空军总体战’和‘战略轰炸制胜论’的思想。但是你们也应该看到,由于当时航空器技术条件的局限和空战经验积累的不足,杜黑在具体战术的构思方面存在很多问题。” 皮埃尔少校从盒子里抠出一根粉笔,习惯性地戳了几下讲桌,正当大家以为他要开始讲解杜黑的思想局限时,他突然点了另一个学员的名字:“马尚德!” “到!” “杜黑认为未来战斗的主力机型是什么?” “……” 皮埃尔少校终于露出了得偿所愿的微笑,他向墙角一指,学员马尚德便立刻哭丧着脸,自觉地去那边靠墙深蹲。 在马尚德蹲起的同时,皮埃尔少校开始了他的课程:“杜黑认为,空军总体战不仅包括学员技师培训、航空器及武器的生产、空军力量分配的总体战,还要像地面作战一样,对民用航空器进行广泛的动员。” 少校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总体战”和“动员民用航空器”两行字,继续讲解道:“杜黑的思想受我国在世界大战中征调民用汽车运输部队和物资的启发,同时也是基于其本国的工业条件提出的思路。” “意大利作为欧洲主要国家中工业实力最弱的一环,在奥匈帝国崩溃之前,一直被视为‘列强守门员’。为了使意大利孱弱的工业适应高强度的现代战争,杜黑认为,应当加强民用航空器的适用性。使得在战时,民用飞机可以迅速改装成轰炸机和战斗机,参加对敌国的战略轰炸,这现实吗?” “不现实。”听课的学员们纷纷回应道。 皮埃尔点点头,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缩写:be.2。随后他发问道:“有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不列颠实验2型?”有人试探地回答。 “谁说的?”皮埃尔少校猛地回头,只看见罗贝尔·克吕尔前头的马丁苦着脸举起手。皮埃尔扬扬眉毛,捏着粉笔向角落里一指:“如果什么都不懂,那就学会闭嘴。” “是!”马丁愁眉苦脸地加入了一百深蹲的行列之中。 “be.2是一款由英国的皇家飞机公司(rae)设计制造的侦察机,那个时候还叫‘皇家飞机制造厂(raf)’,因为后来皇家空军的缩写也是raf,所以不得不改了名字。这款飞机的全名叫做布雷里奥实验2型侦察机,在1912年完成试飞,我也曾经驾驶过这款飞机,它在大战爆发前和大战中的飞行员评价是完全两极分化的,知道是为什么吗?” 见没有人敢插嘴,皮埃尔少校便自己解答了这个问题:“因为它的飞行过于平稳。在平时,飞行平稳意味着驾驶过程轻松,而且不易因突然的气流扰动而失控;不过在空战状况下,飞行平稳就成了反应迟钝,飞行姿态笨拙的代名词。” “通过be.2的例子,我们不难发现,民用飞机和军用飞机的发展趋势是完全相反的。民用飞机强调舒适、稳定,但军用飞机则需要较好的可操控性和较强的机动能力,哪怕是轰炸机。民航客机相对于真正的轰炸机而言也显得过于稳当了,所以希望改装民用飞机成为轰炸机存在根本性的困难,除非意大利把所有民航客机按照轰炸机的标准设计,然后让那些追求乘坐体验的乘客去坐飞艇。” 说到这里,皮埃尔露出了微笑:“飞艇嘛,搞不好是要凌空爆炸的。” 皮埃尔少校也参加过大战,但是与罗贝尔养父让·德内尔对德国人的宽容相反,皮埃尔乐于见到德国人在任何情况下吃瘪,他无疑是在嘲讽去年德国人制造的“兴登堡号”飞艇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新泽西州发生的爆炸事故。 “当然,除了民用飞机与军用飞机设计目标相反,致使民用飞机无法被轻易改装成轰炸机和重型战斗机以外,飞机发展的趋势也决定了即使民用飞机能改装,在未来的战争中也不会起到什么太大的作用。” “杜黑设想,未来的战争中,轰炸机将以较快的速度,迅速对敌目标完成轰炸,随后在截击机做出反应之前撤回。但是就现实的经验而言,双发乃至四发引擎的重型飞机的提速存在明显的边际效应,速度达到400公里每小时的时候,再往上提速就很费劲了,而且即使维持这个速度也需要对载弹量进行极大的削弱,我们以苏俄的斯勃-2型轰炸机为例。” 皮埃尔说着,将一张印刷的轰炸机图片用磁铁块摁在黑板上:“这架轰炸机最初出现在西班牙的时候可谓举世瞩目,其最大航行速度可以达到411km\/h,实战中的飞行速度也能轻松达到350公里以上。德国的亨克尔51型战斗机和意大利的箭型战斗机完全无法追上它的速度,没有比斯勃更能满足杜黑设想的轰炸机了。” 不过,皮埃尔话锋一转:“但是呢?斯勃的载弹量只有区区600kg,这点载弹量完全达不到战略轰炸的效果,进行战术轰炸准头又非常有限。在实战中,苏俄人尝试过重载900kg,但是在如此载重下,斯勃的航速会大受影响,快速轰炸机的意义就丝毫不存在了。” 皮埃尔少校用教鞭在轰炸机的背部圈了个圈:“为了减轻重量,斯勃只有两挺自卫机枪,一挺由投弹手操控,在机头位置,另一挺在背部。也就是说,无论哪个方向,攻击它的战斗机至多只需要面临一挺7.62毫米机枪的射击,这样的火力配置早在上次大战中就不够用了,1915年的时候我们的飞行员就在骂一挺刘易斯根本不够用,现在战斗机的机体强度和飞行速度都有很大提升,如此孱弱的火力面对攻击更是杯水车薪。” “当然,对于这样的轰炸机而言,如果他能保持速度优势,不带自卫武器都是可以的,战斗机追不上它有什么用?”说到这里,皮埃尔少校挂上了另一架战斗机的图片,“但是,相对于轰炸机提速的艰难,更为轻巧灵活的战斗机提速就相当容易了。” 教官给出的照片上的飞机,正是这些年轻飞行学员们将来可能遇到的最危险的敌人:德国的bf-109。 “如今各国所装备的主流战斗机,最大速度大多已达到450km\/h,个别优秀的,对,我说的就是德国人的梅塞施密特,实战中速度可以突破500km\/h,这样的速度直接就宣判了快速轰炸机的死刑。在没有护航的情况下,轰炸机凭借自身航速全身而退纯属痴心妄想。” 第一章 恐高(2) “所以说我们这书白看了?” 听到身后勒布朗的抱怨,罗贝尔回头说道:“不是还了解了杜黑先进的战略思想吗?” “得了吧,还战略。”勒布朗露出嘲讽的神态,“战略这种事情是我们一群准士该考虑的吗?” “作为一个法国人,你不会连‘不想当将军的士兵都是好士兵’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净扯淡,走吧,到你了。”勒布朗说完戳了罗贝尔一下,后者赶忙将盘子递给了厨师。 尽管罗贝尔从来对食堂的伙食没什么期待,但是当他看到盘子里那一坨面疙瘩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他妈是啥?” “嘴巴放干净点,乡巴佬,没吃过意大利面吗?!” 粗暴的厨师令罗贝尔的大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是谁给他勇气叫巴黎人“乡巴佬”的?! “这要是意大利面,上帝都得是个印第安人!”勒布朗也拿到了他的饭,毫不意外地也被吓了一跳,“你们是怎么做到连面条都能煮糊成这样的!” “这就不用你管了,菜鸟,赶紧走,别碍着后面的人。” 菜鸟的称呼戳痛了罗贝尔的内心,他伸出手臂,将袖子上的准士军衔展示给厨师,对着打饭的窗口挑衅地笑笑:“甭管你怎么叫唤,咱们的军衔现在是一样的,一年以后你还得向我敬礼!” 厨师停下了打饭的手,同样探出脖子露出了那张令人火大的肥脸:“等你上了飞机再说吧,菜——鸟!” “等我开上飞机,第一时间就把你这鸟食堂炸了。” “咱们等着瞧。”厨师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罗贝尔也只能端起属于自己的一坨“意大利面”,恨恨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加入到怨声载道的用餐大军当中去。 “运气好的话,再过九个月就可以和教官们一块吃军官食堂了。” 不用抬头,罗贝尔便知道能发出这样乐观的话的人,只能是那个额头大得能过火车,早晚得秃顶的马丁。 “那么运气不好呢?”勒布朗反讽道,“比如几次考试没过,你不就得过十二个月才能喝上军官食堂的红酒?” “凡事不能总从最坏的方向考虑,勒布朗。”马丁停下叉子,一本正经地开始向勒贝尔传输人生的经验,“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必要保持乐观的心态,这是你马丁哥哥二十年以来的宝贵感悟。” 马丁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太过搞笑,同桌的学员们无不窃笑。 “然后当了二十年老处男?” “噗嗤……” 勒布朗恶毒的吐槽狠狠刺痛了马丁的内心,所有二中队的学员再也把持不住,大笑出声。 下午仍然有一节理论课,不过并非是像上午这样高大上的“战略理论”,而是单纯的讲解飞机的基础理论,上周教授怎么读气压表这些实用且必要的技能,这周的内容则略微宏观了一些:主要是关于各式飞机的飞行性能,以及飞机的飞行包线——这一试飞员冒着生命危险为后来者探索出的宝贵资料。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飞机,理所当然的就是由莫拉纳-索尼埃公司生产的ms.406:单座战斗机永远是空军飞行员心中“正”得不能再“正”的“正统”战机! 罗贝尔更是对这种飞机抱有极大热情:笑话,他就是冲着ms.406来的! “期待着吧,泰勒,你的小伙子终将驾驶着战斗机飞过你的头顶,或许明年国庆节的时候就可以呢?虽然我知道我不太可能是那种一年时间就成为老手的天才,但飞个直线总不困难。 “如果明年国庆节来不及的话,也要保持乐观的心态(这也是受我同中队的战友马丁的影响,他可真是个有趣的家伙):国庆节年年都有,飞越你头顶的机会还有很多,虽然到1940年7月以后,可能ms.406已经不再是什么先进的机型了。 还有,请代我向爸爸问好,如果他已经消气的话,请务必尽快告诉我,我会马上给他写信。” “嘿嘿……” 泰勒看着罗贝尔的来信,忍不住傻笑出声,她小心翼翼地将信件放到自己的储物柜里,再从中取出自己的工作服外套穿上,最后戴上绣着着ch邮局商标的桶帽,转身离开了邮递员休息室。 “这些邮件我已经给你们分好了,按照各自的分区拿一下吧。”办公区域内,已经近乎痊愈的德内尔照例为其他邮递员们分好了邮件。 “谢谢你,阿让(让先生)。”新老员工们和这位受人尊敬的邮递员道过谢之后,便拿起各自的邮件走出大楼,或发动摩托,或发动货车去了。 “我没有看到我的啊,师父?”泰勒奇怪地问道。 德内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两封信递给了泰勒:“你跑城际,去科雷兹省的蒂勒。” 听到熟悉的地名,泰勒咧嘴笑了出来,那正是她的姐姐伊丽莎白·尼维尔的住处。 要说命运这个事情,可真是令人无法捉摸,伊丽莎白所嫁入的高门跟德内尔还有着一丝“孽缘”。按照英语的发音,姐姐所嫁的体面家庭姓氏应该读作尼维尔,但是在法国,这个姓氏应该读作尼维勒。 不错,曾任法军总司令的罗贝尔·乔治·尼维勒,正是姐夫弗朗索瓦·埃里克·尼维勒的叔公。相信每个经历过世界大战的法军士兵都不会对这个总司令有什么好印象:能将以爱国和坚韧着称的法国军人逼到哗变的司令官,也是独一份的奇葩。 据霍金斯老板所说,师父就曾经被这个凶神一撸到底,连荣誉军团骑士身份都被剥夺(虽然在1918年又因战功得以恢复),这件事连同尼维勒司令部对法军官兵的无情驱使,让师父对尼维勒一家人都充满了成见。 “他们要是不好好对待你姐姐的话,你就告诉我,我去好好教训他们!” 果然又来了,泰勒叹了口气:“放心了,师父。姐姐虽然和弗朗索瓦不至于到如胶似漆的程度,但是相敬如宾还是有的,话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恩爱到令人羡慕的夫妻能有几对?更何况他们的孩子都快成年了,哪还可能搞家暴呢?” “那就好。”师父说完便穿上外套,提着邮件和泰勒一起离开大楼,各自发动起摩托车。 “路上留心。”德内尔叮嘱了徒弟。 “你也要保重身体,师父,吃饭可千万别糊弄过去!” “嗯嗯,放心,我会照做的。” 道别过后,两人加起油门各奔东西,他们的车轮扬起一串秋叶。 飒爽的秋风令人心情舒畅,泰勒忍不住哼唱起从收音机听来的伯纳德·希尔达(法国音乐大师)所写的一首不知名的香颂(法国通俗歌曲泛称,其中也包括爵士乐)。 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有什么不好?纵使张伯伦和达拉第再被师父这样的有识之士唾弃,可他们终究还是避免了将法国拖入战争。虽然泰勒爱戴师父,但这次她衷心希望师父只是胡思乱想,毕竟战争实在是太可怕了。 孩提时代泰勒与姐姐一同在风雨飘摇的尼乌波特乡下挣扎求生,这座比利时的滨海城市是当时比利时为数不多的尚在协约国控制下的城市,也是英国人重要的补给港口。 她们隔三差五就能听到城市又被德国轰炸机炸了的消息,德军炮击协约国阵线的隆隆炮响更是从未停歇,以至于当炮声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彻底消失的时候,她总觉得生活中似乎从此缺了点什么。 如果说泰勒的少年时代已经对战争这个怪兽的恐怖有了模糊的印象,那么即使在她从伊普尔到巴黎,到被ch邮局这个大家庭接纳,再到成为如今这样一个在认真思考婚事的大姑娘,战争的阴影依然挥之不去,甚至越发凝重。 “千万不要再打仗了。”泰勒自言自语道。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像薇尔莉特那样坚强,现在的她哪怕只是考虑一下罗贝尔有阵亡的可能,都会焦虑地难以呼吸,感觉心脏都要炸开!如果罗贝尔真的参加了战争,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 “在这里你们所犯的任何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失误,都有可能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想象一下你的爱人参加你的追悼会的可怜相,你就知道该怎么对待你的降落伞了。” 教官平稳的声音让罗贝尔严肃了起来,但是这一丝严肃很快就被身后传来的嘀咕声冲淡了:“但是马丁没有爱人。” 勒布朗这家伙,又在迫害可怜的马丁。一阵压抑的嗤笑声在学员间响起,罗贝尔的视线微微向右偏斜,发现马丁无语地低着头,似乎深受打击。 果然,单身永远是最难过的事情,尤其是在整个集体就剩你一个人还在单身的时候。 插曲一晃即逝,熟练掌握降落伞的折叠和使用才是当务之急。毕竟下周就要练习跳伞,而跳伞都近了,上飞机还会远吗?这可真是想想就让人激动:总算能有队操、清洁、把皮鞋擦得光可鉴人这样无聊的训练以外的事情了。 第一章 恐高(3) 一件堪用飞行员皮夹克要400法郎,如果想提高保暖效果在领子上加一些绒的话,还要再加30法郎,这一件夹克就要花去老爹大半个月的薪水,目前他自己学员的军饷比照空军下士待遇发放,每月2200法郎(已经大大超过了他的老爹德内尔每月1600法郎的工资),订制一件夹克也是肉疼无比。 罗贝尔本指望着飞行员装备会有公发的便宜货,但法国空军连这个钱都不想出,不仅如此,后勤部门甚至也不想赚这个钱——他们的解决方法居然是让每个飞行员去找专门的裁缝店量身定制?! 他僵硬地配合着裁缝的皮尺,心想道,如果空军设置一条流水线的话,这件皮夹克的售价至少会降低100法郎。要是军方有兴趣开一个成衣店,那些猎奇扮酷的青年人说不定会让军方还有得赚。 明明是利人利己的好事,偏偏就被整成这个样子…… “10月8号就可以来拿了,先生。” “好的。” 贵是贵了点,但是温和谦逊的裁缝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罗贝尔想到。 “不加绒的话,先生,请一定要准备一条厚实的围巾,最好是羊绒的,不然在空中根本受不了。” “明白了,谢谢。” “为您服务深感荣幸。” 向裁缝点头示意,罗贝尔扶正军帽,推开裁缝店的大门与早已等待在门口的战友们会合,只留下了一串铃铛声响。 不消费不知道,自己这帮“铁哥们”个个都是小土豪,选用更舒适更结实的料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勒布朗居然干脆将本月军饷全部拿来订了一件奢华的飞行员夹克——不知道那头有幸成为他皮衣的鹿有何等高贵的血统。 不过罗贝尔倒也习惯作为同窗中最抠门的那个了,毕竟对于他这样一个邮递员家庭出身的穷鬼而言,能上大学已属不易,只靠爸爸的那点死工资是肯定上不起,他大学的学费都部分要着落在霍金斯老板身上。薇尔莉特阿姨也会为他选购的一些日常用品,让他在同窗当中显得不至于过于寒酸。 她是全法国最好的手记人偶之一,甚至被前总理阿里斯蒂德·白里安当做反对战争的象征,多次聘用做外交宣言的润色者。有这样一位出色的政治家的站台,再加上令无数女士自惭形秽的容貌和卓尔不凡的仪态,更兼之以过硬的业务素养,薇尔莉特阿姨能成为ch邮局的摇钱树也不奇怪。 “你们都是几号来取?” “8号以后。”罗贝尔回答道。 “我也是。”“一样。”一同外出的学员纷纷回应。 “时间完全来得及,飞行训练要到20号。”勒布朗伸出双臂,揽住马丁和罗贝尔的肩膀,“有点期待啊!” “后天的跳伞就先让你爽一把,勒布朗,到时候可千万别被吓哭。” “与其担心我,还不如留神一下你的皮夹克,人靠衣装马靠鞍,等穿上飞行员夹克,我们第一时间带你去夜总会风流一晚,破了你的处男之身!” 勒布朗和马丁这对冤家自然而然地开始了无休止的拌嘴,罗贝尔苦笑一声,扶正了自己的军帽:“不过我说,其实我们的常服比皮夹克更好看吧?那个光秃秃的夹克怎么比得上我们这身修身收腰的秋常服呢?” “土鳖。”罗贝尔的发言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吐槽。皮埃尔无情地奚落道:“你的审美还停留在世界大战前吗?” “怎么可能?”罗贝尔反驳他,“我并不非常喜欢身上这种西服一样的盎格鲁风格军装啊。” “绝了!”就连勒布朗和马丁都不再拌嘴,“那你喜欢什么?老近卫军的熊皮帽?” “不不不,那种桶帽就不错。”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一拥而上把他架离地面:“这是个叛徒!” “拉这个陆军佬去砍树!” ………… 当包含高难度体能运动的课程逐渐增多的时候,罗贝尔的噩梦就来了:作为全班学历最高的一批人之一,他毫不费力便能成为理论课上名列前茅的尖子,不过在接触对平衡性和反应力要求越来越高的课程之后,他就沦为了全中队的问题学生。 于是他意识到了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真实,当你是同龄人中最好的一员时,你觉得教官的恐吓与你完全没什么关系,虽然他们远称不上和蔼可亲,但是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但当你开始成为吊车尾的那个时,所有的纪律要求都是针对你,教官们也个个成了魔头,张牙舞爪地反复践踏着你的自尊…… “克吕尔!这已经是你第五次从平衡木上掉下来了,再有两次,你就要打破我们空军学校的最高记录,从此你的姓名将代替‘废物’,成为法兰西空军学校训练场耻辱的代名词!你很高兴见到这一点吗?!” “不,教官!” “那就给我上那个该死的平衡木!” “是!”罗贝尔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步履蹒跚地上了晃动的平衡木,教官一直冷眼相看。等罗贝尔走到中间的时候,教官从侧面狠踹了平衡木的末端一脚,然后不出所料,罗贝尔像企鹅一样徒劳地挥舞双臂挣扎了一下,接着又掉了下去。 “你已经掉下来六次了,给我重新转!” “是!” 在同中队战友的注视下,罗贝尔晃晃悠悠地站上圆盘,负责转他的劳伦斯想搀扶一下,却被教官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罗贝尔最终也没能走过平衡木,教官又命令他做了一百个俯卧撑,才“大度”地解散了中队,让他们去吃饭。 “他是在针对你,绝对是。”勒布朗拉住了摇摇欲坠的罗贝尔,“第六次的时候你已经要通过了,他又踹了一脚平衡木,我们要是挨这么一下也绝对得从上面掉下来。” 劳伦斯也在一旁安慰道:“而且每次你快要找到感觉的时候,他就会让你再去转100圈,你想想,我们有几个人是转过之后第一遍就过平衡木的?光你自己就转了400多圈,就这样还差点自己走过去,这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罗贝尔的脸色煞白,架着他的勒布朗刚松手,他便一头向着路旁的花坛扎去,把他的同伴吓了一跳,幸亏勒布朗眼疾手快立刻拉住了他的武装带,才让他免于摔跤。 “让我……呕……”罗贝尔扶着树干呕不止。 早饭已经消化干净,倒也没什么好吐的。 “你们不怪我拖了你们吃饭的时间就行。” “算了吧,就那伙食,有什么可期待的吗?走吧走吧,多少吃一点抓紧时间回去休息,下午还要去机库熟悉驾驶舱。小心别吐到驾驶舱里,要不然你的麻烦就大了!” 从10月4日的下午开始,罗贝尔被体能教官欧仁中尉盯上了。在转轮和平衡木项目上的笨拙表现,成了引发一系列糟糕事态的第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一口气旋转400圈对身体的影响可不是一个午休就能抵消的,下午的课程罗贝尔光手残按错按钮就发生了三四次,同中队的同学自然都知道罗贝尔情有可原,但教官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原谅),于是不出所料,劈头盖脸一顿骂之后,罗贝尔被罚在全中队都撤离之后清理机库。 因为清理机库,罗贝尔晚上的理论课迟到了,又不出所料,皮埃尔少校继续对他施加体罚。这一天下去,好家伙,罗贝尔感觉自己都快入土了,唯有希望能借一夜的休息重整旗鼓。 第二天的体能课又转了三百转,但好歹最终还是勉强通过了欧仁中尉严格的要求,下午为跳伞所做的“临战训练”也没出什么乱子。战友们都为罗贝尔找回感觉感到庆幸,但是罗贝尔却一点都没有振奋的感觉。 6号吃早饭的时候,马丁主动询问神色严肃的罗贝尔:“欧仁那货没再别的时候找你麻烦吧?” “没有。” “那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吗?” “什么事都没有。” 罗贝尔按下心中隐隐的担忧:他有点恐高,虽然他确信现在的自己不会再像小时候登上埃菲尔铁塔那般惊恐哭嚎(这段黑历史被女友泰勒嘲讽到现在),但他可不能确保一定不会失态,从而再被教官一通狠整。 他倒不太担心来自战友的歧视或者挑衅,能上空军学校的学员至少也来自中产之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也不在少数(就比如勒布朗)。品德不好判断,但涵养肯定没得说,互相之间也比较能包容,不会出现那种恃强凌弱的现象。 再说,就算有人恃强凌弱,自己可是抱上了一条大粗腿! 想到这里,罗贝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勒布朗。 “怎么了?一副看到主心骨的样子,谁搞你了?需要我用重剑帮你出气?” 勒布朗来头可真不小,他的曾祖父在第二帝国时期是拿破仑三世皇帝的新贵近臣,虽然在1871年国耻之后贵族头衔已经成了个笑话,但是他家族练习剑术的传统却保留了下来。 正巧这家伙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和战友们混熟了之后,对自家的状况也没什么可隐藏的:“我家就是个破落贵族,指着我帮大家办什么事那是不可能,但是好在我还练过很长时间的剑术。需要我打架的话,给我找柄重剑,除了教官不敢打,其他人来一个放倒一个,来两个放倒一双。” “为什么是重剑?其他的不行吗?”他的老冤家马丁当场提问。 “也不是不行,但是总不如重剑用得舒服。”勒布朗坦诚说道,“我家现在是破落户,但其实发达的时候也没多发达,也只不过是拿军功在拿破仑三世皇帝面前搏个出身的武官。练的剑自然不是用来表演或者决斗的花剑,而是实战用的龙骑兵重剑,根本不讲什么约束和规矩。跟人打架捅人容易捅出事,砍人的话当然越重的剑砍着越疼。” 听听,有这么个铁哥们,还担心有其他学员找茬? 第一章 恐高(4) “你们中队那个人,我已经听说了。” 听到院长的这句话,欧仁中尉立刻挺直了身体:“对不起,将军。” “没这必要。”院长尚贝里准将制止了欧仁的致歉,“那个罗贝尔到底是什么情况?” “恐高,严重的恐高,将军。”欧仁回答道。 尚贝里准将微微点头,接着询问:“有多严重?不能加强训练克服吗?” “非常困难,将军,恐高严重到这样的学员我还没见过。我不认为罗贝尔能轻易成为一名飞行员,这与勇气无关,事实上我不认为这位学员缺乏勇气,他能自己从跳伞塔上跳下去就已经勇气可嘉了。” “能不能想想办法?帮他克服一下本能?” 欧仁中尉呼了一口气:“那就得加码。” “那就加,不过也别太过分。”尚贝里准将说完便打开了面前的一份报告,示意欧仁中尉可以离开了。但欧仁还站在原处不动:“恕我冒昧,将军,能告诉我这个罗贝尔是哪位在支持?我好有个度。” 准将伸出了两根手指:“不是一位,是两位,一个海军少将,还有一位……来头大得我都吃不消。” “真的假的?”欧仁倒吸一口冷气,“有这家庭,直接去海军镀金就是了,为什么要来空军?” 尚贝里准将瞥了中尉一眼:“你管人家怎么想的,人家家长也很配合,只要是正常训练体罚,出了什么事故伤亡也不会找你的麻烦。但是罗贝尔的家人都当过军人,军队的事务人家也门清,别指望能蒙他们。” “明白了。”欧仁中尉点头应下。 “明白就好。”尚贝里拿起了钢笔,“去忙吧。” “是!” ………… “不是吧罗贝尔,你要是恐高成这样何必要来当飞行员呢?”勒布朗抱着手臂依靠着病房的墙壁,“一定要当兵的话,海军、陆军不都可以吗?” “我知道我恐高,但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以为自己克服克服就好了。”躺在病床上的罗贝尔脸上包着纱布,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而且,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航空机械,因为工作太难找才来飞行学员,将来退伍还想再去做飞机设计师,去陆军或者海军这大学上得不就亏了吗?” 勒布朗拉着嘴角耸耸肩,从胸兜里掏出了香烟:“不管怎么样,你跳伞昏过去之后欧仁中尉脸都绿了,我猜……” “请不要在病房里吸烟,准士。” “抱歉。”勒布朗尴尬地将打火机和香烟收起来,向护士歉意地点头,随后继续对罗贝尔说道:“我猜他要狠狠收拾你了。” 罗贝尔并没有不满的意思:“这是好事,如果克服不了恐高,岂不是永远不能当飞行员?” “有这样的心态就好,刚刚我问过医生,矫正恐高心理是有办法的,就是过程比较痛苦罢了。” “还有什么办法,无非就是上高空呗。” 勒布朗轻轻点头,肯定了罗贝尔的说法:“另外,你最害怕的地方在哪里?我看到你走到悬臂外侧的时候好像并不怎么犹豫。” “那个时候就已经很害怕了,但是还能保持清醒,不过在跳伞之后,那种失重感是最令我恐惧的。” “那么你害怕坐电梯吗?” “不怕,因为电梯几乎是完全封闭的,看不到下面。”罗贝尔苦笑道,“但是飞行员不可能不俯瞰下方的情况吧?再说,无论是战斗机还是轰炸机,俯冲的时候一秒十几米的下降速度,电梯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嗯……看来你是注定难逃此劫了。” “谁说不是呢?” “伤口处理完了吗?看你们聊得挺开心啊!” 伴随着令两人心里直犯怵的威严嗓音,欧仁中尉推门进入了病房,勒布朗和罗贝尔赶忙下床立正敬礼。 欧仁严厉地盯着两个人:“既然已经没什么问题了,那就马上去上课,克吕尔!” “到!” “今晚自习结束后,到教学楼大厅待命!” “是!” 欧仁中尉端的是雷厉风行,上午接到校长的命令,当晚就开始操练罗贝尔。中尉想出来一个一举多得的训练方法:他命令罗贝尔的好友马丁·德拉热在广场上用手电筒向教学楼顶楼发信号,让罗贝尔到教学楼的最高一层的阳台上(算上底层的台阶大概五层楼的高度)观察他的摩尔斯电码,再将信号内容转译成文字。 这样的训练也还好,毕竟五层楼不过十几米,也算不上多么恐怖的高度。在意识到罗贝尔比较容易地就适应了这样的高度后,欧仁二话不说便带着他上了屋顶,命令他坐到毫无栏杆的边缘上。 “我已经抓住你的腰带了,就算掉下去也能拉回来,给我上去!” 在都快翻白眼的罗贝尔照做之后,欧仁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给楼下的马丁和看热闹的勒布朗发信号,随后用手电筒的握柄磕罗贝尔的脑袋:“集中注意!去读信号!” 欧仁中尉永无休止的残酷训练令罗贝尔焦头烂额,他总能找到越来越高的地方让后者攀登。直到10月9日,从这天起,罗贝尔开始按照他的命令身着全套剑术防护服(为了防止在空中吓晕后着陆时被降落伞拖行负伤)进行“每日一跳”。 每天晚饭前,马丁和勒布朗两人用担架将不省人事的罗贝尔抬到军医那里的一幕,成了空军学院的一道奇景。背后嘲讽他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尤其是过了一个星期还没见到他有多少长进的时候。 10月14日下午,当罗贝尔再次睁开眼睛看到诊所熟悉的天花板的时候,耳畔响起了军医悲悯的劝告:“我说,克吕尔学员,你不如转去陆军或者海军吧?” 他转过头,看到军医、勒布朗和马丁在病床边站成一排,像是给他开追悼会似的。 “这样下去,罗贝尔,你会秃得比马丁更早。”勒布朗同样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一旁的马丁也懒得还嘴,只是看着面色苍白的罗贝尔。 “我还能继续。”罗贝尔烦躁地坐起,耻辱和愤怒使他脸色越发难看,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走,上课去!” “晚上没课,明天就是周末了。” “那更好,我们去找降落伞再跳一次!” 时间确实不多了,到20号飞行学员们就要进行第一次飞行,如果到那个时候罗贝尔还不能证明自己克服了恐高,恐怕飞行训练就会延期——不,恐怕能不能有上飞机的资格都还是个问题。 “安心了,学校不会放弃你的,不过既然你要再跳一次的话。”勒布朗将右手搭在马丁的左肩上,“走吧,单身汉。” “我日你先人。”马丁用波尔多方言“亲切”地问候着这时候都不忘开他玩笑的勒布朗。 “等等。”军医突然叫住了要出发的三人。 “怎么?” “你回忆一下,克吕尔学员,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恐高的?” 罗贝尔想了一下:“1922年秋天,在埃菲尔铁塔上。” “当时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 “并没有,当时我很开心,唯一不愉快的事情就是我发现自己恐高。” 军医摘下眼镜摇摇头:“那应该不是这件事,你要知道,绝大多数恐高尤其是严重的恐高都是有诱因的。那种位于高处的不适感人人都有,但是恐高者更多是由在高处的极度不愉快的经历加深了这种不适,从而产生了恐高症状。你在高处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吗?” “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被迫清理过一个很高的水塔,我已经记不清那是在我多大的时候了。” 罗贝尔的回答让军医和他的朋友大跌眼镜:“1922年的时候你才六七岁,在此之前你的家人居然让你自己去清理至少二十米高的水塔?!你的父亲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不,那不是我家人,当时我在巴黎的孤儿院,父亲那个时候还没领养我。”罗贝尔神色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童年的悲惨遭遇,“我的父亲对我视如己出,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他把孤儿院的院长揍了一顿。” “噗嗤。” 三人忍俊不禁,军医接着说道:“既然这样,那么我建议你找个水塔爬爬,对治疗恐高心理估计会有非常不错的效果。” “可是水塔不比跳伞塔要矮太多了吗?就算是比教学楼也矮不少。”马丁提出了异议,“他连教学楼的高度都已经适应了,那就算训练到能在水塔上跳舞又能有多大帮助?” “对,就是要让他产生‘水塔不过如此’的感觉。”军医回答道,“重现造成恐高的场景对治疗有奇效。” “那明天去找个水塔吧,走了,出去放松放松。”勒布朗刚准备把罗贝尔扯走,却发现后者神情复杂地站在原地。 “这个水塔还真不好找。”罗贝尔叹了口气,“我们跳伞塔才50多米,实际跳出去的地方只有四十多米,但我当时爬的那个水塔能达到5.5个大气压(储水罐底座距塞纳河面约57米)。” 空气再一次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勒布朗才恨恨地说道:“难怪你会恐高,你爸爸怎么没把孤儿院长给干脆打死。” 本地的军医沉吟了一会,随后说道:“这么高的水塔还真不好找,但是我碰巧知道一个。” “在哪?” “在土伦,准确的说,在军港。”军医说道。 那个高大的水塔是在第二帝国时期专为给法国地中海舰队的高级军官及家属提供自来水而建造的,也算是土伦军港内的一个标志性建筑物,不过海军会允许罗贝尔和战友们进入吗? 抱着这样的疑问,三人找校长开了个通行证,随后一同去找欧仁中尉请周末外出的假。但罗贝尔总觉得欧仁中尉的眼神怪怪的,仿佛在说他找校长开准入证明纯属多此一举。 开什么玩笑,罗贝尔感到莫名其妙:我又没有一个当海军将军的亲戚! 第二章 虐待(1) (1938.10.15-1938.12.11) 先前罗贝尔曾经说过:“空军学校里混蛋倒是不多。” 弗朗索瓦上尉就是这为数不多的混蛋之一。 ———— “见过她了吗,布干维尔?”海军总参谋长达尔朗看向了自己在布雷斯特海军学院的老同学。 “见过了,非常漂亮。” “仅仅是漂亮吗?” “漂亮是压倒所有感受的第一印象。”迪特福利特·布干维尔少将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向办公室的窗户,指着港口中停泊的雄伟战舰说道,“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感觉这里所有的战舰都黯然失色。” “哈哈!”达尔朗走到布干维尔身边,“两座四联装380毫米主炮塔,跟敦刻尔克级同样的布局,不过在速度、防护和防空方面有了全面的提升,同时保持了咱们‘面向敌军’的一贯特色!” “惟一的缺陷就是航海性一般吧,虽然不至于像布列塔尼级那样风浪一大就水漫甲板,但也强的有限。” “毕竟它又不需要长期去北海围堵德国佬嘛。”达尔朗轻笑道,“我们能把意大利人摁死在地中海就足够了,难道你还有指挥她去亚洲打日本人的想法?” 布干维尔摇头道:“日本人连中国都搞不定,还有精力招惹我们?更何况日本海军自有美国人去对付。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海军部拟定的名称是黎塞留。” “好名字。” 在总理达拉第又一次在慕尼黑会议上追随英国作出无底线的绥靖行为后,也难怪这些军官渴求一个黎塞留般的外交官将共和国拉出泥潭了。 “真要命。”达尔朗低声抱怨着,“在这么拖下去,还不如干脆让法共执政算了,至少那群家伙还知道要反***!” 达尔朗中将的话让布干维尔感到惊讶:“嗯?你都已经‘赤化’到这种程度了?” “你要是跟内阁那群家伙天天打交道,保不齐你也会选择‘赤化’。”达尔朗眉头紧锁,向老同学肆无忌惮地吐槽着巴黎的见闻,“那群故作聪明的笨蛋,为了当维持现状的鸵鸟,恨不得对陆海军提案的每个字都提出十万个南辕北辙的意见,最后把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吵架上。有的时候我真想干脆把那群暴民放进来,把这些饭桶挂路灯得了。” “我只能说,幸好我不用跟议会打交道。”布干维尔无奈地返回了座位,啜了一口已经微凉的咖啡,“看到戴高乐那狼狈相,我也能多少感受到你的心情。” “戴高乐,啊,陆军的那个上校。”达尔朗很快想起了这个陆军近年来的风云人物,“我还真挺佩服他的,居然现在还在坚持。” “所以他的观点到底对不对?”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他的战略思想也有道理,跟马奇诺防线的思路孰优孰劣我也搞不清楚,毕竟我又不是陆军将领。但是很多跟现行陆军战略并不矛盾的建议被扔进废纸篓就离谱——要是我早就破罐破摔了,然而戴高乐居然还出版了一本书继续说明自己的观点,好像叫《法兰西和她的军队》?” “抽空我去买本看看。”布干维尔对这位屡次受挫却依旧顽强的陆军军官似有好感,表达了自己的兴趣。 “想在土伦买到这本书可真不容易,到时候我去问他要一本寄给你吧。”达尔朗苦笑道,“我和他还算老战友,他肯定不会拒绝。” “哦?” “大战的时候我曾经被调去凡尔登指挥重炮嘛,那个时候就认识了,贝当元帅很赏识他,可惜后来他重伤被俘,不然在大战中肯定还有更佳的表现,现在说不定也是个将军了。” 布干维尔再次啜了一口咖啡:“无论如何,不比那个一从俄国回来就退伍的家伙强?” “你说的是戴泽南吗?” “对,那个所谓的‘法国上尉’,‘凡尔登英雄’。” 达尔朗轻笑一声:“以他的脾气要是留在军队,八成就被发配到印度支那去了。对了,我还听说你最近给一个空军学员写了推荐信?” “你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布干维尔面无表情,“受弟妹的委托,给戴泽南的养子写的。” “难怪。”达尔朗说完,看了一下时间,“既然这里一切顺利,我就回去了。说实话我真想在这里多呆一会。” 布干维尔抬起头,开了个玩笑:“需要我制造点事故,让你现场指导应对吗?” “大可不必。”达尔朗笑着向布干维尔伸出手,两人在握手告别之际,他突然压低声音说道,“千万重视起来,不要信张伯伦和达拉第的鬼话。战争已经近在咫尺了,要立刻着手进行临战训练,阿尔及尔的基地也要多检查。这些话我跟你的司令官也说过,但是他显然没太放在心上,这个时候就要你这个舰队副参谋长起到作用了。” “明白了,除了舰队以外,我会动用我先前的人脉,让海军步兵多少也打起精神来。” “这样最好不过,地中海舰队能做好准备,我在巴黎也能多少放心一点。”一想到自己要在巴黎面对什么,达尔朗便面露疲态,“就这样吧,我走了。” “我送送你。”布干维尔说着,从衣架上拿起自己的大衣和军帽,同时习惯性地向窗外看了一眼,便立刻怒形于色,“这群崽子!” “怎么?”达尔朗奇怪地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三个年轻军人正好整以暇地在基地的水塔边缘晒太阳。 “现在不是该训练的时候吗?!昨天中午我就下令今天休假终止,调整到雨天休假。”布干维尔怒气冲冲地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望远镜,“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舰上的懒鬼!” “哪个舰上的都不是。”达尔朗眯着眼睛,“那是空军制服吧?” 让布干维尔怒形于色的罪魁祸首,此时正在水塔上俯瞰着整个军港。 “真的有那么恐怖吗?我感觉比从跳伞塔上往下看差远了。”看到表情僵硬脸色煞白的罗贝尔,勒布朗颇感无奈,只好像个孩子一样扶着栏杆坐在水塔边缘甩腿。 “嗯,虽说这个水塔据说有5个大气压,但是显然是因为投巧建在高地上的缘故,实际距离地面也就30来米的样子吧?” “确实,区区……水塔……不过如此。” “你的话很没有说服力,罗贝尔。”马丁看着抖得跟筛糠似的罗贝尔,颇感无奈,“是不是该训练一下你的注意力?” 勒布朗看向两人:“怎么训练?从这里能找到拿破仑在土伦战役设置的炮兵阵地吗?” “想想以前的事吧?军医不是说要尽量还原那时的场景和心情吗?罗贝尔,能跟我们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吗?如果不介意的话。” “这倒没什么可隐瞒的。”罗贝尔当然不会介意,他只会以他的养父和生父为荣,“该从何说起呢?” “你为什么去了孤儿院?” “1916年2月底,我的生父李凡特·克吕尔所在的步兵第114团被调上了凡尔登前线,而且被派往了战斗最激烈的苏维尔要塞方向,战斗第一天即为国捐躯,而我的母亲在1920年大流感中去世了。” “你没有别的亲人了?” “生父兄长早夭,我出生的时候祖父母已经蒙召。所以我只能寄养在外祖母家。我的母亲是外祖母的独女,可想而知在知道她去世之后,外祖母有多伤心,因此过了不多时间,好像一年都不到,外祖母也撒手人寰。所以我就只能去孤儿院了。” “那你的养父是什么人?” “他是我生父的战友,和我的生父一同参加了凡尔登战役……嗯,也不能叫一同。”罗贝尔扬扬眉毛,“毕竟我的生父第一天就牺牲了,他可是几乎打遍全场,但他一直都这么说。” “难怪你这样钟情于军队。”马丁感慨万千,“像我干脆就是被父母逼来的。” 罗贝尔苦笑出声:“我不一样,父亲很反对我参军,为这事他差点把我逐出‘家门’……不对,他从来没有把我完全当做自己的儿子,又何谈逐出家门呢?” “你不是说养父对你视如己出吗?” “不,我不是说养父对我不好,我的养父一直都没有结婚,也没有亲生子女,的确像是对待亲生子女那样对待我,但是却似乎从来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儿子’。这么说你明白吗?” “大体理解了,你的养父一直把你当做你生父的儿子,是这个意思吧?” 罗贝尔点点头:“是这样,我曾经对他说,请允许我跟您姓吧,他不同意。后来我又说那让我把姓氏改成复姓:克吕尔-泽南或者泽南-克吕尔,他还是不同意。最后我又建议,至少让我把您的名字加到我的名字中,把您作为我的教父,他依旧拒绝了。” “这是为什么?”罗贝尔养父的这一通操作是勒布朗和马丁完全看不懂的,“即使他不愿意取代战友做你的父亲,做教父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啊?还有人比他更有资格成为你的教父吗?” “我当时也非常不理解,但是后来我有些明白了。”罗贝尔叹了口气,“他一直没有从战争中恢复过来,总说自己是罪人、懦夫。或许不是有我这个累赘,他早就……” 自杀两个字没说出口,但马丁和勒布朗两人都懂,间战期间饱受战争伤痕折磨的退役军人实在太多了。 “他从不说自己在大战中经历了什么,也不让别人告诉我,我一开始以为他是我生父保护下的逃兵,甚至后来恶意揣测他有可能出卖了我的生父——虽然我很不愿意相信善良勇敢的父亲会作出这样的事情,但如果不这么想的话完全没办法解释他有什么可愧疚的。” “你的养父是个好人?” “毫无疑问。”罗贝尔回答道,“如果他在战争年代的确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哪怕真的导致了我生父的阵亡,我也不会怨恨他。毕竟他二十年的付出、拷问和自我折磨已经足以还清了他所有的罪过了。” 罗贝尔的讲话越来越流利,勒布朗和马丁对视了一眼,随后两人都笑了起来,这样轻松的笑容和罗贝尔沉重的叙述完全不搭,正当罗贝尔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勒布朗重重地拍了一下罗贝尔的肩膀:“你还害怕吗?” “嗯……嗯?!” 罗贝尔一下子站了起来,猛地看向地面,先是愣了几秒,随后放声大笑道:“我就说嘛,水塔不过如此!” 第二章 虐待(2) 10月15日傍晚,罗贝尔·克吕尔学员居然靠自己作出了着陆动作,而不是被降落伞拖行在草地上再被他的同中队战友抬走。这个消息轰动了半个学院,以至于当他按时出现在食堂中的时候,食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也不知道是祝贺还是揶揄更多一些。 罗贝尔面无表情地面对着厨子玩味的微笑,还是宁愿相信前者更多吧。 “不管怎么样,这下你就能赶上第一次飞行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二中队的战友们在罗贝尔出现在用餐的长桌前时,纷纷向他表示祝贺。 想到即将到来的飞行,罗贝尔稍显轻松,前些日子他和大家一起触摸着高德隆教练机那“古老”的机身的时候,的确在担心自己能不能如期驾驶它“驰骋蓝天”。 勒布朗的舍友穆勒向罗贝尔举起了勺子:“对了,你们的夹克我拿回来了。除了勒布朗这个骚包的,你和马丁的夹克长得一模一样,我分不清,就都搁在你的衣柜里了。” “谢谢。” “客气。” 等先进入食堂的战友们纷纷结束用餐离开之后,马丁悄悄对罗贝尔说:“你还是在担心吧?” “没错。”罗贝尔坦诚以对,“虽然今天没晕过去,但是跳伞的时候还是怕得很,这还只是跳伞呢!如果在空中也这样害怕的话,我还怎么去完成操作呢?” “这你就没必要担心了,我们明天开的是啥?高德隆!不是高德隆c59,而是年纪比我们都大的高德隆g.iii!” 对啊,和拖拉机一样平稳的高德隆g.iii侦察机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就已经服役,这款老爷机操作简单,速度迟缓,正适合给新手当做初教机使用。飞行速度过百都费劲的高德隆g.iii——这种大战时期就落后了的机型,驾驶员还想用它拉一个殷麦曼回转不成?! 在教官眼中,驾驶这样的飞机简直与坐缆车毫无区别,也就是让新飞行员体验体验飞行罢了。 10月20日的天气并不好,昨晚下了一场小雨,凌晨时分又起了雾。秋日的冷冽空气让人精神一震,“高德隆”们骨感的身影在野战机场的草坪上若隐若现,伴随着湿冷的空气,引擎的轰鸣声断断续续传入到学员们的耳中。 勒布朗说他闻到了汽油奇特的香气,因而打赌加进油箱中的汽油必定来自荷属东印度,不过没人接他的茬,最后他也没去找机械师问问汽油究竟来自什么地方。 不过说真的,高德隆侦察机使用的100马力杂牌发动机总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 “这些飞机的状况都不太好,也别指望从这些老家伙身上学到什么,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你们感受感受那种御风而行的快感。”欧仁中尉也穿上了他的飞行夹克。他的风镜放在飞行帽上,泛着银光的镜框看上去颇为讲究,显现出他殷实的家境。 “按照学号顺序来,没必要紧张。但是也不要掉以轻心,虽然高德隆g.iii型被称为傻子都会开的飞机,但是万一你们真做了什么傻事让飞机失控,我和其他教官想挽救这架飞机也是很困难的,毕竟这款飞机设计年份实在太早,没有教练机应该有的两套操作系统。” 欧仁中尉说到这里,回头看看停机坪上的三架飞机,突如其来的一阵强风让他飞行帽前额下伸出的几根头发胡乱摆动。欧仁皱着眉头,回头继续说道:“今天天气不太好,你们可以先去休息,和战时一样,一发红色信号弹上天后立刻到这里集合,好了,解散!” 欧仁中尉说完,便拉开了皮夹克的拉链,从内里的口袋中取出了打火机和烟。 “报告,厕所在什么地方,教官?” “去林子里解决。”欧仁随手向机场外的森林中一指,随后自顾自地点上了香烟。 厕所是关乎军队生死存亡的大事,但考虑到这个机场只不过是块平整的草地(学校永备机场附近的空域还要留给高年级的学员进行别的一些训练),平时压根没什么人来维护。每年的几次训练也最多就一百来号人折腾一上午,留下的排泄物自有大自然处理,于是谁有需求,干脆就在林子里解决拉倒。 上午九点左右,大雾终于渐渐散去,随着一声爆响,一枚红色的信号弹直冲天空,罗贝尔和战友们迅速跑步到飞行场地上集合。 总共有6个教官负责二中队这24个学员,按照他们的学号顺序,一批一批地登机训练,罗贝尔在第二批,但勒布朗在第一批。被点到名字之后,勒布朗朝着两个好友笑了一下,随后跑去找自己的“座驾”。 地勤人员跑来跑去做最后的准备,在和飞行员做出可以的手势之后,便用力一拨螺旋桨,随后,螺旋桨木桨叶划破空气的声音便响彻这片绿莹莹的草地。 六架高德隆先后起飞——平稳、笨拙,毫无美感可言。 “行了,解散吧,估计他们得飞上半个小时。” 见学员们还在草坪上傻站着,机械师军士挥着双手,像赶鸭子一般驱散了这些年轻人。 到上午9:42的时候,高德隆们先后返回,教官们连飞机都没下,只是让学员离开,第二批学员立刻进入驾驶舱。罗贝尔便在其中,他感觉自己非常紧张,当他按次序到第四架返航的高德隆侦察机那里后,发现后座上坐的正是欧仁中尉。 欧仁中尉戴着风镜,裹着厚厚的围巾,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但可想而知他干练的面孔一定还保持着那副严厉的扑克脸。 “看我干什么?快检查飞机!” “是!”罗贝尔咽了口唾沫,先给自己系上安全带,然后依次检查油量表、罗盘、高度表和速度表是否正常,最后按照机械师的要求,摆动操纵杆检查尾翼,再加减油门检查发动机是否正常。 飞机理所当然地没有问题(有问题上一个家伙还回得来吗),挤在自己身后的欧仁中尉一言不发,看来操作流程也没错。罗贝尔的信心略微增加了一些,对机械师举起了拇指,机械师同样举拇指回应,接着走到飞机的前面,猛地一拨螺旋桨,随后螺旋桨就转了起来。 这“充沛”的动力震得罗贝尔两腿发麻,高德隆g.iii型侦察机座舱狭小,塞进两个人之后甚至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或者说本来有的,但驾驶员和观察员(就是教官所处的位置)都背上降落伞之后,便彻底挤掉了本就不足的空间。 飞机逐渐加速,直向太阳的方向飞驰,很快机身轻轻一颤,颠簸的感觉消失无踪,罗贝尔知道侦察机已飞离了地面。 身后的欧仁中尉拍拍他的肩膀,又指指贴在仪表盘一侧的便条,上面写着一些具体的转向和高度之类的东西,用来考核飞行员对各项飞行技能的掌握情况。 对此罗贝尔自不在话下,他只是恐高,又不是笨,更何况当他逐渐上升到一百米高度,起飞工作已经基本完成的时候,他发现架机远没有他想的那么恐怖。 当然,这也与自起飞以来他始终没空俯瞰有关。 架机十分钟后,罗贝尔按照提示条的指示爬升到了一千米高度,随后转向平飞,他突然感到欧仁中尉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罗贝尔非常拧巴地回过头,只见欧仁中尉用食指和中指指了指自己的双眼,随后将手伸出机舱外,向地面一点。 罗贝尔点点头,稳住操纵杆之后,便按照中尉的指示伸长脖子从机翼的下方俯瞰地面…… 上午10:19,最后一架高德隆安然返航,一贯稳重的罗贝尔自驾驶舱一跃而下,随后向欧仁中尉庄重地敬了个礼。后者在机舱里随意地一摆手,示意罗贝尔解散,随后便慢吞吞地从机舱里翻出来,到草地上伸腿扭腰,舒活僵硬的肌肉去了。 “怎么样?” 要说最让战友们放心不下的人,理所当然的就是罗贝尔了,当然一群新人围观刚下飞机的罗贝尔倒不仅仅是因为他人缘好,还因为他是最难通过的那个——如果他都通过了,其他人肯定稳了。 罗贝尔解下蓝色围巾,摘下风镜,向着他们轻松笑笑:“在爬到大概1200米高度的时候记得注意观察东南方向的地面。” “那个方向的地标很不好找吗?”穆勒稍微有些担忧。 “不,只是那边有一片非常漂亮的枫树林。” 恐高的风波总算是彻底结束了,无论是罗贝尔还是战友们都彻底松了一口气。 当然,松了一口气的人还包括欧仁中尉。 “将军,我们的罗贝尔学员通过了初级教练机的考试。” “甚至没有延期?” “对,和同一批学员一起过的。” 尚贝里准将有些不明白:“既然这么容易就通过,那么你之前为什么说他很难成为飞行员?” “您在大战时期应该见过有被甩出座舱的观察员和机枪手,我知道我们也订购过一批英国‘澡盆’。” 所谓的英国澡盆,就是raf生产的实验战斗机二型fe.2。这款战斗机为了避免在没有射击协调器的情况下子弹命中螺旋桨,将机枪手兼观察员的座位设计在了飞机最前端,而螺旋桨后置。 这样的设计是为让机枪上飞机而做出的妥协,除了造成飞机的飞行性能一言难尽以外,还让机枪手的空间非常逼仄。 fe.2的部分型号还将一挺机枪枪口向后安置在上机翼顶,以供机枪手射击后方的敌机。机枪手想要操控它,就必须从那个狭窄到被人称为“澡盆”的舱位中站起来射击,此时他的三分之二个身体都在机舱之外——在没有降落伞,甚至连安全带都没有的情况下! “我就是‘澡盆中队’的指挥官,你想说什么?”尚贝里皱起眉头。 “那么将军您应该见过那些坠机的,或者从机舱里跳出来的飞行员的尸体——将军,那些尸体支离破碎,血肉模糊,您可以从他们的战友那里知道这些烈士在空中是如何挣扎喊叫的,他们大多一直到摔死都保持清醒。” “不错。” “那么是否可以容我不负责任的推测,罗贝尔在跳伞时内心的恐惧要比他们坠落时更甚呢?” 欧仁中尉的话让尚贝里准将陷入思考:“你的意思是,在罗贝尔这种严重恐高症病人的眼中,跳伞与坠亡的恐惧程度无异吗?” “只是猜测,将军。”欧仁接着补充道,“不过将军,对于一个一周被吓晕七次,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进行训练的人来说,做到让我感到意外的事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尚贝里准将点点头:“所以你很看好他?” “不。” 欧仁中尉的回答令准将相当意外:“为什么?” “他只是不那么害怕了,当个运输机飞行员还好。但是他能否胜任轰炸机或者战斗机飞行员的职责,以及是否可以在俯冲时仍然保持理智,我都不敢妄下结论。” 尚贝里从桌子上拿过日历:“到上中高级教练机的时候还有多久?” “一个月。” 第二章 虐待(3) 罗贝尔是否在通过初级教练机考试之后便能高枕无忧仍有待观察,但远在巴黎的德内尔确实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在薇尔莉特担忧的注视下,德内尔没能通过医生的检查。 “您觉得是水的液体,其实是白醋。”秃顶的医生翘起兰花指扶了一下眼镜,随后慢吞吞地接着说,“其他的糖水、盐水您也都没分辨出来,连种类都分辨不出,更别提浓度了,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个问题?” “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发现为什么现在才来?” “我觉得可能是磺胺的副作用。”德内尔敷衍地垂下眼,随后后背上挨了薇尔莉特一肘,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孝顺的女儿在责备痴呆且顽固的父亲。 医生极其无语地叹了口气:“先生啊,烤芝士和可丽饼都味同嚼蜡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我的生活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德内尔看了医生一眼,那满目的怆然令后者一时失语。 “对不起,富博先生,我的同事……” “曾经经历过战争,我知道。”医生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悲悯,薇尔莉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于是医生便继续提问道,“那个时候发过烧吗?” “发过高烧。”薇尔莉特将机械臂按在德内尔的肩上,“而且舌头和口腔都受过伤。” “那就不奇怪了。”医生拿过一沓便签,写下几行字之后撕下交给了薇尔莉特,随后看向了德内尔,“既然我们都曾是军人,那么让我直白一些:你的病情很复杂,口腔的神经末梢和大脑里管控味觉的部分可能都出了问题,想要恢复不那么容易,这些药物能不能起作用,得看上帝的意愿。” 德内尔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施以巨力,他知道那是薇尔莉特情绪紧张的标志性动作。她失去了双手,自然不会有“下意识的抓握”,只能产生这种“下意识的按压”。 “我明白了,既然这样,就将一切托付给上帝吧。”德内尔平静地回应道,随后准备起身离开。 然而薇尔莉特依然不准备就这么放弃:“就没有什么其他的方法了吗,富博先生?” “从现代医学的角度来说,可能没什么好办法了,如果听到有什么人推销所谓偏方秘方的话,千万小心骗子。” 两人就这样离开了医院,走在路上的时候,德内尔非常平静,倒是薇尔莉特显得非常沮丧:“我本以为让你去西班牙会好一些,你回来之后开始认真吃饭,有意识地多睡觉,我还很开心,然而现在看来你根本没有丝毫长进!” “我的确有在努力地恢复健康,薇尔莉特。” “阿让!”薇尔莉特再也忍受不了德内尔这样淡漠的表情,“你在骗谁呢!”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德内尔回过头,看到两行眼泪划过薇尔莉特白皙的脸庞,他感到自己的喉咙几乎哽住。德内尔看着距自己一步之遥的薇尔莉特,伸出的手在空中僵了一秒,随后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她面前:“我……很抱歉。” 薇尔莉特的眼中闪烁着泪光,难掩失望之色,随后什么也没说,也没接过面前的手帕,只是迈开步子自德内尔的身旁擦过。 “我没有骗你。”德内尔的目光低垂,收回手帕,跟上这位气鼓鼓的丽人一路返回宿舍。 回到邮局的时候,薇尔莉特早已把眼泪擦干,自顾自地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目睹了这一切的大姐头嘉德丽雅没好气地拦住走在后面的德内尔:“你这个混球又惹薇尔莉特生气了?” “是我的错,嘉德丽雅。” “这才是你最气人的一点——别人拿你当肺腑之交,可是你的心事却一丁点都不肯透露。” “我知道。”德内尔依旧是那副死人般的表情,“都是我的错。” 见嘉德丽雅被自己噎得无话可说,他歉意地想说什么,但又感到面前的同事似乎并不希望听到自己的道歉,便只好点点头,到邮政区分拣邮件去了。 距离中午还有两个小时,德内尔决定将积压在货架上准备下午投递的邮件提前派送出去。 将准备投递的邮件递送好后,他走上楼,按照邮递员的惯例,询问那些手记人偶们有无希望捎带的食物或者其他的什么小东西。女士们纷纷将自己期待的午餐报给德内尔,薇尔莉特也不例外。事实上,她对德内尔的体贴亲和一如既往,谁也看不出来刚刚两人才发生过一些不愉快。 德内尔将女士们的要求记在便签上,再折叠起来放入胸兜,随后礼貌地立正离开:除了没敬礼以外,简直和接到上级命令的传令兵一模一样。 新入职的人偶惊得目瞪口呆,老员工自然也乐于将“热心冷面的德内尔”种种奇怪的表现告诉新人,提起德内尔的种种军旅作风,话题也顺理成章地歪到了“兵器人”薇尔莉特的身上。 加纳利夫人在叙述完德内尔的“军人风貌”之后,便向一脸震撼的新人马蒂尔德打趣起薇尔莉特来:“我们的薇尔莉特夫人不也是这样吗?” “这我倒不奇怪,薇尔莉特前辈的过往在手记人偶界已经称得上是传奇了,但自从我入职以来,前辈并没有展现出军人气质,她明显只是一位正常的美人啊。” “快来快来!薇尔莉特!”生性活泼的加纳利对微笑着的薇尔莉特说道,“给新人表演一下那个!你当初是怎么称呼电梯的?” 薇尔莉特疲惫一笑,这个家伙又来了。她摆出一副过去自己常有的“天然呆”“冷漠脸”,用尽量机械的语气说道:“自动升降用途新式兵器。” 薇尔莉特的神色让马蒂尔德惊讶过后嫣然失笑,但加纳利却止不住地摇头:“不行,薇尔莉特,没以前那味了。” “我是个女人嘛,又不是个工具人。” 薇尔莉特嗔怪着总拿自己取笑的加纳利,但笑容却逐渐消失。加纳利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失落,便不动声色地要带着马蒂尔德参观一个“ch邮局大楼的绝妙去处”。能做手记人偶的姑娘自然不会迟钝到哪里去,马蒂尔德毫不犹豫地跟上了加纳利的脚步,临走的时候,还热情地向薇尔莉特道了别。 真是个可爱的年轻人,薇尔莉特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随后便无声地看向窗外:德内尔停车的地方已经空下了。 “少校,告诉我,我该怎样做才能拯救他,就像你曾经拯救我一样……” ………… 当德内尔敲开面前的房门之后,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人仓促地迎了出来:“您好,先生?” “ch邮局为您递送。”德内尔双手捧着一个包裹,递到了青年人的面前。 “嗯……”青年人伸出手,发现上面沾满了黑乎乎的油墨,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抱歉,我去洗一下手,您请进。对了,这次怎么不是泰勒小姐?她生病了吗?” “不,泰勒小姐很健康,只是我作为她的师父,在她比较忙的时候会帮她分担一点工作。” “哦,是这样,您先请坐。”青年的语气平淡,似乎不带什么特别的感情。这让德内尔为自己的养子放下心来。 青年人转头快步走到脸盆旁边,跟自己手上的污渍较起劲来:“该死的,这些油墨可真难对付。” “试试汽油,没有的话酒精也能凑合对付,之后再用肥皂。” “谢谢,先生。”青年人说着,便找出备用的煤油灯。德内尔帮青年人把其中的煤油撒一点到手上,在油的帮助下,黏糊糊的油墨痕迹很快被清理干净。在青年人洗手的过程中,德内尔问道:“您是打字机坏了吗?” “对,打字机移动纸张的齿轮卡住了,处理它的时候沾了一手。”青年人(其实也得三十多岁了,只是因为书卷气显得年轻罢了)难为情地笑笑,“手太笨了,看来还是得找专业人士维修。” “或许我可以代劳。”德内尔说道,“我为我公司的手记人偶修理过好几次打字机。” “如果这样那就太好了,我现在正忙着整理文稿,时间实在紧张。”说着,青年人便将德内尔带到了自己的书房,“就是那个,等等,我先把这些书本清理一下好方便您修理。” 德内尔看向了桌子上的那些书稿,包括大量的德语文献,书架上也有德语原版的马克思·韦伯和卡尔·马克思的着作,他便向青年人发问道:“我看到这里有《政治论文集》,您是政治学家吗?” 青年人迟疑了一会,回答道:“算是吧,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社会学人还是哲学人,亦或是政治学人……不过,先生,您懂德语?” “嗯,德语还算可以。” “您是阿尔萨斯或者洛林人吗?”青年人感到奇怪,一个邮递员能立刻将学术味浓厚的德语书名迅速翻译成恰当的法语,这可相当不多见。 “我是巴黎人。”德内尔回答道,“您的打字机齿轮断了一个齿,而且卡在上下两个齿轮中间了,看来您最近没少打字。” “嗯,很难处理吗?” “如果有备用齿轮的话,十分钟之内就能搞定。不过要是你急着用,我可以用改锥把小碎块戳出来,这样或许能凑合着用几个小时。” “那就别凑合了,我家还有一台老旧到没法用的打字机,同一个品牌的,您看一下能不能拆下来零件替换替换。” “我看看。” 青年人走到阳台上去翻箱倒柜一通,拿回来一个满是灰尘的破旧打字机,又找了块抹布大概擦了几下,随后交给了德内尔。德内尔发现旧打字机是那些按键磨损太严重,连接杆也不行了,但齿轮还能用。 于是德内尔便将旧打字机拆卸开,从中取出替换的齿轮,用螺丝刀头刮去上面的锈迹,再拆开新的打字机,换掉坏的齿轮后组装回去。青年人试了一下,发现打字机已经运转如初,不由得大为感激:“太谢谢了,先生!要不是你,我说不定今天都不能工作了!” 青年人赶忙拿来煤油,帮德内尔洗去手上的污渍,随后问道:“要付多少钱,先生?” “不必了,一桩小事。”德内尔拒绝索取报酬。 “那怎么能行!” “就当我为法兰西学术界做贡献了。”德内尔的态度非常坚决。 见德内尔如此坚定,青年人也就不再客套:“那至少喝杯茶,先生,我们交个朋友!” 德内尔还要推辞,但青年人已经用暖水瓶开始泡茶:“请不要推辞了,先生,说不定下次打字机坏了还要找您帮忙!” 于是德内尔只好恭敬不如从命,等忙完了泡茶之后,青年人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雷蒙·阿隆,现忝任第四大学的社会学教授。” “让·德内尔·戴泽南,ch邮局的一名邮递员。” 第二章 虐待(4) 德内尔不卑不吭的态度让雷蒙不由得高看一眼,他将茶杯递给德内尔:“请恕我冒犯,但是您这样的涵养实在不像是一个普通的邮递员。” “毕竟我是个体弱愚钝的邮递员。”德内尔自嘲道。 风趣的德内尔让雷蒙莞尔:“您过谦了,让先生,既然您是泰勒小姐的师父,也难怪她有那种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才能得到的见识和谈吐。” “这与我关系不大,雷蒙教授,泰勒的确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在共和女子学校上完了初中。” 雷蒙对这样的事实感到惊讶:“再次恕我冒犯,她这样出身体面的小姐,通常不会选择成为一名邮递员吧?” “是出于个人爱好,她认为邮递员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职业。她是经过慎重考虑的,‘选择一种能使我们最有尊严的职业,一种建立在我们深信其正确的思想上的职业’(引用自马克思的《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德内尔举了举茶杯,“于是我们都被说服了。” “呵呵,或许是马克思说服了你们。” “卡尔的话对工人阶级而言自然有强大的吸引力。” “您是工人骨干吗?” “不,但我同样是马提尼翁协议的受益者,虽然我和同事们都没有参加罢工。” 所谓马提尼翁协议,就是指1936年全法大罢工后工人团体与人民阵线内阁的谈判结果:落实40小时工作周、带薪休假制和集体合同,以及允许工人自由加入职业工会,提高工资涨等等一系列在大多数资本主义国家中都早已落实的保障和福利。 数十年来,由于统治国家的资本家们的短视与贪婪,法国工人的薪酬与工作时长一直是欧洲最差的,加入工会的权力也丝毫得不到保障。人民阵线执政后,这一境况总算得到了改观。 “一次伟大的胜利,不是吗?”雷蒙·阿隆言不由衷地肯定道。 “算是吧,如果这个协议能早十年达成,那绝对是一件大好事。不过现在显然有些生不逢时。”德内尔苦着脸又喝了一口茶。 两人对视了一眼,无疑明白了对方想表达的观点。 “战争要来了。”雷蒙说道。 “没错。” 闲聊到这里无疑有些沉重——尤其是对都经历过艰苦战争岁月的二人来说。 雷蒙想换个话题:“大战期间您在干什么?” “抗击德军。”德内尔觉得自己的说法太敷衍,于是又补充道,“作为步兵。” 见德内尔对大战时期的回忆讳莫如深,雷蒙也不再强求,两人又寒暄了一会,等喝完手上这杯茶,德内尔便向这位年轻的教授告辞:“我已经呆了快半个小时了,还有工作在身。请允许我告辞,雷蒙教授,与您对话使我受益匪浅。”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如果有空的话,请一定要再过来坐坐。”雷蒙客气地将邮递员送出家门,目送他离开楼道,才折返到茶几前准备收拾茶具。 当他拿起德内尔用过的茶杯时,突然发现他居然没有加任何糖。 “真是个有趣的人,或许是在印支养成的习惯吧。”雷蒙轻轻一笑,也没有多想就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结束了上午的工作,德内尔如约为人偶们带回了各自的午餐。当他已经吃完自己粗陋寒酸的食物之后,发现薇尔莉特拿着几块点心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不喜欢这个口味。”薇尔莉特说道,“能帮我解决掉它们吗?” 尽管有更合口味的食物,但薇尔莉特从不挑食,更何况面前的点心还是德内尔特地绕了些路,去孚日广场附近的点心店买的泡芙,又是最合她口味的巧克力奶油馅。薇尔莉特说她不喜欢,显然是睁眼说瞎话。 德内尔抬起头看向薇尔莉特的脸庞,她也看着自己,挑衅似的将点心堵在他的鼻尖上,就像野战炮里射出的糖豆炮弹。 “还好我今天胃口不错。”德内尔面无表情地接过点心。薇尔莉特的脸上立刻绽放出温暖的微笑:“那以后有不爱吃的东西,就交给你,反正你也尝不出什么味道!” 德内尔轻柔地抱怨着:“我又不是垃圾桶。” “那就自己吃饱啊!撑得胃里一点都装不下!” 看着端庄的薇尔莉特暴露出活泼的一面,而“冷酷”且“刚硬”的德内尔在她面前顺从的像个孩子,马蒂尔德惊讶之余,悄悄对风韵犹存的“大姐头”嘉德丽雅说道:“让先生看上去很冷漠,但温柔地令人感到意外呢!” 大姐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二人:“如果没有战争的话,阿让真的会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好好先生吧。” 她似乎故意没有压低声音,这句评价清晰地传入到德内尔的耳中,他克制住流泪的欲望,心想着:她是对法军军官有什么误解吧,还好好先生…… ………… “油料还有多少?” “一半,教官!” “爬升到三千米高度!” “是!” “加油门!加到满!” “是!” 罗贝尔将左手边的节流阀手柄推到底,发动机立刻引擎发出怒吼,带着他和教官直冲云霄。 “瞎抖什么!瞎抖什么!”从后方传来教官的怒斥,“稳住操纵杆!踩左舵!踩左舵啊,笨蛋!忘了螺旋桨偏转了?!你这个样还想击落敌机?!在编队里都能把你的长机撞下来!” “是!” “是你个锤子是!看速度表!” “200公里!” “下压操纵杆啊!白痴!” “是!” 正当罗贝尔在高德隆c.59上被背后的教练喷的战战兢兢的时候,其他的飞行员已经早早返回位于校区附近的正规机场,冒着凛冽的寒风对天上的小黑点指指点点,互相感慨着罗贝尔的悲惨命运,当然也不乏有人感激这位“大名鼎鼎”的“恐高者”替自己挡了枪。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中旬,飞行员们已经开始上高教机训练,每四个学员跟同一个“师父”。这些身经百战的老鸟对新学员自然是百般羞辱,“极限施压”,但即使是对“老鸟”而言,上尉弗朗索瓦·亨利·德勒也是最严苛的那个。 罗贝尔就被分到了“虐杀者”弗朗索瓦上尉的小队里,跟他同队的还有室友马丁·,以及隔壁寝室的皮埃尔·威尔森·勒布朗(就是因为与空战指挥学科教官重名才被大家称呼姓氏)和穆勒·拉罗恩·安道尔。 这四个被其他同学笑称为“中了头彩”的可怜人,今日便轮番遭受“虐杀者”的折磨,不过等最早登机的勒布朗下来后却大呼侥幸。或许是弗朗索瓦上尉今日心情上佳,从别处听来的变态举动一个也没应验在自己身上,马丁和穆勒也是如此,这让罗贝尔心情稍安,谁知等到自己上机训练时,才发觉弗朗索瓦上尉恐怕是“养精蓄锐”,特意要让他好看! “不至于吧?不是说今天就光练习起降吗?”马丁担忧地看着他们的47号机越飞越高,逐渐消失在云层中。 跑道尽头的塔台,皮埃尔少校和欧仁中尉肩并肩站在扩音器前,听见里面不断传来无休止的谩骂。前者叹了口气,仔细地确认话筒已经关闭之后,对欧仁吐槽道:“你可真行,专让别人当恶人。” “重症还需猛药,没有个大恶人怕是治不好这家伙的恐高症,就是要起到让他怕弗朗索瓦上尉比恐高更甚的作用。”欧仁压低了声音,“更何况,弗朗索瓦不本来就是个恶人,分到他队里的学员我能要走?” “你不会是故意坑他的吧?”皮埃尔看了欧仁一眼。 “你以为我还在记恨他当年命令我用牙刷刷飞机的事?” 不记恨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40多岁的皮埃尔少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告诉了他这个学员的来头了?” “当然。”欧仁中尉回答道,“有一个海军少将的推荐,后边还有一个更大的后台,我都告诉他了,但好像起到了反作用。” “他可别真搞出什么事来。”皮埃尔少校不耐烦地点上了烟,欧仁见状,熟练地掏出烟卷借了个火。说实话,欧仁中尉自己也担心的要命,院长命令自己严抓罗贝尔的训练,结果罗贝尔被弗朗索瓦抽去。他本觉得罗贝尔有个严苛的教官或许不是坏事,但谁知道“虐杀者”这个家伙在第一次训练的时候就让罗贝尔练习俯冲! “高度3000米!” “改平!杂种!” “是!” 扩音器里又传来了新一轮的对话,皮埃尔忍不住对欧仁说道:“这家伙心理素质还可以啊,到目前为止除了飞行水平不行以外,倒是一点错都没出。” “到俯冲的时候再说吧。”欧仁故作平静地说道,这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罗贝尔可别被俯冲吓死! “压杆到底!” “是!!!!” “卧槽?!”塔台里的所有指挥员和调度员都发出了惊呼,在室外跑道旁的新学员们更是被惊得不知所措——在弗朗索瓦的命令下,罗贝尔操控飞机以近乎七十度的俯角一头向地面扎去! “他疯了!让新学员做这个?!” 喇叭里罗贝尔绝望的嚎叫盖过了引擎和螺旋桨的轰鸣声,弗朗索瓦的辱骂依旧不停:“嚎个屁嚎!拉升!白痴!” 飞机在大概离地面两百米高度时改平,之后还抬头抬到了30度仰角,听喇叭里弗朗索瓦喋喋不休的侮辱,塔台判断,似乎是因为罗贝尔过于恐惧而将操纵杆向后拉满忘了松手造成的——接着还有呕吐声传出。 “煞笔!给我忍着!他妈的!” “啧。”欧仁中尉面色略微好看了一点,“今天中午罗贝尔也得用牙刷刷飞机了。” 熟知随后喇叭里就传来了几声闷响,让欧仁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这个声音绝对是坐在后座的弗朗索瓦狠敲罗贝尔脑壳发出的。 “这行吗?”皮埃尔带着怀疑的目光再次看向欧仁,“这算是施虐吧?” “确实有点过分了,欧仁中尉。”塔台其他的指挥军官插嘴道。 “看我干什么?”欧仁无奈地摊开手,“我怎么知道他能到这个份上!” 即使高德隆c.59教练机已经有了两套操控系统,新飞行员做这种大俯冲动作也是极其危险的。飞行员在精神和身体都还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对俯冲距离的判断也没个准,稍有偏差恐怕就会带着教官一起“亲吻大地”,摔个稀碎! 仗着自己那有权势的叔父,这个弗朗索瓦简直无法无天。 “他是吃准了一个海军少将拿捏不到他,说不定还想故意折辱折辱这些‘天之骄子’。欧仁,你有个当将军的老爸吗?” “没有。” “那还是赶紧去求弗朗索瓦,不行就去求求院长,把这个罗贝尔换给别人吧。”塔台别的军官诚挚的建议道,“万一罗贝尔真出了什么事,那个海军少将治不了弗朗索瓦,还治不了你?要是一纸调令把你调去海航,然后……” “……” 第三章 折磨(1) “爸爸: 您的身体还好吗?是否还在生我的气?如果是这样,我能做到的也只有再次表达诚挚而苍白的歉意。 我在军校一切顺利,战友们非常友爱,教官们严厉但并非不讲情理,总之,这里的一切我都应付得来,请不必挂念我。” 这些话都是假的,事实上,罗贝尔已经被弗朗索瓦折腾得够呛,哪有信里所说的那样好整以暇。 与弗朗索瓦上尉相比,之前所有的教官都显得过于温和。 自12月10日那次令人魂飞魄散的训练之后,每次升空弗朗索瓦都会将罗贝尔拉到三千米高空,来一个“俯冲轰炸训练”。到18日,罗贝尔终于勉强适应了这套惊心动魄的操作,然而弗朗索瓦又开始整出新花样来折腾他。 这些个新花样并非仅仅在飞行技巧方面,本来就不能指望一个驾驶时长还不到二十小时的新手学到太多东西,因此弗朗索瓦把手伸向了罗贝尔日常的勤务工作。 在弗朗索瓦上尉眼中,罗贝尔的恐高纯粹是因为胆怯,既然如此,就必须时时刻刻绷紧神经,培养勇气,至少也要让残酷无情的训练磨去他的一切个性,要让他畏惧自己比畏惧其他更甚。 罗贝尔的炼狱来了,连带着他的舍友马丁也遭了殃:当推门而入的弗朗索瓦把罗贝尔叫出去拉练的时候,如果马丁碰巧也在,那就一起来吧! “跑起来,你这个软蛋!快!动作快!”弗朗索瓦上尉打着手电筒在大汗淋漓的二人面前乱晃,“还有马丁!以为我不说你你就能放松吗?!如果你跑不过罗贝尔那个废物,就只能说明你比他还要废物,我会想尽办法把你这样的废物踢出飞行学员行列——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 马丁苦着脸加快了脚步,他的父母只是普通的政府公务员,手头虽不拮据,但权势是一点没有。要是教官弗朗索瓦给他打了不及格,他除了灰溜溜的滚蛋以外别无他路。 跑在他前面的罗贝尔听到这话,也只好装作筋疲力尽的样子放慢脚步。不然就凭他跟泰勒当年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乱窜时练成的体格,再让马丁长两条腿他也追不上。 但罗贝尔的落后理所当然地成了弗朗索瓦对其侮辱的凭据,各种污言秽语脱口而出毫不重样,与此同时还轻摆车把让自行车前轮绕过水泥操场上的排水孔。呵呵,是的,他这种人怎么可能跟学员一起跑步。 如果爸爸当年就是这种人的话,如今处处与人为善以赎还罪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精疲力竭的罗贝尔夜间躺在床上的时候如此想道,他又想,不过即使如此,他也不忍心让操劳的父亲继续这样赎还下去了。 第二天马丁学乖了,晚自习结束之后就跑去了隔壁寝室避难,结果拎着罗贝尔的弗朗索瓦上尉不但没有就此作罢,还直接找上门,好家伙,不但马丁难逃一劫,连勒布朗和穆勒也一起倒霉。 没有休息、没有放松、也没有假期,弗朗索瓦以四人“水平太差”为理由,取消了四个人全部的休假。但四个人的水准果真很差吗?恐怕未必,因为到圣诞节前,他们的训练进度已经比大纲快了整整一节,几乎到了可以放单飞的程度。 ………… “注意,47号机即将着落,无关人员离开跑道。” 罗贝尔座机炽热的发动机冒着腾腾的热气,让上机翼下表面和飞机的挡风玻璃上凝结了一层水珠。 在塔台的喇叭中传来了弗朗索瓦的怒骂声:“赶紧擦净水汽,你个狗娘养的!” “报告,水汽不影响视野!”罗贝尔第一次在飞机上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今天起飞的时候就发现地面特别滑,降落的时候更是易发生事故,他谨慎地提醒教官,“请允许我在着陆后擦拭!” “我让你现在就擦!!” 这一声怒吼让塔台里的人都吓一跳,罗贝尔更不例外,他赶紧用嘴咬下皮手套,将左手伸到挡风玻璃上擦拭。刚刚抹了一下,身后又传来一声暴喝:“调节油门啊!废物!” 罗贝尔的心里泛起一丝怒火:不是你让我擦挡风玻璃的吗?难道我要松开控制操纵杆的右手去擦?! 虽然这样,他还是麻利地收回左手,将油门略微加大了一些,使得姿态略有些前扎的机身再次恢复到平稳下降的状态。飞行姿态调整过后,他看着被抹了一下之后越发难看的前挡风玻璃,犹豫要不要继续执行先前的命令。 算了吧,飞行姿态要紧,罗贝尔想着,便安坐在驾驶座上,等待着前轮触地的震动感反馈到座椅。 谁知就在这时,弗朗索瓦突然给了罗贝尔脑壳一拳,毫无防备之下,罗贝尔下意识地前压操纵杆,于是飞机前轮顿时往地上重重一杵,整架飞机都拍在地面上,又弹到了半空中! 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动作,幸好事态发生的时候前轮本就离地面很近,飞机只是跳了不到半米。可以肯定没伤到螺旋桨,可能损坏了起落架,但由于着陆滑行时并没有什么异响或者不正常的震颤发生,即使有损坏,程度也必然不大。 但是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弗朗索瓦,当地勤人员和机械师围到飞机旁边,准备等二人离机后便把飞机推进机库检修的时候,他们看到弗朗索瓦从后座上像拎小猫的后颈一般扯着飞行员夹克的领子将罗贝尔从座舱里扯出来,随后一把将他丢到地面上。 骑车赶来的欧仁直接看到了这一幕,他皱着眉头要将踉跄的罗贝尔扶起,却被弗朗索瓦喝止:“让他自己滚起来!” “不管怎么样,弗朗索瓦上尉,你不应该在降落的关键时刻突然袭击驾驶员。”欧仁中尉的语气非常不善,“塔台所有人都听到了,今天的事情不应该完全怪到罗贝尔学员的头上。” “如果连这样一拳都会让他无法降落,那么在战争情况下怎么办?德国人飞到机场上追击他的时候,他是不是就可以直接放弃操纵杆等死了啊?!” “在那种情况下还不等死的飞行员有几个?”欧仁中尉驳斥了弗朗索瓦的谬论,“难道你就能反杀?” “闭嘴,欧仁,立正!还有你,蠢猪,你也给我立正!”弗朗索瓦上尉用对罗贝尔同样的强调呵斥面前年逾三十的欧仁中尉,“你就是这么跟上级说话的吗?!在学员面前要维护教官权威的道理你不懂?!是不是你也得再学一遍?!” 既然弗朗索瓦上尉下了命令,军法如山,二人也只好并排挺立。弗朗索瓦翻出舱位,快步走到罗贝尔的面前,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太过分了!”欧仁中尉终于对暴戾的弗朗索瓦忍无可忍,“体罚也该有个限度!我从来没见过有教官在学员降落的时候打人,因此出了事故还要埋怨学……” “我命令你给我闭嘴!”弗朗索瓦猛然将脸紧贴到欧仁中尉的面前,身材不高的他恶狠狠地仰视着面色铁青的欧仁,“这就是为什么你这个废物只能去带练体能,开那些比你妈拉屎还慢的高德隆g.iii,而我可以在他妈的中级教练机上训练这些渣滓!” 欧仁中尉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弗朗索瓦居然会在众人面前如此羞辱一个军官! “生气了?小白脸?”弗朗索瓦冷笑着将脸贴的更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敢说你不是故意把这个崽子调到我的小队。哦,严格训练,高要求的事情让我来做,你在后边温柔体贴,拍那个海军少将的马屁拍得还舒服?我这么个训练法把你吓着了?怕吓坏了将军家的儿子?” “报告!”罗贝尔突然在一旁大声喊道。 “怎么?!要抬出你那显贵的老爹来给你敬爱的欧仁教官撑腰?!” “您的消息有误,弗朗索瓦上尉!”罗贝尔坚定地说道,“我的养父只不过是一个陆军上尉!生父也只是一个早就牺牲的陆军少校!” “哦?”弗朗索瓦饶有兴致地转向了罗贝尔,“你爹死了?” 弗朗索瓦难听的话让罗贝尔大皱眉头,但他还是压住怒火,用洪亮的声音回答道:“养父尚健在,生父已在1916年为国捐躯。” 回答他的是弗朗索瓦向他腹部袭来的重重一拳,罗贝尔被这重拳打得像烤熟的龙虾一样弓起腰来,剧痛让他的眼前发黑。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耳畔传来了弗朗索瓦刻薄的讽刺:“你这个崽子真给你老爸丢人。” “我确实……不及我……父亲的万一……” 第三章 折磨(2) 罗贝尔的圣诞节休息泡汤了,当其他学员们在酒吧为即将到来的圣诞休假而放浪形骸的时候,罗贝尔正在机库里用牙刷刷飞机,明天的这个时候他还要跟所有地勤人员一块值班。 是所有的地勤人员,不是某一波:也就是说,整个假期他都要在机库干活。这波地勤走了,下一波地勤值班的时候他必须也跟着。除了不用值夜班,可以回飞行员宿舍睡觉以外,整个假期都要砸在机库里。 罗贝尔怀疑,如果不是为了找茬更方便,弗朗索瓦会让自己干脆卷铺盖滚去机库睡觉。 想到这里,罗贝尔握牙刷的手捏得更紧。 外面下起了飘扬大雪,远处塔台上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值班的地勤人员在罗贝尔身后哈欠连天,慵懒地搓着双手。而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将牙刷蘸进冰冷的水中,再一点点蹭去机身上的污渍。 “弗朗索瓦上尉命令用牙刷刷飞机也是传统艺能了,每年都有学员被罚这么干。”头发花白的地勤机械师军士长在马扎上翘着二郎腿对罗贝尔分享学校的旧事,“就连你的老教官,欧仁中尉也被他这么整过。” “是吗?那我可真是不胜荣幸。” 罗贝尔没好气地嘀咕着:“什么虐杀者,干脆改叫牙刷哥布林拉倒。” “嗯哼,以前也有学员这么说过。” “话说,军士长,我该怎么称呼您?” “军士长布莱德,你就不用自我介绍了,上午挨打的时候我都听到了,罗贝尔·克吕尔是吧?” “是的。” “没有中间名?” 罗贝尔的手停了一下,随后继续刷着飞机:“有的,只是没登记上,中间名是‘让’,罗贝尔·让·克吕尔。” “你的养父真的只是个陆军上尉吗?还是他有个显贵的兄弟?”布莱德军士长放下二郎腿,身体前倾,好奇地向罗贝尔打探道,“好多人说你有个海军少将做后台,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要有个海军少将当后台,至于寒碜到什么东西都买最便宜的吗?”罗贝尔悄悄翻了个白眼,“我养父就是陆军上尉,大战后就退役了,现在就当个普通邮递员,连个自家的房子都没有,我跟我爹全都住在邮局的宿舍里。” “真的假的?那你的亲爹呢?” “我亲爹是家里唯一成年的子女,只有个夭折的哥哥,去世后根本没什么亲戚,母亲家也是,所以就这么去了孤儿院嘛,我长这么大连船都没坐过,还海军少将,我有个锤子的后台,有后台还用受这鸟气……” “那你可相当不妙,他本来就看你不爽,还不得整死你?” “只要整不死,总有过去的时候。”罗贝尔将牙刷放进水桶里涮涮,接着说道,“毕竟现在还没打仗,他要真弄死我,上上下下都不好交代不是?” 军士长轻笑一声:“你倒是看得开。” “那可不,我养父的同事很多都是军人……不对,应该说那一代人就都是军人,他们给我讲过很多军队里的烂糟事。什么上级利用敌人谋杀自己部下,当然也有下级打长官黑枪,我跟他总不至于到这一步吧?” 说完,罗贝尔提着水桶去了机翼的另一侧:“再说,我想打黑枪也没枪不是,他想用敌人谋杀我,还能架机入侵意大利领空再把我丢下去?” 军士长闻言窃笑不语,起身走出机库开始喷云吐雾,等他享受完这一支烟卷之后,机库里的罗贝尔已经爬到飞机上清理上机翼了。 “你这两天都要跟我们一起值班?” “是的,这是弗朗索瓦上尉的命令。” “到26号我们都没什么工作,到时候你带着水壶来值班室就行。虽然那里有炉子,但是也不暖和,尽量多穿一点。” “明白了,军士长!” 罗贝尔下意识地立正回复,将布莱德逗乐了:“行了,我又不是弗朗索瓦。” 一直到半夜11点,罗贝尔才清理完飞机,返回新学员宿舍。整条楼道里都空无一人,不用说,他的战友们肯定外出鬼混还没回来。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这样的圣诞节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罗贝尔安慰自己道:想想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当年在恶臭的战壕里是怎么过圣诞的,现在他所处的环境虽然萧条,但总归没有躲在角落里阴恻恻的狙击手等着你出现在瞄准镜前。 想到这里,罗贝尔拧开台灯:“好歹也是圣诞节,总该庆祝一下。” 他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沓明信片铺开,随后取出钢笔,写下一个又一个家人的名字。 还剩最后两张,他抬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照片——那张养父夹在生活费里寄给他的生父全营的大合影,接着在两张明信片的称呼处写上了极正式的“父亲”和“母亲”,相信看到这两张明信片的养父会将它们放在他亲生父母的墓碑前。 第二天早上六点,他拍醒了睡眼惺忪的舍友马丁,后者艰难地睁开眼睛:“干吗呢?这一大早……” “我怕今天都见不到你了。”罗贝尔苦笑着将几张明信片插到马丁的枕头下,“今天你们还要到马赛玩去不是?” “嗯……” “随便找个邮局帮我把这些东西寄去巴黎,邮票我都贴好了。” “好,好,你安心去吧。”马丁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了。罗贝尔也不再打扰他,提起自己的夹子就要离开。临到宿舍门口,马丁突然掀被而起:“罗贝尔。” “嗯?” 头发凌乱的马丁抓起枕巾向罗贝尔挥了挥:“圣诞快乐。” 罗贝尔笑了,对着马丁摘下军帽,极其“绅士”地回答道:“圣诞快乐。” “哈哈……” 笑过之后的马丁咣当一声躺回被窝,没等罗贝尔关上房门便已鼾声如雷。罗贝尔轻声轻脚地离开寝室,独自一个人离开了笼罩在睡意里的宿舍楼。 “您好,准士。”在火炉边值班的地勤士兵慵懒地将两腿搭在窗台上,见到更高军衔的罗贝尔进来也只是嘴上招呼一下,根本懒得敬礼。 罗贝尔不过是工薪家庭出身,当然也没什么傲气,随意地打过招呼后便找地方坐下了。 “您还带着书来?” “嗯。”罗贝尔点头,“你可以在这里打一会瞌睡等换岗,我可要耗一整天。” 上等兵裂开嘴笑了,顺手扯过大衣盖到身上,真的开始打起瞌睡。罗贝尔见状也翻开书本,开始看那本陪伴了自己的大学生涯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三卷。 普鲁斯特的写作风格被称为意识流,据说他写就的这套《追忆似水年华》在文学界鼎鼎大名,就连从不爱看书的爸爸都在青年时代买过。 “那时候《追忆似水年华》只出了第一卷,但是相当流行,有很多战壕文艺青年都在看这本书。” “那您看这本书有什么感触吗?” “没有,看这本书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别的事,后来战争太紧张,就完全把它抛在脑后了。” 爸爸的陈述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虽然他重视对子女的教育,也认为看书是个好事,但罗贝尔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父亲认认真真读过某部文学作品。 罗贝尔机械地阅读者书中的内容,思绪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昨天与二级军士长布莱德交流时他固然做出一副“老子无所畏惧”的光棍样子,但他并不是没有任何担忧,事实上,他的担忧因为欧仁中尉的横插一杠变得更甚。 欧仁中尉的仗义执言令他大为感激,不管中尉是不是误以为自己背后有个海军少将做后台,对自己的照顾和回护总是实实在在的。不过尽管罗贝尔也不认为自己挨弗朗索瓦上尉的那顿揍挨得对,心中的冤枉和委屈也不少,但是欧仁中尉的仗义执言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是,弗朗索瓦是训练下属最严格的教官,苛待学员也是毫无争议的,学院里的很多人,甚至包括教官都对其不齿,但埋怨他没有任何用处。 学校本级总共招了一百多个学生,当然不是所有学生都能成为战斗机飞行员,事实上,正是由于弗朗索瓦的严苛训练,他执教的这么多年里就没有不符合战斗机要求的学员。从这一方面来说,罗贝尔倒也能为保证成功而忍受侮辱。 想不受刁难,又能确保成功,那是高门贵子才有的好事。再说,就算是高门贵子,勒布朗不也跟自己一样饱受折磨吗? 这些责难固然痛苦——或者说,常常令罗贝尔怒火中烧,但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他费了那么大劲,甚至不惜与爸爸闹翻都要来空军,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或者成为普普通通的运输机飞行员?这显然是他不能接受的。 所以就只好认了呗,反正训练期已经过去一半了,再咬咬牙,坚持坚持!他强任他强,自己只需要全力以赴,达不到要求还能怎样?枪毙自己不成? 直到昨天,这样难捱的“策略”还勉强执行得下去,但因为欧仁中尉插了这么一杠子,让弗朗索瓦上尉感到颜面尽失,毫无疑问他会在未来的训练中加大对罗贝尔的虐待。 “哎呦……”罗贝尔嘀咕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欧仁中尉你都快四十了还不懂啊……你要么把我调走,要么干脆别来,跑到‘虐杀者’面前做了一通挑衅之后又无功而返,真是坑死我了……” 说真的,只要等考核结束,哪怕拉人把弗朗索瓦揍一顿呢?他猜勒布朗肯定赞成,甚至会兴高采烈地到处借重剑。 罗贝尔苦笑一声,到时候他或许真的会提一根棍子冲锋在前,但是现在他只能老老实实当好受气包。 第三章 折磨(3) 当晚返回寝室,听着战友们交流在外风流的见闻,罗贝尔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不过他的三个朋友确实非常体贴,还特意从外面带回来香槟和火腿,为罗贝尔加了一顿宵夜。 “你的明信片我都寄出去了,不过地址很奇怪啊,你确定没写错?”马丁奇怪地问道。 “没错,就是ch邮政巴黎总公司。”罗贝尔咽下一口火腿,毫不避讳自己的家庭情况,“我不是跟你们说了吗,我老爹就是个邮递员,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只能住在宿舍里。” “那你居然有钱上大学,你父亲可真了不起。” “他省吃俭用也就够给我攒个学费的,生活费都要靠薇尔莉特阿姨支援。” “薇尔莉特?”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勒布朗皱起了眉头,“是那个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吗?” “是的,就是那个,战争野兽,和平少女,阿尔萨斯的维纳斯……好多外号的。” “她很出名吗?”出身公务员家庭的马丁和出身商人家庭的穆勒对这个并不是很了解。 勒布朗大致将薇尔莉特的事迹介绍给二人,一旁忙着打牙祭的罗贝尔不时稍作补充。十几分钟后,马丁和穆勒啧啧称奇:“这样的经历,写成小说也不过分吧?” “薇尔莉特阿姨并不想出名,她没这个追求,以前工作是为了学习,现在则是纯粹为了满足精神需要。” “精神需要?” “对,就比如有这么一回事。”罗贝尔停下了嘴,“1922年的时候,薇尔莉特阿姨接了一个工作,为一个身患绝症的母亲写信。这位可敬的母亲在几天时间内为自己5岁的女儿写了四十多封信,从小到大,几乎每年一封。每年圣诞节前,薇尔莉特阿姨都会把这些信亲自投递上门。按理说这种事情交给邮递员做就好,但是薇尔莉特阿姨一直舍不得将这种‘爱的责任’交给别人。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薇尔莉特阿姨说她就是因为这样才格外热爱这份工作,至于到底是给高官显贵草拟讲稿,还是为贩夫走卒代写家书,她根本不在乎。” “她是一个高尚的人,能跟这样高尚的人做同事确实是幸运。” 罗贝尔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却突然听到勒布朗提到了另一件事:“要说这个薇尔莉特能成为全国闻名的手记人偶,还得感谢一个义士帮她打赢了官司。” “谁?”罗贝尔好奇地问道,他从来没有听薇尔莉特阿姨回忆过这个事情。 “你不知道?”勒布朗大为惊异,“你没听说过那个‘战胜了法国陆军的男人’?按理说看那个人的年龄应该还没退休吧?难道他已经不在ch邮局工作了?” “奇了怪了,邮局里就没人辞过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你从哪知道的?” “我才是哪个该说‘奇了怪了’的人!”勒布朗从罗贝尔的床上一跃而起,“能被称为‘战胜法国陆军的男人’,有可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吗?” “那是克劳狄亚·霍金斯中校吗?”罗贝尔觉得这人只能是这位广有人脉的老板了,只不过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出如此伟大的事迹。光听听这外号便能猜到当年他为薇尔莉特阿姨争取公道要顶着多么大的压力,恐怕一整个法国陆军都在阻挠他的调查和控诉! 熟料勒布朗一口否定了罗贝尔的猜测:“不是这个名字,肯定不是。但是我也一时间想不起来那个人的名字了,毕竟是好多年前在花边新闻上看到的,啊呀好多年前了,当时我父亲还挺关注这件事的,只记得那个人是个陆军上尉。” 罗贝尔脑子嗡的一下炸开,血液直冲头顶:不会吧?不可能吧?ch邮局里的上尉好像只有他养父一个人?! “你怎么了?”穆勒发现了罗贝尔神色的剧变。 “勒布朗。”罗贝尔屏住呼吸说道,“你还能认出那个人的名字吗?” “嗯……我记得那个人的中间名很怪,不像是来自教父的名字,或者说可能他的教父不是法国人。如果再见到那个人的名字,或许我还能想起来。” 没错……德内尔不是法国人的常用名,罗贝尔咽了口唾沫,说出了自己养父的名字:“让·德内尔·戴泽南,是这个吗?” “对!应该是他!”勒布朗非常肯定,“你肯定认识这个人吧?喂!罗贝尔,你怎么了?” 深陷震撼之中的罗贝尔回过神来,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对他的朋友们说道:“他就是我的父亲!” “圣诞快乐,师父!” “圣诞快乐。”远在巴黎的德内尔温和地看着朝气满满的年轻姑娘,“没有去找你姐姐过圣诞吗?” “嗯,姐姐那边亲戚太多,过去也没空说话,而且我一个邮递员混在他们那些名流中间,互相都尴尬。所以我打算明天过去探望一下,到那个时候他们也都该各回各家了。”说到这里,泰勒问道,“师父呢?圣诞节假期有什么安排?不会还打算送信吧?” “还有一封信,不过是最后一封了,属于安·马格诺利亚小姐,今天我和薇尔莉特一起去。” “今天下这么大雪,薇尔莉特一个人去确实太危险。” 两个人正在寒暄着,身着普鲁士蓝大衣的薇尔莉特出现在了楼梯口:“与其担心我,还不如考虑考虑你自己的事情,泰勒。” “嗯?”泰勒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误。 薇尔莉特眉宇含笑:“人家安·马格诺利亚小姐马上就要变成安·马格诺利亚太太了,你什么时候结婚?” “对啊,你和罗贝尔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德内尔也在一旁发起助攻,“不会是只想谈着玩玩吧?” 师父的话让泰勒先是一愣,随后欣喜若狂:“怎么会?!我还担心您会反对我和罗贝尔!” “那看来你们的婚事就不存在什么障碍,你们如果结婚,总不能还住在邮局宿舍里。”德内尔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所以我都准备好了,我在凡尔登大街为你们准备了一套房子,相当宽敞,足够你们生养五六个孩子。” 巨大的喜悦令泰勒满脸涨红,看着欢喜得语无伦次的泰勒,德内尔和薇尔莉特相顾而笑。薇尔莉特抬起义肢拍拍泰勒的肩膀:“赶紧和罗贝尔商量这个事情吧,我们都盼着这一天呢。好了,阿让,我们出发。” 圣诞节期间,市内电车早已停运,德内尔原本准备骑上自己的挎斗摩托载着薇尔莉特前去,但薇尔莉特拦住了他:“下雪了,阿让,骑车太危险,我们走路吧。” “好。” 两人并排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在风雪中保持着沉默,一步步向安小姐的家中走去。薇尔莉特瞟了一眼身旁德内尔一丝不苟的摆臂,不由得抿嘴窃笑。她突然走慢半步,然后观察德内尔步伐:毫不意外,他也跟着走慢半步,一定要和自己保持“步调一致,排面整齐”。 “怎么了?”德内尔终于发觉薇尔莉特似乎在取笑自己。 “和我一起走路也要走正步吗?” “这不是正步,是便步。”德内尔纠正了薇尔莉特错误。 薇尔莉特的笑颜明媚,融化了落在她粉面上的雪花:“好,是便步,基尔伯特少校可没教过我这个。” “没必要学,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德内尔很认真地说,“真的。” 12月25日,罗贝尔继续在机库值班室呆了一整天,作为非前线单位,又处和平年间的圣诞节,空军学校的地勤部队自然是要多松懈就有多松懈。尽管在值班室的警卫人员有巡视机库的职责,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没人想走出暖和的屋子。 “那就交给我吧,反正就只是转一圈对吧?” “对。”执勤的上等兵非常乐意地交出钥匙,“那个六边形的钥匙是1号机库的,顺时针方向依次是后面机库的钥匙。” “明白了。” 罗贝尔接过钥匙,穿上了公发的大衣(幸好大衣不用外出订制,让再花一笔钱),再戴上冬季加内衬的军帽,推开了值班室的门。 开门的一瞬间,一阵刺骨的冷风灌进来,他赶忙走出房门,发现地面上已经有了一些积雪。 昨天晚上就在下雪,到今天终于不再落地便化为冰水,南方到底是比巴黎暖和一点,如果是巴黎的话,或许昨天晚上就能看到土地披上雪毯。 他走过湿滑的小路,打开机库棚屋的侧门,那些高德隆g.iii还在那里,完好无损。尽管如此,他还是按照条例打开吊灯,检查了一番这些飞机有没有遭到破坏的迹象,随后才锁门离开。 下一个机库也是高德隆g.iii的,再下一个就是他现在又爱又恨的高德隆c.59的了,往后三个机库里停的飞机也都是这种双座双翼教练机。检查完六个机库之后,罗贝尔已经冻得瑟瑟发抖,但情绪却越发高涨:看看第七个机库里的是什么? 机库内德瓦蒂纳d.500灵巧的机身在灯光下闪着银色的金属光泽,罗贝尔笑着触摸着这些冰凉的战斗机。这机库里的四架战斗机正是法国生产的第一款全金属下单翼战斗机,虽然机型如今已经颇为落后(大概与美国的p-26、俄国的伊-16和日本的九七式战斗机处于同一水准),但这款战斗机如今仍在一线服役。 “我还以为会给我们开那些老掉牙的双翼纽波特呢,真不错!”罗贝尔不顾机翼的寒冷,伸出手拍了拍战斗机的机身,随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机库。 罗贝尔还在期望最后几间机库里或许会停着几架ms.406,不过随着巡查到头,他的希望也就破灭了。锁上最后一间机库的侧门,罗贝尔将双手缩回袖口,一路小跑着返回了值班室。 “怎么去了这么久?迷路了?” 罗贝尔解开大衣的扣子,将冻僵的双手递到火炉前,笑着对上等兵说:“好好摸了摸后面的d.500。” “嗨。”上等兵也笑了,“估摸出用牙刷清理需要的时间了吗?” 第三章 折磨(4) 1938年很快就过去了,地中海沿岸的冬天的确如地理课本上所说的那般“寒冷湿润”,时不时还下一场雪。一遇到这样的天气,学员们的飞行训练就要停至少两天。 这段时间也是学院集中训练飞行员其他必备技能的日子,比如体能训练、手枪射击和基础格斗,以及游泳。 对,大冷的天,就……就游泳。 教官们是这么说的:如果能在冬天的地中海里畅游自如,那么其他的季节自然也不会入水就抽筋。 说的好有道理! 游泳的练习始于露天泳池,当然不可能直接把这些旱鸭子扔进地中海。训练新飞行员的教官来自海军步兵,这些戴着藏蓝色贝雷帽的凶神叼着烟监督学员们把自己的战友扔进泳池——的确是扔进泳池,这是为了尽量模拟飞行员跳伞时落水的情况。 被丢进泳池之后,就该落水的学员自谋生路了。海军陆战队的教官早就说过,他们一定确保在学员被淹死之前出手相救,但这也意味着不到快淹死的境地,无论学员处于何等惨况他们都绝不会下场。 “落水前深呼吸,让肺中充满空气,什么都不做你就能自己浮上来。”陆战队的教官对这样简单的训练提不起多大的兴趣,“只要保持冷静,泳池里绝对淹不死人,好了,第一个!” 话音刚落,罗贝尔便被自己的好友——穆勒拎着胳膊,马丁扯着腿——荡悠了两下撇进水池,勒布朗还甚为“体贴”地用长木杆把他推到最深的泳池中央。 扑腾了大概十来分钟,罗贝尔已经算是掌握了狗刨式游泳法,正当他感觉自己恐怕要被冻死而非淹死在水池里的时候,教官终于给了他一个“大赦”,让他的战友把这条落水狗从池子里拖出来,但不许回去换衣服,要在寒风中站立一会训练抗冻。 接着,勒布朗哇哇大叫着被丢下了池子。 看着勒布朗和其他几个新学员在泳池里挣扎,瑟瑟发抖的罗贝尔突然有个疑问:“教官,如果我们落在海里,海平面不会这么平静吧?” “不错。” “那我们在池子里这么练有作用吗?” “在池子里扑腾主要是为了让你们克服对水的恐惧,如果实战中你们奉命支援海上方向的话,海军会给你们配发救生衣,能确保你们一定不会在冻死之前淹死。” “海况太差的话,救生衣不会沉吗?” “会。”陆战队教官干脆利索地说道,“五级大浪别说救生衣了,救生筏都照翻不误。” “那么落水后海军会捞我们吗?” 教官看了一眼右手边的马丁:“肯定捞。” “哪怕没有制海权?” “没有制海权也有水上飞机和潜艇,怕什么?给他一杆子,把他往水里按!” 听到教官的命令,身上还滴着水的罗贝尔坏笑着用木棒将慢慢要挣扎到岸边的勒布朗一棍子戳回水池中央,接着遵循命令回宿舍换衣服,这次的训练算结束了。 回到宿舍的罗贝尔刚换好另一套作训服,将湿透了的衣服晒好,屋门就被弗朗索瓦上尉一脚踹开:“训练完了,懒鬼?” 罗贝尔立刻绷紧身体转身敬礼:“报告上尉,训练结束!” “那就下来跑步!” “是!” 2月4号,学校挑了个风平浪静的好天气,找了两架运输机把新学员们运到地中海上投了下去,地中海舰队为此专门出动了一条猎潜艇和一条登陆艇捞人。过程自然是波澜不惊,在水里泡了没几分钟就被海军官兵捞了上来。水兵们对这些新飞行员也非常照顾,不仅为他们提供了毛毯,甚至还分发了一些品质相当不错、据说只有军官才能享受的咖啡。 从16号开始,下雨逐渐减少,空中训练的频率也逐步增加,学员们开始学习基础的空中战术。根据教学计划,到四月底,学员将在各自教官的带领下独自驾机练习各种战术动作,五月初开始进行一些简单的空中对抗。 这一段时间对战斗机飞行学员来说是淘汰率最高的时期,弗朗索瓦用歇斯底里的训斥恐吓他的四个学员:“不要以为自己的飞行技术比其他人熟练那么一点,就觉得自己稳了!我告诉你们这些崽子,我不管你们能不能通过别的教官的考核,但只要我不满意,你们就别想毕业成为战斗机飞行员!”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练呗! 虽然从地勤人员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是弗朗索瓦上尉手下就没有不合格的飞行员,但是他的叱骂、责罚甚至殴打还是让四人的怒火与日俱增,其中罗贝尔更是他重点针对的对象。 假期从此与四人无缘,取而代之的是以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施加的惩罚,其荒谬程度让其他学员在嘲笑过后都忍不住产生了同情。产生同情的不止其他学员,对其严酷的训练方式抱有怀疑的教官也不在少数,但这一切对改善罗贝尔他们的状况毫无意义。 事实上,来自其他人的同情仿佛更激起了弗朗索瓦的虐待欲似的!他想出了一系列显然不符合大革命之后法兰西之“共和精神”的荒谬惩罚,就比如马丁一人在训练的时候没把握好拉升的幅度,他的其他三个战友都要被连坐。 “应该说,这是好事。”罗贝尔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咋舌,“现在我们帮他,以后我们出问题他也帮我们,这样大家伙半小时就能解决问题,吃饭睡觉都耽误不了多少。” “你可真是经验丰富啊。”穆勒一脸苦涩地清理着飞机的发动机罩。 “我想干他妈的。” 机舱里传出了勒布朗阴翳的声音,正在刷仪表盘的他抬起头来,对停下手看向他的朋友们认真的说道:“等毕业之后,我们把他揍一顿吧?” “殴打长官是大罪,要上军事法庭的。” “等我们毕业了他还是我们的长官吗?”勒布朗阴恻恻地笑了,“给他蒙上头打一顿,然后咬死不承认是我们干的,反正到时候我们都被分配去各个联队了。” 罗贝尔从左侧扯住勒布朗的袖子:“冷静,皮埃尔,冷静,虽然我也想这么干,但是这么做不值得。反正那个时候我们就脱离苦海了,还是不要给自己的新航空队惹是生非为好。” “你不知道很多长官还欣赏这样血气方刚的军人吗?” “我只知道对于我这种普通家庭出身的军人来说,惹上事就彻底完蛋了。” 马丁和穆勒也同意罗贝尔的说法,于是勒布朗也只好怏怏作罢,毕竟这事他自己一个人没法干。 这个事结束之后,罗贝尔引起了下一个话题:“我们很快就要换飞机了。” “你听谁说的?” “下一个科目就是射击练习,你看我们的高德隆上有任何武器吗?” 罗贝尔说的一点都没错,2月19号上午,他看着机场上反射着阳光的银翼露出了微笑,这些飞机正是他圣诞节期间在机库中看到的d.500。 也是这一天上午,罗贝尔和其他三个战友如愿以偿,被暂定为单座战斗机飞行学员,将在这款d.500上完成剩下的大部分课程。 学院里使用的德瓦蒂纳d.500型战斗机的火力配置当然只能是最寒碜的那种,只装备两挺位于机翼的机枪,标准型则有四挺。它们(标准型d.500)和那些改进型的d.510(用一门安装在发动机中轴的伊斯帕诺-絮扎20mm机炮取代了两挺7.5mm达内尔1933机枪)目前尚在一线军队中大量服役,不可能拿来给这些新人练炮术。 上新飞机的第一天,地勤人员就给飞行员们上了实弹。如何操控飞机对准目标早在教练机上就已经学过,战斗机瞄准具的使用方法讲得更早,因此弗朗索瓦很随意地指点了几句,便恶狠狠地“勉励”他的四个学员:“今天你们要打的地面靶非常容易命中,你们要是敢打得比其他学员更差,就给我等着。” 待弗朗索瓦离开跑道,坐在机舱里的勒布朗便紧张地叹了口气,和距自己二十多米远的舍友——同样在座舱里待命的穆勒——微微招手打气。随后遵照地勤的指示,检验了一下各种踏板、阀门和操纵杆是否正常,接着发动引擎,开始在地面上滑行。 “看样子好像不难操控。”望着勒布朗驾驶的167号战斗机的轮子抬离地面,马丁如释重负地说道。 “我也没听说过德瓦蒂纳有新飞行员杀手的恶名。”罗贝尔看着跑道,非常羡慕地说道,“更何况勒布朗和穆勒的长机还不是弗朗索瓦那丧门星。” 听闻此言,马丁也只能长叹一声,随后归于沉默,因为他俩的长机正是那个要命的“虐杀者”。 同一批次的两个学员在长机的带领下组成一个小编队,逐渐消失在天边,罗贝尔只能和其他几名新学员一起聊天等待,看着另外三个小编队整装出发。在这段时间,罗贝尔算了算,到毕业被分配到飞行联队前,他的飞行时长大概能有两百个小时,而目前为止他只飞了不到50个小时,也就是说他剩下有120小时要在d.500上度过。 其余30小时用于学习和练习其他机种——其实就是cr.570双发中型运输机(还是高德隆设计生产的),只要能掌握这种飞机的驾驶技巧,其余的双发重型战斗机亦或者中型轰炸机都不是问题。 闲聊过几句之后,大家便各自掏出书本复习关于气象学的知识,等待着前一批同学打靶归来。 四十分钟后,天边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声,罗贝尔抬头向天上望去,看到三个小黑点越来越大。又过了约三分钟,三架d.500安然着陆,待飞机停稳之后,地勤迅速上前检修并且补充弹药和油料。 勒布朗黑着脸从座舱里跳出来,跟地勤说了两句,随后便径自走到正休息待命的学员中间。 “怎么?跟别人欠了你钱似的。”罗贝尔抬头看着满脸不爽的勒布朗,“打歪了就打歪了,大不了一块用牙刷擦飞机呗。” “左侧机枪没开几下就卡壳了。”勒布朗无语地伸开双手,再将双手狠狠拍在一起,“他妈的,命中比别人少了一半。” “这显然是地勤的问题,又不关你的事。” “你觉得弗朗索瓦会这么好说话?”勒布朗相当不爽,“因为这个用牙刷刷飞机算不算是代人受过?” 第四章 违纪风波(1)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罗贝尔身上,当他飞到靶场上空按下扳机的时候,那种酣畅淋漓的扫射持续了不到三秒钟,机翼左侧的机枪便彻底沉寂下去。 “搞毛啊这!” 罗贝尔在空中破口大骂,在他头顶上盘旋的长机(就是弗朗索瓦在驾驶)见证了这一切,也没有做出什么反应。话说弗朗索瓦现在也没法反应,这些战斗机上没有安装无线电,他想骂娘也没办法。 虽然理论上说罗贝尔打得还不错,机枪子弹在靶子上留了一堆窟窿,而且位置偏右,按照300米的机枪交汇点来说,左侧的机枪如果能正常开火,也必然有部分子弹上靶,但效果很不好看是必然的。 或许大部分正常人都不会认为这种情况应该责备飞行员,但是罗贝尔绝不认为弗朗索瓦上尉是正常人,他认为这个虐待狂绝对会为此找他的茬。 他面色不豫,向右打操纵杆离开了攻击阵位。编队的左翼马丁也完成了他的攻击,同样右打操纵杆。两机逐渐靠近,在高处观察的长机下降高度与两人汇合,三人重新组成编队。又进行了大概十分钟的编队飞行练习,才飞回到学院的永备机场。 d.500的速度比教练机要快不少,因而三人早早调整油门节流阀到四分之一,让飞机处于半滑翔状态,对准跑道一路下降。 罗贝尔略微右倾身体,余光看到地面越来越近,很快他便听到了飞机前轮蹭到地面的声音,此时他将操纵杆微向后拉,让后轮也接触地面。待飞机稳定地滑行之后,再彻底关闭节流阀,轻踩轮机制动踏板,同时操控垂翼略向左偏以对抗螺旋桨右拧的力道。很快,飞机停下,地勤人员打着信号旗赶到了他飞机的旁边。 罗贝尔按照指示微加油门,把飞机停到制定的位置,随后摘下风镜和飞行帽,从机舱里跳到地面上,对赶来的地勤人员说道:“左边那把机枪还是不行,又卡壳了。” 机械师军士问道:“什么时候?” “刚开枪就卡壳,最多打了三秒钟。” “那看来枪机彻底不行了,刚刚勒布朗告诉我机枪卡壳的时候我就想把他拆下来换掉,但他的长机加斯通中尉说不碍事,不必耽误训练。” “今天上午的训练已经结束了吧?” “无所谓了,换挺机枪也就半个小时的事,既然弗朗索瓦上尉已经结束训练了,那大可以现在就——” 话音未落,军士便被身后而来的弗朗索瓦上尉狠狠一拍脑袋,那沉闷的响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军士的头像遭到重击的篮球一样向下一沉,军帽也被拍到了地上。 “如果这是打仗,我现在就该枪毙你了!” 一脸懵逼的机械师回头看着弗朗索瓦上尉凶狠的脸,接着又挨了一个耳光。他的同队战友赶忙上去劝住这个凶神:“您搞错了,弗朗索瓦上尉!这挺机枪早就有问题,我们已经汇报上去了,是军械处长命令我们干脆把它彻底用坏再换新的!” 机械师下士捂着脸低头不语,但站在他身边的罗贝尔看到了他狰狞的面孔和紧咬的牙关。 “那一开始出问题的时候为什么不修?!” 罗贝尔担心下士愤怒的表情再次触怒弗朗索瓦,于是替他回答道:“是加斯通中尉的命令,他认为不必因一门机枪……” “你给我闭嘴!” 罗贝尔没有料到的是,弗朗索瓦因为自己的回答更加愤怒。上尉将不太敢用强力制住他的地勤人员推到一边,径自走到罗贝尔的面前:“你为什么替他说话?!” “我只是陈述事实,长官。”罗贝尔尽量平静地回答道。 回答他的一个响亮的耳光,弗朗索瓦的暴戾之举让围观的飞行员和地勤人员大吃一惊。没等他们做出什么阻拦的动作,弗朗索瓦便拽着罗贝尔的围巾,将左脸已经肿起的罗贝尔拽到自己面前质问道:“你到底是谁的兵?” 罗贝尔的怒火已经难以遏制,他紧绷着脸与弗朗索瓦对视着:“我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军人,长官。” 来自腹部的重击让他彻底失去了力气:他妈的……原来上次打我还留了一手…… 弗朗索瓦上尉一拳把罗贝尔学员打进医务室的事情被在场的加斯通中尉告知了欧仁中尉,后者又和军医一同向尚贝里准将报告了这件事。此时的尚贝里准将再也不提“让罗贝尔经历些考验也是好的,哪怕挨两下”这样的说法,立刻命令欧仁中尉把弗朗索瓦找来。 “这些日子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现在立刻将部下的学员转移给其他教官。” 尚贝里准将面色不善,直盯着办公室中央桀骜的弗朗索瓦上尉,后者听到校长的命令之后愣在当场:“为什么?” “执行命令。”尚贝里没有做出解释,直接给弗朗索瓦上尉下了逐客令。 弗朗索瓦气急败坏地反问道:“因为那个罗贝尔的后台?” 准将抬起头,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单词:“滚蛋。” ………… 挨了这一拳的罗贝尔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享受”着军医批准的病假。 舍友马丁关切地问道:“感觉好些了吗?” “没那么严重,马丁,不必太担心。”罗贝尔沉声说道。 这时,勒布朗敲门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布袋:“地勤的弟兄们托我给你带了几个苹果,作为替他们挡枪的感谢。” “这有啥可感谢的?” “弗朗索瓦是上尉,那群地勤军衔最高者不过才是个军士长。”勒布朗叹了口气,“那狗日的要是打人,地勤难道还敢与长官互殴吗?你这不就给他们挡了枪?” “行吧,既然这样,苹果我就收下了。” 罗贝尔兴致缺缺地翻了个身,将被子蒙到头上。他的好友见他仍有些不适,也不再打扰他,各自返回卧室休息去了。毕竟罗贝尔被批了假,他们下午还得继续训练。 中午的午休时间并不长,事实上如果不是朋友们放心不下罗贝尔,往常他们午饭后根本不回宿舍,因此过不多久,马丁、勒布朗和穆勒他们便离开宿舍,匆匆赶去机场。 但是在机场上他们却没看到弗朗索瓦那张令人厌烦的恶心面孔,相反,反倒是对他们“照顾有加”的欧仁中尉正坐在机库中的一个油桶上等着他们,甚至嘴里还叼着烟。 “您不要命了?!”这惊人的一幕令三人愕然。 “这是水桶,里面装的是准备灌进发动机的冷却液。”欧仁中尉虽然澄清了他屁股下面的并非燃油桶,但或许觉得这样做的确不好,便跳下油桶走近三人,“罗贝尔的情况还好吗?” “还好,长官。”罗贝尔的舍友马丁回答道,“内脏没什么大问题,明天就能正常吃饭了。” “那就好。”欧仁中尉看着疑惑的三人,宣布了一个重大利好消息,“从现在开始,你们的直属教官是我,我会指导你们完成今后的课程。” 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三人立刻喜形于色,跟弗朗索瓦比起来,这个学校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被称为大善人! “那弗朗索瓦上尉呢?”勒布朗问道。 “怎么?你们还想让他回来?” “不,我只是想确认他回不来了。” 欧仁中尉微笑了:“早晚他还会回来,但是你们应该赶不上了,来吧,做热身运动,下午接着飞!” 躺在床上发呆的罗贝尔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升空也不是问题,不过既然能借军医的证明多休息一会,何必那么积极呢? 尤其是在他以为弗朗索瓦还在机场上等着他的时候。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因为上午的事情,罗贝尔现在睡意全无。和勤快的养父久居一室的日子让他养成了不愿颓废地躺在床上的习惯,于是他便做了决定,钻出被窝,整理好床铺,再阅读一遍泰勒、养父和薇尔莉特阿姨给他的回信。 当遇到这些糟心事的时候,怎能不让人想家呢?虽然罗贝尔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家”,但毫无疑问,ch邮局巴黎总部就是他的家,他的家人都生活在那里,工作在那里…… 看看他们在信中对自己的挂念,期盼一下和泰勒的婚事,勉强再振作一下精神吧!尽管军校生涯极为难熬,但他的家人都在变好,泰勒说养父正式同意了二人的婚事(他之前也从来没反对过,只是泰勒和他自己吓自己),养父原谅了任性的自己,薇尔莉特阿姨表扬了养父为恢复健康而做出的“卓越努力”…… 泰勒的信让他憧憬,养父的信让他安心,但薇尔莉特阿姨的信是最让他快活的。薇尔莉特仿佛知道自己在军校的苦难生活,要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逗他笑一样,将养父的近况诙谐地写在回信中,他也果不其然对着薇尔莉特的信纸微笑了。 正在这时,寝室的门被一脚踹开,罗贝尔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向门口望去,正看见杀气腾腾的弗朗索瓦。 “你这个懒鬼、懦夫!蛆!” ———— 关于体罚罗贝尔导致弗朗索瓦被免职的说明: 空军在20世纪30年代末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军种(如美国和日本就没有空军,只有陆海军航空兵),军事传统大多只能追溯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因此法国空军之中像陆海军一样严苛的体罚是比较罕见的。 第一,法国空军或航空兵建立之初,大部分飞行员都是来自其他兵种的军官,亦或是有名的飞行爱好者,少有从军入伍的新兵,因此很少有对飞行员施以体罚的(军士体罚士兵很常见,但高级军官很少体罚低级军官,这也是为了维持军官的体面,因为军官往往来自贵族家庭),空军在这个年代更像是俱乐部或者“空中马戏团”(里希特霍芬语),这样的传统自然也就延续到了30年代。 第二,飞行员在飞行过程中必须全神贯注,很多时候一丝微小的错误都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体罚带来的伤痛很有可能造成飞行员动作迟钝,陆军士兵动作迟钝也就自己摔一跤,最多被敌人打死,但飞行员却有机毁人亡的风险。 因此在法国空军中,所谓的殴打,通常也就是推搡、拍打了事,像这种把飞行员一拳打吐被送进医务室的现象是非常罕见的,尤其是飞行员并没有犯什么错误的时候。更何况罗贝尔并不是一个没有后台任人揉搓的受气包(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 法国空军似乎并不具有“江田岛の精神”。 第四章 违纪风波(2) “不要以为你有后台,就能轻松混成飞行员!就能败坏空军的声誉!”弗朗索瓦歇斯底里地咆哮着,给了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罗贝尔当脸一拳:“别以为有人撑腰,你就能为所欲为!我会盯着你,一直盯着你!你要是犯一点错,就别想拿到驾驶证书!” 罗贝尔从地上爬起来,他捂着出血的鼻子,搞不清弗朗索瓦发的什么疯,但听他这无能狂怒的语气,似乎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有利于自己的事情? “你是在嘲笑我吗?!” 我他妈有在笑吗?!罗贝尔被弗朗索瓦的臆想气得说不出话,自己的手还捂在鼻子下,这家伙的眼睛是x光吗?! “你这个狗崽子!狗杂种!给我立正!” 弗朗索瓦将罗贝尔桌子上摊开的信件全部扫到地上,再狠狠踩一脚,令罗贝尔难忍怒气,但军人的纪律性还是约束他抑制愤怒,纹丝不动。 他的沉默不可能让弗朗索瓦冷静下去,后者变本加厉地蹂躏他的私人物品。台灯被摔到地上,钢笔被摔成两截,垃圾桶被一脚踹飞……罗贝尔越发肯定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利于弗朗索瓦的事情,很有可能是他虐待自己的行为被上级训诫了,否则没道理暴戾乖张的弗朗索瓦只是拿他的私人物品出气:按照他的脾气,现在挨打的更应该是罗贝尔本人。 不过当弗朗索瓦将桌子上罗贝尔视若珍宝的合影丢到地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出声劝阻:“请不要损坏照片,长官!” 但是话刚一出口,罗贝尔便后悔了:这不等于告诉弗朗索瓦那张照片对他的重要性了吗?! 果然,弗朗索瓦立刻面目狰狞地捡起相框,将照片从已经破碎的相框中取出来。面对这样的情况,罗贝尔再也不能等闲对待,他将军纪抛诸脑后,迈过地上狼藉的信件走到弗朗索瓦的身边:“如果你实在感到愤怒,弗朗索瓦上尉,你可以殴打我,但是请不要损坏一个牺牲的烈士留给他遗孤的唯一遗物!” “你能怎么样?”弗朗索瓦抬起头挑衅地望着罗贝尔,罗贝尔立刻意识到自己再次中了圈套:他想挑衅自己,即使不能引诱自己与他互殴,也要尽情蹂躏他的自尊,以满足自己变态的心理! 弗朗索瓦没办法再在天上欺辱他了,正如他也没办法坐视照片损毁而继续忍让一样。 罗贝尔深吸了一口气,为挽回那张相片做了最后的努力——也表明自己的态度:“你是个人渣,弗朗索瓦。如果你损坏了那张照片,宁可被枪毙我也会杀了你。” 没用。 伴随着照片撕裂的声音,罗贝尔抄起身边的凳子,朝着弗朗索瓦的脑袋狠劈下去! 一个小时后,面色铁青的尚贝里准将出现在了会议室,咣咣地拍着面前的桌子:“让那个蠢货给我闭嘴!” 宪兵听令,立刻伸出手,制止了狼狈的弗朗索瓦继续控诉罗贝尔“犯上作乱”。喧闹的禁闭室顿时安静下来,准将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看向了按照宪兵命令肃立在角落里的罗贝尔:他的鼻孔到下巴上全是干涸的血迹。 不过弗朗索瓦也没讨到什么便宜,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说,右臂更是被打了石膏吊着。学校的宪兵长官正在向准将汇报他们初步调查的结果。由于冲突双方的描述基本一致,事件的线索倒是非常清晰。 “在弗朗索瓦上尉破坏学员罗贝尔的私人物品的时候,罗贝尔对弗朗索瓦发出恐吓,声称如果他破坏照片就杀了他。”宪兵长官说着从桌面上捻起两片照片的残片,“就是这个,然后弗朗索瓦破坏了这张照片,于是双方就起了冲突。” “起了冲突?”弗朗索瓦在一旁冷笑道,“他摆明是持械谋杀官长!” “罗贝尔持的什么械?” “先是凳子,后来是衣架。”宪兵长官回答道。 准将已经大体搞清了发生了什么,毫无疑问,那个该死的弗朗索瓦绝对是在自己免去他职务后又去找了罗贝尔的麻烦。这公然挑衅校长权威的行为让尚贝里准将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下定决心要狠狠收拾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不过这个罗贝尔……得想个办法拉他一把,务必得洗去他谋杀长官的罪名,至于殴打上级,象征性地关几天紧闭足够堵住弗朗索瓦那叔叔的嘴了。他要是再敢闹腾,就别怪准将跟他算总账! 反正他这么多年虐待的学员和下级可个个都等着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尚贝里伸出两只手接过宪兵长官捡起的照片,这是一张大合影,足有三百多号人。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地身着戎装的军人,结合迪特福利特·布干维尔少将的推荐信,他大体也能猜到这张照片对罗贝尔而言意味着什么。 尚贝里准将沉吟了一会,看向角落里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罗贝尔:“这里哪个是你的父亲?” “家父时任114步兵团1营少校营长,位于照片三排正中。” 尚贝里将两片照片对在一起,发现正处裂缝的那个少校的脸和半个肩膀都被彻底损毁,相貌已经完全无法辨识。 “那么解释一下吧。”尚贝里准将期待着罗贝尔说出这张照片的价值,趁势表达自己对大战烈士的尊重和敬仰,从而从轻发落角落里的罗贝尔,然后狠狠处罚无事生非的弗朗索瓦,“你为什么要用衣架殴打弗朗索瓦?” 不过罗贝尔的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愕然: “因为我没有手枪。” 准将无奈地低下了头,随后拾起被他摔在桌子上的军帽扭头就走,临走之前留下了最后的命令:“把他们关禁闭!” 宪兵长官和在场的皮埃尔少校跟随准将返回了他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尚贝里准将便向宪兵长官博诺上尉询问道:“按照军法,这件事应当怎么处理?” “谋杀长官未遂,致使长官轻伤,一般来说革除军籍,判决十年监禁。” “不对吧,博诺。”皮埃尔少校提出了异议,“罗贝尔这显然算是临时起意,冲动引发斗殴,所谓杀人只不过是恐吓而已,不该判这么重吧?” 博诺无奈地说道:“我知道您的想法,皮埃尔少校,说实话我也很同情这个年轻人,但是军法就是军法。他临时起意是不错,但是直到刚才众目睽睽之下都毫无悔意,这显然不是恐吓能解释的。” “这个罗贝尔!”尚贝里准将怒气冲冲地吐槽着尚被关在禁闭室里的年轻学员。 “还有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皮埃尔向博诺问道。 “只要双方和解,我不起诉,这就是一个普通的战友互殴事件,虽然双方军衔相差比较大,但只要定性为互殴,只是体罚和关禁闭就足够了。”不过博诺话锋一转,“但是,弗朗索瓦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仗着航空部里有人,刚到底就是。话说罗贝尔真的有一个海军少将的推荐吗?这个海军少将能担保到什么程度?” “海军少将是指望不上的,毕竟跨军种。罗贝尔捅出的这个篓子性质可相当恶劣。” “这个木头疙瘩!”想起罗贝尔的表现皮埃尔少校就感到无语,“诚实到了这个程度,以为他是个骑士吗?!” 尚贝里准将思考了一下,拎起了电话对二人说道:“看来只能惊动那位大神了。” 皮埃尔和博诺对视一眼,只听见尚贝里准将要通了电话:“接第一联队。” 过不多久,话筒那边传来了接线员的声音:“这里是空军第一战斗机联队。” “我是空军学校的斯泰凡·尚贝里准将,请转接第二航空团团长多米尼克中校。” “第二航空团正在进行训练,多米尼克中校亲自带队,将军,可以让我转达吗?” 电话前的准将轻轻抿嘴:“让他落地后立刻给我回电话,就说他的小家伙有麻烦了。” “是,将军。” 尚贝里准将点点头,扣上了电话,只见皮埃尔和博诺以怀疑的眼神看着他:“少将都没用,您找一个中校?” “多米尼克·蒂耶尔·穆兰中校,知道是谁介绍他进入空军的吗?” “谁?” 准将叉起手,缓缓吐出了那个全法兰西人民都抱有敬意的名字:“贝当元帅。” “嗯?!” 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电话响了,正在商议如何向多米尼克中校叙述这件事情的三人一齐收声,尚贝里准将立刻提起电话:“我是尚贝里。”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急促的声音:“将军,罗贝尔到底怎么了?” “他犯了点事,不要激动,多米尼克,你听我慢慢说。” 尚贝里准将将罗贝尔在军校里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电话那头的中校,那边不时传来“嗯啊”的回应,当说到弗朗索瓦撕了罗贝尔保留的珍贵合影的时候,电话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国骂:“我干他妈的!” “冷静,多米尼克中校!” “罗贝尔怎么做的?” “他抄起板凳和衣架把弗朗索瓦打骨裂了。” “怎么没给直接干死?!” “现在的麻烦就够大的了!”尚贝里准将无奈地说道,“那个弗朗索瓦有个在航空部总管空军装备的叔叔,军衔是上校,他要是一定要把罗贝尔告上法庭,我们是不可能压得住的。” “弗朗索瓦欺负我们罗贝尔的时候你就能压住了?!”多米尼克中校在那边破口大骂,“我还特意拜托你照顾他,要是没拜托是不是干脆就给整死了?!你们空军学校就是这么为法国空军输送人才的?!” ———— 回收第一章人物:多米尼克·蒂耶尔·穆兰。 个人资历: 1915年底谎报年龄入伍,军衔二等兵,跟从让·德内尔·戴泽南中尉 1916年2月底调往n3飞行中队,跟从伏歇中尉学习战斗机驾驶 1916年5月底首次独自驾驶纽波特11型战机空战,击落侦察机一架 1916年11月累计击落三架,晋升少尉,跟从阿尔贝特·杜林上尉调往n73飞行中队 1917年2月成为王牌 1917年3月受福煦上将接见,立下要取得“三个王牌”战绩的誓言 1917年5月,被曼弗雷德·冯·里希特霍芬击落负伤,两个月后出院 1918年1月,累计击落10架敌机,晋升中尉 1918年3月,再次负伤,修养到6月 1918年7月后,在协约国军“百日攻势”表现出色,至停战时累计击落13架敌机,摧毁火炮十余门 1920年,作为法国援波航空队调往华沙,参与苏波战争,升任上尉 1923年,参与里夫战争 1925年升任少校,任第1战斗机联队第2航空团4中队中队长 1932年升任中校,任第1战斗机联队第2航空团副团长 1935年4月,越级担任第2航空团团长。 第四章 违纪风波(3) “这个事确实是我的不对。”尚贝里准将无奈地道歉,“罗贝尔实在是太让人省心了,我对他很放心,就一时没有关注。而且我的确有故意用弗朗索瓦磨砺他的想法,但没想到那个混蛋猖狂得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尤其是我今天中午还训诫过他,剥夺了他教导学员的权力。”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们希望你在巴黎多少活动一下,尽量施压让弗朗索瓦不再生事。” “好,今晚我就去趟巴黎,你们这段时间可一定要保护好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把他提走!” “一定。” “最晚明天中午,我就会给你回复。” “好。” 尚贝里准将破天荒地等着一个中校先挂断电话再放下话筒,不料刚放下话筒,电话就又响了起来。 “喂?” “还是我,将军。”话筒那边传来了多米尼克的声音。 “还有什么事忘说了吗?” “我突然想起来,你们是不是可以让学员提前毕业?” “在战时有这个权力,不过需要经过航空部的批准。” “那就没问题了,请提前准备好手续吧。”说完,那边干脆利索地挂了电话。 说实话,一个准将被一个中校连着挂了两次电话也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但尚贝里没心情生气,这事确实是他理亏。 一个有这样家庭背景的学员都要跟上级拼命了,普通家庭出身的学员还活不活?! “所以算是解决了?”博诺中尉迟疑地问道,“我只需要看护好罗贝尔就行?” “嗯,顺便关着弗朗索瓦,别让他再作妖!” 六百公里外的巴黎市郊,多米尼克中校撂下电话后立刻让司机开着自己的汽车向巴黎城区一路飞奔。当汽车停在一处别墅前的时候,他让司机自己去填饱肚子,随后按响了别墅的门铃。 “您好,中校先生。”门卫打开了小门,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空军军官,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元帅。”多米尼克说道,“十万火急的事情。” “元帅正在用餐,您有预约吗?” “实在抱歉,但是这是突发的情况。”多米尼克邹起了眉头,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证件,“请告诉元帅,多米尼克有急事相求,元帅一定会召见我。” 门卫点点头,带着证件走向别墅,十分钟不到便折返,将证件交还给多米尼克:“您吃过饭了吗?如果没有,元帅邀请您共进晚餐。” “感激不尽。”多米尼克向门卫立正示意,随后急匆匆地走进别墅。 刚进屋门,多米尼克就听到精神矍铄的元帅洪亮的声音:“看看是谁来了,快再准备一副餐具,安妮。” 多米尼克微笑着向元帅的女仆点头,随后来到餐厅,庄重严肃地向坐在首位上的老人敬礼:“元帅!请恕我拜访唐突!” “我的大门永远向无畏的法军官兵敞开。” 坐在首位上的老人留着兼顾文雅与威武的胡子,由于正居家休憩,他的衣着非常随意,神色和蔼却不怒自威,显示出惊人的气度,他冲着多米尼克微笑着:“特别是对你,捕鲸人多米尼克,勇敢的孩子!” 在年逾八十的“共和国将军”“凡尔登英雄”贝当元帅之前,时年三十七岁的多米尼克可不就是个孩子吗? 这位干练的王牌飞行员,法军航空团团长在这样的长辈面前唯有腼腆地笑笑:“别提了,元帅,我还欠您两架飞机呢。” “哈哈哈!”多米尼克的话惹得贝当元帅捧腹大笑,“快入座吧,多米尼克。直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能让一个久经沙场的王牌飞行员连晚饭都顾不上了?” 多米尼克尴尬地说道:“元帅,是关于让长官的事情。” “阿让?” “是的,是让长官,他还常给您写信吗?” “每年都会给我两封信:我的生日和圣诞节。”贝当元帅带着温情谈起他的老部下,“很讲情义、很正派的孩子,而且最近又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是这样的,他也给我写了一封信。”多米尼克说道,“他和他的养子都已经准备好保卫祖国了。” “他的养子是谁来着?” “罗贝尔,罗贝尔·克吕尔,元帅。”多米尼克说道,“正是我的老营长,第114团一营李凡特少校的儿子,在战役前您还接见过他,就是接见让长官的那次。” “啊——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为了你的事,他还偷偷用手肘戳过阿让。”贝当一下子就回忆那个阴郁的早上,回忆起114团那些英勇的军官,回忆起惨烈的凡尔登战役,“阿让也跟我在信里说过罗贝尔的事情,语气很是骄傲呢,所以是阿让还是罗贝尔遇到麻烦了?” “是罗贝尔,他在空军学校受到了虐待,反击过了火。” “还有这种事?”贝当元帅的眼睛突然睁大,目光炯炯威不可言,让多米尼克打了一个寒噤。他将下午和空军学校校长尚贝里准将的对话如实向贝当元帅报告,元帅面沉如水,听完这一切之后久久不语。 “快吃吧,元帅。”贝当的忠厚仆从瞥了一眼多米尼克,“饭要是凉了您的肠胃可受不了。” “抱歉元帅,是我太心急了!”意识到自己打扰了元帅用餐的多米尼克惶恐地立正。 “请坐,请坐,孩子,不要拘束。在我的家里你也只是一个晚辈罢了。”贝当恢复了微笑,安抚了紧张的多米尼克,但随后他的语气颇有些不悦,“我不是让你和尚贝里说过这件事了吗?” “尚贝里将军也是好心,他想为罗贝尔找一位严格的教官,但没想到这个弗朗索瓦日益猖狂。”多米尼克诚恳地说道,“现在情况已经这样了,虽说军纪如山,但我实在不忍心坐视让长官唯一的孩子身陷囹圄,所以我请求元帅允许我借用您的威名,对航空部略微进行施压,把此事就此按下,让罗贝尔到我麾下将功折罪。” 多米尼克认为元帅不会反对,早在大战时期,贝当元帅便以体恤士卒闻名,他打给波尔多和巴黎请求特赦的电报数不胜数。对待那些逃兵和懦夫他尚且有悲悯之心,愿意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更何况是如今有情可原的罗贝尔呢? “无论如何,撕毁一个烈士留给遗孤的唯一照片,这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我不敢相信在今天,法兰西的军队会如此对待那些在大战中捐躯的烈士子弟。” 贝当低垂眼睑,似乎十分伤感:“太过分了。” “您还是快吃饭吧,元帅,吃完饭之后再去帮助那个年轻人吧。”贝当的仆从再次无奈地劝解,还向多米尼克示意道:“中校先生,您也不要辜负面前的美食啊。” “十分抱歉打搅了元帅的晚餐,先生。” “没有的事,这些孩子们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总能想到我,这是我的骄傲。” 元帅真挚的语言令多米尼克大为感动:“您救了长官,救了我,救了数不清的战友,也救了祖国,元帅,不依靠您我们还能靠谁呢?” 难道还能去依靠羸弱敏感的达拉第内阁吗? 贝当刚刚用银叉吃下一块牛肉,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对了,多米尼克,这件事一定要抓紧,我很快就要离开巴黎了。” “离开巴黎?”多米尼克非常惊讶。 贝当苦笑着说道:“是的,政府有意安排我担任驻西班牙大使。” “让一位年逾八十的老战士奔波国外,未免有些过分。” 联想到贝当元帅一直以来对政府那令人窒息的外交政策的批评,和对走马灯一般变换的内阁的不满,达拉第想把贝当丢到西班牙去换得个耳根清净也并非不能理解。 或许这还是戴高乐想出来的主意呢,多米尼克想道,他作为元帅曾经青睐的得力部下,甚至曾承担为元帅编写回忆录的工作,当然知道元帅绝对不会拒绝任何共和国的任命。 可惜由于政见不同,两人已经分道扬镳许久了。 “国事至此,我们这些老骨头不应该推辞。”贝当元帅低声说道,“弗朗哥已经赢了,一个亲德的西班牙已经出现在了法国背后,这种情况松懈不得。在政府如此不稳定的情况下,或许我这微不足道的威名还能让西班牙人略微持重一点。” 多米尼克沉吟片刻,举起酒杯:“既然元帅决心已定,那么请允许我祝您成功。” 贝当元帅举起酒杯回应:“有你们保卫国防,我在国外就无须担忧了。” 匆匆吃过晚饭,多米尼克歉意地向元帅告别,随后坐上汽车直奔航空部大楼。 随着法国空军自陆军航空队独立成军,航空部自然也顺势从国防部(当时叫战争部)中分离。不过与空军和陆军的密切联系相似,航空部也与国防部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毕竟航空部刚于1932年成立,其内部的实权军官大多都是陆军出身。 虽然对于今天的法国军队来说,高级军官和中层指挥官年龄过大始终是一个大问题,多米尼克作为“少壮派”一直饱受打压。但在这个需要借用元帅威望的时候,这一条反倒成了优势——没有那个军人或者官员能忽视如今法兰西唯一尚在人世的元帅所提出的要求。 多米尼克的身体随着颠簸的道路微微摇晃,出神地望着街道旁的路灯。 “真是……长官好不容易拜托我办这么点事,我还给搞砸了……” ———— 第一章人物回收: 史实人物:亨利·菲利普·贝当,法国元帅、凡尔登雄狮、救国元帅、维希法国“大元帅” 第四章 违纪风波(4) 第二天上午,历经三任内阁而不倒的航空部长居伊·拉尚布尔一进办公厅就被吓了一跳:一个蜷缩在角落里如同流浪汉一般的家伙一见他就窜了出来! 正当他要大喊卫兵把这流浪汉轰出去的时候,却发现此人身着一套空军制服。定睛一看,除了精神略有些不振以外,这分明就是一个干练的空军校官。 “航空部长先生,我是第一战斗机联队第二航空团的团长,有事需要和您商议。” “多米尼克中校?” “是我,部长先生。” “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多米尼克的眼睛中渗出眼泪,显然是强行忍住了一个哈欠,他用疲惫的声音说道:“我昨晚就在这里了。” 居伊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他向多米尼克点点头:“请来吧,到我的办公室里。” ………… 在不可能有人搅扰的禁闭室,罗贝尔从睡梦中悠悠醒来。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想看看表,却想起自己的手表已经在昨天的斗殴中被打碎玻璃罩,随后作为证据让宪兵给收去了。 罗贝尔散漫地伸了个懒腰,感受着腹部传来的阵阵饿意,估计现在的时间大概已近中午。尽管身处禁闭室,但他还是严谨地将床铺整理好,随后坐到禁闭室里唯一的板凳上,面向墙壁默默发呆。 他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监禁大有可能,但枪毙应该不至于,不过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后悔,只是有些遗憾罢了。他已经从宪兵的调查过程中获悉,校长尚贝里准将已经免去了弗朗索瓦的职务,那时的形势的确大大有利于他。 他忍了这么长时间,最终却“功亏一篑”,在黎明之前捅下大篓子……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干他妈的”。 无论军队对他施以什么样的惩罚,他都决定坦然面对,只是想到父亲还有泰勒他们一定会竭尽全力营救自己,这才是最令他惭愧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被称为“战胜法国陆军的男人”的老爹到底有多大的能量了。 宪兵很快给他带来了午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禁闭室的饭比食堂里的好吃的多。当大门打开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弗朗索瓦的咆哮声。 “弗朗索瓦那个混蛋怎么也被关禁闭了?” “因为你的事情还在被调查中。”那个宪兵没好气地看了罗贝尔一眼,“你这个傻子,要是昨天你把那张照片对你的意义说出来,说不定现在就是弗朗索瓦自己呆在禁闭室了!你可倒好,拼了命地把谋杀上官的罪名往自己头上按!” “做人要诚实,说杀他就是要杀他。”罗贝尔没心没肺地拾起勺子开始吃饭,边吃边说,“我亲爹就给我留下这么张照片,连这么个念想都给我断了,这回要是不枪毙我,等我放出来还要杀他。” 往日随和的罗贝尔犯起倔来令宪兵毛骨悚然,他低声骂了一句:“傻子。”随后径自走出禁闭室,从外面锁上了门。 下午时分,罗贝尔仍在冥想——他现在也只能冥想了——的时候,走廊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么快就到了晚饭时间了吗? 不料大门打开的时候,进来的并非宪兵,而是几个风尘仆仆的空军军官,他赶忙起立敬礼。 为首的中校眼角满是眼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就是罗贝尔?” “是!” “回寝室收拾一下东西,现在就跟我们一块走,校长办公室集合。”中校撂下一句话,立刻走出了禁闭室的门。 罗贝尔一脸错愕地跟中校走出禁闭室,只见宪兵长官博诺上尉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博诺的身后还站着欧仁中尉,以及勒布朗、马丁和穆勒。 “以后可别做这样的蠢事了,作为你的教官,我送你最后一句忠告。”欧仁说道,“保存自己,杀伤敌人。” 罗贝尔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这是要把自己放出去?不是关进监狱?! 回廊的另一头突然传来了弗朗索瓦的咆哮声:“你们这些混蛋!你们这些混蛋!!!视军法为无物的败类!杂种!!!” 听到这样的吼声,那个陌生的中校怒发冲冠,大声吼道:“谁在叫?!是不是那个狗日的弗朗索瓦?!” “是的,长官!”勒布朗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周围所有军官和士兵都没有丝毫意外或者不满的神色,相反个个跃跃欲试。 “好!很好!”陌生的中校向博诺上尉命令道,“给我把房门打开!” 博诺上尉面露难色:“长官,这违背军纪。” “钥匙在谁手上?” “报告,我!”一个宪兵举起了手。 中校向身后他带来的两个军官打了个手势,二人立刻默契地将那个宪兵按在墙上,从他的身后取下了钥匙交给中校。 “如果您非要这么做的话……” “怎么,从你的尸体上跨过去?”中校不满地看了宪兵上尉一眼。 博诺一脸苦涩,但他不但没做出什么实际行动,甚至还侧身让开了道路,于是三个孔武有力的空军军官便打开了弗朗索瓦禁闭室的大门。气势汹汹的三人刚一进屋,屋子里便传出了弗朗索瓦惊怒交加的声音:“你们要干什么?!” “干你娘!” 随后便是一阵鸡飞狗跳,三个军官破口大骂的声音中间或传出一两声弗朗索瓦的惨叫。走廊里的学员们一脸幸灾乐祸,罗贝尔依然不明白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装了,罗贝尔,你的后台硬得很嘛!” “后台,我有什么后台?” “快去收拾东西吧,然后向校长告个别,顺便拿着你的毕业证。”欧仁中尉在一旁催促道。 虽然罗贝尔完全处于懵逼状态,但他还是向中尉敬了个礼,随后向着宿舍楼快步走去。 他刚走不久,陌生中校便带着两个部下走出了禁闭室:“居然还敢殴打上官,你们空军学校简直无法无天!” 撂下这句话之后,中校便带着满足的微笑阔步离开。博诺上尉、欧仁中尉和勒布朗三人一齐看向禁闭室内,只见弗朗索瓦满脸是血,像条死狗一般倒在床上。 “这到底是谁啊,这么猛?”勒布朗出声问道。 “你们很快就会在战术课上学到他了。”欧仁中尉意味深长地说道,“击落13架德机的空军王牌,多米尼克·蒂耶尔·穆兰中校,现任驻巴黎的第一战斗机联队第二航空团团长。” 罗贝尔的三个好友齐齐咽了口唾沫,然而事情到这里还没完,宪兵上尉博诺回头为走廊上的所有人解释了一下他刚刚为何完全不敢阻拦:“除此之外,他还是贝当元帅的爱将。” “罗贝尔这个孙子。”勒布朗低声骂道,“早说他有这后台,我早就把弗朗索瓦给揍了。” 罗贝尔回到宿舍之后,发现被弗朗索瓦蹂躏过的私人物品已被舍友马丁整理完毕,而于军人而言,也没什么太多的细软可以收拾。于是他便打开衣橱,将里面的衣物全部扫入行李箱中,然后卷起铺盖、背上背包,提起行李箱就离开了宿舍。 由于还在下午,学员们都还在训练,整个走廊上无比萧条,只有罗贝尔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耳畔,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以这种方式离开空军学校。不过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陌生军官们还在等着他,他加快脚步,直向校长办公室而去。 在尚贝里准将的办公室,他又遇到了那几个军官。他们正和准将谈笑风生,见罗贝尔已经提着行李走到门口,几个人便中止了谈话。 “动作挺快的嘛。”陌生的中校说道。 罗贝尔郑重地向校长和长官敬礼:“学员罗贝尔奉命报道。” “嗯。”尚贝里准将拿出一张报告,对罗贝尔说道,“经过我和其他教官考察,罗贝尔·克吕尔学员在训练中表现突出,以极大的勇气克服了自身的身体缺陷,能够迅速且熟练地掌握各类飞行技能,故经共和国航空部批准,准予学员罗贝尔提前毕业,调任空军第一战斗机联队第二航空团任飞行员。考虑其入伍时间,暂不授予少尉军衔,其下一步晋升由其在第一联队的表现决定。” 报告念完了,尚贝里准将面带微笑,说道:“祝贺我们的罗贝尔学员成功毕业。” 罗贝尔愣了一下,随后再次向校长敬了一个礼,他算彻底明白了,老爸不仅有后台,而且后台很大。 “这次多谢尚贝里将军的帮忙,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走了。” “一路顺风。” 三个第二航空团的军官一齐向尚贝里将军敬礼,还有一个中尉敬礼的时间特别长,临走时还特意说了一声:“老师再见。” 罗贝尔就以这种形式离开了生活学习了半年之久的空军学校,成为了一名正式服役的飞行员。 他与那位风尘仆仆的陌生中校同处一车,那中校带着玩味的眼光仔细地观察着他,最后还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简直让他手足无措。 罗贝尔很想问问到底是什么个情况,但他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令尊的身体怎么样了?”中校突然问道。 “承蒙过问,很好,长官。” “不要跟我客套,直接告诉我让长官的真实情况。” 罗贝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让长官”应该指的就是自己的父亲——让·德内尔·戴泽南:“一直就不太好,失眠很严重,身体比较虚弱,而且还被我私自报名加入空军气得要命。” “唉,让长官总是这样,太辛苦了。”中校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是私自加入空军的吗?难道长官想让你加入陆军?” 罗贝尔诚实地回答道:“没有,他根本不愿意我去参军。” “这不奇怪。”中校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你肯定好奇我是谁吧?” “是的,长官。” “我是你养父的老部下。”见罗贝尔丝毫不感到意外,中校又笑着补充道,“也是你生父的。” 见罗贝尔瞪大了眼睛,中校乐得哈哈大笑:“你长得可真像李凡特少校!” 第五章 逆转浪潮(1) (1939.2.22-1939.2.27)(1916.5.13-1916.5.17)(部分回忆) ———— “……就这样,我被老爸的老战友援救,从而免去了牢狱之灾。糟糕的经历只不过是虚惊一场,不但没能带给我灾厄,反而让我更快地接触到了我国最先进的战机。说不定很快我就有机会履行诺言:架机飞过你的头顶。 当然,我知道我在空军学校的所作所为必然会让你担惊受怕,所以如果你要责备我,叱骂我,哪怕到****(涂黑的痕迹)来打我,我都毫无怨言。 不过还是不要告诉我父亲我的所作所为了,我怕把他气到,虽然我觉得他的气愤毫无道理,因为他遇到这种事说不定会比我做得更过分。 吻你。 你的罗贝尔。” 泰勒翻过信纸,看到在信纸的反面写着另一行字:“实在抱歉,我部署的位置属于军事机密,不过你要是决定打我的话,可以按照信件的地址回信,我会尽快和你约个时间和地点。” 刚刚还被信件的内容惊得惶恐不已的泰勒看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家伙,怎么写得跟约架似的!” ………… 与在空军学校的经历截然相反,罗贝尔发现自己如今的生活简直可以说是泡在蜜罐子里。 除了多米尼克中校的关怀,罗贝尔因在空军学院做出干折“虐杀者”弗朗索瓦一条胳膊的壮举,也受到了许多前辈的一致欢迎。 他是2月21号中午才到巴黎的,团长多米尼克给了他最大程度的照拂,但也并未超出他的军衔,因为他虽然是飞行员,但军衔仍为准军士。多米尼克中校在把他安排到飞行员宿舍的时候特意嘱咐他,在晋升为军官前要留意,不要进入只供军官消遣或休息的场所,对此罗贝尔当然欣然遵守。 罗贝尔被分配到了第三中队,中队的徽章是一个扛着三角旗的奔跑者。他的新舍友是雅克·阿尔芒·马尔芒德少尉,所谓同出于弗朗索瓦门下的“亲学长”。 他进住宿舍的第一个小时就因讨论总共用牙刷刷了几遍飞机,瞬间便拉近了和马尔芒德少尉的距离。 等他安顿下来,多米尼克中校便把他带到了机库,面对那一排轻巧威武的ms.406,罗贝尔激动地几乎不能自已。 “这个1203号机是我的,在你熟练掌握这款战斗机之前,都用这架飞机训练。”多米尼克中校笑眯眯地看着兴奋的罗贝尔,拍拍战机的引擎,“上来体验体验!” “是!” 待罗贝尔爬进驾驶舱,多米尼克也站到了机翼上,向他亲自解释每个仪表的作用和飞机的飞行特性,以及这架1203特有的“脾气”:“我这架战斗机是所谓的指挥型,看到电台了吗?” “看到了。” “主要用三个频率段:公共、场务和编队。跟场务沟通就用场务,跟中队长沟通就用编队段,飞机被击落到荒无人烟的地方,请求盟军协助或者向敌人投降就用公共段,你之前用过吧?” “用过,在高德隆c.59教练机上见过。” “很好。你要知道,流水线工业品也不能避免公差,所以即使是同一批次的飞机之间也会有细微的差别,我的这架飞机给油特别猛,节流阀九成五的时候就基本上能满载,过载的话,看到那个红线了没?” 罗贝尔低下头,看到了左手边节流阀操控轴刻度上有一道用油漆留下的划痕:“是这道油漆吗?” “对,推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就是过载极限了,再往前推会非常危险,要记住这一点。” “明白了。” “我的习惯跟大家一样,机枪交汇点都是三百米,你在学校里应该练的也是这个吧?” “是的。” 多米尼克就这样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的座驾完全介绍给罗贝尔,他最后又总结道:“以后例行训练结束之后,我会自己带你飞上他两个来小时,平时有不懂的事,可以问你的舍友马尔芒德少尉,他会亲切地告诉你,你应该跟他打过交道,很和蔼的飞行员,没必要怕被讽刺甚至挨打。这人哪都好,就是专注的时候有点聋。” “是,长官。” 看着机库外高挂在空中的太阳让影子越缩越短,已经到了快要训练的时候,多米尼克说道:“行了,罗贝尔,下来吧,今天你先到备用机库里找那个发动机正在大修的1219号机熟悉仪表盘。” “是!” 罗贝尔从驾驶舱中钻出,小心翼翼地踩着机翼根部跳到地面上,这个动作惹得多米尼克再次发笑:“放松,罗贝尔,这里不会有人让你用牙刷刷飞机的。” “是!” “尽快熟悉1219号机,多和机械师费尔南聊聊,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那就是你未来的座机了。” “是!” “最后一点。”多米尼克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你是让长官和李凡特长官的儿子,作为他们的战友,我也称得上是你的长辈了。我打算送你一件小礼物,但是是有条件的。” “请讲,长官!” “我看你的训练才刚刚学到打靶,什么战术都没学,我对你的要求也不高,在一个星期之内跟上编队,三个星期之内能咬住我五分钟,我把那份礼物送给你,至于礼物是什么?” 多米尼克微微一笑,戴上了自己的飞行帽:“暂时保密。” 在机库里,罗贝尔见到了自己的机械师,年近四十的所谓费尔南留任军士。 “我的名字是费尔南多。”留任军士一脸无语地和罗贝尔握手,“费尔南多·菲利普·德利瓦莱。” 罗贝尔非常尴尬地低头赔笑道:“抱歉,抱歉!我的脑子一向不好使!” “不怪你,罗贝尔,我敢说绝对是团长的错,这么多年了他就一直叫我费尔南。”留任军士轻轻摇头,“这个目不识丁的文盲。” “中校是文盲??”这样的消息可震惊了罗贝尔。 “不不,他只是不太擅长应付文字,气象什么的掌握的还是蛮不错的。” “那任务简报、布置任务怎么办?” “他非常擅长运用符号说明,如果非要提交任务说明的话,就由他的僚机米歇尔·奥古斯塔·拉塞斯中尉打字。” “真是个奇人。”罗贝尔笑着说道。 简短的寒暄结束之后,费尔南多便让罗贝尔进入1219号机的驾驶舱,一边让他熟悉着仪表,一边介绍关于这架飞机的状况。 “1219号机是最早到位的ms.406中最后一批换发动机的,跟他同批的,就像团长的座驾发动机早就报废换新了,两个星期前他的前主人保罗上尉退役的时候,发动机就已经毛病百出。等新飞行员的功夫干脆报废了它,省得在天上的时候出事。” “只有发动机有毛病吗?” “别的地方毛病也不少,不过修了两个星期基本上也都搞定了,像机轮制动反应迟钝这类大小问题都已解决。” 提到机轮制动,留任军士提醒罗贝尔:“你着陆的时候要注意,1219的刹车刚修过,特别灵敏,别一下拉到底,那样十有八九得前翻。” “明白了。” “你还有什么别的想问的?” “我姑且问问,这种速度轻松上四百的战斗机开起来跟那些二百多公里上晃悠的战斗机手感有什么区别?” “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飞行员。”费尔南多军士没好气地吐槽,“下午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中午的时候罗贝尔与士官们一同用餐,之后便回到机库待命,到下午13:20的时候,他的“长机”马尔芒德少尉赶来叫他:“熟悉的怎么样了,罗贝尔?” “还凑合,长官,跟学校里的d.500差距似乎不大。” “那就穿好飞行夹克到3号机库去吧,团长已经在那里等你了。” “是!” 罗贝尔向马尔芒德少尉敬了个礼,便跑去休息室换上飞行夹克,快步跑到3号机库,多米尼克中校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我从你教官那里了解到,你迄今为止只开了一天单翼机,那么就直接用ms.406上手吧。” “这可够奢侈的,长官。” “奢侈吗?我当飞行员那会根本没有航空学校这一说,大部分飞行员都是老飞行员随便找个双座机教出来的,很多飞行员还把地勤都拉上来练练。” “我从杂志上看到,您当年第一次升空就打下来一架德机,这是真的吗?” “纯放屁。”多米尼克毫不客气地吐槽道,“信报纸杂志的话,1914年我们就能在柏林阅兵了,结果还不是‘胜利转进马恩河’。行了,上吧,我带你练练,你就用我的飞机,。” “是!” 罗贝尔敬了个礼,随后向着多米尼克的机械师点头示意,接着钻进了ms.406的驾驶舱。 一进入驾驶舱,罗贝尔便戴上耳机,将电台打开调到编队的频率上,过不多久,多米尼克中校的声音就从耳机中传了出来:“1207呼叫1203,收到回复。” “1203收到,通讯正常。” “一般情况下机群要通过场务频段互相联系,这是为了让地面指挥官及时了解前线情况,并且下达最新的指示,不过今天我们不需要接受地面的指示,暂时通过编队频率通信。” “1203收到。” “按照地勤指示检查飞机。” “是!” 罗贝尔根据地勤机械师的手势,踩踩这个,掰掰那个,又打开发动机让地勤听听。两分钟后,地勤向他做出一个拇指向上的手势。他点头回以同样的手势,随后拉上了座舱盖,静等场务指挥挥动信号旗。 随着红色信号旗挥下,罗贝尔迅速将油门加到二分之一处,引擎声猛然增大,战机开始缓慢加速,待螺旋桨转速提高,他立刻将油门推到多米尼克中校所说的95%。接着就能感受到战斗机的860马力发动机那能将一切拽向天空的磅礴动力! “记得左打操纵杆。” “体贴”这个词似乎理所当然应当与长官完全不沾边,但罗贝尔居然一时间想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多米尼克中校。 当他架机升空的时候,多米尼克中校与其说是他的指挥官,还不如说是他的家长。中校在罗贝尔架机时的一系列叮嘱,让他想起了许多年前老爸第一次允许他自己骑自行车时的关切——好像他是个啥也不会的傻子一般。 连起飞阶段让机身略向左倾以克服螺旋桨偏转的事情都不忘嘱咐嘱咐。 要是连这都没学会的话,罗贝尔不认为自己能在弗朗索瓦手下活到现在。 “起飞非常平稳,做得很好,1203,现在上升到3500米,随后转向15方向。” “1203收到。” 跟ms.406比起来,那些飞机根本就是会飞的拖拉机。用了几分钟,两架战斗机便爬到了预定的高度,随后二人转向朝着北方飞去。 “今天本来打算只让你熟悉熟悉战斗机的手感,尤其是起降,但看你上手这么快,就再多练练吧。”电台里传来了中校颇为满意的声音,“转向东南,你还不熟悉地标,跟着我走。” “1203收到。” “现在向地面看,在你的左侧的那条河就是塞纳河,我们的机场在巴黎西南,通常情况下,巴黎就是我们最好的地标。所以今天我们的训练就是绕巴黎一周,期间我会进行多次转向,你要尽量跟上长机。” “1203收到。” “现在我们转弯的地方,向右下方看,注意观察一个四层楼高的l型建筑。在返航时如果看到它变成一个朝向你的箭头,你就该降低高度了。” “收到。” 第五章 逆转浪潮(2) “ms.406开着手感不错?”当罗贝尔返回宿舍的时候,早已洗漱完毕身着棉布睡衣的舍友马尔芒德少尉对这个亲学弟说道,“团长在食堂里把你一通好夸。” “或许因为团长把我当成了傻子,结果我表现的比傻子强了那么一丁点,就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 罗贝尔的自嘲逗笑了马尔芒德,他合上手上的书,说道:“在团长面前,我们都是傻子。” “他对待你们也是这样吗?” “对,在咱们法军中可是一等一的罕见。” “这样例外的长官不会被排挤吗?” “不会,谁敢排挤贝当元帅亲自批准调入空军的军官。” “团长的经历可真是丰富。”闲聊了几句之后,罗贝尔开始咨询舍友,“对了,长官……” “叫我马尔芒德就行,私下里不讲究军衔等级,这是咱们团的风气。” “好的,马尔芒德,我想问问我们基地有图书馆吗?我空战战术这一方面完全没来得及学,希望能找到书预习预习。” “图书馆是有,但是未必有你想要的书。”马尔芒德少尉将书放到床头柜上,掀开被子踩上拖鞋,开始翻腾自己的行李,“我看看我的课本扔没扔,喏,找到了。” “谢谢。” 罗贝尔刚接过书,马尔芒德就提醒道:“可以看看‘综合运用:经典战例回顾’那一章。” “哦?” “那一章有一节简直就是多米尼克中校的个人传记。” “团长自己有没有跟你们详述过这件事?”罗贝尔回想着上午多米尼克中校对自己说的话,“他似乎对报纸的报道颇有微词。” “战时报道嘛,为了宣传自然会多少夸张一番,但是课本上说的还是基本属实的。” 罗贝尔微微点头:“好的,让我看看,是第三节,逆转浪潮。” 看到这个标题他就立刻明白了:“讲得是我军飞行员如何终结福克灾难的吧?” ………… “长官,我不是懦夫,我已经在前些日子的战斗中证明了自己。” 上尉将手上的香烟戳在罐头盒做的烟灰缸中,看向额头上尚裹着纱布的多米尼克:“我知道。” “那么请允许我参战。” “多米尼克,你究竟有多大?” “十六岁,长官。” “你上一个长官和前一个长官都把你保护得很好……最起码也尽自己最大努力尝试过。那么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会做那种送未成年人上战场的屠夫?” “那就让我退伍,长官。”多米尼克严肃地说道。 上尉沉默地盯着面前的多米尼克,过了一会才慢慢说道:“如果我说了算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回家了。但你可以提交申请,我会帮你……” 多米尼克的眉毛整个拧起,带着无奈与愤怒打断了上尉的话:“我恳请您,杜林上尉!让我上战场吧!” 多米尼克口中的杜林上尉从椅子上起身,缓步走到他的面前:“这里没人嘲笑你,多米尼克,前天那场伏歇中尉阵亡的战斗中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气。这不是你的战争,至少现在不是。” “但我是军人,上尉,您能理解我的感受吗?我的上一任长官伏歇上尉已经捐躯,我的前任长官让·德内尔中尉已经在山区战斗了三个月。他们到处都在说,第114团的每个人都是英雄,但我知道这不对,因为114团还有我这样一个以未成年为理由躲在后方的懦夫!” 已经年近三十的杜林上尉叹了口气,按着面前少年的肩膀,轻声进行最后的劝说:“在决定之前,想想你的父母……” “难道伏歇中尉和让中尉就是孤儿吗?”多米尼克决绝地回答道,“每个法国人不都是爹妈生养的!” “那好吧,年轻人。”杜林不再劝说,而是伸出右手揽着多米尼克的肩膀,带着这个倔强的青年离开自己的房间,直向用作机场跑道草坪走去。 五月的西南和风像拂过皮肤的丝绸,向东北方汹涌而去——就连风都在驰援凡尔登! 跟杜林缓步前行的多米尼克发觉自己离机库越来越近,不由得越发振奋。 “虽然我很赞赏你的勇气,多米尼克,但你是一个新飞行员,我不可能给你最好的飞机,所以你就开我这架。”杜林上尉说着,将多米尼克带到了自己的“婴儿”面前,“纽波特11型,‘婴儿’。” “这还不是最好的吗?” “在我心中她是最好的,我待她比对待妻子都殷勤,可在如此动荡的岁月中,男人也难免移情别恋,另寻新欢。” 上尉面露微笑,扶着自己的座驾说道:“一会你就能看到我的新‘战马’,我的这架老朋友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对她!” 多米尼克已经无暇吐槽杜林上尉的渣男言论,他一步上前,迫不及待地钻进那架绘着鹳鸟的战斗机的机舱,一边回忆着已阵亡的前任长官教授自己的种种知识和技巧,一边对已有些磨损的操纵杆爱不释手。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么就跟随我们战斗值班,等你打下第一架飞机的时候,我就让大队长晋升你的军衔,那时你将成为法兰西空军最年轻的空军军官。” “我会用战绩证明,我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飞行员,而不是n3中队阿猫阿狗一样的宠物!” ………… “如果说王牌飞行员是大战战场上最耀眼的明星,那么n3战斗机中队的确称得上是“群星闪烁”,在法兰西街头巷尾人人耳熟能详的那些飞行员竟有如此之多是来自于这个中队——乔治·居内梅、阿尔贝特·杜林以及雷内·多姆…… “他们辉煌战绩的缔造,某种程度上依赖于法兰西航空史上的杰作——纽波特17型战斗机,这款战斗机在1916年5月到7月曾为协约国赢得了绝对的空中优势。 “不过这一切与本章的主角关联不大,本章主要讨论我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王牌“捕鲸人”多米尼克·穆兰的最初战斗。如果学员对大战时期的航空器比较了解,那么不难通过多米尼克的绰号猜测到,这位年轻的王牌的许多战绩来自于猎杀德国罗兰c.ii侦察机(绰号鲸鱼)。 “在凡尔登战役期间,多米尼克以飞行学员的身份向自己的指挥官阿尔贝特(另一位战斗机王牌)请求出战,阿尔贝特·杜林最终答应了他,但是只调配给他一架已被该中队淘汰的纽波特11型——这架飞机正是杜林上尉的前座驾。 “1916年5月17日,n3中队完成换装的第四天,中队决定对德空中部队发动一次大的袭击,预定的战场就选在凡尔登上空。中队的飞行员们对自己的新飞机充满信心,他们认为应该用一场酣畅淋漓的空战胜利鼓励仍挣扎在凡尔登泥淖中的陆军官兵。 “对于两个多月前才调往n3中队的多米尼克而言,这场行动对他更是有着特殊的意义:除了为已牺牲的前长官伏歇中尉(这位教他如何驾驶飞机的军官对他爱护有加)报仇雪恨以外,他的老部队,即步兵第114团仍坚守在凡尔登的最前线。 “该部队的英勇官兵汇同95团与170团,因为身陷重围无法撤退的缘故,已经坚持奋战了80日,并且还将继续坚守到6月10日——整整104天。英雄的第114团也因此成为凡尔登战役期间参战时间最长的部队(比114团抵达更早的95团在5月底便已全军覆没,因此没能打破这项纪录)。 “本书之所以要赘述一段关于凡尔登战役114团的简介,是因为多米尼克曾多次坦陈114团爱国官兵对他人格的塑造,这位出身自传令兵的年轻王牌也因此与陆军保持了深厚的友谊。 “上午7时,n3战斗机中队接到电话,德军轰炸机部队已在某个狩猎中队的掩护下开始对法军炮兵阵地的轰炸,该中队立刻升空作战,一场大战随即展开。” ——《经典战例·逆转浪潮》 ………… “多米尼克!” “到!” 多米尼克回过头,看着已经将自己完全包裹在飞行服中的杜林上尉正向自己走来。他从机械师手中要过地图,等待着分队长为自己下达命令。 “你的飞机航程稍短,战斗爆发之后一定要注意自己的油料,而且尽量不要陷入混战,你的飞机速度慢,我们一旦被迫撤离你是跟不上的。”说到这里,杜林上尉又补充道,“万一我们撤退的时候你被咬住了,就尽量迫降到我军的战线上,不必太在乎你的飞机,反正也不是什么新战斗机了。” “明白,上尉!” 杜林点点头,转身去找自己的飞机去了,多米尼克见状也戴上飞行帽,深呼吸一口,爬进了自己飞机的座舱。 “别忘了系安全带。”他的机械师提醒他,“王牌也有可能因为一条安全带送命。” 当时的多米尼克哪知道,他的机械师一口奶死了德国的第一王牌波尔克。后者在不久之后的空战中与战友相撞,坠落到地面后摔死,德国的事故报告中指出:“如果波尔克上尉系好安全带的话,或许帝国就不会失去这位战功卓着的王牌了。” “我记着了,巴特利军士。” 多米尼克说完,便低头检查飞机的状况,确认没有问题后,就双手搭在操纵杆上,等待着场务指挥人员的指示。 红色信号旗很快挥下,多米尼克的机械师巴特利军士给他把螺旋桨使劲一拨,然后桨叶就“突突突”地转了起来。 由于机型老旧,多米尼克的座机是最后一个起飞的,当飞机离开地面的时候,他握紧拳头对自己说:“战友们,我来了!” ———— 本章出现的部队: 法国步兵第95团和第170团确实参与过凡尔登战役,但114团的情况属于作者完全杜撰,作者无法查阅到关于法步兵第114团的资料。步兵第95团在凡尔登战役早期发起反冲锋送掉80%的兵力,随后转入蹲坑是史实,除此之外均为作者杜撰,这三个团的战斗位置也是如此,具体情况作者会在回忆章中进行介绍。 空军方面,伏歇中尉和多米尼克是作者杜撰,但n3中队的阿尔贝特·杜林上尉是史实人物,其经历也基本符合史实:龙骑兵军官出身,在n3中队崭露头角,后调往n73中队,历史上共取得11架战机的战绩,后在和平年代(1923年)因飞行事故丧生。其性格是作者杜撰的。 另,n3中队的标志的确是鹳鸟,由于该中队威名赫赫,故其所在飞行大队的其他中队也纷纷将标志换成形态各异的鹳鸟,因此n3中队的法军王牌们被称为“鹳鸟王牌”。 1939-1940年法国空军第一战斗机联队第二航空团番号史实存在,装备的飞机也是ms.406,下辖第3和第4中队也是史实,团的徽标也是史实,其他下属一切官兵姓名以及后述事迹均为作者杜撰。 ———— 关于青少年参与战争的问题。 上世纪初的人权状况不能与今天相提并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瞒报年龄参军是一件虽不值得提倡但非常值得赞赏的爱国行为,因此有些征兵官员也会故意帮助年轻人虚报年龄。 法国征召青少年入伍的宣传与我国抗战时期宣传“放牛的英雄王二小”不同,国土防御战争期间,各国青少年为本国军队贡献力量以驱逐帝国主义侵略者,这样的行为在今天也是值得肯定的(覆巢之下无完卵),苏联游击队、法国抵抗组织、意大利游击队员以及南斯拉夫游击队员都有类似的感人事迹。但只要战线大多推出了国境线,或人民不再受到被屠杀的风险,青少年也就理所当然地排除在征兵对象之外。大家听说过小红军,小八路的事迹,小“志愿军”可不多见吧? 但法军和第一次世界大战其他参战国的问题在于,政府放任征兵人员在毫无战争威胁的后方将青少年纳入军队,而且右翼及保守派报纸将其当做壮举来宣传,这一点是如今大多数人以及当时的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所不能接受的。 在第一章提到的“让·弗里德里克”的法军士兵是史实人物,他不到十五岁即三次负伤,这事迹堂而皇之地成为法国诸多报刊杂志大肆宣传的对象。不过这样的宣传和某些征兵官无底线征召青少年的行为,也使一部分思想倾向自由主义的军官极为厌恶。正如德雷福斯案件(详见佐拉的《我控诉》)将整个法国劈成进步的和保守的两半一样。 随着人权观念的不断发展,公众对于青少年参战的接受程度也越来越低。就作者个人而言,作者同样不能忍受青少年参与战争的行为发生在今天绝大多数国家,但是作者认为,不能完全否定部分动荡地区的青少年武装。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既然澳大利亚军队及其盟军可以在阿富汗割喉少年,那么阿富汗少年尽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消灭澳大利亚侵略者也不应该被批判,除非批判者有能力并采取切实行动使阿富汗青少年免遭侵略者的虐待和残杀。 第五章 逆转浪潮(3) 为了尽量跟上编队,多米尼克一直拼命给自己的纽波特11加油门,将那台80马力发动机的性能压榨到了极致。即使如此,他的位置还是比大编队低了近三百米。 到7:40左右,发动机已然过热,他不敢再将油门加到底,只好任由大编队把自己远远甩在后面。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有不辱n3中队威名的实力,那么长官们就没法给他一架最好的纽波特,事实上,杜林上尉能批准他驾驶自己的前座驾参战已经是对他的照顾了,毕竟不知道有多少法国飞行员连纽波特11都没有,只能开莫拉纳-索尼埃l型战斗机——那使用半拉子射击协调器却硬要加固螺旋桨,再把机枪怼到螺旋桨后的坑爹货! 总体来说,虽然纽波特11型已经不算最好的,但总归还算一款能跟紧时代的凑合的战斗机。 多米尼克记得他的老师和上级——已故的伏歇中尉对他的教导:“在空中,越高的飞机优势越大,因为高度就是速度,速度就是主动权。” 一星期前发生的事也验证了伏歇中尉的话,那时他和中尉的双座侦察机被一架居于高处的福克e.i单翼机追杀了二十多分钟,伏歇中尉在发动机熄火,尾桨受损且本人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拼命将飞机迫降在了农田里。当满脸是血的多米尼克想把自己的驾驶员从摔得变形的驾驶舱里拖出来的时候,他发现二十岁出头的伏歇中尉已经断了气。 高度是至关重要的——这是伏歇中尉用生命告诉自己的经验。 如今已经是五月中旬,地面上相当暖和,但在2000米的空中,风还是颇为冷冽。潮湿的风让他刚刚伤愈的额头麻酥酥的,不过当他向地面望去的时候,发麻的就是整个头皮了。 本该郁郁葱葱的凡尔登山区,如今已经变得漆黑一片。多米尼克屏住呼吸,看到法军炮兵正与敌人展开激烈的炮战。不时腾起的冲天泥柱让本就满目疮痍的法国土地变得更加惨不忍睹,每当泥柱腾空,十几秒后对应的爆炸声才传到他的耳朵中。 前线什么地标都分辨不出来了,上个月他和伏歇中尉看到的那些要塞和工事如今完全被掩盖在泥土下,唯有处于后方的炮兵阵地还依稀可辨。在架机飞临凡尔登上空之前,他还抱着老战友们能被自己在空中战斗的身影所鼓励的愿望,但就这样的情况看来,他的想法纯属异想天开。 别说是空战了,让中尉他们现在能不能看到天空都说不准。 甚至他都不知道让中尉是不是还活着。 多米尼克发现发动机的温度降低了不少,便继续加油门向上爬升。过了大概四五分钟,他看到自己的高度已经到了2400米,于是决定平飞去追赶友军。这样追了大概五分钟,多米尼克便看到了在他两点钟方向下方混战成一团的双方战斗机。 “冷静,冷静。”尽管发动机的轰鸣声遮盖了嗓音,但他还是喃喃自语劝告着自己。多米尼克没有鲁莽地直接加入战团,正相反,他决定先搞清当前的形势。 他在当前的高度上盘旋了一会,发现前辈们大占上风。这种情况他丝毫不感到意外,n3战斗机中队本就是汇聚了众多精英的法国王牌战斗机中队,如今又有先进的纽波特17型战斗机为虎添翼。前些日子还猖狂凶恶的福克单翼机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仓皇奔逃。 多米尼克大致计算了敌我对比,德军共有七八架轰炸机和不到二十架战斗机。轰炸机的后面有四架法军战机在追赶,中队剩下的人都在两千米左右的高度上和德军战斗机狗斗。多米尼克认为眼下对付轰炸机的飞机明显较少,所以他便打算加入到打轰炸机的队伍中。 不过正当他准备俯冲攻击的时候,余光却突然瞥见德军方向又有三架单翼机钻出了云层。 这三架单翼机高度更高,多米尼克认为他们对战友们有威胁。尽管敌众我寡,但他还是决定先跟上去。 当多米尼克的战斗机距离三架飞机大概五百米左右的时候,这个编队发现了吊在他们尾巴后的不速之客。于是乎三架飞机立刻解散了编队,长机和左翼向左转,右翼右转,准备先解决掉跟在后面的多米尼克。 面对这种情况,多米尼克立刻冲着长机扣动了扳机,一串子弹从头顶的机枪枪管中喷射而出,直冲敌机而去。他也不管打没打中,紧接着就前压操纵杆,加大油门朝地面一路俯冲。与敌机错身而去的时候,他回头看看敌机的型号,发现这三架是相当落后的侦察机型“鸽子”,于是便放心大胆地俯冲摆脱了敌人。 果不其然,那三架敌机跟着俯冲了一会就放弃了追逐。多米尼克占据机型、高度和速度三重优势,打不过难道还跑不掉吗?等甩掉敌机后,他的高度已经掉到了一千米上下。 这个高度的环境十分骇人,不时有榴弹炮弹发出如同火车一般的声音从他的身旁划过。多米尼克虽然坚信自己不会运气差到被榴弹炮弹击落,但这些重磅炮弹的威慑力要比机枪的扫射大得多。 他稳定了一下心神,抬头看向依然在乱战的大部队,发现正有有两架飞机打着旋往地面上坠落,由于距离太远,他看不清被击落的是德国人还是法国人的。 这位年轻的飞行员依然觉得有必要掌握高度优势再进攻,由于刚刚的俯冲将重力势能转化为了动能,所以他只花了三分钟爬回了2000米高度,在此期间他还站起来给机枪换了个弹匣(大战前期战斗机的机枪弹容量都不大,需要飞行员在空中手动换弹匣,在1916年夏,英国人努力将机枪弹容量提高到了350发)。环视四周,似乎再也没有别的战机加入,于是多米尼克冲着刚刚交过手的三架敌机再次俯冲下去。 这次他终于命中了!一串机枪子弹打在那架鸽子侦察机的发动机上,多米尼克欣慰地看到敌机冒着烟朝地面栽去,成了他飞行员生涯中的第一个战果。 他没有像其他飞行员通常会做的那样,拉起机头进行狗斗,而是继续俯冲,直到将所有敌机都远远甩在身后,随后接着拉到2100米高度(当然途中免不了分神换个弹匣),随后又是一轮俯冲! 正紧张地与敌机狗斗的杜林上尉刚刚打光了弹匣里所有的子弹,由于敌机在奋力挣扎,他无暇起身更换弹匣。就在这时,他听到越来越大的飞机引擎声,抬头一看——正是自己那架编号为3的纽波特11型喷射着子弹俯冲而下,然后自己前方一百米处的那架福克单翼机就被打断了一截机翼。 “这小子!”杜林张开嘴大笑着目睹多米尼克一去不复返,稳住机身给面前螺旋桨后的机枪换上新弹匣(有射击协调器的新式飞机,无论是换弹匣还是射击都更为方便),随后一拉枪栓,从容地将面前的艰难挣扎着的敌机击落。 俯冲过三次的多米尼克看了看油量表,大概已经用去了二分之一,按照还剩三分之一油量就必须返航的规则,他还有10分钟的滞空时间。不过当他再次抬头看去的时候,发现空中的德机已经被扫荡一空,仅剩的几架还在遭受友军的围攻,似乎并不需要他在做什么了。 ………… “1916年5月17日的这场空战,彻底终结了福克单翼机肆虐协约国领空的历史,并拉开了联军在未来三月中取得完全制空权的序幕。 “新飞行员多米尼克第一次驾驶单座战斗机作战的经历,对于新飞行员的作战有很大的教育价值。他的战术非常简单,但十分有效,那就是保持自身在高度和速度上的优势,一击脱离,绝不狗斗。这样的战术后来被证明是王牌飞行员单机巡航游猎时最有效的战术。也正是依靠这种战术,多米尼克在世界大战中总共击落敌机13架,其中大多数是侦察机,并且大多是在驾驶以速度见长的斯帕德s.vii上取得的。 “不过他的缠斗技巧也在一年后的战斗中得以体现,在驾驶斯帕德s.vii巡航过程中,他遭遇了德军第11狩猎中队的4架性能优于斯帕德的信天翁战斗机,更糟糕的是,其中一架的飞行员正是令无数协约国飞行员为之恐惧的‘红男爵’里希特霍芬。 “在那场空战中,德国飞行员非常讲究骑士精神,他们只让红男爵本人与多米尼克单挑。多米尼克坦诚自己的实力与里希特霍芬相差甚远,最后甚至通过放平操纵杆装死这样不体面的办法才得以保命。 “尽管如此,红男爵里希特霍芬还是在当天的日记里给了他很高的评价:“……(他)驾驶本就不以灵活性见长的斯帕德和我足足纠缠了近二十分钟,甚至有多次差点击中我……坦诚而言,这名法国飞行员让我在战友面前尴尬了,我不得不承认他是我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强手。” “回到1916年5月17日这天,多米尼克在战斗中独自击落一架老旧的鸽子侦察机,同时与出身龙骑兵的阿尔贝特·杜林上尉合作击落一架福克e。但是由于二人均谦逊地认为对方才是击落这架战机的主力,故这一战绩始终无人认领。 “返回营地后,阿尔贝特·杜林立刻向战争部报告,两天后,多米尼克便被越级晋升为飞行士官。11月升任飞行少尉,与杜林一同调任n73飞行中队,在次年2月,多米尼克成为了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空战王牌:年仅十六岁。 “3月11日,福煦将军(彼时尚未晋升元帅)因为多米尼克的年龄特别召见了他,这位飞行员在巴黎接受将军颁发的勋章时立下了一个豪气冲天的誓言:他将分别为自己的两任长官(分别是在凡尔登立下惊人战功的让·德内尔·戴泽南上尉和先前提到的伏歇中尉),以及将自己调往空军的贝当将军各献上一个‘王牌’。” ——《经典战例·逆转浪潮》 第五章 逆转浪潮(4) 毫无疑问,多米尼克中校对让长官的养子十分满意,对待他简直比对待自己儿子都上心。为了让罗贝尔尽快跟上连队的课程,他每天都要额外飞上两个小时。一周时间过去,他的黑眼圈人人可见。 “你得休假了。”他的僚机费德林中尉在汇报完其中队的近况后劝说他道,“要不我带他练两天?” “不用,休假,我们都休假。”提起休假,多米尼克才如梦初醒,“真该死,我居然忘了给他放假!他怎么也不和我说说?” “长官都这么勤奋,士兵又怎么敢懈怠。更何况罗贝尔又是个任劳任怨的老好人,在军校里被欺负成那样都不带反抗的……” “别提军校里那糟心事了。”多米尼克皱起眉头,“你说的很对,我是该让他改改这个毛病。也不知道让长官是怎么教育的,他当年在军队的时候可完全不是这个任劳任怨的样子。” “遗传他亲爹的呢?” “更不可能了,就克吕尔少校那暴脾气,不过罗贝尔最后用衣架爆锤那孙子的种种行为倒像是他的风格。” “行吧,那我就去告诉罗贝尔,让他也休息……一天?” “就一天吧。” 费德林点点头,刚准备离开办公室,就被多米尼克叫住了:“等等,还是我自己去吧,正好我活动活动。” 费德林的脸上满是鄙夷:“你还怕我把你的小宝贝拐跑了?” 正披上大衣的航空团长露齿一笑,随后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哼着小曲向机库走去。当他走进机库的时候,发现罗贝尔正在飞机旁看书。 “咱们的高材生在学习呢?” 听到中校的声音响起,罗贝尔立刻放下书本,立正敬礼。 “稍息。”多米尼克看待罗贝尔温和的眼神如同叔伯看着自家成人的子侄,“我们已经连续训练了十天,也该休息一下了,今天下午暂时停止训练,到明天下午再训练一次,然后周末你和大家一起放假。” “是!” “不过嘛,咱们这个机场附近也没有什么可玩的,比巴黎差远了,马尔芒德告诉过你附近的休闲去处吗?” 提起这件事,罗贝尔脸上浮现出尴尬的笑容,是,马尔芒德的确告诉他可以去哪里消遣,只不过那地方是一家妓院! “被表面看上去像个乖宝宝的马尔芒德少尉吓到了吗?” “人不可貌相,长官。” “确实。”多米尼克中校突然又问道,“周末你有什么计划?” “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长官。” “准备回趟家吗?反正离巴黎不远。” 罗贝尔想了想,回答道:“假期只有一天,这里交通又不方便,来回倒车估计来不及回来,所以暂时没这个打算。” “你还和让长官同住吗?” “是的,如果回家就还和父亲住在一起。”说到这里,罗贝尔微微一笑,“不过我很快就要结婚了,那个时候肯定得另外想办法。” “要结婚了?”多米尼克有些惊讶,“那可得赶紧着手准备,定在什么时候?” “起初是计划在我结束初级训练后的那个一周长的假期内结婚,只不过没想到遇到这种事情。” “假期不是问题,婚假现在随时都能批准。”多米尼克走到自己在机库的办公桌前翻翻日历,“本计划三月中旬结婚?” “是的,长官。” “那就不必改了,写信告诉让长官和你的未婚妻,就说只要德国佬不对我们宣战,3月20日之前肯定让你抱得美人归。” 看着惊喜交加的罗贝尔,多米尼克愉快地补充道:“本来我打算周日开车跟你一块去探望让长官,但这样的话,不如婚礼当天再给他这个惊喜,我还没告诉他把你调到我部队里的事呢。” 罗贝尔看着面前和蔼的中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干脆闭嘴不言。 “怎么了?” “您……能别和我父亲说我在学校犯的事吗?”罗贝尔最后还是咬咬牙说出了这句话。多米尼克先是愣了一下,最后哈哈大笑,拍着罗贝尔的肩膀说道:“罗贝尔啊罗贝尔,你以为这事瞒得了让长官吗?” “您已经告诉他了?!” “没有,他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你想想。”多米尼克伸出食指点点罗贝尔袖子上的军衔,“你的士官章怎么可能瞒得过去?难道他会不知道飞行员最低军衔也得是二级准尉?” “我可以借……嗯……” “哈哈哈,别借了,借不到的,就算能借到,一看证件不就露馅了吗?”多米尼克打消了罗贝尔的“坏主意”。 “那就算了。”罗贝尔无奈地低下头,“让他知道了他也不能揍我,气气这个老东西。” “我倒还有一个办法。”多米尼克看着罗贝尔瞬间重燃斗志,简直要乐不可支,他故作严肃地说道,“你的1219号机已经修好了,明天开始,你要用你自己的飞机跟我一块训练。你的飞机没有电台,所以驾驶过程中不会有任何提示。如果还能保证做好我教你的那些动作和战术不出错误,我就批准你和马尔芒德连训。然后到3月6日的团联训中不出大错,能得到航空团里其他飞行员的认可,我就批准你的晋升,这样你就能在14号之前成为真正的空军少尉,礼服借别人,但证件却是自己的——有没有信心?” “有点困难,但是我会全力以赴!” “好!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不带提示驾驶战斗机完成基本的编队动作和战术动作对罗贝尔来说当然不是问题,要知道在空军学校,弗朗索瓦那家伙可是从来不给提示的,出错直接就是一锤(没出错都经常挨打),所以罗贝尔就很轻松地通过了1219号机的考验。 于是当罗贝尔告知舍友(也是他的直属长官)马尔芒德少尉,多米尼克中校已经批准他在周一加入马尔芒德的飞行编队的时候,少尉显得非常满意:“不错,在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跟上已经非常可以了,后天咱们一块飞一次。” “马尔芒德,你还一直没有向我介绍你的另一个僚机呢。” “没了。”后者干脆利索地回答道,“你就是马尔芒德编队的第一架僚机。” 罗贝尔非常惊讶:“那你平时是怎么训练的?” “我是前年夏天才到这里报道的‘新’飞行员,按理说要等到今年六月初才能获得晋升,带领编队,不过因为你提前过来了嘛,所以我也就提前‘高升’分队长。”马尔芒德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说道,“平时训练还在柯蒂斯中尉的编队里,不过有时候中尉会借一个僚机给我,让我过过瘾。” “明白了。” 少尉点点头:“九点了,睡觉吧。” “是!” 于是少尉便伸手拉了一下吊绳,熄灭了床头灯。 ………… 马尔芒德少尉与多米尼克中校的风格大不相同,马尔芒德说话不是特别多,起飞之前也就是随便打几个手势交流交流情况。 训练过程自然是一切正常,马尔芒德驾驶着1220也没做出什么高难度动作,两人就正常飞空了小半个油箱,途中倒是遇到了在比利时边境巡逻的r13航空团的三架ms.406。 或许是因为双机编队在法国空军条例中不太常见,这三架巡逻机还跟了两人一段,确认这两架飞机是与自己同一型号的战斗机之后,便离开执行自己的任务去了。 返程途中,马尔芒德突然做了一个大的转向,在前面领航的他突然将战机近乎垂直上拉。由于分队长和自己的飞机都没安装无线电,罗贝尔也不知道马尔芒德是想让自己跟上编队、和他一同模拟遭遇假想敌攻击还是把他当做假想敌追击,略微思考了一下,他决定尝试一下第三个选项:只有这个他没跟多米尼克中校练过。 由于他的位置落后于长机大概百米,所以为保证公平,他向前继续飞了两秒才拉起战机,此时他与长机的距离已经拉开到三百米以上。拉起的时候他用余光看到自己的长机在顶朝下倒飞,正迅速翻转改平,而前进方向正好比之前改了180度——一个干脆利索的殷麦曼回转! 罗贝尔并没有跟着做一个,而是斜向左上拉起战机。巨大的离心力将他死死按在座位上,他奋力转头,拼命盯着自己的长机——如今的假想敌。待7秒后速度从410千米跌到230千米,方向也变得与长机相同,他再改水平,朝马尔芒德的方向加速追击,如此便几乎发挥出了这架飞机的最小回转时间。双方的距离再次拉近到300米,但马尔芒德的高度比他高100米左右。 两机速度倒是相差无几,马尔芒德的回转大概会将自己的航速自410千米降低到200千米,虽然速度比罗贝尔低不少,但胜在首先完成回转,而且具有高度优势,可以从容加速,因此此时依然与罗贝尔相差不多。 完成了回转的马尔芒德似乎看到了跟在后面的罗贝尔,于是几乎紧接着回转就开始做令人眼花缭乱的防御滚筒,这样高超的飞行技术令罗贝尔叹为观止,为了防止速度过快冲到目标前面去,罗贝尔只好微微减速,同时再次向左上拉操纵杆,用提升高度的方式降低速度。 马尔芒德很快意识到罗贝尔没有上当,没有把宝贵的时间和航速浪费在跟他做无谓的机动上,而是选择在他全力规避几乎不可能被命中的时候提升自己的高度,占据战术优势。他便接着作出了第三个机动——俯冲,将高度转换为速度。 新飞行员尚能在较慢航速的情况下及时调整航向,做出正确的机动,那么在速度较快的时候,每迟疑半秒都会导致数十米甚至百米以上的偏差,不仅如此,在俯冲的情况下,战机向着大地急冲而去,于新人而言冲击力不可谓不大,惊慌之际难免会出差错。 确实,当俯冲到距离地面仅仅1600米的时候,马尔芒德再拉起战机,便发现罗贝尔距离自己已经有500米的距离,在这个位置上,命中就不那么容易了。对于新人而言,可能打光子弹也仅仅能对敌人造成一点损伤罢了。 不过马尔芒德发现自己似乎过于小觑他的僚机了,他的僚机并没有在俯冲阶段跟他拉开太大距离,两者之间现在有250米左右的高度差,如果罗贝尔早早就收油门方便控制的话,他的速度必然是大大低于已经俯冲了近两千米的自己的,但现在罗贝尔丝毫没有被自己越甩越远的迹象。 不消说,罗贝尔必定是同样全速俯冲,同时提前改平以取得高度优势,他意识到自己在逼近战机极限的速度中难以命中,所以干脆放弃了穷追不舍,而是去占据更好的攻击态势。 是啊,俯冲带来的额外动能总会被空气阻力慢慢消耗,战斗机必定会逐渐跌落至平飞时的最大速度,而非只要飞机不解体就继续推油门所能达到的俯冲最大速度。所以罗贝尔只需要在空中略微等一会,总能缓慢缩短距离,如果他在前面转弯,罗贝尔甚至可以直接根据他的动作抄近道,直接在他露出一个大截面的时候击落他! 这就是高材生看书看出来的本事吗?马尔芒德伸手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深吸了一口气:技术不够,战术来凑;万事不决,抢占高空,罗贝尔可真是学到了多米尼克中校的战术精髓。 对此,马尔芒德作出的反应就是爬升,但是无论他怎么机动,罗贝尔就像一匹狼一样始终不远不近地驾机跟在他的后面至远不过400米的地方,怎么也甩不掉。就这样持续了三分钟,少尉最终还是放弃了跟他纠缠。 第六章 雨中的婚礼(1) (1939.2.27-1939.3.15) 见长机开始减速平飞,罗贝尔意识到演练已经结束,于是他便略微加速,跟在长机身后60米左右,重组了双机编队。在罗贝尔进入编队之后,马尔芒德晃了晃机翼,算是打过了招呼。 十三分钟之后,连号的1219和1220以几乎见底的油箱降落到了机场上,机械师和地勤跑来检查。罗贝尔推开座舱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你们遇到德国的狩猎中队了?”费尔南多留任士官吐槽道狼狈的罗贝尔。 “只是追击演练。” “谁追谁?” “我追马尔芒德少尉。” 罗贝尔说着,从机舱里翻了出来,回头便看到在跑道另一侧的编队长马尔芒德同样一身大汗,微笑着向他摆手。他回头对自己的机械师说道:“我先过去了?” “去吧,飞机交给我们。” 罗贝尔向军衔更高的机械师敬了个礼,便跑步赶到了少尉的对面:“长官!” “你之前没练过追击吗?” “没有,长官。” “还不错,看得出来操作很有想法,在有意识地回避短板,教科书上的一些技巧看了也能用得上。”马尔芒德将飞行帽摘下,拧了拧里面的汗水,“问题肯定也很多就是了,不过第一次追击演练,不出错才是怪事。” “请您指导,长官。” “不要着急,罗贝尔,不觉得一身臭汗很不舒服吗?走,澡堂见,我允许你去军官澡堂,我们边冲边说。” 这是罗贝尔第一次在军中享受军官的待遇,说实话也没什么,军官澡堂比士兵澡堂唯一的好处就是多了个可以泡澡的大池子。但这个池子罗贝尔也享受不到,因为他和马尔芒德来得太早,池子根本就没有注水。 “你的问题就是缺乏练习。”马尔芒德这么说,“俯冲的时候是不是感觉跟不上了?” “没错,长官……” “下了飞机不用这么严肃。” “好的,长……马尔芒德。” “这个不难解决,以你的悟性,多来几次就跟上了。明天训练的时候不要像今天这样留意战术,而应该尽量黏在我后面,练的就是反应和操作熟练度。” “好。” 两个人洗完澡之后,搭着毛巾回寝室换了套干净常服,便去到机库用飞机模型复盘对局、商讨战术,就这样一直到吃饭的时间,两人便分道扬镳,马尔芒德去了军官食堂,罗贝尔则和机场的士官士兵一同用餐。 在食堂里,罗贝尔听到了一个很糟糕的消息:匈牙利的执政霍尔蒂签署了《反第三国际同盟》——希特勒又多了一条走狗。 第二天两人照常训练了两个小时,以后也日日如此,到了3月4日,马尔芒德觉得罗贝尔已经可以完全跟上编队,并具有一定的作战能力了,于是便带着他到了多米尼克的办公室。 “你认为罗贝尔可以参加航空团联训?”多米尼克眯着眼睛审视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他没问题,其他的战术技巧掌握的也很快,我认为他已经有一些战斗力,勉强达到了可以从空军学校毕业的水平,不过他的飞行员证书怎么处理?” “从学校离开的时候当然能办的都办完了,除了军衔还只是准士之外,罗贝尔现在跟正常的毕业生以外没什么区别。” “也就是说,他晋升军衔只需要经过您的同意?” “算是吧。”中校点头,“按理说还要经过联队长的批准,不过现在我们的联队长正好调任,职务空置,所以直接提交航空部就好。” 多米尼克中校丝毫不像部下隐藏任何消息,他的部下也非常“不识趣”地问个不停,直到把情况了解个差不多才不再提问。 罗贝尔心想,多米尼克中校似乎完全没有维护法兰西体制神秘性的想法呢。 “既然这样,那就让罗贝尔参加 6号的联训,在此之前你们多交流,让他熟悉中队的战术。” 要说战术,其实也没什么太复杂的,第一联队第二航空团下辖的第三和第四中队的战术便是尽最大努力抢占高空,随后一击脱离。在俯冲攻击的时候,按照长机编号,单号双号交替掩护。 如果未能俯冲一击脱离,或者敌方占据高度优势,那么就努力纠缠陷入狗斗,将敌人拖到同一高度,再分出部分飞机占据高度优势俯冲…… “那么敌人就只是俯冲脱离怎么办?据说德国人很擅长这个。”在离开中校办公室返回训练室演练战术的时候,罗贝尔询问着他的长机。 “如果是那样,我们就贴地飞行放弃这片空域,到另一块空域重整旗鼓,这是在不需要掩护轰炸机的情况下。如果是后面这种情况的话,就给跟德国人耗下去呗,德国人追击我们战斗机而非轰炸机不是好事吗?” 罗贝尔点点头表示认同,马尔芒德于是便说了另一件事:“我现在也挺紧张的。” “为什么?” “6号的联训也是我的第一次,第一次作为三机编队的长机参加演习。不过这三机编队现在只有你和我,咱们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管是谁出了洋相,都要拖着另一个倒霉。” “那你飞机上的电台……” “今晚就装好了。”马尔芒德说着便拉开了训练室的门,刚一走进去,便立正敬了个礼。罗贝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中尉正带着两个少尉研究战术,于是也立刻立正敬礼。 “马尔芒德,你旁边的就是你的新僚机吗?” “是的,柯蒂斯中尉。” 柯蒂斯中尉起码看上去足够干练可靠:“来商讨战术?” “是的。” “那正好,连带着米尔斯一块。”柯蒂斯中尉向一旁的少尉歪头示意,“6号的联训我把米尔斯也借给你,给你凑出一个三机编队,这也是中队长的意思。” “明白了。”马尔芒德点头致意后,便带着罗贝尔走到桌子后,从柜子里取出了两个战斗机模型,这两架做工精巧的ms.406战斗机模型像是棒棒糖一样被黏在一根杆子上,而马尔芒德也的确以一种像是儿童间递棒棒糖一般的姿势将一个模型递给罗贝尔,“这个是你的,保护好它。” 罗贝尔低头看了一眼这架惟妙惟肖的模型,上面甚至还一本正经地画着飞机号,他一瞟绘制在机身上的四个数字,笑道:“好巧,跟我的飞机号1219是一样的。” “这可不是巧合。”马尔芒德少尉一指手上模型的编号,正是与他的机号一致的1220,“这个模型就是你的了,他就是你的纪念品,你退伍的时候可以把它带走,如果现在的1219号ms.406被别的先进战斗机所替代退伍,你也可以到这间屋子里来拿走它作为纪念。” “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用处。”柯蒂斯中尉一脸严肃地补充,“如果你在这架飞机上阵亡了,这个模型也会陪着你进棺材,如果我们找不到你的尸体,它将成为你的代表。” “明白,中尉!”罗贝尔捧着自己的模型立正回答道。 “行了,跟你的长机讨论正事去吧,米尔斯,你也加入。” “是!” 马尔芒德向自己的前长机笑笑,随后便向罗贝尔说道:“6号的连训是一次比较特殊的联训,不同于以往各次,这次的联训其实叫演习更为合适。因为这次演习是以第3和第4两个中队的对抗为主要内容。” 第一战斗机联队第二航空团共下辖两个航空中队,分别是第3和第4中队,理论上每个中队各装备二十四架战斗机。这次演习的具体形式,就是第3中队先俯冲攻击第4中队,然后第4中队再俯冲攻击第3中队,随后两个中队拉开架势乱战一番。 由于ms.406总共滞空时间就只有一小时四十三分钟(这是考虑到战斗过程中需要频繁加减油门上下机动,如果仅仅是像运输机那样在巡航速度平稳飞行,滞空时间会提高到两小时十分钟),所以航空团的所有飞行员都必须起飞两次才能完成所有演习任务。 “上午互相俯冲攻击,下午进行混战。混战没有规则限制,注意别把队友撞下来。本次混战的具体策略中队已经布置下来了,因为当时大家都觉得你肯定来不及参加,所以就没有通知你。”马尔芒德温言在口,随后大棒就挥来了,“不过到现在我们对你的期望很低,你只需要跟着编队长机——也就是我就行,第几轮被“击落”都无所谓。” 这个评价有点伤人,好像罗贝尔是第3中队可有可无的一员一样,不过也还好了,毕竟按道理来讲,现在的罗贝尔还应该在空军学校。 “听好,我们的战术是……” ………… 6号是个大晴天,一阵又一阵发动机的喧闹打破了初春清晨的静谧,清晨7时14分,太阳升起后一个小时,第二航空团的所有飞行员便已整装待发,伴随着三颗红色信号弹的升起,四十余架战机先后起飞,直冲云霄。 感受着四面八方战友们战斗机引擎的轰鸣声,罗贝尔已经被这壮观的景象催动得热血沸腾。 带着两架僚机居于最高位置的航空团长多米尼克中校也不例外——尽管他已经经历过过这样的场景上百次。 他将面前的电台调到塔台频率,清了清嗓子,向两个中队的飞行员们下达了联训开始的命令。 第六章 雨中的婚礼(2) “这次的联训,第4中队以明显优势胜出。” 当所有飞行员在对抗结束后返回礼堂集合的时候,航空团长多米尼克中校宣布了对抗训练的结果,罗贝尔就这样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耻辱”的惨败。 “而且我不知道你们3中队的米歇尔编队是怎么搞的,全程就像在逛街一样,把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了寻找攻击阵位上,进攻意愿还不如马尔芒德编队那三个新兵蛋子强!人家罗贝尔一个飞行准士都咬了别人两分多钟——你别不服气!你今天的表现就是连一个连飞行军官都不是的菜鸡都不如!我都替你感到害臊!” 这算是夸奖吗?就算是吧。 不过罗贝尔还是不明白,明明大家的涂装都差不多,多米尼克中校得有多好的视力,才能看清数百米外纠缠摇摆的战机机身上的编号,并以此看出是谁在丢人现眼。这个东西有诀窍吗?今天训练的时候罗贝尔感觉自己分清敌我都费劲。 “行了,我也不多说了,你们就趁现在,立刻总结经验。”话虽如此说,但多米尼克中校却并没有下达解散的命令,他接着点了罗贝尔的名字,“3中队的罗贝尔准士?” “到!” “还能飞吗?” “能!” 罗贝尔果断的回答让其他老飞行员们一时失语,3中队的中队长普罗万少校出言询问:“您还想让他干点什么,中校?” “我想趁大家都有空,检验检验他的飞行能力。” “别了吧,中校。”普罗万少校回头看了一眼面露疲倦却仍然跃跃欲试的罗贝尔,“您完全没有必要再证明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战斗机飞行员,今天他已经飞了三次,早就证明了他没有给第三中队拖后腿,拖后腿的另有其人!” 普罗万明里暗里的冷嘲让米歇尔中尉抬不起头,罗贝尔感到自己的编队长马尔芒德少尉碰了他的胳膊一下,他微微回头,正看到马尔芒德正向他微笑。 “今天下午他并没有展现出足够强大的追击能力。”多米尼克轻轻摆手,陈述着自己的意见,“他掩护长机做的确实不错,俯冲时机选择的也可以,对战场态势的把握也凑合,但是就是没有体现他的狗斗能力。你们都知道,我特别青睐罗贝尔,那是因为他是我长官的儿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准备迁就他,对他网开一面——因为那样,才是对让长官和罗贝尔的侮辱。” “是的,中校!”罗贝尔心潮澎湃,忍不住高声呼应多米尼克中校的陈述。 “所以我要在这样的情况下考验他,你们所有人都看到了,罗贝尔准士今天同样飞了四个小时,和你们一样已经筋疲力尽了。”多米尼克中校对着所有的飞行员说道,“现在他的状态绝对称不上最好,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在和我的追击演练中咬住我五分钟,无疑就具备了晋升为飞行少尉的资格,有谁有反对意见吗?” 多米尼克中校的僚机马恩·阿尔蒂尔·费德林中尉毫不犹豫地开口维护自己良师益友的权威:“没有,中校,我刚从空军学校毕业的时候,咬住你五分钟也是极其吃力的。” “对,中校。”其他飞行员纷纷表示同意多米尼克的说法。 “那么好,欢迎大家在地面用望远镜观摩,罗贝尔?” “到!” “我们出发!” 既然目前只需要两架飞机,那么为了方便交流,找两架都带无线电的战斗机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于是就像前些日子一样,罗贝尔用团长多米尼克的座机,而多米尼克则借用了1207号战斗机,也就是第三中队中队长的座驾。 “您就对我这么有信心?”在前往机场的路上,罗贝尔悄悄询问多米尼克,“万一我跟不上怎么办?” “我觉得你能跟上,你是个非常有天赋的飞行员,有这个实力。” “他们都说我笨得很。” “他们是胡扯。” 多米尼克中校瞟了一眼身旁年轻的飞行员:“记得把频道调到塔台所处的频段,我们的对话全程广播,让他们都见证一下,省的将来在你背后说闲话。” 罗贝尔还能说什么?只能感激地敬了个礼。 “呵!”多米尼克中校笑了,“快去吧!” 两架战机升空,迅速爬升到四千米高空。在高空中,罗贝尔感到强风让他的飞机有些颠簸震颤,然而过不多久他才发现,这震颤来源于他握住操纵杆的双手正在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疲惫,亦或是两者都有。 “1207呼叫1203。” “1203收到。”罗贝尔沉声回答。 “略微减速,我将到你前方四百米以430km速度飞行,你将速度提升到这一速度后告诉我,我就开始机动。” “是!” 罗贝尔略微收油门,飞机的速度稍稍下降了一些,待多米尼克的飞机在自己面前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大的剪影时,他才从新调整节流阀,将速度提升到430km,随后打开了对讲机:“1203已准备完毕。” “1207收到。” 然后多米尼克中校的战机就在罗贝尔的面前来了一个旱地拔葱! 正当罗贝尔惊讶于多米尼克中校为何要在追击者面前做出堪称任人宰割的动作的时候,1203号战斗机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完成了掉头! “卧槽?!” 两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了两百米,多米尼克看似露出了一个大截面,但短短的三秒之内,罗贝尔根本无法抓住机会射击,更何况这个截面始终处于方向和形态的剧烈变化中,他都根本无从知晓向哪里打提前量,更遑论提前量该打多少的问题了! 不过罗贝尔根本没空为错失射击时机而患得患失,因为他发现自己快要被多米尼克中校甩掉了! 妈耶!这才不到二十秒! “第一个动作就是阿尔贝特回旋?”地面上的飞行员们目不转睛地持望远镜眺望高空,无不啧啧称奇。 “属实有点夸张。”罗贝尔的长机,马尔芒德少尉苦笑着对身旁同期的战友,少尉米尔斯说道。 “可不是吗?我当时训练的时候,一用这招我立刻就跟丢了。”米尔斯话锋一转,“不过也不全是坏事。” “嗯?” “你想想,当初我们训练的时候,在快接近尾声的时候王牌们才来这么一手,那时我们的追击早就乱套了,一个阿尔贝特回旋当然招架不住。但是现在是一开始,罗贝尔位于最理想的追击位置上,或许还能挣扎一下——哟,你看!跟上了!” 差点就被甩脱了。 罗贝尔冒了一头冷汗,急忙将节流阀握柄从二分之一推到满,随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腾挪转移的1207号战机,它的驾驶员多米尼克中校简直就是在耍杂技! 反正罗贝尔之前是从来没想到过滚转加偏航可以让战斗机像落叶一样打旋来转向,这样夸张的转向效率让他焦头烂额,不得已,只能将航速越拉越低,但他和中校的距离却依然在接近。 中校的机动当然会损失能量,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超脱于物理规律的王牌,但罗贝尔却别无他法,只能减速保持二者的距离在二百米以上——再近他就没法保证还能在自己的前挡风玻璃处看到目标了! 但即使是这个距离,他说自己“咬住”了中校也很勉强,因为他根本就没找到多少开火时机,甚至为了打提前量多直飞了一段,直接让两机的距离缩短到了两百米以内。 糟糕!糟糕透顶!罗贝尔暗骂着自己的心急,将节流阀一下子掰到底,发动机供油被切断,已经不再提供任何动力。但他的动作还是被中校察觉,中校开始桶滚,试图让他冲到中校前面去。 这个时候,罗贝尔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他的速度很低,只有220公里,而且依然在减速。这就让他无法做出什么大的机动,因为大的机动必定意味着失速,一旦失速坠落,无疑会陷入全盘被动,而保持当前飞行姿态又必定会冲到中校的前面去,同样意味着训练的失败! 那么中校为什么能在低速做大动作? 因为他的战机动力充沛啊!不像罗贝尔,减速就只有收油门一个办法,中校可以利用变换飞行姿态的方式减速转向。做一个不甚恰当的比喻,罗贝尔这样的新手只能减速过弯,但中校这样的老司机却选择漂移! 没办法了,只好跟中校一起“漂移”了! 罗贝尔咬牙将油门推到满,随后右摆操纵杆,再踩下方向舵,操控战机也开始桶滚。 “好小子!这就对了!” 头朝下的多米尼克中校居然还有闲心夸奖自己,这是个什么怪物! 话音刚落,多米尼克中校便一推操纵杆,像是一只燕子一般结束桶滚划向右侧去了。 就是因为这个,罗贝尔才不想桶滚,他在进行螺旋运动、空地不停倒转的情况下根本把握不好时机脱离。多米尼克中校已经加速离开,他却只能后知后觉地驾机跟上。 好在双方的距离极近,多米尼克中校这一“逃逸”也没拉开太远的距离,总之尚不到四百米,还不算“摆脱追击”。也就是说,罗贝尔尚有机会。目前已经过去了三分多中,只要再坚持一会…… 然后他就无奈地看着面前的多米尼克中校跟他玩起了俯冲。 “那就来吧。”罗贝尔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后一推操纵杆,让飞机向地面猛地扎去! ………… 结束了,总算结束了。 回到地面的罗贝尔只有这一个想法,他几乎是被地勤从机舱里架出来的。 在追逐战的最后,多米尼克中校又一次祭出了自己的拿手好戏:阿尔贝特回旋。这次罗贝尔终于没有跟上,一头冲到了中校的前面,随后态势逆转,追击者沦为猎物,演习也就宣告结束了。 他脚步虚浮地跳到地上,一步步走向中校的战斗机。坐在机舱里的中校带着满意的微笑看着他,随后摘下卡在机舱卡槽里的文件夹起身出舱:“你没有让我失望,罗贝尔。” “您倒是让我绝望了。”罗贝尔敬佩地竖起拇指,他已经对这位航空团长心服口服。 “哈,我来兑现我的诺言。”多米尼克中校微微一笑,拿出了早就夹在文件夹中的那张照片,正与罗贝尔先前珍藏的生父的合影一模一样,“我保存了二十多年的老照片,现在是你的了。” 第六章 雨中的婚礼(3) 看着德内尔的脚步停在了一栋小别墅之前,泰勒终于不淡定了:“师父,你哪来这么多钱?!难道薇尔莉特也借钱给你去买房子了吗?!” 薇尔莉特顺着栅栏门看向杂草丛生的庭院,这个院子已经许久没有经过维护,几乎已经成了小动物的游乐场。数只野猫从藤蔓下探头探脑,盯着门前的不速之客。 不过这一切都不能掩盖这座住宅昔日的堂皇,在德内尔正和锈蚀的门锁较劲的时候,薇尔莉特走到栅栏边,伸出手触摸着斑驳的铁栅,轻轻对震撼中的泰勒说道:“没有,我一个苏都没出。” 她回过头,正看见德内尔的钥匙已经断在了门锁里。这位邮递员看着捏在手里的半截钥匙哑然无语,随后怅然若失地将钥匙放回胸兜中,转身对二人说道:“看来我得去借个斧子了。” “你不会买下了一户鬼宅吧?”薇尔莉特狐疑地问道。 “没有。”德内尔沉声回答道,“我也一个苏都没出。” 这话倒叫薇尔莉特和泰勒完全听不懂了。 德内尔让二人等在原地,随后离开了小巷,过不多时,他提着一根消防斧返回了荒宅的门口,随后用尽力气劈开了门锁,接着推门而入。三人绕过如同遮阳伞一样遮蔽了整个庭院的郁金香树,沿着已然消失于野草之下的道路走到了住宅的门前。 泰勒和薇尔莉特抬起头眺望上方屋顶的蓝色瓦片,惊讶地发现这居然是一栋两层小别墅。 此时德内尔已经颇艰难地打开了房门,他的脸上还挂着因没有用上消防斧而产生的庆幸,三人先后进门,发现尽管屋里的家具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那实木的材质和考究的花纹依然显现出原主人的不凡品味。 “这可真是一户殷实人家。” 薇尔莉特感慨着走到茶几前,拂去侧面的一小块灰尘,一截被锈蚀成翠绿色的铜丝显露出来,验证着她的说法。薇尔莉特又抬头看了看悬挂着蛛网的吊灯:“这户人家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恐怕是因为战争吧?”泰勒拿起了桌子上的银烛台打量了一番,随后回头问道,“是这样吗,师父?” “师父?” 她看到了眼神中同样充满迷惑的薇尔莉特,德内尔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正当二人疑惑着的时候,过道里传来了一声闷响,接着又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摔碎了。两人快步向过道走去,只看见靠近东侧的一间房门已被打开,而德内尔正坐在床上,紧盯着地面一面破碎的镜子。 见两人过来,德内尔故作轻松地解释道:“我一打开柜子,格挡就断了,于是就摔碎了一些东西。” 薇尔莉特看着面前神色复杂的德内尔,轻声说道:“阿让……” “嗯?” “这是你的家吧?” “对。”德内尔的眼眶微红,起身向二人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露出了不只是苦涩还是怀念更多一些的微笑,“欢迎来到戴泽南家,你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让·德内尔·戴泽南的卧室。虽然现在有些破蔽,不过家具保存的还比较好,相信不费多少钱就能让这栋老房子焕发新春。” “师父……” 德内尔用快活的语气打断了泰勒:“四处转转吧,看看还有哪些还能用的和修修也能凑合的东西。不过也不用太节省,毕竟罗贝尔很快就要成为军官了嘛。” “可是这显然不是一个尉官能养护得起的房子。”泰勒有些无奈。 “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你们可以装修得简陋一点,再就是自己吃累打扫、带孩子,甚至还可以把房间租出去一些来补贴家用。毕竟房间很多,总共有五间卧室,书房也可以睡觉。” 一旁的薇尔莉特产生了另一方面的疑问:“就我看来,阿让,你原先的家庭可能真不比基尔伯特少校差的,可是你为什么……” “只是不想一个人住在这里。”德内尔走到走廊上,推开了另一侧的房门:“这是我父母的卧室,而我祖父的在二楼,走廊尽头是保姆的居所……我离开家的时候还热热闹闹的,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就剩我一个了……” 薇尔莉特和泰勒默然无语,她们看着两鬓已然斑白的德内尔上下打量着灰尘遍布的老卧室,一句话也说不出。即使她们都不曾有和血亲骨肉的回忆,也不难体会到德内尔的怆然悲意。 而薇尔莉特更是想起霍金斯老板在车站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岂止是不能再融入生活啊,他的生活全都没了…… “阿让……” 德内尔拾起了床头柜上摆放的全家福,拂去上面的灰尘,拼尽全力才忍住泪水。 罗贝尔这个新郎实在是不像话,他和泰勒没有正式的求婚,没有正式的订婚,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自己向养父提出和泰勒的决定,就被养父撞破秘密,然后稀里糊涂地突然就要结婚了。 就连自己的婚礼都不需要用心准备什么,因为需要额外请假,他还是和养父说明了自己已经提前毕业到第2航空团服役的事情,于是养父便回信让他尽量少请假,并告诉他家里的一切都不需要他来考虑,仪式和之后的宴会也会尽量举办得简略而温馨。 由于他深知泰勒和自己一样都不喜欢铺张,所以这样的决定求之不得,自然也就答应了下来。不过罗贝尔一直以来还有一个担心:婚礼宴会不会在邮局举行吧? 泰勒来信说不会,至于宴会地点还要保密——作为惊喜。对此罗贝尔也没什么意见,毕竟自己提前数个月成为飞行少尉于家人而言也算是一大“惊喜”了。 而且显然惊喜还有更大的。 就比如自己回巴黎坐的是中校的配车——车上还载着中校本人。 “中校……” “今天你得叫我叔叔!” “是,多米尼克叔叔。”罗贝尔看着身旁打扮的一丝不苟的团长,感到有些惶恐,“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您也太过细心了吧?” 多米尼克脸上浮现出快活的表情,显然对罗贝尔注意到了他的着装感到满意:为了表示庄重,他特意穿上了一身大礼服,但礼服上能拆下来的配饰都拆了,换成常服的朴实版本,甚至勋章也没戴一个,生怕抢了新郎的风头。 “我两个长官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的婚礼不得用心?” “那我就只好代我的两位父亲谢谢您了。”罗贝尔摘下军帽,微微低头致意。 “要结婚了,有没有感到很慌张?” “有点,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嘛,更何况这些年我和未婚妻一直聚少离多,恋爱实在是没有好好谈,有时总觉得这样草率的结婚有些对不起她。” 中校不以为然地摇头:“爱情这种东西是无法用时间长度来衡量的,深度才决定一切。让长官没和你讲过乌尔里希和茉黛的故事?” “这是什么?”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中校扭头看向罗贝尔,“让长官那么传奇的经历,你就一点都不感兴趣?” 听到这话,罗贝尔惟有报以苦笑:“我很感兴趣,可是父亲什么都不告诉我,怎么问都不说。听说您曾在他的部下服役?” “我还曾是让长官的近卫,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我能活到今天,至少有一半是因为让长官的仁慈。” “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父亲年轻时的事呢?” “我得考虑考虑。”多米尼克中校的话令罗贝尔摸不着头脑。见身旁的年轻人陷入疑惑之中,多米尼克笑着解释道:“因为我相信让长官不告诉你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总是有道理的。” 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好,阴沉的仿佛要下雨,好在算上霍金斯老板的那辆,他们今天一共能出两辆车,足以载着这一对新人最亲近的亲朋去教堂登记了。 “我们已经进入了市区,罗贝尔,你们在什么地方会面来着?” “ch邮局巴黎总部。”罗贝尔倾身对担任司机的马尔芒德少尉解释道。 “又是这个地方。”罗贝尔口中的这个地名让多米尼克中校颇有些不满,“我好多次联系让长官,希望能够拜访他,结果他从不告诉我的地址,为了避免让我找到他,他可倒好,自己跑去邮局总部寄信收信!” “其实他已经把地址告诉你了。” “嗯?” “父亲就住在ch邮局巴黎总部。” 听闻此言,多米尼克摆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你说什么?!” 一个小时后,三人乘坐的汽车便停在了邮局的大门前。远在数十米之外,罗贝尔便看到自己的新娘身着盛装,与薇尔莉特阿姨站在邮局的门口。霍金斯中校同样身着燕尾服陪伴在二人身边,倒是养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罗贝尔刚一下车,泰勒便露出了雀跃的神色,霍金斯和薇尔莉特同样面带微笑。三人发现是另一个少尉驾车的时候还有些诧异,当挂着中校臂章的多米尼克推门走出的时候,三人的惊讶更是溢于言表。 “霍金斯叔叔,薇尔莉特阿姨,还有泰勒,容我向你们介绍。”罗贝尔侧身让出身后的二人,“这是我航空团的团长多米尼克·蒂耶尔·穆兰中校,是父亲的老战友,特意赏光参加我和泰勒的婚礼。而这一位是我的长机飞行员,雅克·阿尔芒·马尔芒德少尉,两位长官一直对我照顾有加。” “欢迎,中校先生!”三人惊喜于高罗贝尔好几级的军官居然会屈尊参加下属的婚礼,立刻热情地与他握手,罗贝尔便在这时向团长分别介绍自己的这些“亲人”。 “克劳狄亚·霍金斯退役中校,也是ch邮局的老板。” “这是下一个小时就要成为我妻子的姑娘,泰勒·巴特莱特。” “我是不是最好现在就改称泰勒·克吕尔夫人?”多米尼克中校的俏皮话让泰勒双靥生霞,羞怯不已,他随后转向了最后一个人,“这位就不必介绍了,法国空军官兵向您致敬——和平信使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布干维尔夫人。” 他庄重地俯下身子,向优雅窈窕的薇尔莉特施以吻手礼。中校抬起这位手记人偶右手的时候,一声不大的金属碰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祝您平安。”薇尔莉特诚挚地屈膝回礼。 “感谢您的祝福,布干维尔夫人。”和最后一人握过手之后,中校四处打量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罗贝尔当然知道他在找谁,于是便向薇尔莉特问道:“我的父亲呢?还因为生我的气所以躲着不见我?” “怎么可能!”薇尔莉特不禁莞尔,“他去为泰勒买花了,昨天准备的花里有虫子,我们都说不要紧,把虫子捉出来就好,但他一定要再买新鲜的,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好的,薇尔莉特阿姨。”罗贝尔笑笑,“那让我的长官们先进去坐坐吧?” 正巧,天空中已经飘起了雨丝,众人自然同意,于是便由霍金斯将两个军官引向会客室,不料刚走到回廊上,薇尔莉特就瞥见德内尔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厅里,她抬起义肢摇摆着:“阿让,你的老战友来了!” “让长官?!”多米尼克中校猛然把住楼梯扶手探出头去,简直像个孩子一样兴奋,“是我,你的传令兵多米尼克!” 正当所有人准备目睹战友重逢那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时,却见德内尔抬起头来,那仿佛刚参加过葬礼一般的肃穆神色令大厅顿时陷入死寂。 德内尔看了看多年未见的战友,又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同事和亲人们,抿抿干裂的嘴唇,举起了手中已经被捏得皱成一束的报纸。 “坏消息,朋友们,就在昨天下午,德国国防军开进布拉格——希特勒吞并了捷克。”德内尔的话如同铁锤一般敲击着听众的灵魂,“战争要来了。” 震惊的喧闹声立刻炸起,罗贝尔眉毛拧成了一团,他发现有人狠狠地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回头望去,正是自己面色灰暗、摇摇欲坠的妻子泰勒。 第六章 雨中的婚礼(4) 小雨一下就下个没完,不大的雨滴不停地敲打着轿车的顶棚,噼里啪啦一刻不停,然而车内却与外面截然相反,一丝声音都没有。 “抱歉,罗贝尔。” 养父的低语打破了车里的死寂,坐在副驾驶上的罗贝尔回头看着父亲,意识到他正懊悔着打搅了自己与泰勒的婚礼。于是新郎官轻松一笑:“我气你一次,你气我一次,现在咱们扯平了。” 养父德内尔沉默地点头,他身旁的多米尼克中校欲言又止。 “帮我点根烟,罗贝尔。”正在驾驶的马尔芒德突然说话,“打火机和烟盒都在我口袋里。” 多米尼克毫不犹豫出言阻止:“一会下车你再抽,让长官肺不好。” “是,中校。” “让他抽吧,我只是自己不抽烟罢了。” “二十分钟不抽烟憋不死他,您放心。” “好吧。” 这样一段简单的对话让车里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了不少,多米尼克面带微笑,德内尔面部也不再紧绷,总算是有了一些战友重逢的样子。 “前面左转。”罗贝尔提醒过驾驶员后,便再次回头对养父说道,“爸爸,多米尼克中校这么多年都盼望着能再见到你,今天的宴会不和他喝一点吗?” “喝,必须喝。”德内尔斩钉截铁地说道,“不醉不归!” “好!”多米尼克一口应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最忘不了的美酒,就是让长官在战役前给我的香槟!” “那只是凡尔登本地的葡萄酒,不是香槟。” “那还管那么多!”多米尼克的语气因兴奋变得高亢,“不仅要喝酒,还要唱歌!多少年没听长官唱歌了,错过了多少场‘音乐会’啊!” 中校的说法令罗贝尔大为吃惊:“爸爸你还会唱歌?!为什么从来没听你唱过?!” “别听他胡扯,我只是嗓门大,行军途中领唱大家都能听见而已,再说,你也听我唱过歌,只是忘了罢了。” “有吗?” “你母亲还在的时候。”提起罗贝尔的生母,德内尔语气再次低沉下去,“抱歉,罗贝尔,我一直找不到克吕尔夫人的照片。” “没关系,爸爸。”罗贝尔从怀里取出那张多米尼克中校给他的,与德内尔留给他的照片一模一样的全营合影,“如果父亲见证了我的婚礼,也一定会告诉我的母亲的。” “好了,长官,还有罗贝尔,不要沉溺在过去的悲伤之中了”多米尼克轻轻一拍德内尔的肩膀,“看,教堂到了。” 马尔芒德将车停到路边,霍金斯的车也靠边停好,三人早早站在教堂的石阶上等着,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贵妇匆匆走出教堂:“泰勒!” “姐姐!” 来者正是伊丽莎白·约克·尼维勒(或者按英语念尼维尔)夫人,泰勒的姐姐。两人的关系如此亲密,她从四百公里之外的蒂勒赶到巴黎参加仪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们怎么来得这么迟?” 伊丽莎白夫人的法语非常纯正,毕竟在她那不负责任的父亲承认父女关系之前,她一直生活在比利时的法语区。如果不是家族最后的子嗣倒在了伊普尔的堑壕中,恐怕她的父亲(巴尔贝伯爵韦伯利·约瑟华·约克,约克家族的旁支)是不怎么愿意承认这个私生女的。 “下雨了嘛。”泰勒已经从养父带来的噩耗中恢复了过来,微笑着挽着姐姐的胳膊。 “这样的话,我们就齐了。”霍金斯老板拍了拍手,站到了泰勒的身边,示意薇尔莉特站到罗贝尔的身旁,“男方两个家长,女方两个家长,还有中校做见证人,完美的开始!出发!” 正当一行人准备进入教堂大门的时候,德内尔叫住了众人:“等一下。” “怎么了?” “罗贝尔。”德内尔向养子伸出了手,“把你父亲的照片拿给我。” 罗贝尔照做了,德内尔拿过照片的时候打量了很长时间,随后才迈步向教堂内走去。 宣誓、签名、交换婚戒、拥抱,两个战争遗孤的婚礼便在拼凑出的家长亲友的掌声中快活地完成了,所有人都将笼罩在天边的战争阴云抛之脑后。管他的!就算明天法国就要对德宣战,也不能阻碍一对新婚夫妇享受他们的婚宴和良宵! 看着相拥在一起的新人,德内尔眉头轻舒,面露疲色,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 见二人已经结束了拥抱,薇尔莉特便轻笑着提议道:“既然已经完成了必要的手续,那我们就回家吧,我们给你们的新婚礼物早就放在那里了。” “回邮局?”提起家,罗贝尔只能想到这个。 霍金斯老板摊开右手:“当然是回你们自己的家。” 回程的时候,罗贝尔和泰勒一同坐霍金斯老板的车,德内尔与多米尼克中校一道,而薇尔莉特则接受了“闺中密友”伊丽莎白的邀请,与之同车而返。 说“回程”似乎有些不恰当,因为三辆车走的是与来时截然相反的方向。过了十五分钟,三辆车停在了一个小巷里。德内尔第一个走下汽车,在初来者惊奇的目光中打开了一座小别墅的大门,随后将钥匙交给了房子的新主人罗贝尔。 “这……”罗贝尔被养父的大手笔震撼地说不出话来,这就是泰勒所说的惊喜?多米尼克中校和马尔芒德少尉也啧啧称奇,后者尤其难以相信这就是抠门的罗贝尔的新家。 第一次看到这栋房子的伊丽莎白同样倍感讶异,她悄悄对紧靠在一起的薇尔莉特说道:“薇尔莉特,你不是说泰勒要嫁入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吗?” “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薇尔莉特纠正了朋友的说法,“我只说是工薪家庭,可无论是阿让还是罗贝尔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是最优秀的法国人。” “这可真吓到我了,没有五万法郎拿不下这栋小别墅的。” “实际上光装修和翻新就花了六千法郎,阿让把他这么多年攒下的家底都掏空了。” 面对规整一新的花园和干净考究的门窗,罗贝尔仿佛看到了一个吃钱的怪物,他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爸爸,这也太夸张了,你中彩票了吗?” “这是我的老家,详细情况你过后问泰勒去吧。”德内尔在垫子上擦了擦鞋,随后将来宾们引向了一个足有四十多平米,可兼用做会议厅的大餐厅,餐厅中那足以容纳近二十人的大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佳肴美酒。 邮局的几个看着罗贝尔和泰勒长大的老员工早已等候多时,泰勒的另一位也是第一位师父——贝尔蒂内特·布卢也在其中。看到泰勒的手上已经戴上了婚戒,他笑容和蔼:“泰勒!” “在呢,师父。” “从今天开始,我就可以再次成为你唯一的师父了。” 可不是嘛,让·德内尔已经成了父亲,当然可不能再被称作“师父”。 这风趣的发言让大家一同发笑,贝尔蒂内特接着取出了一个方盒子:“这是我给你们的礼物,两瓶南方的葡萄酒。” “谢谢师父!” 见邮递员贝尔蒂内特开了个头,来宾也纷纷取出了自己的礼物。霍金斯老板给了这对新人一套极为精美的瓷器,薇尔莉特送给泰勒几副首饰(相当大的手笔,不愧是邮局的摇钱树),泰勒的姐姐则为二人购买了几磅顶尖的印度红茶,加纳利夫人给了一些高档的点心,但接下来的几份礼物就有些离谱了。 爸爸德内尔自称自己因为装修掏空了家底,买不起什么好东西,所以就只好翻修了一下他祖父留下的佩刀送给德内尔。当众人觉得一柄佩刀作为结婚礼物似乎有些严肃的时候,多米尼克干脆掏出了一把系着丝带的手枪。 这可真是一对“好战友”! “你还没自己买飞行员配枪不是?我替你买了。估计你会喜欢一些实用的东西,所以我就挑了一把皮实耐用、枪身小巧、子弹也不难找的美国货,但是枪套和子弹袋你就自己去选吧。”介绍完了这把武器之后,多米尼克中校又另有深意地说道,“现在你要是遇到什么不平事,就可以像一个正义的牛仔一样拔枪怒射了!” 接过银白色的柯尔特m1911,罗贝尔无奈道谢,随后转向了一脸坏笑的马尔芒德:“你又准备了些什么?步枪还是冲锋枪。” “‘手枪’。”他的长机飞行员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柄“左轮手枪”,随后“啪”一下掰动击锤,一个火苗窜了出来,原来是一个银质打火机。 “虽然我不抽烟,但是还是谢谢了。” “不抽烟可以学嘛。” “别!可别!”马尔芒德打趣引来了在场女士们的一致反对,说来也巧,在场的人偶们居然都是不抽烟的,她们自然也反对罗贝尔沾染这些不良的习气。 说着笑着,时间已近中午,于是众人欣然入席,“人偶长”嘉德丽雅夫人和其他几个同事就临时充当“家庭主妇”,将热腾腾的炖肉端上桌。一瓶瓶的香槟被打开,晶莹的美酒注入到杯子中,畅饮吧,庆祝吧! 趁着战争还没把一切都吞噬! 第七章 春夏插曲(1) (1939.3.16-1939.5.9) ———— “到时候了吗?” “到了,泰勒。” “再等等……”身着睡衣的妻子从被子下伸出手,抱住了罗贝尔的肩膀,“再晚五分钟。” “那就再晚十分钟,中校会理解的。”罗贝尔放松地长呼了一口气,“亲爱的,我真是一个糟糕的丈夫。” 泰勒咯咯地傻笑着,轻轻一戳丈夫粗糙的面颊:“我同意,不过做男朋友还是相当不错的。” “这么快就厌倦了婚后生活?难道昨天我做得不够好?” “是我不好……我和爸爸都没钱了,搞得咱们的婚礼仪式除了去教堂登记外,基本就等于没有,所以等有机会,比如战争结束后,我们可以……不,我们应当补一次盛大的。” “你的话真让我羞愧,泰勒,我婚礼的钱居然还要妻子出。而且战争还没开始呢?你怎么就想着战争结束的事情了,说不定打不起来呢?” “不可能的,你还不相信爸爸的智慧吗?” 泰勒没有继续和罗贝尔打趣,她将自己的脸庞紧靠在丈夫的胸上,许久没有说话。而罗贝尔也无意打破这一宁静,便轻柔地搔着妻子柔顺的头发,出神地看着阳光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面和床上投出一道金色的光条。 “泰勒。”“罗贝尔。” 同时开口的两人相视一笑,随后按照女士优先的惯例,泰勒先嘱托这丈夫:“在军队里要当心些……千万注意安全。” “放心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多么谨慎,肯定会保护好自己。” “得了吧。”泰勒对罗贝尔的说法嗤之以鼻,“你忘了你是怎么调到第一联队的?” “那你想想,如果我因为这件事蹲了监狱,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 “呵,横竖都是你有理。”泰勒白了丈夫一眼,“你想说什么来着?” “我想问问你关于房子的事情,爸爸是从哪里弄来这栋房子的。” 泰勒叹了口气:“这栋房子就是爸爸的家,是爸爸的爷爷买下的住宅,大战前他们一家都居住在这里。但是大战期间,爸爸的爷爷寿终正寝,爸爸的父亲也阵亡了,宛若亲人的华裔女仆为了生计进入了兵工厂,后来害伤寒死掉……爸爸回家之后,实在无法承受这样的孤独,又为了省钱,就住进了员工宿舍。” “老爸的爷爷到底是干什么的?这栋房子得花多少钱啊!” “据说他的爷爷曾官至准将,在亚洲立下战功之后就退伍了,然后用自己的积蓄买下了这栋房子,1901年买的,花了近一万法郎。”泰勒说着,伸出手拍了拍床铺,“我们现在就住在老爸爷爷的房间里。情况就是这样,满足你对爸爸的好奇心了?” “这才哪到哪?”罗贝尔苦笑道,“你肯定不知道老爸在军队里就像个幽灵一样,到处都是他的传说,就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我倒是偶然得知,爸爸曾帮薇尔莉特打了一个大官司,但是无论是问爸爸还是薇尔莉特,他们都守口如瓶,就连霍金斯老板也讳莫如深,真不知道他们年轻时候都干了些什么……” “无论如何,肯定不如我们幸福,毕竟爸爸可从来没结过婚。” “不过昨天在教堂的时候,薇尔莉特阿姨和爸爸站在一起,和你可真像一家三口。” “可别这么说,薇尔莉特阿姨还始终记得基尔伯特少校呢。” “基尔伯特少校都去世多少年了,薇尔莉特还正年轻,谁说就不能再结婚?”泰勒不满地反驳道,“再说,再结婚就是忘了基尔伯特少校吗?” 罗贝尔咂咂嘴,坏笑着反问:“我怎么感觉你似乎话里有话啊?” “我话里有什么……好你个罗贝尔!”泰勒没好气地拧了丈夫的胳膊一下,“你以为我是不愿意为你守寡吗?” “我可没这么说!” 泰勒干脆爬上了罗贝尔的身体,伸出手指点着一脸无辜的丈夫的鼻子:“不管你这家伙怎么想的,我就是不愿意守寡!所以你必须给我回来,要是敢阵亡,我就敢在你的葬礼上另寻新欢!反正你们飞行员帅哥多得是!” “我倒是希望你能遵守这个诺言。”罗贝尔苦笑着说道,“千万别学薇尔莉特。” 回答他的是泰勒一个轻柔的耳光:“你这个混蛋!就不能对我说‘我会活着回来吗’?” “我会拼尽全力的,泰勒,但是你也要知道,大战中飞行员生还的概率不过五分之一,侦察机和运输机飞行员还把战斗机飞行员的生还率拉高了。”罗贝尔凝视着妻子美丽的眼睛,“所以……” 泰勒紧紧抱住了自己的丈夫,低声抽泣道:“所以不想让你参加空军的人不止爸爸,还有我!” “对不起,泰勒,对不起……但是……” “我知道,不要说了……都怪希特勒。” 抱着妻子耸动的肩膀,罗贝尔却突然以奇怪的腔调喊道:“打倒希特勒!” 这一嗓子立刻让泰勒回忆起二人在战神广场上的那一晚,她一下子破涕为笑,握起拳头轻轻捶着罗贝尔的胸膛:“你真是够了!” 结婚第二天,罗贝尔便和多米尼克中校一起返回了机场,回程不可谓不艰难——各条道路上拥塞着支持法共的工人和学生,他们打着各式各样简陋的标语声嘶力竭地向政府示威,要求达拉第内阁立刻采取措施,遏制希特勒的侵略。 什么样的措施呢?当然是和苏联结盟!难道法兰西能独自战胜第三帝国吗?! 既然汽车被游行的学生堵在了半路上,等着警察维持秩序的马尔芒德便和多米尼克闲聊:“法俄同盟,听上去倒挺像一回事的。” “可算了吧,忘了上次俄国人是怎么半路溜号的吗?1918年春我们差点被德国东线生力军一波抬走。” “那么我们还能指望谁?英国?”马尔芒德有些不服气。 罗贝尔摇摇头,插嘴道:“英国人更靠不住,要是指望英国人,我们连1914年都撑不过去。而且要不是英国胡作非为,玩弄离岸平衡手搞什么以德制法的鬼把戏,现在哪还有这些事情。” “谁靠得住谁靠不住,这是外交官需要考虑的问题。”多米尼克中校教育着两个年轻军官,“对于法兰西空军军人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无论在何种绝望的情况下,都要牺牲一切来保卫祖国。” “明白,中校。” 身着黑色制服的宪兵和深蓝色制服的警察终于赶到,为首的督查吹响了哨子,随后警察便毫不犹豫地向人群扑了上去,不由分说便是一通棒打,看得罗贝尔和马尔芒德目瞪口呆! “他妈的!”中校恶狠狠地骂了一声,随后戴上军帽推门下车,对着警察大吼了一声,“住手!” 见中校行动了起来,马尔芒德和罗贝尔也毫不犹豫地下了车,将中校保护在中间。看到有个军衔相当之高的军官出现在道路上,那些正对着被推倒在地的学生用棍棒进行精神注入的警察纷纷停手。 那个督查也快步走到三人面前,向多米尼克中校敬礼:“长官,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打人?!他们又没有暴力行为!” “另一个上校命令我们尽快疏通道路。”督查向前歪头示意,“就在那里。” “所以你们就打人?!” 面对多米尼克的质疑,督查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棍棒永远是维持秩序最快的方式。” 多米尼克中校面色冰冷,命令两个部下先去检查救治那些惨遭毒打的学生,接着对督查侧目而视:“在我面前收起那一套!” “如果你们能快速恢复秩序,我们自然可以放弃使用武力。” 3月16日的骚乱不是结束,而是更大规模骚乱的开始,先是左翼向政府示威,要求尽快惩治德国,接着支持对德绥靖的右翼上街,双方连同警察很快开始三方混战。 发生于巴黎街头的混战搅乱了邮局的工作,甚至有个别邮递员还被混战波及,其中就包括德内尔,他在送信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正在进行总罢工的工人们居然在大街上筑起了街垒。 由于街垒横亘在递送邮件的必经之路上,德内尔不得不冒险翻越,但正当他爬到一半,某个激动的工人向警察丢了一块石头,于是冲突就爆发了。 虽然十分狼狈,但他还是成功将信件送达,不过当他返回邮局时的那副倒霉相还是吓坏了同事们。然而很快他们的注意力便从德内尔身上转移了,因为刚刚返回的泰勒的情绪更加激动:“天呐!圣方济各教堂附近的宪兵居然在大街上开枪!” “你没受伤吧?!” “没有。”泰勒急忙安慰担忧的父亲和薇尔莉特,“不过我跑路的时候邮件被人挤坏了。” 霍金斯不以为意:“这是不可抗力,邮局赔偿收件人就行了,这两天千万要机灵一点,而且泰勒,告诉其他住宿舍的女同事,这些日子尽量减少外出。” “好的,霍金斯先生。” 于是一身是土的泰勒便用自身的经历去说服那些居住在宿舍的年轻手记人偶了,留薇尔莉特在休息室继续为德内尔处理伤口。 德内尔目不转睛凝视着面前忙这忙那的丽人,脑海里想得却完全是另一件事:“外交部后继无人啊……” “如果克列孟梭和白里安两位总理尚在人世,局势何至于此?”霍金斯老板也发出一声感叹。 在连续多日的街头冲击下,政府一时间摇摇欲坠,似又有倒台的迹象,就是不知道航空部长居伊·拉尚布尔能否“历四阁而不倒”了。 切不要以为拉尚布尔部长是所谓的“官场不倒翁”,须知道,他经历三次组阁总共才用时两年多一点。自1938年1月肖当内阁组建起,第三共和国在短短两年内换了两届政府。这还要多亏现任总理达拉第执政已“长达”一年之久,相比于自1918年以来政府平均一年倒台两次的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毕竟1934年一年就换了四个政府。 自身难保的达拉第内阁在3月18日这天又遭受了沉重一击。当日,英国驻莫斯科大使西兹勋爵奉命拜会苏联外交人民委员马克西姆·李维诺夫,通报了德国即将入侵罗马尼亚的消息,并询问苏联对于此事的立场。苏联政府当日便予以回复:苏联建议召开苏、英、法、罗、波、土六国会议,以讨论共同制止德国侵略。 这个回复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即使是偏保守一些的议员也不得不承认苏联的这项举动是建设性的,国内民意更是汹涌,要求对苏谈判的呼声越发高涨,几乎要将波旁宫淹没。 达拉第总理终于在3月22日授意乔治·博内外长公开宣布:法兰西共和国即将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就反对德意志帝国侵略扩张进行谈判! 不只是法共及其支持者,就连像德内尔和霍金斯这样的偏向人民阵线的人士也对这次谈判充满了期待: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要法国采取切实行动,与欧洲工业大国和人口第一大国达成军事同盟,那么希特勒的末日便指日可待! 但谈判因波兰的作梗自一开始便陷入了僵局,据说负责波兰外交的那位狂妄的贝克上校从不相信苏联的军事援助会起到什么作用,更遑论埋藏于波兰人心中对俄国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糟糕之处在于,这种有害的偏见倒与英国张伯伦首相不谋而合。 英国方面拒绝了苏联号召各国在布加勒斯特召开国际会议的提议,而且并没有给出任何合理的解释。不过4月7日发生的意大利对阿尔巴尼亚的入侵总算为英法首脑敲响了警钟:遏制德意是当务之急,时不我待! 于是在1939年4月15日,英国驻莫斯科大使西兹奉帝国外交大臣哈利法克斯子爵之命,向苏维埃最高主席团递交照会,法国驻苏联大使紧随其后,三国谈判正式开始。 第七章 春夏插曲(2) “不管怎么说,英国人的条件就tm离谱。”浏览着报纸的德内尔罕见地在同事面前爆了粗口,今天的他也是一样的鼻青脸肿。不消说,准是又被街头暴力团伙之间的争斗波及了。 任何对政治稍有常识的人,在看一眼英国张伯伦内阁的照会之后都不会对狡猾的英国人有一丝一毫的好印象。 “联合王国要求苏联保证波兰和罗马尼亚的独立,同时拒绝对保障苏联的安全提供任何承诺……”正在为他处理伤势的薇尔莉特看了一眼报纸,摇头说道,“确实有些过分,这是空手套白狼。” “还不止如此,英国人简直卑劣到了极点。”德内尔拿起桌子上的地球仪,将中欧地区转到薇尔莉特的面前,“要知道,苏联与波兰和罗马尼亚都存在领土争端,英国人让苏联保障这两个国家的独立,就等于让斯大林放弃对这两个国家的争议领土的索求。” “这是很大的让步了吧?” “对,当年一个阿尔萨斯和洛林就让法国人付出了一百三十多万人牺牲的代价,这些领土可比阿尔萨斯洛林要大得多。更过分的是,即使苏联愿意为了遏制德国暂时放弃这些领土,他们也得不到丝毫的安全保障,因为英国不仅不愿跟进保证罗马尼亚、南斯拉夫和波罗的海三国的安全,甚至还不想让苏联单独保障波罗的海三国。” 霍金斯老板同样脸色难看,他接替德内尔向薇尔莉特解释:“英国此举相当于告诉德国:英国极其欢迎德国从波罗的海三国进攻苏联,但如果德国能从其他方向动手——只要不损害波兰的独立——英国不会反对。” 就如同在四年前的斯特莱莎会议上,英国百般阻挠意大利和法国达成保障奥地利、比利时和法国的安全协议一般。又如英国出卖法国利益,私自同德国达成《英德海军协定》一样! “但若是希特勒准备拿下波兰再对苏开战呢?英国就不会旁观?”德内尔没好气地摇头,“我看它是乐得如此。” “我们的政策呢?”霍金斯问道。 德内尔厌恶地放下报纸:“原则上与英国保持一致,来维持所谓西方阵营的团结,真是令人作呕。” 霍金斯闻言久久无语,只能说道:“等等苏联的反应吧。” 苏联的反应来得很快,在两天后的4月17日,苏联便向英法提出了相当具有建设性的反意见:三国应缔结互助协定,如若发生针对任一缔约国的侵略,则其余各方应立即给予包括军事援助在内的一切可能的援助;三国保证在波罗的海和黑海之间的苏联邻国遭到侵略时,提供包括军事援助在内的一切可能的援助;三国应在最短期间内讨论和确定进行军事援助的规模和方式。 苏联并没有放弃对寇松线以东的白俄罗斯和乌克兰地区争议领土的宣称权,同样也没有放弃苏联与罗马尼亚争议的比萨拉比亚地区,但通过三国互相保障独立,俄国事实上宣布放弃在一段时间内以武力收回这些领土(否则就是对英法开战,这将使三国协定毫无意义)。而这仅仅是他们的初步条件,让步不可谓不大。 如果协议达成,那么毫无疑问,一张空前强大的对德包围网将会建立起来:拥有世界第一海军的英帝国、第一陆军的法兰西和世界最大领土的苏联将轻易碾碎希特勒幻想的千年帝国。 德国战争机器的开动需要煤炭、钢铁和石油。英国的战略轰炸机将摧毁德国的鲁尔工业区,英法的舰队将封锁德国和意大利的海岸,而俄国可以保卫罗马尼亚的油田——再不济也可以炸毁它。 希特勒将面临比协约国更强大的敌人,但他手里的底牌却远比威廉二世寒酸,至少那位好大喜功的凯撒还有一支令英国皇家海军寝食难安的公海舰队和令邻国如坐针毡的最强陆军,现在的德国有什么? 德国的陆军实力起码暂时仍不及法国,海军明显不如英国,动员能力与苏联相比更是望尘莫及,即使加上意大利这个列强守门员也远远不能与联军匹敌。 但是这看似美好的计划再次因英国的作梗而胎死腹中,5月7日,英国内阁作出了一番冗长且毫无营养的回复,实际上是回绝了苏联的方案。 由于世界大战后在战争债券和战争赔款等一系列事件上遭受的挫折,法国政府意识到,没有英国的支持他们就什么也干不成。克列孟梭和白里安的外交主动性被弃若敝履(此两位政治家因此郁郁而终),普恩加来的跟随政策不仅被继承,而且被无能的法国政客发扬光大,三年前莱茵兰重新军事化这一事件更是加强了这一政策。 因此在英国拒绝了苏联的方案之后,法国也毫不意外地跟进了。 这样的结果很难满足各方的诉求,工会、社会党、保皇党和***分子无不蠢蠢欲动,令人不禁开始担忧事态是否会发展到如同1934年2月6日那个混乱的夜晚。 5年以前的那个晚上,一大堆形形色色的帮派——什么火的十字架、法兰西行动等各种极右翼组织纷纷上街闹事,冲击总理府、总统府和议会。后来法共领导的工会也开始上街保卫共和国,让这场闹剧愈演愈烈。 共有数十人在当晚丧生,暴徒和警察大概各占一半,受伤者数以千计,这使得2月6号事件成了自巴黎公社运动以来首都最大的流血事件。 那晚的巴黎到处都是骚乱和枪声,正在帮助议员的妻子构思请柬的薇尔莉特就被困在了议会的所在地波旁宫。 为了救援势单力薄的她,德内尔混在全国老兵协会的游行队伍中,费了好大的劲才到协和广场(距离波旁宫仅一水之隔)。那些老兵还想通过协和桥去议会,但被警察彬彬有礼却极为坚决地拒绝了。等他们走后,德内尔独自留下向警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不过警察也没有网开一面放他过桥。他只好在大冷天偷渡塞纳河,好在他最终幸运地在议会大厅外找到了已经为手枪上好子弹的薇尔莉特。 昏黄的灯光下,那个不到三十岁的“柔弱”女子的背影让德内尔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下来了。即使是今天,回忆那一幕也能让德内尔产生如释重负的放松感。 “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薇尔莉特乐呵呵地向德内尔发问,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微笑,他看向可人儿闪烁的蓝眼睛,轻轻回答道:“想到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看着你你在波旁宫里掏出手枪,那些共和国卫队的士兵们脸都黑了。” “哈哈!”薇尔莉特抿嘴窃笑,“他们可没想到会有淑女把手枪藏在裙子下带进议会大楼。” “希望他们以后吸取教训吧。”德内尔想想,又苦笑着补充,“也希望我们的总理能吸取教训。” 巧得很,当晚处置暴乱的总理正是现在的达拉第,处置的结果可谓难堪:警察、宪兵和消防员被提前收走了所有步枪以防止走火,导致他们在部分地区被装备了步枪的暴徒暴打;总理府自始至终都没给内务部门以明确的权限,导致警察、宪兵、消防员和卫戍部队整晚都处于被动;明明政府势单力薄,但达拉第因怀疑军队的首脑马克西姆·魏刚将军是个保皇派(他也确实是个保皇派),而没有向军队寻求任何帮助…… 于是乎第二天,也就是1934年2月7日,达拉第内阁理所当然地倒台了:总共执政不过八天。 不管当朝的达拉第总理是否从当年的经历中总结出什么,反正现在邮局上下是有了一些经验。伤口处理完后,德内尔便开始作为指挥官安排同事们整理武器装备、构建“防御阵地”了。 在这个疯狂的年代,巴黎ch邮局总部的邮递员和手记人偶们倒比现役的军人先进入战争状态! “我的丈夫:” 这个抬头称呼让罗贝尔感到一股暖流涌过头皮,虽然写信的人并没有改变,但不一样的称呼还是令新婚的少尉感到浑身上下都多了几分力气,不过来信的内容却让他一下子担忧起来。 “……最近的巴黎确实是不太平,我在送信遇到一次危险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邮局一百米,现在送信的任务全都落在了师父他们几个男邮递员的身上……爸爸卷进了斗殴,受了一些擦伤,之后便跟霍金斯老板一块‘布置阵地’,准备迎接暴徒的冲击了。 “虽然局势还没像五年前那么糟,但有备无患。你没有必要担心我,ch邮局现在绝对是整个巴黎除了波旁宫以外最安全的地方。我们有好几支猎枪和霰弹枪,手枪也有四支,爸爸把这些武器都集中了起来,他们那些老兵甚至还搜罗出几顶钢盔……实在太夸张了。 “我和你说这些事情不是让你挂念的——我们没什么可挂念的。公司安全到了霍金斯老板都把他的女儿接到了邮局的地步。距离我们半个街区就是警察局,那里的骑警都请爸爸做顾问呢! “对了,随信来的还有一张照片,是玛格丽特给我们拍的,让你看看英气勃勃的女士们。” 信封里确实还有一张照片,罗贝尔把它掏出来,粗粗一览便忍俊不禁。她的妻子泰勒、薇尔莉特以及邮局里其它的几个手记人偶头顶钢盔站成一排,照片后面还用一本正经的印刷体写着:摄于“巴黎战役”前夕,1939.5.10。 第七章 春夏插曲(3) 还有比事情一步一步向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而个人却被时代的浪潮裹挟而无能为力更为痛苦的事情吗?就好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独旅人看到山火已经冲天而起了一般。 有,那就是当他决定哪怕牺牲自己,也要为扑灭这场灾难做出一点哪怕微不足道的贡献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只不过这些“同伴”选择的是继续往着火的林子里扔燃烧瓶! “我不会答应你们的要求,我也建议你们不要白费力气。ch邮局的资金如何安排,完全由我个人来决定。” 霍金斯老板的话让两位来访者对视了一眼,那位秘书一牵嘴角,仿佛说就知道会如此。尽管霍金斯的口气已经变得严厉了起来,为首的所谓康采恩代表还是耐住性子再次劝说道:“请您再考虑一下吧,这对您的生意有好处。” “我不觉得将资金转移到国外会对生意有什么帮助,我在国外的投资很少,请回吧。” 霍金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继续游说已经毫无意义,于是代表和他的秘书只好夹起皮包走人。二人离开之后,霍金斯眉头紧皱,轻叹一声便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下楼到邮递员休息区去了。 休息区只有泰勒一个人在分拣邮件,最近形势紧张,公司的所有女性员工都被建议呆在家中或留在宿舍不再外出。泰勒虽然有一栋新房,但罗贝尔常年不在家,她也没钱雇佣保姆或者保安,所以近期并不怎么敢在家里住,便接着住进了她在邮局宿舍的老房间,被她的邮递员同事们留在公司分拣邮件了。 “泰勒。” “啊?霍金斯先生?” “阿让走了多久了?” “他去9区附近了,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就能回来?” “等他回来之后让他立刻来找我。” 霍金斯说完便离开了邮局,沿着大街四处逛逛,既为了散步,也为了提前侦查街道附近的情况,以免真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而邮局的员工们却浑然不觉。 他打量着两侧的高楼,心想如果能在邮局对面的屋顶上架上一挺哈奇开斯,员工们就绝对安全了。 连日的乱斗让街市一片萧条,看着昔日繁华的首都街道变成这个样子,霍金斯心里窝着一股火气。曾几何时,巴黎尚被全世界冠以“文艺天堂”的王冠,而如今这凋敝的景象可有一丝一毫“天堂”的样子?! 本该为共和国的繁荣与稳定负责的上层们,一天到晚就知道紧盯着他们的蝇头小利,张牙舞爪地护着自己的钱袋子。参议员、康采恩股东和法兰西银行的“二百家族”……他们各个都是吸血鬼!各个都是! 国难当头,他们想的不是为重整军备贡献力量,而是赶紧将自己的资金转移到国外,以免被工人、农民和小商人可能选出的某届内阁课以巨额战争税。 整场大战期间,他们的短视和自私让国家债台高筑,让战后财政也举步维艰,最后逼得政府不得不将法郎贬值到五分之一:以全法国中产家庭财富蒸发五分之四为代价赖掉了绝大多数债务,害得大多数小康之家一夜之间沦为无套裤汉。 如今希特勒吞并了捷克,在斯洛伐克建立了傀儡政权,获取了这一曾属于奥匈帝国的重大工业区后又开始对波兰虎视眈眈——战争爆发已成定局,这群家伙居然还好意思来劝自己也将资金转移到国外?! 绝不! 他和邮局与法国一道经历了如此之多的风雨,无论是战后危机、大萧条亦或者36年的大罢工,他都不曾生过一丝一毫背叛祖国的想法:是的,在这样严峻的局势下,转移资金毫无疑问就是叛国。 这样的叛国行为在法国资产阶级已经屡见不鲜,但不幸的是,仅仅转移了资金的人已经不错了,更有甚者甚至在投资极右翼暴力团体,希望在法国建立希特勒式的政权。这样他们就可以合理合法地动用军队取缔一切工会,再把工人压榨到令任何一个西方国家都为之咋舌的程度,从而保住他们油光可鉴的钱袋子! 霍金斯的太阳穴通通直跳,闷着头过了一个又一个路口,直到有人喊他他才茫然停下。霍金斯扭头看向身后,发现德内尔推着摩托车关切地看着他:“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没事……” “我叫了你那么长时间你才听见,这显然不是‘没事’。如果有事的话,请允许我贡献微薄之力。我现在已经完成了工作,我们可以边走边说。” “好吧,其实是有事,但这事你我都没法解决。”霍金斯叹了口气,随后和德内尔并排而行,打算和这位正派的邮递员聊聊。意识到后者正推着沉重的摩托,他便转而问道,“阿让是要回公司吗?” “是的,霍金斯先生。” “那正好让我搭个顺风车,我们回办公室再聊吧。” 德内尔欣然同意,于是他跨上了摩托,待霍金斯坐稳后,便发动起引擎向着邮局驶去。 一路上德内尔都不怎么说话,霍金斯心里清楚,这位老朋友正被战争留下的老毛病困扰着。德内尔的肺和气管一直不好,经常半夜咳醒,冬季甚至还会咳出血丝。当初他刚来邮局的时候才刚刚二十岁,痰多的却像是个上年纪的痨病鬼。 德内尔很讲卫生,从不随地吐痰,但垃圾桶和下水道口并非处处都有,所以他有时会含着那口老痰,实在需要开口讲话就只好再咽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才格外不愿说话呢? 看着德内尔后脑上的几根白发,霍金斯的心里莫名平静了一些,他想起了许多年前德内尔牵着罗贝尔的小脏手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里的样子——那时的德内尔焦虑急躁,像个无处躲藏的小猫一样,现在也变得这样成熟沉稳了。 岁月不饶人啊。 正当霍金斯感慨时光易逝之际,摩托车突兀地停下了,他抬头看向身旁店铺的招牌,发现两人距离邮局还有半个路口。霍金斯顿觉不妙,立刻支起身体向邮局方向张望。在那里,乌压压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堵在邮局的门前,显然不可能是出于好意。 “从后门走吧,霍金斯先生。”观察了一阵之后,德内尔便给出了自己的提议,“来者不善,我看到有人还带着棍子,我们得立刻武装起来。” 霍金斯一拍自己员工的肩膀:“你把我放在这里,我观察一下情况后再出面,你从后门进去,指挥员工们保护好自己。” “好。” 德内尔待老板离开座位,立刻调转车头抄小路向邮局宿舍的入口驶去。 留在原处的霍金斯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仔细观察堵在公司大门前的一群地痞,发现他们有明显的组织,大多数人都在口袋里揣着羊角锤、甩棍一类的东西。他百分之一百肯定,这些来闹事的混混们肯定受了邮递协会康采恩投资人的资助。 霍金斯从未与那些老板保持步调一致,他们必然对自己这个“资产阶级的叛徒”恨之入骨吧。 想到这里,他无奈地向着公司门口进发,行不多久,他便看到薇尔莉特带着其他三四个邮递员在门口拦住了那些地痞。或许是从资助者那里得知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夫人可以轻松撂翻六七个壮汉,这些地痞们行为有所收敛,但还是吵吵嚷嚷聒噪个不停。 风尘仆仆的德内尔也很快加入了对峙。霍金斯了解他,他一定在裤子的口袋里藏了一把韦伯利转轮枪。 “你们这家令人作呕的犹太公司!”“把你们的犹太职员全部开除!”“否则我们这些爱国者就让你们好看!”“对!” 混混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雷声大雨点小地叫嚣着,喊出各种反犹的口号,想必是自诩与“法兰西行动”(极右翼亲德反犹组织,三年前因煽动刺杀总理勃鲁姆而被法庭判决为非法组织,但类似的极右翼暴力团体在三十年代末始终屡禁不止)一路的那些混账! “我不知道这些个荒谬的说法是怎么来的。”德内尔按住身旁紧张的同事们,沉声回答道,“首先,我们公司老板并不是犹太人;其次,我们公司中也没有很多犹太人;第三,我们既不信仰《旧约》,也不放高利贷。所以我可以肯定,你们找错了撒野的地方。” 这与其说是解释还不如说是进一步挑衅的回答令这些混混立刻炸了毛,但挡在他们面前的,是身着邮递员制服的四五个退役老兵,再加一个据说曾干掉少说也有一个连的“战争机器”薇尔莉特。 尤其是薇尔莉特正用义肢紧握钢钎,摆出了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拼刺刀的预备架势,她还不断用闪着寒光的美丽眼睛打量着面前的混混,仿佛已经打算好从哪里突入了! 混混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声嘶力竭地发出控诉:“该死的叛徒,我们有证据!你们邮递员当中就有个叫让·德内尔·戴泽南的杂种——他里通外国,跟犹太匪徒勾勾搭搭!” “他就是个犹太杂种!让那个犹太杂种出来!” 薇尔莉特担忧地看了身旁的德内尔一眼,后者莫名其妙地挠了挠脑壳,用讽刺的语气询问混混头目:“为什么这么说?他认识的外国人可大多都是‘高贵的雅利安人’。” “这里有一封信!是从法西边境的战俘营来的,那些被弗朗哥将军打得屁滚尿流的犹太匪徒现在正被关在那里。这封信就是让·德内尔叛国的证据!” 德内尔刚要开口,已经赶到邮局的霍金斯老板便举起手示意他冷静,随后陪着笑将挡在邮局门口的混混们拨开:“冷静一下先生们,冷静一下,让我过去,我是这个邮局的老板,能让我看看这封信吗?” 第七章 春夏插曲(4) “我担心‘机智’的霍金斯老板会撕毁证据。”为首的叼烟混混对霍金斯的“人品”深表怀疑。 “天父在上,你就从没听说过我克劳狄亚·霍金斯二十年来良好的信誉吗?”ch邮局的老板显得有些不耐烦,“那么这样吧,你们退两步,我离开员工的身边到你面前去读这封信,实在不行你拿着我读!” 混混头目瞪了霍金斯一眼,终究还是没做出如此跌份的事情。他给了身边小弟一个眼色,后者立刻将信件交给了霍金斯。 “这封信里说,你们邮局的邮递员让·德内尔·戴泽南曾经在西班牙给国际纵队打过仗,还跟那群布尔什维克暴徒有了交情。” “确实和信里说的一致。”霍金斯浏览着信件,点头认可了头目的说法,“所以呢?” 混混头目眯起眼睛盯着霍金斯:“我国早就确立了‘不干涉主义’作为对西班牙内战的……嗯……指导原则,对指导原则。这个主义是一个犹太总理确立的,即使是堕落如勃鲁姆的犹太人都知道不干涉对法国更好,你们邮局里的这个让·德内尔却净干这些吃里扒外的事情。” “那么你们想干什么?” “看在霍金斯先生的面子上。”那个混混露出了残忍的微笑,“就让那个杂种出来跟我们谈谈吧,这样ch邮局也不会惹上麻烦。” 霍金斯颇有些无语,他回头瞥了一眼德内尔。后者毫不畏惧,看表情似乎还宁愿跟这群混混血战一场。于是霍金斯轻轻摇头,示意德内尔淡定下来,随后接着和混混们打交道:“我的确不像让我的公司惹上麻烦,但是让·德内尔·戴泽南先生很早以前就用战功证明了他对祖国的忠诚,他是毫无疑问的爱国者。” “那我就只能认为霍金斯先生是要包庇这个叛徒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阿让交出来,我不会出卖邮局的任何一个员工。”霍金斯的语气非常坚定,说完便返回到了邮局员工之中,显然是不准备再谈判了。 “弟兄们!”混混头目咬牙切齿地说道,“一起上!打烂这家卖国贼的……” 公司亦或是邮局,反正后面的名词还没说出口,混混头目的发言就一声响亮的哨响打断。混混们脸色铁青地转过头,发现道路的东侧出现了大批“条子”:五个骑宪兵带着二十来个徒步宪兵挥舞着警棍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骑在马上的准尉踩着马镫站着,显得身材无比雄伟。他用警棍指着堵在邮局前面的混混,怒叱道:“马上给我滚蛋!” “宪兵先生,我不明白,明明是那些背叛了国家的人该受到惩戒!” “哈,多新鲜!”准尉冷笑着对混混们口吐芬芳,“你们这群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去舔希特勒的狗东西,也配说别人叛国?!准备——冲锋!” 五个骑手像中世纪的骑士一般纵马杀入人群,徒步宪兵紧随其后,宪兵们出手之果断、招数之狠辣,令人很难不怀疑他们今天就是想痛扁这些混混。 十几分钟的功夫,五十多个混混跑了一半,剩下的也都挨了一顿暴打,全被按在地上拷住,一场危机就这样化解了。 待拘捕临近尾声,霍金斯面带微笑向宪兵长官表达谢意:“感谢您的援救,拉蒙特利准尉,您和士兵们来的非常及时,也请为我向贡法萨上尉表达谢意。” 那个带队的宪兵队长,也就是霍金斯所说的拉蒙特利准尉对霍金斯老板显示出十二分的尊敬:“瞧您说的,霍金斯先生,您是上尉的老上级,怎么也该是上尉向您致意。” 霍金斯便叫员工们搬了两箱香槟,让宪兵们带回去,拉蒙特利准尉和他客套了一番之后,便乐呵呵地让宪兵们带着香槟和俘虏收队了。 “今天他们怎么这么积极?霍金斯先生给他们塞钱了吗?”薇尔莉特看着邮局外的一地鸡毛,颇有些意外。 “他们这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身边的德内尔为她解释道,“34年那场暴乱发生的时候,他们就和这帮混混交过手,当时被围攻地很惨。大选之后新的内政部长不许他们寻仇,那就只能窝着这股火,没想到今天又找到报仇的机会了,那可不得往死里打。” 霍金斯证实了德内尔的猜测:“确实是这样的,薇尔莉特丫头,我也没想到邮协那群人会叫‘法兰西行动’这群暴徒找我们的麻烦,嘛,不过也算是欧亨利式的选择。于是我就去给宪兵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拉蒙特利比我都着急,一个劲地说让我拖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老板的话让同事们发出一阵哄笑,笑过之后,霍金斯将手上的信给了德内尔:“看看吧,真的是找你的,他们好像遇到了麻烦。” 接过这封信浏览了一遍,德内尔默然无语,下午下班后,他便去了先前询问过巴斯蒂安去向的那个钳工家中。 德内尔敲门的时候,钳工正在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一家三口显然对德内尔的突然来访感到惊讶,钳工本人更是变得有些警惕:“有我们的信件吗,邮递员先生?” “抱歉唐突来访,是另外的事情,你们先吃。”德内尔意识到自己打搅了这一家子,便歉意地摆摆手,就站在门口等着。屋里的女主人没好气地白了钳工一眼,随后开门将德内尔迎进门:“请进来吧。” 德内尔点头称谢,坐到了女主人递过来的板凳上,就等着一家三口用餐完毕。 一家人吃完之后,钳工便将老婆和孩子打发走,问德内尔道:“你去西班牙了?” “去了。” “找到人了吗?” “找到了尸体。”德内尔沉声回答道,“我把巴斯蒂安一些没寄出去的家书捎给他妻子了。” “真不容易,辛苦了。”钳工略微点头致意,想点上一根卷烟,却突然记起面前的邮递员似乎肺有毛病,于是又放了回去,“那么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向你们寻求帮助。” 钳工颇为惊讶:“我们?法共?” “是的,”德内尔凝视着钳工的脸庞,将那封勒布卢的来信交给了钳工,“西班牙的同志目前处境非常窘迫,他们需要我们的援助。” “我们?”钳工重复了德内尔口中的指示代词,“你也是党员吗?” “我不是,但是我准备明天就去南方。” 钳工愣了一秒,随后严肃地起身向德内尔伸出了手:“那我建议你等等,我马上向我们支部书记报告这件事,我该如何称呼您?” “让·德内尔·戴泽南。” “阿尔弗雷德·阿兰·克尔顿。”钳工长满老茧的手掌紧紧地握着德内尔的手。 克尔顿带着德内尔拜访了法共在轴承厂的支部书记,后者又立刻向区委报告了这件事,随后便让德内尔留下地址后回家。第二天中午,克尔顿和另一位党员造访了ch邮局。 “您要寄件或者写信吗?”大厅的服务小姐问道。 “不,我找戴泽南同志,他在吗?” “戴泽南同志”这个称呼明显让女服务员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哦,德内尔现在在递送邮件,正常情况下他会在十二点之前返回邮局,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小时。” “这样的话,我们就在外面等等他吧,罗德拉同志?” “我同意。” “那样的话你们可以去会客厅等。”女服务员向着大厅伸出了手,“请跟我来吧。” 两位工人党员便跟着那位年轻女性进入了会客厅,在到那里以前,两人本以为这个如此高档的公司会客厅里应当“往来无白丁”,但进去之后二人才发现并非如此。这里的确有衣着考究、形象体面的贵妇和知识分子,但明显是农民或者工人的也不在少数。 “我还以为只有那些钱多了没处花的富户才会来请手记人偶代写书信呢。”被钳工称为罗德拉同志的纺织工人啧啧称奇。 “请手记人偶写封信又不特别贵,一般的人偶收费也就二十词一法郎,写完之后爱抄多少遍就抄多少遍,一个请柬或者讣告花不了十法郎,谁不想让结婚、生子或者丧葬的请柬文绉绉的?”钳工克尔顿又补充道,“我听说还有人请手记人偶写墓志铭?” “原则上我们不承担这个业务。”女服务员无奈地笑了,“但是很多人就是把葬礼请柬上的话刻在了墓碑上,这个我们也管不着不是?” “好在我们的墓碑好办得很,一法郎都不用花。”纺织工罗德拉笑着对身旁的克尔顿说,“到时候我的就刻:‘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克尔顿闻言也笑了出来:“那我就刻‘一切权力归苏维埃’吧。” 两人闲聊不多时,德内尔便赶了回来。见风尘仆仆的邮递员出现在了大厅中,两个工人立刻迎了上去,钳工对邮递员说道:“我来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第17区的书记布朗·罗德拉,他奉组织之命解决西班牙流亡同志的生活困难。” 罗德拉热情地和德内尔握了手:“谢谢您,戴泽南同志,中央委员会看到了那封信,他们非常赞赏您在西班牙的贡献。我们承认您‘国际纵队战士’的身份,会按照先前中央下达的文件为您发放补贴!” 说着,罗德拉便打开挎包,从中掏出了一千法郎递给德内尔,德内尔却并没有接。他诚恳地说道:“既然这样,那就把这些钱作为西班牙同志的生活保障吧。” “他们还有很多嘞!”罗德拉笑着拍了拍挎包,于是德内尔便接过了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这就对了嘛!”罗德拉乐呵呵地拉上袋子的拉锁,继续说道,“我们马上就准备坐火车去南方,您准备和我们一起去吗?” 德内尔点点头,说道:“我这就去和老板请个假,你们先在这里等等。” 于是两人便等在原处,过不多久,德内尔提着三个约莫六十厘米高的麻袋回到了会客厅:“我们邮局订了下午两点的长期车票,你们带着这个假扮成我们的员工,就不用买票了。” 罗德拉和克尔顿自然没有意见,他们接过了两个袋子,发现袋子挺大,但却轻的惊人。看出了两人的疑惑,德内尔解释道:“这里面是些海绵。” “海绵?” “嗯,专门供邮局员工蹭火车用。” 果然,下午在车站,检票员一看是ch邮局的员工,想都没想就放行了。三人找了个角落里的座位,罗德拉将那一袋子钱紧紧抱在胸前,钳工坐在他的身侧,德内尔则坐在他的对面。等到火车发车,德内尔突然说道:“我知道马尔科的情况了。” 钳工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他到底怎么了?” 德内尔便把他知道的消息一五一十告知了钳工,后者在听到是加泰罗尼亚地方的部队处决了马尔科后,显然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表现令德内尔大皱眉头:“你是不是当时就知道点什么?”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绝对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钳工克尔顿诚挚地回答,“但是我听到了一些流言,我有点害怕这些流言是真的。” “什么流言?”罗德拉感到非常好奇。 钳工犹豫了一会才低声说道:“我在西班牙的时候,听说西共会有意在肃反过程中清洗其他党派人士。” “不会吧?”罗德拉表达出十分的怀疑,“西共难道不服从莫斯科的指示吗?第三国际可是要求各国工人政党团结社会党和中间进步势力,建立反***联盟啊。” “所以我才会说是流言,只不过马尔科死得很突然,了解到消息的巴斯蒂安又那么激动,我们怎么劝都不管用,这很难不让我们起疑心。” “想知道有没有这种事的话,为什么不去问问那些流亡者呢?”德内尔提议道,“写那封信的人可就是个安那其主义者,如果的确有针对他们的清洗,他不大可能不知道。” 罗德拉和克尔顿对视了一眼,迟疑地点了点头。 第七章 春夏插曲(5) 为了找来信的那个战俘营,三人颇费了一番力气,到第二天,也就是10号上午,他们才终于在当地的党支部成员的帮助下找到了那个位于法西边境上的偏僻战俘营。 看到了那些瘦骨嶙峋饥肠辘辘的共和军士兵,德内尔才发现信里说的情况还是太乐观了。 罗德拉主动提议:“这样吧,我去和战俘营的负责人打交道,你和戴泽南同志去找西班牙同志们了解一下情况。” “好的。” 于是三人就分头行动了,经过哨兵的检查,德内尔和克尔顿进入了臭气熏天的营区。两人刚一进入便引起了所有西班牙人的注意,他们像饿狼一样扑上来,吓得哨兵直接端起了步枪,这才让他们有所收敛。 “拉莫斯上尉在哪里?有谁会法语?告诉我拉莫斯上尉在哪里?”德内尔高声问道。 “我会!”一个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污垢的军官站了出来,“请跟我来,我带你去,大家都让一让!让一让!” 军官又用西班牙语重复了几遍,尽管他的声音嘶哑,但在这样默然无声的环境下倒也能被大家听到。士兵们让开了一条路,待两人通过之后又继续默默地跟着。 营房不小,但卫生条件极其恶劣,所谓厕所就是露天的粪坑,临时医院比德内尔见过的最恶劣的战地医院都要简陋,或者说根本就是个草棚子。拉莫斯就在里面,那个军官告诉德内尔,那个风流倜傥的上尉现在已经瘦脱了形。 “没想到……写信给你还真的有用……” 皮包骨头拉莫斯浑身上下到处是伤,奄奄一息地半躺在行军床上,尽管说话有气无力,但话里话外都流露着见到熟人的惊喜。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伤不重……就是后来又染上痢疾……” 德内尔没有继续寒暄,而是直奔主题:“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这里谁负责?” “军衔最高的就是我,不过现在帕布洛中尉在主持日常工作……其实就是带人掏粪……” “就是我。”那个会说法语的军官自我介绍道。 “好的,帕布洛中尉。”德内尔点点头,“你旁边的就是法共党员博诺·克尔顿同志,他和罗德拉书记一同代表组织来解决你们的困难。书#记现在正和战俘营的看守长交涉,有什么困难可以先和克尔顿说。” “那就太好了!”帕布洛中尉激动地就要握住克尔顿的手,但手伸到一半又意识到自己的手有多脏,只好尴尬地要放下去。克尔顿见状,立刻主动伸出手,这令狼狈的帕布洛中尉非常感动。 他们互相交流的时候,德内尔向拉莫斯询问起他们分别后发生的事情。拉莫斯的描述跟新闻差别不大,第三混合旅在埃布罗河战役结束之后损失极其惨重,而且根本没补充多少,便不得不接着防御弗朗哥匪军发动的对加泰罗尼亚的进攻。 敌人的武器和兵力数倍于己,为保卫巴塞罗那,赤卫队员整连整连赤手空拳赶赴战场,甚至连消防员都被动员起来,第三混合旅也又上前线了。但尽管共和军英勇战斗,还是无济于事。到今年2月中旬,加泰罗尼亚自治区大势已去,残余的共和军很多就像他们现在这样被赶到了法国。 “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不尽早联系我们?中央对此一无所知啊。”克尔顿对西班牙人的见外有些不满,“我们难道不是同志吗?” “一开始的情况虽然差,不过我们询问了看守人员,他们许诺未来几个月内情况会得到改善。但是一直到三月中旬,情况丝毫没有好转,这个时候我们很多受伤的同志都熬不住了。”帕布洛中尉一脸无奈,“我们想联系你们,但是一没有地址二不能外出,贿赂看守人员也没用,他们个个拿钱不办事。无奈之下我们趁一个旅行者偶然走到营地附近,这才抓住机会委托他把信寄出去,我们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你们受苦了!”克尔顿沉声说道,“不过现在好了,至少药品我们绝对有把握送进来。” “那就足够了!谢谢,同志!” “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家伙。”拉莫斯断断续续地嘱咐着自己的副手,于是帕布洛兴奋地冲了出去,过不多久,雷霆一般的欢呼声响彻营地。 德内尔看着消瘦的拉莫斯,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没保护好华金。” “你还活着就不错了。”拉莫斯苦笑一声,“寄信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是死是活……” “他还被弗朗哥的那群杂种砍了头。” “不奇怪。” 这样沉重的话题让病房里安静了下来,过不多久,德内尔看到钳工克尔顿跃跃欲试却又踌躇不决,于是便主动发问道:“拉莫斯,我有一个政治问题要问你。” “说吧。” “西共是否存在故意清洗人民阵线其他政党人士的现象。” 拉莫斯抬起眼看了一眼德内尔身旁的法共党员,迟疑了一会才回答道:“有的。” 克尔顿的神色变得难看了一些。 “很多吗?” “不多,但是……还部分跟你们法国人有关。” 德内尔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克尔顿,给后者使了个眼色,继续问道:“是吗?” “嗯,法国来的那个……马蒂,简直就是个疯狗,杀安那其分子杀得人头滚滚……不过他也是个例,安那其民兵当中也有这样的人,见到西共党员就杀,说他们是‘斯大林分子’……大部分情况下,我们合作的还是挺愉快的,尤其是军官和知识分子之间……” 说到这里,拉莫斯抬手指指外面:“帕布洛中尉……就是西共党员。” “他不是第三混合旅的?” “不是,他是第五军军部的,我们这里……现在是一锅大杂烩……” “好吧。”德内尔拍拍拉莫斯的手背,“他们想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好好休息,他们会给你把药弄来。” “谢谢……” 说了这么半天,拉莫斯也确实累的够呛,等不及两人离开便打起盹来。德内尔便和克尔顿一同到值班室去寻找罗德拉,临走之前趁众人不注意,德内尔又将口袋里的一千法郎塞到了拉莫斯的怀里。 他们走到外面的时候,共和军士兵们给予二人雷霆般的欢呼声,不只是谁先带头,突然之间成千上万的流亡者一起唱起了西班牙语的《国际歌》: “起来,全世界流浪的人!起来,饥饿者的大军! 真理雷鸣般轰鸣着前进:压迫就将要终结!” 骤起的歌声让看守的士兵都吓了一跳,但看他们似乎并不想闹事,这些懒散的法国看守也就懒得制止。雄壮的歌声引来了罗德拉,他的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对和看守长的谈判结果感到满意。 “怎么样?”克尔顿问道。 “我这就向大家公布。” 说完,罗德拉便用西班牙语把谈判结果告知给翘首以盼的士兵们,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他们干脆把罗德拉扛在了肩上,高呼“国际主义万岁!”。 具体的结果就是,法共承担这些士兵的生活费用和一些急需的药物,同时为他们提供农具搞生产,产出一部分自用,一部分归看守人员,一部分上交党费:三方皆大欢喜。 “想出这个主意的人真是个天才。”德内尔由衷地感慨道。 “嗨,不就是在战俘营里建几个集体农庄嘛!” 离开这个战俘营后,三人便就此分别。德内尔和克尔顿回巴黎,罗德拉还肩负着组织交给他的任务:在政府改善战俘营条件之前,协调法共南方的各个支部尽量改善西班牙同志的生活,据说中央给他特批了六万法郎的经费。 “六万法郎?杯水车薪啊。” “好在只是买药品,战俘营还是管饭的,这么算来六万法郎就能顶一阵子。” 德内尔对这个结果也没有什么不满:你又怎能指望一个占议会席位不到20%的在野党承担政府才该做的事情呢?对于法共这样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政党而言,这样的效率已经相当高了。 不愧是列宁式的政党,别的且不论,行动力的确有保障! 看起来克尔顿也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不管是西班牙同志们的反映,还是其他的事情。 “对西班牙的事放心了?”坐在回程的火车上,德内尔询问着对面的钳工。 “放心了,既然是个别现象,那就说明敌对分子对我们的抹黑是错误的。”克尔顿又补充道,“至于马蒂那个祸害,干出这样的事来我倒不奇怪,他现在已经被除籍了。” “我以为你们和安那其分子会有对抗。” “那也得看什么时候哟。”钳工苦笑道,“或许平时会互相抨击,甚至掀起内战,但是现在……” 德国已经吞并了捷克,并将斯洛伐克变为附庸,现在正向着波兰磨刀霍霍。希特勒的威胁已近在眼前,英法苏三国谈判如火如荼……莫斯科连帝国主义都能暂时团结,还容不下一个无甚威胁的安那其吗?尤其是后者还正与他们在同一个战壕中抗击*****。 “您这样想是不对的,德内尔同志,我们的团结也不是无限度的。”钳工克尔顿义正言辞地说道,“像托·洛·茨·基分子就坚决不能容忍,他们是革命的叛徒!” “……” 第八章 世界大战(1) (1939.5.10-1939.8.26) 法兰西的精神——马恩河与索姆河的勇气与不屈,启蒙运动与大革命的昂扬,为国家献身的热忱——都到哪里去了?难道它们真的随着先烈的脚步长眠于六尺之下了吗? ———— 法兰西的外交部长博诺——这个在苏台德危机、慕尼黑会议期间一贯坚持对德退缩的软蛋——信誓旦旦地宣布:苏联外交人民委员李维诺夫的去职不会对该国的外交政策造成什么大的改变。 但是正如这个仿佛失心疯掉的法国官员的许诺被希特勒接连打脸一样,斯大林也不准备给他留面子。 布尔什维克领袖的老战友维雅切斯拉夫·莫洛托夫同志上任后不久,苏联外事部门便发生了一件举世瞩目的“小事”:苏联驻柏林大使阿列克谢·梅列克洛夫突然拜访了德国外交部国务秘书恩斯特·冯·韦兹塞克,询问后者关于苏德关系的看法。 意外之余,后者回答道:“德国希望与苏联建立互相满意的经济贸易关系。” 而苏联大使的回答对于英法而言可谓是晴天霹雳:“意识形态的分歧没必要干扰俄国与德国的关系。” 苏联的柏林大使接着离开了。 这次寒暄总共用时不到十五分钟,却在国际上掀起了滔天巨浪。4月28日希特勒在国会的发言仿佛也印证了苏德关系的转变——在他歇斯底里的演说中,居然一次也没有像之前一般提到“堕落的”和“犹太的”俄国。 英法似乎要失去他们最重要的潜在盟友,这样可怕的前景令法国的驻柏林的大使库隆德(一年前还是法国驻俄国大使,但因力主建立法苏同盟而被调去了德国)寝食难安。 大使委派武官斯特林上尉返回巴黎报告(情急之中把斯特林的姓都拼错了),但他在巴黎的上级却丝毫没有任何焦虑感。斯特林吃了闭门羹,根本没见到博诺外长,他在外交部盘桓了数日,最终也只能灰头土脸的回到驻地。 结果返回柏林后不久他便收到了外交部朋友的电话,朋友在电话中说:外交部建议军人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要插手外交。 这鬼话气得这位目光长远的军官当场砸了电话,如果不是还顾忌自己还肩负着共和国的使命,斯特林上尉恐怕就会成为慕尼黑会议以来第二个叛国的驻外武官,虽然没有第一位富歇将军那么劲爆罢了。 (富歇将军时任法国驻捷克斯洛伐克军事代表团团长,在得知法国出卖了捷克斯洛伐克后,他撕毁自己的法国护照并加入了捷克军队) 有这么一位吃里扒外的外交部长,未来情况糟糕到什么样子都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但好在仍由理智且忠诚的外交官在为国家奔走斡旋,那位可敬的驻德大使敏锐且准确地发现,苏德之间达成协议是极为困难的,因为两国在制度和意识形态上的势不两立决定了二者的联合势必会动摇各自的统治合法性。 他判断苏联是想通过与德国加强联系来向西方盟国施压,因此库隆德大使依然不遗余力地游说着朽木般的外交部。 不过他的阻碍又不仅仅在外交部,军方也对同苏联结盟抱有疑虑,因为波兰是无论如何都不允许苏军过境的。罗马尼亚虽然也担心自己的独立受到威胁,但来自德国和匈牙利的威胁近在眼前,态度倒比波兰更软化一些。 这些本该外交部出面解决,但外交部如今比行将就木的棺材瓤子还要迟钝。他们不仅不愿意为法苏同盟铺平道路,甚至就连与波兰结盟都犹豫不决。四月末的时候,国防部长甘末林将军与波兰军事代表团达成了一项军事协议,而军事协议又需要一份政治协议做铺垫,这份政治协议外交部长博诺就是死活不肯签。 甘末林将军找到了总理达拉第,声称“必须立刻签字”,但最终又没了下文。部分是因为议会当时正在为所谓的“比例代表制”吵得不可开交,右翼政党为了防止左翼再次联合成人民阵线执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场漫长的议会拉锯一直持续到六月末,整个春天法国政府都处于这样的麻木状态。 等不到那个时候,到6月6号,德内尔的心绞痛已经严重到了不得不去看医生的地步。 “最近遇到什么烦心的事了吧?”富博先生只观察了一番德内尔的神色,便找出了他的病因。 德内尔黑着脸回答道:“最近还有什么好事吗?” “夏天可是巴黎最美丽的时节,处处莺歌燕舞,你还有薇尔莉特夫人这样美丽的女士的陪伴,去郊区散散心,或者去游乐宫听听演说,还可以去看航展……总而言之,保持良好的心态才是最重要的。” “谁知道这样的美好还能持续多久?” 富博吸了一口气,伸出了自己的食指虚指着天花板:“戴泽南先生,就算你为国家担忧,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再这样持续下去你连体检都通过不了,还怎么再次服役?” 这样的劝说令陪伴他而来的薇尔莉特眉头微皱,她并不希望让·德内尔再被征召。但见到阿让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并询问医生如何治疗,她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我决定了。”在离开诊所之后,德内尔对薇尔莉特说道,“一起去看航展吧。” “好。”薇尔莉特非常满意地眨眨眼睛,伸出义肢捋了一下鬓角柔顺的金发。 一同参观航空展是ch邮局的老传统了,大多数员工和手记人偶都来到了布尔热机场,霍金斯还邀请了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1939年的航展倒也没什么轰动性的新闻,唯有几架英国的战斗机令人印象深刻,他们是皇家空军的大鹏。印象深刻并非是因为他们有多先进,而是因为这款带炮塔的双座战斗机的长相实在是惨不忍睹。 “那个炮塔就像个瘤子一样。”泰勒无情地吐槽道。 不过德内尔倒是被一架喷涂着法国空军机徽的战斗机吸引了注意力,他对身旁的薇尔莉特说:“这架飞机很漂亮,而且从数据上看来似乎比现役的ms.406要更好一些。” “确实如此。”一个路过的记者插嘴道,“德瓦蒂纳d.520比ms.406的性能更优越,按道理来说更适合作为法国空军的主力机型。只不过法国空军对早一步试飞的ms.406一见钟情,因此对他不屑一顾。” “而且这架飞机的机头是三角形的,有点像小猫的鼻子。” 薇尔莉特可爱的评论逗笑了在场的男士们,那位记者向薇尔莉特脱帽致意,正要与这位着名的手记人偶和她身旁的德内尔寒暄几句,却突然被他的同事叫走了。 “非常抱歉,我是美国的记者威廉·夏伊勒,本想与二位闲聊几句,但现在看来不得不失陪了。” “请自便,夏伊勒先生。”薇尔莉特微微躬身致意道,“我是……”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布干维尔女士,这恐怕没人不知道。”夏伊勒笑着回应道,“那这位先生呢?” “让·德内尔·戴泽南,向您致敬,先生。” “我没有想到居然有幸在这里见到着名的战争英雄。”夏伊勒的脸上明显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恕我唐突,据我所知您今年应该只有……四十岁?” “承蒙关切,您说的一点不差。”德内尔回答道。 那位美国记者的惊讶之色尤甚,虽然他还想继续和二人聊聊,但他的同伴已经开始催促了,他也只好再次表达歉意,随后匆忙离开了航展现场。 “能让一位记者如此匆忙,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无论发生了什么,阿让,今天你的任务就只有看好这场航展!”薇尔莉特“恶狠狠”地挥舞起“铁拳”警告着面前憔悴的邮递员,“这是我的命令!” 虽然航展看过了,但薇尔莉特却没有放过德内尔的意思,她呵斥了要为公公买报纸的泰勒,径自把一脸无奈的德内尔拖进了电影院。当时电影院正在放映新上映的影片《全城共舞蹈》,放映厅里一片莺莺燕燕,德内尔和薇尔莉特倒像是一对来看电影的兄妹。 “再这样衰老下去,你都要被别人当成我的父亲了。”薇尔莉特没好气地教训着身旁的德内尔。 德内尔弱弱地提出了自己的提议:“那你可以多熬夜,也变得衰老一点。” “我不要!” 突然灭掉的电灯让两人安静下来,很快,胶卷旋转的声音传入两人耳中,放映开始了。这部电影让在场的观众如痴如醉,但其中的乐观态度却让德内尔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割裂感。 导演真的是法国人吗?现在法国的情况有什么可乐观的…… 电影放映结束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两人和同样去看电影的几个同事汇合,去餐厅吃了一顿大餐,随后大伙便快活地回到了各自的家中,于德内尔、薇尔莉特和泰勒而言就是回邮局。 不过有些事总是躲不过的,第二天德内尔在分拣邮件的时候,看到了昨天令那位记者匆忙离开的“大新闻”——保皇运动“法兰西行动”的领导人夏尔·莫拉斯正式成为法兰西学院的院士,这个臭名昭着的国家公敌居然成了“四十不朽”之一! 失态的德内尔抓破了准备地送给顾客的报纸,他闭上眼睛进行了一次深呼吸,随后看到莫拉斯的当选受到了教皇的特使的热情祝贺,于是他立刻将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摘下来,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这一惊人的丑闻并未引起了舆论的哗然,共和国上层与民众的割裂已然宽若鸿沟,威廉·夏伊勒后来痛心疾首地写道:“民众的反映无比淡漠,甚至已经不想追究是哪些人投了赞成票,没有人再愿意相信精英们的操守。对于大多数巴黎市民而言,换一些议员又能怎样?还不是些一模一样的祸害。” 第八章 世界大战(2) 到了燥热的盛夏时节,英法两国终于对日益靠近的苏德关系感到威胁,而苏联也恰逢其会,再次在外交上作出重大让步:英法苏可以无条件建立军事协作,不必以政治协定的达成为前提。这就为三国谈判的展开铺平了道路。 之前三国便是在政治协定尤其是所谓“间接侵略”的定义上吵得不可开交,莫洛托夫外长在这一问题上可谓寸步不让。 这位文质彬彬的苏联外长认为,既然英法两国可以无耻地向捷克斯洛伐克施加压力,要求后者向德国投降且随后否认德国的侵略行为,那么这两国将来仍可以对任意小国采取这样肮脏卑劣的手段,使之沦为德国的附庸。 即使两国政府不再做慕尼黑会议这样败节操的事,他们也可以放纵亲德政府上台,再由亲德政府“邀请”德军入境(就像斯洛伐克)。若是如此,三国缔结的军事协定对遏制德国侵略又有何意义? 所以维雅切斯拉夫·莫洛托夫人民委员强烈要求达成这样的政治协议,即一旦一国亲德极右翼种族主义政府上台,则英法苏三国必须立刻采取包括军事干涉在内的一切行动。对此英国是坚决反对的,原因很简单,当下孱弱的英军无力对小国进行军事干涉,法国又无兴趣,那么干涉必然演变成苏联独自出兵,那与坐视苏联输出革命又有何异? 于英国而言,苏联和德国都不可信任(对首相张伯伦来说,希特勒甚至比斯大林更可靠,真是讽刺至极)。法国虽然更信任苏联,但似乎并不认可苏军的战斗力,因此同样不愿认可这样的协议。 由于英法两国对捷克斯洛伐克的出卖,苏联也很难信任英法,因此对斯大林而言,获得对英法苏共同行动有明显约束力的政治保障殊为必要。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下去,直到莫洛托夫外长代表斯大林再度作出重大让步:直接谈军事吧! 法国立刻派出了曾任魏刚将军副总参谋长,同时被认为是法军中最有才华的将领安德烈·杜芒克率领代表团赶赴苏联。但英国对此依然兴趣缺缺,一直到7月底,张伯伦这个祸害才在下议院丘吉尔暴风骤雨般的批判声中不情愿地宣布派出代表团。 但他随后公布的代表团成员名单令众人瞠目结舌。 代表团团长是海军将领,英国这样一个海军强国作出如此选择倒不令人意外。但令人吃惊的是,这位将领是海军上将雷金纳德·德克拉斯爵士,一位即将退役的老古董,法国代表团的军官评价他是“从画像上走下来的将军”(要知道法军军官的老龄化问题就已经很严重了)。 此人对外交一窍不通,对俄国人的了解和对外星人差不多。 然后是一个行伍出身的空军代表——中将查尔斯·伯内特爵士,他对政治战略毫无常识,而陆军代表则仅仅是一个少将:三个人没有一个是对英国战略有重大影响力的实权军官。 英国代表团成员的身份仿佛是对苏联的外交侮辱,因为与这三个阿猫阿狗一样的人谈判的苏联代表正是“红军第一将”克利缅特·伏罗希洛夫元帅。 德国驻伦敦的大使赫伯特·冯·迪克森不无讽刺地写道:“这三个人与其说是去和俄国谈判的,还不如说是去俄国套情报的。” 糟心的事情还在后头呢!英国代表团团长德克拉斯上将居然没有得到授予他进行谈判的全权证书,这在第一次谈判中就让伏罗希洛夫元帅极为不满。但事实上这个英国代表已经收到首相的其他指示:他要“缓慢地推进谈判,并且时刻关注政治谈判进程”。 法国在对待三国谈判的态度上显得摇摆不定,军方的甘末林将军要求法国代表团长“在主要问题上模棱两可,而在关键问题上坚决否定”。与甘末林的顽固相反的是,达拉第总理在临别谈话中对杜芒克将军说:“给我带回一个协定——不惜任何代价!” 作为三国谈判的主要假想敌,德国并没有就此袖手旁观。在8月3日,敏感而尽职的法国驻柏林代办雅克·塔贝·德·圣哈杜安向国内拍回了一封电报: “过去一个星期中,可以觉察到柏林的政治气氛有一种十分肯定的变化……在辣脆领导人中,进退两难、徘徊犹豫、拖延时间甚至想姑息迁就的时期已经让位给一个新时期了。” 所谓的新时期,就是指德国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拉拢苏联的时期。受英国决定与苏联进行谈判的刺激,希特勒指示驻俄大使舒伦堡“在尽可能快的时间内达成贸易协定”,最好“抓住政治谈判的线头”。德国外长里宾特洛甫更是直接对苏联代表承认:“从波罗的海到黑海没有任何问题不能使双方都得到满意的解决。” 与首鼠两端、满腹阴私的英法代表相比,就连魔鬼的诱惑都显得如此诚挚。 英法代表团于8月5日启程前往莫斯科参加三国谈判,但他们的船还没离开港口,德内尔已对这个谈判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们明明可以只用一天就乘客机抵达莫斯科,但他们却选择乘坐“埃克斯特城市”号慢速游轮不慌不忙地前往苏联。外交人民委员莫洛托夫的代表弗拉基米尔·波将金不无讽刺地指出:“那艘游轮的速度最多只有每小时13海里。” 他们到莫斯科足足花了六天。 他!妈!的!六!天! ………… “薇尔莉特阿姨?” 正在工位上活动肩膀稍事休息的薇尔莉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办公室门口正站着一个空军少尉:“罗贝尔?你怎么回来了?!” 罗贝尔腼腆地笑笑:“我在演习中击落了我的中队长,多米尼克中校特别奖励我两天假期,我就赶紧跑回来探望你们。事发突然,也来不及写信提前告知,往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 “嗯,泰勒是有段日子没回家了,我们说她自己一个人住在那么大一栋房子里不安全。” “我猜也是,之前她写信我说过巴黎有些不太平,我一路上看到情况似乎改善了不少?” “是这样的,罗贝尔。这个夏天非常繁华,好像回到了十多年以前呢。”薇尔莉特舒展笑颜,“先到我这里坐坐吧,阿让和泰勒最多还有一个小时就送信回来了。” “好的。” 正好今天并非周末,薇尔莉特也不忙,一有空闲二人就闲聊几句。薇尔莉特是看着罗贝尔长大的,而且两人的年龄实际上差距也没有那么大,两人也不存在什么隔阂。 老爸德内尔即将41岁,薇尔莉特阿姨即将35岁,泰勒26岁,罗贝尔24岁。泰勒刚来ch邮局的时候称呼薇尔莉特为姐姐,由于两人只相差9岁,这样的称呼并无不妥。 但德内尔还带着一个养子罗贝尔,如果泰勒还要称呼薇尔莉特为姐姐的话,薇尔莉特就得称呼仅大他6岁的德内尔为叔叔,德内尔当年还很年轻,脸上的不情愿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于是泰勒只好自降身份,和德内尔一起成了晚辈。 这样霍金斯、德内尔、薇尔莉特是长辈,泰勒和罗贝尔是晚辈,但其实泰勒和罗贝尔也没和薇尔莉特这个最年轻的长辈有什么代沟。更何况因为战争的原因,薇尔莉特的成长几乎是与两个年轻人同步的呢。 在接待完另一个客户之后,两人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当前的局势。薇尔莉特问道:“情况到底怎么样?” “很糟糕。”罗贝尔诚挚地回答道,“估计战争会在今年爆发。” “那我们的实力如何?” “英、法、波三国的陆上实力略强于德、意,空军德国稍占优势,我们则有压倒性的海军力量。总体而言,我们应该能赢,但恐怕又是一场长达四年的炼狱。” 薇尔莉特闻言不语,许久才克制住流泪的欲望:“你真该听你父亲的话……” 见薇尔莉特情绪低落,罗贝尔也不由得有些难过,他不想让自己的整个假期都沉浸在这种“末日将至”的悲痛感里,于是只好努力岔开话题:“对了,薇尔莉特,我的父亲怎么样了?” “他的身体非常好,越来越强壮有力了。”薇尔莉特勉强一笑,这件事并不让她感到高兴。 “那就……好。”罗贝尔只道是薇尔莉特仍沉浸在战争将至的恐怖之中,并没有往别处去想。两人也就此不再交谈,直到他从窗户里看到养父和泰勒正在邮局门前停车。 “我去迎接他们。” 罗贝尔有些急不可耐地从凳子上跃起,他惶急的样子总算惹得薇尔莉特莞尔:“快去吧!” 于是后者便一路小跑冲下了楼梯。 看到罗贝尔突然出现在面前,两人自然又惊又喜,泰勒直接扑进了丈夫的怀中。然而罗贝尔的回应却有些敷衍,因为他先被养父的形象惊到了:德内尔一改往日精瘦抑郁的小老头形象,仿佛年轻了十岁一般,整个人都变得精神了起来! “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罗贝尔震撼地询问着养父和妻子。 “我已经准备好了。”严肃的德内尔这样回答。 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战争以外的事还需要他如此郑重地准备。罗贝尔直愣愣地看向父亲,父亲也严肃地看着他。 德内尔犹豫了一会,轻声嘱咐养子和儿媳: “不要告诉薇尔莉特。” “该死的,我早该想到的。”罗贝尔低声抱怨道,“你今年才四十岁。” 只要身体状况良好,四十岁的男性仍在预备役之中,尤其是退役军官。如果他的养父能重新强健起来——对他这样一个在体格上天赋异禀的人来说,只要调整心态与生活规律,重获健康就并非难事——很有可能被第一批征召。 第八章 世界大战(3) 弗拉基米尔·彼得洛夫斯基·卢申科非常佩服身前伏罗希洛夫元帅的涵养,他想如果自己是伏罗希洛夫,面对这种“谈判”,或许第一天就会抄起身旁的笔记簿朝英国人脸上拍过去。 他搞不懂,不允许苏军通过波兰领土和罗马尼亚领土进攻德军的话,三国军事谈判还有什么可谈的呢?英国人难道想用人间大炮把红军的两百个师发送到东普鲁士去?! 尤其是英国将领那阴阳怪气的表情,真是令人窝火!还好自己是法语翻译,法国的两个代表(杜芒克与博弗雷)倒是没那么气人,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双方的谈判有多顺利。尽管二人为条约的尽快达成竭尽了全力,但由于波兰坚决反对苏军过境,这使得一切谈判都没了意义。 终于在8月17日,即使耐心如伏罗希洛夫元帅,也不想忍受这样毫无进展的谈判,于是他干脆宣布休会。英法两国虽然表示了异议,但就连他们自己给国内发回的电报都说:“俄国人的理由的确充分,不解决过境权的问题,军事谈判毫无意义。” 尽管来自皇家海军的英国谈判代表几乎就是个废物,但英法两国参谋部和外交部门在休会的三天时间里可谓跑断了腿。博弗雷配合缪斯将军赶赴波兰上下游说,就连法国的那个混蛋外长都鼓足余勇对波兰驻法使节展开狂轰滥炸,但这都不能打消波兰人身上的谜之自信。 “不可救药。”卢申科听到伏罗希洛夫元帅与总参谋长沙波什尼科夫元帅交头接耳道,就是不知道他们两人所说的是波兰亦或是英法了。 就18日的情况看来,除非英法两国以拒绝保障波兰独立要挟该国,该国才有可能接受苏联的援助,但是张伯伦政府和达拉第政府显然对走这么远感到犹豫,尤其是前者,这位英国首相干脆持的就是反对态度。 通过旁听伏罗希洛夫元帅与沙波什尼科夫元帅的交谈,卢申科意识到斯大林同志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但作为一个红军的低阶行政人员,他并不知道其实在英法两国还在焦头烂额的时候,苏联还在筹划着另一场谈判,而那一场谈判可比他参与的这场要“舒心”得多。 8月21日这天,暂停了四日的英法苏三国会议重新开始,英国代表团长德克拉斯将军非常滑稽地向苏联代表们展示了他姗姗来迟的谈判全权委任状,令苏联人哭笑不得,卢申科也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英法代表还在顾左右而言他,但伏罗希洛夫元帅在得知两国还没有和波兰达成协议之后,干脆中止了谈判,直接在谈判桌前跟自己的翻译闲聊了起来。 “卢申科同志,你的家在哪里?” “离您的家乡不远,在克里米亚。”(伏罗希洛夫是卢甘斯克人,两人的家乡距离并不十分近,但都属于苏维埃乌克兰管辖) “你是乌克兰人?” “半个乌克兰人,元帅同志。” “你的法语真不错。” “谢谢,这是我的工作,元帅同志。” 尽管对面英法代表的脸色已经因羞恼而涨红,但伏罗希洛夫却依旧和自己的翻译聊得起劲。卢申科早就看这些虚伪的帝国主义者不爽了,能配合元帅羞辱这些代表他正求之不得。 “会打枪吗?” “会。”卢申科自信地笑笑,“我已经是二级伏罗希洛夫射手了。” “很不错,年轻人。”伏罗希洛夫元帅满意地表扬着面前的翻译,“应该保持住自己练就的射击技术,要知道即使是文职人员也应当有在必要时刻拿起步枪保卫祖国的决心。” “是,元帅!”卢申科郑重点头应下。 英法的代表似乎想表达他们的不满,但还没等他们发言,谈判室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一位红军少校走了进来,将一张字条递给了伏罗希洛夫元帅。元帅浏览了字条,摸了摸自己的卫生胡,接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于是所有的苏联代表都站了起来。 在英法代表震惊的目光中,伏罗希洛夫元帅宣布:“我作为最高苏维埃授权的苏联代表团团长,现在宣布三国军事谈判无限延期。”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离席,随后苏联代表一同离开了会场,将不知所措的英法代表留在原处。正当他们商议下一步该如何行动的时候,会场大门再次打开,伏罗希洛夫元帅去而复返,他的手里还带着一张讲稿,元帅一板一眼地向两位宣读了讲稿上的内容: “苏联代表团的愿望过去是、现在依然是同意组织三个缔约国军事力量的合作。苏联和德国没有共同边界,只有在它的军队有权通过波兰和罗马尼亚领土的情况下才能给法国、英国、波兰和罗马尼亚以援助,不存在其他可以同侵略者军队接触的办法。 “苏联军事代表团无法设想,英国和法国政府及其参谋总部在派遣他们的代表团来到苏联的时候,怎会在这样一个基本的问题上不给予他们某些指示?这只能表明有理由怀疑他们是否有与苏联进行有效的合作的愿望。谈判受阻之责任,应当由英法两国政府全权负责。” 念完了讲稿,元帅立刻将之折叠起来放进兜里,随后转身离开,俨然是一分钟都不想和他们多待,只留下炸窝的两国代表在会议厅里鸡飞狗跳。 英法苏三国谈判砸了,毫无疑问地砸了。苏联许诺的120个步兵师,16个骑兵师,5000门重炮,9000到辆坦克,5000到5500架飞机就此与英法告别。在8月12日的谈判中,苏联代表甚至还许诺如果德国率先进攻英法而非波兰,则苏联红军将以相当于英法两国抗击德军的一线部队的70%的雄厚兵力向德国发起进攻,以策应两国在西线的攻势——现在这一70%的兵力也告吹了。 总理达拉第的心情也差到了极点,他给杜芒克去了电话,要求他“立刻与苏联签订军事协定”,哪怕只是单独的法俄协定,让他妈的英国佬和波兰佬见鬼去吧! 收到电报的时候莫斯科已到了晚上十点,杜芒克将军立刻前去拜访伏罗希洛夫元帅,通知后者“法国已承认苏联通过波兰的权力”。但为时已晚,心直口快的伏罗希洛夫元帅以尽量温和的方式肯定了这位全力争取军事协定,却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失败的法国将领所作出的贡献,但也打消了他的全部希望。 因为三个小时前德国外长里宾特洛甫已经登机启程,预计明天中午就能抵达莫斯科签署协定。 在会谈结束时,伏罗希洛夫元帅还是忍不住揶揄了一下焦头烂额的杜芒克将军:“德国外长并没有选择乘坐慢速游轮。” 英法苏三国长达5个月的谈判都没有达成任何协议,而德国只用了12个小时就做到了。8月23日晚,苏德两国代表便已“交谈甚欢”。 两国谈判团队的宴会在当晚召开,本来卢申科是不可能列席的(他又不是德语翻译),但他的上级说他在这些日子里的表现令伏罗希洛夫元帅十分满意,所以特别批准他参加宴会,于是卢申科便也能在一个角落里得到了一个位置。 “真羡慕你们。”他在入席的时候对身边的同事说道,“12个小时就完事了。” “达拉第蠢,希特勒坏,张伯伦又蠢又坏。” 两人相视而笑,随后便等着两国代表团官员入席。很快,斯大林同志便与德国的里宾特洛甫一同进入宴会厅,丝毫看不出这是两个意识形态截然相反,甚至不共戴天的国家的领导人。里宾特洛甫鬼话连篇,斯大林同志的回复也总让人觉得怪怪的,他说: “我知道德国民族多爱他的元首,所以我要为他的健康干杯。” 里宾特洛甫自然是连忙称谢,但在场的不少苏联人都从斯大林同志的话中听出了些什么。苏联宣扬马克思列宁主义,不能说是否定但起码也不鼓励民族主义理论,所以一直以来领导人的讲话中都很少出现“民族”这个词,斯大林同志尤其注意这一点。 “德国民族多爱他的元首”和“德国人民多爱他们的元首”,哪个是讽刺哪个是褒奖,个中含义恐怕只能由德国人自己去琢磨了。 晚宴结束后,斯大林同志的德语翻译通知卢申科去见斯大林同志,这让他惊喜交加,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服装之后,他便跟随德语翻译赶往休息厅。 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不仅有斯大林同志,还有莫洛托夫外长和伏罗希洛夫元帅。见到卢申科之后,伏罗希洛夫元帅朝他笑了笑,示意他不要紧张,随后斯大林便开了口:“你就是法语翻译卢申科同志吧?” “是的,斯大林同志。” “伏罗希洛夫元帅对你这些日子的工作非常满意,你成功地对付了那个法国人的掉书袋,显示出很好的专业素养。更为难得的是,你居然同时还是一名伏罗希洛夫射手。”斯大林同志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他身旁的亲密战友——自内战时期便一直坚定支持他的克利缅特·伏罗希洛夫,后者微微颔首,肯定了斯大林的说法。 “报告斯大林同志,我努力遵循您与伏罗希洛夫元帅的教导,勤奋学习,刻苦训练。” “外交场也是战场,你在战场上很好地完成了党和人民交给你的任务。”莫洛托夫同样慈祥地肯定了这个后辈,“我听说你非常爱好法国文化,卢申科同志?” “确实如此,莫洛托夫同志。” 闲聊了一小会,斯大林同志接过话头:“是这样的,卢申科同志,鉴于你在平时的优秀工作,以及在三国会谈中的出色表现,最高苏维埃决定授予你劳动勋章。” 伏罗希洛夫接着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枚鲜艳的勋章,并亲手将其别到了已立正站好的卢申科的胸前。别好勋章后,他还勉励地一拍这位年轻翻译的肩膀,卢申科向斯大林同志和元帅敬了个礼:“为苏联服务!” “稍息。”伏罗希洛夫元帅微笑着说道,“放松些,年轻人,回去和朋友们庆祝一下吧,要好好庆祝。” 元帅在“好好庆祝”这两个词上的重音令卢申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他郑重点头称是,又一次向三人敬礼,随后便告别离开。 “挺聪明的年轻人,克利缅特同志确实有眼光。”在卢申科离开之后,斯大林对他的两位助手说道。 “我们的‘红军第一将’岂是浪得虚名。”莫洛托夫随后话锋一转,“不过,斯大林同志,我们与希特勒的协定要维持多久?” “尽量维持。”斯大林凝视着面前的虚空,右手食指轻点着椅子的扶手,“至少要将战争推迟到1942年初,那个时候红军的整训才能初步完成——我们才有把握以较快的速度和较小的代价战胜德国。” 第八章 世界大战(4) 9月1日上午十点,收音机里传来了德国已经对波兰发起进攻的消息。 几乎同时政府便发布了疏散的命令。尽管根据宪法,总理下达总动员令必须经过议会批准,宣战亦然,但巴黎已经事实上处于战争状态。 不过ch邮局并未如其他公司一般陷入慌乱之中,托老板霍金斯和邮递员德内尔的福,邮局上下已经做好了战争准备。他们早就把所有的贵重物品都收进了地下室。在送走最后一个不安的客人之后,手记人偶们最后了检查她们囤积在仓库的罐头、蔬菜干和压缩饼干,邮递员们也在德内尔的带领下给所有窗户都贴上了胶条。 泰勒抱着一个大纸箱走进会客室,将其放到桌子上打开后,她发现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大约两百来根蜡烛,不禁啧啧称奇。 “如果发电站遭到轰炸,我们就要靠这个照明了。”薇尔莉特也将两箱蜡烛放到了桌子上。 “这些会不会有点少?”泰勒有点疑问,“战争不会很快结束吧?” “不用担心,战时肯定会灯火管制,以后我们每天也就烧个一两根吧,这些应该能用大半年。”霍金斯老板从办公室走出来,对两位女士解释道,“除此之外,照明还可以用壁炉。” “壁炉?” “以后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多少客人了,为了节省燃料,暖气很有可能会断掉,那样取暖便只能靠壁炉了。”霍金斯向两人描绘着战时的前景,“那时候我们几个人裹着被子围坐在壁炉旁,看书聊天,听着德国的轰炸机从头顶嗡嗡地飞过……” “……” 泰勒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这样的惨淡景象为什么能被霍金斯先生描述地如此惬意呢? 她上次大战就是这样度过的,想想那朝不保夕的苦日子:在饥饿、瘟疫、寒冷和战火的冲击下,她和姐姐就如同飘荡在大西洋上的独木舟,不知何时就会被一场灾难翻覆。 虽然当时的她因为过于年幼未必感到有多害怕,但今天的她在回忆往昔的时候,很难不感到不寒而栗。 “是啊,我们不需要上前线,还真是幸运啊。”薇尔莉特叹了口气,丝毫没有庆幸的意思,这一声叹息也令在场所有人的心请都沉重了许多。 霍金斯已经过了年龄,如果德国人打不到巴黎,共和国就不会征召他加入军队,最多让他协助宪兵和民兵维持治安。泰勒是女人,薇尔莉特既是女人又是残疾人,都不可能上战场。 但邮局里要被动员的人并不在少数,有17个年轻人肯定会被动员。德内尔不在第一批动员计划内,但以他的脾气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再算上如今已经在前线枕戈待旦的罗贝尔…… 大厅中突然响起的脚步声将三人从纷乱的思绪中唤醒,那是坚硬的军靴扣在地砖上才能发出的铿锵回响。三人一起回头,看见一个准军士带着两名士兵走进了大门。 “有什么需要我们为共和国服务吗?”霍金斯站直问道。 准军士立正敬礼:“是克劳狄亚·霍金斯中校吗?” “我是。” 准军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着陆军部印章的文件,双手递给了霍金斯:“根据陆军部的命令,我需要您和其他邮局员工的协助。” 霍金斯看了一眼文件,立刻对准士说:“请给我五分钟,我立刻召集所有邮递员。” 他还没来得及走出会客室,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那是看到有军人进入邮局的德内尔。令在场所有人有些意外的是,德内尔穿的并不是黛绿色的工作服,而是地平线蓝的军装。 德内尔刚硬的直立领上用金色丝线绣着阿拉伯数字95,显示了这位退役军官最后服役的部队。右侧袖口上有三道金色矩形色块代表上尉军衔,此外还绣有一道深蓝色的战伤勋绶,以及三道v形标识代表三年以上作战经验…… 除此之外,他还穿上了所有军官该有的野战装具:包括哨子、防毒面具袋、望远镜盒、地图包以及武装带。更令人咋舌的是,德内尔甚至还打好了皮绑腿,并且把军大衣整理好挂在肩上——现在的他提起步枪就能杀敌。 “动员令下达了吗?”他向三名瞠目结舌的军人问道。 “报告长官,没有。”准士敬礼回答道。 见德内尔皱起眉头似有些不满,霍金斯赶忙举起了手中的文件:“内务部委托我们邮局所有的邮递员动用自己的摩托车,将蒙格特寄宿学校的小学生疏散回家以防备德国轰炸,现在就行动起来吧,阿让。” 德内尔点点头,很快集合起包括泰勒在内的所有邮递员,在准士的带领下沿着街道绝尘而去。 待所有邮递员离开之后,霍金斯便对薇尔莉特感慨:“都说阿让衰老的很快,可他穿上军装的时候,简直和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嘛。” “一晃接近二十年过去。”薇尔莉特强颜欢笑道,“他来时的样子我还记得很清楚。” 对于德内尔和邮局的几个年轻人来说,这项任务就是他们在“和平时期”所能做的最后工作。德内尔在将两个小学生送回到他们在凡尔赛附近的家后,从学生的父母那里得知了共和国政府已在半个小时前下达了总动员令,于是他便立刻骑车往回赶,在下午两点返回了邮局。 他匆匆啃了几口面包,随后便平静地等待着那几个家在外省常住宿舍而不能回家告别父母的年轻人返回公司。他身着军装,面无表情地坐在公司门口的台阶上,打量着面前熟悉的街道。 他神色之沉稳令旁观者觉得似乎他不是即将出征,而是已经出征归来一般。可其实他的内心早就已经波翻浪涌、。 下午三点,人终于到齐,共有7名外省青年决定就从公司出发去征兵点(巴黎本地的员工肯定要回家向亲人告个别),德内尔就带着他们去征兵点。青年们都有些忧虑,年轻人惯有的兴奋不能说没有,但是绝对远不及1914年那批青年。 不奇怪,不奇怪,那时的人都不懂的现代战争的可怕,现在可没人不懂得了。 这场战争显然不可能草草了结,如果像大战那般延续四年的话,假设这7个人都被编入步兵队,那么战争结束之后能有一个人还能自己走着上班就不错了。 上次大战法兰西为保卫祖国所动员的841万人中,153.7万人阵亡,426.6万人负伤,53.7万人被俘或失踪,占总数的73%。 这73%的损失率并非平摊在所有入伍军人的头上,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下降(经历了四年血战的士兵的阵亡率怎么可能跟最后一年才入伍的士兵一样大),摊到战争爆发时即入伍的那一批军人头上几乎就是100%,能缺胳膊少腿回家都是幸运。 “愿你们……”薇尔莉特想说些什么,但一开口就哽住了。泰勒也一言不发,她拉扯着自己的衣角,牵挂着如今不知在何方的丈夫,两眼已经噙满了泪水。 如果说还有人比第一批动员的军人更接近死亡,那就只能是战争爆发时的常备军军人。 “别哭了,女士们,你们这样是在打击军人的士气。”霍金斯的劝说好歹令两人收住了眼泪,等两人勉强镇定下来,他便转头看向德内尔,“阿让……不,让·德内尔·戴泽南上尉。” “到。”德内尔极其正式地立正站好。 “请把年轻人们带到征兵点……以及……抱歉,现在恐怕不会有出征式了。” 德内尔轻松地笑笑:“没必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霍金斯中校,上次战争我也没经历过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年级长找到我,说:‘凡尔登出事了’,下午我就提着行李下了连队,哪里有什么出征式。” “是嘞,我在突尼斯当时也没有什么出征式。” 两人相视一笑,德内尔便说道:“那我们就出发了。” 薇尔莉特向前走了一步,最后嘱咐德内尔:“记得一到部队就给我们写信。” “好。” 说完,德内尔便对青年们下达了命令:“一路纵队!踏步!一!二!一!二!” 这些自小便接受过军事训练的青年们闻言立刻组成了队伍,伴随着德内尔的口令开始踏步,整齐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邮局大厅中。 “齐步——走!” 八个人就这样匆匆离开了熟悉的公司。 没有欢呼,没有赞美,没有观众,没有军乐……什么都没有,大街上只有七个青年在一个身着旧军装的上尉的带领下齐步走向征兵点。不同于1914年总动员令下达后立刻就人满为患,如今的征兵点空荡荡的,只有四个军人枯坐在桌子后傻等。 见到身着旧军服的德内尔带着几个青年人出现在视线里,四个士兵出于敬意起立迎接。德内尔向四人敬了个礼,四人回礼之后便询问道:“他们是来应征的吗,先生?” “我们是来应征的。”德内尔的回答令四个士兵一时语塞。 为首的士官试探着问道:“您的年龄是?” “40岁。” “嗯……我非常赞赏您的爱国热情,上尉,但您显然暂时不在征召名单中。” “你可以向你的上级报告,就说让·德内尔·戴泽南请求再次为祖国而战。” “我不确定上级是否会同意,但我愿意为您报告一次。” “尽管放心,年轻人。”德内尔的微笑充满了自信,“只要问到曾参加过世界大战的将军,他们不会不同意的,有些人还巴不得立刻给我塞把步枪,把我丢到跟德国人作战的最前线去。” 说不定还会祈祷自己尽快被德国人干掉。 第九章 第95团(1) (1939.9.2-1939.9.22) 整个民族都在拒绝这场战争。——阿尔弗雷德·索维 ———— 尽管战争部——不,现在应该叫国防部了——早在9月1日德国对波兰发起进攻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动员,但法国既未对德宣战,亦未下达最后通牒。9月2日上午,已经没了耐心的达拉第向总参谋长甘末林将军询问,法国究竟何时才能做好战争准备,后者谨慎地回答道: “军事设施已经完备,各部队也正有计划地开赴堡垒区域,机动部队同样也做好了准备,但是空军还不行。大城市和公共设施的疏散尚未完成,如果此时宣战,德国空军的轰炸将对我国造成惨重的损失。” “我们的空军难道不能拦截德国轰炸机吗?”雄心勃勃的财政部长雷诺逼问着三位海陆空军首脑。海军总参谋长达尔朗上将事不关己保持沉默,甘末林将军也一言不发,空军总司令维勒明便只好出言回答:“我们的情况虽然远远好于38年,但与德军抗衡仍有压力。虽然可以拦截大部轰炸机,但完全驱逐不可能,而且这需要建立在相当一部德国空军正在波兰作战的前提上。一旦德国空军主力西向,我们就将处于全面的劣势,这是两国的工业基础决定的。”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英国空军的支持。”总理达拉第沉思了一会,给出了这个答案。 “没错,总理先生。” “那么博诺外长,你和哈利法克斯勋爵通过电话了吗?” “已经通过了,英国催促我们尽快宣战。”博诺看上去焦虑无比,“但是我依然认为战争是可以避免的,意大利的齐亚诺伯爵今天早上给我发了电报,他承诺将全力促成英法德意四国就波兰问题展开谈判……” 在场的不少高官发出了嗤笑,只有寥寥数人深以为然,达尔朗上将的不屑之情已溢于言表,好不容易才遏制住出言讽刺的欲望。 达拉第总理皱着眉头问道:“德国是否许诺撤出波兰,将局势恢复到9月1日进攻前的状态。” “没有。” 脾气火爆的雷诺部长终于忍无可忍:“那还有什么可谈的?” “或许我们还可以通过外交手段,让波德两国在但泽问题上达成一致……这样可以避免一场世界大战。” “达成什么一致?让波兰把但泽割让给德国呗?然后下一步是匈牙利、罗马尼亚、丹麦……最后就是我们的阿尔萨斯和洛林!” “冷静一下,雷诺部长。”心情烦躁的达拉第制止了财政部长继续声讨软弱的外交部,但他也没有把博诺的话放在心上。 总理直接对外交部长博诺下达了命令:“立刻通知哈利法克斯勋爵,如果皇家空军能够立刻在法国部署两个轰炸机中队和四到五个战斗机中队,我们就可以在12小时内对德宣战。如果不行,那么我们至少需要……” 达拉第看向了甘末林,这位犹豫的将军和身旁的维勒明将军商量了几秒钟,向总理给出了答案:“48小时,总理先生。” “好的,就48小时。”达拉第看向了博诺,博诺勉强点点头,坐回了原处。 “财政部尽快将战争拨款拨付给各兵工厂,外交部保持与英国的联络,海陆空军尽快进入战时状态,没有别的事就各忙各的去吧。”说完,达拉第总理便将文件一股脑塞进自己的皮包,随后提上它匆匆离开。 三位军队首脑也随之离开了会议室,甘末林将军走在最后,与等候他的副官一同离开了大楼,进入了自己的汽车。 “这期间没什么事情发生吧?” “一切正常,不过刚刚接到科贝尔上校的电话,说元帅提及的那个戴泽南昨天下午就应征入伍了。” “不错。”甘末林将军面无表情,“没想到科贝尔那猪脑子还能记得这件事。” “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忘。”副官苦笑着说道,“因为昨天下午整个巴黎不在动员年龄范围内而主动应征的退役军官只有这一个人。” “这不能证明法国军人爱国心的动摇,毕竟绝大多数退役军官都要和家人最后共进一次晚餐。” “确实如此,将军,今天上午还是有一些超龄军官重新应征的。” 虽然两人很容易就为超龄军官们的“落后”找到了理由,但他们心里都清楚,1939年的法国可与1914年的法国大不相同,起码在座的两人心态便不同。 “带他来见我一面。”甘末林突然开口。 “谁?那个戴泽南?”副官相当惊讶,“您要召见一个退役二十年的上尉?” 甘末林看着震撼的副官,缓缓说道:“你可别瞧不起他,还记得戴高乐吗?” “第五军的那个坦克上校?” “他在世界大战结束时也是个上尉。当时贝当元帅最欣赏的两个青年军官,一个是夏尔·戴高乐,另一个就是让·戴泽南。” “结果一个二十年代跟元帅翻了脸,另一个干脆在大战后立刻退役了。”副官苦着脸笑了,“就算他深受元帅的欣赏,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他又背弃了元帅,您为何还要对他如此上心?” “戴泽南从来没有背离过元帅,他退伍是为了照顾战友的遗孤,为了照顾那个孩子他甚至至今都没结婚,这样高尚的行为是元帅十分欣赏的。”说到这里,甘末林压低了声音,“而且他对元帅有大功。” “哦?” “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去找找十七年前‘紫罗兰案’的档案,我在这里就不说了。总之,科贝尔上校还没给他分配部队吧?” “应该没有,不过分配了也可以再改。” “尽快带他来见我。” “是,将军。” 于是9月2日下午三点,德内尔便被人从位于军校的营房里带到了陆军部的驻地。进进出出的军官们对陆军部走廊上笔挺站立的上尉感到惊讶,因为这位上尉依然身着1918年的装具——不仅仅是军服,他甚至就连防毒面具袋什么的都带着,仿佛是从大战时期穿越过来的活化石。 “让·戴泽南上尉。”一名少校在走廊中央招呼道,“请过来。” 德内尔转身立正,一板一眼地敬了个礼,随后便步跟着少校走进了总长办公室。令人颇为意外的是,总参谋长的办公室里并不只有甘末林将军一个人,相反,这个不大的办公室里居然塞满了人,具体说来:是记者。 他一进门,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到了他的身上。德内尔颇感奇怪,只好当他们不存在,径自向面前的将军敬了个礼:“戴泽南奉命报道!” 苍老的甘末林将军轻轻一抬手就算回了礼,他指着德内尔对记者们说道:“这就是昨天总动员令下达后第一时间应征的超龄退役军官,让·德内尔·戴泽南上尉,如果你们中有在上次大战中便从事采访报道工作的‘老手’,那么应该对他有印象。” “法国上尉!”“凡尔登英雄!” “对,就是他!”甘末林挥下了右手,“上次大战的英雄将再次为法兰西而战!” 甘末林将军话音刚落,在场的记者便抽出钢笔在本子上划拉鬼画符般的速记符,几位年龄较大的记者显得有些激动,有人迫不及待地举起手:“可以拍照吗,将军?” “可以。” 于是乎劈头盖脸的闪光灯简直要晃瞎德内尔的眼睛。 记者们从各个角度拍摄他和他的军服,德内尔的消瘦形象令他们非常满意。除了年龄老了一些,这个退役军官犀利的目光、肃穆的仪容和仿佛被敌人折磨了数个月之久的憔悴之态,令他简直就像是从1918年的前线直接被人带到总参谋长的办公室。 待兴奋的记者们结束了摄影,甘末林面带微笑对严肃的德内尔说:“我们的戴泽南上尉对如今的战事有什么看法?对自己的调任有何愿望?” “我服从共和国陆军的命令,但请尽量将我调到一线部队。”德内尔认真地回答道,“我的指挥水平已经不足以履任军事主官,也难以短时间内成为合格的参谋……” “不必谦虚,我相信你在军事方面敏锐的学习能力。”甘末林打断了德内尔的话,“如果你还没有考虑好,那么我现在倒有一个不错的主意。” “请您下令。”德内尔恢复了立正的姿势。 甘末林指了指德内尔领口上绣着的“95”字样:“回到你的老部队,第95团。” 德内尔毫不犹豫地敬礼答应。 “很好,第95团现在缺一个营长,而且正好是1营。” “恕我直言,将军,虽然我对这个营有着深厚的感情,但现在我的战术技能已经不足以指挥一个现代化的步兵营了。” “不要谦虚!”甘末林将军再次勉励这位“顽固”的下属,“上次世界大战的经验对于今天的法国陆军而言仍然至关重要!现在法军的一切战术都根源于上次世界大战,没有比那场战争的亲历者更能掌握这些战术。至于那些新家伙,你在一个星期之内就能把他们搞懂!” 德内尔还想再说什么,但甘末林将军已然失去了耐心,他丝毫不给德内尔插嘴的机会:“为了表彰你的爱国热情,我特别晋升你的军衔为少校。” 德内尔迟疑了一下,但记者们已经疯狂地鼓起掌来,他觉得实在不适合在这样公开的场合下挑战甘末林将军的尊严,尤其是后者此时还肩负着领导法国甚至整个西方盟国军队的使命。 所以他最终还是向将军敬礼致谢,从将军那里接过了新的军衔和委任状。或许甘末林也看出这位上尉有些言不由衷,所以压根就没给记者提问德内尔的机会,直接就命令副官安排他上任。 战争才爆发两天,德内尔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少校,还稀里糊涂地被配发了……不,是暂借了司机和汽车,等到了95团还得让司机把车开回来。 “这都哪跟哪啊。”德内尔依旧搞不懂甘末林将军是怎么想的,他在众多记者面前把一个退役20年的军官直接任命为主力团的营长,就不担心媒体会抨击自己能否胜任吗?更奇怪的是,为何记者们也轻易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不提出疑问? 这样看来,这些记者很有可能是甘末林将军找来的托…… “长官,可以出发了吗?”司机按着方向盘回头询问德内尔。 “出发吧,第95团驻地在哪里?” “在沙勒维尔-梅济耶尔,长官,我们傍晚就能到。” “沙勒维尔-梅济耶尔……”德内尔说着便从地图包里掏出了甘末林副官给他准备的一些资料,才看了第一眼就差点跳起来: “我要指挥的是一个摩托化步兵营?!” 第九章 第95团(2) 第95摩托化步兵团隶属于第9摩托化步兵师,下辖一个指挥连、一个重装连、一个高射炮连、一个供应连以及三个步兵营(总兵力两千三百余人)。每营又下辖三个步兵连、一个重装连和一个指挥排,德内尔即将上任的1营也不例外。 从纸面上看,德内尔有如下这些“家底”。 从指挥排说起,指挥排包括三个分队:通讯分队、医疗分队和供应分队。通讯分队掌管着两台电话机、一大堆电话线以及6个通讯兵;医疗分队包括六个急救兵,其中一个是正规的军医;供应分队装备有两辆雷诺卡车,负责从后方递送物资到营部(不负责物资的分发,分发需要营长自己调配人手运送到前线)。 重装连从纸面上看应该是步兵营的火力核心,包括一个指挥排、2门反坦克炮(以及配属的2辆ue多用途车)以及2门81毫米迫击炮。 步兵连是战斗的主力,包括一个指挥分队(通讯员、信号员、炊事员、救护兵之类的都在这个分队里)、一个支援排和三个步兵排,支援排包括一门60毫米迫击炮和三挺哈奇开斯1914…… 哈奇开斯1914…… 大战结束了这么多年,法国重机枪就没换过?那玩意的性能比马克沁强不了多少,有保留的必要吗? 德内尔屏住呼吸,接着看了下去:每个排下辖三个步兵班,每个班有轻机枪是1929年新列装的fm24\/29轻机枪,射击7.5mm步枪弹。不过令人无奈的是,同一步兵班内其他士兵列装的步枪依然是上次世界大战的老货,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步枪弹与机枪手的子弹是不通用的(贝蒂埃1907m16卡宾枪用的是老式8mm子弹)。 这种步枪当然算不上先进,但对于德内尔而言倒也称得上有一定的进步,因为他在世界大战中一直用的是被士兵们蔑称为“钓鱼竿”的勒贝尔1886型步枪。这款法军制式步枪插上刺刀后足有1.6米多,已经赶上一些小个子士兵的身高,在堑壕中根本不可能有多灵活。 另外,每个步兵班还有一个枪榴弹手,装备八发枪榴弹和4枚手榴弹,承担攻坚和支援的任务。 德内尔又一次翻过一页,下一页是空白。他皱着眉头翻回去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漏掉什么,但他总觉得这份资料哪里有些不对。 等等,这不是摩托化步兵营吗?汽车去哪里了? ………… “好消息?坏消息?” 奥布里昂少校没有立刻回答拉塞尔上尉的话,他沉默着坐到了拉塞尔的对面,沉默着点上了一根烟,直到拉塞尔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后才迟疑地回答:“或许是好消息,或许不是。” “到底怎么了?” “我们的‘新营长’今天晚上就到,是一个已经退役了二十年的老家伙。” “我的天!”拉塞尔无语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叉,“这老东西还能看得懂地图吗?那好消息呢?” 奥布里昂看着老朋友的黑眼睛,缓缓说道:“这个‘新营长’以前就是我们营的营长。” “嗯?” “新来的营长叫让·德内尔·戴泽南,我去翻了一通营史,发现这可真是个人物。” “正面的?还是反面的?” “绝对正面。”奥布里昂耸了耸肩,“写那段营史的那个家伙写的跟他妈小说似的,看得我还以为是贞德复生了。” “这么夸张?别是他自己逼写营史的人给他吹牛吧?” “是真是假一问便知。”奥布里昂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厨房喊了一嗓子,“叫丹顿留任军士过来!” “是!” 过不多久,头发花白的留任军士围着围裙走到了两位军官面前:“长官对今天的晚餐不满意吗?” 奥布里昂上尉摇摇头:“不是这回事,你1917年入伍后一直就在这个营吗?” “是的,长官。” “你对戴泽南上尉有何评价?” “如果让长官下命令,哪怕是滚地雷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留任军士的前一句话已经足够让两个军官惊讶,然而他的后一句更是堪称惊世骇俗,“但如果让长官请求我做什么,那么就算弄死我老娘我也必须办到。” “你是他妈的被洗脑了吗?!” “算是吧,长官们问这个事做什么?让长官不是已经退役好多年了吗?” “这不是战争爆发了吗?我们又缺了一个营长,所以……” “让长官要回来?!” 留任军士丹顿兴奋的大叫把两个长官吓了一跳,拉塞尔没好气地呵斥道:“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嘛?!” “抱歉,长官,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丹顿挑着眉毛,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留任军士如此剧烈的反映令两个军官面面相觑,但没等他们询问别的事情,丹顿留任军士抢先提问:“那么长官,让长官什么时候来?” “今晚就到。” “耶稣基督!”留任军士惊呼一声,“那得赶快了,让长官应该还没吃晚饭,请允许我告退,长官!” “解散。”奥布里昂上尉一挥手,丹顿便迫不及待地敬礼离开,随后厨房里一通鸡飞狗跳,似乎这位厨师长将军官食堂里所有的伙夫都折腾起来了。 “看到了吧?”奥布里昂对一脸震撼的拉塞尔说道,“要是叫丹顿写营史,搞不好比梅特利尔军士长更肉麻。” “真就贞德复生呗?!” “快吃吧,做好准备。师里说下午三点的时候新营长就从国防部出发了,估计快到了。” “那得赶快了,我得去让我那些崽子们打起精神来,可千万别撞了新长官的枪口上!” 拉塞尔上尉说完,狼吞虎咽地扒了几口粥,又塞了一嘴面包,随后赶紧擦嘴走人。见他准备离开,奥布里昂便和他说道:“告诉其他各个军官,准备迎接大人物吧。” “明白。” 不过奥布里昂刚拿起刀叉,便立刻被出现在门口的通讯员打断:“少校,团部来电话了,营长戴泽南少校估计还有十分钟就能到。” “他妈的。”奥布里昂嘀咕了一声,也只好学拉塞尔把食物胡乱塞进嘴,然后赶紧起身,“把这个消息立刻通知各连长,让他们集合所有军官到营部。” “是!” ………… “让·德内尔·戴泽南上……不,现在已经是少校了,总之,欢迎回家。” “不胜荣幸,长官。” 德内尔向面前的上校敬了个礼,接着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这位上校便是第95摩托化步兵团的团长麦克维勒,是德内尔的直接上级。 “你的到来对我们团而言是一针强心剂,先前我还在担心临战期间遇到这么一件糟心事会影响士气,现在看来纯粹是因祸得福。” “上校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一营长前几天出了车祸,伤重不治。总之先不说这个,我来向你介绍一下团部的军官,你营部的军官一会就能见到了。”团长麦克维勒便为德内尔亲自介绍团指挥部的成员,“副团长米歇尔·韦伯中校,他主要负责主持日常常务工作。” “长官好。” 德内尔果断的敬礼和问候让那个三十多岁的军官有些吃惊,他连忙摆手:“叫我米歇尔或者韦伯都行,戴泽南前辈,以您的资历称呼我为长官实在是令我……受宠若惊。” “或许私下场合我可以如此称呼您,但是在公开场合尊重军衔是非常重要的。” 韦伯中校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后友好地表达了对这位老前辈的敬仰。团长介绍着后面的几个军官:“参谋长奥古斯特·德罗斯特中校。” “二营长马布里·贡比涅少校。” “很高兴认识您,象征胜利的军官。”(贡比涅森林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向法国签署停战协定的地点) 这位微秃的中年军官对德内尔的奉承颇为受用:“我也是,戴泽南少校。” “三营长亨利·福斯特少校。” 介绍完这些军官,团长另外和德内尔寒暄了几句,就让奔波了大半天的他去自己的营里休息。 团部距离营部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德内尔让司机将车找地方停好,打算自己走路到营部,途中四处看看这个营士兵的精神风貌。 摩托化第95团在1916年还是步兵第95团,和德内尔的缘分并不亚于他被编入的第一支军队(步兵114团),这个团在凡尔登与他并肩作战了近三个月并最终全军覆没。突围的时候,德内尔的怀里还带着这个团的团旗,因此他被后来重建的第95团授予了“荣誉旗手”的称号。 之后德内尔便升任为第114团1营的上尉副营长,在病床上挺尸挺了一个多月后被调往索姆河前线,继续在贝当将军的指挥下作战。 尼维勒就任总司令之后,这个家伙发起的惨烈无比的攻势诱发了法军的兵变。由于拒绝执行上级的自杀式命令,德内尔被一撸到底。后来他被贝当将军捞出来之后,给美国人当了几个月的顾问,接着官复原职,被派往了第95团担任营长,大战结束后又带着这个营去了克里米亚直到退役。 因此在德内尔的眼中,95团的状况可以用熟悉又陌生来形容,粗粗看去什么都没变,但是定睛细看却处处不一样。 “预备——敬礼!” 一名军官的口令使德内尔从感慨中回过神,他转头望去,看到了一个下巴像石头一样有力的健壮军官。 “95团1营副营长奥布里昂少校,向您报道!” 第九章 第95团(3) 几分钟后,德内尔便在奥布里昂的带领下在军官食堂见到了1营的所有军官和军士长。军官毫无疑问都是些生面孔,副营长奥布里昂五大三粗,比起军官而言像一个壮硕的机枪手。a连长非常瘦,如果他没什么疾病的话,这应当是平时刻苦训练的体现。其余三个连长也颇壮硕,但并没有给德内尔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看起来只是平常的军官。 他称赞了一番面前的军官们,其随和的姿态令军官们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当德内尔把视线转移,看向后方的几个士官长和留任军士之后,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第二排右侧神情激动的留任军士丹顿。 “让长官!”丹顿留任军士恢复军姿,严肃地向德内尔敬了个礼。 德内尔也庄重地回礼:“曾经的准下士丹顿,很高兴看到你已经成为了步兵营的中坚。” “我只是个厨师,长官。”丹顿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说的就是厨师。”德内尔一本正经地开起了玩笑,“这是全营唯一一个比营长还重要的职务。靠谱的军官到处都是,厉害的厨师万中无一。” 在场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丹顿也忘记了保持军姿:“这么多年过去了,您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幽默!” 留任军士的话让德内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主动开玩笑? 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把这项本领忘了呢…… 从失神中恢复过来的德内尔继续说道:“既然大家都互相介绍过了,现在的局势也不允许我们慢慢培养感情,我就直入主题了:我这个营长是甘末林将军在记者面前硬摁上的,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因此我自己才是整个营里最不合格的军官,所以在未来几个星期之内,还请战友们都来当我的老师,在此期间所有事务一切照旧。” “您太谦虚了,长官。” 花式彩虹屁一时间将德内尔环绕,众人向德内尔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些日子营中需要他关注的事情,他正要进一步问个明白,却被自己的副官奥布里昂打断:“恕我打扰,长官,您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在车上吃的。” “不如再吃一点吧。”奥布里昂少校建议道,“丹顿军士听说你要来,为你准备了一顿大餐……” “是吗?”德内尔抬起头,看到了一旁餐桌上丰富地惊人的美食,以及丹顿军士期待的神情,“好吧,那我吃一点,不过吃不了太多,不如大家和我一起?” 邀请众多军官一同分享之后,德内尔真的就只吃了一点点,这让丹顿严重怀疑自己的厨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正当他疑神疑鬼之际,营长突然开口道:“丹顿,以后我的伙食不必要搞得这么复杂,我准备直接去士兵食堂吃饭。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原来如此,丹顿还记得德内尔在上次大战便是如此,他该享受的所有军官物资总是第一时间就被他分发给战友们。恐怕老长官是对这样“奢华”的一餐不很满意,只是体谅他的用心才多少吃了一些。 这些总归只是细枝末节,因为决定军官在士兵心中地位的永远是他能否领导士兵以尽量少的伤亡夺得最大化的战果,所以德内尔的当务之急,便是尽快成为一名合格的营长。 不过和几名军官略微一交流,他便意识到在他出发前甘末林将军所说的“不必谦虚”并非是对他的勉励,而是他真的就不需要谦虚。 因为这个营就基本上没变过! “那么除了把配属野战炮换成了81毫米迫击炮,以及多了一些榴弹发射器以外,我们的营与1920年有什么区别吗?” “人变少了,长官。” “……” “我们是摩托化步兵营吧?” “是的,长官。” “那么汽车呢?” “汽车在师里,长官。” “……” 通过与奥布里昂和其他军官的讨论,德内尔总算搞懂了法国的所谓摩托化师并非如德国摩托化师那样,坐着汽车伴随装甲部队发起进攻,而是仅借助汽车对整个师进行战略性部署。 换句话说,德国的摩托化营始终是摩托化营,他们在行动的时候就与自己的汽车一起,作战的时候找个地方停车,打完之后再上车走人。 但法国的摩托化部队却并非如此,他们按照总参谋部的命令上车转移,到位置之后徒步投入战斗,实际作战与步兵完全无异。这也解释了为何在法军摩托化师中会存在巴士这种鬼畜的运输工具。 也就是说,德国的摩托化部队是协同坦克部队推进的进攻性队伍,即英国富勒将军所着的《装甲战》(德内尔从西班牙返回巴黎后就去图书馆借阅了这本书)一书中所说的“移动堡垒”(战略上进攻,战术上防御),但法国的摩托化部队就是用来堵缺口的机动防御力量。 所以实际指挥起来,一个法国摩托化步兵营与一个普通的步兵营没有任何区别。至于该如何指挥一个普通步兵营,德内尔已经在西班牙“复习”过了,重拾那些经验似乎并不困难。 只不过,这二十年不变的战术真的能战胜德国人吗? 德内尔对此抱有相当大的疑问,即使在全营熄灯休息之后,他躺在床上依然在考虑这个问题。人们常说1914年的法国陆军做好了打一场1871年战争的准备,而今天的法军从纸面上来说的确足以应付一场1914年的战争,但那些现代化的武器装备就真的不会颠覆战争的形态吗? 他闭上眼睛,满脑子里想得都是埃布罗河上空没完没了盘旋轰炸的国民军轰炸机。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从明天开始就去查阅关于德国装甲部队和对地支援空军的资料,而且要时刻关注波兰的战况。 嘹亮的起床号响起,德内尔换上了后勤人员为他找来的新式军服,并且将一个军官该携带的地图包、配枪、子弹袋一股脑穿戴好。随后他推门而出,跑到操场上观看士兵们出操。 他的这一身装扮与其他军官格格不入,因为别人仅仅是身着军服而已,而他连钢盔都戴上了。 “看来是我的记忆出了偏差。”德内尔主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早操不需要携带武器装备。” “是的长官。”奥布里昂有些尴尬地回答道,“吃过早餐后才需要全副武装进行训练,不过现在是战争年代,我可以让士兵们从明天开始就全副武装出早操。” “没这个必要,一切照旧就好。” 说完,营长德内尔便走到a连的排头,挂着这一身装备和士兵们一起跑步。此后他就像普通步兵一样和士兵们同吃同住同训练,并且很容易就和士兵们打成一片。 他和a连的官兵比赛射击,和重装连的士兵学习如何拆装操控新式迫击炮,和c连的军士一块校枪,和司机学驾驶……闲暇时间和通讯班、医疗队的士兵打牌,吃饭的时候他与士兵们一块排队吃士兵食堂,逼得糊弄着做饭的厨师使出浑身解数提高饭菜质量。他废除不合理的侮辱性惩罚,严厉打击军人之间的不正当竞争,欺压新兵也被禁止。 只要不在训练场上,这个年龄差不多能做年轻士兵们父亲的营长,也的确像照顾子女一样体恤他们。 训练场上的他也从不打骂士兵,但1营训练时却没人敢偷懒:一个40多岁的军官尚在前方摸爬滚打,谁还好意思落后? “战士们!最后一个到食堂的今晚就留下拖地!为了法兰西!” 9月4号傍晚,团长麦克维勒有些吃惊地看着1营长戴泽南少校掏出手枪,命令士兵们向食堂发起冲锋。整个营的官兵嗷嗷叫着带着武器朝食堂杀了过去,这壮观景象看得他目瞪口呆:“要造反啊!” “不,长官,这几天营都是这个样子。”团副表情复杂地说道。 “戴泽南少校是疯了吗?” “不,长官。”团副再次给出了否定的答案,“那些老兵说,他以前当营长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一直就挺……嗯……放飞自我的。” “贝当元帅怎么会欣赏这种不稳重的军官?” “我不知道,长官。” 麦克维勒上校颇感无语,背手离开了1营的训练场。但当他在晚上视察1营的食堂的时候,再次震惊地发现这位营长正绑着围裙甩着拖把擦洗食堂的地面! “你这是在干什么?!” “报告长官,少校戴泽南正在抹地!” “我知道你在抹地,我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抹地!” “报告长官,晚饭前我下令让最后一个跑到食堂的拖地,不料这人竟是我自己!” 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嗤笑出声。 “他妈的……”麦克维勒摇摇头,转身离开了1营的食堂,显然是拿这个少校没了办法。 经过一星期的磨合,德内尔迅速地融入进了1营这个集体。 不知道该不该感到庆幸,法军在这一个星期内仅在萨尔地区发动了一场极其犹豫的攻势,轮不到第9摩托化师这样的后备部队上场,所以德内尔就有了进一步明确以及尝试解决部队存在的各种问题的时机。 思想混乱、军纪散漫、指挥迟钝、士气低落、战术稀松…… 不要紧,一个一个来,能解决多少是多少。解决不了也就这么着吧,反正战争绝对是治疗强迫症的灵丹妙药,因为无论多么完美的预想和计划,开打十分钟之内就会变得一团糟。 9月10日周末,在士兵们打球休闲的时候,德内尔将9个士兵召集到自己的办公室,这九个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法共党员。 “随便找地方坐吧。”德内尔温和地对这些满眼警惕的士兵招呼着,“我们来谈谈你们在营里散布失败主义言论的问题。” 第九章 第95团(4) “您要怎么处罚我们,少校?”一个高大的士兵闷声问道。 “上等兵菲利普·劳恩,a连的机枪手,入伍前是巴黎纺织工,对吧?” “是的,少校,您要怎么处罚我们?” “我不准备处罚你们,我只是想解开我们之间的误会。”德内尔顿了顿,“以及你们与苏联的误会。” “您请说,少校。” “在世界大战之后,我去ch邮局当了一名邮递员,这么多年过去也算是跑遍了大半个法国,各地区各行业的情况也都大概了解一些,所以我对你们的事业抱有深切的同情。就比如说你,菲利普,你的月薪是多少?至多不超过1600法郎吧?” “1400法郎,少校。” “很能干的小伙子,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 “结了婚但还没有孩子。” “以你现在的工资水平,养得起两个孩子吗?”德内尔眯着眼睛看着神色阴郁的机枪手,“养不起吧?” “养不起,长官。” “你们的工资微薄,住在拥挤的宿舍和棚屋里,在《马提尼翁协定》达成之前还要每日工作12个小时以上。而资本家们不仅对你们恶劣的生活不闻不问,还动辄以转移资产为手段胁迫政府停止一切改良工人待遇的改革。作为一个邮递员,我见过二百家族放荡奢靡的生活,也见过寡头为了保住自己的财产以及更安全地压榨工人而为意大利***蒂主义欢呼,还见过各大康采恩资助报纸鼓吹‘宁要希特勒,不要勃鲁姆’……” 德内尔每说一句,九个人的脸色就更阴沉一分,直到最后所有人都握紧了拳头。名为菲利普的机枪手怒气冲冲地抬起头:“所以,少校您支持革命?” “不,我的政治主张更贴近于激进党。”德内尔诚实地回答道,“但是我绝对同情革命。” “也不算坏。”机枪手耸了耸肩,“或许我们能在1营搞一个人民阵线。” “你有这样的想法非常好,这个时候需要团结每一份可以团结的力量。”见这些工人党员骨干已经接受了自己,德内尔便开始了下一个话题,“第二个需要谈的是你们在营里搞得宣传。” “这是第三国际的命令。” “没错,这是第三国际的命令,但是你们觉得这个命令是否符合当前的形势,换句话说,它受到士兵们的欢迎吗?” 德内尔身旁的另一个士兵严肃地出言提醒:“虽然我们尊敬您,少校,但是这是我们的内部事务。” “我不想在营里取缔你们的组织,但你们的‘内部事务’已经影响到了全营的备战。而且我相信你们如此机械地执行第三国际的命令,是不会对革命事业有帮助的。” “如何执行第三国际的命令是党委的决议。” “党委也难免会出现工作失误。” 德内尔见这些工人党员并无信服之意,于是便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摞报纸摆在了他们面前:“你们有谁会俄语?” 好家伙,是一摞《真理报》! 这些士兵被德内尔这样的大手笔惊得目瞪口呆,无不摇头否定。德内尔便掏出一本法俄词典递给身边的士兵,然后对他们说:“如果你们信得过我的话,我会把自《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订以来《真理报》所有有关德国的文章都口译给你们。” “您还会俄语?!” 德内尔就这样把二十来份报纸上所有关于德国的内容大致念了一遍,等全念完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他自己解释的口干舌燥,那些士兵也一头雾水:这些关于苏德友好的内容似乎并不能证明德内尔自己的观点。 “我的观点已经得到了联共布官方明确的证明:《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只是权宜之计,是苏联在得不到英法合作后的‘不得已而为之’。” “为什么,少校?”机枪手菲利普一脸迷茫,“我想这些报道很明显地表达了第三国际的态度:苏德协作、打倒帝国主义、世界和平……” “一年前第三国际是怎么说的?”德内尔反问道。 “这……” 谁不知道一年前莫斯科还在为联合各国反对德国扩张奔走号召? “斯大林同志难道是个丝毫没有远见的蠢货吗?” “这不可能!” “对,这不可能!所以哪个才是斯大林同志和联共布中央的真正意见?”德内尔的语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一年前联共布从社会制度、意识形态和经济状况各个方面批判了希特勒所推行的辣脆主义,指出了德国根深蒂固的反苏宣传和反工人阶级外交政策,认为苏联必将面对以德国为首的轴心集团的联合进攻。但是现在的宣传呢?除了宣传所谓苏德友好传统这样的空话以外,你们能从《真理报》上找到任何对德国元首和国社党徒们站在阶级立场上的肯定和赞颂?这还不能表明苏联的态度?苏德互不侵犯显然是苏联在英法苏三国谈判破裂后争取时间的权宜之计!” 士兵们再次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们的受教育程度都不高,一时间根本想不到反驳德内尔的话。而且德内尔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 “但是我们毕竟要服从上级的命令。”虽然机枪手菲利普仍在反驳,不过态度已经软弱了许多。 “我没有让你们违抗来自上级支部的命令,我只是让你们不要如此机械地去执行。”德内尔“苦口婆心”地劝说道,“相信这些日子你们也体会到了,宣传苏德互不侵犯在士兵中有多大的阻力,既然如此,那可否学习《真理报》的做法?敷衍进行国际局势宣传,同时抓紧其他方面的宣传?” “其他方面?比如?” “理论知识学习。” 德内尔说着从办公桌下搬上来一个纸壳盒,在众人的围观下从中取出两本书,正是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和列宁的《国家与革命》。 “你们都看过了吧?” 营长的提问令在场的士兵们有些羞愧,他们很多上完小学就出来干活了,没有太高的知识水平,也没有阅读的习惯,甚至不少人看见字母就犯晕,哪能啃下来这么一部大部头? “看来你们的确需要提高理论水平,就连党员的理论水平都如此匮乏,你们还怎么动员士兵?还不轻轻松松就被那些布尔乔亚(法语的资产阶级)骗过去了?” 这些批评的确在理,他们在平时宣传中确实经常被别的士兵驳倒。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想看书了,身在军营条件又不允许了:要是被军官知道了他们在看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图书,那还不得被扒去一层皮! “这个问题好解决。”德内尔说着拔下了钢笔的笔帽,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些都是我的书,我借给你们的,看谁敢抢走。但是借书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我不希望看到你们这些立志于解放工人阶级、并最终解放全人类的工人骨干身上发生酗酒、打架这种事情。”德内尔严肃地说道,“你们要成为士兵们的表率,友善对待战友,主动承担艰巨的任务,让他们尊敬你们,这样才能吸引他们向你们看齐,加入你们的行列。除此之外你们还应该苦练战斗本领,争做训练场上的模范!就算不为保卫资产阶级政府,也该为有朝一日能进行武装斗争而刻苦训练吧?” 这样掏心窝子的话让士兵们非常认可,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于是德内尔便将这几本书发给了一脸期待的士兵们,随后从架子上提上了自己的锡制饭盒,对士兵们说道:“好了士兵们,咱们吃饭去!” “您要是跟我们几个一起去,可就洗不清‘赤化’的嫌疑了。”机枪手菲利普好心地提醒道。 “那你把我的书还给我啊?”德内尔没好气地向这个傻乎乎的上等兵伸出手,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菲利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警告有多傻,这些书上可都签着少校的名字呢,这还不够“赤化”? “书里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我尽量回忆回忆,说不定能想起来。” “您看过这些书?!” “很久以前学习过,虽然很久没能温习,但二十年的劳动经验让我对这些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难道少校您在公司里也是工会骨干吗?” “当然不是,我们公司就没有工会。” “什么?!” 面对士兵们惊讶的表情,德内尔解释道:“我们公司很早就实行了八小时工作制,老板对待我们也像对待家人一样,我来这里之前每周工作50个小时,月薪却足足有1500法郎。” “时薪7法郎还多?!您是干什么的?!” “就是普通邮递员。” “怎么可能?!” “所以说,我们为什么要建立工会呢?”德内尔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羡煞旁人的工作。 当营长带着九个人一起出现在食堂里的时候,整个食堂都安静了一下,但随后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仿佛无事发生。等德内尔打到自己的晚饭之后,他在转身时听到那个伙夫轻轻嘀咕了一句:“天呐,我们的营长是个布尔什维克!” 也不知道是谁将营长跟九个工人党士兵聊了一下午的事传了出去,不过这种事恐怕根本不需要宣传便人尽皆知。 到了晚上,德内尔的副手特意到他的办公室,向这位不着调的长官郑重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长官,您最好和那些家伙离得远点,他们的宣传令麦克维勒上校非常不满,他正想办法找茬好好治治这群家伙呢,您这不是往他枪口上撞吗?” “奥布里昂上尉,我已经说服他们停止宣传对德妥协,这事就算过去了。”德内尔看着部下紧蹙的眉头,伸手示意他坐下,“而且我要求各连队不得歧视他们,要允许他们自由阅读书籍。” “您这样做……不是让我们的营更加撕裂吗?” “奥布里昂,我们营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大多数士兵的愿望又是什么?” “战胜德国以及活着回家,但这两个目的通常是矛盾的。”奥布里昂上尉撇撇嘴,“所以我们需要严格的纪律和统一的行动,这就要求士兵对军官命令的完全服从。” “如果士兵们不知道为何而战的话,纪律又能约束他们多久?”说到这里,德内尔顿了顿,提起了另外一件事,“你经历过兵变吗?” “1917年的时候我还没有成年,长官。” “兵变的军人根本不怕死,督战队的机枪都压制不住他们,你哪来的自信可以用区区一把手枪就让他们奋勇杀敌?” 德内尔的话令奥布里昂陷入了深思,过了大概半分钟,他抬起头表达了自己的疑问:“但是长官,士兵们看这些马列主义书籍就能知道为何而战吗?” “很困难,但总比他们出去酗酒闹事或者宣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好。” 见自己的副手仍一脸犹疑,德内尔突然直白地问道:“你是不是担心我也要赤化了?” 营长这下问蒙了奥布里昂少校:“不,长官,我只是……” “你不必担心,我依然是一个忠诚的爱国者,不会服从来自莫斯科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的命令。我之所以愿意跟他们掰扯这么长时间,主要是因为他们出身清白家庭,平日作风也不散漫,行为也比较正派。总之,他们具备成为好兵的潜质。” “您说得对,长官。”虽然奥布里昂少校表面上赞同,但实际是什么个想法恐怕就只有上帝才能知道了。 “明天我还要找另外一些人谈话,我需要你给这7个人放假。” “这些是……极右翼分子吧?!”奥布里昂上尉惊讶地看着手上的名单,“恕我直言,我不认为您跟他们谈话会有什么效果。” “当然,我没有那么强的嘴炮能把他们都给洗脑,我只是了解了解他们对法兰西的敌视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如果他们是我们与德国作战的隐患的话,我需要找人监视他们。” 德内尔看着奥布里昂:“通过这些天和士兵们的接触,我认为像1916年那样团结所有的官兵很难成功。” “我同意这一点。”奥布里昂回答道,“我和上一任营长合作了两年都没有做到,这个营的分裂在您离开部队后就一直困扰着历任长官。” “你在恭维我,奥布里昂。从我们踏上克里米亚的那一刻,部队就分裂了,我当年也没有做到弥合分歧。”德内尔叹了口气,“战友行同路人,官兵裂隙横生,两年多生死与共的友谊都不能阻止这一切,区区一个营长又能做什么?” “可营史上说,我们营在克里米亚依然保持了强大的战斗力,当年您是怎么做的?” “我敷衍上级,庇护士兵委员会,对俄国赤卫队放水。” “……” “您为什么要对我如此坦诚?” “因为我认为一个胡格诺家庭出身的社民党支持者,不太可能是一个极右翼分子。”德内尔坦诚道,“放心,我不会放纵布尔什维克们肆意胡为,我打算再营里建立‘人民阵线’,团结左翼、中间派和保守派,压制极少数极右翼分子。” 奥布里昂深吸了一口气:“懂了,少校,我会支持您。” 第九章 第95团(5) “薇尔莉特: 距离我们分别已经十数日之久,我到军中亦十日有余,我居然直到今天才想起来给你写信,一想到你和泰勒该如何挂念我,我就感到万分羞愧。 我很快融入了军中的生活,但内心却并没有适应,因为我发现20年的岁月已经使我与当下的军队格格不入了。 在二十年前,我能很好地团结军官和士兵们,但是现在我却常常面临二选一的窘境,我贪求兼得军官的认可与士兵的拥护,却又唯恐鸡飞蛋打。 我国的军队远比二十年前更加先进,他们有精良的轻武器,可靠的汽车,还能得到堪称奢侈的火力支援,但我却不能说这支军队比20年前更为优秀,起码现在还不能。 我很想向你倾诉我在军中面对的各种奇葩的问题,但为了共和国的军事安全,我只能保持沉默。毕竟如果我自己都无法做到守口如瓶,我又怎能去要求部下做到呢? 不过无论如何,法兰西人民永远不缺乏勇气和斗志,我相信我们能在战争中得到锤炼,并迅速锻炼成扞卫国防的模范力量。我更相信多米尼克和罗贝尔他们也能出色地完成保卫法国的使命。 虽然面对种种困难,但你和泰勒以及罗贝尔大可不必为我担心,军旅生活让我的身体变得出奇得好。现在我能和士兵们一起打着包裹扛着步枪跑上个几公里,也能和他们一起挖上三四个小时战壕,你肯定想不到我现在有多么生龙活虎。有时我甚至在想,现在的自己或许能够在与你的搏斗中战胜,或者说,至少能跑得掉了。 让。 1939.9.12” 团里的其他三个营(2营和3营两个步兵营,以及4营一个重装营)这些日子突然流传起关于德内尔的闲话,尤以2营为最。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这位1营营长无时无刻不保持着严肃、得体且稳重的军官形象,这个“轻浮”和“哗众取宠”的名头到底是怎么来的? “营长对咱们和气,和咱们一起训练,也乐于帮我们的忙,一点官架子都没有,这就叫做‘轻浮’。营长想尽办法给咱们改善生活,在沉重的训练中给咱们找乐子,这就叫‘哗众取宠’,懂了吗?” 一个面孔稚嫩的新兵不得其解:“可诋毁少校又有什么好处呢?” “有的人想升官,但是不琢磨着怎么超越同僚,却满脑子都是抹黑对手的阴私勾当。还有人呢?就是单纯嫉妒我们对少校的拥戴了。” 丹顿留任军士的话令士兵们若有所思、议论纷纷,不过随后他们中间传来了一声咳嗽,整个餐厅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伙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营长就在等待打饭的士兵中间。 由于他穿着和士兵们一样的外套,所以在前面排队的士兵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后面的士兵又不敢说话,就只好让这尴尬的场景持续下去,直到少校本人打断了部下的议论。 留任军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忙不迭地和其他厨师一道为前排的士兵打饭,但等到营长本人将空饭盒递到他面前的时候,军士就再也掩饰不下去了。 “无论如何,背后议论军官是非常恶劣的行为,虽然我知道你们平时私下里没少议论,但是既然被我撞上了,我不能当做没看见。” 留任军士尴尬地低下头:“请您处分吧,少校。” “从今天起,所有厨师除了要完成后勤工作以外,还要跟大部队进行军事训练:无论什么年纪。既然我这样一个离开军队20年的老东西都能跟上训练,没有理由你们不行,射击、越野、战术你们都要跟上,一会我就正式下达这个命令。” “是,少校!” “对了,你不是军官厨师吗?怎么到士兵食堂了?” “我自己申请调过来的。” 虽然丹顿没有解释,但德内尔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丹顿留任士官之所以舍弃军官食堂清闲、高级又有油水的职位而申请调入士兵食堂,必然是为了自己。 “那就好好干吧,不能因为吃饭的人军衔低了就瞎糊弄。” “明白,少校!” 经历了这样一个小插曲,德内尔端着满满一盘食物走到了警卫分队的桌边,和那些士兵与士官聊着吃完了晚饭,随后去军官食堂召集全营的军官向团部赶去。 由于对士兵的需求“过于照顾”,现在营里的其他军官都对他或多或少有些提防,不过好在德内尔也算得上“八面玲珑”,尽管总摆着一副扑克脸,但说话并不冲,好歹他和下属军官之间还能维持表面的和谐。 “今天的会议要说什么,少校?” “波兰快完了,我们可能要尽快发起策应了。”德内尔叹了口气,“虽然我希望还能多几天时间整顿军队,但现在看来恐怕来不及。” 奥布里昂营副抱有一定的疑问:“我们会主动向德国发起进攻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副手的话让身为营长的德内尔大为惊讶:“我们已经在萨尔地区发动试探性进攻了,现在波兰情况很不妙,正应该投入主力部队全线开战,难道我们要坐视波兰灭亡吗?” “可是,如果我们越过马奇诺防线去进攻,那么修这一道完美防线的意义何在呢?” a连连长拉塞尔的疑问使德内尔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一脸严肃地回头环视不知所措的部下,一抬手提问道:“大家都这么想吗?” “军校就这么教的。” 见部下有些慌张,德内尔轻轻摆手:“放松些,我没有批评你们的意思,因为马奇诺防线的事情批评你们对局势也毫无用处。我只问一个问题:你们中有谁看过戴高乐写的书或者论文,《建立职业军队》、《法兰西和它的军队》,随便哪本都行。” 众人纷纷摇头,奥布里昂少校提醒道:“我们总不能放着将军的话不听去听一个上校的,甘末林将军、魏刚将军甚至贝当元帅都反对他的观点,说那是大错特错。” “我倒希望他说的大错特错!”部下的话令德内尔一阵气急,“但是现在波兰就像他说的那样完蛋了,要是他又一次说对了的话,完蛋的很快就会是我们!” 说到这里,他感觉自己没法在说下去了,便继续迈开脚步和几个惊魂未定的军官一同前去团部。 在团部,团长麦克维勒上校向各营连军官们介绍了当前的战况,以及甘末林将军关于各部队加紧训练的指示。奥布里昂说的一点都不错,法国对面临亡国之危的波兰盟友所作出的唯一反应,就是仅仅加快部队的动员而已! 法兰西的战略始终如一,那就是在陆上以马奇诺防线,在海上以强大的英法联合舰队将德国封死,待其不战自溃再出兵战胜之。这个战略在《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订之前尚有可行性,但如今德国的资源和粮食能从苏联源源不断地获得,封死大西洋已经毫无意义。 德内尔是对那些法共的士兵说苏德必有一战,但那只是说辞,鬼知道他们会不会打起来! “无论如何,我们要做好出击的准备。”麦克维勒上校最后这样总结,他随后摘下军帽露出了自己的秃顶,向一众部下询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于是德内尔便举起了手,见到是这个空降的军官有疑问,麦克维勒勉强压住心中的不耐烦:“讲!” “我请求上校考虑,现在是否应该进行更多的训练?”德内尔起身看着秃顶的上校,“我的1营现在应该是全团训练最频繁的部队,每天的军事技能训练时间依然保证不了4个小时。” “所以呢?”麦克维勒上校显然对德内尔的建议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虽然我不能否认勤务对士兵的重要性,那些新补充的动员兵也的确需要进行基础训练,但现在毕竟是战争期间,我建议规定士兵每天至少要保证8小时的总训练时长,以及不少于5小时的军事技能,这样才能确保官兵能熟练使用自己的武器,也能让军官有更多机会进行战术的演练。” “戴泽南少校能有这样的备战意识是好事,但是相对于对武器的掌握,纪律性于士兵、尤其是新兵而言更为重要。”团长抬起眼看了一眼1营长,“所以我不得不否决你的提议,坐下吧。” 然而尽管德内尔摆出一副信服的姿态点头称是,却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迅速提出反意见将了团长的军:“的确,纪律是非常重要的,那么我建议上校下令严格限制士兵进出营地,尤其要打击酗酒的现象,不能让那些醉汉毒化军队的风纪。” 德内尔少校的发难令团长哑口无言,只好宣布他会认真考虑(也就是没法找到正当理由否决但又不想执行),接着便匆匆宣布会议结束。 会议结束之后,德内尔命令与会军官暂时解散,回各自的联队集合所有军官到他的办公室集合。十分钟后,四个连长(a、b、c三个连以及d连这个重装连)各带着两三个军官将整个办公室挤得满满当当。 “都到齐了,那我来宣布一件事,从明天起,所有士兵的训练时间提高到11个小时,保证5小时军事技能训练,6小时勤务队列。并且从明天开始,所有士兵没有连以上军官批准一律不得离开军营,没有我的批准就不能出沙勒维尔。” 德内尔斩钉截铁的命令震惊了参与团部会议的副营长和四个连长:“可是少校,上校否决了您的建议!” “我有违抗上级的命令吗?”德内尔冷冷地说道,“团长命令我们要重视勤务及队列练习,我雷打不动坚持每天训练六个小时。而且团长说要认真考虑我提出的关于整肃军纪意见,那不就是同意了吗?”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我有权在我的营下达这样的命令,如果有人觉得我没有,那就去找团长、找师长告状,让他撤了我的职!” 一向爱护士兵的戴泽南营长仿佛抽了风一般,将士兵的训练时间大幅度延长,同时严格执行纪律。军官们本觉得他这样的做法会激起士兵们的反弹,但出乎意料的是,营长用了一系列手段让士兵们对这样的日程安排不但不抵触,反而有些乐见其成。 严肃军纪主要针对的是那些酒瘾上头出去鬼混的老兵油子,一般新兵没胆子做这样的事。而这些家伙平日仗着自己所谓的军龄也没少欺压新兵、对军令阴奉阳违,也就同时被大部分士兵和军官厌恶。他们被营长重拳出击,大家伙自然乐见其成。 提高军事技能训练时长倒也没获得太大阻力,本身像保养枪支、射击瞄准、阵地构筑、排班以及营连战术这样的训练总比一天到晚走队列有意思,也不比走队列累太多(除了挖战壕),更重要的是这些训练与大家在战场上的生存率正相关,没人敢糊弄。 尤其是那些左翼分子,学得可叫一个积极,他们不仅勤奋掌握自己的战斗技能,甚至还积极去学习比他们职务更高级的战术,这简直要让军官们怀疑他们是不是在准备武装起义了! 不过营长似乎乐于见到这样的现象,他主动安排士官为左翼士兵讲课,军官为左翼士官讲课,说什么:“万一上级阵亡,就需要你们这样有能力有知识的军人承担重任。” 搞得好像法共和工会出身的士兵成了预备军官团一样! 这样的情况是对左翼抱有疑虑的自由派士兵所不能容忍的,他们请有激进党背景的军官,即c连副连长伊曼纽尔中尉,郑重地向营长戴泽南少校提出建议,请他“警惕军队中不可遏制的左倾现象”。 戴泽南少校不出所料地认真听取了伊曼纽尔中尉的意见,但给出的回复却让人瞠目结舌:“我是一个军人,必须将战斗力而非政治作为第一考量,如果左倾就能提高军队战斗力的话,我是无所谓的。不过如果你们切实担忧这种现象,我建议你们也向你们所说的左翼分子学习,我保证对你们的晋升一视同仁。” 但是这并不是戴泽南少校的全部回应,他接着便称赞起c连的副连长和撺掇他来反应问题的士兵们: “但是你们的做法令我非常高兴,你们能主动向我反应问题,而非消极对抗那些和你们政见相悖的战友,更没有对他们背后下黑手。这充分体现了你们对共和国的责任与忠诚,更体现了你们崇高的荣誉和道德。” 他接着最后总结道:“我非常认可你们的品行,我不认为像你们这样优秀的军官和士兵不能成为我们营最可靠的中坚力量,要知道爱国、理性与宽容是军人最罕见的美德。” 听见了没!营长可从来没有这样公开地赞扬过那些左翼分子! 于是乎军队的良性竞争便开了头,并在戴泽南少校的引导和促进下一发不可收拾,营里几乎所有的矛盾最终都以“训练场上比比看”的方式化解了! 那么如何让士兵们接受训练总时长的增长?这一点是最让其他军官担忧的,毕竟军事技能训练后还有长达六个小时的勤务队列训练,毕竟每日训练总时长长达11小时,这对于法国陆军而言是罕见的高强度。 一天两天还行,长此以往士兵绝对会心生怨言,这是谁都阻挡不了的客观规律。 但是这个问题再一次被戴泽南少校创造性地解决了:虽然勤务和队列训练时长维持在六个小时,但强度却可以人为地降低。 进行5个小时的军事技能训练后,1营便训练一个小时的“坐姿”作为修整,此后训练两个小时队列(中间还要休息若干个五分钟),这样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到了晚饭前,少校会公开下令“今晚检查内务”,众人用不到半个小时收拾好内务打扫好卫生之后,就可以该干啥干啥了。因为少校绝对会以“指导检查内务”为借口,跑去某个部队和官兵侃大山,有时甚至还会干脆一起下棋打牌! 这一检查,三个小时就混过去了,这三个小时全营官兵可时刻都在“绷紧神经”准备迎接营长检查,怎么就不是训练? 所有的军官都不得不佩服这个营长,他严格训练比腓特烈二世都不遑多让,应付上级胜过路易十六政府中最恶劣的官僚。嘴里塞满了比波吉亚时代的主教更甜蜜的奉承之语,行军法时的决心又和哈德良皇帝的保民官不相伯仲。 在1营,团结、进步的行为会受到最大的鼓励和赞美,而违反军纪、心怀不满者则会被孤立、针对。极右翼想搞破坏?没关系!每个亲德分子都受到左翼官兵(法共和社民支持者)和爱国人士(激进党和左派保守党支持者)的双重监视,翻不出一点花样。 而且经过几次公开的辩论,以及对营内反极右翼风气的同化,甚至还有一些亲德分子反戈一击,重新变回了“爱国人士”! 是真是假德内尔并不在乎,如果一个士兵刻苦训练、遵守军纪,毫不犹豫地服从命令向德国佬开枪,他是不是亲德分子根本无所谓。 “我没想到我们的营可以变成这个样子,长官。” 面对奥布里昂由衷的赞叹,德内尔依旧保持了谦逊:“我们还可以做得更好。” “说真的,长官,我觉得您不应该从军,您凝聚人心的力量一定能使你成为一个深孚众望的政治家。” “政治家?”德内尔被奥布里昂逗笑了,他轻轻摇头,“不可能的,奥布里昂,离开了军队我什么也不是,连邮递员都做不好。” 第十章 奇怪战争(1) (1939.9.22-1939.11.24) 号称能平德御俄的波兰共和国刚与德国交手便土崩瓦解,在德国所谓“白色计划”发动一周之内便溃不成军。而那些极力阻挠法苏同盟的波兰领袖们在9月16号这天干脆逃离了华沙,将这座古城抛给了德国人。第二日,苏联军队也入侵了波兰西部。 “德国一个左勾拳,苏联一个右勾拳,就终结了这个《凡尔赛和约》的丑陋产物。” ———— “这是什么混蛋逻辑?法德明明已经开战了,但是我们连越境侦查都不行?” 多米尼克中校对着电话那头咆哮怒吼,而那边的回答显得无奈至极:“维勒明将军认为在空军实力不足的情况下,有必要减少不必要的战斗以规避损失。” “现在对面连一架战斗机都派不出来,我们就连侦查都不敢了,那德国人跑到我们头上扔炸弹的时候是不是也不用升空迎敌,保存实力就行?你们想等这一茬德国佬都老死在战位上吗?!” “这是空军司令部的命令,我只是个传话的,中校……” “他妈的,真见鬼!”多米尼克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根本不在乎面前还站着部下便开始痛骂胆小如鼠的空军司令维勒明,“我现在真想给他一颗花生米!如果要设立督战队的话,他们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毙掉我们的司令官!” “冷静,多米尼克,我们可不想因为你的大放厥词而在跟德国人开战前先换个团长。” 多米尼克勾起食指用关节敲了敲桌子:“好吧好吧,我们的情况如何?” “非常好,飞机完备,飞行员训练有素,新补充的几个新手也都跟得上训练。”他的副手卡尔·费德勒中校向他汇报着营里的近况,“总之,就等德国佬来了。” 这一句话再次让多米尼克火冒三丈:“就等德国佬来,就等德国佬来!为什么不是现在就去搞德国佬!本来就他妈的四百万对九百万(此处指的是总后备兵员),两千对三千(指的是双方军机数量对比),还不趁着德国佬在炸波兰人的时候赶紧来上那么几下狠的——” “报告!”门外突然传来吼声。 “怎么了?” “巡逻队遭遇了敌机!” 听到通讯员的报告,多米尼克和副手拔腿就往指挥室跑,不到一分钟便回到了指挥室,正看见航空团的参谋长指挥参谋往地图上摆上模型。 “情况如何?”多米尼克直截了当地问道。 “没啥大事,只是一架侦察机。”参谋长伸出右手往大地图上一指,“五分钟前他们在阿尔隆以南发现了一架亨克尔,这架侦察机正向比利时方向逃逸,似乎刚刚侦查过马奇诺防线。” “有情况立刻报告给我。” 话音刚落,喇叭里就突然响起了前线飞行员模糊不清的呼叫:“骑士呼叫大公,骑士呼叫大公。” 这起的是什么鬼呼号,多米尼克在心里吐槽着命名者的品味,手却丝毫不停,直接从参谋长手里夺过话筒:“这里是大公。” “敌机进入比利时境内,我们没法追了。” “情况如何,骑士?” “侍从给了他一梭子,打没打中不知道,但肯定没有造成大的伤害。” 多米尼克窝火地用拳头一砸桌子:“巡逻结束,立刻返航。” “骑士收到,立刻返航。” 今天扮演骑士的飞行员正是马尔芒德,他在参加完罗贝尔的婚礼后不久便晋升中尉。他的“侍从”罗贝尔少尉,另加一个名为皮埃尔·蒂贡的少尉,代号“学徒”,两人充当他的僚机。 过了不到半个小时,三个飞行员便返航落地,到战情室里向团长多米尼克中校说明情况。 “我们在四千米高度巡航,那架侦察机高度非常高,少说也有六千多米,我们发现他之后就跟着追了一段,但是根本追不上。” 马尔芒德中尉接着伸出两只手给团长和参谋长比划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当时那架侦察机快到法比边境了,我们不敢侵犯潜在盟友的领空,所以就只好返回,罗贝尔在五千米高度上突然加速上冲,最近的时候距离敌机最多一千二百多米。” 罗贝尔插嘴道:“我开炮碰了碰运气,毛都没打到,就只好回来了。” “行吧,你至少成为了开战以来第一个对德国人开火的法国飞行员。”多米尼克无语地砸了咂嘴,“二联队的那些人在萨尔上头飞了两星期,鬼影都没见着一个。” 马尔芒德点点头,揶揄地拍拍僚机的肩膀,随后询问多米尼克:“那我们要越境报复吗?” 这个问题问得多米尼克一阵头大,法德开战已有三个星期,放第一次世界大战几十万人的脑浆子都流了一地了,现在居然还需要就是否越境进行讨论?! 更要命的是,上级还有明确命令禁止他的部队“越境挑衅德国”! “报复个锤子!司令部就让我们坐着傻等,同时准备前移。” “去比利时吗?” “对,去比利时。”多米尼克不耐烦地点头,“只要德国人一进攻比利时,我们就尽快转场到位于列日的机场,然后在那里和德国人干架。” 一想到空军司令部给出的窝心命令多米尼克就顿感无力,他强打精神鼓励了面前的三个飞行员,让他们下去休息。随后百无聊赖的中校回办公室取出了配枪,俨然是要去靶场撸上他百十来发子弹发泄一下愤懑的情绪。 罗贝尔自然就与同编队的战友一起提桶洗澡去,不过他刚提着水桶走出宿舍,便有戴着黛绿色桶帽的士兵给他递来信件。 罗贝尔看了看寄信人,对战友们说道:“我老婆的。” “你没必要次次都炫耀。”马尔芒德面无表情地吐槽道。 “抱歉了。”罗贝尔自知理亏,便陪着笑将信封装进胸兜,准备洗澡出来再读。三人在浴室里讨论了一番当前的战况,都对这样诡异的局势感到无所适从:明明开战了,却像是没开战一样。 “你们看过昨天的《巴黎回声》了吗?” “没有。”马尔芒德和蒂贡都摇头表示否定,“有什么大事吗?” “议会在讨论打垮苏联。” 这样的消息令两个飞行员愕然无语,蒂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仿佛槽点太多不知该从何吐起,最后还是马尔芒德先发出了疑问:“议会凭什么觉得我们能打得过俄国?” “或许……额……我也不知道。” 这样的消息将三人都恶心到了,三人都怀疑议会里的老爷子们是不是精神错乱了?要有战胜苏联的实力,先去把德国消灭掉不好吗? “不过英国倒是比我们明白点,哈利法克斯勋爵,就是他们的外交大臣,否认了苏联进入东波兰是侵略行为。” “不说这些了。”马尔芒德叹了口气,主动换了个话题,“今天你开了几炮,手感如何?” 提起ms.406上的伊斯帕诺-絮扎20mm航炮,罗贝尔并没有什么太好的评价:“说实话,手感不太好。它的弹道一般,射速极慢,备弹量又太少。我感觉在激烈的空战中很难有时间好好瞄准,恐怕只有王牌才能驾驭得了它,我宁可把这一门机炮换成两挺机枪。” 蒂贡却说:“那可不行,你要打的不光是战斗机,还有轰炸机,德国人的容克和亨克尔可把波兰人炸惨了。估计以后我们要面对的轰炸机也不会太少,机枪打轰炸机可能会有些费劲。” “英国人和美国人不是也用机枪吗?” “美国人用的是12.7毫米机枪,英国人跟我们用的虽然都是7.5毫米这个级别的口径,但人家的飓风上足足装了八挺!” 讲到这里,蒂贡便向两人讲述他在军校和英国人一块演习的事情:“英国人为了炫耀自己的武器,往机枪单链里塞了忒多曳光弹,打起来满天都是白光,那场面,真是相当壮观!” “你们后来跟英国人演习了吗?”罗贝尔有些好奇他离开学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也不能叫演习,只是英国人过来表演一番。除了飓风以外,他们还展示了一个丑到爆的战斗机,叫什么来着……” “大鹏?” “对,就是那玩意,在飓风旁边就像个癞蛤蟆一样,非常扎眼。” “不要说这些没有用的事了。”马尔芒德坏笑着打断了蒂贡的话,“赶紧告诉我,弗朗索瓦那个杂碎被罗贝尔干折胳膊之后怎么了?” 蒂贡回答道:“之后又被多米尼克中校带着两个飞行员揍了一顿,等伤好了就调到了一线,不知道去了哪个联队。” 三人闲聊着冲完了澡,擦干身体换上衣服后,罗贝尔在两个战友鄙夷的目光中掏出信封拆开看。 “瞧你这点出息,‘侍从’,你就不能回去看吗?” “我就是等不及要边走边看,怎么着了吧?”罗贝尔没好气地和蒂贡拌了句嘴,接着聚精会神地读起来自泰勒的信件。 “我的丈夫: 我要告知你一个惊人的消息: 我!怀!孕!了!” “上帝啊!” 惊喜交集的罗贝尔一头撞到了浴室的门框上。 第十章 奇怪战争(2) “小……不,不能叫小罗贝尔,他都要当父亲了。”与德内尔一起看着罗贝尔长大的霍金斯老板难掩笑容,“他上次是八月初回来的,明年五月底六月初就能看到自己孩子出世,真是太棒了!” “说实话,我还没准备好做一个母亲……” 听到泰勒底气不足的话,霍金斯的表情温和而慈祥:“你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十个月呢。而且有什么不懂的事可以问同事们,我们的人偶中可有好多母亲。” “好的,霍金斯先生。”泰勒的笑容刚一消退,便立刻难掩忧色,“不过现状维持不了十个月吧?” 无需太多解释,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泰勒所希望维持的“现状”,就是法德之间这场奇怪的“静坐战争”。 如今已是十月份,波兰共和国已经彻底入土,但法德两国还是没有任何开战的意思。 ………… “多希望这样一直下去,然后两国和谈,战争就这么结束……再召开一个国际会议之类的,就让这件事过去吧,我只想让我的儿子快些回来,他的母亲实在是……” 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无助地抽泣了起来,薇尔莉特只好从挂钩上摘下自己的毛巾递到顾客面前。 “谢谢。”男子总算冷静了一点,“我的妻子得了肺痨,现在命悬一线,医生说她还能撑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可我知道她是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不过不管怎么样,她都很难撑过这一星期了……” “听到这个真让我难过,还请您节哀。”薇尔莉特真挚地点头致意,随后问道,“所以您是要给令郎写信吗?这种事情还是发电报快一些吧?” “当然不,菲德尔不可能不愿意回来看一眼自己的母亲。我是准备写给他的长官,毕竟现在是战争年代,军队早就终止了休假,我只能寄希望于他的长官能发善心让菲德尔回来个一两天了……” 中年人自己也曾在军队中服役,自然清楚“长官发善心”的可能性有多低,他低下头无力地念叨着:“反正仗又没打起来嘛……” 薇尔莉特思索了一会,询问道:“令郎在哪支军队服役?” “第95团。” “第95团?摩托化步兵第95团?”听到这个番号薇尔莉特便容光焕发,“是哪个营的?” “就是营长前不久上了报纸的那个。” 听到顾客如此说,薇尔莉特越发自信,她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随后展开给顾客看,报纸上的照片赫然就是正在接受甘末林将军接见的德内尔。 “对,就是这个营。”男子重重点头,多少燃起了一点希望,“菲德尔说这个营长是个讲道理的好人,或许他能通融一下呢?” “你没必要写这封信了。”薇尔莉特笑眯眯地说,“只管给令郎发电报,让他去找他的营长吧!” 她说着便起身离开工位,调整义肢的姿态,推着那位悲喜交集的丈夫和父亲快步走向电报区,亲自请求那里的同事对他进行照顾,并免费为已经语无伦次的顾客口述了电报。 “谢谢!谢谢!布干维尔夫人,您真是个天使!”(v!m!t!) 于是在1营结束下午的军事训练之后,德内尔便发现有一个士兵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前徘徊逡巡。 “b连3排的二等兵菲德尔?” “是我,长官!” 见这个士兵面露忧色,德内尔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士兵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咬牙吐露实情,“我训练结束后收到了家里电报,上面说我的母亲恐怕不久就要……所以请允许我斗胆向您请假!我知道一个刚入伍一个月多的二等兵提这样的要求有些过分,但……” “这有什么过分的。” 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带士兵进入办公室,在后者感激的注视下迅速写了假条,签名盖章并将其递给了士兵:“现在就走还赶得上末班车,争取今晚就到家!” “谢谢您,长官!” 德内尔制止了菲德尔的鞠躬,提醒着这个二等兵:“记住,二等兵菲德尔,敬礼是军人表达敬意的最好方式。” “是!”菲德尔严肃地站直身体敬礼,随后踢着正步一路走出屋子。德内尔默默为部下的母亲祈祷了一下,便立刻忧心忡忡地召集部下,研究眼下所能获得的关于德国白色计划的资料。 “如果德国人的机械化部队突破防线的话,我们摩托化步兵师就必须负起责任,否则法国将会成为第二个波兰。” 说到这里,德内尔神色更加严肃,因为第95摩托化师反坦克能力实在薄弱:全师只有36门各式反坦克炮,需要防守至少10公里的正面,这个数字看起来还凑合(有的师反坦克炮只存在于编制表中呢),但考虑到德军的空中优势(这一点就连统帅部都予以承认),这些炮在接敌后的生存能力着实堪忧。 “不至于吧?飞机能炸得这么准?” 奥布里昂少校对此表示怀疑,但德内尔很快就用自己在西班牙的现身经验让他开始重视起德国的斯图卡。 “在天上看地面目标的确只能看得大概,炸弹仍准也有些困难,但是航空炸弹的威力是炮弹根本不能比的,一发150毫米榴弹装药不过几百克,而一枚250公斤航弹至少能装100公斤炸药,想想看,法兰西号战列舰主炮装药才多大一点?” “这么说我们非常有必要重视野战防空。” “还有必要加紧训练隐蔽和伪装。” 军官们共同讨论如何用现有的武器对付德国人这一套组合拳,商量了一会之后也难免觉得不甚乐观。他们倒没有像几天前那样强调马奇诺防线的作用,因为他们所在的第9摩托化步兵师的预定战场就不是马奇诺防线,而是比利时。 法军的对德战略是这样的:马奇诺防线将德军拦在阿尔萨斯和洛林之外,这道防线装备密集、武器完备,不太可能被从正面突破,因此德军很有可能会将进攻矛头放到比利时。 法军不只是推断,更是希望德军重复上次世界大战时的战略。等德国入侵比利时之后,法军将以最快的速度将机动兵力北调,这样就能确保战争在比利时境内进行,从而避免像上次世界大战那般让法国三分之一的国土沦为战场。 但具体部署在什么位置,就要看当时的战况了。 军官们正在讨论着,德内尔的电话突然响了,于是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以便德内尔接听。那边的说话者极力压低声音,话筒里还传出醉汉的大呼小叫,而德内尔只听了一句脸色便阴沉了下去(虽然他的脸色平时也没多好看)。 “我明白了,嗯,你就在那里等着,不要着急。”说完德内尔便挂了电,直接向d连的连长居伊·博特阿上尉下了命令:“从你们连调两辆卡车待命。” “发生什么事了?”博特阿上尉有些懵。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德内尔少校并未像往常一样向部下解释他的用意,而是生硬地回复:“先去执行。” 等d连长离开之后,德内尔又命令从b连调两个班全副武装的士兵,还让机枪手和vb榴弹手把手头的武器也换成步枪,也不说要干什么,这使得众人越发疑虑不安。十分钟后,博特阿上尉向德内尔报告一切准备就绪。于是德内尔便让这些军官全部解散,自己带着两个班的士兵上车离开了军营。 “通知士兵们,一会下车后打起精神,做好战斗准备。” 听了这话,带队的排长有些不淡定了:“我们要去执行什么任务,少校?上级并没有给我们配发子弹啊。” “没事,不是让你们去打德国人。”营长的前半句话让士兵们略一安心,但后半句话又让他们把心提到嗓子眼,“我们可能会和人打架,所以气势凶一点,要足够有威慑力,免得真干起来。” 打架?! 汽车一路驶向沙勒维尔车站,到达目的地以后,德内尔立刻下车督促排长集合士兵,两个班的士兵迅速在车站前排成两列横队。 “左看齐——向前看!” 干脆利索,整齐划一的动作让路人和车站的工作人员为之侧目,这一支法军部队在士气上就与其他部队那些庸碌萎靡的动员兵大不相同,到底是哪里来的精锐? 不过接下来德内尔下达的口令便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刺刀上枪!” 尽管意外,但多日来严格的训练还是让士兵们立刻执行了这个命令,他们从腰间的刀鞘中抽出闪着寒光的勒贝尔刺刀,干脆利索地插到了步枪上,随后直接在德内尔的命令下右转向站台进发。 “发生什么事了,少校?”车站的警官异常惊讶,“现在有部队正在转运,还请您约束您的部下!” 然而德内尔却对这个警官的警告置若罔闻,他歉意且坚决地将警察扯到队列的一旁,随后与士兵一道迈着小正步走上了站台。站台的一旁停着一列火车,火车上安置着一排坦克,还有三三两两的士兵在闲聊休息——他们是身着黑色皮外套的坦克兵。 一个少校带着两个班的士兵气势汹汹地“杀上站台”,立刻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不过德内尔和部下的注意力却全然没有放在他们身上,而是直冲值班室而去。 第十章 奇怪战争(3) “止步!向右转!” 整齐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此期间沙勒维尔车站的站台上早已鸦雀无声,不过值班室中的宪兵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他们要么喝得烂醉如泥正在醒酒,要么也神志不清地吹牛打牌。 从窗户外看到这一幕的德内尔本就邪火上涌,再看到自己的部下菲德尔被拷在角落里,他更是怒不可遏。 菲德尔就在b连2排服役,德内尔带来的这两个班的士兵不可能不认识他,也知道营长已经准了他的假。见到面前的景象,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开门,给我开门!”德内尔先是用手掌拍门,随后用拳头砸,但里面的那群醉汉依然充耳不闻,于是他一把夺过身旁军士长的步枪,用枪托直接敲碎了值班室门上的玻璃,伸手从里面开了门锁。 “4班上去缴了他们的械!” 十二名士兵立刻端着步枪冲进屋子,简直要撑爆了那个不大的值班室。宪兵们对这些不速之客的闯入没有丝毫心理准备,自然也就毫无抵抗,干脆利索地举手投降,跟着士兵走出了屋子。 窝囊的宪兵令德内尔怒发冲冠,但更让他恶心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带头的宪兵少尉便醉醺醺地操着半生不熟的德语说道:“我投降,我……” “投降你*!” 德内尔用最恶劣的法语问候这个宪兵的父母双亲,同时抡起右臂朝他脸就是一拳,用物理手段帮助他醒酒,然而效果并不明显。那个少尉像头猪一样倒在地上捂脸哼哼,让那些围观的坦克兵发出一阵窃笑。 德内尔没好气地将他一脚蹬到一旁,随后找了一个勉强还算清醒的准军士:“姓名,番号!” “阿登省……嗝……沙勒维尔宪兵第二中队,准士……嗝……贝尔特朗·费里丹。” 最清醒的一个人都喝得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了,德内尔不觉得还有继续跟他扯下去的必要,于是他挥挥手,他的士兵立刻将这个站立不稳的准军士丢到了那个宪兵少尉的旁边。 “找钥匙把菲德尔放开。” 于是二等兵菲德尔的战友便从架子上取来一串钥匙,挨个试了一番,总算开了手铐。自由了的二等兵哭丧着脸出门向营长敬礼,德内尔略一回礼便询问起菲德尔被捕的细节。 尽管德内尔看这场面便知道了二等兵菲德尔准是被宪兵当逃兵抓了去,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菲德尔身上带着自己亲笔签名的准假条,上面还盖着营的图章,就算宪兵怀疑二等兵伪造假条,至少也该给95团1营打电话查实一下吧?一个电话,所有误会不都解开了? “我来火车站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喝得七荤八素了,一看我要上车,立刻把我摁住,我说什么他们都不听。然后这些家伙就把我拷在衣架上接着喝,我偷着给您打了个电话都没被发现!” “扯掉他们的军衔!这些废物不配做法兰西的军人!” 虽然士兵们不知道身为步兵营长的德内尔少校是否有权处置宪兵(八成是没有这个权力的),但直属长官盛怒之下也没人敢触他的霉头,于是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将宪兵身上的军衔标志全部拆下交给德内尔。 德内尔接过军衔后将这些零碎一股脑交给了不知所措的警察:“等下一支宪兵来换班的时候交给他们,告诉他们的长官,我会如实向国防部及内务部控诉沙勒维尔宪兵骇人听闻的渎职罪责!” “如您所愿,少校先生。”警察战战兢兢地双手接过这一堆军衔标识,慌里慌张地向德内尔敬了个礼,而德内尔也严肃地回礼,这倒让这位可怜巴巴的警察略微安心,这个长官虽然暴躁,但似乎并不是个不讲理的。 “今晚还有到巴黎的火车吗?” “没有了,长官。”警察忙不迭地回答道。 “那么有没有向巴黎方向开的火车?” 警察弱弱地指了指正在月台上等待发车的坦克兵们:“那就只有这一班了,他们中间会经过巴黎,但是不停车。” “什么时候发车?” “还有四十五分钟,长官。” “谢谢。”德内尔向警察道过谢后,便迈步走向看热闹的坦克兵们,那些坦克兵们见自己向他们走去,忙不迭地立正敬礼。 “战友们,你们是那支部队的?”德内尔用了相当客气的称呼,全然没有先前向宪兵发难的咄咄逼人,坦克兵们也投桃报李,知无不答。 “第507坦克团,长官。” “这个士兵的母亲患了重病,我已经批准了他回家省亲,没有意外的话他现在应该快到巴黎了,但是没想到被这群祸害耽误了,我想让他跟你们一块走一段,可以吗?” “当然可以,长官。” 捎这个士兵一段对坦克兵而言又没有什么损失,更何况推己及人,自己要是遇上这种急事也会盼望有这么个爱护部下的长官,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上去吧,一路顺风。”德内尔向菲德尔一挥手,这个二等兵匆忙地向他表达了感激,便心神不宁地上了火车。 此时距离发车还有四十分钟,德内尔看了看固定在火车上的一排坦克,随后对坦克兵们说道:“我能趁现在进坦克里看看吗?将来我们肯定有机会一起作战,也好让我知道如何更好地跟坦克兵打交道。” “这我做不了主,我得去向我的长官请示一下。” 为首的军士长歉意地向德内尔点头致意,德内尔当然不会不满,于是那位军士长便快步进入车厢。过不多久他便从车厢里探出头,告诉自己的部下给坦克舱门开锁。 时间紧迫,德内尔匆忙向坦克兵们道谢后便立刻跳上板车,按照坦克兵的提示从位于炮塔后部的车长逃生舱门中钻进了炮塔。 一进入坦克当中,德内尔便感到非常逼仄,而且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正要伸出头询问坦克兵们该如何照明,却突然发现有个高个子军官正站在坦克外看着他。尽管他站立的位置比德内尔所处的坦克内低了近三十公分,但两人居然能正好平视。 从昏暗的坦克内部到明亮的站台,德内尔一时没有适应这个强光,所以并没有认出面前的高个子军官是谁,只是隐隐觉得轮廓有点熟悉。 不过那个高个子军官倒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而且语气颇为惊喜:“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德内尔,我刚刚还在想是谁的嗓门这么大。” 等德内尔揉了揉眼睛,才分辨出面前的军官到底是谁,真该死,早该想到的!军中身高能到快两米的军官还能有几个?! “好久不见!”德内尔难得露出了笑容,他迅速地从坦克炮塔里抽出身体,伸出自己的右手与那个高个子军官的宽阔手掌狠狠握在一起,“夏尔·戴高乐!” 能在这里遇到戴高乐上校实在是一个巧合,夏尔·戴高乐确实在一年多以前担任过第507坦克团的团长,但战争爆发后他已被任命为第五军的坦克司令。 好像军队在故意针对他似的,戴高乐始终强调要将坦克和机动步兵集中组建机械化部队,但陆军司令部却恰恰安排他指挥分散到十几个团的一百多辆坦克。 书归正传,戴高乐本应在梅斯任职,但他所担任的“第五军坦克司令”简直就是个后勤军官,因为第五军的所有坦克都会在战时分配给各步兵营伴随支援,他也闲得发急。听说在巴黎将有一场演习,他便立刻向军长告假前去观摩。 刺头想请假,军长哪有不批准的道理?省得这家伙一天到晚游说他抽调全军的坦克组建一个独立的坦克团。 “那你也不应该出现在沙勒维尔啊?” 戴高乐按着坦克的侧装甲,不急不慢地对德内尔说:“我得知要去参加演习的是我的老部队,就多坐了一会火车和他们汇合,准备一起去演习场。” 两人寒暄了一会,戴高乐便主动为德内尔介绍起坦克的情况,将这辆h35型坦克的多个观察窗、车长潜望镜、主炮和瞄准镜以及并列机枪、弹药架、传动机构和动力系统一一介绍给德内尔,德内尔听得非常认真,还换到了驾驶员的位置上试着拨拨操纵杆,最后才意犹未尽地从坦克中钻出来。 “怎么样?”戴高乐低头看着德内尔,询问着后者的感受。 德内尔也颇费力地仰头看着这个巨人,诚实地回答道:“并非你书里描述的那么完美,不过也确实是能改变战争的武器。” 戴高乐闻言颇为惊讶:“你还看过我的书?” “来部队上才看的。”德内尔说道,“是那本《建立职业军队》,我也只看过这本书。听说你还写过一本《法兰西和她的军队》和其他的一些论文,不过我一直找不到,因此未能拜读。” “难怪,我在《建立职业军队》那本书中只是阐述了关于军队建制的问题,在装甲力量建设方面并没有详细介绍我对坦克的理解,用他们的话说,只是对坦克夸张且放肆的鼓吹罢了。” 说着,戴高乐一脸无奈地拍拍面前坦克的前装甲:“1935年生产的h型坦克远远不是我理想的武器,这门37毫米坦克炮只能打击不到1公里内的敌人,穿甲效果也很差,很难指望他们执行独立的任务。新生产的d型坦克和b型坦克一个太脆一个太慢,只有索玛生产的还凑合,但是数量却远远不够……” “我看报告说是已经交付了400辆,而且大改的型号s40也已准备投产,组建一到两个你希望的机械化师应该不费力。” 听到德内尔安慰的话,戴高乐虽感欣慰但苦涩依旧:“那400辆s35有三分之一连炮都没装上,而s40也生产的太晚太晚,但最关键的问题不在于坦克是否先进,我们的d型坦克和这些h35不如人意,难道德国佬手上的装备就好吗?” 德内尔默默点头,他也知道,德军如今虽有一部分新锐的三号和四号坦克,但相当一部分装甲部队因装备缺乏而不得不使用二号和自捷克缴获的38t型坦克,这些坦克相比法军的那些落后装备也并没有什么优越可言。 “但是德国人还是用这些破烂组成了装甲师。”德内尔说出了最令戴高乐抓狂的现实。 ———— 本文宪兵喝醉酒史上确有其事,在法兰西复国后,议会组建调查委员会对1940年战败原因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发现奇怪战争期间法国军纪极度散漫,不少士兵甚至部分宪兵酗酒成性。不少车站为此专门设置了“军人醒酒室”,以防止醉酒的士兵妨碍公务,袭击路人。 不过资料并没有指出此次案件发生的地点,本章将其安排在阿登大区的沙勒维尔-梅济耶尔。 另,本书的真男主上线了(笑) 第十章 奇怪战争(4) “没错,不过让我担心的还不止这个。” “是德国的俯冲轰炸机吗?” 德内尔的询问让戴高乐颇为惊讶:“你不是没看《法兰西和她的军队》吗?” “我在入伍前去西班牙出了趟差,被德国人的斯图卡炸过,那时我就意识到这种轰炸机就是为给机械化部队提供伴随支援而生的,俯冲轰炸机的效率远远超过伴随火炮。” 戴高乐的语气已经带着一些期待:“何以见得?” “因为摩托化炮兵需要额外的后勤,而俯冲轰炸机可以在数百公里之外为部队提供支援,不需要拖累机械化部队本就紧张的运力。此外,轻型野战炮对于装甲部队攻坚并无太大助益,而重型火炮又会大大拖累装甲部队的速度,此时能轻轻松松挂上250kg航弹的俯冲轰炸机完美地解决了这一矛盾。” “你的意见与我完全不谋而合。”戴高乐非常满意地一拍德内尔的肩膀,但随即又颇有些遗憾地感慨,“贝当元帅赏识你更在我之上,而你在大战中又表现得那么卓越……你的退伍真是法国军队的损失,不然我们协作必然可以做得比现在更好!” 戴高乐倒不怀疑德内尔在巴结他,且不说二人大战刚一结束便已相识,至交虽称不上,但倒也互相知根知底,德内尔的品德戴高乐还是信得过的。 就他算信不过德内尔的人品,但凡过一过脑子都能算清楚这笔账:一个在野期间便与贝当元帅常年保持联系,且刚一重新入伍便被甘末林上将亲自召见并拔擢的军官,需要巴结自己这样一个还在坐冷板凳的上校吗?! 听到戴高乐的称赞,德内尔既有愧疚,也有无奈,愧疚于自己未能为共和国的军事建设贡献力量,无奈于自己就算贡献又能如何呢? “说不定我们得一块滚去科西嘉。”(在法语中是流放的意思) 戴高乐闻言莞尔:“我是被预定到‘科西嘉’去,但我听说魏刚将军曾抱怨过,说大战结束后应该立刻把你发配到到阿尔及尔甚至印支。” “能追随先人的足迹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德内尔认真地说道。 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两个军官便通过这样简短的会谈鼓励了彼此。火车加煤加水完毕,司炉已经烧起了锅炉,分别的时候要到了。 “以后常写信联系吧,我现在知道你在95团了,但是我的驻地总在变化,所以给我写信的话直接寄到我家里。”戴高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簿,翻到一页空白后,匆匆写下几行字便撕下来给了德内尔,“这是我家的地址,我的妻子会将信件转发给我。” “说起来我还没有向让那夫人道歉,她现在身体还好吗?” 戴高乐有些疑惑:“承蒙关切,母亲年纪已经很大了,健康难免欠佳,幸好暂时还没什么大问题。不过道歉从何而来?” “你的阵亡通知书还是我写的。” “哦!天呐!”戴高乐立刻明白了,不由得开怀大笑,“都过去多少年了,老母亲那还能记得谁写了那封信呢,再说这件事不更应该怪我手下的那些崽子?” 对上次大战时光的回忆再次拉近了两人的关系,他们最后握手互相祝福后,戴高乐便回到自己的车厢,在座位上和德内尔招手道别。 正在此时,德内尔突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戴高乐的窗户边。戴高乐也意识到德内尔似乎还有什么要嘱咐,便急忙拉开窗户将头探出火车。 “我们一定能赢。” 戴高乐郑重点头:“我从不怀疑这点。” “但我们也必定会为今天军队的短视和犹豫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可能不会比上次大战更少,可能需要付出一到两年的时间以及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的生命来纠正。而这次我们可能会失去巴黎、雷恩甚至大半个本土。” “没错。”戴高乐叹息道。 德内尔接着嘱咐道:“因此我希望你能保全性命,我不是质疑你的勇气和品德,夏尔,但法兰西需要在至暗时刻有另一个“救国将军”来重振军队,就像贝当元帅在上次大战做的那样。建立完美的机械化军队这样的重担,现在看来除了你以外很难有别人能承担。” “这样高的评价和期盼令我深感光荣,让,你也应当保重自己。” “不必了,总得有人为你争取到重整军队的时间吧?”德内尔微微摇头,伴着火车的汽笛声,他抬头看着戴高乐严肃的脸庞,平静地说道:“让我这样的老骨头来牺牲总好过牺牲那些年轻人,哪怕能换回一个也是好的。” “你都是老骨头了,那我是什么?” 戴高乐吐槽完德内尔的话还想说些什么,但火车头已经喷吐出大量的蒸汽,车身已经开始慢慢移动,他也只能缩回脑袋意犹未尽地同德内尔挥手告别了。德内尔也站在站台上,目视着这一列火车向巴黎方向驶去。 过了许久,德内尔终于回头对等待自己已久的士兵们说道:“拆下刺刀,整队返回。” 由于宪兵的行为比预想的更恶劣和无能,预料中的冲突并没有发生。b连两个班的士兵便这样整队上车,尔后安然返回营地,倒也没惹出什么大的乱子。 尽管德内尔起初打算狠狠教训一下这些眼高于顶的宪兵,为此哪怕把官司打到巴黎去,不过这样的结果也还不错。 等士兵返回营地已经是夜里十点,德内尔立刻解散了士兵让他们去休息,随后返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取出纸笔开始给亲友们写信,直到近十一点才熄灯睡觉。 二等兵菲德尔在两天后,也就是10月9日的傍晚便回到了部队。回到部队的第一时间,他便去食堂找到了正和士兵一起用餐的德内尔少校,郑重地向他道谢。 “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母亲去世了,不过她离去得很安然,她根本没想到能再见到我,因此我的归来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慰藉:这全亏了您,少校。”菲德尔郑重地向德内尔敬了个礼,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封信,“一封来自我的父亲,他向您郑重地表达了谢意,另一封来自ch邮局的手记人偶薇尔莉特·布干维尔夫人。” “谢谢。”德内尔点头接过两封信,将其放入了胸兜。回头却发现菲德尔二等兵依然站在原地带着微笑看着自己,他便问道:“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受薇尔莉特夫人的委托,将一个喜讯通知给您:您的儿媳泰勒·克吕尔夫人已有身孕,您就要当祖父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德内尔一下子愣住,但很快一丝微笑便爬上了他的脸:“真是个好消息。” 喜讯归喜讯,但战争仍在继续——虽然是一场诡异到极点的静坐战争。 马奇诺防线上的部队声称,德国人的补给车就在他们的视线内分发物资,完全暴露在火炮的射界之中。但双方就像有什么默契一样,法军对这样脆弱的目标视而不见,德军也没有丝毫隐蔽的意思。 这样松懈的对峙实在让人不能想象两国正处于战争之中,于是呼唤和平的声音在国内又一次甚嚣尘上。 到了11月份,苏联发起了对芬兰的入侵,那群不干点正经事的议员们又立刻呼吁总理达拉第作出反应,采取切实措施对芬兰进行援助,甚至直接出兵与苏联对抗。 这种动乱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德内尔的营里,首先是有传言说他们会被派往芬兰与俄国人作战,接着又有传言声称他们可能会被调入近东远征军,预备自伊朗和土耳其进攻苏联的高加索地区。 随之而来的还有武器装备的拖欠,1营支援连d连在训练中把一门已列装了9年之久的25mm反坦克炮报废了,结果新炮总是不来,据说是被送去了芬兰。于是支援连d连的连长居伊·博特阿上尉只好将那门烂炮拖出来修修凑合着使,结果在演习时这门炮射出炮弹跟滑膛炮一样散得到处都是。 为此营长德内尔挨了团长的一顿数落,不过也仅仅就是一顿数落了。因为在11月24日的全师大演习中,95团1营的表现令全师瞠目结舌:上到营长下到士兵对战术的熟练程度简直堪与那些猎兵营媲美。 师里的军官难以想象这个营有一半士兵都是新近动员的平民,从他们布置武器构筑阵地的速度上看,这根本就该是一支常备军! 然而得到师长亲自表彰的德内尔不但没有感到荣幸,反而在演习结束后把自己关进办公室生了半个小时的闷气,随后又带着怒气给戴高乐写了一封信,倾诉了第9摩托化师令人发指的麻木和迟钝。 “我实在不能想象这样的事情竟会发生在法兰西的军队里:战争已经爆发了两个多月,居然还有部队连火炮都没有校好。我的营有一门反坦克炮坏掉了,然而仅剩的一门反坦克炮打靶的成绩居然胜过其他所有营两门炮所能打出的! “在我眼中距离训练有素还有相当距离的1营,居然能承受师长莫顿少将如此高的褒奖,而我甚至无法称之为‘溢美’,因为其他部队真的就有这么烂:装备一塌糊涂、官兵隔阂严重、酒鬼到处都是…… “得到褒奖之后,我立刻向莫顿少将提出了我的建议,我建议全师都按照1营的方式进行集中训练,同时严格督促纪律。但莫顿也否决了我的建议,看他的表情,好像认定了我们跟德国人不会打起来似的! “我部下的官兵如今已完全和我团结一致,所以他们把其中的隐情告诉了我:督促纪律不止约束士兵,也会约束军官,因而散漫成性的长官们不愿狠抓纪律(不少军官自己就是酒鬼);除此之外,进行营连级别的战术训练必然要求军官也参与其中,而队列训练只需军士督促即可,懒散的军官们必然更喜后者。 “这群爱安逸胜过爱性命的混蛋!” 德内尔一口气写了洋洋洒洒近六百词的吐槽,不过他写完后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寄出,只是撕碎了扔进纸篓罢了。 第十一章 武装起来,公民!(1) (1940.1.10-1940.5.10) 人可以欺骗自己,或许能暂时欺骗别人,但不可能欺骗现实。 法德既然宣战,那么战争终将来临。 ———— 法兰西在麻木和躁动中度过了战争爆发后的第一个圣诞节。苏联对中立国芬兰的入侵本已激起法国朝野对该国的反感,红军在曼纳海姆防线上的尴尬表现更令议员们蠢蠢欲动。 法兰西的政府在面对此种现状时的表现与以往无甚区别,那就是毫无作为,或者说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有所作为:达拉第总理除了要和自己的财政部长保罗·雷诺争权夺利以外,还要面对他那野心勃勃的情妇德·克吕索尔侯爵夫人永无休止的纠缠。 但这还不是全部,海陆空三军的最高统帅们面对战争的麻木令总理无数次血压飙升。除此之外,政府已经有确切消息证明,有一股反对分子正试图联络尚未从西班牙返回法国的贝当元帅以推翻现任政府,其中的核心人物正是前总理赖伐尔。 真是国难岁凶,内忧外患! 于是议员们对苏联的敌意就这样不断发酵,叫嚣着要“用大炮教苏联如何进行外交”。无论这些疯话如何甚嚣尘上,达拉第也只得充耳不闻,以免在德国之外再树强敌。 在沙勒维尔车站偶遇之后,德内尔便一直与戴高乐保持着联系,圣诞节也互相祝贺过,他甚至还收到了戴高乐寄出的圣诞礼物:正是那本他自称“几乎没人问我要过”的《法兰西和她的军队》。 一月份的时候戴高乐因公回了一趟巴黎,随后便将自己在巴黎的见闻写信告知了德内尔: “我们的总理已经要垮了,本届政府的倒台只是时间问题。 “我在雷诺的家中遇到了前总理勃鲁姆。坦诚而言,这位杰出的政治家在战争中的表现令我感到失望,他对战争的看法也非常庸俗,和巴黎街头巷尾议论的毫无区别。 “他似乎根本不相信德国人会西进入侵我国,也不相信德国人会去进攻苏联,这样的看法令我感到讶异。我不是不知道这种看法在如今的巴黎非常常见,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相当令我意外。 “不过我没有心思去反驳他,最近我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完成一份备忘录,希望能唤起法兰西的高层对机械化部队的重视,现在我把初稿发给您一份,如果您能在紧张的训练间隙抽空为我提供一些建议,我将感激不尽。” 看到这里,德内尔便明白了为何这次来信的信封会如此“充实”。他从中取出了那一摞信纸,愕然发现这居然不是打印件,而是戴高乐自己的手稿。 虽然这样的信任令德内尔大为感激,但戴高乐把手稿都寄来了,那么他自己还怎么做修改呢?得快些回复才行。他抓紧时间研读了这份备忘录,为此通宵未眠。 次日他又召集军官们商讨一些他拿不准的问题,又根据自己在摩托化部队服役的经验,提出了一些针对修改意见,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增进陆军与空军的协同,着重强化机动部队的防空力量: “整份备忘录我已完全拜读,并就部分章节与支持我的部下进行了商讨,我们对您建设性和前瞻性的见解大为赞叹。由于我们对坦克,尤其是集中使用的上百规模的坦克的运用一无所知,因此无法对装甲部队那一章提出什么合理的建议,但在摩托化部队的建设方面,我们有一些自己的思考。 “你在备忘录中肯定了摩托化部队的应急作用,同时强烈建议学习德国将运输卡车直接配属给摩托化部队,对此我们是极为赞同的。尽管有些人会说那是龙骑兵部队的职责,但我们一致认为目前我国所拥有的龙骑兵师的数量大为不足。 “除此之外,你还建议加强摩托化部队和龙骑兵部队的防空力量,对此我们也极为赞同,但就你文章中的一些小细节,我们存在不同意见。 “你认为应当为每个摩托化步兵营增加额外两门高射炮,这当然对提升部队防空能力有效果,但我们并不认为这是最经济有效的方法,因为即使这个数字再翻一倍也并不能保证部队免收空袭的威胁。其原因在于防空炮的防空效率低得惊人,我的支援连长只能保证指挥两门高射炮驱逐(而非击落)一架敌机。 “即使将此前配置到团的防空火力配置到营,也那难以有效遏制德军空袭。更何况集中使用的防空炮必然比分散到各处的更为有效,前者至少可以构建一个相对密集的防空网,而后者既难以为步兵部队提供防空,也不能有效毁伤敌机。 “在加强防空火力极端重要和防空炮生产相对不足为主要矛盾的前提下,有必要集中使用防空炮,因而我们建议利用有限的军备生产能力为每一个摩托化团补充一个完整的高射炮连(当前我军摩托化团纸面上有一个装备13门25mm高射炮的防空炮连,但实际值拥有一半装备),同时为师属炮兵部队额外加强一个高射炮营。在生产能力尚不充足的情况下暂缓扩编各营的高射炮,因为各类步兵营通常不存在难以隐蔽、需要高射炮戍卫的武器。 “但营级防空依然需要加强,因此我们建议尽快研制并列装一款便于重机枪高射的三脚架,相对于每营增加两门新高射炮所需的装备及其配套的人员、车辆而言,三十来个脚架不仅所需耗费更低,而且不占用额外的人力,最重要的是,其带来的防空效果也不比两门高射炮差太多。 “除了关于防空的问题,我们还认为应尽快将摩托化步兵向龙骑兵的方向改编,但这一愿望在拥有足够的卡车和强大的空军之前是不能实现的。 “如果共和国抓住现在的机会,或许我们还能少流一些青年人的血。 “尽管战略上的问题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少校所能置喙的,但我还是恳请你,为了法兰西的存亡,请尽最大努力劝说政府和议会不要对苏联开战,我们绝对不能承受四面树敌的代价。” 完成这一份报告后,德内尔愕然发现天又亮了,这意味着他已经整整两天两夜没有休息。 德内尔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他急忙关上台灯,连外套都来不及脱便立刻钻进被窝。不过这样掩耳盗铃的行为无法欺骗自己筋疲力竭的内脏。 脑袋才刚碰到枕头,他立刻便感觉到仿佛有人正用绞索玩命勒他的头骨,接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出毛病,心绞痛、呼吸困难、头晕目眩、呕吐、四肢酸痛。什么毛病都来了! “要完,艹,要完!”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好歹才恢复过来。此时窗外已经传来了士兵出操的声音,德内尔苦中作乐地想道:或许大家都会对自己首次旷操感到惊讶吧! 正在此时,他虚掩着的卧室门被轻轻推开。门外的来客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正看到他在床上哆嗦的狼狈相,于是便急忙推门而入:“您怎么了,长官?!” “奥布里昂,我需要休息……”德内尔有气无力地指着桌子上的一摞信纸,“把这些整理一下寄给戴高乐,尽快……” “戴高乐上校的地址在哪里?” “我桌子上有一封他的来信,就往那个地址发……” “是,长官。”奥布里昂营副看着德内尔的成果目瞪口呆,“您不会又一晚上没睡吧?” 然而奥布里昂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上官已经蒙头昏睡过去了。 见状,奥布里昂只好长叹一声,收拢起戴高乐发来的手稿和德内尔的手稿,从抽屉里抽了个大信封一股脑塞进去,然后带着信封径自离开了。 由于营长对这份手稿特别重视,所以他也不敢怠慢,赶紧跑去邮局用急件发往巴黎。早上发急件,晚上戴高乐的妻子伊冯娜便收到了。这位被戴高乐的朋友和部下尊称为伊冯娜大婶的家庭主妇见信件来自第95团,正是戴高乐前些日子大为赞赏的那位老战友让·德内尔所寄出的,于是她也匆忙跑去ch邮局将邮件寄往了第五军。 等等,戴高乐不在巴黎? 还真不在! 尽管目前共和国的实际掌权者全部深陷政治漩涡,对采纳这位上校的军事主张实在是有心无力,但他在巴黎的活动还是引起了部分高层的兴趣。 共和国的总统勒伯伦便突然决定到第五军视察,尽管他并未声称此次视察与戴高乐有何关系,但任谁都知道,第五军目前最值得关注也是唯一值得关注的军官就只有他。 总统的决定实在太过突然,戴高乐也只好立刻行动起来。离开巴黎返回凡根堡之前,他把刚刚完成初稿手稿的备忘录直接封进信封寄给德内尔,反正这两天他肯定没时间对其做什么大的修改。 戴高乐以文笔优美着称于法军,甚至就连贝当元帅都曾经委托他帮助自己完成世界大战的回忆录。但他的优美文笔来自于对文章的反复琢磨,故而他特别需要大段时间以集中注意力,因此并不愿意用零敲碎打的时间写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文字。 他将备忘录原稿寄给德内尔仅仅是因为他很忙,暂时没空修改,所以当他在1月13号收到德内尔的回复时是非常惊讶的。 备忘录是不是出了什么致命的疏漏,以至于戴泽南少校需要立刻指出? 戴高乐带着怀疑打开了信封取出了德内尔的回信,却发现这并非是简单的提示,而是洋洋洒洒近六千多词的修改建议及详细说明! 啊这……戴高乐歉意地想,只好过两天再看了。 想到这里,他就将回信仔细地放入自己的公文包中,接着便继续编写演习计划。 真不知道戴高乐知道他的去信差点让德内尔累到猝死后会作何表情,尤其是勒伯伦总统的视察让他意识到这位“泥塑木偶”对改造军队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时候。 出乎意料的事情还不止于此,就在1月12号德内尔挺尸的那个早晨,法军总司令甘末林将军在位于万森的司令部里召开了一次会议。 “先生们,我接到了比利时军方的通报,昨天中午有一架德国轻型飞机迫降在马斯特里赫特附近。经过对飞行员的审讯,比利时方面确信德国将在1月17日,也就是下周的今天对荷兰、比利时和我国发起全面的进攻。” 甘末林将军的发言引起了在场海陆空军官的一片哗然。 ———— 战前最后一章 第十一章 武装起来,公民!(2) 国防部二局证明甘末林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德国的确正在向法比荷三国边境调集重兵,但或许是因为情报泄露的缘故,德国并没有在甘末林指出的那天发起进攻,后面几天也没有。 不过这次警报还是导致德内尔所在的师正式划归第七军团,从沙勒维尔转移到了法国北部重镇里尔。 警报刚刚解除,另一件大事便吸引了法军上下的注意力。在1940年1月26日,一贯胆大妄为的戴高乐上校又一次做出了惊人之举。他完全不顾军队层级,直接将自己所编写的有关建设机械化军队的备忘录散发给80位军政要人。 这些军政要人中当然就包括目前法国唯一的元帅——贝当。 戴高乐将备忘录发给远在西班牙的贝当元帅,仅仅是出于对这位前辈和老师的尊重,他根本不指望这位屡次批判他的见解的保守元帅能支持他的观点。事实也确实如此,收到备忘录的贝当只浏览前言便直接将其翻到最后一页。 戴高乐在那里对帮助他完成此篇回忆录的部分军官或政治家表示了感谢,出现在上面的人物毫无疑问堪称铁杆“戴高乐派”(假设这个高个子上校真的能组织起来这么一个派别)。 贝当只看了第一个名字,便“啪”一下子合上了备忘录。 “赖伐尔先生的代表来了。” 仆人刚刚通传,那位壮实精干的前总理代表便轻车熟路地出现在了贝当的面前。互相问候过后,代表立刻留意到了贝当元帅丢在桌子上的备忘录:“您的学生也给您发了?” “当然,我和戴高乐只是见解不同罢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持有同一个立场,那就是为了更强大的法兰西。” 代表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随后开始和贝当元帅交流议会的近况。比如达拉第面对责难的左支右绌,比如议会开始就苏德合作的可怕前景进行讨论,以及对芬兰和罗马尼亚的援助…… 贝当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急躁,好在代表很快意识到了这位年迈元帅的不耐烦,马上转到了正题:“现在雷诺向达拉第发难已经是时间问题了,只不过我和赖伐尔阁下都不认为那个村夫能找到法兰西的出路,顶多不过是另一个勃鲁姆。” “我们能做点什么吗?”贝当问道。 “暂时还不能,元帅。”赖伐尔的代表语气非常肯定,“雷诺现在雄心勃勃,视总理之位为囊中之物,必然不愿与他人分享。要是我们鲁莽地发起挑战,必然会成为他的眼中钉,那时恐怕会给达拉第玩弄权势搞平衡的机会。” “所以我们应当沉住气。” “对。”代表向元帅解释道,“目前这样不战不和的假战必然不能长期维持,法国要么对德媾和,要么对德作战。无论那种可能都是对政府的极大考验,雷诺既无威望又无人脉,肯定应付不来。” 贝当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停地用手指敲打桌子。代表意识到元帅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便果断告退了,贝当果然没有挽留。他客气地将这位代表送出书房门后便返回到座位上,再次打开了戴高乐呈递的备忘录。 特别鸣谢那一页最上面赫然就是他另一位“爱徒”的名字:让·德内尔·戴泽南。 颇有些巧合的是,1月27日这天,远在沙勒维尔的德内尔居然也能看到关于贝当元帅的传单。 “从哪里弄来的?”德内尔抬起头询问着执勤的士兵。 “从围栏外撇进来的,不知道是谁干的。我尽量收集了传单,但还是有一部分被别人捡走了。” 德内尔点点头:“你做的很不错,继续执行任务去吧。” “是!” 待士兵走后,德内尔一脸严肃地审视着一摞彩页传单。第一幅画上描绘着贝当元帅指挥凡尔登战役时的形象,上面写着“昨天,一个伟大的将领!”。接着又是身着西服的贝当元帅,标题是“今天,一个伟大的外交家!”。最后一副上的贝当元帅只是个轮廓,但标题却是“明天?” “明天你要成为什么呢,元帅?”德内尔陷入了沉思中。 戴高乐等人做出的努力不出所料石沉大海,但法军总还是作出了一些努力,在去年(1939年末),法军便新编了两个轻机械化师,再加上前年末编成的两个装甲师,法军已经具备了建立一支机械化部队的实力基础。 不过“具备了实力基础”和“建成”之间尚有巨大的鸿沟,而法军显然并不想把这个鸿沟填上。这四个新编的师全部被分散到了各个军中,与传统的步兵和骑兵混编。 正当德内尔认为戴高乐的斗争已经失败的时候,他突然接到这位上校的来信。信中说戴高乐再一次回到了巴黎,这次是受了雷诺部长的邀请,雷诺部长即将成为总理,并准备对其委以重任,很有可能会命他担任国防部秘书。 德内尔对此是抱有期待的,但戴高乐在目睹了雷诺参选时的惨象后便对这次任命充满了疑虑。 议会里一片嘘声,议长赫里欧先生不得不尽全力维持秩序,最终结果是雷诺仅以一票优势艰难当选,宣布这个结果的时候就连议长本人都感到惊讶。 “我本觉得他选不上的。”赫里欧在私下里对戴高乐这样说。 新就任的雷诺总理手中的讲稿还是戴高乐为他写成的,他的就职演讲倒没有引起太多的嘘声,这倒让戴高乐稍微好受一些,不过接下来的日子他的心情也如德内尔一般坏到了极点。 因为他随同总理工作的几天里不断看到社会各界人士组成各自的代表团,前来劝说总理尽快与德国停战:工厂需要工人,农田需要农民,各行各业都需要劳动力,而这些劳动力现在正在军营里消磨时光…… “必须终结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了!” 问题是这场战争是法国人想终结就能终结的吗?! 当鸵鸟就能避免麻烦的话,戴高乐还在这里忙活什么?! 雷诺虽然坚持将战争继续进行下去,但他挑选的内阁成员却不足以承担领导战争的重大责任。雷诺的上台所受反对颇多,所以他选择放弃一些关键的政府职务以安抚众人,比如将国防部长一职留给了他推翻的前总理达拉第。 除了此起彼伏的和平请愿以外,戴高乐也看到了前些日子德内尔收缴的那些宣传单。而戴高乐身处巴黎,能比德内尔获得更多的信息,因此他确信贝当元帅已经组建了一个正密谋推翻雷诺政府的反对团体。 嗯,反正戴高乐一开始就没对雷诺抱有太大希望,只是盼望着他能给自己一个大显身手整顿军队的良机,但就连这点雷诺都没有做到。 起初雷诺打算安排戴高乐到战争委员会担任秘书,负责在战争期间沟通内阁和海陆空三军,这确实是一个要职,几乎是戴高乐以上校军衔所能担任的最高职务。 但这个安排很快被否决了,否决他的人正是国防部长达拉第。达拉第当时正在圣多明各路的办公室办公,听到雷诺的秘书向他传达欲安排戴高乐做战争委员会秘书之后,立刻毫不客气地说道:“如果戴高乐到这里来,那我就离开这个办公室,跑到楼下和雷诺先生打电话,让戴高乐来代替我。” 于是……就黄了呗。 法兰西的政坛就是有这样神奇的能力,它能让每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变得谨小慎微。 戴高乐就这样失落地返回了前线,不过在他返回前线之前,总司令甘末林在司令部里召见了他。 甘末林的司令部位于万森的一个修道院里,风景很是秀丽。戴高乐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现此处的军官们毫无备战意识,依旧执行着和平时期的时间表:有人在钓鱼,有人在散步,还有人在跳舞。 当然,毕竟战争还没有真正爆发,戴高乐不能要求军官们一刻也不休息,毕竟他自己都常常需要散步来放松精神。 和甘末林将军闲聊了几句之后,他感觉自己的血压就又上来了。 因为这位法军总司令很神奇地将法军最高司令部切成了三部,一部在此处由他率领,一部由北线的乔治将军率领(远在弗尔代-苏-茹雅),另一部则由参谋长杜芒克将军率领(在蒙特利)。而且乔治将军还和他在战略上存在重大的分歧。 这样的布置如何能应对高烈度的现代战争! 甘末林将军倒显得相当好整以暇,他不急不慢地驳斥了戴高乐礼貌的质疑,并在一张地图前将德国可能的进攻方向和他的应对一一阐述。在戴高乐看来,他的规划倒是颇下了一番功夫,而且对国家和军队自信满满。 戴高乐别无他法,也只能选择相信,否则他还能怎么办?掏出手枪天诛国贼吗? 毕竟法国和波兰并不一样,法国有精锐的陆军、完备的防线和可靠的盟友,即使没有一支强大的机械化部队,阻挡住德军的进攻还是可行的,数百万像德内尔那样顽强勇猛的法军将士一定能为法国陆军战略的调整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只是牺牲会大“一点”罢了。 戴高乐被任命为第四后备装甲师的师长,这个师将在今年五月中旬组建完成,让一个上校担任少将才能担任的职务,也算是法军高层对其毅力和爱国热情的肯定了。 4月时,德国发起了入侵挪威和丹麦的威瑟堡行动,丹麦在德国兵锋前秒躺,挪威却因地形复杂和国王的坚持而仍在抵抗。尽管雷诺总理跟陆军总司令甘末林和海军司令达尔朗磨破了嘴皮子,但两人还是“岿然不动”,就是不同意大量出兵援助挪威。 达尔朗的意见倒是比较合理:英国舰队的力量相对于德国海军来说是大大富余的,法国舰队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有可能让蠢蠢欲动的意大利产生些不妙的想法。 雷诺勉强认可了这一看法,但甘末林的借口让他几乎暴跳如雷,因为甘末林似乎懒得玩新花样,还是用先前坐视德国进军莱茵兰、吞并奥地利和发动苏台德危机时一样的借口:“法军尚未准备好远征。” 总理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理由,他质问甘末林道:“为什么战争爆发后这么久还没有准备好。” “因为国内的备战情况依旧不好,扞卫本土才是至关重要的。” 雷诺本已下定决心将这个“铁废物”撤职,但他却突然离奇地病了,甘末林就此逃过一劫。 于是继波兰、丹麦之后,挪威也倒在了希特勒的攻势下,为数不多的法国远征军在挪威被打了个稀里哗啦,英国皇家海军也被德国的陆基飞机折腾的够呛,只好灰溜溜地跑路。德国战争机器的命脉——纳尔维克的铁矿——就此彻底归于第三帝国的控制。 那么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 订正:上节中提到“刚从西班牙回到法国的贝当元帅”,修改为“尚未从西班牙返回法国的贝当元帅”。作者计算错了时间,此时贝当仍在担任法国驻西班牙大使,直到1940年5月18日。 戴泽南所收缴的传单在历史上真实存在,但到底是谁散发的尚无定论,不过不太可能是亲德极右翼分子散发的,因为当时贝当仍被视为共和国的坚定支持者。 第十一章 武装起来,公民!(3) “我的丈夫: 我的行动已经非常不便,他们算着孩子出生的日期大概就在本月底,薇尔莉特已经和附近的医院打好了招呼,霍金斯老板也仔细检查了他的汽车,确保关键时刻不会出错……总之,即将到来的分娩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完全没有什么可开心的。 我们两个都很健康,也没有什么遗传病,宝宝一定会是个健康强壮的婴儿。 我不知道宝宝的性别,但其他做过母亲的手记人偶都说她会是个女孩,因为这个暖心的孩子一点都没有折腾她的母亲,那些痛苦的妊娠反应在我身上都不存在,我真是幸运到极点。 唯一的遗憾是,你大概不可能请假回家,所以恐怕会错过女儿的出生。不过对我而言这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庆幸,据说女人在分娩的时候都会痛苦不堪,呵,我可不愿意让你看到我出那副狼狈相。 你要尽快给我们几个自己心仪的名字,男孩女孩的都要。我们也会在孩子降生后尽快给你寄去她的照片。 老爸的状况还不错,他常常给我和薇尔莉特写信,但他还是老样子,既不直接给你写信,也不想让你写信给他,问他理由他也不说。不过他在信中倒总是非常关切地询问你的近况,或许这也是老爸众多奇怪习惯的一个? 好了,总之,千万小心,为了我和将来的女儿,但愿这战争早日结束吧! 泰勒。” 看完妻子的来信,罗贝尔突然有落泪的冲动,不过还没等他对妻子和家人的思念继续发酵,便有人打断了他的深思:“罗贝尔。” “马尔芒德,怎么了?” 罗贝尔的长机飞行员马尔芒德中尉制服穿的非常“草率”,与罗贝尔军容的一丝不苟对比鲜明。他今天穿上了他母亲织的米色高领毛衣,衣领高出军服领子一大截,看上去更是不伦不类。 “多米尼克中校约你去看电影。” “哈?”这样奇怪的邀请令罗贝尔有些愕然,但既然多米尼克中校有此雅兴,而且特意点了他的名字,他也只好从命,“什么时候,要看什么电影?” “就现在,直接去放映室就好。”马尔芒德不怀好意地笑了,“看的电影是老掉牙的《你们不许通过》。” “记述凡尔登战役的吗?” “上帝,你不会没看过吧?”马尔芒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记得这个电影以前隔三差五就去学校放映一遍啊,你难道是新移民?” 罗贝尔颇有些无奈,对他的编队长解释:“我的确是巴黎人,但小时候老爹一直不让我看这个电影,后来也就把这事忘了。你想,你会带女朋友去电影院看《你们不许通过》吗?” “这倒是,赶紧去吧。” “好的。”罗贝尔点点头便向放映室快步走去。等他到了那里才发现偌大的放映室里只有多米尼克中校一个人在那里等着。放电影的消息并不只告诉了罗贝尔,但大家一听要放的是《你们不许通过》,纷纷找借口拒绝,所以团长才会让马尔芒德把罗贝尔叫来。 “中校。” “礼毕,你来了。”多米尼克回头看向罗贝尔,突然露出像长辈而非长官那样的慈祥笑容,“坐吧,十点钟准时放映。” 罗贝尔微微躬身示意,随后坐到多米尼克的旁边,中校笑眯眯地看着他:“真是抱歉让你和我这个老不死的一块‘反刍’,你肯定看过这个电影好多次了吧。” “我还碰巧真没看过,中校。” 多米尼克甚至比马尔芒德更加惊讶:“怎么会没看过呢?” “小时候我的父亲不让我看,我就一直没看,后来都忘了有这电影。” “啊……那你真的应该来看这个电影。”中校回头看看表,距离十点钟仅剩两分钟,依然没有别人要来看,于是他便干脆叫摄影师开始播放。 放映室里的灯灭了,放映机的胶卷开始转动,很快在银幕上投射出画面,随之而来的还有伴着强烈电流声的《桑布雷与马斯军团进行曲》,它正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陆军的标准进行曲,很多场合可以直接当做陆军军歌。 画面中首先显现出一个宣传画形象的法军士兵,影片的标题《你们不许通过》便被投影到银幕上。 这部影片是一部纪录片,制片人将战时拍摄的一些镜头剪辑在一起。由于大战时期还没有有声电影,所以影片不止配乐与解说,就连大炮的轰鸣和机枪射击的声音也是二十年代末新配的。 “1916年6月10日午后,圣路上走来了一行人。”雄厚的男中音响起,一下子就让人体会到那峥嵘岁月带来的的厚重感。罗贝尔感到一丝意外,这电影居然是倒叙的开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件和画面才能有幸放到法国第一部有声军事纪录电影的开头呢? 伴随着解说员的配音,大概有一个排衣着褴褛、疲惫不堪却又雄壮非常的士兵出现在画面中。他们队列严禁步伐齐整,在前头的三个士兵还挑着三面残破的军旗,而且领队的军官罗贝尔越看越觉得眼熟。 当多米尼克一脸严肃地起立时,罗贝尔才猛然意识到:那不就是他的养父吗?! “这是第95团、第114团、第170团所剩余的全部官兵。他们在苏维尔要塞西北方向的阵地上坚守了整整104天,这支由多支部队混合成的杂牌军自始至终都面对着数倍于己的德军,甚至在补给一度断绝的情况下都咬牙坚持下来。 “让·德内尔·戴泽南中尉就是这支杂牌军最后一任指挥官。” 《桑布雷与马斯军团进行曲》仍在演奏,罗贝尔突然惊讶地发现养父和部下们的步伐居然完全和音乐合拍,仿佛是在受检阅一样:“他们……” “你的父亲。”多米尼克敬佩地说道,“当时带着四十来个士兵,擎着军旗一边唱歌一边下山。你能想象吗?别的部队经历一个月的轮战就成了行尸走肉,而你父亲所在的部队打了三个月还能保持士气……整个法国都被他们的勇气震撼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入伍的时候,那些资深的军官和士官都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戴泽南的儿子!” “这只是众多原因中最主要的那个,让长官所做出的闻名全国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还有那件给薇尔莉特阿姨打官司的事?” 多米尼克轻轻摇头:“还有和你有关的。” “和我?!” “让长官既有人脉,也有能力,虽然过于正直难免受小人构陷,但有贝当元帅的照拂,如果留在军中如今恐怕已经是个将军了。”多米尼克话锋一转,“然而让长官在克里米亚作战时,听说老营长克吕尔少校的遗孤——也就是你——再遭丧母之痛后,立刻就请求回国抚养,为此连光荣退伍都放弃了。” “那么我的生父,李凡特·克吕尔是怎么阵亡的?”罗贝尔焦急地问道。 “死于德军炮击,这个有很多目击者。”多米尼克愣了一下,“让长官没有对你说吗?” “不不不,当然说过,中校。” 罗贝尔急忙回应了中校的质疑,拼命掩饰着自己的真实想法。影片还在播放,但罗贝尔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电影上。 全错了,罗贝尔对养父的猜测全错了,养父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是完美的、模范的法国军人……那么又到底是什么让养父变得像今天这样偏执、痛苦且自卑呢? 屏幕上再次出现养父的形象,比此时的他还要年轻的养父开朗地笑着,和他的部下一同像群男孩摆弄玩具一样对着镜头挥舞着手枪和刺刀。 这跟今天的他完全就是两个人吧?! “是战争……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是也不是。” 中校的话令罗贝尔不知所谓,但好在他很快向罗贝尔解释了自己的意思:“我在大战结束后见过他,那时他还是老样子。但是自从他参加了干涉苏俄的军事行动……” “你的意思是父亲赤化了?”罗贝尔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可他看右翼的《巴黎回声》要比看左翼报纸多得多!” 看完了电影,罗贝尔心事重重地回到宿舍。他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睡,最后干脆披上外套走出营房看默兹省的星星。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时在二百公里外的沙勒维尔,他所挂念的养父也如他一般失眠了。 尽管曾下定决心不再熬夜,但德内尔当下还是毫无睡意。 两天前他和团长一起到第9摩托化师所属的第七军团军团部开会,在那里,军团长亨利·吉罗将军向全军的军官说明了第七军团在德国入侵比利时后的大致部署。 他们将以最快的速度部署到荷兰的布雷达地区,在那里协助荷兰军队抵抗德国的进攻,如果彼时布雷达已经失守,那么第七军团将与比利时军队共同防守比利时与荷兰的边境。 “我们不是摩托化部队吗?难道不应该作为预备队堵缺口?!” “甘末林那鸟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样疯狂的布置引起了在场军官的哗然,按照总司令甘末林的计划,法军将沿着比利时边境线摆出一字长蛇阵,这就意味着居然法军在北线没有任何战略预备队! 而且法军进军居然是在空军完全无法保证制空权的情况下进行的,法兰西的总司令就真的没有一点现代战争的意识吗?! 当时吉罗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黑着脸向众多校官介绍法军的大致作战思路,随着他的介绍,德内尔的心情更糟糕了。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在会议结束后截住了吉罗将军。 “你是95团的那个营长?”吉罗将军上下打量着面前干练的军官。 “摩托化步兵第95团1营营长,让·德内尔·戴泽南。”德内尔再次做了自我介绍。 吉罗微微点头:“有什么事情吗?” “我只不过是一个营长,本不应置喙战略问题,但我从您的布置中听出了甘末林将军对德国装甲部队机动能力存在致命的轻视,我不敢坐视不管。” “你是说阿登山区?” “对,装甲部队和摩托化部队通过阿登山区确实有困难,但绝对不至于像甘末林将军预料的那样寸步难行,如果德军在通过山区时没有受到有效的阻击,我们的色当防线很难承受住德军主力的进攻。” 吉罗将军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第一,向山区派遣部队是很不合算的,阿登山区并非阿尔卑斯山,没有那么险峻的地势和易守难攻的隘口,向山区部署部队很容易被优势德军各个击破;第二,德军主力不会进攻色当方向,因为这会导致他们的精锐装甲部队遭受第一集团军群和第二集团军群两个集团军群的夹击,而小股敌军是第二军团和第九军团完全能够应付的;第三,你到过阿登山区吗?怎么就能一口咬定阿登山区不会是敌军的阻碍?” 德内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军,我同样不建议向山区派遣部队,我只是建议增强第二军团和第九军团在色当方向的防御;其次,德军主力进攻色当方向的可能性当然不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需要增强色当的防御;最后,我在第二次入伍前当了二十年邮递员,阿登山区我跑过不下十次,能过什么车,能过多少车当然心里有数。” 看到亨利·吉罗那副毫无耐心的态度,德内尔强压怒火,沉声陈述自己的见解:“我不相信有人能百分百断定德军的进攻方向,上次大战的时候霞飞将军可以判断错误,因为那时的德军推进速度慢,我们有条件用人命换时间,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难道没有说过吗?”吉罗将军的语气已经称不上和气,“德军的进攻将会遭到南北两线法军的夹击!” “怎么夹击呢?用每日推进至多不过二十公里的步兵去夹击一个小时就能跑这么远的机械化部队?” “够了!”吉罗将军终于忍不住开始训斥咄咄逼人的德内尔,“你难道不知道军人最重要的美德就是忠诚吗?” 军团长的话问懵了德内尔:“您在质疑我对共和国的忠诚?” “是甘末林将军把你这样一个退役二十年的军官拔擢为少校的,而你呢?跑去跟戴高乐那个家伙整天捉摸些没用的机械化师,还在我面前攻击甘末林将军的布置,你就没有一丝羞耻心吗?” 这样的侮辱令德内尔勃然大怒:“甘末林将军是共和国的将军,不是我的举荐人或者主君!如果他或者您认为我的能力不足以担任一营之长,尽可以把我一撸到底,让我去和德国人拼刺刀!但既然我还是法兰西的军官,那么明知陆军战略有的缺陷却还保持沉默才是对国家的犯罪!” ———— 历史上的法国应该存在这么一部宣传凡尔登战役的记录电影,不过其开场肯定与德内尔这个虚构角色没关系。 德内尔所属部队完整番号是“法国第一集团军群(司令官比约特上将)第七军团(吉罗中将)第9摩托化步兵师(查不到是谁,编了个莫顿少将)第95团1营” 本章中甘末林将军的布置与史实一致,法军内外对此恶评如潮,骂声不断。 法国军队保留着相当浓厚的保守主义甚至封建主义风气,有大量军官是保皇派出身(比如马克西姆·魏刚),因此颇多军人非常重视军中的等级以及对直属长官的忠诚,这也是为什么与贝当意见不同的戴高乐会被一些传统法国军人视为道德败坏。此处德内尔也因为相同的原因被上级辱骂。 第十一章 武装起来,公民!(4) 德内尔挨了一顿训斥,被赶回了部队,全营上下都为他感到不值,不过还能如何?少校此举的确有僭越之嫌,尽管官兵都理解他的爱国心,但他被喷回来也实属预料之中。 只是全营官兵并不知道吉罗将军是如何喷他的罢了,因而他们只当德内尔的愤懑来自于献策不能见用,谁能料到军团长竟会如此侮辱德内尔的人格? 德内尔僵卧行军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总是不安。最后干脆也和两百公里之外养子一样,穿上外衣到外面去了。不过他身为一营之长,可不像罗贝尔那样能清闲到外出看星星,他只不过是去查哨,顺便散散心。 在晴朗的夜空下走过宁和寂静的军营,也是德内尔昔日的一大乐事。他检查并慰问了值班站岗的官兵,最后去值班室与c连副连长伊曼纽尔·德玛拉会合。 见营长来到,德玛拉中尉立刻起立敬礼,德内尔回礼后便和他闲聊了几句c连的状况。经过长达数月之久的整顿,第95团1营已经彻底脱胎换骨,成为了德内尔可以依仗的力量,除个别被孤立的极右翼分子,军官和士兵再次紧密团结起来,c连自然也不例外。 德玛拉对这个营的称赞让德内尔倍感苦涩:“我们的营团结得简直不像是法国军队!” 随后两人不可避免地聊起了当下的形势,猜测德国人什么时候会发起进攻,两人聊了不久,电话便响了起来。德玛拉中尉立刻接听了电话,他身旁的德内尔看到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是。营长就在我旁边。是。” 德玛拉中尉挂掉电话,对德内尔说道:“少校——德军已经跨过边境,团部命令立刻动员军队。” “拉响警报。”德内尔命令。 “是!” 凄厉的警报声打破了凌晨的宁静,整个军营一下子轰然开动,整个团各个部队也纷纷开始紧急集合,一阵又一阵的警报响彻整个驻地,德内尔浑身的热血也随之沸腾。 终于还是开始了…… 行李早已准备好,1营花了六分钟完成集结。全营五百多名官兵整齐地排列在营房前的空地上,路灯映出了他们修长的影子。 鸦雀无声,一片肃静,一个个年轻的面孔被阴影掩盖,看不出他们的表情是恐惧、愤恨还是跃跃欲试。德内尔在队列前矗立无语,等到其他营长都开始训话之后,他才以坚决的语气说道: “战士们!德国已经发起了对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和法兰西祖国的入侵,我们将面临一场惨烈程度与上次大战不相上下的世界大战。牺牲在马恩河、凡尔登和贵妇小径的先烈,阵亡的第95团前辈,法兰西的妇女和儿童……全法兰西生者和逝者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的身上,不要让烈士蒙羞!不要让人民失望!” 面对雅雀无声的阵列,德内尔继续下达命令:“检查武器弹药!” 武器弹药早在两天前便已奉命下发,此时再检查一遍也不需要耗费太多时间,步兵很快检查完成,炮兵理所当然需要耗费更多时间,不过总归不可能比做饭还麻烦。 凌晨4点整,厨师们已经煮好了粥,用钢勺分发给官兵们(军官食堂在1营已经名存实亡了),再发上一块面包。士兵们匆匆吃过早餐,便在军官的带领下向大操场进发。 整个第95团都在往大操场集中,士兵背在背上的步枪有节奏地与水壶饭盒磕磕碰碰,清脆的响声仿佛是小军鼓敲出来的。 凌晨两点十一分,第95团集合完毕,师里配发的汽车也在广场上就位了。团长麦克维勒上校做了简短的演说,随后命令旗手高举三色旗,军乐团奏乐,全团一同齐唱国歌。 就像1914年8月一样。 当部队开出军营的时候,法国人民不顾天色尚早,纷纷聚集在道路两旁,向自己的军队欢呼。一辆辆卡车和摩托车从军营中飞驰而出,很快人群中便有经历过上次战争的老兵带头唱进行曲为军队壮行。 “我喜欢油炸洋葱, 当这是个好洋葱, 我喜欢油炸洋葱, 爱这洋葱,爱这洋葱!” 1940年5月10日上午5:20,法空军第一联队第二航空团所驻机场遭受德国空军突袭,一架战斗机受损,无人员伤亡。 上午7:00,德国发起进攻的消息在巴黎公布,共和国政府重新下达了疏散的命令。 上午7:09,法军北线总司令乔治将军发布命令,法军第一集团军群下属第一、第七、第九军团及英国远征军共数十万大军北上开进比利时。 第一章 接敌(1) (1940.5.10-1940.5.11) ———— “为什么停车了?” 看到前面一排卡车都已经停下,德内尔略带疑惑跳下了自己的指挥车。负责在排头侦查的a连1排的排长坐在边三轮的挎斗里折返,他把着扶手一路摇晃到德内尔的面前,向他汇报边境上发生的事情。 “你是说比利时军队把我们拦下了?”德内尔好像听到了什么疯话一样愣了一秒,“难道他们没接到允许我们通过的命令?” “他们说没有,少校。” 德内尔感到难以置信,他回头对自己的副官说:“告诉团长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去尝试解决一下。” “是的,少校。” 由于道路已经被汽车堵住,德内尔并没有让司机把汽车开过去。他让摩托车后座的掷弹手先去他的汽车上等着,随后自己坐到掷弹手的位置,再让驾驶员发动摩托。 三人超过了十来辆汽车,到了边检站前。在那里,十来个法国士兵和十来个比利时士兵隔着哨卡对峙,好在两边都知道对方是盟军,并没有用步枪互相指着,比利时人的机枪手也并没有进入射击位置,只是站在机枪阵地旁边罢了。 “你们的长官是谁?”德内尔一跳下摩托车后座便立刻询问比利时人。 “是我。”一个看上去刚毕业的比利时少尉站了出来,向德内尔敬了个礼,“长官,我已经向上级询问了是否放行,但还没收到回复。” “你们难道连电话都没有吗?”德内尔的语气颇有些不善,这样贻误战机的事情摊在谁身上能高兴? “打了,但团部还在请示师部……” “然后师部请示军部,军部请示国防部,国防部请示国王?!等你请示下来,利奥波德三世陛下都可以准备流亡巴黎了!”德内尔看了一眼手表,对不知所措的年轻军官说道,“我给你五分钟时间,五分钟之内必须放行。” “可是……” “没有可是!现在处在亡国边缘的是比利时,不是法兰西!” 比利时少尉为难地跑回哨所,向团部报告了当面法军军官已经失去了耐心,但是从他的神情来看,团部根本没有做出答复。 “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德内尔没好气地向a连的部下吐槽。 “确实,少校。”“比利时人就是欠日。” 五分钟很快过去,比利时的少尉战战兢兢地告诉德内尔上级还没有回复,后者点点头,挥手让士兵们都上车,随后转头对那少尉说道:“我们现在就通过。” “可是……” 德内尔打断了比利时军官的反驳:“我们还是盟军,以后说不定还有并肩作战的机会,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很僵,所以你最好让你的士兵站到路边,这样对我们都好。” “长官……” “我们直接开过去,如果你觉得开枪阻拦我们比较好,那你就开枪。”德内尔说完便向部下一挥手,“发动汽车!撞过去!” 雪铁龙卡车的马达发出怒吼,在比利时人尴尬的围观下将拦阻杆撞成两截,随后大军轰隆隆地开过边境。德内尔就站在路边等自己的指挥车,他的车后面还跟着团部的一辆摩托,骑摩托的正是副团长韦伯中校。 中校瞄了一眼左右为难的比利时人和地上断成两截的拦阻杆:“看来您已经解决了。” “是解决了,长官。” “1营来打头阵就是痛快,出发吧,戴泽南少校!” “是,长官!”德内尔立正敬礼,又瞥了一眼满脸通红的比利时少尉,接着上车沿道路向比利时方向进发。 刚上车没多久,德内尔便听到西方远远地传来爆炸声,于是他立刻命令传令兵通知各部队提高警惕,比利时人可能真的要抽风阻击法军。 不过半小时后他收到了团部来的消息,便取消了这个命令,仅仅提示各部队注意防范空袭。 “怎么了,营长?”奥布里昂少校看到德内尔那便秘一般的表情,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那声爆炸。”德内尔用拇指一指身后,“是后续部队踩了比利时人埋的地雷。”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啊?!” 罗贝尔也提出了这个灵魂之问,不过问的对象却并不是比利时人,而是自己的长机飞行员马尔芒德。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马尔芒德黑着脸快步走进军情室,敬了个礼后便向航空团的军官们介绍他们巡逻的结果,“德军已经跨过了默兹河,我们看到至少有一个德国集团军正向艾伯特运河进发。” 多米尼克中校感到有些意外:“你们没有遭到拦截?” “有,但是只有很少梅塞施密特驱逐我们,我觉得可能这一部分德军并非主攻方向,所以……” “但是维勒明将军坚称这里就是主攻方向。”团参谋长以手掩面,倍感无奈。 “那为什么不让我们轰炸呢?”马尔芒德中尉不由得为之气急,“既然德国人没有做好防空准备,炸炸总没有坏处吧?为什么整整一上午只有我们战斗机部队在执行任务?” “空军命令禁止轰炸机部队出动,维日里将军(北线盟国空军司令)正在和巴黎打嘴仗。” 马尔芒德彻底无语,团里的其他军官也早就被脑残一样的法军高层折腾得身心俱疲,这群家伙恐怕就只是把空军当成陆军的侦察机大队吧! “陆军推进的还顺利吗?”团长多米尼克中校都开始无聊到关注全国的战略问题了! “还挺顺利,据说和先前预料的一样乐观。” “希望如此吧。” 法兰西在这次世界大战中的战略可谓人尽皆知,空军军官们不可能对此两眼一抹黑,但是第二航空团的飞行员们却从与德国空军的交手和试探中察觉出了异样。 “德国空军比我们强大得多,也比我们更加强调对陆军部队的支援。”多米尼克环视着严肃的部下们,提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问题,“为什么他们好像对掩护进攻比利时的部队兴趣缺缺?” “那只能说明比利时并不是他们的主攻方向。”马尔芒德插嘴道。 “那还能是哪里?” 反正不可能是固若金汤的马奇诺防线,那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多米尼克沉下脸,伸出食指按在了地图中心:“立刻派出分队侦查阿登地区,尽量抽调带无线电的飞机!” “是!” 第二航空团派出了三中队的9架战斗机前去侦查,全部无功而返,但德军的行动已经完全暴露了。 因为让他们无功而返的并非是空无一人的阿登山区,而是遮天蔽日苍蝇一样的德国战斗机! “红头、米歇尔被击落了,我们请求支援!重复!我们请求支援!注意后面,塞加内尔酋长!有梅塞施密特冲你来了!!” 电台里传来了前线飞行员声嘶力竭的呼救,多米尼克立刻下达了命令:“四中队留两个分队看家,全团其他人都跟我来!” 由于刚刚才出动侦查,马尔芒德、罗贝尔和蒂贡三人便错过了这次出击。他们看着大半个航空团的战斗机呼啸着升空而去,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遗憾还是庆幸。 “我说,侍从。” “能别叫着中二的代号吗?”罗贝尔无吐槽自己的长机,“话说到底是谁给起的?《堂吉诃德》看多了吧?” “你就别不知好歹还在这挑挑剔剔了。”马尔芒德没好气地瞅了僚机一眼,“你应该感谢我的好手气,才抓阄抓来这么个‘正常’的外号,那次演习代号还有叫‘汪汪’‘喵喵’和‘嗷嗷’的,你想叫‘喵喵’吗?” 蒂贡噗嗤一声笑出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罗贝尔,你要自称‘喵喵少尉’绝对没人跟你抢。” “我可去你的吧!” 这么一打岔,紧张的氛围顿时缓解不少,不过真正的战争终究已经来临,必然会以各种方式将最惨烈的一幕展现给心态各异的军人们。 一个半小时后,出战的战机陆续返航,有的缺了片机翼,有的冒着黑烟,还有的带着满身窟窿眼。螺旋桨和发动机的声音刚刚消失,飞行员们就吵吵嚷嚷地各自寻自己的搭档,确认他们是否健康。 四中队吕松少尉的机械师见自己的飞行员落地后迟迟不出来,便爬上飞机,用螺丝刀撬开驾驶舱盖。他接着看到吕松脸色苍白伏在仪表盘上,整个下身都是血。机械师赶忙大声呼救,同时手忙脚乱地为虚弱无比的吕松解开安全带,为此两只手都沾满了血。 军医带着两个抬担架的救护兵快速跑到飞机旁,他自己一步跳上机翼,和机械师一道用力将吕松从驾驶舱往外拖,但吕松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气,两人拖了半天都不成功。 罗贝尔他们见状赶紧上去帮忙,军医拖着腋下,机械师抱着腰,罗贝尔和马尔芒德各抬一条腿,总算将吕松从驾驶舱里弄了出来。 看到吕松的军裤已经染成红色,军医解开了他的领口,撕着领子看了看贴在内侧的身份牌,皱着眉头命令道:“马上准备输血,准备o型血!” “是!” 军医小心翼翼地探查吕松的伤势,终于确定伤口是在右下腹,解开上衣后发现他受的并非贯通伤,只是被弹片拉了个大口子。 看到这个飞行员发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军医又拍了拍他的脸:“放心,不是什么要命的伤,要是要命你根本飞不回来,一个月以后我保管你活蹦乱跳!” 吕松似乎安心了一点,但打颤还是一点没变。 罗贝尔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蒂贡拍了他的肩膀:“怎么了?” “吕松好样的。”蒂贡指了指负伤飞行员座驾那同样伤痕累累的机头,“他跟德国佬对头了。” ———— 比利时军队在历史上就是如此拉胯,5月10日英法两军在法比边境均受到比利时军队的阻碍。据英国远征军报告,英军第50师被一个哨所拦了一小时之久,第3师撞开了护栏,但很快有士兵踩响了比利时军队埋设的地雷。 第一章 接敌(2) 英勇的法国飞行员在空战技巧上并不落于下风,考虑到法国装备最多的ms.406战斗机在性能上落后于德国的梅塞施密特,而双方的交换比还基本持平,那只能说明法军飞行员的普遍空战技能实际上还是高过德军的。 毕竟德军重建军队实在太晚,按照这种短期内翻几倍的扩张法,任何军队都不可能不产生战斗力的普遍下滑。 因此,第一联队第二航空团昨天的这次出击给了德军迎头痛击,也实属理所当然。 战斗伊始,法军第一波9架战斗机与大量德军战机遭遇后惨遭围攻,被击落了两架,另有一架受重创,不过他们也击落(也有可能是击伤)了一架敌机,且成功把德机拖入了两千米以下的低空。 接着穷追不舍的德国战斗机群一头撞上了赶来支援的第二航空团的主力,一个照面就被俯冲而来的多米尼克等人干下四架。又经过一通乱战,德军再被击落三架,而法军飞行员只有两架被击落,另有吕松一人受伤(还把飞机开了回来)。最终双方的“比分”定格在了8:6,法军略占上风,从容返航。 但是战术上的胜利并不能掩盖法国空军在战略上的拙劣,第二航空团遇袭已经八小时,空军都没有对各个航空团进行什么有效的协调,更别提空军与陆军之间的协调了。 法国空军在战时服从陆军指挥,第二航空团被安排掩护法国第一集团军左翼:也就是吉罗将军的第七军团。由于法空军的主要任务是防空,这样的安排倒也没有什么问题,但实际执行起来则不然。 首先,第七军团深入比利时境内,正向荷兰方向挺进,第二航空团的战斗机航程不够,从法国边境的机场起飞执行掩护任务非常困难,所能做到的也就是去第七军团头上转一圈,给陆军打打气。 第二航空团本应当按照计划尽快转移到比利时的机场,但比利时始终拒绝与英法盟军商议如何联合行动,所以当战争真正爆发的时候,无论是列日、那慕尔还是布鲁塞尔的机场全都没准备好,根本无法接纳法国空军的战斗机编队。 从日后的调查来看,比利时人甚至连自家的空军都还处于一团浆糊的程度。 比利时人的拙劣表现把黑锅牢牢扣在了自己头上,不过法国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第七军团自始至终都没联系过空军,仿佛战斗机掩护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一般! 第七军团联系不到第二航空团罗贝尔还能理解,毕竟陆空军之间的沟通很不顺畅,战前两部也没有做过相应的演习,但陆军连联系都不想联系,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为此团长多米尼克还特意给维日里将军打过电话,请他向吉罗将军说明第二航空团遭遇的困难,然而怒气勃发的维日里将军直接命令第二航空团去自行侦查,因为整个法国陆军都像空军不存在一样自顾自的推进! “应该让他们被炸一炸才知道空军对于战争的重要性!” 维日里将军在电话里说这话的时候罗贝尔就在旁边,但他可不想让自己的老爹“被炸一炸”! 这样糟糕的沟通导致战争爆发第一天里整个第二航空团都在自行其是,盲目地执行侦查任务,他们最终在阿登上空跟德国人不大不小干了一架,也算是有些收获了。 “无论如何,将军,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德国佬要在阿登地区有大动作,不然无法解释德国人在比利时方向空军力量薄弱,而在阿登地区强大到令我们无法侦查。”多米尼克这样和维日里将军说。 电话那头的北线空军司令长叹一声:“多米尼克啊多米尼克,难道我不知道吗?这些日子国防部二局(情报局)光报告打了无数次,山区的观察哨也反复汇报,可甘末林就是不信,第二军团的那些蠢货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色当防线固若金汤,说什么比利时人会拖住德国佬!” “那么……我们现在能干些什么?” “集中战斗机,明天你们和第3轰炸机团出动去炸比利时的德国人,具体指挥你们联队长负责。” “是!” 挂下电话的多米尼克显得心力交瘁,他缓缓地向自己的副手和参谋长传达了司令部的指示,随后看向了在一旁等候着的罗贝尔:“我有一项特殊的任务交给你。” “请说,中校。” “你这就架机往布雷达方向,找到第7军团的部队。”多米尼克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纸筒,“然后把这个扔下去。” 听到养父的师所在的军团,罗贝尔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他立正接过纸筒,匆忙离开了团指,向自己的飞机快步走去。 “什么任务?”见罗贝尔来到了机库,分队长马尔芒德出言问道。 “就我自己,给第7军团送个信。” “第7军团,令尊所在的部队?” “令尊?”马尔芒德的语气令罗贝尔大脑一时宕机,随后挖苦道,“咱说话能阳间一点吗?你还真把自己当骑士了?” “你没救了,土鳖,快滚。”马尔芒德一指罗贝尔的飞机,接着掏出打火机抽起烟来。 罗贝尔总算意识到马尔芒德是故意耍宝缓解他的紧张情绪,见状轻松地笑笑,戴上飞行帽钻进了机舱,向自己的机械师竖起了拇指。 “检查方向舵。” “方向舵正常。” “检查襟翼。” “正常。” “启动发动机。” “发动机启动,声音正常。” 例行检查过后,机械师费尔南多向罗贝尔一招手,后者便点头关上了驾驶舱盖,逐渐增大油门滑到跑道上,随后油门推到70%,加速到60公里每小时后推到底,ms.406便轻盈地飞离地面,向西北方的云彩飞去了。 ………… “按说我们应该已经进入荷兰境内了,但是现在荷兰人的毛我都没看到一根。”a连副连长保罗·哈奇开斯中尉的汇报让德内尔紧皱眉头,“是否继续推进呢,少校?” 德内尔低头看了看地图,随后对哈奇开斯说道:“把你的地图拿来。” 等哈奇开斯中尉展开自己的地图,德内尔举笔在通向布雷达的公路上画了一个小蓝叉,蓝叉所在的位置距离布雷达市郊大概三公里:“推进到这里一停,派出部队警戒东南方向的岔路口,主力在高地东北坡构建阵地。” “是,少校!” “上车!继续前进!” 10号这天,第95团1营充当整个师的前锋,穿过比利时向荷兰的布雷达地区挺进。据师部说,荷兰军队将在布雷达和埃森布置防线等候法军到达,不过全营已经深入荷兰境内,却压根就没见到荷兰军队的影子,这怎能不叫人忧心忡忡? 想到这里,德内尔叫来了传令兵:“告诉支援连,让他们一会停在a连占领的高地上。” 传令兵得令后便架着摩托车飞奔而去,德内尔的副手奥布里昂少校见此便发问道:“您不准备再推进了吗?” “推进还是要继续,但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德国佬的推进速度可能超乎我们的想象。” “所以您打算扼守这个高地?” “对,这块高地位置相当不错,能卡住布雷达到安特卫普和到贝斯特两条公路的岔口。让支援连守在高地上,如果还没有遇到德国人,那就让支援连把阵地让给师部,然后我们继续前进,如果遇到德国人那就在这里开打……立刻停车!” “怎么了?”奥布里昂对这个命令感到奇怪,但他也很快听到了远处天空中传来的轰鸣声,“什么声音?” 德内尔脸色大变,立刻收起地图,拔出手枪对空射击引起士兵们的注意,同时大声向行军队列吼道:“散开!敌空袭!” 士兵虽然有些慌乱,但大体上还能维持训练水平,以极快的速度离开汽车向道路两旁的草地里奔去。官兵们刚离开汽车不久,敌机骇人的轰鸣声便已人人可闻。 “机枪手准备对空射击!机枪手准备对空射击!” 机枪还没架好,敌机已然呼啸而下,德国佬的斯图卡上不知道加挂了什么,俯冲的时候居然发出如此恐怖的尖锐声响!就连德内尔都听着头皮发麻,更别说那些没怎么见过大场面的新兵蛋子了。 负责跟随营部的b连连长徒劳地下令对空射击,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第一架斯图卡还是轻轻松松就投下了炸弹,接着是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炸弹尚未落地,四架斯图卡便沿公路疯狂扫射,向着行军纵队的后方一路席卷而去。 斯图卡刚刚飞过头顶,它们丢下的几枚炸弹就爆炸了,尘土遮天蔽日,轰鸣震耳欲聋。德内尔看到自己的吉普车像玩具一般被炸得腾空而起,咣当砸到自己面前十几米的地方,其他汽车也被弹片和冲击波撕扯得不成样子。 这并不是全部,斯图卡过去之后,还有不甘寂寞的梅塞施密特也加入了舔地的行列,开始用机翼上的7.92毫米机枪在法军士兵藏身的草丛里“犁地”。躲过斯图卡炸弹的士兵们再次遭到袭击,不时有人被打成筛子,惨叫声此起彼伏。 德内尔又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的小伙子们被德国的空军屠杀! “明明我昨天就申请过战斗机掩护了,所以我们的空军呢?!” 正当他义愤填膺之际,突然看到遥远的天边多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德国人的另一架飞机? 不!那个战机用对敌机群果决的俯冲向挣扎着的陆军官兵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法兰西空军! 第一章 接敌(3) 下午4:17,罗贝尔架机出现在了法军行军纵队的头顶。他比对航空地图,看到远处的城镇正是荷兰的布雷达之后,才确定脚下的部队正是第七军团。 正当罗贝尔准备降低高度将纸筒丢下去,他突然发现数个小队的德国军机正气势汹汹地向纵队扑来,他又立刻拉起战机。一对八(虽然有四架是斯图卡),这个时候下去就是送,帮不了友军不说,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这样的傻事是不能做的,但罗贝尔也不准备就在高处看着德国佬在法国人头上肆虐,他打量着战局,准备趁敌人尚未注意到他抽冷子给他们一下。 好在不需要等多久,机会就出现了。 护航的德国战斗机飞行员看来是些急性子,见斯图卡因法军士兵的迅速疏散而战果寥寥,便立刻压下机头对着草地反复扫射,高度一下子跌到了不足一千米。罗贝尔收回目光,确认自己的高度足足有三千米,航速也有400公里,可以说具有极大的优势,一击脱离之后这些德国人是不可能追上的。 罗贝尔向左倾斜机身,目光最终定在了一个似乎技术最不娴熟的“菜鸡”身上,喃喃自语道:“就这么定了。” 于是他猛打方向舵,迅速改变了自己的机头指向,向着那个正在拉起飞机的德国佬急冲过去。 那个德国佬似乎还沉浸在对毫无还手之力的步兵施虐的喜悦之中,不躲不闪,就这么直着拉升,速度都快降到200公里了,真是一个绝佳的靶子!罗贝尔根据他的剪影和速度估计出提前量,随后透过瞄准环瞄准了他所预测的敌机的飞行轨迹,接着在敌机距离他三百米的时候扣下了扳机。 一门机炮与两挺机枪瞬时开火,曳光弹显示罗贝尔最早打出去的几发炮弹提前量计算有点大,不过没关系,因为那个家伙已经来不及规避,一头撞上了罗贝尔的弹道! “好!很好!” 那架梅塞施密特引擎“嘭”的一下着了起来——当然,罗贝尔听不见这个动静,这只是他的脑补——飞机立刻就失控了,在地面法军的欢呼声中一头栽在地面上撞了个稀巴烂,别的德国佬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头上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向各连传达!”地上的德内尔一把拉过来身旁吓得脸煞白的传令兵,“集中轻重机枪,以排为单位对空射击,可以自由射击斯图卡,但除非被扫射,否则不得射击战斗机,明白吗?!” 之所以要求各连集中射击德国人的俯冲轰炸机而非战斗机,一是因为俯冲轰炸机航速慢,比战斗机更好打;二是因为俯冲轰炸机对步兵的威胁比战斗机更大(刚刚战斗机一轮扫射看似气势磅礴,但实际也就给他的营造成了三两个人的伤亡);第三则是机枪手并非专业的防空人员,对各机型分辨不清,最多也就判断个大小和形状,要是对自家战斗机突突个爽那才热闹呢! “明白!”那个传令兵抹去脸上的冷汗,趁敌机被打蒙放弃对地扫射的功夫,从草地里一跃而起,迅速向队尾的d连跑去,他另外点出的三个人分别跑去了另外的方向。于是德内尔又转向了身旁的副手奥布里昂少校:“你去查看d连的状况!” 现在德内尔最想知道的就是团里分配给1营那门高射炮怎么样了。 “是!” 德内尔转过身,想命令b连组织有效的对空射击,却看到救护分队的救护兵还在发呆,他立刻大声训斥道:“还愣着干什么?!执行你们的任务去!” 轰跑了这些救护兵,德内尔正提着手枪重整身边的部队,一架德国战斗机又从他头顶呼啸而过,吓出了他一身冷汗。 好在那架德国梅塞施密特和他的队友们已经顾不上扫射地面的步兵,他们现在心思全放在追杀那个法国战斗机上了。 “好样的。”德内尔称赞了一句那个勇敢机智的飞行员,随后环顾四周了解情况。 整个营部排都在他的身边,士兵们紧张之余依然遵循了演习时的训练成果,并没有瞎跑,这令他颇为满意。刚刚他把指挥分队一小半的传令兵都打发走,医疗分队也全撒了出去,只有后勤分队还基本完整,暂时充当他的警卫。 营部排以外是b连的两个排,看样子也颇为完整,虽然难免惊慌,但同样没人瞎跑,这让德内尔更加满意了。他叫着b连1排和2排排长的名字,很快得到了回应。 “1排继续向西疏塞,到100米以外重新找掩护!准备对空射击!” 现在路旁不足一亩地的区域内一下子挤了两个排,这要是斯图卡回来丢个250kg大炸弹,还不得瞬间报销一大半! “是!1排的!走走走走走!” 1排长率先起身,带着自己的士兵向西方狂奔而去。德内尔又冒险穿过公路看了看那边的情况,也还好,b连的雷尔曼-艾伯特上尉同样尽职地履行了连长的职责,把他所能看到的部队整顿地井井有条。 “敌机来袭!他妈的德国佬又回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德内尔才注意到那几架斯图卡再一次朝着他的部队开始俯冲。他立刻离开空荡荡的公路,边跑边命令b连的官兵开始对空射击。德内尔才刚刚喊了一两声,就听到背后传来了高射炮射击的响亮声音。 德内尔跳进公路旁的蓄水沟里,脏水一下没到脚踝,不过他丝毫不以为意。他迅速从盒子里掏出望远镜向南方d连方向看去,正看到几个无畏的高射炮兵正在d连长博特阿上尉的指挥下操纵高射炮对空射击。由于空袭突然,他们并没有时间构筑掩体,因此直接在毫无掩蔽的大马路上对空怒射。 高射炮的威胁似乎令敌机收敛了一些,德内尔注意到那几架斯图卡已经开始做一些必要的规避动作了。 它们扔下了另外的炸弹,但炸弹的威力远比第一次投弹的威力要小,似乎只是100公斤级别的航弹,而且因为规避动作导致准头歪得很。几枚炸弹并没有给部队造成太大的伤亡。 斯图卡们大概是用光了航空炸弹,因此在这一轮俯冲结束后就直接离开了,拉远的时候有一架斯图卡似乎挨了一炮,不过仅仅从机翼上掉下来一块零件,它还是挣扎着返航了。 至于那个英勇的法国飞行员和三架德国战斗机,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全体战斗人员集合!”德内尔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哨子,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命令,“全体战斗人员集合!” 正当95团1营的官兵抓紧时间重整队伍的时候,罗贝尔已经将三架德国战斗机牵到了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话说他本打算在友军上空跟德国人纠缠的,因为如此便可以威慑那些在他面前没什么反抗能力的斯图卡,但疯狗一样的德国战斗机飞行员让他的想法落了空。 造成这种境况的除了梅塞施密特那让人惊讶的爬升效率以外,还有德国佬堪称无懈可击的团队配合。损失一架战机后德国佬反应的速度和之后三架战机队形变换的效率属实惊到了罗贝尔,这样的默契程度令他以为自己遇到了了不得的王牌,吓得他立刻拉升战机,依靠能量优势扬长而去,根本管不了那些斯图卡了。 等到他跟德国佬的距离拉开到了起码两公里且还在不断增大的时候,他才稍微冷静下来,回想起昨天参战飞行员的交流。他们说过德国人似乎在每架战机上都装备了无线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德国飞行员之间的配合如此高效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管怎样,偷鸡干掉一个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罗贝尔难掩笑意,现在的他回去之后也能吹牛,说自己以寡敌众却大获全胜了! 他并没有忘记上级交给他的任务,但纸筒子现在丢是行不通的。罗贝尔没试过在这个速度下开座舱盖,因此有些担心推开座舱盖后会直接使之被风刮飞,他可没信心能开好航速四百多的敞篷机。 罗贝尔瞄了一眼油表,还剩五分之三,跟德国人磨蹭不了太久,油就要告急了。更何况他的战机航速可比不上梅塞施密特,多绕几圈可能要被追上,此外他不知道德国佬有没有援军,但他肯定不会有援军了,而且也叫不来(他的飞机上没有无线电)。 所以……该怎么办呢?难道要先飞回法国再回来?航程倒是勉强够,实在不行还可以先降落到里尔的野战机场,可罗贝尔不知道自己带着纸筒是什么机要文件,这么拖下去的话会不会惹出大乱子,他心里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的。 罗贝尔瞄了一眼后视镜,又全力向身后张望,发现三架德国战机还在穷追不舍,不过双方的距离已经拉到了近三公里,在他眼中那三个德国人只是三个不易察觉的小黑点,想必自己在德国人眼中也是如此吧。 既然这样的话,贴近地面飞行或许可以让他们跟丢。 罗贝尔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的高度和速度,高度两千米,速度390公里,大可以放心俯冲,绝对不会拉断机翼。 于是他立刻将操纵杆前推,操纵战机开始俯冲。 一旦决定如此机动,罗贝尔也就顾不得回头观察德国人了,他在十几秒钟之内将自己的高度降低到一百米,速度则提升到450公里,然后还要继续降低,一直降低到树梢高度才改平直飞,此时追杀他的德国人早已不知去向。 罗贝尔不知道德国人是跟丢了他,还是单纯自己找不到德国人,他不敢继续磨蹭,抓紧时间顺着公路飞,看到法军士兵的身影后便立刻将座舱盖打开一条小缝,把那个纸筒塞出去。 但刚塞出去,罗贝尔便听到了机身上传来了一声闷响,这吓了他一大跳,让他以为以为德国人追上来了,于是他赶忙向右侧闪避同时观察背后,不过却根本没有发现敌机的踪影。 罗贝尔猜测大概是机身被鸟撞了,他再次拉起战机,观察四周没有德国战斗机在埋伏之后,便小心翼翼地向东南方向返航。 此时是下午4:35。 第一章 接敌(4) “传令兵!传令兵!” “到!”气喘吁吁的年轻士兵哼哧哼哧跑到了营长德内尔的身边,后者刚刚从臭水沟里爬出来,从形象上来说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体面可言。但传令兵并没有小觑这位看似狼狈的军官,营长的表现可以说和平时在训练场上一样可靠。 刚刚他可是跑去d连那里传令过的,d连后面就是2营,2营被炸成什么熊样子他又不是看不见。 德内尔看到传令兵似乎有些疲劳,于是便下令道:“韦德,先把你的步枪给我,还有子弹。” “什么……是!”尽管有些疑问,但传令兵还是服从了命令,向营长交出了自己的卡宾枪和子弹袋。 “向c连和d连传令,命令d连将所有伤员移交c连救治,c连可以留不超过一个排配合救护分队完成救治任务。”德内尔接过步枪背在肩上之后,从挎包里取出地图,用蓝铅笔在上面戳了两个点,一个在无名高地侧面,另一个在高地上,“c连到这里,d连到这里,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在这两地构建防御阵地,动作要快!” “是!” 待传令兵再次狂奔而去,德内尔又命令救护分队长立刻在附近建立救护站,随后安排b连的一个班留下配合救护兵救治伤员。他看出b连大概有五六个人负重伤(轻伤员可以自己跟在救护兵旁边等候处理),b连本就有一个救护兵,救护分队出五六个人,再加一个班绝对够用了。 其余人呢? “立刻向北方无名高地增援,快快快!” 德内尔可不敢赌这一波是德国人骚扰性质的轰炸,万一德国大部队就跟在后面呢?! 身为营长的他紧握步枪,同b连官兵一同向数百米外的无名高地狂奔。当他们赶到那里的时候,早十五分钟部署在彼处的a连已经在高地上挖了一些散兵坑。 “侦查兵撒出去了吗?”德内尔一停下脚步便向a连连长询问军情。 拉塞尔上尉回答道:“撒出去了,少校,两条公路和一条土路都有人看着,暂时还没有情况!” 德内尔点点头,接着便命令b连到左翼迅速构建阵地。过不多久,d连被部署到了a连背后,c连则部署到高地右翼,也就是布雷达公路以东的一片树林里。他下达过命令之后,又让传令兵找辆摩托车去团部汇报情况。 直到这一切都完成,他才跑去各连队查明损失。 a连距离行军大队尚远,又提前停下汽车构建阵地,因此并没有遭受什么损失。b连吃了最多的炸弹和枪子,但好在因为德内尔的反应较快,第一时间疏散,只阵亡15人,另重伤7人,c连也差不多。d连伤亡最小,阵亡4人重伤6人。 各连的汽车损失惨重,但其他武器装备大多完好。就轻武器而言,阵亡者的武器许多还能继续使用,重武器损失了一门60毫米迫击炮,总体战斗力损失也不大。 “我们的训练确实有效果,少校!”d连连长博特阿上尉和与之一同返回的副营长显得颇为振奋,“跟我们紧挨着的2营被炸得那叫一个惨!”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德内尔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 “抱歉,少校,我无意幸灾乐祸,只是对您的训练表示赞叹……”d连连长博特阿上尉讪讪地致歉。 “安排人手,一有功夫就加强反坦克炮阵地。”德内尔没有借题发挥,毫不拖泥带水地布置任务,“能不能挡住德国人的坦克就看你的了!” 博特阿郑重地敬了个礼,正要离开督促部下,却又被德内尔叫住。 “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团里加强给我们的高射炮是能平射的吧?击穿坦克前装甲有些困难,但击穿坦克和装甲车的侧面似乎不是问题?” “事实上,击穿二号坦克的前装甲也没有问题。”博特阿肯定了德内尔少校,但随后又提醒道,“但是您必须注意,长官,高射炮移动不便,也没有炮盾防护,所以跟坦克和装甲车对射肯定会处于下风。” “我没有这个打算,我的意思是说——”德内尔跺了跺左脚,又指向了博特阿的身后,“如果把高射炮部署在这里(高地的反斜面),那么当德国人的坦克想从两侧迂回的时候,是不是可以用高射炮给他们一下子?” “我认为可行,这就去办!”d连连长博特阿上尉毫不犹豫地行动了起来。 不过还没等高射炮阵地构建完成,德内尔就听到东北方向传来了一声枪响,随之而来的一串猛烈机枪扫射声便传到了众人耳中。 接着,一辆摩托车载着三名a连的侦察兵向着高地狂奔而来,车上的军士拼命向部队报警:“德国人来了!” “战斗准备!” 德内尔下达命令后,便立刻同奥布里昂少校爬上了高地的制高点,掏出望远镜向东北方的地平线望去。 漫长的两分钟后,一辆灰色的坦克钻过草丛出现在操场上,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一共八辆坦克,后面还跟着少说有一个连的伴随步兵,距离他们的阵地仅有不足四百米了。 “他们很自信啊。”德内尔冷笑道,“侦查和炮火准备都不做就直接强攻!” 说完这句话,他对士兵们下令:“自由射击!” 话音刚落,各连的轻重武器便对着德国佬泼去暴风骤雨一般的弹药,几门迫击炮也开始在各连长官的指挥下疯狂射击! 或许是打多了一触即溃的荷兰人,德国人对啃硬骨头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那一连的步兵瞬间就被压制住了。而装甲部队(装备的是二号坦克)刚要试图反击,便被d连的两门反坦克炮瞬间报销了两个。 四百米之内,德内尔对部下的准头很有信心,而d连的反坦克炮手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一瞬间被干掉两辆坦克之后,那些德国坦克立刻放弃了对法军步兵的反击,开始搜寻法军的反坦克炮,但这并不容易,因为两门反坦克炮得手之后已经按照德内尔先前演习时的指示转移了。 d连的军官起初对德内尔把反坦克炮组当成狙击手来用抱有疑虑,因为反坦克炮毕竟不是狙击枪,往堑壕边上架好就能打。构筑可靠的反坦克炮的阵地就不容易,即使阵地是现成的,重新布置也需要时间。不仅如此,反坦克炮还是直射火炮,不可能被部署到反斜面,如果在正斜面部署的话,敌军坦克很容易就能察觉,从而发起反击,这样的话转移阵地的意义又何在呢? 但德内尔既然坚持这么做,他们也只好服从。不过德内尔还是提出了一些解决办法的,第一,反坦克炮应尽量在敌人视野范围外转移,阵地战时要加宽交通壕,巷战时要借助建筑撤退,丘陵山地战时要善于利用高地遮蔽。 万一遇到全营被堵在毫无掩体的旷野上挨打的窘境,横竖都是要完,那就只好架好炮就乱打一通了。 “借助棱线转移虽然好,但是火炮总得推出棱线射击,那样的话不还是得在德国人眼皮子底下架炮?德国佬一炮过来不还是全完了?” 虽然反坦克炮排的排长颇为信服营长,但涉及到自己小命的事不能不仔细。不过他的问题并没有难倒德内尔,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军人立刻反问道:“谁说让你们把炮推出去了?” “可不推出去俯角肯定不够。” “你就不能找个东西垫垫?”德内尔当时是这样反问的,“往炮架下面垫一个沙袋,还不够就垫俩,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但这样的话,开第二炮不就……” 问题刚问出口,反坦克炮排长便突然反应过来:打一炮换一个地方,哪有第二炮需要打?! “年轻人经验还是太少,这些都是我们在大战时玩烂了的战术,当年我们就是靠这招用数量劣势的野战炮跟德国佬对射的,现在无非是打步兵换成打坦克罢了。”德内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如果有坚固掩体,你们当然应该按照操典予敌装甲车辆以迅猛打击,但有些时候来不及挖掩体,就需要动动脑子灵活作战了。” 这不,这技巧首战就用上了。 于是在德国佬眼中,他们才刚看到炮口烟尘,还没来得及将炮塔转向那个方向,两炮带走他们两辆坦克的反坦克炮兵就已经拖着家什消失在棱线后,气得他们破口大骂: “这帮怂货就这么把自己的步兵队友卖给我们了?!(德语)” “高卢懦夫!(德语)” 看到剩下的六辆坦克把机炮放低准备重新压制步兵的时候,德内尔的脸上再次露出了微笑。那些二号坦克还没打几梭子呢,架好炮的反坦克炮兵们咣咣两炮过去,德国佬就又有两辆坦克一毁一伤! “呼叫23号!呼叫23号!该死的,连长阵亡了!我来接替指挥!法国佬不光这两门反坦克炮!我们撞上了一个团,立刻撤退!(德语)” 反正他们怎么也不相信步兵用的反坦克炮能在三分钟之内重新布置到几十米外! 由于高地拢共也不大,因此德内尔刚看到德国人准备倒车逃跑,便跑去命令反坦克炮兵不必再转换阵地,把炮推上去接着打就好。反坦克炮排长达让提少尉快活极了:一下子指挥部下干掉三辆坦克,打废了另一辆坦克的炮塔,一枚战功奖章已经手拿把攥了! “推上去,接着打!”他先向炮长下命令,随后又迫不及待地跟德内尔分享他的发现,“少校您的打法还有个妙处:不固定炮架就开炮的话,后坐力会把炮直接推回到棱线后,一瞬间就能完成隐蔽,就是需要多往下瞄一块,因为炮口会往上翻,您真是……” 没等他拍完马屁,德内尔便脸色一变,立刻将其扑倒在地,同时大吼道:“卧倒!” 话音未落,德国人的反击炮火便砸在了高地周遭,尽管d连并没有来得及构建牢固的阵地,但德国人也没什么重炮,而且他们的80毫米迫击炮也没用上空爆引信炮弹,因此德内尔得以“从容”地拖着呆若木鸡的少尉连滚带爬翻进散兵坑。 德国人才炸了两分多钟,护卫营长心切的各连迫击炮手就放弃了追杀平原上的德国步兵,直接调整坐标朝着德国人迫击炮的大致位置一通炮击。不管打没打中,反正德国的迫击炮很快哑火了。 德内尔从散兵坑里爬出来,却发现达让提少尉并没有跟着起身,他这才发现后者小腿被弹片豁了个大口子,伤口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救护兵!救护兵!”德内尔一边呼叫专业人士的支援,一边也尽自己所能为这个年轻军官尽快止血。 d连的救护兵很快赶来,正看到达让提疼得像杀猪一样鬼嚎:“少校,您忘了先打止疼剂!” “抱歉,这里交给你了。”德内尔接着歉意地拍了拍达让提的肩膀,在他军服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放心,不是要命的伤,我们这就把你送下去,战功奖章和战伤奖章你能一起拿!” 说完德内尔便立刻返回了指挥位置,在那里,奥布里昂正指挥部队完成这场遭遇战的收尾工作。 他举起望远镜看向战场,草地上布满了德国人的尸体和坦克残骸,短短十分钟功夫,德国人就被报销了一个坦克排加一整个步兵连:四辆坦克和少说也有一百名士兵。 “非常惊人的战绩,营长!”奥布里昂毫无保留地称赞着自己的长官。 “这是碰巧遇上个傻子了。”尽管对这一战绩还算满意,但德内尔并没有显露出十分的高兴,他立刻下令道,“继续构建工事,德国人可能马上发起下一波进攻。还有,把这里的情况告知团部,让他们提高警惕。” “是!” 副手匆匆执行任务去了,德内尔放下望远镜,对身后无所事事的后勤分队的分队长说道:“安排一部分人手把伤员运到战地医院,回来的时候给各连捎带补充弹药,该死的,这些事情还要我来提醒吗?” “抱歉,少校,我这就去执行!” 弹药还没运回来,德国佬就又开始炮击高地了,好在经过十多分钟的努力,如今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藏身之处。这次炮击的主力并非迫击炮,而是105mm榴弹炮,炸得高地上木屑横飞、泥土四溅。 德内尔怀疑德军后勤并不充裕,毕竟布雷达距离德国边境线的距离已经与从里尔到布雷达的距离相差无几,而德军在短短两日内肯定没有能力整合荷兰的铁路运输网。果然,炮击没持续多久,德国人便又一次向高地发起了冲锋。 “他们来得好快!为什么这么着急?”奥布里昂少校对德国人如此草率地发起进攻感到非常不解。 “或许是想趁我们立足未稳、大部队又来不及展开的时候先抢下这个高地。”德内尔一开始这样猜测,但当然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密如蚂蚁的德国军队的时候,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又或许,他们是觉得碾死我们这个营轻而易举。 ———— 逐章战况梗概: 5月10日:德内尔的第95团1营越过边境进入比利时;罗贝尔所在的航空团与德国空军发生了一些小冲突;薇尔莉特在巴黎邮局照顾孕妇。 5月11日:德内尔的第95团1营进入荷兰境内,在布雷达以南遭受空袭并随后与德军交火;罗贝尔击落一架bf-109(疑似e型);薇尔莉特在巴黎邮局照顾孕妇。 第二章 遭遇战(1) 别的且不说,乍一看到十来辆德国坦克轰隆隆地开过来,1营官兵一致生出要完的悲观预期,实在正常不过。 “基本都是二号,反坦克步枪都能打穿,可我们他妈的没有装备反坦克步枪……” 奥布里昂的语气未免显得过于消沉,德内尔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士兵们已经在各连长的指挥下向德国人发起反击了,反坦克炮排也在副排长的指挥下继续沿用德内尔教给他们的方法狙击敌方坦克。 “团部还没准备好吗?”德内尔扭头看向身后的通讯分队的军士,那军士刚刚从团部回来。 “2营正全力向我们的左翼运动,3营在迂回右翼,不过他们因空袭产生了不小的混乱,正在全力重整。”军士回答道,“全团将沿公路展开阻击敌人,麦克维勒上校让我们全力坚守这个高地至少半个小时,以为全团的部署争取时间。” 德内尔眉头紧锁,心想光这些坦克就够二十分钟之内扬了自己全营,再加上这乌泱泱的步兵…… “到团部的电话拉通了没?”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德国坦克,逼问着通讯分队长。 “还没有!” “十分钟之内接通!” “是!” 通讯分队长离开的时候,德国人的坦克已经逼近到最前线阵地前三百米,两门反坦克炮先后开火,还是用的老办法:火炮推到棱线边缘,只露炮管在外面,然后负责架炮的士兵往炮架下塞上几个沙袋,炮长瞄准好后用拉绳击发。 “嘭”的一声,炮弹穿膛而出,产生的后坐力让反坦克炮炮管向上猛地一抬。由于驻锄根本没有安放好,所以整门炮都被推着倒回了棱线内。这也是为什么炮长明明可以用拉机柄击发火炮,却依然选择拉炮绳的原因:在去年冬天演习的时候,1号炮组的副炮长就被猛然后退的火炮炮盾砸在肋骨上,当场骨折。 两发炮弹有一发脱靶,另一发砸在了一辆二号坦克的正面装甲上,将其轻易击穿,那辆坦克顿时燃烧起来。火焰很快引燃了车内的弹药,20mm机炮的炮弹在车里炸成一团,不时有弹头穿车而出,甚至波及到其侧后方的德国步兵。 又一辆! 不过敌人已经找到了克制这两门反坦克炮的方法,有8辆坦克就地停下,开始交替用机炮扫射高地的棱线。2号反坦克炮刚刚推上棱线,便有一发机炮炮弹击穿了护盾,打在一个炮兵的躯干上,那个可怜虫立刻被从胸膛削成两截。 见此,德内尔立刻冒着零星的迫击炮弹,跑去对他们下达了新的命令:“不要在这块地上打了!1班去b连,2班去c连!在进入德国坦克射界之前停下,等迫击炮的烟雾弹掩护!” 于是两个反坦克炮组剩下的成员便手忙脚乱地拖着各自的25mm反坦克炮离开了高地。德内尔估计他们重新布置好炮兵阵地后,德军都快冲上a连的阵地了。 不过除了当面之敌以外,德内尔还看到远处的树篱后浓烟滚滚,这浓烟显然来自于德国坦克或者装甲车的尾气。德内尔因此做出判断,德国人是要迂回包抄他的侧翼。但他的侧翼本就空无一人,德军坦克部队在发现这一点后,会选择回旋歼灭自己这个营,还是沿公路继续突击呢? 他在脑海中立刻勾勒出敌我形势:目前德军以机械化部队为主,而法军几乎是纯步兵,己方在遭遇战中必然处于劣势。因此德内尔怀疑,德国人打算利用装甲部队的高机动性迅速穿插接敌,逼迫法军在掩体稀少且部队未展开的情况下仓促接敌。 在没有坦克的情况下,反坦克炮是步兵反装甲最有力的依仗。但反坦克炮相比较于坦克最致命的弱点便是缺乏装甲,必须要构建牢固的防御工事或者借助地形才有生存性可言。 但是现在双方正处于弗兰德斯平原上,地势起伏当然有,但有军事价值的高地却并不多,德内尔营所抢占的这个已经是数公里范围内的制高点。,海拔估计也就只有一百来米,与公路的相对高度最多不过六七十米。 所以德国人如果趁法军立足未稳四面出击,以乱打乱,对法军来说自然是极为不利的,德内尔反倒希望这些德国佬全被他的1营吸引住。 正当德内尔准备派一个传令兵去近一公里外的团部说明局势的时候,他的通讯分队长已经冒着炮火回到了他的身边:“少校,电话通了!” 德内尔二话不说夺过电话机,胡乱摇了几下便拿起话筒:“这里是1营,呼叫团部!” 电话那头传来了参谋长的声音:“戴泽南少校,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面前有德军9辆坦克和两个步兵连,守住问题不大,但是德国佬的大批装甲部队在向我营的两翼迂回,我肯定拦不住他们,参谋长,请让其他营尽快做好战斗准备!” “你们的位置太突前了,2营和3营距离你们近一公里,赶紧撤回来!” “我现在……”一发落到德内尔身边不远处的迫击炮弹打断了他的叙述,待听力稍微恢复,他立刻继续对参谋长解释,“我抢占了附近几公里唯一的高地,从这里还能看到一个池塘,正是理想的防御地形,如果现在放弃了它,以后可能会死几个营的人才能再夺回来!” 参谋长思索了几秒,随后又开了口:“你等等,别挂电话!” 过不多久,团长麦克维勒上校接过了电话:“你有把握守住吗?” “得到师属炮兵支援的话,我至少可以顶到天黑。” “师炮兵十分钟后就位,但是引导炮击得靠你们自己。” “是,上校!” 德内尔挂上了电话,此时德军步兵已经推进到距离a连阵地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坦克的距离还要更靠前,但现在德国佬只剩8辆坦克,而且根本无法对a连发挥全部火力,因为他们不得不将主要精力放在搜索并压制1营的反坦克炮上,a连也因此能同德国的步兵打个有来有回。 两翼的b连和c连暂时没有被突破的危险,于是德内尔便命令位于右翼的c连抽调一个步兵班携带部分弹药支援a连,而后勤分队六个人扛着六箱弹药给c连补充,两个迫击炮小组也自己分出人手搬弹药了。 但是这样的僵持已经接近于结束,由于德军坦克已经逼近a连150米之内,距离反坦克炮的位置也不过两百米,这样近的距离已经使反坦克炮很难隐蔽开火,炮组成员已经开始面对火炮尚未设置好便被德军发现,然后惨遭机炮扫射的窘境。 好在德内尔预料到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早就命令各连提前为反坦克炮构筑射击阵地。b连和c连掩体构建就没停过,也大体挖出了几个反坦克炮的掩体,以及炮手躲避迫击炮炮弹的防炮洞。 bc两连的位置在高地两侧方向,距离高地制高点均不足两百米,炮组哪怕为了借助树木隐蔽多绕点路,三四分钟也就到了。见两个反坦克炮已经停在了高地边缘,德内尔当即下令营属迫击炮向敌坦克方向打出所有烟雾弹。不过令他和部下感到意外的是,德国人居然也跟着往高地上拍了烟雾弹。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奥布里昂少校一脸懵逼地询问着自己的营长。 “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想进攻的话,打烟雾弹一点好处都没有。” “遮蔽我们反坦克炮的视线?” “但是也遮蔽了自家坦克的视野,防了反坦克炮却防不了反坦克手榴弹,这烟雾弹打得有什么用?” 答案很快揭晓——斯图卡的呼啸声又一次传到了法军官兵的耳中。德内尔立刻就明白了,德国佬是把烟雾弹当成指示目标的信号用了! “我特么……” 德内尔粗口还没爆完,一枚大炸弹就落到了他的身后。 两分钟后,身边幸存的部下把德内尔从土里刨了出来,他彻底成了泥人,好似个会走路的陶俑。 德内尔先甩去手上的土,随后用脏兮兮的手指刮去眼睛附近的灰尘,眨眨眼睛之后,那白惨惨的眼白让他的部下看着心里发毛。 面前的士官正在试图对他说些什么,可他什么都听不清,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那士官正和他报告损失情况。 “你从头说一遍,大点声!”尽管德内尔用了相当大的力气说话,但自己听着也就将将算是正常交谈的音量。 “是!营属迫击炮全完了,后勤分队就剩我们三个人了,车也没了!通讯分队还剩四个能动的,还有另外一个炸傻了的,他们在检修电话线!” “奥布里昂少校呢?!” “找不着了!我们还在挖!” “找人继续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感觉到自己的听力恢复了一些,德内尔推开面前的士兵,快步冲到棱线上,掏出望远镜观察现在的局势—— 总的来说,就是不妙,非常不妙。 仅剩一门反坦克炮还在c连阵地上开火,而本该在b连构筑的反坦克炮工事里开火的那门炮已经彻底沉寂下去,炮组成员和反坦克炮一起被一枚100公斤级航弹全部报销。 德军坦克已经分出了三辆去压制那一门仅存的反坦克炮,剩下的四辆正掩护步兵正面突破a连的防线。尽管a连并没有挨炸,但是他们已经在敌人的优势火力压制下处处被动,只能龟缩在散兵坑中胡乱还击。 而两翼的b连和c连也无法支援a连——他们同样被数倍于己的德军盯得死死的,只不过那里的德国佬因缺乏坦克而突破能力不足,暂时不至于被击穿防线罢了,更何况这两个连正遭遇着德军炮火的反复轰击,甚至可以说主要挨炸的就是他们——德国佬就想把他们钉在阵地上! 所以现在最需要解决的还是a连的问题。 “他们缺乏近战反坦克的经验,这样下去就危险了!” 德内尔立刻回身搜索,总算找到了一捆电话线,以及电话线旁一个奄奄一息的通讯兵。 “这玩意还是上次大战一个用法吗?” 年轻的通讯兵艰难地回答了营长的问题:“我不知道……上次大战的……怎么用……” “那好吧。” 德内尔估计这一大捆电话线得有近一百米,足够连到a连了,于是他立刻大吼道:“加斯通军士长还活着吗?!” “在!”灰头土脸的加斯通军士长站了出来,“有何命令,少校?!” 军士长本以为德内尔营长会命令他将电话连到a连,但德内尔却下达了另一个命令:“去把d连连长博特阿上尉找来,他阵亡的话找副连长格拉谢尔。告诉他,如果我阵亡了,那就接通到团部的电话后,让他指挥炮击德国坦克。” “您要?!” “你必须确保这玩意不会卡住,还有,让d连连长指挥他们连的士兵尽快在这里构筑掩体,万一正斜面丢失,我们就在反斜面继续作战。”德内尔最后指着电话线缠绕的滚轮下了命令。 德内尔将电话线连上了电话机,在通讯军士长懵逼的眼神中,抱着电话机独自冲出了棱线。 第二章 遭遇战(2) 从德内尔所处的位置到a连最后方的散兵坑有四十多米,其间弹坑不少。尽管德内尔给指挥分队的士兵们留下了一个极为英勇的背影,但是他并非有勇无谋,他借助弹坑充分规避了德军的火力。 不过弹坑并非均匀分布,而是集中于棱线和a连阵地两端。德内尔拖着电话线先扎进一个105mm榴弹炮留下的弹坑,又爬到另一个迫击炮的弹坑之后,便发现他需要冲过近十米的空地了。 于是德内尔检查了电话和电话线,又调整了一下钢盔的带子,随后从弹坑中一跃而出,连滚带爬地向a连的阵地冲刺。炽热的子弹落到他身旁潮湿土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在快冲到下一个弹坑的时候,有个德国机枪手盯上了他,子弹咬着他的裤腿追了三四米,还好他最终是滚进弹坑而非栽进弹坑的! 德国佬机枪惊人的射速令德内尔惊起了一身冷汗,他深呼了一口气,继续向a连阵地前进,最后翻过两个弹坑后,他总算遇到了a连的士兵:正是a连的迫击炮组。 “送炮弹的吗?!”留任士官只回头看了一眼就立刻愣住了,“少校?!” “没炮弹了?” “高爆弹只剩两箱了,少校!照明弹和烟雾弹倒是还剩一些!” “节约弹药!” 德内尔嘱咐过迫击炮分队长,继续向前线前进,a连的士兵们只不过加深了散兵坑,并没有时间将散兵坑连接起来形成战壕,因此德内尔这段路走得极为惊险。不过这样的冒险是值得的,数个士兵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营长滚进自己的散兵坑,随后又冒着骇人的枪林弹雨继续前行,这样勇猛的行为很快令这些血气方刚的高卢子弟重振精神! 但德内尔并不想做这个秀,他宁可德国人能眼瞎放他一马,省得他冒着生命危险抱着电话机前进,如今不只是德国人机枪扫射令他困扰,那几辆二号坦克也已经近在眼前了! 终于,他在一个坑里找到了愁眉苦脸的连长拉塞尔上尉,同一个坑里还倒着一个少尉的尸体,那个倒霉鬼似乎被一发机炮炮弹命中头颅,脑浆炸得到处都是,德内尔根本分辨不出这是哪个排长。 “少校?!” “做好战斗准备!” “该怎么做?!”拉塞尔上尉已然无计可施。 “难道你们没有反坦克手榴弹吗?!” “有,但是……” 不用他问出口,德内尔便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就是现在出去丢反坦克手榴弹,在德国佬的密集火网面前就是送的。而等到德国佬步兵靠近战壕的时候,尽管其坦克和支援机枪将无法继续充分发挥火力,但法军依旧没有机会使用反坦克手榴弹。 反坦克手榴弹和德国佬的木柄手榴弹哪个扔得远,用屁股都能想明白! “该死的,你们就这么眷恋散兵坑吗?!”德内尔将手上的电话塞给了不知所措的拉塞尔上尉,“等电话一通,你就问团部要火炮支援!我们有全师榴弹炮的优先使用权!” “您有何命令?” “命令全体上刺刀,突击组准备发起反冲锋!你留下指挥火力组!” “什么?!”德内尔的话令拉塞尔上尉惊得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营长便已经行动起来,径直奔向下一个散兵坑去了,不久便从某个坑里拽着号手向后方迫击炮组的阵地爬行。 “刺刀上枪!”拉塞尔终于反应过来,传达了营长的命令。随后“刺刀上枪”的命令就像涟漪扩散一般,自他的散兵坑通过各军士和准军士传达给了各自的部下。 等德内尔拖着吓呆了的号手滚进迫击炮组的掩体时,那个楞呼呼的留任军士居然又问了一遍:“送炮弹的吗?” “把所有烟雾弹都朝敌人打出去!” “啊,是少校!”留任军士终于反应过来了,“可是敌步兵已经大多进入最小射程了!” “就按最小射程打!” “是!” 留任军士立刻指示士兵用撬棍起开烟雾弹弹药箱的盖子,但是那个笨蛋居然一下子将盖子翘成两截,看得德内尔一个头两个大,好歹最后没耽误多长时间。当第一颗烟雾弹落地炸开一团白雾的时候,德内尔立刻命令号手吹响了冲锋号,随后带头冲出了散兵坑,顺便挥舞手枪喊出了那一句阔别已久的口号: “为了法兰西!(pour france!)” 发起冲锋固然损失极大,枯坐战壕也确实能多苟活一会,但蹲坑死守只有死路一条。 首先,德国人在火力上占据优势,这是确定无疑的前提(德内尔的营要是有十来门20mm机炮早就把这些德国佬都干掉了,那至于被搞得这样狼狈?),而且除了反坦克炮外,1营并没有太好的反坦克武器。 因此能应付得了这些坦克的恐怕只有师属105mm榴弹炮的支援,但等能要通师部电话,估计德国佬的坦克都到阵地上撒欢了,且不提到那个时候a连的伤亡会不会比发起反冲锋小,难道还能让师炮兵团向a连阵地开火?! 要是工事完备倒不是不行,但现在a连只不过挖了些个能供士兵跪姿射击的掩体,这一轮105榴弹拍过来还不得全军覆没? 所以没办法,只能先把德国人推出去,然后能撤回来多少是多少,而且就算突击组全死在外头,至少a连无法跟随冲锋的火力组还能继续战斗! 德内尔深知这个道理,在战场上没有应不应该,只有合不合算,既然让a连的一部分士兵冒更大的风险可以换来全连一部分战斗力的保存,那么就应该这么干。 作为营长,他在道义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这两个排的“弃子”一同冲锋! 军号还奏着沿袭自第一帝国时期的《掷弹兵的冲锋》,说实话,用铜号吹短笛的曲子总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而第95团a连的主力便在枪炮与进行曲交织的伴奏下向目瞪口呆的德国佬发起了气势磅礴的反冲锋。 敌人的机枪打得稀稀拉拉的:射界好的被烟雾弹遮住视野,没被遮住视野的射界又不好。德军有那么三四挺位置靠前的机枪,如果火力全开的话,这七十来号人根本不够突突的。但他们距离a连的冲锋线仅有五十来米,稍一迟疑法军士兵就跑出准星瞄准范围了,再加上自己人的遮挡,这几个机枪手只不过放倒了寥寥几人便失去了开枪的机会。 德国人根本没有料到法军会如此无畏,他们完全没有做好肉搏准备。尽管有的德国士官手里拿着冲锋枪,但扫倒至多两三个人便被法军士兵用刺刀捅穿! “前进!前进!” 德内尔对着一个德国冲锋枪手打空了自己的配枪弹巢,随后抄起地上阵亡a连士兵的步枪,与士兵们一道投入到了肉搏战中。落后的贝蒂埃步枪倒极为适合这样的情况——它的长度更长,再加上德国佬甚至没来得及上刺刀,这场肉搏战简直就是一边倒! 五分钟不到,一个半排的德国佬已经下了地狱(当然不可能全是刺刀做到的),值得庆幸的是今日的风不大,所以那些烟雾弹还能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此时摆在德内尔面前的有两个选择:继续进攻,争取摧毁一部分坦克;抑或是见好就收就此撤退,反正他们争取到了一点时间的时间,师里的火炮也该快准备好了。 德内尔的本来想法是阻止德国佬,尤其是德国坦克的推进,这个目标已经完成。烟雾弹遮蔽范围内的德国佬已经被一扫而空,要么跑了要么死了,再算上他们重整队伍的时间,足够己方炮兵支援就位了。 “撤退!”德内尔下定了决心,挥手向士兵们下达了命令,“带着伤员全速撤退!” 剩下的三十来个法军官兵立刻提枪跑路,弓着腰躲避着德国佬的胡乱扫射的同时,还全力将倒在地上呻吟的战友拖回去。德内尔也和身旁的二等兵一道将一个腹部中弹的伤员往自家掩体里拖,那个年轻士兵疼得鬼哭狼嚎,德内尔只好改变方式,和二等兵一同抬着他回去以略微减轻他的痛苦。 不过走了没几步远,那个二等兵也中枪倒地,一下子就把伤员扔到了地上,德内尔就只好向其他士兵呼救了。好在有些勇敢的火力组成员扔下自己的机枪,跑出来接应突击组的战友们,德内尔这才总算有惊无险地返回了出发阵地。 “电话通了没?”回到散兵坑里的德内尔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 拉塞尔上尉立刻抓住握柄摇了几圈,提起话筒听了听:“还没有!” “真该死,继续摇!”德内尔不知道通讯兵到底出了什么叉子,但他现在想跑回去看看似乎也来不及了,他也只能提醒a连的士兵,“抓紧时间构筑工事!哪怕一铲子土都可能救你的命!” 此时距离第一枚烟雾弹落地爆炸已经过去了八分多钟,烟雾已经寡淡了许多,对德国人造成的影响也越来越少,正当德国人准备继续进行被打断的进攻时,德内尔的身边突然传来了拉塞尔激动的声音:“通了,少校!” 德内尔一把夺过电话:“1营呼叫团部!” “这里是师炮兵团重榴弹炮营。”电话那头总算给德内尔一个好消息,“参谋长齐默恩上校命令通讯兵直接把电话接到了这里,让你们的炮兵观察员校射吧!” ———— “班”是1939-40年法国步兵最小的单位,但班内仍由两个“战斗组”组成,分别是以机枪为核心的“火力组”与以vb榴弹发射器为核心的“突击组”。法国摩托化步兵与步兵编制相同,均为12人班,通常情况下火力组有四人,突击组有八人。但作者并未查到班长通常亲自指挥哪个小组。 在1940年的法军中,绝大多数步兵和摩托化步兵班都没有装备冲锋枪。 火力组与突击组的情况不适用于猎兵,因为猎兵每班装备两挺轻机枪,实战战术更贴近于日后每个班组装备两挺勃朗宁以交替掩护的美军步兵班。同样也不适用于“法兰西小队”,这是一种类似于德国一战“突击队”的精锐兵种,装备大量的手榴弹。 第二章 遭遇战(3) “直接告诉我你们的位置,我来给你们校射。” 于是电话那头便将他们的位置报给了德内尔,德内尔摊开地图,匆忙找到了炮兵营的方位,随后迅速完成了计算:“射界不动,方位305,高度615,一发试射!” “这么快?”电话那头的军官显然有些意外。 “快他妈打吧!德国佬坦克都快轧我脸上了!” “榴弹炮营1号火炮,方位305,高度615,一发试射!” 榴弹炮营尚在完成射击准备的时候,德内尔提高嗓门再次提醒a连的士兵:“隐蔽!火炮校射!” 现在德内尔的营距离预定的布雷达战场尚有一定距离,在后方的炮兵就更远了,他们所处的位置根本就不在那几张1比2.5万的地图上,因此他只能用另一张比例尺更小的行军地图引导炮击,难免精准度不足。 甚至运气要是差点,他这一发试射把自己的指挥部端了也不是不可能!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的情况,他略微打远了一点,准备等炮弹落地之后再进行进一步的修正。 几秒钟之后他便听到了炮弹划破空气的呼啸声。还好,德内尔想,能听到这种比较闷的呼啸声,说明炮弹起码不是冲自己来的。 炮弹落点在德国佬的坦克纵队背后一百多米,准确度还凑合,他立刻对着电话吼道:“方位不变高度减15,三发急速射,每发高度加2!放!” “你这歪出去都快两百米了,不再校射校射?” “我校射你mb!”德内尔终于对电话那头的傻叉忍无可忍,开始用优美的法国话对其展开“谆谆教诲”,“概略射击,概略射击啊!你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炮兵军官的?!快开炮啊!!” 感到自己血压飙升的德内尔总算等来了炮击,看着德国佬的进攻队列被炮火完全吞噬后总算松了口气。参加过上次世界大战的德内尔当然知道,105mm榴弹不砸到距离坦克很近的距离是不可能将其摧毁的,155mm级别的榴弹炮能稍微强一些,但效果也不好。 这轮炮击与其说是反坦克,还不如说是反步兵。 要是坦克驾驶员脑子发昏,在没有步兵的掩护下莽上来,法军士兵保管能靠崎岖的地形和反坦克手榴弹让他们有来无回! 不过德内尔的计划很快落了空,榴弹炮营这10门施耐德1917年型155mm榴弹炮打了不到两轮就停了。他刚要拿起电话问发生了什么情况,炮兵营的军官便在电话那头说道:“师里的命令,让我们立刻更改炮击目标。” 德内尔心里咯噔一下:“哪里被突破了?” “你们侧翼的95团2营,留意背后吧!”那边说完便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的德内尔立刻举起望远镜观察德国人的情况,这一轮炮击充其量也就打出去三十来发炮弹,莫说是侥幸揍掉辆坦克,就连大量杀伤敌步兵的目标都没有完全达成。好在德国步兵也剩不太多,只余大概两个排的兵力,谨慎一点的话德国指挥官现在就应该下令撤退了。 不过令德内尔感到意外的是,德国佬选择依旧在那里耗着。正当他皱起眉头准备进一步观察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他从拉塞尔手中接过话筒:“这是95团1营。” “戴泽南少校!”听筒中传来了麦克维勒上校焦急的声音,“有坦克部队向你们去了!至少有七辆,你们应该很快就能看到!” “从2营方向来的?2营情况如何?” “2营已经崩溃了,我正在调集预备队阻击进攻2营阵地的德国步兵,你们……” “我们会全力抵抗,为全团争取时间。上校?喂?” 电话断了,德内尔叹了口气,将话筒和指挥权一并还给拉塞尔,再次连滚带爬地返回了高地顶部,这段路与来时相比弹坑更密集了一些,再加上德军的火力已经被削弱了不少,德内尔也就因此没再被机枪手什么的盯上。 不过他来不及为此感到庆幸,一旦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就开始算计德国人可能的进攻方向。根据当前信息判断,德军大概是将击溃了2营的装甲部队调来围攻自己,因此很有可能会选择大体沿布雷达-安特卫普公路进攻。 德国人跟自己打了一个多小时,大体情况肯定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判断出自己只是一个营级单位应该不难,判断出自己手头上缺乏预备队和反坦克武器也应该不难,因此他们可能会嚣张一些。 如今自己能对坦克造成威胁的武器就只有一门25毫米防空炮,必须利用好它。德内尔环顾四周,看到d连的士兵们已经按照他离开时的部署挖了一些掩体,防空炮的掩体也加强了,他总算安心了一些。 “博特阿上尉在哪里?”德内尔大声吼道。 “在!”d连的连长伸出手,告诉德内尔,“我们正在给您挖掘指挥部!” “不用了,立刻加强工事!准备迎接从南方来的进攻!” 博特阿立刻反应过来,大概是2营被德国佬冲垮了。 斯图卡轰炸的时候他后面就是2营,第一波挨炸的主要是1营的bc两连,d连和2营只不过被扫射了一通罢了,损失倒是不大,但博特阿亲眼看到平日防空训练没做好的2营一下子放了羊,官兵四散奔逃,建制直接散架。 他们的连长刚想重整部队,第二轮空袭又来了,集结起的队伍被炸弹炸个正着,登时死伤惨重。 2营的举措和1营几乎处处相反,结果就是明明1营才是主要挨炸的那个(斯图卡第二轮俯冲的时候已经扔掉了挂在机腹下方的250kg航弹,用的是挂载在机翼下方的100kg航弹,而且也只有一半扔到了2营身上),但是他们死的人比1营高了数倍。 要是他们就这水平的话,被德国佬陆军打得抱头鼠窜也在情理之中了。 想到这里,博特阿叹了口气,命令他的部下做好战斗准备,随后又向陶俑一般的营长请示:“您准备怎么打?” “用防空炮拼掉那么几辆坦克,然后死守吧,无论是火力支援还是兵力支援暂时都指望不上了。”德内尔坦陈了当下他们面临的糟糕状况,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连的反坦克手榴弹还都在吧?” “刚刚被埋了一部分,还剩两箱二十四枚整。” “其他的损失呢?” 刚刚a连有被突破的危险,德内尔来不及询问重装连的情况就上一线了,但估计在缺乏掩体的情况下吃一发大炸弹绝对不会很妙。 “我们损失了四门迫击炮中的三门,反坦克炮被调走了,现在好像已经全军覆没,还有一门防空炮。”博特阿又补充道,“另外德国佬可能不知道我们有防空炮,因为斯图卡来轰炸的时候防空炮组正在挖阵地,还没来得及开炮炸弹就落下来了,当场被活埋了一半人,不过基本都挖出来了。” “人员呢?” “现在还剩50来人尚能战斗,不过托德国佬的福,掩体构建起来很容易。”博特阿上尉伸手摸了一下他和士兵们构筑的营指挥所,“这就是用那个500千克航弹炸出的弹坑挖出来的掩体。” “500千克?” “没错少校,我们用浮土平整了一下,才显得弹坑变小了,250千克的炸不出这么大一个坑。” 德内尔点点头,让博特阿上尉忙去了,自己离开指挥部前往观察哨,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德国坦克。 近一个小时前,德内尔为了抢占有利地形以供友军部署,将部队拉开占据了一个1公里长的宽大正面,超出法军军事条例一倍有余,抵挡正面之敌已经吃力,再顶住身后的敌人属实困难。 面对此种困难之局,德内尔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严重落后于时代。 尽管他在开战前曾努力学习过新的知识,但一到战时他便难免桎梏于旧时经验,根本没有想过友军会在半个小时之内被敌人以轻微代价击溃(这在1918年几乎是不可能的),以至于全营身陷被两面夹击的困境。 好在只是两面夹击,而非四面包围,如今距离天黑还剩不到一个小时,大不了守到晚上跑路! 德内尔刚刚谋划好出路,就看到自己东南方向扬起了烟尘,德国的坦克就大摇大摆地沿着公路向全营的后方发起进攻。 “坦克居多,步兵很少,估计还在清缴2营那群坑货,只有四辆半履带车载着步兵过来,也就一个排。” “我看到了,上等兵。”德内尔微微点头,立刻让传令兵把博特阿上尉带到观察哨,等博特阿一到,他就下达了命令,“立刻抽调几个士兵带些反坦克手榴弹,到公路旁边的灌木丛里躲着,等坦克走过他们的时候再发起突击。” “我看看……在那片杨树附近。如果德国佬坦克停在他们前头怎么办?” “德国佬不进攻,就不打。”德内尔说道,“我看他们只有二号,要是远距离炮轰的话对我们威胁很小。” 博特阿点点头:“好,我让米夏军士长亲自带队。” 说完,d连连长就离开了观察哨的掩体,德内尔命令侦察兵继续观察之后,也带着通讯兵离开了观察哨,弯腰摸到了伪装好的高射炮阵地里。 高射炮组的士兵们非常紧张,见营长来到,那个士官甚至还手忙脚乱地要立正敬礼,吓得德内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想让狙击手弄死你啊!” “抱歉,少校!”士官尴尬地说道,“敌人已经进入了射程,我们随时可以开火!” “你们瞄准的是哪个?” “打头的那辆二号。” “换目标,先打装甲车,听我命令再开火!” 德内尔探出头,看到d连的士官长带着五个机警的士兵挂着反坦克手榴弹悄悄钻进了灌木丛,并没有引起德国人的注意。而德国佬灰色涂装的坦克和装甲车距离d连阵地五百米左右,已经要展开成作战队形了。 “不急,再等等。”德内尔伸手安抚住躁动的士兵。 德国佬离开了公路,在野地里展开了作战队形,由于灌木的遮挡,他们马上就要消失在高射炮的瞄准环中。 “开炮!”德内尔大声下令,他的声音立刻被震耳欲聋的防空炮轰鸣声吞没了。 ———— 法国1939-40年摩托化步兵师的理论炮兵编制(实际会有缩水,甚至腰斩): 轻型炮兵团,下辖轻型炮兵营*3(共36门75mm级别火炮,通常是上次大战遗留的施耐德“75小炮”)+师属防空炮队(25mm防空炮*6)+师属反坦克炮队(47mm m1937反坦克炮或 75mmm1897\/33反坦克炮*8) 重型炮兵团,下辖中型炮兵营(12门105mm 级别火炮,型号不固定)+重型炮兵营(12门155mm火炮,型号不固定)+师属防空炮队(25mm哈奇开斯1938或1939年型单管防空炮*6)+师属反坦克炮队(47mm m1937反坦克炮或 75mmm1897\/33反坦克炮*8)。 另据资料显示,法军的师属炮兵中的“师属”含义并非是“师直属”,而是与独立炮兵相对的概念。被编入师中的炮兵统称师属炮兵(artillerie divisionnaire),独立从属于总参谋部或各军团的炮兵部队属于独立炮兵(没有divisionnaire的后缀)。 由于法军指挥机构的迟钝混乱,有大量的独立炮兵部队在法国战役中被遗忘在战场的各个角落,部分直接投降,也有少量可敬的官兵选择在联络终止、补给断绝的情况下抵抗到最后一刻,但我找到的资料并没有提到他们的名字。 真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第二章 遭遇战(4) 穿甲弹、穿甲燃烧弹、曳光弹……高射炮的弹链上同时具有这几种不同的弹药,这些弹药砸在装甲车孱弱的前装甲钢板上时,就像用高压水枪去滋蚂蚁窝一样,一下子就豁开一个大洞:钢铁在更强大的钢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更令人满意的是,2营的拉胯表现似乎令这些德国机械化步兵得意忘形了,他们居然在距离1营前沿阵地不到400米的地方还敢不下车!一串炮弹过去,整辆半履带车都燃烧了起来,里面的人非死即残,另几辆半履带车上的德国佬才如梦初醒,火急火燎地下车徒步进攻。 “转移目标!” “树篱把什么都挡住了,少校!” 德国佬正从缓坡上向下推进,防空炮布置的位置也低,目标在瞄准环中一闪而过,立刻就打不到了。 听到高射炮组报告视野受限,德内尔立刻开始思索该如何用引导野战炮的方式引导高射炮射击。 野战炮的炮弹有杀伤范围,但高射炮不直接命中目标的话就一点效果没有,不过高射炮也有另外的好处,那就是射速快,所以…… 不,不应当把高射炮当成野战炮,应该把它当做正进行超越射击的哈奇开斯重机枪! “向左100,高度70,一发试射!” “向左一百,高度……”高射炮组的军士愣了一下,“少校,70米高度太高了!” “不是70米,是密位!”德内尔纠正道。 “是,供弹手装弹,炮长预备——放!” 军士踏动击发踏板,一发炮弹穿膛而出,德内尔看到他“挑中”的那辆德国坦克周遭全无炮弹落点,额……高射炮的弹道果然平直,而且这一发炮弹也不是曳光弹,他根本不知道炮弹打到哪里去了。 “炮弹还有多少?” “两个基数多一点!” 也就是说还有两百多发炮弹,足够他挥霍一段时间了。 “高度减20,方位不变,一发,放!” 又一枚高射炮弹穿膛而出,这次德内尔总算看到了在那辆坦克左前方20米处溅起的泥土,他立刻下达命令:“方位向右5,高度加10,每射击一次方位向右1,五发急速射,开炮!” 高射炮炮长有心吐槽:他的方向轮根本无法精确到密位,但既然他知道1营长的意思,情急之下也就没必要纠正了。他踏动踏板,高射炮再次发出怒吼,每击发一次他就微调方向轮使炮管向右偏转一点。 德内尔从望远镜里看到一发炮弹打在了那辆二号坦克的正面装甲上,却被直接弹开了,不过第二发炮弹击穿了炮塔和车身的连接处,第三发炮弹同样击穿了主装甲。第四发炮弹和第五发炮弹偏出了车身,不知道落到了哪里,不过无所谓了,那辆二号坦克已经停了下来,就算没有被击毁恐怕也暂时无法恢复战斗力了。 “向左150,高度减10,一发试射,放!” 如此又点掉一辆坦克之后,大家便能发现德国佬像是发了疯的公牛一样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很快高射炮炮长就能直接从瞄准环里看到德国佬的坦克了。 “高射炮自由射击!其余人射击敌步兵!”德内尔如此下令之后,自己也抄起步枪(在a连发起突击的时候捡的)向德国人开火,他的周围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枪声。 没法子,d连这个重装连总共也没几挺机枪,但好在当面之敌的机枪也不多,坦克上的20mm机炮固然可怕,但现在那些坦克一门心思要解决掉那门高射炮,那还顾得上压制步兵呢? 荷兰丰茂的草地和无处不在的树篱固然为德国人的机动提供了隐蔽,但如今这些阻碍视线的东西却成了德内尔全营最大的帮手。他们把德国佬的视线分隔开,使他们残余的五辆坦克只有三辆同时出现在高射炮的视野中,刚出树篱就被带走一辆,另外两辆拼命转动车身和炮塔,但他们哪有高射炮的转速快,第二辆也很快被打了一堆孔,就在草地里燃烧起来。 第三辆坦克总算将炮口对准了高射炮,随后立刻开火,立刻就把炮组打得血肉横飞,然而那个坦克车长并没有料到,藏在他视野盲区中的法军士兵已经拉开了反坦克手榴弹的拉环。 轰隆一声巨响,第三辆坦克就此炸成废铁,德内尔连忙命令身边的士兵调转枪口掩护反坦克小组撤离,他自己则与救护兵一道借助掩体的掩护去了高射炮阵地处。 高射炮阵地已经成了屠宰场,断臂残肢四散在地。德内尔看到炮长的胸膛整个炸开,尸体趴在炮位上,双手还仅仅抓着方向轮。他急忙用力扒开炮长的手,将尸体推到一边,开始检查高射炮的状况。 “炮架坏了,长官!”一个浑身是血的幸存的高射炮兵提醒道。 “高低机和方向机哪个坏了?” “方向机有问题,现在只能左右微调不到10度,肯定没法打右边的坦克了!” “那还能用用。”德内尔俯下身子,透过瞄准孔看到德国步兵还在对阵地疯狂射击,于是命令高射炮兵,“装弹!” 那个幸存者立刻从一旁的弹药箱里拿出血淋淋的一串炮弹卡进弹槽:“就绪!” 震耳欲聋的高射炮声又一次响起在法军的阵地上,本来还在用冲锋枪追杀反坦克小组的几个德国兵在一瞬间或被打碎或被压制,这让反坦克小组剩下的三个人得以从容离开——或许过于从容了一些,他们还饶有兴致地向德国佬扔了几个手榴弹。 德内尔将两个班的德国步兵完全压制在树篱后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直到德国佬汽油机的怒吼和履带压断树枝的声音已经近在耳畔。他急忙跳下高射炮,和幸存的高射炮手一道躲藏在高射炮阵地的边缘,顺便还把正在履行职责的救护兵从伤员身边拉开。 “少校!那个伤员还有得救!” “你要再磨蹭下去,没救的就是你自己!” 话音未落,德国佬的20毫米机炮便开火了,炽热的炮弹击穿了掩体,从匍匐着的三人头顶穿过,泥土砸得他们满头满脸,刚刚还勇敢无比的救护兵立刻被这骇人景象吓得瑟瑟发抖。 德内尔看到那门高射炮被炮弹彻底撕成了废铁,于是他狠狠拍了拍面前高射炮兵的大腿,示意后者赶紧跑路,又用皮鞋踢了踢身后救护兵的肩膀,两人便在德内尔的指示下战战兢兢地顺着战壕爬走,刚走不久,他们便听到坦克的引擎声越来越大,最后直接压过了他们的头顶,三人几乎要被履带带起的泥土掩埋。 等坦克过去,三人仍然一动不敢动,因为坦克后面紧跟着一个德国步兵班,德内尔听到德国的班长带着一部分步兵跟随坦克立刻前进,而班里的机枪手直接在他们面前架起了机枪开始射击。 还好荷兰的土质硬度适宜,要是再软一点——像香槟省前线那样的白垩土或者凡尔登的烂泥地,德内尔他们三人绝对会被下陷的坦克碾死;要是再硬一点,像是俄国的冻土,坦克履带扬不起足够的泥土掩盖他们,他们同样会被随之而来的德国士兵发现并射杀! 谢天谢地……德内尔暗中感谢了一下命运的垂怜,以及法兰西这褐色的新军装(要是天际灰色的怕不是立刻就暴露了)。他掏出手枪,同时从泥土中抬起头,将准星对准了正疯狂射击的德国机枪手和他的副射手:但愿手枪没有因进入泥土而卡壳! 好在这“鸡腿”的品质还是靠得住的,一枪下去,机枪手应声而倒,德内尔接着对着一脸懵逼的德国副射手打光了弹巢里的所有子弹,随后立刻冲上前抄起德国人那一看就比法国货先进的机枪,对着德国佬的屁股疯狂扫射! 也就三四秒的功夫,整个弹匣都被打光了,面前的德国步兵几乎一个不剩,德内尔急忙弃枪要去捡步枪,却发现那个高射炮兵已经捡起了步枪,极不熟练地开火射击,然后三十来米不到连续两枪放空,反而被德国佬转身一枪撂倒。 德内尔一脸无奈地从高射炮兵的尸体上拿走德国步枪,退下空弹壳后深呼吸了一下,猛然起身跪姿击发,打在了那个德国佬的大腿上。他毫无怜悯地退壳上膛,用第二发7.92毫米子弹将其射杀。 “他死了,少校!”救护兵这才后知后觉地检查了倒下的高射炮兵。 德内尔的神情愈发无奈,看来这个年轻人距离成为合格的战士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愿他不会像那个高射炮兵一样,在适应战争之前就先被战争夺取生命吧。 “回高射炮阵地检查那边的伤员还能不能救吧!”德内尔一推救护兵,示意他返回高射炮阵地,顺手把德国人的步枪丢在战壕里,然后从子弹袋中取出子弹往转轮枪的弹巢里塞。 等到了那里,救护兵立刻扑到伤员身边急救,而德内尔则翻箱倒柜找反坦克手榴弹,找了半天理所当然地没找到(谁家高射炮阵地上放反坦克手榴弹啊!)。他无奈地捡起一支高射炮兵遗落的贝蒂埃1907m16步枪,准备放弃对付那两辆坦克。 不料他突然获得了意外之喜——反坦克小组趁德国佬正进攻d连主阵地,偷偷从树篱那边跑回来了。 “好样的,米夏军士长,我看到你们干掉了一辆坦克。”德内尔一锤带队士官的胸膛,“有没有信心再干掉两辆,把d连步兵反坦克的战绩包圆?” 米夏军士长先抬头看了一眼形势,随后立刻跃跃欲试地说道:“您就瞧好吧!” 是了,现在从突前的高射炮阵地出发摸掉德国佬的两辆坦克,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原本高射炮阵地是布置在全营阵地的最后的,但既然德国佬从后边摸上来,可不就成了最前线了。接到敌情通报之后,d连业已来不及在高射炮阵地周遭布置新的防线了,就只好大概加深了一下那道连接主阵地的交通壕。结果就造成了高射炮直接被德国坦克骑脸,瞬间报销。 不过总要辩证地来看待一件事物,高射炮很快被干掉固然十分遗憾,但正是由于高射炮环形阵地附近没有什么掩体,所以德国人在占领一段交通壕后才不得不迅速向前推进,从而给了德内尔阴差阳错解决掉敌左翼全部步兵的机会。 现在德国人看上去占据上风:两辆二号坦克和两个班的步兵另加两辆装甲车形成了交叉火力,将d连完全压制在战壕中。但他们的坦克和步兵完全分散在两边——西南方的步兵都死光了,东南方的坦克全报废了。 这就给了反坦克小组一个机会。 “还剩多少反坦克手榴弹?” “不用担心,少校,还有五个。”米夏军士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么我们走了?” “走!”德内尔说着,也给自己的步枪插上了刺刀,随后和反坦克组的四个士兵一同向顾头不顾腚的二号坦克摸去。那两辆二号坦克正拼命压制住想冲出来朝他们丢反坦克手榴弹的d连士兵,完全没有注意身后的情况。 德内尔见状,立刻向米夏军士长示意,军士随即分给了他两个战士和两枚反坦克手榴弹。随后众人兵分两路,各自向一辆坦克摸去,一分钟后,两队人马均已就位。米夏军士向营长一举手,得到回应之后立刻扯下拉环,将沉甸甸的反坦克手榴弹往二号坦克的发动机上一抛,随后立刻抱头趴下,那边德内尔指挥的士兵也是一样。 “轰!”“轰!”两声巨响,两辆二号坦克全部报销,等爆炸刚一结束,德内尔便举起步枪瞄准他负责的那辆坦克的舱门。舱门很快打开,后背还在烧着的德国车长刚探出半个身子,德内尔便扣动扳机,那德国佬应声而倒,摔回了冒火的坦克中,被压制已久的d连官兵也纷纷架好步枪,将逃生的德国坦克兵全部射杀。 危机算是解决了,剩下那点德国步兵对d连的阵地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返回主阵地的德内尔命令缺乏重火力的d连士兵去捡来德国佬的机枪,几个军士摆弄了一会,搞懂怎么用之后,立刻把他架在战壕边缘跟德国佬对射。d连身处高地,又有掩体,德国佬哪是对手,没等机枪子弹打完,那些德国佬便屁滚尿流地跑路了。 “停火!停火!”德内尔看着狼藉的战场,大声对部下命令。 等到稀稀拉拉的枪声彻底停下,深感劫后余生的官兵们个个瘫倒在战斗位置上,d连连长博特阿上尉同样如释重负,他倚着战壕扭头看向德内尔:“天要黑了,德国佬不会再进攻了吧?” “德国佬再来,就让他们死。” 满目被德国佬遗弃的装备和尸体成为了德内尔豪言壮语的最有力论据。 第三章 转进(1) (1940.5.11-1940.5.12) ———— 数百公里之外的法国日韦,结束了“邮递工作”的罗贝尔将飞机稳稳地停在了野战机场上。 “没遇到什么麻烦吧?”费尔南多留任军士抬头看着自己的飞行员,看到后者脸上挂着难以掩饰的微笑,留任军士一下子就明白了,“开张了?” “嗯,打下来一架梅塞施密特。”罗贝尔笑着回答道,“在布雷达上空,第七军团的先头部队能为我作证。” “去向中校汇报吧,然后等陆军将战绩报告送达,我就在你座舱外面画上标记,我看你的飞机也没受到什么损伤。” “还是有的。”罗贝尔说道,“在荷兰境内的时候我听到机身右侧被撞了一下。” “没错,是有个坑。” “被鸟撞的?” “鸟可砸不出这么规则的痕迹。”费尔南多用不满的眼神看了罗贝尔一眼,“你往外扔东西的时候就不能用力点?” “额……”罗贝尔总算反应过来,这个坑正是他往舱外塞纸筒砸的,“抱歉,费尔南多。” “我不是怕麻烦,小子,你这样随随便便往外扔物品,砸到尾翼容易出事!” “对不起,这次情况特殊。”罗贝尔随后叙述了一下自己当时遇到的情况,随后向自己的机械师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放心推开座舱盖扔就好,座舱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明白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罗贝尔的心情,现在的他就像个迫不及待地想向家长炫耀自己分数的小学生。将飞机丢给地勤之后,他立刻到军情室向多米尼克中校报告情况,不过多米尼克却并不在那里。 “中校去联队里开会了,有什么情况先给我说。”团参谋长艾特累中校看着这个年轻飞行员说道。 “我把纸筒丢到第七军团了。” “我知道了,吉罗军团的情况怎么样?” “我到那里的时候他们正在被几架斯图卡轰炸,还有四架梅塞施密特扫射,情况不是很好。” 艾特累参谋长眉头紧皱,思索了一会后又出言询问:“你有做点什么吗?” “我打下了一架梅塞施密特。” “干得漂亮,罗贝尔。”参谋长敷衍地表扬道,“去休息吧,明天可能有一场大规模的战斗。” “是!”罗贝尔敬了个礼,讪讪地走开了。 罗贝尔可以休息,但他的养父却不能。 等阵地上的枪声逐渐平息下去,位于荷兰布雷达地区的无名高地已经被厚重的夜幕笼罩。德内尔要忙的事情很多,包括联络上级、整修工事、进行补给、清点伤亡以及统计战绩。补给是重中之重,他的部下经历苦战,急需填饱肚子。 听到部下关于伤亡的汇报之后,德内尔思考了一会,便去阵地中找到了d连的连长博特阿上尉:“将你的指挥交给副手,你到我的指挥部来吧,我晋升你为1营的营副,他们找到了奥布里昂少校的尸体……的一部分。” “为什么是我?”d连连长对突如其来的提拔感到意外,“我是所有连长中资历最浅的,今天的表现也不是最出色的。” “不管是不是因为武器的原因,你的连今天的战绩最大,再加上面对敌人你的镇定自若让我很欣赏,以上就是我的理由。”德内尔又补充道,“当然我不想向你隐藏什么,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你的连损失最惨重,重武器都丢光了,现在就是个步兵加强排,少个连长也不会影响太大。” 博特阿上尉笑了:“这才是最重要的理由吧,少校。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 “第一个才是最重要的,博特阿。好了,不开玩笑了,现在营部交给你,整修工事、清点伤亡和统计战绩都需要你来统筹,如果有时间还要收敛一下战友的尸体,带走他们的身份牌和私人物品……我相信你有这个协调能力,现在从你的连抽调一个班。” “您要?” “侦查我们的后方,打通到团部的补给线,如果全团已经完全溃散了,那我就带你们撤出来。来对一下表。” 德内尔说着便伸出手腕,不料却发现自己的手表已经砸得稀碎,博特阿见状立刻让自己的副连长将手表交给少校。德内尔接过手表,解下旧表扔掉换上新的:“现在时间是……18点42分。” “18点42,明白。” “如果到晚上九点我还没回来,你们就自行撤退吧。” 听到德内尔如此下令,博特阿赶忙发自肺腑地劝阻他:“那还是我去吧,少校,全营真的离不开您。” “万一抓到个俘虏,你会德语吗?”德内尔看到新副手窘迫的样子,笑着说,“看来是不会了。你要对我有信心,博特阿,我只是出于指挥官的严谨才如此布置,我并不认为向后方侦查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德国佬应该没有那么强。” “那就祝您一路顺利了,少校。”博特阿叹了口气,“可惜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您将详细的战功汇报给团长了。” “战功是最没用的东西,活着比什么都强。” 德内尔说完,便召集了一个班全副武装的志愿者,向团部可能的位置进发了。 “团部不派人也就罢了,连我派到团部的通讯兵都不知道哪里去了,真邪门。”听了他的吐槽,几个士兵无不发出轻松的笑声,随即被德内尔弹压下去,“小声点,说不定还有没死透的德国佬准备打黑枪呢!” 他们走过德国坦克和装甲车的残骸,钻过树篱走到公路上,由于天色昏暗,他们又不打手电筒,因此并不担心暴露自己。他们就这样走了大概六七百米,总算到了上午挨炸的地方。 “米夏!”德内尔低声唤道。 精干的军士长立刻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在,少校。” “这些被炸毁的车是我们营的吧?去检查检查。” “是!” 军士长命令身边的士兵从背囊中取出雨衣,随后拿过雨衣罩到头上,跑到车后面小心翼翼地打开手电检查车牌,接着关闭手电摘下雨衣回到了德内尔的身边:“是我们营的,看牌号是b连的车。” “也就是说。”德内尔转向了西北方,“我们的野战医院应该在那边。” “如果他们没转移的话,是的。” “真该死,我本来觉得那边应该是战线后方为数不多的建筑,设置成野战医院安全得很,哪知道2营直接被冲垮了……希望伤员都转移出来了。” “救护分队有两辆车,问题应该不大。”米夏军士长劝慰道。 “你带两个……不,我们一起去检查,看看有没有被遗弃的伤员。”德内尔本想分出一部分人,但想到他们并没有办法互相联络,现在又没有稳固的阵线,分兵恐怕就意味着走散,还是一起去吧。 士兵们欣然服从,于是十一个人拉开队形,小心翼翼地向那栋建筑的方向摸过去,途中还有意外之喜:他们发现了下午被己方飞行员击落的那架德国战斗机残骸。 “向我集合!”德内尔低声命令道,过不多久,他的士兵们便围了过来。 随后还是老样子,米夏军士长披着雨衣开手电检查飞机。 “德国佬死的透透的了,座舱烧得漆黑一片,公文包都成黑炭了,啥有用的都没有。”不过最后军士长还是从座舱里拿出了点东西,“倒是捡到一把手枪。” “鲁格?”有士兵好奇地问道。 “瓦尔特。” 德内尔见军士长对这把枪很感兴趣,便说道:“你拿着吧,算是你的战利品,不想留着的话等以后跟别人换。” “好嘞,谢谢少校!” 一行人离开那架飞机残骸的时候,还拆下了飞机上的瞄准具作为那个己方飞行员击落敌机的证据,随后继续向那栋建筑搜索前进。又走了五六分钟,那栋房屋的轮廓终于模糊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估摸着这栋房子对德国人来说也会有不小的吸引力,德内尔立刻指挥大家做好战斗准备,机枪手找地方架好枪,两个步枪手警戒四周,榴弹射手也装好枪榴弹对准了建筑,他这才准备带几个步枪手进屋。 不过他刚迈开腿,就被米夏军士长拦住了:“等等营长,这显然是我该干的活。” “好吧,一旦有情况,你们就卧倒开枪,千万别站起来,我们在后面向所有站着的开火,明白吗?” “明白!” 米夏军士长就这样带人摸了进去,过不多久,他们便回头招呼大家伙都进屋。德内尔进屋后发现军士长已经开了手电,照亮了一个正躺在床上痛得呻吟的伤员。 “是谁?”德内尔走到床边,“b连3排的上等兵德米约?他们怎么把你扔在这里了?!” “是我要留下的,少校。”德米约吃力地说道,“我腿上受了伤,要不了命但也走不了,德国佬坦克来的时候我就让军医带重伤员走了……” “你要留在这里跟德国佬血战到底?”米夏军士长啧啧称奇,“挺厉害啊,小子!” “额……其实我想留下来投降,不过德国佬一直没有来……” “即使这样,你也是为了战友牺牲个人的好兵,无论那些重伤员能不能活下来,他们无疑都会感念你。”德内尔拍着伤员的肩膀勉励道,“不过以后不要这么老实,你以后就说你准备跟德国佬血战到底,这对你和你孩子的将来有好处。” “我只是不愿对您说谎,少校。” “那我可真是感激不尽。”德内尔说着便示意部下将德米约上等兵搀扶起来,“走吧,我们去找大部队。” 德内尔的话把上等兵吓坏了:“1营不会就剩你们了吧?!” 第三章 转进(2) 上等兵的脑洞让德内尔他们深感愕然,旋即相顾哄笑,德内尔阻止了米夏军军士长现在就为上等兵解释部队的情况:“先赶路,这些事大可以边走边说。” “是,少校。” 于是一行人再次出发,踏上寻找团部的征途。 行动一开始并不顺利,伤员严重拖累了部队的行军速度。不过好在士兵们很快在德内尔的命令下解下绑腿,连同捡来的田野里被遗弃的步枪做成担架,众人一同抬着伤员赶路,行军速度才算回归正常。 13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荷兰宁静的夜空下。 是的,这个夜晚实在是太宁静了,他们可以清楚地听到数公里外英军与德军的零星对射,而他们附近却一片死寂。 “我们往后走了得有一公里还多,友军人影都没见到一根,他们这是打得有多拉胯?” 德内尔听到部下们不断低声抱怨自己无能的友军,为了防止这种有害的情绪蔓延,他作出了回应:“放低声音,说不定我们附近还有德国人。” “抱歉,少校。”“遵命。” 走到将近七点半,几个人腹部饥饿的响声都快奏成交响乐了,突然,他们听到了摩托车引擎的声音。 “散开!警戒!” 士兵们遵守德内尔的命令立刻隐蔽到路边,向摩托车声传来的方向瞄准。过不多久,一个骑手骑着摩托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大家立刻放松了:看钢盔的轮廓,来者就不可能是德国佬。 米夏军士长向德内尔一示意,得到肯定后把摩托车拦了下来:“停下!” 被拦车的骑手先是被吓了一跳,意识到面前的是自己人之后才放下心来:“你好,需要帮助吗?” “你是那支部队的?” “第95摩托化步兵团1营通讯兵,上等兵韦德。” 好嘛,自己人! “真是巧了。”米夏军士长以感慨的语气自报家门,“d连军士长米夏,咱们营长就在后面。” “你们没撤下来吧?” “没有,怎么?”德内尔也站了出来。 “少校,团部命令我们营继续固守这块高地,全团很快过去。” “雨衣、手电筒。”德内尔从军士长那里接过这两样家什,随后三人一齐用雨衣蒙头,打开手电照亮了德内尔的地图,“团部在什么位置?” “团部现在在这里,距离高地直线距离大概1公里的一片空地。麦克维勒上校命令我们不惜代价坚守阵地,顺便向北派出部队,打通到布雷达的联系。” “真瞧得起我们,他们怎么想的?”米夏忍不住吐槽道。 韦德上等兵回答:“这应该不费劲,军士长,布雷达的部队也在努力向南拉起防线。他们本来兵力不足,但是前出到提尔堡的部队让德国佬给揍回来了,这下兵力充足了。” “德国佬的动作可真够快的,我们的军医呢?” “在团部,他们撤退得非常及时,伤员也大部分都保住了。” “很好,那你现在就回团部,顺便把伤员带到医院。米夏军士长也上车一块过去,向团长报告我们的情况,以及请求物资补充,还有,我们剩下的汽车需要燃油,不然走路的话得明天上午才能到布雷达。” “明白。” 见两人都点头称是,德内尔便关上手电筒,掀开雨衣,命令士兵们将伤员小心放进摩托车挎斗,随后带领他们回返阵地。 “等等,少校,那是什么?” “在哪?” 德内尔刚一回头,就看到了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树篱里赫然露出了半截德国佬那闪着寒光的刺刀! “卧倒!”他低声吼道,随后手脚麻利地伏地出枪,朝着树篱就是一枪!随后退壳上膛又是一枪!树篱后传来了德语的惊叫声,其他士兵也纷纷反应过来,机枪手开始向彼处扫射,vb榴弹射手往里边连扔两颗手榴弹,树篱便重又陷入了死寂当中。 “赶紧走,快走!”德内尔连忙催促传令兵,三个人如梦初醒,传令兵作为驾驶员直接一打车把、油门踩死,一路绝尘而去。 树篱后德国佬迟迟不反击,着实不像是要发动大规模夜袭的样子,倒像是离失队伍的散兵游勇。 “跟我去看看。”德内尔叫了一个士兵,和他一块小心翼翼地钻到树篱内去探查。刚一踏进沟渠,德内尔便感到自己脚下一滑,他立刻就明白那是什么东西,而那个士兵还要低头看看——这一看,就吐了。 “抬起头警戒!”德内尔训斥身旁稚嫩的士兵,“不想活就接着吐!” 德内尔嘴上训斥着部下,脚步却一点没停,他迈过德国人的肠子,钻过被弹片切去一堆枝叶的灌木,看到了两个血肉模糊的德国士兵,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的影子。 “解除警戒!”放下心来的德内尔小心将手中的步枪放到地上,随后俯身检查起两具尸体,并没有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知道这些士兵来自德国的第9装甲师。 不到两天,德国人就从德荷边境奔袭到此,几乎将这个小国东西打穿,这样的作战效率真是强大得令人毛骨悚然! 德内尔忧心忡忡地带着侦察队返回了阵地,向各部传达了团部的指示,随后便抓紧时间安排岗哨,布置武器。这一些都完成后才回到自己那航空炸弹炸出的“营部”,水泡饼干再加两片甘蓝,就算解决了晚饭。 他刚吃完,博特阿上尉就拿着笔记本走到他的面前:“请允许我向您报告部队的状况,少校。” “说吧。” “是。今天的战斗,全营阵亡97人,6人失踪,重伤47人,轻伤82人,另损失反坦克炮2门,迫击炮3门,重机枪4挺,轻机枪10挺,步枪95支。另外损失一门高射炮和高射炮兵7人,不过他们不是我们营的,所以就没算。” “伤亡可真够大的。”德内尔感慨道。 “没错,不过战果也很大。”博特阿翻过一页纸,继续说道,“共击毁坦克12辆,击伤2辆,毙敌步兵190以上,坦克乘员20余,抓到一个俘虏但是刚咽了气,伤敌无算。缴获机枪2挺,冲锋枪3把,手枪4把,步枪34余支,我们在火力极为劣势的情况下,借助炮兵消灭了德国佬半个装甲连和一个半步兵连。这是很大的战果,少校!” 德内尔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然而他并没有如博特阿上尉预料的一般显露出十分振奋的表情,而是说起了另一个问题:“我们今天一直死守阵地,没有人当逃兵,所以这失踪的六个人八成是被炮弹炸碎了,让士兵们再好好回忆回忆。” “没错,少校。”博特阿点点头,修改了自己的记录。德内尔随后将笔记簿要来,自己又誊抄了一遍,随后便让博特阿上尉去休息。 他将文件夹放到枕头旁,便听到有汽车声传来,随后卫兵便通知团长到了。 德内尔急忙起身走出指挥部,刚出门便遇上了满脸倦意的麦克维勒上校,见上校打着手电上阵地也没吃枪子,他便立正向上校敬礼。上校随意地回了个礼,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们今天打的很好!” “我们的士兵非常勇敢。” “这我不怀疑,但更重要的是你的指挥能力。”麦克维勒叹了口气,“要不是你们抢占了这个高地并顶住德国佬的多轮进攻,恐怕我们全团都要受极大的损失。” “团里的情况如何?”德内尔问道。 “2营被彻底打残,现在还剩二百多人尚能战斗,3营好点,支援营4营损失也很大,但主要是武器装备的损失,人员倒保留下来很多。你们营呢?” 德内尔便将博特阿刚刚统计的损失和战果汇报给团长,后者又长叹一声:“戴泽南少校,你们营全营的战果比我们团其他部队加起来的都大一倍,我会如实上报,提请嘉奖……我现在非常后悔,戴泽南,我应当听从你的训练建议。” 德内尔只好劝慰:“战争就是最好的训练场,上校,磨炼指挥能力的机会还多着呢。” “没错。之前你收到命令了吧?师里命令我团打通到布雷达的公路。” “收到了,上校,但是恕我直言,所谓的打通恐怕也就是跟布雷达的军队联系上罢了,我们团根本没有能力防守这六公里长的阵线,连三公里都不行。除非师里接管我们的阵地,让我们再向北推进构建新防线,不过这样在时间上恐怕来不及。” “师里只是让我们跟布雷达的军队建立联系就好,我给你安排两辆汽车,还有摩托车,你现在就抽调部队行动。”麦克维勒上校又补充道,“这是吉罗将军的直接命令。” “那么需要我们铺设电话线吗?” “团部通讯排给炸了,我们没有足够的电话线了,如果能从布雷达的部队那里要到电话线,你们可以铺设。” “是!” 德内尔又敬了个礼,随后便找了b连的副连长德里赫特中尉,从通讯分队抽调了一个上等兵,又从损失最小的b连抽调了一个班,安排他们乘坐汽车向北移动,当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团长正在他的指挥部里休息。 “你的指挥部选址不错,既靠近前线,又不容易被炸到。” 麦克维勒上校似乎对德内尔的指挥部非常满意,好像有征用做团部的意思,不过德内尔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事实上,上校,我这个指挥部就是航空炸弹炸出来的弹坑。” ———— 德军第九装甲师作为法国战役期间北线德军的唯一装甲师,承担了穿插包围荷兰军队的任务。历史上的第九装甲师在11日击退了刚刚抵达蒂尔堡的法第一轻机械化师。 作者并没有找到关于第九装甲师更详细的记录,因此完全杜撰了这场战役:第九装甲师向布雷达方向派出了一个加强营作为侦察部队,侦察部队立功心切,打算给法军一个步兵团来下狠的,结果被法军反杀。 第三章 转进(3) 团长最后还是离开了一营,他选择在一营后方一公里的树林中建立了团指挥部,随后德内尔接着跑去各个连检查阵地的设置、哨兵的安排、官兵的士气以及伙食,顺便教导经验不够丰富的官兵们如何让自己在战壕里住得更舒服。 直到后半夜他才回到铺上,不过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就又被卫兵叫醒:“少校,侦察部队回来了。” 德内尔立刻起身,在指挥部外见到了b连的副连长和几个疲惫不堪的士兵。他们递交了布雷达的来信之后,立刻向德内尔报告他们的见闻:布雷达目前驻扎了两个师,一个师是本计划就在布雷达驻扎的第4步兵师,另一个则是第七军团内唯一的轻机械化师:第1轻机械化师。除此之外,还有英国远征军一部,也是被揍回来的。 从宏观战略上来看,法国北方的第一集团军群几乎囊括了法军的全部精锐。自西向东分别是第七军团(荷兰比利时交界)、英国远征军(比利时北部)、第一军团(比利时东部)、第九军团(比利时东部)和第二军团(法比边境)。 而在第七军团内部,前锋的三个师分走三条行军路线,第4步兵师(实际上借助卡车也算是实现摩托化了)在最西方,德内尔所在的第9摩托化步兵师走居中的安特卫普-布雷达公路,而第1轻机械化师走的是最东方的公路。 第1轻机械化师一路高歌猛进,颇打了几个漂亮的遭遇战,在午后抢占了蒂尔堡,然后顺境便到此为止了。 荷兰军队本应该在蒂尔堡附近建立牢固的工事,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蒂尔堡附近连个人影都看不着,第1轻机械化师只好自力更生建立阵地。然而他们阵地还没构建好,德国佬就杀到了,来的正是第9装甲师。第1轻机械化师仓促应战,由于缺乏阵地、反坦克炮和防空炮以及士气低落,这个师很快败下阵来,从蒂尔堡一路溃退到了布雷达。 “你确定没记错?进攻他们的是德国第9装甲师?”德内尔对传令兵转述的战况表示怀疑,“今天跟我们交手的也是第9装甲师,我们中间可隔着60公里,就算德国佬走的是内线也差不多有50多公里的路要赶。” “第1轻机械化师的人是这么说的。” “好吧。”一旁跟着过来的博特阿上尉吐槽道,“既然他们能跑六十公里,那么德国佬追六十公里也实属正常。” “将信件交给我,然后去休息吧,辛苦了。” “是!”德里赫特中尉敬了个礼,随后便离开了指挥所返回自己的连队。而德内尔立刻要通了电话,将情况报告给团部,并派通讯兵把信送了过去。 在传令兵走后,德内尔的新副手又开了口:“我一直有个疑问,少校,为什么我感觉我们的无线电就像摆设一样?” “或许是俄军在坦能堡的教训令人印象过于深刻了吧。” 原d连的连长,如今1营的副营长博特阿上尉算是德内尔部下思维最活跃的一个军官,乐于接受新鲜事物,学习新式战法,这也是德内尔选择提拔他而非自己的狂热追随者拉塞尔(a连连长)做副手的原因之一。 尽管疲惫不已,两人还是借这个话题强打精神,开始讨论无线电该如何应用于战争。通过在地图上标记昨天各师的位置,两人一致认为如果法军能利用好无线电,昨日必然能取得更大的战果。 “昨天正午时分第1机械化师跟德国佬交战,两个小时后溃退,期间我们并没有接到任何来自该师的警告。当然我必须得承认,以我落后于时代的经验,即使获悉德军在蒂尔堡击溃了该师,我也不太会相信我们会在下午将近五点的时候会在现在的位置跟德国人打一场遭遇战。” 德内尔说着,将德国装甲师可能的行军路线用红色铅笔随意地勾在地图上:“两个小时,60公里,几乎压榨出了二号坦克的极限性能,我们面前的敌人早就不是两年前进军维也纳时那支一路进军一路坦克抛锚的稚嫩军队了。” “不过在您面前还不够老练。”博特阿由衷地恭维道。 “他们只是太轻敌了。”德内尔略一谦虚,随后接着在地图上标出了步兵第4师昨天的位置,“如果无线电能起到作用的话,吉罗将军完全可以抽调一部分第4师的部队南下侧击德军,那样德国佬的损失会更大。” “也许,我是说也许,长官,吉罗将军会担忧德军分兵进犯布雷达,从而命令第4师按兵不动。不过无论将军作出何种选择,总比昨天这样:仗都打完了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强。” 法军昨日糟糕的表现让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德内尔倒是稍微好一点,毕竟他早就悲观过了,但经过讨论之后,博特阿的神色明显变得消沉了起来。 “打起精神来,博特阿。”德内尔劝慰道,“我早就说过这将是一场惨烈程度不亚于上次大战的战争,在上次大战伊始,我军的混乱程度比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的胜利不依旧是属于我们的吗?昨天一天全军的总伤亡肯定还不到两万吧?” “您可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这点挫折或许真的不算什么。” “这跟见惯大风大浪没关系,难道霞飞将军在上次大战前就指挥过如此惨烈的战争吗?恐怕一场边境会战我军的伤亡就已经超出了他此前军事生涯中见过的所有损失。但即使如此,他也依然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上尉深以为然地点头:“谢谢教诲,少校,我的心性确实还需要磨炼。” “不要着急,博特阿,你现在比我在你这个年纪干的要好得多。” 这本是一句勉励,博特阿上尉却并不领情,他神色复杂,脸上挂着苦涩的微笑,最后对德内尔说:“您说我在二十年后能做的比现在的您更好,我还能够理解,可您居然说我比二十岁的您要强……” 德内尔突然恍然大悟,随后尴尬地微笑,习惯于自暴自弃的他早已忘了,自己在比博特阿上尉还年轻的时候就被共和国的领导人称赞为青年军官的楷模,这在第95团1营也不是什么秘密,尤其是拉塞尔那个家伙,看过营史之后彻底成了自己的狂热粉丝,一天到晚宣传德内尔在一战时期的光辉经历——那些营史中充斥着的过分肉麻的溢美之辞。 他有点好奇这玩意到底是谁写的,那写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活着的贞德! 于是他只好岔开话题:“你在这里抓紧时间休息,顺便听着电话,我按照b、a、c连的顺序视察,如果接到电话就派通讯兵找我。” “好的,少校。” 德内尔点点头,便从指挥部的土墙便提走那支捡来的卡宾枪,又捡起钢盔戴上,沿着堑壕视察部队去了。 各连的状况都还不错,尽管损失颇大,但战果更大,所以官兵们士气并不低迷,只是纷纷向他吐槽“德国人的尸体开始发臭了。”于是德内尔立刻召集了一批志愿者去给德国佬收尸,略尽人道主义的义务,同时也能略微地改善战场环境。 要不是士兵们抱怨,他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因为在上次大战中他早就习惯了任由尸体在身边腐烂的境况。凡尔登上一呆三个月,什么洁癖都治好了。 不足五公顷的阵地上死了足足三千多法国人和近六千德国人,平均5平方米躺一个,稍豪华一点的墓地都没这么密集,战友们根本就没能力把如此多的尸体运出去。起初他们还尝试就地掩埋,但凡尔登那烂泥地,一炮下去又全掘出来了…… 打住,打住,德内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别回忆起那么恶心的事来! 法军处理德军尸体的目的是让自己好过,而非给予那些德国入侵者人道主义的丧葬,因此法军官兵只搜集自己阵地附近两百米内的尸体,再掩埋到航弹炸出的弹坑中。其他的就任其腐烂,说不定还能在德国人进攻时恶心恶心他们。 不过即使如此,1营官兵的旺盛精力也令来此视察的师参谋埃尔纳中校大为惊讶。他和随同而来的摄影师看到这些灰头土脸的士兵们一边闲聊家长里短趣闻轶事,一边漫不经心地将德国佬的尸体扔进弹坑,仿佛士气根本没受到什么打击一般。 他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拦住了一个士兵:“你们是95团1营的?” “1营d连准士菲利普·迈力特,中校!”那个上等兵回答道。 “就是昨天取得大捷的那个营?” “大捷?”上等兵笑了,“或许吧,长官,昨天我们是弄死不少德国人。” “我听说你们伤亡惨重?” “a连和我们d连伤亡确实很大,但其他连的状况还凑合。” “你们的营长呢?” “他正在视察部队,现在应该在a连的阵地上,过了高地就是。” 埃尔纳中校随意地一摆手,示意上等兵离开,后者敬了个礼,便从地里拔出铲子,开始往扔着尸体的弹坑里填土,摄影师连忙对着坑里的尸体拍了几张相,随后又照了几张德国坦克残骸的照片,接着跟中校离开了。 过不多久,德内尔就在a连的阵地上见到了这两位不速之客。 “你是德内尔少校?” “是我,长官。”德内尔放下手中完成了一半的潜望镜,起身对埃尔纳立正,“请问有何任务。” “来验证一下你的战果。”埃尔纳中校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师里不相信你报告的战绩。” 来者的话令在场的a连官兵有些气愤,德内尔做手势他们冷静,随后满不在乎地指了指堑壕的外面:“随便您检查,这里有几辆坦克,刚刚您过来的时候应该看到山坡后面也有几辆坦克和装甲车的残骸。至于步兵,远处的尸体我们暂时来不及处理,您用潜望镜观察就能看到战场的原貌;附近的尸体已经被掩埋了,您可以查看我们缴获的武器,如果还不够的话,我可以再下令把德国佬的尸体再撅出来让您挨个数。” 随着德内尔平静的叙述,a连阵地上的士兵纷纷面色不善地围拢过来,这样的氛围让埃尔纳中校的神情变得更加僵硬,好在德内尔很快斥退了这些士兵:“回到自己的阵地上去!一炮全带走了还打什么仗?!战功不会少了你们分毫!” 见1营长对上级的核查并没有抗拒之心,埃尔纳中校也就忽略了德内尔语气中流露出的不满。换句话说,谁在被上级怀疑的时候还能高兴起来?尤其是此人不久前才立下过战功。 埃尔纳看到狼藉的阵地和远处支离破碎的德军尸体,在心里合计了一遍途中遇到的坦克残骸,基本可以确定95团1营上报的战绩是属实的了:这个营昨天的确包办了整个军团二分之一的战绩。 “我觉得没什么可调查的了。”埃尔纳的语气略带敬意,“但是,少校,上级要求我们多拍一些照片。” 德内尔点点头,伸出手向他们身后一指:“那边的拍个远景就好,虽然经过侦查,那边没有德国佬构筑阵地的迹象,但是有没有狙击手我说不准。高地后的坦克残骸随便拍,如果还想了解更多,你们可以去团部,我们把缴获的十来捆步枪都上缴了,不过冲锋枪我们留下来自用了。” “我们能看看吗?”摄影师饶有兴致地说道。 “去我的指挥部吧,随便看。” 于是两人便在德内尔的带领下进入了那个建在弹坑里的指挥部,卫兵向他们敬礼示意,不过三个人中只有德内尔停下脚步回礼,而且他在走过卫兵身边的时候轻轻拍拍后者的肩膀,这个小动作立刻让士兵站得更直。 “就是这个。”德内尔从行军桌上拾起了德国造的冲锋枪,“德国佬称之为mp38,‘机关手枪38年型(德语)’。” “你还会德语?”中校颇感意外。 “会。”德内尔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淡然神态,“你们打算怎么拍?” 摄影师举起了照相机,向德内尔示意道:“您举着枪我们给拍一张就行了。” “好。” 德内尔抓住握把和弹夹,将冲锋枪展示给摄影师,让他好好拍了几张。摄影师拍过照片之后总觉得不满意,最后又提议:“少校,您可以摆出一副打量这把冲锋枪的神态吗?” “我一直在打量它。” “不,少校,我是说麻烦您做我的模特,就……随意一点,轻蔑一点。摆出一副打量战利品的样子,而不是给我展示这把武器。” “好吧。”德内尔点点头,正要按照摄影师的要求摆出造型,熟料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抱歉。”德内尔向两个人点头示意,随后提起了电话,“这里是1营。” “我是麦克维勒,戴泽南少校,让你的部队准备撤退。” “我们换防到哪里,上校?” “不是换防,是撤退。德国人已经兵临鹿特丹,防守荷兰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军团准备回比利时。喂?你有在听吗?” “抱歉,上校。”一时失神的德内尔连忙回答道,“我听到了,这就通知部队准备撤退。” “你现在就到团部,上级有命令给你。” “是!” 第三章 转进(4) “他们就是这样对待功臣的?” 士兵们的不满已经溢于言表,时不时对着身边飞驰而过的汽车吐一口痰。德内尔一反常态地不去开导怨气沸腾的士兵们,只是默默走在道路的边缘,任由无穷无尽的汽车和装甲车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将自己吞噬。 他身后的博特阿犹豫了许久,最后才快步走到营长的身边,在他的耳畔低语道:“您似乎……对上级的安排有些不满?” “没有。”德内尔沉声回答。 博特阿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示意营部的士兵安静一些,不要惹火了正处在气头上的营长。 德内尔是真有些火了。 别的部队不敢说,就在第95团内部,1营毫无疑问是战功最着、损失最大、官兵鏖战最久的部队,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但团长麦克维勒却不得不歉意地表示,师里点名要让95团1营这一战斗力最强的部队留下断后。 仅仅是断后倒也罢了,守在无名高地上便是。但师里的命令却是让1营从高地上撤下来,然后步行到11公里外再次构筑阵地防守。 “这不合理啊,麦克维勒上校。”德内尔一个小时前一听就懵了,“步行11公里要两个小时,有这功夫让坐汽车的部队停下构筑阵地不好吗?为什么不让我们坚守这里的阵地,等汽车来接我们到下个阵地防守?” “师里的汽车损失很大,一时半会补不上缺口,这是一个理由。再就是昨天全师因汽车在空袭中被毁,导致搭载的官兵损失不小,师长说为了防止你们的战斗力因遭受空袭而削弱,所以你们就走路吧!” 又是这样的神逻辑!电报容易被敌人截获,那就不用无线电了吧!汽车容易被飞机炸毁,那就走路吧! 德内尔长呼了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对团长说:“但是,上校,昨天我的部队战斗了两个小时,随后又连续构筑了七个小时的阵地,几乎奋战到天亮。士兵们已经很疲惫了,再走十公里很难说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 “戴泽南少校……” “还有,上校!”德内尔厉声打断了麦克维勒上校的话,“这十公里距离到底有多少部队打阻击?” “还有第4师的一个团。” “这跟抛弃了我们有什么区别?!德国装甲部队如果杀过来,让我的士兵用刺刀捅坦克的装甲板吗?!”德内尔出离地愤怒了,“第一轻机械化师的坦克和装甲车呢?如果他们没把手上的家什丢光,为什么不让他们断后!” 他话音未落,坦克和装甲车引擎的轰鸣声便传到了团部。团长麦克维勒上校、参谋长德普罗伊中校和他一齐探头向外看,正看到第1机械化师的潘哈德装甲车纵队呼啦啦地从公路上过去,后面还跟着一串气势汹涌的h35轻型坦克。 “wdnmd……” 就连一贯对上级唯唯诺诺的麦克维勒上校都忍不下去了,直接提起电话要师部,不过师部已经转移,电话根本打不通。 “现在怎么办?”团参谋长问道。 麦克维勒上校无语地挠了挠头皮,随后叉着手下达了命令:“让传令兵上摩托车去找师部说明这个情况。” 不过在师部新指令下来之前,德内尔只能继续执行上级布置的任务,哪怕这个任务蠢到不能再蠢。 徒步走在公路上的他正出神,忽然听到前方十字路口一片喧哗,他回头和副官对视了一眼,随后加快脚步去了解情况。没走几步,惨叫声便传入了两人的耳朵,他们意识到大概是发生了车祸。 “把卡车推开,他要被轧死了!” 某个不知名的少尉焦急地指挥着部下,试图将卡车前轮抬起来,以救出那个两条腿都卷进车轮底的传令兵。见状德内尔也冲上去帮忙,他弯腰抓住卡车前轮的辐条,和其他士兵向上抬车,他的副手博特阿上尉趁机和别人一道将倒霉的传令兵从车轮下拖了出来。 尽管疼痛难忍,但那位尽责的传令兵还是顶着满头大汗,断断续续地向周边的军官交待他的包里有一份来自第9摩托化师师部的命令。听闻此言,德内尔立刻就和博特阿上尉一道去搜寻公文包,好在他们很快就从飞到沟里的摩托车挎斗中找到了——与之一道的还有另一个传令兵折断脖子的尸体。 “没错,是给我们营的。”德内尔浏览了一番信件,随后一言不发将文件递给了博特阿上尉。 “维持原命令不变,不过师长另外留下整个95团掩护行军大队,他还声称会建议吉罗将军调遣机械化部队断后。”博特阿抬起头看向了德内尔,“那还不错,起码比一开始让我们一个营防御10公里公路要靠谱。” “原来的命令简直是开玩笑,收到命令的那一刻我简直怀疑我们营是不是有人狠狠得罪了上头,以至于上头不惜让整个营陪葬。” 德内尔的确得罪过吉罗将军,几天前他怒斥德内尔不忠并非单纯出于对德内尔“投靠”戴高乐的不满,其中还有其他的隐情。德内尔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他就回忆起两人的旧恩怨:亨利·吉罗的名字曾出现在一份他冒险从国防部档案馆中窃取的名单上,而这份名单正是指控法军强征薇尔莉特入伍的关键证据。 吉罗上将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颇正派的军人,他在决定薇尔莉特命运的那次表决中投了反对票,虽然这一票未能阻止薇尔莉特被送进军队,但至少可以让他在数年后免于被指控。不过他并不愿将此事诉诸法庭,以致法兰西军队的声誉受损,尤其是当时整个法兰西都处在世界舆论的中心。 于是当德内尔决心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为薇尔莉特讨还公道的时候,当时的吉罗上校难免对其品德抱有怀疑。 不过正因为吉罗将军是一个正派的人,德内尔不认为他会故意干出这样的事。德内尔作出这样的推断不仅出于对吉罗将军品德的信任,还是出于常理:一个军团司令官直接指挥到营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如果这个营因过于离谱的指挥而全军覆没,司令官的动机便相当可疑了。 此外,用摩托车传令造成的信息延误太过严重,这让军团司令部对前线部队情况的掌握薄弱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在这种一片混乱的情况下,要是吉罗将军还能精确微操到营,那德内尔只能说,他的指挥造诣恐怕已经不逊于法国历史上任何一个名将。 不过相信经过荷兰的遭遇战,法兰西卓越的军官们应该能迅速认识到指挥迟钝问题,从而加以弥补,并最终彻底克服之。 将近上午十一点,公路上再也没有了法国卡车扬起的烟尘,德内尔的营如同弃子一般孤零零地走在行军纵队的最后,距离最近的部队也有两公里,士兵们的士气因疲惫和不满下降得很厉害。幸好德国人既没有派斯图卡来轰炸,也没有让机械化部队衔尾追击,任由第七军团一路撤退回比利时。 此时1营也终于到了预定的防御地点,于是炊事兵做饭,其他士兵构筑阵地。本来士兵们还怨声载道,不过看到营长德内尔少校自己也在用铁铲掘地之后,抱怨声小了不少。 挖的这一通战壕毫无作用,因为直到他们从阵地上撤出,都没见过德国人的影子。德军似乎一门心思都放在荷兰人身上,也不知道荷兰佬能撑几天。 到下午三点,师部终于腾出汽车来接95团1营的官兵。 “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德内尔询问着负责调度的运输队中尉。 “沿公路向前二十公里,你们95团的团部就在那儿,顶多半个小时就到,长官。” “军团的情况呢?” “这就不是我一个中尉能知道的情况了。” 德内尔嗯了一声,随后便专心观察窗外的地形,不过令他意外的是,在比利时荷兰边境附近,他看到了大量满载着英军士兵的卡车停在路边,俨然是准备在此构筑防线。德内尔想道:英国人接管了我们的防线,比约特将军(法军第一集团军群司令官)总算把第7军团当成预备队来用了。 疲惫不堪的1营官兵在晚饭前到达了位于安特卫普东北20公里的一个小村落,全团的其他部队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由于几个小时前的撤退组织一片混乱,他们到了集结地才接到留下构建阻击阵地的命令,而此时他们的汽车已经被抽调走,而且需要被掩护的机械化1师和第4师也基本抵达预定地点,师部的命令完全沦为一纸空文,已经失去了执行的必要。 出于歉意,麦克维勒上校命令第95团的其他部队顺便替1营挖好了指挥所和散兵坑,甚至连粥都提前煮上,1营一到就直接开饭,多少安抚了一下怨气沸腾的1营官兵们。 但是德内尔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传达这个命令的通讯兵是在几乎要到1营位置上的时候才出车祸的,而团部的其他两个营一早就到前头了,怎么可能后边收到了命令,前面却没收到? 不对劲的事情太多,似乎有人要对他的营下黑手,他必须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便命令博特阿去其他营那里打听消息,过不多久,一脸阴沉的博特阿上尉返回到营长的身旁,向他报告了一个极其令人气愤的事情:给95团的命令被2营截下了。 “我们应该把这件事报告给团长,少校,2营长为了不留下来和打阻击,居然作出这样厚颜无耻的事情!”博特阿上尉怒不可遏,“这样贪生怕死背弃战友的行为居然发生在我们团,团长真应当把贡比涅中校绞死!” 德内尔眉头紧皱,他知道贡比涅中校嫉妒他的能力和威望,总是不遗余力地在他背后嚼舌根,他只是不去理睬罢了,可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大敌当前,处理此事务必谨慎。 “私自截留军令是很严厉的指控,你的证据可靠吗?”德内尔问道。 “我只问了有没有收到军令,并没有问军令是什么,有多个士兵证实了2营在上午十点半收到了一份通讯兵骑摩托车送来的信件,按照时间计算,就该是我们收到的那份命令。” 德内尔轻轻摇头:“证据依旧不足,你只能证明2营曾经收到过一个信件,这个信件完全有可能是某位军官的私人信件。至于那些士兵,一旦他们明白了你是要指控贡比涅中校叛国,不大可能有人敢承认自己曾对你说过这些话。” “那该怎么办?” “找到那个负伤的通讯兵,他的证词最为关键。” “谁知道他还是不是活着呢?如果他已经死亡,恐怕只有调查2营不畏惧贡比涅的知情军官才行。” 德内尔不以为然地笑了:“如果确实存在着这么个军官的话,他早就自己把事捅给团长了,但你看团长像是知道这件事的样子吗?” 博特阿被问住了,德内尔便让他把这些事情暂时保密,以免全营士气受损。两人边吃饭便讨论这件事,最后商定让a连的副连长哈奇开斯中尉负责调查那个负伤通讯兵的行踪。如果调查不得或发现那人已死,那德内尔就只好向麦克维勒上校旁敲侧击、含沙射影一番,然后就此作罢。 当然,不排除有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贡比涅此举得到了团长本人的默许,如果是那样,德内尔未来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了。 刚吃完饭,就有传令兵通知双眼布满血丝的德内尔去团部开会。团长命令他带着副营长一同前去,听取麦克维勒上校对战况的说明。 德内尔和新副手进入营帐后,麦克维勒少校对他的欢迎不似作伪,贡比涅以外的其他军官也没有什么异样,这让他略微放下心来。 ———— 德内尔起诉法国军方是在1923年,正值法比联军进驻德国,震惊世界的鲁尔事件爆发。 第四章 危机(1) (1940.5.12-1940.5.15) ———— “据我们收到的消息,昨天凌晨德国人就向卢森堡、比利时的列日要塞、荷兰的乌得勒支、鹿特丹、海牙以及阿姆斯特丹城郊空降了大量伞兵。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并没有得到荷兰军队的接应,荷军的预备队全部被拦在了半路上,而在荷德边境上的主力部队几乎瞬间就被德军击穿。” 令德内尔意外的是,麦克维勒好像并不觉得开战两天就倒下一个盟友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他摘下军帽放到桌子上,用指挥棒在荷比边境画了一个圈:“不过这并没有出乎甘末林将军的预料,据说我们进入荷兰本就是为了应付差事。英国人为了防止德国征用荷兰机场轰炸本土,强烈要求我们援助荷兰,因此甘末林将军才下令让作为总预备队的第七军团前往布雷达。” “现在荷兰完蛋了,我们就可以专心致志防御比利时和法国本土。从大西洋到那慕尔,我们共有144个师防守不到150公里的战线,德国佬想突破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样的防御密度基本上达到了上次大战的水平,如果一切都按甘末林将军设想的发展,那么盟军只需要在战壕里蹲个四五年,等德国佬农业崩溃饿死,或者挨不住饿去打俄国,这场战争就算赢了。 不过德内尔可不这么想。 “阿登地区和色当的情况呢,上校?”德内尔出言问道。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麦克维勒笑了,“阿登地区有第九军团和第二军团一部共同防御,还另外加强了数个重火力要塞步兵团,你大可以放心。” 从纸面上看,法军兵力并不占下风,但如果进攻他们的是大量的机械化部队,他们还能坚若磐石,屹立不动吗? 见德内尔不说话了,麦克维勒开始介绍当下的任务:“我们暂时在这里驻扎,德国佬解决掉荷兰人后肯定会转向我们,到时候我们就作为预备队,按照师部的命令补充到前线。” 任务就是这么简单,会议结束后,麦克维勒上校终于有时间吐槽德内尔的形象了:“去村里找地方洗个澡吧,戴泽南,你现在就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土拨鼠。” “是,上校。”德内尔一本正经地敬礼应下,他当然知道被战友从土里刨出来一直没仔细清理过的自己是何等邋遢狼狈、臭不可闻,以至于有军官竟嘲讽他像个乞丐——那正是2营的营长马布里·贡比涅中校。 “有什么可笑的!” 博特阿上尉终于压抑不住愤怒,犯上直斥面前嘲讽他的营长的军官——第2营营长马布里·贡比涅中校,那个自德内尔上任以来便嫉妒其声望的草包。 第2营昨日的拙劣表现与1营对比鲜明,贡比涅的部下出了这么大的洋相,他个人当然难辞其咎——他不仅应为昨天指挥失措感到愧疚,还应为长期以来2营的散漫和松懈负责。 战事紧张,出于维持军心和避免混乱的考虑,团长没有追究他的责任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又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嘲讽战功最为卓着的戴泽南少校! 惊怒交加的贡比涅中校一下涨红了脸,他万万没想到,一个上尉居然敢呵斥一个中校! “要造反啊!” 面对盛怒的贡比涅,博特阿上尉一步也不退让:“如果法国的军官都是你这副样子——无能胆怯还嫉贤妒能,嘲讽有功之臣为乞丐,那么我们就该造反!把你挂上路灯!” “你他妈——” 暴怒之下贡比涅中校就要掏枪,立刻被他身边的副手和团参谋长拦住了,团部一片鸡飞狗跳。团长麦克维勒上校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搞得发蒙,居然忘了第一时间弹压。 于是平日里相当敬重德内尔的韦伯团副只好出面恳求:“还请您约束一下您的部下吧,戴泽南少校!” 德内尔自己也有点发蒙,他知道博特阿上尉因为今天上级的胡作非为积怨颇深,但也没想到他居然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当面硬刚一个高他两级的长官。不过韦伯中校的提醒使他意识到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于是他伸手按住博特阿的肩膀——后者正像个斗鸡一样怒视着贡比涅中校:“安静,博特阿,你不应该侮辱长官。” “是。”尽管仍旧恼怒,但博特阿还是服从了命令。 德内尔只一句话便让怒气勃发的部下冷静了下去,这威望着实令在场的军官们惊讶了一下。但麦克维勒上校和参谋长的威望却不足以劝导贡比涅少校息怒,他依旧大吼大叫着要让博特阿好看。 确实,如果就这么轻轻放过博特阿,这事要传扬出去,贡比涅还怎么带兵? “向贡比涅中校道歉,博特阿。”德内尔又心平气和地向副手下令,而后者也强忍怒气服从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失去直属长官支持的博特阿不会再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了,更何况,这位1营的新营副或许正在为刚刚的一时冲动后悔呢! 总算反应过来的麦克维勒上校看看德内尔,又看看博特阿,最后才看向贡比涅,在心里盘算了一会,还是建议德内尔做一些表面的退让,比如主动提出暂时罢免博特阿上尉的职务。但他不准备进一步处分这个有些鲁莽的年轻军官,毕竟这个年轻人是为了维护上级的威严才出面顶撞其他军官的。 尤其是他维护的长官正是如今第95团的“中流砥柱”——若不是昨天德内尔的死战牵制住了大量敌军坦克,麦克维勒本人能不能在这里主持会议还是个未知数。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对德内尔说道:“戴泽南少校,他是你的部下,你准备如何处置?” “我本准备为他申请战功勋章,上校。”德内尔淡然回复,“这样的话就免了吧。” 这样的处置根本称不上是“处分”!麦克维勒上校尴尬了,2营的贡比涅中校更是怒气勃发:“你今天必须撤掉他的职务,戴泽南!” “目前我营缺乏军官,国难当头,中校先生还是与同僚相忍为国吧,毕竟博特阿上尉已经诚恳地道歉了。如果您还不能满足的话,我也可以向您道歉。” 德内尔诚挚的语气在贡比涅眼中就是成分十足的阴阳怪气,当然在别人眼里也是一样。此时在场的军官们,包括这场冲突的始作俑者博特阿上尉才意识到:“老好人戴泽南”怕是要刚到底。 麦克维勒似乎回忆起什么,于是便决定三缄其口,作壁上观,而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的贡比涅已经暴跳如雷。还没等他破口大骂,德内尔便伸出了自己的食指:“我还有一个解决方法。” “有屁快放!” “你,我,在麦克维勒和其他军官的见证下,进行一场决斗。” “什么?!” 要不是身后的收音机还在沙沙作响,在场的人简直怀疑自己穿越到了第一帝国时代。 “我没在开玩笑,你侮辱了我,而我的下属却维护了我的名誉。即使我的名誉一文不值,但既然我的部下不惜前途也要挺身而出,我作为长官理应予以援护。”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简而言之,你想撤博特阿,除了在决斗场上放倒我以外没有别的路可走。你军衔更高,所以手枪、佩剑或者是刺刀任你挑选,时间也由你定,这个事情就这么解决。” 麦克维勒上校但凡还想在法军中混,就不可能坐视自己的两个营长决斗,这是二十世纪,不是他妈的十二世纪! “你们三个都给我滚回自己营里反省!大敌当前,还在这搞窝里斗!再有下次我把你们都降成二等兵!” 于是这场冲突便画上了句号,回去的路上,德内尔狠狠地将自己的副手批评了一顿:“我知道你对他厌恶至极,我自己有的时候都想找机会从背后一枪崩了他,但你这么做除了打草惊蛇以外没有别的好处!” “抱歉,少校,我只是……” “现在不是考虑我的名誉的时候,博特阿。要是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整个营剩下的四百来号人连命都很难保住!”看着一脸羞愧之色的博特阿,德内尔叹了口气,“好了,我不批评你了,去通知部队,有愿意洗澡的就让他们跟我来。” “恐怕没人不愿意洗澡,不过村子里恐怕没有那么多浴桶或者淋浴吧?” “当然没有,我也没准备去村子里洗。” “您的意思是……” 德内尔揭开脏兮兮的地图包,取出了一张比利时地图,指着地图上的某条线对博特阿说道:“告诉士兵们,现在已经五月份,河水不冷了,弗兰德斯就是这一点好。” “哪一点,长官?” “运河真多。” 德内尔所谓的洗澡就是指两百多个高卢大汉脱得赤条条一起下河,他下令让士兵们一个小时后回营集合,随后解散了部队。官兵们大呼小叫着跳入不知名的运河,会游泳的自己去耍,不会的就在河畔边泡泡澡。 过不多时,来泡澡的人居然越来越多,就连不少英国人也参与其中。 比如德内尔身边的那个英国中年军人便一边搓着身上的泥,一边哼着小调:“如果你想找将军,我知道他在哪儿,知道他在哪儿,知道他在哪儿……” 他的歌声勾起了德内尔的回忆,他两脚踩在河沙中,凝视着夜幕下乌黑的河水,聆听身旁英国人的小调、法国人的低语,以及远处德国人的零星轰炸声。泡了大概二十来分钟,他离开河道,找到自己的衣服再浸洗一番,随后便拧干了衬衫、衬裤穿上,换了双新棉袜和一件干净内衣,便提着未干的军服外套回去了。 回到营地后,他发现团副韦伯中校已经在自己的指挥部中徘徊了许久:“有什么任务吗,中校?” “没有,就是单纯过来看看你们,今天你们实在太辛苦了。”韦伯苦笑道,“麦克维勒上校派我过来通知你们,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将作为全团的预备队,先休息个一两天再说。” 德内尔微微前倾身体:“感谢上校对我营的照顾。” 韦伯中校又和德内尔说明了关于一营损失装备的补充问题,团长打算从各个营抽调一部分重装备和人员补充给1营,此外他还希望德内尔能向其他营传授反坦克的经验,德内尔立刻答应下来,他问团部的文书借了台打字机,接着坐在椅子上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字。 “您怎么啥都会啊,少校?”这一幕着实让博特阿上尉惊讶了,这不是秘书、作家或者手记人偶该干的工作吗?正常人谁会去学打字? ———— 甘末林自述在法国战役中不留预备队的原因: 战前盟军司令部判断,德军将第一时间进攻比利时、荷兰、卢森堡和法国,而法军的作战方案仅仅涵盖了本土和比利时。 由于荷兰直面英吉利海峡,德军可以利用当地的港口与机场对英国本土进行海军破袭和战略轰炸,因此英国方面强烈要求法军将荷兰纳入作战计划。法军对此热情极低,但出于政治原因不得不援助荷兰。 甘末林作出了如下布置:假战结束后,总预备队第七军团将担负援助荷兰的任务,其余部队仍按照d计划行事。第七军团将在布雷达地区与德军交战,抵达布雷达后不再向北部推进。等德军攻占荷兰首都,该军团便立即从荷兰撤回比利时,继续充当全军的总预备队。 总之,就是做出一副“我试图援助荷兰,但是没来得及”的样子给英国人看。 不过甘末林没有预料到的是,德军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突破了阿登地区。当德军纵横于法国北部的时候,法国统帅部手上居然没有任何一支机动部队堵缺口,或者袭击德军暴露的侧翼。此时总预备队已经压上了前线,而驻扎马奇诺防线的要塞部队完全没有机动能力(装备了大量火炮,但极度缺乏交通工具)。 ………… 英国人唱的小调是一战战壕“名曲”《挂在铁丝网上》,“如果你找将军,我知道他在哪里,他正往军服上别勋章;如果你找上校,我知道他在哪里,他正享受温暖的浴缸;如果你找军士,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已经把连里的酒喝光;如果你找列兵,我知道他在哪里,他正挂在铁丝网上。” 歌词多变,随性填写,但无论如何,列兵都会被挂在铁丝网上。 “if you want to find the general, i know where he is...” 第四章 危机(2) “前天不炸,昨天不炸,今天德国佬防空炮布置好了,哦,让轰炸机去冲防空火力网,这他妈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事?” 吐槽归吐槽,多米尼克中校倒并没有多么愤怒。反正冲德国佬防空炮网的是英国佬,跟第二航空团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无奈罢了。 于是他接着听部下飞行员的汇报:“然后呢?” “五架轰炸机全军覆没。”罗贝尔回答道。 “你有做点什么吗?” “我试图拦阻他们,但是他们根本不理我。” “可以,这很英国。”多米尼克中校做了一个来自大洋彼岸的ok手势,便打发罗贝尔去休息。 战斗持续了两天,第2航空团还是停在法比边境:列日地区的机场从“尚未准备好”变成了“已沦陷”。不过法军总体的情况还算乐观,这应当归功于第一军团的普利乌将军,他率领第2和第3两个轻机械化师在盖姆布鲁山口鏖战两昼夜,为整个第一军团乃至第一集团军群的部署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这两个师在比利时人一哄而散的情况下,以劣势兵力抵抗德国空军掩护下两个装甲师的轮番进攻,他们不仅不后撤,反而取得毁伤敌坦克一百六十余量的辉煌战绩,简直是凡尔登精神在1940年的最佳体现! 普利乌将军的光荣倒造成了法兰西空军的尴尬,他在报告中声称:“我们被迫在毫无空中支援的情况下战斗,敌机的呼啸声从未断绝过……斯图卡对我军威胁尤其大,大量坦克不是毁于敌人的坦克或火炮,而是毁于声势惊人的航空炸弹。” 他还报告:“我在战斗的第二天试图呼叫空军掩护,但是毫无作用,空军各战斗联队要么联系不上,要么联系上了却无法出动。” 最后他又总结道:“总之,空军与陆军的协调急需加强。” 陆军终于想起来还有法国空军这一支武装力量了,真不容易!于是已经与德军厮杀了两天的第二航空团奉命终止掩护轰炸机轰炸德军运输线的任务,准备从明天开始拦截德国的攻击机和轰炸机,而法军轰炸机则暂时停止作战。 对于这样的调整罗贝尔倒没什么意见,反正之前的轰炸也是各轰炸机编队缺乏协调、乱炸一气。 轰炸机部队的战果不让人满意并非仅仅是因为法国空军缺乏陆军的引导和协调,飞机性能的问题也是一个主要原因。 如今法军的主力轰炸机有好几种,以马丁169a型前线轰炸机和mb.174a3型轰炸机(mb是法语中型轰炸机的缩写)这两种最典型的轰炸机为例,它们的轰炸效果都不太行。前者只能装16个50公斤炸弹或8个100公斤炸弹,而后者可以挂在8个50公斤炸弹或1个500公斤炸弹。 就这点挂载量,根本起不到什么大作用。这两款轰炸机的两台引擎都达到了900马力以上,而德国的斯图卡只有一台1000马力引擎,无论怎么算都是斯图卡的造价更低。 但这两款轰炸机的轰炸效率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斯图卡,就连载弹量都比不上:第7军团已经报告,德国佬将500公斤级别的炸弹挂到了斯图卡上,同时还附带两个250公斤赠品。 第7军团报告了罗贝尔的战果,还附上一个德制战斗机瞄准具作为证明,这使得罗贝尔成了自己分队里第一个取得战果的飞行员,也是整个战斗机联队第一个取得战果的“39届航校生”。 总体而言,现在空军的形势还算凑合,维日里将军也一再向飞行员们表示不必过于珍惜自己的飞机,该跳伞跳伞。这说明战斗机储备依然充足,事实上大量新式战斗机正囤积在各个空军学院中,随时准备和新飞行员一道补充到各个航空团。 ms.406确实和德国的bf109存在一定的性能差距,但是靠战术依然能弥补。不过据说德瓦蒂纳d.520全金属战斗机的性能完全可以同梅塞施密特媲美,部分工厂已经开始转产那个。 对ms.406的改进也没有拉下,安装了新式整流罩和更好的发动机散热器的新改进型已经试飞,还有的设计师正试图往这款战斗机上再加两门7.5mm机枪。 罗贝尔觉得自己应该能活到换装新战机的时候。 经过两天的战斗,第二航空团已经累计击落了14架德机,还有1架战绩正在确认中,而己方49个飞行员只有3死2伤。 这样的损失并不小,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十天他们就死光了,但是德国人的损失更大,所以飞行员们倒也没有过于伤感。军官澡堂里依然人满为患,吵吵嚷嚷。 毕竟大家基本都在上次大战前后出生,看待生死哪有那么矫情? ………… “就你自己?马尔芒德和蒂贡呢?” 罗贝尔回过头,发现马尔芒德昔日同分队的战友米尔斯刚好关掉了淋浴阀门,示意自己可以用他的位置。罗贝尔微微点头表示谢意:“他们俩洗完澡直接去鬼混了。” “啊,大保健去了。”米尔斯瞬间领会了罗贝尔的意思,“你怎么不跟着去?” “我还得去汇报。” “那你洗完澡去?” “也不去。” “那就是了!你是不是那玩意不大行?” “你特么少扯犊子,我孩子都快出生了!那些交际花哪有我妻子漂亮!” “漂亮归漂亮,但远水不解近渴不是?还是说——你是个妻管严?” “行了行了。”罗贝尔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手让米尔斯快滚,“我看你就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你体验不到妻子温柔贤惠还貌美如花的幸福又不关我的事!” 澡堂里的军官们立刻哄然大笑,米尔斯也不以为意,肩搭毛巾哼着小曲离开了澡堂。小插曲过后,澡堂内依旧热闹,罗贝尔刚擦上肥皂就看到只穿衬衫和短裤的军士走进澡堂为浴池注水,不错,等他冲完正好能下池子泡澡。 “哦,是罗贝尔,就来这吧。” 中队长普列万很随和地为自己的下属腾了个地方,罗贝尔这才发现4中队的中队长和参谋长居然也在池子里坦诚相见,过不多久,多米尼克中校也哼着小曲风风火火地跳进池子,顺便开了个玩笑:“哟,都在呢!这德国佬一发航弹过来还不得团灭!” “他德国佬飞机敢来我就一泡尿把他滋下来!” “哈哈哈!” 长官和飞行员们哈哈大笑,又互相开了几个玩笑,随后难免讨论起当前的战局来。 “阿登的情况还是不清楚?” “已经确定有德国佬的大部队,但多大规模还搞不清楚,可能有一到两个集团军,毕竟比利时人基本没做什么抵抗就跑了,侦查工作完全没做好。” 说到比利时人,多米尼克中校唯有嗤之以鼻:“第1军团向艾伯特运河进发的时候,满路上都是比利时人设置的路障和砍倒的树木,我们的人叫他们别砍了,他们根本不听。这些路障没拖延德国佬的进军,倒是让我们的后勤遇上了大麻烦。” “比利时人这么犯浑?是对我们有意见吗?”普列万中校有些疑惑。 “对英国人也一视同仁。”多米尼克举了另外的例子,“开战第一天英国远征军就踩了比利时人埋的地雷。除此之外,英国一个师长叫玛格丽特……不,蒙哥什么将军的师奉命防守卢万。” “然后呢?” “比利时人拒绝让出阵地,由于他们几乎占据了所有的防守位置,所以蒙哥啥啥就只能让部队见缝插针,英国师跟比利时师的阵地完全是搅在一起的。两支部队互相较劲,给对方的补给线设卡,埋地雷不告诉另一方……昨天夜里甚至还发生了交火,英国人和比利时人现在还在打嘴仗。” “真他妈的,我们在保卫比利时,比利时人在他妈的干什么?” 几个军官聊了一会,罗贝尔处在长官之间难免有些尴尬,所以便以“给家人写信”为理由告退,多米尼克等人自然不会阻拦。不料罗贝尔走了没有十分钟,就穿着制服和皮鞋回到了池子边。 多米尼克顿觉不妙:“出什么事了。” “我们的夜间侦察机一个小时前,也就是六点钟发现了德国人的行踪。”罗贝尔替传令兵叙述了战报,“德国机械化部队已经涌出阿登山区,正冲色当和默兹河而来。” “数量有多少?” “无穷无尽,至少有一个集团军,其中有一整个机械化军。” 由于法军消息的迟滞,在东部各军团已经如临大敌的时候,远在比利时北部驻扎的第七军团依旧一片宁静。德内尔打字速度惊人,到八点的时候不仅打完了他总结的反坦克经验,还顺便“公器私用”写完了给戴高乐的报告信。 信中除了说明自己与德国佬交战的感触和反省以外,还抱怨法军通讯之迟滞。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将怀疑法军中叛徒搞破坏的事情写在信里,毕竟他第一没有切实证据;第二怀疑贡比涅只是个案;第三就算告诉戴高乐,他一个别的部队的上校能做什么? 他完成了给戴高乐的信,接着便亲自将打字机归还团部,随后准备手写给薇尔莉特、霍金斯和泰勒的家书。 不过他刚扭开钢笔盖,风尘仆仆的a连连副哈奇开斯中尉便挑帘而入,一脸严肃地向德内尔报告自己寻访的结果:“您说的那个双腿被车轮碾压的士兵,少校,已经伤重不治了。” 德内尔沉默了几秒,随后叹了口气:“愿他安息。” ———— 比利时部队跟英军内讧,砍树阻碍法军补给都是史实。5月10日,奉命接管卢万防区英军第三师(蒙哥马利指挥)在赶赴防区途中遭受比军枪击,一名骑兵负伤。抵达目的地后,比利时第十师拒绝向英军移交阵地。 在接下来的两日里,比利时第六军参谋长埃米尔·旺蒂表示英比两军:“防线不可开交地重叠在一起”,“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布置阵地”,“拘捕对方的士兵,枪击对方的军车”,“在对方补给通道上放置障碍物”,“埋地雷不通知对方。” 法军倒没有与比利时军队有太多冲突,因为本应当与法军协同的比利时军队不战而溃,连最起码的阵地都没有为法军构筑。不仅如此,比利时军队甚至帮倒忙。从边境线撤出的他们一路炸桥砍树,严重阻碍了法军的行军和补给。 第九军团的士兵企图阻止比利时军队,但比利时军队拒绝了,继续顽固地执行他们的命令。比利时军队甚至在法军作战部队清理道路开赴前线之后,再砍树截下法军的补给车队。 甘末林在5月10日傍晚以盟军总指挥的身份向比利时人发出了严重的警告。 第四章 危机(3) 第二天,也就是5月13日,德内尔找麦克维勒上校为自己昨日的冲动表达了歉意,希望上校能帮忙调解他和贡比涅的冲突,以免意气之争危害大局,为此他愿意作出一定的让步——比如暂时免去博特阿营副的职务。 麦克维勒对博特阿担任营副的职务并不感到意外,想到昨天的会议奥布里昂少校并没有参加,他便明白先前的1营副营长奥布里昂少校大概已经牺牲了。 “他死于航空炸弹,上校,德国人的轰炸机差点把我们两个人都干掉,我幸运地躲过一劫。” 麦克维勒画了个十字,随后问道:“那么你希望贡比涅做出什么表态?” “这件事过错在我们,因而我们只是请求他的原谅罢了。博特阿上尉本不是这么冲动的人,他只不过是轻信了一些谣言。” 德内尔的话让麦克维勒警惕起来:“什么谣言?” “关于昨天贡比涅中校截留了师部给您的命令的谣言。”德内尔一脸严肃,沉声说道,“博特阿上尉轻信了这个谣言,不过经过我们的调查,此事纯属子虚乌有。” “你们怎么调查的?” “我派a连连副哈奇开斯中尉去医院找到了给我们传递命令的传令兵。” “你说你们昨天收到了命令?!” “当然。”德内尔立刻从胸兜里取出了师部的文件,正是昨日95团“错过”的那份命令。 “传令兵怎么说?”麦克维勒的神色已经变得无比凝重。 “哈奇开斯到医院的时候,传令兵已经身亡了。” “那你……”麦克维勒刚要开口,随即立刻明白德内尔今日的来意,他根本就是来提醒自己,贡比涅中校有蓄意坑害友军的嫌疑,只不过他找不到铁证罢了。 找不到铁证,自然就只好表示“有这样一个谣言”…… “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个谣言?” “几名2营的士兵私下里聊起了这件事。”德内尔回答道,“不过只是传言,调查也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没人敢冒险指控自己的长官,尤其是战时。” 德内尔如此说,麦克维勒上校已经信了个七八分。昨天所有部队都是通过布雷达—安特卫普公路南撤的,没有岔路,也没有人超车,传令兵找不到部队的可能性很低——不然1营怎么收到的命令? 麦克维勒上校冷汗都冒出来了:“这样看来,事态恐怕不妙。” 难怪昨天德内尔和博特阿像吃了枪药一样!这事谁碰着不得急眼?换做麦克维勒上校自己能坐得住? 1营昨天并没有遭受任何袭击,但以后贡比涅在战时擅自撤退将1营的侧翼卖给德国人怎么办?2营长的这个举动不可能不引起德内尔的担忧。 然而……截留命令这个罪名太大了,一上军事法庭起底就是剥夺军衔,没有十足的证据根本处理不了他! “你有什么想法?”麦克维勒上校只好向德内尔征求意见,看看这个在起诉军人这一方面堪称经验丰富的军官有什么好主意。 “我们需要警告他。”德内尔说道,“昨天博特阿和我发怒之后,出于心虚,贡比涅一定会回自己营调查是谁走漏了风声,昨天接触过博特阿上尉的几个士兵一定会成为他的眼中钉。如果您愿意下令将他们调到我的营,这对他而言会是一个相当严厉的警告。” 将证人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下,如果贡比涅再瞎折腾,德内尔大可以让那些见证者控诉他的罪行。哪怕证据不足以将他送进监狱,另一个营长和几个士兵的举报也能让他脱层皮。 麦克维勒立刻答应了德内尔的提议,后者随即便将一份名单交给了他。上校看了一眼,接着就让副手韦伯中校去2营以“协调战力”为由,把名单上的人调到1营。 韦伯中校在半个小时之内办妥了这件事,并亲自带队到1营营部。 正在为部下填写阵亡通知书的德内尔赶忙放下笔,出来迎接上级。韦伯指指身后表情如释重负的士兵们,含蓄地表示德内尔的怀疑很有道理:贡比涅的表现很不对劲。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不能任由怀疑的情绪发酵,破坏各部队之间的信任。”德内尔又压低了声音,“但是您和上校有必要提高警惕。” “请过来一下。”韦伯将德内尔引到没有人的地方,随后也低声说道,“上校此前曾命令我偷偷调查贡比涅的背景,我们发现他与右翼军官交往甚密,而且他可能还与一些右翼组织有联系。” “你们之前就怀疑贡比涅了?” “之前我们怀疑他是右翼分子,但现在看来他可能是亲德的极右翼,你还记得之前在营部搜集到的传单吗?” “关于贝当将军的那个?” “就是那个,当时我们就怀疑他了。他曾经多次向上校提议,要惩处你在部队中放任左翼壮大的行为……我私下里对你说哈,上校当时挺烦你的,确实对你很有意见。不过上校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贡比涅对你的诋毁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这样看来,可能他对上校也有所不满。” “那也不至于……” 韦伯叹了口气:“您可别把别人想的太善良,戴泽南少校。前天的战斗过后,上校对您态度大变,极为倚重您的能力。我怀疑贡比涅因此对您更加嫉妒,就连上校也难逃嫉恨。所以……” “所以他就‘宁要希特勒,不要勃鲁姆’了?” “看来是这样子的,戴泽南少校。” 听了韦伯的说明,德内尔长叹一声,意气难消。 见这位经历过上次大战的老军官怒意难掩,韦伯便主动出言安慰:“不过你放心,少校,绝大多数官兵还是爱国且团结的,您前天的战斗得到了全团乃至全师绝大多数人的敬佩。您也看到了,昨天你们起冲突的时候,尽管我们都不知道内情,但没人愿意贡比涅帮腔,他嘲讽您为乞丐实在是太过分了。” “感谢您的赞许,请转告上校,1营绝不会和2营搞摩擦。事实上贡比涅这事仅限于我们几个军官知道,对士兵们是完全保密的。” 听了这话,韦伯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样再好不过,戴泽南少校。如果贡比涅再作妖,麦克维勒上校和我会动用一些……手段,来确保他不会影响我们团的战局。” “我一定配合你们的工作,也会约束好1营的官兵。您和上校也能看到,我说的话士兵们还是愿意服从的。” 韦伯笑了笑:“这点我们深信不疑。” 13号整日不仅后方的第95团风平浪静,就连前线的英国人也没跟德国佬交火。德军似乎把北线全部兵力都集中于荷兰方向,荷兰的悲惨命运已成定局,不知道威廉明娜女王会不会后悔曾庇护过德国“凯撒”威廉二世。 尽管风平浪静,但德内尔的心情并不好,起初是因为贡比涅这事,后来又是因为写阵亡通知书。全营近六百号人中每一个他都能叫出名字,现在看着熟悉的名字被封进黄信封中,他内心实在是难过极了。 于是到了晚饭的时候,德内尔破例找后勤士官长要了一杯烈酒。 “您是不是不舒服?”后勤士官长有些担忧。 “是有点,睡一觉就好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14号早晨,当天第95团依旧没有收到什么任务。尽管德国一个步兵军和一个装甲军在大量轰炸机的掩护下正向卢万和盖姆布鲁发起狂攻,但盟军的代尔河防线坚若磐石,英法联军在英国远征军司令戈特将军和法军第一军团司令布朗夏尔将军的指挥下勇猛反击,使德军不得寸进。 德内尔刚起床就得到消息,他所在的第七军团马上将抽调第4步兵师加强给第一军团。 ………… “今天位置互换,3中队先进攻,4中队打掩护,飞行员就位!” 随着多米尼克一声令下,一发红色信号弹冲天而起,各飞行员立刻返回到自己的战机旁。罗贝尔和自己的两个战友拍手告别后,踩着自己1219号战机的机翼根部跨进了驾驶舱。 费尔南多机械师抬头看着座舱里英气勃发的罗贝尔,出言问道:“今天感觉如何?” “我想尽快换架德瓦蒂纳。”罗贝尔面带笑意回答。 “算了吧,要是被击落八成换的还是ms.406。好了,最后检查!升降舵!” 罗贝尔先拉后推操纵杆,并报出了自己的动作:“升——降。” “正常!下一个,方向舵!” “左——右。” “正常!襟翼!” “作战档——起飞档——关闭。” “正常!开发动机!” 不只是罗贝尔开了发动机,他的战友们也发动了各自的引擎。很快飞行员们各自关好座舱盖,操控座驾滑行到跑道上。 场务人员已经做好了放飞机起飞的准备,随着信号旗一挥,多米尼克中校一马当先,推动节流阀加油门,驾着西风扶摇升空。罗贝尔跟长机马尔芒德中尉摆了摆手,一把将节流阀推到75%,等速度上来再推到底。 法兰西空军今天将在陆军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文明世界的天空岂能任由日耳曼蛮族肆虐! ———— 两战期间英法对德国人的蔑称: 日耳曼、蛮族:源自罗马帝国时代高卢人居住在莱茵河以西的“文明世界”,而日耳曼人则是居住在莱茵河以东的“不开化的蛮族”,丘吉尔在演讲中经常如此称呼德国人。 匈人:源自第二帝国凯撒威廉二世的匈人演讲。在德国远征军侵略中国、镇压义和团运动之前,威廉二世在演讲中声称:你们要毫不留情地持打败他们,不留战俘,格杀勿论,碰上一个杀一个!要象一千年前的匈人一样在阿提拉国王的领导下勇敢作战。匈人的战绩举世难忘,德意志这个名字也要以同样的方式在中国打出威风,打得中国人再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德意志人!” (然而很快德国人就发现:“吾人对于中国群众,不能视为已成衰弱无德行之人;彼等在实际上,尚含有无限蓬勃之生气,……至于中国所有好战精神,尚未完全丧失,可与此次‘拳民运动’中见之。”) 酸菜佬:从德语酸菜sauerkraut中截取“kraut”,因为德国人嗜吃酸菜。 第四章 危机(4) 法兰西空军第一战斗机联队的两个团(第一团和第二团)在那慕尔上空与德国空军狭路相逢。彼时德国的一个轰炸机中队(12架敌机)正在1500米左右的低空盘旋轰炸法军阵地,但罗贝尔并没有看到德国护航战斗机的踪迹,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不管德国佬的战斗机在干啥,总之先替陆军扫清这些闹人的苍蝇再说。罗贝尔看到长机一晃机翼,示意跟上,随后便一头从3000米高度向德国人俯冲下去。 罗贝尔立刻推杆跟从,不过却按照马尔芒德的建议略收油门,这样他就落后长机和蒂贡驾驶的左翼大概一百米。 通过昨天的交战,第二航空团的飞行员们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目前法军战斗机飞行员们惯用的三机编队在交战过程中显得无比迟缓臃肿。 狗斗过程自不必提,那个时候大家都开始乱战了也就无所谓什么战术,但是在多米尼克团最擅长的俯冲攻击阶段,三机编队的尴尬之处显露无疑。根据先前的战术条例,一个飞行分队在俯冲前必然要盯死一架飞机,而不是一个编队,这样可以保证尽量维持己方的三机编队,避免过早陷入混战从而失去指挥。 但是三架战斗机俯冲攻击同一架敌机,火力严重过剩不说,僚机还经常被长机挡住射界。 为了克服这个问题,多米尼克中校安排各分队在今天的战斗中抽调一架僚机在俯冲攻击阶段减速,为长机和另一架僚机让出攻击阵位,同时掩护它们的侧翼和后方。 马尔芒德的“骑士分队”中,罗贝尔就承担了这个任务。 不过想到或许有一天自己可能会继承马尔芒德的“骑士”封号,罗贝尔就感到一阵恶寒——这个代号实在是太幼稚了,他小学期间都不会参加其他男孩扮骑士的过家家,都成飞行员了居然被迫成了“骑士”。 先给罗贝尔发一个荣誉军团骑士勋章,他肯定愿意自称“骑士”! 一阵枪响让他重新集中注意力,他前面的长机和僚机以及周遭其他分队的战友们先后开火,那些被猎杀的斯图卡的后座机枪手也在拼命开火反击。不过他们的抵抗注定是徒劳的,罗贝尔看到马尔芒德和蒂贡两机已经将目标打成了一个大火球,环顾四周,其他的飞行员们也或多或少有所斩获。 罗贝尔并没有捞到开火的机会,他轻拉操纵杆改平结束俯冲,接着跟上长机重新提升高度。 突然,分队长马尔芒德中尉操纵飞机上下晃动了一下,接着停止爬升猛向左打操纵杆。罗贝尔猜测他必然是收到了其他人的警告,于是连忙跟上。转了不过十几秒,他就听见子弹破空的嗡嗡声从背后传来。 一架、两架……共四架梅塞施密特从云层里冲出,直向三人的编队俯冲而来。由于高度和速度的双重优势,这四架敌机与三人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不到三百米,而且越来越近! 这群没良心的德国战斗机飞行员,居然拿自己轰炸机部队的战友钓鱼! 按照先前的演习,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尽全力拖住这些袭击者,为另一个中队投入战场争取时间,马尔芒德也确实是这么做的。罗贝尔看到他以一个特定的频率左右摇晃战机,向蒂贡和自己发出信号:解散编队。 于是蒂贡向左,罗贝尔向右,马尔芒德由平飞改为俯冲,随后再向左。德国人趁罗贝尔转向的时候猛烈开火,机炮和机枪子弹从机翼和机身附近划过,声势着实骇人,让罗贝尔不由得对德国佬那高射速的机炮产生羡慕之情。 己方三人飞向了三个方向,四架敌机也分散追击。罗贝尔用余光看到德国佬祭出了他们腓特烈大帝擅长的“斜击”战术,这当然不是说他们在天上派出线列阵,而是说他们决定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 四架敌机中,罗贝尔和分队长马尔芒德各被一架追击,另外一个德军双机分队一齐追杀向左逃逸的蒂贡去了。 尽管罗贝尔的飞机里没有安装无线电,他也能想象得出蒂贡现在有多惊慌。他自己的情况也不妙,罗贝尔连续桶滚防御德国佬的攻击,然而那个追击他的德国飞行员轻轻松松就跟上了他的动作。 玩能量战玩不过对手(bf-109比ms.406更先进,加速性能和爬升率都胜过后者),罗贝尔想学当初多米尼克中校摆脱他的办法,但是刚一滚转便让德国佬干了一梭子! 他忙不迭恢复了平飞,看着机翼上的大窟窿直冒冷汗,好家伙,这招难道不管用吗? 至于阿尔贝特回旋就更不管用了!现在法德数十架战机搅成一团,他要是敢用阿尔贝特回旋将速度降低到200km\/h出头,就算正追击他的德国佬跟丢了,自己对别的德国佬而言也是一块大肥肉! 怎么办?怎么办?! 罗贝尔和那个德国佬纠缠了足足五分钟,自己右机翼邮箱里的燃油已经漏了个精光,整个飞机因为重量不平衡变得难以操控,高度也掉到了不到一千米。因为将襟翼张开了一些以提升机动性,他的速度掉到了220km\/h,而德国佬却依然穷追不舍…… 这时候的他满脑子都想着怎么对付身后的德国佬,但是毫无办法,他只能做到把德国佬拖入这样无休止的绕圈子过程中,现在他和对手的能量都已经惨不忍睹,谁的队友先赶到,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所以4中队的人跑到哪里去了?! 又绕了三圈,德内尔用余光看到高处的战机呼啸而下,由于对方从太阳的方向杀来,他根本看不清来者的机型,也不知道是德国人还是法国人…… 罗贝尔突然感到莫名的平静:如果是德国人,恐怕今天就要“为国罹难”了吧? 想到这里,他转过半个弯之后没有继续转弯缠斗,而是冲着来者的方向拉起机头。他下定了决心,如果对方是德国佬,那就对头!虽然他比德国人少一门炮,而且机炮射速大大逊于对方,但反正死路一条,能换一个是一个! 罗贝尔的拉升让身后的追击者终于找到了射击的机会,随着一阵机炮声,罗贝尔的座机劈啪作响,左机翼上被打了一串窟窿眼开始漏油,听声音机身也惨遭暴打,连头顶的座舱盖都被击碎,玻璃碴糊了罗贝尔一脸。 不过现在的罗贝尔却放肆地笑了,他终于看清了来者并非bf-109,而是法兰西的最新锐战机——d.520! 德国佬的机炮沉寂下去,轮到法兰西的伊斯帕诺-絮扎机炮和4门机枪怒吼了。罗贝尔前推操纵杆下压机身,同时踩下左方向舵,让飞机掉头转向,正看见只剩了一片翅膀的bf-109打着旋向地面栽去。 而他的救星——一架机身上画着红色公鸡的战斗机(第一联队第1航空团2中队的队徽),机号是14——减速飞到他身边,摆摆机翼向他问候,同时建议他返航。 罗贝尔飞机的油料大量泄漏,能不能飞回出发营地都是个问题,当然不可能留在这里继续战斗了。于是他向2中队的那个战友挥手致谢,随后艰难地踏上了返航之路。 二十分钟后,罗贝尔总算被地勤从他那架残破不堪的1219号战斗机座舱中扶了出来。经历了这一番恶斗的罗贝尔几乎虚脱,费尔南多急忙将早就准备好的盐水递给他。 喝过盐水,罗贝尔拉开飞行员夹克的拉链,看着留任军士费尔南多检查飞机。那位中年军士抬抬襟翼,掰掰桨叶,最后还将手伸进机身上机炮打出的窟窿试试,最后抬起头看向他:“一时半会修不好,你得等新飞机了。” “发动机应该没问题吧?” “就只有发动机没问题了。”费尔南多吐槽道,“两个襟翼废了一对,机翼上的窟窿也得补,油箱一个漏了一个干脆炸了,没烧起来简直就是奇迹!” 罗贝尔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心有余悸地说道:“看来那个德国人运气不好,打中我机翼的应该碰巧是一发20mm穿甲弹,如果是曳光弹或者穿甲燃烧弹的话,估计我就完了。” “不能跳伞?” “高度太低。” 费尔南多一拍罗贝尔的肩膀,安慰了一下这个年轻人,随后命令下属的机械师和他一同把这个千疮百孔的战斗机推进机库。此时战友们也先后返航,多米尼克中校见罗贝尔站在跑道边等着,一下飞机就往他这边走来。 罗贝尔赶紧敬礼迎接,多米尼克随意地回了个礼:“今天有收获?” “收获一条狗命。”罗贝尔苦笑了,“我能活着回来已经够走运了。” 多米尼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蒂贡呢?” “不知道,我飞机漏油,就先回来了,那么马尔芒德中尉呢?” “他和我失去联系了,你可以在这里等等他。” “……” 多米尼克倒是很能理解飞行员的心情,“找个地方坐着等吧,但到十一点半无论等没等到,你都要去食堂吃饭,明白吗?” “明白,中校。” 然后他果然没等到自己分队的其他两人。 面对这样的结果,尽管心里难过,但他也不能在战友面前表现出来。所以他也只能平静地去食堂吃饭,在食堂他问了一圈人,结果没有一个看到马尔芒德或者蒂贡跳了伞。 他只好将第一团2中队某飞行员救了他的事迹报告给团部,以便那位飞行员统计战果。随后他便一路默不作声,回寝室装睡去了。 谁知他刚脱鞋上床躺下,就有人咣咣咣地敲门,一边敲一边喊:“克吕尔快起来!跟警卫班找人去!” 他一个滚蹦起来:“谁跳伞了?!” “没跳伞,马尔芒德和蒂贡都迫降了!” 听到这话,罗贝尔忙不迭穿好皮鞋戴上帽子冲出了宿舍,像条撒欢的军犬一样一跃跳上发动起来的汽车:“他们在哪?!” “蒂贡少尉已经被送进了陆军的医院,目前情况还算比较稳定,马尔芒德中尉现在在第55师,据说没有受重伤,长官。”带队的准士回答道。 “那就出发!” “是!”准士随即对驾驶员说,“先去第55师。” ———— 二战初期主要交战国中只有德国将两架战斗机作为战斗单元,英法两国均使用三机编队。 第四章 危机(5) 拉丰丹少将指挥的第55师归属亨齐格中将的第二军团指挥,把守着默兹河南岸的色当——正是已被洗刷的1870年国耻上演的舞台。 第二航空团现在部署在法比边境的日韦附近,距离色当大约九十公里,通常驾车至多两个小时就能抵达彼处,但如今显然不是通常的情况。从日韦到色当的大多数公路上都拥堵着从比利时沦陷区逃脱的难民,这让罗贝尔一行只能走走停停。 夹杂在饥肠辘辘、狼狈不堪的比利时人中间,罗贝尔也只能按捺住内心的焦虑。步履蹒跚的老人、满目忧色的壮年和懵懵懂懂的幼儿被缓慢行驶的卡车超越,看着他们,罗贝尔就想到了自己的妻子。 泰勒曾对罗贝尔回忆过她在上次大战中的遭遇,她记得自己老家在一座挺大的城市里,后来父母带她逃离了沦陷区。然而她如何流落到到一个小村庄?父母是遇难了还是把她遗弃了?因为当时她过于年幼,这些都无法回答。 “不过嘛,我跟你不一样。”罗贝尔清楚地记得,彼时正在上中学的泰勒姐姐一边回忆一边揉着罗贝尔头发,“因为我姐姐,也就是伊丽莎白夫人的缘故,战争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太多痛苦的回忆呢。” 忆及此事的他看向车窗外,恰好注意到一个被父亲背在背上的小姑娘吃着手指,向他展露出天使般的笑颜。 罗贝尔连忙摘下帽子躬身回应:“下午好,小姐!” “有你的熟人?”带队的军士问道。 “没有。” 罗贝尔向军士指示了他回复的对象,结果四五个士兵全都从卡车车厢里探出头看那个小姑娘,惹得她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她的父亲,那个疲惫的中年男子抬起头看着面带微笑的法国军人们,也牵动嘴角伸出右手和他们打招呼。 “比利时的小姐,您会说话吗?(mademoiselle from belgique,parlez-vous?)” 尽管那位比利时小姑娘未必会说法语,但士兵们化用的这句歌词可以说是无人不晓,所以当某位活泼的士兵向那孩子提问的时候,小姑娘立刻奶声奶气地大喊道:“oui!” “this might be the only french word she can speak, sir.”小姑娘的父亲对士兵们说道。(这可能是她唯一会说的法语单词了,长官。) “that’s fine. after we push those krauts out, she will have a lot of time to learn french.”罗贝尔回答道。(没关系,等我们把德国佬推出去,她有的是时间学法语。) 那位父亲听闻此语,感激地向法军官兵们微微躬身,罗贝尔也立刻回了一个军礼。此时司机也正好跟自南而来的补给车队完成了会车,将车速重新提到正常。于是一车军人一起向这个比利时小姑娘挥手告别,那个孩子也兴高采烈地和他们挥手。 “很可爱的孩子。” “我听说您的孩子也要出生了。”军士问道。 “没错,可能就在这几天了。”罗贝尔凝视着路边无穷无尽的逃难者,对军士说道,“绝对,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法兰西!” “我同意,少尉。” 从日韦南下的道路上难民无数,但当他们从交叉路口转向前线的时候就没有多少难民了。但汽车的速度依旧提不起来,德国佬的轰炸机和战斗机就像苍蝇一样遮天蔽日,尤其是到临近色当时候。 罗贝尔一行人只好将汽车藏进树林里,步行向第55师的驻地进发。不过日韦到色当这九十多公里几个人坐车足足坐了4个小时,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将近五点,空袭应该很快就结束了。 “我们上午不更应该到这里来拦截德国轰炸?”看着头顶呼啸而过的德军轰炸机,罗贝尔震惊了,“看这支援力度,色当绝对是敌人的主要突破口,怎么这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您可以抽时间了调查一下,但现在我们最好先去找找马尔芒德中尉。” “您说得对,军士。”罗贝尔眯起眼睛观察了一番周遭,很快指着一处高地对军士说道,“从那里开始吧,我看那里是个炮兵阵地!” 军士点头称是,先找到第55师的士兵打听打听情况准没错。于是几个人一起带着武器向那个炮兵群阵地进发。熟料走了不一会,就有一大群法军士兵迎面向他们冲来,随着军官的咆哮甚至拔枪射击,罗贝尔意识到这支部队已经陷入了彻底的崩溃。 “停下!停下!” 罗贝尔看到一个中校拔出手枪朝天连开两枪,试图拦住发足狂奔的部下。然而他的部下对他熟视无睹,即使偶有人被他用手枪逼停,待他拦截别人的时候,先前被拦下的部下又毫不犹豫继续混入大队当逃兵。 “这是什么情况?!” 罗贝尔和他的战友们都惊呆了,那些慌不择路的士兵瞬间就将他们撞得七零八落。浩浩荡荡的逃兵大军光跑过他们身边就用了近四分钟,而几分钟后,衣衫凌乱的他们就只能看到那个形影相吊的少校了。 中校的神情悲愤无比,他用力摘下钢盔摔到地上,怒吼道:“我就知道这狗屁b级师不靠谱!” “德国人在哪里,长官?” “你们又是谁?!” “空军第一战斗机联队第二航空团飞行员罗贝尔·克吕尔少尉,长官!”罗贝尔粗略整理了一下着装,随后立正回答道,“我们来此寻找迫降到贵师防区的飞行员,如果情况紧急的话,您可以指挥我们抵抗德军!” “看看,看看,这他妈的才是法兰西的军人!你们这群废物!猪猡!”中校冲着溃兵逃跑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咆哮,不过那群家伙估计是听不到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德国佬渡河抢占了一块小高地,我正要向师部打电话通报情况,一出指挥所就……” 那个中校无语地向前摊开双手,罗贝尔和几个士兵很轻松就读出了他的肢体语言:我炮兵团呢?放这儿这么大一炮兵团呢? “德国佬是打过来了吗?” “除非德国佬那边天父下凡!”中校说完这句话后,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沮丧地招手示意罗贝尔他们跟上,“去我的指挥部,我先向师长报告,估计你们得帮我收拢溃兵了。” “乐意效劳,长官。” 一行人跟着炮兵中校赶到阵地上,入目的景象更是令罗贝尔他们错愕。不要说是遭到袭击了,这个阵地连遭到炮击或空袭的迹象都没有,所以那些人到底为什么逃跑?! 中校看到狼藉的阵地,显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随后带着罗贝尔他们进了指挥所。指挥所里空无一人,其他几个军官也被逃兵裹挟着跑路了。 “我可以去观察一下情况吗,长官?”随罗贝尔一块来的军士向前者提议,而罗贝尔又看向了中校,那个中校随意地挥挥手,示意军士自便,接着捡起了电话要师部,但却左右要不通。 “电话线断了吗,长官?” “不知道。” 中校再次猛摇电话铃,用力之大仿佛要把把手捏碎,不过他的“努力”依旧没有丝毫回报,幸而军士将他从这无休止的重复当中解脱出来:“长官,你们应该看看这个!” 中校撂下电话向观察哨一路狂奔,罗贝尔和其他几个士兵紧随其后。他们刚上山坡就看到到了逃兵的观察员扔在岗位上的炮队镜和武器,不过接下来的景象“恢弘”到了无须炮队镜便能一览无余的程度。 第55师的另一个炮兵团,外加一个步兵团也已经全线溃散,而德国人尚在数公里外! 中校抬起望远镜,罗贝尔抢过炮队镜,两人同时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第55师师长拉丰丹少将正在组织督战队拦截逃兵,而已组织起来的人当中就有举着手枪的马尔芒德。 炮队镜里的马尔芒德正指挥宪兵将两辆卡车停在路上,堵住逃兵们的道路,然而逃兵们却径自从两侧绕开。他又试图拦住领头的军官,但罗贝尔亲眼看到自己的分队长被一个军官一脚踹飞。 “他妈的!我要弄死他!”罗贝尔勃然大怒,立刻转身对中校说道,“您的阵地上有高射炮吗?” “你要干什么?!” “拦截逃兵!” 那个炮兵中校最终还是没准许罗贝尔实践他那疯狂的想法,避免了后者从此获得逃兵屠夫的外号,但这也就造成了整个第55师的彻底瓦解。罗贝尔就这样“荣幸地”成为了历史的见证者。 毫无疑问,色当将再次成为法兰西军事耻辱的代名词。 半个小时后,罗贝尔等人在拉丰丹将军身边找到了疲惫不堪、失魂落魄的马尔芒德中尉。 “啊,你没受伤,真不错。”马尔芒德一见到罗贝尔便问道,“蒂贡怎么样了?” “据说迫降到我军战线了,受伤进了医院。我们打算接上你就去探望他,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把他接回驻地的医院,以缓解陆军医院的救护压力。” “那就出发吧。” 马尔芒德直接跟罗贝尔他们离开了第55师师部,甚至都没向拉丰丹将军道谢,估计焦头烂额的后者也不会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了。 由于夜色已晚,他们颇费了一些工夫才找到白天停靠的汽车,随后上车向北进发,准备到位于比利时边境的弗莱讷野战医院探望受伤的蒂贡。 路上他们遇到了正奉命前去接管第55师防线的步兵第213团,该团见这一行人从第55师方向来,便立刻询问前线的状况。尽管罗贝尔一再断言渡河的德国佬根本没有坦克,但持重的他们还是决定就地驻扎,明天再前去支援。 为了防止被德军坦克攻击,第213团的团长还下令“不要深入树林”。这奇葩的命令实在令罗贝尔他们理解不能,德国人会傻到放着公路不走,开坦克进林子吗? 罗贝尔见证的这一幕是法军历史上最耻辱的一天:德军渡过默兹河之后,法军第二军团第10军第55师在阵线未被突破的情况下发生了全面的溃散。溃散首先发生在没有受到德军任何部队攻击的炮兵团阵地,整个团一哄而散,两个上校带头逃跑。 联络不上炮兵团的师长拉丰丹少将以为自己后方被突破,因此下令撤退,但撤退很快变成溃退,最后演变成溃散。一个步兵师就在战斗力完好无损的情况下荡然无存了,溃兵一直跑到60英里以外的兰斯才被拦下。 战后据法国调查委员会调查,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有很多。 一是该师领导层没有尽到指挥义务,大量军官带头逃跑,引发部队惶恐混乱。 二是该师兵员素质较差。该师是新近动员的中年老兵组成的部队(即所谓b级师),战斗意志薄弱,一门心思回家种地,并且缺乏训练,因此在面临德军袭击的时候茫然无措,以至于全面溃散。 三是该师的上级部门指挥极度混乱。在5月12日晚,后方支援的第71步兵师(也是个b级师)抵达第二军团防区。该军团司令官亨齐格中将命令第71师和第55师在夜间换防,由于两支部队都是新编成的师,这次换防产生了极大的混乱,师找不到团,团找不到营,最后拉丰丹将军被迫下令将部队撤退到后方的马尔费森林,此次重整使该师彻夜未眠,精疲力尽。进驻阵地的第71师也是如此。 四是该师的上级指挥官亨齐格将军有重大的叛国嫌疑。此人在先前防御色当防线时便对国内稳固防线的要求嗤之以鼻,基本的工事构筑竟拖延数日,战备演练更是无从谈起。此外他还大肆散布“德军不可能从阿登山区进攻色当”的言论,并漠视了前线部队汇报的情报,对上级比约特将军和乔治将军的判断产生了极大的误导。更为重要的是,他此后对反击德军攻势一直持拖延态度,使得法军错失反击良机,并最终导致色当防线一溃千里。亨齐格在法国战败后立刻加入了维希法国政府,并出面做伪证将雷诺、达拉第、甘末林等前法军高层以战犯罪名送进德国佬的监狱。 五是德军接连不断的空袭和炮击削弱了该师的战斗意志。尽管该师遭受的轰炸并不多,但整个第10军收到河对岸德军连续两日接连不断的炮轰(包括88mm 高射炮直射机枪堡垒)。亨齐格将军并没有意识到部下士气的低落,5月12日和13日,他一直向第一集团军群司令官比约特将军报告“防御形势乐观,无须空中支援”。 不过这都是六年以后的事情了,在1940年5月14日(已经过了0时)这天,罗贝尔和他的战友们唯有痛心和悲哀。 “他妈的,法国军队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第五章 大难临头(1) (1940.5.14) ———— 蒂贡的状况“还好”,右肩肩胛骨被弹片敲个粉碎的他恐怕从此以后只能告别天空了。这对一个飞行员而言固然是个悲剧,可是对一个人而言实在是一件莫大的好事:少一条胳膊总好过没命,成为残废便基本消除了阵亡的可能。 “攻击你的两架飞机都被4中队的人敲了下来,你用一个肩胛骨换掉了两个德国人的性命,很值了。” 马尔芒德的话让脸色煞白的蒂贡露出笑意:“我们今天赢了吧?” “算是赢了,在我与多米尼克中校失去联系之前,我们损失了四架,击落了六架。” “你们怎么愁眉苦脸的?谁阵亡了吗?” 准确的损失情况当然不是一早就被击落从而失去与大部队联系的马尔芒德所能知晓的,于是他看向了身旁的罗贝尔。 罗贝尔看上去同样郁郁寡欢,他倚着医院的承重柱,沉声说道:“目前为止我们中队只损失了路易·提马克上尉,西吕思和‘狒狒’被击落了,两人都跳了伞,不过西吕思好像落到了德国佬那边,4中队没人阵亡。” “这其中……好像没有你们两个的至交好友吧?” “承蒙关切,我跟狒狒倒还挺聊得来,不过糟心的事情倒不是这个。”罗贝尔略一低头,随后扬起下巴,正准备和战友吐槽今天下午第55师的拙劣表现,但他马上留意到蒂贡床位周边密密麻麻的陆军伤员,为了防止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雪崩一样泛滥,他只得选择暂且保守秘密:“回去的路上再说吧。” 没错,他们决定将蒂贡带回部队。理由有很多,一是空军的医院卫生条件更好,伤员也更少,能保证蒂贡受到更好的照顾。二是现在法军正在代尔运河一线与德军激战,伤亡与日俱增,将蒂贡带走至少能缓解一小点陆军医护人员和药品的压力。 第三个理由罗贝尔暂且不愿说出口,那就是第55师的溃散恐怕会让德国人抓住可乘之机,继而导致法军的全线后撤。在这个时候,将蒂贡提前转移到后方是毫无疑问的理智之举。 尽管动完手术后立刻就上车离开难免会使伤员受一些痛苦,甚至如果遭遇意外发生颠簸的话还会对伤口造成很坏的损伤,但跟那几项优势比起来,这点坏处也不算什么了。 野战医院的军医看来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军士去了不多时,便领导了军医少校签字的转院批条。于是罗贝尔和另外一个士兵一块用担架将蒂贡抬上卡车,随后上车走人。 等他们回到日韦机场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行人无不精疲力竭,昏昏欲睡。但灯火通明的机场传来的阵阵喧嚣声,令罗贝尔他们一下子打起精神来了。 机场的哨兵放平探照灯照亮来者,看清是团里派去接飞行员的汽车就放行了。司机先开车去了救护所前,让罗贝尔和另外一个士兵把蒂贡抬进医护室,又把马尔芒德送去了指挥所,最后才把车停入掩体中。 罗贝尔是不懂什么医学的,但好在陆军的军医尽职尽责地将之前的用药写在了转院批条上,他只需要把单子交给军医就行。之后他还想向蒂贡告辞,谁知这家伙已经在床上打起呼噜来了。 “辛苦你们了。”同样疲惫不堪的罗贝尔匆忙感谢过照料蒂贡的医护,便立刻返回宿舍,连衣服都没脱就倒头便睡。 不过刚睡不一会,他便被马尔芒德摇醒:“睡两个小时就起,快去熟悉你的新飞机。” “1219不是还能修吗?”迷迷糊糊的罗贝尔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来不及了。”马尔芒德说完也同样不脱衣服便钻进被窝,过不多久便鼾声大起。 两个小时的睡眠肯定不足以让两个昨天折腾了整整一天的飞行员恢复精力,勤务兵在14号凌晨5点将两人叫醒的时候,两人全都成了红眼兔子。 罗贝尔起得略快,就先去洗漱,马尔芒德也不敢再睡(怕一觉不醒),就坐在自己的床沿上脱下军裤,用抹布擦去上面的尘土,尤其是那个硕大的鞋印。 “到你了,马尔芒德。” “好。” 两个糙汉子自然不会磨蹭太久,十分钟后,他们便一同走出宿舍,正在走廊上抹地的二等兵立正敬礼。与往常一样,马尔芒德视若无睹,罗贝尔则停步回礼,并对他说:“亨利,我有件事请你帮忙。” “您太客气了,长官。”罗贝尔的客套让勤务兵有些难为情,“有什么我能效劳的?” “下次来清理走廊的时候记得帮我们把窗户关上,我们昨晚太累,忘记开窗通风了。”说完,罗贝尔便将自己的钥匙交给勤务兵。 “是,长官。”名为亨利的勤务兵接过钥匙,又一次向罗贝尔敬了个礼,“祝您一切顺利!” “谢谢。” 交代完这件事情,罗贝尔快步跟上了分队长的步伐,两人上了团部早就准备好的汽车。直到这时,昏昏沉沉的罗贝尔才想起来向马尔芒德询问情况。 “今天我们要对高耶浮桥发起轰炸,英国轰炸机是主力,我们护航。” “我们这是要去哪?” “第一航空团,他们不久前换装了d.520,这样就剩下一批库存的ms.406还没来得及运走,正好让我们去开。” “明白了。” 问过情况后,罗贝尔就靠着车窗打瞌睡,一觉醒来,汽车已经开到了二十公里外位于勒万的野战机场,此处正是第一航空团的驻地。 尽管不是同一支航空队,机场却是一样的繁忙,两人一到机场,便在卫兵的指示下向第一航空团的团长报到。维尔万上校起初对两人的精神萎靡有些不满,不过在了解过两人昨日的经历后,这一丝不满就立刻烟消云散了。 “你们原先是一个小队的?那更好,不过我没有什么任务要给你们。现在我们团已经换装了d.520,你们跟不上我们的速度,所以你们从机场起飞后先向北,与你们团的机群汇合,之后继续服从多米尼克中校的命令就行了。” “是,上校!” “至于你们与第二团的联络问题,没有必要担心,你们可以开走两架带电台的飞机。” “谢谢,上校!” 既然没什么详细命令,维尔万上校接着安排一个参谋带二人熟悉飞机。罗贝尔挑了1122,马尔芒德则选择了1111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编号。两人对ms.406已经是熟的不能再熟,听这第1团的飞行员讲两句飞机的“脾气”就算完事了。 “现在才八点,距离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你们要再睡一觉吗?”那个方脸的少尉见两人都顶着熊猫眼,便主动提议道,“你们可以先用我的寝室,一楼左转第二个。” “谢谢,我有这个打算。”马尔芒德欣然从命,于是那个少尉便解下自己的钥匙给了他。不过罗贝尔却还有别的要求:“我能去机库看看d.520吗,中尉?” 这个要求有些出乎那个少尉的意料:“当然可以,不过现在还是休息比较重要吧?返航的时候……” 说到这里,少尉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返航的话他面前的飞行员肯定要降落到第2团的机场,那时再来此处体验d.520就很不方便了,更何况他能不能活过上午的空战还是一个未知数。 “好吧,跟我来。” “谢谢。”罗贝尔微微一笑,示意马尔芒德先走,随后便跟着陌生中尉往机库走去。他在路上询问中尉d.520与ms.406手感上有何不同,得到的回答是:“爬升率和速度好很多,但是转弯半径略微下降了,大体达到了bf-109e型的水平。” 等到机库,罗贝尔先是被d.520优雅的机身,后是被机身上的数字所震撼,正当中尉奇怪自己的机号有什么特殊之处的时候,罗贝尔突然双手握住中尉的右手,激动地说道:“原来昨天救我的人就是您!请问您尊名?” “不必客气,少尉,我叫马赛尔·阿尔贝特,‘红14’,您呢?” “罗贝尔·克吕尔,‘侍从’。” 互相介绍过后,阿尔贝特直接让罗贝尔进入机舱体验,罗贝尔正对此事求之不得。两个人就飞机的性能和操控技巧交流了近半个小时,罗贝尔才离开机库,到阿尔贝特的寝室补一觉,而马尔芒德在床上早已鼾声如雷。 补觉也补不了太久,睡了顶多半个小时,机场上就敲响了集结钟,两人慌忙起床往机库跑,第1团的机械师早已等候在此处。经过一系列检查,马尔芒德和罗贝尔驾轻就熟地操控飞机,双双顺利升空。 “侍从,感觉怎么样?”电台里传来了马尔芒德的声音。 “能在天上说话真好,骑士。” “作战的时候多交流,争取今天再开张,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在天上交流。” “是的,骑士。” “航向转向10,我们去找大部队汇合。” “是。” 两人飞了4分钟,爬升到2000米的高度,今天天气状况不错,云层稀疏,所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第2航空团的机群。 “欢迎回来,骑士分队。”这次电台里传来的是中队长普列万少校的声音,少校随即下达了命令,“继续爬升到三千米,我们负责掩护轰炸机群的上空。” “是!”“是!” “哟!”普列万少校甚至多米尼克中校都没想到会有两个人回答,“侍从也装上电台了?” “额……抱歉,长官们,第一次在战斗中使用电台,下意识地回答了。” “赶紧打下五架来啊,侍从,我们好把你册封为骑士,哈哈哈哈……” 多米尼克中校的打趣让电台里笑声一片,不过笑声很快停止,因为处于中队机群最外侧的分队长“红桃j”向中队长发声了:“普列万少校,我们的右侧有大机群靠近,疑似英国轰炸机编队。” “我看看……哦,上帝。”普列万发出了一声惊呼,“这可真他妈的壮观。” 罗贝尔向代号为红桃j的杜蒙特上尉指示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上百架英国轰炸机,诚可谓遮天蔽日!这样雄伟的景象顿令他生出万分自信,他瞬间领会到了邮局里的老员工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当你处在一望无尽的战友中间时,你会认为你是无敌的。” 第五章 大难临头(2) 多米尼克中校调试电台呼叫了一会英国轰炸机编队,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他也就放弃白费功夫了。不过轰炸机编队之间似乎是有沟通的,因为英国轰炸机编队盘旋了一会,又有大概三十架法国轰炸机准确地加入了编队。 幸而新加入的法国轰炸机编队很容易就和护航战斗机编队联系上了,经过一番调试,这个庞大的机群总算实现了电台互通。 尽管面临激战,但飞机里多的电台和随之而来的诸多操作,倒让罗贝尔觉得新奇。他利用了这种新鲜感和目睹大机群产生的震撼感,轻轻松松就克服了昨天被追杀的心理阴影。 虽然克服这样的心理阴影算不上什么大的成就(只能算是在心态上适应了生死一线间的战争),但这好歹是一个开始。 大机群浩浩荡荡,声势威武地向色当方向开进。身处这样庞大的机群当中,罗贝尔自感与有荣焉。为了防止自己的呼吸声扰乱通信,他干脆关掉送话器,把自己的机载电台变成了收音机,时不时偷偷切换频率去听英国人的对话。 他的英语还算凑合,口语固然稀烂(他真的羡慕薇尔莉特的“王家口音”以及老爹的“威尔士土腔”),但听懂问题不大,因此他从电台中英国人的对话中得知,他们要护航的机群正是英国远征军的全部轰炸机,以及法军北部空军司令维日里将军所能抽调的所有轰炸机。 确实是符合克劳塞维茨思想的全力一击!只是同样深谙克劳塞维茨思想的德国人会如何应对? 答案在十五分钟后揭晓,无须多米尼克中校提醒,在战斗机四周炸开的黑云便告知飞行员:他们已经进入了德国人防空炮的射程中。 罗贝尔平时见高射炮兵对空射击只觉得壮观,然而自己置身弹片与气浪中时才意识到高射炮的恐怖。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夹杂着弹片四散的嗖嗖声,伴之以蒙皮上不时传来的类似于大雨滴砸在雨伞上的闷响,偶尔还有细小弹片划过玻璃的尖利响声……各种恐怖的声音接踵而至,他战机已经化作巨浪中的独木舟。 从战术的角度来看,罗贝尔所处的编队高度4000米,任务是拦截可能位于高处准备俯冲攻击轰炸机机群的德军战斗机。德国佬的37毫米防空炮和其他更小口径的对空武器对这样的高度望而莫及,能威胁到他们的就只剩下了德国的88毫米高射炮。 这些高射炮是极其凶恶的敌人,尤其是对笨重的轰炸机而言。因此以冷酷的战争思维考虑,为保证炸掉浮桥,高空战斗机编队遭到88炮的袭击倒是一件“好事”。 罗贝尔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操控上下颠簸的战机尽可能躲避高射炮弹炸出的烟尘,不料“嘭”地一声,一发炮弹就在他右边十几米的地方炸开。气浪将他的飞机向左猛推,等他用尽全力重新掌控住航向后,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怎么需要左打操纵杆了。 他透过座舱盖向右一看,好么,右机翼翼尖给炸飞了,整个右翼也变得千疮百孔,右侧的机身他看不到,但想必窟窿眼也少不了。 感谢狗日的德国佬帮自己完成飞机配平。 “怎么样?侍从,还好吗?!” 电台中传来马尔芒德急切的询问,罗贝尔立刻打开送话开关,回答道:“还好还好,右翼缺了一块,转弯性能下降了,但平飞还比较稳当。” “我看你的后机身都成架子了!” 听到这话,罗贝尔稍微摆了摆机身:“转弯和升降有些迟钝,幸好尾翼还是正常的。” 话音未落,又是一声猛烈的爆炸,这次被炸的倒不是自己。电台里持续传出了惊叫和怒骂声:“德摩恩被击中,重复,德摩恩被击中……发动机着火,机舱……咳咳……” 完整的法语逐渐消失,剩下的与其说是单词还不如说是惨嚎。 罗贝尔向左看去,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团向地面疯狂坠落的火球。电台的存在使飞行员能与战友交流,使作战更为有效,但也将被击落者的绝望和无奈原原本本地展示给其他人,罗贝尔就这样听到德摩恩瞬间被烈火吞噬…… 与这种从地狱大门传来的惨嚎相比,高射炮弹的爆炸声根本算不上什么,更何况德国佬的88炮群也很快转换了目标——轮到英国佬惨叫了。 先前大机群飞行有多壮观,现在它们挨打就有多壮观。整个天空都被飞溅的弹片,纷纷扬扬的零件和燃烧着的轰炸机所充满。罗贝尔看到排头的几架英国“布伦海姆”几乎瞬间就被各种口径的防空炮撕成碎块,根本没有投弹的机会。 “德国佬防空炮太密,至少有三个高炮团!” “这样下去不行,全死光也没机会投弹!” “黑烟太密集了!投弹瞄准镜里什么都看不到!” 除了各式各样的抱怨以外,英国人和法国人的惨嚎也一刻不停。为了这个关键的浮桥,德国人在一个小小的范围内集中了上百门各式防空炮。火力密度如此之大,以至于德国炮手们都不需要刻意瞄准,只要向固定的方向和高度开火,就足以形成密不透风的防空网。 “必须拿出魄力来!” 轰炸机编队的如此惨况令多米尼克瞠目结舌,他曾经听说过法军在上次大战之初的边境会战损失是如何惨烈,但他没想到这样的惨状居然在他面前以极其相似的方式重现了——当年是步兵冲机枪,现在是轰炸机冲防空网! 他非常清楚德国佬架起的浮桥将对战局产生何种影响,更何况维日里将军亲自向他们几个航空团长下了死命令! 这座桥的空域就这么点,一百来门防空炮足以毁灭任何来袭的轰炸机。更糟糕的是,德国佬一定会不断加强这座关系到其机械化部队命脉的浮桥的防空,如果今天炸不掉它,明天、后天就更不可能了! 于是多米尼克作出了决定:“第二航空团,降低高度俯冲,攻击地面目标!” 到这个时候,法兰西的军人就不能怕死! 航空团长亲自带头,第二航空团经过三日苦战剩余的三十余架战机,无论完好与否,尽皆冒弹雨俯冲直下,其勇气真无愧于那些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上冒着奥军猛烈炮火冲锋陷阵的骠骑兵。 3000米、2500米、2000米!第二航空团进入了小口径高射炮的射程,成功的吸引了部分德国防空炮的注意力,但这还不够!罗贝尔他们冒着德国37mm高射炮和20mm高射炮的弹雨,继续向下俯冲。 自俯冲以来,耳畔的惨叫和惊呼声就没有听过,罗贝尔无暇考虑自己会不会加入到这场痛苦惨烈的“合唱”中,他小心翼翼地驾驶因损伤而变得不灵活的战机躲闪炮弹。 等高度只有五百米的时候,他便对着地面上的一个阵地疯狂按下击发柄,随后拼命拉起机身,总算在撞到地面的前一秒改平。他在树梢高度回转腾挪,利用防空炮的视线死角钻进河道,待身后炮声稍缓便立刻掉头回返,再次扫射防空炮阵地。 第二航空团的自杀式攻击扰乱了德国佬的防空网,这个飞行团的每一个飞行员都和罗贝尔所做的一样,贴着树梢高度反复骚扰高射炮阵地。尽管ms.406的火力孱弱、备弹也不足,但他们的骚扰还是为轰炸机的投弹争取到了时间。 88炮无法射击高度可能不足百米的目标,因而不会受到战斗机的引诱,但那些小口径高炮便不同了。面对呼啸而来的法军战斗机,他们很难克服心理影响,克制住打这些离自己更近也更好打的“苍蝇”的欲望。 俯冲阶段第二航空团便被揍下来四五架战机,这样自杀式的“飞行表演”又让他们损失了六七架。不过随着德国的指挥官重新调整了部署,那些小口径防空炮大多数又重新转向射击轰炸机机群,罗贝尔他们的压力就再次减轻了、 起码罗贝尔在心里修改了自己会在两分钟之内殉国的预期。 此时雨点般的炸弹终于落下,浮桥和其两头的防空炮阵地顿时被火焰风暴所吞噬。罗贝尔甚至能感觉到航空炸弹扬起的尘土噗噗啦啦打在自己的机身下方。 虽然多米尼克中校没有下达命令,但罗贝尔看到其他友军都撤了,估摸着任务应该已经完成,于是他也加速离开了德国防空炮阵地上空。 “罗贝尔,你在吗?” “还活着马尔芒德,你没受伤吧?” “我没有,就是飞机的状况不太好。” 得知自己的长机幸存,罗贝尔松了一口气,不过接下来多米尼克中校的声音让他的心情也变得沉重了。 “3中队各分队直接向我汇报,你们的中队长普列万少校已经为国捐躯了。现在我们机号已经乱了,各分队长直接把自己的名字报上来,让我心里有个数,详细伤亡回去再统计。” “马尔芒德分队,长机马尔芒德受损,僚机克吕尔严重受损,完毕。” 马尔芒德汇报结束后,居然无人继续,近十秒后才有人继续报告:“柯蒂斯分队,长机柯蒂斯受损,僚机米尔斯受损、贝蒙特严重受损,完毕。” 然后就没了。 “我看三中队剩的人没这么少吧?!”4中队长发出了惊呼。 多米尼克叹了口气:“有的长机被击落了,僚机又没有电台,所以……” “对对对!抱歉,捕鲸人,是我忘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马尔芒德,我的‘骑士’。”多米尼克故作轻松地揶揄道,“你简直就是个幸运星,凡是你呆过的编队都没有人阵亡,我看不如你来当个挂名中队长,让别人都沾沾你的运气。” “既然这样的话,少校,干脆让我当空军司令不更好?” 所有有电台的飞行员都一齐大笑,这笑声也被调到对话频率的法国轰炸机领队听到,感慨第二航空团之勇猛之余,他不得不告诉这些战斗机飞行员一个坏消息:“当心!梅塞施密特!” ———— 此次轰炸,英军出动轰炸机109架,不可恢复性损失45架,法军出动30架,不可恢复性损失5架,连同需要维修的受损轰炸机,两军损失三分之二。盟军方面称此次轰炸是“自杀性的”。 第五章 大难临头(3) 第二航空团现在只剩下23架战机,而且还要扣去那些状况极其不乐观的8架战机,能与德国佬一战的恐怕就只剩下最后那十四五架战斗机。 这个数字之所以成了一个约数,就是因为罗贝尔座驾的状况正介于“受损”和“严重受损”之间。说“严重受损”吧,发动机一点问题没有,机枪和机炮也能正常开火,操控航向也不特别费力。 但要说他仅仅是受损似乎又不恰当,因为他的整流罩千疮百孔,后机身几乎成了架子,右侧机翼缺了一截,座舱盖也破了,正呼呼地往里灌风。因为飞机气动布局的损坏,他的航速只能尽力维持在300km\/h。 估计现在的他能和一架上次大战末的战斗机打个五五开。 “马尔芒德分队负责领航,所有飞机撑不住的伙计们跟他们回家,其余人跟我爬升高度。” 中校最终还是决定让罗贝尔先撤了,其他飞行员也没有觉得他是在偏袒故交之子。除了罗贝尔今天的表现并不拉胯以外,还有不少人注意到罗贝尔的飞机刚刚又掉了点什么零件。 “你的情况怎么样,侍从?”马尔芒德再电台里关切地说道。 “右起落架好像被风刮走了,飞机平衡进一步恶化,不过我还能接着开。” “还开个锤子!这你准备怎么降落?!” “那我就飞到离机场近一点的地方再跳伞,这样还能节省搜救的时间。” “行吧,一有不好抓紧时间跳,反正你座舱盖已经碎了,不如干脆打开,省的要跳伞的时候来不及。” “好主意,骑士,我就这么干。” 于是频率与罗贝尔相同的飞行员便听到自己的电台中风声变得更大,好在罗贝尔即时关掉了送话器。 多米尼克中校带着飞机状况还凑合的飞行员们爬升,马尔芒德则引导状况不乐观的战友们向机场飞去。飞了没有一分钟,便有人的发动机彻底停转。由于此时距离机场尚有三十公里,怎么也不可能滑行落地,于是他推开座舱盖向两侧的飞行员挥手示意,接着便跳出机舱,打开了自己的降落伞。 于是马尔芒德再次打开送话器:“伙计们,飞机不行了就赶紧跳伞,我们现在不缺飞机,没必要把破烂开回机场。” “你说给谁听呢?这里就我有电台。” “闭嘴吧,罗贝尔。”马尔芒德笑道,“你一开送话器全都是噪音。” 回答他的是几乎要被淹没在狂风中的罗贝尔的大笑,正当他也忍不住像罗贝尔一样以狂笑抒发战后余生的狂喜之意时,罗贝尔的笑声戛然而止。 “有德国佬的战斗机从5点钟方向朝我们过来了!”罗贝尔向自己的长机发出警报。 “我去拦住他们,你赶紧跳伞!”马尔芒德下达命令之后,立刻转向德国战机袭来的方向。现在德国人占据高度和速度的双重优势,缠斗并战而胜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这位勇敢的法军飞行员作出了一个无愧于其“骑士”代号的决定:跟德国佬对头! “先对头,再跳伞!” “你他妈——” “骑士冲锋怎能没有侍从执矛护卫?”罗贝尔打断了分队长的话,“二对二才公平!” 德国佬转瞬即至,马尔芒德没有时间再去斥责部下,而且就算罗贝尔后悔,以他那破烂一般的飞机现在也不可能逃过德国佬的猎杀了。 所以,一块来吧! ms.406只有一门机炮,德国佬有两门,射速还更快。罗贝尔与马尔芒德的唯一优势就在于德国机炮在机翼上,而法兰西的伊斯帕诺-絮扎位于引擎正中,法国炮的精确度更高。 两人并非没有机会反杀。 罗贝尔的眼睛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德国战机,估摸对方刚进入自己的射程,便先按下了机枪击发柄,看到德国佬绿色曳光弹弹道的一瞬间,他又扣下了机炮扳机。 德国佬化成火球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成功了。 不过高兴持续了一秒都不到,本就没什么能量的他转个弯就让速度跌到了240km\/h,稍微一爬升对头速度就降到了200以下。吃了德国人几发子弹之后,他的螺旋桨也停止了转动,于是战机立刻失去了机动能力。 然后那架被他击落的失控的梅塞施密特和他的战机来了个“热情的接吻”,幸好他按照马尔芒德的提示早早打开了座舱盖,这样只需要解开安全带,翻滚失控的战机就自然而然地把他甩出座舱。 罗贝尔手忙脚乱地拉开降落伞拉环,等主伞一开,他便立刻寻找长机的踪迹。 然而他只看到了一架冒烟的梅塞施密特蹒跚着向德国控制区撤退。 “……” 两个小时后,一瘸一拐的罗贝尔走进了日韦机场的野战医院。 医生忙于救治从各处送来的血肉横飞、命悬一线的伤员,自然没空处理这个只是崴伤的少尉。罗贝尔来此倒也不为了请人治伤,他挽起裤腿,拿过一瓶酒精往手掌上倾倒了一点,随后胡乱向肿得发亮的踝关节上抹了几下,便放下裤腿进了病房。 蒂贡已经把床让给了一个迫降到附近的英国飞行员,此时正坐在凳子上养伤。见罗贝尔还能自己走路,蒂贡欣慰地笑了:“回来了?” “嗯。” “马尔芒德呢?” “……” 看到罗贝尔的表情,蒂贡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神态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不过战争年代嘛,军人哪有那么矫情,正如罗贝尔很快接受现实一样,蒂贡也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过多:“我听说你们打得非常勇敢。” “勇敢倒不敢说,但是我们确实给轰炸机部队当了肉盾。”罗贝尔故作平静地说道,“我们损失了一半人手,我能活着回来恐怕也很大程度上靠主的恩典。” 蒂贡苦笑道:“没想到从来没做过祷告的你,居然也有了神学倾向,不过总归任务已经完成,剩下就等陆军歼灭孤悬在默兹河南岸的德国佬了。” “不……” 病床上的英国飞行员突然用虚弱的声音插入二人的对话:“那座浮桥……还能运行……” 英法空军在这次轰炸中共投入轰炸机一百三十余架,战斗机七十余架,在遭受近半的损失之后,并没有成功对浮桥造成致命性的打击。事实上,德国工兵只用了两个小时就让浮桥恢复通车。 而法国轰炸机编队还向司令部报告了另一个不妙的消息:已经渡过默兹河的德国装甲部队没有停留,正迅速向西沿公路推进。 得到这一消息的集团军群司令官比约特将军非常震惊,因为他早已将法军两个最精锐的机动部队,即第三轻机械化师和第三摩托化师调往第二军团方向,用于反击突入防线的德国军队。 德军的空地协同和部队间配合确实因无线电的广泛使用而远胜法军,但由于德军在数年内的急速扩张,素质较差营连级军官往往不能发挥好这样的优势,士兵的战术素养更是匮乏。所以法国的常备军、尤其是精锐机械化和摩托化部队的战斗力还是非常可靠的。 第2和第3两个轻机械化师的优秀表现自不必说,第七军团的第1轻机械化师虽然在优势敌人面前吃了瘪,不过先前的前哨战和遭遇战打得也是可圈可点,撤退组织有序,并没有让德国佬占什么便宜。 而第七军团最亮眼的战绩在第9摩托化步兵师,该师的一个营在缺乏反坦克武器和师炮兵支援不足的情况下,将德军一个冒进的侦察营打得几乎全军覆没,这样光辉的战绩属实令比约特将军惊叹不已。 总之,如果第二军团的亨齐格将军命令这两个齐装满员的机动部队立刻发起反突击,再配合法国空军的掩护,将德国佬渡过河的部队再推回去并非难事。比约特将军深信,只要亨齐格将军发起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是他一直没有接到亨齐格将军发起反攻的消息。于是在15日上午,他亲自给第二军团司令部去了电话,督促亨齐格将军立刻进攻。 结果亨齐格的报告差点给他气出脑淤血,这位“可敬”的第二军团司令官已经将整个第3轻机械化师拆成了一个个装甲营,让他们分兵“把守要道”去了。 比约特将军用屁股都能想到会发生什么!亨齐格就像个笔直站在斗牛面前,拼命欺骗自己“那块红布能挡住斗牛冲击”的愚蠢的斗牛士。一个装甲营!一个装甲营在德国佬一个师面前有个锤子用!能守住个屁的要道! 而且法国现在极度缺乏通讯设备,只有团级单位的无线电才能联系到司令部,营级无线电作用距离太短,只能进行团内的通讯。亨齐格这样拆解部队,搞不好第三师现在已经被德国佬歼灭了几个营了,而他还对此一无所知! 比约特将军当即命令他立刻集结部队,向德国佬的桥头阵地发起反击,随后便带着怒火挂了电话。他又向北线总司令乔治将军报告了色当阵地被突破的事情,后者却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着急。 “有多少德军突进来了?” “目前为止只有不超过两个装甲师,我已经将所有预备队派往第九和第二军团之间填补缺口了。” “你做的是对的,比约特,稳住阵线,我们能歼灭他们。” 镇定自若的乔治将军令比约特将军略微平静了一些,不过在晚上九点的时候,他不得不再次拨通了乔治将军司令部的电话:“将军……我很遗憾地告知您,第二军团的反击失败了,德国人已经稳固了在高耶的桥头堡。第九军团和第二军团的联系已经被完全切断。” “德军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埃纳,将军。” 第五章 大难临头(4) 当听说掉链子的部队是第二军团的时候,德内尔感到些许惊讶。他的确预料德军将有可能从阿登地区发起进攻,不过他认为遭殃的应该是第九军团。因为第九军团不仅战斗力更差,而且防线长度几乎是第二军团的两倍。 12号到13号的情报也印证了德内尔的看法,他收到消息,说科普拉将军的第九军团正面临德国一个军团(其中包括一个装甲军)的攻击,情况十分不妙。这个军团唯一死战不退的理由,就是比约特将军正向该军团调遣数个师的援军,而援军就来自于第七军团。 由于战事紧急,第七军团的吉罗将军优先将那些汽车大多完好的部队调往第九军团方向。于是第9摩托化步兵师就只能将所有配属给本师的汽车交付给第一机械化师,而各部队留在原地防守待命。 这一等就等到了15号,这天德内尔没有收到任何关于第九军团或是第二军团的消息,但他所在的第七军团司令官吉罗将军突然被调往第九军团担任军团长,这样的调动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不过他们和英国远征军依然把守着安特卫普以北的荷比边境,暂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讽刺的是,位于巴黎的人们消息倒比前线的部队更为灵通。 由于战争的原因,ch邮局业务变得萧索无比,只剩下了一群四五十岁的中老年男性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性(薇尔莉特除外)。因为没有什么业务,这些人只好三三两两地聚拢着聊天。 霍金斯本人因长期支持共和国,而ch邮局的员工很多又是退役的老兵,纪律性和组织性都比较强。这就使得ch邮局在政府眼中既可靠又好用,因此国防部特别豁免了尚未入伍的邮局员工,使他们免于被征入工厂或劳工队伍。 作为回报,霍金斯老板第一要维持邮局的基本运作,使之在无论何等艰难的情况下都要为巴黎市民提供服务;第二要留意电话,政府可能会临时征召他的员工协助宪兵或警察处理一些紧急的事态,一般是疏散群众或者维持交通之类的。 于是尽职尽责的霍金斯就按照军队的模式,给电话排了值班表,除了泰勒和薇尔莉特所有人都需要在不工作的时候执勤,包括他自己。 泰勒已经临产了,为了她的安全,也为了舒缓她的紧张情绪,薇尔莉特几乎寸步不离。 “不过德国佬还真的挺给面子的,薇尔莉特。” “为什么这么说呢,霍金斯先生?” “巴黎迄今为止还没有被炸过呢。” 一旁正在吃西瓜的泰勒翻了好大一个白眼:“这难道不是罗贝尔他们的功劳?” “当然跟罗贝尔也有关系,不过德国佬要是趁夜间来轰炸的话,我想罗贝尔恐怕也是没有办法的。”霍金斯笑了笑,“我不知道我们的空军还有夜间拦截轰炸机的本事。” “可是我听说上次大战的时候就有夜间战斗机了。” 霍金斯摊手摇头:“他们根本拦不住什么东西好吧,当时我母亲每次来信都要向我抱怨晚上睡不好觉。别说夜间轰炸机了,连齐柏林飞艇都没打下过几次。” 突然电话铃响了,霍金斯连忙快步上楼去接电话。看着这个年逾五十的男人颠颠地跑上楼梯,薇尔莉特和泰勒都觉得有些喜感,对视过后便一起掩口窃笑。 薇尔莉特见泰勒已经吃完了西瓜,便立刻递上一块湿毛巾,泰勒接过毛巾擦擦嘴,随后笑着对薇尔莉特说:“我真是又懒又馋。” 薇尔莉特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孕妇有这个资格。” “你会把我惯出一身毛病的。”泰勒撒娇一样握住薇尔莉特的铁手,“谢谢你,罗贝尔离开后我就只能依靠你了。” “不要客气哟,泰勒,且不说我们之间的友谊,照顾孕妇以及见证新生儿的诞生也是我长久以来一直未能实现的愿望。” “那么……”泰勒又问道,“你为什么不和基尔伯特少校要一个孩子呢?你们两个都很健康吧?” “问题出在我身上。”薇尔莉特带着遗憾说道,“战争很难让人有规律的生活,敌人不可能避开那几天来进攻,我的日期也就因为激烈的战事一直不规律。17年10月底,少校奉命带领部队支援意大利人,由于奥地利炮兵的封锁,我们最后选择泅渡河水……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天呐……” “更可笑的是,我当时还觉得这样更好……”薇尔莉特对自己当时的无知感到无奈,“总之,从那以后,我就永远不可能做一个母亲了。” “是卡波雷托战役。”接完电话的霍金斯回到了两人面前,借着薇尔莉特的话头回忆起当天的情形,“那天基尔伯特少校的营损失了一百多人。” 意识到他的回忆让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过于严肃,霍金斯歉意地一笑,对薇尔莉特说道:“去一趟我的办公室,薇尔莉特,政府有公告希望借你的文笔润色一下。不用带打字机,我那里有。” “好的,霍金斯先生。” 霍金斯将薇尔莉特领进自己的办公室,却并没有给出草稿用的纸笔,也没有准备打字机。薇尔莉特看着霍金斯严肃的神情,立刻感觉到有些不妙。 “泰勒的产期就在最近了吧?” “快的话就明后两天,慢的话可能要一个星期,医生说孕妇到了这个阶段,产期早晚都有可能,羊水随时可能会破。” “……” “发生什么事了,霍金斯先生?”霍金斯的默然不语让薇尔莉特越发焦虑了,“难道是罗贝尔……” “我没有关于罗贝尔的消息。”霍金斯连忙劝慰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是吗?” “那是——” 霍金斯深吸了一口气:“是这样,圣康坦的分公司向我报告,我军遭受了重大的挫折,防守比利时的第九军团已经溃不成军,现在正在边境全力重组防线。” “这么快!”第九军团的战况令薇尔莉特也为之诧异,“他们能守住吗?” “只靠他们自己恐怕不行,好在阿让所在的第七军团正在全力支援。不过德国人的推进速度远远超乎想象,难民现在已经大批南下,估计很快巴黎也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因此如果泰勒的身体还能撑住的话,我打算立刻安排人把她送到伊丽莎白夫人那里。” “巴黎会沦陷吗?” “我相信不会,但我不能保证巴黎不会变成前线。一旦德军兵临城下,空袭、炮击、军管、物资配给……哪样都不好办。最重要的是,我国防部的朋友已经让我做好加入巴黎城防司令部的准备,我上前线就没法保护你们了。” “我能保护泰勒。”薇尔莉特说道。 “我说的不是拳头上的保护,想想看,如果我们的邮局被炸掉,你能第一时间找到房子安置伤员吗?” 霍金斯本以为自己给薇尔莉特出了个难题,但谁知道她立刻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钥匙摆到办公桌上。 他一见到那个银色的钥匙就笑了:“那好吧,当我没说。” “有阿让的消息吗?或着罗贝尔的?” “都没有,但是我可以确定,他们两个人的名字都没有出现在今天要发布的阵亡或失踪名单上。” 霍金斯给出答案之后就发现薇尔莉特又低头不语了,于是他轻轻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等泰勒的孩子出生,我不会阻止你去前线代写家书,但是现在不行。” “当然。”薇尔莉特抬起头,“您准备怎么安排泰勒?” “就让她呆在蒂勒就是了,德国人总不至于打到那里去吧?尼维勒伯爵可能不希望泰勒住进他家,所以我给她准备了一笔钱,让她租间屋子,你就在那里照顾她一段时间……” “我会照顾泰勒,直到她能恢复行动。”薇尔莉特坚决地说道,“但是在那之后,我也给她留一笔钱让她雇保姆,而我要回巴黎,然后再去前线。我相信伊丽莎白女士会不时去探望她,使她不至于寂寞。” 霍金斯从薇尔莉特的语气中听出这夫人八成已经下定了决心,十匹骏马都拉不回来的那种,好在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毕竟上前线用文字慰藉直面残酷战事的军人,是薇尔莉特这样优秀的手记人偶在战时的责任,就如同知名演员或歌手有义务参加战时义演一样。更何况身处前线,还意味着她能更方便地获悉德内尔和罗贝尔两人所处部队的情况。 薇尔莉特并非从小养尊处优的女性,前线官兵所经历的痛苦和恐惧她也都一一体会过,她对那些军人是抱有万分同情和感念的——所以她绝不会对前线避之不及。 “嘛……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这就给伊丽莎白夫人打个电话。” 霍金斯戴上老花镜,正要提起电话,就听到自楼下传来了泰勒的呼救声。 “天呐,这孩子可真会挑时候!” ———— 本章时间表 12日至15日,德内尔所在的部队在比利时北部的梅尔地区修整;罗贝尔参加了英法空军对高耶浮桥自杀式的攻击;薇尔莉特在巴黎照顾孕妇。 第六章 逆流进军(1) 霍金斯的安排出现了两个漏洞。 第一,法军第九军团不是被击溃了,而是被消灭了。就在霍金斯在薇尔莉特的陪同下,载着泰勒前往医院的同时,被打成光杆的第61师师长沃蒂埃将军找到了刚刚走马上任的亨利·吉罗将军,带着茫然的神情对后者说:“我可能是我们师唯一的幸存者。” 这不是吉罗将军收到的唯一一条坏消息:第2军完蛋了,它的第5摩托化师在抵达法国边境线的时候仅剩一千余人,而且丢光了所有的重装备;第11军也完蛋了,先是第18步兵师被德军机械化部队分割歼灭,而后同样的命运就降临到了第22步兵师头上。 然后才轮到抵抗到最后的第41军:第53师在昨天被消灭,第61师到昨晚全军覆没。配属给第41军的第102要塞师虽然仍在抵抗,但师指挥部已经被德国坦克碾平,波策将军生死不明。 好吧,吉罗将军总算知道第九军团的部队都在哪儿了。 第九军团的覆灭使得莫伯日到巴黎方向门户洞开,大量惊慌失措的难民蜂拥南下,阻挡了法军的公路补给线,也严重迟滞了后备部队的北上。这样混乱的局势进一步加剧了法军的危局。 乔治将军茫然无措,比约特将军身心俱疲,杜芒克将军有心无力,而甘末林将军坐以待毙……就在上午七点,法国总理雷诺已经被危局压垮,他在美国大使面前向唐宁街10号打了那个着名的电话: “战争将在几天内失败……除非英国能够派出全部的空军支援。” 不过此时霍金斯并不知道前线的详细情况,他正被第二个漏洞搞得焦头烂额。 一直没有折腾过母亲的胎儿似乎并不愿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来到世上,等痛苦难耐的泰勒被送入医院,她腹部的疼痛居然一下子就消失了。 “克吕尔夫人的确已经临产,现在如果分娩,胎儿一定是健康的,不算早产。不过像这样的胎儿对母亲的‘愚弄’也不少见,谁也说不准哪次一定是真的,你们不如先陪克吕尔夫人在医院住下吧,她的丈夫呢?” “在前线,医生。”霍金斯老板按捺住内心的不安,向医生询问道,“分娩大概会在什么时候?” “未来几天都有可能。” 未来几天……未来几天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不用几天,甚至都不用到中午,霍金斯就接到了邮局员工的通知,让他赶紧回去接电话。霍金斯估摸着是国防部在筹划马恩河防线的事,准备征调他加入城防司令部。 为了防止薇尔莉特和泰勒(主要是泰勒)挂念,他只说自己拜托圣西尔的老同学购买的物资需要他去签收。匆匆告别两位女士,霍金斯便急忙驾车返回了邮局。 一到邮局他就赶忙给国防部的熟人回了电话:“我是霍金斯,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的回答令他目瞪口呆: “我们要战败了,现在马上穿好军装,来波旁宫向城防司令皮埃尔·赫林将军报到。” 于是他急忙从衣橱里翻出自己早已打理好的旧军服,与罗贝尔的不同,他的军服是深褐色的,这意味着他最后服役的部队是一支殖民地军——确切地说,是第4北非师。 腰带、军靴、绑腿、挎包……熟悉而陌生的行头又一次穿在身上,不过他也没什么时间去感慨。十分钟之后,全副武装的霍金斯走出邮局大门,他本想开车赶往波旁宫,但略微思索了一下,他便将车钥匙交给了贝内迪克特:“你的摩托车借给我,泰勒有需要的话,你开车接送。” “机灵点,别死了。” “放心,我又不是阿让那样的拼命三郎。”霍金斯故作轻松地笑笑,“或许年轻的时候我还会战至最后一息,但现在的我,事有不可为肯定保命第一。对了,如果罗贝尔或者阿让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不要立刻告诉他们两个。” “不告诉泰勒我明白,可是为什么要瞒着薇尔莉特?” “你认为她有可能在亲友出事之后还保持冷静吗?薇尔莉特丫头可从来藏不住秘密。” “你又要做让薇尔莉特怨恨你的事情。”贝内迪克特吐槽道。 “随她吧。” 霍金斯在午后两点来到波旁宫,那里的景象真叫一个壮观。院子里点起了火堆,年长一些的公务员们在楼上将文件撇出窗外,而年轻的公务员和卫兵则负责将文件填入火堆。 洒落在各处的文件几乎将地砖铺满,霍金斯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自己的短靴与纸张的摩擦声,他走到波旁宫的卫兵前:“赫林将军在什么地方?” 卫兵行了一个扶枪礼:“他正受总理先生和国防部长先生的召见,您可以先去议会厅等候,其他退役军官也已经在那里了。” 霍金斯点点头,穿过纷飞如雨的文件径自向议会厅赶去。等他到那里,已经有大概三四十名军官三三两两随意地坐在议员们的位置上了。他刚一进门,那个给他打电话的老朋友便向他挥手致意:“到这边来吧,霍金斯。” “好久不见,桑波尔,需要我做什么?” “赫林将军有意把你安排为联络官,负责联系民政部门,我想这个应该是你拿手的。” “邮政方面我自信无所不知,运输方面也不陌生。”霍金斯颇为自信地说道,“相信再组织一次出租车速递并不困难。” 被称为桑波尔的国防部官员笑了:“我就知道你靠得住。” 他们又低声聊起了当前的局势,一直到赫林将军迈着稳健的步伐进入大厅。所有退役军官一齐起身敬礼,将军也向这些老军官们回礼示意,随后向众人说道:“战友们,我们前线的部队打了败仗!” 军官们对此早有耳闻,并没有发出什么骚动,赫林将军见此颇为满意:“因此我奉国防部长达拉第阁下的命令,将你们这些功勋卓着的宿将召集起来,你们是否还有勇气与决心为法兰西流血?!” “为了法兰西!” 退役军官们的吼声响彻议会厅,甚至让外面慌乱不已的官员们都安静了一些,赫林将军满意之意已经溢于言表:“好!战友们!下面我将根据你们的兵种与专长安排任务。” 在座的军官们有些被安排训练民兵,有些被安排清点库存,此外还有构建工事的、协助参谋部的。最后还有像霍金斯这样的,被安排去干跟自己本职工作相差不远的活。 比如退役后在铁路部门任职的一个少校,便被安排去建立统筹巴黎战时铁路运输的专门委员会。 赫林将军的安排井井有条,看得出来他是一位雷厉风行的军人。等他安排完各自的工作之后,就给他们每个人安排通讯员或者卫队,以便随时与城防司令部保持联系。 霍金斯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尽快与出租车公司和运输公司联系,准备将政府要员以及大量机要文件运出巴黎,目的地暂定为奥尔良。 为了执行这项任务,霍金斯和桑波尔直接征用了一间位于侧楼的外交部办公室,霍金斯尽最大可能争取到最多的民用车辆,而桑波尔则与其随员一道给政府各部门规划限额。此外,桑波尔还向各部门的要员打电话,督促他们尽快为本部门的人员和物资划分优先级。 “是不是应该联系一下铁路部门?”霍金斯突然问道,“出租车载客量未免太小。” “铁路问题有皮克特利上尉去考虑,在他通告我们之前,你尽量多安排一些。” “好。” 两人忙到五点,桑波尔接听了一个电话,挂掉电话后他就对霍金斯说:“我们先去吃饭吧,有些部门暂时停止和我们对接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都不肯加班加点?!” “不不不,他们不是下班了,只是接到命令暂缓撤离,而且还有别的事需要忙活。”桑波尔向窗外示意了一下。霍金斯探头向外一看,正看见两三辆轿车碾过“纸地毯”停在了大楼前,而总理雷诺正亲自站在门口迎接来客。 霍金斯已经猜到来访者是何人了,他看到一个坐在副驾驶上的英国武官先下车,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下来的是一个威风凛凛却难掩焦虑的胖子——大英帝国的首相:温斯顿·丘吉尔。 他一直看着两国领导人进门才转向桑波尔:“走吧,吃饭去。” 两人吃饭的工夫,英法两国最高领导人召开了一场会议。甘末林将军作为法国陆军的最高统帅,先向两国首脑介绍前线的战况。 他把一张大地图钉在一面小学生识字用黑板上,以波澜不惊的语气在五分钟之内向丘吉尔说明了法军的状况。他的淡定令英国首相感到错愕,以至于后者下意识地认为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 “所以甘末林将军,我们的预备队情况如何?(英语)” 翻译将丘吉尔的话传达给甘末林,甘末林不假思索地说道:“没有预备队。” 丘吉尔被震惊了,这样一场两国之间动员数百万军队的战争,法军居然会不留预备队?! 对这样的现状一时难以接受的首相先生走到窗边,看着焚烧文件所燃起的冲天火焰思索了一会,随后才以果决的语气陈述自己的想法:“德国的装甲部队失去了步兵的掩护不会有太大作为。” 丘吉尔回过头,对着死气沉沉的法国领袖们说道,“英法军队应该继续战斗,从南北两面钳断突前德国机械化部队的补给线。” 达拉第防长的表情活像个受处分的小学生,他坐在角落里转向丘吉尔:“法国军队没有留下什么力量来掩护巴黎,我们必须把北面的部队撤下来。” “恰恰相反。”英国首相雄辩道,“他们应当原地战斗。” “要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足够的后备力量,但是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 “坦克是要有步兵支援的,否则他们只是一支局限性的力量。他们极度依赖燃油和弹药补给,不能用自己的力量保障后勤。作为坦克概念的提出者,我自信在坦克方面有一定的发言权。我不能把德国坦克虚张声势的突然袭击看做是真正的入侵。” 丘吉尔的断言让会议陷入僵局,最后还是甘末林打破了沉寂。 “既然这样。”法军总指挥拿起教鞭指向地图上德国的攻击箭头的南北两翼,“我会命令北方的第九军团和南方的第六军团在明天对德军南北夹击。” “我相信这是合理的决定。”丘吉尔立刻答应下来,全然没有注意到雷诺和达拉第两人尴尬的表情。甘末林骗了丘吉尔,第九军团已经全军覆没,而第六军团现在还只存在于纸面上,这两个军团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为了保障对德军的坦克进行有效的杀伤。”甘末林继续说道,“我请求首相阁下向法国派遣更多的战斗机。” “excuse... me?” ———— 丘吉尔其实是不懂机械化部队的,他在日后回忆,1940年5月15日的他所说的“德军虚张声势的突然袭击并非是真正的入侵”并非是对法国军政要员的鼓励,而是他的确没有认识到机械化部队的恐怖战斗力。 本章写作比较简单,只是查询资料有点费力。本章所有历史人物及其对话均为史实,动作神态则是作者本人演绎的。 明天精法狂喜警告。 第六章 逆流进军(2) 丘吉尔一再向甘末林将军、雷诺总理和达拉第部长说明,战斗机并不能用于反坦克,尤其是皇家空军所列装的甚少装备机炮、也难以挂载炸弹的战斗机。但这三人就像中邪了一样,不断向他请求部署战斗机,甚至将皇家空军称为“战胜德军的唯一希望”。 既然如此,为了避免进一步打击法国盟友摇摇欲坠的士气,丘吉尔最后还是承诺再请求国内向法国增派6个战斗机中队。 此举意味着英国本土的防空力量只剩25个中队,以这样薄弱的防御力量,就是乔治六世陛下的白金汉宫今晚让德国佬炸了,丘吉尔都不会感到意外。 好在国内的同僚给予他充分的信任,到午夜时分,安顿在波旁宫内的丘吉尔便接到了伦敦发来的电报:战时内阁批准了他的要求,6个战斗机中队将在三日之内部署到法国北部。 得知这一消息的丘吉尔如释重负,他匆忙换去睡衣,穿上正装,带着电报下楼向议会后方的总理官邸走去。 就在他经过侧楼的时候,他偶然瞥见两个年龄比他年轻不了几岁的法国军人正在一间屋子里埋头苦干,其中一位身上穿得居然还是上次大战中的法国军服。 “首相先生?(英语)”在前面引路的英国武官颇为意外地发现,帝国的首相竟驻足在办公室前出神。 “您参加过哪些战役,中校?(英语)”丘吉尔突然询问起那个满眼血丝的退役军官,后者发觉搭话者竟然是英国首相,连忙整理着装敬礼。但或许是因为英语不好,他迟迟没有回答首相的问题,而另一位国防部官员也不知所措地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英国武官只好快步走到丘吉尔的身旁,用法语说道:“请恕冒昧,首相阁下好奇您在上次大战中参加过哪些战役。” “很多,首相先生。”那位退役的中校正是ch邮局的老板克劳狄亚·霍金斯,“战争爆发时我还在海外,达达尼尔海峡战役是我最早参加的大战役,1917年我们师被调到意大利参加了卡波雷托战役,此外都是一些跟土耳其人打的说不出名字的小战斗,它们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一本历史书上。” “但是你们战胜了土耳其,你们的功绩会永远铭刻在史册上。(英语)” “我们……战胜了奥斯曼帝国,但并没有战胜土耳其。” 霍金斯的话让丘吉尔不得不表示赞同,他最后赞许了两人的尽忠职守,接着便继续出发去找雷诺总理了。 在回廊上,丘吉尔对武官低声说道:“如果法国人都能如此沉稳务实,恐怕战况不至于变得如此尴尬。” “我完全赞同。” 十分钟后,丘吉尔见到了身着睡衣的雷诺总理,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后者,并建议“不如请达拉第部长也过来,让他也振奋一下。” 匆匆赶来的达拉第未发一言,只是紧紧地和英国首相握手。好像有6个皇家空军战斗机中队,法国就能摆脱危机似的。 至少夏尔·戴高乐并不相信皇家空军还能有这样神奇的作用。 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 “看来他们都赶不上了,您只能带着我们‘第四装甲旅’投入战斗。”他身旁的上校吐槽道。 “嗯哼。”这位高大的军官泰然自若,宠辱不惊,淡定地回应着部下的吐槽,“至少我们又多了一个营,刚刚拉昂车站来电话,第四机械化猎兵营快到了,我打算把他们配属给第6‘半旅’。” “要不要稍微推迟进攻时间,等他们抵达再说?” 戴高乐伸出右手食指敲了几下手表盖:“他们是机械化部队,赶得上我们的速度。” “好吧。” “你似乎对局势有些悲观,科林森上校。” “那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坦克兵很多只有四个小时的驾驶经验,而我在两个小时前才见到这些士兵。” “那就去认识一下吧。”戴高乐看了一眼身旁愁眉苦脸的上校,“你还有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即1940年5月17日凌晨3:45,戴高乐上校率领着他七拼八凑出的部下,离开拉昂向蒙科尔内进军。 难民依旧拥塞在道路上,其中还有身着军服却赤手空拳的士兵。戴高乐一看就知道这些家伙已经失去了斗志,也懒得把他们重组进自己的队伍。他的师的确缺乏人手,但让这些惊弓之鸟加入行列必然得不偿失。 他唯一指望这些溃兵能做到的,就是把德军的行踪告诉他。戴高乐命令参谋把几个溃兵带到自己面前,亲自询问这些惶恐不堪的、已经很难被称之为军人的士兵:“你们在什么地方遭遇的德国人。” “在马尔勒,长官。” “跟您预计的完全一致。”参谋插嘴道。 戴高乐继续问道:“你们的长官呢?” “不知道。” “你们是怎么丢掉武器的?” “逃跑的时候被德国坦克追上,德国人让我们把步枪扔到履带下面,对我们说:‘赶紧南逃,不要挡路,我们没有时间俘虏你们。’” 敌人对法兰西如此轻蔑的侮辱让戴高乐怒气勃发,他铁青着脸挥手赶走溃兵,任由他们向南逃窜,随即命令部队继续前进。 在摇晃的装甲车中,他感到第一仗打得真是不能再坏,但是那又如何?总要继续打下去。说打仗,世界宽广得很,只要还活着,就要继续战斗。不管打到哪里,不管打到多久,不打垮敌人,洗雪国耻,决不罢休! 一支德军后勤车队成了戴高乐钢铁之师在17日的饕鬄盛宴中的头菜,在第六装甲半旅的重型坦克面前,这些汽车很快成了一堆火光冲天的破铜烂铁。 中午时分,兵分两路的第六装甲半旅(实际只有一个装备34辆char b型坦克的重装甲营,另加一个装备14辆雷诺d型坦克的轻装甲连)和第八装甲半旅(实际只有两个装备45辆r35轻型坦克的装甲营)在蒙科尔内镇外会师。他从半路上截下的炮兵部队(第四独立炮兵营,当时被总参谋部忘在了拉昂)也在全力追赶他们,于是他立刻下令,全军杀入蒙特科尔。 戴高乐的突击给了德国第1装甲师一个大大的“惊喜”。 该师师长彼时正因交通事故躺在担架上,目前由温克少校和吉尔曼赛格上尉两个参谋代行指挥权。该师的指挥本就混乱不堪,临时的指挥官又完全没有料到法军居然还有勇气发起反击,因此被第四后备装甲师(实际兵力甚至凑不够一个旅)打了个措手不及。 德军装甲梯队尚未展开,法军坦克便从数个方向一齐杀出,整个德国第一装甲师的后方梯队立刻遭受了沉重的打击:汽车被击毁,尚未来得及架好的火炮被碾碎,不可一世的德军士兵四散奔逃…… “整个村子从这头烧到那头!” 无须温克少校报告,德国第1装甲师的师长便已获悉敌情,因为第六装甲半旅的先锋部队已经碾过不知所措的德军,突击到了他卧床休息的莱尔特村! 德国人用尽一切手段——反坦克炮、榴弹炮、高射炮,甚至还冒着炸死自己人的危险叫来了十来架斯图卡——来对付法军装甲部队。 戴高乐缺乏步兵和炮兵,没有空中支援,部下的训练也实在太差。更致命的是,由于他的进攻截断了德军的补给线,积压在蒙科尔内镇的德军越来越多,新来的部队甚至装备了能轻易摧毁法军重型坦克的88mm高射炮。 于是在傍晚时分,他终于下令部队撤回塞尔河南岸。 没能达成战术目标的戴高乐并不特别高兴,尽管他也明白要求这些七拼八凑来的官兵实现截断德军补给线的任务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他没来得及统计德军的具体损失,但少说也干掉了它四五百人以及不计其数的武器装备和后勤物资,部队后面还跟着140余个德军战俘,这或许是战争爆发以来法军第一次抓到如此多的俘虏。 而他的损失不会超过两百人和三十辆坦克。 这样的战果是如此的辉煌,以至于当他带领部队返回拉昂的时候,发现居然有难民沿着公路向北回返! “你们要往哪里去,先生们?”戴高乐的参谋站在牵引车上向难民询问。 “我们要回家,上尉!难道您不知道吗?我们的军队发起反击了!” 第4后备装甲师师长,夏尔·戴高乐上校的名字开始在惶恐不可终日的难民中传扬,在爱国热情未泯的难民的欢呼声中,戴高乐摊开地图,对第6装甲半旅的指挥官科林森上校说:“还不够,我们要再来一次。” 这次科林森并没有丝毫的犹豫。 戴高乐的反击对法军而言是一针强心剂,因此他在18日整编军队的时候得到了正在组建变得第六军团的支持。第六军团调给了他一部分原计划配属给步兵部队的坦克,以及第2和第10胸甲骑兵团的共19辆索玛s35,此外他还得到了临近第3步兵师的炮火支援,不过空军支援依然是没戏的。 对此戴高乐也能理解,毕竟现在法国空军整个第一战斗机联队都被分隔到了德军进攻线以北。 到19日上午,戴高乐上校总共搜集了150辆坦克,但依然缺乏步兵,友军讥讽他的装甲师就是个大号装甲团,对此他无法反驳,也没有必要反驳。 “或许规模不大,但气势确实惊人。”戴高乐自己也免不了感叹一下。他倒不是感慨法军气势如虹,而是吐槽手下番号之驳杂:150辆坦克中居然出现了7个团级番号,步兵来自三个不同的师,炮兵更是有啥上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唯一的关键在于,法兰西的军人必须抱有同敌人决死的勇气。 这次戴高乐的目标是拉昂以北的莫尔捷和克雷西,战况与17日的战斗如出一辙:法军坦克突入德军阵线大杀四方,重创了德军后方纵队和补给车队。不过这次突击的效果比上次更具戏剧性,因为法军装甲部队的前锋甚至一度抵达距离德国装甲军指挥部仅有两公里的位置,就连那位着名的古德里安将军都听到了法军坦克炮的吼声。 戴高乐一直战斗到被堵在两个村的敌人数量数倍于己,以及斯图卡开始肆无忌惮地轰炸他的坦克纵队的时候,方才下令部队撤出。 此后他一直在邻近地区锲而不舍地发起一次又一次进攻,迫使德军将大量兵力部署在塞尔河沿岸以防御他的侵袭。如果这些火炮、反坦克炮和机械化步兵营按照古德里安的计划继续向西挺进,法军第一集团军群和英国远征军无疑将面对更大的困难。 德内尔也是这一壮举理所当然的受益者。 ———— “唉,真是笨!头一仗真是再坏也没有了。但是必须继续打下去。说打仗,世界宽广得很。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战斗。不论叫我打到哪里,不论叫我打多久。不打垮敌人,洗雪国耻,决不罢休!”——夏尔·戴高乐 第六章 逆流进军(3) 从5月15号起,德内尔就感到身边的风声有些不对。不过尽管军团长吉罗将军被调往东部战线,而且第七军团的主力部队也在东调,留在安特卫普北方的第9摩托化师仍然没有收到进一步的指令。 在运输车队被军团调走之后,第9摩托化师已经与步兵师没有区别,总司令部将该师调出第七军团这一机动军团,使之转属英国远征军司令戈特指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周遭部队的传言以及中断了的通讯都预示了当前部队的处境有些不妙,但师部始终没有下达新的指示。这让德内尔产生了一点侥幸心理:或许局势已经稳定?或许东线的部队已经成功阻挡住了德国军队的突破? 这些妄想都在5月16日化为乌有,情况仍在恶化,而且向着不可收拾的方向急速发展。比约特将军因此下令法兰西的第一军团、英国远征军和比利时军队进行总撤退。 那么,为什么昨天不撤退呢? 因为比利时国王拖后腿。 年轻的利奥波德脑海中充斥着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认为“英法两国并非比利时的盟国,而是比利时的保证国。” 这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英法两国是盟国,那么比利时应该与两国保持一致,战斗到底。但由于比利时并未与两国结盟,而仅仅是由两国保证比利时的独立,那么比利时承担的唯一义务就应该是在英法的协助下保卫自身的领土安全。” 所以利奥波德国王的想法是,不准备让比利时军队与英法军队一同撤退。而他既不打算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撤到法国,也不打算和荷兰女王一样撤到英国。 比利时首相皮尔洛特,汇同外交部长斯巴克和陆军部长德尼一同全力劝说这个顽固的国王,反复警告“国王绝不能被俘”,他才勉强同意先从布鲁塞尔撤退到安特卫普,暂时与英法军队保持精诚团结。 因为这件事,英法两军撤退的步伐又被耽误了一天。 其实德内尔倒是能搞懂利奥波德国王的想法。 这位国王在登基前曾经目睹惨烈无比的大战对比利时造成的伤害。四年大战打烂了三分之一个法兰西,同时也打烂了几乎整个比利时。当战争过去,饥荒、瘟疫、寒冷、萧条和庞大的抚恤金缺口严重困扰着这个小国,满目疮痍的王国需要重建——也就是需要钱,但其他国家却对比利时合理合情的赔偿要求回应寥寥。 本身《凡尔赛和约》设立的赔偿委员会所确定的德国赔偿金就不足以弥补比利时的损失,而战后德国却以各种借口对赔偿加以拖延。英美以“萧条的德国对世界经济恢复没有任何好处”为理由,对德国的违约持纵容和默许态度——真是笑话!萧条的德国对世界经济恢复没有好处,萧条的比利时和法国就有利于“世界经济”了? 英美不想压制德国,反而想拖延法国的恢复,以避免法国在战后的欧洲大陆稳固支配权,而比利时就成了大国政治的牺牲品。 比利时军队以无比的勇气拖延德军十八天,为法军创造马恩河奇迹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而后又忠诚地与盟友战斗了四年,最后得到了什么呢? 一个打得稀巴烂的国土,以及被盟友(特别是英国)放纵的敌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如果说法国得不到自己所需的赔偿,是因为法国也要为大战的爆发负有一定责任,那么比利时也需要为战争的爆发负责吗?难道是比利时邀请德国进攻自己的吗? 既然这样,这次老子不玩了!如果盟军能在德比边境拦截德军,那么仗就可以打。但是如果盟军准备放弃比利时,留在战争中对比利时没有任何好处,不如赶紧投降,让德国佬进入法国境内和盟军拼杀去吧! 虽然利奥波德国王的想法可以理解,但他的谋划真的就能实现么?德内尔是完全不相信的。 比利时的地理位置如此关键,即使投降德国也必然会对其实行军事管制,连军事管制都上了,没道理不趁机搜刮一番物资,强征一番人员(可别指望德国佬的节操,上次大战的时候德国佬可就在比利时沦陷区以反间谍为借口屠过村)。然后再扶持一波极右翼政府,搞不好再学希特勒搞个火烧国会、水晶之夜……这样四五年过去,比利时的损失真的会比上次大战更小? 而等盟军战胜——德内尔绝不怀疑法国会战败——比利时所能争取到的条件必然是连上次大战都不如了。 “敬——礼!”听到卫兵喊敬礼,神游天外的德内尔这才回过神,起身向赶到一营营部的麦克维勒上校敬礼。 “戴泽南少校。” “有何指示,上校?” “跟我来。”麦克维勒上校向营部外一歪头,德内尔立刻从身后的挂架上摘下武装带和地图包,戴着钢盔提上门口的步枪就走。 麦克维勒回头看到全副武装的德内尔,似乎有心吐槽,可最终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而走在后面的德内尔完全不在乎麦克维勒的想法,看到团长的汽车后,他立刻迈步上前为上级打开车门,等麦克维勒上校入座后,他便要按照礼节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去。 “就来后座,德内尔,我们谈话还方便。” “是!” 德内尔重新打开车门钻进去,因为上校的座驾还带着顶棚,所以他只好摇下车窗,把一截枪管从车窗里伸出去。 “作为一个军官,你为什么总要带着步枪呢?”麦克维勒忍不住出言问道。 “这能让我踏实些,上校。” “好吧,也不算坏癖好。”上校点点头,示意司机发车。 “我们是去哪里?” “卡佩伦,师长有任务给你。” “这可真让我受宠若惊了。”德内尔面无表情地说道。 值此危难之际,被上级越级召见八成就没什么好事,德内尔参加的第一场战斗便是如此。当时尚未晋升为元帅的贝当上将亲自召见了114团的主要军官,最后114团的结果如何大家也是有目共睹。 这次又有什么任务交给他呢? 车行了十分钟,最后在一栋别墅前停下。出乎德内尔意料的是,师部外还停着一堆英国汽车(都是右舵车,很好辨别)。进入庭院后,他也看到了三三两两的英军尉官,这些家伙见了他和上校就装作不认得法国军衔,也不向他们敬礼,事态紧急,德内尔也懒得跟他们计较。 “报告,95团团长麦克维勒,1营长戴泽南奉命来到!” “进来。” 德内尔一进门,就看见四五个将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自己的师长莫顿少将就在其中,特别显眼,因为他是这屋子里唯一一个法国将军! “这就是您说的那个让·戴泽南,一看就是个硬茬子。”一个英国少将用法语对师长表达了看法。 师长礼貌地笑笑,随后示意二人上前来:“麦克维勒上校,戴泽南少校,事情是这样的。相比你们已经知道了,德国机械化部队在色当到那慕尔方向突破了我军的防线,正从我们的后方向海峡方向突击。比约特大将已经下令整个第一集团军群南撤,我们的目的是争取在德国军队截断退路之前撤回到法国。” “我们能为此做什么,将军?”麦克维勒问道。 “是这样,我们师目前听命于英国远征军的戈特将军,戈特将军命令我们抽调一直战斗力可靠,而且指挥官会说英语的部队,汇同英军的部队组建一个团级的侦查单位走在全军最前。” “那么我提议由我团的戴泽南少校执行这项任务。” “戴泽南少校。”莫顿看向了麦克维勒身后的德内尔,“你有什么看法?” “没有任何问题,将军。” “很好,那么具体的情况就由英军的马特尔少将说明吧。” 德内尔转向那个最早说话的英国将军,即英军第50师的师长马特尔少将。这位将军有自己的部队需要指挥,本不应当被戈特将军派来执行编组侦查团的任务,因此德内尔猜测,他必定有过人之处,或是精通法语,或是精通装甲战。 “我法语不太好,能换成英语吗?”马特尔向莫顿致意,后者当然同意。 嗯,看来他是个装甲战高手了。 “你能听懂我的话吗,戴泽南少校?(英语)” “完全没问题,将军。(英语)” “你这加的夫口音可真是纯正。(英语)”果然,每个英国人一听德内尔说话都会这么吐槽,不过马特尔不可能过于关注德内尔的口音,“我长话短说,我准备将你的营和第一装甲旅抽调出的一部分装甲部队共同组成混编侦察队,你将服从理查德·李斯特的指挥。具体的任务我已经向他布置过,这里就不再重复。我特意嘱咐过上校,让他不要小瞧你,因此你不要有所顾忌,对他尽可以畅所欲言。(英语)” “是,将军。(英语)” “我之所以从法军中挑出你的营,就是因为看中了你指挥步兵反坦克的能力,混编侦察队还是比较缺乏这个能力的,一旦遭遇德军装甲部队,他们就需要仰仗你的力量了。我了解到你的营已经损失了所有的反坦克炮,但这不要紧,我给你补充三门两磅炮。(英语)” “我还需要炮组,将军。(英语)” “三门两磅炮带炮兵,还有别的问题吗?(英语)” “我们缺乏汽车,将军。(英语)” “我们提供五十辆汽车。(英语)” “还有,恕我多嘴,将军,我想知道为什么先遣队的坦克反装甲能力不足?(英语)” “我军的坦克分为巡洋坦克和步兵坦克。步兵坦克玛蒂尔达的速度非常慢,无法完成侦查任务,所以只能抽调巡洋坦克mk.iv型组建侦查部队。这些坦克数量本就不够,装甲又非常薄弱,跟二号坦克作战恐怕很难占到上风。(英语)” “感谢说明,将军。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在何处与英军汇合?(英语)” “回你的营地就行,他们可能已经到了。(英语)”说完这句话,马特尔换回了法语,重新对莫顿将军说道,“我们已经说完了,将军。” 莫顿点点头,对德内尔扬了扬下巴:“听懂了吗,少校?” “任务一清二楚。” “那就执行吧。” 坐团长的汽车回到营地后,德内尔果然看到两个穿马裤的英国装甲部队的军官正和他的副营长博特阿上尉聊天。 ———— 史实人物:马特尔少将,1940年以前英军中少有的具备指挥坦克战经验的将领,法国战役后担任皇家装甲军指挥官(没查到这是啥部门,或许相当于德国的装甲兵总监?),43年前往莫斯科担任英国军事代表团团长,战争结束后退役。 马特尔少将是阿拉斯反击战的主要指挥官。 第六章 逆流进军(4) 第95团1营就此归属于英军混编侦查队,作为整个英国远征军的尖兵向南搜索攻击。听上去威风凛凛,而且德内尔起初也确实认为这支部队可能会打几个要命的遭遇战,但事实证明,战斗并非这个团级作战单位要面对的主要挑战。 17日黄昏,混编侦察队的指挥官理查德·李斯特上校在一间谷仓里召开了主要军官的会议。卫兵们从谷仓的主人那里搬来了一个方桌,还从各处搜来了一些破破烂烂的板凳供军官们歇脚,然而除了德内尔以外,英国的军官们大多并不领情,他们宁可站着。 “都放松些,没必要太过拘束。(英语)”李斯特上校说着,自己也活动起僵硬的肩膀。听闻此语的坦克部队指挥官康华利少校立刻起身开始做操,在坦克里蜷缩了几个小时的他是真的要废了。 “坏消息,先生们,我们的补给车队被炸了。(英语)” “oh f**k.” 谷仓里发出一片哀嚎,德内尔本人虽然出于礼貌未发一言,但他的肠胃同样加入了抱怨。 不过李斯特随即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好在我们距离西弗兰德省的鲁瑟拉勒已经很近了,上级通知我们,那里有一个比利时军队建立的仓库,储存着一批物资和燃料,我打算去那里看看。(英语)” 康华利少校确认道:“不到五公里,花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到,马上出发吗,上校?(英语)” “你们坦克营不动,我们找到燃料再联系你。上级并不确定那里的燃料还有多少,万一所剩无几,你们又跑没了油,坦克就成废铁了。(英语)” “是,上校。(英语)” “戴泽南少校。” 见上校转向自己,德内尔立刻起身立正:“到。” “我知道你们营是今天最累的,前出警戒和稳固阵地一直都是你们在干,所以这次我不安排你们和康华利一道构筑阵地了。你们营去鲁瑟拉勒看看情况,德军距离你们还远,不太可能有什么危险。确认情况之后,你们营先挑最舒服的地方休息。” “是,长官。” 回到营里的德内尔向四个连长说明了情况,士兵们虽然对吃不上饭有点不满,但军官们和英国友军同样没东西吃,他们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情况就是如此,这次轮到c连打前锋了,虽然说德军打到这里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注意警戒,小心德国小股部队的渗透。” “明白了,少校。” 代理c连连长的伊曼纽尔·德马拉中尉很快集结部队出发(原c连长在昨日踩地雷殉国),德内尔跟b连紧随其后,最后是a连和d连保护下的三门卡车牵引的两磅炮。 总共五公里多的路程,又没有德军,出幺蛾子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但战争期间总会有一些令人忍不住抠头皮的蛋疼事情撞到指挥官的脸上。 就比如说,德马拉中尉告诉德内尔:前面的桥被人炸了。 “炸了?”这个劲爆的消息让德内尔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一脸懵逼地跳下卡车,提着步枪跟c连的传令兵向桥头赶去。 越过所有汽车快要抵达运河边的时候,c连的那个传令兵提醒他保持低姿,德内尔立刻摘下背在肩上的步枪,和传令兵一道俯身快步向前。传令兵最终将其带到了一棵树下,德马拉中尉正在此处匍匐,小心翼翼地伸出望远镜观察河对岸。 “有情况吗?” “少校,您来了。”德马拉放下望远镜,缓慢地撤回身体,“目前没有发现敌人,但比利时人完全没理由把盟军撤回法国要用的桥炸断。” “提醒你一句,你的指挥位置选的很差。”德内尔一指两人头顶的树冠,“这条运河边就这么一棵大树,你偏偏就选在它下面观察。一旦与敌人交火,这样显眼的目标一定会吸引敌人的火力,就算你到时候福大命大安然无恙,你还怎么指挥战斗?” “抱歉,少校,我下次一定注意。”德马拉中尉尴尬地道歉,“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桥重要性不大,这条人工运河是断头河,从河岸这边也能进入鲁瑟拉勒,最多绕一点路,但是我们现在需要知道这桥是被谁破坏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少校。” “先跟我转移。”德内尔提起步枪,带着德马拉中尉和传令兵换了个位置,离开了那棵过于醒目的大树。三人到了一片灌木丛后,德内尔先举起望远镜观察了一番河对面:风平浪静,鸦雀无声。而运河的终点——鲁瑟拉勒城内——也没有任何交战的声音。 “你们是怎么发现桥断了的?” “打头的英国司机最早发现,然后我们就停下来布置阵地了。” “这么说如果对面有德国佬埋伏的话,你们早就挨打了。”德内尔推测道。 “没错。” “我看八成是德国特工搞得破坏,不像是国防军的手笔,撤出部队,我们从城区到仓库吧。” 鲁瑟拉勒的仓库位于城市西南方,原本过桥是最快的方式,但既然桥已经被破坏,走城市绕过运河就成了唯一的办法。德内尔不想再向下游找找其他的桥能不能用,因为万一其他的桥也被破坏,汽车的燃料就很成问题了。 全营重新开动向市区进发。尽管此时已是下午七点,但由于战时灯火管制,这座城市并没有亮起路灯,各家各户的灯光也稀稀拉拉的,不知道是服从灯火管制呢,还是住户已经逃难了。 从市区通过花了额外的三十分钟,这座城市的确还没有被德国人占领,德内尔想找个警察问问情况,但一路上都没见到一个穿制服的,平民则一问三不知。 到到七点四十分,部队已经接近仓库,突然间,所有人都听到一声巨响。1营官兵立刻下车做好战斗准备,他们很快发现东边的天空都被烈焰染成了红色。 四十分钟后,饿的前胸贴后背的李斯特上校接见了德内尔派来的会说英语的传令兵。 “你说比利时人把鲁瑟拉勒的仓库炸了?!(英语)” “是的长官。”军服已经被熏黑的法国传令兵瓮声瓮气地说道,“他们这群狗日的还把桥给炸了,而且还对我们开枪。(英语)” “……” “德内尔少校解决了那些比利时人之后从外面看了一眼仓库……的残骸,估计什么都剩不下了。原本燃料供给一个装甲旅绰绰有余,但现在储油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英语)” 传令兵话音刚落,便有闷响从天边传来,好么,准是储油罐炸了。 “……” “德内尔少校让您不必再担忧我部的补给,我们已经没收了当地比利时军队所有的武器、弹药和口粮。(英语)” 李斯特少校的表情真真是一言难尽,作为一个有爵位在身的英国绅士,他憋了好久才把脏话咽下去:“德内尔少校做得对,你去休息吧。” 冲天的火焰让鲁瑟拉勒市南部亮如白昼,间或引爆几发没被运走的炮弹,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当李斯特上校来到法国营驻地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堆被缴了械、抱头靠墙的比利时人。走过几队士兵之后,他进入了一个卡车车库,德内尔和他的副手博特阿便在此处。 “你们营的人呢?(英语)”李斯特上校问道。 德内尔立正敬礼:“一部分在外围警戒,一部分在帮助比利时官员疏散民众。有害气体正向下风口蔓延,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未爆弹被引爆发射药,对周边的平民威胁很大。(英语)” “那些比利时人是什么情况?(英语)” 那些比利时人自然指的是被当成俘虏的那批,德内尔向李斯特说明了这些家伙未疏散民众就炸仓库,德国佬没到就先炸断公路桥的光辉事迹,听得李斯特差点心肌梗塞。 “我在找到他们之后命令他们缴械投降,他们不听,于是我们就和他们交火了。击毙了一人,己方没有损失。”德内尔接着补充道,“正常军队干不出这样的事来,我怀疑他们当中有德国间谍煽风点火。(英语)” “真的吗?(英语)”李斯特看德内尔和博特阿的表情,语气中带着怀疑。 “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德内尔面不改色地说,“我们通过和本地警官的交谈,发现了仓库管理员有重大贪腐的嫌疑,他选择玩一手火龙烧仓来掩盖证据也属情理之中。不过我还是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或者二者兼有:德国间谍勾结比利时腐败官员一同作案。(英语)” 李斯特是看出了德内尔的想法,不管这些比利时人炸仓库的原因是什么,这位显然被比利时军队恶心到的法国少校都打算以最严厉的方式对待他们。那么怎样算是最严厉的?在战争期间,没有比间谍案更受重视的案件了。 怀疑比利时人中有间谍,德内尔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羁押这群废物,对此李斯特当然没有意见,要是有可能,他还想毙了他们。 到5月18号凌晨两点,筋疲力竭的95团1营士兵总算完成了疏散民众和挖掘防火沟的任务,在军官的带领下回到当地警察提供的仓库中休息。后勤车队还没有抵达,他们自己携带的干粮也吃光了,不过好在鲁瑟拉勒市民感念法国士兵的帮助,主动为他们提供了还算丰盛的晚餐。 法国军人的无私与仁慈与比利时驻军的愚蠢对比鲜明,所以当德内尔告诉鲁瑟拉勒市长仓库驻军中可能有间谍的时候,市长毫不犹豫地羁押了这两个排的本国士兵。这位市长的想法与德内尔如出一辙:不管有没有间谍,都应该让这群蠢货吃些苦头! ———— 鲁瑟拉勒炸仓事件为作者杜撰,历史上并不存在。 英国第一装甲旅的指挥官们也是杜撰,作者并没有找到该旅在1940年的详细编制。之所以令德内尔的第95团1营与第一装甲旅的部分部队搭伙,是因为资料显示第一装甲旅在筹备阿拉斯反击战的时候,轻坦克营(装备巡洋坦克mk.iv)距离重坦克营(装备玛蒂尔达)有近100公里,作者在这里假设轻坦克营组成侦察部队突前了。 第七章 动荡(1) (1940.5.18-1940.5.21) ———— 比利时人打算怎么处理这些混账军人跟德内尔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现在和士兵一样,大脑几乎已经完全被睡意支配。市长起初计划将这位“市南数百市民的救星”安置在临近最舒适的旅社中,不过却被德内尔拒绝了,他仍旧和全营官兵同住。 回到仓库的他正要躺到士兵中睡觉,突然听到有人在一旁低声呼唤他,他坐起来找了一圈,发现是一个通讯分队的士兵正在招呼他:“少校!” 考虑到营部排的士兵们都睡了,为了防止打扰到他们,德内尔招手示意他到外面去。在仓库的外墙边,德内尔询问道:“有什么困难需要我解决吗,纪尧姆?” “抱歉打扰您休息,少校,但是我听说您之前抱怨过无法得知德国人的行踪,对吗?” “如果你有解决的办法就帮大忙了。” 德内尔一贯如此,他从来不会像那些眼高于顶的军官将士兵视为执行任务的工具和机器——那些家伙对士兵们自由的想法防范多于鼓励,生怕他们思考战争的意义或者长官的指挥是否合理。 因此1营的士兵们都敢于说话、乐于动脑,尤其愿意和营长探讨战术或装备问题。无论合理与否,德内尔都会予以鼓励并加以倾听,就像现在这样。 被称作纪尧姆的通讯上等兵得到营长的支持,立刻振奋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现在在我们南方穿插的德军并非小部队,肯定规模惊人,这样的大部队行动起来不可能瞒天过海,我们之所以对德国佬的情况一无所知,肯定不是因为没人发现敌情,而是发现他们的人无法将情报告知我们。” “所以你的建议是……” “动用民用电话,少校。”纪尧姆接着说道,“既然我们能得到鲁瑟拉勒市长的支持,我们完全可以请他将市政府电话借给我们,向南方的城市联系,问问他们那里有没有德国佬!” “这倒是个好办法,我之前确实没有考虑过。”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德内尔又提出了疑问,“德军很有可能在法国境内行军,跨国电话也可以吗?” 纪尧姆上等兵思考了一会,回答道:“原则上跨国电话应该首先在两国首都间架设,以便复用各国国内的电话网,也就是说德国如果截断了布鲁塞尔到巴黎的电话线,两国理论上就不能通话了。不过这个规划并不绝对,有些私营电话公司为了赚钱,在通话需求大的地方拉了很多电话线,或许现在鲁瑟拉勒还能与法国通话。” “听上去很值得试试,如果成功的话,你可就立大功了。”德内尔赞许了一番纪尧姆,让他回去休息,自己则打算尽快联系市长。虽然这个时间联系市长有些不礼貌,但情况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了。 侦查团现在对德国的军情两眼一抹黑,虽说英国远征军和法国第一军团通过无线电与国内保持联系,因而对军情有所掌握,但这个掌握是相当不详细的,而且具有一定的延迟。从英军总指挥部到侦查团团部又是一道延迟,该团掌握的军情因此比实际情况延迟了近一日。 在大部队前侦查德军的详细动向,也就成了侦查团的主要任务之一。对于英国远征军这样一个总兵力逾三十万的庞大军团来说,德军的位置比预料的位置偏离个十来公里实属正常,但对于侦查团来说则不然。 遭遇了一个团、一头撞上一个整师,甚至正好插进两个师的接合部而被两面夹击:三种情况可能仅仅由一个小时、几公里的提前或延误造成,结果却可能是全团全身而退、损失惨重和全军覆没的区别。 当然,对于英国远征军这样一个庞大军团来说,即使侦查团全军覆没,也只不过勉强称得上是一个遗憾。个人的命运在世界大战中的军队面前不值一提,只能由每个人自己或多或少做一些似乎是徒劳的考虑。 所以,侦查团需要更精确的信息。 法军士兵已经很累了,德内尔不想再打扰这些年轻嗜睡的小伙子。于是他自己赶去团部,找到了正值班的英国参谋长赫克托中校。这位生于约克郡的中年男子正举着一根快烧到手的香烟,对着地图发愁。 “有什么事情吗,戴泽南少校?(英语)” 英国军官大多对德内尔相当客气,德内尔也投桃报李,一丝不苟地向面前的中校敬礼:“我的部下想出一个侦查德军动向的办法,我认为可行。(英语)” “哦?您请说。(英语)” 德内尔一五一十地将纪尧姆的建议告诉参谋长赫克托,后者立刻喜上眉梢,当即就召集了几个睡眼惺忪的英国士兵,调了一辆卡车向市政府大楼奔去。市长被从睡梦中叫醒,看到英法两军的军官一齐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大感惊异:“是德国人打过来了吗?!” “不,您请放心。” 德内尔说明了来意,市长这才长吁一口气:“失陪一下。” 市长进屋打了个电话,几分钟之后,市长便请二人直接去市电话接线总站:“我已经告诉那里的人你们要做什么了,你们现在可以优先使用我市的电话。” 两个军官一齐敬礼道谢,随后便匆忙上车前往电话总站。由于仍是深夜,电话站里仅有两个值班的接线员,不过赫克托还带了两个略一培训就能上岗的通讯兵。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行动起来,通过纪尧姆猜测的几条直连比利时与法国北部城市的线路,接线员和士兵开始向那些城市的接线站询问情况。 德内尔和赫克托中校铺开地图,那张地图上已经标注了他们从上级那里收到的德军的大略位置。负责标注这张地图的赫克托在地图上标了许多小问号,显示出德军位置的高度不确定性。 “有很大提高空间嘛。(英语)”德内尔打趣道。 “真愁死了,德军动向模糊到这个程度,侦查都无的放矢。”赫克托双手按在地图上摇头苦笑,“我们可能明天和德军交上火,也可能后天。如果能知道德国人的准确位置,我们甚至可以直插加来,就不必像今天这样一个城镇一个城镇地推进。(英语)” “我相信作为库克船长的老乡,您肯定具备补全敌我态势的能力。(英语)” 德内尔的话让赫克托会心一笑,正当此时,接线员报告了一个好消息:“杜埃接线站报告,他们那里还没有德军!” “杜埃?” 曾为邮递员的德内尔当然对法国地理了如指掌,他立刻伸出食指指向了那座城市:“在北加来区,位于里尔以南、康布雷以北。(英语)” “找到了。”将位置标注出来的赫克托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对啊,德军昨天就抵达圣康坦了,今天的推进速度怎么下降了这么多?连二十五公里外的杜埃都没拿下来!(英语)” “或许是兵力不足的缘故,德军没有选择走加来大区,而是从南方的皮卡第进军海峡。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亚眠(英语)。” 德内尔很高兴得知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亚眠的电话依然能打通,这只能说明德军昨日推进速度的确大大减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 “今天德国人进展缓慢,那么他们不可能明天就攻下里尔这座城市,所以明天我们到里尔应该不会遭遇大股敌人。”尽管疲惫至极,赫克托依然强打精神规划出了行军路线,然后咨询德内尔的意见,“您觉得怎么样?(英语)” “里尔是我国北方重镇,有一些物资储备,大军开到这里确实能坚持一段时间,不过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呢?看局势,我们钻出德国的包围圈并不难,但是大部队过来肯定来不及。” 德内尔将食指移向地图上侧,在根特和布吕斯特之间划了一下:“英国远征军和我国最精锐的第一军团有大量步兵师,除非丢弃所有重武器,否则行军速度不会快过每日25公里,即使是到里尔都需要两天,更遑论他们身后还有德军接连不断的追击。换言之,第一集团军群在德军合围前撤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英语)” 除非南线的法军继续发起坚决地反击,拖延德军的进军速度,亦或是英国远征军和法军一道趁补给尚未断绝,向南线德军脆弱的防线发起果断的进攻,击退德军机械化部队,甚至将其反包围。 赫克托揉揉眼睛:“我立刻向司令部汇报我们侦查到的德军动向。(英语)” ———— 历史上的德军机械化部队在17号和18号由于戴高乐的反击被迫暂缓推进。 历史上关于英法两军情报协调的问题: 莫说是情报协调了,就连盟军最高指挥官们的基本通讯都成问题。在比约特将军因车祸去世之后,魏刚的命令日常传达到第一军团的布朗夏尔,却怎么也找不到英国远征军戈特将军;或者轻易找到后者,死活联络不上前者。 比如在敦刻尔克撤退的问题上,英法两国战后为此扯皮颇多。英军声称自己早就通知到了法军,甚至魏刚本人都同意了戈特将军的决定,但魏刚却坚决予以否认。尽管法国国内有证据证明英军至少向法军发送过通知,但法第一军团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不知道英国远征军的动向。 又比如在比利时投降的问题上,这一对英法军队部署有重大影响的事件,居然用了十几个小时才通知到戈特将军。 第七章 动荡(2) 英国远征军司令部对侦查团汇报的情报兴趣极大,他们并没有想到可以利用民用电话系统向平民获取情报。尽管来自侦查团的敌情仍不详细,但至少多了一个可以验证当前情报的法子。 在侦查团内部,这些情报的价值远胜其对远征军司令部的价值。此前由于德军情报模糊,侦查团仅能根据过时的情报制定计划,这就产生了一个矛盾:如果要保证行军速度,那么就要做好先头营在卡车上被德国佬射爆的心理准备;而如果谨慎前进,就等于将一些关键的城市让给了德国人。 一个团一个营的存续在大军团的安危面前无关紧要,所以军官们一致认为应该优先保证行军速度。 16日早晨侦查团收到的情报是,德国前锋部队已占领了康布雷,距离最近的海岸线只剩下了130公里。如果德军继续保持自14日起每天80公里的穿插速度,将盟军主力彻底封死在比利时也只需要再花费两三天的功夫。 基于此情报,16日的行军倒还顺利,毕竟德国佬就是插上翅膀也不可能在当日深入比利时境内。但17日整整一天司令部都没向侦察团更新德军的位置,到当日下午,德国佬如果分兵北上,侦查团就有在比利时西弗兰德省内遭遇敌军的风险,因此从根特南下到鲁瑟拉勒的这近七十公里路(特别是后半段)他们走得可真是提心吊胆。 而现在这个令人头大的困难总算解决了一部分,18日清晨,侦查团完成了补给,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沿着公路南下了。 和营部通讯分队一道坐在车厢里的德内尔昏昏欲睡,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负责情报的国防部二局干什么去了?难道还要前线部队自己建立情报网吗? “您要是困就睡一觉吧,少校。”他身边的士兵劝说道,“您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吧?” “好吧,弟兄们,让我睡一会。” 德内尔从善如流,倚着挡板闭眼打瞌睡去了。通讯分队的士兵们见状也停止了交谈,各自抱着步枪小憩。汽车一刻不停,向里尔方向飞奔,终于在午后进入了这座位于法国北方边境的法国城市。 里尔的城防卫戍部队和宪兵人心惶惶,各种传言满天乱飞。英法混编的侦查团一进城,担任卫戍司令职务的法国上校考恩斯便赶到他们的临时驻地,要见这支部队的英法两国最高指挥官。于是李斯特便让人把德内尔叫来,与后者一同和上校交换情报。 “大部队在什么位置?什么时候能撤回来?” 德内尔见李斯特上校迟迟没有反应,意识到他的法语可能并不好,于是他便充当了翻译。 李斯特借助德内尔向法国上校说明情况:“顺利的话明天傍晚大部队就能到里尔附近,考恩斯上校,现在能告诉我德军在什么位置吗?” 法国上校立刻取出了一份相当详细的形势图,一下子解决了侦查团乃至整个英国远征军面临的难题,看来国防部二局在法国国内的情报工作还算勉强合格。李斯特和考恩斯说明情况后,便立刻让自己的参谋长通过电报将地图上的情况报告给远征军司令部。 德军的确如德内尔昨天和赫克托推测的那般,从北部加来大区以南的皮卡第大区向英吉利海峡狂奔。德军以北法军缺乏机动兵力,而以南又在抽调部队保卫巴黎,因此德军的进攻路线可以说畅通无阻。 “国事艰难啊。”由不得在场的法军军官长叹不已。 吃过午饭后,远征军司令部的任务就来了。侦查团将继续向西南方向前进,在侦查德军可能的渗透的同时,努力为盟军建立与法国各地卫戍部队的联系。里尔东南方向的侦察任务交给了另外一支部队,准确的说,是英军第一装甲师剩下的一部分坦克部队。 于是德内尔的营下午马不停蹄,又踏上了向西南进军的道路。 英国远征军和法军第一军团当前正面对身后德军的严重威胁,尽管敌军兵力可能捉襟见肘,并未对盟军穷追猛打,但盟军依然无法安然撤退。 所以英国远征军与法国第一军团每日只能撤退二十公里出头,以至于三天过去,后卫部队才撤到根特。 侦察营的官兵心急如焚,但无济于事。19日上午,他们在埃丹镇以东遭遇了一伙德军侦察兵,英国人的巡洋坦克干爆了两辆德国侦查车,剩下的德国人并不恋战,掉头就跑。 为了搞清这仅仅是德军的搜索侦察兵,还是大部队的前哨,侦查团冒险追击了十来分钟,直到确认德军的大部队不在此处才就地构筑阵地、分散驻扎。 20日侦查团与德军的摩擦就更多了,李斯特的兵力实在不足,也不敢再深入南下,就只好展开部队试探德军的兵力。 到当日夜晚,侦察团确认了一个预料之中的噩耗:德军占领了位于索姆河口的阿布维尔,北线盟军与法国本土的陆路通道已经完全断绝。 “还有另外一件事,我们侦查团要解散了。”面对法国少校德内尔,李斯特伸出了自己的手,“这几天我们合作得非常愉快,少校,您的确是一个很有能力的法国军人,我很乐意和您交个朋友。(英语)” “感谢您的称赞,李斯特上校,获得您的友谊令我不胜荣幸。那么,贵军是否对我营有其他的安排,还是让我营回归第9摩托化师建制?以及我们是不是要归还贵军的装备和人员?(英语)” “是的,需要归还。”李斯特略带歉意地说道,“虽然我承认这些武器在您的营手上,应该能发挥出比大部分英国部队更强的战斗力,但我们急需卡车和反坦克炮。按照贵军魏刚将军下达的一号命令,我军将在阿拉斯地区集结,向德军的侧翼发起反击。(英语)” 李斯特上校提到的名字让德内尔有些发蒙:“魏刚将军?” “是的,贵国的总理已经下达了命令,以魏刚将军取代甘末林将军担任法军的总司令。”回答了德内尔的问题之后,李斯特接着说道,“先前抽调您的营和我们混编,是因为法军在法国本土行动便于联络当地驻军和民政机关。然而这次战役将是一场纯粹的野战,为了保证部队间协调不出问题,我军决定使用纯英国部队。所以司令部给您的命令是,带领你的部队向布洛涅方向运动,同时破坏路上所有的桥梁。(英语)” 于是英军就离开了埃丹,将第95团1营孤零零地丢在了南线德军北上的必经之路上,还带走了所有英国人配发给他们的汽车和反坦克武器。 说实话,德内尔有点想骂娘。 如果不是将在阿拉斯爆发的战役决定着近六十万盟军能否顺利撤回法国,他是绝对不可能让英军把汽车收回去。 现在1营的情况很不妙,全营带马达的只剩下法国产的1辆重型卡车、2辆轻型卡车、1辆多用途车、1辆救护车和3辆摩托车,不带马达的更是只有4辆自行车,一次还运不了一个排,今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营抵达布洛涅。 “我们怎么办,少校?”博特阿上尉有些慌了,“德国一个坦克军可就在我们南方不到二十公里处!” “我们需要就地取材。”德内尔回答道。 埃丹镇总人口近万,德内尔估计大概能凑出个二三十辆卡车和其他车辆,一晚上多跑几趟也差不多能将部队送到布洛涅。但经过和当地居民的沟通,德内尔发现这些车辆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因为有车的车主早就驾车往巴黎逃难去了,镇长本人不就跑了吗? 尽管汽车指望不上了,但天无绝人之路。市民告诉德内尔,埃丹有个自行车厂,或许他们能从那里找到些交通工具。于是德内尔立刻派人赶往此处,万幸,尚未售出的自行车由于战争的猝然降临而积压甚多——足足有三百多辆! “a连连长拉塞尔上尉带一个排坐汽车到布洛涅,救护车里也给我塞上人,到那里之后汽车立刻原路回返接人,拉塞尔留那里协调部队,构建阵地。a连剩下的和b连、c连骑自行车去,b连连长指挥。三辆摩托车留给营部排的后勤班,博特阿上尉带着这些摩托车断后炸桥,其余人跟我走!” 自行车被一抢而空,好在厂子的拥有者已经逃到巴黎去了,根本不可能阻拦1营征用这些物资。全营上下就这样浩浩荡荡开赴布洛涅,先骑上自行车的个个拿出吃奶的劲儿蹬踏板,走路的也不遑多让,年轻人们爆发出的求生欲让德内尔这个老东西都有点吃不消——d连的士兵愣是把正常行军走出了强行军的感觉! 毕竟德国大名鼎鼎的装甲军长古德里安可就在后头呢! 天上群星闪烁,众人脚步匆匆。带领摩托车队的博特阿上尉在全营的最后,挨个爆破运河或水沟上的桥梁。整个晚上就那么几辆汽车来来回回跑个不断,先将士兵送到,然后空车返回继续拉人。 德内尔是最后一批上车的,在他之后只剩下了博特阿带领的“炸桥分队”。由于已经坐上了车,他们倒也不急,就跟博特阿一起走走停停,顺便将岔路口那些被留作路标的士兵拉上车,一同向布洛涅进发。 19日凌晨4点的时候,德内尔一行人终于抵达布洛涅为该营临时安排的阵地上。 “集合!”德内尔大声喊道,随后吹响了挂在脖子上的哨子。 于是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互相支撑着,在同样疲惫不堪的营长指挥下列队集结。经过点名,仅有寥寥数个士兵不知去向,其中还有一个极右翼的士兵,也不知道是掉队了还是脱队当了逃兵。 无论如何,全营重新集结了起来,又一次成了共和国的可靠战斗力量。 第七章 动荡(3) 驻守布洛涅的指挥官——法军第21步兵师师长朗克托准将起初认为,这伙半夜上门的友军只是一伙溃散的地方军,不过经过联络才发觉,他们竟然是第9摩托化师的一个“完整”的步兵营。 怎么说呢?算是个意外收获吧。朗克托准将奉命防御布洛涅,但给他的部队却是从各处七拼八凑来的——临近地区的驻防部队、港口的海防部队、从周围收拢的英国溃兵、以及从不列颠坐船赶来的英国新兵——这个时候多一个正规军的营可真是太妙了。 就算95团1营因夜间撤退而溃散(准将认为这个营发生溃散可能性很大,自他了解到色当战局败坏的原因后,他就开始对法军的士气持悲观看法),多一点军官帮忙指挥那些英国新兵也不错。 毕竟那些英国人真的是嫩得能掐出水来的新兵蛋子,他们绝大多数在英国才训练了十天,也就是会开枪罢了,打五十米固定靶都日常脱靶!配属的低级军官也是一样的青涩,其中还有一部分青年军官根本就是穿上了军装的年轻贵族,连一天军校都没上过的那种! 但这个营给了他足够大的惊喜,首先,这个营最早抵达的部队士气相当旺盛,他们对自己将战友抛于身后的行为感到愧疚。在营长本人亲自率领少部分战友为全营殿后的时候,提前乘车赶赴安全地点仿佛成了一件相当可耻的事情。 因此这些士兵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一下车就开始在一个连长的带领下全力构筑工事,为尚未抵达的战友提供住所。这样的荣誉感着实令准将感到惊讶,尤其是其营长本人居然为全营殿后,这种在1916年都称得上是高尚的行为在如今可是一等一的罕见,准将认为在自己的师里恐怕找不出一个能做到这样的营长。 除了士气之外,朗克托准将发现这些士兵构筑阵地也非常专业。这令他对该营的战斗实力颇为期待,因此他嘱咐值班军官,当这个营的营长抵达布洛涅的时候,要第一时间把他叫醒。 于是,睡眼惺忪的准将便在凌晨3点看到了这幕令他内心有所触动的景象:昏暗的夜幕下,数百名士兵迅速整队点名。与法军的其他部队不同,这些士兵嘴里抱怨的对象并非不通人情的长官和军士,而是害得他们如此奔波的敌人和盟友。抱怨的内容也非“不如回家种地”,而是“得想个办法多弄死些德国佬”。 准将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将目光转向了他们站在高处的营长。由于天色昏暗,他看不清那个军官的相貌,但从轮廓上看——钢盔、步枪、行军背囊,这个军官与一个普通的士兵毫无区别。 ………… “基本到齐了,很好,很好!”德内尔背着步枪,在刚刚搭起的指挥部屋顶上来回踱步,洪亮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战友们,我们要对战争做好心理准备,对于我们勇敢的高卢男儿而说,德国佬算个屁,为了杀德国佬而付出的辛苦才最令人头疼。” “说的没错,少校!” “还是让德国佬快点来吧!让我喂他们点子弹来减轻我的负重!” 见士兵们有些意犹未尽,德内尔立刻又将炮口转向英军:“至于那群嘴上漂亮但不干人事的英国佬——” “干他妈的这群杂种!”法军士兵立刻沸腾,要不是英军收回汽车也是为了给法军主力的撤退打通道路,他们可真要和这些前日还在一起作战的盟友们好好说道说道了! “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时被气糊涂了,忘记对李斯特那鸟人说上一句“f**k you”!” 营长的话让士兵们哈哈大笑,压抑的怒火总算发泄出来一些。见讲话起到了些许效果,德内尔立刻解散了部队,让他们尽快休息,自己则在拉塞尔上尉的引导下向布洛涅的指挥官报到。 “将军,奉英国远征军司令部之命,第95团1营前来报到。” “我听说你们炸掉了所有的桥梁?”朗克托准将回礼后问道。 “是的将军,从埃丹到这里共60公里范围内的7座桥梁均被破坏,但是由于炸药不足,我们只炸毁了最中间的桥桩。” “已经足够了,戴泽南少校。”准将的满意之意已经溢于言表,“我们每分钟都在变得更加强大,哪怕只能拖住德国佬半天也是好的。” 见德内尔已经疲惫不堪,朗克托便解散了他和他的部下,让他们赶快去休息。幸而布洛涅地区有建筑存在,营部排的士兵们甚至还为他找来一张床。向他们道谢之后,德内尔立刻躺平挺尸。舒适的床铺让巨大的困意汹涌而来,他感觉自己仿佛被被褥吞噬了。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上午九点,哪还有一点失眠的症状?他自嘲的笑笑,轻轻挠挠乱糟糟的头发,起身完成了必要的清洁工作,随后便走出指挥部,查看官兵的休息情况和备战状态。 “少校。”“少校。”阵地上的士兵们纷纷向他致意,部分活泼的士兵还向他询问对昨天的睡眠是否满意。 “当然,谢谢,我睡得很好,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迫切需要干掉几个德国佬发泄一下精力。你呢,菲德尔?” 曾被德内尔准假的步兵菲德尔二等兵面带笑意,回答道:“非常好长官,得比尔沃特军士踢我屁股才能醒过来。” 身旁的士兵们哈哈大笑,看到战士们的士气已经恢复,德内尔也颇感愉悦:“对了,你们连掉队的那个……上等兵安托万,回来了吗?” “回来了,长官。他骑到一半实在憋不住了,等完事之后,大部队都走了,黑灯瞎火地他跑错了路,两个小时前才从北面晃过来。” “那个家伙差点一路骑到敦刻尔克。”菲德尔的班长比尔沃特吐槽道。 “行吧,看在这个倒霉蛋一宿没睡的份上,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友善的哄笑再次响起,德内尔拍了拍两侧士兵的肩膀:“好了,你们继续抓紧时间加强工事,跟性命有关的东西可马虎不得,我这就去向朗克托准将询问我们的战斗任务。” “是,少校!” 其实战斗任务也没什么可介绍的,很简单,坚守1营被分配的阵地,没有命令,不许撤退。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当前布洛涅盟军总兵力不足四千,完全没有能力在港口外一公里维持一条完整的防线。但朗克托准将又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该处有一个对于防守方来说极为重要的制高点——摇篮堡垒(fort crèche),他不想一枪不放就将其放弃。 准将坚信,如果在堡垒的平台上部署几门火炮,必定对德军妨碍极大。如此布置唯一的不利之处就是防守部队可预期的惨重损失,准将因此不敢把这个任务交给士气低落或徒有士气的部队。 尽管德内尔并不乐于接受这个任务,但他也不会抱怨为什么不将这个任务交给其他人,他唯一的疑问在于,第95摩托化步兵团1营与右翼的第48步兵团2营(隶属于第21步兵师)中间的巨大的缺口该如何处置? 这个缺口暂时由第12胸甲骑兵团(原本隶属于第3轻机械化师)的2辆h35坦克和5辆潘哈德178装甲车填补,但德内尔并不认为这样薄弱的兵力能起到什么作用,一旦打起来,这个地方很容易被德国佬一波捅穿,那时他就是被包围的下场。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了。英军马上就要部署一个高射炮营,包括八门3.7英寸大口径高射炮和大概一个连的警卫部队,我打算给你们营加强一门防空炮,同时将警卫连交给你指挥。这个连的战斗力不会很强,而且兵力也并不充沛,不过好在你还有第2海岸炮兵营的支援,我准许你优先利用这个营的3门海军炮。” “德国佬真要打,我们肯定守不住当前的位置。”德内尔并不想对上级夸下海口,“所以如果防线被突破,我能否带部队撤到摇篮堡垒附近依托工事战斗?” 朗克托准将清楚一个营外加一个连在德军面前防御1.3公里的正面属实天方夜谭,他立刻应允了:“尽量坚守,必要时可以撤退。虽然当下我们的兵力十分紧张,但是从英国本土还在派增援,一旦有增援,我就立刻部署到你们两翼。” “明白,将军。” 德内尔敬礼告退,离开了准将位于港口的指挥部。 尽管他的部队即将面临苦战,但春季凉爽的海风还是舒缓了他的心情,他忍不住向海峡看去。他看到盘旋的海鸥下,数条挂着三色旗的驱逐舰和扫雷艇静静地停泊在港口中,共和国的水兵们忙上忙下,同样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准备着。 盟友皇家海军的战舰也在左近,外壳上涂着乱七八糟的迷彩,实用归实用,属实不美观。 “少校在欣赏那些优美的战舰吗?” 德内尔回过头,和正看着他的副手博特阿上尉对视一眼:“我只是在用功利性的态度衡量他们在战斗中的价值,欣赏倒谈不上。” “我倒还能以审美的眼光看待这些武器,少校,说来话长,但我确实曾经憧憬过自己能成为一个海军军官。” 德内尔迈开脚步继续前进,同时接过博特阿的话头:“你是布雷斯特人,家门口就是海军学校,这么想一点也不让我感到意外,那么最后为什么来陆军当炮兵军官了?” “因为没考上,少校。”博特阿自嘲的笑了。 “好吧,这个理由很合理。” “不过也算另有收获,这样我就能和您成为同学了。” “你是哪一级的?” “22级的。” “22级……”德内尔略一思考,又说到,“我还碰巧知道一个22级的学弟,菲利普·雅克,你认识他吗?” “知道,少校,他在学校里还挺出名的,成绩优异,举止优雅,人长得也帅。不过我是炮兵专科,他是骑兵专科。可是您怎么会认识他?他跟您年龄相差不大,但是整整差了六级呢。” “我并不认识他,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不过我认识他的父亲阿德里安·雅克准士,我们在17年一块战斗过。当时他在第11胸甲骑兵团服役,他的大儿子居伊·雅克也在那个团。” “父子在同一个团?!” “是的,我当时也很惊讶,就和他的营长说了这件事。因为当时我们已经在最前线了,没有正当理由撤到后方会被督战队处决,所以他们营长承诺战役结束后就把其中一个人调走,不过后来这事办没办我也不知道。” “你们两个团分开了?” “不,我去吃牢饭了。” “……” 第七章 动荡(4) 尽管德内尔并没有对自己“吃牢饭”的经历讳莫如深的意思,但博特阿还是果断转移了话题。德内尔并不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只是不愿扫副手的谈兴罢了,既然博特阿询问部署,他也愿意终止闲聊。 “这次的任务恐怕会很艰巨,少校,我们甚至有可能面对一个坦克团的进攻。” “是的,毕竟根据情报,德国佬有两个装甲师在南线,如果盟军要通过港口撤到南方,我们这里就是必争之地。” “您不看好阿拉斯的战役吗?” “虽然我希望英军能在阿拉斯取得战果,但说实话,我对这场战役持悲观态度。”德内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英军和我们绝大部分部队都被追击而来的德军牵制住了,集中兵力本就困难,南线的德军又都是装甲师,就算英军大占上风,德军大可以把周边的装甲部队都调过来对付他们,步兵照样跑不了。” “南线难道……”博特阿说到一半就停了,他也明白南线部队北进属实困难,毕竟法军的总预备队——第七军团的各个师——大都在包围圈里呢。南线的部队就算想打,既缺装备又乏人员,还能用头盖骨击碎德国佬的坦克装甲不成? “即使阿拉斯能打通向南撤退的道路,我估计英军也可能会通过港口撤出一些部队,以缓解交通线的压力,所以我们这一仗还是挺重要的。” “明白,少校。” 两人回到了阵地上,开始按照朗克托准将布置的任务调整阵地。不过无论怎么调整,一个营防守如此宽广的正面,一打起来防线必然漏成筛子。 “放弃面面俱到的防守,重点防御堡垒周边的几条公路和高地就可以了。”面对军官们的犹疑,德内尔完全换了个思路,对着从准将那里领来的新地图重新安排防御,“a连收缩到英迪恩村东南侧,重点防御公路,以及挖一条从村东南到堡垒的交通壕,b连位置不动,重点防守英迪村西南和村内,c连防御西方向的交叉路口,都要挖交通壕。d连留在要塞做预备队。” “那么堡垒呢?” “我准备交给英国人来守,反坦克炮和防空炮也部署在堡垒上,博特阿负责指挥他们。”说罢,德内尔又补充道,“我的指挥部也在堡垒上,那里视野较好,我可以随时叫炮兵支援你们。紧急情况也可以带一部分英国佬去堵缺口,没必要收的话我就下令让你们也撤回堡垒。” “这个堡垒并不好守,少校。”d连的副连长德拉谢尔提醒道,“高度并不高,而且工事过于古老,并不适合展开现代军队。更何况它的朝向是西方。” “我知道,但也没其他的办法了。我们就一门反坦克炮,反坦克手榴弹用完了,只能制作燃烧瓶将就。不管波拿巴的堡垒(摇篮要塞)有多落伍,至少有壕沟能作为天然的反坦克壕,靠我们自己挖可麻烦了。” 众人深以为然,于是德内尔解散了军官们,让他们各自忙去。博特阿开始指挥通讯分队的士兵拉电话线,他自己则登上高处,提前计算可能用到的射击诸元。 刚刚标完地图,便有士兵走到他的身边向他报告:“少校,英国人来了。” “好啊,我去看看。” 德内尔将地图收进地图包,抓起步枪走到堡垒的空地上。英国部队正列队走到空地,看到有法国军官来了,英国军官立刻出列报告:“第2重型高炮团警卫连连长,上尉沃特森奉命报到,长官。(英语)” 一个齐装满员的英国步兵连报到了,德内尔命令他们在堡垒构筑防御阵地。英国人拖来的那一门3.7英寸重型高射炮就布置在堡垒工事的正斜面之前,主要用来射击北面的德军坦克。由于这座要塞是为防御海上的入侵而设计的,所以工事的正斜面实际上是自西而来德军的反斜面。 战术布置与前些日子在荷兰的布置非常类似,无非是把高地换成堡垒,防空机炮换成了重型防空炮。战术思想也是一脉相承的:步兵挨打,反坦克炮输出。 等英国人差不多忙活完,电话也通了,德内尔立刻用电话联系了港口的舰队,以及第2海岸炮兵营,确定联络通畅之后,德内尔申请来的额外的物资又到了,他又和英国士兵一块将弹药搬到堡垒内部。 堡垒内部倒是还算安全,没有专用的攻城臼炮,即使是斯图卡也很难将其中的储藏室彻底摧毁。 “法兰西不愧是共和国,少校。(英语)” 来自一个伦敦口音的上等兵的称赞让德内尔有些懵:“什么意思,你想用断头台铡了乔治六世陛下?(英语)” 这样的吐槽令在场的英国士兵愕然,但随后响亮的笑声就填满了整个弹药库。 “我是想说,您作为少校军官还跟我们一起搬弹药,真是平易近人。”放下弹药的上等兵向德内尔竖起了大拇指,“可是,少校,您的想法实在太‘法兰西’了。(英语)” 到了午饭时间,法军解散吃饭,英军则继续干活。下午的情况正好相反,法军构筑工事,英军喝下午茶。在晚饭前,交通壕、堑壕、高射炮、反坦克炮掩体和备用掩体均构筑完毕,德内尔也就有时间亲自体验一下英军的重型高射炮。 “你们有配备穿甲弹吧?(英语)” “有的,长官。”英国炮长补充道,“这门炮就是来给您当反坦克炮用的,其他几门炮配备的穿甲弹也都调过来了。(英语)” “很好。”德内尔的右眼依然靠在瞄具后,同时让英国人转动炮口对准公路。这门炮毕竟是高射炮,转向速度到底是没得说,装填速度比同口径的野战炮也不差,看来在直射德军坦克的效率不会太低。 “转移必须要卡车吗?(英语)” “人推着也能走,不过速度很慢,而且需要整个炮组一块上。(英语)” 果然,一看那个炮架德内尔就不觉得这会是门轻松就能转移的火炮,在德军优势火力面前生存能力堪忧,想让这门炮和轻型反坦克炮一样机动作战根本不可能。 德内尔唯一能为炮组做的,就是再派人去港口仓库搜罗一些钢筋钢轨,用它们支撑沙袋,为高射炮阵地打了一个顶棚,使之能避免被60毫米级别的迫击炮弹灌顶。 至于这样会导致这门炮失去对空射击能力的问题,德内尔和炮组士兵都不在乎。单门重型防空炮的防空能力本就无限趋近于零,不防空就不防空呗。 忙完这件事的时候,德内尔已经能看到天上的星星了。 “德国佬今天不会来了。”博特阿上尉说了一句“正确的废话”。 “也不知道阿拉斯的战况如何。” 感慨过后,德内尔便回指挥部拿起锡制饭盒,和士兵们一起用餐去了。 ………… “终于,终于……” 距离布洛涅两百公多里的巴黎,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自认为不比正躺在病床上的泰勒轻松多少的薇尔莉特总算松了一口气。 自15号接到前线受挫的消息,霍金斯老板便被城防司令部征召,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医院里,薇尔莉特因此体会到了给别人遮风挡雨的感觉。 曾向霍金斯夸下海口,说一定能照顾好泰勒的薇尔莉特现在只觉得羞愧,她自以为照顾人轻而易举,毕竟她也曾在基尔伯特少校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拼尽全力看护过他。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和平年代轻而易举就能做好的琐事,居然在战争面前变成了一项又一项限期完成的挑战。 “啊,终于可以走了。”薇尔莉特身旁的贝内迪克特·布卢同样长舒了一口气,“明明孕期那么轻松的,分娩倒是罕见的费劲。不管怎么样,今晚我就开车带泰勒母女两个离开巴黎。” “这么急?” “已经很晚了,从第一批难民来到巴黎到今天已经有五天,往南方走的火车票都买不到了。幸好公司里还有应急的燃料、食物和饮用水,现在再置办这些难度不亚于建个巴别塔。” “这会不会对孩子的身体造成不好的影响?”薇尔莉特的话里充满担忧。 “肯定有影响,但是两害相较取其轻,留在巴黎危险更大,饭都可能吃不上。”贝内迪克特无奈地摊开手,“去接泰勒吧,我去办理出院手续,新生儿打算叫什么?” “玛丽,玛丽·薇尔莉特·克吕尔。” “好嘛,你先霸占了教母的位置。”贝内迪克特轻轻一笑,“我这就去登记。” “等等!”贝内迪克特刚要离开便被一个护士叫住,“你们确定要给一个男孩起名叫玛丽?” “什么?!”贝内迪克特和薇尔莉特一起怔住,“男孩?!” “对啊。”护士看到两人错愕的表情,不由得莞尔,“这个臭小子可把他妈妈折腾坏了!” “那么。”薇尔莉特于是修正了新生儿的姓名,“男孩应该叫让·雅克·克吕尔。” 贝尔迪克特点点头,沿着走廊快步离开,而薇尔莉特也立刻随着护士走进休息室,探望筋疲力竭的母亲和仍哭嚎不止的新生儿。 见薇尔莉特来了,满头大汗的泰勒立刻疲惫地笑笑,向她说道:“新生儿也太丑了,像只没毛的耗子,我看小克吕尔的小名就叫‘哈通’吧。” “哪有把自己儿子叫‘小耗子’的!” “罗贝尔说了,小名我说了算,他一定不会反对我。”泰勒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快给他写信吧,薇尔莉特,这次我会付你很多很多小费哟~” 泰勒的话让薇尔莉特内心紧张起来,但她表情依旧如常:“我会的。” 第八章 布洛涅城郊的战斗(1) 泰勒小心翼翼地护住放置在座位上的新生儿,脸上的兴奋和幸福早已消失殆尽,不仅是因为分娩后的剧痛,还有窗外一眼望不到头的难民。 “薇尔莉特。”泰勒低声说道。 “嗯?” “我住院的几天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薇尔莉特下意识地看了正驾驶汽车的贝内迪克特一眼,后者神色沉郁,只管开车,于是她轻叹一声,终究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前线打了败仗。” “仅仅是败仗吗?” “很大的败仗,报纸上说,我们的军队已经放弃了整个比利时,连巴黎都不安全了。” “那罗贝尔和爸爸……” “目前为止没有消息。”薇尔莉特转身看向泰勒,“我们每天都买好多份报纸,从一大片人名里挨个找,上面都没有他们的名字。” 泰勒不说话了,开始低下头用手指轻戳小克吕尔的小脸。薇尔莉特看了一会正酣睡的婴儿,随即坐正身体,以悲悯的神情望着窗外流浪的人群。 “你们如果饿了,一定提前跟我说,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再吃饭。”贝内迪克特突然开口。 “不至于吧,师父……” “我也希望不至于。” “不要害怕,泰勒。”见后座的泰勒面带有色,薇尔莉特再次回身劝解,“我带了手枪,弹药也很充足。” “……” “被薇尔莉特照顾肯定和被你姐姐照顾不一样。”贝内迪克特看了身旁的薇尔莉特一眼,吐槽道,“薇尔莉特不像你姐姐那么能言善辩,但打架绝对没得说。” “没错,只要薇尔莉特在我们身边,就只有我们抢别人的份!” “你们两个真是够了!” 三人的笑声吵醒了睡眠中的婴儿,小家伙立刻气愤地大哭起来,惹得三人再次发笑。泰勒抱起孩子,开始生疏地哺乳,小家伙的才停止哭嚎。 不过过不多久,小家伙又开始哭闹起来。 “糟了。”泰勒的脸色一下子垮下去,“我居然没有多少奶!” “不要担心,牛奶我们还是带了的,泰勒,霍金斯把什么都考虑到了。”贝内迪克特出言安慰道,“不过我们得找个安全一点的地方。” 说着,贝内迪克特便驾车拐入了一条小道。小道只是一个普通的乡间小路,颠的泰勒伤口生疼,不过车很快停在了几棵茂密的大树之间。贝尔蒂内特立刻下车,从后备箱拿出一大桶牛奶,顺便拿了一个奶瓶递给刚下车的薇尔莉特:“拿好,我来倒。” “这得有五六升吧?”薇尔莉特 “哪有,三升最多了,都五月了,带太多根本放不住。”贝内迪克特掏出钥匙撬开奶桶的盖子,将奶瓶装得满满当当。 他接着从薇尔莉特手中接过奶瓶和奶嘴拧好(这个动作对于没有手的薇尔莉特来说实在有些费劲——虽然不是做不到),随即打开了泰勒身旁的车门:“喏。” “谢谢师父!师父真是太厉害了!” “要感谢就感谢霍金斯吧,不愧是一营的军事主官,后勤保障满分。” 下午时分,三人终于抵达了科雷兹省的首府蒂勒。不同于法国北部,南方的各省份虽然一样弥漫着战时的紧张气息,但终究没有像巴黎那般惶惶不可终日。汽车七拐八拐,终于到了蒂勒西郊尼维勒伯爵的宅邸,而伊丽莎白·尼维勒夫人已经在门厅等候多时了。 出乎意料的是,伊丽莎白夫人并没有按照霍金斯的嘱咐,为泰勒找一个僻静洁净的旅社,而是直接让贝内迪克特将汽车停到庭院中。 等贝内迪克特停好车,伊丽莎白立刻解释道:“我们为泰勒整理出一个干净的屋子,她就直接住在我家吧!这个时候哪有地方比家里更好?” “这……不太好吧?”薇尔莉特同尼维勒伯爵接触过,当然知道这位保守主义者对妻子接触些“不三不四”的人比较反感,只是出于尊重通常不说出来罢了,“伯爵先生恐怕会感到为难吧?” “不要担心,薇尔莉特。”伊丽莎白笑得非常开心,“是雨果说服了他的爸爸。” “哦?” “雨果刚刚完成学业,成了一个海军候补军官,现在在热风号驱逐舰上做枪炮长。他对他爸爸说,既然泰勒的丈夫也在服役,那么他们也称得上是战友,家里应当照顾战友的家眷,他爸爸就答应下来了。” 提起自己的长子,伊丽莎白就难掩笑容,情不自禁地道出了雨果·尼维勒的近况。不过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看我这个不长记性的老婆子,泰勒还在车里呢!” “姐姐!” “你先别动,泰勒!我来扶你!” 伊丽莎白将泰勒从狭窄的汽车后座上搀扶出来,贝内迪克特则抱出嗷嗷大哭的小克吕尔。婴儿的哭声让宁静的伯爵宅邸平添了几分生机。于是伊丽莎白夫人先将泰勒交给薇尔莉特,自己快步走到贝尔迪克特的身边,乐呵呵地接过孩子:“小家伙长得真可爱。” “别安慰我了,姐姐。”步伐僵硬的泰勒笑着吐槽,“跟个没毛的耗子一样,太让我失望了。” “一看你就没养过孩子!”伊丽莎白抱着婴儿在前面引路,一边嗔怪着刚做母亲的妹妹,“等过两天小克吕尔皮肤不这么红了,那牛奶一样白的肤色和丝绸一样的触感,保管你爱不释手,怎么也亲不够!” 伊丽莎白为泰勒腾出了一个相当干净的客房,还带着独立的浴室,这间屋子用来安顿一国元首都不至于显得过于寒酸。对于泰勒这样的女邮递员来说,她一进房间简直不知道该如何下脚。 “这也太夸张了,姐姐!” “住在这里的不只有你,还有薇尔莉特,说不定我都要来打个地铺,当然要找个大房间。”伊丽莎白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你就安心住在这里,学学薇尔莉特,人家那可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住得了王宫睡得了马棚!再说,薇尔莉特,这屋子很过分吗?” “很宽敞的屋子,住起来应该会非常舒适,比华而不实的萨伏伊王宫强太多了。” “薇尔莉特还住过王宫?!” “那是在你到巴黎之前的事情了。”薇尔莉特笑笑,“意大利王国维克托·伊曼纽尔三世陛下的表侄孙女夏洛特·艾贝尔芙蕾佳·德罗赛尔要出嫁,我们公司抢到了为她和西班牙的安东尼奥·昆汀·德米昂亲王代写情书的生意。所以我短暂地在都灵的王宫里住过一段日子。” 被安置到床上躺着修养的泰勒有些好奇:“怎么以后再也没有接到这样的生意?” “大战后君主制国家变少了嘛,没有那么多结婚的贵族。当然主要原因是我们的服务并不让客户满意。” “多新鲜,薇尔莉特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吗?”一旁的伊丽莎白也感到好奇,她伸手轻轻晃着摇篮里的婴儿,目光却完全放在薇尔莉特的蓝眼睛上。 “公主对这段婚姻抱有疑虑,所以我和嘉德丽雅商量好,让两人绕过我们直接通讯,来打消彼此的犹疑。” 听到这里,伊丽莎白就已经明白为什么“客户不满意”了,但泰勒还是搞不懂。 “两人最后怎么样?”泰勒问道。 “结婚了,尽管年龄相差很大,但非常恩爱,也有了继承人。” “所以这到底哪里有问题啊?!” “因为两人的情书需要见报,意大利政府很快意识到情书并非由我们润色代写的官样文章。我们把公主和亲王的本意表达给对方的行为,对于王室而言是不体面的。只不过木已成舟,他们不愿让平民察觉到异样,只好让我们继续‘胡作非为’。” 薇尔莉特接着叹了口气:“毕竟我们的客户并不是夏洛特公主,而是萨伏伊王室啊。” “那么夏洛特公主后来有对你们表示感激吗?” “当然,你还记得我送给罗贝尔的那套黑色的晚礼服吗?” 泰勒点点头:“是夏洛特公主送的?” “是的。” “等等……”伊丽莎白有些懵,“答谢你为什么要给罗贝尔送衣服,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好,但礼物再怎么也不可能送给被答谢者的朋友吧?” “其实是送给基尔伯特少校的,不过基尔伯特少校当时……他就告诉我把衣服赠送给阿让。但阿让太瘦,霍金斯太壮,贝内迪克特又不够高,我只好等几年看看罗贝尔能不能穿上。”薇尔莉特平静地说道,“我就保存了5年,直到罗贝尔考上了大学。” “当时看上去简直和全新的一样!是吧,师父?” “我也试过那件外套,即舒服又高档,因为身高不够没能得到它可真是遗憾。”贝内迪克特肯定道。 “好了,我先失陪一下。”伊丽莎白夫人笑着站起来,“我要让厨子准备我们泰勒最爱吃的奶油土豆泥~” “好啊。”泰勒微笑着鼓起掌来。贝内迪克特和薇尔莉特也微笑了,似乎全然将路途中的所见所闻抛之脑后。 不过伊丽莎白起身离开后,薇尔莉特也跟着走出房间。伯爵夫人见至交好友跟在身后,便笑盈盈地停步,等后者走到自己面前:“要单独和我走走?” “我是有事情要和你说,伊丽莎白夫人。” “这样的称呼太见外了,薇尔莉特!”伯爵夫人嗔怪道。 “抱歉,伊丽莎白。”薇尔莉特歉意地笑笑,接着笑意便去无踪影,“你知道我们打了败仗吧?” “听说过,不过这里的消息不像巴黎那么灵通,很严重吗?” 薇尔莉特叹了口气:“盟军的主力被包围在了比利时,罗贝尔和阿让现在都在包围圈里,霍金斯老板也被军队征召,准备保卫巴黎。” 这样的噩耗令伊丽莎白惊诧莫名,茫然失措,不过她立刻反应过来:“你没有告诉泰勒吧?!” “她还不知道。”薇尔莉特以坚定的目光看向好友,“但我已经忍受不了等待的煎熬了。” “你不会是要——” “明早我就和贝内迪克特一块返回巴黎。”薇尔莉特斩钉截铁地说道,“请告诉泰勒是议会让我回巴黎草拟公告,还有,代我向她道歉。” ———— 《紫罗兰永恒花园》tv版中称南方两个国家准备完成一次联姻,以昭示战争的结束和两国的重归于好。准备联姻的是夏洛特·艾贝尔芙蕾佳·德罗赛尔公主和达米昂亲王。 不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几乎不存在这种情况。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各大国全部卷入的总体战,战争的结果是胜者为所欲为,败者忍辱含垢,战败的君主国要么被肢解(奥匈和奥斯曼),要么被颠覆(德国),少数战败国的君主制依然保留,但国家已经沦为了凡尔赛-华盛顿体系下的附庸(保加利亚),战胜国罕有对其假以辞色的。 新建立的国家也大多是共和国,或者没有君主的君主国(没错,就是你!匈牙利的霍尔蒂!),因此作者找不到两交战国体面和谈并进行联姻的例子。 最终,根据剧情中南方两个国家,作者选定了意大利王国和西班牙王国,这样的联姻在理论上具备可行性——意大利是战胜国,西班牙是中立国,双方在遏制法国的北非扩张上有共同利益(两国非洲殖民地均与法属北非接壤)。而且两国同为天主教国家,王室联姻也不存在什么文化习俗问题。 当然最主要的是,选择西班牙和意大利对未来的剧情有利,如果没有来自意大利盟友和西班牙准盟友上层的面子,盖世太保直接把ch邮局扬了,这还抵抗个锤子2333。 综上原因,本文设定联姻者为意大利公主夏洛特·艾贝尔芙蕾佳·德罗赛尔和西班牙亲王安东尼奥·昆汀·德米昂。关于两人的命运,日后会有所涉及。 第八章 布洛涅城郊的战斗(2) 次日,也就是5月22日一早,薇尔莉特便和贝内迪克特一道驾车回程,彼时泰勒正在熟睡,小家伙也难得地消停。两人只向伊丽莎白夫妇道了别,本来对这一群“不三不四”的访客持不温不火态度的尼维勒伯爵,听到薇尔莉特准备再次奔赴前线之后,也不由得对这位女士肃然起敬。 伯爵亲自安排仆人们为两人的出行做好万全准备,往他们车上放的不只是旅途所必须的食物和饮用水,还有一些宅邸预备的可能会在巴黎稀缺的药品。 尼维勒伯爵甚至还亲自将两人送到庭院中。 “如果战事依旧不利,我也有义务应征入伍,希望那时薇尔莉特夫人能为我润色家书,让我的儿子为我感到自豪。” 说完,伯爵以温柔的目光看了一眼身旁仍读中学的次子,他的发言老派却惹人敬佩——这位前法军总司令的侄子尽管有些过于保守,但爱国热情却丝毫不让人怀疑。 “我会的,伯爵先生。” 薇尔莉特说完,郑重向两人鞠躬道别,随后便和贝内迪克特一道进入汽车,驶向了返回巴黎的道路。 当薇尔莉特还在赶路的时候,法国北部滨海城市布洛涅又涌入了一批新的军队。在英军第20禁卫旅抵达布洛涅之后,当地的守军已经达到了8000余人,似乎在兵力上看,盟军已经足以和德军一较高下。 但除了总兵力尚让人能感到些许安心之外,其余的消息基本都是些坏消息了。 一是英军在阿拉斯的反击战失败了,第一装甲旅损失惨重,据说战场上到处都是玛蒂尔达坦克的残骸,英军步兵尸横遍野,除了拖延德军机械化部队北上的进军速度以外,几乎没起到什么作用。 二是增援布洛涅的英军训练程度和武器装备着实令人抓狂。起初德内尔还以为那个第20禁卫旅是什么英军的精锐禁卫军,向下属的英国连询问才知道,那个旅的人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新兵蛋子,训练了不到二十天就被拉到了法国。不光训练量不足,连兵力都成问题:禁卫旅本身就欠一个营,其下属的第2爱尔兰禁卫营和第2威尔士禁卫营还各欠一个连,而且该旅的反坦克装备基本等于没有。 这就很尴尬了,即将进攻布洛涅的德国人不可能是除装甲师以外的兵种,没有反坦克炮,那跟赤手空拳有什么区别? “今天德国佬随时可能会来,所以我命令你们接着挖沟,哪怕多挖深一尺,多挖一条交通壕,顶住德国佬进攻的可能性都会增大一分。我们极其缺乏反坦克武器,因此朗克托准将批给我们一堆朗姆酒酒瓶以及重油,我命令沃特森上尉抽调一个排进行燃烧瓶的制作。” “是的,少校。”英国连的连长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好了,各忙各的去吧,一有情况向我汇报。解散!” 在场的法国军官和英国军官一起立正离开,他们刚走不久,便有传令兵通知德内尔:“准将的命令,长官,请您测试一下到港口的电话,海军又有新舰艇抵达了,他们已经连上了通讯浮标。” “好的。”德内尔点头示意传令兵可以走了,随后拿起电话,“我是95团1营营长,接港口。” “这里是港口,长官,我将为您接通‘热风号’驱逐舰以检查通讯。” 过不多久,电话就通了,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这里是法兰西热风号驱逐舰,长官,请问通讯是否正常?” “声音清晰,信号稳定,通讯正常,请问如何称呼?” “枪炮长雨果·尼维勒候补军官,长官,您以后呼叫热风号领航的驱逐舰分舰队的火炮支援都将通过我。” “尼维勒?罗贝尔·尼维勒将军的亲戚?” “是的……长官。”那边的军官有些尴尬,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叔公在陆军里的名声有多恶劣,正是为此他才去了海军。 “好吧,愿我们合作愉快,祝你平安,尼维勒候补军官。”德内尔说完就挂了电话,对地图前的博特阿说,“我们又多了四门130毫米火炮。” “好事啊,少校。” 当天德军依旧未至,而德内尔的营如同不知疲倦的土拨鼠一样,在摇篮要塞附近挖掘出一个营级的防御工事,英迪恩村两个连级攻势,农场一个连级工事,令来此视察的朗克托准将对此甚为满意。 “我们的防御阵地以要塞为核心,防守一个长达1公里的宽大正面,处处防守必然处处是漏洞,因此我重点防守公路、英迪恩村和东方的12号农场。至于其他地方,如果德国佬想来穿插的话,就随便他们进来吧,自有大口径火炮和反坦克炮招待他们。” 准将抬起头,观察了一番德内尔给德国佬准备的陷阱——几处毫无掩体可言的空地,他已经可以想象到若是德军鲁莽地冲到这些地方,将会受到怎样的打击。 “很好。”准将微微颔首,“我看到你命令士兵挖的几条交通壕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让前面的人撤退?” “随机应变,将军。”德内尔回答道,“如果某处防御比较顺利,我可能还会用这些交通壕向前出阵地增兵,看看能不能反咬一口。” “那我给你定个时间吧,如果德军有一个团向你发起进攻,你要至少坚守8小时。” “防御前沿阵地8小时吗?”德内尔确认道。 “不,连你脚下的摇篮要塞,总共给我争取8个小时的时间。” “如果海军支援到位的话,这应该不是个很难的任务。” “很难,戴泽南少校。为了防止德军轰炸机的轰炸,战斗开始后舰队就会开出港口,那个时候你的电话就打不通了。” “那么将军,港口中是否有无线电,能及时向舰队传递我的炮击申请?” “这个倒有,但是在海上飘着的舰队对岸射击打得就不那么准了。” “那样的话,拦阻德军一个装甲团8小时可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这就是为什么我把摇篮要塞交给你防守,戴泽南少校。”朗克托准将看向德内尔的目光略带歉意,“布洛涅的地形太差了,四周高中间低,处处漏风。需要把守的关键位置实在太多,我不得不把战斗力最可靠的部队放在最凶险的位置。” 德内尔沉默了一小会,再次张口询问:“能再给门反坦克炮吗?” “抱歉,戴泽南少校,一门都没有了。我们八千多人总共不到四十门反坦克炮,我总不能不管防空,把所有高射炮都分配下去。请你相信我,你们东南的48团2营是我自己师的部队,我把他们安排在两个什么掩体都没有的小土丘上,就算是这样,他们也只有两门反坦克炮。” 朗克托将军都这么说了,德内尔还能怎么办?也只能目送疲惫的准将带着副官离开摇篮要塞的阵地。 “8小时,o小时……” 即使对于极其擅长防守的德内尔来说,以这样的家底防守德军一个装甲团8个小时的进攻也非常困难。坦诚地说,他并没有多大把握,毕竟刺刀真的不能捅穿坦克的前装甲。 尽管坦克不可能越过深达四米的反坦克壕沟进入要塞,但德内尔总不能将所有部队都部署到摇篮要塞内部,这个在亨利四世时代或许可以供上千士兵驻扎的军事据点如今最多只能容纳一个连——除非德国佬愿意用98式卡宾枪和34式机枪与驻守的英军排枪对射。 他也不能直接将在外防御的各个连撤回到堡垒附近部署,因为如此相当于缩减了1营的防守宽度,使得敌人可以从12号农庄东侧公路直驱布洛涅市区中心,将临近48团1营和第12胸甲骑兵团与港口的道路完全切断——虽然打起来早晚会被切断,但朗克托准将明显不希望德内尔直接将这个十字路口放弃给德国人。 德内尔自己也不希望。 更何况,将各连收缩到堡垒附近对95团1营自己来说也未必是明智之举。全营上下只有两门反坦克炮(一门是高射炮),为了使其充分发挥火力,理应使之少受德军火力威胁。将各连收缩,也就意味着放弃了少则300米,多则600米的缓冲距离。此时就连德军的轻机枪都能直接压制反坦克炮,炮组还谈何以最快速度进行射击呢? 一旦两门反坦克炮被拔掉,失去了顾忌的德军坦克直冲过来,全营被分割歼灭只是时间问题了。 “您对这个任务感到为难吗?” 见德内尔默然无语,博特阿上尉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不过德内尔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你的英语应该很好吧,博特阿?” “凑合,少校。” “很好,很好。”德内尔点点头,随后摘下船形帽,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如果我遇到不得不离开指挥部的情况,就由你负责指挥英军。” “少校,您不会……要讲‘义气’和各连队一道留在要塞外吧?” “尽管从道义上来讲,我将我军士兵部署在外围,将英军和我自己的指挥部布置在要塞内是并不合适的,但我没有迂腐到那个程度。我所指的不得不离开指挥部,是说在外围阵地陷入危机却尚有挽回余地,不必放弃的时候,我可能会带一队英国人去支援一下。” “那也应该是我去支援,少校。” “我不是打击你,博特阿,但是我了解你在训练场的表现。你在个人战斗技能方面与我相差太大,恐怕无法在激烈的交火中保持余力进行决断,换言之,你比我更适合在指挥所指挥战斗。” 被一个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吐槽“战斗技能不足”,博特阿当然有些不服气:“这不可能,少校。” “不可能?”德内尔微微一笑,“如果下一秒钟德国人对b连发起进攻,我现在就可以召集英国人的一个排投入战斗,而你呢?你的钢盔呢?你的步枪呢?” “它们……在指挥所里。” “所以他们为什么在指挥所里,而不是在你的手上呢?” 德内尔说完,挑衅般地戴上挂在背后的亚德里亚钢盔,又举了举手中的贝蒂埃步枪。见此,博特阿上尉只能无奈地承认,起码在备战意识方面,他远远不如自己的上级。 ———— 本章出现的英军部队番号均为史实,历史上的英国几乎将国内所有能搜罗来的部队都填进了布洛涅、加来和敦刻尔克三个港口,这些部队的质量非常不堪。英国陆军在二战初期的疲软表现,很大程度上由于英军在大战结束后又废除了征兵制,使英军再度成为了一支只能镇压殖民地的军队。 第八章 布洛涅城郊的战斗(3) 德内尔还没把午餐的第一口面包咽下去,就听到南方有炮声传来。他立刻扔下面包,戴上钢盔就冲去了观察哨。在观察哨中执勤的是一个英国中士,他向德内尔点头示意,并让出了视野最好的位置:“德国佬在炮击市区,长官。(英语)” “我看见了。(英语)” 根据砖瓦和水泥碎块飞起的高度,德内尔判断出德军正用六七门105mm这个级别的火炮向布洛涅市区及港口炮击。过了大概有四五分钟,布置在市郊的法国海岸炮兵开始用他们手上的194mm岸防炮还击。 但德国佬的火炮依然打个不停,海岸炮兵营开了两三轮炮,也只好停火以节约弹药。没办法,布洛涅附近适合布置炮兵阵地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猜中德国佬炮兵的位置实在考验运气。 不过德国佬的炮击还是很快结束,毕竟他们已经深入法国境内,弹药和物资的供给必然都不充裕,所以不可能对着布洛涅展开布鲁赫米勒式的炮兵强袭。在将布洛涅城区的民用供电和通讯设施打瘫后,炮击就停止了。 等电话线一修好,德内尔就收到了德军已经与防御布洛涅外围的部队交火的消息。两个海岸炮兵营又一次开火了,不同于先前虎头蛇尾的反击,这次海岸炮兵有前线部队修正弹着点,因此一开火就打个不停。 在海岸炮兵开火的时候,德内尔叫停了还在挖掘战壕的英国人,让他们马上开吃所谓的“下午茶”。尽管中午吃饭并不符合英军的习惯,但没人想饿着肚子上战场,于是英军立刻在其指挥官沃特森上尉的指示下烧水煮茶,准备吃饭。 不过一整个下午,各部队都没有报告发现敌情,这要归功于48团和65团的优秀表现。在火炮的支援下,他们让德军在布洛涅外围防线零零散散损失了至少15辆坦克。 但即使如此,德国人与守军交火的声音还是越来越近了,而且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都没有停止。鉴于与德军进行夜战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德内尔对全营的布置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调整。他命令各连向周边派出携带手电筒的观察哨,有德军来袭就对准要塞方向闪两下。 “明白……明白……是!” 博特阿放下电话,向对着地图沉思的德内尔报告,“胸甲骑兵团已经奉命后撤,德军和我们之间再没有别人了。” “好。” 德内尔略一颔首,随即离开了椅子,在指挥部中来回踱步:“也就是说,我们还有大概十五分钟的时间。” “是的,少校。” “你负责指挥要塞守军。” 说完这句话,德内尔便召集了d连的一个班和沿交通壕向即将直面德军兵锋的c连阵地赶去。而营里那门25mm反坦克炮在天刚黑的时候就在德内尔的命令下撤出要塞阵地,到了c连阵地的西南方向设置阵地,封锁东西贯通农场的那条公路。 德内尔才刚到农场,就听到枪声爆发在c连的阵地上。他立刻挥手示意部下加快脚步,快速进入阵地。c连的阵地他已来过多次,因而夜色并没有成为他找到该连指挥部的阻碍。 但他还是被c连代连长德玛拉中尉见到自己时的惊讶表情逗乐了:“你好像很不希望我出现在这里,德玛拉中尉。” “战斗才刚开始,少校,我似乎……还没犯什么错误,需要您亲自来指导?” “我只是来把握战况的。” 夜战有好处,也有坏处,但归根结底,德内尔认为还是好处更多。深沉的夜色使双方的直瞄火力基本抓瞎,部队调动也受影响,但直瞄火力占优势的是德国佬,兵力占优势的还是德国佬。 指挥所外的枪声逐渐密集,c连东北、东南两翼都与德军交上了火。过不多久,非常明显的炮声和履带摩擦声就从c连与b连防御阵地中间的空地传到c连连部了。 “德国人有iii号坦克,或许还有iv号,但是我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中尉!”观察哨报告完了才发现营长也在连指挥部里,忙不迭地补上称呼,“还有少校!” “我们的对手应该是德国的第一或者第二装甲师,番号非常靠前,装备水平是前些日子与我们交手的第九装甲师完全不能比的。把你的预备队交给我,还有,准备好燃烧瓶。” c连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而德内尔则与观察哨一道返回哨位,用那里的炮队镜观察周遭的战况。 b连与c连的连接处有大量德军部队涌入,那里的敌人正沿道路两侧同时进攻两个连队,两个连队的法军士兵都在奋起反击,不过由于缺乏反坦克装备而效果一般。 除了农庄以北公路附近主要的敌人以外,农庄的东南方向也遭受了进攻,1营仅有的那门25mm反坦克炮正依托掩体炮击彼处的坦克和装甲车,局势暂时还算稳定。 敌军的情况既然已经了然,德内尔便头也不回地下了观察哨。他要的两个班已经被德玛拉中尉召集了起来,加上他手上的一个班,也凑出了一个排的机动部队。 “我将带领你们向北渗透攻击彼处的德军,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射击。三个班长分发燃烧瓶吧。” “这是不是有点太疯狂了?”有士兵悄悄对身边的战友说道。 “闭嘴吧,尚恩,跟着少校准没错。” 德内尔没有去听士兵们的疑虑,他径自走进指挥部拿起电话,要通了港口:“95团1营面前有大量坦克,请求火力支援,有多少火炮空闲?” “热风、西北风和龙卷风都在港口,长官!” “很好,炮击12号农场以北200米,我不知道他们海军炮的坐标怎么划分,让他们自己算吧!” “是,长官!” 德内尔随后将电话交给了c连长,让他在观察哨的帮助下为海军修正弹道,他自己则带着临时编成的“突击排”向农场北部赶去。 “放心,小伙子们,我不是那种赶你们冲火力网的屠夫。”德内尔大声对身后惴惴不安的步兵们喊道,“一会看看炮击效果,好的话就抓住机会,不好我们就撤!” “我们当然信任您,少校。” 于是他回头向身后的士兵笑笑:“那就向后传:刺刀上枪。” “刺刀上枪!” “刺刀上枪!” 伴着一声声命令,德内尔自己也从腰间的刀鞘中抽出勒贝尔刺刀插到枪口上。他就这样带着士兵们一路运动到到最靠前的战壕中,为了保障袭击的突然性,他并没有命令自己带着的这一个排的人向德国佬射击,只是缩在壕沟里静静等海军的炮火支援就位罢了。 两分钟后,第一发驱逐舰主炮炮弹划过德内尔的头顶,在b连与c连之间的空地上炸响。德内尔急忙探头观察,他看到一闪而过的亮光照出了德军慌乱的身影,很快,如雨点般的炮弹就浇在了德国佬的头顶上。 130mm级别的火炮威力比较可观,海军炮的射速又快,五分钟的炮击炸得德国佬哭爹喊娘,真是爽得不行! 见德国佬的部队已经陷入了混乱,德内尔立刻吹响了进攻哨:“突击队——进攻!进攻!” 他带来的一个排的士兵立刻士气磅礴地跃出了战壕,留在战壕里的c连士兵则继续向德军射击。 德内尔的士兵们依旧处在黑暗中,但德军的身影却被燃烧着的坦克和装甲车照亮了,这样的优势让那些从炮火中幸存的德国佬瞬间又被机枪扫倒了一片。其余的慌不择路地跑到公路的东侧,把几辆晕头转向的坦克孤零零地扔在了弹坑中央。 见此,德内尔对身边的机枪手咆哮道:“压制公路东侧的德国佬,别停火!一刻都别停!” 位于观察哨上的德玛拉中尉也看到了彼处德国佬的窘况,于是便命令连里那门仅存的1935年型60mm迫击炮向德国步兵开火。这些犹豫的德国人既不愿意留在空地上挨打,又不甘心抛弃自己的装甲兵战友,于是便麋集于公路旁,正好将迫击炮弹接了个满。 那几辆德国坦克开始慌乱地扫射,并列机枪和车体机枪突突个不停,但不要说威胁到法军士兵,就连压制都做不到。德内尔怀疑其中的坦克兵根本看不清外界的情况,只是沉不住气瞎打。 那么就让法国军人来终结他们的恐惧吧! “c连的突击组,跟我来!” 又有近二十名士兵和德内尔一道提枪跃出战壕,弓着背向德国佬发起进攻。那些德国坦克——四辆剩下的——想倒车跑路,但一辆坦克断了履带,只能原地打转,还有两辆倒进了弹坑中。 临时组成的突击队员们毫不畏惧,他们匍匐到德国坦克周围,用力将燃烧瓶甩到德国坦克的发动机舱上方,随后看着这些方盒子烧起来就好了。 只是有个过于勇猛的家伙企图爬到坦克炮塔上往驾驶舱里撇手榴弹,却因火光而暴露,被德国人一梭子子弹放倒,然后被坦克履带碾了。不过他的战友为他报了仇,那辆坦克立刻被五六个燃烧瓶集火,成了夜空里最亮的崽。过不多久,被高温烤得受不了的德国坦克兵浑身冒火跳出坦克,瞬间就被四面八方射来的子弹送进了地狱。 在那三个班对付德国坦克的时候,德内尔带领的c连各班的突击组已经占领了公路的西侧。 他们现在距离最近的德军甚至只有不到十米,甚至处于自家迫击炮弹的杀伤范围之内——幸好有高出两侧的公路阻隔弹片。德内尔数着迫击炮已经打了二十五六发,估计炮管已经滚烫,马上就要停火了,于是他下令道:“手榴弹!” 士兵们将六七颗手榴弹按照德内尔的指示扔到了路对面,不过好像没炸到什么东西。他接着命令士兵们起身,以公路为掩体向东方瞄准,但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正当他打算让士兵撤退的时候,c连迫击炮手送来一个神助攻—— 一发照明弹在公路东侧的天空中绽放,照亮了溃不成军的德军纵队。 公路东侧本是一大片麦田,如今正是小麦灌浆的时候,正该是部队运动的极好掩护。但德国佬这群祸害为了防止麦田里藏人,特地让坦克和装甲车把麦子压了个遍,现在正好坑了自己。 ———— 在布洛涅,德军因法军有海岸炮兵和海军舰队的掩护而吃尽了苦头。 第八章 布洛涅城郊的战斗(4) 到了这个时候,德内尔本人已经没必要加入痛打落水狗的行列,5挺轻机枪和50来杆步枪足够让溃不成军的德国佬付出惨痛的代价。德内尔更需要做的是提醒那些得意忘形的年轻人:“注意隐蔽,保持分散,敌人可能会炮击!” 喊完没有一分钟,德国佬的迫击炮弹就到了。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天色昏暗,德国佬炸得相当歪。估计德国的迫击炮手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在法军停止射击溃散的德军之后立刻停火了。 等炮击结束后,德内尔卧姿转跪姿,他晃晃脑袋抖去钢盔上的泥土,随后下令撤退:“离亮光远点,谁也说不准有没有藏在阴影处的狙击手,走了走了!跟上大部队!” 他自己拉着c连2班火力组的一个士官和六个士兵走在最后,一来确保没人掉队,二来看看有没有伤员需要救治。法国伤员一个没有,倒是有两三个受伤的德国佬。 德内尔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以“抓两个俘虏回去审问”为由,和士兵们把两个显然还有救的德国人带回了出发阵地。 “c连4班,无人伤亡。” “3班二等兵绍瑟阵亡。” “5班两人阵亡,因为最后那一轮炮击。” “d连无人伤亡。” “很好。”因拖拽德国伤员而气喘吁吁的德内尔深吸一口气,随后指示身边的一个士官,“找人把这俩德国佬送去治疗。” “不用审讯?”和德内尔一块把德国佬拖来的士兵们问道。 “先治疗,再审讯。”见士兵们有些不解,德内尔解释道,“遵守《日内瓦公约》对敌我双方都有好处,不是吗?如果现在我们缺乏物资,我肯定不会管这俩德国佬的死活,但毕竟现在不缺。” “但我不得不提醒您,我们的救护兵已经忙得连轴转了,少校。” “所以我并没有管那个动手术都不一定能救活的家伙,而这两个只需要止血。” “如您所愿,少校。”士官无奈地点了点头,随后叫上两个班里的士兵,以和温柔完全不沾边的动作,拖着哭爹喊娘的德国佬往救护站去了。 德内尔嘱咐防御农庄北侧阵地的士兵提高警惕之后,也带着预备队返回了c连的指挥部。德玛拉中尉早就在指挥部门口等候了:“我看到你们另外干掉了三辆坦克,以及差不多一个排的德国佬。” “我们损失了三个人,绍瑟的身份牌没拿回来,这是剩下两个人的。” 德玛拉中尉点点头,接过两片沾血的小钢片,将它们放进一个木盒中。之后便向德内尔汇报战况:“南边的情况比较稳定,反坦克炮组拖着那门炮总换阵地,德国佬摸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炮,进攻的很迟疑。” 正当他们商讨战况的时候,农庄北面又有枪声传来,很快通讯兵就向两人汇报:“长官们,德军再次进攻2排阵地!2排长报告现在还能顶住,不过需要弹药补给!” “有坦克吗?”德内尔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目前还没发现,少校。” 那么问题尚不严重,德内尔让德玛拉继续指挥自己的连队,随后拿起电话叫通了营指:“博特阿,b连和a连的情况怎么样?” “b连刚刚开始激烈交火,但情况暂时还算稳定,a连那里还没见到德国人。” “我马上回去。” 电话还没放下,德国佬炮弹便在指挥所掩体外猛然爆炸,距离德内尔可能不足二十米,c连指挥所内立刻地动山摇,尘土飞扬。巨大的冲击使得德内尔站立不稳,直接摔倒在地,指挥所里的其他人也东倒西歪。 德国佬的炮击持续了近五分钟,才因法国炮兵的还击而停止。 “他妈的……”被震得晕晕乎乎的德内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摔到地上的话筒,“喂?喂?” 没有任何回应。 “大概是电话线断了。”德内尔摇摇头,将还在地上迷瞪的德玛拉拽起来,“打起精神来,中尉,最艰难的时候要来了!” “啊……”德玛拉呻吟道,“至少我们还能依靠你,少校。” 德军开始对95团1营的各个阵地展开接连不断地强袭,在德内尔返回营部途中,整条防线上都像泼入沸腾油锅的水,炸得惊天动地。德内尔判断至少有一整个团在围攻他的部队,还有坦克,为数不少的坦克。真该死,德国佬的坦克就像无穷无尽一样! 幸好有条足够长的交通壕,转移位置既安全又方便。德内尔留下两个士兵加强防线,剩下的人和他一道,打算顺着交通壕从要塞的缺口回到营指挥部。 “摇篮!”缺口处传来了一声英语的爆喝。 “襁褓。” 见德内尔答出正确的口令,里面的人立刻收起武器:“小心点,长官,别忘了你指示我们在这里埋下的炸药。(英语)” “那是炸药,不是地雷,没什么可小心的。”德内尔瞥了英国士兵一眼,“保持警惕,准士,但也要小心别射了自己人。(英语)” “是,长官。(英语)” 德内尔伸出手扒住要塞缺口的边缘,支撑身体跳上半人高的基座,随后打量了一眼安置在缺口后的刘易斯机枪。由于布伦轻机枪产能不足,部分英国部队只好先用这些上次世界大战的老货,不幸的是,配属给德内尔营的这个英国连就属于这部分部队。 当然,用老枪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上次大战生产的恩菲尔德1型的刺刀座还能比现在的牢靠点。前些日子德内尔看到英国步兵手上的恩菲尔德4型的刺刀卡槽和闹着玩似的,一看就不结实,他甚至怀疑那批步枪到底能不能用于拼刺。 与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英国刺刀相反,法兰西的刺刀简直是实用与美观结合的典范——刀身修长而坚固、卡槽精密而简单。每当勒贝尔刺刀被插上枪口,德内尔都能感到自己心中涌起无尽的勇气。 可惜现在已经不是刺刀与步枪唱主角的时代。 在指挥部里,博特阿上尉正通过电话向港口呼叫炮火支援,但海军的候补军官雨果·尼维勒抱歉地回复:“各部队呼叫炮击过于频繁了,长官,我们舰的火炮已经严重过热,或许您该尝试联络海岸炮兵部队。” “他们早就把炮弹打光了,该死的!”博特阿心情烦躁地挂了电话,随后无奈地双手捂脸。但他的余光刚瞥见德内尔的身影,就立刻来了精神:“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少校?!” “英国人的高射炮没在射击敌坦克?” 焦头烂额的博特阿无奈地摆手:“他们根本看不见目标,少校。” “借助照明弹也看不到?”随着一发德国佬的照明弹腾空而起,德内尔爬上观察位,举起望远镜观察前线,德国iii号坦克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你确定?” 博特阿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这群杂种!”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让我来处理这件事吧。”德内尔说着,便提枪走出指挥所,“沃特森上尉,给我个英国望远镜!(英语)” “是,长官!(英语)” “长官!”见到德内尔后,炮位上的军士立正示意,“我们看不清目标,无法射击!(英语)” 话音未落,德内尔就塞给他一个英国望远镜。接过望远镜后的英国军士立刻跑到跑位上开始观察。起初他仍然什么都看不清,但很快德国佬又很配合地打了一发照明弹,于是远处b连阵地左翼的景象立刻一览无余了。 英国军士立刻向炮组报出了一连串的坐标,伴随着开火的命令,第一枚高射炮弹穿膛而出,但没有命中目标,第二发同样打歪了,但是第三发直接殉爆了一辆iii号或者iv号坦克(德内尔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阵地上立刻欢腾一片:“well done, sergeant! get another more!” 那个英国军士愈战愈勇,接连敲掉另外一辆德国坦克。敌军向摇篮要塞的报复性炮击转瞬即至,不过还没摧毁这门高射炮,就被城内的155mm施耐德m1917火炮压了下去。于是英国人又借助地形和武器的双重优势再次开张,拿下了第三个和第四个战果。 应该说,英国炮组的出色表现令德内尔颇感意外,但其实他们不行也不要紧:他们不行的话,德内尔自己行啊!自己指挥炮击就是了! 很快,德国佬就再也不打照明弹了。敌人被迫放弃了“一口气扬了法国人”这样不切实际的计划,开始利用兵力优势与95团1营进行绞肉。 “早他妈的不就该这么干。”德内尔对此嗤之以鼻,“碰了一天的壁,怎么还不吸取教训。(英语)” 一个英国士兵在他身旁恭维道:“或许德国佬还不死心,还以为您的营也像正常的法军部队那么垃圾!(英语)” “……” “抱歉,长官,我的意思是……您的营战斗力超过了法军的普遍水平。(英语)” ———— 重型高射炮的作用在于射击位于中高空的战略轰炸机,必须齐射才能发挥作用,因此对单门火炮的瞄准要求不高,位于炮群里的某个炮组即使没有配备望远镜也能完成作战任务。 但这并不是说配属给摇篮要塞的高射炮兵没有望远镜是正常现象,间战和二战期间重型高射炮兵基本都接受过射击地面目标的训练,必要时都能当做野战炮或者反坦克炮兵使用。高射炮放平打坦克不是隆美尔发现的,早期重型高射炮基本都是各国用自家的现役加农炮改的,不可能加了个炮架就忘了自己本来是什么。各国在20年代设计的一批纯高射炮也基本都兼有平射功能,出现在本章中的英制3.7英寸重型防空炮也是如此。 总而言之,英国炮组应该配备望远镜,但实际没有配备,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发生的。 第九章 团1营的终焉(1) (1940.5.22-1940.5.23) ———— 德国佬像疯狗一样,进攻,进攻,继续进攻。 而法兰西的战士们也进行着激烈的抵抗,尽管敌众我寡,尽管四面受敌,但在炮火与爱国热情的支撑下,第95团1营的官兵依旧顽固地扞卫着法兰西的每一寸土地。 b连阵地在午夜过后成了德军进攻的重点,近一个营的德国佬向该连阵地发起围攻。在进行了两次增援后,德内尔亲自带队接应该连官兵撤出英迪村。 该连返回摇篮要塞外围阵地的官兵已不足四十人,三个排长阵亡了两个,直面德军的2排伤亡尤其大,排长的职务已经在三个班长那里转了一轮,最后落到了4班副班长的头上,而那个曾经向德内尔请过假的二等兵菲德尔居然都成了4班的代班长。 准士做排长,二等兵做班长,他们胜不胜任已经无所谓了,反正2排如今和一个班也没什么区别。 五个小时,就是全法国最好的一百个青年在战神前献祭血肉所能获得的最终战果。 “你们还要继续战斗,不过可以暂时休息一下。b连进驻要塞,作为预备队的英国人顶上去。”德内尔对b连的连长艾伯特上尉说道。 艾伯特上尉当然乐于奉命,他疲惫地点点头,让士兵们进入了要塞内部。德内尔让博特阿上尉安排英国军队进入要塞外围的防御阵地,他自己则协调炮击,准备接应a连的撤退。 “您打算直接放弃这两个阵地?”艾伯特上尉双手蘸水抹了把脸问道。 “放弃a连的,农场还要继续坚守。”德内尔在地图上给艾伯特上尉指示,“你们作战的时候,d连和英国连在英迪恩之后又构筑了一条简易防线,依然能封锁要塞以北的公路。” “您把英国人当成土拨鼠了。”艾伯特笑笑,丝毫不客气地寻了个板凳坐下,向德内尔的警卫要水驴饮。 电话响了,德内尔立刻拿过话筒:“喂?” 电话那头是a连的连长拉塞尔上尉:“我们已经开始撤退了,少校。” “加快动作。” 电话里传来一阵枪声,那是a连的后卫部队正牵制席卷而来的德军。德内尔爬上观察哨,借助望远镜观察六百米外的村庄。村子里德国人的枪声不断,而a连的先头部队已经进入了通向下一条防线的交通壕。 “电话!”德内尔喊道,通讯兵急忙取来电话递给他,他拿过话筒,又一次要通了港口,“接热风号!” 热风号已经打光了船上的炮弹,正在港口中补给,因此港口的接线员提醒这位摇篮要塞的指挥官,热风号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为他提供火力支援。不过龙卷风号尚在港外巡航,仍然可以开火。 “但是他们的炮弹也不多了,长官。”尼维勒候补军官后来又补充道。 “我不会让他们炮击太久,可能也就两分多钟,我只需要他们掩护我的部队撤退。炮击英迪恩村西南,等我的命令再开火。” “是,长官,我等您的命令。” 等到a连最后一个班进入了交通壕,德内尔立刻让龙卷风号开火。半分钟后,4发130mm舰炮炮弹从天而降,将村庄东南方向的一栋二层小别墅轰成碎片,连带里面的德国佬也一块升天。十秒钟后又是4发,炮击一直持续了两分钟,英迪恩村西南几乎被夷为平地。 “打得不错,感谢海军的战友。” “谢谢称赞,少校,是否还需要掩护?” “在明确德军进一步动向之前不需要了,你们还需要补给多久?” “最多二十分钟,少校,130mm炮弹挺重的,几乎所有人都去帮忙了。” “我理解,请继续吧。” 二十分钟……对于对面德军这样的精锐,二十分钟足够他们发起下一轮攻势,甚至十分钟都足够了。 德内尔感到一股倦意袭来,他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这伙德国佬可真是精力充沛。 “这回我们至少干掉有两百个德国佬吧?”b连连长艾伯特和德内尔闲聊起来,以打消彼此的困意。 “差不多,不过大部分是火炮的战果,其余基本是你们连和c连的战果。”德内尔回头看了艾伯特上尉一眼,“如果我知道你这么擅长防守,11号那天就把你们b连放到正面了。” “这算是……来自防守大师的肯定吧?”艾伯特开了个玩笑。 “我一直自诩更擅长进攻,艾伯特。”德内尔苦笑道,“他们都说我在凡尔登带领部队坚守了三个月,这是假的,我只是最后两星期的指挥官,我出名单纯是因为活得长。” “哈哈哈哈,很真实,出名的不一定是最强的,但一般是活得最长的。” “宣传总会青睐活着的英雄,他们称之为——‘造神’。” “这么直白的吗?” “只采访健康的军人,让后方的民众意识不到战争对于每个人的危害,拍照片的时候只拍敌人的尸体,好像我军官兵各个都是阿基里斯,采访总是这个样子。” “您这么说,让我开始对现在后方的报纸感兴趣了,我想看看他们会怎么评价我们的战斗。”艾伯特拿腔作调,模仿着议员的语气说道,“‘公民们’!我们英勇的军队已经从比利时一路高歌猛进到滨海地区,德国不日就将崩溃!” “有那味了,有那味了,艾伯特。”德内尔不禁莞尔,“14年我看到的报纸就是这个样子——我军高歌猛进至马恩河。如果不是圣西尔已经将我们这些刚入学的军校生分配给巴黎的各个民兵团,我还真要相信了。” 两人的闲聊让指挥部里的氛围轻松不少,回到指挥所的博特阿一拍艾伯特的肩膀,向德内尔报告:“英国人已经就位,a连也顺利进驻预备防线。” “让炊事员提前准备早饭,激战一夜,兄弟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是,少校。” “加斯通军士长。” “到!” “立刻派人接通到英国连阵地上的电话,我一会将在那里指挥战斗。” “是!” “您也休息一下吧,少校。”艾伯特上尉举起杯子劝说道,“全营都知道您也和我们一样战斗了一整晚,从这个连跑到那个连……” “我很想,艾伯特,但是我信不过那群英国人。” “或许博特阿可以代劳,他是个很有能力的军官。” “我不怀疑他的能力,但他只是个上尉。让法国上尉指挥英国上尉,对英国人来说太侮辱人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艾伯特嘟囔道,“英国的上将不一样要接受法国上将的指挥。不过如果您坚持的话……” “如果我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你在指挥部要接受博特阿的指挥。” “当然,少校。”艾伯特郑重地应下,于是德内尔便再一次驱使他酸痛的小腿和后背,离开摇篮要塞,进入到潮湿狭窄的战壕中。 距离朗克托准将的要求只差三个小时,稳了。 c连在驱逐舰火炮的掩护下,依托农庄战斗到拂晓时分,才撤出了他们把守的十字路口。 a连在二号阵地也岿然不动不动,不过英国人的情况就有点拉胯了,好在他们装备齐整,人数众多,倒也能在德内尔的指挥下与德国人战个有来有回。 只是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我们已经战斗了八个小时,将军,部队疲惫不堪,但要塞仍在我们手上。” “干得好,戴泽南少校,城防依旧不乐观,如果摇篮要塞沦陷,德国榴弹炮就能封锁我们的港口,所以我不得不恳请你继续坚守。” “如果是这样,我希望得到增援。” “没有增援,尽你所能。” 朗克托准将的话令德内尔的心情跌落谷底:“那么,坚守到何时,将军?” “尽你所能。” “尽我所能。” “对,摇篮要塞沦陷,德军就可以直射港口,海军将无法再次补给。到那个时候,炮弹打完,我们就完蛋。魏刚将军告诉我,英法军队的命运取决于我们在布洛涅坚持的时间,也就是取决于你在摇篮要塞的抵抗,让·戴泽南少校。”电话那头,朗克托准将沉声说道,“换言之,命运又一次将法兰西的前途寄托在你身上,我很庆幸担此重任的是你。” “将军,我不得不纠正你的观点,法兰西的前途从来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无数为祖国献身的战士。” “我再告诉你个好消息:雷诺总理已经任命贝当元帅为国防部长。” 得知这一消息的德内尔深呼了一口气,感到精神一振,和朗克托准将道别后就挂上了电话。 “我们该干什么,长官?(英语)”沃特森上尉问道。 “继续战斗。”德内尔回答,“英法两国军队的命运就取决于我们。(英语)” 从两门反坦克炮都被摧毁之后,1营的覆灭就只是时间问题。不,这么说是不恰当的,应该说当朗克托准将命令1营继续坚守阵地的时候,1营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德国的iv号坦克真是反步兵的利器,英国人的反坦克枪根本奈何不得它。它们就在五六十米的距离上,用短管75mm坦克炮将英军士兵一个个轰杀至渣,直到绝对优势的德军步兵像归巢的老鼠一样涌入英国佬残破不堪的战壕。 “又争取了另外两个小时,非常不错。” 沃特森上尉听不懂德内尔的法语,他一脸焦急地劝说道:“您也和我们一起走吧,长官!(英语)” “当然。”德内尔一边退去枪膛里的空弹壳,一边说道,“但是我必须最后一个离开这个阵地。(英语)” “但您并不是船长,长官!(英语)” “上尉?(上尉与船长在英语中同词)”德内尔笑了,“我正是‘法兰西上尉’!” 这个回答搞蒙了英国的连长:“什么?法国队长?(队长与上尉在英语中同词)” ———— 关于布洛涅战役中摇篮要塞守军的抵抗: 历史上的摇篮要塞守军在缺乏反坦克炮,兵力又极大劣势的情况下,借助海军舰炮的掩护,自5月22日晚战斗到5月23日中午,德军最终使用喷火器才将守军完全肃清。但资料上并未提及守军的番号,此处就假设为第95团1营。 第九章 团1营的终焉(2) 最终拗不过德内尔的沃特森上尉只能任由前者率队殿后,带领一个班的英军士兵为全连的撤退争取时间。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因为追击英国连的德国人在装备上远远强于他们。 短李·恩菲尔德是好枪不错,但那时相对于步枪而言。当德国的士官们举起手中的mp38时,就根本没有人愿意探头和敌人对射了。 因此“后卫班”的所谓战斗,就成了在战壕里随便放两枪,向德国佬表示这里还有人抵抗,以免敌人趁英国连撤回要塞之际直接抢夺要塞阵地。 “我不明白,长官,您为什么不和他们一块走。(英语)”一个士官一边为自己的韦伯利手枪塞满弹药,一边询问着举着步枪的德内尔。 德内尔并没有来得及回答,便向一个出现在战壕尽头的德国佬扣下了扳机。那人应声而倒,而跟在他后面的德国冲锋枪手探出一小节脑袋,用一阵扫射将德内尔压回到战壕里。 “走走走!”德内尔也并不想跟这些家伙纠缠,他从身旁英国人的口袋里摸出一颗手榴弹,拉去拉环往后随手一丢,便带着这几个士兵继续沿战壕撤退。 至于他为什么要留在外面呢? 因为战斗已经基本结束了…… 摇篮要塞已经被团团包围,他所领导的这一小支盟军的覆灭已经是时间问题。而且由于外围阵地的丢失,1营已经无法承担封锁公路的职责——德国人只需要留下一两个连清扫残敌,其他部队尽可以沿道路南下,而1营已无任何方法可以阻拦。 对于死守要塞这样的“烂仗”来说,德内尔的战斗经验已经无所谓了,无非就是以命换命。这样的仗他能指挥,博特阿能指挥,艾伯特或者英国的沃特森也都能指挥。 所以为什么不尽早兑现他对戴高乐上校的许诺,以免亲眼目睹他的营被德国佬赶尽杀绝呢?而且德内尔绝不投降,因此难免会有部分渴望生存却又因他的战斗而认为投降可耻的年轻士兵勉为其难地牺牲,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总而言之,到了这个时候,捐躯要趁早,省得还要浪费一颗子弹。 德内尔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将在几分钟内死在德军手中,但不同于在西班牙时候的绝望和悲哀,此刻他的内心无比平静。 毕竟对于他这“复国仇”一代人来说,“为国而死,事极光荣”可不是一句空话。 他平静地上好子弹,准备探头向外射击,不料却发现有一辆iv号坦克正笨拙地旋转炮塔,将短粗的75mm坦克炮对准自己。 德内尔不合时宜地笑笑,想道:看来我也要和我的父亲一样,被榴弹正中,毫无痛苦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小心,少校!(英语)” ………… “下午好啊,罗贝尔,听说你受伤了?” 耳畔响起的声音过于熟悉,以至于躺在床上休息的罗贝尔一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正准备继续睡觉,却突然想到什么。罗贝尔猛地掀起被子向门口望去,他军校时的好友勒布朗就倚着门框抱着手臂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罗贝尔立刻起身,惊喜地问道。 “我已经从第4联队调到你们团了。”勒布朗笑着走上前,和罗贝尔热情地拥抱了一下,“甚至被分到了你的编队!” “那感情好,上阵亲兄弟!” “我听说你小子干的不错,已经有两个战绩了?” “运气。”罗贝尔谦虚道,“一次是偷袭,一次是对头。” “对头不是运气,而是勇气的体现,如果不是你的实力,多米尼克团长这样的优秀飞行员不可能把你提拔成分队长。” “那你就错了,虽然中校任命我为分队长的确是因为我现在是团里技术最好的一批,但这并不是因为我的水平有多高,而是老飞行员们已经伤亡殆尽了。” “这么糟糕?!” “我们3中队25个飞行员,现在能飞的只剩7个。其余的要么在棺材里,要么在医院里,要么在战俘营里。地勤人员也全扔给第一军团了,现在都不知道他们的情况。” “我听说过那件事了,你们开着破破烂烂勉强能飞的飞机往回走,路上正好撞上德国的战斗机编队。”勒布朗叹息道,“我们最好的飞行员,被德国佬像狩猎野鸭一样打下来,真他妈的……” “战斗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有的是时间去复仇。”讲到这里,罗贝尔话锋一转,“不说这个了,你从巴黎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勒布朗再次叹息,“据说陆军已经无兵可用了,毕竟第一集团军群跟你们不一样,被包围了可没法再飞出来。” “比约特将军会有办法的。”罗贝尔只好这么说。 “哦,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比约特将军已经殉国了。” “什么?!” “是真的。”勒布朗以一种平静中带着绝望的语气说道,“阿拉斯反击战当天就出车祸殉国了,这也是第一军团按兵不动,致使英国远征军独木难支的原因——整个第一集团军群都瘫痪了。” “……” “我听说……你的养父戴泽南少校也在军队中服役?” 罗贝尔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在第七军团,你有他的消息?” “第七军团,对,第七军团。”勒布朗微微点头,随后通报了一个噩耗,“第七军团的司令官亨利·吉罗中将已经被俘了。” “噢!噢……”罗贝尔双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军裤,故作镇定地问道,“你有第七军团的消息?” “我有听到传言,据说……”勒布朗深吸一口气,“据说第七军团已经不复存在了。” “你……你说什么?” “我不想对你说谎,罗贝尔——巴黎人人都说第七军团已经不复存在了。” 由于第二航空团还能执行任务的飞行员已经不多,多米尼克中校干脆就让所有人并在一张桌子边吃饭。罗贝尔那魂不守舍的神态可以说是被战友一览无余了。 “罗贝尔。”多米尼克中校咽下一口面包,呼唤着部下的名字。而罗贝尔依然望着自己汤碗里的胡萝卜发呆,直到身边的代理中队长费德林上尉(曾是多米尼克的僚机)给了他一拳。 罗贝尔歉意地迅速立正:“到!” “坐下,放松,出什么问题了?”多米尼克关切地问道,“老婆遇着麻烦了?” “我的父亲,长官,据说我父亲所在的第七军团已经全军覆没,连军团长吉罗将军也被俘了。”罗贝尔沉声回答道。 “据说?”多米尼克皱起了眉头,“谁跟你说的?” “抱歉,长官,是我!”勒布朗立刻放下食物立正。 食堂里顿时雅雀无声,众人虽然都知道多米尼克中校从不禁止,甚至有些鼓励部下讨论战况,但如此糟糕的情况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说。如果中校不知道还好,要是他知道了却有意不告知部下,这个新调来的少尉可就麻烦了。 “我不知道战况居然如此糟糕。”多米尼克摆摆手,示意勒布朗坐下,后者战战兢兢地照做了。结果所有人都看到,多米尼克猛扒了几口饭,随后扔下面包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放松,年轻人。”费德林中队长等多米尼克中校离开,才安慰新加入的勒布朗,“多米尼克中校从不玩阴招,也没有隔夜仇,他要收拾你刚刚就开干了。” “中校是相当罕见的模范军官,上尉。”勒布朗紧张地称赞道。 “确实,比你们的教官弗朗索瓦强太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费德林上尉就是那天跟多米尼克中校在空军学院禁闭室里暴揍弗朗索瓦的军官之一。 “很高兴以这种方式认识您,上尉,您替我实现了愿望。” 在座的飞行员们顿时哈哈大笑,吃饭的氛围终于变得像往常一样,只是罗贝尔的笑容还相当勉强。 过不多久,多米尼克中校便再次出现在了食堂中:“你们还没吃完,啊,罗贝尔还在,太好了。” “有我父亲的消息吗,中校?”罗贝尔不由得一推饭碗,紧张地站了起来。 “让长官的状况还好。”多米尼克看向了勒布朗,“皮埃尔·勒布朗,你的消息是正确的,但是合到一起味就不对了。” “请训示,中校。”勒布朗立刻低头示意。 “吉罗中将的确在15号就被俘了,不过不是作为第七军团的司令官,而是作为第九军团的。还有,第七军团的确已经名存实亡,但这并不是说这个军团已经全军覆没,而是下辖的各个师几乎都被拆到其他军团补缺口去了,比如第四师现在就归属于第一军团的布朗夏尔将军指挥,第一轻机械化师奉北线司令部的命令去堵了缺口,而第9摩托化师现在配属于英国远征军。该军团其余的师现在在包围圈外,在弗雷尔将军的指挥下。” “最后,关于让长官。”多米尼克再次转向罗贝尔,令后者重又将心提到嗓子眼,不过中校接下来说的可以一件大好事,“据可靠消息……我实话实说了,就是贝当元帅的消息。” 军官们发出了一阵友善的哄笑。 多米尼克弯曲食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下来,随后高兴地宣布:“你父亲将因他在布雷达的卓越表现被拔擢为中校,同时国防部准备授予他战功勋章!” 第九章 团1营的终焉(3) 胸前传来的碰触感让德内尔意识到有人在从他的口袋里掏东西——而且他还没死。 尽管他已经恢复了意识,但他并没有做出动作,任由那个不速之客翻动他的口袋。远处传来的枪炮声使他意识到摇篮要塞的战斗已经平息,而布洛涅的守军仍在坚持抵抗。 他的营完了,那不如干掉一个算一个。 想到这里,德内尔悄悄移动左手手指摸索武器,幸运的是,他的手枪还在。于是他放轻动作揭开盖子,随后猛然睁开眼睛,朝面前的人一头撞去!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尸体居然会反抗,登时被撞翻在战壕里,德内尔抬枪就要做掉他,不料那人居然干脆举起双手摆出一副投降的姿势。正当德内尔犹豫要不要开枪的时候,那人居然压低声音说话了! “您还活着呢?!” “二等兵菲德尔?” “嘘!嘘!”菲德尔急忙伸手捂住德内尔的嘴,“德国佬在附近!” 菲德尔说的不错,德内尔也注意到了德国佬已经将摇篮要塞当成炮兵阵地了,他的营指挥部附近现在充斥着德语的口令和德国火炮的轰鸣声。 “已经是晚上了吗?”德内尔眨眨眼睛,揉了揉额角,“你们居然抵抗到晚上,真是了不起。” “中午我们就被消灭了,我完全没想到我能活下来。不过我们还是赶紧溜吧,少校。” “我问你问题,你要说实话,菲德尔。” “问吧,少校。” “你想接着打,还是逃跑,亦或是投降。” “我原本打算逃跑,而且我也确实逃跑成功了。”菲德尔诚实地回答道,“只是薇尔莉特夫人曾拜托我留意您的个人物品,如果您不幸阵亡,尽量把它们带回巴黎,不要让别人拿走,所以……” “所以你就偷偷跑回来了?” “是这样的,少校。德国佬忙于进攻,根本不管身后的情况,我摸进来挺容易的,把您带出去想必也不难。”菲德尔说到这里,对德内尔笑了笑,“既然您还活着,那么我想我不好意思当逃兵了,让我把你背出去找大部队吧。” “背出去?”德内尔又一次擦去脸上的血迹,“我现在只觉得头疼。” “您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吗?” 德内尔顺着士兵的眼神往下看,正看到一截血肉模糊的小腿在土里若隐若现。他试着抬抬腿,左腿先从土里拔了出来,接着是右腿——一切完好,那截断腿根本不属于他。 “额……” “英国佬的军服跟我们的颜色太像了,粘上土就完全看不出来了。”德内尔笑笑,随后从一旁捡起一支步枪,把步枪当拐棍晃晃悠悠地支起身体,“还有这德国佬的坦克兵也不行,这么近都能打歪。” “战场上的枪炮弹会绕着勇士走的,少校。” “净扯淡。” 德内尔见菲德尔赤手空拳,于是便顺着战壕搜寻武器,最后从一个英国人的尸体边拿走了一杆恩菲尔德。菲德尔表示他没用过英国佬的步枪,所以德内尔就把自己的贝蒂埃和弹药给了他,自己用英国人的枪。 “其实恩菲尔德比咱们的贝蒂埃好用得多。”德内尔嘀咕了一句,拉开枪栓检查了步枪的弹仓,发觉子弹不足后,就立刻往里装填了一个弹夹,这样弹匣里就有了七发子弹。 两人趁着夜色,悄悄地离开了要塞。由于担心交通壕里会有德国人巡逻,德内尔便带着菲德尔潜伏到海边,在黑礁遍布的悬崖上穿行。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军事价值,兵力不足的德国佬不可能派人看着。 德内尔先找了个背风避光的地方查看伤势,他很幸运,一块弹片深深地嵌入钢盔,在他的头顶上扎了个窟窿,但就是没击穿。要是这块弹片再大一点,入射角度再正一点,他就真的要变成一具尸体了。 “德国佬不行,呵,德国炮也一个鸟样。”德内尔一边吐槽着一边将弹片从钢盔上拔下来。两人见这里比较安全,就先吃几口饼干,又休息了十分钟,才继续向北进发。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德内尔有些好奇。 “是博特阿上尉让b连抽调部队支援外面的a连,我的班就在其中。阵地被突破后我趴在战壕里装死,德国佬急着进攻要塞,也没仔细检查,就这么让我混过去了。” “其他人呢?” “a连大多数人都战死了,要塞里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德国人攻击要塞很不顺利,最后甚至动用了带喷火器的战斗工兵才解决战斗。” “不愧是法兰西的男儿。” “他们是的。” “你也是,菲德尔,你也是。” “谢谢您,但是……” “当心!” 德内尔打断了菲德尔的道歉,直接将后者摁在地上。十几秒之后,道路尽头驶来一辆德国卡车,等卡车驶过两人的身边,德内尔才抬起头来,发现那辆汽车上装满了盟军的战俘。 两人等汽车过去十几秒,确认安全后才起身前进,他们在一片树林中停下休息。 “现在该想想怎么办了。”德内尔气喘吁吁地说道,“我头上有伤,胸腔和腹腔也疼得很,恐怕走不多久,你要跑的话我给你打掩护。” “我不愿意抛下你,少校,但我也不想死,所以还请您多想想办法。我知道您还要继续战斗,所以我们另找一支部队作战吧。” “既然这样。”此时的德内尔对菲德尔来说,比营长更像是一个长辈,他以建议的语气说道,“德国的第一装甲师现在在围攻加来,我们可以去那里继续战斗。但是加来距离我们这里有20多公里,我现在可能走不了五个小时。” 在菲德尔关切的眼神中,德内尔解下武装带,解开军服的扣子,掀起衬衫给后者看自己的伤势——整个胸腹部青紫一片。他能走到这里,说明他的内脏幸运地没有出血,但损伤必然存在,而且不会太轻。 “毕竟那是门75炮,歪一点归歪一点,还是挺过瘾的。” “我会带你离开,少校。” “那只会让我们两个人一块被俘。” 德内尔看着菲德尔畏惧而又坚决的表情,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吧,菲德尔,我明白你的想法:怕死,但更怕丢人。” “抱歉,少校,我不是个勇敢的士兵,我做不到像您这样视死如归。” “既然这样,我有个法子……呵呵。”面前可敬的年轻人让德内尔忍不住露出微笑,他用右手摸索出自己口袋里的证件和一些未完成的信件,将它们一并交给菲德尔,“我命令,二等兵菲德尔将这些关键的情报……” “关键的情报”说出来,德内尔自己都笑了,他尽量严肃,继续说道:“将这些关键的情报邮递回巴黎ch邮局,并加入你遇到的第一支法兰西军队继续战斗。” “少——” “这不是建议,这是命令。”德内尔伸手推开试图搀扶他的菲德尔,以严厉的语气斥责对方,“执行你的任务去,士兵!” 菲德尔极不情愿地起身,磨磨蹭蹭地后退,最终才咬牙向德内尔敬礼,随后没等德内尔举手回礼便头也不回地向北方逃离。 于是德内尔便再次闭目养神。 有点饿,有点渴。 最主要的是,有点疼。 这一炮的冲击力可真不轻,德内尔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处在散架的边缘。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八成是被冲击波搞得脑震荡了。不过这样的伤对于他这种久经沙场的老兵来说并不严重,他很明白自己休息休息就能恢复个差不多,或许到明天就能继续提枪战斗。 但第一,他不想让菲德尔在这个危险的地方陪他到明天,第二,他不认为自己跟菲德尔一起行动对后者来说是好事。两人的目的是不同的,他们都希望履行保卫国家的责任,但德内尔还顺便追求解脱,而菲德尔却希望活着。 一旦遇到不投降就要牺牲的情况,德内尔当然会选择后者,但菲德尔应该更需要前者。 菲德尔和1营的其他士兵一样,已经为法兰西作出足够的贡献,愿意牺牲固然值得尊敬,投降却也无可指摘。即使是在那些已经在摇篮要塞捐躯的烈士中,恐怕也不乏一度计划过投降的人,只是身边的战友都在抵抗,他们怕丢人而没有付诸实施罢了。 说到底,在弹尽粮绝、敌众我寡、刀刃临身的情况下,投降并不能减损一个军人的光荣。 这些话菲德尔肯定不是不懂,但看他那个样子,如果德内尔战斗到底,他是绝对不好意思放下武器的。 所以还是分开的好。 正在胡思乱想的德内尔突然听到远处有淅淅索索的脚步声,来者并非一人。于是他立刻睁开眼睛,拼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提枪寻了个几颗桦树包围着的凹地,最后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架起了步枪。 来者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德内尔的视线中,但天色昏暗,他也只能看清个轮廓。那些人在他刚刚休息的地方来回找,德内尔几乎可以确定就是来找他的,而且大概率是菲德尔找来的散兵游勇,但还是再确认一下比较好。 “你说的戴泽南少校在哪儿呢?” 呼……是纯正的法语。 “我们就是在这里分开的,少尉,我想他应该就在附近。他身上有伤,应该走不远。”这是菲德尔的声音。 “我在这里,战友们。” 德内尔撑着步枪站起来,向那几个来寻他的军人招手:“我在这里。” 那些人立刻聚拢到他的身边,从装具就能看出,这些人不可能来自同一支部队,甚至兵种都不同。为首的少尉头顶坦克盔,而其他人要么戴的是步兵盔,要么干脆就是船形帽。武器更是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人干脆就是赤手空拳。 “第12胸甲骑兵团装甲兵少尉亨利·艾维尔斯。”那个少尉向德内尔敬了个礼。 “您好。”德内尔回礼后就和这个亨利握了手,两人握手的时候,他注意到少尉身后背着的那杆非常漂亮的步枪。 “那是什么枪?”他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您是说我的?”艾维尔斯少尉摘下步枪递给德内尔,“是国产的mas36。” “真够精巧,在狭窄空间里用着肯定很舒服。” “没错,少校。” 第九章 团1营的终焉(4) 这些被菲德尔搬来的救兵,实际上是布洛涅外围被打散的盟军。七个人中有一个来自第12胸甲骑兵团的装甲兵,两个来自第48团的步兵,剩下四个是跑出来的英军战俘。 这些英国人所在的部队在前些日子被向大海进军的德军击溃,德国人起初打算保留这些英国俘虏,不过在发觉他们成了拖累之后,就把他们直接遣散了。 他们不是本地人,被遣散之后无处可去,只好向西前行,看看能不能找到盟军的其他部队,或者干脆找条船回英国。德内尔看看他们的靴子就知道他们跑了多远的路,更遑论他们疲惫不堪的神情了。 艾维尔斯少尉向德内尔介绍起四个英国兵的情况:“我在英迪恩西北的一个农庄里找到这四个人,他们本打算在布洛涅找到英国军队,但是德军快他们一步,现在进入布洛涅已经不可能了。” “确实,围攻布洛涅的部队基本都是机械化部队,凭我们几个步兵,起不到什么骚扰的作用。”德内尔说到这里,回头对一旁的英国人问道,“你们听得懂法语吗?” “能听懂……一点。” 于是德内尔便将自己从英军那里拿来的李·恩菲尔德和子弹给了那四个人,他们中军衔最高的下士接过了武器。 “那么,您有何计划?”艾维尔斯少尉问道。 “我的营已经在履行保卫祖国的职责过程中全军覆没了,我相信你们也与上级失去了联系。” “没错。”“是的,长官。” 德内尔点点头:“因此作为我们这支散兵游勇的最高指挥,我有权保持对你们的绝对领导,我的命令你们必须服从。” 德内尔明确权威的话语令在场的官兵有些不安,他们不知道这个少校要带他们去干什么,不过出于军纪和职责,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点头以示服从。 “我的第一个命令,就是从现在开始,允许你们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离队,无论是回家、养伤甚至是投降,我都不会阻止。但是我的要求只有两项:第一,离队之后不能出卖还在战斗的战友;第二,要离队尽量提前向我报告,我好及时调整作战计划。” “……” “好的,既然大家都没什么意见,那么我就说说我的想法。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们这八个人很难干出什么伟大的事业,正面攻击德军无异于自杀。因此我们有两个选择:择机回归部队和破袭德军补给线,不过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二个选择,因为回归部队也就是让他们多八个人,但他们现在只缺装备,不缺人;而破袭补给线给德军造成的麻烦远远大于前者。” “这是个很好的想法,少校。”不过艾维尔斯话锋一转,向德内尔提出疑问,“但是先不提我们用什么破袭德军补给线,您的身体恐怕难以支持游击战所必须的大量运动吧?” “经过休息,我感觉好多了,或许明天早上就能活蹦乱跳继续战斗了。” 德内尔的话令众人非常不解,如果伤势这样轻的话,为什么他要让部下抛弃自己,自行突围? “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我们很难继续战斗下去了,与其让部下枉死,还不如尽早分散突围、各谋生路。但现在我们既然有了八个人,我想我们还是能再为法兰西做出点什么贡献,而且还有可能活下来。我向来很不愿意让部下去做一些必死的任务。” 官兵们闻言纷纷感叹:“您可真是个好人,少校。” “吹捧先停一下,除了突袭补给线以外,解救战俘也可以纳入战斗目标。德军现在兵力不足,有时抓到战俘甚至直接遣散,可想而知看押战俘会有多松懈。说不定我们能给他们来下狠的,进一步扩充我们的实力。总之,我们的目的就是保存自己,杀伤敌人。” “如果我们的战斗引起德军的注意,派出大部队围剿,我们该怎么办?” 艾维尔斯的问题让德内尔乐了:“现在考虑这些是不是有点早?说不定第一次战斗我们就全玩完了。” 士兵们发出了友善的哄笑。 “抱歉,长官。” “不过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德内尔还是肯定了少尉的提问,“那么我们应该再加一个目标,那就是尽量夺取交通工具,最好是汽车,一旦我们被围剿,就直接上车跑路。德国人兵力不足,封锁不可能面面俱到,我们向东突围应该不难。” “没错。” 德内尔的话得到了一致赞同,于是他便向这些散兵游勇们询问情况:“你们从树林以北过来,那边是什么情况?” 艾维尔斯回答道:“我们东南就是英迪恩村,应该有一支法军部队和德国佬在那里战斗过。村子里连着电话线,我怀疑德国佬在那里设置了一个指挥部,不过我并没有看到多少警卫部队。” “那里是我营a连的最初阵地,情况我比较熟悉,那里的居民撤离相当匆忙,留下了大量的物资。我看你们大概也没什么吃的,这样,少尉带队接应,我需要两个志愿者,跟我去村里找点补给。” “那就只有我们了。”48团的两个士兵闻言站了出来,“我们两个人互相熟悉,也有武器。” “好,互相认识一下,我是第95团1营营长让·戴泽南。” “第48团2营d连上等兵阿里斯蒂德·普洛特。” “同连二等兵热雷米·约比恩。” “很高兴认识你们。”德内尔向两人伸出了手。 那个名为阿里斯蒂德的士兵立刻握了上去,以激动的语气问道:“我想您应该就是《你们不许通过》中的那位军官吧?!” “没错。” “太好了。”阿里斯蒂德笑着回看了一眼自己同连的战友,随后对德内尔说,“我的弟弟现在上小学,他非常崇拜您,一有机会就写信问我,‘有没有在军队里见到戴泽南少校?我听说他已经重新入伍了,如果见到,一定帮我要一个签名!’现在他的愿望终于能实现了——您会给我签名吧?” “当然,可惜我现在没有笔。” “我有,长官。”少尉同样非常振奋,他毫不犹豫地取出了自己的笔和笔记簿,将其交给了德内尔,“顺便给我也签一个吧,少校,我也是看您的电影长大的。”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电影明星似的。” 法国人突然高涨的士气令英国人疑惑不解,面面相觑:“这位长官是个电影明星吗?(英语)” “上次大战的战争英雄,凡尔登之子。”那个少尉替德内尔回答道,“就好像德国的红男爵,还有你们的约翰·布朗。(英语)” “懂了。(英语)” 虽然德内尔不愿以“凡尔登之子”的面目示人,但这能提振士气,他也只得勉为其难,为法军官兵们一人来了个签名。阿里斯蒂德除外,他拿了两个,德内尔甚至还为他的弟弟写下一句专门的祝词——“殷望小友居伊·普洛特勤奋学习,健康成长”。 经历了这个插曲之后,德内尔便强打精神,带着两个48团的士兵悄悄的进了村。其他的士兵则在艾维尔斯少尉的带领下紧盯着入口,随时准备接应。 村西南黑乎乎的一片,丝毫没有人烟。德内尔和两个士兵保持了最大的警惕,像做贼一样(他们也的确是在做贼)翻进一家农户的庭院。他们借助布洛涅炮击声的掩护用枪托砸开房舍的大门,然后热雷米望风,德内尔和阿里斯蒂德一块进屋翻箱倒柜。 “找着一大块风干的羊酪。”阿里斯蒂德低声说道,随即放下步枪将其一掰两半,确认没有变质后就把它装进了自己干瘪的干粮袋。 “不想过两天牙龈出血以及拉屎和py较劲的话,就把生菜也带上。” 阿里斯蒂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的,少校。” 三人如法炮制,搜刮了临近的几间房子,这几个人明天的伙食就不愁了。不过德内尔对此仍不是非常满意:“我们可能会有很长时间没有补给,所以还是尽可能多搞一点食物。你先把这些补给带出去,让他们分掉,我和热雷米在这里等你。” “是,少校。” 德内尔和热雷米在一间屋子的阴影下等了十分钟,背囊空空如也的阿里斯蒂德就回来了,还带来两个赤手空拳的英国士兵:“艾维尔斯少校让他们两个来帮忙搬东西,反正他们什么武器也没有,在外面也帮不上什么忙。” “好吧。” 现在搜刮物资的成了五个人,他们几乎把小半个村子的房间搜了个遍,也看到了艾维尔斯少尉所说的电话线。 “这是您的营留下的吗?” “不是。”德内尔回答道,“a连当时撤退得很好,物资什么都带回来了,而且这个电话线位置也不对。”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德内尔思考了一下,转身对两个只有钢盔的英国人说:“你们先带物资出去找艾维尔斯少尉。(英语)” “是,长官。(英语)”两个英国士兵低声答应下来,从法国盟友手中接过了几个袋子,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好了,阿里斯蒂德,热雷米。”德内尔转向了两个法国士兵,“我现在因伤动作笨得很,没法去侦查敌情了,你们两个想不想去?” 这样商量的语气令两个士兵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们对视一眼,军衔更高的阿里斯蒂德先开了口:“这是……命令吗,少校?” “不是,如果你们愿意冒危险去侦查,我就做安排,不愿意我们就回去。去侦察对我们的战斗有好处,不去侦查也坏处不大,反正我们也不准备在这里久留。” 这样的指挥风格是两人根本不曾见过的,两人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去看看。于是德内尔赞扬一番两人的勇气后,就让他们侦查去了。 “他到底想不想让我们去?” “我不知道。” “难道真正的战斗英雄都是这么指挥的?”热雷米以怀疑的语气说道,“不下命令,只靠说服?” 阿里斯蒂德的答案始终如一:“我不知道。” 第九章 团1营的终焉(5) 两个士兵去了不一会,侦查任务便以两人惊扰了德国哨兵的形式宣告失败。一声步枪枪响打头,一连串德制冲锋枪扫射的“哒哒”声紧随其后。 听闻此,德内尔急忙举起他的勒贝尔1892转轮枪瞄准道路尽头,两分钟后,阿里斯蒂德和热雷米惊慌失措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不过德国人却并没有追上来。 “少校,我们查明了,电话线只是从村子里过,村里面并没有德军指挥部。”阿里斯蒂德气喘吁吁地回答道。 “嗯,我看出来了,敌人没追过来,说明兵力非常欠缺,如果有指挥所的话,警卫力量不可能这么松懈。” “没错,少校,不是指挥所,是战俘看守所。” 一听战俘,德内尔就打起了精神:“战俘的情况怎么样?有多少战俘?” “不知道,我们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就被德国佬发现了,不过战俘应该不会太多,二十来个顶天了。” “你们在什么地方和德国人撞上的?” “过了这条街然后右转,有一个车库一样的建筑,战俘被关在哪里,至少有四个人看守,有一个冲锋枪手。” 德内尔思考了一下,对两人说道:“让艾维尔斯少尉带人过来,越快越好!” “您要打?” “能打得过,要打!” “是!” 八个人很快在庭院中聚齐,德内尔将阿里斯蒂德侦查来的敌情和自己的判断告知他人,并随后讲述了自己的计划。 “很简单的计划:我、阿里斯蒂德和热雷米做突击手,吸引德国的冲锋枪手暴露位置,艾维尔斯带其他人想办法把冲锋枪手干掉,剩下的随便打就行了。如果敌人获得了增援,那么艾维尔斯掩护我们撤出来。” “好的,少校。” “我们走上次两人侦查的路线,吸引德军的火力,你们从右侧包抄,这条路总共不过一百米长,足够掩护到我们了。为了压制我们,德国的冲锋枪手肯定不会频繁转移阵地,你们打起来一定方便。” “好的少校。” 任务布置完毕,一行人便按计划行事。德内尔带着两个48团的士兵沿侦查过的道路警戒前进,而艾维尔斯则带队跟在后面。 他们毕竟不是同一支部队的战友,之间的配合完全与默契不沾边。那个装甲兵少尉总是距离德内尔的队伍太近,后者不得不多次打手势示意他记得找掩体,以免八个人被一梭子子弹一勺烩,直到他们在最后一个路口分开。 德内尔和48团的两个士兵交替掩护,步步推进。距离那两人被射击的地方越来越近,等到了街角,前头的阿里斯蒂德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德内尔指指左手旁的夯土路面,上面的弹孔还清晰可辨。 今天的夜色并不昏暗,借助月光,德内尔确信如果德国人正盯着这个方向,就不可能看不到准备通过街角的法国人。 “德国佬应该就在右边,至多五十米。” “我知道了,他们也快到了。”德内尔拍了拍阿里斯蒂德的肩膀,“我先冲出去,你做好射击准备。” “这么危险的事还是我来做吧,少校,您还有伤,动作肯定迟缓。” “算了吧,两杆步枪总比一杆步枪和一把没用的转轮枪好。你也别想把你的枪交给我,没校枪我可打不准。” 话一说完,德内尔就摆出了一副冲刺的姿势,阿里斯蒂德见状只好同热雷米一起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准备好!走了!” 一声低吼,德内尔跃出街角,向着对面的一间屋子就猛扑过去,期间还故意拖拉鞋子发出声音以吸引德国冲锋枪手的注意力。不过他并没有如愿收获一连串追着裤腿的冲锋枪子弹,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了街,进入了街对面的掩体。 嗯? 这样的情况是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热雷米刚要探头瞄准目标,德内尔便挥手示意他缩回去。他自己则解开钢盔的带子,从旁边住户的窗台上捡来一根支窗户的棍子,顶着钢盔探出街角。 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 考虑到德军不太可能让狙击手看守战俘,那只能说德国人的警惕性着实不行。德内尔将钢盔带回头顶,向墙边的两人打手势,让阿里斯蒂德移动到自己的位置。 等阿里斯蒂德抱着枪冲到他身边的时候,德内尔便压低声音嘱咐道:“我先走,然后你到我的位置,热雷米再移动到你的位置,明白?” “明白!” 于是德内尔向着下一个目标跃进,两个士兵则从两个掩体后举枪待发,艾维尔斯少尉带领的小队也出现在道路的那头待命。德内尔三个人在掩体间辗转腾挪,一直顺利的摸到距离车库大门口不足二十米都没有被发现。 德国佬的岗哨呢?喝醉了? 还是说这是个圈套? 德内尔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去侦查一下,等他悄声摸到门口,惊讶地发现德国佬的哨兵正在棚子下倚着柱子呼呼大睡呢! 那就只好送你归西了,德内尔小心翼翼地将手枪放回枪套,随后从刀鞘里抽出枪刺。左手去捂德国佬的嘴,右手拿着军刺向他的颈动脉猛刺过去。那个德国佬猛烈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 为了防止尸体倒地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德内尔将濒死的德国人紧紧顶在墙上,为此颈动脉中喷出的血沾了他一身。等德国佬已经彻底玩完,他才用德国佬的衣服擦了擦军刺,顺便拿去了他的步枪和子弹。 等完成这一切之后,德内尔才招手让两个士兵跟上。 看到地上仍在抽搐的德军尸体,阿里斯蒂德和热雷米相当惊讶,在战区站岗还睡大觉,到底怎么想的? 既然攻坚成了突袭,艾维尔斯分队的任务就失去了意义。于是德内尔便让两人在门口警戒,自己则提着德国的98式卡宾枪快步去找他们。 “怎么了,少校?”艾维尔斯少尉见情况有变,立刻询问道。 “德国哨兵打瞌睡被我们干掉了,跟我来。”说完这句话,德内尔将德国步枪交给了一个赤手空拳的英国士兵,接着拔出手枪,带领他们回到了车库庭院的大门前,自己带头进了院子,向德语交谈声传来的方向摸去。 德国佬在红砖砌成的大库房里休息,借助他们在库房中间生的火,德内尔看到了有十来个战俘围坐在中央。一个德国人倚着墙坐着,握着冲锋枪看管他们,还有一个士官在睡觉。 通常情况下,冲锋枪应该是士官使用的。德内尔猜测可能是因为冲锋枪对战俘更有威慑力,所以哪个士官休息的时候就把冲锋枪交给了部下。 不过不管怎么样,战斗变得简单多了。德内尔命令部下悄悄举起步枪,由于他们处于暗处,而且看管俘虏的人注意力全都放在战俘身上,射击准备工作可谓相当顺利。 随着德内尔手臂一挥,醒着的那个德国佬立刻就成了筛子。睡觉的那个刚被惊醒,枪还没拿起来就被冲进车库的德内尔打空了弹巢。突如其来的战斗令战俘们目瞪口呆,等德内尔用法语下令搜刮物资,他们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校?!” “格拉谢尔?”德内尔借助火光,认出了其中一个吊着胳膊的俘虏正是d连的副连长约瑟夫·格拉谢尔。 “我们都以为您已经殉国了!” “这得感谢德国佬坦克兵的准头有够烂。还有b连的菲德尔,他救了我的命。” “无论如何,谢天谢地……”格拉谢尔笑着说道,“您不知道,发现您没有回来之后,博特阿和艾伯特简直要生吃了那个英国连长!” “弟兄们怎么样?” “唉……”提起这件事,格拉谢尔的精神立刻就垮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他们打得很勇敢,一直到德国佬把喷火器调上来才丢了阵地。” “伤亡呢?有多少人突围或者被俘?” “没多少人,少校,大部分人都战死了,军官恐怕只有……我和博特阿活了下来。” “别这样,格拉谢尔,力战之后投降并不可耻,博特阿突围成功了?” “他身受重伤,现在在德国的医院里。托您的福,您下令救治的德国伤员被他们的人接回去了,俘虏我们的德国中校因此投桃报李,也下令救治我们的伤员。” 提起博特阿,格拉谢尔仍旧难掩愧疚:“抱歉,少校,我……我可能是全营唯一尚有战斗能力却投降了的军官。” 格拉谢尔的愧疚在德内尔带来的其他法军士兵眼里纯属莫名其妙——右手都吊上了,还怎么战斗? “a连的拉塞尔上尉右肩中弹无法射击,于是用左手扔手榴弹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这样的情况在我们营比比皆是。战士们就更不要说了,a连的那个机枪手菲利普,您曾经多次表扬过的法共党员,他就在打光机枪子弹后抱着空枪冲向了敌人,其他法共党员也鲜有贪生怕死的,甚至有人喊着反希特勒和保卫祖国的口号拉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还有留任军士丹顿,听说您‘阵亡’的消息后像疯了一样,带领一群厨师抵抗到最后,直到被喷火器烧光……” 95团1营军官的陈述令车库里的众人陷入沉寂,过了许久,德内尔才严肃地说道:“他们是不朽的。” 第十章 游击战是特殊的战争形式(1) (1940.5.23-1940.5.24) —————— “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 德内尔拍了拍格拉谢尔的肩膀,看向了车库里的其他战俘,只有一个军衔和他一样高的,于是他便自我介绍道:“我是第95摩托化步兵团1营营长让·德内尔·戴泽南少校,是昨晚到今晨摇篮要塞附近战斗的指挥官。有幸在部下的救助下捡回性命。” 在场的英法军官闻言一同向德内尔敬礼,德内尔予以回礼,随后继续讲话:“我现在指挥八名士兵,准备继续与德国侵略者战斗,为法兰西的抗战再做牺牲。我们正打算做一些袭击运输队和通讯兵的工作,现在有谁希望继续战斗,可以加入我们,我们一律欢迎。但不愿再打下去的我也不勉强,允许你们保有充分的行动自由。”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两个法国军官和一个英国军官站了出来,几个法军士兵商量了一下,也加入了德内尔的行列,英国士兵紧随其后。还站在原地的只剩了寥寥数人,包括格拉谢尔在内。 不过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因为剩下的都是些伤员了。 “我们很想和您继续战斗,戴泽南少校,但是我们会拖后腿的。”一个法国中尉说道。 “这个不是问题,跟我们走的话,我们会很乐意照顾你们,还能想办法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毕竟英吉利海峡不过几十公里宽,找条船过去还是不难的。” “那我们当然乐于加入。” 那个伤了腿的法国中尉便向两旁的战友伸出手,在他们的帮助下蹦蹦跳跳地加入到德内尔的队伍里。 “很好,现在马上转移!” 随着德内尔一声令下,几个士兵解下绑腿,拆了车库里几根木棒做成担架,抬着腿受伤的法国军官转移。这么做到目前为止称不上对人力的浪费,毕竟现在他们掌握的武器根本无法武装所有的军人。 撤离的时候德内尔带着菲德尔走在最后,断后的同时顺便清点了一下此次战斗的收获。 如今德军尚未建立起统一的战俘管理体系,各部队抓的俘虏基本上是各管个的,然后动用前线官兵借助补给车将俘虏押送到后方。这种混乱的状态为德内尔今日突袭的成功创造了前提条件,如果俘虏聚集在一处,被德军的一个连看押着,德内尔是不可能有所斩获的。 德内尔一行人这次袭击总共解救了14个战俘,军官5人,士兵9人,分别来自英法军队四个不同的旅或团,其中5人是基本没有战斗能力的伤员。武器方面则缴获了两杆步枪(各备弹七十余发)和一把冲锋枪(备弹一百发左右)。 德内尔把冲锋枪分给了艾维尔斯少尉,步枪则分给了两个被解救的48团的法国士兵,军官和英国人负责抬担架。毕竟军官们都自称枪法不太好,而队伍中的英国人对法语一窍不通,指挥实在是不方便。 一行人以强行军的速度奔出村子,一头钻进了昏暗的林子,随后德内尔才开始正式地整编他的“军队”。 “首先要明确指挥关系,毕竟我们现在有两个少校。”德内尔看向了那个灰头土脸的少校,询问道,“来介绍一下自己吧,战友。” “我服从您的指挥,戴泽南少校,我的职务比您低,资历也远不如您。我是第48步兵团3营的副营长,名叫皮埃尔·玛丽·罗尚比恩。” “玛丽?”德内尔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罗尚比恩少校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名字感到意外:“玛丽,是的,戴泽南少校。” “好吧,如果我父亲生前知道还能给男孩起名叫玛丽的话,我现在的名字肯定也是让·玛丽·戴泽南,德内尔就不是个正经名字,而是我妈妈的姓氏。”德内尔取笑了自己作为道歉,随后继续说道,“那么我任命你为我的副手。” “很荣幸,戴泽南少校。” 其余的几个军官,格拉谢尔就不用介绍了,躺了担架上几乎不能自己走路的是艾维尔斯少尉的同团战友。另一个法国军官也来自第48团3营,是该营的一个排长,那个英国军官则是英国第三十五旅的上尉。 “跟我讲讲你们是怎么被俘的,格拉谢尔给英国人翻译翻译,让我们对当前的战况都有点全面的了解,从玛丽少校开始吧。” “我是跟鲁特一块被俘的。我们都归属于朗克托将军的21师第48团,21号接到防御布洛涅的命令时,我们只有很少的汽车,所以1营和2营先走,我们3营和支援营最后。” 按理说支援营作为步兵团火力的核心,应当比其他步兵营更优先部署到战区。但是第48团分配到的汽车大多是巴士,根本无法运载重武器,所以支援营就只好拖着长枪短炮跟在后面。 到23号,还在行军的48团3营及支援营在野地里与德军一个装甲团在布洛涅西北兜头相撞,被瞬间带走。 “嗯……”德内尔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艾维尔斯同团的那个中尉,“你呢?” “我们第12胸甲骑兵团虽然被称作‘胸甲骑兵团’,但是承担的任务和实际的编制更像是装甲侦查团,我是潘哈德装甲中队的副中队长,昨天上午我的座车在布洛涅-乌普兰公路附近被德国佬的三号坦克一炮捅穿,全车死得剩我一个。我腿受了伤,爬出来跑不掉,就被俘了。” “你呢?”德内尔换成了英语,“英国上尉,你是怎么被俘的?(英语)” “我被俘的时间还要更早,长官。”英国上尉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们旅在20日就在阿布维尔被德国人消灭了。我们是一支后备步兵旅,没有装备任何反坦克武器,火炮也很少,德国的装甲师轻而易举就打垮了我们。(英语)” 被解救的士兵们的情况基本和这些军官们差不多,也来自各个部队。有1个工兵(并非战斗工兵,只会架桥修路,不会阵前爆破),1个装甲车驾驶员,2个迫击炮手(可惜并非炮长,仅仅算得上会开炮罢了),剩下的就全是步兵了。 “你们吃过了吗?” “没有。”“没有,长官。” 那好办,补给还是有一些的。德内尔之前已经搜罗了能供八个人吃三天的食物,现在他却有了21个人,这让补给变得紧张了不少,不过也仅仅是紧张罢了。 “放心吃,吃的并不难找。先把这些做熟的都吃掉,这些是搁不住的。” 在新加入的官兵们狼吞虎咽的时候,德内尔用大衣蒙头,开手电筒(从德国佬那里缴获的)开始观察地图。 只是他不曾预料到,疲惫不堪的自己居然就这么迷糊过去了。直到他半醒不醒地呼唤起几个令大家都感到陌生的名字,士兵们疑惑的回应才让他清醒过来。 “抱歉,我睡着了。”德内尔不好意思地关上手电,收起蒙在头上的大衣,“我睡了多久?” “也没多久,少校,我们才刚吃完。” 德内尔低头看了看手表,才半夜十点,他迷糊了不过十五分钟,于是他就让大家再休息五分钟,随后动身出发。 “您打算去什么地方,少校?” “我打算带你们先去维米勒附近的森林,理由有四,一是那里的森林更大,便于我们隐藏;二是临近维米勒这个镇子;三是其临近的公路更有价值,便于我们袭击德军运输队;四是那里距此并不远,我们很快就能完成转移。大家意见如何?” 德内尔将地图交给军官们,任由他们传阅,士兵想看也不拦着。 玛丽最后评论道:“维米勒附近的地形对于打游击来说并不好,但是确实是我们今晚能到的最好地方。” “既然达成共识,那么我们这就出发。”德内尔毫无迟疑地将命令布置了下去,“艾维尔斯带你们12胸甲骑兵团的当尖兵,玛丽带48团的断后,担架队、英国人和95团的居中支援,行了,大队出发!” 这样“豪气丛生”的命令逗笑玛丽少校:“您说的好像自己指挥着一个师,戴泽南少校。” 一行人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沿公路向维米勒方向前进。不过他们也不必过于担忧,因为德国人的第一装甲师在北方围攻加来,第二装甲师则仍在围攻布洛涅,兵力实在是捉襟见肘,并没有能力撒开部队占领每一处乡镇聚居点。虽然维米勒是一个不小的城镇,但德内尔估计德国人不太可能派兵将其控制,占领该镇东南方向的树林就更不可能了。 果然,21名散兵游勇无惊无险地在一个小时后到达了彼处。 在对林子进行了必要的侦查之后,德内尔将营地安置在了林地中央附近。镇子里风平浪静的,并不像有德国人进驻的样子,不过战友们已经筋疲力竭,进行进一步的侦查实在是强人所难。因此德内尔就下令在树林里休息,明日再去探查。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戴泽南少校?” “安排岗哨警戒,赶紧休息。”德内尔放下背囊,环顾了一眼士兵们,下令道:“伤员不站岗,其余照旧,艾维尔斯头岗,我二岗,玛丽末岗,怎么样?” “您也是伤员,不应该站岗。”艾维尔斯提醒道。 “我不算。” “您哪里受伤了?”听了艾维尔斯少尉的话,德内尔的老部下格拉谢尔中尉急忙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事,只是面积比较大的淤伤罢了。” 然而深知德内尔是何种拼命三郎的格拉谢尔并不准备就这么放过自己的营长,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德内尔只好再解开上衣扣子,把衬衫下摆掀上去给格拉谢尔看。 “好家伙!” 德内尔的腹部和前胸青紫一片,肿得人都变得壮硕了许多,伤成这个样子没断肋骨真是万幸!除了此处以外,德内尔的左键也肿得颇高,更别提遍及全身上下的擦伤了。 “还有头,我的头也挺疼的。” “您怎么负的伤?!” “被德国的iv号坦克打的,现在想想,不是那个炮手打的不准,而是他太‘贪’了。那个家伙把炮弹打进战壕中段,试图干掉战壕里的所有人,结果我只是被冲击波吹得脑袋撞地面昏过去,弹片被身旁的英国士兵全挡下了。” “您不要站岗了。”格拉谢尔中尉坚决地说道,“请把您的手枪交给我,我虽然不能打仗,但眼睛还好使,鸣枪示警还是做得到的。” “没错,让中尉替您站岗吧,您好好休息,您可是我们的指挥官。” “是这样的,请放心,戴泽南少校。” 既然战友们都如此关切,德内尔也只能从善如流,向格拉谢尔交出了自己的武器。 ———— 本章出现的番号均为史实,其对应部队的经历也是如此,不过所以官兵及其经历为作者瞎编。 第十章 游击战是特殊的战争形式(2) 德内尔的内心远不像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平静。 毕竟他的部队已经覆灭,那些他用心培养的军官和士兵要么阵亡、要么被俘,那几个如丹顿留任军士一般从1917年就和他一同战斗的老家伙也大多为国捐躯了,这怎能不让人感到悲痛愤懑呢? 不过正如他对格拉谢尔所说的,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 “睡觉,德内尔。”他命令自己道。 于是他就睡着了。 他梦到了1917年冬天的自己,以及往自己饭盒里倒土豆炖牛肉的丹顿军士。 “我看战争结束后我们都会失业,只有丹顿这家伙能靠自己的厨艺混得风生水起。”他向面前的军士说出了自己当时说过的话,“说真的,丹顿,等战争结束后去巴黎开个战壕主题餐厅吧,绝对火。”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丹顿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谦虚地笑笑,而是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别提了,你都不喜欢吃了。” “我喜欢吃,即使是今天想起你的伙食我都会馋得流口水。” “是吗?你在餐厅里可再也没评价过伙食的味道!” 德内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褐色军服,又环视周遭微笑着看热闹的士兵身上的天际灰军装,回过头来的时候双眼已经通红:“抱歉……丹顿,抱歉……我已经不再是……不再是你们的德内尔上尉了……” “我知道,德内尔。”梦中的丹顿苦笑道,“我们都看得出来。” “我还是死在凡尔登或者苏瓦松比较好。” “我知道你不怕死,德内尔,但是法兰西还需要你,只要一息尚存,你就应该继续战斗,就像你在凡尔登做的那样。” “这太难了,太累了。” “所以非德内尔上尉不能为之啊!” ………… “长官?戴泽南长官?” “嗯?” 德内尔猛然起身,发现天边已经被朝霞染红,如今已经是25日的早上了,而菲德尔正一脸关切地看着他:“您一定在为战友们感到悲伤吧?” 德内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满是泪痕,他尴尬一笑,伸手抹去了残留的泪水,坦诚地对菲德尔说道:“确实,我昨天晚上做了一晚上梦,梦到了丹顿军士给我们做的土豆炖牛肉,馋得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最后他跟我说,我们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 “他一直和我们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 “是的,我们在17年就一起战斗,一直到停战,后来还一起去了俄国。”德内尔叹了口气,强忍住泪水,“他还在梦里埋怨我,说我再入伍后从来没再夸过他的厨艺。” “他确实抱怨过。”菲德尔的眼睛也红了。 “可是我却没来得及对他说,其实我什么味道都尝不到了。” “啊?!” “我已经丧失了全部味觉,吃什么都像是在嚼没有味道的口香糖,丹顿为了我做的那些菜全都白费了。” 迎着清晨的第一缕朝阳,德内尔稳定了一下情绪,掀开衣服探查了一番自己的伤势,随后默默将衣服扎回腰带。 “伤势如何,长官?” “除了不太敢趴下以外,其他没什么,再就是左臂举不起来了。” “是不是骨折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德内尔回答道。 “我们应该找个医生。” “是的,我们有这么多伤员,如果有医生随军就再好不过了。还有药品,我看得出来,你们几个伤员大部分都在发低烧,我们现在急需消炎药。” 在强烈的需求下,德内尔组建侦查队,在5月25日清晨踏入了维米勒镇。 镇里确实没有德国人,不过也没什么法国人就是了。经过调查,镇上所有有交通工具的居民全都收拾财物资产往巴黎方向逃难去了,上次大战的教训无疑促使他们作出了这种决定,尽管说德国佬是一群野蛮人大概有失公允,但德国的占领可绝对称不上温情脉脉。 大量居民的逃散让维米勒显得无比萧条,以至于英国士兵们纷纷嘀咕:“简直像是无人区一样。(英语)” 哨兵在德内尔的命令下分散警惕着各个路口,剩下的一行人走了五六分钟才遇到了一个正在水井旁打水的老年人,那当然不能“放过”。于是除了外围警戒的士兵外,其余人立刻围了上去,这让那个老人颇感不知所措:“有什么事吗,长官们?” “您好,先生,请问镇里还有医生吗?” “前面路口左转,有一个诊所,吉斯·艾伦医生还在小镇里,不过现在不知道他有没有起床。”那个打水的老年人扫了一眼面前武器衣着都混乱无比的盟军小分队,最后还是决定亲自给他们指路。 “谢谢,先生,谢谢。” “不必在意,我也曾是你们中的一员。” 维米勒的医生吉斯·罗贝尔·艾伦储存着了大量的药品,也有一定的外科经验,因此困扰着队伍的很多问题都迎刃而解,艾伦本人也愿意为盟军做些贡献。 不过他在“削弱”德内尔部队的战斗力上也是毫不留情的。 “虽然我不便过问您的作战计划,戴泽南少校,但作为一个医生,我恳请您多为部下的健康着想。”多伦医生一边处理着格拉谢尔中尉发炎的伤口,一边向德内尔提出建议,“这几位负伤的战士都需要休养,继续在野外奔波的话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即使能够生还,将来留下后遗症的可能性也很大。” “军人就是军人,阵亡是他最好的归宿。”格拉谢尔强忍疼痛,铁青着脸说道,“我不会留在这里,等德国人第二次俘虏我。至于后遗症,我就更不在乎了。” “但我在乎。”德内尔插嘴道。 “少校?!” “伤员理应得到最好的照顾,我把你们从战俘营里带出来,只是因为我不认为德国人会妥善照料你们,而不是因为我打算把你们当劈柴烧。”劝住了格拉谢尔的德内尔又看向了医生,“但是我也不准备把他们留在您这里,毕竟他们这样迟早会被俘虏。” 艾伦又提议:“脱下军装,伪装成平民,然后离开这里呢?”。 “我拒绝。” “让我说完,朋友们。”德内尔有些无奈了。 “抱歉,少校,您请继续说您的打算。”艾伦医生尴尬地笑笑。 德内尔于是继续询问道:“既然维米勒尚未被德军占领,那么德军控制了维姆勒吗?” “我还不知道,戴泽南少校,但至少昨天还没被占领,您是打算?” “维姆勒有一个码头,只要能找到一条船,就能将我们全部的伤员都运往不列颠。” “那我担心你们只能找到划艇了。” “划艇也可以,如果只有皮划艇,我们可以分出一部分没有武器的英军士兵划船,沿海岸线将伤员送到到敦刻尔克,据我所知,敦刻尔克如今还没有陷入围攻战中,想必他们能将伤员们转移到海峡对岸,让他们修养好再战斗。”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从维米勒到敦刻尔克走海路大概七十公里,即使没有风帆助力,玩命划一天桨也差不多能到了(只不过桨手第二天可能就手臂酸痛到无法战斗了)。 “还有,如果船比较富余的话,可以藏起来一批,供留下的部队转移用。” 留后路是很重要的,四面包围还死战到底的终归是少数,就算德内尔自己不需要,其他人总该需要吧? “好。” “那么,出发吧。”德内尔说完就要提枪走人。 “等等!”好几个人同时出言制止了他,“您的伤还没看呢!” 德内尔本能地觉得不妙,但耐不住战友们实在关切,就只好给医生看了看伤势。 “绝对骨折了。” “那就帮我简单处理处理,玛丽,你带伤员和所有英国人去港口找船往敦刻尔克去,艾维尔斯留下。” “再留两个人吧。”玛丽少校说道,“你肩膀这样也没法自己划船啊。” “我不准备去敦刻尔克。” 德内尔这么做倒不是为了追求“成仁”,毕竟战争还要延续很久,只要他一直都在前线保持这种拼命三郎的劲头,不可能次次都这么好运,了无牵挂一命呜呼是必然会发生的,倒不必急于一时。 而是他可以毫不谦虚地说,他在这里绝对算得上是游击战的专家。 “你们当中有人参加过游击战,或者消灭游击队的治安战吗?”德内尔环顾着这群七拼八凑来的官兵,“俄国内战,里夫战争,或者西班牙内战。” 果不其然,所有人都没参加过这些夹杂着大量游击战的战争。 “既然这样,我怎么能相信你们没有我能打好游击战?” “为什么要打游击战?”医生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坐船去加来或者敦刻尔克打仗不是更好?” 于是德内尔只好把昨晚对艾维尔斯讲过的意见又向所有人说了一遍,以统一大家的思想,不过在结尾的时候,他还是允许这些军人保留充分的行动自由:“如果你们有人认为自己实在不擅长打游击,还是找大部队来得好,尽可以上船离开,去找大部队,事实上像艾维尔斯这样的装甲部队指挥官,打游击实在是有些浪费,不如去加来或者敦刻尔克找找有没有坦克。” 听到德内尔的话,艾维尔斯立刻苦笑道:“算了吧,长官,他们那里肯定坦克兵比坦克多,我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很好,那就各忙各的去吧。艾伦医生,请继续。” 倒霉的是,德内尔的骨折还真不太好治。 “您骨折后肯定做过剧烈运动。”多伦医生检查过后,轻轻摇头道,“骨骼有错位,必须动手术做内固定。” “不能直接打石膏?” “不行,那样一定会残疾。” “那就带上你的手术设备,我们去镇外的树林里开刀。” “那里太不卫生了,少校。” “这里是很卫生,但是我怕手术还没动完,德国佬就抓了我的俘虏了!” 第十章 游击战是特殊的战争形式(3) “怎么样?” “一个男孩。”罗贝尔难掩喜色,微笑着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身边围观的战友。 “恭喜恭喜!”“不错,真不错!” 身畔涌起的祝贺声瞬间将罗贝尔包围,处于声浪中心的他收起来自薇尔莉特的信件,快活地向战友们道谢。于是战友们的祝贺声立刻变成了“赶快请客”的怂恿,罗贝尔当然不会拒绝,他提高了声音宣布道:“那就今天中午,趁大家都还活着!” “好!”“就这么办!” “你们这群吃货!”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正看到接完上级电话的多米尼克中校出现在飞行员休息室的门口,于是纷纷起身敬礼。多米尼克乐呵呵的回礼:“就没个人问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罗贝尔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了:“让·雅克·克吕尔,中校。” 听到这个名字,多米尼克沉默了一秒才继续开口道:“马尔芒德一定会感到欣慰的,让长官就更不必说了。” “雅克”是业已牺牲的罗贝尔的长机飞行员马尔芒德中尉的名字,作为罗贝尔的舍友,马尔芒德必然早就“捷足先登”,抢下了罗贝尔长子“教父”的位置。 “有孩子的照片吗?” “薇尔莉特说还要晚两天寄来。” “那也行。” 罗贝尔的飞机还在等新的配件才能进行维修,这些日子没了上天的机会,生存概率自然大大提高,总不至于还没见过自己的儿子就牺牲。 看到钟表的时针已经指向10的位置,飞行员们便高高兴兴地点上自己嗜好的熟食或酒水(当然是部队食堂弄不到的一些东西),列好单子就让罗贝尔和勒布朗这两个巴黎本地人到城里去采买。 结果这项任务可坑惨了两个人。 “你们是第二航空团来买菜的?” 这已经是罗贝尔和勒布朗第6次被岗哨拦下了,连对话都几乎一样:“为什么飞行员来买菜?还有买菜为什么要到巴黎?” “我的妻子生孩子了,战友们想庆祝一下,就列了一些部队里没有的东西,比如甜点之类的。”罗贝尔对宪兵少尉无奈笑笑,又重复了一遍说辞,“我们团本来的驻地就在巴黎,战友们都被首都的大厨们养叼了嘴,正好趁此机会过过嘴瘾,要不然有些东西恐怕只能下辈子吃上了。” 拦路的宪兵少尉听到这里戒心已经没了大半,不过他还是检查了二人的证件,谨慎起见还看了看两人的菜单:“嚯,你们都是城东北的吗?” “我们驻地就在城东北,当然吃十九和二十区的美食比较多。我虽然家住第八区,但也不至于为打牙祭在这个时候穿过整个巴黎吧?” “过吧。” 宪兵少尉打了个手势,他的同事们立刻移开路障。勒布朗和罗贝尔还没向宪兵道谢,那人便提醒道:“提前打好招呼,这单子上的东西你们能买到一半就不错了。” “巴黎市区已经开始实行配给制了吗?” “有一部分物资是的,不过更主要的原因是一部分店主已经逃离了巴黎,剩下的也大多关门不做生意了。现在东西都越来越贵,看样子面包涨到一条15苏都挡不住——你可得给你老婆多留点钱。” “谢谢提醒。” “小事一桩。” 进城之后,两人才发现宪兵少尉所言不虚。菜单上的东西就两样没有: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店主们不是跑了,就是闭门不出,甚至还有不少年富力强的面包师被直接征入了城防部队。 街道上所有的玻璃都贴着胶条,远远望去一片白叉,真是壮观极了。 “十天前我还跟门萨军士说,绝对不能让巴黎再变成战区。”开车的罗贝尔神色阴沉,对副驾驶上的勒布朗说道,“可这种事情我说话屁都不算。” “嗯哼。”勒布朗抿抿嘴,“一会我开车回去,你先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孩子。” “不用了,勒布朗。泰勒和小孩已经离开巴黎了,他们现在在南方,很安全。” 勒布朗连连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你的家人呢?” “一开战就回布列塔尼老家了,说是怕在巴黎挨炸。”勒布朗接着没好气地吐槽起自己的父母,“我说不是有我吗?我父母居然说就是因为我这样不靠谱的都能当飞行员,所以他们更要跑。我可真是……” 罗贝尔闻言哈哈大笑,右打方向盘进入了下一个街区,结果刚出路口就又被警察拦下。 “天呐,又来……” ………… 肩膀上打着石膏的德内尔盘腿坐在48团的二等兵热雷米贡献出的背包上,向面前集中起来的10人摊开了地图。 这11人全是法国人,倒不是说英军官兵缺乏勇气,而是由于统一指挥、以及英国人大多擅长划船,德内尔就让所有英国人无论受伤与否,都留下武器上船往敦刻尔克去了。 “我们总共有十一个人,只有九个有武器,我们需要武器、食物和药品。后两者好说,艾伦医生许诺会尽力所能及的力量,小镇留下的民众也愿意帮忙——前提是我们不能在镇上打仗。” 当然,这种程度的帮忙比不上红军在苏俄内战时期得到的支持,德内尔也不愿意让居民冒着被处决的风险帮忙,所以他的要求仅仅是希望居民能多丢一点剩饭,比喻本来出于节约自己一定会吃掉的小半块干硬面包,现在就可以用布袋装着扔到窗外,等自己派人进城收集。 即使德国驻军盘查,也可以声称按照法国传统习俗喂鸟,反正林子里又不缺各种雀儿。 药品也是如此,对于艾伦医生而言,还没用尽的药瓶被粗心的助手丢弃,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但是枪支弹药是不好找的,只有通过战斗才能获得。 “除了枪支以外,爆炸物也是我们急需的,地雷之类的东西对游击战非常有力,找不到的话手榴弹也能临时改造。另一个是弹药的问题,我们九把各式枪械居然使用六种不同的弹药,但凡事都有好的方面,弹药种类多,也就意味着无论我们缴获什么都能用得上。” “没错,长官。” 分析了现状之后,德内尔又向众人阐述了他目前掌握的情报:“德军的两个装甲师,一个在围攻布洛涅,一个在围攻加来。但就这两天的情况来看,德军似乎并没有得到大规模的增援,这是从围攻两座城市的火炮炮声推测到的。 “鉴于盟军补给的缺乏和对港口的依赖,两座港口城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德军没有任何理由在围攻战中拖延。而且你们也能看到,进攻两城的德军兵力实际上还是欠缺的,也就不存在围攻兵力过多无法展开的情况,因此如果德军没有向两城增兵,那么有相当大的可能是德军的进军暂停了。 “结合这个情况,我姑且作出一个判断,德军的推进已经受到阻碍。” 德内尔的话让在场的众人振奋起来:“您是说,我们的军队已经在南方发起反击了?” “我希望是这样的。”讲解完敌人的情报,德内尔终于转向了地图,“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能做什么?你们有人了解德国的运输队吗?他们的兵力、火力状况什么的?” 众人闻言纷纷摇头。 “那就按我军运输队的情况,团级运输队应装备汽车十二辆,再加之以必要的警卫力量——我们九条枪,肯定搞不定。” 那么怎么办呢? “打通讯兵。”德内尔提议道,“就算德国佬无线电配置率高,大多数消息都用电报传输,总有一些事情是用传令兵方便,总有一些物件需要通讯兵递送,我们打得就是他们。先缴获一些武器,扩大我们的实力,再考虑其他。” 主意就这么定了,经过讨论,大家居然都觉得回到英迪恩村比较合适。一是因为彼处距离他们藏身的维米勒不远,便于撤退,而且途中未收的小麦还能做掩护。二是此地距离德军攻城部队不远不近,打仗的机会少不了。 于是德内尔便带领他的业余游击队员们再次向英迪恩村方向进军。 “我们的目的很简单,这几天如果能让德国佬分出一个排的部队来围剿我们,就算合格,一个连,就算优秀!首战的话,能缴获一两杆枪就行!” 秉持着这样的信念,一行人开始在英迪恩村西南的三岔路口附近的麦田里蹲守。不过等了两三个小时依旧一无所获,于是德内尔便和其他军官们商议,去往更西方敌军活动更频繁的波特利公路打个伏击。 下午三点的时候,他们在切明维特公路与波特利公路交叉路口伏击做好了隐蔽。这里可跟英迪村不同,刚做好隐蔽不久,便有汽车轰轰隆隆地开了过去。 德内尔当然没有拦截一整个车队的想法,他等的还是那些骑摩托车的通讯兵。 功夫不负有心人,傍晚的时候,终于有辆挎斗摩托车出现在道路的尽头,载着一个士兵和一个士官。 就是他们了! 第十章 游击战是特殊的战争形式(4) 等待的过程漫长无比,但战斗经历实在乏善可陈。9人一阵乱枪齐放,两个德国佬就被打成了筛子,然后失控的摩托车便拉着两具尸体一头杵进路边沟里。 剩下的事情也不需要德内尔指挥了,他带着大多数士兵警戒四周,那两个赤手空拳的士兵立刻上去,将尸体上的弹药武器扫荡一空。 玛丽少校自觉地去翻检德军士兵携带的物品,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情报,而装甲兵出身的艾维尔斯则检查摩托车还能不能用。 三分钟后,两个德国佬所携带的所有有用的东西就被扫荡一空,随后艾维尔斯向德内尔汇报道:“摩托车能修,但是得修个两三个小时。”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毁了它!” “是!” 于是艾维尔斯便和两个士兵将被击毙的德国佬尸体从摩托车上拖到路边,然后划了根火柴塞进了摩托车的油箱里,接着便跟德内尔一道钻进麦田里转移了。 “缴获一杆步枪,一把冲锋枪,步枪有55发子弹,冲锋枪有三个弹匣,还有一些零散弹药,总共120发左右。”那两个刚拿到武器的48团士兵向德内尔报告收获,“弹药并不充足。” “通讯兵肯定不会带太多弹药。至少我们没打出去55发步枪弹和120发手枪弹,算起来还有小赚,你们去匀匀弹药吧。”德内尔说完看向了还在检查手上缴获的玛丽少校,“玛丽,你有什么收获?” “大多是证件,还有地图,似乎没什么有用的。”玛丽将一张地图交给了德内尔,“地图不是指挥图,而是导航图,上面几乎什么都没标。” “这不是标了个篮圈吗?” “鬼知道那边是什么,师指?军指?补给站?都有可能。您对这个地方有兴趣?” “说实话,确实有,看样子距离我们这里也不远。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跑,反正距离天黑就剩两个小时,要跑也容易得很。” 玛丽少校思索了一会,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同意您的意见。” 一行人走到六点多,便找了个隐蔽的麦田中央设法果腹。由于距离敌人已经很近,他们不敢生明火。而且生火也没用,他们带的食物除了卷心菜以外都不能煮,而卷心菜又是能生吃的,那还费什么劲? 菲德尔从自己的背囊里掏出了一个卷心菜,剥去外面几片菜叶之后,就转了一圈,让每个人都撕了一些直接啃。一时间周围全都是咀嚼干硬面包和生菜叶子的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林子里聚集了一群磨牙吮血择人而噬的狼人。 吃饭后休息了十五分钟,部队随后集结出发,此时太阳已经消失在天空中,只剩下最后的光亮。伴随着虫鸣声,德内尔带人成两路纵队向目的地,也就是德纳克城堡附近。 其实不必完全抵达彼处,听声音也能知道那绝对是个德军的榴弹炮阵地。不过这样倒让德内尔和其他的军官们感到不解,炮兵阵地是肯定通了电话的,那么为什么还需要通讯兵去联络? 玛丽少校据此作出了自己的推测:“不能排除那个蓝圈是德国佬上次执行任务画的,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那个阵地上有什么东西需要上交。” “还有第三种可能。”德内尔接过话,“这个士官本身就是德纳克炮兵阵地的人,他只是完成了任务要回自己的部队。不过无论是何种可能,我们都过来看看,能搞点破坏就搞点,搞不了就跑。” “好的,戴泽南少校。” 5月25日19:47,德内尔终于看到了德国榴弹炮炮口的火光。于是他便让玛丽与艾维尔斯各带一名士兵去侦查——一个少校和一个少尉去执行侦察任务,阵容可真够豪华的! 两个侦察组在半个小时后都返回到德内尔的眼前,带回的消息也非常一致:“应该是一个榴弹炮排级阵地,但可能是德国佬把炮营的警卫人员调上去补充一线部队了,他们的防守非常稀松,工事也基本没有。” “没错。如果我们有一个排,端掉它轻而易举。”艾维尔斯也肯定道。 玛丽少校从口袋里掏出本子,结果德内尔的铅笔,对照笔记往地图上标记位置:“这三门炮,两门在这,一门在这,拢共二十来个炮兵,不过我没看到指挥部。这里有一挺机枪,还有至少两个哨兵。” “我侦查的那边地势平坦,警卫比较多,目光所及有四个岗哨,还有巡逻队,在南边有一个掩体,疑似指挥部,但我不能确定。” 这样的局势令德内尔有些束手无策,即使对手大多是炮兵,人也实在太多了,打起来他们肯定难以占据上风。不过……如果把他们引出来呢? “你们有找到电话线吗?” “没有。”“我也没有。” “是找了没找到,还是没注意找?” “没注意找,少校。”艾维尔斯回答道。 玛丽又做了补充:“而且我们不能确定他们有没有电话线,他们可能用无线电电台联络。” “不太可能。”德内尔摇摇头,“无线电接收线那么大的目标,又必须放在高处,你们不可能注意不到。” “有道理。” “玛丽,艾维尔斯。”德内尔招招手,示意两个军官凑近一些,“干脆,我们这次就分成小组,艾维尔斯带你们团被俘的那两个,我带我们营的,再加48团的阿里斯蒂德和热雷米,玛丽带剩下的,怎么样?” 两人都表示同意,这样三个战斗小组里就有两个组各持有一把冲锋枪(德内尔组没有),大体战斗力也算是均衡了,省得每次分兵都得临时编组,浪费时间。 “我们分散寻找电话线,玛丽找东方向,艾维尔斯找北方向,我找西方向和南方向,找到电话线后不要立刻破坏,先集中……嗯,大家会学什么鸟叫吗?” “青蛙叫吧,鸟叫太难学了。”艾维尔斯提议道。 “树林里哪有青蛙?” “那……猫叫?” “行,以猫叫两声为号互相联络,最晚找到九点钟,好了,出发吧!” 在德国佬炮声的掩护下,一行人再次散开,不过连十分钟都没用,德内尔就在林间找到了电话线——以嘴啃泥的方式。 “少校?!” 德内尔艰难地用单手撑起身体,身旁的菲德尔见状立刻放下枪将他搀扶起来。“我没事,看看那是不是电话线。” “是的,少校,就是。” “菲德尔去找艾维尔斯,热雷米去找玛丽,让他们到这里集中。” 布置完任务,德内尔才伸手擦去头上冒出的冷汗,他感觉上午的手术怕是白做了。过不多久,不远处的林中传来了一声非常粗犷的猫叫声,留在他身边的阿里斯蒂德随后回应,大伙才围拢过来。 “就在这里。”德内尔用右手捡起了那根绊倒他的电话线,“前面有个背坡,在那里做好伏击准备,然后——” 他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众人立刻点头,便在他指出的斜坡那边布下埋伏。他则捋着电话线走到伏击圈的中央,最后命令道:“各小组长分配好目标,不要出现十来发子弹都打了一个人头上的情况,冲锋枪一开始不打,最后补枪。射击以我枪声为令,我开枪,你们再开枪!” “是!” 德内尔点点头,捏住电话线后拔出刺刀将之斩断,接着也找了个掩体准备伏击。 与上级失去联络后,为避免瞎打打到自己人,德国佬的火炮很快就停了,不多时,陷阱就迎来了第一队猎物:三个德国兵,一个检线,两个警戒,武器都是步枪。 趁他们还没走近,德内尔提前低声为自己小组的士兵分配目标:“阿里斯蒂德,一会打检线的……热雷米,一会打左边那个,菲德尔,右边那个。” “明白……” 德国佬越来越近,军靴踩在土地上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德内尔躲在树丛后,缓缓举枪,用准星对准最右侧的德国兵(离它最近的那个),直到他们离自己只有不到十米,检线的那个找到茬口准备重接的时候才扣动扳机。 黑暗中猛然爆发的勒贝尔手枪枪焰闪了他眼睛一下,而那个德国人应声而倒。其余两个德国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从各个方向来的步枪子弹击倒在地,并不需要后备的法国冲锋枪手做什么。 唯一的意外就是,检线的德国佬伤而未死,还有劲在地上发出惨嚎。 48团的一个士兵正准备插上刺刀补刀,却被德内尔制止了。他颇有些不服气地说:“这是入侵祖国的敌人,少校!” “我知道,但是他还有用,继续埋伏!” 德内尔说完便伸手帮躺在地上惨嚎的德军士兵检查伤势,同时以德语询问此人:“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德语)” “卡尔……(德语)” “好的,卡尔,很抱歉,你的胃和肝脏都被打穿,即使是全副武装的军医也无法拯救你了,如果你不是自愿来侵略法兰西的话,我愿天堂向你敞开大门。(德语)” 正当其他法军官兵感慨于这位戴泽南少校身上发出的人道主义光芒的时候,德内尔突然转头,以震耳欲聋的声音向德军的炮兵阵地大吼道:“法国佬游击队已经走了!卡尔受伤了,我们需要支援!(德语)” 靠,够阴! “游击战是不一样的战争形式,你没法用正规战的道德来约束。” 德内尔就是这样回答身后交头接耳的部下的。 第十一章 戴泽南战斗群(1) (1940.5.24-1940.5.25) —————— 德国人又不傻,不可能因为有伤员在林子里嚎就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进行救援。不过德内尔还有办法,他开始哑着嗓子用德语骂脏话,并指示两个士兵分别用德国步枪和法国步枪朝天射击,整的好像德国人与法国游击队势均力敌一样。 既然三个人就能跟“法国游击队”打个势均力敌,甚至还略处上风,德国佬再投入几个人将游击队打跑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那么为什么不做呢? 于是没怎么打过治安战,还相当耿直的德国佬便又派出六七个人来送了。 为了防止瞬间被德国佬识破,德内尔冒着一会被自己人打死的风险,摘下正戴着的法国钢盔,同时双手按着通讯兵的尸体,作出正在抢救的样子。 等德国军队进入包围圈,德内尔捡起德国通讯兵掉在地上的步枪,朝林子里扣动扳机,这一举动在德国人眼里这分明就是自己人正与敌人交火。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居然是德内尔下令开火的信号。 十一对六、敌明我暗,法军火力占优势,又是多方向夹击……战斗在一分钟内就结束了,德内尔的小分队又加了五杆步枪和一支冲锋枪。 “我们是见好就收呢?还是继续钓鱼,长官?” “钓鱼?”菲德尔的话逗乐了大伙,“还有人会上钩?” 德内尔也不准备再演下去了,他用德国佬的军服擦去手上的血,重新戴上法兰西的亚德里安钢盔:“不钓了,炸鱼!” “嗯?!” “我们有三挺冲锋枪,对付一挺机枪和二十来个呆头呆脑的炮兵,值得一试!” 这样的野心令刚刚还在为胜利感到振奋的士兵们感到目瞪口呆:“您要拿下这个炮兵阵地?!” “只是围攻以牵扯德军更多的兵力,当然如果他们够烂的话,打下来也不是不行。” 毕竟这伙德国佬确实是……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 “阿里斯蒂德,你拿这挺冲锋枪!” “是!” “还有谁的步枪子弹快打光了?赶紧去补充!咱们自己的枪就丢在这里吧,能打死德国佬的枪就是我们的枪!” 此言一出,艾维尔斯立刻扔掉了手上的mas36,菲德尔也扔下自己的贝蒂埃m1916,顺便将身上剩下的8mm子弹统统交给热雷米(此人荣幸地成为了全队最后一个仍在使用制式法兰西步枪的士兵),然后和艾维尔斯一起捡德国枪和手榴弹。 德内尔等两人搜刮完弹药,才带队排成散兵线向德纳克城堡进发。等快要走出树林的时候,他在月色下向官兵们做了一个简短的动员:“十一个人,三把冲锋枪,就连‘法兰西突击队’都要甘拜下风!今晚就让德国佬吃自己造的子弹吃个饱!一会进攻一定跟着我,服从命令,勇敢战斗!上!” 说完,他便捂着肩膀,趁夜色冲过小路,带队向位于高地的德克纳城堡扑去。 今夜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正利于分队隐蔽行进。众人一直运动到城堡外围才遭到德军的射击,甚至德军的机枪手也开始胡乱扫射。 说实话,交战距离缩短到二十来米的时候,机枪可真未必有多好使。当走在中间的德内尔自己率领的火力组被机枪压制的时候,艾维尔斯组和玛丽组的两把冲锋枪立刻就将其压制住了,然后德内尔令部下两颗手榴弹撇过去,轰隆一声巨响,那个机枪手就此玩完。 德国佬此时也开始撇手榴弹,当场就炸死了艾维尔斯组的一个士兵,德内尔急忙命令全体向前突击,各自身上的手榴弹只留一颗,其余全部扔出去。 德克纳城堡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中世纪城堡,它与其说是城堡,还不如说是一栋别墅。或者说他就是一栋别墅,只是因为其主人是某个子爵,才被当地人冠以“城堡”的名字。大革命爆发后其主人弃之而逃,城堡就此收归国有,最后卖给了一个绅士,但大家还是习惯性地将之成为“城堡”。 正由于此,这栋建筑并不存在什么难以逾越的障碍工事,不知是德国佬狂了还是怎的,他们甚至没怎么修野战工事。因此德内尔他们抵达栏杆边的时候,整个炮兵阵地一览无余。 身后的菲德尔突然大吼道:“当心!二楼有德国佬!” 一发子弹贴着德内尔的脸颊划过,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随即命令玛丽组压制别墅里的德军,随后迅速观察当前的形势。 别墅里大概有四五个德军士兵,没有重火力,只有步枪。别墅前的空地上是三门德国榴弹炮,看样子似乎是105mm榴弹炮,也是上次大战时期的老对手了。而德国的炮兵们则由于缺乏掩护,大多只能窘迫地以火炮驻锄为掩体向德内尔他们射击。 对手既没有冲锋枪,也没有机枪,更没有其他什么重火力,虽然人数是己方的两倍,但火力却远远不如。德内尔由此胆子大了起来——为什么不能歼灭这一伙德国佬?! 几个装备mp18冲锋枪的暴风雨突击队员近距离在战壕中扫荡一个排不是常有的事情吗?如果不是被这样的德国佬打怕了,法国人又何必针锋相对,抽调最优秀的士兵组成“法兰西突击队”? 德内尔的手下鱼龙混杂是事实,那些装甲兵和迫击炮手对步兵战术谈不上有多熟悉,冲锋枪也没使顺手,但敌人呢? 不过是一群陷入近战的憨憨炮兵罢了! “艾维尔斯组的在这里跟他们对射,玛丽组继续压制,戴泽南组的,跟我走!” 在另外两个火力组吸引德军注意力的时候,德内尔选择带队侧袭。敌人真就像植物一样在自己的阵地上生了根,根本不考虑转移阵地、扩大防线的事情,就任由德内尔用远少于他们的兵力将他们包围。 德内尔四人用了三分钟转移到德国佬的侧面,从艾维尔斯侦查到的疑似指挥部的地方发起进攻。阿里斯蒂德一通扫射,将德国佬打了个措手不及,立刻就有两三个人被打成筛子,而菲德尔和热雷米也接连开火。 德内尔由于左肩打着石膏,子弹装填不易,就没有挥霍枪膛里的子弹,而是从热雷米的身后摸出一枚长柄手榴弹,拧开盖子用牙拉开导火索,在手里停了两秒才扔出去。接着他又如法炮制,扔掉了菲德尔和阿里斯蒂德背包中的手榴弹,炸得德国炮兵鬼哭狼嚎。 在缺乏掩体的情况下,德国佬惨遭两面夹击,没几分钟就崩溃了。别墅里的几个德国佬以为德内尔他们缺乏攻坚手段,还想负隅顽抗,结果相当悲惨——德内尔指挥部下挖出距离别墅最远的那门105mm榴弹炮的驻锄,随后调整炮口放下驻锄,两炮就把他们连房子一起轰平。 战斗总共只用了十分钟,德内尔这边只有1人阵亡,1人负伤,却击毙了至少14个敌人(其余的要么跑了,要么在房子里埋着)。这样的战绩让德内尔自己都有些飘飘然,更不要提其他官兵了——德内尔甚至听到有人在吹《马赛曲》的口哨! “收缴战利品,动作快,别吹了!” “报告!” “讲!” “找到三辆卡车!” 好家伙!这是个好东西! “有人会开吗?”德内尔大声问道。 “我会!”“我也会!” 回应他的正是第12胸甲骑兵团的艾维尔斯少尉和克鲁斯二等兵,德内尔立刻让他们去找车钥匙,自己则钻进了德国佬的指挥部。 德国佬的所谓指挥部,也不过是德克纳城堡的储藏室,储藏室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台电话、某个德国军官的手表和一张地图。后者令德内尔眼前一亮,因为上面标注着当前德军各部队的确切地址! 屋里有情报,屋外有炮,不干他娘的几炮真是天理不容! 德内尔立刻抓起地图走出房门,对正忙着清点收获的官兵们大声吼道:“动作快动作快!艾维尔斯他们发动起汽车没有?!” “只有两辆,少校!” “两辆就行了,东西也别详细点了,全扔车上去拉倒!阵亡的奥利弗遗体也带走!一分钟后在这里集合,带不走的不管了!” “是!” 当士兵们加快了搜刮的速度,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到车上的时候,德内尔开始迅速研究起德国火炮的瞄准具。发觉这些炮正是上次世界大战的老型号炮之后,德内尔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让随后不顾肩膀的伤势,起劲地开始调整火炮的射击诸元。 “快!快来人!” 德内尔这一嗓子叫来了六七个士兵:“立刻装填火炮!” 于是他们便手忙脚乱地往炮膛里塞了一发炮弹,趁此机会德内尔调整好了第二门火炮的参数,等第二门火炮也装好炮弹之后,他便摘下头盔向下猛地一挥:“三发急速射,开炮!!!” 就是再生疏,临时上马充当炮兵的官兵也在一分钟之内将炮弹打了出去,随后德内尔命令部下往三门火炮的炮管里各塞了一枚长柄手榴弹,随后一群人像是用石头打碎了学校玻璃的熊孩子一样,怪笑着爬上了艾维尔斯和克鲁斯发动起来的汽车。 两人已经把车从德国佬的停车地开到了路上,就等战友们上车了。 “直接回维米勒树林!” “是!” 艾维尔斯听令就要加油门,却又被德内尔叫住了:“等等,谁还有手榴弹?” “我!”菲德尔回答道。 “把那车炸了!” “是!”菲德尔从挎包里掏出一枚手榴弹,拉开弦后就往最后那辆汽车上一撇,“我去你妈的吧!” 轰隆一声,汽车支离破碎,车上所有人都放肆地大笑起来,艾维尔斯少尉这才加油门把汽车开走。 “过瘾,太过瘾了!” 小分队官兵们自开战以来便在心中积攒的郁气就此一扫而空! “我知道大家都很高兴,但是我们还有可能遇到德国佬,所以从现在起禁止交谈,除非说德语!” ———— 回家的感觉真好.jpg 第十一章 戴泽南战斗群(2) 24日夜里十一点半,一行人嘴里含着缴获的薄荷糖就乘车返回了维米勒的森林。为了隐蔽行踪,德内尔便派人去小镇里侦查情况,得知德国人仍未进驻小镇后,他们便把车上的东西卸下归拢一番,顺便将伤员交给医生诊疗,又请小镇的神父主持了烈士的葬礼,一直忙到凌晨。 他们最后被把缴获的德国卡车开到悬崖上推进海里。 “不能留着吗?”玛丽少校问道。 德内尔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会暴露我们行踪的,走了,回去睡觉去。” 沉默了一路,士兵们的兴奋劲早就过去,此时正昏昏欲睡。等德内尔安排好值夜,除了站第一道岗的士兵以外便各自去睡觉了。 结果觉没睡多久,豆子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砸在众人的脸上。 对了,这个季节本就是雨季嘛…… 九个人只有一套雨衣,在林子里根本熬不住,于是只好骂骂咧咧地抱着枪去镇里找房子住。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那栋房子里有人,众人便在小镇的外围找了个空马厩,枕着干草睡去了。 等德内尔一觉醒来,已经是次日早晨,大雨还在哗哗的下,德内尔的心情也像天空一样阴沉:“昨天站岗的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没人把我叫起来?” “是我的命令,戴泽南少校。”玛丽少校轻声道,“昨晚您发烧了,我就重编了岗哨,把您跳了过去。” “这样吗?”德内尔者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不是站岗的睡着了就行,还有,谢谢。” “客气。” 德内尔低头看表,发觉已经是清晨六点了。位于他们南部的布洛涅仍有枪炮声传出,不过相较于前些天的沸反盈天,今日的枪声可以说是非常稀疏了。 “看来今天不适合作战,德国佬的进攻也缓下来了。” “那么我们今天休息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士兵显然是对休息抱有一定期待的,这个提议令德内尔自己也颇为意动。毕竟在缺乏雨具的情况下,出去打一仗的话,保管流感带来的减员比作战还多。 维米勒城区的居民肯定有雨具,但其中伞占了绝大多数,这对军人来说有什么用呢?打着伞怎么战斗? “那就清点一下我们的缴获,讨论商量下一步的去向吧。” “好!” 免去外出奔波之苦的官兵们自然喜上眉梢,他们立刻开始翻检昨天还来不及查验的战利品,包括一堆步枪和不知道里头装着啥玩意的木箱。 首先是武器,昨天的钓鱼行动共缴获了一把冲锋枪和两杆步枪(有些武器来不及拿就扔在原地了),最后围攻炮兵的时候又缴获步枪十六杆,手榴弹五枚,德制7.92步枪弹300余发,手枪弹近100发。子弹有些少,不过既然对手是炮兵,缴获配弹不多也可以理解。 再就是从德国人身上扒来的绷带、止疼药和医用酒精。 除了武器和药品之外,还一共搬了六个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东西的箱子,现在有了时间,不如拆开看看。 几个人把箱子一分,随后拔出刺刀将盖子撬开。德内尔随手从箱子里抠出一个纸包:“这应该是饼干吧?” “这箱是肉罐头!”“这箱也是!” 连续多日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让这些饥肠辘辘的军人们忍不住对着罐头手舞足蹈。六个木箱,除了一箱是备用炮队镜以外,其余的都是食物,可让这群饿货乐坏了。 “足够我们吃个三四天了!” 艾维尔斯的总结并没有得到德内尔的肯定,他不以为然地对这个装甲兵少尉说:“吃个三四天,然后呢?” “再去……缴获新的?” “这是土匪的做法,不是游击队的做法。你们知道列宁的游击队会怎么做吗?” “怎么做?” “把这些的一部分,甚至大部分都分给平民。” 德内尔的话令在场的所有官兵都陷入沉思,最后玛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是为了让平民使用敌人的物资,从而将他们和游击队的利益捆绑吗?” “这可能是原因之一,不过事情要是这么简单的话,克里米亚的红军就不可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发展壮大。让工人、市民,甚至一度对布尔什维克冷漠的农民,最后都聚集在苏维埃的旗帜下。” 这些回忆令德内尔的神情越发肃穆:“我想这其中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军队的属性。俄国的红军自诩为工农军队,大多数情况下,布尔什维克愿意尽己所能改善民众的生活,与烧杀劫掠的白卫军形成鲜明对比,得到民众支持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您认为我们应该用布尔什维克的办法打游击?” “对头!”德内尔越说越起劲,“我们应该为法兰西的人民考虑,他们在战时急需什么?我们又可以为他们做哪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战争波及维米勒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本地的生产已经陷入瘫痪。几个罐头可能对他们而言杯水车薪,但至少能表明我们的立场——只有我们才是为法兰西人民战斗的军队,只有我们会将法兰西人民的福祉放在心上,所以我们的胜利就是他们的胜利。 “这样我们不但能获得人民在情报和补给上的支持,当他们对德军的作威作福忍无可忍,爱国热情又重新唤起勇气的时候,他们还会成为我们最大的兵员来源。我们现在就剩九个还能战斗的了,伤亡一个就少一个,就算场场都能打赢,得不到补充,还能再打几仗呢?” “说得对,少校!”德内尔慷慨激昂的演说令部下们心潮澎湃,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罐头,“我们应该和维米勒人民分享我们的战利品!” “那么,每人留够自己吃一天的肉罐头和饼干,然后把剩下的带到艾伦医生那里!” 趁着雨小了一些,一行人便抬着几个木箱向医生的诊所赶去。等到那里的时候,雨几乎完全停了。诊所的大门已经打开,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将东西抬进去,让艾伦医生不知所措。 医生的语气流露出一丝不满:“我祝贺你们打了胜仗,但戴泽南少校,您不是想把我这里当成你们的储藏室吧?” “不,医生。我们知道居民获取食物不易,所以想用我们的战利品缓解你们的困难,我们打算向镇民分发这些食物。” “不要在这里。”艾伦医生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虽然我承认你们很了不起,但你们也只是一伙游击队,维米勒早晚会沦陷。一旦大家看到我和你们联系过密,搞不好我就得吃上几年德国人的牢饭。” 艾伦医生的回应令德内尔有些尴尬,他点头称是道:“我们理解您的顾虑,马上就搬走这些东西,不过为了表示对您的感激,还是给您留些肉罐头吧,您如果担心被德国佬发现,可以将里面的肉倒出来,罐头盒扔到海里。” “我并不想冒这个险,戴泽南少校,仅仅是照看伤员的话,我还能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跟德国佬解释,吃你们缴获的罐头可就怎么也说不清了。” 见他的态度十分坚决,德内尔只好转身命令部下将木箱抬到不远处的空地上,随后高声号召居民外出领取战利品,但是没有一个人响应了德内尔的号召。 艾伦医生的态度在前,德内尔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当地居民的想法,但失望是难免的,而大多数士兵的感觉简直就是愤怒了。 “别说加入我们了,他们就连拿几个德国罐头都不敢!他们不吃,我们自己拿走吃!” “没必要着急,如果所有人都和医生一个想法的话,现在没人敢出来拿也是正常现象。”德内尔从箱子里抠出一个罐头,端详了一番便放了回去,“把这些暂且留下,平民有需要的自然会趁夜间来拿。” 话虽这么说,但德内尔已经对当地人的抵抗热情不抱什么希望了。 “他们会像《羊脂球》里的那群看客一样吗?我们打仗的时候他们各种拖后腿,等我们完蛋了,又骂我们是废物。” “这么说不合适,菲德尔,我们已经接受了当地人的许多支援,艾伦医生帮我们做了四台手术没要一分钱。昨天的补给也是维米勒当地人提供的,他们可能不愿掺和游击战,但是我们毕竟还是法兰西的军队,他们总不会支持德军。” 德内尔说完,便闷不做声地带着略有些失落的官兵们往树林里走,不过刚走出村子不久,他就停下了脚步:“你们听布洛涅方向!” 闻言,官兵们立刻倾耳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啊,少校?” “问题就出在这里!为什么雨晴了,德国佬反而停火了?”已经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的德内尔右臂一挥,又带着官兵们匆忙地折返小镇,通过小镇内部的道路前往海边。 他们在海边的信号塔上向南极目远眺,又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千疮百孔、浓烟滚滚但却没有任何交战迹象的布洛涅,以及狼狈向北撤退的英法军舰。 “布洛涅似乎已经沦陷。”玛丽少校放下昨晚从德国佬那里缴获的望远镜,看向了身边的德内尔。 “算是意料之中。”德内尔沉声回答,随后将目光转向布洛涅到此处的几条公路,“我们很快就有客人了。” ———— 作者找到了两个出入甚大的敦刻尔克战役期间该地区逐日的天气表,最后采用了德军说法,即24日夜间大雨,25日终日阵雨。 第十一章 戴泽南战斗群(3) 德军一个摩托化排在上午十点进驻了维米勒镇,在他们抵达之前,早已探知他们踪迹的德内尔分队就已经转移到小镇外的树林里,至于伤员,为了防止被当地人遗弃以及牵连当地人,德内尔又派出三四个人,将武器和船只都运送到不远处的一个滩涂上藏好。 尽管不愿作此假设,但德内尔还是做好了维米勒人会出卖他们的准备,因此他们只是稍作停留,便立刻借由农田中未收获作物的掩护向北转移。现在他们只剩八个人了,统一德制枪械,先到东北方向的瓦克坎冈镇(当然是镇外的林子)落脚。 雨后的弗兰德平原成了一片大泥潭,田地里路况尤其恶劣,每走一步烂泥都会没到脚踝,抬脚更是费劲无比。 在前面带路跋涉的德内尔忍不住提醒身后的官兵们:“拔脚的时候一定用脚趾勾住自己的鞋,丢了鞋可麻烦大了!” 但是没办法,现在公路上到处都是北上的德国佬,还想走好路无异于自杀。 “我赌一个肉罐头,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没有这样的经历,啊,玛丽可能除外。”德内尔知道所有人肯定难受的要命,便主动说话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我……我也没有,戴泽南。”他身后的玛丽少校气喘吁吁地回答道,“我是战后才入伍的。” “优秀的青年军官,不像我,1916年就是中尉了,现在才混到少校。”德内尔开始吐槽自己,“我这个人幸运得很,第一场战斗就是凡尔登。老鼠、腐尸、没完没了的炮击,还有当地的白垩土,一脚下去烂泥能没到膝盖……跟那鬼地方相比,现在的状况还算‘比较乐观’。” “我们都看过那个电影,戴泽南少校。”阿里斯蒂德插嘴道,“您能撑三个月还维持士气,真是了不起,我们能做到您做的一半都不得了。” “电影里是这么说的?” “您没看过那部电影?” “没看。” 如果不是为了振奋士气,德内尔绝对不会把话往凡尔登上引。噩梦已经够多了,地狱留下的伤痕在二十年后依然清晰可见,又何必去再去触碰呢? 但他当然不会这么说,因为在部下面前维持乐观、顽强的指挥官形象是绝对必要的:“我没有勇气去看那部电影,鬼知道宣传部门会把我拍成什么样子。” “形象非常正面,长官,有机会您一定要看看。” “里面有没有我战斗的镜头?” “有像舞台剧那种,站在制高点上大声疾呼:为法兰西献身!——之类的。” “哪有沙雕这么干?艹,不看了!” 德内尔的话逗乐了身后的官兵:“还有您动手术不打麻药,面不改色顶过去的事情。” “啊?还有这事?” “这也是假的?” “假的!” “好家伙!”阿里斯蒂德怪叫道,“我的信仰要崩塌了!那还有什么是真的?您带队唱歌不会也是假的吧?” “这个是真的,当时我们人虽然还活着,精神都已经不太正常了,现在我也记不清当时为什么要唱歌,但是当时就唱了。” “《桑布雷和马斯河进行曲》?” “对。” 玛丽接过了话头:“他们说您当时很爱唱歌。” “讲笑话、唱歌、在战壕里群魔乱舞……为了维持士气,避免自己疯掉,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说起唱歌,您听过《你们不许通过》的片尾曲《你们无法通过凡尔登》吗?” “这首歌不是新歌。”德内尔在前头笑笑,“在电影上映之前,前线就到处在传唱了。” “您为我们领唱,怎么样?” 既然部下有此心情,德内尔也只好强打精神:“小点声唱吧,让我想想,第一句是什么来着?” “黑色秃鹫盘旋在城镇上方。” “对,黑色秃鹫盘旋在城镇上,自以为胜利易如反掌……” 气喘吁吁的法军官兵哼着小曲在泥潭里跋涉,如同二十年前他们的前辈一样。 ………… “物资是完全充裕的,运力也充足,巴黎五个军火库和一个兵工厂提供的武器虽然大部分是落后武器,但足以再武装近二十万大军,这些都不必担心,总理先生。但是士兵,士兵没法跟土豆一样从地里长出来。” 身着戎装的霍金斯肃立昂然,向面前焦头烂额的总理雷诺传达城防司令赫林将军的指示。 “我们是否有希望像14年那样,再次创造一次马恩河奇迹?” “我们再向这个方向努力,但是,总理先生,我必须坦诚希望不大。”霍金斯沉声说道,“14年的时候,我们的军队虽然败绩连连,溃不成军,但主力尚存,经过重整仍能发起进攻,但是现在能调遣的军队基本都用来拉防线了。” “那么……赫林将军有什么建议呢?” 霍金斯回答道:“赫林将军建议政府立刻转移,在南方的其他地方继续指挥抗战。” 这句话让雷诺无奈至极,他缓慢地起身同霍金斯握手:“我们会考虑的。” 见状,霍金斯也只好敬礼离开。 他一出门,在门外等待他的老友桑波尔便询问状况:“怎么说?” “还在犹豫。”霍金斯无话可说,如今的巴黎几乎没有什么防守能力,马恩河奇迹不可能再次发生,政府再在巴黎蹉跎既不必要,又无好处,他实在想不通雷诺总理有什么可拖延的。 “或许总理先生担忧上次大战的情况发生,14年政府转移到波尔多之后,总长霞飞将军连同巴黎城防司令加利埃尼将军几乎将政府的权力完全架空,直到16年凡尔登战役期间,普恩加来总理才借助凡尔登雄狮的威望逐步收回权力。” “可如今的总长不是霞飞,而是魏刚!” “有什么区别呢?”桑波尔铁青着脸摊开手,跟上了脚步飞快的霍金斯,“魏刚的威望并不亚于当时霞飞的威望,甚至他与霞飞相比还具有另一个优势,之前的败仗可不是他领导的。” “但魏刚想议和,朋友!在这种情况下,议和不就是投降吗?” “这我当然知道,然而总理知道吗?” 闻言霍金斯又是一声长叹,他和桑波尔一路小跑着拐出波旁宫的回廊,到门口找赫林将军配发给两人的汽车。由于巴黎周边极度缺乏人手,既然霍金斯会开车,城防司令部就让他自己开,正好还能省下个司机。 霍金斯刚刚发动起汽车,就听到车的顶棚好像被人用铁棍敲了一棒子。 “楼上又扔什么东西了?他妈的也不看着点。” 桑波尔骂骂咧咧的打开车门出来检查,却惊讶地发现是一位美丽的女士给了车顶棚一拳,她后面还跟着两个不知所措的卫兵。 “薇尔莉特。”霍金斯叹了口气,打开车门从驾驶座位上站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布洛涅沦陷了。”薇尔莉特脸色煞白,头发也乱糟糟的,看上去简直六神无主。 霍金斯点点头:“我知道,那又如何?” “阿让的营就在那里!”薇尔莉特终于忍不住了,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邮局在加来的员工用无线电发回消息,那里的法国军队已经全军覆没了!” “你在瞎想些什么?第9摩托化师现在正和英国远征军一道向敦刻尔克撤退,阿让的营怎么会在那里?” “这是今天早晨公布的……” 霍金斯接过薇尔莉特递来的皱皱巴巴的报纸,在阵亡公告那一栏上整齐地列着前天,也就是5月23日已确认牺牲的法军官兵姓名,以及各部队的大题伤亡状况,其中就有一行小字:“第95摩托化团1营被歼,该营官兵大半捐躯,营长让·戴泽南失踪,该营具体伤亡及被俘情况未知。” “这是哪家报纸?”霍金斯感到自己脑袋嗡嗡作响,他赶紧翻面,《巴黎回声》的报头赫然入目,“他们从哪里知道这么详细的战况?!哦,‘根据德国方面报道’,这简直是动摇士气军心!负责新闻审查的干什么吃的?!” 霍金斯的话惹恼了薇尔莉特:“阿让现在生死未卜,你却在关心‘士气军心’?!” “我当然为阿让感到焦虑,薇尔莉特!但这是来自德国的消息,是敌人的宣传!在战争中,重创甚至只是搞清了一个部队的番号,就向对方广播该部队已经被全歼是常有的事情!” “我要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薇尔莉特拭去眼泪,斩钉截铁地咬牙道,“请给我签发去前线的证明!” “这不可能。”霍金斯立刻回绝了,“布洛涅已经沦陷,第9摩托化师干脆就在包围圈里,你现在过去能干什么?!” “我必须要去。”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霍金斯的言语中也带上了烦躁的情绪,“看看你的样子!你明明早就知道这种事会发生!” “但我不接受失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见霍金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桑波尔急忙安抚激动的薇尔莉特女士:“我理解您的心情,女士,但或许等待才是最理性的选择。相信戴泽南少校这样的英雄人物也不会希望您因为他而身处险境。” “你们不可能说服我。”薇尔莉特看向霍金斯,言辞极为决绝,“证明能拿到自然最好,但即使拿不到,我也会立刻动身北上,在巴黎还没人拦得住我。” 霍金斯神色僵硬,沉默了几秒,最后还是对薇尔莉特说道:“上车,我们去国防部。” 第十一章 戴泽南战斗群(4) 德内尔一行人在泥泞的田野里艰难跋涉了近两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他们刚找了块勉强算得上干硬的土地休息,就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在远处窥伺。 起初德内尔以为他是从其他地方逃散到此的难民,要寻求本国军队的帮助,只是出于畏惧不敢开口。不过在招呼那个乞丐到他们面前后,他才辨认出乞丐那件惨不忍睹的外套正是法兰西的军装。 “罗尚比恩少校?!” “阿方索军士?!” 玛丽少校和那个乞丐一样的士兵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展现了一幕战友重逢的感人场景。时间紧迫,这一幕并没有持续太久。玛丽将他介绍给了德内尔:“少校,这是我营的反坦克炮长军士。” “第48团3营,炮兵军士阿方索·佛鲁尔。”那个士兵向他立正,但没有敬礼。他并非不想敬,他缠绕在右臂上的、已经被泥浆污垢染成褐色的绷带已经说明了一切,所以德内尔还是果断起身予以回礼。 “阿方索?西班牙裔?” “新大陆移民,长官,我的父亲是墨西哥人。”阿方索军士笑得如释重负,露出两排大黄牙,“我的运气真不错,您一定就是让·戴泽南少校——戴泽南战斗群的指挥官了。” “我是让·戴泽南,不过哪有什么戴泽南战斗群?我没听说过。”德内尔摆摆手,对阿方索说道,“你的伤口都脏成什么样了,我们有新绷带和酒精,赶紧处理一下。” “省省吧,少校,这些药品应该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省省吧”这词用得可相当冲,跟整句的语气完全不搭,不过德内尔无心为面前词不达意的新移民订正语法,因为这个军士随即告诉他一个重要的情报。 “我们有近二十个伤员被遗弃了,他们的情况很不妙!” 据阿方索所说,这近二十个伤员都曾是德军的俘虏,至于为什么被遗弃,还要归功于德内尔。 “德国佬告诉我们,是因为有一伙由戴泽南少校率领的精锐法军部队在附近突袭德军的后方阵地,因此他们不得不收缩兵力,遗弃一些重伤不便转移的英法战俘。” “他们怎么知道我是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德内尔顿时警惕了起来。 “你们部队里可能有被俘的人吧。”阿方索猜测道,“据说您的部队中有人当了法奸。” “先不管这些事了,重伤员们在哪里?” “在东南方向的马南冈-埃纳,长官。” “据此只有不到四公里。”玛丽少校立刻帮德内尔找到了阿方索指出的位置,“很快就能到。” “但是到了也没办法,我们既缺乏药品,也没有足够的交通工具来运输他们。更重要的是,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呢?” “我不可能骗您的,长官!”阿方索军士一听就急了,“我虽然是新移民,但已经在三色旗下宣誓过!” 玛丽少校也愿意为他作证:“阿方索是一个很勇敢的军人,戴泽南,他应该不会背叛祖国。”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阿方索。我只是怀疑德国人故意遗弃俘虏,然后在周边布置包围圈,从而将我们一网打尽。”德内尔盯着阿方索,顺势做了一个握拳的姿势,“搜索游击队费时费力,布下陷阱使其上钩是极其有效的法子,而你带来的情报实在是疑点重重。” 见阿方索陷入茫然之中,德内尔便向其解释:“你说我的部队中有人当了法奸,但是我们这支游击队建立之后就没有人被俘,而我原部队被俘的人根本不知道我的死活。德国人口中这个‘戴泽南战斗群’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少校。”一直在一旁默默倾听的艾维尔斯少尉开口提醒道,“关于咱们这支游击队建立之后有没有人被俘的事情,其实是说不准的,毕竟我们不知道从海上往加来和敦刻尔克方向去的那些伤员有没有安全抵达目的地。” “有道理。”德内尔认可了这个说法,随即继续向阿方索询问情况,“你说那里有近二十名不便转移的重伤员,为什么会包括你?你明明还能继续走路啊。” 德内尔的话一下子唤起了阿方索的怀疑:“这么说……对,没错,这件事情真的是太可疑了!当时德国佬宣布我们被遗弃全是因为您的游击队的时候,我们只当是他挑拨离间,完全没有考虑过别的。而且我在知道有您这支游击队的时候,也是处处留意有没有法军游击队的痕迹——上帝,他们不会跟我过来了吧?!” 阿方索的猜测让在场的官兵们全跳了起来,瞬间抓起武器上膛警戒四周,这令德内尔哭笑不得:“别紧张,战友们,要是德国人跟过来,我们早就完蛋了。” “嗨,也是哈。”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不过就你一个人的话,德国佬散布消息的目的一定是达不到的,所以我猜测他们很有可能派出人手四处宣传,通过平民的口变相将那近二十个伤员的情况告诉我们。” “所以您的计划是?” 德内尔果断回答:“要救,无论如何都要救,不过要仔细考虑战术。” “那么……” “现在情报太少,我们需要更多消息。”德内尔环视了游击队的战友们,“我打算去抓个俘虏。” “您下命令吧!”官兵们毫不犹豫地响应了他的指示,“咱们该怎么干?” “我看瓦克坎冈就没有德国佬来过,如果德国佬想撒鱼饵的话,肯定会通知到这里。考虑到他们不可能把所有部队都用来围剿我们,来此公布消息的不可能是一支大部队,我想把这支小分队吃掉,顺便抓个俘虏。” 德内尔的计划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支持,所以他们立刻行动起来,摸到瓦克坎冈镇外的主干道上做好埋伏。趁等待的机会,德内尔还是让人帮阿方索军士换好了药。 下午三点,两辆克虏伯卡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德内尔等人立刻打起精神来。待由于泥泞而低速行驶的汽车行至德内尔面前的时候,他立刻大吼一声“开火”,随后举起手枪朝头一辆汽车的驾驶座扣动了扳机。 区区勒贝尔手枪很难命中什么,不过他的枪声就是命令。阿里斯蒂德和另一个48团士兵驾轻就熟地操控冲锋枪,分别向两辆汽车打空了一个弹匣。由于德内尔近期的袭击,这伙德国人的警惕性就比以前的呆头鹅强了不少,但是他们依然没能作出任何意义的抵抗。 一轮突袭之后,大多数德国佬已经完蛋,少数几个幸运儿又遭了第二轮扫射。两轮扫射之后,德内尔便用德语命令还活着的下车投降,于是两个战战兢兢的年轻士兵哆嗦着举着手跳下车。 “里面还有人活着吗?(德语)” “有!有!还有一个法国人!(德语)” 法国人,打到自己人了? 德内尔听闻立刻让人检查车厢,热雷米用步枪挑开帘子,阿里斯蒂德则举着冲锋枪搜索,在确定没有人反抗之后,便跳进了车厢,德内尔很快听到了他的呵斥声:“出来!” 一个赤手空拳的法国士兵被赶了下来,一看那个家伙,德内尔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法奸找到了。”德内尔对身旁的玛丽少校冷笑道。 那个法军士兵正是德内尔营赶赴布洛涅途中失踪的那个极右翼分子,他在认出自己面前的正是营长戴泽南少校之后,立刻吓得跪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德内尔立刻向两个德国兵问道:“他跟你们来干什么?(德语)” “宣……宣读弗朗茨上尉草拟的……公告。弗朗茨上……上尉会写法语,但不会念(德语)。”德国兵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德内尔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随后转身看向了两个装甲兵:“艾维尔斯,看看车还能开吗?” “是。” 在两人检查汽车的时候,德内尔便简单地审讯了两个德国士兵:“你们究竟知道多少关于我们的事情,我奉劝你们老实回答。因为我会先用德语问你们,再用法语问那个叛徒,如果你们的信息有出入……(德语)” 德内尔一把抽出了挂在腰间的勒贝尔刺刀,向两个脸色煞白的德国士兵比划了比划:“我就给你们肺上各来一刀,让你们被自己的血液淹死,懂了吗?” 这俩德国佬抖得跟筛糠似的,几分钟之内就把他们知道的关于“戴泽南战斗群”的事情交待个干净。 德内尔起初袭击英迪恩村俘虏押送人员的战斗并没有引起德军第二装甲师的重视,第二天传令兵被袭击也是如此。毕竟德军如今身处战区,个把个大头兵被法军散兵游勇崩了属实正常。 师部作出的反应就是嘴上强调各部队要提高警惕,实际什么指示也没有,一切照旧。 不过情况在24号晚上变了,当天晚上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师部收到正在围攻加来的第一装甲师电报,电报中声称该师俘虏了三个从布洛涅逃出的英国军人。其中一个士兵在遭到刑讯逼供后交待,在布洛涅附近运动着一支直属于法国国防部的精锐特种部队,规模至少有一个排,目前名为让·戴泽南的一战英雄指挥,正谋划对布洛涅的德国部队实行实验性质的特种作战。 关于让·戴泽南的身份,德军第二装甲师并不陌生,早有叛徒将他的情报全部透漏给敌人。德内尔现在抓到的这个叛徒一早就向德军举报,称其营长系“亲布尔什维克分子”及“死硬反德分子”,而且确有相当指挥能力,以至于其所在的第9摩托化师特意将其抽调,协助英军部队作战。 更重要的是,在当晚新一次的问询中他还声称,让·戴泽南与法军前总司令甘末林私交甚笃,正是后者将戴泽南越级提拔为少校,如果真有这么一支特种部队,归属戴泽南少校指挥也说得通。 那个叛徒说的有鼻子有眼,把第二装甲师的人唬的一愣一愣的。参谋们询问结束不久,师部到德克纳城堡的通讯就突然断了。通讯兵刚刚动身去检修电话线,就听到那边枪声大作,师长鲁道夫·法伊尔中将急忙派师警卫部队去支援,部队刚上车,几轮105mm炮弹就拍了过来,当场报销了两个班! 半个小时后,去往德克纳城堡支援的士兵发回消息:该阵地上的三门火炮炮膛均被炸毁,布置在那里的榴弹炮连剩余人员无一幸免,全员阵亡。 “戴泽南战斗群”就此成为了第二装甲师的心腹之患,他们不得不在进攻布洛涅港口的紧要关头派兵稳固各炮兵阵地的防御,一时间德军人心惶惶,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关注周边的环境,防止凶神恶煞的戴泽南少校带着他那些特种部队趁他们不注意割开他们的喉咙! 这时,来自95团1营的叛徒提了一个建议,那就是用俘虏吸引戴泽南来攻。这个混账声称他深知戴泽南少校的假仁假义,一旦得知德军遗弃了法军重伤员,不可能不采取救援行动。 德国佬听从了他的建议,他们将法军的重伤员丢在一件破屋子里,随后向各个村庄宣布要围剿“戴泽南少校的游击队”,顺便告诉法国平民去马南冈-埃纳救助伤员。 “你们就不担心平民自发或者在我们的命令下将那些伤员救走?(德语)” “布……布兰肯少校有……有命令,所有来救助伤员的,一律……一律视为游击队支持者,先抓再说。(德语)” 第十二章 奔向敦刻尔克(1) (1940.5.25-1940.5.28) ———— 情况既然已经明确,德内尔等人又该如何应对呢? 救人是一定要做的,这点那个叛徒倒没说错,德内尔绝对不会放弃那些身负重伤的伤员们。但如何救是关键。 硬冲肯定不行,德内尔现在算上胳膊受伤的阿方索和他自己也就只有十个人,就算他们十人各个贞德转世,将布置伏击圈的德军全都干爆,十个人怎么搬走近二十个奄奄一息的重伤员? 指望阿拉丁的飞毯吗? “戴泽南少校,车已经准备好了!”艾维尔斯坐在狼藉的驾驶座上对德内尔喊道,“两辆都能开!” 德内尔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目光却始终放在面前的两个德军战俘身上上下打量,看得两人浑身发毛。 “有了。”德内尔突然一抚掌,把两个德国佬吓得一哆嗦,“我们可以试试纯军事以外的手段!” “纯军事以外的手段?”玛丽少校一头雾水地重复了一遍,“你想怎么干?” “我想试试谈判交换战俘。” “您的意思是,再去抓二十个战俘?”艾维尔斯也从车上下来加入讨论,“恕我直言,抓二十个战俘可不是毙掉二十个德国人,要做到后者我认为对您而言并非难事,但抓二十个战俘……” 阿方索军士接过了话头:“不比正面干爆德国佬的伏击圈简单。” “不不不,不用抓二十个,顺利的话,用这两个就够了。” 两个换二十个?德内尔的话让众人感到难以置信:“德国佬不会这么蠢吧?” “当然不会,但前提是德国人得知道我们只有两个俘虏。” 说完这句话,德内尔换成德语向两个俘虏询问:“你们怎么和上级联络?(德语)” “靠通讯兵。(德语)” “你们有发现电台吗?”德内尔看向艾维尔斯二人。 “没有,长官。”“没有。” “我估计也没有,德国佬总不至于把电台配到步兵排,不过还是去检查检查以防万一。” 于是艾维尔斯便又带人去检查了,趁这功夫,德内尔向部下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天马行空的想法震惊了所有人,不过当他们仔细思量一番之后,不得不承认“这似乎具备一定的可行性。” 见大家都不反对,德内尔便下了决心:“那就试试吧,近二十条人命呢!艾维尔斯还有克鲁特,开车跟我走。全体,两路纵队,我们进村!” 瓦克坎冈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村落,从规模上看,人口也就四五百人的样子,先前德内尔等人伏击德国人的声音早就传遍了整个小村子。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德内尔总觉得躲在窗帘后窥视他们一行军人的村民视线中似乎带着若隐若无的疏远感,似乎不想跟这群在他们的家门口伏击德军的法军官兵扯上任何关系。 对于法国人民的冷漠,德内尔已经见怪不怪了,在家乡即将成为沦陷区的情况下,他当然理解这些居民必须为自己将来的命运考虑。如今的德国可比20年前的德意志帝国还要疯狂,鬼知道他们会干出怎样惨绝人寰的暴行。 他和部下们一道走到村中央的广场,车上德国佬的尸体也滴了一路血。他最终找到了村里的某位士绅,让他召集所有仍在村中的男性,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他找台打字机。 “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德内尔的言辞很生硬,但语气却颇温和,那位绅士立刻明白了面前军官的意思:将来在德国人面前,他完全可以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推到法国军官的身上。 于是绅士就去召集村民去了,几分钟后,数百名村民就都围拢到小教堂前的广场上。德内尔环顾交头接耳的人群,整理了一下破烂不堪的军服,接着迈步走上了台阶。 干瘦凶狠、杀气腾腾的法军少校德内尔刚一出现,不必发号施令,所有平民全部噤若寒蝉,雅雀无声。 “前线打了败仗,但我们仍在抵抗。”德内尔平静而又洪亮地对平民们讲道,“先介绍一下我自己,你们有些人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我就是二十年前在凡尔登坚守三个月的‘凡尔登之子’,以及第二次马恩河战役中以一营独挡德军两团四小时的‘法兰西上尉’——现陆军少校让·德内尔·戴泽南。” 此言一出,听众一片愕然,德内尔不管不顾,继续着他的演说:“以我祖父让·丹华·戴泽南准将和我父亲瓦尔特·亨利·戴泽南上等兵的名义——愿伟大的法兰西共和国荣耀他们的灵魂——我将继续在贝当元帅的指挥下为法兰西的抗战流干最后一滴血!” “由于绝大多数官兵已经在履行保卫祖国的军人职责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营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常规战斗也难以为继。但在总司令马克西姆·魏刚将军的直接命令下,我奉命领导盟军特别组建的敌后特种部队‘巴黎战斗群’。在过去的数日里,我们以十余人的兵力累计歼灭近五倍于我兵力的侵略者,俘虏了十余名战俘,并摧毁敌重型火炮三门——在今天,我们又一次取得了大捷!” 德内尔伸手指向旁边外表狼藉的德国汽车,汽车车厢两边的士兵立刻用枪支调开帘子,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再加上里面交叠扭曲的尸体,观者无不寒毛直竖。 再加上旁边两个哆哆嗦嗦的德军俘虏,村民们尽管嘴上仍保持沉默,但内心都在感慨这伙所谓“特种部队”的战斗力。 “现在,根据情报,为了诱捕我们这支部队,无能的德军以我们的伤员要挟我们,称如果我们不投降,就将我们的重伤员抛弃在野外任其自生自灭。” 即使是那些将明哲保身奉为金科玉律的法国人也被德国佬的肮脏举措恶心到,更遑论那些早已被德内尔的身份和战绩所鼓舞的爱国者了。 “这是德军给你们的布告。”德内尔再次伸出手,身后的玛丽少校立刻将从已被击毙的德军军士长那里缴获的公告递到他,德内尔将之展示给大伙,随后念道:“‘任何支持、掩护、隐藏游击队的平民将被视为游击队支持者而被处决’——而根据俘虏交待的情报,援救被遗弃的重伤员同样将被视为游击队的支持者。” 这样的命令对于每个法国人来说更不可忍受,共和国为了战争动员了数百万大军,每家每户都有亲人或朋友成为了军人——被遗弃的重伤员可能就是他们其中某个人的儿子或者兄弟! “您准备怎么办,戴泽南少校?” 茫然无措的平民纷纷出言询问,德内尔压下手,示意所有人安静:“首先,我不准备投降,其次,他有俘虏,我们也有,而且为数不少!我将向德军指挥官留一封公开信——如果有任何一个法军伤员因德军不履行国际公约义务而死,那么都会有一名德军战俘被我们处决!” 这样针锋相对的做法实在令人热血沸腾,唤醒了潜藏于高卢男儿体内的英雄主义血脉,在场的大多数男性公民再也不管什么狗屁明哲保身的道理,纷纷为德内尔和他的战士们欢呼致意。 “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德内尔等平民们安静下来,又说道,“但是,我们并不相信道德败坏的德国佬会仔细照顾我们的伤员,因此我决定,用这些战俘将一批重伤员换回,因此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一提到帮助,平民们立刻又警惕了起来,翻脸之快令玛丽少校他们都感到不忿。德内尔早就料到会这样,他根本没指望能招多少志愿者,所以干脆下起了命令:“根据国防部授权,我有权临时征召各地后备兵员,因此本村落所有35岁到40岁适龄男性公民立刻到此处集合!” 这个授权纯粹是德内尔自己瞎编的,如果招不起人,他还会进一步瞎编,称拒绝应征者将被视为拒服兵役。不过当地居民还是恪守了法国公民的义务,那些年龄符合的人尽管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在与友人简单道别后,就到德内尔的面前列成横队。 德内尔数数人头,大概有十六七个,足够了。于是他便说道:“我打算让你们把伤员运到英国,并不想让你们打仗,个别家庭情况实在困难的应征公民可以申请离开。” 于是人立刻走了四五个——真是现实极了。 行吧。 “时间紧迫,很抱歉不能让你们跟家人告别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他们已经在村里停了半个小时,实在拖不得了。于是德内尔在给即将进驻此处的德军留下一封信后,便打算动身离开村落。不过离开之前,德内尔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哦对了,差点忘了你这叛徒。” 无须德内尔向村民解释,这个已经吓尿的法军士兵能跟德军一起被俘虏,就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德内尔嘀咕了一句,正要掏枪毙了那个叛徒,却突然想起自己的勒贝尔手枪只剩七发子弹。于是他从身旁的菲德尔手中拿过步枪,随后举枪对那个叛徒的脑袋就扣下了扳机,不料枪膛里却是一发空弹壳。 他只好退去弹壳,随后再次瞄准射击——这下成功了,在民众冷漠地敌视下,叛徒的脑壳后炸出一团粉红血雾,他的尸体像麻袋一样栽倒在地,而全身的肌肉还在微微抽搐。 “德国的九八年式步枪尾端有保险,没必要再在枪膛里留一发空弹壳。”德内尔将步枪还给菲德尔,并向他普及了这个常识。 “是吗?” “就在这,当然你不用也无所谓,习惯留空弹壳就留吧,怎么顺手怎么来。” ———— 法军的勒贝尔和贝蒂埃都没有保险,因此一战法军士兵常在步枪里留一发空弹壳作为保险,下次作战时再退壳射击。 英军也是同样的做法,具体情况在电影《1917》中有所展示。 第十二章 奔向敦刻尔克(2) 众人离开村落后就朝海岸线进发,去往欧德利塞姆的滩涂。那天趁德内尔做手术的时候,玛丽少校便带领士兵们往彼处藏了一些船只。不过在那里藏的船都不是什么大船,只是六七条划艇罢了。 每条小船大概能容纳四五个人,算上装备的话,装四个人顶天。容纳这几个人也是将将够,更别提伤员了,这就需要更多的船只。 “德国人应该会给的。”德内尔看着正在薅德国佬尸体上的军装的士兵们,回答了平民的疑惑,“不给就没办法了。” 此时的德军第二装甲师司令部中死寂一片,只有一个参谋用干哑的嗓音为在场的军官们朗读署名为“巴黎战斗群指挥官”的戴泽南少校的来信: “……我部目前控制战俘12人,其中两人重伤,五人轻伤,其余均未受伤。本着人道主义原则,我部愿意向你部遣返战俘,但须以你部将遗弃之伤员连同必要之船只一道移交我部为前提。 “你部之战俘已完全向我部坦白尔等之肮脏谋划,我军已不相信你部之信用,故如你部不在5月26日中午12时前,将遭遗弃之伤员连同船只运送到欧德利塞姆,我部即处决全部战俘并返回布雷斯特。此即底线,无可谈判。 “如你部如上行事,则我部将运送伤员返回我军控制区,并将战俘归还你部。 “请安排非国社党员与我部接洽,否则一切后果自负。”参谋读完了整页纸上的内容,又翻过面来看看,随后向上级说道:“报告,完了。” “妈的……”法伊尔中将摘下军帽直抠头皮:“有多少人知道这封信?” “这封信是德语写的,而我们的侦察排长又是个大嘴巴……” 那不用说了,全师上下估计是个人都知道了。 “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战俘?这属实吗?”一个少校提出质疑。 “就全师和后勤部门失踪的人员来看,凑出来12个人不难。”负责人员和后勤统计的副师长回答道,“仅从理论上来说,他们抓了12个人是可能的,只不过这12个人应该不全是我们师的人。” “而且根据瓦克坎冈的法国人所说的,他们光在伏击通讯队的战斗就抓了至少两个战俘,被开走的汽车上应该还有伤员,搞不好光这次伏击就能俘虏七八个人。”读信的参谋也做了补充。 烦躁的法伊尔中将看了看手表,距离那个戴泽南少校规定的时间还剩15个小时。 围剿十有八九来不及的,而且真要围剿对面也肯定来得及撕票,这对军队的士气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本来对方处决战俘应该激起部队同仇敌忾的,但好死不死的是,这事件本就是德军理亏在先,毕竟第二装甲师遗弃法国俘虏中的伤员做饵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按理说战场上哪有什么理不理的,只要玩命宣传对面的指挥官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混账东西,自然可以打消士兵们的疑虑。 但是法伊尔不能这么干,因为戴泽南少校的高尚品德在他的师里已经人尽皆知了! 早在他们抓获那个法军亲德士兵后不久,得知其身份的法伊尔就下令号召士兵擒获这个所谓的“凡尔登之子”,为此他让参谋搜集并公布了此人的资料。得知其蹉跎半生、入伍前以邮递员为业后,他还重点让一个参谋四处宣扬法军对功臣的薄情。 后来装甲掷弹兵们在摇篮要赛前撞得满头是包,为了避免尴尬,当然要声称第95团1营官兵是可敬的敌人。而戴泽南少校收容德国伤兵的事迹也确实得到了一致认可,法伊尔中将自己都说过,如果俘虏戴泽南的话,一定要给他符合其身份的待遇。 现在再说他是人渣?太晚了!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地方,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戴泽南的提议是对双方都有利的。对于德军来说,这15个法国重伤员(原先是19个,现在已经死了4个)是纯赔钱货。至于戴泽南要求的船(德军在布洛涅缴获了许多无武装的民船),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点用处没有的,只有脑子有坑的人才会在皇家海军牢牢把控制海权的前提下利用航船机动。 当然对法军来说,换回自家重伤员也是极好的。 如果他不同意这项“交易”,恐怕全师上下都得掂量掂量,这事摊到自己身上,师长阁下会不会也作出此等无情的举动。 更何况这个戴泽南在信里还给德军留下了足够的借口——他肯定是要走的,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回到法军控制区。既然无论德军采取何种手段都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那么做交易以使德军利益最大化总归无可指摘。 见法伊尔将军脸色变幻不定,他的副手意识到这位中将怕是抹不开面子,于是主动提议道:“要不我来负责这件事?我碰巧知道有个军官跟这个戴泽南有点关系。” “谁?” “摩托化补给营的冯·乌尔里希上尉,他早就说过自己认识这个戴泽南。” “让他过来。” 过不多久,一个无论从何种方面衡量都堪称最标准的普鲁士青年军官出现在了法伊尔和副手的面前,并向两人敬礼:“师长阁下。” “乌尔里希,你和戴泽南什么关系?” 乌尔里希碰了一下鞋跟:“他是我父亲的故交,在魏玛时期曾帮助我家很多。” “具体怎么帮的?” “资金支持。最主要的两次,一次是在法军入侵鲁尔的时候,另一次则是在1928年。” “你对他了解多少?和他打过交道吗?” “他是个好人,毫无疑问。作战勇猛,对法兰西有堪称狂热的爱戴,同时有极为偏执的道德追求,而且亲布尔什维克。”乌尔里希停顿了一下,“打交道倒不多,不过38年我在西班牙见过他,那时他把我痛骂了一顿。” 法伊尔中将和副手对视了一眼,随后将德内尔的信推到他的面前:“看过这封信了吗?” “有所耳闻,但没读过。” “现在就读。” “是。” 乌尔里希上尉拿过信件看了一遍,又端端正正地摆回原处。 “我打算让你负责这件事情。”法伊尔中将看着乌尔里希,低声说道,“和他谈判,给他条船,把那些半死不活的法国佬也交给他,以及低调点。” “那我现在就行动。”乌尔里希点了点头,碰了一下鞋跟就走了。 于是第二天清晨,坐在沙滩上休憩的德内尔就听到了汽车引擎的声音。既然德国人敢开车到沙滩上,就说明他们是来谈判的(否则早就隐蔽推进、抵近射击了),因此德内尔也不起身,就等着德国军官来到他的身边。 “好久不见,戴泽南少校。(德语)” “啊,是您。(德语)”听到熟悉声音的德内尔转过身,瞥了一眼黑着脸站在他侧后方的乌尔里希,“您已经是上尉了。” “我们入主题吧,你们的伤员马上就到,我们的人呢?(德语)” 德内尔一指远处的海上,乌尔里希立刻举起望远镜查看,很容易就找到了在原处海面上架舟浮沉的德军战俘。他们距离岸边已经有一定的距离,即使借助望远镜也只能看清大概的轮廓。乌尔里希还看到了另外一条船上用冲锋枪看押他们的法国士兵。 在乌尔里希观察战俘的时候,德内尔说道:“我不相信你们的节操,所以你们先将战俘交给我们,我们离开岸炮射程之内再交出战俘。(德语)” “我们又凭什么相信您?(德语)” “信不信无所谓,我有给部下的命令,在我军伤员离开岸炮射程之前,绝不放行。十二点一到,所有俘虏全部枪毙。(德语)” 乌尔里希闻言冷笑了一声:“我父亲还说您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德语)” “您的父亲也这么说您。”德内尔依旧面无表情,“我没有兴趣和你继续寒暄,如果要交换俘虏,就必须按照我的条件。(德语)” 乌尔里希思索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德内尔的条件,不只是因为此人的品德还算可靠,更由于乌尔里希深知这个极度固执、为了承诺毫不吝惜身家性命的家伙犯起混来有多可怕。 在西班牙的那一幕让乌尔里希到今天都感到不寒而栗,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人,好像其存在的意义就是完成一个又一个的任务,而他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器官,都是可牺牲的消耗品。 对自己尚如此冷漠,更遑论对其他人呢? “运送伤员的船马上就到,就照你的条件来(德语)。” “可以。”德内尔点点头,又开口道,“我还要为西班牙的事情道谢。(德语)” “那是个错误,下次见到你,我会毫不犹豫地毙了你。(德语)” “我也是,而且我不会为此向你的父母道歉。(德语)” 两人的交谈可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等运送伤员的船只一到,德内尔便立刻上船离开。 船上操舵的是一个英军战俘。 “免费附赠一个。(德语)”负责看押的德国佬这么说着,就下船离开了。 “开船吧,去和我们的人汇合。(英语)”德内尔对英国人说了一声,便去查看伤员的情况了。 伤员的情况都不是很好,他们中的许多已经奄奄一息了,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拉着探查自己伤情的德内尔的手,向他一遍又一遍地道谢——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成了多愁善感的农村老太,而是他们已经很难发出洪亮的声音,只能一遍一遍地絮叨,以确认德内尔听到了他们的谢意。 “好了好了,省点力气吧,战友们!真想道谢,就养好伤多干掉几个德国佬吧,我军的情况实在是不妙啊!” ———— 这次俘虏交换不存在于历史上。 德军在1940年的法国还是要点脸的,放在东欧和巴尔干绝对屠村没商量,不过法国投降后很快就撕下了伪装的面具。 德语中“您”和“你”区别亲疏更多,算不上敬称。在《西线无战事》一书中,就有德国士兵一定要求士官用“您”称呼自己,以表达不想跟对方套近乎的态度。本章中德内尔和乌尔里希的对话毫无客气可言。 第十二章 奔向敦刻尔克(3) 乌尔里希没费多少劲就发现自己被耍了。 在德内尔驾船载着伤员离开海岸线的时候,乌尔里希一直举着望远镜观察远处那些在海面上浮沉的、载着法军“戴泽南战斗群”官兵以及十来个德军战俘的小舟。 德内尔走了不久,他便看到法国人释放了两个俘虏作为回应,于是他立刻送了一口气,看来法国人并不想搞什么花样。不过仅仅两分钟后,他的心情就被那两个俘虏带来的信件全毁了。 “回去吧。(德语)”乌尔里希铁青着脸说道。 “不是还有……(德语)” “没有了,妈的!”他打断了身旁士官的疑问,“那些‘俘虏’都是法国佬派人假扮的!(德语)” 他的话音未落,另一个少尉就用自己的发现坐实了法国人的“狡诈”:“乌尔里希上尉,那些青蛙在把我们的军装扔到水里!开炮轰他们吧!上尉!(德语)” 乌尔里希马上下令炮兵开炮,不过那些法国人一开始就处于德国榴弹炮的射程边缘,此时早已远远地划到距海岸近十公里的地方,这几发炮弹也就是打出去听了个响,徒显德军的无能罢了。 “他们穿着我们的军装,这公然违反国际公约!”那个少尉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们应该对他实行报复!(德语)” “报复?”乌尔里希上尉冷笑一声,“你还能怎么做?(德语)” “据我所知,那些身着我军制服的人,就应该是那些被戴泽南征走的瓦克坎冈民众。”那个少尉露出了残忍的表情,“既然这样,我们应该让法国人知道伪装成日耳曼军人的代价。戴泽南欠我们十个战俘,那我们就枪毙十个法国人作为补偿!(德语)” 听闻此言的乌尔里希嘴角抽动了一下,但又不愿直接回绝,于是他说道:“先回去向法伊尔将军报告。(德语)” 那个少尉不满地抿抿嘴,还是立正敬礼,依命行事。 一个小时后,乌尔里希奉命在师部里大声读出德内尔留给德国第二装甲师的信件。 “……尽管你部阵亡士兵未能裹制服下葬,但我部仍尽力为其举行了体面的、合乎新教传统的葬礼。安葬的具体位置我们已告知了俘虏,他们将向你们报告。我希望所有不愿却不得不入侵法兰西的德军阵亡官兵安息。(德语)” “继续念。(德语)”法伊尔将军沉声说道。 乌尔里希咽了口唾沫:“我部所作所为并未完全符合国际法,但这一切均是由于你部违背国际法在先。正义实现之日,你们将为此面临国际法的审判。没了。(德语)” “审判?”法伊尔将军嗤之以鼻,“胜利者不受审判。(德语)” “确实如此,不过现在我们恐怕要在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一停。”匆匆而来的副师长将一份电报递给了第二装甲师的师长,“龙德施泰德将军重复了昨天的命令,禁止越过运河,停止前进。(德语)” 法伊尔看了看电报,然后随手将其抛到桌子上,直视着乌尔里希说:“那就回去修坦克吧。” 乌尔里希再次一碰鞋跟,敬礼离开了师部。 正在同一时刻,身着旅行装的薇尔莉特,在塞尔河以南的法军阵地上被一个衣衫褴褛的法军留任士官拦下了:“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美丽的女士!” 仿佛为了佐证他的发言,一发炮弹立刻在两人不远处爆炸。士官想将薇尔莉特扑倒,不料薇尔莉特也是同样的想法,于是两个人像是角力的公鹿一般撞到了一起。 薇尔莉特身高略矮,力气却不小,她一头撞在那士官的胸膛上,一下子就将后者拱翻在地。 “我的天!”士官在一旁看热闹的战友发出怪笑,“咱们的留任士官居然被一个娘们顶翻了!” 来自战友的嘲讽令士官老脸一红,头发变得略微凌乱的薇尔莉特也歉意地伸出义肢,试图拉他一把。 那留任士官没好意思拉住她的手,而是自己拍拍土站了起来,随后好似无事发生一般对薇尔莉特说道:“您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是前线!” “我就是要来前线。”薇尔莉特操控义肢夹出口袋里的通行证递给士官。 士官接过看了一眼,立刻发出巨大的惊呼声(生怕战友听不见):“您就是着名的薇尔莉特·布干维尔女士!” 薇尔莉特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毕竟在法国,恐怕只有被薇尔莉特这个女人撞翻的男子才能避免被同伴嘲笑孱弱吧! “我想见你们的指挥官。” 那个留任士官没有再拒绝,因而薇尔莉特得以穿过战壕出现在魁梧异常的上校夏尔·戴高乐面前。 “中午好,美丽薇尔莉特的女士,你来干什么?” “他们说你是让·戴泽南少校在军中最好的朋友之一。” 正在指挥部观察窗前举着望远镜观察敌情的戴高乐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正是如此。” “您知道他的近况吗?” “他很好,据说马上就要上船去英国了。” 戴高乐的话一出口,他身边的副官就放下望远镜看了他一眼。 那副官没有戴高乐的高度,站在一个木板凳上才堪堪与之平视,他见戴高乐依旧面无表情,便满不在乎地继续回头观察战况。 “真的吗?” “我在军政部门中的消息一向很灵通,我可以向您保证,薇尔莉特女士。”戴高乐终于放下了望远镜,回头看向薇尔莉特,“不要告诉我您这是要去找他。” 薇尔莉特略一低头,随后又扬起下巴,看向面前这个高她太多的上校的脸庞,平静地说道:“我奉国防部委托,到前线为法军将士代写家书。” “打字机带了吗?” “带了。” “很好。”戴高乐一点头,侧身对带薇尔莉特来的留任士官说道,“带这位薇尔莉特夫人到野战医院去,优先为那些情况不妙的官兵写信。” “是,上校!” 在戴高乐面前就像个洋娃娃的薇尔莉特便被那个士官带离了第四后备装甲“师”的指挥所。 薇尔莉特刚走,戴高乐立刻回归正题:“我看坚守到天黑问题不大——如果德国佬不增兵的话。” “士兵们打得很好,逐渐找到了感觉。”副官附和了一句,随后表达出了自己的疑问,“您联系到戴泽南少校了?我们好像没有收到任何关于第九摩托化师情况的电报或者电话……” 戴高乐斜睨了身旁的副官一眼:“不要紧张,这不是你的失职,比勒。我根本不知道戴泽南怎么样了。” “那您……” “我有十分的把握,戴泽南绝不希望这位薇尔莉特女士冒生命危险去找他。我跟戴泽南是朋友,可跟薇尔莉特不是!” 副官显然已经对戴高乐高傲的发言习以为常,他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再次举起望远镜观察山坡上正与德军交火的前线部队。 被人们牵挂或怨恨着的让·戴泽南,此时已经抵达英吉利海峡的中央。他钻出船舱,对跟随他的官兵们说道:“所有想去不列颠的,用缆绳将自己的船和运送伤员的船只连起来,然后给我留一条船。” “您准备去哪?”艾维尔斯问道。 “去敦刻尔克。他们那里肯定要从海上撤退,一条船过去,就有至少四个人有船坐。” 听到德内尔的话,二等兵菲德尔立刻举手:“我也去!” “还有我,少校!”“也算上我吧,戴泽南。” 面对七拼八凑却斗志昂扬部下,德内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点点头作为回应,接着便带着他们划着四条小舟,直奔被炮火笼罩的敦刻尔克而去。 布洛涅已经沦陷,加来也陷入了围攻,敦刻尔克已经成为了盟军整个北线被包围部队最后的港口。德内尔相信,他们的船尽管只是几条小舢板,却能发挥重大的作用。 哪怕能多拉回一个战士…… ………… 等他们划到敦刻尔克的海岸边,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德内尔以怀疑的目光看向岸边,由于阴雨绵绵,厚密的云层完全遮住了月光,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地标,根本无从知晓他们是否已经抵达目的地。 “我们找对了吗?”玛丽少校从后面探过头。 “鬼知道,不过我们必须要登陆了,不然就得在这澡盆里漂一夜,然后后来人就可以在我们的墓碑上刻上:‘无名法国烈士,1940年5月死于伤寒’。”德内尔无情地吐槽了他们当前的处境,随后招手,示意所有人都靠岸。 船底一触滩涂,他便带领士兵们迅速找掩体以备不测。这个做法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无需多时,便有一群士兵从他们隐蔽处前面跑过。 “这个点赶路的,不可能是德军吧?” 德内尔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他更加仔细地观察了几秒,便大声对那些影子说道:“停下,你们是哪支部队的?” “嘿,兄弟们,是法语!(英语)” 那些匆匆忙忙疲于奔命的影子停下了脚步,为首的那个缓慢地往回走了几步,用别扭的法语问道:“是我们的法国盟友吗?” “是的,先生,我是第95摩托化步兵团的戴泽南少校。你们是哪支英军部队?” “戴泽南战斗群的指挥官?!” 好么,以讹传讹都到这里了! “我们来自许多支部队,但都是突围而出的加来守军,长官!” “加来沦陷了吗?” “即使没有,剩下的时间也可以按分钟记了!” “谁是你们的指挥官?” “第3装甲营的凯勒中校,长官!我这就跟您把他找来!” ———— 与德国有酸菜佬的蔑称一样,法国人也有青蛙的蔑称,部分原因是法国人有食用蛙腿的风俗。 英国第3装甲营的凯勒中校是史实人物,他带领的部队是加来围攻战中为数不多从陆上突围的盟军部队。 第十二章 奔向敦刻尔克(4) 德内尔很快见到了英军的指挥官凯勒中校,一个胡子拉碴无比邋遢的中年军官,当然同样的形容给他自己也合适极了。 他们互相敬礼并简短地介绍过自己后,凯勒中校抢先开口用法语询问:“这是哪?” “我也想问,长官。” “我有四十来个人,三十条枪,有一挺机枪,你呢?” “9个人,两把德制冲锋枪,7把德制卡宾枪,还有一把只剩7发子弹的法制手枪。还有四条船。” “你们国防部都直接给特种部队发德制武器吗?” 德内尔不得不再度作出解释,所谓的戴泽南战斗群只是用来唬德国人的幌子,实际上他们根本不是什么特种部队,只是和凯勒中校一行人一样的散兵游勇。无论是武器还是子弹,都是从德国人那里缴获的。 “那不是更他妈的牛逼了?!” “我的部下们的确是一等一的法国勇士。”德内尔毫不谦虚地为部下们收下了凯勒中校的夸赞,却又谦虚地将自己排除在外。 真是个有趣的人,凯勒心想道。 时间紧迫,他们也没时间再寒暄了,简单商讨了一下当前的局势,两人便决定立刻向北走。由于凯勒突围的时候没有带担架,已经有数个伤员因失血过多而体力不支,他们就直接坐德内尔带来的船只,由没有武器的士兵划着,慢慢沿海岸线向敦刻尔克走。 一直到拂晓,一座滨海港口城市的轮廓才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那座城市的炼油厂和储油罐还在燃烧,升起的黑烟遮天蔽日。一个农夫告诉他们,那就是敦刻尔克。走在德内尔身边的艾维尔斯低声嘀咕出一个词:“敦刻尔克。” “是啊,敦刻尔克。”德内尔也感慨万分。 这天是1940年5月27日。 数万军队麋集在这座法国北部的港口城市里,使得这座称不上很大的城市拥挤不堪,凯勒和德内尔两人一直带队沿着海岸线走,保护船只免受德国人的袭击和自己人的觊觎。在船只方面,德内尔一直非常顽固:“这些船只都是法国人民的财产,也是法国军队征用的,因此没有法国将领的批准,恕我不能将他们交给我们的盟友支配。” “理解。”凯勒中校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德内尔他们还愿意暂且将船只提供给英国伤员使用不是? 他们进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上级部门,可是该去哪里找呢? 敦刻尔克城中英军和法军的秩序还算井然,但比利时军人就像没人指挥一般在城里横冲直撞。凯勒倒还好,他找到了负责组织撤退的英国海务大臣第一参谋长威廉·坦南特上校,就此搞定了回国的事宜。而德内尔则一直试图寻找法国部队,但费了好大劲,才发现他自己搞不好就是当前城中级别最高的法军军官之一。 “第七军团呢?第一军团呢?”德内尔感到有些错愕,按照他的猜测,法军主力部队早就应该到敦刻尔克组建防御阵地,同时准备撤退了。 “第七军团不清楚,长官。”一个第四步兵师的负伤中尉回答道,“但是我们第一军团的主力大概正向里尔进发。” “索姆河方向打通了?” “应该没有,我并不清楚,长官。” 德内尔完全想错了,撤退?不要说行动,甚至不要说计划,总参谋部现在连将第一集团军群的部队从敦刻尔克撤退的决心都没下! “英国人向我提出了一个建议,弗朗索瓦阁下,英国的外长要求我们将整个第一军团和第七军团撤往敦刻尔克方向,然后通过港口撤往英国,在英国重整,随后再返回法国。您从海军的角度来看,这个行动可行吗?” 在魏刚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达尔朗便想,从这位总司令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他根本不相信这个计划。不过说实话,即使达尔朗自己也不觉得从敦刻尔克及其周边的数个港口撤出近四十万大军符合常识。 出于严谨,他还是仔细进行了一番思考,直到面前的魏刚上将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才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单纯从海军舰队的方面来说,我不认为这个计划具备可行性,英国一定会动用民船,不过即使如此,我估计总共能撤出的军队也就在三四万左右,至多不会超过五万。” 魏刚一句话都没有说,点点头就算是告别,径自脚步匆匆地穿过波旁宫的走廊,其矫健的身姿令达尔朗不由得为之赞叹:“真希望我七十多岁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副好身板。” “您会的,将军。” “呵。”面对秘书的恭维,达尔朗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先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得到达尔朗答复的魏刚一返回指挥部,便下令普利乌将军指挥的第一军团(原第一军团司令官布朗夏尔将军接替因车祸殉国的比约特上将,担任第一集团军群的司令官,第一军团由普利乌将军指挥)的主力部队立刻南下,防守里尔。 “……总参谋部决议依托敦刻尔克建立环形工事,以待时机进行反攻。鉴于盟军于彼处现有兵力近四十万,单纯防守敦刻尔克兵力无法展开……总参谋部由是命令,第一军团南下抢占里尔,为下一步之防御做好准备。” 于是整个第一军团除了第三军以外的所有部队,便集体转向南方,顺利地抢占了法国北部重镇里尔,随后掘壕挖沟,疏散民众,准备迎接德军的攻势。 不过在部队陷入包围的情况下,魏刚将军也认为有必要通过港口撤出一些非战斗人员和伤员。为此他又命第一、第七军团、海军和英国方面拿出一个可行的计划,双方一碰头,立刻就被彼此的行动震惊了。 法国方面震怒于英军居然“撤退地如此迅速”,而英军则对法军的迟钝极度惊讶,因为他们早在阿拉斯战役结束后不久就向法国通报了他们准备从敦刻尔克撤退的计划。 好在两军都知道现在不是打嘴仗的时候,在双方互通情报之后,法国参谋部立刻向魏刚将军提出了建议:我们也得走了! 正当巴黎的总参谋部围绕敦刻尔克与英国人制定新计划的时候,新上任的第三集团军群司令官贝森将军在阿布维尔至亚眠一线发动的大规模的反击也落下了帷幕,英军第1装甲师、法军第2和第5轻骑兵师投入了这场战斗。 空军方面,罗贝尔所在的航空团也奉命出击,拦截前往阿布维尔的德国战机。他们做得相当不错,以两架战斗机为代价,击落了德军3架斯图卡,并重伤了1架梅塞施密特。罗贝尔把进攻的机会让给了僚机勒布朗,后者果然不负所望,在他的掩护下击落了一架斯图卡。 只是当他们回到基地的时候,才知道阿布维尔的反击战又一次失败了——英国第1装甲师损失过半:女王陛下的龙骑兵禁卫营基本上被打光,其他几个团情况也不妙。他们的师长抱怨称,跟法国步兵的步坦协同效率感人,几乎等于白送。 英军除了直接被德国反坦克炮屠杀的坦克以外,还有一些因机械故障而暂时损坏的车辆,不过由于补给站距离前线过远,且德军第38军在其军长曼施坦因的指挥下一直牢牢控制着索姆河沿线,这些“暂时损坏”的坦克很快也变成了“不可恢复性损失”。 这样惨重的损失使得北线总司令乔治将军难免回忆起索姆河的惨痛记忆,于是他在次日下达的1809号命令中这样提醒法军的将领们: “请恰当地使用英国装甲师……需要留意的是,他们并非是真正的装甲师,而是和我们的轻机械化师非常相似。简而言之,该师是由装甲非常轻薄的轻型坦克组成的,很容易受到反坦克炮的毁伤。” 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任何一点作用吗? 英国在大路上已经没有任何坦克部队可供法军将领挥霍了,这群冥顽不灵的家伙用不明所以的调动让数个轻装甲师和摩托化师尚未接敌便失去大半战力。过度保守的战术被验证不起作用之后,他们又立刻用过于激进的战术送掉了南线盟军为数不多的装甲部队——法兰西的军人用棺材本交了学费! “如果这场战役真的如此重要,为什么不让戴高乐上校来指挥?!” 回到27号这天,整个法军下层都充斥着类似的抱怨,不过他们的要求很快就能满足,因为南线除了戴高乐上校的第四后备装甲师以外,再无其他装甲部队。戴高乐的装甲师已经整装待发,预备投入到阿布维尔附近的绞肉机中,不过在此之前,戴高乐上校还需要处理一件小事。 “那个薇尔莉特女士觉得写家书没用,于是去炮兵部队搬炮弹去了!” 听到汇报的戴高乐一头雾水:“这个被白里安总理赞颂过的‘和平少女’不是早早就立誓再不杀人了吗?” “如果只搬炮弹,不拉击发柄的话,她顶多算是帮助杀人。”副官讲了一个不甚好笑的冷笑话,见没有人被逗笑,他只好没趣地耸了耸肩。 戴高乐继续问道:“那么她有说为什么不写信了吗?” “薇尔莉特女士让我转告您,那些官兵给家人的口述信件,她一个字都不想改,也不敢改。” “她根本不懂,只要她出现在士兵的身边就够了,写信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不过算了,随她去吧。”戴高乐没有在这件事上投入太多的精力,作为一个师长,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才刚离开指挥所,准备视察装甲部队的备战情况,就被自己的副官叫了回来。 “上校,刚刚得到消息,比利时投降了!” 比利时投降了! 德内尔的位置更靠近风暴的中心,他比远在巴黎的雷诺总理更早知道比利时国王派出特使与德军商议停战的事情。不过这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毕竟比利时军队现在几乎称得上是一碰就碎,就算利奥波德国王没有投降,他们也需要经历好一番整顿才能重振精神。 更何况,比利时军队客观上还为盟军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除了最后的抵抗外,溃散的比利时军队和拥塞于里尔与敦刻尔克之间的难民总数足足有三百万之多,所有的道路都被堵得水泄不通,进攻的德国人只能不停地朝天开枪,试图将这些人从道路上驱散,德军的推进速度也因此骤降至每日十五公里以下。 比起比利时投降,德内尔还有更糟糕的棘手难题需要处理。 他现在就站在剑拔弩张的英法官兵中间——字面意义上的剑拔弩张,英法两军士兵怒气勃发,彼此用刺刀指着,英制刺刀几乎要划破他的耳朵。 ———— 查询资料突然发现自己搞错了时间节点,这下子剧情全炸了。 在此处捋一捋本章时间线内发生的大事件。 5月26日,德内尔交换战俘并进入敦刻尔克,罗贝尔拦截对阿布维尔提供支援的德国轰炸机,薇尔莉特在戴高乐的部队写信。“发电机行动”开始,德军轰炸敦刻尔克,炸毁了油库和炼油厂。 5月27日,英法军队在敦刻尔克爆发冲突;薇尔莉特在第四后备装甲师搬炮弹;罗贝尔正准备往里尔方向侦查。法军开始筹备敦刻尔克撤退,盟军重新规划了敦刻尔克环形阵地;比利时军队被彻底击溃,该国正式向德军提出停战请求。 第十三章 防波堤(1) (1940.5.27-5.29) ———— 在27日上午,德内尔发现自己在城中已经算得上是数得着的“高级军官”之后,便立刻找到英军在敦刻尔克的指挥部,与彼处的英国远征军首席参谋罗伯特·布里奇曼中校协调关系。德内尔的出现让中校非常高兴,因为后者正愁没人组织散落在敦刻尔克城内的法军官兵。 除了极少数与英军协同的人员之外,目前散落在城内的法军官兵大多并非开战时开赴比利时的部队,而是从各个方向聚集于此的残兵败将,没有统一组织,也没有任务,就整天无所事事地等着“上级的命令”。 布里奇曼中校希望德内尔把这些散兵游勇组织起来,如果尚有士气,能承担一些战斗任务当然最好,构建一些工事也行。就算他们的士气已经完全崩溃,至少别让他们干扰英军的撤退。 “所以法国军队现在是在为英国军队争取时间,是吗?”德内尔看到地图上的敌我形势,法军部队大多位于英军以东以北,直面德军兵锋,看上去完全就是法军在掩护英军的撤退,而事实也确系如此,布里奇曼中校对此并不否认。 他唯一强调的是,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并非是英军抛弃友军,而是法军司令部作出如此安排,事实上,伦敦早在26号谋划从敦刻尔克撤出英国远征军主力的时候,就已经向巴黎发出了提议,只是被魏刚将军拒绝了而已。 “我们计划从敦刻尔克撤往本土,对英国远征军进行整编后再投送到法国战场。” 对面前满身伤痕却又昂然屹立的德内尔,布里奇曼中校以相当诚恳的语气说:“无论如何,英军都应该离开。即使完全按照魏刚将军的计划,即盟军在敦刻尔克周边构建防御阵地,我们的撤离也是有必要的。因为以敦刻尔克一个港口的吞吐量根本无法承担英法比五十万大军的补给,将远征军这样庞大的兵力浪费在这个死地上毫无意义。” 德内尔根据常识勉强认可了他的说法,随后一分钟也没有休息,立刻开始遵照后者的命令整合城中的法军。本着精诚合作的原则,他将自己手上的四条划艇也交给了英国人,尽管这四条小舢板英国人根本看不上——相比于不列颠岛上赶来的军用舰船,这四条划艇啥也不是。不过出于礼貌,海军上校威廉·坦南特还是向德内尔表达了谢意。 德内尔任命玛丽少校为他的副手,负责组织他已收拢的官兵,顺便让这些人为海岸上的英国人挖些战壕掩体。他自己则像个拉选票的政客一样,到处宣传自己的“光辉历史”,来给惊慌失措的法军官兵打气。 到了中午时分,他又组织起了三百多人。从26号开始便未合眼的他终于顶不住了,就在敦刻尔克城内找了个地方,伴着德军炮击港口的爆炸声小憩一会。刚躺下不久,红着眼的玛丽少校就用火烧屁股般的声音唤醒了他:“快去港口,戴泽南,出大事了!” “怎么了?” “我们的部队跟英国人打起来了!” “动枪了?” “刺刀都上了,没动也快了!” “为什么?” “因为英国人把我们的伤员从船上卸下来了!” “还有这种事?!” 当德内尔赶到现场的时候,已经有近两百名英法两军官兵挺着刺刀骂成一团,随着骚动扩散,越来越多的英法士兵加入到己方阵营中,冲突一触即发,流血冲突仿佛近在咫尺。 这场冲突是各方都始料未及的,坦南特上校下意识地组织部队弹压,不过义愤填膺的法国军人一步不退,随时都有可能擦枪走火。 “安静!安静!order!!!”德内尔用英法双语一路喊话,同时拼命往冲突中心钻,因为左臂不能举高,他只能用右手拨开法军这边的刺刀,而英军那边的——免不了被划了好几下,甚至还差点被一个冒失的列兵扎到。 尽管如此,德内尔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他一路大步流星,直到来到冲突的核心:“安静!全体——立正!” 在长官的命令下,法军士兵们收起武器,在原地肃立,英国人也立刻安静了下来。德内尔环视周遭,发现地上摆着两个担架,上面躺着两个法军伤员(应该就是被英军搬下来的),两军官兵就围绕着这两个伤员对峙。 这俩伤员的情况还算凑合,都是四肢中弹,内脏依旧完好,看脸色可能失血略多。德内尔俯下身检查了一番,两个人都发烧了,伤口也有发炎,这对于伤员来说再正常不过,他俩的病情都还没有恶化到危及生命的地步。如果英国人是按照伤情的轻重缓急来确定运输批次的话,将这两个人搬下来倒也合情合理。 既然心中有了底,德内尔便抬头看向了英军人群中,用带威尔士口音的英语克制地说道:“你们的指挥官是谁?向我说明一下情况。(英语)” “我。”一个桀骜不逊的陆军中尉回应道,挑衅地扫了德内尔一眼,又瞟了一下地上的伤员,随后漫不经心地说,“我负责管理这条船。(英语)” 他轻蔑的态度瞬间激怒了德内尔,他语气冰冷地回答:“如果你不懂得见了长官应当敬礼,我不介意用枪托给你上一课。(英语)” 尽管德内尔比英国中尉更矮一些,他的威势还是瞬间压倒了那个年轻军官。英国中尉满不情愿地立正敬礼,而德内尔却报之以严肃的回礼,体现出一个法国少校的涵养,倒显得英国人粗鄙不堪了。 那群英国人的声势由此软了许多,德内尔继续开口发问:“向我解释一下将法国伤员搬下船的理由。” “司令部的命令,长官,英国人用英国的船只,法国人用法国的。” “坦南特上校的命令?” “戈特上将(英国远征军总司令)的命令,长官。” 德内尔强压怒气,踮起脚望了望正在装载英军士兵的船只,登船的顺序确实与伤势的优先级无关,因为他正看到一群健康的英军士兵站在围栏上看热闹。 “呼——” 德内尔深呼一口气,命令法军士兵原地待命,以及抽调几个人先把伤员安置好,自己则与玛丽少校一道直奔坦南特上校的位置而去。一到彼处,他便向坦南特询问戈特将军的命令是否属实。 不幸的是,这条命令是属实的,坦南特对此也无可奈何。 “那么将军,您知道敦刻尔克地区有法军所控制的船只吗?” “据我所知,没有。” “……” 见德内尔陷入了沉默,上校只好出言安慰:“我尽快联系戈特将军,让他修改自己此前下达的命令。在这段时间里,我会命令英军的医院收治法军伤员,并保证法军伤员获得与英军伤员完全一致的待遇,这样可以吗?戴泽南少校?” “如果遇到病情恶劣到必须去不列颠才能治疗的伤员呢?” 听到这里,坦南特上校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不列颠的医院也未必强过这里的,而且如果伤情都恶化到这种程度了,在海上晃上四五个小时,伤员还能喘气吗?” “能不能喘气另说,如果英军自己的士兵出现这种情况,您会作何安排?” 这下轮到坦南特上校哑口无言了。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看着自己的战友因缺乏治疗而枉死在沙滩上。如果伤员确实难以转运,英国自己的伤员同样会因得不到妥善的治疗而死,我们自然也没法说什么。但是在英军运输仍有余力,仍源源不断地将完全健康的士兵运回本土的情况下,我们不会接受这种事情发生。” 锋芒毕露的德内尔直视着坦南特上校的眼睛:“现在,我会命令士兵们将伤员搬回野战医院,在这段时间内,还请您尽快向戈特将军联络以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如果我所担忧的这种情况出现,我军将采取一切手段确保伤员登船。” 坦南特上校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一切手段,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德内尔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将军,我也只能提前表示遗憾。” “你现在是法国在敦刻尔克军衔最高的人,怎能如此莽撞行事!” “正是因为我目前是法兰西陆军在敦刻尔克的代表。将军,请您告诉我,如果英军连一张床位都不愿分给濒死的法军士兵,这样的盟友还有什么保留的意义?” 说完,德内尔便敬礼离开了。 离开亚后,德内尔立刻骑车回到了两军发生争执的地方,围在那里对峙或者看热闹的士兵越来越多,为了防止造成更大规模的堵塞,一个路过的英国军官下令将两辆卡车停在路中央当路障,以免全城各处的士兵继续向这里汇集。 这是合理的做法,看到被卡车拦下的英军士兵,德内尔不免感到些许懊悔,他应该在离开前让玛丽少校维持秩序的。 希望法军士兵在这段时间内没有做出什么冲动之举。 好在他们的确保持了克制——部分是艾维尔斯少尉的功劳,他带着其他几个“戴泽南战斗群”的士兵弹压了几个最冲动的莽汉,而且一直在那里维持秩序。当德内尔在大伙面前现身的时候,他又立刻像个哥萨克一样,用德国步枪的枪托敲击地面,示意所有人安静。 “感谢你在这里维持秩序。”德内尔轻声表扬了艾维尔斯。 “不胜荣幸,长官。” 德内尔一拍装甲兵少尉的肩膀以示鼓励,随后高声对士兵们公布了自己与坦南特上校的谈话,士兵们先是被英国人的无耻所激怒,在听到德内尔的回答后,又忍不住爆发了一阵欢呼。 既然思想已经统一,士兵也就欣然服从了德内尔的命令。 一个班没有武器的士兵被德内尔派去医院,照顾伤员的同时也监督英国人信守妥善治疗伤员的约定,其他的返回临时驻地,养精蓄锐,准备投入新一轮的战斗。 中午的时候,德国轰炸机又一次轰炸了敦刻尔克,炸死了三百多个平民,还彻底引爆了城西北的油库。黑烟直上云霄,按照被击落的英国飞行员的说法,“烟柱足有三千米高,从英国本土都能看到”! 德内尔也去那边看了看——看了看就回来了,如此大的火势,根本不是当前敦刻尔克内的盟军能处理得了的。 德内尔在敦刻尔克法军中的“权威”在下午结束了,一大伙法国军队涌入敦刻尔克,包括两名将官,其中一名正是第16军军长法加德中将,他奉命全权指挥敦刻尔克环形阵地内的法军。 他们带来了一个重大的噩耗:德军装甲部队击破了盟军在防线的薄弱环节,南北两侧的德军在阿尔芒蒂耶尔会师,这就意味着里尔的法军——第一军团除第三军外的几乎所有部队,总共四万多战斗人员——完全被包围了。 军团司令官普利乌将军同样深陷重围,他已经命令包围圈内的法军和他一道,为法兰西战斗到最后一刻。 闻此噩耗,德内尔可谓五内俱焚,他得知目前环形阵地西南防线守备空虚之后,立刻求见法加德将军,请求后者将他的部队派上前线。 第十三章 防波堤(2) “我批准你的请求,戴泽南中校。”见德内尔对这个称呼感到意外,法军第16军的法加德中将为他解释道,“哦,你还不知道,你已经因在荷兰的战斗被拔擢为中校了,不过职务还是营长。” “不胜荣幸,将军。”德内尔说着毫无营养的套话作为回应。 “我将你调入第21师48团1营,他们现在在博莱泽勒,你要不惜代价守住这里。” “48团1营不是也已经全军覆没了吗?我部队里还有四五个48团的士兵呢。” “还剩点,还剩点。”法加德说话就像个讨论存货的小商贩,“你直接去接替那个营的指挥,现在他们就剩下……一百来人?最多了。” “武器怎么办?”德内尔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我现在手上的部队本来战斗力就不能保证,武器更是残缺补全,我们需要补给。” “英国人肯定‘愿意’为你们提供一些武器,去海滩上找英国的威廉·坦南特上校,他那边有一大堆准备丢掉的武器。” “火炮支援有吗?” “1营的人会告诉你们。” 得到指示的德内尔正要敬礼告退,法加德中将却又叫住了他:“你跟坦南特上校起什么矛盾了?” “只是在船只调配上起了冲突。” “‘起了冲突’?”法加德中将笑了,“你把他气得特别要求我一定换一个跟英军协调的军官,不要让你再干这个活。” “那我也只能表示遗憾了,将军。我对英军高级军官并无不敬之意,但作为当时法兰西在城区的最高指挥官,我有必要阐明我的观点。” 法加德中将连连点头:“好好干吧,今天上午你的作为很让布朗夏尔将军欣赏。” 德内尔再度敬礼,离开了指挥部,开始在脑海里规划后勤和行军路线。他现在手上的“牌”远比两个星期前他持有的更恶劣,第95团1营好歹也在他手上训练了数个月,战术士气都有保障,最终的战绩也确实证明了他们不俗的战力。 但是看他现在拉起的这群散兵游勇的拉胯样子,那被征召上前线时如丧考妣的表情……着实让他为即将到来的战事感到悲哀。 要不是今天上午他给法军士兵们出了头,说不定他根本没法把这些家伙拉出敦刻尔克。 说来讽刺,由于英国佬丢掉的武器太多,德内尔所带领的“第48团1营”居然一下子获得了堪称豪华的武器装备,而且全是法兰西支援给英军的法制武器。光反坦克炮就有四门25mm反坦克炮,要不是缺乏运输工具(他们只能找到马匹),47毫米火炮甚至也能拉上前线。 这还不算被英国人丢了一地的布伦轻机枪。 “就算你们要回英国,为什么不把这些武器留给法国军队?(英语)”德内尔大声质问着正在协调陆军登船的威廉·坦南特上校。坦南特根本不做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指挥部下在海滩上建立一些新的临时码头:“把没油的汽车推进水里,上面铺上木板,让那些游艇开到那里,没有武器的伤员从那里——(英语)” 他的任务还没布置完,东方的天边便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从那个方向来的只可能是德国的轰炸机。 德内尔急忙举起望远镜,发现来的不是往常那些已经给盟军士兵炸出心理阴影的斯图卡,而是更为肥硕的一种双发轰炸机,好像是亨克尔111型。 “德机轰炸!疏散!找掩护!” 德内尔高声对部下下达了命令,见那些身着大衣的皇家海军军官还在发呆,他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敌空袭,找掩护!(英语)” 这一嗓子总算让海岸上的皇家海军的军官们反应过来,看着他们茫然无措的样子,德内尔便知道这群人估计是不知道掩体在什么地方。于是他摒弃前嫌,用英语引导这一群军官跑进他们在沙子上挖掘出的战壕。 在炸弹落地之前,一群身着深青色大衣的皇家海军军官总算被塞到了卡其色的法军士兵当中。 令德内尔尴尬的是,当炸弹落地的时候,他带来的这群法国士兵的镇定程度还不如这几个皇家海军的军官。那些个英国军官固然下意识地作出了躲闪畏缩的动作,但没有一个被吓得哇哇大叫,更遑论情绪崩溃了。 看着某些在战壕里抱着步枪嚎啕大哭的法国士兵,德内尔真是哭笑不得。 等留下一地鸡毛的德国轰炸机离去之后,那几个英国军官纷纷向德内尔道谢,参谋长坦南特也不例外。 “为什么不将装备留给法国军队?(英语)”德内尔再次抛出同一个问题。 “不是所有法军都是被雄狮领导的。”坦南特回答道,“更何况,雄狮固然可以领导绵羊,但怎么可能领导得了烂泥?把武器费时费力地留给他们,然后他们再交给德国人?真正的法国军人一定会想办法来这里拿到武器。(英语)” 坦南特的形容很合适,也很刺耳,德内尔看了看整条战壕里失魂落魄的法军士兵——真的像是一坨坨烂泥,仿佛只有靠铲子才能将其从壕沟里掘出来。德内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法国士兵:身体依然强健,精神却完全垮了。 上次大战中法兰西军人身上标志性的坚韧、顽强和倔强在他们身上丝毫不见踪影,斗志更是根本不存在。 德内尔咬咬牙,什么也没说便从战壕里站起来,带着满身的沙子,号召忧虑崩溃的士兵们起身战斗,将他们一个个从战壕里拽起来,不过收效甚微。 德内尔从来不愿强迫士兵去做什么,在1917年不愿意,今天也一样。在遇到第三个痛哭流涕不愿起身的士兵之后,他也就不再费劲了。 “一个勇士胜过一百懦夫!”他宣告士兵们的声音从掩体一直传到海边,整个“营”都听得一清二楚,“不愿意来战斗的就留在这里吧,还愿意打下去的,跟我去拿武器!” 他的副手玛丽少校毫不犹豫地起身跟随,那些“戴泽南战斗群”的士兵也各个争先,生怕落后丢人现眼。在他们的带头下,还是有一些血气未泯的军人拿起步枪跟了上去,接着是一些“怕死但更怕丢人”的士兵,林林总总也跟上去一百多人。 看到此景,坦南特不由得感慨道:“假以时日,戴泽南又能锻炼出一支强军,可惜这支部队的士气太低,德国人来的又太快!(英语)” “您好像很熟悉他?(英语)” “经历过上次大战的人,不会对让·德内尔·戴泽南这个名字感到陌生。”说完,坦南特上校起身迈步向海岸走去,“继续行动,大麻烦还在前头等着呢!(英语)” ………… 最终和德内尔一道踏上南向的人手只有133人,德内尔将他们编成三个步兵排、一个反坦克排和一个后勤班,由一个中尉、一个少尉、一个军士长和两个军士指挥。 两个军士都坦陈自己主要负责后勤管理,并不太懂指挥作战的事情。于是德内尔选了资历更老的拉德利军士指挥第二排,并告诉他这只是临时的安排,如果48团1营残兵当中还有足够的军官,就再择人取代他的职务。 残兵中还有多余军官的情况还挺常见,自1916年贝当元帅(当时是上将)改革法军开始,军官带头冲锋便不再被提倡。德内尔只是喜欢靠前指挥,都被矫枉过正的元帅批评过好几次——虽然有些时候他的位置的确太靠前,以至于他本人都被卷入了白刃战。 也就是说,那边通常会有那么一些个建制打光、无兵可用的光杆司令。 “如果没有的话,我就把营指搁在你的排。”德内尔勉励着那个“不太懂指挥”的军士拉德利,“你看我专科是炮兵,入伍第一仗就负责指挥一个步兵排,这种事学起来快极了,一两天就能上手。” “希望如此,中校。”拉德利看上去总算自信了一点。 “如果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去和关键岗位上的士兵谈话,去了解反坦克手榴弹、地雷、榴弹发射器、机枪的作用。” “我这就去,中校。” 其他两个步兵排指挥官中,中尉带领一排,现在正前出侦察,他是个老手,又不乏勇气,德内尔对他很放心。比斯特军士长的三排负责断后,他之前就负责协助连长管理整个连队,指挥一个排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反坦克炮排的三门反坦克炮,德内尔交给了出身装甲兵的艾维尔斯少尉,他对炮兵阵地的布置虽然比较生疏(但也不是完全不懂),不过对德国各型坦克的弱点倒是了如指掌。由于潘哈德装甲车的主炮正是25mm反坦克炮,所以他对这些炮的性能也很熟悉。 反坦克炮排现在正驾着六匹马(三辆牵引火炮,三辆拉弹药箱)走在全队的最后,德内尔在路旁等了一会,等艾维尔斯牵着马走到他身边,他便与之同行,了解情况。 “你个少尉怎么还自己牵马呢?” “我作为胸甲骑兵团的少尉,还没怎么摸过马。”艾维尔斯倒把驮马当成个稀罕物件,频繁地伸手为那匹牲口梳理鬃毛。马既不是狗也不是猫,即使艾维尔斯对它“宠”得不行,它也毫无反应,只是闷头哼哧哼哧地拉货。 “感觉怎么样?” “我上炮手的位置试了试,反坦克炮空间确实富余,它装填和瞄准速度都比在炮塔里的时候快得多,我现在心里有数了。” “到那边有时间的话,不妨从一个装甲兵军官的角度,寻找最适合的炮位,要尽量兼顾射界、隐蔽和掩护,如果没有坚固的掩体,那就像开装甲车一样,要不断转换位置以保障生存性。大部分情况下,当敌人知道我们有一辆反坦克炮的时候,这玩意就算起到作用了。” “存在舰队是吗?” 德内尔考虑了一下这个海军名词,接着给出了肯定的意见,“没错,可以这么说。” 见艾维尔斯理解力还不错,他就继续嘱咐:“注意反坦克炮和装甲车的最大区别,就是对榴弹的防护能力。穿甲弹对装甲车来说无比致命,但打反坦克炮也就听个响。与之相反的是,你指挥装甲车时满不在乎的迫击炮、轻型榴弹炮甚至破片手榴弹之类的武器,对反坦克炮都是重大的威胁。所以在战斗中即使不是打一枪换个地方,也要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除非有坚固掩体。” “明白了,少校,哦不,中校,很抱歉。” 艾维尔斯尴尬地笑笑,德内尔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事,我还挺喜欢少校这个称呼。” 这个介绍真是牵强,艾维尔斯只当是德内尔安慰自己的蹩脚借口了,于是他就换了个话题:“您没带迫击炮吗?” “带了炮,没特别安排炮组,准备到博莱泽勒看看有没有活着的炮兵,没有的话就随便找人打吧,那时候找谁都一样了。” 说完这话,德内尔便去了别的部队了解情况。他年轻的时候很健谈,总喜欢跟天南地北的士兵聊天,如今虽然没了那种享受交谈的心情,但作为和士兵增进了解,从而增进战斗力的法子,他也运用得驾轻就熟了。 第十三章 防波堤(3) 一直到距离前线只有最后一小时路程的时候,德内尔才回到指挥位置,并命令所有战士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战斗。 他的顾虑很有道理,因为前方的枪炮声突然以一个令人诧异的速度迅速增大,这也就意味着德军还是突破了第48团1营的防线。 德内尔立刻命令部队展开,抢占有利位置。 不过说实话,这就是个农田,真没有什么“有利位置”可供抢占。过了仅仅不到十分钟,打前锋的第一排就跟德国人交上火了。 从前方撤退下来的第48团1营一部正遭受德军坦克和步兵的衔尾追击,为了避免该营战友全军覆没,德内尔立刻下令全体步兵向德军发起反冲锋。 德军被突如其来的法军反击打了个措手不及,追击在前的步兵立刻就被打了个七零八落。而坦克想支援也无能为力,该地虽然缺乏地表起伏,但树篱、麦子等植被极多,造成德军坦克的视野极差,莫说是拉队友一把了,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 德内尔为了对付德军的坦克,从英国佬那里拿了极其多的反坦克手榴弹,基本可以做到步兵人均一枚,因此两辆德军坦克只是略微突前,便被四面八方飞来的反坦克手榴弹砸了一头。 伴随这些坦克的德国步兵完全无法阻止这么多“反坦克手”的同时发难,这两辆坦克很快就被解决了。德内尔亲眼看到,有一个班的士兵在一片树篱后一下子扔出去六枚反坦克手榴弹,那些“方盒子”不仅炸毁了那辆坦克,还把坦克周围的步兵也炸的稀碎。 上次大战的时候德内尔的营虽然也配备过这种手榴弹,但因为没遇上过德国坦克(装甲车都没见过几辆),突击队就把他们当大号手榴弹或者小号炸药包,用来处理一些手榴弹难以解决的敌人,所以这算得上是德内尔第一次见到1918年式反坦克手榴弹起到它应有的作用。 趟过那些黏滑的人体零部件,德内尔和第二排的士兵继续向前猛攻。突遭打击的德国佬急忙后退拉开距离,战场一时间居然局势一转,变成了法国人追德国人! 不过好景不长,几辆三号坦克一边倒车,一边用车体机枪和并列机枪疯狂扫射,给德内尔的“营”造成了不小的麻烦。稳住阵脚的德国步兵也开始用射速极高的德制mg34机枪扫射。尽管德国佬因缺乏视野基本上算是在瞎打,乱飞的子弹还是压制住了法军的士兵。 “停!停!” 虽然拉开距离并不利于己方,但是对面二十多条机枪来回扫射拉出的绵密火网,再贴近打根本不可能。 德内尔趴在泥地里,头上被子弹削断的麦秆噼里啪啦掉在钢盔上,身旁还有个惊慌不已的士兵向他咆哮着请求命令。德内尔心想我一个营长思考班排战术的时候,还需要给你一个士兵下命令吗?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高声提醒道:“先找掩护!” 德内尔的声音并不小,起码他周边的人都听清了,但那个士兵好像过于激动,以至于听不到他的声音,竟然抬起头又问了一遍。结果一颗子弹穿颅而过,带着他半个脑壳和钢盔飞出去,这倒霉鬼当场毙命。 如此惨况把一些年轻士兵吓得瑟瑟发抖,也看得德内尔一个头两个大。 继续在这里耗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德内尔随即下令全军后撤。 德内尔的位置距离前锋排只有几十米,他的命令无须通过传令兵便传达了最前线。在前锋排开始匍匐回撤时,德内尔带领身边的第二排士兵向德军发起反击,以吸引对方的火力。 德军果然向他们集中了火力,敌方刚架好的迫击炮也开始朝他们射击,炮弹潮湿的泥土扬得漫天都是。不过由于土地松软,炮弹往往深埋进地里才炸响,威力受到很大的削弱,倒也没给二排造成太大伤亡。只是他们的士气本就不强,遭此轰击立刻便陷入动摇。好在德内尔对此早有预料,他也没想让这群家伙继续战斗下去。 前锋排刚一脱离了危险,他就带领第二排向后匍匐撤离。那些庄稼还没有被德国人的火网扫平,还能遮蔽德军的视野,所以他们仅仅匍匐了两三分钟的功夫,头上的弹雨就稀疏了许多,士兵们的士气也得到了部分恢复。再爬了几十米,他们甚至都能起身行动了。 德内尔本有些担心士兵们一哄而散,但他们还是恪守了军人最后的底线,按照他的命令重新占领了某处树篱。彼处还算平静,第三排(后卫排)的比斯特军士长也在那里。尽管德内尔因急于投入战斗以挽救溃退的法军士兵,并没有给比斯特军士长任何指示,但这位靠谱的军士长还是根据常识带领士兵挖了一些卧姿射击掩体(几铲子挖个小坑的那种)。 “撤退的那些战友呢?”德内尔问道。 “后勤排的人正在收拢他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中校?” “当然是撤退。”德内尔回答道。 可是该如何撤退呢?人又怎能跑得过坦克呢? “我们会被德国佬的坦克杀光的。”比斯特军士长以相当悲观地态度说道。 “重武器肯定没法带了,该扔就扔。传令兵!” “到!” “告诉艾维尔斯少尉,随时准备放弃火炮撤退。” 传令兵走后,德内尔又叫玛丽少校带第二排的步兵后撤去找后勤排,领取所有的炸药。 比斯特惊呼:“您要用来炸坦克?!” “炸什么坦克,炸公路!”德内尔吐槽道,“我们全死光能炸掉几辆坦克?我又不是尼维勒!” 玛丽少校不满地瞅了一眼打岔的比斯特,继续询问任务:“那么怎么炸呢?” “等反坦克炮过去后,每一百米在路中间炸个坑,用完所有炸药就撤到库文公路那个交叉路口,构筑工事准备掩护我们!” “是!” 撤退是极其难组织好的战争行动,不仅在战术上存在困难,指挥官还必须慎重对待士兵急于脱离战斗的心态。在这样敌众我寡,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德内尔也没信心把这剩下的一百号人连同那些溃退的战友一起撤到安全的位置。 更何况哪有什么安全的位置?!早在赶往此地的时候,德内尔便对照地图查看了沿途的地形,完全无险可守,除了两公里外有一处炮兵阵地外,也没什么可供利用的防线和工事。 唯一有利于德内尔的是时间,很快天就要黑了,天黑之后德军将无力进行追击。不过到那时他还能组织起多少人?部队会不会因指挥不畅直接散架? 德内尔毫不怀疑,如果他就这样下令全军撤退的话,等夜幕降临时,这支临时拼成的部队能有三分之一还跟在自己身旁就算可以了。 所以他不能直接撤退,必须节节抵抗火力数倍于己的敌人,但同时又不能损失过大,致使本就士气不足的部队动摇甚至溃散。 这项任务固然艰难,但还算不上德内尔见过的最绝望的情况,所以——干吧! 下定决心的德内尔立刻调兵遣将:“比斯特,你的排继续坚守这里,拖住德国人,听我吹冲锋哨就撤退,如果没听见哨声,那就在十分钟后撤200米,防御我们来时看到的那个农舍!” 坚持最多十分钟,似乎并不困难,比斯特军士长松了口气,随后便带领他的排和德国佬激烈交火,德内尔则带着马兰中尉的第一排去寻正架炮封锁公路的反坦克排。 他们一出树篱,就看到一门反坦克炮部署在一堵矮墙的缺口处,瞄准着公路另一头。其他两辆反坦克炮则藏在麦田中,分别瞄准公路两侧。德内尔立刻让艾维尔斯撤出两个炮组,把他们部署到下个路口,只剩那门封锁路口的反坦克炮。 “你在这里掩护反坦克炮排的撤退。”德内尔命令趴在他身边的马兰中尉道,“不需要坚持太久,在他们弃炮之前别走就行,之后从公路西侧撤退到下个路口。” 那么反坦克炮组什么时候弃炮呢? “击毁出现在公路尽头的第一辆坦克,或者瘫痪它的履带,至少也要将它从公路上赶到田里!然后你们就带着自卫武器到下一个路口集合!” 听到这话,反坦克炮组的成员也立刻松了一口气,这也并不是什么过于困难的任务。 正当德内尔准备叫人去2排布置任务的时候,他们南侧的道路上传来一阵令人耳朵发酸的履带摩擦声——一辆灰褐色的三号坦克开上了公路。 在那辆坦克还没有停车做好射击准备的时候,德内尔就对炮组成员吼道:“开炮啊!” 反坦克炮的炮手急忙摇动手柄进行瞄准,而德内尔则在火炮还没有击发的时候从领口中掏出铜哨咬在嘴里,将这被汗水浸湿的玩意猛地吹响。 伴着哨声,炮手拉下了击发柄,一发25mm炮弹穿膛而出,直接命中距他们一百米的三号坦克的前装甲。炮弹撞击装甲产生的震动使那辆三号坦克像只从水里爬出来后抖毛的狗,车身上的泥浆一下子甩去不少,坦克凭惯性向前滑动了一段,接着就停住不动了。 坦克周遭的德国步兵朝他们射击,马兰中尉则带领一排凭借公路旁的排水沟予以回击。正在这个时候,反坦克炮开了第二炮,那辆三号坦克的前装甲上就又多了一个冒着火苗的黑乎乎的窟窿,过不多久,那辆坦克所有的观瞄口和舱门都开始冒火,肯定是完蛋了。 “炮兵撤退,步兵再坚持一下!” “右翼有德国佬!” 扼守西面的一排三班发出警告,该班的布伦轻机枪立刻开火射击,德内尔躬身从战位上离开向右观察,只看到田埂道上躺着两具尸体,其余的德国佬已经就地找了些乱七八糟的掩体和三班的士兵对射。 德内尔收起手枪,弓着身子穿梭鼓励着士兵们,他用右掌拍了身旁每一个坚持战斗者的后背:“三排的战友才刚撤下来,再坚持一会!为他们的重新部署争取时间!” 第十三章 防波堤(4) 德内尔的战术没什么高级的,无非就是步步为营,交替掩护。这种战术每个军校都教,原理也很简单,只不过实操起来麻烦得很。尤其是在优势敌军面前——稍有错漏,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对于德内尔而言,他们撤退的速度不能太慢,以免被敌军咬住包围;又不能太快,以免德军装甲部队从别处长驱直入,致使今天才初步建立的环形阵地遭受重创。总之,德内尔要带着他的“营”且战且退,保全自身的同时,全力拖延敌人。 为此,他先把敌人快速机动的依托——保养良好的水泥公路——给炸了。 他的营本来就肩负着坚壁清野的任务,因此炸药块也带了不少。当他带领一排后撤的时候,二排的爆破手们早已按照命令,用一个个1公斤炸药块在公路上炸出令驾驶员头大的深坑,同时还用135g的炸药罐炸断路旁的大树作为障碍,一通破坏之后,基本上把这段公路给废了。 反正坦克部队走野地追击是不现实的,汽车更不可能,前些日子的大雨已经让田野足够泥泞了,现在三号坦克进田地长距离机动,那真是跟自己的履带和发动机过不去。 也就是说,德军装甲部队想要追击,要么从别的公路迂回机动,要么动用工兵来清理路障,或者仅用纯步兵跟德内尔对射。前两者都要浪费大量的时间,最后一个选项则是德内尔乐见其成的。在收拢了散兵之后,他能动用的兵力达到了205人,对上德国一个步兵营,打一打又不是不行! 更妙的是,溃退下来的48团1营士兵还给德内尔找到了他们联络炮兵支援用的电话线,德内尔将他们从敦刻尔克带来的备用电话机一路接上去,居然还真联络上了一个中型榴弹炮营! 好家伙!撤了近一公里的德内尔当场松了一口气,立刻祭出了他的拿手好戏:紧密的步炮协同。他先让士兵们摆出一副要抵抗的样子,吸引德军来攻,然后立刻呼叫炮击。而等德军被炮火压制,哭爹喊娘要求炮火支援的时候,他早就带着士兵后撤个两三百米,到下一条防线去了! 三番两次这么玩,德国人也在想办法对付,但是稚嫩的德军军官总是被老辣的德内尔玩弄于股掌之间。 德国人决定派炮兵观察员偷偷摸摸前出,准备直接引导炮击先炸一轮法国人,熟料德内尔早已命令三分之二的人手埋伏在阵地前的麦地里,等观察员出现,直接把德军观察员毙了,还缴获了一部电台。 只可惜德内尔用德语和德国佬炮兵对话的时候,因为说不出呼号而被识破,没能实现用德国炮炸德国人的目标。 德军这次追击失败后,天就基本上完全黑了,德国人也没心情继续打下去了,第48团1营便如此摆脱了追击。 士气来源于训练、动员和胜利,尽管德内尔这支七拼八凑的部队很难指望前两者,但这场战斗的“胜利”还是让48团1营的士气得以略微恢复。 在一路撤退到四公里后的德林尚之后,德内尔总算有了整编部队的时机。他派玛丽少校去汇总新编各排的状况,又让找他汇报的48团1营原代理营长皮埃尔·费乐坦上尉去调查1营老部队的情况。他自己则继续带领士兵构筑阵地。 剩余的部队已经不多,两人没花多少时间便回到德内尔的身旁,此时他才刚为自己挖好了一个膝盖深的散兵坑。 “新连队的133人损失了36人,还剩97人,由于一直在撤退,我们也没法确认谁阵亡谁受伤。” “老部队的话。”费乐坦汇报道,“现在还剩84人。” 这个数字令德内尔非常震惊:“等等,刚刚在路上你跟我说你有73人,怎么?打着打着有人复活了?” “有些跑散的又跟上了大部队,中校。” “好吧。” 至于武器方面,轻武器的损失倒不大,不过反坦克炮全扔了了,而且急需弹药补给。 由于现在军官相比较于士兵而言大大富余,德内尔已无须对杂务事事亲为:阵地仍由他自己设置,后勤由玛丽少校负责,整编由费乐坦上尉处理,马兰中尉则负责与周遭的部队沟通,以及尝试联络一下21师师部。 不过费乐坦还有另外的请求:“我能先去‘亲近自然’吗?” “当然可以。”德内尔回答道,“缺手纸吗?” “您还带着这玩意?” “敦刻尔克那边的紧俏货。”德内尔打开自己的背包,从中掏出了一大卷(少说也有五六十张)德国宣传单递给费乐坦,“这一纸筒直接掉在我的面前——空投砸脸,不能不捡。” “谢谢,让我看看上面说了些甚。”费乐坦展开一张,借助手电筒的灯光扫了一眼,“嚯,就这?现在还有人不知道自己被包围了?还用他讲?” 吐槽完德国佬的传单,费乐坦就抓了几张握在手里,找个僻静地方解决生理需求去了。 “别走的太远!” “遵命,中校!” 趁费乐坦去蹲坑,德内尔抓紧时间小睡一觉,等他回来就继续进行整编。说是整编,实际就是把那些从敦刻尔克集结起的散兵游勇塞进48团1营被打空的编制中。毕竟第48团也算是共和国的老部队了,下属的各个连都有光辉的历史,将老连队打散编入德内尔带来的连里,怎么想都不合适嘛。 “第16军法加德将军的电话,长官。”马兰中尉将电话递到了德内尔的面前。 马兰的工作让德内尔惊讶了:“居然能通到军指?” “我们能通到炮兵营,炮兵营帮我们接到了军指。” 德内尔点点头接过电话:“将军,我是戴泽南。” “我听说你还没到那里,48团1营就崩溃了。” “是的,根据该营的情报,德军已经有一个团渡过了运河。” “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德兰尚,将军。” “你现在还有多少人?” “181人,没有反坦克武器,轻武器齐全,不过缺乏弹药。” “不错嘛,比我预计得要好,我都已经把你们从地图上划掉了。” “……” “你们就继续坚守那里,我知道你兵力不足,不用担心这件事,第二轻装甲师今晚就部署到你的侧翼。” “他们还剩多少兵力,将军?” “你就把他们当成个摩托化团吧,坦克基本上不剩啥了,你原来不就是摩托化部队的吗?” “行吧,我还有一个问题,将军。” “讲。” “您需要我们坚守多久?” “多久?”法加德中将冷笑道,“你愿意为了三色旗的荣誉战死吗?” “当然。”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过最少坚持多少天?” “先扛过明天吧,反正早一天晚一天……都得玩完。” “英国人不是在组织船队撤离吗?据说我们的船也在路上了,或许我们的牺牲能为布朗夏尔将军更从容地组织撤退。” “呵呵,不可能的,戴泽南。如果你到我的位置上,就能用望远镜看到海滩上像沙丁鱼群一样多的人。现在已经不是船的问题了,船可以再调,但港口是有限的!” “总之。”法加德中将总结道,“不仅是你,还包括我,现在都要准备好为共和国献身,这关乎法兰西的荣誉和其他部队在南方的抗战。应该说,尤其是你!作为法兰西昔日的标杆,你一定不能被德军俘虏!” 听到这话,德内尔立刻给出了自己的承诺:“我绝不投降,将军。” “那就好!” 说完那边的法加德中将就挂了电话,德内尔这才将电话放下。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玛丽少校问道。 德内尔环顾周围对此事关切无比的官兵,并没有“丝毫不差”地转述法加德将军的命令,而是自己润色了一番,“将军对我们今天的战斗表示赞赏,并激励我们再接再厉,坚守这里,干出一番无愧于法兰西祖国的事业。” 国事糜烂至此,军人又如何才能无愧于法兰西祖国? 只有战斗!继续战斗! 德内尔的战斗结束了,戴高乐的战斗却才刚刚开始。 两个小时前,在敦刻尔克以南约100公里的索姆河入海口,身负众望的第四后备装甲师被新组建的第三集团军群司令部额外加强了五个炮兵营,该师总兵力达到了140辆坦克、6个步兵营和6个炮兵营。这样的阵容对于一个师来说,不可谓不强大。 握此雄兵的戴高乐压力很大,因为他清楚的知道,目前他手上的部队就是南线法军所能拼凑出的最后一支装备完全,具备进攻能力的部队。在踏入战场之前,他就想到了德内尔对他说过的埃布罗河战役,他现在的处境与共和军又何其相似! 兵力雄厚不雄厚?雄厚!可是预备队呢?一个人都没有了,其他的法军连建制都不完整,就是些空架子团空架子营,根本无力发起进攻。敌人弱小不弱小?很弱小!27号英军的攻击仍旧没有引起德军的重视,德军第38军仍以孱弱的兵力把守索姆河防线,就连战略要地高伯山也没有驻扎太多的士兵。 但是呢?战斗打响之后,德军将获得源源不断的支援,但不会有别的法国部队来支援戴高乐。 “现在进攻太仓促了。”副官在一旁抱怨道。 “没有办法。”戴高乐面无表情地回答了副官的质疑,“必须趁德军立足未稳,果断地发起攻势。” “天都要黑了。” “敌人将缺乏空中支援,这有利于我。” 戴高乐抬起手表,时间是5点19分,于是他伸出右手,猛地向前挥下:“开炮!” ………… “我希望……你照看好阿让……” 尽管薇尔莉特知道这个“阿让”只是面前的父亲对孩子的昵称,全国昵称为“阿让”的人可能上百万,但这个熟悉的名字还是让她心头一紧。她一声不吭,继续用打字机记录面前士兵断断续续的话语,此时整个屋子里除了按键声之外,就只剩伤员的闷哼和呻吟了。 “我……我很抱歉……,我没能——” 濒死的伤员话音未落,窗外便响起了一声炮响,随后炮火轰鸣声一阵紧过一阵。薇尔莉特不得不歉意地停止打字,起身走到士兵的面前,轻柔地对后者说:“我很抱歉,先生,您刚刚说您没能干什么?” 伤员艰难地咧咧嘴,又嘀咕了一句,薇尔莉特干脆俯身倾耳到后者的嘴边。 “我们现在……反攻……了” 说完这句话,那个伤员便发出了类似于叹息的声音,就此停止了呼吸。 薇尔莉特的眼泪几乎要流出眼眶,她低下头向烈士致意,但还没记下这位烈士的容颜,护士便迫不及待地向在救护站服务的士兵宣布:“这个已经死了。” 接着来了两个全身上下都是血迹的士兵,直接将尸体抬了出去。过不多久,又来了两个身上血污不少于前两人的士兵,将担架放在薇尔莉特的面前。 “我为什么看不到你救治这里的伤员?”薇尔莉特带着不满伸出义肢,操控钢铁的手掌钳住一个路过的护士。 疲惫不堪的年轻女护士用力甩开薇尔莉特的义肢:“让开,女士,您不是打过一次世界大战吗?” 护士一开口,薇尔莉特就想起了原因,她以惊惶的语气质问道:“难道我是主持忏悔的修女?” “不然呢?”护士睁着通红的眼睛盯紧薇尔莉特,“难道我不是夺走战士生命的杀人犯?” ———— 薇尔莉特拦下的那个女护士负责分诊,也就是说,没救的或者有救但没时间救的伤员被医护人员直接甩给薇尔莉特,让她为伤员写名为家书实为遗书的信件。 第十三章 防波堤(5) 29日上午的战况就像夹心饼干一样,德内尔在敦刻尔克西南防御德军向东北的攻势,而南方阿布维尔的戴高乐则在向北猛攻德军第38军的高伯山阵地。该军的前线阵地很快在第四后备装甲师的猛攻下化为齑粉,仅仅两天前还自以为可高枕无忧的曼施坦因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调遣重兵增援高伯山桥头堡。 如果说德内尔面对德军攻势已经称得上是左支右绌的话,高伯山防线的德军第57步兵师根本就是摇摇欲坠了。德军的轻型反坦克炮还能勉强对付那些哈奇开斯、雷诺轻型坦克,对雄伟的b1重型坦克可就一点办法没有了,37炮炮弹砸上去也就听个响,b1停都不停一下。 不过戴高乐手上的b1重型坦克并非没有天敌,德军还控制着相当数量在拉昂便被证明是法军重型坦克最大威胁的88mm高射炮。戴高乐预料的一点不差,昨晚的战斗结束后,德国人就紧急把第64高炮团1营运过了索姆河。 除此之外,德军还在索姆河北岸又增派了一个炮兵团。 于是在蹂躏了德军前线阵地,抓了三百多个俘虏之后,戴高乐的第四后备装甲师就陷入了苦战。 德内尔那边就更不用说了,一开始就是苦战,不过这种程度的战斗大家也都习惯了。 更何况他们还有“意外之喜”。 这个意外之喜完全是法加德将军造成的,昨天他在电话里说会把第二轻装甲师部署到48团1营附近。德内尔之前可不知道法国还有“轻装甲师”这种编制,只当是法加德口误,把轻机械化师说成了轻装甲师。 第二轻机械化师的情况他也有所耳闻,他们的损失不是一般的大,如果援军是他们的话,法加德将军所说的“就当是个摩托化步兵团”完全说得过去。 不过清晨那支部队抵达的时候,德内尔才发现这根本不是第二轻机械化师,而是第二后备装甲师!而且方向也相当出乎意料——不是从敦刻尔克开到前线,而是从他们的前方迎面而来。 “因为你们防守的目的就不是保卫敦刻尔克,那里有非常多的部队,不差你们这个营。你们的任务是扼守要地以免我们被包围。”第4坦克半旅指挥官米歇尔·巴伦戈上校热情地同德内尔握了手,“谢谢你戴泽南,我们的侦察兵看到你们昨天战斗的痕迹了,‘法兰西上尉’永远靠谱!现在按照法加德将军的命令,你们就归我指挥,继续防御这片阵地,撤退的时候我会通知你们。” 巴伦戈的话让德内尔对昨天布置任务的法加德中将非常无语,说了半天净是在宣泄失败主义情绪,连个任务都没有布置清楚。第二后备装甲师的情况当然也不容乐观,但实力却远没有削弱到法加德将军所说的“一个摩托化步兵团”。他们还剩下近20辆坦克,巴伦戈上校甚至还打算要给德内尔的营配一辆h39! “不必了,上校!”德内尔谢绝了的好意,“您还是按照装甲部队正常打法,把每一辆坦克都集中起来吧!” 德内尔的推辞令巴伦戈上校非常满意:“难怪会跟戴高乐交朋友,你确实是个懂装甲战的。” “只会说些场面话罢了,上校,我不曾指挥过一辆坦克。” “那就这次指挥吧。”巴伦戈接着向德内尔说明了他为什么要把一辆h39甩给步兵,“我们配件不多了,那辆h39传动机构被打坏过,修过之后只能算是勉强能开,跟不上其他坦克的速度,就给你放在阵地上当炮台使吧。” 于是德内尔就接收了这辆坦克,虽然是一辆爬的比雷诺ft-17还慢的残破h39,这辆坦克的乘员将乌龟一样迟缓的座驾慢慢悠悠地开到阵地附近,随后打开舱门出来,在德内尔的面前并排站好,接受德内尔的问询。 “你们有多少发炮弹?” “61发,其中44发是穿甲弹。” “剩下的呢?” “全是榴弹,没装备榴霰弹。” 于是德内尔就把这两“步履蹒跚”的坦克布置到了阵地的侧翼,然后动员士兵继续挖沟,直到挖出一个鱼塘大小一米多深的坑,再让那辆坦克开进去。 等坦克兵把坦克开进掩体后,德内尔走到他们旁边,踢了几脚侧面装甲,车长立刻打开舱盖探出头:“请您指示,中校。” “我们会再挖几个坦克阵地,保证你们坦克的生存性,所以尽量节省弹药。还有,你们有电台吗?” “没有,中校。”车长回答道。 “我猜也是。” 这时驾驶员也打开舱盖插画:“不过我们有一台收音机。” “杜尚别你这个蠢货!我们都没有电台,步兵怎么可能有?没电台收音机有个屁的用!” “我们有电台,昨天才缴获的。” 德内尔的话让两个装甲兵愣住了。 德军在上午8时发起进攻,简直如上班一样准时,而且攻势凶猛,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德国人居然几乎没有出动任何坦克。 步兵打步兵,谁怕谁啊! 处于节约弹药的考虑,德内尔没让那辆哈奇开斯开炮,只有第48团1营的人手和当面的德军拉开架势打了一上午。如果不是第二后备装甲师的军官声称他们燃油极度缺乏,需要用在关键时刻,德内尔甚至想配合他们跟德国步兵来一个反向闪电战! 不过即使令法国人头大的德国坦克和俯冲轰炸机都没有出现,德国人充沛的兵力和强大的火力还是让48团1营很不好过,仗打到中午,德内尔营的弹药储备已经接近耗尽,不得不越发依赖炮兵的支援。 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看得出来,越拖越瘦的48团1营很快就要被越打越强的德军拖死,只是德内尔拒绝接受这个这个说法,他在向巴伦戈上校请求弹药增援之后,就和指挥部里的玛丽少校聊起这个事:“说德军越来越强是不对的,你能明显的感觉到,德军其实是越来越弱的。当然我们也越来越弱,而且减弱的速度比德军快得多。” “那么你这个说法有何意义?”玛丽少校吐槽道。 “有利于宣传。” “宣传……”德内尔一本正经的叙述让玛丽少校苦笑不得,“还有,戴泽南,现在营里所有人都叫我玛丽少校了,我是不是应该特别向大家强调一下我姓罗尚比恩,以免我阵亡后每个人都记成玛丽?” “看来你父亲对你母亲的爱给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是的,戴泽南,从我能说话开始,就一直被各种人称为‘玛丽小姐’,绝大多数都是嘲讽。” “那你还不改名,真有勇气。” 玛丽笑笑,回答道:“我就属于那种人,越是受到嘲笑就越不改名。” 德内尔点头称赞道:“这种倔强很利于军旅生活,诚实的讲,我叫你玛丽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因为我的中间名也来自我的母亲。” “我看得出来,戴泽南,诚挚和虚伪我还是分得清的。” “那我告诉你个秘密吧。”德内尔难得露出了笑容,“其实上次大战的时候,他们都称呼我的钟中间名德内尔。只要有人叫我德内尔,我就知道他一定是我部队里的兵。” “为什么他们这么叫?德内尔也只是个普通姓氏吧?” “90年代的思维更保守一些,我同龄人的中间名都是很普通的‘菲利普’、‘亚德里安’这样的,冷不丁冒出来一个‘德内尔’,大家都觉得很稀罕。比我小个五六岁的那些人就什么中间名都有了,比如向你这样叫玛丽的。” 听到这话,一旁充当通讯兵的菲利普插了个嘴:“您只是不知道罢了,中校,有的男‘玛丽’跟您的年龄差不多。我的家乡就出了个名字叫玛丽的军官,甚至都不是中间名,直接名字就是玛丽。” “好家伙,这必须得认识认识!”玛丽少校感慨道,“然后把我‘玛丽小姐’的外号让给他!” “德国佬又来了!”正在前线巡查的费乐坦上尉气喘吁吁地跑到指挥部里,“南方和东南方均有敌情!” “好,打退他们就吃饭!” 德军的这次进攻在12点11分的时候被瓦解,在这轮防御之后,德内尔接到了第二后备装甲师师部打来的电话:“我是巴伦戈,你们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还能勉强坚持,我一百三十多人,武器也基本完好,我打算下次战斗就自己上了。” “用不着了,我刚收到上级的命令,你们现在撤退,我们的坦克会掩护你们。” “撤往那里?” “直接去敦刻尔克登船。”上校说道,“你打得不错,法加德将军特地把你调回去,快走吧!” “是,上校,那我把电台什么的都留给您。” “行,来一趟我的指挥所吧。” 德内尔放下电话,没有立刻将这个消息向全营剩下的一百来号人公布,这是为了防止士兵们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放松神经,导致反应能力迟缓。他只是向几个军官传达了巴伦戈的命令,随后命令他们组织撤退,他自己则抽调了一部分士兵,将电台、电话什么的全部移交给第4坦克半旅。 在指挥所的时候,他一直被人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起初他以为这些人只是羡慕他能离开了,后来听到他们议论的只言片语,才知道这些人是羡慕自己的“后台”。 “朝中有人好办事啊。”巴伦戈似笑非笑地看着德内尔,“你在荷兰、比利时和布洛涅的作战如此出色,再加上峰赏识,下次见面的时候,说不定你就是我的上级了。” 这话让德内尔有些懵:“是戴高乐立下战功,把我调去当下手吗?” 巴伦戈将手上快烧到头的烟卷杵进空罐头盒里,咧着嘴笑道:“是贝当元帅,他让法加德将军想办法把你调出来,到南方组建新的部队。” “我很抱歉,上校。” “这有什么可抱歉的!要是别人我可能会骂两句,但是对于你而言,送你到南方一定是有利于法兰西的。”巴伦戈向德内尔伸出了手,“来日再见!” “来日再见,上校!” 1940年5月29日下午,德内尔再次来到了浓烟蔽日的敦刻尔克——油库还在烧着,据当地排队的英军说,这浓烟成了德国轰炸地标的同时,也给遮蔽了投弹的视野,与盟军而言总归是利大于弊的。 至于法加德所说的“港口人挤人,根本上不了船”的问题,现在也解决了大半。港口中有许多被德军炸毁的船只,确实运不了多少人了,但是坦南特上校指挥英军士兵将海岸边的防波堤开辟做港口,现在那里才是撤离士兵的主要位置。 德内尔先去了一趟第16军指挥部,从那里拿了一张撤退的批条,接着便带队到防波堤西侧的沙滩上排队。 翻过防波堤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感慨万千——汹涌的人潮,密集的舰船——壮观,太壮观了。 “历史性的一幕。”费乐坦上尉这样说道。 德内尔深以为然。 第十四章 法国日(1) (1940.5.29-1940.5.31) ———— 等待的时间着实令人焦急,尤其是在队伍半天不动的时候。 德内尔向四周望了望,而后离开队列向前,找到正维持秩序的宪兵询问情况:“我们的掩体在哪里?” 宪兵立正敬礼:“什么掩体,长官?” “空袭来了你们去哪里隐蔽?” “就地一趴。”那法国宪兵解释道,“现在空袭不炸海滩,长官,都是炸船。” “谢谢。” “您客气。” 因为德内尔这句客套话,宪兵在他离开的时候还特意又向他行了扶枪礼,其实在前线没必要这么讲究。不过既然士兵都行礼了,德内尔也只能立正回礼。沙滩上的这一幕引起了百无聊赖的士兵们的关注,一本正经回礼的军官还是太少见了。 德内尔的新部下费乐坦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发出称赞:“您尊重士兵的行为可真令人感到敬佩,难怪士兵们都喜欢和您打交道。” “才呆了一天就喜欢和我打交道?”费乐坦这马屁生硬到令德内尔感到滑稽,他叹息道,“你应该也学学这一点,你们都应该学学。” “我们要向您学习的还有很多。”艾维尔斯诚恳地说道。 德内尔作出了一个拒绝的手势:“不是向我,是向贝当元帅。” “元帅也是如此做的?” “我有幸在1917年秋季担任过元帅的警卫,他向来如此行事。进入指挥所的时候,卫兵会敬礼,贝当元帅往往是一群高级军官中唯一一个回礼的。你们看到的纪录片,就是元帅向卫兵回礼的那个,那并非摆拍,而是元帅的日常。” 听到德内尔的话,众人都陷入了沉思,最年轻的警卫菲德尔二等兵最终还是抛出了那个大家都想问,却又犹豫着不敢提的问题:“您和元帅是老相识吗?元帅被称作是‘凡尔登雄狮’,而您在电影里又被称为‘凡尔登之子’,a连的拉塞尔上尉也提过您曾多次受贝当元帅照拂的事情,您和元帅是什么关系呢?” 德内尔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环视众人,发现所有人都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于是他想道,既然贝当元帅在法军中的声望如此崇高,让官兵们意识到贝当元帅会因自己的缘故更多地关注他们,或许可以振奋一下他们萎靡的士气。 “好吧,我第一次跟别人说。”德内尔苦笑道,“我的祖父让·丹华·戴泽南准将,在圣西尔与贝当元帅同期,而且他们一度是最好的战友,甚至贝当元帅还是我父亲的教父。” “!!!!!” 这样劲爆的消息令在场的众人全部失语,过了几秒钟才有人意识到德内尔话中不寻常的部分:“您是说,‘一度’?” “在德雷福斯事件之后,两人就几乎不联系了。” 德内尔的自爆料属实震撼,他刚把自己和元帅的关系说完,这些言语便以一个令人感到诧异的速度向队列的两端传播。过不多时,便间或前后排队的官兵离队,到这边看看这个在老电影里名声赫赫的“法国上尉”长什么样,个别胆大的还想要签名。 他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部队的士气有所提高不差,但战后那些令他不愿回忆往昔的悲痛往事、在俄国犯下的罪行却随着和其他士兵的客套不断拷问着他的良知。他曾经下定决心不再提起过往的光荣,可为了振奋士气,他先是曾经默许了95团1营的士兵私下宣扬他的事迹,现在又在这里满脸含笑、惺惺作态地勉励士兵们为法兰西继续战斗,接受各部队官兵的祝福和敬意。 他都快被自己恶心吐了。 但是现在是坦白的时候吗? 来找他无不是面对灾难性的失败还保持着斗志和乐观态度的优秀官兵,那些斗志涣散瘫软如泥的行尸走肉可不会有心思来要签名! 难道要让他现在对这些战意高昂的官兵说:你们尊敬的战争英雄是个杀人犯?! 别扯了! 这样的痛苦到晚饭时分都没有结束,闻讯前来的官兵甚至越来越多,就连德机的轰炸都没有阻拦他们向德内尔这边靠拢的心思。如此情况已经严重影响队列的秩序,最后宪兵只好请德内尔离开排队队列,到距离登船口稍远的地方“见粉丝”。 “我们会把部队带过去,你到时候直接上船就行,放心吧,戴泽南。” 玛丽少校的话让德内尔感到无比亲切,听了一下午客套话的他总算遇到一个正常称呼了。他当即让玛丽少校负责带队,随后和在场的官兵继续讨论关于战斗的话题。 是的,回忆过去让他无比痛苦,但如果将这回忆变成对过往战斗经验的总结,他在情绪上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于是等在登船靠港的时候,沙滩上的英法两军官兵无不震撼地看到,德内尔直接在沙滩上和这些年轻的军官士兵堆沙盘、开大会! “你们前天的位置。” “在这里,中校!” “依托运河防御,顶了多久?” “满打满算两个小时!” “怎么输的?侧翼被突破了?” “就是正面被突破了!”德内尔询问的那个中尉话里话外都透着委屈,“我一个缺兵少将的步兵连直接就被一个德国装甲营从正面碾过去了!” “没有得到支援?” “有援军,但是没用!德国人进攻的速度比我们援军内线调动的速度还快得多!我的连防守的地段是德军的主攻方向,德国装甲部队打穿了我的防线之后就把我们丢给了步兵,装甲部队直接向纵深穿插,炮兵阵地、后勤车队、指挥所、通讯站、救护站……一下子全完了!” “就是这样,中校!”另一个少校怒气勃发,“这仗打得真窝囊!我们营还没接上火,后方阵地就全完了!去支援跑不过汽车轮子,撤退还有狗皮膏药一样的德国装甲车在后头粘着!你要打,德国步兵追上来,步坦炮协同打你纯步兵;你要跑,后方运输队已经叫德国坦克炸了个干净,伤员顾不上,重装备带不走——全军肥的拖瘦瘦的拖死,不战自溃!” “还没考虑到深入后方的德国装甲兵掉头卷击呢!撤退撤了几公里,德国坦克在前头,德国步兵在后头,天上还有苍蝇一样斯图卡。一看自己手上,好嘛,就剩步枪手榴弹了,这怎么打?!” 其他人的情绪也被调动了起来,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将第12师师部的将军和上校也吸引了过来。 等官兵们发泄了一番情绪,德内尔立刻问道:“德国佬战斗力很强吗?” 得到的答案众口一词:“强个屁!”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大部分德国佬的射击准头普遍不如我军,士兵素质也不行,尤其是近战,看着一个个人高马大的,还有冲锋枪,一拼刺刀就是废物!” 接着又有人补充:“他们的班排战术也不行!各小队经常脱节,除了步坦协同还能看看之外,步兵对攻根本不是我们同等兵力的对手!” 德内尔重重点头:“但是我们败了,战友们,败的很惨!是法国人不如德国人吗?我相信没人会这么认为!” “是的,中校!”“戴高乐上校在拉昂的胜利也证明,德国人自己也顶不住这样的进攻!” “法兰西需要自己的机械化部队——真正的机械化部队,以及擅长指挥机械化部队的将军!” “如果我们同样是机械化部队,这个仗怎么打?”德内尔看着群情激奋的军官们,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照亮了在夜幕下已经难以辨识的简易沙盘,“我看过戴高乐和英国富勒关于机械化部队的着作,我来讲讲我的看法。” 军官和士兵们安静了下来,凝神观看德内尔用刺刀在沙盘上的勾画:“德军惯用的一点突破战术现在已经不起作用了,因为我们有足够的摩托化甚至机械化预备队迅速向敌军的突破口支援。即使判断有误,以机械化或者摩托化部队的速度,填补缺口也完全来得及。” “我们的一线部队将在关键交通枢纽构筑防线迎接敌军的冲击,借助运载卡车,他们可以囤积大量的物资储备,完全可以坚守数小时甚至数日。我们也不必担心德军装甲部队绕过一线部队向后穿插,因为我们的装甲部队也在后方待命。 “他完全可以推进数公里,让他推进,无所谓!我们后方的装甲部队将监视他,使他不敢分散攻击我们的后勤、指挥和通讯系统。当他穿插过甚,脱离己方炮兵掩护的情况之后,就成了我们的步坦炮打他的纯装甲部队。 “即使敌还能收到炮火和空军支援,他的补给线也被我们前方仍然坚守的步兵‘堡垒’部队掐断了。装甲部队对物资的消耗是步兵完全无法比拟的,因此在我们的步兵崩溃之前,敌装甲部队就会变成一堆废铁。装甲部队完了,敌人就完了!” 众人目光炯炯,看着德内尔将勒贝尔刺刀插进假想的德军装甲部队覆灭处,尽管这种战术现在看来还只是空想,但他们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但是战友们!装甲兵的训练,装甲军官的培养,装甲兵团战术的打磨,都需要时间。”德内尔向振奋的观众演说道,“最乐观估计也需要一年。那个时候,我们甚至有可能已经丢掉了巴黎,丢掉了大半个法国。但是只要坚持战斗,努力学习,我们一定能战胜德国侵略者——用更强大的装甲部队!” 听众回以雷鸣般的掌声。 第十四章 法国日(2) 又一次响起的热烈掌声和战友们不约而同的称赞,令德内尔酸涩难忍,好在这样的尴尬终于要结束了。从人群外围挤过来一个军官——光轮廓就让德内尔感到熟悉——激动地喊道:“果然是你啊,戴泽南中校!”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部队第95摩托化步兵团的副团长米歇尔·韦伯中校。 “韦伯中校!”在这里遇到老部队的战友实在是让人高兴,尤其是他的出现还将德内尔从这尴尬的“粉丝见面会”中解救出来,“我们团怎么样了?” “情况很不乐观,损失相当大。”韦伯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沉重了,“1营被你带走,在布洛涅打光了,2营现在基本上就是一个连。3营情况能好一点,麦克维勒上校把重武器损失殆尽的4营人手编进3营,让他们至少在人数上保持了完整。总的来说,现在我们团只剩了不到600人。” “军官有谁牺牲?” “德普罗伊参谋长殉国了,3营长也是,现在由我代行该营指挥。麦克维勒上校也身负重伤,2营长在战斗中失踪,现在2营归他们的副营长指挥。” “你们现在在哪里?” “在第12师后面,等你们和第16师的炮兵上了船,就轮到我们了。” “那么你们应该今晚也能到英国。”德内尔将港口宪兵的判断传达给韦伯,“据估计,今晚能撤走2000到3000人,我们只有不到150,就算第12师的那个团齐装满员,再撤走我们团这600人也很有希望。” “希望如此,你们登船还有多久?” “我不知道,韦伯,已经快四个小时没有新的船抵达了。” “还来得及的话,不如跟我回95团看看?”韦伯中校向德内尔发出邀请,“你被调走之后,我们才真正意识到靠谱的战友有多重要,现在上到团长下到二等兵,都想你想得要命!” 德内尔发自肺腑地说道:“求之不得,韦伯,我也很想念你们,背靠你们作战的轻松也让我怀念。成了独立作战部队之后,什么都需要自己考虑。每次战斗结束之后光转移伤员就够我抓耳挠腮了,要是以前,我直接派几个人用车把伤员拉到团部救护站,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和在场其他军官告别之后,德内尔便同韦伯一块去找自己的老部队。两人沿着海滩防波堤走了十几分钟,便到了95团官兵排队等候上船的地方。一到彼处,韦伯便以夸张的语气向众人宣布道:“看看谁来了?” 萎靡不振的官兵纷纷抬起头,看向韦伯身旁那个瘦高的军官,随后立刻发出了惊呼:“戴泽南中校?”“一营长?!” “好久不见,战友们,见到你们活着真让我开心!” 德内尔和士兵们打过招呼后,跟着韦伯一路到了团部连的位置,团长麦克维勒上校一声不吭地躺在担架上,看到德内尔过来就立刻伸出手。德内尔急忙加快脚步,在上校的担架旁单膝跪下,俯身问道:“您伤到哪里了?” “腹部。”麦克维勒每说一个词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因此格外惜字如金。 韦伯在一旁为麦克维勒做了解释:“两天前上校观察敌情的时候,一发迫击炮弹在他附近爆炸,弹片打穿了腹部,肠子流出来,又被军医塞了回去。” 或许是错觉,德内尔发现当韦伯开口的时候,团长的神态明显有些不悦,仿佛在跟后者闹别扭。 “我们会让德国佬付出百倍的代价,上校,请安心养伤,康复后还来指挥我们战斗。”德内尔握住麦克维勒虚弱的右手,劝慰着这位老上级。 麦克维勒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又强忍疼痛问道:“你要回来?” “还要看上级的命令,不过我一定请求再调回第95团。” 听到这话,麦克维勒叹道:“难,难!” 韦伯也深以为然:“这次战役结束后,陆军必定拼命组建新的机械化部队,装甲兵和机械化步兵的军官缺口会很大,国防部没有道理不把你转到机械化部队里去。” “我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纸上谈兵就够了。”韦伯苦笑道,“我们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 寒暄过几句之后,德内尔便根据麦克维勒的伤势,向他提出了建议:“您这个样子没法再有效指挥军队了,还急需治疗。为什么不安排韦伯指挥部队,您先跟我们撤离呢?我们这就安排人手将您带到48团1营的登船去。” “不,我留在团里。”麦克维勒突然颓丧了许多,“我丢下太多伤员了……” 韦伯无奈地对德内尔说:“我也劝过,但是上校的态度很坚决。” “其他伤员呢?” “基本都丢了。” 德内尔留神看了一下周围,还真就没见到别的伤员,于是立刻反应过来,大体猜到了麦克维勒为何这样自责:他恐怕失去行动能力而被士兵带回来的唯一伤员。 “上校也命令我们把他丢下,是我抗命,和别人用担架把上校抬回来的。”韦伯苦笑道,“现在上校还生我的气呢!” 真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军官。想到这里,德内尔便下定了决心:“既然这样,那让我也抗命一回,反正去年我也没少让上校生气,再多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韦伯中校……” “别这样尊称了,戴泽南。” “好吧韦伯,你找两个士兵,跟我一块把上校抬到队列前头。” 韦伯感激地点点头:“我部队里有几个收拢的48团的士兵,正好让他们跟你回去。” “把我放下,这是命令!”麦克维勒上校有些恼怒地拉住德内尔的袖子,可丝毫无法阻止后者的行动,“我要处分你!” “我现在是第48团1营的营长,要处分我也得是我们不知道在那里的团长、或者被俘的朗克托准将处分,您就先歇着吧。” 等48团的几个士兵被召集过来,德内尔向韦伯告别之后,直接带着他们抬起麦克维勒的担架向临时码头走。巧得很,他们刚到,就有一艘法国海军的小型驱逐舰(或者按海军的标准说法:“雷击舰”)靠港。排在第48团1营前面的士兵正在登船,德内尔赶忙一个箭步冲上去,询问指挥登船的宪兵:“我们这里有个负重伤的军官,是第95团的团长,请先让他上船。” 麦克维勒既是重伤员,又是高级军官,宪兵当然不会阻拦。于是正在登船的第16师的士兵接手担架(不敢让别人上船,怕赖着不走),麦克维勒上校便按照惯例安置在了驱逐舰的下层舱室。那里比较稳当,伤员还能好受一点。 完成了这些事之后,德内尔越看越觉得面前这艘驱逐舰眼熟。 “这是哪条船啊?”他忍不住向码头上一个非常年轻的海军候补军官问道。 那个军官回答道:“是驱逐舰热风号。” 好么!还真是“熟船”! “你认识船上的枪炮长雨果·尼维勒吗?”德内尔再次开口。 “我就是,长官。” “那咱们握个手吧。”德内尔向一脸懵逼的尼维勒伸出右手,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我就是防御布洛涅摇篮要塞的营长让·戴泽南,感谢你们有力的支援!” “分内之事,长官!” 码头的负责人往这条一千多吨的小型驱逐舰里塞了700多人,压得船都向一边歪。热风号的舰长不得不命甲板上的士兵们低下头,随后把所有的枪炮都往一边指,才勉强让船回正了些。 在他们登船后,48团1营就成了距离码头最近的部队。 雨果·尼维勒向德内尔敬礼道别,随后艰难地挤上了驱逐舰。德内尔也就带着那几个48团的士兵回到了自己的营里,让费乐坦把这几个士兵安排到各个已经缩编成排的连中。 这些事完成后,德内尔命令所有人休息:“我刚刚问过,咱们还是比较缺船,估计得到天亮下一波驳船才能到,所有士兵休息,军官轮流值夜!费乐坦第一个,玛丽第二个,我第三个,艾维尔斯最后!” 他又像往常一样,把麻烦的工作交给军官,其中最麻烦的又留给了自己,对此玛丽和艾维尔斯早已见怪不怪,营其他的官兵们倒是很受感动,心怀感激地接受了他的照顾。 48团1营的士兵就直接躺在沙滩上,枕着包裹睡觉。虽然睡眠条件很差,疲惫不堪的官兵们还是很快进入梦乡。 直到海峡中传来一声闷响。 “这不是轰炸的声音,德国轰炸机还没有飞过我们头顶呢!”“那是什么?!” “冷静,士兵们!”德内尔赶紧爬起来安抚躁动的官兵,“无论是什么,挨炸的都不是我们,不是吗?” 话虽这么说,德内尔还是赶紧爬上数米高的防波堤,举起望远镜看向海峡中间,正看到一艘尾部冒着火的舰艇正步履蹒跚地转向逃离。 “怎么回事,长官?”同来眺望的宪兵紧张地询问道。 “应该是德国潜艇在袭击我们的船只。” 德内尔面色凝重地放下望远镜递给宪兵,宪兵抓住镜筒观察海峡,很容易就找到了遇袭的目标:“是我们的驱逐舰,长官,但太远了,无法判断龙卷风号还是热风号——卧槽!又一个!” 即使没有望远镜,德内尔也不难看到在一片昏暗的海面上突然出现的火光。不同于第一艘遇袭的船只,这次遇袭船只的火势远胜于前者。出于对麦克维勒上校安危的担忧,他立刻从宪兵手中夺回望远镜,看向了遇袭的舰艇——显然也是一艘驱逐舰。 更祸不单行的是,德国的夜间轰炸机突然出现在了战场上。敌机以燃烧着的舰艇为目标投下炸弹,几轮轰炸下去,那条驱逐舰就彻底消失在了海面上。 “…………” “戴泽南,是你吗?”身后突然传来韦伯的呼唤声。 德内尔立刻放下望远镜,挥手回答道:“是我!” “上校上的是哪条船?!” “热风号。” “不是刚刚被炸的这条吧?!” “这你让我问谁去?但是两条船都遭到了雷击。” “这……” 韦伯无比懊丧地把军帽甩到地上:“居然是我们把上校坑了!” “一样的。”德内尔叹了口气,“晚上吃鱼雷,白天吃炸弹,总得选一样。战场上的事,没个准的。” ———— 5月31日凌晨,法国海军的热风号和龙卷风号在搭载士兵前往英国途中遭到德国鱼雷艇(并非德内尔猜测的潜艇)的袭击,均遭重创。龙卷风号重伤返回多佛尔,但热风号遇袭时正好有德国轰炸机巡航,鱼类命中的烟雾令其暴露,德国轰炸机随即投弹,炸沉了这条船。 共有59名船员和600余名陆军官兵遇难,仅有200余人被随后赶来的其他船只搭救。 由于剧情需要(德内尔还要赶上其他一些事情,要是就这么走了的话,他的部队会在法国投降之前被发送回布列塔尼,再参加自由法国运动就有些麻烦了),本章令热风号比史实提前沉了一天。 第十四章 法国日(3) 两艘驱逐舰和一艘驳船的损失令法军撤离的速度进一步下降,尽管德内尔率领的第48团1营前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部队了,但整个5月30日上午,都没有一条船将他们带往英国。 法国海军在30日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增援敦刻尔克,只不过船只停靠的位置并非他们所在的海滩,更何况那几条伊兰级快艇和两条驱逐舰的运载量属实感人。 英国人的速度就很快了,海军部从本土征召来的民用船只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地将英军士兵运回本土,而且撤退效率极其高。 这一点是法军官兵羡慕不来的。 根据驻扎在敦刻尔克的海军联络官的说法,法国海军的主力仍在地中海监视意大利舰队,只能以大西洋舰队有限的兵力主持这场撤退。 更糟糕的是,大西洋舰队大部分船只由于排水量的原因完全无法用于撤离陆军。现在港口已经完全被沉船的残骸堵住,英国人和法国人都只能从海滩和防波堤上撤退。这些地方的水深都很浅,使得巡洋舰和排水量稍大一点的驱逐舰都不敢靠近。法国海军就只能调用如同热风号这样的老船运人,空想级这样的新船是想都别想。 在征用民船这一方面,法国也远不如英国。英国是一个岛国,拥有深厚的海军传统。早在18世纪亚当·斯密所着的《国富论》一书中,英国平民对海军的拥护便显露无疑:“一个有声誉的工匠的儿子往往可以得到父亲的允许去航海。可是,如果他应募作陆军士兵,总要瞒着他的父亲。” 而法国不说是完全相反的,至少也称得上是天差地别。这样的差异就造成了英国海军部在征调民船上的一呼百应——许多渔船、游艇甚至帆船、舢板都踊跃参加“发电机”行动,使得情况由缺船变成缺港口。而法国海军就完全缺乏动员渔民的能力。 英国的水手动员能力远超法国,这是不容置疑的。但在陆军方面,英军相比较与法军而言就大为不足了。对英国陆军来说,向大陆部署36万远征军已经是极限,至于像法军一样:在两个星期内动员一百万人,并在一个月内总共征召两百多万适龄青年入伍……那只能说梦里啥都有。 要是英军真的能以“大英帝国”的人口,按法军的动员水平武装起来,甚至只达到需要法军动员率的一半,现在的盟军就不可能在这里惶惶不可终日地等待撤退。 更糟心的是,尽管英国人那边船只相比较于登船效率大大富余,戈特将军仍然禁止法军使用英国的船只进行撤离,所以德内尔他们也只能在这里老老实实等法兰西自己的船只。 为了缓解官兵们的焦虑情绪,德内尔去英国登船区转了一圈,“学习等待经验”。他回来的时候就开始带士兵们堆沙堡,以缓解躁动的情绪。 “英国人都在干这个?”玛丽少校以怀疑的语气问道。 “有不少,你就看着他们堆吧,不愿意堆的睡觉也成。”德内尔向四周张望着,“给我抽一个班,我去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我们还剩下些食物和饮水。” “就剩一顿了,省点吃还剩两顿。问题是咱们既没法确定上午就能走,也没法确定到了英国就有吃的。” 玛丽少校知道德内尔的面子比较大,找吃的肯定比他行,所以也就将原本该归自己管的后勤任务交给了他:“确实,戴泽南,那你就去找找吧,我留在这里。” 于是德内尔便叫了阿里斯蒂德那个班,还带着警卫员菲德尔。十人一同带着武器离开海滩,越过防波堤向南走,希望到市区碰碰运气,结果刚走没多久,就被人找上门来了。 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士官在德内尔他们面前停下,坐在座位上向德内尔敬礼问道:“是第48团1营的戴泽南中校吗?” “是我,有什么命令?” “法加德将军任命你为第48团团长,立刻带领海滩上所有等待登船的法军部署到贝尔格以东的奥米耶,你们的左翼是英国的第1东兰开夏营。” 德内尔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英军撤的太快,整个第三军都撤出了阵地。我们的防线不得不延长,法加德将军实在凑不出别的部队了,他说过,等第12师主力撤到海岸边补充过物资,他就把你们换下来。” “……” 德内尔已经可以想见他的士兵们会是个什么心情,可是如果情况真如法加德将军所说,他就必须说服士兵们参加战斗。如果说服不了,那就只能命令。 “我知道了。”德内尔沉声说道,“我马上执行。” ………… 薇尔莉特依旧坐在老地方,而担架上的伤兵却已经换了十几茬。嗓音已经沙哑的她用尽量温柔的语言询问伤兵的意愿,完成面前这份实际上已经算是这个可怜人遗嘱的信件。 “请代我亲吻我们的母亲,玛农,还有……” 伤员似乎还没有考虑好要说什么,薇尔莉特也不急于催促,不过一分钟后她才发觉,伤员早已停止了思考,到那“水草丰美之地”去了。 路过的护士过来看了一眼,随后不满地对薇尔莉特说:“他已经死了,你应该立刻告诉我,替阵亡者祈祷不是你的工作。” “对不起,伊贝琳小姐,下次我一定注意。” 在医院的工作再次让薇尔莉特体会到面对死亡的绝望,看着一个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变成尸体被抬出去,她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滴血。 “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顺利的话,到1944年吧。”伊贝琳护士一边指挥带着红十字袖标的士兵将濒死的伤员抬到薇尔莉特身边,一边夹枪带棒地讽刺道,“好在您不用担心自己的儿子像他们一样。” “即使是我,也有像子女一样亲近的年轻人。” “那可太好了。”伊贝琳冷冷笑道,接着继续去执行“审判任务”了。 薇尔莉特并没有在意伊贝琳的敌意,正相反的是,她对这位年轻的未婚护士抱有深刻的同情。这位护士自开战以来就一直被迫承担伤员分类的重任。医护人手不足的时候,她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伤员是被送去手术室还是薇尔莉特这里。 随着戴高乐上校指挥的高伯山攻势的开始,又有大量的伤员涌入这座野战医院,29号一天,她自称“已经对13名伤员宣判了死刑”。这个宗教意味极其明显的数字进一步打击了她的精神,以至于今日早饭的时候,她被同事发现在医院厕所外神神叨叨地嘀咕自己是什么“撒旦的使徒”。 看她那副神经兮兮的样子,听着她用吃了枪药一般的语气到处抢白,没有人不怀疑她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那位护士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薇尔莉特,你们需要让她休息。” 出乎意料的是,提醒她的并非别人,而是正躺在担架上的伤员:一位来自第22殖民地步兵团的上尉。 薇尔莉特看向伤员,发现后者的情况相比于其他那些随时可能咽气的伤员来说“还算不错”,尽管他的腹腔已经被血染红,但完全不至于到没救了的地步。 “她是不是搞错了?”薇尔莉特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面前上尉的伤势。 “没搞错,他想把我的部下送到你这里,我的部下还很年轻,我就把他换下来了。”殖民地团的上尉脸色煞白,缓慢地说道,“你们应该让那位护士休息一下,否则可能会发生一些令人无比惋惜的事情。” “您是说……” “1916年的时候,我曾接受过那位妮可·莫西女士的治疗。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精神状况就已经明显不对劲了,就像那位护士,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那位是当时在法国还很罕见的女医生,她在救治了数百名凡尔登士兵,并目睹了难以统计的伤员逝世之后,最终选择用手术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薇尔莉特带着敬意向面前这位品行高洁的军官点头致谢:“我会向院长说起这件事的,请问您的姓名,上尉先生。” “雷蒙·塞巴斯蒂安·德福莱特尔,看来你是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我们见过吗,上尉?” “1917年,在意大利。”上尉说道,“我所在的营曾和你们换防,我还问过基尔伯特少校,一个女孩为什么会出现在堑壕里。当时你看起来就像只被基尔伯特豢养的猎犬,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抱歉上尉,有人对我的存在感到好奇,对我来说倒是常事,我完全不记得您了。”薇尔莉特放下了手中的打字机,来到军官的面前探查伤势,“让我看看……或许我能帮你止血,请允许我解下您的布绑腿。” “呵……别费这劲了,绷带和止血药都无法处理的伤势……一条绑腿怎么可能……”见薇尔莉特真的要给自己止血,德福莱特尔上尉用力伸出手,拽住了薇尔莉特的袖口,“和我……聊聊,战友……” 薇尔莉特僵了十几秒,才最终坐回椅子,将义肢的手掌搭在打字机上:“您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不是个忠诚的丈夫,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他们(指家人)不会太伤心的……我不需要写信,和我聊聊……” “您是个好人,他们……” 德福莱特尔打断了薇尔莉特的话:“不……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渣……这点善举不能洗刷……我罪责的万一……” 薇尔莉特已经无须再劝慰了,因为德福莱特尔上尉早已深陷幻觉之中:“让我忏悔,让我忏悔!为我在阿尔及尔干下的事情!主啊!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每一天——” “德福莱特尔上尉已经殉国了。” 薇尔莉特这次没有丝毫拖延,语气也显得冷酷无情,但她的内心却远不似神态这般平静:这位德福莱特尔上尉,简直就像是阿让的影子。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第十四章 法国日(4) 德内尔好说歹说,才靠着自己的面子半哄半强迫地带着士兵们上了前线。说来可笑,他直属的48团士兵各个无精打采,倒是老部队95团的官兵,一听是德内尔指挥战斗,都很痛快地按照韦伯中校的命令集合。 “仗打个三四年,我很难活下来。反正都活不下来,早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与其被贡比涅那种铁废物瞎指挥派去送死,还不如跟戴泽南中校打仗,至少死得值!” 这话都说出口了,看来2营真是被贡比涅中校祸害惨了。 不过士兵们虽然有杀身成仁的决心,但实际情况却远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糟糕,因为他们需要填补的防线根本就没有德国佬在进攻。莫说是德国佬了,就是内线调动的法军自己,都费了老大的劲才赶去奥米耶。 这次真要感谢英国人,英国军队打开了拦海坝的阀门,让敦刻尔克南部地区彻底成了水乡泽国。 奥米耶就是这样一个典型。 “这特么……” “完全没办法构筑阵地,整个奥米耶只有两条公路还能走人,其他地方早就是一滩大泥潭了。” “我看到了。” 其实不需要前出侦察的艾维尔斯报告,德内尔自己也能看到前面是个什么壮观的场面。这根本就不是战场泥泞,而是干脆到了洪水泛滥的程度! “这比起凡尔登怎么样?”艾维尔斯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甚至还跟德内尔开起了玩笑。 “比凡尔登强多了,凡尔登的地烂归烂,但至少不会淹死人。”德内尔回头观察了一下队伍,“这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直接在公路上休息?” “不行撤回贝尔格吧,德国佬怎么可能从这鬼地方进攻?”艾维尔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们只要把路一挖,德国佬坦克根本过不来,步兵敢上也是被突突的下场。” “坦克过不来?” 经验丰富的艾维尔斯点点头:“路基过不多久就泡软了,勉强走得了人和马,坦克压过来保管塌陷。” 听到这话,德内尔便叫士兵们原地休息,然后自己戴上警卫班和前头侦察排一道勘测路况。 却说艾维尔斯带的这个侦察排并不是他之前负责指挥的那个反坦克炮排,而是德内尔从95团团部连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中好手。 侦察排中甚至还有1营在95团剩下的唯二人手——在荷兰被德内尔派去团部的传令兵韦德,以及跟韦德一块到团部介绍战况的军士长米夏。 考虑到德内尔自己和警卫班里的菲德尔,第95团1营所有尚能战斗的官兵居然一下子全部到齐了。 “前面地势低,水尤其深,公路真撑不了多久。”艾维尔斯伸出右手食指,为德内尔指示前方的路况。后者点点头,又向前走了一百多米,鞋子几乎没在水里,。他已经明显感到部分路段的沉降,要是数吨重的坦克压过来,绝对会将公路压塌。 须知这条公路本就不是妥善修缮的主干道,只是奥米耶当地为方便村民出行而稍微平整的乡道罢了。地基没怎么打,路面也不厚实,平时下雨还能应付,这种海水淹没了整个路基的“灾害”已经完全超出了这条乡道的承受能力。 德内尔盘算了几秒,随后有了决断:“艾维尔斯带侦察排沿这条路向南走,侦查一公里随后折返。我们大部队则从刚刚的十字路口向东,尽快与英军汇合,你们侦查完了就来找我们。” “一公里是不是有点短?” “不短了。”德内尔回答道,“再往外说不定就是德国人,这地形,遇着德国人怎么跑?我手上拢共不到两个营的兵力,先送掉一个最好的排?” “明白了,中校。”艾维尔斯点点头,直接带着部队离开了。德内尔看着他们走了一会,才回头命令正休息的士兵们从勉强称得上干燥的地面上起身,集合向东进发。 “提高警惕,打起精神来!”德内尔对士兵们喊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人在庆幸,这样泥泞的路面会让德国人寸步难行,但是我们的任务是坚守阵地直到十二师主力撤到敦刻尔克!现在德国佬没法进攻,他们也走得慢了!再耗上两天,地面会不会还是这个鸟样,谁能打包票?!”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毕竟今天已经不太可能跟德军打仗了,所以士兵难免散漫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也就是5月20日上午十点,德内尔的“团”在一片泽国之中,遭遇了英国第一军第42师126旅的东兰开夏营。见到友军本该是一件令人畅怀的好事,尤其是东兰开夏营兵强马壮、士气充沛。 但德内尔和他的部下们却高兴不起来,不仅是因为本该上船走人的他们要来这里战斗就是拜英国人所赐,还因为这群英国人占领了本该由他们控制的阵地。 奥米耶只是几个建筑构成的小村落罢了,拢共就没几个可以进驻的房子和高处,在一片泽国之中就更显珍贵了。现在可倒好,房前屋后全是英国佬的布伦迪钢盔在晃荡! “嘿!我们的法国盟友来了!(英语)”看到德内尔带队出现在公路上,东兰开夏营的英军纷纷吹口哨以示欢迎。见友军如此热情,法军上下有火也没处发。于是德内尔便主动出马,和英国营的指挥官劳伦斯·克里夫特中校交涉。 两人互相敬礼后,德内尔首先开口:“我是第48团团长让·德内尔·戴泽南中校,恕我冒昧,贵部似乎搞错了驻地。” “是的,戴泽南中校,但是很抱歉,我营应当防御的地段现在已经完全在水下了。”劳伦斯摘下皮手套,从他的“法国军服”胸兜里掏出了一纸命令,“我已经请示过师长威廉·霍尔姆斯少将,他批准我们这么做。” “那么威廉少将有提到我们法国军队该怎么办吗?” “很遗憾,没有。” “呵,没有。”德内尔冷笑了一声,“他可真是个‘出色’的英国人。” 过意不去的劳伦斯中校最终还是为德内尔的“团”腾出了三处农舍。从面积和位置上来看,倒也称得上公平,德内尔这才满意地让士兵进驻休息。 尽管今天这仗基本上打不起来了,但德内尔还是开始了匆忙的备战工作。“宁可白费功夫,不能措手不及”,这是他一以贯之的信条。玛丽少校对德内尔的习惯已经称得上熟悉,于是他立刻张罗通讯兵调试48团通往第21师师部和第35师炮兵团的电话。韦伯也在德内尔的命令下安排放哨值班。有两个优秀的副手协助,他的担子就轻松多了。 此后德内尔主动找到了劳伦斯中校,希望与之建立联合指挥所,顺便规划明日的战术,劳伦斯欣然同意。双方便以英语厘清了各自的职责和战斗中配合的方式。 第48团现在除了反坦克手榴弹以外,没有任何反坦克武器了,而英军还有四门两磅炮可用,所以德内尔的团现在成了“盾”,而英军则成了“矛”。 “等水退去,我会带领部队前压,在烂泥潭里构筑阵地,为贵军炮手争取400米的安全距离,使两磅炮的威力得以充分发挥。”德内尔说着,拾起英国人桌子上的铅笔,在地图上划了一道,“就在这个位置,公路两侧都进行防守,右侧先开火,吸引德国坦克转向一边,便于你们打击侧面。(英语)” “用什么?(英语)” “我们带了很多反坦克手榴弹和炸药包。(英语)” “……” “为了让我们的反坦克武器能起到效果,我有一个要求。(英语)” “请讲。(英语)” “你们全部要做好伪装,以我们开火为令——我们不开火,你们不能打。(英语)” 劳伦斯思考了一会,又和其他英军军官商量了几句,最终还是同意了法国盟友的要求。 和英国人讨论完之后,德内尔便回到自己的临时指挥所,召集所有军官,面色沉重地说出了明天的布置。 “如果大水退去,明天将会是一场决死战!” “为什么?!” 费乐坦和第95团的两个代连长非常不解,但韦伯、玛丽和艾维尔斯却深以为然地点头。 “除了我们面前的这条水泥路,方圆数公里之内别的路都快塌了,你是德国军官,你走哪条路?就算不全走这条路,还是要以这条路为主攻方向吧?” “是这样。”“对。” “水退去,就会有苦战。”德内尔环视着汇集在桌子旁的军官们,“回去传达给每一个战士,告诉他们不要有任何的侥幸心理,不要被今天的轻松冲昏了头脑!” 第二天的情况也不出所料,恶劣到了无须德内尔再做嘱咐的程度。 5月31日,天已大晴,从早晨七点钟开始,德国佬轰炸敦刻尔克的轰炸机和护航的战斗机,就一波接着一波地飞过正在构筑工事的48团和95团士兵的头顶,德军还首次动用大量炮兵炮击敦刻尔克的海滩和港口。 从法国士兵们睁眼开始,敦刻尔克那边传来的爆炸声就没有断过,这让所有人都不再放松,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构筑工事。 到上午八点的时候,第48团放哨的士兵通过信号旗发来消息:大量德军坦克出现,数量三十以上。 “三十以上……” 双方实力实在是过于悬殊了。 ———— 历史上的第48团1营一直在敦刻尔克外围坚守,并没有得到任何撤离的机会。 本章中出现的英军部队番号属实,但指挥官为杜撰,战斗位置由于历史地图不精确,可能出现数公里的偏差。 历史上的5月30日确实天气不好,且英军开闸放水淹没低地,使德军进攻受阻。但5月30日盟军撤退和防御的顺利也有德军调整进攻方针的因素。历史上的德军由于对海军撤离部队缺乏足够的认识,认为完成敦刻尔克包围圈后,包围圈内的盟军已是囊中之物,因此命令装甲部队停止前进,跟在后面的步兵部队负责围攻,直到5月31日才调整战术,不过仍以步兵为主。 德军除第九装甲师外的所有装甲部队均向南集结,准备彻底击败法国,迫使其退出战争。 ………… 下一节将讲述德内尔在法国战役期间经历的最后一场战斗。 第十四章 法国日(5) “隐蔽!保护好武器!” 下达了最后一条命令后,德内尔便同其他的士兵一样披上大衣。这些大衣早就被他们踩到泥里搅了搅,往头上一罩便与环境浑然一体,不到近前完全无法发觉。 借助这一伪装,他们就能等敌坦克到面前的时候掷出手榴弹,吸引敌坦克转向,而后跑路。 他们或许还能在农田里做一些不得了的事情,比如放过敌军的先头侦查排,直接拔了他们的迫击炮,然后再溜之大吉。毕竟相对于只能直射的坦克炮而言,迫击炮反而是反坦克炮更大的威胁,更何况眼前的坦克分明只是德军的二号“小玩意”——法国的25mm哈奇开斯反坦克炮有时候都能一炮一个,英国的40mm反坦克炮就更别提了。 只是德国佬来的实在太多了…… 但凡英军的反坦克炮能多一些,德国人因地形原因排出的这一字长蛇阵就完全是送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莽到这种程度,是被前些日子的高歌猛进冲昏了头脑吗?德内尔偷偷举起望远镜,观察了一下这伙德国人的徽标。好么!正是在荷兰被他一顿暴打的第九装甲师! 看来“莽”应该算是这个师的“光荣传统”。 二十多辆坦克轰隆隆地逼近他们的埋伏点,中间夹着几辆装甲侦察车,后面还跟着数量两倍于此的卡车,估计有一个营的步兵。车队浩浩荡荡拉了近一公里,侦察兵都不派,上来就是主力! 德内尔一下子就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他怎能猜得出德国佬骄狂如斯,连最基本的侦查工作都不做?! 新兵蛋子,不讲武德! 当然,也有可能是另有原因。 1918年的时候,德内尔的营里有个入伍的拳击手,他曾经跟自己闲聊过关于“战斗技巧”的事情。这作战战术嘛,跟拳击技巧有些相似,都需要磨炼。跟高手打越打越强,跟菜鸡练越练越菜。拳击手每次带完徒弟,都得给技术不相上下,甚至比他更强的拳手切磋一番,回忆回忆战术。否则那些珍贵技巧和经验跟新手对打都用不上,一个星期过去就全忘了。 作战战术也是如此,当时的他已经跟各种德国突击队鏖战了数月,什么场面没见过?再去揍对面那群连士官都配不齐的德国新军队,就像老爹揍熊孩子一样轻松。 估计对面的德国佬也是这样,在荷兰揍荷兰人,一波莽上去就赢了,还搞什么严谨的侦查和战术?至于在布雷达以南的那次翻车,一个混成营打一个师(他们可不会说自己实际上是被一个步兵营打废了),要还能打赢,除非士兵个个都是雅利安超人。 一路高歌猛进早已让这些精悍的德国佬骄狂无比。 那就让他们再交一波学费吧! 只可惜德内尔的布置就是针对一个侦察排,至多不过一个侦察连的。这已经不是一桌菜来了两桌人的问题,这分明是一桌菜来了两栏猪! 如果不是昨天的大水将麦子泡得倒伏,德内尔确实想直接安排一个营,跟德国人在麦子地里白刃相交,省得被德国人的炮兵打爆。 毕竟德国人现在炮兵部队编制齐整,而盟军却不然。昨日德内尔与英国的劳伦斯中校讨论战术的时候,自然免不了将自己拥有的家底都摊到桌面上说开。法国这边是别指望什么有效的火炮支援了,凄惨无比的第35师炮兵团如今只剩了一门炮和9发炮弹。英军那边纸面上更是啥炮兵也没有,只不过“理论上”能获得英国舰队的炮火支援。 得了吧!英国舰队的轻型舰船现在都在忙着运送士兵呢,哪还有闲情逸致清空甲板开炮?至于让大船来?这么远的距离,胡德号要是开一炮,还指不定炸到谁头上! 左思右想,打近战总归是个好办法。于是德内尔和英国人商定了,英军部队在奥米耶附近部署反坦克阵地,步兵警戒四周。法军第48团1营和第95团3营前出两百米构建阻击阵地,第95团2营以此为基础再前进50-100米,不必构筑牢固阵线,只需要拖延德军,拉扯其阵型就好。 说白了,英国人充当炮兵,法国第48团1营和第95团3营是线列兵,而第95团2营(实际兵力只剩两排71人,再加警卫班9人,连德内尔自己共81人)则是挑出来由他亲自带领的散兵。 2营在前些日子里损失最大,因此德内尔并不打算让他们承担什么重任,只是按昨天与劳伦斯的计划,让他们朝德军行军队列开两枪,扔几枚反坦克手榴弹,装作盟军的散兵游勇,吸引德军坦克转向南方,使其将侧面暴露在英军的两磅炮之前。 问题是现在德国佬上来就是一个营。 “部队撤退。” 以卵击石的事情,德内尔是不打算干的。至于跟英国人约定好的引诱德军坦克转向,随后再射击的事,他自己做就好了。 “给我一枚反坦克手榴弹。” 此言一出,他身后那些本准备低姿撤离的士兵们都定在原地,像一群狐獴一样扭头看他。 “我总得给英国佬发个信号吧!”德内尔从身旁的菲德尔的挎兜里取出一枚沉甸甸的反坦克手榴弹,接着对士兵们说道,“走吧!警卫班也走!我随后就到!” 别看德国人多得很,但他们遇到袭击也不敢贸然进入田野。德内尔确信,只要他扔出手榴弹,随后顺着排水沟远离道路,独身脱险并不是什么难事。人多反倒容易被德国人扫倒两个。 “我也是变菜了,总想着搞些花里胡哨的操作,遇到这伙德国人,自该我倒霉冒回险。”德内尔苦笑了一下,就要行动起来,谁知他竟然突然被人从身后撞倒。 德内尔对这样的袭击毫无心理预期,自然而然地被扑到了泥里。他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便感觉到自己手中的反坦克手榴弹被别人夺走了。德内尔急忙抬起头,只看见他的警卫员二等兵菲德尔举着手榴弹窜了出去! 回来!德内尔刚想开口大喊,却立刻闭了嘴,现在开口正相当于给德国人报警! 希望这孩子能全身而退! 然而事与愿违,菲德尔二等兵不仅没有隐蔽好自己,甚至在冲出树篱的前一刻,还高喊了一句“法兰西万岁!” 他理所当然地被德国人击中,仰面朝天翻到在路基上,随后滑进了路旁的排水沟中。 菲德尔投出的手榴弹掉在了路面上,只炸断了坦克的履带,驾驶员刹车未及,一时间坦克的整个侧面都漏给了公路那头的英国人…… ………… 5月31日中午,英国首相丘吉尔再次飞抵巴黎,前往波旁宫与法国总理雷诺和总司令魏刚会晤。在这位英国首相的眼中,巴黎的情况无疑比数日前他的抵达更糟糕了。市民惶恐忧虑的神态简直与雷诺总理在电文中的语气如出一辙,此情此景让丘吉尔更为焦躁。 首相的车架在英国大使馆门前停车片刻,驻法联络武官斯皮尔斯少将立刻拉门进入:“温斯顿爵士。(英语)” “有任何敦刻尔克的消息吗?(英语)” “没有,爵士。”斯皮尔斯脱口而出后,立刻改了口,“其实还是有的。(英语)” “什么?(英语)” “第一军的亚历山大中将通过当地民用电台向外交部发报,希望对一支法国军队表示感谢。(英语)” “稀奇。(英语)” 丘吉尔深吸了一口气,向坐在前排的副官伸出了自己的胖手。后者驾轻就熟,立刻取出了一支雪茄,用特制的加长火柴将其缓缓点燃,再将燃着的雪茄递给不列颠的首相:“是哪支部队?(英语)” “第21步兵师48团残部和第9摩托化师95团残部组成的新部队,总兵力不到两个营,指挥官身先士卒,和德国佬打了白刃战。和我们的东兰开夏营一块,硬是把一个装甲团挡了三个小时,直到亚历山大中将派遣的援军抵达,法国人的战斗为亚历山大调整防线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英语)” “非常好。”丘吉尔点头肯定道,“在这样黑暗的时刻,这正是英法两国携手并肩共赴胜利的最好写照,我会亲自跟雷诺总理提及这件事。告诉我,英格兰的小伙子们在这场战斗里做了什么?(英语)” 斯皮尔斯坦诚地说道:“亚历山大中将的电报中说,德军损失的绝大部分坦克——22辆中的19辆——都是我军击毁的,但如果没有法军奋不顾身的反冲锋,这个战果不可能轻易取得。(英语)” “很了不起,很了不起。”丘吉尔吸着雪茄连连点头,“我会建议陛下授予这位指挥官乔治十字勋章,或许破格授予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也并非不可,这个法国军官叫什么名字?(英语)” “您一定听说过他。”斯皮尔斯缓缓地报出了一个果然令丘吉尔感到耳熟的名字,“让·德内尔·戴泽南中校。(英语)” “让·德内尔·戴泽南。”丘吉尔立刻说出了对应的法语读音,“已逝的法国准将让·丹华·戴泽南的儿子。(英语)” “孙子,爵士。(英语)” “哦,对,是孙子。(英语)” 说不了几句话,英国首相一行便抵达了波旁宫,雷诺总理和魏刚上将依旧如往常一样,在波旁宫门前迎接丘吉尔的到来。不过丘吉尔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适,雷诺的表情似有些冷漠,而魏刚直接已经难掩敌意了。 “在这个黑暗的时刻,法兰西欢迎您的来访,首相阁下。”雷诺在丘吉尔下车之后,摘帽致意道。 “希望我的到来能为顽强抗战的法兰西共和国提供一些帮助。(英语)”丘吉尔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和雷诺握手,随后又毫不在意地同魏刚握了手。 双方没有继续寒暄,而是直接来到了总理府的战情室,在那里等候的高官中少了达拉第,取而代之的是看着就让丘吉尔感到棘手的法国元帅贝当。丘吉尔和他们打过招呼后直入主题:“朋友们,经过几天的实践,我们可以确定敦刻尔克的撤退是卓有成效的。共计十六万五千人从海滩上撤退,而且昨天一昼夜就撤走了近五万三千人。” 贝当元帅一言不发,呆若木鸡,雷诺总理勉为其难地点头,而魏刚上将在翻译结束后,直接毫不客气地向丘吉尔发难了:“但是其中有多少法国部队?法国人不是被甩下了吗?” “法国军队只撤走了一万五千人,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这并非是由于英国军方的偏袒。我军所撤走的绝大部分都是非战斗部队,他们早在5月25日就得到了撤退的命令。而且据我所知,即使是今天,法军依旧没有明确命令包围圈中的法国军队从港口撤退。(英语)” 在场的法国高层对丘吉尔的话并不感冒,但丘吉尔视若无睹,继续说道:“我来巴黎的主要原因,就是希望确认法军也下达了同样的命令。(英语)” 雷诺摇摇头,对这样的解释提出了直接的抗议:“反正是……二十二万英军士兵已经撤走了十五万,而二十万法军只撤走了一万五千人。如果这种不平衡的数字得不到改善,将产生极为严重的政治后果。” “我当然理解,雷诺阁下,我代表英国政府对这些日子撤退过程中产生的混乱,以及英军官兵因误解唐宁街命令而做出的不利于法军的举动表示诚挚的歉意。(英语)” 说到这里,丘吉尔特意向在场的法国高层们躬身致歉,这才勉强让会议气氛缓和了一些。他随后又继续开口道:“不仅如此,我已经直接命令皇家海军和远征军将今日定位‘法国日’,所有法军士兵将在今天优先登船,绝对优先于英国士兵。” “那看来属于法兰西的一天只有十二个小时了。”魏刚不屑地说道。 为了避免英国首相陷入尴尬之中,雷诺向坐在座位上的海军部长达尔朗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起身,将一份命令提交给丘吉尔的翻译:“这是我将发布给法国海军的命令,请您审阅一下。” “谢谢,将军。” 丘吉尔带来的翻译开始朗读达尔朗的命令,命令无非就是将盟军的协议告知敦刻尔克的法国部队(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法国人从今往后也可以用英国船了)。在命令中,达尔朗还特别提到,防守环形阵地的盟军如果撤离,要让英国人走在前面。 “不,不能这样。”丘吉尔立刻作出了反对,“迄今为止法国的牺牲已经太多,要让英国的三个师组成后卫部队,我不希望法军再做出牺牲。” 丘吉尔用他那奇怪的法语说:“英法两军要携手并进,挽臂偕行,就像戴泽南中校和劳伦斯中校在贝尔格的战斗!” 此言一出,贝当元帅立刻皱起了眉头。 而丘吉尔仍在进行着他那雄辩慷慨的演说:“即使我们两国中有一个被击倒了,另一个也绝不要放弃战争!它要继续战斗下去,直到朋友重新站稳脚跟……不列颠人民要永远战斗下去!(英语)” ———— 今天的更新稍多了一些,主要是涉及到本人比较熟悉的政治历史领域,军事方面的写作着实令我头大2333。 本文出现的人物和部队基本符合史实,除了英国驻法联络武官斯皮尔斯将军,该将军应该并没有陪同丘吉尔列席5月31号的英法高层会议,此处只是为了借他的嘴吹捧一番我们的男主角。 本文对丘吉尔历史上所说话的语序进行了略微的调整,以及刻意描述了魏刚的敌意和贝当的厌恶,比史实更明显,历史上的两人在会议上几乎全程“面无表情”。 历史上的亚历山大中将就负责指挥英国远征军第一军(此前是第一步兵师的师长)坚守敦刻尔克环形阵地到“最后”。在5月31号这天,他精挑细选了6个状况最为良好,士气最为高昂的步兵营补充环形阵地外围防线。其中一个营就驻扎在贝尔格,但我并没有查到具体是哪个营。 由于30号并没有下大雨,31号大水退去了一部分,虽然敦刻尔克周边地区仍为大泥潭,但大部分道路已经可以继续通行了,只有敦刻尔克东部仍是一片泽国。 第十五章 第三共和国的尽头(1) “他很好……嗯……我知道了,谢谢您,霍金斯中校。” 等电话那头挂断,多米尼克才放下听筒,已经连续数日未平的眉宇总算舒缓了一些。 “难得的好消息。”多米尼克嘀咕了一句,随后命令传令兵道,“叫罗贝尔少尉过来。” 传令兵起身干脆利索地敬了个礼,随后跑步离开了多米尼克的居室。 没错,现在多米尼克并不在机场,或者说,整个团都失去了机场。原因无他,城防司令部认为,在亚眠已经沦陷、苏瓦松和贡比涅战线仅存在于直面上的情况下,将航空部队再部署到城东北的野战机场已经是一个非常冒险且无意义的举动。 没有将机场放在战线前的道理,更何况第二航空团现在基本上只剩人员了,飞机毁的毁、摔的摔。就算没被德国人击伤,连轴转一样的战斗让飞机的小毛病变成大毛病。罗贝尔的那个僚机勒布朗,起飞的时候就莫名其妙掉了左起落架——明明前天被德国佬打坏的起落架是右边的。 不管怎么样,迫降吧。这一迫降又卷了螺旋桨,别坏了几个汽缸轴倒是小事,关键是发动机主轴扭曲变形,和那门伊斯帕诺-絮扎轴炮纠缠得难解难分,地勤立刻就没了办法:要么将发动机全拆,想办法解开发动机轴跟机炮炮管拧成的螺旋;要么就大力出奇迹,直接把机炮硬拔出来。 无论是哪个办法,飞机一时半会都没法修好。等到撤退的命令下达,这架还有得救的飞机就只能被拆成架子,然后带走零件,烧掉机身。 处理掉最后几架状况恶劣的战机之后,一行人就进入了巴黎,在市区小住几日之后,再根据城防司令部的命令转移到新的机场。 结果司令部好像把他们忘了似的,让他们在伊芙里区一住就是三四天。 直到今天,也就是六月一日,城防司令部才打来电话,尽管依旧不是通知他们转移阵地的,但至少证明了第一战斗机联队第二航空团仍未与上级失去联络。 多米尼克坐在旅社的破旧沙发上,伸出食指轻点茶几,直到住在他楼上的罗贝尔敲门进来。 “刚刚不是回家看了看吗?家里情况怎样?” “家里人都不在,中校。”罗贝尔尴尬地笑笑,“本来只是想探望一下薇尔莉特阿姨,结果她也上前线去了,就连霍金斯老板都被征召进了城防司令部。” “刚刚我还跟他通过电话,八面玲珑的人在哪里都好混,他现在已经是城防司令部与政府的联络员了。此外,他还告诉我一个好消息:让长官已经顺利脱险,去了英国。霍金斯中校让你不要挂念。” 听到这个消息,罗贝尔顿觉轻松:“他没受伤吧?” “受了点小伤,不过不致命。” “司令部对我们的安排呢?” “他让我们不要着急,现在司令部里事务繁杂,简直是一团乱麻,暂时还没空安排我们这些没有飞机的飞行员。” “看来飞机库存告急了。” 多米尼克肯定了这个猜测:“所有位于巴黎的兵工厂全部都要搬迁,去波尔多,甚至去北非。虽然我们的ms(莫拉纳-索尼埃)厂房并不在巴黎,但巴黎的机炮、机枪基本停产,发动机的生产也大受影响,那边总不可能手搓战斗机。” “说的是,中校。” “所以就在巴黎休息一下,多看看首都的街道吧。”多米尼克话里透着一股难隐的悲意,“即使巴黎还能守住,肯定也会被炸得破破烂烂的。” “我会的。” 德内尔的情况并没有霍金斯说的那么乐观,但是也确实没糟糕到哪里去。除了肩膀骨折的地方第三次开了刀以外,别处就没有什么太大的伤势了。 英国军方给予了他相当高的礼遇,居然以英国将军的规格接待他。他一问才知道,原来丘吉尔首相已经“钦定”他的部队为“英法友谊的象征”。 这样的事情让他感到无比荒谬,因为说实话,5月31号的战斗跟他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从战斗一开始,局势就完全失控了!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那个勇猛却有些鲁莽的孩子——菲德尔二等兵——说起。他在德内尔取走他身上的反坦克手榴弹时,便用手势示意其他警卫员按住德内尔,然后自己举着反坦克手榴弹冲杀了出去,扔手榴弹的时候还喊了一句“法兰西万岁”。 德内尔当然感激菲德尔代替他去炸坦克,可后面发生的事情就让德内尔心情复杂了起来。在主阵地上的48团1营和95团3营本以为面对如此多的敌军,德内尔带走的小队不会再冒险袭击。韦伯和玛丽两人已经商议好,自己派人随便扔个反坦克手榴弹当信号使,熟料这个时候,菲德尔搞了这么一出。 反坦克手榴弹爆炸的时候,两人还在讨论,等他们的注意力被爆炸声吸引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瘦弱的法国军人被德军击倒,德军纵队也因突然停止前进而挤成一团,一时间产生了小小的混乱。 前出部队身上全是泥浆,根本无法分辨军衔,但是他们居然下意识地认为发起冲锋的那个人就是指挥官德内尔。指挥官的“英勇”和“牺牲”极大地鼓舞了两营士兵的士气,于是—— “戴泽南少校已经发起了进攻,这就是消灭敌军的最好时候,战士们!冲锋!法兰西万岁!!” 然后……就…… 德内尔也只好带队发起冲锋,以策应全线进攻的战友,95团2营先冲入坦克之间,引起德军的进一步混乱,紧接着大部队就到了。由于德军全部集中在道路上,坦克互相阻挡射界,火力完全施展不开,法军这一冲锋,居然直接与德军展开了近战! 随后为了彻底消除敌装甲部队对坦克的威胁,德内尔派传令兵告诉对这一场景瞠目结舌的英国人:不要担心误伤友军,让反坦克炮尽情输出。 这场战斗终于还是以法军的小胜而告终,毕竟德国的第九装甲师是入侵波兰前才组建的新部队,跟48团和95团这样的老派常备军素质还是比不过。双方指挥官都没法子指挥的时候,自然是老兵能占上风。 更何况还有英国的4门反坦克炮不断扮演着游戏平衡者的角色。 双方从八点打到十一点,英军的援军先到了,终于把损失过半的法军换了下来。德内尔的部队这下可出了大名:步兵冲坦克,跟德国佬主动打白刃战,还几乎战而胜之。这是何等的勇壮! 而左臂又被德国人撞到的德内尔选择在战斗结束后把韦伯和玛丽两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不管怎么样,英国人已经把法军的英勇宣传出去了,德内尔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能带着假笑假笑苦涩地面对亚历山大中将的表彰。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成了“法国日”的最早一批受益者。 5月31日晚,德内尔和剩余的部下抵达了不列颠多佛尔。英国的城市同样在积极备战,准备应对德军可能的登陆和轰炸。德内尔透过医院二楼的窗户看到,多佛尔的大街小巷已经垒起了沙袋堆成的掩体,除了撤回本土的士兵外,当地的民兵同样持枪巡逻,维持秩序。民兵的武器非常凌乱,有些人居然干脆拿的是马提尼·亨利这个级别的老枪。 德内尔摇摇头,回到了病床上,心想:不知道英国人还能不能搜出克里米亚战争时期剩下的罐头。 在德内尔撤离后,敦刻尔克的枪声直到6月4号才完全停下。到那时,法兰西的局势再度恶化,马奇诺防线的大部分筑垒地带都被放弃。魏刚上将向雷诺总理宣布,现在的局面变成了法军60个师需要在从阿布维尔到斯特拉斯堡这一条漫长战线上,对抗德军100到120个师。 “魏刚还强调,法兰西面临的挑战不止在前线,还有叛徒随时准备背刺共和国政府。”桑波尔照常向好友霍金斯通报国防部的最新消息。 “是极右翼吧?”霍金斯举了举手中将要向国防部提交的报告,“我这里就有好几起士兵叛逃以及极右翼军官散布失败主义言论的案子。” “是法共。”桑波尔说的话令霍金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魏刚将军认为,法共将会在近期于巴黎发动起义。如果总理不重视起来,法国将会重蹈1870年的覆辙。” “恕我直言,1870年坚持抵抗普鲁士入侵的恰恰是公社,而不是第一时间跑路到凡尔赛借师助剿的梯也尔。”霍金斯简直无力吐槽魏刚的发言,“我们城防司令部都没有感觉到任何工人起义的迹象,魏刚从哪里知道的?国防部二局提供的报告吗?” “国防部二局提供的报告恰恰相反,法共虽然一直相应莫斯科的号召,将现在的战争宣传为‘帝国主义的狗咬狗’。但是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法共组织罢工或暴动的证据。把报告放在这里吧,霍金斯。” 霍金斯随手将自己带来的报告丢到凳子上,桑波尔接着告诉他一个更加劲爆的消息:“你知道几天前魏刚对政府撤出巴黎做什么评价吗?” “什么?” “他居然说‘政府必须留在巴黎,等待被俘虏’,甚至还说这是有先例的。” 桑波尔以尖酸的语调模仿着魏刚的声音:“当蛮族入侵罗马的时候——那时的蛮族就是我们——元老们继续在元老院议事。蛮族打破大门,拉扯元老的袖子,元老用拐杖到了他,于是就被屠杀。这种态度不无壮烈的一面。” “这算什么话?!”霍金斯勃然大怒,“我的朋友在贝尔格跟德国人拼刺刀,这叫壮烈!他这只是在引颈受戮!” ———— 应该是本卷的最后一章了。 本章故事性不强,大家就当历史书看吧2333 第十五章 第三共和国的尽头(2) 经过数日的观察,霍金斯已经可以确信,魏刚已经对法兰西抗战的前景持完全悲观的态度。他私下里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推断:法国可能在未来的几周内战败。 为了抵抗德军的进攻,马克西姆·魏刚在索姆河至埃纳河沿线利用前线退下来的残兵败将构筑了一条新防线,军方称之为魏刚防线。这条防线在构筑伊始便受到诸多军官的一致反对,尤其是戴高乐。其实不只是军方,就连对军事不太熟悉的政治家们都感觉这条防线不靠谱。 迄今为止,法军一直在拉防线、拉防线、拉防线,可从来没有一次抵挡住德军的进攻。在法军相对于德军仍占优势的时候尚且如此,如今强弱逆转,索姆河和埃纳河又不是什么天险,魏刚又怎么可能“化腐朽为神奇”? 所以总理雷诺谨慎地将戴高乐等人的建议转达给魏刚:“我们是不是应该收缩防线,在南方重新组织抵抗?后方预备队的组建才刚刚开始,现在在防线上的部队就是我们掌握的最大力量,用珍贵的军队坚守一条肯定会很快失守的防线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 魏刚的回答显得非常不耐烦,他声称他并非不想撤退,而是不能撤退。因为德军无论是战斗力还是机动力都远胜法军,如果法军此时贸然撤退,德军衔尾追击,必将使法军伤亡惨重。 随后魏刚总结出了一句堪称千古名言的说辞:“因为我的兵力不足,所以我不能撤退。” 雷诺被魏刚的神逻辑搞得晕头转向,只好暂且对总司令表示信任,然后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魏刚的言论流传出去之后,就连美国驻法大使都感到离谱,更何况那些本就懂行的军官。当雷诺再次召见巴黎城防司令部的代表霍金斯中校,询问巴黎防备事宜的时候,后者干脆在雷诺面前又提起了这件事。 “魏刚将军的说法大错特错,完全是不顾常识。”霍金斯黑着脸说道,“兵力不足,无法全身而退是对的,可谁让他全身而退了?难道魏刚将军还想让整条战线上的部队整齐划一地共同南下吗?先撤掉非关键位置上的部队,到南方组建第二条战线,随后再让前线的部队节节抵抗撤退,像巴黎这样的大城市还能为主力南撤拖延更长的时间——怎么就撤不了了?” “那么魏刚将军为什么要出此下策?” “我无法给出解释,总理阁下,就像我至今不能搞懂甘末林将军在战争爆发之初的战术一样。” 雷诺沉默了一会,仿佛下定了决心,之后便让霍金斯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 雷诺的决断是什么?不是像霍金斯猜度的那样罢免或者至少架空魏刚的职务,而是改组了政府,开除了达拉第! 不是,这跟达拉第有什么关系啊?! 整个政府改组在霍金斯眼里就是一场无趣的排列组合,他对此毫无兴趣。只是政府改组完成后,霍金斯突然接到命令,他被调离了巴黎城防司令部,到国防部听令。 他的直属上级,就是不久前才立下战功,被朝野上下寄予厚望的夏尔·戴高乐准将。 是的,戴高乐已经被晋升为准将,担任雷诺政府的国防部次长一职,而戴高乐现在的上级国防部长,也正是他从军后的第一个上级——菲利普·贝当。 两人如今不说是相看两厌,至少也是形同路人。虽然贝当与戴高乐见面之后还是会“亲切地”打招呼,但只要有可能,戴高乐都会让霍金斯替自己向贝当元帅提交文件,正如后者也总是委派他自己的秘书做同样的事。 而且有关戴高乐的风言风语很快也传到了霍金斯的耳中,什么魏刚认为戴高乐与其说是军官(他甚至都没有称戴高乐为将领),还不如说是个记者,只会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贝当的话就更难听了,霍金斯就无意间听到贝当对外长博杜安讲:“戴高乐是个傲慢至极的人,忘恩负义、脾气粗暴。” “忘恩负义”霍金斯无法评价,但戴高乐的脾气的确不好,不过霍金斯自己也是一样的怒火中烧。6月5日凌晨,德军已经向魏刚防线发起进攻,巴黎都处在风雨飘摇的境地,贝当元帅居然还在惦记着戴高乐那本没几个人看过的《法兰西和他的军队》没署上他的名字! “如果法兰西政府就是这个样子的话,迄今为止的失败真是一点都不冤枉!” “我们现在也是政府的一员。”戴高乐起身离开办公桌边,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自己点上,随后又抽出一根给了霍金斯。霍金斯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香烟,并借了戴高乐的打火机。 戴高乐吐出烟气,接着对霍金斯说:“你前段时间一直在为政府联络转移的车辆,联络的怎么样了?” “车辆还在待命,但是道路被难民堵塞到什么程度,我决定不了。” “你的家人还在巴黎吗?” “女儿和女婿都还在。” 高挑的准将举了举他那奇长无比的手臂:“能转移的话还是尽快转移,提前转移,巴黎沦为战场可能就在这几天。” “您的家人呢?” “还在巴黎。”戴高乐叹了口气,“母亲重病,暂时走不了。” 德军对魏刚防线的攻势越发激烈,如果说6月6号的情况还算稳定的话,7号的战况绝对称得上是急转直下。尽管英勇的第七军团官兵在兵力、装备和支援完全落后于敌军的情况下,挫败了德国四个装甲师的猛攻。但阿布维尔南翼的法军防线被突破,战线再次崩溃。 雷诺总理和魏刚紧急向英国求援,得到的答复令人绝望——英国将尽最大努力援助法国,向法国派遣一个师的“雄厚兵力”,还是在七天之内! 魏刚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把英国的斯皮尔斯叫到面前,说了些颇难听的话。斯皮尔斯本人也觉得英军的表现实在有些太拉胯,所以他沉默地接受了魏刚的讥讽,随后将法国政府的电文发往伦敦,电文的内容是请求英国再向法国派遣十到二十个航空中队。 过不多久,伦敦方面就发来电报,认为法国人要求将英国本土最后的守卫力量派往大陆是不近情理的。 “看吧!我们的英国盟友说我们不近情理!”魏刚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再次把无辜的斯皮尔斯少将狠批一番,“当法国的本土已经被侵略者蹂躏而濒于灭亡的时候,我们的盟友居然连这点险都不想冒!还反过头指责我们‘不合情理’!” 批判个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从7号开始,魏刚就像吃了枪药一样,每见到斯皮尔斯一次都迫不及待地跟他展开论战,论战内容无非是英军出卖盟友。这种论战单单是霍金斯都撞上过两次,尽管嘴上不说,霍金斯还是认为魏刚的行为实在是跌份,就算局势恶化到今天这种程度,英国人无疑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你魏刚同样难辞其咎! 更何况,现在对盟友大加指责可对局势有一丝一毫的作用? 魏刚怕不是已经疯了,直到6月8号霍金斯跟随戴高乐前往位于蒙蒂的司令部时,他都这么想。在蒙蒂,霍金斯第一次从魏刚嘴里听到他真正的想法。 “后勤官说他这里的油车已经空了,我们回程的时候需要绕一段路加油。” 霍金斯略一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随后对司机嘱咐道:“那就绕一段路,上车的时候我会告诉将军,你先去车上等着。” “是,中校。” 处理完了司机的事,霍金斯立刻迈步进入总指挥部。魏刚正在那里,以敷衍的态度向戴高乐介绍当前的战况。 “德军已经全面越过了索姆河。” 戴高乐做出个无所谓的手势:“好吧,他们越过了索姆河,然后呢?” 于是魏刚接着将手指下移,指向了共和国的首都巴黎:“然后?就轮到塞纳河和马恩河了。” 高大的国防部次长依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想问的是法军的应对之策,而非德国的进攻方向——那是明摆着的,德国人不去巴黎还能去哪里?!他平静地继续发问:“对,再往后呢?” “再往后,就完了!” “完了?您这是什么意思?”戴高乐不满地问道,“全世界呢?法兰西帝国呢?” 魏刚将军立刻发出了极不耐烦的笑声:“帝国?别太天真了!只要我们在这里被打败,用不了8天英国就会和德国谈判。啊,如果我知道德国人会给我留下最后的兵力就好了。” 戴高乐闻此无话可说,他又和霍金斯在司令部逗留了一会,了解到里面的参谋几乎都是这个想法之后,立刻坐上汽车回到巴黎。 在路上,霍金斯终于想明白了,魏刚之所以要如此猛烈地批判英国人,恐怕是想推卸战败的责任! 回到波旁宫后,两人直奔雷诺的办公室。 “事实已经很明确了,我们的总司令已经完全被失败主义思想支配。”戴高乐对有些茫然的总理雷诺说道,“总理阁下,您必须立刻撤换总司令魏刚!” 第十五章 第三共和国的尽头(3) 现在的问题是,还没等雷诺下定决心撤换总司令魏刚,魏刚与贝当就已经先下手为强,抢先提出停战的建议,并猛烈地抨击法兰西共和国的体制,尤以后者为最。雷诺为增强抗战派力量而招入内阁的贝当元帅,如今正起着完全相反的作用。 他和魏刚一唱一和先说什么当前的局势极其悲观,又开始装模作样地反思法军备战情况的恶劣(全然不顾他们也要为此负相当大的责任)。最后贝当元帅甚至说出了更让人惊怒交加的话:他打算留在巴黎,以便于同德国进行停战谈判! 幸而最后他的想法没能实现,继续战斗下去的声音在内阁中仍占上风。内阁最终决定在次日6月10日撤离巴黎,此次内阁会议成了第三共和国历经六十九年后在巴黎举办的最后一次会议。 离谱的是,直到10日当日,政府还在为迁往何处举棋不定。 总司令的意思是暂时迁往卢瓦尔河落脚,视战况发展再做定夺,而贝当元帅事实上已经在那里建立了一个指挥部。不过由于贝当和魏刚在前一天的表现,内阁相当担忧两人会发动政变,因此对他们的建议并不热切。 此时同样在场的戴高乐提出了另一个建议:去布列塔尼的雷恩。 这个建议令人感到意外,布列塔尼半岛位于法国一隅,一旦德军南下,将布列塔尼与全国的其他地方分割实在是再容易不过,到时候在布列塔尼的政府就只能通过电报和航运与本土的大部分地区联络了。 不过前往布列塔尼也并非一无是处,一是该半岛背靠大西洋,便于同英国协调联络,也更容易得到来自美国的可能的支援;二是该半岛深入大西洋,纵深大、前线短,利于法国防御;三是布列塔尼三面临海,不需要再像南方一样担忧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威胁。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戴高乐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布列塔尼与英国较近,唐宁街对法国政府的影响更大。 戴高乐不是挟英自重的卖国贼,只是他认为面对魏刚和贝当等求和势力的软磨硬泡,软弱的法国政府很可能会向其妥协。如果能使法国政府清楚地知道它受到坚决抗战的英国政府的支持,其领导人必能更坚定战争立场。 说句丧气话,戴高乐认为如果以布列塔尼的地形都顶不住德军的攻势,那南方更不可能,既然十有八九会被德国人推下海,不如提前转移到海边,以便在防线崩溃之时直接将政府迁往北非继续战斗。 这个提议让雷诺总理有所意动,同时引起了魏刚的坚决反对。勒伯伦总统更倾向于戴高乐的方案,劳工部长也同意,但是国防部长贝当、内阁秘书博杜安和肖当等一众实权人物都反对戴高乐。内阁会议立刻陷入了在法国政府中常见的激烈论战,政府本计划6月10日离开巴黎,结果一直吵到下午都没有解决“去哪里”的问题。 到了下午,霍金斯和外交部的官员给内阁的头头脑脑们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意大利对我们宣战了!” “意大利人真是多么杰出、高贵、令人敬佩的民族!”雷诺在众人(包括闻讯赶来的美国大使布利特)面前发出咆哮,“在这个时候向我们背后捅了一刀!” “不能再犹豫了,必须立刻走。” 终究还是有节操的人最先让步,深知再拖下去毫无意义的戴高乐放弃了他的提议:“就去卢瓦尔河以南的图尔,再转向波尔多吧。” 既然决定要离开,那就不能再拖延。雷诺立刻回到办公室,向英国盟友和美国潜在盟友各发送了一份电报,表达了法兰西抗战到底的决心,之后才与戴高乐进入同一辆车,离开了波旁宫。 刚离开巴黎市中心不久,政府的高官们便被汹涌的难民潮所震撼。数以百万计的难民拥塞道路,使得汽车难以通行。这些难民没有组织,也没有目的地,只是盲目地向南逃窜,以免落入德国侵略者的魔爪。有的难民的食物已经吃完,为了一点吃的,就连一些体面的教师、工程师和小店主都不得不低三下四的乞讨,甚至为生存不得不去抢。 看到这一幕,本想和戴高乐讨论时局的雷诺总理悲哀不已,难发一言,即使是刚毅的戴高乐,也痛苦地感受到法兰西民族正在瓦解。经过一夜,雷诺和戴高乐乘坐的汽车居然才走了不到两百公里,于黎明前堪堪抵达卢瓦尔河畔。 至于霍金斯,则留在巴黎处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将戴高乐的家属转移到布列塔尼。 但是正如戴高乐所说,他的母亲让那·戴高乐夫人的身体状况极度恶劣,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让那夫人听说戴高乐希望他们撤出巴黎后,立刻摆手让儿媳和孙子离开。尽管万分悲痛,但伊冯娜夫人还是和戴高乐将军的儿子抓紧收拾行李。 在他们收拾的时候,霍金斯对戴高乐的母亲说:“戴高乐将军已经批准我离开国防部,重新回到巴黎城防司令部。我之前在司令部负责与政府联络,现在政府已经撤离,我会在这里看护您。” 霍金斯没有对老夫人说实话,其实在昨天下午的内阁会议上,政府就已经采纳了魏刚的建议,决定为保护巴黎而将其定为不设防城市。 不过城防司令赫林将军并不知情,他在6月11日上午仍召集了巴黎及临近塞纳河的各区、市警察和宪兵,宣布“巴黎军团”将连同前线撤退下来的第七军团死守首都。即使希望渺茫、前途黯淡,这位可敬的将军仍然决意履行自己的军人职责——像上次大战时的加利埃尼将军一般,保卫首都直到最后一刻,直到毁灭降临或者奇迹产生。 这样的豪情壮志只持续了一天,到6月12日,他就被政府的指示完全打垮了。接到政府姗姗来迟的命令后,他将自己在房间里关了整整一天,直到13日才萎靡地向巴黎市民公布了“巴黎不设防”的命令。 霍金斯本来不打算把这个令人悲痛的消息透漏给老夫人,但是老夫人以她丰富的阅历,轻而易举地在霍金斯外出办事的时候从两个年轻的人偶口中套出了她想要的消息。 于是在6月13日下午,因为让那夫人的强烈要求,霍金斯不得不亲自开车,将她带出了巴黎。 “我的病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无关紧要,我不希望在我临死之前看到侵略者耀武扬威的身影。所以带我走吧,随便去个什么地方,只要那个地方还处于法兰西的控制之下。”戴高乐的母亲如是说道。 于是霍金斯也只好满足老夫人的愿望,他用公司的设备向戴高乐的目的地波尔多拍了一份电报,将让那夫人的意愿和自己的决定告知了后者,随后用自己的车将这位老夫人带出了巴黎。 既然巴黎已经是不设防城市了,那么军人自然可以自谋出路,所以霍金斯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出城后他便带着老夫人一路向西,希望尽可能与伊冯娜母子汇合。不过老夫人实在太虚弱,路途颠簸让她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到6月14日下午,霍金斯已经不敢再走下去了,他将老夫人安置在了小镇班坦的一处还算干净的旅社中,随后去邮局往波尔多又拍了一封电报,向戴高乐说明了他和他母亲的住址。 “你们从巴黎来?”邮局的员工问道。 “是的。” “那你们知道吗?巴黎已经沦陷了。” 闻此噩耗霍金斯未发一言,强作镇定地付钱离开,回到了让那夫人的身边。两个小时后,有人出人意料地来访。霍金斯奇怪地开门,正看到一个独臂的退伍老兵站在门口。 “我是皮埃尔·蒙特勒,戴高乐将军的狱友。”那个老兵将一份电报递给霍金斯,说明了他的来意,“夏尔委托我来照顾他的母亲,他需要你现在就去波尔多。” 霍金斯草草浏览了一遍电报,以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面前的老兵。见霍金斯仍有戒心,老兵伸出独手比划了一下:“如果不放心,就让让那夫人见见我,我们之间认识。” 老兵所言都属实,这个自称“独爪皮”的老兵和戴高乐的母亲见过好几面,老夫人对他的家庭情况也十分了解,十分愿意到他家去渡过人生最后的时光。 既然如此,霍金斯就放心了。他便开车载着独爪皮和老夫人前往目的地,将老夫人的行李放下后,便驾车向南,直奔波尔多而去,最终在十五日上午找到了戴高乐下榻的旅馆。 戴高乐对霍金斯的迅速到来感到高兴,在问过母亲和家人的情况后,他感激地称赞霍金斯:“你可真是个及时雨!” 昨天下午戴高乐刚在旅馆安顿下,就收到了霍金斯的消息,而他正要动身去英国,霍金斯再次及时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两个时间点卡得真是正好,无论是早一些还是晚一些,霍金斯再要联系戴高乐都不会这么容易了。 “找不到更好的旅馆了吗?”霍金斯对戴高乐的下榻之地感到非常不满,倒不是因为旅馆过于简陋(戴高乐根本不在乎这个),而是因为这旅馆位于火车站附近,一旦车站遭遇空袭,恐怕这间旅馆连带着就被炸平了。 “马奎市长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波尔多的情况你也看得到,难民到处都是。” “哪怕在公园里现挖一个指挥部也不能在这里。”霍金斯略一思索,随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ch邮局在波尔多也有分公司,那个地方比较偏僻,但通讯交通非常便利,地方也足够大,不如去那里落脚。” 戴高乐欣然同意,便将这件事交给霍金斯处理,他自己则带着随员热奥弗罗伊·德库塞尔前往港口,等待一条前往英国的驱逐舰。 他希望能为雷诺总理争取到大英帝国首相丘吉尔更进一步的支持,因为后者此时已经被投降派团团包围。 ———— 本节时间线与史实相同,唯一可能与史实不符的地方在于,作者只能确定6月14日的时候戴高乐将军家属的位置,但不能确定其家属是不是早就离开巴黎了。本节就假设戴高乐的家属在政府撤离后才离开巴黎。 第十五章 第三共和国的尽头(4) 戴高乐与丘吉尔在16日的会谈非常顺利,在会谈中,丘吉尔提出了一个极富创造性的方案以支持法兰西的抗战,那就是英法合并。 所谓英法合并,是指英法两个国家完全的统一,包括两国政府的合并、军队的统一指挥、殖民地的共管、互相授予公民权以及战后损失统一清算等等。这些大而化之的条款并不足以指导英法两国的实际行动,将此类光鲜的政治构想落到实处仍需大量努力,在戴高乐看来,恐怕这场世界大战打完,“英法联盟”都建立不了。 因此对于戴高乐来说,所谓的英法合并只是英国政府向出奔到波尔多的法国政府展示他们不放弃战斗的决心罢了,等到战争胜利,这个方案立刻就会被弃若敝履。 下午四点,他在伦敦向雷诺总理打去电话说明这一切,雷诺总理闻讯大为振奋,打算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给他的内阁同僚和议会领袖们。戴高乐觉得这样的消息对政府坚定战斗信心而言已然足够,于是便同丘吉尔告别,随后乘坐丘吉尔借给他的飞机返回了波尔多。 他一回国,在机场等待霍金斯就告诉他一个噩耗:“将军,政府已经派出代表,准备同德军商议停战了。” “不是停战。”站在霍金斯身旁的是总理秘书马尔热里,他纠正了霍金斯的说法,“根据肖当的建议,这不是停战协议,而是向德军询问停战可能的条件。” “这跟请求停战还有什么区别?”戴高乐一时为之气急,“我想总理传达的条件呢?关于英法合并这件事政府是何看法?” 马尔热里道出了波尔多的情况,远比戴高乐设想的要糟糕得多! “关于您向国内传达的组建‘英法联盟’的提议,虽然我个人认为是个好法子,但在内阁里似乎起到了反效果。投降派声称这是让法国同尸体结合,他们坚信英国将会‘像只小鸡一样被德国人拧断脖子,最晚三周之内就会投降’;即使是支持抗战的部长们,也认为英国可能是要借这个办法吞并法兰西的殖民地和托管国。” 马尔热里又说:“现在整个反对派都联合起来了,贝当是核心,赖伐尔做谋主,肖当和博杜安在政府里当内鬼,还有一个‘冲锋陷阵’的急先锋魏刚。昨天魏刚和总理大吵了一架,今天又和总统吵了一架。” “难道总理身边就没有抗战派予以声援吗?” “当然有,我就是一个。”马尔热里苦笑道,“可是我只是总理秘书,支持总理的有交通部长、教育部长、财政部长、贸易部长、殖民地部长和农业部长等,与反对派是十四比十。反对派人数虽少,但包括国防部长、外交部长这样的实权部长,甚至还有副总理肖当。更何况就连总理本人都动摇了。” “总理同意停战了?!” “同意了,但是还没有付诸行动。” “立刻去总理那里!”戴高乐面色铁青,挥手示意霍金斯和马尔热跟上。三人进了汽车之后,戴高乐才问起为何总理同意停战后,魏刚他们还没有付诸行动:“他们难道不懂夜长梦多的道理吗?” 马尔热回答:“总理是同意停战,但是两人谈崩了。” “嗯?”这倒叫戴高乐有些懵了。 “总理想让军队停火,但魏刚不同意,认为应该由政府下令停战,随后军队再执行。”前排的霍金斯以嘲讽的语气为戴高乐解释,“虽然决定要停战,但两方为谁背锅吵得昏天黑地,魏刚和总理、总统的吵架都是为此。” 这样尽显法国高层庸碌无能的丑陋戏码让戴高乐怒极而笑,还没到总理下榻的旅馆,他便已经不对说服雷诺总理抱有任何希望了。 亏他还曾经将力挽狂澜的希望寄托在雷诺身上! “现在还有谁希望继续战争?”戴高乐又问道。 马尔热听出了戴高乐准备甩开雷诺的意图,于是他立刻给出了几个重要的名字:“参议院和众议院的议长都支持政府迁往北非,社会党的领袖勃鲁姆也坚持抗战,再就是我给你说过的教育、财政和农业和殖民地四位部长,他们是坚定的抗战派。” “先去找总理。” 等到了雷诺下榻之处已经是晚上了,马尔热里和戴高乐进了旅馆,留霍金斯一个人在车上等待。 过了一个半小时,戴高乐提着一个手提箱急匆匆地出来了,霍金斯打开车门迎接这位准将,并伸手要帮他提那个箱子,却被戴高乐拒绝了。 “我不是不信任你,霍金斯。”戴高乐低声说明道,“这个箱子太重要,我必须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边,我们接下来可能会分开一段时间,我怕我把箱子忘在你这里。” “明白,准将,您有什么任务给我吗?” “去蒙特雷饭店。”戴高乐依靠在后座上,解释道,“雷诺已经下台,今晚贝当元帅就要组阁。” 蒙特雷饭店是英国外交官们聚集的地方,当霍金斯驾车前往该处的时候,正见到所有的英国人都在收拾行李,看来“贝当上台意味着法国停战”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英国驻法联络武官斯皮尔斯少将就在大厅中等待戴高乐一行人,总理秘书马尔热里也在此处。斯皮尔斯首先说道:“首相已经同意我们将您带往英国,我们的飞机在下午到,一落地,就走。” 马尔热里接着告诉戴高乐,他已经指示布列塔尼的亲信为伊冯娜夫人和孩子办理好了护照和船票。戴高乐对两人的努力表示感谢,随后与三人一道商议该如何脱身,霍金斯也加入其中。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戴高乐坚定的抗战立场无人不晓,一旦贝当和魏刚忙完了组阁的事情,恐怕第一时间就会来处理这个刺头。 “就连今天晚上也不安全。”霍金斯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后对戴高乐说,“不能回邮局了,得另找地方下榻。” “怎么办?”戴高乐没有什么情报工作经验,对逃脱追捕这件事没有任何的经验,马尔热里也没有这样的经历,霍金斯只好赶鸭子上架,配合戴高乐拟了一套计划,接着就按计划行动了起来。 离开蒙特雷饭店之后,霍金斯亲自驾车返回,途中在华美饭店附近拐进一条小巷,让司机陪戴高乐找了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旅社落脚。他自己则返回ch邮局皮卡第分部,和在彼处待命的戴高乐的另一个随员德库塞尔上尉一道,为戴高乐收拾行李和一些必要的文件。 次日天还没亮,霍金斯便和德库塞尔一人开一辆车到华美饭店门前,接上早就在饭店大堂等候的戴高乐和司机。外人看来似乎戴高乐准将是在华美饭店住了一晚,而非屈居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破旅社,毕竟后一种行为相对于戴高乐的身份实在是太过可疑。 跟戴高乐碰头之后,霍金斯从他那里取来一封写给贝当的亲笔信,内容无非就是劝贝当元帅继续战斗,以及戴高乐愿意留在贝当元帅麾下,继续跟德国人打到底。 这封信完全就是缓兵之计,实际上戴高乐对贝当根本不抱任何希望,霍金斯也同意戴高乐的看法。霍金斯此后便和戴高乐兵分两路,前者去波尔多市政府找贝当元帅送信,后者跑去司令部找军官们串联。 戴高乐和不少军官做了近期聚会的约定,给人造成他将留在波尔多不惜代价说服元帅到北非抗战的错觉。用过午餐后,戴高乐令司机绕远路去机场等待,霍金斯则回到邮局办公,确保每一个给戴高乐打电话的人都能收到“国防次长正在拜访总理秘书马尔热里,傍晚就会回到办公室”的假消息。 一直到下午四点,行动都非常顺利。惟一的问题在于,当戴高乐赶往机场的时候,发现机场上到满是各式各样的飞机。他和德库塞尔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了斯皮尔斯少将所说的那架小型飞机。他立刻命令司机和副官争分夺秒地往飞机上搬运行李。 戴高乐并没有带多少个人物品,他的行李箱内主要是流亡海外可能用得上的政府文件。虽说如此做法有泄密之嫌。但与其让这些保密资料被德国人缴获,还不如让他带到海外去用于抗战。这些文件重的很,德库塞尔和司机两个人都搬了好久。戴高乐虽想帮忙,但他根本不敢离开自己携带的那个手提箱,为了保护这个箱子,他甚至将手枪都准备好了。 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德库塞尔在搬上去最后一个箱子后,下飞机对戴高乐低声说:“将军,您的行李太多,飞行员要求我去找根绳子捆上,否则遇到颠簸容易出事故,您要不要先上飞机?” “不行。”戴高乐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说不定现在就有人跟踪我们,一旦我上了飞机,他们叫来卫兵,我们就走不了了。” “那我去机库里找绳子,您千万小心。” 德库塞尔说完,便招呼司机将汽车开到阴凉处,戴高乐也故作镇定地打开一本书阅读。他已经想好了借口,如果遇到盘查,他就说自己是来机场给斯皮尔斯少将送行的。至于那些箱子,只是英国外交人员借用他的汽车运送的文件。 英国外交官一定会为他打掩护,以外交豁免为理由阻止法国军方搜查这些箱子。 当然,如果贝当元帅直接签发了对他的逮捕令,他做什么都没用,但是他认为自己不值得让贝当如此兴师动众。毕竟今天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国防部次长,又是所有法国将军中资历最浅的。让宪兵在英国人眼皮子底下抓他,贝当也丢不起这人。 去拿绳子的德库塞尔在机库遇到了四名全副武装的飞行员。那些飞行员见到他之后,神情动作明显变得僵硬,这让他大觉不妙。 飞行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站出来一个少尉向他敬了个礼:“我们能帮到您吗,上尉?” “英国外交官需要捆行李的绳子,让我来机库找找。” 那几个飞行员立刻放松了下来,随后帮他从机库里翻出两大捆捆扎伪装布的绳子,接着迫不及待地送走了他。德库塞尔感到非常奇怪,但事态紧急,他也无心去调查这几个飞行员到底是怎么了。 等他回到飞机上,按照飞行员的要求捆好包裹之后,就干脆躲在角落里不出去了。 下午五点三十分,机场终于清空了跑道,斯皮尔斯少将和坎宁安特使也到了登机舷梯下。德库塞尔从舷窗中看到,戴高乐就站在十来个法国外交官和军官中间,好像是和他们一样来送别英国盟友的。坎宁安特使先登机落座,斯皮尔斯将军则和戴高乐最后聊了几句,随后才登上舷梯,看到这一幕,德库塞尔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飞机的发动机已经开始轰鸣,但即使如此,德库塞尔还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看到斯皮尔斯钻进了机舱,随后立刻转身,向戴高乐伸出了手。 戴高乐面色如常,不动声色地从司机手里接过手提箱,接着大步流星地走到飞机旁,和斯皮尔斯少将握了握手。可令在场的法国人目瞪口呆的是,斯皮尔斯随即用力一拉,直接把戴高乐拽进了机舱!然后两个英国乘务员毫不犹豫地扣上舱门,飞机就这么滑行起飞了,只留下一堆法国人在螺旋桨吹起的风中凌乱! 回到座位上的斯皮尔斯少将一边活动肩膀一边对戴高乐吐槽:“我光把你这个大个子拉上来就够费劲了,你怎么还从司机那里拿了个箱子?什么玩意不能提前放到行李架上啊?” 戴高乐看了斯皮尔斯一眼,带着歉意向他吐露实情:“这是前总理雷诺从秘密款项中提取的十万法郎,作为我们在不列颠的活动经费。” 难怪要寸步不离!德库塞尔想道,他们在伦敦可全指望这十万法郎了! ———— 戴高乐流亡的过程与史实基本一致,当然历史上不存在一个帮戴高乐打掩护的克劳狄亚·霍金斯。 斯皮尔斯将军只有一米七,戴高乐却有一米九,两人体格相差过于悬殊,以至于斯皮尔斯后来回忆他当时差点被戴高乐拽下去。 第三卷还有最后一节就结束了。 第十五章 第三共和国的尽头(5) 在戴高乐离开法国之后,依然有不屈的议员和政府官员在为法兰西的生存和荣誉做最后的努力,但这样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贝当就任总理之后,法兰西的抗战迅速从军事和政治两个方面瓦解了。 在军事方面,贝当上台伊始便公开广播,正式宣布法国将谋求与德国停战。由于“凡尔登雄狮”在军中的巨大威望,此举直接令法军军心涣散。德军在收听到贝当的广播演说后,将广播录了下来,在法军阵地前循环播放,有的胆大的德军甚至直接进入法军防区购物休闲。 拉瓦尔的法军便抓了三个在街上购买葡萄酒的德国军官,这三个军官毫无惧色地劝说宪兵把他们放了:“停战协定就要签署了,战争结束了!” 仿佛生怕法军瓦解地不够迅速,坐镇波尔多的魏刚还怂恿愚钝的总统勒伯伦将全国几乎所有城市都划成不设防城市,他还命令城市守军不得擅自外出,不得抵抗。此举不但彻底消除了城市守军抵抗的可能,还将法军在野外的防区分割得支离破碎。 在“大元帅”和“总司令”的双重配合之下,军队里的抗战派完全被投降派压倒。亲德分子和极右翼分子的气焰越发嚣张,德军还没来呢,某些部队里的叛徒就夺了权,监禁甚至枪杀了要求坚决抵抗的官兵。 陆军已经溃不成军,但海军实力尚且完整,只是海军总司令达尔朗早在雷诺下台之前便倒向了贝当。英国方面希望法国将海军带往英国,其次驶向中立国,最次也要驶往北非。但达尔朗拒绝了前盟友的要求,命令海军按兵不动。尽管德国方面也声称将保证法国海军的独立性,但德国人的信用还剩多少实在是一个值得所有人深思的问题。 在政治方面,赖伐尔和肖当堪称绝配,两人在贝当上台之后立刻开始了“大清洗”。所有主战派议员和官员都被孤立在各处,不要说是串联了,就连自身安全都成问题。有犹太血统的政治家情况尤其不妙,像前总理勃鲁姆就被赖伐尔煽动起来的极右翼堵在旅馆里,另一位具有犹太血统的内政部长曼德尔更是险些被殴死在街头,“多亏”贝当及时把他抓进监狱,才让他逃过一劫。 至于那些下决心到北非去组织抵抗的议员,大部分还没上船就被魏刚派人以叛国罪抓了起来,已经坐上前往北非的“马西利亚”号游轮的议员则被污蔑为“逃兵”,一下船就被宪兵们抓走了。 在清洗了主战派之后,贝当和赖伐尔便开始筹划彻底埋葬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贝当以建立德国式的独裁政体有利于在和谈中讨好德国,从而争取宽大的议和条件条件为理由,要求议会修改宪法尽快授予他全权。 尽管两院并不赞同,但赖伐尔自有办法对付他们。威胁、恐吓、殴打……极右翼分子不费多大功夫便解决了议会里大部分反对声音。本该保护众议员和参议员们的宪兵在上层的命令下对极右翼分子的暴行视而不见。 剩下极个别坚决不从的硬骨头议员赖伐尔也有办法,他给了贝当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很快就只能在监狱里对贝当表示抗议了。 正当赖伐尔在城中兴风作浪的时候,魏刚还在焦急地等待着停战代表团的消息,率领代表团的正是法国战败的直接责任人之一——原第二军团司令官亨齐格。 6月21日早上八点半,如丧考妣的亨齐格给魏刚去了电话,他的通知让魏刚这个铁杆的失败主义者都潸然泪下:“我在那辆火车上!” 魏刚立刻就明白了:“我可怜的朋友!” 从法理上说,第三共和国在7月上旬以修订宪法的方式灭亡,但历史学家往往把6月22日作为第三共和国的尽头。在这一天,德国元首亲自登上了那辆曾作为法国元帅福煦专车的列车。 在德国入侵的耻辱中诞生的第三共和国,经历了将近70年,又在德国入侵的耻辱中灭亡。 德内尔想过法兰西会战败,可他绝没有想到会是以这样耻辱的方式——这个国家的领袖,他最崇敬的贝当元帅居然勾结叛国分子,哄骗法兰西民族在还没有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的时候就放下武器,向敌人屈膝投降——他们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满足于谋求“德国头号仆从国”的地位! 美丽的三色旗!光荣的法兰西共和国!她的领袖居然如此作践她!她是德内尔全部的精神支柱,如今这根支柱已经土崩瓦解,德内尔又该何去何从? 难道他也要和自己的祖父一样,漂泊异乡,生养繁衍,最终将一家三代人都投入到另一场光复战争中吗? ………… 法国南部得到投降的消息比伦敦更早,在蒂勒的尼维尔别墅中,不知丈夫下落的泰勒和不知长子下落的伊丽莎白双双以泪洗面,把尼维尔家的小儿子吓得不知所措。尼维勒伯爵本人同样痛苦万分,本已做好战斗准备的他悲愤地扔掉军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唯一不受影响的,恐怕只有摇篮里不谙世事的“小耗子”了。 可很快就连“小耗子”也嚎哭了起来,泰勒也只能强忍悲痛,伸出手去晃动摇篮。但是“小耗子”仍不满足,依旧嚎哭不止,没有法子,泰勒只好带着哭腔为他唱摇篮曲。 可是她唱几句就唱不下去了,伊丽莎白也是如此。于是发呆的尼维勒伯爵离开沙发,走到婴儿的身旁,为他唱起歌谣。 问题在于,尼维勒伯爵不会唱摇篮曲,他居然为婴儿哼唱起《斯特拉斯堡姑娘》。 这哪里是摇篮曲,分明是法兰西的挽歌! la strasbourgeoise斯特拉斯堡姑娘 “亲爱的爸爸,今天是仲四月假日 为什么你要扮成士兵的样子? 亲爱的爸爸,告诉我这是为了好玩 或者只是为了吓吓小孩子?” …… “不,我的孩子,我将为祖国而远行 这是每个爸爸都应尽的天职 抱抱我,我亲爱的小姑娘 我很快就会回家” …… “告诉我,妈妈,这是什么勋章? 还有这封邮差寄来的信? 告诉我妈妈,你为什么跌坐在地,流泪不止? 难道他们杀死了我最亲爱的爸爸?” …… “是的,我的孩子,他们杀死了你的爸爸 和我一起哭泣吧,因为我们痛恨仇敌 这可恨的战争让母亲流泪 还将小天使的父亲杀死” …… 大雪纷飞,冻结了整个城市 白雪皑皑中,一个斯特拉斯堡的孩子在路边坐着 她依然坐着,任凭寒风呼啸 她依然坐着,无视严寒 …… 一个男人走过,要为小姑娘而施舍 她认出了,那是德国人的制服 她拒绝了德国人的好意 她向敌人骄傲地宣布: …… “你留着你的钱,我也留着我的尊严 普鲁士的士兵,走开 我是一个法兰西的孩子 我不会向敌人伸手的!” …… “当在教堂祷告时 我的妈妈被压在了倒塌的门廊下 被你们的一颗炮弹打死 被你们的加农炮弹打死。” …… “我的爸爸死在了你们的战争里 我连他棺材的影子都没见到 你们用一颗子弹将他杀害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穿着丧服” …… “你们拥有了阿尔萨斯和洛林 拥有了成千上万的异国人民 你们拥有了德意志和波西米亚 可我小小的心,你们永远不会得到! 我小小的心,将永远属于法兰西!” ………… 第三卷国耻 完 第一章 集结(1) (1940.6.18) “担任了多年军队领导职务的将领们已经组成了一个政府。 这个政府借口军队打了败仗,便同敌人接触,谋取停战。 我们确实打了败仗,我们已经被敌人陆、空军的机械化部队所困。我们之所以落败,不仅因德军的人数众多,更其重要的是他们的飞机、坦克和作战战略。正是敌人的飞机、坦克和战略使我们的将领们惊惶失措,以至出此下策。 但是难道败局已定,胜利已经无望?不,不能这样说! 请相信我的话,因为我对自己所说的话完全有把握。我要告诉你们,法兰西并未落败。总有一天我们会用目前战胜我们的同样手段使自己转败为胜。 因为法国并非孤军作战。她并不孤立!绝不孤立!她有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作后盾,她可以同控制着海域并在继续作战的不列颠帝国结成联盟。她和英国一样,可以得到美国雄厚工业力量源源不断的支援。 这次战祸所及,并不限于我们不幸的祖国,战争的胜败亦不取决于法国战场的局势。这是一次世界大战。我们的一切过失、延误以及所受的苦难都没关系,世界上仍有一切手段,能够最终粉碎敌人。我们今天虽然败于机械化部队,将来,却会依靠更高级的机械化部队夺取胜利。世界命运正系于此。 我,戴高乐将军,现在在伦敦发出广播讲话。我吁请目前或将来来到英国国土的法国官兵,不论是否还持有武器都和我联系;我吁请具有制造武器技术的技师与技术工人不论是目前或将来来到英国国土,都和我联系。 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们都不容许法兰西抗战的烽火被扑灭,法兰西抗战烽火也永不会被扑灭。 明天我还要和今天一样在伦敦发表广播讲话。” ………… 在听到bbc播报贝当向德国发出停战申请的新闻后,五内俱焚的德内尔缓缓瘫坐在病房的角落里,悲哀地接受了他立志要为之贡献生命的法兰西共和国甚至先于他毁灭的事实。他这副悲痛的样子让同一栋楼里的其他英国高级军官都忍不住劝告:“振作起来吧,戴泽南中校,你看德国距离上次战败只有二十年,只要假以时日,法兰西一定会为一雪前耻,那时候您应该还活着呢?(英语)” 还活着?德内尔对此深表怀疑。给他体检的大夫完全不敢相信他今年才四十二岁!就这身体,能活到六十岁? 或许他短寿也是遗传的。毕竟他的祖父让·丹华·戴泽南才活了五十六岁就与世长辞,祖母甚至比祖父去世的还要更早,母亲因肺结核英年早逝,只有父亲的阵亡算是跟遗传因素没什么关系——他这一家人就没一个活过六十岁的。 无论是从生活习惯,还是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德内尔能不能活到1960年还是个未知数呢。 德内尔在5月31日傍晚抵达英国,现在已经6月18日了。虽然伤筋动骨一百天,他现在肩膀还没恢复,但战争年代那还管的上这个?他在敦刻尔克不就拖着肩膀跟德国人抡起铲子干过?要按他的想法,第九摩托化师返回布列塔尼的时候,他就该随第9摩托化师动身回国了! 但是离开前线阵地的他身体一下子垮了,又是发热又是肺部感染,折腾的他床都下不来。连转移到法国伤员中间都做不到,更别提外出作战了。等到他勉强能下床运动了,收音机里传来的英语广播就将法国投降的噩耗直接拍在他脸上。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政府已经投降,那么他还要不要跟德国人打下去? 只是略一思索,他就坚定了决心,要打!法兰西惨遭德国的占领,这不仅关乎法国人的荣誉,更关乎法兰西民族的存亡。说实话,如果占领法国的是德意志第二帝国,德内尔说不定还会犹豫是不是先忍辱含羞、卧薪尝胆,将来再一雪国耻。但现在占领法国的不是威廉皇帝那个自大狂,而是希特勒这个疯子! 德内尔根本不敢想象,如果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将他们和弗朗哥一同在西班牙做下的勾当在法国再来一遍,法国人民的命运将会如何。尤其是那些犹太裔同胞,他们会受到怎样不公的对待? 伟大的拿破仑皇帝将法国的犹太人解放,而法兰西的极右翼分子现在却要向他们开刀,难道德内尔能坐视德国占领军与法兰西的叛徒狼狈为奸,欺辱虐待他的犹太朋友? 至于那些法共朋友的命运,德内尔也能预见得到,还有在法西边境的流亡共和军战士们,他们怎么办? 如此看来,这仗必须打下去,即使是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要继续战斗,更何况英国人仍在战争中! 他下定了决心,随后立刻躺回床上修养身体,谋划下一步的走向:是直接加入英军继续作战,还是先联合在英国的法国军官,组建一个法兰西复国的机构,再投入到战争中? 他将先前的颓然一扫而空,刚刚还关切他的英国负伤军官们见此只能表示感叹:不愧是被丘吉尔首相提议破格授予维多利亚十字勋章的军官。 应该选择后者,德内尔作出了判断。如果他自己加入到英军当中,那算什么?英国人的雇佣兵吗?法国的海外领地和殖民地岂不也成了英国的战利品? 问题是该如何找立志于抵抗的法国人进行串联?如果有逃离本土的政治家主导抵抗运动倒好说,德内尔并没有什么政治野心,也缺乏政治才能,有人来领导他对他而言是求之不得的。但是如果没有的话……据说英国的首相丘吉尔打算授予自己维多利亚十字勋章,那么接受勋章应该有一个表彰会,到那时他一定有机会见到一些英国的高层,说许可以说动他们支持自己联合其他留英法人组建一个法兰西的复国委员会。 好在仅仅几分钟后,bbc就广播了戴高乐将军的演说。 戴高乐正在组建抵抗组织!这个好消息让德内尔立刻将先前的谋划抛到九霄云外。他连住院服都没脱,立刻从外面披上被护士拿去浆洗缝补好的军服,从鞋架里取出残破的军靴穿上,随后直接推门离开。他大步流星走下楼梯,到军医办公室办理出院手续。 “又要走啊,戴泽南中校。”英国的秃顶军医瞟了德内尔一眼,没好气地用法语说道,“这次又是去哪?” “去找夏尔·戴高乐将军,他在组建流亡政府。”德内尔回答了军医的疑问,随后开始尝试说服他,“我知道您不愿意让我带伤出院,我也知道我的伤情不容乐观,有可能终生残疾。但这次我并不是去战斗。” “所以呢?” “戴高乐将军的流亡政府刚刚筹建,现在一定非常缺人,哪怕我只有一只手能用,也能提供一份力量,再不济我也能给他们送信、修打字机。” “说得好!”一个青年军官突然插嘴,支持自己的观点。德内尔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不过两人对视了一眼,立刻都陷入到了震惊和喜悦中! “罗贝尔?!”“老爸?!” “你怎么在这儿?哪里受伤了?!” 德内尔关切的询问让罗贝尔温暖无比,他连忙摆手对父亲说:“受伤的不是我,是多米尼克中校,他降落的时候摔断了腿。” “他怎么也到英国来了?”德内尔有些意外,“他不是贝当元帅的亲信吗?” 你不也是贝当元帅的亲信吗?罗贝尔在心里吐槽过老爹的问题后,便作出了解释:“我们几个飞行员商量过,都觉得给德国人当狗没有前途,贝当所设想的做德国‘头号仆从国’根本就是胡扯。光是那些法国本土的上层都要把法国人民的血吸干了,哪还养得起那些个德国主子?我看人民早晚要造反,与其到那个时候再抵抗,不如现在就偷飞机走人,跟德国人干到底!” 德内尔叹了口气,用力拍了拍养子的肩膀:“好孩子,好样的!” “既然你的父亲如此赞扬你,空军少尉。”英国军医插嘴,“那你不如劝劝你的父亲,别让他在伤还没好的时候就出院!” “我拒绝,军医先生。”罗贝尔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们都是军人,当然明白法兰西重于我们生命的道理!” 两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军医只能无奈地给德内尔开了出院证明。德内尔拿到出院证明后站在一旁,等罗贝尔为多米尼克办完手续就跟他一块上楼,探望腿上打着石膏的前第二航空团团长。 只不过德内尔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上楼的时候两条腿都在不自觉地打哆嗦。这一幕看得罗贝尔无比心酸,他也不再像从前一样照顾养父的面子,干脆一个箭步冲上几阶台阶,将精疲力尽的德内尔扶上了楼。 “哎呦!让长官怎么也在这儿?!” 多米尼克那极夸张的语气让德内尔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本就因养子的到来而变得温和的神情也更加轻快:“能在这样糟糕的时刻见到老伙计真是太好了。” 双方寒暄了几句,简单聊了聊各自的情况,多米尼克便询问德内尔的打算。后者告诉他,自己正计划到戴高乐将军的麾下集结,并建议他也这么做。 “戴高乐这个人我很熟悉,虽然他的高傲可能让他不那么好相处,但是他坚韧不拔、不卑不亢,很有领袖气质。” “比您还适合?”多米尼克开玩笑道。 “你什么时候产生了我能当政治家的错觉?你就安心养病,这里的英国护工很会照顾人,我们现在就去找戴高乐将军报到,之后再来联系你!” “为国罹难!”多米尼克郑重地敬礼。 “为国罹难!”德内尔也敬礼回应。 尽管不知道“为国罹难”是什么口号,但是罗贝尔还是跟他们一道:“为国罹难!” “哈哈哈哈!”多米尼克被一脸懵逼的罗贝尔逗乐了,他对同样忍俊不禁的德内尔说道,“您真该给他讲讲我们过去的事情,这个好孩子可感兴趣了。” “有机会一定。”德内尔言不由衷地答应道。 不管德内尔是不是真心同意,反正罗贝尔就当他同意了。在两人一起下楼的时候,罗贝尔立刻向养父询问:“所以,老爸,‘为国罹难’有什么含义吗?” “是第114团1营的战斗口号,选自《吉伦特派之歌》。” “为什么要选这个作为口号?” 德内尔停住了脚步,脑海中重又回忆起凡尔登血红色的夜空: “因为现在正是每个法兰西儿女牺牲救国的时候。” 说这话的仿佛不是1940年的戴泽南中校,而是1916年的戴泽南少尉。 ———— 建立了一个书友qq群,主要是为了分享资料,讨论剧情,群号为。我在其中上传了本书部分参考书目的电子版,目前有《第三共和国的崩溃》《战争回忆录第一卷:召唤》(戴高乐回忆录)《制空权》(杜黑),顺便分享了两版关于1939-1940年法国机械化部队编制和法国装备的资料,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加群自取。 本节引用的演说就是历史上着名的《谁说败局已定》,正是戴高乐在1940年6月18日发表的广播演说。 历史上的第9摩托化师从敦刻尔克撤退后,在英国修整了两三天,立刻被调回国内组建魏刚防线,随即在6月初被德军歼灭。 第一章 集结(2) 德内尔通过《卫报》了解到,戴高乐目前租下了位于伦敦堤的圣斯蒂芬大厦旁的一栋楼房作为法国复国组织的办公室,而两人现在却在多佛尔。由于二人都没带什么财物,所以只好先搭顺风车找了个当铺卖掉手表以筹措路费。 令人惊喜的是,德内尔从德国人尸体上扒来的手表居然还是块相当值钱的名表,卖了整500英镑,这使得两人不仅能坐火车从容去伦敦,甚至还能找个还凑合的馆子饱餐一顿。 两人购买了下午四点钟去伦敦的车票,随后进入了一家临近火车站的人气颇旺的餐馆,他们点了两道服务生特别推荐的特色菜,又要了两份炖肉和面包。 忍饥挨饿已有两日的罗贝尔对此餐抱有相当的期待,然而大病初愈的德内尔却没多少饥饿感,不过后者相当担忧自己丧失味觉的事情被养子知道,所以只好装作食指大动的样子,时不时地看一眼厨房。 等菜上来之后,父子二人立刻开动,德内尔见罗贝尔正在大吃大嚼,便猜度这饭菜的质量应该还凑合,于是也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食物。两人很快吃完,在清洁面部的时候,罗贝尔向养父问道:“老爸,这饭菜怎么样?” “还不错。”德内尔瞎掰道。 “没想到你的口味这么独特……” 臭小子,难吃还吃的这么快! 德内尔在心里疯狂吐槽,面不改色地继续胡扯:“你们飞行员可能追求更体面的待遇,但是对我们步兵来说,没变质的食物就是美味的食物。” “不谙军务”的罗贝尔轻易就相信了养父的说教:“确实,还是步兵的战友们比较艰苦。” 德内尔松了一口气:“那我就付账了。” 他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磅的纸钞递给服务生,服务生显得非常为难:“先生,有小一些的钞票吗?二十磅都够您两位在鄙店吃住一个月了。(英语)” “抱歉,这个真没有,这是我当掉战利品得来的,零钱都用在买火车票上了。(英语)” 听到两个法国军官买了火车票,邻座的一个正在喝下午茶的绅士(这个点喝下午茶对英国人来说真是太早)突然有了兴趣,他站起来询问二人:“恕我冒昧,您二位要去哪里?(英语)” “要去伦敦,先生,去加入戴高乐将军的抗战军队。(英语)” 那位绅士立刻对服务生说道:“他们这顿饭花了多少?我请了!(英语)” 尽管德内尔父子不断推辞,但对法兰西抗战事业抱有同情的英国民众热情极大。一开始只是那一个英国绅士要请客,后来街上的的英国人都闻讯而来。他们没可能一人请这一对法国军人父子吃一餐,于是便纷纷将一英镑、几先令甚至几便士的钢镚塞到两个人的口袋里,将两人的用餐变成了“募捐”。 几分钟的功夫,两个人的军服口袋都被塞满。面对英国民众的帮助,德内尔和罗贝尔能做的也只有连连道谢。在他们离开参观到车站候车的时候,那些支援他们的英国民众还为他们齐唱《友谊地久天长》送行。 尽管知道英国民众对法国军人如此友善有政府宣传的因素,但父子二人还是心怀感激地坐上前往伦敦的列车。他们抵达伦敦桥火车站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两人在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最终在夜里九点抵达了圣斯蒂芬大厦。 戴高乐租赁的楼房倒是不难找,那栋楼恐怕是临近几个街区挂三色旗的唯一建筑。下车的时候,德内尔又遇到了跟中午一样的事,那个司机见到两个法国军人的目的地是戴高乐将军的居所之后,立刻就不收车费了。 在向出租车司机道谢之后,德内尔便走到门前拉响门铃。门里立刻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军官,他在看到来者是两个法国军人之后,立刻回头向屋里喊道:“将军,有两位军官来了!” 巨人一般的戴高乐很快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带着那个年轻军官一同为来客打开铁栅门。戴高乐才走到门后,便高兴地发现来者正是他的好友。 “别来无恙!” 打开大门之后,戴高乐立刻与德内尔拥抱了一下。后者随后向戴高乐介绍跟自己来的这个飞行员:“第一战斗机联队第二航空团的罗贝尔·克吕尔少尉,我的儿子。” 罗贝尔向戴高乐敬礼:“将军!” “欢迎!”戴高乐伸出大手,和罗贝尔握了握,随后就向两人介绍自己的副官,“这是我的助手德库塞尔。” 德库塞尔立刻向两人敬礼,并和他们握了手。在和罗贝尔握手的时候,戴高乐的副官终于确认了,面前的空军少尉正是那天他在机库里看到的飞行员之一。 “原来那天帮我找绳子的就是你啊!你们在机库里忙什么?为什么我一出现你们那么慌张?” “我们在踩点准备偷飞机,当然慌张!” “两个在同一处行窃的小偷吓坏了对方,你们可真行。”戴高乐被这俩年轻人逗乐了,随后看向了神色变得柔和的德内尔,“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夏尔。” “那就来吧!” “这么晚了你们还没吃晚饭啊?” “我们穷得雇不起厨子,就跟着bbc的饭点蹭饭,下午三点多才吃下午茶,晚饭也就顺延到现在。”戴高乐将德内尔父子引入客厅,接着让德库塞尔去切面包、开罐头,他自己则和德内尔父子再聊几句,“你的事情我知道,是跟英国人一块回来的,罗贝尔呢?你怎么过来的?” “我跟其他四个飞行员从机场上偷了几架飞机飞过来的,他们是我的团长多米尼克中校,我的僚机勒布朗少尉,以及第一航空团的弗朗索瓦·博尔科特中尉和马塞尔·阿尔贝特少尉。” “马塞尔·阿尔贝特?”戴高乐重复了这个名字,只觉得耳熟,“是发明阿尔贝特回旋的飞行员吗?” 罗贝尔礼貌地纠正了戴高乐的错误认识:“不,将军,发明阿尔贝特回旋的是上次大战的阿尔贝特·杜林上尉。这个阿尔贝特目前为止名声依然不显,不过飞行技术非常出色。他在航校毕业后直接留校担任飞行教官,直到开战前才调到第一航空团,可想而知他的战术素养有多么扎实。” “你们有多少人?” “五个,多米尼克中校负了伤,他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参战以外,我们四个马上就能登机再战。不过英国人把他们三个人送到索尔兹伯里的泰德沃斯军营里去了。” “这我知道。” 戴高乐点点头,从烟盒里抽了两根烟递给面前父子二人,却颇有些意外地发现两人居然都不吸烟(不吸烟的军人真是凤毛麟角)。他只好放回去一根,只给自己点着火。吸了口烟后,戴高乐解释道:“英国人为了维持秩序和加强管理,把所有法国军队都送到那里整编了,只留伤员在各个医院。” “而且还缴了械。”罗贝尔不爽地说道。 “没错,我的枪也被收走了,不过这很合理。”德内尔对此倒没什么意见,“要是情况反过来,我也会下令收走所有英国人的武器,之后再重新发放。” 戴高乐一弹烟灰,点头表示肯定:“出营地的时候武器是会发下来的,罗贝尔,只是未必是你交上去的那把。步兵不是飞行员,素质参差不齐,本来军纪就难以保证,更何况现在建制又散了。与其等出现恶性案件再收缴武器,不如一开始就下手。” “我明白了,将军。” “就开个罐头你还要开几年啊?” 饥肠辘辘的戴高乐无语地看了一眼厨房,德库塞尔立刻慌乱地回答道:“马上,将军!”结果厨房立刻就传出锅碗瓢盆摔一地的乒铃乓啷之声。罗贝尔看了一眼养父,随后主动请缨,去厨房里帮德库塞尔的忙了。 过不多久,厨房中传出了刀劈罐头的钝响,还有德库塞尔的惊呼:“卧槽!还能这么干!” 听到厨房的声音,戴高乐忍不住向德内尔吐槽:“我这副官就是个纯公子哥,家务活一点都弄不明白。” “没军训过啊?” “没有,他是外交官转行的,套件军装就成军官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对年轻人没有必要那么苛刻嘛,军人又不代表最理想的青年形象。” “这就是为什么你的人缘那么好,而我走到哪里都被人说‘高傲’。我对自己儿子都没什么耐心,忍住不揍他已经是我心情好的时候了。”戴高乐继续说道,“我是真佩服你激励人心的本事,让,你知道吗?你走了之后,第21师的官兵以‘凡尔登之子’为榜样,趟过齐大腿深的沼泽向德国人反击,夺下目标阵地后,550人只活下来65个。第二天又有第150团发起反击,甚至还抓了60个德军战俘。” 德内尔闻言长叹:“讽刺的是,在年轻人横尸沙场的时候,所谓的‘凡尔登之子’现在还在伦敦,美食相伴,谈笑风生。” “我们不能辜负年轻人的牺牲。”戴高乐一挥手,“必须抓紧时间,争分夺秒。” “你准备怎么做?” “明天英国人配给我的电报员就到了,我将向所有殖民地高层发报,争取他们的支持。据我所知,突尼斯、阿尔及尔和印度支那总督们的抗战愿望非常强烈,我们有希望争得一两块殖民地,获得一块落脚点。” “还应该向本土发报。”德内尔提醒戴高乐,“虽然贝当元帅上台就意味着停战,但毕竟他跟德国人没有达成协议,绕开他们是不合适的。” “有道理,我会给他们写信,邀请他们来伦敦主持抗战。” “军队呢?打仗没有军队可不行。英国人肯定允许你到泰德沃斯军营招募志愿者吧?” “没错,我打算把这个重任交给你。”戴高乐说道,“英国政府邀请我明天发表公开演说,号召英国人民支持法国的抗战事业,我相信你也看得出来,英国人对我们非常友好,很愿意向我们提供帮助。这事结束之后,大概明天或者后天,我也去泰德沃斯军营演讲。” “哦,提起帮助。”德内尔歉意地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咱们现在应该很缺钱吧?” “很缺,从法国带的钱根本不够使的。”戴高乐倒是相当诚实。 “我这还有一点。”德内尔说罢,便从口袋里取出了他上午所有的收获——足足516英镑13先令5便士。 “这是一点?我们能用这钱雇几十个清洁工了!”戴高乐感到非常惊讶,“你搞钱有一手啊!” ———— 法军第21师的反击战是史实,这一“万岁冲锋”震惊了德国人,此次反击导致德军被击退一公里,并丢掉了一处高地。 第一章 集结(3) 罗贝尔和德库塞尔两人终于搞定了食物,将切好的面包、炼乳和肉块端了上来。饥肠辘辘的四人立刻分而食之,用了十分钟就解决了晚饭。 打扫的事就交给两个晚辈两个晚辈,戴高乐和德内尔继续讨论工作。 “现在一共有多少人参加了你的队伍?”德内尔问道。 “到现在为止真正加入的就你们两个,有人往这里打过电话说要来,但是本人还没到。” “有办公设施吗?” 德库塞尔插嘴解释:“这栋楼里都配了,打字机、文件夹、保险柜一应俱全,就剩电台需要英国人提供。” “电台是机密中的机密,机电员能不用英国人就不用。”德内尔看向了身旁的养子,“你们飞行员肯定学过收发报吧?” 罗贝尔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于是戴高乐当即拍板,让罗贝尔临时充当机电员并留守办公楼。于是四个人明天的任务就都定下来了:戴高乐去在伦敦市内巡回演讲募捐,德库塞尔草拟写给各殖民地和法国本土高官的电文,罗贝尔留守接待加入人员,并将德库塞尔拟好的电文发出去。 德内尔要去的地方最远,他要到伦敦西部安置法军部队的索尔兹伯里招募志愿者。 “反正现在我们什么人都缺,也就无所谓技术人员了。所有希望加入我们的,我想办法在安置区内特别划一个地方进行整编。” 戴高乐认为应该这么做,毕竟将志愿者们都带到伦敦来并不现实,英国人不会同意,他自己也负担不起:“就这么干,让。” “电话号码是多少,德库塞尔?” 德库塞尔刚要开口告知德内尔办公楼的电话,却被后者挥手制止了。因为他发现粗心的洗衣工直接将他的笔记本扔进洗衣机里洗成纸浆,现在又结成了一块,根本没法用了。那么笔是不是也丢了? 德内尔解开领扣,将手伸进军服的里口袋,发现那支钢笔确实消失不见了。 “我需要纸笔,德库塞尔。” “我这就去找。” 当副官去为德内尔找笔和笔记簿的时候,戴高乐终于发现了德内尔军服下的住院服和绷带:“你的伤还没好?” “还得至少两个月。” 戴高乐当即提议:“那你也留守,去索尔兹伯里的事情可以往后放放,等我自己过去,反正我你来之前我就打算20号再去。” 他的提议被德内尔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打仗暂时不行,但跑腿尚能胜任。国事如此,安能惜身?” “国事如此,更应惜身。既然你坚持要去的话,记得带一批资金。”戴高乐回头对取来纸笔的德库塞尔说道,“取四万法郎给戴泽南中校,把那个手提箱也给他。” “太多了。”德内尔拒绝道,“这些钱甚至都能租几条船把所有部队送回国。” “总得给参加战斗的士兵们发点补助吧?” “真要发补助,哪怕只是补上共和国积欠志愿者们的补贴,这四万法郎都不够,还不如把钱用在采购关键设备上。毕竟在这个时候还选择加入我们的,不可能是见钱眼开的投机者。” “你居然觉得四万法郎发补贴会不够?”戴高乐吐槽道,“看来你对招募志愿者很有自信啊,我跟德库塞尔估计能找到一两千人就不错了。” “十夫之内,必有忠信。”德内尔非常认真地说,“索尔兹伯里那里有十二万法军,征募一万上下爱国者,我认为很有可能。” 戴高乐又点了一根烟,不置可否地耸肩:“我希望你的猜测是对的。” ………… “一万人……” 负责协助德内尔招募志愿者的英国军官也认为德内尔有些异想天开:“划出一万人的地区,并将他们最低限度地武装起来,我们现在是能做到的,但是……恕我直言,中校,我对您在索尔兹伯里招到一万人持谨慎的悲观态度。” “‘谨慎的悲观态度’。”德内尔对面前的年轻人笑了,“你的法语真不错,汉弗雷中尉。” “承蒙夸奖,中校,作为您的助手,我真心希望您还没有向戴高乐将军承诺什么。” 以至于自己会因口出大话而在戴高乐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德内尔听出了汉弗雷中尉的弦外之音。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似乎深谙为“官”之道。 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德内尔的估计有些不切实际。 尽管戴高乐声称自己坚信是堕落卑鄙的上层出卖了勇敢的法国人民,但如果他总是是被卖国求荣的叛徒、自以为是救国但其实是叛国的庸夫和彷徨无措的废物所包围的话,对法兰西的民族性持悲观态度也实属正常。 罗贝尔也认为养父对志愿者数量的估计过于乐观,他早就被第55师的那群大神伤透了心。 但是德内尔的信心从何而来? “你听说过法军第21师在敦刻尔克发起的三次‘无畏反击’吗?”德内尔突然提起了另一件事。 汉弗雷仿佛早就料到德内尔会提到这件令他成为英国明星人物的得意之举,于是这位英国中尉点点头:“第一次是由您发起的,第二次和第三次则是受到您的激励,我对此深表敬佩。” 不过德内尔的话让汉弗雷大为吃惊:“英国方面的报道有误,虽然我参与了第一次反击,但那次反击实际上是个由多个壮举共同促成的意外,我在其中只是随波逐流罢了。‘发电机计划’仍在进行的时候,维持谎言以增强国民信心仍有必要,但既然行动已经结束,我自然应当向公众澄清事实。” 于是德内尔便将当时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汉弗雷:二等兵菲德尔舍生保护上级,令误以为指挥官殉国的官兵发起决死冲锋,最后与德军陷入近战。 “95团2营、3营和48团1营的官兵素质都不是很好,而且都连吃败仗,士气本该非常低落,可是是什么让他们奋起反击?” “对德国人的憎恨?” “我认为是高傲,汉弗雷中尉。”德内尔再次给出一个出乎汉弗雷预料的答案,“如果说憎恨,那么德国人对上次大战战胜者的憎恨绝对超过我们对他们的。许多法国军人虽然气势上被德军压制住了,但他们心里总有或多或少的不服气——高卢人怎么会比日耳曼人更差呢?相信你也能从历史上看出,法兰西民族的高傲甚至狂妄是有迹可循的。” “确实,中校。”汉弗雷点头肯定道。 “我要做的就是激起这种高傲。戴高乐将军曾经和别人说过:‘法兰西如果不伟大,那就不能称其为法兰西’。你看,戴高乐将军就是一个典型的法国人。” 汉弗雷被德内尔风趣的分析逗乐了,但是他仍旧没有被后者说服:“虽然如此,但我还是不能确定虚无缥缈的民族性能帮您召集一万志愿者。法国人民的爱国热情是不容怀疑的,高卢人也确实与日耳曼人、盎格鲁-撒克逊人同样优秀,但现在的问题是,日耳曼人比高卢人多得多。局势并不乐观,一旦他们冷静地考虑起前途——我肯定他们一定会这么做。自尊受损终归抵不过飘零异邦、再不能与亲人相见的痛苦,这是人类的共同点。” “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年轻人,汉弗雷,没有囿于民族主义的叙事思路。”德内尔先是称赞了自己的助手,随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高傲’只是一个情感契机,脱离了对现实利益的考量,这些所谓的民族性和爱国热情往往是无根之萍。我不怀疑索尔兹伯里的法国人会同情我们的事业,但只靠这些空话来动员他们的话,结果恐怕只能是‘十分感动,然而拒绝’。” “呵呵呵,非常形象的表达,戴泽南中校,所以您还有什么办法?” “我会和他们分析现状,使他们认清继续作战才是最好的出路。” 听闻此语,汉弗雷不以为然,他看着车窗外青葱的英国田园,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或许我属于悲观主义者,但如果不列颠与大陆有陆路可通的话,我恐怕也会对首相阁下所说的‘我们决不投降’抱有疑虑。而且在此之后,我的求生欲恐怕会说服我:像哈利法克斯勋爵那样,保存更多不列颠年轻人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爱国。” 汉弗雷回过头,留意到德内尔面无表情的神色。他并不知道德内尔极少微笑,只当是自己的“投降主义”引起了后者的反感,于是便忙不迭地道歉:“当然,这只是我狂妄的猜测,现在我当然认同应当跟德国人打下去。”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如果你们采取哈利法克斯勋爵的办法,最后统治国家的恐怕将不再是议会,而是一个‘莫斯利’之流的英国元首。” “确实。”汉弗雷沉思道。 “哈利法克斯勋爵当然是爱国的,只是对策略的考虑与我们不同。”德内尔故意用了“我们”一个词,以拉近自己与英国年轻军官的距离,“我甚至确信贝当元帅也是爱国的,只是对‘祖国’的定义与我们不同。如果让每一个英国人和法国人认真思考,莫斯利和贝当元帅的‘祖国’究竟是什么样子,我相信他们中的大部分不难看出,加入我们的战斗比之后回国后再起义要理智得多。” “您的分析令人佩服。”汉弗雷信服地点头,不由得考虑起德内尔所说的莫斯利和贝当元帅眼中的“祖国”。 他思索了三五分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便斟酌用词,小心翼翼地询问德内尔:“中校,我对您所说的‘不同的祖国’有些疑问,在您看来,如何区别‘不同的祖国’呢?或者更直白一些,什么才是‘国家’?” 德内尔给出的答案令汉弗雷惊讶莫名,却又恍然大悟: “国家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 “!!!” 第一章 集结(4) 德内尔在索尔兹伯里的演说很成功。 他没有单纯抬出毫无新意的“自由、平等、博爱”,也没有号召士兵们为扞卫第三共和国而战斗,他坦率地向官兵们叙述了第三共和国政府和军队存在的种种弊端,从各个方面分析了战败的原因。 他向士兵们坦陈,法兰西需要改革,即使没有德国的侵略,第三共和国的体制也需要调整。无论是更趋向于自由主义,还是更趋向于社会主义,这套起初为了复辟君主制而存在的政体都已经不适应法兰西的国情了。 但是,贝当元帅选择的这条***道路绝对是对历史潮流的反动,是任何一个法兰西民众都不能容忍的! “金融寡头、资本大亨本就在第三共和国的体制内对我们敲骨吸髓,压榨到了极点!如果不信,在场的农民和工人可以去问周遭的英国人,他们过得是什么生活?我们过的是什么生活?在第三共和国时期,罢工和自我绝育都屡见不鲜,现在那些老爷们一个没少,还又给我们找了些德国主子。我且问你们,我的战友们!德国人会帮我们改革政体,保障工农权利吗?” “不可能!”“不会!” “那些老爷们会帮我们交战争赔款吗?!” “不会!”士兵们纷纷发出怒吼。 说到这里,要不要继续打下去的问题解决了,可是究竟能不能打过? 德内尔的回答和戴高乐一样:“可以!” 不过德内尔的解释在官兵们眼里就有些牵强,大部分士兵还是不相信法国的殖民地有足以光复本土的强大实力,更何况现在一个宣布支持自由法国的殖民地都没有。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坚持要求贝当新政府抗战的也只有北非和印度支那,他们最后会不会屈从与法国本土还是个未知数。 至于美国和苏联的参战,那就更不靠谱了。尽管消息灵通的人都从英国的报纸中得知,罗斯福总统已经促使国会将《中立法》做了有利于盟军的修改,并谋划通过《租借法案》以支持英法的战争。但这与直接参战还是相差甚远。 苏联嘛,更别提了,现在斯大林和希特勒好的像是穿一条裤子,短时间内打起来的可能性实在不容乐观。 在战术方面,戴高乐将军之前提到用更强大的机械化部队战胜德国的机械化部队,这一点是没问题的。戴高乐在拉昂和阿布维尔的几次进攻已经证明了,不单是英法军队挡不住机械化部队,德国人自己也挡不住。 但问题是,现在法国的工业已经沦丧殆尽,还怎么建立更强大的机械化部队?靠英国? 英国人自己的重武器都配不齐! 听取了德内尔演讲的官兵们多多少少都对加入戴高乐将军麾下抱有疑虑,这太正常了,但是德内尔的演讲成功唤起了两种人的响应:一种是道德极为高尚,为法兰西自由不惜捐躯的爱国者;另一种则是与德国和***政体不共戴天的左翼工人、雇农、外国移民和犹太人。 除了这两类人之外,还有一类最离谱的,那就是单纯被戴高乐将军和德内尔中校风采折服的“狂热粉丝”。 总之,仅仅19日一个下午,德内尔就从数个安置点中募集了来自不同兵种的一千六百名士兵,甚至有整营整连加入到戴高乐麾下的部队。将他们统一安置到一个空营地,并解决了他们的生活问题之后,德内尔便通过电话跟戴高乐联系上了。 两人都是职业军人,虽说从事公共活动时,受众会因二人的稳健简练而产生耳目一新之感,但纰漏总是免不了的。这一天看似顺利,其实出的问题并不少。 就戴高乐而言,他没有提前和英国人敲定演讲路线,只是提出了前往人流量最大的地方进行演说。英国人欣然满足了他的要求,但实地演说的时候,戴高乐才发现他提的要求会让他有多尴尬。 因为人流量最大的一条线路正是从特拉法尔加广场到滑铁卢车站! 戴高乐本想要求更换场地,但听闻他要演说,民众早就将布置好的讲台围得水泄不通。作为公众人物,他不能打击民众的热情,尤其是这些英国人民正想方设法地对法兰西的抗战事业予以援助——作为法国军人在敦刻尔克坚守到最后,让英国远征军得以全部回国的报答。 于是,戴高乐的巡回演说就从击败法西联合舰队的纳尔逊勋爵雕像下开始,到以拿破仑皇帝折戟之地命名的车站旁结束,最后就连英国人都意识到他们的安排有多不妥! “我这边的问题就更大了。”德内尔对着电话说道,“两件事,一是我们的抵抗组织到底叫什么?很多人都在问。第二是我们的纲领太简略,很多人问‘我们要达成什么样的目标’,目前我只能以‘驱逐德国侵略者’、‘恢复法兰西的光荣与独立’为理由搪塞过去。” “第一件事我也想到了,今天我在广场上说我们的组织叫‘自由法国’,你意下如何?” “旗帜和徽章还是第三共和国的吗?” “有个叫蒂埃里·德·阿根利厄的上尉建议用洛林十字架,象征救国圣女贞德,我比较欣赏这个想法。” “不错的提议,将军,我们马上准备带洛林十字架的三色旗。” “可以准备了,洛林十字架在国旗白色部分的正中,袖标也可以准备一些,有非军人的法国侨民也要加入我们的斗争。”说完了这件事,戴高乐开始讨论德内尔提出的第二个问题,“你说纲领太简略,这我同意,可是‘驱逐德国侵略者’和‘恢复法兰西的光荣与独立’还不足以作为动员士兵的口号吗?” “当做口号够了,可很多工人农民希望获得更明确的权利保证,比如八小时工作制、组建工会之类的,除此之外,他们还希望可以推举代表加入自由法国的机构。” “当然可以,我们要组建的协调委员会本就该是全民族的。”戴高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过你不要给出明显做不到的许诺,那会有损我们的信誉。” “我还没有作出政策许诺,我只是说今晚会和你请示,并且全力说服你。” “这就对了,告诉他们,我同意在自由法国政府的机构中进行选举,不过现在暂时要按战时纪律管理。” “现在我们有多少人了?” “奥林匹亚广场上聚集了只有一百多人,你那边呢?” “今天招募了1621名官兵。” 戴高乐在电话那头明显愣了一下:“你跟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啊?” 德内尔将自己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戴高乐,戴高乐在电话那头琢磨了一阵,随后意识到了问题:“这不是法共的‘统一战线’吗?” “是的,夏尔,我在军队里用过,很好用。” “就这么办!”戴高乐立刻拍了板,“管他是法共、社民党或激进党,还是高卢人、拉丁人和非洲人,我们现在没有资格挑三拣四,哪怕是反德的保皇党都要,一切争论分歧都到祖国解放后再说去吧!” “要实现法兰西各民族和各抗战阶级的大团结。” “是这样的,让,你的政治思想不赖嘛!从哪里学的?” “耳濡目染,夏尔。”德内尔说道,“马克思主义在底层可太流行了。” “对了,再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儿媳和孙子的情况很好,两人身体都很健康,不要挂念。” 听到这个消息,德内尔惊喜之余也有些意外:“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巴尔贝伯爵就在伦敦,他受女儿伊丽莎白夫人的委托给我们打了电话。” “太棒了。”德内尔由衷地回答道,“罗贝尔一定高兴坏了。” “可不是嘛。话说你那里军官多不多?” “军官有不少,但和士兵的比例并没有明显失衡。但是有十来个军校生,据他们所说,有一个军校生营都撤到了英国,但是不知道英国人把他们安置到了什么地方,我正派人和英国人连夜找。” “明天把军校生和用不到的军官全送到伦敦来,我这里太缺人了。” “没问题,夏尔。殖民地有站在我们这边的吗?” “我没有往殖民地发请求支持的电报。”戴高乐解释了他的想法,“我从英国人那里了解到,北非总司令兼摩洛哥总督诺盖斯将军现在正激烈要求政府迁往阿尔及尔继续战斗。他的军衔和资历都比我高,因此我向他发报表示支持,如果他坚持抵抗,我将立刻前往突尼斯,接受他的指挥。这个时候再让其他殖民地支持我们是不合适的,所以我临时修改了电报,只是建议殖民地团结一致。”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有效果吗。” 戴高乐镇定地回答道:“暂时还没有,不过也不必过于急切,殖民地需要时间讨论消化。” “没错。” “如果诺盖斯将军坚持抵抗,将北非拉回战争中,那么我就要离开伦敦前往北非战斗。到时候你继续留在英国招募志愿者,并充当英法联络官,怎么样?” 戴高乐完全不考虑个人地位的举动令德内尔大为敬佩,他立刻回答道:“没问题,夏尔,我随时等北非派人来和我交接!” ………… 戴高乐尴尬的演讲路线未必是史实,作者仅从斯皮尔斯的回忆中看到这个说法。斯皮尔斯的回忆录是出名的不靠谱,这位天马行空的英国将领为很多名人加了他道听途说来的事迹。 第二章 陡坡(1) 从6月20日的情况来看,新诞生的自由法国确实存在着夭折的“危险”。 但造成自由法国夭折的原因不可能是德国的压力,众所周知,没有任何敌人能让这些流亡海外的无畏战士屈服。惟一的原因只能是更强大的力量承担起领导抗战的重担,这股力量的领袖能力和威望都远超领导自由法国的戴高乐准将。那么戴高乐、德内尔等一众自由法国的创建者将会高兴地解散这个组织,投入到那位领袖麾下,与德国人战斗到底。 就德内尔而言,他多么希望承担这项重任的人是他所敬爱的贝当元帅! 可到6月21日,冰冷的事实就残酷地展现在自由法国成员们面前。魏刚对戴高乐的抵抗诉求嗤之以鼻,这倒不出乎他们的预料。真正让他们感到焦虑的是北非的诺盖斯将军,他向戴高乐回复了电报,但电报中并没有显露出留在战争中的决心,恰恰相反的是,他的电报中对波尔多政府权威的尊重之意体现的太过明显了。 戴高乐和德内尔都不怀疑,诺盖斯对权威的盲从将成为约束他的镣铐,最终一步步将他拽向投降的深渊。 至于其他殖民地和托管国当局?除了印度支那以外,连个回信的都没有。 而征募志愿者的工作呢?除了德内尔这边,其他地方都几乎没有什么进展。戴高乐自己被争取殖民地的支持和与英国方面协调政策这两项工作搞得分身乏术。罗贝尔每天需要收发数十份电报,忙得连办公楼门都出不去。德库塞尔则负责安置慕名而来的和德内尔送到伦敦去的志愿者,还要帮戴高乐草拟一些文件,也是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着。 等德内尔送到伦敦的那批军官到了之后,情况才略微好转。但是这些军官的军衔都不高,绝大多数都是尉官,校官都堪称凤毛麟角,将官更是一个没有。他们既无威望,又缺乏像德内尔这样的底层生活经历,对士兵的演讲效果很差,去各个军营的征募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英国人将戴高乐总部附近的奥林匹亚广场划出,供志愿加入自由法国的官兵扎营。等德内尔这边已经拉起4000多人的时候,那边聚集的只有二百来人。 6月22日,法兰西向德国投降的消息传到英国,倒没有激起什么太大的波澜。停战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他们听到消息后,依然难免为国家的命运感到悲痛罢了。 悲哀过后,就需要面对一个现实的问题:自由法国应当如何看待法国本土的投降? 为此事定性可不是一件小事,它决定着戴高乐等人抗战的性质和政策,因此自由法国内部必须统一口径。在受到停战消息之后,德内尔就跑去办公室给伦敦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他的养子罗贝尔。 “戴高乐将军正在和英国代表讨论运兵的问题,父亲,暂时没空接听。” “什么运兵?我们有军事行动?” “不,我们在塞浦路斯岛上有一个营,这个营在听说贝当向德国投降之后,希望来英国加入我们。” “这是好事啊。”德内尔点头道,“会议什么时候结束?” “快了,哦,已经结束了。”德内尔听到罗贝尔在电话里对戴高乐说,“戴泽南中校的电话,将军。” 嗯,这个称呼非常正规,德内尔对养子的专业感到满意。 “喂,让,出什么事了?”戴高乐接过了电话。 “你知道政府投降了吧?” “知道。” “我们现在遇到了几个政治问题,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承不承认贝当政府的合法性?” 戴高乐思索了一会,回答道:“尽管不承认对我们有利,但是实际贝当的上台完全符合第三共和国的法律。” “贝当元帅上台没有通过政变吗?” “没有,是保罗·雷诺自己辞职,随后由总统勒伯伦授命贝当组阁,而且两院议长也都予以支持。” “众议院的赫里欧议长都支持吗?!他不是战争立场非常坚定吗?”这么劲爆的消息震惊了德内尔。 “当时的他也被前线的坏消息打垮了,看不到任何获胜的希望。”戴高乐解释道。 “如此说来,贝当政府完全合法?那么我们如果承认第三共和国的法统,岂不就成了反政府的‘义勇军’?” “没有一个政府有权力出卖他的人民,让。” “我同意这一点,夏尔。”德内尔建议道,“不过既然权力是由第三共和国自己放弃的,那我想我们的口号不应该是扞卫第三共和国,而是‘抗战建国’。” “抗战建国,建立新的法兰西共和国……”戴高乐听出了此中改革体制、更新国体的含义。他略一思索,随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就这样,‘抗战建国’,从今天开始,第三共和国就已经灭亡了!” 尽管第三共和国的宪法和法律依旧存在,但其秩序和体制已经完全瓦解。更何况从国内传来的消息看,贝当和赖伐尔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采用“德国政体”以“取悦元首”,从而争取宽宏的和约了。此举一旦实行,第三共和国的宪法也将不复存在,它的棺材板就算彻底钉死了。 “还有,夏尔,如果你能搞到停战协定的话,一定给我弄一份。我不相信希特勒会对法兰西宽宏大量,那份极尽屈辱的和约一公布,动员效果肯定强过一万句宣讲词。” “我会想办法弄一份,你那里有多少人了?” “刚刚整编出了第一个旅,但是没有高级军官。还有几个混在步兵里的飞行员,下午我就让汉弗雷把他们送到你那里去。” “好样的!你的成果远超我的想象!” 两人在电话里匆匆道了别,随后各忙各的去了。 正当他们这些流亡海外的法国军人为坚持抗战东奔西走的时候,法国本土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了。先前滞留在医院的薇尔莉特经过德国占领军的审查,总算避免了被当做战俘送进集中营的命运。 国防军放她离开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薇尔莉特并非真正的‘法国公民’。 没错,薇尔莉特的家乡与德内尔的祖籍相同,都是阿尔萨斯-洛林,现在第三帝国重新割走了这一省份,谁还能说她不是德国人?就算不看出生地看血统——这女士金发碧眼(虽然瞳色更趋近于蓝色),比很多德国人的血统都要纯正。按照语言呢?薇尔莉特也会说德语啊。 不仅在德国人不把薇尔莉特当成法国人,薇尔莉特本人也对自己的法国国籍毫不在乎,她可不像德内尔和霍金斯他们对法兰西无比热爱。 她的童年自不必说,基尔伯特少校没脸教这个被法兰西强拉上战场的女孩什么叫“爱国主义”。间战期间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往往被上层视为狭隘,被底层视为统治阶级骗他们去填战壕的谎言,受此影响,她对法兰西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她常住的地方罢了。 只有邮局才能称得上是她的家乡,甚至是“祖国”。 薇尔莉特去前线也只是为了缓解士兵们的恐惧和痛苦,而非“报效法兰西祖国”。因此如果德国军人找她写信,她也不拒绝。优雅、美丽且仁慈的薇尔莉特轻易博得了德国人的好感,所以曼施坦因的部下也没有为难她,在希望找手记人偶代写家书尝尝鲜的年轻士兵得到了想要的服务之后,她就被允许回家了。 就这样,在贝当政府与德国签署停战协议的那天,薇尔莉特回到了德军占领下的巴黎。 风尘仆仆的薇尔莉特刚到公司门口,便发现有德国军人在大门两侧的行道树下三三两两地站着闲聊。 这些德国人看到薇尔莉特出现在面前,便以玩味的眼神打量这位美丽的夫人。薇尔莉特一声不吭,对德国人猥琐的目光视若无睹。当她进入大厅后,发现厅堂里满是慕名而来的德国兵。这些德国人都在等待巴黎着名的手记人偶们代写家书,只是那些人偶要么已经回家,要么躲在宿舍里不敢出来。 德国人已经急不可耐了。 薇尔莉特屏住呼吸,快步上楼,终于在老板办公室中找到了仍身着军装的霍金斯。 “薇尔莉特。”霍金斯疲惫地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真高兴能与你在如此完整的邮局中见面。” 薇尔莉特倒没有多么悲哀,她本就对法兰西没有多少忠诚,邮局的人在她心中可比第三共和国重要得多:“楼下那么多德国兵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名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提到这件事,霍金斯简直怒不可遏:“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写信,薇尔莉特!他们在找手记人偶调情!” 听到这句话,薇尔莉特的脸一下子黑了:“我们该做些什么,霍金斯先生?” 霍金斯还没回答,两人便听到了德国人的军靴踏上楼梯的声音,过不多时,两个德国军官便出现在了邮局办公室的门口。 “谁是这里的老板?”为首的德国少校冷着脸问道。 霍金斯毫无畏惧地同比他小不少的德国军官对视:“我。” “为什么不对德国军队营业?” 回答他的是霍金斯不卑不吭的解释:“收发电报、递送邮件的业务已经被占领军当局禁止,至于代写书信,我们的手记人偶只会用法语遣词造句,她们不懂德语。” “啊,不错的借口。”那个德国少校点点头,别扭的法语中怒气更胜,“可是我知道你在说谎,克劳狄亚·霍金斯中校!早在间战时期,你们公司就承担德语、英语和意大利语润色业务,公司大厅里还明晃晃地写着‘多语种书信代写(含德语)’的招牌。你作为军人,应该知道战败国商店不服务占领军的下场——我们鲁尔人可没少挨法国人的棍棒!” 气氛已经剑拔弩张,然而霍金斯却不肯退后半步,他霍然站起,对德国军官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法国人也没少挨德国人的枪炮,棍棒相比较于你们在兰斯和斯特拉斯堡干过的可耻勾当,已经足够仁慈了。” 听到这句话,那个德国少校立刻打开了手枪套的盖子,薇尔莉特睁大双眼,正准备用义肢劈掉德国人手枪的时候,又有两个德国军官进了邮局办公室。为首的那个上校看到这一幕,抢先一步按住了少校拔枪的手: “该死的,把枪放下!(德语)” ———— 第三共和国的政权是和平移交到贝当手中的,也就是说,戴高乐的自由法国政府实际上没有任何合法性可言,完全就是海外流亡起义军,这点在自由法国组建早期使戴高乐的行动受到很大阻碍。美国政府和苏联政府均承认维希政府而非自由法国组织,即使是支持自由法国运动的英国起初也在维希派驻了代表。 本文设定薇尔莉特的家乡是斯特拉斯堡,其亲生父母为德裔,但更认同法国。 本章标题实际上是戴高乐将军的《战争回忆录》第一卷第一章的标题。 第二章 陡坡(2) 薇尔莉特敏锐的发现,阻止那个德国少校拔枪的上校身上有一股特别的气质。不同于她这些日子见过的大多数德国人,这个五十岁上下的上校总透着一股温文尔雅的贵族气息,但骨子里的质朴刚毅却怎么也遮不住,好像是英国绅士与容克贵族的结合体一般。 如果说先前张牙舞爪的少校是个典型的第三帝国军官,那么后来进办公室的上校就像还生活在魏玛时代一样:从容、稳健之余,总有一丝不知前途如何的迷茫感。 “如果不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夫人心存善意,现在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德语)” 尽管那个少校收起了瓦尔特手枪,但不服气的表情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确实,换谁也不能相信,一个正当壮年、孔武有力的德国军官,居然能在手里有枪的情况下被一个矮他半头、赤手空拳的妇人干掉。 哪怕那个人是所谓的“战争机器”薇尔莉特。 见少校和霍金斯、薇尔莉特两人的敌意没有丝毫缩减,那个“魏玛”上校便给少校使了个眼色,示意后者先出去。于是那个少校便碰了下鞋跟做敬礼,随后便带着副手匆忙下楼去了。 等那个少校和副官离开,“魏玛”上校神态变得更加温和。他没有向霍金斯和薇尔莉特行军礼,而是微微鞠躬致意,用略带口音的法语向不明所以的二人介绍自己: “我是让·戴泽南先生的朋友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想必二位就是克劳狄亚·霍金斯先生和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夫人了,让先生现在还好吗?” 霍金斯当然不知道德内尔的去向,薇尔莉特倒从戴高乐那里得知德内尔在英国(假消息也算歪打正着了),但她并不想告诉面前这位乌尔里希上校。 “我们都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如果可能的话,您或许可以在战俘营里,找第9摩托化师第95团的俘虏询问他的下落。” “我知道了。”乌尔里希点点头,掏出笔记本记下了“第9摩托化师第95团”的番号,随后接着对霍金斯说,“我过些日子要去新法国政府那边,干我的老本行——外交。如果找到让先生的下落,我会尽快通知你们,设法让他离开战俘营回家。” “阿让不会做战俘。” 薇尔莉特的话让乌尔里希往口袋里塞笔记本的手停了一下,然后也说:“您说得对,薇尔莉特夫人,让先生不会做俘虏。” 说完了德内尔的事,这位自称是德内尔好友的乌尔里希上校便向两人介绍那个看似是他副官的国防军少校:“这是巴黎城防司令部的汤姆森·冯·乌尔里希少校,也是我堂兄的儿子。你们在巴黎需要帮助就联系他。” 尽管霍金斯清楚他面前这位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并非惺惺作态,而是确实想帮助德内尔的朋友,他依旧不想接受占领军的帮助。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拒绝了他们的庇护,外边那群德国佬怎么办?用棍子把他们赶走? 薇尔莉特倒是能做到,可是之后呢? 霍金斯自己可以去蹲德国佬的监狱,甚至站到墙根去吃枪子儿,公司的这些手记人偶怎么办?外面那群不怀好意的德国佬可正愁没理由发泄欲望呢! 犹豫了几秒之后,霍金斯还是艰难且敷衍地向汤姆森少校点头示意。两个德国军官也不以为忤,汤姆森干脆下楼,直接以手记人偶都跑光了为理由打发走了那三十多个精力旺盛的德国兵。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向霍金斯提出了一个“建议”:“要想不被打搅,你们最好跟我们合作。” “想都不要想!”霍金斯终于忍不住了,“等我遣散了女士们,这间公司你们想抢什么抢什么,炸了也无所谓,但是休想得到任何我们这里的任何配合!” “你误解了。”汤姆森少校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是要你服务德国军队,当然不排除将来可能有自柏林来的一些名流需求你们的服务,但那个时候我也不会要求你做超出法国公民义务的事……书归正传,我希望你能承担沟通占领区和法国统治区沟通的业务。” 霍金斯和薇尔莉特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惶然之意:“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以后占领区和法国控制区通信都要通过你们这里。” 见两人还不明白他们这个小小的邮局何以承担如此庞大的业务,沃尔特就为两人做了解释:“将来我军会禁止占领区居民通过信件以外的方式联络法国控制区,所有的信件都必须经过当局审查,城防司令部看中了你们这家邮局。” “ch邮局太小了!” 年轻的汤姆森回答道:“就是要找个名气大的小邮局,邮件积压发不出去最好,省得你们法国人一天到晚发些乱七八糟的信件,保不齐里面就有间谍情报。” “无论如何,仅仅靠我们一家公司绝对无法承担起这个业务。”霍金斯坚定地拒绝道。 “没关系,你们的邮递员和人偶一起写信供我们审查,送信我们会调集其他的邮递员。” 这个说法让霍金斯怒极反笑:“让邮递员代写信件?他们会代写信件?” “我们会教他们代写信件。”汤普森少校的话在霍金斯耳中依旧无比荒唐,他毫不犹豫地再次拒绝。但汤姆森少校随即说道:“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拒绝合作的话,我就只有命令你合作了。” 说完这句话,汤姆森敷衍地作出个道歉的手势:“总司令知道你们这家公司,因此我收到的命令就是在ch公司开办这项工作,你难道要让我对司令官阁下报告:‘抱歉将军,霍金斯老板不同意’吗?” “如果我就是不同意呢?” 汤姆森往窗外一指,三辆奔驰卡车就停在公司外:“我带了三辆车,足够请你们公司所有人去吃几个月牢饭,当然你的犹太裔员工就不只是吃几个月牢饭的问题了。” 听闻此言,霍金斯愤怒地握紧了拳头。 从6月22日起,薇尔莉特开始讨厌德国人了。 ………… 德国和法国在福煦元帅的卧车上签完停战协议后,这份协议直到6月23日才公布,伦敦的自由法国更是在6月25日上午才得到协议的全文。停战协议的内容与1918年德国签的那份高度相似,无非就是停止抵抗、复员军队、交出全部武器装备那一套。 主要的区别有两个,一个是希特勒为了避免过分刺激法国,尤其是将海军视为自己封地的达尔朗,在停战协议中保证了法国海军的自主权。 第二个则是关于战俘的,亨齐格中将居然在停战协议中只字未提目前被德军扣留的150万战俘(绝大多数都是贝当上台后法国停止抵抗才被俘虏的)。翘首以盼被俘亲人返乡的法国民众对此一片哗然,而贝当政府给出的解释是:现在局势还没有完全稳定,生产也濒于崩溃,政府还无力安置这么多被俘返乡人员。更何况这只是一份停战协定,过些日子等英国战败,就可以开国际会议签订正式和约了,战俘问题当然不难解决。 当然,其实6月24日还有另一件事,就是法国和意大利也签订了停战协定。相比较于对德停战协定的丧权辱国,这项停战协定就好看的多了。不过除了把意大利的阿尔卑斯攻势当笑话聊的人之外,没人在乎被法国偏师弱旅打得不能寸进的意大利军队。 得到停战协定原稿的诺盖斯将军向波尔多发出了强烈的抗议,认定法国应继续战斗下去。这一“忤逆”行为令贝当和魏刚勃然大怒,后者更是干脆声称诺盖斯“这是要造反”! 还是经验丰富的贝当元帅更“足智多谋”,他向北非发报,要求北非派代表前往波尔多,报告北非军区的备战情况——最好是诺盖斯本人。但诺盖斯将军早有戒心,他派出了自己的副官以免自己被扣留。 不过贝当对此也有办法,他通过篡改诺盖斯副官的报告,使国内民众认为北非无法支撑战争,又利用民意反向北非施压,诺盖斯将军的地位立刻岌岌可危。在投降主义者和被裹挟民众的轮番轰炸下,他终于在6月26号放弃与贝当政府对抗,颓然地接受了波尔多的命令:解散北非军区,本人返回突尼斯。 如此行径令戴高乐气愤不已,德内尔亦然,现在自由法国唯二可能通过政治手段争取到的殖民地就只剩了印度支那和突尼斯。 次日,戴高乐听闻突尼斯总督贝鲁东发表了一次富有战斗性的演说,同时也收到了突尼斯回应自由法国的电报,于是他立刻将德内尔从索尔兹伯里召回到伦敦主持大局,自己则准备动身前往突尼斯,号召贝鲁东加入自由法国运动。 他当晚已经订好了船位,准备次日就带着几个这几日挑选出的青年军官去港口,不料他们还没睡觉,德库塞尔就报告:“印度支那总督贾德鲁将军的儿子到了,他那里有他父亲的电报。” 这次是好消息!贾德鲁将军不仅让他的儿子加入自由法国的军队继续战斗,而且还承诺将带领印度支那继续抗战。不料戴高乐和德内尔振奋之时,贾德鲁将军的儿子皮埃尔·贾德鲁上尉却说了一句令两人错愕的话: “我的父亲说,他不会像昔日战友诺盖斯那样轻易屈服,他要做让·戴泽南将军那样百折不挠的忠诚战士。” 德内尔只是一个中校,这句话说的不可能是他,只能是他的祖父,不过他并不知道贾德鲁将军和他的祖父有什么关系。 戴高乐1913年才入伍,而让·丹华·戴泽南准将早在1902年就退役了,德内尔的祖父又不是个爱出风头的,因此戴高乐根本不知道法国有这号将军,听到这句话也一脸懵逼。 “贾德鲁将军曾是我祖父的部下吗?” “他和诺盖斯将军都是,他俩在北非的时候还是战友。”贾德鲁上尉奇怪于德内尔居然完全不了解祖父的人脉,“而且我的父亲还和您的祖父一同镇压过拳民,戴泽南将军就是因为需要统帅远征军才被晋升为准将的,您居然不知道这件事?” 德内尔痛苦的一拍脑门:“我如果知道,早就跑去阿尔及尔劝说诺盖斯将军不要屈服了!” 而戴高乐这才意识到,这恐怕才是德内尔得到贝当元帅照拂的根本原因吧?一个出身阿尔萨斯-洛林的法国将军,可想而知会有何等的声望和人脉! 不对!戴高乐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将军的孙子怎么会沦落到靠当快递员谋生的地步?即使德内尔当时做过一纸诉状将整个法兰西陆军告上法庭这种轰动全国的壮举,也不至于没人敢给这个能力高强的青年一份体面工作吧? 就这些日子的情况来看,德内尔为人有棱角而不伤人,处事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这样的人到那里都能吃得开吧?! 他怎么就成了个普通邮递员呢? ———— 本章除戴泽南一家以外大部分事件均符合史实。 历史上的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并不只京津一处战场,法军为八国联军侵华战争调集了万余人,大多数是越南裔殖民地士兵,只不过因“东南互保”和清廷迅速改弦更张屠杀义和团起义军,才未能全数侵华(登陆大沽口的法军仅有800人),有说法(未能求证)是法军最终向中国派遣了7000余人,大概一个加强旅的兵力,由一名准将指挥是合理的。 不过历史上的法军总指挥肯定不是虚构的“让·丹华·戴泽南”。 本文在回忆章也不会把德内尔的祖父作为角色创作,而且会借其他人之口对其进行批判。 德内尔本人是妥妥的社民主义者,立场还算可靠,请大家放心。 第二章 陡坡(3) 到6月29日,几位流亡伦敦的政治家也来到戴高乐的身边,伦敦的自由法国终于有了组织一个领导机构的能力,于是在这一天,自由法国的正式领导机构“抵抗委员会”就此成立。由于盼望着威望更高、号召力更大的政治家或将领加入到抵抗委员会中,这个委员会当前给予各个委员的只有任务,没有职务。 就比如德内尔,他现在干着“战争委员”或者“陆军委员”的活,但是对外身份仅仅是“抵抗委员会委员”,如此安排就是为了随时让贤。 说来也巧,在自由法国建立抵抗委员会的这天,远在波尔多的贝当政府也做出了“迁都”维希的决定。于是拥挤在波尔多的法国议员、政要便被内阁和军队裹挟着,迁往那个着名的“矿泉水之乡”和疗养胜地。 在完成“迁都”大事之后,维希方面于百忙之中发了一份电报,命令戴高乐到法国大使馆报到,随后回国投降,戴高乐当然不干,甚至还派人去法国驻英大使馆门口喊话,希望那些外交官和驻外武官加入自由法国。 “现在维希政府的投降已经是事实了,英国是如何处理与自由法国和维希法国的关系的?” 虽然贝当已经出卖了国家,但他对德内尔的照顾不是假的,所以有可能的话,德内尔并不想直呼其名而不加任何尊称。所以在“维希”成为可以指代贝当政府的名词之后,德内尔立刻就将法国本土的政权改称“维希法国”。 不过这个讲法也很合戴高乐的胃口,因为维希小城并没有什么历史背景和政治含义。称贝当政权为维希法国,一下子就揭露了它是个偏安一隅的傀儡政权的本质。而且“维希法国”与“自由法国”格式一致,倒显得这两个政权好像可以相提并论了。 “说实话,现在没人在乎我们。就连英国目前都极其重视与维希的关系,美国和苏联就更不用说了。” 美国和苏联不支持自由法国实属正常,可是英国为什么不支持? “因为海军。”戴高乐一语道出了关键。 英国绝对,绝对不能接受法国海军倒向德国!法国海军目前实力尚存,约达到英国海军的40%。意大利舰队实力比法国海军略逊一筹,但也达到了英国海军的35%,德国海军要稍差一些。一旦法国海军倒向轴心国,希特勒控制的海军实力大概能到将近皇家海军八成。 考虑到英国舰队遍布世界,而德法意三国舰队都集中在欧洲,法国对英宣战后,轴心国很有可能在未来的两个月中拿到英吉利海峡制海权。以现在英德的陆空军实力对比,德国人一登陆,战争就要结束了:除非皇家空军飞行员各个以一敌三,陆军边民团和民兵部队都能手撕坦克。 麻烦还不止这一桩,德国水面舰艇部队实力虽弱,但潜艇部队的实力却非常强大——部分还是因为《英德海军协定》的“功劳”,在这份协定中,英国允许德国建造总吨位不超过英联邦国家45%的潜艇——这些潜艇将对英国的航运造成极大的威胁,运用得好的话,截断殖民地到英国的航道也并非不可能。 英德签这份协定时法国人骂张伯伦骂得有多狠,现在英国人自己骂张伯伦骂得就有多狠。英国这些绥靖德国以压制法国的骚操作,现在全都坑了自己。 这么说来,戴高乐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 德内尔接着询问戴高乐:“英国人要达成什么目的?” “议会订了三个目标,最高目标是通过外交手段将法国舰队弄到英国,与皇家海军一同继续战斗。” “这不现实。” “没错,所以他们主要争取次高目标,即法国将军舰开往中立国(最好是美国),或永久性解除舰队的武装。” “凿沉吗?!” “凿沉当然最好,不过英国人认为单纯破坏火炮和动力系统也是可以的。照此做法,法兰西需要接近一年的时间才能修好所有战舰,到那个时候,皇家海军就已经集中了兵力,陆军也恢复得能足以保卫本土免收德军登陆的威胁。” “听起来挺合理的。” “丘吉尔先生还跟我说过,如果由于某种原因导致法国海军不得不破坏船只的话,由此造成的一切损失都让德国人赔。” 一听到“让德国人赔”德内尔就忍不住吐槽:“这次英国人也打算‘让德国人陪一切’了?” “嗯。”戴高乐回答道,“英国舆论现在认为德国人天性野蛮而爱侵略,战后应该把德国人肢解,然后让所有分裂出的国家都赔钱。不管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一定要把德国人造成的损失还清。” “早这么干哪还有今天这么多事?”德内尔叹了口气,“最低目标呢?” “让法国舰队驶往西非或美洲殖民地,直到战争结束再回来。” “这很合理啊。” 最低目标就是英国人的底线了,远在欧洲战场之外的法国舰队肯定受德国影响小,就算维希法国决定对前盟友反戈一击,法国舰队也未必会服从命令。退一万步讲,即使法国舰队仍要加入对英战争,至少法国海军是孤悬在外的,补给状况肯定惨不忍睹,而且英国人也有时间各个击破。 “如果英国人的底线还达不到,会怎样?”德内尔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恐怕英国海军会歼灭法国舰队。”戴高乐严肃地回答道。 听到这句话,德内尔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年轻的罗贝尔更是脸都黑了。 不仅自由法国不想看到这令人心痛的一幕,英国人也不想,除了道德上的因素之外,唐宁街更不想因为舰队的事情将贝当政府推到德国人那边。英国人希望戴高乐他们能发挥自己在国内的作用,避免兄弟阋墙的惨况发生,但是戴高乐能起到什么作用?他只是一个小小的陆军准将、国防部次长,在陆军内都不算什么大佬,怎么可能对海军施加影响。 他对海军的影响甚至还不如德内尔大,至少后者曾经援救过布干维尔海军少将的亲弟弟基尔伯特,并大度地促成了基尔伯特与薇尔莉特的婚事。他也因此在海军中收获了一条“人脉”——有没有用德内尔就不知道了,他自己是一次都没有跟这位地中海舰队的现任参谋长打过交道。 不过他还是参考英国人的建议,与戴高乐共同拟写了一份以他的名义发给迪特福利特少将的电报。如果可能,德内尔甚至还想自己冒险去一趟米尔斯克比尔,但他的提议被戴高乐否决了。现在维希政府已经宣布加入自由法国等于叛国,戴高乐自己都被军事法庭缺席判了四年徒刑,听从南方逃到英国的流亡者说,魏刚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他还要威胁军事法庭改判戴高乐死刑。 德内尔要是去北非,搞不好落地就得进局子。 “不对啊,戴泽南中校,你在这里说‘尽管我从未拜托您任何一件事’。”在将养父发给迪特福利特少将的电报译成数字密码的时候,罗贝尔提出了疑问,“我在空军学院里的时候,大家都说我有个海军少将当后台,难道是假的?” “可能是薇尔莉特拜托迪特福利特少将照顾过你。”德内尔坦白道,“我自己只拜托过贝当元帅。” 德内尔的回答让戴高乐在心中疯狂吐槽:戴泽南明明拥有这么多人脉,真就一点社交都不做啊。 鉴于自由法国的成员对法国海军几乎毫无影响,为了避免这支对英国安全至关重要的舰队落入德国之手,唐宁街也只好对维希法国百依百顺,全力讨好达尔朗和贝当。 维希要求滞留英国遣返法军部队,英国人二话不说就将法军装船,以至于大量还没有接受自由法国宣传的部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送回法国——其中还有不少犹太裔士兵。 但贝当、魏刚和达尔朗对英国的敌意日渐浓烈,英国甚至从情报机关那里了解到,贝当元帅对美国驻法大使称,此次战败全赖英国出卖友军。达尔朗除了如贝当一样推卸战败责任以外,还声称“至迟不过六周,英国就会变成一只被拧断脖子的鸡。” 英国驻法代表悲观地推测道:“法国只满足与成为日耳曼帝国最模范的二等公民和高卢行省,恐怕不日就会加入对英战争。” 这种情况使得英国人不得不着手准备应对最坏的局面,不过为了避免自由法国的法国人阻挠,或出于爱护同胞的心情泄露机密,这一切是完全瞒着戴高乐和他的部下的,至7月3号晚上,抵抗委员会的成员们对此还一无所知。 到7月3号,自由法国只从法国军队中募集了6000人,正好编成了一个旅,这还是戴高乐和德内尔又跑去招募了水手、飞行员和海军步兵的结果。这个数字距离德内尔推测的一万人实在相去甚远,不过按接受过自由法国宣传的法军占全部法军的比例来看,如果英国方面能够为戴高乐等人的宣传提供足够的帮助,哪怕只是多留法国部队在英国待几天呢,志愿者破一万也肯定不是问题。 不过送走了也好,最起码不想打仗想回家的士兵可以得偿所愿了。 由于部队基本都返回了法国,德内尔也就不必忙于招募新人了。而且英国没有提供演习场地,训练也就无从展开。更何况士兵们的身体和精神都需要休养,连轴转地开展训练实在是吃不消。 德内尔可以把自己当煤球烧,但他不想把下一代年轻人劈了当柴火。 而戴高乐也不想把德内尔当煤球烧:“第一旅的行政工作交给别人,你这个旅长去休息几天!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都累成什么样了?” 不用照镜子,德内尔便能猜到自己的脸色有多差。事实上,他现在握着袖口的右手还在微微发抖。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体能不足以训练军队,形象不足以出席官场,除了休息似乎也没什么事可做了。 所以他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大门一闭,蒙头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他的卧室门就被德库塞尔砸得咣咣响:“醒醒,戴泽南中校!出事了!” “什么事?!”德内尔直接从床上跳了起来。 “英国海军炮击了米尔斯克比尔!” 德内尔猛地拉开了卧室门:“伤亡多大?!” “布列塔尼号被击沉,普罗旺斯和敦刻尔克……” “那些都不重要!”德内尔气急地打断了德库塞尔的报告,“我们的水兵伤亡多大?!” “英军估计……至少一千人丧生!伤者无法统计!现在英国广播到处宣扬他们的‘大捷’!” “他妈的!”德内尔痛苦地低吼道,随后戴好军帽下楼找戴高乐将军讨论应对方案。一下楼梯,他就能看到高大的戴高乐将军独自站在地图前,紧握双拳、默然无语。 等德内尔来到戴高乐身后的时候,他才瓮声瓮气地说道:“让,我们被英国人骗了。” “是的,将军!”德内尔大声回答,“我们必须尽快带领士兵们向英国政府示威抗议!” ———— 因为总部召开视频会议拖延时间太长,今日未能成行,更新一章,断更改到明日。 “让德国人赔一切”本是一战结束后法国参加巴黎和会的指导方针,法国的要求遭到英美的激烈反对,最终流产。 “弩炮行动”就此爆发,这次英国海军背刺法国海军的行动让戴高乐的自由法国险些直接垮台。 第二章 陡坡(4) 毫无疑问,对英国炮击法国舰队的回应恰当与否,关乎自由法国在全体法国人民心中的形象,在这个自由法国无法向它的志愿者提供任何物质利益的时候,也就关乎自由法国的生死存亡。 如果自由法国的独立性受到广泛质疑,让国内外法国人把戴高乐领导的这个抵抗组织当作一个受英国控制的傀儡政权(现在就有相当一部分人是这么想的,他们认为维希法国给德国人当狗,自由法国给英国人当狗,二者之间没有什么区别),那么号召法国人民加入自由法国运动就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们必须表现出高度的独立性,夏尔。”德内尔目不转睛地仰视着戴高乐的双眼,“我们招募的那些志愿者一定会向英国发出抗议,我们既拦不住,也不应该拦。与其让他们在无组织的情况下不断与英国方面起冲突,不如由我们来组织!” 戴高乐思索了一刻,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行,这样有让自由法国被英国取缔的风险。” 即使是深知戴高乐为人的德内尔,听到这个答复都难忍错愕。如果站在戴高乐面前的是别人,可能早就给他扣上“恋权”和“法奸”的帽子了。 见德内尔有些不理解,戴高乐并没有生气,而是坦言这个组织的地位目前有多尴尬:“让,你要知道,视我们为英国傀儡的不仅有维希法国、美国和苏联,就连英国人自己也抱着这个想法——尽管这类人还不占主流,但还绝对不至于被当成不存在。一旦我们‘闹事’,如今已经担忧不列颠存亡到有些神经质的英国人毫无疑问将支持对我们采取断然措施,到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 不等德内尔回答,戴高乐便严肃地描述道:“你和我将会以煽动暴乱的罪名逮捕,自由法国将瞬间分崩离析,而我们的‘自由法国’对法国抗战意味着什么你也是知道的!” 现在自由法国就是法兰西抗战的唯一旗帜,印度支那总督贾德鲁将军虽说一直在发表演讲,说要接着打下去,但印度支那殖民地始终没有作出什么实质性举动。该殖民地既没有宣布加入到自由法国麾下,也没有要求自由法国服从它的领导,没有提出抗战纲领,也没有宣布与维希决裂——这叫什么抗战!法兰西的殖民地怎么可能在服从维希政府的同时跟德国佬打?! “可是如果抵抗委员会站在英国这边,自由法国也会因失去爱国者的支持而土崩瓦解!” “总会有人留下来!哪怕一千人、两千人,要知道我们本来预计的也就是这个数了!士兵还能再找,但是我们却是不能取代的核心,你能想象德库塞尔一个上尉来领导自由法国吗?!” 戴高乐的话让德内尔陷入到两难的局面:要么服从现实利益而放弃道德,要么追求道德而牺牲现实利益。他曾经很擅长这样的抉择,道德原则至上!无论需要牺牲什么,哪怕是他自己的生命,也决不让日后的自己在做忏悔! 但是他能毫不犹豫牺牲的最多也就是自己了,现在的问题在于,他要为了道德原则牺牲自由法国的前途吗?尤其是自由法国此刻无疑正担负着神圣的使命! “更何况我们并非什么都不做,让。”戴高乐见德内尔陷入犹豫之中,便立刻说出自己的打算,“我现在就向丘吉尔首相抗议,要求英国补偿法国在此次无耻袭击中的损失,至少也要让他们现在就抚恤死者、补偿伤员!” 这句话终于令德内尔下定了决心:“那我们就兵分两路,我去安抚士兵,你去发表抗议,在士兵们发动起来之前,我们就要有所作为!” “没错,德库塞尔跟我,克吕尔(罗贝尔的姓)跟你,现在就出发!” “罗贝尔到哪里去了?” 德内尔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好在他不用到处寻找,就从那里得知了养子的去向。 “戴高乐将军,戴泽南中校!”气喘吁吁的通讯兵报告道,“奥林匹亚广场的人造反了!正在和英国警察互殴!” “谁领头?”戴高乐一时为止气急。 “几个空军的,冲的最前的就是机电长罗贝尔少尉!” 戴高乐闻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德内尔,德内尔虽有些尴尬,却也理解养子的举动,如果他现在仅仅是一个少尉,行为不会决定自由法国的命运的话,他也想去找英国人干一架!更何况他深知罗贝尔有多么“老实”,肯定不会率先挑衅,必定是英国警察先做了什么令人忍无可忍的举动! “我这就去解决这个事情。”德内尔深吸了一口气,对戴高乐说,“请你放心,夏尔,如果是他有错,我就让他蹲监狱。即使他没错,如果一定要蹲监狱的话,为了法兰西的前途,蹲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德内尔的意思表达的很明白,为了自由法国的存续,他愿意委屈自己的养子。于是戴高乐对罗贝尔这“不合时宜之举”的一点不满也立刻消失不见,全部化作了对德内尔支持的感激。 只是德内尔并没有任何要“飞黄腾达”的兴奋感,他强忍着背叛海军战友和出卖养子的愧疚自责,黑着脸跟通讯兵一同赶往奥林匹亚广场。在路上,德内尔问那通讯兵道:“双方怎么起了冲突?” “喇叭在广播‘英国海军取得大捷’的消息,我们的人很愤怒,有人丢石块砸喇叭,然后警察要抓人,双方就打起来了!” “罗贝尔少尉是怎么卷进来的?他不是在机电室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中校!” 过了不久,两人便抵达了广场西侧公路,广场里的景象可真叫一个壮观!法兰西各个兵种的军人齐唱马赛曲,抡着拳头与英国警察和民兵战成一团。英国人数量虽然远少于法军,但防护良好、装备齐全,用枪托和警棍倒也能与法军打个不分伯仲。 事实上,被击倒的法国人远多于被击倒的英国人,在墙边和帐篷里已经躺了三十来个头破血流的法国兵了,而被干翻的英国人不过只有寥寥几个。德内尔生怕罗贝尔已经或快要身负重伤,便立刻爬上花坛边缘,大声命令士兵们停止斗殴。 德内尔的嗓音是大,但是也没大到能盖过几千人怒吼的程度,他的命令被湮没在了嘈杂的环境中。于是他掏出配枪,对着松软的泥土连开四枪,总算让人群安静了下来。 还是枪好使! “军官都死光了吗?!为什么不指挥部队!数倍于对手,看看你们损失了多少人!废物!一群废物!难怪被人从本土赶到这鸟不拉屎的岛上!” 德内尔还没开口,就留意到了下方蠢蠢欲动的士兵们,他们似乎已经准备好攻击德内尔的退缩和忍让。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德内尔并没有怒斥他们和英国人干架,反而骂的是他们打得菜,还主要骂的是军官,这就让他们无处还嘴了。 “看看,回头看看!”德内尔继续怒斥道,“本来就那么二十几个警察,结果让人家一波接一波地增兵!随便去一个连卡出路口,现在那些警察全都得躺下!两千多号人,打几百号人打成这个鸟样!军官们有没有战术意识?有没有组织能力?!现在国难当头,不论资历、不论学历!指挥不好部队,就给我滚去当大头兵!” 一通咆哮一下去,法国军人的士气总算被镇住了,他们的理智和纪律克服鲁莽,重新占据了上风,因此他们对德内尔和其他军官集合的命令也不再排斥。士兵们很快找到自己的连列队完毕,罗贝尔和一些没有队伍的海军官兵就被闪了出来,颇尴尬地在广场一隅立正。 德内尔不用费劲就看到了他的养子——鼻青脸肿,但活蹦乱跳,如此他便放心了。 见到法军士兵已经恢复了秩序,被打的衣衫破烂的英国警长面色阴沉地走到德内尔面前,向他控诉法国军纪的涣散,并要求拷走破坏公物和袭警的法军官兵。 “我尊重您的执法权,警长,但考虑到现在敏感的两国关系,这起斗殴已经是一次严重的政治事件,我想我作为这支法军的直属长官,有权利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德内尔对警长提出了反要求,“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否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所有人面前予以还原?留下两份含义完全一致的英语和法语报告,让我也好向全军官兵和戴高乐将军交代。” 德内尔的这个提议有些越界,他要求英国警方在法军的见证下进行调查,本质上就是干涉了英国的司法独立,甚至更严重一些,侵犯了英国的主权。但正如他所言,现在两国关系确实无比敏感。“弩炮行动”已经导致英国与维希法国决裂,现在还“愿意”与英国对话的法国势力只剩下了自由法国。 如此局势不得不令英国警长谨慎地处理奥林匹亚广场的案子,更何况这位警长在心底也觉得英国政府做的有些太过分了。 炮击了前盟友法国的舰队,还大张旗鼓地广播报功,大喇叭怼了法军营地里播报胡德号如何把敦刻尔克一炮秒了——真干得出来啊! 在心里骂完了自家政府,英国警长又开始吐槽自己的部下:法国人砸喇叭,让他们砸呗!假装看不见不好吗?!就一个喇叭值多少钱?!有敦刻尔克号战列舰贵吗?! 现在可倒好!两边都为了国家荣誉骑虎难下了! 警长思虑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试试能不能大事化小,于是他尽量平静地向德内尔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第三章 分裂(1) 英国警方、民兵以及法国军队的指挥官现在都保持着冷静和克制,因此三方联合调查并没有受到协调方面的阻碍。由于参与斗殴的各方人员都不认为自己做了错事,事实的原委也很容易就调查出来了。 起因确实是英国人欺人太甚,在奥林匹亚上空广播皇家海军如何取得“大捷”。惹得法国官兵暴跳如雷,开始捡石头、撬地砖去砸喇叭。英国警察一开始实在不想管,但奈何法国人丢的石头实在太多,丢歪的石头将临近广场住户的玻璃都打碎了几扇,为了防止砸到人,巡逻的警察就出面要求他们停下。 “很合理的要求,你们为什么不服从?”听到这里,德内尔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一众法国军官。 这群军官面面相觑,最后是暂时统领第一步兵营的普拉图少校为德内尔做了解释:“士兵们丢石块的时候,我们没有及时约束部队,导致建制完全散了。英国警方让我们停下的时候,在后面的人听不到指令……” “于是他们继续丢石块,然后把警察惹毛了?” “更糟,中校。”英国警长黑着脸用法语吐槽,“他们用石块攻击我们的警员。” “我可以保证这是意外,法国士兵们绝不会把对唐宁街和皇家海军的怨气发泄在无辜的伦敦警察身上。” 普拉图少校虽然这么说,但是英国警长甚至德内尔自己都不相信在场的法军士兵能全都保持这样的冷静态度,说不定丢石头的人就是故意的。 ”然后呢?英国警方要抓人,你们不让?” “事实上,英国警察直接就开始用大棒打人了!” “这完全是误会,根据我国法律,在处理游行示威过程中,一旦遭受袭击,警察就有权进行反击。”现在轮到英国警长向法国人解释了,“如果搞不清袭击者是谁,那么警方有权使用棍棒驱散示威者。很显然,我们的处理方式完全符合陛下的法律。” 英国警长的一番解释令普拉图少校哑口无言,其他的军官也不知该如何反驳。或者说,英国警长的话根本就无法反驳,此处的警察确实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法军在英国又不享有治外法权,适用英国的法律合情合理。 “如此看来,确实是我们不占理。” 德内尔见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便开口下了结论,谁知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不对!” 所有人都回头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正看着一个义愤填膺的空军少尉举着右拳,大步流星走到军官们和英国警方对话的花坛旁。很多军官愕然地发现,已经被戴高乐将军默认当作自由法国第一旅旅长的戴泽南中校,现在正被他的儿子罗贝尔少尉责难着。如此劲爆的景象令军官们噤若寒蝉,只有英国警长依旧不明就里,只当这个空军少尉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刺头。 德内尔并不以为忤,而是以平静的语气问道:“那么克吕尔少尉,你有何看法?” “按照国际法,一国之舰艇视同该国之领土。那么就在今天上午,英国军队已经突袭了停泊在伦敦的法国领土,这是对法兰西的不宣而战!既然英法已经是敌人了,我们还有什么必要遵守英国的法律呢?袭击英国的暴力机关和执法人员,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罗贝尔的话令德内尔大皱眉头,也让在场的军官们如坐针毡,英国警长更是被这个少尉言辞里的敌意震惊。但是士兵们喜欢他的话,在自由法国志愿者中,狂热的爱国者并不在少数。因此罗贝尔说出“英法是敌非友”的论断后,不少人在队列里疯狂地鼓起掌来。 “法兰西和不列颠是不是敌人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少尉来决定!”左右有更高级的军官出面训斥罗贝尔,但是他刚一开口,德内尔就意识到不妙。以军阶压人可以在任何一支军队中发生,但其中绝不包括自由法国军队。 果然,罗贝尔立刻还击道:“那么谁来决定?戴高乐将军?如果高军衔下的决定就是对的,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而不是遵从魏刚和贝当的命令——向德国人投降?!” 他的发言立刻引来了士兵们更高声的欢呼。 眼看着养子越说越勇,支持者越来越多。德内尔不得不亲自下场驳斥他的观点:“如果真如你所说,英法已经是仇敌的话,英国警方和民兵早该开枪镇压了!” “现在再开枪倒也来得及,既然他们已经向法国海军开过炮,还杀了一千多人,再打死几个法国兵对英国人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着养父说完这句话后,罗贝尔又挑衅地望向了英国警长,“难道不是吗?警官阁下?” 是啊,一千多法国水兵因所谓盟友的蓄意袭击而丧生,就算是现在,那个还没有完全被砸坏的喇叭仍在断断续续地播报着皇家海军的“丰功伟绩”,这还不足以让两国反目成仇吗? 德内尔在心中赞同罗贝尔的说法,但是局势令人不得不低头。他向养子一按手,示意自己已经完全理解了罗贝尔的想法。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所有人说道:“英国与法国仍是盟友,两国将继续对德作战,这一点还不会改变。” 说出这句话后,士兵们立刻喧嚷起来,就连几个军官的脸色都不好看。而本期盼着养父能做些什么的罗贝尔更是面色如水。 德内尔废了好大劲才让士兵们冷静下来,听一听他接下来的话:“自由法国明白英国对失去制海权的恐惧,但它不会谅解、更不可能赞同这次无耻的袭击。戴高乐将军已经动身前往唐宁街,向联合王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提出最强烈地抗议,要求英国方面向法兰西郑重致歉,赔偿法兰西的一切损失,抚恤死者家属,补偿伤者!” 这样的条件法国官兵还勉强能够接受,德内尔正要再接再厉,向在场官兵说明保持冷静克制的重要性,却被另一场意料之中的暴乱打断了。 跑来告知德内尔这一消息的德库塞尔上尉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绕过一排军官,走到德内尔的面前,压低声音告诉后者:“还请尽快平定这里的骚乱,中校,海德公园那边也跟英国人打起来了。” 德内尔闻言长叹一声,转身对全体士兵缓缓说道:“自由法国军队是抗战的军队,无论发生何事,抗击德国侵略者都是我们要做的第一要务,因此我恳请战友们保持冷静,不要激化矛盾,抵抗委员会将全力为我们的舰队讨还公道。各军官约束自己的队伍,不要再与英国人起冲突,如果有人想要离开,不要阻拦!” 说完这些话,德内尔也顾不上观察官兵们的反应,直接与德库塞尔一道离开。英国警长急忙阻拦道:“我们必须要拘捕闹事者,中校先生。” “这件事情完全是意外。”德内尔停下脚步,转身走到英国警长面前,严肃地说道,“英国方面的损失,包括物资的损失和伤员的医疗,费用全部由自由法国承担,看在英法两国‘友谊’的份上,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可以吗?” “如果我说了算的话,这件事就按您说的处理。”英国警长苦笑道,“可是我的上级命令我拘捕带头的法国兵。” “那就请你告诉你的上级,带头的法国兵已经被打成重伤,正在法国的临时医院中救治。”德内尔淡淡地回答道。 “这……” 见英国警察还在犹豫,德内尔已经失去了耐心,他掏出配枪丢到地上,随后将双手递到警察的面前:“那抓我行吗?!或者干脆去白厅抓戴高乐将军?!” 此言一出,法国军队再次骚动起来。英国警长看到态度最温和的法国人都失去了耐心,只好妥协了事:“不必了,中校。我会按照您的说法回复警督,只是请您的部下不要再生事了。” “他们会的。” 说出这句话后,德内尔便与德库塞尔上了汽车,直奔海德公园而去。 驻扎在海德公园的自由法国志愿者比驻扎在奥林匹亚广场的还多,足足有近三千人。由于海德公园比奥林匹亚广场更靠近市中心,英国方面的戒备更加森严。于是当德内尔一行人赶到那里的时候,骚乱已经被英国人镇压了。 德内尔和德库塞尔看到,公园的绿地上狼藉一片,到处都是被扯坏的零碎,甚至偶然还有血迹。而几乎所有法国军人都像俘虏一样被英国人看押着,英国军队甚至对法国人架起了布伦轻机枪。 德内尔起初打算找海德公园营地的负责人柯尼希中校算账:他怎能任由这样的流血冲突发生?!但他很快从别的军官那里得知,局势败坏到如此地步,柯尼希完全无辜。 在喇叭上广播英国突袭法国舰队的第一时间,柯尼希中校就下令各部队留守营地,不得擅动。他自己则前往英国营地了解情况,结果莫名其妙就被逮捕了。正是因为他被逮捕,法军才与英军爆发了全面冲突。 德库塞尔质问英国的指挥官:“你们以什么理由逮捕了柯尼希中校?!(英语)” “煽动暴乱。(英语)” 英国人的回答令德内尔怒发冲冠,柯尼希中校怎么可能在英国人中间煽动法国人暴乱?!他又不是傻子! “我要见柯尼希中校,现在!(英语)” “不行!”英国少校一口回绝了德内尔的要求。 德内尔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直接掏出手枪打开保险,对准了英国指挥官的脑壳。此举让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那个英国少校更是被吓出一身冷汗,英国卫兵们也慌忙举枪对准德内尔。德内尔身旁不知所措的德库塞尔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掏出勃朗宁手枪上了膛,却不知道该对准哪一个人。 “把柯尼希中校带过来。”德内尔以令人咋舌的平静语气陈述着冰冷的条件,“否则就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第三卷 分裂(2) 海德公园的冲突发生时,德库赛尔正在白厅做戴高乐将军的翻译。冲突一发生,戴高乐就令他去找德内尔平复局面。尽管支开自己唯一的亲信有可能导致他被英国人控制,但他还是选择相信丘吉尔首相的节操。 在德库赛尔坐上唐宁街借给戴高乐的汽车动身之前,戴高乐特别对他说:“一定要劝住戴泽南中校,不要让他做出什么冲动之事!他牛脾气上来可比罗贝尔犟得多!” 德库赛尔起初还不以为然,不过置身于这尴尬的环境下,他才意识到戴高乐将军真是所言不虚。 那个英国少校在德内尔的胁迫下,极不情愿地命令部下将柯尼希中校带到德内尔的面前。于是五分钟后,一脸愤慨的柯尼希中校就被带到了帐篷中。 不过一进入帐篷,他的愤慨就瞬间化作了惊讶——两个法国军官用配枪指着英军指挥官,而其他几个英国军官也把配枪枪口对准了两个法国军官——这简直是黑帮火并!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情况,帐篷的门帘就又被掀开了,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门口,来者居然是个英国将军。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僵持住的英法军人都不知道还该不该敬礼。 “我勒个去!”进入帐篷的英国将军同样被面前的一幕所震惊,“你们!都给我把枪放下!(英语)” 德内尔闻言立刻收起手枪,那些英国人见状,也纷纷收起武器,笨拙的德库塞尔仍然是最后一个收枪的,而且忘了关保险。他在德内尔的提醒下,才后知后觉地把勃朗宁从枪套里掏出来关保险——然后一时失手,啪嗒把枪摔到了地上。 得亏没走火! 德库塞尔的谐星行为让帐篷中令人窒息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收起武器的英法军官这才向赶来的英国将军敬礼。英国将军敷衍地一摆手,随后冷冷地质问德内尔:“你以为你是谁?可以在英国的领土上举枪威胁陛下的军人?(英语)” “我只是一名不堪受辱的法国军人。(英语)”德内尔这样回答道。 “受辱?”英国将军向帐篷外摆头示意,“所以法国军队可以冲击英军阵线,而英军却不能还击咯?(英语)” “难道法兰西就该忍下盟友的背叛吗?!你让我们如何面对牺牲的海军将士?!(英语)” 德内尔的反问令英国将军面露惭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然而德内尔依旧不依不饶:“自由法国明白法国舰队对英国国防安全的重要性,炮击法国舰队还算得上是‘必要的牺牲’,那么无故拘捕法国军官是怎么回事?控制柯尼希中校然后镇压企图营救指挥官的士兵,这也是保障英国国防的必要手段吗?!(英语)” 英国将军闻此惊怒交加:“这是什么话?!(英语)” 此时被两个英国士兵看守着的柯尼希中校发话了:“我是法军海德公园驻军的总指挥,听到广播后来此和英军指挥官谈判,直接就被这个少校扣下!我因此无法控制军队的骚动,这才导致大规模暴乱的发生!(英语)” “英国方面应该为海德公园的冲突负全责!”德内尔接过话头,继续向英国将领发出咄咄逼人的抗议,“这次冲突让我强烈怀疑,英国方面已经决心故意挑起冲突,为消灭自由法国创造借口,从而为吞并法国的所有海外领地扫清障碍!(英语)” 这一顶大帽子扣的英国将领心惊肉跳,他毫不犹豫地反驳:“这种猜测是完全不负责任的!英国始终是法兰西的坚定战友!上尉!(英语)” 一个被英国将军点到的上尉立刻立正回答:“到!(英语)” “这两个法国军官所说的情况是否属实?!(英语)” 上尉犹豫了几秒,在英国将军爆发之前给出了答案:“属实!(英语)” “蠢货!”英国将军闻言立刻暴跳如雷,他快步走到一脸惊慌的少校面前,伸出双手撕掉了后者的两个肩章,将其扔到地上,“宪兵,逮捕他!(英语)” 附近根本没有宪兵,于是英国将军带来的卫兵便充当了这一角色。两个头顶布伦迪钢盔的英国士兵立刻走进帐篷,将如丧考妣的英国少校带走了。 在这个英法矛盾的挑起者被带走之后,英国将军郑重地向三位法国军官道歉,并表示他将尽快释放被捕地法军士兵。至于英法军官拔枪互指一事,他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 “戴高乐将军还在白厅,努力劝说首相阁下接受他的条件,但是恕我直言,这并不现实。”那个英国将军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英国陆军中还有相当多对此不幸事件表示惋惜的将领,不过海军就不一样了,很多人还抱着英法互为敌人的老黄历,不肯看一眼现在的形势。(英语)” 德内尔对此无话可说,只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如果戴高乐将军也被扣留,那么我们自由法国将对英国宣战。(英语)” 这样强烈的不信任感令英国将领深感无奈,他只能反复以自己的名誉保证,英国绝对不会扣押自由法国的领袖:“是我将戴高乐将军带到英国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戴高乐将军的人身安全和行动自由,这也是首相阁下交给我的任务。” 生怕三个法国军官仍有疑虑,那位英国将军便做了自我介绍:“我是英法的联络武官斯皮尔斯少将,也是戴高乐将军的朋友。正是由于他的信任,我才得以受命处理英法军队的摩擦。” 听闻此言,德内尔立刻看向德库塞尔,后者确认了这一点:“斯皮尔斯将军与戴高乐将军的确私交甚笃。” 既然斯皮尔斯是可信的,那么德内尔和柯尼希便与他商讨这起大规模冲突的善后事宜。斯皮尔斯的确如他所说的那样,对法国军人的抗争深表同情,也愿意向自由法国做出自己职权范围内的最大程度让步。德内尔和柯尼希都不是不讲理的,谈判也就相当顺利。 海德公园的冲突最终以不抓捕一个法国士兵,同时英国方面将治疗法国所有伤员的结果告终。斯皮尔斯将军还要求法国军官许诺约束自己的部下,不再与英国执法人员产生冲突,同时他也许诺确保英国执法人员不再挑衅法国士兵。 德内尔和柯尼希都同意了这个处理方案,至于英国的宣传,这不是斯皮尔斯能拍板的事情,只能等戴高乐那边谈出结果。 但是戴高乐并没有带回什么好消息,他向丘吉尔提出的一系列请求中,得到满足的只有两条:一是英国广播公司将为自由法国开辟一个专门的宣传节目,以向法国本土和留英的法国公民播报宣传;二是将尽快与自由法国互相承认。 至于戴高乐和他的同僚最关注的英法舰队冲突,丘吉尔几乎完全避而不谈,除了表示遗憾之外,再也没有了其他表态。 更糟糕的是,次日英国电台仍在照常宣扬所谓的“奥兰大捷”,这让自由法国的主要成员简直要气炸。负责对外广播的马西莫直接停止了工作,戴高乐将军也批准了他的请求,因为无论自由法国通过广播说些什么,跟在英国“奥兰大捷”的布告后面都会变成笑话。 “志愿者在脱离我们的队伍。”德内尔在七月四日下午向戴高乐报告了这个消息,“哪支部队昨天与英军冲突严重,成员离队的就越多。奥林匹亚广场上好歹还有1300多人,海德公园的士兵几乎都走光了,柯尼希报告说现在只剩不到五百人。” “意料之中。”戴高乐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罗贝尔怎么样了?” “坚定地煽动士兵联合,准备继续向英国政府抗议。”德内尔无奈地说道,“我打算暂时将他们这些闹事者集中起来进行说服。” 经过7月3日的冲突,德内尔也看出来了,所谓的“自由法国”在英国人面前的确没多大分量。英国人嘴上说着尊重敬仰自由法国的战士,但镇压起来是毫不留情的。 所以罗贝尔等人的闹腾对争取自由法国的地位毫无作用,在自由法国获得足够的实力作为依仗之前,抗议只能招致轻蔑的敷衍和无情的镇压。无论是为了法国的抗战,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暂时收敛一些总是好的。 “可是这样下去,志愿者肯定会跑的更多。” “等他们煽动起下一次冲突,问题可就不只是跑一些志愿者了。昨天我们和斯皮尔斯将军谈判过,结果也告知你了,无非就是我们停止煽动抗议,英国人也不再骚扰我们的队伍。斯皮尔斯将军已经是少有的支持我们的高层,如果我们没能履行协定从而让他难堪的话,事情会更加不可收拾。” 恐怕那个时候,英国人就真的要对自由法国采取“断然措施”,让后者完全成为英国的傀儡政权了。 戴高乐轻点桌子,开始作为一名统帅,站在全局的角度思考问题:“既要让英国重视自由法国,又不能采取过于挑衅的态度,还不能伤及战士们的士气……” “三个鸡蛋上跳舞。” “没错,让。” 一阵金属碰撞声打断了戴高乐和德内尔的沉思,使得两人都有些恼怒。他们抬起头,看到一脸无辜的德库塞尔往办公桌上倒了一堆金银首饰。 “这是从哪弄来的?”德内尔惊讶地问道。 “从花园里捡的。”德库塞尔回答道,“维希那边没收了将军的所有财产,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很多伦敦市民就将自己的首饰从栏杆外扔进来,充作自由法国的军资。” 这可真是几天来难得能让这些法国人感受到盟友关怀的事情了。 戴高乐不由得感慨道:“好在英国人民仍旧支持我们。” “对,英国人民支持我们!” 德内尔霍然起立:“我想我有办法了!” 第三章 分裂(3) 德库赛尔倒在桌子上的一堆首饰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至少有相当一部分英国人民同情和支持自由法国的事业。于是德内尔立刻想到,能否利用英国的民意对议会施压? 经过讨论,抵抗委员会的诸位同僚都觉得可行,不过这些低级军官和二流政治家在英国罕有人脉,又怎么动员英国人民呢?直接街头演讲,怕不是立刻就被英国警察给取缔了! “我认识一些英国人。”最后还是德内尔自告奋勇、主动请缨,“上次大战的时候,我曾与威尔士同乡团一起战斗过,结识了很多威尔士士兵,不如让我乔装到阿伯罗温,去那里找同乡团的老兵,利用他们的人脉接触报社和记者,号召他们主动到我们这里采访,以免我们的邀请被英国方面拦下。” “就这么办!” 戴高乐立刻拍板,令德内尔先把组织部队的任务交给柯尼希中校,尽快带暂停了广播工作的马西莫乔装前往加的夫。他同时还让负责舆情调查的记者马西普在伦敦发表演讲(虽然被警察扬了的可能性很大,但总归应该尝试一下)。 担负着管理自由法国微弱资金、帮助团结到自由法国旗下的侨民维持生计的普利文和丹尼斯也接受了任务,他们将动员侨民发动自己的人脉,尽最大努力唤起英国舆论对自由法国的支持。 7月5日清早,为了掩人耳目,德内尔身着从普利文那里借来的一身法兰绒西服,与马西莫一道偷偷摸摸从侧门去了维多利亚车站。普利文和德内尔虽然身高相仿,但前者却比后者结实得多,这就导致那套西服穿在德内尔身上显得过于肥大,令他看上去像是英国田野里那些披着破衣服的稻草人的远房亲戚。 幸而由于忧病交加,德内尔的脸庞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倒也解释了他为何形销骨立,因此一路上他都没有引起英国警察的怀疑——只是不巧撞上了受陆军委派检查德文郡民兵训练状况的汉弗雷。 好在汉弗雷尽管奇怪德内尔为何乔装外出,却终究没有戳穿他,不过两人已经打了招呼,装作不认识又不合适,便只能临窗而坐,像是偶遇的亲友一般交谈起来。 德内尔和马西莫迫切需要了解英国政府的风向,他们与汉弗雷只是闲聊了几句,就立刻将话题导向了英国对自由法国的态度。 汉弗雷坦言,下院议员们因绥靖政策的失败,难免在外交政策上矫枉过正。如果说之前的英国还信奉所谓的威尔逊主义,欧洲大陆的失利已经使不少人变成了极端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有用的靠前,没用的滚蛋,这就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真实想法。甚至还有人认为,与其扶持一个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的自由法国,不如干脆补刀盟友以弥补英国的损失。 这种外交指导思想上的飘摇不定无疑显现出了相当多的下院民选代表根本不具备成熟的政治观,在民选领袖们笃行的理想主义外交政策破产之后,参议院的那些“再世俾斯麦”就又占了上风。 “首相阁下为了压制反对派和投降派的声音,不得不依仗王党的力量。但是世界上的王党大抵是相似的,勇敢归勇敢,顽强归顽强,策略和思想却总是不合时宜。”在通向加的夫的火车上,汉弗雷用一口纯正的王室英语聊着他所接触到的内阁和议会的事情,“像之前派去苏联谈判的雷金纳德·德克拉斯爵士,就坚持认为,趁此良机应该联合美国将德法一同收拾了,从而重新确立英国在欧洲大陆的霸权。(英语)” 听闻此语,德内尔和马西莫相顾无言,这位海军上将的思维简直令人无法理解,真不明白英国人为什么还不让他退役! “总之,现在内阁对自由法国并无敌意,只是难以摆脱议会的不良影响罢了。(英语)” “这可真是……有趣。(英语)”德内尔操着他那“纯正”的威尔士土话回答道。 三人又聊了些别的事情,期间汉弗雷也旁敲侧击地问过德内尔的去向,不过被后者以含混不清的说辞蒙混过去了。 汉弗雷最终在斯温顿与两人分离,换乘另一趟列车去。德内尔和马西莫两人担忧此人将泄露他们的行踪,于是坐到格洛斯特后,也换乘了另一辆列车。而且到纽波特后,两人干脆下了车,直接花两英榜雇了个司机把他们拉到阿伯罗温的威灵顿街。 “这里似乎是矿工的聚集区。”马西莫觉察到,还没走几步,他的皮鞋就沾染上了一些煤灰粉。 “威尔士同乡团有一半是矿工。”德内尔思索了一下,对马西莫说道,“你不如就去那边的酒馆里一坐,我去找当地人了解一下情况。留意一下你的衣服,一会我们可能会去菲茨伯爵家拜访,谒见贵族还是尽量体面一些,他们英国人挺讲究这个的。” “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先去菲茨伯爵家拜访?” “因为我不确定他在不在家,如果可能的话,我并不想单独面对他的老婆。”德内尔吐槽道,“菲茨伯爵的夫人是俄国贵族,那股子腐朽不堪的傲慢劲儿,真是令人难受极了。” “你还跟她打过交道吗?” “20年代的时候给送过信,之前我在战壕里也听菲茨伯爵吐槽过,他自称和碧公主结婚完全是因为被下半身支配了大脑,结婚后不久就后悔了。” 吐槽过菲茨伯爵的老婆后,德内尔就和马西莫暂时分开了。马西莫去酒馆中小坐,而德内尔直接循着大街找到了一家人气更旺,但显然更“廉价”的酒馆。 “‘戴脑壳’在不在?” 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后屋立刻探出了一个锃亮的光脑壳:“谁呀?” “是我。”戴泽南对着错愕的“戴脑壳”笑笑,“‘戴善人’。” “戴善人上尉!”戴脑壳震惊地喊道,“吾主在上!你怎么来威尔士了?!” “我说实话吧,劳伦斯。”德内尔郑重地称呼起“戴脑壳”的名字,“我是来找兄弟们帮忙的。” 于是戴脑壳就带着德内尔去了矿上的传达室,等4点矿工们放了工,戴脑壳就站在矿井出口大吼了一声:“边民团的都过来!法国的‘戴善人’上尉来了!!” 这一嗓子吼来了一百多号人,当这一大群矿工簇拥着德内尔来到威灵顿街马西莫下脚的酒吧时,正遇上准备拘押马西莫的英国警方。几个警察瞬间就被一百多个提着铲子钻头的矿工包围,惊得一动不敢动。 为首的警察还想斥退这些矿工,却反被矿工们怒斥:“老四指,你还要不要脸?!戴善人的朋友你都找茬?!没有他,你丢在索姆河的可不只是一根手指!(英语)” 那个被称为老四指的警察伸出残缺的右手推了一下眼镜,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正是1917年的可靠盟军军官——“戴善人”让·德内尔·戴泽南。惊喜之余,他又非常为难:“可是,我奉命逮捕他们两个……” “逮捕个屁!”“你让你上级他妈的见鬼去吧!”“凭什么抓我们的盟友?!”“我看你们警察局就是他妈的酸菜佬的间谍!” 煤矿工人的怒吼再次让警察缩了卵,老四指犹豫了许久,最后直接让部下把马西莫也放了:“他妈的,喝酒去!大不了老子不干了!” “这才对嘛!”“大不了再跟我们一块下矿!” 兴高采烈的工人们这就要请德内尔和马西莫喝酒,不过却被两人婉拒了。德内尔遗憾地对边民团地老兵们道了歉,并向他们告知了自由法国目前面临地窘境。英国政府的无耻立刻就激怒了这些急公好义的老兵,他们在听说德内尔需要威廉姆斯姐弟的帮忙之后,立刻就告诉二人这俩姐弟的住址和联系方式。 “菲茨伯爵在家吗?”德内尔对矿工们说道,“我们两手准备,一方面发动舆论,一方面走上层路线!” “在,不过你要赶快,因为菲茨伯爵应该马上就要重新入伍了!” 听闻此言,德内尔和马西莫就立刻告别边民团的老兵,由同为边民团老兵的矿场主管布劳德驾车载着,直接到了菲茨伯爵宅邸的大门前按响了门铃。 迎接二人的是一个硬朗的年老管家:“布劳德,有什么事情吗?” 矿场主管退了半步,让出了身后的两个法国人:“请告诉伯爵,他的老战友让·德内尔·戴泽南携同事皮埃尔·马西莫来访。” “啊,稀客!快请进来!”老管家立刻热情地将两人迎进门,随后在前头小跑着找菲茨伯爵通报。 从下午被警察放人到现在,马西莫就一直处于懵逼状态,此时他和德内尔身边再也没有他人,他才用法语询问后者,“你跟他们的关系为什么这么好?!” “我们在索姆河一同战斗过,当时菲茨伯爵受了重伤,无法指挥战斗,我就指挥了边民团的一个营一段时间,还动用一个班的法国军人把他送到了后方,当然不止送他一个伤员。后来我所在的团又跟这个团协防了两三个月,一来二去关系就熟络了——我这英语口音就是这么弄出来的。” “你跟菲茨伯爵也是这样交上朋友的?” “不全是。”德内尔说道,“菲茨伯爵跟我还有一层额外的……比较尴尬的友谊。” “什么?” “抱歉,马西莫,我想我应该为菲茨伯爵保密。” 他刚说完,头发花白的菲茨伯爵就快步走出厅堂,勉强在满面的愁容中挤出一点微笑,用法语对德内尔说道:“欢迎!我的朋友!欢迎再次到我家做客!” 看到菲茨伯爵的表情,德内尔就觉得不妙,等他和马西莫进入伯爵宅邸的厅堂后,一眼就发现了摆在墙边的一大束虞美人,以及墙上蒙着黑纱的伯爵长子博伊的遗像。 “我可怜的小伙子……”菲茨伯爵叹了口气,“他们说,博伊是个勇敢的坦克兵。” 德内尔严肃地向画像敬礼,并和马西莫一道鞠了一躬,接着宽慰了痛苦的菲茨伯爵:“那是必然的,毕竟‘虎父无犬子’。” ———— 戴高乐写回忆录并不完全按照时间顺序,使得回忆录像本流水账,他会一次将一件事情彻底说完。作者因此被戴高乐将军的回忆录坑了。 在回忆草创法兰西民族委员会的经过时,戴高乐一口气罗列了几乎所有民族委员会的成员,其中就包括担任自由法国对外广播总负责人的战后法国外交家罗贝尔·舒曼(提出了着名的舒曼计划,即欧洲煤钢联营方案,推动建立了欧洲煤钢共同体、欧洲经济共同体和欧洲原子能共同体)。 但是其实舒曼是1942年才成功从法国本土逃离,1940年的民族委员会根本不可能有他,因而作者把昨天出现的“舒曼”改成了“马西莫”,后者是完全由我杜撰的“工具人”。 本章中出现的其他自由法国早期领袖均符合史实。 另外,特别感谢风信子朋友提供的资料,作者已经由此确认,自由法国民族委员会陆军委员助理“柯尼希中校”正是本书第三卷提到的“另一个玛丽”,他的全名是玛丽(或译马涅)·皮埃尔·柯尼希。 请期待这位法国元帅未来在比尔哈凯姆的超神表现。 (也不必过于期待,本卷肯定不会到1942年的2333) 第三章 分裂(4) 菲茨伯爵的儿子博伊中尉先前正在英国远征军中服役,是英第一装甲师的坦克军官。只不过不在同德内尔协同战斗过的轻装甲旅,而是在该师的重装甲旅。阿拉斯反击战后,双腿尽断、上身血肉模糊的他被战友们从一辆玛蒂尔达坦克炮塔中拽出来,随后同大部队转移到了敦刻尔克。 不幸的是,博伊终究还是因为伤势过重,在5月29日撒手人寰。 “我倒是还好,毕竟是战争嘛,军人难免……”菲茨伯爵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只是我的妻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从上个月办完葬礼后就一病不起,医生说恐怕她日后很难离得开镇静剂了。” “请允许我向您的妻子表达诚挚的慰问。”德内尔真挚地说道,“我的儿子也在军中,她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不要谈这些事了。”菲茨歉意地摇了摇头,“是我失礼,居然还没有请教这位来宾的身份。” 于是马西莫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蒙巴萨·马西莫,现在自由法国任职。” “自由法国,戴高乐将军领导的那个?” “是的,伯爵阁下。” 于是菲茨伯爵又看向了消瘦的老友:“您也一定在这个抗战组织中服役吧?” “没错,我现在主要负责征兵工作。” “顺利吗?” “有很大困难。” 德内尔将弩炮行动以来英国政府的所作所为向菲茨伯爵一一叙述,他叙述得很有技巧,丝毫没有指责英国人民和基层官兵,反而不断为他们美言。但他越是这么说,菲茨就越是恼火。当听说德内尔委曲求全到打算让战友先关自己养子几天禁闭的时候,和他产生共情的菲茨已经难掩怒意。 “无论如何,这都是完全说不过去的!”菲茨气鼓鼓地说道,“内阁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在侮辱不列颠的荣誉!作为上院议员,我有必要向陛下报告下院的荒唐行径!” 菲茨的话一出口,德内尔和马西莫立刻打起了精神。两人交换了眼色后,德内尔开口说道:“我无意抨击英国贵族的品德,但是恕我直言,伯爵阁下,当前还是上院对自由法国的敌意更深。” “怎么可能?我在上院的消息还算灵通,根本没听到有这样的风声啊。” “贵国的海军将领雷金纳德·德克拉斯爵士不就直言要联合美国吞并法国的海外殖民地吗?” 德内尔的话令菲茨哭笑不得:“这事确实有,但是上院内部都把这当笑话谈,怎么可能真的推动这一计划实施?再说就算英国人傻了,美国人也傻了不成?他们可必欲肢解大英帝国而后快,怎么可能令英国再获取法国的殖民地?” 正当两人交谈之际,老管家突然敲门进来:“伯爵阁下,恕我打扰,有警察上门了?” “警察上门?”菲茨愣住了。 “菲利克斯警督亲自带队,说是伦敦的命令。”管家压低了声音说,“他们是冲这两位法国先生来的。” 菲茨伯爵已经非常不悦了:“让他们把话说清楚,戴泽南中校都要被授予维多利亚勋章了,他俩能犯了什么罪?!” “危害国家安全。” “和柯尼希中校的罪名一样。”德内尔吐槽道,“他能在英军指挥部煽动法军暴乱,我为什么不能在菲茨伯爵家中策划反英阴谋呢?” 马西莫敬佩地看了德内尔一眼,这阴阳怪气的本事真是绝了,既体现出英方行为的荒谬,又暗戳戳地侮辱了菲茨——如果德内尔在他家中策划反英阴谋,他菲茨岂不成了共犯?! 受此刺激的菲茨伯爵果然面露愠色,便让管家把警察赶走。为了避免唐宁街继续“为非作歹”,他向两位客人告了失陪之后,直接去书房拨通了白金汉宫的电话。 等伯爵离开后,马西莫便对德内尔说:“菲茨伯爵怎么跟汉弗雷说的完全相反呢?” “恐怕这一切本就是唐宁街的阴谋,所谓上院的顽固完全是内阁编造出的谎言。”德内尔回答,“下院本就有丘吉尔这样的主战派,张伯伦垮台之后,丘吉尔已经获得了自由党和保守党乃至工党的赞同,又有英王陛下的支持,何必再寻求上院的协助呢?” 马西莫也意识到了:“所以图谋法国海外领地的不是上院,而是内阁啊……” “这一切的一切,恐怕都是英国政府为了让我们屈服而想出来的主意,他们想恐吓我们,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离开他们将会一事无成,但是他们的心思注定会落空。” 德内尔离开沙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英国贵族和平民都对自由法国保佑同情,他们的举措违背民意,必定无法持久。更重要的是,我们不会屈服!” “我们决不投降。(英语)”受到激励的马西莫微笑着引用了丘吉尔的名言,算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了。 这个时候,菲茨伯爵终于下了楼,德内尔和马西莫立刻终止了谈话。 菲茨走到沙发旁,以极正式的语气说道:“先生们,联合王国国王乔治六世陛下有检阅自由法国军队的意向,不知贵方能否安排?” “这是自由法国军队的荣幸!” 得知这个好消息后,两人都激动地握紧了拳头,德内尔接着对菲茨说道:“能否允许我借用贵地的电话?我想尽快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戴高乐将军。” “请便,朋友。” 于是德内尔暂告失陪,跟着仆人也去了菲茨伯爵的书房。这还是他第一次到这间屋子,一看到屋子里的陈设,他就难得的笑了:菲茨伯爵至今仍保留着法军士兵用德国人的旗杆为他做的简易拐杖。 “电话在这里,您请便。” “谢谢。” 女仆点头,离开了伯爵的书房,德内尔在确定没人旁听之后,便伸出手指拨通了电话。 “您好,这里是自由法国办公处。”电话那头传来了德库赛尔无精打采的声音。 “是我,德库赛尔,戴高乐将军在吗?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他。” 一听到是德内尔打来的电话,戴高乐将军的副官立刻打起了精神:“您等一下,我马上把将军叫来。” 过不多久,德内尔就听到话筒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这已经成为巨人戴高乐将军标志性的特征了。 “有什么进展吗,让?” “白金汉宫通过菲茨伯爵告诉我和马西莫,英王乔治六世有检阅自由法国军队的意向。” 电话那头的戴高乐沉默了,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德内尔居然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这样重大的突破性进展。 乔治六世陛下这位结巴国王在民众心中颇有威望,其继承人伊丽莎白公主同样深受朝野欢迎(有谁会厌恶一个温婉美丽、优雅高贵而又平易近人的少女呢?),一旦乔治六世陛下检阅了自由法国军队,甚至只要他透露出这个意向,英国政府现在对自由法国的封锁就将立刻土崩瓦解。 是的,戴高乐虽然只是个半调子刚入门的政治家,但天然的政治嗅觉已经足够敏锐,他也发觉,处处阻碍围堵自由法国的根本不是什么上院顽固派,而是白厅本身。 “做的非常好,让!”回过头来的戴高乐热情地称赞了德内尔,“因为你们的工作,我们的前途一下子开朗了不少!” “荣幸之至,夏尔,不如马上跟白金汉宫联系,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吧!”说完这句话,德内尔便和戴高乐道别,“没别的事咱们就各忙各的去吧,夏尔,我这是借用菲茨伯爵家的电话,主人还在楼下等着我。” “等等,还有一件事。” “什么?” “柯尼希把罗贝尔抓起来了。” 德内尔感到自己的心被揪了一下。 “你不要怪柯尼希,他的行动经过了我的批准。” “我当然不怪他。”德内尔赶忙说道,“暂时拘押他还是我提出来的,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嘛。” “你能理解就好,只是平白破坏了你们的关系……” “我们之间最多产生些嫌隙,多少法国父子还阴阳相隔呢,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德内尔苦笑道,“更何况,我对不起罗贝尔的事请又不止这一件,也就不差这一件了。” “法兰西会永远铭记你的贡献。” “‘她终将把我们感念’。”德内尔不由得回以《吉伦特派之歌》中的歌词。 结束对话后,德内尔仿佛无事发生一样,回到了会客厅,同老战友菲茨伯爵回忆往事。两个中年男子各有心事,被各自儿子的事情扰的心神不宁,预期中的战友重逢相谈甚欢根本没有发生,甚至几度陷入尴尬的沉默。 到吊钟敲了九下的时候,菲茨实在难以继续接待两位客人了,他带着歉意站起来:“真抱歉,戴泽南先生和马西莫先生,我今晚总是失态,未能让旧友新朋尽兴,实在是失礼。” “您帮助我们解决了这么大的问题,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而且我等流亡之人,也无心促膝长谈。”德内尔握住菲茨的手,望着后者的眼睛说道,“恐怕只有到故国光复、家仇得报的时候,我们才能像从前一样谈天说地。” 菲茨没有回答,而是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后邀请两人在家中留宿。德内尔婉拒了这一邀请,表示自由法国危若累卵,他打算当晚就和马西莫返回伦敦。 “带上吃的,让我的司机送你们回去。”菲茨伯爵解释了自己的用意,“坐火车的话,我怕你们直接被警察抓走。”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们带了足以租车的资金,伯爵阁下。”马西莫推辞道。 “省着那些钱吧,把每一个钢镚都变成子弹和炮弹。”菲茨伯爵的眼中怒火翻腾,“为我的继承人,也为所有的盟军烈士报仇!” 德内尔和马西莫只能接受这份沉重的好意,菲茨便把两人都送到门口。在告别过后,德内尔让马西莫先上了车,自己则对菲茨说道:“我遇到您的外甥了,他在德国第二装甲师做后勤官,他现在还很健康。” “嗯。”菲茨伯爵冷冷地回应道。 德内尔当然理解这位丧子的父亲的想法,现在的菲茨伯爵恨不得灭了所有德国人,他也只是把这个消息告诉菲茨,略尽老战友的义务罢了。 1940年7月5日夜,德内尔和马西莫乘车离开阿伯罗温,返回伦敦堤上的自由法国驻地。 自由法国遭遇的第一次重大危机基本上可以画上句号了,但代价是什么? 戴高乐在电话中没有告诉德内尔的是,后者跑遍各处征募的近八千士兵,如今仅剩不足一半,“自由法国第一师”就此缩水成了“自由法国第一旅”。 法兰西好不容易才团结起来的一点微末的抗战力量,便遭遇了这样沉痛的分裂。 第四章 出征(1) 尽管乔治六世陛下有意检阅自由法国军队,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戴高乐还真不能保证激愤的士兵们能对英王保持尊重。所以他在电话里诚恳地表示,希望陛下过些日子再来,他需要一段时间,以在军中消除法军官兵对英国的厌恶和敌意。 王室官员理解并赞同戴高乐的建议,并向前些日子被英军或英国警察殴伤的法军士兵表示慰问。至于英国对法国舰队的袭击,王室官员表示,无论是在奥兰还是在伦敦,亦或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发生的,英王都将保持密切的关注。 “陛下对法兰西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并愿为死难的法国海军军官和水兵哀悼,只是在内阁就此事达成决议之前,王室不便公开表态。” 尽管王室官员反复强调乔治六世陛下无意干涉内阁行动,但话里话外都透着对内阁举措不满的意思。王室有这个态度,戴高乐已经非常满意了,他表达了对英国王室和政府的感激,重新强调了英法之间的坚定友谊。 他还对王室官员宣布,自由法国计划在国庆日(当然是即将到来的巴士底日,而不是乔治六世陛下的生日)举办一次小规模的庆祝活动,具体形式和规模都待定,希望能得到英国政府的批准。王室官员表示王室无权干涉行政,但一旦自由法国的游行得到批准,王室将派出一位代表参加。 戴高乐可谓心满意足地结束了通话,随后就等英国佬上门了。次日,也就是7月6日上午,英国人果然来了,不过出乎戴高乐预料的是,来者的级别实在不低,居然是丘吉尔的副手艾登。这位英国外相与这些天和自由法国打交道的那群英国官员不同,他既不盛气凌人,也不拖延敷衍,而是认真且礼貌地同戴高乐商讨前些日子他向丘吉尔提出的《联合宣言草案》。 对于联合宣言大部分内容,比如承认戴高乐是自由法国的领袖和所有抗战法国人的代表(本来这个职务可以让贾德鲁将军担任,但他的部下发起政变,让他不得不逃离西贡,与家人一道从新加坡坐船到英国——他已经宣布服从戴高乐的指挥),以及武装自由法国军队等等,英国内阁都没有意见,但在“重建法兰西的独立、完整和伟大”这一条款上,英国内阁存在异议,尤其是“完整”一词上。 说白了,还是想对法国的殖民地下手呗。 不过英国方面倒也没有无耻到直接瓜分法国海外省和自治领的程度,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法国在上次大战中获得的名义上是“托管国”,实际上完全就是殖民地的领地,其黎巴嫩和叙利亚更是重中之重。 戴高乐当然不可能同意:你英国人不是要谈什么使托管国尽快获得独立吗?可以啊,但是独立委员会必须由自由法国筹办和组织,这一点是绝对不可妥协的底线。 艾登文采飞扬,戴高乐也博览群书,两人的辩论固然是棋逢对手,但由于戴高乐的同事们大多不是特别优秀的政治家(甚至都不是合格的),所以自由法国并不能利用道义上的优势,将其扩大为外交成果。结果双方再次在托管国问题上僵持住。 不过现在着急的可不是戴高乐了,乔治六世陛下已经通过支持自由法国,表达了对内阁的不满。再迟迟不能敲定英国同自由法国的正式关系,面上无光的可就成了丘吉尔自己。既然英国人不赞同,那就拖呗,戴高乐甚至还打算让英国人留下吃顿午饭呢。 但艾登拖不下去了,上午十一点多的时候他收到消息,工党自家后院起了火,那位矿工家庭出身的工党女政治家艾瑟尔·威廉姆斯(他的弟弟威廉·威廉姆斯曾是威尔士同乡团的军士),正在纺织厂里呼吁女工们利用下班时间为自由法国的战士们赶制新军装呢!她那同为工党资深代表的丈夫也带人向政府发起请愿,要求电台停止将英法舰队迫于无奈的“兄弟相残”宣传成“大捷”。 夫妻两人还一道抗议英国政府对自由法国官兵的迫害,他们“邀请”了自由法国军官让·戴泽南中校向民众详细说明英国政府是如何欺辱法军士兵的。路过的民众本还有所怀疑,但随着蠢材警察将德内尔在众目睽睽之下拘捕,这点怀疑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威斯敏斯特宫和白厅前已经聚集了数千民众,要求警方释放戴泽南中校,并向自由法国道歉。(英语)”艾登的随员极力压低声音,向这位英国外相透露白厅那边传来的消息。 艾登则故作镇定:“首相阁下是何看法?(英语)” “可以告诉戴高乐,我们原则性同意他的草案。(英语)” 那不就是同意了吗?艾登无奈地拂去衣服上的褶皱,重新回到了谈判桌前。先前谈了整整两个小时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只用了十五分钟就出了结果——英国方面彻底妥协,几乎全盘接受了戴高乐的提出的草案。 双方达成一致之后,艾登生怕夜长梦多,直接让戴高乐和他一同去唐宁街跟丘吉尔签字,戴高乐也正有此意。一行人抵达白厅的时候,抗议者还没有完全散去,当这些英国民众看到高大魁梧的戴高乐跨出车门之后,立刻对后者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 如此情景,令戴高乐大为感动,他向仍在唐宁街的千余抗议者挥动军帽示意,随后得到了他们更加热情的回应。艾登和白厅的官员看到这一幕,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前者还在担心民众将英国警方拘捕了德内尔的消息告诉戴高乐,使之借题发挥,向英方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 好在戴高乐一门心思都在签协议上,不等艾登催促,便匆忙向抗议者告别,与英国代表和德库赛尔一同进了白厅——他还以为这些人就是单纯来欢迎他的呢! 只不过进入首相办公室之后,他惊讶地发现,德内尔和马西莫两人居然也在。 见戴高乐进门,两个自由法国的下属立刻起立,身为军人的德内尔还向戴高乐敬了个礼。 “请坐,戴高乐将军。(英语)”英国首相丘吉尔爵士起身欢迎戴高乐将军,两人寒暄了几句,吐槽了一番英国的天气,便在一片融洽的气氛之中草签了《英国与自由法国联合宣言》,仿佛先前的分歧冲突都不存在一般。 这份宣言是以6月26日戴高乐与英方的谈判结果为基础拟定的,那时的自由法国仍有争取到北非和印度支那殖民地的可能。现在这两处的政治斗争都失败了,自由法国的力量仅剩下这一小批流亡英国的支持者,还能保持这样的条件,已经算是自由法国从斤斤计较的英国人那里取得的一个不小的外交胜利了。 戴高乐和丘吉尔还商定,这份宣言暂不公之于众,因为英国还必须轰炸另外一些法国的军舰和港口…… “我也不兜圈子了,一星期之内,皇家海军将轰炸达喀尔,目标是港口里的黎塞留号战列舰。”丘吉尔合拢双手,对面前三位自由法国的领导者说道,“那时英国在法国人心中的声望将会进一步降低,如果这份公报在袭击前公布,将会对你们的声誉产生不妙的影响。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在解除法国海军对英国威胁的事情上,我们绝不会妥协。(英语)” 戴高乐看了一眼身旁的德内尔,德内尔的脸色很差,但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开口询问道:“军舰的毁伤我们无可奈何,但英国方面能否考虑采取措施以尽量避免法国水兵的伤亡?” “请放心,我们尽量使用鱼雷解决。”丘吉尔如此回答。 在座的三个法国代表对海军技术都一窍不通,既然丘吉尔这么说了,他们也只好表示赞同。 三人离开白厅的时候,外面还剩三四百个民众。戴高乐特别是德内尔出来后,他们再次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他们好像更欢迎你,让。”戴高乐终于感觉到了异样,“你的演讲很出色嘛!” “我们其实还没来得及讲些什么,将军。”马西莫插嘴道。 德内尔最终解答了戴高乐的疑惑:“恐怕他们更多是为了庆祝我们被警方释放吧。” 回到自由法国驻地之后,德内尔就去自己房间睡了一觉。傍晚醒来之后,他换回了自己熟悉的军服,准备将那套法兰绒套装还给普利文。他一走下楼梯,就听到客厅里响起掌声一片。 起初他以为是有什么英国大人物来参观自由法国驻地了,谁知定睛一看,才发现被欢迎者正是他自己,戴高乐将军就在人群中央亲自带头鼓掌:“这场危机的化解,主要依赖于戴泽南中校做出的贡献!” 战友的赞赏让德内尔愧疚又感动,他向众人郑重敬礼,想说些什么,但想到仍深陷牢狱的养子罗贝尔,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好在突然到访的来宾解除了德内尔的尴尬,一阵门铃响起,德库塞尔立刻奔出客厅,过不多久,就带回来一个瘦削的头缠纱布的军官。 这个军官一眼就通过那标志性的身高认出了戴高乐,他走到后者面前敬礼道:“戴高乐将军,陆军上尉雅克-菲利普·德奥特克莱克,向您报到!” ———— 作者没有查到自由法国如何处理弩炮行动对其声誉产生的不良影响,因此这一小节故事纯属虚构。不过英王支持自由法国运动并亲自检阅法军是历史史实,英国人民往自由法国驻地丢物资、扔首饰也是史实。 本章会做一个小回忆,随后就让德内尔去非洲。 第四章 出征(2) 这位“掐着饭点”报到的法国军官于德内尔而言可谓熟悉又陌生,雅克-菲利普,正是他曾经和已殉国的副手博特阿上尉闲聊时提到的那个圣西尔的明星学员,德内尔还和他的父亲和兄长并肩作战过。 雅克-菲利普的勇气无愧于他的父兄,他先前在第四步兵师服役,担任连长一职。里尔战役中他率部突围,不幸被炸弹爆炸的气浪波及,头部重伤从而被俘。待伤势稍一好转,他便设法从战俘营中越狱。 由于机智和运气的双重作用,这次越狱进行的非常顺利,逃离德国的战俘营后,雅克-菲利普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波折,就上了一条前往英国的船只。 这样的经历实在叫戴高乐羡慕,上次大战的时候,戴高乐也和狱友尝试过从德国战俘营中逃脱。他们倒也做到了,但战俘营的位置距离法军战线实在太远,戴高乐他们逃了好几天甚至都没走出德国,最后还是先后被宪兵和警察抓回去,老老实实被关到了停战。 成功越狱出逃的雅克-菲利普雄心勃勃,一心要让德国人为侵略法国付出代价,甚至在吃饭时就开始询问戴高乐将军下一步的战略。本来由于养子被禁闭而心神不宁德内尔也打起精神,和其他几个政治家和军官一道,讨论下一步的方向。 从先前与英国的这一番斗法,自由法国的领袖们也看得出来,寄人篱下绝非长久之计,获得一块新的根据地已经迫在眉睫。 但是,选择哪块殖民地呢? 首先需要排除那些受维希、德国和意大利影响较大的区域,比如北非的突尼斯、阿尔及尔和摩洛哥,以及东非的吉布提,自由法国的指挥官和参谋向政治家们解释道,目前他们尚无能力收复以及巩固这些殖民地。 受英国影响较大的区域不行,负责与英国方面联络的委员们表示,英国政府现在只想尽最大可能吞并法国的海外领地,没有根据地的自由法国根本无力与英国叫板。拿下叙利亚、黎巴嫩和马达加斯加只会平白便宜英国人,不仅不会增强法兰西的抗战力量,还会反过来扩大英国对自由法国的压制。 距离欧洲战场太远的殖民地自由法国既拿不下来,拿下来也没什么作用,因为现在自由法国控制的商船运力有限,而且根据即将公布的协议,法国的商船海员还要服从英国的指挥。即使拿下了法属圭亚那等地,漫长的补给线也会极大地限制殖民地实力的发挥。 至于亚洲……日本已经视法属印度支那为囊中之物了,暹罗也对法国控制的湄公河流域蠢蠢欲动。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国家的趁火打劫,贾德鲁将军也不至于被部下轰下台——是个人就能看出,如果不服从维希的命令,日本可能立刻以此为借口南进,以法属印度支那的军事实力,抵抗日本侵略根本是做梦。 思来想去,符合自由法国能力和战略的目标只剩下了法属西非和法属赤道非洲诸殖民地。 这几块殖民地中,又属塞内加尔条件最好,法国统治那里的时间最长,当地原住民很多会说法语,也有对法兰西的向心力,征兵征款阻力都小。而且塞内加尔境内还有达喀尔港,交通便利,便于自由法国对外远征。 缺点也很明显,当地人已经习惯了法国的统治,就负责舆情调查的马西普收到的来信看,当地人显然认为维希法国才是法国的代表,这就意味着,接收这块殖民地可能会受到相当的阻碍,甚至难免出现法国人打法国人的惨剧。 那么从当地人态度的角度来看,那些殖民地更有可能接受自由法国的领导呢? 马西普给出的答案令人倍感意外:“由法国统治的原德属殖民地,主要是喀麦隆和乍得。” 见围坐在会议桌旁的战友们都不太能理解,马西普便将自己这些天阅读过的信件做了个总结:“德国佬在殖民地的统治远比我们要残酷得多,他们的种植园纪律严苛,黑人动辄便遭毒打,而且歧视黑人。虽然我们不能说不歧视黑人,但至少比德国强多了。” “乍得的总督就是个黑人吧?”戴高乐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是的,将军,费利克斯·艾布厄总督就是黑人,德国人来了肯定没他好果子吃,殖民地政府内所有的黑人官员恐怕也都前途不妙。” 黑人前途不妙,法国移民的前途就好了?之前乍得和喀麦隆还是德属殖民地的时候哪有几个法国移民。这些法国移民都是靠共和国政府没收德国资产发的家,德国人来了,他们怕不是第一批要倾家荡产的。 总督艾布厄已经宣布支持抗战了,但目前为止,他还不能公开加入自由法国,一是殖民地内部还有反对的声音,二是乍得与利比亚相邻,目前意大利已经在利比亚调集重兵,一旦乍得宣布加入自由法国,它将无力自保。 “乍得跟利比亚名义上是挨着的,但实际上隔着个撒哈拉沙漠呢!”艾布厄总督的谨慎令雅克·菲利普感到不可理喻,“意大利人怎么可能穿过撒哈拉沙漠进行远征?” “拿下乍得和喀麦隆需要多少兵力?”戴高乐看向了他的两个参谋:迪谢尔上尉和德瓦兰中尉。 两人前些日子就一直在研究戴高乐从国防部带到伦敦来的那些资料,此时略一合计,便给出了答案:“一个三千人的加强团就可以。” “财政负担得起吗?”戴高乐又转向了普利文,后者干脆利索地回答:“负担不起,必须依靠英国。” 负责管理商船队的宾金也补充道:“航运也要依靠英国。” 戴高乐思索了一会,又问道:“拿下塞内加尔需要多少人?” “保守估计,一个独立旅,六千人。如果进行攻坚的话,还需要大口径火炮,或者海军的支援。” 还是离不开英国人。 说实话,在场的自由法国领袖们可真的信不过英国人的节操,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都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力量收复殖民地。 但是谁让他们太弱小了,没有力量…… “你们拟一个作战计划,雅克-菲利普也参加。”戴高乐最终下定了决心,“以一个团的兵力拿下喀麦隆和乍得,随后动员两地军队解放达喀尔。兵力不足的地方先用英军补上。计划尽快完成交给大家讨论,然后我去找英国人借兵借船。” “是,将军!” “那就散会,各忙各的去吧。” 在大家起身之前,新来的雅克-菲利普突然提了一个要求:“我还有一个请求,将军。” “请说。” “我能否使用化名战斗?”这位裹着纱布的上尉说道,“我的家人全部在德占区,我担心他们会受到报复。” “当然可以,你打算叫什么?” 雅克-菲利普思索了两秒钟,随后仰起头,看着戴高乐将军魁梧的身躯回答道:“就叫勒克莱尔吧。” “好名字。”戴高乐点头肯定,随后招呼着坐他对面的德内尔道,“来一下,让。” 戴高乐叫德内尔到花园里并不是为了别的事,而是歉意地告知后者,他这个实质上的自由法国军队二号人物的地位恐怕要让贤。 “贾德鲁将军要到了,他的军衔比我都高,即使我服从他的指挥都很合理,我实在不能让他再居于你之下,让。” “那是当然,你不仅是军人,更是一个政治家,政治家可以无所谓军衔,但纯粹的军人必须重视等级。”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会给贾德鲁将军我全部的支持,您可以放心。” “我不怀疑你的品德,让。只是我认为,以你的贡献,你应该得到更大的奖赏。” 戴高乐的确对德内尔满怀歉意,他的这个朋友帮助他创建了自由法国,为初生的抵抗委员会四处奔波,又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化解了一场危机,功劳不可谓不大,但是他得到的回报是什么? 养子被关禁闭,还要事实上交出权力,从一部首脑成为别人的副手…… “我的回报就是,自由法国在一天天壮大。” 戴高乐无以回报,只能拍了拍德内尔未受伤的右肩,他所感受到的后者军服下瘦骨嶙峋的身体,更令他心中五味杂陈。 “我有一个建议,让。”戴高乐举起长度惊人的手臂,提了一个新的建议,“你不如将手上分管的军队工作跟贾德鲁将军交接一下,然后保留军衔从政。一来我可以依仗你的办事能力,二来可以让你维持在抵抗委员会的地位,将来也不会再出现这种给更高级军官腾地方的事。” “感谢你的考虑,夏尔,但我还是想做一个纯粹的军人。”德内尔婉拒了戴高乐的邀请,“我可能有成为政治家的技巧,但我没有这个心态。这次的事已经把我气了个半死。虽然我把罗贝尔关禁闭,但如果我是罗贝尔的话,夏尔,我会比他做得更过分。” 戴高乐闻言苦笑不已,这倒是实话。 “比起做政治家,我倒是另有请求。” 正因无法补偿德内尔而纠结的戴高乐立刻让德内尔叙述,并且下定决心尽最大可能满足,熟料德内尔提出的请求直令他挠头:“我想参加喀麦隆和乍得远征军。” “你应该好好休息休息,让。”戴高乐非常无奈,“远征军是个十足的苦差事,你的身体恐怕熬不住。” 德内尔摇头反对道:“再在伦敦呆下去,我更熬不住。” 虽然英国人民非常可敬,可他若留下来伦敦,恐怕更多还是跟英国政府打交道。 英国政府可真是……臭不可闻。 ———— 本章出现的自由法国领袖都是史实人物。 自由法国另一个元帅“勒克莱尔”上线了。 第四章 出征(3) 德内尔和罗贝尔父子二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桌子上摆着厨师特地为二人烹饪出的甜点,但两人都没有动口的欲望。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发呆,气氛真是尴尬到了极点。 面对英国人能言善辩的德内尔如今就像个哑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你们把我放出来了。”罗贝尔终于首先打破了沉默,“看来跟英国的关系已经确定了。” “下月初发通告,内容与我们先前拟定的完全一致,英国人将公开宣布恢复法兰西的独立、完整与伟大。” 听到“完整”一词,罗贝尔笑了:“我怎么有点不敢相信呢。” “我们也不相信。”养子的笑容让德内尔安心了不少,“但是只要我们有了根据地和独立的政府,就由不得英国人胡作非为了。” 罗贝尔信服地点点头:“我相信你们。” 养子的通情达理令德内尔倍感意外。如果他先前就如此的话,柯尼希中校怎会向他抱怨,称跟罗贝尔“完全讲不通道理”呢? “老爸,我对你的尊敬从来就没有变过。”罗贝尔面带微笑,轻声说道,“那天我在全军面前顶撞你,只是为了替别人当出头鸟罢了。” “替别人当出头鸟?” “你知道海军候补军官雨果·尼维勒吗?” “知道,我和他一起打过仗。” “冲突爆发那天我才知道,他的母亲就是泰勒的姐姐伊丽莎白夫人。” 见养父面有讶色,罗贝尔继续解释道:“现在泰勒就住在他家里,还是他劝尼维勒伯爵收留了泰勒,当时我正要去奥林匹亚广场向他道谢。” “所以就打起来了?” “海军冲在全军的最前头,雨果又冲在海军的最前头,我怕他被英国人殴死,就上去尽量援护他,实际上只是光挨打,基本没什么还手的机会。” 德内尔不置可否地点头,罗贝尔接下来带着些尴尬解释了自己后面的行为:“至于后来我站出来质问你……我的出发点确实是好的,因为如果我不站出来,雨果他们那群海军军官就要出来,你可以想象他们能怎么个骂娘法。而且我站出来质问之后,就成了海军的所谓‘意见领袖’,柯尼希中校也应该看到我领头的结果了:我整天说着要带海军官兵去唐宁街抗议,计划拟了一大堆,根本没有一点实践嘛……” “我是真没看出来,本觉得你还挺老实的,没想到当‘工贼’这么熟练。” “嘿嘿,这也是在军队的历练出来的。” 得知养子并没有和自己心生芥蒂之后,德内尔一下子放松下来:“虽然你这次被关禁闭也算是求仁得仁,但我还是要向你道歉。” “你不嫌我能折腾就好。” “不会,我要是你,比你还能折腾。”德内尔自嘲地说道,“就在7月4日下午,我还在斯皮尔斯将军面前用配枪指了一个英国军官的脑袋,德库赛尔就在现场。” 这劲爆的行为让罗贝尔一时语塞,愣了几秒才哭笑不得地说道:“那还是你比较猛。” 既然父子二人嫌隙已消,晚餐没怎么吃好的罗贝尔就开始动手开吃了。他颇为欣喜地发现,如今总部的伙食提高了不止一截。这多亏了那些多才多艺的侨民们,有了侨民担任厨师,这些流亡异乡的战士至少还能尝到家乡的饭菜。 “你才刚被关禁闭,就有一个厨师来到我们旗下,我们终于不用吃英国厨子做的又贵又难吃的鬼东西了。” 聊完了厨子的事,德内尔又说道:“既然舰队这件事已经解决了,我觉得你应该向戴高乐将军去道个歉,倒不是为了你参加抗议这件事,而是因为你没有干好你的本职工作。” 罗贝尔尴尬地点点头,他这个当机电员的工作还没交接就跑去闹事,确实是相当不负责任。 “现在是谁在管机电部门?” “‘帕西上校’带领的第二局,是的,我们虽然还没有国防部,但是先重建了国防部二局。” “哈哈,专业人士,那我还要回机电室吗?” “这个你道歉的时候顺便问问戴高乐将军,我觉得他不会长期把一个飞行员安排到机电室里当发报员,现在飞行员基本都集中到朗古中校那里了。” “好。” 说起飞行员,德内尔突然想起他还没有了解过养子的战绩,于是便问道:“你开战后有击落敌机吧?” “三架了。”罗贝尔颇自豪地回答道,“开战第二天在你们军团上空击落一架,15号对头击落一架,都是bf-109,驾机到英国的时候捡漏干掉一架双发轰炸机。” 这第三架可真是货真价实的捡漏,当时他们共有五个战斗机飞行员驾机前往英国,途中遇上了一架落单的轰炸机(疑似亨舍尔he-111)。他们五人立刻上去围攻,结果五个人中只有罗贝尔的机炮里有炮弹。 其他队友帮罗贝尔吸引了德国轰炸机自卫机枪的所有火力,让罗贝尔像打靶一样操控机身慢悠悠的瞄准,最终用了十发20mm机炮炮弹把那架德机送进了海底。 罗贝尔描述获得第三个战绩的好运气时,德内尔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开战第二天那个独自突袭六七架德机的飞行员就是你啊?” “你看到了?”罗贝尔快活地反问道。 “我们团就在下边挨炸。”向来表情淡然的德内尔也忍不住微笑了,“我们还检查过那架梅塞施密特的残骸。” 到了这个时候,父子二人已经谈笑风生,心结全无了。罗贝尔还期盼着养父多笑一会,不过等他吃完点心完成清洁之后,养父的笑容就又消失了,只是神态还算比平时柔和许多。 “国庆节那天,我们会集合队伍到福煦元帅纪念碑前献花。”德内尔对养子说道,“之后我们可能要……分别一段时间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要参加到远征军去,具体情况现在还是机密,还不能说。” “那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父亲。” 罗贝尔一下子换成了正式的语气,德内尔也跟着严肃了起来。他对着养子微微点头,犹豫了几分,才继续说道:“之前多米尼克说让我告诉你一些过去的事情,我想至少有一件事是我应该趁现在就告诉你的,关于你的父母。” “嗯。” “你之前无意中流露出的猜测是错的,多米尼克已经告诉我了,我没有害死你的亲生父亲克吕尔少校。” “额,抱歉,老爸。” 面对尴尬的养子,德内尔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他缓缓地说出了一个令前者瞠目结舌的事实:“但是我害死了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罗贝尔震惊地说道,“她又不是军人!” “从凡尔登战场下来之后的每次休假,我都会去看看你和你的母亲,留一些物资和钱之类的……战胜之后也是如此。” “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18年春染过流感,之后也一直在军队里,秋天疫情最惨重的时候我也在一线,我本以为那一轮过去,流感就彻底结束了……” 即使惨剧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提起此事德内尔依旧难掩悔意:“战胜之后,我又去探望了你们。结果等我从俄国回来,就得知你的母亲在我离开不久之后便染上流感去世了。” 看着眉毛纠成一团的养父,罗贝尔心中没有丝毫怨愤,有的只是心疼:“老爸,巴黎当时每天都死一堆人,母亲在生父牺牲后身体又一直不好,本就抵抗力薄弱,就算你不来,感染丧生的机率也很大,你实在没必要总放不下这件事。” “还有很多……还有很多……”提起往事,德内尔就陷入到无尽的痛苦之中。 “那些都不重要了。”罗贝尔伸出手,拉住养父颤抖的指尖,“我战后的生活很幸福,我一直为你是我的父亲而感到自豪,更何况你之后还做了那么多了不起的事情!对了,你居然一直没有告诉我,你帮薇尔莉特阿姨打了那么一场惊天动地的官司!” 这句话一出口,罗贝尔就后悔了,因为面前的德内尔显得更痛苦了。他只好尴尬且愧疚地紧握住养父粗糙地手,直到养父几分钟后从回忆中解脱出来。 “不聊这些陈年旧事了。”德内尔叹了口气。 “嗯。”罗贝尔点点头,突然说道,“对了老爸,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 “让·雅克的照片。” 看到照片上可爱的孙子,德内尔的眉头总算舒展下来,几秒钟之后,笑意便止不住地浮现在脸上。 “真好。” “是的。”罗贝尔笑呵呵地说道。 “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等再长大些就更像了。” 德内尔还想将相框拿的更近一些,却从罗贝尔的上衣口袋里拽出来一个连着相框边缘小饰品,这个小饰品与相框非常不协调,不过德内尔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这是啥呀?” “你送给我那把剑的剑镡嘛。”罗贝尔笑着将这“饰品”递给德内尔,“我没法把它带到英国来,就拆下剑镡,然后把剑装进箱子,埋到一个没有军事价值的小土沟里了。对了,这把剑很珍贵吗?” “要说剑本身的价值,倒是没多珍贵,只是一把普通的1886型将官佩剑,以你的军饷也不费劲就能买一把,只是这把剑有特殊的历史价值。” “我的曾祖父曾佩戴这把剑大破法兰西的仇敌吗?” “这倒没有。” 德内尔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严肃地说道:“只是在1918年11月11日下午的协和广场,贝当元帅派遣他的副官将这柄剑送给我,让我用此剑挑开了蒙在阿尔萨斯-洛林的雕像上的黑纱。” “那真是一个法国军人无上的光荣。” 又有一人踏进了厨房,德内尔和罗贝尔回头看去,正看到头裹纱布的“勒克莱尔”端着一碟小蛋糕进了餐厅。 “我肠胃搞坏了,医生让我少食多餐。”勒克莱尔笑着举了举盘子,“请恕我打扰,长官。” “是我们占用餐厅太久了,该道歉的应该是我们。”德内尔歉意地向勒克莱尔点头,随后跟罗贝尔一块为他让出了地方,勒克莱尔笑着道谢,随后坐到了德内尔的身边。 在勒克莱尔对面的罗贝尔注意到了他手上的污垢,于是提醒道:“您的手上有墨水,长官。” “哦,确实,谢谢。”勒克莱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纸巾胡乱揩了揩手,便继续用餐了。那块墨渍不但没有擦去,反而被抹得更匀更大了,罗贝尔见此哑然失笑。 “看吧,空军就这么讲究。” 德内尔跟勒克莱尔吐槽了养子的表现,勒克莱尔又笑了,他的声音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魅力:“讲究点好,注意卫生不是什么坏事。哈哈,步兵很懒不讲卫生,不要学步兵。” “这墨水怎么来的?” “将军的打字机坏了,我自称军用机械专科,上去给他修了一通。结果没折腾好,反而更坏了。” “那我去试试。” “戴泽南前辈也是机械专科?” “二十年老邮递员,别的不会修,就摩托车和打字机修得太多,熟能生巧。” 第四章 出征(4) 军乐队的鼓手急促地敲着军鼓,敲出的法兰西小正步鼓节奏短促、紧张,完全不同于英国人民已经习以为常的英国军乐队的鼓点。伴着鼓声,自由法国的官兵在英国民众的欢呼声中向格林夫纳花园进军。 高大魁梧的戴高乐将军一马当先走在最前,他身后紧跟着已抵达英国的陆军中将贾德鲁和海军少将穆兹利埃,其后则是捧着鲜花的几个校官,德内尔就在其中。在他们之后就是高擎着三色旗的自由法国志愿者纵队了。 目前的自由法国志愿者成分混杂,战斗力也参差不齐。走在纵队最前面的队伍是流亡英国的陆军军校生,共有三百多人。他们的军容最为整肃,队操也最出众,但是连一条枪、一门炮都没有。 跟在陆军军校生后面的是陆军部队,总共有1600人,分成了六七个方阵。他们倒是有枪,但制服可谓五花八门:装甲兵、骑兵、步兵、工兵、炮兵、通讯兵……除了手臂上的自由法国袖标和领口的白围巾一致,其余简直没个一样的地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法国本土部队和殖民地部队的军服颜色已经统一,北非师和本土师的官兵衣服都是卡其色的,至少不会让步兵方阵出现蓝黄相间的刺眼景象。 陆军之后是海军,他们同样没有任何轻武器装备。而且一片头顶绒球的水兵之中,还夹杂着几个戴钢盔的海岸守备部队的步兵和海军步兵。最后是飞行员队列,领队的是新近抵达英国的空军中校朗古,这个队伍人数最少,只有二十个人,罗贝尔就在第二列的排头。 自从7月8日皇家海军的航空母舰袭击了达喀尔港,击伤了黎塞留号之后,就又有一批人脱离了自由法国的队伍。人员的匮乏使得“自由法国第一旅”的组建也被搁置,只能先筹建“自由法国第一团”了。 面对大理石座上扬鞭跃马的福煦元帅青铜像,德内尔的心中五味杂陈,谁能想到,仅仅两个月前还拥有百万大军、数千万子民和一亿多海外人口的法兰西,如今只剩了不到两千人还在继续战斗? 而这两千人又如何能掀翻统治着大半个欧洲的第三帝国? 恍惚间,戴高乐走到了他的面前,从他的手上接过花束,将其恭敬地放在了大理石基座上。 福煦元帅生前简直是贝当元帅的反面。贝当谨慎,福煦激进;贝当犹豫,福煦果断;贝当爱护部下,福煦虽然不至于像尼维勒那般“爱兵如子”,但距宽厚也是相差甚远。 戴高乐、德内尔都是受过贝当元帅拔擢教诲的年轻军官,贾德鲁也在军校中听过贝当的课。三人都认为贝当元帅比福煦更有能力、也更有魅力,德内尔甚至还为战后贝当派压倒福煦派间接地立了大功。但是现在,他们只能在福煦的纪念雕像前纪念法兰西的国庆,也不知道福煦元帅在天之灵会有何感想。 戴高乐将军的发言依旧简短有力,几分钟的功夫,他对全体自由法国官兵的致辞就快到了结尾。按照计划,致辞结束之后就差不多该回去了,自由法国现在从上到下都忙得很,没时间耗在“欢度国庆”上,更不可能放个国庆假期。 “在福煦元帅和其他无数法兰西英勇战士的见证下,我们必将发扬三色旗的光荣,以无上之勇气与无量之鲜血,重建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兰西共和国。” 说完最后这句话后,戴高乐将讲稿对折塞回到口袋中,随后用他那长度惊人的手臂从旗手手中接过三色旗,插到英国人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卡槽中,随后带领全体官兵向国旗敬礼,奏唱国歌。 “祖国鲜血遍地”、“暴君专制压迫人民”——贝当元帅已经在“国会的授权下”解散了国会,法兰西共和国即使在法理上都不复存在了,“大元帅”已经开始行使参议两院“赋予”他的独裁权,成为了奴役法兰西的无冕之王,国歌用在今天倒是分外应景。 在最后一次唱完副歌之后,戴高乐转过身,突然大声对德内尔说道:“陆军中校让·德内尔·戴泽南,请到我的面前。” 不知戴高乐是何打算的德内尔应声出列,正步走到前者的面前。谁知这位自由法国的领袖一把握住德内尔的手,向全体官兵宣布,将德内尔晋升为上校。在德内尔还在惊讶的时候,他身后的官兵已经开始热烈地鼓掌欢呼了。 而他的现任上司贾德鲁将军也笑眯眯地拿出一顶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上校礼帽,并亲自为他戴上,让他也成了一个身着少校常服、头顶上校礼帽的混穿者。 “96年的时候我才刚加入军队,就在你祖父麾下任骑兵连长,后来还在他身边干了一段时间的副官,现在有戴泽南将军的后嗣戴泽南上校做我的副手,我对将来的战斗很有信心。”贾德鲁笑着勉励了仍有些懵的德内尔,“祝你早日戴上将官平顶帽!” “谢谢,将军!”德内尔下意识地回礼,随后又向戴高乐敬了个礼,顺便低声抱怨:“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下。” “提前说你肯定会推辞。”戴高乐回答道,“不过晋升你为上校没人会反对,你的功绩能让所有人闭嘴,更何况我还有重任需要交给你。” 这个重任是什么呢? 那就是如他所请求的,组织自由法国军队进行远征。 自由法国军队目前仍然极度混乱,根本没有多少战斗力可言。德内尔前些日子的整编由于大量官兵的离队而前功尽弃,因此他不得不重新编组。 他完全抛弃原先计划的1旅3团建制,将身体状况较好、不需要留在英国疗养的一千二百多名官兵整编成1团3营,分别由原第12步兵师的哈罗德上尉、原第2北非师的蓬皮埃上尉和雷尚中尉(黑人)担任营长。 对于德内尔来说,这些军官包括副手勒克莱尔全是些新面孔。虽然哈罗德上尉在港口听过自己的演讲,但是当时天色昏暗,演讲的和听演讲的都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也不能算认识。 德内尔起初试图寻找那些跟他一起到英国的军官们,毕竟熟人知根知底,不用再磨合。但是除了手臂挨了一枪尚在治疗的原95团d连副连长格拉谢尔中尉以外,其他的老部下早就回到法国防御魏刚防线去了,估计他们现在不是在地下埋着,就是在战俘营里关着。 算了,新人就新人吧。 德内尔给自己拟定的这个团的编制相当小,因此对士兵的筛选标准相当严格。这个严格并不是指军事素养,而是指身体状况,所有负伤或者生病未愈的官兵都不编入,甚至就连水土不服拉了几天肚子的士兵都被排除在外。 这个标准一度让许多身体状况只能算是不佳的爱国官兵非常不满,最后德内尔不得不出面向所有人解释,执行此等严苛标准只是为了留下一部分人,好组建自由法国的第二个团,以投入到塞内加尔的战斗中去。 “塞内加尔的维希军队战斗力更强,不排除爆发几场激烈战斗的可能性,我们有必要好好训练一支部队,否则不足以应对高强度战事。而柯尼希中校将会指挥你们。” 如此才打消了官兵的不满。 除了训练部队以外,他还需要武器武装那些赤手空拳的士兵。抵抗委员会的陆军委员贾德鲁将军便联络斯皮尔斯将军,希望英国方面为自由法国部队协调一批重武器。 说是重武器,实际上只是哈奇开斯重机枪和迫击炮罢了,常规火炮就别想了。由于敦刻尔克的巨大损失,现在不列颠极度缺乏重型武器,连自己的常备军都来不及武装,哪还有兴趣出装备让法国人收复殖民地去? 于是德内尔便在7月16日下午带队从英国那里接收了48挺法国原装哈奇开斯机枪和6门勒贝尔m1935型60mm迫击炮,每营火力(不算反坦克炮)堪堪达到了战前法国轻步兵营(与步兵营相比缺一个火力支援连)的水准,只是团级支援就完全不能看了,他们的重武器甚至不够编组一个支援营。 枪炮不充足,运输工具也没多少,英国人只给了12辆六轮卡车和6辆用于通讯的摩托。好在电台给的倒是不少,每个营一部。 面对这样的装备,德内尔倒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就国防部的档案和喀麦隆方面透露的情报来看,这些人员装备足够帮助喀麦隆总督清除境内的亲德投降分子了。喀麦隆基本没有什么军事工业,只能造手榴弹和子弹,每一杆枪都来自本土的调配,因此国防部档案绝对可靠,无需担忧。 只是有一点,乔治六世陛下本计划在8月6日检阅自由法国军队,当天同时还是内阁与自由法国约定发布联合公报的日子。自由法国军队被德内尔带走一半倒不是什么大事,但乔治六世可是打算亲自授予德内尔维多利亚勋章的。 自该勋章创立以来,除了追授或被授勋者被俘之外,还未出现过授勋时本人跑路的情况。英王陛下对自由法国的事业极为支持,戴高乐必须回以同样的尊重,所以计划只能做出变更——副手勒克莱尔先带队去喀麦隆开辟阵地,等德内尔接受勋章之后,再飞到喀麦隆首都杜阿拉,去指挥第一团进军乍得。 这个计划刚做出来不到两个小时就作废了,7月17日上午10点,英国方面正式通知自由法国暂停出征计划,因为英国现在无力为远征舰队提供护航。 “我们的情报部门已经确定,自7月10日开始的轰炸并非是德军的骚扰,而是大规模登陆的前期准备。”斯皮尔斯将军告诉戴高乐,“现在皇家海军已经进入最高戒备的状态,不可能抽调船只为你们的运输船护航了。” ———— 法国种族歧视比美国和德国轻得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有黑人飞行员为法兰西军队服役,北非师和朱阿夫部队中也有少数黑人军官。 一战德国战败后,法军对德国的莱茵地区进行过军事占领,德国曾向法国政府抗议,要求法国撤出朱阿夫军,“用白种人的军队占领德国”,但遭到法国政府的拒绝。法国总理彭加勒(或译普恩加莱)宣布,朱阿夫军和北非军是法兰西国防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黑人士兵就是法国士兵。 法国相较于其他殖民帝国对殖民地的宽容换来了法属殖民地的忠诚,但这忠诚只是相对而言的。不少殖民地忠于法国,只是为了避免变成其他国家的殖民地(比如砍手的比属刚果和机枪突突原住民的德属喀麦隆)罢了,一旦有实现独立的希望,它们还是会为之努力,甚至为之战斗。 法国殖民者终究也不过是殖民者罢了。 ………… 第四章出征还有第五节,是真的出征。 第四章 出征(5) 英国人行事永远那么让人恼火。 在军情六处搞到一份内容模糊的“海狮计划”后,整个英国都绷紧了神经。已经与德国空军殊死搏杀了数日之久的皇家空军的飞行员和战机储备也开始告急了。 由于皇家空军是本土作战,还有雷达站的协助,目前德军的损失是他们的两到三倍。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家空军可以游刃有余地抵挡德入侵,因为它的有生力量基本都在法国送光了,而足以与bf-109抗衡的喷火战斗机产量还没上来,这就使得经历了一周血战的皇家空军逐渐力不能支。 因此,荷兰的、比利时的、捷克斯洛伐克的、波兰的,当然也有法国的——所有流亡到不列颠的飞行员们都组织起来,驾驶着英国或自己带来的战机与皇家空军并肩作战。 除了自由法国的这二十来个飞行员,对,除了他们。 英国人给出的说法是,这些个法国飞行员曾参加或谋划过反对英国政府的示威,英国方面自然对其难以信任。在法国上下对“弩炮行动”极为愤慨的情况下,这些飞行员升空后直接开着飞机飞去法国怎么办? 英国方面还特意点了罗贝尔·克吕尔少尉的名字,称尤其不放心他。 这件事令自由法国上下哭笑不得,克吕尔的父亲德内尔就是自由法国的领袖之一,罗贝尔还能“驾机叛逃”? 更过分的是,英国人还擅自把罗贝尔他们开来的几架d.520和ms.406拉去工厂拆了。其实英国人要想拆两架法国战机逆向研究,戴高乐他们不会反对,上次大战英国人拆的纽波特还少吗?法国也没少拆英国的索普维斯和斯帕德。但是英国人连问都不问就直接拖走飞机的行径,还是让暂时负责空军重建的朗古感到不快。 感到不快的不只是他,声援过罗贝尔的马塞尔·阿尔贝特少尉也被禁止驾机作战。目前除了英籍法裔飞行员以外,能参加不列颠空战的就只剩下勒布朗了。 罗贝尔的这个舍友最早受戴高乐将军命令,去试驾英国战斗机并编写法语飞行员手册,以为将来法国飞行员使用飓风甚至喷火战斗机做好准备。在罗贝尔和其他飞行员闹事的时候,勒布朗正在阿伯丁的荒郊野岭学习飓风mk.ii型战斗机的驾驶。 “十二挺7.7毫米机枪突突起来确实爽!” “我们被英国警察暴打的时候你就在干这个啊?!” 虽然不爽,但罗贝尔他们也没什么办法,总之,自由法国正在筹建的第一支航空队——驾驶英国飓风战斗机的洛林战斗机中队——是与他们无缘了。 第一轮轰炸持续到了8月初,由于不列颠的大雾天气,自8月2号起,德国的轰炸对伦敦的威胁便可忽略不计了,这就给了皇家空军喘息之机。而拿不到制空权的德国人夺得制海权纯属痴心妄想,于是皇家海军护送自由法国军队远征非洲的计划就有了付诸实践的客观条件。 从主观上讲,此时的英国上下弥漫着一股焦虑的气氛:德国人肯定要来,而且他们也做好了战斗准备,但是等敌人上门总归让人心神不宁。即使是丘吉尔都有些坐立不安,更遑论其他人了。他们迫切想做点什么,但理智又告诉他们短时间内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绝非明智之举。 如此一来,自由法国的提议就相当诱人了。自由法国远征非洲,既无需太多耗费,又有巨大的政治意义。首相甚至主动过问海军部,要求他们编组一支海军舰队,为自由法国的运兵船护航。 1940年8月3日,英法协议终于以备忘录的形式公布。除此之外,德内尔的维多利亚勋章也没了。 这倒不是因为英国人又犯什么浑,而是该国又设立了一枚名为圣乔治勋章的新勋章,这枚勋章远比维多利亚勋章更适合授予德内尔。虽然圣乔治勋章的等级更低一些,但德内尔并不在乎,自由法国上下也没什么意见。 无他,维多利亚勋章实在是太珍贵了,以德内尔的战功其实并不合格。当时英国首相提议破格授予这枚勋章只是出于笼络法国的政治目的,现在维希法国和自由法国都无需笼络了,自然也就不必破例授予了。 更何况丘吉尔只是提议授予,国会行使权力驳回也无可指摘。 德内尔倒是乐得如此,只授予圣乔治勋章的话,他就不必等乔治六世检阅军队后再出征了。更何况他本就认为:“维多利亚勋章带来的荣誉根本比不上提升我荣誉军团的级别。” 他的“希望”倒不难满足,德内尔现在是荣誉军团最低级的成员,以他的功绩和军阶,提升一级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不过军团成员级别的升降需要经过荣誉军团首脑(也就是共和国总统)的批准。戴高乐还没有自封法国总统的兴趣,德内尔又不可能跑去找贝当要晋升,所以这个希望恐怕只有到法兰西复国才能实现了。 德内尔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估计以他身先士卒的指挥风格,活到战胜的可能性并不大,到时候说不定就成了“追晋原荣誉军团骑士戴泽南为荣誉军团军官”。他的确不想要任何荣誉,但死后别人怎么搞,他没心情操心。 自由法国只打算让英国提供三艘重型巡洋舰和一艘过时的战列巡洋舰,可皇家海军却用三天时间准备了一支拥有两条新锐快速战列舰的庞大舰队。 得知这个消息后,海军委员穆兹利埃中将声称,这支足以跟意大利海军周旋一番的舰队对于自由法国进攻喀麦隆、乍得的计划来说有些过于浪费了。戴高乐也同意了这一点,于是他便带着穆兹利埃中将和远征司令德内尔找到了丘吉尔,向他说明了这个问题。 然而而英国的首相先是挥舞着雪茄描述了一通大家都知道的达喀尔的意义,随后又解释道:“英国本土急需战舰守护,所以你们慢吞吞地从丛林中拿下达喀尔地计划是不行的,我们有必要派出一支相当强大的舰队,不过停留时间必须要短。” 戴高乐不可能让英国舰队轰平达喀尔,他正要拒绝,却听丘吉尔提出了一个……诡异的计划。 “某一天早晨,达喀尔在沉闷和疑惧的心情中醒来。在初生的旭日下,它的居民会看到远处海洋中出现许多船只,这是一直庞大无比的舰队!有一百只战舰和运输船!(英语)” 那也不能让你轰平达喀尔啊,戴高乐和德内尔在心里疯狂吐槽。 “它们慢慢地开来,用无线电广播向城里、海军和警备队播送友谊地声音,有些船上飘扬着三色旗,有些则挂着英国、荷兰、波兰、比利时等国地国企。这支盟军舰队中突然出来一只和平的小船,上面挂着谈判的白旗,将戴高乐将军的使者送上岸。(英语)” 所以……这支舰队就是来吓唬人的? “只要总督允许他们登陆,盟军的船只就可以撤退,往后所剩下的问题只是确定你和他之间合作的条件,相反,如果要打,他就必然会被毁灭!(英语)” 还真是来吓唬人的…… 丘吉尔继续手舞足蹈、洋洋得意地描述自己想象的景象:“当你的代表和总督进行谈判时,自由法国和英国的飞机将和平地在城市上空飞行,投下友谊的传单。那里的军队和平民将会热烈地讨论与你达成一项协议的好处,以及相反的,同盟军作战的弊端。总督会感到,假如他抵抗,他就会垮台。(英语)” 戴高乐礼节性地笑笑,旁边的德内尔更是无奈,但丘吉尔仿佛感受不到两人的无语,还特意转向了德内尔:“那时总督也许会为了荣誉的缘故开几枪,但绝对不会再打下去,当晚你们就可以与他共饮,并举杯祝贺最后的胜利了!(英语)” “很伟大的构想,首相阁下。(英语)”德内尔不得不摆出一副极为敬佩的样子作为回应,随后看向了戴高乐。 戴高乐沉思了一会,随后对丘吉尔说:“我希望和我的战友们共同讨论一下。” “当然,请自便。” 丘吉尔的秘书将三人引向了一个密室,待那个秘书一告退,穆兹利埃中将就立刻吐槽道:“我想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支持丘吉尔的设想吧?” “事实上,我就支持,中将。”“我也支持。” 戴高乐和德内尔都表示支持,这让穆兹利埃中将目瞪口呆。两人也没有兴趣卖关子,先后解释了自己的想法。 戴高乐认为,丘吉尔所说的英国海军不能久战的前提属实,而且英国方面已经下定决心速战速决。如果他拒绝英国人对达喀尔进行威慑,那么英国人就可能变威慑为打击,直接炮击达喀尔。反正他们之前也已经进行了对港内黎塞留号战列舰的袭击,再炮打港口也没什么心理障碍。 德内尔同意戴高乐的观点,皇家海军确实不能久战,不过远征军本就没指望皇家海军能为他们提供多少支援。就算达喀尔的威慑行动失败,对陆军的行动也没什么妨害:“反正烧的是英国人的油,他们爱挥霍就让他们随意挥霍去。” 两人说的确实有道理,穆兹利埃只是略一思考,就同意了他们的看法。于是三个自由法国军官便回到首相办公室,对丘吉尔表示支持。戴高乐更是许诺亲自出马,随同大舰队劝降达喀尔总督,这令英国首相大为赞赏。 不过在离开唐宁街之后,三人就开始吐槽丘吉尔天真的想法了。 “还让飞机飞到达喀尔上空‘和平地’撒传单,他难道不记得英军上个月才用剑鱼雷击了港口里的法国战舰?”穆兹利埃讽刺道,“我怕达喀尔的守军会毫不犹豫地向英国飞机开火。” “确实。”戴高乐和德内尔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要说英国人也算是掌握了“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精髓,在自由法国同意按照英国的计划行事之后,英国人立刻“偶然”发现了一支正在英国麾下作战的法国非洲黑人部队,并愿意将这一千人移交给法军指挥。 这当然是好事!德内尔正担心他那群从来没有到过赤道附近的远征士兵水土不服呢!于是贾德鲁将军立刻带领他那“精干浓缩”的参谋部微调作战方针。 原先的计划是,自由法国第一团登陆尼日利亚之后,立刻向乍得方向挺进,与乍得境内的法军回合之后,德内尔带领两营向东席卷法属西非各邦,而勒克莱尔则带一营先南下攻克法属刚果,再去找德内尔会师。 现在计划调整为,德内尔带领第一团全团全取乍得,随后立刻北上,而勒克莱尔则带领黑人部队拿下喀麦隆,此后计划不变。 “争取到今年年底,撒哈拉沙漠以南所有法国领地都升起我们的洛林十字旗!” 下了这样的决心之后,德内尔挥别留守诸君,在雄壮的马赛曲中,与两千官兵一道登上了前往尼日利亚的运输船。 自由法国自此踏上了解放故乡的第一步。 ———— 本章中丘吉尔的描述是原话,历史上和丘吉尔商量的只有戴高乐自己。戴高乐的态度是,他虽然觉得丘吉尔的想法并不靠谱,但看他这么热情,折腾这一番对自由法国又没什么损失,就同意了。 第五章 扶摇直上(1) 抵达尼日利亚港口拉各斯的那一刻,德内尔就感觉自己要窒息了。此时正是盛夏,赤道非洲烈日灼目、酷暑难耐,而德内尔还穿着他仅有的那身陆军本土春秋常服。在下层船舱里休息的还不觉得,登上甲板之后只要几分钟的功夫,他的汗水就将外套浸湿了,感觉像是披着一套刚从水盆里捞出来的棉被。 “这鬼天气真要命……”团部的士兵都抱怨个不停。 为了防止士兵中暑,德内尔也顾不上在英国盟友面前维持自由法国的军容。他当即下令士兵们只着军裤和外套,里面的衬衫衬裤都脱掉。有些士兵还想脱外套,但实际测试了一下才发现,烈日光芒直射皮肤的刺痛远比穿长袖的闷热令人痛苦。 “扣子也可以解开,小命要紧,先别管什么形象了。” 于是乎法国大兵们纷纷按照德内尔的命令解开扣子,露出各自油乎乎脏兮兮的背心,甚至还有个别人干脆连背心都脱掉,直接晾着胸膛和肚皮。 运输船终于靠港,1营已经在整队下船,德内尔的团部和团属支援连k连紧随其后下了船。英属殖民地官员和军官已经在港口的遮阳伞下等候已久,见头顶蓝色平顶帽(实际上是上校礼帽上挂了层深蓝色帽罩)的德内尔出现,便立刻起身,等待德内尔上岸。 英国军官的着装可比法国人板正得多,这全是英国人那套热带军服的功劳,那短袖衬衫和短裤看着就清凉,让他们根本无需像自由法国士兵这样“袒露心胸”。 在与德内尔互相作自我介绍后,英国指挥官表示,他们已经接到了伦敦的命令。于是法军士兵便被直接带到了拉各斯港口的仓库,仓库里是整整齐齐的英国热带军服,只是军服上没有任何的军衔标志罢了。 早在伦敦,英国人就建议自由法国军队与英军统一着装以便识别。自由法国的部队都快没衣服穿了,当然没必要纠结穿什么军服,反正标志总还是法国的。不过由于伦敦热带军服数量不足,所以远征非洲的法国部队就到这里才换装了。 “这些衬衫也是短袖的?” “没错。”英国人解释道,“多晒几次,把皮肤晒得发红棕色,那是你们就会发现还是短袖舒服。而且尼日利亚这里雨林非常多,离开海岸之后也不会总晒太阳。” 仓库外的情况也确实如英国人所说,德内尔向内陆方向望去,只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雨林。 “你们的补给由我们负责。”英国人说道,“你们是打算去乍得吧?” “没错。” “那边的气候比这里恶劣得多,要做好心理准备。”英国人说着便为所有的法国军官都提供了一份地图,上面标记着道路(甚至不是公路)和补给点,此外,英国人还指派了几个会说英语的原住民给第一团做向导——他们实在找不到会说法语的原住民。 英国人将第一团安置在了拉各斯的郊区,这里位置偏僻,没什么消遣的去处,所以已经在海上颠簸了快一周的官兵们对德内尔“禁止出营”的命令也没什么抱怨。大多数人布置好地铺后倒头就睡,但半夜总时不时有人被“巴掌大的蚊子”、“胳膊粗的耗子”和“脑袋大的甲壳虫”惊醒。 甚至黑人中尉雷尚都被吓得不轻,这道让巡夜时遇上他的德内尔哑然失笑:“你害什么怕?你不是非洲部队出身吗?” “我是塞内加尔人,长官。”雷尚以标准的法语回答了德内尔的疑问,“那边都是草原,没有这么多树,能当球踢的甲壳虫我还是第一次见!” 德内尔轻笑一声,抬脚迈过一条只比他鞋子短一点的蜈蚣,继续说道:“我本来还打算让你的营开路呢,这样看来还是算了。” “或许乍得那边我还能帮上忙……乍得的气候和德内尔差不多。” “那也得是一个多星期以后的事情了。” 是的,从拉各斯再到乍得殖民地首府拉密堡还需要一个多星期。尼日利亚的条件很差,基本不存在公共交通这一说,所以自由法国军队只能步行前往乍得。 在雨林中行军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环境潮湿闷热,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毒虫飞蚊骚扰。部队在林间小径中每日最多只能前进45公里,照这样下去,到拉密堡还要接近一个月的时间! 局势不等人!为了防止已经确定要加入自由法国的乍得内部再发生什么意外,德内尔便直接让勒克莱尔组织一个先遣队,带一部电台,开一辆吉普和两辆卡车到拉密堡,他自己则跟大队一同步行赶路。 接下来几周时间,德内尔和其他官兵的生活就千篇一律了,每天早上电台开机,向拉各斯和勒克莱尔的先遣队发电报报平安,然后拔营出发,走到中午11点停下吃饭。之后休息三小时以避开中午最热的时候,到下午三点出发,一直走到黑天,然后吃饭,发报向拉各斯和勒克莱尔先遣队报平安。 又走了一个多星期,到8月26号的时候,第一团总算收到了一个好消息:“乍得总督及驻防司令共同宣布加入自由法国。” 这个好消息也就是让士兵们象征性地欢呼了几下罢了,乍得的加入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否则自由法国也不至于决定舍近求远,先取乍得。 基于当前形势,德内尔重新对军队做了部署,他决定继续分兵,由“黑中尉”带领第3营转向东北,直接进军法属尼日尔,他自己带领1营继续前往乍得,以从乍得西部进攻尼日尔东部,而蓬皮埃上尉则率领所辖第2营转向南方,进入喀麦隆北部的马鲁阿。 乍得方面为接应德内尔的部队进入该地区,主动派出了汽车接应他们。虽然乍得也没多少汽车,但一次运送个把排还是不成问题的。德内尔一贯身先士卒,不搞特殊,这些日子也一直和士兵同吃同住同走路,但这次汽车来了他却不再推辞。 无他,拉密堡那边急需他出面,与当地军事主官一道改编训练部队,主持征兵工作。于是在8月31日傍晚,德内尔终于抵达了乍得的首府。 “抵抗委员会陆军副委员戴泽南上校”一行受到了当地居民的热烈欢迎和总督艾布厄的热情款待,他们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被请到总督府用餐。勒克莱尔也出现在了晚宴上,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他终于摘下了头上的纱布,将一张果敢坚毅的面孔完完整整地展示给他人。 饥肠辘辘的士兵们无不对美食大块朵颐,德内尔尝不出饭菜的味道,只是一个劲地吃木薯,如此行为倒让艾布厄总督以为这位戴高乐将军的亲信上校对淀粉含量高的食物有特殊的爱好。 别的士兵还在吃着配菜,两碟木薯下了肚的德内尔就已经横扫饥饿,可以和艾布厄商讨下一步的计划了。后者三天前便已经从勒克莱尔那里得知了自由法国的作战计划,他对这个计划是完全赞同的。 “所以您的军队已经开始分别进攻多个不同的地方了吗?” “是的,总督先生。”德内尔对黑人总督艾布厄保持了充分的尊重,令后者十分受用,“我们在距离乍得边境约一百公里的地方一分为三,目前一部正在前往迪法(位于尼日尔南部),一部正前往马鲁阿(位于喀麦隆北部),还有一部依旧在往乍得来,那是我团的一营。这个营中有大量可以当作军官使用的军校生,我们能以他们为骨干,在两个月之内编组出一个旅的兵力。” “棒极了,上校!”艾布厄显得非常高兴,“这一个旅应该足以横扫法兰西的赤道非洲了!” 德内尔赞同地点头,随后又开始驴饮白开水。在他喝水地功夫,勒克莱尔突然被他地部下叫走,过不多久,就又黑着脸回来了。 “一个坏消息,上校。” “什么?” 勒克莱尔仿佛吃了苍蝇一样,将一页电报递给了德内尔,德内尔只扫了一眼,就感到怒发冲冠。如果不是艾布厄总督就在面前,他几乎要拍案而起。 “发生什么了?”总督很快意识到两人态度的变化。 “拿下喀麦隆的计划可能要暂缓。”德内尔收起电报,对艾布厄总督说道,“我们的援军出了问题,现在我们不得不保持谨慎了。” “援兵怎么了。” “我们本来还有一千多非洲部队,是朱阿夫部队的老兵,很有战斗力。我们本计划让这支部队抵达拉各斯后,从英属尼日利亚南下进入喀麦隆。”勒克莱尔摊开手,不爽地替德内尔解释道,“但是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实在太强,英国人直接把他们调走了。” 英国人的无耻震惊了艾布厄,而从伦敦来的自由法国官兵倒是对此见怪不怪了。他们早就意识到,英国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恼火不已的黑人总督立刻建议:“我们应该向他们抗议,让他们把这支部队调回来!” “抗议已经做了。”德内尔回答道,“但是把他们调回来不太可能,因为他们现在已经被拉到了亚历山大(位于埃及北部)!” ———— 历史上自由法国的战略是先乍得再喀麦隆,上一节的描述是错的,作者对前天的内容也进行了修改。 英国人把自由法国的黑人团拉走是史实,此举令自由法国西非远征军少了二分之一的战斗力,差点把戴高乐他们坑死。 第五章 扶摇直上(2) 英国人给自由法国整的这个活属实把德内尔和勒克莱尔恶心到了,他们沉默了足足有三分钟,之后德内尔才让勒克莱尔的电台兵向第一团的各个营发报,要求他们暂时停止前进,等待德内尔的下一步命令。 “乍得现有500多名士兵,虽然和喀麦隆没法比,但加上贵团即将抵达乍得和正在进攻喀麦隆北部的两个营,我们对喀麦隆很有胜算。” “这根本不是能不能打赢的问题,但是如果必须用枪炮解决问题,我们的计划就完全失败了。”德内尔沉声向艾布厄总督解释道,“首先,我们希望极力避免与法兰西的队伍作战,这是自由法国的原则之一。其次,我们必须尽快拿下喀麦隆,一旦被迫动用军事手段解决,即使我们能取得胜利,耗费的时间也是政治解决的数倍。” 那个非洲人团——全名科特迪瓦狙击兵团——的作用并非是对喀麦隆首府进行斩首,而是作为行政代表团的威慑和后盾。现在“后盾”被送去了埃及,凭所处位置走路一个月才能到杜阿拉的第一团,还怎么威慑喀麦隆境内的维希分子? 是的,喀麦隆支持抗战的群众基础很好,总督也支持加入自由法国,但不幸的是,军队的总指挥官乔·伯克中校却是个铁杆的维希分子,他正是喀麦隆未能宣布加入自由法国的主要阻碍。 伯克中校手上控制的兵力有近两千,虽然这些部队暂时还服从伯克的命令,但士气低落,官兵都不愿接受德国统治,也不愿执行对自己人下手的任务。而殖民地政府呢?虽然反复表示要加入抗战,也得到了相当多民众的支持,但苦于没有军队作为依仗,又怕伯克发疯发动政变……双方就由此陷入僵持。 总之,目前喀麦隆殖民政府便与军方维持着这样一个不稳定的平衡。原本自拉各斯出发直插杜阿拉的黑人狙击团,能作为一枚决定性的砝码压到殖民地政府这边,使伯克不敢妄动。但现在可倒好,砝码被“好队友”弄到千里之外去了。 以目前德内尔指挥的军队,辅以乍得军队,打喀麦隆是肯定能打过。就喀麦隆这些三流海外驻防部队和民兵,拿头跟德内尔带来的参加过欧战的精兵猛将打?自由法国军队连德国人都不怕,还怕这些还在用着三发弹容量老式贝蒂埃步枪的民兵?第一团随便哪个营都不是喀麦隆法军能应付得了的。 但是太远了!第一团离杜阿拉最近的营也有二十多天的路程。一旦伯克接到这支部队正在前往喀麦隆首都的情报,谁知道他会不会铤而走险?一旦他发起政变,自由法国军队鞭长莫及,就只能坐视喀麦隆军政双方一决胜负——支持抗战的政府在势力上还处于绝对的下风。 问题是,自由法国军队没来就是这样的形势,来了形势也没有发生任何有利于抗战的变化,那这自由法国军队不是他妈的白来了吗?! 在德内尔沉思考虑的时候,勒克莱尔还在向艾布厄总督介绍自由法国的战略规划,后者终于理解了德内尔和勒克莱尔二人的头疼之处,于是黑人总督长叹一声:“可惜乍得位置偏僻,环境恶劣,经济基础惨不忍睹,实在找不出足够的运输工具运送部队南下。” 事实上,如果英属尼日利亚封锁乍得,乍得的经济就会立刻崩溃,而这恐怕才是乍得会坚定倒向自由法国的根本理由。 一架小型运输机,一辆吉普车,五辆卡车,三辆摩托车,这就是乍得总督近期所能调遣的的全部现代化运输工具了。这点家当连一个连都运不了,而且运输工具之间速度差距很大,很难统一调配,以此调兵基本不可能。 此时艾布厄又提出了另一个建议:“不如叫勒克莱尔上尉和我一起飞往尼日利亚的拉各斯,请求英国人的支援,接着让勒克莱尔上尉率领英军进军杜阿拉。” “大可不必!”这个提议被德内尔和勒克莱尔异口同声地否决了,让英国人进入杜阿拉,以后喀麦隆还属不属于法兰西都是个问题! 虽然两人没有同意艾布厄,但这位黑人总督的建议还是提醒了两人:现在第一团无法将足够的兵力投送到杜阿拉,但弄过去个把人还不成问题。 德内尔立刻想到:如果自己直接前往喀麦隆夺权会怎样? 喀麦隆的军队不是仅仅屈从于伯克中校的权威吗?那就让伯克跟自己比试比试,看看在基层官兵眼中谁更有权威!论为法兰西做出的贡献和在法国本土的知名度,德内尔还真不怕跟哪个校官比,更何况他的军衔还比伯克更高。就算这个伯克不认自由法国的晋升,甘莫林上将的晋升总认吧?贝当元帅的晋升总认吧?那两人还都是中校呢! 他伯克能有什么战功,有什么名气?有战功有名气会被安排到喀麦隆来养老? 如此看来,德内尔直接夺权的希望并不小! 只是若要如此行事的话,自由法国的整个谋划都需要调整。原本德内尔带兵北上西进,勒克莱尔先扫清后路,再去与前者会和。但如果他要前往喀麦隆的话,由于兵力的布置和地理环境的限制,就相当于让勒克莱尔负责主攻方向,而他则干先前勒克莱尔该干的活了。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德内尔认为勒克莱尔有这个能力,但他的军衔和资历都太低,统领自由法国第一团都勉强,主持乍得军政更是难以服众。 想到这里,德内尔心里有了主意,给勒克莱尔使了个眼色后,便同后者走到总督府的花园中。确认四下无人后,德内尔立刻对勒克莱尔说:“针对目前形势,我有了办法。” “请讲,上校。” 德内尔向勒克莱尔叙述了自己的想法,并表达了将后者的军衔晋升到少校甚至中校的意愿。勒克莱尔闻言不置可否,思考了五六分钟,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开口就把德内尔惊得不轻。 “您为什么不让我做‘上校’呢?” 勒克莱尔随即做了解释:“您即便请戴高乐将军晋升我的军衔为中校,我的资历还是难以让人心悦诚服,指挥第一团和整合乍得的效率必然无法与您相提并论。这样的话,与其让您冒险,还不如让我‘深入虎穴’。” “我来假扮‘勒克莱尔上校’,去杜阿拉夺了伯克的军权,再清洗那里的亲德分子。那里没人知道我是谁,只要您在电报中称我为‘上校’,就没人会怀疑。等拿下喀麦隆之后,我到底是不是上校就不重要了。” 等拿下喀麦隆之后,德内尔想道,勒克莱尔的假上校就会变成真的。勒克莱尔没有他的声势,但却有他缺乏的风度和外表,而且他也认可这位部下的能力。总的来说,德内尔还是相信勒克莱尔能搞定喀麦隆的事情。 “那就这么定了,勒克莱尔上校!”德内尔下定决心后,便将自己的礼帽交给勒克莱尔,“戴上我的帽子,我们这就把方案告知艾布厄总督,顺便向伦敦汇报!” 德内尔和勒克莱尔的决定先震惊了艾布厄总督和乍得的军队总指挥马尔尚上校,不过他们还是被两人说服了,而且对勒克莱尔的勇气深为敬佩。他们立刻向伦敦发电报,将大体计划向防务委员会通报,只是电文还没拟好,伦敦方向就发来一条电报,内容只有一个词:“已出发。” ………… 戴高乐的手指搭在维斯特兰德号巡洋舰右舷的栏杆上,出神地凝视着漆黑地海面,在他的头上,法兰西的三色旗和荷兰王国的国旗并排飘扬——这条船并非自由法国的部下,而是他从荷兰人那里借来的。 自由法国舰队拢共只有三条老旧驱逐舰、三条快报废的护卫舰和一条已经报废又被修修拉出来的装甲舰,即使加上维斯特兰德号和潘兰德号两条借来的荷兰船,这支船队的规模都小得可怜。 即使舰队在实行灯火管制,戴高乐都能借助星光将自由法国舰队一览无余。 除了戴高乐和他的迷你参谋部以外,这几条船上还载了自由法国第二团总共两千名士兵,他们的目标正是塞内加尔。在这支部队登船之后,戴高乐能动用的的全部兵力都离开了不列颠群岛,伦敦的穆兹利埃和贾德鲁彻底成了光杆司令。 再次见到大海的戴高乐思绪万千,他不由得回忆起三个多月前他从波尔多脱身时的景象,那时的他有一种强烈的感受:自己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泳者,一头扎进茫茫无边的大海中,不知彼岸在何处。 三个月后,尽管距离实现复国伟业仍旧遥不可及,但至少已经有一批志同道合的战友和他一同前行了。 但愿命运不要对他和他的战友们过于残酷。 “将军!”德库塞尔走到戴高乐身后的舷梯处,大声对后者说道,“拉密堡来电!” 这封电报正来自他最挂念的乍得方向,戴高乐因此一刻也不耽误,跟德库塞尔走到到航海室,就着那里的灯光阅读“自由法国第一团”的电报。 看到电报的最后,戴高乐忍不住笑了:“我们居然又多了一个上校。” “第一团拿下赤道非洲了?”德库塞尔相当惊讶,他还以为多的这个上校是布拉柴维尔司令官达沃·迪布利特呢! ———— 殖民地使用的步枪大多数是贝蒂埃步枪,二战时期法军主力步枪贝蒂埃m1916就是用这把步枪改的。二者的区别在于,m1916弹容量是5发,而老式贝蒂埃只有3发。 这一改动在一战时期完成,不过一战时期法军主力步枪还是勒贝尔1886。正是勒贝尔1886的供弹管设计缺陷太大(在回忆卷会谈到德内尔的“勒贝尔使用体验”),才迫使法军改装殖民地用的贝蒂埃步枪。 第五章 扶摇直上(3) 9月1日勒克莱尔飞抵拉各斯,当晚就跨过边境线进入了喀麦隆。然后这位第一次独当一面的军官,就用实力向在喀麦隆逡巡徘徊的伯克展示了什么叫“兵贵神速”——他直接找到喀麦隆边境上几个部落,以自由法国的名义聘请部落的民兵作为“向导”,随后带着这伙向导直入杜阿拉。 一行人在9月2日傍晚进入喀麦隆首府,一进城,勒克莱尔就大张旗鼓地带民兵闯入军营,直接夺下了军权——也不知道他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拿下军队之后,勒克莱尔立刻联络政府,出手逮捕了一脸懵逼地维希分子伯克,并处决了试图顽抗的死硬者,喀麦隆就这样宣布加入自由法国。 这还没完!在接下来的两天内,勒克莱尔和他的助手动用军队开始对投降派进行清洗,所有不支持自由法国运动的军官一律剥夺军衔,个别亲德的还被直接收押。9月4号的时候,勒克莱尔就向德内尔发电:喀麦隆尽归自由法国,计划照常进行。 如此行云流水一般的操作让德内尔大喜过望:他可不在乎他原本的下属是不是一夜之间就和他平起平坐。德内尔认为,无论是为了稳定喀麦隆秩序,还是为了酬劳战功,承认勒克莱尔的上校军衔都是理智之举。 于是他便给戴高乐的远征舰队拍了电报,请后者直接晋升勒克莱尔为上校。戴高乐虽然觉得有些不太合适,但还是同意了德内尔的建议,勒克莱尔就这样在一周之内从上尉变成上校。 戴高乐将军的承认让勒克莱尔欣喜若狂,他连忙拍电报向替他在戴高乐面前美言的前上司德内尔致谢。 “我们该如何回复勒克莱尔‘上校’的致谢电报?” 之前敬佩归敬佩,但是当勒克莱尔真的“扶摇直上”之后,乍得守备司令马尔尚还是难免有些嫉妒,他从少校晋升上校足足用了十一年,勒克莱尔从上尉到上校却只用了几天。 要知道马尔尚的晋升在间战时期的法军中还算快的,勒克莱尔自己从少尉到上尉都用了十三年。 “回电祝贺,并勉励他再立新功。”德内尔敏感地听出了马尔尚话中的妒意,便在回答了马尔尚的问题后宽慰他道,“不要担忧,马尔尚,时代变了,机会也多了。勒克莱尔只是抓住了这次机会抢先一步,你我日后立功受奖的机会还很多。” 马尔尚被撞破心思,一时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今年才四十多岁吧?” “四十四岁,戴泽南上校。” “离退伍还有二十多年,距离将军就只剩一步之遥。如果是和平时期,这一步可能终你一生都无法越过。”德内尔看着操场上正在训练队列的乍得新兵,继续以闲聊的语气规劝身边的马尔尚,“现在呢?算上勒克莱尔,自由法国的上校总共也才三个。以后或许会有其他高级军官加入,但无论如何,现在的上校就三个。” “没错,戴泽南上校。” “勒克莱尔拿下了喀麦隆,这样的功绩在和平年代足以使其越次晋阶,那么拿下达喀尔呢?” 是啊,一个喀麦隆便能让勒克莱尔一跃成为最高阶的军官(将军衔属于将领),如果他跟戴泽南能拿下西非的核心达喀尔,配不上将军的军衔吗? 如此想来,马尔尚的心情立刻舒畅了不少,便告别德内尔,去给勒克莱尔拟祝贺电文了。等他走后,代替勒克莱尔充当德内尔副手的原一营长哈罗德上尉忍不住吐槽:“草拟祝贺电文还用他一个上校亲自出马?眼热的也太明显了。” “也算意料之中。”德内尔从向戴高乐推举勒克莱尔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后者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局势紧张,实在顾不得了。” 勒克莱尔的事情暂时放一边,现在德内尔还面对着一个比训练军队更紧迫的问题,那就是配合殖民地政府恢复当地经济。 以农业为支柱的乍得极不发达,地区市场十分狭小,经济高度依赖进出口。该地出口玉米、棉花以及以二者为原料的初级加工品(玉米面粉、牲畜饲料、未染色的棉布等等)获得资金,再进口煤、油、盐等当地无法生产的生活必需品,战争爆发前,乍得基本可以实现收支平衡。 然而乍得是个内陆殖民地,它的进出口有八成要经过英属尼日利亚,剩下两成则是通过西面的尼日尔和西南的达喀尔。法国战败后,英国为了对法国殖民地施压,于两个月前掐断了乍得和英属尼日利亚的贸易线,此举导致乍得经济立即濒临崩溃,迫使艾布厄总督积极向自由法国靠拢。这一靠拢又使得维希方面对乍得十分不满,于是该地与尼日尔的贸易也被人为地掐断了。 虽然从8月26号安全得到保障的乍得宣布加入自由法国后,英国就撤销了对乍得的封锁,但此时乍得的手工业者和工人已经困顿得揭不开锅,因此恢复经济就成了当务之急。 那就恢复呗,不过这跟德内尔有什么关系? 答案是政府看上了德内尔带来的汽车。 乍得和英属尼日利亚之间是没有铁路的,平时进出口的主要陆上运输工具是马车。现在乍得急需食盐、燃料和药品,扩军还需要武器和其他装备,这些东西用马车运肯定来不及,因此乍得希望先借用第一团的汽车,等度过了这段财政捉襟见肘的日子(最长不过一个月),再将汽车还给第一团。 第一团目前是不怎么需要汽车,第一营和第二营分别再乍得东部和喀麦隆北部,暂时没有大仗可打,补给在当地解决就行。 第三营虽然已经进入尼日尔,但同样没有受到大规模的抵抗,而且短期内不太可能跟忠于维希法国的军队交火(对方还在数百公里以外,而且兵力严重不足),当地居民跟自由法国军队的关系也还不错,补给也能在当地解决。 针对当前的情况,德内尔认为,只需要三四辆卡车就能完成军队的补给任务,因此将一部分卡车借给乍得政府完全没有问题。不过有一点令德内尔非常诧异:不是说乍得的经济极度依赖进出口吗?马车居然能承担得起这个重任? “乍得境内运输主要靠乍得湖和沙里河。”艾布厄总督向德内尔做了解释,“而乍得湖就在乍得与喀麦隆和尼日利亚的边境上,出口商品和采购物资都可以在乍得湖周边完成,运输还是以航运为主,陆地上用马车就足够了。但是现在我们物资缺口太大,必须要借助汽车到更远的地方,甚至到拉各斯采购物资。” 这种情况令德内尔严肃了起来:“我们的到来让乍得的供给压力很大吗?” “很大。”艾布厄毫不避讳地说道,“除了食物、水和住处以外,你们其他的消耗品我们都不能供应,全都要靠进口。其中燃油的消耗又是最大的,如果所有汽车和摩托车全速运转的话,再有两个月,我们的油料储存就要见底。” 如此,恢复经济、建立补给就成了比训练军队更紧迫的问题。 德内尔不敢有丝毫怠慢。除了将大部分汽车暂借给乍得政府用作恢复经济以外,他还同喀麦隆和英属尼日利亚方面协调,希望能够扩大补给线。此外,他还发电报从戴高乐将军那里申请了一笔经费,用于向英方购买车辆,顺便从尼日利亚雇了3个车队共43辆卡车应急。 这位从伦敦来的上校对恢复和发展经济的重视程度超乎艾布厄的预料,他并没有如同总督阁下设想的那样,从乍得榨出每一滴油水来供应军队。正相反的是,他正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配合艾布厄的工作。 理由很简单:“如果乍得人民因我们的到来而饿肚子,他们就不可能长久地支持我们的抗战。” 德内尔在9月7日向民众做征兵演讲时也表示:“自由法国第一团的目标有两个,第一,光复法属西非的任务一定要完成!第二,乍得人民的生活水平绝不能倒退!” 为了实现这两个目标,他继续向戴高乐申请经费以便对乍得和喀麦隆的基础设施和民用工业进行投资,并且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帮助民众解决生活困难上,指挥战斗的事基本都被他甩给了马尔尚。 反正现在战事尚不激烈,马尔尚即使有心求战,也无法给第一团的士兵们插上翅膀,只能干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在草原上推进,一个聚落一个聚落地向法属西非挺进,连开枪的机会都不多。 而且马尔尚不是眼热勒克莱尔的晋升吗?德内尔正好将解放法属西非的光荣留给他,早让他晋升准将,免得满腹怨言憋出毛病来。马尔尚也看出了德内尔做此分工的用意,对后者深为感激。 马尔尚感激德内尔的大度,艾布厄感谢德内尔的配合,勒克莱尔感恩德内尔的举荐——自由法国非洲远征军的领导力量便以德内尔为枢纽,实现了空前的团结。 非洲的思想统一了,但自由法国在伦敦的高层中还有不少人不理解德内尔为何要急于往这些鸟不拉屎的地方投钱,不过戴高乐却明白德内尔的用意。 当前法属美洲殖民地和部分亚洲太平洋殖民地,以及马达加斯加、喀麦隆和乍得已经加入了自由法国,但指望这些地区靠自己的工业力量武装出一支大军纯属痴心妄想,它们能为抗战提供的就只有人力。 如果因为刮地皮而激起民众的不满,那就完全是本末倒置了!民众不支持自由法国,不愿意加入自由法国军队,强征来的兵员又士气低下,那还怎么跟德国佬作战? 但倘若自由法国采取另一种做法,即付出相当大的一笔支出,让殖民地民众看到自由法国正尽最大努力改善他们的生活。这时他们就不难发觉,只有自由法国才真正把他们当成法国人,才会考虑他们的福祉。那么为了避免受到德国人的奴役,不愿做二等公民(黑人在第三帝国体制下甚至根本不算公民)的殖民地人民必然会更加支持自由法国的战斗。 于是仍在海上晃荡的他批示伦敦:“再拿出一百万法郎给戴泽南上校,并告诉他,这笔钱怎么花完全由他和艾布厄总督决定。” 正如德内尔相信勒克莱尔有拿下喀麦隆的实力一样,戴高乐也相信德内尔能为自由法国赢得当地民众的支持。 “戴泽南上校非常仁慈,最看不得别人遭罪,总是想尽办法缓解别人的痛苦。正因为如此,他到哪里都能获得一群追随者。在军队中是这样,相信在民事上也是一样。” 第五章 扶摇直上(4) 乍得总人口不过一百四十万,殖民地政府全年总收入才不过九百万法郎,勉强实现收支平衡。伦敦这一百万法郎砸下来,艾布厄的手头立刻就变得阔绰了许多。 不过他在拿到这一笔资金之后,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我听说戴高乐将军手头并不宽裕,给我们一百万法郎会不会造成防务委员会资金匮乏?” “不会,资金问题现在已经基本解决了。” 南美的法属殖民地加入自由法国之后,自由法国算是基本摆脱了财政困难的窘境。虽说法属圭亚那和加勒比群岛并不是什么富裕殖民地,但那里的黄金还足以支持自由法国当下的开支,一百万法郎对今天的抵抗委员会已经算不上天文数字了。 “虽然如此,这一百万法郎对今天的自由法国而言仍旧不是一笔小钱,我们必须保证每法郎都花到该花的地方上去。”德内尔在拿到资金之后,便对殖民地上下所有官员发了狠话,“要是谁敢对这笔救国费安民款伸手,那我就检验检验,他的脑袋能不能硬过子弹!” 殖民地政府上下很快意识到戴泽南上校并非虚言恐吓,他先是和艾布厄总督联合签署了一份名为《乍得殖民地政府战时纪律》的文件,规定了如何处理战时的贪污腐败分子,同时还鼓励乍得居民检举揭发此等败类,一时间没人敢顶风作案。 战前法国本土的硕鼠都不少,乍得这山高皇帝远的殖民地更不缺贪污犯。只要想查,证据到处都是,一查一个准——这些胆大妄为的家伙平日里连装都不装的。 不过出于稳定政局的目的,德内尔不得不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战时纪律”虽然严禁贪污腐败,但实际上也是对那些腐败分子先前罪行的赦免,“既往不咎”嘛。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艾布厄总督很坦诚地对德内尔说,殖民地风气就是这样,人人都想捞钱,没一个人屁股是干净的,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如果我不捞钱,我就没有贿赂上级的资本,也就根本做不了殖民地的总督。可如果做殖民地总督的官员不是我这个黑人,而是本土来的人的话,上校,你就能知道什么叫敲骨吸髓了。” 确实,有艾布厄做总督,至少当地的官员还不敢明火执仗地抢劫。其他殖民地法国官员的行为可比乍得恶劣得多,像贾德鲁将军的前一任印度支那总督,干脆就让殖民地军队在当地逐村敲诈,居民稍有不从,即诬蔑其为“土匪”,直接枪毙了事。 或者像隔壁达荷美那样,殖民地当局隔三岔五说要修条铁路,然后以极低价格从农民那里强征土地。土地征完铁路也不修了,政府再把土地按市价卖出去,有时甚至还会卖给土地的原主人。当地官员可真是“生财有道”! 至少艾布厄总督绝对不会容忍上面这些事情发生在乍得。 “只可惜过去五年内我只能顾得了乍得。”坐在办公桌前的艾布厄长叹一声,“我连我的家乡上沃尔特都无力顾及。” “现在不会了。”德内尔郑重地回答道,“我们的第一团来自本土,和这里的上层毫无瓜葛,新募兵也都来自平民,他们绝不对反对我们肃清腐败。有全乍得的军事力量做你的后盾,有‘战时纪律’为依据,我们一定可以把乍得建设成清正廉洁的‘模范殖民地’。只是我希望总督阁下也能为殖民地做表率,以前违背本心收取的‘赞助’,现在就都放下吧。” 艾布厄立刻同意了:“那是自然,以前我收取的贿赂几乎全部用在了交际和贿赂别人上,现在既不需要打点本土官员,又不需要贿赂同僚,我当然没有贪污的必要。” 艾布厄总督说的是挺好听,但是其实际行为还有待日后观察。德内尔表面上对总督的高尚道德表示敬佩,而心里也留有一份警惕:说不定艾布厄总督本人才是整个乍得贪污集团的保护网呢? 不过还是那句话,出于维持殖民地基本稳定的目的,只要别太过分,德内尔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并不是不想彻底扫除腐败,但客观条件实在是不允许。如果乍得有在野且靠谱的社会党或者工人党的话,他绝对会毫不妥协地借助他们的力量,发动乍得人民以民主手段彻底清理硕鼠,可这不是没有吗? 更何况即使是有在野工人党的配合,即使艾布厄本人就是乍得最大的贪污头子,德内尔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作为自由法国第一团的团长和非洲远征军总指挥,德内尔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澄清玉宇”。艾布厄毕竟是最早带领殖民地加入自由法国的高官,他要被德内尔清洗了,别的殖民地总督会怎么想?就算德内尔想做,戴高乐也不可能允许。 好在通过几天内与基层士兵的交谈,德内尔了解到,艾布厄所言并非假话,这位黑人总督在乍得的名气还是很好的。乍得人民常跟尼日利亚和尼日尔做贸易,那两地的殖民长官是什么货色他们一清二楚。 倒是马尔尚的名声不太好,士兵们都猜测他跟当地的贪官背地里有勾结,但勾结应该并不深,因为这位马尔尚上校也才调来两三年(职务转正,军衔不变,实际上是升迁了)。 很好,看来德内尔不必违背自己的良心与腐败分子合作了。 ………… “抽烟不?” “抽,上校。” 满身尘土的德内尔点点头,从脏兮兮的胸兜里取出一盒没开封的卷烟递给身旁的黑人准士:“往下传,一人一根,不用给我留。” 那个黑人准士露出一排大白牙,从德内尔手中接过烟盒,撕开纸包装后自己拿了一根,接着将烟盒传给了树下的其他士兵们。士兵们各个喜笑颜开,纷纷向德内尔道谢,德内尔不在意地摆摆手,拧开水壶盖子灌了几口被太阳晒得烫人的水。 这天是9月16日,乍得民兵刚进行过他们入伍一来第一次三公里负重越野训练,德内尔也参与了这次训练。越野结束时已经是正午,德内尔便令士兵们全都到树下躲躲太阳,于是就发生了这一幕。 黑人准士踩熄了火柴,吐出了第一口烟:“您的‘乍得话’说的越来越标准了。” “你管这叫乍得话?”德内尔回头看了准士一眼,“这跟法语的方言有什么区别?法国人来这里以前你们说什么语言?” “阿拉伯语,那时大部分乍得人都是***呢。” “你是吗?” “我不是,上校,我出生就是个基督徒,不过我的大奶奶仍然信仰乍得原始的神灵。” “大奶奶?” “嗯,我的祖父娶了两个老婆,虽然这是基督教义禁止的事情,但那时他还没有皈依基督。” 德内尔点点头,示意自己了解了,随后对同处一棵树下乘凉的其他黑人士兵问道:“你们也都是基督徒吗?” “不是,上校,我是***。”“我也是。” ***差不多占军人比例的五分之二,跟这个国家的***占比基本一致。 “您肯定是天主教徒吧?” “我曾经是。”德内尔解释道,“上次大战结束之后,我就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只是还没有拒绝天主教徒的身份。后来发现教皇亲辣脆,我就丢掉了十字架。” “看来您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人。”黑人士兵们纷纷打趣道。 “还是因为我太弱小,没有力量。”德内尔也开始吐槽自己,“如果我有足够的权力,大可以直接把庇护十二世抓到阿维尼翁摁头道歉、关他到死,或者另立教皇,革除了他的教籍,看谁敢说我不虔诚!” 上校的话惹得士兵们哈哈大笑,都笑称他为“真正虔诚的基督徒”。由于对欧洲历史了解不深,他们并不知道其实法国历史上真的干过这种事情,“阿维尼翁之囚”并不是德内尔的原创。 相反,这是法兰西珍贵的历史经验啊! 如果第三共和国能像当年的黎塞留、路易十四一样,抛弃毫无卵用的意识形态,直接同苏联结成针对德国的“渎圣同盟”,或者用和苏联结盟威胁英国,以便达成更有利于法国的盟约,法兰西还会蒙受这样的耻辱吗? 可怜在第三帝国铁蹄下朝不保夕的四千万人民…… 听说巴黎正在德国占领区,德内尔生活工作的邮局现在肯定也在德国人的监视控制之下,邮局里的同事们还好吗?薇尔莉特还好吗? “上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德内尔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其他士兵们纷纷关切地问他,他这才回过神来,微微叹息道:“提到阿维尼翁了嘛,有些想家了。” “我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回巴黎了。”说到这里,德内尔捡起钢盔扣到头上,又提起步枪背到肩上,高举已经完全康复了的左手向全体士兵示意,“休息结束,各连集合!回去吃饭!” 德内尔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化。当他进入军营的那一刻,就打入到士兵中间,无论他们的肤色是白是黑,也无论他们信仰天主还是安拉。他和乍得士兵同吃同住同训练,并且学习“乍得特色法语”,还向***信仰的新兵学一些阿拉伯语。 为了避免激起印度起义那样的兵变,他还特别留意了士兵的信仰问题,千万不能办出英国人那样把涂了猪油的子弹发给***那种事! 在1940年9月下旬,勒克莱尔整编喀麦隆军队已经接近尾声,马上就要北上进军达荷美;布拉柴维尔的德朗日上尉发起兵变,使得法属刚果加入了自由法国;马尔尚已占领了尼亚美,尼日尔的维希派垮台已经是时间问题;戴高乐在大西洋上漂泊,不日将抵达达喀尔,船上运载的部队也将在塞内加尔登陆;在乍得,第一支自由法国征募的新兵正于拉密堡郊外接受德内尔的训练,总兵力达到了一千三百人,而且士气高昂——自由法国的实力几乎一月一个样。 扶摇直上的又岂止勒克莱尔一人呢?自由法国亦是如此! ———— 由于剧情需要,为了让德内尔赶上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作者对史实的时间进行了微调。在本文中,勒克莱尔是在9月2日才通过班定远式的行动为自由法国夺下喀麦隆的,这比史实晚了三天。实际上在8月31号戴高乐登船赶赴达喀尔前,就收到了勒克莱尔拿下喀麦隆,以及该上尉自称上校的消息。 第六章 意料之中的挫折(1) ch邮局在德国人的监视和强迫下再度开业了,甚至生意比战前更红火。来邮局里找人代写信件的巴黎市民排成长队,从公司大厅一直延伸到半个街区以外。为了应对这种情况,霍金斯不得不与其他员工一道,将一部分休息室和办公室也改造成信件代写室,即使如此,来的较晚的巴黎市民都往往会排队一天失望而归。 手机人偶没日没夜地为市民“代写”家书,就连邮递员也开始干这行了,正如先前沃尔特·冯·乌尔里希的侄子汤姆森·冯·乌尔里希少校所说的一般。 难道邮递员真的具备承担复杂文案编写工作的潜质,只是霍金斯自己没有挖掘好他们的潜能吗? 别扯了!德国占领军当局草拟了一份一张纸就能写下的“标准用语表”,薇尔莉特她们的任务就是让顾客从这张标准用语表中选择不超过三句话,然后打印出来给负责审查的德国军人过目,接着就寄出去了。手记人偶直接成了抄写员,邮递员当然能干得了这活! 这份“标准用语表”包括的信息量匮乏到令人发指,除了表达某人是健康还是生病以外,几乎没法传达任何其他消息。有个母亲生了个小孩,打算把这个好消息通报给南方的父母,但她完全无法用“标准用语”把话说明白。只能用“我很好”、“女儿很好”来说明她生了个女儿! “至少得让南方的祖父母知道新生儿的名字吧?” 但是就连这个要求都被德国人拒绝了,他们认为新生儿的名字千差万别,而且起名几乎全靠父母意愿,此例一开,难保不会有抵抗者借此机会利用新生儿的姓名传递情报。 “用新生儿姓名传递情报?!”薇尔莉特简直无语到了极点,“每传递一次情报就要生一次小孩?这样传递情报的成本未免太高!” “这我管不着,但是不出现在那张表上的词句一律不许使用,如有违反,送信者和写信者都会被逮捕。”负责监督邮局的德国上尉抬起头,冷冷地看着气愤不已的薇尔莉特,“我认为我说的已经够明白了。” 薇尔莉特还能怎么办?只能压抑怒气返回工位,将德国人的回复告诉那位母亲。那位母亲甚至连愤慨都不敢有,因为薇尔莉特的办公室中就有一个荷枪实弹的德国上等兵坐在角落里监视着她们。 于是一封信件就这样“代写”出来了: “亲爱的母亲: 我很好,女儿很好。 1940年9月16日。” “代写”这封信简直是对薇尔莉特20年手记人偶生涯的侮辱。 那个年轻的母亲刚走,下一个客人便迫不及待地进入薇尔莉特的办公室。这个中年男子是一个市政厅的职员,他先是向薇尔莉特脱帽致意,留意到坐在角落里的上等兵之后,便又谄媚地向后者躬身打了个招呼。 不过德国兵连最起码的回应都欠奉,他已经完全被楼道对面的年轻人偶马蒂尔德吸引。只要马蒂尔德出现在走廊上,上等兵的目光就像黏在了她的裙摆上一般。 平心而论,这个德国士兵模样还算帅气,年轻小伙见到美女就走不动道本就不是什么特别让人反感的事情。但德国兵目光还是让薇尔莉特反胃极了,因为他看马蒂尔德的眼神就像是主人在挑选中意的女奴。 “她叫什么名字?(德语)”德国上等兵总算按捺不住,开口向薇尔莉特询问马蒂尔德的情况。 薇尔莉特沉默了一会,随后严肃地用德语回答道:“她是谁不重要,ch邮局所有的人偶都是受占领当局保护的,如果你实在精力充沛,那就去外面找女人,我不允许你打这些女孩的主意。(德语)” 年轻的德国上等兵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薇尔莉特只花了一分钟就为这个职员“拟好”了“信件”,下一个顾客正要进门,却被突然赶来的一个德国军官推开了。那个德国军官不是别人,正是奉命总览巴黎邮政事务的汤姆森少校。 “你出去一下。”汤姆森赶走了屋子里的德国兵之后,直接关上了办公室的们,此举令薇尔莉特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好在汤姆森并不想干什么,他只是受叔叔沃尔特的委托来向薇尔莉特传达一个消息:“戴泽南已经是上校了,他现在是自由法国的骨干。” 薇尔莉特闻言稍微安心了一些,不料接下来汤姆森说的话又让她的心脏揪了起来:“维希政府已经定了戴泽南的叛国罪,判决他终身监禁,一切财产充公……我听说他家的钥匙在你这里?” ………… 1940年9月26日清晨,戴高乐将军登上了维斯特兰德号的舰长室,该舰的舰长告诉他,达喀尔就在前方十一海里。 “呵呵。” 看着面前壮观的景象,戴高乐将军忍不住笑出了声,丘吉尔那宏伟的计划还没开始就流产了。这天海上起了大雾,能见度不足1公里,戴高乐现在连英国旗舰都看不到,更遑论十一海里外的达喀尔。也就是说,达喀尔人能看到这支舰队就有鬼了。 威慑?威慑个屁! 尽管天气很差,而且英国方面也对夺取达喀尔不抱什么信心,戴高乐还是召集了他的部下,组建一个谈判小组,准备登陆同达喀尔守军谈判,以敦促塞内加尔殖民地重新回到抗战事业中。 “我必须承认,我对说服守军加入我们并不抱太大期望,但是既然我们已经来了,就要尽最大努力。” 无须他过多动员,陆军少校达让吕便自告奋勇担任代表团团长。这个勇士为其他人带了个好头,另有几个军官也主动请缨,加入到代表团中。 “那就做好准备。”戴高乐拍了拍达让吕的肩膀作为鼓励,“我们六点钟开始广播,到时候你们就直接上船。” 这次的广播并不需要戴高乐临场发挥,磁带在伦敦就录好了。如此一来,戴高乐便能专注地跟进谈判,免得错失良机,抱憾而归。 广播响起的时候,达喀尔城内立刻爆发了一阵骚乱,不过骚乱很快平息下来。雾气依然没散,戴高乐完全不清楚代表团的情况,不过到了七点多,派发宣传单的法国水上飞机回报,飞行员已经顺利在达喀尔降落,并没有遇到守军的阻碍。 戴高乐将军略微安心了一些,正巧大雾也即将散去,他借助望远镜也能勉强看到乘小舟前往港口的代表团的身影,港口也派出了人和他们交涉,熟知就在这个时候,情势突然急转直下——港口中的黎塞留号战列舰突然向正在发送传单的英国战机开火了!他们根本没兴趣确认这些英国飞机到底是来投传单还是投炸弹的。 这也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 “我是自由法国的代表达让吕少校,我身上带着戴高乐将军的亲笔信,我要求将这封信面呈总督!” 来迎接他的,正是维希法国的港口司令,海军少将迪特弗利特·布干维尔。面对这些勇猛正直的法国陆军军官,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和为难:“我奉命逮捕你们,先生们,请不要反抗,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安全。” 说完,他直接挥手叫来了头顶红绒球的水兵。出于对维希政府的不信任,达让吕立刻留下信件,带领代表团成员返回小艇。小艇离岸还不足百米,岸上的机枪就突然开火了。 戴高乐从望远镜中看到,那艘小艇的四周溅起无数水花,代表团中显然有人被子弹击中。 如此景象令他勃然大怒,他根本无法想象达喀尔的法国军队竟能如此无耻地向毫无威胁的同胞开火!怒气滔天的他几乎要下令让舰队开炮还击了!谁料就在这时,岸上的机枪又停了火。 守军的犹豫和摇摆再次令戴高乐冷静下来,但是接下来守军的举动再次令他血压飙升——达喀尔的岸防炮和港内舰艇居然直接开始向远征舰队开炮了! 虽然这次开炮的警告意义远大于战斗意义,舰队司令坎宁安将军还是被激怒了,他带着怒火通过广播质问道:“我们没有攻击你们,为什么要向我们开炮?!” 但是得到的回应只是港口守军充满敌意的警告:“退出二十英里以外!” 英国人出于不忿,象征性地回了两炮,炮弹落在了港外一英里还要多的地方。达喀尔守军也敷衍地还击了几炮,没有对英军舰艇造成任何损害,双方如此僵持了足足数个小时。 戴高乐一直在全力分析达喀尔守军的心态,受到袭击的代表团也汇报,港口中至少有一个海军将领极度不愿对法国人开枪。自愿请缨的达让吕吃了子弹,身负重伤,对港口守军自然有几分怨气,不过他还是声称他基本确定这次袭击是出于误会,现在仍有和平解决达喀尔问题的可能。 而且达喀尔的反击也确实敷衍,或许海军、警备部队和总督在等待着什么作为妥协的借口呢?坎宁安上将也在12点联络自由法国旗舰维斯特兰德号,表示他也有这个感觉。 于是戴高乐将军下定决心,决议在做一搏。达喀尔不会允许英国舰队将船只开进港口,但如果自由法国军队从路上进入呢? 只是在当前情况下,陆军登陆存在相当大的风险。达喀尔是塞内加尔唯一的深水良港,而装载自由法国军队的运输船吃水又很深,因此登陆部队只能通过小艇转运,这就意味着重武器无法上岸。一旦他们的判断失误,守军决定对登陆部队痛下杀手,行动将会变成一场惨烈的大屠杀。 那么,要不要上? 第六章 意料之中的挫折(2) 9月27日,德内尔收到消息,戴高乐将军不日即将抵达拉密堡,之前还要视察喀麦隆和法属刚果。自由法国的领袖还邀请艾布厄、马尔尚等毅然加入抗战伟业中的殖民地长官一同到布拉柴维尔会谈,至于德内尔,戴高乐让他留守乍得,在会议期间继续指挥战斗。 作为非洲远征军总司令,德内尔要指挥的部队并不多,总兵力只有三千不到,凑个旅都有些勉强,但战区却大的没谱,几乎囊括整个法属西非。 还好有勒克莱尔作为副手为他分忧,使他不必再烦恼赤道非洲的事。 只是德内尔的另一个副手马尔尚的能力便有些不足了。一战结束后便混迹于法国各殖民地的马尔尚上校精通治安维持,却对正规作战缺乏经验,他指挥自由法国第一团在尼日尔可谓步步为营,四平八稳。 德内尔虽然对缓慢的推进速度有些不满意,但他并不了解且暂时没时间去了解尼日尔的地理环境,更何况推进速度再慢,尼日尔也基本上顺顺当当地拿下了,他也不好批判马尔尚。 不过在德内尔初步解决了后勤问题,开始重点回头关注尼日尔战事之后,他终于发现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马尔尚上校已经将整个第一团拉成一条长战线,极其“稳重”地向西一线平推,难怪慢得要死。这堪称梦回一九一八的部署,实在令德内尔苦笑不得。 本来他还在担心如何不伤马尔尚颜面地取回指挥权,戴高乐的命令就到了,正好有关于马尔尚的安排。德内尔立刻迫不及待地将他从前线召回,然后打发他去杜阿拉迎接戴高乐将军,“顺便就为法国收复尼日尔的功劳接受戴高乐将军的表彰”。 这位可怜的殖民地上校还以为,是德内尔主动将在领导面前套近乎的机会让给了他,因此还对德内尔颇为感激呢! 这人的智商让德内尔和艾布厄总督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人和人真是不能一概而论,除了资历以外,马尔尚是哪一点都比不上勒克莱尔啊…… 负责协调戴高乐将军行程的德库赛尔向德内尔报告,称戴高乐将在10月5日前后抵达拉密堡。德内尔算了算,余下的时间勉强够他走尼日尔最前线一个来回。于是他便带了两个司机,以及从殖民地军队中征募的、充当他副官的本地黑人少尉巴布鲁,乘一辆吉普车星夜兼程前去视察。 在9月30日,经历两日苦旅的德内尔终于穿过漫长的沙漠地带,抵达了一团二营的驻地马达瓦。蓬皮埃上尉得到消息到阵地上迎接指挥官的车驾时,正看到这第一团的团长扶着被沙子磨得严重掉漆的吉普车咳嗽,最后吐出了一口夹着血丝的浓痰。 这一幕令蓬皮埃感到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得肺结核了?” “没有,上次大战的后遗症,空气过于干燥肺就会难受。”德内尔接过巴布鲁副官递来的水壶喝了一口,接着继续解释以打消部下的疑虑,“中间过沙漠实在太干了,往常只是有痰,这也是我第一次咳出血丝,但没办法,总不能不喘气了。” 蓬皮埃这才松了口气:“那段沙漠确实要命,好在现在我们已经打出来了。” “部队士气怎么样?” “出沙漠之后好多了,上校。我们营状况还算好的,雷尚的营情况才惨,他们一直走的外线,那里气候恶劣,补给也差。这两个星期马尔尚上校一直命令他们防御不存在的突袭,官兵怨气都很大。” “从你这走了我就去他们那里看看,你也跟来,我们开个会,定下下一步的策略,我不打算按照马尔尚的办法继续一线平推过去。” 一听这话蓬皮埃就笑了:“那可太好了,这样四平八稳的战术虽然很稳妥,但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稳妥吗?”德内尔并不以为然,“稳妥只是因为你们的对手太过废物,躺平任打,如果对方稍有战意,朝你们补给线来一下,你们顶得住?” 蓬皮埃立刻尴尬地沉默了,不过德内尔却没有继续批判下去,反而先向前者坦白致歉了:“这不是你们的错,至少我的错比你们的错更大。我之前连团长都没做几天,这次一下子领导这么一大摊子工作……这一个月来顾此失彼、疲于奔命……当年看贝当元帅指挥全军万马何等潇洒从容,现在自己试试,才几千人的部队就理不清头绪了。” 说到这里,德内尔提到了另一件事情:“你这里有发现什么人才吗?能当参谋用的,当副官用的,或者基层军官用的,让他跟我走。有多少来多少,来者不拒。” “那我这营还开不开了?”蓬皮埃笑着吐槽。 “你小子少给我装,你的兵还是我给你招的,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德内尔没好气地驳斥这位营长,“当时兵力匮乏,多少军官种子拿来给你当大头兵使了?我可告诉你,那些军校生早晚都得调走,这可是圣西尔最后一期了!你先给我十个最好的副连副排,然后再从军校生里抽人补上。部队缺额我给你补非洲兵。” “是,上校。” 和蓬皮埃一路闲聊着,德内尔就来到了阵地上。第二营设置的阵地非常简陋,令德内尔很不满意。士兵们的士气尚可,但是精力已经明显跟不上了,连续跋涉了两个月的他们急需休整——马尔尚采取一线平推的战术,又为了加快进度不断催促进军,导致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休息的机会,总是出于奔波和战斗的状态,也难怪他们各个精疲力竭。 士兵的靴子如今磨得不成样子,袜子更是惨不忍睹,人人都在过去两个月中练就一双铁脚板,年轻官兵们脱鞋展示出的双脚的惨状令德内尔非常心疼。 “我们都走了一千六百多公里,这已经是第二双军靴了。”蓬皮埃解释道,“第一双军靴早就走烂了。” “确实辛苦,应该休整一下,哪怕就几天呢。” 巡视过二营之后,德内尔又拉着蓬皮埃去看了三营和一营。三个营当中,数着蓬皮埃营的状况最好,其他两个营各有各的问题。三营的黑人上尉雷尚对纪律抓得不严,军纪非常散漫,一营也差不多。 德内尔最后将三个营长召集到三营营部中,开始发表自己的见解:“现在补给的问题基本解决了,目前存在的主要问题一是防御稀松,二是官兵疲劳,三是军纪松懈。我认为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解决方案有三个,一是统一指挥,二是变更策略,三是严抓纪律。 所谓统一指挥,就是在德内尔回到乍得与戴高乐会晤期间,全团由蓬皮埃指挥。德内尔将能力最强的二营长提拔为少校副团长,并将二营的副营长扶正。如此就在他离开部队的时期统一了指挥。 所谓变更策略,则是指放弃马尔尚那低效折磨人的一线平推,改为沿交通线交替掩护推进。通过这一段时间与尼日尔军队的交战,第一团上下都意识到以尼日尔的兵力不可能吃下该团任意一个营,更何况他们连交战的意愿都没有,基本属于望风奔逃、一触即溃。 既然如此,德内尔便令他们不要一个村镇一个村镇地占领,组织一个带电台的先遣连前出侦察,大部队随后沿公路开进,最后留下一批组织小部队乘马匹或骆驼去接收远离交通线的村镇。 “这里不是敌我两军阵线绵延数千公里的欧洲,不要担心侧翼没有被占领,这么长时间你们都没有管后方,补给线有遭到袭击吗?” 非说有的话,也是有的,曾经有一伙昏了头的土匪来袭击运输队,不过很快就被护送部队的机枪教做人。但是当地居民确实对尼日尔当局没什么忠诚度,他们才不管是谁当官,根本没兴趣跟对他们没什么威胁的自由法国军队打游击。 “我再给你们增配一部分汽车运水,让官兵每日用水量能再加一升,达到三升,节俭一点也能每天洗洗脚,擦擦汗。” 至于纪律,则有两条:“一是要注意军事纪律,我不客气地说,你们现在构筑的阵地完全没按照操典来,就是一坨狗屎!有些士兵散漫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卫生也搞得很差。我告诉你们卫生是要命的大事,在沙漠里闹了瘟疫招了苍蝇,疟疾可不是闹着玩的!” “以前累死累活情有可原,从明天开始休整三天,蓬皮埃必须把军纪和卫生抓好。不能让自由法国第一团成了个烂团、废物团——将来你们可是要去和德国人打硬仗的!” “明白,上校。”“是,上校。” 德内尔点点头,随后郑重地提起第二件事:“第二条,军队对外纪律也要注意。不允许骚扰民众,不允许抢劫强买,更不允许杀人强奸!谁犯了前两条,就给我送到拉密堡,我亲自收拾他。要是敢犯第三条,不管是谁,不管级别多高,一律拉到苦主面前就地枪毙!就算没了苦主,在尸体面前也得把犯人毙了!” 德内尔的重话令三人为止凛然,纷纷立正答应。他这才苦口婆心地说道:“我们是来收复法属西非的,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够,一定要赢得当地人的支持。要是军机不好,砸了自由法国的名誉,谁还来当我们的兵?闹出游击队来,我们哪有兵力剿灭?!” “更何况,殖民地人难道就不是法国人了吗?!” 嘱咐完了这些,德内尔便让各营长返回自己的营。他自己又留下和唯一的黑人军官雷尚上尉聊了聊,确保没有人敢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之后,便和该营的士兵们一块吃了顿便饭,闲扯了一会就准备离开了。 为了避免团长再咳出血痰,蓬皮埃想了个办法。他让士兵们找了个防毒面具,将滤嘴打开,掏出里面的滤芯,再塞了团浸过水的布条,就此做成了一个简单的加湿器。 德内尔向官兵们表示感谢之后,就带上这个“加湿面具”返回拉密堡了,路上他倒是试了试这个玩意——卵用没有,还差点把他憋死。 第六章 意料之中的挫折(3) 又一次经历了长达两日的苦旅,德内尔终于带着那些青年军官在戴高乐来临之前返回了拉密堡。相比空气干燥的尼日尔,还是乍得更舒适一些,至少有乍得湖蒸腾到空气中的水汽,德内尔的肺还能好受不少。 他一回到拉密堡就继续开展工作了,目前他需要处理的事务主要有三个,一是建立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非洲远征军参谋部,让他能有效地指挥在非洲各地战斗的自由法国军队。 二是将带来的这些有了战斗经验的军官分配到新组建的“乍得团”(戴高乐将军给了他们第三团的番号)中去。德内尔并没有什么种族歧视,并不打算只让白人担任军官,甚至为了吸引黑人从军,他自己都特意找了个黑人当副官。但乍得原住民教育水平差,兵员文化素质很低,连有能力当士官的人都不多,根本无法填补巨大的军官缺口。 德内尔为了唤起乍得人的自豪感,在艾布厄的支持下办了一个军官训练班,专门训练本地人。他指派年龄已经不适合参加远征的、科班出身的退役军官给受过一部分良好教育的乍得人补习军事常识,目前的进度还算可以,不过第一批毕业生至少要等到1941年春才能出成果。 现在还是要指望法国本土培养出的那批学员了。 第三件事则是继续紧抓后勤,提高乍得的后勤供应能力。除了提升物资存储和运输的能力外,德内尔还需要尽量在不影响民众生活水平的前提下,压榨出乍得最大的战争潜力。 这件事听起来很扯淡,打仗怎么可能不影响民众的生活水平?但这在乍得却有实现的可能,因为乍得人的生活条件实在是惨不忍睹。 目前的乍得小农经济占绝对的主导,主力是自耕农,但不同于欧洲中世纪那些饱食终日、富庶殷实的自耕农(真正穷的是佃农和农奴,这些才是中世纪欧洲务农的主力),乍得的农民由于土地的贫瘠、粮食产量的低下而饱受贫穷的折磨。 他们的人均粮食和肉类消耗量低得可谓闻者落泪、见者伤心,按照法国本土征兵标准,罕有人体重能够达标,要知道法国的征兵标准本就比德国低一大截了。跟瘦骨嶙峋的乍得人比起来,就连瘦成麻杆德内尔都能称得上强壮魁梧。 艾布厄此前企图做出点成绩来改善乍得的民生,但正如战争三要素是钱钱钱,施政同样离不开雄厚的资金,而巴黎方面不在乍得刮地三尺就算很仁慈了,指望本土为乍得拨款搞建设纯粹是做梦。 现在有了自由法国的拨款,艾布厄总督也可以将先前做好的计划落到实处。乍得开始兴修水利、探测油田,德内尔还派新兵协助政府施工。而无论是政府雇佣的民工还是军队征募的新兵薪资都远高于平民,伙食待遇也好,而且这些建设也必然会惠及当地,因此自由法国搞得这些公共建设也就颇得民众支持,自由法国的形象也在乍得变得无比正面。 也是因为如此,戴高乐在10月5日上午抵达拉密堡的时候,才能受到市民热情的欢迎。 坐在吉普车上的戴高乐心中有些诧异,脸上却并无异样,只是像在伦敦一般,主动挥手回应市民的欢呼。戴高乐将军高大的身材和颀长的四肢令乍得人惊讶不已,他们本以为跟戴泽南上校来的那些士兵已经足够高大魁梧了,没想到自由法国的领袖身高竟如此惊人,简直像是天神下凡,由此对他更加敬畏。 戴高乐的车一停在总督府邸门前,德内尔便带领留守拉密堡的军官迎上去敬礼。戴高乐回礼过后,立刻和老朋友握了手,言辞中难掩振奋之意:“让,辛苦了!” “不敢言辛劳。”德内尔有些惭愧,“而且说实话,我干的真是不行。” “我干得就好了?”戴高乐闻言只有苦笑了,“现在我可成了好大喜功、眼高手低的代名词。” 德内尔这些日子目光全放在非洲上,完全没有留意外界的舆论,他便猜测道:“因为达喀尔?” 没错,因为达喀尔。 9月26日下午,戴高乐还是决定派部队登陆了。登陆过程倒是挺顺利,但是部队向港口进军途中受到了守军坚决地阻击。达喀尔守军不愿屠杀法国同胞,因此没有动用重火力,不过自由法国军队每次要前进的时候,他们都会开枪警告。 个别勇敢的士兵想试探守军的态度,然而他们越过警戒线后立刻遭到守军的枪击,有三人为此阵亡,最后戴高乐只好将军队再撤回海上。 等戴高乐将部队撤回之后,达喀尔的军队已经下定了决心,开始跟英国人打起了真正的炮战。甚至就连前些日子被英国人鱼雷机炸坏螺旋桨的黎赛留号,都在拖船的牵引下摆好角度,用两个四联装炮塔上的八门380mm火炮炮击英国舰队了。 英国人也想予以还击,但这里不是米尔斯克比尔,法国军队防守严密,舰队实力雄厚,皇家海军一时讨不了便宜,只能灰溜溜地走人。 英国在迎击德国海狮计划的关键时刻,冒险出动本土舰队的三分之一,靡费燃油弹药无数来执行这个计划,最后却无功而返,如此结局实在令英国朝野难以接受。 虽然这个计划是丘吉尔提议、英国政府强推的,但为了避免给世人造成“英国利用戴高乐的自由法国抢夺法国殖民地”的印象,bbc和其他英国媒体一直在宣传是戴高乐主导了这次行动,于是各种屎盆子就都扣过来了。 说戴高乐“毕竟只是个准将,威望能力都不行”已经算是好听的,还有人骂戴高乐空有一张嘴,实际上只是个眼高手低的英国傀儡,还有人更是干脆骂法兰西民族天生就是弱鸡,内战内行、外战外行。 英国那边出于对戴高乐的歉意(海军和政府都知道戴高乐纯粹是被丘吉尔坑了),还多少为自由法国解释了一番,将英国人的敌意完全转移到维希政府上去,但是美国那边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我们在美国的宣传受到了很大的挫折,派往华盛顿的代表甚至没有得到罗斯福总统的接见,而且旅居美国的侨民也对我们的斗争抱有疑虑。” 结束宴会后,戴高乐将德内尔叫到自己的套间里商讨形势,德库塞尔也在一旁旁听。戴高乐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后,就先向德内尔介绍起代表们在美国遇到的情况,接着感慨道:“现在看来,同美国建立正式关系,并尽量获得美国援助的可能性在短期内已经微乎其微了。” “西非毕竟不是战场的焦点,我们在这里取得再多胜利,也不会真正得到世界民主力量的重视,而一旦我们遭遇挫折,哪怕是无关紧要的挫折,就会被扣上‘连非洲都搞不定’的帽子。” “我们需要一场胜利,让。”戴高乐神色凝重地说道,“不是默默无闻的,而是一场酣畅淋漓、举世震惊的胜利。” 德内尔郑重地点了点头。 “虽然我们的士兵都是坚毅英勇的战士,但是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少,就像乔治六世陛下说的,‘一把锋利的宝剑,可惜剑身太短!’”戴高乐吐了口烟,用食指轻点茶几,“一场大的战役我们做不到,但是一场小战斗,一场传奇的小战斗,将会有力地鼓舞全世界法兰西人民的士气。” “夏尔,你有什么想法吗?” 戴高乐缓慢地陈述道:“我希望进行一次跨越撒哈拉沙漠的远征,你认为可不可行?” 从乍得北上,越过撒哈拉沙漠,直插意大利属利比亚的腹心。这项行动如果实行,确实可以满足戴高乐将军提出的要求:“传奇”的“小战斗”。穿越撒哈拉沙漠的突袭绝对可以说是传奇,而且击败利比亚南方的意大利驻防部队也不需要太强的军力,乍得也无力承担供给大部队穿越撒哈拉的任务。 但是撒哈拉终究是撒哈拉,死亡沙海绝非浪得虚名。仅仅是尼日尔那一小段沙漠,都让德内尔感受到自然的恐怖,更遑论这一千多公里的漫长征途。 “很困难吗?” “困难有,但总有办法克服。只是我对沙漠作战没有经验,暂时还难以估算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实行这一计划。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执行这个计划的兵力不会很大,但消耗的物资绝对不会小。” “耗费一两个师的物资也是值得的。”戴高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这是一场世界大战,一个师放在大规模正面战场上也只能配合英军作战,这个师打得再漂亮,也是英军指挥下的!我们必须独立开辟一个战场,一个完全由法兰西统帅的战场,这样才能展现我们的独立性!” 这些道理德内尔都明白,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知道,夏尔,我知道!这次远征我亲自负责,拼上性命也要大干一场!” “好,不愧是‘法兰西上尉’!”戴高乐感动地将手按在德内尔的小臂上,“来这里之前,我和马尔尚他们都说过,没有人支持我的看法,他们都不敢挑战死亡沙海的威严。我在路上就想,能给我这个奇迹的,恐怕除了你以外不会有别的人了!” “乍得的后勤、远征军的训练都交给我,你可以放心。我也不是谦虚,这个世界上团营级训练和战斗能做得比我好的指挥官并不多。”可德内尔随即话锋一转,开始做起检讨来,“但是让我统筹一个战区是真的不行,仅仅是协调乍得和尼日尔都让我顾此失彼,现在勒克莱尔即将北上,柯尼希也在达荷美登陆了,三军齐进,我实在没有能力统筹,再不引咎让贤,恐怕真要耽误抗战大事!” “贾德鲁将军也跟着我来了,我准备让他负责指挥西非各部。”仿佛听出了德内尔话语里的自责,戴高乐出言勉励道,“你没有必要气馁,让。你之前历任营连,本就没有什么协调大部队进攻的经验,初次上阵,我又没法给你配齐参谋人员,顾此失彼也是正常的。” “更何况虽然我听说你这边状况不断,但大事都没耽误,这就已经很好了,我这个准将来指挥恐怕也不见得会一切顺利吧?” 除了勉励以外,戴高乐也开始向德内尔传输一些做高级将领的经验:“将领不同于低阶军官,不再讲求面面俱到,而是要学会抓重点。知人善任、培养助手则是将领工作的重中之重。像我听说你才刚刚建立参谋部,这一点你就犯了错误,建立参谋部和联络处是一个将军落地就该做的头等大事。” “受教了,夏尔。” 德内尔的预期波澜不惊,仿佛根本没有听出戴高乐希望将其提拔为将领的潜台词,不过后者只当是自己这个老朋友宠辱不惊惯了,他将烟卷插进烟灰缸里,接着说道:“不过你有一点比我强,你搞民政真是有一手。要是现在就改行,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的。” “或许吧。”德内尔看着烟灰缸中尚未熄灭的烟头,突然又开口了,“撒哈拉远征部队需要一个出色的副手。” “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勒克莱尔。” “不出所料!” 第六章 意料之中的挫折(4) 次日的自由法国高层会议上,戴高乐再次提出了自乍得进攻意属利比亚的设想。不出所料,支持者依然寥寥,毕竟在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一支部队整建制穿越撒哈拉后再与敌人交战。 事实上,整场会议对戴高乐表达了鲜明支持的中层军官居然只有两个,一个自然是德内尔,另一个则是近期扶摇直上的新晋上校勒克莱尔。 戴高乐再怎么样也是自由法国的创始人,其他人就算反对他的意见,也不会过于直白地表达,更不敢批评他眼高手低。德内尔在乍得干了一个月,为乍得要了一百万法郎,还协助深孚众望的艾布厄总督干了一些实事,又是参加过上次大战的老资历军官,敢喷他的也不多。 于是勒克莱尔就成了反对派的泄压阀,抨击他的不仅仅是反对进攻的人,嫉妒他的人也趁机指责他以泄私愤,一个布拉柴维尔来的少校甚至称其为肆意迎合戴高乐将军以钻营的弄臣。 勒克莱尔是个纯粹的军人,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间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过还不用德内尔出面维护同僚的名誉,贾德鲁将军就先爆发了,他把那个称勒克莱尔为弄臣的少校劈头盖脸怒斥了一番。如果不是布拉柴维尔就只有这么一个代表的话,恐怕中将十有八九直接会把这个人轰出去。 等贾德鲁喷完了,会议气氛也完全冷下去了,不少殖民地军政高层似乎完全失去了两周前“同心救国”的热烈情绪。 德内尔对此并不感到奇怪,殖民地人士中,愿为法兰西将头颅抛的爱国者有不少,可将抵抗运动视为进身之阶的机会主义者亦有许多。自由法国军队横扫赤道非洲、进入西非的时候,他们看不到这些地方敌人的弱小,误以为自由法国非常强大,各殖民地甚至法国本土都会群起响应,望风而归之,因此对加入自由法国有很大的热情。 可达喀尔的挫折令他们意识到,自由法国并不强大,号召力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强,光复本土终究要付出踏踏实实的汗水和鲜血。那些机会主义者不情愿付出这些代价,自然要百般推脱,所谓“进攻利比亚不具备现实可能性”不过是消极抗战的借口。 不管进攻利比亚可不可行,在他们那里一定是不可行。 一片沉默之中,戴高乐突然点了一个人的名字:“我看马尔尚上校一直不吭声,您是乍得的军事领袖,应该比我们更了解通往利比亚的道路。您认为进攻利比亚可行吗?”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穿过撒哈拉沙漠的问题,将军。”马尔尚坦率地回答,“不过如果要进攻利比亚,从乍得西部北上攻击与乍得相邻的费赞地区应该是唯一的选择,尼日尔那边也有探险家开辟了穿越撒哈拉的通道,但那里的环境更恶劣,道路也更长,不如从乍得走快捷。” 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马尔尚上校的回答直接跳过了“做不做”,并将话题导向了“怎么做”,将议程朝着戴高乐希望的方向狠狠一推。 德内尔立刻抓住机会,开口分析道:“不仅是快捷的问题,从乍得西部到费赞这条路距离英属埃及已经很近了,拿下费赞等地之后,便能策应埃及的英军。从尼日尔北上起不到这个效果。” 戴高乐点头称是,随后继续看向马尔尚:“您走过那条道路吗?” “没有完全走过,但是乍得常有通过这条道路前往利比亚的行商,有次巡查我去过乍得西部。”说到这里,马尔尚下意识地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环境非常恶劣,人迹罕至,定居点极少,补给会是个大问题。” 既然如此,德内尔便主动请缨,请求戴高乐允许他实地考察,为军队行进规划路线。戴高乐欣然同意,也为进攻利比亚的方案定下了调子:“到底行不行,等戴泽南上校考察完再说!” 于是德内尔就将自己刚建立的参谋部移交给贾德鲁将军,在10月6日带着一辆吉普和两辆卡车踏上了侦查远疆的道路,他用了两天时间,就从拉密堡跑到了乍得与利比亚的边境。 这段边境上并没有意大利的边检站,同样也没有法国的,完全就是一块死地。得亏现在是十月,要是来的更早一些,高温就能直接干掉一行所有人。 “这气温怎么算也得到四十摄氏度了。” 德内尔话音未落,被太阳晒得脱皮的脸便涨得更红,几秒种后,他就开始咳喘起来。 “您真不该接这项任务,上校。”面对强忍咳嗽失败,血沫都喷到自己前襟的德内尔,副官巴布鲁少尉一边掏出手帕一边劝解他道,“为了您的健康,请让我向戴高乐将军报告,让勒克莱尔上校替您侦查。” “不行。” 德内尔干脆利索地回绝了巴布鲁的请求,擦干净嘴角之后,立刻附身捡起掉到脚下的铅笔,继续在笔记本上计算一支一千人的军队通过沙漠所需要的物资。 “现在还剩多少油?” “不到100升,上校。” “嗯,看来车队在乌尼昂加补充一次燃油,就足够跑一次库夫拉了。”德内尔正要掏出望远镜,就被滚烫的镜筒烫了一下,差点把这家什摔到地上去。最后还是再掏出手帕来垫着,才敢拿着它远望利比亚境内。 “或许还可以再往后挪挪。”巴布鲁说道,“您计划一百公里设置一个补给站,是不是太密集了?” “我还觉得不够呢!” 现在德内尔他们三辆车二十一个人顺顺利利地到了边境,万一遇到沙尘暴,有些车损坏了怎么办?如果按照人的正常休息间隔设置补给站,应对特殊情况的容错率会极低,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在利比亚境内也可以偷偷建立几个据点,我看那边的防御非常松懈,基本等于没有,不过要等行动发起前不久再做,以免引起意大利人的警惕。” 德内尔直到10月12日才返回拉密堡,一脸风霜之色的他顾不得洗尘休憩,就直接找到了戴高乐。 “行不行?” 戴高乐的问题很简单,德内尔的回答也很干脆:“行!” 只是需要的物资储备相当惊人。 看到德内尔列出的几张单子,戴高乐也有些吃惊:“这么多汽车,你想建立摩托化部队打这场仗?” “必须用摩托化部队。”德内尔回答道,“否则部队抵达库夫拉绿洲的时候将根本没有任何战斗力可言。” “二百辆卡车……”戴高乐面对这张单子沉吟不已,“倒也不是拿不出来。” “二百辆卡车只是底线,这些卡车有三分之二都会用在后勤补给和运送装备上,真正能用来运兵的不会超过六十辆。也就是说,能在二百辆卡车支持下进攻库夫拉的部队最多只有一个轻步兵营。” “敌人有多少?” “预计将有两个连。” 在敌方以逸待劳的前提下,劳师远征的法军兵力只比敌人多一个连,这个兵力确实已经被压缩到极限。 好在德内尔还是给了一个好消息的:“幸好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准备。” 是的,戴高乐和德内尔终归是军人,他们会考虑一些战争的政治影响,但绝不会用政治因素打乱自由法国既定的战略。在当前法属西非还有大片领土没有攻克的时候,将大量物资和人力投向一个仅能获得政治声望、战略价值有限且在资源上有赔无赚的战役目标并非明智之举。 何况如今意大利在利比亚和埃塞尔比亚好歹也有二十多万军队,英国的埃及军区自保都困难,更不可能支援从南方进攻的自由法国军队。 进攻利比亚的方案何时执行,最终还是要取决于自由法国的西非战事顺利与否,以及英军在北非的战略姿态。 “让,我想调整人事安排。”戴高乐提起了另一件事。 “你有什么计划呢?” “贾德鲁将军现在总览西非战事,我想让你做贾德鲁将军的副手,跟他学习学习,就算上高级军官学校了。然后勒克莱尔调去率领第一团打前锋,柯尼希的第二团不动,马尔尚调往赤道非洲,负责后勤和训练。” 提起马尔尚,戴高乐有些奇怪:“马尔尚上校对你的评价很高啊,让,你对他有什么意见吗?” “完全没有,夏尔。” “那为什么要把他架空啊。”戴高乐对德内尔前一个月的人事安排有些难以理解,“我发现他搞后勤的才能还是不错的,你之前完全可以自己带队西进尼日尔,将训练部队和组织后勤的工作交给他,结果你却偏偏让他做了自己不擅长的指挥工作。” “额……”德内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实际上当时为了促进征兵,我和艾布厄总督准备狠狠治一下乍得的腐败。而根据调查,马尔尚上校在当地有一些见不得光的关系,所以我们就把他支开了。” “是这样的,马尔尚已经和我坦白了。” 如此情况是德内尔没有料到的,他脸上浮现出的惊讶之色让戴高乐微微一笑:“马尔尚是个聪明人,你那天说的话他完全听进去了。他对我说,之前他到殖民地纯粹是因为没有后台,二十年时间什么雄心壮志都磨没了,只能甘愿蹉跎,一门心思都放在捞钱好退休上,因此确实干了一些腐败的事。 “不过你在军营里和他说的话让他意识到,一个天大的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如今完全可以通过干正事飞黄腾达,而且前途远不是在殖民地贪污几十万法郎能比的。” 戴高乐摊开双手,复述着马尔尚的话:“所以对他而言,你把带兵出征的机会给他,让他能在军中获得威望,又在后面反腐,替他扫清了身后的污点——去哪里找这么好的战友!” “人不可貌相。”德内尔诚恳地说道,“我小觑马尔尚了,将来一定要和他道歉。” “他告诉我,能在战后以功得少将弦便足以告慰先祖。”戴高乐说完这句话,又看向了德内尔,“我说格局小了,大好法兰西男儿,该有封帅之志!” 德内尔知道戴高乐是在勉励自己,不过他恐怕确实要辜负后者的厚望了。对他而言,能同五湖四海的战友们一道再次为法兰西流血牺牲,已经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至于战后那些划分势力的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他实在不愿再经历一次。 要吸取上次大战的教训啊:对于任何一个军人而言,没有比战争年代为国罹难更好的结局了! 第七章 扩张(1) 自由法国的军队稳步进军法属西非,并计划在十一月之内彻底解决加蓬问题,从而全取赤道非洲。 在非洲的三个团、两个营和数个独立骑兵中队仍然接受德内尔德指挥。戴高乐是想让贾德鲁将军带他一段时间的,只是当前的形势不得不让贾德鲁到埃及去。 目前加入自由法国的军队仍在增多,除了从本土历经千难万险逃来的志愿者外,有些殖民地的部队也想办法脱离维希的战斗序列,加入到抗战事业中来。截止到十月上旬,零零散散从各殖民地汇集到埃及的法国军人就已达到两千余,再加上先前被英国人“拐走”的科特迪瓦狙击团,总兵力已经达到了三千,已经迫切需要自由法国派遣指挥官了。 英国方面其实是很希望让德内尔去的,因为现在防御利比亚与埃及边境的英国将领,正是先前指挥敦刻尔克防御圈的亚历山大将军。德内尔有多么善守,他是有切身体会的。 但是不行,自由法国的战斗和国内维希政府的投降,使得自由法国的支持者越来越多,戴高乐和贾德鲁估计,埃及的自由法国军队总兵力可能在1941年初就能破万,而德内尔实在缺乏领导这样一支庞大军队的能力。 更何况贾德鲁是老资格的将官了,德内尔连上校军衔都是新晋的,指挥通常由少将和准将担任的师长终归还是资历太浅。 像先前戴高乐虽然以上校军衔担任了第四后备装甲师的师长,但他好歹先前也干了七八年的上校,本就到了该升迁的时候。虽说社稷崩摧、国家沦亡之际不必过于讲究,但戴高乐还是不想过于破坏法兰西的军事传统。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那就是英军在埃及将官云集,德内尔只是一个上校,很难与那些盟军将官分庭抗礼,恐怕会让英国人肆无忌惮地对自由法国军队下手。 “那就让戴泽南上校继续指挥西非军队吧。”贾德鲁中将也肯定了戴高乐的做法,“他学习战争的能力强得很,西非的仗打完,说不定他就能指挥好一个旅,甚至一个师了。” 好在如今自由法国在非洲的战争要比德内尔刚来的时候顺利得多,令他感到分身乏术的马尔尚上校不再指挥部队,专心负责法属赤道非洲的征兵工作。现在无论是勒克莱尔、柯尼希还是他自己,打仗还是靠谱的。 10月26日开始,勒克莱尔带领第一团西进马里,随后向南席卷科特迪瓦(象牙海岸)。 柯尼希则带领第二团抵达了杜阿拉,准备在海军的掩护下,从该地发起对加蓬首府利伯维尔的登陆。 至于德内尔,则与调任赤道非洲总督的艾布厄、调任赤道非洲守备司令的马尔尚乘同一架飞机,亲赴前线指挥巴朗和迪奥两个上尉南下进攻加蓬,先击溃位于利伯维尔以东的敌军,再右转卷击加蓬首府。 艾布厄和马尔尚如今可谓志得意满,法属赤道非洲可不是乍得那样的穷乡僻壤,在行政级别上,法属赤道非洲总督高过本土高官,直逼大区领袖。由于海外总督无须选举,地方民众的掣肘也小,所以在实际操作中,赤道非洲的总督比国内大区领袖都要吃香。 马尔尚同样对戴高乐的安排感到满意,因为根据战前的惯例,法属赤道非洲总司令的军衔至少是个少将。即使如今自由法国军衔普遍偏低,但给他提升一级到准将也是正常的吧? 原乍得的两位军政首脑在赶赴布拉柴维尔途中兴致高昂,一直高谈阔论,德内尔倒也没觉得厌烦。一个黑人,一个本来混日子等退休的军官,如今双双仕途峰回路转,还不许人高兴高兴? 飞机一落地,便有戴高乐的电报等着德内尔:“已与比利时流亡政府达成协议,夺取加蓬后,继续进攻比属刚果。” 这倒没什么困难,只要加蓬拿下,比属刚果的军队就可以坐以待毙了。 说起来自由法国和比利时也算是流亡政府中的难兄难弟了,像荷兰、波兰、挪威的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都搬迁到了英国,偏偏法国除了个大元帅贝当,比利时出了个利奥波德国王,直接带着本土和德国人签了条约,让流亡在外的抗战政府反倒成了叛徒。 德内尔略一失神,随后立刻让副官巴布鲁将消息转给前线的两个营长,两个营长很快回复收到命令。 到10月27日,自由法国对加蓬的进攻就开始了。两个营长并没有像先前一样,婆婆妈妈地又是劝降又是宣传,在争取加蓬加入自由法国这件事上浪费太多时间,而是直接发动了猛攻。 宣传固然没停下,可宣传的方式也有改变。从前飞机只撒传单,这次则是传单炸弹一起撒,宣传轰炸两不误。 进攻加蓬的两个营长都是亲身经历过那尴尬无比的达喀尔行动的,达喀尔守军的行为使他们认清了事实,即可耻的维希上层会毫不犹豫地利用法国人对权威的服从,胁迫法国人自相残杀。 不打掉那些忠于维希的叛徒的胆气,他们绝不会妥协。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认清了现实,所谓法国人不打法国人根本不具备实际可操作性。就算自由法国为了“不打自己人”,将进攻法属殖民地的机会拱手让给英国,难道将来戴高乐他们还能缺席反攻本土的战斗吗? 一旦放开手脚,自由法国的军人们就展示出了惊人的战斗力,跟犹豫不决、士气低落的维希军对上就像石头砸鸡蛋。加蓬边境防线在一日之内就被凿穿,27日上午迪奥上尉便占领了米奇克,此时德内尔还没到前线呢! 到11月5日,朗巴勒内也被攻克。8日,柯尼希率领的第二团(辖一个塞内加尔混合营,一个外籍军团营和一个喀麦隆桥民营)成功登陆了科莫河北岸入海口,利伯维尔便陷入了三面包围之中。 到这个时候,维希来的德杜将军手上只剩了不到三个营,和一些零零散散的民兵,完蛋已经是时间问题了。在守军顽抗下去显然会全军覆没的情况下,德内尔便开始对城内的人展开心理攻势,尽量减少法国人的伤亡。 为了建立补给线,自由法国控制的一条驱逐舰和一条炮艇驶入了利伯维尔的港口。港口里停靠的船只正是以基尔伯特少校祖先姓氏命名的“布干维尔”号轻巡洋舰。 这条船说是巡洋舰,吨位和火力还赶不上自由法国的驱逐舰,居然还敢用自己的主炮向自由法国的驱逐舰开火。于是两条船毫不犹豫地开火反击,一口气打了20多发炮弹,把这条老巡洋舰揍得浓烟滚滚,让它总算是认清了形势。 不过德杜准将依然打算顽抗下去,11月9日,城区还爆发了一些交火。不过不少阵地的守军显然并不想和法国军队内讧,他们毫无意义地向天开火,等柯尼希的军队一到他们身边,他们就投降。 当天下午,柯尼希的部队拿下了机场,城市里的官员再也不可能撤退了,德内尔便给了德杜最后一次机会:“限三小时内必须投降,否则我会把他枪毙。” 这样的条件令传话的俘虏感到非常惊讶,他颇为不解地询问德内尔道:“为什么?” “因为叛国。”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如果他只是遵守维希的命令和我们打,打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向德国人投降都无可指摘,更何况现在还是向同为法军的我们投降。要是他还打算顽抗,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铁了心要做德国人的狗!既然如此,卖国贼凭什么杀不得?!” 这样杀气腾腾的最后通牒将德杜将军的斗志彻底击垮了,于是加蓬的战争就在11月9日基本结束,自由法国总共才阵亡了22名官兵。三天后,迪奥上尉又以两人牺牲为代价拿下了以“巴黎屠夫”的名字命名的梯也尔港。 只是在当晚德内尔向戴高乐汇报利伯维尔情况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感到意外且痛心的事——加蓬的总督马松在自己的房间里悬梁自尽了。 这个消息令德内尔目瞪口呆:“还真有人为维希法国殉难啊?!” 但经过调查,大家才发现事情并非如此。加蓬的总督马松本来很早就宣布加入了自由法国,但由于犹豫,又在八月中旬退出了。因此他对自由法国和加蓬的这场内战深感痛惜,并认为这全都是自己的错。 在进入利伯维尔,见到为光复利伯维尔而牺牲的十几名年轻官兵的遗体之后,极为自责的马松总督就回房自尽了。 这样的情况实在令德内尔感到五味杂陈,毕竟1920年的他差点就是这般下场。 “将这个情况报告给戴高乐将军。”面对马松盖着白布的尸体,德内尔叹了口气,“还有,要以殖民地总督的规格将马松总督下葬。” 德内尔的副官巴布鲁对天主教的礼仪并不熟悉,因此主持葬礼的工作就交给了达让吕少校。这个在达喀尔港外吃了维希部队一发子弹的少校便带着几个士兵,拉着马松的尸体去了教堂,请当地的塔尔迪主教主持葬礼。 次日早上七点,德内尔听到了礼兵鸣枪致敬的响声。 第七章 扩张(2) 戴高乐将军在11月15日抵达了利伯维尔,来到此地的他发现,当地人对自由法国的到来说不上欢迎,但也没有多抗拒,总体而言是一个无所谓的态度。 不过德内尔告诉他,加蓬的政府腐败程度比乍得严重的不是一点半点,殖民地官员刮地皮的水平虽然比不上刚被柯尼希光复的达荷美、贝宁一带,但也算是耸人听闻了。 “要获得民众的支持不难,只要处置几个腐败分子,然后对贪污行为出重拳,民众的负担立刻就能降一大截。” “那么谁是腐败分子呢?” 说来可笑,加蓬最大的贪污犯人尽皆知,正是前些日子自杀的前总督马松。 听上去似乎很矛盾不是?因造成了二十几名官兵的阵亡就愧疚到自杀的马松总督,甚至会为了一万法郎将一个小矿主逼到自杀! 其实这也没什么矛盾的,那个小矿主是黑人原住民,恐怕对马松来说,黑人不算人吧?这位总督可真是“爱憎分明”呢! “好在马松留有遗书。” 德内尔向副官巴布鲁招了下手,后者立刻为戴高乐递上了从前总督自杀现场中发现的信纸。戴高乐接过扫了一眼:“他要把自己的财产全部捐献给自由法国?” “大概有1000万法郎。”德内尔吐槽道,“超过乍得的岁入。” “由此可以看出,法术赤道非洲确实是富裕。”戴高乐也加入了吐槽,“话说艾布厄估计,收付撒哈拉以南的所有殖民地后,再加上美洲殖民地,我们每年的总收入会有大概180亿法郎,可以达到战前法国总收入的4%。” “……” “由于武器可以接收英国的援助,我们的军费利用率会比第三共和国高不少,乐观的估计,我们可以用30亿法郎达到100亿法郎的效果。” 100亿法郎,也不过是第三共和国1939年军费支出的40%,但这只是和平时期军队的维持训练费。而算上新武器的设计、生产和列装,各类军需物资的消耗,以及军人的训练、津贴、治疗和抚恤……1940年法军前六个月的总支出就达到了39年的五倍有余! 自由法国的军费更应该对应的是1940年,也就是说,以撒哈拉以南非洲和美洲殖民地的财力,加上英国的援助,自由法国大概可以在1941年初达到第三共和国军事实力的4%。 “由于海军负担会轻一些,所以我们会有5个陆军师,其中一个还是轻机械化师,一支小规模的舰队,和大概两个联队的战斗机。” 虽然还是惨不忍睹,但至少比之前的3000“大军”要强不少。 “不过只要我们能配合英军打赢非洲的战争,就可以拿下北非。那里远比西非和中非富裕,而且还有近二十万军队。到那时,我们就会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了!” 但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如今的自由法国还是别指望二十万大军这种事情了。 次日,戴高乐前往视察加蓬的第一大港梯也尔港,并在那里慰问了双方的伤员。 自由法国和维希法国的伤员都在一处疗伤,待遇也完全相同,因此在戴高乐到来之前,双方的伤员已经混熟络了,甚至还联合起来整治了一番“怠慢”他们的护士。 “护士不称职吗?”他们的话让戴高乐和德内尔警惕起来。 “这倒没有,其实护士们也是为我们好……” 伤员们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还原了事件的全貌。 非洲的蚊子是很致命的,任由他们叮咬的话,官兵有染上登革热或疟疾的危险。虽说这两种疾病如今也算不上什么不治之症,但医院还是不希望身体本就虚弱的伤员们染病,所以特别注重灭杀或驱赶蚊虫。 这一点属实,德内尔和戴高乐都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强烈的草药味。巴布鲁少尉告诉二人,这味道正是“防蚊树”的汁液所发出的。 “问题就出在防蚊上,蚊子不是夜间活动最频繁嘛……护士们就在熄灯睡觉前喷一圈驱蚊剂,然后关窗,防止蚊子进来。” 从医学角度上说,此举并没有什么错误,但护士们显然忽略了伤员并不能适应闷热的环境——关窗关门导致一点风都进不来,将伤员热得整晚睡不着。他们起初是打算好好跟护士们说明情况的,但护士总像老妈子一样,以“我这是为你们好”的态度拒绝开窗的要求。 于是某晚,热得忍无可忍的伤员们开始高声齐唱《马赛曲》,把所有在医院睡觉的护士和卫兵都吵了起来,《马赛曲》刚一结束,外籍军团的伤兵又开始带大家唱《血肠歌》,接着是塞内加尔狙击营和加蓬守备军的士兵领唱《猎兵颂》,还有军校生的《圣西尔进行曲》……直到护士气鼓鼓地同意晚上开门开窗,他们才停止夜半鬼嚎。 提起这件事,这些难以下床的重伤员都笑成了一团,完全看不出几天前他们还在互相射击,戴高乐一行人也被他们逗乐了。向来习惯于想尽办法改善士兵生活的德内尔则开始考虑,或许可以为医院订购一批制冰机? 除了两军士兵们毫无芥蒂之外,加蓬被俘的军官们对自由法国也并没有什么敌意,有些人甚至非常崇敬戴高乐将军和戴泽南上校。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刻倒戈,仅仅是因为“军人的天职”使他们不得不服从德杜准将的命令,戴高乐只要一呼吁,立刻就有一半的军官加入到自由法国的队列中来。 剩下的一半人中有三分之一的军官出于家人在本土,怕加入自由法国后被维希定成叛国罪而后抄家的心理,才遗憾地拒绝了戴高乐的邀请。还有人怀疑,自由法国到底能在英国人面前保持多少独立性。 “戴泽南上校说,做德国人的鹰犬就是叛国,可做英国人的鹰犬不也一样吗?” 戴高乐当然向这些抱有疑虑的军官们解释,自由法国与英国的合作是完全平等的。虽然英国曾经占领了法属马达加斯加,但是在自由法国表示抗议之后,英方已经向抵抗委员会归还了马达加斯加的主权和管辖权。 “现在每一块被我们解放的属于法兰西的领土,都在自由法国抵抗委员会的管辖之下,财政、外交、军事、治安……等等这些,完全由法国人执行,英国人没有任何插嘴的余地。” 话虽如此,但是自由法国如今占领的地区基本都是些穷乡僻壤,又远离英国传统势力范围,英国人不插手说不定只是因为瞧不上这些鸟不拉屎的地方。一旦自由法国的力量拓展到了英国的势力范围附近,要是戴高乐还能顶住压力,那才能证明自由法国的独立性。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强求,你们就在加蓬暂住一段日子吧。我们不限制你们外出,也不禁止你们往国内写信,只是不允许你们进出军事设施,如果离开梯也尔港,要向加蓬总督迪奥上尉打报告。” 即使是坚决忠于维希的那两个人都不得不承认,戴高乐的安排对于俘虏而言的确是极其宽大的。 戴高乐要拜访的最后一个人,就是维希任命的赤道非洲总司令德杜准将。由于德内尔曾恐吓要“枪毙他”,因此他对前者十分不满,连带对戴高乐也不假辞色,并不同意加入自由法国军队。 不同意就算了,戴高乐也不是什么人都要。他对德杜准将并不陌生,在本土的时候,他就陪同第五军军长参观过德杜准将领导的师。说实话,这位德杜准将带兵能力属实一般,指挥也没什么出众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一绝。 拍马屁能打飞机,打坦克吗?显然是不行的嘛。 两人离开梯也尔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他们匆匆吃了些木薯,便乘车返回了利伯维尔。他们刚到总督府,便从电台里听到维希政府在怒斥“戴高乐叛匪”。 德库塞尔本想关掉电台,戴高乐和德内尔却都饶有兴致地想听听,戴高乐的副官只好随他们的便了。 这座设立在达喀尔的电台疯狂散播着谣言,说什么自由法国军队将利伯维尔夷为平地并大肆劫掠,大肆处决“忠于法兰西”的军官,甚至还枪毙了当地主教塔尔迪先生。 戴高乐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放声大笑,但德内尔却警惕起来。他提醒戴高乐:“为什么维希方面偏偏对塔尔迪主教称名道姓?我们的部队可确实在教堂里开了枪。” “还有这种事?!”戴高乐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开枪是在马松总督的葬礼上用空包弹鸣枪致敬。” “原来是这样。”戴高乐这才放松下来,“你的意思是说,利伯维尔城内还有维希方面的情报人员?” “有可能只是巧合,但有必要查实。”德内尔果断地建议道,“要让迪奥留意反间谍的事情了。” “没问题,我从伦敦带来了几个‘国防部二局’的小伙子,他们是铲除间谍的专业人士,明天我就让他们从杜阿拉到利伯维尔来。” 此时,维希的广播再次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广播中提到,先前达喀尔行动中降落到岸上的三个飞行员,以及戴高乐派去的两个代表,全部遭到了维希警察和宪兵的拘捕。维希方面污蔑这几个人为叛徒,并对他们极尽羞辱,这使得戴高乐不得不为他们的安全感到担忧。 戴高乐立刻通过重新被自由法国接上的电话线联系到了维希代表布伊松,要求用德杜准将和其他一些忠于维希的军官交换这些人。但是在第二天中午,达喀尔就公布了戴高乐的条件,而且对自由法国大肆谩骂,这就更让戴高乐等人起了疑心。 于是戴高乐最终选择了一个非常符合军人身份的解决方案,他不再与达喀尔进行会谈,而是通过广播和电报向全世界公布: “如果维希法国关押的自由法国人生命遇到问题,那么自由法国有足够的俘虏抵偿。” 达喀尔的广播立刻就安静了。 “连音乐都不放了,这么安静还真让人不太适应。” 返回拉密堡的途中,巴布鲁反复调整收音机的频率,却怎么也收不到达喀尔的广播。目前非洲还收不到自由法国在伦敦的广播,所以反着听维希的广播已经成了军官们的一大消遣。 自由法国从来不禁止官兵们“收听敌台”,因为所有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发现维希的广播是多么的荒谬。 就比如达喀尔广播曾说,“戴高乐叛军将利伯维尔夷为平地并搜刮一空”。且不说这事假的令人发笑,难道广播员就意识不到句子的逻辑都是非常荒谬的吗?都“夷为平地”了,还怎么“搜刮一空”? 百无聊赖的巴布鲁开始哼唱从广播中听来的小曲: “大元帅,我来了!” 这首新编出来的翼赞贝当元帅的小曲,因为其夸张的歌词和魔性的曲调,一时在自由法国军队中风靡起来。人人都在取笑这首歌,甚至为它填了新词,现在巴布鲁唱的就是填了新词的版本。 “大元帅,我来了! 是您在做我们标靶。 我们要,打回家! 大元帅,大元帅,我来了!” ———— 作者并不能确定《大元帅,我们在这!》(意译为《大元帅,我来了!》)在1940年底就创作出来了,因为我能找到的最早的唱片音频是1941年的,而法国军事音乐官网也没有收录这首歌的资料(谁特么会收录这个……) 本文就假设此时已经有了这首歌吧! 第七章 扩张(3) 德内尔并非一直让司机开车到拉密堡,而是先开到杜阿拉再换乘飞机。毕竟有飞机坐的话,开三四天车还是太浪费时间了。结果到杜阿拉之后,当地突然连下了两天雨,飞机完全无法起飞,德内尔跟戴高乐就只好又在喀麦隆呆了一段时间。 此时自由法国在非洲已经停止战斗,转入了休整,非洲各部队的整编计划就此提上日程。顺便,德内尔离开了“抵抗委员会“,加入到新建立的“帝国防务委员会“中。这两个委员会的区别大致相当于政府和军队的区别,前者充当自由法国政府,后者则类似于美国的参谋长联席会议。 “也就是说,实际指挥军队的指挥官现在不能同时担任地方总督了。“ “没错。“戴高乐回答道,“现在我们有足够多的政治家和文官,除了还要南下进攻比属刚果的迪奥暂时还兼任着加蓬总督以外,其他的总督都不是军人了。“ “这是好事,既缓解了军官腐败,又减轻了他们的负担。那么乍得的总督是谁?“ “菲利普·拉比,他很快就能从伦敦到乍得。” 军政要分离,自由法国军队自身也要整编。如今除了团级的番号还算有规律之外,营级的番号简直是一团乱麻,此外还有数不清的独立部队。如此混乱的编制在部队规模尚小的时候还能勉强凑合着看,但如今自由法国已经有能力训练出三四个师了,更改番号、统一建制就成了迫在眉睫的大事。 非洲老部队的整编和新部队的筹建就完全交给德内尔了,戴高乐要回伦敦保持同英国政府的联络,顺便尽一切可能从美国人那里要援助,至少也得要些贷款,都没有的话,最起码也要将租借法案中关于美国派出运输船运送物资的条款扩大到自由法国。 只是现在自由法国的代表连罗斯福总统的面都见不到。 针对这种情况,德内尔又向戴高乐提了个建议,还是老办法,通过公共外交借助民意向政府施压:“美国毕竟是民主国家,还是注重民意的,如果我们在美国对自由法国的事业进行宣传,相信以美国厌恶专制、同情法国的舆论倾向,罗斯福总统将不得不重视我们。”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戴高乐赞同了一句,随后又开玩笑似的提了一嘴,“你在美国也有好友吗?” 谁知德内尔仔细思考了一下,居然真的给出了一个名字:“你可以找找格斯·杜瓦,他曾是威尔逊总统的幕僚,曾经非常推崇所谓''威尔逊主义''。战后做了一段时间的记者,后来还干过国务卿凯洛特的助手。” “难道不正是这个''威尔逊主义''让法兰西走上绝路的吗?”戴高乐无奈地笑笑,“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战争期间跟他有一面之缘,在宴会上也见过他,后来《非战公约》签订的时候又碰了次头。” “上次大战的时候你不是当过美国远征军的顾问吗?没有结识一些美国军人?” “认识过,但是他们大多都退役了,没有什么影响力,而且还有不少人被坦克碾了。” “……” “我当时连个军衔都没有,还在戴罪立功,哪个美国军官会理我?”德内尔自嘲道,“我倒是帮忙救治过一个腿上中了一枪的蠢货军官,听他的士兵说,那个人就是个神经病,但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 “那个军官不会是夏尔·戴高乐吧?”戴高乐跟德内尔开着玩笑,因为他在上次大战中两次负伤都是在腿上。 第一次是在1914年边境攻势中小腿被子弹贯穿,最后让部下抬了回来。第二次就是在凡尔登了,跟德国人拼刺刀的时候被扎了大腿,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这次部下误以为他已经死亡,就把他扔在了毒气里,自己撤退了。 幸亏那天凡尔登的风大,否则恐怕法国的历史怕不是都要被改写。 “实在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人是个骑兵军官,我感觉他好像脑子里装的都是水,以后也再没接触过。”德内尔不怀好意地推测,“如果他还是那么耿直的话,估计活不到停战。” “好吧,别管那个蠢货了。”戴高乐神色轻松地取出一根香烟点上,凝望着窗外的雨色,享受这难得的惬意时光。 不过这恬静的场景很快被德内尔的咳嗽打断了,戴高乐立刻担忧地看向后者,却见他捂着嘴,含混不清地开口:“吸进去……咳咳咳……一只小虫……” 德内尔的咳嗽越发猛烈,便打手势示意自己要去趟厕所。戴高乐冲他关切地点点头,他就立刻快步走进了洗手间,对着不锈钢洗手池咳嗽起来。 他的副官巴布鲁不断拍击着他的后背,直到他吐出一口浓浓的血痰。 德内尔像个哮喘病人一样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边单手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一边用左手打手势示意自己没事,可他现在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长官——” “不许告诉戴高乐将军!”德内尔哑着嗓子,坚决地说道,“这是命令!” “可是如果您病倒了,还有谁来支持戴高乐将军呢?” “贾德鲁、达让吕、穆兹利埃……咳咳……还有勒克莱尔,那个不是军中豪杰?至于政治,我原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 “如果帮助戴高乐将军渡过第一次危机都不算‘起到作用’的话。”巴布鲁忍不住挖苦自己的上级道,“我现在就该离开军队,为法兰西省点口粮。” 不管怎样,巴布鲁还是在德内尔的强烈要求之下,向他发誓保密。尽管德内尔意识到了他的副官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为仕途不惜搏命的疯子,但他并不在乎这个黑人是什么想法——也不在乎别人的。 他只想把握住每一次有可能导致自己“献身”的机会。 一番折腾后,德内尔去而复返。他一开口,戴高乐就听出了他声音的嘶哑,不过德内尔轻易就用“呛得太狠,咳得太久”的理由糊弄过去了。 11月17日上午,戴高乐与德内尔握手道别,随后两人在机场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在1940年仅剩的这一个半月里,德意日三国同盟已经坐实,而无力抵抗德国侵略的罗马尼亚、匈牙利都倒向了轴心国。 在英国国内,动员法将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组织到联合王国的战争机器中。皇家空军需要应付德国对英国本土的狂轰滥炸,而皇家海军则需要对抗德国重新祭出的无限制潜艇战。戴高乐回到伦敦的卡登花园后不久,英国的斯皮尔斯将军就歉意地通知他,不列颠已经开始实施物资配给制了,团结在洛林十字架下的自由法国侨民也不例外。 既然是这样,戴高乐和侨民们便毫无怨言地接受了。 12月2日,在伦敦的戴高乐收到了德内尔派参谋送来的一份报告,正是他在咨询过贾德鲁将军后,综合自由法国非洲军政双方的意见并结合自己思考给出的《整编方案》。 尽管戴高乐当时正被厘清抵抗委员会各部门的职能,以及调解穆兹利埃中将与其他各部门的矛盾搞得焦头烂额,他还是第一时间就打开阅读了德内尔的方案。 “将主力部队整编为三个步兵师,番号为第一到第三,目前仅保障第一师满编,第二和第三师暂时整编为旅,以后再扩充吗?” “是的。”那个参谋为戴高乐解释道,“戴泽南上校认为,自由法国军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会保持扩编的态势,但是扩编的计划性不强,因为我们的扩编相当依赖那些目前尚服从于维希的军队的投效。他们什么时候来,来多少,很大程度上得看国际形势和国内局势的发展。” “一针见血。” “所以戴泽南上校建议,整编采取两步走的方法。零散部队先整合为编制比较灵活的旅投入战斗,再逐步向旅中填充部队,从旅-营编制过渡到旅-团编制,直到最后整编为师。” 这倒是个兼顾了灵活性与一致性的好办法,戴高乐继续浏览了一会方案,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有拥有悠久传统的部队加入我们,番号该怎么办?” “戴泽南上校在最后一节里提到了这件事情。”趁戴高乐找最后一节“未来大规模扩军草案”的时候,参谋继续为戴高乐介绍“中非及西非司令部”的建议,“我们打算采用两套并行的番号,整师整团加入我们的,番号维持不变,团以下单位的番号统一加‘自由法国’的前缀。就比如柯尼希的第二团,戴泽南上校计划将其扩编为自由法国第二旅。” “我看这个方案在大方向上没什么问题。”戴高乐将报告合上,放在了办公桌文件的最上方,“今晚我再仔细浏览浏览,明天你就可以回拉密堡了。还有别的事吗?” “戴泽南上校拜托我给克吕尔少尉送一封信,请问我该去什么地方询问克吕尔少校的岗位?” “把信交给德库塞尔,让他寄去吧。”戴高乐示意副官接过信件,随后对德内尔的参谋解释道,“克吕尔少尉现在在法夫和其他飞行员一道接受训练,熟悉手上的英国产品。我们的第一个航空队:洛林大队马上就要成立了。” —— 大家可以猜猜德内尔提到的那个腿部中弹的“蠢货”美国军官是谁。 第七章 扩张(4) 自由法国的战略要服从英国总体的战略,进攻费赞的部队何时从乍得北上,也要看英国“尼罗河军团”的动向。 在挫败德国空军对英国本土的惨烈空袭后,腾出手来的英国人立即向埃及派遣了三个师的兵力。这几个师将前些日子推进到埃及境内的意大利人打得溃不成军,直接赶回了利比亚。 不过随后英国人并没有继续进攻,而是将主要的资源投向了希腊方向。因为希腊这个巴尔干小国展现出的强大到令人错愕的战斗力,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在1940年11月末,自阿尔巴尼亚入侵希腊的意大利军队居然被兵力远少于己方的希腊军队打得颓势尽显,连战线都难以维持了。 真是……到底谁才是列强啊? 鉴于希腊的出色表现,英国在9月向该国提供了500万英镑(约合8亿8千万法郎)的援助后,又在本月中向希腊派遣了数个师的部队。根据戴高乐从伦敦发来的情报,英国现在打算直接把意大利军队赶进亚得里亚海,所以暂停了在北非的军事行动。 也就是说,德内尔和勒克莱尔也不必急于执行进攻费赞的计划。因此尽管德内尔将指挥部设在乍得的军营里,但除了每天和士兵们同吃住以及不定时参与训练以外,指挥侦查任务都抛给了勒克莱尔,自己则将主要的精力放在了部队的整编和征召上。 戴高乐将军已经批准了他12月2日提交上去的方案,大方向不变,只是在几个细节上进行调整,比如自由法国第一师的训练地点。 德内尔本计划在杜阿拉训练这支部队,但戴高乐要求他把第一师的兵员送到英国去接受训练。 如此安排主要是为了节省运力,第一师的全部重武器和大部分轻武器都得着落在英国人身上,而且该师训练结束后还要被送往埃及。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武器千里迢迢运到非洲,再将训练好的人员和装备送往埃及呢? 现在海上并不安全,德国的潜艇仍在肆虐,就连港口内的皇家橡树号战列舰都惨遭不测,还要让人员装备多跑几趟未免欠妥。 按照原来的方案,英国人要组织运输船将装备从不列颠运到杜阿拉,然后空船返回。等第一师训练结束要去埃及的时候,英国还要空船去非洲,再把第一师连人带装备运到埃及。 而在英国训练的话,只需要用非洲当地的运输船就足以运送士兵了,运输船回程还能带上非洲急需的物资,这样英国人只需要组织一次护航便足够了。第一师前往埃及并不需要特别组建护航编队,英国目前正在全力向埃及增兵,隔三差五就有一批运输船起航,第一师和英国护航编队一块走就行。 既然如此,那德内尔便安排车辆将第一师的兵员往杜阿拉运,英国护航舰队一到,这些士兵便启程出发。根据整编方案,第一师将完全使用英国装备以便于后勤补给,而这些或从各殖民地凑出来的、或从英国人那里贷款买来的汽车,也就无需随之装船了。 这批汽车大概有一百多辆,既然集中了起来,德内尔就先将他们统一调配给勒克莱尔。毕竟勒克莱尔的军队是要首先实现摩托化的,就算现在不打仗,尽快用汽车训练也有好处。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战争形势的突变一下子促使戴高乐下达了近期进攻利比亚的命令。 究其原因,是英国计划对埃塞俄比亚发动进攻。虽然英军在非洲的兵力相对于意大利仍显弱势,不过意大利人在北非和巴尔干出的洋相已经令英国人对自己的战斗力充满了自信,因此英军计划仅仅用两个师便挡住意大利两个军6.6万人的进攻,其余部队南下扫荡埃塞俄比亚。 英军此举意图彻底扫清意大利对英属索马里、肯尼亚和苏丹的威胁,顺便将维希法国控制下的关键港口吉布提拿下,从而确保红海航线的绝对安全。 唐宁街之所以迫不及待地冒险推行这个计划,主要是为了缓解埃及的补给压力。 目前英军补给埃及有两条路线,一条是钻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另一条是绕过好望角,从红海进行补给。但是这两条补给线都不安全,前者首先要冒险穿过德国潜艇活动频繁的大西洋,其次要通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西班牙掐断的直布罗陀,最后还要避开实力不可小觑的意大利海军;而后一条线路也要受到驻扎在埃塞俄比亚的意大利舰队的威胁。 相比较而言,还是第二个威胁容易解决。一旦解决了埃塞尔比亚,不仅从英国本土绕道好望角到埃及的航线可以更安全,印度、澳大利亚、新西兰的支援也可以安全抵达,毕竟这些殖民地和自治领可没有强大的舰队为运输船护航。 以上就是英国计划打一场“埃塞尔比亚战役”的理由。 为了保证此次战役的胜利,英国方面要求自由法国为英军提供更大的支援。于是戴高乐便紧急将正在休整的柯尼希的第二旅派往埃及,同时向英国方面许诺,将在自由法国第一师组建完成后,第一时间把这个师划归英军尼罗河集团军司令部指挥。 以及最重要的,法军将从乍得北上,牵制意大利军队,以协助英军巩固埃及的防御。 “英军计划于41年2月进军阿尔西比亚,届时贾德鲁将军将派出军队登陆吉布提。乍得军是否可以赶上这场战斗?甚至更好,在英军进攻之前发动进攻?” 德内尔理解戴高乐的需求,如果英军进军埃塞尔比亚,他们策划的费赞攻势将会成为英军的辅助和陪衬,但如果他们在英军之前先发起进攻,那么全世界的目光都会聚焦在自由法国的旗帜上。 他们太需要这样一场胜利了! “向戴高乐将军回电。”得到勒克莱尔支持后,德内尔严肃地向副官说道,“41年2月前,我部必饮马库夫拉绿洲,将法兰西之战区扩张至敌境之内!” 在巴布鲁离开之前,德内尔又叫住了他,特别强调:“署名要写我和勒克莱尔上校两个人的名字。” ———— 自由法国的第一场举世闻名的战役——库夫拉战役即将爆发,历史上这次战役完全是由勒克莱尔自己指挥的。 本卷就计划写到库夫拉战役爆发为止。 第八章 前夜(1) 得到戴高乐将军的命令后,乍得的“利比亚远征军”便开始了临战训练,并向利比亚境内展开侦查和小规模的突袭战。这支部队目前有600多人,虽然挂着“自由法国第一摩托化步兵团”的番号,但本质上仍是一个摩托化步兵营,而且是武器装备低配版的摩托化步兵营。 摩步团的战斗人员只有430人,其他都是运输队和机修队的。这430人分属于四个连队,三个步兵连,一个支援连。共装备有14挺哈奇开斯重机枪、40挺布伦轻机枪、4把英制榴弹枪和3门英制迫击炮。 该团部队兵员素质倒是挺高,德内尔本来打算把那些在乍得殖民部队中服役的本地人直接划过来,结合第一团抽调的军官士官磨合出一支新部队,结果训练了几天,上上下下的军官士官就都受不了了。 他们纷纷向德内尔报告,这群家伙军事素养基本等于没有,菜得真实不说,还沾染了一堆臭毛病(不少人还抽大烟),人懒得没救了,还不如重新训练新兵! 但征调新兵肯定来不及——第一批乍得新兵九月末才进入军营,不可能让他们在两个月时间内成为合格的摩托化步兵。于是德内尔经戴高乐批准,把迪奥上尉和仍驻扎在加蓬的塞内加尔狙击兵团的一个营调来乍得做主力,同时继续训练新兵,准备零敲碎打地补充摩步团的减员。 与迪奥上尉同来的,还有一位炮兵专家吉耶邦,以及四门75小姐和炮组。 这样的结果倒让勒克莱尔高兴了,这些部队还是他在喀麦隆争取来的,再加上有一段时间德内尔忙于整编部队,因此到十一月底的时候,第一摩步团已经完全接收了勒克莱尔的风格。 如果说德内尔的部队总能呈现出上下一心、面面俱到和坚不可摧的特点的话,勒克莱尔训练出的士兵就颇有见缝插针、侵略如火的架势。 应该承认,勒克莱尔指挥摩托化步兵的本领要强过德内尔不少。毕竟德内尔的军事生涯从炮兵起步,而他的一战生涯,几乎完全以步兵、炮兵为核心。但勒克莱尔就不同了,他毕业于骑兵专科,服役于现代化的骑兵部队,对装甲车和卡车的运用极其熟稔——怎么看都是后者才是指挥摩托化部队专家。 于是德内尔自觉地将军队的主导权让给了勒克莱尔,然后开始和他相互学习。两个人各有长短的指挥风格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冲突,正相反的是,两人配合的还相当不错。 毕竟摩托化步兵嘛,上车摩托化,下车就还是步兵,这支部队的双重属性使得德内尔与勒克莱尔的特点恰好互补。 如今两人分工默契:勒克莱尔负责战略机动和后勤运输,并选择最有利的交战时机和交战地点。等士兵一下车,德内尔就接替指挥,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把对手打爆。 因此表面上,德内尔负责指挥勒克莱尔,但在战斗中,两人的关系却反过来了。毕竟德内尔只负责打,而打不打、打哪个和何时打都是由勒克莱尔决定——德内尔反倒成了勒克莱尔的先锋。 12月中旬,为了演练部队,也为了让意大利对自由法国军队的动向产生误判,第一摩步团在英国沙漠长程部队的配合下,从乍得与尼日尔的交界地带出发,北上袭击了利比亚的迈尔祖格,德内尔也参加了这次行动。 这场战斗对摩步团的沙漠行军和作战能力的提高有很大帮助,不过成果倒是不大。迈尔祖格只有一个连的民兵,基本上一个照面就被精锐的英国特种兵和法国正规军击溃,盟军也没从小镇里搜刮出多少物资。 不仅如此,法国这边甚至还搭上一个随同参观的多尔纳诺中校。这位不幸的军官用生命诠释了什么叫倒霉透顶,意大利人总共就没开几炮,偏偏就有一发歪的离谱的迫击炮弹落在了他身边,当场就把他炸得不省人事,两个小时后就殉国了。 法军总共才五人阵亡,居然还能死一个中校,这样的结果真令德内尔和勒克莱尔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多尔纳诺本就不是指挥官,他的阵亡并没有影响到摩步团的指挥,部队就地埋葬了其他士兵之后,就带上他的尸体从容撤退了。 只是他的阵亡让这次小胜蒙上了一层不小的阴影,塞内加尔人大多信奉宗教,出师先折损上官,怎能不让士兵们感到疑虑? 于是回程的路上,德内尔便不停地和士兵们聊天,打消他们的胡思乱想,顺便和士兵们联络感情。勒克莱尔或者其他法国军官很少如此,塞内加尔士兵们一开始对德内尔感到无所适从,不过他们还是很快就和这个毫无架子的长官打成一片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不止一个士兵这么问,许多人对自由法国不去进攻达喀尔,反而北上利比亚感到不能理解。德内尔便向他们解释:第一,自由法国还很弱小,战略上还是要以英军为主;第二,现在不拿下达喀尔未必事件坏事。 “我们的实力还很小,达喀尔守军是不拿我们当回事的,一旦我们进攻塞内加尔,就免不了和他们大打一场。一旦战斗打响,咱们先不考虑两边枪炮得把你们的家乡打成什么样,就说一个问题:如果维希政府把你们的亲戚强征入伍,逼迫他们对你们开枪,你们怎么办?” 士兵们都陷入了沉思。 德内尔起初是想将多尔纳诺的遗体带回拉密堡安葬,但在沙漠里尸体很快就招了苍蝇。为了避免痢疾肆虐,德内尔只能将遗体就地下葬,然后全团鸣枪一声就算办了葬礼。 回到出发营地后,德内尔立刻向伦敦报告了多尔纳诺中校阵亡的全部过程,毕竟这是自由法国建立以来阵亡的最高军衔军官。伦敦那边除了表示遗憾和悼念之外,也并没有处理什么责任人——也根本不存在什么责任人。 战场上比他运气更离谱的倒霉蛋多了去了,恐怕只有上帝才能搞清楚每个军人的死期。戴高乐等人又怎会为此埋怨两位亲冒矢石、深入敌境的上校呢? ………… “该休息了,将军。” 自由法国的总部已经从伦敦堤搬到了卡登花园,大本钟的声音已经不再特别清晰,沉浸于案牍的戴高乐时常忽略报时的钟声,以至于德库塞尔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提醒他睡觉。 “马上。”戴高乐头也不抬回了一句,继续用笔在演讲稿上勾勾画画,又过了十几分钟才放下纸笔,“太晚了,明天你再来帮我看看有没有语病。” “这是圣诞贺词?” “对,准备向法兰西广播的。”戴高乐揉揉眼睛,拉开凳子起身,“又十二点了?” “没错,今晚就是平安夜。” “那我就提前祝你圣诞快乐了。” “您也是,将军。”德库塞尔微微一笑,带着一丝落寞对戴高乐说道,“还有伊冯娜大婶和小戴高乐。” 戴高乐当然知道德库塞尔的落寞从何而来,他可不像自己一样,能及时把家人带到英国。 “英国人的特别行动处现在已经有了些成果,我们的二局也开始在本土有所行动,相信很快我们就能建立本土到英国的交通线,那时或许我们就能带出来你家人的信了。” 戴高乐的安慰让德库塞尔稍微振作了一点,不过也让他露出了难为情的笑容:“大家都离家万里,就我在这婆婆妈妈的。” “谁不想家呢?我的母亲去世的时候,没有一个家人在身边,每想起她我都觉得非常愧疚。”戴高乐的神态如他的语气一样,于悲痛中含有无穷的力量,“所以我们做得还不够!” 1940年12月24日晚,戴高乐借助在伦敦的电台向全世界广播了自由法国的圣诞致辞。 ………… “……最后,我代表自由法国抵抗委员会祝愿在世界各地的法国同胞们,在海外战场或隐蔽阵线坚持斗争的战士们,所有与法国人民共同抗敌的盟友们,以及法国抗战事业的支持者和同情者们圣诞快乐!” 戴高乐将军的播报结束之后,德内尔立刻关掉收音机的电源以节省电量,随后将这台意大利产的设备递给巴布鲁:“这个带走。” “是!” 黑人副官迈过还在流血的意大利士兵的尸体,拆下收音机的电池并将其分装在背包里。 “圣诞快乐,巴布鲁。” 巴布鲁露出了两排大白牙:“圣诞快乐,上校!” 巴布鲁少尉还没离开意大利人的野战指挥所,勒克莱尔便掀开门帘进来了:“找到了什么有用的情报吗?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 “没啥有用的情报,只是无意中发现这个意大利军官居然在听戴高乐将军的演说学法语。”德内尔瞄了一眼角落里被卫兵用枪指着的意大利中尉。 勒克莱尔也循着前者的目光看去,一看到意大利人那如丧考妣的表情,他的心情就好起来了:“我们俘虏了四十多号人,实在带不走,还是找老样子呗?” “行,士兵放走,军官扣留。”德内尔点点头,随后示意卫兵将意大利中尉押走。等卫兵走出意大利指挥所,他也站了起来,并顺手划走了桌子上所有的地图。 迪奥上尉从外面挑开门帘:“撤吧?” “撤。”德内尔和勒克莱尔异口同声地回复道。 平安夜结束之前,自由法国第一摩步团便返回了乍得,并通过电报将战果告知了位于伦敦的抵抗委员会。 于是在12月25日子夜,自由法国的广播台再次运转,负责广播的哈金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宣布: “下面宣读一份捷报:让·戴泽南上校与勒克莱尔上校在三个小时前为法兰西献上了一份宝贵的圣诞礼物,我自由法国第一摩步团深入撒哈拉,给予意大利侵略者以痛击,该部以伤亡6人的代价,全歼了意大利一个哨站的2名军官和67名士兵,缴获卡车1辆、摩托车1辆、重机枪1挺、轻机枪两挺、步枪60杆、手枪4把、弹药及其他补给无算……这已经是该部在两周之内取得的第四次胜利了。” “自由法国非洲远征军参谋长戴泽南上校和自由法国第一摩步团团长勒克莱尔上校向伦敦报告,他们目前缴获的意大利装备足以武装另外两个齐装满员的步兵连。” “勒克莱尔上校要求本台向意大利政府喊话:你们发射6.5mm子弹的卡尔卡诺步枪不好用,请多派一些列装了卡尔卡诺m1938型步枪的部队防御撒哈拉南部,自由法国第一摩步团现在急缺该型号步枪发射的7.35mm子弹。” 第八章 前夜(2) 经过1940年12月一月,意大利人的蹩脚水平在全世界面前暴露无遗。 利比亚的意大利殖民地驻防军隔三差五就要被自由法国的部队暴打一通,每次少说也要被干掉两个排,而且自由法国总是不得不就地释放相当一批俘虏,只因为“俘虏过多,无法全部带走”。 如果说输给久经沙场的法国劲旅和英国特种部队尚不丢人,“领袖”的部队在希腊边境上的表现可就极其辣眼睛了。 希腊北部多山,希腊军队又是主场作战,意大利人缺乏攻坚能力,进攻难以奏效还能解释得通。问题是现在希腊人居然开始反攻,甚至把战线反推到阿尔巴尼亚南部了! 意大利如此拉胯,倒让自由法国第一摩步团的战绩水分变大了不少,不过暴揍意大利废物军队,好歹也提振了一番盟军的士气。 无论如何,1940年已经过去,回想起过去这一年,戴高乐真是感到恍如隔世。不过身为自由法国领袖的他无心多愁善感,终于处理完抵抗委员会机构这一档子事的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会。 这些日子他真是被穆兹利埃和其他部门的冲突搞得身心俱疲。 海军中将穆兹利埃之所以第一个加入自由法国,他在海军里受到排挤便是主要原因。而他自己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受排挤并不是没来由的。这位中将是有能力,但是在团结同僚这方面简直是一个白痴。 他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募兵也是怎么方便怎么来,政治头脑也很有问题。在戴高乐前往非洲视察部队的时候,他便给戴高乐捅了个大篓子。 起因是英国组建了一个特别行动部,负责组织欧洲大陆上的抵抗运动。这个部门的主要职责是情报渗透、公开宣传、破坏袭击和组织反抗军(所谓向欧洲点火),无论是哪项工作,都离不开本地人的帮助。因此特别行动部便向各国流亡政府提出半是请求半是命令的申请,让各国政府允许特别行动部征募各国志愿者。 如果戴高乐当时在伦敦,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个要求——法国志愿者只有自由法国自己才能招募,英国对法国的所有事务和行动都必须经过自由法国,这是涉及主权独立的大事,根本没得商量! 但是缺乏政治敏感性的穆兹利埃同意了,甚至连讨价还价都没有。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丹麦、荷兰、挪威、比利时和波兰流亡政府都同意了,自由法国虽然自诩为大国,但如今的情况也只比他们好了一线(自由法国控制的法属赤道非洲和法属西非真的很穷),更何况法国还有合法政府带头投降的污点。 虽然知道穆兹利埃如此做法与戴高乐的观念相悖,但其人的军衔比戴高乐还高,在自由法国内部的资历也不低。抵抗委员会其他成员纵有不满,也只能忍了。大不了等戴高乐回来,再把这个权力拿回来呗? 不过他们哪想到,英国特别行动处见穆兹利埃不像戴高乐那么难对付,便立刻动了歪心思,打算趁戴高乐还在非洲,能从穆兹利埃身上榨多少油水就榨多少油水。于是抵抗委员会猛然发现,加入自由法国的士兵还在逐渐增多,但来卡登花园的政治家和平民却越来越少,到最后居然干脆一个也没有了! 经过旁敲侧击,他们才发现,原来是穆兹利埃中将跟英国人达成了协议,将征募志愿者的工作完全甩给了后者。当怒气冲冲的内政委员安东尼和外交委员哈金质问这个迟钝的海军中将的时候,他居然回答说“反正他们来英国几乎都要经过英国的审查,让他们帮我们甄别一些人是不是间谍不是效率更高?” “他们是法国公民!要审查也是我们审查,他英国军情处有什么资格甄别一个法国人是不是间谍!” 安东尼本来就是急性子,穆兹利埃又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两人当场就吵了起来。到最后安东尼直接表示,所有来英的学者都被英国人截留了,自由法国的内政没法干了! 不干就不干!穆兹利埃居然也撂了挑子,你们民政部门不愿意干,那就让军人插手!把自由法国变成军政府拉倒! “协同作战,总该信任盟友。现在盟军力量本就弱小,还在这勾心斗角,耗费气力,法兰西的国事就是被你们这群政客败坏的!” 嘿,他穆兹利埃居然还有理了?难道他不记得先前弩炮事件中英国政府对自由法国下的黑手了吗? 可是穆兹利埃确实不知道这件事,当时他还在埃及,游说驻扎在亚历山大的法国舰队加入自由法国呢! 留在伦敦的自由法国军政双方便如此对抗起来,互相指责。戴高乐一返回伦敦后,摆在他面前的就是这么个一地鸡毛的局面。 “穆兹利埃中将可真是……” 如果戴高乐还是一年前的那个上校师长,他肯定毫不犹豫就开喷了。但现在他作为自由法国领袖,只能规劝冲突各方相忍为国。为了避免抵抗委员会将来再因为这种事内讧,他这次彻底给各个部门划分好了职权。 穆兹利埃中将现在成了海军委员,负责组织由自由法国领导的舰队,自此失去了插手外交事务的权力——戴高乐也再也不敢让他跟英国人打交道了。 谁知穆兹利埃不去找英国人,英国人倒去找他的麻烦了。 戴高乐才和家人抵达希洛普郡,准备享受难得的两日休息时光,就收到接替哈利法克斯勋爵担任英国外长的艾登的电话,后者让他立刻到外交部去。戴高乐满腹狐疑,只得当晚就返回了伦敦,并在第二天一早同那位工党领袖见了面。 艾登以焦虑不安的神色向戴高乐通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发生了一件很令人遗憾的事,我们刚刚得到证据,说明穆兹利埃中将正秘密地与维希方面保持联系。” 这个消息令戴高乐目瞪口呆,英国人还能再扯一点吗?要跟维希勾结的话,穆兹利埃加入自由法国是吃饱了撑的吗?虽然戴高乐号称自由法国是比维希法国正统性更高的政府,但说实话,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根本不承认自由法国,维希政府更是如此!穆兹利埃做这间谍既无必要,也无好处。 而且维希根本不可能将一个海军中将派来当卧底——戴高乐自己才是个准将,维希还能特地派一个中将来增强自由法国的影响力吗?! 但是艾登却说的有鼻子有眼:“当达喀尔远征舰队还在筹备的时候,他就企图把这个计划告诉达尔朗,并计划将‘苏尔考夫’号交给他。首相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下令逮捕了那位海军中将。这件可怕的事将在你们的人民和我们的人民中产生什么印象,我们确实不敢想象。但我们无法不立即行动。” 戴高乐几乎要当场发作,他强忍怒火,铁青着脸查看艾登递给他的“证据”。那是一些在公用信笺上用打字机打下的便条,上面盖有伦敦法国领事馆(完全被维希当局的官员控制着)的公章,以及最近被遣送回国的空军罗索亚将军的签名。 便条上印着据说是穆兹利埃海军中将提供给罗索亚的情报,而英国方面声称罗索亚又把这个便条传给了某南美国家驻伦敦的公使馆,然后由这个公使馆转给维希政府。 但艾登解释道,这些文件在传递途中被一个机智的“情报处”人员给截获了:“经过彻底的审讯,英国当局不得不相信了这些文件的真实性。” 戴高乐当时就愣住了,他本能地不相信这些所谓的证据,更为英国人不通知他便擅自拘捕审讯了自由法国的高级将领而感到愤怒。 不过现在情况不明,戴高乐也不能贸然提出这些证据是伪造的。于是他便向艾登说:“我认为这一定是由于某个阴谋而引起的大误会,我们的敌人是很擅长搞这一套的。您要知道,我的狱友——图哈切夫斯基元帅——就这样无奈地倒在了德国人可耻的阴谋和战友残忍的猜忌之下。” 艾登只是一个外交家,他并不了解情报场上的尔虞我诈,因此他无法反驳戴高乐的话。不过戴高乐也没有提出什么令他为难的要求,自由法国的领袖仅仅是让英国人给他一段时间,让他亲自且机密地弄清楚事情的原委罢了。 仅仅是这点要求,艾登当然不会反对。 戴高乐就这样气鼓鼓地离开了英国外交部,进入汽车后,他用力将后门扣上,把德库塞尔和司机都吓了一跳。 他们还没见过这样怒形于色的戴高乐。 “回卡登花园,同时召集所有在伦敦的抵抗委员会和帝国防务委员会成员。”戴高乐沉声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德库塞尔小心翼翼地问道。 “穆兹利埃将军被逮捕了,英国人说他是维希政府的间谍。” “这也太扯了吧?!” “我们必须向英国人出示证据以证明穆兹利埃将军的清白,并且让公开他们道歉。”戴高乐夹起一根香烟,却气恼到记不起点火,“英国所有针对法国的情报工作必须经过我们!否则维希那边随便炮制点所谓的‘证据’,我们这边就要人人自危了!” ———— 此时苏联大清洗的资料还没有解密,戴高乐并不知道图哈切夫斯基的“德国间谍”完全是捏造的,他还以为斯大林落入了希特勒的陷阱。 戴高乐在一战曾被德军俘虏,图哈切夫斯基也被德军俘虏,两人被关在了同一个战俘营中,他们互相欣赏,时常交流军事理论,并结成了深厚的友谊。 第八章 前夜(3) 穆兹利埃的人缘虽差,但自由法国上下都不相信他会投敌。 除了前述的穆兹利埃自身的因素之外,英国人举出的所谓证据也是漏洞百出。最起码的一点是,自由法国本就没指望登陆达喀尔的行动能成功,包括穆兹利埃本人也不热衷于这个计划,整个达喀尔行动根本就是英国人的一厢情愿。 就算穆兹利埃是维希政府的卧底,啊,堂堂中将卧底,竟然会冒着暴露的风险,将一个十有八九会失败的行动的情报透露给维希法国领事馆?这得有多蠢才能干出来这件事! 但是死板却又顽固的英国人不会接受这个解释,所以戴高乐也只能抓紧时间,将穆兹利埃在那几天的活动调查了个清清楚楚,最终排除了他的所有嫌疑。 于是在1月3号,戴高乐再次找到艾登,将自由法国在48小时内的调查结果交给了这位新任外长,并指出英方的证据无论是来源还是内容都相当可疑。 “此外。”戴高乐还提出抗议,“他(穆兹利埃中将)没有任何申辩的机会,你们也不允许我和他会面,这一切都是没有道理的。你们应该立刻将其释放,并待之以礼,然后再把这桩阴谋查清。” 艾登并没有给戴高乐一个令他满意的答复,他不但没有承诺释放穆兹利埃,反而开始强调英国情报部门对这桩案子的重视。于是戴高乐便与他不欢而散,在1月3日下午,自由法国向英国外交部提交了正式的抗议信和备忘录。 戴高乐并没有坐等英国外交部发出回应,而是直接找到了与穆兹利埃相熟的英国海军大臣杜德雷·庞德将军,激起后者的同情心,让他出面干预一下这个发生在他同僚身上的不光彩的纠纷。 拘捕穆兹利埃果然不是内阁的一致决定,起码庞德将军听到戴高乐的陈述之后,也被外交部和特别行动处搞的骚操作震惊了,便给丘吉尔去了电话。 在多番努力下,英国政府最终还是动摇了,于是在1月7日,戴高乐获准前往伦敦警察厅看望穆兹利埃。 看望过程是完全按照戴高乐的要求来的:会面地点不在监狱,而是在办公室;旁边没有警卫,也没有证人。戴高乐此举向所有人,包括穆兹利埃说明,他根本不承认诬陷他的那个罪名,两人交谈了大概两个小时,最后越发感觉这套操作不符合维希政府那粗枝大叶、漏洞遍地的作风。 那么究竟是谁搞的鬼?直到次日上午,戴高乐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将军,拉密堡来电。” 德库塞尔的到来打断了戴高乐的沉思,后者接过德库塞尔手中的文件,发现这是德内尔和勒克莱尔联合署名的一份申请,他们计划在本月底发起“远征行动”,因为这段时间的游击突袭,利比亚的意大利军队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利比亚西部,而非费赞地区。 “他们缴获了一份意大利的文件,还附带了翻译,就在下面。” 根据德库塞尔的提示,戴高乐拿开最顶上的电报,随后便发现了一份带着汗渍的地图和文件,地图是第一摩步团在圣诞节缴获的,文件则是1月2日缴获的。 戴高乐浏览了一遍文件的翻译,发现意大利人误判了第一摩步团的战略企图,他们认为自由法国军队和英军的北上是为了打通从中非到突尼斯的道路,因此他们特别加强了利比亚西南部的防御。 意大利在北非的补给非常有限,既然他们决定重点关照利比亚西南,再兼顾费赞地区就不太可能了。第一摩步团突袭位于费赞的库夫拉绿洲的胜算便更大了一些。 “这是好事。” “还有一些照片,将军。”德库塞尔将几张照片递给了戴高乐,“这是爱思加拉要的,他想挑一些照片刊登在报纸上。他想问问您的意见,您觉得哪张更合适?” “我看看。” 戴高乐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几张照片,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张拍摄德内尔指挥作战的照片最为顺眼。这倒不是因为戴高乐想让好友出风头,而是因为只有德内尔自己还坚持戴法国军帽以振奋部队士气,其他人包括勒克莱尔,早就换成英式凉帽以及全套英国军服了。 “乍得没有被服厂,对吗?” “没有。” “难怪都穿英国人的衣服,看着真有点别扭,就戴泽南上校这张吧,至少还有顶法国帽子。” “您果然选了这张。”德库塞尔笑着拿回照片,“法国人穿英国军装是别扭,英国人穿法国军装也没好到那里去。哪怕穿的和我们一样,气质一看就是外国人。” 德库塞尔的话如同闪电划过戴高乐的脑海,后者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英国的特别行动部曾坚持让两个成员穿上法国军服在“第二局”中工作。尽管没有证据,但戴高乐本能地认为这件事情会与他们有关。 “立刻将那两个英国人带到我这里!” 戴高乐急促的语气令德库塞尔立刻重视起来,他随便将照片一归拢,便敬礼离开了戴高乐的办公室,随后步履匆匆地穿过走廊。过不多久,两个英国情报人员便出现在了戴高乐的面前。 看到两人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戴高乐立刻就搞清楚了,这绝对是英国盟友干的“好事”!经过一番审问,两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他当即打了电话,让斯皮尔斯来到卡登花园。 戴高乐的好友——斯皮尔斯将军来了,不过这次这位自由法国的领袖并没有对这位联络官笑脸相迎,而是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直接下达了最后通牒:限英国政府在24小时内释放穆兹利埃中将,并赔偿一切损失,不然自由法国和英国之间的关系就将彻底破裂,无论后果如何,自由法国都将在所不惜。 斯皮尔斯将军闻言如五雷轰顶,他立刻动身前往唐宁街。没过多久,垂头丧气的斯皮尔斯就再次出现在了戴高乐的面前:错误已经确认,文件确系捏造,当事人已经认罪,而穆兹利埃已经出狱。 次日,英国首席检察官来到卡登花园,通知戴高乐说,他们正在起诉阴谋的制造者,尤其是几个军官,他们希望戴高乐指定几个人参加调查和审讯,于是戴高乐便让海军少校达让吕带几个人去了。 当天下午,丘吉尔和艾登在唐宁街代表英国政府非常难堪地向戴高乐道歉,并答应过弥补穆兹利埃所受的侮辱。这下局势可完全反过来了,英国政府前倨后恭,而穆兹利埃前恭后倨——这位海军中将洋洋得意的样子甚至令戴高乐都觉得有些过分了。 不过被关起来的又不是戴高乐,因此他也不好意思苛责受害者保持谦逊,于是穆兹利埃就这样把英国的两位政要狠狠地讽刺了一通。 不过对于政治家而言,穆兹利埃这顿羞辱也不算白挨。英国人为了弥补错误,只得在不少问题上让步。 首先是司法问题。在1月15日,戴高乐正式与艾登签署了一项关于自由法国在英国领土境内“司法”的协定,保证了自由法国在司法上的相对独立,从而避免英国几个警察就敢到自由法国驻地抓人的事情再次发生。不久后,自由法国与英国财政部也展开了谈判。 不过远在乌尼昂加的德内尔和勒克莱尔并不清楚在伦敦的这场交锋,他们只知道,远征费赞的行动已经开始了最后的倒计时。 “还在写啊?” 勒克莱尔在十几次撞上德内尔在写信后,终于忍不住揶揄道:“你这是准备写小说吗?” “给我的儿子写信。”德内尔抬眼瞄了一下勒克莱尔,随后继续低头敲击打字机的按键。 “你们的关系可真好,居然有这么多话可说。” “我们之前交流太少,这都是我的错误,我答应过罗贝尔,要将我之前的事情都告诉他,那就应该尽力做到。” “哎呀,放心,费赞的意大利人也不会是块硬骨头。你大可以回来再写嘛,何必熬夜伤身?” 德内尔心想,多亏太阳晒得自己皮肤黝黑,才遮住了他病态到蜡黄的脸色。连日征战黄沙已经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咳出的血也越来越多,他有种预感,这次远征费赞大概就是他倒下前的最后一场战役了。 不过他的心态倒是……很平静,这些日子的回忆已经使他多少有些渴望战死。 “我会将这些信留在乌尼昂加,如果我回来,这些信件就暂时不寄,可如果我阵亡了,就要拜托你把这些信寄出去了。” 德内尔平静的语气令勒克莱尔感到不寒而栗:“喂喂喂,戴泽南上校,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成事在人,存亡却要看天。费赞一战我军必胜,可我的生死就不那么确定了。”德内尔整理好信件,淡然地说道,“为国罹难,事极光荣。” 只是罗贝尔在看完信件的内容之后,又会对他的养父作何评价呢? 第八章 前夜(4) 法军已经进入了进攻库夫拉的最后的倒计时。 即使德内尔和勒克莱尔在预定的进军路线上建立了一些补给站,甚至派遣侦察兵偷偷潜入利比亚境内藏匿了少量物资,但后勤补给仍然是困扰他们的大问题。第一摩步团在前些日子的战斗中扩大了一些,但这次出击又要将扩编的2营和支援连留在营地中。 “只有老兵去战斗。” 这就是德内尔和勒克莱尔选拔参战人员的标准。 除了缩编人员之外,两人还努力将装备也轻量化。像施耐德产的75mm步兵炮,他们就一门也不打算带了。毕竟一门步兵炮的重量都超过几十门迫击炮,而且他们预计也不会遇上必须要用野战炮才能对付的目标。 “万一遇上意大利人的坦克怎么办?”迪奥上尉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勒克莱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意大利人应该不太可能往库夫拉部署装甲部队,不过万一要是遇上了,我们就打烟雾弹靠近,然后用反坦克枪榴弹和手榴弹解决它。” 现在法军装备的枪榴弹可不是先前在国内用的vb榴弹发射器了,而是英国人配发的英制杯装榴弹发射器,可以套在英国的恩菲尔德步枪枪口上,既能将英制米尔斯手雷打出去,也能发射特制的反坦克榴弹,只是穿深还不到30mm,射程也就几十米的样子。 对付意大利人的脆皮坦克,倒也能凑合着用。 这种被英国人成为1号mk.i型榴弹发射器的东西在刚列装自由法国部队的时候,还曾经酿成过惨烈的事故。因为法国自己的vb榴弹是中空的,击发并不需要把枪膛里的子弹换成空包弹,直接击发实弹,弹头自然能够从榴弹中心穿出,再由子弹出膛的气浪将榴弹吹飞,从而免除了换子弹的麻烦。 但英国人的榴弹发射器必须用空包弹击发,尽管德内尔千叮咛万嘱咐那些榴弹射手,千万千万记得换空包弹,但打起仗来还是有人忘了。忘了的结果,就是当事人用实弹射爆了自己枪口上的榴弹。 得亏当时他是把枪管伸出掩体才开的火,才只炸瞎了自己的眼睛,否则他那个班八个人全都得完蛋。 有了这个憨憨做反面教材,法军的榴弹射手们终于把换空包弹击发榴弹这件事刻进了脑子。 “三个连374人坐40辆车,侦查排24人坐4辆车,再加4辆团部车,2辆通讯兵调度车,8辆弹药车,6辆物资车,以及12辆备用车,总共76辆车。”勒克莱尔算了算兵力和运力,接着对德内尔说,“比你当初的报告少了一半不止。” “当时没想到会这么急,我原计划在今年2月底到3月出击。” 确实,如果按照德内尔原来的规划,第一摩步团到3月底的确能凑出150辆卡车,运载两个营参战。 不过德内尔的规划也不是没有问题的,那就是他先前过高地估计了意大利人的战斗力,打算以两个营攻击一个营。而就前些日子的情况来看,如果能保证袭击的突然性,解决掉意大利人一个营通常只需要两个连。 所以这次进攻库夫拉,以一个轻装营攻击意大利一个轻装营,胜算还是很大的。不仅勒克莱尔这么想,德内尔这么想,所有的士兵也都这么想——这些日子的战斗的的确确把官兵的自信打出来了。 于是在1941年1月17日凌晨,“库夫拉远征军”在德内尔和勒克莱尔的率领下,踏上了进军利比亚东南的征途。 太阳升起还没有1个小时,沙漠的气温便上升到了37摄氏度,周遭的环境明显变热,军队就像被丢进锅里翻炒一般。德内尔坐在自己的汽车中放声咳嗽,然后用力向窗外吐出一口血痰,再也不做丝毫的掩饰。 反正大军开动之后,已经没法回头了,吐出血痰还能让他舒服一些,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嘿,你个没素质的!” 勒克莱尔的车就在他身后,当德内尔如行云流水一般熟练地吐出血痰之后,他立刻探头出车窗,大声地向他开玩笑,也不怕灌一嘴沙子! 于是德内尔也从车窗伸出头,向勒克莱尔大喊道:“这已经是利比亚了,在敌国不讲素质!” 勒克莱尔闻言哈哈大笑,熟料就在这时,天空中却隐约传来飞机的引擎声。两人脸色大变——自由法国的这次行动可没有任何空军支援! “下车!隐蔽!” 侦察排的吉普车从前头飞驰向后,副排长本人像杂技演员一般从晃晃荡荡的座位上站起,向沿途所有车辆发出警告:“敌空军!” 一架意大利侦察机很快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第一摩步团并没有装备任何防空武器,倒是有机枪手下车后用机枪向飞机开火,不过飞机高度太高,他们连根毛都没打着,那架侦察机甚至连躲都不带躲的。 意大利侦察机并不打算对德内尔他们发动空袭,只是转了一圈就走了,但是这也足够让德内尔和勒克莱尔感到头大。 才第一天,摩步团的行踪就完全暴露了。 勒克莱尔有些不满地抱怨道:“这群狗娘养的意大利人怎么突然开始搞空中侦查了?” “或许是新飞机到了吧?” 既然行踪已经暴露,那么还要不要继续前进?两位指挥官商量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接着北上。 根据前些日子扮成乍得游商的当地士兵取得的情报,结合对意大利补给能力的推断,意大利人在库夫拉及以北的塔泽堡最多只能部署5个连,而且还不是摩托化部队。 而摩步团最迟明天中午就能抵达库夫拉,即使意大利人侦查到了他们的行踪,然后马不停蹄地派兵增援库夫拉,最多也就能再往那里部署一个连了。 三个精锐的法国连打四个意大利地方卫戍连,还是有胜算! 只是当晚他们准备休息的时候,突然收到了英国人的电报,发电报的正是前些日子和他们协同作战过的沙漠长程部队。 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到了这个时候,气温已经跌到了不到十度,德内尔、勒克莱尔和迪奥三人都穿上了大衣,围拢在篝火旁阅读电报。 电报的内容大致是,袭击布扎麦盐湖的行动失败了,他们被一伙突然出现的意大利精锐伞兵连暴揍一通,损失不小,现在已经撤回了埃及,希望法国盟友加倍小心。 “意大利精锐伞兵连在布扎麦盐湖?” 勒克莱尔从巴布鲁手中拿过地图,一下子就找到了这个位于库夫拉绿洲和塔泽堡绿洲的盐湖:“上次侦察兵去,那里还只有一个排,怎么突然多了一个伞兵连?” “看来这个连是刚到,不管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反正这个连肯定能在战斗爆发两个小时之内支援到库夫拉守军。”迪奥上尉测量了一下距离,给出了一个令德内尔和勒克莱尔相当头疼的答复。 两人对视了一眼,最后勒克莱尔忍不住问道:“还打不打?” “我想打。”德内尔啐了口痰,坚决地回答道,“你呢?” “我也想打!” 迪奥上尉也与两位上校态度一致,他也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返回乍得。既然决心要打,那就必须想出个策略。几人商讨了一番,最后决定分出一小支部队骚扰、拖延敌人,而德内尔则率领主力部队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库夫拉。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以及为德内尔的进攻争取更多的时间,摩步团取消了晚上扎营休息的安排,而是直接上车向库夫拉绿洲前进。如此,他们明天早上就能与库夫拉的意大利守军交上火。 在士兵们收齐睡袋和帐篷,抄起武器准备上车再打盹的时候,德内尔和勒克莱尔召集了所有的军官,将当前的情况和两人的安排告诉了他们,并对他们做了一个简短的动员。 “虽然比喻不太恰当,但明天的形势确实有点像滑铁卢。”勒克莱尔在临行前对所有的军官说,“我们明天,就是要在盐湖的‘普鲁士军队’来到之前,先吃掉防守库夫拉的‘英联军’。否则我们就要大败亏输,甚至全军覆没!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我们的战斗力更强,所以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法军可不像英军装备那么好,没有什么装甲车能断后,一旦进攻不利被意大利军队黏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明天带队进攻库夫拉的是我。”德内尔接着勉励军官们道,“我会与诸君共同奋战,大家放心,我不是拿破仑,更不是内伊!” 说罢,瘦削的“拉纳”便解散了军官们,自己也回到了车上。他前面的卡车已经启动起来,他自己的车也开始加速,勒克莱尔的吉普也跟上了——整个车队就像长蛇一样开始沿着一个个沙丘的边缘向目的地蜿蜒前行。 撒哈拉的天空中几乎没有云彩,所以在星光的照耀下,车队的夜间行军非常顺利。 只是明天的战斗是否也能如此呢?还是库夫拉将成为自由法国的滑铁卢? “如果我是罗马人,我会向战神祈祷,献上我的生命以祈求这次伟大远征的胜利。”德内尔心想,“但我不是,而且我连上帝的力量都不相信,又怎么会信仰更加虚无缥缈的所谓‘战神’?” 无论如何,英勇的法兰西战士必能碾碎祖国的敌人! 第九章 为国罹难(1)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德内尔小心翼翼地离开沙丘的锋线,和身旁的侦查排长米勒军士长一同回到吉普车旁。他的两个警卫员和侦查排的六个士兵都在附近警戒,司机坐在驾驶位上,车不熄火,随时准备撤退,即使是电台兵都将自己的恩菲尔德上了膛。 德内尔一回来,就让电台兵呼叫团部。虽然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天已拂晓,因而电台兵如何操作设备,德内尔看的一清二楚。曾长期任下级军官的他,常常会跟士兵多学一些技能,以免专业人士阵亡或重伤之后,自己不会用先进的设备。 虽然他现在很难算得上是下级军官了,但这个习惯还是改不了。 “向团部报告,敌人数量超过预期,多了至少十一辆卡车,他们一定得到了增援,而且人数在一个连左右。如此一来,敌人兵力就达到了四个连。” 电台兵面无表情地将德内尔的话加密,随后再译成摩尔斯电码。只是德内尔留意到,这个年轻人的颈后已有汗珠渗出——现在气温才十几度,哪有那么热。 “紧张啊?” 电台兵下意识地就要把“紧张啊”写进电文里,写了两个数字才反应过来,德内尔上校这是在问自己的想法。这个时候,说自己不紧张还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他只能尴尬地笑笑:“有点。” 这个电台兵忧虑归忧虑,但发报的动作却一点不慢,没出一点差错,的确是个合格的老兵。因此德内尔也无须开解,只是一拍他的肩膀,就算是勉励了。 发出电报之后,德内尔便让军士长带领侦察部队继续侦查,自己则乘车返回了摩步团的出发阵地,找到了在那里坐立不安的勒克莱尔。 “你们那里看不到绿洲里面的情况,但是侦查2班看到了。”等德内尔一来来,勒克莱尔立刻向他通报了最新的军情,“有一伙军装和驻防部队不同的意大利人出现在了营地里,人数只有两个班,但帐篷却多了一大片。应该是大多数人都去睡觉了,2班才无法确认人数!” “是盐湖的意大利人连夜转移到了库夫拉,理由尚不清楚,不过我看他们的防御并不松懈,或许是因为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的缘故。” “那么还打不打?”勒克莱尔确实略微有些着急,这伙突然出现的意大利精锐一下子让双方实力对比产生了不利于法军的变化。 多出来的这伙意大利伞兵不仅仅是为摩步团增加了一支劲敌,还鼓舞了意大利人的士气。意大利人的驻防部队虽然战力拉胯,但总归是正规部队,最起码的训练还是有的,一旦被有利于彼方的兵力对比振奋起士气来,也会成为法军不小的麻烦。 以寡击众,还是攻坚战——意大利人那里有一个不大的堡垒,虽然不能进驻全部军队,但驻扎一个连充当战术支点还是不难的——这场仗不好打啊…… 可所有人都不甘心就这样灰溜溜地退回乍得:“筹备了那么久,戴高乐将军也对这场战斗寄予厚望,难道我们只能无功而返?再叫世人嘲讽自由法国的领袖是个眼高手低、只会夸夸其谈的麦克风将军吗?!” 也有军官说:“风险实在太大了……” “打仗哪能没有风险!”迪奥上尉坚决要求开战,“为了这次袭击,我们训练了多久?谋划了多久?哪怕打不赢呢,至少也得放两枪吧?” 听到这话,勒克莱尔就有些不高兴了:“如果就抱着放两枪的态度和意大利人作战,那还不如立刻撤退,省的犹豫不决,招致更大的损失!” “抱歉,上校。”迪奥讷讷地低下头。 待迪奥收声之后,勒克莱尔才回头对德内尔说:“其实我也是主张打的,不知道戴泽南少校有何看法?” 勒克莱尔的潜台词就是,作为这里资历最深、经验最丰富的步兵军官,德内尔能不能应付当前的情况? “以三个轻装连进攻三个轻装连和一个加强连,我也没有把握能必胜,更不能保证伤亡很小。” 听到德内尔的话,主战的军官都感到有些失望。摩步团作为自由法国摩托化甚至机械化部队的种子,确实不能承受得了太大损失。如果把第一摩步团的军官和士官都葬送在沙漠里,几个月的沙漠远程作战经验不说是化为乌有,也会损失大半。 纵然不甘心,但德内尔已经是他们这里,乃至全世界最出色的步兵营级指挥官了,他都觉得胜算不大,那只能说明形势是真的不好。 不过接下来德内尔话锋一转,却说出了令在场所有人都倍感惊讶的话语:“但是防御或许没问题。” 不是……就算用三个轻装连防御住意大利四个连的攻势,有什么意义吗?现在进攻的是法国人啊。 “战略上是我们进攻,但战术上,我想我们可以采取防御的态势。” 德内尔的话让大部分军官摸不着头脑,但勒克莱尔却仿佛受到了启发:“你的意思是?” “截断意大利人的补给线,然后与之对垒,让他来攻!” 这个策略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毕竟现在劳师远征的可是法国人。但几个军官一讨论,立刻发现此方案未必不可行。自由法国自乍得到库夫拉的补给线固然漫长,但意大利的补给线也不遑多让。 所谓库夫拉绿洲也只是千里沙海之中的一块小小的绿地罢了,战争爆发之前,罗马方面从未重视过这块不毛之地,其实战争爆发后也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军队将越过撒哈拉北进利比亚当做战略,因此只把自由法国军队当成一伙令人头疼的沙漠海盗,最终也没有将撒哈拉的防务加强到哪里去,后勤也是如此。 而自由法国则不然,德内尔和勒克莱尔是真真正正打算将撒哈拉战线发展成属于自由法国的独立战线的! 汽车骆驼一直在筹措,部队也在不断训练中。现在摩步团的攻势确实是小打小闹,可再过一年,等摩步团变成摩步旅甚至摩步师,看看两人还当“沙漠海盗”不? “将部队一分为二,我带2连和3连,再加4门迫击炮,就能看住库夫拉镇和堡垒,1连勒克莱尔上校带走北上,阻击援军和补给车队,那两辆卡车改的装甲车也带上。” “打援的兵力会不会不足?”迪奥上尉有些怀疑,“勒克莱尔上校带的人太少了吧?” 勒克莱尔却不以为意:“戴泽南上校才带两个连,要看住兵力和火力都两倍于己的敌人,兵力已经压缩到极限了。我带这一个连不少了,那个什么伞兵连进入库夫拉后,其他援军搞不好有一半人是利比亚人,沟通交流都有问题,战斗力很差,人数也不会很多,我有挡住他们的自信。” 意大利不同于法国,前者在十九世纪下半叶才完成统一,殖民统治的经验并不丰富,夺得利比亚也才不到三十年,治理水平和同化水平都远不如法国人。如此一来,部队中利比亚人能发挥的战斗力,便远不如法军中的殖民地人。 如果往一支法国部队里补充一部分塞内加尔人,这支部队的战斗力不会下降太多,配上好的武器战斗力甚至还会强过本土的一些b级师。但如果往一个意大利部队里塞一半利比亚人,这个意大利部队就废了。 前些日子法军之所以打意卫戍军如虐婴儿,利比亚人总是一触即溃,让意大利人的士气暴跌,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我一个连挡住一个意大利人和利比亚人混编的营,问题不大。” “但是来支援的部队总会越来越多的。”迪奥提醒着自信的勒克莱尔,“我们和库夫拉的意军对垒可能要持续几周。” 德内尔则回答:“我们也会有援军的,到时候我会不断加强勒克莱尔上校的兵力。” “哪来的援军?”这倒让迪奥想不明白了,“我们的补给快到极限了,再来援军也撑不住啊。” “我们的补给之所以快要到极限,是因为我们现在是一支摩托化部队。”德内尔解释道,“但是既然我准备带两个连和意大利人对垒,还要汽车干什么呢?把2连和3连的汽车全派去运送物资,后勤压力不就小了?” “对啊!”不少军官这才醍醐灌顶。 “看来勒克莱尔上校把你们训练得很好。”德内尔神色温和地打趣道,“都忘了第三共和国的‘摩托化部队’是个什么东西了。” 像德内尔原先所在的第9摩托化步兵师,可不就是汽车扔下步兵就走嘛。 战略既定,德内尔便和勒克莱尔一道调兵遣将。库夫拉的东面是一片细沙地,走人虽然可以,但走车绝对会陷下去。所以在德内尔指挥2连和3连抢占了库夫拉西南和西北两处高地后,就封锁住了意大利人所有能走汽车的道路。 除了封锁道路之外,德内尔还打算将意大利人的汽车打了。为了集中火力,他让勒克莱尔把分给他的那两门迫击炮也暂时留给他。6门迫击炮提前调好参数,对准了意大利人的车库,就等德内尔一声令下了。 ………… 清晨6点50分,库夫拉的意大利守军吹响了起床哨,睡眼惺忪的意大利士兵正准备趁天还不热完成武器的保养,却突然听到空中传来了迫击炮弹尖锐的呼啸声。 “atto nemico!!!”“francesi arrivando!!” “怎么乱成这个鬼样子?”意大利人的狼狈相让德内尔都看不下去了,“不是早就知道我们要来吗?备战备了些啥?” 一个共同的疑问浮现在自由法国官兵们的脑海中:“意大利人的精锐伞兵就这?” 第九章 为国罹难(2) 意大利士兵的表现着实令摩步团1营2连和3连的官兵鄙夷不已,迫击炮炸的又不是他们,至于吓成这个样子吗?没挨过炮弹么? 德内尔没有加入到对意大利士兵的嘲讽中,只是通过望远镜观察迫击炮真正的目标——停车场。停车场里现在只有那群“精锐伞兵”的“撒哈拉”型卡车,原先侦察兵报告的六辆库夫拉守军的轻型载货汽车不知所踪,德内尔只能猜测,那些汽车大概是被停在了城堡中间的空地上。 于是在6门迫击炮将停车场里的汽车炸成废铁之后,就在炮兵中尉吉耶邦的指挥下调转炮口轰击堡垒内部。 这6门炮没有一门是国产的:三门英制,三门缴获(其中只有两门是意大利产的,还有一门居然是德国产的),弹道五花八门,就连标尺也不一致,打出的“齐射”效果在德内尔这个专业炮兵军官眼里只能是惨不忍睹。十几发发炮弹以极不规律的频率落在堡垒中,德内尔只能安慰自己:如此一来,意大利人肯定猜不出摩步团的火力配置。 匆匆打了三四轮,堡垒内部已经被打得烟尘蔽日,还冒出了一缕浓烟,肯定是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由于无法观察射击效果,所以德内尔没有再浪费炮弹,而是直接让两个操控意大利迫击炮的炮组收起武器跟上勒克莱尔的部队。其余的迫击炮则转移到备用阵地,以免遭遇意大利人的报复性炮击。 虽然法军的火炮本就处于意大利人的视野之外,他们只能猜个大概位置,覆盖到原迫击炮阵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出于谨慎,德内尔还是让吉耶邦这么做了。 果然,意大利人的迫击炮弹很快落下。吉耶邦试图找到敌迫击炮的位置,不过从浓烟滚滚的战场上找到迫击炮发射的痕迹谈何容易,更何况敌迫击炮同样不一定在法军的视线之内。 举着望远镜找了二十来秒,吉耶邦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不知道那伙意大利“精锐伞兵”中有没有专业的狙击手,要是因为反击几门迫击炮丢掉性命,那就太亏了。 潜望式炮队镜倒是有一台,可是在德内尔手里拿着呢! 透过炮队镜的镜筒,德内尔看到意大利人火急火燎地进入工事,准备应对法军的冲击,不过这次法军可不打算“侵略如火、四面开花”。在炮击开始之前,德内尔指挥的两个连便已开始构筑阵地了。 在沙漠中构筑阵地非常有讲究,因为沙漠里少有土壤,要么是堆不起来的沙子,要么是挖不动的石头。所以2连和3连看似占据了两个高地,但由于俩高地完全是石头山,真正在上面防御的不过只有两个班。 高地的战术意义固然重大,但石头山是最糟糕的防御阵地:没法挖掩体不说,万一遭到炮击,崩飞的石块甚至比弹片都可怕。所以德内尔只在上面放了两个观察哨,而且将第一批填好的沙袋全码了上去。 真正的防御阵地在两个石头高地周遭的几个沙丘上,沙丘与石头高地不同,石头是挖不动的,沙子虽能挖得动,但难以构筑掩体,坑稍微一深,四周的沙子就都流到士兵的脚下,又将掩体填平几分。而且若是敌一炮打来,砂砾震动,搞不好还能直接把士兵活埋。 所以在沙子地上构筑阵地同样离不开沙袋,一定要将沙袋垒在散兵坑周边,才能让步兵掩体勉强达到在本土的深度,从而起到保护士兵的效果。 至于像在其他地形那般,将散兵坑沟通形成战壕?那完全不可能,除非用沙袋垒出一条“长城”。因为除了极个别临近绿洲、沙子带点湿度的地方,其他沙丘一轮炮击,气浪和振动就能让“战壕”深度变得连排水沟都不如,掩护士兵的小腿都费劲,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二十分钟后,意大利人终于意识到了法国人的反常,德内尔从炮队镜里看到,有人开始向火炮来袭的方向探头探脑,结果那人才刚伸出头不到三十秒,德内尔身边就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响。一秒钟后,那家伙被一发子弹掀了头盖骨,扬起一团粉红色的血雾。 德内尔部队的阵地距离意大利军队快有三百米了,这个距离还能用没有瞄准镜的步枪一发爆头,枪法已经算是非常不凡了。 意大利人随即向法军阵地这边报复性地泼洒弹药,但法军的掩体已经基本构建好,这一轮火力压制成了拿破仑皇帝口中的胸甲骑兵集群冲锋:“有气势,但没什么用”。 “干得漂亮!”德内尔在火炮间隙大声称赞道,“好枪法!” 没想到吧?法军这边狙击手多的是!还记得摩步团的主要士兵来源吗?塞内加尔狙击团! 这些在上次大战便声名鹊起的雨林猎人、黑色死神们,曾大量被法兰西专门征召做猎兵和狙击手,在潮湿恶臭的战壕中给德国人带来无尽的梦魇。如今意法两军展开对峙,他们的本领便又能充分发挥出来了。 “打死几个人,可以留几枚空弹壳,不要往枪上刻划痕!”德内尔不由得以过来人的身份劝诫身旁那些狙击手道,“一旦你被俘了,枪上的划痕会暴露你的狙击手身份,敌人恐怕会直接处决你!” 不过塞内加尔士兵却回复道:“无所谓了,长官,我们是黑人,一旦被俘肯定会被处决,反正德国人是这么说的。” “没错,上校,他们怎么说的来着?”巴布鲁也加入了吐槽,“黑人是进化不完全的物种,用武器对准高贵雅利安人的黑鬼都必须被灭绝!” “真是一帮纯王八蛋。”德内尔放下望远镜,对身旁皮肤黝黑的战友们说,“相信我,我们会帮他们改掉这个坏毛病的,我们会俘虏足够多的德国人,然后告诉希特勒,他敢杀一个黑人战俘,我们就杀一个德国俘虏作为报复!” 士兵们立刻吹起了口哨表示支持:“就该这么干,上校!” 有这样一群出色的狙击手,结果就是意大利人一个法国人没干掉不说,还又有一个机枪手惨遭爆头,另外还死了五六个人,吓得他们再也不敢把头伸出掩体,与敌人对峙的目标在一开始就实现了。 在双方瞎放枪的时候,负责指挥迫击炮班的吉耶邦踩着沙子一路小跑到了德内尔所在的山丘,对他说:“意大利人好像也没有什么重火力,最多就是80mm迫击炮了。” “那就耗着吧。”德内尔把眼睛从炮队镜口挪开,回头看了一眼吉耶邦,“你的位置太靠前了,赶紧回去。” 德内尔的话令吉耶邦哭笑不得:“您还好意思说我?” “你是炮兵军官,我不一样,我得指挥一线部队随时准备反击。哪怕是防御战,死守阵地也是没有前途的,有反击的防御才是出色的防御。” “学到了,上校。”面对凡尔登上坚守了百日之久的防御大师,吉耶邦只得老老实实受教。 意大利人还在瞎放枪,炮弹他们倒是不敢浪费,由于没抓到狙击的机会,法军阵地这边倒是一片安静,只有子弹打在沙子上的脆响声——塞内加尔士兵并不喜欢放空枪壮胆。 “不知道今晚意大利人有没有胆子发动夜袭,好歹是什么‘精锐伞兵’呢,总得表现得比守备部队强些吧?” “他们不来,我们去夜袭怎么样?”巴布鲁和吉耶邦两人在一旁怂恿,“勒克莱尔上校说您也很会打夜战,曾在西班牙带领濒临绝境的第15旅反败为胜呢!” “这他都打听到了,消息可真够灵通的。”德内尔苦笑一声,接着伸出手臂,开始指导两个军官,“情况不一样,西班牙植被茂密、地表起伏大,有足够的掩体。而且当时敌攻我守,佛朗哥的国民军难以用炮火支援友军。” “现在呢?一片光秃秃的沙漠,几乎毫无掩体可言!一旦我们和意大利人交上火,只要一发照明弹升空,突击部队都会变成城堡守军活靶子。敌暗我明,后续部队又没法支援,岂不是徒增伤亡?” 见两个军官都尴尬地沉默了,德内尔便语重心长地劝勉道:“记住,战友们,战场上最怕的就是经验主义和教条主义,你敢脱离实际,敌人立刻就让你好看!” 可是局势的发展很快就让德内尔不得不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进行一场夜袭。 “他妈的意大利人在湖边有个仓库!我们的迫击炮根本够不着!” 第九章 为国罹难(3) 在发现了意大利人正从仓库里取出物资的第一时间,德内尔就意识到,他的这两个连队必须拿下这个仓库。 为了避免意大利人再向城堡里转移物资,德内尔立刻命吉耶邦炮火封锁仓库到城堡的道路。同时他还用电台联络前出潜伏的侦察兵,让这些部队的眼睛估测的仓库大小。 在迫击炮弹驱散了意大利人之后,德内尔便召集所有军官说明了当前的情况。几个侦察兵报告的仓库的位置和大小此时已经汇总好,巴布鲁结合三个数据估测了一番,便在地图上标注明确。 “如果这个仓库填满了,大概能供给四个连队一个月的生活消耗。” 德内尔这话一出,军官们就露出了难为的神色:如果敌方的补给足够坚持一个月的话,那这场仗可就成了货真价实的烂仗了。围困库夫拉城镇和城堡的时间将大大提升不说,在北方堵截意大利人援军的勒克莱尔也将面对更大的挑战。 虽然那个仓库不一定是满的,但德内尔他们既不愿意赌,也不敢赌这一点。因为城堡里也肯定存储着一部分物资。根据第12要塞师的士官估计,如此规模的城堡,其储藏室大概能容纳一个连一个月的补给,省吃俭用的话,两个月也能勉强维持下去。 总的来说,如果意大利人省吃俭用,而德内尔又不能阻止他们完全利用两个仓库的物资,那么对垒维持两个月依然不分胜负也不是不可能。但坚持两个月不仅对勒克莱尔来说难如登天,就是德内尔这里也很难维持。 因为沙漠中的敌人除了意大利人以外,还有苍蝇,两百多人在这样狭窄的地方驻扎两个月不挪窝,就算再注意卫生,你总不能把人身上的油脂和皮屑都刮干净吧?生苍蝇是迟早的事,一旦蚊虫滋生,就有疫病爆发的危险,到时候每人一下岗哨就跑去拉肚子,保持战斗力和战斗意志就成了笑话。 “所以我们一定要拿下这个仓库,再不济也必须摧毁它!” 这可着实不易,因为仓库位于城堡和湖畔之间,几乎处于意大利人防御的核心地带。如果要抵达仓库,法军便需要顶着堡垒上意大利精锐部队的枪林弹雨杀穿半个库夫拉镇。 不过取得一块能让迫击炮打到城堡的阵地就要容易得多了,只需要向前推进三百多米,也就是说,拿下意大利人的外围阵地就能做到。 只是迫击炮弹能否摧毁那些个仓库呢? “他们的仓库为了防止失火,特地放在湖边便于取水。湖边的沙子非常疏松,因此除非意大利人用水泥和钢筋加固,否则就算这仓库在地下,给迫击炮弹加延时引信也应该能砸穿顶棚。”吉耶邦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炮兵专科出身的德内尔也点头赞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我们的困难就在于,如何冲过这两百米长的松散沙地吗?”已经不算年轻的2连长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感慨道,“说实话,上校,这让我想起了加里波利。” 加里波利战役期间,德内尔还在军校上课。虽然他没能亲身经历那场尴尬无比的战斗,但英澳、英新军队的惨状他也有所耳闻。而当下的地形、火力和兵力优势都不在自由法国这边,德内尔的底牌远比英澳、英新军队差得多。 光两军阵地间这片缺乏地表起伏、部队运动一览无余的空地,就够法军官兵头疼了。如果是在本土,他们还能利用法兰西那从沃邦以来便不断发展的土工攻坚技术层层掘进,但在这大沙漠里,土工作业是行不通的。 这块空地不仅使得法军进攻不易,也使得撤退难如登天,毕竟进攻走一遍的道路,撤退的时候还得原样回去不是? 然而德内尔却有了一个新的主意:“为什么要撤退呢?” “我们连进攻穿过这块平地都要费一番功夫,一旦将战线推进到库夫拉镇边缘,补给线完全没办法维持啊……” “那就不要补给了。” 面对惊诧莫名的部下,德内尔指着地图,说出了自己的方案。 “抽调一个加强排的志愿者,带上那门德制迫击炮和剩下的所有德制炮弹,无需将意大利的第一条战线完全击溃,只需抢占阵地一角,随后便可以用迫击炮射击仓库。若是打得穿,七八发炮弹就能将仓库完全摧毁,打不穿的话就那么着了。” “这简直是敢死队!”如此计划令所有人瞠目结舌,“愿意这么做的志愿者可不好找!” “首先,只要迫击炮打出所有炮弹,突击队的任何一个士兵都可以投降,我不会阻拦。因为他们的贡献足以使我们锁定库夫拉的胜局,所以即使投降,他们也是本战首功。此外——” 德内尔环视面前的军官们,字字铿锵地宣布:“突击队我亲自带队。” 此言一出,所有的军官,甚至就连这些日子已经同德内尔混熟的摩步团士兵也劝阻他不要冒险。 吉耶邦中尉立刻请缨,说他愿意代替德内尔指挥突击队:“您是非洲远征军的总指挥,又是戴高乐将军的左膀右臂,怎么能承担这么危险的战斗任务?!不就是带人冲上去开一轮炮吗?开炮我也会!我上去之后,炮兵指挥您也在行,调遣三门英国迫击炮和以后来的新炮自然也不在话下。” 德内尔想说些什么,却直接被吉耶邦打断了:“我不是怀疑您的勇气,上校,没人敢怀疑这一点。但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务,您已经在上次大战中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血战,总该轮到我们年轻人上场了!我们得有多无耻,才能让一个50多岁的老军人再冲锋陷阵?!” 吉耶邦的慷慨言辞令众人心潮澎湃,尤其是那些从本土来的军官们,就连那个参加过加里波利战役的2连长里萨特上尉都表示他壮志未老,愿意带队。面对众人的请缨,极少微笑的德内尔突然开怀大笑。 “吉耶邦中尉,我是1898年出生的,今年才四十二岁,哪有什么五十多岁!”德内尔的话令军官们倍感错愕,吉耶邦中尉和3连长阿梅代中尉尤其难以相信,这位上校只比自己大了几岁! 然而德内尔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他们感到震惊,他示意巴布鲁收起地图,随后很没有形象地咳了几声,接着往军官们中间的空地上吐了一口血痰。如果说一个月前他的血痰只是粘液中夹着几缕血丝的话,现在这痰都已经变得红彤彤的了。 “肺结核?!”所有人一同惊呼。 “旧伤复发。”德内尔哑着嗓子,故作轻松地笑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现在我的身体每况愈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病倒,彻底变成一个废人,然后在几个月内痛苦地死去。” “那您应该立刻返回拉密堡。”2连长里萨特毫不客气地说,“现在我们自由法国的指挥官稀缺到这种程度,失去一个上校的损失远比库夫拉攻势失利要大得多!” “没救了,战友们,没救了。” 德内尔又咳嗽了几声,语气十分豁达:“我这二十年不断恶化的病情,让巴黎的名医都束手无策,拉密堡谁治得了。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即将爆发,让我产生了坚持着捐躯报国的想法,或许39年我就该进棺材了。” 简易的指挥部里一片死寂,只有德内尔沙哑的声音伴着零星的枪炮声回响在军官们之间:“所以满足我的愿望吧,战友们,我是一个战士,不希望受尽折磨后再死在病床上。至于戴高乐将军需要我的协助,我当然清楚,所以希望你们能替我向他道歉。” “……” “好了,战争期间,别这么矫情!咱们2营的营长明天就能到,在他接替指挥之前,所有防御部队服从2连长的命令,记住,不要想着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就死守,守住就是胜利!好了,去为我召集志愿者吧!” 里萨特上尉率先起身,一脸肃穆地向德内尔敬礼,其他军官紧随其后,而团部附近听到了全部对话的士兵也自发地回身点头致意——他们在跟意大利人对峙,不能向长官敬礼——身边十几个士兵中,更是有七八个人当场就要举手加入德内尔率领的突击队。 军官们正要离开,却又被德内尔叫住了: “咱们最后握个手吧!” 第九章 为国罹难(4) 愿意汇聚在自由法国军旗下的战士,又有几个人贪生怕死呢? 有总指挥身先士卒做榜样,志愿者轻而易举地就招满了,来自本土的法国士官尤其多,甚至有的士官为了自己加入突击队,直接命令部下不得参加。但是德内尔不可能抽调太多士官进入这支名为突击队、实为敢死队的队伍,所以他还是将一个军士长和四个士官赶回了原部队。 即使这样,突击队还超额了。 “按照年龄排吧,先退回那些年龄不到二十岁的,不够再继续往上遣返。” 如此一来,被勒令退出突击队的士兵也无话可说了。而大部分士兵都出于18岁到23岁之间。20岁以下的士兵退出之后,突击队一下子就剩了37人,正好是一个排的兵力。 ………… “米勒,咱们从战争爆发一来就一直在一块打仗,我对你很放心,你要随时做好接替我指挥的准备。” “明白,上校。” 换上钢盔的德内尔点点头,翻过身来对同样趴在他四周的士官们说,“你们也要注意,一会烟雾弹打响之后,我们就要冲锋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下来。因为有烟雾弹嘛,子弹找上谁完全随缘,米勒军士长和我都被放倒也不是不可能,你们到了那边如果没有人第一时间指挥,就要负起领导责任来。” “明白,上校。”“明白。” “宁可多个指挥,强过没有指挥。”德内尔和善地看了看这些年轻的士官,像一个基层军官,甚至一个长辈,而非一个上校一样祝愿道,“祝你们好运!” “您也是!”“祝好运,上校!” 时间已经接近九点二十,气温再次上升到接近40摄氏度。虽然德内尔戴着船形帽,他的头皮依然能感受到从被烈日晒得滚烫的钢盔上传来的温度。在如此高温下,受罪的又岂止是头皮一个部位?不过这样的痛苦很快就要结束了。 “还有两分钟。” 德内尔说完,便像上次大战的军官一样,从领口处捡起铜哨放到嘴上叼着。谁知哨子嘴才刚碰到嘴唇,他就像吐痰一样把哨子吐出来了:“他妈的,烫死了!” 这个小插曲立刻让士兵们发出一阵哄笑。 德内尔也不打算吹冲锋哨了,等到第一发迫击炮炮弹穿膛而出、在那二百米空地上爆出第一团烟雾的时候,他便从身边抓起步枪一跃而起,同时下达了养子罗贝尔的生父李凡特·克吕尔少校在1916年那个早晨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 “战士们,高卢的孩子们!为了法兰西!进攻!” 其余三十七名官兵立刻起身跟随——尽管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并不是“高卢的孩子”。 他们身姿矫健、刺刀闪亮,无畏无惧地冲进了漫天的烟雾和黄沙中。意大利人的机枪发出嘶吼,迫击炮弹也纷纷落下,虽然因为烟雾弹的因素,这些枪炮都没个准头,但还是有人被流弹命中,倒在了冲锋的路上。随着意大利人反应过来,机枪的子弹和迫击炮弹也越来越密集,就像是要将这支突击队完全吞没一般。 不过所有的战士们斗志依然坚定,因为在爆炸声的间隙,他们还能听到戴泽南上校发疯一般的呐喊:“为国罹难!!” 谁也想不到,往常随和冷静的戴泽南上校居然会发出这种狂热如圣战者的声音。但是德内尔自己知道,这样的怒吼何尝不是二十年所有折磨和自我拷问最彻底的爆发呢? 就让一切都在今日做个了断吧! 第一章 孤岛(1) “我很好,儿子很好,儿子很好。” “妻子生病,儿子很好,女儿很好。” “我很好,母亲很好,女儿很好,儿子很好……” “这个不行。”薇尔莉特耐心地对第三位顾客说,“德国人最多允许你写三句话。” 第三位顾客是个老实巴交的门卫,听到这样的回复,他为难地问道:“我很抱歉,但是您知道的,我在南方的弟弟迫切希望了解我家庭的情况,如果我少写了任何一人,他都会认为剩下的那个人出了状况……” “那就写‘都很好’吧。” “都”是个并不见诸于德国“密码本”的“新词”,不过六个月以来所有人偶都在不断提出增加此字要求,烦不胜烦的德国人最终同意了,于是不少人偶都开始用“都还好”简化书信。但薇尔莉特却一直不到万不得已不用“都”字,因为从业多年的她很明白,来自亲人的信,哪怕多一字都是好的——即使是这样标准化的模板。 “谢谢!谢谢!” 门卫先生感激地带着信件离开了薇尔莉特的办公室,下一个人立刻走到柜台前:“日安,夫人,我很好,老父生病。” “日安,先生,祝您的父亲早日痊愈。”薇尔莉特一边说着,一边打完了“信件”,然后把纸条递出去,“下一位!” 门前的长队又向前蠕动了一点。 现在“代写信件”成了这副样子,顾客的隐私自然不需要再顾及,所以被隔离出的人偶办公室重新被打通,以便于德国宪兵和维希警察更轻松地巡视全场。写信的时间短了,为顾客准备的凳子也撤掉了。 这些凳子现在都到了德国兵的屁股底下,他们或在人偶办公室里对着人偶垂涎三尺,或在走廊上三三两两地聚堆高谈阔论,与不敢高声语的法国顾客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先前薇尔莉特还感觉德语有种别样的美感,现在心里只觉得这群日耳曼人说话要多聒噪有多聒噪。 “日安,夫人。”一位眼睛哭红肿的妇女出现在了薇尔莉特的面前,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直到后面排队的人发出不满的咳嗽,才张口说道,“儿子死了……” “很遗憾闻此噩耗,夫人,请您节哀……” 薇尔莉特记得这位母亲,半个月前她便满脸焦急地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向自己在南方的父母那里寄出了“儿子病了”这封冷冰冰的信,薇尔莉特当时还祝福过那个小男孩。只可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并不能展现诸如盲人能视、哑者能言之类的神迹,她的祝福对那个男孩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按照德国人给出的语言限制,发出去的信件能传达到的意思就只有报平安、报伤病和报生死。发个信件这么难,没人会闲的没事隔三差五报平安,也没人会将小病小伤报给远方的家人,让他们平白担心,所以但凡来邮局发“某某病了”、“某某受伤”的消息的,其亲人得的病、受的伤通常都是那种很难说能不能活下来的“重病”、“重创”。 薇尔莉特也因此在几个月内见多了这样的生离死别…… 她很想写下“哀告双亲,小天使不幸蒙召……”这样正式而深情的讣告,但这种想法只能留存于心底,打在纸上的,只能是冷冰冰的“儿子死了”。 薇尔莉特将信纸递给那位可怜的母亲,这残酷的字句如同刀子一样插进了后者的心脏,她的眼泪立刻奔涌而出,滴落在信纸和邮局的地板上。 薇尔莉特一言不发,但谁也能看出她的自责。她恨这样伤人的文字,更恨写出这样文字的自己。 一直到下班,薇尔莉特都显得郁郁寡欢。德国兵离开人偶办公室之后,她更是一下子垮在了椅子里,长久不发一言。 大姐头嘉德丽雅敏感地察觉到了薇尔莉特的颓然,她放轻脚步走到这位后辈的面前,关切地问道:“怎么这么没精神啊?” “是啊,下班了,就该放轻松休息休息。”加纳利也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随后笑着走到薇尔莉特的身后,为她按摩后颈,“今天有热水供应,一块去好好洗个澡吧!” 薇尔莉特叹了口气,还是一声不吭。嘉德丽雅则没好气地瞅了加纳利一眼,这个家伙,真是没心没肺到了极点,挨了白眼的加纳利依旧不以为意,还在怂恿薇尔莉特和她共浴:“来嘛,我帮你拆洗一下你的‘无情铁手’!” 架不住加纳利的软膜硬泡,薇尔莉特终于还是开了口:“让马蒂尔德先去洗吧,然后让贝内迪克特送她回家。” “我不着急的,薇尔莉特姐姐。” “嘿嘿,我们会洗很长时间哟,不要让你的家人等急了。” “我承认我的义肢的那些零部件很难洗,擦干更费劲……但你别笑的这么猥琐好吗?” 见薇尔莉特已经和加纳利说笑起来了,其他人也就放下了担忧,毕竟薇尔莉特因为顾客的不幸遭遇而心情大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在马蒂尔德提着她的洗浴用品离开办公室之后,薇尔莉特却突然对两个老同事开了口: “我不想当手记人偶了。” 面对惊讶到不知所措的二人,薇尔莉特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我想改行,当邮递员。” 这样的想法起初的确令同事们感到意外,因为薇尔莉特本该同加纳利一样,是邮局里对德国占领最无感的。毕竟对来自法属印度支那的后者来说,法兰西也不过是占领国罢了。而前者究竟是德国人还是法国人都存疑:起码德国人为了宣示本国对阿尔萨斯-洛林的合法权,一直视薇尔莉特为本国人,也给了她相当的尊重。薇尔莉特只是对汤姆森·冯·乌尔里希少校说了一句话,那个总是不怀好意地盯着马蒂尔德看的德国兵就被调走了。其他人偶请不下来的假,让她说情德国人也有时会通融。 因为薇尔莉特的“德国人”身份,这个邮局里至少有一半的人都在过去半年内沾过她的光。 只是与薇尔莉特关系特别密切的几个老友敏锐的感觉到,这位和平少女似乎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和德国人渐行渐远的趋势,从她曾试图推辞参加德国人的圣诞聚会就能看出——虽然这个推辞卵用没有,德国人后来直接给她下了命令。 ”那次普朗特上尉就已经很不耐烦了,薇尔莉特。”嘉德丽雅就连提起邮局的督导者都要放轻语气,“我担心你要做邮递员会触怒他。” “如果他要把我关进监狱,那就那么做吧,让我和霍金斯老板一块去蹲局子。”薇尔莉特非常坚决地回答道,“我做手记人偶,起初是为了学会爱是什么,后来是为了把爱带给别人。可现在呢?我的文字成了戳伤别人的匕首。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可再不写信!” 薇尔莉特就是这样子,一旦下定了决心,没人能拦得住她,嘉德丽雅和加纳利百般劝解也不能阻止。于是等马蒂尔德披着潮湿的秀发回到办公室时,就看到了一脸决然的薇尔莉特,以及愁眉苦脸的嘉德丽雅和加纳利。 她怯生生地问道:“出什么事了,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当嘉德丽雅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新人的时候,大嘴巴的加纳利已经缠上了马蒂尔德:“我的马蒂哟,快来和我一起劝劝这个幼稚鬼!” 嘉德丽雅只好暗自叹息,静静听着加纳利把薇尔莉特的打算告诉马蒂尔德,却不料加纳利叙述过薇尔莉特的想法之后,这位年轻人偶直接激动得流泪不已!如此情况让大姐头直呼不妙——马蒂尔德不但没有劝解薇尔莉特“识时务”,反而要和她一道转行干邮递员: “我也早就不想为德国人干这样的活了!” 两头倔驴凑一块,真是没救了…… “我看你这娇嫩细腻的肌肤啊,很快就要因风吹日晒变成磨砂板了!”加纳利一边为薇尔莉特搓洗着脊背,一边感慨道。 “我可是当过步兵的,你别想用这理由打动我。” “唉……”加纳利依旧长吁短叹着,她的性子虽然大大咧咧,可又怎能猜不到,做邮递员的辛苦反倒是一门心思要改行的薇尔莉特将面临的最小的困难呢?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停了下来,却遭到薇尔莉特的嗔怪:“能不能专心一点啊,你这个越南佬?” “你这家伙,怎么越来越刻薄了!原来那个‘公主’去哪里了?!” “嘶……”加纳利没好气地加大力度,将薇尔莉特疼得倒吸一口气:“没意思!什么公主,还不如一个德国列兵管用!” “哎呀,习惯就好了。”加纳利苦笑道,“法国人在我的家乡也没比德国人在巴黎好到哪里去啊,大越天子的爱妃,还不是一样要面对法国的下级军官调情,还要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加纳利正说着,浴室外就隐约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噪声,她手也不停,只是嘴上抱怨:“哎呀,这些移民搞什么嘛,也不逢年过节,放个什么炮仗。” “这不是炮仗。” 薇尔莉特豁然从浴缸中站起,径直掀开门帘走到窗边打开窗子,惊得加纳利发出一声尖叫:“你干什么啊!” 她手忙脚乱地披上件褂子,接着抓起浴巾跳出浴缸,将毛巾批在薇尔莉特的身上:“能不能矜持一点!” 薇尔莉特一脸严肃地转过头,指着窗外对仍在喘息的加纳利说道:“我不会听错,那是枪声!” 第一章 孤岛(2) 按照惯例,邮递员会在邮局正式开门营业之前便分好第一批信件。这个任务在过去的近二十年中几平完全是德内尔一人承担,只有在他离开公司跑长途业务的时候,其他邮递员才会干一干这个活。当薇尔莉特下楼看到十几个邮递员正在分发成捆邮件的时候,她又猛然回忆起德内尔那瘦削、倔犟的背影了。 邮递员们都在讨论昨晚爆发的枪声,只是如今消息闭塞,淮也说不出究竞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猜测是不知从何处来的游击队暴起对德国人发难。 说起来,巴黎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了半年,今才听到第一轮枪声,只能说法国人的抵抗热情实在让人不能恭维。 但谁让这个国家的领袖都已经投降了呢?每一个意图抵抗的义士都会受到周围人的质疑:“贝当元帅都说我们已经战败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实力以图将来。难道你比凡尔登的英雄更爱国吗?” 第三共和国长久以来对贝当元帅的宣传使得人们很难直面这个问题,更何况贝当元帅所言未尝不是事实,数百万军队都土崩瓦解了,这些赤手空拳的平民又能干什么?怒又如何?不甘又如何?拳头如何能对抗机枪呢? 但是在法国人民熬了半年之久后,终于有人决定奋起反抗——无他,熬不下去了。 德国对占领区进行敲骨吸髓的压榨,法国人还能咬牙忍受,但德军迟迟不将战俘放归,这就是法国人民不能容忍的了,那可是近两百万挑大梁的青壮年劳动力! 原本法国人以为,德国将很快把英国打垮,那个时候战争就能结束,被俘的父老兄弟也能回家。可随着不列颠空战德军失利,迅速解决英国战事已成空谈,而德国人却完全没有放人的意思,甚至拒绝了维希政府多次缔结正式和约的申请。 于是在不久前,巴黎的街头巷尾传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那就是被关在战俘营里的法军士兵实际上已有不少被德国人强制劳动虐待致死。这即是占领当局禁止那些战俘回家或与家眷通讯的原因,因为一旦法国士兵和家人接触过,德国人犯下的罪行就要彻底暴露了。 明眼人都能猜出这是英国特工散布的谣言,薇尔莉特也从沃尔特·冯·乌尔里希那里得到保证:“强制劳役肯定是有的,德国不是英国,没有那么丰富的农产品,养不起那么多吃闲饭的。但我可以保证法国士兵的健康和安全——只要他们不越狱。” 邮局里还有不少随德内尔前去应征的年青人被俘,薇尔莉特也请求沃尔特帮忙确认他们的情况,但沃尔特上校只能婉拒了:“我并非管理战俘的军官,如此频繁地接触战俘我也做不到,要知道我的身份也很尴尬啊!” 确实,一个倾向于自由主义的外交官出身的容克军官,还有一个英国妻子,不客气地说,德国人防范他甚至要比防范薇尔莉特更多。 “如果不是我那奥地利堂兄,我说不定早就吃牢饭了。”说起这点,沃尔特苦涩地叹了口气,“亡国之人,又何止你们呢?” 薇尔莉特固然能够信任沃尔特上校,但其他的员工可不能相信一次又一次“辟谣”的占领当局。 “这说法未必完全不靠谱。”一个背对薇尔莉特的邮递员身着蓝色上衣,低声对身旁的同事说道,“那些俘虏中不可能没有受重伤的和残废的,他们对德国人来说完全就是废物,什么活都干不了还要让德国人费力救治,为什么连他们都不放?” 另一个邮递员则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一句话也不说,那个邮递员还想说什么,却被他们俩面前正对门口分发信件的邮递员咳嗽阻止。 敏锐的薇尔莉特立刻意识到,这些从别的公司调来的邮递员并不把她这个跟德国人“关系密切”的手记人偶当做自己人,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尽是疏远和警惕。 这样尴尬地气氛令薇尔莉特十分难受,好在很快就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发声的正是贝内迪克特:“薇尔莉特?稀客啊!” “也不算什么稀客吧?”薇尔莉特心事重重,强笑道,“以前我还是常来这里和阿让、泰勒他们聊天的。” 只是两人都已不知所踪,前者是真的音信全无,而后者薇尔莉特还有信心联系到——她一个带着婴儿的母亲,应刻不会冒险偷渡英国——只是不去联系罢了。毕竟薇尔莉特不清楚泰勒在南方的状况,不知道她是否正因为自己军官家属的身份隐性埋名,如果她正这么做,薇尔莉特这一封信过去,岂不让她平添了几分暴露的风险? 更何况就算写信给她,也只能写个“我很好”报平安,薇尔莉特已经给伊丽莎白写过这么一封“信”了,自己的情况相信姐妹二人都已知晓,再写一封便是纯粹的画蛇添足。 “所以你今天来干什么?像慰问阿让一样慰问我们吗?” 薇尔莉特给的答案相当出乎邮递员们的意料:“我准备加入你们。” “你疯了吗?”贝尔迪内特的反应与昨天加纳利如出一辙,“放着两倍薪水不拿,来跟邮递员一块混?” 此处人多嘴杂,薇尔莉特倒没有将自己的真实打算全盘相告,而是说出了昨晚和加纳利一块想出的借口:“我的义肢快坏了,很多零件老化得非常严重,恐怕很快就要报废了。离开这套义肢,我怕几个词就要写半天,太浪费顾客的时间。” “那就去修修呗?” “修不了。”薇尔莉特苦笑道,“不少零件是从英国进口的,现在怎么可能还有货?” 薇尔莉特说得是很有道理,但贝内迪克特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现如今这世道,谁还没有个难言之隐呢?只要德国人同意了,他也不多问,便答应了薇尔莉特的请求,为她介绍起邮递员的工作来。 对这一套,薇尔莉特倒不陌生,毕竟邮差也是她来邮局的第一份工作,后来泰勒突然来邮局,她还带了那小姑娘几天,所以贝内迪克特只需将各种器械的位置告诉薇尔莉特就好,地图怎么看、邮编怎么读、邮递时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及处理办法……薇尔莉特都清楚得很。 “只是你连打字都做不到,还能一个人骑车吗?” “肯定不行的。”薇尔莉特坦言道,“不过你也不用操心给我找个新搭档了,马蒂尔德要和我一起改当邮差,我们俩一起坐电车走呗。” “这小妮子想啥呢?她的胳膊也伤了?” “她和我最处得来,想跟我一块干活,也算有个照应不是?” “那你自己过来干啥?”贝内迪克特没好气的笑了,“带她来啊!” “她还没到呢。”薇尔莉特嗔怪道,“我昨天让她七点半坐早班车到公司,可能是她往常都是八点半上班,一时忘了吧?” “马上我们就出发送信去了,我带着你,你快去掀她被子!”贝内迪克特回头对另一个公司的邮递员说,“嗨,老兄,咱们今天换换,我去莱利拉那边怎么样?” “没问题,你是哪个区来着?” “13区,图书馆到鹌鹑丘,信件已经分好了。”贝内迪克特朝那个灰蓝色制服的邮递员点头,“感谢感谢,下班请你喝一杯!” 可是那邮递员却无情地吐槽道:“算了吧,就这点工资还出去霍霍,老老实实回家吃老婆做的饭吧!” 就连收入颇丰的手记人偶都手头紧张,更遑论工资只有前者一半的邮递员了,也只有薇尔莉特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特例,才不把工资少一半当回事。 或许还有那个不愿再接触德国人的年轻人偶马蒂尔德。 “走喽!带大美女送信去了!” 已经准备完毕的贝内迪克特怪叫一声,引起了所有邮递员的哄笑,为愁云惨淡的邮局注入了一丝可怜的欢乐。薇尔莉特也礼貌地向本公司和其他公司的邮递员们躬身告别,随后两人一道出门骑车。 贝内迪克特起初打算让薇尔莉特戴上头盔,但他很快发现后者的发髻有些碍事:“那就算了吧,市区骑车也骑不了多快。” “不,我还是戴上吧。”薇尔莉特说着便擎起假肢,用义肢的食指夹住发髻上的丝带一扯,发髻便立刻散开了,金色的秀发一直垂到她后背的中央。 “好头发。”贝内迪克特称赞道,“要是让我老婆看到,肯定要羡慕死。” “你倒是整天乐乐呵呵的,净关心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为法兰西的命运而担忧?”贝内迪克特轻蔑的一笑,“我为法兰西流血,法兰西给我国籍,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了,法兰西自轻自贱,与我何干?” “我只听霍金斯老板说你曾是雇佣兵,原来是外籍军团的啊?” “罗贝尔婚礼那天,你没听到我和空军的那个中校一起唱《血肠歌》吗?” “你们那天把所有军种的军歌都唱了一遍好吧……” “不记得了。”贝内迪克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外出送信没有德国人盯着,薇尔莉特的心情一下子就开阔了,向来不太会找话题的她居然和贝内迪克特聊了一路。 直到他们经过二十区宪兵队门前—— 那里到处都是没洗干净的血迹,所有的血迹最后都汇入了一条小巷。小巷尽头的墙壁上,还有密如蜂窝的枪眼和一些暗黑色的人体组织。 “这里大概就是游击队和德国人交火的地方了。” 贝内迪克特并没有停车,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两个人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只是两人都曾是士兵,有一件事令他们相当不解——游击队怎么会选择这样一条靠近宪兵队的小巷和德国人交战,难道他们打算找条窄路筑街垒吗?还是说,这只是处决游击队员的地方? 都什么年代了,街垒这种东西,迫击炮几炮下去不久完蛋了…… 他们的疑惑最终被蜷缩在卧室角落的马蒂尔德解开了,这位被吓得神经兮兮的姑娘断断续续地向两人叙述了昨晚发生的事。 在小巷里被处决的并非是游击队员,而是路过的平民。 “德国人没有抓到游击队员,但他们说,每死一个德国士兵,就要十个法国人陪葬……” 贝内迪克特把马蒂尔德放下之后,马蒂尔德还要做一段电车才能到家,她才刚坐了两站,荷枪实弹的德国人就拦下电车,然后上车抓了20个人。幸亏马蒂尔德上车晚坐在最后一排,要是再往前一排,横尸小巷的就是她自己了! 车上的24个人,就活了司机和最后排的三个乘客! ———— 本次屠杀为作者杜撰,但德国***在历史上的确曾对法国人民的抵抗采取了残酷的镇压,1940年6月法国投降后,曾有零星的法国人民袭击德国军队,德国均以屠杀回应。 对此,戴高乐曾通过自由法国之声向法国公民广播,在盟军暂时无力解放法国本土之前,请法国公民们通过情报工作、怠工误工和毁坏物资设施的方式,对德国侵略者实行“软抵抗”,尽量避免与德军正面冲突。 事实上,“以一当十”对德国来说已经是相当“仁慈”的做法了,德国在意大利和南斯拉夫还实行过“以一当百”,即每有一个德国兵被游击队击毙,就要处决一百个当地人作为报复。 如此惨绝人寰、灭绝人性的行为直到盟军掌控了大量德国战俘后才得到遏制,但遏制仅在西线,而在东线,德国人的罪行更加令人发指。 ………… 作者已经回到新乡,恢复更新,但未来两周内仍有可能因救灾或重建工作断更一日,希望读者朋友海涵。 第一章 孤岛(3) 薇尔莉特默然无语,只是张开她钢铁的双臂,将失魂落魄的马蒂尔德拥入怀中,然后如同姐姐一样安慰这位漂泊在巴黎的女孩。 马蒂尔德依旧垂泪不已,没有留意到薇尔莉特的不寻常,倒是贝内迪克特捕捉到了后者瞳孔中映出的滔天怒意。 两人实在没法扔着如此状态的马蒂尔德不管,但贝内迪克特也不敢让薇尔莉特和马蒂尔德单独相处。瞧瞧薇尔莉特那杀气腾腾的眼神吧,再被精神受到打击的马蒂尔德激怒,万一赤手空拳要去和德国人搏命怎么办?! 即使今天的她仍能干掉十个德国兵,那些德国人也会毫不犹豫地令一百个法国人陪葬的! 所以贝内迪克特只能试着敲响马蒂尔德邻居家的门,看看能否拜托邻里暂且照顾她一下。自己则把薇尔莉特拉走冷静冷静。 好在马蒂尔德在邻里间人缘不错,隔壁的大婶又是个热心肠,听说“人偶小姐”遭遇了这样可怕的事情,她便立刻来到马蒂尔德的房间里照顾她。贝内迪克特见两人并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便以“还有工作”为借口,强行拉走了薇尔莉特。 “你继续送信,我马上回邮局给马蒂尔德请假。” ch邮局被征用以来,德军为方便控制自不同邮局抽调来的邮递员,一直对邮局采取军事化管理,“请假”这种在往日只需要事后说一句的事,如今却必须被邮递员们重视,否则德国人和维希的警察一定会让他们吃些苦头。 毕竟在他们眼中,能在巴黎城内到处跑的邮差,本身就是最容易串联反对者的潜在力量。 更何况根据《海牙公约》,邮局本就是半军事化的组织——只要带好明显的标志,邮递员就可以拿起武器参战,被俘也要享受士兵待遇,这与游击队完全不同。 所以为了避免马蒂尔德惹上麻烦,请假这事还是重视起来比较好…… 也正是为此,贝内迪克特才能将薇尔莉特给拽出来,否则这位女士动起粗来,他怎么可能是对手。 “你要学会克制,不要让德国人看到你眼中的愤怒。”在离开马蒂尔德居住的公寓之后,贝内迪克特忍不住劝诫薇尔莉特道,“即使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做点什么,在德国人面前暴露你的敌意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薇尔莉特还是愤怒地沉默着,但好歹收敛了她的敌意。贝内迪克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刚刚那样可怕的薇尔莉特,难道这就是上次大战时土耳其人和德国人眼中的“战争野兽”吗? 他和薇尔莉特约定中午在圣丹尼电影院前集合,随后便各分东西了。贝内迪克特又花了一个小时才回到邮局,并向维希警察报告了马蒂尔德的情况。德国人干的好事让那个警察都震惊了,他根本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甚至还威胁贝内迪克特不要造谣! 贝内迪克特还能说什么?只好闭紧嘴巴,去找薇尔莉特了。 到圣丹尼电影院所在的十字路口后,贝内迪克特很快就找到了蹲在影院门牌下埋头无语的薇尔莉特。他赶忙支下摩托车,快步走到薇尔莉特的面前,后者头也不抬,没有一点反应。 “马蒂尔德……还好吗?”犹豫了一会,他只能问了一个注定没有答案的糟糕问题。 薇尔莉特也果然给了他预料中的答复:“不知道。” “先生,这位先生,还有这位夫人。”两人的沉默被一个顾客的声音打断了,“你们是ch邮局的吗?” “是的。” 贝内迪克特代薇尔莉特回答,他转过身,正看到一个身穿棉布外套的老人站在台阶下,举起了手中的信件:“这位美丽的夫人失魂落魄的,居然不等我付钱就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额……” 贝内迪克特的犹豫招来了老人的误解:“嗨,年轻人啊,在这样动荡的时候,不要再为一些小事和爱人闹别扭了……” “您快回去吧,大爷。”老人的打岔令贝内迪克特哭笑不得,“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同事关系。” “哦哦,抱歉,我先回去了。”老人尴尬地笑笑,灰白的山羊胡也跟着颤动,随后步伐稳健地离开了影院前。 待周围的人都走远之后,贝内迪克特才小心翼翼地对薇尔莉特说:“起来吧,我们去买些吃的,然后再探望一下马蒂尔德吧,那姑娘恐怕从昨晚回家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 “你为什么会这么平静。”薇尔莉特极力压抑着哭腔。 “因为我知道,只要法国战败,这种事迟早会发生。上次大战如此,这次也不例外。” 薇尔莉特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向贝内迪克特,想质问后者为什么不早把这种事告诉她,但她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不管怎样,阿让和其他人都不会让她再上战场的。而且她也不知道,如果德法命运互换,作为占领军的法国军队会不会也如此行事? “说不准呢。”贝内迪克特果然道出了残酷的事实,“虽然据我所知,上次大战之后法国占领军在德国的军纪还算可以,但法军在殖民地就没有这么‘温情脉脉’了,比这更残酷的暴行都有。” 对此薇尔莉特倒不感到意外,毕竟她自己就是法军战争罪行的亲历者。 “所以这是个很不幸的事情,但是很抱歉……世界就是这个样子。”贝内迪克特的语气难得不再轻浮,“我以为你不难接受的,毕竟你也是战争罪行的受害者。” 薇尔莉特再次陷入了沉默,又过了几分钟,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撑着麻木的双腿,缓慢而小心地坐进了邮局摩托车的挎斗中:“我们去买些马卡龙吧,马蒂尔德很爱吃甜食,或许甜味能让她的心情好些。” 也希望你的心情能好些,贝内迪克特再次叹了口气,接着发动了摩托车。 一个小时后,两人再次回到了马蒂尔德的公寓。令两人感到欣慰的是,那位邻居大婶的陪伴和开导颇为有效,至少马蒂尔德已经离开了窗帘下,开始坐在桌子旁发呆了。那个大婶像是照料女儿一样照料马蒂尔德,这让二人非常感激。 当薇尔莉特将五颜六色、粉嫩可爱的小蛋糕摆在马蒂尔德面前的时候,她依旧毫无反应,只是在邻家大婶的劝告下才勉强吃了两个。 “我给你请了一周的假,你这周都不用来邮局了,吃饭问题也不必担心,我和薇尔莉特这周都来你家附近送信,午饭晚饭我们会给你捎来。” 而大婶立刻包揽了马蒂尔德的早饭:“早饭我们一起吃,姑娘!” 马蒂尔德没有推辞同事们和邻居大婶的好意,只是一再强打精神感谢,毕竟现在不同于以往,一周不上班就一分钱拿不到,而巴黎市民长久以来的积蓄已经快被德国人搜刮干净了,拿不到工资,就只能饿着。 更何况看她那副精神萎靡的样子,少不了要来一场大病,一周都不一定能上班…… “不要着急,马蒂尔德,谁还没有个生病的时候呢?现在政府指望不上,老板自顾不暇,本来就该我们相互照顾。”薇尔莉特强笑道,“我生病的时候还要指望你们养我呢。” 两人同马蒂尔德和大婶闲聊了一会,便再次离开去送信了。到晚上,又有一群同事来探望马蒂尔德,只是其中偏偏没有薇尔莉特。 “薇尔莉特的心情也很差,好像要生病了一样。”嘉德丽雅是如此同略微有些失望的马蒂尔德解释的。 “说来也是奇怪,总感觉薇尔莉特这次好像过于脆弱……”加纳利倒有些诧异。 “这是好事啊。”嘉德丽雅大姐头训斥她道,“你难道想让以前那个冷冰冰如机器的薇尔莉特再回来吗?” “也不想稍微靠后一点,那个正义凛然、善恶有报的薇尔莉特回来。”有人叹了口气,“现在是退缩苟全的时候,要是她义愤填膺地要报复德国人,只会让事情更加糟糕。” “她现在应该只是在被子里哭吧。”嘉德丽雅叹息一声,“薇尔莉特终究还是长大了。” ch邮局的人偶们只当是薇尔莉特在邮局宿舍里哀悼,可她们不曾想到,正当她们陪伴精神受创的马蒂尔德时,那个借口“义肢”要坏掉的手记人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飞速敲击着打字机: “致伟大元首统帅的德意志第三帝国巴黎占领当局: 以下是一名长期旅居法国的德国侨民的心声……” 第一章 孤岛(4) 如果是上次大战刚结束时那个冷酷无情,甚至以杀人技巧为傲的薇尔莉特,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像拧断鸡脖子一样,拧断那些伤害了自己朋友的家伙的颈椎。再晚一些,她可能会学习德内尔,如同必败的唐吉坷德一般用法律的武器向“利维坦”宣战。 但就算她的成长比一般人慢得多、痛苦得多,她也早就不再天真了。这两种办法,前一个不光会搭上自己,还会坑害更多无辜的市民。后一个呢?巴黎的司法系统已经瘫痪,占领军又无执法部门,薇尔莉特去哪里上诉?就算上诉法院运转如常,他们敢审判德国人? 思来想去,什么都不做仿佛才是最理智的,但薇尔莉特并不甘心如此。与德内尔结识已有二十年,她又何尝不敬佩此人的道德并决议努力效仿呢? 更何况,那是二十个惨遭屠戮的无辜者是多少人的父母儿女、兄弟姊妹?薇尔莉特简直不敢想…… 只是,她并没有想出任何办法,即使她曾是法兰西最卓越的手记人偶,即使她曾作为法德和解的象征出席《洛迦诺公约》的签署仪式……她过去是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女性,但在德国占领下的巴黎,她没有丝毫对抗占领军的实力。 所以如果薇尔莉特不想和德国人撕破脸,导致占领当局受了刺激,更粗暴地打压法国人,她就只能以德国人的身份为占领当局“建言献策”。 她写了一封长信,当晚便提交给了德国的巴黎卫戍司令部,信中称,她认为德军应以尽量怀柔的方式对待占领区的人民,如此才是消解法国抵抗的最好办法。她甚至不能说那些杀人犯是在犯罪,只能说他们做的“不好”! 薇尔莉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恶心。 但到1月23日清晨,薇尔莉特就意识到自己成了跳梁小丑,她的上书完全就是一个笑话——因为德国人不但不把屠杀了20个平民作为丑事遮掩,甚至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的挎包里就放着德国人审查过的报纸,那上面毫不避讳地宣扬了德军对法国平民的屠戮,而且是在各报纸的头版头条! 她已经可以预料到这份报纸将在巴黎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这样的震荡已经在邮局里发生了。 负责给邮递员点卯的维希警察还未发声维持秩序,贝内迪克特便将一份报纸拍在了他的面前:“自己看报纸吧,警官,我昨天可不是造谣。” 这下轮到警察目瞪口呆,惶然失措了。 应该说,占领军当局行此残暴之举的目的多少实现了一些,意识到德国人的无情之后,邮递员们的抱怨是少了许多,但愤恨却更胜往昔。唯有早就知道这件事的薇尔莉特和贝内迪克特还能勉强维持平静,只是这样的表现被其他邮差看在眼里,更造成了“这两个假法国人根本不在乎巴黎市民死活”的误解。 “我们罢工抗议吧!”一个暗绿色制服的邮递员提出了个蠢主意。 “你疯了!德国人肯定会把所有罢工者都当成法共党员送进集中营的!”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不知羞耻的混蛋,到底装个什么!”另一个和他穿一样制服的老邮递员忍无可忍,出言训斥道,“早知有今天,那就在战场好好打啊!先在色当溃逃的不就是你们师?!当逃兵跑回巴黎的是不是你?!要是你们都像戴泽南上校一样忠于职守,法国能有今天吗?!” 那个邮递员立刻惭愧地闭了嘴,心神不宁的薇尔莉特则察觉到了异样,她下意识纠正那个老邮递员道:“先生,我们邮局的让·戴泽南先生只是陆军中校吧?” 老邮递员愣了一下,随后立刻承认口误:“没错,戴泽南先生是中校,是我记错了。” 众人愤恨归愤恨,可就像这老邮递员说的一样,还能干什么? 也只能继续去送信了呗。 薇尔莉特仍旧和贝内迪克特一同行动,他们的目的地还是马蒂尔德所住的第20区。第20区已经临近郊外,从马蒂尔德的公寓再向东骑行半个小时,繁华的都市景象就消失不见,入目所及,尽是空旷的田野。 “我们稍微出去一点吧。”薇尔莉特以渴望的语气说道。 她想念基尔伯特少校宅邸外的树林和原野,想念冬日裸露的褐色土壤,想念结冰的银白池塘……其实最主要的是,她厌恶了如今令人窒息的巴黎,哪怕只在边缘透透气也好。 但即使这样的愿望也不能满足。 “离开市区需要宪兵或警察签署的通行证,被岗哨截下的话,我们都会被当做间谍关押,所以还是以后再说吧……” 贝内迪克特闷声说道:“战争总要结束,德国人早晚会走的。” “我真是呆够了魔鬼岛一样的巴黎。”薇尔莉特鼓着腮抱怨着。 “魔鬼岛……呵,真合适的比喻。” 巴黎,浪漫之都、艺术家的天堂、法兰西的心脏……如今同“魔鬼岛”那个大西洋上流放罪犯的孤岛又有什么区别呢? ———— 被称为“魔鬼岛”的用于监禁重刑犯的岛屿有很多,西欧各国几乎都有,法国的魔鬼岛位于法属圭亚那。 今天晚上再次停电,凑合着只写了这么多,实在是抱歉(鞠躬)。 第二章 引火烧身(1) 1月24日清晨,邮递员们还在分发邮件,ch邮局门外突然停下了一辆梅赛斯特-奔驰轿车和一辆亨舍尔卡车。一个陌生的德国上尉推门下车,而后重重地关上车门,随后带着从车上跳下来的10个士兵闯入了邮局的大门。 维希政府派驻到ch邮局的警察——见习警尉塔尔纳克起身敬礼,正准备用德语询问德国人的来意,就被德国上尉的部下——一个比他级别低三四级的士官用步枪推到了一边去。 德国上尉一步不停,直接走到大厅中央,然后环顾四周,最后从陈列柜上抓起一个花瓶摆件摔到地上,用砸烂瓷器的方式引起了整个邮局的注意力。 “谁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德语)” 正在跟贝内迪克特分类邮件的薇尔莉特听到了自大厅中传来的吼声,不只是薇尔莉特,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来自不同公司的邮递员们不约而同停下手头的工作,茫然地看向薇尔莉特。 “你肯定背着我们干了什么!”贝内迪克特惊怒交加,以无语至极的语气质问薇尔莉特道。 “我给德国人写了一封信。”薇尔莉特平静地说道。 “该死,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 “因为你们肯定不会同意。”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马上到大厅向我报到!(德语)” 德国军官极不耐烦又杀气腾腾的声音再次传入众人的耳朵,贝内迪克特听闻再不犹豫,直接抓起薇尔莉特的机械臂,打算拉着后者从后门离开:“马上跑!他们不会知道邮局的侧门,霍金斯早就烧掉了我们邮局的图纸!” “来不及了!”薇尔莉特用力挣脱着贝内迪克特的拉扯,“就算跑得了,德国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薇尔莉特对德国人尿性的判断可谓一针见血,两人还没拉扯多久,那个德国军官暴戾的吼声便再一次响彻整个邮局:“我知道你就在这里,薇尔莉特!一分钟内还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保证接下来发生的事会让你终生难忘!(德语)” 接着是一声女人的尖叫,以及德国步枪的上膛声。 薇尔莉特不打算跟贝内迪克特墨迹下去了,她加大了力气,一下子就甩开了贝内迪克特的纠缠,随后提起裙子快步向大厅走去:“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布干维尔,我就在这里!” 她走到大厅的时候,立刻看到刚刚来到公司的加纳利夫人瘫坐在大厅中间嚎啕大哭,她身后还有德国兵用上膛的步枪指着她的后背。见薇尔莉特已经出现,站在大厅中间的德国上尉不耐烦地一摆手,立刻就有部下将仍在哭嚎的加纳利从他的面前拖走,然后粗暴地丢到一旁。 薇尔莉特注意到,加纳利正瘫倒在那个德国上尉砸烂的花瓶碎片上,碎瓷片似乎扎穿了加纳利的棉袜,以至于地面上还残余着几缕血丝。她先是怒视德国上尉一眼,随后便要到加纳利身边检查伤势,德国士兵却直接将她推回到上尉的面前。 如果不是担忧邮局的各位遭到报复,薇尔莉特确信自己绝对会违背一战后便立下的“再不杀戮”誓言,直接把义肢当钢鞭,砸断那个德国上尉的颈椎骨! “您就是那个‘和平少女’——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了?(德语)” 德国上尉用嘲讽的语气掩饰着自己的暴怒,而薇尔莉特同样怒焰滔天,她极力压抑怒火,不卑不吭地回答道:“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您又是谁?(德语)” “‘我是谁’不重要”上尉冷笑着掏出一张揉成一团后又再被人展开的打印纸,“我确信这是你的手笔,‘和平少女’,因为您居然‘勇敢’地属上了自己的名字。(德语)” “承蒙夸赞,上尉,但有话请直说,我还要去救治我的同事。(德语)” “您的同事,哈哈!”黑军服的上尉轻蔑地向加纳利吹了声口哨,“一个鞑靼人!(德语)” “是越南人,上尉。(德语)” “还不如鞑靼人!(德语)”上尉阳腔怪调地发出评论,他的部下立刻配合地发出怪笑,如此行径几乎让薇尔莉特连表面的平静都维持不住了。 大笑过后,上尉将信再次揉成一团,朝薇尔莉特的脸丢去,却被后者轻松躲过。羞辱不成的上尉有些恼火,失去了继续捉弄她的兴趣:“昨天是法国人,今天是越南人,什么时候我们这位自称德国人的美丽女士才能真正站在德国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呢?(德语)”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正是为了第三帝国巩固在巴黎的统治,从来没有统治能以恐怖维持。(德语)” “第三帝国还不需要一个做不好法国公民的人指点它如何统治异族!(德语)” 上尉伸出右手食指,轻蔑地点着地上被揉成一团的薇尔莉特的信:“在您这封狗屁不通的信中,有任何对22号因法国暴徒袭击而丧生的两个德国军人的缅怀吗?(德语)” “我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位德国军人的牺牲是一件不幸的事’!(德语)” “然后呢?没了?在你眼中,两个德国军人的生命就值这么一句话?!(德语)” 说罢,德国上尉恶狠狠地训斥薇尔莉特道:“作为一个德国女性,有一点必须搞清楚,‘德意志高于一切’,日耳曼人的生命也重于其他所有民族的!(德语)” 薇尔莉特直视德国上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我不同意。(德语)” “我知道你不同意,你已经被堕落的法国文化玷污太久了。”德国上尉伸出手指,戳着薇尔莉特的肩膀,“你嘴上尊重第三帝国,实际上处处反对元首的军队。明明还能打这么多字,却推脱说自己的假肢坏了,让我来告诉你你的假肢坏在那里——坏在它的主人有一颗法国心上!(德语)” 薇尔莉特面不改色地回怼:“那就剖开我的胸膛,检验检验我的心脏是不是也是蓝白红三色的。(德语)” “伶牙俐齿,胆子也大,不愧是法国最好的手记人偶,真是不可救药。(德语)” 但是上尉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嘛,司令官罗特将军在沃尔特上校的建议下,愿意给你一个机会挽救自己堕落的灵魂。(德语)” 不等薇尔莉特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你马上丢下邮递员的工作,去做冯·科尔布少校的秘书。少校是个纯粹的日耳曼人,你必须向他学习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德国人。(德语)” “我拒绝。(德语)”薇尔莉特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那就抱歉了。”上尉故作遗憾地摇摇头,眼睛中迸射出骇人的凶光,“你和所有让你今天变得‘不够德国’的人,都要在监狱里渡过后半生了!(德语)” 见薇尔莉特陷入到痛苦的犹豫中,上尉又一次开了口:“你还有一分钟来考虑这个问题。” “45秒。” “30秒。” “15秒!” “够了!!”薇尔莉特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薇尔莉特别无选择,只能屈辱地服从了德国人的命令。在德国人心满意足地离开邮局之后,她揉去眼眶中的泪水,随后快步扑到加纳利的身边,既是安慰也是道歉地说道:“都怪我,居然想和他们讲道理……” “天下乌鸦一般黑,占领军不都一个鸟样嘛。”加纳利已经基本恢复过来了,甚至开始担心起薇尔莉特来,“倒是你自己……那个冯·科尔布少校是他妈谁啊?是不是想对我们的薇尔莉特图谋不轨……” 薇尔莉特也如此猜测,但是她绝望的发现,自己几乎毫无反抗能力,除非她不在乎同事们的生命了…… “我就住在邮局,如果杀了那个少校,暴怒的德国人又会怎样的报复我的朋友啊……” 想到这里,薇尔莉特越发痛恨自己:为什么试图跟德国人讲道理!白费力气不说,还白白引火上身?! 最后还是来邮局慰问薇尔莉特的沃尔特上校稍稍“宽慰”了她:“其实就算你没写这封信,那个冯·科尔布少校也早晚会找上门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是你的狂热粉丝……” 第二章 引火烧身(2) 应该说,国防军的冯·科尔布少校某种程度上同沃尔特上校有些相似。至少当薇尔莉特见到他的时候,后者表现出了相当的尊重和谦逊。 而且……也没有沃尔特说的那么“狂热”。 “薇尔莉特夫人,我就是尼古拉斯·冯·科尔布少校。我听说您的德语很好,那么我也就失去了说法语的必要,毕竟我的法语很糟糕。(德语)” 按照德国人要求身着晚礼服的薇尔莉特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请自便。(德语)” 科尔布少校觉察出了薇尔莉特的不情愿,这并不需要多敏锐的观察力,因为后者都快要把“我讨厌你”四个字写到脸上了。 薇尔莉特这样的表现让科尔布有些尴尬,也有些委屈,因为他确信如果不是他努力向卫戍司令请求把薇尔莉特派给他做私人秘书,后者绝对会把薇尔莉特丢给党卫军那群祸害,任他们作践这位善良的夫人。 科尔布并不想看到这一幕发生。 他最终还是选择对薇尔莉特的敌意视若无睹:“您恐怕不知道我,薇尔莉特夫人,但是我却对您的风采仰慕已久了,甚至也受过您的恩惠。(德语)” 尽管薇尔莉特还是对他的发言毫无兴趣,他依旧耐着性子,以略带热切的语气向薇尔莉特倾诉自己为何成为她的粉丝:“我仍记得您在洛迦诺接受记者采访时所说的话,‘如果但泽的大多数民众把自己当成德国人,那么国联就不应该将这座城市交给波兰’。您还把洛迦诺会议期间所有的收入都捐赠给了被波兰驱逐的德国人——我的家庭也是受益者。(德语)”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万分荣幸了。(德语)”薇尔莉特言不由衷地说道。 薇尔莉特捐赠的款子也不少了,她先前根本没把这次捐赠放在心上。科尔布少校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她就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尤其是德内尔听闻此举后的复杂表情。 从德国难民的立场出发,薇尔莉特的所作所为绝对是善事,可是从法兰西的利益出发的话…… 洛迦诺会议可正是德国打破法国封锁的关键性会议啊!在那场会议上,法兰西再次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它希望能通过会议确定欧洲各国的边境,同时拉拢英国和美国在国联体系内保障条约的实施,但由于英国和美国的消极态度,最后会议只确定了西欧,即德国同荷比卢法四国的边境。也就是说,英美并不想采取任何行动,遏制德国向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立陶宛方向的扩张。 如此行径自然引起了法国的大不满,为了避免德国东扩以威胁法兰西的国家安全,白里安总理采取了两项措施。第一是要求英国和美国做出公开承诺,内容为假设德国入侵法国,两国将站在法国一方参战。 美国朝野当时正笼罩在孤立主义的思潮下,对白里安的要求是一口回绝。英国起初扭扭捏捏也想推脱,最后在法国激烈的要求下才做出了承诺,只是英国很快就解散了一战时期维持的大陆军,仅保留了一支勉强能镇压殖民地的小规模陆军,使得英国对法国的保证有效性相当感人——就算英国在未来加入法国这边参战,那几万人规模的部队,有个卵用? 第二项措施则是与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缔结互助协定,从而建立一个预防德国侵略扩张的包围网,当时政府和媒体称这个包围网为“小协约国”。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让白里安总理的布局完全沦为空想。在白里安的设想中,英国即使不支持法国,至少也会保持“光辉孤立”,并当法国在与德国的军备竞赛落入下风的时候将政策由“扶德抑法”转变为“扶法抑德”,同时扩张陆军。 他哪里想得到英国人会选择“绥靖德国”的蠢招! 而英国派往法国的远征军倒是不出意外地被打了个稀里哗啦。 至于第二项措施嘛…… 首先,他的继任者没有进行独立自主外交的勇气,无力带领法兰西在中欧扩大并巩固“小协约国”的势力。其次,他也未曾料到波兰居然会短视到背叛法捷波准同盟,在法捷“共面”德国侵略的时候跳反,选择和德国一道对捷克斯洛伐克下刀。 也不知道波兰人到底是什么想法,德国恨不能肢解波兰而后快,这在20年代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即使是魏玛共和国,也将波兰当成“德意志必须消灭的敌人”,夜以继日地谋划用各种手段夺回但泽走廊。 话说到现在薇尔莉特才真正理解了德内尔的心情,出于人道主义原则,救助那些被粗暴地波兰人赶出故土的德国人是理所当然的事,但站在法兰西的立场上,如此做法恐怕多多少少有资“敌”之嫌。就算当时法德不算敌人,至少也是竞争激烈的对手了。 在今天回顾往昔,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我当时真的是一点也不懂政治啊……薇尔莉特暗中叹息道。 “所以我今天要特别感谢您。(德语)” 神游天外的薇尔莉特回过神来,礼貌地敷衍道:“您客气了,科尔布少校。(德语)” “那么,请上车吧。”科尔布少校似乎颇满意薇尔莉特有些软化的态度,他甚至亲自为后者打开了车门,“我还有工作要做,需要你的协助。(德语)” 薇尔莉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犹豫地微微躬身,然后坐到了汽车的后排。等薇尔莉特落座之后,科尔布才上车安坐。 “可以出发了吗,少校?(德语)”一个充当司机的德国豁免兵回头问道。 “走吧。(德语)” 在司机将汽车驶离邮局门外的路边时,科尔布便将自己的工作和希望薇尔莉特承担的任务和盘托出了。 “我和沃尔特上校的工作有些类似,也是负责外事的军官,马上我将要参加西班牙领事召开的晚宴,我希望您充当我的法语翻译,以及舞伴。(德语)” “我想以我的身份,恐怕不能承担如此重任。(德语)” “不必担心,我和法国人的对话都不是什么机密。”科尔布少校摘下军帽,回头凝视着薇尔莉特的美丽双目,“而我和西班牙领事交流并不需要翻译。(德语)” 见薇尔莉特依旧面无表情,而且眼神空洞地注视着面前司机的后脑,科尔布少校便炫耀似的说了一句西班牙语,待薇尔莉特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他的时候,他才换成德语骄傲地解释道:“我刚刚说,我的西班牙语就像马德里人一样地道。(德语)” “非常出色,科尔布少校。(德语)” 薇尔莉特嘴上称赞,内心却不以为然,一个外交官把一门外语说得很好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吗?她还不是外交官呢,不也将德语说的和法语一样好? 而基层军官出身,担任邮递员的阿让不仅出色地掌握英语和德语两门外语,还能用俄语读写,甚至还跟加纳利小姐学了几句越南话呢。 会西班牙语有什么可炫耀的…… 第二章 引火烧身(3) 西班牙领事召开的晚宴在富丽堂皇的玛格丽特饭店举行,薇尔莉特虽然此前从未来过此地,但也对这个距离卢浮宫仅有两个街区的豪华餐厅有所耳闻。 这家餐厅的楼舍和庭院兴建于十八世纪中叶,据说曾是路易十五国王的情妇蓬皮杜夫人置办的产业。楼舍庭院此后虽然几经人手,但堂皇绮丽的洛洛可装修风格却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名字几度变迁。 既然屋舍曾归蓬皮杜夫人所有(她本人倒是未必来此居住过),那么老板利用这位闻名遐迩的风云人物的名气进行营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这饭店的老板基斯林·阿尔克伊偏不。他极其厌恶路易十五,反感君主专制,故而抛弃了前任留下的“蓬皮杜别院”,以小仲马笔下“茶花女”的名字命名了这个饭店。 如果是在平时,薇尔莉特或许不会对这个饭店的名字有什么感触,只是此情此景,她难免生出几分顾影自怜之意。 爱情逼迫玛格丽特低头,做了瓦尔维乐伯爵的情妇,薇尔莉特自己则干脆是被德国人用枪赶过来的。虽然她现在名义上只是科布尔的私人秘书,但今晚过后,还指不定会传出多少风言风语。 更何况,谁知道看似彬彬有礼的科布尔能忍多久,才会撕下他这副虚伪的面具? 薇尔莉特苦涩地笑了,玛格丽特被称为茶花女,她自己则以紫罗兰为名,“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只希望将来德内尔若是想再见她,不必像马尔芒一样,只有通过迁坟才能实现。 饭店毕竟只是用蓬皮杜夫人的一栋外宅改建的,虽然装修得贵不可言,但规模确实没有多大,不可能容纳所有来宾的座驾。所以科尔布少校让司机将车停在路边,自己带着薇尔莉特下车赴宴。 在下车之前,科尔布还特意嘱咐司机:“汉斯,今天我们出来的不会太早,你自己找饭吃。(德语)” “好。(德语)” 司机的反应非常淡定,完全没有对科尔布较为亲近的称呼感到不适,回答的语气也比较随意,看来科尔布平日里似乎对下属也挺平易近人的。 站在门口迎接的是西班牙驻巴黎的武官阿方索上尉,两人算是老熟人了,检查证件也非常随意,还闲聊了几句。就算薇尔莉特不懂西班牙语,也能从二人的神态和动作上猜到他们正在讨论自己。 一分钟不到,阿方索上尉便将证件双手交还,并换成德语向二人敬礼致意:“请进吧,科尔布少校,以及薇尔莉特夫人,希望你们享受今晚的宴会。(德语)” 科尔布立刻碰鞋跟抬手回礼,只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心神不宁的薇尔莉特居然下意识地也回了一个军礼:无非是动作幅度更小,看上去更加优雅的法式军礼罢了。 但军礼再优雅也总归是军礼,由一个身着晚礼服的美妇人做出,怎么看怎么别扭。阿方索一时哑然,科尔布回头一看也忍俊不禁:“放松,薇尔莉特夫人,您只是我的秘书和翻译,并非军人,国防军不会像法国陆军一样把你征进军队的。(德语)” “抱歉,是我过于紧张了。(德语)”薇尔莉特低头致歉,心里却想,德国军队犯了许多比法国军队更恶心、更罪恶的战争罪行,这个德国军官哪来的脸拿法军作比较? 虽有意外,科尔布却并不以为意,反而为难得看到薇尔莉特失措尴尬而感到愉悦,同时愈发庆幸自己担保薇尔莉特做秘书——哪怕为此招来了驻军司令部和党卫军的不满。不过不满就不满呗,科尔布隶直属于总参谋部外事部门,驻军司令部管不到,党卫军和警察更是拿他毫无办法。 “我们走吧,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德语)” 薇尔莉特点点头,却发现科尔布少校向她伸出了手,俨然是示意前者和他挽臂同入。但薇尔莉特非常不愿意做这件事,于是她便看着科尔布的表情从期待到失望,最后再变成尴尬。 “命令我。”薇尔莉特用法语默念道,“让所有人知道,我来这里是屈从于德国人的淫威。”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她感到意外,科尔布的表情并没有如同她预测的那样转为愤怒,而是释然地一笑:“对嘛,我们现在只是上下级,还没有建立朋友关系,我这么这样做是有些唐突,相对于我们的关系而言太过亲昵了。我要向您道歉。(德语)” “没关系,科尔布少校。(德语)” 薇尔莉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两人仿佛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一前一后进入了玛格丽特饭店的大厅。大厅里德国人意气洋洋,意大利人狐假虎威,西班牙人穿针引线,法国人或谨小慎微、或奴颜谄媚。 薇尔莉特环视周遭,将这尽显人间百态的一幕收入眼底,只是她的目光很快被一个正对德国外交官赔笑谄媚的法国中校,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被他的军服吸引。 因为那人的领章上赫然绣着金线的“95”,这就意味着此人先前的部队正是德内尔所在的第95摩托化步兵团。 “薇尔莉特夫人?(德语)” “抱歉,我走神了。(德语)”薇尔莉特急忙加快脚步,追上要往楼上去的科尔布少校。 科尔布循着薇尔莉特先前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在雕像旁用蹩脚德语和德国外交官闲聊的法国中校:“那个中校是您的熟人?(德语)” “不。”薇尔莉特摇摇头,“我不认识他。(德语)” “金色阿拉伯数字95,数字下红色圆片……第95团2营吗?(德语)” 科尔布停下脚步,对刚踏上第一阶台阶的薇尔莉特笑道:“好像是戴泽南上尉扬名立万的老部队呢,不过他现在应该已经是‘戴泽南上校’了。(德语)” “戴泽南上校?(德语)”薇尔莉特脸色大变。 “没错,一个很令我们和意大利人头疼的可敬敌人呢。(德语)” ………… 与巴黎那些“披挂整齐”的维希军官不同,在库夫拉绿洲附近的野战医院里,第一摩步团的官兵着装可谓极度混搭。 就拿来探望德内尔的勒克莱尔来说,他现在上衣是刚刚洗过的英国衬衫,下身则穿上了缴获的意大利短裤,鞋子则是民用的凉鞋,手里还捏着一顶意大利热带凉帽。 德内尔对其他着装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提醒这位上校道:“意大利凉帽还是别戴了,别哪天让哨兵当成意大利人来一枪。” “放心,我只是把它当扇子使。”勒克莱尔说完,立刻给德内尔展示了一下,这意大利的凉帽质地细腻坚硬,扇起风来确实不错,隔着老远就把蜡烛火苗扇的左右乱晃。 “那就行。”德内尔闻言便不再劝阻,“我们战果如何?” 提到战果,勒克莱尔的笑意就怎么也止不住了:“大胜,绝对的大胜!我们以阵亡26人,重伤9人的代价,毙敌60余,俘虏282人,摧毁飞机3架,汽车无算,缴获汽车四辆,枪支310余枝!现在利比亚的费赞地区已经完全处于我军的控制之下!” 听到这个好消息,德内尔立刻放松了不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那三架飞机怎么回事?咱们的防空部队这么厉害的吗?” “不,这三架飞机都是2连干掉的。” 勒克莱尔没有卖关子,直接向德内尔告知了这一离谱的战绩是如何取得的:“1月22日晚,我们跟意大利人已经僵持了两天,敌人有些懈怠了,于是在2连抵达我的防区之后,我没让他们进入防御阵地,而是直接带他们绕了个圈子,直插意大利的机场。” 结果就是,勒克莱尔一夜穿插了一百九十公里,神兵天降突袭了意大利人的野战机场。机场守军毫无防备,于是机场里的三架侦察机全部被2连用炸药炸碎在了地面上,6个飞行员2死4被俘,守卫小机场的两个排也被歼灭,士兵大多投降被俘。 只是勒克莱尔仍旧没有足够的车辆将所有战俘带走,只能收走他们的枪支,然后把士官和士兵全部遣散。 德内尔对勒克莱尔竖起了大拇指。 “和你比起来,这点小花招根本不算什么。”勒克莱尔将意大利凉帽挂在了德内尔病床的支架上,然后扶着栏杆一脸无奈地问道,“你倒是和我解释解释,你是怎么用一个排击溃意大利人一个连的?” “我也不知道。”德内尔同样大惑不解,“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冲上去的,和我一块上的战士们也一样,但没想到最后我们才死了不到十个人,意大利人就跑光了。对了,那伙‘精锐伞兵’呢?他们也投降了吗?我是真没看出来他们精锐在哪里,表现得跟群新兵蛋子一样。” “他们就是群新兵蛋子!”勒克莱尔无语了,“根本没有什么精锐意大利伞兵,那群人是到沙漠来集训的‘意大利沙漠特种部队’!” “英国人怎么会被这群人打跑?!” “因为他们人多,装备又好。”勒克莱尔挥手解释道,“英国人预计盐湖附近仅有一个排的兵力,总共才出动了不到50人,结果一下子撞上两个连,本来心就慌,意大利人长枪短炮一通乱扫,英国人被揍得屁股尿流也不奇怪。” “那他们为什么要说这是群伞兵来骗我们?” “他们的军服和伞兵确实像。”勒克莱尔笑了,“头盔差不多,枪支都一样,更主要的是,连靴子都是伞兵靴——因为俘虏的意大利军官说,他们也打算学习伞降。” 德内尔点点头,说了这么多话的他越发疲惫了,于是干脆彻底躺平,以及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今天几号了?” “三月一号。” 第二章 引火烧身(4) 当库夫拉的勒克莱尔草拟发往伦敦的电报时,巴黎玛格丽特饭店的宴会还在有条不紊的继续着。用餐已经结束,现在是交际、跳舞的时候了。 乐队演奏着某首巴赫谱写的g大调小步舞曲,一群男男女女在舞池里翩翩起舞。 “小步舞曲”是路易十四最钟爱的舞步,巴赫又是德国最卓越的音乐家(德意志第三帝国和昔日奥匈帝国的国歌都采用了他的曲调),于是西班牙领事馆的工作人员便选择了一大堆巴赫以及贝多芬创作的这种舞曲,既照顾了巴黎被占领者的情感,又满足了趾高气昂的占领军的骄傲。 不愧是八面玲珑的外交工作者,总是在细节中体现出十二万分的用心。 薇尔莉特紧跟着科尔布的脚步,如果有人对科尔布说法语,她就充当翻译,若是听不懂的语言就不管,直到两人走累了找地方坐下。从两人的位置来看,这次宴会似乎并不正式,不过薇尔莉特也懒得问宴会的目的。只要没人对科尔布说法语,她就一言不发盯着桌布看。 但即使她对宴会的内容毫无兴趣,科尔布也很“贴心”地向她解释:“日本代表结束了对柏林的访问,打算到马德里去见弗朗哥,西班牙方面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于是就由西班牙驻巴黎领事出面,先把他们截下探探口风。(德语)” “嗯。”薇尔莉特礼貌地点头回应,“那么宴会的由头是什么呢?(德语)” “庆祝满洲国建立九周年。(德语)” 真够牵强的,恐怕西班牙外交官挖空心思才想出来这么个借口的吧? “某种程度上说,是的。毕竟西班牙跟日本关系并不密切,说实话,我也想不到日本人为什么要去访问马德里。”说到这里,科尔布嗤笑一声,“管他的,今天我们单纯就是来捧场的,该吃吃,该喝喝,该跳舞跳舞。(德语)” 听了科尔布的话,薇尔莉特开始留意宴会厅中的日本人,她最终在舞池西侧回廊上找到了几个身材矮小的亚洲人的身影。薇尔莉特本就娇小玲珑,那些个日本外交官居然大多和她的身高相差无几,甚至有些人还略比她矮,看上去就像一群滑稽的侏儒伶人。 “日本人按捺不住性子了,想在亚洲搞个大动作。(德语)” 据说维希政府也正在就法属印度支那问题与贪得无厌的日本人谈判呢,也不清楚那群家伙究竟在谋划什么。 不过正如科尔布所说,这些都跟他们两人没有关系。整场晚宴科尔布唯一的外交任务,就是例行催促西班牙尽快加入轴心国对英国开战。然而他的催促同往常一样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答复。 “难道西班牙不想取回直布罗陀吗?(西班牙语)” “当然想,直布罗陀关系着新西班牙的主权尊严和领土完整,从英国人手中取回这块领土,始终是弗朗哥元帅的外交目标。”阿方索上尉和科尔布谈笑道,“但是西班牙更清楚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弱小,我国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平叛战争,国内到处都是布尔什维克匪徒破坏的痕迹,我们的军队也很疲惫,海军相对于英国来说更是卑若蝼蚁……(西班牙语)” “难道陆军还不如意大利人?(西班牙语)” 科尔布的吐槽逗笑了阿方索,不过他接着严肃地说道:“可能真的不如意大利人,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术水平都远不如意大利人。毕竟意大利和德国一样。曾在内战时期给予过我国巨大的援助,意大利志愿军的战斗力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西班牙语)” 科尔布对阿方索的尬吹颇不以为然,意大利在西班牙内战期间派出的部队被该国国内布尔什维克组建的“红旗旅”暴打过不止一次,这在轴心国内部又不是什么秘密。论装备,西班牙军队肯定比不上意大利,但考虑到士气的因素,两军孰优孰劣还很难说。 毕竟意大利人已经被希腊人反推回阿尔巴尼亚,都快被赶下海了,这样的“辉煌战绩”实在超出了正常人能理解的范畴。 “恕我直言,西班牙士兵欠缺的只是良好的装备和训练,如果西班牙加入轴心国,我想这些都不是问题,元首会给予贵国充分的援助。(西班牙语)” 阿方索脸上仍然挂着礼貌的微笑:“我会将这些情况如实反映给领事先生。(西班牙语)” 西班牙人的拒绝并没有影响科尔布的心情,毕竟他也没有指望这次游说能成功。在告别阿方索之后,他便回到宴会厅中,找到了老老实实坐在窗边发呆的薇尔莉特。 看到走神的薇尔莉特,科尔布笑了:“今天一天都心神不宁的,和我共事就这么让你不爽吗?(德语)” 薇尔莉特则耿直地回答道:“我害怕我将来会由于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触怒你,然后牵连我的朋友进监狱。(德语)” “……” 讨了个没趣的科尔布少校连邀请她去跳舞的心情都没有了,等宴会结束,两人便一同返回车上。司机从后视镜看到了科尔布僵硬的表情,自然猜到他的心情不爽,于是也不和他聊天,直接开车去了科尔布的住处。 薇尔莉特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色,却见环境越来越熟悉,当看到罗贝尔和泰勒成婚的教堂时,她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而这预感很快应验了,因为司机最终将汽车停在了德内尔那栋被收走的别墅前。 “你们就住在这里?!(德语)”薇尔莉特惊怒交加。 “我知道这是戴泽南上校的宅邸,他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敌人,如果可能我并不想打扰,但我住在哪里并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德语)” “那就祝你晚安了。(德语)” 薇尔莉特说完,便带着愠怒推开车门下车,提着晚礼服的裙摆向邮局方向快步进发。走了没几步,就被不爽的司机叫住了:“薇尔莉特夫人,你还要去哪里?(德语)” “当然是回家!(德语)” “我们在别墅里给你留了房间,你作为少校的秘书,应该和他住在一处!(德语)” “算了,汉斯,算了。”科尔布低声说道,“她愿意回邮局就随她的便吧,她自己回去太危险,你去送送。(德语)” “我还担心被她拧断脖子呢……(德语)”司机嘀咕了一句,最后还是启动汽车,将薇尔莉特载回邮局。等薇尔莉特咬牙上了车,科尔布便取出薇尔莉特上交给占领军当局、占领军当局又下发给他的钥匙,开门进入别墅,回到了“他的房间”。 他将军服外套挂在衣架上,接着拧开收音机“收听敌台”。本来就有些不爽的他,再次从收音机中听到了那个令他嫉妒的名字。 “在戴泽南上校的率领下,自由法国军队已经全取费赞地区,并准备继续向北进攻,吹响意属利比亚的丧钟……通过盟军的英勇战斗,意大利在北非和东非的全面失败已经指日可待。(英语)” 干爆意大利人的可不只是德内尔和勒克莱尔,几乎是两个人进攻库夫拉的同时,戴高乐便授意在埃及的贾德鲁将军抽调部队,援助宣布加入自由法国的法属吉布提军队。 那里的补给可比撒哈拉沙漠要强得多,于是自由法国一口气增派了三个营和一个独立炮兵中队,总共一千八百多人,而且还准备抽调新征募的外籍军团和塞内加尔、乍得军队参战。 仗打了还没多久,意大利人便颓势尽显,先前贾德鲁中将还担心守不住吉布提,但东非的法军却轻轻松松就打进了埃塞俄比亚境内。 “他妈的,德国怎么老是摊上这种队友……(德语)” 科尔布骂骂咧咧地换上睡衣睡觉了。 第三章 金字塔下的风沙(1) 作为科尔布少校的私人秘书,薇尔莉特的工作地点也换成了她避之不及的德军总参谋部巴黎常驻代表团驻地。驻地距离德内尔的房子实在是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开车更是几分钟就到,难怪德内尔那套被没收的房子会被征用做德国军官宿舍。 好在薇尔莉特在代表团里的熟人还不少,代表团的团长和副团长她居然都认识。 副团长就是娶了英国黛末女勋爵的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上校,这个大家都很熟悉了。团长则是亚历山大·冯·马斯特威上校,曾和沃尔特上校同属第三近卫步兵团,两人还在索姆河战役期间一起挨了英国人那长达一周的狂轰滥炸,他和薇尔莉特在洛桑会议期间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有一点还是大大出乎薇尔莉特的预料,那就是马斯特威甚至还认识德内尔。 “是在1923年。”马斯特威回忆道,“当时沃尔特带着戴泽南找到了我,希望查阅1904年到1910年不莱梅-梅菲斯特航运公司所有失事航船的航运记录。” 听到1923这个年份,薇尔莉特就知道马斯特威是如何认识德内尔的了。 还是因为她的事…… 不管怎样,代表团里有三个校官与她相善,她倒也不必担心有人挑衅生事了。而且有马斯特威和沃尔特看着,谅科尔布也干不出什么太混账的事情来。 至于薇尔莉特在代表团的工作嘛,就一样——打字。 薇尔莉特并不是“正统”的德国公民,可代表团的打字员也大多是外包的,除了内部机密文件由德国“本土”的打字员承担之外,其他不必保密的对外文件基本都是由法国本地招募的打字员处理。 更何况相比于其他巴黎籍贯的打字员,薇尔莉特这个出身“帝国莱茵行省”的手记人偶对德国人来说甚至还更加“可靠”一些。 至于薇尔莉特报告的“机械义肢磨损严重”的问题,代表团也在想办法解决,他们最后居然弄来一套据说专供伤残军官的机械义肢。薇尔莉特试了试,倒也能凑合着用。 只是军队配发的义肢算是装备的一种,既然是装备,尺寸都是通号的,只有大中小三种,没法根据自己的身高和臂展订制。虽然沃尔特上校给她找的是最小的那号,对薇尔莉特来说还是有些过长了。 当薇尔莉特站起来的时候,旧的义肢只垂到她的腰下一掌处,德制义肢可好,都快到膝盖了。 而且两者的构造和工艺也不太一样,薇尔莉特看得出来,制造义肢的德国工人尽管在努力模仿旧义肢的工艺,还是达不到英法合作精密加工的水平。二者的使用方法虽然完全相同,手感却大不一样,以至于薇尔莉特一开始用这个义肢的时候,差点一掌将打字机拍断。 用了几天,好歹也适应过来了。 到3月5日,这一周的工作就算结束了,虽然科尔布少校想邀请薇尔莉特周末出来玩,但却被后者婉拒,而且给出的理由令科尔布感到相当尴尬:“我的同事在几周前差点无缘无故被德军枪毙,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打算再探望她一次。(德语)” 科尔布当然知道薇尔莉特的同事在前些日子遭受了无妄之灾,党卫军的所作所为同样引起了代表团几乎所有军官的反感,他自己也不例外。薇尔莉特写下的那封上诉信科尔布也看过,单从内容上讲,他是非常支持的。 只是第三帝国很讨厌这种指斥政府政策的行为,即使是科尔布自己,都不敢对上级的命令提出质疑,只敢暗自腹诽,或者磨洋工抵制。薇尔莉特这么一封信上去,惹得卫戍司令极为不快实属正常,招致报复也是意料之中的。 “那件事确实太恐怖了,您是应该去探望一番。(德语)”科尔布按捺住失望的情绪,用对薇尔莉特的支持隐晦地表示了他对党卫军的不满。 于是3月6日一早,薇尔莉特便从邮局宿舍出发,去探望一周多没见的马蒂尔德了。为了节省燃料,巴黎所有烧汽油的公交车全部停运,她只好再坐贝内迪克特的摩托车到20区,然后自己再走一段。 “其实马蒂尔德没什么大碍了,这两天一直帮我送信呢,今天没来只是因为到了她休假的日子。” “我平时怎么没在邮局见过她?” “你回来都几点了?”贝内迪克特吐槽道,“再说了,每次都是德国兵送你回来,谁还敢接近你?” 薇尔莉特闻言立刻不说话了,贝内迪克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抱歉,薇尔莉特,我的意思是,大家只敢远远地看着你,但实际上没人认为你是个法奸,你的那封信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我在那封信里甚至称自己为德国人。”薇尔莉特苦涩地笑了。 “嗨,大家都懂嘛,你要是自称法国人,恐怕立刻就要进集中营了。更何况你虽然生在斯特拉斯堡,但跟阿让不一样,你的父母本来就都是汉诺威移民,选择当德国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月以前,薇尔莉特还觉得做德国人还是法国人都无所谓,但现在的她恨不得明天就把所有德国人都赶到莱茵河以东去:“但是现在我想做法国人了。” “为什么?” “他们说,只要说德语的,就是德国人。”薇尔莉特回答道,“但我觉得德语真难听。” 两人一路闲聊,最后在老地方——圣丹尼电影院前分别。贝内迪克特继续送信,薇尔莉特则沿着街道向马蒂尔德家进发。半个小时后,薇尔莉特就敲响了公寓的门,令人奇怪的是,她敲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正当她以为马蒂尔德不在家的时候,屋里突然传来了警惕的询问声:“谁呀?” “我,薇尔莉特。” 公寓门立刻打开了,衣着整齐、神采奕奕的马蒂尔德出现在了薇尔莉特眼前。看到薇尔莉特之后,这位姑娘立刻惊喜地拥抱了上去,吻了前者的面颊:“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薇尔莉特姐姐!” “托你的福,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薇尔莉特也流露出真挚的笑容,而非在德国人面前僵硬的假笑。正当两人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薇尔莉特越过马蒂尔德的肩膀,看到了后者屋子里的客人——邻居家的大婶,看来两人的关系真不是一般的好。 “薇尔莉特夫人,我听说了您写信的事情。”大婶热情地赞赏道,“虽然最后没起到作用,但您真是一个正直勇敢的人。” “您谬赞了……” 薇尔莉特真不认为自己配得上这四个字。 “哎呀,瞧我。”与薇尔莉特拥抱了许久的马蒂尔德意识到了自己的激动,她尴尬地笑笑,随后拉住了薇尔莉特的机械手,“快进来吧,我们来说会话!梅里埃大婶,我们还有茶叶吗?” “还有不少,我这就给薇尔莉特夫人沏茶。” 对这位一直照料马蒂尔德的大婶,薇尔莉特非常感激:“请不要这么客气,就叫我薇尔莉特吧。” 自来熟性子的梅里埃大婶立刻改了称呼,笑盈盈地称赞二人道:“两个俊姑娘真让我快活,看着你们比看我女儿都亲!” 薇尔莉特忍不住笑了:“我今年三十七,人都到中年了,还姑娘呢?” 此言让梅里埃大婶和马蒂尔德哈哈大笑,后者的笑声让薇尔莉特尤其感到异样,她可从来没听过马蒂尔德会这样大笑,或许是被梅里埃大婶“同化”了吧? 不,不太像。 薇尔莉特察言观色的本领可完全没丢,她总觉得两人现在有些……紧张? 如果是给德国人做秘书的事让她们感到不适,那薇尔莉特可太委屈了。 第三章 金字塔下的风沙(2) 聊天的三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聊了没十分钟,马蒂尔德的公寓就成了梅里埃大婶一个人的脱口秀舞台,马蒂尔德看向薇尔莉特的眼神也从关切到尴尬,最后变成了歉意。 她们肯定有不想让自己知道的秘密,薇尔莉特已经充分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这个秘密会是什么呢? 马蒂尔德实在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姑娘,她越是想遮掩某些事情,暴露的就越明显。薇尔莉特并不想揭露她的秘密,可她飘忽的眼神却让前者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她的卧室。 那里面有什么?总不会是马蒂尔德的情郎吧? 最后连梅里埃大婶都无奈了:“马蒂尔德啊,马蒂尔德,你可真要改改你这性子了。” “抱歉,大婶。”马蒂尔德羞愧不已,“我总觉得不该向薇尔莉特姐姐隐瞒。” 薇尔莉特闻言,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我什么都没注意到,也不认为你打算向我隐瞒什么。只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做什么都要注意安全。” 既然马蒂尔德已经复原,薇尔莉特也就放心了,她和两人一直呆到下午,才乘坐贝内迪克特的摩托返回邮局公司。 发动摩托车的时候,被德军以伤风败俗为由禁止穿高跟鞋的贝内迪克特向薇尔莉特发出邀请:“今晚跟我参加重新召开的单身员工聚餐吧。” “你们又有钱了?” “哪来的钱?就买点便宜甜点在办公楼休息室喝水聊天罢了。酒也没有,肉也没有,只有最便宜的蛋糕和甜得发齁的劣质饮料。” “如果大家不反感的话,我就去。只是你不是结婚后早就不来了吗?怎么也要参加。” “我的‘老婆’要没了。” “啊?!”贝内迪克特的话把薇尔莉特下了一大跳,“怎么了?!” “我是说我的摩托车要没了,你们不是成天笑话我,说一天骑6个小时的摩托车,它才是我的真老婆吗?”贝内迪克特一拍自己的摩托车外壳,“德国人要把它收走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油。 目前罗马尼亚的普洛耶什蒂油田几乎是德国燃油的唯一来源,煤炼油的产量还是太低,相对于德军庞大的机械化、摩托化部队的用油需求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意属利比亚的油田不仅产量低,运输还困难(要穿过地中海,皇家海军可不是吃干饭的),甚至连意大利海军的用油都满足不了,更遑论出口给德国人了。 “所以我以后要骑自行车送信了。” “那多累啊……” “邮递员会变多。”贝内迪克特回答道,“据说德国人准备命令维希政府新征召一批邮递员。” “征召”而非“招聘”,德国人的管理方式可见一斑。 “所有饭馆送餐的小哥都要遭殃喽。”贝内迪克特感慨了一句之后,便发动起了他的摩托。 在离开圣丹尼影院之前,薇尔莉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阿让升任上校的事吗?” 贝内迪克特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含混不清地低声嘀咕道:“这可不是个能在大街上讨论的话题,薇尔莉特。” 贝内迪克特其实也不知道德内尔的情况,但是他却知道获取海外信息的渠道,那就是收听电台,只是他自己没有收音机罢了。公司里倒是有一台收音机,但搁在霍金斯老板的办公室里,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电。 于是一回公司,薇尔莉特便取出自己偷偷保存的一把经理办公室钥匙。安全起见,她将那把钥匙混在了一堆钥匙中间,如果德国人发现她私藏,她就说自己根本不记得那把钥匙是做什么的。 尽管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但保险起见,薇尔莉特还是脱下旅行靴子,换上她那双声音最小的平底布鞋,然后慢慢走出宿舍,使出浑身解数摸进了办公区,偷偷敞开了经理办公室的大门。 令她颇为失望的是,收音机并不在办公室中,也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拿走收音机的罪魁祸首科尔布此时正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听着新闻播报的开场音乐《巴登维勒进行曲》,等这首元首最为熟悉的音乐奏完之后,收音机里便传来了柏林电台播报的新闻。 有关巴尔干局势的有两件大事。一是保加利亚最终还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加入轴心国。二是意大利正在向德国求援,希望这位老大哥能派出军队,拉一把马上就要被希腊人赶下海的意大利军队。 第二条则与维希政府有关,贝当元帅也在请求元首的援助,希望后者派出部队,加强自由法国在叙利亚和黎巴嫩的防务,以免该地被自由法国吞并。贝当元帅声称,在无耻叛徒戴高乐的煽动下,维希在当地的统治已经动摇,如果再不采取有力措施,维希法国将失去其在东地中海的重要支点,并被英国占领。 维希方面才不相信戴高乐的自由法国存在所谓的“独立自主”,对他们而言,海外领地给了戴高乐,就相当于给了英国。 事关北非战事大局,科尔布也不知道柏林方面会作何决策。 第三条是关于苏联的,第三帝国的“东方盟友”仍在忠实地履行先前所签订的商业协定,双方的贸易甚至远远超出了协定所规定的程度。只是先前双方签订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快要到期,莫斯科方面在高度评价苏德友谊的同时,正努力谋求续约,柏林对此原则上表示欢迎。 “啧啧啧,什么叫实力外交啊。”作为外交官的科尔布不由得感慨道,“斯大林简直是第三国际的黎塞留,为了国家利益,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啊!” 只是“原则上表示欢迎”,其实就是“不欢迎”的外交辞令。柏林的态度令科尔布有些忧虑,难道帝国要在尚未解决英国的时候,就要与苏联兵戈相向吗? 虽然他不怀疑强大的德国国防军将为帝国赢得最后的胜利,但如此的代价会不会太大了些? 第三章 金字塔下的风沙(3) 薇尔莉特须费尽心思找电台却寻找不得,转了一圈才发现,她想听电台居然如此简单——德国总参代表团每天早餐和午餐期间都会用喇叭放。由于电视机对于绝大多数市民来说都是奢侈品,听收音机便是打字员们共有的消遣。只是由于薇尔莉特并不是完全的打字员,还是科尔布的秘书,才经常错过这个集体活动。 即使是德国人,也会让几个女打字员在上午十点和下午四点各休息十五分钟,她们便在这段时间跑去餐厅听听广播。一个名叫安娜·梅洛兹的员工还吐槽,说自己的前老板甚至比德国占领军还缺德,连这半小时休息时间都不给她。 目前全世界有三个自称“法兰西官方电台”的广播站在打嘴仗,一个是位于维希的“法兰西广播台”,由菲利普·昂里奥主持,市民通常称之为维希台。另一个则是位于巴黎的“明日法兰西广播台”,由让·埃罗尔德·帕基主持,市民通常称之为巴黎台。 最后一个是打字员们不敢听的,那就是戴高乐将军在英国开办的“自由法国之声”。 虽然女打字员们不可能在德国人眼皮子低下收听最后一个电台,但根据前两个电台喷人的内容,还是能大体猜测出自由法国在海外的动向。 比如现在,帕基就在广播台里歇斯底里地怒骂,听语气简直是元首附身(据说德国人还挺欣赏他的风格),指责自由法国“勾结英国进攻友邦”、“渗透法属殖民地”、“威胁法国的中东主权”等等。 傻子都能猜出来,现在自由法国八成是在进攻法属黎巴嫩和叙利亚,只是这进攻友邦就不好说了。德国因为战败失去了所有的海外殖民领,所以在殖民地挨打的只能是意大利,至于是利比亚还是埃塞尔比亚亦或是两个都在挨打,薇尔莉特就说不清了。 那么德内尔在哪里?罗贝尔又在哪里?他们还好吗? 罗贝尔的情况大概是不错的,除了英国人不允许他架机升空,让他感到相当烦躁郁闷以外,身体上到没有什么不适,但德内尔的情况就非常不妙了。 在战争期间稍微攒了点膘的他再次变得皮包骨头,一病不起。由于沙漠里的环境实在是太恶劣,在3月3日中午,戴高乐便直接对中非司令部下达了命令:戴泽南上校将指挥权移交给勒克莱尔,本人回拉密堡养病,戴高乐将军将亲往探视。 勒克莱尔抽调了一个排的士兵护送德内尔回拉密堡,还有从加蓬一路赶来的专业呼吸科医生陪同护理。由于撒哈拉沙漠中午实在太过炎热,所以德内尔打算3月4日一早离开。既然如此,医生便在当晚为德内尔做了一番简单的体检。 医生收回听诊器之后,向关切上级的部下通告了一个好消息:戴泽南上校的身体是很虚弱,肺部损伤也不小,但只要抓紧治疗,保命并不困难。 “所以上校之前是故意骗我们的吧?”摩步团1营2连和3连的官兵得知消息后,欣慰之余都有些不满,“您就如此看轻我们的勇气吗?难道没有您这个团长带头,我们就不上了?” “我已经不再是你们的团长了。”德内尔只好岔开话题,“你们一定要跟勒克莱尔上校打出点名堂!” 其实摩步团的情况已经无须他挂念了,兵是好兵,将是好将,他的离开不会对摩步团的前途有丝毫妨害。 一直能穿越撒哈拉沙漠发动进攻的部队,绝对是一支传奇的铁军,他们必将创造更加传奇的功绩。 当天晚上,新一支运输队到达,为在库夫拉绿洲驻防的590余官兵送来了崭新的军装。这是喀麦隆和加蓬的被服厂赶制出来的法式热带野战军服,军衔、标志也是完全法兰西的。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上新军服之后,来探望德内尔的战友们外表干净利落,看得他心情也愉悦了不少。 “我们给你留了一套。”勒克莱尔还将一套新的上校野战军服摆在了德内尔的病床头。 “你留着吧,在沙漠里两套换着穿,我回拉密堡再领一套就是了。” 德内尔拒绝了勒克莱尔的好意,打算将这套军服留给勒克莱尔做换洗衣物。只是勒克莱尔坚决不同意,还一定要德内尔明天穿着这身新军装走。 见勒克莱尔一再坚持,德内尔也不好拒绝,就留下了这套新军服。 3月4号凌晨,德内尔在部下的帮助下换上了新军装,随后被士兵用担架抬出了屋舍,打算趁着太阳还没出来就上路。库夫拉军营的士兵早已集合完毕,德内尔也不以为意,沙漠中气候恶劣,太阳升起之前,正是一日中难得适合训练的时间。 只是今天士兵们并没有立刻展开训练,而是身着崭新的军服,一遍又一遍整齐喊着:“在我们的美丽旗帜飘扬在斯特拉斯堡教堂顶之前,绝不放下武器!” “他们在重复勒克莱尔上校的誓言。”与德内尔同行的米勒军士长为他解释道。 德内尔又听他们喊了几遍,随后叫停了抬着他的士兵:“战友们,扶我起来。” 士兵们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担架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随后七手八脚搀扶起瘦弱不堪的德内尔。后者撑着一个黑人士兵的身体尽量站直,随后面对城堡上飘扬的三色旗敬礼(虽然现在只能看到一片飘飞的黑影),以低沉却坚决地语气,也重复了勒克莱尔的誓言: “在我们的美丽旗帜飘扬在斯特拉斯堡教堂顶之前,绝不放下武器。” ………… 戴高乐将军在3月12日乘飞机抵达拉密堡,此时的德内尔已经能够自己走路,无须别人的搀扶,就和其他帝国防务委员会的主要成员一道迎接自由法国领袖。 只是在戴高乐眼里,仿佛只要一阵风,他的这个老朋友就会像风筝一样被刮到天上去。 好在戴高乐不是个喜欢长篇大论的人——跟维希电台对喷的时候除外——欢迎会几分钟内就结束了。一行人直奔总督府会议厅,在一张巨幅非洲地中海地图前坐下。 戴高乐召开的这次会议,并非是单纯的军事会议。会议的第一项议程就是通报自由法国的经济状况。法属中非和西非的体量摆在那里,再发展也不会有什么太大起色,只是加蓬、马里和刚果的金矿让自由法国再也不用为资金发愁就是了。 “我们现在很有钱,或者说……穷得只剩钱了。”自由法国的“财长”普利文向在场的委员介绍道,“在光复加蓬和比属刚果之后,我们已经先后向英国提供了价值十五亿英镑的黄金,用于向国外购买武器。所以现在不是我们欠英国人的钱,而是相反。” 十五亿英镑这个数字还让不熟悉财政的军官有些懵,但换成1800亿法郎,大家就直观得感受到了这笔款子是多么庞大,它足以维持三百万法国陆军高强度地战斗十八个月。莫说是供给迄今为止只有数万人的自由法国军队,供给整个英国陆军都绰绰有余。 自由法国确实不需要在非洲刮地皮,就这穷乡僻壤,费老大劲刮出个三瓜俩枣,还拉了一身仇恨,真的不值得。金矿敞开挖,一月就能挖出来一年的收入。 只是矿区报告,照这个进度挖下去,加蓬的金矿将最晚在1947年陷入枯竭。但现在不是追求“长期发展”的时候,帝国防务委员会的成员一致同意,不光不能缩减挖掘,还要扩大开采,争取在1944年之前把金矿挖个干净,让每一克黄金都变成射向德国人的炮弹。 “所以不要在意钱的问题,现在钱根本不是问题。”戴高乐看向了瘦削的德内尔,“能不能在非洲给我训练一支装甲部队?” “多大规模?” “能多大就多大。”戴高乐回答道。 德内尔瘫在椅子上思索了一会:“在目前的条件下,最多两个装甲营。” 戴高乐对这个答复有些失望,他示意德内尔解释一下。于是后者很快用缜密的分析告诉这位以机械化部队闻名的领袖,两个装甲营都算乐观了! “首先,不是有钱就能买到坦克的。” 现在世界上有能力生产坦克的国家并不多,刨去德意和被两国占领的盟国,还有英国、美国、西班牙、苏联、瑞典、日本能够自产坦克。 西班牙和日本已经是准敌国了,自然不可能从他们那里买到。英国生产的坦克自己都不够使的,德内尔相信要是戴高乐去软磨硬泡,或许也能要来一些,但肯定是淘汰货。 说实话,英国现役坦克的设计都让戴高乐和德内尔感到头大,无论是玛蒂尔达还是十字军,都不能满足戴高乐心目中装甲部队的需要。 瑞典倒是有两款还凑合的坦克,分别是该国自研的l60轻型坦克和捷克斯洛伐克38t的瑞典版stridsvagn m\/41。但是据德内尔所知,瑞典的坦克产量并不高,而且该国与德国隔海相望,着实不敢出售武器,生怕招致侵略。 至于苏联的话……苏联的武器出口向来跟着政治走,除了新经济政策时代,极少有“给钱办事”这种事。虽然bt-7快速坦克在轻型坦克里也算不错的,但德内尔不太相信斯大林会将武器出口给他不承认的自由法国。 所以自由法国恐怕只能从美国一家买到坦克。 “但是美国坦克不仅质量差,而且产量低。” 美国陆军费拉不堪,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在去年八月,因敦刻尔克撤退而损失了大量重武器的英国便向大洋彼岸派出了一支采购团。虽然早就知道美国陆军装备极差,但是英国人还是抱着些许“或许美国人还有什么秘密武器”的期待的。 美国火炮还凑合着能用,美国坦克则差点闪瞎英国人的狗眼。英国人问美国人要“你们这里最好的坦克”,美国人就摆出了自己刚定型的新中型坦克——有七个成员,浑身上下开了十几个机枪和手枪射击孔,车体上装一门75mm炮,小炮塔上一门37mm炮,炮塔上面再加一个机枪塔——看上去要多丑有多丑。 英国人连这个坦克的型号都不想问,直接让美方生产英国已经定型的坦克算了、但英国人的要求遭到了美方的断然拒绝,美方表示,只能买该国兵工厂生产的武器,最多进行微调,绝对不会给英国人新开生产线! 于是英国人只能捏着鼻子订购了一批这种被称为m3的玩意。 “我们要买最多也就买这玩意了。”德内尔将伦敦传来的资料给戴高乐看了看,后者这些日子一直忙着跟英国人签各种经济协定,完全没顾得上管这些事。 以至于看到m3的照片之后,戴高乐人都傻了。 “就这,产量才刚刚达到每月40辆,美军自留一批,英军接收一批,我们最多分个十几辆。”德内尔说完,将另一份坦克的数据给了戴高乐,“我们更有可能买到这个,m2中型坦克。” “我怎么觉得这还不如雷诺35型?” “虽然它叫中型坦克,但实际性能被我们的r35轻型坦克完全碾压。”德内尔毫不留情地吐槽着美国佬的装备。 ———— 不等我们的旗帜,我们美丽的旗帜,飘扬于斯特拉斯堡大教堂之上,绝不放下武器!——勒克莱尔 因为同勒克莱尔在库夫拉绿洲宣誓,“摩步团”(马上就会获得“乍得行进团”的番号)又被称为“誓言团”。 第三章 金字塔下的风沙(4) 装备的缺口非常大,但相比较于人员的缺口来说,装备的问题倒不算什么了。 想要训练装甲部队,肯定需要大量的坦克乘员。基于去年本土战败的教训,大家都认同戴高乐的观点,“双人炮塔”和“单车电台”是底线,这两个不能没有。那就是说,每辆坦克最少最少也要三个人开,四个人算凑合,像德国人一样的五人车组最好。 那么折中一下,就照四个人算吧。两个装甲营,6个装甲连,即使采用11车连的小编制,都需要66辆车264个成员。这264个人要会开坦克,要懂得最基础的机械原理以保养装备,要会使用电台,要有较好的战术意识,要学会测距,要懂得看地图…… 这还不算装甲部队的指挥、通讯和后勤呢。 德内尔和陆军委员马格兰·维纳勒一合计,就让戴高乐清楚地认识到当前自由法国军队的素质是多么的低劣。就拿非洲的情况来说,现在自由法国已经在赤道非洲和部分法属西非地区征召了近四万人,但是只有一千一百多名军官和四千三百多名士官,士官中还有大概三分之二是从本地士兵中提拔的。 “士气高昂,但基本只能当翻译用。” 这就是德内尔对他们的评价,他的解决方案则是在军中展开大规模的扫盲教育,不过见效大概得等明年了。 总而言之,短期内训练一支机械化部队并不现实。 “解决装备和人员的问题大概要等到1942年6月,完成训练还要更晚,估计我们的第一支装甲部队或许会在1943年年初训练初成。” “规模呢?” “看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备战状况,我们自己并不具备开辟坦克生产线的能力,除非英国人会同意将整条生产线卖给我们。”德内尔思索了一下,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在坦克充足的情况下,1943年底,我们能建立一个装甲师。” “不算多。”戴高乐倒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失望。 “如果我们能获得更多受过教育的士兵,就能继续扩编。相信以美国和英国的工业水平,到1943年的时候,武器产能就不是问题了。” 军事方面的汇报讨论结束之后,戴高乐又让各部门报告了外事、民政、内务、海军和情报等各方面的情况。 值得一提的是,自由法国已经得到了大多数法国海外领地的支持,缘由有很多。除却英国海外基地的现实威胁之外,海外的法国人也确实厌恶了软弱投降的维希政府,尤其是维希方面默许了日本和暹罗对法属印度支那的扩张之后。 现在日本人南下占领越南的唯一阻碍,就是美国人的强烈反对了。 至于民族情感?自由法国确实没法把巴黎当做首都,但巴黎就在维希的控制之下了吗? 此类支持最直接地反应在了商船队的建立上,大量在战败时滞留在国外的法国船只选择加入自由法国,让财务秘书长普利文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戴高乐不得不在抵抗委员会中新设立了一个“商船委员”,目前由支持自由法国的航运大亨宾金担任。 这些商船相对于自由法国所需要的运力而言也是大大富余的,所以宾金的主要任务,就是登记这些商船,以便皇家海军能更好地利用它们。万一有船被德军击沉也要做好记录,以作为战后向德国索赔的依据。 戴高乐将情报工作放在最后说,他对本土情报工作的观点基本与英国特别情报部完全一致(虽然两方都极其厌恶彼此),那就是在当前情况下,发动大规模的起义和破坏行动完全不现实。 “国内的抵抗运动主要把握两个方向,一是情报,而是发展。英国人称这样的行动为‘向欧洲点火’,我同意这样的看法。国内的抵抗组织不能与德国人硬碰硬,应该在我们的组织和援助下,逐渐组建出一支藏在阴影里的‘秘密军’。” 英国外长艾登认为,武装起来的秘密军最终将壮大到足以通过武装起义的方式,彻底击败德国人,但戴高乐和丘吉尔都不认同这个观点。对于现实的政治家和军事家而言,秘密军或许能起到很大的牵制作用,但只要德军主力尚在,摁死这些只有轻武器的起义军简直是轻而易举,所谓的“秘密军”根本不可能决定战争的胜负。 只是现在英国人还看不到任何有歼灭德军主力的希望,因而才将最终的胜利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秘密军”上。 无论如何,英国往欧洲大陆大规模发展情报机构的行为完全符合法国的利益,不管最终目标是什么,起码短期内两国的目的完全一致…… “不。”戴高乐出乎意料地否决了战友们的看法,他毫不客气地指出,“英国人要搞鬼。” 何以见得? “特别情报部向法国发展情报机构的行动完全绕开了我们,派遣的特工也与我们没有任何联系,这绝对不行!” “英国人在法国搞情报,却不和我们合作?”不了解情况的非洲官员们感到非常诧异,已经累得直不起腰的德内尔也不例外。如果事实真如戴高乐所言,那再说英国人不捣鬼真是傻子都不信。 荷兰人、比利时人和挪威人都选择以特别情报部为主体开展国内抵抗工作,但自由法国并不打算将国内抵抗运动的领导权拱手相让。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确信,即使特别情报部不搞事,将来英法万一有了分歧,也绝对会有人利用在法国的情报网兴风作浪。 比如再次伪造一部分证据,诽谤某个自由法国高级将领是间谍。即使根据上次穆兹利埃蒙冤后达成的协定,英国已经无权逮捕自由法国军民,他们也可以炮制个所谓间谍案阻碍议程。 于是帝国防务委员会便议定,尽全力取得本土抵抗运动的领导权。即使未能阻止特别情报部越过自由法国向法国本土派遣特工,也要用直属抵抗委员会的“国防部二局”冲抵英国人的影响,最终将所有有志于抵抗的法国人都团结到洛林十字旗下。 讨论完情报工作后,这次会议就结束了,大伙聚在一起吃顿简朴的便饭,然后殖民地总督各回各家,戴高乐则打算穿越沙漠北上,视察目前由勒克莱尔率领的“摩步团”。 德内尔因为身体原因,并没有参加聚餐,直接回到了自己的病房。刚躺下没多久,戴高乐就到了。 “详细的战报我已经看了,你可真是不负责任!作为一名高级军官,怎么能自己亲赴险境?”戴高乐对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难道不知道你对自由法国的重要性吗?!我们拢共才有几个防务委员?!几个上校?!” “我很抱歉,夏尔。” 戴高乐叹了口气,也不忍心接着斥责这位憔悴的老友。他拉过一张椅子坐上,正要点上一根烟,却突然想到德内尔脆弱的肺部,就又把烟卷插回了烟盒。 “你不要再干中非军区司令员了,医生已经和我说了你的病情,你的身体根本顶不住。” “好。”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随时可以交接。” 戴高乐满意地点点头:“我把我的飞机留给你,我去视察库夫拉的时候,你坐飞机去埃及,那里有顶好的医院和医生,你在那里先修养几天。等我到亚历山大,和英国人定下进攻黎巴嫩和叙利亚的方案之后,我们就一块回伦敦,请医生给你治病。” “听你的。” “你这家伙……”德内尔这幅任自己处置的样子令戴高乐哭笑不得,“我又没打算处分你!等你治好病,我就让你去美国招募志愿者,顺便游说美国国会,我们派去的代表团回报,说你在美国很受欢迎。” “这纯粹就是胡扯了。”德内尔被戴高乐的话逗乐了,“我谁啊,还能被美国人欢迎?” “不信?你知道你救的那个‘傻子’是谁吗?” “谁?” “陆军参谋长马歇尔的挚友之一,现任美第二装甲师师长乔治·史密斯·巴顿少将。” 德内尔被这个消息惊呆了:“我敢打赌,他会是一个比尼维勒还恐怖的屠夫!” ………… 第二天,也就是3月13日一早,德内尔便坐上了戴高乐的专机,越过阿尔西比亚东部直飞尼罗河下游。他在当天中午抵达了自由法国在开罗的司令部,贾德鲁中将就在司令部中调兵遣将。 德内尔奋力向贾德鲁将军报到后,将军立刻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绕过沙盘走到德内尔身边——然后“狠狠”踢了他两脚:“臭小子!玩什么命?!逞什么能?!” “给我滚去医院!!” 裤子上沾着的鞋印,正是来自于祖父旧部贾德鲁中将的浓浓关切,这种充满军旅风格的关怀令德内尔感觉浑身都暖洋洋的。 “埃及的天气真不错啊,很凉快!”离开贾德鲁将军的办公室后,德内尔心情愉快地感慨道。 “凉快?!”陪同他的贾德鲁将军的警卫热得跟条狗似的,闻言倍感错愕,“您真该好好看看医生了,上校。” 第四章 到叙利亚(1) 意大利对法国苏丹的占领在1941年3月便宣告结束了,这场历时两个月的战斗被盟军军官们戏称为“野猪狩猎”,因为意大利人打得实在是太难看了——就连总兵力三千出头的自由法国军队都抓了两千多俘虏,这三千自由法国军队还基本都是些新兵蛋子。 成百上千的战俘被押送到尼罗河中游,在一个向北眺望就能看到几个金字塔的风水宝地搭建起了战俘营。负责管理战俘营的英国军官笑称,那些意大利人甚至对战俘营的伙食表示满意。 他们说,伙食虽然称不上美味,但至少他们再也不用啃“墨索里尼的屁股”了。 意大利人所说的“墨索里尼的屁股”,是从意大利本土运来的肉罐头。那里面的肉根本不知道是哪里刮来的下脚料,而且又硬又咸,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看过罐头的士兵们都表示产生不了一丝食欲。 某些经历过40年7月清仓的军官认为,那批从克里米亚时期就被忘在仓库角落的肉罐头看上去都比意大利货卖相好。 于是“意大利僵尸肉”之名就此不胫而走。 英属埃及最好的医院在开罗,德内尔先去那里转了一圈。军医经过诊断后认为,德内尔肺部的病没法根治,只能让病情不再发展,除去肺部以外,心脏也有些毛病。综合种种情况,医生认为德内尔与其说是需要住院,还不如说是需要疗养。 所以他就让英国人送去了位于亚历山大海滨的埃及军人疗养院,还是英属埃及疗养院中条件最好的一所,伤员几乎都有爵位在身。像德内尔隔壁的那个英国中校,就是萨顿伯爵维斯比·雷蒙德·萨顿,一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也不知道走了哪家的后门混成了高级军官。 “你是怎么受的伤?(英语)”在互相问好之后,德内尔礼貌性地询问道。 “出差的时候遭到德国人突袭。德国人来了,仗不好打了。(英语)” 确实,在德内尔等人动身远征库夫拉的那天,希特勒往非洲派的厉害角色到了非洲前线,没过多久就给了英国人一个下马威。 发现德国人到了前线之后,英军立刻认真了起来,开始收缩部队,准备决战。谁知那个德国将领居然趁着英军调动,奔袭450英里,直接拿下了位于英军后方的穆尔祖赫,彻底打乱了英国人的战斗节奏。 “穆尔祖赫都丢了……”德内尔这才意识到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么说,战况已经对我们不利了?(英语)” “正是如此。”萨顿伯爵哀叹道,“现在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向西占领班加西,而是如何守住托布鲁克了(英语)。” 那么那位一出手便令英国人损失惨重的德军指挥官又是何人? “正是原来第七装甲师的师长,埃尔温·隆美尔!” 第七装甲师?不正是阿拉斯反击战中力挫英军的那支部队吗? “没错,就是那支部队。”萨顿伯爵肯定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现在我们的装甲兵健儿都跃跃欲试,准备在沙漠中一雪前耻。还有加的夫伯爵菲茨——他也到了埃及——现在他只想用德国人的鲜血为他的继承人复仇!” 但这可不是一个容易实现的目标,因为隆美尔确实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装甲兵指挥官。接下来的一周里,德内尔不断听到来自前线的坏消息,英国人的败仗一个接着一个,到了三月末,英国几乎被打回了埃及与利比亚的边界。 托布鲁克倒是还在英国人手中,只不过已经被德国人四面包围了。 英国尼罗河军区司令部也要求自由法国军队西进,配合英军抵抗德军的兵峰,于是贾德鲁将军便把状态最好的柯尼希旅交给了英国人,不过该旅也极为缺乏反坦克装备,只希望他们不会遭遇德军的装甲兵矛头。 虽然英国人保证不会把这支缺乏重装备的部队放到正面当炮灰使,但隆美尔的攻势总是出乎英军将领们的预料,谁也不能保证柯尼希就一定不会撞上德军突击部队。 感觉身体已经恢复了不少的德内尔也参加了送行出征的部队,这支部队的番号为“自由法国第二旅”——名义上的旅罢了,实际兵力也就是个加强团。 第二旅开拔之后,贾德鲁将军便叫德内尔去他的司令部坐坐,已经闲得发慌的德内尔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一进入司令部,他就看到一个熟人正坐在椅子上等待司令官的接见。 “刚走一个‘玛丽’,又来一个‘玛丽’!” 那个人正是德内尔在布洛涅和敦刻尔克战役期间并肩作战的战友,原21师48团3营的营副皮埃尔·玛丽·罗尚比恩少校。 玛丽少校倒没有因德内尔的出现而惊讶,毕竟后者目前也算是自由法国的名人了。他立刻笑着起身敬礼:“将军,戴泽南上校!” “欢迎您的到来,罗尚比恩少校!”贾德鲁将军和玛丽握了握手,随后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坐,和你的老上级好好聊聊吧。” “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玛丽。” 既然是闲聊,那就难免问到玛丽是怎么到埃及的,玛丽自然是知无不言,将自己与德内尔分别后的经历一一道来。 他在德内尔留在英国养伤的时候,奉命带领第48团尚能战斗的士兵从布列塔尼回国,准备同前线溃退下来的部队进行一个简单的整编,再继续去战斗。说来也是奇怪,先前德内尔一直将95团的部队编进48团的编制,谁知上岸之后,上级居然要求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将48团改编进95团。 其中缘由倒是令贾德鲁和德内尔嗟叹不已,因为在敦刻尔克战役中,居然同时有两个48团在战斗。其中德内尔整编并指挥的“48团”归属法国第18军指挥,主体是该团1营和2营的残部,以及一部分滞留在敦刻尔克城内的溃兵。 而另一个48团则是该团原副团长指挥的3营和4营(支援营)的残部,后来英国人又往里面补充了一部分从各处收拢来的法军散兵游勇。 由于英法两军的配合并不十分密切,这两个48团居然就在相距不远的阵线上“并肩作战”了数日,而且对对方的存在一无所知。 两支部队的命运也截然不同,德内尔带的这个“48团”在战斗中几乎打光,幸存者去了英国,那个48团则坚守到了最后,直到发电机计划终止,德军冲上海滩。 考虑到德内尔带的这个48团其实以95团的官兵为主,第3集团军最终恢复了95团的编制。 只是95团最终也步了48团的后尘。 “全打残了,然后就传下来魏刚将军投降的命令。我不想投降,就在德国人俘虏我们之前离开了部队,先去了北非,因为据说雷诺总理和戴高乐将军将在北非重整旗鼓……” 只可惜投降主义者远比玛丽少校预计的强大得多。 “我们这些从本土来的被当成逃兵,和那些逃到法国的西班牙共和派关在一块。结果后来看守我们的军官带着部下跑路了,临走时他们把监狱大门打开,我们就全跑出来了。” “那个带着部下跑路的军官我知道。”贾德鲁将军笑了,“他比你提前一个月到开罗,现在已经在去叙利亚的路上了。” 第四章 到叙利亚(2) 德内尔倒是对玛丽所说的“西班牙共和派”很感兴趣,他们是之前德内尔和法共探视的那一批人吗?如果确实如此,那就太棒了,因为他简直不敢想那些人落在德国人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如果说屠杀法国人还需要顾及民众的反对和维希政府的抵抗,那么“清理”拉莫斯这些内战失败流亡海外的左翼分子,德国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手软,而且弗朗哥说不定也巴不得希特勒灭了这群反对者,省的脏了他自己的手。 只可惜玛丽所在的战俘营虽然和那些西班牙人是同一个,但双方基本没有发生交集的机会,他也不知道那群西班牙人的身份。 “应该是从本土来的。”贾德鲁思索了一会,宽慰德内尔道,“西班牙的非洲殖民地是国民军的大本营,根本没几个共和派。所有的流亡者都是翻过比利牛斯山到的法国,突尼斯的西班牙人只能是从本土转移来的。” 情况也确实和贾德鲁推测的一样,第三共和国的确曾有从流亡的西班牙共和派人士中征募外籍军团的打算。因为这些流亡者大多先前就是士兵,而且多是左翼分子,与希特勒可谓不共戴天。 除了极少数讨嫌的西共党员依旧顽固地服从莫斯科的命令,将英法德大战视为“帝国主义国家狗咬狗”(某种程度上说的也没错),从而拒绝襄助任何一方之外,大多数前共和军官兵还是觉得第三共和国比辣脆强太多,并且愿意加入法军。 所以在第三共和国最后的日子里,他们就被转移到了北非这个法军总后方。只可惜后来形势急转直下,国内右翼和投降派窃据大权,这群共和军官兵又被视为刺头关进了战俘营。 西班牙共和派,德内尔记下了这批人。如果自由法国缺乏高素质兵员的话,或许可以考虑从这些人中募兵。他们与辣脆不共戴天,又对法国政治没什么影响,无论以何种目光来审视,他们都是极好的兵源。 据说就连英国人都开始接触这些人了,不过他们的目的还是组建情报网。其中一个工作,就是在西班牙国内亲共和派分子的掩护下,将居住在法国的共和派流亡者带到伦敦,重新训练后再投送到西班牙,或者投送回法国。 毕竟西班牙算得上是德国的准盟友,在某些环境下特工以西班牙人的身份行动甚至要比真正的法国人方便不少。更何况一个西班牙共和主义者伪装成右翼分子,无论如何也比英国人伪装成西班牙人容易。 “或许我们还可以通过他们建立交通线,由我们在国内的特工将希望逃离本土的人员带到比利牛斯山脉,然后由边境线那边的西班牙人接应他们,再把他们送出去。”说到这里,德内尔想起了他在巴塞罗那到过的那家酒馆,好像叫“红色街垒”是吧?酒馆的老板大多神通广大,即使菲斯老板不打算掺和自由法国建立交通线的事,至少也能帮国防部二局的特工穿针引线。 想到这里,德内尔便开口说道:“我还刚好知道——” 话还没出口,他就意识到了不妙,果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化作了猛烈的咳嗽。贾德鲁见状立刻前倾身体,玛丽少校更是直接起身,帮德内尔抚背顺气。 “我没事。”德内尔勉强止住咳嗽之后,来不及向玛丽道谢,便抓起挂在腰间的水壶,慢吞吞地喝了几口被太阳晒热的白开水润润嗓子。几口水下去,他的口中又有了唾液,咳嗽也就平复了一些。 “看来你完全没有康复,还需要继续治疗。”贾德鲁将军故作严厉地伸出手赶人,“那你现在就回疗养院吧,这里的事就别管了。” “我的气管就快要恢复正常了,将军,刚刚只是讨论的太热烈,忘记了喝水。” “连喝水都能忘,我怎么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贾德鲁将军的关切已经溢于言表了,他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道,“你这个家伙!我们把你送去最好的疗养院,结果你呢?天天晚上不好好睡觉,医生给你开安眠药,你为什么不吃?!” 贾德鲁将军对自己的关怀和挂念让德内尔深为感激,毕竟进入军中之后,除了贾德鲁将军这样和自己祖父为挚交的长辈,还有谁会如此细致体贴地在乎他的身体呢? 此前这么做过的就只有贝当元帅和乔治先生了……戴高乐虽然引自己为挚友,但他的性子就不是那种细致入微的。 “长期服用安眠药会明显损害记忆,将军。”德内尔收回了纷乱的思绪,面露微笑,向贾德鲁将军解释道,“我失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吃安眠药的话早就吃傻了。” “年纪轻轻的,失什么眠!”贾德鲁将军半是责备,半是心疼地斥责他,“你爷爷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能在发射着的炮兵阵地上睡着!” 德内尔微微一笑:“我也能,将军,只要你把我派到炮兵阵地上。那个玛丽才刚走没多久,我坐车马上就能追上,相信我还能胜任第二旅炮兵指挥官的职务。” “想都别想!” 德内尔倒是没有开玩笑,他在疗养院真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戴高乐将军视察过库夫拉之后,本打算在埃及只逗留几日,然后就和德内尔一块回伦敦工作。谁知法军在非洲之角的战斗实在是过于顺利,在苏丹和吉布提的意大利军队被打回厄立特里亚和埃塞俄比亚之后,法属索马里也有倒向自由法国的可能。 于是戴高乐急忙赶往喀土穆,与在那里领导作战的普拉特将军配合,对法属索马里进行了政治和军事的双重攻势。 效果是非常显着的,尽管维希法国在索马里的殖民地总督诺勒塔是个死硬的亲德分子,但他手下的官兵却纷纷脱离战线,汇聚到自由法国的旗帜下。他连枪毙逃兵的办法都用上了,还是无法制止这一潮流。 索马里的军官对维希政府可谓毫无忠诚可言,尤其是在他们得知德国人已经在巴黎实施了许多惨无人道的暴行,而维系政府甚至连抗议都没有作出之后。他们之所以还没有逮捕诺勒塔,彻底让索马里易帜,只是因为他们也担心英国人。 英国人、意大利人以及法国人,已经在东非的土地上争夺了几十年。在1898年,英法两国差点因在尼罗河上游的法绍达的摩擦而爆发全面战争。东非的土地对于法国的殖民计划是如此关键,索马里更是监视亚丁湾和红海的战略要地,自由法国到底有无能力保卫这块领土,以免它被英国人夺去? “现在英国人恐怕要成为东非殖民的唯一胜利者了。” 戴高乐不得不承认,他们的顾虑相当有道理。因为英国有不少人就是有这个想法——把意大利殖民地和法国殖民地都一勺烩了。 他认为,想要避免英国人对法国的东非殖民地下手,最好的办法就在于靠自己的力量收复这些领土,而英国人对帮法国人打仗的不热切也给他创造了条件。 在3月29日,戴高乐赶赴前线,视察了与一个印度师协同作战的自由法国军队——前些日子基本完成整编的自由法国第一师。由于吉布提的稳固,自由法国终于可以向东非派遣师级规模的部队了。 这支部队是自由法国当之无愧的精锐,他们的士气和战术能力都对得起贾德鲁和德内尔往他们身上倾斜的资源。戴高乐只需要向他们说明当前的状况,他们便意气扬扬地向这位自由法国的领袖请战了:“如果意大利人知道他们的对手是我们,他们一定会识时务投降的!” 或许是自由法国第一师还没有什么出众的战绩,总之厄立特里亚的意大利人并不“识时务”,所以戴高乐只能再在前线呆些日子了。 “戴高乐将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在医院里僵卧终日,心里真是着急,都快急死了!您还是给我安排点工作吧,大活我干不了,那就做些琐事,省得我一天到晚胡思乱想!” 贾德鲁将军闻言还有些犹豫,玛丽少校看了德内尔一眼之后,便出言帮腔道:“戴泽南上校是那种闲不下来的人,或许让他稍微工作,还能让他休息的更好些……” “你能保证?”贾德鲁不满地瞅了玛丽一眼。 “我和戴泽南上校一块战斗过一段时间,他在战场上睡的可香了。” 贾德鲁将军终于让了步,给德内尔安排了一些文书工作,反正后者能熟练使用打字机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倒是玛丽少校的工作不好安排,他刚从战俘营里跑出来,又横穿了半个非洲,现在也瘦成了麻秆,直接派到前线去恐怕身体和精神都吃不消。 左右思考了一会,贾德鲁让玛丽留在司令部,暂且做个参谋:“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像你这样在前线打过仗的军官,早晚还是得去指挥部队打仗,不可能让你一直呆在指挥部。” “没问题,将军!”玛丽少校立刻严肃地回答,“来开罗,就是为了打仗的!” “好!但是现在我不需要你打仗,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养好身体,多吃饭,多睡觉,变得壮实!还有——” 贾德鲁将军粗壮的手指指向了德内尔:“给我看好了这个家伙,他再不顾忌身体,我就让他退役!” ———— 更正昨天文章出现的bug,今天找到了更详细的资料,证明三月底自由法国还没拿下埃塞尔比亚,只是拿下了西方的苏丹,该地的意大利守军几乎都是强征入伍的非洲人,可以说是毫无抵抗意志。 其实进攻厄立特里亚的自由法国军队是不是第一师我也没找到有关资料,只是出现了第一旅的番号,那就假设第一师也在吧。如果不符合史实,就请读者朋友把它当作德内尔的出现造成的小小偏差了。 第四章 到叙利亚(3) 自由法国军队日常暴打意大利人已经算不上令人意外的事,第一师在厄立特里亚的战斗堪称摧枯拉朽。他们在印度师战斗热情不高的情况下,独自向马萨瓦(厄立特里亚首府)发动进攻。 自由法国军队在非洲摧枯拉朽,德军也在欧洲做了同样的事。大概是终于忍受不了意大利人在巴尔干半岛上的拙劣表现,德军终于在3月中旬从奥地利地区南下进攻南斯拉夫。南斯拉夫王国在德军面前毫无抵抗力可言,在两周之内就放弃了抵抗。 南斯拉夫倒下之后,希腊王国的寿命便开始了倒计时。希腊人还希望借助该国复杂的山地地形节节抵抗,等待英军向该国部署部队,或许还能守住雅典。但德内尔认为这纯属痴人呓语,因为德国并不只有精锐的装甲部队可用,还有卓越的山地部队和空降兵啊…… 更何况英军已经深陷北非,恐怕很难有能力向希腊部署足以抵抗德军直接进攻的兵力了。 英军总司令韦维尔目前需要同时经营利比亚、阿尔西比亚和叙利亚三条战线,这三条战线都以补给困难、环境恶劣而着称。不仅如此,英国在伊拉克的统治并不稳固,埃及人也开始暧昧地争取更多权力,巴勒斯坦的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又起了争端……这些都需要他调遣部队弹压。 即使承担这些任务的部队并不是什么精锐,维持补给线也够他喝一壶的了。在近东补给虽然比在中非容易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罢了。英军在中东每万人拥有的汽车量大概是乍得法军的1.7倍,但补给线总长度却远超后者。 平心而论,英国人的后勤压力其实比“摩步团”要大得多,如果没有地中海的几个港口以及几条聊胜于无的铁路线,英军恐怕就能切身体会到昔日被他们祖先围困在埃及的法国远征军士兵的心情了。 4月1日,戴高乐将军返回了开罗,在贾德鲁将军的指挥部里见到德内尔的他又惊又喜:“戴泽南恢复得这么快吗?” 只是他的话音未落,就看到站在军官中间迎接他的德内尔肩膀开始打颤,脸也憋得发红。发觉自己忍不住后,他也不忍了,干脆利索地低声咳嗽起来。 戴高乐一指自己这个老战友,哭笑不得地对开罗司令部的军官们打趣他道:“我就说哪有这么快!” 伴着德内尔的咳嗽声,其他军官都发出了友善的哄笑。 “我们见证了让·德内尔显着的恢复。”贾德鲁和戴高乐握手之后,转身斜睨着德内尔吐槽道,“一开始的咳嗽声能被发电机的噪声轻易盖住,现在咳得比机枪都响。” “那可不能带他去前线了,我怕意大利人的炮弹顺着咳嗽声落到指挥部。” 两人的揶揄又让军官们哄然大笑,德内尔就这样成了戴高乐拉近与新军官们距离的工具。德内尔当然不会对自己成为工具人有什么不满,但他有些奇怪,因为通过玩笑缓解气氛是他常做的事,戴高乐一向高傲,每次会面都要搞得板板正正,怎么这次见面变得如此随意了? 德内尔并不知道,戴高乐将德内尔受伤的事告诉妻子伊冯娜之后,遭到了后者的一顿抱怨:“你明知道戴泽南上校身体虚弱,还让他和其他军官一块迎接你?还让他跟你们一块开了两个小时会?” 然后就是一堆让他“体恤部下”、“随和待人”的建议。 在开完见面会后,戴高乐便特意找德内尔为上次在拉密堡的怠慢道歉,令后者惊讶莫名,一问之下,才知道他挨了伊冯娜夫人一顿“教训”。 “看来你很爱自己的妻子,夏尔。”德内尔是真的没有想到,戴高乐这样高傲的人会接受自己妻子的批评。 “主要是,吃亏了啊。”戴高乐无奈地咂嘴,“你还不知道吧?穆兹利埃和我闹翻了。” “我听贾德鲁将军抱怨过,听说穆兹利埃那家伙想带海军单干,打算做自由法国这边的达尔朗。” 在维希那边,达尔朗的权势已然臻于极致,他利用法国海军在德国人心目中的地位,疯狂抬高自己的身价,莫说是赖伐尔和魏刚,就连贝当元帅都不能不重视他的声音。 穆兹利埃算啥?他要有达尔朗这能力,也不会被海军排挤得呆不下去,干脆跑来自由法国。 “他要闹腾,随他闹腾去呗。”德内尔也对这位海军将领的不识时务感到不快,“咱们拢共没几条战舰,还都听从英国人的指挥,商船也不归他管。至于陆军你就更放心吧,哪有蠢货会放着戴高乐不追随,跑去跟一个人缘极差的海军将领闹事?” “我确实不担心穆兹利埃和我闹翻会对抗战事业产生不好的影响,但这件事确实让我对自己有了些反省,我确实是太骄傲了。” 戴高乐有些无奈:“我是走到哪里都遭人嫉恨,不像你,去哪里都有一堆朋友。之前我还想,只有庸人才不会招人嫉恨,可是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反例。我知道性格这东西改不了,不过向你学习一点说话技巧恐怕不难。” “我不招人嫉恨?”德内尔闻言莞尔,“单单是我支持你这件事,就招了无数是非,我的军团长亨利·吉罗将军还骂我忘恩负义。这还不算我之前起诉陆军拉的那一波仇恨呢。” 听了德内尔的吐槽,戴高乐也无话可说了,只好笑着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看来还是我原来的想法对,只有庸人才不会招人嫉恨。” “但是你的性格确实也是……让人或尊敬,或敌视,但是很难亲近。” “你也这么感觉吗?”戴高乐好奇地俯视着自己的朋友。 “我也不例外。”德内尔回答道,“我们是朋友,这和我尊敬你并不冲突。因为在我看来,你其实很像一个国王。” “我真希望我没有无意中做出什么冒犯你的举动,让。” 德内尔轻轻摆手:“当然没有,夏尔,你在自尊自重的同时,也以同样的尊重对待你的朋友,和你交谈总令我受益匪浅。” 只是面对“算不上朋友”的一众人士时,戴高乐那极度的自信某种经常会被视为高傲——或许的确就是高傲。有些人(如丘吉尔)很欣赏他的特性,有些人(如艾登)则难免觉得不舒服,甚至有些人(如穆兹利埃)会产生戴高乐藐视自己的误会。 但是德内尔真心认为戴高乐不需要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更何况,他也改不了。 无论如何,是自信到极致的戴高乐在最危险的时候竖起了自由法国的大旗,而不是其他人,这一点贾德鲁将军也看得明白。这也是为什么后者尽管军衔比戴高乐更高,但却毫无芥蒂地视其为领袖。 “达拉第只是个退伍士兵,却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带领德国扫荡了大半个欧洲的希特勒也不过是个退役下士。戴高乐也一样,他的准将军衔不应该成为他领袖身份的减分项。” 贾德鲁将军有时也会抱怨戴高乐有些难以相处,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一直把握得很准。不过德内尔并不完全赞同贾德鲁将军的观点,他认为只要和戴高乐做朋友,这个“大个子将军”还是很好相处的。 在得知戴高乐希望改善自己高高在上的形象之后,德内尔便开始在军中有意多聊聊戴高乐的私事,以便官兵们对他有一个完整的认识。他首先同玛丽少校聊到戴高乐:“戴高乐将军虽然外表冷漠,但其实是一个非常热心、善良的人,他对朋友一向很好,你们不要害怕和他交流啊。” 然而玛丽少校并不以为然:“可是,上校,您看戴高乐将军才有几个朋友?” “……” 确实,自称是德内尔朋友的军人和政客为数不少,但敢自称是戴高乐朋友的人,目前恐怕只有德内尔自己,还有英国的斯皮尔斯将军了…… 不过很快德内尔,或者说所有在开罗的盟军军官,就都没有心情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隆美尔拿下了阿杰达比亚,现在正在向梅基里进军,英军、英澳军共三万余人撤退不及时,被包围在了托布鲁克!” 第四章 到叙利亚(4) 在埃及的英军数量虽众,质量却称不上高。 英国战斗力最出众的陆军师目前几乎都留在国内,虽然希特勒“海狮计划”成功的可能已经不大,但此事关乎国运,英国人不敢掉以轻心。 除了要防备德军可能的登陆以外,交通的不便也阻碍英国从本土向埃及调兵。意大利横亘在地中海中央,几乎将埃及完全隔离在东地中海中。由于英国空军当前不足以在北非和不列颠两个战场压倒轴心国,只能力保本土,所以英国海军也不敢在无法取得制空权的情况下贸然找意大利人舰队决战。 如此一来,要从本土调兵到埃及的话,只能走好望角-红海-苏伊士运河航线,成本几乎和从亚洲调兵相差无几。 也就无怪乎现在在埃及挑大梁的英军部队,大部分都来自澳大利亚、新西兰、南洋诸岛和印度,其中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军队是绝对的中坚。 澳、新军队的勇气和战术并不逊于英国本土军队,只是两军人数较少,只占十二万大军的四分之一。 至于占兵力主体的印度和英国二线殖民地师,质量就一言难尽了。像印度兵的单兵作战能力并没有多差(甚至比德内尔之前从乍得和其他殖民地征召的非洲兵要好得多),锡克人更是罕见的武士,但是他们的指挥系统非常脆弱,武器也不行,战术思想尤其落后。 德内尔确信他们可以在一年后变成优秀的军人,但指望他们现在能挡住德国人完全不现实。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集中精力对付德国人,英军尼罗河战区中司令韦维尔调整了部署。 第一,暂缓对埃塞尔比亚的攻势,将进攻厄立特里亚的一个印度师调回埃及,让自由法国第一师独自进攻当地首府马萨瓦。通过前些日子的战斗,第一师的官兵已经证明他们足以承担这个重任。 第二,暂停进攻叙利亚,至少也要削减进攻叙利亚的部队,将原定的两个英澳师减到一个。 好巧不巧,这两项调整都与自由法国有关。第一条双方没费多大劲就达成了共识,就按英方的计划来,但是在第二条上,伦敦、开罗与自由法国三方的意见却有很大分歧。 伦敦主张暂时搁置进攻叙利亚的计划,而英军开罗司令部和自由法国都认为局势还没有恶化到必须终止计划的地步。但是英军方面出于稳妥,还是要求暂停进攻,等本土支援的英第4师抵达埃及,再从前线调一个战斗力最差的缅甸殖民地步兵师加强到叙利亚方向。 只是戴高乐依旧要求进攻时间不变,现有部队一准备好就立刻北上,即使盟军的实力对比维希法国尚处于弱势。 于是为了确定战略,统一意见,三方最终在亚历山大召开了一次会议,德内尔便是自由法国的代表之一。 “叙利亚和黎巴嫩的上层非常动荡,众多殖民地官员愿意支持自由法国,军队也不稳固。”戴高乐是这样对英国人说的,“我承认,过一个月再进攻可能更加稳妥。但是到那个时候,维希的官员一定会将关键职位上的人全换成亲德分子,有些能用政治手段解决的问题,就必须要用枪炮处理了。” 韦维尔将军起初还以若有若无的嘲讽语气对他说:“您是一个将军,为什么总想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呢?(英语)”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尽量避免法国人骨肉相残,尽量少流血!” 只是韦维尔对戴高乐的想法并不以为然,他有些尖酸的指出,指望敌人从内部瓦解是不现实的:“如果维希政权真有你所说的那么动荡,那么达喀尔的问题应该早就被解决了。(英语)” “恰恰相反!” 每当这种对政治一无所知,却又自以为是的军人在戴高乐面前大放厥词的时候,这位将军就免不了感到不耐烦,语气和态度也自然而然变得“居高临下”:“先前达喀尔的法军不愿意举义,根本原因就是德国侵略者的丑恶嘴脸还没有完全暴露,大多数法国人还有恢复和平的幻想。而在德国人和卖国贼的‘合作’下,法国人民已经彻底清醒了,这就是为什么自由法国越来越得到民众的支持。” “收复叙利亚和黎巴嫩只会比收复北非更加轻易,英国盟友对此仍抱有疑虑,我们可以理解,就让自由法国的军队打前锋吧!”这就是戴高乐的结论和建议,也是帝国防务委员会的一致看法。 既然自由法国军队愿意做投石问路的那枚石子,韦维尔上将也就没了意见,反正维希政府控制下的军队完全没有进攻欲望,即使自由法国军队损失惨重,英军也有把握维持现有阵线,所以为什么不做呢? 早一点解决叙利亚问题,也能早一日将被牵制在那里的一万多英军调往利比亚前线。 韦维尔被说服之后,伦敦的意见就不重要了。尽管伦敦派来的外交官还希望劝说尼罗河军区将叙黎战役推迟两个月,在八月份再开打,但韦维尔上将心意已决。既然前线指挥官已经做了决定,那么后方的政治家们便不宜调整——除非换将。 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下了:6月上旬,以英军一个师,法军一个旅,以及各路盟军零散的部队(流亡比利时军队、流亡荷兰军队和流亡捷克斯洛伐克军队都出动了一部分兵力),共计三万余人,向叙利亚和黎巴嫩发起进攻。 综合特别情报部和自由法国国防部二局的情报,维希政府在叙、黎两地的驻军大概在四万人上下。单从纸面上来看,这场战役盟军并不占上风,如果戴高乐对形势的判断出了错,那他就要再次在全世界面前出大洋相了。 即使达喀尔行动的失利完全与戴高乐无关,英国人都能硬把责任摁到他头上,更遑论是戴高乐亲自主导的战役? 贾德鲁将军为了保险,也曾建议戴高乐至少将战役推迟一个月,在七月份发动。如此一来,自由法国第一师就能结束厄立特里亚和索马里的战斗,加入到叙利亚的攻势中。 但戴高乐否决了这个建议。 首先,英国人未必会将第一师派到叙利亚参战。戴高乐和丘吉尔是有协议的,自由法国军队服从英军指挥。虽然理论上说,戴高乐有权随时取回自由法国的指挥权,但在近东是不行的,因为自由法国的补给完全仰仗英国。 一旦英国人暂停补给,第一师的战斗力瞬间就没了。 其次,尽快进攻还有一定的政治因素。 “我之所以这么着急,也不全是因为要趁叙、黎两地局势不稳发动战役,主要还是为了遏制英国的野心。” 戴高乐必须对两地的归属权慎之又慎,因为叙利亚和黎巴嫩其实并非法国殖民地,而是法兰西在一战后从奥斯曼的尸体上分得的战利品。 或者说,它们只是国联授予法国的“托管国”。 说来可笑,虽然“到叙利亚去”是法兰西第二帝国的国歌,但叙利亚真的并不属于法国——当然更不可能属于英国! “我们将尽快推动叙利亚和黎巴嫩的独立,但是独立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在法兰西的监督和协助之下,容不得任何国家插手!” 戴高乐所谓的“任何国家”,其实指代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联合王国! 第五章 老顾客(1) 自从德军的海狮计划失利之后,英国人就开始了各种折腾,疯狂援助所有对德不友好的国家,搞得声势非常浩大,狠让维希政府和意大利吃了些苦头,好像能让战争翻盘似的。但随着德军出兵北非和巴尔干,英国军队就立刻原形毕露了。 在4月初,赶赴非洲的隆美尔将军便带领德意联军迅速打开局面,逆转了北非局势,南斯拉夫在德军的兵锋之前同样不堪一击。这样辉煌的战绩,不得不让欧洲人认同一个事实,那就是至少在陆上,第三帝国的军队是无敌的。 强横的德军令那些尚未加入轴心国的友好国家中的亲德分子蠢蠢欲动,像霍尔蒂海军上将就进一步推动国家向德国靠拢,几乎使匈牙利彻底成了德国的傀儡。 西班牙国内的辣脆主义者也坐不住了,他们认为德国战胜在即,西班牙现在就应该对英国宣战,这样说不定不仅能收回直布罗陀,还能从德国那里拿到更多。 看吧,元首满意于匈牙利的忠诚,将罗马尼亚在上次大战后获得的西特兰西瓦尼亚重新划给了该国。那么如果西班牙也能将自己绑到德国的战车上,是不是也有希望获得一部分法属阿尔及尔作为报偿?甚至……葡萄牙? 正是由于这批狂热的辣脆分子在国内上蹿下跳,佛朗哥终于不情不愿地向德国表示,他愿意进一步加强与德国的联系。至于联系如何加强,就不是薇尔莉特能知道的了。 但这并不妨碍德军把她送去西班牙继续做科尔布少校的秘书。她被要求发挥自己的职业长处,辅助科尔布给德军代表团起草一些花团锦簇的邀请函和演讲稿。 列车缓慢地行驶在通往马德里的铁道上,内战已经结束了两年多,现在的乘客们已经不必担忧会有游击队员炸开铁道、伏击乘客。只是向窗外望去的薇尔莉特,看到了成片抛荒的田野,以及零星出现的宛若鬼蜮的瘆人村庄。 西班牙并不都是这个样子,等列车离开加泰罗尼亚地区之后,情况才有所好转。虽然西班牙的农业机械化水平与法国相去甚远,即使是不懂农活的薇尔莉特都能看出来该国的落后,但至少有人在干活,田地里也长满了各种各样的农作物。 “西班牙的农业真是太落后。”科尔布见薇尔莉特一直凝视窗外,便开口点评道,“加泰罗尼亚是剿匪主战场也就罢了,现在都快到托莱多了,连一辆拖拉机都没见到。(德语)” “或许只是没开出来呢?(德语)”薇尔莉特低声反驳。 薇尔莉特只要一开口,科尔布的心情就好了起来,言语也轻快了许多:“肯定是没有,从土垄的宽度就能看出来。你看到田野里的沟壑了吗?宽窄不一,深浅不同,一看就是马拽着爬犁挖的。如果是拖拉机拽着犁锄出来的话,至少相邻五六条沟深浅宽度会完全一样。(德语)” “我没想到您还如此精通农事。(德语)” 科尔布完全没听出薇尔莉特含蓄到极点的讽刺,反而大大咧咧地点头承认了:“我家曾在东普鲁士有一片很大的庄园,甚至还有自己的狩猎场。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父亲就经常带着我骑马走在泥泞小路上,告诉我这个是萝卜,那个是甘蓝,那片是麦苗……战前一年的时候,我们刚从柏林买了两台拖拉机,我当然清楚拖拉机和马匹犁地的不同。(德语)” 后面发生的事薇尔莉特也能猜到了,德国战败之后,科尔布家田产所在的地区被波兰吞并,作为容克地主,他们一家就被波兰新贵驱逐出境,从此失去了维持贵族生计的根本。 “是这样的,薇尔莉特夫人。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战胜了波兰,我家的祖宅和庄园也就收回来了。(德语)”和薇尔莉特一同工作了接近两个月,科尔布完全了解这位夫人真正在意的是什么,“至于在原庄园劳作的波兰人,我们让他们继续工作了。反正那个庄园只是某位波兰将军的私产,对他们来说,只是换了收租的,其他什么都没有变化。(德语)” 薇尔莉特并不相信科尔布的鬼话,巴黎占领前后的区别她可是有亲身体验的,而德国在宣传中还号称法国受到帝国的特别优待。“特别优待”都这样,“普通待遇”会是个什么样子,薇尔莉特简直不敢想。 在她感慨波兰平民的悲惨处境时,科尔布还在继续显摆他那点农业常识。薇尔莉特只好挂着一幅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静静听着他唾沫横飞地讲述自己和父亲在森林中猎鹿的往事。 好在很快有人解决了薇尔莉特的痛苦——他们所处隔间的门被敲了两下:“科尔布在吗?(德语)” “我在呢,施坦因。(德语)” 隔间的门被从外面拉开了,施坦因上尉出现在门口,虽然其军衔更低,但他却举止随意,对科尔布没有任何尊敬。他向薇尔莉特礼节性地一点头,随后便大大咧咧地坐到了科尔布的旁边翘起二郎腿,接着夹出口袋里的烟盒递到了后者面前。 科尔布也不以为忤,他熟稔地从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卷叼到嘴上,一边掏打火机一边问道:“怎么了?(德语)” “你之前到过马德里吧?(德语)” “到过好几次。(德语)” “有什么消遣的地方吗?(德语)” “嘶……看斗牛和弗拉明戈不用找地方,西班牙人绝对会主动带我们去看的,那是他们的国粹,他们总是不遗余力地宣传。(德语)” “我是说,更’过分‘的地方,哪里有火辣的西班牙女郎?(德语)” 施坦因猥琐的笑容让薇尔莉特大皱眉头,科尔布见状也有些尴尬:“这我爱莫能助,我除了在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纯粹为旅行来过马德里和托莱多,其他时候都是来这里给国防军当翻译的,整天跟着队伍跑,根本没时间去什么‘过分’的地方。(德语)” “难道国防军的军官们就没有特殊的需求吗?你可不要为了面子对我藏私啊。”施坦因故作不满道,“你守着薇尔莉特夫人这么一个大美人,可不能饱汉不知饿汉饥!(德语)” 此话一出,薇尔莉特的脸一下子黑了,科尔布见状心中也有些不满,他尴尬一笑:“不要开这种玩笑,薇尔莉特夫人只是我的秘书。还有,我是真的不知道马德里的销金窟。这样吧,我给你当翻译,咱们一块去找阿方索·塔里安上尉问问,他就是马德里人,肯定能满足你的要求。(德语)” “行,出发。(德语)” 施坦因立刻起身,临出门前又突然回头,对薇尔莉特意味深长地笑笑:“希望您享受和科尔布少校的旅行。(德语)” “这不是什么旅行,上尉,我们在执行第三帝国交付我们的任务。(德语)”薇尔莉特冷冰冰地驳斥道。 “哈,说的对,执行任务。(德语)” 施坦因挤眉弄眼地走了,待他出门之后,科尔布无奈地叹了口气,向薇尔莉特歉意地点点头,接着便跟施坦因一道离开了车厢。 只剩薇尔莉特一个人还在原地生着闷气,她一遍又一遍用法语对自己说:“这才哪到哪啊,这才哪到哪啊,薇尔莉特……如果你不想连累加纳利、贝内迪克特和马蒂尔德他们,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 薇尔莉特抹去眼角的眼泪,继续看向窗外:“我还顾影自怜把自己当茶花女呢,这样下去,恐怕连羊脂球都要可怜我了……” 她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西班牙的火车速度并不快,至少比法国要慢不少——或许这就是她争取自由的契机。 鬼使神差之下,她抬着比国产义肢(她现在在心中已经完全以法国人自居了)重不少的德国义肢撬开了窗户的插销,然后将其拉到最大。 只是她很快又将窗户拉了回去。 与其现在就跑,还不如等回巴黎再跑。在巴黎德国人至少还没有监视她,每晚她都能自己回宿舍。而在西班牙,就算她能毫发无伤地跳车,再躲过搜检她的宪兵骑警,她这一句西班牙语不会说,一分钱都没有的外国人,怎么可能从伊比利亚半岛地理位置的中心逃到海外呢? 其实如果德内尔在她身边的话,一定会告诉她:“没有必要逃出海啊,可以向西去葡萄牙,或者向南到英国的直布罗陀。” 但薇尔莉特并没有接受过成体系的教育,她在某些方面可能见识卓越,甚至可以说是学识渊博,但在另一些方面可以说是完全缺乏常识。 很不幸,世界地理就属于薇尔莉特的知识盲点,她只记得伊比利亚半岛的大体形状——三面临海,西边是葡萄牙,东边是西班牙,法国在半岛的北方——但半岛上的政治局势,她就一无所知了,只知道西班牙和德国是所谓的友好国家,至于葡萄牙是不是也是亲德分子当政,她全然不知。 两个伊比利亚国家的情况她都不知道,更遑论只在地图上占小小一点的英属直布罗陀。 当科尔布独自一人回到包间的时候,他立刻注意到了完全打开的窗子。大风呼呼地往车厢里灌,薇尔莉特被吹得发丝杂乱,领口随风乱摆。她的那枚胸针上的祖母绿宝石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但是她的笑容却让这光芒黯然失色:“有点热,想吹吹风。(德语)” 科尔布一下子看呆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薇尔莉特想用笑容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还有半个小时就到马德里了,你还是……稍微整理一下仪容衣着吧。(德语)” 第五章 老顾客(2) 列车稳稳地停在了马德里车站的月台旁,在司机释放掉锅炉内多余的蒸汽之后,月台上响起了军乐队的演奏声。 薇尔莉特跟在科尔布的身后出了车厢,皮靴踏到地面的第一刻,她便感受到了西班牙土地的炎热与喧闹,军乐团奏乐的声音也越发清晰了。 西班牙人贴心地以德国军乐欢迎第三帝国的代表团,什么《老战友》《普鲁士的荣耀》之类的。马德里方面甚至还准备了西班牙语的小合唱团,听到歌手们唱到“eres tu lili marleen(我的莉莉玛莲,西班牙语)”的时候,德国人都忍不住露出会心的微笑。 如果不知道这两个混账国家都各自在国内干了些什么事,而且还准备如何沆瀣一气的话,这一幕可真称得上其乐融融、令人暖心。 尽管德国代表团仅仅是国防军派出的访问交流团,行政级别并不高,团长也仅仅是个上校,但西班牙人可谓给足了德国人面子,用盛大的欢迎仪式满足了日耳曼人的傲慢和虚荣。 一位被称为“何塞上校”的西班牙国民军军官负责迎接德国代表团,听到他的名字之后,薇尔莉特忍不住多看了那个军官一眼。看到那方正的下巴和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薇尔莉特便意识到,这个何塞上校绝不可能是德内尔对他说过的那个第三混合旅的指挥官。 德国代表团团长费里舍恩和西班牙上校仿佛一见如故,他们通过翻译相谈甚欢。由于军乐的声音实在太大,即使薇尔莉特距离两人只有数米距离,却依然听不清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只感觉西班牙语的吵闹程度比德语更胜几分,实在搞不懂德内尔为什么说西班牙语好听。 恍惚之间,德国人的队伍又开始移动了,薇尔莉特迈步跟了上去。西班牙人为德国代表团安排了四辆汽车,薇尔莉特和科尔布坐最后一辆,和他们一块的还有令人厌恶的纨绔子弟施坦因。 当科尔布和薇尔莉特讨论构思今晚费里舍恩团长在晚宴上的致谢辞时,施坦因还在举着手上的照相机兴高采烈地对街景拍个不停。 对此两人都见怪不怪了,在火车上的时候,科尔布便专门为施坦因的事向薇尔莉特道歉,还特意解释了此人的身份:“这家伙的伯父是辣脆党巴伐利亚大区的主席,他来总参谋部外事部门单纯就是为了混日子旅游,我们根本管不了他,他要是冒犯了你,你就当他放屁好了。(德语)” 科尔布的解释好歹让薇尔莉特的心情转好了那么一点点。 毕竟纨绔子弟哪里都有,也曾有法国高级军官的子弟对薇尔莉特言语轻浮、动手动脚——只是那人立刻遭了德内尔的一顿暴打,回家后又挨了吉尔伯特少校兄长的报复。 “你明知道我不怕他。” 那时薇尔莉特是这么对暴揍小流氓的德内尔说的,只是后者的回答令她哭笑不得:“我是怕你吃亏吗?我是怕你失手把他打死!所以干脆我来教训他!” 无意中想到这些事,才让薇尔莉特彻底消了气。 不知不觉间,汽车已经停在了代表团下榻的宾馆前,好在西班牙人还没把薇尔莉特安排到科尔布的房间里。负责接待的西班牙女侍操着标准的德语,将钥匙发给薇尔莉特。 薇尔莉特还没接过来,就听到有人用法语喊自己的名字,她愕然地回头,却看到一位衣着体面、白发苍苍的老妪站在西班牙军官的身旁。她只觉得这个老妪有些眼熟,却看见那人同何塞上校说了几句话,何塞上校又同德国的费里舍恩上校说了两句话,最后费里舍恩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薇尔莉特,接着用德语让她到自己面前。 突然被点名的薇尔莉特有些惴惴不安,她将钥匙放进自己口袋,快步走到费里舍恩上校面前,向后者躬身致意:“有何吩咐,上校?(德语)” “和这位夫人走吧。(德语)” 虽然感到惊讶,但薇尔莉特神色如故,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随后便跟着那老妪上了一辆颇豪华的轿车。两人在后座坐稳后,老妪对司机说了句西班牙语,司机便发动了汽车,沿着马德里的街巷向西驶去。 薇尔莉特一声不吭地坐着,暗自回忆这个老妪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能量,自己又为何觉得眼熟。她正思忖着,老妪倒先开了口: “快十五年没见面,薇尔莉特夫人还是风采依旧啊。” 十五年前见过、现在在西班牙…… 薇尔莉特已经猜到了身边这位老妪的身份了。 “玛丽安夫人,夏洛特公主还好吗?” “公主殿下受过几年委屈,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夏洛特公主最信任的侍女言语中流露出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所有冒犯公主尊严,侵犯亲王财产的布尔什维克暴徒都付出了他们应有的代价。” “……” “我还以为您会表现得更兴奋一点。”狠戾的侍女略微不满,“看您的表情,您似乎还有些同情那些暴徒?” “我还是奢望这个世界能少些杀戮。”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为德国人服务?还有人比国防军杀人更多吗?” 薇尔莉特本想回答她是被迫如此,但她并不知道夏洛特公主是否与德军有关联,为了防止她谋划的“出逃”提前因自己心怀不满而暴露,她临时改了回答:“因为我本来就是德国人,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威廉二世陛下的臣民,我也应当为德意志帝国服务。” 这充满保皇党气息的回答令苍老偏执的侍女非常认同:“看得出来,薇尔莉特夫人,您有高贵的举止,也有一颗高贵的心。” 高贵……薇尔莉特苦笑不已,她现在都要变成德国军人的情妇了! “亲王殿下在代表团名单里看到了你的名字,公主因此叫我去德国代表团接你到亲王宅邸一叙。”确定了薇尔莉特的“保皇党”倾向后,玛丽安侍女终于道出了她的来意。 “不用写信吗?” “写一两封或许也可以。”玛丽安抿起了干瘪的嘴唇,漏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殿下想给她的舅父,也就是荣耀的意大利国王陛下写一封信,却迟迟不能下笔,正需要您的帮助呢。” 第五章 老顾客(3) 德米昂亲王家的司机小心翼翼操控着汽车,绕开水泥路上一个又一个的大坑。这些大坑都是几年前马德里围攻战时国民军轰炸的痕迹,自诩为“西班牙文明的扞卫者”的弗朗哥军队曾对这座城市进行过无差别的轰炸,也算是开了战略轰炸民用设施的先河。 可是这群“文明的扞卫者”在战后五年还没有补好马德里的道路。 公主的贴身侍女比科尔布还要聒噪十万倍不止,一路都在喋喋不休地控诉着共和派的暴行。汽车行至某个街角的时候,她又突然伸出手指着某个路牌:“布尔什维克暴徒就在这里吊死过一个无辜的修女,还恬不知耻地拍了照,你应该也见过那张照片吧?那群天杀的!” 薇尔莉特僵硬地点了点头,她的确看过那张照片,只是报道内容却和玛丽安叙述的天差地别:向游行的儿童发放有毒的糖果——多么“无辜”的修女啊! 而且这件事发生在1936年,那时西共还没有执政,正遵照莫斯科的指示建立统一战线。该党无论是宣传还是行动都是各左翼政党中最保守的那个,暴动更是与之无缘。 一直关注国际局势的德内尔甚至对她吐槽过,36年的西共像西社,西社倒像西共。社民比布尔什维克行动更激进,也算是历史上的奇景了。 不过私刑绞死犯罪修女的人既非西共,也非西社,而是以安那其主义为指导的工会。用“暴民”指责西班牙的布尔什维克实在是荒唐,因为西共最值得批判的并不是“无组织无纪律”,而是对友军——特别是托派的西马(薇尔莉特模糊地记得名字大概是西班牙马克思主义工人党)——和自己的残酷清洗。 据说颇有几位左翼作家,在亲眼见识到内格林、普拉托等人的做派之后,便彻底对斯大林主义失望了。 每当薇尔莉特不想听人聒噪的时候,她就努力回忆德内尔和她讲过的这些政治上的事。她一直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既然这是难得能让德内尔多讲几句话的话题,她倒也愿意耐着性子聆听一番,只是没想到这些“无用”的知识还能帮她看清西班牙上层人士的丑恶嘴脸。 是啊,如果他们能善待自己的人民,人民又怎么会选择革命呢? 汽车驶入富人区后,路况便明显好了不少,达官显贵们宅邸的堂皇也与马德里市民屋舍的破蔽对比鲜明。 只有个别无人打理的别墅依旧保留着内战期间受到的损坏,玻璃十不存一,墙上弹孔斑驳,花园一片狼藉,墙上还有乱七八糟的涂鸦痕迹。有栋别墅甚至干脆就塌了,参加过战争的薇尔莉特一眼就看出,那建筑绝对是挨了炮弹。 汽车最终驶入了一处既豪华又寒酸的宅邸庭院。 所谓的豪华就体现在装修一新的建筑和主道路上,而寒酸则来源于那些品质低劣的装饰物和荒芜不已的花圃。 当薇尔莉特提着行李下车时,她才发现花圃其实并不荒芜,只是植物都是新栽种的,远远称不上枝繁叶茂,难怪让她产生了这些植物快要完蛋了的错觉。 “这些都是去年才种上的。”玛丽安解释道,“布尔什维克暴徒们把整个花园都烧光了。” “他们闲得烧花园干什么?” “穷鬼们嫉妒,看不得别人过上文明进步的生活呗。” 薇尔莉特已经无力吐槽玛丽安的见解了。 “把行李交给司机,他会为您送到住处。”玛丽安对着别墅门做出了请的手势,“公主殿下在等您,请随我来吧。” 当提到公主的时候,玛丽安总算不再像个怨妇一样不断诅咒西班牙的布尔什维克了。薇尔莉特点点头,向司机道谢之后,便跟着玛丽安进了别墅。公主的女侍引领薇尔莉特上了二楼,最终停在了公主的卧室前。 “殿下,薇尔莉特·布干维尔请求觐见。(西班牙语)” “不要搞这些繁文缛节,快请她进来吧。(西班牙语)” 尽管公主不可能透过房间门看到玛丽安的动作,但这位忠心耿耿的女侍还是一丝不苟地行礼,然后才推门而入,将薇尔莉特引入了公主卧室的会客间。 意大利的夏洛特公主、德米昂亲王的夫人衣着正式,神情体态却随意散漫,只是比过去苍老了几分——说来可笑,这位公主也才三十岁出头,比薇尔莉特都年轻几岁,居然用“苍老”这个词形容也不觉违和。或许是因为尽管公主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但她的神态简直和德内尔一模一样吧。 薇尔莉特只瞄了夏洛特公主一眼,便敏感地从其紧锁的眉宇中觉察到了那挥之不去的忧虑和愁苦。 为了避免招致二人嫌恶,薇尔莉特一丝不苟地向夏洛特公主行礼:“尊敬公主殿下,上帝与您同在。(意大利语)” 故乡的语言一下子让公主的眉头舒展了,僵硬的语气也轻快了几分,她柔声责备薇尔莉特道:“别这样,薇尔莉特,我们不早就是朋友了吗?我和安东尼奥不讲究这些礼节,快请坐吧。(意大利语)” 夏洛特公主“赐座”之后,玛丽安便立刻取了一个椅子摆到公主对面。薇尔莉特向这位侍女致谢后,便坐到了公主的面前。 “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的朋友。(意大利语)” 端详了薇尔莉特一会后,夏洛特公主才展露笑颜:“变得更成熟,更可亲了。(意大利语)” “公主殿下的容颜更胜往昔。(意大利语)” “更胜往昔,呵。”夏洛特公主语气苦涩非常,“我又不是没有镜子。(意大利语)” 见公主的笑容再次消失,玛丽安心疼地握紧了拳头:“都怪那些布尔什维克!(意大利语)” “不,玛丽安,不。”夏洛特公主轻轻摇头,否定了侍女的指责,“这是命中注定的……你不懂。(意大利语)” “公主一定吃了很多苦。(意大利语)”薇尔莉特言不由衷地表达了自己的同情。 “吃苦……”公主叹了口气,随后伸出细长白皙的手掌在自己脖子前比划了一下,“我头还在,就已经很幸运了……” 第五章 老顾客(4) 薇尔莉特与夏洛特公主的寒暄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话题就转到了薇尔莉特当前的工作上。公主在听说自己这位文笔出众,心思细腻的老友因为直言劝谏而得罪了德国占领军,接着被“征调”给一个德国少校当秘书之后,只能叹息连连。 “那这次你们来西班牙的日程安排如何?”夏洛特公主将意大利语换成了法语,她和其他传统贵族一样,可以熟练地应用这门从18世纪就风靡欧洲的宫廷语言。 “我不知道,殿下。” “行程安排呢?一直在马德里?” “我不知道,殿下。” 薇尔莉特翻来覆去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一般,如此几次,玛丽安夫人都有些不满了:“虽然我理解您非常警惕我们套您的话,可您至少换一个更委婉的方式敷衍我们吧?” “玛丽安。”夏洛特责备地看向自己的侍女,“薇尔莉特不想回答,那就不回答。” 薇尔莉特向夏洛特点头,随后沉声言道:“我没有什么要对公主殿下隐瞒的,但我确实对德军代表团的行程一无所知。您可能错误地估计了我在代表团中的地位——我作为科尔布少校的私人秘书,级别可能还不如团长费里舍恩上校的司机。” 如此回答令夏洛特主仆二人大为惊讶,他们还以为薇尔莉特作为德国代表团中唯一既不属于国防军、也不属于党卫军的成员,会深受德国人的信任呢。 “事实上我都不知道德国人为什么会让我到西班牙,因为我无论怎么看都是个需要提防的对象。” “你没问吗,薇尔莉特?” “他们命令,我就服从。”薇尔莉特面无表情地回复,“德国人很讨厌被统治者问太多问题。” “……” “他们都说你也是德国人。” “德国平民也是被统治者,更何况我还是一个‘不像德国人’的‘德国平民’。” 薇尔莉特如此一解释,夏洛特公主就明白了,毕竟如今西班牙的政局与德国高度相似。德国有元首,西班牙有元帅;德国有辣脆,西班牙有长枪党;德国有“大德意志”,西班牙有“新西班牙”…… 一个摩尔人固然不可能与西班牙人平起平坐,但在弗朗哥及其属下的眼中,两者之间真的有太大区别吗? 夏洛特公主感到,和薇尔莉特的聊天简直比她的生活更令人难受。鉴于继续聊天也只会将话题引向死胡同,公主便长吁一口气,抛出了此次邀请薇尔莉特来访的真正目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再帮助我写一封信……这封信我构思了很久,却终究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无论客人在哪里,无论客人有何需求,ch邮局必将竭力为您服务。” 多么熟悉的词句,多么熟悉的语气! 薇尔莉特脱口而出这句话后,夏洛特公主立刻失神了,她自己更是眼圈发红,悲不能抑! “很好。”夏洛特公主回过神,向薇尔莉特点点头,接着便命令玛丽安夫人道,“请为薇尔莉特夫人准备打字机,然后守住我的房门。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如您所愿,殿下。” 干练的玛丽安夫人很快便为薇尔莉特找来了打字机和纸张,然后便退出了公主卧室的会客间,忠实地守在门外。在玛丽安离开后,夏洛特公主立刻压低了声音,显然不想让自己的侍女听到她和薇尔莉特接下来的对话。 那么公主殿下究竟要写些什么呢? 薇尔莉特摆好打字机,调整好义肢后,便侧过身子等待夏洛特公主说明她的想法。谁知公主倒先对她抛出了一个问题:“薇尔莉特夫人,您是如何看待1789年革命的呢?” “您是说,法国大革命?” ———— 本章完,提前剧透一下,夏洛特公主并不是右翼,也是个脑臀分离的统治阶级。 第六章 大革命(1) 薇尔莉特对夏洛特公主的疑问惊讶莫名,但在她将此疑问与公主的忧虑和痛苦联系起来之后,这一惊讶几乎立刻就化成了某种混合着期待和欣慰的复杂情绪。 夏洛特公主殿下,或许并不是个极右翼保皇派。即使在受到革命浪潮的直接冲击之后,她也很有可能没有像她的侍女玛丽安一样,将所有怨气都倾泻到平民的头上。 “作为自由、平等和团结的象征,大革命是法兰西民主的基石。” 这是德内尔曾对薇尔莉特说过的,她将这句话一字不差讲给夏洛特公主。夏洛特公主闻言,露出了一丝轻松的微笑:“看来你跟德国军人应该合不来。” 薇尔莉特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闭上了眼睛。 “让我们开始写这封信吧,或许你的文笔和经历能帮我向伯父转达我的心声。” “那么请问,殿下为什么希望向意大利国王维托里奥三世陛下写这封信?” “为了……” “如果目的实在难以启齿,或者您也不清楚这封信究竟想达成什么样的目标的话,不妨和我说说,是那些事让您产生了写信的想法?” 夏洛特公主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并非对革命一无所知,毕竟意大利的命运是如此之深地与法国的命运纠缠。法国大革命在缔造了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和第一帝国的同时,也催生了意大利的民族主义。 法兰西共和国的第一执政,同时也是未来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帝拿破仑·波拿巴便建立了首个以“意大利”命名的现代国家。这个国家毫无疑问是法国人照着自己的模样强行捏合出的,虽然法兰西的政治体制与北意大利地区的实际情况并不能完全匹配,但无论如何也比奥地利的统治强。 拿破仑失败后,以拿破仑为国王的意大利王国也被列强肢解,并把其中的大部分作为对奥地利的补偿——提出“补偿原则”者还是意大利的老熟人,曾担任过拿破仑外交大臣的瘸子,夏尔·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尔。 但一个人曾见过光明,又怎能再接受黑暗?北意大利政权仅仅存在了十年,却已经让亚平宁的子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统一的好处。统一的意大利不仅消除了各城邦和贵族领之间的关税,使得经济蓬勃发展,还解决了因各政治实体间互不信任导致的安全困境,极大地缓解了意大利人民维持军队的沉重负担。新的国民军也取代了此前的雇佣兵,使得如狼似虎的佣兵劫掠乡间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 更何况还有彻底将意大利人从异族及其走狗的压迫下解救出来的《拿破仑法典》! 虽然法国人也从北意大利抽税征兵,但只有在法军兵败俄国急需输血的时候,搜刮程度才能与奥地利人刮地三尺的水平相提并论。而且在第一帝国已经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意大利的官员有的是对巴黎命令阴奉阳违的办法。 总之,法国大革命对意大利影响深远,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法国大革命直接创造了意大利。在拿破仑战争结束后的欧洲协调时代,意大利人便用法国人教给他们的武器,继续同奥地利哈布斯堡的压迫者斗争。 马志尼、加富尔和加里波第,他们的论述和行动都带着大革命时代的影子,烧炭党人起义和西西里起义同样表达了典型的“大革命”式的诉求:民族独立,民族统一。 意大利王国的建立也与法国有着紧密的关系,描绘了意大利统一蓝图的撒丁王国首相加富尔早在谋划伊始便做出了判断:通过撒丁王国统一意大利是对维也纳体系的直接挑战,甚至是颠覆,而撒丁王国只是一个小国,无力独自直面奥普俄“三皇同盟”,必须寻求盟友。 英国彼时奉行光辉孤立政策,绝不会冒着被卷入战争的风险支持撒丁王国的政策。那么唯一的盟友便呼之欲出了:号称拿破仑和大革命的继承者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 撒丁尼亚与法国并肩作战,击败了奥匈帝国,夺回了威尼托地区。彼时沙俄新败于克里米亚无力干涉中欧事务,普鲁士首相俾斯麦正在计划把奥匈一脚踢出德意志,英国则一直对不影响列强实力对比的欧洲局势保持疏远,加富尔因而只需要通过割让萨伏依地区以喂饱拿破仑三世,便能顺利合并除蒂罗尔和罗马的整个北意大利。 至于南方的两西西里被加里波第的红衫军奇迹般地消灭,从而使意大利南部归于萨伏依王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意大利统一的最后一块拼图在普法战争期间铺就。法国自诩为天主教的守护者,自然不允许意大利军队开进罗马。但随着普鲁士军队包围色当,俘虏法国皇帝,法军再也无暇南顾,意大利便趁此良机收复罗马并迁都于此,意大利遂归于一统。 “作为萨伏依王室的成员,我怎么会不了解法国大革命呢?当年我还嘲笑过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穷奢极侈而不爱惜人民,国内烽火四起而不知改悔,居然还有脸里通外国,活该被砍头!” 叙述过历史之后,夏洛特公主便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往了。 “你为我写公开情书是1919年的事,我是1925年嫁到西班牙来的。” 即使是在欧洲王室中间,西班牙也素以保守“反动”闻名,夏洛特公主在嫁来之前,便害怕自己那善良但不愿纠缠于俗务,一门心思想着潇洒的未婚夫从没有关注过属民的疾苦。 一到西班牙,她便特别留意了一下德米昂亲王名下的庄园、酒厂、畜牧场和矿业的情况,即使她并不擅长民政事务,也能看出那些农民和矿工已经被她丈夫任命的经纪人压榨得极惨。 她将人民的情况告诉德米昂亲王,理所当然地唤醒了后者的愧疚心理。为了改善民众生活,夫妇俩大幅缩减了自己的花费。反正德米昂也并不在意奢侈品,对宫廷舞会更是烦不胜烦,他只是寄情山水、爱好打猎罢了——相比与那些吞金兽,这几样兴趣才花多少钱? 德米昂亲王的花费就此锐减了几乎二分之一,节省下来的开支自然就成了亲王属民的收入,亲王夫妇二人一时间颇得人民赞赏。 对德米昂这种闲云野鹤,毫无政治理想的贵族来说,琼浆玉露也比不上与朋友们围着篝火喝的烈酒,因此他几乎感受不到削减开支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反倒因收获赞许而感激妻子夏洛特公主。 而作为妻子的夏洛特公主同样感念亲王对她的信任,所以便任劳任怨地陪同丈夫打猎、野营、旅行——德米昂亲王不喜约束,夏洛特公主也性好玩乐,夫妻二人意趣相投、如胶似漆,真真正正过了几年幸福的生活。 德米昂亲王的儿子甚至都是在伯尔尼出生的。 就连1931年国王退位都没有影响到他们,共和国当时命令全国所有地主减租减息,德米昂亲王毫不犹豫地服从了,一家人的用度再次缩减,即使在右翼执政期间,他们也没有再提高税收。 亲王、公主和伯爵(即亲王的儿子,德米昂亲王爵位只是侯爵)三人便同几个仆人一同在乡下的庄园居住,白天钓鱼晚上教孩子识字,过上了堪称隐士般的生活。1936年左翼重新执政后,有大量贵族开始流亡国外,但德米昂亲王和夏洛特公主都没有流亡的打算。 “西班牙是我的祖国,卡斯蒂利亚是我的故乡,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情,共和国不会为难我们的。” 德米昂亲王是这么说的。 为了表示对共和国的忠诚,他毫不犹豫地服从了政府的命令,带着家人返回了马德里。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这一家人感到相当惊恐了。 “我们别墅的大门被撞开,家具财物被洗劫一空……墙上、画上甚至天花板上都写满了工会和社会党人的标语。德米昂家族先祖的雕像都被割掉了头,身上画着各种下流的符号。”回忆起那时的景象,夏洛特公主没有憎恶,只有恐惧,“我对丈夫说,‘坏了,他们现在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了’。” “西班牙人民已经失控了?” “其实没有。”夏洛特公主苦笑不已,“我们和那些民愤极大的贵族地主享受同样待遇,倒也不算完全无辜。” 夫妻二人虽然很愿意克制自己对奢侈生活的追求,也试图改善过他们属下农民和工人的生活,但二人却没有将那些规则落实的耐心和能力。 结果就是,他们的收税员和经纪人做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报表欺瞒了这对天真的夫妇,他们省下的钱一分都没有落进平民空空如也的口袋中,全便宜中间这群王八蛋了。 就比如,德米昂亲王口袋里那个“领民感激领主仁慈而自发筹款赠送的镶珍珠金十字架”,那是他的收税员们强迫民众出钱认捐的,他们为此从四个庄园搜刮了足足五倍于其价值的财货,使得农民怒火满盈。即使他们知道自己的傻领主也被骗了,也难免恼怒亲王的愚蠢。 过去十年中,民众该饿死的仍旧饿死,该病死的仍旧病死,两人的善心根本没有丝毫效果。只是体谅这一对夫妻的天真和善良,农民和工人陪审员们才没有对他们痛下杀手。 “革命法庭剥夺了我们全部的财产,并将我们驱逐出境,而一起被革命法庭公审的被告几乎都判了枪决,所以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夏洛特公主脸上苦涩依旧:“当年我嘲笑的并不只是玛丽王后,还有被贪官污吏和野心家耍的团团转,最后丢了脑袋的路易十六。现在看来,我和丈夫也没比他们强到哪里去嘛!” ———— 奥地利军队的军纪一向堪忧,早在三十年战争期间,华伦斯坦就以劫掠平民闻名。“战争期间我能为皇帝陛下再养一万大军”正是他的真实写照。 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早起,西里西亚人居然配合普鲁士军队攻击奥军,因为后者几乎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兵不如匪”。奥地利军队纪律之败坏,根源在于后勤和军饷制度极其腐败落后(参考蒋匪军受压迫的小兵们,肚里没粮手里有枪,那么……),奥地利军队的糜烂甚至把新即位还不熟悉情况的特蕾莎女王都吓了一跳。 法国大革命战争和拿破仑战争期间,北意大利对法国人赶走奥地利人是非常满意的,今天意大利国歌《马梅利之歌》和波兰国歌《波兰不会灭亡》互相提到了对方,正是由于两国义军在大革命期间共同追随拿破仑作战,要掀翻奥匈和沙俄的残暴统治。 “意大利人流的血,波兰人流的血,被哥萨克喝掉,但要把他的心脏烧穿!” 第六章 大革命(2) 德米昂亲王的财产全部被没收,汽车当然也属于财产的一部分。于是一家三人便只能带着为数不多的仆从和汹涌的人潮一起挤火车到巴伦西亚,再乘船去热那亚。夏洛特公主在意大利还有一些财产,足以让一家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了。 德米昂亲王本来还有些委屈,他自己固然称不上勤政,但“勤政”本来就不是他该做的事啊。不担任公职的贵族不干涉政治,没有管理经验的贵族少参与经营,这不正是宪政对贵族的道德要求吗? 他手下的职员欺上瞒下又不是他的本意,他也是职员们腐败行为的受害者啊! 这种天真到可笑的抱怨在一家人登上火车后就烟消云散了,火车上满是发动起来准备保卫共和国的工人和农民,他们一上火车,便遭到了斗志昂扬的劳动人民一轮又一轮的诉苦和声讨。 他们起初还进行过反驳,但最终还是只能沉默应对劳动者的声讨,不仅因为他们的声音更大,拳头更多,还因为他们的道理确实无法反驳。 不必公主叙述,薇尔莉特也能猜到工人农民们对德米昂亲王一家说了什么。 ………… 工人们唾弃他们的不劳而获:“你们干了什么?!用钓的鱼换粮食了吗?用打的猎物交税了吗?除了自己的孩子,你们还教过别的小孩吗?既然都没有,你们凭什么衣食无忧?!” 农民们厌恶他们的挥霍无度:“你们的崽子不屑一顾的食物,我们在圣诞节都吃不到!” 知识分子批判他们的尸位素餐:“军队镇压矿工,屠杀人民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如果贵族不履行保护人民的契约,还要人民的贡献,那么就该用断头台铡了他们的头!” 因饥饿、虐待而愤怒的民众声如怒潮,革命的风暴令德米昂胆战心惊,惶然无措,年幼的伯爵拉古热更是吓得缩在母亲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玛丽安还想斥责暴民的犯上,这愚蠢的行为吓得公主直接给了她一拳,这才让她闭紧了嘴巴。 而群情激愤的西班牙人民早已伴着火车压过铁轨的节奏高唱起了革命的歌曲: “在我家乡的广场上,佃农对雇主如是讲: ‘一旦我们的孩子长大,他的拳头将高高上扬!’ 那不属于我的土地,由雇主随意来享。 而土地由我的汗水来沃灌,由我的双手来承当! 但请告诉我,同志啊,如果土地应该由雇主掌握, 那为何我从来未见过,他用犁在田地里劳作? 凭耕犁我耕耘土壤,凭耕犁我勉强过活, 大地的书页倾诉,我们的血汗与痛苦的生活!” ………… 德米昂亲王、夏洛特公主以及他们的儿子拉古热伯爵被作为“人民公敌”驱逐出境。受火车上围攻的刺激,德米昂和夏洛特便仿佛换了性格一样,平素不喜多言、仁厚随和的亲王从此像个怨妇一般,不断诅咒蔑视、背叛他的西班牙暴民。而以前总说个不停,像只百灵鸟一样在亲王身边盘旋的夏洛特公主却变得寡言鲜语,甚至后来常常以泪洗面。 “我和丈夫之前几乎从没吵过架,可到意大利之后,我们的关系就疏远了,因为他总想问我借钱去资助弗朗哥打内战。”说到这里,夏洛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玛丽安对我忠实不改,想方设法保住了我的财产,但我难道是但心我的财产被战争消耗一空吗?我爱德米昂,就算为他变得一贫如洗我也愿意,只是——他要用这些钱去杀那些西班牙平民啊!如果我们这样做了,与路易十六和玛丽王后又有什么区别?!” 她曾劝德米昂亲王放下仇恨,但后者置若罔闻,一意孤行到了令夏洛特感到恐惧的地步,亲王甚至加入了“呼啸兵”的队伍,成了卡洛斯派的一员。 “我不知道我那个善良的丈夫到哪里去了!” “善良”…… 在大革命面前,所谓“善良的贵族”要么选择“善良”,要么选择“贵族”,两者不可能兼得。即使是法国历史上着名的温和自由派、立宪君主制代表人物拉法耶特,也曾在维护王室的过程中命令禁卫军开枪射杀了五十多名示威群众,这世界上比拉法耶特还有正义感的有几人? 夏洛特受加里波第红衫军的影响,选择了善良,这确实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但德米昂亲王选择了“贵族”,却不是她能控制的。 心爱的丈夫和自己分道扬镳、愈行愈远,最后弗朗哥的胜利更是给了夏洛特致命一击,志得意满的德米昂甚至在餐桌旁调侃夏洛特公主是傻子,她还偏偏找不到办法反驳! “我的丈夫成了一个卡洛斯主义者,我的儿子也把他的父亲当作英雄学习,如果他们碰的满头是包也就罢了,可他们居然赢了,弗朗哥居然赢了!靠屠杀和恐怖统治赢了!” 夏洛特公主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难道加里波第的主张是错误的?” “所以,您写这封信是为了向意大利国王陛下诉说您和亲王的分歧吗?”薇尔莉特感觉自己一时抓不住重点,只对法国历史有个基本了解的她甚至不知道加里波第的主张是谁,“恕我直言,这样的话题对于王室而言似乎过于……情感化了。” 意大利国王才不会管自己这远嫁西班牙的侄女和丈夫的情感纠纷,更何况意大利不也是右翼的墨索里尼执政吗?这些抱怨有什么用? “我知道,薇尔莉特,我知道,可我该怎么做?!”夏洛特公主带着哭腔反问道,“我都要疯了!” “我只是一个代写信件的手记人偶,在这方面给不了您任何建议。” 家务事本就够乱的了,更何况还掺和上了政治问题…… “我不想同我的丈夫和儿子断绝关系,可看看我们家的房子吧!简直是在西班牙人尸骨上重建起来的!我整天呆在这种地方,日子怎么可能好过!” 薇尔莉特太理解夏洛特公主的痛苦了,公主所承受的这种被愧疚感吞噬的折磨,简直与德内尔的一模一样。想到这里,薇尔莉特灵光一现,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主意:“公主殿下,您能和外国不受监视和审查地自由通讯吗?” “当然可以。”夏洛特公主茫然地回答道。 “包括参战国?” “德国和意大利完全没问题,英国会敏感一些,不过我有办法绕开监视。” 薇尔莉特露出了难得的微笑:“那么,我知道一个人,他或许可以为您解忧,告诉您现在该怎么办。” “是谁?” 没等薇尔莉特开口,门外的玛丽安便急促地敲了几下卧室门:“殿下,亲王殿下回来了。” ———— 加里波第被称为现代游击战之父,曾被巴黎公社缺席任命为国民自卫军总司令,其政治思想可见一斑。夏洛特公主便深受加里波第影响。 第六章 大革命(3) 听了公主一下午的倾诉,薇尔莉特还以为德米昂亲王已经魔怔了。但在见到亲王本人之后,她却觉得夏洛特公主的描述实在有些夸大了。因为无论是从言谈还是认知上讲,亲王都比辣脆那群疯子强不少。 这么说来,薇尔莉特觉得亲王还算正常,只是因为德国人拉低了她对人类道德下限的预期吗? 亲王对妻子夏洛特还是一如既往的关怀,夏洛特也没有在晚餐上做出什么任性之举,两人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还是极其融洽的。夏洛特公主说什么感觉自己在吃“西班牙人民的血肉”,真到吃饭的时候胃口也没见有多差嘛。 薇尔莉特不管餐桌上的可口美食与西班牙人民的血肉有何关系,她只想一门心思填饱肚子。亲王说话她在吃饭,公主说话她还在吃饭,两个人都吃完了她的嘴还没停下来。 如此举动实在与她往日的优雅相去甚远,以至于夏洛特最后不顾有失礼之嫌,直接关切地用法语问她道:“法国现在的供应很有限吗?” “配给制,殿下。”薇尔莉特毫不客气地催动外表“豪迈”的德国义肢,把餐叉戳进一块炖肉之中,将其送入嘴中继续大吃大嚼,“勉强能吃饱,不过吃什么就说不好了。” 德米昂亲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薇尔莉特:“不是说巴黎供应如常吗?” “曾经是的,但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粮食、肉类就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价格一日三涨。” “德国代表团也向我们提出了进口粮食的意向,还说将派出专门的谈判团讨论此事,他们怎么这么缺粮食?” “我不知道,亲王殿下。”面对德米昂的试探,薇尔莉特无辜地笑笑,“为德国代表团拟写一些花团锦簇的官样文章,这就是我来西班牙的目的,就像我之前为法国外交官们做的那样,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也好,心思少一点对女人有好处。”德米昂亲王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 薇尔莉特假笑着表达支持,引用了一句辣脆的宣传语:“男人属于民族,女人属于家庭。(德语)” ………… 到五月初的时候,即使是稍微凉快一点的埃及也变得炎热难耐。像德内尔这批经历过去年非洲远征作战的倒还好,那些尚在地中海上飘荡、即将进入亚历山大港的志愿者——大多数是没吃过什么苦的教授学者和怀着报国热情的青年学生——纷纷表示,他们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于是仍未康复的德内尔便得到了一个新的任务:招待好那些志愿者,并带他们尽快适应北回归线附近的气候。 这个任务在德内尔眼里实在有些荒谬,他又不是埃及人,自己还没适应呢!因此他坦诚地对派他干这项工作的贾德鲁将军说道:“我干不好这活,所以我打算找本地人帮忙。” “那你就去找,随便你找。”贾德鲁将军二话不说就将他从司令部的办公桌旁赶走了,“我是看出来了,玛丽走了之后,你小子生活工作就又一团糟了!我已经找人盯着你了,再有一次叫我知道你早上起来四点多不睡觉在院子里晃荡,你就不用等戴高乐将军了,直接给我过滚回伦敦,老老实实呆在疗养院,让我眼不见心不烦!” 但本地人也没什么好办法,他们一出生就在埃及,而那些调到埃及多年的英国军官都表示,熬呗。 不过如果要加速适应过程的话,不妨循序渐进地在这种鬼天气下活动活动。于是德内尔想了个办法,那就是带他们旅游。 训练他们也不是不行,但这些学者并不需要承担什么艰苦的作战任务,最多也就充当个战地记者和侦察机飞行员了,这两项工作对体能的要求并不高,进行体能训练的要求也并不紧迫。基于这种情况,与其给他们来一个下马威,还不如通过旅游这种更“轻松”的方式让他们熟悉沙漠的环境。 当然,所谓的旅行不可能是让他们完全放羊一般散漫的到处逛,德内尔也是有计划的。他打算用一个周的时间,让这些温带甚至亚寒带来的志愿者们逐步适应高温环境。 为此他打算排一个前松后紧的日程表,5月8日开始旅行的时候,一天只需要活动四个小时就可以避暑,但到5月15日,他就计划让那些志愿者活动十个小时,在时间上与士兵的训练时长一致,只是强度远远不如罢了。 既然有了方案,那就可以行动了,德内尔在5月6日委托自己在亚历山大疗养院结识的英国军官,帮他找了个会说英语的埃及向导。那埃及向导年过六旬,自称为法国人服务比为英国人服务更舒心。 德内尔起初还以为这位埃及向导是个华夫脱党人(埃及独立运动组织),但事实并非如此,老向导愿意为法国人服务的原因很简单:法国人素质高。 现在留在埃及的英军三线部队素质普遍完蛋。英印军和英缅军的士兵四处偷鸡摸狗、调戏妇女,英澳军和英新军则不然——他们直接明火执仗地抢。 尼罗河司令部的宪兵部队已经在开罗和亚历山大逮捕了数十个惹事生非的士兵,这仅仅是被抓了个现行的。还有很多人犯了事之后直接往军营里一钻,警察和宪兵拿他们根本没办法。事关军事机密,他们又不敢强闯军营抓人。让军队自己抓更不可能,哪有不包庇部下的军官呢? 相比于这些家伙,法军的素质简直高到没边。 埃及向导的夸赞倒让德内尔汗颜了,所谓法国士兵素质高单纯是因为法军正在拼命地临战整训,基本没时间出军营,采购都是专人负责。自由法国不是英国,兵力极度匮乏的它没有资格对兵员挑挑拣拣,所以贾德鲁将军没法像英军将领一样,将某些素质极差、简直令人没有欲望重训的部队留在后方。 用贾德鲁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大便也要给我打成钢”! 要是把他们从军营里放出来……你看他们“素质”还高不高。 5月7日傍晚,那群伦敦来的志愿者终于抵达了亚历山大港,德内尔用对军人而言还算丰盛的伙食招待了他们,同时对他们说出了未来一周自己对他们的安排。 德内尔的打算收到了教授和学生们的一致欢迎,对法老、埃及托勒密王朝、拿破仑埃及远征、阿里改革这些名词充满热情的他们似乎一下子就忘却了热带的酷暑,纷纷举起各式各样的杯子向德内尔敬酒:“向戴泽南上校致敬!” “这是戴高乐将军和贾德鲁将军的安排,我只是一个执行者罢了。”德内尔谦逊地笑笑。 德内尔很少做宴会的主角,他真的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尤其是在众多知识分子面前,所以这场宴会自然而然成了风格更为自由的聚餐。 学者们很快各自同自己相熟的同伴聊了起来,或是交流趣闻,或是讨论学术。德内尔自称不爱看书,但多多少少还是看过一些工具性的社会学和政治学着作的,倒也能听懂不少人讨论的名词,只是当讨论深入到形而上学的哲学思想上时,他便完全迷糊了。 直到他看到一个和他一样形单影只、沉默寡言的学者,不知怎的,德内尔只觉得那人非常眼熟。 那位学者意识到了德内尔探询的目光,便朝着后者笑了笑:“您不记得我了吗?” 听到那个沉稳睿智又带些知识分子常见的腼腆的声音,德内尔立刻回忆起了那人的身份:“雷蒙·阿隆先生?” “是我,戴泽南上校,不过我现在已经是雷蒙上士了。”瘦削的雷蒙向德内尔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相当不标准的军礼,“我加入了自由法国航空队。” 第六章 大革命(4) 学者们埃及之旅的第一站就是亚历山大港口外的法洛斯岛,如今已不知所踪的亚历山大灯塔就曾屹立在彼处长达千年,不过在灯塔因地震完全倒塌后,当时埃及的统治者无力将其重建,最后只在原址上盖了一个清真寺。 后来的统治者并不是没有将其重建的计划,但十四世纪后的埃及已经不是昔日那个东地中海的明珠了,实在无力支撑马穆鲁克们修一个观赏性远大于实用性的奇观,于是岛上便多了一个烂尾的“大灯塔”复制品。 英国人向德内尔推荐的向导真是不错,他发音清楚,对埃及的历史和风俗文化如数家珍,唯一的不足就是他一点法语也不懂,但这对德内尔带来的“学者团”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游览完大灯塔的遗址已是上午九点半,气温已经相当炎热了,见学者们已经有些精神萎靡,德内尔立刻暂停旅程:适应环境总得讲究个循序渐进不是? “法洛斯岛其实也就这点东西了,食物就在车上,中午大家凑合吃一点,下午等天稍微凉快一点,我们就回亚历山大港。大家一定注意补充水分,水在埃及比什么都重要。” “好的,戴泽南上校。” “我顺便提醒大家,从我们所处的位置向南看,便能看到亚历山大港的全貌。”德内尔摘下自己的帽子向南一指,“港口的西北角,就是拿破仑埃及远征舰队被纳尔逊打得几乎全军覆没的地方。” 这……也算个历史古迹吧。 学者们并非那些极端崇拜拿破仑一世的旧军人,虽然对德内尔的介绍哑然失笑,但还是借着面前的情景讨论起拿破仑远征埃及的得失来。 给一提到学术问题就精神百倍的学者们找到事做之后,德内尔总算有了时间和此前就有一面之缘的雷蒙·阿隆聊聊,他不明白后者为什么不加入自由法国的政府机关,反而要成为一名侦察机飞行员。 毕竟侦察机飞行员这项工作的危险性远胜于民政、财政、宣传和外交之类的工作啊。 “政治家和学者实在是太多了,但飞行员又太少。既然我会驾驶飞机,那就来干干这活呗,现在可不是对工作挑三拣四的时候。” “伦敦那边的飞行员也不少啊,飞机要比飞行员多得多。随便派来个战斗机飞行员,不比你的驾驶能力更专业?” “罗贝尔少尉没有告诉您吗?” “告诉我什么?” “大概有二分之一的自由法国飞行员被禁止驾机参战,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怎么回事?”德内尔闻言惊诧莫名,“不是说只有参加过‘反英游行’的才被禁止使用英国军机参战吗?难道我不在伦敦的时候还有飞行员闹过事?” “现在英军不是禁止参加过反英游行的法国飞行员升空,而是禁止全部法国飞行员使用英国飞机作战。如今尚能升空作战的飞行员用的都是抵抗委员会从英国人那里买来的飞机。” 英国人现在不缺飞行员,作为唯一一个同轴心国作战的大国,荷兰、比利时、丹麦、挪威、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希腊、南斯拉夫王国都有流亡英国的参战军人——他们大多数都是飞行员,而且由于这些小国已经习惯了在战时服从大国的指挥,所以并没有向英国人提出如同自由法国一般保持本国飞行员独立性的要求。 至于那些来自中立国的志愿者(主要来自美国),就更不可能拒绝接受皇家空军的指挥了。 既然皇家空军还有如此之多听话的飞行员,为什么还要用刺头法国飞行员呢? “罗贝尔还好吗?” “身体非常健康,就是有点烦躁,现在抵抗委员会也不缺人帮忙了,罗贝尔少尉这些没飞机的飞行员连工作都没有,就只能整天跟地勤一块修飞机。” “让他跟你一块来啊,不准他当驾驶员,做观察员和通讯员总可以吧?”德内尔开玩笑道,“你开飞机他拍照。” “我只是个上士,哪能给少尉当飞行员?” “这个没必要担心,上次大战飞机刚刚应用与战场的时候,飞行员本就比后座乘员的军衔低,不算没有先例。” “为什么?” “因为大家起初将飞机理解为会飞的汽车,而飞行员就相当于司机,当然坐飞机的比开飞机的地位高了。”解释完了这件事后,德内尔又指出了雷蒙犯的一个小错误:“而且你可不是上士,而是军士。” “抱歉,戴泽南上校,还没有人教过我完整的军衔制度。” “你私下里还是直接叫我戴泽南吧。咱们法国军士总共有六级,总准尉、准尉、军士长、留任军士、军士、准军士。”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级?” “为了那些长期在军队服役,又因各种原因无法晋升为军官的老兵。”德内尔解释道,“主要是和平时期总军士长和军士长才比较多,战争期间一个军士很容易就被提拔为下级军官了。一般的中尉、少尉和士兵一样,其实都是消耗品。对于陆军来说,这俩战斗位置靠前的军官搞不好死亡率还高于一般的士兵。” 正当德内尔向雷蒙传授一些军中常识的时候,亚历山大港中突然驶出了一条汽艇,上面飘扬着自由法国的洛林十字旗。 “是我们的船。”德内尔向大家解释道,“在埃及,一定要认清旗子,自由法国所有的旗帜上一定是带着洛林十字的。在开罗和亚历山大还有忠于维希的部队,他们用的才是三色旗。”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学者向德内尔问道:“这么说那些军舰全都是维希的喽?” “全是,不过他们已经通过破坏炮栓的方式,彻底解除了自己的武装。” “真是可惜。” “没错。”德内尔回答,“如果他们加入自由法国的话,我们远征叙利亚的军队就能得到更有力的支援了。” 交谈间,那辆汽艇已经停在了法洛斯岛旁。过不多久,两个热得一头大汗的军官就出现在了德内尔的面前:“戴泽南上校!” “出什么事了吗?” “贾德鲁将军请您回去一趟,有突发情况。”司令部的参谋科莱布中尉气喘吁吁地说道,“招待学者们的任务先交给我。” “好,我这就回去。” 于是另一个军官便带着德内尔上了汽艇,而后在港口坐上汽车直奔开罗而去。在路上的时候,德内尔就问与自己同行的少尉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少尉也知之甚少,如此情况难免让德内尔产生了些许疑虑。 等到下午两点德内尔到开罗司令部的时候,才发现不只是贾德鲁,戴高乐和国防部二局通讯处的布洛克也在,真不知道出什么大事了!结果戴高乐开口就是:“你小子,怎么勾搭上意大利公主的?” “意大利公主?谁啊?”德内尔只有一脸懵逼。 “看看这个。”戴高乐将军将一张纸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捡起来打眼一看,就发现这确实是一封写给他自己的私人信件,称呼是“尊敬的戴泽南上尉”,落款则是“意大利公主夏洛特”。 “我想起来了,意大利的夏洛特公主是如今意大利国王的表侄女,只是她不是很久之前就嫁到西班牙去了吗?难道她和西班牙的那个什么亲王离婚了吗?” “英国人帮我们确认了,夏洛特公主及其丈夫德米昂亲王都在马德里。这封信也是通过一家墨西哥企业的驻外办事处送到抵抗委员会驻地的,鉴于墨西哥和西班牙的密切关系,我们可以确信这封信就来自于西班牙。” “称呼和落款都驴唇不对马嘴。”德内尔吐槽道。 “正是如此才需要特别关注,长官们。”布洛克提醒着在场的军人们,“看似荒谬不堪的信息下,十有八九隐藏着作者真正想告诉我们的信息。” 德内尔点点头:“让我看看它写了什么。” “似乎是让你帮她出出主意,如何扭转德米昂亲王的极右翼倾向。” “那就回:建议击毙。” 三人被德内尔简单粗暴的回答逗得乐不可支,但他们很快便发现德内尔神色一凝,而后越来越严肃。 他们以为德内尔发现了什么关键的情报,立刻屏息凝神,静等后者读完。 三分钟后,德内尔终于放下了信纸,略一沉吟后,说出了他读信的收获。 “我可以确信,这封信的代笔人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布干维尔夫人。” “您能确定吗?”布洛克皱起了眉头,“薇尔莉特夫人应该还在巴黎吧?” “或许她成功逃离了占领区?”戴高乐猜测道,“以她在上次大战中的表现,做到这一点似乎也不困难。” “两位将军,还有布洛克,你们也能看到,这封信用的是法语,而且是非常口语化的表达方式。”德内尔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尽量平静地对他们解释自己的判断,“我读这些文字,就好像薇尔莉特夫人在我面前对我说话一样。” “用词和语法偏好与薇尔莉特夫人日常所说的完全一致是吗?” “没错。”德内尔肯定了情报官的猜测,“而且称呼落款也是薇尔莉特才会用的。” “哦?” “薇尔莉特和嘉德丽雅两位手记人偶为意大利和西班牙王室代写情书的时候,我还在克里米亚,并不认识这两个人,所以日常谈论起这件事的时候,薇尔莉特还会用‘意大利公主’来指代夏洛特公主。至于称呼——” “是您前年应征时的军衔吗?” “是的,也是我上次大战后退役时的军衔。”德内尔叹了口气,“从1917年到1939年,我一直都是‘戴泽南上尉’。” “这我们都知道,‘法国上尉’嘛。”布洛克此时大为振奋,“戴高乐将军,我请求立刻通知帕西上尉,让他谨慎地调查薇尔莉特是通过何种方式到达的西班牙。如果这不是一个圈套的话,那么一条现成的情报线就已经送到了我们的面前,这会是我们的第一条情报线!” ———— 帕西上尉,原名德瓦兰,是自由法国本土情报线的开创者,后被捕牺牲。 法国的士官共六级,按照直译是总准尉、准尉、军士长、留任军士、军士和准军士,百度百科上是总军士、军士长、军士、中士长、中士、下士,这实际上是将法国士官制度向苏联制度手动对齐了一下,其中总军士和军士长实际上是准尉,对应英国的一级准尉和二级准尉。 准尉是士官,不是军官。如果大家看过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就能发现,准尉瓦斯科夫的军服与基里亚诺娃中士是一样的,军衔符号也是同级别的,只是数量不同——前者四片三角,后者两片。 第七章 巴黎-马德里-伦敦(1) 收到信之后,德内尔导游带队的差事甩给了别人,然后专心致志地和国防部二局的同事一道,想方设法从这封“意大利公主”的来信中挖掘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但着眼于“隐藏消息”的他们不说是一无所获吧,至少也算得上收获寥寥,因为这封处处透着诡异的来信,内容还真的就只有情感纠纷。 “这也正常,毕竟第一次联络,还不确定路径是否安全,直接交换情报未免过于鲁莽。” 布洛克是个烟瘾极大的年轻人,一边说这话,一边又将一根香烟叼到了嘴上。 “戴高乐和贾德鲁将军都不允许你在戴泽南上校面前抽烟。”他的同事皮埃尔·达博立刻提醒道。 布洛克闻言,歉意地笑笑,又将烟卷塞回了盒子里:“所以说唯一的收获就是这句:‘我真担心他在征粮的时候被农夫用草叉来一下’。” “这也太夸张了吧?”达博对公主的描述极其怀疑,“德米昂亲王好歹是个侯爵级别的贵族,家里被共和国政府没收的财产也基本都收回了,就算弗朗哥教给他征粮的活,他还需要亲自上阵?还‘被草叉来一下’,这又不是领主还要亲自去征粮的中世纪。” 布洛克颇为信服地点头:“你的猜测非常合理,或许夏洛特公主在对我们说谎。” “抑或是亲王对夏洛特公主说了谎。” “关键不在于这句话是否夸张,而是薇尔莉特为什么要把这句话写到信里。”德内尔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我了解薇尔莉特的文风,她向来不喜欢写废话。” “那就是告诉我们,西班牙正在征粮。” “为什么征粮?”德内尔发问道,“西班牙今年丰收了?还是说弗朗哥准备采取什么行动?” “这个我们还不清楚,不过帕西初步怀疑跟德国人的到来有关,因为所有的粮食收购都是在德国人抵达马德里后才进行的。” “会不会是正常收购?据我所知,西班牙小麦成熟期要比法国早一个星期还要多。今天是5月10号,算起来也该是小麦收获的时节了。” “不太可能,上校,因为小麦的征收多是在收获两周后,不晾晒的小麦没法储存。” “既然没法储存,那西班牙人征什么粮?” “我怀疑是余粮,反正这批小麦已经收获完成,很快就能磨面,农民恐怕也不会太过抗拒政府收走余粮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弗朗哥不能再等几天这样直接收新粮,或者说,为什么德国人要粮食要得这么急?难道德国爆发了农业危机?” 某种程度上讲,是的。 英国特别行动部在一个月前干了票大的——他们派出特工在一日之内爆破了多瑙河上的多条船闸,彻底瘫痪了多瑙河航运。虽然德国此前从匈牙利、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进口的谷物并不多,但油!油是要从罗马尼亚过来的,而且大半需要走多瑙河! 没有石油,农机就要抛锚,而农机一旦抛锚,粮食就会减产…… 对于国防部二局的这个猜测,德内尔持相当的怀疑态度:“德国人的农业已经脆弱到了连一季粮食减产都承受不住的程度了吗?他们的储备粮呢?即使德国人战前并没有做好粮食储备工作,据我所知,我们本土的各大粮仓可是完完整整落到了德国人手中——足够四千万人吃两个月。” “还有,德国人的油库呢?油库总不可能也空了吧?!”德内尔又问道,“德国人宁可让自己国内粮食的缺口暴露,都不肯动用储备粮和储备油,这说明什么?” “粮食和燃油德国人另有他用。” “那么到底是什么目标,才能让已经统治了欧洲大陆的第三帝国动用其全部燃油和粮食储备?!” 布洛克和达博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说出了同一个词: “苏联!” 这大胆的猜想让三人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他们立刻找到了正在开罗视察军队训练的戴高乐,并说出了他们的猜想。对于这个大胆的猜想,戴高乐感到大为惊奇:“从国际局势上看,苏联现在还在谋求与德国续签互不侵犯条约,德国也并没有拒苏联外交官于门外。而且在尚未与英国停战的情况下,德国人为什么会想到与苏联开战?” 德内尔则提醒自由法国的领袖道:“拿破仑又为什么在没有与英国停战的情况下与俄国开战呢?” “你是说,德国经济已经没法维持,必须要通过战争的方式掠夺资源吗?”戴高乐思索了一下,“确实,德国现在足足养了接近700多万脱产士兵,即使能大肆掠夺占领区,这样规模的军队也是个沉重的负担。” 哪怕德国人与德国控制下的沦陷区人民全喝西北风,养活这700万人也是很困难的。还是以上次大战为例,德军在战争爆发后动员了400万军队,结果到第二年(1915年),德国境内就爆发了严重的粮食危机,德国政府甚至被迫宰杀马戏团的动物充做肉食,沃尔特就曾跟德内尔吐槽过大象肉罐头的味道。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德国的农业技术虽然取得了进步,然而人口同样飞速增长,相当于完全抵消掉了粮食的增产。即使这次他们能从法国本土掠夺粮食,也很难喂饱所有德国人。 农业劳动力缺乏之外,进口粮食渠道的断绝也是诱发上次大战中德国粮食危机爆发的主要原因,甚至可以说是根本原因。而这个问题在这次大战中依旧没能解决,欧洲通往美洲、亚洲等主要产粮区的航线依旧被皇家海军封的死死的。 相较于上次大战,德国解决粮食供应问题唯一的有利因素,可能就是它能从苏联买到小麦了吧?但第三帝国可比第二帝国穷多了,而且希特勒还将几乎所有资金——包括那些从犹太人家里抄来的财产——都投入到了军队建设当中(如果他的官员们没有搞腐败的话),现在德国哪有钱?!难道美国人会借钱给辣脆? 从粮食引申到种种民生和军事支出,综合考虑一下,就不难猜出希特勒的捉襟见肘,辣脆的财政报表说不定比拿破仑的还要难看。 这样看来,发动一场对苏联的战争“以战养战”,或许对德国来说也是一个合理的选择。 “但无论怎么讲,通过一封西班牙信件的一句话就判断出德国想要进攻苏联,还是太过草率了。”戴高乐固然认可三人的推断,但他认为还需要更多证据。 布洛克有很多办法验证一个猜想:“就让帕西上尉建立情报网时稍微留意一下市场吧,重点关注德军近期的物资采购,什么加厚军服、保暖军靴、加绒手套、汽车防滑铰链、发动机防冻液……全都要关注,因为在西欧和北非战场作战用不了这些。” “很好,就这么办!” 第七章 巴黎-马德里-伦敦(2) 信件的内容已经被国防部二局的情报分析干将们逐字逐句研究过,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放过,再也挖掘不出其他有用的消息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这封信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因为自由法国的情报部门还有一个问题尚未找到答案。 那就是薇尔莉特为什么会出现在西班牙。 薇尔莉特的信息真的很难搞,因为她严格意义上并非公众人物,她的名气固然很大,绝大多数法国人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但是却很少有人像关注明星的私生活一样关注她的日常。毕竟薇尔莉特不是歌手或影星,也不存在一个将她的花边新闻卖给报纸以进行炒作的经纪人,她只是一个日常工作平淡乏味的手记人偶罢了。 帕西上尉才刚刚利用策反的维希政府公务员搭建起通向巴黎第一条的交通线,想调查薇尔莉特的情况,实在力有未逮。 以及,夏洛特公主写这封信真的是为了寻求“情感指导”吗? 到底是她想借此跟自由法国搭上线呢?还是其实是德米昂亲王自己想跟自由法国搭上线? 甚至这封信本身就是德国情报部门设置的一个圈套? 每当想到薇尔莉特可能面对的危险,德内尔都感到夜不能寐,以至于刚有所好转的身体又一次虚弱下去。 国内的消息通过帕西上尉低效的新情报网传递到伦敦并不容易,第二局的工作人员也不能让德内尔总耗在这件事上,所以就让德内尔自己回了封信。 去信怎么问,回信就怎么答,由于夏洛特公主在来信中并没有避讳德内尔自由法国军官的身份,所以德内尔也就无须遮掩,直接以往日自己说话的语气写了一封回信,正如同薇尔莉特代笔的来信一样。 由于国防部二局尚不确定德米昂亲王的态度,所以德内尔在信件中颇为此人开脱了一番,说只要亲王能够恪守自己作为贵族的本分,不要只享受义务,不回避责任,那就完全称不上“对西班牙人民有愧”。 “毕竟英国也有贵族,但却很少有英国人要完全清算他们,因为贵族和平民在德国人的枪炮弹面前毫无区别——他们的血流到一起,难分彼此。” 德内尔最后还宽慰了一番感情丰富的意大利公主:“在这样一个乱世,没有什么比家人团聚更幸福的事了,至少你的丈夫和儿子还都在你的身边。” 至于如何委婉地表示自己希望得到公主的回复呢? “在信件的最后问个问题,事情就解决了。”布洛克给了他一个建议。 于是德内尔便郑重地在信的末尾写下:“如果您方便的话,请告诉我薇尔莉特夫人还好吗?” 信还没寄出去,开罗便收到了帕西上尉设法从巴黎发出的消息:“让薇尔莉特夫人去第九区的昆图斯剧院找剧作家奥斯卡。” “奥斯卡?那个童话家?”布洛克思索了一会,才想起这个名字让他感到熟悉的人究竟是何身份。 “薇尔莉特和奥斯卡先生也是老交情了,后者送的一个蓝色雨伞她还一直带在身边。” 德内尔不由得想起,薇尔莉特出差的时候总会带着那把伞,而且宁肯花大价钱到处找零件修伞,也不愿意将那把已经破旧不堪的伞扔掉换新的。 “看来帕西既不相信薇尔莉特,也不相信奥斯卡。”布洛克放下纸条吐槽道,“单纯就是想碰碰运气啊。” “难道就没有什么暗号?” “没有。”布洛克回答地干脆利索,“他们现在还不算可信任的战友,这次接头与其说是接头,还不如说是考察两人的可靠程度。” 深知间谍活动危险性的德内尔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该期盼帕西成功呢,还是失败呢?” 虽然并不情愿,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拆开信封,在信的末尾写下:“如果她还安好,请您转告她,我恳请她代我探望一下我的老友奥斯卡。” ………… 薇尔莉特的西班牙之旅已经到达了尽头,在德米昂亲王家中居住了长达一周的她直到5月12日下午才回到德国代表团中。 德国人要求薇尔莉特将自己过去几日的行动一一报告,薇尔莉特自然不敢违抗,她老老实实交代了公主的“自由主义”倾向,以及和德米昂亲王因政见不同而产生的家庭矛盾。 出于对德国情报部门的担忧,她也没有隐瞒为公主写了一封信的事,只是隐去了信件的收件人:“公主只是让我帮她写信,但并没有告诉我这封信要写给谁。(德语)” “信件的内容。(德语)”费里舍恩上校面无表情,怔怔地盯着薇尔莉特的脸,似乎随时准备把她关进集中营。 薇尔莉特小心翼翼地回忆着写信的过程,并将信件的内容复述给德国人听,只是隐去了德内尔的名字。 好在她对这种审查早有心理准备,早在写信的时候就留意不要提到任何跟德内尔身份有关的事,也就是说,虽然信件最终是寄给德内尔的,但那上面的名词换成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公主最后用西班牙语命令女仆将信件寄出去,我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但对话中似乎提到了‘墨西哥’。(德语)” 回答了费里舍恩上校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薇尔莉特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自己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果然,费里舍恩沉吟了一会,终究也没有抓到什么把柄,于是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她回自己那空了一周的房间去。 薇尔莉特起身鞠躬示意,随后面色不变,离开了德国代表团团长的套房。当她关上豪华沉重的黑漆木门时,却发现科尔布少校正百无聊赖地倚着墙壁出神。 “您是要找费里舍恩上校吗?他就在里面。(德语)” “啊,你已经出来了。”看到薇尔莉特的身影后,科尔布立刻站直了,“我在这里就是等您。(德语)” “有什么事情吗?(德语)” “这几天在德米昂亲王家里住的还习惯吗?(德语)” “承蒙关切,少校,德米昂亲王和夏洛特公主的招待非常体贴。(德语)” “没带您出去看看?(德语)” “没有,少校。(德语)” “那我可来对了。”科尔布闻言嘴角微微上翘,“我们代表团的汉莎·韦恩斯小姐希望我带她看看马德里的夜景,你应该也没有看过吧?(德语)” 薇尔莉特摇摇头。 “所以……一起?(德语)” 看着科尔布期许的眼神,薇尔莉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她现在需要德国人的信任。无论是回巴黎再逃跑,还是到维希控制区就跳车走,她都必须让德国人放松警惕。 科尔布显然没料到薇尔莉特会如此轻易地答应,他精神一振:“需要换衣服吗?(德语)” “没必要,这就走吧。(德语)” 于是科尔布便乐呵呵地带着薇尔莉特出了旅馆,甚至都忘了确认一下费里舍恩上校是否对薇尔莉特另有安排。 请求科尔布带自己出去逛逛的汉莎就在旅社大堂里等着,她早已脱去了那身原野灰色的制服,换上了自己的便装,甚至还简单涂了点口红。当她看到科尔布少校带着薇尔莉特一同下楼的时候,脸色立刻变了。 敏感的薇尔莉特怎可能注意不到汉莎女士的神态,她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糟糕处境:这是被当成情敌了吧?! 想到这里,薇尔莉特有些哭笑不得,她心想:别介意,汉莎女士,我只是想利用科尔布的信任,绝对不会跟你抢男人的!德国人我一个都看不上! 科尔布少校的神情毫无异样,不只是装傻还是真没看出来气氛的诡异:“啊,汉莎小姐,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钱!(德语)” “我哪有钱啊,少校。(德语)” 汉莎的话语里酸气满满,但科尔布立刻用自己的“油嘴滑舌”让这个德国姑娘心情一下子大好:“看看你的衣服,我不相信你能把一件普通连衣裙穿出明星的气质。” 这是在夸衣服吗?这是在夸人啊!薇尔莉特不由得暗中赞叹起科尔布的老奸巨猾。 受此赞美的汉莎立刻将对薇尔莉特的嫉妒抛到了九霄云外,是啊,科尔布少校毕竟才刚三十岁,怎么会对薇尔莉特这个年过四十的半老徐娘情有独钟?最多就是想玩玩罢了!而她并不在乎科尔布将来有几个情妇! 薇尔莉特对汉莎突来的宽容哭笑不得,小姑娘你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吧?! 第七章 巴黎-马德里-伦敦(3) 马德里王宫前的大街上,并没有《卡门》里描绘的那些威武的龙骑兵,维持秩序的则是头顶锅铲形状帽子的国家宪兵。这玩意并不像普鲁士的尖顶盔或者英国禁卫军的熊皮帽——即使是法国人也不得不承认它们的威武——这帽子只能让人感觉到滑稽。 或许……看习惯就好了? 薇尔莉特不由得假设,如果向法兰西陆军和世界军事史倾注了大量热情的德内尔在此地,想必就能为她解释清西班牙国家宪兵为什么会使用这样奇特的帽子。 她不知道的是,要是她真的得偿所愿,那么德内尔或许会先纠正她的错误认识:英国禁卫军的熊皮帽其实模仿的是法兰西的老禁卫军…… 这条大街虽然可以称得上是西班牙的门面,但它太过整齐、肃穆,实在不是个适合夜游的地方,就像巴黎市民通常不会夜游凯旋门和立法宫一样。 科尔布特意让出租车司机从这里走一趟,只是为了填补薇尔莉特一直呆在德米昂亲王宅邸,错过了在德国代表团中接受西班牙人接待的遗憾——这些地方都是西班牙外交官带德国国防军使团成员游览过的。 虽然薇尔莉特根本就不觉得这算是遗憾。 看得出来,科尔布很注意照顾汉莎的情感。这趟“绕路”虽然基本是为了薇尔莉特,但他还是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取悦了汉莎。 “白天来这里还是挺遗憾的,因为我认为华灯璀璨的王宫更为秀美。所以特意让司机绕一点路,看看夜幕下的王宫和曼萨莱斯河。” 汉莎显露出被美景折服的表情,薇尔莉特却依旧如面瘫一般,在她的眼中,马德里宫和凡尔赛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好在科尔布今天的注意力并不全在薇尔莉特身上,也没有追问什么“发生什么让你不开心了”之类的蠢问题,能让薇尔莉特“舒心”地独自欣赏美景。 三人只是站了一会,便回到了车上,毕竟欣赏马德里王宫夜景并非今夜的主要安排。科尔布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对司机讲了几句西班牙语,司机便点点头,载着三个德国人向南驶去。 “我们要去哪呢?(德语)”汉莎忍不住提问道。 科尔布回过头,微笑着解答了汉莎的疑问:“拉丁公园,那边的环境更加‘市井’一些。是市民常去的消遣地方,也是西班牙人不可能招待我们去的地方。你能想象西班牙外交官带费里舍恩上校逛夜市的景象吗?上校左手烤羊肉馅饼,右手葡萄汁,一边走一边吃……(德语)” 德国少校诙谐的语言将汉莎逗得哈哈大笑:“可是你也穿着军服出来了啊?(德语)” “那是因为我没带别的衣服,而且谁说军服就不能穿得风流倜傥?(德语)” 科尔布摘下自己的军帽,从里面取下硬质帽垫和棉内衬,然后抓住帽子拧了拧,再戴回头顶时,先前刚赢挺拔的大檐帽就变得“放荡不羁”了起来。 如此形象令汉莎感到耳目一新:“你从哪里学的啊?!(德语)”。 “怎么会存在1900年以后出生,却不崇拜‘红男爵’的德国男孩呢?更何况喜欢这么做的又不止里希特霍芬一人。”科尔布突然压低了声音,“我的父亲也喜欢,有一次他把军帽折腾成我这个样子,被老古董一样的祖父发现了,狠挨了一顿修理。(德语)” “这样戴帽子看着有点奇怪,尤其是你的军服还这么整齐。(德语)” “确实,或许应该脱下外套,只穿里面的衬衫。(德语)” 两个德国青年——好吧,科尔布勉强也算青年——在热烈地讨论着军服的另类穿法,薇尔莉特就默默看着窗外发呆。马德里尚未恢复,即使是夜幕也难以遮住一些地方的破败。当出租车驶到拉丁区的时候,她就更直接地感受到战争的痕迹了。 “这里好像比市区更加凋敝。(德语)” 即使是将注意力大部放在科尔布身上的汉莎,都意识到了环境的变化。科尔布摇下窗户看了窗外一眼,又用西班牙语问了司机几句,最后换成德语对二人说:“这里曾是国民军与共和军交战的主战场。(德语)” 汉莎并不在意这里是不是曾经的战场,她只想知道今晚的行程会不会受到影响:“这样啊,我们要去的地方不会也是战场吧?(德语)” 薇尔莉特抬起头看着科尔布,他的脸庞因汽车在路灯下行使而忽明忽暗:“也曾经是战场,但市场嘛,总是最早被重建起来的,所以那里并不荒凉。(德语)” 十分钟后,三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市场确实如司机所说的那样,“破落但繁华”、“欣欣向荣的贫民窟”。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从夜市的秩序、出售的商品和西班牙人交谈的语气就能感受到,来这里的人根本算不上西班牙的底层。薇尔莉特放眼望去,已经看到了三四个疑似医生和教授的中产人士。 不知怎的,面前“破烂繁华”的市场突然让薇尔莉特回忆起二十年前发生的、刻在心底的那一幕。 她伸出义肢的手掌,攥住了领口上的绿色宝石——“少校的眼睛”。 抬头望去,另一个少校正和另一个少女言笑晏晏地走在到处是坑的土路上。三十岁的科尔布正热情地推荐着马德里的特产,以及谈论自己年少时夜游马德里的趣事。而顶多十八九岁的汉莎则满眼放光,不时被科尔布逗得咯咯笑。 说真的,如果科尔布不纠缠自己的话,薇尔莉特倒觉得这人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最多只能算缺乏同情心罢了。 如果不是战争,或许薇尔莉特并不会讨厌这个年轻人,即使他对自己可能有那么一点非分之想——但只要止乎礼仪,她又怎能管别人私下里怎么想,法国粉丝怎么对她想入非非她也管不着不是?但谁让科尔布是占领军的军官,真正能主宰她命运的人呢?! 所以即使科尔布不是个坏人,她也必须摆脱这种令人发狂的危险处境! 不知不觉间,薇尔莉特已经吊在科尔布和汉莎后面走过了大半个夜市。两个德国人不知疲倦地说笑了一路,倒是薇尔莉特有些累了。 这俩人是已经恋爱了吗?如果是的话,科尔布吃饱了撑的邀请自己来干什么?!难道真的要打算让汉莎接受自己这个“情妇”的存在吗?! 这个疑问最终在当晚返回旅馆后被科尔布解答了。 “我想和汉莎恋爱,我知道我们的年龄差距有点大,但也没有大到您和吉尔伯特少校那种程度。”科尔布将薇尔莉特带上阳台,略有难为情地对她说道,“今天带您过去,主要是想请您根据您的经历判断一下,她真的爱我吗?(德语)” “难道您看不出汉莎小姐对我莫名其妙的嫉妒吗?”薇尔莉特疲倦地反问,“如果不是对您有好感,怎么会反感在外人看来和您暧昧的秘书?(德语)” “我们没有什么暧昧的,薇尔莉特夫人,请您相信我。”科尔布尴尬又无奈,“我有对您做出过任何出格的举动吗?我只是想和您交朋友、以及保护您不受狂热的辣脆分子的伤害罢了。现在我要和汉莎小姐恋爱了,您总该放心了吧?(德语)” “如果要恋爱顺利,还是尽量与我保持距离为妙,至少少在她面前提起我。(德语)”薇尔莉特给出了诚挚的建议,在和科尔布道了别之后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清晨,德国代表团便踏上了返程的列车,出于工作需要,薇尔莉特还是和科尔布一节车厢。因为汉莎直接隶属于总参谋部,所以她要同费里舍恩上校一道先回柏林。 “我可以申请,让总参谋部把她调到柏林来。汉莎小姐的工作并非不可取代,组建家庭更是德意志妇女神圣的职责,总参谋部不会从中作梗。(德语)” 科尔布一上火车,便兴奋地同薇尔莉特诉说着自己的规划,薇尔莉特也只能装作认真地倾听。在诉说的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吐槽了:“几天不见,您怎么就要解决单身问题了?(德语)” “一见钟情,不可以吗?(德语)” 两人正聊着,车厢门突然又被敲响了,只是这次进来的并非讨厌的施坦因,而是西班牙军官阿方索。得到允许之后,这位西班牙军官推门而入:“两位日安。(德语)” “日安,阿方索先生。(德语)” “我有个口信要捎给薇尔莉特夫人。”阿方索礼貌地说道,“德米昂亲王夫人希望您回到巴黎后,能代她探望她的老友——剧作家奥斯卡先生。(德语)” 第七章 巴黎-马德里-伦敦(4) 1910年出生、已经年过三十的科尔布少校在短短的西班牙之行期间,突然收获了爱情。这件事不仅让薇尔莉特感到诧异,也让总参谋部驻巴黎代表团的外交武官们感到不知所措,尤其是他恋爱的对象还是供职于总参谋部的未婚女军人——国防军思想传统,女军人本就没多少,供职于总参谋部且未婚的更是少之又少。 汉莎·韦恩斯的家境只能算是殷实,并没有什么飞黄腾达的亲戚,所以科尔布看来是真的被爱情糊了一脸,而非刻意去高攀什么。 不过爱情这种事嘛,谁又能说得准呢?真要说起来,科尔布与汉莎一周坠入爱河还不算是最离谱的。 他们参谋部的老长官,自以为是独身主义者的德军前总参谋长鲁登道夫将军在他还是个校官的时候,某天下班回家太晚,遇到了一个在路灯旁避雨的女士,就……恋爱了,然后两人光速结婚,婚后生活还非常美满呢! 鲁登道夫总参谋长那开玩笑一样的恋爱经过,不比科尔布的经历还扯淡?! “还以为你不追到薇尔莉特誓不罢休呢!”科尔布的不少战友都吐槽他的“滥情”,“才跟美丽的手记人偶分开几天就‘另寻新欢’了?(德语)” 科尔布对此信誓旦旦地声称,他固然不否认自己非常仰慕薇尔莉特的风采,但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与之结婚。不仅因为薇尔莉特身份特殊,还因为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又没有生过孩子,科尔布并不认为薇尔莉特能给自己带来一个健康强壮的子嗣。 后代纯净的血统和强健的体魄,正是日耳曼男子寻找伴侣时需要着重留意的方面,科尔布的话倒是完全符合元首的要求。 “我让薇尔莉特夫人做我的秘书单纯就是为了养眼。(德语)”科尔布在外交官食堂(这些驻外武官与外交部官员们合署办公)中是这么对他的战友们说的。 “你个风流鬼!(德语)” 科尔布在驻巴黎代表团中向来随和,以至于不少尉官都将“上下尊卑”抛到九霄云外,毫不留情地讥讽他。团长马斯特威上校和副团长沃尔特上校也不以为忤,只是在邻桌静静地看着年轻军官们的说笑。 “斯特格林夫人总算了却了一个心愿。”马斯特威眯着眼睛,对老友沃尔特感慨,“三十多了,终于要谈婚论嫁了。(德语)” “汉莎也是个了不得的姑娘,我还以为科尔布再也不会爱上其他人了。(德语)” “他不是迷恋薇尔莉特吗?(德语)” “倾慕毕竟和热爱不同,再说,他的‘迷恋’不主要还是因为我吗?”沃尔特压低了声音,“现在科尔布要结婚了,再让薇尔莉特做他的秘书容易惹出家庭矛盾,或许该换个‘迷恋’薇尔莉特的人了。话说你还认识一些本性善良的未婚军官吗?(德语)” “小心你把自己搭进去!”马斯特威放下餐刀,用左手拇指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我看你就应该把她送去维希那边,一劳永逸,免得惹人怀疑。(德语)” “我还是不放心。(德语)” “我知道维希虽然没对英国宣战,但对付自由法国还是毫不手软的,戴泽南又是戴高乐那大高个儿手下的得力干将,凭薇尔莉特和戴泽南的关系,她在南方可能会遇上麻烦。但无论如何,薇尔莉特也是基尔伯特·布干维尔的遗孀,迪特福利特少将还在海军服役呢!(德语)” 沃尔特闻言也放下了刀叉:“老伙计,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一定要照顾好戴泽南上校的这个……红颜知己。无论发生什么,我的想法都不会改变。(德语)” 马斯特威有些气急:“你只是一个上校,迪特福利特却是少将,他的势力怎么不也比你强?更何况你自己都不被军队信任!(德语)” “但是我在巴黎,迪特福利特却在达喀尔。一旦有突发情况——就像上次薇尔莉特的那封信——海军少将能起到什么作用?你看ch邮局的老板霍金斯,就因为给戴高乐当了几天助手,以及帮戴高乐逃到伦敦。我们都不在乎这些小事,维希那边还非要举报他,让他蹲监狱。(德语)” “贝当也是。”马斯特威上校嘁了一声,“亏法国人还把他当民族英雄。(德语)” “不提这些事了。”沃尔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话说今天没看见薇尔莉特来啊?请假了?(德语)” “说是去西班牙有些水土不服,腹泻得厉害,就请了两天假,这我还能不准吗?(德语)” ………… 战前的时候,在室内代写信件虽然是薇尔莉特的主业,但她也经常出差,去服务一些大客户。途中难免奔波颠沛,风吹日晒,她的皮肤也因此并不算特别白皙。 自从德国人占领法国之后,几乎整天窝在办公室里的她算是彻底把肤色捂白了。 因此她只需要借来加纳利夫人的美白化妆品往脸上一抹,立刻就能让自己的脸色变得像大理石一样白。 “太过分了,薇尔莉特,你这是化妆,不是刷石灰!” “很白吗?” “快赶上日本人的艺伎了!话说你不是只喜欢化淡妆吗?!今天这是怎么了?!” “生病就要有生病的样子,要是让德国人看到我活蹦乱跳地走在街上就不好了,我得尽量让脸色苍白一些。”薇尔莉特打开小镜子照照自己的脸,最后颇无奈地将镜子扣上,“效果不错,就是太丑了。” “装病人的话……行吧,就这样吧。”加纳利也笑了。 “记住,如果有人问起我的去向,就说我肚子疼得受不了,出去想办法弄些药品了。”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经过上次德国人搜捕薇尔莉特那件事,加纳利早就对占领当局没有一点好感了,薇尔莉特相信她不会出卖自己。 脸色煞白的薇尔莉特点点头,套了一件邮递员的外套,随后便离开了邮局。 谁知刚出门,她就被一阵浓烟呛到了:“哪里着火了?!” “是新公交车。”路人愤愤地指了指半空中仍未散去的煤灰,“蒸汽动力,烧煤的‘高科技’呢!” 第七章 巴黎-马德里-伦敦(5) 信步走在马路旁的薇尔莉特打量着熟悉而陌生的巴黎——“死气沉沉”正是对这座城市最好的描述。 破败、萧条以及饥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文艺天堂”的居民,在“樱桃时节”即将结束的时候,巴黎市民已经过了足有两个多月“半饥半饱”的生活了。 加纳利是越南人,饥一顿饱一顿会让她变得“面黄肌瘦”,而对于皮肤白皙的高卢人而言,饥饿却会使他们的脸庞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目睹此象,薇尔莉特不由得庆幸自己已经用劣质化妆粉将脸涂得煞白,否则的话,她那还勉强算得上红润光滑的脸庞(多亏了在德米昂亲王家长达一周的胡吃海塞)就太扎眼了。 快步走在人行道上,薇尔莉特始终无意间紧抓着挎包的背带,这个挎包中只装了一封寄给奥斯卡的信,如果遇到德国人盘查——虽然德国人一般不会盘查穿邮递员制服的人——这封信就是她证明自己邮递员身份的护身符。 好在这封信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从ch邮局到奥斯卡就职的剧院之间只需要经过一道维希警察设置的检查站。检查站的警察看到薇尔莉特这个“脸色灰白的女邮递员”后,没有做任何检查,直接就让她过了哨卡。 毕竟邮递员是出现在任何地方都很合理的职业。 经过检查站后,薇尔莉特就进入了一个不大的广场,穿过这个广场后再走两个街区,就能抵达她的目的地——昆图斯剧院。她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以便确定是否有人跟踪。附近倒是有德国军人在活动,不过那只是两个国防军的士兵在摊位边用气枪射气球罢了。 至于剧院周边那更是萧条,如今大多数巴黎普通市民在周末都不太愿意把钱花到观赏戏剧上,更遑论今日还是工作日。市民不愿在剧院花钱,那么剧院周边的铺子地摊自然也就没法维持生计了。 更何况德国人还把卖艺的“吉普赛人”,或者德国人认为是“吉普赛人”的人统统送去了集中营。德军的判断标准几乎完全跟着政策执行者的感觉走:我觉得你是吉普赛人,那你就是吉普赛人。为此甚至发生过德军将街头表演的音乐学生连带观众一起抓走的事——因为该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小提琴演奏了《马赛曲》。 而南方的维希政府对此连屁都没放一个。 好吧,这下连国歌都不能唱了。 薇尔莉特走上台阶,敲了敲售票员的窗户。 “今天不营业。”里面传来了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是来送信的,需要把信交给贵公司的奥斯卡先生。” “那就把信放到窗口吧。” 薇尔莉特暗道不妙,她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现在该如何要求面见奥斯卡先生,又不至于引起售票员的怀疑呢? “信件里似乎夹着点易碎品,我们好像一不留神损坏了……嗯……所以我现在需要见一见奥斯卡先生,同他商量赔付的问题。” “那好吧。”售票员毫不怀疑的神态令薇尔莉特长舒一口气,“不过要从后门进去,前门已经上了锁,我也没有钥匙。” “谢谢,先生。” “不客气。” 于是薇尔莉特便穿过剧院旁的小巷,最终找到了剧院那不起眼的后门。她伸出义肢推了推,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了,她就这样进了门。 只是在回身关上门的那一刻,她的汗毛就竖了起来,因为敏锐的她意识到,正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走廊上,从她背后猛扑过来。 虽然很久没有打过架了,但薇尔莉特只是随意地提动肩膀,便令自己的义肢像钢鞭一样抽向那人的肋间,直接把那人抽得惨叫不止。 薇尔莉特确信自己前途不妙,德国人恐怕已经弄清了夏洛特公主的所作所为,故意设下圈套等着自己,亦或者夏洛特公主的那个口信都是假的! 薇尔莉特慌乱不已,但表面上依旧维持镇定。她先用靴子跟狠踏了地上那人的腹部,令他后者疼到连叫的力气也没有。薇尔莉特确信自己如果用力踩踏袭击者的颈部,绝对可以直接砸碎他脆弱的喉骨,但她并没有这么做。 这倒不是因为她有多仁慈——薇尔莉特是很仁慈,但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仁慈与自杀毫无二致。她留下袭击者的性命,只是为了给自己留一个人质罢了。 确定袭击者一时半会爬不起来之后,薇尔莉特快步走回门边,将剧院的后门开了一道缝,然后通过这条缝警惕地观察外面。只是令她意外的是,外面依旧风平浪静,并没有发生她想象的那种黑衣服的德国兵堵门的情况。 回过头看看,里面也只有这一个袭击者在呻吟,再也没有了其他人。 这真叫薇尔莉特有些不懂了。 她再次关上门,走回到正哀嚎的袭击者的身旁,用铁手一下子扼住此人的咽喉:“你到底是什么人?!” “帕西……” “你叫帕西?” “我要囸了……帕西的先人……” 十分钟后,薇尔莉特终于坐到了奥斯卡的办公室中,她面前的并不只有奥斯卡一人,还有倚着桌子边缘坏笑的“帕西”和躺在床上哼哼的“袭击者”。 最后还是奥斯卡先打破了沉默:“欢迎你,薇尔莉特夫人,我们快有一年没见面了吧?” “是的,奥斯卡先生,不过我现在还是更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薇尔莉特略带责备的语气,奥斯卡看向了在旁边摆出一副看热闹姿态的帕西,此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才是这场“意外”的总导演——正是他撺掇自己的助手去试探一下薇尔莉特的战斗力的。 只是现在屋子里所有人都在看他,他也无法继续沉默下去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帕西’,从伦敦来。”他所谓的自我介绍就只有这么一句话,然后这位“帕西”先生就将话题导向了薇尔莉特自己,“真是宝刀未老呢,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夫人。” “然后呢?”薇尔莉特讨厌谜语人。 “好吧,我就直说了,您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机智警惕、长袖善舞,在工作上还可以随时接触德国军人……总之,我对您很满意。” 帕西右手灵活地拨弄着奥斯卡办公桌上的圆形烟灰缸,真是轻佻到了极点。 “不过我也不打算强拉你为我们的事业服务,因为你对我们来说很重要,至少对我们的某个要员来说很重要——或者更准确地说,这位要员是我们领袖的挚友,所以即便他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我们的领袖还是提醒过我们,务必尊重您个人的意愿。” 薇尔莉特仿佛感到一股暖流从肌肤上划过,她喃喃地说出那个去年四月便再未叫过的称呼:“阿让……” “是的,帕西先生可以代表戴高乐将军,以及将军的亲密助手戴泽南上校。”奥斯卡极力压抑着语气中的振奋。 “戴高乐将军和阿让希望我做什么?”回过神的薇尔莉特向帕西问道。 “您已经为法兰西流过足够的血,承受过足够的伤痛了,所以他们更希望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帕西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我这里有一张内部人士签发的证明,门外就有一辆车,可以让你离开巴黎前往维希区,然后在特工的帮助下潜入西班牙境内,再然后去里斯本,最后到伦敦——测试一下我们的巴黎-马德里-伦敦交通线还有哪些隐患。” 他将一张折成三角形的纸条递给薇尔莉特:“把上面的内容都背过,然后就可以出发了。” 然而薇尔莉特并没有接过这张字条:“我想您还会给我另外一个选择。” “那就是继续留下来。”帕西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了,神态变得无比严肃,一瞬间就完成了从混混到军人的转变,“为法兰西的解放事业而战。” 第八章 死寂(1) 热气腾腾的浴室里,薇尔莉特任由加纳利拆下自己笨重的德制义肢,等这位老友颇为生疏地卸下两条“铁臂”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我说,加纳利。” “啊?” “我应该和你说过安·马格诺利亚小姐的事吧?” “说过,是那个母亲给她留了四十多封信的女孩……不对,现在应该已经是女人了。” “是的,你知道她的住址吗?” “不知道,但是查起来应该不困难,怎么?” 薇尔莉特回过头,看着正在拆解机械臂的加纳利:“她母亲留下的所有信件都放在我办公桌的抽屉里,如果我没有空的话,我请求你能帮我把信送过去。” 加纳利闻言,立刻停下了手,下意识地抬起头紧盯老友的脸庞,过了几秒钟才故作平静地吐槽:“‘请求’这个词用在我们之间也太过分了。既然你经常会因为德国人的事不能脱身,我就帮你把信件递过去吧。” “如果可能,我还是会自己去的。不过要是有事的话……” “我明白了,你没有必要再说了。” 见加纳利的态度已经变得生硬,薇尔莉特也就不再继续解释:“好吧,谢谢。” 加纳利对薇尔莉特的感谢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一声不吭地用一柄老旧的螺丝刀卸着义肢上的螺丝,以便将夹住断肢的固定夹拆下,清理一下里面的污渍。 只是无论她怎么拧,那柄老螺丝刀都只会在她的手中打滑,螺丝纹丝不动。她和这家什较量了快有一分钟,螺丝刀上的漆让她撅掉一块,刀口和握柄都要松动了,螺丝却还纹丝不动,最后只能气急败坏地将螺丝刀和义肢一同拍在梳妆台上:“什么垃圾!” 义肢砸在梳妆台桌面上,发出砰地一声脆响,薇尔莉特当然知道加纳利烦躁的根源并不在这义肢上——她一贯是非常有耐心的,再说,曾经的法国造义肢也并不好拆啊。 “轻点,加纳利。”薇尔莉特一分钟后才提醒加纳利,没话找话的意图实在过于明显,“摔坏了这东西我是要赔的。” “这不是那个少校的赠品吗?!” “只是他向德国本土申请的物资,毕竟这是‘融合了人体学与机械的高科技产品’,光是申请来就不容易了。” “德国货比法国货差太多。”加纳利最后评论道。 然后又是沉默和失神,一直到浴缸里的热水变成凉水,把薇尔莉特冻得两腿发抖。于是她只好用嘴咬着浴巾迈出浴缸,“出浴”的水声也让加纳利回过神:“你这就洗完了?” “水彻底凉了,我怕再洗下去要得肺炎。” “热水也很贵啊,你这个‘败家娘们’。” 加纳利的讥讽让薇尔莉特忍不住笑出声,可她又咬着浴巾不松口,于是只能发出公鸡打鸣一样的怪响。这滑稽的一幕又反过来逗乐了愁眉不展的加纳利,两人在浴室里就这样笑到筋疲力尽,宛若两个傻瓜。 或许在这个乱世,傻瓜才是最快乐的吧。 由于义肢还在桌子上放着,只能由加纳利帮助薇尔莉特换新衣服。在亲手将薇尔莉特的老衬衫披到其主人的肩膀上时,她轻易就发现了一处异常:“你不是吃德国人的餐厅吗?” “嗯。” “怎么瘦得比我还厉害?” 闻言,薇尔莉特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若有深意地说道:“因为德国人的饭不好吃吧。” 义肢总得装回去,只是加纳利惯常用的那个螺丝刀已经濒临报废,现在公司里除了维希警察又没有别人可以求助,那么该怎么办呢? “在我的床垫下面有一把钥匙。”薇尔莉特最后说道,“到阿让的屋子里找找吧,我记得他屋子里有一套工具,德国人应该不会连螺丝刀、扳手都拿走。” 德内尔在法国的一切财产都已经被维希政府没收,严格意义上说,他房间里的所有私人物品都归属占领当局所有,加纳利此举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在窃取占领军的财产了。但德国人根本看不上德内尔留在屋子里的那些零碎小物件,他们因此甚至都没在屋子上贴封条。 当时查封德内尔财产的时候,德国人就被德内尔清贫朴素的生活环境震惊了,因为这件屋子里最贵重的东西居然是一把上次大战用过的勒贝尔转轮枪——这人的抠门程度足以让最吝啬的清教徒都自愧不如。 “所以工具箱的话,应该不难找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加纳利用薇尔莉特的钥匙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德内尔房间的门。 加纳利之前从来没来过德内尔这位邮局传奇人物的房间,德国人搜查房间的时候她也没敢去围观,因此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她也被房间的“空旷”震惊了。 “难道是德国人搜刮过的缘故吗?这房间能住人?”加纳利忍不住吐槽道。 她将烛台轻轻放到地上,借助烛光俯身寻找,很容易就在床底找到了一个被德国人打开的大箱子,大箱子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箱子——正是德内尔惯常用的那个工具箱。 擅闯被德国人封禁的房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即使这个“封禁”根本就是形同虚设,被人撞见也不好。所以她就直接提走了小工具箱,螺丝刀什么的,去薇尔莉特房间里再找吧。 薇尔莉特已经在自己房间里甩着空荡荡的袖子等了许久,当加纳利提着一个绿漆木箱从昏暗的走廊上摸进她的房间时,她立刻低声问道:“你的蜡烛呢?” “忘在屋子里了。”加纳利吓出了一身冷汗,“我这就去拿!” “你直接带着蜡烛进了阿让的房间?!” “天呐!”加纳利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做的蠢事远比丢三落四严重得多,如果被人看到德内尔的房间里亮着灯,那么德国人就该上门了! 加纳利急忙回到德内尔的房间,吹灭蜡烛拿走烛台之后,还特意检查有没有融化的蜡滴留下。在做这些善后工作的时候,她唯恐突然有人出现在门口对她爆呵:“站住,不许动!” “加纳利?”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加纳利吓得一哆嗦:“干嘛呀,薇尔莉特!”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加纳利连忙起身,谁知手上的蜡烛居然在这个时候断了一截,直接滚到了一个柜子下。 加纳利都快要被自己的愚蠢和霉运气哭了,她想把烛台递给薇尔莉特,却又想起后者的义肢还没装上。没办法,她只好将烛台先放到门外,然后回屋向柜子下伸手去够那块蜡烛——加纳利现在只希望自己不要摸出来一只死老鼠! 只是柜子底下的东西不止一个,加纳利也没法判断到底那块才是蜡烛,因为它们居然都是蜡质的。 那算了,一起带走吧。于是加纳利便带着两个“蜡质物件”匆忙地走出德内尔的屋子,然后上好锁。 再次回到薇尔莉特的卧室后,加纳利先将手上的蜡烛头丢掉,随后又将从德内尔柜子下摸来的另一个蜡质物件放到桌子上。 “这是什么东西?”薇尔莉特奇怪地问道。 “从阿让柜子下边掏来的,或许只是块垃圾?” “阿让不是这么邋遢的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加纳利并没有留意那个物件,只是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柄i型螺丝刀,开始拆解清理薇尔莉特的机械臂。在她忙这一套的时候,薇尔莉特的注意力始终放在那个物件上。 “里面好像包着东西。” “或许吧。”加纳利依旧不在乎,“现在还没有警察上门,看来我们潜入阿让房间没有暴露喽。” 薇尔莉特还是盯着那物件看。 “好吧,好吧,哎呀,满足你的好奇心!”加纳利无奈了,便手脚麻利地为薇尔莉特安装好义肢,再卷起后者的袖口,将义肢接口套在她布满老茧的断臂上。 接着,加纳利收拢起工具下了床,准备将工具箱放回它原本在的位置,经过薇尔莉特桌边的时候,她顺便将桌子上的蜡块丢到了薇尔莉特面前:“自己研究吧,我马上回来。” 当她放下工具箱,回到薇尔莉特的房间之后,就看到薇尔莉特盘腿坐在床上,把蜡刮得满床都是,铁掌里还捏着一个没刮干净蜡的小铁片。震惊的加纳利还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薇尔莉特便将铁片举到了她的面前:“我的‘手’没有指甲,你帮我刮!”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啊?”加纳利哭笑不得地接过铁片,三下两下就用自己齐整的指甲挂掉了附着在上面的所有蜡。也正是在这过程中,她意识到了这个物件究竟是什么。 这是属于让·德内尔·戴泽南的身份牌。 每个军人都有这么个玩意,它最大的作用,就是确定那些惨烈无比的尸体的身份。德内尔作为军官,他的身份牌要比普通士兵的好不少,用料和做工都很卓越,身份牌的后面甚至写着出生日期,以及下一行的留白—— 不对,德内尔的这块身份牌的下方居然没有留白! 加纳利吃惊地反复检查,却发现这块身份牌上的“阵亡日期”确实是已经填好的! 薇尔莉特几乎将身份牌硬抢过来,才看清了上面的字迹:“让·德内尔·戴泽南 1898.3.10-1920.2.9” “1920.2.9”——这串日期显然是德内尔自己刻上去的。 “1920年2月9日是什么日子?”加纳利嗫喏着问道。 “那时候他还在克里米亚……”薇尔莉特深吸了一口气,悲怆地回答道。 从那时起,阿让的生命就已经结束了吗? 第八章 死寂(2) 薇尔莉特的病假已经结束了,但次日正是周末,鉴于德国人并没有催促她回去工作,她便决定处理一下自己的私人事务,具体说来,就是领着加纳利认一下去安·马格诺利亚·阿尔来夫人的家。顺便当面告知那位老顾客,以后要是自己无法脱身,就由同事加纳利代为递送信件。 于是周日(1941年5月18日)一早,薇尔莉特便邀请加纳利骑自行车带着自己去阿尔来夫妇所在的小院。 虽然薇尔莉特已经学会了骑自行车,但她操控义肢总归不那么灵敏。特别是在骑自行车的时候,那义肢近乎于平放在车把上,肘关节因此无法碰到她的肋下,于是她便没了灵敏操控义肢手指的可能。 问题在于,不操控手指怎么刹车呢? 薇尔莉特曾经尝试过“脚刹”,但自从她为此跟一辆水车迎面相撞,直接飞到了那辆雷诺卡车的前挡风玻璃上之后,邮局的诸位就再也不敢让她骑自行车了。 所以在安·马格诺利亚和丈夫皮埃尔·阿尔来搬到巴黎之后,每次去送信都有邮局的邮递员陪同。陪同者一般是德内尔,如果他有事,那就找贝内迪克特,泰勒正式入职后也会骑摩托车捎她一程。 像38年圣诞节给安·马格诺利亚送信,顺便祝贺订婚,就是阿让和她一起去的,39年2月祝贺结婚也是。 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薇尔莉特情不自禁地感慨着物是人非。但是前座上的加纳利想的就完全是另一件事了,她昨晚当然听出了薇尔莉特的弦外之音,但她完全想不通,自己的这位老朋友为什么要为抵抗组织服务。 作为一个已经坦然接受歧视的越南人,加纳利完全不能理解薇尔莉特的想法,在她看来,这场战争德国人已经赢定了,至于德国人犯下的那些暴行——胜利者是不受谴责的。毕竟法国人自己又干净到哪里去了呢?听听贝内迪克特唱过的外籍军团军歌吧!“我们在越北多荣耀,宣德上空军旗高飘!” 鬼才信法军会在她的家乡秋毫无犯咧! “强者为所欲为,弱者逆来顺受……” 加纳利一贯坚信修昔底德提出的真理,既然德国人已经成为了巴黎的主人,甚至将来有可能成为世界的主人,那么学贝当元帅做一条德国人的好狗不但不丢人,反而是无可争议的明智之举。 哪怕再后退一步讲,法国人对薇尔莉特犯的罪真的比德国人的吗?细究一下,恐怕答案恰好是相反的。德国人只是想把薇尔莉特当做一个象征阿尔萨斯-洛林人心向帝国的吉祥物,以及科尔布少校认养的“宠物”,但法国人在1914年却直接把薇尔莉特送到殖民地步兵师里当做炮灰啊! 迪特福利特少将(当时还是中校)曾经对薇尔莉特说过一句很侮辱人的话:“你不过是基尔伯特的一条狗。” 如果不是薇尔莉特看在基尔伯特少校的面子上,极力劝阻怒不可遏的德内尔,神挡杀神的“凡尔登之子”恐怕能因为这句话,在1923年让迪特福利特也脱掉军装从军队中滚蛋! 喏,法国军队也把薇尔莉特当狗,德国军队也把薇尔莉特当狗。既然都不能做人,那与其当炮灰,还不如当宠物呢。 至于那些沦为德国统治牺牲品的无辜者……加纳利只能为他们暗自祈祷了,只求她的亲人和朋友们不要遭此不幸。 正在两人心思各异、神游天外的时候,一个维希警察突然拦下了这辆自行车:“停下,迎接检查!” 按理说警察是不会拦下邮差的,加纳利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有任何胆量违抗命令。她立刻停下自行车,带着对暴力机器惯有的恭顺,催促薇尔莉特离开后座迎接检查。 “我们是ch邮局的手记人偶,警官。”加纳利陪着笑说道,“今天是休息日,我们准备在回家的途中顺便送封信。” 警察黑着脸质问道:“你是日本人吗?” “不是,警官,我是越南人。”加纳利诚实地回答道。 那个警察的脸黑得更甚,他眉头紧蹙,压低声音训斥道:“说你是日本人,白痴!” 加纳利被吓了一跳,但还是老老实实照做了:“我是日本人,警官!” “有什么证据?” “我会说……日语。”加纳利犹豫了一下,开始对着警察说一种语调急促,明显比越南语刚硬许多的语言,那个警察听了几句,便不耐烦地一摆手,让加纳利二人离开了。 当两人骑上自行车经过岗亭的时候,她们看到的一幕惊出了二人一身冷汗:岗亭里正有一个德国军官坐镇,而那个维希警察正毕恭毕敬地用法语向此人汇报。 加纳利完全不懂德语,但是薇尔莉特却听懂了警察的只言片语。 “我们应该谢谢那个警察。” “啊?” “如果他对德国人说你是越南人的话,情况可能就相当不妙了。” “怎么不妙?”加纳利惊魂未定地问道。 “我不知道。”薇尔莉特淡然回复,“但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德国人在街上随意抓人做工也不是什么新闻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的德国人急需劳工,他们不仅不将那些战俘放归,甚至还在不断向维希政府索要新的劳动力。而在占领区的农村,德国人已经开始整村整村的抓人。 相比之下,由于需要顾及国际形象,德国人在巴黎这座城市里已经算“温和”许多了——他们“只是”抓些“劣等民族”做工罢了。结果就是,第三共和国在间战时期为缓解劳动力不足而引进的外国移民立刻倒了大霉,那些登记在移民局档案上的波西米亚移民、北非定居者……甚至还有一批数量有限的华人劳工,几乎被德国人一扫而空。 如果说间战期间来法的新移民被德国人抓走还让不少极度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拍手叫好的话,那么后来德国人上街随意抓捕非白人或德国人认为的带有犹太血统的人就让所有巴黎市民怒不可遏了。 直到一贯对德国人唯唯诺诺的维希政府都忍无可忍,最后提出抗议后,德国人才稍微收敛一些。 “他们要我去做什么?”加纳利简直无语了,“我又抡不动铁锤,拧不动扳手,就连人都四十多岁了,德国人还好这口?!” “可能会让你去兵工厂,你是战后才来的新移民吗?” “不,薇尔莉特。”加纳利起劲地蹬着踏板,发泄着自己的怒火,“我战前就来法国接受教育了。” “原来是在上学啊,难怪没有关于进兵工厂服役的经历。” “女性也要去兵工厂吗?” “当然。”薇尔莉特回答道,“阿让和少校都对我讲过,男性离开了工作岗位,就需要女性补上。女性即使干不了重活,至少也能为炮弹刷漆上油……马格诺利亚夫人的母亲病情恶化的重要原因,就是进了工厂,一天至少要举9000枚75炮的炮弹,这还是兵工厂的军官看她体弱,有意照顾的结果。” “天呐,如果是德国人做监工,我一定会被累死在生产线上。”加纳利被吓坏了, 面对后怕不已的加纳利,薇尔莉特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强调:“所以我的选择还很难理解吗?” 加纳利再也不说话了。 二十分钟后,两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阿尔来夫妇的住处。加纳利刹车之后,薇尔莉特先从车上跳下来,随后迈步走到一扇院门前,按响了门铃。 “门是锁着的。”加纳利提醒道,“或许马格诺利亚和她丈夫都不在家?” 看着缝隙处显露着锈迹的门锁,薇尔莉特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盛了。她开始不断按门铃,最后干脆砸起门来,直到阿尔来夫妇的邻居忍不住打开窗户训斥。 “别敲了,他们都走了快两个月了!” “她们去哪里了?!”薇尔莉特焦虑地反问道,“马格诺利亚夫人不是还在孕期吗?!” “阿尔来先生是犹太人!” 薇尔莉特拿在手中的信件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阿尔来先生的父亲,是信奉天主教的犹太人,所以阿尔来就是犹太人,既然阿尔来是犹太人,那么马格诺利亚夫人腹中的孩子就也是犹太人…… “德国人把他们带走了?” 加纳利惊恐地提问只得到了一个更加令人惊恐地答案:“德国人把半条街的人都抓走了!因为他们都是犹太人!” ………… “你怎么来了,薇尔莉特夫人?!(德语)” 面对大汗淋漓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薇尔莉特,科尔布少校多少感到尴尬,因为他正在收听敌台,收音机里还放着bbc播放的“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 在德内尔的这个小小庭院里,科尔布穿着睡衣躺在躺椅上,伴随着英国音乐玩着手指,多么惬意的初夏假日啊! “乌尔里希上校住在哪里?(德语)”薇尔莉特虽然并不讨厌这个德国军官了,但依旧不把他当作自己人。 “发生什么事了吗?”科尔布亡羊补牢地将收音机调到德国人的频率,“我想问题不大的话,我也可以帮忙。(德语)” 薇尔莉特沉默了一会,还是将实情透露了一些:“是关于我犹太朋友的事。(德语)” “犹太人。”科尔布用法语强调了一遍。 “是的。”薇尔莉特也用法语回答了。 “那别找乌尔里希上校了,完全没用。(德语)” 科尔布站了起来,无奈但坚定地摇了摇头:“犹太人归党卫队管,国防军几乎无法插手。(德语)” 薇尔莉特面无表情地反问道:“真的是这样吗?(德语)” 第八章 死寂(3) 今天是5月18日,1941年一个平静的周末,薇尔莉特病假的最后一天,也是她加入代号为rf的抵抗组织的第二天——才第二天,她就将“帕西”上尉的嘱托抛到一边,开始了对受辣脆迫害者徒劳的援救行动。 是的,薇尔莉特也知道她的努力不会有太大收获,毕竟她也跟德国人打了快一年的交道了,但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暴行袖手旁观。 只是经历了几次不小的打压之后,她总归在人情世故上“有所长进”,不会再“愚昧”地追求尽善尽美,但想办法营救一下与自己相熟近二十年的旧相识还是殊为必要的。 更何况,薇尔莉特明白她面前的德国军官本质并不坏,而且他对自己的“天真善良”了如指掌,如果薇尔莉特果真在得知旧相识被捕后仍毫无反应,恐怕才更会激起他的怀疑吧? “那群人里有你的朋友吗?(德语)”科尔布少校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地问道。 “与其说是我的朋友,不如说是我的后辈。(德语)” 薇尔莉特向科尔布少校简单地说明了马格诺利亚夫人亡母的事迹,讲故事是薇尔莉特的看家本领,更遑论那位伟大母亲对女儿纯粹的爱本已十分让人动容。即使是铁石心肠,薇尔莉特也有信心触动,更何况科尔布少校并非那种灭绝人性的辣脆主义者。 在听完了薇尔莉特的讲述后,科尔布少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薇尔莉特则从自己的挎包里取出了一个泛黄的信封:“虽然不符合邮局的规定,但我还是想让您看看这个,少校先生。(德语)” 科尔布抬起头,有些紧张地从薇尔莉特手里接过信:“这是那位母亲的……(德语)” “遗书之一,少校先生。(德语)” 这位德国少校抿着嘴唇去开信封,薇尔莉特在二十年前用胶水封好的封口由于氧化而变的无比脆弱,只需要轻轻一扯,早已凝结成块的胶水就脱离了信封。科尔布轻轻咳嗦了一声,从中取出了同样饱受时间侵蚀的信纸。 这是一封祝贺新生儿降世的书信,当薇尔莉特瞥到第一行字的时候,她便一下子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温暖的冬日下午,身患绝症的安的母亲脸上浮现出的欣慰和遗憾之情。 “亲爱的安,不知不觉中啊,你长到和妈妈一般的年纪了,也快到说再见的时候了……(德语)” 薇尔莉特的眼睛立刻红了。 信件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这只是一封极普通的外祖母向母亲表达欣慰并传授一些育儿经验的家书,但外祖母已经辞世二十余年的背景却使人不忍卒读此信。 那些充满年代感的叮嘱最令读者动容:“牲畜身上的寄生虫对婴儿很不好,宝宝远不像成年人一样强壮,所以如果必须带宝宝外出的话,能走路就尽量别坐马车。(德语)” 那位母亲确实没有想到,40年代初马车固然并没有被机动车彻底淘汰,但地铁和电车才是巴黎市民出门的首选。即使在德军强化了对巴黎的压榨之后,马车重新流行的情况也没有发生,因为德国人掠夺的不只是煤和油,还有马匹。 看过这封信后,科尔布叹了口气,将信纸折起放回到信封里,然后将信封还给薇尔莉特:“这位母亲一共写了多少信?(德语)” “二十九封。”薇尔莉特强忍泪水,“只剩最后两封信没送了,安夫人的母亲一直写到女儿长到自己去世的年龄,来……来弥补未能陪伴女儿成长的遗憾。(德语)” 科尔布闻言不语,开始纠结地在院子里踱步。过了两分钟,他才下定决心地一拍手:“好吧!(德语)” “我本不想管这件事,薇尔莉特,因为这批人被送走已经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了。”科尔布看着薇尔莉特解释道,“现在他们可能在鲁尔,可能在西里西亚,可能在波兹南……谁知道呢?(德语)” “只带回一个人也很难吗?(德语)” 科尔布微微摇头:“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要是两个星期前,可能我和党卫队那群混球说一句话这事就解决了。但是现在……我可能得付出点代价。(德语)”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科尔布并没有说。 “走吧,我们去找乌尔里希上校商量一下!(德语)” 于是科尔布的司机汉斯,便“周末加班”,将科尔布和薇尔莉特送到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上校的居所了。在汽车驶离德内尔那个被征收的小别墅时,薇尔莉特将车窗稍微拉开一道缝,对着在路口僵硬站着的加纳利比划了一个“一切顺利”的手势。 汽车一下子就驶过路口了,薇尔莉特也不知道自己这位魂不守舍的老朋友是不是看到了自己发出的信号。 不过无论怎样,相信加纳利在今天上午已经受到了德国人宝贵的“教育”——只要你是德国人严重的劣等民族,那么在第三帝国治下,人身安全就不存在任何保障。 薇尔莉特从外表上看绝对是标准的雅利安人,而且战斗力也多少带点“雅利安超人”的意思,可加纳利呢? ………… 科尔布和薇尔莉特的来访让沃尔特·冯·乌尔里希感到意外,虽然如此,他还是让刚刚才抵达巴黎的妻子黛末·冯·乌尔里希为二人准备些茶点。科尔布与乌尔里希两家乃是世交,二人又相交莫逆,因此科尔布也不打算和沃尔特客套,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也是从两人的交谈中,薇尔莉特才意识到,所谓自己的“狂热粉丝”冯·科尔布少校几乎完全是沃尔特捏造出来的:沃尔特上校想保护自己,又担心他的敏感身份会起到反效果,于是科尔布便挺身而出,为兄长一般的沃尔特排忧解难了。 叫科尔布宣称自己是薇尔莉特的狂热粉丝,这还是两个人一块想出的法子。二人之所以没有提早把实情告诉薇尔莉特,就是为了避免她一见到科尔布就显露出感激的态度——这明显与薇尔莉特平素的性格不符,肯定会露馅的嘛。 其实科尔布此前根本不认识薇尔莉特,那些说辞也是沃尔特教给他的,然而他还是在见到手记人偶本人之后被她的美貌和气质惊艳到了,以至于确实对远在非洲吃沙子的戴泽南上校产生了某种嫉妒之心。 但是随着另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闯入到他的生活中之后,薇尔莉特就显得太老了。 “确实应该援救一番,只是我们得想个法子。”在听完科尔布的叙述之后,沃尔特便答应为他和薇尔莉特出谋划策,“我们去书房,让我的妻子招待一下薇尔莉特夫人吧。(德语)” “好。(德语)” 科尔布也向薇尔莉特比划了一个“安心”的手势,居然和她同加纳利比划的一模一样。 等两个德国军人离开客厅,被排除在谈话外的黛茉便主动和薇尔莉特用法语先聊起来:“许久不见了,薇尔莉特夫人。” 此处只剩一个自己许久之前便相识的故人,薇尔莉特内心多少放松了一些:“是啊,黛茉夫人,上次我们见面还是……” “28年。” “对,28年8月,您带着您的一双儿女和沃尔特上校一块到了巴黎。” 回忆起往事,两位女士不由得相对苦笑。因为那次见面的缘故,正是沃尔特跟随魏玛共和国外交使团来巴黎签署着名的“非战公约”。 “泰勒和罗贝尔还好吗?”黛茉夫人发问道,“我听说他们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没错,夫人,泰勒带着孩子去了乡下,罗贝尔在空军服役,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或许在北非维希那边,也或许在英国。”提到英国,黛茉的语调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但她很快掩饰了过去,“肯定不再战俘营,如果在的话,沃尔特早就找到他了。” “十分感谢,夫人。”薇尔莉特叹了口气,她是真的一无所知,上次见到帕西的时候,后者称自己只知道德内尔上校的近况。至于罗贝尔,他都不知道有这人。 为了避免黛茉没完没了地问下去,导致没什么情报工作经验的自己泄漏什么消息,薇尔莉特决定主动出击,开始反套黛茉的情报。于是她便开始询问黛茉那一双儿女的情况:“埃里克和卡拉怎么样了?” 所谓埃里克,就是与德内尔在战场上打过许多交道的沃尔特的长子——埃里克·冯·乌尔里希,卡拉则是她的妹妹。德内尔不记得这两个“孩子”的名字,薇尔莉特却记得清清楚楚,28年8月,他们兄妹二人与罗贝尔、泰勒在一块玩得可是开心。 “卡拉现在正在接受护士培训,埃里克之前还有时间抽空回趟老家,现在忙得连给我写信的时间都没有了,也不知道整天瞎忙些什么。”黛茉回答道。 老家……薇尔莉特冥冥之中有所感觉,埃里克·冯·乌尔里希的行踪或许有很大的情报价值,但是她又不能给黛茉留下她十分在意这件事的印象。 思考了一会,她灵机一动,随意地问道:“说起老家,科尔布少校好像说过,他小时候常和那位着名的里希特霍芬玩,那么沃尔特上校想必也和‘红男爵’相熟吧?” 薇尔莉特的问题让黛茉感到有些意外:“你也对‘红男爵’的事迹感兴趣吗?” “我一直帮戴泽南照顾罗贝尔,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半个母亲,您也知道那孩子有多迷飞机。”薇尔莉特微笑着解答了黛茉的疑惑,“他曾经兴冲冲地拉着我讲了半个小时,告诉我如果是他驾驶索普维斯的‘骆驼’式战斗机遇上红男爵的话,该用什么样的战术把他击落。” 黛茉闻言莞尔:“没有的,乌尔里希家虽然与科尔布家是世交,但科尔布家在布雷斯劳,和沃尔特的老家隔了整个波兰呢,沃尔特甚至都没见过曼弗雷德·冯·里希特霍芬,更遑论与他相熟了。” 也就是说,埃里克·冯·乌尔里希正在东普鲁士忙得连轴转喽? 现在又不打仗,他到底在忙个什么? 于是薇尔莉特便伤感地叹了口气:“提到罗贝尔……唉,我实在是挂念他。而埃里克也是军人,愿主保佑他平安归来吧。” “谢谢,但我倒是没有那么担心。” “哦?” “他年少的时候发过一次高烧,听力不太灵敏,所以只能当一个后勤官。”黛茉神情复杂地喝了一口茶,“一直以来我都心疼他的耳朵,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成了天大的好处,最近甚至离开了一线去了铁路上,真是祸福难料啊……” 一个在东普鲁士铁路上忙得要死的后勤官,他在为什么忙呢?难道德国又要发动侵略?东普鲁士的话…… 瑞典?还是……苏联? 第八章 死寂(4) “埃里克在敦刻尔克又震伤了鼓膜,现在右耳几乎完全聋了,只能从第二装甲师里调去后勤……他自己是很不高兴,但作为他的父亲,我倒是欣慰极了。” 沃尔特的话显然与第三帝国要求军人具备的美德完全相悖,科尔布倒是见怪不怪了:“怎么不干脆把他调到外务部门?巴黎还更安全不是?” “我当然这么想,但埃里克坚决不同意,他还想再为‘帝国’做贡献,这个傻孩子……”沃尔特对自己倔强的长子真是无可奈何,“还好卡拉是个听话的姑娘,老老实实去学护士,等将来在本土的哪个医院里救死扶伤,远远强去到战场上担惊受怕、风餐露宿。” “是女人该干的工作。”科尔布点点头,“所以还有多久?” “就埃里克那边的情况来看,最晚还有两个月。” “没可能不打吗?” “没可能的。”沃尔特烦躁地解开衬衣的领口,“现在只有我们的空军元帅反对,但元首一意孤行。” “既然战争不可避免,那只能期盼我军大获全胜了。” “那就意味着一亿斯拉夫人的灭绝。”沃尔特冷冰冰地说道。 科尔布一声不吭地抽出一根香烟点上。 “好了,不讨论这些事了。”沃尔特见科尔布没有反应,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与其想些我们根本管不了的斯拉夫人,还不如先把那位‘安夫人’接回来。” “是这样想的,薇尔莉特说安夫人的丈夫是犹太人,那绝对救不了,她和她丈夫的孩子能不能留下来也是个未知数……” “不是未知数,是肯定没救了。”沃尔特一脸平静地说着很可怕的事,“如果没分娩还好,如果已经分娩了的话,党卫队绝对会把婴儿直接扔到野地里,就像斯巴达人对待残疾人那样。” “那就只救安夫人,我们想个什么理由?” “安夫人年纪多大?” “今年二十四岁,薇尔莉特说的。” “太年轻了。”沃尔特思索道,“我上次来巴黎还是28年,怎么也不可能跟一个13岁的小姑娘产生感情吧?你之前来过巴黎吗?” “你又想给我硬摁一个情人啊?” “不然呢?”沃尔特反问了一脸不情愿的科尔布,“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可我现在已经有了汉莎了……” “那就结婚后再和她说明这件事,那时她也不会再出卖你了。”在发表了如此马基雅维利式的言论后,年逾五十的沃尔特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像长辈一样轻柔起来,“不过你还是最好先跟汉莎通个电话,她说自己不在乎你的风流韵事……但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呢?” ………… “嗯,好,我知道了,你没有必要过多地解释,少校,男人风流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抱歉,汉莎,我必须向你道歉。” “我真的不觉得冒犯,少校。”汉莎忍不住在电话前笑了笑,“更不可能嫉妒,你这样倜傥的军官怎么可能不欠下一堆风流债呢?我要是在乎这个,就不可能打算和你谈婚论嫁了。不过您可真是个多情种子呢,居然会为了一个有一段露水情缘的法国女孩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不是女孩啦,汉莎,她可比你还大。” “好吧,好吧,我会尊重她的。”汉莎再次笑道,“没什么事我就挂电话了,少校,我的上级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代我说声抱歉,还有如果遇到了埃里克,一定代我向他问好。” “好的,少校。” “吻你。” “我也是,少校。” 汉莎秘书员满意地挂掉了电话,随后戴上了船形帽离开了房间,向外面等候已久的上级立正道:“通话结束了,伯茨少尉。(德语)” 由于面对着一个未来的少校夫人,所以刚从军校毕业的伯茨少尉没有丝毫地不耐烦,他随意地笑笑,一边整理着自己的领子,一边介绍着他所了解的情况:“两周前的那批人已经被送去了梅梅尔。科尔布少校很幸运,现在东方非常缺劳动力,否则的话,他的老情人会被直接送去‘小波兰’。” “小波兰?那是什么?”汉莎有些不明所以。 “只知道离克拉科夫不远,而且肯定不是个好地方。”伯茨少尉耸耸肩,满不在乎地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您的结婚申请已经被答复了吧?” “是的,少尉,虽然理论上我得交接一下工作,但代替我的米娅小姐已经来这里很久了,我已经不需要特意嘱咐什么了。” “那就一起去东普鲁士。”伯茨少尉笑了,“这是上级的命令。” 尽管留意到了伯茨少尉揶揄的语气,汉莎并不以为冒犯,反而欣然应允:“好啊,正好我也想看看那个叫科尔布少校念念不忘的女人长什么样。” 于是乎,汉莎在国防军中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同伯茨少尉一道去东普鲁士提人——要提的人当然不止安·马格诺利亚夫人一个人,还有一个巴伐利亚发动机制造厂要的技术人员。 “法国潘哈德公司的一个工程师,据说是某型骑兵装甲车的主力设计师,解决了一个我听不懂的传动技术上的难题,bmw现在也遇到了这个难题,正要找这个人呢,结果发现他被党卫队抓走了。”在柏林通往梅梅尔的列车上,伯茨终于向汉莎介绍起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把那个工程师带到柏林,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然后由我把安夫人带回巴黎是吗?” “没错,之后你就可以留在科尔布少校那边了。”伯茨少尉笑道,“祝结婚愉快。” “谢谢。” 火车头喷出蒸汽,列车逐渐加速,不一会便驶出了柏林,当车窗外的景象变得豁然开朗时,汉莎的耳畔适时地响起了一首非常应景的歌曲: “我必须,我必须,必须离开小城镇,离开小城镇,留下吧爱人! 当我回来,当我回来,当我再次归来,再次归来,我就回到你的身边!” “我们这节车厢上有水兵。”伯茨忍不住,“这群家伙总是最能闹腾。” 汉莎无声地牵动着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她是柏林人,自小就在柏林长大,也很少离开这座城市。而这次“出城”之后,她真就不知道自己下此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乡——或许等战争彻底结束,科尔布少校所在的代表团被召回柏林的时候? 乐观点想的话,也许很快科尔布就会被调回柏林。 不过无论如何,作为第三帝国的子民,汉莎认为自己应该为帝国的扩张出一份力,尽到一个日耳曼女性应尽的义务。也就是说,照顾好科尔布的起居,以及为他孕育体格强壮、血统纯正的雅利安后代,并在科尔布忙于公务的时候教育好他们。 元首一直强调,要用剑为日耳曼人的犁夺取土地,要在欧洲拓展德国人的生存空间。既然德意志帝国的军队战无不胜,这一构想应该不难实现。 “我听说科尔布少校现在还让那个法国的手记人偶做他的秘书呢。” 尽管汉莎并不十分在意少校和薇尔莉特的关系,但伯茨少尉的问题实在令她不舒服,少校选谁做秘书,关你这个少尉什么事?但是她还是尽量耐心地微笑道:“是这样的,不过薇尔莉特夫人来自帝国的洛林地区,是德国人而非法国人呢。” 5月19日傍晚,汉莎和伯茨两人终于抵达了帝国的东部边境——德苏边境附近的重镇梅梅尔。随后又凭总参谋部的证明从当地驻军司令部那里调了一辆配司机的汽车,往那个法国工程师和安夫人应当在的工地去了。 一路上,司机不断叮嘱二人一定不要单独行动:“这里不久前还被立陶宛占据,帝国收回这块领土后,还有些个劣等民族中的死硬分子,打算让布尔什维克占领这块土地。虽然这些渣滓在国防军官兵面前就是坨屎,但是他们要是玩阴的,我们也确实很难消灭他们。” “为什么?”伯茨忍不住问道,“铲平他们的老巢很难吗?” “老巢在我们这边的早就干掉了,但有的从苏联那边过来——现在还好了,以前兵力不足的时候根本管不过来边境线。不过两位也不要掉以轻心啊!” 伯茨强压吐意点头应下,汉莎也被梅梅尔的破路颠得七荤八素,根本没精力去听两人的对话。好在两人无需长久忍受这糟糕的路况,因为他们的目的地距离火车站并不远——那地方本就是一条铁路支线。 汽车很快驶到了铁路线的尽头,数百个臭气熏天、衣衫破烂的苦役正在铺着枕木,看得伯茨和汉莎都有些毛骨悚然,而司机已经对此熟视无睹了,他熟练地将座驾停在了一个简易的棚屋前。 “乌尔里希上尉就在里面,苦役和施工都是他负责。”司机对着两个柏林来的面色苍白的青年军人说道,“上尉哪里都好,就是有点聋,你们对他讲话声音要大点。还有,他说话大声习惯了,可别以为他在吼你们啊。” 第八章 死寂(5) 汉莎和伯茨两人还没见到乌尔里希上尉本人,就先见识到了他有多聋——两人怎么敲门都没反应,最后他们以砸门一样的力度狂敲了半分钟,屋子里办公的乌尔里希才打开门。 “你们是?” “我是总参谋部联络办公室的办事员约纳斯·伯茨,这是我的同事汉莎·韦恩斯,上尉先生。”伯茨一碰鞋跟,大声向埃里克·冯·乌尔里希上尉敬礼道,“我们奉命到您的工地上提人!” “干什么?” “提人,上尉!” 乌尔里希上尉总算听懂了伯茨的报告,他向伯茨和汉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接着不等两人入座,便快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两人看到他非常干练地从一摞文件中取出自己需要的那份,然后向两人问道:“找谁?” “原潘哈德公司的技术员亚历山大·瓦斯尤丁,以及法国妇女安·马格诺利亚。”伯茨声嘶力竭的喊道。 听到这两个名字后,乌尔里希上尉再次抬起头:“你们就是通知上说的伯茨少尉和汉莎女军人?” 合着先前伯茨的自我介绍他是一个词都没听明白啊…… “没错,上尉!”伯茨只得答应下来。 “那个亚历山大·瓦斯尤丁现在在禁闭室,您直接找看守的穆斯特军士提人就行。”乌尔里希飞快地在一张命令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纸递给伯茨,“带着这个,现在就可以去了。” “谢谢,上尉!”伯茨向乌尔里希敬了个礼,便离开了这间简陋到极点的办公室 “至于汉莎小姐……总参为什么会派你来提走安·马格诺利亚?” “因为方便吧,上尉。”汉莎高声说道,“我马上要去巴黎!” “这次就准备和科尔布少校结婚了吧?” “是的,上尉!” “您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这么了解您的情况。”不等汉莎提问,乌尔里希便自顾自地解释起了缘由,“因为您的未婚夫科尔布少校一家与我家是世交:科尔布少校是我的叔叔。他的表姐莫妮卡夫人甚至差点成了我的母亲。” “那真是巧了,上尉。”汉莎讷讷地说道。 “直接叫我的名字吧,不然显得太生分了。”一直板着脸的乌尔里希一下子笑了——这笑容让他年轻了十岁不止,“是吧,叔母?” 乌尔里希上尉的话让汉莎脸颊发烫,被一个比自己还大的军官逗趣着叫叔母,实在让她有些难为情,难怪乌尔里希直接让伯茨执行任务去了。 “您和科尔布叔叔的婚礼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参加了,我们面临的任务还很重,需要在一个月内铺好长达……”说到这里,乌尔里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他随后尴尬地摆摆手,“抱歉,我不该说这个。” “理解,埃里克,我也……曾是个军人。” “理解就好。”乌尔里希再次笑了,“至于你要找的那个安·马格诺利亚夫人其实并不在我的营地里,苦役所有的女眷都在五公里之外,那里由党卫队负责。” “女眷?”汉莎对这个说法感到奇怪,“帝国在管理苦役犯时居然会特地将家属分到一起?” “以前不会,但现在这边的兵工厂缺擦炮弹女工,本来就需要女人,最近这109户犹太人又是按照家庭迁来的,那就不用费劲再从别的地方找女工了。” 第三帝国缺人缺成这个样子,却又毫不犹豫地将可以劳动的德国女性从工作岗位上赶回家生孩子,那些请求从国防军或者其他政府部门离职回家的女性工作人员—也得到了上级迅速的答复。据他们所知,只要提出申请,就没有得不到批准的,无论此人曾经居于多么关键的部位,以及重新培养一名继任者需要怎样的代价。 就像汉莎一样,虽说她有米娅·斯特里奇这样出色的接班人,但是她好歹也是位优秀的西班牙语翻译员,写作能力也不错。现在国防军仍旧在向西班牙派遣军事顾问,即使她作为女性没法常驻国民军,但继续服役总可以顶一个男翻译员的岗,让那个人去西班牙。 之所以不这么做,不就是因为德国现在已经控制了整个欧洲大陆,不需要打一场总体战了嘛。像进厂擦炮弹这种事,完全可以甩给那些劣等民族或者战败国的女人,日耳曼的妇女只要专心打理好家庭、教育好子女,就算尽到对帝国的义务了。 “所以安·马格诺利亚现在应该在那里擦炮弹?” “没错,我们这就走吧。”乌尔里希转身从衣架上摘下自己的军帽戴到头顶,正要为汉莎引路,却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一般抱歉地拍手:“对了,还有礼物,祝贺你们新婚的礼物。” 乌尔里希回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了一本包裹在牛皮纸里的书,然后双手递给汉莎:“祝新婚快乐,叔母!” “谢谢!”汉莎快活地接过这本书,然后撕开包装纸,封面元首坚毅的面孔便出现了出来——这是一本33年国社党上台执政后再版的纪念版《我的奋斗》,价格可不便宜呢。 “到巴黎后,代我向我的父母、科尔布叔叔和莫妮卡阿姨问好。” “一定,埃里克。” 乌尔里希微笑着点点头,随后拉开了简易办公室的木门,高声唤来了副官和司机。他嘱咐副官在自己离开的时候维持好秩序,盯紧了那些苦役犯,随后便为汉莎拉开了自己配车的车门:“我们一起去,然后您和那个安夫人坐我的车到火车站就行——我这个风流鬼叔叔这次可真让您尴尬了。” “没关系,埃里克,我知道少校身边永远少不了些莺莺燕燕,我从不怀疑他的魅力。”汉莎轻描淡写地吐槽道,“甚至现在他的秘书还是那位才貌双全的薇尔莉特·布干维尔夫人呢。” “是吗?”提到薇尔莉特的时候,乌尔里希明显怔了一下,“那位夫人现在还好吗?” “仍然在法国人和德国人的身份之间挣扎吧,不过受少校的影响,变得越来越‘日耳曼’了。” “那很好啊。”乌尔里希随口应道。 乌尔里希的汽车飞快地行驶在颠簸的乡间小路上,汉莎再次颠得濒临呕吐。就连跑惯了这条路的乌尔里希上尉及其司机都不再说话了,没人愿意在这样颠簸的道路上冒着咬掉自己舌尖的风险开口。 三个人在接近七点的时候抵达看管服役人员家眷的那个集中营,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汽车停在哨卡前后,司机足足摁了快一分钟的喇叭,一个吊儿郎当的党卫队成员才歪戴着帽子从岗亭里走出来。而那个家伙看到车里坐着个军官后,居然不敬礼便冲回了岗亭,这样草率失利的行径看得车里的三人大皱眉头。 司机再次不耐烦地摁了一下喇叭,这次岗亭里三个人全出来了——一个突击组长,两个队员。或许是由于党卫队与国防军不属于一个系统,汉莎注意到乌尔里希强忍着没有发作,而是让司机去和那个黑外套褐衬衫的党卫队成员打交道。 虽然司机的军衔也仅仅是上等豁免兵,理论上和那个突击组长是同级,但国防军毕竟是国防军,党卫队只是一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民兵罢了,所以司机可以说是毫不客气地走到了他们的面前,根本不打算先敬礼。 “向希特勒致敬!” 三个党卫队成员先行了一个举手礼,那么司机也只能随意抬手回礼,然后再向三人展示证件:“向希特勒致敬,我们奉总参谋部之命来提人。” 党卫队的组长只敢粗略审查一下司机的证件,便再次敬礼:“我马上去报告上级突击中队长,请您先开车进入!布吕克,打开路障!” “是,组长!” 打开路障后,三个党卫队成员直到乌尔里希的汽车完全驶入,才解散回岗亭给他们的“上级突击中队长”打电话。 “‘上级突击中队长’,那是个啥军衔?”汉莎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您可以将其理解为国防军中尉。”司机回答道,“也可以直接这么称呼——不过一个国防军军官这么做的话,那可实在是恭维他们了。” 一行人在两分钟后见到了那个’上级突击中队长‘,看到那家伙的第一眼,汉莎就觉得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蛋子,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毕竟正经人谁去党卫队混?还混成个军官?! 乌尔里希并不想跟这个披着军装的地痞流氓打很长时间交道,便直入主题,问那个党卫队军官要人。只是听到“安·马格诺利亚”这个名字之后,“上级突击中队长”阁下还是一脸懵,只好让部下找来档案,借着手电筒的灯光查找。 “哦,在这,第六组!”那个脑满肠肥的党卫队军官总算找到了目标,“她应该还在工位上,我这就让人把她带过来!” “好。”乌尔里希并不能听清党卫队军官的话,没听出此人话中让他再次等候的意思,而是直接跟着去提人的党卫队士官走了,让“上级突击中队长”不知所措,赶紧跟上去。 等进了车间以后,乌尔里希三人注意到第六组负责给20毫米机炮的炮弹上油,相比于举炮弹,这实在算不上个重活,或许安夫人还能勉强应付得来。 可是监视这个工作组的党卫队成员却说,此人昨天就被关到禁闭室去了。 听到这话,汉莎不安地看了一眼乌尔里希,后者故作镇定地安慰她道:“没事,在生产线上更累,去禁闭室还能休息休息。” “可是安夫人即使没有分娩,也离产期不远了,她的身体能撑住吗?” 听到这个消息,乌尔里希也不淡定了,那位安夫人从来没有到过他所在的营地,他并不知道此人的情况。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党卫队对苦役犯绝没有一丝怜悯。他下意识地越过了上级突击中队长,直接向党卫队员下达了命令:“带我们去禁闭室,立刻!” 党卫队员服从了。 当看到“禁闭室”的那一瞬间,乌尔里希和汉莎都震惊了:什么禁闭室?那分明只是一个散发着恶臭、占地面积五平方米都不到的笼子!连顶棚都没有,昨晚才刚下过一场小雨啊! “安·马格诺利亚夫人?(法语)”汉莎的心怦怦直跳,她小心翼翼地用口音浓重法语对笼子发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笼子里一片死寂。 乌尔里希黑着脸,从口袋里取出手电筒就往笼子里面照,谁知一下就照到了一个女人发青的脸和盘旋其上的一堆苍蝇。那女人睁着眼睛,面对光照一丝反应也没有,显然是已经死了。 但从来没接触过死人的汉莎不知道,还走到近处去看了看。她只与尸体浑浊的眼球对视了一眼,就被吓得发出一声惊叫。 “这是我要的人?!”乌尔里希的语气已经非常不善了。 “似乎是的,上尉先生……” “眼球浑浊成这样,人都他妈的在笼子里死了两天了!”乌尔里希咆哮道,“你们没有接到我的命令吗?!” “抱歉,上尉!您说要我们照顾好法国的安夫人,而我们这里有好多个‘安’,我们还以为您要找的是一些年轻女人……怎么也不可能是个孕妇啊!” 乌尔里希握紧拳头,气愤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铁笼的周边顿时如死一般寂静。 第九章 重聚(1) 薇尔莉特没有出席ch邮局的诸位为安·马格诺利亚夫人举办的葬礼,这并非因为她悲伤过度,而是因为她被邀请参加国防军少校尼古拉斯·冯·科尔布与前国防军女军人汉莎·韦恩斯的婚礼。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加纳利和嘉德丽雅留下一张带有泪痕的信纸。 “我的好友薇尔莉特向安·马格诺利亚夫人致以沉痛悼念,尽管她本人因故不能出席,但这并不能削减她的哀恸之情分毫,下面请允许我代她宣读悼词。” 嘉德丽雅吞了口唾沫,捏住信纸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20年零3个月前,也就是1921年的1月,我接到了安·马格诺利亚夫人的母亲,克拉拉·马格诺利亚女士的委托……” 薇尔莉特的心思完全在安·马格诺利亚的葬礼上,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圣心路教堂装饰的变化。她完全没有发现,祭坛上天主教会的那些绚烂华丽的圣物已经完全被路德宗的朴实器具所取代,而且长凳多了许多,她熟悉的这座法国教堂已经被占领军改造成新教的教堂了。 德军占领巴黎之后,为方便占领军官兵礼拜,除了利用巴黎既有的少数几个路德宗教堂外,还改造了十几个天主教教堂以据为己用,教堂里的天主教牧师也被换成了从德国本土派来的新教神父。 而在圣心教堂布道的,是科尔布的旧相识亚历山大·格里姆神父,他的教堂就在布雷斯劳,1918年德国战败后,西里西亚被波兰吞并。作为一个德国人,他本该就此返回自己的母国,但华沙方面对新教徒的限制和歧视政策驱使他留在布雷斯劳,为教众的权利而奔波。 由于格里姆神父长久以来的宗教温和主义倾向和对新教徒、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一视同仁的热心肠,不仅布雷斯劳的日耳曼人拥护他,波兰人也大多不愿找他的麻烦,犹太人更是乐意与之联合,以共同反抗波兰政府对少数民族的歧视性政策。 他就这样成为了西里西亚德国人的宗教领袖,并为保护当地少数族裔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甚至为此受到了魏玛德国的兴登堡总统和施特雷泽曼总理的接见,并受前者邀请出席了洛迦诺会议的签字仪式——那场签字仪式薇尔莉特也在,不过是在法国代表团中罢了。 这位神父不仅保持着同魏玛共和国上层的密切联系,而且理所当然地同诸多德国新教人士相交甚笃。那些宗教人士中最着名的一个便是尼莫拉博士,格里姆几乎是完全赞同尼莫拉的观点的,但众所周知,那位博士因反对元首的排犹主义而被帝国政府采取了“保护性措施”,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集中营里关着呢。 得亏尼莫拉博士被捕的时候(1937年7月)格里姆神父还在波兰境内,否则此人被抓进集中营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冲锋队行事向来肆无忌惮,其倒台后的继承者党卫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公开批判辣脆主义的德国人。 好在格里姆是个“识时务的”,他和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上校一样,学会了在第三帝国治下闭嘴。 正是由于格里姆神父,科尔布和他的母亲才会将婚礼定在巴黎举行。 “要是我在巴黎有住处,我也不在柏林举行婚礼。”薇尔莉特左前方的一个军官对他身旁的战友吐槽道,“现在的柏林只要会喊‘向希特勒致敬’,什么地痞流氓都能当神父……” 话音未落,拿个军官就挨了后面的人一锤。 留意到这个情况,薇尔莉特暂时压抑内心的痛苦,在心中思忖道:如果信仰新教的国防军军官都对希特勒的宗教政策不满的话,没理由虔信天主教的军官或官员会拥护这一政策,毕竟天主教在今天的德国已经到了快要被取缔的边缘……于是薇尔莉特便默默记下了这一条情报,然后继续以参加葬礼的心情垂首不语。 可笑的是,有些德国人还以为她在因科尔布的成婚而悲痛欲绝呢。 ………… “最后,我委托ch邮局的同事们将剩下的三封信件放入衣冠冢中,以完成我作为手记人偶的职责。我不能确信马格诺利亚夫人一定会升入天堂,因为我已不能确信天堂之存在,若它确实存在……若神果然爱世人,祂怎会对这样的惨剧袖手旁观?” 薇尔莉特的信念完了,她对神的怀疑也清楚地表达给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原本圣心路教堂的驻堂神父,但所有人都没有心情去反驳,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任由春天的暖风拂过公墓的草地。所有人都心神不宁,毕竟今天安葬的是安·马格诺利亚,明天就可能轮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下,神父本人甚至都忘了主动站出来恭读圣言,还要非基督徒的贝内迪克特提醒,才丢魂落魄地站出来诵读《圣经》。他的语速比往常快得多,在场参加葬礼的人很快就听到了那声——“阿门”。 “阿门。”参加葬礼的天主教徒齐声回应道,接着邮局的几位男员工便在贝内迪克特的带领下将轻得可怕的棺木放进了墓坑,然后往里面填土,土块砸在棺材板上咚咚作响,像地狱的战鼓一样可怕。 借着众人填土的声音作掩护,参加葬礼的一个身着蓝色邮递员服装的中年男子走到加纳利的身旁,对后者低声说道:“我确信您这里有一封薇尔莉特夫人留给我的信,阮夫人。” 听到有人称呼自己的越南姓氏,加纳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您是唐内利先生吗?” “唐涅利,夫人。” 暗号完全正确,加纳利稍微放松了一些,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条,悄悄塞到了那位自称唐涅利的邮递员的手中。 “另外请帮我转告薇尔莉特夫人,她的肺一直不好,既然现在又犯了,那就更要注意身体了,希望她早日康复。”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蓝衣服邮递员就走到一边去和ch邮局其他邮递员交谈了,只留下加纳利在原地琢磨。其实也不怎么需要琢磨,整个邮局里肺被毒气熏坏了的,不就只有阿让一个人吗? 加纳利不知道德内尔现在在什么地方,但传信回巴黎肯定不容易,在递口信极度困难的情况下,海外的抵抗者还是传回来这么一条信息,看来德内尔的病情不容乐观啊…… ………… 几名法国飞行员站在英属直布罗陀的海岸边,焦急地眺望着遥远的东南方天空。“侍从”罗贝尔·克吕尔和“红14”马塞尔·阿尔贝特都在其中。两人来此是为了迎接从法属阿尔及尔驾机起义的两位飞行员,其中阿尔贝特·杜兰已经安全迫降,但与他一同起飞的马塞尔·勒佛维尔却迟迟不见踪影,令在场的所有人感到焦虑不安。尤其是阿尔贝特和杜兰两人,尚未到达的这个飞行员正是他们的同窗好友。 “是那个吗?” 眼尖的罗贝尔首先发现目标,其余几人立刻瞪大眼睛,过不多久,阿尔贝特和杜兰就相视一笑,彻底放下心来。五分钟后,一架ms.406平稳降落在海滩附近的临时机场上,几个飞行员立刻跑步迎了上去,围在在机翼旁鼓掌。机舱盖拉开,里头的飞行员难掩笑意,一把拽下了自己的飞行帽——正是勒佛维尔本人。 “怎么来得这么晚?”杜兰嗔怪道。 “我一开始降落到西班牙了!”勒佛维尔颇有些后怕地解释道,“一开始有人围上来,我还以为是英国兵,结果是他妈弗朗哥的人!” “你可真行啊!离我两百米不到都能飞丢!”杜兰没好气地给了勒佛维尔一拳,接着所有人都开怀大笑。 “好久不见,勒佛维尔!”阿尔贝特也走上前,用力揽着两个好友的肩膀,“还有杜林,欢迎加入自由法国空军!” 被称为“三个火枪手”的三个战友终于又团聚了! “你们来的真及时!我和克吕尔奉命去巴勒斯坦,刚好经过直布罗陀,你们两个就从天而降了。” “克吕尔?你的新僚机?”听了阿尔贝特的感慨,杜兰问道。 “我的新长机。”阿尔贝特从杜兰的肩膀上拿开手,指向在一旁笑眯眯罗贝尔,“虽然我们还一次都没升空作战过。” “三机编队改双机了?” “没错,向德国人学习,双机一组,两组一队,我们‘火枪手’要变成四个了!走,先去向上级汇报,然后到食堂庆祝去!” “等等。”罗贝尔向阿尔贝特发问了,“‘三个火枪手’这么贴切的称号,肯定不是抽签抽出来的吧?不向我们介绍一下你这两位战功卓着、身手不凡的老朋友?” 听到罗贝尔的问题,三人再次哈哈大笑,杜兰和勒佛维尔整理了一下着装,向迎接他们的飞行员战友们敬礼,顺便各自做了自我介绍。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的战绩都是——零。 不用战友们再提问,阿尔贝特就主动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三个人能如此轻易地获得这样“霸气外露”的称号,一是因为三人在学院里成绩确实好,全部进入了年级前十;二是因为三个人的名字非常投缘: “马赛尤·勒佛维尔——马塞尔·阿尔贝特——阿尔贝特·杜兰,连起来了,战友们!” ———— 马赛尤·勒佛维尔,马塞尔·阿尔贝特和阿尔贝特·杜兰均是史实人物,历史上三人在1941年秋一道从北非驾机前往直布罗陀,加入了自由法国空军,而后在41年底抵达苏联参战。为了把罗贝尔插进去,本文让马塞尔·阿尔贝特提前一整年抵达英国了。 不过鉴于本文中英国禁止两人升空作战,因此马塞尔·阿尔贝特的战绩与历史同期的他没有区别,都是两架。 第九章 重聚(2) 英国正面临着“严重”的物资匮乏,至少英军自己是这么说的,但就直布罗陀地区的军队伙食来看,这种言辞未免过于夸大其词。英国的食品供应确实种类有限,但在租借法案的输血下,斯帕姆午餐肉、卷心菜和面包的供应几乎无穷无尽。 英国军人对此抱怨连连,虽然出于面子,罗贝尔他们也会跟着抱怨,好像法军的伙食比远比英军更丰富一般,但他们私下里都觉得这种供应真的很不错了。刚从北非抵达的两位飞行员也同意战友们的观点,相对于英军而言,法属北非的情况可以说是非常不容乐观。 “摩洛哥、阿尔及尔和突尼斯部队的部队士气都很糟糕,陆军士兵已经很长时间都没见过肉食了,上次世界大战最艰苦的时候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勒佛维尔将酒杯放下,气愤地说道,“由此可见我们的本土都被德国人压榨成什么样!” “你们跟本土有联系吗?” 既然勒佛维尔提到了本土,自然有思想心切的飞行员急切地询问本土的情况,他一开口,所有直布罗陀的飞行员,包括刚刚神游天外的罗贝尔都打起了精神。 “维希区还能正常通讯,但我们和占领区的联系完全断绝了。” 此言一出,家乡在巴黎、波尔多等北方或西部沿海地区的飞行员明显消沉了一些。 “所以我们更要快些打回去!是吧,罗贝尔?”阿尔贝特叫了一声自己的长机,却发现后者又一次走神了。 “没错。”罗贝尔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见战友失神如此,阿尔贝特便关切地提问:“你的妻子应该不在巴黎吧?” “我的亲友可都在巴黎。”罗贝尔发出了一声叹息,食堂的气氛也由此变得压抑到了极点。阿尔贝特有心打破沉默,他本人却并不擅长交际,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乎这种压抑便一直持续到其他几个英国飞行员来到食堂。 “恐怕我们的聚会已经接近结束,等英国人吃完饭,我们就该出发了。”阿尔贝特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他对自己的两个朋友举起一杯从皇家海军那里讨来的朗姆酒,“你们的到来对我和罗贝尔来说有如神意,因为我们之前一直在英国,来直布罗陀只是中转,我们昨天才到这里,马上就要跟着英国人的驱逐舰去埃及——而偏偏就这么巧,正好在海滩上接到了你们。” “这是神的旨意。”杜兰也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神要让我们聚在一块,给辣脆畜生造成千百倍的麻烦!为了回报神,我们该用成打的德国飞机做祭品!” “为了法兰西,朋友们!” “为了法兰西!” 几个飞行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将玻璃杯扣在桌子上,相互拥抱过之后就离开了食堂。 除了杜兰和勒佛维尔,其他总共5个飞行员都要在7点前上船——也就是说,只剩半个小时,那艘老旧的驱逐舰“跳蛙”号就要拔锚离港了。虽然阿尔贝特还对两个老战友恋恋不舍,但非常时期,身不由己,他也只能在甲板上向二人挥手了。 “我们很快就去埃及和你们一块暴揍酸菜佬和面条兵!” 杜兰和勒佛维尔的话令罗贝尔和阿尔贝特有些尴尬,因为不同于同行的其他飞行员,他们此行去埃及根本只能开侦察机。毕竟自由法国现在压根就没几架自己的战斗机,只有侦察机,而他俩被英国人禁止驾驶英国战机升空作战的禁令还没有被撤销呢。 于是乎,闲了将近一年的两人便和其他几个新近加入自由法国的飞行员接到卡登花园的命令:到埃及去。其他人是驾驶英国战机参加与意大利空军的战斗,而他们两个则是奉命换下正在执行侦察任务的法国政治学教授雷蒙·阿隆的机组,接替该机组侦查东地中海意大利和维希政府舰队动向的任务。 据说这个命令还与罗贝尔的养父戴泽南上校有关,是他发现了雷蒙教授卓越的政治学才能,以及此人甚至不会游泳的事实——后一个情况令罗贝尔和阿尔贝特深感震惊,鉴于雷蒙接到的大多数任务都需要到海上完成,一旦他的飞机被击落,不会游泳的他基本上就算是“完球了”。 除了赞叹雷蒙教授的爱国热情,罗贝尔还能说什么呢?故而出于敬佩,罗贝尔可以说非常乐意将这位学者替下来。 “我们能见到那位教授吧?”罗贝尔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戴高乐将军现在在埃及,那位教授应该和将军一同回英国,我们应该可以见到他。” 戴高乐已经在埃及呆了两个多月,以便同英国盟友协调,同时尽量维持自由法国军队的自主性。鉴于叙黎战役爆发在即,将军本人大概还会再留一段时间,所以两人见雷蒙教授一面应该不存在什么阻碍。 “两位还想继续吹海风吗?”和两人一同登船的战友们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主动催促道,“走了走了,去下象棋吧,今晚‘英法友谊赛’照常继续,英国舰长都押了块不错的怀表呢!” “是吗?”罗贝尔和阿尔贝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想把那块怀表赢过来的意思。在英国蹉跎的日子让两人变得像斗鸡一般,看到英国人就想斗一斗,比一比,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这就走!”两人立刻下了决定。 ………… 经过了一昼夜的漂泊,跳蛙号驱逐舰终于在1941年5月21号傍晚抵达了亚历山大港。 五月末的尼罗河入海口已经相当炎热了,尽管此时太阳已经不那么炽热,但罗贝尔还是感到了不适,他只是在甲板上站了一会,自己常服的领口就已经被渗出汗水濡湿了。所以他趁着驱逐舰尚未靠岸,先脱去了自己的军服外套,只留下衬衫和里面的背心。 阿尔贝特同样是个巴黎人,当然不可能比罗贝尔更能适应这种燥热的天气,所以他也做了同罗贝尔一样的事情。军容的话,临下船整理也不迟。 “这个点都这么热,我简直不敢想象白天会是怎样一番景象。”罗贝尔盯着南方越来越近的海岸线,有些烦躁地扣着栏杆上快掉了的白漆,“进机舱怕不是等于进烤箱。” “我听说热带飞机里是遮阳伞,不过执行任务还是难受得很。” “真要命……” “谁说不是啊。” 两人闲聊不多久,船只就抵达了此行的终点。在英国水兵娴熟的操作下,这条驱逐舰稳稳当当地靠在了码头旁。负责与法国人联络的英国海军士官扶着栏杆从舰桥下到甲板上,他向几位飞行员敬礼后,用纯正的法语礼貌地通知几位法国军官下船。 “亚历山大港已经到了,有车在下面接你们,长官们。请您务必带好您的私人物品,如果遗漏,我们很难把它们送到您的手上。” 提到私人物品,一个与罗贝尔同行的飞行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怀表挥舞了一下,然后骚气地打开盖子看了看时间,最后才询问那个英军士官:“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大约多长时间能到达?” “恕我不甚了解,长官。”英军士官不可能认不出那块被舰长输给法国人的怀表,更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个飞行员的挑衅,只是装作没看到。他再次向法国飞行员们敬了个礼,得到回礼后,便告退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了。 几个飞行员也没什么可磨蹭的,他们直接穿上外套,提起行李下了船。 一个身着法国步兵军服的中尉在港口上抽烟等待着,起初罗贝尔一行人并不认为负责接待他们的就是这个中尉,因为这些飞行员军衔最高的也不过是少尉。 说来相当好笑的是,罗贝尔起初一直以为飞行员在进入作战部队战备值班后将会被授予少尉军衔,毕竟他和已经牺牲的长机飞行员马尔芒德,以及目前不知去向的“学徒”蒂贡都是如此。 但事实上,法兰西空军在1937年后才开始授予飞行学院优秀毕业生少尉军衔,在此之前,最优秀的新飞行员(比如阿尔贝特三剑客)也只会被授予士官。 至于罗贝尔自己嘛……由于“虐杀者”佛朗索瓦的高要求,他确实在离开学校的时候是同届学员中最出色的那几个。而且他也“必须是”同届学员中最优秀的,否则空军学院又能以何理由让他提前毕业呢? 在得知不是所有新飞行员都被授予少尉军衔后,罗贝尔一度为自己“走后门”感到羞耻。好在他在1940年5月用击落两架敌机的战绩证明,他的驾驶水平对得起自己的少尉军衔,这才彻底解开这个心结。 毕竟即使到了现在,总战绩达到三架的法国飞行员也不多。 虽然那个中尉似乎与飞行员们无关,但几人还是向中尉敬了礼,只是出乎他们预料的是,这个中尉立刻拦住了他们——此人还真是受自由法国埃及司令部命令,来接待这几个飞行员的。 “我是中尉约瑟夫·扬格·格拉谢尔,你们好,飞行员们。” “长官好!” 格拉谢尔中尉的神色并不轻松,不过飞行员们也不在乎,或许他本就是一个非常严肃的军人,而这种古板在陆军中很是常见:“我带了两辆车过来,你们坐那辆卡车,我们两个小时后到目的地。” 说完,格拉谢尔开始打量三个飞行少尉:“你们谁是罗贝尔·克吕尔?” 罗贝尔猜测,一定是养父的身份让这位长官特别关注自己,毕竟父亲现在是自由法国的高层之一。他举手站了出来,同时打定主意婉拒一切特殊照顾,否则即使他自己过得去,养父也一定不会高兴。 只是格拉谢尔并不打算对自己特殊照顾,他下达了一个动机不明的指令:“你跟着我的车,我另有任务交给你,你之后再跟他们会合。” “是,中尉!” 第九章 重聚(3) 罗贝尔搭乘着格拉谢尔中尉的吉普车,一离开港口就和身后其他飞行员们乘坐的卡车分道扬镳了。那辆卡车从港口直接向南,但吉普车却沿着海岸线一直走。格拉谢尔中尉一路上非常严肃,完全不同罗贝尔交谈,这样的情况令后者完全摸不着头脑。 如此异常使得他完全没心情欣赏亚历山大港海岸的黄昏美景,即使这里曾是萨拉丁、路易九世和拿破仑一世等一众历史人物尽情发扬才智和勇气的沙场。 好在此等纠结犹豫在半个小时后走向了终点,他们的汽车停在了一座高级疗养院前,在看到英文“高级疗养院”的那一刻,罗贝尔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我的父亲还好吗?” “不太好。”格拉谢尔中尉表情沉重、惜字如金,罗贝尔的心情也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头顶钢盔的英国哨兵随意一检查就将格拉谢尔放过去了,似乎中尉先生已经成了疗养院的“常客”,对罗贝尔的检查也随着格拉谢尔一句“这是戴泽南上校的儿子”而变得无比敷衍。 他们进入庭院不多时路灯就点亮了,罗贝尔由此看清了疗养院精美且充满异域风味的装潢,以及路过的衣着齐整、一丝不苟的护工,看来他的养父已经受到了英方的妥善照顾。 端着右手前头领路的格拉谢尔突然问道:“你上次见到上校是在什么时候?” “在去年非洲远征军出征那天。” “一年过去了。” “是的,长官。” 罗贝尔跟着中尉穿过庭院,走过一段回廊,又穿过一个约有200多平米的大厅,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当格拉谢尔中尉右臂微曲,抬起左手叩响一扇木门时,罗贝尔发现自己的心跳声甚至盖过了中尉叩门的闷响。 门一下子打开了,只是开门的并非罗贝尔的养父,而是一个消瘦高挑的空军士官,只是此人身上的学者味是怎么也遮不住的,这让罗贝尔一下子就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士官以朋友而非下级的语气向格拉谢尔问候:“晚上好,格拉谢尔中尉,是罗贝尔少尉到了吗?” “是的。”格拉谢尔丝毫不以为忤,他侧身让出了罗贝尔,“这就是戴泽南长官的儿子。” “您好,阿隆教授!”罗贝尔毫不犹豫地率先向面前的士官敬礼。 “您好,罗贝尔少尉,怎么也该是我向您先敬礼啊。”阿隆略尴尬地回了一个非常不标准的军礼,随后腼腆地笑笑,“不说这些了,快请进,戴泽南上校这些日子天天数着日子等你来呢!” 听闻此言,罗贝尔重重点头,随后急匆匆地走进房间。这个房间并不大,所以他一眼就看到了阔别已久的父亲——那个身着厚实的秋季军装,憔悴、深情而威严的法兰西军人。 “好久不见,罗贝尔。” 德内尔的声音沙哑无比,令罗贝尔感到无比陌生。罗贝尔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来不及说出任何话,他的双脚就将他带到了父亲的面前。抱住瘦骨嶙峋的养父,罗贝尔忍不住埋怨:“你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而虚弱的上校一句话也说不住口,只是尽力抬起羸弱、冰凉的双臂,同样抱住健壮的儿子。 尽管父子重逢感人至深,但为了德内尔的身体,阿隆还是无奈出言提醒:“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了,那您还是回去躺着吧。罗贝尔,和我一块把上校扶回床上。” “好的教授。”罗贝尔揩去眼泪,搀扶着轻得可怕,而且还在发抖的养父进入卧室,床上的厚被子在他眼里都能勉强满足巴黎初冬的御寒需求了,而德内尔却能安居其中,几乎毫不出汗。 不需要罗贝尔猜测,格拉谢尔就交代了他养父的病情:“戴泽南上校患上了疟疾。” “疟疾?” “对,坐吧。”阿隆教授从套房的客厅进来,将一个凳子放到了罗贝尔的身后,开始为这个焦虑的儿子介绍其养父的病情:“戴泽南应该是半个月前染病的,当时一群老兵来探望他,其中就有两三个处于潜伏期的患者,而且你的父亲也被蚊子叮过。” “上校病情发作已经有四天了。”一旁站着的格拉谢尔中尉接过阿隆的话头,完全不在意后者作为一个士官直呼上校的名字,“今天正好到了害冷的时候。” 躺在床上的德内尔到了这个时候都不忘哆嗦着打趣自己:“明天就该热得要裸奔了……” “您快歇着吧,上校。”德内尔不合时宜的玩笑真让人感到无奈。 疟疾确实是欧洲人到热带很容易染上的疾病,德内尔患上这病只能自认倒霉,毕竟谁也没法免疫蚊虫叮咬。对于非洲以外的人来说,疟疾曾经算是半个绝症,患上疟疾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炼狱,但这种疾病的危险性随着特效药奎宁的发明已经大大降低了。 然而奎宁的副作用并不亚于磺胺,对人体的伤害相当大,体格虚弱的人必须慎之又慎。所以身体虚弱的德内尔只能在军医的要求下削减药量,这也就意味着,对比成年男性一个周就能稳定病情,德内尔可能需要两个周,甚至更久。 “在你到达之前,看护上校的任务基本都落在阿隆教授的身上,现在你来了,教授也可以安心去不列颠工作了。” 听到中尉的介绍,罗贝尔感激地向阿隆教授躬身,后者谦逊地说道:“格拉谢尔中尉的赞扬真叫我惭愧,我哪会照顾别人,只是帮着联系护士罢了,最多和戴泽南聊天解闷。” “这就足够了,父亲一直喜欢读书学习,能和您这样的学者交流,一定能缓解病痛。”罗贝尔说完便看向了自己的养父,发现后者尽管神情复杂,不过最后还是点头肯定了自己的话。 罗贝尔只当是父亲被病情折磨得难受,于是心疼地把手伸进被子,握住了他冰冷的手。 过了一会,格拉谢尔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以略随意的语气向罗贝尔布置了任务:“你暂时不需要考虑执行飞行任务,就在这里看护戴泽南上校,这是戴高乐将军的意思。” “或许这才是上级命令我到埃及的真正原因?”罗贝尔也颇随意地吐槽。 而格拉谢尔却一本正经地肯定了他的猜测:“正是如此,戴泽南上校能否尽快恢复健康的重要程度,远超过一个侦察机飞行员能否履行职责。” 戴高乐将军对父亲的重视令罗贝尔骄傲的同时深感责任重大,他坚定地低声说道:“不论是为了我还是法兰西,我都会照顾好我的父亲。” 床上的德内尔闻言欣慰地笑了。 德内尔正难受的厉害,作为养子,罗贝尔的心思理所当然全放到父亲身上,格拉谢尔和阿隆一时间也无话可说,房间内就又沉寂了下去,直到德内尔拧着眉头呻吟道:“你们该吃饭了吧……” “那我先留下。”阿隆主动站了出来,“格拉谢尔中尉带罗贝尔去吃饭,顺便告诉他厕所、热水间、护士站之类地方的位置。” “行,我们把上校和你的饭给捎过来。”格拉谢尔干脆地答应下来,随后起身叫上了罗贝尔,“我们走吧。” “我先走了,父亲。” “别这么叫了……”尽管难受的厉害,德内尔还是对罗贝尔过于正式的称呼表达了不满,“这里都是自己人……” “好吧,爸。” 在罗贝尔跟随格拉谢尔离开病房前,他听到养父低声请求阿隆教授:“我现在很痛苦,请向我继续讲解爱德华·卡尔的观点吧。” 阿隆同意了德内尔的请求,于是在罗贝尔带上病房房门之前,拥有鹰隼一般视力的他看清了教授拿起的那本书的封面:《二十年危机》。 “我们继续从爱德华·卡尔对乌托邦主义的批判讲起……” “你也要听听阿隆教授讲解政治学理论吗?”罗贝尔的身后传来了格拉谢尔中尉的催促。 “抱歉,中尉。”罗贝尔尴尬地关上门,跟上了中尉的脚步。 养父的情况尽管比较糟糕,但好在稳定且趋于好转,如此以来,罗贝尔也多少放心了一些。这让他想起来对格拉谢尔中尉表达谢意:“中尉,我还没来得及向您表示感激。” 在前头走着的格拉谢尔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年轻的罗贝尔:“戴泽南上校是我的上级,照顾他是我的职责,更何况他还救过我的性命。” “您是他在自由法国第一团的战友吗?” “不,我和上校曾共同在第95摩托化步兵团服役,那时我是上校麾下的一个连副。”格拉谢尔语气里带着一丝骄傲,然后继续迈步往餐厅走。 “您一定是位非常优秀的指挥官。”罗贝尔闻言,便用德内尔书信的内容恭维他,“爸爸曾写信告诉我们,他营里的军官们勇敢而卓越,足以托付性命。” “那可真让我受宠若惊了。”一直板着脸的格拉谢尔终于露出了笑容。 “我的父亲从不喜欢言过其实,相信您将来还会立下更大的战功。” 这一句绝对算是合乎礼节的称赞了,只是格拉谢尔的笑容立刻变得苦涩了起来,他再次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不知所措的罗贝尔,然后用左手缓慢地挽起了右臂的袖口,起初倒是一切正常,但是很快狰狞的疤痕便显露了出来。 “我的肘关节被打碎了,现在右手只是个摆设,最多还能动动手指和手腕。我还能被允许穿军装已经是戴高乐将军和上校的照顾,至于战功,实在不是我能指望的。” 看到罗贝尔不知所措的申请,格拉谢尔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失消沉,于是他立刻展开袖子遮住伤口,并用自己尚健全的左臂揽住罗贝尔的肩膀,带着他往食堂走:“不过废掉一条胳膊并不意味着我成了废人,虽然没法打仗了,但我还能继续为抗战做贡献。等上校养好病,我就跟着他去美国干外交。” “干外交?我爸行吗?” “嗨,你可不要小觑了你的父亲,罗贝尔。或许他不擅长和官员们打交道,但论唤起民众,他简直就是个职业革命家。”格拉谢尔接着以崇敬的语气表达着自己对德内尔的敬意,“更何况,他克服残疾的心态正是我绝佳的榜样。” “您太夸张了,中尉。”罗贝尔苦笑道,“他的‘残疾’又不影响正常生活,没法和您比的。” 格拉谢尔闻言立刻反驳:“算了吧,比起尝不到任何味道,我宁可报废一条胳膊。” “尝不到味道?”罗贝尔脸色立刻变了,“这是怎么回事?” 第九章 重聚(4) 当罗贝尔和格拉谢尔带着食物回到德内尔的卧室时,他们两人注意到后者的病情已经缓解了一些,似乎已经熬过了最难受的时候。 “你现在看上去好了不少,爸爸。” 德内尔说话都轻松了许多:“确实如此,我感觉暖和一点了。” “那就好,或许今天晚上能睡个好觉。”罗贝尔将自己复杂的心思隐藏在了笑容中。 “或者吃完马上睡一会,上校。” 格拉谢尔的语气显得过分严肃了,即使是在人情事故上多少有些迟钝的阿隆都感觉出了异样,更遑论本就敏感的德内尔。不过正因为后者比较敏感,他才能在发现格拉谢尔的尴尬后及时为其解围:“今天有什么坏消息吗?” “是有个坏消息,但……我奉命不告知你,上校。”格拉谢尔羞愧地点头示意。 格拉谢尔的愧疚绝不可能来自拒不告诉自己当日的新闻,因为这种对话早就发生过太多次了,德内尔只能猜度,格拉谢尔八成是做了一些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不过他也无所谓了:“对叙利亚的进攻又延期了?还是英国人又在为难戴高乐将军?” 格拉谢尔无奈了:“我不会再上第二次当的,上校。” 德内尔闻言不置可否地笑笑,就算揭过了此事,然后他便扯开被子下床,和阿隆围在圆桌旁吃格拉谢尔他们捎来的晚餐。在两人用餐期间,罗贝尔和细嚼慢咽的阿隆教授聊了几句跟飞行无关的闲话,这才惊讶的发现,阿隆教授居然在加入自由法国之前就认识自己的养父和薇尔莉特阿姨,甚至还有自己的妻子泰勒。 最离谱的是,这位教授居然分别认全了罗贝尔的这几位亲人。 “最早是薇尔莉特夫人,我很早就从报纸上知道她了,1929年我曾到ch邮局,请她帮我润色一封寄往科隆大学的德语申请信。然后是泰勒夫人,33年我回到巴黎后,帮我上门寄信的邮递员十次至少有八次是她。再然后就是戴泽南上校了,他有时会帮忙不开的泰勒夫人分担一些工作。” “今天再加上我,您终于把我们这一家子都认齐了。” “确实。”阿隆用汤勺将最后一口粥送入嘴中,“命运真是妙不可言,我之前也想不到你们是一家人。泰勒夫人还好吗?” “身在蒂勒,性命无忧。” “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阿隆吃完饭后又与罗贝尔闲聊了几句,等德内尔迟缓地结束用餐,才和格拉谢尔一道同父子二人告别,让罗贝尔独自为德内尔值夜,也为他们的交流留下足够的空间。 等两人离开屋子,德内尔便说道:“我知道格拉谢尔一定要求你第一时间把我病情的变化告诉他,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所以如果我的病情出现反复,你自己找护士,第二天再把情况告诉他就好。” “老爸。” 养父的嘱咐似乎全然没有引起养子的注意,正如养子的呼唤也没有打断养父的嘱咐一样,德内尔依旧啰嗦着:“我今晚应该会发热,浑身的皮肤都会发红,到时候你没必要担心。等我实在忍耐不了的时候,就扶我去庭院里拿浇花的水管浇头。” “老爸。”罗贝尔再次提高了嗓音。 “啊,怎么?” “你是什么时候丧失味觉的?”罗贝尔沉着脸问道。 “原来格拉德尔那家伙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变得那么心虚,多大点事啊。”德内尔迟钝地转向面对养子,艰难地咧嘴笑了,“是在西班牙。” “那么早……就算告诉战友也不愿意让我知道吗?” 还有一句话罗贝尔想但不忍心说出口:为什么什么事都是这样,到头来只有自己对养父的情况一无所知。 “这倒不完全是。”德内尔虚弱地安慰神色落寞的养子,“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德内尔抬起手,示意罗贝尔打开他的储物柜。后者从中取出了一大摞用打字机敲出来的文稿,打眼一看,封面题目可谓直白到了极点:自传。 “这是……” “所有关于我的事,从出生到现在,足够满足你的好奇心。”德内尔苦笑了几声,“虽然应该当面告诉你,可有些事还是难以启齿,所以就采取这种方式了。” “这得有十几万字吧。”罗贝尔震惊地打量着这些文稿,“还有这题目……” “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说实话,阿塔图尔克阁下的那篇‘纳图克’确实给我了些许启发。不过你放心,这些启发仅仅是形式上的,我绝对没有炮制任何对我有利的虚假内容。当然,如果你发现有些事与你所知道的不一致,请相信我一定是记错了,或者误判了当时的情况。” 罗贝尔本打算从中间打开“自传”粗略看看,却被德内尔阻止:“前四章说到上次大战结束,我知道你主要兴趣在那上面,所以你随便看,但是后面的最好还是等我死了再看。” “为什么?” “我会尴尬。” 罗贝尔听话地放下了手上的文稿,提出了一个令德内尔陷入沉思的问题:“我是个战斗机飞行员,而老爸你是一个高级军官,你怎么肯定我会活得比你久呢?” ………… “我不得不说,您还是更适合做一位战士。” “帕西”划着一根火柴,在薇尔莉特面前引燃了她和加纳利冒着相当危险送来的情报:“你不用回去了,我的车就在楼下,你带上那边的皮包直接坐车走人,到维希自然有人接你,然后去英国。” 薇尔莉特沉声反驳:“我还能继续传递情报,上尉。” “就凭这些?”“帕西”轻蔑地指着桌子上的灰烬嘲讽道,“你和你所谓的下线,让我的情报员冒着极大的危险送来这样一条垃圾信息——德国对新教和天主教采取什么政策,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人都该知道,国防军在1936年没有为此反抗,41年更不会,去接触这些国防军军官跟自杀毫无区别。” 面对羞愧地低头挨训的薇尔莉特,“帕西”根本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而且你为什么不遵守我的命令?又去多管闲事?救这么一个人对赶走德国佬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会让更多秘密战士处在危险之中!” “所以赶紧走吧,我既不想让别的战友被你坑死,也不敢让你把自己坑死——戴高乐将军下过死命令的,说无论如何也不能牺牲你,所以你还是赶紧去英国做你的手记人偶吧!” 薇尔莉特抬起头,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如果我走了,我的同事们怎么办?她们会不会被报复?” “想听实话?实话就是,当然会。” “那么我想留下来。” “给我个理由。”“帕西”头也不抬,只是小心翼翼地用自己修长的手指将桌子上的灰烬扫到烟灰缸里去。 “你们很缺人。” “干情报这行从来是宁缺毋滥。”“帕西”打开了一份报纸。 “我会认真学习情报工作的法则。” “我们没本钱给你交学费。” “我会变回一个机器!” 听到这句话,“帕西”抬起了头。 “我会像执行少校的命令一样,执行抵抗组织的命令。”薇尔莉特决然地说道,“为此我可以牺牲我的生命,以及……我的一切。” “包括你的朋友和亲人。”“帕西”冰冷地吐出了一串名字,“加纳利,贝内迪克特,嘉德丽雅,玛蒂尔德,泰勒……” 起初薇尔莉特还震惊于“帕西”对自己人际关系的掌握,但很快她便被有可能失去他们的可怕前景吓到了。“帕西“每说出一个名字,她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一分,最后竟然到了连身体都摇摇欲坠的地步。 “你要想留下来,那就告诉我。”“帕西”眯眼盯着脸色灰白的薇尔莉特,“如果我下命令,你会向德国人告发你的亲友——比如玛蒂尔德。” “她也是我们中的一员吗?!” “应该不是。” “那恕我拒绝。”薇尔莉特咬牙道,“如果不经同意就‘牺牲’了这些无辜者,我们和德国佬又有什么区别?!” “帕西”哼了一声,继续低头一目十行看他的报纸:“看来你确实不适合做间谍,提上那个包去车里吧。” 两分钟后,“帕西”有些不爽地抬起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薇尔莉特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的情报工作者,但是如果我走了,很多人会遭殃。所以,你还是把我当作一个抗战事业同情者吧……” “帕西”思索了一会,给出了答复:“那你就回去吧,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们,如果有需要,我们会主动联系你。一旦遇到这种情况,你必须服从我们的命令。” “那么,我怎么知道谁才是你们的人?” “‘布干维尔夫人,您还记得我吗?战前的时候我曾委托您帮我写过信’。然后你回答:‘是在34年吗’。我们的人会回复:‘不,还要早,在29年’。” 薇尔莉特点点头,离开了“帕西”的屋子。等这位捅了篓子的夫人离开房间后,“帕西”立刻放下报纸,骂了一声“疯子”。 他骂得倒不是薇尔莉特,而是报纸上新闻的主角:某位疯狂的英国间谍居然在香榭丽舍大街旁的一栋楼上架起电台向不列颠发报,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捕并遭到枪决。 也不知道他到底截取到了什么情报,以至于最起码的理智都丢掉了。 ———— 阿塔图尔克,意为土耳其人之父,是土耳其共和国赠予其国父穆斯塔法·凯末尔的姓氏。“纳图克”,意为“演说”,是凯末尔通过演讲口述的土耳其革命史,为土耳其官方意识形态的代表作,与史实相差不小——土耳其彼时就以发明历史而闻名世界了。 德内尔尊重作为政治领袖的“阿塔图尔克”,但不代表他认同“土耳其史观”。 第十章 巴巴罗萨(1) 薇尔莉特再次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她本来预计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抵抗战士找上门,可谁知仅仅过了两个星期不到,也就6月18日,就又有抵抗组织接触她。由于那人没对暗号,薇尔莉特就用一通胡扯将其搪塞了过去,生怕对方是钓鱼执法的德国情报部门。 不过次日来的情报员在薇尔莉特那间隔音效果极好的办公室里对上了正确的暗号。 “昨天来的那个人和您说了什么,薇尔莉特夫人?” “希望我加入他们的组织,先生。”薇尔莉特回答面前的中年男子,“他们是什么人?” “英国人,夫人,您没有同意吧?” “当然没有。” 中年情报员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那就好,奥斯卡特别让我来嘱咐您,不要加入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抵抗组织,尤其不要加入英国人的。那群家伙根本不拿法国人的命当回事,简直是把法国情报员当成一次性用品!” “天呐……你们有向英国人抗议吧?” “抗议了七八次,完全没什么效果。而我们的势力还不够大,没法排除英国特别情报部的势力。” 说到这里,那中年情报员叹了口气:“无论是敌军还是盟军,真正在意法国人性命的还是法国人。容我多嘴,夫人,尽管那天帕西上尉向您提了那个相当没人性的假设,但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们绝对称得上是所有抵抗组织中最有人情味的。”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回想起那天帕西提出的“测试”,薇尔莉特仍觉不寒而栗,因此难以完全相信中年情报员的话,而且她也怀疑“法国人在意法国人性命”这个命题是否为真,毕竟有霞飞、尼维勒和福煦这些将领做反例…… “既然如此,我就先行告退了,下次联络的暗号仍然是这个。” 说完这句话之后,情报员便要起身离开,然而薇尔莉特却制止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夫人?” “到底有多少个抵抗组织?” 听到这个问题,中年人就笑了:“数不胜数,夫人,不过规模和我们差不多的就有六个。” “难道不应该整合一下吗?” 中年人笑笑没有回答,戴上帽子离开了薇尔莉特的老办公室。 ………… “所以我费劲写的那些东西不但没有打消你的好奇,反而引起了你更大的好奇?” 罗贝尔提着水桶,盯着养父伤痕累累的后背说道:“确实老爸,多米尼克中校说你去了俄国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这话真是一点没说错,我根本无法把1919年以前的你和我知道的你联系起来——这根本就是两个人嘛……” “所以呢?”德内尔上身赤裸,下身也只穿着配发的军用短裤,示意养子往自己身上泼水降温。 “我现在每天都要做思想斗争,要不要偷偷翻后面几章看看。” “你要是真偷着看了我也管不着。” “可我向你保证了不是?” “我可不记得你以前这么听话。”德内尔回头看了一眼举桶的养子,颇为满意地挥了下手,“来个痛快的。” “算了吧……除了当飞行员,我什么事不是听你的。”罗贝尔咬着牙,用力举起水桶,当着德内尔的脑壳浇下去,把两个人的裤子都溅湿了大半,“你现在就记得这么一件事了!” “你们父子俩又在这‘浇花’呢?” 听到这文质彬彬的问候,父子两人就明白是阿隆教授又来探望了,他们抬起头,看到身着西装而非制服的教授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向两人伸出左手打招呼。 “早上好,阿隆。”阿隆教授经常来疗养院探望德内尔,两人早就混得熟稔非常,因此后者被撞上在院子里冲凉倒也没啥可害羞的,毕竟在疟疾最严重的那几天,冲凉这件事还是阿隆教授帮的忙。 倒是罗贝尔还觉得有些尴尬,他提着水桶问候了阿隆,随后询问道:“格拉谢尔不是说戴高乐将军另有任务给您吗?今天又不是周末,怎么清闲到来看我们了?” “这就是戴高乐将军交代的任务。”阿隆教授提起手上的公文包拍了一下,“我们的‘戴泽南上校‘不是要变成外交官了吗?听说他身体恢复的不错,将军认为应该让他学一点外交常识,毕竟现在已经不是宫廷决斗的时代了。” 听到这话,德内尔本就因疟疾而发热的脸似乎变得更红,在他身后提桶的罗贝尔也露出饱含深意的微笑,这倒让教授有些不知所措了:“这句话是戴高乐将军的原话,难道还有什么故事吗?” “看来你还没听说我在英国犯的事,不过我也无意隐瞒,因为你早晚都会知道。”德内尔抹去脸上的水,向阿隆简单叙述了一下他在不列颠与一群英军军官拔枪对峙的“壮举”。 听完德内尔的叙述,不苟言笑的阿隆教授也绷不住了:“难怪将军会这么说,他绝不希望让自己的驻美军事联络代表在白宫前挑战参谋长联席会的成员。” “或许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会欣赏这种牛仔行为?”罗贝尔插嘴道,“他毕竟是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亲戚。” “堂侄。”阿隆做了更细致的表述,“但不太可能,不同于堂叔西奥多,富兰克林总统据说是一个非常随和儒雅的学者范领袖。” 这样的描述引起了德内尔的注意:“另一个威尔逊?” “他可比威尔逊现实得多,从政治观点上看,我倒觉得你应该和他合得来。”阿隆随即有补充道,“只要你别那么冲动。” “我会特别注意的。”德内尔从一旁的板凳上取来上衣衬衫穿好,现在他的疟疾已经减轻了许多,不会出现前些日子热得发狂,不得不半夜起来用浇花的橡胶水管浇头的情况。但是他到底是还在发热,更何况埃及的六月份温度本就不低,既然这里都是熟人,就没必要披上外套了。 “既然你已经掌握了一些国际政治学常识,而且也具备相当不错的政治学基础,我们就可以直接跳过原则部分,直接讲具体的外交礼仪和外交辞令了。尽管我也不是外交官,但借助从德库赛尔那里讨来的《帝国外交手册》,应该能够缩短你学习的时间。” “我大可以自己看书,如果不急的话。” “事实上,有点急。”阿隆说道,“戴高乐将军希望你能出席预计在七月底到八月初在北美召开的一次国际会议,我们的驻北美代表会把你引荐给美国的将领们。” “驻北美代表,而不是驻美特命全权大使?” “是的,美国现在仍然承认维希政府为我国的合法政府。” 虽然对自由法国的诸位而言,美国不承认他们为之效忠的抵抗势力难免令人沮丧,但站在美国的立场上,如此做法倒也无可指摘。自由法国现在只占领了一些偏远殖民地,这些地区有没有上两位数的美国侨民都是个未知数。 而维希政府就不同了,即便他们现在只控制着小半个法国,但在那片领土上居住的美国侨民也绝对超过三位数了。 就算是为了这几百名侨民,美国也不可能同维希政府断交。 既然这样,德内尔还有最后一个特别需要关注的问题:“既然维希政府在美国还有一套完整的外交班子,我们该如何对待那些人?双方要是默契地互相无视还好说,可如果维希方面故意刁难我们,比如派外交官殴打我们的代表——随着战事的进行,他们不是不可能这么做——我们该怎么办?他们有外交豁免权,我们可没有,无论我们是否反击,都有被驱逐出境的风险。” 罗贝尔不太认同自己养父的判断:“维希的外交官不至于这么下贱吧……” “不,罗贝尔,正如戴泽南所说,这不是不可能,毕竟在维希当局眼中,我们只是一群叛匪。”阿隆苦笑着抓了抓下巴,“对待叛匪无须讲究外交礼节,美国人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在特伦特号上也这么干了,只是最后没有成功罢了。” 见德内尔和罗贝尔都一脸茫然,阿隆便简单科普了一下这次南北战争期间联邦政府搞出的重大外交风波。 具体而言,就是得知南方邦联向欧洲大陆派遣了两个外交特使后,联邦海军登上了运送特使的英国邮轮特伦特号,将两个南方使节逮捕,而后扣押在波士顿。 联邦政府强登英国舰艇,并在英国海员眼皮子底下的这种行为在当时的海军霸主英国眼里是彻头彻尾的挑衅,于是维多利亚女王陛下的政府决议对美国进行一次炮舰外交,还扬言将承认南方邦联,以报复美国海军挑战皇家海军尊严的行为。 而林肯政府为了避免两面受敌,只能让国务卿西华德向英国“澄清误会”,并释放了两个南方使节。 “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忍气吞声的时候。”阿隆最后半是总结半是劝告地说道,“上校此行,还请务必持重!” 德内尔也换了严肃的称呼:“我会的,教授,您会和代表团一同去美国吗?” “不,按照戴高乐将军的命令,我要到广播台工作。” 第十章 巴巴罗萨(2) “有人会说,外交就是用最文明的修辞表达最粗鄙的内涵,这种言论虽稍显愤世嫉俗,但也并非全无道理。自从欧洲进入文明社会之后,像希特勒那样——粗暴地将议定书反复拍在捷克总统哈查博士面前,甚至将这位可怜的国家元首逼到昏厥——这种情况简直是闻所未闻。” “除希特勒这样的混账行为不被国际社会认可外,自我孤立也是外交界绝对的禁忌。苏俄政权刚刚建立时,他们的外交委员托洛茨基就曾发表过一番贻笑大方的言论,他声称苏俄的外交部门只有一项任务,那就是对帝国主义发布革命宣言,然后关门大吉……” 托洛茨基的言语被雷蒙·阿隆狠狠鄙视,因为如果不是这位自负的“红军之父”违背布尔什维克中央的集体决议,擅自中断了同德意志第二帝国的谈判,苏俄其实有很大机会避免签下《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和约》,以一个还算体面的待遇与德国达成和议。 托洛茨基这么一搞,不仅让列宁被扣上了“俄奸”的帽子,还让苏俄丢掉了大量的领土和人口。他的行为在职业外交官和国际政治学学者眼里,简直就是蠢出天际的代名词。 “如果说斯大林这个独裁者搞的‘大清洗’真的对苏联那么一丝一毫好处的话,那只能是处理掉托洛茨基这个家伙带来的。” 阿隆教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他对“解放全人类”的理念和“不断革命”的理论完全不感兴趣,因而完全以看傻子的眼光看待以托洛茨基为代表的激进布尔什维克…… “布尔什维克的外交方针在契切林时代发生了转变,回到了所谓传统外交的时代。” 后面的事情德内尔也知道,或者说,他甚至也算半个亲历者。 至少他就在热那亚亲眼目睹过那位奉列宁之命,“多讲实事,少谈主义”的苏俄新外交人民委员契切林的身影。 德内尔作为一个邮递员,能够参与如此之多的外交会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沾了薇尔莉特的光,因为那时的法国总理兼外长依然是最欣赏,或者说最希望借助薇尔莉特的身世打压陆军、沟通德国的外交家阿里斯蒂德·白里安。 “你似乎想起了什么?” “一对一”授课的阿隆发现了德内尔已经走神,后者只好微微点头以示歉意:“接下来就到了苏俄政府遭受围攻,然后与同样受排斥的魏玛德国单独签订了《拉巴洛条约》,对吗?” “跟你这样关注时事的人讲课就是痛快。”阿隆拍了下手,“总之,虽然如今已经不是那个用错外交礼仪可能引发一场大战的时代,但被国际社会公认的传统外交规范仍有很大价值。” “课程意义”的内容结束了,德内尔开始了预计将持续一周的外交礼仪教育——与其说是教育,还不如说是共同学习,因为阿隆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经外交官,他一样对《帝国外交手册》上的技巧礼仪掌握生疏。 反正是共同学习,多一人少一人都无所谓,所以他便拉上了“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养子一同学习。对此罗贝尔是很不能理解的,他可从来没有成为一名外交官的规划,但是德内尔却劝说道: “万一你哪天负伤残废了,总不能下半辈子做个废人吧?” 多么良心的忠告啊!于是罗贝尔只好苦涩地加入了外交礼仪学习队伍。 从6月18日开始,三人就闷在疗养院里学习,德内尔的身体好转得很快。阿隆教授只道是“精神食粮营养丰富”,但罗贝尔却明白真正的原因。养父之所以精神振奋了不少,主要还是因为有事可做,不必整天胡思乱想。 若非如此,他只会一刻不停地挂念留在国内的诸位——特别是薇尔莉特阿姨。 罗贝尔有时会期待地猜想:或许战争结束后自己会多一个继母呢? 不知不觉间,三天就这么过去了,6月22日的清晨,父子俩还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等待阿隆教授来疗养院,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辣脆德国及其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匈牙利、意大利仆从国约200个师,今晨已跨过边界,发动了对苏联的侵略,苏莫斯科广播电台向世界通告,伟大的卫国战争已经打响……” “真的变成世界大战了……”罗贝尔的表情不知是喜是忧。 “只差一个美国。”德内尔补充道。 而阿隆教授则从专业的角度出发做了推测:“美国一定会参战的,无论遵循杰斐逊传统、威尔逊传还是汉密尔顿传统,辣脆德国都是美国永远的敌人。” “只考虑传统,不考虑现实意义利益的吗?” 罗贝尔刚刚表达疑惑,就被阿隆教授和养父先后投以鄙视的目光:“汉密尔顿传统就是现实主义传统。” “阿隆教授知道也就罢了,为什么你也知道这些?!” “我早告诉过你戴泽南上校政治学造诣颇高。”阿隆拍着罗贝尔的肩膀说道,“你以为我在跟你客套啊?” 听着两个年轻人的打趣,德内尔的精神也放松下来。不管是出于国家宿命、权力结构、经济基础抑或是希特勒的偏执疯狂,德军两线作战的局面都已经形成了。 目前的局势依旧比上次大战更加不利。德国的西线已经不存在一个顽强不屈的法兰西共和国,取而代之的是甘做辣脆侵略者帮凶的维希伪政权,独木难支的英国根本无力在保持对德海上封锁的同时,牵制甚至歼灭德国相当数量的陆军部队,历史上的英国也从来做不到这一点。 于苏联而言,统治了大半个欧洲的第三帝国是比第二帝国更恐怖的敌人,至少在纸面上,它拥有远强于苏联的工业能力,以及数量更为庞大的狂热的志愿兵——再也不存在奥匈帝国这个软柿子供俄国人捏了。 罗马尼亚、匈牙利、保加利亚、意大利这些同盟或仆从国军队战斗力确实不太好,但这种“不好”主要源自技术装备的缺乏和指挥能力的不足,而且这两个短板完全有被德国人补齐的可能——也就是说,这些仆从国军队或许并不像腐朽分裂的奥匈帝国军队那样四分五裂、病入膏肓,而且现在也无从判断他们的战斗力与意大利人孰强孰弱。 不过无论如何,苏联作为西方世界的盟友加入战争,还是让这看上去令西方世界绝望的战争局势好转了许多。 在苏德战争已经爆发的背景下,英国同苏联联合的阻碍——正如阿隆教授所断言的——仅存在于无知者的臆想中。与此同理,在几乎没有驻法利益需要保护(即使有也没法保护)的情况下,联共中央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同作为德国傀儡的维希政府保持外交关系,自由法国或许可以得到苏联的承认! 如此一来,自由法国有希望获得英苏两大国的肯定,这样不仅能提高自由法国的国际地位,还能促使美国承认自由法国。 正思考着的德内尔被自己的养子打断:“爸,格拉谢尔中尉来了。” “上校,教授!”格拉谢尔隔着苗圃向两人挥手,“请马上跟我来,戴高乐将军的电话!” 德内尔赶紧回屋里换上制服,同阿隆一道前往电话站。由于不能保证电话的安全性(鬼知道英国佬是不是在这台电话上装了监听器,他们绝对干得出这事!),戴高乐在电话中并没有说得太详细。 事实上,戴高乐只是问了问德内尔的身体情况,随后就让他和阿隆教授来自由法军司令部:“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说比较好,你和阿隆来一趟开罗吧,没必要来得太急,尤其是你,让,务必不要在正午赶路,你要把我这句话当成命令。” “请放心,夏尔。”德内尔举着话筒,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格拉谢尔和阿隆,“如果我要这么干,他俩绝对会把我捆到晚上。” “那就好。”电话那头的戴高乐轻笑了一声:“就这样吧,德库赛尔有文件给我,看他这副哭丧脸,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那就让我祈祷这件事还没有那么糟糕吧。” 话音未落,德内尔就听到戴高乐嘀咕了一句“妈的”,甚至都忘了挂电话:“看来确实糟糕,夏尔。” “确实,来司令部再说吧,让。” 于是德内尔便带着阿隆和格拉谢尔动身前往开罗。上车前,他拦住一个英国勤务兵:“帮个忙,孩子。(英语)” 他极亲切的称呼和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威尔士口音令那个英国准下士感到不知所措,而后手忙脚乱地举手敬礼:“长官,有何指示?!(英语)” “稍息,不必紧张。”德内尔从口袋中掏出烟盒打开,然后递给那个准下士,示意后者拿一根。 准下士犹豫地照做了:“您有什么需求吗?(英语)” “麻烦你跑次腿,告诉住在f区4号的那个法国空军少尉,我们现在要去趟开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英语)” “请问您是?(英语)” “戴泽南上校。”德内尔熟稔地掏出一个打火机,给诚惶诚恐的英国准下士点上烟,“抽着还行?(英语)” “相当不错,上校,非常感谢!(英语)” “那就再拿两根。”德内尔直接将烟盒里一半的烟给了英国准下士,“辛苦了!(英语)” 德内尔随后拍了拍司机的肩膀,示意他启动汽车,而那个英国准下士则握紧香烟恢复立正姿势,极认真地向这辆车敬礼,直到汽车消失在停车场篱笆外。 在车上,阿隆教授忍不住问了德内尔一句:“医生不是不让你抽烟吗?” “我打出生就没学过抽烟。”德内尔回答,“凡尔登更是断了我抽烟的念想。” “那为什么要带香烟和打火机呢?” “为了交朋友啊。” 德内尔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继续思索跟戴高乐见面要交流的问题,倒是格拉谢尔,忍不住从副驾驶座位上回头,兴致勃勃地为阿隆讲述德内尔的带兵技巧。 第十章 巴巴罗萨(3) 在颠簸的路途中,阿隆教授饶有兴致地聆听格拉谢尔讲述“戴泽南少校”如何令一盘散沙一样的95团1营握成一个铁拳,又如何在该营全军覆没后,拉起一支精干的游击队同德国侵略者周旋,最后组织七拼八凑的48团残部重创德军一个装甲营的光荣事迹。 “你从谁那里听来的?”回过神的德内尔忍不住打断了格拉谢尔的讲述。 “我们分开之后的是,玛丽少校告诉我的。”格拉谢尔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在被德内尔解救之后不久,就与其他几个士兵划船去了英国,根本没有经历后面的战斗。 “看来他进行了不少‘艺术’的加工。”德内尔轻笑了一声,回头对阿隆教授解释道,“我们的确重创了德军的一个装甲营,但主要的战绩都是英国人取得的,因为我军没有装备反坦克炮。” 阿隆点点头:“那么你们最后战绩如何?” “毁伤敌坦克22辆,其中英国人干掉了19辆。” “用3门两磅炮和1门六磅炮做到的,真是杀疯了。”格拉谢尔由衷地感慨着,“英国的陆军部为此一口气发了一枚维多利亚和六枚乔治。” 这就是德内尔那枚乔治勋章的来源了,据“内部消息”,英国方面曾一度认真讨论是否应当破例授予德内尔维多利亚勋章,这或许将使德内尔成为英国历史上第一个被授予维多利亚勋章的外国人。 为了鼓励法国继续抵抗,丘吉尔所在的保守党曾力促下院批准此事,以展现英方对于“英法合并”提案的诚意。但是法国在六月中旬就投降了,为自由法国服役的德内尔又屡次令英方难堪,保守党也就失去了为他争取殊荣的动力,所以最后德内尔“只”获得了一枚乔治勋章。 “那些都是过去式了,我现在更在意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德内尔拍了一下格拉谢尔的座椅,“下午我们就能到开罗,现在就把那些瞒着我的情报都讲一讲,免得我还得去问戴高乐将军。” “好的上校,其实就两件事,一是叙黎战役如期展开,二是战役算不上特别顺利,维希军队抵抗比较顽强——特别是打英国人的时候。” 于是德内尔做出了猜测:“所以英国人犹豫了?” “很有可能,戴高乐将军所说的坏消息,可能就是英国人不准备打下去了。” 毕竟在战役发动之前,英国人从上到下就都缺乏决心:尼罗河司令部始终犹豫是否要四个陆军师和一支海军舰队用于对付次要战场的敌人;而最终被派去叙利亚前线的澳大利亚师和英缅师也对同维希军队战斗缺乏热情。 起初遭遇挫折的时候,英国人又咬牙向叙利亚增派了一万人,使得在叙利亚前线的盟军总兵力达到四万。如果这样仍然难以取得突破性进展的话,英国人怨恨夸下海口的戴高乐,并且打算撤军倒也在情理之中。 “这确实不妙,如果英国人撤军的话,以我们的实力,单独拿下叙利亚和黎巴嫩只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德内尔低声嘀咕着。 阿隆不太了解自由法国的军事实力,因此产生了疑问:“可是我听说,我们总共有5万斗志昂扬、战力卓越的军人,而叙利亚和黎巴嫩的维希军队只有不到三万啊?我们自己不能对付他们吗?” 现实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德内尔简单为阿隆算了笔账:“第一,我们有七万军队,不过在非洲的只有五万。第二,维希方面的三万人是纯陆军,而我们五万部队则包括海军、空军和地方民兵,实际能拉出去和德国人作战的陆军只有两个残缺不全的师、两个独立旅和四个独立团,总兵力也就三万多。我住院前,我们在非洲能调动的野战兵力大概只有将近三万三千人。” “喀麦隆第二团一周前已经组建起来了,上校,所以这个数字增加到了三万五千多,准确地说,是三万五千五百多人。”格拉谢尔在一旁插嘴道。 “好的,那就三万五千多人。但是我们在乍得留了一个团,英国留了一个团,埃塞俄比亚和厄立特里亚也留了接近一个团,还有一个师和两个旅在利比亚同英军并肩作战,现在顶在叙利亚前线的,只有勒让德约姆少将指挥的残缺不全的‘第一师’,总兵力也就六千出头。” 敌我实力对比是三万对六千(虽然德内尔和戴高乐都不愿称执行维希政府命令的法国军队为敌人),一旦英军撤军,自由法国第一师的官兵恐怕就只剩用爱感化维希军队一条路可走了。 从亚历山大港出发走了两个小时,烈日就烤得汽车发烫,令所有人都生出一种窒息感。于是三人果断令司机在尼罗河畔的一个小镇中停车,然后四人一块去当地的一个小饭馆中避暑。 “要是能来杯冰镇啤酒就好了。”阿隆感慨道。 “一家埃及人开的饭馆,怎么可能卖酒?”德内尔吐槽了一下阿隆,随后起身用英语招呼了一下老板,“这里又什么消暑的饮料吗?” “什么?(阿拉伯语)”老板完全不能理解德内尔的话。然而德内尔却在其他三人震惊的目光中吐出了三个简单的阿拉伯语单词:“饮料,凉的,谢谢。(阿拉伯语)” “虽然不是斋月,但是我们这里总是有杰拉卜和卡马蒂恩的,您要多少?(阿拉伯语)” “杰拉卜,先生。(阿拉伯语)”德内尔又比了一个“三”的手势。 “您什么时候又去学了阿拉伯语?”格拉谢尔问出了其他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乍得行进团中有三分之一的士兵母语是阿拉伯语。”德内尔解释道,“作为指挥官,我应该了解部下的语言和生活习惯,如果他们想念杰拉卜的味道,那么我就该想方设法弄一些来。” 格拉谢尔心服口服地摊开手,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阿隆甚至司机都看出了他想表达的想法:什么叫一个优秀的指挥官? 过不多久,埃及老板就为四个法国军人(阿隆教授仍是空军士官)递上了三杯被称为杰拉卜的阿拉伯传统奶饮料,只有德内尔仍然喝水:“我根本尝不出味道,花钱买饮料根本毫无意义。” 四人喝了些东西之后,暑意便消了不少,总算有了吃饭的胃口。于是他们便在饭馆里简单吃过自己携带的食物,又靠墙睡了一小觉,直到将近下午三点才继续出发。这倒不是他们过于懒散,而是夏季的埃及属实不适合在正午出行。 不到万不得已,就连军队都不会在正午交战,否则因脱水、中暑产生的战斗减员很有可能会超过战斗伤亡——热射症也是会死人的。 更何况中午沙漠的强光还会对士兵的视力造成损害,前线作战部队已经向后方递交了多份报告,称部分士兵在正午期间执行过了望侦查任务后患上了干眼症,极个别战士在整个白天都泪眼汪汪的。 在德内尔住院前,就有两名士兵因为严重的干眼症而不得不转到二线,他们的病情严重到了注视准星都会眼睛发涩,这还怎么打仗? 一行人在下午四点二十分抵达了自由法国的埃及司令部,还没进入庭院,德内尔就感受到了弥漫在此中的沉重气氛。 为了解情况,德内尔拦下了一个正从司令部中走出的熟人——参谋热尔瓦·拉布朗热少校,他已经在帝国防务委员会例行会议上见过这位才能出众的少校多次了:“您好,拉布朗热少校!” “您好,戴泽南上校!”拉布朗热看向德内尔的眼神有惊讶转向热切,甚至都顾不上寒暄,“您看起来好多了,我们现在正需要您呢!” “我已经可以继续指挥战斗了。”德内尔不由分说,直接摁住了身旁的阿隆和格拉谢尔,“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英国人不准备打下去了?” 拉布朗热无奈地挥手:“比那还糟糕,是我们打不下去了,第一师师指挥部在今天上午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难怪拉布朗热那么盼着自己身体大好! “详细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勒让德约姆少将今天上午带着热南上校和玛丽少校到前线视察,结果遭到了敌人炮火覆盖。他们本来都躲进掩体了,结果一发105毫米榴弹就正好砸在掩体顶上!” “…………” “热南上校当场阵亡,勒让德约姆少将和玛丽少校重伤,现在还不好说能不能活下来,整个第一师现在都瘫痪了。更糟糕的是,勒让德约姆将军一直采取激进的攻势,前线部队本就疲惫到极点,士气也很低,现在除了塞内加尔第1团之外,其他各部队居然都有不稳的态势。” “现在谁是指挥官?”德内尔问道。 “庞杜勒中校,出身印度支那殖民地,贾德鲁将军对他知根知底——他的威望和能力都指挥不了一个师。” “我知道了。”德内尔严肃地点点头,“去忙您的吧,拉布朗热少校,我现在要去见戴高乐将军。” “您请便!” 拉布朗热少校向德内尔敬了个礼,后者一抬手便转身迈入司令部的大门。 他甚至都忘了给门口举枪敬礼的卫兵回礼。 第十章 巴巴罗萨(4) 戴高乐沉默地双手按着沙盘的边缘,过于高大的他有长得夸张的胳膊,仿佛能将整块沙盘抱在怀里。 当德内尔看到摆出这样姿态的戴高乐时,他就知道,这位自由法国的领袖正被糟糕的局势所困扰着。 “将军。” 除非戴高乐先称呼自己为“让”,否则德内尔不会在众人面前直呼将军的名字,而戴高乐也早已适应了这一点。 高大的戴高乐转过身,在看到来者是德内尔后明显松了一口气,他随后就伸出了手:“下午好,让,你的身体似乎已经好多了。” “我现在非常健康。”德内尔语气坚定,将右手递给了戴高乐,“把我派到叙利亚吧。” 戴高乐的眉头明显皱了起来:“你的手掌消瘦得硌人,我怎么能放心把你送到前线去?” “我的生命力非常顽强,超乎你的想象。”德内尔抽回自己的手掌,并将其握成拳头,“我不相信叙利亚会是比凡尔登更恐怖的人间炼狱。” 戴高乐没好气地伸出手指去捏德内尔袖子下的手臂:“你也不是1916年的戴泽南中尉了,让!你自己捏捏,皮包骨头,再去照照汽车后视镜,看看自己这大热天还煞白的脸色——疟疾是不是还没好利索?不要跟我犟了!阿隆教授,戴泽南上校现在能出院了吗?” “医生建议继续疗养一到两周。”阿隆一句话就把德内尔给出卖了。 戴高乐嘘了一声,无可奈何地向德内尔摊开手:“我叫你来可不是让你去叙利亚的。” “另有任务吗?” “格拉谢尔说你懂一些俄语,阿隆又说你颇有一些马克思主义理论常识,那么或许你能成为在俄国政府和自由法国之间穿针搭线的人。”戴高乐终于说出了他找德内尔的真正目的,“毕竟除了你,我们还真没有去俄国的合适人选,他们要么不懂俄国文化,要么不懂马克思主义,我担心他们可能会触怒斯大林。” 在听到“俄国”之后,从来接受命令毫不迟疑的德内尔居然陷入了短暂的迷茫,或者说……抗拒。德内尔如此表情倒让戴高乐觉得稀奇,这还是自己这位可靠的部下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不情愿”的神态——他只能推测,或许德内尔是真的怕冷。 “我只想让你做特使,而非常驻外交代表,你不会在那里待很久的。” “这两条担忧都是不必要的。” 德内尔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自彼得大帝以来,俄国就一直努力模仿法国文化,我们只需要给予苏维埃政府足够的礼遇,他们就完全能明白我们的态度,不会因为文化隔阂而产生龃龉。更何况苏维埃政权的历任领导人一直都是非常现实的,只要与自由法国交往对他们有利有利,他们会对我们无意间的冒犯持无比宽容的态度。” “而我自己。”德内尔继续说道,“绝非合适的特使人选。” “为什么?” “我曾作为协约国干涉军的一员去过克里米亚,并且在那里干了一些非常不光彩的事……” 坦率地说,是有辱法兰西荣誉的罪行,德内尔默默想道。 到底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戴高乐一看就知道德内尔并不想说,他也就干脆不问了,而且在德内尔提醒他之后,他也回忆起来自己其实对德内尔退伍的事并非一无所知。当年他被派到驻波法国军事顾问团里的时候,就曾偷偷向同在队伍里的亚德里安·奥维茨中校打听过德内尔的退伍的缘由。 这位亚德里安·奥维茨当时正是德内尔所在团的团副,他的解释简直如同绕口令:“戴泽南上尉无法容忍一些其他军官会漠视的不当行为发生在自己身上,即使诱发这种行为的根源不在于他自己。” 戴高乐之前也接触过德内尔(毕竟两人当时被视为贝当元帅左膀右臂般的少壮派军官),他并不认为德内尔是那种圣徒式的“道德完美主义者”,“圣徒”不可能受战友欢迎。既然都闹到了要退伍的地步,戴高乐有理由猜度,所谓的“不当行为”恐怕都是奥维茨中校在对老战友文过饰非了。 万一德内尔在克里米亚作得太狠,以至于在内务部的某个名单上挂了号,让他做代表可不就成了对苏联的外交侮辱了吗?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戴高乐只好重新考虑访苏特使的人选。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于是德内尔再次请求:“所以还是把我派去叙利亚吧。” “我不能同意,让,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下这种无情的命令。” “可是你还能找到其他人选吗?” 戴高乐没有回答,显然在为这个事发愁。 除一个月内新组建了一个团之外,自由法国军队并没有什么大的调整,师级指挥官就两个半,一个在利比亚吃沙子,一个在叙利亚的医院里躺着,还有半个就是德内尔。有些军官的军衔是够了,但指挥能力根本跟不上。 在自由法国这边的原法属中非、西非殖民地和外事部门里上校中校一大堆,但实际指挥过一个营的都寥寥无几。相比之下,德内尔至少还在纸面上同时指挥过两个团和数个独立营呢! 其实硬要算的话,自由法国还有一个师级指挥官,而且还是整个法国乃至全世界最为优秀的师级指挥官之一,那就是戴高乐将军本人,毕竟他是在拉昂和高伯山分别让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都颇吃了些苦头的卓越将领。 问题在于,要是戴高乐将军能抽身去前线指挥的话,他早就应该回英国了。 “英国人在殖民地问题上一直和我们扯皮。我看得出来,不拿到叙利亚和黎巴嫩,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为这事我已经跟英国吵了十几天了……” “叙利亚和黎巴嫩还没拿到手呢,他们急什么?”英国佬的行为真让德内尔无语。 “没拿到,但是快了。”戴高乐纠正了德内尔掌握的过时情报,“6月20号之前攻势确实不顺,不过在我们拿下涅布克后,邓茨(维希政府派驻叙利亚的总督)的败落就板上钉钉了,只是咱们部队面临的局势依旧很严峻。” 戴高乐直起身子,示意德内尔到地图边,然后拿起一根教鞭指向了涅布克:“此地距离大马士革仅有五公里,又临着黑门山,一旦第一师在这周边沿公路站住脚跟,大马士革就是我军的囊中之物了。” “现在涅布克只有两个营。”德内尔皱着眉头,审视着当前的局势,“后续部队还没有跟上吗?” “没有,我们现在仅仅掌握了这块桥头堡,而且防御桥头堡的喀麦隆第1团状态很不好,他们的士气在团长热南上校(同时也是第一师的副师长)阵亡后就一落千丈,实在说不好到底是他们还是敌人的士气更低。” 说到这里,戴高乐深深地叹了口气,不仅是因为前线的糟糕形式,更是因为他越说越觉得,没有人比德内尔更适合接过热南上校牺牲后的烂摊子。 德内尔点点头,然后抬手看了一眼自己从意大利人那里缴获的手表:“现在离天黑还剩三个小时,你把你的飞机借给我,今晚我就能到前线。” “我打算把阿布杜尔少校派过去。”戴高乐一挥手,示意面前瘦小的德内尔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可德内尔完全无视了戴高乐的暗示:“我知道阿布杜尔少校,我无意贬低他,但他甚至都没直接指挥过一个连,你就放心把一个师交到他的手上?” “勒让德约姆少将还能卧床指挥,我只是让他去带一个团。更何况,万一战斗失利,我就让部队撤下来休整。” “可如果第一师转入修整而叫英国人拿下大马士革的话,我们就要永远失去叙利亚了。” 戴高乐的表情不变:“我们有政治手段。” 德内尔实在无法忍耐了,他向前走了半步,压低声音对戴高乐强调:“我明白你的想法,夏尔,你知道我的肺病让我没法在沙漠里长期战斗,但在叙利亚和黎巴嫩以及维希那边四万人的命运面前,我这点伤病只是不能再小的一件小事——” “你是自由法国的上校,现在我们一共才几个上校?!”戴高乐有些愠怒,打断了德内尔的陈述。 “只要拿下叙利亚和黎巴嫩,就会有更多维希军人投奔我们,至少那四万维希军队里上校就有十几个……” “但你是上校让·德内尔·戴泽南!” 戴高乐的声音如此响亮,以至于嘈杂的指挥部都静了下来,德内尔不得不先转身提醒那些战战兢兢的参谋们继续工作,然后才回头压抑着内心地激动说道:“我从不怀疑我们的友谊,夏尔。现在不是顾念战友之情的时候,国难当头,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包括我!” 戴高乐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低声音:“我不知道你是在装傻还是本就不明白,哪有那么多像你一样学识渊博与时俱进的军人?!我起初打算让你成长为在军中独当一面的将领,就算身体垮了,现在你还可以成长为我的军政助手,甚至我的继承者,而你为什么总把自己当做消耗品?!一块到处是沙子的殖民地而已,和一位出色的领袖种子比起来算什么?!” 德内尔陷入到震惊当中,直到阿隆从身后碰了一下他:“上校,将军说的完全没错,我们的领导人当中,懂政治的不懂战略,懂战略的不懂政治,二者都懂的恐怕只有贾德鲁将军,但他的年龄实在太大了。” 然而神色恢复过来的德内尔却仍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样子,这实在令戴高乐气急无奈,而更令后者愤怒的是,德内尔居然仍旧顽固地请求戴高乐将他派去叙利亚。 “你的重视让我极度感激,但我必须坦白,我绝不是什么做领袖的料子,战死沙场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那你就去叙利亚‘战死沙场’吧!”戴高乐彻底愤怒了,他铁青着脸倚在墙上,挥手示意德内尔离开。但德内尔仍然请求道:“我想借用你的飞机。” “去找德库塞尔!” 德内尔向戴高乐敬礼告退,后者甚至都懒得回礼。 “无论如何,像我一样的罪人不应当成为法兰西的领袖之一。”德内尔最后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尽管戴高乐对德内尔的“自暴自弃”极度不满,但他还是授予了德内尔充足的权力:原本交给阿布杜尔的参谋班底现在全给了德内尔,就连阿布杜尔少校本人都成了他的助手。 德内尔在飞机的舷梯旁见到了自己的副官皮埃尔·昂热·阿布杜尔少校。后者对德内尔“抢”了自己的位置不敢有一丝埋怨,甚至只有感激:“我之前哪里指挥过什么步兵团啊!我已经愁了一上午,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幸亏您已经出院了!” “那你得快学啊。”德内尔在和副官握手的时候打趣道,“万一我也挨一炮,你还得当团长!” 第十一章 手足相残(1) 1920年以前的德内尔从不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卓越的军人,尽管他在法军内外主要因凡尔登而闻名,但最令他骄傲的,还是他在十七个月内不折不扣地通过了圣西尔炮兵专科的所有科目。如果院长没有夸大的话,他就是自拿破仑以后结业最快的法兰西炮兵学员——尽管拿破仑不是圣西尔毕业的。 虽然成绩并非最好,但德内尔相信,在战时最为紧张的1916年,以最快的速度投入战斗比什么都重要。计算、阅读、考核、行军、演习……那是一段多么疲惫、紧张而充实的日子。 如果有人告诉那时的他:“努力,你会成为法兰西的领袖!”他或许真的会向那个方向努力呢! 但现在终究不是1916年了。 “太阳要落了,上校。”阿布杜尔出声打断了德内尔的回忆。 “确实,太阳要落了……” 德内尔抬起头,看向舷窗外即将消失在海面上的壮美夕阳,将无用的感慨丢进了地中海:“我们应该能借助落日的余晖降落,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德内尔话音刚落,戴高乐专机的领航员便拉开隔舱门帘,向后方的陆军军官们非常客气地提醒道:“我们现在就要下降了,请务必系好安全带,长官们。” “谢谢提醒,战友。” 于是德内尔看到飞行员向前一推操纵杆,一股让他心里发毛的失重感就产生了出来,好在这不是他第一次坐飞机了,再加之前坐船的经历打底,总不至于吐出来。然而在他身后的那个叫雨果·门多萨的西班牙裔少尉却忍不住了,飞机一俯冲,他就得对着呕吐袋疯狂输出。 对于客机而言,这种不断俯冲然后上拉减速的降落方式实在过于狂野,但驾驶员也是没办法。他们的目的地赞卡只有一个没有水泥跑道的野战机场,运输机和载客飞机夜间降落实在不易,为了赶在天黑前降落,飞行员们也只能飞得“狠一点”了。 不过在下降途中,德内尔还是听到了领航员在嘱咐他的飞行员:“小心点,万一戴泽南上校被我们摔出点什么问题,戴高乐将军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来自领航员的忠告让飞行员持重了不少,但是这种持重到底能起到多少作用着实值得怀疑。在飞机着陆的前一刻,天边的余晖终于完全褪去,飞行员只能摸黑降落。虽然飞行员此前就已经对准了跑道,大体方向不会出错,但跑道上要是出现什么紧急情况的话,那乘客们就自求多福吧。 不过好歹快要落地了,就算真出了什么事故,估计也死不了…… 随着德内尔淡定地继续向窗外看去,只能偶尔瞥到几缕从帐篷缝隙中露出的灯光,正当他准备感慨野战机场的灯火管制形同虚设时,整个飞机的右侧——就是他这边——突然向下猛地一坠,显然是跌进了什么坑里。这个坑绝对不浅,因为德内尔分明听到飞机右侧螺旋桨掀起沙子的声音,真是糟糕透顶。 然而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经过这一摔,右起落架似乎出了什么问题,于是这侧的机翼和螺旋桨叶都擦了地,飞机的速度一下子就降了下来。值得庆幸的是,德内尔老老实实遵照机组人员指示系紧了安全带,否则他绝对会因惯性而被甩出座位。不过他发冰的右手上感到有温热的液体划过——有谁挂彩了吗? 在一阵令人脏腑翻腾的颠簸之后,飞机终于停了下来,德内尔叹了口气,抬起右手扶了一下帽子:“有人受伤了吗?” “没有受伤,上校。”“没有。” 德内尔扭头向后看,但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他搞不懂,如果没人受伤的话,那他手上的血是从哪里来的?难不成是有人摔晕过去了? “检查一下你身边的战友!确定他们的意识还清醒!” 德内尔一说完,便身体力行掏出手电筒检查左手边阿布杜尔少校,不过看到后者同样在掏手电筒准备检查自己,他就基本上放下心来。 手电打开,德内尔首先就发现自己受伤的液体并非血液,而是后座门多萨少尉呕吐袋里洒出的,尚待余温的呕吐物。 哦,那没事了。 “你可真他妈的埋汰。”看到德内尔半个袖子都挂着呕吐物,阿布杜尔忍不住回头吐槽那个倒霉的少尉,把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别往心里去。”德内尔倒是满不在乎,甚至都顾不上擦一擦,“我很庆幸飞到我手上的只是你的呕吐物,而不是你的脑浆。” 正在这时,驾驶舱里摇得七荤八素的飞行员跌跌撞撞地迈到客舱:“有人受伤吗?” 德内尔站起来回答:“没有,但是我们该怎么下去?” “右起落架已经折了,打开舱门就是地面,长官!” 听到这话,靠近右侧舱门的两个军官立刻解开安全带去拉舱门,舱门打开后,一股干燥炎热的风直接卷着沙子灌了进来,这正是古老的叙利亚对德内尔一行人的欢迎。 而来自叙利亚战友的“欢迎”紧随其后,德内尔刚从过道挪到门口,就看见两辆卡车和一辆救护车停在了摔得惨不忍睹的机翼边上。 从三辆车上下来十好几号人,由于天色昏暗,德内尔只能根据平顶帽分辨出这群人中有两个军官。他们颇紧张地向乘客们询问是否有人受伤,在确定自新任副师长戴泽南上校以下七位军官士官,以及他们的随身携带文件全都安然无恙之后,一行人显然都松了一口气。 然后这些场务人员就挨了戴高乐将军专机飞行员的一顿臭骂:“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就算是野战机场,也不该他妈的有这么大一坑啊?!” “可是你们降落的地点根本就不是机场!” “不是机场为什么会有灯光和跑道?!” “那是伪装用的!我们用探照灯给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发信号,你就非得往这里扎?!” 眼看这两拨人吵得越发兴起,德内尔只得无奈地打断他们:“不要吵了,快给我们准备晚饭,我们今晚就动身去师指挥部!” “是,上校,请跟我们来!” 于是德内尔便和他的军官们一个个从倾斜的机舱中跳到地面上,没有一个军官和士兵向他们敬礼,而德内尔丝毫不以为意,毕竟这里已经是前线了。一个戴平顶帽的军官打算跟他握手,把他吓得把手往后猛一缩。 这下意识的举动令那个军官极度尴尬,于是德内尔急忙向他道歉并说明情况:“我的手臂上全是某位战友的呕吐物,容我先清洁清洁。” 虽说是清洁,但德内尔既没有用医生递过来的毛巾,也没有将手放到身旁战友拧开的水壶下,而是直接附身将手插进沙子里搓搓就完事了,避免了耗费宝贵的饮用水。这种行为是真正的士兵而非养尊处优的高级军官能做出来的,于是他和机场官兵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喀麦隆第一团1营代营长安德烈·卡佩上尉。”自称卡佩的代理营长对德内尔的脏手熟视无睹,直接握了上去,“向您致敬,长官!” “卡佩?我的天。”德内尔忍不住打趣道,“不灭百十个‘日耳曼蛮子’,你都对不起自己这个姓。” “不是您想的那个‘卡佩’。”卡佩上尉僵硬的表情舒缓了许多,“我祖上是迁居到加来的英国制帽匠,卡佩其实是当时邻居打趣的叫法,叫着叫着就变成姓了。” “那也差不多,卡佩王朝的那个卡佩也不过是指‘披肩’。”德内尔继续开着玩笑,俨然完全没有把刚刚发生的事故放在心上,“你还是应该消灭成百上千的德国侵略者,才配得上这样风光的姓氏!” “没问题,长官。”卡佩上尉也愈发放松了,“请先上车,我这就带你们去吃饭。” 在到餐厅的路上,德内尔就开始询问部队的情况,卡佩并非高级军官,只能将自己团的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由于第一师的组建基本就是按照德内尔的规划来的,所以即使卡佩说不出本师全貌,德内尔也能从他的描述里体会到该师战况的艰难。 自由法国第一师下辖三个步兵团和两个炮兵营,分别是喀麦隆第1步兵团(团长热南上校已阵亡),北非第12步兵团(团长莫里斯·艾曼中校)和自由法国第1步兵团(团长皮埃尔·罗尚比恩少校重伤不能指挥战斗),以及自由法国第1重型榴弹炮营和第2轻型榴弹炮营。 从他们的番号上就能看出,前两个步兵团都是第三共和国时期就建立的老部队,而“自由法国第1步兵团”则是前段时间按照德内尔自己提出的方案,将世界各地赶来的零碎法军官兵整编成的。两个炮兵营也是七拼八凑搞出来的,轻炮营用的是戴高乐从整个非洲凑出来的10门施耐德105mm榴弹炮,重炮营就只能用从英国人那里买来的6门5.5英寸炮了。 现在那两个炮营倒还完整,但三个步兵团情况就相当不乐观了,这一点从三个团长仅剩一个还能指挥战斗就能看出。三个团中又以喀麦隆第1步兵团情况最为糟糕,该团在6月19日的涅布克进攻战中打主攻,然后一头撞上了一支斗志强到离谱的维希军队——叙利亚第2治安旅。 这个旅的番号像是个三线部队,但无论是装备还是军事素养都完全不在喀麦隆第1步兵团之下,再加上维希军队还能得到轰炸机的志愿,第一团的攻势就更加艰难了。激战持续了两昼一夜,直到20日深夜,热南上校才带队攻克了那支维希军队的阵地,此时该团已经损失了三百多人,几乎报销了一个整营。 “战斗结束后,我们营损失最大,建制都快打没了。热南上校就用我们营补充了另外两个营,然后让剩下的十几号人来这里看机场,” “但是你是个上尉啊,又没有受伤,为什么不留在前线?”德内尔有些不明白。 “因为这个机场有时也会被轰炸,所以上校让我来指挥布置在这里的五门高射炮。”卡佩上尉解释道,“我本来就是高射炮军官,因为步兵实在缺人,才去步兵营里当了个副营长,现在他们不缺人了……” “这帮‘停战军’法奸。”阿布杜尔少校咽下一口面包,愤恨地抱怨着,“打德国人不行,打法国人倒是来本事了!” “人家还把我们当法奸呢。”卡佩上尉叹了口气,对戴泽南说,“俘虏告诉我们,他们之所以愿意跟我们打到底,就是因为有不少法国人认为我们在做英国人的狗。” ———— 105mm级别的火炮并非轻型榴弹炮,只是相对于师属重榴弹炮而言算轻,真正的轻型榴弹炮(75mm级别)通常会下放到团甚至突击营。 第十一章 手足相残(2) 德内尔一行人迅速吃完晚饭,在晚上七点半动身前往第一师的指挥部。机场特别抽调了一个班做德内尔一行人的护卫,安排了两辆汽车,顺便按照德内尔的要求给他本人提供了一顶亚德里安钢盔,一杆勒贝尔步枪和六十发8毫米子弹。 第一师的师部位于涅布克西南方五公里的哈法,距离机场也就三小时的车程。不过沿途路况并不好,卡车颠得非常厉害。已经在叙利亚和黎巴嫩奔波了快一个月的第一师官兵们多少适应了一些,但自埃及来的一众军官全都有些顶不住,之前晕机的门多萨少尉更是扒着卡车驾驶舱的车窗吐得死去活来,他的晚饭算是彻底白吃了。 挤在门多萨和司机中间的德内尔表现得鹤立鸡群,他神色淡然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打着手电筒看地图,仿佛根本不知道晕车为何物。 不过他还是看了一会就把地图放下了,无他,眼睛有些受不了…… 司机见德内尔闲了下来,便好奇地问道:“您是天生就不晕车吗,上校?” “年轻的时候也晕车。” “有什么克服晕车的办法吗,上校?”这次是门多萨问的。 “后来我干了邮递员,跑遍了半个欧洲,自然慢慢就不晕车了。”德内尔收起地图,揉着眼眶打趣着因晕车而脸色煞白的少尉,“战争结束后来ch邮局找我吧,国内邮递跑三年,包你再不晕车。” “好啊——呕!” 德内尔本意是想分散一下门多萨的注意力,可看到后者开始扒着车窗往外吐黄胆水后,德内尔就知道自己白费功夫了。 “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少尉,请再坚持坚持。”司机话语客气,踩油门的右脚却丝毫不留情,不过门多萨也没什么东西可吐了,就这么一路干呕到了第一师师部。 汽车停下之后,门多萨解脱一样夺门而出,跑到路边狂呕不止。德内尔则利落地钻出车厢,会和卫队的带队士官走到师部检查哨前。检查哨的哨兵警惕地将背在身后的步枪取下:“西班牙!” “圣地亚哥。”士官回答了正确的口令,随后示意哨兵向自己身旁的德内尔敬礼,“这是戴高乐将军委任的新副师长戴泽南上校,我们已经通知了师部,马上放行。” 听到戴泽南上校的名号之后,那个哨兵似乎精神一振,立刻叫埋伏在路边的战友帮助自己打开路障。德内尔向几个哨兵点头示意后,便返回了自己在卡车车厢里的“雅座”。然后卡车继续向前,最终停在了指挥部门口不远处。 因为是在叙利亚的首次亮相,门多萨少尉还强打精神率先跳下车为德内尔把住车门,把后者搞得哭笑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体面的待遇?更何况一行人的状态本就跟体面不沾边,德内尔带来的军官们正毫无形象地从卡车护栏里往外翻,至于他自己——一个戴着钢盔提着步枪从卡车驾驶舱钻出来的脏兮兮的军人,哪有一丝一毫的高级军官的风度可言? 不过赶来迎接的军官们可并不在乎这些,他热切地向德内尔敬礼,神态仿佛见到了救世主:“您这么快就到了,戴泽南上校!请跟我来,勒让德约姆将军要现在就见您!” 于是德内尔示意身后自己带来的军官士兵们跟上,直接进入了第一师的指挥部。 指挥部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气味的源头就是师长勒让德约姆的卧室。引路的那个军官迅速掀开帘子钻进屋子里,德内尔见状也照做了,但由于屋子太小,其他几个新来的军官就只能放下行李在大厅里等待。 “将军,戴泽南上校到了。” “戴泽南奉命报道,将军!” 德内尔压抑住内心的震动,向伤势惨不忍睹勒让德约姆敬礼,后者连抬手回应都做不到——因为两只手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只能微微点头示意,虚弱不堪地呻吟道:“很好,我终于能闭眼了。” “我很抱歉,将军,您本可以乘坐戴高乐将军的专机直接去埃及接受治疗,但我们把那架飞机给摔了。” “那不重要。”勒让德约姆真的闭上了眼睛,“就算飞机完好,过这条破路也能要了我的命……我把指挥权交给你了,所有的情况都去问我的参谋吧,他什么都知道……” 德内尔见师长已经昏睡过去,便压低声音询问一旁忙来忙去的护士:“师长伤情怎么样?” “最严重的伤在肋下,其他伤口倒是不那么严重,就是数量太多,还有就是双手严重烧伤……” “严重烧伤为什么要缠得那么紧?不应该撑开手指晾着吗?” “我们也没办法,上校。”护士苦着脸叹息了一声,“要是不缠成这个样子,苍蝇就要来下崽了。” “那拆绷带的时候不得疼死?!” “不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师长的身体真的不允许去机场吗?”德内尔最后确认道。 “除非用人抬过去,要不然那条破路会让将军全身上下所有缝好的伤口都开绽。” 德内尔点点头,随后离开勒让德约姆少将的卧室,到大厅中询问:“参谋长德席尔瓦在吗?” “在这,戴泽南上校。”一个焦头烂额的中年军官从沙盘前直起了身子,“请问有何指示?” “大马士革-贝鲁特公路路况如何?近期被炸过吗?” “据英国人说,非常好,而且近期并没有遭受轰炸。”德席尔瓦推了一下眼镜继续说明,“那条路是英国人的补给线,英国人非常重视防空,皇家空军的表现也很不错。” “我们没人走过?” “有传令兵跑过贝鲁特,说路况相当好。” “那就立刻联系英国人,请求他们尽快将勒让德约姆将军转运到埃及或者英国。”德内尔当即立断,“然后派人把将军抬到那条马路上去,再用汽车送到黎巴嫩——今晚就出发,明天早晨将军就能到贝鲁特。” 德内尔的果断令参谋张德席尔瓦精神一振,立刻答应下来,将这项任务安排给了一个年轻的参谋。德内尔还特别强调派出数量适当的部队进行护卫:“最好不要超过两个班,卫队太多有被当成重要目标的风险,不过人员一定要选最精干善战的,自由法国绝不能失去一个将军!” “是,上校!” “玛丽少校呢?”德内尔还想起了自己的老战友,“他不是也负重伤了吗?一起送到贝鲁特吧。” “罗尚比恩少校小腿骨折了,倒是没有生命危险,我可以再安排人送他。” 听到“罗尚比恩”这个名字,德内尔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不过他很快想起来玛丽少校的姓氏,然后拒绝了德席尔瓦参谋长的提议:“既然这样那就不必了,还是把机会留给那些生命垂危的伤员吧,既然我们现在没法修路,那就组建一支担架分队,专门转运经不住颠簸的重伤员。” 建立畅通的伤员转运通道本就是增进部队士气的常规方法,参谋长不可能不知道。让轻重伤员在救护站里鬼哭狼嚎,前线官兵的士气很快就给嚎没了。只是第一师先前一直处于进攻态势,损失不大。而从前天开始军官团损失过大,指挥系统濒临瘫痪,也就暂时没顾上这些事。 既然这件事已经有了处理方案,德内尔的注意力便转向了当下的战局:“现在告诉我,北非第12团和自由法国第1团是怎么个不稳法?” 自由法国第一团面临的困境在于缺乏能够凝聚全团的核心,这个团本就是七拼八凑出的。虽然下级军官、士官和士兵大多来自本土,但只磨合了半个月就上了战场,指挥官负伤后人心惶惶倒也不让人感到意外。 而且德内尔知道,自由法国第一团的官兵本来也不是什么精锐部队的士兵——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精锐常备军早就在比利时和法国北部被全歼了。他们还有很多人来自b级师甚至地方守备部队,那些人是个什么战斗力……从色当的第55师身上就能看出来。 当然,能主动加入自由法国的军人总归还是有几分勇气的,但德内尔始终深信并不断得到现实验证的真理是,没有训练与配合打底的勇气完全是随风飘荡的蒲公英籽,根本靠不住。 看来这个问题是一时半会不能解决的,于是德内尔便采取了保守的措施:“阿布杜尔先去把团长的职务担起来,尽量想法子激励一下部队,不行就把他们分拆补充到喀麦隆第1团里去。” 而北非第12团的情况就是典型的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了。该团的团长莫里斯·艾曼中校被其他两个团长的“悲惨遭遇”吓破了胆,生怕自己也步他们的后尘,因此执行任务非常消极。 从早上师长负伤开始,艾曼就对师部命他本人带队增援涅布克的任务百般推诿,反复强调该团的困难,称该团的阿尔及尔人畏战情绪极高。师部完全不相信他的鬼话,因为北非第12团是一支整建制加入自由法国军队的部队,一支畏战的部队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德内尔心中怒火顿生,指示传令兵连夜联系位于涅布克以南6公里的北非第12步兵团:“最后警告艾曼一次,让他带部队在明天早上七点之前赶到涅布克,否则军法从事。” “要不干脆换个人吧。”参谋长建议道,“您有撤换团长的权力,我怕艾曼那个家伙即使上了前线也打不好仗。” “没关系,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打不好,撤换也很快。” 参谋长德席尔瓦不太能理解新任副师长所说的“撤换很快”是什么意思,直到德内尔将手中的红蓝铅笔丢到地图上,下达了今晚的最后一道命令:“在这里留一个联络组,然后把师部转移到涅布克去。” 这个命令把德席尔瓦听得头皮发麻:第一师都丢了多少个高级军官了,这新来的指挥官怎么还把师指挥部直接摆在维希军队面前了?! “前线?涅布克很快就不是前线了!”德内尔如是回答参谋长的质疑。 第十一章 手足相残(3) 德内尔通过将指挥部前移,清晰地表达出了他的态度——这位新任师指挥官决定延续勒让德约姆将军采取的战略,即继续对维希军队发动激进的攻势,争取在本周打进大马士革! 对德内尔的方案,参谋长德席尔瓦以下众人起初持谨慎的反对态度,但前者的理由却让德席尔瓦和其他参谋们无法反驳:“在热南上校捐躯、勒让德约姆将军和玛丽少校受伤之前,战事进展顺利吗?” “顺利。”一个德内尔记不住名字,但明显在埃及有一面之缘的年轻参谋下意识地回答道,“尽管涅布克敌军的抵抗非常激烈,但这并没有出乎师长的预料,他在战斗打响前就提醒过热南将军,如果邓茨还想再做一次垂死挣扎的话,就只能选在涅布克。” “所以,战友们,涅布克的地理优势已经无须我过度赘述了,拿下了涅布克,我们就可以用大炮封锁大半个大马士革,包括位于城南的机场!” 德内尔伸出五根手指扣住地图上机场的位置,环视一圈,继续强调:“更何况我们可以确信,邓茨的脊梁骨——最死硬的亲德分子组成的第二治安旅——已经被我们打得丢魂落魄,而且不可能得到任何补充。无论怎么看,战场的优势都在自由法国这一边,大马士革已经是一枚熟透的果子,就等我们采撷了。” “但问题在于,我们的军心动摇了。”德席尔瓦叹息道,“如果我们没有失去师长和那么多优秀的指挥官的话,如果我们的士气还能像两周前一样的话……” “恕我直言,参谋长阁下,‘军心动摇’是一个完全无用的判断,我们必须找出部队士气受到打击的根源。” 不就是因为损失了太多指挥官吗?德席尔瓦听不太懂德内尔的意思。 当然不可能那么简单…… “上校,护卫队组织起来了,汽车也准备好了。”指挥部外,一个第一师的中尉参谋提醒德内尔。 德内尔抬起头:“英国人怎么回应?” “他们说有一条护卫舰正准备返回亚历山大港,将军可以搭乘那条船回埃及。” “那就立刻把勒让德约姆将军转移到后方,英国人在东地中海的制空权和制海权还是很有保障的。” “是,上校。”中尉并不敬礼,只是立正答复便离去了。 过不多久,他便带着两个阿尔及尔士兵和德内尔一起进入将军的卧室,后者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神志不太清楚的将军,将军只是点头,于是德内尔便招呼三人和他一起把重伤的师长抬走,顺便也招呼护士跟上:“你跟着他们出发,随时监控将军的身体状况。” 将军刚被抬出卧室,就对德内尔伸出了缠着绷带的手:“你要……转移……指挥部?” “向前移到涅布克去。”德内尔回答道,“我认为您的战略没有问题,到现在还是要进攻!” “但是士气……” “我有办法,将军。”德内尔坚定地答复,“我有办法,请您放心。” 于是勒让德约姆再次点头,一声不吭地让士兵给抬了出去。 德内尔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这一个师的前途就彻底着落在自己身上了。目送师长离开之后,德内尔立刻捡起了刚刚被自己倚靠在墙角的步枪,把挂在背后的钢盔重新戴回到头顶,然后命令已经准备地差不多的指挥部直接动身去涅布克。 “争取明天就能继续攻势。” 德内尔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他是一个很出色的营连长,还算凑合的团长,以及非常稚嫩的师旅长。所以他大可不必去胡乱调整前任师长采用的被证明是非常有效的战略,尽管这套战略运行起来出现了些许问题,但整体而言(正如他之前对参谋们强调的)效果还是很好的。 仅仅用了两周多一点的时间,第一师就以伤亡一千两百余人的代价攻克了大马士革的门户,而且还有相当的进攻能力,还能随时得到自埃及来的补充兵。再看对手维希军队,本来人数上就相对于盟军而言处于劣势,还不可能得到本土的补充,士气也比自由法国军队差得远,战略态势更不利。 两相对比之下,怎么能说勒让德约姆将军指挥得不好? 敌我双方实力对比摆在这里,任何一个脑子清醒的法国军人都能算明白,所以当德内尔以极其果断的态度推动攻势之后,师部很快就稳定下来了。 于是在赶往前线的道路上,年轻的军官们便生出了同德内尔这样平易近人的战争英雄聊天的欲望,各种各样的提问就没停过,直到德内尔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糟糕,忘吃药了!” ………… 喀麦隆第1团的团副、热南上校捐躯后的代理团长正是玛丽·科尼希中校,作为第一批加入自由法国的军官,他老早就和德内尔打过交道了,一年前他在伦敦被混帐英国军官扣押的时候,就是德内尔用枪顶着英国军官脑门把他捞出来的。 他这一年的职务在旅长和副团长之间反复横跳,这倒不是因为他命途多舛,而是因为自由法国的编制一直在变,军官和士官缺乏的情况也在不断改善。他最高的职务是第二旅的旅长,但那只是一个兵力不到一千人的空架子旅。 在第一旅扩编成第一师后,科尼希的第二旅也即将扩编成一个真正的旅,但他的军衔和经验却远不足以指挥这样一支通常由准将指挥的部队,所以戴高乐在和德内尔商量后,就把他调去了第一师,跟着真正出色的团长热南上校学学怎么打仗,然后再单独指挥一个团。 至于第二旅,就由勒克莱尔接手了。 尽管有些丢脸,但科尼希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军事天才的存在,自己的才能同勒克莱尔比实在是相形见绌。 在一年前自由法国创建的时候,勒克莱尔的军衔甚至比他低两级,但是现在前者却能得心应手地指挥着第二旅的两个团(乍得行进团和上沃尔特步兵第2团)把利比亚南部的意大利军队打得焦头烂额,而他也就能指挥好一个团。 “团长,戴泽南上校到了。” 听到卫兵的报告,柯尼希立刻整理了一下着装,准备到团指入口迎接上级。但他还没出门,就看到一个士兵披着一件厚得离谱的大衣,风风火火地提着步枪进了他的指挥部,起初他还以为这人是德内尔的卫兵,定睛细看才发现这分明是德内尔本人。 “好久不见,另一个玛丽。”德内尔脸上挂着微笑,先向柯尼希伸出手。没能先向长官敬礼的柯尼希有些尴尬地握了上去:“长官来到,有失远迎,万分抱歉。” “你少来这套。”德内尔亲切地轻锤了他一拳,“团里的情况怎么样?不用说装备,那个我知道,就说说你的感觉和士兵们的想法。” “我感觉还能继续打下去,但前提是让我们尽量休整休整,涅布克战役打得太吃力了。部队士气也受到了一定打击,论其原因,伤亡不小倒在其次,主要还是因为跟法国同胞手足相残。” 德内尔点点头:“我有预料到这一点,说真的,现在维希军队独立防守法国领土,我们却跟英国人一起进攻他们,搞得好像我们才是仆从军一样!” “谁说不是呢?”柯尼希也正犯愁这件事呢,“特别是涅布克的维希军队打得挺不错,看得出来,他们训练虽然不行,但斗志还算顽强,是些好兵苗子……消灭这支部队真让人难受。” “你们把那个叙利亚第2治安旅全歼了?” 柯尼希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差不多吧,那个治安旅跟咱们之前的那个第二旅差不多,就是七拼八凑出来的名义上是个旅,实际兵力也就半个团的玩意,总人数肯定没超过一千五百人。然后让我们击毙了三百多,俘虏了六百七十多。” 听到这战果德内尔就绷不住了:“这也能叫‘斗志还算顽强’?” “额……跟您带的那种动辄战至最后一人的部队确实没法比,不过在我们遇到的维希部队中已经算斗志一等一的了。” “算了,你没有下令虐待俘虏吧?” “当然没有,上校。不过也没多优待,就跟对待德国战俘一样。” 德内尔点点头:“让我去跟他们聊聊。” “我们也尝试过说服他们,但收效甚微,他们有不少人还把我们当法奸呢,或许您能说服他们?” “想什么呢?我又不是圣彼得。”德内尔吐槽道,“我也就去了解一下他们接受的宣传,然后尽量揭露维希官员们的谎言罢了,最终十有八九只能提振我们部队的士气。” “我马上命令部队暂缓向后方转移俘虏。”柯尼希说完,便叫来传令兵,通知看管俘虏的部队做好准备。 “没必要这么正式,我只是打算在北非团就位之前先了解一下我们对手的情况。你们之前有审讯过吗?” “了解过对面的具体部署,没什么特别的收获,最多算是验证了我们已经侦查得知的情报,其他的情况就没顾得上问了。” “那就行了。”德内尔一摆手,旋即离开柯尼希的团指挥部,“我去看看这帮治安团的二流部队这迷之战斗力怎么来的。” 第十一章 手足相残(4) 行走在沙漠间的德内尔只觉得越发寒冷,尽管自己正裹着厚实的军大衣,但缩进袖口里的手掌还是抖个不停,最后他只能握紧拳头以避免暴露自己的病态。现在部队士气本就成问题,可不能让他们怀疑新的师长是个行将就木的棺材瓤子。 “还有多远?”感到疲惫的他忍不住出言问道。 “就在前面了,上校。” 喀麦隆团一口气抓了快七百个俘虏,刨去已经送到后方去的伤病号,还有近五百人留在涅布克附近,为此柯尼希不得不安排两个排的士兵看守他们。当德内尔抵达临时战俘营所在的山坳时,就看到了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正在睡觉的曾效忠于维希的军人,而喀麦隆团的士兵则在周围的制高点上架起两挺机枪。 喀麦隆团的战士们身着更换了徽章和标记的英国军装,而战俘们的制服却是完完全全的法国货,表面看来,还真像是自由法国的军人在帮助英国佬对付法国人。 面对前来迎接的少尉,德内尔先让他把这伙俘虏中军衔最高的那个带到自己面前。于是少尉立刻行动起来,从几个被单独看押的俘虏中颇礼貌地请来一个上校。 “您叫什么名字,上校?”德内尔首先发问。 “马布里·贡比涅。”那个上校带着几分傲气回答道。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德内尔直接愣住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照亮了那个人的脸,发现面前的俘虏的确是自己的“老战友”:原第95团2营营长贡比涅少校。 “是你!”贡比涅的惊呼引起了许多睡不安稳的俘虏的注意,这正中德内尔的下怀。原本他还在构思如何公开打击俘虏指挥官的威信,而又不至于引起俘虏们的反感,现在可方便了,贡比涅这人的黑料真是数不胜数。 不过德内尔转念一想,现在直接开喷还是不妥的,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位老战友在“新部队”中的所作所为。要是这家伙能在维希傀儡政府的停战军中干点人事儿,说不定还不会被部下嫌弃。如果事情真是如此的话,俘虏们恐怕还会把自己的指控视为对贡比涅的污蔑呢。 想到这里,德内尔克制住了和老冤家辩论的欲望,直接开始阴阳怪气了:“开战仅仅一年就被晋升为上校,可以啊,贡比涅‘上校’,看来您还是比较擅长替德国人打仗。” 德内尔的嘲讽以及两人的地位差别让本就对德内尔恨之入骨的贡比涅当场破防:“你这甘心做英国人马前卒的小丑,不也靠着跪舔戴高乐混成上校了吗?!” “不要以己度人,贡比涅,我既没有给英国人当狗,也没有跪舔戴高乐。”听到贡比涅口不择言暴露了自己的升官之道,德内尔彻底放心了,他继续火上浇油,“毕竟我不像你,战功对我而言俯就像路边的石子一样俯拾可得。” 还没等贡比涅反驳,德内尔就挥手示意部下将他带走:“我不想同挑拨法兰西军人自相残杀的卖国贼多费口舌,把他带下去!” 他又不是来这里打辩论赛的,当然要利用好环境和地位的优势压制住对方。等愤愤不平的贡比涅在他的示意下被卫兵单独看押之后,他便迈步走向了不远处正默不作声看着这边的俘虏们,最后停在了一个驼背坐着的俘虏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埃瓦里斯特·吕西安·普恩加莱。”那个俘虏谨慎地回答道。 “和前总理一个姓。”德内尔的语气中全然没有先前怒喷贡比涅的刻薄,“阿尔萨斯人?” “老家在阿尔萨斯,现在住在大马士革。”俘虏回答。 “你好啊,老乡。”德内尔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那个士兵,还给了火柴。在那个士兵懵懂着开始享受香烟的同时,德内尔又把香烟递给了另外一个人:“你呢?” “莫里斯·康坦·巴布伦,也住在大马士革。” “老家哪里的?” “默兹省的。” “默兹省?好地方,我在那里打过仗,科尔马的泉水非常棒。” 德内尔就这样一边闲聊把一整盒香烟散了个干净,就好像自己面前的士兵不是俘虏,而是和自己同战壕的战友,俘虏们的戒心也因此降低了些许。 “我之前就认识马布里·贡比涅。”德内尔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他是你们的指挥官吧?” “他是我们的旅长。”巴布伦就这么把贡比涅给卖了。 “他干得还凑合吧?我听我的部下说,你们打得很好,叫喀麦隆团吃了些苦头。” 听到他的话,几个士兵不约而同地发出嗤笑,德内尔顿时了然。 见德内尔还要继续闲聊下去,有个士兵按捺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您不必白费功夫跟我们套情报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德内尔对俘虏的抗拒并不感到意外,他继续平静地说道:“你们的情报早就对我们单向透明了,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搞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玩命跟我们打?难道你们一整个旅都是贡比涅那样的亲德分子?跟德国人打各种畏缩逃避、坑害友军,跟自己人打倒是一个比一个起劲!” 满腹牢骚的俘虏们顿时不快,先前缓和的气氛也再次紧张起来。 “贡比涅是个亲德分子没错,可你们亲英分子的帐怎么算?” 德内尔看到有个军士气鼓鼓地把自己递过去的香烟摔到地上踩灭,然后带着怨气开始声讨自己:“没见德国人到叙利亚,光看到你们把英国人引过来了!” “你是叙利亚人吗,军士?” “我当然是法国人!” “那你的这话实在是可疑,‘没看到德国人来叙利亚’,那你也没看到德国人在巴黎吗?” “可我们跟德国人已经停战了!” “哦,停战了。”德内尔冷笑道,“所以我们的‘神圣六边形’应该改成梯形了,对吗?你可以容忍德国侵占法国三分之二的本土,却不能接受自由法国军队接受英国援助拿下叙利亚和黎巴嫩?” 这番话让那个军士哑口无言,因为德内尔直接把简单而不容辩驳的事实重新摆在了他们面前。 但是俘虏当中很快又有另外一种说法了:“德国人并没有吞并法国,只是仍在占领中罢了,就像1815年以后那样,但是英国却想拿下法国的叙利亚,而你们自由法国也想让叙利亚独立!” “没错,现在叙利亚到处都是被你们煽动起来的游击队和暴徒!” 说到这里,德内尔就意识到这伙俘虏对自由法国的抗拒从何而来了。 “你们都是家住叙利亚的本地人吗?” “家住叙利亚的法国人。”俘虏们纠正道。 “难怪。”德内尔鄙夷地笑笑,“四千万同胞的痛苦折磨终究还是比不过你们在叙利亚的利润,我明白你们的士气从何而来了。” 德内尔收起火柴盒,离开了俘虏的身边,对自己在一旁等候的随员门多萨少尉下达了命令:“甄别所有俘虏,把家在叙利亚的法国人和军官集中看管,不要让他们对别人灌输那些有害的歪理,而且要赶紧把他们送走,对其他人可以适当放松监管,待遇也要尽可能提高到和我们的士兵相差无几——别忘了,我们非常缺人!” “包括土着士兵吗?” “当然。”德内尔告诫自己的助手,“当地人是我们主要的兵力来源,难道你能指望这些殖民者吗?为了保住在殖民地谋取的利益,他们甚至愿意跟魔鬼合作。” 但是门多萨却对德内尔的命令产生了疑问:“不过如果我们把叙利亚人武装起来,将来战争结束之后,又该怎么控制他们呢?” “我们为什么要继续控制叙利亚呢?”德内尔一边走,一边有些不满地反驳,“叙利亚本就不是殖民地,法兰西根本没有控制它的国际法依据,它早晚是要获得独立的——这也是抵抗委员会早就达成的共识。” “不过他们所说的也不能说全无道理。”门多萨叹了口气,“我们准予叙利亚独立的行为一定会引起其他殖民地的动摇,从而冲击法兰西帝国的根基。” “冲击法兰西帝国的根基?难道不是海外殖民帝国在冲击法兰西共和国的根基吗?”德内尔的声音高了不少,他彻底停下脚步,指着后面的俘虏对门多萨说道,“那些‘征服者’不远万里去各个殖民地淘金,无论找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说‘这块土地将成为法兰西的宝贵财富’,结果呢?数以亿计的法郎经银行流向海外,经过银行家和金融巨鳄的层层扒皮,流进了殖民地官僚和军队上下的腰包,投入到一个个深不见底、收益期长达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项目之中!如果这些资金投入到本土工业化中,第三共和国还会被列宁嘲笑为‘高利贷帝国主义’吗?要是政府将这些烂账投入到国民福利上,每个法国青年恐怕也不需要对付两个德国青年了!” 德内尔见门多萨被自己吓得哑口无言,火气立刻全消了,他把右手按在少尉的肩膀上,带着这个年轻人继续步行:“抱歉,我不该冲你发火,我是被那群家伙气到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一直很喜欢问题多的年轻军官——问题多,说明肯思考。” 门多萨闻言如释重负:“没关系,上校,我只是对您的想法感到惊讶,因为戴高乐将军好像并不喜欢布尔什维克。” “他是不喜欢,但他还是愿意跟法共相忍为国的,更何况……” 德内尔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表情:“关于大多数殖民地是坑钱货这一件事,根本不需要布尔什维克去揭露,这是英国学者约翰·霍布森在19世纪就发现了的规律啊……” 第十二章 阋墙(1) 1941年7月2日,戴高乐将军被副官德库赛尔的敲门声惊醒,他费劲地眯着眼睛拉亮床头灯,然后从枕头旁摸来自己的手表,在看到现在才凌晨三点之后,他立刻睡意全无:“上帝,又出什么大事了?!” “叙利亚的电报,戴泽南上校发来的。”德库赛尔的前半句话几乎让戴高乐心脏骤停,好在他很快说明了来意,“不全是坏消息,将军,而且并不特别紧急,只是您先前有过命令,无论什么情况都要第一时间看到第一师的电报。” “是有这么回事。”戴高乐强忍着被人半夜叫醒的眩晕感,披上外套塔拉着拖鞋去开了门,“让在电报上说了什么?” “第一是您的专机摔了,虽然没造成伤亡,但需要至少四天时间才能修好。第二是第一师的情况并没有预想的那么糟糕,他决定继续进攻,以免大马士革守军获得喘息之机。” “他是一线指挥官,他说了算。”戴高乐边揉着眼睛边评价,“还有呢?” “戴泽南上校还建议抵抗委员会尽快就保障法国侨民的利益发表正式宣言。”德库赛尔接着拿出了另一份电报,“随电报而来的还有他的建议草稿,以及说明。” 戴高乐闻言立刻接过草稿开始阅读:“让我看看他提了什么建议,嗯……‘我军在叙利亚遭遇的抵抗表明,尽管已光复了大量前殖民地,但我自由法国仍缺乏一份如何对待殖民地官兵侨民权益的纲领性文件,殖民地军队和侨民仍对自由法国之政策存在疑虑,特别是那些我们已经或准备或极有可能准予独立的殖民地。’” “还说自己不适合从政!”看完开头的戴高乐就忍不住抬头,没好气地向副官吐槽自己这位左膀右臂,“勒让德约姆去打了快两周的仗,还给我发电报,说搞不清叙利亚的维希部队为什么这么能打呢!” “确实。”德库赛尔笑着回答道。 戴高乐倚着门框继续审视德内尔提出的几条建议,德内尔首先提出,抵抗委员会应当重申法国对叙利亚事务的绝对主权,尽量打消维希官兵对英国吞并叙利亚的担忧。其次,应当将那些暂时效忠维希的军队也视为自己人,由抵抗委员会承认大多数被忠于维希的上级裹挟的官兵无罪,同时加强对俘虏的教育和优待。再次,抵抗委员会应当保护殖民地官兵侨民的安全和财产不受侵害,对战时遇难伤残的维希官兵和法国侨民进行抚恤,如果能许诺赔偿财产自然更好。 至于最后…… ………… “戴泽南上校认为,抵抗委员会有必要尽快讨论对以邓茨为首的叙利亚维希首脑的处置方案。” 戴高乐向在场的抵抗委员会成员们抛出了德内尔的最后一条建议,与会的诸位大多是浸淫政治多年的老手,因此没人问“还没拿下大马士革就讨论如何处置邓茨等人有何必要”这种蠢问题。 毕竟这个问题的答案关乎第一师应该采取何种攻城策略,是对大马士革交通要道全面封锁,以便战后对叙利亚上层进行全面清洗,顺便看看能不能促使守军抛弃邓茨这伙人呢?还是“围三缺一”放他们一马,从而尽快进驻大马士革结束这场战役呢? “戴泽南上校本人的意见呢?”负责自由法国民政的安东尼率先提问。 ”他认为应该从严处置邓茨等,把他投敌卖国、贪污腐败和挑唆内战的账一笔一笔算清,然后该判刑判刑,该枪毙枪毙。”戴高乐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过他说他将无条件服从抵抗委员会的命令。” 文官们怎能不喜欢这样的军人呢?抵抗委员会的成员们都流露出了得到尊重的满意之情。 倒是戴高乐稍微有些不满,因为戴泽南说的是服从“抵抗委员会”的命令,而不是他的命令,好像这个上校直属于抵抗委员会似的! 不过现在抵抗委员会基本上是戴高乐的一言堂,因此他只当是德内尔在提醒他记得在自己的命令上盖个抵抗委员会的戳子了。 抵抗委员会最后还是决定从轻发落邓茨以尽快了结叙利亚战事,这么做两条好处。首先,让以邓茨为首的维希上层跑路能够减少自由法国军队和叙黎两地的损失。其次,尽快结束战事有利于增强自由法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话语权,避免英国染指。 但是这么做的坏处也很明显,放跑了那些维希卖国贼自不必说,自由法国还不得不继承腐败低效的叙利亚和黎巴嫩政府——虽然自由法国许诺准予两国独立,但未来的两国政府和议会必然少不了那些前政府官员的存在。要是不对他们当中的腐败分子(这类人并非少数)进行打击,两国的动员能力将受到显而易见的影响,这必将对未来自由法国的抗战事业产生阻碍。 至于叙黎两国当地原住民的利益,则根本不在戴高乐和抵抗委员会诸位考虑的范围之内。 “不出意料。” 热得浑身发红的德内尔叹了口气,将开罗发来的电报递给了参谋长庞杜勒·德席尔瓦:“采用二号方案,不封锁机场,下午两点半行动。” 参谋长闻言立刻让参谋们把命令向各部队传达:“采用二号计划,北非团向西南攻占巴泽,然后继续南下,自由法国第一团向东拿下瓜彭,喀麦隆团做预备队暂时不动!要以最快的速度切断大马士革与其内陆的联系。炮兵营负责……” 德内尔则指示门多萨立即赶印一批宣传单,内容就是抵抗委员会发来的这份对叙利亚殖民地的公开宣言。 以及…… “宣传车准备得怎么样了?” “临时用防空听筒和收音机改装了几辆装甲车,经过测试,完全能够承担前线广播的任务。播音员也挑好了,都是口齿清晰、口音纯正的军校生。” “很好,让他们受点累,现在就去广播。侦察兵也是,进攻前一小时必须向我通报最新敌情。”德内尔抬起手腕,瞟了一眼腕上划痕遍布的军用手表,“还有三个小时,没任务的抓紧时间休息。” “您也该吃药了,上校。”门多萨少尉提醒道。 看到门多萨一脸紧张,德内尔决定捉弄他一下:“我能晚点吃吗,少尉?” “好的……额,不,为什么?” “你看,我现在中午发热夜间怕冷,如果调整一下吃药的时间,或许能改成中午怕冷晚上发热,这不是更有利于战斗吗?” 德内尔的打趣让指挥所里响起了敬佩的笑声。 “好了不逗你了,把奎宁拿来吧。” 向前线通报完任务之后,指挥部变得安静了下来,年轻的军官们在努力让自己休息,尽职的参谋长还在盯着地图谋划,德内尔自己则忍耐着令人发狂的燥热,静等侦察兵发来敌军的消息。 结果一个小时都不用,德内尔就收到了一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情报。 “上校,艾曼中校报告,该团正面的维希军队向我们派出了谈判代表。” 这个情报让指挥部里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是那支维希部队的谈判代表,还是邓茨的?” “只是北非团当面维希部队的,艾曼中校正在询问他们的条件。”通讯兵报告道。 参谋长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看来宣传起效果了!” “最多算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德内尔并没有将维希军队动摇的功劳据为己有,“即使完全没有宣传,你们前些日子的战斗也让大马士革的维希当局撑不过这周了。” 过不多久,艾曼就通过电话向师指挥部传达了当面那支维希军队——步兵第103团2营——的条件。 “他们知道维希政府就是德国人的傀儡政权,但他们也暂时无法信任我们,所以他们希望保持建制和武器和平退出战斗。等戴高乐兑现了让叙利亚在法国主导下独立的诺言后,再加入自由法国。” “答应他们。”德内尔毫不犹豫地拍了板,“然后让他们从你们团的二线阵地向西南行军,驻扎在哈立德寺以南。告诉他们,这里远离战区,能避免误伤,还靠近公路,便于我们对他们进行补给。” 当然,让他们呆在那个偏僻的地方还能防止他们跳反截断第一师的补给,不过这个打算就不用对他们解释了。 城中的维希守军满打满算也只有两个团,共计七到八个营,还没开打就少了一个,顿时让准备攻城的第一师上下士气大振。但这还不是终点,在总攻发起之前,又有多则一排,少则单枪匹马的维希士兵选择投诚。 他们有人同103团2营一样宣布暂时中立,有的希望退伍回家,还有的直接投诚,德内尔则以第一师代理师长和帝国防务委员会委员的身份,准予了所有人的请求。 这些人抛弃维希卖国贼的行为进一步动摇了城内守军的士气,进攻大马士革的战斗还没有开始,维希军队的残余力量便已经呈现出土崩瓦解的态势。德内尔见此情况,命令宣传车跟随先投部队进城,向士气已经摇摇欲坠的守军宣扬那些弃暗投明的前维希官兵的事迹,此举进一步动摇了守军的作战意志。即使那些勉强不投降的部队,也处于一触即溃的状态。 到下午六点攻势中止的时候,自由法国军队已经解放了三分之一个大马士革城区,先头部队损失极其轻微,北非团和自由法国第一团简直就是武装游行。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非常离谱的事情,那就是大马士革宪兵总队司令率部投降时,顺便还打电话让位于北线英国人方向的叙利亚第1治安旅也跟着投降了。但那个旅也有一个条件:他们一定要向自由法国军队投降,要是他们正面的英国人敢上来缴枪,他们就同那些“无耻的英格兰混蛋”血战到最后一人。 德内尔答应了第1治安旅的要求,然后立刻给戴高乐将军和英国指挥官韦维尔中将发报,要求正与叙利亚第1治安旅激战的英澳第7师停火。德内尔当然知道叙利亚第1治安旅此举对英国人是多大的侮辱,但英国人的脸面哪有法国人的命重要? 谁知电报还没发完,通讯兵就传来一个令人倍感不安的消息:“英军韦维尔中将把英印第5旅派来支援我们的攻势。” 德内尔疑惑地看向德席尔瓦:“我来之前你们寻求过支援吗?” “当然没有!”德席尔瓦同样一脸震惊。 于是德内尔的疑惑立刻就转为警惕和不满了:“我大概猜到会发生什么事了,马上向戴高乐将军发报,英军要阻碍我们攻下大马士革!” 半个小时后,一个缠头巾的锡克上士操着洋腔怪调的英语出现在了德内尔面前:“戴泽南上校,我们旅长请您到他的指挥部商讨攻城事宜。(英语)” “为什么不是你们旅长到我们师部开会?!(英语)”德席尔瓦难掩怒意。 “因为我们旅长劳埃德爵士的军衔是准将。(英语)”锡克上士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第十二章 阋墙(2) 听到英国人无礼的要求,阿布杜尔立刻建议德内尔采取无视的态度。自由法国第一师归属英军指挥没错,但归属的是英军叙黎集团军司令部,你特么一个旅级部队的指挥官也敢跑到第一师的师部呼来喝去?! 就算德内尔不去,英印第5旅的旅长劳埃德还能跑到第一师师部里把他这个代理师长正了军法不成? “这是关乎自由法国军队荣誉的大问题!” “但盟军之间看军衔而非职务是国际惯例,无论我去不去都不会和自由法国的荣誉扯上干系。”出乎阿布杜尔和其他军官预料的是,代理师长居然“背刺”了他们,“一群校官、尉官拿一个小小的印度士官出气就能为自由法国带来荣誉了吗?” 德内尔对着部下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淡定,然后告诉那个锡克士官,自己会接受劳埃德准将的邀请,只是需要暂时先处理一下法军内部的紧急事务:“告诉我你们旅部的位置,以及你们今晚的口令,我会在八点钟前抵达。” 那个锡克上士将第五旅驻地的位置告知了众法国军官,然后面无表情地敬礼离开,等他走远之后,德内尔才对自己的部下说明想法。 “我们和英国人起冲突对大局没有丝毫好处,战友们,我并不打算迁就甚至服从英国人,你们也知道我不是这种人。但你们要知道,即使我们不配合英国人,他们也有坏事的能力。” 鉴于维希军队对英国人的刻骨仇恨,德席尔瓦等人其实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一旦英军和自由法国第一师联合进攻,维希军队一定会不加区分地抵抗到底。如此一来,德内尔所作出的政治解决努力就将全部付诸东流,第一师也将被迫陷入到绞肉机般的血腥巷战中去。 德席尔瓦迟疑地问道:“我们可以按兵不动,让他们自己打……” “那么英印第5旅就会伤亡惨重,乃至全军覆没。即使我们不顾道义,以马基雅维利的心境坐视英军遭受重创,英军也会获得吞并叙黎两地的绝佳借口:自由法国军队作战不力、坑害友军,英国必须获得补偿。”德内尔伸出手对着整个叙利亚和黎巴嫩画了个圈,最后指向大马士革,“而且一旦英军主动进攻,维希军队说不定还会主动向我们反击呢。那时候我们怎么办?打不还手?” “简直可笑!”有参谋军官愤恨地骂道,“英国人在比利时抛下我们跑路的时候,怎么没给我们补偿?!” “这是维希方面的宣传,中尉。”尽管确实对英国人不满,但德内尔并没有故意抹黑英国人的打算,“当时法军和英军都在跑路,只是法军往里尔,英军往敦刻尔克罢了,这套方案还是得到甘末林和魏刚两任总长批准的。” “抱歉,上校。” 德内尔一摆手,示意自己根本没往心里去,而后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以不合作的态度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英军搞破坏,那么不如试试通过表面合作,实际不合作的方式阻挠吧。” “您也要搞非暴力不合作?”德席尔瓦哭笑不得地说出了这个已经让英国人头疼欲裂的词。 “差不多吧,夜长梦多,我这就动身会会那些英国人。”德内尔忘了吃饭,也忘了吃药,但是却记得命令电台兵修改已经发了一半的电报,“撤回关于那封要求英军停火的电报,改为强烈谴责英军无故干涉我正常作战进程!” “是,上校!” 德内尔带着一个班的警卫出发去英国佬那里开会,还带上了一部小功率电台和一名译电员,以便随时保持同师指的联系。 德内尔认为,劳埃德准将或许会命令他尽快发动进攻,如果事情的发展果真如此,那他就答应下来,先和英国人煞有介事地制定一个联合作战计划,并且让法军在其中担负一些至关重要的任务。 至于实际执行嘛,他有一百种理由让战斗的爆发拖延至少一天,从而为戴高乐将军向英国方面施压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一行人抵达英军指挥部后,劳埃德准将倒是没给这群法国人来一个下马威,他本人就站在自己的指挥部前迎接德内尔,对待法国盟友的礼数不仅无可指摘,甚至足以称得上是周到了。 如此做法的根源或许来自于劳埃德准将和德内尔的战友经历,准将对德内尔这位前“第95团1营长”印象非常深刻:“很高兴能见到您,戴泽南上校,我在涅布克未能与您认识的遗憾现在算是彻底解决了!” 经过旁人的介绍,德内尔才知道,这个劳埃德准将曾是涅布克英军的总指挥,自己在摇篮要塞指挥的那些英国人就是从他的部队里拆出来的——能够容许法国人为方便指挥拆散自己的部队,这个英国人或许并不是个蛮不讲理的。 容不得德内尔细细思量,劳埃德准将便出言邀请他向在场的英国军官说明战况。但出乎英国人意料的是,德内尔却并没有照做,而是先向英国抛出了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准将,诸位先生,自由法国第一师上下有一个问题必须得到解答,那就是我们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英军方面产生了法军不能独立完成攻克大马士革任务的错觉?” “是这样的,戴泽南上校。”劳埃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为了形成有利于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的军事态势,韦维尔中将下令加强大马士革方向的兵力。作为联军的总司令,韦维尔中将有这个权力。” “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英国方面已经同邓茨联系上了吗?” “我是个军人,政治上的事,我不了解。” 劳埃德的话令德内尔疑心顿生,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袖口。 “那么您可以开始讲述叙利亚战斗的现状了吗?”劳埃德准将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德内尔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向友军如实讲述当前的形势,替英国人补全了地图上的缺失的情报,并特地嘱托英军远离中立维希部队驻扎的寺庙。 “在30日凌晨取得涅布克战役的彻底胜利后,我军在7月1日正式开始进攻大马士革城区,截止目前,我第一师已经控制了北部三分之一的城区……” 自由法国第一师的战果听得英军军官们直嘬牙,而劳埃德准将似乎也明白了自由法国上下对英国人“增援”抗拒的来由,照这个速度下去,法军至迟到4号就能拿下整个大马士革,英印第5旅的到来着实难逃争功甚至干扰之嫌。 德内尔并不打算隐瞒法军的战略,他详细说明了第一师采取的政治和心理攻势,以及维希军队对英军抱有的根深蒂固的警惕和反感,让在场的英国军官们都有些难堪。 “你的意思是,我们起到最大作用的方式就是离开?”劳埃德准将抬眼望着德内尔。 德内尔给英国人留了一丝脸面:“是保持克制,将军,如果我们的政治攻势受阻,那么还是要通过军队解决的。那个时候,英军的作用就能体现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允许我失陪一下。”劳埃德准将站了起来,“我会将这里的情况告知韦维尔中将。” “也请允许我处理一下军队的事务。” “您请便,上校。” 劳埃德一拉衣服下摆,向德内尔一点头便离开了指挥所,德内尔则敬礼回之,然后自己也离开了英国人的指挥部,到汽车旁找到了正在休息的电台兵:“立刻向师部发报,让他们提醒戴高乐将军,英军可能已经开始同邓茨秘密接触了,然后让我们的宣传车连夜开工,向邓茨播报自由法国的政策——本来我还打算在他众叛亲离之后再提出条件的,这群该死的英国佬——就说自由法国不打算审判他,我们将把所有希望返回本土的维希官兵礼送出境。” 电台兵闻言立刻开始发报,谁料过不多时,英军指挥部的北方就爆发了枪声,而且越发激烈! 德内尔的拳头立刻硬了,他嘱咐电台兵继续发报,而后快步返回英军的指挥部:“是哈立德qz寺方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也在询问前线指挥官,那个地方应该没有我们的部队啊!”确实如英国参谋所言,从地图上看,离哈立德寺最近的英军部队都有三公里,远在轻型迫击炮射程之外,理论上根本不存在与维希103团一部爆发冲突的可能。 不过英军很快搞清了形势:该旅下辖的旁遮普第1团行军路线发生了偏移,误入了维希部队的防区。维希部队还算比较克制,但旁遮普团却在交涉后不久抢先开火! 德内尔闻言极力压抑怒火,强作冷静询问这件事情的起因,得到的回复却是如此的合情合理! “旁遮普第1团大部分士兵来自印度西部,信仰ysl教,他们发现维希的军人亵渎了神圣的qz寺。” 第十二章 阋墙(3) 7月2日午夜,戴高乐将军的卧室门再次被德库赛尔敲响,这让将军本人非常庆幸自己还没睡着,他像昨天凌晨一样随意披了件外套就走了出去:“还是叙利亚?” “还是戴泽南上校,将军。”德库赛尔从夹子里取出电报递给戴高乐,“这次的消息喜忧参半,戴泽南上校只用了一天就拿下了三分之一个大马士革城区,但是英国人来捣乱了。” “不是说由法军独立承担大马士革战役吗?”戴高乐皱着眉头审视电报,“就算要更改方案,英国人也该提前通知我们。” 听到戴高乐的话,德库赛尔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贾德鲁将军已经诘问过英国人,但是英国人反驳称他们绝对提前通知过我们。于是我们的秘书翻了快半个小时,才在英国人昨天发来的像字典那么厚的欧陆情报通报中找到了那份通知,英国人还煞费苦心地将那份通知对折夹在捷克斯洛伐克沦陷区工业报告中,我们能及时找到才有鬼了。” “净搞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戴高乐简直无力吐槽英国人的所作所为。 德内尔的电报并不长,戴高乐很快就读完了。他将电报递回给自己的副官,并向他询问贾德鲁将军是否已经入睡,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立刻动身去找那位自由法国实际上的二号人物。 戴高乐的住处,或者说自由法国将领和高官的住处就在自由法国开罗司令部的街对面。戴高乐穿着拖鞋刚走到街上,就发现面色沉重的贾德鲁将军也捏着一份电报走出司令部的大门。 “我正打算找你呢,夏尔。”贾德鲁看见戴高乐之后,立刻挥动了一下手里的电报,“还是阿让发的,大事不妙!” “距离这份电报发出还不到半小时呢,怎么就大事不妙了?英国人还能夺了我们的军权不成?” 走到戴高乐身边的贾德鲁示意前者俯下身子,然后低声说道:“阿让怀疑英国人已经在同邓茨进行秘密接触了,证据在电报里有提,既然你已经起来了,那就去指挥室看吧。” 戴高乐闻言默然不语,一回到冷冷清清的指挥室,他就开始阅读贾德鲁手里的那份电报,里面德内尔的描述和推测让他的心情沉到了谷底。读完电报后,他立刻让所有值班的军官开始搜寻英国人自叙黎战役爆发以来发给自由法国的通告。审视这些通告之后,他很确定英国人此前没有任何关于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的提议或暗示。 “会不会是英国人口头上告诉我们过?”德库赛尔推测道。 “这些天只有我和贾德鲁将军同英国代表会面过,我们还没迟钝到连这么重要的暗示都留意不到程度。”戴高乐立刻否定了这个推测。 正在这时,电报机再一次发出滴滴的声音,又有一封电报! “还是叙利亚,长官们!”译电员通报了一声发报人,随后便开始记录电报内容了。 戴高乐沉默了,一贯在意德内尔的贾德鲁也不说话,两个将军四眼盯着地图发呆,静等译电员译出电文,希望不要是坏消息!但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德内尔的第三封电报更加糟糕,第一个读电文的戴高乐将军甚至拳头都硬了。 他深呼一口气,对着指挥室内的众人念了德内尔发来的第三封电报: “开罗时间20点15分许,英印第5旅旁遮普第1团与保持中立的维希第103团2营爆发交火。由于双方实力悬殊且冲突爆发突然,在我说服英军停火前,该营已蒙受较大损失,因此拒绝谈判,遂遭歼灭……我军对维希军队之政治攻势因此完全破产,轻取大马士革已不可能……鉴于强攻已不可避免,第一师请求人员和武器装备补充。” 司令部内一片沉寂,当戴高乐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一个又一个如丧考妣的将校兵士。只有贾德鲁将军还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抠着沙盘边缘的右手出卖了他,将军清了清嗓子,尽量轻快地开口说道:“即使这样,也比我们做的最坏打算要好上不少,不是吗?至少第一师还有战斗力,还能继续跟维希军队打下去。” “戴泽南上校虽然没有给我们带来奇迹,但至少带来了希望。”戴高乐在肯定了贾德鲁将军的判断和德内尔的贡献之后,用一道斩钉截铁的命令展示了他作为领袖的意志,“把埃及所有能动的军官士兵都派去叙利亚,还有——” 这位巨人一拍地图,又补充了一条命令:“我以自由法国领袖的身份,晋升让·德内尔·戴泽南上校为准将,并正式任命他为师长,决不能让该死的英国人在军衔上压过我们!” ………… 从7月2日上午开始,榴弹的轰鸣与机枪的嘶吼成为了盘旋在大马士革上空的主旋律,感到被背叛了的维希军队怒火满腔,绝不再将任何一条街道拱手相让。尽管自由法国第1师与英印第5旅相对于维希守军具有兵力优势(盟军约15个营对维希6个营),但城区复杂的战场环境依旧让英法盟军举步维艰。 自由法国第1师的士气也出了问题,不仅因为激烈的战斗,还因为英军的到来使本已让德内尔用政治手段避免的战斗重新变得必要。德内尔对此也没什么好办法,他尽力了,第一师上下也知道他尽力了,但是命运就是这样残酷。 看来没有足够多的法兰西人的血,1940年国耻及其恶劣影响是不可能被轻易消除的。 除了战斗之外,德内尔还被不专业的部下困扰着。 “叫停进攻,命令轻炮营炮击敌车站阵地掩护!” “你们团步兵单独的表现还凑合,莫里斯中校。”在师属火炮轰鸣起来之后,穿得像个士兵的德内尔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眉头紧皱对身旁的北非第12团团长说道,“但步坦协同真是一言难尽,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对坦克的熟悉程度还不如1918年的我们——那时候的我们都不会允许步兵和坦克脱节这么多。” 莫里斯中校望着一公里外两辆浓烟冲天的h35坦克咽了口唾沫,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他也只是一个只懂得指挥轻步兵和猎兵部队的殖民地军官,最后他只能徒劳地道歉:“抱歉,将军。” “我本以为你们团作为法兰西的战略预备部队,步坦协同能力会比作为殖民地治安部队的喀麦隆第1团强,现在看来怎么还不如?你们团之前没接触过坦克?” “我不太了解部队之前的情况,但在我担任团长之后,这个团确实没接触过坦克。” “‘不太了解部队之前的情况’?”本来还算镇定的德内尔血压瞬间拉满,“你不是早在厄立特里亚战役期间都担任这个团的团长了吗?” “是的,将军。” 德内尔感觉自己脑淤血都快犯了:“你怎么能这样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三个月了,一个团长居然还不了解部队的情况,真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传令兵!” “到!” “让这次进攻战的指挥官下战场后立刻到这里报到!” 在进攻部队顺利撤回出发阵地之后不久,德内尔就见到了身上几乎连一丝烟尘都没有的3营a连长。不需要跟这个上尉交谈,德内尔就已经怒发冲冠了:“你们连的步话机配发到排了吗?” “没有,长官。”上尉回答道。 “那你怎么指挥你的部队?!”德内尔戳着上尉干净的军装上衣质问道,“在出发阵地里吹哨子吗?!马戏团里的猴子都能干这活!” 上尉闻言顿时涨红了脸,过了一会才语无伦次地反驳道:“我当然会带最后一个班到进攻受阻的方向上指挥战斗,可是还没到那时候呢,团部就下令把进攻停止了!” “您已经损失两辆坦克了,上尉,现在我们全师也只有三辆坦克,而敌人甚至只有一门25mm反坦克炮,这还不叫进攻受阻吗?你为什么要把步兵摆在坦克的后面?” 上尉回答得毫不犹豫:“战术手册上说,应该利用坦克掩护推进的步兵。” “坦克在后就不能掩护了吗?!” 德内尔的耐心已经耗尽,但不了解自己部队的指挥官又岂止莫里斯中校一人,他不也对自己的师知之甚少吗?他虽然提名了这个师的大部分军官,但那只是根据军衔对号入座罢了,毕竟自由法国的军官连数量不够,哪还能顾得上质量。而该师建立之后便转战厄立特里亚、埃塞尔比亚和叙利亚,根本没时间进行整训,部队训练水平差“亿点”倒也在预料之中。 该师的军官至少有70%是毕业后就被分配到殖民地去的(阿尔及尔通常被算本土),历年被分配去殖民地的毕业生占毕业生总人数的比例因国际局势而起伏不定,但有一点却是始终不变的,那就是除非排位靠前的人主动申请,否则去殖民地的永远是那些成绩最靠后的。 虽然成绩并不能说明一切,但相比于在本土服役的军官,殖民地军官非常缺乏接触新式装备和战法的机会,殖民地普遍的腐败又让他们面对的诱惑比本土军官多得多,这就导致这些军官的水准跟本土服役的同侪相比差的厉害。 在和平年代,殖民地军官倒是有比本土军官更多的实战经验,可那些实战经验有什么用呢?对付摩洛哥人的经验于即将带领部队同正规军队作战的军官而言根本不但毫无助益,而且危害极大。 想通了这些军官为什么水准如此之差后,德内尔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毕竟现在骂人是没有用的,他找不到足够的军官来顶替这些大神。但现在找不到不代表将来找不到。尽管他不太可能长久担任第一师的师长,但他一定会提醒戴高乐将军和下一任师长,宁可提拔军士也不要将期望放在这些落伍又顽固的殖民地军官身上。 举个薇尔莉特不爱听的例子,好歹也是跟奥匈军队对过线的吉尔伯特少校(也是服役于殖民地的军官),在那场配合英军进攻阿勒颇的“最后决战”中的表现在德内尔眼中就很一言难尽——起码第一波次的进攻部队在他眼里就是白送了,连他自己都差点搭进去。一个作战四年身经百战的指挥官,打土耳其二线部队都能翻车…… 看着面前不服气的上尉以及身旁沉默寡言的莫里斯团长,德内尔意识到自己的批评在他们面前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们还自认为打得不错呢,前些日子他们不就是这么暴打维希的叙利亚驻军吗? 对此德内尔只能表示:自由法国第一师与维希部队确实是一对绝妙的对手,自由法国这边存在的问题维希部队那里一样有,而且八成更严重。 “通讯兵,把自由法国团的d连要过来。”德内尔压制住了亲自出马的冲动,而是换了一个前摩托化部队排长,让他指挥自己的部队上场,“让德维尔特上尉给大家示范如何步坦协同攻克敌防线吧!” 第十二章 阋墙(4) 从自由法国团借调的德维尔特连长果然没有辜负“戴泽南将军”的期望,他用了一个小时就在车站正面取得了突破,而且损失还算小,伤亡相加也才18人。两辆坦克没有损失,其他重武器也没有。 北非团的那个连长在指挥部队时,步兵一受到阻击就停了下来,然后目送着对步兵脱节一无所知的两辆坦克冲入敌阵地中,让本来拿两辆h35型坦克正面装甲没什么办法的25毫米反坦克炮找到机会,从侧面击毁了这两辆坦克。 而德维尔特上尉则不然,他在面向北非团连级以上军官的战后汇报中说,自己在战斗开始前就同配属本连的两位坦克车长约定好战术,在进入敌阵地前,坦克的位置应在步兵略前,而在即将开入敌阵地时,坦克应当停下,掩护步兵先清扫战壕,等待步兵发出信号再继续开进,或者去执行别的任务。在这次战斗中,德维尔特便命令一辆坦克跟着一个步兵班沿已被清理干净的“车站南路”机动到敌车站守军与其友邻部队之间,成功打退了维希方面来自车站南部的增援,确保车站的战斗不受干扰。 听完德维尔特的讲述之后,德内尔带头鼓掌,心思各异的北非团军官们也只得跟进。在此之后,德内尔宣布将德维尔特晋升为喀麦隆第一步兵团的1营长——就是前些日子编制都给打没了的那个营——他打算以德维尔特带领的自由法国第一团d连为基础重建这个团。 在想通了造成殖民地军官指挥能力普遍堪忧的原因之后,德内尔也就触类旁通地搞懂了喀麦隆第一步兵团的战斗力为什么那么好。因为该团的军官与殖民地军官相反,都是从参与北非远征的军校生中拔擢的经过考验的优秀青年,他们正处于学习能力最强的年纪,对待战争的态度也更谦虚谨慎,而且也没有大多“老手”特有的那种令人爱恨交加的油滑。 德维尔特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所以德内尔不想让他留在混乱的自由法国第一团被牵扯,也不想让他进入北非团受一群持重保守的老顽固的排挤,干脆趁此机会把他调入“朝气蓬勃”的喀麦隆团。 得到晋升的德维尔特自然满意,北非团上下也庆幸于师长不打算深究他们的失职,但他们可高兴的太早了。从7月4日到7月10日,德内尔几乎把北非第12团的团部当成了自己的指挥所,深入到连队去考量每个军官的实际能力。 “我做营长时能记住每个士兵的情况,现在掌握到连长自然不在话下。” 作为师长的德内尔当然不可能整天跟士兵们闲逛,所以他白天指挥战斗、协调后勤、重组军队,然后趁着参谋长们提出方案的时候下到连队去,连续数日巡视到凌晨。这种行为让全师、特别是北非团的军官们又敬又畏,士兵们也给他起了一个极贴切的外号——幽灵将军。 “幽灵将军只在夜间出现(因为白天很忙),脚步轻盈得像鬼魂一样(因为疾病而体重过轻),不知冷热(因为疟疾的发作周期跟环境温度正好相反),毫无欲望(因为丧失味觉而只吃面包和清水)……” 对于这个外号,德内尔连一笑置之都很难做到,对于常人而言,一天只睡四个小时都难以忍受,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病人呢?他从8号开始就连戴钢盔、背步枪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在他的努力获得的回报显而易见:喀麦隆第1步兵团经过两次补充和有效的重组,再次恢复了全部战斗力,而且士气高昂、跃跃欲试;北非第12步兵团经过几天的整顿,素质参差不齐但傲慢倒是惊人一致的军官们至少夹起了尾巴,不敢再像从前一样随意挥霍部下的性命;自由法国第1团则补充到了两千多人,建制也拉起来了,进攻能力仍然不够,但拉防线守侧翼倒是绰绰有余。除此之外,拥有13辆h39或h35型坦克的师属装甲连建立了起来,两个师属炮营的实力也得到了增强,德内尔已经和参谋们制定出了建立第二个轻炮营的计划。 在开罗的大力支援下,自由法国第一师总算有了个师的样子,总兵力达到了8420人,算是压过了英印第5旅一头,劳埃德准将也识趣地再也没让德内尔去他的指挥部开会。 借助此雄厚的兵力,大马士革也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落入了自由法国手中,维希政权在叙利亚的统治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为了同维系叙利亚总督府进行谈判,以及在战后建立亲法兰西的叙利亚政府,戴高乐将军把外交官西塞(也是个西班牙裔法国人)派到了贝鲁特,阿隆教授也随之而来。 在7月12日,自由法国的战线已经推进到距离总督府仅有三个街区的位置,当天下午,第一师收到了来自英军司令部的命令,韦维尔中将要求自由法国军队立刻停火,但还没有一个维希代表到自由法国这边请求谈判,所以德内尔完全无视了英国人的命令,继续进军。 英国人对此自然极为不满,但德内尔始终以维希军队拒绝同自由法国军队脱离接触为理由接着打,态度非常明确:只要维希方面不派出谈判代表,那就一直打下去。 这不仅是他的态度,也是戴高乐将军的态度。 从上次德内尔连发三条电报说明情况时候起,在开罗的自由法国代表们就发现自己同英国人的联络变得非常不畅,用戴高乐将军的话来说,就是“好像我们同外界的一切联系都中断了,而英国人准备把我们抛弃了一样”。即使是戴高乐将军本人,在要求同英国人会面时,也只能见到英国海军的李尔顿上校,其他人若是约见英方官员就只能得到搪塞了。 不过这已经不是英国人第一次这么搞了,上次英国人搞所谓“弩炮行动”时也是如此行事的,开罗、布拉柴维尔和伦敦的民族委员会成员都认为英国已经铁了心对叙利亚和黎巴嫩下手。所以戴高乐采取了外交和军事双重手段来保证法国在叙黎两地的利益。 在外交上,戴高乐一方面继续联络英国人,一方面令在伦敦的民族委员会成员再次拜访苏联驻英大使麦斯基,表达法兰西希望同苏联缔结正式同盟的愿望,以便利用苏联的承认抵制英国对自由法国政权合法性的打击。 起初苏联人是不太把自由法国民族委员会当回事的,因为虽然自由法国的总兵力已经是英国盟友(不算英联邦国家)中最多的,但也才刚刚超过十万人(其中还有三万人处在训练状态,根本算不上正规部队),到底也只是个流亡政府而已。但随着希特勒勒令维希伪政府同苏联断交并宣战,苏联人也只好宣布承认自由法国,并与之缔结盟约了。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希特勒。 而在军事上,戴高乐便授意德内尔保持狂猛的攻势,见不到维希代表绝不停火,必须要让邓茨认识到,同英国人单独谈判并不能使自己获得安全。英国和自由法国的关系并不像德国和维希伪政府一样,自由法国是独立的、抗战的政权! 于是在7月14日,终于有能够代表邓茨本人的代表安德烈·普拉托在英军军官的陪同下来到了自由法国第一师的师部上,要求自由法国立刻停战。是的,不是谈判,而是停战。 他们带来了一个预料之中的坏消息:英国已经与维希叙利亚总督府单独媾和了。 “我要见到你们的协定。”德内尔神色不渝,以非常不客气的态度要求英国人出示双方达成的协议。 英国人也不以为意,直接从公文包里取出了协议的复印件,放到了德内尔面前的沙盘上:“您不必担忧,戴泽南将军,我在伦敦和开罗的同僚已经向贵国递交了这份协定的复印件,我可以肯定戴高乐将军已经收到了。” “那么,谢谢。”德内尔瞥了英国人一眼,从桌子上捡起了协定开始阅读。 协定并不长,很快读完的德内尔可以肯定这份协定里没有任何一条符合自由法国的利益,他甚至在协定中找不到自由法国这两个单词。 “看来以己度人并不是贡比涅上校一个人的毛病,而是维希伪政权上下一致的风格。”德内尔冷笑了一声将协定放回桌子上,看着维希代表普拉托说道,“你们以为自由法国和你们一样,是必须服从宗主国命令的傀儡吗?” “无论如何,准将,你们应当立刻停战。”普拉托黑着脸回复道。 德内尔转头看向了英国代表,指着桌子上的协定宣布:“我再确认一遍,这份文件(他并没有称之为‘协定’)属实吗?它能够代表英军中东司令部的立场吗?” “当然。”英国军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那么我可以确定,英军中东司令部单方面背弃了1940年7月英法两国发表的联合宣言。”德内尔平静地说出了令英国军官和维希代表瞠目结舌的话,“因此我宣布,自由法国第一师脱离英军中东司令部的作战序列,驱逐师部以下部队中的所有英国联络官——请您像韦维尔将军转达我们的态度:没有戴高乐将军的命令,我们绝不停火。” 德内尔向两人做出了“请”的手势:“你们可以离开了。” “戴泽南将军,请您慎重地对待英法两国之间的关系!” 德内尔没有回答英国人的质问,而是直接下达了炮击总督府的命令。 第十三章 我的心在流浪(1) 在“全世界无产者的祖国”苏联遭受德国的入侵之后,之前对保卫国家称不上有多热情的法共,在一夜之间成为了最激进的抵抗势力,其斗志之昂扬、手段之激烈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就巴黎的情况而言,自从约瑟夫·斯大林同志号召各国工人党“武装保卫十月革命成果”后,市区几乎天天都能听到枪声。 仅仅是打冷枪也就罢了,更夸张的是,一位曾在西班牙第十二国际旅服役过的法共党员甚至带队直接端了德军在皮尔翁大街上的一个哨站。这群卓越的抵抗战士在击毙了哨站里所有德国兵并搜走所有武器后,直接钻进了四通八达的下水道,从此人间蒸发,再无消息。 尽管德国军队和秘密警察怒焰冲天,但他们根本不知对手在哪里,最后只能故技重施,从大街上随便抓六十个人毙掉以震慑巴黎市民。 遭受了整整一年的剥削后,除了那些在薇尔莉特眼中已经不可救药的极右翼和主动去勾搭德国人的娼妓,就没有不对侵略者咬牙切齿的法国人。如果说去年的这个时候,巴黎市民还会怨恨那些招致德国人报复的抵抗者,那么在一年后的今天,经过了德国对异见人士的搜捕迫害、强制市民劳动、虐待犹太人之后,再去埋怨他们就太过糊涂了——事实上,不少人自己都摩拳擦掌准备下场跟德国人斗上一斗。 与其被德国人稀里糊涂地弄死,还不如去下水道跟游击队干呢! 所以德国人此举不但没有震慑巴黎人,反而激起了全法兰西的怒潮。在占领区,被逮捕的抗议者已经塞满了各大监狱,数量之多让向来肆无忌惮的德国人都不敢大开杀戒。除此之外,占领区的各大工厂中的工人也不约而同地采取了破坏行动,大西洋造船厂的员工们更是搞了个大新闻。他们借助塔吊将一摞的还未进行焊接的装甲高高吊起,直接丢到了一条在建轻巡洋舰的甲板上,由于那条巡洋舰还没有安装炮塔,重量达数吨的铁块就这样从那个洞向下一路砸到船底,在龙骨上都留下了痕迹。 愤怒的德国海军命令盖世太保揪出破坏分子,但是法国工人空前团结,令盖世太保的调查毫无进展,但是又不敢像对待巴黎市民一样大开杀戒——都是熟练造船工人,都毙了谁给德国人干活?所以德国海军最后只能将怨气全部归于巴黎占领当局:本来法国造船工厂上下还挺恭顺的,让你们一折腾,怎么就他妈的变成了这个样子? 抗议的风潮同样传到了非占领区。在法国南部,愤怒的人民几乎掀翻了维希政府,甚至出现了达喀尔的一个连公然宣布“起义”,越过边境线加入自由法国的事迹。虽然维希这边一直都有起义者,但这种整建制起义的总归是少数。来自民众和军队的压力最终迫使贝当亲自出面向辣脆政府抗议。 在国内外巨大的压力下,德国占领军一面撤回了所有宣布“以一当十”报复法国人的公告,一面断然否认盖世太保滥杀无辜。厚颜无耻的占领军宣布,被枪决的六十名市民都是涉嫌袭击德国驻军的布尔什维克匪徒。 面对国内外的指责,巴黎卫戍司令部煞有介事地出示了一份报告,并交给国防军巴黎对外联络处(也就是薇尔莉特所在的机构),以便该机构对世界宣布巴黎“刁民”的可恶。 这份文章的法语版甚至还是薇尔莉特翻译的,内容大体是讲,在去年6月巴黎宣布不设防之后,巴黎守军并没有遵守义务封存军需品仓库,这导致了囤积在mas国营兵工厂中约五万支尚未下发部队的新式mas36型步枪,以及约一百万发7.5毫米子弹被巴黎市民抢光,前些日子在城区袭击德国哨站的游击队用的正是这批武器。 总而言之,不是德国不想怀柔,实在是法国刁民太可恶! 薇尔莉特对此当然嗤之以鼻,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她特意把法语翻译版本搞的错漏百出。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被自己的打字员同事给举报了! 惨遭德国上司怒斥的薇尔莉特实在郁闷,是了,虽然外边反德情绪高涨,但能来这里为德军服务的打字员,有几个不是毫无争议的纯“法奸”…… 好在路过的科尔布帮助了薇尔莉特:“嘿,弗里德里希,不是说好去喝一杯的吗?都等你半天了,怎么还没下楼?!(德语)” “这就得怪你的这位可爱的助手了。”被称为弗里德里希的德国上尉脸色缓和了下来,指点着低头不语的薇尔莉特说到,“她写的法语公告简直是语病合集!(德语)” “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还德语单词还经常拼错呢!(德语)”科尔布不以为意,继续催促着弗里德里希,直到后者不耐烦地答应下来。 在戴上军帽离开办公室之前,弗里德里希上尉把薇尔莉特先前的草稿丢到地上命令她重写,然后叫上举报薇尔莉特的那个女打字员,跟着科尔布下楼去了。 薇尔莉特捡起了地上的草稿,在心里默默诅咒道:你最好出门就被游击队毙掉。 结果窗外真就传来了两声枪响,而且不是九八式卡宾枪的声音! 薇尔莉特差点笑出声,然后以异于常人的敏捷度在一片尖叫声中飞奔到窗户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观察,可惜街上并没有德国人的尸体,而胡乱射击的德国卫兵也没击中什么目标。 所以倍感遗憾的薇尔莉特只好离开房间,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改完了文稿,然后从后门离开了德国人的办公楼。 往常下班科尔布少校都会捎她一程,今天德国军官聚餐为两个调往东线的同僚送行,薇尔莉特终于可以自己回宿舍了——真是难得的轻松。 她走过巴黎的大街小巷,占领军杂乱的哨子声和气急败坏的盘查令她的心情无比愉悦,而她在国防军代表团的工作证也使自己免受德国人的过分盘查。在八点多的时候,薇尔莉特终于抵达了ch邮局的宿舍。 “你总算回来了,真让我们挂念的要命!”加纳利和马蒂尔德在邮局大厅里坐立不安地等候着,见到薇尔莉特归来,终于彻底放下心,“我们听到代表团那边有枪声,就怕德国人大开杀戒呢!” “应该不会了。”薇尔莉特拉着自己两个同事的手,脸上浮现出若隐若无的微笑,“德国人现在收敛了许多,党卫队和盖世太保那群祸害惹出的麻烦已经让国防军和德国外交部极度不满了,就连我们的‘大元帅’都向德国人提交抗议了。” “这是好事啊。” 马蒂尔德闻言振奋不已,但加纳利却不以为然,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目睹过法国人在殖民地是如何堂而皇之践踏人道主义原则的她,并不觉得这些所谓的不满能让德国人收手。特别是今天又出了一次袭击德国人的案件,向来残忍粗暴的德国占领军怎么可能尝试努力侦破案件而不实施残酷的报复? 不过天真的薇尔莉特和马蒂尔德都暂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今天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薇尔莉特突然意识到马蒂尔德似乎不应当在这个时间还在邮局逗留。 “一开始打算留一会等你,不过外面突然乱起来,加纳利就让我今晚暂住在邮局了。” 加纳利挽着马蒂尔德的手臂为薇尔莉特解释自己的想法:“咱们还有空房间,我们俩匀一点被褥,让马蒂尔德凑活着对付过这一晚上肯定没问题,总强过去大街上跟德国人斗智斗勇。” “非常稳妥的考虑,加纳利,不过马蒂尔德等我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回房间再说吧。”马蒂尔德微笑着央求薇尔莉特。 于是当晚在薇尔莉特床上开茶话会的女士就多了一个。 “为了欢迎马蒂尔德的到来,我特地在我们的茶壶里加了茶。” “谢谢你,加纳利夫人。” 薇尔莉特的铁手终究还是没有灵活到可以从容端茶倒水的地步,特别是在换上德国义肢之后,所以泡茶洗茶杯这些事就都交给加纳利了。而玛蒂尔达还是第一次参与到邮局人偶前辈们的夜间社交中,她还颇好奇地拿起薇尔莉特的瓷茶杯端详了一会儿。 “好看吗?” “上面的花纹非常独特,充满了浓郁的军旅气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大十字勋章和船舵绘在茶杯盖上。”马蒂尔德放下茶杯盖询问这套瓷器的主人,“这是薇尔莉特前辈以前的审美吗?” “只是迪特福利特兄长送给我和少校的礼物罢了,那时的兄长还在为少校躲着他不回来而生气,而且也不太认可我这个出身卑贱的弟媳。”薇尔莉特回想起往事怀念不已,“据他自己说,他直接把自己舰上最丑的一套瓷器买下来送给我们了。” “确实,烧这套瓷器的人审美不怎么样。” 寒暄过后,薇尔莉特喝了一口热茶,询问起马蒂尔德的来意。马蒂尔德也并没有兜圈子,坦然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薇尔莉特前辈。” “我一定竭尽所能,请问是什么事?” “我们的老板霍金斯先生越狱成功,现在就躲在巴黎。”马蒂尔德眯着眼睛说出了一个令薇尔莉特和加纳利目瞪口呆的消息,“我们希望您能协助我们搞两张通行证。” “这并不困难。”薇尔莉特一口答应下来,“我知道有些德国军官良知尚存,也了解哪些德国军官用钱就能摆平,如果你们能伪造两个犹太人身份并给我一定的赞助,我有把握搞到两张去南方的通行证。” “我就说找你肯定没问题,薇尔莉特前辈是永远可靠的。”马蒂尔德的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如同琥珀一般闪闪发亮,“但我们不需要你冒这么大的风险独自摆平这一切,您只需要把一位维希军官引荐给适当的人就好,资金和借口我们都能解决。” “那位军官什么时候来?”薇尔莉特问道。 “后天,也就是周日上午来,你尽量在周日下午约一个贪财的德国军官出来。” “我明白了。” 薇尔莉特点头应下了此事,于是女士们好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继续喝茶,过了一分钟,加纳利才忍不住出言询问:“既然你找薇尔莉特帮忙做这种掉脑袋的活计,为什么还允许我在场?你就这么信任我?”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在你的茶里下毒啊。”马蒂尔德笑语盈盈地说道。 加纳利闻言当场吐了一地,惹得马蒂尔德和薇尔莉特笑成一团,特别是前者,一边笑一边道歉:“只是开个玩笑,加纳利前辈!” 面对作势欲打的加纳利,马蒂尔德只用了一句话便让她偃旗息鼓了:“您还要磨砺自己的定力啊,亲爱的‘阮夫人’。” 第十三章 我的心在流浪(2) 第二天,也就是7月13日,薇尔莉特像往常一样进入国防军驻巴黎代表团的办公处,昨晚游击队员在墙上留下的弹孔格外醒目,而公路上倒是没有一点血迹,真是太遗憾了。回到自己的工位后,她首先将昨晚改好的文稿递交给那群打字员的直属上级弗里德里希·奥格罗中尉,游击队居然没一枪崩了这家伙,薇尔莉特再次感慨,真是太遗憾了…… 当然,薇尔莉特还得做做表面工作:“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德语)” “谢谢。”奥格罗接过文稿扫了几眼,“这次好多了,所以昨天你到底在搞什么?(德语)” “前天晚上没睡好,一直在犯困,下次一定不会了,中尉。(德语)” 奥格罗点点头,挥手示意薇尔莉特解散,薇尔莉特摆出一副十分恭顺的样子躬身离开,然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边磨洋工打字,一边盘算该以何种理由邀请楼上的特姆宾科西上尉周日下午出来。是的,这位党卫队全国领袖希姆莱的老乡,来自慕尼黑的威廉·特姆宾科西上尉就是薇尔莉特的目标。 特姆宾科西负责的工作正是管理与国防军相关外宾的通行证的发放,说人话,就是给在巴黎同国防军打交道的友邦和中立国军方代表发通行证。 法国虽然战败了,但留下了大量的军工设备、武器装备和设计图纸,这些战争资源近乎完完整整地落到了德国人的手中。德国人也不排斥用这些东西盈利,于是总不乏轴心国成员国和中立国派人到巴黎来“收破****如罗马尼亚就派人买过一批德瓦蒂纳战斗机,斯洛伐克和芬兰买了一批索玛坦克,西班牙也试图淘换些勒贝尔兵工厂产的榴弹炮……特姆宾科西就主要给这些人及其随员发通行证。 比较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些中立国甚至包括维希法国,没错,维希的停战军需要花真金白银从德国人手中买本国生产的武器,还要接受德国人发的通行证! 薇尔莉特简直无法想象维希军官会以怎样的心情来执行这种特殊的采购任务。 思索了一会,薇尔莉特还是觉得实话实说得好,反正特姆宾科西也不是第一次干出售通行证的事了,有话直说反倒不容易引起怀疑。 于是她便在午饭后敲响了特姆宾科西办公室的门,开门的是特姆宾科西的助手,此人对薇尔莉特的到来感到惊讶:“有什么事吗,薇尔莉特夫人?(德语)” “我想和特姆宾科西上尉聊聊。(德语)” “通行证的事吗?(德语)”助手摆出了一副了然的神情。 既然这个助手完全不避讳,薇尔莉特也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她干脆利索地点头答应:“这是一位朋友的委托,具体情况我也不太了解,我只是居中做个牵线者罢了。(德语)” “那么您这位朋友是什么人?(德语)” “一位法国军官。”薇尔莉特语焉不详地回答,“如果特姆宾科西上尉有空的话,他请求上尉能赏光和他在格林维尔餐厅一同用餐。” “了解,你会出席吗?(德语)” “看上尉的意见,如果他希望,我就出席。(德语)” “好的,我会和上尉说起这件事。(德语)” “谢谢你,曼弗雷德。(德语)” 薇尔莉特笑着递过去一瓶价格昂贵的红酒,特姆宾科西的助手立刻微笑了起来,甚至特意换上法语告诉薇尔莉特:“请放心,薇尔莉特夫人,上尉周末有空,应该不会拒绝。” 特姆宾科西确实没有理由拒绝,薇尔莉特的这个“朋友”摆出了正经谈生意的架势,会面的地点对德国军官来说也既安全又体面。但在下班前,他派自己的助手告诉薇尔莉特,他确实希望能在本周末下午四点与薇尔莉特的朋友在约定的地点会面,只是匈牙利陆军的代表马上就要到巴黎的国营兵工厂挑选武器了,他得提前做些准备,所以他要求把时间顺延到下周末。 特姆宾科西希望薇尔莉特也能到场,不过只是作为引见人,也就是说,一旦双方开始磋商,薇尔莉特就得离开了。 于是薇尔莉特便赶回了邮局,马蒂尔德也如约定的一样没有回家。薇尔莉特将特姆宾科西希望把这次碰头顺延到下周末的消息告诉了马蒂尔德,马蒂尔德则表示这一意外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不会影响计划的实行,不过她还是如约在次日上午带来了那个维希军官,以便提前做好针对性布置。 那人正是宪兵上尉贡法萨,在上次世界大战中与霍金斯老板同团的老战友。 “我听说过您,薇尔莉特夫人,感谢您这次的帮助。” “您太生分了。”薇尔莉特诚恳地回答,接着就向贡法萨上尉介绍了特姆宾科西的喜好,让他心里有个底。 在听说特姆宾科西非常贪财之后,贡法萨就放心了不少:“我会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报酬。” “这样最好,不过有可能的话,我建议您也稍微打点一下他的助手,那个家伙同样视财如命,搞定他或许能使您的谈判方便很多。” “这种事不适合放在台面上干。”贡法萨的行贿经验似乎非常丰富,“这样,我给您四千法郎您在私下里交给他,您还可以向他许诺,事成之后再加四千。” 接近六个熟练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就这样被贡法萨毫不犹豫地撒了出去,看来霍金斯的这位老战友转调进入宪兵之后绝对没少捞钱。 薇尔莉特面无表情地答应下来,顺便提醒道:“不过特姆宾科西还是比较胆小的,他不敢干风险太大的事,所以你们一定要准备好假身份啊。” “假身份?”贡法萨摇摇头,“我们不需要假身份,霍金斯的女儿和女婿又没犯什么法。” 薇尔莉特愣了一下:“你们不是送霍金斯先生离开占领区吗?” “不是的。”马蒂尔德替贡法萨回答道,“霍金斯先生我们有办法送出去,我们只是打算把卡萨斯夫妇送出国。” 薇尔莉特不解地看向贡法萨:“霍金斯先生你们都有办法送出去,他的女儿和女婿怎么就不行了?” “因为霍金斯现在在暗处,而他女儿和女婿却已经被宪兵监视了。”贡法萨见薇尔莉特仍旧不解,于是便继续解释,“不是德国的宪兵,而是法国的宪兵,所以我才需要德国人给的通行证。” “嗯?” 贡法萨只好把情况完全挑明了:“霍金斯老板担任过戴高乐的助手,铁杆的抗战派,而现在自由法国给维希政府造成的压力有点大,所以维希政府其实比德国人还在意霍金斯。” 薇尔莉特被贝当政府的无耻震惊了,过了将近半分钟才问起另一件不相关的事:“您有听说过让·德内尔·戴泽南少校的消息吗?他现在应该在自由法国的队伍中。” 马蒂尔德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薇尔莉特本以为贡法萨不会了解一个少校的消息,谁知他立刻回答:“我知道,或者说现在法军中应该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人。” “那么……” “戴高乐已经把他晋升为准将了,就在前天,他的师攻下了大马士革总督府。” 薇尔莉特的脸立刻因喜悦和骄傲而变得发红,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但还是难以抑制泪水流出眼眶。 “不愧是着名的战争英雄,戴泽南将军真是法兰西军人的模范。” 马蒂尔德的称赞得到了贡法萨的肯定,薇尔莉特笨拙地掏出手绢擦掉眼泪,然后埋怨起马蒂尔德来:“你这个坏姑娘,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让我天天担心!”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啊。”马蒂尔德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你们不是……” 薇尔莉特愕然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二人。 “是的,我们并不服务同一个组织。”马蒂尔德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不过我感到奇怪,前辈,按理说你应该是我们当中最早知道戴泽南将军情况的人啊?” “说起来很尴尬。”薇尔莉特苦笑道,“他们觉得我并不是个合格的情报工作者,所以就再没和我联系过了。” “那加纳利前辈……” “她的事我完全不知道,为了避免无意间暴露她,我干脆什么也不打听。” “那好吧,我们可能理念不太相同,在我们眼中,前辈或许不适合做一个情报工作者,但绝对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抵抗战士。” “希望事实果然如此,我能把这句话看做是对我的招揽吗?” “前辈不需要加入我们,我们暂时不缺战士,真的。”马蒂尔德笑了笑,“你只需要在休息日对我做个‘大嘴巴’就好。” “这是我乐意之至的。” 而贡法萨上尉始终不置一词。 第十三章 我的心在流浪(3) 现在对自由法国感到头疼的可不止维希伪政权,还有英国政府。 在薇尔莉特平静地等待下一个周末的时候,自由法国军队和英国军队在叙利亚已经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在7月12日自由法国第一师炮轰维希总督府之后,维希政权的叙利亚总督邓茨便带着他的虾兵蟹将仓皇出逃,跑到英国人的控制区去了。 由于德内尔并不希望激化英法矛盾,以免英法同盟彻底不可挽救,所以他并没有对邓茨等人穷追猛打,也没有同英国人对峙,只是暂时中断了与英国人的合作罢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合作的了,邓茨从总督府出逃后,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叙黎战役已经实质上结束了。 7月12日晚,德内尔派出部队将外墙塌了的总督府清理一番,以便欢迎已经在西塞协助下建立起来的“叙利亚独立筹备委员会”进驻。这个委员会所执行的纲领不仅符合自由法国的利益,还得到了当地人的拥护。 自由法国能得到当地人支持的主要原因就在于民族委员会奉行的叙利亚独立纲领。英国人和邓茨达成的协议中提到,陛下的政府将在战争结束前接替法国在叙利亚的托管,实际等于将叙利亚据为己有。而自由法国则认为叙利亚应该立刻建立自己的议会和政府,以独立国家的身份与盟军并肩作战。对当地人而言,自由法国的纲领当然是更加吸引人的。 第二个原因在于,叙利亚人普遍对自由法国抱有好感。这还得感谢维希总督府那群混账东西,他们压榨起当地人来是毫不留情的,而跟维希总督府勾勾搭搭的英国人自然也被叙利亚人唾弃。 第三个原因就有点意思了,那就是由于苏联和自由法国的友好关系,以及自由法国对左翼政党的合作态度(戴高乐撤销了1939年达拉第对法共的禁令),叙利亚境内的左翼团体也看好自由法国支持的“独立筹备委员会”。 有了叙利亚社会各界的广发支持,“独立筹备委员会”的工作不可谓不顺利。有志于谋求本国独立的叙利亚爱国人士对英国人的招揽不屑一顾,纷纷投效独立筹备委员会。而德内尔也给了西塞最大程度的支持,在向戴高乐报告后,他直接将战俘营中的叙利亚人全部移交给独立筹备委员会,协助后者建立了叙利亚的第一支部队——由220名叙利亚士兵组成的议会警卫营。 自由法国第一师与叙利亚警卫营划分了防区,向他们提供了武器和弹药,并像对待盟军而非仆从军一样对待这支规模有限的叙利亚军队,这种尊重令叙利亚人普遍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叙利亚人随即向英军也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英军那里有数量更大的叙利亚战俘,由于叙利亚人在战前就倾向于自由法国,邓茨等人根本没敢把叙利亚本地人组成的部队派来跟自由法国军队作战),但遭到了干脆利索地拒绝。不仅如此,独立筹备委员会向阿勒颇派出的代表还遭到了英国人的扣押。 英国人的傲慢与阻挠激起了叙利亚人的恼怒,在大马士革,英军的营地附近开始出现大量抗议的叙利亚人。自由法国上下对此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德内尔也不例外,为了防止英军本性不改,像对付阿姆利则的印度人那样用机枪扫射抗议者,他还派出了只携带轻武器的法军士兵保护并约束抗议的叙利亚人。 英国人被搞得狼狈不已,但就是丝毫不让步,他们的行为越发让叙利亚人愤怒。到7月16日,一个流言开始在叙利亚人中流传,说是英国人已经同维希方面达成协议,要将所有俘虏的维希军队,包括叙利亚军队全部送回到法国本土。 加入到独立筹办委员会中的爱国者当然不能同意——他们是叙利亚人!于是他们一边加大对英国人的抗议,一边请求自由法国的协助。民族委员会的代表西塞只能安慰他们,声称自由法国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戴高乐将军将全力为叙利亚的独立而斗争。 不过前天才被任命为自由法国叙利亚军区司令的戴泽南准将,向叙利亚代表们提出了一个极有吸引力的建议:“你们为什么不先组建自己的军队呢?要知道,武力才是帝国主义者唯一能够听懂的语言。” 虽然“武力对抗帝国主义”这种言论出自一个法国将军之口,多少让叙利亚人感到有些违和,但德内尔的建议在眼下确实有着经文般的指导价值。于是独立筹备委员会立刻号召叙利亚人入伍参军。 走群众路线搞宣传是左翼政党的拿手好戏,委员会中的左翼人士毫不保留地发挥了自己的特长。很快,“建立军队就能让英国认真对待叙利亚人诉求”的说法便传遍了大马士革的大街小巷,征兵令才下达一天,各大征兵点便被热情高涨的叙利亚人挤爆。到7月18日晚,征兵五千人的目标便已超额完成,有七千名叙利亚青年挤进了之前维希驻军的营地。 德内尔的举措令戴高乐非常满意,由于叙利亚人缺乏军官,这些叙利亚青年只能服从法国人的指挥,参军的叙利亚人越多,自由法国在叙利亚的力量就越强大,自由法国就越有本钱跟英国人叫板。于是戴高乐果断命令自由法国上下,包括伦敦、布拉柴维尔和开罗三地的民族委员会成员,立刻动员全部力量搜集物资支援叙利亚,总的说来就是一句话——德内尔要什么给什么,要多少给多少! 但对德内尔而言,来自三地的支援都是远水不解近渴。幸好仓库里的粮食既没有被邓茨祸害光,也没有毁于战火,足够维持到开罗的物资抵达。 忙碌了一天的德内尔躺回到床上,当他的头靠到枕头上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柔软,反而有一种坠入深渊的错觉。起初他以为自己只是太累了,但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大地都在转动,他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身体快要顶不住了。 德内尔扶着床沿艰难地起身拉开吊灯,想去照照镜子大体判断一下病情,却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卧室里根本没有镜子——平时他都是去和士兵们一起洗漱时顺便照镜子看看的。 外面的卫兵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于是轻声敲了敲门:“您有什么指示吗,将军?” 德内尔拉开门走出来,卫兵们立刻留意到了师长脸上病态的潮红。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德内尔就下达了命令:“给我找个医生。” 然后他就瘫坐到了地上。 ………… “戴泽南准将已经病倒了?情况属实吗?(英语)” “不是病倒了,司令官,而是病情加重到下不了床了。”英印第5旅的旅长劳埃德准将心情复杂地向英军中东司令官韦维尔报告,“我们的这位可敬的对手本来就是带病上阵,肺炎、疟疾、营养不良……现在听说他咳出来的血痰都快有半品脱了。(英语)” “你知道的可够清楚的,那营养不良是怎么回事?他是一个高级将领,怎么会营养不良?(英语)” “他在战争爆发前一直干邮递员,不知道是有胃病还是什么的,估计也没钱治,最后就拖成了这个样子。(英语)” “我能听得出你的抵触,劳埃德爵士,我也不想用阴谋对付这样一位可敬的军人,但我们必须以联合王国的利益为行事的唯一准则,现在已经不是金雀花和都铎的时代了。(英语)” “损害我国的国际声誉就符合陛下的利益了吗,将军?(英语)” “好吧,劳埃德爵士。”电话那头的韦维尔中将有些不耐烦了,“如果你实在想不通,就把它当成一个命令吧。(英语)” “是的,将军。”劳埃德郁闷地等韦维尔挂掉电话,才吐出后半句,“我会执行上级的命令。(英语)” 英国人的所作所为在一个小时后被自由法国叙利亚司令部获知,两个小时后,报告就被送到了戴高乐将军的案上。 “英国军队突袭了叙利亚军队把守的总督府,逮捕了独立筹办委员会的所有代表,以及我方的西塞特使和阿隆教授。” 戴高乐闻言几欲拍案而起:“让怎么说?” “戴泽南将军已经病倒,无法同英国人进行谈判了。”德库塞尔浮现出绝望的表情,“在电报中说,他已经向英国下达了最后通牒,如果72小时内英军还不撤出,自由法国第一师会将英印第5旅歼灭!” 更令德库塞尔绝望的是,戴高乐将军思索了几秒后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他是对的,马上约见李尔顿上校,对他下达最后通牒。” “我们真的要和英国人开战吗?!” “如果必要的话,是的。”戴高乐瞥了自己的助手一眼,给了他一个不容置疑地回答,然后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筒,“命令亚历山大的自由法国军队立刻想办法把自己武装起来,同时准备销毁机密文件。全部前线部队立刻中止执行英国军队的命令,做好战斗准备。” 戴高乐说完便撂下电话拿起电报,然后走入司令部中下达了命令:“全体注意,集中所有机密文件!德库塞尔,要求卡登花园立刻联络苏联大使麦斯基先生,告诉苏联政府准备接纳自由法国的战斗者!” 整个司令部立刻忙乱了起来,面对站在地图前不解的贾德鲁将军,戴高乐将手中的电报递了过去:“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 贾德鲁将军看完了电报,倒也没有过于激动:“也不能说完全出乎意料,倒是让的身体是个麻烦。” “不行就先送去土耳其养些日子,我知道他不想去苏联。” “我也不想去,那里太冷了。”贾德鲁将军面无表情地吐槽道。 “我们可以去南边的克里米亚或者察里津跟德国人战斗。” “察里津现在叫斯大林格勒。” 戴高乐的微笑显得没心没肺:“那就让法兰西的抵抗之火燃烧在斯大林格勒。” 第十三章 我的心在流浪(4) “你们打算用什么办法把霍金斯先生送出城?” “从德国人的哨卡之间穿出去。”马蒂尔德自信地对薇尔莉特说道,“德国的检查站表面上密不透风,但在同志们的眼中却漏的像个筛子。” “贝内迪克特也在巴黎跑了这么些年了,他都说走不了。” “布卢前辈确实跑了好些年,但他只走地面上的路,不走下水道不是?” 薇尔莉特闻言终于放心了一些,她将那块绿宝石戴在了雪白的领口前,就算完成了梳妆。 “前辈,你简直像个二十岁的姑娘!” 马蒂尔德过于虚伪的恭维令薇尔莉特哭笑不得:“我没想到你近视到了这种程度,连我眉间眼角上这么明显的皱纹都看不到。” “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显眼,薇尔莉特前辈。”马蒂尔德按着薇尔莉特的双肩,俯身从后者的耳畔看向镜子,“你看上去就像我的同龄人一样,我真希望我在到你现在的年纪时能有你一半的气质。” “唉……某种程度上,我的确是你的同龄人。”薇尔莉特笑容变得苦涩起来,“虽然阿让告诉我,我实际出生在1904年,但我确信我人生中的前十三四年完全是白活了。” “你完全不记得自己在遇到吉尔伯特少校前的生活吗?” “完全不记得。23年的时候,阿让从斯特拉斯堡带回了我父母的照片,但我在看到照片的时候,除了对我和他们相似的容貌感到新奇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感觉了。” “你一直没说过这些事。” “邮局的老人,像霍金斯先生、嘉德丽雅大姐还有加纳利他们都经历过这些事,当然还有阿让,只是那段时光对阿让来说实在有些不堪回首,对我也是一样。” “既然你对我说了,那么我也算得上是你的挚友了?” 薇尔莉特微笑着转过头,看着马蒂尔德年轻的脸庞开了个玩笑:“将来能一块蹲监狱的挚友。” “哈哈哈。”马蒂尔德笑得很好看,“感谢祝愿,只是蹲牢房,不是吃枪子儿。” 正在这时,邮局的门口传来了汽车的声音,马蒂尔德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贡法萨上尉他们已经到门口了,你该动身了。” 薇尔莉特在汽车后座坐定后,身旁的贡法萨上尉立刻递给她一个包裹,薇尔莉特好奇地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三捆整齐的钞票。 “一共一万两千法郎,八千您分两次给特姆宾科西的那个助手,剩下四千是给您的。” “你们可真有钱。”薇尔莉特吐槽道。 “从办公室拿的。”贡法萨理直气壮地回答,“与其让维希那边的祸害挥霍,不如我们自己用掉。” 薇尔莉特从包中拿出一捆法郎:“那您还是把给我的那份用到更有价值的地方去吧,我并不缺钱。” “我知道您不缺钱,战前跑一次大业务能赚几万法郎的人怎么会缺钱?但您可以把这钱给马蒂尔德小姐或者别的什么人,他们很缺钱。” “我会告诉她您的善举的。” “不,不要告诉她,就说这是您的钱。” 贡法萨忙着撇清的态度令薇尔莉特产生了一丝警惕,但汽车已经发动,现在的她算是上了贼船,反悔也来不及了。只是薇尔莉特警惕的态度还是引起了贡法萨的注意,他在感慨这位毫无城府的女士确实不适合做情报员之后,不得不向她解释:“我对马蒂尔德女士和她服务的组织并无不敬之意,但我所服务的组织却对她们有很大的成见。” 薇尔莉特不解地看向贡法萨,后者不得不彻底挑明:“我服务于北方社会行动组织,而马蒂尔德女士服务于法共。” “法兰西都落魄到这般境遇了,抵抗组织为什么还要分彼此呢?” “国内缺乏抵抗领袖,不同势力基本只能动员各自在战前的基本盘,而战前法兰西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很多势力,比如社会党和法共根本就是敌人。”贡法萨叹了口气,“现在没有人能够真正统合各股力量,据说效忠戴高乐将军的抵抗组织在南方发展很顺利,但发展到北方还不知道多久。” “不是已经到北方了吗?” “您是说那个‘帕西上尉’吗?我知道他,是个妙人,但是太年轻了。我不是说他办事不靠谱,而是说他缺乏人脉,您要知道,情报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人脉,他的组织规模甚至赶不上我们,更别提跟法共比了。” 薇尔莉特沉默地点点头。 “这些事情急不得,薇尔莉特夫人,黑夜还长着呢。” 汽车终于抵达了餐厅门口,贡法萨和薇尔莉特来得还算早,餐厅里根本没什么人。于是他们便先去让侍者布置好一个僻静而精巧的房间,随后一同到门口等待着德国人的到来。虽然薇尔莉特现在厌恶德国人到了极点,但她不得不承认汉斯们至少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守时,特姆宾科西上尉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出现了,还带着自己的助手。 薇尔莉特将贡法萨上尉介绍给特姆宾科西后,就和他将两个德国人引入了餐厅。闲聊着吃完饭后甜点后,薇尔莉特便借口有事,离开了房间,让双方自己去谈吧。 ………… 距离德内尔给出的最后通牒越近,占领了前总督府的英军士兵就越惶恐不安,因为他们愈发认定自己的盟友自由法国是要动真格的了。 自由法国军队早已用哈奇开斯坦克和机枪封锁了控制区内的所有街道,禁止英国人通过。而英印第5旅的劳埃德旅长还发现,从7月19日清晨开始,自由法国第一师便加快武装部队的进程,据说在德内尔将自由法国不惜与英国开战的消息传递到战俘营中后,被第一师俘虏的前维希士兵立刻斗志昂扬,纷纷请求参战。德内尔也向他们下发了武器,这样第一师就又多了近一个团的兵力。 7月19日,距离最后通牒还有48小时,自由法国第一师派出一个团威胁英军补给线。 7月20日,距离最后通牒还有24小时,第一师在总督府门前架起了野战炮,并开始构筑工事。 7月20日晚19时,因高烧而全身发红的德内尔躺在吉普车里来到了前总督府门前,语重心长地劝说英军撤离并释放被扣押的叙利亚人,否则他将在4个小时后下达开火的命令。英国人不知道德内尔是因为发烧而神志不清还是单纯心大——他居然非常平静地表达了自己不惜同英国开战的决心,仿佛根本意识不到这种行为将酿成多么惨重的后果! 劳埃德爵士都快急疯了,他在过去的两天里已经五次向德内尔发出了谈判邀请,但德内尔的态度简单粗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要么滚要么打!” 开罗的李尔顿和伦敦的艾登也要急疯了,此前他们用了48个小时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戴高乐居然跟叙利亚的戴泽南保持了完全的一致:早在7月19日中午,开罗的英国人便发现自由法国的运输机开始不向塔台申请就从机场上起飞。李尔顿上校在下午就自由法国飞行员扰乱了机场的秩序一事发出抗议之后,便从戴高乐那里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这架运输机违规起飞执行的是戴高乐本人下达的命令,飞机上装的不是别的,正是两吨黄金以及四名飞行员,而飞机的目的地则是苏联的第比利斯。 戴高乐还表示,他将在次日中午动身前往土耳其,再转机到苏联,以免在英法爆发战争后被俘。 李尔顿起初还以为戴高乐是在故作姿态施压,直到他看到自由法国的参谋们将指挥部里的所有地图和机密文件整理归档,并开始焚烧一部分电报…… 面对着文件烧起来的熊熊火焰,戴高乐从容地告诉李尔顿,如果自由法国的诉求不能得到满足,那么英国与自由法国的关系就将完全破裂,而一切责任都在英方。 “你们最好快点做决定,从达成协议到告知叙利亚方向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戴泽南准将一直非常守信,如果他没有收到贵国废弃那份侵害自由法国和叙利亚利益的协定的消息,他一定会开火。到那个时候……” 李尔顿几乎是以央求的态度,恳请戴高乐给德内尔发报,要求再宽限一段日子,以免局势彻底不可挽回。但戴高乐却回答:“我了解戴泽南准将,以他的原则性,没有当场开火已经十分克制了。即使我下达了延长最后通牒期限的命令,他也很可能不会遵从。” 在失魂落魄的李尔顿离开之后,戴高乐叫停了焚烧文件的参谋:“慢点烧,大热的天也不嫌烤出一身汗。” ………… 薇尔莉特见几人还没谈完,便萌生了去格林维尔餐厅那个闻名巴黎的音乐厅逛逛的想法。她沿着回廊下楼,而后翩然穿过庭院,来到了灯火辉煌的大厅。德国人始终没有发布宵禁令扼杀巴黎市中心的夜生活(市郊还是宵禁的),因此到临近十点的半夜时分,薇尔莉特还能看到餐厅里的德国人、意大利人和法国人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格林维尔餐厅的乐队也如同战前一般奏着纸醉金迷的爵士乐,元首不喜欢爵士乐,称那是堕落的黑鬼音乐,但是巴黎本就是堕落之城嘛,就连“纯洁”的党卫队军人都在享受,自然不会有人大煞风景指责乐手。 如果不是这里有那么多制服和手枪,薇尔莉特还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了呢。 这个音乐厅让薇尔莉特觉得不过尔尔,她的困倦已经压制不住,眼神也变得朦胧了。 直到一位正在用餐的先生向她挥了挥手。 那是……“帕西上尉”? 第十三章 我的心在流浪(5) “帕西上尉”只有一个人,他招呼薇尔莉特坐在自己的对面,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口说道:“布干维尔夫人,您还记得我吗?战前的时候我曾委托您帮我写过信。” 薇尔莉特完全没想到“帕西上尉”居然会选择用对暗号的方式开始这次对话,她又惊讶又好笑地问道:“额……是29年吗?” “不,是34年。”“帕西上尉”为薇尔莉特倒了一杯葡萄酒,“我是皮埃尔·莫尼埃,勃艮第猎人协会的会员,您还记得吗?” 看来这就是他的公开身份了,薇尔莉特装作回忆起来的样子回答道:“有些印象,先生,不过您怎么会在这里呢?” “约了个女士来吃饭,不过最后不欢而散。”莫尼埃朝着桌子比划了一下,“主菜一口还没动呢,要不要来尝尝?” 薇尔莉特放低目光,看向了摆在桌子上有些发臭的烤松鸡。她感到非常震惊:这玩意是怎么进格林德尔餐厅后厨的?! “来一块尝尝吧。”莫尼埃非常热情地为薇尔莉特切下一块有些风干的烤鸡腿,再将其划到一个新盘子里,而后将盛着鸡腿的盘子摆到薇尔莉特的面前。 “额……” 薇尔莉特不太好意思拒绝,不过她毕竟吃过比这玩意恶心一万倍的东西,比如生蛆的面包、长毛的饼干和干尸般僵硬的肉条……所以还是拿了副新刀叉开动了起来。不过她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餐具。 “还是不要吃了。”薇尔莉特建议道。“鸡肉有点变质,您或许应该投诉一下餐厅的后厨。” “我知道,这是我自己从集市上挑的风干松鸡,就吃这个味儿。” 薇尔莉特无言以对,只能看着莫尼埃大块朵颖,自己只是默默地喝点红酒。 “您今天为什么来?”莫尼埃咽下一块鸡肉后问道。 “有位维希军官想接触国防军代表处的,让我来牵个线。” “是这样啊,那您吃饱了吗?” “没太吃饱。” “您可以吃点甜点垫垫,这甜点可不是我带来的。” “谢谢。” 于是薇尔莉特便擦擦手,开始吃餐厅做的小饼干,同时和莫尼埃闲聊些有的没的。莫尼埃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他是否是在考虑抵抗组织的前途。 餐厅的乐队换了首新曲子,是一首薇尔莉特从来没有听过的香颂,在演奏前奏的时候,主唱特别说明,这首香颂是着名作曲家伯纳德·希尔达的新作: “我的心在流浪,灵魂奄奄一息 mon c?ur est exil, et mon ame est meurtrie 我彷徨的思绪,追寻你的回忆 mon esprit vagabond, cherche ton souvenir” “多好的曲子啊……”薇尔莉特感慨道。 ………… “确实不错。”德内尔艰难地对电台里的香颂作出评论。 他的卫队长皱着眉头劝道:“那您就回去听吧,将军,我们在这里盯着就行。” 德内尔挥手否决了部下的建议,固执地继续呆在吉普车上:“我就在这里等,还有多长时间?” “还有一小时四十分,将军。” “嗯。” 德内尔和部下都不说话了,只有收音机还在播放着本土的香颂: “无论命运如何,无论人生悲喜 qu''importe mon destin et qu''importe vie 如果你不回这里…… si tu ne veux pas revenir...” 但是悠扬的歌声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乱了,前线指挥官派来的传令兵用惊喜的语气向德内尔报告,英军已经开始从叙利亚总督府撤离了! 掩体后的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然而这欢呼很快被后方传来的更大的欢呼声压倒,五分钟后,德内尔的副官门多萨喜气洋洋地挥舞着一页电报向德内尔的吉普车奔来:“我们胜利了,将军!英军全盘接受了我们的条件,他们将在一周内全部撤出叙利亚和黎巴嫩!”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让德内尔的心脏极不舒服,但他的脸上却挂上了微笑。狂喜的法国和叙利亚士兵涌到他的身边,赞美着这位刚毅的新晋将领,却发现他们尊敬的戴泽南准将已经在吉普车上舒适地打起了鼾。 ………… “不安的睡眠中,每晚呼唤着你 en mon sommeil fiévreux, chaque nuit je t''appelle” 在悠扬的歌声中,一个穿正装打领带的侍者走到莫尼埃的身旁,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他的笑容立刻变得真挚了起来。 “我要走了,薇尔莉特女士。”莫尼埃向薇尔莉特点头,后者回以微笑。看来莫尼埃是真的喜欢野味,临走还不忘让侍者帮他把剩下的半只风干松鸡打包。 在提上打好包的食物后,莫尼埃正式向薇尔莉特告别,薇尔莉特将他送到了餐厅门口。在两人即将分别的时候,莫尼埃突然低声对薇尔莉特说:“您的爱人真是一位伟人。” 薇尔莉特有些羞赧,却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是我的英雄。” “不。”莫尼埃笑了笑,“是我们的。” 第一章 新环境(1) 罗贝尔在1941年7月20日清晨随同两吨黄金抵达苏维埃格鲁吉亚的首府,但他和其他机组人员并没有下飞机。飞机在俄国地勤人员的协助下迅速加好油,准备再次起飞向北。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能到莫斯科?” “五到六个小时。”罗贝尔回头看向了正揉着眼睛的僚机飞行员阿尔贝特,“你醒了?” “降落的时候就醒了。”阿尔贝特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到舷窗边努力向北张望,“高加索山在那边吧?” “还有一百多公里,估计得等起飞的时候才能看到。” 罗贝尔话音刚落,名叫亚历山大·斯蒂宾的飞行员便和他的副驾驶从驾驶室里走了出来:“这就满足你们看高加索山的愿望,到你们了。” “好,走,去驾驶舱。”罗贝尔一拍阿尔贝特的肩膀,后者便哼哼唧唧地离开座椅,揉着脖子跟着罗贝尔去了飞机前头。 这架运输机上从机组到乘客全都是飞行员,因此他们决定换着班开,省的把真正的飞行员累个半死。之前斯蒂宾就在贝鲁特换下了起飞时的飞行员,现在轮到罗贝尔和他的僚机驾驶最后一班了。 “我起飞你降落?” 罗贝尔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后进来的阿尔贝特慢吞吞地系上安全带,嘴里嘀咕着:“高德隆、高德隆的手刹在什么地方来着?” “在你座椅左边,油门下头。”罗贝尔白了自己的战友一眼,“你可别把我们摔死。” “放心。”阿尔贝特自信满满,“老将出马,不会撒把!” 虽然阿尔贝特忘记了高德隆cr.570型运输机的操纵布局,但这布局本来也没多麻烦,更何况机场气象条件又好,运输机的起飞自然无惊无险,一切顺利。飞机在六百米高度转向正北,飞到三千米高空的时候,阿尔贝特便将航速维持到240公里每小时,随后便不断四下张望,欣赏窗外陌生的景色。 “高加索山脉在那边,过4号山口到斯大林格勒上空,然后转到560方向大体沿顿河飞一个小时,在沃罗涅日再次转向,我在斯大林格勒和沃罗涅日中间跟你换。” “这条路会不会太危险了?”阿尔贝特对这条路线提出了异议,“万一遇到德国战斗机群我们可就得直接跳伞了。” “德国人还远着呢,除非戈林脑子有病,要不然谁会派出重型战斗机穿过半个乌克兰在顿河流域巡弋?” “听说俄国人战事不太顺利?” “是的,莫洛托夫防线没起到什么作用,或者应该说俄国人就没有认真修那条防线,他们也想搞机械化部队。” “那看来效果不好。” “嗯,明斯克已经丢了,斯摩棱斯克也快了,俄军被德国佬整师整团地歼灭,跟咱们如出一辙。” “唉。” 一声长叹后,是持久的沉默,只有两个引擎还在轰鸣着。 7月21日下午四点,罗贝尔操控着这架“自由法国空军代表团专机”抵达莫斯科机场,因战事而焦头烂额的苏联人并没有派出高级军官来跟这群尉官们洽谈,只是为了尊重飞机上的两吨黄金,派出了一群戴蓝帽子的军人护卫。 他们的负责人是个非常年轻的陆军军官,他显然没有预料到从开罗来的这批人居然并不比他年长多少,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该向谁敬礼。不过罗贝尔选择首先向他敬礼,因为这位年轻军官的军衔居然高过在场的所有法国军人。 “我是法国空军少尉罗贝尔·让·克吕尔,这支代表团的团长,向您致敬,上尉先生。” 那个苏联陆军军官举起了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用标准的法语回答道:“我是红军连级指挥员弗拉基米尔·彼得洛夫斯基·卢申科,欢迎自由法国的同志们来到苏联。” 罗贝尔轻轻一握卢申科“连级指挥员”那缠着绷带的右手,然后向他介绍了同行的四个飞行员(运输机飞行员还要飞回去),卢申科也向罗贝尔介绍了自己的同事:人民内务委员会副连级指挥员亚历山大·捷尔任斯基。 这位捷尔任斯基中尉是奉命来押送黄金的,根据此前双方达成的协定,自由法国将在苏联寄存两吨黄金用于选购飞机和其他装备,以及……获得一定的外交支持。 尽管对于苏联这样一个大国而言,两吨黄金并不非常庞大,但仍值得被认真对待。所以人民内务委员会便派出了由捷尔任斯基中尉带领的两个排,承担将黄金运入金库的任务。 在核验黄金数额准确无误之后,捷尔任斯基中尉便押送着黄金先走了。罗贝尔一行也没有分出人来监督这批寄存黄金的去向。因为自由法国内部已经达成共识,这两吨黄金就当是送给苏联人了,他们现在不差这点黄金——不就600万法郎吗?送给英国人都快2400亿了! 与内务部队的目的地不同,卢申科上尉(这是根据领口的标识判断的,罗贝尔实在不想总是称之为“卢申科连级指挥员”)带着罗贝尔等人直奔茹可夫斯基航空学院而去。 “学院外有宾馆,住宿条件非常好,而且旅馆距离学院和航校训练机场都不远,我方相信这会方便贵方与我空军的干部和工程师交流。” “感谢贵方的周到安排。”罗贝尔斟酌用词,向卢申科表达了感激,卢申科娴熟地应付了过去。 正当罗贝尔还在谨慎地运用着外交辞令同卢申科交流时,他的僚机飞行员阿尔贝特便以军人纯粹的言辞打破“冗长无趣”的虚伪交流,插嘴询问卢申科道:“您的手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卢申科思索了一刹那,然后立刻换上了和军人聊天时那种坦率的语气:“没错,阿尔贝特少尉,我一周前让德国鬼子的迫击炮崩着了。” 听到卢申科的话,罗贝尔也将哪些外交辞令抛到了九霄云外:“迫击炮?!我以为会是轰炸机!” “我至少击毙了四个德国鬼子。”那位苏联军官伸出了左手的四个手指,得意地笑笑,“毕竟是‘伏罗希洛夫射手’嘛!” 卢申科上尉的炫耀令罗贝尔起了好胜心,于是他立刻称赞道:“真厉害,比我的击落数还多一个呢。” 只是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有多么失礼,如果这是在欧洲协调时代,他的挑衅甚至会被视为自由法国在进行压制苏联的外交尝试,就连不懂外交礼仪的阿尔贝特都意识到了不妥。 然而谦逊的卢申科上尉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罗贝尔的失礼:“您确实是非常优秀的飞行员,希望您早日成为空军王牌。” 这让罗贝尔更加尴尬了,他思索了几秒,还是坦诚地向卢申科道歉道:“非常抱歉,上尉先生,我并非贬低您的战果,我只是习惯了与英国人互相冷嘲热讽,总忍不住说些垃圾话。而且我也并非职业的外交官……” 卢申科闻言莞尔,作为一个军人和青年,他完全能理解罗贝尔的话。实事求是地说,他还挺欣赏这一对自由法国的飞行员。 于是他冒险僭越了外交礼仪,打趣真挚的罗贝尔道:“我也一早就看出来了,您不是职业的外交官。” “那就暂时忘掉那些繁文缛节吧。”罗贝尔感觉自己与俄国人的关系瞬间拉近了许多,于是他想起了一个刚刚就在脑海里盘桓的问题,“我有件事想请教,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请讲吧,罗贝尔同志。” “刚刚内务部的亚历山大·捷尔任斯基中尉……是那位契卡之父的亲属吗?” “某种意义上说,是的。”卢申科回答道,“您要知道,菲利克斯·埃德蒙多维奇·捷尔任斯基同志不仅是肃反委员会的创始人,也是全联盟孤儿的父亲啊。“ 第一章 新环境(2) “还适应您的房间吗?” 罗贝尔把目光从阳台外挺拔俊美的雪松上收回来,转身向身后的顿河小伙卢申科微微点头致意:“谢谢您的安排,卢申科上尉,我几乎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间。” 这个回答令卢申科感到相当意外:“恕我直言,我听说您的父亲是一位将军。” “几天前才成为将军。”罗贝尔笑着向卢申科解释,“但是在战前他只是个邮递员,为了供应我上学一直都住宿舍,所以我要么住学校宿舍,要么住员工宿舍,直到我结婚。” 卢申科不由得感慨:“多么伟大的父亲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 客套过几句之后,卢申科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代表茹科夫斯基航空工程学院,邀请四位自由法国的代表参加一小时后,也就是晚上七时举办的宴会。 “这不是正式的欢迎宴会,参加宴会的都是毕业的飞行员和工程师,所以你们尽可以随意一些。” “好的,上尉。”罗贝尔笑着答应了,“我也希望能见见俄罗斯的同行们。” “那更好了,宴会在学院食堂进行,我会提前十五分钟在旅馆门口等候你们,然后作为翻译陪同赴宴。” “那就有劳了,上尉。” “您请自便。”卢申科微微一笑,随后便离开了罗贝尔的房间,只留下一串军靴敲击地板的声响。 “俄国人的靴子可真够响的。”罗贝尔低声吐槽了一句,接着脱下了自己的飞行夹克,从房间里捡了块抹布擦了擦皮鞋,随后便敲响了对门房间的门,过了几秒,脱的只剩汗衫和衬裤的阿尔贝特拉开门走了出来。 “四十分钟后集合,俄国人要举办宴会。” “那我赶紧洗个澡。” “行,抓紧点,我去告诉亚历山大他们。” 尽管政权换了,俄国人的军队依旧等级分明。罗贝尔和阿尔贝特是军官,所以有单间,而斯蒂宾和他的僚机飞行员拉帕齐尼只是士官,所以只能两人住一间屋子。不过他俩倒没啥可抱怨的,因为他们的房间同样舒适宽敞,俄国下级军官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 斯蒂宾为罗贝尔开了门,罗贝尔进入房间之后,发现拉帕齐尼正在摆弄那台配发给他们的电报机。 “三十五分钟后楼下集合,俄国人要举办宴会,不过你们两个得留下一个守着电台,自己决定一下谁留下。” “就我吧,罗贝尔。”拉帕齐尼头也不抬地接下了这个任务,“我正好不太想去凑热闹,只想好好歇歇。” “行,我们把吃的给你带回来,那我先走了。” “好,一会见。” 罗贝尔回去后也多少收拾了一下,在七点四十准时下楼,卢申科上尉已经在那里打量着自己受伤的右手等着了。 “很疼吗,上尉?” “已经吃了止疼片了,倒也没那么疼。”卢申科放下右手回答道。 “您是骨折还是……” “骨折。躲在砖墙后开枪射击,然后迫击炮把屋顶炸塌了,一块楼板掉下来,于是……五根手指折了四根。” “上帝,听着就疼。” “后来确实是疼,不过在战场上根本感觉不到,我还是在拉栓时看到右手的惨象,才意识到自己骨折了的。” 提起战场,卢申科显然并不太高兴,罗贝尔便识趣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等阿尔贝特和斯蒂宾下了楼,四人便一同往食堂走去。他们一进入门口,餐厅里就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毕业生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三个身着深蓝色制服的异国飞行员身上,令三人非常不自在。 卢申科上尉旁若无人地走过窃窃私语的飞行员们,向一个坐在主位旁的中校敬了个礼,罗贝尔三人见状也照做了。 “这就是三位自由法国飞行员,主任同志。(俄语)” “很好,请他们入座吧。(俄语)” “是!” 卢申科转身请三人入座,学院把他们安排到了很靠近中心的位置,与学院的领导们交流非常方便。宴会开始后,那个中校先慰问了一番三人,接着便问了一个在场所有新飞行员都感兴趣的问题:“你们和德国人交过手吗?(俄语)” 餐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罗贝尔又成了众多目光的焦点,他不卑不吭地回答道:“交过手,中校先生,德国空军是一个强大的敌人。” “您有战果吗?(俄语)” “三架,中校先生,两架bf-109,一架he-111。” “非常不错了。”中校诚挚地点头肯定道,“能和我们这里的雏鹰们分享一下您的战斗技巧吗?(俄语)” “我当然愿意这么做,中校先生,但是我的经验都是在法制ms.406战斗机上获得的,而我对俄国战机的参数一无所知,因此我的经验可能对贵国的飞行员起到反作用。” 中校闻言再次点头:“您说的很有道理,那么您可以向我们讲述一下您的战斗经历吗?(俄语)” 罗贝尔只好从命,他在卢申科的翻译下,简要地介绍了自己是如何取得三个战果的,坦率地说,第三个战果算是白捡的,前两个战果的取得倒是比较考验技术,听的中校连连点头。等罗贝尔讲完,在场的飞行员们全都自发地鼓起掌来。 于是,那名苏联空军中校便趁势发表了一番与其说是教导,还不如说是叮嘱的演说。卢申科尽职地将他的演说都翻译成了法语,内容无非就是要认真观察、大胆行动,以及高度就是生命之类的话,甚至还有注意空中保暖这类小技巧……这位主任简直就像是飞行员们的母亲。 罗贝尔不由得想起航空团的团长多米尼克,听说在自己被调往开罗后,多米尼克就被戴高乐将军晋升为上校,并协助被晋升为准将的皮约古指挥整个自由法国空军,以及组建自由法国的航空学院,而民族委员会任命的另一位空军委员郎古则专门负责飞机的采购和分配。 多米尼克上校也是这样一位将新飞行员当成孩子一样对待的军官啊…… 在演说的结尾,那位苏联空军的中校举起了手中的酒杯,高声说出了祝酒词: “3actaлnha!(为了斯大林!)” “3actaлnha!(为了斯大林!)”新飞行员们举起酒杯,就连卢申科也不例外,罗贝尔和其他两名法国飞行员见状也照做了,却见这群俄国人直接将一整杯烈酒灌进了嘴里! “我的老天!”阿尔贝特差点把酒杯摔到地上。 面对酒精的挑战,出身贫困的罗贝尔倒是很懂得认怂,只抿了一口便放下了酒杯,然后坦然面对卢申科上尉揶揄的眼神。有罗贝尔带头,其他两人自然有样学样,都“优雅地”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酒杯。 “你们的杯子里不会是白色葡萄酒吧。”罗贝尔见卢申科脸色丝毫没有发生变化,便小声问道。 “怎么可能,如假包换的伏特加。” “嗯……那么帮我个忙吧,卢申科同志。” “就冲你这句同志,我帮你。”卢申科说完,直接拿过罗贝尔的杯子,在三个法国飞行员震撼的目光中再次一饮而尽,然后平静地将高脚杯摆回到罗贝尔面前! “我是说你能不能帮我把伏特加换成香槟啊,卢申科同志!” 喝了两大杯伏特加依旧面不改色的卢申科终于红了脸。 不过即使换成了香槟,罗贝尔三人还是被热情的俄国同僚们灌得走路打晃,那一声声俄语的“3aвaшe3дopoвьe(为了您的健康)”几乎要成为三人的梦魇。回去的路上,斯蒂宾更是直接扶着桦树吐了一轮,吐完了还醉醺醺地大吼:“这香槟味不对!” 他这倒没说错,俄国人的香槟用的葡萄绝对不是香槟省产的,酿造工艺也不对,说是“香槟”,实际上只是普通的白葡萄酒罢了。 但是罗贝尔顾不得这些,他扶着“阿尔贝特”的肩膀含糊地说道:“不应该让我们来……我的马塞尔,我的……他妈的……马塞尔,应该让勒布朗那个酒鬼来的……” 被罗贝尔扶着的卢申科哭笑不得,这群废物,才喝了多点,连套头衫和翻领制服都分不清了! 按照日程表,罗贝尔一行人应当在7月22日上午九点拜访茹科夫斯基学院的院长哈杰耶夫上校,但直到次日罗贝尔上午八点才醒,差点放了哈杰耶夫院长的鸽子,八点半才匆忙赶到大厅的他尴尬地发现了面带笑意的卢申科上尉和其他两位战友。 卢申科转腕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再有五分钟我就要上楼叫你们起床了。” “非常抱歉。”罗贝尔尴尬地笑了,接着注意到了一脸幽怨的拉帕齐尼,“今天是斯蒂宾守着电台吗?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们三个人就没有一个人记得给我带吃的啊?” “额……抱歉。” “还有,开罗的电报。” 拉帕齐尼将一张纸条递给了罗贝尔,罗贝尔读了之后立刻松了口气,并对阿尔贝特说:“我们和英国人的摩擦已经按我们的方案解决了。” “我昨晚就知道了。”阿尔贝特鄙视地看了一眼罗贝尔,“拉帕齐尼敲你的门都把我叫醒了,你还睡得跟头死猪一样。” “…………” 第一章 新环境(3) 罗贝尔自觉在会见哈杰耶夫院长的前一晚喝得酩酊大醉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但卢申科却让他放松,因为“喝多了”这件事在俄国实在无关紧要,更何况几个自由法国飞行员本来就是外宾不是? 而哈杰耶夫院长直爽的寒暄也验证了卢申科的观点:“昨晚喝得怎么样?(俄语)” “非常好,院长先生,俄国飞行员的热情令我们印象深刻。” “那就好。”院长眨眨眼睛,难掩疲惫之意,他道了声抱歉,便端起咖啡来饮了一大口,“那么我就直入主题了,你们希望在苏联建立法国志愿航空队是吗?(俄语)” “正是如此,上校。” “指挥权问题怎么说?(俄语)” “完全服从俄国空军指挥。” 院长满意地点头,看来这一项没什么值得讨论的了:“那么你们想组建什么种类的航空队,歼击机?攻击机?轰炸机?(俄语)” “优先组建歼击机部队。”罗贝尔回答道,“我们听说俄国空军非常重视歼击机部队,歼击机在空军中占比很高。” “话虽如此,但我们的歼击机队伍中尚保有大量伊-15和伊-16等老旧飞机,新锐歼击机目前非常短缺。(俄语)” “我们能理解产能不足带来的不便。” 院长苦涩地摆摆手:“既然我们是盟军,国防人民委员会就授权我对你们公开当前的情况:我们面临的困难不只有产能不足。因为德寇的不宣而战,我军有大量正等待换装的新式战机被直接摧毁在机库中。特别是西部军区,一个月来已经损失了500多架拉格和雅克战斗机,其中甚至有60%还没有指定飞行员。(俄语)” “真是太可惜了,上校。” “而产能不足还将可预见地困扰红空军相当长的时间,现在各大航空厂都在向乌拉尔地区转移,转移途中当然没法生产。而且基辅战役前景不明,即使红军能取得战役的胜利,第聂伯河下游的制铝工业区也将受到很大的影响。(俄语)” “我明白了。”罗贝尔理解地点头,“我们并不急于采购先进的飞机,但我们仍希望尽快接触到它们,以便确定未来重点采购的适合法国飞行员的型号。如果贵国空军十分缺乏资金的话,我们可以预付飞机款——也就是说,那两吨黄金你们可以马上用到急需的方向上。” “非常感谢自由法国同志的体谅。”院长在表达感激之后,便起身递给罗贝尔一份通行证,“这是国防工业委员会下发的证件,凭此证件,你们可以观看部分机型的试飞过程、出入飞机制造厂观摩生产线,以及到各教练中队甚至前线机场试驾飞机。不过这都需要提前发出申请,卢申科同志会帮助你们与人民内务委员会沟通。(俄语)” 罗贝尔向院长表达了感谢,随后就结束了这次会面。哈杰耶夫院长还要根据统帅部的命令完善学院课程、扩大学员规模,实在没空和这几位法国来的毛头小子闲聊。 离开哈杰耶夫院长的办公室之后,卢申科主动向三人提议:“要不要看看茹科夫斯基学院的机库?里面的飞机虽然算不上先进,但种类还是很全的。学院领导已经下了通知,带着通行证,你们就可以进入学院的任何地方参观,不会有卫兵阻拦。” “当然要去,卢申科同志。”罗贝尔立刻答应下来,于是卢申科便带着三人直奔机库而去。 应该说,茹科夫斯基学院机库的管理和维护与法兰西空军学院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无论是战机的保养还是机库卫生的保持,在罗贝尔看来还有相当大的提升空间。罗贝尔和阿尔贝特交流了几句后,在这一问题上达成了共识。 趁三人停在一架伊-16战斗机前交谈,卢申科谦虚地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罗贝尔提出的建议,但是后者将传授经验的机会交给了自己的战友,并神色复杂地表示:“我的经验完全不具有参考价值,你们根本不需要执行那种标准。” 阿尔贝特和拉帕齐尼一听就笑了,只有卢申科还拿着钢笔不明所以地看着三人。 在阿尔贝特为卢申科介绍机库的改进方法,比如增加通气扇、要拖地而不要洒扫之类的经验时,罗贝尔就围着伊-16战机转圈打量了一番,他对飞机上装备的史卡斯7.62毫米机枪非常感兴趣,因为根据情报,这应该是世界上射速最快的小口径航空机枪了。不过伊-16战机上的四挺机枪要么埋在机翼中,要么藏在整流罩下,罗贝尔只能看见黑洞洞的枪口,未能一睹尊容。 “我能进机舱坐坐吗?”他向正在做笔记的卢申科申请道。 “当然可以,您请便。” 于是罗贝尔便从机翼后踩着机翼根部迈进驾驶舱,伊-16战斗机驾驶舱从外面看上去十分宽大,但实际进入后才发现其空间与法国的d.500战斗机相差无几:之所以看上去宽敞,只是因为伊-16战斗机的机身实在是过于短粗了。 “滚转性能会不错,但稳定性和升降能力肯定不行,高速性能绝对一塌糊涂。” 这就是罗贝尔对其性能的猜测,他将手搭在被俄国飞行员们盘出包浆的操纵手柄上,低头看了一眼仪表盘,立刻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飞机外面的阿尔贝特已经分享完法国空军的经验了,接着就为好奇的卢申科解释了一下罗贝尔到底经历了怎样严苛的训练。在听到牙刷刷飞机时,卢申科直接震惊得说不出话,愣了几秒才哈哈大笑起来。 等他笑过之后,趴在机舱边缘向外看的罗贝尔才提问道:“卢申科同志,贵国生产的所有战机仪表盘都是俄语的吗?” “那是当然。”卢申科理直气壮地回答道。 “飞行手册也不例外吧……” “飞行手册我知道有乌克兰语的,不过非常少就是了。” 继饮酒之后,第二道难关摆在了法国飞行员面前,那就是:你得多少懂点俄语。 “那么……‘阿乐少’。” “是‘xopoшo(哈拉少)’,罗贝尔同志。”卢申科哭笑不得地吐槽着罗贝尔的发音,“我知道颤舌音不好学,但是您别连‘h’音都省啊。” “所以,卢申科同志,能为我们找一位俄语老师吗?或者如果您有空的话,愿意做我们的老师吗?” “我会向上级反映这件事,一定尽快满足你们的要求。”卢申科收起笔记,正式地回答道。 一行人继续参观了伊-15、伊-15比斯和伊-153“海鸥”这些老式的双翼机,以及其他早期型伊-16和1937年生产的加装了两门机炮的伊-16,航空学院里就没有其他型号的战斗机了。这也是正常现象,一般国家不会富裕到直接把最先进的战机送到航校中的程度。 他们最后停在了乌-2教练机前,罗贝尔对这款飞机挺感兴趣,他在到教练座上操纵了一下之后表示,这款教练机比法国现役的高德隆初级教练机操纵更加简便,或许很适合新飞行员上手。 “可以考虑买上那么十来架,反正这玩意绝对便宜,是吧,卢申科同志?” “确实便宜,不过我们之前完全没想到你们会对这种飞机感兴趣,我好像找不到乌-2的报价。”卢申科低下头,开始反间上级发给他的资料:“我看看,乌-2……波利卡波夫设计局……额……四万卢布,折合八千美元,不过这是出厂价,实际价格会更低,因为这玩意我们总共生产了两万多架,二手飞机到处都是。” “两万多架?!” “嗯。” “不是两千架?!” “我很确定是两万架,只要空军给我的数据是对的。”卢申科举起了手中的表格,“这种飞机用途非常广泛,农业和邮政部门也订购了不少,所以产量就非常高。您看,像伊-16的产量就很正常了,也就是五千来架的样子,伊-15各型加起来产量也快要破万了。” “……” 仅仅伊-16这一种型号的战斗机,就赶上30年代以来法国生产的所有单翼战斗机之和了…… 罗贝尔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懊丧感,如果1939年法国选择跟苏联站在一边,局势还会像今天这样糟糕吗? 第一章 新环境(4) 尽管随着英法之间的摩擦被解决,自由法国的后续飞行员可能不会很快抵达苏联,但罗贝尔仍然不希望浪费时间。在戴高乐将军委任的自由法国驻苏联大使抵达莫斯科,自由法国大使馆正式开张之后,罗贝尔便放心踏上了考察苏联苏联战斗机设计局的道路。 卢申科自然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还带着一堆国防工业委员会、人民内务委员会和红空军司令部签发的证明。除了卢申科之外,几个蓝帽子的内务部队士兵也半是保护半是监视地远远跟在他们后面。 在7月29日,罗贝尔乘坐的列车驶出了莫斯科,直奔图拉而去,在那里,有刚刚撤出斯摩棱斯克,还准备继续向后方搬迁的雅科夫列夫设计局及其工厂。几个人在列车上就开始讨论他们拿到的数据了。 “雅克-1战斗机的各项参数非常好看,各项指标相比德纳蒂瓦d.520可以说毫不逊色,比莫拉纳-索尼埃ms.406更是优秀。它的低空性能比英国的喷火都要优秀,我感觉这是款很有前途的低空战斗机。” 其他三位飞行员都同意罗贝尔的观点,但拉帕齐尼有个疑问:“但是这款战斗机的机翼面积非常小,高空性能必然很差,我们面对德国的bf-109会有很大的高度劣势。” “问题是相比于雅克,拉格的高空性能也没强到哪里去,低空性能还不如。米格高空能力倒是强了,但在低空简直就是块砖头,我们又不可能总在七千米到八千米高度上跟德国人交交火。” 一直默默听着的卢申科举起缠着绷带的右手提醒道:“而且还有一点,米格-3战斗机是全金属的,第聂伯河水电站已经沦陷,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铝了。” “什么叫米格-3战斗机是全金属的?难道雅克和拉格是木头拼的吗?” “是的啊。” 四个法国人当场愣住。 好么,难怪苏联战机产量那么高! 五人在中午十一点的时候抵达了图拉,急着看飞机的他们也没好好吃饭,直接端着饭盒找图拉市城防部队蹭了顿红菜汤,然后就根据当地苏维埃执委的指引去了雅科夫列夫设计局和制造厂的临时落脚点。 两个民兵检查了证件后,就放几人进去了,设计局的总工程师亚历山大·谢尔盖·雅科夫列夫前天就去莫斯科开会了,只有他的副手纳索夫在。在听说几名法国飞行员是来看飞机的之后,纳索夫便领着几人去了机库,那里停着该厂唯一一架带出来的原型机。 这架原型机上并没有应用什么颠覆性的技术,只是完善了雅克-1早期型号上存在的一些技术漏洞,所以除了尾翼形状略微不同外,其余地方长得跟雅克-1几乎一模一样,保密价值并不高,也难怪纳索夫毫不犹豫地拿给了法国人看。 不过这架尚未喷涂标识的战斗机还是惊艳了四个法国人,特别是罗贝尔,在大学拿到航空工程师证书的他根本无法相信,这居然是一架金木混合结构的战斗机。 “它太美了!”罗贝尔由衷地感慨。 纳索夫工程师自豪地回答:“当然,这是全联盟最好的战斗机!” 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罗贝尔等人现在的状态,那就是一见钟情。雅克战斗机是有不少毛病,比如重量过轻、翼载过大、动力不足……但它就是漂亮,真的是漂亮,那修长硬朗的机体曲线实在令法国飞行员们神魂颠倒! 下午众人返回莫斯科的时候仍在对雅克战斗机议论纷纷,阿尔贝特和斯蒂宾甚至认为已经不需要再去找拉沃契金厂看拉格-3。不过罗贝尔还是决定去看看,毕竟雅克战斗机虽然香甜如可丽饼,但升级潜力显然不很高。但从尺寸来看,拉沃契金厂的战斗机待挖掘的潜能显然胜过雅科夫列夫厂的——雅克-3再换个大点的发动机都需要重新设计机身。 而且拉格战斗机用的发动机还是气冷的,算是跟雅克走了不一样的技术路线,总得来说还值得一看。 于是次日罗贝尔一行人就又踏上了前往梁赞的列车,顺利地找到了搬迁至此的拉沃契金设计局的相关工厂,总工程师拉沃契金倒没去莫斯科开会,但设计局已经没有可供参观的原型机了。在听说罗贝尔是航空工程师出身的飞行员后,拉沃契金还是和他交流了十来分钟,并且给了他一份拉格-3战斗机的详细操作手册——当然还是俄语版。 由于米格设计局的作品短板实在太大,所以罗贝尔他们就不打算去拜会“撤离委员会”负责人阿纳斯塔斯·米高扬的弟弟了。于是,下一项任务就变成了考察雅克和拉格的战场表现,最好还能亲自试驾一下两款不同的战斗机。 尽管通向前线的道路并不平坦,但既然暂时不会有太多自由法国飞行员到苏联来,那么他们还有充足的时间去做决定。 于是在7月24日开始,他们便把自己关在旅馆中,专心苦学俄语。 苏联方面并没有为他们专门指定老师:那个卢申科法语很好,政治也过硬,最近还负伤了没事干,就他上吧! 罗贝尔他们起初还挺高兴,但字母还没学完,他们就发现卢申科愁绪日增。是因为他们太笨了吗?似乎确实如此,因为四个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学会颤舌音,而且发音还总是忘记“h”。于是他们便在某日学习结束后,主动邀请卢申科去酒馆喝一杯,卢申科并没有拒绝。 苏联人贴心地给法国飞行员也分配了每日伏特加份额,然而到现在根本没人喝的惯那种俄国烈酒,于是他们几乎将自己当日的所有配额都留给了卢申科,然后花自己从苏联银行兑换出的卢布点了些葡萄酒。卢申科则花补贴点了几道便宜美味的俄国小菜介绍给四人:“如果你们自己来吃,一定记得弄点面包和蛋黄酱——便宜顶饱还好吃。” 然后他又用俄语重复了一遍:“xлe6n manohe3,比较简单,中间没有颤舌音。” “哈列布伊 马友耐兹,好的,老师同志,我们记住了。” 卢申科苦涩地笑笑:“那么,为了您的健康。(俄语)” “为了您的健康。(俄语)”四名法国飞行员也举起了酒杯。 卢申科仍旧像以前那样一饮而尽,只是在饮酒过后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的老部队,一整个16集团军,昨天已经彻底完了。” 罗贝尔只看着卢申科再次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伏特加,然后举起酒杯用法语说道:“为了光荣的第16集团军。” 等他知道卢申科的兄长——红军炮兵营级指挥员亚历山大·彼得罗夫斯基·卢申科——的部队也在第16集团军的战斗序列中时,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聆听卢申科和酒馆的其他战友们长歌当哭,击掌而歌: “Вctaвan,ctpahaoгpomhar!(起来,巨大的国家!) Вctaвanhacmepthыn6on!(做决死斗争!)” 这样的场景令罗贝尔不由得回忆起养父在那本自传,德内尔说他年轻时也总在悲痛的时候放声高歌。或许从苏联人身上,罗贝尔能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父、养父,以及上次战争中所有法兰西的战士是何等勇壮。 第二章 重驱战鹰(1) “将军。” “我看我是没办法让你称呼我为让或者戴泽南了。” 格拉谢尔微微一笑,走到了德内尔的身边:“确实如此,将军,不过我们一营的人不是一贯如此吗?” “那是我的过错。”德内尔凝视着螺旋桨翻起的浪花,“我满脑子都想着打仗的事,甚至没跟你们交朋友。回想两年前我上任后那几个月,我甚至都没在休假期间请你们喝杯咖啡。” “那是因为您根本就没休过假吧?我听奥布利昂他们说过,即使是周末,您办公室的灯也要忙到深夜。那时的您一有闲暇就扑到各种各样的军事理论书上,而我也和别的庸人一样,认为您已经痴迷机械化部队到了疯狂的地步。我们这些可悲的家伙哟,根本意识不到您工作的价值。” 格拉谢尔崇敬的回忆着两年前殚精竭虑的德内尔,可后者却显得心不在焉地感慨着另一件事:“说起奥布利昂,我的老营副,唉,我现在甚至想不起他的声音和容貌了。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到今天还能记得许多老95团1营官兵的音容笑貌,可是却记不起一年多以前才牺牲的副手……我是老了,还是变成了那些个‘戴将军帽的混账东西’了?” 不等格拉谢尔反驳,他便摘下了华丽的将官平顶帽,出神地看着帽子上的金色刺绣,这是戴高乐在抵达贝鲁特时亲自为他戴上的。在叙利亚和黎巴嫩民众的欢呼声中,德内尔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荣幸自然也是有的,但悲伤更多。 “将官平顶帽的红色象征的不是勇气,而是战友们的血——数千人的血肉才能染红这么一顶帽子,即使是‘象征勇敢的金橡叶’也不可能盖住这样的血腥味儿。你要把我的话永远记在心里,阿让,总有一天你是要成为将军的,在那个时候,你要做像你祖父一样仁慈正义的将领,而不是另一个霞飞、福煦甚至尼维勒。” 这是贝当元帅在1917年对他说的话,真是物是人非啊…… 德内尔叹了口气,将桶帽戴回头顶:“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了?” “等到纽芬兰,我要请你喝杯咖啡。” “求之不得,将军。”格拉谢尔先是振奋,而后转为无奈,“不过那至少是五天以后的事情了。” “确实。”德内尔打了个哈欠,而后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掌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您应该好好休息,将军,不如现在就去午休吧。” “我睡不着。” 格拉谢尔闻言不好再劝,只能陪着德内尔在船尾吹海风。午后的甲板被明媚的阳光晒得发烫,多亏悬于头顶随海风翻飞的自由法国旗帜还能为两人遮遮太阳。百无聊赖的格拉谢尔努力克制酒足饭饱带来的睡意,倚靠着栏杆发呆。 只是德内尔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那是什么?海豚吗?” 格拉谢尔顺着德内尔指示的方向看去,然后就看到了让他睡意全无、汗毛直竖的一幕:“该死的,那是鱼雷!” 话音未落,船上警铃大作,了望水手声嘶力竭的警报声传入了二人的耳朵,船只甲板瞬间向右倾斜,显然是发现了鱼雷的舵手正打死船舵以规避鱼雷。他们所乘坐的船是一条武装商船,航速和机动能力完全无法与战舰相提并论,在他们眼中,鱼雷简直是笔直冲着这条船来的。两个陆军军官没有丝毫办法,只能按照舰长此前教给他们的防冲击姿势,紧紧地抱住身边的栏杆。 好在鱼雷最终还是擦着这条船的船尾错了过去,只是两人还没来得及感到庆幸,了望水手便发出了第二声警告:“左舷,第二发!!!” 从两颗鱼雷被发现的时间上判断,德国潜艇应该是打过第一发鱼雷后不久便打了第二发,而且德国潜艇的指挥官显然判断出了他的目标会在发现了第一发鱼雷后选择朝向鱼雷(也就是左侧)转向…… 这就是为什么自由法国派驻北美的军事代表及其副手会在一个小时后被一条英国护卫舰派出的小艇捞起来。 “你们干掉那条潜艇了吗?(英语)”德内尔被捞上来的时候问了驾船的海军士官一句。 “大概率没有,长官,诺丁汉号丢了一堆深水炸弹,但我们并没有看到海面上浮起油花——除了咱们那条被击沉的船漏的油。(英语)” “好吧,看来后面这四五天可不好过了。(英语)” “谁说不是呢,长官。”英国士官叹了口气,“您看我们开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啊。(英语)” “这是上次大战的船?(英语)” “更糟,这是上次大战的美国船。(英语)” ………… 在老爹飘在大西洋上的时候,罗贝尔还在学俄语。四个人花了两周时间,总算掌握了一些简单的词汇及其变格,以及几十个常用的句子。不同于正常的俄语学生,他们学的最多的句子不是生活用语,而是像“开启发动机”、“敌机,两点钟方向”这类纯粹的军事用语。 “剩下的你们可以在学习驾驶战机的同时加以练习了。”这就是卢申科的建议。 速成、速成、速成……俄罗斯的一切都在速成。飞行员的训练时间缩短了接近一半,陆军士兵也是如此。走在阿尔巴特大街上,罗贝尔经常看到一群又一群队列乱七八糟的面孔年轻士兵(他们在几星期前还是十年级或者十二年级的学生)扛着长长莫辛-纳甘步枪,开赴距离莫斯科越来越近的前线。 尽管罗贝尔他们并非苏联公民,但那些士兵们稚嫩的面孔总叫他们感到感到惭愧。在那些娃娃兵走上前线的时候,还在莫斯科城里晃荡的他们简直是有罪的。 好在到8月6日,“红空军”终于批准了他们的申请。他们将到前线去,在那些飞行员执行任务间隙学会驾驶他们的座驾——雅克-1型战斗机。 收到来自红空军司令部的消息后,罗贝尔还是有些兴奋和激动的,他都快忘记自己上次驾驶战斗机是什么时候了。因此他老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反正也没有多少东西),和战友们等待着空军派出汽车来接他们。 不过汽车抵达旅馆门前后,卢申科并没有直接叫四个飞行员下楼,而是招呼另外一个内务部队的士兵和他一块,给四个法国人捎了四双靴子。 罗贝尔并不想穿这些笨重不透气的俄国军靴,于是便打算将靴子打包到行李中,准备冬季再穿,但却被卢申科制止了:“你们还是现在就穿上吧。” “如果要走远路的话,我们可以打绑腿。”罗贝尔还是不太情愿。 不过卢申科的态度非常坚定:“相信我,同志们,你们一定需要这些靴子,苏联的环境是你们无法想象的。” 罗贝尔只好无奈地换上了笨重的俄国军靴:“总不会比堑壕里还糟糕吧?” ………… “还特么不如堑壕里呢!” “先别抱怨了,拉帕齐尼,跟我——推!一二——推!” 罗贝尔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玩命将卡车往前推,这辆嘎斯卡车的发动机在驾驶员的操控下发出怒吼,但汽车却纹丝不动,空转的车轮还甩了罗贝尔满怀的泥巴——幸好他穿了雨衣,要不然军服可够他洗的了。 努力推了几次之后,卡车的司机从驾驶舱中探出头,对后面推车的几个军人喊了几句。同样沾了一身泥的卢申科为那位司机做了翻译:“他说别推了,先把货卸下来!” “可是卸到哪里去呢?”拉帕齐尼抬起头问到,“就这么扔在泥里?” “只能这么做了,同志们,我们尽量把这些东西摞高一点,这样还可以少泡一些。” “嗷吧。(俄语)” “你又忘记发‘h’了,明明是‘好吧’。”罗贝尔一边跟卢申科打开嘎斯卡车的护栏插销一边指出战友犯的错误。 卢申科微微一笑,直接跳上卡车货箱,然后把罗贝尔也拉了上去,两人一道把车上的货物递给撤下的三个法国飞行员,以及他们自己的司机。 “这些是什么东西?”罗贝尔有些好奇。 于是卢申科便高声用俄语问了问司机,在得到回答后用法语告诉罗贝尔:“是望远镜,teлeckoп。” “又是一个跟法语一模一样的词哈?” “望远镜也是从西方传到俄国来的嘛。” 等到一箱一箱望远镜、炮队镜和各式各样的支架被挪下卡车,他们终于将汽车推出了泥坑。他们又帮那个司机将这些观瞄设备搬回到车上,之后才带着满身泥巴回到自己的车上。 “这靴子穿的太对了。”瘫坐在自己座位上的罗贝尔由衷地感慨道。 “俄罗斯这破路够要命的。” “这才哪儿到哪儿?”卢申科咧开嘴,“现在泥巴才没过脚踝,等到了秋天以及次年春天,你们就能知道什么叫‘在泥浆里游泳’——我敢打赌你们绝对没有见识过那样壮观的景象。” 听到“在泥浆里游泳”这个词组,罗贝尔顿时回忆起了养父自传里的描述,“没有见过,但有所耳闻:一脚下去陷到膝盖、泥巴冷得要死臭得要命,没走几步,两条腿都冻得没知觉了……” 卢申科有些好奇:“法国从前的公路也是这样吗?” “不是公路,是凡尔登。” ………… “德国人上来了,马拉战壕和丹顿战壕外面都有!” “手榴弹,注意!” “四班顶上——啊!妈的!” “全体,刺刀上枪!刺刀上枪!!” 德内尔霍然而起,顺手就去掏挂在右侧腰间的手枪,但却什么都没摸到,他惶急地四下打量,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灯光昏暗的钢制掩体中——等等,这是条船啊…… 德内尔的动静惊醒了格拉谢尔,他睡眼惺忪地打开台灯,然后揉着因强光而眯起的眼睛问道:“将军,您在找什么?” “没什么。”德内尔叹了口气,躺回床上,“没什么……” “您好像已经退烧了。”格拉谢尔起身去拿体温计,嘴里还念叨着,“让海水泡了将近一个小时,再让海风一吹,唉……” “又让你担心了,你的手本就不方便,照顾我这种事大可以交给我的勤务员嘛。” “您的勤务员现在自己都病得下不了床,还得让英国人照顾呢。” “他也被海水泡病了?” “他差点给淹死,与其说是泡病的,不如说是吓病的。”格拉谢尔用健康的那只手将体温计递给虚弱的德内尔,“如果是在战场上,我肯定把他踢过来履行职责,不过现在还有条件让安德雷德那孩子任性任性不是?” “你做的很对,战争已经对他们这些年轻人够残酷了,做军官的还是尽量体谅他们吧。” “没错,将军。”格拉谢尔注意到德内尔头上细密的汗珠,“您刚刚做噩梦了?” “虽然有点惊慌,但还不是噩梦。” 德内尔只能听到船只随波浪颠簸发出的轻响,以及自己逐渐平缓的心跳声,那些枪炮声和喊叫声似乎已经消失在耳畔…… “这怎么能算得上是噩梦呢?” 第二章 重驱战鹰(2) 正在打瞌睡的罗贝尔意识到汽车又一次停了,他睁开迷离的眼睛询问自己的同伴:“又陷进去了?” 还保持着清醒的卢申科回答道:“没有,前面堵车。我们得让高级指挥员的车队先过十字路口。”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第20歼击机团的驻地,那个……” 卢申科接上了罗贝尔的话:“切尔卡瑟。” “对,切尔卡瑟,我们什么时候能到?” “顺利的话,大概明天中午之前吧。” “嗯哼。”坐在罗贝尔对面的拉帕齐尼冷漠地耸了耸肩,“所以我们还要在狭小的嘎斯汽车里渡过难忘的一夜咯?” “别抱怨了,拉帕齐尼,我们的俄国盟友早就提醒过我们前线的条件很艰苦。”罗贝尔提醒这位家境优渥的公子哥道,“那时你可没反对。” “但我们可都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五个大男人挤在这么狭窄的狗窝里入睡。” 于是他身边的阿尔贝特睁开眼睛,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拍了拉帕齐尼肩膀一下:“放心,到时候我很愿意命令我们亲爱的拉帕齐尼飞行军士到外面去站岗。” 眼看拉帕齐尼的脸都红了,罗贝尔也不想让他过于尴尬,便出口解围道:“安全起见,我们的确需要有人值夜,我们可以确定德国佬主力肯定过不来,但没法预测德国伞兵或者特种部队的行动。” “没错,克吕尔。”阿尔贝特立刻对自己长机的想法表示赞同。 不过卢申科却持不同意见:“我认为大可不必,罗贝尔同志。我们在晚饭前就能到奥廖尔,那里既舒适,又安全。我在那里也能再找上级确认一下,亲爱的第20歼击机团没有连夜转移到另一个机场。” “那确实不错。” 一行人在莫斯科时间18时抵达了奥廖尔,为了让疲惫不堪的法国飞行员先住下,卢申科选择先带他们到马林科夫旅馆住下。这个旅馆的条件比茹科夫斯基学院外的旅馆要差不少,但好在交通便利,而且附近也没有什么重要目标。这意味着他们既不容易挨炸,万一遇到什么情况也容易跑路。 前台的服务员自然地履行甄别间谍的职责:“他们是些外国人吗?(俄语)” “是的,同志。(俄语)”卢申科回答道。 “来干什么?(俄语)” “他们是志愿者,要去前线打仗。(俄语)” “那么,欢迎。”女服务员将证明还给了卢申科,“你们的房间在二楼。(俄语)” 卢申科将四人安顿下来,接着便要动身去找奥廖尔苏维埃,想办法联系上级,尽可能确认一下第20歼击机团的位置。 这并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因为苏联空军并不像德国乃至法国空军那样具有相当的独立性。事实上,红空军更像是红军的附庸。 比如现在,远在莫斯科的红空军对前线的第20歼击机团乃至其上级的第17航空师都知之甚少,要想获悉这个团的准确状况,他要联系的上级并非红空军司令部,而是西南方面军的空军指挥部——他也确实从红空军那里拿到了联络西南方面军司令部的授权。 但是……西南方面军的基尔波诺斯将军和他的司令部现在基辅,如果他从奥廖尔联系不到基辅的话,他就只能带法国飞行员们先去切尔卡瑟碰碰运气。要是运气不好,他们就只能冒着被德国人炸死的危险去基辅联系方面军司令部。 当然这里还存在一个更加糟糕的情况,那就是西南方面军司令部也不知道第20歼击机团的位置。如果情况真是如此,那么卢申科就只能遗憾地带着四位外国友人返回莫斯科了——他确实没有能力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带着四个连俄语都不会说的法国人找到只有马克思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飞行团。 他当晚没能从奥廖尔州苏维埃那里联系到西南方面军,于是第二天,一行人就只能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赶往切尔卡瑟。 庆幸的是,他们碰对了,第20歼击机团仍然在切尔卡瑟。 ………… “团指挥员同志,团政治委员同志,我是连指挥员、法语翻译卢申科。”卢申科分别向神态漠然的两名俄国空军军官敬礼,然后递去了红空军司令部的命令,“我奉红空军之命,带四名法国飞行员来第20歼击机团考察雅克-1型战斗机。” 两个俄国军官面无表情地起身回礼,然后袖口上有“政工袖章”的政治委员首先开口:“红空军的任务,交给勤务军官来完成,真是有趣,格奥基耶维奇同志。(俄语)” “我是红军指挥员,政委同志。”卢申科纠正道。 “还有四个法国人,会说俄语吗?(俄语)” 团长斯达李科夫·阿列克谢·格奥基耶维奇瞥了四个法国飞行员一眼,为首的罗贝尔立刻带领下属向这位“少校”敬礼,格奥基耶维奇见状也只好回礼:“会说俄语吗,法国同志?(俄语)” “只会一点,同志(俄语)” “只会一点……好吧。”格奥基耶维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然后看向来卢申科,“我马上叫人带他们去机库,反正现在有的是没飞机的飞行员。(俄语)” 然而他的搭档却严肃地提醒格奥基耶维奇:“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团长同志,上级不仅命令我们让这四名飞行员‘看’飞机,还要求我们教会他们如何驾驶雅克-1。(俄语)” 团长愣了一秒,才回头询问身后的政工副手:“你说什么?教会法国人开雅克-1,还是四个?(俄语)” “命令里倒是没说四个都得教会。(俄语)” 格奥基耶维奇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卢申科同志,你应该知道我们前线的情况有多么困难。(俄语)” “抱歉,团长同志,我确实不知道。(俄语)” “我们只剩6架飞机还能起飞了,6架,卢申科同志!(俄语)” 格奥基耶维奇快步走到指挥所的观察口边,为站得笔直的卢申科指示该团的“机库”,罗贝尔等人也顺着团长的指向看去,只看见每架飞机都围着一大群机械师,机械师数量与飞机数量的比值远远超过了任何一支空军的该有的水平。 即使不懂俄语,罗贝尔他们也能看出第20歼击机团面对的是怎样的情况,他悄悄对身旁的阿尔贝特低语:“我只看到6架雅克,原本不是说有40架吗?” “不是6架雅克,是6架飞机,团长刚刚说的你一个词都没听出来啊?” “抱歉,团长同志,我没有想到团里的情况会这么糟糕,我相信红空军司令部对此同样不知情。”卢申科尴尬地给出了答复,“如果您确实感到为难,那么我会将这里的情况如实向莫斯科汇报,或许可以请第17航空师的其他团分担训练法国飞行员的任务。(俄语)” 格奥基耶维奇无奈地一抬手,然后欲言又止地低下了头,最后什么都没说,还是他的政工副手将情况通报给了卢申科:“全师的雅克-1战斗机都在我们这里了。(俄语)” “可是红空军说你们还有至少20架雅克-1可用啊!(俄语)” “那是五天前!(俄语)” “……” 卢申科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确认道:“这么说,第20歼击机团已经无法承担训练法国飞行员的任务了?(俄语)” 团政委还想为格奥基耶维奇团长解释几句,后者却不领情地直接回答:“确实,除非他们想学开伊-15和伊16,那些玩意我们还有很多。(俄语)” “那么好吧。”卢申科叹了口气,“不过您能否让我告诉这些法国同志们一个好消息呢?他们自由法国几乎算是向联盟援助了两吨黄金,而且还打算向我们派遣飞行员支援我们的战斗……(俄语)” 听到这些话,格奥基耶维奇团长的神色缓和了一些:“那么您想要什么好消息,卢申科同志?(俄语)” “如果可能的话,您能不能批准至少一位法国飞行员飞一次雅克-1?(俄语)” 格奥基耶维奇皱起了眉头,倒是团政委帮卢申科说了句话:“你看,团长同志,我们正有一个非战斗任务……(俄语)” “你是想让一个法国人跟我一块去找第80师?(俄语)” “反正这也不是去战斗不是?他们好歹也是飞行员,总不会连起飞降落都不会吧?(俄语)” 格奥基耶维奇点点头,又不放心地问卢申科道:“这几个法国人飞行技术怎么样?(俄语)” “都是老兵了。”卢申科回答,“这位罗贝尔·让·克吕尔少尉甚至已经击落过三架德寇飞机了。(俄语)” 团政委一听就笑了:“比你还多一架呢,团长同志。(俄语)” “那好吧,问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去执行任务。事先说好,我可不能保证不会遇到德国人!(俄语)” 卢申科将第20歼击机团的情况告知了四名法国飞行员,拉帕齐尼还没来得及抱怨就被罗贝尔用眼神制止了。在听到格奥基耶维奇团长的邀请后,罗贝尔毫不犹豫地回答:“没问题!” “很好,是条好汉!(俄语)”格奥基耶维奇团长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你能行吗?”阿尔贝特难免有些不放心,毕竟这是罗贝尔第一次驾驶雅克-1。 “放心,打不过还跑不掉吗?雅克-1的低空速度能达到580km\/h以上,只要机灵点,梅塞施密特根本追不上!” ———— 本章出现的部队番号均属实,而且第20歼击机团也确实列装了雅克-1型战斗机,该团在1941年初的团长也确实是格奥基耶维奇少校,不过其驻地是否在切尔卡瑟就不能确定了。 本周并不忙,拖到现在才更新的主要原因还是卡文,作者用了一周时间恶补巴巴罗萨行动的知识,最后选择把罗贝尔(暂时)发送到乌克兰去了。 提到乌克兰……看到西南方面军、南方面军的那些英勇的红军战士,再看看现在的这群虫豸,真的是…… 第二章 重驱战鹰(3) 格奥基耶维奇给罗贝尔的命令非常简单,那就是尽量跟紧他这个长机。按照他的预计,这次任务虽然有遭遇德国战斗机的可能,但危险性不大,因为德国佬如今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基辅西南,在哪里,红军第26集团军正向威胁基辅南部的侵略者发起反突击,而他们要侦查的地方却在基辅以北的奥夫鲁奇。 “你和团长同志的任务是到奥夫鲁奇附近寻找到第80师,这是个方面军直属的预备队师,在两天前被加强到波塔波夫将军的第5集团军去了,但是波塔波夫将军却报告直到今天他都没看到80师的影子……” 正换着飞行夹克的罗贝尔抬眼看了卢申科一眼:“奥夫鲁奇离我们这里很远吗?” “也不是很远,飞接近半个小时就能到。”卢申科从一个苏联飞行员手中接过地图,然后用红蓝铅笔给罗贝尔指示目标,“就在这里,距离我们一百七十公里左右。” “也就是说,基辅到奥夫鲁奇只有七十公里?” “是的。” “七十公里路程都能走丢一整个师,真够可以的。”罗贝尔忍不住吐槽。 卢申科没有反驳,只是叹了口气:“没有一整个师了,根据方面军部的情报,这个师现在最多还有两千兵力,而且师长已经换了三任……希望团长同志能找到他们吧,你也注意安全,一定要跟紧团长。” “我会的,卢申科同志。” 罗贝尔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机械师在他身后用俄语提醒他:“检查完毕,请登机吧,飞行员同志。” 于是他便向挂念自己的战友们点头示意,然后便快步走到飞机旁。等他跨进机舱后,卢申科便带着这架飞机的俄国飞行员踩着梯子站到他身边,为他大致说明一番飞行座舱的布局,以及这架飞机自己的“脾气”。 在俄国飞行员的注视下,罗贝尔独自模拟了一遍起飞流程,没犯任何错误,于是俄国飞行员和卢申科便撤走了梯子,机械师接着示意罗贝尔踩动方向舵踏板,罗贝尔照做了。 “方向舵正常,检查升降舵。(俄语)” “是。(俄语)”罗贝尔回答道,然后开始推拉操纵杆。 “升降舵正常,检查襟翼。(俄语)” “是。(俄语)” “襟翼正常,开发动机。(俄语)” 中年机械师对机舱里的罗贝尔竖起了拇指,于是罗贝尔便掰动启动手柄,雅克-1型战斗机的液冷发动机立刻开始运转,雄壮而有力的轰鸣声立刻让罗贝尔精神一振。 他小心谨慎地操控飞机滑行到平整的跑道上,格奥基耶维奇团长的座驾早就在那里等待着了。看到罗贝尔的飞机出现在身后,他向罗贝尔一挥右手,得到罗贝尔的回应后,便合上了座舱盖,然后松刹车推油门,让飞机开始加速滑行。 罗贝尔同样如此行事,雅克-1的加速能力远远超过了ms.406,他感觉自己滑行了不长时间就能拉操纵杆让前轮离开地面了。收起落架后不久,这架飞机的速度就达到了210公里每小时。 他跟随着格奥基耶维奇转向,然后又被这架战机的操控性狠狠地惊艳了一把。自己的老座驾跟雅克-1相比简直就像企鹅之于燕子! 由于座舱里没有电台,所以他根本没有克制自己的兴奋之意,直接在座舱里发出了激动的吼声。 不过这架飞机到并非全是优点,卓越的设计之下,是有些拙劣的制造工艺。最令罗贝尔难受的一点,就是这架飞机的操纵杆并不滑顺,往前推的时候总会遇到不该存在的阻力,再就是座舱盖一直在嘎啦嘎啦响,就像寒风中关不紧的窗户一样,罗贝尔反复开关了好几次都没搞定。 好在这些总归是小毛病,对战斗的影响并不大,当战机的速度达到400公里每小时,高度达到两千米后,罗贝尔忍不住开始做出几个战术动作检测这架飞机的操纵手感。 于是在前面的格奥基耶维奇很快惊讶地通过后视镜发现,法国人驾驶的飞机开始做起了桶滚:“开得挺漂亮,技术不赖嘛!” 平心而论,第一次驾驶雅克-1战斗机就能这样流畅地做出桶滚这样难度偏高的战术动作,这个法国飞行员的水平在整个第17航空师中都算是拔尖的了。 不过格奥基耶维奇没兴趣欣赏罗贝尔的飞行技术,他左右一摆机翼,示意罗贝尔跟上,等后者停止机动的时候,他就操控飞机转向西北方向了。 机舱里的罗贝尔在向左偏转的时候,发现一座规模宏大的城市出现在地平线上,他对照航空图,判断那就是苏维埃乌克兰的首都基辅。市区中有几处建筑冒着浓浓的黑烟,显然是刚刚才被轰炸过,罗贝尔还留意到了一个更早时候就被轰炸过的街道——红白相间的可爱街巷被炸得漆黑一片,就像少女肌肤上的伤疤一样骇人。 “这群混蛋。” 罗贝尔嘀咕了一句后,接着意外地察觉到格奥基耶维奇正在下降高度,明明距离目的地还有些距离的。他想提醒后者“高度就是生命”,但他的飞机上根本没有电台,提醒长机也就无从谈起了。为了跟进格奥基耶维奇,他也只能一推操纵杆,将飞行高度降低到800米。 在这个高度上,别说德国佬的高射炮了,就算被轻机枪扫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罗贝尔一边暗骂着俄国人的诡异战术,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地面的环境,以免一头扎进德国佬防空阵地的攻击范围。他就这样跟着长机沿着第聂伯河上游飞行,然后在第聂伯河与普里皮亚季河的交汇口转向西方。 不过在经过乌日河上空的时候,意外发生了。罗贝尔注意到了自己上方有两架疑似梅塞施密特的战斗机正朝自己的方向飞来。敌机大概也是来执行巡逻或者侦察任务的,因为仅凭借两架战斗机,根本无法承担拦截苏军战机还是掩护敌方轰炸机的任务。 面对突如其来的敌情,格奥基耶维奇选择继续下降高度。这一举措罗贝尔倒不是不能理解,反正双方高度相差已经有两千多米了,己方处于高度劣势是无可挽回的现实,与其徒劳地去争夺高空,还不如继续降低高度快速脱离。雅克-1的机身涂装是绿色的,正好能融入黛绿色的乌克兰森林,或许敌机不会发现自己呢? 或者就算发现了,敌机也更应该去执行自己的任务,而非闲极无聊跟格奥基耶维奇和自己来一场空战吧? 但是偏偏事与愿违,在罗贝尔的高度下降到四百米的时候,他便瞥到两架梅塞施密特正从自己的头顶呼啸而来。 罗贝尔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打还是跑?这是一个不需要犹豫的问题。两人正执行的任务跟作战一点关系没有,如果他们两个都被击落了,那么谁去找尚不知在何处的第80师呢?更何况罗贝尔还是第一次驾驶雅克-1战斗机,战斗力实在是没准儿! 于是格奥基耶维奇和罗贝尔两人不约而同地将油门推到底,并继续俯冲向下,直到距地面仅有六七十米的时候才改平,沿着河面一路猛冲,很快就达到了雅克-1战斗机的平飞最大速度。不过在后面穷追不舍的梅塞施密特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借助俯冲得来的能量,仍在迅速拉近同两人的距离。 “小意思,小意思……”罗贝尔嘀咕着给自己打气,他知道德国佬不可能这样一直加速下去,除非他们想把自己飞解体,否则最多也只能达到650公里每小时——如果英国佬的数据靠谱的话。 如此以来,他们只需继续保持最大的速度平飞,还是有希望躲开两架敌机首轮攻击的。 起初这个计划执行的还算顺利,不过出乎罗贝尔预料的是,他看到格奥基耶维奇团长的座机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发动机出故障了?!” 由于飞机没有装备电台,罗贝尔自然无从得知他的长机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不过在他的飞机超过长机的那一瞬间,他就下定了决心。 罗贝尔减了油门,然后猛然将操纵杆向后拉到最大,巨大的离心力瞬间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座椅上,由于头部供血不足,他的视野边缘开始发黑。罗贝尔咬紧牙关,一直坚持到飞机底朝天后才松杆,然后滚转回正,直冲背后的梅塞施密特而去。 目睹这一切的格奥基耶维奇感动万分,而且振奋莫名,他一边同罗贝尔做了同样的事,一边在心里为这位法国飞行员叫好:“多漂亮的殷麦曼回转!” 翻转后的罗贝尔距离最近的敌机只有700米了,如果是正常交战的话,现在开火基本上打不中什么。但在对头的情况下,双方战机极速接近,掌握好提前量提前开火,敌机或许会直接撞上自己射出的炮弹和子弹。 罗贝尔好歹也是跟德国人对过头的老手,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向着梅塞施密特稍高一点的位置喷射出子弹。 一门史瓦克机炮和两挺史卡斯轰鸣开始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一年前和马尔芒德跟德国佬对头时的场景。在这仿佛昔日重现的一刻,罗贝尔突然灵机一动,想起了马尔芒德和自己的代号——“骑士”和“侍从”。 喷射着炮弹同敌人迎面相撞的法国战斗机飞行员,单论勇气而言,肯定无愧于那些夹着骑矛冲撞敌寇的诺曼骑士先祖了。 罗贝尔的脸上浮现出不合时宜的微笑: “如果我能回去,就给法国援苏航空队起名叫‘诺曼底大队’吧!” 第二章 重驱战鹰(4) 雅克-1从机鼻处喷射子弹和炮弹,而德国佬的机炮和机枪却在机翼上,这种区别给了罗贝尔巨大的优势。在他驾机冲到德国佬机枪交汇点之前,他的炮弹已经将德国人打成了一团火球,而付出的代价仅仅是机翼被打了几个窟窿眼儿,其中一个像是机炮留下的。 尽管操控性有一定程度的下降,但这种损伤还算不上致命。 纵使对手打着旋往地面栽过去,罗贝尔也没有放松精神,他右摆操纵杆同时轻踩方向舵调整机头指向另一架敌机继续开火。 由于那个德国飞行员忙着和格奥基耶维奇团长对头,因此那架梅塞施密特是从他面前划过去的。罗贝尔没有多少时间估算提前量,他也从没有射击过速度这么快的目标,于是只能估摸着打了几炮,果不其然,曳光弹显示他的炮弹贴着梅塞施密特的机尾飞了过去,什么都没打中。 但他还是注意到,这架bf109和他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不仅翼尖由方变圆,而且支撑尾翼的两根加强梁也不见了,显然是经过了改进的。 不过无所谓了,因为这架敌机也在对头中落败。它的右翼被格奥基耶维奇团长打断,然后飞机便彻底失控,打着旋撞到了地上,变成了另一坨扭曲的金属残骸。 “轴炮显然优于翼炮。”罗贝尔轻松地笑了笑,然后操控飞机向长机摆摆机翼以示祝贺。 长机也摆了摆机翼作为回应。 两机重组了编队,以乌日河为地标回归到正确的航向上。尽管长机的发动机出现了故障,而罗贝尔的机翼也有破损,但他们都没有打算终止任务。 对于格奥基耶维奇而言,他不愿意放弃寻找第80师,毕竟越早找到他们就越能避免无谓的损失,他的侦查效果事关数千红军指战员的生死存亡。而罗贝尔呢?他真心不觉得机翼上开了个窟窿是个多大的问题,更糟糕的情况(比如机翼被37毫米高射炮开了个洞)他都遇见过好吧? 两人最终抵达了奥夫鲁奇上空,然后便降低航速以寻觅该师的踪迹。他们确实找到了一支红军部队,但那只部队的规模不小,而且装备有第80师没有配备的重榴弹炮。两人转了好几圈,甚至冒险飞入了德军控制区,都没能找到那个师的踪迹。而他们的油箱里的油只能顶不到50分钟。 没法子,只能撤退了。 两人转向基辅方向后不久就遭遇了另一伙敌机,不过它们完全没有注意到罗贝尔二人,不然想跑掉还真不容易。只是罗贝尔现在越来越担心自己飞机的状况,因为他的左侧机翼上不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如果罗贝尔没搞错的话,那似乎是木头崩裂的声音。 他决定飞得稍微高一点,免得连跳伞的机会都没有。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他刚刚爬升到一千四百米高度,左侧机翼就完全断了,断了…… 他拼尽全力把住操纵杆,使得雅克-1不至于陷入致命的自旋,然后就腾出一只手推开了座舱盖。尽管他知道理论上有人能够驾驶只剩一片机翼的战机安全降落,但他对自己没有这种信心。于是他深呼了一口气,拔出了安全带插销,接着将航空地图塞到自己的怀里。 他一松操纵杆,飞机就开始打转儿,所以他根本用不着自己跳出座舱,雅克-1直接把他甩了出去。 罗贝尔成功开伞落入了森林,没有被树枝戳伤,但不幸的是,他挂在了一棵花楸树上,而且还被一群戴法国头盔的士兵拿枪指着。他起初担心这群士兵来自部分列装了法式钢盔的罗马尼亚人。但在看清钢盔上的五星和镰刀铁锤的标志后,他就完全放心了。 “不要开枪,我是法国飞行员,红军的同志(俄语)!” 诡异的沉默过后,一个红军战士看向了他的乌克兰族战友:“他说的是乌克兰语吗?(俄语)” 他的战友犹豫地摇摇头:“至少不是德语。(俄语)” ………… 在8月13日,自由法国遣美军事代表团漫长的旅途终于到了尽头,德内尔和他的助手们渴望陆地的心情同其他乘客一模一样,于是他们也跟着人潮走上了甲板,眺望着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新大陆。 “在那里!”德内尔的勤务兵安德雷德毕竟还是个少年,他压抑不住兴奋之情,向两位长官指示道,“我们送给美国人的自由女神像!” 格拉谢尔的心情因马上就要上岸而出奇得好,他破天荒地没有训斥这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甚至还朝他笑了笑。德内尔就更不用提了,他伸出了已经调养得不再像个骷髅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安德雷德的头顶:“是的,我们到了。” 即使是跑遍了半个世界的德内尔,都难免对世外桃源般的新大陆抱有一丝期待,更何况是安德雷德这个十七岁的半大孩子。 没错,他手下这来自加莱的勤务兵现在只有十七岁,靠着瞒报年龄才进入法国军队中,维希伪政府达成所谓的“停战”后,他所在的团就被派去了叙利亚。叙黎战役之后,自由法国允许希望返回本土的维希官兵跟随总督邓茨离开,但对家在占领区的安德雷德来说,回法国也回不了家,所以就选择留在自由法国的军队中了。 在整编的过程中,安德雷德还未成年的情况被一直以来留心他的战友报告给了上级,自由法国方面本来打算让他直接退伍,但考虑到他的英语说得相当不错,就把他派到了德内尔的身边做勤务兵,踏上了去美国的旅途。 加莱人安德雷德的身旁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战士,他的名字是皮埃尔·穆斯塔法·伊米尔萨鲁木,阿尔及尔人。他是一位参加了上次世界大战的救护兵,间战时开了二十年诊所,医术自然是没得说,爱国热情也令人赞叹,但奈何岁月不饶人,现在上战场扛不动伤员,做手术还手抖,拿起药瓶都得眼花得看半天…… 所以他也被编入了德内尔的团队中——老(伊米尔萨鲁木)弱(安德雷德)病(德内尔)残(格拉谢尔)齐活。 在水手架设舷梯的时候,德内尔最后嘱咐道:“我们在美国的代表团应该会在码头接我们,一会儿下船的时候大家注意找找,安德雷德把我们的旗帜举高一点,方便他们找。” “好的,将军。”安德雷德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印有洛林十字标志的小三色旗。 “那么我们走吧。” 四人提起各自的行李下舷梯,还没走到地面上,眼尖的安德雷德便再次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他们在那边,美国国旗和法国国旗在一块呢!” 德内尔顺着安德雷德指示的方向看去,发现一大群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在两面国旗下列队。甚至还有一个不大的乐队,还没等他和战友们反应过来,乐队的指挥便一挥手臂,乐手们开始演奏《马赛曲》:“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光荣的时刻已来临!” 德内尔起初是有些不高兴的,他知道自由法国代表团在美国的影响力并不大,所以对他们搞出这么大排场来非常不满。但这不满很快便化为了惊讶,因为他听到了人群在欢呼: “欢迎国际纵队指挥官戴泽南将军访问合众国!(英语)” 第三章 《大西洋宪章》(1) 德内尔还没走下舷梯,满脸喜气的美国人便迎了上来,从四个法国人手上接过了除老救护兵手中装着一些机密文件的箱子外的所有行李。德内尔被热情的美国人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好在有个熟人站了出来:“戴泽南同志,欢迎您的到来!(英语)” 尽管记不住名字,但德内尔还能回忆起这位熟人的职务:“营政委同志,感谢您的问候。(英语)” “我早就不是什么营政委了,戴泽南同志。”林肯营营政委的脸上浮现出夹杂着怀念与懊恼的复杂神色,向德内尔伸出来自己的手,顺便为自己做了个正式的介绍,“我的名字是约翰·盖茨,现在是美共的团中央委员。(英语)” “让·德内尔·戴泽南,自由法国驻美军事代表。(英语)” “我们早就知道了,在西班牙的时候我就和沃尔夫——就是咱们十五国际旅的旅长——说过,您早晚有一天能成为一个将军!(英语)” “那您可真是高看我了,我真不是块做将军的料。(英语)” “净瞎扯。”盖茨将手搭在了德内尔瘦削的肩膀上,将另一位国际纵队的老兵介绍给他,“这里还有咱们的另一位战友:摩西·费舍曼,他是华盛顿营的创立者之一。不过您应该不认识他,因为他在37年就负伤回国了,现在是反束棒党难民协会的委员。(英语)” “幸会,同志。(英语)” 德内尔和这位同样饱受病痛折磨的费舍曼先生握了手,后者问了他另一个问题:“您在英国有见到我们的旅长米尔顿?沃尔夫吗?他还在英军中做志愿者。(英语)” “很遗憾,我从没有见过他。(英语)” 费舍曼倒不觉得遗憾:“反正我们将来会再见面的——在打击辣脆分子的战场上!(英语)” “就是这样。”围上来的美国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法语纷纷表示赞同。 “将军!”自由法国在美国的代表之一居易·夏尔·菲洛-拉沃尔特也在欢迎德内尔的人群之中,孱弱的他直到现在才穿过强壮的美国工人结成的人墙,向跨越重洋的同胞发出问候,“中尉,你们好!自由法国驻美代表团欢迎你们的到来!” 德内尔同样也和这位拉沃尔特握了手:“代表团对我们有什么安排吗?” 拉沃尔特便将团长的安排报告给德内尔:“奥其尔巴特先生恳请您和您的下属尽快赶往华盛顿。” “我们怎么去?” “我们已经为您购买了明天早上的车票,还安排了一位向导。” 拉沃尔特转过身,向一个青年招了招手,那个青年便快步走到德内尔的面前,脸上还挂着腼腆的微笑。这个青年身材瘦削,面容帅气。美中不足之处在于,他的肩宽实在有限,再加上圆圆的脑袋,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球头锤。 看到这一幕,德内尔难得地微笑了。 “我是罗伯特·杜瓦,戴泽南将军。”青年人用流利纯正的法语做了自我介绍,“您可能还记得我的父亲——他曾和您在阿尔贡森林战役中并肩战斗过。” “格斯·杜瓦上尉,我记得他,他应该在战后退役做威尔逊总统的秘书了吧?他现在还好吗?” “劳您挂怀,将军,家父现在好的不得了。”罗伯特·杜瓦笑着回答道,“他盼望与您在华盛顿见面。” “那一天会很快到来的。” 德内尔向罗伯特点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后便在盖茨的引导下与前来欢迎他的美共支持者握手。尽管美国人堪称“崇拜”的态度令他愧疚且难为情,但他不好打击这些美共成员的热情,特别是在这种有求于美国人的情况下。 所以他只好伸出双手跟美国人握手,如果美国人在和他握手的时候鞠躬,那么他也回以幅度相同甚至更大的鞠躬。既然带头的德内尔都如此谦逊,他身后的格拉谢尔等人也只能以同样的风格行事,不时对向他们打招呼的美国人回礼。 四个人的举措令美国人非常欣赏,在致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之后,不少美国人开始交头接耳,说那些关于法国人非常傲慢的传言恐怕十有八九是他们的老冤家英国人编造出来的:“就连美国的将军都不会向一个工人鞠躬!(英语)” 德内尔没有意识到,美国人在追逐名人这方面一向有令人为之惊叹的热情,一旦某位名流对了美国人的胃口,那么他们的狂热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德内尔的半个同胞玛丽·居里(居里夫人生于波兰,但在法国工作)就曾经体会过这一点,一声高过一声的欢呼曾令那位可敬的女士身心俱疲,以至于纽约时报的记者都不禁感慨:“美国人的热情几乎要杀死这位谦逊的女士!” 这次轮到了德内尔。 握手是不够的,互相问候也不行,美共的支持者们一定要请德内尔讲几句话。德内尔既不忍心,也不适合推辞,于是他便在部下的协助下爬上了港口旁一家歇业冷饮店后的高台阶,然后发表了一段简短的英语演说,表达了对这些欢迎者的感谢和祝愿,以及对未来的展望。 在演讲的过程中,甚至还有路过的旅客也围上来听听这位身着法军将官制服的异国军人的演说。 在最后,德内尔宣称:“1939年和1940年的灾难并不是战争的重点,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希特勒和他的那些臭味相投的独裁者们就永远别想统治世界。我们能打败法喜寺主义,我们也必须打败法喜寺!(英语)” 他的话引起了美国人热烈的掌声,在他选择用举拳礼和西班牙语的“共和国万岁”结尾时,热烈的掌声立刻转为了海啸般的欢呼。 ………… 演讲过后,心满意足的美国人终于散去了,德内尔等人找了家清静的咖啡馆聊了一会和拉沃尔特聊了一会,便让事务繁忙的后者回去工作了。 按道理说,驻北美代表团总该委派一个地位较高的成员来接待自由法国为数不多的将军之一,但德内尔不是那么穷讲究的人,他直接打发走了打算找电话遥控指挥下属,让他们准备接待来访的州议员的拉沃尔特:“就算没那么多工作,回去睡一觉也好,您的气色实在糟糕。” 于是安德雷德便咧着嘴将苦笑不已的拉沃尔特推出了咖啡馆的门。 在离开之前,这位代表叮嘱杜瓦,为四位远道而来的法国军人寻一个合适的餐馆接风洗尘,杜瓦照做了。在一家干净整洁又不过分豪华的餐馆坐下后,杜瓦向四个法国人推荐了几道典型的美式餐点。他们来得相当早,因此厨师首先做的就是他们点的菜。四人本就饥肠辘辘,平底锅煎肉排的声音一传出来,他们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我的父亲没有夸大其词,您真的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演说家。” “他谬赞了。”面对战友儿子的恭维,德内尔神色柔和地问道,“您今年多大?” “正好二十岁,将军。”罗伯特·杜瓦回答道。 “一九二一年出生嘛,比我儿子小五岁。而且他也叫罗伯特,不过是法语发音——罗贝尔。” 提到罗贝尔,德内尔的脸上就不由得浮现出自豪的神情,这让他的老战友格拉谢尔感到由衷的高兴。毕竟在两年前的39年,德内尔每次不得不提到罗贝尔的时候都会特别强调“我的养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子嗣。 起初格拉谢尔还觉得他这位上级很不喜欢自己的养子,为此特别撇清“这不是我的种!”,但后来他才发觉(不止他一人这么看),似乎是德内尔觉得自己……不配做罗贝尔的父亲?! 这简直荒唐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回过神来的格拉谢尔听到杜瓦饶有兴趣地询问:“那他还好吗?” “或许还好吧……他是自由法国的飞行员,不过暂时没有战斗任务,所以应该还算安全。” “真了不起,我也想成为一名军人,我父亲倒不反对,但我的母亲却很不高兴……不过,将军,他们都很尊敬您,您或许能帮助我们说服她?” 德内尔听了小杜瓦的请求,轻轻一抬放在桌子上的手:“很抱歉,我不能,如果有可能,我甚至不想让我的儿子成为一名军人。” 小杜瓦疑惑又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在此时餐厅的侍者推着餐车来到了无人桌前,便将这件事先告一段落了。 “闻起来真不错。”德内尔赞叹了一声。 “尝起来更好。”他的勤务兵安德雷德先切块炸牛排尝了尝,然后提示性地感慨了一句。 德内尔点点头,用叉子插一块肉填到嘴里,然后一本正经地回应道:“确实。” 由于长途奔波的疲劳,他们也没四处参观,只在纽约的旅社中早早睡下。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便赶往中央车站,踏上了前往美国首都的旅途。 四个小时后,法国军事代表们抵达了华盛顿特区的联合车站,在那里,他们再次被美国人给予他们的礼遇震惊。当德内尔从车厢走下来的时候,一队身着美国陆军制服的乐手们立刻开始演奏第三共和国的“标准军乐”《桑布雷与马斯河军团进行曲》。 代表团完全被这一幕感动了,安德雷德甚至跟着哼唱起来: “桑布雷与马斯河军团,响应自由的呼唤, 沿着光荣的道路,他们将永垂万年!” ———— 本章出现的所有有名有姓的美共和国际纵队成员均确有其人,经历也与史实一致(除去德内尔参与的部分)。格斯·杜瓦(老杜瓦)是《巨人的陨落》中的人物,曾经在美国远征军第一师服役,他的儿子罗伯特·杜瓦(小杜瓦)则为杜撰。 第三章 《大西洋宪章》(2) 这些现役的和退役的军人还是来迎接德内尔一行人的。 在响亮的军乐声中,德内尔迅速抚平军服上的褶皱,又严肃地整理了衣领和军帽,才带领部下迈着正步走向那些在站台上迎接他的人们,其中就有另一柄“球头锤”,也就是罗伯特·杜瓦的父亲格斯·杜瓦。 自由法国在北美的“全权代表”奥其尔巴特也在其中,他向德内尔笑了笑,然后上前和他握手,只寒暄了一句,便侧身将德内尔引见给一位面色和蔼、妆容干练,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女士。 德内尔只看了这位女士一眼,便感受到了浓浓的政治家气质,他起初猜测她或许是总统的劳工部长佛朗西斯·伯金丝。 如果罗斯福总统希望通过重视自由法国代表而唤起民众对自由法国的同情心的话,劳工部长从级别到职务上都是合适的。论级别,德内尔勉强算得上是戴高乐的“救火队员”,虽然还算不上居于自由法国的决策核心,但凭借抗战资历和与戴高乐的深厚友谊,稳居“部长级”还不难。 论职务,伯金丝女士身为劳工部长,当然不可能不接触美共和工会,美共对德内尔的好感他在纽约就充分地体会到了。在来华盛顿的路上,小杜瓦还告诉德内尔,总部在底特律的全美第一大工会“产业工人联盟”同样对德内尔抱有非常强的善意。 德内尔对此感到非常诧异,因为他在来美国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个组织。但小杜瓦告诉他,产业工人联盟的组织者约翰·刘易斯的父亲是威尔士人,而且是曾在“威尔士同乡团”服役过的加的夫矿工,他还有一大帮矿工亲戚。除了刘易斯的父亲之外,出身威尔士矿工的产联高层也不在少数,以至于现在底特律的产联会员都跟着那群威尔士人,叫德内尔‘戴善人’。 想到这里,德内尔大体构思了一下问候的用词。 但奥其尔巴特的介绍令他震惊得险些失态:“容我向您介绍,戴泽南将军,这位女士就是埃莉诺·罗斯福夫人,罗斯福总统的妻子。(英语)” 不知所措的德内尔下意识地并拢鞋跟站直,向罗斯福夫人干脆利索地敬礼,在发觉罗斯福夫人已经伸出手后,他才尴尬地放下手臂,伸出双手握了上去。罗斯福夫人不以为意,甚至主动开了个玩笑:“请不要这么严肃,将军,我是埃莉诺,不是我的丈夫。(英语)” 德内尔早就听闻总统夫人平易近人,不好摆架子,而且饱受美国上流社会的诽谤,所以坦诚自己的身份:“即使如此,对我这个老邮差和老兵来说,您也是难得一见得人物了。(英语)” 德内尔朴实的用词和威尔士口音令埃莉诺夫人倍感亲切,夫人笑道:“要不是参议员杜瓦的夫人罗莎告诉我,您是那么的受克列孟梭总理和贝当元帅赏识,我还真要被您这踏实亲和的话语骗过去了。(英语)” 埃莉诺·罗斯福显然没有意识到“贝当元帅”对于自由法国上下是一个多么尴尬的名字,不过既然话已出口,德内尔也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指出这一点,那只会徒令总统夫人尴尬。 在总统夫人的身后是两名美国军队的军官,两个军官的制服颜色略有差异,德内尔起初以为他们来自不同的兵种,定睛细看才发现,站立在左侧的军官的衣服与英军在上次大战时的服装别无二致,这正是被美国人称为“(doughboy)”的美国远征军军服——这名军官应该是参加过上次大战的老兵。 说来也巧,现在德内尔头上顶着的这个花哨帽子实际上也是上次世界大战的旧货。法国将军的制服都是找裁缝订做的,这兵荒马乱的,让德内尔上哪里找裁缝去?再说就算有裁缝也来不及,单单是做那顶绣着橡叶的漂亮帽子,就至少要耗费裁缝大半个星期的时间。 尽管德内尔在7月2日就成了准将,但在叙黎战役结束之前,他可没心情去找裁缝做衣服,战役结束后去医院里躺了两天后立刻就在英国人的催促下上了前往美国的船——这倒不是因为英国人故意使坏,而是根据皇家海军的时间表,7月21日将有一支不小的舰队从利物浦启航,跟着这支舰队走比较安全罢了——所以这顶帽子其实是从贾德鲁将军衣柜里找出来的。 德内尔跟那位远征军退役军官握了手,接着是现役军官。这个现役的中尉手掌细腻,十有八九是个文职军官,而他的发言也证实了这一点:“我是乔治·巴顿将军的副官,巴顿将军本该亲自来迎接老战友,但他公务繁忙无法脱身,只好派我做他的代表,还请您谅解。” 德内尔跟他客套了一番,然后便在罗斯福夫人和参议员杜瓦引导下同远征军的退役老兵们握手。由于当年与美军接触时间不算太长,德内尔只觉得不少人非常眼熟,却完全记不起名字,直到有一个头发斑白、瘦骨嶙峋的老兵主动向他搭话:“将军,您还记得我吗?(英语)” 德内尔停下脚步,努力回忆了一番,仍旧记不起他的名字,只能大致记得此人所属的部队:“您是第一装甲旅的老兵?(英语)” “您记错了,我在第35师服役,不过确实和第一装甲旅一块和您的部队共同战斗过。(英语)” “在阿尔贡森林,我想起来了,当时您和我一块把巴顿将军拉回了战壕,那是您吗?(英语)” “那是我,我叫约瑟夫·安赫利诺,长官。”自称安赫利诺的老兵挺起了胸膛,向德内尔展示了他的优质服役勋章,随后以戏谑的语气说,“后来合众国和巴顿将军都很好地报答了我。(英语)” 这名退役老兵仿佛话里有话,但德内尔只能假装没听出来,只能表示“那很好”,便继续向前同别人握手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巴顿的副官脸色变得僵硬了许多。 同远征军老兵交流了一番后,埃莉诺夫人和老杜瓦参议员将德内尔请上了特别搭好的高台,两人先后走上台致以欢迎词。在此之后,杜瓦果不其然又要让德内尔发表一番简短的演说。好在这次德内尔倒不算完全没有准备,他在火车上就构思过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讲话,于是他还算从容地迈上了带麦克风的演讲台。 首先是每次演讲的必做功课,感谢听众赞扬美国,然后就是回忆和美国远征军并肩战斗的岁月,再然后是讲述今天的德国人是如何比1918年的德国人更混蛋的,最后是吹捧罗斯福总统新政的成就。 由于他的听众大多是文化程度不高的退役老兵,所以他没空谈什么反抗辣脆的大道理,为了避免引起或多或少抱有孤立主义的美国人的反感,他也没做太多请求美国参战的呼吁。他只是回顾了几个美国远征军的英雄事迹和法美两国传统友谊,然后感慨法兰西和西班牙的民选政府因孤立无援而失败。 在演讲的最后,他还吹捧了一轮罗斯福:“法兰西的失败不仅在军事,还在政治。政治失败又主要在政局动荡、丧失士气民心,我时常设想,如果我们能有罗斯福总统一般的内阁总理,或许这样的耻辱便不会发生了。(英语)” 这一席话很让埃莉诺夫人和那些老兵们受用,现场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等德内尔走下演讲台的时候,老杜瓦立刻迎上去:“讲得太好了,戴泽南将军,老兵们很爱听!(英语)” “没闹出什么笑话就好。(英语)”德内尔如释重负之意显露无遗。 老杜瓦笑着朝他点点头,然后走上讲台做了个结语,欢迎会便算是结束了。德内尔随后答应了老杜瓦的邀请,跟随他们父子前往宾夕法尼亚大道的艾米莉餐厅用餐。老杜瓦并没有邀请法国代表团的其他人(包括代表团长奥其尔巴特),不过鉴于老杜瓦宣布这次宴会的参与者几乎都是美国远征军的老兵,奥其尔巴特也无话可说。 德内尔本以为参加这次聚餐的应该大多都是原先第1师的退役官兵,毕竟他跟那个师的时间最长,但出乎他预料的是,所谓的聚餐规模很小,准确地说,除他和杜瓦以外只有两个人,还都是美国现役军官——一个准将和一个少校。 这两个人令德内尔感到非常陌生,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和两位军人并肩作战过。 “他们确实不是您的老战友。”老杜瓦淡定地向那个上校伸出了手,“容我向您介绍,这位是陆军第3集团军的参谋长,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准将。(英语)” 艾森豪威尔同德内尔握了手,然后笑言:“这可不合适,杜瓦,你不能因为我只在欧陆打了一个月的仗就把我踢出远征军序列啊。(英语)”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老杜瓦带着笑意摆手致歉,随后向德内尔介绍第二个人,“这位是陆军总参谋部军事情报处的莱顿·安德森少校。(英语)” 安德森同样是一名学者味颇浓的军官:“我就不一样了,戴泽南准将,我确实没能有幸和您并肩战斗过,不过您的老战友马歇尔将军托我向您问好。(英语)” “他还好吗?(英语)。”德内尔礼节性地问了一句。 “他非常好。”安德森说道,“马歇尔将军本想亲自和您交流,但很遗憾,他现在不在华盛顿。(英语)” “马歇尔将军很快就会和总统一块儿回国了。”老杜瓦伸手叫来了侍者,“请先给我来份报纸。(英语)” “哪家报纸,先生?(英语)” “随便哪家大报纸都可以,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报道我想找的消息——除非生意不想做了。(英语)” 于是侍者很快拿来一份当天的华盛顿邮报,老杜瓦拿过来一扫,便递给了德内尔:“封面新闻就是。(英语)” 德内尔打眼一看,粗体标题赫然入目:“总统与英首相签署联合宣言——美英两国就遏制他国侵略行为达成一致——战争临近!(英语)” 德内尔强作镇定,但颤抖的手已经出卖了他,他继续读下去,浏览了被媒体称为《大西洋宪章》的联合宣言。毫无疑问,美国确实已经选择了盟军这一边,德内尔相信,这个巨人加入战争只是时间问题。 见德内尔基本读完,老杜瓦便开口询问:“怎么样,老朋友?(英语)” 德内尔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如释重负。(英语)” “总统有意加大对战争的宣传,你们本来是一个很好的抓手。美国人对法国好感很高,起码比英国人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如果还有美国人对他们有好感的话。而且法国毕竟是一个大国,不像捷克斯洛伐克、丹麦、挪威,在德国人入侵它们之前,许多美国人还不知道有这些国家。所以,总统原本有意推动支持者宣传自由法国,争取民众对你们的同情,但——(英语)” “但?(英语)” 老杜瓦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你们的代表团长真是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英语)” ………… 产联的创始人约翰·刘易斯真的是威尔士裔,而且其父确实曾是威尔士矿工,其他的情况就是作者杜撰的了。 约瑟夫·安赫利诺,史实人物,曾在阿尔贡森林战役中救了巴顿一命。他在1932年的老兵集会中被美军镇压,讽刺的是,用战马将他在水泥路面上拖拽近百米的骑兵正是巴顿的部下。 第三章 《大西洋宪章》(3) 老杜瓦的话着实令德内尔大吃一惊:“我只是个军人,对奥其尔巴特这人实在是不了解,他到底做了什么让美国人厌恶的事?(英语)” 老杜瓦先起身关紧了包间的门,然后才对德内尔解释:“不是让所有美国人都厌恶,他还没有尼古拉二世那些本事,但他确实令罗斯福总统等进步民主党人士——包括我——非常不满。我们完全搞不懂,他这个法国抵抗者为什么总和奉行孤立主义的团体厮混。(英语)” “和谁?(英语)” “通用钢铁、通用汽车、城市银行、摩根银行……(英语)” “……” “在意识到那些大佬们阻挠新政的热情远大于援助自由法国之后,奥其尔巴特先生又选择加大对中产阶级,尤其是管理人员、报社媒体、评论员以及其他所谓社会精英的宣传。我不能说他的工作全无收获,他还是吸引了几个名流的兴趣的,比如杰出的媒体人威廉·夏伊勒。(英语)” 德内尔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熟悉,思索了一会才回忆起来:“威廉·夏伊勒……我好像在39年的巴黎航展上见过他。(英语)” 此时负责传菜的侍者正好开始敲门,于是老杜瓦便顺势将话题歪倒了夏伊勒身上去:“夏伊勒是常驻欧洲的记者,当时确实在巴黎,我的妻子和他认识,他们还在38年苏台德危机的时候合作搞了第一次跨大西洋广播。哦,谢谢。(英语)” “不胜荣幸,先生。(英语)”那个侍者在摆下盘子之后便识趣地离开了。 作为这次午餐会的主持,老杜瓦简单说了几句“大家吃好”之类的话,便继续为德内尔介绍奥其尔巴特的不智之举:“他的大部份交际对象对他毫无助益,但凡有点政治目光的人,都能看出那些‘公民联盟’的拥护者、休伊·朗的支持者是如何对德国元首顶礼膜拜的,他居然异想天开到去和这些人联合,实在叫人发笑。(英语)” “亲不亲,阶级分。”德内尔苦涩地摇头,“他在国内就是资本家,跑到美国来搞不懂动员人民也不奇怪,人家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跟泥腿子打交道,哪像我?我是见了大老板就说不出话来,只会去找和我一样的‘臭做工的’和‘死丘八’。(英语)” “这才是总统欣赏的,工人、雇农、小职员、教师……他们才是民主党的铁票仓,对于总统而言,美共都比那些保守派的混账东西可爱——那些虫豸对每一个不合他们心意的政策都拼命造谣诋毁,一开始还只是诋毁公共事业振兴署、《劳保法》这些具体的政策或者机构,后来居然发展到诋毁总统本人的程度了!他们甚至造谣,说什么‘埃莉诺夫人同黑人有染并被传染上了风流病,然后传染给了总统’,真是下作得令人作呕!(英语)” 德内尔倍感无语:“这群‘以互相诱奸对方的妻子为最大的享乐’的家伙还真是惯会以己度人,欧洲的大资本家们也总是孜孜不倦地造谣,胡扯什么列宁同志是感染梅毒死掉的。(英语)” “以己度人,说得太好了!(英语)”不仅老杜瓦,就连两个军人都忍俊不禁,称赞起德内尔的妙语。 众人一边吃一边聊,在吃完炖菜前,老杜瓦又问德内尔道:“您对殖民地有什么看法?(英语)” “我认为殖民地同样应当适用民族自决原则。(英语)”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也就是说,您反对殖民主义?(英语)” “是的。(英语)” 老杜瓦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这也是自由法国的官方立场吗?(英语)” “很遗憾,不是。自由法国目前仍然致力于恢复法兰西的独立、完整和伟大,其中‘完整’指的不仅仅是本土的‘神圣六边形’,还包括整个法兰西帝国。(英语)” 德内尔了解美国政府反殖民主义的立场,尽管在他这样的“半个马克思主义者”看来,美国的所谓“门户开放”、扶持代理人和买办的政策跟欧洲老牌殖民帝国相比本质上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某些地方还不如。 因为不需要对殖民地的稳定和发展负责,所以美国人的经济殖民甚至比法国人更残酷。至少在20世纪,法国政府已经不太可能为了单纯经济利益坐视殖民地的饥荒蔓延甚至在殖民地制造饥荒,但对于美国资本而言,饥荒是他国国内问题,关他们这些“良心”企业什么事?好像巴拿马、古巴这些国家的经济命脉不掌握在美国人手里似的! 在掌控美国权力的时候,大资本家们就连美国人的死活都不管(大萧条时期美国第一个社会救济法还是他们的死对头罗斯福总统执政之后推行的),还能去管外国人的死活? 见老杜瓦陷入了沉思,德内尔也退了一步:“不过这种政策只是‘目前’执行,并不意味着自由法国将来不会推动殖民地独立。事实上,民族委员会已经有以民族独立的筹码激励殖民地参加解放本土战争的计划,但我们不可能现在就推行。(英语)” 老杜瓦再次抬起了头。 “我们现在处于流亡海外的状态,维持民族利益是关乎政权合法性的大问题。无论处于什么目的,一旦我们开始肢解‘法兰西帝国’,我们在法国人中的声誉就会遭到致命性的打击。相信您也察觉到了,自从我们在叙利亚和黎巴嫩同英国人硬碰硬了一次之后,选择支持自由法国的海外侨民便大大增多了。(英语)” “也就是说,自由法国将来还是有可能推行去殖民化政策?(英语)” “不是自由法国,而是未来的法兰西共和国。即使要推行去殖民化,那也该是光复国家之后的事了,戴高乐将军不会建立弗朗哥式的军政府。(英语)” “至少你个人还是会促进去殖民化的吧?(英语)” “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我会的。(英语)” 老杜瓦满意地点头:“我相信总统会很乐意与你这样目光长远的理想主义者进行交流。(英语)” 德内尔当然听出了老杜瓦的弦外之意,他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求之不得。(英语)” 老杜瓦的事就此告一段落,饭局的后半场交给了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和莱顿·安德森。他们两个人代表陆军而来,所提的请求也是单纯军事上的问题。 艾森豪威尔作为一名参谋军官,更希望了解有关德军战略战术、机械化军队训练和应用方法、以及非机械化军队如何反制敌人的机械化部队。而莱顿·安德森作为一名军械情报官更为重视德军的武器装备水平。 德内尔当然是愿意帮忙的,但他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当然愿意毫无保留地介绍我的经验和情报,但你们要知道,我已经接近一年没跟德国军队交过手了。(英语)” 艾森豪威尔放下刀叉,安抚德内尔道:“我们明白,戴泽南将军,但您想,我们现在怎么可能找到一个真正懂‘闪击战’的军人给参谋们讲课——当然我不是在质疑您的能力,我相信您的战略眼光定能让我军的参谋们赞叹不已。(英语)” “我自己都不相信,艾森豪威尔将军。(英语)” 德内尔的自我吐槽让两名美国军人笑了笑,参谋部的情报官安德森又说:“我们了解过您的履历,不少年轻人还怀疑没有指挥机械化部队作战经验的您是否真的能为我们讲清欧洲战况,但马歇尔将军非常信任您,他说:‘让或许经验不足,但军事思想一定能紧跟潮流‘。” 德内尔只是摇头:“马歇尔将军实在是高看我了。(英语)” 德内尔的举动终于叫老杜瓦按捺不住发问了:“自信点,让,你现在是法国的将军了,43岁的法国将军啊!总不该还不如我记忆中的‘二等兵让’那样雄心勃勃、斗志昂扬吧?(英语)” “毕竟我已经不再年轻了。(英语)”德内尔平淡地回答。 “你比我还小十岁好吗?(英语)” 老杜瓦相信,二十年前的德内尔一定会用夹杂着嘲讽的俏皮话回复自己的吐槽,但现在的他只是面无表情地道了声歉,便终结了这个话题,让有心叙旧的老杜瓦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接茬。 就连艾森豪威尔和安德森都觉察到了老杜瓦的疑问和尴尬,然而身为半个技术军官的安德森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曾任麦克阿瑟将军幕僚长的艾森豪威尔倒自诩八面玲珑,决定从中缓和一下,于是便提了一个让他后来悔青了肠子的问题:“我知道您的儿子现在为自由法国战斗,那您在法国的其他亲人还好吗?您的父母还好吗?(英语)” “劳您挂怀。”德内尔平静地回答,“我的母亲早亡,父亲已经被德国人杀死了,不过是在1916年。(英语)” “…………” 第三章 《大西洋宪章》(4) 午餐结束后,老杜瓦便从街上叫停了辆出租车,让司机把德内尔送回到阿灵顿区的自由法国代表处。等德内尔告别三人带上车门的时候,那名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出租车司机立刻问道:“您是今天上午来华盛顿的那位法国将军吗,长官?” “我是,先生。”后座的德内尔很客气地回答道。 “我认出了您的帽子,我在法国见过。”司机笑着给汽车挂上档,边转方向盘边说,“我也是远征军老兵,今天上午的欢迎会他们也邀请了我,我因为上班去不了,结果没想到居然碰巧能载上您。” “这就是命运啊,战友。”德内尔换上了更亲密的称呼,“这就是命运。” “没错,将军,是命运。”司机一边伸着脖子死盯红绿灯一边感慨,“估计用不了多久,我的孩子也会跟我一样,到‘那边’去打仗了。” “你舍得吗?” 司机重重地叹了口气,驶过了路口才继续说话:“罗伯特——就是我儿子——之前一直没离开过我,我还总看这臭小子不顺眼,但当他去年到征兵点报道的时候……上帝,我起初甚至都没意识到我哭了……我就是远征军的一员,当然知道‘去那边’不是什么年轻人的冒险。一想到总统宣布参战后,我的儿子就要在跟随千军万马登船去欧洲打仗,我就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我能理解,上次大战的时候是别人挂念我,现在轮到我挂念别人了。我现在只要醒着就必须工作,否则满脑子里都是我的儿子和我的……挚友。我不敢想像有一天我会收到他们出事的消息。” “是啊,将军,如果有那么一天,还不如让德国人从我身上割肉呢!” 或许是因为司机的儿子也叫罗伯特,德内尔终究无法克制自己的恻隐之心,他沉默了一会,才对那名司机说:“你的儿子叫什么,在哪支部队服役?有什么特长?” “您问这个干什么?” “如果他会说法语,或者有什么一技之长的话,我或许能拜托美国的将军们把他调到我这里来做随员,这样他将来就很难上战场了。” 那个司机犹豫了好一会,才问德内尔道:“将军,您会把您的儿子调到自己身边吗?” 德内尔呼了口气:“我明白了,战友,我向你道歉。” 二十分钟后,德内尔回到了自由法国北美代表团在华盛顿的办公处楼下,他郑重地同司机挥手告别后,便拾级而上,敲响了办公楼的大门,不过里面却毫无反应。 “难道门房午休去了?” 德内尔不满地加大了敲门的力度,在这个时候还如此懈怠,真该好好整顿一下风气了。他敲了有一会,门卫才尴尬地打开大门:“抱歉,将军,我们不知道您会这么早回来。” 门卫显然没有睡着,但听不到德内尔敲门是正常情况,因为现在办公处里一片嘈杂。德内尔带着几分愠怒走上楼梯,正看到自奥其尔巴特以下的办事员们正为《大西洋宪章》的发布而弹冠相庆,他的勤务兵甚至也傻乎乎地跟着那些办事员们高唱着马赛曲。 出于对国歌的尊敬,德内尔直到他们唱完一整段才打断:“先生们,这样不好。” 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地看向了这位戴高乐的心腹将领,只见他面无表情地介绍了自己在路上的遭遇,然后说明道:“现在美国参战已成定局,但孤立派并不是完全不成气候,我们这幅欣喜若狂的样子很有可能会被别有用心者传播出去。这不仅会成为孤立派攻讦我们的依据,还会成为刺向干涉派感情的利刃——他们支持美国干涉欧洲事务是为了打倒大独裁者,而不是为了只是让美国青年血洒异乡。” 见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了,德内尔也不想闹得太僵,于是他便放缓了语气,接着说道:“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从40年6月到现在,英国坐困孤岛,还在北非被隆美尔打得灰头土脸,苏联的情况也很不妙。我们呢?虽然取得过一些胜利,但离摧毁德国陆军还相差甚远……我们甚至在40年之后都没怎么和德军作战过。 “现在,合众国这个沉睡的巨人终于苏醒了,仅仅登记在册的兵员就有一千六百万人,更遑论近乎无穷无尽的战略资源和雄厚无比的工业实力,即使是希特勒那个疯子都需要慎重地对待与美国的关系。我们可以这么说,有美国加入盟军,战胜辣脆德国就是毫无疑问的。 “对于每一个法兰西爱国者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多么振奋的消息!但是——” 德内尔环视周围的法国同胞,掷地有声地说道:“我们法国人应该记得,摧毁德国陆军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如果我们在场的所有人组成一个步兵排去同德军作战,那么我可以向诸位保证,能活到胜利日的很有可能不到五人,大家可想而知,美国士兵的父母现在会是什么心情。诸位,我言尽于此。” 在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之后,德内尔看向了奥其尔巴特:“团长先生,我想单独和您谈谈。” “不胜荣幸,将军,请您到我的办公室来。” 奥其尔巴特沉着脸,将德内尔带去了一间隔音的办公室,关上门之后,德内尔先向奥其尔巴特道了歉,说自己对美国司机的心情感同身受,才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对大家说教了半天。奥其尔巴特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并且承认自己坐视下属庆祝实属考虑不周。 随后,德内尔便主动向奥其尔巴特说明了中午与参议员格斯·杜瓦和艾森豪威尔准将交流的内容。在得知美国参谋长马歇尔对德内尔这个老战友印象深刻时,奥其尔巴特立刻大喜过望。 德内尔认为,他应该答应美国人的请求,在美国即将加入盟军之际,让美军尽快武装起来总是好的,奥其尔巴特也持相同看法。之后两人又讨论了一番关于接下来开展宣传工作的事,德内尔通过交流证实,自己这个搭档还真如老杜瓦所说,实在够“脱离群众”的。 接触上流社会奥其尔巴特干得还算过关,唯一尴尬的是他在刚到美国的时候照老思维去联络大资本家和公司的高层管理者们,当他意识到这群人几乎全都反对干涉欧洲(其实反对干涉欧洲是假,反对罗斯福才是真)之后,他已经被老杜瓦这样的老民主党人钉死了“反新政人士”的身份。 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说他在上流社交圈就完全碰壁了,起码他已经接触过了大概三分之二的参议员和二分之一的众议员,整个议会当中谁能争取谁完全没指望他也是如数家珍。 就是罗斯福总统这条线完全搭不上,只不过这个问题随着德内尔的到来已经解决了大半。总统夫人埃莉诺·罗斯福都来迎接德内尔了,与总统会面的机会还会远吗? 至于接触群众嘛,奥其尔巴特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找人打广告。这广告究竟是什么效果呢?奥其尔巴特自己也调查过,几乎所有有收听底特律广播台节目习惯的人都表示对自由法国有印象,不少人甚至能够说出一些诸如“抵抗建国”、“恢复故土”之类的自由法国的口号。 这似乎是一件好事,但德内尔却有些怀疑,于是他便提议听一听自由法国的广告。打开收音机后不久,自由法国的广告就播出来了,德内尔一听便大吃一惊,因为这广告什么技巧都没有,就只是一边一边地用慷慨激昂的语调重复:“自由法国,争取自由,抵抗建国,恢复故土!” 最要命的是,这广告隔三差五就播一轮,将原本连贯的广播节目分割的四分五裂。德内尔心想,假设自己是一个美国人,哪天想忙里偷闲听会儿收音机,结果就听到些这玩意儿,不气得破口大骂都算有素质的。 “联系一下芝加哥台,把这广告停了吧。”德内尔扶着额叹息道,“反正知名度也有了些,再播可就臭名远扬了……” “可是,乔治·希尔先生说这是最有效的广告方式……” “您或许该做一下调查,看看美国人对这位希尔先生的广告有何看法,我相信凡是正常人都会对他恨之入骨的。” “额……好吧,我一会就去联系芝加哥电台暂停这个广告。” 在讨论过广告的事后,德内尔已经对奥其尔巴特的群众工作能力感到绝望了,于是便揭过此事不提,转而讨论将来可能的与总统会面的问题。 提起这事,奥其尔巴特就能迅速抓住重点了,他直接发问:“您觉得您受到白宫的重视的原因在哪里?会是谁起到作用?他们的性格如何?” “奥其尔巴特先生,咱们同事之间还是别用这么客气的称呼了。关于我为什么受美国人重视,我是觉得我阴差阳错跟美国军队和工会都能扯上交情,军队和工厂正是战争机器的根本。至于罗斯福总统为什么对我青睐有加,我只能猜测是马歇尔将军和巴顿将军帮忙。” 提起这两位老战友,德内尔也只能翻起20多年前的旧账:“巴顿将军这人我不太能处得来,和他交际一直不多,只是他欠我人情不小罢了。不过马歇尔将军能成为陆军参谋长是我没有预料到的,1917年我跟他接触不少,当时他是美国远征军第一师的参谋长,人品没得说,但作为一名参谋军官,那时的他似乎机敏不足。” 看着面前奥其尔巴特复杂的表情,德内尔意识到了自己青年时期那狂傲的认识评价美陆军参谋长似乎并不合适,于是他解释道:“我不是说马歇尔将军的水平很差,而是我在加入远征军顾问团之前跟贝当元帅呆了一个多月,见识了吉·约马将军那些才华横溢的参谋团将官,因此觉得美军过于稚嫩罢了。” 奥其尔巴特接受了这个解释:“总而言之,我们最好能尽快接触到这两个人,我相信以您的人脉,应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有些不满地询问:“什么事?” “卡登花园来电,请戴泽南将军接收!” 觉察到了译电员语气中的焦虑,德内尔心里也有些不安:“是关于什么的?” “……” “不方便说就算了,我来看吧。” 打开门之后,德内尔面前的译电员小心翼翼地递上了电报:“跟苏联有关,将军……” 猜测到什么的德内尔感觉自己头仿佛都要炸开了。 第四章 弗兰茨少尉逃生之路(1) 罗贝尔坠机之后,他的战友们苦找了四天一无所获,但这并不能说明罗贝尔已经阵亡或者被俘,因为西南方面军、南方面军现在已经乱成一团,上下级和同级之间沟通联络非常吃力。 由于缺乏足够的译电员,红军无力对所有电报进行加密,只能在明码中用一些稍加分析就会被猜破的代号取代名词,比如用“铅笔快用完了”就是这个步兵师快损失殆尽了,“遭遇20个盒子”就是遭遇了20辆坦克……这种小把戏对德军而言连个障眼法都算不上,只要稍微多读几分电报,就能判断出“农场”代表“州苏维埃”、“中学”代表“军指挥所”。 更糟糕的是,德军的电报侦破是成体系的,而红军的电报收发却各自为战,这就产生了一个非常尴尬的结果:德国的情报人员可以比对接触的红军电报数量远远多于红军译电员的,于是德军破译这些暗语的速度甚至比红军还要快! 所以在8月8日,也就是罗贝尔失踪的前一天,西南方面军被迫下令中断几乎所有的战地无线电通讯,战场通讯能力就此回退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水平,通讯全靠各级指挥部里的通讯兵驾驶着乱七八糟的交通工具疯了一样在乌克兰大地上飞奔。 但是法国人却不好嘲笑红军的落后,毕竟一年以前法军也是这副德性,甚至还不如红军。至少红军还努力尝试过使用无线通讯协调大兵团作战,法军则是连尝试的想法都没有。 一直到法军战败,甘末林和魏刚还在坚持用通讯兵和电话向前线下达命令呢! 如此情况令阿尔贝特等人根本不好意思坚决要求苏联人帮忙找人。尽管很冷血,可事实就是,相对于动辄整师整团红军官兵的命运,罗贝尔的死活真的没那么重要…… 于是一行人只好在搜索了三天之后,向莫斯科的自由法国代表团报告了飞行员考察队队长罗贝尔·克吕尔少尉坠机失踪一事。经此波折,卢申科也不敢再带几人在最前线徘徊,于是便在提醒西南方面军司令部稍微留意下罗贝尔的踪迹后,把垂头丧气的法国飞行员们领回了莫斯科。 这趟活动可真是得不偿失,法国人不仅没有获得驾驶雅克-1的经验,还把自己的指挥员搭进去了。 得知罗贝尔坠机前英勇表现的红空军表示,如果确认罗贝尔已经牺牲,他们会在苏军阵亡军官抚恤待遇的基础上从厚抚恤,并授予罗贝尔相应的荣誉,这才让法国飞行员们的心情勉强好受了些。 而在战友和千里之外的老父或心怀愧疚,或心急如焚的时候,罗贝尔却安居第九机械化军司令部之中,甚至还顺道完成了格奥基耶维奇未能完成的任务——找到第80师。 第80师确实只剩了不到三千人,但罗贝尔和团长来回巡逻几遍都找不到这支小部队的原因是,他们已经被暂时负责指挥第九机械化军的军参谋长马斯洛夫收编了。其实两人在天上看到的那一大股苏军部队中,就有第80师的踪迹,而且把他从树上救下来的红军士兵就是第80师的战士。 他们废了好大劲,才弄明白罗贝尔那滑稽的俄语所表达的意思。由于事关苏联与自由法国邦交,再加上罗贝尔自称和格奥基耶维奇少校各击落一架敌机的战果也被确认,红军指战员们也愿意为送他去后方大开方便之门,于是罗贝尔就被先转往第9机械化军军部,然后又被转往其上级单位第5集团军。 第5集团军的司令员波塔波夫少将并没有屈尊见这么个法国飞行员,而是让好不容易找到的法语翻译告诉罗贝尔,有方面军终止无线通讯的命令,现在他们没法把他还活着的消息通知后方。而且即使将来通讯恢复,电台十有八九也不可能闲到为他这么个少尉发报。 所以他想回后方有两种方式,一是跟第5集团军走,集团军正好收到了向基辅靠拢的命令。如此做法优点在于他跟集团军行动比较安全。不过因为德军在第5集团军与基辅之间的巨大突出部,通讯兵到基辅都至少需要一天,大部队行进还要更慢(需要层层阻击,以及坚壁清野)。而且如今德军兵锋正盛,不能排除他们把整个第5集团军都包围在基辅外围的可能,那时罗贝尔再随军突围就危险的多了,就连波塔波夫少将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突围出去。 第二种方式则是搭乘一架今天或明天递送地图文件的侦察机去基辅,这样做的好处是足够迅速,起飞后两个小时左右就能到基辅。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飞机有被德国人打下来的危险。 总的来说,这两种方式都有风险,但罗贝尔考虑了一番,还是选择搭乘飞机离开,一则他的俄语水平太差,连帮厨都被嫌添乱,留在第5集团军根本没什么意义。二则他担心战友们会将自己“失踪”的情况上报,他可不想让身体状况本就不妙的养父收到自己失踪的消息! 但是天不遂人愿,8月11日一整天没有一架飞机到来,这让罗贝尔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跟苏军的后勤车队一块到基辅去。好在到第二天傍晚,一架乌-2降落在了第5集团军平整出的野战机场上,两个小时后,第5集团军的人就通知罗贝尔上飞机。 罗贝尔在向第5集团军的人道谢后,便抓紧时间登上了飞机后座。被俄国人称为“玉米机”的乌-2作为一种教练机,自然有两套操作系统,所以乌-2的飞行员在听说自己后座上的乘客也是飞行员后非常高兴,毕竟如果他在飞行途中负伤导致战机失控,至少罗贝尔还能接手飞机平安落地。 至于罗贝尔到时候会不会开这架飞机,乌-2的飞行员毫不担心:“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傻到不会开乌-2的傻子!(俄语)” 罗贝尔根本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只能朝他笑一下,搞得真像个傻子似的,毕竟在乌-2的飞行员看来,自己的话完全没什么可笑的,而俄罗斯又有个风俗:只有傻子才会无缘无故发笑。 无论如何,两人就这么起飞上路了,目的地正是基辅,这趟旅途本不该有什么波折,毕竟起飞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等到基辅机场至少也要莫斯科时间七点。虽然罗贝尔知道德国人已经装备了用重型战斗机或者轰炸机改的夜间战斗机,但数量很少,而且又必须用于防备皇家空军对德国本土的夜间轰炸,他们是不太可能在乌克兰遇上的。 但遇不到德国人的夜间轰炸不代表他们不会遭遇其他的麻烦,比如夜航偏离航线进入到德国佬的防空阵地上空,然后吃一顿防空炮的好打! 他们先是被突然出现的探照灯光柱照亮,然后就被各种炮弹划过身畔所发出的呼啸声吞没。德军夜间射击准头确实是下降了,但奈何乌-2这玩意飞得慢,没过多久,飞机的右侧下机翼就被整个打掉,估计离飞机完蛋也不远了。 看到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俄国飞行员,罗贝尔也来不及商量了,直接把住操纵杆开始操控。俄国飞行员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仍旧在前座死命掰操纵杆,好像在跟罗贝尔比手劲一样。罗贝尔在后面吼叫他听不到,踹他也没反应,就在罗贝尔以为今天要被这个憨憨害死了的时候,一发炮弹穿驾驶舱而过,然后俄国飞行员就惨叫一声瘫软不动了。 罗贝尔顾不得查看他的伤势,直接推杆俯冲而下,同时向左侧偏移,做出一副飞机已经被击落的样子。他的动作果然骗到了德国人,德国高射炮开火的频率都下降了不少,就等着看他这架飞机摔碎在地面上呢。 但是他在快到树梢高度时,猛然拉起机身,借助树丛的掩护以及俯冲带来的速度向东迅速逃离。尽管无法看到德国人的表情,但罗贝尔猜测他们必定是气急败坏了,因为明明探照灯的灯光都被树梢隔开,德国佬已经丢失了目标,但还是发泄式地瞎打一气。而罗贝尔只需要稍微改变一点航向,就彻底远离了他们的炮弹。 直到这时,他才有空拍一拍俄国飞行员的肩膀,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俄国飞行员确实还活着,但情况却相当不妙,罗贝尔只能猛推油门,向基辅加速前进。 希望这次飞行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第四章 弗兰茨少尉逃生之路(2) 罗贝尔前座的驾驶员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只剩他自己一人操控飞机,陌生的环境让他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找到正在进行灯火管制的基辅。 好在俄罗斯纬度较高,现在又是夏季,天黑得相当晚,他顺利地借助夕阳找到了第聂伯河,只要沿着第聂伯河飞,找到像基辅这样规模的城市应该不难,只是找到基辅之后在哪里降落还是个问题,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在将近七点的时候,他看到了沐浴在落日余晖下的基辅城,以及城市上空密布各处的防空气球。由于这架乌-2教练机右侧下单翼已经被德国人打掉,飞行性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他不敢在气球四周兜圈子,只能在郊区瞎转,四处寻找能降落的地方。 幸运的事,在天黑之前,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当大的机场,机场的跑道甚至铺了水泥,好家伙,还是永备机场呢! 由于油料似乎已经见底,再加上驾驶员伤情极不乐观,以及自己的后背和屁股也疼得要命,罗贝尔也不再犹豫,直接减油门降高度准备降落。 即使少了片机翼,乌-2的操控性也没有下降到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所以罗贝尔还是以一个比较轻松的心态降落的。但轮子刚刚擦地,罗贝尔就感受到了机体不正常的颤动,果然没过多久,飞机右侧起落架就断掉了。 失去了右侧起落架的飞机立刻右倾,在右侧下机翼断口起刹车作用的情况下,破烂不堪的飞机一路右转,直接冲过了两条跑道之间的草坪到另一条跑道上,顺便在水泥地上留下一条白色的划痕。飞机一直滑到另一架准备起飞的运输机前才堪堪停下,好悬才没造成更大的损失。 这一通颠簸并非毫无代价,机舱里的罗贝尔在一路颠簸中崩了安全带,被前座座椅撞得满脸是血,前座本就重伤的驾驶员所蒙受的痛苦就更不必说了。飞机停下之后,机场上荷枪实弹的警卫立刻包围了上来,在确定这架飞机属于红空军后,他们立刻叫来了医生和抬着担架的护士。 十分钟后,一个红军军官迈步走上运输机的舷梯,向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汇报道:“委员同志,我们延迟起飞的原因已经弄清楚了。两个负伤的飞行员驾驶一架损坏严重的教练机迫降在我们的跑道上,场务说最多耽误二十分钟。(俄语)” 坐在座位上的秃顶男子没放下手中的文件,只是以洪亮而急促的声音询问:“那两个飞行员怎么样?(俄语)” “前座驾驶员情况很不妙,后座驾驶员还好,就是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是自由法国的飞行员。(俄语)” “前几天失踪的那个?(俄语)”秃顶男子问道。 “对。(俄语)” “那干脆用咱们这趟飞机捎他去莫斯科吧,你去跟机场说一下。(俄语)” 那位干练的红军军官敬了个礼,随后便走下舷梯,不过过一会他便独自回来了,并向秃顶男子汇报:“那位法国飞行员失血有点多,刚刚才止住血,我们这次飞行要走高空,低压容易使伤口再次出血,所以医生建议我们不要带他了。(俄语)”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秃顶男子思考了一下,又嘱咐道,“你去托人给布尔米斯坚科同志(乌克兰中央委员会书记,西南方面军军事委员会成员)打个电话,提醒他多少照顾一下这个法国人,毕竟涉及与西方盟军的外交。(俄语)” 于是他的助手再次跑下舷梯,去找场务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了。等他返回飞机没过多久,这架被罗贝尔的迫降耽误起飞的运输机便滑行上了轨道,而后缓慢起飞,最终消失在了基辅的上空。 而被那位不知名的干部下令“多少照顾一下”的罗贝尔也确实得到了妥善的看护,更令罗贝尔欣慰的是,他终于能够与人正常交流了,虽然为他处理伤口的军医不会说法语,但英语说得却相当不错,甚至比从小就学英语的罗贝尔口音还要纯正。 在处理完额头的伤口后,罗贝尔终于向军医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因为我本来就是美国人,打娘胎里就学英语。”军医没好气地解答了罗贝尔的疑惑,“我是大萧条时期的美国移民。(英语)” 罗贝尔趴在手术台上,垂着摔得一团浆糊的脑袋瓮声瓮气地继续问道:“但是,医生怎么会失业呢?(英语)” “银行的经理都能去要饭,我一个外科医生怎么就不能失业?”军医和罗贝尔聊着分散以他的注意,同时一刻不停地在罗贝尔的大腿上穿针引线,“你们法国没经历过大萧条吗?(英语)” “经历过,但我们在世界大战死的人太多了,重建北部工业区产生的需求也非常庞大,所以没有美国那么可怕的失业率……(英语)” “原来如此。(英语)” 罗贝尔感觉腿上的肌肉被拉得更紧,然后就背后就传来了剪线头的声音,他有些好奇地问:“缝了几针?(英语)” “不多,就五针,就是伤口特别深,让你失血不少,不过痊愈后不会影响你的行动。后背上的那个口子最大,缝了八针,但是浅,趴个几天就没事了。问题最大的在屁股上。(英语)” “是那个伤口感染了吗?(英语)” 美裔医生微微摇头:“你快得痔疮了。(英语)” “额……” “以后不许在马桶上看报纸看书了,否则你就会知道,割痔疮比你今天经历的所有治疗都要痛苦百倍。(英语)” 面对医生的警告,罗贝尔有些尴尬,只能讪讪地答应下来,然后艰难地从手术台上撑起身体,在一个士兵的帮助下一瘸一拐地离开手术室。在出门之前,他又问道:“和我一块的飞行员还好吗?(英语)” “他还没进手术室就牺牲了。(英语)”美裔军医清洁手术器材的手丝毫不停,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面对驻足不语的罗贝尔,搀扶他的士兵忍不住催促了一声:“快走吧,‘弗兰茨’(俄语的法兰西)少尉。(俄语)” 罗贝尔就这样安顿下来,“安心”在基辅第16野战医院疗伤。尽管他伤的并不重,但医院还是按照上级的命令把他留在基辅,一直养到痊愈,只是给莫斯科的红空军司令部去了电话,告诉罗贝尔已经找到了,并无大碍。 罗贝尔并不情愿在医院里像个废物一样吃着病号餐空耗时间,他更希望回到莫斯科,和战友们一块找个歼击机团观摩学习。但不知道自己被哪个大人物关照过,医院就是不肯放行,他就只好在基辅找些活干。 在伤口发炎肿大的那几天,罗贝尔就趴在病床上写关于驾驶雅克-1的经验总结,等伤口好些之后,他便开始给护士打下手帮忙,顺便练习俄语。 反正回莫斯科也得学俄语,既来之则安之,毕竟基辅这么大一座城市,不会很快就被德军攻克的。 莫斯科的战友们知道了罗贝尔生还的消息后如释重负,立刻给卡登花园拍了一封电报,然后就挨了卡等花园转发身处开罗的戴高乐的劈头盖脸一顿怒斥,戴高乐还亲自在电报中加上让他们“长点心”、“真正体谅军人家属的心情”、“绝对不能再玩这种‘死而复生’的把戏”等等很严厉的用词。 这番训斥对阿尔贝特而言其实有些过于严厉了,他虽然向卡登花园发了封罗贝尔失踪的电报,但也在电报中特别说明了罗贝尔其实很有可能还活着,只是暂时联系不上而已,而且他们和红空军也在尽力找,无论是在电报中还是在现实中,他们都没有直接判罗贝尔的“死刑”。 但是自由法国遣苏志愿航空兵团团长被击落失踪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向卡登花园汇报一下。如果卡登花园办公的那些家伙好好阅读电报的话,怎么想也应该暂时瞒一下罗贝尔的父亲,等待尘埃落定再通知他啊。 所以阿尔贝特挨的这通训斥实在有些冤枉。 不过阿尔贝特没有辩解的欲望,老老实实地给戴高乐将军回电致歉,毕竟放弃罗贝尔是他的命令,无论如何,他这次算是不折不扣地抛弃了罗贝尔。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8月15日,开罗转发了一封来自北美的电报: “亲爱的遣苏飞行员战友们: 作为一名法国军人的父亲,我当然热切地希望你们在前线能照顾援护我的儿子,但作为一名军官,我更清楚战争的法则和代价。阿尔贝特少尉做出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罗贝尔的生命并不重于成百上千苏联青年的生命,请不要任何心理负担,我比戴高乐将军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愿你们身体健康。” 落款是让·德内尔·戴泽南。 阿尔贝特拿到电报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最后决定将这封电报展示给了其他两个飞行员,以及这几天忙疯了帮忙协调找罗贝尔的卢申科上尉。 “真是一位伟大的将军。”亚历山大·斯蒂宾感慨道,“为这样的将军拼命叫我心甘情愿。” 拉帕齐尼也表示赞同,而卢申科在表达了对戴泽南将军珍视苏联青年生命的感谢之后,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罗贝尔少尉为什么和他父亲不同姓啊?” 阿尔贝特便为卢申科简单介绍了罗贝尔的家庭情况,他和他父亲的家世为人令卢申科大为赞叹,甚至于对他的这位邮递员出身的父亲大感兴趣:“我没想到一个邮递员也能成为法国将军。” 这话到让拉帕齐尼有些不满了:“别啊,我们好歹也有大革命传统呢!公社不也是源自我们法国?” 卢申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只好向法国人们道歉,等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卢申科忍不住嘀咕了:“让·德内尔·戴泽南,让·德内尔·戴泽南……嗯……有点耳熟。(俄语)” 第四章 弗兰茨少尉逃生之路(3) 苏德战争的局势早已成为了世界的焦点,苏联在盟国民众中的声望因其顽强的战斗意志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尽管还有些不识时务的蠢货从中做梗,英国还是立刻行动起来,第一时间就与苏联结成了战时同盟。 在面对下院个别极端反共议员关于“俄国入侵芬兰的问题还没解决”的质问时,大英帝国的首相毫不犹豫抛出了另一个千古名句:“如果希特勒入侵了地狱,那么我也要在下议院为恶魔说几句好话!” 情况确实如此,在与苏联结盟之后,英国对芬兰的态度顿时扭转一百八十度,此前还在为苏联入侵芬兰而义愤填膺的议员们,如今则开始重视“卡累利阿地峡与汉科半岛对苏联国防的极端重要性”。 英国驻芬大使在芬兰配合德国进攻苏联之后,便立刻要求芬兰总统赖提不要与德国为伍进攻苏联。在劝说无效,且芬兰军队已经开抵苏芬战争前国界线后,英国大使又联合美国大使一块警告芬军不要再得寸进尺,跟德国人一路走到黑。 但芬兰却在德国的怂恿下把两位大使一同遣送回国,于是芬兰和苏联在英国的形象几乎完全逆转了。 美国的情况也是如此,在《大西洋宪章》签订之后,美国海军已经同德国潜艇交了几次火。由于德国元首表现出了对美国势力范围的极不尊重,孤立派的势力日渐衰微。最新的民意调查显示,愿意到海外打仗的美国人已经占70%上下了,其中更有26%的人认为,即使美国没有遭遇攻击,他们也愿意去海外打仗。 在这样的氛围中,就连普通的美国人都开始关注苏德战争的情况,更何况是本就以德国为主要假想敌的美国陆军。 “由于芬兰的四十万军队极大增强了德军北方集团军群的力量,列宁格勒一时间岌岌可危,胜负难料。与此同时,战斗在乌克兰的苏联西南方面军同样前途未卜,在乌曼战役结束后,基辅的南线已经洞开,而北部的苏联第五集团军也在后撤重整,摆在德军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从乌曼向罗斯托夫方向挺进,消灭敖德萨和克里米亚的苏军,二是从基辅以北插向哈尔科夫,消灭整个西南方面军。大家说说,德国人更有可能选择哪个方案?(英语)” 参谋长莱希将军说完,便看向了会议室内唯一的外国军人——法国准将让·德内尔·戴泽南。 “让。”前排的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回过头,给了德内尔一个鼓励的眼神,“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英语)” 德内尔利落地起立,向两位美国将军点头致意,然后走到莱希的身边,双手接过教杆,接着毫不犹豫讲指挥棒指向哈尔科夫与基辅之间的地带:“我倾向于认为,德国人更有可能选择突破基辅到哈尔科夫的防御地带,与基辅以南的部队合围基辅,然后吃掉整个西南方面军。(英语)” “一口气吃掉六十万军队,就这么一下,咱们美国陆军就没了。(英语)”一个满脸横肉的将军在人群中开着不合时宜的玩笑,那正是自诩为德内尔故交好友的乔治·巴顿。 德内尔看到马歇尔无可奈何地笑了,此前认识的艾森豪威尔准将笑得很含蓄,陆航的阿诺德将军则笑得没心没肺,只有莱希将军白了这个活宝一眼。 “那么您是出于何种理由才作出这种判断的呢?(英语)”一个戴树脂眼镜的宽下巴将领将话题拉回正轨。 德内尔看向他——作战部助理部长布莱德利准将——并作出解释:“首先从能力上讲,在1940年德军就能对兵力略微占有的联军作出色当突破,一口气包围英法比三国大军近七十万,没道理今天反而做不到,得到加强的南方集团军群兵力并不比当年的b集团军薄弱。(英语)” “确实,戴泽南将军。(英语)”布莱德利认同这个观点。 “其次,德军目前的主要目标还是歼灭苏军的有生力量以稳固侧翼,否则无法解释德军为何在中央集团军群突破还算顺利的情况下进行南北分兵。而选择在基辅以南突破并不能实现这个目的。第一,即使能够歼灭克里米亚守军和滨海集团军,基辅的苏军仍然横亘在南方集团军群的进攻路线上;第二,乌克兰南部的苏军部队并不容易被歼灭,此处的局势与敦刻尔克的形势还是有几分相似的,那就是苏军在海上有稳固的制海权,这就为通过海路撤离军队提供了可能,而且他们已经在敖德萨这么做了。(英语)” “再次,我们有必要从苏德战争全局的角度看待两军在乌克兰的交战。我倾向于认为,希特勒和国防军有关入冬前结束战争的宣称并非空穴来风,他们确实有在1942年以前打垮苏联的计划。既然如此,那么把宝贵的装甲部队从中线调集到南线,只为了歼灭两三个集团军,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英语)” “‘只为了歼灭两三个集团军’,我的天……(英语)”“上帝……(英语)” 在“小家子气”的美军将领们发表过各式各样的感慨之后,马歇尔举起钢笔指向地图:“那么,让,你认为苏军现在最佳的应对方案是什么?(英语)” “坦率地说,我不知道。(英语)”德内尔诚实地回答道,“固守基辅,撤退到第聂伯河以东的卢甘斯克和顿涅斯克,或者撤退到哈尔科夫-布良斯克一线,各有各的利弊,而且对当前的苏军来说,似乎都不容易。” 布莱德利听完立刻问了个问题:“固守基辅,在后勤补给断绝的情况下作战,也是一种可行的选择吗?(英语)” “如果苏军现在已经失去了野战机动能力的话,撤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是整个方面军在几天之内被歼灭在野外,那还不如在基辅坚持几个星期,至少还能为预备队的组织争取时间。(英语)” 大陆战事的残酷令在场的陆军将官们坐立不安,马歇尔回头看了众人一眼,然后问了一个在德内尔眼中有些幼稚的问题:“但恐怕只有在俄国人那里,这才是可选的选项吧。(英语)” “恐怕不是,马歇尔将军。”德内尔回答道,“如果我国政府没在1940年崩溃,而是选择继续坚持抗战的话,我们恐怕也会在巴黎牺牲一个集团军甚至更多部队,来为主力的撤退和重整争取时间。(英语)” “这样打下去,整个民族都会不复存在吧……(英语)” “这就是我不赞同,但能理解一部分法国人为什么不愿再打下去的原因。”想到法兰西在上次大战中为保卫国家付出的惨痛代价,以及战后英美对德国的绥靖和安抚,德内尔只觉悲愤,便忍不住含沙射影地指责了一番英美的外交政策,“更何况即使流再多血,我们也无法解除侵略者的武装:战时盟友援助敌人甚至比援助自己更为殷切,当我们还在挣扎着重建国家时,德国已经借助援助和贷款基本恢复,这怎能不让法国人民心灰意冷? “对于远离大陆战场的国家来说,他们可以在海洋后从容地讨论道义,用制裁和封锁威胁对手,但对于苏联抑或是法国这样的大陆国家而言,搁置权力政治意味着拿民族的存亡冒险。海洋国家难以想象大陆国家需要为生存付出的代价,即使在实力最薄弱的1918年,我国陆军也承担了协约国陆军50%的伤亡。(英语)” 在场的美国人大概都听出了德内尔对美国外交政策的隐约指责,因此都默契地保持沉默,只有神经大条的巴顿张口来了一句:“他妈的,上次大战结束就该灭了那群狗娘养的德国佬!(英语)” 德内尔叹了口气,继续以他那粗浅的战略眼光,分析西南方面军撤退到卢甘斯克-顿涅斯克一线与布良斯克-哈尔科夫一线的利弊。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如果西南方面军野战能力尚存,那么撤退比防御基辅更为有利。而如果撤退,如果苏军还能有效组织预备队,那么撤退到卢甘斯克-顿涅斯克以掩护苏联南部工业中心斯大林格勒以及高加索地带为佳。否则,便应尽量向北,掩护莫斯科侧翼。 “难道高加索的油田不如莫斯科重要吗?(英语)”马歇尔问道。 “我更倾向于认为作为铁路交通枢纽的莫斯科比高加索油田更加难以取代,因为苏军可以破坏油田,并在德国夺取之后不断进行轰炸以破坏生产。丢掉高加索苏联还可以从中亚进口燃油,但要是莫斯科这个铁路枢纽丢了,苏军南北战区沟通的效率就要大大降低了,而且在地理条件的限制下很难通过增设铁路的办法改观。如此一来,德军各集团军群间调动部队的速度将超过苏军,从而使兵力本就劣势的苏军有被各个击破的风险。” 分析完地形后,德内尔又补充道:“何况从资源本身的情况来说,莫斯科人力物力的重要性未必就比高加索油田的低,更别提还有政治影响了。(英语)” 德内尔最多算是个合格的师级指挥官,但美国陆军的这些将领们也差不多,而且他们对俄国的了解并不比他好多少。所以德内尔的这一通胡扯对美陆军高层而言还算有些启发。 这些将领们讨论过基辅、列宁格勒和斯摩棱斯克的局势后,又根据苏德战场的情报讨论了机械化部队的建设和应用,负责装甲兵的小阿德纳·霞飞将军还顺便邀请德内尔去阿伯丁试车场评价评价美军的新战车。 看他自信的样子,德内尔猜测,所谓的新战车应该不会是m3李那样糟糕的应急产品。 会议在中午时分结束,美国人留德内尔在行政办公楼里吃了顿饭,这栋楼正是美国人所追求的“小政府”目标的最好写照:国务卿、海军和陆军的行政人员全都挤在这个小楼里办公,食堂极其狭窄,将军打饭都得老老实实排队。吃完饭后,马歇尔将军还特意亲自带德内尔在这小楼里四处逛逛,为他指示了“艾克”当年坐冷板凳的地方。 “当年艾克就坐在那个房间里,对面是当时的陆军部长麦克阿瑟将军。两人之间的沟通全靠吼,麦克阿瑟将军大吼一声‘德怀特少校,来一下!’,艾克就推开椅子过去。(英语)” “真够朴素的。”德内尔感慨道,“我当营长时的办公室也就这个样了。(英语)” “可不是嘛,工资低待遇差,还不被重视,十年前的陆军简直不堪入目。”马歇尔只觉往事不堪回首,“别说是讲究的老欧洲人,我们美国人自己都觉得寒酸。我、艾森豪威尔,甚至还有布莱德利,那个时候都考虑过退役另谋出路。现在想想得亏没退役,不然正好赶上大萧条,一家老小都得要饭去。(英语)” 两人聊着聊着就转到了顶楼,马歇尔打开了一面窗子,然后为自己这位老战友指了指公路对面的建筑:“那就是白宫。(英语)” “那里就气派多了。(英语)” “里面更气派,把内部装修一新大概是我们前总统胡佛先生最大的成就了,过几天你就能直观地感受到经济学家所谓‘黄金时代’的审美。(英语)” “罗斯福总统准备接见我了吗?(英语)” “没错,不是这周末就是下周末。”马歇尔将军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可要把握住机会啊。(英语)” “感谢提醒,我该做什么准备呢?(英语)” 马歇尔看了德内尔一眼,认真地说:“要不去染个头发?你这几天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英语)” “好吧。(英语)”德内尔苦笑了一声。 第四章 弗兰茨少尉逃生之路(4) 养父于千里之外同美国高层谈笑风生的两天后,也就是1941年8月17日,罗贝尔已经遵照西南方面军部的命令,作为兼具伤员和飞行员两种身份的累赘撤出基辅向后方转移。 在政委尼基塔·赫鲁晓夫向斯大林保证苏维埃乌克兰首都固若金汤后,苏联统帅部已经下令西南方面军全力坚守基辅,“击退德国侵略者的攻势”。尽管颇多将帅(比如斯大林的亲密战友布琼尼元帅)对此命令颇有疑虑,甚至屡次劝诫,但方面军司令基尔波诺夫将军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领袖的命令。 不过他并非对方面军即将面临的围城战毫无心理准备,因此为了减少拖累,降低消耗,他已经下令基辅城内无战斗力人员向后方转移,只会说几句俄语的外国飞行员罗贝尔自然没有被留下的道理。 于是乎,罗贝尔等人就跟着一队在巷战中起不到太大作用的哥萨克骑兵向后方转移。火车是用不了了,德国的俯冲轰炸机早就把基辅通向外界的唯一一条铁路瘫痪了,而守军急需的汽车一台也没有拨给他们,他们只能用征调来的马车拖着伤员们急匆匆地向西撤退。 尽管他们看似是在远离危险,但经验老道的指挥官都明白,他们还真不能说比基辅守军更安全,因为德军一定会选择先切断基辅同后方的联系。既然如此,罗贝尔这伙伤员岂不正在德军的进攻方向上?如果第5集团军和第21集团军在一周内崩溃了,那么他们绝对会比基辅守军更早完蛋。 所以即使是在内线行军,指挥行军的哥萨克少尉也将他的骑兵下属派往四面八方侦查德军的行踪和友军的战况,仿佛当下身处敌境一般。 所以罗贝尔一天到晚都能听到哥萨克侦查兵的马蹄声在周遭响起,将从各处搜集到的互相矛盾的情报汇报给骑兵少尉,使得后者一天到晚对着地图揪头发。 他们争分夺秒,每天都行进到太阳完全落山才扎营。 部队扎营后,一瘸一拐的罗贝尔便为与自己同坐一辆车的那俩完全不能走路的伤员(有一个还是罗贝尔的同行)端水打饭倒夜壶。尽管二人一早就获知罗贝尔几乎完全不懂俄语,但那个飞行员一直没有放弃沟通,只要他还清醒,就想尽办法跟罗贝尔交谈,虽然他几乎一天到晚都在昏睡。 罗贝尔开始担心,这个家伙是不是被烧坏了脑子,因为当他带菜汤和列巴回来的时候,发现那个肩膀和脚底缠着绷带的俄国中尉正起劲地对他哼小曲……不,是马赛曲,或者说,是用马赛曲填词的一个不知名歌曲。 歌词是俄语,罗贝尔一个单词也听不出来,只是他突然想到,如果双方无法用俄语和法语沟通,那么第三种语言呢?就像他和那个医生用英语交流一样? “你想对我说什么吗,中尉?(德语)” 罗贝尔的这一句德语令整个营地都安静了下来,他只好尴尬地向众人笑笑:“我德语比俄语好不少,诸位见谅……(德语)” 虽然营地里突然冒出德语把大伙都吓了一跳,但至少借助其他人的转译,罗贝尔终于能跟其他人对话了。 “所以……您要和我说什么吗?(德语)” 临时充当翻译的下士回答道:“飞行员同志说,听说你是法国人,能给他唱唱法国的歌吗?虽然这个要求有些奇怪,但他就好这个,请您一定要满足他的要求。(德语)” 听了他的话,周遭的俄国人立刻嗤笑道:“这个‘穆贼坎特’!(俄语)” 尽管不知道“穆贼坎特”是什么意思,但听上去也应该与music存在关联,罗贝尔哭笑不得,这同行怕不是真烧糊涂了,都这时候了还要听法国小曲。不过他也不打算“藏私”,毕竟这个俄国军官指不定还能活多久,还是满足他的愿望吧。所以他清了清嗓子,对那人说道:“我唱歌不太好听,也不太会唱新潮的歌曲,就给你唱个《阿尔芒蒂耶尔的小姐》吧!” 说实话,罗贝尔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脱口而出要哼唱这首歌,这首歌的血统非常复杂,调子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法国军队中就有,不过英国人在上次大战中把这首曲子重新挖掘了出来,然后填上了一些不堪入目的粗俗歌词,然后又回流到法国人这边…… 这首歌有无数个版本,只是大多数法语版本比英语版本收敛了许多,去掉了诸如“阿尔芒蒂耶尔的好姑娘,上她就像打机枪”这样实在不堪入耳的歌词。 “法兰西佳人笑靥倾城,腮上酒窝生。 蓬松的卷发,柔和的蓝眼睛……” 他有多久没唱歌了,没和自己的妻子(同时又是爱人)一块坐在塞纳河的河堤上哼唱了…… 难怪自己脱口而出想唱这首歌……罗贝尔悄悄抹去眼泪,或许是每天晚上萦绕在自己梦中的妻子,以及自己都不知道现在长什么样的儿子让自己想起来唱这首歌。 “阿尔芒蒂耶尔的姑娘,请您讲, 阿尔芒蒂耶尔的姑娘,请您讲~ 她还没学会说话,就先学会了歌唱, 阿尔芒蒂耶尔的好姑娘!” 罗贝尔唱错了好多地方,纵使现场没人懂法语,但在他眼眶中盘桓泪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掉的,以至于最后结尾的都不是歌词的最后一句,而是他的叹息和红军官兵们雷鸣般的掌声。 不少红军官兵的家乡已经沦陷,同亲人别离甚至是永别的痛苦令他们不寒而栗,那么面前这位法国飞行员呢?他的家乡已经沦陷一年了…… “谢廖沙中尉说您唱得太好了,他要回赠您一首,轻快一点的,让您别那么想家。(德语)” “请吧。”罗贝尔难为情地擦去了眼泪。 那位空军中尉抓住马车的围栏,得意地向哥萨克们吹了声口哨。这声口哨仿佛有魔力一样,一下子就将罗贝尔的愁思吹走一大半。 蓬头垢面的中尉声音嘶哑,但其中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他只唱了一句,四周的哥萨克们就兴奋地吹口哨回应起来,迅速把独唱变成了大合唱。那位懂德语的下士先是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两句,然后才如梦初醒般给罗贝尔翻译歌词大意。 “斯大林同志领导哥萨克人民,摆脱贫穷、苦难和枷锁。 金色的太阳第一次高高升起,照耀着年轻的布尔什维克土地。(俄语)” 他们唱了没多久,北方就传来了隆隆的炮响。红军士兵的歌声一下子就小了,不少人开始焦虑地张望。但那位空军中尉除外,他仍旧挥舞着拳头高声歌唱,他的豪迈之情很快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于是歌声再度嘹亮起来: “假如那敌人再敢闯入国境,我们就一定拔刀相迎! 请带领我们,伏罗希洛夫同志!顿河的铁匠,人民的政委!(俄语)” 炮火中的合唱结束之后,充当翻译的下士好心提醒罗贝尔道:“我建议您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用词,不要总说什么‘俄国军队’、‘俄国中尉’、‘俄国飞行员’之类的,我们这里至少有一少半人不是俄国人,唱歌的那位谢列夫中尉就是乌克兰人。(德语)” “抱歉,那我应该……(德语)” “叫‘苏军’或者‘红军’都可以。”下士认真地回答,“我们不是一个国家,而是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英语)” 由于苏美两国的长期隔阂,美军能获得的苏军的情报延迟相当大,在德内尔还在为美军高层一本正经地分析德国下一步动向的时候,古德里安的谋划早已落实到战场上。这位声名显赫的德国装甲兵将领已经带领得到中央集团军群加强的部队在基辅和布良斯克之间取得了突破。 到今天,也就是8月19日,德军第13军和第43军已经突破了苏军第21集团军的防线,穿过了第聂伯河沿岸沼泽地带,兵峰直指切尔尼戈夫。在稍偏西的位置,西南方面军先前表现最出色的集团军——第5集团军——也因兵力匮乏而后继无力,被迫全面撤出奥库尼诺沃,渡过第聂伯河重整防线。 至于基辅南部的战况嘛,从乌曼战役后就没法更糟糕了。 哥萨克少尉断定,要想跳出包围圈,他们至少要撤到波尔塔瓦,最好能去哈尔科夫。这个消息令伤员们非常不安,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还有近200公里的漫长路途要走,而他们并没有带多少药品…… 了解到这个情况后,罗贝尔把基辅军医特批给他的药品全部交了出来,即使这些仅仅是口服的消炎药和止疼片,至少也能缓解一下其他伤员的痛苦。 但这些药品终究是杯水车薪,在路上奔波了几天之后,一些轻伤员伤势恶化成了重伤员。没办法,哥萨克少尉只能提议将一些情况实在不妙、经不起颠簸的伤员暂时安顿在平民家中。 这个提议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包括那些重伤员。因为他们知道德国人是什么德行,毕竟苏联已经和德国接壤一年多了,他们不至于对国境线那边的事一无所知。伤员们认为,如果把他们留在平民家中,那么等德国人打过来,不仅他们要被拖出去打靶,收留他们的平民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与其为了多活几天再搭上两条人命,还不如走到哪算哪,死了便就地一埋,也算长眠于祖国大地了。 于是哥萨克们就这样护送着伤员们在基辅-哈尔科夫铁路不远处的小路上行进。而铁路一天被炸四五次的情况也说明了为什么方面军没有用铁路转移伤员:第一,现在的火车走得还真不比骑马快多少;第二,敌机一般不会炸马车,但却一般不会放过火车。 在8月22日,一行人抵达了希沙基市附近普肖尔河上的公路桥,在那里,哥萨克骑兵将一部分情况着实不妙的伤员留在了当地的医院里,然后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向哈尔科夫进发。 罗贝尔跟着队伍去了哈尔科夫,而那个只要一醒来就要唱歌的苏军飞行员中尉被留在了希沙基医院。尽管才认识了不到一个星期,罗贝尔已经有点舍不得跟这个中尉分开。有他在的地方,就有各种各样的旋律飘荡。现在的情况已经糟糕透顶,如果没有这位“音乐家”,罗贝尔简直无法想象他的“逃生之路”会多么令人心惊胆战。 因此他记下了那个乌克兰中尉的名字:“谢廖沙·季塔连科”。 第五章 苏德战场是决定性的战场(1) 与音乐家分别的第二天,罗贝尔等人就抵达了哥萨克少尉的故乡扎波罗热。他们再次将几个经不起颠簸的重伤员留在了医院,之后继续向哈尔科夫进发。 除了中间被德国佬的战斗机扫射过一次,付出了几人牺牲的代价外,他们终于还是在8月24日傍晚抵达了苏维埃乌克兰东部最大的工业城市哈尔科夫。少尉把剩下的伤员移交给火车站附近的哈尔科夫第6医院后,便带着剩下风尘仆仆的骑兵折返基辅去了。 看着骑在马上远去的黑袍子骑兵,罗贝尔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个少尉恐怕比自己还要年轻,而且并没有佩戴婚戒。 愿他和他的战士们好运吧。 由于罗贝尔将自己的药品都散给了其他人,再加上在近一周时间里奔波颠沛还得不到清洁,他的伤口果不其然发生了感染,所以只能在这医院挨一通清创“酷刑”。 “死都不怕,还怕疼吗?(德语)”会德语的护士一边用冰冷而无情的酒精棉球用力按罗贝尔的伤口,一边嘲讽这位疼到五官扭曲的外国飞行员。 “死不疼啊。(德语)” “真的?(德语)” “当然是真的。”趴在病床上晾屁股的罗贝尔刚要像这位文质彬彬的护士小姐说明战斗时的心态,就听到一阵尖啸声划破了哈尔科夫的天空,然后是类似装水的罐子破碎的声音。 接着,罗贝尔和护士就惊讶的发现,天空好像突然亮了许多——过不多久,又暗了下去。 “德国人把储油罐炸了!!快组织伤员转移!!!(俄语)” 不知道是谁跑到大厅里吼了一嗓子,接着整个医院都陷入了混乱和恐慌之中,正在为罗贝尔上药的护士听闻立刻以更大的力度上下刮了几下他的伤口,让他疼得直接叫了出来:“德国佬打过来了?!(德语)” 年轻的护士显然有些慌了,她手忙脚乱地整理好医疗用具,同时告诉罗贝尔他们面临的情况:“德国鬼子炸了储油罐,那里面有能供整个方面军用好久的油,就在我们北面两个街区!(德语)” “上帝啊!”罗贝尔一下子忘记了疼痛,直接提上裤子从病床上一跃而起,“我还能行动,我跟你走,需要我做什么?(德语)” “咱们去带走药品!跟我来!(德语)” 护士小姐匆忙地跑开了,军靴把地板踩得山响,罗贝尔咬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两人先后冲进来医药室,那里已经有一个军医和一个护士在往麻袋里划拉药品了。 “卡佳,你去提血浆!(俄语)” “是,中士同志!(俄语)”被称为卡佳的护士立刻用德语对罗贝尔转述了上级的命令,“我们搬血浆粉和浓缩液,你拿这两箱——千万小心!它们比我的命都重要!(德语)” 罗贝尔郑重地应下,提上两箱药剂就躲到角落里,等那三人收拾完,便跟着他们一块往外跑。他们穿过混乱的走廊和混乱的人群,一路跑出了医院。 迈出医院门的那一刻,罗贝尔立刻感受到了滚滚的热浪,他的余光瞥见街角已经缓缓地淌来一条火河了。 “就像他妈的火山爆发一样!” 还好油罐里储存的是柴油,被燃烧弹引燃后也没有迅速爆燃,只是安静地流淌着、燃烧着。如果油罐里储存的是汽油,医院里的人恐怕根本没机会跑出来。 “跟紧我,外国人!(德语)” 护士卡佳与其说关心罗贝尔,还不如说是罗贝尔搬运的药品的情况。医院里的人跌跌撞撞向南跑了接近四公里,跑过一道坡之后才停下脚步稍歇片刻。 医院的院长大致清点了一番人员物资,发现损失轻微之后,便打算带领医护、警卫和伤病员进驻地方医院,但他们很快被道路另一头的情况震惊了。数百个衣衫不整的青壮年,有的穿军装有的没有,大部分赤手空拳,只有几杆步枪,他们居然在劫掠街上的商铺! “我的马克思啊,这是怎么回事?!(俄语)” 院长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就被涌上来的匪徒暴打一通,勋章、武器和手表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抢去。罗贝尔见状急忙放下药品掏出配枪,并把几个赤手空拳的护士和伤员护在身后,其他有武器的警卫和伤员也急匆匆地准备战斗。 莫名其妙的内讧突然就发生了,两伙人直接在毫无掩体的大街上开始对射,一下就有七八个人被放倒。不过这边医院的警卫终究是军人,而对手只是一群兵匪不分、武器也不行的散兵游勇,所以胜负顿时便分明了。警卫和伤员们坚定地退壳上膛再次开火,就连罗贝尔都胡乱开了几枪(虽然什么也没打到),而另一边已经哄然退去,只留下一地狼藉。 医院上下人人惊魂未定,同时也感到非常愤慨,纷纷咒骂这些开了小差的“叛徒”和“反革命分子”。好在过不多久,那群混账东西就遭了报应,刚刚离开的哥萨克骑兵排已经折返,干起了哥萨克的传统任务:镇压骚乱。 罗贝尔他们看到,街道那头三十多匹雄壮的“顿河马”毫不留情地踩过了骚乱者的队伍,打头的正是这些日子一直护送罗贝尔的那个少尉,个别反抗的匪徒被弯刀当场劈了脑袋。 哥萨克后面则跟着增援来的工人赤卫队,他们怒火冲天地将那些流氓一一逮捕,哪个敢逃避抗拒,他们就毫不犹豫地开火。 “你们谁是领导?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能任由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事情发生!(俄语)”医院的院长惊怒交加地质问赤卫队员们。 “我,斯捷潘·亚历山大罗维奇·维杰斯克,哈尔科夫第二拖拉机厂赤卫队长。”一个魁梧的工人背着上了枪刺的莫辛纳甘步枪站了出来,“但我不是这群匪徒的领导,这群狗娘养的是劳改营跑出来的。(俄语)” “劳改营里跑出来的?!(俄语)” “本该负责指挥他们的是市苏维埃的干部,但是他们现在全跑光了。要不是周边的市民向我们报告劳改犯们在抢劫,我们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还要感谢志愿来帮忙的哥萨克同志。倒是您,中校军医同志,车站那边的情况如何?(俄语)” “我们离开的时候,至少三个街区都烧起来了。(俄语)” “万幸方面军现在已经不需要多少柴油了。(俄语)” “不要动摇军心,赤卫队长!(俄语)” 两个领导交谈了不多久,赤卫队员们便分出一些人手,帮助军医院转移到地方医院上。罗贝尔无处可去,自然只能跟着。等护士们安顿好伤员后,他又被扒了衣服挨了一顿棉球捅。 这苏联护士看上去温柔又文静,下手是真的狠! 清理完创口后,罗贝尔便问医院要了路条,希望回到莫斯科去。他本打算坐火车回去的,但现在火车站附近的大火把整个天空都染红了,他只能根据护士的建议,到方面军仓库外搭目的地是莫斯科的顺风车。 只是他刚走出地方医院的大门,就惊讶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卢申科上尉?” “终于找到你了!”卢申科一把按住罗贝尔的肩膀,俨然大松一口气,“走,上车,跟我回莫斯科!” 卢申科这次甚至都没开车,只骑着一辆边三轮,带着一个和他一块轮流骑摩托的士兵就来找人。两人在收到西方面军的消息后就离开莫斯科,沿着莫斯科-基辅公路一路来寻,打算将不算重伤的罗贝尔接回茹科夫斯基学院,省得再生是非。 无论如何,这家伙好歹也是盟国领导人的家属,而且自己是非常“金贵”的战斗机飞行员,在基辅上空打得又很漂亮,稍微优待一点自是理所当然(何况接伤员回原部队也算不得什么优待),根本轮不到别人嚼舌根。 难道还有混账东西打算留这个俄语都说不清楚几句的外国飞行尖子填战壕吗? 三人连夜赶路,一夜无眠,第二日下午便回到了莫斯科。 阿尔贝特三人早在莫斯科翘首盼望罗贝尔的回归,但等见到他后,又分明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纠结,显然是还在为之前扔下罗贝尔回莫斯科而愧疚。 罗贝尔又不是个傻子,自然明白战友们的纠结从何而来,他也不劝解,只是故作不满地抱怨:“怎么,我一回来就摆臭脸,装样就能免掉请客?!今天我累了,但是明天晚饭得你们请!来苏联也不能改掉咱们法国空军的习俗!” 尽管不知道这“请客”的习俗从何而来,但罗贝尔的话确实令阿尔贝特、斯蒂宾和拉帕奇尼松了口气,卢申科也因罗贝尔用词的改变(用“苏联”取代了以往的“俄国”)而略感欣慰。阿尔贝特直接伸手搭在了罗贝尔的肩上:“没问题,我们不怕大出血!” “葡萄酒是管够的。”卢申科在后面笑道,“每个飞行员都有酒精配额,你们也不例外。而且既然你们喝不惯伏特加,我就让后勤全换成葡萄酒,让你们喝个够。” “那多不好意思,葡萄酒肯定更贵吧?” “没事。”卢申科骄傲地回答道,“哪个苏联军人进酒吧之后点葡萄酒肯定是要被战友嘲笑的,我们都嫌葡萄酒度数太低,也就女军人有时候喝点。” “……” 事实也果然如此,第二天四人重聚酒吧时,分明感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关注着,等卢申科说要葡萄酒之后,包括女服务员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轻视表情。 “克吕尔少尉已经打下四架飞机了吧?”卢申科突然问道。 “是的,还差一架也成王牌了呢。”罗贝尔嘿嘿一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那再努努力。”卢申科说道,“苏联飞行员击落五架敌机会被授予红星勋章,虽然你之前的战果不是在红空军中取得的,但红空军那边表态说,他们就把你们当成苏联飞行员,之前的战果只当是苏联飞行员在国外志愿参战获得的,红空军一样认。” 红军的大气和包容实在令四个法国飞行员感慨不已,于是罗贝尔当即提议,为苏联、红军和布尔什维克党各干一杯,其他四人当然同意。连干三杯伏特加后,卢申科仍旧面不改色,又说起了另一件事:“回到莫斯科后,最高苏维埃又颁布了一个条例,是关于飞行员战果奖励的,卫国战争爆发以来的战果都算。” “所以……” “我们已经为你申请了。”卢申科说道,“一架梅塞施密特,1000卢布。” “一千卢布是多少钱?” 这个问题可难住卢申科了:“一瓶这样的葡萄酒外头卖两卢布五十戈比,所以250瓶葡萄酒?” “你这么说让我这个很少去酒吧的居家好男人毫无概念啊。” “在巴黎的话。”拉帕尼诺指着桌子上的酒瓶解释,“虽然算不上什么好酒,也得至少30到40法郎了。” “七千到一万法郎,我一个月薪水才五千,真不少了。” 虽然罗贝尔并没有多么高兴,但卢申科还是提醒他:“不过这钱不能换成外汇,你可没法寄回家。” “能换成外汇也没法寄回家。”罗贝尔闻言苦笑不已,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家说不定都没了!” 第五章 苏德战场是决定性的战场(2) 罗贝尔返回莫斯科后不久,就获知叶廖缅科将军指挥布良斯克方面军侧击古德里安的行动失败了,这位将军此前在斯大林面前所做出的“粉碎古德里安这个流氓”的豪言壮语彻底落了空。 据罗贝尔所知,斯大林同志并没有因此处分这位说了大话的将领,毕竟现在的苏联的确缺乏叶廖缅科这样乐观勇猛的军人。更何况叶廖缅科打得也不算差,以布良斯克方面军那薄弱的实力,能迟滞古德里安的攻势就不错了。 基辅终究还是在九月初被彻底包围。 对此,罗贝尔他们暂时无能为力,只能狂学俄语,以便尽快能与苏联飞行员协同作战。卢申科倒是提了另外一个建议,那就是请求自由法国再往苏联派一批飞行员,组建一个独立的法国飞行中队,这样苏军可以给他们配上几个翻译,他们也不必如此痛苦地学习俄语这样一门与罗曼语系差异巨大的语言。 这个建议显然暗含着苏联利益诉求,不过法国飞行员们也没有反对,一是学俄语的确非常痛苦,二是苏联确实值得自由法国加大支援。 最显而易见的一点是,现在牵制德军最多的盟国是哪个?当然是苏联!北非战场才有几个德国师? 但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实际操作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罗贝尔通过自由法国大使馆向开罗报告了苏联旁敲侧击提出的要求后,不久便收到了答复:“向苏联增派飞行员的条件还不成熟。” 罗贝尔是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地方“不成熟”,自由法国的驻苏联大使只好为他解释了一番。 其实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戴高乐将军和丘吉尔,甚至包括大西洋那边的罗斯福总统都对苏联的前途持悲观态度,西方盟军中不少将领甚至怀疑苏联政府挺不过1941年冬天。 既然这样,加大对苏联援助的力度便是一件收效甚微,甚至有资敌风险的举措了。 现在自由法国的飞行员数量并不多,十几个飞行员是能抽调出来,但却不舍得轻易损失。万一苏联崩溃,他们还得想办法把这批飞行员从一片混乱中捞回来——不仅麻烦,而且危险。 考虑到德国人早就放出话,说要直接处决所有援苏的法国志愿者,所以“向苏联增派飞行员的条件”就只能“不成熟”了。 罗贝尔无奈,只好回去将这个坏消息告诉卢申科,只是略去了自由法国当前对苏德战争的悲观预期。卢申科倒也没太过失望,红空军终究是苏军序列中与德寇实力相差最小的兵种,而且暂时也不那么缺乏飞行员。 不过卡登花园还是做了一个政治意义远大于军事意义的人事安排,那就是向莫斯科派驻一个“自由法国军事代表”,承担驻苏武官的职责。这个人在法军当中可谓大名鼎鼎,他就是着名的斯通尼屠夫皮埃尔·比约特中尉。 比约特中尉除了因在斯通尼驾驶夏尔重型坦克大杀四方而闻名法军外,还因他的父亲而出名。 罗贝尔自己常被战友们戏称为“将门之后”,但德内尔毕竟不算被共和国政府正经晋升的将军。如果不是英国人搞事,给了戴高乐一个趁机擢升朋友的机会,估计德内尔挂将星至少也得到1942年。 但比约特中尉不同,人家是真真正正的“将门之后”,他的父亲加斯东·比约特上将正是1940年战争爆发时统帅第一、二、七、九四个军团的法军第一集团军司令! 比约特中尉在维希政府签署停战协定前就被俘了,前个月才从战俘营里偷跑出来,然后借助薇尔莉特牵线搭建的那条巴黎-马德里-伦敦通道辗转千里、历时三周才投入到洛林十字旗帜下。 跟其他从战俘营里跑出来的军人一样,比约特的身体状况也很差,初到伦敦的他体重居然才堪堪40公斤。为此他又养了小半个月,好歹将体重提到45公斤,才踏上前往莫斯科的旅途。 即便如此,去机场接他的罗贝尔也感觉这位风尘仆仆的中尉未免过于消瘦——简直与自己那可怜的老爹不分伯仲。 比约特来莫斯科后,便按照外交惯例拜访了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并向他表示自由法国将尽其所能地向苏联提供帮助。莫洛托夫表达了谢意,强调了苏联政府同自由法国政府的“战友情谊”,只是仍旧没有对自由法国提出什么具体的请求。 走出外交部大楼的比约特和罗贝尔松了一口气,因为无论莫洛托夫提出什么要求,自由法国都很难办到。但这种轻松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一股挥之不去的耻辱感取代了。 上次世界大战中的法兰西共和国是什么个情况?当时的协约国集团中谁没向法国寻求过援助呢?给俄国的资金和粮食,给英国的飞机,给意大利和比利时的部队,给美国人的机枪、大炮和坦克……这些各式各样的援助无不彰显着法兰西的地位和尊严。 而现在呢?尽管面无表情的莫洛托夫只是一板一眼地宣告着没什么营养的外交辞令,但罗贝尔两人还是感到了这位苏联外长对自由法国挥之不去的轻视,尤其他还在谈话中表示“自由法国自己发展就是对苏联的最好帮助”。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解释起来很是伤人:“你们别来找我们要援助就不错了,我们根本不指望你们能帮上什么忙。” 离开莫洛托夫的办公室后,比约特忍不住叹息道:“等战争结束,法兰西还能被视为大国吗?” 比约特的怀疑使罗贝尔心里堵得慌,此后两人便分道扬镳,比约特返回大使馆处理公务,罗贝尔则回到茹科夫斯基学院旅社继续跟卢申科学俄语。 苏联方面对自由法国的军人们是没什么指望的,但卢申科自己显然并非如此。在获知自由法国其实并不打算真正派大量飞行员参战之后,教课的卢申科显得意兴阑珊,而飞行员们也学的有气无力,这让罗贝尔心中格外堵得慌。 忍耐到午餐时分,罗贝尔终于按捺不住,向卢申科发问了:“我想请问,苏联有没有懂法语,或者俄语和英语的飞行员?” 卢申科放下了手中的汤匙:“肯定有的,飞行员至少要有高中学历,而高中生肯定不可能没学过外语,就我同级毕业生的情况来看,选法语做第一外语的同学并不少。” “我明白了。”罗贝尔点点头,然后继续吃饭,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瞟了罗贝尔一眼。 在中午午休前,罗贝尔召集了早有心理准备的三人。罗贝尔并不是个讲究的人,更算不上严厉的上级,所以没搬凳子过来的阿尔贝特就直接坐到了他的床上,让铺得光滑如镜的床单起了一圈褶。 要是让严格的军官看到,非得把他臭骂一顿不可。但这一“极具破坏力”的动作并没有引起罗贝尔的抗议,他只是无奈地摊开手:“算了,反正我一会也要躺上去。” 阿尔贝特得意地笑笑,然后直入主题道:“你想尽快参加战斗吧?” “对。”罗贝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罗贝尔才回来几天,就感受到了苏联上下对自由法国的轻视,而他们三个人却已经被苏联人背地里嘲讽不知道多久了,甚至有些“经典”的讽刺都传到了法国人的耳中,就比如不少学员会说:“俄语那么难学,学个三四年,学到战争结束再去打仗呗?” 平心而论,这些讥讽确实显得有些刻薄了,代表团众人到莫斯科的时间并不长,他们此前对苏联一无所知,红空军既不给他们安排能有效沟通的教官,也没为他们提供良好的训练设备,他们除了学俄语还能干什么? 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下,罗贝尔甚至还击落了一架德国战机呢! 但事实是,大部分苏联人不会去考虑这些道理,他们只看到了这三个自诩为“精锐”的法国飞行员在苏联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窝在舒适的宾馆里舒舒服服地学习,隔三差五到酒吧喝酒聊天。走丢了一个少尉飞行员,还要一个上尉亲自带队千里迢迢跑去基辅找…… 进而话题就转变成了“飞行员都是这些绣花枕头,难怪法国这么快就战败了!” “这些话是卢申科对你们说的吗?”罗贝尔感到难以置信,“你们又不会俄语!” “是一个喝高了的军官直接跑过来用德语骂的,听说后来他挨了处分。” 罗贝尔叹了口气,而拉帕奇尼直接在一旁抱怨开了:“他们的想法很没有道理,我们才来这里一个月啊!当年美国远征军到欧陆训练了多久才能上战场——” “说这些没有意义。”阿尔贝特打断了拉帕奇尼,“现在的情况就是,我们确实帮不上忙。而且我们的祖国沦陷了,没人真的把我们当回事了。” “‘1940年失败的阴霾将在数代之内毒害法兰西人的灵魂’,戴高乐将军真是一点也没说错……”惯常保持沉默的斯蒂宾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罗贝尔离开了凳子,从书桌前拿起了一本没有封面的小册子翻检了一通,然后突然转身对战友们说:“所以我想,如果我们不能因法兰西之名而骄傲,那么为什么不能让法兰西因我们而伟大呢?” 回应他的不是振奋的赞同,而是令人尴尬的寂静和阿尔贝特毫不留情的讥讽:“这话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虽然很有道理就是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圣经》。”罗贝尔面无表情地说道。 阿尔贝特忍不住笑了:“我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么薄的《圣经》,你是犹太人吗?” 拉帕奇尼也在一旁嘲讽:“你真是一个差劲的演说家,罗贝尔。” “好吧好吧,我真不应该乱他妈的煽情。”罗贝尔无奈地放下了小册子,而是直球地问三人,“我打算尽快参战,最好明天就再上战场!你们呢?” “一样。”“我也是。”“加我一个!” 战友们表态之后,罗贝尔又和他们闲聊了几句,然后就解散了这次会议。他还特别礼貌地恳请阿尔贝特从自己的床上“滚开”,后者立刻嚣张地在他床上滚了一滚,彻底毁了罗贝尔费力铺成的如镜面般光滑的床单。 于是罗贝尔只好举起扫床刷猛击阿尔贝特的臀部,把他从自己的房间里赶走。 年轻的法国飞行员们的笑声传遍了整个楼层。 第五章 苏德战场是决定性的战场(3) 下午授课的时候,罗贝尔就把法国飞行员们希望尽快参战,请求苏联先安排懂法语的飞行员同他们进行训练的想法告知了卢申科上尉。 卢申科自然非常振奋,获悉法国人想法的他一刻也不曾拖延,直接跑去招待所前台借用电话向上级报告了四人的要求。过不多久他便返回会议室,告诉罗贝尔等人:“红空军已经同意了你们的请求,他们将在莫斯科军区空军预备队中抽调一批懂法语的新飞行员,组建一个以你们为骨干的歼击机团。” 组建以外国人为骨干的歼击机团,对红空军来说也算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了。但这么做对苏维埃空军而言百利而无一害:首先,这几个法国飞行员不仅飞行技术过硬,作战风格也不同于红空军的歼击机飞行员,让几个新飞行员跟法国人飞必然有利于两军交流经验技术。 其次呢?如今飞行学院扩大了好几倍,教官缺口很大,个别飞行学院甚至只教授起飞降落后,就把菜鸟派到部队去了,因此让这几个法国飞行员客串一番教官自然没什么坏处。 至于部分保守的干部提出的“新飞行员被资本主义的上级带坏了怎么办”这个问题,红空军也有办法解决,那就是挑选政治过硬的新飞行员进入法国人带领的飞行中队。凡加入这个独立飞行中队者,政治面貌至少是团员,最好是党员——他们个个理论水平卓越,政治信仰坚定,拿到陆军去做政工干部都不在话下,还指不定谁影响谁呢! 更何况,苏联人民内务委员会还收到情报,自由法国飞行员的领导,也就是那个罗贝尔·克吕尔少尉完全是工人阶级出身,他的养父戴泽南将军又是一位国际纵队战士,一位毫不掩饰的工人阶级革命同情者,而且几乎从来没有牵扯过托派或者无政府主义者:他协助的左翼力量一直是受莫斯科指挥的西共和法共,以及对莫斯科友好的美共。 这么一算计,苏联方面甚至产生了把几个法国飞行员感召成布尔什维克的乐观想法。 于是在9月15日,四人就收拾东西搬出了航空学院宾馆,搬去位于莫斯科南郊的伊万诺沃野战机场。 卢申科继续充当四人的翻译,为了便于管理,国防委员会把他从红军转到了红空军,于是他就从一名步兵指挥员变成了空军政工干部。他连新军装都没领到,就直接带着四个法国人离开了空军学院。 在汽车上,罗贝尔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卢申科,苏联的最高荣誉奖章是什么?” “苏联英雄。”卢申科立刻回答。 “发给外国人吗?” “发。” 罗贝尔点点头,然后郑重地说道:“为了法兰西的名誉,卢申科同志,我想拿到苏联英雄勋章,获得它的要求是什么?” “笼统地说,获颁金星勋章需要为保卫苏维埃政权立下英雄壮举,不过就此前金星的颁发情况来看,成为王牌飞行员应该是基础?” “那我不是马上就能达成吗?” “现在肯定没有那么容易了,毕竟是战争年代嘛,总有非同寻常的英雄人物能立下我们甚至没法想象的赫赫功勋。” “确实,比起那些‘诸神黄昏’般的狠角色,还是日积月累比较合理。你能多少给我点提示吗?多少架梅塞施密特能达到苏联英雄的标准?十架?十五架?还是二十?” “我不太了解。”卢申科坦诚言道,“不过应该不至于到需要二十架战绩的地步,苏联英雄虽然稀缺,但门槛应该也没高到那种程度。” “那就好。”罗贝尔点头回应,仿佛击落十几架德国战机对他而言轻而易举似的,浑然不顾他现在连目标的零头都没达到。 不过即使是惯常愿意开自己长机玩笑的阿尔贝特也没有出言讥讽他,他固然不怎么擅长演说,但为法兰西共和国而战的决心和勇气却从不落后。苏联英雄勋章确实不好拿,不过阿尔贝特确信罗贝尔真能为那枚金星豁得出去。 想到这里,阿尔贝特决定再一次支持自己的长机:“如果可能,我也想拿一枚。” “可能,怎么不可能。”卢申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相信将来你们都能戴着苏联英雄勋章回家。” 罗贝尔想到了邮局,想到了尽管搬进去没多久、却完全属于自己和家人的“小巢”,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将是多么遥远而美好的一天啊……” 他回过头看向坐在后座上的卢申科,很快从后者的眼神中发现他正和自己想着完全不同但又分明一致的景象。回过神来的卢申科看向他,带着俄国式的深沉回答:“确实。” 他们在上午十点抵达了伊万诺沃野战机场。既然是野战机场,自然不可能容纳太多战机。事实上,在这个机场驻扎的只有隶属于预备队航空第6集团军的第427歼击机团,团长是亚历山大·李尔斯维克少校。 这个航空团目前还在组建中,很难说有什么战斗力。团长亚历山大对四个法国飞行员也很友好,毕竟他们目前算是航空团的骨干了——那些抽调来的懂法语的新飞行员只是政治立场过硬,战斗技巧还是极其稚嫩的。 鉴于四个法国飞行员都是打过仗的老手,而且除了拉帕奇尼外都有至少一个战果,所以团长干脆安排他们四个一人带两个新人僚机(苏军还在使用三机编队),两个中队的架子就算勉强搭起来了。四人当中目前战绩最高的罗贝尔本应当担任一中队的中队长,但他伤口还没有完全长好,在地面蹦蹦跳跳都有些困难,更遑论去天上拉四五个g的过载,所以只能“屈居”二中队的队长,将一中队队长的职位“让”给了阿尔贝特。 对于此罗贝尔本人是完全无所谓的,他始终认为自己能取得比阿尔贝特少尉更多战绩纯属运气好。 阿尔贝特只有两个战绩,但都是实打实在地在缠斗中取得的。他自己呢?四个战绩两个靠对头,一个靠捡漏(就是那个在不列颠海峡上空击落的亨克尔轰炸机)。某些人可能会说:“对头比缠斗更能体现勇气啊!”但罗贝尔不赞同这个观点,如果不是情况紧急或者缠斗已经没有取胜希望,谁愿意和喷吐着火舌的敌机对冲呢?从屁股后面把它打下来不好吗? 他主要在意的是,自己可能无法尽快参加战斗了——这可真够讽刺的,提议尽快参战的那个家伙自己却要变成最后上天的那个! 但亚历山大少校用法语安慰他道,如无意外,第427歼击机团至少两个星期内不会参加大规模的战斗,因为他们不仅人手不足且缺乏训练,装备也相当缺乏。 相比较装备而言,第427团的人手倒缺的还不算那么厉害,航空团地勤和警卫都已经配齐,目前缺乏的三分之一的飞行员也很快就能抽调来。他们人数虽少,但主要是编制的问题,而不是人员匮乏的问题。 一个满编的法空军歼击机航空团下辖两个中队,每个中队都拥有战机20架左右。而苏军的歼击机团尽管也下辖两个中队,每个中队却只有八九架战斗机。 也难怪法国的上级多米尼克·穆兰只能以中校军衔“代理团长”,而苏联的上级亚历山大·李尔斯维克却能以少校军衔坐稳团长一职。法军歼击机团的编制都快赶上苏军的歼击机师了,对军衔要求更高自然理所当然。 至于装备嘛……现在他们就只到位了九架飞机,而且全是老式的伊-16——这才是最令他们感到痛苦的。 “我们将来就用伊-16了吗?”阿尔贝特感到有些失望。 “不是的,将来我们会列装先进的雅克-1战斗机,但是现在前线确实艰难,给我们这支短时间内挺难形成战斗力的部队配备最先进的战机,实在有些浪费。” 这话确实中肯,法国飞行员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亚历山大少校便让他们去看看新飞行员,如果有特别中意的小伙子就和自己说一声,少校在分配飞行员时会遵循他们的意愿。 于是罗贝尔立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容——现在他也是中队长了呢! 亚历山大少校的机械师菲利克斯负责把罗贝尔等人领到飞行员俱乐部去,在那里,他四人找到了八个新飞行员。四人正围在两个空弹药箱叠成的桌子边打牌,两人坐在长木凳上下棋,一人旁观下棋,还有一人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书。 菲利克斯咳嗽了一声,年轻人们应声回头,看到菲利克斯军士长领着四个穿陌生军装的飞行员,以及一个穿陆军军装的苏军上尉后,便立刻扔下手头的工作立正敬礼。四人回礼后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苏军飞行员的军衔全都是少尉。 罗贝尔和阿尔贝特还好,斯蒂宾和拉帕奇尼就有些尴尬了,因为他俩甚至连军官都不是,只是军士长。 “他们都是新飞行员吗?”罗贝尔语气中带着一丝怀疑。 “如假包换,罗贝尔同志。”卢申科回答道,“刚毕业一星期就到这儿来了。” “那怎么个个都是少尉?” “我还奇怪为啥你们还有士官担任飞行员呢,先和他们说两句吧,他们都在等着呢。” 罗贝尔咽了口唾沫,换成了自己练习了许久的俄语:“你们好,同志们。(俄语)” “您好,指挥员同志!(俄语)” 苏联飞行员们给出的标准回答令罗贝尔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俄语的确进步了一些,不至于让苏联人听得一头雾水了,于是他继续说道:“很高兴见到你们!(俄语)” “ypa!ypa!ypa!” 第五章 苏德战场是决定性的战场(4) (本章对话如无说明均为英语) 远在大洋彼岸的德内尔见不到养子已经习惯的泥浆,9月份的华盛顿秋高气爽,若无阴雨,可称得上是难得的好时候了。 老杜瓦穿着一身松垮的旧套装,站在白宫前的草坪上等待德内尔:“我没想到你会穿一身旧军装来白宫。” “这失礼吗?” 德内尔有些不安地摘下没有任何标识的平顶帽,低头打量自己的着装,却被杜瓦微笑着制止了:“没有,没有,我甚至感觉这身蓝的更衬你的身板,但趁这段时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穿这身吗?” “你告诉我总统是一个很随意的人,让我穿得舒服点。” 老杜瓦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所谓的‘穿舒服点’就是指穿旧军装?” “我总不能穿邮局的工作服来见总统。”见自己的老战友仍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穿便装,德内尔再次解释道,“我没有便装。” 老杜瓦了然地点头,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两人便一块踩着青草散步一样不急不慢地向白宫走去:“来美国来得急,没带啊?” “没有。” 在得知德内尔过去二十年的穿衣全靠邮局发的工作服,以及从部队里拿回来的四五件衬衣衬裤和背心之后,老杜瓦一时震撼地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才表示:“既然这样,等谈话结束,我就和你去裁缝铺子里订个一两件。” “还是去成衣铺子吧,裁缝铺子我可消费不起。”德内尔毫不在意地揭露出自己的窘迫处境,“我现在全部身家只有不到一千法郎,只相当于40多美元,要不是工作忙得要命,我都想进福特公司拧两天螺丝赚点外快——免得连小费都付不起。” “什么小费能要一美元啊。”老杜瓦摇头不已,“不过你手头确实太拮据了,是不是自从你撤到英国就再也没领过军饷?” “是这样的,国难当头,能省就省吧。反正我吃穿用度都能在军队解决,也用不着薪水。‘要把每一个钢镚都变成为盟军烈士复仇的子弹’。” “你怎么换成伦敦口音了?这话是别人说的?” “是菲茨伯爵说的,他是威尔士同乡团的一个营长,儿子牺牲在阿拉斯了。” “哦……”作为一个父亲,老杜瓦立刻理解了菲茨的心情,“真是太不幸了。” 两人一直闲聊着,直到他们看到总统夫人正满面春风地站在白宫回廊的栏杆旁向两人挥手。 两人立刻挥手致意,接着便听闻总统夫人用不太淑女的高嗓门对他们喊道:“早啊,先生们!” “您早,夫人!” 两人立刻加快了脚步,以免总统夫妇久等。等他们走到门厅前的时候,才发现总统本人居然也在走廊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 这也是德内尔第一次见到罗斯福本人,他的步伐立刻不受控制地转为正步,拐带着老杜瓦都开始不由自主地踏步,他俩的表现一下子就把总统夫妇逗笑了。 “不必如此拘束,戴泽南将军。”罗斯福总统制止了德内尔的敬礼,并向他伸出了手,“这不是一次正式的外交会晤,您和杜瓦都是罗斯福夫妇的客人,而非美国总统夫妇的客人。” “不胜荣幸,罗斯福先生。”尽管换成了更为随意的称呼,但德内尔在礼节上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为了显示尊重,他大幅度弯腰同坐在轮椅上的罗斯福握手,以至于在外人看来,他就像是觐见君主一般。 罗斯福无奈地朝议员老杜瓦笑笑,老杜瓦则朝总统做了个鬼脸。 几人寒暄了几句,罗斯福便请埃莉诺夫人将自己推到位于白宫一楼西南的椭圆形办公室中招待两位客人,老杜瓦闻言立刻起身绅士地为埃莉诺代劳。一路上,罗斯福和老杜瓦时常为德内尔介绍他们经过的办公室的职能,合众国的权力中心就这样展示在德内尔的面前。 只是德内尔早就过了会为这些事而心情激动的年龄了,他平静地观察环境,不时称赞两位政治家的妙语,倒真像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将军。 只是这位“将军”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一点昭示身份的标志物,德内尔把旧军服上的各种配饰(除了实在不好拆的战伤绶带)都拆了个干净,就像退役了一般。 几人来到椭圆形办公室后,白宫的侍者为他们送上了茶叶,在寒暄过程中,罗斯福主动提议给德内尔表演个小把戏。德内尔欣然同意了,于是罗斯福便问道:“您是从纽约乘火车来华盛顿的吧?” “没错。” “那我想,您中途应该停靠过纽瓦克、门多帕克、特伦顿、费城、威明顿、巴尔的摩,然后才到华盛顿特区。” 这已经不是罗斯福第一次展示他对全美铁路运输系统的熟稔了,老杜瓦和埃莉诺都笑着看向德内尔,准备给他递上一张美国铁路地图,来向他展示罗斯福思维的敏捷和对总统事务的尽心尽责。但是他们却出乎意料地看到德内尔沉思片刻,然后平静地称赞罗斯福道:“完全正确,罗斯福先生,您的记忆里果然出众。” 罗斯福的自信转变为惊讶,一旁的老杜瓦也非常吃惊:“喂喂喂,阿让,你是怎么记住的?” “我当然不可能罗斯福先生那样熟知美国的铁路系统,但记住自己走过的路已经是我的职业习惯了。”德内尔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表情,“我干了二十年邮递员。” “哦吼。”埃莉诺夫人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富兰克林这次可是遇着行家了。” 罗斯福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摆出了一副“我认输”的架势。 接下来几人就围绕着德内尔的邮递员生涯开始闲聊,德内尔介绍了自己所在的ch邮局的种种业务,以及自己战前的日常工作。总统夫妇对他的描述很感兴趣,不断向他提出问题,而德内尔也不厌其烦地回答,直到埃莉诺夫人因同劳工部长伯金丝的约定而不得不中途告退。 在埃莉诺夫人走后,罗斯福总统显然想用总结性的感慨终结这个话题:“多么美好的战前生活啊,不过在摧毁辣脆德国之后,您可能就没法隐居了——相信这次法国政府绝不会再错失您这样一个出色的将军了。” “战后的事,战后再去想吧。”德内尔礼貌地笑笑。 “确实,现在的局势实在是麻烦。就在一周前,我们的驱逐舰已经在大西洋上同德国人的潜艇交过手了。金上将和我汇报说,这不是摩擦,而是你死我活的战斗。德国人毫不留情地向我们的驱逐舰打了鱼雷,我们也毫不留情地回敬了深水炸弹,没有伤亡单纯是因为运气好,而不是因为双方的克制。” “德国人显然不准备尊重您提出的‘中立水域’。” “倒也不能完全这么说。”罗斯福微微摇头,继续用学者般儒雅的语气描述着当下的情况,“在那次交锋之后,海军报告发现德国潜艇活动的次数明显变少了。” “有可能是希特勒退缩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德国人在发现美国海军是动真格的之后,就提高了警惕。” 罗斯福肯定了德内尔的猜测:“金上将也是这么认为的,如果是后者还好,要是前者那可就糟糕了。虽然我们都知道美国早晚会参战,但合众国是民主国家,在我国遭遇袭击或国会确信敌人有袭击我国之意图前,爱好和平的人民不会允许我国投入战争。” “我能理解您的担忧,辣脆德国的实力与日俱增,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等苏联崩溃,一切就太晚了。” “说到苏联崩溃,您觉得斯大林还能顶住吗?” “我殷切地盼望布尔什维克能够再次力挽狂澜,但目前的情况很难称得上是乐观。” “我听说您的儿子在俄国作战,您和他联系过吗?他对俄军持什么看法?” “我没有和他联系过,但我们在苏联的军事代表皮埃尔·比约特上尉对苏军的战斗意志评价极高,比约特认为苏军官兵的战斗精神并不亚于上次战争中的法军官兵。”德内尔称赞过俄军的斗志后,继续说道,“因此民族委员会认为,自由法国应尽最大努力向苏联提供援助。” 这并不是事实,自由法国实际上持的是观望态度,但却希望美国加大对苏联的援助,所以德内尔面对罗斯福只能说瞎话,毕竟他总不能诚实地回答:“我们不准备给武器,但我们希望你们能给。” 德内尔并非不尊重罗斯福,但外交就是外交,即使罗斯福早就通过老杜瓦一再强调,他希望同德内尔先交个朋友,然而他终究是美国的总统。只是此时的德内尔也没有多少愧疚,因为他也的确认为,加大对苏联的援助对美国也有利。 毕竟苏德战场才是决定性的战场。 “为什么呢?” “从来没有一场对陆上强国的战争是靠封锁取胜的,只有彻底摧毁德国陆军,才能摧毁辣脆德国。”德内尔为罗斯福总统解释道,“就像拿破仑真正败于侵俄战争,而非特拉法尔加海战。” “但我听说上次大战时德国陆军就没有完全失败。” “其实他们的确完全失败了,罗斯福先生,所谓‘背后一刀’仅仅是德国右翼的宣传罢了。”德内尔以确信无疑的语气回答罗斯福的质疑,“德国防线已经土崩瓦解,士气也彻底崩溃,而协约国军队特别是美国军队却兵强马壮、斗志昂扬,即使他们不投降,我们也能在1919年2月前打进柏林。” “毫无疑问,富兰克林。”老杜瓦忆及往事同样意气风发,“我们能做到。” “那真是极好的。”罗斯福称赞过老杜瓦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德内尔,“话说回来,戴泽南将军现在穿的就是那时法国的军服吧?” “确实如此。”德内尔不得不再次解释自己的着装,“杜瓦说私人造访白宫最好不要穿的太正式,可我除了军服外实在是没有其他衣服穿。” 老杜瓦也在一旁吐槽:“我们这位可敬的将军穷得都快需要救济署的帮助了。” 罗斯福忍不住笑了:“这太不应该了,霞飞将军还说过两天要请他去试车场看坦克,哪能白请顾问不付薪水呢?戴泽南将军,您得向他开个价啊。” 第六章 台风乍起(1) 到9月30日,罗贝尔的伤势已经近乎痊愈,完全可以驾机升空。然而莫斯科的秋天却不像华盛顿的那般明朗怡人,一阵秋雨过去,野战机场顿时就变成了烂泥潭,罗贝尔带僚机升空训练的计划自然泡汤了。 清早起来看到机场成了沼泽的罗贝尔无奈,只能脱下飞行员夹克,再披上苏军下发的颇能御寒的褐色军大衣,去飞行员俱乐部给自己的两个僚机“讲理论”。 他穿着俄式的军靴,像个俄国人一样大步迈过一个又一个泥坑,淡然地面对拂面的寒风,但当他推开军官俱乐部的门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的“粗犷”在真正的俄国人那里什么也不是。 “喝杯酒暖暖身子吧,中队长。” 他的僚机康斯坦丁少尉殷切地将一小杯伏特加摆到了他的面前,没有向他敬礼。 现在法国与俄国飞行员的军衔仍旧不匹配,罗贝尔两次向上级打报告都被拒绝,连多米尼克中校都没办法,他这才发现尽管到了非洲,法国军队仍然顽固地保留着一些令人讨厌的传统。 正如比约特中尉所吐槽的,戴高乐将军所代表的‘少壮派’军官在1940年几乎被德军一网打尽,跑到英国来的军校生固然不少,但他们算是“少壮派”吗?分明只能算是“娃娃派”!那些娃娃脸的新军官在老军官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甚至还被各种欺辱打压,哪怕经过一年战斗的他们中有不少人的能力已经无限趋近于那些徒有虚名的前辈了。 德内尔对这种情况是厌恶到了极点,特别是在经历了不算愉快的叙黎战役之后。在被抬上英国人的船之前,这位戴高乐的忠实战友还不忘拜托自己的下属(参谋长德席尔瓦和喀麦隆第一团代理团长玛丽·科尼希)提醒将军,必须尽快推动自由法国军官团年轻化,任由*****窃据高位必将导致军队批量生产出如甘末林那样的庸才。 而且鉴于自由法国掌握的中高级军官素质远低于本土军官的悲惨现状,能出“甘末林”都算烧高香了。 尽管短时间以内,这些家伙确实比不少缺乏经验的新人更靠得住,但有他们在,真正有潜力、会思考的年轻军官便很难出头,因为老家伙们天然反感和他们战术思维不一致的年轻军官。 此中的道理,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的戴高乐自然不会不懂。 所以他在自己最熟悉的陆军当中首先提拔了一批年轻而富有才华的军官,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两个玛丽”,玛丽·罗尚比恩少校在伤愈后被晋升为中校,进了参谋部挑大梁,而玛丽-皮埃尔·科尼希则被晋升为准将,又一次成为了自由法国独立第一旅的指挥官。 这次的旅可不是此前那个整编时期的过渡部队,而是货真价实的野战部队,总兵力达到了三千七百多人。科尼希接手这支部队之后,一时间居然有些惶恐,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指挥这样大规模的部队,因此他特地向德内尔写了信,向这位老上级请教“速成指挥”的经验。 德内尔和柯尼希就此成了笔友的事姑且不提,正是由于戴高乐将军正大刀阔斧地改革陆军,比约特中尉才相信罗贝尔等人的要求将很快得到满足:“改革之风早晚会吹到空军的,毕竟咱们法国飞行员的军衔确实是太低——几乎是盟军中最低的,根本不能体现飞行员的价值。” 但在此之前,罗贝尔和其他自由法国飞行员们还是得面对自己和苏联部下军衔倒挂的尴尬现状。于是乎几人商量之后,干脆抛弃军衔资历这些“身外之物”,直接像运营俱乐部一样运营起了两个航空中队。 他们还给自己的行径起了个高大上的名头:“师德长技以制德”。毕竟上次大战中的德国头号王牌里希特霍芬,就真的把自己的航空队运营成了“空中马戏团”。 团长亚历山大少校或许是早就得到了上级的指示,由着这群法国人折腾这个航空团,所以他以一种完全无所谓的态度对待法国人的举措:“只要将来能打硬仗,随便你们怎么折腾。” 人天生反感纪律,喜好散漫,哪怕是速来以死板闻名的俄国人也是如此。“俱乐部”办了一周不到,在不执行任务时的飞行员们相互之间完全如校友兄弟一般了,就比如说现在,自己的僚机见了身为中队长的自己,别说不敬礼了,屁股都不带离开凳子的。 罗贝尔并不以为意,他像往常一样摆手拒绝了康斯坦丁·鲁吉亚诺夫少尉的“邀请”,于是后者立刻迫不及待地将罗贝尔的配额一饮而尽,脸色随之变得红润起来。 “早上好,中队长。”罗贝尔的另一个僚机飞行员,来自苏维埃哈萨克的恰班也转来跟他打了声招呼。不同于嗜酒如命的康斯坦丁,慢性子恰班几乎是滴酒不沾的。但这并非是因为他仍然遵循经文的教诲,只是因为他喝不惯酒罢了。 “我从小就不喝酒,家人也没有喝酒的习惯,现在只要喝一点酒就会头昏脑胀,看来还是少碰酒精为妙。” 所以酒鬼康斯坦丁就幸运地享受了三倍的配额,但不知是他的好运引起了嫉妒,还是俄国人的死板还,总之负责团部后勤的上士梅利诺夫坚决不肯直接将三倍酒精配额发给他,因为“一人只能领一份”,要想喝到三份,只能让罗贝尔和恰班各领一份,然后送给他。 这种行为让罗贝尔想起养父在《自传》中讥讽过的那个“陆军守财奴”——在防御苏瓦松战役期间,第95团1营伤亡过半,然而团后勤官却领了该供给全营四百多人使用的物资。去领物资的准尉磨破嘴皮子也没让后勤官松口,最后还是德内尔亲自跑了一趟团部,才说动团长命令后勤官全额下发物资,而非按人头下发。 罗贝尔也在考虑,是不是和团长说一下,只要自己和恰班还活着,就直接给康斯坦丁发三倍酒精(150克)得了,反正他的酒量大得很,而且喝酒也从不误事。等歼击机团正式投入战斗后,也就是每个飞行员每天能领到150克足额酒精时,再约束他也不迟。 毕竟养父在回忆他在1917年的经历时总结了一些经验:“只要有条件,就要尽量满足部下的一切无伤大雅的需求,这不仅能够缓解战斗的刺激,也能让部下感受到你的关怀和尊重——关怀和尊重在堑壕中是无价之宝,它决定着你的部下是舍生忘死地和你去战斗,还是整日琢磨着怎么趁下次进攻的时候朝你背后打黑枪。” “今天不能起飞了吧,中队长。”恰班少尉的俄语带着中亚味,法语也是如此。 “我从跑道上走了一圈,估计够呛,从凌晨就开始下雨,地面全泡软了。”罗贝尔回答道。 “看样子雨已经要停了,到中午不会被晒硬吗?” “如果烂泥地这么容易就能被晒硬,滑铁卢战败的就应该是英国人。” “滑铁卢战役中法军是因为烂泥地才输的吗?”康斯坦丁有些惊讶,“难道不是被威灵顿公爵正面击败的吗?” 罗贝尔感觉法兰西人的荣誉受到了挑战,他不由分说地讥讽道:“你们俄国人又没有参加那场战役。” “就算有大雨,法国人的炮弹弹不起来,英国人的炮弹也弹不起来吧?” “但是我们法国人的大炮比英国人的强得多!” 在两人就要争执起来的时候,阿尔贝特和他的两个僚机飞行员推门进来:“你们讲理论怎么讲到滑铁卢去了?” 罗贝尔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康斯坦丁:“那我们聊聊奥斯特里茨?” “还是讨论一下莱比锡吧!”康斯坦丁同样不甘示弱。 “得了,你们俩接着撕去吧。”恰班少尉无可奈何地起身给这两位“历史学家”腾地方,“我既不爱好历史,又不是俄国人。” 他这么一说,罗贝尔和康斯坦丁也没了争论的劲头,后者尤其害怕被来自乌克兰的政委卢申科批评“民族主义”,哪怕此时的卢申科只是笑着看他和罗贝尔顶牛。 不再跟康斯坦丁斗嘴的罗贝尔仍旧不打算“教理论”,他开始关心自己的另一个僚机恰班的情况:“我还一直没问你呢,恰班,你的法语为什么这么好?” “老师教的好呗。”坐在角落里的恰班微微一笑,眼神中透着一丝得意。 “哈萨克那里好法语老师可不多。”卢申科插嘴道。 “我的法语不是在哈萨克学的,是在莫斯科学的。” 罗贝尔对苏联居民的日常生活并不了解,因此颇有几分好奇:“你家人搬到莫斯科工作了吗?” “没错。”恰班点头回答,“我的外祖父是铁路工人,我跟他到莫斯科上的小学。” “小学就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我的天!”罗贝尔忍不住感慨,“你父母也能放心!” 话音未落,罗贝尔就挨了康斯坦丁一脚,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就用余光瞥到康斯坦丁在拼命给自己使眼色——看来自己准是说错了话。 难道恰班也是个孤儿? 见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卢申科硬着头皮发声试图缓和:“别太难过,恰班同志,这屋子里因为该死的战争而变成孤儿多的是,你的中队长罗贝尔也自小父母双亡,全靠生父的战友拉扯大。包括我,我的父亲也在内战中逝世了——我们都吃过同样的苦,所以我们不只是你的同志,更是你的家人。” “我的情况更特殊,政委同志。”恰班冷漠的语气遮盖不住刻骨的恨意,“我应该称之为父亲的那个杂种在我的面前打杀了我的母亲,只因为她是村苏维埃的妇女代表。” 飞行员俱乐部里顿时一片死寂,直到恰班自己提议要和罗贝尔下棋,气氛才逐渐缓过来。 罗贝尔连输三局之后,就被一中队的苏联飞行员米哈伊尔·拉夫廖夫替下去了。他又看了一会棋,最后还是阴沉着脸出了门,躲在俱乐部木屋的屋檐下看雨。卢申科见状,也跟着走了出去。 “气象部门报告,十月一日之前一直有阵雨,不过十月二日起会有强风,云彩都会被吹走,那时候我们就能出战了。” “明白了,卢申科同志。”罗贝尔凝视着从屋檐边缘落下的雨水,淡淡地回答道。 “怎么魂不守舍的?因为恰班的事?” “他的童年真是太不幸了,可笑我还觉得自己比他坚强不少。” “在中亚,像他这样的家庭千千万万不至于,但几十甚至上百总是有的。”卢申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分了一块给罗贝尔,看着后者将糖塞进嘴里才继续说道,“将妇女从重重压迫中解放出来,把教法统治下奴仆一样的家庭妇女变为苏维埃的女性公民,不流血怎么可能实现呢?为了这项事业,牺牲了多少优秀的妇女干部啊……” “那恰班的混账爹之后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被枪毙了,苏维埃政权绝不会对它的敌人仁慈。” “真恨不得用断头台铡了他!怎么会有畜生这样对待妻子!” 卢申科无奈地笑笑,将右手搭在了罗贝尔的肩膀上:“好了好了,人家恰班都没你这么激动,你是想自己的妻子了吧?” “唉!也有吧,但还是单纯的愤怒更多。”罗贝尔感慨道,“他也太不幸了,我不能让他一直不幸下去。” “那你想怎么做?” “虽然我也觉得很难,但我还是想尽力保护他,让他活过这场战争。” 卢申科并不觉得罗贝尔幼稚或者可笑,他只是淡淡地回答:“那就尽力而为吧。” 第六章 台风乍起(2) 天气预报这玩意儿时准时不准,不过这次的预报还是非常准确的,10月1日早上起了西风,过不多久阴雨散去,深秋暖阳普照大地,烂泥潭一样的野战机场终于开始慢慢变硬。只要接下来不下大雨,427歼击机团在三天后就能继续开展空中训练了。 第六后备航空集团军还为427团再次补充了8架飞机和两个飞行员,这样团长李尔斯维克少校的“直属分队”也搭建起来了,而且人人都有飞机开——虽然是顶落后的“小毛驴”。 而且更令人不爽的是,即使是“小毛驴”,苏联人都没给他们型号一样的。 除了团长和四个法国飞行员的座驾是27型之外,其余飞行员的座驾都是更老的24型甚至18型。几种型号的伊-16飞行性能差距并不大,它们最主要的区别在于,27型的火力配置是两挺施卡斯机枪加两门施瓦克机炮,而其他型号只装备有4门机枪。 如果苏联人的机炮用的也是伊斯帕诺-絮扎,那么法国飞行员们也不至于不爽,毕竟新手用低射速的伊斯帕诺机炮未必强过用机枪,他们在空中哪有余力好好瞄准?但苏联人的机炮是施瓦克,用施卡斯机枪扩膛改出的施瓦克! 听听靶场上传来的校准的炮声吧,听听有开火体验的拉帕奇诺那眉飞色舞的吹嘘吧,罗贝尔感觉自己的口水都要奔涌而出了。 “后天我如果能带他们俩升空,我就找机会开两炮试试手感。”摩拳擦掌的罗贝尔找到团长问问情况,“您看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李尔斯维克少校自然犯不着为了几发20毫米炮弹跟手下的“头号王牌”闹别扭。 于是罗贝尔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直到10月2日清晨被紧急集合的钟声惊醒。 睡眼惺忪的他也顾不上洗漱,直接翻身下床,蹬上靴子就往指挥所跑。在路上,他遇到了同样眼神呆滞、衣衫不整的战友们。近一个月的平静生活已经让他们的神经有些懈怠,现在地勤人员拼命着敲打铃铛,终于给他们的神经上好了发条。 团长李尔斯维克少校和政治委员卢申科上尉已经在航空图前等待着飞行员们了。 跑到土木结构的指挥所中之后,罗贝尔和阿尔贝特各自清点了本中队的人员,然后先后向团长汇报本中队全勤。 “两分四十秒,很不好。”卢申科合上怀表的盖子,严肃地看着两个中队长和其他近期“不像话”的年轻飞行员们,“下次集合再超过两分十五秒,所有人烟草酒精配额取消,法国人写检讨,苏联人关禁闭。” 尽管有些畏惧展现出指挥员威严一面的卢申科,但罗贝尔还是硬着头皮举手提出异议:“我反对,政委同志,您应该对两国飞行员一视同仁。” 卢申科给了罗贝尔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立刻拉下脸来:“你们的检讨用俄语写!600词以上!” 四个法国人的表情立刻变得更加僵硬,他们手下的苏联飞行员则交换了幸灾乐祸的眼神,还不如关禁闭呢! “好了,说正事。”李尔斯维克少校接过话头,他和卢申科今天都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们接到了红空军司令部的命令,第6后备航空集团军将配合西方面军空军与布良斯克方面军空军,对威胁布良斯克方面军南翼之德寇实施猛烈之打击,配合布良斯克方面军撤退重整。” 罗贝尔和阿尔贝特对视一眼,没有问“427团不是还在整训期间么”之类的蠢话。只需要一瞥地图,任何一个从未接受过陆军参谋训练的人也能知道叶廖缅科将军的部队危如累卵。 尽管从部队番号来看,布良斯克方面军下属的部队与当面德军旗鼓相当,但经过失败的基辅解围战的消耗,各军、师的兵力甚至达不到编制表上的一半,重装备的数量就更少了。而其对手——德军南方突击集团(下辖古德里安指挥的第二装甲集群和魏克斯的第二集团军)——却在过去一个月内得到了后勤的优先补充。 此消彼长之下,苏德在布良斯克战线的兵力对比几乎是一比二,因此布良斯克方面军刚开打就告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时候把第427团填进去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战争面前,飞行员也不过是高级耗材。 但是布良斯克方面军的情况比罗贝尔他们预想的还要糟糕。 “上级告诉了我们实情,布良斯克方面军目前有被德军全歼的危险。”李尔斯维克抄起指挥棒,先后点向了布良斯克和奥廖尔,“德寇突破了我军薄弱的防线,古德里安已经分兵向布良斯克和奥廖尔方向挺进,预备一口气吃下整个方面军,并扫清通向莫斯科的道路。” “我们部队损失了大量的汽车,机动能力无法与古德里安的部队相提并论,因此红空军交给我们的任务是,对深入我军后方的敌人展开不间断的猛烈轰炸,不惜一切代价,拖延敌军的进军速度!让布良斯克方面军撤出来!” “四个小时后我们起飞,到维亚济马上空与远程轰炸航空第42师的战机汇合,然后掩护他们完成轰炸。如果遭遇德寇战机拦截,我们必须保障轰炸机部队完成轰炸,如果没有拦截,那就把所有子弹炮弹浇到德国鬼子头上,记住,子弹不值钱,别给我省着带回来!任务明确了吗?!” “明白,少校同志!”所有飞行员们一齐吼道。 “同志们,我只说一个事实。”卢申科从李尔斯维克手中接过指挥棒,开始了他作为政工军官的战前动员工作,“根据前线情报,德寇的这次攻势代号为台风,他们的目标,就是苏维埃的心脏——莫斯科!它的重要性,我就不必再强调了。” 李尔斯维克少校在卢申科动员过后,开始做最后的安排:“四小时后听信号枪声集合,想补觉的可以回去再睡一会,有谁还没写遗嘱,赶紧写。写完交给政委,想拜托寄回家的东西也是,只要还能寄过去,我们就努力办到,实在不行就等到战后了。好了,解散!” 绝大部分飞行员都选择回去补觉了,遗书什么的,根本懒得写——大多数年轻人既无财产需要分割,也无妻儿需要嘱咐,个别孤儿连父母都没有,留遗书作甚? 更重要的是,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接受,或者说不敢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自己也是会死的。 四个小时后,一发信号弹升空,还一直没有跟两个僚机飞行员在空中训练过一次的罗贝尔最后叮嘱了他们几句:“我们的飞机很落后,狗斗能力算是唯一的强项,所以尽量跟敌人绕,如果敌人对你们采取‘俯冲-攻击-脱离’的战术,你们就对头——这是你们唯一的胜机。如果有可能,我会领着你们跟德国人对冲。” “明白了,中队长。” “保持警惕,集中注意,回来咱们一块喝一杯。”罗贝尔郑重地向两人敬礼,“祝你们好运。” “祝好运,中队长!” 罗贝尔点点头,然后转身小跑到了自己的飞机旁(飞机上已经画上了四颗红五星),在满脸皱纹的机械师伊里奇下士的注视下踩着机翼迈进驾驶舱。伊-16的驾驶舱甚至不是全封闭的,这让他非常怀疑自己在空中说的话能不能被李尔斯维克和阿尔贝特听到(只有他们三个人的飞机上有电台)。 在他进入伊-16那还算宽敞的驾驶舱后,伊里奇下士便走到飞机前,将地图递给他:“这是你第一次驾驶小毛驴,千万小心,它可容易陷入尾旋了。” “我记着了,伊里奇。” 伊里奇下士担忧地叹了口气,然后退开了几步:“启动发动机吧。” 飞机上的罗贝尔有些生疏地启动了发动机,配合着机械师的指令完成了起飞前的最后检查。而后他便操控飞机驶入了还算熟悉的跑道,接着腾空而起,飞入了完全陌生的天空。 他的两个僚机护着他的左右两翼,侧后方则是正在完成编组的斯蒂宾分队。在他的前方,是早先升空的阿尔贝特中队的六架战机。团长李尔斯维克少校的直属分队则跟在全团最后,以便协调两个中队组成大编队。 罗贝尔的耳机里传来了非常刺耳的声音:“一中队高度够了,减速转向210方向,二中队继续爬升到1000再转向210。我们在1000高度上组成编队,再继续爬升。” 他皱起眉头,在阿尔贝特完成汇报之后按下送话按钮,然后在呼呼的风声中扯着嗓子回复:“二中队收到!” 总共十五架战鹰迅速完成空中编组,而后转向西北方。老练的李尔斯维克少校将机群精准地带到了莫扎伊斯克上空,他们等了不多时,db-3轰炸机机群就赶了上来。 “壮观啊!”李尔斯维克在电台中感慨道,而罗贝尔和阿尔贝特都有些言不由衷。他们两个都是1940年5月那次英法联合轰炸的参与者,当时联军一共凑了三百多架轰炸机,可比今天苏军的战机壮观许多,最后效果如何呢? 罗贝尔不想在战前说些丧气话,他只能默默祈祷,不会出现让他们替轰炸机吸引防空炮火力的情况。他倒不是担忧自己,而是担忧飞行团的苏联新飞行员们。以他们的飞行技术和心理素质,去俯冲扫射防空炮简直与亲吻地狱之门无异。 想到这里,他按下送话键:“少校同志,他们今天要轰炸什么?” “上级没通知,我们只负责掩护。” 那只好听天由命了。 “少校。”阿尔贝特突然提醒道,“轰炸机群的高度在下降。” 第六章 台风乍起(3) 苏联人这是有多喜欢降低高度飞行? 罗贝尔下定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找李尔斯维克少校问个明白,为什么红空军的轰炸机和战斗机全都不去抢占高空呢? “我们要跟下去吗,少校?” “轰炸机的战友们请求我们飞得稍高一些,以便侦查预警,所以我们保持现有高度就好。” “可是这个高度也做不到预警啊。”罗贝尔不由得提醒道,“德国战斗机部队通常会在四千米以上巡航侦查,我们现在高度只有不到两千米。他们一旦俯冲攻击,即使我们能够发出预警,我们拦不住,轰炸机群也跑不掉。” 罗贝尔听到耳机里传出非常轰头的噪音:“这个没办法,我们的飞机都是敞篷的,再飞高一点,温度、噪音和气压都能让团里那些菜鸟‘爽死’。”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叫德国人毒打一顿了。作为全团最有经验的“对头大师”,罗贝尔已经做好了带着僚机跟德国人正面对冲的心理准备。 只是这次任务对于427歼击机飞行团的飞行员来说,顺利得全然出乎意料。 让德国人毒打一顿的前提是得遇见德国人,但罗贝尔和战友们在10月2日上午的这场轰炸中并没有见到任何德国飞机的影子,于是他们就只是看着远程轰炸机机群沿公路搜索轰炸德国陆军。 苏军轰炸机编队在不到六百米的高度上巡航,遇到德国人就打开弹仓狂轰滥炸,把公路炸成了月球表面。德国人的汽车和坦克以及遭受池鱼之殃的大树熊熊燃烧,烟柱扶摇直上,直到罗贝尔等人的身边才飘散。 地面上的德国人被炸得很惨,天上的轰炸机部队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群德博轰炸机飞行高度低,而且又沿着公路飞行,正是防空炮理想的靶子。罗贝尔粗略地数了数,大概有四分之一的轰炸机已经坠毁或被迫提前返航。 伊-16战斗机最大航程也只有810公里,作战半径顶天能到360公里,因此李尔斯维克很快就不得不提醒轰炸机部队的首长,第427团战机的燃油已经告急。但是轰炸机部队的领航飞行员非常顽固地表示,他们一定要投完所有炸弹再返航。 “油料见底你们就先返航,不必管我们。” 既然如此,李尔斯维克少校便带队返回了,回去的路上还顺便安排飞行员们再扫射一通刚挨完炸的德国人。罗贝尔加入其中,用两门施瓦克机炮蹂躏了几辆半履带车,然后跟随全团安然返回。 相比于陆军那残酷的尸山血海,空军的战斗有时就如同现在这样,轻松得与运动无异。 返回机场后,新飞行员大都处于极度亢奋状态,这当然要归因于这次轻松的任务:初战让他们打起了万分精神,却又没有用残酷的搏斗消耗他们的意志。 罗贝尔还没来得及下飞机,就听到隔壁机库里传来了先落地的新飞行员们切切查查的讨论声。 “看样子战斗挺顺利,少尉同志,你有战果吗?” “没有,我们都没遇到德国佬的歼击机。”罗贝尔和自己的机械师伊里奇下士打了声招呼,然后撑起身体从机舱里翻了出来,“你看他们像是打过硬仗的样子吗?” “我看他们简直就像半夜被挑逗起来拆家的猫崽子。” “行吧,万事开头难,初战轻松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减轻他们对德国人的畏惧。” “我们的飞行员会畏惧德国人?” “不管怎么讲,德国空军也是一支打遍欧洲的劲旅,德军里的王牌飞行员就像圣母院前的麻雀一样多,新兵如果说自己心里不打鼓,那一定是在扯谎。”罗贝尔摘下飞行帽别在武装带上,从伊里奇手中接过一杯水,仰头喝干后才继续说道,“别说他们,我自己都免不了害怕。” “你都快成王牌喽,还会害怕吗?”伊里奇有些不相信。 “死掉的王牌多了去了。”罗贝尔毫不避讳地回答,“我跟我儿子都没见过面,跟刚结婚的老婆拢共相处了不到一星期,自己也才二十六岁——无论怎么想,我都没活够呢。” “唉,该死的战争。”伊里奇下士抓着自己的头发,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你家里情况怎么样?” “这就不劳你挂念了,我家在古比雪夫,那里连德国飞机都飞不到。” “那感情好。” “谁说不是呢?” 罗贝尔四下打量,想找个地方放下自己手中的空杯子,最终发现了机械师们用作桌子的空桶,上面还摆着一副扑克牌。 “你们有赌注吗?” 伊里奇军士耸了耸肩:“如果让对方去跑腿算赌注的话,有的。” “那么谁赢了?” “各有输赢,我们比不了康斯坦丁少尉,有他在,我们是根本不敢下注的。” “那你们先忙,我去和那群小子聊几句。” 伊里奇军士闻言便向罗贝尔敬礼告别,罗贝尔见状也立正回礼,然后径直迈出机库,直奔飞行员俱乐部,去那里寻找已经开始放松的新飞行员们。 如果是在法国,他现在更希望带两个僚机边泡澡边聊天,就像此前他和已故的马尔芒德少尉那样,但这不是法国。团里是有一个澡堂,但那个澡堂简直像是从中世纪穿越来的,除了几个大木桶啥也没有,冬天取暖还要泡澡者自己伸出手去够火钳,然后用它拨弄炉子里的煤球。 团里还有一个桑拿房,那玩意罗贝尔暂时消受不了,尽管苏联飞行员们都打保票,说他们冬天会渴望这个。 所以就让最爱干净的拉帕奇尼带着俩下属先去进泡木桶吧——顺便帮其他人把烧水的炉子点起来——罗贝尔和其他飞行员先去俱乐部喝点东西聊会。 坐到康斯坦丁和恰班中间的罗贝尔立刻抛出了一个“过来人”该问的问题:“感觉如何?” ………… “非常不错,霞飞元……将军,非常不错了。(英语)” “我知道你想说‘元帅’,戴泽南将军,我就把这当做祝福了。(英语)” 霞飞将军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然后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您有什么看法吗?(英语)” “有点太高了,这是个问题,不过既然已经定型,再改也来不及了,将来还可以加强装甲、升级发动机。车体高大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升级潜能比较大——它要开炮了!好家伙,炮塔转得真够快!(英语)” 德内尔话音刚落,试车场上的钢铁巨兽便对准远处的靶子轰了一炮,他追随着曳光弹的白色尾迹,直远处靶场上腾起一片烟雾——这发炮弹显然没有装药——然后提出了另一项建议:“75毫米主炮目前肯定够用,不过你们选的这门炮弹道确实一般,炮口初速也有限,将来升级潜能恐怕成问题,可能过两年,甚至明年就得换门炮。(英语)” “我们还有一门三英寸反坦克炮正在研发,预计明年这个时候就能用在坦克歼击车上。(英语)” “坦克歼击车?是新炮炮膛尺寸太大塞不进去吗?”德内尔怀疑地将视线移到坦克的炮塔上,“炮塔尺寸似乎并不算小,而且7.5厘米——就是三英寸——这个级别的口径,怎么会塞不进一个这么高大的坦克里。(英语)” “主要是价格原因,现在谢尔曼上用的m3倍径不到40,但将来研发的那款倍径至少要达到50,价格自然便宜不了。而且作战训练部参谋长麦克纳尔将军认为,反坦克任务还是交给专门的坦克歼击车比较好,毕竟分工越细,效率越高嘛。” “恕我直言,战场的逻辑和工场不同。”德内尔摇头反驳,“分的越细,越难指挥,而且万一德军重型坦克撞上了没有坦克歼击车掩护且穿甲能力感人的谢尔曼们,十几分钟时间就足以对它们造成远超一门火炮价格的损失。” “通过加强协同作战训练,相信这种问题可以缓解,更何况现在比起质量,我们更需要获得更多坦克。” “确实。”德内尔没有继续反驳。 如今美军已经建立起了第一批五个装甲师,这些师装备的坦克大部分还是斯图亚特轻型坦克或者“七兄弟的棺材”,别说将来遇着德国的什么重型坦克,现在应付三号和四号坦克都费劲。 而比起那些走直线都能歪的坦克驾驶员、一炮打出去找不到炮弹落点的炮手和日常行军都能找不到自己部下的指挥官们,武器的落后倒还算小事。 是啦,怎么能指望一支三年前还只有七万人、两年前还没有一支装甲部队的军队迅速扩大到这种规模还能维持战斗力呢? 毕竟马歇尔曾经说过:“1937年之前,陆军拥有的装甲车数量还不及美国银行名下的装甲运钞车,而且很有可能质量也不如。” 马歇尔将军的描述并非夸张。罗斯福总统第二次连任之后,曾前往瓦胡岛视察陆军部队的一次演习。为了这次演习,陆军拉出了他们拥有的最好的装备,结果其中一辆装甲车就在总统的面前散了架,把总统惊得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 比起那个时候的美军,现在的陆军的确是好的多了。 在德内尔思绪飘忽的时候,谢尔曼坦克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演示,他收拢思绪,双手将望远镜递回给身旁的美军少尉,然后对霞飞说道:“这型坦克的售价多少?” 第六章 台风乍起(4) 红空军10月2日的轰炸效果很好,各轰炸机部队不仅使德军第二装甲集群蒙受了巨大损失,还极大迟滞了他们的行军,它们无疑非常圆满地完成了统帅部发布的命令,就连战斗机部队都取得了一些对地攻击成果。 “但是我们做的还不够,德寇的攻势仍在维持,我们还需要继续炸。”李尔斯维克少校咳嗽了一声,伸出木棒指向地图,“远程轰炸机部队在上次战斗中损失不小,而且有相当一部分损失是在我们返航后发生的,所以这次我们不再负责掩护远程轰炸机部队,而是负责掩护前线轰炸机第66师的伊尔-2。” 听到这个命令,新飞行员们齐齐松懈了几分:“伊尔-2还需要我们的掩护吗?他们掩护我们还差不多。” “安静!”卢申科非常不满地一敲桌子,所有交头接耳的飞行员们顿时夹起了尾巴。 “我们的任务是掩护前线轰炸机部队轰炸威胁奥廖尔的德寇,这次我们也要挂载50公斤炸弹进行轰炸,装备20毫米施瓦克机炮的中队长们还要用机炮尽量扫射德军的坦克,我们三个小时后起飞,明白了吗?!” “是,指挥员同志!” “我最后提醒一句,这次任务你们都要提高警惕,特别是尾巴翘到天上去的新飞行员!上次护航没被拦截仅仅是因为我们的运气好,我们的友邻部队跟德国佬碰了一次,损失相当大,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行了,法国人留下,其余人解散!” 苏联飞行员们立正敬礼,离开了简陋的指挥所,只留下四个法国飞行员还站在地图前等待李尔斯维克布置任务。然而李尔斯维克少校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黑着脸点了一支烟卷。 罗贝尔从来没闻过这么难闻的烟味,就像腐烂的木头,以及发酵过的粪堆。 “还是我来说吧。”卢申科见李尔斯维克迟迟不开口,终于叹了口气,自己接过话头,“你们也看出来了,前线的局势很严峻。古德里安昨天推进了60公里,奥廖尔沦陷已成定局,因此红空军命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拖延德军的进攻。” 罗贝尔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回答:“我想少校已经把任务下达的很明确了。” “我看你们还是不明白。”卢申科扶正头顶的军帽,继续讲道,“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一架飞机不能起飞为止,你们被击落的概率会很大。如此一来,红空军的诺言就无法兑现了。” 诺言的内容,就是让法国飞行队开雅克-1作战。 如果罗贝尔四人都在这次战役中伤残乃至阵亡,那么他们自然就没了驾驶雅克的机会。如果仅仅是红空军毁诺倒还是件小事,毕竟战时的承诺就想沙子堆的金字塔一样不可靠,其兑现不仅有赖于己方上层的节操,还有赖于敌人是否愿意“成人之美”。 但问题在于,如果让四个飞行员都驾驶着老旧飞机同德国人搏杀到最后,那么苏军在外交上是很说不过去的——法国人派来了他们最好的四个飞行员,这四个飞行员的水平大大超出了红空军飞行员的平均线,然而苏军却只分配给了他们过时的老旧机型,还让他们跟德国佬短兵相接…… 自由法国方面很难不怀疑苏军是在拿法国的飞行尖子当炮灰使。 但是现在就算苏军给他们换装雅克战斗机,时间也来不及了。 “没有我们,这个团的战斗力就垮了。”阿尔贝特残酷地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 李尔斯维克少校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喷出令人窒息的烟雾后哑着嗓子说:“没什么,上级本来也没怎么指望我们。如果你们不参战,我们就转入训练,让伊尔-2自己上,它们确实不怎么需要护航。” 罗贝尔和阿尔贝特对视了一眼,然后开口问道:“我姑且问问,德军昨天在受到我们狂轰滥炸的情况下还是推进了接近六十公里,好像完全没受到阻拦的样子。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布良斯克方面军已经彻底崩溃了吗?” “说实话,没崩也快了。”李尔斯维克抬头盯着罗贝尔的脸,“莫斯科完全联系不上布良斯克方面军军部,叶廖缅科将军可能已经牺牲了。” 曾经的陆军指挥员卢申科接过话头:“布良斯克方面军这三十多万人一旦瓦解,莫斯科前面就剩下了西方面军和预备队方面军,前者损失极大,后者质量极差,完全无法同德军部队相提并论。” 罗贝尔看向了阿尔贝特,阿尔贝特向他点了点头,于是他挺直了胸膛,昂然回答道:“我的回答是,我们现在首先红空军的飞行员,然后才是法国人。” 李尔斯维克又一次狠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头扔到地上,再一靴子将其踩灭。他不发一言,绕过摆地图的桌子走到自由法国军人面前,挨个同他们握手。尽管他的感情非常真挚,但每个同他握手的法国飞行员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这是我们欠你们的。”卢申科在他后面说道,“你们有什么要求就提吧,只要我们能做到,就一定满足!” 罗贝尔笑着回答:“我请求给康斯坦丁配发三倍酒精,那小子喝上酒后胆子更大,手更稳。” “给他配上!” “我有一个要求。”拉帕奇尼皱着眉头说道。 “讲。” “我把我的烟草配额分一半给李尔斯维克少校,能让他别抽这种烟卷了吗?” 李尔斯维克的脸顿时红成猪肝色,卢申科苦苦憋着笑,其他三个法国飞行员也相顾无语,这小子,觉着自己要“殉国”了,简直嘴没遮拦。 “我还要你的配额!”李尔斯维克折了面子非常气恼,“以后我不抽马合烟就是了!” 四个飞行员面带笑意向李尔斯维克敬礼告别,回到了各自的中队。三小时后,一发信号弹腾空而起,罗贝尔在冲向战机的路上,一回头就看见隔壁棚子下康斯坦丁正在登机前紧急处理掉最后的酒精配额。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康斯坦丁也看到了他,于是便做出了一个干杯的姿态,然后笑着将搪瓷杯抛还给他的机械师,接着龙腾虎跃般迈进了驾驶舱。 祝好运,康斯坦丁,罗贝尔在心里说道,也祝我自己好运。 但是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诺维奇·鲁吉亚诺夫少尉从一个因喝到酒而兴高采烈的青年,到化成一团沉默的火球,好像完全是一瞬间的事情…… 罗贝尔咬紧牙关,将战机向侧后方拉起,用一个不太标准的殷麦曼回转迅速改变航向,然后对着那个可憎的梅塞施密特死死摁住发射钮。施瓦克机炮发出怒吼,填补了伊尔-2攻击机轰炸的间隔。 那架德国战机因为和康斯坦丁缠斗而能量尽失,躲无可躲,它先是断了右翼,又断了机身,接着就一头撞向地面摔了个稀烂。 “罗贝尔,小心你后面!有架梅塞在俯冲!” 罗贝尔往后探头,立刻就注意到有个黑点正朝自己呼啸而来。由于他的高度已经低至不足一千米,逃离全然无用,所以他立刻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恰班转向,和自己一道同敌人对头。但恰班似乎并没有看到他的手势,而是过了半天才慢慢悠悠转过弯来。 这就是没有电台的后果。 更令罗贝尔感到绝望的是,那位哈萨克飞行员为了跟上他的机动,也做了一个半回环,用速度换取了高度和转弯半径,恰班完全没有注意到有架凶残的德国猎隼正在俯冲而下。 罗贝尔拼命向他挥手,让他降低高度逃离,但两人现在相距近三百米,动作根本看不明晰。而罗贝尔抬头一看,那架德国飞机已经略微拉起机身,从他的头顶上掠过去,去“捕食”更易命中的恰班去了。 罗贝尔唯一能做的,就是冒着失速的危险拼命拉起战机然后对空怒射,以求万一能够将那架德国战机打下来。 但两机相距太远了,至少有六七百米,大大超过了罗贝尔座机枪炮弹道的交汇距离,于是罗贝尔便愤怒地看到,他左侧机翼的弹道飞往了敌机右侧,右侧机翼的弹道飞往了敌机左侧,最多也就是蹭了一下,敌机完全把他忽视了。 在他陷入失速尾旋之前,他看到自己的另一架僚机也成了一团火球。 但是他没有心情愤怒,现在的他只能想一件事——如何让这架该死的飞机改平。 “跳伞!罗贝尔少尉,快跳伞吧!”罗贝尔的耳畔传来了李尔斯维克的怒吼,“这飞机改平太难了!我他妈的都不会!!” 下面德军正和苏军激烈交火呢,跳伞未免有些太危险了吧?! 于是罗贝尔不再理会李尔斯维克的声音,开始全力挽救这架破烂的飞机,但只过了两秒,他这架伊-16的发动机就熄火了。 “妈的破玩意!” 罗贝尔绝望地怒吼了一声,然后拔开安全带插销,从飞机里跳了出去,他的伊-16也就变成了一片无人操控的落叶,打着旋坠向了地面。 希望自己不要飘到德国人那边,毕竟德国人已经放出话来,抓到自由法国援苏志愿者就地枪毙。 罗贝尔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死。 第七章 沸腾的姆岑斯克(1) 罗贝尔的运气称不上好,但也确实没有多差,他被大风吹进了一片在俄罗斯极其常见的桦树林里,没让树梢穿成肉串,而且附近既没有德国人,也没有苏联人。 尽管如此,他还是机警地拔出了手枪——一把纳甘左轮,而不是多米尼克中校赠送给他的。不带自己枪的原因没那么复杂,单纯就是美制.45子弹在苏联虽不难找,但也并非随处可得。 见四下无人,他便放下手枪,将降落伞团一团塞回到伞包中,然后盘点身上还剩下什么装备。 手枪,匕首,然后没了。 地图在飞机上,没时间去拿,飞行员腰包确实还挂在身侧,但扣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撕掉,里面的绷带、手电筒、零散子弹啥的全部甩了出去,现在就剩下这个空包裹。他不由得想起养父在阿尔贡森林对一个美国士兵开的玩笑:“你还可以用石头装满口袋,然后用这个去丢德国佬。” 伴着远处的炮火声,罗贝尔无奈地叹了口气,掉在无人区了,这下谁来接啊。 正当他感到前途渺茫的时候,身后的树丛突然传来一句话:“同志,到这里来!(俄语)” 罗贝尔猛然回头,将手枪对准了树丛,开始盘算这到底是其他俄国飞行员,还是会讲俄语的德国佬在钓鱼。 “我是苏联人,你那里危险,快过来!(俄语)” 罗贝尔还在犹豫,树丛里的人却等不及了。一个比他高半头的飞行员直接从树丛中钻出来,挂着一身落叶将他拽进了树丛。进入树丛之后,罗贝尔才发现树丛里其实有两个苏军飞行员,身材高大(也就是拽他的那个)毫发无损,另一个身高与自己相仿的似乎受了伤,整个袖子都被染红了。 “你有多少子弹?(俄语)”那个高大的苏联飞行员问道。 罗贝尔听不懂“пyл(子弹)”是什么意思,只好表示自己是法国人,俄语很差。 颇具讽刺意义的是,“我是法国志愿者,俄语说得很差”这句话还是罗贝尔说的最标准的俄语。 两个苏联飞行员对视了一眼,受伤的那个先开了口:“听说427团确实有几个法国人,你的法语怎么样?我现在也能就说个‘上午好’了。” 高大的那个叹了口气,努力思索了几秒,然后开始用极其惨烈的法语,夹带着各种拟声词和手势对罗贝尔艰难地解释了当前他们所处的环境。 两个飞行员都是前线轰炸机第66师的飞行员,被击落后落到了这片林子里。 “森林里有德国人。”高个的飞行员一句话把罗贝尔吓得冷汗直流,好在他之后比划出的动作才让罗贝尔明白,林子里的德国人并不是国防军,而是同样跳伞的德国飞行员。 罗贝尔起初还抱着一丝双方万一撞上之后,一点头便各奔军营的美好幻想。然而这幻想直接被两个苏联飞行员击碎了,高个子落地后不久就跟德国佬交了火,伤员也开枪吓跑过一个德国人。 既然还要面临战斗,三人便盘点了各自身上的装备,三个人都带着手枪,不过除了罗贝尔用的是老掉牙的纳甘m1895之外,其余两人都用托卡列夫手枪。伤员见状便主动跟罗贝尔交换了武器,反正他现在只能用左手射击,完全打不准。 介绍完了当前的情况,三人便互相认识了一番。两个苏联飞行员都是第66前线轰炸机团的伊尔-2飞行员,高个子是来自巴统(苏维埃格鲁吉亚)的亚历山大·杜卡斯基中尉,伤员则是奥廖尔的米哈伊尔·格列维奇少尉。 “咱们现在应该是掉在奥廖尔西南边的林子中了,跳伞的时候我看到了奥卡河。”格列维奇少尉作为本地人,自然对环境再熟悉不过,“我们现在可以往东北走,去奥廖尔找部队。(俄语)” 杜卡斯基中尉为罗贝尔翻译了格列维奇的建议,罗贝尔自然不可能反对,于是三人便小心翼翼地在格列维奇少尉的带领下“披荆斩棘”向奥廖尔进发。走了不多时,罗贝尔就找到了自己摔得稀烂的座驾,他在两个苏联飞行员的掩护下过去搜检了一通,结果除了那张损毁小半的航空地图外,也没找到其他有用的东西。 饥肠辘辘的三人走到下午四点才到达森林的边缘,路途中也没有再遭遇德国人,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路途的终点奥廖尔市区到处都是德国人。 “上午德国人不还在郊区吗?!(俄语)”杜卡斯基中尉非常震惊。 “布良斯克方面军主力还在北方,奥廖尔城内只有民兵和赤卫队防守,他们连机枪都没有几挺,有也是马克沁,全城都没多少反坦克武器,打成这样也不算太离谱。(俄语)” “那怎么办呢?(俄语)” “肯定不能进奥廖尔了,我们哪有穿过战区找部队本事。反正我们是飞行员,本来就要往后方走,不如直接沿公路向后方撤退。”格列维奇用完好的左臂指向林子外的一条公路,“我们顺着这条公路走三十公里左右,就能到下一个小镇姆岑斯克了。(俄语)” “三十公里,运气好的话,今晚就能到。(俄语)” “到不了。”格列维奇摇头否定,“不光因为道路泥泞,还因为各种难以猜测的意外绝对不会少。(俄语)” “那就走吧。(俄语)” 两人的对话罗贝尔几乎一句也没听懂,就听明白了那句“那就走吧”。 于是三个人便继续沿道路进发。 在饥肠辘辘的状态下同烂泥坑一样的俄国道路较劲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幸好罗贝尔并非娇生惯养的市民子弟。在小时候,他就被“人厌狗嫌”的“蛮姑娘”泰勒撵得满街乱跑,从此练出了远超同龄人的体能,然后因为享受这种体能出众、长跑总拿前几名的领先感觉,又刻意加强了锻炼,即使泰勒不再整天追赶他,他也保持了强健的体魄。 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着的罗贝尔怀念邮局前的砖石街道,更怀念当时同泰勒在街道上追逐奔跑的时光。说来可笑,他对泰勒的看法就像被电流反向击穿的二极管一样,似乎突然之间,泰勒就从一个令人讨厌的野蛮人变成了活泼可爱的少女。 罗贝尔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 (1931年6月19日,十年前) “薇尔莉特阿姨。” “啊,罗贝尔,欢迎回家!” 薇尔莉特的脸上浮现出明媚的笑容,将打字机放回到箱子里,然后离开了自己的工位:“在寄宿高中过得怎么样?还适应吗?没有人欺负你吧?” “当然没有。”罗贝尔浅浅一笑,“我好歹也是个运动健将,打不过还跑不过嘛,而且我的同学们也都是很好的人,我和他们相处的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薇尔莉特随后上下打量着身体匀称、浓眉星目的罗贝尔,颇满意地夸赞道,“这身校服真衬你,文质彬彬、英气勃勃~” 薇尔莉特的称赞令罗贝尔赧然:“你太夸张了,薇尔莉特,我只是一个高中生,穿着普普通通的校服,哪来的‘英气勃勃’。” “那是因为你的仪资步态越来越像军人,将来你想从军吗?” 罗贝尔无奈地低下头:“我是有这个想法,甚至还想去第95团,但是老爸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没办法,将来我就去做个航空工程师吧。” “阿让反对你去从军也是情理之中,你不会希望再经历一次我们这些人的梦魇的,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希望。不过嘛……”薇尔莉特笑了笑,“现在从军磨砺磨砺精神倒也无所谓了,毕竟再也不会有像‘大战’那样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可不是嘛,薇尔莉特阿姨。”罗贝尔随即问道,“那老爸什么时候回来呢?” “应该快了,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在储物室了,要不你去看一看?” “我上来之前看过,老爸没在那里。”尽管否认了薇尔莉特的猜测,但罗贝尔还是笑着离开了手记人偶办公室,下楼再去邮递员那边看看。 老爸果然不在。 正当罗贝尔打算上楼帮薇尔莉特收拾一下办公室的时候,却突然瞥到储物柜旁有一个熟悉且陌生的身影。 “泰勒?” 那个身着ch邮局邮递员工作服的少女回过头,展露出了令罗贝尔一时失语的微笑:“啊,罗贝尔回来了。” 她居然叫我的名字了? ………… “泰勒的变化真的很大,但罗贝尔倒还是那个样子,不过也挺好的就是了。” 听到薇尔莉特的感慨,坐在她对面的德内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养父身边的罗贝尔赧然一笑,只有泰勒有些不满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薇尔莉特的“铁手”,发出“哗”的一声:“听薇尔莉特阿姨的意思,我原来的样子很糟糕吗?” “没有。”仍旧面无表情的德内尔惜字如金地维护着自己的徒弟。 “但我们确实担心你会嫁不出去。” “薇尔莉特!” 除了德内尔,餐桌上的其他三个人都笑了起来,等笑声停下之后,罗贝尔主动问道:“泰勒原来已经工作了吗?” “是的。”问到跟邮递员有关的工作的事时,德内尔的话才会稍多一些,“你参加入学夏令营的时候,泰勒就在公司入职了,我带了她一个多月,马上她就能独立工作了。” “高中毕业毫不犹豫就做邮递员了啊?”罗贝尔有些惊讶的看向泰勒,“我还以为你只是说着玩玩。” 泰勒自豪地叉手:“我当然说到做到啦!” “泰勒从小就有成为邮递员的梦想,十多年的成长也没有动摇她的想法,即使在俗人眼中高中生做邮递员实在有些‘妄自菲薄’。这种品性非常可贵。”德内尔说完,神色一缓,看向了身边的罗贝尔,“还有两年你也要高中毕业了,你有考虑过未来的职业选择吗?” 我想成为一个军人,像我的生父和您一样的“共和国卫士”,罗贝尔在心里说道。 但看到养父瘦削的肩膀,以及眼底透出的一丝期待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回答道:“我打算成为一名航空工程师。” “不错的职业。”养父转回身去,盯着他与薇尔莉特之间的一个盘子,右手食指不发声地轻点餐桌,表达出了自己的满意。 用餐结束后,薇尔莉特提议步行回邮局宿舍,大伙欣然同意。走在第5区的小巷中,薇尔莉特和德内尔在前面并排聊着,泰勒则故意拉着罗贝尔跟在后面,附在他的身旁耳语:“你其实不想做航空工程师吧?” 泰勒呼出的热气令罗贝尔有些紧张:“不,我当然想。” “得了吧。”泰勒不屑地回答道,“你提起航空工程师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激情可言,那种两眼放光,兴致高昂的感觉你完全没有啊。” “可能我被老爸同化了,宠辱不惊、云淡风轻之类的……” “你在提起军队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罗贝尔低头看着泰勒的短靴,一言不发。 “其实师傅的态度也没有那么坚决啦,毕竟现在天下太平,更何况咱们现在还在施行一年兵役制,你就算不去军校,也能抗一年枪过过瘾呢。” “这样的兵当着没甚意思。” “‘有意思’的兵谁舍得让你去当啊!” 罗贝尔看着路灯下泰勒变短又变长的倩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也不舍得?” ………… “他在傻笑什么?(俄语)”格列维奇少尉低声问道。 “可能受什么刺激了,米沙,先不管他,你的手怎么样了?(俄语)” “已经失去知觉了。(俄语)” “那要不……把止血带拆了?应该已经止住血了吧?(俄语)” “算了,不拆最多截肢,万一拆了再流血,小命都要没了。”格列维奇叹了口气,“叫一叫那个法国佬,让他走慢点,我实在跟不上了。(俄语)” 杜卡斯基点头答应,然后用别扭的法语喊道:“请慢一点,法国同志,伤员跟不上了!” 第七章 沸腾的姆岑斯克(2) 起初格列维奇少尉只是有些虚弱,然后就开始发烧,到了黄昏,已经几乎不能行走。于是罗贝尔便和杜卡斯基中尉跑到平民家中求来两根木棍和一捆绳子,临时绑出一抬担架,抬着格列维奇继续向东北走。 此时格列维奇的手臂几成青紫色,担忧他会死在路上,罗贝尔和杜卡斯基咬牙苦撑,披星兼程,总算在10月4日凌晨两点抵达了姆岑斯克镇。 他们刚到姆岑斯克时,城镇内外乱作一团,从奥廖尔退下来的民兵和难民到处乱撞,三人根本找不到能调度部队、收拢溃兵的组织,更找不到愿意收治格列维奇的医院或诊所。正当他们绝望之际,姆岑斯克的东面突然传来履带摩擦声与发动机的轰鸣声,罗贝尔与杜卡斯基赶忙抬起格列维奇迎上去,过不多久,就看到一辆前装甲倾斜、履带极宽的坦克威风凛凛地驶上街道。 杜卡斯基对着那辆坦克大吼:“同志,我们是第66前线轰炸机师和第427歼击机团的飞行员,请将我们和伤员送到后方,我们还可以继续战斗!(俄语)” 但是那辆坦克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向前开进。 杜卡斯基当时就有些不满,他转向第二辆坦克,将同样的说辞又大吼了一通,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好在罗贝尔根据入伍前同邮局老兵们聊天获得的经验提醒他道:“坦克声音大,里面的人听不见!” “他们就不用侦察的吗?”杜卡斯基虽感惊讶,还是遵照罗贝尔的建议,放下担架去踢了几脚第三辆坦克,第三辆坦克这才停下,然后炮塔舱盖打开,一个上士探出了上半身。 “你们不侦察的吗?!(俄语)” “我们在内线行军呢,中尉同志。”那个身着皮夹克、头顶坦克帽的装甲兵上士打量了几眼仿佛在泥巴中打过滚的杜卡斯基,反问道,“您有什么事吗?(俄语)” “我不知道你们陆军的内线行军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提醒你们,如果你们继续这样不管不顾地向前冲,下次跟你们打招呼的可能就是德国佬的炮弹了。”杜卡斯基抱怨了一句之后,反身指了指躺在简易担架上的格列维奇少尉,“我们是红空军第66前线轰炸机师和第427歼击机团的飞行员,请你们按照条例救治我们的伤员,并将我们送回部队。(俄语)” 装甲兵上士并没有答应杜卡斯基的要求,反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您说前面有德国佬?(俄语)” “没有也快了。(俄语)” “奥廖尔已经丢了?!(俄语)” “没错!(俄语)” “该死的!”装甲兵上士低头对装填手咆哮道,“立刻让连长停车!让他把这个情报上报旅部!(俄语)” 装甲兵上士说完,自己也爬出坦克,一路向后方奔去,完全将杜卡斯基的要求抛诸脑后,令后者一时气急。两人没有办法,只好又重新抬起格列维奇,跟着装甲兵上士去找后车。 几人最终停在了最后一辆坦克之前。 从那辆坦克里钻出了一个少校,在同上士交流了一番后,他便钻回车内用无线电命令全营停止前进,接着又向旅长米哈伊尔·卡图科夫上校报告了前线传来的消息。他的汇报得到了卡图科夫上校的高度重视,上校立刻命令该部将三名飞行员送到旅部以供询问,于是中型坦克营便派出一名少尉和两名战士将罗贝尔三人送到了卡图科夫的面前。 没等卡图科夫提问,杜卡斯基就先提出了要求:“请您救治我们的伤员。(俄语)” 作为参加过十月革命的老布尔什维克战士,卡图科夫仍旧保持着良好的工作作风,他并没有为难三个飞行员,直接挥手让旅部救护兵接管了伤势严重的格列维奇,然后再向杜卡斯基询问奥廖尔的情况。 在得知奥廖尔大概率已经沦陷之后,卡图科夫立刻派出两辆轻型坦克(bt-5)、一辆摩托车、几个骑兵和几个骑自行车的侦察兵去往四周侦察。过不多久,该旅下辖的各部队都陆续发现自奥廖尔溃退下来的部队。卡图科夫亲自询问了十几个人有关奥廖尔的情况,这些赤卫队员、民兵、红军战士、消防员和平民提供的情报互相之间出入不小,甚至自相矛盾,但卡图科夫还是仔仔细细地记下了每一条情报。 罗贝尔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尽管听不太懂卡图科夫前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观察他的行动,罗贝尔认为他应当属于养父在笔记中所提及的那一类“精干可靠”的指挥官。 忙了好一会的卡图科夫仿佛才想起自己面前还有两个无所事事的飞行员,他扫了一眼杜卡斯基和罗贝尔:“按照条例,我是应当把你们送到后方去的,但我看你们都是军官,应该多少懂点带兵吧?(俄语)” 杜卡斯基诚实地回答道:“我现在的职务是中队长,确实有一点指挥能力,不过这位罗贝尔·克吕尔少尉,他是一个法国志愿者,我不知道他的职务,而且他的俄语很糟糕。(俄语)” 卡图科夫这才注意到罗贝尔夹克下的军服与杜卡斯基的并不一样:后者身着红军标志性的橄榄色套头衫,而前者是一件深蓝色外套。 “是的,长官。”罗贝尔就听懂了那句“他的俄语很糟糕”,于是插嘴道,“但我的德语和英语还不错。(俄语)” 卡图科夫一摆手,告诉杜卡斯基:“那就让他跟着你,我命令你去联络姆岑斯克的地方干部,给我组织起溃兵和民兵跟我的部队挖战壕去,我们现在非常缺人手。(俄语)” 杜卡斯基立刻敬礼受命,然后便拽着不明所以的罗贝尔去干活了。 刚出卡图科夫占作指挥部的小院,罗贝尔就看到了几辆不同于早先几辆的坦克从街上驶过,这些坦克体型庞大、炮塔方正,显然是苏军重型坦克。它们发动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以至于罗贝尔只能等他们驶过自己面前时才能询问杜卡斯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要帮卡图科夫长官挖土,和别人一起。”杜卡斯基回答道。 杜卡斯基糟糕的法语使罗贝尔误认为卡图科夫上校居然愚蠢到把飞行员当民夫用,直到杜卡斯基找到姆岑斯克苏维埃的邮政委员(当地苏维埃跑的只剩他一个了),罗贝尔才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只需要管理施工队。 到了上午十点,他们终于拉起了两百多人的队伍,然后便在卡图科夫下属的指导下于姆岑斯克以西无名高地处构筑工事。工事还没有构筑完成,奥廖尔方向便传来了激烈的交火声,声音持续不久便归于沉寂,又过了不久,一名骑摩托的传令兵归来,将侦察部队小胜一场的消息传到了后方。 杜卡斯基和罗贝尔召集来的溃兵民夫欢呼了几声,便继续闷头挖战壕,一直挖到下午两点才停下吃午饭。吃过晚饭之后,旅部又派传令兵来找两人:“你们这里有会做木工的吗?(俄语)” 杜卡斯基在“工程队”里找了一找,还真找到了两个木匠,便将他们交给了旅部的传令兵。在他们走后,罗贝尔好奇问了问旅部为何需要木匠,杜卡斯基说卡图科夫旅长希望找木匠造一批坦克模型伪装,罗贝尔一听便放下了铲子:“造多少?” “越多越好。” “我能帮上忙。”罗贝尔自信地说道,“我大学修习飞机设计,选修过生产管理,设计条简单的流水线当然不在话下!” 杜卡斯基闻言,便将罗贝尔也送去了旅部,并向卡图科夫上校说明了情况。卡图科夫便给罗贝尔配了一个德语翻译,让他带着二十多个木匠去“造坦克”。 罗贝尔首先量出了苏军中型坦克的具体尺寸(同时了解到了这种坦克叫t-34),然后便向杜卡斯基要了一个班的民兵去伐木,又请求姆岑斯克的邮政委员帮忙找布料和绳子。他自己则花了一个小时,指挥木匠用当地家具厂里的边角料攒了一辆木头坦克出来。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他带人把蒙上破布的木头架子抬上了阵地,让苏军坦克兵们看看效果。从前线返回补充弹药的装甲侦察兵指挥官谢尔诺夫少尉从七百米外用望远镜看了看这辆“坦克”,表示“还挺像那么回事”,样品就算通过了验收。 罗贝尔立刻按照造第一辆木坦克的经验,将工序分解。由于木质坦克搬动不易,所以他的流水线成了“人走车不走”:谢尔诺夫少尉先确定适合布置假坦克的地点,杜卡斯基派来的民夫组成的“挖坑组”便在那个地点挖好坑,再到“伐木场”将木匠锯好的原木搬来,接着“车身组”过去搭好车身架子,然后“炮塔组”搭好炮塔架子,“装甲组”钉几块板子加固,“伪装组”将原木上锯下来的树枝搭在架子上,“喷漆组”最后盖蒙皮。一组干完,立刻去下一个地点。 为了节省“挖坑组”的体力,罗贝尔调整了坦克的尺寸大小,降低了“车身”高度,使得放在平地上的木坦克与半埋在掩体中的真家伙高度相仿,这样所谓的“挖坑组”便只需要象征性地铲几下挖条小沟就好。 由于罗贝尔指挥的木匠效率过高,木材不够很快成了降低“流水线”效率的难题,杜卡斯基也没法抽调更多的人去伐木。还是谢尔诺夫想出了个好办法:找一辆真t-34,直接去林子里把树撞断,这样不比民夫慢慢锯快多了? 罗贝尔立刻跟上,下手优化了伐木过程,将搬运和砍树枝分解成两道工序,进一步提高了伐木速度。 于是乎到入夜之前,罗贝尔他们一共造出了三十多个假t-34,并且构建好了假的工事,这效率让卡图科夫上校都吃了一惊:“好家伙,我多了一个‘营’!” 得到卡图科夫表扬的罗贝尔颇为自得,真没想到大学里的知识居然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幸亏当时认真上了生产管理这门选修课。 第七章 沸腾的姆岑斯克(3) 在罗贝尔制作木头坦克时,卡图科夫上校率领的第4坦克旅不断派出坦克前出设伏袭击德军小股部队,以求为主力部队构筑工事争取时间。等到4日下午第一军人村(罗贝尔现在才知道这个姆岑斯克城郊村落的名字)附近的工事构筑基本完成之后,卡图科夫便安排坦克从防线后方驶入森林,在姆岑斯克防御工事的两翼展开,而摩托化部队的反坦克炮则全部布置在217.8高地阵地上。 为了避免已成惊弓之鸟的施工队一触即溃,变成防线的薄弱环节,卡图科夫旅长命杜卡斯基带着他管理的那二百多人后撤到城区继续构筑工事。罗贝尔则因为其制作木坦克的出色表现,没等所有坦克做完,便被旅长叫去了指挥部,连带着他的“专职翻译”一起。 罗贝尔不知道他在一个坦克旅指挥部里能帮上什么忙,但既然上级(即使是苏军的上级)叫他留下,他服从便是。 只是卡图科夫对他提出了一个颇离谱的要求:“你既然是巴黎理工的高材生,懂得工程管理,那么就去帮后勤分发物资。我们后勤人手严重不足,需要你安排人手提高搬运的效率。(俄语)” 按理说工程管理跟物资派发应该半毛钱关系没有,罗贝尔理应对此一窍不通,但谁让他有一个当邮递员的父亲和一个当邮递员的妻子呢?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能懂些皮毛。 等他去了第4坦克旅的后勤处,才知道卡图科夫用人如此“不拘一格”的理由。该旅的后勤岂止是人手严重不足,简直与没有差别不远! 罗贝尔从养父的回忆录中得知,一个两千多人的团即使被部署到战壕中(意味着移动距离降低到可忽略不计,补给难度大大降低),也需要至少一个后勤排,才能应付高烈度战斗的物资需求。然而第四装甲旅这个兵力与法国步兵团相仿的部队,除去负责将后方物资运到前线的一个汽车排(装备汽车十九辆,在卡图科夫上校决定防御姆岑斯克后,已卸下运载的补给返回后方继续运输了),旅部负责统辖物资的人手竟然只有一个班。 这个规模可以说是小到骇人听闻了,莫说是将物资送上前线,就连能否统筹好物资分发都是问题,难怪卡图科夫连他这个飞行员都要弄来帮忙。 罗贝尔忍不住对翻译吐槽:“你们的编制问题太大了,一个班怎么可能承担起一个旅的后勤调配?(德语)” 负责翻译的下士无可奈何地回答道:“这不是编制的问题,按照编制,我们有一个完整的后勤连。但是这不是奥廖尔告急嘛,我们没有足够的汽车,就把后勤扔下了。(德语)” “宁可少带一些装备也不能不管后勤啊。(德语)”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我们当时接到的任务是支援奥廖尔的守军。既然是支援守军,那么肯定就会有上级部队,后勤部队问他们要便是了,反正就算一线部队打光了,后勤也总能剩下人。但没想到走到一半奥廖尔就失守了。(德语)” 那啥也别说了,干吧! 罗贝尔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清他究竟需要送什么“邮件”,这些邮件从76.2毫米榴弹炮弹到7.62毫米手枪弹,再到绷带和各种药瓶,体积重量千差万别,不过罗贝尔有办法计量。ch邮局之所以能以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邮局,发展成为法兰西第二大私营邮递公司,靠的可不只是薇尔莉特这样明星般的手记人偶,还有无数像自己父亲一样卓越的邮递员。 在其他公司还对普通邮件的尺寸、重量保有诸多限制的时候,ch邮局便以“什么都能寄”而闻名遐迩。不过霍金斯老板来者不拒的举措在为公司带来颇多生意的同时,也揽来了更多的麻烦。 对于其他邮局来说,需要递送的普通邮件往往重量在5千克之下,体积也不过十几升。但对于ch邮局而言,处理动辄数十公斤、体积几百升的邮件实属平常。在这种情况下,根据邮件的体积、重量和目的地来分配货车、摩托或者自行车运送就成了一件相当繁杂的事,特别是在邮局草创,交通工具匮乏并因此需要精打细算利用的二十年代。 做好统筹工作无疑需要极好的数学功底,那么邮局里谁的数学最好呢? 当然是圣西尔炮兵科毕业,各种弹道公式、自然数乘积、三角函数表倒背如流的退役上尉让·德内尔! 于是德内尔从入职起便日日早起为邮局分拣邮件、调配车辆,在邮局业务进一步扩大之后,德内尔又为公司招揽了其他两个退役失业的军官。三人一同努力,为ch邮局建立了一个强大的邮差团队,使ch邮局成为法国人在巴黎大区运送特殊货物的首选。 罗贝尔体恤养父的辛苦,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便向养父的搭档学习该如何计算各种邮件的运送成本,甚至为此提前学会了多维向量运算,什么高斯消去法、迭代法之类的。不过等他基本搞懂特殊货物递送规划的机制时,暑假已经结束了…… 好在养父后来因为身体原因,转去到送信的部门,从此变成了一个普通邮差,也就没有那么辛苦了。 回到现在,旅后勤部的工作是不是就同从邮局分发邮件类似?好吧,搞清楚要送的“邮件”是什么后的第二件事呢? ………… “我有个问题,雨果叔叔。这些‘路径系数’是怎么算出来的?” “当然不是算出来的,是统计出来的。” “统计?” “对,让长官用了两年时间,驾驶各种交通工具掐着表统计出到大巴黎各地区的用时——用时比路径长度要更准确,因为不同道路的路况天差地别。比如那些看似距离短,但用时却长的路径其实最不经济,车开得慢,就需要频繁加减速,耗油最多。” “这套‘路径表’有什么作用呢?” “作用?作用就是我们递送特殊货物的收费比业界平均低50生丁,而且利润还比业界平均要高!” ………… “我们还需要确定东西要送去哪里,以及该用什么送。(德语)” 回忆少年时代那次失败的“为父分忧”计划,罗贝尔决定了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先调配不同的运输工具跑一遍补给线试试。他命令两辆嘎斯卡车运送十发坦克炮榴弹到坦克伏击阵地附近,三辆马车各载一箱7.62毫米步枪弹去步兵阵地。 每个运输小组都由三个人构成,组长由第4坦克旅的后勤人员担任,负责驾驶交通工具。勘测员负责拿着罗贝尔从各处搜来的手表(包括他自己手上的那块)计时,并记下往来路线。联络员则负责同一线部队约定好补给临时存放的位置。 半个小时后,马车先后返回,汽车还杳无音讯,看来那段路途可能确实不太好走。 三个马车运输小组组长这次都把弹药送上了最前线,不过他们向罗贝尔报告,摩托化步兵部队都已经在为他们修建临时弹药库了,摩托化步兵军官们了解后勤部门现在有多惨淡,他们会自己出人手将弹药搬到前线。 不过步兵们也说,如果能派人帮他们送上前线最好,毕竟战斗一旦打响,人手就不好抽调了。 罗贝尔点头应下,派一名士兵请求杜卡斯基,让他招募尽可能多的愿意上火线的志愿者,以及不必上火线,但有可能遭遇炮火袭击的战地劳工,用于在临时弹药库卸车。 一个半小时后,两辆汽车才回到营地。两个运输组长报告,坦克部队为了打击德军坦克侧面,完全开进了林子里。那些坦克用蛮力撵出的道路几乎完全无法供汽车通行,它们不仅泥泞难行,还布满了有如拒马一般的半截树桩。于是坦克营指挥官比尔特洛夫少校便命令他的部下在林子外构建了一处规模很小的临时弹药库,双方就在那里进行交接。 “临时弹药库距离前线有多长时间路程?(德语)” “大概十多分钟。(俄语)”组长借助翻译同罗贝尔沟通。 罗贝尔听闻,便又派人去找姆岑斯克的邮电委员,看看城里能不能找到履带式拖拉机或者推土机。 为了担起后勤补给的担子,罗贝尔这个门外汉兢兢业业折腾到了凌晨一点,第一次体会到了地勤的辛酸。然而他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便被火炮声惊醒。他立刻钻出毛毯,叫醒后勤部的其他士兵,准备往前线发送弹药。 各部队战时消耗物资情况如何,有人比他懂行,于是他便让那个懂行的负责统计,自己则带人亲自跑一遍前线,准备了解一番战斗中补给的具体情况。 只是他刚到前线卸下弹药,填满了摩托化步兵营修好的弹药储存掩体,战斗就结束了。 高地上的摩托化步兵们甚至都没得到开枪的机会。 “所以究竟是哪里开打了?(德语)” “上校见我们立足已稳,于是派坦克营抽调所有t-34前进设伏,刚刚一口气打着了十来辆行军中的德国坦克!你们快把坦克炮弹和油送到坦克营那里去吧!(俄语)” 好么,卡图科夫上校不愧是国内战争时期打过游击的老布尔什维克,对打敌人的埋伏真是充满热情! 第七章 沸腾的姆岑斯克(4) “你他妈的,就算不回部队,连借电话向团里汇报一下都能忘了?!” 在旅部挨训的是罗贝尔,但正在抽马合烟休息的卡图科夫却也觉得有些惭愧。他把一个飞行员留下当后勤官用也就罢了,怎么也能忘了跟红空军汇报…… “旅里战事急嘛……” “‘旅里’?!”李尔斯维克少校简直要气笑了,“是啊,我这里不急,我的团损失过半,现在我一个团长都能显得去前线找你这个中队长了,咱们团的事务确实不着急!” 罗贝尔这才意识到,李尔斯维克的火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由自己引起来的。从团长的话语中,罗贝尔也能猜度到,427团的牺牲确实很大。 “我们伤亡多大……”罗贝尔弱弱地问道。 李尔斯维克叹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你们中队的新飞行员就剩斯蒂宾小队里的阿尔纳西还在队伍中,你的两个僚机飞行员都牺牲了。一中队的情况也差不多,瓦农、‘鞑靼人’还在队伍中,其他也都牺牲了。拉帕奇诺受了伤,不过不严重,他的机翼受损,降落的时候起落架卡死,飞机前翻摔了个倒栽葱,因此扭了腰。” “……” “战争嘛,大家都有心理准备。”李尔斯维克说完,伸出手从口袋里掏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一旁休息的卡图科夫见状,掏出自己的烟袋掷到了李尔斯维克面前,顺便还将桌子上已经被撕的七零八落的《真理报》推了过去。李尔斯维克向卡图科夫点头致谢,然后又撕了一条大小适宜的报纸,捻了些许烟茬卷烟来抽。 接着“朽木”与“粪土”的味道便在旅部弥漫开来。 罗贝尔是已经习惯了,在427团,抽这种恶臭扑鼻的马合烟只是李尔斯维克自己的爱好,但在红军当中,抽马合烟却非常普遍,就连旅长卡图科夫也不例外。 长期抽马合烟带来的臭味甚至成为了红军战士区分敌我的信息素,罗贝尔昨夜补给找不到临时弹药库的时候,他的助手便提醒他:“跟着臭味走,就找到了。” 吸完烟后,李尔斯维克便打算直接带走罗贝尔,卡图科夫却出言阻止,恳请李尔斯维克以大局为重,再将罗贝尔这位“高才”留一段时间。等被他丢在后方的后勤部赶到姆岑斯克,他一定第一时间用车将罗贝尔送回第427团驻地伊万诺夫。 卡图科夫是上校,军衔高过李尔斯维克,他的命令李尔斯维克本就无法违抗,更何况现在他还客客气气地请求后者。李尔斯维克没有办法,只好答应。然后被罗贝尔和德语翻译送离了指挥部。 “没想到你还是个后勤奇才。” “您可别挖苦我了。”看出李尔斯维克心情很糟,罗贝尔回答地小心翼翼,“他们只是太缺人了。” 李尔斯维克叹了口气:“行吧,姆岑斯克现在是阻击古德里安的关键地域,你就在这里好好干。等任务完成尽快回来,团里离不开你。” 罗贝尔赶忙应下,向李尔斯维克敬礼告别。团长的汽车离开之后,卡图科夫便命令罗贝尔返回战位,同时命令另一个被他截留的飞行员杜卡斯基带领施工队再挖一批自行火炮掩体。 “需要我们提前设置弹药点吗?(德语)”罗贝尔顺便问道。 “不必,他们自己带弹药来,打完就走,我连他们的炮弹口径都不知道。(俄语)” 不去管那奇怪的玩意儿,罗贝尔返回了自己的后勤部,开始带领下属把后方送上来的物资卸车,然后便命令部下提前往掩体里塞一批弹药以作预备。 德国佬被卡图科夫从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敲了一整天闷棍,零零散散被击毁了近20辆坦克和车辆,到今天(10月6日)早上才真正摸到卡图科夫为他们设好的防御阵地,先是往公路上的大坑里填了一辆坦克,然后又被那漫山遍野的木头坦克骗了上百发穿甲弹。 等他们气急败坏地冲上摩托化步兵营的阵地,以为能就此消灭这伙恼人的苍蝇时,隐蔽在林中的t-34坦克便对着他们的屁股开火了,冲上阵地的14辆德国坦克在几分钟之内瘫痪殆尽,德军的进攻自然无法维持,上午的进攻以苏军的完胜而告终。 只是当罗贝尔的部下从前线返回时,报告了高地上的情况:卡图科夫拿防御高地的摩托化部队当作铁砧,使其蒙受了相当大的损失。鉴于后方的补充暂时还指望不上,因此摩托化部队的指挥官要求罗贝尔增派人手,将补给尽量向前送,以减轻一线作战人员的压力。 前线的要求非常合理,罗贝尔便答应了下来,于是他将已经自溃兵和民兵中征募出的“前线补给队”部署到了高低后的临时弹药库附近,挖掘掩体待命。然而他们的掩体尚未建造完毕,德军炮击骤起,居然直接覆盖了高地后的临时弹药库。 弹药库加固充分,没有被炮火摧毁,但正在挖掘掩体的志愿者们却顿时死伤惨重。罗贝尔收到消息时,再招志愿者恐怕为时已晚,为保障前线补给,他当即召集正在后勤部中待命的民兵,亲自带队到前线卸货。 那些民兵本来是很害怕的,但见罗贝尔一个十指不沾泥的飞行员都要上一线去,也没法抱怨什么,只好打着哆嗦跟随他向高地进发。 在前面举着手枪前进的罗贝尔内心同样惴惴不安,在天上的时候,杀死在地面的小人就像碾死蚂蚁一样,就算不能说毫无感触,但确实难称冲击巨大。只是当他亲自前往一线(甚至还没到阵地上),目睹了血肉横飞、尸体狼藉的惨状之后,他立刻便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了。 “如果这次战役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要给泰勒写信,哪怕到死都没能收到回复呢?勾起思念之苦与留不下几句心里话便阴阳相隔相比,还是后者更不能忍!” 残酷的景象将他的思绪扯回到现实,临时弹药库已经被炮弹扬起浮土覆盖,他必须带人挖开浮土。但浮土中夹杂着许多人体零部件,未经战阵的民兵根本不敢下手,于是罗贝尔自己捡了一柄带血的铲子亲自上阵。 民兵未经战阵,他也没见过这等血腥的景象,没挖几下便也吐了。不过他也终究是个老兵了,吐归吐,手却不停。 罗贝尔的勇气感染了民兵们,他们也强忍恶心上来帮忙,一块把弹药库上的浮土清理干净。此时阵地上已经枪炮大作,罗贝尔见状,片刻不敢耽误,直接提起两箱步枪弹俯身前进。十分钟后,罗贝尔等人听着子弹掠过头顶的骇人声响进入到堑壕中,七拐八拐将弹药扛进了摩托化部队的营部。 摩托化部队的指挥官见是法国飞行员亲自带队,也感到有些惊讶,为了嘉奖这位飞行员的勇气,指挥官命令部下借给他一副望远镜观战一番。 罗贝尔虽然急着回去继续完成任务,但也有些好奇步兵的战斗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于是便举着望远镜站到了苏联军官的身边。 步兵的战斗没有空战中战斗机做出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机动,士兵们与其说是在战斗,还不如说是在枪林弹雨中求活。古德里安的军队与苏联人隔着一两百米倾泻弹药,不过罗贝尔看到,德军明显占据了上风。而德国人的坦克就像古埃及的战车一样,掩护着稀稀拉拉到处都是的步兵向高地压来。 罗贝尔有些紧张,深知苏军已经没有多少反坦克炮的他看向身旁的苏军指挥官,发现后者跟他一样紧张。于是他开口问道:“坦克为什么还不出手?你们的反坦克炮不是损失殆尽了吗?(德语)” 指挥官立刻用德语回答:“这次我们有个劳什子秘密武器,上校准备先看看那武器的效果再出动坦克。(德语)” 罗贝尔刚要问什么时候用,就听到天空中传来了瘆人的呼啸声,苏军指挥官立刻兴奋地喊道:“来了!” 罗贝尔急忙举起望远镜向天空看去,正见密密麻麻的火箭弹呼啸而过,落入德军队列中,德军登时便消失在了火海里。指挥部里有些不明情况的军官一时惊喜交加:“那种屁股着火的炮弹是什么?!(俄语)” “火箭弹!(德语)”罗贝尔脱口而出,前些日子427团便接收了一批航空火箭弹,不过大家用不熟练,因此才暂时放起来,换用相对而言比较熟悉的炸弹去完成轰炸任务,但这并不意味着罗贝尔就认不出这个东西。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玩意的威力居然如此巨大。 当轰炸的烟尘散去后,德军的进攻部队已经荡然无存,扼守高地的苏军官兵惊讶地发觉,他们居然可以直接打扫战场了。 卡图科夫命令步兵派出侦察部队查探德军损失,罗贝尔起初想跟侦察部队一起去看看,但苏军步兵指挥官劝阻了他:“你这一身蓝军服正是狙击手上好的靶子!(德语)” 于是罗贝尔便放弃了最初的想法,转而撤出阵地,骑着后勤部的摩托向后方狂奔一公里,终于遇见到了今天的明星——一种卡车运载的火箭炮。罗贝尔只看到了火箭炮的车门上写着字母“k”,便以此询问坦克旅的士兵们,但没有人知道这种武器到底是什么。 罗贝尔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待到卡图科夫放人,他便急匆匆地返回伊万诺夫机场,而后通过电话联系到了法国驻苏联军事代表——已经升任上尉的比约特,告知后者,苏联有一种破坏力很强的新锐自行火箭炮,如果可能的话,找苏联人买几辆! 比约特闻言便毫不迟疑地去找苏联人要求购买了,自由法国的要求让苏联人吓了一跳,他们实在想不出什么地方泄了密。于是贝利亚亲自挂帅,指示内务部偷偷调查了自由法国驻苏联的军事人员,这才知道问题出在第4独立坦克旅身上——这个“胆大包天”的旅长居然抓了一个法国将军的飞行员儿子给他做后勤官。 查明真相的贝利亚哭笑不得,将这个消息汇报给了最高统帅约瑟夫·斯大林同志,斯大林听闻也觉啼笑皆非,出于好奇,他询问了一下那个帮忙做后勤官的法国飞行员的情况。 处事周密的贝利亚早有准备,便向斯大林报告了罗贝尔赶赴苏联以来的种种举动,在得知罗贝尔主动求战、累计击落敌机五架(虽然有三架是在国外击落的)、援救了第20歼击机团团长格奥基耶维奇少校、将药品让给苏联伤员以及为姆岑斯克保卫战献策献力的一众事迹之后,当即决定: “应当授予这位勇敢的法国飞行员红星勋章。” 至于该怎么处理卡图科夫这位一周之内毁伤德军坦克133辆,以第4独立坦克旅区区22辆坦克重创了古德里安第二装甲集群的“泄密者”呢? “给他一枚‘红旗’吧。” 第八章 作决死斗争(1) “柴禾在炉火中噼啪作响, 柴上松脂如泪珠流淌。 土窑里的手风琴冲我歌唱, 诉说着你的微笑,和你含情的眼睛……(俄语)” 罗贝尔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在炉火边歌唱着的苏联少尉,似乎应当如往常一般向他笑笑。 但他不想笑,也不该展露愁容,只能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写家书:“我已经记不起新僚机飞行员的名字,泰勒,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问——反正他或者我也活不了太久。” “我要到你那里异常艰难, 而死亡却近在眼前。 手风琴,迎着暴风雪吟唱吧, 去将那迷失的幸福召唤……(俄语)” 美妙的音乐扰乱了罗贝尔的思绪,四个新调来的飞行员一同发声低唱,他们虽然不是专业的歌唱家,但伴着时有时无的吉他弦音以及窗外呼啸的风声,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一曲奏毕,倚在床上的阿尔贝特拼命地鼓掌,将盘桓在众人心头的愁思拂去了几分,罗贝尔见状,也放下钢笔,淡然地鼓掌。 “这个吉他闲了挺长时间了。”阿尔贝特挪了挪上了夹板的腿,对那个弹吉他的新飞行员说道,“斯特万诺维奇从前每天都弹,他可真是个出色的吉他手,等他回来,你们可以一块练习。” 罗贝尔有心提醒,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团政委卢申科做了这个恶人:“阿尔贝特,昨天晚上收到消息,斯特万诺维奇同志……在医院里牺牲了。” 阿尔贝特的微笑立刻消失了,他盯了卢申科一眼,又看了一眼罗贝尔,仿佛想责备二人为什么不尽早告诉他。但想到昨晚的轰炸过后,卢申科忙着重整队伍、清点仓库以及修理跑道,罗贝尔也要处理自己中队飞行员的后事,便将责备的话收了回去,只是放下枕头,默然躺下。 看到四名新飞行员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还是罗贝尔于心不忍,出言解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来自什么地方?” “伊万诺夫·格里高利耶维奇·库兰特,来自斯维尔德洛夫斯克。” “斯维尔德洛夫斯克……”跟养父和妻子沾染了颇多邮递员习性的罗贝尔不由得开始思索这座城市的位置。过了一会,卢申科提醒他道:“在乌拉尔山附近,原来叫叶卡捷琳娜堡。” “额……” “就是在那儿杀了沙皇全家。”库兰特语出惊人,罗贝尔这才恍然大悟。其他三个新飞行员闻言担忧地看了库兰特一眼,在资本主义者面前提这事真的好吗? 他们的担忧毫无必要,论起杀君主杀贵族,谁能比法国人更加专业呢?他们甚至为挂路灯专门写了首歌!罗贝尔和其他三名法国飞行员都是市民出身,对沙皇没有一丝好感。一暴君尔,杀便杀了,又能怎样? 至于什么无辜的孩子、厨子和司机之类的……沙皇子女都有继承权,一旦走脱,必生后患,想想阴魂不散的“路易十七太子”成为了多少保皇党的旗帜吧,这还只是一个死人而已!至于杀死未成年人是否有违道德,或许吧,毕竟“暴民”的道德水平确实低下,但是是谁制造出一套“卓越”的社会规则体系,将那些道德高尚的底层人民“优化”掉了呢? 1905年时沙皇的近卫会在冬宫广场上开枪时,也没有提前疏散广场上的儿童啊?对于俄国人民的而言,“成年人的命贱,孩子的命也贱”,这个道理不正是沙皇用皮鞭、枪刺和子弹教给他们的吗? 更别提居然还有人会觉得沙皇的厨子和司机无辜,真可笑,难道什么样的阿猫阿狗都能成为沙皇的近侍吗?正如凡尔赛宫难道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吗?这些近臣仗着沙皇的威严在宫外为非作歹甚至草菅人命的时候,怎么没有人为那些受凌虐的小民鸣冤呢? 罗贝尔和新飞行员库兰特又闲聊了几句,便离开拥挤的宿舍,披上大衣到外面转转。卢申科见状,也默默跟了出去。 卢申科看出罗贝尔有些情绪,起初还有些担忧。但在意识到罗贝尔主动放缓步伐等他跟上之后,他就放心了不少:“你也是打了两年仗的,还没适应这样的伤亡啊?” “确实没有。”罗贝尔摇头以对,“之前在法国我们几乎一战就丧失战斗力了,我还没遇到过这种天天损失、又补充又损失的情况。” 卢申科一拍罗贝尔的后背以作劝慰:“消耗战从来都是非常残酷的,正好昨天出了这一档子事,咱们也没法继续执行任务了,在新飞机到来之前好好休息,放松心情。” 昨天,也就是11月16日,伊万诺夫野战机场挨了德国人的炸。 说起来令人无语,427团这简陋的驻地本应当入不了德国轰炸机部队的法眼,但驻地的两门37毫米高射炮为了拦截那些飞向莫斯科的轰炸机,聊胜于无地开了几炮,结果运气爆表的高射炮手居然真打下来一架。 于是等罗贝尔等人返航的时候,他们震惊地发现伊万诺夫野战机场已经变成了月球表面。 食堂被炸了、俱乐部被炸了、四间宿舍被炸了两间,最重要的是跑道也被炸了。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各自找地方迫降。但机场本就没多大,被轰炸机一通蹂躏,根本剩不下多少平整的地方,飞行员强行迫降的结果就是所有的飞机几乎都摔坏了,状况最好的也卷了螺旋桨,断了机翼的也不在少数。 除了飞机的损失十分惨重之外,飞行员的损失也相当惊人。11月15日的空战结束后,427团12名出击飞行员中有10名顺利返航,其中两人带伤。结果因为迫降,二中队摔死了一个苏联飞行员,阿尔贝特中队也有一个飞行员摔瘫痪了——阿尔贝特自己都被摔得胫骨骨折。 再考虑到拉帕奇诺腰伤初愈后再次负伤、斯蒂宾三天前被开了瓢……427团现在真的是无人可用了。 由于427团因为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损失惨重,李尔斯维克少校在向上级报告时内心实在惴惴不安,好在上级没有严厉责备,毕竟该团也算是用这种替莫斯科吃下所有炸弹的方式保卫了首都。 “反正所有的飞机都报废了,上级决定给我们干脆换装雅克-1。”卢申科还向罗贝尔透漏了一个好消息。 “好啊。”罗贝尔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正好新飞行员也来了,地面训练也可以抓一抓。” “嗯。” 两人绕过机场上已经有些许积水的大坑,接着讨论起团里的事务:“阿尔贝特的中队现在彻底废了,没人挑的起指挥担子,你和少校有什么想法吗?” “团长同志打算自己干脆直领一中队,咱们这段时间损失确实是大,都快把红空军所有法语好的新飞行员打光了,懂法语的老手尤其难找。” 罗贝尔于是提议,或许可以向团里补充不懂法语的新飞行员,反正新飞行员的飞机上并没有电台,作战时长机与僚机几乎不可能有什么交流。 但卢申科却表示,即将装备到团里的这批雅克-1每架飞机上都装备有电台:“这算是对我们的嘉奖,我们前一段时间的表现在整个预备航空集团军里都算出色的,因此红空军打算以你们四个法国飞行员为骨干,锻炼出一支王牌部队。” “那需要一段时间的训练,我不认为我们有这个时间。” “尽力而为吧。”对于糜烂的战局,卢申科也没什么办法。427团昨日的出击就是为了尽量援救尝试突围的西方面军残部,到今天,也就是11月17日,维亚济马地带只剩下了红军的散兵游勇还在进行灵性抵抗,整个西方面军都近乎被全歼。 在布良斯克方面军和西方面军先后毁灭之后,莫斯科前方的防御力量几乎与真空无异。局势如此糟糕,以至于新上任的“西方面军”(几乎是完全重新组建的)司令员朱可夫大将不由得感慨:“从维亚济马到莫斯科的道路实际上是畅通无阻的。” 也难怪有传言说,统帅部本打算枪毙葬送了西方面军的司令员科涅夫,多亏了朱可夫大将说情,才将他降级留用。 “波多利斯克炮兵和步兵学院一级莫斯科政工学院的军校生都上前线,去填莫扎伊斯克防线上的缺口了。” “简直是在割肉充饥,即使在凡尔登,法军也只是提前毕业了部分学员。” 卢申科重重地叹了口气:“可能是真的没办法了。” 暂时无所事事的两人围着跑道转了一圈,最后驻足在机场旁的森林边缘。卢申科提议,等击退德国人,就带罗贝尔他们去打猎,罗贝尔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以前在克里米亚,我的舅舅经常带我们打些兔子,我的枪法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出来的。不过我也很久没有猎过兔子了,要是到时候空手而归,你们可不要嘲笑我。” “怎么可能。”罗贝尔的心情已经舒缓了许多,“别说会动的兔子了,不会动的靶子我都打不中。” 卢申科闻言,正要劝说罗贝尔找机会练练枪法,却突然听到传令兵在身后叫他。他回过头,正看到团部的传令兵菲利波夫冲他挥舞着一份电报。 他立刻快步返回:“是新的命令?” “是一份通报,政委同志。”菲利波夫立正敬礼,随后将电报递了过去,“上级命令各部队政工干部务必向所有红军和红海军指战员传达。” 卢申科接过电报扫了眼标题: “俄罗斯虽大,但身后就是莫斯科——记潘菲洛夫第316师指战员的英勇战斗。” 第八章 作决死斗争 (2) 红军统帅部向保卫莫斯科的各条战线上的指战员通报了1941年11月17日在莫扎伊斯克防线的沃格克拉姆斯科地带爆发的一次小规模战斗,这场战斗的规模确实很小,红军方面的参战者只有28人,但他们表现出的勇气却足以震撼千军万马。 在见习政治委员克洛奇科夫索耶夫少尉的带领下,这支隶属于哈萨克第316师的反坦克排依靠极为有限的装备,同威胁师侧翼的德军装甲部队展开了殊死搏斗。面对汹涌而来的德国坦克,他们依靠一门45毫米反坦克炮、两杆反坦克枪和许多反坦克手雷艰难抵抗,在战斗的最后,甚至有几名无畏的哈萨克士兵怀揣反坦克手榴弹躲在弹坑里装死,然后在德军坦克即将碾过头顶的时候一跃而起,与敌人同归于尽。 28名指战员最终全部牺牲,他们不仅为红军和红海军的同志们留下了一座不朽的精神丰碑,还留下了一句催人奋起的口号:“身后就是莫斯科!mockвa3ahamn!” 其实克洛奇科夫所耶夫少尉的原话是:“俄罗斯虽大,但我们已无路可退,我们的身后就是莫斯科!”但这句话相对于战斗口号来说实在有些长,甚至足以当作一个简单的战争动员。而且并非所有官兵都是俄罗斯人,“俄罗斯虽大”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号召力。 就像步兵316师的绝大部分官兵都是哥萨克人,他们背井离乡奔赴战场,保卫的只能是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联盟,而不是什么“大俄罗斯”。 潘菲洛夫28勇士的事迹不止令427团的苏联军人动容,就连罗贝尔等法国飞行员也钦佩不已。 卢申科结束会议后不多久,通讯兵又来到了飞行员中间,唤罗贝尔去团部接电话。 电话是比约特从莫斯科打来的,他先向罗贝尔就其获授红星勋章以及击落第六架敌机二事表达祝贺,然后又向他传达了一个好消息:“自由法国晋升了你们所有人的军衔,你和阿尔贝特少尉晋升中尉,另外两位飞行员晋升少尉。此外,我们还将从北非抽调飞行员赶赴苏联参战。” “那感情好。”罗贝尔对晋升没什么感触,但却十分期望自由法国向苏联增派人手,“苏联远比英国更值得我们帮助。” “哈哈,没错,就算英国人没那么恶心,也远比不上苏联人勇敢。”比约特在电话那边笑道,“现在莫斯科这里到处都在宣扬潘菲洛夫师、波多利斯克军校生和第4坦克旅的战斗事迹,他们的事迹确实伟大,但并非遥不可攀,你的养父就曾经立下毫不逊色于潘菲洛夫师的功迹。” 罗贝尔当然知道比约特为什么突然提起自己的老爹,于是他决然回复:“我也不会辱没我的养父。” “我当然相信你,克吕尔少尉。”比约特对罗贝尔的表态深感满意,并没有听出后者语气里的异样,他继续同罗贝尔商议了如何安顿法国飞行员的伤员。 法国飞行员参战不足两月,虽然幸运地无一阵亡,但如今还能升空作战的也只剩了罗贝尔一人:拉帕奇诺已经确定残疾,恐怕只能退伍,往日还算帅气的斯蒂宾脑壳都少了一块,还不清楚能留下什么后遗症,骨折的阿尔贝特估计至少三个月之内是没法升空作战。 比约特建议把他们全都送回到自由法国境内,毕竟除了阿尔贝特,其他两名伤员对苏联人来说都成了纯负担,尤其是现在苏联什么物资都紧张。 “他们都是相当不错的飞行员,回到咱们那边伤愈后还能帮忙训练新手,多米尼克上校可一直嚷嚷着缺人呢。” “多米尼克长官已经升任上校了啊?他现在还好吗?” “据说最近有点上火。” “哦?” “买不到好飞机。”比约特解释道,“英国人只肯给我们老旧型号的喷火,如果不是多米尼克上校跟他们据理力争,英国人甚至打算把已经完全淘汰了的飓风给我们,简直就是打发乞丐。” “那美国那边呢?” “美国人只打算给我们p-40,不过他们现在也没什么好飞机。倒是你的养父戴泽南准将在美国召集了一批飞行员志愿者,法国人美国人都有,他们准备到北非来作战参战,据说其中还有一个着名飞行员。” “谁呀?”罗贝尔有些好奇。 比约特在电话那头思索了一会,终究还是没能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只能回答:“我对飞行领域不熟悉,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只知道他是咱们法国飞行员的先驱,还是个作家。” “安托万·德圣艾修伯里?” “或许是吧,那个人确实有个贵族姓氏。不说这些了,大后天有一班开罗来的飞机,我明天就派人把阿尔贝特接到莫斯科,红空军也批准了,你记得和你们团长说一声。” 罗贝尔答应下来,挂掉电话后立刻向李尔斯维克和卢申科说了比约特的安排,两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出于这两个月来与法国飞行员并肩作战的情谊,两人还决定为阿尔贝特办一个欢送会。 团里连食堂和俱乐部都被炸了,这个欢送会的寒酸程度可想而知。不过阿尔贝特不仅无意挑剔,甚至生出惭愧之意,特别是在得知所有法国飞行员只有罗贝尔还留在团里继续战斗之后。 这个本为法国飞行员建立的歼击机团,如今竟只剩罗贝尔一个法国人还能继续作战,对法国人而言实在有些尴尬。 卢申科为此宽慰阿尔贝特道:“这个团只是为方便苏联飞行员与法国飞行员交流而设立的,它自始至终都是红空军的部队。我们本想借此机会同贵国飞行员交流技术、分享经验,只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之下,红空军才让我们承担了远多于最初设想的战斗任务,这是红空军的问题,不是法国飞行员的问题。” 李尔斯维克同样感慨道:“你们参战以来,带领苏联飞行员驾驶落后机型前后击落敌机12架,你们四个人的战绩就有8架,这在红空军里也算不错的了。考虑到我们以执行对地攻击和护航任务为主,能有这种成果已属不易。” 这个过分寒酸的欢送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没有美酒蛋糕,只有烧酒烤土豆。新来的几个苏联飞行员兴致好得出奇,但罗贝尔看得出来,他们闹腾的动作下隐藏的是惶恐的心情,红军歼击机部队的伤亡率即使难称最高,也仅轻微落后于前线轰炸机部队了。 想到这里,罗贝尔起身离开板凳,坐到阿尔贝特的床边,拍了拍自己这位老战友。 “嗯?” “我想让你帮我寄两封信。” “你自己给邮差呗?不比我带回莫斯科快?”阿尔贝特不明所以。 “目的地是法国。” “我哪有这本事?!” “先放在你这里。”罗贝尔说道,“将来祖国光复,就能寄信了呗。” 阿尔贝特想提醒罗贝尔,如果本土光复,他从苏联一样能寄信回法国,但他刚要开口,便被罗贝尔和蔼但坚决的眼神堵了回去。 “何至于此。”明白了罗贝尔心意的阿尔贝特一声叹息,向自己的老朋友伸出了手。 罗贝尔牵动嘴角,将一个月来写出的厚厚一札信放到了战友手里:“一是可惜,我牺牲了六个僚机,他们个个都是十七八岁的帅小伙,在该做春梦、谈恋爱的年纪摔成了肉酱……比起他们,我至少还结了婚,有了孩子。” “二呢?” “二是不服,我要给他们报仇,不然怒气难消。”罗贝尔深呼了一口气,“以前咱们飞机不行,被德国人吊着打。马上咱们要有雅克-1了,我非得把那些欠日的德国佬像拍蚊子一样拍死,让他们看看谁才是天空的主人。” 阿尔贝特哑然无语,只能嘱咐罗贝尔一定要保重。 虽然这家伙大概率根本不听。 第二天,自由法国就从莫斯科派了一辆车,接走了阿尔贝特这个伤员,以及罗贝尔的信件。在信件相当靠后的部分,罗贝尔写道: “你一定要遵守我们之间的承诺,在我死后及时改嫁、‘另寻新欢’啊,我现在是顾不上许多了。” “我现在完全理解了养父的心情,尽管我的理智告诉我,战争中军人的杀人与被杀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看着我的战友们先后离去,我已经不再有所恐惧。我的心里只有愤怒,能够焚尽所有侵略者的愤怒。” “你的丈夫要去与德国鬼子决一死战了!” ………… “这就是您当年能够在高地上死守不退的原因吗?(英语)” 面对小杜瓦崇拜的眼神,德内尔略显尴尬:“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已经去世,我自认为孑然一身、无所牵挂,所以越发无所顾忌,但这是不对的,完完全全不对的。无论什么时候,人都得惜命,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英语)” 老杜瓦显然对老战友的劝诫非常满意,他一边收着鱼钩,一边毫不客气地对儿子说道:“听到了吗,小子?这可是来自协约国第一勇士的警句,你马上也要入伍了,给我记着点!不要去信小巴顿那个二愣子的鬼话,什么将军的最好归宿就是被战争中最后一颗子弹打死,那是纯放屁!(英语)” “我知道,爸。”小杜瓦说完,不顾水上的浮标已经开始晃动,又问德内尔道,“可您后来的表现也不像是惜命的样子啊?(英语)” 德内尔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提醒自己这位“粉丝”鱼要脱钩跑了,待后者手忙脚乱收线的时候,才不急不慢地淡然否定道:“我是很惜命的。(英语)” “你知道戴泽南将军是怎么和远征军扯上关系的吗?(英语)”老杜瓦在一旁卖了个关子。 “因为表现卓越又精通英语,才被提拔到美军联络处中?(英语)” “是因为拒绝让部下发动必死的进攻,于是让尼维勒把他当成了那个要从重处置的典型,结果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从团到师,最后整个军都哗变了。”老杜瓦向瞠目结舌的儿子揭晓了谜底,“之后上任的贝当向我们求助,请潘兴将军向法军要他做顾问,以免令法国陆军颜面扫地。(英语)” “何来颜面扫地一说?(英语)”小杜瓦有些不解。 “让当时临阵抗命、公然忤逆上级,毫无疑问算是哗变的发起者,依照军法该被枪毙。但法国陆军既不敢枪毙他,又不愿放过他,于是只得接受贝当的建议,请远征军给法国陆军个台阶:如果是潘兴将军要人的话,那么总统看在两国邦交的份上发个特赦令自是合理。得到特赦令的陆军便能体面地撕去让的军衔,再把踢到远征军中。(英语)” “我一直非常感激那段日子里美国的长官和战友们对我的照拂。”德内尔语气非常诚恳,“那个时候的我只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荣誉和政治权利的法国公民,他们却愿意听我的意见,还让我享受了军官的待遇。(英语)” “哦,天呐,就这么条小鱼!”德内尔话音未落,老杜瓦便对着鱼钩高声抱怨了一句,他将那条不足食指细的小鱼从鱼钩上摘下来扔回水里,半开玩笑地说道:“一定是因为你们太吵了,我要换个地方!(英语)” 说完,他便提起木桶和板凳,收起鱼竿走了,临走之前还没好气地训斥自己的儿子道:“带你出来陪让叔叔散散心,你可倒好,问东问西说个不停,真让你烦死了。(英语)” 老杜瓦刚走,小杜瓦立刻吐槽道:“他是嫉妒您,叔叔。(英语)” 德内尔闻言摇头不已:“你也确实太小觑你的父亲了,格斯·杜瓦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英语)” “可我感觉老爸他就是个憨憨的老顽童。(英语)” “当你从战场上回来,孩子。”德内尔苦笑道,“你就知道你的父亲有多坚强了。(英语)” 第八章 作决死斗争(3) 在阿尔贝特离开后,团里又进行了新一轮的整编,以应对人员结构的变化和不久之后的换装。 在阿尔贝特离开之后,罗贝尔·克吕尔中尉就成了目前427歼击机团内唯一的法国飞行员,法国飞行员便不再是团的骨干。尽管红空军还是往团里补充了几个会说法语的新手,以便将来继续接收法国飞行员,但新来的能挑大梁的飞行员骨干就都不怎么会说法语了。 随着这些苏联飞行骨干的调入,团里的风气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扭转,上下级之间泾渭分明,诸如“看到上级不敬礼”这类“无组织无纪律现象”几乎立刻绝迹,427团从“飞行俱乐部”再次变成了“航空歼击机团”。 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的罗贝尔对此保持沉默,李尔斯维克也自无不可,倒是卢申科私下里和罗贝尔提过:“我觉得原来那种不分上下、一律平等的风气也不错,虽然看上去是散漫了一点,但同志之间的凝聚力确实得到了强化。法国空军的这一套对我们来说有很大参考价值,我准备提交一份报告,将来或许可以继续试点。” 罗贝尔听完,立刻戳破了卢申科心目中对法国空军抱有的那些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尽管法国空军在创立之初确实带有浓厚的“沙龙”风格,军中阶级很不严格。但随着空军规模的扩大,大量陆军军官调任空军担任主官,再加上陆军总体上对空军的压制,在30年代前,法国空军的风气就已经像陆军一样保守了。 像第一战斗机联队第二团这样,仍然保留着平等传统的部队才是少数——这还多亏了多米尼克少校等一系列一战王牌飞行员不断抵制保守派侵蚀的努力。 除了“移风易俗”之外,团里还对部队的人事进行了一定的调整。原先两个中队维持原状不变,罗贝尔由二中队中队长升任为副团长,转入了团长李尔斯维克少校的直属小队。表面看来他似乎遭遇了“明升暗降”,但事实却不然。 由于老资格飞行员的缺乏,所以一二中队仍保留“一老带二新”的三机编队编制,而团属小队则调整为两个两机编队。其中李尔斯维克少校的僚机飞行员被视为“中队长预备”,而罗贝尔的僚机则被视为“小队长预备”。 这个小队不仅是427团的“军官团”,还承担着同德军王牌飞行小组直接对抗的重担,李尔斯维克因此称团属小队为“团的刺刀尖”。既然如此,那么目前保持着团里最高战绩的罗贝尔(也是该团唯一的王牌飞行员)便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刺刀尖的刺刀尖”。 为了保证空中通讯畅通,罗贝尔选择了法语较好的“老飞行员”格里高利·德卡斯特罗作为自己的僚机。他原本是斯蒂宾的僚机,到团里才一个多月,就因残酷的消耗战成了老手。 如果是以往,罗贝尔肯定会拉上他喝一杯,聊聊家常以联络感情、增强配合,但他现在不想这么做了。他不想知道德卡斯特罗的家里是不是有鬓角斑白、垂着眼角的老母亲,或者周末身着猎装、不苟言笑的父亲——他不想知道这些。 “他只是个人形生物,而不是个人,更不是我的战友。”罗贝尔用无情的话语欺骗着自己,“所以他阵亡后我不必悲痛,我阵亡时他也一样就好。” 受德卡斯特罗委托,来询问罗贝尔对他的这一任僚机为何过于冷淡的卢申科闻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才表示:“这种心态我听说红军里也有过,有些老兵会故意不去了解新兵的名字,甚至干脆用‘一号’、‘二号’这样的数字来称呼他们,好像如此一来,新兵的阵亡就无关紧要了。” “你会批评这些老兵吗?” “我会劝说他们,但不会严厉地批评,这毕竟也算是一种好人的自我保护……”卢申科沉默了一会,才含蓄地建议道,“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未必是个好方法,万一德卡斯特罗真的牺牲了,恐怕你到时会为现在的疏远感到后悔——你做不到真的把战友不当人。” “我会注意的。” “还有一件事,你怎么不佩戴红星勋章呢?” “勋章这玩意不都是重要日子的时候佩戴的吗?红场阅兵那天我也戴了啊。” 卢申科顿时放心了,他还以为罗贝尔不愿意佩戴苏联政府颁布的勋章呢:“苏联人还是习惯于重要勋章一直戴着,你这个王牌飞行员不戴勋章,大伙全都不敢戴了。再说,军服上留着一个洞多难看啊!” 卢申科倒说了句实在话,红星勋章并非用别针挂在军服上,而是钻个孔钉在胸口的,罗贝尔把勋章拆下来之后,军服上就留下了一个非常扎眼的破洞,着实难看。 “那我就天天戴着了,不过这样的话,如果我不慎在战斗中遗失或损坏了勋章,还可以补办吗?” 罗贝尔对苏联勋章的珍重令卢申科感到满意:“当然可以,你就放心戴吧!” 于是迎接雅克-1战斗机的那天,罗贝尔便戴上了他的红星勋章。 罗贝尔的举动让苏联军官们喜欢,但红空军送来的飞机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不等细致检查,427团上下便轻易找出了许多飞机的质量问题。包括且不仅限于零件松动(个别飞机的操纵杆都没安装牢固)、本该对称的零件大小不一(有架飞机的水平尾翼居然不对称),甚至还有一架飞机起落架的螺丝拧错了,导致左侧起落架根本就是歪的。 李尔斯维克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甚至当着押送飞机的军官的面质问:“这些玩意儿能飞?你敢开尾翼都不一样的飞机上天?!(俄语)” “你们可以自己再改装改装,少校。”押送飞机的上尉也没办法,“现在大多数飞机都是这个质量,您要是拒绝接收的话,恐怕就没有飞机可以给你们了。” 李尔斯维克只好骂骂咧咧地签了字,随后便让分队长以上的骨干先挑飞机,以保证至少他们还能保持战斗力。罗贝尔作为副团长,先挑了一架至少从外表看上去不存在什么大的缺陷的飞机,然后便让地勤人员给那架飞机喷涂编号以及六颗星星的战绩。 他自己则操起刷子,在上面绘制自己的私人标志:一个架矛冲锋的诺曼骑士。他的画技已经越来越好,毕竟这已经是他在427团的第三架战机了。他第一次画这个稍显复杂的图标时,还被他的僚机康斯坦丁·卢吉亚诺夫认成了“堂吉诃德”。 不用多长时间,他便完成了绘制工作,接着便绕着飞机走了一圈,打量打量绘画效果。只是在绕行至机头下方时,他突然意思到了不对。 “之前我见过的雅克-1机炮外沿基本与螺旋桨平齐,现在那地方怎么是个洞?” 他心里咯噔一下:工人出厂前不会忘记装机炮了吧? 他立刻叫来了伊里奇下士,后者赶忙支起人字梯爬上去检查,然后告诉罗贝尔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里面是有武器的,但不是20毫米施瓦克机炮,而是12.7毫米别列津机枪。 罗贝尔闻言呆若木鸡。 十五分钟后,李尔斯维克便将这个坏消息通报给了所有飞行员:由于20毫米机炮产能有限,427团装备的所有雅克-1型战斗机,均以一挺别列津机枪代替了原图纸上的施瓦克机炮。也就是说,这批特殊的雅克-1所拥有的火力仅为1挺12.7毫米的别列津加2挺7.62毫米的施卡斯。 雅克-1原本在火力上并不逊于最新型号的梅塞施密特,但把机炮换上机枪之后,直接到了连法国的ms.406都不如的地步。 不只是罗贝尔,那些苏联飞行员也恼火不已。只是恼火并没有什么用,这个问题就连空军总司令也解决不了。 自从西方面军在维亚济马遭受了意料之外的毁灭性打击之后,红军的防御便举步维艰了。尽管朱可夫大将凭借其卓越的智慧才能,迅速利用素质良莠不齐且数量极为有限的大本营预备队重新建立起强而有力的防御体系,但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莫斯科侧翼的一些重要目标——包括图拉在内——就无法顾及了。 图拉兵工厂沦陷后,红军的机炮生产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尽管在11月18日德军进入图拉之前,兵工厂的主要设备都已经撤到了古比雪夫,并且很快在当地奇迹般地恢复了生产,但仍有大量库存被德军缴获。 考虑到前线的需要,目前有限的20毫米机炮基本都用于生产t-60坦克了。这种坦克也是一款充满了“将就”风格的武器,除了便于生产和维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优点。它之所以被大量生产,仅仅是为了填补装甲部队被大量歼灭而产生的空缺。 既然装甲兵兄弟的坦克都沦落到同飞机抢主炮的程度了,飞行员们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自己座驾火力被砍的现实。 毕竟12.7毫米机枪的威力虽然有点小,但也不至于小到对付不了敌人的飞机。但坦克要是连20毫米炮都没有,那可真就拿德军的三号坦克一点办法没有了。 第八章 作决死斗争 (4) 在战况极其激烈的情况下,红空军任何类似于“给你们一段时间整训休整”的承诺都是极其可疑的。事实上,427团的“整训”刚刚进行了一天,红空军就发来了新的命令。 “咱们的老朋友古德里安选中了图拉以北作为他的主攻方向,在德军优势兵力和火力的猛攻下,波尔津中将的第50集团军已经左支右绌,难以为继了。为了支援遭到包围的步兵第239师撤离,我们要掩护我们的另一群老朋友——前线轰炸机第66师的伊尔-2们——轰炸德军装甲部队。(俄语)” 团里只剩罗贝尔一个法国人之后,团长布置任务都改用俄语了,这对罗贝尔来说影响不大,因为他正站在全团法语水平最好的卢申科的身旁,享受后者一对一法语口译。 “简直是伏罗希洛夫元帅的待遇。”李尔斯维克介绍任务前曾开过这样的玩笑,罗贝尔这才知道卢申科此前曾在英法苏军事谈判这样重大的外交活动中充当翻译。这样卓越的翻译人才怎么会“下放”到野战部队做政工军官呢?罗贝尔实在有些不明白。 李尔斯维克还在继续布置任务:“前线轰炸机第66师的参谋长已经抵达骑兵第1师的师部,以便在解围过程中更好地协调对地支援。这次行动要求轰炸的持续性,因此该师会将伊尔-2零散派出,我们也是一样。他们什么时候起飞,我们就什么时候起飞。(俄语)” 说完任务概述,李尔斯维克便开始调派人手:“今天的顺序是一中队先出击,然后是二中队。团部小队负责在你们油料耗尽的时候进行接应,每个人都要做好出击两次的准备,出击时间等通知。好了,解散,赶紧回去休息!(俄语)” 众飞行员向李尔斯维克敬礼告别,然后鱼贯而出,返回自己的宿舍去了。 罗贝尔起初还想去问问卢申科作为一个出色的法语翻译为何“沦落到”这般田地,但转念一想又算了,他的好奇心还不足以驱使他费劲开口问这话。 上午八点十分,红色信号弹升空,一中队的所有飞行员立刻登机出战,团属小队也跟着做好了战斗准备。 罗贝尔呆在自己的机库(实际就是个帐篷)旁烤着火,默然看着几个地勤人员拿一个空油桶做桌子打牌,等待召唤自己的那颗信号弹腾空而起。 “你的话少了许多。” 并未参与打牌的伊利奇下士走到了罗贝尔身旁,罗贝尔头也不回地回答:“可能原来的我实在是聒噪。” 伊利奇心疼地将手搭在了罗贝尔的肩膀上:“你得给自己找点别的事做,不要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见罗贝尔只是点头,伊利奇无奈地叹息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善良。” 正当他还想开解罗贝尔几句的时候,一发蓝色的信号弹腾空而起:团属小队出战!罗贝尔见状,立刻起身,在飞行夹克外又披上苏联飞行员配发的冬季大衣,接着抄起从步兵那里要来的棉手套,笨拙地跨上机翼,然后踩着机翼根部进入到机舱中。 厚重的大衣使他肥了一圈,坐到飞行员座椅上时几乎把机舱塞得满满当当。如果有可能,罗贝尔也不想将自己穿成一头狗熊,但没办法,这批雅克-1座舱密封性实在是太差了! 昨天他才在天上飞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冻得手脚失去知觉。爬升到四千米高度时,机舱外的温度已经降低到零下20摄氏度,他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冷风从脚下和左手边灌进驾驶舱。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架发动机隔舱和驾驶舱之间的密封性也很差,为防止发动机那边过来的废气憋死自己,他还得把座舱盖留一道缝散味。 两项效果叠加,机舱里的温度降到零下10度甚至更低毫不令人意外,给罗贝尔冻得降落时差点直接摔在飞机场上。为了防止因寒冷而失去战斗力,基地的飞行员和地勤人员便给他凑了一套“防寒行头”。这身衣服的穿着体验非常糟糕,不过确实很暖和。 罗贝尔驾驶着雅克-1飞上云霄,四机编队在三千米的高度上以45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向西飞行,随着战线往东推移,他们要到前线是越来越快了。 “五分钟后就要跟敌人遭遇了,第66师的参谋长卡扬斯克说大概有十一二架梅塞施密特正在跟一中队纠缠。(俄语)” 李尔斯维克用俄语说完,立刻又用法语向罗贝尔重复了一遍,罗贝尔回复“收到”之后,便提出了建议:“今天气象条件比较好,看不到什么云彩,我们或许可以提升一段高度。很多德国歼击机指挥官喜欢居高指挥,遇到实际就俯冲攻击,然后继续回到高空。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说不定能借助背后太阳光的掩护抓到他们,直接打掉他们的指挥官。” “可以,克吕尔中尉,我们再往上爬一千米。” “收到,少校同志。” 于是四架飞机又向上爬了一段。 爬升的过程降低了飞机的速度,因此团属小队发现敌机的时间比李尔斯维克预计地晚了一分多钟,不过这点代价完全值得。飞到战场上方的罗贝尔等人很容易就发现了,在缠斗中的诸多战机中,只有两架灰色的德军战机正处于俯冲后的爬升脱离阶段。 “就是那两架:不是指挥官,就是王牌!我们上吧!” 李尔斯维克正要下令,罗贝尔急忙劝阻:“等等,少校同志!他们现在距离我们还有近三公里,显然还没有发现我们,不如趁机绕到太阳方向再俯冲,顺便让他们的速度继续降低。既然要打,那就不能叫他俩跑了!” 李尔斯维克非常信任罗贝尔的战斗能力:“行,我跟着你,你来决定什么时候进攻!” “收到,少校同志!” 罗贝尔便带着小队绕行一段,保持小队处于德国佬视线盲区的同时逐渐下降高度,最终在德国佬改平转弯、速度降到最低的时候直接将油门推死:“冲!(俄语)” 四架雅克气势汹汹地扑向两架敌机,敌机的飞行员们显然听到了空中传来的不祥的战斗机引擎轰鸣声,但梅塞施密特的座舱视野本就差,再加上罗贝尔他们还有太阳的掩护,他们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来袭之敌。 就算德国人的战斗机都配备了电台,能让他们接受战友的警告,但还是太晚了!罗贝尔和僚机德卡斯特罗一同开火,直接将那两架飞机中的一架打成碎片! 然而李尔斯维克和他的僚机斯格罗夫却没能击中另一架德机,那个德国佬做了一个教科书级别的桶滚,其动作时机还是机动轨迹都漂亮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这是个硬点子! “4号击落了敌机!”罗贝尔毫不犹豫地将战果让给僚机,“少校同志,你继续指挥,我跟4号去缠住这个家伙,不能让他继续猖狂下去。” “你去吧,法国人。”李尔斯维克通过无线电回答,“我跟2号就学这两个人的战术——俯冲、攻击、脱离。” “收到,4号跟我来!”罗贝尔推杆俯冲,驾机从三千五百米高度呼啸而下,对那个德国佬穷追不舍。那个德国人在速度劣势的情况下使出浑身解数,试图逃离罗贝尔及其僚机的追赶。 但罗贝尔已经不是一年半以前那个能被自己的长机轻松甩开的新手了,他一直死死地咬住那个德国佬,时不时扣下扳机给他两枪。飞机高度掉到一千四百米左右的时候,他看清了德国佬飞机上的数字:16。 罗贝尔注意到德卡斯特罗跟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立刻提醒后者:“速度快到极限了,4号,你不要追了!改平去跟1号汇合!” “你也不要再追了!”耳机里传来李尔斯维克焦急的声音,“好像是条大鱼,那群德国佬全冲你去了!!” “那不是更得追吗?!”罗贝尔咬牙回答道,“趁着敌人吸引力在我,干脆重创他们!” “我已经命令二中队起飞了,一中队的人也在全力拖住对手,你坚持住!” 此时的罗贝尔已经无暇回答,他用力拉起战机,巨大的离心力将他死死地摁在座椅上。他看着德国佬的飞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它的轮廓塞满了整个瞄准具。 他开火了。 12.7毫米机枪的威力必然不如20毫米机炮,但也不至于到挠痒痒的程度。罗贝尔看到曳光弹指示出的弹道终点先是在机尾,然后到了机身和机头,座舱与发动机都被穿了个稀烂,里面坐着的德国佬恐怕已经变成碎肉了。 罗贝尔极为振奋,他炫技式地踩方向舵、拨操纵杆,做了一个完全不亚于那个“硬茬子”所做的桶滚,游刃有余地让一个德国佬冲到了自己前头,甚至还反手削去了它的一片尾翼,引得正要返航的伊尔-2驾驶员们都打开无线电为他叫好。 那些伊尔-2们顺便像游弋的鲨鱼一样,用一种性能比施瓦克更出色的机炮将那个因尾翼被击碎而失控坠落的梅塞施密特打成碎片。 “感谢战斗机同志送的战果!(俄语)”伊尔-2驾驶员们再次说道。 看得出来,罗贝尔击落的那个德国人地位确实不低,急了眼的德国佬疯了一样朝罗贝尔冲来,但梅塞施密特的爬升固然不错,可在灵活性上完全无法同雅克-1相提并论。罗贝尔越战越勇,在空中疯狂拉扯,直到从包围过来的战友们将德国佬打得四散而逃。 “啊,苏卡,来吧,苏卡!”在地面上,全程围观了罗贝尔战斗的前线轰炸机第66师参谋长感慨了近一分钟,才拿起电话向后方的师部汇报,“师长同志,向上级请求更多的战斗机吧!咱们战斗机部队有个不要命的把马蜂窝捅了!(俄语)” “他们打下什么来了?!(俄语)” “观察哨报告,打下来一架机号是16的梅塞施密特,不知道飞机上的是谁,但肯定是个大人物,德国佬现在全都疯了,427团的李尔斯维克已经把预备队拉上来了——妈的,德国佬的援兵也到了!(俄语)” “我马上向方面军空军要支援!(俄语)” 后面的事已经跟“捅马蜂窝”的罗贝尔没什么关系了,他在打光所有的子弹、击伤了另一架梅塞施密特之后,便带着僚机返航了。这次战斗不仅罗贝尔收获颇多,就连德卡斯特罗也取得了两个战果(第一个算是罗贝尔让的),以至于在返航途中,他甚至忘记关送话器就开始唱歌庆祝: “起来,巨大的国家 作决死斗争!(俄语)” 心中抑郁之气一扫而空的罗贝尔也跟着哼唱起来。 “要消灭法喜寺强盗 消灭万恶匪帮……” 第九章 骑士与修士(1) “罗贝尔打死的那个德国鬼子查出来了!(俄语)” “谁?!(俄语)” 面对围拢过来的众飞行员,乐呵呵的卢申科也不卖关子,直接说出了结果:“是第3战斗机联队的一个上尉中队长,名叫埃里克·威廉姆斯。(俄语)” 听到僚机德卡斯特罗翻译的罗贝尔一脸淡定,但苏联飞行员们却大感惊讶:“一个中队长?罗贝尔还是个副团长呢!德国佬凭什么搞这么大阵仗?!(俄语)” “因为这个中队长来头可不一般。”卢申科咧嘴笑着,“德国佬的jg-3也是咱们的老对手了,这个联队的指挥官戈登·马克斯·格罗布据吹已经取得了85个战果,而这次叫罗贝尔轰成渣的埃里克就是他的僚机以及得意门生,也已经取得了三十多个战果。(俄语)” 在场的飞行员们终于消停了下来,开始估摸罗贝尔战果的含金量,而卢申科继续说:“戈登这老东西不是要升迁调走了嘛,就把埃里克这小东西提拔成了中队长,而且很嚣张地表态说:‘如果不是在众星云集的德国空军,埃里克·威廉姆斯将会成为最杰出的飞行员,没有一个俄国人是他的对手!’结果埃里克刚上任一个星期,就被咱们的罗贝尔同志给做掉啦!(俄语)” 李尔斯维克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讥讽:“恭喜戈登得偿所愿,这次打死埃里克的确实不是俄国人,相信这位‘最杰出的飞行员’六尺之下也能瞑目了。(俄语)” 团长的话逗得飞行员哄堂大笑,罗贝尔在听完翻译后也展露出本月以来难见的笑容。 后面发生的事,大家就都算是亲历者了。急了眼的德国人发疯一样追逐着罗贝尔,想击落这个“最出色的俄国飞行员”,结果反倒被其他雅克-1打下来不少。输不起的德国人随后派出了更多援军,红空军也毫不示弱地跟着加码,把这一场拦截与反拦截的小规模战斗打成了师级(按德国那边算联队级)战斗机部队的混战。 红空军的战斗机部队确实没从德国第3战斗机联队那些精兵强将手下讨到什么便宜,但浑水摸鱼的伊尔-2们可赚大发了。忙于缠斗的德国战斗机部队顾不上阻碍他们投弹不说,甚至顾不上掩护自家轰炸机,于是一整个中队的斯图卡都变成了前线轰炸机第66师飞行员座舱外的红星——个别有运气好的甚至一次就打下来两架。 步兵第239师也在空军的支援下成功突围。 “这就是为什么第66师的师长给我们送了两箱威士忌。” 卢申科的话又一次引起了全团飞行员的欢呼。 当天晚上,427团便在新修好的俱乐部中饮酒高歌,大肆庆祝。在这场战斗中,16个飞行员中的5个取得了战果,而己方损失却非常轻微,只有两人被击伤(因为德国人大规模报复的时候他们已经返航了,第二次起飞也只赶上了空战的尾巴),二中队的中队长彼得罗夫中尉甚至直接成了王牌,拿一枚红星勋章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了。 快活的飞行员们于是纵情狂欢,庆贺这场战争爆发以来少见的战术胜利。 炽热的气氛烤得罗贝尔有些难受,于是他寻机拿起面前还没喝几口的一小瓶威士忌,披上大衣出门,想去同自己的地勤伊里奇大叔闲聊几句。他很快在篝火旁找到了戴着棉帽子的伊里奇下士,以及另外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卢申科和德卡斯特罗,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我心情不好,出来坐坐,免得搅了大伙的兴致。”卢申科将手缩回袖口中,很勉强地笑了笑。 “政委的舅舅叫德国鬼子打死了。”伊里奇附在罗贝尔的耳畔解释道。 “在哪个战场?” “在政委的老家,塞瓦斯托波尔。” 罗贝尔沉默了一会,把手上的威士忌递给了卢申科。 “谢谢。”卢申科也不客气,接过酒便猛灌了一口,然后长呼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将话题引向别处,“你怎么出来了?你不应该是酒会的主角吗?” “他们都喝大了,李尔斯维克少校现在已经钻桌子底了,压根没人注意到我,我这才抽空开溜。” “也该让团长同志放松放松了,带领这么个特殊的飞行团确实不是个轻松的活。刚开始他整天提心吊胆的,怕你们不服从指挥,还怕你们排挤苏联飞行员。我早让他放一百个心,他就是不肯。”卢申科又喝了一大口酒,两腮已经开始发红了,“现在他早就把你们当成自己人了,估计这次的战斗还能让他军衔往上升升,确实值得庆贺。” “少校军衔担任团长确实有些低了。” “那是因为红空军一开始就没把你们当回事。”不只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心情抑郁想谈心,今天的卢申科聊的格外深入,“现在可不一样了,整个红空军都盼着你们什么时候再派新人来苏联。你们的‘新手’,像拉帕奇诺那样的,放在苏联做个飞行骨干绰绰有余,甚至中队长也能勉强胜任——客观差距还是有的啊……” 罗贝尔不想贬低苏联的战友,于是他劝慰道:“只是因为你们战事紧张,被迫缩短了训练时间罢了。拉帕奇尼参战前只在训练场上就飞了接近三百个小时,这还不算多的。苏联飞行员呢?现在能有一半时间就不错了吧?” “还不到。”一直不发一言的德卡斯特罗总算出声了,“我来这里之前飞了能有100小时就不得了。” “别说跟德国鬼子正面对抗了,日常巡航没出事故就不错了。”罗贝尔闻言叹息不已,“像那个埃里克,实在有些名不副实。不要说我的老上级多米尼克·穆兰上校——那个一战时期就敢开斯帕德跟福克三翼机绕的狠人,我的长机马尔芒德都不怵他。” “你觉得你打死的那个人水平不行?”卢申科好奇地问道,“他好歹也是个击落了32架战机的王牌。” “飞行技术还可以,算是个挺有天赋的,但毕竟是新手,战术意识差得远。”罗贝尔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手,准备给卢申科介绍当时的情况。德卡斯特罗也默契地伸出两只手,主动模拟敌军的飞行路线。 “借助阳光的掩护攻击敌人是上次大战就有的老战法了,那个埃里克第一时间找不到我们,就应该立刻下降高度,化势能为动能高度脱离战斗,之后再来寻找我的位置,而不是在原地傻呵呵的继续找。就像你们步兵,走在路上挨了一枪,不是应该立刻找掩体躲起来嘛,怎么可能站在马路上觅敌反击?” “听上去很有道理。”卢申科点点头,“你觉得我们的飞行员能达到这个水平吗?” “能!”罗贝尔立刻回答,然后用手一指一旁满脸懵懂的德卡斯特罗,“他就能。” 德卡斯特罗愣了两秒才回答道:“我只是活得长罢了,跟同一批飞行员相比水平其实很一般。” “活得长就够了,你看,所有王牌都是活得长的。” 罗贝尔的话令德卡斯特罗又惭愧又高兴,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能当的起罗贝尔这样高的评价,特别是此前他一直怀疑这位法国飞行员并不欣赏自己——罗贝尔对待他的态度毫无疑问是这位热心的王牌对待所有僚机飞行员中最冷淡的。 尽管卢申科和他谈过话,说这种态度只是罗贝尔自己心态出了问题,但他还是有些怀疑,这个怀疑到现在终于打消了。 “生存是一切胜利的基础,只要能活下来,我们不会比德国人差。” 德卡斯特罗郑重地答应下来。 扯完了德国和苏联飞行员的天赋孰优孰劣之后,几人又聊起下一批法国飞行员到来后的安顿问题,接着又聊到当前战争的态势。当罗贝尔问为什么俄罗斯的天气没有像当年冻死拿破仑的军队那样,冻死希特勒的那群狼崽子的时候,俄罗斯人德卡斯特罗和伊里奇大叔都有些无奈。 “偏偏今年冬天这么暖和。”伊里奇下士啐了口唾沫,抬起了一条袖子,“现在也就刚刚零下,在篝火边烤着连棉大衣都不用穿。” 德卡斯特罗深以为然,他也只穿了飞行员棉夹克就出来烤火。 “说不定过几天就降温了。”卢申科说完,脸上突然泛起了浅浅的笑容,然后看向了罗贝尔,“说起1812年卫国战争,我倒想起来今天看到的新闻,跟法军有关。” “自由法国军队大捷?还是‘停战军’又被德国人打劫了?” “贝当伪政府当局向苏联派了一支由极右翼分子组成的远征军,人数大概在3000人左右,差不多一个团,前天已经到了莫斯科附近。” 罗贝尔闻言尴尬地咧开嘴:“法国人渣太多,让苏联的战友们见笑了。” “最可笑的是,昨天德国人还把他们领去了博罗季诺,让他们重温‘昔日拿破仑席卷俄罗斯’的战果,并勉励他们努力战斗,再次攻克莫斯科。” “这是个好兆头。”罗贝尔哈哈大笑,“当年在博罗季诺之后,法军就已经后继无力了。然后一个冬天过去,六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第一帝国的仆从国——普鲁士和奥地利——也纷纷反水。这次无非领头的换成了德国人罢了,我看法兰西的解放或许为时不远了!” 第九章 骑士与修士(2) 有了罗贝尔的肯定,德卡斯特罗可谓干劲满满。尽管本领没法在一日之内得到提高,但他的努力全团上下有目共睹。他整日跟罗贝尔呆在一起,时时请教驾驶和战斗的技巧,还特别向自己的长机求教如何对头。 罗贝尔对此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在本该休整的日子也带德卡斯特罗升空演练,还教授了他一些“用战术弥补技术不足”的技巧。在11月19日与罗贝尔进行了一次演习对抗之后,德卡斯特罗的水平就有了明显的进步,以至于晋衔为中校的李尔斯维克自己都想和罗贝尔来次演习。 但是当李尔斯维克真正跟罗贝尔演练了一场之后,却发现演习中的罗贝尔虽然仍旧技艺精湛,但却远不及他在战场上那般身手不凡。 看来有的人的本领就是只能到战场上才可以完全发挥出来。 同德卡斯特罗进行了更多交流之后,罗贝尔显然忘了他自己提出的“同僚机保持距离”的目标,与前者欣然交了朋友。面对这种情况,罗贝尔的老朋友们自然不可能去提醒他,只是欣慰于他总算从先前不正常的心态中恢复了过来。 当然,这种恢复也跟近期战斗强度下降关系很大。进入11月下旬以来,德军空军的出击频率迅速下降,据说这是因为德军的补给终究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 尽管在10月之后,德国人通过缴获和列车转轨总算是艰难地利用起了苏联境内的铁路线,但此前三个多月的公路补给已经将德国的汽车零件近乎消耗一空,后勤汽车严重消耗的恶果在11月份终于彻底暴露,德国人再次被迫大量征调骡马运输物资。 只是早在台风行动进行伊始,德国佬就近乎征光了占领区的牲畜,而且经过毫不留情的使用,牲畜特别是马匹业已死亡殆尽。就算侵略者还想强征,又哪有那么多马匹供他们使用呢? 不过对于德军的将领们来说,目前后勤情况倒也有“乐观”的一面,苏联人的顽强抵抗使各部队战斗力普遍下降到了额定编制的50%以下,个别靠前的部队(比如古德里安第二装甲军的某些师、团)甚至只剩30%的战斗力——对后勤的需求倒也没那么大了。 在油料尚不敷装甲部队使用的情况下,空军就只能减少出动频率了。 而且随着德军阵线迫近莫斯科,苏军将许多压箱底的部队投入了战场,其中就包括了几支番号不明的装备了米格-3战斗机的航空团。苏军的拉格、雅克和伊-16都无法在三千米以上高度同德国佬的梅塞施密特较量(按图纸雅克-1应该是能的,但目前的雅克和其他飞机一样,质量品控奇差无比,完全无法发挥直面性能),但米格-3不同,它的升限甚至能达到一万多米。 于是这些日子德国佬就体验到了做猎物的心情:驾驶bf-109的他们如何俯冲攻击苏联飞行员的,驾驶米格机的苏联飞行员便原样对待他们。 这种情况显然让德国人极为难受,根据情报,经常跟被罗贝尔羞辱了的那个第3战斗机联队搭伙的第52战斗机联队,在最近一周之内连续死了三个王牌,其成果居然只有两架。虽然被打的这么惨也有运气不好的因素(连续两次王牌巡逻遭遇了完全不讲道理的米格-3),但德军的压力可见一斑。 “德国佬的进攻快要到头了!”所有人都这么说。 但愿事实的确如此吧。 只是古德里安仍在进攻,并一直威胁着莫斯科南部,试图截断莫斯科通往南方、甚至通往后方梁赞地区的铁路线。围绕维尼奥夫-卡希拉地域,红军同德军进行着激烈的战斗。只是在空中,这种激烈的战斗并不常见,罗贝尔已经在好几天的出动中没有同德国空军较量一番了。 团里的战友都这样打趣:“是罗贝尔的威名震慑了德寇!(俄语)” 这样也好,已经成为中校的李尔斯维克和团里的其他骨干都认为,427团应该趁此机会降低出击频率,赶快通过老带新增进新飞行员的实力,特别要补上飞行学院留下的欠账。 因此从11月21日开始,团里决定,“只让老兵去战斗”。 “那么德卡斯特罗这样的算老兵吗?”罗贝尔提出了一个让团的骨干们有些纠结的问题。 从飞行时间上看,他们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新兵,但他们的能力毕竟已经可以承担作战任务,把他们摁在基地里训练,不仅会削弱他们的战斗力,而且从人格上讲也挺侮辱的…… 虽然他们只比真正的新兵早参战两个月,但跟新兵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算吧。”李尔斯维克最后做出决定。 于是德卡斯特罗便加入了11月22日的巡航任务。 ………… “卡希拉以北没有德军装甲部队活动的迹象。” “你也没看到履带行走的痕迹吗?”罗贝尔问道。 “看到有两条,但痕迹很宽,明显是咱们的坦克压出来的。”德卡斯特罗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辆坦克行动,可能坦克兵们也在训练新人吧?” “坦克兵的训练水平只能比飞行员更惨。” “确实,3号,我听说有工人直接驾驶自己造出来的坦克开上前线。” “真特么够爷们……”罗贝尔感慨了一句,突然发现西南方的空中多了三个小黑点,他立刻提醒僚机,“4号注意,我们两点钟方向有不明阵营编队,目前只发现三架。” “4号收到。” 这三架飞机有很大可能是友邻部队的战机,因为德军的战斗机部队普遍采用四机棱形编队,即使外出巡航,也一般像罗贝尔和德卡斯特罗今天这样出动两架战机,不太可能摆出眼前这种三角编队。德军轰炸机固然以三机为一小队,但除非他们的指挥官失心疯了,否则不可能在未掌握制空权的情况下,派这么三架轰炸机来找死。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带僚机上升高度以防万一。只是他们很快就辨别出来,那三架飞机正是执行完袭扰任务返回的伊尔-2。 伊尔-2们显然也发现了巡航的红军战机,后座的机枪手甚至还在向他们挥手,罗贝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居然也跟着在机舱里傻乎乎地挥手示意。挥了几下才想起来对方恐怕根本看不到,这才自嘲地笑着拨操纵杆,摆动机翼作为回复。 两队飞机就此告别,罗贝尔他们继续向南方沿公路侦查德军装甲部队,而三架伊尔-2则自顾自地返航。 只是继续飞行不久,德卡斯特罗便提醒他,正在远去的伊尔-2编队正在解散。 “他们准是遇到麻烦了。”罗贝尔没有丝毫犹豫,马上做了决定,“回头,去帮他们!” “收到!”德卡斯特罗立刻回答。 两架战机同时向右转向,同时将油门推死,加速性能出色的雅克-1令它的驾驶员们感受到了明显的推背感。他们的速度由巡航时的400公里每小时迅速提高到逼近500公里。此时他们已经能看到正从高空向伊尔-2们俯冲的两架梅塞施密特。 “提高高度来不及了,直接冲过去!” 罗贝尔从来不打算拿友军的性命换自己的战绩。 “收到!” 察觉到罗贝尔这俩不速之客到来的德国佬冲着伊尔-2们胡乱开了几炮,便立刻拉杆上升。苏联飞行员们立刻就拿他们没了办法,毕竟双方的能量相差过于悬殊。 在这种情况下,罗贝尔只能做出此前无数苏联飞行员都做过的机动:俯冲! 两架雅克和三架伊尔-2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们一齐将高度降低到了一百米以下,在空中感觉简直如贴着树梢飞行无异。 这么做有两个好处,首先当然是用为数不多的高度在换取更快的速度,以便拉开同德国佬的距离。第二则是迫使德国佬无法使用大角度俯冲,因为这将增大敌机未能成功拉起飞机、直接亲吻大地的风险。 要想打中一架飞机,往往要贴近到四百米距离以内,假设德军仍然选择大角度俯冲,那么冲到能攻击到距地面100米以下的苏军飞机时,其速度大概率将会高达550公里每小时以上,即150米每秒以上,此时转弯半径至少也该有60到70米。如果以与地面夹角60度的大角度俯冲,德军飞机只能用一到两秒瞄准射击正在左右机动的苏军飞机,然后赶紧拉杆改出,否则就会拍死在地面上。 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取得战果,高超的技术和逆天的运气缺一不可,所以很少有贴地飞行的苏联人被德国佬用俯冲的方式打下来。只是如此一来,敌机就会轻松地利用速度优势跟在苏联飞行员后方,苏联飞行员的处境只能算是从绝境改善到危境,如果没有战友掩护,还是十有八九要被德国人打下来。 琢磨出这种战术,这也算是一种弱者的智慧和无奈了。 降低高度之后,罗贝尔与德卡斯特罗收了收油门,与速度较慢的伊尔-2平行飞行,双方距离约为200米。如此以来,无论敌机选择攻击谁,另一个编队都可以转向攻击咬尾战友的敌机。 坐在机舱里的罗贝尔手依然很稳,只是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失去主动权沦为猎物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第九章 骑士与修士(3) 罗贝尔通过头顶的后视镜瞥到了敌机模糊的影子,像是在餐盘里爬行的苍蝇一样恶心,不过他暂时无法确定德国佬是冲谁来的。 来攻击他跟僚机?那就要面对3架伊尔-2堪称凶狠的火力。攻击伊尔-2?那就要面对他和僚机灵活的截击。无论如何,敌寡我众,他们这一团刺猬并不好下手。 说不定德国人干脆知难而退了呢? 但德国人那更加尖锐的引擎声越来越大,显然是不甘心就此罢手。看来这俩德国佬要么是高手要么是愣头青,但能放出来巡航的飞行员怎么可能是后者呢? 罗贝尔感觉自己手套里的手心已经满是汗水了。 “敌机靠近!大角度俯冲!”德卡斯特罗在右侧提醒他。 “稳住,不要现在就开始乱扭!” 过早机动只会浪费能量,降低航速,反而会使吃炮弹的风险增大。 回头望去,左侧的伊尔-2们也是如此,他们继续飞行,稳若群山。 终于,罗贝尔确定了德国人的打击目标:“冲我们来了!准备!右转!” 在他猛拉操纵杆右转的同时,一串炽热的弹头便贴着罗贝尔机身左侧划过,两条轨迹不同的曳光弹显示出,两架德机都是冲他来的。尽管没能击中他,但两机并不恋战,直接利用能量优势拉升扬长而去,轻松地避开了伊尔-2打出的炮弹。 真是奇怪!罗贝尔冒出一头冷汗的同时忍不住思量:两个德国佬明明有技术,却选择了相当保守的打法,只攻击了自己一人。不过无论如何,躲避开德国佬的这一次攻击后,罗贝尔带着僚机同伊尔-2们重组了编队,准备迎接德国人的下一次攻击。 五分钟后,下次攻击来了——德国人这次还是出乎意料的只盯着罗贝尔打,只是又让他险之又险地躲过去了。 现在就算罗贝尔再迟钝,也能看出这俩德国佬就是在针对自己。 “他们老盯着你打呀!怕不是那个鸟王牌的朋友来寻仇了!”德卡斯特罗也觉出不对味了。 “这是好事!”罗贝尔用袖子抹去了头上的汗珠,“他们都是硬茬子,你们恐怕应付不来!” “向团长求援吧,3号!” 罗贝尔没有犹豫,立刻调整频率,向团部简明扼要地报告了自己的位置和情况。守在电台前的李尔斯维克受到消息,立即安排一中队中队长斯捷潘带队升空接应。 只是斯捷潘到达罗贝尔这里至少是二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足够那俩德国人对罗贝尔倾泻掉所有子弹了。但援军的接应依然很重要,因为万一德国人也叫了帮手,罗贝尔可没能力应付那么多人。 想到这里,罗贝尔看了一眼身后,德国佬已经飞到了比己方高一千多米的高度上,俨然准备好下一次攻击了。 两分钟后,罗贝尔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德国佬的下一次攻击。但德国佬这次比上次更加精明,两架敌机选择分别向罗贝尔的左右两侧打提前量,要不是罗贝尔碰巧做了个桶滚、没有偏离航线太远,恐怕现在已经入土了。 “我成他妈的斗牛士了!” 他的挡风玻璃被打破了一块大窟窿,冷风一吹,罗贝尔只觉被冷汗濡湿的衣领冰冷刺骨,这种刀尖上跳舞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 正当他抓紧深呼吸平复心情,而后谋划下一次该在这场赌命的戏码里做出怎样的选择时,他的电台中传来了一阵模糊的声音。他急忙松开控油门的左手,将电台拧至公共频段,然后那模糊的声音便清晰了起来。 声音的主人正在用惨不忍睹的法语建议,让伊尔-2编队同罗贝尔拉开距离到三百米,如此他们可以更早转弯截击,或许能帮助他解围。 罗贝尔只觉得这声音与法语令他感到熟悉,不过他也来不及思量,立刻同意了伊尔-2飞行员的建议,然后便带僚机拉开了与他们的距离。如此做法难说对伊尔-2们是好是坏。虽然此举无疑使伊尔-2更加暴露,但如果德国人铁了心要收拾罗贝尔,离他更远反而更安全。 结果答案很快揭晓,德卡斯特罗在电台中大吼:“他们还是冲你来了!” 这次罗贝尔的运气终于差不多要用尽了,敌机一次俯冲虽然还没把他打下来(估计敌人也该对他的实力感到惊讶了),但他的左翼翼尖已经被削去一块,左侧襟翼在被打成筛子之后被风吹走,机身后段上也布满了弹孔,整架飞机顿时摇摇欲坠。 根据此前在乌克兰地区驾驶雅克-1的经验,罗贝尔知道这架胶合板拼成的飞机恐怕很快就会散架,他将高度升高到三百米,正打算跳伞,却突然想到那两架德机一直都在用短点射射击,炮弹和子弹应该都还没有用完,要是他就这么跳伞了,德国佬肯定会选择继续攻击其他人——他们可没有自己这种个人素质和战机质量双双过硬的条件。 既然如此,不如再勉强飞一段,至少到德国人进入俯冲阶段之后再跳伞,即使不能骗一些德国人的弹药,也至少迫使他们临时更易目标,从而增加他们的攻击难度。 “你快跳伞吧,3号!” “马上!”罗贝尔说完,便关掉了电台,带上了航空地图。他接着偷偷打开座舱盖,随后从身体右侧拔出安全带插销。在做好跳伞前的最后准备后,罗贝尔便盯紧了两架贼心不死的德国佬,然后在心里默算着距离。 等到两架敌机快要开火的时候,罗贝尔果断起身从飞机左侧翻出驾驶舱,然后立刻打开降落伞。 降落伞没有给他弄出些幺蛾子,正常地打开了,他的小命算保住了一半。正当他长吁一口气,准备检查脚下的地形,考虑该怎么回返部队的时候,却猛然听到有子弹破空的尖啸传来。 他骇然抬头,只看见自己的降落伞上被开了一排窟窿眼!这群混账东西! 罗贝尔愤怒之余,也感到了一丝绝望,这下真的是要完蛋了! 被开了洞的降落伞不断漏风,虽然不至于让他直接自由落体,但下落速度确实越来越快,落地时怕至少也得摔断腿。更糟糕的是,德国佬甚至仍旧不打算放过他,而是在开火过后加速驶过他降落伞的上空,想利用气流将伞上的破损撕得更大,非要让他直接摔死才算完。 悲愤之下的罗贝尔拔出手枪,朝着敌机的机尾进行徒劳的射击。 但是很快有人替罗贝尔出了气,从右侧飞来的炮弹削去了那飞机的一大块垂尾。而德卡斯特罗也不甘示弱,直接追在那架该死的飞机后面不管不顾进行扫射,直到那架飞机冒着黑烟坠落,以及自己也被他的僚机击落。 罗贝尔确实很感激奋不顾身的战友,但他现在的坠落速度已经越来越快,已经无暇考虑这些事情了。 他低头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扔掉了身上所有的物品,接着屈膝做出了跳伞落地时标准的防冲击姿态。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声脆响,接着剧痛传来,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踝骨粉碎的声音。但他很快意识到,粉碎的并非踝骨,而是水上的冰层! 罗贝尔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心情,他拼命想摘下身后的降落伞包,但他这一身厚棉衣本就笨重,沾了水后更是沉重无比,再加上同样沾水纠缠在一起的降落伞绳,他试了几下都没挣脱,最后只得拆下手套去取挂在腰带(现在已经泡在水下)的匕首,然后抓紧割断绳索。 接着问题来了,他该怎么出去呢? 他试图趁着自己还没沉下去,伸手去攀住两侧的冰层。但正如伊里奇下士所说,“今冬是个暖冬”,冰层并没有结多厚,他一抓便扯下来一大块冰。而这个时候,他的棉衣已经浸水越来越重,正拼命把他往水里拖。 罗贝尔只能先脱掉棉外套,但脱棉裤实在是有心无力了。他随后拼命回忆着两年前在空军学院的“冬泳”经历,玩命捣开冰层向岸边划去,只划了不到五分钟,他的下半身都被冻得失去了知觉,但到岸边还遥遥无期。 罗贝尔简直欲哭无泪,这是个湖啊! 好在由于大地和湖水比热容的差距,在湖水还没有完全结冰的时候,岸边的冰越来越厚,罗贝尔终于可以用匕首作支点将自己拖上冰面,然后一鼓作气爬到岸上。 登岸之后,罗贝尔尝试抱着一棵桦树的树干站起,但多次尝试却都不成功,于是便心知腿脚受伤严重。他环顾四周,只见林木遍野、无边无际,一摸口袋,火柴也已受潮,他顿时心灰意冷:“就算能走,也要给冻死在林子里了。” 罗贝尔叹了口气,艰难地翻过身,依靠着大树休憩。过了一会,他翻开手枪套的盖子,准备在活活冻死之前给自己个痛快的——反正他这个基督徒也就流于形式,本质上根本不相信有什么上帝天堂,别让自己临终前太难受才更重要。 他接着打开自己上衣口袋,将他和泰勒的合影拿出来仔细端详。 说来也奇怪,他回忆了一番往事之后,虽然意识越发模糊,但并没有那种冷得要命、令人无法忍受的感觉。看来有时人之将死,倒也没有那么痛苦。 他感觉自己困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合上双眼昏昏欲睡的罗贝尔感觉到有人在扇他的耳光。 “醒醒,同志,别这么放弃!(俄语)” 第九章 骑士与修士(4) “今天在天上真的是谢谢你啊。如果不是你和你的僚机帮忙,我们三个机组六个人恐怕一个也跑不了。(俄语)” 罗贝尔披着苏联战友发臭的大衣瑟瑟发抖,一言不发地望着篝火发呆。在他的面前,只穿着飞行员皮夹克的苏联中士一边絮叨着一边帮他烤棉裤,得不到罗贝尔的回应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也知道后者的俄语确实很差。 中士已经了解到,面前这位踝骨骨折的法国飞行员会说法语、德语和英语,但他只是一个出身农村的普普通通的轰炸机后座机枪手,而且年逾四十,实在不懂得那么多门外语。 “这可是精通三门外语的知识分子啊!”中士在帮忙烤干衣服的时候都在想。 只是这里没人提醒他,罗贝尔的祖国是法国,母语就是法语,哪来的“精通三门外语”。 “你现在也不能走路了,等衣服差不多烤干,我就砍树枝做个爬犁拖着你走,你坚持坚持,咱们回部队里蒸桑拿喝酒去。(俄语)” 罗贝尔也不管听没听懂,只是漠然点头:“谢谢。(俄语)” “同志之间,客气什么!(俄语)”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中士感觉棉裤烤的差不多了,就让罗贝尔先穿上。他随后到林子里用小刀劈了一些树枝,再将罗贝尔的飞行员夹克盖在上面,如此便造出了一个极其简易的爬犁。 将罗贝尔搀扶上去之后,中士拖拽起来仍感吃力,但总比直接背着伤员省劲。而且伤员的双脚俨然已经骨折,根据救护人员讲授的急救课程,骨折的伤员应该尽量抬、而不能背。现在这林子里就中士自己一个人,抬当然不可能,但拖或许能比背强一些。 中士拖行了罗贝尔几步,就留意到这位法国飞行员正用手扒地面帮他省力。中士于是笑着说:“别费劲了,外国同志,你这样把手磨烂也不能帮我省多少力气。(俄语)” 但罗贝尔似乎听不懂他说什么,仍旧用冻得通红的手抠着积雪成冰的地面向后划,中士几次劝解他都置若罔闻。无奈之下,中士只好又去捡了两根粗树干给他,然后摆出了一副滑雪的姿势演示给他:“你就像滑雪那样,滑雪会吗?(俄语)” 罗贝尔点头,接过了两根树枝,两人便继续向北行进。中士毫无疑问是个热心肠,他见罗贝尔在后面昏昏沉沉的,生怕他就此长眠不醒,于是便主动同他交谈:“我叫康斯坦丁·奥夏宁,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俄语)” “我叫罗贝尔·让·克吕尔,同志。(俄语)” “果然是前些天帮我们教训了德国人的那个飞行员。”中士再度笑了,“那你是什么军衔啊?我看不懂你袖子上那些条条杠杠的。(俄语)” “我是中尉。”整句话里罗贝尔就听懂了“军衔”一个词,倒机缘巧合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中尉,中尉了啊……”奥夏宁中士叹息道,“我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儿子,也是中尉,不过他是内务部边防部队的,还在部队上养军犬,就是那种那么大的狼狗,看着真吓人,不过撒起娇来倒跟村里的小土狗没什么两样嘛!” “……” “他长得更像我,但性格却更像他的妈妈,不太爱说话,动不动就害羞。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女朋友,真让人发急。但两年前他突然给我们写信,说要跟一个在联谊会上认识的女学生结婚,真让我们又惊讶又欢喜!(俄语)” 罗贝尔听不懂中士在说什么,“嗯”了一声作为回复,然后继续“滑雪”。但奥夏宁中士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中:“他挑中的那个姑娘叫丽达,那可真是个俊俏温柔的姑娘,让我和我老婆高兴得合不拢嘴。而且结婚刚刚两个月,丽达就怀孕了,去年年初,我就有了一个孙子。哎呀,现在想想还是令人高兴!(俄语)” “……” “可是后来打仗了,我的儿子就没了……虽然他们只说是失踪,但我知道……失踪就是没了。他是政工干部,当不成俘虏,要是能跑早就跑回来了。我老婆还成天念叨着,盼望我们的瓦夏还能回家,但战争嘛……(俄语)” “嗯……” “因为我内战的时候就是机枪手,所以又响应号召重新参军——虽然因为身体不好只能坐着打机枪就是了,我的老婆也在厂里干活,实在没空照顾孩子,丽达后来也参军去了,所以孙子只能拜托亲家母照顾,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见到我的小孙子。(俄语)” “……” “嗨,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奥夏宁中士自嘲地苦笑,“你也听不懂,就当我纯放屁了。(俄语)” “嗯。” 罗贝尔的回应令奥夏宁哭笑不得:“你接的还真好!(俄语)” 两人继续在林间跋涉,每走一会,奥夏宁中士就提醒一声罗贝尔:“别睡着了!(俄语)” 罗贝尔就回答:“好的,我不睡。(俄语)” 只是很快,罗贝尔开始高烧,说话也不清晰了。 “泡了水,湿衣服又没及时脱下来,发烧还不应该吗?”奥夏宁中士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脚步,从虚弱的罗贝尔手中取回两根木棍扔掉,“你帮不上什么忙了,扔了木棍减重吧。(俄语)” 罗贝尔只有叹息的力气了。 奥夏宁中士拖着罗贝尔,借助地图和指南针的帮助缓慢地走出森林,接着穿过一片覆雪的农田,沿着一条荒芜的道路继续向北。两人一路上看到的双方的飞机残骸就有十几处之多。有几处甚至就是刚刚那场空战造成的——或许德卡斯特罗的飞机也在其中。 罗贝尔低声问道:“我的僚机……(俄语)” “你的僚机……他应该在你被击落之后很快就被击落了,而且我们都没看到他跳伞。(俄语)” 这个法国飞行员很没出息地流泪了。 听见罗贝尔在身后抹眼泪,百战余生的奥夏宁根本升不起去指责这个法国人软弱的想法。他同样步履艰难、思绪万千。正当他也忍不住要为自己牺牲的战友和儿子流泪时,他突然看见了地平线上出现了教堂的尖顶。 “嘿,同志,我们或许有救了!(俄语)” 之所以要说“或许”,是因为奥夏宁从坠毁的飞机上捡来的航空图标注敌我态势并不清晰,他只能确定这个村子大概还在苏军的控制下,但是说不住会不会有德国人在他们艰难跋涉的时候将其占领。 于是奥夏宁便将罗贝尔拖到农田旁的水沟里,用树枝将其伪装起来,然后自己带上手枪前去侦查。过不多久,奥夏宁便高兴地带着两个健壮的妇女提着担架,将罗贝尔抬进了村子。 或许是错觉,进入村庄的罗贝尔仿佛听到了悠远高洁的圣咏歌声,越是靠近教堂,声音就越发明显。他以为自己已经产生了幻觉,但在他被抬进教堂之后,就被面前发生的一幕惊呆了。 一名高大瘦削的空军中尉站在教堂的圣坛上,上身的红军1939年套头衫还算完整,下身的裤子便破破烂烂的,甚至有烧焦的痕迹。冬日的日光透过教堂的窗口露在他的身上,他神态舒缓、目光平和,如同圣徒一样站在主基督的圣象下,高声在村民的面前用一种罗贝尔从未听过的语言吟唱着圣歌。而他面前的村民们则一脸肃穆,纷纷垂首为前线的亲人祈祷。 罗贝尔出神地望着这一幕,沉重的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这一幕也让奥夏宁中士惊呆了。 那个空军中尉向出现在教堂入口的几人微微点头,继续吟唱直到圣歌结束,他接着换回了罗贝尔能听懂几分的俄语:“愿临危祖国顽强,前线官兵平安,陷寇生民无恙,阿门——” 在场所有村民——几乎没有青年,全是老朽无力的妇孺老者——无不虔信地望着神坛上的苏联军官,一齐画十字回应:“阿门!” 名义上还是个天主教徒的罗贝尔按照公教会的礼节划了十字,就连奥夏宁中士犹豫了一会,也跟着划了个正教十字。 在居民散去之后,奥夏宁中士终于忍不住向那个极为淡定的空军上尉发问:“亚历山大·杜卡斯基同志,你还会干这营生呢?(俄语)” 杜卡斯基中尉显然没有因奥夏宁将“布道”称为“营生”而感到不快,他无奈地笑了笑,从神坛上走下来:“如果不是这里的留守老人已经为前线的子弟焦虑到了几乎无法沟通的程度,我也不会在这里装神弄鬼。(俄语)” “你唱的是啥啊?(俄语)” “希腊语的《圣子升天歌》。”杜卡斯基神色坦然,“也算是我会的为数不多的家乡的歌谣了。(俄语)” “你不是格鲁吉亚人吗?(俄语)” “我故乡在爱琴海畔,距离士麦那不远。(俄语)”杜卡斯基说罢,留意到了担架上的罗贝尔,然后立刻换上了法语,“罗贝尔·克吕尔同志,你还好吗?(法语)” 听到这熟悉的糟糕法语,罗贝尔总算想起了这是哪位,他擦去泪痕,强打精神道:“我的踝骨碎了,倚重的助手也凶多吉少,恐怕算不上好。(法语)” 杜卡斯基按着罗贝尔的肩膀以作安慰:“我马上请村里的干部找马车把我们送回部队,等您养好伤,我们再去给战友们复仇。另外,今天的事,我们整个分队都承了您的情,如果不是您和您的战友舍身相助,我们只怕一个都走不了,现在六个人却活了五个——这都是您二人的功劳。(法语)” “功劳谈不上,但咱们一定会再配合作战的。(法语)” “一定有机会的,说不定我还能做你的僚机呢,法国的‘骑士’(法语)。” 第十章 四一年的最后一月(1) 罗贝尔先在医院里昏睡了四天,第五天才转醒。他一觉醒来,只一歪头,便注意到了医院的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 负责看护他的勤务兵意识到了罗贝尔的异动,急忙从板凳上起身:“您终于醒了,我这就去报告比约特少校。” “等等……”罗贝尔几乎要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不过他不在意这件小事,他从被子里掏出虚弱的手臂,指向了窗户,“今天天气很冷吗?” “是啊,中尉。”法国勤务兵重重地点头,“昨天晚上开始下雪,今早气温突然就降到零下20度了,真够要命的,麻雀都冻死了。” 罗贝尔不再说话,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心满意足地躺回到床上。他所处的病房是一个安静整洁的单间,显然超出了他这个中尉应有的待遇,也不知道苏联方面是看在谁的面子上才给了罗贝尔这种厚遇。 罗贝尔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头顶的药瓶,然后继续伴着浑身的疼痛闭目小憩。 半个小时后,两肩满是雪花的比约特来到了罗贝尔的病房中:“又睡着了吗?” 罗贝尔缓缓睁开眼睛:“没有,只是在打盹。” “你这次可真是捡回一条命啊。”比约特顺手从门后抄过一个三脚凳放到罗贝尔的病床边,动作驾轻就熟,显然不止来过一次,“踝骨骨折、肺炎、败血症……” 罗贝尔“配合”地咳嗽了两声。 伤病交集之下,罗贝尔成了四个法国飞行员中最经不起颠簸的,比约特也就没法将他千里迢迢送去伦敦或者开罗,幸而红空军给了罗贝尔这个“自由法国援苏空军代表团团长”远超其军衔的照顾,以确保他将来能够完全恢复,重返天空。 “俄国人这么做,一是因为你五天前的行为本就值得大加褒奖。二是现在德国佬那边在疯狂宣传,说他们打死了最出色俄国的飞行员‘诺曼骑士’,俄国空军就更需要你重返天空、戳破德国人的谎言了。” “我应该算不上最好的苏联飞行员吧?” “确实,根据俄国人的统计,目前战绩最好的飞行员总共取得了8个战果,比你还多一个。而且你这战绩还是从1940年开始算的,人家只算进去了俄德开战以来的。” “他之前也有战绩吗?” “马德里上空揍过意大利面条兵,武汉上空踹过日本猴子,跟德国佬开战前就是王牌了。” 罗贝尔闻言敬佩不已,用虚弱的声音感慨:“反法喜寺老前辈了啊。” 见罗贝尔仍旧十分虚弱,比约特便准备告退,让前者安心静养:“总之,你就在莫斯科好好养伤。医生说你的伤势都能恢复,明年夏天之前绝对能重回一线,我就不打扰你了。过两天你的战友也会来看你,养好精神,到时候再聊。” “气温骤降,苏军反攻在即,他们哪还有空来看我……” “这你就不知道了。”比约特笑了笑,起身将板凳放回原处,“德国人御寒措施做的很差,飞机、坦克都差不多要趴窝了,现在只能单方面挨炸,既然如此,何必需要太多战斗机去护航呢?” 罗贝尔再次咧嘴笑了。 “安心养病,我先走了。” 比约特戴上帽子准备离开,他刚出门,罗贝尔就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慌忙把他叫住。 “怎么?” “别向我父亲报告我的伤势,反正都能康复,就不要让他白白担心了。” “放心,将军要是问起来,我们就说你转入地面训练了。” 罗贝尔这才放心睡去。 ………… 在罗贝尔修养的日子里,继续进攻的德军已是强弩之末。从南面进攻莫斯科的古德里安面临着红军的激烈抵抗,数日不得寸进,进军莫斯科已经成了一句空话。 北进乏力的古德里安进而希望先南下肃清图拉附近仍旧坚持抵抗的苏军,并一度截断图拉到莫斯科的公路,但此举不但没有改善德军第二装甲集团军的处境,反而使其陷入到被苏军两个集团军夹击的窘境中,最终只得仓皇撤退。 身居托尔斯泰故居的古德里安早已不复意气风发,他颇感消沉地发现,经过近两月的高烈度作战,他的集团军尚能维持战斗力的坦克仅剩区区25辆,而缓过劲来的苏军却越战越勇,摩拳擦掌。 在严寒的打击下,严重缺乏御寒物资的的德军产生了很大的非战斗减员,甚至出现了部署在野外的部队一夜之间整排整连失去战斗力的情况,飞机、坦克、汽车、摩托几乎全部趴窝,油箱里的汽油凝结成胶状。 德军要想维持发动机正常运作,就只能使其昼夜运转不停,如此一来,消耗的油料就成了天文数字。最终的结果就是,德军仅剩的坦克、战机等装备也因此大多不能正常使用。 更何况,缺衣少食的德国人还不得不将宝贵的燃油烧掉取暖,他们不少人的冬衣还在波兰境内呢。 莫斯科西面德军的情况倒比南面的好一些,罗贝尔醒来的那天晚上,第七装甲师的第25坦克团和第6摩托化步兵团越过莫斯科-伏尔加运河,占领了一个大型发电站,并最终突进到距离莫斯科仅有30公里的亚赫罗马。 在三天后,德国第62装甲工兵营的一支小分队阴差阳错地从苏军防线的突破口穿入到希姆基以东,此地距离克里姆林宫仅有十公里,以至于德军宣传部门都开始欢呼“先头部队已经看到了克里姆林宫的红星”。 但仅仅三个小时后,这支小队就遭受了红军334步兵师毁灭性的打击。不过即使该师没有消灭这一小撮渗透部队,德军的宣传也仅仅是宣传罢了,且不说希姆基到克里姆林之间屋舍林立,有太多遮蔽视野的障碍物,单说所谓“克里姆林宫的红星”:为了防备德军可能的轰炸,克里姆林宫塔楼上的红星早在十月初就摘下来了,到今天还靠在仓库里没装回去,德国人的望远镜还能透视不成? 莫斯科寒风的呼啸淹没了远处的炮声,身居莫斯科的罗贝尔听不到前线炮火的轰鸣,只能从报纸和广播中了解战友们的战况。 12月3日,罗贝尔的败血症和肺炎都已经好得多了,于是他趁着护士给他的屋子通风消毒的机会,请求勤务兵推着他在走廊里转转。勤务兵获得护士的准许后,便答应了罗贝尔的要求。 苏联的护士怕虚弱的罗贝尔再着凉,于是从隔壁伤员那里借来一件军大衣,上面还挂着陆军学员军衔。罗贝尔有些好奇地问护士,勤务兵帮他做了翻译:“学员训练受伤了吗?(俄语)” “不是。”护士回答,“是波多利斯克炮兵学院的伤员。(俄语)” 护士话音未落,罗贝尔便看到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军校生驾着拐杖走到隔壁门口,正微笑着向自己招手,罗贝尔见状也笑着挥手回应。 勤务兵向隔壁的军校生点头致意后,便推着罗贝尔在走廊上四处逛。让勤务兵推着走了一段,罗贝尔才发现这家医院着实不小。看往来医护、伤员和勤务的军装,这医院大概是红空军的机关医院,住在这里的大多是负伤的飞行员,其他兵种的伤员也有,但是并不多。 因此在路上,不断有负伤的飞行员向坐在轮椅上的罗贝尔打招呼,甚至还有人干脆用法语向罗贝尔自荐,希望伤愈后能进入427团与他并肩作战。罗贝尔起初还很高兴,但是当他想到德卡斯特罗、恰班、鲁吉亚诺夫这一长串的名字,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苦涩了。 “去大门看看吧。”罗贝尔叹了口气。 “长官,门那边人进人出,漏风很冷的。”勤务兵提醒道。 “没事,我现在更需要透透气。” 勤务兵拗不过他,只好推着他穿过回廊走到大厅,停在一个能看到大门的位置上。这里确实如勤务兵所说,温度比医院内部低不少,而且每有人进出,都会带进来几片雪花和一缕寒风。 “我们回去吧,长官。” “再等等。”罗贝尔感受着身体上传来的痛楚与寒意,莫名觉得轻松了不少。 门再一次开了,有四五个身着棉大衣的军人走了进来。在他们开门的时候,罗贝尔看到了街上有一群身着白色军装、背着滑雪板的军人列队走过。 那几个穿军大衣的军人进门之后,立刻注意到了正在盯着门口发呆的罗贝尔,接着在湿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维持着平衡,小心翼翼地围拢到了罗贝尔身边。 这几个人实在有些过分魁梧,罗贝尔还好,只是好奇地抬头打量他们,但他的勤务兵却有些慌张,下意识地紧紧扣住罗贝尔轮椅的把手。 “怎么出来了?这里多冷啊。”为首的军人摘掉围巾,他正是427团的政委卢申科。 罗贝尔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最近伙食不错啊?” 卢申科闻言立刻笑出声,他解开大衣的扣子,敞开前襟给罗贝尔看看——好家伙,大衣下面套棉衣,棉衣里头套毛衣。 “德国鬼子快要被冻死了。”他身后的李尔斯维克脸上也带着笑意,并回身推开大门,指着外面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袍队伍说道,“咱们西伯利亚的援兵也到了!” 第十章 四一年的最后一月(2)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朋友们。” 形容枯槁的贝内迪克特环视众人,接着无可奈何地笑了:“大家选择挨冻,还是挨饿?” “看来谈判失败咯?”前人偶、现邮递员马蒂尔德捋着耳畔干枯如秋草的鬓发,缓慢地发问,“他们不打算给我们涨工资?” “成功了,但也没成功:他们打算只给我们涨工资10%的工资,这让我们有了一线生机,否则就凭1500法郎的月薪,只花在食物上,也只够我们每天吃500克面包,煤球、水电什么都买不起……蒙特尔的租金也没戏。” “我已经不用交租金了。”被点到名的蒙特尔缓缓说道,“我的房东被抓去服苦役了。” “你可真走运。”众人面无表情地打趣。 “是啊。”蒙特尔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所以我们现在的薪水是1650法郎,咱们合计合计这钱怎么花,然后集中起来去买面粉、煤炭什么的,也好跟黑市上的那些奸商砍价。” “我算算吧。”曾跟德内尔是战友的邮递员雨果·拉法叶拿过纸币,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着,“按照面粉摄取量最大化来算,也就是所有的煤炭都用于烤面包而非取暖,嗯……我们应该在面粉上花1365法郎,煤炭花285法郎……此时我们的月工资可以让我们每天吃大概1200克面包。” “怎么比贝内迪克特算的多了这么多?”有人问道。 雨果白了那人一眼:“因为贝内迪克特算的是去街上买现成的面包,自己烤肯定更便宜啊。” “将面包量削减一点,加点副食品吧,不然夜盲、脚气病啥的全都来了。” “你倒提醒我了,我这还是算的白面粉,要是掺燕麦或者麦麸,我们还能吃到嘴里更多,顺便还能解决维生素缺乏的问题,然后再适当加一些蔬菜,比如洋葱,一份‘健康食谱’就完活了。凭咱们的工资肉蛋奶想都别想,补充营养得各凭本事。” 蒙特尔叹了口气:“咱们能光吃面包,孩子咋办,牙都没扎齐咧。” 马蒂尔德见状主动帮忙:“我吃的少,又跟邻居一块住,再匀你200法郎买牛奶。” 蒙特尔羞愧地低下头:“真对不起。” 邮递员中最年长的威斯多克提醒他道:“将来小子饭量肯定越来越大,你还得再想办法,或许可以买几个花盆在家里种土豆。” 不止是蒙特尔自己,其他人也都睁大眼睛看向威斯多克:“土豆好养活吗?我没种过东西。” “很好养活,14年的时候我母亲一个抄写员都能种出来。” “行,那我下班就去买几个花盆。” “不用买花盆,用木头箱子、纸盒就行,还省钱。” “那感情好。” 威斯多克发言之后,大家顺便就将话题引到了他的身上:“老爷子还不打算退休吗?” “想退啊,我都六十多的人了,腰腿肩没一处舒坦的地方,一下雨浑身疼。可是退了没钱使,退休金也不知道能不能发……本来还指望亨利养我,现在亨利还不知道在哪个战俘营里当苦役呢!” “或许可以麻烦薇尔莉特,咱们凑笔钱,让她帮忙运作运作。” 威斯多克用鄙夷的语气反问:“求那个德国娘们有用吗?” “这个家伙,当初还给马蒂尔德写信鸣不平,现在倒好,完全成了一个德国人!咱们多少年的同事,请她办点事还要吃那么多回扣,咱们饿成麻杆,她倒还吃得油头粉面!” 马蒂尔德想要维护薇尔莉特前辈,却无法开口,她总不能对大家说,薇尔莉特吃的所谓“回扣”全都给她用作接济和组织那些抵抗战士了。那6个人都从集中营或战俘营中逃出,他们或者受伤暂时没有工作能力,或者不能抛头露面,几乎全要着落在薇尔莉特身上。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让大家都讨厌薇尔莉特也不算坏,至少能降低薇尔莉特暴露的风险。 正在此时,下班的钟声终于响起,贝内迪克特不再多说,只是嘱咐道:“后天下班后领薪,每人1650法郎,莫要忘了。” “谁会忘记拿钱的事啊!”众人不愿在德国人的视线下多呆一秒,答应下来之后便立刻散去了。 在出门之前,马蒂尔德叫住了威斯多克:“大叔,我想和您商量个事儿。” 见叫住他的是年轻的马蒂尔德,威斯多克紧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什么事啊,我的小知更鸟?” “关于您退休的事。”马蒂尔德跟在威斯多克身旁说道,“您现在在家只有一个人吧?” 威斯多克叹了口气:“是啊,老婆去世了,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关着呢……” “我有一个远房表弟,为了逃脱苦役躲在了城区,现在找不到工作,坐吃山空总不是个事儿,所以……” “你想让他顶了我的差事?倒也不是不行,我这身老骨头真快顶不住了,现在占领军不给油,摩托车都没法用,蹬自行车上坡简直是要我的命啊。”威斯多克停下脚步,将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拿在手中,露出了花白的头发,“不过我们最近好像还要招工,你让他直接过来应聘就是了,何必来找我呢?” “顶了你的差事,我才好叫他照顾你啊。”马蒂尔德笑道,“你家有空房间吗?顺便租给他,还能拿些许租金。我这个表弟品性可是极好,你俩搭伴过活,彼此间还能有个照应,就当他给你养老了。” 威斯多克一听就心动了,马蒂尔德的方案对他来说确实不错:“那感情好,不过我打算先见见那个小伙子,他是个什么人啊?” “他现在刚二十岁,之前一直住在奥尔良,到巴黎来上的高中,他初中时跟他舅舅打猎的时候被误伤了肩膀,从此落下残疾,现在右臂没法抬过肩膀。不过因祸得福,正好不用去打仗了。” 听说马蒂尔德的表弟是个残疾人,威斯多克有些怀疑:“德国人会让他去服苦役吗?” “安夫人一个孕妇都能被抓走,何况他这样一个有自理能力的青年。” 于是威斯多克的疑问打消了,他要求见马蒂尔德的这位表弟一面,然后再决定是否答应她的请求。马蒂尔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双方便约定,明天中午午餐期间在萨伏纳里地毯厂(这个地毯厂以前是造肥皂的,所以被称为“肥皂厂(savonnerie)”)大门那里见一面。 两人之后各自离开,赶在宵禁之前回家。如今巴黎的宵禁令已经形同虚设,但难保不会有维希警察或者德国警察以“违反宵禁令”为由勒索路人,以便赚两笔外快。一百法郎虽然不多,但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穷人来说,也够肉疼了。 半个小时后,马蒂尔德返回到家中,隔壁的梅里埃大婶已经做好了晚饭。她笑着跟大婶打过招呼,便在鞋架旁换上了拖鞋,然后去洗手间洗手。当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餐桌旁又多了一个人——那正是她的“表弟”艾德蒙·蒂贡。 “还顺利吗?”梅里埃大婶问道。 “顺利,明天就让艾德蒙去地毯厂跟老威斯多克见一面,这事基本就能定下来。” “谢谢,马蒂尔德姐姐,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了。”蒂贡腼腆地说道。 “哎,客气什么!”马蒂尔德笑着拉开椅子,坐到了蒂贡的对面,“老威斯多克大叔是个好人,不能太难为你,租金不会要的太高,你就放心在那里住着,以后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我明白,姐姐。”蒂贡说完,用左手拿起了刀子。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马蒂尔德提醒道,“老威斯多克也是邮局的老员工了,跟罗贝尔很熟,如果他提起来,你千万不要说自己跟罗贝尔认识。” “你放心。”蒂贡再次笑了笑。 “那就祝你好运了,地毯厂下面的洗衣店会给占领军的旅馆送洗好的地毯、挂毯,而那正是你负责的区域,到时候厂里的同志会主动找你街头,暗号记熟了吧?” “万无一失。” “那就好。” 三人一块吃完了饭,又点上一根蜡烛聊到夜里十点,才各自返回自己的房间。第二天一大早,马蒂尔德便起床洗漱,准备上班,而她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面包与水。 “早上好,艾德蒙。” “早上好,马蒂尔德。”蒂贡感慨道,“马上我就要告辞,这些日子实在是叨扰了。” “战友之间,何谈叨扰。” “将来胜利了,我一定邀请你到我家也住些日子。” 马蒂尔德抬起头,看了一眼蒂贡微微抖动的睫毛,以及睫毛下有如琥珀的棕色瞳孔,然后笑着回答:“你应该把漂亮的女孩领回家住,而不是你‘表姐’我。” “你就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蒂贡认真地回答道,“有人说那位‘和平少女’薇尔莉特是法国手记人偶的门面,但我没有见过她,我不相信她会比你更美。” 蒂贡突如其来的进攻令马蒂尔德一时失措,她慌张了很久,才在蒂贡的审视下发声:“你将来应该有机会看到薇尔莉特,那是你就知道什么叫名不虚传了……至于我,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 “我明白,我也不会在战时考虑太多男女情长之事,毕竟我们还是‘表姐弟’嘛。不过我请求你告诉我,未来我们有没有向情人方向发展的可能?” 马蒂尔德的脸涨得通红,过了好久,才微微点头。 蒂贡咧嘴大笑:“如果战争结束时我们都还活着,我就正式邀请亲爱的马蒂尔德小姐到奥尔良做客,请您届时务必不要拒绝!” 马蒂尔德深吸了一口气:“赶紧吃饭,我上班要迟到了!” 第十章 四一年的最后一月(3) “即使不考虑合众国与辣脆德国在意识形态和全球利益上的水火不容,格里菲斯先生,您也应当注意到,合众国与日本帝国的战争业已迫在眉睫了。自从国会批准对日本进行全面禁运之后,两国就已经滑向了战争边缘,更何况如今日美谈判已经陷入僵局。(英语)” “但是,戴泽南将军。”通用电气公司的副总经理身体微微前倾,“我已经得到确切消息,日本已有接受我国方案的意向,其内阁正在讨论,或许不日就会遣使与我国达成新的条约。(英语)” “恐怕这只是日本放出的烟雾弹。(英语)”德内尔平静地回答。 “何以见得?(英语)” “自1931年鲸吞中国的东北四省一来,日本在外交上可有过任何退让?莫说是退让,甚至停滞不动都未有一次。民意鼎沸之下,稍有退步,当政者都将成为众矢之的,就算东条内阁想要接受美国的条件,他就不担心再闹出一次‘皇都不祥事件’?毕竟如今不想跟美国开战的是海军,而不是陆军。(英语)” 格里菲斯副总沉吟了一会,仍旧有些拿不准,于是继续问道:“即使是日本陆军,也不该对美日之间的实力差距毫无认识吧?(英语)” “如果日本不想征服美国,只想凭借巨大的水体阻隔,保持其海军在西太平洋的战略优势呢?就像1905年日俄战争那样。(英语)” “确实有这种可能。(英语)”格里菲斯点头承认,然后为自己点上了一支雪茄,抬手示意德内尔继续往下说。 通用汽车公司的副总的这个动作对于一位将军来说未免有些失礼,团长奥其尔巴特紧张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德内尔,却发现后者不以为意,坦然地继续往下说:“东南亚地区是全球主要的橡胶产地,而东南亚地区的橡胶又有九成产自荷属东印度,一旦美日开战,日本凭借联合舰队封锁南洋航线易如反掌,而通用汽车公司又必将因军备生产而更加需要橡胶。一增一减之下,恐怕届时贵公司的原料供应会面临较大的困难。(英语)”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向我方推销来自法属西非的橡胶。(英语)” “法属西非、中非及比属刚果的橡胶固然价格更高,但胜在供应稳定,且产量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英语)” “稳定吗?我不这样认为。”格里菲斯笑道,“太平洋上确实有日本的舰队,但大西洋中也有德军的‘狼群’,希特勒的无限制潜艇战能让英国人焦头烂额,当然会威胁到非洲至北美的运输。(英语)” 德内尔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我相信您作为一名化学家,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叫‘脱离剂量谈毒性毫无意义’,太平洋航线和大西洋航线看似都有危险,但二者的程度绝不能相提并论。(英语)” 这倒涉及到格里菲斯的知识盲区了,于是他坐直了身体,颇诚恳地说道:“愿闻其详。(英语)” “首先是两国地理位置不同。东南亚与日军的距离远小于中非与德军的距离,这意味着日军封锁东南亚到北美航线的难度远低于德军。其次是两国海军实力的差距,德国海军受《凡尔赛条约》限制,起步很晚,完全无法同日本海军相提并论,日本海军在西太平洋几无敌手,其陆军在舰队的护航下直接占领东南亚也并非不可能,而德国人想要攻占赤道非洲只能靠做梦。 “再次,日本海军有数条航空母舰在役,侦察、袭击运输船的效率远胜于德国的潜艇。您应该知道受地球曲率影响,人在大海上的视线是极为有限的,潜艇航行于水面时,高度至高不过五六米,只能侦察十公里范围内的目标。而舰载轰炸机或鱼雷机能轻松升至3000米的高空,视野远非潜艇能比。 “最后,日军要战胜美军,东南亚必然是日军进攻的终点,而对于德军来说,中非对战争的影响近乎微不足道,其潜艇主力必然会用于袭击英国到美国的航线。同样的道理,美太平洋舰队需要与日本舰队决战,用在护航上的精力必然有限。而大西洋舰队的主要任务就是护航,因为德军舰队几乎不能出港。 “综合上述四条来看,中非至北美的航线与东南亚至北美的航向在安全性上孰优孰劣,对于军人来说,完全是一件一目了然的事。(英语)” 格里菲斯信服地点头:“感谢您的解释,我公司将慎重考虑这件事,请您和奥其尔巴特先生静候佳音。(英语)” 既然向美国出口天然橡胶的正事谈完了,德内尔便打算再闲聊几句,打探一下美国汽车行业的消息,顺便旁敲侧击一番,看看是否有机会让自由法国从通用汽车这里获得更优惠的汽车进口价格——来一趟匹兹堡也不容易。 但他们才谈了不久,便听到街上传来了一阵喧闹。 三人起初不以为意,格里菲斯还解释道:“应该是孤立主义团体‘美国第一’协会弄出来的动静,他们今天在附近的士兵海员纪念堂举行集会。(英语)” 但谁知楼下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最后整条大街上的汽车都开始鸣笛了,三人这才意识到有事发生。于是德内尔便派自己的副手格拉谢尔下楼打听消息,过不多久,跑得气喘吁吁的格拉谢尔上尉便带了一份紧急加印的“匹兹堡声音”报纸回来。 “将军,日本对美国不宣而战!” 德内尔和奥其尔巴特惊得一言不发,听得懂法语的格里菲斯更是目瞪口呆。 沉寂持续了十秒钟,最后是格里菲斯打破了这尴尬的气氛,他豁然起身,对德内尔说道:“将军,我马上和您签下合同,从今天开始,你们能产多少橡胶,我们通用汽车公司全包了!如果贵方想采购我司汽车,我们愿意给贵方提供至少七折的最惠价格!(英语)” “一言为定!(英语)” 同通用汽车公司签下合同之后,德内尔、奥其尔巴特与格拉谢尔三人马不停蹄,直接踏上了返回华盛顿特区的路途,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国会,以便向伦敦和开罗随时报告美国的状况。 日本人的突袭也打了他俩一个措手不及,通过新闻二人已经得知,日本海军突然在今日早晨突然袭击了珍珠港,而此前日本外务省并未向美国发出任何警告,甚至还对白宫暗示过日本愿意退出中国。德内尔还以为日本这是希望争取时间尽快平息中国战事,然后再反身挑战美国呢,谁知日本人就这么卷起袖子上了! 不必多说,德内尔也能猜到他的那些美军将校朋友们现在该有多么恼火。 果不其然,他们夜里刚回到华盛顿特区的办公室,留守的人员便告诉德内尔,马歇尔将军要求他去个电话。德内尔立刻拨通了通往陆军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马歇尔将军的副官,他很快便招来了马歇尔。 马歇尔用非常正式的语气询问:“戴泽南将军,我了解一件事。(英语)” “您请讲。(英语)” “您的祖父是不是曾经在亚洲打过仗?(英语)” “那是将近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马歇尔将军。(英语)” “他在法属印支有人脉吗?(英语)” “有,但是非常有限,不过他的旧部——也是当前戴高乐将军的副手——贾德鲁将军曾担任过法属印支总督数年之久,应该颇有人脉。如果合众国有需要,自由法国会尽最大努力进行协助。(英语)” “感谢您的支持。(英语)” 德内尔注意到,马歇尔将军用的是“您”而非“贵方”,看来这位将军大概是疏于外交礼节,他也没有在意。他现在真正在意的是,既然美国对日宣战已成定局,那么美德之间是否会乘势开战呢?毕竟他们都是轴心国的成员。 正当他思索的时候,电话那边的马歇尔发话了:“虽然现在很晚了,但还请您过来一下吧,我们有事打算和您商议。(英语)” “我立刻过去。(英语)” 马歇尔和德内尔客套了几句,便挂了电话。放下电话的德内尔将两人的对话告诉奥其尔巴特,随后便再次披上军大衣离开了办公室。司机本想用专车将他送去,但德内尔见奔波了一整日的司机已经十分疲惫,便坚决地拒绝了他的提议,自己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陆军大楼所在的雾谷。 由于美国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进入战时状态,陆军大楼内略显混乱。德内尔进入大厅后,立刻驾轻就熟地上二楼,叩响了马歇尔办公室的橡木门。副官打开了门,侧身让出了正在打电话的马歇尔,马歇尔立刻对德内尔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继续打那通电话: “太平洋舰队现在基本指望不上了……对,损失很大,特别是战列舰……你们要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我们或许能借助英国和澳大利亚盟友的力量补给你们,不过不要抱太大期望……撤出非战斗人员和军人家属是对的,这件事无须向总统汇报……好的,祝你好运,麦克阿瑟将军。(英语)” 马歇尔挂了电话,转头看向了坐在会客沙发上的德内尔,提出了一个令他感到极为错愕的问题: “您是否愿意成为我们的盟友呢?(英语)” “我们难道不是盟友吗?(英语)”德内尔惊诧莫名。 “我们与自由法国尚未缔结盟友关系。”马歇尔将军神色平静地说道,“通过同戴高乐将军的交流,我们意识到了自由法国同合众国在殖民地问题上存在严重的分歧。就目前的情况看,法兰西的抗战力量中,只有您持去殖民化态度。(英语)” 德内尔的神色瞬间冷淡了下来:“请您有话直说。(英语)” “合众国愿意与您个人达成协定,支持您成为自由法国的领导人。当然,如果您愿意,建立一个更为自由进步的、反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新抗战组织也无不可。(英语)” 德内尔毫不犹豫地起身戴上军帽,干脆利索地立正回答:“请恕我拒绝,国难当头,法兰西的抵抗力量绝不容许内耗和分裂。如果没有别的事,就恕我失陪了。(英语)” “阿让,请你再考虑一下。”马歇尔见状换上了对朋友的语气,“戴高乐如此高傲,并不讨人喜欢,他做领袖真的能团结法国抵抗力量吗?(英语)” “戴高乐将军是带领法国人民抗战复国的,不是来讨别人喜欢的。他能领导抵抗力量取得胜利,自然能够得到抵抗力量的一致拥护。更何况我若有戴高乐将军一半的才能,内心傲气未必逊他。今日之事,我会如实向民族委员会汇报,告辞!(英语)” 德内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马歇尔的办公室,大步流星地走出美国陆军部大门,迈入了凛冽的寒风中。 第十章 四一年的最后一月(4) “昨天,1941年12月7日——它将永远成为国耻日——美利坚合众国遭到了日本帝国海空军蓄谋已久的突袭。 美国当时同该国处于和平状态,而且应日本要求,仍在同它的政府以及天皇进行对话,以期待维持太平洋的和平……” 德内尔坐在旁听席上,面色平静地望着国会发言席上慷慨陈词的富兰克林·罗斯福,心中却并无几分美国即将加入战争的激动,只有对前途的忧虑。 昨晚他将马歇尔给他开出的条件连夜发往伦敦,至今仍未收到戴高乐将军的回复。他一来担忧美国还向其他人递出过橄榄枝,使得某些跳梁小丑果真以为自己能代替戴高乐,分裂自由法国的抗战力量;二来担忧戴高乐为保证自身地位猜疑同僚,徒令战友失和。 更何况,他连戴高乐是否猜疑自己都不知道,毕竟从马歇尔开口提出希望扶持自己之后,他便已经身处嫌疑之地了。 比起自己的前途,自由法国的前途才是更值得担忧的。马歇尔的话中透露出一个令他倍感危机的消息,那就是美国在殖民地问题上对自由法国的立场非常不满,这种不满甚至到了白宫不愿承认自由法国的程度。 对于这种不满,德内尔也能猜到缘由。由于极高的商品竞争力,美国进入本世纪后一直推动所谓“自由贸易体系”,这与英国在上世纪完成工业革命后的举措如出一辙,封闭的殖民帝国正是美国所深恶痛绝的。 相对于英国“放养”殖民地,法国在殖民地的投入不可谓不大,且由于法国的中央集权传统,“法兰西帝国”殖民体系的封闭性也远超“大英帝国”,而自由法国至少在目前仍然宣称要全力扞卫“帝国”。既然如此,美国不愿支持自由法国也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至少在面对第三帝国这一共同敌人的时候,美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避与自由法国的协作。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美国不可能找到可以代替自由法国且能获得抗战支持者一致拥护的势力。 他们终究必然承认自由法国。 德内尔正思索着,垂着右臂的格拉谢尔一边道歉一边穿过旁听席外狭窄的过道,挤开那些狂热的听众将一张电报递给了他。 “谢谢。” “我先离开了。”格拉谢尔压低声音说道,“众议院旁听席已满,警卫不允许我在过道旁听。” “其实你留下他们也不会进来把你抓出去。” “那我就听听。”格拉谢尔笑笑回答道,“历史性的一幕啊。” 德内尔点点头,打开了手上的电报,准备看看戴高乐对自己有何安排: “我对您的忠诚深表敬佩,您的义举使自由法国免于分裂,希望您能够发挥自己的影响力,促使美国承认自由法国,如果您因此事在美国受到排挤,可随时申请返回开罗:此处有一师长之职空置,舍君其谁?” 第一师的师长已有伤愈的勒让德约姆将军担任,第二旅目前仍有玛丽·柯尼希领导,不久前二人才通过信,柯尼希在信中也不曾提到该部有扩建为师的计划,那么第二个师恐怕要由勒克莱尔的乍得行进团扩编而来,现在新训练的乍得部队补充进去,兵力大概也能组建一个师。 德内尔收回思绪,继续往下看: “至于您的建议(公开宣布战后推行去殖民化),民族委员会认为时机尚不成熟。若宣布过早,那么殖民地原住民恐怕就将失去参加战争的动力。” 德内尔对戴高乐的解释不敢苟同,在叙利亚和黎巴嫩,自由法国甚至已经开始推动托管地独立建国了,当地人民照样踊跃参军。在他看来,这句话只是戴高乐不愿意令法兰西帝国解体的借口。毕竟戴高乐尽管宽宏大量,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但本质上仍是一个相当保守的法兰西军人。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轻易放弃殖民地。 而他则主张现在就许诺战争结束后在各殖民地独立公投。 不过没关系,国难当头,相忍为国嘛,意识形态与戴高乐天差地别的法共都能拥护他,他也不对法共进行打压,德内尔与他又怎么会轻易产生龃龉呢?更何况从40年至今,两人也算上竭诚团结、患难与共了。 此时,罗斯福总统的演说已经临近结尾。 “……我信赖我们的武装力量,依靠我国人民无比坚强之决心,我们必将胜利。愿上帝保佑我们。 我要求国会宣布,自1941年12月7日星期日日本对我国无端进行卑劣的进攻开始,美国同日本已经处于战争状态。(英语)” 罗斯福总统结束发言的一刻,国会里立刻爆发了海啸般的掌声与欢呼声。德内尔左右的听众也全部起立鼓掌,他也赶紧将电报对折塞入胸兜,而后起立鼓掌致意。 鼓掌中的德内尔思索着,在得不到官方承认的情况下,未来该如何拓展自由法国在美的影响力呢?还需要深入人民!只要美国人民对自由法国产生了很强的好感,希望自由法国成为美国的盟友,那么很多情况下美国政府将不得不顺从民意。 自由法国需要进行宣传——以往美国孤立主义盛行,他和奥其尔巴特并不敢出资宣传对轴心国作战,以免弄巧成拙引起美国民众的反感,但如今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只是宣传也需要讲求策略,像以前那样登口水广告是肯定不行的,必须得扬长避短。 那么旅居北美的法国人有什么长处呢?那就是艺术家特别多。 想到这里,德内尔已经拿定了主义,跟随人流离开国会厅之后,他便在外找到奥其尔巴特,对他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或许可以聘任一些杰出的艺术家,让他们帮我们设计宣传画。” “关于抗战事业吗?” “现在就发起对自由法国的宣传为时尚早,现在美国人根本不会把经历放到千里之外的法兰西身上,我认为要以宣传反法喜寺和支持战争为先。” 如今奥其尔巴特已经极敬服这位政治眼光出众的将军,他谦虚地询问道:“那么您有什么想法吗?” “我有了一点不成熟的想法。”德内尔回答。 ………… “我们会跟美国开战吗?(德语)” 面对科尔布的询问,沃尔特不假思索便回答:“应该是保持中立吧,既然日本都没有遵循条约北上进攻苏联,我们又何必帮猴子捋虎须。(德语)” “希望如此。(德语)”科尔布仍旧愁眉苦脸的。 “遇到什么事了吗?(德语)” “党卫军全国领袖想组建一个新的法国党卫军师,想让我去当个团副,今天党卫军的人还跟我谈话了。(德语)” 沃尔特非常不满:“你是国防军的军官,他们为什么打你的主意?(德语)” “缺人呗。”科尔布无可奈何了,“正经军校毕业的党卫队军人本就不多,懂法语的更少,要不然他们也不会急眼到找到我头上,对了,那群混蛋还问我,薇尔莉特夫人的战斗力还有几分……(德语)” 沃尔特闻言目瞪口呆:“他们缺人缺到要让一个快四十的断臂妇人上战场的程度了吗?!(德语)” “恐怕问题不在于此。现在国内在搞什么雅利安人优生学,专门挑那些金发碧眼的健康男女生养后代。薇尔莉特是金发,眼睛也挺绿的,体魄强健、博闻强识……我告诉他们薇尔莉特夫人不能生育,党卫队的人这才非常遗憾地离开了。(德语)” 科尔布嘴里每蹦出一个词,沃尔特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一分,最后甚至霍然起身在阳台上踱步,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愤怒。 “别生气了,大哥,那群‘人’什么都能干得出来。我听汉莎说,他和埃里克在安葬安夫人的时候,发现安夫人已经在笼子里完成了分娩,接着守卫便把那个‘劣等民族的贱种’扔出了营地,让野狼分而食之……从东普鲁士回来之后,汉莎几乎每天都做噩梦。(德语)” 科尔布的话比起宽慰,更像是拱火。沃尔特本已七窍生烟,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他压低着声音嘶吼:“德国人是有罪的,应该被亡国灭族!(德语)” “那愿咱们尽早地狱再见吧。(德语)”科尔布冷笑一声,将杯子里的茶叶一饮而尽。 “先生们,今天的报纸到了。(德语)” 妻子的声音让沃尔特勉强冷静几分,他阴沉着脸离开阳台,从一脸担忧的黛末夫人那里取来了当日的报纸。日本人捅出的篓子仍然占据了整个头版:香港、新加坡、马尼拉、关岛都遭受了日军的轰炸,在头版末尾,沃尔特看到了美国之外,英联邦国家和同盟国其他国家(如自由法国)也对日本宣战了,除此之外,对日宣战的还有中国。 等等,中国? 沃尔特突然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被气糊涂了,他赶紧回头问科尔布:“满洲事变是哪一年来着?(德语)” “31年啊。(德语)” “中国事变呢?(德语)” “37年啊,你怎么了?(德语)”科尔布不明所以。 沃尔特错愕地对科尔布说:“中国对日本宣战了。(德语)” “宣战就宣……重庆的常凯申竟然一直没对日宣战的吗?!(德语)” 第十一章 美国参战(1) 诚然在对日作战上,自由法国确实对美国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然而透过在12月11日德国对美宣战后,美国依然对自由法国的结盟请求无动于衷一事可以看出,美国政府显然暂时不准备承认自由法国,并且还将从各个角度对自由法国进行打压。 就比如美国政府目前已经向正在对轴心国作战的各盟国提出邀请,准备在1942年元旦签署一份名为《联合国家宣言》的纲领性文件,而自由法国并不在其中。 在美国的自由法国代表们除了抗议也不能做什么,而且抗议也没有什么作用。唯一利好的消息是,美国将自由法国也纳入到了租借法案的适用对象中。但这并不能说明美国为承认自由法国做好了铺垫,因为在租借法案名录中的对象并不一定是“国家”,有很多地位远逊于自由法国的游击队组织也赫然在列。 代表团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扩大自由法国在美国民间的影响力。 早在去年七月份德内尔到美国之前,旅居美国的学者福西隆便组织在美国的法国科学家、史学家和哲学家组建了“法国纽约研究院”,并通过奥其尔巴特获得了戴高乐的承认。德内尔抵达美国之后,又促进旅美法国文学家和艺术家组建了“法国旅美文艺社”,同样也获得了戴高乐的支持。 随着辣脆占领军和维希伪政权倒行逆施日甚一日,这两个自由法国北美代表团的影响力也逐渐扩大,到今天为止,文艺社中已经聚集起一批诸如德圣艾修伯里、柯莱特、富歇等在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和画家,这给了德内尔实施自己计划的绝妙抓手。 在美国宣布对日作战的次日,德内尔便请四位画家分别以罗斯福总统“四大自由”之一绘制宣传画,这批画作在11日德国对美宣战那天登报,成为美国战时宣传画的先声。 一名陆军士兵手持步枪,守卫着一位正对议员们发表演说的农民,是为“扞卫言论自由”;两名轰炸机飞行员胸前分别挂着新教和天主教的十字架,并肩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远处西海岸上新教徒与天主教徒则共同为机群祈祷,是为“扞卫信仰自由”;一名水兵伸出遒劲的手臂,抓住一个猥琐的德国人正伸向妇孺餐盘的爪子,是为“扞卫免于贫困的自由”;一名陆战队员举着上好刺刀的步枪,跟一个瘦弱顽强的中国士兵并肩作战,保护身后的亚洲人民,是为“扞卫免于恐惧的自由”。 由于美国的宣传部门还没有真正启动,而文艺社的作品又紧紧切中美国人的需求(政治上也是满分),因此作品一经发表,各大报社便争相转载,甚至很快各大征兵点也将其用于宣传。 德内尔本想推拒报社给予的稿费,但在商业宣传这方面,他的见识远不及奥其尔巴特。后者选择先接下稿费,然后高调将其捐赠给美国军队,此举使自由法国在民间一时间声誉大涨。很多人开始主动打听自由法国是一个怎样的组织。 德内尔好几次穿法国军装上街散步,都被热心的美国人拦下询问:“请问您为自由法国服务吗?自由法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织?” 于是德内尔便习惯了每次出门前在口袋里塞上许多自由法国的宣传刊物,随时递给别人看。他从12月7日开始便再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美国官方背景的邀请,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去了解美国人民的想法和观点,以便未来开展更有针对性的宣传工作。 在宣传画登报的第二天,他便有了一个新的点子。 “现在非常多的美国青年都面对着参军的需要,很多人并不了解军旅生活,更不知道各个兵种都是干什么的。他们现在迫切的想知道各兵种应当承担的任务,就像高中生想知道大学的各个学科的学习内容一样。现在美国政府和军队还没有进行科普的打算,我们或许可以抓住机会撰文解释,如此既能满足美国人民的需要,又能夹叙法国英雄故事以便宣传。” 奥其尔巴特与德内尔一拍即合,于是立刻开始联络报纸,请求连载刊发。有宣传画珠玉在前,美国的报刊都对这群法国人有着颇高的期许,于是奥其尔巴特只打了第一个电话,就将刊文基本敲定了。 “华盛顿邮报觉得我们的提议棒极了,愿意在第三版给我们留一个千词左右的专栏,要求我们尽快投稿,只是他们希望我们能多宣扬美军的事迹。” 听到这个要求,德内尔无可奈何地回答道:“美军有什么事迹吗?” 奥其尔巴特忍不住笑了:“这么说会不会太伤人了?” “就说为了避免泄漏军事机密吧,只介绍英法两国的事迹。” 于是这个专栏就敲定下来了,12月14日,《华盛顿邮报》第三版专栏刊发了德内尔亲自写成的《军人生活战斗科普简介第一:步兵》一文。文章的首段便以雄健的文风吸引住了美国年轻人的注意力: “作为人类最古老的兵种,20世纪的步兵所需的品德与辛辛纳图斯的同袍并无差异。” 德内尔早就感受到了美国人有多迷恋罗马共和国,因此他在这一系列文章中的首篇,便号召美国青年加入步兵队以从“邪恶的蛮族”手中“保卫共和”。 除了发表一些振奋人心的口号之外,德内尔也介绍了许多步兵生活和战斗的“干货”,还分享了许多亲身经历过的几则战壕趣事和英雄事迹。当然,他没有讳言步兵的辛苦与危险,但战场上哪里没有危险呢?作为“任何军队中坚力量”的步兵连,正是坚毅勇猛的男儿该投身的最佳去处。 这篇文章反响极好,让华盛顿邮报的销售额在当日猛增了30%,该报社的编辑当晚便打电话,请求自由法国的“笔杆子们”再多写点。于是德内尔干脆推出了一位大神——德圣艾修伯里——来撰稿介绍飞行员的生活和工作。 作为曾创作过《夜航》《空军飞行员》等一系列卓越的航空作品的作家和飞行员,德圣艾修伯里写这么篇科普论文不可谓不轻松,他叼着根烟将打字机敲得哗哗响,千词文章文不加点片刻写就。 德内尔等人在第一时间就拜读了这篇文章,然后便敬佩地派人将其送到了华盛顿邮报的编辑部。编辑部里的编辑听说作者正是德圣艾修伯里先生,激动地差点跳了起来。当天的邮报竟加印了两次都还不够,由此可以看出,德内尔的文笔实在无法与真正的高手相提并论。 系列文章连载到第五篇“陆战队员”的时候,美国军方坐不住了,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自由法国这一系列文章的影响力。受益良多的陆军(步兵和坦克兵)、陆航(战斗机和轰炸机)以及海军陆战队面对往征兵点涌来的青年自是喜不自胜,但海军可不爽了:你们把水兵放这么后,好青年都要被陆军那群家伙抢光了! 他们固然也计划过自己写文章宣传,但第一,如今美国年轻人几乎都去读华盛顿邮报的报道了,他们慢人一步,自然再难获得像自由法国这群人一样的影响力。 第二,美国军队久疏战阵,其见识完全无法同德内尔这样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军人相提并论,根本做不到各种素材信手拈来。 第三,他们一时找不到德圣艾修伯里这样的作家。尽管美国也有一些经历过战争的作家,但他们的见识却也是差些,同样要面对无素材可用的窘境。 所以美国军队最后只好选择争取将自由法国的这一系列文章纳为己用。 为了第六篇以后的创作顺序,陆海军征兵处展开了激烈的角逐,奥其尔巴特居然先后被五六波陆海军军官请客软磨硬泡,最终各方才艰难达成协议:第六篇写水兵,此后便按照陆军一期、海军一期的顺序进行创作。 由此德内尔便迎来了他“创作”生涯的最大难题:他没当过水兵,完全没经验啊! 最后他只能赶紧发报向伦敦求救,收到电报的卡登花园留守人员阅罢也乐了,于是赶紧请求正在休假或整备中的海军官兵协助。最后还是德内尔的“老朋友”雨果·尼维勒少尉表现突出,从日记中摘出几篇平实风趣的远航小文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德内尔再请德圣艾修伯里将文章润色一番,便接着发了出去,果不其然,又收到了广泛好评。 于是接下来,德内尔便接着跟战友们发出了炮兵、海军航空兵、坦克兵、潜艇兵、陆军通讯兵、海军信号兵等一系列文章,在美国“圈粉无数”,以至于短短数周之内,自由法国之名便在美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而且几乎每个美国读者都能说出一两个自由法国战斗英雄的事迹,并对其称赞不已,入伍的青年们也纷纷表达出效仿“斯通尼屠夫”、“敦刻尔克殊死进攻”、“沙海信使”等英杰的志向,要为国家安全和人类自由。 自由法国在美国的这次宣传大获成功,甚至引得部分美国媒体酸溜溜地评论:“对国际形势无知者看了这些文章,恐怕会以为法国人还在抵抗吧?” 对此,美国人民的回答是:“法国人本来就还在抵抗——洛林十字三色旗就是战斗的旗帜!” 甚至有人还引用了勒克莱尔上校的誓言: “在我们的美丽旗帜飘扬在斯特拉斯堡教堂顶之前,绝不放下武器!” 而且美国人民也终于发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自由法国为什么不是我们的盟友呢?” 第十一章 美国参战(2) 这一通折腾收效显着,自由法国终于充分曝光到美国民众的视线中了。自由法国驻美代表团上下自然振奋不已,奥其尔巴特还想利用民众的喜好,发动民意促使美国接纳自由法国。 不过德内尔却赶紧制止了自己的这位搭档,政治不同于商业,无论何时,都要谨记做事不能太过分,特别是在面对潜在盟友的时候。裹挟民意冲击政府在任何国家都是大忌,即使是在民主国家中也不例外,更何况民主这一政治模式确实存在着滑向民粹主义的危险。 去年他在英国这么玩,只是因为英国佬先把事做绝了而已。现在美国人既没有隔绝自由法国驻美代表团的通讯,也没有限制代表们的人身自由,甚至还允许自由法国开展宣传——这充分体现出了美国拥有远胜英国的政治气度,既然如此,自由法国犯不上行事过于激烈,平白见恶于白宫。 毕竟说到底,目前的法美关系只是发展不如预期,而非趋于恶化。无论如何,法国已经从美国获得了武器租借许可,这使得卡登花园采购装备可以绕过英国人,直接跟美国佬打交道。 而白宫这些日子也享受到了法国人文化影响力的好处,在自己的宣传部门一时间难堪大任的情况下,如今美国战争宣传工作几乎被“法国旅美文艺社”一力担承,法国人的宣传手段对美国征兵帮助很大。 总的来说,德内尔对未来法美关系的发展持乐观态度:“这是由现实因素决定的。美军不登陆欧洲大陆,就不可能打败辣脆德国,而登陆欧洲大陆,无论是从地中海还是从大西洋,都不可能绕过法国。无论美国如何“眷恋”与维希法国的关系,它都免不了要与之敌对,更何况,难道维希法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吗?” 宗主国德国都对美宣战了,一个傀儡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见代表团的同事们还有些不安,德内尔又说了:“我们退一万步讲,就算,就算美国一直拒绝同我们接触,坚持要像对待战败国一样对待法兰西,那么试问战后谁能在欧洲制衡德国?” 英国肯定做不到,它要能做得到,也就不必费尽心思做什么“离岸平衡手”了。除了苏联和法国,美国还能指望谁?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 至于依靠苏联制衡德国,德内尔只觉得那是天方夜谭。即使华尔街的大亨能够摒弃前嫌,同布尔什维克党员把酒言欢,海权国与陆权国迥异的利益诉求也必将导致美苏关系破裂。 不信且看《维也纳和约》后的国际秩序,彼时英国同俄国的差异可比今日美国同苏联的差距小得多,两家不照样分道扬镳,并最终因巴尔干问题爆发战争? “战后美国如果要制衡德国,必须依仗法国,其余各国都不足恃。” 奥其尔巴特不懂这些国际局势,他还是有些不明白:“那如果美国选择用德国制衡苏联呢?” “那我们就再来一次法俄同盟。”德内尔自信地回答道,“我相信美国不会愿意看到这一幕的。” 局势的发展果然如德内尔所料,平安夜那天,德内尔收到了老战友格斯·杜瓦的邀请,希望他能与自己的家人共度圣诞,并嘱咐点播一番即将参军的小杜瓦。 老杜瓦与德内尔交情不浅,这次宴会又是家宴,正适合缓解美国与自由法国之间僵硬的关系。 果不其然,老杜瓦家里不仅有他一个客人,正在华盛顿出差的艾森豪威尔自称无处可去,便“一时兴起”也应邀前来。面对这种“巧合”,德内尔内心颇为愉快,自然不可能挑明。 受德内尔文章的影响,小杜瓦如今成为了一名炮兵学员,正在进行初训。由于炮校地点就在费城,他还能回家过个圣诞。 老杜瓦显然是为儿子的选择感到满意,虽然“战场上人人都不安全”,但“某些人比另一些人更不安全”,小杜瓦选择当炮兵,总比当步兵和坦克兵要好,更胜过去当伞兵。 “现在伞兵招人倒是非常顺利。”艾森豪威尔插话吐槽,“他们津贴确实高,伞兵列兵薪水几乎是步兵列兵的两倍,到中尉的薪水就是步兵的三倍,都快赶上飞行员了。(英语)” “有命挣钱也得有命花钱,伞兵可是真个玩命的行当。(英语)”老杜瓦随即感慨。 德内尔也出声应和:“其他兵种哪有一出战就往敌人包围圈里钻的。(英语)” 三个老兵对小杜瓦聊了一会战争的经验,便打发他陪伴自己的母亲去了。壁炉旁只剩下了三个“老家伙”,终于可以谈些正事了。 最终是老杜瓦先代表美国官方表了态:“我们现在承认自由法国确实有困难,让,因为美国在维希方面仍然有相当多的利益牵扯,需要一段时间处理。(英语)” “贵国的担忧合情合理,相信戴高乐将军会理解的。(英语)” 德内尔一开口就搬出了戴高乐,防止美国人挑拨离间的意思实在明显不过。老杜瓦和艾森豪威尔立刻对视一眼,打消了再提协助德内尔自立这种自讨没趣的话语的念头。 艾森豪威尔接着说道:“我国暂时不能与贵邦建立官方的正式关系,但美军非常期待将来与法军并肩作战,而且那一天并不会太遥远。(英语)” 德内尔波澜不惊地点头:“如此最好。(英语)” 他相信艾森豪威尔亲自前来不可能只是说这么些不痛不痒的话。 “美国的战略还是先欧后亚,先与欧洲盟国消灭希特勒,再倾斜资源干掉日本人。”艾森豪威尔停顿了一下,接着便道出了一个颇令德内尔振奋的消息,“在欧洲方向,我们认为现在应该首先配合英联军稳固北非,其中少不了自由法国的协助,因为我们打算明年解放突尼斯与阿尔及尔。(英语)” “阿尔及尔是法国本土省,突尼斯也是法军重镇,美军但有需求,自由法国一定竭力相助。(英语)” “在阿尔及尔和突尼斯的行动目前只有情报需求,当下北非的重中之重还是稳住埃及的阵势。如果英军难以防御,我们也只能先派兵去埃及。(英语)” “苏伊士运河的战略价值远超阿尔及尔,确实不容有失。虽然英军兵力和装备均占优势,但埃及战事走向如何,目前尚且难以下定论。(英语)” 提起陆军的事,艾森豪威尔便提起了兴趣:“在你的眼中,让,英军的战斗力究竟如何?(英语)” 德内尔斟酌了一番用词,然后回答道:“非常不容乐观,受限于站前的规模和英国一直以来对陆军的轻视,英国陆军的兵员素质和士气都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英语)” “他们军官专业程度呢?(英语)” 德内尔在心里吐槽:跟有些英军将领相比,自己这个坐火箭上升为准将的蹩脚将军都算得上称职。因为就算自己指挥能力不够,至少还愿意与基层士兵同甘共苦,敢于在关键时刻舍命振奋军心士气。 至于下级军官?以德内尔的眼光看来,几乎可以说是没几个能看的。 “相信不久以后他们的军官素质能够有所改善。(英语)” 浸淫政坛已久的老杜瓦怎可能听不出德内尔的言外之意,他哈哈大笑道:“这话说的可真漂亮。(英语)” 艾森豪威尔也儒雅地笑了:“总该比意大利人强吧?(英语)” “意大利人是太穷了,补给和装备都严重匮乏,他们的士气为此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德内尔回答道,“保证充分的补给,再加上称职的指挥官,意大利人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一触即溃。不过皇家海军的地中海舰队现在完全占了上风,意大利人的后勤估计只会越来越糟。(英语)” 提到意大利人,德内尔又补充了一句:“将来美国远征军的新部队可以先拿意大利人练练兵,既能锻炼队伍,又能提振信心,可谓好处多多。(英语)” 艾森豪威尔笑着答应下来。 几人又围绕着沙漠作战的经验讨论了一番,直到老杜瓦的妻子罗莎·格斯夫人来催促,他们这才打算休息。在两人看着老杜瓦熄灭壁炉,准备散去的时候,格斯夫人突然说道:“我们在珍珠港损失了六条战列舰,这应该是很大的损失吧?(英语)” 老杜瓦眯着眼睛拨弄炉灰,查看是否炭火是否熄灭干净,同时回答他的妻子:“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们的太平洋舰队基本上完蛋了。(英语)” “现在街上有传言,说我们居然没有损失任何一条航母,这是否有海军航母派的……阴谋?(英语)” “放屁。(英语)”“无稽之谈,夫人。(英语)”“流言不足信。(英语)”三个男士不约而同地反驳。 “四条战列舰被击沉,两条重伤要修到1942年春天,小日本的偷袭让我们无比被动,甚至有战败的风险,谁家阴谋敢这么搞?!(英语)” 艾森豪威尔更是带着美国军人的傲气回答:“这是合众国,不是拜占庭。(英语)” 第十一章 美国参战(3) 德内尔和艾森豪威尔在老杜瓦家中借宿一晚,第二日清晨又和老杜瓦一家一块吃了早饭。在饭桌上,罗莎夫人一直喋喋不休地嘱托自己的独子,要他在军营中照顾好自己,一定要保重身体,去了欧洲也要机灵点,千万注意安全。到了欧洲一定要多往家里写信,虽然在那边吃不到妈妈做的饭,但用着妈妈治的围巾,总能缓解几分思乡之情。 罗莎夫人嘱托到最后,情不自禁潸然泪下。餐桌上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寂,这让小杜瓦颇不自在,只好尴尬地劝告母亲不要失礼。但德内尔却阻止了这个年轻人:“记住你母亲说的每一句话,即使你未来能从战场上回来,你也不再是现在的你了。(英语)” 罗莎夫人的眼泪从独眼中涌出,一直流到腮下,她最后只得失态地告了失陪,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去陪陪你的母亲,孩子。”老杜瓦打发走了儿子,随后歉意地对两个将军笑笑,“实在是抱歉,我的妻子太宠爱这个独子了。(英语)” “这才是母亲该有的反应。”艾森豪威尔安慰道,“战争就是地狱。(英语)” 德内尔回想起凡尔登山上的尸山血海,只是默然不语,不发一词。 见饭桌上的气氛实在有些沉默,老杜瓦便问艾森豪威尔:“约翰将来有什么打算?(英语)” “他还在西点,写信给我说将来打算去装甲部队,不过看他现在的努力程度,能不能去得成还是个未知数。要是他的成绩实在不过关,我也不好意思去跟巴顿将军打招呼。(英语)” “虎父无犬子,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老杜瓦嘿嘿一笑,“当年我们一块军训的时候,我们也都觉得你是最懒的那个,将来肯定没什么出息。现在看来,都是我们有眼无珠啊。(英语)” 艾森豪威尔笑着摇头以示无奈。 由于美国初入战时军务繁忙,艾森豪威尔用过早餐后便立即告辞,叫了辆出租车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德内尔则留到上午十点,期间与老杜瓦谈了诸如美军向自由法国军队派遣代表、援助武器之类琐碎但重要的事务,算是为两国将来的合作形成一个初步的意向。 他然后也打算返回自由法国驻美代表处,在他离开之前,老杜瓦替自己的老战友马歇尔做了一回和事老:“阿让,你不要埋怨乔治,他是陆军的参谋长,有些政治上的事不是他能做主的,这个恶人他不能不当。(英语)” “我不会埋怨马歇尔将军。”德内尔诚恳的回答,“国家利益面前,军人身不由己,能改变的其实不多。更何况,挖墙脚这事也算不上什么穷凶极恶的罪过。(英语)” “你能理解就好,马歇尔将军本想跟你亲自道歉缓和一下,但现在为了澳大利亚和菲律宾的事,陆军部已经忙得脚不点地了,只能先让我给你道个歉。(英语)” 德内尔明白,马歇尔所谓“道歉”的动机也绝对不会仅仅是自感有愧于战友,而是间接表达了同自由法国缓和的态度,看来美国方面一时确实找不到比自己更好的“扶持对象”,只能选择暂时不与自由法国闹得太僵。 不过自由法国如今怎么说也是有求于美国,德内不可能抓住这点不放,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打算做出一些回击:他果断“掏出钵子”,开始向老杜瓦这个半官方代表“行乞”。 自由法国本就在《租借法案》受援国序列之中,“多给点儿”倒也不存在原则上的问题,于是德内尔借此机会狮子大开口,要求美国援助自由法国八千辆吉普车、两万辆各式卡车和五千辆拖拉机,美军自己都短缺的m4中型坦克他都敢要一千五百辆,其余枪炮更是不计其数。 正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德内尔不指望美国人能真给他这么多(美国人也不可能给他这么多,否则英国佬就要嫉妒的发疯了),但他也不想表现得太好说话。老杜瓦听了老战友的要求,乐得哈哈大笑:“你也是‘身不由己’?(英语)” 吐槽过德内尔的贪心后,老杜瓦还是找笔记簿记下了这个离谱的数据,说要在众议院讨论。 德内尔一回代表团办事处,便向伦敦卡登花园发了一份电报,说明美军有意在明年对北非用兵的情况。 美国人参战并帮助法国收回阿尔及尔和突尼斯这两个海外省,固然能大大增强法兰西的抗战实力。但两地已被法国经营已久,彼处资历胜过戴高乐的将领不知凡几。德内尔倒不是担心他们与自由法国的这套班子争权——如果他们能领导好抗战事业,主导权让与他们又有何妨? 但他们能吗?他们要是能,还用得着美军帮法国人收复失地?现在举义不行吗?德国人再凶悍,还能蹲在浴缸里飘过地中海来揍他们? 德内尔敢断定,两地不乏忠贞爱国的志士,但其上层领袖要么是墙头草,要么是糊涂蛋——甚至有可能两者兼备——美国人肯定会喜欢他们的。 就比如达尔朗那个首鼠两端的混账东西,到时候他十有八九会跟美国人一拍即合,一块把戴高乐挤出抗战事业领导层,然后美国人收割法国殖民地,他做他的“法国王”。 他在电报里将自己的猜测一并汇报给了戴高乐。当天晚上,戴高乐便派人回电,称他完全赞同德内尔的判断,不过他还是认为,应该全力配合美军实施进攻北非的计划。 “人总不能因畏惧可能的食物中毒而绝食。” 接下来的日子里,德内尔与众议院的代表就对法援助问题扯了一个多星期,元旦那天都在打电话跟议员们扯皮。 本来具体的援助数额已经要敲定了(美国佬满足了德内尔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要价,很够意思了),德内尔却突然收到消息,前些日子美国人强行征用的几条自由法国货轮在俾斯麦海附近让日军海军航空兵击沉了。 于是德内尔立刻“借题发挥”,要求美国对此进行一定的补偿。这事本就是美国不占理,所以议员们只好含泪给海军那群六亲不认的莽夫擦屁股,又给自由法国多援助了400门37毫米m3反坦克炮和100门57毫米m1反坦克炮,当然,这些能够武装十个步兵师的反坦克炮目前美国人还给不出来,只能先“按揭”。 不管怎么说,美国人建立在壕无人性的工业实力上的大气实在令德内尔赞叹。 按照双方达成的协议,美国将在1943年7月前向自由法国提供各类汽车一万辆,其中军用卡车八千辆,平均每月提供卡车五百多辆。这看似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但尚达不到美国月卡车产量的百分之一,等美国佬整合起国内生产线后,这个比例只会更小。 由于美国暂时不便同维希法国决裂(借口而已),所以这次援助在账面上还要挂在英国人那里。 双方最终商定,由自由法国法国出运输船把这些援助送到喀麦隆,返程的时候再从那里带上橡胶和木材,以便为目前已被日本人搞得焦头烂额的美国海军分忧。 有了这批汽车,勒克莱尔经营南利比亚战区,以便将来从乍得北上直取突尼斯的计划便不再是彻底的空想了。 护航问题则无需过于担忧,自由法国的运输船吨位并不大,运载量多的也不过两千吨(大船要么被英国人征用,要么被美国人征用,要么被德国人征用),一次只能运输卡车200辆,一般不会成为德国潜艇的目标。 在美国和自由法国达成了军事合作之后,双方便接着展开了舆论上的合作,自由法国旅美的艺术家、作家们继续发挥自己的影响力进行战争宣传,同时美国政府则以“合众国与维希政府利益牵扯甚大”为借口回应民众的诘问。 这个结果正可谓一次理想的外交博弈:双方都不满意,却都无法拒绝。德内尔把结果发回卡登花园,戴高乐将军夸赞了他和奥其尔巴特的工作:“你们一个老兵、一个商人,奉命危难、半路出家,效果也不逊于真正的外交家嘛!” 虽然他和奥其尔巴特争取到的援助只相当于苏联将接受援助的1\/20,但考虑到自由法国现在拢共才两个师五个旅一大堆独立团营的战斗力,这些援助已经相当够用了。 1942年1月6日,德内尔才真正感受到了新年的欢欣,不只是因为援助的事尘埃落定,还因为罗贝尔在去年11月下旬寄的信终于随着一架飞越大西洋的运输机到了北美。 第十一章 美国参战(4) 养子果然还是出了一些情绪上的问题,这并没有出乎德内尔的预料,只是他的牵挂并不能为此减轻半分。 他知道罗贝尔的消沉悲观从何而来,因为他在年轻时候也见多了有消极情绪的士兵。在兰斯、苏瓦松堑壕中求生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他曾经同不计其数的士兵促膝长谈,跟罗贝尔情况类似的比比皆是。 尽管有自我吹嘘之嫌,德内尔还是可以颇为自信的表示,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己只需要放嘴炮就能解决个三四成,然后战斗自然可以解决剩下的部分。 乐观的想,这封信距离发出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说不定此时的罗贝尔已经能够适应残酷的战争了,毕竟他是一个勇敢而正派的青年。 虽然有这样的猜测,但德内尔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回想着自己年少时的情感需要和心理状态,抓紧时间写了一封回信寄往苏联。信中提了一些排解忧虑、调整心态的土办法,但关键还是表达对罗贝尔的关怀和在意,在这动荡的岁月里,没有什么比亲情更能抚慰战士了。 回想当年,德内尔本就重义轻死类其祖父,父亲殁于国事,首战又是凡尔登。见众多战友惨死,德内尔终于彻底上头。他明明有多次轮换下山的机会,就非要死顶在“地狱之谷”中与德国佬搏命。虽然战史记载“114团奋战百日,为诸部之最”,但在他之外,团中士兵其实轮换了多次,也就只有他和团旗同存同荣了。 不怕死的军人当然受上级喜爱,但绝对不是因为他们爱护部下,而是因为他们渴求“优质耗材”。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后来李凡特少校的遗孀(也就是罗贝尔的生母)开解关怀,以及贝当将军暗中保护,他有十条命也不够自己和上级祸害的。 因此应该让罗贝尔知道,即使相隔万里,他的亲人也一直在远方牵挂着他,他绝非海上只帆、云间孤鸿。 写完对罗贝尔的回信之后,他接着拆开了老战友兼部下玛丽·科尼希的来信。后者自他来到美国之后,就一直与他保持联系,两人的交流起初紧紧围绕着部队训练和作战进行,后来也开始闲聊一些家事。 比如说这次,科尼希就非常高兴地表示,他的妻儿已经通过自由法国的地下交通网撤到了西班牙,不日就将经由英国的准盟友葡萄牙前往伦敦。 德内尔对此欣然表示祝贺,考虑到这条交通线的建立少不了薇尔莉特的贡献,他在欣慰之余还有几分担忧。 给柯尼希回过信后,德内尔心中忧思更甚,于是干脆披上大衣,在华盛顿特区繁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目光所及,到处都是携女友或妻子休假的美军士兵。自战争爆发以来,美国已经由六个月前的一百三十万扩军到了三百余万,大批美国青年应征入伍,随机掀起了全美结婚浪潮。数不清的男孩想在入伍前变成男人,于是附近几乎天天都有人家办喜事。 前些日子参加老杜瓦的家宴时,德内尔曾经对艾森豪威尔吐槽过英军的不靠谱。但这个“不靠谱”是相对于欧洲强军而言的,美军从上到下存在的问题与英军相比只多不少,可以说出了官兵的士气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 但未经战场检验的士气终归是无根之萍,难以成为指挥官们稳定的依赖。以英军为例,现在埃及那批本土派去的新部队,前年在面临德军登陆本土的危险时展现出的勇气同样非常值得夸赞,但到了远征海外的时候,他们的备战和作战都变得极为消极。 可以不客气地说,如果英军的装备后勤跟意大利人的一样,那英国人的表现恐怕连意大利人都不如。柯尼希也在来信中多次吐槽,说英国人那极其脆弱的斗志真是“白瞎了那么些重武器”。 但柯尼希也承认,英军士气的薄弱倒也不能主要责备士兵,英国军官的不靠谱也是出了名的。 德内尔在埃及的时候多次看到,很多英军军官自己呆在遮阳伞下,却命令士兵在灼人的烈阳底下“保持军容”,这般毫无道理的虐待实在过于损害士气。 而另一个极端,即对下属的彻底放纵同样存在,有些严重缺乏经验的军官丧失了对军队的控制,结果就导致其连队、营队变成了士官、老兵和刺头为所欲为的丛林社会。这样四分五裂的部队中,那些老实内向的士兵(任劳任怨的他们往往才是一直部队的骨干)承受着日胜一日的欺辱,又怎么可能保持高昂的士气? 而美国则不然,其宣传口号“山巅之城”、“美国例外”固然相当虚伪,但总比英国这种装都不装的强不少,美军的主要问题还是承平日久所带来的。 1939年美国将军队数量提高到30万,41年6月又调整征兵法案扩军至140万,迅速扩军带来的军队质量下滑问题已经是老生常谈了。美军这扩军速度比当年的德国也不遑多让,军队战斗力下降的自然厉害。而且相比较于德国十万国防军的专业、精干,扩军前的七万美国陆军干脆就是一支为“治安和游行”而建立的军队。 德内尔曾考察过艾森豪威尔任职的第三集团军(军长为沃尔特·克鲁格中将),并作为军事顾问观摩了第三集团军和第二集团军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对抗演习。参与那场演习的美军总兵力达到了40万人,演习中美军的表现不出所料一片稀烂。 德内尔跟不少美军基层官兵交流过,很多“骨干老兵”也只在39年或40年进行过区区三个月的军事训练,而且“不会打机枪,只会耍花枪”。聊到兴起时,有个美军士兵还当场给德内尔表演了一把花里胡哨的花式抢操,让他和陪同的美军军官一时无言以对。 保守估计,美军也要到1942年年中才能作为一个整体形成一定的战斗力。 想到这里,德内尔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就连看到军人谈恋爱都要想到美军战备状况上去,真是彻彻底底地走火入魔了。 不过他没办法去回忆高兴的事情,1920年退伍至今那些暗无天日的痛苦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光亮,几乎都是薇尔莉特、罗贝尔和泰勒带来的。现在他们零落四散,各个朝不保夕,一想到他们面临的危险和折磨,德内尔就感觉自己要发疯了。 所以……还是想想如何打赢这场该死的战争吧。 他在回住处前从街上买了份晚报,上面有篇报道引起了德内尔的兴趣:“俄国气温骤降,俄军反击强而有力,莫斯科危机已然解除。” 第十二章 春猎(1) 在美国对莫斯科城下苏军的反攻进行报道时,这场反击战已经开始了一个月整。从1941年12月5日起,莫斯科城下的预备队方面军、加里宁方面军、西方面军和几乎被打空的布良斯克方面军在朱可夫、科涅夫和铁木辛哥的指挥下开始对德军进行全面的反击。 这场反击在时机的选择上可谓精准,12月4日德军才停止对莫斯科的进攻转为防御,第二天苏军就开始发起大规模进攻了,德国人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现实中都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从常理上说,德国的中央集团军群虽然进攻无力,但其实力仍在,蒙受了巨大损失的苏军理应趁德军停止进攻收缩防线、巩固防守,德国佬完全没有想到苏联人会如此果断地发起反击,前线的博克、莱因哈特和古德里安等人一时都被打懵了。 而德军的情况也非常不利。德军前一天才停止进攻、展开防御,一整个中央集团军群兵力都非常集中,正适合被包围,而其下各军下属的师、团也大多忙于由进攻转为防御。装甲纵队尚未展开,许多关键的防御节点仍未占领,即使已占领的防御地带,也因缺乏工具而难以掘开冻土构筑工事。 因此当苏军实施反攻的时候,大量交通要道无人把守,突击部队轻轻松松就将将德军分割的七零八落。而在主力部队之外,尚有神出鬼没的西伯利亚援军,他们身披白色伪装服,借助雪橇和滑雪板穿过德军寻常难以通过的密林与沼泽,直接突袭德军后方的指挥所、仓库和野战机场,给德国人玩了一手“滑雪板闪击战”。 其结果就是,苏军执行反攻任务的三个半方面军(布良斯克方面军已经打残了)都在6日取得了相当大的突破。第30集团军深入德军阵线近20公里,将第三装甲集群的后方搅得天翻地覆。德军第56摩托化军的指挥部都遭到了袭击,军长沙尔只能亲自提枪上阵指挥20毫米防空炮反击,才避免沦落到指挥部被端的下场。 在美国珍珠港遭袭的第二天,即1941年12月8日,德军中央集团军群司令被迫向国内报告,声称“由于苏军的巨大兵力优势”(这个优势实际上是德军将领们幻想出来的)和严寒,前线部队如今已经无法在任何一个方向上击退苏军的进攻。 不过苏军虽然在战略上打了德军一个措手不及,并成功将德军第9集团军和第3装甲集群同中央集团军群主力分割开来。但苏军在战术上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战前侦察、各部队之间的协调还是那一团浆糊,重装备也不够。所以一旦德军开始稳住阵脚,依托不能动的坦克以及其他重装备原地固守,苏军拿他们也一时没有什么好办法。 苏军战斗序列中装备战斗力最强的是从属于西方面军的第16集团军,其司令员正是罗科索夫斯基,下辖的部队也都为劲旅:近卫第8步兵师(原潘菲洛夫指挥的第316师)、近卫第1坦克旅(原卡图科夫指挥的第4坦克旅),而且得到了方面军的优先补充,甚至拥有火箭炮的支援。 即使是这样的劲旅,在围攻克留科沃工人村的时候都吃了个大亏,卡图科夫的坦克旅甚至一度只剩下4辆坦克还能战斗。如此战况迫使其前线指挥列维亚金少将选择迂回战术,先截断了德国佬的补给线,才攻克了克留科沃的东北部分。 罗贝尔的老部队第427航空歼击机团也参加了这场战斗,并且击落了一架梅塞施密特。值得一提的是,这架梅塞施密特的飞行员降落伞没能成功打开,从2000米高度自由落体直坠大地,结果落在厚达两米的蓬松积雪上,竟然几乎没有受伤,让红军地面部队的战友们顺手抓了活口。 次日晚,防御克留科沃的德国军队陷入了总崩溃,两千多不成建制的溃兵从红军包围网的缺口涌出,苏军骑兵随即展开追击。德军上下猝不及防,前后有数百人被马刀这种原始的武器砍死。 被寄予厚望的西方面军攻势进展还算顺利,不被看好的铁木辛哥集群在莫斯科南部居然也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战果。莫斯科南部的德军装甲部队(古德里安的第2装甲集团军)一路追击第13集团军,与后方部队(德军第2集团军)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尽管在12月6日停止了进攻,但骄横的德国侵略者同样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遭遇苏军的反击。 德军进攻停止当天,铁木辛哥在莫斯科南部的反击开始了,铁木辛哥七拼八凑出来的“快速战役集群”(下辖近卫第1步兵师、第5骑兵军、第129坦克旅和第34摩托化旅,总兵力约两万人)猛插向德军第34军指挥部的侧翼和后方叶列茨,第13集团军和第3集团军也发动进攻以策应“快速战役集群”。 总的来说,铁木辛哥指挥的苏军实力从各个方面来讲都远弱于当面德军,但他们的攻势成功将德国人打了个猝不及防。许多正在村落里睡觉的德军步兵一触即溃,随后就被迂回的苏联骑兵在旷野中来回冲杀,损失相当之大。这些丢弃了几乎所有辎重的步兵即使逃过了苏联骑兵的追击,也没逃过苏联严酷的寒冬。当天下午,德军第二集团军便向集团军群总司令博克汇报:“部队冻伤者甚多”。 短短四天之内,莫斯科南部的苏军突击部队便向前推进了50公里,并将伊兹马尔科沃、罗索什诺耶、乌斯片斯科耶三角地带的德军第45、134、95步兵师彻底包围,迫使中央集团军群向南方集团军群求援(后者最后给了前者一个步兵师),并向该方向投入最后的预备队,以挽救被包围的四万德军,包围圈里的德军也开始进行疯狂的突围。 在突围过程中,德军第134师一部发扬了第2集团军的“优良传统”,如同几个月前突破伊普季河时一样,逼迫苏联平民走在前面给德国人挡子弹、趟地雷。但堵截他们的并非步兵,而是第5骑兵军的骑兵。于是该师突围部队被怒不可遏的苏军骑兵从侧后掩杀,被砍死的就有两百多人。 不过苏军穿插部队的火力和兵力毕竟有限,在德军建制全崩、四散奔逃的情况下,他们终究还是没能拦截住太多德军,铁木辛哥在这个包围圈里最终只消灭了不到四千人(也就是说十分之九的德国佬还是跑出去了),不过他们击毙了德军第134师的师长,还缴获了这三个师几乎全部的重装备。 打崩了德国的第2集团军,下一个就轮到古德里安的第2装甲集团军了。这部德军的情况相比较于先前挨揍的德国佬区别不大,只是多了一些没法开动的坦克而已。 德军防线上的每个缝隙都涌入了大量苏联生力军,苏军第1近卫骑兵军甚至在一日之内就攻克了韦尼奥夫和斯大林诺戈尔斯克两座城镇,将城镇里的德国佬赶到旷野上冻死。古德里安慌忙向其北方的第4集团军求援,自顾不暇的第4集团军只派了第137步兵师的4个营前往支援,结果四个营在路上正撞上苏军迂回部队,带队的布格曼师长本人都被击毙,支援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无可奈何的古德里安决定跑路,结果在严寒的天气下士兵冻伤者甚多,仅一个师就上报有1800人冻伤。不过不幸的是,气温从12月8日起就回暖了,并在9号重新回升到最低气温零下-6摄氏度左右,没能将辎重全丢的德国佬都冻死。 面对一夜之间翻转的战况,极度失望的希特勒最终同意了博克的请求,下令中央集团军群开始撤退。在红军的攻势的巨大压力下,德军的撤退开始变得混乱,汽车、摩托车和步兵行军纵队拥堵在各条道路上。 然后,苏军的伊尔-2和雅克-1就来了。 1941年12月15日,苏军收复了克林,这次反击便基本接近尾声了。尽管苏军不愿放弃第3装甲集群这条大鱼,还死死地咬在后方穷追不舍,但连续作战的苏军官兵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而且又缺乏重装备,实在做不到歼灭这支部队了。 从12月6日苏军各部队发动反攻开始,德军损失了大量的兵力和装备。个别损失惨重的如第56和第41摩托化军,两个军加起来凑不出4个步兵营,第3装甲集团军全军只剩下了二十来辆坦克,重炮也丢了个精光。前一段时间在空中咄咄逼人,差点干掉罗贝尔的第3战斗机联队也丢掉了所有的飞机,不少飞行员还在步行撤退的途中还被苏军战机炸死。 到12月19日,德军已经被击退了90-110公里。在千万红军、红空军指战员的英勇斗争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心脏莫斯科,终于安然无恙了。 第十二章 春猎(2) 美国对苏军反攻的报道基本属实,只是因无法回避的巨大时空间隔而在细节上存在相当多的出入,而且因为既有对苏军战胜辣脆德军的迫切希望,报道内容多少有些过于乐观了。 红军确实在莫斯科以北、以东和以西方向将德军击退了100公里到250公里不等,但远非美国方面所说“极为顺利”。此役红军胜在出其不意,其实准备情况并不好(怎么可能前一天还在被动挨打,第二天就准备完全发动反击了),而且兵力火力也不占优,只是防寒措施远非德寇能比罢了,而且德寇还通过劫掠苏联平民的方式相当程度上缓解了御寒衣物的急缺。 在希特勒的严厉命令以及苏联严寒的打击之下,德寇也只得下定决心坚守各乡镇。到十二月二十五日左右,苏军的攻势已经陷入了僵局,即使加里宁方面军的先锋部队已经直抵德军后勤枢纽勒热夫西北十公里处,西方面军也即将解放卡卢加。 面对德军的严防死守,十分缺乏重武器和弹药的苏军没能继续突破德军防线,只能用巨大的牺牲进一步消耗了的德军的有生力量,特别是那些身经百战的基层军官士官。这个牺牲有多大呢?根据小道消息,几个方面军减员已经达到了30%,几乎要用五个士兵伤亡,才能换掉一个德寇丧失战斗力。 1941年末、1942年初诡异的天气曾经令进攻中的德寇深受其害,现在轮到苏联红军在进攻中尝一尝天气的苦头了:早上还是领导下六七摄氏度,下午就零下二十多度了,刚叫了空军支援,二十分钟后接到电话——下雪了歼击机没法起飞,此等烂事简直不胜枚举。 苏军的装备本就不富裕,糟糕的后勤状况进一步加剧了苏联前线部队的困难。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由两条,一是缺乏卡车,这倒在苏军的预料之中。二是路况太差,这就只能怪苏军的前线和远程轰炸机部队战果确实出色了。 鉴于这种情况,伊留申设计局开始研发一款装备两门37毫米机炮的伊尔-2,用于在德军坦克头顶开洞,以免战略进攻时这型飞行坦克的250公斤炸弹在敌军后方到处留坑,像今天这般给己方进攻部队添堵。 以上便是苏军面临的种种困难,再这样艰苦的局面下,苏军依然给德国人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以德军第九集团军为例,该集团军受到加里宁方面军下属的第39、29和31集团军接连不断的打击,进入42年1月短短数日之内,该部下属的两个军军长就被撤职,其中第27军军长加布伦茨甚至直接精神瓦解了,就像1940年法国的甘末林一样。 而第九集团军的一线部队情况也不容乐观,其下的第256步兵师打到1月5日时连后勤文职人员都算进去也只剩下两个营还能继续战斗,本就在前一阶段台风行动中损失极大的一线步兵更是凑不出一个排。如果该部不是早先进攻阶段缺德事干得太多根本不敢投降,恐怕早就彻底崩溃了。 到一月七日,距离反攻打响整整一个月,苏军终于停止了进攻。据比约特通过这种渠道的情报估计,苏军的伤亡人数很有可能已经突破四十万,而德寇的伤亡大概也就十万出头(但损失的装备却极多,德国炮兵可以说是被直接打断了骨头),至多不会超过十五万,两军伤亡比很有可能超过一比三,接近一比四。 说实话,这样的伤亡比放在1941年的那一系列惨败当中都算比较难看的了,只是这次被俘人员远少于基辅战役、明斯克战役这几个军事灾难罢了。 不过难看的交换比仍不能掩盖这场战役的亮眼之处,比约特认为,这场战役的发动说明红军统帅们(除了斯大林)的战略意识还是不错的,不过在知道这场战役就是斯大林本人强推的之后,比约特只能私下表示:“这个就知道‘反攻’、‘反攻’的家伙大概率是蒙着正确答案了。” 果不其然,在以如此大代价取得战役的胜利后,斯大林既不想着整训部队,也不计划巩固防线,而是接着提出了一个更大的反攻计划。这位苏联领袖希望在1942年春季到来之前耗尽德寇的预备队,从而取得战争的胜利。 红军统帅部由此制定了一个全面反击的方案,其重点进攻方向还是德国中央集团军群的后勤枢纽勒热夫,这就是后来被称为“第一次勒热夫-瑟乔夫卡战役”的攻势。苏军的进攻起初还算顺利,但随着德寇缓过劲来,这场勒热夫一带很快演变成了残酷的绞肉机,一直绞到二月份罗贝尔基本伤愈,回归427团参加训练都不见有结束的希望。 有鉴于德寇的空军越发强大,红空军的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飞行员们也不知道是否可以幸存。卢申科便趁着驻地向西北转移了50公里,到了刚收复的红波利亚纳附近,机场整备不能升空作战的时机,带上罗贝尔和他的僚机亚历山大·杜卡斯基两人忙里偷闲外出打猎。 “这次负伤也不是全无好处哈?你的俄语确实进步不小。(俄语)” “还好吧。(俄语)”罗贝尔腼腆地笑笑,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行走在尚未化冻的俄罗斯泥土上。 走在他前面的卢申科回头调侃道:“那么亚历山大同志要抓紧了,学外语就是得同惰性作斗争,一旦罗贝尔同志能用俄语跟我们无障碍交流,你想练好法语可就难了。(俄语)” 跟在罗贝尔身后的高个子杜卡斯基一紧步枪带子,毫不在意地提议:“那要不你们现在就开始说法语?(俄语)” “行吧。”卢申科立刻将语言无缝切换成法语,然后开始介绍这次狩猎旅途的安排,法语还很生疏的杜卡斯基立刻就傻眼了,只能时不时地向自己的长机投去求助的目光。但罗贝尔也没什么办法,他确实能听得懂法语,但要用俄语解释明白还是太强人所难。 最后还是卢申科带着促狭的笑容,用俄语再为亚历山大介绍了一遍自己的安排。 他们去打猎的地方距离新机场只有几公里远,为了防止刚刚伤愈归队的罗贝尔不能长途跋涉,卢申科还特地准备了马和爬犁。此外,他还让罗贝尔的新任僚机,即刚调到第427团的前伊尔-2驾驶员亚历山大·杜卡斯基也来参加这次狩猎,这样还能顺便加强二人之间的默契。 毕竟他们两个现在沟通都有些问题:杜卡斯基的法语水平,也就比罗贝尔的俄语水平好上那么一点点。 “你有没有觉得附近的环境很熟悉?”杜卡斯基突然问罗贝尔。 罗贝尔感到一头雾水:“完全没有。” “看来那时候你已经烧昏了头,这不就是我和奥夏宁中士送你回……‘军团’……的那条路吗?” “居然离我坠机的位置这么近吗?”罗贝尔转身对卢申科说,“当时我可没注意到附近有什么值得开枪的猎物,卢申科同志。” “你还以为我们能打到什么獐子、麋鹿吗?打几只兔子让你们体会一下狩猎的氛围就行了,那些体型较大的动物哪是随随便便就能猎到的。” “您带出来三杆莫辛纳甘就是为了……‘揍’……兔子?”杜卡斯基闻言颇为无语,“这一枪下去,兔子能有一半完整都算您枪法好。” “不用莫辛纳甘用什么?我们哪来的猎枪?还能把拖出来马克沁扫兔子?” “手枪不可以吗?”罗贝尔插嘴道。 “手枪打不准的,罗贝尔同志。瞄准基线短,枪管也短,后坐力方向还跟持握着力点不一致,打中三十米外的人尚需要不错的准头,更别说三十米外的兔子了。” 罗贝尔立刻感慨:“难怪我手枪总是打不中。” 而卢申科的吐槽可谓毫不留情:“手枪再难命中,也不该打十五米标靶一个弹匣就上靶两发。” 罗贝尔尴尬地笑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杜卡斯基,后者回了他一个茫然的目光:“政委说的我没听懂,你能用俄语再给我转述一下吗?” “我能听懂,但是不会用俄语表达。”罗贝尔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前面的卢申科闻言立刻回头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于是他赶紧转移话题,“话说我们快要到……那个村子了吧?那个村子叫什么?” 杜卡斯基抬起头回答:“卢科伊,旁边有个小……‘游泳池’?” 罗贝尔对自己僚机的词不达意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就是掉那池塘里面才捡回一条命。” “还有个教堂。”卢申科在前面头也不回。 “没错。”罗贝尔立刻回忆起当时杜卡斯基布道的那一幕。 只是怎么到现在了还没有看到教堂的尖顶? 十分钟后,他们看到了烧的焦黑的村庄废墟,以及在废墟边呆坐不语的一对老年夫妇。 第十二章 春猎(3) 这座名为卢科伊的村庄在送走罗贝尔的第二天就“迎来了”德国佬。 德国佬进驻的时候,卢科伊尚有人口二百余,屋舍八十栋。德国佬撤离之后,红军只在村落的废墟间找到了七个如鬼魂般徘徊的居民。 其他大部分人,都在教堂下埋着。 罗贝尔看到那位佝偻的苏联大妈已经变得神神叨叨的,她身后的老伴虽然眼神飘忽,但还保持着清醒。他用颤颤巍巍的手,一边比划一边向三个军人说明情况,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重复感慨:“太惨了,太惨了……” 他每说一句话,三名军人的表情都要变得更难看几分。 德寇的先头部队进入这座村落之后,先是征调能干活的劳力出村代替马匹为他们拉车,有几个人被活活累死,还有人因为精疲力尽而被直接枪毙在野地里。 等大部队开进村落中之后,他们又开始到处搜刮粮食和过冬棉衣、靴子,并将村子里的居民都赶进村子中心的教堂集中看押。在此过程中,又有十几个人因为各种琐事惹恼了侵略者而惨遭枪决。 集中到教堂的平民缺衣少食,苦不堪言,不断有人因试图逃跑而遭到处决。等到大降温那天,又有大概四分之一的人被冻死,靠近门窗的更是几无幸免。 在苏军发起反攻之后,驻屯该村的德寇很快被包围,绝望之中的侵略者凶性大发,竟悍然架起机枪,对着教堂里的幸存者疯狂扫射,最后又点火把全村化为废墟。 “德国鬼子过来的时候,我正去邻村买烟丝。我老伴更是命大,她在被机枪扫射的时候躺下装死,又在德国鬼子点火撤退的时候从之前逃跑者掏的洞钻出来,这才逃得性命,但同志们你们也看到,她现在变成这样了……(俄语)” “请您……”卢申科劝慰的话徘徊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能问,“那你们现在生活有保障吗?没有的话不如先跟我们回部队,我们是空军歼击机团的,待遇好,匀出两人的饭来不是难事。(俄语)” “我们现在住在邻村,帮咱们的队伍照顾伤员,衣食都有着落,但说是照顾伤员,实际上只能照顾我这老伴,她现在根本认不的人了,就只念叨着我们4岁的外孙瓦西里……(俄语)” 罗贝尔看着那位老妇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教堂的废墟,像颂圣一般,一遍一遍用沙哑而冷漠的声音低吟着:“瓦夏,瓦夏……(俄语)” 一旁的杜卡斯基实在不忍旁观下去,他单膝跪在老妇人的身旁,摘掉手套握住老妇人干瘦的双手:“瓦夏已经在天堂享受安宁了,夫人。(俄语)” 老妇人闻言如触电一般一哆嗦,她浑浊的眼珠终于转了一转,对准了跪在身旁的杜卡斯基,内里迸发出令人畏惧的疯狂:“您是那位神父,圣主在上,是您!是您!您说瓦夏已经在天堂了?!(俄语)” “孩子身上没有罪恶,他们的灵魂都会升往天堂。(俄语)” “那么神父,您能为他做弥撒吗?!(俄语)” “当然。(俄语)” 杜卡斯基说完便站起身来,准备转身到教堂的废墟前做弥撒,但他刚起身,老妇人便一头栽倒,跪在了雪地上。卢申科和老妇人的老伴急忙上前把她搀扶起来。 罗贝尔因为脚伤慢了半拍,没能及时上前,于是接着被杜卡斯基拦了下来,后者指了指他的脖子:“你有十字架吗?(法语)” “我从来不戴那玩意儿,勒得慌。(法语)”罗贝尔回答道。 “你这天主教徒可真虔诚。(法语)” 于是杜卡斯基没有办法,只能问老妇人的老伴借了正教十字架拿在手中,然后走到教堂的废墟旁,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用一种在场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语言高声诵读“经文”。 即使是坚定到不能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党员卢申科,也不得不承认,杜卡斯基那文质彬彬的声音和布道的语调,确实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宁静。 在诵读的最后,杜卡斯基高高举起木质十字架,开始吟唱早先罗贝尔曾听过的圣母升天歌。在他的吟唱声中,老妇人嚎啕大哭起来,卢申科和老妇人的老伴两人一左一右用力搀扶,才勉强让她立住身子。 歌声结束不久,老妇人也安静了下来,她的老伴接过了杜卡斯基归还的十字架,并向他表示了感谢,接着便打算将她领回住处。 只是卢申科并不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杜卡斯基一眼,随后命他返回部队集结所有的飞行员和地勤,带着工兵铲和镐头到卢科伊村废墟前集合。 “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该看看!”罗贝尔也愤恨不已地说道,“应该让记者来这里,让全世界人民都看清德国鬼子的丑恶嘴脸!这群辣脆畜生!” 罗贝尔的话提醒了卢申科,他让前者在废墟间等待,自己也返回了基地。过不多久,他便和大部队一道回到了村子。只是他没带铲子,只带了一台照相机。 飞行员们和地勤人员们看到村庄的惨象后都握紧了拳头,即使是一贯神色冷峻、少有情感流露的李尔斯维克中校都涨红了脸。卢申科用简短的话语介绍了这座村庄遭遇的灾难,随后便下令所有人一起清理教堂废墟,安葬所有的死难平民。 罗贝尔也不顾伤势,和战友们一道搬开垮塌的木头。在烧焦的木头下面,便是四肢纠缠在一起的村民尸体。尽管教堂已经烧塌,但并没有几个人是被烧死或者呛死的,大部分人还是死于机枪扫射。由于天气严寒,尸体冻得梆硬,也谈不上什么腐烂发臭。 总的来说,这场面其实没有多么不堪入目,作为一名老兵,罗贝尔见过的比这惨烈的场景不知凡几。但这里的一切却令他呼吸急促,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些年轻妇女和幼童的尸体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都要炸开。 如果有一天,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家乡。如果有一天,泰勒和让·雅克也…… 预想到如此恐怖的场景,他好像丧失了呼吸能力一般。 飞行员们无声无息地劳动,动作轻的好像幽灵,在搬动尸体的时候,仿佛那些遇害的村民不是死亡,而是睡着了一样。整个废墟中似乎只有卢申科的照相机在响。 两个小时后,废墟终于被清理干净,所有的尸体被整整齐齐地拜访到空地上。卢申科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便打算派人去邻村找几个胆大的志愿者辨认尸体,以便尽量确定死者身份。 结果最后是李尔斯维克团长自己承担了这个任务,他从邻村带回了四个人,其中一个正是刚刚才走开的老妇人的丈夫。他先是向427团的指战员们道了谢,随即就开始和其他三人一具一具地辨认尸体。 罗贝尔注意到那位老人犹豫了许久,还是去了儿童尸体那边,他生怕看到那老人找到自己外孙尸体后精神崩溃。但谁知老人只是在一具尸体前停留许久,然后声音冰冷地说道:“瓦西里·格里高利耶维奇·奥利斯科,四岁。” 虽然只看到了老人的背影,但罗贝尔感觉到老人肯定已经在流泪了,他果然看到老人用袖子擦了眼睛。 427团共从教堂中清理出87具较为完整的尸体,在留下照片证据后,指战员们一道安葬了遇难者,并为他们鸣枪致敬。卢申科政委没有做任何动员和政治教育,事实本就胜过一切。 在离开村落的时候,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妇人又出现了,她从队头到队尾,流着泪吻了所有军人的面颊:“要报仇!要报仇!(俄语)” ………… “要报仇!(俄语)” 不知怎的,再次摸到操纵杆的罗贝尔,满脑子里都是前些天老妇人口里喋喋不休说出的那句话。 “罗贝尔同志?” “抱歉,我走神了。”罗贝尔赶紧回过神,继续听站在机舱外的卢申科对照战斗机的仪表盘,给他翻译介绍新型战斗机雅克-7的座舱布局。 雅克-7跟雅克-1的布局差距并不大,因为前者本就是为后者专门设计的双座教练机,只是因去年战事不利,大批厂家向后方转移使战斗机产能严重不足,雅科夫列夫设计局这才又将雅克-7草草修改,再设计成单座战斗机。 如此一来,雅克-7的尺寸就比雅克-1大了一圈不止,机动性也有下降,但不能把前者当成后者的低配版,因为更大的尺寸同样意味着更大的载重和空间。雅克-1目前只能装备一门20毫米机炮和两挺7.62毫米机枪,而雅克-7却能装备一门20毫米机炮和一挺12.7毫米机枪。 不过现在这架雅克-7也没有真正装上机炮,理由如前,还是产能不够,好在如今西伯利亚地区的转产已经步入正轨,而且红军也在冬季反击中收复了图拉,20毫米炮的生产很快就不是问题了。 “总体就是这样,那些新增的开关按钮都是没来得及移除的教学器材,只需要忽视他们就好。” “明白了。” 那么新飞机介绍工作就算顺利完成了,卢申科先跳下机翼,然后转身托着罗贝尔慢慢接触地面:他现在还不太敢直接从机翼上跳下来。接着两人便随意地向地勤回礼,并排走出了野战机库。 “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下。”走到土路上的卢申科突然说道,“你跟我来。” 罗贝尔点头跟上,两人一直走出营地,确定四下无人,卢申科才开口说正事:“我得请你帮我确认,你的僚机亚历山大·杜卡斯基中尉是不是一个正教徒。” 罗贝尔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往常法国国内对布尔什维克的那些难辨真假的流言顿时涌上心头,这是要搞清洗吗? “很严重吗?” 卢申科重重点头:“确实很严重,因为杜卡斯基中尉是党员,党员不该有任何宗教信仰,必须是无神论者。但是……就他在那天的表现,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很优秀的飞行员,而且也为国家立过功……” “功是功过是过,信仰关乎党性,是不可商量的原则性问题,在这一方面没法通融。”卢申科说罢,发现罗贝尔脸色苍白,似乎已被吓到,于是赶忙补充道,“如果确认他是一个正教徒,最多也就开除党籍罢了,不会有进一步的惩罚了,这个我绝对可以向你保证!” 罗贝尔立刻放下心来:“如果仅仅是开除党籍的话,那我可以理解,这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不是啥大事,平时或许会影响他的升迁,但在战时,谁管他是不是党员。党员要是都牺牲了,仗还能不打了?” “那我帮你这个忙。” “是吧,苏联公民有信仰自由的权利,但你不应当即是正教徒,又是布尔什维克。”卢申科又做了个比喻,“就像一个基督徒随时可以改信路德宗,但是他总不能既坚持因信称义、不尊教皇权威,又认同自己是天主教徒吧?” “可以的。”罗贝尔反驳道,“我就是一个这样的天主教徒。” “哦对,你是法国人。” 第十二章 春猎(4) 和卢申科聊过之后,罗贝尔便开始留意自己的僚机杜卡斯基中尉,第一次做“密探”的他无论是经验还是觉悟都甚为不足,过了一个星期多都没套出杜卡斯基的话。 不过就算他掌握了能确认后者是有神论者的证据,他也未必会如实向卢申科报告。 罗贝尔其实能够理解卢申科的疑虑,即使是在民主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一个基督徒隐藏自己的信仰加入法共也是一件有些不道德的事情。但罗贝尔并没有道德洁癖,不愿意对战友进行无关紧要的道德审判。 更何况现在是战时,成为一名苏共党员不光捞不到什么好处,还总要承担牺牲最大、辛苦最多的任务,以起到“模范带头作用”。所以只要杜卡斯基作战勇猛,行动可靠,罗贝尔懒得去管他到底是不是个合格的布尔什维克。 现在有很多远比查明杜卡斯基的信仰更重要的任务。 “这次我们要执行的是护航任务,不过不是保卫轰炸机,而是60架搭载着第214空降旅3000多名空降兵的运输机,而第4空降军的军长列瓦绍夫少将和参谋长卡赞金上校也在其中。至于具体位置——”李尔斯维克俯下身子,用手在航空地图上比划出来,“就是这里,尤赫诺夫附近距离我们两百公里的一块平原。(俄语)” 在所有飞行员都在自己的航空图上做笔记的时候,李尔斯维克继续介绍:“这次任务在后天夜间进行,具体时间是凌晨四点起飞,如果没有意外,他们跳伞的时候还是夜里,我们返航降落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俄语)” 听闻此言,大部分苏联飞行员都面露难色,他们此前都没做过夜航训练。李尔斯维克见到这一幕,心里也没了底,于是便看向了团里的几个骨干。 从别的航空歼击机团转来两个中队长(一中队长萨瓦托夫和二中队长彼得罗夫)神色如常,团副罗贝尔和他的从轰炸机部队转来的僚机杜卡斯基也都一脸淡定。 李尔斯维克对罗贝尔之外的三个人都很放心,但他不确定罗贝尔的淡定是因为对自己夜航技术的自信,还是没听懂他布置的任务,于是他换成法语问罗贝尔:“罗贝尔中尉,你听懂了任务吗?” “后天凌晨四点起飞,掩护运输机到尤赫诺夫附近。” “重点抓的不错。”李尔斯维克颇为满意,“你的夜航经验怎么样?” “在法国受过夜航训练,不过并没有真正参加过夜战。” “那也不错了。”李尔斯维克对此倒没什么不满,他接着换成俄语向众人打预防针,“这次任务不会轻松,从前天2月17号开始,西方面军就开始执行空降任务了。由于缺乏运输机,第四空降军没法一次性全部降完,结果一次比一次难搞!到今天,西方面军不得不要求预备队空军的支援,这才轮到我们上场!(俄语)” 见罗贝尔没能理解这一串长难句,卢申科赶忙上前一步,附在他耳畔做了翻译。 “所以这次大家务必打起精神,而且除了对付德国佬外,你们还须特别注意敌我识别。德国佬的夜航部队中有不少bf-110,跟我们的tb-1一样都是双引擎飞机。前些天西方面军的一架拉-3就差点把自家的运输机打下来。(俄语)” 李尔斯维克说完,飞行员们就笑了出来。 “最后是战术。咱们团的位置在运输机群的左前方下侧,高度两千多米。因为是夜航,所以出发时采用紧密队形以防掉队,所以注意间距,在空中时刻保持联络。战斗爆发之后队形解散,咱们本就不是夜航团,野战中也没法强求配合。时刻盯紧高度盘,看好方向,别撞地面,只要等到天亮怎么都好说。(俄语)” 对着大伙叮嘱了一通之后,李尔斯维克环视四周:“还有问题吗?(俄语)” “既然后天凌晨出兵,要不要明天凌晨先演练一下?(俄语)”一中队长萨瓦托夫上尉问道。 “不必,还是先养精蓄锐吧。”李尔斯维克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对团里飞行员的水平仍然很没有信心,即使这个团在红空军歼击机部队中飞行员素质算相当过得去的。与其让他们在演习中出一堆事故,没上战场就先损失惨重,还不如干脆直接上战场,以免士气受损。 反正就剩一天时间,就算能练一次,也起不到什么大作用了。 于是427团就这样赶鸭子上架,在1942年2月22日参加了该团历史上的第一次夜战。 这场战斗也是罗贝尔伤愈归队后的首战。 ………… 完成起飞后,罗贝尔按下了送话按钮:“我在摆动机翼,你看到了吗?” “非常清楚,我确定是你。”杜卡斯基用僵硬的法语回答道。 “很好(俄语),跟紧我,团长说他看到地标了。” 为了防止被炸,莫斯科周边地区仍在进行灯火管制,夜间地面漆黑一片,所谓地标正是地面部队临时打开的探照灯。 李尔斯维克临时整了个队,便发现一中队已经有人飞丢了,而且偏航极远,甚至根本看不到探照灯的灯光,自然也就不可能跟大部队汇合。中队长萨尔瓦多上尉气得破口大骂:“这他妈的才刚起飞十分钟!回去看我不狠狠收拾你!(俄语)” 那个外号叫蚂蚱的新飞行员只能沮丧地在无线电里一遍一遍地道歉。 最后李尔斯维克只好命令他在两千米高度上以巡航速度原地打转,等天亮自己回机场降落,然后便带领剩余15架战机组成的机群前往地标上空,与运输机编队和其他护航编队会和,然后赶往预定空降地点。 第一次夜航让罗贝尔感到几分新鲜感,他看到了夜幕下模糊不清的天际线、远方缓慢升空的高射炮曳光弹,以及四面八方升腾的烟柱。远方烟柱最密集之处,便是第四空降军预计进行空降的位置,在那里,已经深陷重围的第50集团军正激烈抵抗德寇的进攻。 夜景荒凉而壮阔,令罗贝尔回味到了他第一次驾驶高德隆教练机升空时俯瞰地面的心境。教官欧仁中尉待自己不薄,也不知道老教官现在身在何方,情况如何? 正当他有些走神的时候,电台里突然传来了居于编队右侧的二中队飞行员普利斯特利少尉的报警声:“二中队两点钟方向下方有声音靠近,不像是大机群,但看不见目标!(俄语)” 李尔斯维克立刻打起精神“确认不是友邻部队吗?(俄语)” “无法确认!”普利斯特利回答道,“但是我的下方应该没有友邻部队的飞机才是!(俄语)” “‘应该’归‘应该’,但掉队再找大部队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俄语)”说归这么说,但李尔斯维克却没有一丝松懈,他当即用法语下令副团长罗贝尔带领僚机杜卡斯基前去侦察,接着再用俄语提醒战友们注意识别两人,随后又联络其他部队,查实在下方的战机是敌是友。 罗贝尔和杜卡斯基两人立刻脱离编队,下降高度向二中队队尾摸去。三四分钟的功夫,两个人便找到了目标,罗贝尔紧盯了目标一会,很容易便确定了那架身份未定的单引擎战斗机并非梅塞施密特或者别的德寇战机,他尝试用公共频道呼叫那架战机,但却没得到任何回复。 “他没装备无线电吧?”杜卡斯基提醒道,“好像是架拉格-3。” “我飞到他旁边去提醒他,你和中校同志汇报一下。” “收到,‘骑士’。” 于是又过了五分钟,回到团编队里的罗贝尔编队又多了一架僚机。 “还带回来个‘百分百油漆棺材’?(俄语)”萨瓦托夫在电台里笑了。 “你这‘打火机’驾驶员就别笑话别人了。”他的副手吐槽,“至少拉格不像咱们这么容易着。(俄语)” “别笑了!”李尔斯维克呵斥道,“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俄语)” 罗贝尔眯起眼睛努力搜寻,仍旧一无所获,只是他也听到了李尔斯维克所说的那个与雅克和拉格引擎声略有区别的声音。 突然之间,罗贝尔的眼睛被照明弹的强光刺激得流泪。在他被致盲的一瞬间,他听到了德国佬机炮的轰鸣声,以及木制战机碎裂的声响。由于担心胡乱机动把战友撞下来,他只能咬牙死撑,像个活靶子一样闷头往前飞,直到将德国佬打出的照明弹甩到身后。 再次睁大眼睛的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泛着藻绿色的光点,可谓难受到了极点。但他还没擦干净眼泪,就注意到了一中队的编队出现了空缺。 “卡巴斯基被击落了!(俄语)” “谁看到了德国佬?!(俄语)”李尔斯维克怒喝道。 所有人都快让德国佬闪瞎了眼睛,谁知道敌人在什么地方? 罗贝尔不假思索,打开了送话器:“德国佬很有可能在我们的八点钟方向。” “‘骑士’看到他了?” “没看到,但是敌人应该会这么飞。”罗贝尔回答,“换我我绝对不会左转冲进大机群的中央。” “你带队去追!” “是。”罗贝尔接着招呼杜卡斯基道,“跟我来,‘修士’,来场正经的狩猎!” “求之不得。” 罗贝尔和杜卡斯基做了个漂亮的回旋,他们后面的拉格-3也想跟上,但却只能笨拙的转弯,因此在一瞬间跟丢长机也就不奇怪了。 第十三章 夜巡(1) 罗贝尔和杜卡斯基飞出两条相当漂亮的轨迹,奔向敌机可能出现的空域。 “我们的对手是什么?”杜卡斯基用法语询问。 “完全没看清。”罗贝尔感慨道,“找到咱们的大体位置,然后朝背后打一发照明弹,既能借助光照突袭我们,又能避免强光闪到自己,还能这么玩,学到了,学到了……” “我听不太懂你说什么。” “好吧,回去再讲,差不多到位置了,收油门,我们找找那个家伙。” 罗贝尔和杜卡斯基都将发动机油门减到一半,以便降低声音聆听敌人动向。过不多久,杜卡斯基先有所收获:“十一点钟下方有动静。” “我也听到了,下降300米,走!” 他们往前飞了一小段距离,只听得引擎声越来越大,但就是找不到敌机的方位。两人简短地商议了一番,都认为德国佬的高度比他们还要低,因此才能以复杂的地面背景为掩护躲过搜索。 毕竟今晚的天气并不差,如果不是敌机耍花招,不应该都到了能清楚听到引擎声的距离上,还找不到敌机的位置。 要改变这种情况,只能飞的比敌机更低,才能以天空作为背景揪出狡猾的敌人。 罗贝尔低头看了一眼高度表,他们现在的高度只有八百米,敌机估计至少还要比他们低两百米。也就是说,为了找到这混账玩意,他和杜卡斯基还得至少下降到300米高度。 考虑到东欧平原海拔通常有150米左右,如此一来,他们距离地面只剩下了100多米。要是白天,罗贝尔和杜卡斯基这俩老手自然无所谓,可这毕竟是晚上,万一突然冒出个什么丘陵,很难保证一定不会撞上。 更何况贴地飞行的他们仍不能全神贯注驾驶,还得拿出相当一部分注意力来搜索敌人。 这时,罗贝尔的电台里传出了李尔斯维克的声音:“是不是很难找?不行驱逐掉敌机就回来吧。” “不能就这么算了。”罗贝尔立刻回答道,“我们要是归队,这混账保不齐还会再绕回来打一轮!” “你留在这个高度,我下降高度追踪。”杜卡斯基突然提议道。 罗贝尔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那不行,我是副团长,我得带头。” “算了吧,我军龄可比你长。而且我之前开轰炸机,低空飞行比你有经验得多。”杜卡斯基说完,甚至不必罗贝尔批准便直接付诸行动了。罗贝尔无奈,只好略微拉升,准备做掉那个恼人的德国佬。 “能看见吗,教士?”罗贝尔问道,“我都快看不见你了。” “我看你还很清楚,一会你按照我的提示行动,等一下——” 杜卡斯基停了一下,然后突然骂道:“那个混蛋在我后边!” 话音刚落,一阵激烈的枪炮声便传入罗贝尔耳中,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摆动操纵杆搜寻敌人的位置,正看到一架双引擎飞机正在向杜卡斯基倾泻弹雨。幸亏天色昏暗、杜卡斯基又反应灵敏,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了敌人狡诈的突袭。 笨重的双引擎战斗机既然已经暴露,那自然不可能是罗贝尔的对手。罗贝尔轻易便咬住了敌人,然后扣动扳机短点射,点着了敌机的左引擎,然后看着它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你没问题吧?” “右侧尾翼少了一截,操纵性下降了一点,而且总是……去右边,幸好,没着火。” “赶紧拉升返航,万一有事立刻跳伞。还有,这个战果必须算你的。” 杜卡斯基倒也没推辞:“行,谢啦。” 交代完了杜卡斯基之后,罗贝尔赶紧向团长汇报:“击落德军双引擎战斗机一架,型号未知,我未受损,准备归队,教士尾翼受创,我已命其返航。” “回来跟那架拉格组成新的编队吧,那小子还跟着我们呢。” 罗贝尔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自己原本的位置,那架捡来的拉格还乖乖地跟着427团的编队,甚至还乖巧地给凯旋的罗贝尔让出位置。 看着这架飞机,罗贝尔心头浮现出一个疑问,它为什么会被嘲讽为“百分百油漆棺材”呢?他回忆之前在拉沃契金厂见到的拉格-3性能参数,这飞机虽然速度慢一些,但火力强大,爬升也不差,综合来看性能并不比雅克-1差太多,真想不通为什么会背上这种骂名。 “三分钟后到达伞降空域,打起精神来,同志们!(俄语)” 不需要李尔斯维克提醒,看到地面上德国人零零散散竖起的探照灯,427团的飞行员们也知道该提起注意力来了。过不多久,罗贝尔听到了右侧传来了机炮的轰鸣声,回头望去,又看到了一颗刺眼的照明弹缓缓降落,那是位于集群右翼的西方面军某歼击机团遭遇了和他们同样的夜袭。 这发照明弹不仅是德寇夜间轰炸机发起进攻的信号,更趁势拉开了德军地面防空部队射击的序幕。从20毫米到88毫米,各种口径的防空炮开始对着空中的集群疯狂开火。 但德军终究是从莫斯科一路溃退到此处的,路上丢掉了太多的重装备,特别是各型牵引式火炮和高射炮。即使经过了柏林方面的加急补充,这伙德军也未能恢复全部实力,因此在罗贝尔眼中,这点防空火力也就跟听个响差不多。 更何况,主要挨炮的还是机群中间那些轰炸机,罗贝尔等人甚至连规避机动都懒得做。 只是李尔斯维克又给他安排了新的任务:“骑士,你带着你那新僚机去扫一下地,打光炮弹就返航吧!” “是的,团长同志。” 罗贝尔盘算了一下,估计自己还剩大概一百三四十发12.7毫米子弹,7.62毫米子弹还剩更多。于是他摆动操纵杆晃晃机身,示意那架捡来的拉格-3跟上,接着再次俯冲向下,对着一个正在喷吐火舌的高射炮阵地扑了过去。 他也不管那防空炮是什么型号,只管扣下扳机一通扫射。防空炮阵地上的敌人察觉到了不对,还想挣扎着反抗一下,但根本无济于事。他们炮口还没转到位,罗贝尔的子弹就到了。 受害者的友邻阵地倒是想报复罗贝尔,却几乎立刻遭到了那架拉格-3的打击。 这架拉格还有罗贝尔驾驶的这批雅克-1上没装备的施瓦克机炮,不需要亲眼目睹,罗贝尔也能猜到那防空炮阵地现在的惨状。20毫米炮的威力是很大的,吃一发炮弹,人就直接变成零件了——这正是德国侵略者的绝佳归宿。 罗贝尔用德国人的炮口火焰做向导,和僚机一道拔掉了四五个高射炮阵地。由于灯下黑的作用,德国佬很难锁定他,就这么让他和新僚机从容离去了。 而在地面探照灯阵地上,埃里克·冯·乌尔里希上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用不着发愁,元首的援兵要到了,你们很快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他的上司,一个国防军中校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干的还不错,可惜聋得太厉害,不然我倒愿意把你调到我的团里干后勤。(德语)” “抱歉,您说什么?(德语)” “没事了。(德语)”中校翻了个白眼。 完成任务的罗贝尔带着那架拉格-3踏上了返航的道路,走了十分钟,拉格-3便加速飞到了罗贝尔的左侧,通过机体动作表明他要“解散编队”,大概是认出地标,准备回自己的机场了。 罗贝尔当然没理由阻挠,便左右晃动机翼表示“一路顺风”,然后目视那拉格-3离去。 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罗贝尔打算飞到机场附近多转几圈等天亮。谁知他刚到自家机场上空,自家机场便用探照灯光柱向他“致敬”。 罗贝尔完全无法阻止眼泪受强光的刺激奔涌而出: “卧槽!” 第十三章 夜巡(2) “卧槽!” 突如其来的强光令蒂贡冷汗直冒,他用完好的左手遮住眼睛,迅速后撤躲到一堆卷起来的挂毯后面,这难道是叛徒设计的一个圈套吗?! 他听到有人说:“就他一个人,关掉手电筒吧。” 接着强光消失了。 “你是来取预定的那份波斯挂毯的吗?” 听到了正确的暗号,蒂贡总算松了口气,回答道:“是的,这次你们可别给我搞错了!” 他听到对面的两个人也松了口气,就揉着眼睛离开了挂毯堆后面。 “你就是那个邮差?” “对,我就是。” 蒂贡打量着面前的两个毯子厂工人,一个稍壮一些,身材中等,另一个身材高大,却骨瘦如柴,与情报中所说的完全一致。他想起马蒂尔德的话,两人是绝对可靠的同志,这才彻底放下戒心:“你们这手电筒也太过分了,我的眼睛都要瞎了。” “不好意思,这是厂里防贼用的。”身材高大的那个工人说话声音好像拉风箱,十有八九是染了肺痨,“现在物价涨得厉害,一个手电筒都快赶上我半个月的工资了,还不算电池的钱。” “给德国佬的那条挂毯准备好了?” “就在这里。” 身材高大的工人摆头示意,另一个壮一些的工人便小心翼翼地将一捆挂毯递给了蒂贡,并嘱咐道:“运送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不能摔,也不能暴露在过热的环境下,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怎么有股怪味?”接过挂毯的蒂贡有些不满。 “硝化棉怎么能没有怪味,你不是退伍士兵吗?” “那德国人能上当吗?” “没事,我们早就放出广告去了,说是原来的消毒水供应中断,我们只能使用有气味的替代品,不过这种消毒水易挥发,放到炉火边烤一烤就好。” 蒂贡立刻笑了:“‘放到炉火边烤一烤’,真够可以的。” “这一批挂毯清洗的委托人要么是德国佬,要么是为德国佬服务的旅店,所以我们往上面浇了一些从化工厂偷出来的甲基丁醇,辣辣这群德国佬的眼睛。至于这个……”壮实的工人指了指夹在蒂贡腋下的挂毯,露出了残忍的微笑,“上面所有破损的白色图样,都是我们用硝化棉小心翼翼填充起来的,是那位‘盖世太保’专供!” “目标从来不亲自清理挂毯,这样不会误炸佣人吗?” “不会。”高大的工人回答,“硝化棉纺不成线,用量太少没法爆炸,只能引燃这张地毯。我们的目标是烧掉秘密警察大楼,而不是炸死人,当然能烧死几个德国佬更好。” “行,那我就回去了。” “不握个手?” 蒂贡无可奈何地转身,向两人展示了自己残废的右臂:“我现在没手可用了。” 告别了两名地毯工人,蒂贡小心翼翼地夹着“爆炸毯”回到住所,反复思量之下,干脆抱着毯子回了自己的房间,可千万不能不小心把房东维克多斯的房间点了。 他就这样等到天亮,并赶在大叔起床遛弯前将毯子死死绑在车把前,然后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蹬起三轮车向秘密警察大楼(原来的宪兵司令部)赶去。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德国警察已经开始上班了。 蒂贡在一群灰绿色衣服的德国警察之中,还看到了一个国防军军官,跟随他的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美妇人。 那个美妇人一直盯着蒂贡看,令他浑身发毛,这个向侵略者投怀送抱的娼妇莫非认出了自己?! 天可怜见,蒂贡可不认识她! 正犹豫着,他看到那妇人同国防军军官低声说了句话,后者便做出了“请自便”的手势,于是她便直冲自己而来。 蒂贡咽了口唾沫以滋润发干的喉咙:“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女士?” 那妇人同样神色紧张:“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但是你骑的是维克多斯大叔的三轮车,大叔现在还好吗?” “大叔退休了,我接了他的班。”蒂贡暗自放下心来,“他现在很好,除了手头有点紧,没啥大问题。” “他的儿子还没回来吧?”那位夫人闻言有些担忧,“他就这么退休了,生计怎么办?” “我跟大叔现在搭伙过呢。”蒂贡勉强地笑了笑。 “那就好。”那妇人总算放心了,她向蒂贡点头示意,“那我们不妨互相认识一下,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布干维尔,您呢?” 抱歉骂了您,尊敬的夫人,蒂贡在心中暗自道歉:“乔治·蒂贡。” “我好想听说过您的名字。” 蒂贡的心再次提起来,该死,准是罗贝尔对这位可敬的夫人提起过自己,早知道该起个化名的!好在他急中生智,回复薇尔莉特:“很多年前我的祖父找您写过信,他也叫乔治·蒂贡。” 薇尔莉特显然相信了这个说法,和蒂贡又寒暄了几句,便回到了科尔布少校的身边。 “不需要我再多捞一个人吧?(德语)”科尔布少校打趣道。 “只是退休了。(德语)” “那就好。(德语)” 没错,两人今天到秘密警察大楼这里还是来捞人的。这次捞的是一个意大利人,所以懂些意大利语的薇尔莉特又派上了用场。 这个倒霉的意大利人本是个来法国采风的艺术家,前些天因为喝太多,说了一些不可说的胡话,就让旁听的秘密警察当做异见分子抓了起来,准备好好审一审他。这事原本跟驻巴黎的国防军代表团没什么关系,但奈何这个意大利佬还有个身份尊贵的赞助人——西班牙的德米昂亲王夫妇。 如今德国的情报机关对西班牙无比依赖,无数德国间谍正打着西班牙外交官的旗号在国外搜集情报。既然有求于人,那便不能怠慢。所以在秘密警察使出大记忆恢复术之前,赶紧把人捞回来吧! 两人捞人的过程非常顺利,毕竟已经过了两天,这意大利佬的底子已经让秘密警察摸查得清清楚楚。他们确信此人只是喝大了,并没有什么秘密可挖。如无科尔布少校来捞人,秘密警察本打算直接把这个意大利佬送去集中营里好好反省。不过既然国防军有需要,那就带走呗,反正这种人在秘密警察眼中与臭虫别无二致。 科尔布和薇尔莉特将受到不少惊吓的意大利佬领出了秘密警察大楼,准备直接送他去意大利大使馆。谁知他们刚迈出大门,便听到周边爆发了一阵不小的骚乱,抬头一看,这栋建筑的六楼已经冒出了滚滚浓烟。 “哎呦,六楼烧了。”科尔布眉头紧皱,“这可不好灭火。(德语)” “是啊。”薇尔莉特按捺住内心的喜悦,面无表情地回答,“真是太糟糕了。(德语)” 夏莱特广场附近的巴黎宪兵总部(现在是德国秘密警察的驻地)在1942年初春化成了一束巨大的火炬,飞灰和扬尘顺风刮到了四个街区之外。贮存其中的所有秘密警察档案几乎都付之一炬,为之陪葬的还有一个正在六楼厕所里蹲马桶的德国警察。 因为工作的关系,薇尔莉特目睹了这一盛景,并在当晚向参加“无茶摸黑茶话会”的两位女士分享了自己的见闻。陈述过情报之后,薇尔莉特不禁问道:“这是哪位英雄的手笔啊?” 加纳利和马蒂尔德均笑而不答。 于是薇尔莉特识趣地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同二人闲聊起了自己所听说的、弗朗哥西班牙在苏联的那个志愿兵师(蓝色师团)的状况。 提到这个,加纳利倒回想起了有关的新闻:“我听报纸上说,西班牙人打得还不错?” “身处死地,不得不舍命一搏罢了。”薇尔莉特回答,“德军认为这群西班牙人已经被苏联人吓破了胆,士气非常可疑。因此正在谋求使佛朗哥增兵,或者至少将这批人轮换回国。” “是吗?”加纳利和马蒂尔德都打起了精神,“弗朗哥会同意吗?” “科尔布少校那个‘西班牙专家’认为弗朗哥会同意,不只因为这样做可以为西班牙争取到更多的德国援助,还因为如此一来能增强佛朗哥的权力:西班牙国内有很多激进的亲德分子,他们对佛朗哥的中立非常不满,既然如此,不如把这群家伙塞到前线去让他们自生自灭——反正有德国人掏钱武装他们,佛朗哥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马蒂尔德带着嘲讽的微笑评价:“消灭敌人除外患,消耗叛党除内乱。横竖都不亏,是吗?” “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德军在莫斯科城下的挫折和美国的参战,佛朗哥现在更不急于下注。而随着这位独裁者的权柄日益稳固,盟军大概不必担心西班牙会在短期内与德国正式结盟。以上就是德国国防军内部的普遍看法。” “好的,我们记下了。” 第十三章 夜巡(3) 在薇尔莉特和两位女士庆贺自己又活过一天,然后安然入眠的同时,大洋彼岸的德内尔正眯着眼睛审阅一份关于德军实力评估的情报。这份情报来自于美国前驻罗马尼亚武官约翰·拉泰上校,他在罗马尼亚加入轴心国后曾一度被拘禁,不久前才通过中立国返回美国。 美国战前的情报工作非常差劲,有两种原因造成了这个问题,首先美国军队穷,无法支付情报网建设开销,以至于美国的各驻外武官都需要招募那些颇有家资的富人担任,从而自负支出。这些人往往没什么军事和间谍经验,提供的情报简直没眼看。 其次就是美国人的战略思想过于幼稚,他们非常反感窃密行为,以至于在间战期间,国会竟以“君子不拆人信件”为由裁撤了一战时期政府建立的美军唯一的对外情报部门。 所以到了今天,美国人终于尝到了自己愚蠢行为酿成的苦果:陆军参谋部的情报工作完全瘫痪了,两眼一抹黑的情报处长斯佩尔上校(他也是被赶鸭子上架的)甚至开战两个月后才制定出第一份稍微可行的发展计划。 这样糟糕的情报工作使马歇尔和艾森豪威尔非常难受,特别是已被晋升少将,出任陆军参谋部作战处长一职的后者,他常常因缺少必要情报而完全无法为参谋部制定出可行的作战计划,或者军事工业的发展规划。 不敢多抱怨的他(马歇尔将军最反感军人天天把牢骚话挂在嘴边)只能努力想办法克服,最终,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从英国人那里拿情报,然后请一位反德立场绝对可靠的准盟友将军——自由法国的戴泽南准将——帮忙分析。 德内尔之前从来没干过专门的情报分析工作,但好在他在军中浸淫多年,对军队基层的运行机制了如指掌,再加上成为高级军官后,他通读过戴高乐从国防部偷出来的那几箱珍贵文件,还看了不少英国人的情报,对大国的陆军从宏观层面也有了清醒的认识。 更何况即使不考虑在自由法国内部的威信,德内尔也是一个如今美国最为稀缺的升迁履历极为完整的高级将领,胜任情报分析工作十分轻松。 虽说他从1940年5月开始,只用了一年半就从少校升到准将,速度堪比火箭。但美国这边谁不是坐火箭上来的?即使是艾森豪威尔,在40年也只是一个中校罢了。相比他们,至少德内尔的每次升迁都是“受命危难”,而且也都给了信重他的上级相当不错的战果。 如果他是一个美国人的话,早就丢到一线担任师长起步的职务了,只要能力不是太差,过两年升军长绰绰有余,如果有些本事,集团军长也不是不能指望。 事实上,艾森豪威尔已经半开玩笑地试着挖过人了:“如果只是谋求最快速度返回法国的话,你不妨考虑一下加入美国国籍,以你的能力,总统一定愿意晋升你为少将,马歇尔将军也会为多了一个卓越的师长而高兴。到1944年,你说不定能带一个集团军打回家乡,至于族裔问题就更不需要担心了,我还是个德裔美国人呢。” 德内尔怎么可能答应呢。 到1942年4月15日为止,德内尔已经在美国陆军参谋部作战处干了近两个月,极大减轻了艾森豪威尔因情报短板而产生的工作负担。在菲律宾局势已经无可挽回,马歇尔将军要求作战处将重点转移到制定远征欧洲的计划上之后,德内尔更是帮了艾森豪威尔的大忙。 出于共赴胜利的目的,德内尔全力配合艾森豪威尔,两人一道废寝忘食地工作。起初艾森豪威尔一打电话,无论是凌晨还是半夜,他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美国陆军部。后来为了节省时间,在取得罗斯福总统和马歇尔将军的同意之后,艾森豪威尔干脆为他在作战处办公室里设了个工位,德内尔就这样成为了美国陆军的特聘顾问——薪水高达每月400美元。 但是德内尔干的活也真对得起他的工资。 艾森豪威尔开始还真把德内尔当“顾问”用,但是很快德内尔便在他开会或打电话的时候帮他做一些参谋工作,再后来德内尔几乎完全成了他的副手——马歇尔甚至让后勤干脆给德内尔也发了一套美军高级军官常服。 让一个法国人参加美国战略的制定,这听起来实在不可思议,但实际上德内尔和几个杰出的美军高级军官思路非常合拍。 一方面,德内尔从纯粹军人的角度出发,从不催促美军立刻远征欧洲,光复法国,而是基于美军的实际情况,稳重周到地制定训练方针。 另一方面,德内尔对美军的前景充满信心,在选择巴尔干、北非还是英国作为进攻欧陆的桥头堡时,他坚定站在了马歇尔与艾森豪威尔这边,认为应当选取英国作为主攻方向。他用自己在欧洲战场的亲身经历,驳斥了那些出于各种原因低估了战略空军作用的将领,并且坚持认为:“美军在1943年夏天就能拥有与德军正面交战的能力,即使保守一些,到1944年春天,正面战胜德国陆军的条件就将具备。” 他还说了一句令艾森豪威尔、霞飞、阿诺德、麦克奈尔等新起将官非常振奋的感慨:“今天的美军比上次大战时拥有更为杰出的优秀人才,没有任何理由说明,他们不能干出一番不逊于潘兴将军的事业。” 鉴于德内尔在上次大战时曾在美国特级上将潘兴的远征军司令部里呆过一段时间,他的评价确实令人无法忽略,特别是在曾担任潘兴副手的马歇尔对这一评价表示赞同之后。 面对共同的敌人,致力于同样的事业,与艾森豪威尔等将官算是同龄人的德内尔很快便和几人混得精熟,和“艾克”更是如同同帐的战友一般,“可以在对方面前肆无忌惮地放屁”。 “你那边快完事了吧?” 德内尔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向了艾森豪威尔:“快完了,拉泰上校的报告还是有一定价值的,弥补了咱们东线情报的空白,比对英国和法国的情报,存疑的地方我都用问号标出来了。还是老样子,问号越多越可疑。” “放这里吧,今天就算结束了。”艾森豪威尔打了个哈欠,“难得十二点之前完事,多亏你在我开会的时候直接带汉迪他们忙活。” “汉迪和李奇微本身都是才华横溢的军官,只是暂时欠缺经验罢了,再过一两个星期就用不到我了,他们自己就能撑起一个部门。” “还得让他们向你学习。” “应该是互相学习。”德内尔一边活动着酸痛的肩膀,“我也只是去年被赶鸭子上架,当了几个月的‘非洲战区司令’,有了些出丑的经验罢了。” “你总是这样过度贬低自己,这样不好。” “习惯了。”德内尔将资料递给艾森豪威尔,两人拿起衣架上的大衣准备返回各自的住处。艾森豪威尔目前借住在弟弟家里,与德内尔顺路,因此他们这些日子便同乘一车。德内尔只需让司机中途停车,他再走一个街区,就能回到自由法国代表的驻点。 上车之后,他和艾森豪威尔便不再聊涉及机密的事,只聊些人事上的安排。于是艾森豪威尔就问了这么个问题:“过些日子我可能会去趟英国,作战处需要一个接班人,目前我比较中意汉迪准将和李奇微准将,以你的目光来看,他俩谁更合适?” 德内尔思考了不多久,在汽车发动之前便给出了答案:“我更推荐托马斯·汉迪准将。” “和我的想法差不多,理由呢?” “他俩的参谋能力其实差不多,都是非常卓越的军人,但我觉得李奇微准将在参谋过程中做出的决断更多,似乎更适合做一名指挥官。” “他非常果敢。”艾森豪威尔肯定道。 “甚至比不少指挥官都果敢。” 艾森豪威尔闻言信服地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我倒觉得有一个职务很适合他,明天我考察他一下,如果合格,就向马歇尔将军推荐,现在正缺合格的将军啊!” 德内尔眯着眼睛靠着椅背,望着车的顶棚开口:“美军的参谋质量非常不错,绝不缺将军苗子。如果有可能的话,或许可以找个战场历练历练,给军官们破除一下参谋心态。” “我们倒也想,但是只有北非战场比较适合练兵。如果我们把精锐部队派去了,一旦太平洋上出了大的漏洞,需要精兵强将顶上,再调回来恐怕来不及。” “来得及吧。” “来不及的。”艾森豪威尔歪着头,疲惫地伸出四根手指:“要派肯定不可能派弱旅,只能上装甲部队,去要两个月,来要两个月。万一在北非战斗期间澳大利亚有需要,他们抵达战场至少要四个月,必然贻误战机。我们现在凑不出第二个有战斗力的装甲师,再过四个月也不行。” “等一下。”德内尔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我们是不是要给英国和澳大利亚装备援助?” 艾森豪威尔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你的意思是……” “让装甲师带着装备去北非作战,同时向澳大利亚送一个师的装备,让他们先训练着。如果作战期间澳大利亚又需要,就让装甲师把装备留在北非,人员乘运输机返回,然后再转到澳大利亚接收装备。这样只需要一百来架运输机,或者干脆民用客机跑最多一个星期,就能将这个师从开罗送到堪培拉,即使留出休整和恢复的时间,两个星期也足够了。” 艾森豪威尔思索了一秒,立刻命令司机道:“回陆军部,约翰森。” “好的,将军。” 得了,今晚估计又得通宵了。 德内尔觉得自己的失眠快要被艾森豪威尔治好了,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这个点食堂应该关门了,我一会去看看柜子里剩没剩下咖啡。” “哎哟,昨天就没了,我忘了告诉勤务兵让他补充,你不如去翻翻马修(李奇微)的抽屉,他不会在乎的……” 第十三章 夜巡(4) 德内尔坐到床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夜光手表,时间是凌晨两点十二。考虑到明天八点又要到陆军部作战处去,他只觉得对睡眠的渴望似乎又回到了十八九岁的时候。 艾森豪威尔,谢谢你治好了困扰自己二十年的失眠症。 德内尔打了个重重的哈欠,然后随手拾起床头柜上的一封私人信件。来信地址不是莫斯科,而是亚历山大,应该是柯尼希上校写来的。见信件也不长,德内尔便想着今日事今日毕(虽然现在已经是4月24日了,但天没亮就还是今天),干脆拆开信件看看。 “让:” “希望你在美国一切顺利。我们从今年二月初自利比亚撤退到加扎拉防线至今,已有两月有余……” 在苏军的莫斯科冬季反攻临近结束时,在英军“十字军行动”末尾英国人的反击打得险些颜面不保的隆美尔,在英军撤退到出发阵地仅仅十几天后,便急不可耐地发动了下一轮攻势。 “沙漠之狐”出其不意的突袭震撼了英军上下,尽管英国西部沙漠军区司令的奥克莱金试图挽回局势,但英军还是在德军面前迅速崩溃了。英军狼狈撤离班加西,一路退到托布鲁克一线,将十字军行动获得的所有战果全部吐了出来。 这场反击战将英德两军的弹药、油料消耗一空,相对而言德军的状况能更好一点,尽管他们的补给线更长,但缴获了不少英军遗弃的物资。总之,两军便开始在从托布鲁克向南一直延伸到撒哈拉沙漠边缘的比尔哈凯姆地区对峙。 由于损失过大,英军向自由法国要求更多的部队支援,于是戴高乐下令重组了自由法国第一师,并将柯尼希上校领导的自由法国第一独立旅和萨嘉上校领导的第二独立旅编入其中。 德内尔现在才通过信件知道,戴高乐此前对他说的“有一师长之职虚位以待”指的就是第一师,因为在沙漠中以师为单位部署后勤压力实在太大,该师在德内尔离开叙利亚之后就已经名存实亡,到最后干脆解散了。 既然德内尔没回埃及,而且自由法国承担的任务也是建立并防守“关键地带”,以旅为单位作战绰绰有余,完全用不到师指挥部,于是自由法国第一师便没有安排师级指挥和参谋人员。 “第二独立旅负责防守后方的后勤节点,而我的第一独立旅则负责防御加扎拉防线最南端的‘盒子’堡垒比尔-哈凯姆。” 为了避免吵醒同事,德内尔小心翼翼地离开床边,挪到书桌旁拧开台灯,然后凭记忆画出了英德两军在加扎拉防线的大体情况,并且标出了柯尼希的旅所在的位置。然后对着地图思索了一会,随即放下笔,准备明天再写回信。但他刚躺倒床上,过不久又站了起来。 算了,明天也不一定能早回来,今日事今日毕吧,没天亮都算今天。 ………… “坐吧”柯尼希示意部下自便,然后拿过瓶子给部下和自己倒了两杯啤酒,“来一杯尝尝,这是海军营自己酿的。” “这么厉害?海军人才是真多啊。”他的部下,第22北非营的营长艾维尔斯上尉感慨了一句,接着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唉,啤酒都盖不住的苦味啊,真想念老妈酿的葡萄酒。” “凑合喝吧,好歹能下咽了。”柯尼希无奈地笑笑,随后聊起了正事,“戴泽南将军回信了。” “他可是防守大师!”艾维尔斯上尉眼睛一亮,“有什么指导吗?” “与其说是指导,还不如说是要求。”柯尼希也喝了一口自酿啤酒漱漱口,然后回身看着地图说,“之前我们也讨论过,英国人前几番之所以败得那么惨,很大原因是步兵防御部队士气低落,一旦遭遇包围就军心尽丧,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溃散甚至投降了。” “没错。”艾维尔斯点头,“英军的装甲部队本就赶不上德国佬的,还经常丧失防御支点,或者被迫去给步兵匆忙解围。我不是说装甲部队应该不管步兵死活,但英军一个旅依托工事防御,在弹药还算充足的情况下,连抵抗两倍兵力一天都做不到,也实在是太没有骨气了。” “你的看法我很赞同,戴泽南将军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让我们打光弹药再投降不迟。沙漠之狐现在困扰于严重的后勤问题,从他发给柏林的电报来看,没有缴获自英国人的物资,德国佬根本打不下去。只要我们能做到不给德国佬留一发弹,一桶油,德国人就算打赢,也不过是皮洛士的胜利罢了。” “所以我们就像费边。”艾维尔斯又喝了一口啤酒,“德国人就是汉尼拔,赢着赢着就输了?” 柯尼希意味深长地回答:“你怎么就知道我们这里不会出一个西庇阿呢?” “长官来信就说了这件事?” “再就是提醒我们做好撤退准备。” “这和上个要求的转折有点大啊。” “我们在防线最南,距离主力部队最远,一旦英国人再遭遇惨败,逃跑起来六亲不认的,肯定不管我们死活,所以我们一定得想办法自寻出路。英勇战斗归英勇战斗,但不能枉送性命。” 艾维尔斯闻言哈哈大笑,在英国人转进如风这件事上,他和德内尔都算是亲身体会过。 柯尼希跟着笑过之后,将折过的信件给了艾维尔斯:“戴泽南将军主要就说了这么两件事,信不长,你也可以看看。” “我也能给他写信吗?” “当然,他肯定高兴知道你从德国佬战俘营里跑出来了。不过别指望他回信有多认真,我听说他在华盛顿都快忙到脚不点地了。” “能收到回信我就很高兴了。” 艾维尔斯并无多少遗憾,他正要低头阅读德内尔给柯尼希上校的回信,一个传令兵突然闯入了柯尼希上校的指挥所:“上校,上尉,5号观察哨报告南方有动静,像是在过坦克!” 柯尼希和艾维尔斯对视了一眼,后者随后放下信纸,戴上了刚摘下的钢盔,提起步枪就要走:“我的防区,我去看看。” “我在这里等消息。” 艾维尔斯离开柯尼希的指挥所所在的小村落后,穿过仓库、停车场、炮兵阵地和旅后备阵地,回到了自己第22北非营的阵地上,他的副手早已下令各部队进入阵地,随时准备战斗。他检查了一番通信,随后便在军士阿里斯蒂德·普洛特的引导下,来到前线观察哨探查敌军的情况。 一进观察哨,他就听到了夹杂在风中并不明显的履带声和发动机声。 “二十分钟前就有了。”观察哨里的准士告诉艾维尔斯,“准是德国佬的大部队。” “目视确认过吗?” “无法确认,照明弹打了,但看不到人影,德国佬离我们不近。” “要不要派出侦察兵?”普洛特问道。 “要挑最精干的。” 普洛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我自己带队。” “四个小时后必须回来,注意安全,别踩了咱们自己布的雷。” “明白!”普托特答应下来,立刻回营部挑选干将跟他一同执行任务。 艾维尔斯又在观察哨里待了一小会,确定很难得到什么信息之后,便也回营部,给旅长柯尼希上校去了电话:“确定是德国佬装甲部队,肯定错不了,但他们好像打算绕过我们去。” “确实如此,海军步兵营和第13外籍军团营也报告了敌情。我刚给奥金莱克司令发了电报,也通知了北边的英军第150旅。打起精神来,艾维尔斯,咱们这次一块让德国人出个大洋相,给法兰西争口气!” “没问题,上校!咱们都是让长官的老部下,不能在防守上给他丢脸!” 第十四章 一粒细沙(1) 在天亮前两个小时,普洛特带着他的侦察小组安然返回第22北非营的营部,向营长艾维尔斯上尉报告了他们侦察的结果:仅仅亲眼到的坦克就有三十多辆,而且多为三号和四号坦克,而在他们视线所及之外,引擎的轰鸣声以及履带的摩擦声说明,敌人的装甲力量远不止这些。 情况明显到不能再明显,这就是隆美尔非洲军团的主力。 “从比尔哈凯姆向北包抄,沙漠之狐这是想把整个北非英军主力一口吃掉啊。”艾维尔斯吐槽了一句,接着拿起电话,向柯尼希上校报告了最新的侦察结果。柯尼希同样感慨于隆美尔的大胆,面对那位威名赫赫的德国将军,他难免惶恐,却又带着几分跃跃欲试。 有英澳军在托布鲁克的出色防守珠玉在前,他也想试试德军在攻坚战上的战术水平,毕竟他相信,自己的部下是比英澳军更为出色的军人。 或许这就是自由法国独立第一旅,以及他柯尼希扬名立万的时机。 第二天,也就是1943年5月27日上午,轴心国军队终于开始向独立第一旅的前线阵地发起了进攻。先是第13外籍营和海军步兵营的阵地遭受了炮击,很快第22北非营也报告了敌情。柯尼希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随时准备用旅属炮兵营志愿遭受攻击的前线部队。 在这里的三个月,他早就命令炮兵提前计算并验证了火炮射程之内射击每处地块所需要的参数,一旦前线有需,他便能让炮兵们迅速发挥出施耐德75小姐那骇人的投送效率,保管让那些法喜寺分子喝一壶。 但是前线部队的报告让柯尼希生出了重拳挥空的失落感:“不需要火炮支援,来的是意大利人,已经被打退了。” “没有德国人吗?”柯尼希甚至感到有些遗憾。 “前线各部很确定没有。”他的副官捂着电话报告,“这伙敌人的作战方式……很能体现意大利人的风格。但是侦察兵报告说,围攻我们的部队中有一部分是德国人,只是没有参加这一次的进攻罢了。” 柯尼希从地图上收回视线,一抬手道:“无所谓了,我们只要守住这里,就能卡住德国人的补给,逼他们的汽车去走松软的沙地。隆美尔要是不管我们,那么用不了多久,英国人就能稳住阵脚,反过来让他好看了。” 副官点点头,送开捂住话筒的手,嘱咐前线部队保持警惕后,便挂了电话。结果过了不到五分钟,另一台电话,也就是负责与上级联络的那台电话响了。柯尼希的副官毫不犹豫地接起电话:“这里是比尔哈凯姆,对,是自由法国第一独立旅——什么?!(英语)” 柯尼希抬起头,看到了自己的副官脸上那错愕的神情。 “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向旅长报告。(英语)”副官放下电话,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对柯尼希说,“英军第7装甲师已经崩溃,师长梅塞尔维都被抓了。” “这才十个小时!” “其实第7装甲师总共只坚持了两个小时不到,德国人的第90轻坦克师上来就把英国佬的师部端了,然后……就是大屠杀。” “英国人没有收到我们的情报吗?”柯尼希感觉自己脑袋开始发懵了。 “收到了,而且南非人也报告了德国人的行踪,但奈何咱们的奥金莱克司令和诺里军长坚持认为,这只是德国人的佯攻部队,真正的主攻方向是在加扎拉正面。所以他们完全没把这些情报当回事……” 柯尼希忍不住了:“什么他妈的英国甘莫林!” 由于战前坦克设计思路的落后,如今北非英军能发挥作用的坦克实际上只占账面坦克的一半稍多,那些平地最大速度只比跑步快一点的步兵坦克(以玛蒂尔达为主)根本无法发挥任何作用,当反坦克炮使都有些累赘。 剩下的“巡洋坦克”又以“十字军”型坦克为主,这型坦克除了跑得比德国的三号和四号坦克快不少之外,在火力和装甲上全面落后于德军坦克。目前英军唯一能与德国人抗衡的装备,就是从美国人那里租借来的m3格兰特坦克(在美国那边的代号是“李”)。 这些坦克数量毕竟有限,因此为防止战斗力稀释,北非英军几乎将所有m3坦克都集中到了第7装甲师,确保该师每个营都至少有一个中队(连),以便作为英军的重拳同德国佬正面硬撼。 结果现在这“重拳”只顶了几个小时,就被碾成渣了。 柯尼希的副官苦笑道:“就是一万头猪……” “现在讨论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刘易斯上尉。”柯尼希深吸一口气,再次扑到地图上。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英军的惨败已成定局,那么独立第一旅该何去何从呢?就此撤退,还是坚持战斗? 在英军即将再一次全军溃退的情况下,坚持战斗无疑将使自由法国军队身陷重围,无疑会有全军覆没的风险。但如果撤退呢?法军可没有英军那么多汽车,阵地又位于加扎拉防线最南端,理所当然会落到全军的最后。失去了坚固工事的掩护,缺乏反坦克武器的法军若是遭遇德军追击,搞不好会更快地全军覆没。 而且从全局的角度来看,如果没有后卫部队拖延隆美尔的行军速度,为掩护主力撤退而做出牺牲,北非英军搞不好是要全部完蛋的。到那时,亚历山大、开罗乃至苏伊士运河的沦陷便都近在眼前了。 如今自由法国和英国祸福相倚,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更何况,如果法军以大无畏的精神誓死坚守,难道只有死路一条吗? 柯尼希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加扎拉防线南北长六十五公里,在英军建立的“盒子”要塞之外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德意联军可动用的地面部队至多只有六七万人,封锁不可能面面俱到。如果英军能够在埃及与利比亚边境上的阿拉曼防线稳住阵脚,独立第一旅只需要放弃所有辎重,绕道至多一百公里,或许就能在避免与德军交火的情况下回到盟军的战线上。 正在此时,通往第30军军指挥部的电话又一次响了,副官刘易斯上尉立刻拿起话筒:“这里是自由法国独立第一旅……好的,我马上向柯尼希上校转达。(英语)” 副官抬起头,捂住话筒担忧地看向柯尼希:“咱们北面的第150旅正遭遇德军主力围攻,恐怕很难撑到明天上午,诺里中将恳请我们,看在抗战大局的份上,务必坚守比尔哈凯姆到最后一刻。我怎么向中将回复?” “用词这么谦卑,看来英国人是真急眼了。”柯尼希向副官伸出了手:“把电话给我。” “是,上校。” 柯尼希接过电话,用英语对尼尔中将说:“我是旅长柯尼希,将军,请问您有何要求?(英语)” “请尽量坚守!”诺里的语气近乎哀求,“我知道让盟军承受如此大的牺牲实在不合情理,但你们的战果将决定盟军的北非战局!如果第八集团军撤不出来,一切就全完了!(英语)” 正当尼尔中将说话的时候,副官接到了另一个电话:“上校,第22北非营遭遇进攻,这次是德国人,出动了一个步兵营和一个——” 指挥所外猛然爆发的激烈枪炮声侧面验证了前线阵地报告的准确性。 柯尼希摆手示意副官安静,然后平静地向尼尔中将回复道:“我们会战斗到最后,将军。” ………… 而前线的艾维尔斯看着滚滚而来的德军坦克,却很难保持柯尼希那样的从容。正向他压过来的,是五辆二号坦克和十一辆三号坦克——正好是一个中型坦克连。 二号坦克他倒是不怎么怕,但三号坦克就让他有些难受了。在他的阵地上总共有七门反坦克炮(比德内尔当时全营只有两门强太多了),然而它们全都是哈奇开斯公司在1934年生产的25毫米炮。 这些小炮射速快、弹道平直,放在二三十年代倒是极好的反坦克武器,但它在400米上面对30度倾角的穿甲深度只有40来毫米,对付三号坦克和四号坦克完全不够看了。隔壁英国人连口径为40毫米的两磅炮都嫌弃,他的手里却只有些这样的烧火棍。 艾维尔斯现在拿那些三号坦克的正面装甲完全没有办法,因此只能用一些不知道管不管用的“小窍门”对付敌人。 “诱饵开火!” 随着他的命令下达,位于主阵地中央附近的两个反坦克炮组开始向敌军射击。而在两翼高地阵地上的反坦克炮却仍然保持沉默,仿佛他们根本没有反坦克武器一样。 “德国人会上当吗?”副营长埃杜·吉尔摩中尉还是有些不安。 “我只能说如果我是德国佬,我会把大多数三号坦克用于进攻中央阵地。”艾维尔斯趴在炮队镜上死死地盯着德国佬,等到德国佬的装甲部队分成三个矛头,分别指向他的三个阵地时,他终于松了口气。 部下能不能抓住战机另当别论,但至少战机已经复现,一切照计划进行。 德国的三号坦克向中央阵地汹涌而来,用猛烈的枪炮压制住了阵地上的法军官兵(隆美尔的部队惯好玩这招)。但战士们却没有动摇,更没有擅离职守,只是抱着武器找好掩护,而两个反坦克炮组更是以大无畏的勇气发挥着勒贝尔反坦克炮唯一的优势——速度轻、转移快。 他们在枪林弹雨中拖拽着反坦克炮转移阵地,努力保存自己,从而竭尽所能地吸引敌人的注意力。艾维尔斯很快从望远镜中看到,其中一门反坦克炮在转移途中挨了一发近失弹,六名炮组战士几乎一瞬间就被一扫而空,然而过不多久,仅剩的两个炮兵浑身是血,招呼步兵战友帮他们推炮。 看到这一幕的步兵毫不犹豫地钻出掩蔽部,补上了炮组伤亡的缺口,继续在枪林弹雨中布置阵地,炮组甚至还多了一个人。 不到一分钟,这门反坦克炮便又一次对着敌人发射炮弹了。 ………… “装填曳光穿甲弹!”炮长怒吼道。 “就绪!” “放!” 反坦克炮发出轰鸣,抖气漫天尘埃,立刻将炮位上的步炮兵染成了“小黄人”。炮长来不及吐掉嘴里的沙子,而是死死地盯着他的目标:一辆距离他仅有不到二百米的三号坦克。 这辆喷涂着德国沙漠涂装的三号坦克并非在前装甲和炮盾上附加了一层20毫米装甲的“m型”,前装甲和炮盾厚度只有50毫米,炮长手中的反坦克炮在理论上有一定概率可以击穿。但他看到自己的穿甲弹只在那辆坦克的前装甲上留下了一个深坑。 那辆三号坦克缓缓停下,开始将炮塔转向他。他没有下令弃炮,而是再次命令炮手:“曳光穿甲弹!” “就——” 充当装填手的步兵还没吐出一个完整的单词,就被横飞的流弹击中喉咙,倒在地上发出“荷荷”的声音,炮长对此充耳不闻,再一次拉动击发柄。 不幸的是,穿甲弹又一次弹开了,炮长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自己:“圣母啊……” 谁知就在此时,一声炮弹击穿装甲的尖利声响传入耳膜,那辆三号坦克突然就不动了,并且很快开始冒烟,接着几吨重的炮塔就飞上了天。 侧翼的反坦克炮手终于获得机会,开始对着三号坦克脆弱的侧面打靶了! 第十四章 一粒细沙(2) 位于德军侧后方的第2反坦克炮连,用装备的哈奇开斯反坦克炮猝然发难,瞬间便发挥出了自己每分钟近30发的恐怖射速。负责进攻北非营主阵地的那两个排的三号坦克在短短两分钟内就被全数毁伤。 在瞄准具中看到敌坦克火光四起的炮长咧着嘴,疯狂地转动方向轮,将炮口对准了一辆进退失措的二号坦克,然后迎着漫天沙尘开口怒喝:“穿甲弹!” 营指中的艾维尔斯听不到主阵地上坚守的2连反坦克炮班班长的怒吼,他的精力全部放在了敌人的坦克上。随着德国人的坦克一辆又一辆地报废,他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便任由反坦克炮手们自由发挥,自己则开始调配本营的几门75小炮,向德国佬集中的地域倾斜火力。 过不多久,传令兵向他询问:“上尉,旅部问我们的情况,还说旅里的47炮已经准备就绪了,是否需要支援?” 艾维尔斯拒绝了支援:“回复旅部,我们已经搞定了这波攻势,暂时不需要雷诺炮的支持。” 尽管比尔哈凯姆要塞中有7门47毫米反坦克炮,但炮弹并不多,因为自由法国并没有控制任何一条生产这类型炮弹的生产线,也没有动力为为数不多的47毫米炮新开一条(废这劲儿还不如直接从英国人那里买六磅炮)。 由于这几门炮已经是比尔哈凯姆地带法军拥有的最强反坦克火力,因此还是尽量节省炮弹,用于对付德国人的四号坦克吧。毕竟无论如何,前装甲厚度能达到80毫米的坦克,是绝对无法用25毫米火炮击毁的。 何况德国人又不傻,怎么可能被这种反坦克炮伏击战在同一片阵地上坑两次,独立第一旅迟早要跟德国人硬碰硬。 处理掉德国坦克的威胁之后,剩下的德国步兵完全不是问题,第22北非营的官兵很轻易地挫败了德军的攻势。艾维尔斯看了一眼手表,德国人的这场进攻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他先向旅部报告击退德军攻势,随后命令各连队整修阵地、救护伤员。 考虑到天还没黑,现在打扫战场实在有些危险,他便没有派出侦察兵检查战场,只是让举着白旗的救护兵去救治一番德国人的伤员——其实救治伤员倒在其次,主要还是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口审讯一番。 十五分钟后,各连队的战果和伤亡统计出来了,艾维尔斯又向旅部打电话报告:“毁伤三号坦克六辆,二号坦克四辆,歼敌六十余人,俘虏一人,我方六人阵亡,十六人受伤。基本没什么缴获。” “打得不错!”旅长柯尼希非常满意,“虽然你部伤亡最大,战果最小,但那是因为只有你们跟德国人对上了。” 艾维尔斯用袖子一抹额头:“容我好奇问问,意大利人这次又出了什么洋相?” “行,我说出来让你们也乐乐。” 即使没有亲眼所见,艾维尔斯也能想象得到柯尼希上校现在一定带着促狭和嘲讽的微笑。这位旅长向下属大致描述了一番意大利人的“出色表现”。他们未经有效侦察,就直接向外籍军团和海军步兵的阵地上派出了大量部队,然后遭遇了两营官兵的迎头痛击。 二十分钟之内,意大利人的垃圾坦克(m13\/40和m14\/41这两种铁棺材)就有一半变成了火炬,剩下的步兵和坦克手惊慌失措,溃不成军。第13外籍军团半旅2营的营长勒让少校灵机一动,命令炮兵将75小炮推上前线,朝着意大利人撤退的方向猛烈轰击,意大利人果然上当,为了躲避炮火,一头扎进了自由法国的雷区…… 艾维尔斯忍不住笑出声:“这群意大利佬,总能给我们带来无穷的欢乐。” “我们光俘虏就抓了快一百个,击毁了33辆坦克,连这个第132什么亚特师坦克团的团长都抓来了。前线部队只有两个人负伤,装备只损失了一辆运载75小炮的卡车。这个师算是被我们打残了。” “将来隆美尔肯定会派真正的德国人来对付我们,现在英军的情况如何呢,上校?” 提到这个,柯尼希不再像先前那么快活了,不过倒也不很消沉:“哎呀,他们的情况就不妙了,你一会来趟指挥部吧,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全局的情况告知全旅。” 如果德内尔指挥这支部队,他一定会将当前的战况告知全军,艾维尔斯这样想。 他交代了几句副营长,随后便动身前往旅部。当他掀开指挥所的门帘时,发现包括旅长柯尼希在内的营长以上军官已经全部到齐了。 “进来坐下吧,艾维尔斯。” “是的,上校。”艾维尔斯一扶帽檐就算是敬了礼,然后入座,接过勤务兵递过来的锡罐酒杯,先啜了一大口海军营的自酿啤酒。 “看来艾维尔斯上尉也对我们营的产品非常满意。”海军营的营长吉贝尔笑着打趣道,“我们以后似乎应该注册个商标。” “这是个好主意。”吉贝尔少校的发言得到了所有军官的一致赞同。众人借着这个话头寒暄了几句,等大家聊的差不多了,柯尼希便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今天上午大家打得都不错,我就不点评了,下面我来说说当前我们面对的情况。”柯尼希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展开一张小比例尺的地图,“大家坐着就行了,这是我们的位置,比尔哈凯姆。我们的北面是英军第50师的第150旅,他们现在正遭围攻,自身难保,东面的英印军第3摩托化旅以及东北面的英军第4装甲旅都已经被隆美尔击溃,咱们周围二十公里之内已经不存在有作战能力的友军了。” “也就是说,我们被包围了。”第13外籍军团半旅的指挥官,格鲁吉亚裔军官迪米特里·阿米拉克瓦力中校平静地说道。 “加扎拉防线果然也被绕过去了吧。”海军步兵营的营长雅克·萨维少校忍不住吐槽,“早说了,机械化预备队不中用的话,这种线性防线根本对付不了德国佬。英国人看来完全没把我们的经验放在心上——马奇诺都不管用,何况是这么条稀稀拉拉的防线。” 艾维尔斯倒是持不同意见:“倒也不能完全一棍子打死,毕竟英国装甲部队稀烂的现状摆在那里,有这么条防线至少还能逼德国人走补给最烂的道路,不然英军可能完蛋的更快。” 柯尼希点点头:“各位说的都有道理,不过现在还不是总结经验的时候。说说咱们的情况:补给已经完全中断,好在之前囤了足够我们用两周的物资,粮食和饮用水都非常充足,弹药也有不少,光75小炮的炮弹就有两万发,到现在才消耗了不到五百发。” “根据情报,现在隆美尔已经推进到了比尔爱哈迈特,已经深入我军后方,第30军大部分部队的后勤都被切断。现在德国佬还在往北冲,他们的目标很有可能还是托布鲁克。由于盟军南翼除了我们已经全部崩溃,因此整个第八集团军都有被包围的危险——一旦这种灾难性的后果发生,埃及乃至整个中东就全完蛋了。” “因此。”柯尼希平静得有些过分,“英军命令我们,务必坚守到最后一刻,为部队重整争取时间。奥克莱金司令官计划动用后备装甲力量,在比尔艾哈迈特一线阻击德军,然后重组防线,并最终将德军推回去。如果一切顺利,我们能在一个星期后解围。” 在柯尼希暂停介绍的时候,勒让少校评论道:“我觉得如果英军第七装甲师已经完蛋了的话,第一装甲师独木难支,恐怕很难完成阻击任务。即使因为我们的坚守,德国人补给不足无法继续进攻,短期内崩溃的可能性也不大,因此我们还是会被包围,所以坚守一个星期的目标还是太乐观了。” 勒让的话得到了军官们的一致赞同。旅长柯尼希也不例外,而且他接着说明了自己对当前形势的看法,以及他坚守到底的打算。柯尼希的决心得到了军官们的热烈响应,无论是从抗战大局还是从全旅的安全出发,死守比尔哈凯姆都是既光荣又理智的决定。 正在此时,柯尼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既然决定要坚守了,那么今天晚上去夜袭意大利人怎么样?” ………… 尽管受到了英军第4装甲旅、英印第3摩托化旅等部队的奋力阻击,隆美尔还是迅速重创了英军的装甲部队,随后继续挥师北上。在这位被丘吉尔评价为“我们最难缠的对手”的将军眼中,他只需要将身后卡住补给的几个要塞留给意大利人和德国的步兵去处理,反正按照以往的经验,补给断绝的英国佬根本撑不了多久。 即使一个迷途的英军装甲连误打误撞对德军的随军补给造成重创,甚至导致德军第15装甲师一度弹尽粮绝,隆美尔也没有分出额外的部队去打通自己的补给线。沙漠之狐的计划发生了偏差,但没关系,他本来也不怎么喜欢计划,这位德国将军远比英国人更擅长乱中取胜,因此对战况偏离计划毫无畏惧。 战役只打响了一天,英军的后方就已经被搅得稀烂了。 只是在5月27号晚,他收到了一个不大的坏消息:正在围攻比尔哈凯姆的意大利第132装甲师蒙受了很大损失,并且当晚还遭遇了法军的夜袭,现在战斗力只剩不足四成,已经无法对比尔哈凯姆进行有效的围攻了。 “硬茬子哈?” 隆美尔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既然这样,让意大利第132师北上支援进攻第150旅的部队,把比尔哈凯姆的法国佬晾在那里吧,反正他们既没有坦克,也没有多少卡车。” 第十四章 一粒细沙(3) 在隆美尔眼中,比尔哈凯姆的法军部队既没有足够的坦克和装甲车,又地处偏僻。而且在德国非洲军团扫清了比尔哈凯姆到英军第150旅所驻守的骑士陆桥之间20多公里的英军之后,非洲军团的补给问题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补给车队又不需要从比尔哈凯姆以南绕远路,因此现在就急着抽调精兵猛将去拔掉法国人这颗钉子实在没什么必要。 所谓的“自由法国第一旅”在隆美尔眼中不过是撒哈拉沙漠中的一粒细沙,对他的军队毫无威胁,过些日子一脚把它踢开便是了。 说不定“这粒细沙”到头来不用悍勇的日耳曼人去踢,自己便被非洲军团的“赫赫威风”吹跑了。 ………… 意大利第132装甲师撤退的当天,也就是5月28日中午,自由法国独立第一旅的侦察兵便确定,比尔哈凯姆附近所有的敌人都消失了。 柯尼希很快做出判断,德军这是打算先集中全部力量对付北面的英军,再回过头来收拾自己。反正自己没有足够的运输载具,放在这里几天也跑不掉。即使跑掉,那就跑掉吧,正好省了德国人的麻烦。 但柯尼希既不准备开溜,也不打算坐以待毙,他决定拿德国佬的补给线开刀。隆美尔的猜测是对的,自由法国第一旅没有任何机动力量:坦克、装甲车、自行火炮,什么都没有,就连汽车也只够运输一个连的部队,而且是非常轻装的一个连。 德国佬的补给再怎么差劲,补给车队也是军团规模的,警卫部队绝对不会太少。如果临时凑出一个摩托化连去和德国补给车队交火,且不说他们能不能对付的了护卫的装甲车,万一这些法国汽车有太大损失,全旅的补给就完蛋了。 比尔哈凯姆现在固然补给断绝,不用骑车去后方运物资,但把弹药送上一线总需要汽车吧?不然用人力扛得扛到什么时候去! 正常来说,隆美尔的判断非常准确,比尔哈凯姆的法军确实拿德军的补给车队没啥办法。 但比尔哈凯姆的法军掌握着一种出乎德军预料的武器:地雷,大量的地雷。 加扎拉防线构筑伊始,意识到自己兵力不足的英军便向前线部队分发了100余万枚地雷,经过统筹安排,盟军最终沿着防线前后布置了数条总长度超过240公里的地雷带。 第一旅现在手上仍有一千多枚地雷可用,而且如果这些地雷不够,柯尼希随时可以安排工兵根据预留的地雷分布图将一部分地雷起出来,重新埋设到需要的地方。换句话说,柯尼希现在掌握的地雷数量近乎于无限。 而德军的补给线很好预测,毕竟德国佬想要走汽车,也得先在雷区开出一条道路。考虑到德军进攻非常迅猛,肯定没时间从雷区中清出一大片安全地带,也就能开出条十米宽的道路罢了。 如此狭窄的道路,轻轻松松就能用地雷封死。 于是5月28日晚,艾维尔斯上尉带了一个排,把德国人开辟好的安全通道的后半段用地雷封死,并且在山坡后布置了一门75小炮。 于是第二天上午,七十余辆德国汽车在装甲车的护送下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安全通道”,然后领头的美洲狮先压了反坦克地雷上了天。还没等德国佬们反应过来,素以射速着称的七五小炮便封住了“安全通道”的入口,炸毁了彼处的两辆汽车。炮兵接着摇低射角,摧毁更靠前的汽车,德国人的汽车只剩下了原地坐以待毙和开进雷区两个选项。 十分钟之内,已经进入雷区通道的三十余辆德国汽车就全部报废了,法军官兵无一伤亡,他们在德国佬弹药殉爆声中高唱着马赛曲返回比尔哈凯姆。 他们这次出击使德军损失了一个装甲师一天的补给,先前突袭干掉英军第7装甲师司令部的德军第90轻装师为此几乎瘫痪在了原地。 自由法国军队的贡献在令德军极其头疼的同时,也让英军大为振奋。从德军的突然袭击中回过神来的英军仔细梳理的一番局势后惊喜地发现,英军当前的赢面并不小! 首先,在5月27日到28日的战斗中,英军真正的损失只有一个南非装甲营和一个印度步兵旅。 虽然第七装甲师因指挥部被歼灭瘫痪了接近两天,一度使第八集团军认为该师已经覆灭,但到了5月28日傍晚,一切情况便已明了,该师实际上蒙受的损失极其轻微,更幸运的是,该师的师长麦瑟韦少将在被俘后成功掩饰了自己的身份,并抓住看守松懈的时机跑回了盟军这边。 反观隆美尔这边呢?他的突击矛头——第15、第21两个装甲师,第90轻装师以及两个意大利装甲师——现在正处于加扎拉防线和英军第30军的包夹之下,雷区限制了隆美尔的活动范围,比尔哈卡姆的法军又打击了他的补给。 英军中东战区总司令奥莱克金上将与第八集团军司令尼尔中将认为,盟军现在有能力将孤军深入的德军非洲军团主力歼灭在加扎拉防线以东。 但事实证明,盟军没有这个能力。 5月29日,英军第8军的进攻失败了,英国第2装甲旅和第22装甲旅遭受了不小的挫折。第30军则成功向处于三面包围状态的英军第150旅增援了第1装甲旅的30辆坦克,使之成为了威胁隆美尔补给线的心腹大患。 于是从5月30日开始,德军便开始对英军第150旅展开了凶猛的进攻,并在6月1日将该旅歼灭,顺便还将英军策应该旅的第2、第4和第22装甲旅彻底击溃,还歼灭了没能扯出战场的一个英军旅和一个印度旅,重新逆转了战局。 到这个时候,德军终于腾出手来,打算捏死比尔哈凯姆的法军部队了,这些天他们靠着埋地雷、打冷炮和呼叫皇家空军的战斗机扫射,几乎报销了德军补给车队的三分之一。如果不是缴获了足够多的英军物资,突击最远的第90轻装师几乎要饿死在沙漠里。 因此在6月1日英军第150旅被歼灭当天,隆美尔便派遣第90轻装师和意大利第101装甲师南下,力图以五倍兵力优势在6月3日前歼灭自由法国军队,然后肆无忌惮地北上摧毁英国人的军队。 面对这种局面,英军再次向自由法国军队发电报,恳请他们务必以大局为重,尽量多坚持些日子,英军将在北方重整旗鼓,与德军再战。刚刚晋升为准将的柯尼希对此轻描淡写地表示:“包围我们的有一半是意大利人,也就是说敌人数量实际上只是我们的两倍多一点而已,守住一段日子还是不难的。” 比尔哈凯姆的守军说到做到,尽管他们的阵地实际上只是一处毫无地形优势的十字路口,但靠着出色的工事和步炮协同,直到6月4日,德军仍然未能撼动法军防线。 当日黄昏德军攻势结束之后,第22北非营的侦察排长普洛特军士长离开营指挥部,回到了本排所在的营后备阵地上。他第一眼便看到了正在大快朵颐的1班长雨果·文森特军士,于是他拍了一下后者的肩膀:“别吃太多。” “晚上有任务?”文森特将勺子插进了英国人给的“欺负牛肉”罐头中。 “对,赶紧吃。”普洛特说完,对着阵地喊了一句,“十五分钟后各班长到我这里集合!” 听到其他两个班长回答之后,普洛特也依靠着垒战壕的沙袋,从箱子里挑了一盒“欺负牛肉”打开,这种罐头是法国官兵最喜欢的英国口粮。因为所谓的“欺负牛肉”,也就是比利牛肉,实际上就是从法语“咸牛肉”直接音译成英语的。上次世界大战时,英军食品供应厂家从法国引进了这种罐头,尽管之后英国人对配料和制作方法作了一些微调,但法国士兵们还能尝出其中残存不多的法国味道。 虽然军用罐头肉口味都不佳,或者说……很难吃,但至少这种牛肉口味是“法式难吃”,而非“英式难吃”。 吃完这一盒罐头,再喝下小半壶发咸的水后,普洛特召集齐了他的三个班长。他的这个侦察排兵力不多,每班只有七八个人,但都是从全营精挑细选出来敢打敢拼的好兵。 “艾维尔斯上尉需要我们去做什么?”文森特军士淡然发问。 “去德国佬补给线上埋地雷。” “车开不出去吧?” “不开车,每班带五个反坦克地雷,以及一些反步兵雷,埋到德国佬阵地之间给他们添添堵。”普洛特解释道,“炸死多少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地雷爆炸,他们就不得不花时间排雷。” “明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天一黑就走,具体的安排——” 普洛特从挎包里取出对折处带着汗渍的旧地图,向三个班长布置了具体埋雷的地点,随后问道:“你们听明白了吗?” 三班长弗罗斯有些犹豫地表示:“我感觉……咱们这次出击可能不太值得,废这么大的劲,未必能给德国人造成多少干扰。没有汽车,咱们去不了太远的地方,也带不了太多地雷,德国人哪怕用刺刀探雷,两个小时也能排干净。而且炸其实也炸不死许多人。” “确实,你的想法很对。”普洛特并没有训斥三班长的“畏战”言论,而是坦然表示,“咱们现在只能玩这些小伎俩,不然如何消耗地过德国佬?这次让我们出击,一来能给德国佬添些堵,二来嘛,就是能侦查德国人已经布置好的阵地。” “还要夜袭?” “不一定,还要看我们侦查的结果,如果德国佬防守严密,那么就算了,但要是德国佬大意了的话,就能让他们再吃个大亏。”普洛特见三人都记好了各自的任务,便收起了自己的地图,“记住,返回阵地时的暗号是‘安德鲁’。咱们两个小时后出发,祝大家好运。” “您也好运,军士长!” 第十四章 一粒细沙(4) 普洛特像蜥蜴一样谨慎而缓慢地在铺着一层浮土的岩石上爬行,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痕迹。不过他知道没关系,今夜有微风,这些痕迹在两个小时之内就会被沙尘重新掩盖,他有很大把握能全身而退。 他最终停在了悬崖的边缘,确定德军探照灯偏向其他方向,一分钟内转回不来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扫了一眼德军阵地,然后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 “妈的。”普洛特低声对爬到身旁的文森特军士说道,“我要有一个排,今晚就直接突袭了。” “德国佬的哨兵都像假人一样,真是嚣张极了。” “毕竟刚击败了英国人的装甲部队,肯定不会把咱们放在眼里。低头,探照灯来了。” 等德国佬的探照灯从他们头顶一扫而过,普洛特和文森特再次探头侦查。这本来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特别是在并不晴朗的夜里。但脑子进水的德国哨兵不时用探照灯照一下自己阵地上的关键位置,简直就是在提示普洛特:这里有重要目标,快记下来。 普洛特和文森特笑得合不拢嘴,标完了地图之后,便赶紧带着部队离开石头山,从德国佬的阵地之间穿到他们后方(这在沙漠里并不困难),然后在公路上布上地雷,接着从容返回。 凌晨三点零七分,普洛特排里最后一个渗透到德军后方的侦察班返回了出发阵地,并带回了珍贵的情报。普洛特军士长顾不上休息,抓紧时间将情报汇总,然后动身前往营部。艾维尔斯上尉虽然已经睡下,但一听侦察排长报道,便立刻披上外套摊开地图:“怎么说?” “德军……”普洛特一开口说话,干哑的嗓子便发出了扭曲的音调,艾维尔斯的警卫员赶紧递上一杯水,喝过之后,普洛特的声音才恢复正常,“德军完全想不到我们会主动进攻,防御非常松懈。” “也就是说,突袭可行?” “至少我的排在各个方向上的穿插都畅通无阻,就我和下面各个班长的观察,我们走的地方过一个营也问题不大,但必须轻装。我们都认为偷袭得手不难,问题只在于如何全身而退。” “你们的担忧很有道理,如果在工事外承受很大损失,那我们的夜袭倒遂了德国佬的愿望。所以我们打算沿着你们今晚行动的道路出发,袭击结束后从雷区返回。” “雷区里预留的那两条路算不上多宽,晚上可不好找啊。” “外籍军团半旅的工兵连主要就干这事,明天晚上的出击他们不参加,而是在我们开打之后在雷区设置路标,并在我们撤退的时候做好引导,最后再将路标清理掉。” “还是有风险啊。” “打仗吗,风险是难免的。这次夜袭的目的也不是把敌人打残,而是牵扯他们的精力,让他们每晚都得防备我们的袭击——这是咱们戴泽南将军给柯尼希将军支的招。” “是吗?”普洛特一听说是带领自己打游击的那位可靠军官提出的策略,顿时放心了不少。 “对,戴泽南将军说,我们的兵力不足,精锐的侦察兵尤其缺乏,夜袭调度困难,频繁搞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吃次大亏,那样就得不偿失了。因此只要集中力量打一次成功的突袭,给敌人造成重创,以后敌人就不得不重视起我们每一次骚扰行动——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是不是下一次突袭的前奏。” 艾维尔斯打了个哈欠,微笑着继续说道:“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只需要进行个几分钟的炮火急袭,就足够让德国佬鸡飞狗跳、整夜失眠了。” 这是上次大战中得来的经验,要是德国佬后来习惯了法军时不时突然发动的炮火急袭,那他们自然更难察觉法军正在排雷或者剪铁丝网,于是法军便可以进行下一次突袭了。 当然,成熟的对手不会单方面的挨打,也会主动进行反突袭,于是双方便在日复一日的冲突博弈中互相磨砺本领,逐渐双双成长为“攻防兼备”的精兵(当然也有双方形成默契一起摆烂的情况,每次进攻和防御都朝天放枪,一起欺骗各自的上级。这种情况在英军那边比较多,法军这边则因为国仇家恨,罕有整支部队都这么干的)。 不过考虑到比尔哈凯姆的守军不太可能会跟对面的德军一连对峙几个月,所以来此管个把星期用的夜袭便足够了。 于是在1942年6月5日夜至6日凌晨,比尔哈凯姆的法军再次主动出击。综合前几日对德意军队侦查和试探的结果,柯尼希将夜袭的地点选在了艾维尔斯的北非营所在的位置。 如此安排的主要原因是该营防守的阵地前方有一个遍布地雷的土丘,虽然这个土丘因为坡度过缓而缺乏防御价值,但至少能起到遮蔽德军视野的作用,能够掩护部队的撤退,不然德军一发照明弹上天,麋集于狭窄的雷区通道的法军士兵在德军火力面前断无幸存的可能。 为了这次夜袭,第一旅以艾维尔斯为总指挥,抽调北非营的两个连和第13外籍军团半旅的一个塞内加尔连参加战斗。夜袭部队在凌晨一点出发,拖拽着算不上重武器的25毫米反坦克炮沿昨日侦察兵检查过的道路,抵达了德军一个营级阵地的外围。 根据战前安排,第22北非营打主攻的两个连展开了攻击队形,各突击队也悄悄剪开了德军稀疏的铁丝网。作为预备队的塞内加尔连除了分出一小部分猎人充当狙击手外,其他人继续警戒,准备阻击德军可能的救援。 当手表分针指向9的时候,北非营的前线指挥官吹响了进攻哨,两百多名法军官兵从黄沙中腾跃而出,反应迟钝的德军机枪手开了没几枪,就叫拥有黑死神美誉的塞内加尔狙击兵用勒贝尔步枪的八毫米子弹掀了头盖骨。 法军士兵没经过多少抵抗就冲进了德军外围的战壕中,他们将不少德国佬堵在了自己的宿舍里。艾维尔斯留下一个排尽快解决这些不成威胁的德国,法军手榴弹与炸药齐上阵,最后补上半匣冲锋枪子弹,一间屋子便剩不下任何活口了。 第90轻装师终究是精锐之师,位于中央阵地的德国佬很快反应过来,开始重整防线、填补阵地缺口,北非营的攻势立刻减缓了下来。这种情况貌似对不宜久战的法军不利,但艾维尔斯却没有焦虑地催促士兵鼓足勇气猛攻,而是稳重地用迫击炮和狙击手削平那些对步兵造成威胁的目标。 他这么做倒不全是因为“磨刀不误砍柴工”,而是确有依仗,十分钟后,也就是凌晨两点,比尔哈凯姆的东北方向爆发了猛烈的枪炮声,那正是今晚的佯攻部队正在袭击德军阵地。 不过德军可没法知晓到底哪里才是法军的主攻方向,考虑到德国佬对法军的轻视,法军第一旅的指挥官们相信,德军必然会误将佯攻部队当作要突围的法军主力。而法军要做的,就是利用德军的这个误判,给他们一个难忘的教训。 此时的北非营也已经摧毁了大部分德军的火力点,只剩下两个躲在阴影里的地堡还在喷吐子弹,无论是迫击炮还是狙击手拿它都没有什么办法。 “七班!拿下那个火力点!其余人掩护!” 一名军官一声令下,四挺哈奇开斯轻机枪立刻调转枪口,向地堡口集中射击,流弹四处乱飞。即使躲在地堡里的德国机枪手没被打死,子弹溅起的沙尘也足够遮蔽他的视野了。趁此机会,被军官点名的一班士兵迅速向地堡侧后方靠拢,他们付出一人重伤一人阵亡的代价肃清了地堡外的壕沟,然后便向地堡中一口气扔了两发手榴弹,那个不大的地堡立刻就哑火了。 军官再一次吹响进攻哨,催促遭到压制的法军士兵起身进攻,拿下德军指挥部所在的中央阵地。尽管德军还在负隅顽抗,但失去了地形优势,又面对拥有火力和兵力双重优势的法军,这种反抗显得十分无力。到两点二十分,也就是战斗打响仅仅三十五分钟之后,这个营级阵地中的德国军队就已经被歼灭了。 艾维尔斯不打算拖延,他立即用电台通知旅部停止在东北方的进攻,接着叫部下不必打扫战场,随便搞点破坏,搜点东西就走。此时负责阻援的塞内加尔连已经同姗姗来迟的德国援军打了十五分钟,他们摧毁了一辆德国装甲车,但毙伤敌军数量便因天色昏暗而无法统计了。 “我留在塞内加尔连断后坚守,副营长带2连和3连从沙丘先撤!” “是!”他的副手干脆利索地执行了命令。 在艾维尔斯下达命令的时候,一个侦察排的士兵向他报告:“上尉,普洛特军士长报告,我们来时的道路上出现了德军,他们想从后面包抄!” “没事,他们抓不着我们。” 艾维尔斯只额外阻击了两分钟,副营长便派人来通知塞内加尔连撤离,艾维尔斯当即下令撤退,众人且战且退,冒着没啥准头的炮火退到了沙丘边缘,随后便在外籍军团半旅工兵的引导下顺利通过雷区,返回了出发阵地。工兵们在撤离前,还一丝不苟地拆掉了所有标识。 ………… 在下班途中,艾森豪威尔问道:“那么,法军今天战果如何?” 面对艾森豪威尔的询问,德内尔骄傲地回答道:“他们发起了一次成功的夜袭,以三十多人伤亡为代价,歼灭了德军一个营部,毙伤至少两百德国佬。” “了不起,很了不起。”艾森豪威尔诚挚地赞叹,“谁能想到,卡住德国佬大军的竟然是这样一粒小小的细沙。从此之后,谁还敢说自由法国军队是偏师弱旅呢?” 德内尔难得地笑了。 “还有一件事,有关你的安排,让。” “请说。” “马歇尔将军任命我为欧洲战区司令了,我马上就要到英国去组建美军司令部,你愿意去伦敦协助我协调与盟军的关系吗?” “我自然是愿意的,至少伦敦离法国更近。”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过我需要请示戴高乐将军,我回去就拍电报。” “谢谢。”艾森豪威尔满意地点头。 “哪里的话。” 说完这件事,艾森豪威尔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德内尔也想休息一会,但他总忍不住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那张电报纸。 那张纸上记录了法军自5月27日加扎拉战役爆发至今的优异表现,这是自由法国对美宣传的有力素材:在盟军接连失利,埃及危在旦夕的情况下,自由法国独立第一旅亮眼的抵抗已经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更令德内尔高兴的是,这份电报还提到了法军6月6日凌晨突袭的前线指挥官艾维尔斯上尉。德内尔还能清晰地回忆起40年初夏,他、艾维尔斯和其他几个士兵转战加莱、敦刻尔克一带的往事。 艾维尔斯那时还那么青涩、稚嫩,而如今的他俨然是一名成熟的营指挥官了。 孩子们都长大了。 第十五章 向比尔哈凯姆的英雄致敬(1) 艾森豪威尔既然愿意将德内尔带去英国,在美国欧洲远征军里做顾问,戴高乐不但不可能反对,还对这一结果十分满意。 尽管当下尚显稚嫩的美军在英军老大哥面前还没什么底气发言,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等美利坚巨人动员起自己的全部实力之后,英国人除了乖乖让出战略主导权外别无他法(说句刻薄的话:什么英伦三岛?不过是美国在欧洲的前哨兵站罢了)。 即使是最乐观的抵抗战士,也不认为自由法国能在1943年底解放本土,拉起百万大军。事实上按照已经伤愈恢复工作的勒让德约姆少将(德内尔曾接替负伤的此君指挥叙黎战役)的看法,法军能在1943年初收复北非各省,拉起一支拥有二十万野战部队的军队就不错了。 而那时的美国远征军会重视区区二十万人的自由法国军队吗?将心比心,上次大战的时候法军可重视过比利时军队? 所以能趁美国远征军司令部草创人手不足的时候往里塞人,对于自由法国而言实在是一件求之不得的美事。 于是第二天,也就是1942年6月7日清晨,德内尔便身着法国军服前往陆军部,将抵抗委员会的安排告知艾森豪威尔。 “很好。”戴高乐的决定并没有出乎艾森豪威尔的预料,他相信那位睿智的政治家和军人不会拒绝这个双赢的提议,“既然这样,你把手上的工作都交给汉迪——他就是下一任作战处长——然后和我去一趟白宫吧。(英语)” 埋首案牍的托马斯·汉迪准将闻言抬起头,顶着大大的黑眼圈向德内尔笑了笑。德内尔微微躬身作为回答,然后立刻将手上的情报连同红蓝铅笔一块放到一大摞文件簿上,接着拍了拍文件簿,对汉迪准将说道:“还剩最后八分之一没看,请见谅。(英语)” “不要客套了,让,这些日子你帮了我们大忙,祝你一切顺利!” 德内尔这次没有按照美国人的习惯随意扶一下帽檐就算敬礼,而是郑重地戴上桶帽向作战处的诸位美军将校敬礼告别。作战处的军官们也认真地回以敬礼,虽然与德内尔相比,他们的军容绝对称不上整洁,但后者又怎么会轻视这些舞蹈于猝死边缘的军人呢? 德内尔与艾森豪威尔共乘一车,在车上,德内尔问艾森豪威尔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英国?” “本月末。” “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艾森豪威尔有些好奇。 “我要跟德圣艾修伯里先生立刻动身前往伦敦,今天下午就走。” “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比尔哈凯姆。”德内尔回答道,“根据英军的情报,隆美尔因德军顿兵于此而恼羞成怒,已经再调第15装甲师南下进攻第一旅了。” “老天!”喜怒不形于色的艾森豪威尔难得表露出惊讶的神情,“果真如此的话,隆美尔在那边只兵力优势就该有六七倍了!” 德内尔先是骄傲地笑笑,然后谦虚地提了提法军的优势:“好在火力相差倒没有那么悬殊,德国人还是缺弹药,在火炮口径上似乎有压倒性优势,实际完全发挥不出来,而且皇家空军的支援还是相当有力的。” “他们当然该有力支援,毕竟德国人为了对付不到四千法军步兵,拿出了足足二分之一的装甲力量。”艾森豪威尔称赞了法军一番,接着看向了德内尔,“戴高乐将军需要你做什么?” “英军似乎准备放弃第一旅,而我们绝不能不做出努力就抛弃三千七百名战士。”德内尔回答道,“我们将抽调部队接应第一旅突围,这就需要一个熟悉摩托化作战的指挥官。” “所以他想到了你?” “不,是勒克莱尔。而我将去费赞暂代勒克莱尔指挥乍得行进团,指挥他们穿过撒哈拉沙漠去袭击隆美尔的补给线。” “这也是个相当有挑战的任务啊……” “是的,但我是军中勒克莱尔以外,有指挥摩托化部队打沙漠突袭战经验的唯一一人,而且勒克莱尔的部下至少有一半是我训练选拔出来的。” “所以,舍君其谁?” “正是如此。”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这真是一个军人莫大的负担与光荣,艾森豪威尔没有别的话可说,只能祝他和自由法国军队好运。此后精疲力竭的两人便不再交谈,各自依靠着车门小憩,直到汽车停在白宫的门口。 罗斯福总统的助理哈里·霍普金斯脸色苍白,独自一人在白宫门前等待着。两人刚一下车,他便快步走上前,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两人嘱咐道:“总统与丘吉尔首相的会晤已经打破了时间表,总统请两位将军不必等待,直接拜访他们就好。” “总统先生看过我们提交的那份指令草案了吗?”艾森豪威尔问道。 “《给欧洲战区指挥将领的指令》对吧?总统仔细看过了,他认为从政治家的角度来看,这份草案已经尽善尽美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向马歇尔将军提议:既然艾森豪威尔将军能够把握欧洲远征军司令官工作的所有重点和注意事项,为什么不干脆找他来担任司令官呢?” “感谢总统先生重视。”艾森豪威尔得体地回答。 霍普金斯将两人带到椭圆形办公室门前,推门同两位领导人打了声招呼,便回去忙自己的事了。 艾森豪威尔少将与戴泽南准将并肩进入,艾森豪威尔如同正常的美国将领一样,摘下军帽向两人微微鞠躬就算打过招呼,身旁的德内尔却来了个标准到极致的军礼。 罗斯福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他向艾森豪威尔点了点头,接着看向了德内尔:“早安,戴泽南将军,在美国还习惯吗?” “非常习惯,总统先生,这块土地已经让我舍不得离开了。”德内尔得体地回答。 “将来您还有机会再次访问合众国,到那时候,我再用家宴招待您,不会再让您像这次一样操劳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罗斯福却觉得德内尔的面色比刚来美国时要好很多,这驴子还能越拉磨越精神不成?总统想了想,对艾森豪威尔道:“既然参谋部的工作也步入正轨了,不如就让戴泽南将军在这两天稍微休息一下,在附近几个州随便逛逛。” “这恐怕有些困难。”艾森豪威尔无奈地回答,他本想对总统解释,但想到旁边还有一个英国首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德内尔见状主动接过话头:“我接到了抵抗委员会的命令,今天中午就要出发前往非洲,参与指挥撤离比尔哈凯姆军队的战斗。” 罗斯福总统顿时明白了艾森豪威尔为什么欲言又止,不仅因为英军在北非的表现实在让人难以恭维。而且考虑到自由法国如今甚至要调遣远在美国的将领回北非指挥战斗,可想而知他们的力量匮乏到了何种程度,这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英国军队又一次打算卖队友,不管比尔哈凯姆法军的死活了? 他不想让身旁的英国首相尴尬,于是只能避免询问前线具体的形势,仅仅礼节性地称赞自由法国军人的英勇善战。 即使如此,他的余光也瞟到了丘吉尔首相似乎有些不自在,于是他赶紧揭过这个话题,转而向艾森豪威尔询问欧洲远征军司令部的安排。 艾森豪威尔表示,马克·克拉克准将会充当他的副手和远征军指挥官,沃尔特·史密斯准将担任他的参谋长,约翰·李少将负责后勤部,法国的让·戴泽南则作为他的助理,主要配合克拉克训练军队。在他抵达英国后,他还将第一时间同驻欧美国海军司令斯塔克上将取得联络。 “至于第一批调往欧洲的军队,参谋部计划将底第1装甲师,34步兵师和一部分航空兵调往爱尔兰北部进行适应性训练。不过通过与英国同僚的沟通(艾森豪威尔对丘吉尔微微颔首表示尊敬),我们将未来美国新部队整训的地点选在了索尔兹伯里平原附近——戴泽南将军曾实地考察过那个地方,那里地势开阔,周边地形丰富多样,同时又远离大城市,非常适合大部队联合训练。” “戴泽南将军考察过那里?”罗斯福感到了一丝惊讶。 德内尔解释道:“是的,总统先生,在前年维希伪政权停战前,英国方面曾把所有从敦刻尔克撤出的法国士兵集中到那里,后来自由法国草创,我曾受戴高乐将军派遣前往索尔兹伯里平原招募抗战志愿者。” “原来如此。” 罗斯福说完,丘吉尔便开了个玩笑:“只是你们要小心,别炸坏那里的巨石阵。” “我们会特别注意保护不列颠人民的财产,不会在英国指定的演习场外开展大规模实弹射击。” “感谢理解,艾森豪尔将军。” 艾森豪威尔没有纠正丘吉尔,他早就习惯了被人拼错或写错名字。 第十五章 向比尔哈凯姆的英雄致敬(2) “将军,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了。” “那就起飞。”德内尔说完,又忍不住嘱咐飞行员道,“越快越好。” 担任飞行员的德圣艾修伯里利落地答应下来,然后钻回驾驶舱,熟稔地操作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按钮、旋钮。过不多久,机舱里的德内尔体会到了推背感,这说明这架飞机已经开始加速滑行。 “乘客们,我们即将起飞,请务必系好安全带。” 德圣艾修伯里的播报十分专业,严格遵循着法国民用航空俱乐部指导编写的飞行员手册中的规定。但德内尔却觉得有些滑稽,因为在这架美国飞机里,乘客甚至还不如机组人员多。 准确的说,乘客只有他一个人,这架飞机只容得下他一个“乘客”。 是的,他的座驾不是一架运输机或者客机,而是自由法国向美国购买的pby-5卡特琳娜水上飞机。九十架卡特琳娜,分三年交货,这是德内尔赴美以来同各美国航空公司谈成的唯一的“大订单”。 其他各型飞机要么非常落后,让德内尔生不起购买的欲望(p-40除了火力优异之外,机动和速度着实缺乏吸引力,它们显然不是德国新式战斗机的对手);要么美国人自己产能吃紧,排单要排到1943年初。 思来想去,还是水上飞机这种功能性强,发展缓慢的飞机更适合现在采购。而德圣艾修伯里已经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既然德内尔有需要,那么直接飞一次北经停冰岛的北大西洋航线也无不可。 德内尔坐在中段机枪手狭窄逼仄的座位上,和刚刚关闭了无线电的年轻报务员闲聊了几句,然后便为了倒时差先靠着窗户睡了一觉。虽然螺旋桨的声音吵得很,但托艾森豪威尔的福,德内尔睡的非常香甜,甚至睁开眼睛的时候,飞机已经快到冰岛了。 “我们马上降落,将军。”在一旁值守的报务员疲惫地对德内尔介绍当下的情况,“加油和检修总共花半个小时,然后起飞直奔苏格兰,再次加油后绕过黄金海岸前往喀麦隆。从喀麦隆到乍得就需要您换乘一架轻型运输机了。” “感谢介绍,这次实在辛苦你们。” “不胜荣幸,将军。” 德内尔低头看了看表,现在是纽约时间下午七点,他们已经飞了五个小时。 飞机很快降落,在准备起飞的半个小时中,德内尔就着美国人产的什锦罐头啃了几页饼干,然后便拧开台灯,铺开利比亚东部的地图,开始借助尺子用红蓝铅笔进行图上作业。 如果不出意外,他在当地时间明天(6月9号)傍晚才能抵达拉密堡,而比尔哈凯姆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他必须分秒必争。所以他早在起飞前便通过电报命乍得行进团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则在飞机上又当主官又当参谋,制定好作战计划,做到落地直接带兵出发。 而且为了节省时间,他计划在抵达杜阿拉之后立刻给拉密堡打电话,让部队遵照计划先动起来,他再乘吉普车去追部队。 在这个时候,德内尔便尤其羡慕会自己开飞机的隆美尔了。 ………… “a-19区域,五发极速射,开火!” “l-7区域,五发极速射,开火!” “l-10区域,五发极速射,开火!” “德国佬发疯了!” 当艾维尔斯进入柯尼希准将的指挥部后,后者立刻对他感慨:“一轮一轮的攻势打个没完,简直就像是圣西尔毕业的老古董,拿咱们练习滚筒战术呢!” “不还是一样拿我们没办法。”艾维尔斯疲惫地笑笑,“您把我们营撤出来,是有什么新任务吗?” “勒克莱尔上校已经在全力搜集车辆,预计10号晚上就能把我们撤出去。” “10号晚上……隆美尔可放出话来,要我们活不过今晚。” “做梦去吧。”柯尼希不顾指挥部中飞扬的尘土,张开嘴哈哈大笑。他刚要正式布置任务,轰鸣的炮声便突然减小了,过不多久,通往殖民地半旅阵地的电话响了起来,参谋长阿德里亚·奥劳松少校急忙抄起话筒:“喂?” 电话那边说了句话,奥劳松少校一听便抬头捂住话筒向柯尼希报告:“德国人又打白旗过来劝降了,还说带了隆美尔的亲笔信。” “让德国佬滚!” “是,将军。”奥劳松立刻松开话筒,对电话那头命令道:“旅长让德国佬滚蛋!” “说正事,我把你们从外线阵地上撤出来,一是为了减少伤亡,二是为了让你们做预备队,三是想让你们断后掩护全旅撤退。知道为什么我要让你的营断后吗?” “我的营战斗力最强!” “好志气。”柯尼希将手搭在了艾维尔斯肩膀上,“不过主要原因还是你们营本土人最多。” 柯尼希这么一说,艾维尔斯立刻就明白了,目前旅里种族混杂,有大概三分之一的士兵是黑人,四分之一的士兵是北非人,还有一部分亚洲人,这些战友如果叫德国俘虏,绝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而断后偏偏是特别容易造成士兵被俘的任务。 这样看来,本土裔士兵最多的第22北非营确实是为全旅断后的最佳选择。 “我明白了,我会将道理同士兵分说明白,他们绝不会有抱怨。” 柯尼希满意地点头:“我当然信任咱们的战士,这两天不到情况紧急,我不会频繁调你们上前线支援。但你们也不要放松警惕,狗日的德国装甲兵可不是孬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你们顶上去。” “明白!” “休息去吧。” 艾维尔斯敬了个礼,随后便离开了柯尼希的指挥所。这位营长刚走不久,旅部的译电员便压抑着兴奋将一张电报递给了柯尼希:“您得看一看这个,将军。” ………… 德内尔被那个年轻的电报员从梦中叫醒后,一时对自己再次入睡颇感气恼,他没想到自己制定过初版计划后竟然一觉睡到了破晓时分——在这样分秒必争的时候!他看了眼手表才安稳下来,现在是纽约时间两点多,他只睡过去不到两个小时,天亮了纯粹是时差的缘故。 “你打算让我看什么,孩子?应该不是什么电报吧?” 电报员脸色通红,不知是因为激动,抑或仅仅被朝霞染红,他再次指了指窗外:“请看那边,将军!” 德内尔顺着电报员的指示向东看去,正看到一轮红日升起,将天地万物染上了奇伟缤纷的色彩,大海波涛壮阔,海面浮光跃金,景色美不胜收。 但是远处天际线上一绺不起眼的灰色一下子吸引了德内尔的目光,“啊……”,他的心脏也被抓住了! 灰色的阴影越来越近,逐渐从一条灰黑色的线变成了一块黛绿色的毯,它的面积每增长一分,德内尔的眼睛就越湿润一分。直到最后,这位流亡者的泪珠无法遏制地滚滚而下,打湿了眼前的利比亚地图,让一个潦草的蓝色箭头糊成一团。 他的口中吐出了一个清晰的单词: “法兰西!” “法兰西万岁!(vive france!)”年轻的电报员含着热泪低吼道。 与此同时,数千公里之外的比尔哈凯姆,阵地上最后一个幸存的殖民地半旅士兵——他几乎和那个电报员一样年轻——高举着反坦克手雷,奋勇地探出身子向德国佬的坦克掷出,在殉国前一秒仍在义愤填膺地高喊:“法兰西万岁!(vive france!)” 第十五章 向比尔哈凯姆的英雄致敬(3) “军士长,你找我?” 依靠在沙袋上休憩的普洛特疲惫地睁开眼睛,示意部下——柏柏尔士兵皮埃尔·本·艾哈迈德——到自己的右边,他的左耳鼓膜已经被震破,实在听不太清楚:“你们班长的伤势怎么样?” “没挺过去。” “唉……我这里有本笔记,记着咱们所有人的姓名、籍贯和家庭住址,你把这本子拿去。以防万一你也在脑子里记一下,罗思克莱斯军士是加来人,父亲是采矿工程师,母亲是邮局职员……” 柏柏尔士兵迟疑了一会,才伸手去接普洛特的笔记本:“所以,为什么是我?” “比尔哈凯姆很快就守不住了,但好在也用不着守多久。”普洛特向柏柏尔士兵解释道,“咱们北非营奉命断后,艾维尔斯少校下了命令,所有非本土裔士兵全部跟随大部队撤退,不能把你们留给德国人。” “但希特勒也没打算放过你们,他们说所有自由法国士兵格杀勿论。” “我们到底是白人嘛……你们这些‘劣等民族’杀了那么多‘高贵的雅利安人’,欠日的德国佬怎么可能放过你们。” “抱歉,军士长。” 柏柏尔士兵的话逗乐了普洛特:“你道个屁的歉!行了,跟战友们告个别,然后到营部报道吧。” 柏柏尔士兵皮埃尔·本·艾哈迈德向自己的排长郑重地敬礼,接着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普洛特懒得回礼,仍旧一动不动地像条死狗一样躺在阴凉里,忍受着全身上下传来的程度各异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了普洛特面前,普洛特仍旧一动不动。 “你还活着吗?” “暂时还活着,少校。” “我现在是中校了。”军服破破烂烂的艾维尔斯不以为忤,而是径自在普洛特对面找了个地方坐下。 “恭喜恭喜。” “你也是少尉了。” “我?”普洛特终于忍不住动了动,发出了一阵夹杂着自嘲的呻吟,“乡巴佬也能做军官啦?” “戴高乐亲自下令,我部上下所有人官升一级,我们这次可是举世闻名了!我们每多顶一天,都相当于给德国佬和英国佬两边各一个耳光。说真的,我从进了战俘营就一直盼着这么一天,现在就算死了也值了!” “在战俘营……德国佬只是让我们干苦役‘而已’,他们还特别对您们这些军官做了什么吗?” “大概被俘后一个月吧,第二军团的亨齐格跑去招揽我们,想让我们进入维希‘停战军’。或许因为我舅舅在贝当手底下当差,他们特别找到我。” “然后您拒绝了。” “对。”艾维尔斯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笑容,“我对亨齐格中将说,‘我他妈的绝不给酸菜佬当二狗子,您们这群叛徒,我*您母亲!’” 普洛特顿时笑得咳嗽起来:“多么优美的法国话!” “因为这事儿我一下子在战俘营里出了名,老挨德国佬的揍,而且只要有人越狱,德国人就怀疑我参与了谋划,这群狗东西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去抓逃犯,而是揍我!” 见普洛特闭着眼睛张嘴不出声地笑,艾维尔斯知道自己这位部下已经很疲惫了,于是便告诉他最后一件事:“让长官也来支援我们了。” “好啊,好啊,这下我们肯定都能撤出去啦。” ………… 回到沙漠后的第一天晚上,德内尔便开始咳嗽,虽然暂时还没咳出血来,但德内尔和乍得行进团的老部下们都清楚,那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因此德内尔在乍得的前副官,黑人中尉(以前是少尉)巴布鲁还特意给德内尔的警卫员挂了两个水壶,还一再嘱托那位上等兵要常常提醒自己这位忙起来什么都能抛到脑后的老上级勤喝水。 见这位比较聪明的新兵郑重地答应下来,巴布鲁便要离开德内尔的指挥车,然而此时团部的作战会议已经结束,收起地图的德内尔抬头便看到了巴布鲁:“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都不打声招呼?” “将军!”巴布鲁立刻回身敬礼,“我知道您很忙,打算战斗结束后再找您叙旧!” “我确实很忙。”德内尔一边寒暄,一边熟练地收拾起来刚刚摊开的铅笔和地图,“听说你现在在2营当连副,还负责指挥机枪排?” “是的,将军。” “不错,我就知道你绝对不是花架子,能指挥机枪排的军官都少不了硬本事。”德内尔满意地点头,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拢起来,同时跟警卫员一块把折叠桌的桌腿折起来,然后把它塞回到指挥车里,干完这件事后,他便对老下属说:“不跟你多聊了,赶紧回部队吧,我们马上就要出发——祝你好运!” “也祝您好运,将军。”得到德内尔夸赞的巴布鲁极为高兴,他郑重地向德内尔敬礼,得到回礼之后,便雄赳赳地向后转,然后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的部队去了。 半个小时后,早已枕戈待旦的行进团完成了最后的整备,随即自费赞以北一百公里远的6号平原(勒克莱尔派人勘查出的最北端的集结地)动身北上,穿过漫漫黄沙,向隆美尔大军的后方补给线猛扑而去,此时正是开罗时间1942年6月9日晚10点。 ………… “我们刚刚受到了来自戴泽南将军的电报。” 在升腾的烟雾中,旅参谋长奥劳松少校极力压抑着话语中的振奋,尽量以处变不惊的语气向疲惫不堪的下属们介绍当下的战况:“来自乍得的摩托化部队将连夜行军,机动两百六十公里,在明天上午抵达加扎拉防线以西,然后切断围攻我们的德军的补给线。” “他们能找到目标吗?”阿米拉克瓦力中校的法语尽管流利,却难免带着一点口音,“德国佬的补给线有时会变更,而戴泽南将军手上只有一个不满编的摩托化团,找起来似乎并不容易。” “皇家空军会帮忙,咱们在埃及的侦察机也会全体出动,帮戴泽南将军搜寻敌踪。勒克莱尔上校那边的汽车也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入夜之后,汽车分两路绕过在咱们东北的德军第90轻装师,从东南方向预留的雷区通道进入阵地。顺利的话,一次就能把咱们所有人运走。” “这样很好了。”这位来自格鲁吉亚的中校深吸了一口烟斗,“好到不能再好了。” “但是明天肯定不会那么顺利,大部分卡车司机都是从各处七拼八凑来的志愿者,根本谈不上熟悉道路,夜行又不敢开车灯,走散很正常。”柯尼希平静地说明了车队面临的困难,然后再次重申命令,“一旦车辆不够,北非营的本土裔士兵留下断后,等待车辆重返接人,如果车辆还不够,第2殖民地半旅的本土裔士兵留下,然后是海军步兵营和海军营,直到我。”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盯着柯尼希看,然而柯尼希的语气依旧处变不惊:“如果所有本土裔法国士兵都留下,车辆还是不够,那么格鲁吉亚人、安达卢西亚人留下,然后是柏柏尔人、摩尔人、叙利亚人和亚洲人,最后是塞内加尔人和乍得人……总之,肤色越深,越先撤离。” “您是将军,您应该带士兵们离开。” “不,我不会让任何一个深肤色士兵留下冒险。”柯尼希拒绝了部下的提议,“他们是优秀的士兵,是我们的兄弟,我绝对不会抛弃他们。” 柯尼希的话令在场的所有军官肃然起敬,连坐姿都端正了许多。 “明天再坚持一天,最后一天,所有阵地尽量坚守,如果丢失,也不必夺回。”柯尼希最后说道,“打光最后一颗子弹,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开罗,解散吧。” 众军官纷纷起身敬礼告退,然而最先往外走的海军营指挥官刚刚掀开门帘,柯尼希就又把他们叫住了:“等一下,这里有一份新电报。” 所有人紧张兮兮地回头看向旅长,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把后者逗笑了:“放心,战友们,这次是好消息。” 柯尼希清了清嗓子,极其正式地向众人朗读电报的内容:“据截获电报,第八集团军今确信隆美尔本人已于今日下午南下,将于明日,即6月10日亲自督战,务求歼灭你部,望保重。” 声名显赫的沙漠之狐将在明天亲自上阵,本该令第一旅的官兵感到畏惧,但经过十几日的战斗,自由法国的士兵早就察觉所谓的德军精锐也不过如此,睥睨天下的强军心境已然稳固,因此隆美尔的到来并没有让比尔哈凯姆守军的士气产生任何动摇。 那些深肤色的士兵甚至在听到隆美尔已经抵达前线的消息之后,纷纷激动地表示要挫败这个威名赫赫的德国将领以报答柯尼希准将。 “我认为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明日如果突围不成,那便是天意如此。” 柯尼希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体会到了德内尔所自述的那种心境:他现在平和,充实,没有丝毫畏惧,无比坦然地面对死亡的威胁,自然也就无所谓畏惧与惶恐。 “这里或许就是我的‘凡尔登’吧。” 德国军队在6月10号凌晨发了狠,他们不仅动用了非洲军团所能出动的所有轰炸机对比尔哈凯姆狂轰滥炸,还拉出了费尽心思从意大利运来的缴获自波兰的两门斯柯达220毫米重型火炮。 就连比利时的列日要塞都没能享受德国佬的如此厚遇,比尔哈凯姆这个无险可守的交叉路口着实值得自豪了。 德军的攻势在法军的顽强抵抗下本就不很顺利,而攻坚战打响后不久,也就是上午九点半的时候,又有不利的消息传来:德军的一支补给车队被从撒哈拉沙漠中钻出的“海盗”消灭了个一干二净,一个坦克团能用一天的弹药彻底报销,又过了一个小时,德军第15装甲师甚至遭到了来自背面(西面)的炮击,该师师长古斯塔夫·冯·瓦尔斯特少将不得不调集部队驱逐“苍蝇”,这使得该师的进攻又被推迟了一个小时。 隆美尔原本已经为比尔哈凯姆久攻不克的现状感到暗中羞恼,这下这位传统的德国军官终于彻底破防,甚至迁怒于无辜的瓦尔斯特少将,在意大利人面前把他骂了一顿,让后者倍感屈辱。 结果到6月10号日落前两小时,自由法国独立第一旅固然左支右绌,阵地大幅缩水,但其核心阵地仍旧稳固,怎么也不像是能被德国人当日攻克的样子。为了努力挽回一点自己的面子,隆美尔再次下令派人上前线劝降(这已经是德军第三次劝降了),声称他以军人的荣誉担保,德军一定竭力为守军提供符合日内瓦公约的待遇,为此他宁愿违背元首的命令。 守军用75小炮的炮弹回复了隆美尔。 第十五章 向比尔哈凯姆的英雄致敬(4) 1942年6月11日拂晓,一辆汽车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盟军战线南段守军的视野中,接着是第二辆和第三辆……执勤的南非士兵立刻向上级报告,不到十分钟时间,一名法国上校和下属便在南非少校的带领下风风火火地冲进了一线战壕。他们能反应如此迅速,显然对车队的到来早有准备。 那个为首的法国上校正是勒克莱尔,他略显苗条,谈吐文雅温和,令和他交谈的南非军官颇生好感。在旁人看来,那个南非少校与勒克莱尔寸步不离,简直像是黏在了他身后一般。 但在场的军人没人会怀疑他的取向是否正常,因为驱使南非军官作出如此失态举动的显然并非是勒克莱尔的魅力,而是勒克莱尔的下属。 南非军官像是躲避撒旦一样,躲避着勒克莱尔带来的乍得士兵。 勒克莱尔不可能对这样尴尬的情况毫无察觉,但他还能怎么办?偏袒盟友把部下赶走,还是袒护部下让盟友滚蛋?哪种选择都不合适,所以他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不过这种尴尬维持了没多久,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被那长到无边无际的车队吸引了。 “看车队长度,至少有二百辆,上校。” 勒克莱尔总算放下心来:“看来撤离非常成功!快去准备接待,向比尔哈凯姆的英雄们致敬!” 他的副官立刻答应下来,然后非常圆滑地召集走了战壕里所有的深肤色士兵。在那些有色士兵离开之后,南非军官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开始向勒克莱尔称赞法军的卓越表现。 勒克莱尔一边应付着盟友,一边也收起望远镜走出战壕,去停车场迎接第一旅那些九死一生的官兵们。一辆一辆的汽车从他的身边驶过,扬起漫天的沙尘,车厢里那些或深或浅的面孔因此若隐若现。当汽车大多停稳之后,尚未受伤的法国士兵在军官的命令下迅速下车集合。 勒克莱尔看到,这些已经鏖战两周的士兵虽然疲劳,但士气高涨。他们列队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几分钟的功夫,几个整齐的队伍便出现在了勒克莱尔等人和南非官兵的面前。勒克莱尔大致数了数人数,发现还能列队的官兵竟能达到两千人之多——远远超出了戴高乐将军和他的预期。 “立刻向戴高乐将军发报,第一旅大部安然撤出。”勒克莱尔在人群中找到了柯尼希后,又补充道,“柯尼希将军无恙。” “是,上校!” 得到命令的电报员迅速向千里之外的伦敦发出了早已拟好的电报,半个小时后,自由法国驻地卡登花园便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欢呼声,欢快的气氛从卡登花园向四方扩散,得知独立第一旅从比尔哈凯姆成功撤出的伦敦市民也加入了庆祝,开始疯狂地摁喇叭、吹口哨,直到戴高乐将军标志性的沉稳嗓音出现在广播中: “同胞们、战友们、盟友们,我是戴高乐。 得知战士们在比尔哈凯姆的英勇作为后,全国人民无不激动得颤栗! 勇敢而忠诚的法兰西子弟,用自己的鲜血写下了法兰西最美丽和光荣的篇章之一!曾经被打垮、被背叛、被扼住咽喉的国家,如今在胜利的意志中再次团结!” “战场上牺牲的烈士,监狱中罹难的斗士,抵抗运动中捐躯的战士,在利比亚阵亡的士兵、随絮库夫号沉没的水兵、在巴黎被枪杀的工人——他们至高的灵魂也团结了起来!” ………… 为了掩护第一旅主力撤离比尔哈凯姆,德内尔甚至冒险带着乍得团突进到距离德军营地仅五公里的位置上,用75毫米炮直接炮击集结中的德军,以求为独立第一旅拉到足够多的仇恨。 就德国人的反应来看,他挑衅不可谓不成功。压抑不住愤怒的德国人派出了一个装甲团来对付乍得团,但还没来得及对乍得团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打击,又突然“醒悟”过来,让这个装甲团继续去对付比尔哈凯姆了。 一来一回路上花的功夫,再加上脱离战线、重整队伍费的时间,德内尔成功用几发炮弹,让一个装甲团3个小时没有出现在进攻比尔哈凯姆的战线上。而有些气急败坏的德国佬也很配合地让德内尔的作战效用最大化,这个装甲团本来可以重创乍得团,或者加速突破比尔哈凯姆的防线,但是这一折腾,两个目标全都落了空。 德内尔的指挥确实又胆大又漂亮,但实力所限(在第一旅撤退之后,是一个轻装团团对德意联军三个师),实在对挽救第一旅留下断后的官兵无能为力了。 “向比尔哈凯姆的断后部队发报,提醒他们投降吧,我们实在没有能力挽救他们。”德内尔对乍得团的团副说道。 而团副却回答:“如果他们愿意投降,那早就投降了。” 德内尔闻言一时默然,只能黯然下令部队撤退。 ………… “敌人认为,他们已经击败了法国。因为他们能在我军备战状况极其荒谬、指挥方式无比落后的情况下迅速击溃我军。但敌人意识到了他们的错误,目前散落在柯尼希阵地外的德国和意大利的尸体预示着这样一种前景:法兰西将让敌人为他们的暴行付出足够的鲜血和眼泪。” 战至最后一弹!这是独立第一旅断后部队指挥官艾维尔斯少校下达的命令,尚能喘息的一百五十余名士兵忠实地执行了它。在蝗虫一样的德国和意大利士兵涌入比尔哈凯姆中央阵地之后,这些士兵仍在疯狂向敌人射击。 在柯尼希的指挥部外,普洛特缩编成加强班的排还在战斗,两名其他排的士兵从几乎空空如也的弹药库中运来了最后四箱已经装好引信的手榴弹,还没来得及下发德国人就冲进了阵地。于是两个士兵立刻掀开手榴弹盖子,叫上身旁的普洛特少尉一道,给德国佬“下手榴弹雨”。与三人几乎脸贴脸的德国佬立刻就被炸了回去。 “走走走,退守通讯站!”意识到这里即将失守的普洛特忍着身上的酸痛,用缴获的mp40冲锋枪打了几个短点射,将几个又要探头的德国佬摁回了掩体中。他的战友闻言立刻扔出了手上的手榴弹,然后将箱子里剩下的弹药揣到怀里撤退——真真正正贯彻了不让德国佬缴获任何任何弹药的准则。 普洛特为他们感到自豪,将几个完好的手榴弹留给德国佬不可能被上级批评,也对战局没什么大的用处,但这些几个月前还吊儿郎当的士兵现在就是极其主动、不打一点折扣地去完成艾维尔斯少校的命令,即使他们已经不可能再获得任何嘉奖和表彰,即使下个小时,他们就会变成战俘或者尸体。 普洛特打空了弹匣里的最后几发子弹,然后边退边拆下弹匣,谁知就在此时,一颗冒着烟的手榴弹从天而降,落到了他的脚下。 “手榴弹!!!” 然而手榴弹还没爆炸,他的身后传来了更加猛烈的轰鸣声,在他被手榴弹炸飞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了弹药库方向,滚滚的浓烟直冲云霄。 ………… “简而言之,沉湎于闪击战胜利的敌人和苟安于波尔多耻辱的叛徒们忽略了三个真理。第一个真理是,军事上的失败不是人民的失败,即使现在只有少数人在同德军交战,这个民族也拒绝接受战败的命运。在这一方面,敌人自己应该最清楚,在耶拿和奥尔施泰特,德军在我们面前崩溃了,然而仅仅九年后,普鲁士人就参加了在巴黎的胜利游行。” “第二个真理也是1940年6月后的敌人和叛徒所不知道的,那就是法兰西绝非他们想象中的腐朽国家。无可辩驳的是,法国确实陷入了政权危机,庸碌无为、应付公事和暴虐害民之风在它的政治和军事领导人中盛行。但在这短暂的泡沫下,仍然生活着一个伟大的民族。压迫不能击垮他,相反,只能振奋他。” “第三个真理是……” ………… 在战机停下的那一刻,罗贝尔迫不及待地摘下飞行帽从飞机里跳了出来,同时向伊利奇军士大声发问:“怎么样了?!” “你快来,我们调到了法国台!”伊利奇和卢申科在跑道边扛着收音机用力向罗贝尔招手。 火急火燎的罗贝尔拔腿就跑,在潮湿的跑道上留下了一串靴子印,将所谓指挥员的稳重完全抛诸脑后。在气喘吁吁地跑到收音机旁边后,他立刻认出了戴高乐将军那慷慨激昂的声音,不幸的是,这次演说似乎已经临近末尾了。 “……敌人和叛徒们一定已经认识到,他们在1940年的那些算计:关于法兰西及其帝国完全沦为奴仆,英帝国的崩溃、俄罗斯的中立、美国的孤立……只是荒谬与错误。在这场人民的战争打响后,人民已经逐渐纠正了这些错误。现在不是出于什么特权或王位的利益,总理大臣之间就能达成条约来解决纷争的时代了。敌人和叛徒妄图通过否认自己的罪行来逃避一时的惩罚,但他们终将付出代价。” 只听了个结尾的罗贝尔意犹未尽:“前面说了什么?柯尼希将军的军队撤出来了吗?” “撤出来了,前面新闻说撤出了两千六百多人,德国佬肯定气坏了!” 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的罗贝尔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机场里的所有红空军官兵都面带微笑看着他“发癫”,同为军人,大伙可太能理解他的心情了。 见罗贝尔发癫发得差不多了,卢申科又给他加了把火:“你在天上的时候,比约特上尉给你来了个电话,是好事。《真理报》编辑向法国大使馆索要了有关比尔哈凯姆战役的资料,过两天有关事迹就要见报了——编辑们把比尔哈凯姆称为‘自由法国的凡尔登’。” “没错,说得太对了!应该为新的‘凡尔登’干杯!” “也该也为你干杯,罗贝尔同志。”卢申科笑着回答道,“恭喜你的战绩达到9架,再来一架,团里就为你申请苏联英雄勋章!” ………… “勋章吗……” “您说什么?”“军士长醒了!感谢上帝!” 普洛特眼前的鲜花、旗帜和凯旋门先是被黑暗吞噬,然后黑暗又变成了法军士兵们黝黑的脸,他费尽地张开嘴巴。 “安静点,军士长有话要说!” “这是……哪里?” “德国佬的战俘营,军士。”一个他不认识的士兵回答道。 “我们还有……” “加上前些天的战斗,一共有一百来人被俘,咱们营被俘的有三十多人。” “营长……” “艾维尔斯少校……殉国了。德国佬冲进弹药库的时候,他亲自引爆了安置在最后两百发75毫米榴弹上的炸药……” “我们会……怎样。” “隆美尔下令给予我们符合身份的战俘待遇,即使是敌人也没有不佩服我们的。更何况戴高乐将军特别声明,咱们手上有足够多的德国战俘,因此每有一个法国战俘被害,我们就处决两个德国佬作为报复!” ………… 薇尔莉特是在6月12日才知道比尔哈凯姆的事情的,没有人知道消息的源头,但自由法国的捷报就像柳絮一般,突然间就遍布了巴黎的大街小巷,庆祝“我军在利比亚的胜利”已经成为了半公开的活动。 就连德国人也仿佛变得谦逊了起来,薇尔莉特在办公楼已经听到了很多诸如“高卢人不愧是日耳曼人之外第二优秀的种族”之类的话,甚至还有德国打字员故意询问薇尔莉特对此种言论的看法。 “不管如何,咱们日耳曼人都是最优秀的。”薇尔莉特当然不可能落入这样浅薄的陷阱,“法国人再能打,咱们的非洲军团不也快拿下亚历山大和开罗了吗?(德语)” 晚上回到宿舍之后,薇尔莉特就再不掩饰自己的激动之情了,她想和加纳利或马蒂尔德彻夜畅谈,但不巧的是,两人今天都不在宿舍。快要憋坏的薇尔莉特终于忍不住拿起铅笔和笔记簿,想写下些什么发泄发泄情感,然后再烧掉。 在文不加点完成两节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竟写出了一首小诗! 第一章 扬基来也(1) “感觉怎么样?” “坦率地说,我觉得艾森豪威尔将军对这地方不会太满意。” 德内尔直白的点评让他的“老朋友”,负责为美国远征军司令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将军置办司令部的汉弗莱感到非常尴尬,不过这位八面玲珑的军官仍旧维持着礼貌:“敢请阁下指教。” “指教谈不上。”德内尔并非故意让汉弗莱难堪,他确实对美国远征军司令部的选址很不满意,他打开朝向广场的窗户,汽车鸣笛、市民交谈、商贩叫卖,各种各样的噪音扑面而来:“格罗夫纳广场附近确实很宜居,体育馆、市场、酒吧、咖啡馆、图书馆、奢侈品商店应有尽有,而且对面又是美国大使馆,但是……” 汉弗莱已经意识到哪里不妥了。 德内尔关上了窗户,外来的噪音顿时小了不少:“这里适合做大使馆、情报局或者宪兵司令部,但对远征军司令部而言未免太过繁华。” “那选在索尔兹伯里?” “那里又太偏僻,而且太靠近一线部队了。”德内尔笑了笑,“虽然说靠前指挥是好事,但像远征军司令部这样战区最高指挥机构,还是离一线部队远些比较好,很少有人能真正控制得住越级指挥的欲望。即使艾森豪威尔能,其他将军也未必能。” “确实,不过我不太了解,越级指挥真的是一件坏事吗?” “想象一下,假设你是一个步兵团团长,你早上命令你的营长去靶场射击,下午进行战术训练,然后自己去师部开会了。下午回来的时候,你发现你的营不在演习场,你以为你的营长偷懒,于是愤怒地前往营房,发现你的营失踪了——这时你的愤怒已经变成了恐慌,你连晚饭都没吃,到处找你的部队,直到晚上,精疲力尽的你才发现同样精疲力尽的部下回到了营房。你向营长质问:‘你们死到哪里去了?!’营长回答:‘某某将军认为我们体能太差,让我们去爬山了!’” 汉弗莱发现自己立刻理解了越级指挥的坏处,但他随即产生了新的疑问:“真的会有将军这么做吗?” “正常情况下不会,但将军并不都是正常人。更何况难保有的将军不会带兵,只会做官。”德内尔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要以为将军就了不起了,这行当里蠢货多得很,我甚至不能确定我自己是否也是个蠢货。” 汉弗莱忍不住笑了:“感谢指教。” 德内尔最后看了一眼空旷的房间,便起身离开了。他对跟上来的汉弗莱说道:“在伦敦郊区找个别墅吧,只要保证乘车半个小时能到大使馆就行。要确保安静,周围饭馆和咖啡馆可以多些,但酒吧要少些,而且务必不要有赌场、歌舞厅这样的风流场。” 走在他后面的汉弗莱连连答应,甚至德内尔刚一提完要求,他就提出了新的意见:“我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您要继续跟来看看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德内尔给汉弗莱打开了车门。 汉弗莱已经习惯了德内尔对年轻人的照顾,再也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了:“那我把这里退掉。” 德内尔钻进汽车后:“可以的话,在这里留个小院,司令部可能需要接待访客,让一些社会名流住军营总归不体面,而且还有泄密的风险。” “明白了,将军。我之前问过房东,他说可以分开租,其实这栋楼我们也没全部租下。”汉弗莱摇下车窗玻璃,为德内尔指示道,“从这里到街角这一排小别墅都是可以租的。” 德内尔看着这一排别墅啧啧称奇:“看来这房东非富即贵啊。” “房东知道是美军要用,就不收租金了。” “你们怎么把这样机密的情报告知房东?”德内尔属实惊呆了。 “房东是菲茨伯爵。” 哦,那没事了。 菲茨伯爵现在据说在军情六处办差,如果情况属实,这事不可能瞒得过他。而且这位贵族兼煤老板确实又富又贵,特别是在战时,英国工厂的用电量激增,对煤炭的需求简直无穷无尽,菲茨伯爵肯定赚大发了。 “说起菲茨伯爵……他的情况怎么样?还没走出来吗?” “我不是很了解六处那边的事情,但据说伯爵的情况好像更坏了。” “更坏了?为什么?” “他无意中发现博依·菲茨中尉的战友欺骗了他,当时博依中尉不是在敦刻尔克伤重不治的,而是由于组织混乱,他被落在了一间农舍里。” “兵荒马乱的,丢了伤员不是不能理解,但撒谎实在是太过分了。但你说博依被遗弃在一间农舍里,那就是不能确定阵亡,这不该是件好事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菲茨伯爵知道自己的儿子可能还活着之后,就动用私人关系拜托在法国的侦探帮忙,这一打探,出大事了。” “咋了。”德内尔皱着眉头地问道。 “侦探在拉帕拉迪思附近找到了至少二十具英军士兵的尸体,其中就有博依中尉的,但是这些尸体的手臂都绑在背后。” 德内尔顿时明白了:“这群天杀的德国鬼子!” “现在还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是证据指向性非常明显。侦探冒着生命危险,在当地人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疑似行刑地的农庄,随后通过可靠的途径将报告和从遗骸上取得的证据发回伦敦。我们通过调查,确认皇家诺福克团2营c连的确在拉帕拉迪思附近放下了武器。” “那支该死的部队干的?” “党卫军骷髅师。” 德内尔咬牙切齿地说道:“非要把这群混蛋都绞死不可。” “谁说不是呢,将军。” 汽车沿着林荫道向西南一路奔驰,一直到威斯敏斯特区。汉弗莱在当地找了个相识的中介带路,几人一直考察到下午两点,没找到任何一个能容下一个庞大的美军司令部的地方,于是无奈之下,三人先找个地方吃了下午茶。 “汉弗莱先生,戴泽南将军,你们如果要找特别大的别墅,为什么不去问问负责管理皇室地产的里尔顿勋爵呢?”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问过呢,康格尔先生?那些城堡可实在不适合住人。”汉弗莱边往红茶里填糖边笑道。 “那菲茨伯爵呢,我听说他在格罗夫纳广场那边有一排楼。” “我们刚从那儿过来,那边不合适。” “好吧。”被称为康格尔的中介见状也不敢多问,“您还没往茶里加糖呢,将军。” 德内尔对康格尔笑了笑:“谢谢提醒,不过不加糖也挺好的,我喜欢纯粹的茶叶味,您和汉弗莱多加一点吧。” “那就谢谢了。”康格尔见状,便拿起糖罐和汉弗莱分了个干净,毕竟配给有限,不能浪费。 几人慢慢享用了茶叶和甜点,顺便继续聊租房子的事。考虑到两人需要很大的房子,康格尔提议,不如干脆租个空置的百货大楼,但随即两人便以不够安静否决了,最后康格尔也没了法子。于是汉弗莱只能遗憾地表示他们再另想办法,付了康格尔5先令的酬金后就让他回家了。 “威斯敏斯特区都没有合适的大房子,别的区就更够呛。”中介走后,汉弗莱十分犯愁,“其实……格罗夫纳广场那边也还可以吧?” “暂时凑合以下还是可以的。”德内尔回答道,“不行就先住在那里,让他们的工程兵过来在郊区新盖司令部,美国人基建可是没的说。” “也只能这样了。” 两人在皇宫外歇息了一会,正巧碰上了卫兵的换岗仪式,他们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不过没等到换岗士兵收队便走了。 德内尔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卡登花园,进门时正碰上了在院子里乘凉办公的戴高乐和德库塞尔。 戴高乐一见到德内尔就假装恼怒道:“我给你放假,你能跟那个英国尉官看了一天的房子,我真是无话可说。” 德内尔很自然地拉开椅子坐到戴高乐对面:“看房子也是一种游览方式,我可没错过从卡登花园到威斯敏斯特教堂中间的风景。不然你觉得我这个年纪的人该怎么休息,夏尔?去酒馆喝到不省人事?还是去红灯区狂嫖滥赌?” 戴高乐终于“卸下伪装”,笑着对副官德库塞尔说:“帮我们拿两杯茶吧,吃饭前不干活了。” “好的将军。” 德库塞尔正要离开,德内尔又叫住了他:“拿三杯吧,恳请我们的少校先生陪我们这俩老家伙坐坐。” “您可别拿我开玩笑了,将军。” “哈哈。”戴高乐笑了两声,对自己老朋友照拂后辈的习惯又有了新的认识。他刚打算从口袋里掏烟,却突然想起德内尔刚从沙漠回来,这两天还在咳嗽,又赶紧把烟塞了回去:“最近你的心情很好啊,总能看见你笑。” “有比尔哈凯姆的胜利,除了卖国贼之外,应该没人心情不好吧,最近咱们的工作应该顺利了不少吧?” “对苏对美工作都好办了许多,国内支持我们的力量也在迅速发展,但英国佬还是冥顽不灵啊——他们仍然觊觎咱们在叙利亚和黎巴嫩的地位,还希望拿到什么特权。” “英国佬一直以来都是不肯吃一点亏的,在他们眼里,叙利亚和黎巴嫩是他们打下的,凭什么一点好处捞不到?” 戴高乐非常嫌弃地吐槽道:“呵,那我们也为保卫埃及打过仗呢,是不是也该向伦敦索要在埃及的特殊利益?” “就看英国人有多大耐心跟咱们耗下去了。” “我只是担心英国佬又有什么瞒着咱们,特别是跟美国暗中达成什么密谋。”戴高乐说到这里,忍不住开始抬手揉额角,“咱们对英情报工作实在是难做啊,经常是两眼一抹黑,只能事到临头随机应变。” “咱们的结交英国佬的政客不顺利吗?” “抵抗委员会的官员战前身份都不显赫,结识不到太多有影响力的英国政治家,偶尔有能搭上线的,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我可以尝试约一下菲茨伯爵,他可能在军情六处工作,他一直就有亲法的倾向,马恩河战役时拦住疯狂逃窜的英国远征军就有他一份功劳——要不是他主动联系加利埃尼将军,咱们的人还不知道英国佬都快跑到巴黎了。” “直接联系一个军情六处的军官会不会太敏感了?” “最近正好有个事。”德内尔将上午从汉弗莱那里得到的消息跟戴高乐分享了一下,然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能不能让咱们的人去敦刻尔克附近调查一下,最好能摸清真实情况,我自然就有理由给他在加迪夫的别墅去个电话了。” “可以,我们在那边应该是有人的,我一会就通知让·穆兰先生。”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们能尽快办妥。艾森豪威尔估计本月末就能到伦敦,有那个工作狂在,我可能就没多少时间了,哦对了。” “怎么了,让?” “虽然艾森豪威尔肯定会给我留个房间,但最好还是给我在司令部外租间公寓,不用太大,然后配个二处的联络员,摩托车也弄一辆,电台和电话就没必要了。这样我才方便及时和你们沟通。” “没问题,这些都是小事,交给德库塞尔办就行。” 第一章 扬基来也(2) 德内尔玩玩没想到,执行戴泽南将军命令的抵抗战士中,居然还有薇尔莉特的存在。虽然上级命令马蒂尔德托她做的事的很简单,只是再去搞一张从巴黎到敦刻尔克的通行证罢了,就连理由都安排的天衣无缝。 “财政部的常务秘书乔治·葛来吉先生母亲去世了,他想回趟老家看看,当然探亲的理由肯定出不了巴黎,所以他寻了个去敦刻尔克查走私的差事。于是葛来吉先生便托我来联系您,上尉,因为他是财政部的,所以价钱非常好说。” “价钱好说是怎么个说法?”负责开通行证的特姆宾西科上尉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葛来吉先生希望确保万无一失,哪怕为此付出两倍于行情的价钱。” “既然他这么‘好说’,那我也应该‘好说’。”特姆宾西科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转而扯起了另外的事情,“不过他去查走私不需要武器吗?” 薇尔莉特一听就知道特姆宾西科肯定同时吃着售卖武器的回扣,于是她立刻回答:“我不能替葛来吉先生做这个决定,不过在我看来,他是个惜命的,而最近犹太和布尔什维克匪徒又不太安稳——当然我不是在指责帝国警察维持治安不力——我想他大概会需要武器。不过为避免麻烦我想向您请教,他们法国的民政部门最多允许持有多少武器呢?” “十杆步枪,以及两把手枪。” “我想财政部应该买得起。” 特姆宾西科真诚地笑了:“您真是个聪明人,薇尔莉特夫人,明晚老地方和老时间,我跟他谈谈。” 薇尔莉特跟着赔笑了几秒,便向特姆宾西科告退了,不过在她离开这间办公室之前,特姆宾西科又发话了:“我不要法郎。” “当然不可能用法郎,上尉。” 特姆宾西科头也不抬,翻检着桌上厚重的文件,用耸肩表达了满意。 在ch邮局两条街道外的一个小咖啡馆,薇尔莉特和他的直接委托人‘葛来吉’先生“偶遇”了。他们要了两杯糖水,找了个角落里的座位开始沟通。‘葛来吉’显然对薇尔莉特的工作满意极了:“也就是说,您不仅帮我们打通了买通行证的渠道,还顺便帮我们找到了搞武器的渠道?” “我并不能确定这是个渠道,如果你们继续找特姆宾西科买武器,我担心他会警惕起来。” “这点不必担心。”‘葛来吉’无所谓地笑道,“他但凡开这个口,肯定不可能单卖这一次枪,我们可以编出许多不同的身份去买。不过我明天试探他一下就好,您就不要出面了。” “好的。”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再会吧。”‘葛来吉’说完,轻轻握了握薇尔莉特的假肢,便戴上兔皮软帽拎起了公文包离开了。他走到咖啡馆门口,低着头推开松木制的店门,帽檐下的眼睛机警地扫了一圈,随后便大步流星地走入了人群中。 薇尔莉特则坐回到座位上喝干了手上的橙汁,等‘葛来吉’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街角之后,她又端起了葛来吉剩下的大半杯橙汁一饮而尽。 橙汁很甜,今晚应该不用吃饭了。 这样的举动在战前是许多稍有积蓄的侍者都不屑于做的,一个衣着体面的女士做来必定引人注目,但是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当下,没有人觉得薇尔莉特的行为不合理。 德国对巴黎的掠夺十分残酷,但跟其他地区比起来,竟还算得上手下留情,薇尔莉特听说,鹿特丹甚至已经发生过多起饿死人的惨剧。荷兰人还是德国人眼里不那么低等的民族呢!真不知道如今的波兰和俄国会是怎样一幅地狱景象。 虽然长夜总会过去,但黑暗实在太难熬了。 薇尔莉特叹了口气,也离开座位,用肩膀顶开店门走到街上,然后步履匆忙地抄小路返回邮局宿舍。 上楼之后,薇尔莉特发现自己的房间亮着灯,她一时间颇为期待,大概是马蒂尔德留宿,那个姑娘总能给她带来一些海外的消息,特别是那些来自戴高乐将军领导的自由法国的捷报。对于她们这些饱受羞辱的亡国奴而言,洛林十字与划开黑幕的闪电无异。 “晚上好,女士们。”薇尔莉特笑着推开虚掩着的宿舍门,却发现两个德国兵正坐在板凳上等着她。 她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晚安,薇尔莉特夫人。”军衔更高的国防军豁免兵温和地笑笑,“不必害怕,我们是来请您赴宴的。(德语)” “赴宴?(德语)” “汉莎小姐怀孕了,您的上司科尔布少校特地让我们请您去吃一顿庆祝一下。(德语)” 薇尔莉特感到十分错愕,她实在想不通汉莎怀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以怀疑的眼神扫视了两个国防军士兵一番,那个豁免兵她认识,正是科尔布的勤务兵。除了身份对头之外,两人确实没显露出令敏感的薇尔莉特产生警惕的攻击性,抛开占领军身份的话,这俩德国青年甚至可以称得上开朗活泼。 既然如此,多想无益,或许科尔布只是想让自己多陪陪汉莎呢?薇尔莉特叹了口气,问了最后一个自己十分介意的问题:“那么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德语)” “您早晨把钥匙插在门上忘了拔。”豁免兵朝薇尔莉特的桌子努了努嘴,上面正摆着宿她的钥匙串,“很难想想您这样一位杰出的女性,住处竟然如此简朴,简直就像我们的宿舍一样。(德语)” 薇尔莉特暗中庆幸自己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违禁物品:“我不喜欢弄些洛洛可式的艳丽装饰,干干净净就足够了,我们出发吧。(德语)” “最后请允许我唐突地询问……”德国豁免兵将细长的手指伸进军帽后挠了挠,略微害羞地笑着问道,“我们都非常好奇,您是怎么用义肢打字的呢?(德语)” 薇尔莉特愣了一下,然后对二人说道:“如果你们好奇,我为你们演示一下。(德语)” “哦哦,谢谢!您请坐!(德语)” 两个恐怕还不到二十岁的德国青年离开座位,瞪大眼睛看着薇尔莉特坐到打字机前,将义肢放在了键位上,与普通人一般无异。两人起初对薇尔莉特的铁手颇感期待,然而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薇尔莉特打了几个词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失望。 “您原来是用肋部的带子勾住义肢的肘部凸起,然后往键盘上砸手指的吗?(德语)” “是这样的呢,这个义肢没有那么神奇,最多只能靠拨片抬抬手指。不过这样精巧的设计足够让我选用最方便的手指敲下按键,这样一来,我的打字速度不会比熟练的打字员差太多。(德语)” “您练了多久?(德语)” “一年左右。(德语)”薇尔莉特说完,将打好的“德意志高于一切,元首振兴日耳曼民族”这种正确到不能再正确的口号递给了两个年轻人。 另一个德国列兵若有所思:“那还挺快的。(德语)” 看到二人的表现,薇尔莉特心里有了计较:“你们怎么对我的义肢这么感兴趣?(德语)” “我们马上要去东线了,说不定回来的时候就和您一样咯。(德语)”但听语气,这个豁免兵仿佛满不在乎,但他的表情可僵硬得很。 果然,如果不是要上战场了,哪有健康的年轻人会整天盘算自己要是残疾了该怎么办。 从理智上说,薇尔莉特该盼着这俩德国佬死在东线——最好全家一起在东线死绝。但看着他们貌似平静、实则惶恐的年轻面孔,薇尔莉特顿时生不起一丝诅咒的心思了。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或者,即使他们知道并且厌恶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你们会完完整整回家的,用不着这个。(德语)” “感谢您的祝福,但是东线那边的情况确实不怎么……轻松。”豁免兵苦笑了两声,再次振作精神,“不多说了,我们赶快动身吧,夫人。(德语)” “好的,先生。(德语)” 薇尔莉特在两名士兵的护送下坐上了科尔布的汽车,离开邮局员工宿舍,赶往德国少校科尔布的下榻之处。一想到那里曾经是阿让为罗贝尔和泰勒准备的新房,她就重新涌出把所有的德国人都干掉的想法。 在薇尔莉特离开之后,住在对门的加纳利立刻冲到电话亭旁,拨通了马蒂尔德家的电话,然后一边寒暄,一边按照两强两弱的节奏拍话筒。 ………… 电话那头的马蒂尔德有说有笑地闲聊着,额头上却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等加纳利挂掉电话,马蒂尔德顾不上换鞋就冲向楼下,甚至踢掉了一只拖鞋也顾不上捡。她以一定的节奏敲响了地下室的门,门很快就打开了,蒂贡探出了脑袋:“帕西上校还在开会,出什么急事了吗?” “告诉帕西上校,我们有麻烦了。”马蒂尔德脸色苍白,“薇尔莉特可能被捕了。” 作为一个基层的抵抗运动成员,蒂贡对马蒂尔德的惶恐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第一时间穿过飞腾的烟雾,走到帕西上校身边耳语一番。 而“帕西上校”——也就是刚刚抵达巴黎的让·穆兰——闻言叹了口气:“戴高乐将军恐怕得扒我一层皮去。” 第一章 扬基来也(3) 通过两个士兵即将被调往东线,薇尔莉特已经对科尔布为何找自己参加晚宴有所预料。这个预料在半个小时后得到了科尔布的亲口证实:他也要被调往东线了。 主持宴会的科尔布满脸都写着不情愿,已证实怀有身孕的科尔布夫人也心神不宁,强颜欢笑。对科尔布而言胜过亲生兄长的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上校板着一张臭脸,伸着手去拧摆在橱柜上的收音机的频道旋钮。他根本没什么目标,所以随便拧到一个在放莉莉玛莲的频道就停下了。 最后一段“亲爱的莉莉玛莲”放完之后不久,沃尔特的妻子黛末就端着一盘猪肘走出了厨房,谁知收音机里竟然传出了英语男声:“亲爱的沦陷区听众们,本台节目即将结束。明天同一时间,我们会向您播报自由法国军队筹备国庆阅兵的更详细情况。(英语)” 黛末被吓了一跳:“你怎么调到了bbc的频率?!” “我怎么会想到敌台会放德国的歌?”沃尔特一脸无奈地回怼。 “啊呀,多大点事啊。”科尔布急忙劝慰兄嫂二人,“我跟汉莎也经常收听敌台,都是自家人,那么死板干什么。” “还是小心点好。”沃尔特默默关掉电台,“小心无大错。” 餐厅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闷了。 “薇尔莉特,你怀孕过吗?” “没有。”薇尔莉特已经习惯了科尔布亲近的语气,“不过我照顾过孕妇,对备产的注意事项倒也有些经验。” 科尔布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轻快的说道:“那也不错,我想请你来这里陪汉莎住段日子,至少等我的岳母到巴黎之后再离开。” “我当然乐意效劳,科尔布少校。”薇尔莉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她也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但是汉莎夫人怀孕之后并不是不能活动,找人护送她回德国不是更安全吗?巴黎毕竟是占领区。” “巴黎的治安还不错,疯狗一样的法共很少在城里活动,但老家科隆就不一样了。”科尔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实话,“一个月前英国佬才对科隆来了轮规模空前的轰炸,现在美国佬也要加入……虽然目前为止损失还是相当有限,但英国混蛋总是深夜上门,实在扰人休息。” “原来如此。” 英国的战略轰炸作用似乎有限。 “既然如此,那赶快谢谢汉莎吧,是她大度地分享了自己的住处。”科尔布笑着说。 薇尔莉特的太阳穴顿时开始突突直跳:这群德国佬鸠占鹊巢,反过来还要她感谢你们“分享住处”?这房子是阿让不给她住,还是罗贝尔夫妇不给她住啊?! 不过薇尔莉特还是挤出了一个笑脸,装作平静地向汉莎致谢,这个德国娘们也很坦然地接受了薇尔莉特的致谢。是啦,在场所有人都认为科尔布去东线之后,巴黎就没人“罩着”薇尔莉特了,这时候汉莎能冒着被人嚼舌根的风险将薇尔莉特留在身边,在占领军眼中确实称得上是大度了。 但这是占领军的逻辑,不是抵抗者的逻辑:我抢了你的东西,分一点残渣给你,然后做出一些模糊的安全保障,然后你就得感恩戴德,你就得诚惶诚恐! 薇尔莉特没有让自己被怒火吞噬,那是幼稚的表现,现在的她绝对不会再做出两年前那样不成熟的举动了。她不仅不敌视面前的占领军军官,反而要借助自己的日耳曼血统融入他们,屈身守分,以待时机。 正因如此,在晚宴正式开始之前她还故作惊疑地向科尔布发问:“今天您的部下去找我的时候我还被吓了一跳,我完全不明白帝国为什么会抽调您这样一位精通西班牙语的军官去东线,是西班牙人要参战了吗?” “精通一门外语对国防军军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缺的技能。”科尔布少校拿捏着高脚杯的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前线缺个后勤军官,所以我就上了呗。” 薇尔莉特闻言不由得暗中感慨,去东线做个后勤官都这样如丧考妣,只能说苏联人是真的猛:“东线可冷啊,您可千万多准备些衣服。” “也还好,我要去的地方在南边,冷倒是没那么冷。” “既然是后勤官,那应该不用上前线吧?”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前线了,对巴黎这样的后方来说,整个俄国都是前线。”一旁的沃尔特为自己倒上科尔布不知道从哪里搜刮来的香槟,然后又主动为自己的妻子倒上,“后勤官倒是一般不用进战壕,但轰炸、炮击和流弹还是得挨,说不定还要遇到游击队。” “天呐……” “我说不定应该把你带上,薇尔莉特夫人。”科尔布突然说道,“我相信你足以干掉任何想对付我们的游击队。” 我应该先一拳把你打残废,然后再去加入游击队。 想归这么想,说却不能说,薇尔莉特只能摆出一副无奈地表情:“如果我没有失去双臂的话,帝国早就征召我了吧。” “行了,开吃吧,先生们!” 于是各怀心事的五人开始了大快朵颐,即将奔赴战场的科尔布更是肆无忌惮地放浪形骸,一瓶白葡萄酒下肚,他就开始毫不避讳地在三人面前对妻子说些有失体统的情话,再一瓶酒下肚,他干脆拍着桌子唱起俚曲,还请黛末夫人弹钢琴助兴。 黛末对此相当不情愿,战后经济危机时,她曾为了养家糊口到几个不很正经的舞厅里弹过钢琴,那可真是段糟糕的回忆。她甚至一度需要谎称自己染了性病才能驱赶那些不怀好意的流氓,自此之后她便再也不想弹琴了。 科尔布的行为让沃尔特夫妇感到尴尬,汉莎见状便规劝自己的丈夫莫要强人所难,但已经喝醉的科尔布却开始顺势抹眼泪了:“我就是个背锅的!弗朗哥忘恩负义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为什么要拿懂西班牙语的人出气?!” “慎言!”沃尔特再也不敢让科尔布放肆下去了,鬼知道他还能说出什么,但是科尔布仍然止不住地詈骂那些“无情”的政客。沃尔特恨不得一拳把他打晕,但又怕吓到汉莎,汉莎和黛末也不敢多说,一时间大家竟然就这么任由科尔布发表“失败主义言论”。 好在在秘密警察上门之前,薇尔莉特站了出来:“你这个懦夫!不就是上战场吗?有什么可怕的!” 薇尔莉特的发言在惊呆了众人的同时,也让科尔布哑口无言:“我……” “非常抱歉,我失礼了。”见让科尔布住嘴的目的已经达成,薇尔莉特重新坐回到凳子上继续啃猪肘。 “您不必道歉。”冷场了几秒后,女主人汉莎无奈地笑了,“这里确实没有比您更有资格说这话的了。” “科尔布确实喝醉了。”沃尔特抚着额头长叹一声,然后看向了薇尔莉特,“本来还想让你帮科尔布给未来的孩子写封信的,还是明天吧。不如你今晚干脆在这里住下?” 薇尔莉特咽下猪肉,回答道:“我的衣物还在宿舍,明天我再过来吧。” “也行。”沃尔特点点头,“汉莎母亲到这里之前,你都不用上班了。” 薇尔莉特立刻答应下来。 宴会草草结束后,沃尔特又命科尔布的司机将薇尔莉特送回了宿舍。等德国兵走后,加纳利立刻扑了上来,询问薇尔莉特到底发生了什么。薇尔莉特将那里的情况一一道来,加纳利才彻底放下心来,然后再次跑去给马蒂尔德打了电话: “我的宝石找到了,你们不用再找了,实在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找到就好。”马蒂尔德显然长舒了一口气,“那家伙可不便宜呢!” 挂掉电话的马蒂尔德心情复杂,万幸薇尔莉特不是被捕,“帕西上校”和地下工会的领袖们可是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抛弃了她,何况他们本也没能力去救薇尔莉特。 两周后,自由法国中央情报行动局的局长安德烈·德瓦弗兰(也就是帕西上校)找到了德内尔,向他通报了侦探在敦刻尔克附近详细的调查结果:党卫军骷髅师干的可不只是屠杀了20多名英军战俘而已。 “经过调查,我们确信骷髅师一共干了两次集中屠杀英军战俘的事情,至少有一百七十多名英军官兵遇害,此外还有一些零星的杀俘行为。而就在拉帕拉迪斯惨案发生三天之前,也就是骷髅师强渡巴拉塞运河的时候,师长特奥多尔·艾克还下令绑架平民做肉盾,至少有六十人为此丧生。” 德内尔强忍怒火翻检着证据:“能保证准确性吗?怎么调查得这么快?” “一名抵抗战士从一名德国军官的夫人嘴里套出了一些消息,使得我们的调查有了很强的指向性,找证据自然快得多。” “我看看,主持调查的人是帕西上校?你这两天还回了趟法国?” “当然不是,将军。”德瓦弗兰笑笑,主动向这位戴高乐的至交好友解释内部的情况,示好之意非常明显,“帕西不过是取‘法兰西爱国者’的首末两个音节弄出的代号罢了,国内的那个帕西上校其实就是咱们国内总负责人。” “也就是让·穆兰先生。” “对的。” “好的,我这就往加的夫去个电话,你们的人找好了吗?” “我让我的副手布尔加和你一起去,相信他能跟菲茨伯爵聊得来。” 德内尔对这位化名布尔加的社会党员布罗索莱特早有耳闻,他的右翼立场在反对抵抗组织吸纳工会和法共游击队一事中表露无疑,的确像是个能跟菲茨伯爵聊得来的。 “对了,国内还送过来这个。” 德内尔接过德瓦弗兰递过来的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几个英军士兵的身份牌,博伊·菲茨的也赫然在目:“你们怎么找到这个的?菲茨伯爵找的侦探没把身份牌拿走吗?” “那个侦探没路子,不可能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寄到英国,但我们就不一样了。” 德内尔完全能想到菲茨伯爵拿到这个盒子之后会是什么心情,作为一个父亲,他真不想干这个活,于是他又把盒子递了回去:“还是让布尔加先生交给菲茨伯爵吧。” “也是,您和菲茨伯爵是老相识了,还是他更能代表咱们的立场。” 第一章 扬基来也(4) 德内尔知道菲茨伯爵现在不太可能住在加的夫的宅子里,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在德内尔表示自己有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伯爵本人之后,伯爵的管家倒也没有敷衍他。那位德内尔的老熟人表示自己会立刻通知伯爵,但伯爵什么时候有空就不知道了。 德内尔也知道这事急不得,于是一面请管家向菲茨伯爵表明自己的急切,一面说明如果自己有任务,便请自己的“好友”布尔加代为见面。 好在德内尔不需要等多久,下午菲茨伯爵本人便给卡登花园打了电话,邀请德内尔及其好友到他在牛津大街的宅邸一叙,于是德内尔便领着布尔加往威斯敏斯特区走了一遭。他们二人见到菲茨伯爵后直接表明了来意,并将装有其子身份牌的盒子转交给他。 出乎德内尔意料的是,菲茨伯爵表现得还算冷静。虽然后者在见到至亲的身份牌后,仍旧痛苦到背过身去扶着壁炉整理情绪,不过他很快恢复,重新转过身来面对两位法国客人。 “谢谢,让将军,以及布尔加先生。”菲茨伯爵红着眼睛说道,“这东西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这是我们的荣幸,可惜我们没有能力将所有遇害不列颠士兵的身份牌都带回来。” “那就等战胜之后再说吧,新仇旧恨一起跟那帮畜牲算个明白。”菲茨伯爵一边说着,一边请两位客人坐到沙发上,“这次我欠贵方一个很大的人情,有什么能让我效劳的吗?” “这只是我们在调查德军屠杀平民罪行时附带找到的证据罢了,无需您报答什么。” 德内尔当然不可能直白地问菲茨要情报,或者请他“通融”些什么,那样菲茨即使没有当场拒绝,也会敷衍了事,甚至还会产生自由法国“挟恩图报”的糟糕印象。他这次来的目的仅仅是让布尔加和菲茨认识认识,拉关系这种事从来欲速不达。 布尔加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急不慢地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份报告说明了骷髅师那帮杂碎在比利时和敦刻尔克做的孽——每一桩每一件我们都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因此我们近期就打算将它登报公开,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给您留一份。” 菲茨伯爵立刻戴上老花镜浏览了一遍文件,随即便表达了对德军暴行的愤慨和对法国遇难平民家属的慰问,在此之后他又问道:“你们准备在英文刊物上发表吗?” “没错。” “我认识一个卫报记者,你们可以和他联系,他们这些专门的记者更懂如何吸引读者的眼球。” 德内尔和布尔加欣然接受了菲茨伯爵的好意后,便陪菲茨喝了杯酒放松精神。德内尔和菲茨聊了些年轻时的往事,特别是在战壕里的回忆。两人聊着聊着,便又说起了德内尔的部下差点把菲茨炸死的事。 德内尔轻松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况:“蒙森上等兵在德国人的第二道战壕里找到个筒子,他以为那是德国佬地下掩体的排气孔,于是便招呼战友一块往里塞了俩手榴弹。但那个东西其实是德国佬餐车的烟囱,只是由于我军的炮击被半埋在了地下,因此筒子的另一头就是泥土——这样它就形成了一个类似于迫击炮的结构。于是,先爆炸的那颗手榴弹产生的冲击波把尚未引爆的那颗炸上了天,我亲眼看到那个黑点划出一条抛物线,然后在半空炸了。” 菲茨伯爵面带笑意接过话:“而我当时正好和我的部下穿过德国佬的铁丝网翻进第一道战壕,那枚手榴弹就在我们的背后炸了,破片飞得到处都是,我的钢盔上都插了一片。幸好我们进了战壕,这才没人受伤。如果这颗手榴弹在我们跨过铁丝网或者离开第一道战壕的时候爆炸,我可能就没法坐在这里喝酒了。” 伯爵说完后,像个孩子一样开怀大笑。德内尔也带着笑意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只是在冰凉的酒精的冲击下,德内尔瞬间惊醒了。 我为什么会如此快乐地回忆起过去的杀人行径? “艾森豪威尔将军马上就要到了吧?”伯爵问了德内尔一句,却发现后者正对着空杯子发呆,“喂,阿让,再来一杯吗?” “哦,不了,谢谢。”德内尔回过神,表情又一次变得严肃,“后天他就来。” “索尔兹伯里那边现在全都是扬基小子了,我不久前才去过一趟,他们的军乐团正在没完没了地排练《到那边》,简直像是回到了1917年!” 伯爵说完,便兴致勃勃地挥舞着拳头,开始用标准的伦敦贵族口音唱那首着名的美国歌曲:“强尼拿起枪,拿起枪,拿起枪!跑着上战场,上战场,上战场!” 伯爵起了个头,布尔加也饶有兴致地加入其中,最后德内尔也意兴阑珊地加入合唱:“到那边!到那边!带句话,带句话,到那边! 扬基来也,扬基来也! 战鼓隆隆震天响!” ………… “准备好!祷番告! 带句话,带句话,注意了! 我们就到,我们马上就到! 一切结束前都不会走掉!” 在雄壮而欢快的美式军乐声中,神采奕奕的艾森豪威尔带着微笑同前来迎接的英国将领斯皮尔斯少将握手,后者寒暄道:“看到您如此适应英国的环境,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艾森豪威尔也向斯皮尔斯表达了感谢:“好客的英国绅士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我们的扬基小子,怎能不让我感激呢?” “或许还跟咱们的工作狂将军没在飞机上‘正常’办公有关。” “哈,你说对了,让!”艾森豪威尔笑着转向了斯皮尔斯身后的德内尔,和后者重重地握了手,“但是瞧你这副样子,好像近期休息得算不上好啊。” 顶着黑眼圈的德内尔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那种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的人。” “没事,我很快就让你闲不下来。” “欢迎来到英国,将军。”接下来和艾森豪威尔握手的是他从马歇尔将军那里求来的副手沃尔特·史密斯准将。 “辛苦你打前哨了。”对自己人艾森豪威尔没有过多客套,而是继续同来迎接他的英军军官握手,菲茨伯爵——在这里应该叫菲茨中校——也在其中,他正负责英国情报部门同美国远征军司令部的对接。 众人寒暄了几句后,艾森豪威尔、斯皮尔斯和德内尔便坐着同一辆车前往位于格拉夫纳广场的司令部。在路上,斯皮尔斯和艾森豪威尔聊了聊对后者例行拜访丘吉尔首相的安排。德内尔也打起精神,向艾森豪威尔简要报告了美国司令部的选址事宜。 “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让,司令部选在市中心或者索尔兹伯里都不合适,王室的城堡也不适合用作指挥部。我们先在格拉夫纳广场凑合一下,合众国的工程兵会抓紧时间在郊区盖几个水泥盒子——这事我交给约翰·李少将去办,明天开始你就带我们的参谋推演,算出登陆法国大概需要多大的力量。” 德内尔已经习惯了艾森豪威尔的工作热情:“没问题,艾克。只是登陆战离不开海军的支援,您带了海军的参谋吗?” “没有,我下午就派人联系斯塔克上将,他是美国海军的欧洲战区司令,他会派人来帮忙。” “我国的陆海空参谋明天下午也能到位。”斯皮尔斯也插话道。 “太棒了,咱们争取明天就建起来联合参谋部。” 斯皮尔斯无奈地笑了笑,这个艾森豪威尔真是不一般。 法国的戴泽南跟艾森豪威尔也是绝配! 第二章 度假之旅(1) 带领一群参谋做登陆计划?德内尔确实不太会搞这个,不过好在别人也都不会,毕竟人类历史上还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一场规模能与这场正在酝酿的战役相提并论的登陆战。 能供德内尔和美国的参谋们勉强用作参考的战例,只有上次大战的达达尼尔海峡战役(战役之初登陆部队有七万五千人),这样看来,他们似乎应当寻求英国人的帮助——他们确实这么干了,但英国人的回应却略显敷衍,他们派一个中尉送来了那场战役的全部资料,然后就没了。 美国远征军的参谋起初很不高兴,认为英国人故意拖延。英国人也确实有拖延的理由,毕竟加里波利灾难的主要制造者之一如今正坐在唐宁街的办公室里发号施令。不过随着德内尔和参谋们研究了一番英国人送来的资料,才发现英国人的敷衍不止来自于为尊者讳,还来自于加里波利之战的所造成的惨痛教训。 但是在德内尔看来,加里波利之战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登陆后无法突破敌人的纵深防线。但这一原因与登陆毫无关系,而无法突破防线在上次大战算不上什么意外(突破了才是意外好吧)。并不能说,加里波利之战失败了,登陆法国也前途悲观。 更何况加里波利战役第一阶段,也就是达达尼尔海峡登陆战役其实是成功了的。 经过德内尔的解释,美军的参谋们终于放下疑虑,真正承认了登陆成功的可行性。于是在美国海军参谋的帮助下,临时充当美国远征军作战处处长的德内尔在7月1日向刚刚回到司令部的艾森豪威尔提交了两个草案,一个是在1943年夏天登陆的方案,另一个是在1944年夏天登陆的方案。 两个方案都需要海量的空中力量做后盾,而在陆军方面,前者需要40个师(包括5个装甲师),后者需要50个师(包括8个装甲师)。 艾森豪威尔对登陆部队规模之庞大早有预计,因此并无惊讶之情,唯一令他不满的是登陆的时间:“为什么两个方案相隔一年呢?在我看来,43年夏天有些太早,44年夏天却又太晚了。” “这是由自然因素决定的。”德内尔为艾森豪威尔解释道,“大西洋一到秋冬世界海况会急剧恶化,岸边风高浪急,无论是登陆艇靠岸还是后续物资卸货都会变得极为困难。如果缺乏补给,登陆部队,特别是装甲部队将很难突破德军的纵深防御。” “这确实是个大麻烦。”艾森豪威尔略一点头,又开始咨询德内尔,“你认为地中海登陆怎么样?” “在法国地中海沿线登陆吗?” “不只是法国,还有巴尔干和意大利。” “可以发起登陆,但不应该以那里为重点方向。”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 “理由呢?” “后勤。”德内尔指了指两个草案,对艾森豪威尔说道,“40个师以上的大兵团对后勤的需求极为庞大,地中海缺乏这样一个基地,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出发基地都离登陆点太远,离得近的又容纳不了这么多人。两个条件都具备的,比如撒丁岛,现在又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总之,没有比不列颠更好的登陆出发点了。” “但是英国人现在非常抗拒登陆法国。” 其中的原因二人也能猜到:英国人现在是真被德国佬打出心理阴影了,英国第八集团军近四十万人(还都是英国人眼中的精锐)被德国非洲军团十来万人堵在埃及,揍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加扎拉战役中唯一战果稳压德国一头的部队还是法军。 尽管为了挽回面子,丘吉尔在国会中把隆美尔吹出了话,好像对方是当世军神一般。但平心而论,德军将领中并不十分缺乏和隆美尔一样优秀的,更不缺乏比隆美尔差不太多的。如果一个隆美尔加十万德军都让英国佬难以支持,再来四十万德军怎么办? 英国陆军现在真是被打出恐德症了,而美国又确实挑不起大梁,所以除非英军能在未来一年内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战斗力上几个台阶;同时再打几个翻身仗,彻底破除畏德心理,否则就只能等美国军队慢慢成长起来。 “重振士气很难吗?”艾森豪威尔确实不太懂这类事情,自他从军以来,还从来没有出现部下被打得畏敌如虎的事。 “重振士气关键在打赢。”德内尔回答道,“打赢,就不难,打不赢,就难。” 艾森豪威尔略一思考就察觉出了不对:“因为士气低落所以打不赢,重振士气又需要打赢——这不是个悖论吗?” 面对这个问题,德内尔仿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自信:“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很少有用心训练却仍不堪一用的士兵。只要重新训练部队,然后经过周密准备,在战场一隅以众击寡,取得几个漂亮的战术胜利绝非什么难事。这样一来,士气自然就恢复了。” “我应该把你推荐给蒙哥马利将军吗?” “让我上前线,我求之不得。” “我可舍不得把你放走。”艾森豪威尔笑了笑,“你和我们的参谋长克拉克准将一块制定登陆北非的计划。既然英国佬搞不定北非,咱们就帮他一把,要是他们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咱们就重点武装北非的法国人。” “我可以保证,朱阿夫兵绝对值得信任。” “那样最好不过,下午好好休息吧,克拉克今天才到索尔兹伯里,明天上午才能来伦敦。” “好。” “哦,对了。”艾森豪威尔又问道,“我们近期会向苏联提供一批物资,法国现在在苏联有志愿者吧,他们特别需要什么吗?” 面对艾森豪威尔的好意,德内尔只能无奈拒绝:“不需要什么,其实现在自由法国在苏联只有一个战斗人员。” “谁呀?” “我儿子。” ………… “所以这事终于调查清楚了,亚历山大同志——我很高兴我还能这么称呼他——没有任何不该有的宗教信仰。”卢申科向飞行团里新来的懂希腊语的飞行员季埃塔夫斯克确认道。 “千真万确。”季埃塔夫斯克回答道,“他去教堂从来不进行祷告。” “他是一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 “我可以为他作证,政委同志。”季埃塔夫斯克毫不犹豫地点头,“他的理论基础非常扎实,对党史也如数家珍,但是却对正教的教义近乎一窍不通。” “我相信你,也愿意相信他。”卢申科在笔记本上写完了几笔,然后抬起头看着季埃塔夫斯克,“但是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会主持圣事,会用希腊语唱诗。你有调查明白这件事吗?” ………… “你也调查过我吧?” 罗贝尔沉默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向自己的僚机坦白:“这是卢申科政委的意思,我不想干这个活,但是他向我承诺,不会对你进行严厉的审查,我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早点和我交待,我能更早解开这个误会。” “什么误会。” “我不是个正教徒。”亚历山大转身看着罗贝尔说道,“你早来直接问我,我早就能当上中队长了。” “在上帝面前,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罗贝尔笑了笑,又问道,“那你平时自己在教堂里嘀咕些什么?” “一个幽灵。” “啥?” 亚历山大正襟危坐,闭上眼睛如同祈祷一般,开始用俄语絮叨他平时用希腊语叨咕的内容:“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 “在教堂里背宣言是吧?!”罗贝尔是真绷不住了,“你费这么大劲图个啥?享受当面嘲讽上帝的快感?” “我是个希腊人,我的父亲是个东正教牧师,教堂也是我和父母兄弟分离的地方。” 亚历山大起身离开板凳,正要向自己的长机说明自己当年如何从土耳其人的屠刀下侥幸保命,却突然听到紧急集合的哨声催命般响起。 “以后再说吧!” 两个人拿起船形帽,拔腿冲出教堂,在五分钟之内冲到了团部,所有的飞行员都已到齐。幸好今天他们休息,不然准得挨顿批。 “咱们有新任务了。”团长李尔斯维克看了一眼大家,“上级命令我们,去南方度个假。” “度假?”飞行员们对李尔斯维克的说法一脸懵。 “塞瓦斯托波尔要守不住了,但是滨海集团军的空军不足以掩护海上运输船队,而西南方面军的空军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因此上级从预备队抽调了3个歼击机团,暂时归属滨海集团军管辖,其中就有我们427团。我们今天下午就转场到新罗西斯克,你们每人只带一公斤的个人物品,铺盖、被褥那边都有,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 “解散!” 得到命令的飞行员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指挥部,只有罗贝尔和僚机留下了。 “就为了这么点破事折腾了他妈的好几个月,现在总算解决了。”李尔斯维克吐槽道,“杜卡斯基中尉,你对党不忠实的嫌疑已经洗清,我们准备晋升你为副中队长,正好罗贝尔的俄语也流利了不少,师里打算以罗贝尔和你为基础组建一个新的中队,罗贝尔担任中队长,这样咱们团的编制终于就完整了。” “那我跟杜卡斯基一人带三架飞机?” “对,罗贝尔你挑一个骨干当副中队长,再挑俩机灵的新飞行员,主要跟德国飞行员缠斗。”李尔斯维克点头道,“杜卡斯基挑个差不多的当副手,新飞行员挑笨的就行,你们编队主要打轰炸机。” 亚历山大·杜卡斯基倒没觉得自己受歧视,作为全团唯一一个开过前线轰炸机的飞行员,他比较擅长应付轰炸机上的后射机枪。而打轰炸机确实不需要特别机敏,只需要打得准、黏得住,所以“笨一点”的新手也足以胜任了。 “新大队回来就建立,你们俩做好心理准备就行。”李尔斯维克说完便夹起自己的公文包也准备离开,只是在出门前,他又突然回头嘱咐,“克里米亚是咱们政委的老家,咱们可别让他在老乡面前现眼!” “您就瞧好吧。”罗贝尔自信满满地说道。 第二章 度假之旅(2) 1942年7月2日,塞瓦斯托波尔城区沦陷第二天,罗贝尔与杜卡斯基奉命执行巡航任务,搜寻并掩护那些可能在找到交通工具后,从海上突围的城区守军。他们在黑海上空已经转了一个小时,仍然没有发现任何船只,看上去他们只能无功而返了。 “咱们政委找着家人了吗?”杜卡斯基在巡航过程中主动出言闲聊。 “找着一个姑妈家的表弟。”罗贝尔一边瞪大眼睛搜寻海面,一边回答道,“那个表弟说其他人大都转移到高加索去了——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塞瓦斯托波尔还有人留下吗?” “我不知道,但现在还能听到枪炮声,我想肯定有人愿意继续战斗下去。” 于是杜卡斯基便提议道:“如果实在找不到人的话,我们去城区扫射几圈怎么样?至少声援声援守军。” 罗贝尔自然没有不赞同的道理。 两人又转了十五分钟,仍然没有找到任何目标,只找到了一条只剩一个烟囱顶还在水面上的小型渡轮,周围还浮着几具没穿军装的尸体。对此两人无能为力,只能转向了已经变成废墟的塞瓦斯托波尔。 或许是自以为取得了攻城战的最终胜利,德国人的防御十分松懈,罗贝尔二人没有遭遇任何拦截便飞到了城区上空。 经历了残酷围城战的塞瓦斯托波尔如今已满目疮痍,城区特别是临近郊区的地带弹坑密布,到了地图上标注的红海军第30岸防炮兵阵地(德寇称之为马克西姆·高尔基1号阵地)上空时,两人都被阵地上如恶魔眼睛一般的骇人弹坑所震撼。 “这就是多拉做的孽吧。”杜卡斯基感慨道,“至少得一吨重的航弹才能留出这么个坑,扔的时候还得小心别飞太低。” “既然如此,中型轰炸机的性价比岂不是比那个怪物高得多?” “我不太清楚列车炮的作战效率,虽然从原理上说,造轰炸机确实应该折腾比那玩意更便宜。至少轰炸机还可以丢别的炸弹,但列车炮的炮弹类型应该没有轰炸机的挂载那么丰富。” 罗贝尔闻言,便打算在返航后找那些从要塞中撤出的守军军官聊一聊这件事,然后向比约特上尉提交一份报告。 正当他再次回头观察地面,并盘算着问比约特要个相机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身后五点钟方向的云层上出现了三架轰炸机。他立刻将这一情况告知了僚机,两人随即爬升高度,只是过不多久,熟稔各种轰炸机剪影的杜卡斯基便叫罗贝尔放松:“是斯波-2快速轰炸机,看涂装应该是黑海舰队的。” “好像没有战斗机给他们护航,我看咱们油还是蛮够的,要不我们跟着他们走一段?” “你说了算。” 于是两人便拉升到2000米高度,同三架斯波轰炸机汇合,轰炸机部队的友军对此当然表示欢迎。五架飞机又往西飞了二十分钟,最终在赫尔松涅斯角实施了一次轰炸,然后便离开陆地,从海上返回新罗西斯克。 刚到海上,轰炸机领队便提醒罗贝尔道:“海上有个巡逻艇,不是意大利人的就是罗马尼亚人的,你们去扫射吧。” “没问题。”罗贝尔答应下来,然后随口问道,“把这些巡逻艇都干掉,舰队撤出部队就更方便了吧。” “……” 这诡异的沉默令二人一阵紧张,过了许久,轰炸机领队才艰难地开口:“红色乌克兰、塔什干,还有其他八条驱逐舰、十条潜艇都沉没了,舰队还有力量,但是必须节省以确保黑海制海权……抱歉,同志。” 杜卡斯基无奈地叹了口气:“您跟我们道什么歉啊……” “岸上还剩多少人呢?”罗贝尔又问道。 “我不知道。” “好吧。”罗贝尔没有再多说,只是推杆下降高度,用飞机上的20毫米机炮给那个巡逻艇开了一连串的窟窿。杜卡斯基也跟着打了二十来发炮弹,直接让那条挂着意大利国旗的巡逻艇冒出了滚滚黑烟。 几架飞机再也没遇到其他的目标,在回到苏军控制区后,轰炸机部队便和罗贝尔二人各分西东了,上午十点刚过,罗贝尔平安降落在了新罗西斯克西北的乌波赫。 “扫射了一条意大利巡逻艇,不过应该没打沉,再就没什么了。” “那就继续待命吧。”李尔斯维克点点头,“说不定我们这两天就要走了,毕竟莫斯科才是德军攻势的重点。” 于是光杆中队长罗贝尔便将配发的苏联船形帽捏在手上,和僚机一块慢慢踱出了指挥部,并不准备回宿舍休息。宿舍里的床褥都是基地里从仓库里翻出来的,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臭味,实在令人倒胃口。与其躺在床上受折磨,还不如搬着长凳到太阳下躺躺。 两人走不多久,便遇到了卢申科政委和他的表弟返回营地,他们的肩上各挂着两只死不瞑目的兔子。 “你们的枪法不相伯仲啊。” 卢申科无奈地摆手:“别提了,我这伏罗希洛夫射手被瓦夏吊起来抽,这四只兔子都不是我打的!” 卢申科的表弟名叫瓦西里·格拉涅夫,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但笑容却显得过分成熟,甚至有些老气横秋。 杜卡斯基问他道:“你哥哥的枪法怎么样?” “逊爆了。”瓦西里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是你还没见过我打枪。”罗贝尔自我吐槽了一句,然后便问瓦西里道,“你干掉多少个德国鬼子了?” “能确认的有三十五个了。” 这一战绩令罗贝尔和杜卡斯基敬佩不已,将政委的表弟好一通夸奖,那个小伙子难为情地笑起来,总算显露出几分青年人正常的青涩。 “他这些天就和我们在一块吗?” 卢申科点点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带他去莫斯科,让他进军校培训培训,毕竟这么好的狙击手苗子。” “我算不上什么好苗子。”瓦西里终于反驳了,“跟我们一块战斗的海军步兵连队里有个大姐,已经干掉三百多个德国鬼子了。” “你非要跟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比是吧?!全苏联有几个人比他强?!” 罗贝尔不难察觉,瓦西里并不想去莫斯科,只想尽快投入下一场战斗。而卢申科让他去军校进修也未必全然出于“培养新人”这个纯洁的目的,大概率是想让表弟暂时远离前线,但他这表弟显然完全不领情。 “一准是上头了。”杜卡斯基低声对罗贝尔说道。 “帮个忙,罗贝尔。”表弟身边的卢申科也对着罗贝尔唇语,“劝劝这傻小子。(法语)” 罗贝尔想了想,诚恳无比地对瓦西里说道:“马刀磨快不会耽误战场杀敌,掌握知识才能更好地打仗,去上军校没坏处的。” 瓦西里敷衍地点头,显然并没有被说服。 “而且跟我们去莫斯科有更多的杀敌机会啊,今年德国佬的重点进攻方向可是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南线不会有太多仗打的。在莫斯科那边呢?说不定你都来不及毕业,就会像波多利斯克步兵学院的前辈一样,在统帅部的命令下到前线去。” “这样的话,我愿意跟你们去。” “这就对了。”罗贝尔笑着点头。 “这就是咱们飞行团的第一王牌,现在已经击落了十架敌机的法国志愿者罗贝尔·克吕尔。”卢申科适时地将罗贝尔介绍给表弟,以增强罗贝尔言辞的说服力,“我这个无名小卒的话你自然可以不放在心上,这位战斗英雄的话你总该听听吧?他干掉的德国军官都有一打了。” “我听出您的法国口音了。”瓦西里的语气更加和缓,“您的俄语说得真好,我会努力向您看齐。” “我们互相学习吧。”罗贝尔微笑着向瓦西里敬了个礼,瓦西里也回了个礼,然后便跟着卢申科去了厨房。罗贝尔则和杜卡斯基继续顺着跑道向北走,直到遇着其他几个飞行员。 “哟,三中队全员到齐了。”一中队的中队长萨瓦托夫上尉叼着烟,主动给两人让了个地方,“下棋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表示拒绝:“棋艺太烂,看看就好。” “那就看看吧。”萨瓦托夫吐了个烟圈,对着湛蓝的天空感慨道,“真是来度假的啊。” 正在下棋的飞行员目不斜视地说道:“黑海本来不就是度假胜地嘛,可惜索契已经丢了,不然那里的条件更好。” “说得对,趁还没死,赶紧享受。”萨瓦托夫又打了个哈欠。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下棋的专心下棋,打牌的接着打牌,睡觉的继续睡觉。 “我感觉我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变化。”罗贝尔突然对僚机说道。 杜卡斯基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然后呢。” “以前我和瓦西里一个想法,总有种要上战场给战友报仇雪恨的念头。” “现在没了?” “很难说完全没有,但是……至少动力没那么强劲了,我感觉我自己变得麻木了不少。” “这是好事吧,老兵的心情哪有那么多大起大落,虽然对侵略者的仇恨还是有的。”萨瓦托夫睁开眼睛,对罗贝尔说道,“如果你觉得仇恨不够强烈,想刺激一下自己,不妨去找政委同志要点当地的报纸看看。” “德国佬在克里米亚又造了什么孽?” 萨瓦托夫又闭上了眼睛:“自己去看吧。” 第二章 度假之旅(3) 应该说,罗贝尔在来到苏联之前,多多少少是有一点西方列强惯有的种族主义痼疾的,虽然他在嘴上坚持白种人与黑种人、黄种人在智力和能力上一般无二,但他的内心深处,还是觉得白种人比黄种人更文明一些。 直到德国佬一遍又一遍地刷新他的三观。 在听到罗贝尔“想看报纸”的要求之后,卢申科随手从自己的文件夹中取了一张滨海集团军的旧报纸递给他:“这是第51集团军在去年12月份收复刻赤之后拍摄的照片。” 罗贝尔打眼一看,只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平民尸体,而且随随便便就能数出好几具儿童的。尽管在莫斯科就亲眼目睹了许多德国鬼子的战争暴行,但这张照片仍旧给了他很大的震撼:“这帮畜生到底杀了多少平民?!” “仅在刻赤城外的一条反坦克壕沟里,部队就挖出了七千具尸体,其他散落各处的加起来至少有两万。” 德军的所作所为比日本人又强到哪里去了,这就是所谓的“白人的文明”? “其他的还要看吗?”卢申科又问道。 罗贝尔果断摇头:“不看了。” 卢申科叹了口气,收回了罗贝尔手中的报纸:“战争爆发以来,我这政治工作是越来越好做了,德寇的罪行比一万句说教都管用。” “我算是理解为啥瓦西里这么想留下来跟德国佬拼命了。” “唉,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瓦西里没告诉我,但我从他的战友那里听说了。瓦西里的女朋友在3号防御阵地当护士,阵地被突破后,医护人员都被俘虏。德寇侵犯了大多数女护士,还开枪打烂了十几个伤员的下体取乐。最后他们把全部医护和伤员,大概有三百多人,赶上一条驳船,再用野战炮轰沉了那条船,说是‘送他们回家’。” 罗贝尔的拳头顿时硬了。 “有个会游泳的军医提早跳了海,在海里泡了好几个小时,侥幸被黑海舰队的潜艇搭救。那个军医叫特尔尼洛夫——我还认识这个大夫——将他的经历告诉了舰队的水兵,于是就遭到了水兵的挖苦,‘你们竟然还敢向德国佬投降,这比自杀还需要勇气。’” 卢申科压抑着怒火讲述完这起发生在两周前的惨案,而这不过是长达二百四十余日的围攻战中发生的平常的一件事。也难怪在因克尔曼高地即将失守的时候,躲藏于岩洞中的两千多名苏联伤兵和平民宁可拧开手榴弹自爆殉国,也绝不向侵略者投降。 真不知道曼施坦因那个混蛋哪来的脸指责布尔什维克“灭绝人性”。 ………… “要说少校的运气实在不错,他还没有到前线呢,我们的军队就把塞瓦斯托波尔打下来了。” “真好啊。”陪同汉莎在塞纳河畔散步的薇尔莉特神色平静地应和着。 “你知道吗,薇尔莉特,这场战役可太惨了。”汉莎放慢脚步,神秘兮兮地附在薇尔莉特耳朵旁低语道,“曼施坦因将军——不,现在已经是元帅了——对外公布,说第11集团军6月伤亡两万四千多人,但实际上最早十天的伤亡都不止这点。” 那真是好得很啊,薇尔莉特心里一边暗爽,一边故作惊悚道:“太吓人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么惨烈的战役。” 薇尔莉特的强烈反应一方面令汉莎满意,另一方面却也让她忍不住嘲笑:“你净开玩笑了,薇尔莉特,你难道没听说过凡尔登战役吗?” “我对上次大战的历史并不很了解,他们把我强征入伍的时候,我甚至还不认识字母。” 汉莎可怜地瞟了一眼身旁的夫人,然后继续说道:“这场战役更把西班牙人吓着了。” “这是为什么?” “罗马尼亚军队损失太大了。” “报纸上说罗马尼亚军队只损失了一千八百人。” “别信报纸上的鬼话。”汉莎嗤笑道,“罗马尼亚人损失了一万八千人都不止,那三个军的一线步兵都快打光了。” “那科尔布少校接下来的工作会轻松不少吧?” “他给我的信说马上要更忙了。不过忙过这一阵或许就好了,最晚明年,东线的战争就该结束了吧。” “希望尽快结束吧。” 这句倒是薇尔莉特的真心话了,只是她所期盼的结果,恐怕与汉莎的差距不小。 “也不知道少校现在在做什么?” ………… 汉莎所挂念的科尔布少校并没有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7月5日,也就是塞瓦斯托波尔的苏联残兵被德军扫清之后,他便发挥自己的特长,带着几个年轻的参谋到雅尔塔的沙皇行宫布置宴会厅。 科尔布的公子哥作风在巴黎还无伤大雅,但前线的骄兵悍将可对他不假辞色,于是他竟然遭到了孤立,只能和一些尉官厮混。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科尔布为人随和,在尉官中倒没有人厌狗嫌。 “餐前甜点已经烤好,随时可以端上来,少校。” “先不着急,元帅他们一时半会还来不了,让后厨准备其他菜。” “是!”科尔布从法国带过来的豁免兵又折回了厨房。 所有工作都已安排下去的科尔布绝对不会像德内尔那样“身先士卒”,屈尊降贵去和普通士兵一块爬人字梯,所以他便找了个凳子坐着发呆,等待部下将那些他们无力处理的问题反映给他,让他决策。 临近中午十一点半时,元帅的随员打来电话,将曼施坦因一行即将抵达的消息告知给科尔布,于是科尔布下令,让众多厨子开始烹饪主菜,并叫士兵将早已做好的餐前甜点摆放妥当。刚过十二点,伟大的塞瓦斯托波尔征服者,顾盼自雄的新晋元帅曼施坦因便莅临了这座沙皇的行宫。 科尔布陪着笑将众多德国和罗马尼亚将领迎进行宫大厅,直到所有来宾全部入场,脸都笑僵了的科尔布才准备进门。 科尔布刚转身,便留意到了空中越来越大的引擎轰鸣声。他伸出手臂遮住太阳,眯起眼睛往空中看去,然后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 “那边是什么,他妈的,这么多小轿车!指挥员同志,看十点钟方向的行宫,我们好像赶上鬼子头目开会了!” 李尔斯维克顺着萨拉托夫指示的方向看去,见到的景象令他立刻回想起发生在两周前的一个战例:黑海舰队的一个雅克-1飞行员兴之所至扫射了一艘巡逻艇,差点带走了在上面视察海防的曼施坦因。 这样的好事也被427团遇上了吗? “原定支援游击队的计划取消,这个目标太重要了!全体注意,下降高度,一中队从七点钟方向进入,二中队从三点钟方向进入,团部跟着我,打光所有弹药,上!” 十四架雅克-1分成3队呼啸而下,一分钟之内,427团的飞行员便把他们携带的一百多枚火箭弹一股脑地丢到了行宫上头(这个时候就别管什么保护名胜古迹了),然后一通交错扫射。 罗贝尔除了去年开毛驴干过很短时间的对地攻击任务之外,并没有多少轰炸经验,火箭弹更是只用过一次,仓促之下,他把所有火箭弹都打到了街上,将那些高级轿车全部报废。而杜卡斯基本就是开伊尔-2出身的,对地攻击当然驾轻就熟,所有火箭弹全部砸到了行宫大厅上,甚至有一发顺着大门口钻进了建筑内部。 李尔斯维克毫不吝啬地称赞了杜卡斯基的投弹技术,然后带着团里的飞行员们扭头又来了一番扫射,将行宫打得尘土飞扬,然后才扬长而去。 “阿列克谢那发火箭弹说不定能炸死个将军!”二中队的中队长彼得罗夫上尉打开送话器大喊。 罗贝尔则打趣道:“大胆点,说不定能炸死曼施坦因那个狗东西!” ………… 苏联战机离去之后,一众轴心国将官才神色不安地从地下室钻出来,为首的曼施坦因板着一张脸,问负责准备宴会的中尉道:“科尔布少校呢,让他来见我。” “科尔布少校受了重伤,正在被医护兵抢救。” “那就加强防空,然后继续宴会。” 曼施坦因说完便要往大厅走,那个中尉急忙拦住他:“请您暂时不要回到大厅,元帅,那里还有一发未爆的火箭弹!” 听到这话,一个德国工兵上校立刻站出来,请命去大厅指挥排爆。曼施坦因准许了他的请缨,于是那个工兵上校——海因里希·冯·罗斯特伊——便拿上望远镜,在中尉的引导下去了大厅,从掩体后小心翼翼地观察那枚未爆弹的状态。 那是一枚82毫米航空火箭弹,由于入射角太大没有触发触碰引信,定时引信又不知为何失效,因此没有爆炸。绿色的弹体上,还有俄国人用白漆写下的俄语——不,德语标语。 “地狱里见。” 罗斯特伊上校突然有些头皮发麻。 ………… “你还活着呢,小伙子。” “我还活着,将军同志。”列兵瓦西里·格拉涅夫庄重地回答道。 “多好啊。”伊万·彼得罗夫中将感慨万千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为这个连合身的军装都没有,只戴着一顶船形帽就上前线的娃娃兵授予了一份新印刷的奖状——发给他的时候,奖状甚至还是温的。 得知这个娃娃兵还活着,彼得罗夫中将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你也要去莫斯科吗?” “是的,将军。”瓦西里回答道,“海军步兵第79旅已经批准我到狙击手培训班进修。” 彼得罗夫啧了一声:“别上那个什么班了,干脆读个军校吧。” “我还想尽快上前线,将军。” “上前线不必急于一时,战争还长着呢。”彼得罗夫推了推眼镜,不由分说便为瓦西里写了一份推荐信,“直接去步兵学院报道吧,有这份推荐信,还有你的战功,入学肯定不是问题。” 瓦西里愣了几秒,才接过彼得罗夫给的推荐信。 彼得罗夫不再关注瓦西里,而是转向了他的表兄,红空军团政委弗拉基米尔·卢申科:“这次辛苦你们护航。” “我们一定将您安全送抵莫斯科。”卢申科立正报告,“机群很快就会返回,吃过午饭,我们就起飞——啊,他们已经回来了!” 三人一齐向天空望去,出击的十四架战机已经开始减油门降高度,准备在机场上降落了。 彼得罗夫又一次发出感慨:“雅克-1,多美的战机啊。” 卢申科突然觉得,这位滨海集团军的指挥员似乎有些过于多愁善感了。 第二章 度假之旅(4) “居伊。”德内尔轻柔地拍着助手的肩膀。 名为居伊·阿尔瓦拉多的助手先是艰难地扒开眼睛,恢复了两秒,才突然意识到来者正是戴泽南准将,他顿时打了一激灵,立刻清醒了不少:“抱歉,将军,我睡着了!” “不必道歉,现在就该睡觉。”德内尔一转手腕,缴获的意大利手表的荧光表盘显示,现在已经是伦敦时间凌晨一点零七分,“他妈的,艾森豪威尔不去开个公司真是可惜了。” “您有什么任务交给我吗?” “明天去找总参和二局(中央情报行动局约定俗成的叫法,起源是第三共和国时期的情报部门叫做“国防部二局”)调来所有跟北非和西班牙有关的情报,现在美军在登陆北非形成了两套草案,一套从大西洋方向登陆卡萨布兰卡,另一套是进入地中海,直接登陆奥兰或者阿尔及尔。前一方案偏向于稳扎稳打,后一方案则侧重于……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万分抱歉,将军!” “你接着睡吧,我给你写张纸条放在桌子上。”德内尔再次拍了拍阿尔瓦拉多的肩膀,“直接去里屋睡床上,以后你就睡里屋,十一点我还不回来你就直接休息,有急事我自然会敲门叫你。” “可是我还要负责您的保卫工作,怎么能反倒让您睡在警卫室啊。” “臭小子,你的枪呢?” “在抽屉里,额……”阿尔瓦拉多看着已经掏出手枪的德内尔,不说话了。 德内尔将拔出的m1911手枪(从美国人那里白嫖来的)关掉保险,收回到枪套里,然后无情地吐槽道:“谁保护谁,嗯?” “嘿嘿……” “去睡觉吧。” “谢谢,将军。” 德内尔笔走龙蛇,简明扼要地写明了美军当前遭遇的情况:……西班牙是否会参战,是美军采取何种策略的决定性因素,根据经验,我对西班牙不会参战颇有把握,但我需要强有力的情报支撑,恳请总参和二局协助——让·戴泽南。 写完便条之后,德内尔将字条塞进主卧室的门缝里,然后蹑手蹑脚地草草洗漱,终于在凌晨一点三十七分成功上床。脑袋一沾枕头便进入了梦乡,失眠?失个屁! 次日中午,阿尔瓦拉多从卡登花园捎来了德内尔要求的慢慢一大盒子情报,德内尔在午餐期间边吃边看,最后找了两份最具代表性的情报。 一份是由在维希政府内部的抵抗战士“猫头鹰”提供,这位同志似乎供职于维希外交部门,他指出德国已经向西班牙许诺,该国只要参战,甚至只要封锁直布罗陀海峡,德国就会迫使维希政府将法属摩洛哥割让给西班牙做报酬。 这一提议遭到了西班牙方面的拒绝,佛朗哥等人认为,西班牙没有能力抵御英军的登陆。德国进一步提议,声称德军可以派遣一支十万人以上的远征军协助西班牙军队防御海岸线,西班牙的态度仍然是拒绝,而且该国至今没有任何扩军备战的举措。 另一份报告由沦陷区的抵抗战士“铁拳”提供,他指出德国已经对将西班牙拉入战争的前景感到绝望,因此已经将巴黎大多数负责与西班牙对接的国防部军官送去了东线。德国对西班牙的援助相对于1941年的数额已经腰斩,而且仍在飞速下降。 种种迹象表明,西班牙参战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直接从德国人那里拿情报,这个铁拳有点东西啊。”德内尔忍不住感慨,“先前的情报还被二局证明高度可靠,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而在德内尔将情报提交给远征军参谋部之后,参谋部的众人也纷纷对第二个情报的详细程度表示震撼,列席旁听的菲茨伯爵甚至怀疑自由法国是不是策反了一个德国人——这个情报着实不像是一个法国人能拿到的。 德内尔对这位代号为铁拳的抵抗战士一无所知,自然不可能知道他的国籍。不过考虑到历史上国防部二局的工作本就非常出色(起码搜集情报的能力非常出色),自由法国继承了第三共和国的些许工作方法也没什么奇怪的。 二局在历史上最着名的一项工作,莫过于该部门在19世纪90年代中期成功策反了德国驻法大使的仆人,从而获取了大量的机密情报。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项工作之所以出名,并不是由于这位仆人的间谍行为对德国人造成了多么大的损失,而是这位仆人提交的一份情报显示一名代号为“d”的法国军官背叛了祖国,将大量法国机密情报(如新锐的施耐德m1897野战炮的性能数据)泄露给了德国佬。然后,满脑子浆糊的法国陆军高层根本没做什么正经调查,便认定叛徒是犹太少尉德雷福斯。 载入第三共和国史册的政治事件——“德雷福斯案”——就此拉开序幕。 “六处这边的情报和法国人的一致,我们也认为佛朗哥不会参战。” 菲茨伯爵在吐槽过之后,肯定了自由法国情报的可信性,互相验证的情报说服了美国远征军总参谋长克拉克准将,于是他做了安排,克拉克自己带领大多数参谋制定进攻奥兰的作战计划,而德内尔则负责带领一少部分参谋同时制定登陆卡萨布兰卡的计划,然后将两份计划一齐提交给华盛顿,以供参谋长联席会决策。 ………… 12架前往南线“度假”的雅克-1一架不少,连同运送指挥员们的小型运输机一道,安然返回了427团在莫斯科附近的野战机场。 遭受了数日恶臭被褥“摧残”的罗贝尔想到马上就能睡到自己的床上,只觉得浑身轻松。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将战机停在停机坪上,然后摘掉飞行帽起身迈出座舱。为了避免踩坏脆弱的木质机翼,他像登台的模特一样,小心翼翼地沿着机翼根部走猫步,最后跳到了土地上。 罗贝尔满面笑容,打算和自己的机械师伊利奇大叔好好打个招呼,却不料向他走来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新面孔。 罗贝尔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我停错地方了?” “没有,没有,中尉同志。”新面孔急忙向罗贝尔立正敬礼,“我是您的新机械师,格里高利·亚历山大耶维奇·戈利岑下士!” “新机械师?!”罗贝尔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伊利奇大叔怎么了?!” ………… “就在昨天,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有一个团的德国轰炸机飞越我们头顶去轰炸莫斯科,我们第一时间向上级汇报了情况,451团去拦截了他们……451团的战友打得不错,迫使德国鬼子放弃了轰炸计划。不少德国鬼子为了加速逃跑,赶快扔掉了炸弹,有那么两三架轰炸机就把炸弹扔到了咱们机场头顶……” 李尔斯维克神色阴沉,一声不吭地坐在板凳上抽着烟,一中队长萨尔托夫知道团长的心情实在不好,于是便越俎代庖,向留守的副团长发问:“那么,阿布力孜同志,损失到底有多大?” “总共有5人牺牲,还有12人受伤,其中3人是重伤。” “伤亡这么大,你们的警惕性都喂狗熊了吗?!”李尔斯维克咆哮道。 阿布力孜羞愧地低下头:“这是我的责任,请组织处分我吧!” “处分——那么多好同志,那么多优秀的地勤人员,处分你,他们能复活吗?!” 指挥部里一片死寂,直到政委卢申科开口:“上级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又没有对阿布力孜做出处分,这是因为现在正是用人之际。那么我提议,暂停阿布力孜的工作,他的行政工作我负责,他的指挥工作由罗贝尔负责,在他提交深刻的检查之后,再由恢复他的工作,你认为呢,团长同志?” 此前罗贝尔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副团长,但那个时候的罗贝尔俄语水平稀烂,几乎无法同苏联飞行员进行有效的交流,根本无法协助李尔斯维克指挥,更无法成为团长候补。因此罗贝尔便主动辞去了副团长的职务,红空军便调来了阿塞拜疆指挥员阿曼·阿布力孜出任该团的副团长。如今罗贝尔的俄语进步巨大,作战交流已经不是问题,暂代个两三天的副团长自然不在话下。 “就这么办。”李尔斯维克拍了板。 一脸懊悔的阿布力孜毫不犹豫地交出手枪,向二人敬礼告别后自己跑步去了禁闭室。 为了不让阿布力孜过于难受,李尔斯维克这时才豁然起身,给了桦木墙壁一拳,然后重重叹了口气。 “请节哀,亚历山大。”萨尔托夫上尉难得直呼李尔斯维克的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该死的德国佬!我还觉得这次去南线一个人没死,是个好兆头呢!该死的德国佬!” “团长,政委,还有萨尔托夫。” 指挥所里的众人抬起头,正看到强忍倦意的罗贝尔站在门口。 “进来。” “我想请个假,团长同志,政委同志。”罗贝尔开门见山地提出请求,“我听说伊利奇大叔还活着,我想去看看他。” 卢申科看向李尔斯维克,见后者微微点头,便转头对罗贝尔说道:“咱们还有不少伤员在医院里,我正打算去探望一下他们,既然你想,那就和我一块来吧。” “事不宜迟,你们现在就出发。”李尔斯维克命令道,“仓库里应该还有些水果罐头,我本来还打算把它们奖励给立功飞行员,这样,你们把罐头都带上,同志们要是立了功,团里再奖励别的。” “好的,团长同志。” 第三章 战斗法国(1) 罗贝尔和卢申科到达后方的医院时,三名重伤员已有两人不治,一人转危为安。对于罗贝尔而言值得庆幸的是,伊里奇大叔虽然伤势颇重,但状况尚且稳定。 伊里奇大叔身体右侧的大部(包括右臂、右手、右肋、右腮)以及左侧的少部(左手)都被严重烧伤,即使能够伤愈,他想重返部队也很难了。更何况大面积的烧伤往往会伴随着极为危险的感染,很有可能诱发败血症,因此路过的护士明确告诉二人,伊里奇大叔未必能活得下来。 护士在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因病人在场而有所避讳,伊里奇大叔也毫不在乎:“那么多小伙子都牺牲了,我已经活的够久了。” “活着总比死了强。”罗贝尔一边说着,一边用小刀撬开从营地里带来的水果罐头,接着便用木汤匙将罐头中的山楂喂给伊里奇吃。 “哈,是乌拉尔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厂的山楂罐头……我女儿最喜欢吃这个。” “那感情好。”罗贝尔将左手伸到伊里奇嘴边,接住了后者吐出的果核,丝毫不嫌弃黏在上面的口水。 “我受伤的事先别告诉我女儿。” 罗贝尔听了这话,立刻想起来自己那什么都瞒着自己的养父:“这么干你女儿会恨你的。” “你懂个屁,你才当了几年爹?” “我当爹时间短,但好歹当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你女儿什么想法,我能不知道?有啥说啥呗,年轻人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我是怕她在战场上分心!” “弹片贴着头皮过,哪有那么容易分心,再说你女儿是干啥的?也是个狙击手吗?” “她在师机关干通信兵。” 罗贝尔差点笑出声:“那有什么好怕的?!” 伊里奇终于不耐烦了:“哎呀——你年轻你不懂。” “行行行,照你说的办,回去我就告诉同志们,让他们都别写信。更何况,我们哪知道你女儿在哪里服役?你从来没说过吧?” “政委知道,我还跟其他好多人说过……不过他们大多数都牺牲了,我现在也想不起来政委以外,还有哪个活着的知道这件事了。”伊里奇又吃了一枚山楂,吐出核后说道,“我告诉你吧,她现在应该在斯大林格勒。” “挺好挺好。”罗贝尔笑笑,开始刮罐头底的糖浆喂给伊里奇大叔,“他们都说德军现在在南线的动作都是佯攻,今年夏天希特勒的目标还是莫斯科,你女儿应该比咱们安全。” 听到这话,伊里奇大叔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感情好,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真羡慕你,还知道女儿在哪儿,还能给女儿写信。” 见卢申科已经在野战医院门口等着自己了,喂伊里奇吃完罐头的罗贝尔苦涩地笑笑,将左手中的山楂核全部丢进空罐头盒里,接着起身向老搭档告别:“安心养伤,闲着没事别胡思乱想,过两天我们再来探望你,我先走了。” “走吧,上天注意安全,戈利岑的技术很过硬,你能信的过他。” “我还是想让你回来。” “嗯,我加把劲。” 两人回到驻地时正好赶上晚饭,大伙一见两人进了食堂,就争相向他们询问他们伤员的情况:“医院的同志们怎么样?” 卢申科回答道:“有两个重伤员已经不治,剩下的除了伊利奇大叔,状况都还不错,预计最迟九月份就能归队。” “大叔的状况很差吗?” “很糟糕倒不至于,但的确不很好,希望他能顶过来吧。” “嘿,杜卡斯基,要不然你今晚带我们给大叔祈祷祈祷?”二中队长彼得罗夫突然很严肃地提了这么个建议。 杜卡斯基没好气地吐槽道:“我才刚晋升成中队长,你可别叫我犯错误!” “这个……你又不信教,带我们念两段祈祷文有啥大不了的。” “你去问政委去,别问我。” “政委?” “你自己祷告就是了!” “哎呀,我们念经念得没有杜卡斯基同志有感觉,他上次在废墟前祈祷的那个腔调和神态,一看就比我们专业,效果肯定比我们好嘛。” 东正教徒彼得罗夫的话让名义上的天主教徒罗贝尔十分无奈:“让一个根本不信上帝的人带领你们祷告,我怕你们的祷告也没啥作用了。” “不会,不会。”彼得罗夫连忙摆手,“因信称义嘛。” “连特么因信称义都出来了,你这信的是哪门子正教。”卢申科彻底无语了。 “我们大老粗哪懂什么这个教派那个教派的,您就让他带我们祈祷呗,不图别的,就图个心安。” “这事……你先等两天,我去问问师政委。” 面对部队复杂的思想情况,卢申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当时这个团的建立就是为法国飞行员服务的,因此无论是战术还是规则,上级要求的都很松。而且为了给法国飞行员留下对苏联空军的良好印象,最早几批新飞行员也都是航校和俱乐部里政治顶过硬的党员和团员。 正因为考虑到这个团的思想工作比较好做,而一般的政工干部又相当缺乏外交经验,红空军才将卢申科任命为团政委。但现在呢?大批法国志愿者丝毫不见踪影,唯一硕果仅存的法国飞行员都快被熏陶成俄国人了,卢申科这样一个既非政工人员,又非飞行员出身的干部在团里便十分尴尬了。 他也觉得自己在大部分时候都是个累赘,因此他下了决心,这次去师里他便向上级打报告,要求转回步兵。到战壕里跟德国鬼子真刀真枪地干,胜过在427团空耍嘴皮子——更何况这嘴皮子他耍的也不好。 至于说427团的政工工作怎么办,他倒丝毫不担心,现在军中颇流行军事主官兼任政委,甚至还有传言说,统帅部打算暂时废止政委制度。如果情况真是如此,那他现在提出转岗就更不会遇到什么困难了——更何况,他是往前线转,又不是去后方。 “漆黑的夜,只听见枪炮声响在草原。” 在卢申科发呆的时候,飞行员同志们已经拉起手风琴开唱了。他抬起头,一眼就发现了与众人格格不入的罗贝尔。心思细腻的卢申科便起身坐到了罗贝尔的身边:“怎么愁眉苦脸的,还在担心伊利奇大叔?” “倒也不全是。” “那是怎么了?” “我的行李全烧没了。”罗贝尔伸手搔着头发,“行李里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不重要的,但是我老婆孩子的照片已经成灰了,还有老爸佩剑部件上的银饰也都化干净了。后者还好说,前者真让我心疼,不看照片,我都快记不起来老婆的相貌了。” “你竟然不把照片随身携带?” “我家在法国嘛。”罗贝尔叹了口气,“要是我被击落,被俘或者被杀,让德国鬼子识别出我的身份,天知道这群杂种能对我的家人做些什么。” “唉,也是。”卢申科也跟着叹气。 “你找到家人了吗?” “撤出来的都找到了,母亲现在转移到了巴统,叔叔转去了捷尔任斯基拖拉机厂,造坦克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那边正好不是德军的主攻方向。” “我说罗贝尔,你的消息可有点太落后了,南线就是德军的夏季主攻方向。” “可是,莫斯科的广播说……” “那都一星期以前了,上个月29号南线德军的进攻就开始了,结合此前缴获的情报,统帅部已经确信德军的战略目标在高加索地区——再说后来广播播报的时候你不是在场吗?” “可能当时我在想别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俄语不是我母语,如果我不专心的话,大概率听不懂广播。” 卢申科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之前跟瓦西里说莫斯科是主战场,我还当你能做到面不改色地扯谎,原来你是真不知道啊!” “要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留在新罗西斯克继续战斗呢?” “南线是主攻方向不代表中线就不需要防御了,德国佬的第1航空队还在我们对面呢,昨天咱们驻地不是才挨了炸。”卢申科说罢,继续勉励罗贝尔,“使劲干吧,咱们干掉的德国飞机越多,南线就越轻松!” “既然这样。”罗贝尔突然提议,“咱们能不能主动去炸德国鬼子?” 第三章 战斗法国(2) 其实德军1942年的进攻目标究竟是不是高加索地区,红军总参谋部到7月7日仍然不能100%肯定。虽然如今德寇在南线攻势如火如荼,而中线却风平浪静,但德军的主要突击方向说实话也并没有那么“南”。 到7月6日,德军魏克斯集群前锋已经抵达了沃罗涅日,霍特的装甲部队也在顿河上游一带,倒是南方集团军群精锐中的精锐——第6集团军(由保卢斯领导的这个集团军兵力达到了恐怖的三十多万人,装备也是一等一的)——还在向西南方面军和南方面军的接合部突击。 如果德军占领了沃罗涅日,谁能保证他们不会转而北上,配合中央集团军群继续进攻莫斯科呢? 更令斯大林犹豫的是,如今“德军的目标是高加索”这一观点最坚定的支持者正是西南方面军司令铁木辛哥。 正是这位铁木辛哥大将,在两个月前的哈尔科夫反击战后期旗帜鲜明地支持向突出部继续投入装甲部队。而当时总参的沙波什尼科夫和华西列夫斯基,以及西南方面军政委赫鲁晓夫都认为应当撤军。斯大林最终选择信任铁木辛哥的判断,毕竟相比于总参谋部的二人,铁木辛哥更靠近一线,而且他在41年的表现也不算差,而赫鲁晓夫又并非专业的指挥人员。 于是……将近两个集团军就这么没了。 斯大林着实被铁木辛哥气到了:赫鲁晓夫都能看出来局势有多危险!他可没上过一天军校!这位苏联领袖本以为铁木辛哥是出于卓越的指挥才能,才提出了反常识的见解,搞到最后,原来他就根本没常识! 正因为此,当铁木辛哥再次要一些的援兵时,对敢打敢拼的将领还算宽容的斯大林都忍不住讥讽他:“如果有商店卖师的话,我一定买四五个给你,但统帅部现在一个多余的师都没有了,请铁木辛哥同志体谅其他战线的困难。” 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按理说总参与前线的意见基本一致,斯大林本不会有不同意见,但奈何有铁木辛哥这位重量级人物拍着胸脯说“德军目标在南线”,斯大林这下又犹豫起来了。 不过斯大林再怎么犹豫,至少加强沃罗涅日方向的布良斯克方面军肯定不会有错。因此统帅部在7月1日便派出了斯捷潘诺夫中将带领的空军代表团,协调第一航空集团军和布良斯克方面军空军对德军实施空袭。此外,他还派出总参谋部的华西列夫斯基将军实地考察前线状况。 华西列夫斯基在7月5日返回莫斯科,建议斯大林从过于臃肿的布良斯克方面军里再组建一个新的方面军,也就是沃罗涅日方面军,斯大林批准了这一建议。 第一航空集团军基本上由曾经的西方面军空军改编而来,第427团现在也归属这个集团军指挥,只是他们由于机型特点,没有被抽调去执行对地攻击任务,而是继续负责莫斯科的防空。 而罗贝尔压德国人机场的提议,对于427团要承担的任务来说有些过于激进了,因此团里肯定需要向上级请示。 听说罗贝尔想报复性突袭德军机场之后,427团的飞行员们都提起了兴趣。不管上级最后批不批准,他们都拿出了百分之一百的热情完善攻击计划,最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方案,请李尔斯维克和卢申科上报给师里。 “如果我们能够顺利借助云层躲开德国人的侦测成功抵近目标,三个中队将分两波攻击敌人的机场,三中队负责压制敌人的防空火力,二中队扫射机库,一中队在云层中待命。二三中队完成任务后就撤出,一中队掩护。我团计划将战斗时间控制在五分钟之内,在敌人追击之前脱离战场。如果德军机场想要起飞拦截,那么按照德军的一贯做法,他们会加满油门飞到1000米左右的高度再水平加速,而在他们加速之前——” 李尔斯维克说着,将举在高处用于模拟一中队位置的右手挥下,拍在了左手的手背上,其意不言自明。 “计划挺好。”师参谋长听完后立刻表示肯定,“应对敌机拦截的预案也做了,我觉得可行。” “为什么是三中队压制敌人的防空火力?这个中队不是才刚组建吗?” “是这样的,师长同志。”李尔斯维克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三中队虽然新人比较多,但中队长是那个法国飞行员,压制防空火力的经验比较丰富,副中队长则是强击机飞行员转来的,他俩带队压制没问题。” “那你们就去干吧。”师长大手一挥,批准了这个计划,“行动代号有吗?” “巴士底日献礼。” “啥?” “这次行动是法国志愿者罗贝尔·克吕尔中尉提议的,计划也是他主导制定的,这不马上要到法国国庆节了嘛,我们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师长闻言笑了:“那就执行吧,这个代号也不错。你们一直用双机编队作战吧?” “是的,师长同志。”李尔斯维克回答道,“红空军要求我们适应法国的战术,即使现在就剩一个法国人还在队伍里。” “法国战术用了多久了?” “去年十月份就开始了。” 师长和师参谋长立刻打起了精神:“那一定培养出不少骨干喽?” “能称得上骨干的也就七个人。”李尔斯维克无奈地表示,“去年损失太重了,我的飞行员几乎换了两轮了。” “哪个团不是这样?”师长咳嗽了一下,继续说道,“这次行动结束后,你们团抓紧训练,咱们全军马上就要推广双机编队战术,这个月底,我就从你的团里抽调一个中队,打散到其他团当教员。” “是!”李尔斯维克干净利索地答应下来。 李尔斯维克上级批准计划的消息带回了团里,于是这次名义上是献礼1942年法国国庆,实际上是报复德国佬突袭机场的对地攻击任务便进入了实施阶段。 7月9日,南线德寇正式分家,改编为a、b两个集团军,分别向高加索和斯大林格勒突击,德寇1942年夏季主攻方向终于确定,当日莫斯科近郊小雨。 7月10日,萨瓦托夫侦察到了德军在卡尔玛洛沃西面的野战机场,该机场守卫更加松懈,427团于是更易了攻击目标。 7月11日,德寇进入斯大林格勒州,当日清晨7点,莫斯科左近多云,正是出战的好天气。 “手要稳,眼要尖,同志们。这还是咱们团第一次去压德国鬼子的机场,可不能丢人现眼!你紧张吗,诺曼骑士?” “我很快乐,团长。” 李尔斯维克猜测罗贝尔应该想表达的是“兴奋”,但他忽略了法国人的词不达意,而是顺着后者的话继续说道:“对,快乐,珍贵的快乐。揍德国佬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 话虽如此,他的脸上却并没有几分笑意。 “全团,转向300方向,保持静默,完毕。” 卡尔玛洛沃野战机场距离427团的机场算不上远,只有区区一百公里,这点距离轰十分钟油门就能赶到,众人爬升到2000米高度后,抵达云端上方之后,立刻推满油门,用最快的速度向目标挺进。 “现在就看德国佬能不能反应过来了……”罗贝尔现在相当紧张,毕竟这次行动既是他提议的,又离不开他的出谋划策,如果失败,甚至对团里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死伤的战友。 这就是指挥官需要承受的压力吧! 难熬的时间很快过去,机群已经抵达机场附近。李尔斯维克团长命令卯足劲要复仇的副手阿布力孜少校带领僚机先出云层侦查,阿布力孜很快报告道:“机场在我们的七点钟方向,赶快俯冲攻击!敌人的飞机全在跑道上!” 他自己甚至不等李尔斯维克的命令,便一推操纵杆冲了下去。 冲出云层的李尔斯维克见到这一幕呼吸都凝滞了,他顾不得批评阿布力孜的盲动,立刻下达命令:“三中队压制防空火力,二中队俯冲攻击,一中队待命,上啊,同志们!” 首先向德军机场发起冲击的正是罗贝尔和他的新僚机,他们放过了在跑道上慢慢蠕动的活靶子,直扑向两处正在开火的防空炮阵地,用苏联的20毫米炮压制了德国的20毫米炮。一轮俯冲过后,他们没有立刻拉升,而是保持百米高度加速冲出了地面防空火力的射界。 在他们之后,杜卡斯基和他的新僚机清理了正向罗贝尔二人射击的两个阵地。正在此时,德国的第一架战斗机已经要拉起来了。 但是二中队的飞行员已经加入了战场。 罗贝尔和僚机反身杀回的时候,正看到德国佬的飞机像苍蝇一样,被雅克-1干脆利索地拍死在机场上。只需粗略一数,他便知道这次出击至少取得了七八架的战果,而直到现在,己方仍未出现任何损失。 罗贝尔的心放下大半,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微笑,他赶紧催动战机,加入到了这场狩猎竞赛中。 他的耳畔传来了李尔斯维克振奋的叮嘱:“同志们,别手软!” 第三章 战斗法国(3) 全师都在议论,第427航空歼击机团会不会在未来的一周内丢掉自己的旧番号,然后获得一个新番号,比如“近卫第12航空歼击机团”。 单看结果,该团在7月11日的这次出击中以一架战斗机损失的代价,叫德国鬼子一个战斗机大队几乎全军覆没,这样大的战果足以让该团名列近卫军序列。但是这个过程嘛…… “碰上了,真的是碰上了。” 李尔斯维克在上级面前没有对战斗经过进行任何粉饰,他坦白地表示,这次出击能够取得如此战果,运气比实力起的作用更大,对面的指挥官绝非等闲之辈。 从第427团越过战线到出现在德军机场上空,总共用时只有十一分钟,在这区区十一分钟的时间里,德国佬已经做好了整个大队升空作战的准备。 也就是说,德国佬的指挥官既谨慎,又果断,他一收到苏军军机飞越战线的消息,便立刻下达了全体升空的命令,而德国佬的飞行员也很争气地在五分钟内就上了跑道,几乎就要完成一次紧急出动了,这样的沟通效率和反应速度实在令如今的红空军望尘莫及。 但不巧的是,这样的举动直接成了德国飞行员的催命符。如果他们的战斗素质没有这么优秀,没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好升空准备,反倒不会被一伙雅克-1一股脑拍死在地面上。 当然,这次行动还打了德国人一个出其不意。毕竟此前红空军从未有过使用雅克-1等制空战斗机执行攻击任务的先例。因此在德国人眼里,如果来的是纯战斗机部队,那么目标便不会是机场,如果来的是攻击机,那么决然不会来得很快。 结果呢,来的是一群一上天就恨不得把油门焊死的雅克-1飞行员,目标还就是机场…… 李尔斯维克去集团军部,在军参谋长和其他几名将军面前梳理出本次作战的前因后果之后,指挥部里立刻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有人要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喽。” 集团军参谋长雅克切斯拉夫少将将李尔斯维克一顿好夸,又称赞了一番那个没到指挥部来的法国志愿者,随后便特批给李尔斯维克一些在军中堪称奢侈品的高档罐头,让李尔斯维克回团里等待红空军的表彰。 第427团便这样渡过了难熬的三天,然后得到了一个相当意外的结果:427团被解散了。 大伙知道这个消息后都惊呆了。 正是预料到了飞行员们的反应,师参谋长才亲自到427团的驻地和大家说明情况。 “一般情况下,你们这次即使拿不到‘近卫军’的番号,一枚红旗勋章也是手拿把攥的。但是抱歉了,同志们,现在不属于正常的情况。”师参谋长在食堂向飞行员们解释上级的安排,“我们现在迫切地需要将之前老旧的三机战术改换为双机战术,但是新战术该如何训练,如何应用,大部分歼击机团都是两眼一抹黑,现在427团是全集团军,乃至整个苏联空军在这一方面的权威——苏维埃要求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当教员!” 既然如此,大伙便没了意见,只要能提高红军的战斗力,荣誉、传统什么的都没啥可留恋的。而且427团本就是卫国战争后新成立的部队,哪有什么历史传统可言? 即使有些“老人”还对部队的解散抱有些许的惋惜之情,红空军的一套勋章、奖金、晋升组合拳下来,伤感顿时便被喜悦冲淡了。在师参谋长接着公布了对人事的安排。 首先,李尔斯维克中校出任混合第4航空师的副师长,主管歼击机部队的训练,副团长阿布力孜少校调到近卫歼击机团任团副(貌似平调,实则升迁)。其次,除罗贝尔之外的两个中队长被分配到两个歼击机团任副团长,副中队长担任歼击机团的中队长,或去近卫歼击机团任副中队长。最后,普通飞行员除了三中队的几个新兵,全部作为骨干分配到各个近卫歼击机团里去。 第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人事安排出在罗贝尔头上,根据红空军的命令,已经击落十二架德机,并且展现出较为出色的指挥潜能的罗贝尔,将进入茹科夫斯基航空学院进修。这项命令意味着红空军不仅认可了罗贝尔的能力,还真正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并打算把这位法国志愿者培养成一名红空军指挥员。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罗贝尔从进修班毕业之后,便足以担任副团及以上的职务。 这项安排一公布,食堂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但是第下一项安排却让掌声戛然而止:“427团政治委员弗拉基米尔·卢申科上尉,调入西方面军第16集团军近卫步兵第8师第1077团2营任副营长,分管政工。” 从卢申科将被调往的部队那显赫的番号能够看出,红空军努力想让这个调动看上去像个嘉奖。但红空军的军官调去红军,还是一线的步兵,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发配的味。毕竟将犯大错误的飞行员赶去步兵营里,是红空军惯常的处罚方式,每月卢申科都会通报几个拒不执行任务后被剥夺军衔踢去蹲壕沟的,没想到,这事竟然轮到了卢申科自己头上。 一片哗然之际,卢申科主动站出来解释:“同志们,这是我自己申请的。” “为什么?你干的不是挺好的吗?”李尔斯维克瞪着眼问道。 “那是同志们的功劳,我个人的贡献实在是不多。”卢申科微笑着说,“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了,我到红空军来,本就是为法国志愿者服务的,政工和军事能力都差得很,就是一口法语还算流利,现在罗贝尔的俄语进步这么快,我也可以回到属于我的岗位上去了嘛。” 卢申科说完,师参谋长又说道:“卢申科同志的无私和勇敢,是我们,还有一线的红军指战员们都非常赞赏的,潘菲洛夫师的同志们非常欢迎咱们这位伏罗希洛夫射手加入他们的队伍,请大家放心,步兵同志们不会委屈了咱们的政委。” 飞行员们面面相觑了许久,才各怀心事地鼓起掌来。 会议结束之后,卢申科不出意外地迎来了一脸愧疚的罗贝尔。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等罗贝尔说话,卢申科抢先开口,“但是你先听我说。” “嗯。” “你们是志愿来苏联打仗的,本就不欠苏联人什么,这没错吧?” 罗贝尔无奈地点点头。 “我本来就是步兵军官,也没错吧?” “……” “所以——”卢申科揽上了罗贝尔的肩膀,“你和阿尔贝特他们至少让我整整一年没有出现在战壕里,躲过了那么多场伤亡巨大的大战役,我还得谢谢你们,你又愧疚什么?” “唉……”罗贝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跟卢申科一块信步走着。 “到了茹科夫斯基学院可得好好学,学院很少吸纳非布尔什维克的外国人入学。” “一定。”罗贝尔苦笑了一声,又说道,“其实我倒想把我老爸写的回忆录的前几章给你看看,老爸在那上边写了一大堆步兵对付步兵的阴点子,就像教材一样,说不定你也能用上。” “就是你那本白封皮的《圣经》?” “嗯,可惜它和我的行李一块,都叫该死的德国佬烧了。” “也是不巧,偏偏把你们宿舍炸了。” 卢申科说完,转身面向罗贝尔,向他伸出了手:“希望咱们以后还能见面吧,提前祝你国庆节快乐。(法语)” “谢谢。(法语)” ………… “受阅三军集合完毕,请您指示!” 德内尔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暗自祈祷胯下的战马不要闹腾。 “开始!”戴高乐向身兼阅兵总指挥的戴泽南准将下达了命令。 德内尔向戴高乐举剑行礼,然后紧张兮兮地调转马头,大声下令道:“士兵——步枪上肩!齐步——走!” 领队手中的乐队指挥杖猛然向下一拉,雄壮的《桑布雷马斯河军团进行曲》回荡在伦敦的街头。自由法国陆海空三军官兵队列整齐,雄姿英发地走过在卡登花园外临时搭设的阅兵台。阅兵台上,高大的夏尔·戴高乐带领一众将校和官员,向举着洛林十字三色旗的旗手行注目礼。 而德内尔则赶紧操控战马走向阅兵台,在台下翻身下马,摸了摸马的额头后,便将缰绳交给一旁的卫兵,然后健步走上阅兵台,向戴高乐敬礼复命了。 戴高乐回礼后,德内尔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也就是自由法国空军副部长,自己老部下多米尼克·穆兰上校。 “看出来你真有段时间没骑马了,让长官。”多米尼克压低声音对德内尔说道。 “幸亏没出什么岔子,我就说干脆坐汽车阅兵算了,骑什么马呀。” “骑马多威武。” 德内尔闻言笑了:“再威武我自己又看不着,再说,你们怎么不骑马上呢?净折腾我是吧?” 多米尼克只能笑而不语,这话还真没法反驳,毕竟那些马术高超的老将军不是在维希,就是在北非,德内尔一个炮兵专科毕业的步兵指挥官,竟然还成了身在伦敦有资格担任阅兵总指挥的军官中骑术最好的,至少当年在圣西尔德内尔的骑术拿的还个优等。 毕竟祖父是骑兵指挥官嘛,多少也算有点家学渊源。 两人此后便不再交谈,开始严肃地观看阅兵。德内尔欣慰地看到,自由法国早已不复40年首次在伦敦阅兵时的寒酸,不止军队的兵力更加雄厚,军容更加齐整,装备更为完善,就连围观的群众也多了起来。那些叫好的声音中,即使法语没有压过英语,至少也是一样多了。 自由法国的壮大如此明显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或许这就是这场阅兵最大的意义。 在阅兵结束后,戴高乐向在场的法国侨民发表了演说: “香弗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富于理智的人是忍过去的,富于情感的人是活过去的。’这使我想起了自由法国成立的这两年。有不少日子我们是活过去的,我们是富有感情的人,也有不少日子我们是忍过去的,啊,我们又是多么的富有理智!” 德内尔正专心地听着戴高乐的演讲,却被一个美国军官轻拍肩膀的动作打断了:“抱歉打扰,长官,艾森豪威尔将军派我来通知您,参谋长联席会对两份作战计划都不满意。” “具体是什么原因呢?”德内尔心里一紧。 “华盛顿认为a方案太冒进,b方案太保守,要求我们再进行修改。” “我知道了。”德内尔点点头,那个美国军官立刻告退,弯着腰快步走下了阅兵台。 “……即使被维希法国所蒙蔽的军队,他们在保卫帝国的这一部分和那一部分而与自由法国军队及其盟军作战时所表现出的惊人勇敢——虽说被歪曲,但却无可置疑——也可以证明法国人在保卫帝国时的决心。无论如何,战斗法国正从海平面上升起!” 戴高乐挥动着有力的臂膀,大声向在场的法国和英国人民宣布道:“当它再生荣誉的光芒照射到戍守比尔哈凯姆的战士们那染着血迹的眉梢时,世界就认识法兰西了!” 广场上的欢呼声山呼海啸,德内尔也和身旁的战友们一同起立鼓掌,不知何处突然有人起了马赛曲的调子,到最后,震耳欲聋的马赛曲便响彻在伦敦上空。 “前进!前进!让敌人的脏血,浸满我们的战壕!” ………… 本章演讲是戴高乐演说的原文(根据《战争回忆录》),但不确定演讲的场合是否是1942年7月14日阅兵,这里姑且算是了。 第三章 战斗法国(4) 华盛顿方面对远征军的形势判断和前景分析大致持赞成态度,但是他们指出了存在于两份方案中的一个重大疏忽:西班牙确实不太可能参战,但如果该国在地中海爆发战事时,允许德军过境,从西班牙领土运兵到法属北非去呢? 这个问题叫远征军司令部的所有人无言以对。 因此华盛顿方面建议,将a方案(直插阿尔及尔和突尼斯的方案)中最深入地中海的登陆点波尼,改为b方案(登陆摩洛哥后步步为营向内陆挺进的方案)的卡萨布兰卡,这样既能确保后路安全,又能争取迅速拿下阿尔及尔,这一新方案唯一的缺陷在于,如此一来,盟军在短期内攻克突尼斯威胁北非德军侧后的希望便完全破灭了。 总的来说,华盛顿的想法比远征军原本的计划更稳妥。而远征军的参谋们也深知参与此次战役的美军都是未来扩军的种子,经不起重大的损失,因此计划的变更并没有引起什么异议。 于是,参谋部立刻投入了新的工作中,只是在7月16日,自由法国国庆阅兵结束仅仅两天后,艾森豪威尔便拜托德内尔“救一救”美国第二军的军长本·李尔少将。 “现在我们已经有足够的参谋了,但是……你知道的,让,我们一直缺乏合格的一线军官,第二军的战斗力关乎阿尔及尔登陆成败,现在李尔将军实在是忙不开了——那帮军官简直什么都不会!” 李尔少将在美军中素以擅长马术闻名,训练和组织能力也相当出众,因此艾森豪威尔的这个命令实在有些蹊跷,德内尔无法拒绝,只能带着疑惑离开了美国远征军司令部。幸好司令部里还留着他的办公桌,才没有让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被扫地出门了。 他推开公寓门的时候,正看到居伊挽着袖子在削土豆:“将军,今天回来得早啊。” “晚饭吃了吗?”德内尔问道。 “正准备做。” “别做了,难得我回来这么早,等我换上便装,咱们去外边吃顿好的。” “好的,将军。”居伊听了,便放下了手上的土豆走进了洗手间,德内尔则一边思索,一边换衣服。十分钟后,只穿了件旧衬衣的德内尔从居伊手中接过了伞,一同走出了公寓门。 “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好的饭店吗?” “不知道,将军,我每天都呆在屋子里待命,几乎从不出门。” “也是辛苦。” “哪比得上您这早上八点上岗,晚上十一点下班的辛苦啊。”居伊难为情地笑了笑。 “跟着我吧,美国军官们都说大使馆东面一个叫巴拉顿百合的饭店还不错,我姑且信他们一次。” “听上去不像是英国人开的。” “那不是更好?” 半个小时后,德内尔和居伊便在那个饭店里找了个临近街道的靠窗座位坐下。翻开服务员送来的菜单,两人发现这家店主营的是匈牙利菜,于是二人欣然点餐。等待上菜的工夫,德内尔和居伊闲聊了几句,居伊便问起来德内尔丧失味觉的事情:“您真的什么都尝不到吗?” “咸味和鲜味能尝出来一点,酸甜完全尝不出来,倒是对苦味的感受几乎完全没有丧失。”德内尔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好歹还能喝咖啡、喝茶。” “确实。” 见德内尔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居伊也不敢打扰,等匈牙利炖菜上桌之后,两人干脆一声不吭地闷头大吃。等炖菜和面包差不多解决完了,德内尔主动去结了账,之后就离开了饭店。 居伊吃得微微出汗,便敞开外套扣子跟在德内尔身后。 “我明白了。” “怎么了,将军?” “回去准备好摩托车,咱们去趟卡登花园。” 见德内尔的语气已经转为严肃,居伊立刻打起精神:“是,将军。” ………… 四十分钟后,戴高乐非常惊讶地发现德内尔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阿让,今天你怎么回来了?” “我被踢出了美国远征军总参谋部。”德内尔在戴高乐面前直入主题,道出了自由法国即将面临的糟糕局势,“我们恐怕会彻底缺席进攻北非的行动。” 戴高乐收起了桌子上的文件,并没有表现得过于失望:“倒也不算出乎意料,华盛顿方面一直想在维希政权之中找出一批愿意和美国合作的投机者,进而建立一个对美国言听计从的新抵抗势力。我们在北非的合作者也曾收到美国务院驻北非高级专员罗伯特·墨菲的邀请,那位专员在北非军官面前并不避讳对我的不信任。” “如果能证明自由法国军队加入登陆对战事的进展有利,我还能同艾森豪威尔争取一番,或许他能排除华盛顿方面的压力,让我们的一个师,至少一个团参加这场登陆行动——这样才能对抗战事业有所裨益。” 戴高乐闻言笑得非常苦涩:“自由法国军队参战当然是有好处的,但是这个好处仅仅体现在战役结束后的管理和动员上。至于对作战本身……我认为我们的加入恐怕弊大于利。” 德内尔立刻搞懂了戴高乐的意思,他也担任过叙黎战役的法军总指挥,对效忠维希政府的军人心态可谓一清二楚。 自由法国在出身本土的中下层军官和士兵之中威望是极高的,在维系政府越发加强对基层控制的当下,仍有数量相当可观的尉官、军士和士兵冒着被逮捕甚至被处决的危险,想尽办法从占领区、维希区和北非偷渡到自由法国这边参加抗战。 截止1942年国庆,逃脱维希控制的官兵已有两千多人,假设每10个自由法国支持者当中就会有一个人选择偷渡并且成功逃脱(考虑到维希政权严格控制对外交通,这个比例已经高得离谱了),那么“停战军”中至少有两万人会在自由法国军队登陆后第一时间倒戈。此外,还会有至少三倍于此的军人在做象征性抵抗后加入自由法国。 而这个估计其实远比现实情况要保守,据二局和国内抵抗组织的调查,维希政府和军队的中下层管理完全出于糜烂的状态:贝当完全没法让一个正在蒙受德国强暴的民族相信法兰西民族的敌人是英国,而戴高乐是法国的叛徒。 但是在上层,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首先,德国的烧杀抢掠影响不到这群大资本家和大贵族们,40年国耻以来,他们马照跑舞照跳,吃的好喝的好。侵略者也愿意和这群人合作,营造出一种第三帝国治下法国歌舞升平的假象。 其次,德国在法国的军事存在反而成为了大资本和大贵族加紧掠夺工人和小资本的武力后盾。他们借助德军的威慑,用停战军把工农变成了拴在岗位上的奴隶,又用通货膨胀抢光了中产家庭口袋里的最后一个子儿。借助第三帝国的腐败,德国每掠夺100法郎的物资,这群人就能得到20法郎的分润。 因此,干足了亏心事的维希法国统治阶层自然唯恐自由法国反攻本土,和法共、法社这些左翼政党联手,让那些怒焰滔天的劳动者起来把他们吊路灯。 而由于法国人惯有的对权威的服从,很难说下层的士兵会不会昧着良心服从命令向自由法国军队开火。自由法国只能保证在北非维希军队瓦解之后,这些士兵会毫不犹豫地加入抗战事业。 戴高乐颇为赞同德内尔的分析,但他还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其实问题还不止于此,很多维希的高级将领其实很看不惯贝当的所作所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也将我视为逃兵和人渣。” “这是为啥?”德内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道理很简单,如果我是抵抗战士,是民族英雄,那么他们这些效忠维希政权的人岂不成了卖国贼?”戴高乐嘲讽地摊开手,“所以我必须是逃兵,是人渣,是对大元帅提携忘恩负义的杂种。” “这样的糊涂蛋很多吗?” “很多,你的老上级就是一个。” “哪个老上级?” 戴高乐转身打开保险柜,从上面抽出一份报告递给德内尔:“第七军团司令官,亨利·吉罗。” “不算意料之外。”德内尔一边翻看报告,一边向戴高乐吐槽,“40年的时候我就被他指着鼻子骂过‘不忠诚’,就因为我当时是你的支持者。” “看来你还没习惯这种非议,居然记得这么清楚。”戴高乐吐槽道,“你看我,都想不起来谁骂过我,只能大体记得谁没骂过我。” “支持亨利·吉罗的人还真不少,但几乎全是军衔在校官以上的军官,尉官以下的几乎没有。他们这群家伙,都快把吉罗将军吹捧成救世主了。”德内尔苦笑一声,将报告递了回去,“吉罗将军指挥能力倒是没的说,肯定比咱们都强,做我们的陆军司令绰绰有余,但是在政治上,他真是一等一的傻瓜。” “美国人一定很喜欢他,他们总是喜欢保皇党。对了,你估计美国人应该会在什么时候发起登陆。” “至少十月份以后,可能在十一月份。” “那你就继续回去帮扬基的忙吧,不用特别向他们争取什么,万一他们把你赶回来,自由法国对远征军司令部就彻底两眼一抹黑了。” 德内尔答应了下来,便打算离开戴高乐的办公室,去探望一下卡登花园的其他好友。只是他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咱们不是已经改名叫战斗法国了吗?” 准备继续办公的戴高乐抬头看了一眼德内尔:“好问题。” 第四章 高举火炬(1) 尽管预期到了美国人和英国人会把自由法国隔离在火炬行动之外,德内尔仍旧全身心地投入到对美军的整训上。 整个八月份,德内尔都在北爱尔兰的原野上和一群来自大洋彼岸的新兵蛋子一块度过。他不止协助第二军军长本·李尔少将对军官们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还试图针对步兵装备与欧洲军队存在很大差异的美军制订一套贴合他们装备水平的新战术。 总的来说,德内尔对美国陆军还称得上熟悉,毕竟他几乎整个1917年都是跟美军一起行动的,美国人的武器也用过不少。虽然20年过去,美国陆军早已大不相同,但仍有许多事物被继承了下来——至少那挺勃朗宁自动步枪就是这样。 德内尔在上次大战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使用过勃朗宁自动步枪,也向当时的美国自动步枪手学过该怎么腰射这个重7公斤的大家伙,这种可靠的武器给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但是当他再次来到美军基层步兵营里的时候,却发现美国士兵,甚至不少士官都不能完全发挥好勃朗宁自动步枪的作用。 如今美军列装的勃朗宁自动步枪相比于最初的型号最大的变化,就在于安装了两脚架。这样一来,这挺自动步枪似乎更像是一挺班用机枪了。只是在德内尔眼中,勃朗宁作为班用机枪实在有些鸡肋,不要说是和德国的班用机枪相比,就是和英国的布伦轻机枪相比都算不上出色,仅仅20发弹容量实在有些少。 再考虑到美军步兵列装了在其他国家步兵眼中堪称奢侈的半自动步枪,勃朗宁这班用机枪的地位就更加不突出了。 因此德内尔便建议,根据自身装备的特点,美军班排战术应该更加强调近战。李尔起初对德内尔的建议颇感兴趣,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试验性训练,主持训练的德内尔反而自己撤回了这个建议。 无他,美军军官和士官的素质太差了,一旦将他们投入近战,他们基层的指挥便几近瓦解了。 在近战中,连指挥官很难借助通讯兵和电台实时调度各班排,这就特别需要连长以下各排各班指挥官在战斗中适当发挥主观能动性(德内尔又开始借用列宁的修辞了),及时抓住敌人的破绽,如此才能扩大战果。 但美军大部分担任班排长的士官都不具备这个能力,甚至一半以上的连长都不具备这个能力。最令德内尔瞠目结舌的是,极个别担任连队主官的中尉竟然看不懂地图。在8月19日的一次营级对抗演习中,第三十四师133步兵团下属的一个连的连长便将阵地挖反了。 蓝方的第二梯队向前线运动时,震惊地发现第一线阵地的枪口都朝向自己。由于演习中的红方(假想敌)也是美军扮演,他们根本没想到这是己方部队犯下的极为愚蠢的错误,只当是红方的突击部队已经占领了第一线阵地,于是立刻用演习弹向阵地开火,而挖反了阵地的那个连队理所当然地将他们当成了敌人,也毫不示弱地开火反击。 双方摆开阵势打了十几分钟,快被这群憨憨气晕的师长查尔斯·赖得少将才宣布中止了整场演习。演习结束后,挖错阵地的那个连长被直接撤职,先对友军开枪的第二梯队指挥官也挨了好一番训斥。在这场演习后,德内尔彻底放弃了对他们进行近战训练的想法,先把最基本的战术搞懂了再说吧! 德内尔和美军作训处的军官们制定好训练计划后,便换上了最新的美军作训服,敦促指导一线步兵的训练,这正是他在1917年干过的工作。盛夏很快过去,秋风倏然而至,美军第34师越来越有精兵的样子了,于是他便在9月初回到了索尔兹伯里,再去整训本·李尔将军的其他部队。 他在第二军军部里遇到了一个让他有些应付不来的不速之客:乔治·巴顿。 巴顿少将还是那样大大咧咧,他直接将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德内尔:“艾克想让我指挥登陆卡萨布兰卡的战斗,这个计划不就是你制定的嘛,你有没有兴趣当我的副手。” 巴顿如此直爽,德内尔也不必遮遮掩掩:“我当然没意见,但是你应该询问一下艾森豪威尔司令的看法,我总归是法国人,而你们这次似乎打算将所有法国人排除在火炬行动之外。” 巴顿闻言哈哈大笑:“我的想法艾克是同意了的,你在第34师的表现真够意思,我,艾克,还有李尔将军都看在眼里。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阿让。” “我们就像信任美国人一样信任你。”一旁的李尔将军扶了一下眼睛,开口说了句漂亮话。 德内尔于是答应了下来。 三人在指挥部里一块吃了顿便饭,趁着吃饭的时候,德内尔向巴顿询问火炬行动实施的具体时间。 满脸横肉的巴顿咽下一口意大利面回答道:“跟你的计划差不多,十月底到十一月初,具体时间要看大西洋的天气,以及运输船的状况,你也知道,现在天天都有船让德国佬的飞机还是潜艇的打沉,计划也就跟着天天变。所以到底哪天,我也不知道。” “只剩一个月了,必须打起精神来了。”李尔也在一旁说道。 “咱们应该不会遭遇太激烈的抵抗——当然我是说卡萨布兰卡,奥兰和阿尔及尔就不一定了。” 李尔听了德内尔的提醒,忍不住叹了口气:“和我关系不大了,我已经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劳埃德·弗雷登道尔将军会接替第二军的指挥。” 德内尔闻言大吃一惊:“您看上去不像是不能指挥的样子啊,临阵换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岁月不饶人啊。”李尔颇无奈地锤了锤自己的老腰,“我比你和巴顿老十岁,年轻时为了练马术又伤过腰,现在一到下雨天几乎没法走路,实在撑不下来了。” “你也就比我老十岁,别看阿让长这副德行,其实他人还年轻着呢,今年也就四十多吧?” 德内尔暗中感慨巴顿的情商确实低得吓人,一边笑着补充道:“确实,我是98年生人。” “等等。”李尔不淡定了,“让·丹华·戴泽南准将五十多岁才生的你?” “额……他其实是我的祖父,不过他结婚很早,78年我的父亲就出生了。” 李尔尴尬地一拍脑门:“真该死,我脑子真是一团浆糊了,原谅我这个老东西吧,我认识你祖父是在00年的巴黎奥运会上,那时我还是个21岁的愣头青,名义上是美国马术队的候补队员,实际就是去巴黎旅游而已。哎呀,提起巴黎,我去过两次,00年一次,18年一次,那可真是座美妙的城市啊。” “确实如此,如果战争结束后,它还没有变成废墟的话,欢迎您再到巴黎做客。当然,还有乔治。” “求之不得。”巴顿哈哈大笑,“这次我还想去看看凡尔登,那是真爷们该去的地方。” 凡尔登…… 德内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保持沉默,毕竟凡尔登对他而言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 但巴顿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阿让不是也在凡尔登打过仗吗?” “是的。”德内尔只好强打精神回答。 “是个什么感受?” 德内尔的神色凝重了许多,语气也不复方才的轻松:“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第四章 高举火炬(2) “妈妈,冷。” 早有准备的红发母亲默然不语,从帆布旅行包中套出一件叠好的卡其色外套,套在了已经举起手臂的儿子身上。接着,母亲蹲下身,将牙牙学语的幼子揽入自己温暖的怀抱中,继续眺望着辽阔的大海。 那正是泰勒·克吕尔夫人,以及她正在牙牙学语的幼子:让·雅克·克吕尔。 关于泰勒为什么会带着几乎走不了太多路的小克吕尔,从法国本土尼维勒伯爵的家中千里迢迢跑到法属北非城市卡萨布兰卡,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两个月前,也就是一九四二年八月二日,一个平常的下午,她像平常那样,结束了自己在邮局的工作后,返回了尼维勒伯爵的别墅。只是当她摁响尼维勒家的门铃后,从里面走出来的不是伯爵家里的门卫,而是由两名荷枪实弹的德国士兵护卫着的德军少尉。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这种情况下,泰勒当然不敢说自己就住在这里,只能谎称自己是上门取件的邮递员,对尼维勒家的事情一概不知,她马上就滚蛋。然而令她毛骨悚然的是,那几个德国佬用令人恶心的眼神打量了她许久,不但没有赶走她,反而以“查案”为借口,反复询问她“家住哪里”,“在哪里工作”,到底是不是“抵抗者”。 泰勒被这群侵略者吓坏了,好在没过多久,在尼维勒伯爵家翻箱倒柜的德国人没搜出什么东西,只好无奈撤走,逼问泰勒的德国佬也只能悻悻地跟着长官离开。 在德国人离开后,泰勒用了两分钟才平复过来,随后便惴惴不安地走进了大门。伯爵的庭院里有一块非常漂亮的花坪,上面种满了蓝白相间的矢车菊,如今矢车菊正值花期,庭院里的景色本应美不胜收。 但现在花坪里没有正在掘蚂蚁窝的小克吕尔,只有德国卡车留下的几道黄色的车辙,好不难看。 只是当泰勒进入客厅之后,她才发现相比室内,室外的光景甚至还算好看的。他的姐姐伊莎贝拉抽泣着和佣人一起,收拾着满地的散乱纸张和玻璃碎屑,而尼维勒伯爵则心疼地抚摸着橱柜开裂的柜门。 “德国鬼子为啥上门了?!” 尼维勒伯爵回过头,对泰勒解释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出乎意料的是,伯爵的心情倒不算太恶劣:“雨果的身份暴露了,德国人怀疑我是抵抗者,暗中和伦敦有来往。” “啊?!” “我让佣人带让·雅克藏进了阁楼的密室中,德国佬没有发现他,你不用担心——咱们大家都用不着担心,这事应该已经差不多过去了。我和维希那边打了个电话,他们让德国人确信一切都是误会。” “那么这群德国人还会在镇上呆多久?”泰勒又问道。 “我不知道。”伯爵摇头道,“可能……一个周或两个周?因为这群德国人是从东线下来度假的,并没有个准确的任务表需要执行。” 泰勒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将门口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伯爵,伯爵也随之紧张起来。德国人在占领区肆意妄为,做事毫不讲究,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果泰勒被德国佬惦记上了,真没法说这群发情的畜生最后会干出来什么事。 德国人在自己的盟国意大利都能毫不犹豫地奸淫掳掠,何况法国还是战败国。 对此,伯爵只能无奈地表示,跑吧,赶紧跑!趁着德国人还不知道泰勒就住在尼维勒的宅子里,趁着他们还没有发觉泰勒的丈夫、小克吕尔的父亲也在自由法国服役,跑得越远越好! 由于担心德国佬随时可能再来杀个回马枪,伯爵一边安排泰勒的姐姐伊丽莎白夫人带着佣人给泰勒收拾东西,一边和泰勒商议逃跑的路线。两人经过一番讨论,都认为泰勒最好干脆跑到英国去,和自由法国的侨民汇合。 至于路线么,由于伯爵并没有结识几个当权的卖国贼,因此只能动用自己叔公尼维勒上将的关系,先让泰勒到阿尔及尔,再想办法走陆路到卡萨布兰卡(以免在海上遭受德意两国潜艇袭击)。一旦出了直布罗陀海峡,再从海上走就安全多了,只是泰勒能不能在卡萨布兰卡弄到通行证……就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伊丽莎白夫人给泰勒只带了雨伞、压缩饼干、水壶、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双备用鞋子,一万法郎和二百美元,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毕竟泰勒还要带着十公斤重的小克吕尔,再多行李她也拿不动了。 “现在法郎贬值的厉害,非洲那边什么情况我们也不清楚,万一钱不够,赶紧给我们发电报,我们好想办法汇款!” “别哭,姐姐,别担心我们。”泰勒为伊丽莎白夫人揩去眼角的泪水,“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打小就流浪惯了。我一定能照顾好自己,收不到我的消息你们也没必要心急,那说明我已经到伦敦了。” 话虽这么说,但当她真的抱着儿子登上伯爵为自己叫来的马车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用了一天时间到了马赛,然后用三天坐船经停科西嘉抵达奥兰,最后又花了近两个周,才从奥兰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卡萨布兰卡——然后便滞留在那里,直到现在。 说起来也是倒霉,就在泰勒抵达卡萨布兰卡四天以前,当地一个法国宪兵上尉开枪崩了一个德国少校,然后从容脱身,去参加自由法国抵抗运动了。更不巧的是,这个宪兵上尉在投身抵抗事业之前,分管的工作正是向希望离开卡萨布兰卡的人分发通行证。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后,卡萨布兰卡当地已经有足足一个月没有允许任何一个外来人员能够上船离开。 泰勒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座摩洛哥城市里转了四天,直到她偶遇了一位薇尔莉特在人偶学院的同学。那位已经退休了的人偶女士用充满暗示的语气私下里提醒她:“如果你确实有‘正当的理由’要离开摩洛哥,不妨去打听一番在港口附近经营的桑切先生。” 这就是为什么泰勒会带着儿子出现在海边。 “泰勒夫人,是您吗?”一个肤色黝黑、脸上布满皱纹的柏柏尔渔夫操着北非味极浓厚的法语出现在了泰勒母子身后。 “是我,先生,我该如何称呼您?” “那不重要。”柏柏尔渔夫面无表情地说道,“想见桑切先生,就跟我来。” 泰勒在一个散发着鱼臭味的仓库里见到了桑切,她本以为后者应该是一个海盗头子之类的狠人,谁知桑切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 身着咖啡色套装的桑切左脚踩着一个空箱子,用左肘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还夹一根燃着的香烟。他略一打量泰勒,便直入主题地说道:“你想离开卡萨布兰卡。” “是的,桑切先生,我可以给您很多钱,请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钱的事另当别论,你为什么要离开卡萨布兰卡?我只要实话。” “为了……找他的父亲。”泰勒将小克吕尔推到了桑切的面前。 “找他的父亲,哈,有意思。”桑切笑了笑,和蔼地看向了懵懂的小克吕尔,“你爸爸是什么人啊?” “我爸爸是全世界第二男子汉!”让·雅克奶声奶气却又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桑切被这话逗乐了:“那谁是全世界第一男子汉?” “我爷爷,将军让——” 泰勒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尴尬地向桑切笑了笑,同时暗中无奈,她从没对小克吕尔说过德内尔的名字和身份,准是这孩子从伯爵或者伊丽莎白姐姐那里问出来的。这对夫妻也是,这种要命的事也敢说给孩子听啊? 桑切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泰勒,又问小克吕尔道:“你叫什么,孩子?” 泰勒松手之后,小克吕尔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妈妈,见妈妈没有反对,才回答道:“让·雅克·克吕尔。” 桑切闻言哈哈大笑,露出了一副了然的表情:“好名字,孩子,不过这些日子你要叫雅克布·莫里斯,明白了吗?” 小克吕尔又回头看了一眼妈妈,之间妈妈不但不反对,反而非常高兴,他才转身对桑切说:“明白了,先生。” “巴尔。” “在,桑切先生。”柏柏尔渔夫回答道。 “带我们的小雅克布去码头上转转吧,让他看看海鸥怎么捕鱼。” “是的,先生。” 泰勒放开了小克吕尔的手,小克吕尔立刻兴高采烈地跟着柏柏尔渔夫离开了臭烘烘的仓库。在仓库只剩下泰勒和桑切两个人后,桑切才扔掉烟头,将自己对泰勒母子的安排全盘托出:“现在德国人查得很严,除了军队的船,就连渔船也不能出港,没有人能离开卡萨布兰卡。不过我可以给你们安排安全的住处,钱我就不要了,你只需要帮港口的厨房打打下手就行。” “那么我们大概什么时候才有可能离开卡萨布兰卡呢?” “你没有必要离开卡萨布兰卡。”桑切笑得无比轻快,“旅途的终点会主动走到你的面前。” 见泰勒还有些疑惑,桑切便起身走到她的身边,附在她的耳畔,说出了一句令她眼睛发亮的话: “vive résistance.(抵抗万岁。)” 第四章 高举火炬(3) 既然德内尔已经答应巴顿,要作为后者的副手之一登陆卡萨布兰卡,那么在距离火炬行动发动不足一个月的时候,他理当跟随巴顿暂时返回美国。 于是他报告了卡登花园,在得到戴高乐的批准后,便提着一个军用行李箱上了巴顿的专机,于1942年10月1日抵达美国。 至于随员,他的“老弱病残工作组”的其他成员都在华盛顿等着他呢,他随时可以联系自由法国驻美代表团,要求他的副官、勤务兵和私人医生与他汇合。于是,德内尔征求到巴顿的同意后,在抵达北美的第一时间,便向代表团去了电报: “已到美国,请速遣伊米尔萨鲁木、安德雷德至汉普顿军港报到。——j.戴泽南” 抵达汉普顿后,德内尔盛情难却,住进了集团军司令巴顿下榻的别墅。如今德内尔已经年逾四十,年轻时的愤世嫉俗早已剩不下几分,但他仅仅跟巴顿参加了一次晚宴,便再次肯定了自己从前的想法:这人有病。 这场晚宴在10月3日举行,参加宴会的都是即将远征欧洲的海陆将校。在这场宴会上,满脸横肉的巴顿顾盼自雄地举起手中的葡萄酒,对在场的所有人说道:“为妻子们干杯!” 这句祝酒词本来没什么,但巴顿在大家一同举杯之后,立刻跟了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感慨:“唉,你们要留下多少寡妇!” 坐在巴顿右手边的德内尔一时僵在原地,等他回过神后,来略一观察,便发现满座将校有一半人脸色已经黑了,另一半人估计早已习惯了从巴顿口中冒出来的惊人之语,只是神色有些尴尬罢了。 巴顿似乎注意到了德内尔的惊讶,还特意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和德内尔续满了杯:“但是我们的让‘长官’似乎并没有做好留下寡妇的准备。” 德内尔顿时对巴顿为何人缘极差有了新的认识,也亏罗斯福、马歇尔和艾森豪威尔都极有容人之量:“我当然没有准备,乔治,我甚至都没结婚。” 这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德内尔的左手无名指上空空如也。 “我没想到你还是个独身主义者。”巴顿显得十分惊讶。 “确实如此,等战争结束我就把头顶的头发剃光,去教会里谋个差使。欢迎大家到时候找我告解,做弥撒也欢迎,有生之年说不定我还能混上个枢机。” 德内尔夸张的说法引起了一阵欢笑,叫巴顿搞砸的气氛终于得到缓解。这场晚宴最终平平安安地结束了,巴顿也没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德内尔没有机会下到部队里去整训官兵,净充当在巴顿和其他将校间斡旋的和事老。 他的工作还是相当有成效的,以至于很多美军军官在私下里纷纷表示,有德内尔在一旁监督,巴顿行为处事收敛了许多,真不知这位法国将军为何能得到巴顿的认可。巴顿这人在麦克阿瑟面前都敢胡言乱语,作为下属,德内尔竟成了潘兴上将、马歇尔中将和艾森豪威尔少将之外唯一能让他说活不那么难听的军官,实在是稀奇。 但多年来颇擅洞察人心的德内尔猜透巴顿的心思并不难,巴顿这人喜好将自己包装成美军第一硬汉和莽夫。当然,德内尔并没有认为巴顿的勇敢完全出自伪装,他并不缺乏勇气,不然也不会沉迷“扮演硬汉”(“硬汉”就得去承担最危险的任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他的本性其实远没有他伪装出来的那样骄横恣睢,好像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一样。 毕竟能当上将军的,哪有彻头彻尾的疯子和蠢货(罗贝尔·尼维勒除外)? 就拿对军官的处分来说,巴顿也知道现在美军军官素质低下且数量不足,根本做不到严格约束军官,但他还是走到哪里都要向上级申请免除少则十几、多则数十个军官的职务,似乎他的眼中根本揉不得沙子。这些申请往往会被艾森豪威尔驳回,然而有次不知是什么原因,艾森豪威尔竟然批准了巴顿的申请,结果竟然轮到巴顿支支吾吾地撤回申请,表示:“那群狗娘养的也没有那么糟糕。” 巴顿除了骄横有一点伪装的因素在里头之外,也绝对不是个做事不考虑后果的莽夫(这也是最令德内尔不屑的)。巴顿处置军官时几乎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然而在处置士兵时却总是极尽苛刻,铁面无情。其中的考量显而易见:美国的军官难保不会和政界商界有联系,而士兵几乎总是没有什么背景。 看看巴顿最鄙夷的同僚吧,一个是奥马尔·布莱德利,出身自教师家庭,另一个是马克·克拉克,出身自罗马尼亚小商人移民家庭。如果这仅仅是巧合的话,他怎么不去鄙夷麦克阿瑟?有菲律宾战事的例子在前,麦克阿瑟不比那两位儒将更像个只会考试的绣花枕头? 德内尔知道唯一一个得到巴顿尊重的寒门将领就是艾森豪威尔,艾森豪威尔的父亲只是冰激凌店的一个员工,巴顿却多次公开宣称他和艾森豪威尔是多年的老朋友。但是据艾森豪威尔的“真老朋友”(也是德内尔的旧相识)参议员老杜瓦所说,艾克坐冷板凳那么多年也不见巴顿登门拜访,等他一朝得到马歇尔将军的赏识,巴顿和他的关系“顿时好到不得了”,其中缘故,只能说懂的都懂。 分析到这里,巴顿格外尊重德内尔的考量便昭然若揭了。一则德内尔毕竟也是将门之后,“含着金汤匙”出生,祖父旧交故知不在少数,而德内尔自己也很受美国政界的欢迎,如果巴顿对德内尔百般苛责,难保不会恶了一些显贵。二则巴顿要扮硬汉和莽夫,就必须对其他硬汉予以足够的尊重,这样才不会被人视为虚伪。 那么问题来了,巴顿得有多大的脸才敢在德内尔面前装模作样? 懂不懂“凡尔登百日浴血”、“苏瓦松一营敌一师”的含金量啊,小乔治? 如此以来,巴顿的西部特遣军(下辖第3、第9步兵师和第2装甲师)中很快流行起一条准则:如果不想惹麻烦的话,向巴顿将军报告时最好趁戴泽南副司令在场的时候。 当然,德内尔也不会有意跟巴顿对着干,过于偏袒那些作乱的士兵。 由于陆军和地方上协调不佳,再加军官对部队约束不严,这三个师近五万多人在汉普顿放了羊,军纪散漫程度令人瞠目结舌,军人抢劫、偷窃、强奸、醉酒和交通肇事层出不穷,被逮捕者几乎塞满了汉普顿的各大监狱,汉普顿警长甚至绝望地向华盛顿发电报,请求陆军增派宪兵,以在当地新建一座专门容纳军人的“集中营”。 在这种情况下,能让焦头烂额的巴顿亲自过问的无不是相当严重的犯罪行径,个别人的所作所为甚至在德内尔眼中判个枪决都不过分,他断然不会为了这些人向巴顿求情。 除了协调巴顿的人际关系之外,德内尔最需要处理的工作竟然是理顺西部特遣军的后勤。为了确保供应的充沛,巴顿几乎为了三个师而薅光了另外八个师的装备,由此造成了后勤部门彻底超负荷运转,各种各样的装备乱七八糟地堆积在码头的仓库中,失窃和损坏等事故层出不穷。 面对这样糟糕的局面,德内尔额外组织了一批军校生,大干了十天才将货物基本理清,并随时根据整理的情况向陆军部申请增补或替换某些物资。比如他在10月11日整理到医疗设备的时候,才发现西部特遣军准备的血浆少得可怜。 “现有血浆最多只能维持部队战斗到伤亡10%,虽然这次行动未必会遇到抵抗,但我们必须做好面临高强度战斗的准备。” 那么多少血浆够用呢?德内尔在给陆军部的申请中说明:“最保守估计,也要按照全军所有步兵和装甲兵打光,炮兵损失一半的情况准备,也就是说血浆储量至少要达到现在的五倍。” 第二装甲师的师长,刚刚晋升少将的欧内斯特·哈蒙私下里问过德内尔,准备这么多血浆是否真的有用,德内尔则回以“宁可放在医院里用不上,也不能用上的时候没有”。哈蒙少将表示如果仗打到那种份上,继续推进恐怕就没什么意义了,然而德内尔却回答:“如果战略需要,别说西部特遣军伤亡过半,就是把第二装甲师打成第二装甲连也得继续打下去。只是那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再从后方调血浆。” 这段对话在军队中一流传开,大伙立刻明白了为何巴顿唯独对德内尔如此客气,大多数美国军官不敢想的恐怖前景,在德内尔嘴里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真正的狠人从不放狠话,诚哉斯言! 为了满足德内尔的要求,陆军几乎把东海岸各大医院的浓缩血浆一扫而空,然后大力号召平民去医院献血。但是德内尔给陆军部“找的麻烦”还不止于此,10月12日,他又提出要求陆军部准备五千条白色裹尸布。 这个要求确实吓到了陆军部,他们没想到主导制定卡萨布兰卡登陆计划的德内尔,竟然对战役的预期如此悲观。如果军队阵亡数都有五千之多,那么根据一战的经验,整个西部特遣军都快全军覆没了! 马歇尔连夜派总参情报处的莱顿·安德森上校到汉普顿,当面询问德内尔对战役前景的看法。但火急火燎的安德森和德内尔只聊了五分钟,就发现这纯粹是误会,德内尔要求的白色裹尸布并不是给美国人准备的。 在即将随同特遣军前往卡萨布兰卡的物资中,不仅有大量的军用物资,还有两千多吨民用物资(比如收音机、帐篷布、咖啡壶、口香糖……),用于扶助和抚恤当地居民以降低当地居民对盟军的敌意。 在移除了一些过于离谱的物资后(比如军需部门为宴请柏柏尔人和贝都因人代表准备的几百瓶威士忌),德内尔又让自己的私人医生——贝都因裔法国军士伊米尔萨鲁木——来看看物资清单以查漏补缺,后者便提出,应该再运送一批白色裹尸布,当地人非裹着白布才肯下葬。如果忽略了这个需求,当地人恐怕会对美军产生非常负面的想法。 有鉴于美军可能对维希军队造成的伤亡,以及进攻卡萨布兰卡带来的误伤,满打满算五千裹尸布也够了(维希政府在卡萨布兰卡都没有五千驻军)。当然,如果美军想用,那用就是了。 安德森这才哭笑不得地回到了华盛顿。 德内尔的工作面面俱到,为特遣军的登陆和占领排除了大量的隐患。当天晚上,马歇尔将军在百忙之中在电话中慰问了一番德内尔,并且打趣说艾森豪威尔应该让德内尔主管远征军后勤。艾克刚刚才向华盛顿报告,他这次又弄丢了足足16.5万吨的物资,请求国内尽快补发。而陆军部在将物资送往英国的时候,至少是按照艾森豪威尔要求的两倍(有时甚至是三倍)准备的。 德内尔只当这是句玩笑话了,后勤这样至关重要的部门,怎么可能交给外国人运作?尤其是德内尔还在为十分令美国人讨厌的自由法国政权服务。 时间就在焦急的忙碌中一天一天地过去,直到1942年10月24日。 登船,启航,“到那边儿!” 第四章 高举火炬(4) 在部队登船阶段,陆军部又给西部特遣军整出了一个幺蛾子。每条运输舰前都有一个陆军部代表负责核实登船人数,为了自己工作方便,陆军部竟然命令所有士兵扔下自己的建制不管,按照姓名字母序号分乘不同的运输船。 而此时德内尔早已和远征军司令部一起登船,且正忙于设法避免巴顿和第三十四特遣舰队司令休伯特少将的矛盾。等到当天中午,德内尔下船舱看看士兵们情况的时候,才震惊地发现下辖三个师的组织已经被人为瓦解了。他急忙向巴顿报告了这件事,把后者气得对着华盛顿方向骂了足有五分钟的娘。 事已至此,必须设法挽回,整个特遣军的3.4万官兵如今分散在20多条船上,只能通过无线电沟通。德内尔立刻请求休伯特推迟实施无线电静默的时间,这引起了休伯特极大的不满,他非常担忧大量的无线电信号将吸引德国u艇的注意力。德内尔只能表示,由于陆军部的“卓越工作”,西部特遣军必须重整编制,否则登陆计划必将彻底失败。 为了向休伯特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德内尔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设想一下,将军,假设您的舰队现在要到北海与德国的公海舰队——我们假设它还存在——进行战略决战,您能设想海军部将您的所有水兵重新按照姓名排序分配到不同的岗位上去吗?比如一个雷达兵、一个通讯兵、一个防空炮兵和一个司炉兵由一个声呐军士长指挥,负责一座十六英寸主炮的运作,就因为他们都叫阿尔伯特。” 这么一说,休伯特就意识到,推迟实施无线电静默只是增加任务失败的风险,但如果不让陆军重整编制,他们现在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暴脾气的休伯特和巴顿一样将陆军部的蠢货大骂了一通,随后便下令海军全力配合陆军的行动。 有鉴于德国潜艇随时可能到来,而且大西洋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了风浪,一旦到了风高浪急的时候,陆军这群旱鸭子连站起来都困难,因此巴顿和德内尔必须尽快完成重整。他们俩很快达成一致,应该率先完成第一批次登陆部队的重整,然后再考虑其他。 于是第9步兵师成为了优先调整的对象,其下的第47团由于要承担夺取萨菲要塞的任务,更是提高到了重整的最高优先级。 巴顿下令各运输船的军官先统计自己船上的士兵到底来自那些师、团、营,在拿到报告后,他立刻动用海军的小艇将部队尽量集中,在调整了两天之后,休伯特便要求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实行无线电静默了,于是巴顿又借来了一堆信号兵打旗语沟通,全军一共折腾到10月30号才算基本搞定。 在此之后,巴顿似乎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就沉迷于健身和找休伯特少将聊天去了,两人竟然相处的还算不错。德内尔见二人咱们没有爆发冲突的可能,便遵循自己的老习惯去到一线部队,到莱昂号运输船上找第47步兵团里了解部队的情况了。 他刚到那里,便意识到由于混乱的管理和军官常识的缺乏,基层的官兵们正在饱受恶劣饮食和糟糕环境的折磨。 有些农家子弟从小到大没吃过生虫和变质的食物(拜大萧条所赐,城里的子弟倒是有不少人翻过垃圾桶),竟不仔细地将面包里生的象鼻虫当做“不甜的葡萄干”吃掉。而另一些人则是明知食物腐败也不得不吃,以至于厕所人满为患,最后有些人不得不到甲板上靠着栏杆方便。 德内尔了解了这一情况之后,立刻在团里组织起由士兵组成的“食品安全保障小组”,用以监管仓库管理和厨房卫生。除此之外,为了确保美军军官们不会敷衍地对待士兵的吃饭问题,他以西部特遣军副司令的身份下达明确指令,自团长以下每个军官至少有一顿饭要和士兵一起吃,下达这个命令后,他更是以身作则,从此以后几乎就没有吃过士兵伙食以外的东西,而且用餐都是和士兵们一起。 这样一来,德内尔在短短两天之内就在第47团赢得了极高的威望。 为了缓解士兵们在海上苦旅中产生的烦躁和失落之情,德内尔努力活跃着部队的气氛。第47团的团长有一次便看到,士兵们从各个地方探出脑袋,聆听着副司令蹲在地上,演示当年美军和法军如何用发霉的面包周期性灭鼠。 “老鼠这种该死的畜生,什么都咬,什么都偷,而且永远也打不完。当时我们蹲在一个掩体里的战友,就会把这些发霉了的面包聚拢在一起,然后熄灭油灯,关掉手电筒,拿出工兵铲静静地等待着……” 德内尔双手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美军制式铲子,闭目作假寐装,嘴里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战壕里的场景,周围的士兵们雅雀无声:“突然,你能在枪炮声的间隙听到几声尖利的‘叽叽’声,这个时候,你就知道这些畜生已经按捺不住本性了,而你,作为一个聪明的捕鼠人,应该沉住气,屏住呼吸,就像睡过去一样,直到这动静从你的四周转移到你的面前——” “然后开打!”德内尔认得的一个机枪手笑着说道。 “不!”德内尔睁开眼睛,“先开灯,让耗子的眼睛突然暴露在强光中,而你由于先前闭着眼睛,瞳孔还没有在黑暗中放大,正好可以睁开眼睛:一铁锨一只耗子!一铁锨一只耗子!” 德内尔顺势做出拍耗子的动作,惹得士兵们一阵哄笑。在哄笑结束后,德内尔站起身来,将铲子递还给主人:“每次我们这么做,都能打死十几只巴掌大的耗子,然后就能收获几天的清静——直到这里来一批新的耗子。” “你们就再来一遍吗,长官?”角落里有人发问了。 “那是当然,得让这群新来的知道这片战壕是谁罩着!” 德内尔夸张诙谐的说法再次引起士兵的大笑。 除了通过讲故事缓解士兵们的无聊之外,德内尔还会尽可能地加强士兵们的训练,除了叫军官们安排士官时不时上甲板训练瞄准和装弹以外,他还针对部队存在的比较严重的问题设置了一些新的训练方法。 比如在发觉第47团的士兵并没有来得及接受使用巴祖卡火箭筒的训练后,德内尔便从库房里找出一些废旧的包装布,用绳子拖在运输船的后面,让士兵站在后端甲板上向包装布发射火箭弹,以熟悉火箭弹的弹道。每次有人把丢到海里的包装布炸的粉碎,甲板上都会响起响亮的欢呼声,德内尔也会奖励这个士兵一块从高阶军官食堂里顺来的小蛋糕、烤饼干,或者一小瓶盖红酒。 这份物质奖励实在小得可怜,但足以激起士兵们的自豪感和争胜心,不少士兵在吃掉奖品之前或之后,甚至会像对待勋章一样,将饼干和瓶盖夹在胸兜的开口处向其他战友们炫耀,这样的行为进而引发了更猛烈的训练竞赛。 如此生机勃勃的训练甚至令第47团官兵自己都为之振奋,从团长艾德温·兰德尔上校到步枪手阿道夫·波特林列兵,每个人都对副司令交口称赞。同样的,德内尔也对47团的官兵们抱有好感,他从军这么多年,几乎从来没见过如此质朴善良的士兵。 但是好景不长,到11月4日,一股来自北大西洋的风暴袭击了航行至马德拉群岛的第34特遣舰队。海上波浪翻涌,船只大起大落,运输船上用于治疗晕船的颠茄药剂和苯巴比妥早已消耗一空,德内尔以身作则,拒绝了军医提供的一切药物(干了许多年邮递员的他本来也不怎么晕船),并号召那些尚能忍耐的官兵将宝贵的药品留给更加需要治疗的战友,而切实需要治疗的官兵也要尽量节省药物。 尽管德内尔努力振奋部队的士气,士兵们也对德内尔充满感激,但对大海的恐惧以及晕船带来的虚弱还是对47团的士气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许多士兵私下里问德内尔,如果风暴到开战时还不停,已经晕船成软脚虾的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岸上的敌人;如果其他部队的情况也都是都这样,他们还能不能拿下卡萨布兰卡。 “我们一定能。”德内尔每次都斩钉截铁的回答,“我相信你们,也请你们相信我。” 1942年11月7日晚,第34特遣舰队航行至摩洛哥海岸,从各战舰的了望台上已经能看到卡萨布兰卡星星点点的灯光了,西部特遣军已经箭在弦上,但摩洛哥沿岸仍然风高浪急。海军一般认为,浪高超过五英尺就不再适合进行登陆作战,但舰队气象部门测出的最低浪高也有18英尺。 休伯特将军和巴顿将军都无比急躁,后者就为了法语手册上一个重音的印刷错误,竟把手下的参谋一顿臭骂。 而德内尔却显得十分平静,他在11月7日晚7点返回了旗舰,向巴顿提出了一个令后者瞠目结舌的申请,得到批准后便在11月7日晚9点25分,头顶m1钢盔,背着一杆加兰德半自动步枪,挂着刺刀、水壶等全套装具返回莱昂号运输船。他一回到运输船底层就洪亮的嗓门将船上的1营和2营近一千名士兵召集起来,对着夹在左手的笔记簿,最后向大家强调了一遍暗号和行动方略。 随后,德内尔便对士兵们发表了一通简单的演说。 “气象部门保证,明日拂晓前后浪高将降到2-4英尺,那正是我们发动进攻的最好时机。你们的任务兰德尔上校和其他营连指挥官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这里没有必要强调一遍。关于隐蔽、联络、急救的一系列注意事项,我也早就训练过你们,你们也训练得很好,我也不必再婆婆妈妈地唠叨。你们只要记住,你们是最优秀的军人,而你们的敌人不过是一群二流的守备部队,对付他们,只要拿出勇气,保持镇定,就能无往而不利!” 德内尔扫视了成百上千双颜色和神色各异的眼睛,继续吼道:“我是卡萨布兰卡登陆计划的实际制定者之一。你们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士兵,我认为我没有必要向大家隐瞒任何事情。根据司令部的估计,在摩洛哥战斗的第一天,我们就会有一千七百人阵亡或失踪,这些人可能是你,也可能是你,有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不会向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保证,他能在战斗中幸存。” 船舱里鸦雀无声,只有零星的咳嗽声和水壶等金属碰到船舱的轻响。 “但我唯一能向你们保证的是,我,让·德内尔·戴泽南,自由法国准将,西部特遣军的副司令,将出现在一批驶向摩洛哥海岸的登陆艇上。记住,战友们!” 众人瞩目之下,德内尔伸出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举过头顶,反复按下电钮,发出“进攻顺利”的信号:“无论发生什么,我与你们同在!” 在第47团官兵眼中,德内尔的姿态就像是矗立在纽约港外的自由女神像,他手中的手电筒就像女神高举的火炬。 第五章 上帝赐予的天鹅绒(1) “小心脚下,将军。” “我来扶着您。” “就要到最后几级了,请您坚持一下,将军。” “不至于,不至于!战友们!”被热情的士兵们搞得不知所措的德内尔连忙吐槽,“我要是连个绳梯都下不来,肯定不会到登陆艇上拖你们的后腿。” 从船舷栏杆上伸出头盯着德内尔和已在登陆艇上等候德内尔的士兵闻言一同大笑起来,多少缓解了一下令人窒息的战前气氛。在德内尔安然跳上登陆艇后,又有五六个士兵从绳梯上下来,站在了德内尔的身后。 德内尔所在的登陆艇装载了第47团2营f连1排的四十名士兵,船上除了德内尔外只有一个中尉。团里的其他指挥官都分散在其他艇上,以免被岸防火力一锅端。 格林尼治时间4时21分,登陆艇正式开动,奔向了远处模糊而朦胧的摩洛哥海岸。 德内尔所在的47团登陆地点并非卡萨布兰卡,而是在卡萨布兰卡以南一百公里的萨菲。47团的这次行动代号为“黑石”,其目的是夺取萨菲要塞,并占领萨菲渔港,随后北上夹击卡萨布兰卡。如果费达拉的攻势很不顺利,那么特遣军的其他部队(卡萨布兰卡附近的费达拉海岸由第3步兵师和第2装甲师负责登陆)也将转向萨菲,大军在陆地集结后,再稳步北上卡萨布兰卡。 根据情报,萨菲要塞中仅有一个连的维希军队驻扎,整个萨菲加起来也只有五百多守军。守军不仅兵力十分有限,战斗意志也非常可疑。总的来说,47团的任务算不上艰难。 因此德内尔本来向巴顿请缨参与费达**陆的,但后者非要自己去承担这个任务,既然如此,德内尔也不好抢司令官的风头。 更何况他尽管不欣赏巴顿的性格,但却相当信赖巴顿的能力,如果巴顿亲临战场指挥,那么费达**陆的成功也会更有把握,毕竟那边是两个师对一个团,而且还有马萨诸塞号战列舰等众多主力舰的支援。反观德内尔这边,只有一科尔号和博纳多号两条老掉牙的快速驱逐舰在岸边巡弋。 登陆艇开动后不久,德内尔便发现和他们一起出发的登陆艇少了不止一条。考虑到如今天色昏暗,登陆艇又同样需要在大洋上展开,从好的方面想,或许那些登陆艇只是藏到了他的视野范围之外。 “将军,刚刚上登陆艇的时候,我听到广播上说法国人是我们的朋友,可是我们现在却要跟法国人打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问题。”德内尔回过头,看向了那个大着胆子问他的上等兵,“这件事复杂,但也简单,你可以将希特勒当作暴君乔治三世,也就是说,我们不仅要对付德国佬那群‘红衫军’,也要对付维希政权这些效忠派——效忠派也是十三殖民地居民吧?” “啊,这样我就明白了,那么我们应该先开枪吗?” “巴顿将军命令我们不能开第一枪,这也是华盛顿的命令。” “所以我们只能还击咯?”士兵们产生了些许不满,毕竟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不是那样的。”德内尔淡定地解释道,“这里的‘我们’指的是整个西部特遣军,也就是说,只要摩洛哥有任何一个维希军人先开了一枪,我们就可以随意射击了。总之放心,只要我在这里,肯定不会让你们吃亏。” 这个回答让美国士兵们安心了许多,但这种安心仅仅持续了半个小时。在登陆艇即将抵达岸边时,艇上的所有人都留意到,竟然只有两条登陆艇与f连1排一起抵达岸边,而按照计划,整个营都应该在同一个位置登陆。更糟糕的是,这三条登陆艇竟然还有一条在靠岸过程中触暗礁翻了个底朝天,幸而其他两个排的战友救助及时,这才没有产生伤亡,只是所有人这下都成了落汤鸡,他们携带的信号弹也丢失了。 在士兵们救助落水战友的同时,德内尔和美国排长莱纳·贝尔加拉中尉四下观察了一番,确定了他们所处的位置就是正确的登陆位置“黄滩”,萨菲要塞就在他们北面两英里处,萨菲城则在他们的南边。 团长艾德温·兰德尔上校他们人呢?没人知道。 德内尔命令贝尔加拉少尉带领三个排的士兵向荒滩的纵深挺进,迅速抢占有利位置。他自己则冒险攀上一块礁石,仔细搜索着海面,只看到了博纳多号骗过了要塞了望哨,正向萨菲港口猛扎。 “我们该怎么办?”手足无措的贝尔加拉中尉带着一名传令兵折返到德内尔身边,向他请求指示。 他看了少尉一眼,随即下命令道:“未遭射击禁止开火,我们成散开队形,突袭萨菲要塞。” 根据博纳多号轻松骗过了望哨的先例,德内尔判断萨菲要塞守军的警惕性必定极差,如果他们抓住机会,或许能以极其微小的代价迅速夺下整个要塞(要塞很小,实际上只是个大号炮台)。即使突袭失败,只要撤退组织得当,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太大,那么为什么不试试呢? 于是他便向贝尔加拉中尉下达了上述命令,中尉尽管抱有疑虑,仍然不折不扣地去执行命令了。在他的命令下,f连1排打头阵,2排紧随其后。4排是火力支援排(万幸这个排没走丢),而黄滩又恰好处于萨菲要塞的视野盲区,中尉便命令他们就地架好60毫米迫击炮,一旦要塞出传来枪声,就向城墙后开火,重机枪则找跟随大部队前进,中途找个能支援到一线部队的位置架好。 德内尔对贝尔加拉中尉的布置没什么意见,只是要求中尉本人留在滩头指挥迫击炮手,将突击的两个排交给他来指挥。这倒不是他好出风头,而是他是所有人当中唯一懂法语的,如果突击队由他带领,说不定还有兵不血刃夺下要塞的可能——虽然可能性不大。 于是这个相当简略的作战计划就这么敲定了,德内尔稍微整理了一下挂在钢盔伪装网上的碎布条,然后扣紧了下巴上的带子,随后便抄起加兰德步枪,像个营长一样四下招呼各个排长,命令他们组织好自己的班,向要塞跑步前进。 f连的士兵都是第一次上战场,慌张在所难免,但当他们看到德内尔那仿佛晨跑一样的放松姿态,紧张便缓解了许多。鉴于德内尔已经迈开了脚步,f连1排的排长急忙带着士兵快步跑到他前面,这才避免了一个将军带头冲锋。 由于要塞距离登陆点只有不到两英里,他们只小跑了不到十分钟,便抵进了要塞东南侧城墙附近。在逼近外围壕沟的时候,前面的几个士兵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德内尔根本没机会阻止。好在沟里没有埋地雷,他们仅仅摔了个鼻青脸肿。由于天色还未大亮,直到这个时候,要塞的守军仍然没有发现他们。 德内尔先安排士兵们在附近找好掩护,自己则带着一排长和一班的士兵向要塞大门摸去。大门那里只有两个百无聊赖的摩尔士兵昏昏沉沉地靠着墙壁站着岗,其位置极易受到袭击,充分暴露出了萨菲要塞守军久疏战阵。 德内尔大体估摸了一下风险,随后便决定主动出击,直接夺下要塞大门,然后冲上城墙控制最高点,进而夺下要塞。 德内尔叫过来一排长,让他找几个好手和自己一起行动,用刀子解决掉两个守卫(这肯定不算打第一枪),再放两个排的士兵进入。一排长于是找来了一个魁梧壮硕的机枪手、一个精干灵活的二等兵,再加一班的班长和德内尔一起行动。 这项工作对德内尔来说轻轻松松,但他不知道那三个美国士兵能不能做到,不过那个机枪手很自信地请德内尔放心,既然如此,德内尔便分配了目标,并且安排好了掩护火力,接着他便握紧了加兰德步枪的刺刀,带着三个美国士兵小心翼翼地向岗哨摸去。 一分钟后,德内尔运动到了西侧岗哨的背后,而东侧的美国士兵也早已就位。于是德内尔瞬间发难,直接从身后将刺刀插到了哨兵的背上,然后拔出来又捅了一刀。那名摩尔士兵的肺部被扎了两个窟窿,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便被放倒在地。德内尔抬起头,看到对面的美军机枪手正把刺刀从另一个哨兵的后颈处拔出来,他的目标早已死得透透的了。 好家伙,这机枪手捅人怎么比自己还熟练?这小子入伍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摸哨已经成功,德内尔立刻向后继的美军发出信号,熟料正在这时,萨菲港口突然枪声大作,而要塞的维希军队也瞬间躁动了起来。 既然进攻萨菲城的战斗已经打响,那德内尔就没必要再隐藏行踪了,他从f连一排长的手中接过自己的步枪,亲自带领两个班的美国士兵去抢占要塞的岸防火炮。他一边冲上台阶,一边大声喊道:“萨菲已经交火了,自由射击,自由射击!” 他的话音刚落,美国士兵便争先恐后地向正涌出营房的维希军队开火了,由于紧张,他们每个人都以最快的速度扣动扳机,几十杆半自动步枪和近十杆自动步枪爆发出的火力极为恐怖,密不透风的火网瞬间将最早冲出营房的十几个维希士兵撂倒在地,并将剩下的人压了回去。 德内尔自己也得到了开火的机会,他面前的美国兵让一个突然从角楼里探出头的维希士兵射中了肩膀,德内尔抬手几发子弹就把那个维希士兵压回了窗户里。 有个士兵想起了德内尔教授给他们的经验,掏出一颗手榴弹朝窗户丢了过去,这很好。只可惜这名士兵虽然具备良好的战术意识,却显然不具备与意识匹配的战术素质。于是德内尔便看到那枚该死的手榴弹砸到了窗沿上,又朝他弹了回来。 “快卧倒!” 第五章 上帝赐予的天鹅绒(2) 不得不说,美军士兵虽然暂时还不太擅长作战,但总有一些千奇百怪的特长。正当德内尔以为自己要被那枚手榴弹扎伤的时候,一个在他身后的美国二等兵竟然一步上前,一推手掌将那枚手榴弹拍到了城墙下,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好像之前就演练了无数次一样。 周围的士兵爆发出一阵欢呼:“好接,捕手查理!” 德内尔这才明白,原来这名士兵在入伍前就是棒球队的捕手,以这个速度飞来的手榴弹在他看来难以捕捉,但对捕手查理而言,拨飞这个缓慢飞行的球状物体实在轻而易举。 经历了这个插曲后,夺下要塞便再也没有了一丝波澜。五分钟后,德内尔将城墙上的75小炮调转炮口,对准了维希军队躲藏的掩体,见此情景,维希军队的指挥官开始哭爹喊娘地用英语大吼着:“集合!” 带着不明所以的美国士兵开了两炮后,德内尔才反应过来,那个家伙是不是想说“投降”?于是他先命令士兵停火,然后用法语要求维希军队投降。双方没用一分钟就达成了共识,维希士兵们便丢下武器,抱着头离开了掩体,自觉地走进了要塞的牢房。 要塞既然已经夺下,按照计划,f连的士兵应当发射红色信号弹向第9步兵师的其他部队通报。但不巧的是,连队携带的红色信号弹已经掉进了海里。德内尔只能找来一个愿意合作的俘虏带路,去翻翻要塞的弹药库。同时,他还让两个美国士兵在要塞的上空升起白旗(第47团为了当下这种情况准备了五面星条旗,但遗憾的是,这五面旗子及其旗手如今都不知去向),以示意要塞已被夺下。 在德内尔忙着联系部队的同时,维希救护兵和美军救护兵一道救治双方的伤员,天主教牧师则开始为死者和将死者祈祷。要塞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守军在得知进攻他们的是美国人而非英国人之后,也完全熄灭了抵抗的心思,安之若素地在牢房里闭目养神。 上午七点四十,在黄滩上指挥迫击炮的贝尔加拉中尉带着炮兵进入了要塞。德内尔不等他开口祝贺,便命他立刻搜寻要塞里的电台,向第9步兵师师部发报报告f连的情况,并请求进一步的指示。 在贝尔加拉中尉拿出米纸做的密码本,开始笨拙地给师部发报的时候,德内尔走上要塞观察哨,举起望远镜查看萨菲港的战况。他刚对好焦,便看到守军用骡子牵出一门75小姐,只开了一炮就被驱逐舰的六英寸主炮轰成了一个黑坑。 由于双方兵力和火力的差距,萨菲港的登陆战打得相当顺利,并不需要德内尔再去支援什么。而且对德内尔来说,没有比用三个排稳固要塞防御更为重要的事情。想到这里,德内尔便收起了望远镜,检查各排的布防去了。 虽然他已经习惯了痛揍冥顽不灵的维希军队,但看到穿法国军装的士兵正在被外国军队屠杀,终归叫人很不痛快。 “将军。”贝尔加拉中尉跑到德内尔身边,敬了个礼,“师部请我们守好要塞即可。” 有德内尔这么个带着三个排就敢夺要塞的准将坐镇,第9步兵师的师长曼顿·艾迪少将甚至在电报里都用上了敬词。 德内尔无可奈何地笑笑,顺便提醒贝尔加拉不要在前线给上级敬礼:“在前线见了上级,点头招招手就好了,动作也不要这么紧绷,要小心狙击手。” “抱歉,将军。” 德内尔勉励地派派贝尔加拉中尉的肩膀:“放轻松,你继续盯着,我去审讯战俘。” 德内尔自称是去审讯,但实际上更像是聊天。他给一个牢房里蹲着的三十多人发了一圈骆驼烟,然后便挨个询问他们对自由法国的看法。不同于阿勒颇城郊拼死抵抗自由法国军队的铁杆维希效忠者,萨菲的守军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 当地的柏柏尔和摩尔士兵对自由法国大多完全无感,当然,他们对维希政权也没什么看法。在他们眼里,从军只是为了“当兵吃粮”。对于这种拿钱办事的雇佣兵性质的军人,德内尔自然没必要深谈。 他接着转向了下一个牢房,那间牢房里有十几个法国军官和士官,他也照例分了一圈香烟,继续询问他们对自由法国的看法。 “挺好的,自由法国挺好的。”要塞的指挥官路特维斯上尉吸着烟,平静地回答道,“到这了个时候,还对德国人有幻想的法国人,要么是糊涂蛋,要么是卖国贼,要么既是糊涂蛋又是卖国贼。我认为我不是这种法国人,所以贝图阿尔少将派人接触我的时候,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加入了他们。” “你是说‘黑兽’吗?”德内尔反问道。 “我不知道卡萨布兰卡师师长埃米尔·贝图阿尔少将在你们那边的代号,我只知道他领导了摩洛哥起义军,他周三就告诉我们盟军即将登陆,让我们做好准备,只是没想到你们来的这么突然。” “那你们准备了些啥?”德内尔闻言哭笑不得,“如果这都叫做好了准备,那萨菲要塞平时的防御还要烂成什么样?” “额……”路特维斯上尉尴尬地笑了笑,“停战了嘛,大家都这样,我也不能做得太突出不是?再说,师长说你们会先礼后兵,我们也确实做好了你们一靠近,我们就投降的准备,但你们根本没给我们放下武器的机会啊。” 德内尔无语地叹了口气:“你至少应该翻翻英法词典,教会士兵们英语的‘投降’该怎么说。” 其他来自法国本土的军官军士和路特维斯的态度大差不差,都对自由法国充满了好感。他们的态度并不像是故意的逢迎,因为贝图阿尔少将和维希法国北非总参谋长马斯特中将一样,对“戴高乐分子”持有强烈的偏见,他们自然不可能对自己的支持者说自由法国的好话。 更何况,德内尔现在身着美军制服,说话还故意带英语口音,他们有什么必要在美国人面前刻意称赞自由法国呢? “我听说自由法国的将军各个都是英雄好汉。”有一个少尉主动开口说道,“咱们的韦伯中校私下里跟我聊起过,说他曾经和自由法国的戴泽南准将一起共事过,那位更是头一号的高卢男子汉,‘有这样的上级实在是麾下官兵的三生之幸’……” 这样突如其来的吹捧让德内尔一时讶然,他立刻就想起了自己确有一位叫韦伯的老战友。 “韦伯中校?米歇尔·韦伯?原来在第9摩托化步兵师跟着吉罗中将在本土打过仗的那个?” “对,就是他。”那个少尉下意识地回答道,随后又惊疑不定地看向德内尔,“韦伯中校早就和你们接上头了吗?” “没有,但我就是让·戴泽南。”德内尔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询问那个少尉,“他在哪里?担任什么职务?” “他是萨菲的驻军总指挥,现在肯定在指挥战斗呢!” 德内尔猛地起身,思索了不到一分钟后,便对满屋的自由法国同情者说道:“我这就去和韦伯中校谈判,你们有谁愿意充当为我引路的志愿者?” 路特维斯上尉和另一个名叫布朗宁的中尉立刻站了出来,他们给德内尔戴上一顶法国的亚德里安钢盔,以免被维希哨兵当做敌人,又自告奋勇找来了要塞通讯兵用的边三轮。与此同时,德内尔则通过电报建议已经夺取了港口,正准备进攻城区的第60团暂且停火。 出于对德内尔的信任和减小伤亡的考虑,以及建制随着登陆又一次散架的美国军队也确实有重整队伍的需要,艾迪少将很快同意了他的请求,两分钟后,几艘驱逐舰的火炮便停止了射击,美军士兵也抓紧时间稳固阵地,不再向纵深突击。 唯一的问题在于,两个尉官都不会骑摩托车,他们正要开口请德内尔放出营地的通讯兵,却见德内尔已经熟练地跨上驾驶座,给摩托车打着火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 两名尉官顿时对德内尔的不拘小节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沿着颠簸的土路,三人乘着飞驰的摩托车向萨菲城一路奔驰,两名反正的维希军官掌握着口令,因此德内尔很顺利地通过了各处哨卡,直达萨菲守备司令部。 ………… “攻击我们的应该是美国人,但是当时我们的哨兵没法确定抢滩的是不是该死的英国佬,所以他们只能选择开枪,然后敌人就还击了!” “卡萨布兰卡命令我们继续战斗!” “贝图阿尔少将没有发出信号,城内也没有盟军的线人联系我们,我们要直接投降吗?” “投降?去他妈的!我们是法兰西的军人,而现在的形式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管他来的是谁,打下去就是了!” 德内尔走进守备司令部时,正看到坐立不安的法国军官们唧唧喳喳吵嚷不休,以至于根本没人留意到他这么个身着美军制服的不速之客,这一片混乱令他顿时回忆起1940年那一副兵败如山倒的惨淡景象。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问道:“米歇尔·d·韦伯中校在吗?” “找我有什么事?” 角落里,一个满面焦虑之色的法国军官抬头看向德内尔,六神无主的焦虑随即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喜:“戴泽南将军!” 司令部骤然安静下来。 “多年未见了,战友。”众目睽睽之下,一身尘土的德内尔快步上前,和老战友狠狠地拥抱了一下,“感谢你叫我戴泽南将军,而不是戴泽南逃兵。” ………… “将军,第九师来电,该部已控制萨菲全境,随时可以北上驰援。” 在船上踱步的巴顿瞪大了眼睛:“这么快?!” “守军听说戴泽南将军来了之后,立刻向我们投诚了。” 巴顿看了看远处炮火连天的费达拉海岸,以及正向特混舰队猛烈射击的法国舰队,过了许久才神情复杂地感慨了一句:“他妈的。” 第五章 上帝赐予的天鹅绒(3) 在第九步兵师的官兵已经在摩洛哥人好奇的围观下兴致高昂地开进萨菲城,艾迪、德内尔和兰德尔等诸多盟军将校已经与萨菲驻军一团和气地把酒言欢时,在萨菲以北二百多公里的卡萨布兰卡,维希军队正勇猛而有力地抵抗着巴顿在费达拉海岸的登陆。 在巴顿眼里,维希法国在卡萨布兰卡的陆海军似乎早早就做好了抵抗登陆的准备。他的猜测确实没错,在11月7日,也就是第34特混舰队抵达摩洛哥外海当日的早上,北非的“十二使徒”(指美国在法属北非的十二名核心情报人员)中的二人,将美军即将发起登陆的消息通知了卡萨布兰卡师师长贝图阿尔少将。 不知是两人的语气过于急切,令贝图阿尔少将误判了发动起义的紧迫性,还是后者别有所谋。总之在送走了两名“使徒”后不久,贝图阿尔便骤然发动了起义。他带领一个连的士兵前往总督官邸,对总督诺盖斯中将发起兵谏,同时命令他的支持者接管警察局、电报局和港口。 这位诺盖斯中将曾在1940年贝当政府投降前夕,以法属北非总督的身份力主政府迁往北非坚持抗战,戴高乐甚至一度产生过亲自赶赴北非支持他的想法。只是这位对政治知之甚少的将军最终败在了贝当和魏刚的一系列狡诈的政治手段上,自此连遭贬斥,被维希政府从北非封疆大吏一路撸成了摩洛哥下属拉巴特省的总督,因此,诺盖斯中将对美国人的到来并无太多反感。 但不反感并不意味着他会容忍贝图阿尔的犯上作乱,而且作为一名将军,他也不相信会有数百条战舰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防区展开登陆。于是在贝图阿尔离开之后,他立刻拿起了刚刚调试好的通向海军司令部的秘密电话。 驻地在卡萨布兰卡的维希法国西非舰队司令,也是德内尔一个不太熟的熟人——薇尔莉特亡夫的兄长,迪特福利特·布干维尔海军中将。只是迪特福利特少将现在并不在司令部履行职责,目前卡萨布兰卡舰队由副司令弗朗索瓦·米舍利耶负责指挥。 在接到诺盖斯的电话后,米舍利耶少将看了一眼波涛汹涌的大西洋海面,并没有发现任何船只的影子,于是他便对着话筒说道:“没有任何敌情,而且在当前气象条件下,登陆作战不具备任何可行性。” 作为一名纯粹的陆军军官,诺盖斯对水文气象一窍不通,因此处于谨慎,他每过一个小时便打电话问一次米舍利耶,而米舍利耶每次都给他完全相同的回答:美军舰队根本不存在,发起登陆更是无稽之谈。 于是诺盖斯便叫来了贝图阿尔,将米舍利耶的情报告诉了他。 而贝图阿尔平日一副贵族做派,对基层官兵也谈不上体恤,整个卡萨布兰卡就没几个人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他干,他这一天可谓碰足了钉子,米舍利耶的情报顿时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心灰意冷地上缴了配枪,灰溜溜地跟着宪兵进了牢房,卡萨布兰卡的起义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不得不说,卡萨布兰卡的法国人内心还是相当支持抗战的,贝图阿尔进监狱后并没有遭受任何虐待,看守他的宪兵甚至还自己凑钱,为这位糟糕的起义领导者从外面买了几瓶佳酿以表慰问,监狱的厨子也使出浑身解数,像饭店的大厨服务贵客一样招待他。 贝图阿尔的起义既无足以吸引众人的纲领,也无足以动员基层的组织,他本人没啥号召力不说,法属摩洛哥的情况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其最终结果就是,除了一批家在沦陷区的“客将”舍得一身剐敢跟他兵谏之外,其余人都以一种“给予精神支持”的方式围观了他的起义。 少将的这次起义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由此造成的两个结果在11月8日坑惨了巴顿:第一,贝图阿尔搞了这么一出之后,卡萨布兰卡在诺盖斯总督的命令下实施了全面戒备,陆海军士兵全部在军官的命令下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如此以来,盟军登陆卡萨布兰卡的突然性彻底不复存在。 第二,最欢迎盟军登陆的那批军官如今被一网打尽了,剩下的军人虽然也普遍对美国抱有好感,但这样的好感尚不足以支撑他们对抗“合法政府”维希政权的统治,尤其是那些家在维希政府控制区的:一旦他们跟着造反,万一贝当宣布他们都是叛徒,然后逮捕了他们的家人,或者更糟,把他们的家人送去德国集中营,那可怎么办? 因此巴顿就这样一脚踢上了铁板。 由于维希法国在整个摩洛哥境内兵力不足六千,实在不具备把守海岸线的能力,因此巴顿的军队并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就成功夺下了代号为“红滩”的费达拉海岸。然而第3步兵师和第2装甲师很快便被卡斯巴要塞阻挡,向利奥泰机场渗透的部队也遭遇了维希军队的迎头痛击,整条战线便停滞不动了。 美军11月8日在卡萨布兰卡的最大战果,就是几乎全歼了米舍利耶手下的十六条战舰,包括还没有完工的战列舰让·巴尔。 于是在11月8日玩9点,艾迪少将和德内尔接到了新的命令,司令官巴顿要求二人立刻抽调两个团的兵力上船,在卡萨布兰卡的南部登陆,和西部特遣军主力共同夹击卡萨布兰卡守军。 艾迪少将在接到命令后,准备连夜召集第47团和第60团上船,仅留第3团“协防”(实为监视)萨菲的法国守军。但德内尔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按照我们登陆前海军公布的天气情况,明天下午,‘上帝赐予的天鹅绒’就要消失,如果把这两个团一道装船,到时候摩洛哥海岸的气象条件未必能容许我们继续登陆,不如你带第60团上船,我带第47团,拉上所有汽车强行军北上,这样万一60团下不了船,47团至少还能参战。” 艾迪少将十分认同德内尔的看法,他将后者的建议提交给了巴顿,很快便得到了同意。于是德内尔便重操旧业,依据自己在库夫拉和比尔哈凯姆两场战役的经验,开始规划这段两百公里的摩托化强行军。 规划了不多久他便意识到,充分调用萨菲的资源将极大缓解第47团的后勤压力,于是他大胆起用了自己的老战友韦伯,而韦伯又给了他一个相当关键的信息:“现在正在指挥卡萨布兰卡守军的应该是奥古斯特·保罗·诺盖斯中将,那可真是位猛将!” “诺盖斯?”听到这个名字的德内尔先愣了一下,随后自嘲地笑笑,“真有种回家的感觉,怎么都是熟人。” “熟人?您认识诺盖斯将军?” “诺盖斯将军和服役于自由法国的贾德鲁将军——就是原来的印支总督——曾是我祖父在北非的左膀右臂,1900年,我的祖父受命担任中国远征军指挥后,将贾德鲁将军带去了印支,而诺盖斯将军——当时是中校——则留在了北非,接替他担任第3北非骑兵团的团长。” “那诺盖斯将军应该和您关系不错喽?” “我们之间就不要用敬词了,米歇尔。”德内尔先是吐槽了韦伯一句,接着继续说道,“我完全不认识他,祖父跟诺盖斯的关系,我还是听贾德鲁将军的儿子说的,我祖父和诺盖斯应该是因为德雷福斯案生了嫌隙,此后便再也不联系了。” 韦伯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 “不过有这么层身份,说不定谈判时还真有用。”说完这话,德内尔摆摆手,示意韦伯到自己面前。 韦伯照做之后,才发现德内尔竟然直接把第47团的行军规划草图摊开在他面前,后者似乎完全没有保密的意思。 “你多久没正经做过图上作业了?” “从战败到现在。” 德内尔立刻说道:“那现在就开始复习,米歇尔,用最短的时间重新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团长,法兰西还等着我们去解放。” 韦伯深吸了一口气,振奋地回答道:“好的,让。” 1942年11月9日上午六点,由德内尔亲自带领的连级侦察分队带着几大捆路标率先开出营地,沿着荒芜的摩洛哥海岸向北行军,第47团的团长兰德尔上校则统领团主力在后。全团携带了足以维持四天的补给驶入了黄沙之中,对于47团的所有官兵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进行沙漠长程行军,上到团长,下到每一个列兵心里都难免惴惴不安。 不过他们转念一想,德内尔将军只带一个连走在最前面呢,他们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与德内尔一同北上的韦伯也对自己这位老战友充满了敬佩:“你这两年一直这样身先士卒吗?” “从我当上师长之后就再也没这么干过了。”德内尔用法语回答道,“但这不是美军素质低嘛,我要是呆在后头,鬼知道侦察连会把全团带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条件允许,我当然不想学隆美尔。” “说起来,你和隆美尔交过手吗?” “你要问交没交过,那肯定是交过,我曾经带兵断过隆美尔的补给线。不过那时候隆美尔正跟比尔哈凯姆的好小伙子们较劲呢,眼里没有我这个无名小卒。” “那么你感觉隆美尔怎么样?有德国人吹得那么厉害吗?” “我个人感觉。”德内尔顿了一下,以一个谨慎的语气说道,“隆美尔带兵很有一套,但你要说他指挥如何出神入化,那就过于夸张了。我们得承认他确实很有能力,但他能取得那样辉煌的战果,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英军自身存在的种种弊病,而且这些弊病一次又一次地爆发,总也没人去解决。好在第八集团军的新司令官蒙哥马利将军已经整顿了很长一段时间,英军的一些老毛病,像士气低落、军纪散漫、不注重后勤等等,都已经得到了不错的改善。” “效果尚可?” “那是自然,我上岸前就收到消息,隆美尔已经被打败了。英军虽然赢得不太漂亮,但是战争从来是唯结果论的,管他赢得漂不漂亮,反正是赢了。” 第五章 上帝赐予的天鹅绒(4) 事实证明,德内尔的安排非常具有先见之明,11月9日日落前,第47团抵达卡萨布兰卡南部15公里处仅仅一个小时后,大西洋上就又掀起了高达十英尺的大浪,第60团最终也只成功登陆了一个营。 幸亏德内尔在北上沿途安排了不少人手去建立后勤中转站,这才能让后勤车队畅通无阻地将囤积在萨菲的物资送到前线,不然的话,这三千多号人就连吃饭都是个问题。 不过即便如此,没问题的也仅仅是吃饭了。第47团携带的弹药仅够维持不足72小时的高强度战斗,医疗和工程设施也是急缺。看着11月份风高浪急的大西洋,所有人都意识到,7月8日一整日的天鹅绒一般的海面确实是上帝的馈赠。 现在,这份馈赠已经结束了。 入夜之后,德内尔和第47团的美国军官们召开了作战会议。由于韦伯加入盟军的态度已然表露无遗,再加上德内尔的保举,美军将校们便同意了此人的列席,以便为盟军提供情报,并对众人的计划拾遗补阙。 整场会议便从兰德尔上校介绍盟军的整体情况开始。 由于萨菲的战事迅速解决,第47团的补给在所有登陆部队中还算好的。 北面的第2装甲师和第3步兵师在8日当天登陆了三分之二的兵力,却只运上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补给。各师属团属炮兵近乎无弹可用,步兵手上的弹药甚至仅够维持几个小时的战斗,德内尔在战役开始前囤积的大量血浆和其他各种药物仍然堆在船上,而海滩上却时时刻刻都有缺乏药物的伤员在痛苦中离世。 德内尔虽然心中不满,但为了维持司令官的权威以稳固军心,只能故作冷漠。 当然,这种冷漠仅限于目前因得不到治疗而死的伤员并不多(至多不过三四十人),这个数字对于一场数万人参加的大战役而言勉强还算说得过去。如果巴顿敢像尼维勒一样,逼着缺医少药缺枪少弹的士兵去冲维希法国的机枪,然后让数以百计的伤员躺在救护所里等死,德内尔肯定要向巴顿为下边的士兵讨个公道。 而盟军的对手(德内尔还是不愿称呼维希军队为敌人,特别是那些没什么决定权的普通士兵)虽然火力不足,但补给还算充分。卡萨布兰卡城镇的补给主要靠一条通往阿尔及尔的铁路,以及位于内陆的利奥泰机场。巴顿曾经尝试截断这两条补给线,但去截断铁路线的部队被横亘在海岸线上的卡斯巴要塞守军死死压在了一河之隔的梅地亚,而去争夺机场的部队也由于弹药的极度匮乏完全失去了攻坚能力。 于是整条战线陷入了完全的僵持。 两边的情况通报结束后,兰德尔上校便示意手下三个营长依次发言,第47团的1营长罗伯特·史密斯首先开口提问:“我们能在弹药用完前拿下卡萨布兰卡吗?” 一旁的德内尔意味深长地看了史密斯一眼,史密斯立刻便明白了德内尔在提醒他做出自己的思考,于是便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觉得很困难,额,单纯从军事角度上讲。” “理由呢?”德内尔问道。 “我们的补给很不充分。” 韦伯闻言瞟了德内尔一眼:美军军官就这水平?这不等于啥都没说? 德内尔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相反,他肯定地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史密斯这下终于被问倒了,其他两个营长和三个副营长也提不出更加有用的见解,包括兰德尔在内的美军军官都陷入了悲观之中,虽然战况也确实悲观。如果水文情况仍旧没有好转的迹象,那么断绝了补给的西部特遣军恐怕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但德内尔却不像其他人那样悲观,他在一片沉默中指出,西部特遣军面临的困境并不妨碍火炬计划的推行,在整场火炬行动中,卡萨布兰卡的战事只是一个局部。只要奥兰和阿尔及尔的战斗顺利进行,卡萨布兰卡的抵抗就不会持续太久。 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中部和东部特遣军在奥兰和阿尔及尔的战斗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挠。 “按照计划,即使奥兰和阿尔及尔的维希军队决意进行抵抗,至迟在明天上午,两处的战斗也该尘埃落定了,毕竟两处盟军军事力量都数倍于守军。而且最重要的是,地中海的波涛绝对不像大西洋的这样骇人。” 地中海确实风平浪静,而德内尔的预测也没有半分错误,就在昨日,也就是1942年11月8日下午,因某些私人原因驻留在阿尔及尔的维系法国的二号人物,海军上将达尔郎已经派遣北非法军总参谋长朱安少将,正式向盟军投降。当日上午八点,大红一师的士兵已经高举着美国国旗,在民众的欢呼声中乘车出现在了阿尔及尔街头。 所以令人奇怪的是,为什么盟军还没有让达尔朗发出任何有关北非局势的声明呢? 答案是,达尔朗拒绝以个人名义发表任何与法属北非政府机构和军队归属权的声明,他认为自己“没有这个权力”来替维希政府做出任何决定,交出阿尔及尔已是极限。事实上,在允许盟军舰队开进港口后,他本人甚至还在城外指挥北非其他地区的维希军队继续战斗。 艾森豪威尔的副手克拉克少将兴高采烈地来到阿尔及尔,却只得到了这个结果,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他试图和达尔朗接触,却发现后者至少看上去对维希政权无比忠诚。而更加祸不单行的是,艾森豪威尔为他准备的另一个武器,也就是墨菲总领事嘴里“能迅速使北非归顺”的“伟男子”亨利·吉罗将军,居然在抵达阿尔及尔后不知所踪。 种种诡异莫名的现象共同促成了这样一个尴尬的结果,那就是尽管首府阿尔及尔已经解放,但各地的维希军队却抵抗如常。整个法属北非就像一个被剁掉脑袋却仍奋力挣扎的蟑螂一样,令艾森豪威尔、巴顿等盟军将领头大且恶心。艾森豪威尔尽管公开广播,宣布美军将“无条件”支持吉罗将军,私下里却对马歇尔抱怨道:“我真是受够了这群法国佬。” 11月10日上午,克拉克终于在圣乔治饭店见到了维希政权在北非的头头脑脑,双方正式会议一开始,克拉克便要求达尔朗立刻发表声明,要求法属北非各地停止抵抗,但却被达尔朗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克拉克接着耐着性子,以解救占领区法国民众的理由劝说达尔朗,而达尔朗则回以“需要等待贝当元帅的命令。” 达尔朗不仅不准备命令北非法军放弃抵抗,甚至都不准备容许法军借道阿尔及尔进攻突尼斯,这下还有什么可谈的? 克拉克立刻拉下了脸,他一锤桌子,愤怒地表示美军会将达尔朗软禁起来,让亨利·吉罗接管北非法军,但达尔朗却很随意地让他“尽管试试”。 “如果您认为贝当会停战,为何不现在就下命令?” “如果我那么做,德国人就会占领法国南部。” 克拉克再次重重地锤了下桌子:“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更多法国人和美国人无辜丧命,现在我们必须按照形势而非命令行事。这是法国人团结一心联手抗敌的好时机,也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克拉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如果达尔朗继续冥顽不化,美国人就会抛弃法属北非的上层,重新扶植新的力量。北非总参谋长朱安听出了克拉克的弦外之音,但达尔朗却仿佛有恃无恐,他好整以暇地阴阳怪气道:“那是你们的想法。” 克拉克听到翻译之后,立刻意识到双方已经没有必要进行任何谈判了,他转头对墨菲总领事说:“你告诉他,我的士兵可不认识贝当这号人物。”随后便要起身离去。 朱安见状坐不住了,他不顾矜持主动伸手挽留克拉克,请求这位美军将领“再给他们五分钟”。然后他便急切地恳请达尔朗到另一侧的房间中交谈:他几乎可以说是把达尔朗拽离了谈判场的。 一到房间中,达尔朗便抱怨开了:“他就像训斥一个尉官那样训斥我,我可是一名五星上将!” “将军。”朱安压抑着内心的不满,尽量平静地对达尔朗说道,“既然贝当元帅一定会允许北非停止抵抗,那么您下这样一个命令又有何妨呢?” “我无权替贝当元帅做这个决定。”达尔朗还是那句套话,他就是要字面意义上地恪守中立,将一切事务的决定都推给贝当,以免惹祸上身。 “如果您坚持如此。”朱安深吸了一口气,“那么北非陆军不会继续执行您的命令。” 达尔朗万万没有想到,朱安竟会做出如此“悖逆之举”,他难道不是贝当元帅执政的受益者吗?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还有一个声音紧接着在他身后响起:“大西洋舰队也一样。” 达尔朗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来自海军——他的独立王国——内部的挑战,遭此忤逆,在谈判桌上像个泥鳅一样奸猾的他立刻暴跳如雷:“迪特福利特,你以为你是谁?!” “一个法国军人。”迪特福利特·布干维尔海军中将面无表情地回答,“仅此而已。” 五分钟后,达尔朗的心腹雷蒙德·弗纳尔向走廊上的美国将领微笑着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回到谈判桌上。在克拉克等人入座后,达尔朗转过身,露出了一张神色阴沉的脸,只说了两个单词: “j''epte(我接受。)” 第六章 尘埃落定(1) 达尔朗投降了,这个消息传到德内尔耳中的时候,他便意识到,火炬行动的成功已经近在咫尺了。 这倒不是因为达尔朗在北非维希官兵心中有多高的威望,而是所有在北非服役的法国官兵都不想打。如果有人出头命令他们停止抵抗,或者说得好听一点——“严守中立”,那么他们只需要服从命令,就不怎么需要担心被当做逃兵清算了。 至于这个下命令的是贝当还是达尔朗,根本无所谓了。 “就像假期前的最后一天,坐在书桌前的你早已收拾好了东西,只等老师宣布放假,就夺门而出冲回家里。这个时候你根本不会在意宣布放假的是法语老师还是算数老师,更不会在意宣布放假的老师到底有没有得到校长的批准,你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回家!赶紧回家!要是跑得慢了,算数老师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份假期作业没有布置,那可就亏大了!” 德内尔这么一解释,第47团的军官们立刻就明白了。果然,在达尔朗通电要求北非法军停止抵抗后,尽管诺盖斯仍不曾下令士兵放下武器,第47团面前的维希军队士气也完全垮掉了。他们即使没有当场倒戈,也在面对美军的攻势时一触即溃。 到11月10日下午,第47团向前突击了十公里,以极其轻微的代价将战线推进到了卡萨布兰卡城区。这种情况令跟在德内尔左右的韦伯万分感慨:“这让我回忆起了40年。” “咱们在比利时分开后发生的?” “不是在比利时,敦刻尔克撤退之后。我们从不列颠回到法兰西,去拉那条屁用没有的‘魏刚防线’,但没过几天,贝当就宣布停战了。”韦伯指了指蹲在墙边休息的维希士兵说道,“当时咱们第95团剩下的人就像他们一样,投降不甘心,打下去又没意义,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垮了。” 只是韦伯话音刚落,一个在墙角叼着一根烟卷的维希少尉便反驳道:“那不一样,中校,我们现在没有不甘心,垮的也不糊涂,从你们登陆的第一刻起,我们就已经在盘算着投降了——看在咱们都是法国人的份上,能借个火吗?” 德内尔和韦伯对视了一眼,后者便将自己的打火机递了过去。那名少尉打着了火后只猛吸了一口,就把香烟传给了自己的部下,十来个人就这么传着抽完了一根烟。 这种做法很不卫生,却让德内尔感到无比的亲切,毕竟当年他在战壕里也这样和战友们传过罐头、巧克力和香肠,甚至还有发油。他饶有兴致地走到少尉面前:“你叫什么?是哪里人?能说吗?” “有什么不能说的。”那名少尉毫不在意地说道,“瓦莱里安·德霍尔墨,家在巴黎。” “哪个区?” “17区,长官。” “可以啊小伙子,家里挺趁钱啊。”德内尔故意用巴黎方言打趣他。 “现在应该叫德国人扒拉光了吧。” “家里人还好吗?” “不知道,从停他妈的战到现在,我就收到过一封家书。我想给老婆回信,一封都他妈的寄不出去。” “占领区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我的家人是死是活。”德内尔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拍了拍那个少尉的肩膀,感同身受地宽慰道,“不过咱们会打回去的。” 在达尔朗发布声明后六个小时,贝当就正式发布通告,宣布那位维希法国二号人物无权下令士兵停战。贝当在电报里解除了达尔朗的职务,并下令北非官兵继续战斗。而卡萨布兰卡的陆海军指挥官——诺盖斯和米舍利耶——不知是出于军人服从命令的惯性,还是已经和盟军打出了火气,他们立刻宣布将执行“大元帅”的命令。 但是,绝大多数士兵和像德霍尔默少尉这样受爱戴的基层军官都不愿意白白送死,只要没有更高级别死硬维希分子监督,不少官兵就选择朝天放两枪意思意思,等盟军一接近就投降。而那些有上级监督的士兵,也会有意偷偷偏移准星浪费弹药,而且想方设法地寻机逃跑。 就像两年多以前自由法国进军喀麦隆时一样。 到11月10日下午三点,第47团已经拿下了祖拜尔寺,此地距离距离卡萨布兰卡市中心只剩下了短短的9公里,但是德内尔却无法继续推进下去了。第47团在前线的兵力只有不到两千,一线步兵更是只有一千人出头,经过这一下午的进攻,他们在卡萨布兰卡城区打出了一块相当大的突出部,在缺乏友军配合的情况下,第47团的战线已经拉长到极为危险的程度。 除此之外,第47团的弹药量消耗也远比预想的高。德内尔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认为该团弹药还能维持三天,但他一来低估了加兰德步枪的压制力,而来高估了美国士兵的素质。 进入城区之后,第47团的士兵曾多次遭遇维希军队的狙击手(大多是来自塞内加尔的狙击兵),由于缺乏对抗狙击手的经验,很多人在遭遇狙击手后忍不住乱放枪壮胆,对着每一处他们认为狙击手可能藏身的地方疯狂射击,为此还出现过美军士兵把看热闹的当地人当成狙击手射杀的情况。 这种整班甚至整排空耗弹药的情况一再发生,有些美国士兵甚至把落到自己周围的流弹也当成了狙击手射来的子弹,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和弹药来和空气斗智斗勇。 对此德内尔也没什么好办法,狙击手对于新兵心态的打击就是这样立竿见影,他又不可能去前线一个排一个排的指挥,最多只能依据自己的经验大致做出指导,其效果只能说是略胜于无。 “1营情况最差,c连甚至每个人只能平均到40发步枪弹子弹和1枚手榴弹。2营情况稍好一些,平均每人还有90发。3营也还凑合,每人也能有个七八十发。然后就是炮弹和冲锋枪弹,这个大家都一样——基本剩不下多少了。” 听了兰德尔的报告,德内尔立刻做了决定:“让警卫员、传令兵、炮兵这些不需要上前线的,去换上缴获的法国武器。你叫人去统计统计,把收上来的美制枪支弹药存储起来,暂时不要下发到各连,不然这群家伙永远不知道节约弹药。虽然我估计明天我们遭遇的抵抗会更加微弱,但还是有必要以防万一。” “但是就今天的情况来看,再往前打遇到的应该都是些硬骨头了。” “他们硬不了多久,今天光向我们投降的都快有一个营了,诺盖斯手上一共才几个营?一旦有人开始放下武器,军心动摇起来,几天的功夫就没法收拾了。” “我明白了,我这就叫特纳少校负责统计弹药。”兰德尔说完,立正对德内尔一点头,便离开了设在寺庙附近的指挥部。 兰德尔离开之后,德内尔便打算抓住战斗间隙难得的闲暇略一休息,只是他才刚躺倒垫子上不到一刻钟,就有传令兵急匆匆地叫醒了他:“巴顿将军的命令。” 德内尔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夺过电报纸看了一眼,便霍然起身,重新戴上军帽挎上手枪走出卧室,再次回到了地图前。 “怎么了,让?你不是要休息一会吗?”正在协助美国人做参谋工作的韦伯看到德内尔似乎有些急躁。 “巴顿将军让我们继续进攻。”德内尔深吸了一口气,将电报纸递给了瞠目结舌的第47团参谋长威廉·本杰明中校手中,“现在,立刻就进攻!连夜进攻!” “这不可能!”本杰明和韦伯异口同声地反驳。 “是的,这不可能。”德内尔语气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怒气,“他怎么就不懂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第六章 尘埃落定(2) 德内尔对巴顿的命令虽然不满,但却并非不能理解。作为整个卡萨布兰卡登陆战计划的制定者,他很清楚当下这种僵持会使西部特遣军面临何种风险。 在正式登陆之前,盟军始终对火炬行动的实施保持最高程度的保密,为的就是避免轴心国海空军的袭击。登陆各军之中,东部和中部特遣军主要需要应付空袭,而西部特遣军则主要需要应付潜艇。 依据美国海军的经验,只有在较开阔的水域中,舰队才适宜实施反潜作战。这是因为反潜的首要目标是发现潜艇,毕竟潜艇的水下机动能力普遍只有三到四节,而且还需要过段时间就上浮换气充电。如果能逼迫潜艇在抵达攻击阵位前就下潜,那么即使没能摧毁它,这个潜艇也很难再对整支舰队造成太大的威胁(遇上狼群伏击另当别论)。 在开阔水域,舰队依托驱逐舰、护卫舰和巡逻机组成密不透风反潜网络,往往能成功迫使潜艇下潜,这样整支舰队的安全便得到了保证。但在卡萨布兰卡外海,舰队的活动范围相当有限,运输船的位置更是与固定无异,第34特混舰队(特别是舰队中的运输船)简直是德国潜艇的上好靶子。 而对西部特遣军更加不利的是,这些运输船对登陆部队的重要性还要胜过大西洋反潜战中盟军舰艇需要保护目标。毕竟现在已经登陆的近两万美军已经陷入了缺枪少弹的窘境,只能靠梅地亚附近一处停靠游艇的小港口进行补给,如果运输船损失惨重,已登陆的部队就连饭都吃不上了,撑到下一批运输船抵达毫无可能。 基于这种情况,也难怪巴顿彻底急眼了。 但德内尔生气便生气在这个地方,是他的计划容错率就这么低,以至于美军只能维持对卡萨布兰卡一天的攻势吗?并非如此! 按照他的计划,美军在进攻第一天将先往卡萨布兰卡和萨菲各登陆两个团站稳脚跟,然后根据前线进展和后勤状况逐步投入后续部队。 而在卡萨布兰卡登陆的两个团中,一个团负责保卫后勤并看住卡巴斯要塞守军,另一个团则负责猛攻内陆的利奥泰机场。机场守军不足一个步兵营,美军一个团编制又大,足有近三千人,即使登陆出现纰漏,只要能集结起半数队伍,再从登陆部队中分出一些阻击卡萨布兰卡的援军,拿下这座机场便绰绰有余。 在取得利奥泰机场之后,即使大西洋的糟糕海况阻碍了西部特遣军从海上获得补给,盟军运输机也可以从直布罗陀起飞,补给登陆的盟军部队。只要拿下这个机场,无论卡萨布兰卡是否被盟军一鼓而下都不重要了。盟军的运输机补充两个团的给养轻轻松松,甚至后续还可以拓宽机场跑道,慢慢增兵到一个师。 毕竟整个摩洛哥也只有七千法国守军,卡萨布兰卡的兵力更是不足五千,质量更是一塌糊涂。美军就算战斗力再不行,兵力超过六千,又得到了充分补给的两个加强步兵团还会被七千多二线部队和民兵吃掉吗?更何况萨菲的部队还可以北上支援,再牵制至少两千维希军队总不成问题吧?要是至多四千的维希守军要是能吃掉这两个步兵团,德内尔现在也不用跑到非洲来! 依照德内尔的计划,盟军完全不需要这么被动,那么巴顿又是怎么操作的? 第一,巴顿第一天就登陆了近四个团一万人上岸。临时港口吞吐量总共就这么点,一万多人上去,还运什么补给?!北线的美国士兵几乎只能靠自己的携行弹药作战,子弹手榴弹用一点就少一点,口粮吃一顿就少一顿,他巴顿真就不给前线美军士兵留一点后路啊?现在好了,四个团有三个团弹尽粮绝,饭都吃不上,打仗,打个屁! 第二,美军部队一上岸,巴顿便命令他们向南“猛打猛冲”,足有五个营的美军士兵在缺乏火力支援的情况下死磕卡巴斯要塞整整一天,把本就有限的补给耗的精光。而去进攻利奥泰机场的美军只有一个营不到500人,结果不仅没拿下利奥泰机场,反而被维希守军和闻讯赶来的援军堵在河滨沼泽里打,几乎濒临绝境。 有了上述操作,整个西部特遣军的北方集群真真正正陷入了绝境,完全有可能在两天之内被守军全歼。 毕竟就算美国人各个都是超人和疯子,没子弹了拼刺刀,没食物了吃人肉,可是水,水怎么办?大半条塞布河都在维希军队的监视之下,唯一在美军控制之下的河道还是块蚊蝇弥补、疟疾肆虐的湿地,药品还在船上没卸下来。卡巴斯要塞拿不下来,巴顿你准备拿多少人命去换水?!这可是热带沙漠啊! 德内尔勉强忍住了捶桌子的冲动,尽量平静地向韦伯和本杰明两人说明当前的情况,布置完任务的兰德尔也听了德内尔的说明,情况介绍完毕后,就连最乐观的兰德尔上校都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这么说如果诺盖斯铁了心要打,咱们北线这一万多人就真要完蛋了,那我们能做什么?” “就我们一个团,拿下卡萨布兰卡难度实在太大,他们很快就能发现我们只是在虚张声势了,到时候还会投降吗?” “南线会不会也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放心,战友们。”德内尔神情冰冷地敲了敲桌子,“阿尔及尔和奥兰已经拿下了,卡萨布兰卡守军不可能得到别的援助。至少萨菲方向的补给线已经建立,我们转入防御,将还在船上的预备队投入到我们这边,拿下卡萨布兰卡绝无问题。就算北线这一万多人伤亡殆尽,卡萨布兰卡也会是我们的。用一万人换下摩洛哥甚至整个法属北非,火炬行动远远称不上失败!” “您的意思是……抗命?”兰德尔上校试探性地问道。 德内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下达了命令:“向巴顿司令官发电,局势于我不利,我部强攻无济于事。请他宽限我四个小时,让我去和诺盖斯谈判。趁此时机,可令各部重整队伍,养精蓄锐。如果谈判破裂,再打不迟。” 德内尔估计巴顿会同意自己的申请,他还没蠢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不可能意识不到第47团硬往前进攻也起不到什么扭转乾坤的作用,现在能救西部特遣军北面这万余官兵的,就只有卡萨布兰卡主动放下武器,或者海军另外想出什么办法来帮助陆军突破梅地亚地区的防御。 只是海军的舰炮在对地支援时并不能做到真正精准,岸上固定目标往往又比水面舰艇小很多,舰炮支援效果实在不佳。 当年德内尔在防守摇篮要塞时,曾非常倚杖海军驱逐舰的火力,但当时自己是防守方,没有什么固定目标可打,只需要覆盖一片区域即可(就这不少炮弹还歪到区域之外了)。现在海军需要精确地拔除一个又一个火力点,德内尔对海军知之甚少,对他们能不能做到实在没底。 如果克服不了精度不够的问题,恐怕最大发挥海军舰炮威力的方式,就是用那些大口径火炮直接对卡萨布兰卡狂轰滥炸,进而摧毁守军的抵抗意志。但此举必然导致大量平民伤亡,从而在北非对盟军形象造成毁灭性打击。这种情况是德内尔绝对不希望看到的,他也没有在计划中提出任何有关的设想,但他知道,心狠手辣的巴顿绝对干得出来这种事。 电报发出去后,很快就收到回复,巴顿果然答应了德内尔的申请。于是德内尔便带上一个懂法语的美军少校情报官做见证,然后命令一个士兵举着一面用裹尸布做的白旗,不带任何武器,步行向维希军队的阵地进发。 走在卡萨布兰卡的街道上,成千上百的法国侨民和原住民好奇地站到屋顶或阳台上打量着三个手无寸铁的“美国军人”。在他们眼中,那个少校和士兵都有些紧张,只有那个“美国将军”倒真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气势。 德内尔只向前走了半个街区,就遭到了筑起街垒的维希士兵的阻挠,好在白旗足够醒目,维希军队的阻挠并非以开枪射击的方式。在德内尔说明自己的来意后,他们便毫不犹豫地收起武器,遣人将德内尔三人送去了拉巴特总督官邸。 维希士兵这一路上并没有遮掩军队的境况,德内尔随意瞥了几眼,就发现维希士兵神色犹疑不安,士气俨然再难维继。他又借着自己做邮递员时走南闯北的见识,和给他引路的南锡中尉聊了聊摩泽尔河钓上来的鲑鱼,还没说几句,那个中尉的情绪就明显地低沉了下去。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快了,中尉,第三帝国没几年了,到那个时候我们都能回家。” 几分钟后,一行人抵达了官邸门口,诺盖斯将军的副官瓦伦蒂诺·贝蒂上校在门口迎接,德内尔下车向前,与贝蒂握手后说道:“我为和平而来。” 不料他话音刚落,北方便传来了接连不断的炮声。贝蒂紧抓着德内尔的手,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愤怒,最后变成讥讽:“和平?这样的和平?” 德内尔回头看了一眼随自己而来的情报官少校,那名少校一脸震惊,对这个变故同样一无所知。德内尔见状顿时了然,这要么是个误会,要么就是巴顿找到了战机后立刻把自己卖了。 “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可谈的了。”贝蒂后退了一步,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手,“请回吧,美国特使。” 德内尔并没有理会贝蒂的逐客令,他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你错了,上校,我对北面的战事一无所知,而且我此行也不代表盟军西部特遣军。” “那么您又代表谁?” “代表共和国的公民。” “‘共和国的公民’?”贝蒂忍不住笑了,“您又是何方神圣?” 德内尔环视了周遭盯着他看的维希官兵,昂然作答:“我是战斗法国的准将,荣誉军团的骑士,第95团的荣誉旗手。” 他接着看向了神色已转为严肃的贝蒂上校:“我是让·丹华·戴泽南准将的孙子,瓦尔特·亨利·戴泽南烈士的儿子,以及一名王牌飞行员的父亲。” 最后,他看向了所有围观的卡萨布兰卡市民,大声宣布:“我还是一名巴黎的邮递员,以及一名不愿做亡国奴的共和国公民。” 他转过身,对着贝蒂上校平静地说道:“我想,我还是能代表共和国公民对尊敬的诺盖斯将军说上几句话的。” 贝蒂上校一点头,作出了请的姿势:“请跟我来吧。” 第六章 尘埃落定(3) 跟着贝蒂上校进入总督府后,德内尔便开始全力构思自己该如何劝说诺盖斯。由于巴顿的突然袭击,他必须重新考虑劝降的出发点和用词。 一方面,他需要表明他作为自由法国代表,其立场与盟军并不完全一致,如果不这么做,诺盖斯根本不会和他谈判。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在身后的美军代表面前过于明显地表达出自由法国与盟军的分歧。 该如何开口,他实在斟酌不定,最后只能准备从法兰西公民的责任以及辣脆德国必将覆灭的前景出发,号召诺盖斯莫要再做无谓的抵抗,徒增官兵伤亡不说,对个人的前途还极为不利。 德内尔认为,诺盖斯不是傻子,不可能看不出卡萨布兰卡必将失守的小前景,以及德国人前途渺茫的大前景。他之所以还要打下去,恐怕十有八九是由于对贝当的盲信。德内尔所能做的,也只有以自己曾是贝当半个学生的身份,揭露贝当卖国贼的真面目。 至于在自己暴露自由法国将领的身份后,诺盖斯会不会和当年的吉罗一样,痛斥自己是叛徒从而导致谈判立刻结束,那确实不在德内尔的掌控之中。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只能说,自己已经为了这场要命的谈判尽了最大的努力。 而巴顿这家伙……最好在这次突如其来的进攻中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然就算艾克能放过他,马歇尔也绝对不会让他好过。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抵达诺盖斯将军的办公室门口,贝蒂转身示意德内尔和美国情报官稍候:“我这就去通传,戴泽南将军。” “有劳。”德内尔点头答应,在贝蒂上校进入办公室后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过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贝蒂上校才从办公室中走出来。德内尔见状立刻打起精神,他看到上校向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戴泽南将军,总督先生有请。” “谢谢。”德内尔立刻迈步走进办公室,美国情报官紧随其后。但出乎意料的是,贝蒂上校一把拦住了德内尔身后的美国人:“诺盖斯将军要求和戴泽南将军单独谈判。” 诺盖斯的要求正中德内尔下怀,如果美国人不在场,有些话他就能放开说。但为了避免引起美国人的不满,他不能表现出欢迎的态度,于是他便用了勃艮第口音借助历史典故表达出自己的态度:“美军是自由法国非常看重的盟友,就像查理王太子离不开勃艮第人的帮助。” 对任何一个对百年战争历史稍有了解的法国人来说,德内尔的话简直就是把美国与自由法国同床异梦的态势摆到明面上说。 果然,贝蒂上校立刻明白了德内尔的意思,他特意强调道:“盟友毕竟不是自己人。” 于是德内尔只能装作为难的样子,示意美军情报官先在外面等候。而没怎么听懂德内尔言辞的情报官也非常理解地退了一步,表示“对戴泽南将军完全信任”。 德内尔就这样独自进了总督办公室,诺盖斯中将就坐在他的办公桌后,丝毫没有起身迎接的意思。诺盖斯就像面对自己的下级和后辈一样,随手一点,示意德内尔坐到他的身前。德内尔见状也没有摆出谈判代表的架子,而是正式地立正敬礼后,随后非常地坐到了诺盖斯将军的身前。 诺盖斯用了一句感慨做开场:“你们在海外难啊。” “是不容易,将军。”德内尔诚恳地回答道,“就像一群丧家的野狗一样。” “我们又何尝不是。”诺盖斯叹了口气,俯身从一侧的柜子里取出了两个杯子,然后给自己和德内尔各倒了一杯酒,“先喝口法国酒润润喉。” “感谢您,将军。” “你在海外的事迹我都听说了,真不愧是戴泽南将军的子孙。而且你这张口共和国闭口公民的习惯也真像你的祖父。” “承蒙夸赞,将军。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一种家学渊源了。” “你今年多大?有五十?” “四十五,将军。” “四十五岁的准将,好啊。”诺盖斯再次感慨,“戴泽南将军一直没离开军队,晋升准将都要到五十一岁,真是时也命也!” 正当德内尔开始怀疑诺盖斯是不是在故意拖延的时候,后者下一句话便瞬间切入主题:“我需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只要答案令我满意,我可以立刻下令部队放下武器。” “请说。” “自由法国在这场战役中有何作为?” “登陆卡萨布兰卡和萨菲的计划由我制定,西部特遣军出发前的后勤由我负责,攻克萨菲要塞的行动我也参与了。我是自由法国参与火炬行动的唯一军人,自由法国几乎被完全隔绝在了行动之外。” “也就是说,贝图阿尔和你们毫无关系?” “他应该是美国驻北非总领事罗伯特·墨菲发展的下线。” 诺盖斯嗤笑了一声,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们与盟军的关系为何如此僵硬?” “自由法国致力于扞卫整个法兰西帝国的利益,坚决抵制任何势力向我国殖民地伸手的举动,这与英美两国的利益均不相符。因此美军拒绝承认自由法国是领导法国抵抗力量的核心,只是暂时援助罢了。” “那么美国人想让谁统治北非?” “可能是亨利·吉罗。”德内尔谨慎地回答道,“也有可能是达尔朗。” “吉罗在政治上就是个白痴,至于达尔朗……你们能接受坚持抵抗了两年多的自己,竟然必须服从一个毫无担当的投机客的领导吗?” “我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做到。”德内尔回答,“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他坚持抗战,戴高乐将军就能做到,我也能。” “他肯定不会坚持抗战!”诺盖斯不屑地摆了摆手,“他满脑子都是保持中立、保存实力。” 德内尔轻描淡写地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那我们就和他斗。”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美国将来不加掩饰地侵犯法国的利益,你们如何抵制?” “美国不会不加掩饰地侵犯法国利益。”德内尔回答道,“罗斯福和希特勒的区别就在于此,所以我们可以依靠美国人民对法国人民的善意,对那些拿不上台面的阴谋诡计予以还击,在斗争中维持盟军的团结。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怎么对付德国人,就会怎么对付美国人。” 讲到这里,诺盖斯已经没有什么疑虑了,他先是摇铃铛叫来贝蒂上校,命他派出使团,随后又拿起桌子上的电话下令卡斯巴和利奥泰的守军停止抵抗,卡萨布兰卡的战斗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海军呢?您管不到他们吗?”德内尔提醒诺盖斯道。 “我确实管不到他们,不过舰队的力量已经所剩无几,所以无论米舍利耶做出什么选择,他都影响不到我们。” “那真是可惜了。” 尽管如此,诺盖斯还是命贝蒂上校去联系米舍利耶,将陆军即将投降的消息告知给他。 如今法国舰队几乎无一幸免,尚未完工的让·巴尔号也“下了水”,仅剩的水兵组成了两个连队,准备继续参加巷战。法国海军的英勇令德内尔感慨不已,即使到今天,法国人也是不缺乏勇气的。如果将这勇气用在正确的地方,那么法兰西的复国事业将会取得多么大的进展! “让长官退役后怎么样了?”诺盖斯突然问道。 德内尔下意识地想回答自己做了二十年邮差,但话到嘴边他才意识到,诺盖斯将军所说的“让长官”只能是自己的祖父——没想到部下称呼祖孙两人的方式竟然如此惊人地一致。 “祖父过得算不上好,时常嘱咐我和父亲要牢记自己是斯特拉斯堡人。”德内尔怅然道,“祖父在生活上固然衣食无忧,可他戎马一生,也没有看到我军收复失地的那一天,临终时还不断听闻我军受挫的消息……唯一庆幸的是,至少他走在父亲的前头。” 诺盖斯也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德雷福斯的事,他的地位必不会在贝当之下。” “我可以确定的是,祖父从来没有为此后悔过。” “我对此深信不疑,如果没有让长官,莫说是德雷福斯,就连皮卡尔也难逃一劫。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对他的抉择充满敬意。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为了不知能不能实现的正义,拼上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而皮卡尔和让长官都是这样的人。” 说到这里,诺盖斯疲惫地解开衬衣的领扣:“贾德鲁遵循了让长官的教诲,我却可耻地当了缩头乌龟。” “您何必妄自菲薄呢?” 诺盖斯摆手打断了德内尔的宽慰,随后做出了送客的姿态:“回去报告吧,我愿意配合自由法国的行动。” 德内尔只好离开座位,向诺盖斯敬了一个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法式军礼(尽管这和他身上的美国军服非常不协调),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总督的办公室。 当他离开办公室后不久,就听到北方的炮声逐渐平息了下来。 “看来是成了,将军!”美国少校振奋地起身迎接德内尔。 “是啊。”德内尔也轻松地耸了耸肩,“成了。” 第六章 尘埃落定(4) 告别诺盖斯将军的德内尔一刻也不停留,立刻就要回到第47团的指挥部。尽管没有得到明确的命令,将德内尔送到总督官邸前的来自南锡的中尉还是自告奋勇,要亲自驾驶摩托车将这位自由法国的将领送到盟军那边,以免盟军的一个准将和一个少校竟然要屈尊步行返回。 “上级不会为这事训斥我的。”南锡中尉非常自信地对德内尔说,德内尔为此掏出了一盒未开封的骆驼烟作为感谢。 于是德内尔只用了十分钟便回到了第47团的团部。 他抵达祖拜尔寺时,兰德尔和韦伯正坐在正门的台阶上紧锁着眉头吸烟。二人一听到摩托车声靠近就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正看到神色轻松的德内尔和情报官坐在摩托车上向他们招手。 “怎么样,将军?”兰德尔迫不及待地问道。 “诺盖斯将军已经向巴顿将军派出了停战的使者,卡斯巴要塞和利奥泰机场都停止了抵抗——战役结束了。” “啊哈!我就知道您能干成!”兰德尔兴奋地挥舞了一下拳头,“必须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全团!” 德内尔本想建议兰德尔最好等巴顿下达命令后再通知下去,但他根本想不到任何巴顿拒绝接受停战的可能,也就没有多此一举地劝阻。意识到尘埃落定的他只觉得两个月来的疲惫一齐涌上来,眼皮止不住地打架:“让我睡一觉吧,战友,我顶不住了,有什么事叫醒我。” 他靴子也不脱,直接上了床,然后将两只脚伸到床沿外睡觉。只是这一觉只睡了两个小时,就被47团临时分配给他的勤务兵叫醒了,然后他就从兰德尔那里得知了一个令他一脸懵的消息:“巴顿将军下令继续作战。” “为什么?” “因为维希海军还没有投降。” 德内尔猛地掀开被子,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诺盖斯将军的特使难道没将米舍利耶已经毫无威胁的事告诉巴顿将军吗?!” “我不清楚,将军。”兰德尔神情茫然,不知所措,“巴顿将军还下令,说如果明天早上还得不到海军投降的消息,特混舰队就将港口夷为平地,然后轰炸卡萨布兰卡。从直布罗陀调来的p-40明天上午就能到,可以配合海航一同实施轰炸。” “……” 德内尔疲惫地揉了揉脸颊,翻身下地后立刻以私人的名义向巴顿发了电报,向他说明了维希舰队的情况,并随即要求巴顿慎重考虑与摩洛哥法军的关系,过于苛待未来的盟友对战胜德国的伟大事业没有任何好处。 尽管相当不喜巴顿,但德内尔知道站在他的立场上,要求卡萨布兰卡所有守军全部放下武器并不算过分。 因此他向巴顿提出一个折中的法子,那就是如果米舍利耶坚决不肯放下武器,那么就由他和诺盖斯将军出面,让非洲战区的海军官兵(他们已经没有船了)通过第47团防区撤到卡萨布兰卡以南,然后再经由中立国西班牙回到维希控制区。 德内尔提的办法并非他的创造,这正是一年多以前叙黎战役时英军与维希军队达成的秘密协议中的内容。 在那时,英军对维希军队的处理方式是戴高乐和他极力反对的,他们一致认为如果放走这些人,他们将来会不得不再次和盟军作战,到那个时候,不仅盟军会付出许多无意义的牺牲,他们自己也将再走一遭鬼门关。如今北非的战斗恰恰证明了戴高乐的远见卓识,北非法军四分之一的兵力正由这些人构成。 但此一时彼一时,英军当时要放走的足足有两万人,但德内尔现在打算放走的只有一百多人。凭借如此微不足道的兵力,他们即使被放回法国也不会对盟军的战略造成太大的损害,但盟军却能因此获得维希军队的尊敬和服从,而这正是盟军整合北非法军和动员法国侨民必不可少的。相比之下,叙利亚和黎巴嫩就没有多少法国侨民可以动员。 在电报的最后,德内尔表示这个提议是避免盟军与当地居民结怨的最后方法,在局势无可挽回之前,他愿意再次前往总督官邸同诺盖斯沟通,尽最大努力敦促米舍利耶放下武器。如果尝试失败,他才会提出这一解决方案。 半个小时后,巴顿又一次不出意外地同意了德内尔的请求。于是德内尔再次叫上“原班人马”,再带上一部电台和一名发报员,举着白旗开车进了城。他们途中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就像出入自己的阵地一样长驱直入来到了总督府门前,迎接他们也还是贝蒂上校。 “您还是代表自由法国而来?”贝蒂上校神情复杂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德内尔。 “不是的。”德内尔坦诚回答,“我这次是作为盟军西部特遣军副司令来和诺盖斯将军商议。” “您是西部特遣军的副司令?!”德内尔的话令贝蒂上校吃了一惊,“上次来您怎么不说呢?” “上次我不是以那个身份来的。” 此言一出,德内尔和美军代表便立刻见证了一场前倨后恭的滑稽戏码:贝蒂上校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内由僵硬转为温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谄媚。 随德内尔一同前来的美军代表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德内尔则故作平静地接受了贝蒂上校的引导,这次美国代表倒是和德内尔一同见到了诺盖斯本人。诺盖斯起初确实带着几分火气,只是这些火气随着德内尔如实向他描述了巴顿是个怎样的狠角色而烟消云散了。 巴顿不是针对法国人,这个混不吝对谁都是这样,在言辞上,他对待法国人甚至比对待同僚要更加客气。德内尔听到了巴顿说过好多次“狗娘养的陆军部”和“狗娘养的海军”,但却没有一次听到他说“狗娘养的法国人”。 至于巴顿有没有背着他骂过法国人,德内尔便一无所知了,但即使巴顿在背后骂了,那也是也给了法国人相当的“礼遇”——他在骂陆军部和海军的时候可是当面骂的。 法国人就是这样好面子,只要解决了“荣誉”的问题,他们其实相当通情达理。经过德内尔的解释,诺盖斯将军很快对巴顿将军的决定表示理解:“我明白,巴顿得为他的部下负责,请转告巴顿将军,我将全力说服米舍利耶海军上将。” “我方亦不希望与英勇的法国守军再发生冲突,如果您有需要,请尽管开口,凡是不违背盟军战略与政策的,我们一定全力满足。” 说完这句话,两位盟军代表便同诺盖斯握了手,随后便干脆在总督府等候,官邸的厨子甚至还招待了两名军官一顿相当体面的法餐,士兵也吃了顿好的。 只是美国情报官对这顿饭并不太满意:“我总感觉我没吃饱,将军,法餐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我尝不出他做的味道怎么样,但是从这个菜量上看,厨子做的挺正宗。”德内尔无可奈何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军队巧克力,递给了美国的情报官,“今天真是忙疯了,我都忘了问你的名字。” “我叫唐纳德·里维斯,将军。” “那么,里维斯少校,你今天看到的法餐实际上源自凡尔赛,比起口味和数量,太阳王时代的贵族更注重彰显自己的地位。看看我们面前的这一摞空盘子,你就能想象得到一顿法餐的耗费……正常法国人不会这么个折腾法,毕竟这么多盘子碟子最后还得自己刷。” “那么法国人平日里吃什么呢?” “就是……各种蔬菜、煎肉、香肠和汤之类的,偶尔也吃点蛋糕,喝点汽水,或者吃一点刻板印象中法国人该吃的烤牡蛎、炸蜗牛。”德内尔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只能尽量多说话来保持清醒,“像我自己就挺喜欢吃一个小店摊烙的馅饼,牛肉洋葱馅饼一法郎两个,鸡肉的一法郎三个,非常实惠,味道又好,嚼一口满嘴流油。” “您说的我都想去尝尝了。” 德内尔平静地说道:“到时候我一定带路。” 两人聊了许久,一直也收不到答复,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德内尔的睡意早就因焦虑而全无踪影。到凌晨一点,里维斯已经熬不住,在沙发上将就着睡着了,德内尔却还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 他想到了战前的生活,想到了那家开在维克多·雨果街和哥白尼街的十字路口附近的馅饼店,那里正是他送信的必经之路,所以他几乎每个周六都会买十二个各种馅的馅饼,罗贝尔、泰勒,当然还有薇尔莉特,每人三个小馅饼,再加点别的菜,就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周末晚饭。 可是德内尔总是在他们面前摆着一张该死的臭脸,他真是一个可悲到极点的混账东西!哪怕只是为了让他们开心一些,他也该笑一笑的啊!妈的,自己这个混蛋!明明在戴高乐、艾克和士兵面前都能谈笑风生的,为什么要把最糟糕的一面留给他们,尤其是她呢?! 正在此时,有人敲响了休息室的门。德内尔立刻终止了胡思乱想,低声道:“请进。” “将军,少校。”一名法军少尉向两人敬礼道,“诺盖斯将军通知您,卡萨布兰卡所有武装力量都已停止作战。” “终于……” 德内尔叹了口气,随即起身叫来电报员向巴顿发报。 1942年11月11日上午六点十分,巴顿接到拉巴特总督府发出的电报,六点三十分,摩洛哥法军的代表正式递交“停战书”,巴顿和休伯特叫停了原本应在七点三十分发动的进攻和轰炸。 摩洛哥的战事自此尘埃落定。 第七章 统一(1) 诺盖斯将军再次派出停战代表时,德内尔的车就跟着代表座驾。两辆汽车左车头灯处都挂着一面白旗,右车头灯则分别挂着法国和美国国旗,向北穿过卡萨布兰卡城区,赶往位于费达拉海岸的登陆指挥部。 维希代表将停战书(包括海军在内)递交给巴顿时已是六点半,尽管巴顿第一时间就叫停了陆军的战备工作,并向休伯特上将的旗舰奥古斯特号发报取消轰炸,但轰炸还是差一点就实施了。德内尔甚至都能通过望远镜看到,那些战舰上起飞的野猫战斗机将炸弹扔到水里,然后返航。 再过十几分钟,这些两三百磅的炸弹就会扔到卡萨布兰卡的街上——德内尔甚至懒得问巴顿此举有没有得到艾森豪威尔的同意。 为盟军夺下了卡萨布兰卡的巴顿将军如今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他衣着光鲜、声如洪钟地安抚前来递交停战书的维希代表,时不时发出一阵大笑。与他相比,瘫在椅子上强撑着的德内尔简直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棺材瓤子,实在没有几分将军的样子。 巴顿和维希代表聊了颇长的一段时间,在最后还邀请卡斯巴和利奥泰机场的法国军官中午到他的指挥部来聚餐。等维希代表离开之后,巴顿才回头半是歉意半是炫耀地对德内尔说:“昨天晚上的事实在抱歉,但当时局势对我军极为有利,我不能坐失良机,我相信你懂得卡巴斯要塞对我军的重要性。” 巴顿这话貌似直爽,相当符合他铁腕将军的特点,但细思之下,话里似乎包含着两层更深层的意思。其一是推责,所谓“机不可失”;其二则是争功,虽然德内尔的劝降是守军放下武器的直接原因,但夺取卡斯巴要塞当然是一次极为有利的助攻——甚至可以说,拿下要塞之后,即使德内尔不去劝降,第2装甲师和第3步兵师也已转危为安了。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巴顿攻克卡斯巴要塞在前,诺盖斯下令停战在后的基础上。可据德内尔所知,情况恰恰相反,昨晚诺盖斯下令要塞和机场停止抵抗时他就在现场,如果要塞已被巴顿夺下,那诺盖斯何必多此一举下令要塞停止抵抗? 但德内尔并不想和巴顿争执,巴顿想要战功、荣誉和晋升,但这些他都不在乎(美国人也给不了他这些)。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巴顿:“你做得对,乔治,攻克卡斯巴要塞是占领摩洛哥关键中的关键。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干,只是下次你得更重视后勤啊。” 他不仅将拿下卡萨布兰卡的功劳完全让给了巴顿,还帮巴顿洗脱了坑害他的嫌疑,实在是大度到了极点,巴顿对这个回答不可谓不感激。虽然他最后吐槽了巴顿一句,但这只是私下的告诫罢了,不可能有人拿他的话为借口攻讦巴顿。 德内尔强打精神,从巴顿这里了解了一下西部特遣军和第34特混舰队的情况,他从中得知,巴顿攻克卡斯巴要塞靠的是命令达拉斯号轻巡洋舰冲滩,进而借助其十门高射速的152毫米舰炮彻底压制住要塞守军,这才最终拿下要塞。 这充分说明了巴顿绝不是个泛泛之辈,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海军轰炸陆上目标最大的问题,然后又迅速找出方法并下定决心克服,这种变通能力正是一名出色的将领所必须具备的。 这令德内尔的心稍微好受了些,巴顿这家伙虽然手段糙,但至少能想办法打赢,而打赢才是一切战争行为的根本目的。更何况,德内尔暂时看不到美军中有才能足以替代巴顿的将领,他拼命攻击巴顿只会让事情更糟。 算了,德内尔最后暗自叹气,如果无意义的损失太多,美国人自己肯定会想办法对付巴顿,我一个外国人操什么心。 想到这里,他便向巴顿告退,在指挥部里找了间卧室补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半,德内尔走出房间,发现休伊特上将也在。 “休息得怎么样,让?这次真累坏了吧。” “承蒙关心,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 “那就好,我们现在又遇到新的问题啦。” 休伊特貌似轻描淡写,实则非常焦虑的表情令德内尔深感不安,他立刻问道:“怎么了?” “伦敦送来可靠消息,德国潜艇马上就要到了,但是我们还有1.1万吨物资和两千士兵还没有卸下来。” 然而这还不要紧,真正要命的是,满载援军和物资的支援舰队已经从肯特出发,预计明天夜里就能抵达。就目前港口的吞吐量来看,这批船队绝对会拥塞在港口外,成为德国潜艇的上好靶子。 “明天?” 德内尔愣了一下,按照他的计划,援军不是应该在盟军疏通了港口之后再从伦敦启航吗?想到这里,他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一眼休伊特,休伊特一声不吭,只是瞟了一眼一旁的巴顿,意思不言自明。 “不能让支援舰队先回去吗?” “做不到。”休伊特摇头否定道,“支援舰队出发之后,海军部就调整了时间表,现在不列颠的几个大港口肯定已经被运输船塞满。更何况,舰队返程也有遭遇德军潜艇伏击的风险——其实根本的问题就是,我们所需的运输船数量已经大大超出了海军护航能力的上限。” “海军不是有那么多驱逐舰和护卫舰吗?”一旁的巴顿问道。 “总量是不少,分摊到各处就捉襟见肘了,而且不是所有的驱逐舰和护卫舰都能有效反潜,很多旧舰的声呐非常落后,甚至干脆没有。” 德内尔略一思索,只能得出一个无奈的解决办法:“所以只能想办法迅速卸货了。” “没错。” “那咱们分工协作。”一旁的巴顿猛地起身,开始想方设法给自己的操作擦屁股,“我管着陆军,海军上将管着海军,让去港口协调,怎么样?” “没问题,我马上动身。”德内尔立刻答应下来,“还请休伊特将军给我派个带电台的联络组,乔治也给我抽调一个精力最充沛的营,我再拉上几个旧友协调和法军的关系,一块组一个指挥小组。美国方面如果在港口上有什么力量,也请让他们联系我,咱们争分夺秒,一定尽快干完!” 大敌当前,德内尔的要求立刻得到满足,一个小时后,换回了法国军装的德内尔便率领着由五十多辆卡车组成的庞大车队,驶过像搁浅的鲸鱼一样横在海滩上的达拉斯号巡洋舰,驶过一排排正向墓坑中撒石灰的美军士兵,驶过一群又一群在废墟间翻检着破烂的摩洛哥人……开进了卡萨布兰卡的特兰斯佛赛尔港。 当德内尔下车走向仍在戍守港口的法军士兵面前时,法军士兵下意识地立正向他敬礼,他也一丝不苟地回礼,其神态自然得就像回到自己的驻地一样:“盟军现在要接管港口,我已经同诺盖斯将军打过招呼了,你们接到通知了吗?” “没有,长官。”为首的军士半开玩笑地回答道,“不过你们是占领军,你们说了算。” 德内尔一拍军士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便带人接管了港口的了望塔充作指挥部。但他和海军军官里亚尔少校登上了望塔环视四周时,就发现这座特兰斯佛赛尔港的情况非常糟糕,不但臭气熏天的垃圾一望无际、随波起伏,而且港口淤积严重,很难停泊吃水五米以上的船只。 他立刻叫来看守港口的军士询问情况,那个军士却给出了一个令他哭笑不得的答案:“这个地方一直被用作垃圾场,卡萨布兰卡人出海主要用费达拉港口,就是你们已经占领的那个。再就是特兰斯佛赛尔港再往南有个小渔港,容纳不了太大的船只。” “渔港?”德内尔略一思索,“那必然有很多小型渔船和渔民吧?” “是不少,得有个几十艘吃水百来吨带发动机的渔船,至于浆帆动力只在近岸捕鱼的小舢板就更多了,渔民肯定也不会少。” “我这就去看看。” 鉴于当下他还不能确定小渔港能容纳多少货轮,所以他只是让士兵们原地休息吃饭,自己带上海军的军官和几个警卫乘车前往渔港查探情况。 那个渔港距离特兰斯佛赛尔港并不远,根据里亚尔少校的说法,海军起初把这个小渔港当成了港口的附属,也给分配了几十吨航空炸弹。幸好双方议和得及时,千钧一发之际,野猫编队中止了轰炸任务,不然大量平民伤亡将不可避免。 “有条长栈桥,虽然是供渔民在两侧停泊用的,但是尽头或许能停靠大型货轮。不过具体水文条件如何,有没有暗礁,还得问问当地人。” 两人正在说着,几个孩子打闹着从他们面前跑过,一个健壮的渔村悍妇拎着扫把骂骂咧咧地追在这群孩子后面:“别跑,你们这群欠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莫里斯是被你们怂恿着去偷鱼糕的!那个小鳖孙都不知道那个东西能吃!” 这个满嘴污言秽语的悍妇令德内尔精神一阵恍惚,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如此“接地气”的法语了。 他郑重地摘下帽子,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口土到极致的里昂方言,问那个悍妇道:“大姐,这边管事的在哪儿?” 那悍妇放下扫把,给德内尔指了大致方位,然后又忙着收拾熊孩子去了,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德内尔手上捏着的军帽上有多么花哨的金线刺绣。而德内尔也不以为意,又将准将军帽戴回了头顶,然后继续前进。只是刚迈开步子,他就看到一个两岁左右的法国男孩瞪着一对可爱的大眼睛盯着自己看。 他笑着对着男孩招了招手,那个男孩竟然对他敬了个礼,德内尔惊喜地整理衣着,然后立正回礼,好似面对上级一样。见到这一幕,他身后的几个美军军官都忍不住微笑起来。那个男孩也十分快活地站了起来,对着他在屋里忙活的母亲大声喊道:“妈妈!妈妈!刚刚法国将军对我敬礼啦!” “嗯,你再等等,拿破仑马上也要来给你敬礼啦!” 听到这母亲打趣的话,所有懂法语的美国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但德内尔的表情却变得严肃,甚至惶恐。这个声音……似乎熟悉得过分些。 来自屋外的笑声催动着母亲到窗边来查探情况,那位母亲探出头,立刻看到了伸手揪着衣襟,正患得患失望着窗口的德内尔。 母亲手中的搪瓷盆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师父!” 德内尔早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流着眼泪傻傻地笑着。 第七章 统一(2) 不同于惊喜到呆傻的德内尔,泰勒在摔了个钢盆后立刻反应过来,以令在场美军官兵惊诧莫名的灵巧身姿翻越了窗台,从五级台阶顶端一跃而下,然后紧紧地抱着这个宛如自己父亲的瘦削男人痛哭流涕。 德内尔这才稍稍回过神来,于是立刻无比庆幸地伸出手臂将泰勒搂入怀中。他不只庆幸能和泰勒在这里重逢,更庆幸自己和诺盖斯将军及时打消了美军的轰炸计划,否则泰勒恐怕就要消失数十吨航空炸弹之下了! 想到这里,德内尔后怕得语无伦次:“太好了……万幸……真是太危险了……” 亲人重逢的感人一幕深深打动了在场的美军官兵,没有人愿意出声打断他们。只有小克吕尔越来越不耐烦:“妈妈,他是谁啊?” 德内尔和泰勒立刻放开了彼此,猛地朝小克吕尔扑来,这一反常举动将这个不到三岁的小娃娃吓得不知所措。小克吕尔惊慌的表情总算让德内尔冷静了一些——仅仅是一些罢了。 “这就是你爷爷!”泰勒激动地抱起小克吕尔看向德内尔,“快问好啊!” 德内尔擦去眼泪,期待地看着孙子的眼睛,但小克吕尔却对祖父的热情无动于衷:“你不是说我爷爷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男子汉吗?男子汉怎么会哭鼻子?” 德内尔先是一愣,然后放声大笑起来:“我怎么会是最勇敢的男子汉呢?比我更勇敢的人还有好多呢!” “妈妈骗人。”小克吕尔意兴阑珊地背过身去,将后脑勺留给了自己的祖父。 泰勒哭笑不得地骂道:“你这臭耗子!算了,我们马上就要开饭了,让你祖父也来吧!” “先不忙。”德内尔收拾了一下心情,然后温和地对泰勒说道,“我有数不清的话要和你们倾诉,我猜你们也是这样。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有一个严峻的考验在等着我们——我必须马上找这个港口的代表聊聊。” “既然如此,我带你去找桑切先生!” “那样最好不过。”德内尔对泰勒点点头,然后转身换成英语对身后的美军官兵说道,“跟我来,战友们!(英语)” 与桑切的交流比德内尔预想的还要顺畅。这位即使不算是掌控,也称得上对渔港有着巨大影响力的马赛人正是“统一抵抗组织”在卡萨布兰卡的总负责人。而这个“统一抵抗组织”(mur)正是由让·穆兰(自由法国抵抗运动总负责人)将三个南方抵抗组织——“解放”、“抵抗”和“自由射手”——捏合成的,正因如此,“戴泽南准将”这个名字对桑切而言可谓如雷贯耳。 所以当德内尔摆明了身份,并请求得到他的协助时,他第一时间就答应了下来,并旋即派遣家人和佣人通知渔港内所有船主到他的住处碰头。 ………… “栈桥尽头水深有七米,把栈桥上的东西清一清,吃水六米、载重三四千吨的货轮靠上去不是问题,但是只能靠一条船,两边靠都不行。而且栈桥太窄也上不了大型器械,人工卸这几千吨物资可不简单。” “我们可以从小船到大船连起来,搞出一个浮动的栈桥,这样还能再容纳一条差不多吨位的货轮。” “弄出来临时栈桥又有啥用?人一条一条船爬,那得费多大劲?卸不下来多少的。” “如果实在来不及,可以先让货轮冲滩,然后再慢慢卸货嘛,德国人的鱼雷总不能击沉已经搁浅在沙滩上的货轮吧?这样等将来有条件了,或许还能封闭水密仓拖走维修,总比直接沉到海底彻底完蛋好。” “哎!老皮埃尔这主意好像可行哈?不愧是在鱼雷艇上服役过的老水手!” 港口的水手和渔夫们吸着德内尔送给他们的美国烟,在昏黄的灯光下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卸货的方案,德内尔则坐在桌子中央,飞快地用钢笔记录着谈话的要点,并且时不时就某些具体的问题发出提问。 他的提问并不总能得到确定的答复,毕竟这些港口讨生活的人们并没有长时间卸过弹药和枪支这一类的货物,只能根据德内尔的描述大体估量,因此他们有时还会自己产生分歧。不过问题不大,德内尔和美国海军少校布莱尔·亨特分别计算两个极值。 “码头看过了,将军。”二级军士长小跑着来到德内尔身边报告道,“卡车只能通过一辆,吉普倒是能两辆并排。(英语)” “那就调二十辆吉普车,一路进一路出。不好调头就不要掉头,倒着开进去,装完货直接向右一打方向盘往外出。(英语)” “明白了。” 烟气缭绕之中,德内尔的大脑快速运转,全力计算着港口的吞吐能力。临近六点的时候,德内尔终于综合了众人的意见,拿出了一个大致的计划,并且定下了目标:“明天咱们最少要卸三千吨,最好能卸八千吨货物,这样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即使明天只能卸三千吨,算上费达拉港口的吞吐量,卸光货物也不很难,唯一的问题在于德国人能不能给盟军留出足够的时间。 如果在卸货过程中,德国人把停靠在栈桥末端的货轮击沉了,那德内尔只能采取那位退役的鱼雷艇水手的建议,让剩下的船只直接冲滩再说了。 “既然栈桥是整个卸货过程的瓶颈,那就要保证其他环节的畅通。”德内尔将整理好的两份计划书收起,命令拉特尔特军士长将其中一份交给休伊特上将,同时将另一份交给亨特少校,“你是海军的军官,码头上的事你抓总。卸下来的物资存到哪里,怎么分类,怎么保护……这些一会我先去侦查,都确定好了我就让人叫你也过去看看,也好对整个流程都有数。(英语)” “是,长官。(英语)” 德内尔给了他一个勉励的微笑,然后换成法语转向了桑切:“至于港口,桑切先生,我需要您派出至少三名可靠的引航员引导货轮靠码头,以及在危急时刻引导它们冲滩。他们最好懂英语,至少法语要说得好。” 桑切当即点出了三个人的名字,德内尔立刻向他们许诺了高达一百美元的奖赏,三人闻言立刻干劲满满地跟着拉特尔特军士长动身前往费达拉港口。随后面对着在场众人期待的眼神,德内尔也并没有让这些劳工失望: “明天参与卸货的所有人照美军远征军士兵战时待遇发放薪水,一整天干下来的人拿两美元二十美分,工资日结,伙食军队管,万一受伤,也由军队治疗。虽然大家明天都在岸上,不太可能遇到什么危险,但我还是提前说明,只要发生意外,无论缘由是什么,一律算作阵亡。你们不必担心盟军能否兑现我的许诺,我是西部特遣军的副司令,说话管用。” 日薪两美元二十美分,约合五十法郎,这样的活在巴黎都有的是人抢着去干,更别说在卡萨布兰卡了,众人闻言无不踊跃。而德内尔还给出了一些优渥的附加福利:“这个港口主要经营什么?” 桑切先生回答道:“当然是鱼了,浅水鱼居多,龙虾牡蛎什么的也有,还有一些其他的海产,诸如咸鱼干、罐头之类的……” “现在库存还有多少?” “因为前不久政府禁止渔船出港,所以库存剩不太多,活鱼只剩三吨多了。” “全拿出来。”德内尔当机立断,“让港口上所有的妇女用军队的面粉给男子汉们炸鱼吃,账单直接报给我,我去找巴顿将军报销——价格别太离谱就行。” “谢谢您,将军。”桑切当然听懂了德内尔让他稍微将价格往上提一提的暗示。 “很好,那么事不宜迟,请您派人带我去看看你们的干货仓库。” “我们的仓库应该装不了几千吨的物资,不过附近有块很大的空地,是一个废弃的马场,或许可以容纳不少物资。” “都看看去。”德内尔立刻下定了决心。 桑切于是亲自给德内尔引路,德内尔则叫了一辆卡车和吉普车同行,以便熟悉路况,从而利用自己多年的邮递员经验掐表规划物流。 两人一直忙碌到七点半才返回桑切的住处,而泰勒早就为饥肠辘辘的二人准备好了相当丰盛的晚饭,全是各种各样的海鲜。饭桌的中央还有个碟子,上面盛着一团看上去黑乎乎,闻起来臭烘烘的食物。 桑切面带微笑,诚恳地向德内尔推荐这道名为“鱼糕”的当地特色美食。德内尔也不见外,直接用勺子挖了一块填到嘴里:“口感不错。” 桑切见状惊讶不已:“我还担心您吃不惯这么重口味的食物呢。” 德内尔笑了笑,正要向桑切解释自己是如何因丧失味觉而百无禁忌的,却突然听到东北方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他立刻放下勺子起身,走到屋外向费达拉方向眺望,只见半个天空已经被火光染成橘红色。 “一定是威努斯基号邮轮。”德内尔沉声说道,“其他船烧不了这么猛。” 德国潜艇一共打了六发鱼雷,最终有三发命中了锚地中的美军运输船,冲天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动了正在庆贺“巴顿五十七岁生日”和“协约国战胜二是四周年”的美法两国将校,这场“全鸭宴”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诺盖斯一离开宴会厅,就对米舍利耶吐槽:“这群美国人真是沉得住气,自己办庆功会大吃大喝,倒让一个法国人为他们的后勤操碎了心。” 米舍利耶只能无奈地摇头。 第七章 统一(3) 德内尔在卡萨布兰卡的渔港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海面,立刻认清了自己对此完全无能为力的现实,于是就回去继续吃饭。他匆忙填饱了自己的肚子后,仍然顾不上享受天伦之乐,他必须亲自检查随他而来的第三步兵师官兵们的扎营情况。 他巡营归来已是夜里九点半,孙儿让·雅克早已回到自己的小床上熟睡,泰勒尽管还在在饭桌旁等他,但也托着腮昏昏欲睡了。德内尔见状愧意顿生,只能轻声对泰勒说道:“今晚先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还得大干一场,估计得到后天,咱们才能有时间好好说说话,唉……” 泰勒显然看出了父亲的愧疚,她揉揉眼睛笑道:“那有什么要紧的,爸爸,我们分开了那么久,也不差这么一天两天了。更别说我们能再见面,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话一出口,泰勒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德内尔也再度红了眼眶:“是啊,我们已经足够幸运了。” 正在此时,围着灰格子围裙仆人来到了客厅中提醒德内尔:“将军,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有劳,请稍后。”德内尔收敛心情,向那位摩尔妇女微微躬身示意后,又转头对泰勒说,“明天我再忙一天,后天一定陪陪你们——特别是带你们去照相,唉,小克吕尔都长这么大了,他爸爸还只见过他刚出生时候的样子,现在更是连照片都没了。” 听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名字,泰勒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罗贝尔……罗贝尔在伦敦吗?他还好吗?” “他一切都好,不久前我还收到过他的信,他想你想得要命。不过他现在不在伦敦,而是在莫斯科。” “莫斯科?!” “嗯。”德内尔点点头,“他在去年七月份就去了苏联,彼时我们与唐宁街近乎决裂,戴高乐将军便将他们四个飞行员派驻苏联,计划以罗贝尔为指挥官,在苏联组建一个飞行大队以坚持抗战。只是后来法英关系缓和,我们把这个事搁下了,于是现在就剩罗贝尔一个人还在苏联战斗。” “其他人都阵亡了吗?!”泰勒顿时慌了神,25%的生还率对她而言实在是过于恐怖了。 “不不不,他们无人阵亡,都是受伤后就返回埃及了,过些日子你还有机会见到他们呢。” “那就好,那就好……” “放心了,罗贝尔现在已经是一名空军指挥官了,不会频繁升空作战的。”德内尔温言劝慰道,“总之,今晚先休息吧,后天咱们再正式庆祝一下。” 不过第二天的卸货倒并没有德内尔预计的那么紧张,这还要“感谢”11日晚上来锚地偷袭的德国潜艇。盟军一条运油船被命中殉爆,燃烧的燃油还将距离该船三公里的另一条装满弹药的货轮引爆,共有接近五千吨物资因此化为乌有——而盟军滞留在海上的物资总量也只有1.1万吨。 因此,分给渔港这边的只有一条两千吨的运输船,用十辆吉普车卸了一上午就完活了。到下午两点,德内尔便能安然与海军的亨特少校在马场那堆积如山的物资前总结经验了。 说实话,德内尔在知道巴顿和休伊特昨晚把运输船仍在海面上不管,还在开什么宴会的时候,内心实在有些不满,因此忍不住对着亨特少校抱怨了几句。他的火气这倒不是因为心里不平衡,而是出于两人神经大条的不解:那1.1万吨货物倒还好说,美国人财大气粗,全损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海上还漂着两千多陆军官兵呢! “可是,晚上怎么停泊运兵船呢?。”海军的亨特少校尽管也很不爽,但还是出于回护本国军队的目的,为两位美国将军辩解了几句,“解除灯火管制似乎会使目标处在更危险的境地中。” “没必要解除灯火管制,咱们还有那么多登陆艇呢,让那些士兵自己乘登陆艇上岸不就好了。既然城区并没有施行灯火管制,士兵们完全可以以此为参照随意登陆,只要上了岸,哪怕建制散了,总胜过下海喂鱼。” “也是。”亨特少校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说美国军队是一支年轻的军队,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这些一点就透的事,美国的将军们经常就想不到。 “两位还在忙吗?” 德内尔闻言愣了一愣,随后便和亨特抬起头,正看到牵着小克吕尔的泰勒已经进入了马场入口,正站在看台上向二人招手:“饭已经好啦,爸爸!快来吃饭吧!” “这就来!你们先走!”德内尔给了泰勒一个温暖的笑容,等母女二人转身离去后,他的笑容立刻消失了,“邓森军士长在哪里?让他跑步来见我。他的排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放无关人员进入仓库重地?!” 得了,问题似乎不止将军,亨特叹了口气,美国军队这烂摊子,非得下大力气整治不可。 ………… “解放卡萨布兰卡,诸位功劳甚大。虽然这样那样的问题还会困扰我们很长时间,还需要我们付出很大的代价去解决,但我确定,我们走在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德内尔不再赘言,直接举起了装着汽水的酒杯:“活下去,别缺胳膊少腿,干杯!” 一场属于第3步兵师基层官兵的微型庆功会就这样进入了高潮,尽管没有酒精(清楚这帮子美国人啥德性的德内尔故意没发),但是有来自家乡的可乐供应,倒也足够官兵尽兴了。而德内尔也识相地祝完酒便走人,这不是他的部队,士兵们跟他也不熟,他这个将军的在场足以让一场宴会变得比葬礼还肃穆。 他还是在桑切家的餐厅和同胞们一块吃饭,只是如今餐桌上除了桑切、泰勒和小克吕尔,还多了一个名叫让·瓦伦苏埃拉(大概率是化名)的法国“摄影师”(至少他自己是这么宣称的)。德内尔和摄影师聊了几句在旁人看来没头没脑的话之后,立刻就确定了此人的身份——来自中央情报行动局的战友。 “设备可靠吗?”德内尔确认道。 文质彬彬的摄影师肯定地点头:“万无一失。” “家里对奥兰的事是什么个看法?” “很难接受,大哥虽然很生气,但形势比人强,只要浪子回头,大哥愿意和他外御其侮。” “吃完饭再详谈吧。”儿媳和孙子这俩无关人员在场,德内尔也不便谈得过深,众人于是再度快活地吃饭。德内尔心疼得注意到,小克吕尔也许是挨过饿,吃饭时的神态堪称凶猛,简直和外面的士兵一模一样。 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娃娃,很容易就吃得肚儿溜圆,吃饱后自然而然便开始央求大人把他抱到地上。 德内尔见状立刻放下刀叉跃跃欲试,他的动作过于热切,以至于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咧开嘴。泰勒当然不会让深爱着他们母子俩的父亲失望:“妈妈正在吃虾,手很不干净,你让你爷爷抱好不好?” “爷爷!”小克吕尔立刻转向了德内尔,“抱我下来!” 德内尔的心都要化了,乐得简直合不拢嘴,故意极正式地对小克吕尔回答道:“遵命,指挥官!” 桑切见状忍不住出言逗小克吕尔:“德内尔将军称您为指挥官,小克吕尔先生,您一定是个元帅。” 谁知小克吕尔不但不高兴,反而奶声奶气地反驳他:“您才是个元帅!” 这句话让几人都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在维系政府所谓的“自由区”,“元帅”通常是菲利普·贝当的专属名词。估计泰勒和小克吕尔在寄居的尼维勒伯爵家没少听主人痛骂贝当,一来二去,小克吕尔就把“元帅”当成个骂人的词了。 “摄影师先生,我想看看您的相机!” “不行!”泰勒立刻呵斥小克吕尔,“不要打扰别人吃饭!” 谁知小克吕尔一脸骄傲地漠视了母亲的话,直接央求起了德内尔:“爷爷你不是将军吗?命令他让我看看相机!” 餐厅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倒真会抓重点!” 泰勒正要轻拍小克吕尔脑袋以示惩戒,德内尔赶忙伸手制止了她,随后便低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孙子说:“这可不行,小克吕尔,摄影师先生不是军人,这里也不是军营,将军可不能胡乱发号施令。” “但在法国,将军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那是错的,我们正要去纠正这个错误。” “可是你不是将军吗?” “我是将军没错,但你的父母可不是。如果我去世了,别的将军不就可以想对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吗?他的孙子可能喜欢你的玩具,然后将军只需要下一个命令,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的火车头了。” “哦……” 德内尔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喜欢小孩子,当年他其实挺犯愁同泰勒、罗贝尔这俩吵闹鬼打交道的,甚至一度认为“养孩子不如养狗”。而如今呢?不要说是自己的亲孙子,就是街上跑着的其他孩子,他们的闹腾总能让他的心情好不少。 可能就是年龄到了吧。 吃完饭过后,泰勒将小克吕尔带走午睡,德内尔终于有机会和桑切、“摄影师”说些正事了。 “戴高乐将军想知道,诺盖斯和米舍利耶对战斗法国是何态度?” “诺盖斯将军比较欣赏我们,并且极为反感达尔朗和吉罗,我认为说服他加入战斗法国的可能性很高。至于米舍利耶,我和他尚且没有任何接触,不过通过与水兵的交谈,我确认了海军上下对英国反感极大,而像‘戴高乐是英国傀儡’这样的偏见在水兵中一直存在。” 摄影师闻言大惑不解:“去年我们和英国人在叙黎问题上都闹成那个样子,这种偏见应该不攻自破了吧?” “大部分水兵,甚至很多海军军官对此都毫不知情。”桑切在一旁解释道,“法国人基本没有听bbc的习惯,自由法国的电台则被维希当局禁止收听,很多水兵对自由法国和戴高乐将军的印象还是40年6月英国袭击时留下的,坦率而言,差到了极点。” “此话怎讲?”德内尔也不太明白,“我记得我们当时的反应也是相当强硬的,而且白厅也承公开承诺了抚恤和致歉,这些都见诸于联合公报……等一下,维希的水兵们也不了解法英联合公报是吗?” “没错。”桑切肯定地回答道,“许多在北非服役的海军官兵都经历过‘弹射行动’,深受信任的前盟友突袭了他们,夺去了他们的舰艇,还将他们关进战俘营饿着。在遭遇背叛之后,他们不仅要忍受饥寒,还要被迫接受英国人狂轰滥炸般的对戴高乐将军的宣传,你们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可想而知了。” “我完全能理解。”德内尔叹了口气,坦诚地发出评论,“换我也不会对自由法国有什么好印象。” 摄影师在一旁颇期许地看着德内尔:“所以,您能促使诺盖斯将军宣布支持战斗法国吗?” “我想我能,但是不值得。”德内尔回答道,“而这也正是我想对戴高乐将军说明的。” 道理很简单,目前美国人铁了心要把战斗法国彻底排除在北非战事之外,如果诺盖斯宣布支持戴高乐,那么美国人、达尔朗和吉罗立马就会联合起来把他架空。 这样的结果对战斗法国而言,除了多了个将军之外并没有什么作用,现在的战斗法国又不缺多个将军带来的这点声望。但如果诺盖斯能留在北非权力中心的同时还与卡登花园保持联络,那么战斗法国就可以借助他对“北非派”(这是德内尔刚想出来的名词)加以影响了。 摄影师将德内尔的建议通过秘密电台发往了卡登花园,只过了一个小时,就收到了戴高乐将军的回复:“戴泽南将军的意见完全正确,中央情报行动局北非分局应照此主张行动。具体细节务必与戴泽南将军商议。请注意尽量减少戴泽南将军与诺盖斯将军的接触。” 是了,诺盖斯是战斗法国打进北非派的钉子,德内尔又何尝不是战斗法国打进美军的钉子呢? 第七章 统一(4) 11月12日下午,德内尔再次前往总督府拜会诺盖斯,“摄影师”扮做他的随从。抵达官邸时,德内尔发现美军对待这位法国宿将还称得上尊重,至少官邸周遭没有明显的遭受监控和管制的迹象。 而据他所知,虽然马克·克拉克将达尔朗架到了北非法军总指挥的位置上(当然这也是艾森豪威尔的意思),但达尔朗住处外围却被美国士兵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克拉克甚至还向这些名为护卫实为看守的士兵们下达了“达尔朗要逃跑就直接开枪”的命令。 本来这些岗哨昨天就已经撤走,但不知怎么,今天又加回去了。 “那是达尔朗自己的问题咯。”将德内尔迎进门的贝蒂上校吐槽道,“即使是待价而沽,像达尔朗这般程度的首鼠两端也实在太难看了一些。从10号上午开始谈判到现在,他一会下令阿尔及尔停止抵抗、其他地区继续作战,一会又下令其他地区也放下武器;一会通电北非法军拥护他为领袖,一会又通电接受贝当元帅的免职……反复横跳到这种程度,我是克拉克我也忍不了。” “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人对诺盖斯将军尊敬有加。”在楼梯间,德内尔特地半是嘱咐半是恭维贝蒂上校道,“您是诺盖斯将军的肱骨心腹,关键时候可一定要劝导将军,现在跟着德国人不会有半分前途可言。” 贝蒂上校郑重地点头,并没有强调他们追随的是贝当元帅而非德国人。因为就在昨天,德国和意大利军队已经以维希政权违背了停战协议为由,将16个师(10个德国师和6个意大利师)开进了法国南部,维希政权就算今天完蛋不了,也肯定活不过明天了。 “虽然贝当元帅昨晚便下令诺盖斯将军接替达尔朗担任北非总司令,但诺盖斯将军没有接受。”敲响办公室的门前,贝蒂还特意嘱咐德内尔道,“米舍利耶上将也在。” 说完,他就敲响了诺盖斯办公室的门:“将军,戴泽南准将已经到了。” “请他进来。” 办公室的门打开后,德内尔才发现,诺盖斯的办公室里不仅有诺盖斯和米舍利耶,还有一张令他厌恶且尴尬的面孔。 之所以是讨厌的面孔而不是讨厌的人,是因为那个他讨厌的人早已作古,而面前的这位只是与那个人长得很像罢了。 是的,办公室里的第三人,就是迪特福利特·布干维尔海军中将。 德内尔不动声色地先向三位军衔更高的将军敬礼。 诺盖斯起初仍旧把德内尔当小字辈,大大咧咧地接受了他的敬礼,在察觉到米舍利耶和迪特福利特都严肃地起身回礼,并主动上前握手之后,诺盖斯才意识到德内尔毕竟是自由法国的核心人物之一,于是尽管慢了半拍,却跟着起身回礼。 “两位海军的将军又不是外人,诺盖斯将军。”德内尔见状便故作熟稔地吐槽诺盖斯,“您何必也跟着这么客气呢。” 他这一句话首先点出海军的将军也是“自己人”,即明确了在场所有人都是法国人的谈话基调,而后又不着痕迹地以一个低姿态强调了他和诺盖斯更为紧密的关系,无形之间消除了诺盖斯、米舍利耶、迪特福利特对他一人的北非法军vs自由法国态势,反而变成了他与诺盖斯对米舍利耶、迪特福利特的法国陆军vs海军态势。 迪特福利特简直无法把眼前这个情商拉满的准将同二十年前那个在最高法院前与数位法国将领针锋相对的愣头青联系起来。而诺盖斯则对德内尔的低姿态不能再满意了:“你这小子,倒反过来揶揄上级来了,这次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代表戴高乐将军,三位将军。”德内尔友善地同三个法国将军笑了笑,直入主题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们原则上赞同战斗法国运动。”米舍利耶也不对德内尔说谜语,直接表明了态度,“但是你们和盟军的分歧仍然没有解决,我们在这个时候表态支持你们,难免会加剧北非局势的混乱。” “确实如此,戴泽南将军。”迪特福利特此时同样以仿佛不认识德内尔的语气阐释现状,“突尼斯对北非的防御至关重要,事实上,诺盖斯将军刚刚就像我们分析了德国可能在突尼斯采取的行动,在这个时刻,我们最好还是不要采取任何可能导致盟军力量分散的行动。我们理解你们对达尔郎和朱安的不满,更尊重——不,更敬佩你们在海外的战斗牺牲,但现在我们必须团结。” “当然,没有什么比团结更重要的了。”德内尔点头肯定道,“戴高乐将军的意思是,只要能坚持抗战,维护法兰西帝国的利益,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包括和达尔郎、朱安握手言和。我们绝不汲汲于拉帮结派,或者和阿尔及尔那个草台班子争权夺利。因此我们所提出的建议就是,请三位将军与我们保持联系,警惕某些野心家可能为谋求前途、洗刷污点或者其他什么目的,而向盎格鲁人出卖法兰西的主权利益的行为。” 米舍利耶和迪特福利特闻言略感惊讶,立刻转身看向诺盖斯,他们从诺盖斯的眼中也读出了欣慰。是的,欣慰。比起至今仍在反复横跳的达尔朗,以及刚刚重返公众视野便张口要求北非盟军(甚至不是法军)指挥权的亨利·吉罗,戴高乐简直大气到宛如圣人。 亦或是另一种可能:即使战斗法国已经得到英苏两大国的承认,但美国人对战斗法国的否定态度已经动摇了戴高乐对这个组织能否延续的信心。 德内尔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位海军将领的怀疑,于是在阐明了战斗法国的立场之后紧接着又补充道:“不过请允许我斗胆发出狂言——不是代表戴高乐将军,而是代表我个人——三位将军恐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和我们团结起来,共同致力于法兰西的光复事业。因为无论是达尔朗上将还是吉罗上将,他们在第三共和国军事力量中的地位都远远高过戴高乐准将,如果他们有领导法国抗战的意志和能力,又何必等到今天呢?” 德内尔对达尔朗和吉罗的评价丝毫称不上客气,身为陆军将领的诺盖斯对此并无反感,但两位海军将领的反应却有所不同。迪特福利特无奈地闭上了眼睛,而米舍利耶却不由为达尔朗辩护道:“您可能误解了达尔朗上将,他是一位尽职尽责的海军军人。” “希望如此吧。”德内尔淡淡地说道。 在会晤的最后,德内尔将摄影师介绍给了三名“战斗法国的同情者”,随后便辞别他们,径直回到了泰勒和小克吕尔的身旁。德内尔用了美国人给他发的一整个月的薪水和补贴,请了一位真正的摄影师,为他们在卡萨布兰卡的海边拍了一大堆照片,然后争分夺秒地洗出来,再通过盟军的邮政系统加急发往德黑兰。 接收人正是即将带队前往莫斯科的马塞尔·阿尔贝特中尉。 “这是啥?”一个星期后,阿尔贝特一脸懵懂地从上级手中接过一个包裹着牛皮纸的长方体物件,“戴泽南将军……让我给罗贝尔捎去块砖头?” “什么砖头,这是照片!” “好家伙,我这辈子都没拍过这么多照片!” 第八章 盟军的幸运月(1) “冰火两重天啊,兄弟们。” 运输机的螺旋桨吹开了附在跑道上的雪一般的尘土,舱门还没有打开,机舱里的乘客就仿佛感受到了刻骨的寒冷。然而这只是错觉而已,莫斯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他们刚刚航行过的六千米高空温度更低,虽然机舱不可能和外头一个气温,但也暖和不到哪里去。 “你看到咱们那个出息的克吕尔中尉了吗?”杜兰往手上哈着气,半蹲着从舷窗里往外看。 阿尔贝特又一次贴近了舷窗,却只看到了一排身着绿色军大衣和蓝色马裤的红空军官兵,并没有任何法国飞行员的身影,于是便回答道:“没有。” “他会不会穿着俄国人的军装?”三剑客之一的勒佛维尔也从后座探头过来。 “今天这么正式的场合,怎么可能?”阿尔贝特刚反驳了他的好友。指挥官普利肯少校便对着飞机上所有的旅客们下达了命令,“收拾行李,出舱。” 机舱里十三个法国飞行员闻言霍然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各自简朴的行囊,然后在机舱中间列队。站在队列最前的阿尔贝特回望一眼,然后便打开了飞机舱门。 一阵猛烈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伴随着寒风的还有马赛曲的乐声。比起上次他们四人到莫斯科时那冷清的场面,这次迎接仪式可正式得多了。这一方面是因为本次战斗法国共派遣了十四名飞行员和四十多名地勤人员,足以组建一个完整的飞行大队,另一方面则是法国人已经在战斗中赢得了苏联人的尊重——无论是在海外的,还是在苏联的。 说起法国人给苏联人留下的良好印象,就不得不提到在苏联英勇战斗了接近一年的罗贝尔。阿尔贝特确实想不到任何罗贝尔身体健康却不来迎接自己这些战友的可能,这个“亡命徒”莫不是又受伤了? 这种猜测让他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只是这阴影很快便被一句狂风般的、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祝您健康!(俄语)”吹散了。 发出这句俄式问候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红空军军装,胸前佩戴者醒目的红旗勋章的罗贝尔·克吕尔。 面对愕然的新老战友,罗贝尔面带微笑,重又换上了巴黎腔法语:“欢迎战友们的到来!” 尽管惊讶,普利肯少校并没有在苏联指战员面前表现出来任何异常,只是礼貌地对这位王牌飞行员致以问候。在普利肯少校之后,暂时丢下行李的阿尔贝特立刻走到罗贝尔面前,罗贝尔见状,也默契地摘下碍事的大檐帽,和自己的老朋友行了亲昵的贴面礼。 “看到你还活蹦乱跳的,真是太叫人高兴了!”阿尔贝特挽着罗贝尔的手说道。 “我也是!你的腿好了吗?” “没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啊!” 鉴于红空军的干部以及空军报的记者都在一旁等候,两人并没有寒暄太久,罗贝尔便让到一边,让罗贝尔同红空军的干部和记者握手,自己则跟在普利肯和阿尔贝特身后以备“不时之需”。结果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需要上场了,普利肯少校完全不懂俄语,只能靠随队的翻译同苏联人交流,而老战友同样听不懂红空军军官库兹涅佐夫少校的提问,只在那一个劲的“Дa,дa”。 库兹涅佐夫少校问他有没有做好战斗准备,回答“是的”没啥问题,但第二个问题是“你们有什么特殊的需要吗?”,再回答“是的”可就驴唇不对马嘴了。 明明去年离开苏联之前,阿尔贝特还表示回到北非后要勤学俄语,结果快一年过去了,他的俄语甚至倒退到了连去年都不如的水平。看来他也是那种嘴上说假期要好好学习,一回家绝对不会再碰书包的家伙。 罗贝尔一边给阿尔贝特做翻译,一边给了后者一个揶揄的眼神,后者也只能装作看不懂,心无旁骛地回答着库兹涅佐夫少校的问题。问答一结束,罗贝尔便同不远万里来到莫斯科的法国飞行员们挨个握了手,到最后,库兹涅佐夫少校和所有的法国飞行员一块合影留念,然后法国人便上了红空军为他们准备好的汽车。 其中普利肯少校、罗贝尔和阿尔贝特共乘一辆车,上车之后,罗贝尔便向上级介绍苏军对他们的安排。 “我们的驻地还在伊万诺沃,长官,不过换了个新的大的机场,基地司令是苏霍莫夫少将。由于咱们给红空军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所以这次咱们直接被编进了王牌部队——近卫第18歼击机团,这个团的指挥官是列万多维奇上校。除了咱们之外,这个团还下辖其他三个苏军的歼击机中队,清一色的雅克-1,飞行员也是个顶个的能干。说到中队,苏联这边歼击机团下头是没有大队的,或者说苏联的团就跟咱们的大队差不多,所以咱们在苏联的官方番号是‘第18歼击机团第4航空中队’,而不是大队。” “这个无所谓。”阿尔贝特抿抿嘴,“在路上我们的番号就改了,拜你所赐,还有了个新名字。” “哦?”罗贝尔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你的飞机上不是画着一个诺曼骑士吗?所以咱们就叫诺曼底航空队了,这还是戴高乐将军亲自指定的队名。” “那我可真是……不胜荣幸!”罗贝尔兴奋地攥了下拳头,随即回忆起了那位不知长眠何处的真正的“骑士”,又不由得长叹一声,“如此我也能告慰雅克·马尔芒德中尉的英灵了,其实我的图画根本不是什么诺曼骑士,只是一名为骑士操持副枪的学徒罢了。” “你现在绝对无愧于空中骑士之称,你得有十五个战果吧?”普利肯面无表情地问道。 “没那么多,我得有小半年没机会升空了,战果还是十二个。” “那也了不起啊。”阿尔贝特在颠簸的车上为老朋友竖起拇指,“你应该是咱们自……不,战斗法国的第一王牌了。” “你这话真叫我心惊胆战。”罗贝尔斜睨了阿尔贝特一眼,“穆兰上校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啊……对,把上次大战的战果算上,你就只能屈居第二了。” 既然提起了穆兰上校,罗贝尔便顺便问了问这位叔叔一般的老上级的近况。阿尔贝特表示,穆兰上校马上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咱们决定从暂时从美国买两个中队的p-47,用于补充空军对地支援机的缺口。” “p打头的美国飞机不应该是战斗机吗?” “我担心那大个头执行空战任务会背上寡妇制造机的恶名,但是他有两千马力,挂载能力强得惊人,俯冲性能也好,怎么看都更适合做俯冲轰炸机。” “两千马力,我的天,几乎是两个雅克-1了。” 两人聊完飞机的事,阿尔贝特又向罗贝尔介绍了一下第三“诺曼底”大队的情况,算上罗贝尔后,整个大队共有十五名飞行员,分为两个中队、四个小队。当然按照苏联的编制的话,是两个小队和四个分队。按照伦敦方面的安排,普利肯少校是航空队队长,让·图拉斯内上尉担任副队长(暂时还没到),罗贝尔中尉担任一中队长,阿尔贝特少尉担任二中队长。 这样的安排只能说……非常的法兰西,除了罗贝尔职级比阿尔贝特略高那么一点点之外,几乎贯彻了论资排辈的标准。无论是普利肯还是图拉斯内,他们的战绩、飞行甚至指挥能力都无法同罗贝尔相提并论,结果罗贝尔反倒要屈居这俩没怎么打过仗的“前辈”之下,两位指挥官自己都难免心虚啊! 在普利肯眼中,罗贝尔把这一排苏联勋章挂在胸前简直就是来向自己示威的。再考虑到他甚至没穿法国军服,难道是对战斗法国的安排不满吗? 阿尔贝特敏锐地察觉到了普利肯的尴尬和怀疑,于是特意问罗贝尔道:“你这半年拿得勋章真是不少。” “嗨,献丑了。”罗贝尔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除了红旗和二级卫国战争勋章之外,其他的只是‘勇气’这样两三百万人都能拿到的小牌牌,或者‘保卫塞瓦斯托波尔’这样的纪念章。苏联人都喜欢把所有勋章都这样排成一排钉到衣服上,我也就入乡随俗了。” 阿尔贝特又问道:“今天这么正式的场合,你怎么不穿咱们自己的军装?” “别提了!”罗贝尔无奈地摊开手,“我本来那套衣服在我去塞瓦斯托波尔的时候被德国人给烧了,我刚问比约特要了套新的,行李又给丢了,真让人没办法,我总不能光着身子来迎接你们吧?” “行李丢了?你最近还出过远门?” “是的,我刚从喀山回来,在经过下诺夫哥罗德的时候,我和一个上尉拿错了行李。要不是我从伦敦带来的行李箱被烧了,不得已用上了苏军公发的那种帆布袋子,又怎么会出这档子事。” 听到这里,普利肯少校已经松了一大口气,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在靠背上。而阿尔贝特则继续好奇地刨根问底:“你去喀山干啥?” “近卫第16航空团在那里整训,闹出了个挺难看案子。有个名叫波克雷什金的飞行尖子一直在团里大力宣传双机编队,惹恼了因循守旧的上级,于是上级就污蔑他贪生怕死、不配合训练以及拒不服从命令,并把他送上了军事法庭。由于证据涉及到双机编队的战术问题,第216团就让刚从培训班结业的我出席法庭作证。” “这可真是厚颜无耻。”普利肯少校闻言轻蔑地点评道,“希望我们不会受那些对军事一窍不通的政工军官的干扰。” “额……事实并非如此,少校。”罗贝尔尴尬地解释道,“诬告波克雷什金的上级是他的团长,支持他进行战术革新、帮他力证清白的反而是他的团政委和师政委。” 普利肯少校愣了一下,才尴尬地回答:“原来是这样啊。” 为了缓解尴尬,阿尔贝特急忙岔开话题:“这么说来,你现在是红空军双机战术专家咯?” “那可不。”罗贝尔骄傲地回答道,“苏霍莫夫少将都找到我,说如果我愿意加入苏联国籍,红空军直接给我少校军衔,让我做第1航空军的作训参谋呢。” 罗贝尔还没说完,普利肯少校的表情就变得僵硬起来,好在罗贝尔继续道出了他的选择:“但是我怎么可能答应呢?我说:‘我就是法国人,将军同志,是一定要为法兰西服役的。虽然我很尊敬苏联军队和人民,但在我看来,做法兰西的中尉比做苏联的少校更叫我高兴。’” “说的太好了。”阿尔贝特高兴地伸手拍了拍罗贝尔的肩膀,“咱们得为这句话喝一杯!” “香槟团里都准备好了。”罗贝尔笑道,“战友们尽可开怀畅饮,不够我自己出钱买。我还有一万多卢布的奖金,正愁花不出去又带不回家呢!” 第八章 盟军的幸运月(2) 诺曼底大队的飞行员在11月26日晚抵达伊万诺沃机场,大队的地勤人员却还在滞留在遥远的高加索,把他们一人不落地送到莫斯科还需要运输机再飞个两趟。至于铁路嘛,虽然德寇如今已经顾不上进行轰炸,但红军早在10月底就顾不上管理客运了,万一弄出什么差错,怠慢了这群外国志愿者,红空军难免面上无光。 至于红军在那时为啥顾不上管理客运,罗贝尔并不知道,也不好去打听,但是心中难免有所猜测。因此他在第一时间就以“通报我国志愿者行程”的理由,用电话将这个情报告诉了比约特上尉。比约特在结合莫斯科的一些风言风语,很快也有了一些判断。 “不是顿河中游,就是斯大林格勒外围。” 虽然因为斯大林格勒和勒热夫的消耗,如今德军防线上处处是漏洞,但综合考量起来,没有比这两个位置更合适的突破点了:在顿河中游一线防御的是意大利的第八集团军,而在斯大林格勒外围防守的是罗马尼亚人,前者已经通过巴尔干和北非的战事证明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废物,后者也用敖德萨的“出色”表现证明了他比前者也没强多少。 比约特认为,如果是自己,肯定选择先捏爆这两只软柿子中的一个。激进一点可以捏爆意大利人,然后向罗斯托夫方向一路突击,将德国a、b两个集团军群70万人困死在高加索和伏尔加河下游。保守一点的话就去捏爆罗马尼亚人,这样红军也有希望将第六集团军剩下的近30万人一口吃下。 即使苏军只完成了第二个目标,苏德战争的态势也将迎来一个大的转变。比约特估计,目前德军在苏联的兵力也就三百多万,具有进攻能力的机动部队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二百万,放到数千公里长的战线上本就处处是漏洞,一旦失去第六集团军这个重兵集团,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德国佬就只能四处救火,无力进攻了。 “虽然德国军备生产还没有火力全开,但就算现在开始进入总体战模式,盟军的地面进攻和战略轰炸也能给这帮酸菜佬把刚造出来的血放个干净,苏联承受的战略压力也不太可能变得更大。总而言之,如果红军这次能打一个大胜仗,全世界都能看到胜利的曙光。” 就在昨天,团里收到了消息,红军两个方面军已经在卡拉奇会师,已经将整个德国第六集团军和数万罗马尼亚、意大利仆从军部队包围起来。尽管结果尚难以预测,但至少开始还是相当顺利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今晚的欢迎会气氛能如此热烈,大半还要归功于苏军的反击非常顺利。 岂止是苏联人,就连罗贝尔都能感觉到光明将至了。 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希特勒接连挨了盟军的三个耳光,最早是英国人在阿拉曼的胜利,紧接着是美国人在摩洛哥和阿尔及尔的登陆,最后是苏联人在斯大林格勒的合围。不管有意还是无意,盟军的配合确实是让第三帝国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看到这样的前景,经历了41年血腥战斗的罗贝尔甚至产生了一种人生完满的感觉,知道他的老战友阿尔贝特将一块“砖头”拍到他的怀里。 “你从哪弄得饼干?” “神特么饼干!”阿尔贝特没好气地呵斥道。 “那是什么,巧克力?” 罗贝尔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摸索纸包的折角,想完整地获得这张质量上乘的牛皮纸。但他很快就遭遇了挫折,包装者将牛皮纸折得无比平整严实,罗贝尔一用力,就将包装撕裂了一个角。 “谁包成这样的?妈的,简直跟我老婆的手艺有一拼。” 听到罗贝尔的吐槽,阿尔贝特嗤笑道:“说不准就是你老婆包的呢?” “我做梦都想,但这不可——” 罗贝尔的吐槽因一张照片的暴露而戛然而止。 阿尔贝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老战友的表情从呆滞到狂喜,再转为生怕自己在做梦的惶恐,最后又变成狂喜,就像个濒临破产后走狗屎运捡到一根金条的牛仔。 “这是真的吗?!泰勒现在在英国吗?!还有老爸,老爸也在!” 难以抑制的兴奋令罗贝尔的音量大得吓人,他这一嗓子几乎吸引了俱乐部里所有人的目光,无论那个人是否能听懂法语。 “你问我没用,我什么都不知道。”阿尔贝特乐不可支地回答道,“里面应该附带着信吧?” 罗贝尔的思维已经彻底阻塞,对阿尔贝特的提醒可谓充耳不闻,像着了魔一样快速翻看着那些照片,仿佛在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遭遇不测,从而永久地失去了看完这些照片的机会。 罗贝尔的“丑态”被法苏两国飞行员都看在眼里,处变不惊本该是飞行员应有的优良品质,但家人逃离暗无天日的德占区这样的大喜事,任谁遇到都会脑袋发蒙。 在场的所有法国飞行员和相当一部分苏联飞行员情况和罗贝尔类似,而且两相比较之下,法国飞行员的情况还算更好,虽然在火炬行动之后德国南下占领了维希区,但德国在法国拢共就那么多部队,还要构筑大西洋防线,还要警惕盟军在地中海的登陆,还要随时做好支援非洲军团的准备,实际上根本做不到对中小城镇以下甚至大城市贫民窟的控制,法国志愿者们的家属除了生活困顿之外,倒大概率没有性命之忧。 苏联飞行员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德寇在占领区有大量的党卫队和仆从国军队负责“清缴游击队”,退到二线休整的国防军也时常会执行这类任务。 然而德寇所谓的“清剿游击队”实际上只是烧杀抢掠的体面说法罢了,在苏军兵败如山倒的1941年,沦陷区的组织已经濒临瓦解,根本就没建立起来多少游击队,充其量只有一些掉队的散兵游勇自发地袭击德军运输队。 只是德寇很快就用自己实际行动向苏联人说明,什么才是“高等民族”对待“劣等民族”的手段。 事到如今,已经无须再回忆那些罗贝尔亲眼所见的德寇对苏联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今年9月份,苏维埃白俄罗斯的普里皮亚季地区,成立了一个名为“游击共和国”的抵抗政权,目前游击队兵力已经扩充到近三十万。德寇但凡做点人,少干点“清缴游击队一万,缴获武器一千”这样的阴间事,苏联的游击战都不会开展的这么顺利。 苏联飞行员对罗贝尔的好运十分羡慕,因此当普利肯少校向苏联飞行员致歉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回以莫名其妙的表情:“他老婆孩子从沦陷区跑出来了啊,要是不高兴,那还是人吗?(俄语)” “我必须请大家喝一轮。”正当尴尬的苏联飞行员们借助翻译告诉普利肯少校,他们对罗贝尔的兴奋感同身受时,满脸喜色的罗贝尔跑了过来,对着服务员大声喊道,“所有人,伏特加或者别的,自己选!费尔克劳同志也来,今晚我滴酒不沾,我替你值班!(俄语)” 行吧,这下苏联飞行员们是真的字面意义上的感同身受了。 欢迎宴会的气氛顿时被推向了高潮。 普利肯对事态的发展感到不知所措,特别是他看到就连苏联的指挥官都解开衬衫扣子袒露心胸,一边搂着一个飞行员,一边用发黄的牙齿咬住酒瓶的木塞往外拔时。事实上,不知所措的不止普利肯自己,除了阿尔贝特轻而易举地就融入其中之外,其他的法国飞行员也都懵了。 “这就是俄罗斯,这就是东线!”阿尔贝特在加入酒局之前特意嘱咐战友们道,“下个月我们可能就都死了,所以别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及时行乐!有罗贝尔这个狗大户请客呢!” “……不止一回……你来到我的梦境……头巾下卷发,青色的夜晚,少女的晶莹眼睛!(俄语)” “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宽广,到处都有森林和田野……(俄语)” 俱乐部的大门打开了,混合着松脂香气的欢笑声和歌声顿时飞出了俱乐部,在广袤的原野上回荡。冷风灌了进来,让所有人都冷静了些许,即使是最低阶的军士都意识到,今天他们玩得似乎有些过分了。 谁打开的门?是上级来找他们算账了吗? 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一个身着常服红空军军官和一个披着白色伪装衣红军军官出现在了飞行员们的视野中:“你们太过分了!” 笑容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脸上,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第2中队的副中队长亚历山大·杜卡斯基中尉,以及他从步兵学院领过来的瓦西里·格拉涅夫准尉。 “喝酒不等我是吧?!(俄语)”杜卡斯基佯怒道。 “都怪你的长机。”其他飞行员纷纷开始拱火,根本没把罗贝尔当成外人,“我们一开始没想喝这么多的!(俄语)” “你小子。”杜卡斯基看了一眼滴酒未沾的罗贝尔,立刻绷不住笑了,“又在这里散财了?(俄语)” “应该散!”罗贝尔举起了手里的照片,露着后槽牙道,“我的家人都找到了!他们都活着!(俄语)”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卢申科政委的表弟瓦西里准尉神色立刻落寞了下去。 “好啊,好啊!”杜卡斯基一边祝贺罗贝尔,一边不动声色地拍着瓦西里的肩膀安慰后者,“那我必须跟一杯,瓦夏也来一杯吧?路上冷,喝一杯正好暖和暖和身子。(俄语)” “瓦夏要去哪里?他不是还没毕业吗?(俄语)” “这不就毕业了吗。”杜卡斯基神情复杂地笑了笑,“要不是今晚就要空降,你能见到他?(俄语)” “游击队缺一个狙击教官。”瓦西里举了举手中的莫辛-纳甘狙击步枪,“我就申请去了。(俄语)” “有人护航吗?不如我跟神父去申请护航,我们都有夜航经验。(俄语)” “不用不用。”瓦西里腼腆地笑了笑,“你们的雅克航程不够的。(俄语)” 第八章 盟军的幸运月(3) 虽然宴会的参与者们无不清楚他们正置身一场无比残酷的世界大战之中,但瓦西里的出现还是打破了短暂的狂欢幻想,将红空军飞行员们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中。 于是这场欢迎宴会便以数十名苏联和法国飞行员轮流向瓦西里致以祝福的诡异方式画上了句号,如果不是主角还好端端地站在大家面前,这场面跟遗体告别仪式也没太大区别了。 敏感的瓦西里对此显然毫无心理准备:“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拜罗贝尔这位‘大英雄’所赐,大家都喝得有点高。”杜卡斯基先瞪了罗贝尔一眼,然后劝慰瓦西里道,“既然你不想喝酒,我给你弄杯牛奶吧。” “账也记在我头上。”罗贝尔说完,又从兜里掏出一枚5戈比得硬币摆到服务员面前。服务员面无表情地收下钱,显然对罗贝尔的“豪横”见怪不怪了。 “谢谢。”瓦西里对罗贝尔笑了笑,“今晚可真叫我大开眼界,我本以为飞行员应该是特别……上流的兵种,没想到你们闹腾起来跟我们也没啥大的差别。” 杜卡斯基闻言嗤笑道:“啥上流兵种,这里绝大部分苏联同志不都是工农子弟。” “法国飞行员也差不多。”仍在兴奋中的罗贝尔也跟着介绍,“你看,我爸就是个邮递员,那边的阿尔贝特老爸也是个流水线工人,其他人也大差不差,连小布尔乔亚都很少见,何况是真正的布尔乔亚呢?” “牛奶,少尉同志。” “谢谢。” 瓦西里啜着热牛奶,不再和两人闲聊,罗贝尔也开始全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打算以尽可能严谨的心态走进值班室。他刚一冷静下来,就发现了法国飞行员中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空气,究其源头,正出自他的指挥官普利肯少校。 罗贝尔看到普利肯少校对着他尴尬的笑笑,可以说对他的提防已经难以掩饰。 擅长察言观色的杜卡斯基也意识到了罗贝尔尴尬的处境,他压低了声音揶揄后者道:“愣头青乱说话,瞎讲什么布尔乔亚工人阶级,被盯上了吧?(俄语)” “我又不是来苏联才赤化的。”罗贝尔立刻吐槽回去,“我在法国就投勃鲁姆。(俄语)” “原来是社会党铁票仓,失敬失敬。(俄语)” 和战友斗嘴归斗嘴,罗贝尔也确实开始考虑该如何弥合自己和指挥官的分歧,毕竟诺曼底大队还需要他。既然欢迎酒会已经接近尾声,罗贝尔便主动起身走到普利肯少校面前,打算自告奋勇带少校和其他战友前往自己的住处,谁知他一张口就习惯性地来了一句:“少校同志。” 阿尔贝特和杜卡斯基不约而同地扶住了额头,啊哈,这下算是彻底完蛋了。 “有什么事吗,中尉?”普利肯少校礼貌而疏远地反问道。 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说错话的罗贝尔尴尬不已,竟然一时语塞,就在这时,喝完牛奶的瓦西里出声打破了俱乐部里诡异的安静:“那么,我该走了。(俄语)” “我申请为瓦西里少尉送行,他是我一个老战友的表弟。”罗贝尔赶紧趁机转移话题,“我马上就回来。” “请自便,罗贝尔中尉。” “那就走吧。(俄语)”杜卡斯基耸耸肩,从柜台上拾起自己的羊毛帽子戴到头顶,帮瓦西里背上了降落伞,然后主动拎起他的行李,罗贝尔则帮瓦西里提上了带瞄准镜的步枪。 “你们这战友重逢看上去有些尴尬啊。(俄语)”离开俱乐部后,瓦西里便向罗贝尔吐槽道。 “唉,我今晚也是得意忘形了。”罗贝尔叹了口气,“我跟你们呆的太久,都忘了法国军队是如何因政治原因内耗不断的了。以后啊,说不定还有我受的。(俄语)” “他还能故意派你去送死不行?”杜卡斯基嗤笑了一声,“你好歹还有个将军爸爸。(俄语)” “这倒是……算了,不考虑这么多了。然后该怎么打,还怎么打就是了。” “我估计你们近期执行不了什么大的任务了,还是以熟悉飞机为主,你也抓住时机好好休息吧。你是不是从41年战争爆发到现在都没休过假?” “我加起来得躺了三个多月的病房。” 走在前面的瓦西里笑了:“病假怎么能算假期?” “我又休不了探亲假。就算我能回巴黎,等我跑一趟回来,战争都要结束了。” 杜卡斯基无奈地叹了口气:“嗨,都不容易啊,咱们仨都是有家不能回。” “话说,修士,你家在哪里啊?” “巴统,在苏土边境上。” “那里没沦陷啊?”罗贝尔奇怪地问道。 “家里没人,都上前线了。我回去干什么?看房子?” “他们都还好吧?” “据我所知,都还好。”杜卡斯基略一思索,又补充了一句,“暂时。” “那就好……” 飞机发动机的引擎声已经越来越大,瓦西里搭乘的tb-2即将滑进跑道,一个臃肿的身影在飞机旁对着瓦西里用力招手:“瓦夏!快点!” 罗贝尔两人在听到声音前完全没想到,那个被各种袋子绑得像条被误捕的海豚的士兵,竟然是个青春洋溢的小姑娘。 “这不是来了吗,妮娜!” 被称为妮娜的士兵的玩笑仿佛让寒风都变温暖了:“都多大年纪了,还要家长来送?” “我的家长可比不得这两位战斗英雄。”瓦西里的声音仿佛跟着轻快了不少,他转头从罗贝尔那里,“就到这里吧,谢谢你们!” “你咋不早说这还有位女同志。”杜卡斯基将行李递过去的时候埋怨了一句,“罗贝尔还能买不起两杯牛奶啊?” “就是!” “嗨,我没想到还能喝上你们的牛奶啊!” “没事的。”天色昏暗,大家都看不清彼此的面孔,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位女战士的开朗,“等胜利了,我们有喝不完的牛奶。” “是啊,真等不及看到那一天了。” “快登机吧,游击队员们!”运输机上的飞行员已经开始催促了。 “来日再见!”罗贝尔上前狠狠抱了一下瓦西里,面对妮娜孤独的身影,犹豫半刻后也上去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愿你平安归来,同志!” 杜卡斯基也和两人分别拥抱过,接着便同罗贝尔一起撤到一旁,向两人挥手告别。 瓦西里和妮娜也在飞机上向二人挥手,他们都在本该念九年级十年级的年纪。瓦西里因为那些悲惨经历显得稍微老成一些,妮娜就完全是个孩子了。看着他们的身影,罗贝尔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的泰勒和自己。 如果战争在36年甚至更早爆发,或许自己和泰勒就没机会结婚,孩子也就没机会降生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飞机离去之后,杜卡斯基突然问道:“你没叫瓦西里抓住机会?” “额……没有。” “我以为你肯定会说!”杜卡斯基一时有些绷不住,“你不是法国人吗?!” “法国人……法国人怎么了?!法国人难道随时随地都想着恋爱吗?!” “难道不是吗?” “怎么可能!” “那我跟你打个赌。”杜卡斯基伸出五根手指,“赌五戈比,就赌明天早饭有没有法国飞行员和咱们的女护士调情,你敢来吗?” “怎么不敢!我赌有!” “你他妈——” “哈哈哈哈哈哈!” 第八章 盟军的幸运月(4) “这都多少天了,竟然还有连长弄不清楚连里每个班的情况!他是干什么吃的?!你又是干什么吃的?!以为拿下了摩洛哥就万事大吉了?!以为柏林就是掌中之物了?!放他娘的屁!回去给我转告各营连,我再给你们最后一天时间,哪个军官再给我干出部下在本该参加训练的时候,跑到营地外撒野这种事,那就自己撕了军衔滚回国!连军纪都抓不好的废物,上了战场也是坑战友,迟早要上军事法庭!” “不只是第66装甲步兵团,其他各部队也要自检自查,严抓军纪!刚打胜一场仗就散漫到白天酗酒,酒驾撞死人,简直是无法无天!肇事士兵交给宪兵了没有?” “已经转交了,长官。”第66步兵团的团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生怕刺激到盛怒之下仿佛巴顿附体的哈蒙准将,“我回去后会狠抓那群小崽子,绝不让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 “再有第二次,我和巴顿将军都会郑重地考虑你这个团长是否称职的问题。”哈蒙冷冷地瞥了一眼所有的部下,随后命令道,“回到你们的位置上去。” 第2装甲师的各团和直属营营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哈蒙的办公室,他们刚一离开,德内尔就黑着脸从外面走进来:“问题解决了,这帮家属也是混蛋。” “他们要的抚恤很高吗?”哈蒙问道。 “高什么高。”说起这事,德内尔就气不打一出来,“女儿刚被车撞死,拿到五百法郎抚恤金的时候居然差点笑出来!他们就根本不把女孩当人。我还是对这群北非人不够了解,这样看来,幸亏当时巴顿没采纳我的意见,把男童女童车祸抚恤都设置成一万法郎,不然我担心会有混账把自己的女儿往盟军的车轮下塞!” “太离谱了。”哈蒙叹了口气,“我一个月的底薪刚够我撞死一头骆驼,却足够我撞死五百个北非女孩……” 哈蒙准将的感慨顿时引起了德内尔的警惕,他和哈蒙都是准将,按照陆军部的规定,每月底薪为500美元。德内尔只看过车祸赔偿的法郎标准,上面规定撞死一头骆驼赔偿2.5万法郎,一个女童500法郎,如此计算下来,北非法郎和美元的汇率竟然达到了500:1?! 1936年法郎与美元的汇率大致维持在25:1上下,到1939年第三共和国崩溃前也相差不多,自由法国与维希傀儡分道扬镳之后,各自通行的法郎都经历了进一步的贬值,只是后者由于战败后的经济崩溃、德国的残酷掠夺和自身的腐败,贬值得要更厉害一些。 英镑同美元的汇率始终固定在1:4,而战斗法国与英国达成的协议规定英镑同法郎的汇率为1:176,那么美元同法郎的汇率毫无疑问应当是1:44。即使考虑到北非并非处于战斗法国控制之下,应当施行维希政府的汇率,500:1这个汇率也对法国不利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1美元兑500法郎?谁规定的这个汇率?”德内尔按捺住不满,故作惊讶地问哈蒙道,“他是不是点错了小数点?照这个算法,我战前一个月只能挣3美元?我到底是法国人还是印度人?” 哈蒙哪知道汇率是谁定的,只能建议德内尔去四处问问。于是德内尔便给后勤去了个电话,很快就确认了这个离谱的汇率并非出自哈蒙的臆想。 德内尔此时已经对美国人起了疑心,因此在前往拜访巴顿之前,便先拜托桑切先生动用自己的人脉摸摸情况,最好能搞清两件事:第一,美国人到底是一时疏忽还是蓄意胡来;第二,这是美国人单方面抛出的规定,还是跟北非某位“话事人”达成的协议。 以逗孙子为借口,德内尔中午下班后前往渔港,将事情原委告知给桑切。桑切对此不敢大意,毕竟以如此离谱的汇率,美国佬随时可以用微不足道的代价“买断”法国人在北非的任何财产,包括他自己的。于是桑切通过电话,先了解美国人在奥兰和阿尔及尔是否也施行了这个汇率,接着又和美国总领事墨菲的部下聊了聊,不久以后,就向德内尔汇报道:“阿尔及尔暂时还没发现这个汇率,美国领事馆也对这个汇率感到震惊。” 由此是否可以说明,这个离谱的汇率只是一时疏忽的产物呢?桑切认为是的,毕竟这样的汇率一旦曝光,美国人在法国人心中的形象就彻底完蛋了。要知道即使是堪称“明抢”的德国佬,制定汇率时也只是让一马克等于二十法郎,相当于让法郎贬值一半,哪有这种贬值到十分之一的程度! 但德内尔却表示,自己可能不懂经济,但桑切也不懂盎格鲁人,这群家伙短视起来绝对急功近利到丧心病狂的程度。于是当天下午,德内尔就去了巴顿在费达拉海岸的官邸,向后者说明了这件事:“按照这个汇率,北非大多数将校一年的收入还比不上一个美国二等兵的月薪,到那个时候,我们不难想象法国人会如何看待美国人。” 巴顿又不是傻子,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事有多么要命,所以他在向艾森豪威尔报告的同时,又下令西部特遣军官方暂时停止用美元进行交易:现在就等远征军司令部给出一个更公正的临时汇率了! 结果这事从此就没了下文,三天过后,急于与卡萨布兰卡和萨菲当地居民达成征地协议的陆军部后勤人员便又一次重启了各项工作,仍旧以1:500的汇率征地。 有些对汇率一无所知的当地人已经懵懂地签下了合同,更离谱之处在于,摩洛哥当地的法国官员仿佛从中嗅到了发财的机遇,竟然主动帮助美国人劝说甚至威胁当地人签下这些合同。 德内尔彼时正忙着抓紧训练军队,随时准备增援新组建的英军第一集团军。在得知这些事后,他意识到指望美军自我约束已不可能,于是便出面联络诺盖斯,希望摩洛哥法军能够出面抵制美军的掠夺。结果出乎他预料的是,前些天还对他相当友好的诺盖斯竟然拒绝见他,只派出了自己的副官贝蒂上校敷衍地扯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 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但诺盖斯态度的转变已然非常明显。 他的投机行为并没有出乎戴高乐的预料,早在德内尔在11月12日向伦敦报告“诺盖斯等人希望加入自由法国”时,戴高乐就表示“也不要过于信任他的节操”。当时德内尔还觉得戴高乐有些多虑,哪知道最后诺盖斯果然印证了戴高乐的预判。 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诺盖斯改换门庭呢?当德内尔排除对祖父旧部的滤镜之后,不难猜出他的想法。在火炬行动前后,达尔朗和吉罗的表现可以说是糟糕到了极点,完全无法同戴高乐分庭抗礼,因此诺盖斯自然愿意向后者抛出橄榄枝。 但是美国人用行动证明,哪怕这两人都是扶不起的烂泥,美国人也愿意继续扶持他们同戴高乐对抗。而在11月12日,达尔朗、朱安等人也达成了同吉罗联合的意向,如此一来,一个稳定的“双头同盟”便形成了。长袖善舞且在维希有一年多从政经验的达尔朗负责政府,毫无政治头脑却擅长指挥作战的吉罗负责军队,北非法军的统治中心再也不需要戴高乐了。 所以,就让德内尔吃闭门羹去吧。 离开总督府的德内尔忍不住叹了口气,打算走回费达拉海岸散散心,当他沿着马德里大街走到阿拉贝克咖啡馆时,却无意中发现了身着便装的米舍利耶和迪特福利特正在露天的桌子旁喝咖啡。 两名海军将领也没想到能在大街上见到不带一个警卫、徒步步行的德内尔准将,但既然见到了,装作不认识也不合适,于是两人便邀请德内尔入座休息一番。德内尔暂时也不忙,便接受了二者的邀请,顺便点了杯咖啡入座了。 “看上去您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德内尔不知道两位海军将领是不是也选择改换门庭了,便只提起美元和法郎这糟心的汇率。两人听到以后,自是一番长吁短叹,显露出十足的无可奈何,德内尔见他们的不满不似作假,于是便提议道:“如今北非的局势暂时还由达尔朗上将做主,二位可否向上将反映这个问题呢?这毕竟关乎全体法国人的利益,两方的分歧没有必要延伸到方方面面吧?如果你们有需要,我会全力为你们搜集证据。” 话音刚落,米舍利耶和迪特福利特一齐叹了口气,后者坦诚以对:“为了和美军停战的事,我和达尔朗闹翻了,现在出面只能起到反作用。米舍利耶呢?他现在在达尔朗面前也基本说不上话。” 米舍利耶拿起咖啡杯,笑容之苦涩与杯中之物相得益彰:“如果我开口,上将只可能给我一种答复:‘海军将领不要管海军以外的事情’。” “看来咱们海军的保守程度和陆军也不相上下嘛。” “与其说是保守,不如说是封闭。”迪特福利特解释道,“因为海军对技术的要求更高,军官和水兵的服役年限大多数倍于陆军,这样就导致海军官兵的生活与国内社会基本脱钩。久而久之,一种强烈的孤立主义情绪就占了主导。有很多海军军官,比如现在的公海舰队司令拉博德,他们对外界的事情一点也不在乎。对他们来说,政府是左翼还是右翼根本无所谓,重要的是法国必须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 米舍利耶也跟着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海军军官会极度厌恶那些把政治思想带进舰队的人。” “我想我已经在穆兹利埃中将身上体会到这一点了,他仿佛对一切政治都抱有本能的抗拒。”德内尔立刻回想起了那位跟戴高乐疯狂对着干的老同事。 “说起穆兹利埃中将,他不是帮你们建立起舰队了吗?怎么听说3他被撸了?” “说来话长。”德内尔无奈地笑笑,“珍珠港之后,美国人要求我们配合他们在南太平洋的行动,防务委员会一致同意了这个计划,但是穆兹利埃将军私自命令舰队登陆了圣皮埃尔,违背了防务委员会的命令,同时激怒了马歇尔将军和戴高乐将军,所以……” 迪特福利特闻言和米舍利耶对视了一眼:“这可太符合穆兹利埃的作风了,他在海军里人缘也不怎么样。” “您的咖啡,将军。” “谢谢。”德内尔对着身着便装的警卫点了点头,接过了咖啡放到桌子上,随后直白地问两人道,“二位未来有何打算?还想加入战斗法国吗?” “如果两个政府的对立已经不可避免,我还是希望保持中立,只要有仗打就行。”米舍利耶叹了口气,“作为‘典型的海军军官’。” “那也很好啊。为国作战何分彼此,两支舰队早晚会合并的。” “我打算去达喀尔。”迪特福利特也跟着说明了自己的想法,“那里有黎塞留,还有从卡萨布兰卡逃出来的一些潜艇。我在那里干过挺长的一段时间,了解那里的情况,我知道达喀尔的水兵是绝对不会跟英国人合作的。或许我能取得指挥舰艇配合美国人作战的机会。” “那么,祝您好运吧。” 德内尔最后同两人聊了聊家务事,并许诺自己将劝说戴高乐通过战斗法国的情报网,尽量照拂一下他们的家人,两人对此自然是感激不尽。看到德内尔马上要离开,迪特福利特又想起了一件事:“那个,我想问问,薇尔莉特……”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刹车声打断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在三人的耳畔:“哈!多么巧!你们都在这儿呢?” 三人一起回头,只看到满脸横肉的巴顿顶着钢盔甩着马鞭走到了三人面前,不等三人起身迎接,他便自来熟地坐到了那张空椅子上:“来一杯咖啡,谢谢!” “回去路上碰巧遇着了。”德内尔对着这位令人头疼的老战友笑了笑,“倒是你,乔治,进城是为了啥?” “就是为了你!”巴顿难掩喜色,快活地拍了拍德内尔的肩膀,“我的女婿在突尼斯交了好运,顺便还知道了你的儿子也交了好运。我来请你喝一杯,好好庆祝庆祝!” “我的儿子?他在苏联呢。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错!一点也没错!”巴顿哈哈大笑,“命运这个事,真是妙不可言!” 第九章 命运的枪声(1) 在两位法国海军将军面前,巴顿颇为自豪地介绍了前天——也就是11月25日——下午美国打得一场漂亮仗。 美军第一坦克团隶属于东部派遣军,在阿尔及尔登陆成功后,就调入了新组建的英国第一集团军,和四个英国旅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美国部队一同向突尼斯挺进,巴顿的女婿约翰·沃特斯上尉就在该团的一营担任营长。 由于登陆艇塞不下李和谢尔曼,该团实际只能驾驶装备一门37毫米反坦克炮的斯图亚特坦克奔赴前线。这在德内尔眼中是很危险的,只是如今美军上下都弥漫着能够轻松暴打德国人的乐观,德内尔警告了也没人听。 不过至少这次,第一坦克团带来的不是个坏消息。 11月25日下午,沃特斯上尉带着了本营c连17辆坦克侦查麦吉尔达大桥,这座桥距离突尼斯中心比赛大的门户马特尔仅有16公里。 英第一集团军军长肯尼斯·安德森中将本认为德军会重兵把守此地,然而不知道德国佬出了什么岔子,总之沃特森上尉率部抵达桥边的时候,震惊地发现桥边竟然只有一个排的德国佬把守。意识到机不可失的沃特森立刻全军压上,干脆利索地歼灭了这个排,随后冲过大桥沿着第55号公路直插德军后方:他要给德国佬一点小小的美式闪击战震撼! 他的勇猛取得了报偿,德军完全没有料到美军会在这个时候给马特尔的下腹部狠狠一击。c连只前进了不到二十分钟,前头侦查的胡克中尉便报告发现了一个飞机场。 沃特森怎么可能错过这个机会,他立刻下达了进攻指令,于是十七量轻型坦克轰鸣着扑向了毫无防备的德军机场。他们先把即将起飞的梅塞施密特打爆在跑道尽头,然后用机枪扫射那些装满了航空汽油的油桶。在一片混乱之中,坦克冲上机场反复蹂躏守军,还碾死了许多惊慌失措的飞行员。 德国佬的轻武器理所当然地对坦克不起作用,仅有的20毫米防空炮还被美军坦克轻松摧毁,二十分钟后,这个机场便不复存在了。美军坦克兵以一辆坦克损失,三人阵亡的轻微代价,一口气报销了各类战机20余架,毙伤德军90余人(包括十个左右的飞行员),一口气摧毁了突尼斯德军四分之一的空中力量,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 那么这个胜仗跟罗贝尔又有什么关系?这还要从一个老倒霉蛋的事迹说起。 这个机场的指挥官是空军少校威廉姆斯·卡西姆,他本是德军某王牌航空大队的大队长,今年夏天才从东线调回到本土。调回本土的原因,就是大队全军覆没,而全军覆没的原因,就是被第427团突了机场。 他的部队半年前在苏联被红空军突了机场,几乎全军覆没,半年后在非洲又被盟军突了机场,几乎全军覆没,这个运气实在是…… 三个法国将军不厚道地笑了:“怎么不把这个人放回去?以他半年送光一个大队的速度,他是盟军的大功臣啊!” “他被坦克履带碾死了,这些事都是其他俘虏报告的。” “真遗憾。”“确实。” 迪特福利特甚至略带刻薄地讥讽道:“他这一死对第三帝国的贡献比他活一辈子都大。” 这话再次逗乐了众人,但德内尔一边笑,一边不由自主地回忆迪特福利特当年如何讥讽他和薇尔莉特。彼时迪特福利特神态动作与此一般无二,如今再看,只能说别是一番滋味——当然,德内尔可没有任何秋后算账的想法,如今的他甚至能够理解迪特福利特当年那旺盛的攻击性从何而来。 还不是快被战争逼疯了…… 战争的压力本来就大,更要命的是战争结束后,吉尔伯特那个不省心混帐的明明活着却不回家。迪特福利特一方面怀念“阵亡”的弟弟,另一方面心疼积忧成疾、悲痛而终的母亲,其中辛酸实在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聊完这件事后,巴顿便热情地邀请德内尔和其他两位法国将军和他共进晚餐。面对这位位高权重,在摩洛哥一手遮天无冕之王,米舍利耶和迪特福利特也不打算拂了它的面子,迪特福利特当即命身着便衣的水兵警卫拿他的钱包结账。 德内尔看到迪特福利特的真皮钱包主口袋中塞满了500法郎的大额钞票,尽显将门世家的阔绰。但想到这一沓钞票如今只相当于十几美元,和跟自己口袋里的钱差不多,德内尔就忍不住感慨世事无常。 四杯咖啡一共花了12法郎,涨价确实不少,但考虑到目前北非的物资短缺状况,这样的价格也不算特别离谱,也表明法郎在北非远远没有到崩溃的地步。 等等……法郎? 德内尔突然有了办法:“乔治。” “怎么?”走在前头的巴顿转过身看向了刚刚起身德内尔。 “汇率的事还是没有下文吗?” 巴顿其实并不想在公开场合讨论这个可能让美国军队名誉扫地的话题,但既然德内尔已经挑明,那么避而不谈只会比谈论更糟,于是他只能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没错,艾克现在事务缠身,我完全没有收到回信。这样,我明天一早再去催一催他,你先别着急。” 不管艾森豪威尔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再拖一个星期,美国人就要结束征地了(战时不可能严格执行那么多手续),美国陆军就能以仅仅略高于1862年宅地法的价格获得大量非洲地产,这其中有多大的油水可想而知,法国人将要蒙受多大的损失也不言而喻。 此外,拟定一个合理的汇率是否需要耗费艾森豪威尔大量的精力,以致他给出回复需要迁延如此之久?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法国战败后,美国与维希政权的贸易从来没有中止过,有外贸,自然就有汇率,如果美军宣布直接沿用此前的汇率,那么任何人都提不出反对意见。艾森豪威尔的缄默,恐怕只是不愿阻碍自己的部下在美法两国正式签订汇率协议前发笔“小财”吧! 米舍利耶和迪特福利特既同情又敬佩地看向了德内尔,美军中高层在掠夺法国人财产这一方面也算达成了默契,德内尔以一己之力想要对抗整个远征军,这种以小博大的斗争真是想想就让人窒息。 德内尔提了一个出乎巴顿意料的问题:“据我所知,陆军部是允许西部特遣军临时借钱的。” 德内尔就是西部特遣军的副司令,巴顿哪能骗得了他,于是只能回答:“确实,但要经过艾克的批准。” “不过紧急情况下,只需要事后向艾森豪威尔将军报告。” “确实……” “所以我们不需要再考虑汇率的问题了,既然如今汇率未定,那么就绕过汇率呗,西部特遣军借法郎花法郎,等汇率确定再用美元还债就是了。” 这个提议令巴顿目瞪口呆,过了许久,他才想到了新的理由推脱:“这个提议好是好,但是征地所需的法郎不是个小数字,初步估计需要至少八千万法郎,想从卡萨布兰卡的银行贷出这么大笔款子,手续也很难办,最后未必会比艾克那边给出汇率更快。” “给我一天时间,明天先不要征地。”德内尔回答道,“顺利的话,我能搞到一亿法郎,到时候西部特遣军从我个人这里借钱就行,我帮你们把利息压到最低——甚至无息也未尝不可。” 从11月15日开始,德内尔就看着美国佬和达尔朗这些维希政府支持者眉来眼去、“惺惺相惜”。他只是一时找不到宣传战斗法国的方法,而且战斗法国此前还有诺盖斯这么个“卧底”,这才老老实实在美军中备战。 现在美国人肆意践踏着法国人民的利益,作为战斗法国在北非唯一代表的他要是不站出来,又有何颜面号召所有爱国公民加入战斗法国运动?战斗法国又与目前北非在台上的衮衮诸公又有何区别? 于是乎他不装了,他摊牌了,既然美国人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贪欲,那么就别怪他挥动舆论和民意的大棒了。于是在参加晚宴之前,他再次通过桑切联络到了被诺盖斯轰出门外的“摄影师”,并通过他向伦敦明码发电:我,德内尔准将要借钱,借一个亿。 在电报中,他丝毫不避讳地谈及美国远征军在指定临时汇率时的肆意妄为,以及他寻求诺盖斯帮助未果的事实,进而请求卡登花园“为摩洛哥人民切身利益”,“尽快”向他出借一亿法郎。他以个人荣誉担保,美国远征军的不当行为必将得到纠正,正义的美国人民一定会督促美国政府公正地对待传统盟国法兰西,设置合理的汇率,并及时偿还这笔贷款。 如果这笔款子打了水漂,那么作为担保人的他将承担无限责任,所有财产全部充公,收入全部上交战斗法国国库,复国后债权由第四共和国继承,他仍然要继续还钱。 德内尔在发出电报后,就安排桑切和“摄影师”将事情原委告知给那些正在和盟军商讨征地协议的居民,然后便去赴宴了。德内尔并不担心戴高乐会拒绝答应他的请求,他知道如今战斗法国储备金足足有十数亿法郎,只暂借一亿法郎就尽取摩洛哥乃至整个法属北非的民心,这笔帐简直不要太划算! 至于美国人会不会赖帐?德内尔都已经以个人荣誉担保美国政府的信誉了,罗斯福丢得起赖帐的人吗? “德内尔准将欠了‘国库’一个亿!” 这一爆炸性的消息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卡萨布兰卡的大街小巷,成百上千的法国人开始自发在德内尔的下榻之处聚集,焦急地等待着卡登花园的答复,以致于诺盖斯不得不派出宪兵维持秩序。11月29日中午,卡萨布兰卡的巴黎国家银行副行长马林·贝尔多的拜访迅速引起了围观市民的躁动,很快,德内尔便和贝尔多副行长并肩走出了宅邸大门: “巴黎国家银行卡萨布兰卡分行已经收到了卡登花园一亿法郎的电汇,这笔钱将用于向美军提供征地所需的无息贷款。” 欢呼声立刻响彻卡萨布兰卡的天空,战斗法国、戴高乐将军和德内尔本人如愿以偿收获了空前的威望,而美国远征军和达尔郎的临时政府顿时被架到了美法两国的民意之火上。 第九章 命运的枪声(2) 作为欠债界的标杆,盖乌斯·凯撒证明了能欠债巨亿者绝非等闲之辈。而德内尔如今字面意义上的欠债巨亿,一时风头无两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名声不仅在短短数日内传遍了北非,也借助战斗法国的喉舌在美国本土激起了滔天巨浪。 此前白宫为了提高士气,早已将维希当局宣传为希特勒的忠实走狗,对内疯狂镇压抵抗战士。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维希政府尽管软弱投降,却并不真的甘心伏低做小,只有对内疯狂镇压才是真的:所以维希政府实际上只能算是希特勒“不忠实的走狗”。 结果英美盟军在解放北非后,不但将已经独自坚持抗战一年半的战斗法国一脚踢开,甚至还和维希的统治者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谋夺盟国人民的财产! “到底怎么说?我们是要打辣脆,还是要跟他们瓜分世界?”着名媒体人爱德华·莫罗公开质疑政府。白宫的这种做法,是怀着朴素正义感的美国人民无法接受的,孤立主义人士更是毫不客气地评论:“我们的孩子出国打仗,只是为了让白宫和军工企业发财!” 罗斯福总统当然不敢直面民众的怒火,更何况他本就对1:500这个离谱的汇率毫不知情,于是只能公开宣布要调查这件事。白宫是把自己摘出去了,但汹汹民意总得有个出口,于是艾森豪威尔就倒霉了。从宾夕法尼亚到佛罗里达处处物议沸腾,民众强烈要求罢免艾森豪威尔这个和“傀儡政府联姻”的“法喜寺主义者”。 为了保护艾森豪威尔这个得力干将,也为了表达对他沉迷政治忽略军事的不满,马歇尔将军在11月28日舆情发酵的当晚(华盛顿时间)便给艾森豪威尔去了电报,要求他“把手上所有政治工作丢给部下,立刻前往突尼斯前线”。 11月29日中午,巴顿便遗憾且无奈地告诉德内尔,他这个西部特遣军副司令干到头了,艾森豪威尔司令官邀请他去阿尔及尔一见。 对这个结果,德内尔是半分惊讶也没有,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并就自己给巴顿造成的麻烦道歉。巴顿在火炬行动中承了德内尔好大的情面,自然不好意思对他摆脸色,只是劝解他道:“你也不要过于怪罪艾克,你得知道,他和你不一样,他的家庭根本和‘显赫’不沾边,甚至连殷实都算不上,军队里有些事……他只能装作看不见——说不定这些事都是克拉克那个混球挑唆的。” “我不会跟艾克过不去的。”德内尔幽默地回答道,“而且我这么做之后,他就不必在良心和效率间抉择了。” 巴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只能祝德内尔一路顺风。 他安排了两个班的卫兵护送德内尔去阿尔及尔报到。一行人一路狂奔,颠簸了二十个小时才抵达阿尔及尔。等到第二天早上,德内尔又得知艾森豪威尔已经带着克拉克上前线去了,于是他们继续日夜兼程向东挺近,终于在距离阿尔及尔和突尼斯边界七十公里的地方与二人的队伍相遇了。 风餐露宿的德内尔只是形容略有憔悴,而艾森豪威尔简直就是萎靡了不振了。 “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让。”艾森豪威尔顶着黑眼圈向德内尔伸出了手。 “我也是,你需要我做什么?” “吉罗将军已经带领一个法国师进入了突尼斯,他那里非常缺军官,而你又正好是法国人,我想没人比你更能胜任吉罗将军副手的职责。再者说,你不也曾是吉罗将军的部下吗?” 德内尔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干脆利索地接受了“发配”,然后问艾森豪威尔道:“那汇率的事?” “就照和维希贸易时的1:62,怎么样?” “可以,我没有意见了。” 困扰了卡萨布兰卡市民多日的麻烦事被艾森豪威尔一句话解决后,德内尔立刻抛下政治上的事,全身心地投入到军事上。由于一路上看到的汽车并不多,他便询问了第一集团军的补给状况,而根据新晋中将的克拉克的描述,目前突尼斯的补给非常不乐观。 盟军虽然控制着卡萨布兰卡到比赛大的铁路,但因德军频繁轰炸而几乎无法使用。阿尔及尔和奥兰的港口由于此前的战斗和德国空军的袭扰,也不能承担运输任务。也就是说,目前只有220来辆卡车维持着第一集团军的补给线——这甚至无法满足盟军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为了获取足够的补给,肯尼斯·安德森中将甚至不得不打发前线部队自行“觅食”。 英军的补给状况都如此恶劣了,法军的状况只能更差,但具体差到什么程度,克拉克就知之甚少了,不过从他那“狗都比吉罗将军懂后勤”的伤人评价中,德内尔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里打算。 “我听说你曾经在吉罗将军麾下战斗过。”在讨论的最后,克拉克对德内尔提出了一点期望,“希望你能规劝一下这位老顽固,别再要求北非盟军指挥权了,这根本不现实。” 德内尔答应了下来,从二人手中取得一份战略地图后便告别他们。由于法军的位置在盟军战线右翼,德内尔从此转向了东南。他没有像之前一样走最近的路线,而是先绕一段路,沿着法军补给线向吉罗将军的司令部赶去,在抵达凯里卜之前,德内尔就通过与法国卡车驾驶员们的交谈大体掌握了吉罗部队的补给状况:只有不到一百辆汽车维持着法军的补给。 考虑到吉罗将军率领的法军在与突尼斯师汇合后,总兵力已经超过了一万(甚至比英美军队还要多),一百辆汽车甚至不足以提供充足的食物。表面看上去,克拉克“高度评价”吉罗的后勤意识实属正常。 但德内尔毕竟在吉罗麾下战斗过,1940年吉罗将军指挥第七军团北上时,军团的行军和补给都规划得非常出色,即使整个军团掉头回转这样复杂的机动都没出大的岔子。 当时德内尔只是一个小小的营长,并没有能力去体悟吉罗的指挥有多么优秀,但如今的他早已具备了集团军级的战略眼光,对这位老上级的指挥能力自然推崇备至。 说句不客气的话,亨利·吉罗的集团军级指挥能力在战斗法国和北非法军中是毫无争议的冠军,英军中能和他相提并论的都寥寥无几,美军就更不必说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将领,会犯下忽视后勤的低级错误? 除非他在德国人的监狱里患了老年痴呆。 抱着这样的想法,德内尔在伦敦时间11月30日傍晚抵达了吉罗将军司令部的所在地——凯瑟琳。 “真是险要之地啊!”德内尔在驶出山口后不由得感慨,更加坚定了吉罗将军绝非等闲之辈的判断。 费不了多大功夫,德内尔就得到了吉罗将军的接见。这位中将精神矍铄,威风丝毫不减当年。他微微蹙起花白干练的眉毛,紧紧盯着面前的地图,手里还捏着一支红蓝铅笔,甚至没抬头看一眼德内尔:“你来这里干什么?如果是给戴高乐做说客的话,就立刻打道回府吧!” 德内尔一丝不苟地敬礼,不管吉罗看没看见:“我是来打仗的,将军。” 吉罗这才抬起头来,将德内尔从头到脚审视一遍,语气也不复此前的生硬了:“这话倒是挺像那么回事,不过我这里可没有准将的位置。” “没关系,您就当我还是少校好了。”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40年5月的时候,我就证明了我是第七军团最好的营长,如果您忘了,我可以在突尼斯再证明一次。” 吉罗沉默了,他将铅笔缓缓地放回到地图上,然后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德内尔面前,向德内尔伸出了手:“好久不见,戴泽南准将。” “好久不见,军团长。”听到吉罗这么称呼自己,德内尔顿时安下心来,及时自己这位老上级对战斗法国和抵抗运动的观感仍旧不咋样,至少他不会仍然翻些陈年旧账,把自己当成背叛贝当的“忘恩负义之徒”。 听到这个令他怀念的称呼,吉罗的神色更加缓和,他拍了拍德内尔的手臂,然后做出了邀请的手势,随后便到地图前亲自为德内尔介绍当下的战况。 在吉罗的解说下,德内尔终于明白了吉罗为何枉顾后勤,向突尼斯狂飙猛进:因为吉罗是整个北非盟军中对突尼斯的价值,以及敌我实力对比了解的最为深刻的人。 从军事的角度上说,向突尼斯挺进应该是盟军火炬行动后的头等大事。因为由于海军力量的限制,德意军队只有可能干预盟军在突尼斯的行动。此外,德国人也不可能对抢占突尼斯无动于衷,因为突尼斯的归属直接决定着德国非洲军团的命运。 迅速抢占突尼斯毫无疑问是盟军的当务之急,正因如此,吉罗才借助北非法军总参谋长朱安和第14集团军副司令马斯特二人的力量,第一时间拉起七千多人,在补给难以为继的困境下将这支拼凑出来的军队强行开进了突尼斯,直到和德军迎头相撞才停下。 “只要速度快,我就能开进比赛大,和乔治·巴雷携手挡住德国佬,补给问题自然而然就能解决。即使德国人的动作更快、突尼斯师不抵抗,那也没关系,有马耳他、舰队和空军的帮忙,希特勒的调兵效率不会太高,这样我们还是可以碾碎德国佬的防线,突入突尼斯——然后向西进攻,覆灭隆美尔的军队。” 而且就算战事不利,突尼斯西部山势险要,机械化部队根本无法穿插,吉罗也能层层抵抗,从容撤回阿尔及尔,不会担心因补给匮乏而被德军包围。 但是谁能想到,美国人数万大军就这么瘫在了奥兰和阿尔及尔,本该将精力放在军事上的艾森豪威尔和克拉克净跟达尔朗较劲去了。盟军甚至是在法军之后才开进突尼斯的,而且兵力只有区区一万!两个星期过去,德军在突尼斯已经部署了一个师的兵力,就凭这点英美军队和补给严重不足的法军,还怎么拿下突尼斯? 说到此处,吉罗难抑愤懑,右手握拳锤了下桌子。 “美国人就是群新兵蛋子,英国的精兵猛将都在托布鲁克和隆美尔耗着,至于咱们呢?”德内尔笑了笑,“北非就是原本第三共和国的原装人马,这群人在40年什么表现,您又不是没亲身经历过。说句难听的,他们连第二军团都比不上。” “我本以为达尔朗是个靠得住的……” “达尔朗确实靠得住,他能力还是有的。”德内尔回答道,“只是他不跟咱们一条心,很多维希军政高层都和他一样,只想着让别人去流血打仗,自己只要保持中立就好。至于美国人英国人死多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么说,我们倒成了让法国兵送命的刽子手了?!” 你可真是位纯粹的军人,德内尔在心中感慨了一句,随后对吉罗解释道:“当然不是,军团长。就算不考虑战后国际地位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您也该明白,为什么德国人还对法国施行比较宽松的占领?还是只对那些‘最犹太’的公民下手,而不是像在波兰、苏联那样扩大化后大开杀戒?这是因为希特勒没有能力镇压法国人民的大起义!那么希特勒又为什么没这个能力?因为苏联还在战斗!” 假如苏联也垮了,几百个师开到法国来了,盟军开始在大西洋上和德军拉锯了,德国佬凭什么还要把法国人当人看?!他们能说犹太人是劣等民族,那高卢人就绝对安全吗?恐怕所有法国人都将成为任人宰割的奴隶!我们现在不全力战斗,难道要等到那个时候再去打仗吗?” 第九章 命运的枪声(3) 抛开一团乱麻的北非高层,前线的形势也谈不上有多好。 目前法军在突尼斯总兵力达到了一万五千人,其中有三个团七千人是吉罗从阿尔及尔带过来的,目前已经推进到斯贝特拉和加夫萨,接下来计划分别向东推进至大海和突尼斯、利比亚边境,以尽可能截断利比亚与突尼斯的联系,进而阻拦德国非洲军团的残兵败将回师东向。 另外九千人来自于突尼斯师,其师长乔治·巴雷在意识到突尼斯总督、海军上将让·皮埃尔·埃斯特瓦缺乏坚定抗击德国人的意志后,直接将突尼斯城防部队拉上了山,目前正驻扎在突尼斯西南、彭特-法斯附近的山区。突尼斯师在威胁比赛大的同时,还向锁钥之地麦杰兹巴卜派出少量部队,支援正在该地鏖战的英美盟军。 受制于脆弱的后勤,如此布置已经能最大限度发扬法军的作用了。毕竟即使是三支部队中后勤状况最好的突尼斯师,其所携带的弹药也不足以维持五个小时的战斗,吉罗的部队就更不必说了,这些阿尔及尔客军甚至吃饭都成问题,一旦同德军交战,可以说是必败无疑。 所以,吉罗选择在最大限度威胁德军侧翼的同时,竭力避免同德军正面战斗。只要牵制住足够的德军,法军的战略目的也能达到。毕竟虽然盟军第一集团军只有三个步兵旅一个坦克团的薄弱兵力,但德国佬的兵力也捉襟见肘。 根据巴雷在突尼斯经营多年形成的关系网,他基本可以确定德军在突尼斯也只有一万左右的兵力,只是在装备和士兵素质上明显优于盟军罢了。如果让这一万多人摆开架势与第一集团军对垒,安德森当然胜算堪忧。 但只要德国人被迫往盟军右翼分兵——哪怕只有一个团——安德森的压力就能缓解许多。 军情介绍到这里,德内尔就有了个主意:“既然如此,您不如允许我从各部队抽调一些精兵猛将,下山去找德国人打游击。” 德内尔的建议令吉罗脑袋发蒙,全然忘了十分钟前自己还论断说准将在他的部队中没有价值:“你是个将军,怎么能亲自带队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 “打仗哪有不危险的?”德内尔笑了笑,“再说,我的游击战经验在法军乃至盟军当中都称得上丰富了。西班牙内战我掺和过,40年在布洛涅外我还打了好几天游击呢。” “啊,那个‘戴泽南战斗群’,我想起来了,我在大牢里都听过你的威名。”吉罗露出了见到老部下后的第一次微笑,虽然这个笑容转瞬即逝,“但我不能这么做,把你当排长用是对法兰西祖国的犯罪。不过你的建议很好,这样,你不妨挑一批人训练训练,尽快投入到游击战中去。对了,你说你参加过西班牙内战?” “掺和过,军团长。”德内尔坦诚地回答,“当时我只是去送信的,不得已卷入了几场战斗。” “那还真是有点遗憾。”吉罗摇摇头,将食指放到了阿尔及尔与突尼斯南部交界的山地点了一点,“我不久前才知道,有一伙游击队就潜伏在费力亚以南,其成员大多是从战俘营跑出来的共和军士兵。他们对我们还算友好,从没发生过袭击法军车队的事情,如果你对西班牙人有影响力,或许能说动他们帮忙,毕竟他们才是游击战的专家嘛。” “我去试试。”得到这个消息后,德内尔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振奋,“或许我的老朋友就在他们当中。” 在做出决定之后,德内尔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安顿好了自己,随后便命吉罗安排给自己的副官找来熟悉阿尔及尔和突尼斯地形的向导。次日一大早,他就带着一个排的法国步兵踏上了前往突尼斯山地寻找游击队的道路。 他有一种预感,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能见到拉莫斯上尉这位老朋友了,不过他同时非常怀疑,这群连当地语言都不懂的西班牙人,真的在阿尔及尔和突尼斯的荒山中站住脚跟吗? 带着这样的疑问,他翻山越岭,深入不毛。由于法军一直没有进剿游击队的态势,游击队也并没有特意隐匿行踪,因此他不费多大劲便打探到了游击队的行踪。而令他更为高兴的是,当地人在提起游击队时,明显比提起阿尔及尔当局要尊重得多,这至少说明了西班牙人干得还不算太差。 当德内尔提出他想跟游击队商量打德国鬼子的事后,立刻就有人自告奋勇为德内尔带路。在前往营地的路上,自告奋勇的向导还问德内尔道:“德国人是什么人?你们为啥都要打他?” 德内尔为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向导介绍了一下德国人的所作所为,谁知那个向导立刻反问道:“那不是和你们法国人一样吗?”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德内尔重新解释了一番希特勒的种族主义政策:“法国人只是想奴役你们,但德国人却打算把你们杀光给德国人腾地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确实是德国人更坏。” 通过这段简单的对话,德内尔便真切地体验到了恩格斯对法国征服阿尔及尔的评价:“从法国征服阿尔及尔之初到现在,这个不幸的国家一直是不断屠杀、掠夺和使用暴力的场所。” 法国殖民部长所提及的那些殖民地的“繁荣”、“发展”在殖民行为的受害者面前毫无意义,更何况这些受害者也没有享受到任何繁荣带来的福利。阿尔及尔人厌恶法国人是很正常的,不讨厌反倒成了怪事。 “有的时候吧,强盗不被更大的强盗收拾那么一下子,他就不可能明白抢劫是不对的。”想到这里,德内尔对部下感慨道,“或许从此之后,法国人就能明白,殖民地土着也是人了。” 但他部下的应和显然有失敷衍,德内尔见状立刻就没了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的欲望。 在向导的带领下,一行人趟过几条因连日降雨而上涨的溪流,攀登了一座不高的山峰,最终到达了两个峰峦间的小村庄。他们正要继续前进,却被几个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拦了下来,德内尔立刻明白,他们找对地方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为首的民兵用带有浓浓西班牙口音的法语向他们提问。 德内尔抢在向导的前面,亲自回答民兵道:“我们想请你们和我们一块打辣脆。” “你是谁?” “我是法国国际纵队战士让·德内尔·戴泽南,曾在第三混合旅和第十五国际旅打过佛朗哥,现在是亨利·吉罗将军的代表。” 在听到“国际纵队”一词后,那名西班牙民兵立刻就将步枪背到了肩上,激动地走上前来握紧了德内尔的双手:“第42师下士安东尼奥·贝尔纳尔德,我记得你,谢谢你,谢谢你,同志!” “我应该找谁谈合作的事?” “我带你去找帕布洛中尉,他是咱们边9区的执委。”贝尔纳尔德接着看了一眼德内尔的警卫们,“不过没有上级的命令,我不能把他们也带进营地。” 于是德内尔便让卫兵们找了个阴凉处休息,随后便跟着贝尔纳尔德进了村子。 这个村子小的可怜,只有十几户人家,人口尚不足一百。但由于其相对险要的地理位置,这些前共和军军人在这里足足驻扎了两个班。 “你们都是从监狱里跑出来的吗?” “没错。”贝尔纳尔德回答道,“法国战败之后,宪兵们几乎是故意把我们放出来的。” “这倒真是做了件好事,不然维希政府大有可能把你们送到德国去服苦役。” “所以说我们至少对阿尔及尔和突尼斯的法国平民还是抱有感激之情的,虽然在抵达山区之后,这种感激让我们的立场有些尴尬。” “因为法国人对待当地人的方式太恶劣。” “不少新山民说是和法国有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 “山民还分新旧吗?” “是的,一直住在山区的是旧山民,以柏柏尔人为主,但柏柏尔人之外的摩尔人、阿拉伯人大多数是被你们赶过来的,他们被称为新山民,大多居住在环境非常恶劣的地方——就比如这里。” “他们和原住民的矛盾想必不小。” “那肯定的,我们最麻烦的工作也是这个。”贝尔纳尔德摊开右手,“民族和解都做不到的话,发展生产根本无从谈起,好在因为委员会的正确政策,以及同志们的努力奋斗,他们倒是都愿意听我们的话,这才为和解创造了一条纽带。” 这位面容苍桑的游击队员一边带路,一边向德内尔介绍他们如何帮农民打井,如何给牲口治病,如何修建一些有限的水利,以及如何剿灭了山中的土匪。 这伙共和军官兵既是勇猛的斗士,又是朴实的农夫,他们比法国的殖民地官员更像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但却并不以主人的身份自居。 “你们真了不起。”这是德内尔发自内心的赞美。 听到这句话,贝尔纳尔德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前我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激进、狭隘、偏激……失败终于教会了我们一切,但……已经太晚了……” “永远不晚,战友,永远不晚。” 贝尔纳尔德终于停在了一个山洞前,他对着警卫喝出了正确的口令,随即对着山洞大声用西班牙语喊道:“帕布洛中尉,第3混合旅的老教官戴泽南同志来啦!(西班牙语)” 这一嗓子喊出的不只是帕布洛本人,还有其他四个共和军军官,其中一人正是德内尔的老伙计——拉莫斯上尉。他在看到德内尔的时候,先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后便冲上来和他抱到了一起。 德内尔高兴得哈哈大笑:“真好啊!疟疾没弄死你!” “佛朗哥咽气之前我可绝不会蹬腿!”拉莫斯振奋地把住德内尔的臂膀,仔细端详着这位老朋友,“气色不错啊,伙计?看来混的不差嘛!” 由于德内尔的军帽上带着卡其色帽罩,因此看不出军衔标志,拉莫斯便拉住了德内尔的袖口,这一看,顿时傻眼了——两颗星星! “戴泽南……准将???” 第九章 命运的枪声(4) 共和军俘虏总共有近一千人进入了阿尔及尔与突尼斯山区,这对总人口也只有四万人的当地而言负担极大。无论是从确保生存还是避免敌意的角度而言,西班牙人要长久地坚持下去,就必须把“根据地建设”作为头等大事来对待。 值得庆幸的是,绝大多数西班牙人在加入共和军前都是农民和手工业者,再加上他们在法国南部的战俘营中还在建立集体农庄方面和法共合作,因此对生产并不陌生。他们用自己掌握的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基本的医学常识,迅速获得了当地民众的接纳。 为了融入当地,促进生产,西班牙人在经历过短暂混乱后,组织了七个游击中队,分散到了广大的山区中,并选举出了七名执行委员分别负责七个中队的日常工作,拉莫斯和帕布洛都是士兵们选出的执行委员。 如今他们得知了盟军已经同德军交战,为了讨论是否以及如何与盟军合作,七个执委决定到最靠近突尼斯前线的帕布洛中队处召开会议。 因此一名法国将军的出现,对西班牙人来说可谓十足的意外之喜了,执委们命令民兵将在外等待的法军警卫安顿到村子里,然后立刻与德内尔展开了会谈。 由于双方都有合作的意图,再加上共和军对德内尔感到十分亲切,因此会谈可谓直入主题。西班牙人毫不保留地向德内尔通报了己方的情况,德内尔也坦诚地说明了盟军目前面临的困境,特别是法军内部的统合问题,并在发言的最后告诉西班牙人法军对他们的期望。 这种复杂的形势令西班牙人始料未及,他们用西班牙语讨论了一会,显然也没讨论出个什么,于是拉莫斯便问德内尔:“老伙计,我是信得过你的,你认为怎么做对我们更有利?” 德内尔思索了一会,放下了手中的水杯说道:“在我看来,你们最好的选择还是配合法军作战。因为美军上层的政见非常保守,在他们眼中,你们就是一群极左疯子,因此你们完全不必指望得到他们的支持。英军上层虽然也很保守,但比他们的美军同僚更现实,只要你们能证明自己有用,倒也一切好说。只是你们现在很难接触到英军,而且说实话,以目前的北非局势而言,英国人恐怕看不上你们这点实力。” “你是说,法军能接受我们吗?” “没错。”德内尔点点头,“吉罗将军一心只想打仗,而且力量弱小。至于戴高乐将军呢?他虽然思想上颇反感左翼,但行事向来以抗战为唯一准绳,必然不会拒绝你们的襄助,而且……我在戴高乐将军面前还算能说得上话,这至少能保证你们不会被虐待。更何况,这次法军提出的作战模式对你们也是有利的。打游击嘛!” 德内尔摊开双手:“打游击用不了多少人,你们仍然可以保持绝对的独立性,而且只要不出现大的战术失误,就不会产生太大伤亡。这就意味着这次合作完全可以作为试水,合作顺利皆大欢喜,不顺利一拍两散,你们的损失大不到哪里去。此外,你们还能从法军这里获得一些枪弹,甚至是重武器。” 这话确实在理,于是七位执委讨论没多久,便做出了决定:跟法国人合作。 虽然西班牙人对这次合作抱有一定疑虑,但还是拿出了极大的诚意,拉莫斯亲自带队,从各个中队中抽调出几十名久经沙场的老游击队员和熟知本地地理环境的新游击队员,牵上十几头驮运牲口,拿着德内尔签发的通行证到凯瑟琳山口报道去了。 除此之外,西班牙人还愿意进一步对法军释放善意,他们打算用结余的粮食支援法国人。正常情况下,法军是瞧不上他们那百十吨粮食的,但如今法军都快要吃土了,这些粮食确实能大大缓解法军的补给困境。 在另一头,有汽车的德内尔早就把他和西班牙人谈判的结果告知了吉罗。不出德内尔所料,吉罗不怎么在意那些游击队,却对粮食有着极大的兴趣。尽管这些粮食并不多,十辆车一次就能运回来,但总归比从阿尔及尔千里迢迢运面粉要快捷和安全。 因此虽说西班牙人给粮食是“支援”,法军还是给了西班牙人许多淘汰下来的武器装备作为回报,以其获得更多支援。 吉罗还要求德内尔帮忙说服西班牙人提供更多粮食,德内尔心想如果这是国内,他就会建议吉罗用钱买下山区居民的所有粮食,然后将居民送去粮仓附近就食。 但这里毕竟是阿尔及尔,他不清楚法国人在这里到底能有多过分,要是搞出收走粮食不给补偿或者只给现金补偿这种事,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是故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劝了西班牙人几句,西班牙人又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交出余粮的风险。于是他们象征性地调出三吨大麦,供粮一事从此便再也没了下文。 在德内尔的努力下,拉莫斯的游击小队获得了对游击队而言堪称奢侈的武器装备,四十杆几乎全新的贝蒂埃步枪、四挺轻机枪,四套枪榴弹,一支反坦克步枪以及大量的手榴弹、地雷和炸药。 有了这些装备,拉莫斯可谓信心满满,只是他在踏上敌占区之前又问了德内尔一个问题:“你们好像一直没提怎么做群众工作,没有群众工作的游击战可打不长久。” “你们这游击战本来也不需要打多么长久。”德内尔笑了笑,最后还是给出了答案,“就用我们自由法国的纲领‘抗战建国’,全民各阶级联合抗战,共同建立崭新的、自由的和真正平等的法兰西共和国。” “挺不错的。”拉莫斯谦虚地称赞道,“那我们就出发了。” “千万小心。”德内尔最后嘱托道,“不要冒进。” “一定!” 从1942年12月2日起,西班牙游击队在法军的武装下对突尼斯德军实施游击战,而法军也努力配合游击队的战斗。 拉莫斯的游击队很快就将突尼斯南部搅了个鸡犬不宁,不甘做奴隶的义士也响应自由法国的战斗口号,协助甚至直接加入游击队。到12月12日,游击队规模扩大了整整一倍,还解放了突尼斯南部重镇恩菲达,直接威胁比赛大南翼。 这下他们彻底激怒了德军,迫使其在兵力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出兵剿灭游击队。 但即使如此,德国人对法军和西班牙游击队的战斗力也十分轻视。德军自认为法军消极避战、畏缩不前,游击队只有一腔蛮勇,二者都不足为惧。因此在12月15日,也就是长停山战役爆发的一周前,德国人紧急抽调了一个摩托化营南下,意图剿灭占据了恩菲达的游击队。这场战斗本该十拿九稳的,但对德军来说倒霉的是,法军进一步加大了对游击队的支持,德内尔在两天前便已亲自率领一个步兵营进驻了该镇。 德国人的前锋排在懵懂之中一头撞进了法军的火力网,半数人马当场报销。气急败坏的德国人还以为自己中了游击队的伏击,立刻展开部队如箭雨般压顶而来,要包围聚歼这股“散兵游勇”。 然后他们便发现,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游击队,而是奋勇如斯巴达人的法国正规军步兵营!轻敌冒进的德军在法军火力网前损失惨重,而在他们准备撤退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更绝望的事情:真正的游击队员早已打死了他们的哨兵,把他们的汽车都开走了! 于是15日傍晚,德军第10装甲师师部便收到了这个倒霉摩步营的求救电报:他们在法军和游击队的联合夹击下已经伤亡过半,汽车也几乎全部损失掉了,如果师里坐视不管的话,恐怕他们撑不到后天早上。 但实际上他们连第二天早上都没撑到——当晚法军第11殖民地步兵团1营便杀进了德国人的营部,击毙了发出求援电报的营长,俘虏了剩下的一百多名敌人。 这个战果不仅振奋了在突尼斯战斗的法军,还振奋了整个法属北非的军心民心,更让艾森豪威尔意识到了法军的价值。他一方面亲自过问法军的后勤问题,向法军提供了一少部分额外的车辆,另一方面则将一个伞兵营部署到了法军的阵线上,以便法军继续扩大战果。 在法军之中,吉罗也更加大胆地任用德内尔。 只是好景不长,一个突发情况突然打乱了所有人的安排。 1942年12月24日下午三点,一个名叫费尔南多·德·拉夏贝尔的保皇党分子,用一支鲁比斯左轮枪连射两发,重创了北非法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达尔朗。尽管达尔朗得到了及时的救治,但还是在两个小时后咽了气。 “小杂种似乎走得非常安详。”美军的克拉克少将刻薄地评价道。 但无论盟军高层是如何地恼怒达尔朗的不配合,他的死还是让英美的领导人陷入了麻烦当中,整个法属北非确实没有比达尔朗更合适的领袖了,在他死后,他们该选择和谁打交道呢?完全不懂政治的吉罗?还是难缠的戴高乐? 12月25日,德内尔便清楚艾森豪威尔做出了选择,因为吉罗将法军的指挥权交到了他的手上,然后便返回了阿尔及尔。 “您就不怕我是把这个师变成战斗法国的军队?”德内尔在吉罗宣布这个决定后对他吐槽道。 吉罗扫了他一眼,在所有军官面前郑重而公开地回答道:“如果戴高乐分子都是您这样的人物,把这个师‘戴高乐化’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十章 力挽狂澜(1) 德内尔自觉自己这个“阿尔及尔师”的师长做不长久。就算吉罗非常信任他,北非的其他高级将领,也不会放心让一个“戴高乐主义者”统领北非法军近三分之一的野战兵力。 更何况吉罗在返回阿尔及尔时,并没有为在突尼斯的法军指定一个新的总指挥,只是让德内尔“暂时接替”他的工作,如此一来,德内尔甚至拥有了过问乔治·巴雷少将的突尼斯师的军务的权力。不过除非德内尔脑子有坑,才会真的去行使这个权力。 任何一个法国人不需要有多少政治常识,就能看出吉罗的安排再次证明了艾森豪威尔和克拉克等人的观点:“吉罗对政治一窍不通。” 只是德内尔宁愿吉罗这样不看出身,不唯政治的法国将军再多一些。 即便师长的位子做不长久,德内尔也不打算糊弄着把这段日子对付过去,一接手军务,他的工作重点就放在了三件事上。 第一件事是强化后勤补给。德内尔运用在邮局和乍得的工作经验,重新规划了战斗群的后勤节点,让汽车只在路况好的地方跑,路况不好的地方则由牲口拉车接力,车运和驮运相结合。此举将法军的后勤效率提升了10%以上,再加上美军新提供的汽车,到12月24日,法军已经能够积攒出足够的物资,度过一个略显寒酸的平安夜了。 第二件事是提高军队战斗力。德内尔在两周时间内几乎将下属各团营的阵地视察了个遍,依据战备情况的好坏奖惩各部主官,甚至直接罢免了几个扶不起纯废物,换上了有冲劲的少壮派。在提升战备意识的同时,增强装备也很有必要。德内尔一边向艾森豪威尔请求装备支援,一边想尽办法从后方运来法军老旧的25毫米反坦克炮,至少保证每个营有一门。如此一来,法军的反坦克能力就从“完全没有”进步到了“聊以自慰”。 第三件事是继续支持西班牙人的游击战。这么做一来可以恶化德军的后勤补给,尽量迟滞正向西方撤退的隆美尔部队;二来法军也可以抓住战机,时而同德国军队小规模交战,或者主动出击突袭意大利人阵地,借以达到练兵的目的。 后勤不那么紧张了,赏罚分明了,再取得了几场小胜利,阿尔及尔战斗群官兵的精神风貌在短时间内就有了明显的提升。在这样的基础上,德内尔便开始在军队中开展了针对性的训练。 法军的装备情况一时半会是很难改善了,只要德军打过来,火力严重劣势的法军必然无力抵抗。为了应对这种不利局势,德内尔一方面要求麾下官兵多挖洞、多挖交通壕,另一方面则大搞夜战训练,毕竟黑夜是抹平实力差距的最好方法。 是人就有惰性,何况是散漫惯了的北非法军,但人又是讲道理的,因此当德内尔把练夜战的理由向士兵们分说明白之后,便少有人敢懈怠散漫地训练了。 “我是不会在没有取胜把握的前提下派你们夜战的,但是万一德国人打过来,一线的部队十有八九会遭到包围。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在夜间才有突围的希望——还是说你们打算直接当俘虏?” 这倒是句大实话,现在法军连四号坦克都对付不了,万一遭到包围,白天去冲火力网与找死别无二致,而部队里没人愿意轻易放下武器:这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勇敢,而是德军已经用无数集中营和埋尸坑告诉世人向他们投降的风险。 这样的训练一直持续到1月12日,此时的法军已经能够在夜间的阵地上随意地穿梭运动,初具神出鬼没之能。就在这天,德内尔的指挥权终于被解除了,接替他的是一名至少外表看上文质彬彬的将领:路易斯·科尔茨少将。 此人原本正是阿尔及尔师的师长,只是因火炬行动期间主张跟美国人“干一干”,才被盟军认定不可靠,从而解除了职务,进而给德内尔留出了“染指”阿尔及尔军权的空子。但科尔茨的主张并非出自对维希的忠诚,而是来自于法国人常有的那种不合时宜的傲气,因此不到一个月,他就得到了美军的谅解。 王者归来的科尔茨倒没有对德内尔不假辞色,相反,他还很谦逊地在师指挥所里聆听了德内尔介绍突尼斯当前局势、他的主要工作,随后表达了自己对德内尔早年出众表现的敬仰,并称赞了他“卓有成效”、“英明果断”、“振奋人心”的工作成果。 这套滔滔不绝的说辞令德内尔怀疑科尔茨到底是个议员还是个将军。 但只要科尔茨别出于政治分歧全盘否定他的布置,他也无心去臧否人物。完成交接后,他便遵照美国远征军司令部的命令(他仍是美国总统明令认可、国会批准的“同美军”准将,论军衔甚至比艾森豪威尔更高,因为艾克的中将只是“临时军衔”,本衔仍为中校),赶往君士坦丁,参加即将召开的前线作战会议。 赶路期间,德内尔便猜度,这次会议应该是要统一前线部队的指挥,顺便制定新的进攻计划,以应对隆美尔即将进入突尼斯的新局面。在德内尔看来,盟军大概率还是要沿着海岸线逐步消耗德军补给,最终攻克比赛大。 不过现在,目前在美军和北非法军中都不讨好的德内尔,恐怕要彻底缺席本次战役了。 德内尔已经做好了被冷落孤立的心理准备,但出乎意料的是,在他抵达君士坦丁的第二天,艾森豪威尔的漂亮司机——凯·萨默斯比女士——便来邀请他前往官邸赴宴,这一举措似乎释放出了十足的善意。 作为与艾克有过半年多协作的军人,德内尔从不怀疑艾克的容人之量,也相信政治上的分歧并不会损害两人的友谊,但这“官方的”善意在德内尔眼中似乎释放得过早了些。 ………… “我了解过你在前线的事迹了,让,你亲临一线的指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艾森豪威尔随意地翘着二郎腿,从烟盒中抽出了一根骆驼烟点上,然后微笑着称赞着几个月没见的老朋友,“我真没想到,此前还萎靡不振的法军能打出恩菲达这样令人叹服的成就——那可是一整个德军步兵营啊!” 德内尔则谦虚地回答道:“在那场战斗中,我军的优势并不小,打出这样的战果并不让人意外。毕竟总体的劣势并不意味着每个局部的劣势。” “长停山上我们也算不上劣势啊。”提到局部的劣势,艾森豪威尔便无奈地笑了。 “美军毕竟没什么作战经验,而到目前为止,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比德军更善战的军队。长停山之战我军优势有限,一时失利实属正常,不值得为此过度担忧。” “这话说得好,我们很多军人就缺乏这种乐观的心态!” 艾森豪威尔将烧到滤嘴的烟头插到烟灰缸里,接着便顺手从沙发上捡起一支铅笔,示意德内尔和他一同去看地图:“你是从南线回来的,那边情况怎么样?” “暂时还算稳定,不过隆美尔和阿尼姆(德突尼斯守军总指挥)会和在即,到那时,法军必然无法承担稳固南部战线的任务,除非能得到大量重武器的支援。” “那么……”艾森豪威尔用铅笔在凯瑟琳山口和加贝斯湾之间划了一条线,“如果我们不让德国人会和呢?” 德内尔认真地思索了一分钟,然后给出了答案:“难!” “我知道以法军的状况不可能承担这个任务,但如果换美军来呢?” 见德内尔陷入了沉思,艾森豪威尔便意气洋洋地介绍了自己的构思:“我已经和国内达成了共识,后勤问题在2月份之前就能基本解决,届时我们可以使用四到五个美国师,从山区插向加贝斯湾,最终在斯法克斯和加贝斯之间——分割两股德军。” 艾森豪威尔随后收起铅笔,期待地看向了德内尔,德内尔这才明白这位美国远征军司令为什么急着和自己和解:这个计划无疑称得上冒进,必然不会得到保守的英国军队的支持;而他又是最熟悉德国占领下的突尼斯南部的地理环境与敌我态势的盟军将领,如果他支持艾克,效果自然不言而喻。 但艾森豪威尔注定要失望了。 “只有四到五个师吗?那后方防线怎么办?如果隆美尔选择用步兵拖延亚历山大的军团,然后抽调机动部队从美军的防线侧后方突破,艾克,这四到五个师恐怕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恕我直言,这个方案太冒险了,而且收益又太小。即使让隆美尔和阿尼姆会师又能如何?第八集团军加第一集团军近三十个师四十万人,面对十万顶天的德国佬,再加上盟军还掌握了制海权,马上又能取得制空权,还能叫这帮德国佬跑了不成?” “能提前分割这帮德国佬终归是件好事,至少这能大大减少我们的攻坚伤亡,还能加快登陆法国的进程,这对解放你的祖国也有好处,不是吗?” “我当然日日夜夜都想着解放祖国。”德内尔看着艾森豪威尔,加重了语气,“但是这个风险不值得冒。你要抽调来执行这个计划的部队,无外乎就是装一师、大红一师、步三师、步九师和步三十四师这五个师——这可是美军在西线的全部骨干!几百个刚刚适应了战场的军官,几千个训练初成的士官,万一他们有什么闪失,远征军到明年都未必能缓过劲来!再考虑一下,艾克,这值得吗?” 第十章 力挽狂澜(2) 德内尔认为,虽艾森豪威尔不能说毫无功利心,但远不至于为了向上爬不择手段,因此他对说服后者放弃让美国军队直插加贝斯湾的计划颇有自信。 然而经过长达一个小时的交流,艾森豪威尔却油盐不进,简直讲不通道理。两人吵了个天昏地暗,只在“将美军部署在南线,缩短法军战线,争取将法军统一到英军指挥下”一事上达成共识。 最后艾森豪威尔实在被德内尔堵得无话可说,只能扯开扣子在壁炉前来回踱步:“你说的这些都对,我是知道的,但我没法说服总统和国会——特别是国会,该死的!在他们眼里,老练可靠的军人就像是汽车,只要给够钱和配件,就能一批一批地制造出来!报纸、媒体总说什么‘突尼斯兵力是三十万对十万,优势在我’,总统嘴上说尊重我的指挥,实则对这些话深以为然——我必须得动一动,你知道吗,让?不然总司令就该换人了!” 见德内尔把话听进去了,艾森豪威尔便转过身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他:“我不是贪图总司令的权力,但是在我之外,谁最有可能担任下一任远征军司令?” “巴顿,或者弗兰登道尔。” “你觉得他俩谁行?!” 对这两个家伙都有所了解的德内尔无奈地笑了:“我明白你的顾虑,也理解你的难处了,但我还是觉得,这个计划不可行。” “你真是……” “但是我有个替代方案。” “什么?”艾森豪威尔立刻打起了精神。 “还是我之前的意见,‘小打小闹,积少成多’,在加固现有阵地的同时——”德内尔站起来,从艾森豪威尔汗津津的手中拿过那支掉颜色的劣质铅笔,在加贝斯湾以南轻轻一划,“组建一支营级或者团级的机动部队,从德军的软肋,也就是撒哈拉沙漠边缘,发起高强度的突袭,打掉德军的几支小股部队,在练兵的同时,对白宫也有所交代。” “他们没有这个耐心的。”艾森豪威尔长叹一声,“如果你失败了,他们会说‘这是懦夫该有的结果’,但要是你成功了,他们又会说‘所以为什么还不去解放突尼斯’?横竖一张嘴,怎么都有理!” “管他们怎么说什么呢?就当时是鸟叫。” “可合众国是一个民主国家。” 听到这句话,德内尔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戏谑:“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就不是民主国家?霞飞和福煦怎么就敢把内阁的屁话顶回去?” “你这……”艾森豪威尔再次无言以对,最后只能带着火气抱怨道,“真该送你回去跟国会辩论!” “你面临的国内压力只不过是表象罢了,问题的本质就在于你的威望不够。”德内尔点破了让艾森豪威尔处境尴尬的根本原因,“华盛顿表面是在质疑你的战略规划,实质上是在质疑你担任美国远征军司令的资格,不解决这个问题,你永远都会像头驴子一样,被国内的政客们(包括总统)抽着走。就算按照你的规划打赢了,他们也会把胜利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情,然后在下次战役中继续抽你。” 艾森豪威尔平静了下来,严肃地听完了德内尔的意见,随后提出了新的问题:“但是,我不迅速取得胜利,又怎么能取得足够的威望呢?” “威望不止来自于百战百胜或力挽狂澜,还来自于无人可替。”德内尔直白地解释道,“你刚刚也提到过,除你之外,没有任何人有能力和威望担任远征军司令,那让国会明白这件事就好了。霞飞在14到16年几乎是百战百败,总长之位仍旧稳如泰山,其中道理还需要我为你这样的聪明人解释吗?”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艾森豪威尔如释重负道,“谢谢你,让,不过还有一件事得请你帮忙。” “但说无妨。” “后天巴顿就要来了,我要请你为我争取到他的支持。至于弗兰登道尔将军那边,我自己再想办法。”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德内尔只能回答:“我尽力而为。” 在德内尔去说服巴顿的时候,艾森豪威尔重新调整了突尼斯军队的布置。他首先将英第一集团军下属的美第一装甲师的部队调走,让英军专心防御麦杰兹巴卜以北到地中海的防线,北非法军第19军(军长为朱安中将)编入英第一集团军防御东多赛尔到十三号公路一线的山区,公路以南到撒哈拉沙漠则由新组建的美第二军(军长为劳埃德·弗兰登道尔中将)负责。 这个安排刚刚出炉,便遭到了以朱安为首的法军将领的抵制,他们说什么都不肯服从英国人的指挥。艾森豪威尔只好再请德内尔出马游说,但朱安和科尔茨比巴顿更加顽固,完全不理会德内尔的劝告,甚至最后说出了“无论统一指挥有多大的好处,法军受英国人指挥就是不行”这样不负责任的话。 这样的发言激怒了本就焦头烂额的艾森豪威尔,他几乎当场下令,要中断对法军的所有支援。德内尔好说歹说,才让这位美军总司令不要在这个时候引爆英美盟军同北非法军的矛盾:“法国人一贯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越是施压,他们越是要反弹。” “他们怎么不去跟德国人横呢?!” 这次终于轮到德内尔无言以对了。 盟军之间,特别是英军与法军之间的龃龉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愈演愈烈,为了无谓的意气之争,朱安命令科尔茨抽调了阿尔及尔师几乎所有的反坦克武器加强给一个步兵团,然后命令这个步兵团向前推进了8公里,占领了位于麦杰兹巴卜东南六十公里左右的水库,达成了“切断突尼斯供水”的目的。 这个动作在德内尔眼中简直不可理喻,你将其余阵线上的反坦克炮都收走了,德军一旦发起反击怎么办?再者说,就凭那十几门25毫米炮,水库守军怎么可能挡得住德军的进攻?这些火炮对付加强了前装甲的三号坦克都费劲,而现在阿尼姆和隆美尔手上至少也有几十辆四号坦克。一旦德军要对他们下手,他们就会变成活靶子! 从艾森豪威尔那里得到消息之后,德内尔立刻跑去劝说朱安不要意气用事,但为时已晚,部队早已派了出去。而一意孤行的朱安不光枉顾了他的劝诫,还把他讽刺了一通。 德内尔感觉和这帮人打交道比跟德国人拼命都心累,但事关近两万法军官兵的安危,他根本无法做到袖手旁观。于是他只能强压怒火去拜访吉罗,请求他干预朱安的指挥。 吉罗是1940年德军突破阿登山区的亲身经历者,他一听就知道朱安在胡搞。于是忙于政务的他立刻给朱安写了一封亲笔信,提醒朱安“务必重视戴泽南准将的经验”,并让德内尔送去君士坦丁孤儿院:盟军高级将领会议正在那里召开。 德内尔进入会议厅时,正赶上艾森豪威尔在卖力地推销他的新作战方案:他放弃了此前构思的激进方案,仅仅要求部队“以攻代守”,希望通过“维持一条果断而积极的阵线,打得德国佬抱头而逃”。 安德森、朱安都在下面冷漠地看着,并在前者介绍完方案后的第一时间提出了反对意见。双方几乎很快就陷入了争吵,朱安因此完全忽略了德内尔送来的纸条。 到最后,艾森豪威尔几乎怒吼着拍了桌子:“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不想在这条该死的阵线上按兵不动!” 艾森豪威尔的愿望很快得到了满足——以一种德内尔意料之中的糟糕方式。 “德军已经突破了法伊德隘口,法军溃不成军,有至少七个步兵营被整建制包围。此外德军还动用了虎式坦克和至少两个步兵团进攻突尼斯水库,水库的法军守军已经被全歼了。” 朱安先是错愕,随后便露出了绝望的表情:阿尔及尔师总共也只有十四个营,单单被包围的就有七个,还不算被打残的,击溃的。也就是说,几个小时的功夫,这个师就已经要被歼灭了?!他失魂落魄地追问道:“科尔茨他能做什么?” “科尔茨将军只提到请求借调美军第一装甲师为被包围的法军解围。” 也就是说,科尔茨也束手无策了。 “第一装甲师现在只有麦奎琳上校率领的a战斗群在法伊德隘口附近。”艾森豪威尔立刻回答道,“我马上给弗兰登道尔将军下令,不过他们尚未完成整备,而且敌情未明,今晚恐怕很难行动了。” “还请美军全力克服困难!”朱安抓住了这根唯一的稻草,“这些部队恐怕撑不到明天早上!” “我军一定尽力而为。”艾森豪威尔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法军将校见状顿时心生寒意,一旁的英军将官则淡定地置身事外:你们不是瞧不起我们吗?那就去求美国人咯。 “在敌情未明的情况下,将未整备好的装甲部队匆忙投入战斗风险确实太大,万一a战斗群遭受毁灭性打击,到时候咱们面对的可就不只是这七个营的问题了。”德内尔再也忍不了了,他起身慨然请缨道,“如果科尔茨将军延续了我之前的策略,这些部队大有希望突围!我愿意到前线指挥!” “你有什么办法吗?!”朱安怒气冲冲地向德内尔吼道,显然是愤怒于后者在此时还“替美军说话”(即使他的话是事实),“德军有坦克,有重炮,你拿什么去突围?!” “朱安将军,您对坦克的认知不要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坦克能走的路比您之前想象的要多的多,但也不是每条路都能走。山区地势错综复杂,小道不可胜数,德军如今尚处于进攻态势,白天都不可能封死所有通道,更何况夜间!” 德内尔俯下身子,为所有人划出了德军的进攻道路:“德军一定会将装甲部队集中使用,因此不走乌瑟提亚峡谷和13号公路的可能性很小,这样,被包围部队西面就有一个相当大的缺口。退一步讲,如果向西实在打不通,他们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德内尔画了一个向东的箭头。 “那可是德占区!” “德占区又怎样?德国人要是有本事把这30公里长的阵线经营得水泄不通,咱们早就被赶下海了!” 大厅里顿时响起了一片议论声,而朱安此时除了接受德内尔的请缨,也没有其他应对之策了,他只能选择相信德内尔:“你需要什么?” “我要一个塞内加尔狙击连,以及二十辆汽车,现在就要。” “我给你一个猎兵营,再加六十辆车。” “不,将军,一个连就够了。”德内尔拒绝了朱安的好意,“再多机动起来就不方便了。” 第十章 力挽狂澜(3) 1943年1月18日晚11点,德内尔带着一个足称精锐的塞内加尔狙击连抵达了一片狼藉的突尼斯前线,并在位于斯布尔塔村的阿尔及尔师指挥部中找到了沮丧的路易斯·科尔茨。 “你是来取代我的吗?”科尔茨神色灰白地同德内尔握了手,投降似的主动提议将指挥权移交给他,“我现在就交出部队。” “请振作,科尔茨将军!”德内尔无奈地安慰他道,“局势还没有恶化到不可收拾的程度,全师都指望着您呢!” 科尔茨这才强打精神询问德内尔的来意,然后便震惊于这位将军的“胆大妄为”:“您要带一个连队,将七个营从两个师以上敌人的包围圈中解救出来?!” “将来宣传的时候可以这么说,但实际上,我只是想试着尽量找到这七个营,然后带着他们找到敌人防线上的漏洞,再悄悄地逃跑。” 德内尔话虽如此说,科尔茨的敬意却没有减弱半分。在德内尔“英雄气概”的鼓舞下,阿尔及尔师的师长再一次燃气斗志,决定全力配合德内尔的解围行动。 德内尔先听科尔茨大体介绍了法伊德隘口附近被包围部队的大致情况,以及明日如何配合美军麦奎琳准将反攻。两人最后决定,由科尔茨安排一个步兵营,对攻占隘口的德军进行一次武装侦查,德内尔则借此时机沿着山地偏僻的小道先赶往局势最为危险的6号高地,与驻守该高地的第11殖民地步兵团汇合,随后寻机突围。 由于时间紧迫,来不及详细谋划,德内尔几乎不能和科尔茨约定什么,一切只能随机应变,幸好德内尔还算擅长这个。 “戴泽南连级战斗群”在1月19日凌晨0:25出发,先乘车抵达法军最前沿的哨所,然后步行钻山沟。 由于这个塞内加尔连队从阿尔及尔调来,对法伊德隘口附近法军的情况一无所知,因此德内尔再度以准将之尊,抄起步枪亲自带领前锋班行动。 苦谏无果的塞内加尔连连长郎伊德上尉万般无奈,只得将部队交给副手,自己也跟着德内尔提心吊胆地前出侦察。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似乎有些过度紧张了,因为德内尔完全绕开了德国佬在山脚下的真谛,用刺刀在密不透风的灌木中拨开了一条道路——这些灌木早就被斩断了跟——然后招手示意后面的士兵跟上。 等一群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通过了这条神奇的道路,就看见了德国佬的探照灯正在山口前往复照射,士兵们立刻在士官的低声催促下做好了战斗准备。 然而德内尔却不慌不忙地带着大部队绕行,进入到一公里外一个不起眼的沟里。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摸着石头确定了位置,而后几铲子下去挖出了一个地道口:“让大伙小点声,德国佬可能就在地道上头。” “他们到底挖了多少洞啊?!” “不多。”德内尔带头迈进地道中,同时低声回答道,“从这里进去,能从一个隐蔽且毫无军事价值的山洞出来,这段距离最多也就三百米,不过也足够我们绕过德国佬的阵地了。” “他们怎么能做到挖对方向呢?” “这就涉及到一堆土办法、歪点子了。你感兴趣可以找个参加过上次大战的老兵问问,特别是那些在香槟前线跟德国人挖地道对攻过的。当时他们能把一座山挖空,方向挖不对,搞不好全连都得一起玩完。” “您肯定也干过这事吧?” “那确实干过。” 长长的贝蒂埃步枪在狭小的地道里回转不易,常有士兵一不小心将枪口捅到墙壁上卡住,一旦卡住,整个队伍都拥塞了下来,德内尔便命所有人握住枪口,把枪托放到地面上拖行,这样步枪肯定能通过每一个弯道,因为修建地道时,他便让士兵试验过,并拓宽了每一处步枪无法通过的窄口。 五分钟后,黑皮肤的塞内加尔士兵们终于在德内尔的指挥下从山洞里钻了出来,他们现正处于一处峡谷中,一条高十米余的陡峭山崖横亘在他们和法军阵地中。德内尔没找出另一个地道口,而是找到了预留在山崖下的梯子。 他正要第一个上梯子,却被郎伊德拦了下来,后者坚决不敢让一个准将做排头兵。于是一个塞内加尔士兵便在郎伊德的命令下别着手枪上了梯子,嘴里还念叨着德内尔告诉他的口令。 然而这名士兵刚从梯子顶端探出头,还没说出口令就被人捂着嘴巴拽了上去,尚在谷底的士兵立刻警惕起来,德内尔也用解除了保险的步枪对准了山崖的上头,幸好过不多久,便有一只白人的手伸出了山崖:“我是11团2营的准军士加斯东,我们还在抵抗,你们快上来吧!” “沙隆!”德内尔低吼了一嗓子。 “埃提乌斯!” “应该是没问题了。”德内尔冲着郎伊德点了点头,后者立刻带着另外两个部下上了梯子,亲自确认了悬崖那边的是仍在抵抗的法国人。德内尔随后便带着整个连队上了悬崖。他刚爬上梯子,围在郎伊德身边的第11殖民地团的士兵立刻认出了他,险些惊喜得当场跳起来! “你们情况怎么样?” “还在跟德国人耗着。”加斯东准军士极力压抑喜悦,尽可能严肃地回答道,“那帮酸菜佬主要在对付团部和二营,两个小时前也没再继续打了。我们其实随时都能走,只是二营撤退的密道口就在我们这里,所以我们才继续坚持着。” “你们能联系上团部吗?他们为什么没撤退?” “这我就不知道了,您得去问我们营长,将军。” “那就赶紧带路,争取今晚把你们这两个营撤出来!” 于是十分钟后,第11殖民地步兵团一营长于勒·维泽来少校便也展现出了与麾下士兵一般无二的,夹杂着震撼与激动的表情:“您怎么来了?!” “战况不是很妙,我来带你们撤退。” “我们这里的情况还好,将军。”维泽来深呼了一口气,熄灭了手上的烟头,尽量冷静向德内尔介绍着部队的情况,“德国人试探性地发起了几次进攻,然后就偃旗息鼓了,只是看住我们,然后猛攻二营的阵地——说是猛攻,但战斗烈度也十分有限。” “不出预料。”德内尔自信和稳健的语气令营指挥所里所有的人都安心了许多,“德国人的补给很成问题。一方面,他们要稳固阵地以应对美国人的反扑,另一方面,他们还想歼灭几支装备精良的美国军队,自然不愿意将本就捉襟见肘的补给用在我们身上,反正我们又没有什么进攻能力。” “如果美军要反攻的话,我们可以继续坚守吗,将军?” “还是得撤退。”德内尔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否定答复,“美军的反攻希望渺茫,如果指挥官不够谨慎,他们恐怕要吃大亏。不过美军的实力摆在这里,挡住补给濒临崩溃的德军的可能性非常大。一旦双方陷入对峙,我们就不好撤了。你们能联系上二营吗?” “团部就在二营,我们随时可以通过电话联系,不过我们并不能确定通讯是否安全。” “他们为什么不按计划撤退?撤不了?” “是的,将军。”维泽来指着地图上标出的密道说道,“这些密道要么被德军占领了,要么被火炮震塌了,我们曾派人想去挖通四号交通线,但那里发生了塌方,无论怎么挖,沙子都会源源不断地流下来。不过除此之外,我觉得团长巴蒂斯塔上校也不是很想就这么撤退,现在毕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比尔哈凯姆能坚持两周,我们至少也能坚持两天吧?” “当时他们是撤不了,你们能撤为什么不撤?不要干为了战斗而战斗这样的蠢事。”德内尔说完,又点了点流沙的位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流沙,看来只能从地面突破了。你们营还有几个交通线能用?” “1号、2号、3号都能用,4号也还能走一半。” 德内尔略一思索,便敲定了作战方略:“四条交通线全用上,派出两个连跟德国佬摩擦一下,重火力尽管招呼,不要吝啬弹药,要摆出一副全面反击的态势来,我带来的狙击连归你指挥,你把打散潜伏到德军阵地附近‘游猎’。你再给我一个战斗力最强的连,我亲自带队从二营所在的6号高地的西北方突破,汇合团部和二营后尽量向你们靠拢。 “如果德军防线稳固,我们没法靠拢,那么你们就在破晓前,也就是凌晨七点之前撤退,同大部队汇合,我们转而向东北方向突围,明白了吗?” 维泽来果然也提出了那个问题:“咱们还是换换吧,将军,您的任务实在太危险了。” “是吗?”德内尔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对你们来说或许危险,但对我来说,这趟任务并不比去连队仓库偷喝葡萄酒更难,执行命令吧。” 营部里的军官们面面相觑,几秒钟后才起身郑重地向德内尔敬礼。 十分钟后,头顶亚德里亚钢盔、打着绑腿,提着勒贝尔步枪的德内尔出现在了1营a连的军官和士官面前。面对这群因自己的到来而跃跃欲试的连骨干,他没有做任何战斗动员,只是用马灯照着地图,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连队的任务。在讲话的最后,他向官兵们问道:“谁还有问题?” 一个大胆的少尉举起了自己的手。 “讲。” “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时间紧迫,签名就算了。”德内尔看向了这个少尉的明亮眼睛,“我把这支笔送给你吧,一会我再去缴获个新的用。” 那少尉昂然上前,从德内尔手中接过钢笔,然后向德内尔敬了个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军礼,德内尔随意地摆摆手:“别在第一线阵地敬礼,下不为例,集结部队吧!” 第十章 力挽狂澜(4) 随着一声微小而清脆的崩裂声,德内尔面前最后一段铁丝网也被剪成了两节,他和五十米外德军的最后一层屏障就此消失不见。 钳开铁丝网的士官咽了口唾沫,轻轻将铁钳放回到自己的背囊里,然后伸手去够德内尔递过来的步枪,过于激动的他几乎是将步枪从德内尔手上夺过来的。 递枪的德内尔则有些不安。 他上次亲自带队夜袭德国人的阵地还是在1918年,这次作战多少让他产生了一种故地重游的怀旧感——不是同一个时间,不是同一个地点,但还是同一个对手,阿让今天就要再给德国人身上开几个枪眼!这种“生命的冲动”蓬勃而出之后,他便无视了其他军官的劝阻,“聊发少年狂”去了一线阵地。 但是到了进攻即将发起的时候,冷静下来的他又确实有些后悔了:敌军防御阵地外50米处确实不是一个将军应该呆的作战位置。这事要是传出去,戴高乐非得骂他个狗血喷头。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德内尔只好淡定地将上好了刺刀的勒贝尔步枪拖在身侧,低姿匍匐穿越了铁丝网的缺口,随后让开道路,引导后续部队缓慢而安静地通过这道最后的障碍。 一个又一个受到德内尔激励的年轻士兵从铁丝网下钻出来,沉默地向德军一线的战壕蠕动着,他们身上辐射出的锐气几乎肉眼可见。 全排抵进到距离敌战壕不足二十米的地方时,敌人仍旧毫无反应,可谓松懈到了极点。 走在最前面的3班班长冲德内尔点了点头,随后左手手枪右手匕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战壕里。 过不多久,一声闷哼传来,德军战壕里这才有了反应,但不等他们完成警戒,德内尔直接吹响了口中的哨子,士官们当即起身大声发号施令:“进攻!进攻!” 四十余名士兵在德军一线阵地前腾跃而起,朝懵懂中的德国人猛扑过去。战壕里传出了红宝石手枪的枪声,那是已经放弃潜入的3班长正用配枪清理战壕中的敌人。这几声枪响起到了发令的效果,很快,整个6号高地外围枪声大作,似有无数法军官兵发起了反击,德军顿时乱作一团。 德内尔吹完哨子便挺起步枪向前冲锋,进入第一条战壕后没有半分停留,立刻催促1班的士兵沿战壕清理残余的德军,同时命2班和3班的士兵们去抢夺第二条战壕,自己则和几个警卫操纵德军遗留在第一条战壕中的机枪,准备压制敌人的反击。 这挺德国机枪很快派上了用场,当法军士兵夺下了第二条战壕之后,位于第三条战壕,也就是德军封锁6号高地的最前沿,一挺机枪已经完成了向后的部署,并开始对法军士兵喷涂火舌,德内尔当即下令警卫扫射那个机枪掩体。 “这他妈的!卧槽!” 扣响扳机进行点射的那一刻,临时充当机枪手的警卫员便大呼小叫起来,显然被德国mg-42式机枪的极高射速所震撼。 “好东西吧?!继续揍那群酸菜佬!” 警卫员打了三四个短点射,突然一发照明弹升空,德内尔急忙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睛时,那个被压制的机枪阵地已经被炮弹炸得沙袋都飞出去两个。他抬头望向高地,发现高地上的法国军队也对包围他们的德军发起了反击。 在法军的内外夹击下,本就兵力匮乏的德军只能撤围,留下几十具尸体和两个俘虏仓皇退去,而法军这边伤亡可能连一个班都没有,似乎坐实了德内尔此前“吃宵夜”的豪放比喻。 但德内尔知道,这只是由于德军不愿意为截断两个营的交通付出太大的代价,毕竟在他们眼中,即使法军这两个步兵营成功汇合,也不过是跳入了另一个包围圈中,他们哪能想到法军在阵地上挖足了地道呢? 面对身旁簇拥着的狂喜的法军官兵,德内尔毫无自满之意:“看到了吧,德国人也就这样,他们,或者说任何军队,在补给匮乏、敌情不明、准备不足的时候,都会士气低落,乃至一触即溃。赶紧撤退,咱们一点反坦克能力都没有,别磨蹭到德国佬把坦克派上来!” 第11殖民地步兵团这两个被包围的营立刻在团长亚诺·诺伍德中校的带领下,将带不走的武器装备全部破坏掉,然后通过此前构筑的密道,撤退到6号高地西北两公里之外的地方。 跳出德军包围圈之后,德内尔又不多不少要走了一个新的连队(二营的f连,连长为居易·博福斯上尉),组建了新的“戴泽南连级战斗群”,带上电台沿着山间小路向北进发,准备接应其他被包围的部队撤退。 尽管未能跟随其他部队撤离,f连的士气依旧非常高涨,上到连长下到列兵无不跃跃欲试,期盼着跟从德内尔立下些许功劳。在敌我实力悬殊的情况下,部队能有这样的士气总归是好事,德内尔也就没有过于打击他们,只是不断提醒他们要谨慎行事。 19日凌晨三点,f连抵达了阿尔及尔师此前在山区勘探出的一个藏兵洞,德内尔便下令部队稍事休整,并命电报员架起电台,向后方询问被包围各部队的情况。不出他所料,没有更换营地的部队,如第22猎兵营,几乎都通过密道成功突围了,而那些因防线调整而更易了阵地的部队则大多遇到了麻烦。 目前局势最严峻的,正是位于方杜克以西山地的第115步兵团,该团在盟军调整阵线后才奉命前往当前其所在的位置布防。尽管该团上下仍然贯彻了德内尔在任时的命令,但当地山地多砂石,工事难以构建,以至于德军发动进攻之后,该团也就是刚刚构筑完表面阵地而已,更别提密道了。 幸好德军在18号始终紧盯着达成突破这一目标,不然几轮105下去,这个团恐怕今天就得缩编成营。 “我们的目标是第115团吗,将军?” “没错。”德内尔看着地图,“向115团发报,要求该部向我报告敌情。” 一个小时后,德内尔收到了一条令f连电报员如丧考妣的消息:“115团报告他们看到了虎式坦克。” ………… “哪里有虎式坦克?根本没找到。”f连连长博斯福上尉焦虑地向德内尔报告。 “可能他们把四号当成虎式了,毕竟黑灯瞎火的,这俩坦克长得又像,看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德内尔放下望远镜,淡定地回过头,“你急什么,没见到虎式不是更好吗?” “万一有虎式冲出来威胁到您的安危,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啊!” “哪有那么多责任让你付。”德内尔笑了笑,“再说,咱们除了老掉牙的18式反坦手雷外,什么反坦克武器也没有,德国佬有四号或者虎式对咱们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一会您千万小心。” “你更得小心,居易,你才是要上前线的那个。” 博福斯上尉郑重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倒退离开棱线处,将传令兵派去召集所有的班排长。德内尔最后观察了德军阵地一眼,也退回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不一会,十几个班排长就都聚拢到了德内尔和博福斯二人面前。博福斯向这些连里的骨干通报了第115团的情况以及侦查到的情报,随后便开始布置任务:“第115团已经突围出来的二营和三营熟悉地形,他们将负责突破德军的防御圈,我们的任务就是拿下并守住17号隘口,不惜一切代价挡住德军通过隘口增援。具体的打法是,1排、2排分别进攻隘口两翼,3排负责迂回,从隘口东北侧缓坡突击左侧高地的守军。” 博福斯上尉看了一眼德内尔,确认了他没有提意见的想法后才继续布置:“本次任务有两个要求,一是隐蔽,在德军察觉之前靠得越近越好;而是迅速,一旦行踪暴露,必须果断对敌发起猛烈的进攻!我不管你是否遭到火力打击,不管你的班还剩多少人,只要你还能喘气,就得给我冲!用刺刀和手榴弹干死阵地上所有活着的德国佬,然后给我钉死在阵地上,除非德国佬的履带从你的身上碾过去!都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 见士官们士气高昂,博福斯非常满意,他客气地问德内尔道:“请将军阁下指导。” “动员非常有力,务必继续保持。”德内尔无奈地看了博福斯一眼,咽下了淤积在喉咙里的批评,以相当委婉的方式表达了不满,“但是进攻过程中三个排如何配合?支援排具体有何安排?连队夺下阵地后又该如何防守?” 博福斯立刻涨红了脸,活像只被扼住脖子的白羽鸡:“请您……指导。” 德内尔原本没打算越级指挥,但博福斯这摊大饼式的进攻方式实在让他无力吐槽。他命令1排继续进攻地势较高的隘口东侧高地,2排进攻西侧高地,3排负责迂回配合1排进攻,火力支援排则配属1排,在战斗打响后以最大速度向东侧高地倾泻弹药,务必确保全连以最快速度拿下东侧高地,随后再集中兵力火力消灭西侧高地上的残敌。 重新布置了进攻计划后,德内尔又将连队的防御计划安排的井井有条,随后才命令班排长们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在修改过殖民地11团的进攻计划后,他生怕第115团的进攻方案也是如此“朴实”,便急忙到该团团副那里去视察,幸而该团的方案还算靠谱。 “那就执行吧!” 1月20日凌晨1:30,随着一声枪响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七百多名法军官兵在德内尔的领导下向惊慌失措的德军发动了凶猛的进攻。 法军军号尖锐刺耳,双方枪炮震耳欲聋,战斗才开始没多久,德军就落入了下风。他们根本没想到,已经遁走突围的法军部队竟然还敢杀个回马枪,更没有想到法军竟能如此适应夜战和近战的环境。 即使是德军的精锐,面对这样搅成一团的阵线都会感到棘手,更何况负责包围法军的德军本就是以羸弱而闻名的“空军野战部队”。如果是在白天,这些人说不定还能跟严重缺乏中获利的法军打个旗鼓相当,但现在,他们只能绝望地看着法军的进攻目标坚定而迅速地实现。 慌乱之中,德军的一个连队甚至在疯狂地向友军射击。趁着德军一片混乱,被包围的法军成功从西南方向突围了。 “我说的没错吧?”看到这一幕的德内尔终于彻底放下心来,转而跟地115团的团副闲聊起来,“咱们正面打赢德国人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夜战敲他一闷棍然后跑路还是完全能做到的嘛!” “我是服了您了,赶紧走吧,将军!等等,那是——他妈的!虎式!” 第十一章 团结(1) 虎式坦克的出现并没有使德内尔产生大的情绪波动,反倒是第115团团副吼的这一嗓子着实吓了他一跳。单听这歇斯底里的警告声,德内尔还当是这辆老虎的履带已经要碾过他去了。 “慌什么?!”为了稳定军心,德内尔只能大声呵斥团副,“管他什么坦克,到晚上都得变成睁眼瞎!” 仿佛为了验证德内尔的断言,那辆虎式坦克调转炮口,冲着正在撤退的法军纵队开了一炮,炮弹落点歪出近百米,部分老练的法军士兵甚至根本懒得卧倒。坦克上的并排机枪准头也没强到哪里去,曳光弹到处乱飞,却根本没放倒几个人。 临时指挥部里的所有人见状都长舒了一口气,但德内尔却并没有松懈,他当即命令迫击炮手向敌坦克发射燃烧弹。随着燃烧弹的烈焰腾空而起,受强光影响下的虎式坦克射击更加没个准头,等迫击炮又补了几发烟雾弹后,这辆坦克对法军的威胁已经无限趋近于零了。 刚刚还陷入绝望的团副见状又支棱了起来:“看来坦克的威胁也没有那么大嘛!” 德内尔对这种大喜大悲的新兵蛋子心态实在是无话可说:“现在我们在山区,适宜坦克通行和射击的地方本来就少,如果是在平地,坦克驾驶员一脚油门就绕出烟雾了,咱们哪来那么多烟雾弹?” “可是将军,我听说吉罗将军说,您就在比利时的平原上用烟雾弹作掩护,在敌坦克面前对敌步兵实施了一次卓有成效的反突击……” “那是因为敌人的坦克已经距离我阵地前沿不足一百米,没多少空间可供机动了。即使这样,我全营6门迫击炮还是打光了所有烟雾弹库存,才堪堪维持了五六分钟的遮蔽,更何况那时我还带了超出操典规定数量两倍的烟雾弹!” 仿佛为了佐证德内尔的话,随着德国佬打了一发照明弹升空,大家很容易便发现,晚间的山风已经将烟雾弹吹散了许多。见此情景,迫击炮排的排长立刻询问是否要补射烟雾弹。 “不着急,看看虎式跑了没再说!” 德内尔话音刚落,又有115团的军官向他汇报:“再有三分钟,咱们的人就全撤出来了!” “殿后连阵地设得怎么样了?” “阻击阵地已经设好,地雷也全埋下去了。” “发信号弹,通知第11团f连撤退!” 两发绿色信号弹升空,过不多久,隘口那边的枪炮声就渐渐停息了。五分钟后,隘口东侧高地上升起了一发红色信号弹,这正意味着德军已经占领了这个隘口,于是炮兵军官出身的德内尔毫不犹豫地用迫击炮送了德军一轮炮火覆盖,然后顾不上检查打击效果,直接下令指挥所和炮排抓紧时间撤退:“咱们专走小道,抄近路,我不信德国坦克能跟上来!动作麻利点,咱们回家了!” ………… “法国兵回家了!” 这样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刊登在了已经成功复刊的《阿尔及尔回声报》和《奥兰共和报》的头版头条。尽管1月18日德军的突袭确实打了法军一个措手不及,并导致了七个整营陷入了包围,但随着“戴泽南将军亲赴火线指挥若定,受困官兵勇猛冷静浴血拼杀”,受困部队大部已经成功突围。到1月21日,已经有一千八百多名被包围的官兵安全返回了盟军的阵线。 此前还对德内尔不假颜色的朱安,在得知他带领着第115团的一千两百多人已经脱困之后,对他可谓极尽溢美之词:“戴泽南准将配得上最高级别的荣誉军团勋章!” 收到一堆嘉奖电报的德内尔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毕竟如果没有他战前的布置和战时的努力,算上此前在水库附近被全歼的法军部队,朱安这一通布置几乎将三个整团共十一个营送个干净,北非法军一半的野战兵力就这么没了。 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朱安倒不至于要上军事法庭,但恐怕难逃在北非法军及官兵家属之中身败名裂。这样下去,朱安也就没脸在军队里混了。 就如贝图阿尔和马斯特这两个主动为盟军提供情报和兵力支援的法军高级将领,尽管北非的法国人普遍欢迎盟军的到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淡然面对盟军造成的伤亡。那些失去了儿子、丈夫和父亲的军人家属无不对这两人保持着疏远和敌意的态度,损失最惨重的海军也对二人态度复杂。二人甚至主动推辞了盟军委任的要职,因为他们实在无法面对来自那些未亡人的压力。 由是观之,朱安怎么可能不大肆宣传德内尔“奇迹般的胜利”? “逃出来就算奇迹?那这奇迹未免也太廉价了一些。” 德内尔对这种宣传并无半分兴趣,但他知道朱安迫切需要用他的战果来掩盖此前法军作战大不利的事实(所谓丧事喜办),而他实在没有同朱安闹僵的必要,因此也不打算做戳穿朱安宣传的恶人。 “不管怎么样,这种宣传至少能振奋一下士气。”走在德内尔身边的博福斯上尉苦笑着说道。 “是啊,振奋士气。”德内尔叹了口气,“上次大战的时候,我隔三差五就得强调一番‘别逞能’。现在呢?一天到晚吹牛装样。算了,前头就是自己的阵地了,快走吧!” 走不多久,队列前便传来了一阵欢呼,很快,一个二等兵喜气洋洋地跑到德内尔面前报告:“一个美军的上尉来迎接我们了,前头就是盟军的阵线,那个美国人说朱安参谋长就在前头两公里处等着我们!” 德内尔并没有停下脚步,他冲着那个二等兵挥了挥手,示意他返回自己的部队:“很好,继续前进!” “威严的伦敦有天来了个爱尔兰小伙 街道洒满金光,人人喜气洋洋!” 不知怎得,部队里突然就唱起了“去往蒂伯雷里道路漫长”这首着名的盎格鲁歌。在嘹亮的歌声中,那个尖兵口中的美国上尉——艾森豪威尔的副官欧内斯特·李——满面春风地来到德内尔面前并向他敬礼:“我们的英雄终于凯旋了!” “我们只是逃出来了而已,难当‘凯旋’的夸赞。”德内尔平静地回礼,然后伸手同欧内斯特上尉握了握,“盟军的情况还好吗?法伊德隘口反击战况如何?” “很不好。”欧内斯特像个被家长追问成绩的小学生一样,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麦奎琳准将遭到了德国佬的迎头痛击,我们损失极其惨重,一整个装甲团都几乎不剩下什么了。” “遇上了八八炮?总不会是虎式吧?” “不清楚,德国佬的火炮又准又狠。”欧内斯特叹了口气,“我们的坦克兵还什么都没看清呢,就让该死的酸菜佬杀了个七零八落。” “得研发新的重型坦克了。”德内尔只能提醒欧内斯特,“谢尔曼在1942年算得上是优秀的坦克,但到43年就不太够用了。战争就是如此,武器一年一大变,国内的装备部门可千万别觉得武器‘够用’——武器性能永远不够用!” “确实如此,我会向艾森豪威尔将军如实反应您的意见。” 寒暄过几句之后,欧内斯特终于提出了他此行的目的:“艾森豪威尔将军希望您立刻把指挥权移交给别人,然后来一趟卡萨布兰卡。” “卡萨布兰卡出什么事了吗?”做惯了救火队员的德内尔顿时紧张起来。 “不不不,没出事,这次真没出事。”欧内斯特急忙打消德内尔的怀疑,他压低声音换成了英语,“总统已经到北非了,他希望见见您。艾森豪威尔将军已经在卡萨布兰卡等着您了,您可以在奥兰乘他的专机去。” “我明白了。” 艾森豪威尔将专机都借给了自己,可见其内心的急切,德内尔顿时意识到,他在英美高层会议中面临的压力恐怕不会太小。 “艾克的撒旦计划执行情况如何?” “……” 欧内斯特沉默了一会,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不妙啊,将军,相当不妙……” 德内尔再次叹了口气:“倒也在预料之中。” 第十一章 团结(2) 艾森豪威尔目前仍在卡萨布兰卡饱受折磨,但他的专机——一架改装过的b17空中堡垒轰炸机——却在奥兰待命。德内尔对此百思不解,于是便在登上这架飞机后问了问欧奇金斯。 欧奇金斯闻言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别提了,将军,这飞机可真把我们吓死了。15号艾森豪威尔将军到卡萨布兰卡去的时候,这架飞机四个引擎停了一半,剩下两个也发出了不正常的咳喘。在航程的最后五十英里,艾森豪威尔将军和我们五个随员全都背上了降落伞包,站到机舱口,随时准备跳伞!” “坏了,我不会跳伞啊。”德内尔看到飞行员从驾驶舱来到客舱,便揶揄他道,“现在下飞机还来得及吧?” “这次绝对没问题了,将军。”满脸雀斑的年轻飞行员难为情地笑了,“上次的事得赖后勤,他们往油箱里加了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垃圾油,咱们的飞机本身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们的油不都是专门从国内运过来的高标航空燃油吗?听说那种油用打火机在常压下都点不着,这还能搞混?” 飞行员回复了一句:“在非洲,一切皆有可能。” 德内尔只能无奈地挥挥手,示意飞行员忙自己的工作去。跟美国人一起工作了一整年,德内尔对那个他曾经嗤之以鼻的“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理论开始有了认同。 美军迄今为止遇到的种种挫折和打击,大部分还是自己赚的或者友邻部队坑的。更可笑的是,德内尔明显感觉到和美国人过手后的德国人也变得草台班子化了,这次他去前线就能感觉到,德国那些空军野战部队表现不好也就罢了,但连番号靠前的国防军部队也开始出岔子,让德内尔许多招数用到了空处。 果然是战高手越战越强,打笨蛋越打越废。 下午三点时分,德内尔在卡萨布兰卡见到了艾森豪威尔和巴顿。两人一见面就又把他一顿好夸,几乎将他的撤退行动吹捧到了具有宏观战略价值的高度。德内尔只能尴尬地谦虚几句,等待两人说正事。 果然,在抿了一口葡萄酒后,巴顿先开口说话了:“我听说你跟吉罗关系很不错?” “我们的协作还称得上愉快。”德内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翘着二郎腿的艾森豪威尔在一旁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更别提戴高乐了。” “我们应该算生死与共的至交了。” “很好。”巴顿放下酒杯,轻轻拍了几下手,“那真是太好了。” “怎么?” 德内尔一抬头,看到巴顿非常认真地对他说道:“总统希望你和他们两个好好谈谈,结束那种毫无价值的敌视。显而易见的是,他们两人的意气之争对抗战事业没有任何好处。” “呵呵。”德内尔不以为然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可以在其他任何问题上持无所谓的态度,但在法国抗战的领导权问题上,他不会向任何人做出哪怕是言辞上的微小让步,“显而易见的是,戴高乐将军和吉罗将军都不是执着于意气之争的人,如果他们之间陷入了僵局,那一定是有人作梗。” 艾森豪威尔好像身上难受一样,接连换了两个坐姿。 好在德内尔紧接着回忆起了唐宁街曾经如何阻挠自由法国领导抗战的事,仿佛在暗示从中作梗的小人正是英国人。起码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巴顿似乎立刻被德内尔的话题诱导,两个人开始一块抱怨英国这个阴险狡诈的盟友。 但擅长察言观色的艾森豪威尔哪能看不出,德内尔明显认为是美国人在为双方的谈判制造障碍,那些摆在面上的“暗示”,完全是为了照顾他这个远征军总司令的面子。 等艾森豪威尔回过神来,德内尔和巴顿骂英国佬的交流已经到了结尾,德内尔也问了个关键的问题:“总统打算什么时候见我?” “明天上午,总统希望今晚您先和他们两个人聊聊。” “好啊,求之不得。” 于是当天晚上,美国人便给这三个法国将军安排了一顿丰盛的晚宴:讲究的餐具、高档的美酒,再配上火候掌握到恰到好处的炖肉……佳肴的香味惹得德内尔肚子疯狂咆哮。 尽管吉罗和戴高乐之间的氛围即为冷淡,但和两个人都算相知相善的德内尔毫不拘束,和久未相见的戴高乐寒暄了几句,他便抄起刀叉开始填饱肚子了。 德内尔的好胃口令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没那么尴尬,吉罗将军甚至主动点评了一下美军厨子的手艺,戴高乐则立刻把握住机会和吉罗将军交谈起来。而德内尔,只能在咀嚼的间隙发出几声“对”、“有道理”来附和二人,反倒成了话最少的那个,直到他将一碗汤灌进肚子,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 德内尔出自将门家庭,又是圣西尔的优秀毕业生,怎么可能不懂得餐桌礼仪?他这么做,正是为了营造出一种随便的氛围。而戴高乐和吉罗两人都挺愿意借坡下驴,将这个宴会当成是三个离家万里的法国军人的小聚。 “看来这几天真是给你饿坏了。”等到德内尔吃完,吉罗首先把话题转移到了他身上,而且对他的称呼十分亲近,“前线补给很差吧?” “确实,将军,我带的部队携带的食物非常有限,第115团食物更是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最后只能是所有人把各自携带的饼干匀匀,然后一块半饥半饱地行军。一回来还没吃上一顿饭呢,就被美国人拽到卡萨布兰卡来了。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呢,结果就是想让我见见你们,早知道我肯定先吃顿饱饭再来。” “非要说的话,卡萨布兰卡还真出了个大事,我也来的非常仓促。”吉罗放下叉子,啧了一声,“诺盖斯这个憨货,非要把贝图阿尔枪毙了。” “贝图阿尔?”对北非局势了解不那么透彻的戴高乐疑惑地反问道。 “就是火炬行动之前尝试发动政变的摩洛哥师师长。”德内尔给戴高乐解释了一句,随后带着一头雾水看向了吉罗,“谁给他的权力这么做?” “额……非要说的话,他还真有这个权力。”吉罗叹了口气,“诺盖斯是拉巴特总督,跟阿尔及尔平级,同本土断绝联系后,他便不受任何人节制。贝图阿尔呢?理论上确实犯了领导叛乱的罪过,枪毙了不算彻底的冤枉,所以事情难办就难办在这里。” “这要让诺盖斯把贝图阿尔毙了,盟军在北非的所剩无几的声誉就彻底完蛋了。”戴高乐辛辣地讥讽道。 “所以无论是盟军还是我,都不可能让诺盖斯胡来。最后我和美国的克拉克少将好说歹说,才让他把贝图阿尔放出来。” “要不您干脆想办法把诺盖斯这家伙撤了,这个家伙,该跟美国人争取法国人的权利时一声不吭,跟自己人倒是硬气得很!” 在德内尔一反常态地在背后说人坏话后,戴高乐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便乐不可支地说道:“可不是嘛,诺盖斯还间接害得咱们的戴泽南将军欠了法兰西银行一亿法郎的巨款。” 经戴高乐提醒,吉罗也想起了德内尔欠钱的事,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笑意:“哦,原来你这家伙是公报私仇来了。” “那可是是一个亿呀,又不是什么能够轻松达到的小目标!”德内尔无奈地点了点桌布,“明天上午罗斯福就要见我,到时候我第一件事就是催他还钱!” 戴高乐歪头看了德内尔一眼:“这么说,你今晚还是带着任务来的?” “确实如此,但我们不必在乎美国佬的任务。”德内尔拿过酒杯,给自己倒满一杯葡萄酒后,又给其他两人倒上,然后举着酒杯说道,“二位将军我都有所了解,我毫不怀疑你们将在未来团结一致,如同兄弟一般共同奋力打击共和国的仇敌,实现光复国土的目标。只是现在,恕我直言,有那么多首鼠两端的维希军官和心怀鬼胎的英美政客作梗,你们是不可能真正联合起来的——但这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 戴高乐和吉罗尴尬地对视了一眼,最终双双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话真是实诚到过分了。”“正如戴高乐将军所说。” “只是为了节省彼此的时间罢了。”德内尔伸出手臂,“这顿饭的目的就是让我的二位上司认识认识,为了法兰西。” “为了法兰西。”戴高乐第二个举起酒杯,吉罗紧随其后,三人一起碰了下杯。 这顿饭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告别之前,德内尔将自己从美国人那里取来的资料——两份装甲师的编制表交给了戴高乐和吉罗两人,并对他们说:“据我所知,两位将军是法军中最擅长指挥装甲部队作战的将领,而将来我们一定是要组建装甲部队的。这是美军的装甲师编制表,请二位受累研究研究,最好还能互相交流交流,我想这比被那些虫豸推着互相打嘴仗有意义。不是吗,将军?” “你说的很对。”本就对政治毫无兴趣的吉罗当即表示赞同,“你觉得咱们组建多少个装甲师比较合适?” “我认为至少需要两个。”德内尔回答道,“用此前第三共和国的编制来描述的话,一个后备装甲师突破,一个轻装甲师扩大战果。” 吉罗点点头:“那就是将近四百辆坦克,装备和人员缺口都不小啊。” “主要是人员,所以还请您今后着重抓一抓坦克兵的训练,至于装备嘛……” 德内尔申请复杂地说道:“您完全不必担心,美国佬要多少有多少。” “……” 第十一章 团结(3) 在这场“调节矛盾”的宴会结束之后,德内尔光明正大地跑去了戴高乐的住处开了小会。在戴高乐下榻的大门口,他看到了自己在乍得作战时的黑人副官巴布鲁正在迎接他。见到这位老下属的第一秒,德内尔便明白了他为何会出现在了这里。 “什么时候负的伤?”德内尔伸出手,拍了拍巴布鲁空荡荡的左袖,关切地问道。 “就在比尔哈凯姆战役结束后不久。”巴布鲁神色平静,毫无顾影自怜之意,“让德国人的轰炸机炸到了,能活下来真算运气好的。” “现在跟着戴高乐将军干副官?” “是的,将军,承蒙戴高乐将军赏识。” 德内尔点点头:“跟着夏尔多看多学、多问多做,这对你将来的发展好处很大。” “一定,将军。” “现在还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没有了,将军,全身上下的伤口都愈合了,只是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感觉有什么人在用刀子刺那条断手,明明那里什么都没有。不过即使是这个症状,最近一段时间也轻的多了。” “幻肢痛是截肢后非常常见的并发症,过段时间就消失了。” “那感情好。”巴布鲁露出了两排大白牙,“快请进吧,戴高乐将军早就猜到你会来。” 巴布鲁说的一点也没错,戴高乐早就摆好了茶水,等待德内尔的到访了。两人在会客厅里刚握完手坐下,戴高乐便阴阳怪气地嘲讽他了:“你这年轻时候的本事是一点也没落下啊,现在还记得怎么剪德国佬阵地前的铁丝网!” 自知理亏的德内尔尴尬地想岔开话题,谁知戴高乐却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贾德鲁将军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有趣的中国故事,你就不想听听?” 德内尔还能说什么,只能表示:“愿闻其详。” 于是戴高乐便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一千多年前的故事,一个名叫“深渊”、被君主嘉奖为“行走如虎”的中国将军,在一场战役中突发奇想,带着一小股部队跑到阵地上修工事,然后被敌人抓住机会杀死,这位“深渊”将军的死险些导致本国的军队全军覆没。 这个故事实在太适合用来规劝德内尔本人了,因此他在听到这个故事后,立刻反问道:“这真不是你刚编的?” “你这家伙……”戴高乐无语地拿起杯子啜了口茶,“我就说是白费口舌。” “倒也不能算白费,夏尔……我确实也反思过这件事,靠前指挥虽然能振奋军心,但风险也实在太大了,我以后一定少干,不到万不得已,不上一线去。” “看在这次确实算得上是‘万不得已’的份上,这件事就此揭过。”见德内尔诚恳地认了错,戴高乐总算放了他一马,随即便向他询问起了北非的局势。 德内尔早有准备,便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笔记本,根据上面的记录,将自己掌握的盟军、北非法军和德军的情况条分缕析地报告给戴高乐。戴高乐也挑了一些重点的问题记录下来,并问了几个感兴趣的问题。 尽管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但戴高乐也对德内尔的汇报也相当满意。借助后者丰富的经历,戴高乐对美军和北非法军高层和底层的状态都有了相当清晰的认识,他也因此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让,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美军会如此青睐你?他们难道不清楚你我之间的友谊吗?” 德内尔思索了一会,回答道:“可能确实不清楚,仅仅从你的公开言论和政策来看,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分歧是相当大的——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对,比如法共和社会党问题,以及殖民地问题。”戴高乐坦然回答,“在战前,我会投激进党甚至保皇党,而你呢?社会党甚至法共,我说的没错吧?” “完全正确。”德内尔笑了笑,“但这不妨碍我们的友谊和合作,美国人起初就没弄明白这一点,等到他们彻底弄明白后,我在美军中的地位就越发边缘化了,从陆军总参谋部到远征军司令部,再到西部特遣军,虽说级别没变,但离中心越来越远,最后干脆给踢到北非法军中了,以后啊,恐怕我就只能做做给你递话的活,情报工作是帮不上忙了。” “那些都无关紧要,你为抗战事业做的贡献已经足够多了,帝国防务委员会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戴高乐先是劝慰了老友一句,随后又问起来吉罗与他联合的可能,德内尔的回答是:未来极有可能,当下绝不可能。这是以为美国政府和北非法军的高层都不希望让戴高乐来领导法国抗战,而吉罗的政治立场犹如面条般任人揉搓,毫无主见可言,必然做不到力排众议。 但是有一条是确定的,那就是战斗法国在法国军队和民间中下层的威望,足以将戴高乐推动到抗战领袖的地位上,而北非法军高层的无能和短视也必将使美国政府对他们失去全部耐心。 “美国人一直都在抱怨北非法国人毫无参战热情,但事实果然如此吗?” “不,不可能。”戴高乐摇摇头,刚抽出根烟点上,又想起了德内尔肺部的毛病,赶紧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又放回了烟盒中。 “确实如此,据我所知,当时维希法国的突尼斯总督埃斯泰瓦最初响应盟军号召,带领突尼斯重新对德宣战时,突尼斯人那种振奋、激动的感情绝对不是伪装出来的,没有基层官兵的拥护,乔治·巴雷也不可能将一整个突尼斯师拉上山去跟德国人打游击。” “我非常赞同你的看法。” “那么,为什么美国人动员不了阿尔及尔和摩洛哥的法国人踊跃支援抗战呢?聪明人一眼就看得很明白:第三共和国溃灭之根源,就在于朝局不稳、为政不力、贫富不均,一切军事上的失败,无不能在政治上找到原因。而美国人呢?居然妄图保留维希政府的班子不动,进而重建混乱孱弱的第三共和国政体,老天,怎么会有民众愿意请回胃口无穷无极的二百家族、争吵永无休止的众议院,以及身体行将就木的傀儡总统?” “除非美国人本就想把第三共和国的政体,当做套在法兰西民族头上的枷锁。”戴高乐点出了美国人最阴暗的心思,“他们算计的明明白白,一个懦弱的法国政府将不可能维持法兰西的全球利益,如此一来,错过了殖民时代的杨基佬就能肆无忌惮地对法国的殖民地下手了。” “但是,这样一个法国政府无力动员四千万高卢儿女挺身为国而战,美国和英国就需要独自担负同西线德军的作战任务,没有法国人的踊跃参战,美军至少要多付出三十多万人的伤亡——我看他们未必有这个魄力!” 德内尔当然赞同戴高乐的分析:“这也是为什么美国人总打算支持我来取代你,毫无疑问,我是支持去殖民化的。而天真的美国佬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妄想,以为我会将法国的殖民地摆上白宫的餐桌。” “我能明白你的思路,虽然我不赞同。”戴高乐又啜了口茶,尝试描述了一番德内尔的想法,“你认为殖民体系既不道德又不经济,法国应当主动令殖民地独立,然后同殖民地建立平等的贸易关系和自由的人员流通制度,进而形成一个生机勃勃的、法国占据优势地位的经济同盟——是这意思吧?” “我没有那么乐观。” “如果这个同盟不能维持,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去殖民化?” “不是我要去殖民化,而是殖民地的人民想要去殖民化。叙利亚和埃及人的民族意识有多强,你也是见过的,而我亲眼所见,由于殖民地当局的横征暴敛及残酷压迫,阿尔及尔人、摩尔人这些二等公民的独立热情丝毫不亚于叙利亚人和埃及人。 “一旦民族独立运动轰轰烈烈地起来,靠法国本土是绝对不可能压下去的。与其等到局势不可收拾,双方打成血仇再去殖民化,还不如提早进行,利用殖民地人独立的热情,把独立作为他们为法国夺回本土的奖赏,吸引更多人参军。” 然而戴高乐还是不赞同德内尔的观点,他坚定地认为,一场轰轰烈烈地复国战争足以凝聚阿尔及尔人与法国人,只要授予当地人公民权,阿尔及尔必将仍然是法国“忠实”的“本土省份”。 德内尔内心只觉得戴高乐在殖民地问题上还是难舍保守主义者的幼稚观点,并不是所有保守主义者都像戴高乐一样,赞同将法国公民权授予土着。因此在殖民地问题上,戴高乐难免要依靠左派的力量。但如前所述,在经济问题和外交问题上,戴高乐又非常反对以法共为代表的左派力量。 因此在战后的法国,戴高乐要践行自身的政治理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个平衡是很不好把控的,但是急于取得独立的殖民地民众恐怕很难有等待下去的耐心。 “算了,这些争议搁置到战后在解决吧,现在没有比战胜德国,回到家乡更紧迫的责任了。” “确实如此。”德内尔最终还是与戴高乐达成了共识。 第十一章 团结(4) 次日,也就是1943年1月23日,德内尔在阔别六个月后再次见到了精神矍铄的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同时还有美国陆军实质上的最高统帅马歇尔将军。三人稍微寒暄了几句,罗斯福便主动提起了那笔欠款的事,倒省了德内尔的事了。 应该说,罗斯福对德内尔开出的条件相当优渥,甚至让德内尔产生受宠若惊之感。美国总统不仅承诺将在本月底之前动用外汇消除美国陆军在征地过程中产生的所有债务。此外,为补偿远征军对北非经济造成的混乱和恐慌,美国政府还将按照1%的银行短期存款利率,支付这笔欠款两个月的利息。 不止如此,罗斯福还向国会申请了一项专项奖金,用于表彰“法籍陆军顾问戴泽南准将在火炬行动、撒旦行动中为美国陆军所作出的卓越贡献,以及为促进美法团结所作出的绝佳努力。” 奖金金额高达5000美元,相当于美国法律规定的美国准将10个月的月收入,亦或是战前德内尔当邮递员时166个月的收入,如此至少在离开总统下榻之处以前,德内尔几乎要和薇尔莉特一样有钱了。 聊完了欠款的事后,罗斯福立刻将话题引导了军事上,他特别在意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如何争取北非法军热情澎湃地投入到对德作战;二是什么时候盟军能够拿下突尼斯。 德内尔的回答可谓直言不讳,对第一个问题,他的回答是“你不能指望动员黑奴去保卫奴隶主的财产”,第二个则是“近期拿下突尼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五月中旬以后消灭德军的可能性较大”。 德内尔看到,身为一名敏锐的政治家,罗斯福很快理解了德内尔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只是在第二个问题上产生了疑惑:“你的猜测和艾森豪威尔司令官相差无几,你们之前通过气了吗?” “没有,但英国的第八集团军直到5月初才能在的黎波里做好进攻准备,算算时间,5月中旬足够打进比赛大了。” 罗斯福顿时展露出无奈的神色:“我们只能指望英国人是吗?” “是的。”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上次大战美国远征军能够扛起重担,是在大红一师抵达欧陆的一年以后,这次大战恐怕也不会差很多。” “既然如此,英国人竟然还会让出盟军总司令的职位,真是让人意外。” 德内尔打起了精神:“英国人让艾森豪威尔将军担任盟军总司令吗?” “是这样的。” “啊,那我猜英国人一定给艾克指定了海、陆、空军的三个参谋长,而且要求他的一切军令都不能‘枉顾’三位参谋长的建议。” “……” 沉默了几秒钟后,罗斯福叹息了一声:“一点不差。” “他们英国人单纯就是想让艾克给他们背锅罢了,这样盟军未来一旦遭遇挫折,都是艾克这个总司令的错。” 见德内尔十分了解英国人,罗斯福也不耻下问,主动向前者咨询该如何应对英国人的种种上不得台面的办法。 德内尔给出的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保持独立性,如无必要,不应当把美军部队拆开交给英国人指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美军应当至少确保在师一级上的独立,未来则要追求在军一级的独立,直到美国发挥出全部国力后反客为主,倒过来指挥英军。 “绝对不能任由英军驱使美军部队,不然英国佬要么拿装备精良但缺乏实战经验的美军当炮灰使,要么就从美军这里抽调重装备,然后把美国步兵扔到后方不闻不问。过去一年里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这就是为什么战斗法国野战兵力只有三万人,却仍要坚持旅一级部队的绝对独立性。” 德内尔继续向罗斯福解释道:“我们的每个旅,都同时保存着英军和法军两套密码本,他们随时做好了拒绝执行英军命令的准备。在英法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刻,我们前线的各师、旅、团甚至已经做好了同英军交火的准备。” 德内尔的话顿时引起了罗斯福的兴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对此一无所知!” “那是41年7月的事,英方与我方在叙利亚、黎巴嫩托管国问题上闹翻了。我们希望推动两国独立,而英国表面上想‘接管’两国独立的筹备工作,实际打算吞并它们,为此伦敦方面不惜同维希政府达成了极为龌龊的协议。为维护民族尊严,自由法国对英国下达了最后通牒。我当时暂代自由法国第一师的指挥官,即将下令炮击盘踞在总督府的英军,万幸英国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没有一意孤行,酿成兄弟相残的惨剧。” 罗斯福的表情由好奇转为赞许,他微笑着称赞了自由法国扞卫国家尊严和托管国独立进程的决心和勇气,他对戴高乐的态度似乎因此改观了不少。德内尔猜测,或许美国总统此前把自由法国当成了英国人扶持起的傀儡政权,而这个错误的认知如今已经消解了许多。 至于罗斯福为什么对法英的叙黎冲突知之不详,德内尔也能猜到。那场冲突实际上影响仍然有限,大部分人只知道法英当时闹得很难看,以至于戴高乐想把自由法国搬到苏联去,但极少有人清楚当时法英之间已经走到了战争的边缘。 在清楚地了解到戴高乐的独立性后,罗斯福立刻找来了自己的助理霍普金斯先生:“我想公开邀请函还没发出去吧,哈里?” “已经发给陆军的发言人了,但应该还有两个小时才公布给记者。” “立刻追回来,把记者会再往后延一天,我们得修改要用到的那份公报。” 德内尔对罗斯福所说的邀请函和公报一无所知,见罗斯福不准备解释,他也不好询问,就只能同罗斯福又聊了些前线的事,主要还是讲了讲他是如何带领被包围法军突围的,罗斯福于是又将他一顿好夸:“如果您是个美国人该多好!” 德内尔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接下罗斯福的称赞,他也立刻称赞了美军的几位重要将领,但是罗斯福显然对德内尔的话不以为然:“我们缺的就是像您这样,对一线有清楚认识,又具有总体战略目光的统帅!” 得了,他这个准将都成“统帅”了,德内尔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罗斯福总统的厚爱。只是随着总统开始抱怨巴顿的鲁莽、克拉克的投机、弗兰登道尔的昏庸,甚至于艾森豪威尔的浮躁时,德内尔才知道,罗斯福对他手下的这帮子将军很不满意。 特别是对艾森豪威尔,在罗斯福和马歇尔眼中,这位远征军司令经常忘掉自己最基本的职责:他是来非洲打仗的,不是来筹建新政府的! 尽管内心也对这帮美国将领意见也不少,但德内尔只打算把这些意见憋到肚子里,他请白宫和参联会再给艾森豪威尔一些时间适应,不要轻易生出临阵换将的想法。此外,他也将尽自己所能为艾森豪威尔和其他美国将领全力提供帮助。美国盟友如有合情合理的需要,他必排除万难予以支持。 得到了德内尔的承诺,罗斯福和马歇尔都放心了不少,这场会谈便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在离开罗斯福下榻之处时,德内尔拿到了两张价值分别为一亿多法郎和整四千美元的支票,他出门后直接去戴高乐那里放下两张支票。在那里坐不多久,他便看到有美方的代表找上戴高乐,给了他一份邀请函。 “罗斯福约我明天见面。”戴高乐将邀请函推到了德内尔的面前,“见面谈什么一概不提。” “可能会有一些有利于我们的变化。”德内尔说完,便对戴高乐复述了他和罗斯福的对话,并特别强调了罗斯福对战斗法国态度的改观。戴高乐听完,便对次日的会面产生出几分期待。 但麻烦几乎立刻接踵而至,当天下午,丘吉尔便提前拜访了戴高乐,并向他出示了一份据说已得到罗斯福总统同意的,有关北非法国领导层构成的备忘录。且不说其内容如何,这个备忘录的存在就已经令戴高乐倍感侮辱:“这里是摩洛哥,你们怎么能在法国的领土上,对法国的内政问题这样随心所欲地指手画脚呢?” 丘吉尔反复保证这只是“建议”之后,戴高乐才开始浏览这份文件,然而他只看了第一页,就将备忘录合上推了回去:“我想我们没有讨论这份文件的任何必要。” 丘吉尔的神色变得很不好看,德内尔见状,便问戴高乐道:“我可以看看吗?” 英国的首相自无不可:“您请便,戴泽南将军。” 但德内尔却毫无反应,他只服从戴高乐的命令。 “看看吧,让。”戴高乐对着德内尔使了个眼色,同时还向前伸手,做出了非常客气的“请”的手势。德内尔见状立刻打起精神,他和戴高乐早就熟到懒得做如此标准的客套手势,后者此举,必有深意。 德内尔捡起备忘录,只看了第一页,就忍不住笑了,同时也明白了戴高乐的意思。 备忘录规定,法军总共有三个首脑,分别是美国人指定的亨利·吉罗、夏尔·戴高乐和英国人指定阿尔方斯·乔治(此公在1940年担任法国陆军总参谋长甘末林的副手,其贯彻消极防御战略的决心更甚于甘末林,因此对于法国的战败同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其中亨利·吉罗独揽一切军事权力。而在政治方面,法国北非将无论政治倾向如何,全部留任维希政府任命的官僚。而战斗法国的军政首脑,包括贾德鲁将军这样的二号人物,都将被安置到一个名为“法兰西帝国议会”的门面机构里当闲散议员。 就算仅仅根据双方的体量差距,战斗法国也至少应该占据新政府三分之一的实权职位啊!不客气地说,这个备忘录就是让北非法军吞并战斗法国,让那些法兰西最忠诚、最英勇、最正派的抗战勇士向首鼠两端的维希分子卑躬屈膝。 戴高乐准是让德内尔替他喷丘吉尔。 德内尔于是毫不压抑内心的怒火,他放下备忘录后,以不满的口气询问丘吉尔道:“美国人连诺盖斯都要留任吗?他可是公然把同盟军合作视为罪行!” “我和罗斯福总统都希望,看在大敌当前的份上,法国人还是应该保持团结。” “啊,‘团结’。”德内尔换成了法语,很不客气地嘲讽道,“你们英国称之为‘团结’,我只能感慨,真不愧是在慕尼黑上带头绥靖的国家。(法语)” 这精彩的发言令戴高乐大为赞叹,他努力维持着严肃的表情,假意要开口呵斥德内尔,但“为时已晚”,丘吉尔已经勃然色变:“请自重,将军!不要忘了贵国也在那份该死的协定上签了字!” “签字的第三共和国早已土崩瓦解,战斗法国对第三共和国没有任何继承,也不谋求恢复第三共和国的法统。然而,如今要让崭新的、革命的战斗法国在‘团结’这块遮羞布下被第三共和国的残渣吞并的力量,正是擅长‘团结’的联合王国!” 双方当场闹了个不欢而散,等丘吉尔一走,戴高乐立刻向德内尔竖起了大拇指:“说得太漂亮了,我的朋友,中午咱们得为你这席话干一杯!” 德内尔的话中带着一丝疲惫:“这下咱们的独立性应该体现得更明显了。” “是啊,幸亏你在这里,不然当面激怒英国首相这种事,我来做还真不太合适。” “希望罗斯福和丘吉尔对我的为人有所了解。”德内尔伸了个懒腰,然后苦笑着说,“不然他们要是以为我发怒是因为没在要职名录中看到自己的名字,于是转来贿赂我,那我可真是受不了。” “没事,礼物之类的东西,他们给你就尽管收着,反正到最后都会变成战斗法国的军费。” 第十二章 较量(1) 对于罗斯福而言,他不可能接受法国的抗战势力都处于英国人的控制之下,不仅如此,他还要努力争取将法国的抗战势力纳入美国的控制之下。退而求其次的话,这股抗战势力保持中立也无不可。 戴高乐之所以暗示德内尔去和丘吉尔正面对抗,是为了向罗斯福表明,即使战斗法国的政府和军队非常依赖英国人提供的援助,但它绝非英国佬扶持的傀儡政权。 那么下一步,战斗法国就应当向罗斯福证明只有戴高乐才能领导法国抗战,而且戴高乐绝不可能唯美国人马首是瞻,从而逼迫美国人让步。 做到这一点看似难如登天,毕竟战斗法国的力量在英美两个庞然大物之前是那么得渺小,但战斗法国却有三项必胜的理由。 第一,便是战斗法国的领袖戴高乐坚韧不拔、威名赫赫,只有最愚昧的人才分辨不出这一事实:戴高乐是法兰西抗战的一面大旗,是任何人都不能取代的。回顾1940年自由法国初创之时,那时的戴高乐是法国陆军资历最浅的现役将军,任何一个法国政治领袖(甚至是雷诺内阁随便哪个边缘部长)亦或是高级将领,只要愿意站到贝当的对立面,就能取代戴高乐。 但很可惜,在第三共和国崩溃到火炬行动这长达两年半的艰苦斗争中,除了已经快退休的贾德鲁将军外,愣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表示愿意扛起抗战大旗。 第二,是战斗法国得到了苏联的承认。早在一九四一年巴巴罗萨行动开始之后,战斗法国(当时还叫自由法国)便同苏联建立了外交关系,莫斯科方面承认戴高乐的政府为“唯一合法之法国政府”。而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苏联在世界上的话语权更大了,战斗法国的地位也就随之升高。 战斗法国和苏联的良好关系还使得国内的左翼抵抗组织,特别是法共非常愿意接受戴高乐的领导。而法共在各敌后抗战组织中抗敌最坚决、牺牲最勇敢、条件最艰苦,盟军情报机构对法共情报网的依赖非常大。至于抵抗运动中反戴高乐的那群人嘛,不说都是虫豸吧,至少也令大多数法国人相当不满。 南方抵抗组织“战斗”是反戴高乐声音最大的抵抗组织,它曾多次就战斗法国提供经费过少一事表示抗议。近期为了获得更多的经费,“战斗”组织直接同美国在瑞士的情报负责人杜勒斯打起了交道,从此几乎不参加抵抗组织全国委员会的任何事务。 更可气的是,这个组织的部分下线为了抢地盘,竟然主动向德寇报告法共抵抗战士的行踪。国内情报机构总负责人让·穆兰对他们恨得牙痒痒,只是苦于证据不足,这个组织又一直包庇下属,他不愿把整个“战斗”组织彻底推到德国人那边去,这才没有追究到底罢了。 最后一个把握,就是军队的战斗力。正如戴高乐和德内尔所讨论的,北非军民既支持抗战,又欢迎战斗法国,只是因为领导者的腐朽,才没有把这种支持和欢迎表现在战斗和训练中。美国人初来乍到,难免对法国人产生偏见,不认为法国人士气低是因为心存疑虑,而是认为“法国人天性如此”。 但是这种偏见已经被战斗法国的军人们冲击得摇摇欲坠了,柯尼希的第一旅不是法国军队?勒克莱尔的乍得远征军不是法国军队?这些部队为什么就能做到战斗力放到英国军队中都拔尖? 在德内尔手上,阿尔及尔师就能刻苦训练、积极备战。到朱安指挥的时候,阿尔及尔师士气就低落到谷底。而等到德内尔再次接手这个师的时候,该师官兵当天就能雄赳赳气昂昂地去夜袭德军阵地:难道战斗法国的指挥官们都会魔法不成?上战场前念个咒,士兵就不怕死了? 法军官兵士气如此摇摆不定,根子上与高卢人的民族性有相当大的关系。高卢民族整体上相较于其他民族更为冲动、感性,这就意味着相当多的法国兵在信赖一个指挥官时,各个都是顶呱呱的兵,否则,法国兵一躺下就不起来了。 因此法国军官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好干的职业了,只要一个军官具备了基本的战术素养,并且真正做到拿他的士兵当兄弟、当孩子,他的士兵就会极其无畏且凶残地作战,直到敌人或自己灭亡。反过来说,如果军官把他的士兵当耗材、当筹码,法国兵就会让他尝尝摆烂甚至哗变的滋味。 那么扪心自问一下,北非法军中真正做到和士兵命运与共的高级军官有几个?就算不比德内尔这种以准将之尊跑到一线阵地上排雷、剪铁丝网,亲自给部下开路的异类,他们中有几个能和柯尼希准将一样,在遭到包围时坚持到最后一刻,亲自带领殿后营成功撤退? 不要说是戴高乐、贾德鲁和德内尔这些战斗法国的军事领袖们,就连北非法军自己的领袖亨利·吉罗,都瞧不起北非法国军官中的大多数人。 因此,美国人想让北非法军吞并战斗法国的愿望不可能达成,只是上到罗斯福下到克拉克的美国高层还认识不到这一点。那么没关系,就让事实去证明一切吧,到解放突尼斯还有近四个月的时间,就让战斗法国和英美这两个巨人拉开阵势好好较量一番! 1942年1月24日,戴高乐又同罗斯福总统进行了会晤,德内尔也在现场旁听,两位领袖谈话的氛围并没有前天同丘吉尔谈判时那样紧张,但效果并无不同:双方各据立场,互不相让,无法达成任何协议。 罗斯福甚至在对话中暗示,戴高乐只是一个准将,而北非法军中有许多人军衔与他一致,比他军衔高的也不乏其人,要不是德内尔极力美言,罗斯福甚至不准备让他获得上将的军衔。 来自美国总统的颐指气使和拙劣挑拨令戴高乐十分不满,但他早已不是两年前的那个愣头青了,在该保持冷静的时候,他绝不会让愤怒冲昏头脑。戴高乐有理有据地驳斥了罗斯福关于军衔的理论,他指出,比起一个军人,他现在更是一个政治家:“军衔对于一个领袖而言毫无限制意义,就像您,您甚至都不是一个军人,但依旧能够统帅千军万马。” “我是合众国民选的总统,我的就职经过了一系列民主且合法的程序,但您不一样。”罗斯福苛刻地反驳道,“恕我直言,您的‘领袖地位’不过是自封的罢了。” 戴高乐微微蹙眉,话语却仍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当然不是这样,总统先生,法国人民选择了我。您作为一个外国人,不该置喙法国的内政问题。” “可是并没有一个民主的程序来确定这件事。” “在如今这个特殊的时期,实质无疑比程序更为关键。”戴高乐不卑不吭提出了一个反建议,“当然,如果总统阁下确实非常重视程序的话,我们可以走个程序——在北非进行全民公投,让人民决定是吉罗还是我来领导他们。” 罗斯福闻言立刻面不改色地岔开了话题,在一旁的德内尔见状,心里乐开了花,他暗中对戴高乐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你,一句话就戳破了美国佬的虚伪面孔。 一个小时后,戴高乐和德内尔两人昂然走出了罗斯福的宅邸,坐上美国陆军为二人提供的汽车返回了住处。次日,戴高乐按照计划出席了“联盟典礼”,在众多记者面前,戴高乐和亨利·吉罗握手言和,一同宣布将“全力配合对方,完成复国大业”——至于如何配合,那是另外的事。 两位领袖人物握手的时候,德内尔正在走廊上等待,他发现外面到处都是挎着汤姆逊冲锋枪、神色不善的卫兵。身着法国将官军服的他手扶栏杆轻蔑地一笑,也不知道美国佬这么做是打算吓唬谁。 德内尔没想到,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蔑视表情,竟然被一个闲逛的美国记者拍下来发回了纽约。第二天,纽约时报便将这张照片刊登在了时政栏目上,其下的注释为:“总统的撮合似乎是一厢情愿”。 这篇报道拉开了英美媒体对战斗法国狂轰滥炸的序幕,接下来一周的时间,大部分英美媒体都在指责戴高乐为了一己之私,拒绝同吉罗“合作”。 ………… “笔者不禁要问,一个流亡政府的领袖地位就这么值得留恋吗?”戴高乐翻过报纸的面,继续朗读道,“戴高乐将军,我们理解您想做战后法国领袖的野心,但法兰西还没光复呢!” 一旁的德内尔无语地摆手:“你之前的预料一点不错,这帮评论员果然揪住你‘恋权’这点不放。” “让他们狗叫去,我早有准备。”戴高乐放下报纸,对独臂的副官巴布鲁说道,“给伦敦发报,让德库塞尔把提前准备好的录音和声明放出来!” 两个小时后,战斗法国的广播台播放了一段戴高乐早就准备好的录音,卡登花园也在报纸上刊登了战斗法国领袖的声明: “我是戴高乐,战斗法国和法兰西抵抗运动的领袖,在此我公开向全体法兰西公民声明,带领英勇的抗战军民恢复法兰西的自由和伟大,是我唯一需要完成的历史使命,我对自己在战后政府的位置没有任何追求。为避免争权夺利之嫌,本人于此公开承诺:我,夏尔·安德烈·约瑟夫·马里·戴高乐,将在全国解放和德国投降后归隐,不担任政府和军队的一切职务,也不会指定任何代言人、继承人等可能对战后法国政治产生任何影响的利益代表。” 北非的两大报纸,刚刚才复刊的《奥兰共和报》和《阿尔及尔回声报》都刊登了戴高乐的声明,与之相对的是,英美的媒体从此对戴高乐的“野心”彻底避而不谈。 第十二章 较量(2) 战斗法国和盟军的较量很快就通过不同的渠道被沦陷区的抵抗组织们获知,北方的抵抗组织以法共为绝对主力,他们对英美的号召即使算不上嗤之以鼻,至少也是毫不在意,因此运行一切如故。但南方的情况却大不相同,三大南方抵抗组织“战斗”、“解放南方”和“自由射手”之间的配合几乎立刻就陷入了停滞。 让·穆兰(战斗法国国内情报总负责人,“帕西上校”)此时正致力于整合南方三大抵抗组织的突击队,组建军令统一的“秘密军”,以图在未来策应盟军登陆。但在法美英矛盾爆发之后,三大抵抗组织中,“战斗”组织立刻打出了反戴高乐的旗号,另外两个也开始观望,整合工作因此寸步难行。 原本这三个组织本已打算接受战斗法国派出的军事总指挥,战斗法国因此派出了夏尔·德莱斯特兰少将秘密回国。虽然随着形势的变化,统一军令的条件已不成熟,但一来德莱斯特兰已经动身,二来回国的通道并非随时畅通无阻,因此戴高乐还是令德莱斯特兰踏上了回国的旅途。 “我之前还想过要不要把你派北方,毕竟你可是相当受法共的欢迎。”在动身返回伦敦之前,戴高乐还对德内尔提过一嘴,“但让·穆兰坚决反对,他说你在德法两国这里太出名了,很难成功潜伏。” 因与戴高乐关系过密而暂时卸下了所有职务,正处于半疗养状态的德内尔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如有需要,我马上出发。” 结果没过几天,“需要”便不期而至,德内尔还是去做救火队员,只不过这次着火的换成了美国人。 正在战斗法国同自己的英美盟友较劲的时候,隆美尔的非洲军团已经完成了休整,于是他和阿尼姆两人配合,计划抢在英国第八集团军从东方抵达之前,率先重创乃至歼灭德军西部的美军。 1943年2月14日,战斗正式打响,德军在当地时间6点30分太阳升起的时刻,向着美军阵地上的关键节点西吉·布·吉特发起进攻,一个小时后,美军前线步兵便已溃不成军。 美第一装甲师a战斗群的草包指挥官麦奎琳,把德国人的大规模入侵当成“小打小闹”,竟下令第一装甲团3营去把“那一小撮德国人”赶走,结果这个营成了德军两个装甲师的饵料。经过一天的战斗,美第一装甲团近乎全军覆没,包括此前曾大出风头的巴顿的女婿在内的数百官兵沦为阶下囚。 在阿尼姆进攻的西吉·布·吉特之外,隆美尔的第21装甲师也向法伊德隘口发起了突击,勒西达山和斯特贝拉镇的美国守军同样乱作一团、很快伤亡过半。此外,还有低168团两个营多的美军士兵被包围在了克萨瑞和格雷特·海迪德两座山头上。 因此,已经身在前线的艾森豪威尔又一次把自己的专机让给了德内尔:“快来前线吧,让,请你想想办法,能不能也挽救挽救我们的小伙子!” 德内尔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全副披挂,手持加兰德步枪,像个美国大兵一样踏上了b-17的舷梯。在摩洛哥的原西部特遣军官兵们对他充满敬意,纷纷到机场旁向他遥遥招手。巴顿也到机场上为德内尔送行,尽管巴顿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只是嘱咐德内尔注意安全,但德内尔明白,他是想让自己竭尽全力把女婿捞出来。 但德内尔没法做任何承诺,因为当下美军的状况其实远比此前的法军糟糕得多,虽然表面看上去法军被包围的兵力更多,但法军建制完整、熟悉地形,而且德军的主要目标不在法军,而法军拥有的有利条件美军一个都不具备。 他只能略尽人事。 ………… “美军在隆美尔元帅的兵锋之前不堪一击,被法国人吹捧为时之名将的戴泽南准将也成了元帅的手下败将,莫说是解救战俘,他自己都差点做了俘虏。(德语)” 面对头缠绷带,却仍在侃侃而谈的昔日同窗,科尔布拿开了摸索着拐杖的右手,想去碰面颊上的一条骇人伤疤。身旁的妻子汉莎见状立刻按住了丈夫的手:“痒也不要挠,会很难看的。(德语)” 基本算是破了相的科尔布反问妻子道:“现在还不够难看吗?(德语)” “将来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德语)” 科尔布苦涩地笑了笑,转而看向自己在军校的同学古德温·鲁道夫少校,继续着之前的话题:“虽说这个戴泽南在隆美尔元帅面前还不够看,但他能得到你们的关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他确实有一定的水平吧?(德语)” “那倒确实,这个人的作战风格很让人不爽,他特别擅长使用各种陷阱、地雷和诡雷。他还干出过往自己的指挥部里埋炸药,等我们的人占领后那里之后,再在第二线阵地引爆这种肮脏事,为此我们一个营部十几号人直接成了碎肉,那场面可真他妈的恶心。为了确保安全,我们每占领一处阵地都不得不反复检查,恨不得连脚下的泥土都掀开看个明白,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他留下来的定时炸弹就爆了。(德语)” 不只是科尔布,就连一旁的汉莎都感到震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在战场上用定时炸弹,听上去像是抢银行的牛仔。(德语)” “谁说不是呢?我们一开始根本没想到会有人设置八个小时后爆炸的炸弹,入夜后部队都准备休息了,轰隆一下子,整个房子都消失了。”鲁道夫恨恨地咒骂道,“这个输不起的家伙,净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游击队战术带到正规作战中来!定时炸弹这种东西对阵地防御没有丝毫作用,就是单纯给我们造成伤亡罢了!(德语)” “那你们不占领美国佬丢下的阵地就是了。(德语)” “就算要自己挖战壕,戴泽南还会在丢掉阵地后炮击我们,我们刚打下阵地,哪有时间构筑新的阵地?肯定得进美国佬的阵地躲,这一躲,就出事了。(德语)” “他布置这么多地雷诡雷,就不会炸到自己人?(德语)” “因为美国佬在近战中表现得非常愚蠢,所以他总是让美国佬提前撤离,这样就有时间布雷了——看吧,他为了多杀几个人,宁可提前放弃阵地,这是现代战争的路数吗?(德语)” “所以他的战术就是,让部队留下大量的爆炸物后撤离,然后用火炮逼你们去趟这些爆炸物……”科尔布若有所悟,“你们消灭不了美军的炮兵吗?(德语)” “我们很缺火炮,炮弹更是有限,但美国佬就不一样了,他们的火炮多到邪乎,而且炮弹就像土豆一样便宜,打起来没完没了。(德语)” “那坦克……(德语)” “坦克不能脱离步兵单独行动,否则就会在敌人的铁拳变成铁棺材,但我们的步兵又经常被美国佬的火炮压制——美国人的火炮真是多的过分了,怎么也打不完。(德语)” 说到火炮,科尔布指着老同学头上的纱布问道:“这么说,你是被火炮炸伤的吗?(德语)” “我啊,是被飞机炸的,在行军途中,几架美国战斗机突然出现,把一整排汽车都打成筛子了。我动作快,先卧倒到路边,只是被飞溅的弹片蹭了一下。相比之下,我的长官就没那么好运咯,他瞎了一只眼,小腹上多了两三个窟窿,还掉了好几根指头,人现在还在慕尼黑的医院里躺着呢。(德语)” “但就你这点伤势,本不该被送回欧洲治疗的啊。(德语)” “你别光看我外伤轻,但我还有严重的慢性肠炎啊,非洲饮食还不干净,我在那从早拉到晚,都快直不起腰来了……不过你说的也是,我能回来多少也沾了点长官的光,一个也是送两个也是送。比起元帅的心头肉施陶芬贝格上校,我顶多算个添头。(德语)” “那这次你要在巴黎养多久?(德语)” “不知道。”鲁道夫少校摇摇头,“反正就算养好了,我也不想回到那该死的沙漠里去了,我宁可打报告去东线。(德语)” “行吧,等你再好一些,我就带你到巴黎各处转转。(德语)” 科尔布说完,便同病床上的同学握手告别,他虚弱的右手浮现出病态的灰白色,而鲁道夫干瘦的右手又黑又粗糙,这鲜明的对比令二人苦笑不已:“这该死的战争。(德语)” 在科尔布走出病房之前,鲁道夫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巴黎安全吗?(德语)” “市中心暂时还安全,不然我也不可能在这里安家。(德语)” “哈,不错。”鲁道夫若有所思地说道,“说不定我该想办法在巴黎谋个差事。(德语)” “如果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提。”科尔布说完,便在汉莎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下楼梯,“荣军院哪都好,就是楼梯太烦人。(德语)” “当心点,尼古拉斯,薇尔莉特夫人就在下面,马上你就能坐在轮椅上休息了。(德语)” 科尔布气喘吁吁地提议:“现在才十点,不如……一会去博物馆转转看?(德语)” 汉莎微笑着回答:“都随你。(德语)” 第十二章 较量(3) “少校先生,您回来了。” “一场苦旅啊,夫人。” 科尔布早已习惯了薇尔莉特恭敬而疏远的言论,他自然地向薇尔莉特伸出手,薇尔莉特举起铁臂,轻松地独自将比自己高一头的科尔布放回到轮椅上,与此前汉莎的吃力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薇尔莉特在完成这一壮举后,立刻吸引了周围所有德国医护和伤员的目光。 “不愧是昔日的女武神小姐。”汉莎在一旁发出由衷地感慨,“我不敢想象您在战场上会多么……有杀伤力。” 汉莎本想用一些更正面的单词来形容薇尔莉特,但话到嘴边,她才想起当年被薇尔莉特“大杀四方”的也包括德国人。为了防止惹上麻烦,她才赶紧换成“有杀伤力”这个绝对中性的词汇。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只是个勉强糊口的残废,有你们夫妇二位的保护才能苟且偷生,还有什么‘杀伤力’可言啊?” “就凭这神力,夫人实在是谦虚了。”因巨大的伤疤而面目狰狞的科尔布少校尽量温和地一笑,但就其结果来看,他的尝试实在白费功夫。 汉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刚刚我跟汉莎商量,趁现在时候还早,不如去博物馆转转吧,反正就在隔壁不是?” “如您所愿,少校先生。” 于是薇尔莉特便像个护工一样,推着兴致勃勃的科尔布进了隔壁不远处的大厅。1924年的时候,薇尔莉特和吉尔伯特少校曾带着即将成为小学生的罗贝尔参观过法兰西军事博物馆。这所路易十四时代修建起主体的建筑不仅外观富丽堂皇,陈列其中的珍贵文物也数不胜数,令人应接不暇。 彼时便立志要成为军人的罗贝尔本该对这些展品抱有极大的兴趣,更何况还有出身贵族世家,学识渊博又百战归来的吉尔伯特少校使出浑身解数为小罗贝尔讲解(少校发自内心地想担负起罗贝尔养父的重任),但小罗贝尔依旧因阿让的辞别而郁郁寡欢。 心思敏感的薇尔莉特怎么看不出来,恐怕在小罗贝尔的心里,吉尔伯特少校与其说是养父,还不如说是挤走了他真正养父的人。在重情义这方面,罗贝尔简直就像阿让亲生的子嗣一般。 那孩子现在在哪里?他和泰勒还好吗? 带着对往事的回忆,薇尔莉特心情沉重地步入了博物馆,然而在走过回廊进入大厅的瞬间,她的心情就从悲伤转为了差异:“博物馆在维护吗?” 偌大一个展厅里,大部分玻璃展柜都空无一物,定睛细看,竟然没有几件展品摆放出来! 见此情景,科尔布少校也倍感扫兴,他挥手叫来了在一旁毕恭毕敬等待服务的法国管理员,略带不满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请您见谅,少校先生。”法国管理员陪着笑,用流利的德语回答道,“鉴于巴黎不尽人意的治安环境,希姆莱首领和戈林元帅已经下令将许多珍贵文物运往柏林和慕尼黑严密保护起来,其他的也大多锁在仓库里。” 科尔布顿时哑然,一旁的汉莎还不明所以:“巴黎市中心的治安怎么会不尽人意呢?更何况这些是法国的文物,法国游击队怎么会来皇帝的陵前破坏他们自己的瑰宝?” 法国管理员只是笑而不语,科尔布于是主动碰了一下汉莎:“别问了,别问了……” 最后三人只能走马观花一般看了看从查理八世到拿破仑三世时期各式各样的火炮和那些“不那么珍贵”的轻武器,最后瞻仰了一下拿破仑的棺椁,这次临时起意的参观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那些珍贵文物,如太阳王的佩剑,达武的元帅杖……一概不知去向。对第三帝国的官僚是什么德行已经深有体会的薇尔莉特只能希望,这些文物的确受到了良好的“保护”。 在返回住处的途中,远远没有尽兴的科尔布又拉着两人进了一家开在夏特莱广场附近咖啡馆,咖啡馆名叫萨拉·贝尔纳德,这下不只是薇尔莉特,就连汉莎都感到科尔布的兴致强烈得反常。 当三人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后,科尔布要了三杯咖啡,然后对两人说道:“还记得吗,去年的今天?” 薇尔莉特对去年的今天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但汉莎却立刻变得神采奕奕了,她拍了下掌,恍然大悟道:“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薇尔莉特面无表情地想道。 这对结婚了一年的夫妇顿时打开了话匣子。由于两人早已不分彼此,和薇尔莉特也很熟稔,因此汉莎毫不在意地谈起了自己当时对薇尔莉特的警惕,科尔布也随意地对汉莎表示,自己当时只是想让薇尔莉特帮自己把把关。 既然话题到了自己身上,薇尔莉特只好陪着笑应付了几句。科尔布和汉莎很快便把话题转到了自己小时候的趣事上,薇尔莉特正好以“给二人留一点私人空间”的借口,起身换个离这对德国夫妇非常远的座位。 她特意离开二人的视线,寻了个位于角落的偏僻位置。她的新邻居是两个外表文质彬彬,却又透露出精明强干的年轻人,她刚一入座,那两个年轻人便齐刷刷地看向了她,那直勾勾的眼神令她心里发毛。 正当薇尔莉特打算起身再换个座位时,坐在外侧的那个年轻人突然发话了:“布干维尔夫人,您还记得我吗?战前的时候我曾委托您帮我写过信。” 额……这么巧的吗? “是……29年吗?” “不,是34年。”那个年轻人笑了笑,此前弥漫在角落中诡异的气氛顿时消失不见了,“我是萨尔多特,当时还是个学生呢。” 薇尔莉特自然清楚萨尔多特不可能是这个人的真实姓名:“那现在您在何处高就呢?” “那有什么高就啊,只是个穷作者罢了。”萨尔多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您这么到这边来了?” 薇尔莉特立刻以闲聊的方式提醒他:“我的长官科尔布少校突然起了兴致,要来着喝一杯咖啡,他和他的夫人都在东边那块呢。” 两个年轻人立刻交换了一下眼神,过了几秒钟,坐在内侧的那位冲着萨尔多特微微颔首,萨尔多特又一次看向了薇尔莉特:“那您能和我们待多久?我请您也喝一杯?” “谢谢,但是您不必破费了,我也不清楚少校先生什么时候走。” “啊,那真是不巧。”萨尔多特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其实我们也在等人,您要是多坐一会,还能认识认识那位新朋友。” “那就看缘分咯。”薇尔莉特轻快地起身,“在这边我听不见东侧的声音,我还是去回廊尽头坐吧,万一长官叫我,我也能立刻动身。” 萨尔多特领悟到了薇尔莉特向给他们站岗的意思,他感激地躬了下身体:“是该这么办,给德国人办差,可得注意啊。” 薇尔莉特换了座位以后不久,便有一个脑门锃亮的中年男子手提一个黑色公文包,风风火火地走到了那个角落里。四下打量了一圈后,那个男子看了萨尔多特两人一眼,突然开了口:“是萨尔多特先生吗?” “是我,您是皮埃尔先生吗?” “皮埃尔·路易·赫伯持·博伊克斯。”中年男子和萨尔多特握了握手,“幸会幸会!我给你们带了点好东西,你们请看——” 说完,这位皮埃尔先生动作麻利地将公文包摆到了桌子上,打开扣子,从中取出了一张对折过许多次的纸张,然后毫不避讳地将纸张在咖啡馆里打开。 当回头瞄到到纸上的内容时,薇尔莉特下巴差点掉到地上——这他妈不是德军的大西洋要塞布防图吗?! “你疯了是吧!”萨尔瓦多惊悚地抢过地图,迅速将其对折好塞回到公文包里,然后直接夺过了公文包,“这玩意你也敢随身带?不要命了?!” 面对如坐针毡的战友,博伊克斯尴尬地抚摸着自己的脑门,讷讷地回答道:“不好意思,第一次干这种事,没啥经验……下次一定注意!” 第十二章 较量(4) 新抵抗战士的蹩脚行为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逼入了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这份要命的情报如今成了彻头彻尾的烫手山芋。薇尔莉特回首望去,只见自称萨尔多特的抵抗战士微微咬牙,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包裹。 遍布巴黎的秘密警察极为青睐公文包,只要他们遇到有人提这种包裹,几乎都会拦下检查。换句话说,博伊克斯能安全地把包带到咖啡馆,已经足以称得上幸运,萨尔多特和他的朋友还要再赌一次命吗?如果他们不赌命,那让博伊克斯再把地图带回去?不合适吧? 扔在咖啡馆就更不合适了。 不过萨尔多特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一位足够老练的地下工作者了。他只为难了一会,便拿定了主意。他从公文包中取出地图一撕两半,随后再将它们折成长条,藏在了自己的腰带的夹层中。 萨尔多特最后检查了一下腰带后,显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能塞进去,我还从来没带过这么多的货物。” 博伊克斯也放松了下来:“正常情况下,我应该通过什么方式把它给您?” “告诉我们是什么物件,我们自然会作出合适的安排。如果需要您和我们会面,我们一般会安排在居维爱街,您从摩尔朗桥过塞纳河进入后,沿着植物园的边缘走到尽头。此时我们的人会在高处观察您,那个地方很少有人经过,确认是否有人跟踪非常容易。如果一切安全,那我们会在奥斯特里茨大厦的正门附近与您见面,换言之,如果您没有看到我们的人,那就不要回头,直接左转进植物园游园。” “明白了,下次一定注意!”博伊克斯赶忙点头,“那我先告辞了。” “你包里应该没有其他文件了吧?” “没了,就这一份。” “一路小心,如果路上有人查你的包,不要害怕,但也不要过于放松,否则也会引起德国人的怀疑。您要知道,朋友,德国人抓人可不需要证据。” “我知道轻重,再见,朋友们。” 博伊克斯走了之后,萨尔多特和朋友又坐了一会,估摸前者走远之后,才起身离开。临行前,萨尔多特俯下身子,对薇尔莉特耳语道:“戴泽南将军一切都好。” “谢谢!那么……您知道罗贝尔·克吕尔飞行员的消息吗?” ………… “哎,这个就是那个纯金的‘苏联英雄’?!” 见到胸前别上了新勋章的罗贝尔,阿尔贝特立刻夸张地吹了声口哨,几乎招来了所有的法国人围观前者的胸部。见此情景的罗贝尔尴尬地摘下勋章,传给大伙看一看:“不是苏联勋章,只是一枚列宁勋章。” “不是说十架就能拿吗?你都十三架了!” “王牌太多了,通货膨胀了呗。”提起这事罗贝尔就无语,“现在有十三个战果的飞行员在苏军当中恐怕还排不到前一百,还得再加把劲啊。” 正在此时,勋章传到了一个懂首饰的法国飞行员手中,他研究了一番勋章后,提出了新的问题:“这列宁勋章不会也是纯金的吧?!” “我不知道。” “不是纯金的。”满面笑容的杜卡斯基中尉提着一个装满伏特加的玻璃瓶,掀开了法国飞行员宿舍的门帘,歼击机团的团长列万多维奇上校和法国中队长也在其后。法国飞行员们见状立刻立正敬礼,列万多维奇回礼后,和蔼地按手示意大家放松。 那个懂首饰的法国飞行员这才轻松地说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是纯金的,不过即使这枚勋章不是纯金的,做工也相当不错了。” “那可不。”杜卡斯基回答道,“除了纯金,银白色的部分都是铂金嘞。” 这下十几名法国飞行员,包括罗贝尔全都愣在了当场,刚接手勋章的杜兰更是诚惶诚恐地将勋章小心翼翼地摆到桌子上,唯恐碰坏了那些复杂美观的纹样。 法国飞行员的震惊令列万多维奇团长十分满意,他借助杜卡斯基的翻译告诉众人:“列宁勋章是苏联英雄设立之前苏联最高的荣誉奖项,就像你们的荣誉军团一样,勋章的质量那是没的说!罗贝尔中尉能拿到这枚奖章也很不容易了,据我了解,他在前年和去年的战斗中为反法西斯事业立下不小的功勋。我们希望法国的飞行员同志们能够积极向罗贝尔学习,杀伤敌人,保存自己——苏联有足够的黄金和铂金为大家发勋章!(俄语)” “此外大家肯定也从罗贝尔中尉这里了解到了,击落敌机是有奖金的:一个引擎一千卢布,大概能折合法郎六千多。而且为了感谢诸位为苏联人民作出的贡献,最高苏维埃已经批准了红空军的申请,你们可以将这笔奖金兑换成法郎或者美元,战后带回法国!” 掌声和欢呼声立刻充满了整个宿舍,只有罗贝尔自己哭笑不得,阿尔贝特见状立刻嘲笑道:“你是不是已经把卢布都挥霍完了?” “就剩三分之一了。”罗贝尔摆出一副肉疼的表情,“早知道能换成法郎带回家,我肯定不会隔三差五请你们喝酒!” 宿舍里顿时爆发出了更响亮的笑声。 列万多维奇上校笑眯眯地等待着年轻的法国飞行员们安静下来,又对大伙说道:“大家觉得苏联的勋章好不好?” “好!” 所有法国飞行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开玩笑,这可是30多克黄金和铂金!光这枚勋章本身就值至少一千法郎了! “但是我要说,这枚勋章还有个瑕疵。” 法国人眼中顿时充满了疑惑,只有罗贝尔心中了然,再次开始苦笑。他自觉地拿出水杯,摘掉勋章的绶带后将勋章放到了杯子里。 “看吧,咱们的罗贝尔中尉已经有经验了。”列万多维奇见状,笑着从杜卡斯基手里拿过酒瓶,不由分说便将罗贝尔的杯子倒满,酒精的味道立刻充盈了整个房间。 杜兰戳了下阿尔贝特:“真喝啊?” “那还有假?” 大伙纷纷低声议论开来:“以后咱们都得照此办理吗?”“别吧,这么灌会弄死我的。” 而罗贝尔却面不改色地咽了口唾沫,仰起脖子就开始灌酒,这一灌持续了整整半分钟。半分钟之后,面颊已经通红的罗贝尔口衔勋章面对众人,列万多维奇立刻开始鼓掌,一众法国飞行员也带着或畏惧或震撼或敬佩的目光给予了罗贝尔这个副中队长掌声,一年前还知道罗贝尔酒量的阿尔贝特更是差点把眼睛瞪出来。 列万多维奇团长离开之后,阿尔贝特立刻坐到了罗贝尔前面:“你这怎么练的酒量?太吓人了!” 罗贝尔似乎毫无醉意,他乐呵呵地示意阿尔贝特靠的近些,然后将剩下的小半瓶酒递到了战友面前。阿尔贝特狐疑地拿过酒瓶闻了闻,又尝了一口,随后立刻给了罗贝尔一拳: “这都算不上酒里掺水,分明是水里掺酒!” 其他法国飞行员顿时了然,纷纷开始谴责罗贝尔连同自己的老僚机杜卡斯基中尉合伙蒙骗战友,正在欢笑讨论的时候,机场突然响起了防空警报。 “德国人来突机场了?” “快进掩体!”罗贝尔二话不说,左手抓来勋章塞进口袋,右手伸到自己行李架上取走那一大摞照片,然后率先戴上军帽,大步流星冲向防空洞。阿尔贝特紧随其后,然后则是其他的法国飞行员。 在他们跑进防空洞的时候,值班的战斗机飞行员已经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正在跑道上滑行,机场上的防空炮兵业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这一切仅仅用了四分钟。 不愧是近卫军! 然而有时动作太快也未必是件好事,四架雅克-1刚刚升空,防空警报就取消了,所谓的敌机身份已经确认,只是一架损伤严重的拉-5,由于这架友机的无线电被敌人破坏,这才未能回应塔台的联系。但随着飞机的靠近,塔台通过目视,已然辨认出了它的型号。 那没啥说的,赶紧清空跑道,让友军降落吧。 过不多时,冒着黑烟的拉-5踉踉跄跄地对准了跑道,最终步履维艰地歪倒在跑道的尽头。罗贝尔、杜卡斯基等没有任务的飞行员第一时间和地勤、医护一起冲了上去。 舱盖打开,一个仿佛被丢进水塘里的飞行员疲惫地摆了摆手,然后强打精神从机舱里一跃而出,潇洒地摘掉帽子往另一条手臂上面一笔划,就像拉小提琴弓一样:“别担心,伙计们,我一点事都没有,那群畜生还伤不了我分毫。” 罗贝尔突然觉得这个飞行员从形象到声音都很耳熟。 此时,善于观察的杜兰已经绕飞机一周,来到了罗贝尔的身边:“他跟你一样,都是十三架。” 于是罗贝尔立刻踮脚看了一眼这架战机的座舱下方,个人标识(是一段五线谱)后确实涂了十三个红星。 “没事就好。”赶到跑道上的列万多维奇上校同那个飞行员握了手,“你是哪个团的,中尉同志?” “我是谢廖沙·季塔连科,上校同志,第430歼击机团的。”谢廖沙说完,便问上校,“您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穿皮鞋的?他们是谁?” “法国志愿者,你到了近卫第18歼击机团的地界了。” 列万多维奇一侧身,就让出了身后的罗贝尔,罗贝尔和谢廖沙立刻认出了彼此:“音乐家!”“法国人!” 谢廖沙立刻高兴地哼唱起了《阿尔芒蒂耶尔的小姐》的前两句,然后便向罗贝尔伸出了手:“几个了?” “也是十三个。” “哎呦,这不巧了嘛!”谢廖沙兴奋地挥了下拳头,“要不未来咱们较量较量?看看谁先弄枚金星!” 罗贝尔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第十三章 烈火(1) 科尔布和汉莎的儿子名叫汉克,他有着遗传自父亲的湛蓝眼睛和遗传自母亲的白皙皮肤,他那柔软的头发就像幼鸟的绒毛一样,没有人会厌恶这样一个可爱的人类幼崽。即使他身上流着侵略者的血,但孩子,孩子又有什么罪过呢? 薇尔莉特看着汉克伸着玲珑的手指,好奇而谨慎地拨弄自己义肢上的旋钮。虽然乱动这些按钮会给她造成些许麻烦,但这么大的孩子,说到底也使不出多大的力气,薇尔莉特便由着他去探索了。 “汉克,不要乱碰你薇尔莉特阿姨的手。” 听到外婆轻柔的呵斥,汉克抬起头眨眼思索了一下,随即便决定无视,继续拧旋钮。 “这孩子!”汉克的外婆赛利卡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将果盘放到了薇尔莉特的身边,“快吃些苹果吧,薇尔莉特夫人,我都切好了——这次您可别全喂给汉克了,可不能宠坏了他。” 赛利卡夫人,也就是汉莎的母亲,本质上也不是什么坏人,间战时期便对薇尔莉特有所了解。 “好的,赛利卡夫人。” 薇尔莉特拿开手臂,重新调整了一下旋钮,随后便熟稔地操控机械手指夹住叉子,将第一块切好的苹果送到了汉克大张着的嘴里,结果汉克的鼻子都被酸得皱了起来。 “有这么酸吗?”赛利卡夫人见状,当即也拿了一块尝了尝,然后便端起盘子下楼去了。过不多久,薇尔莉特便听到了汉莎的抱怨声,“你自己尝着酸就算了,为啥还要拉上我们也尝尝?” “长长见识嘛!我还从没吃过这么酸涩的苹果,看颜色明明熟了。” 最后还是见识最多的科尔布给出了一个最合理的猜测:“估计是从俄罗斯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弄来的,搞不好干脆就是野苹果。” “连这也抢,他们也真是不挑。”赛利卡嘀咕着,又将盘子端了上来,递到了薇尔莉特面前,“您要不要也尝尝?” 薇尔莉特笑着插了一块苹果,谨慎地送进了自己的口中,果然好酸!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酸味……仿佛一下子让薇尔莉特回到了39年的那个夏天,她的内心突然涌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德内尔那丧失了的味觉会不会被这个味道重新勾回来呢? “您看看您,眼泪都下来了。”赛利卡坏笑着又将盘子收起来,“我看还是把那一袋子苹果都扔掉吧。” “毕竟还是苹果,还是不要浪费掉比较好。” 于是薇尔莉特便提着一兜苹果回到了邮局宿舍,分给了马蒂尔德、加纳利二人,她们确实不嫌弃,即使这些苹果确实是酸。加纳利起初还提议煮一锅苹果粥,但想到目前缺糖、缺奶油、缺面粉,甚至缺煤……还是算了吧,直接吃是最经济的处理方式。 两人最后都吃了三个,吃到泪眼婆娑,吃到布兜见底。到最后,加纳利感慨道:“这要是在战前,我恐怕也会把这些苹果都扔了。” 马蒂尔德也放下苹果,恨恨地说道:“快要结束了,那群畜生没几天了。到巴黎解放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在庆功宴上大快朵颐。” “哈哈,我会把自己撑死的。” 薇尔莉特则悲怆地看向天花板:“希望到那天,我们所有人还能一个不少地去看航展。今天尝这个苹果的时候,我就想泰勒,想罗贝尔,想阿让和小克吕尔,只能拼命忍者别让眼泪掉下来——我这辈子真是受够了离别的煎熬,如果我们足够幸运,能够再见到彼此,我说什么也不会再和他们分开了。” “人各有命,有些事是天注定的,绝非人力所能挽回,强求不得。”加纳利关切地伸出手,摸索着薇尔莉特的憔悴面容,“强求不得啊。” 薇尔莉特无言以对,沉默许久之后,突兀地另起了一个话题:“当年你们为何那么坚决地要写信请阿让再回巴黎?真的只是为了让他帮忙照顾生病的罗贝尔吗?我们都知道巴黎对阿让而言是一块怎样的伤心地,我不相信你们会无缘无故地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马蒂尔德也在一旁认真地听着。 加纳利收回了手,斟酌了一番词句之后,才故作平静地回答道:“那是因为我们收到了一封从斯特拉斯堡寄来的信,写信的人应该是让先生的房东,他说让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实在是担心他,就叫贝内迪克特去斯特拉斯堡找他,罗贝尔的病情只是个借口罢了。” “有多不好?” “这你就要问大姐和老板了,当时我主要负责去医院帮你,还有照顾泰勒,信的内容我也知之甚少。” 薇尔莉特只是随口提起这个问题,对答案不存在志在必得的信念,更何况她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面对这个答案的勇气。 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答案竟然很快以另一种方式来到了他的身边。 ………… “这就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布干维尔夫人。” 科尔布介绍完薇尔莉特后,又微微转身对薇尔莉特说:“这是路易·科博威尔·罗斯特伊上尉,因伤来到巴黎疗养,以后我们可能就是同事了,他对您敬仰已久,说什么也要提早来见见您。” “您好,薇尔莉特夫人。”科博威尔碰了下鞋跟,向薇尔莉特伸出了右手。 薇尔莉特递上了自己的铁手,随后便惊讶地发现,这个科博威尔上尉的右手竟然也是义肢。 “刚装上三两个月。”科博威尔笑了笑,“现在笨得像头猪,这次也想向您这个义肢操控大师请教请教,平日应当怎么训练。” “您也是在前线……” “斯大林格勒——几乎是最后几趟飞机了。” “那真是万幸!”薇尔莉特故作热心地安慰他道,“您义肢才装了这么短时间,用不惯也很正常。那时我装上义肢都五六个月了,时不时还会摔一次杯子呢。”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 科博威尔冲薇尔莉特微笑着颔首,接着提肘收回右手,但他运用义肢显然不如薇尔莉特熟稔,那只义肢的手指并没有打开,于是乎发生了一个尴尬的场景。在旁人看来,科博威尔简直是在把薇尔莉特往自己怀里拽。 幸运的是,科博威尔并没有使上太多力气,薇尔莉特的鞋子防滑性也还不错,因此薇尔莉特仍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非常抱歉夫人。”科博威尔连忙转动义肢放开手指,“真是失礼了!” “不碍事,上尉先生。” 经历了这个小插曲后,科尔布摆手请二人入座,三人寒暄了几句,科博威尔也解释了自己敬仰薇尔莉特的缘由:“我不是西里西亚或者但泽人,但德国战败时,我和我父母以及姐姐都住在斯特拉斯堡,后来我们一家人迁居科隆,生活极为拮据,您发起的募捐项目对我们帮助很大,我们全家都铭感于内。” 薇尔莉特着实不愿意回顾那个由她发起的,旨在安顿帮扶因国界线变化而流离失所的德国人的募捐,这项善举在今天德军四处出击、蹂躏欧洲的背景板下显得充满讽刺意味。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 科博威尔上尉点点头,然后端正了坐姿,非常正式地说道:“我清楚科尔布的为人,也知晓夫人您的品德,所以在这里,我就坦白说吧,我希望报偿法国人民对我家庭的宽容。如果夫人您的朋友或熟识的人遇到了麻烦,您随时可以来找我。” 科尔布和薇尔莉特听到这话双双愣住,前者诧异地问道:“等一下,你不是被法国人没收财产赶到科隆去的?” “不是这样的,我们搬去科隆仅仅是出于对德国的情感,实际上法国人并没有收走我们的财产——这么说的可能不恰当,因为那些财产有很大一部分并不应当属于我们。父母借助变卖不动产和大件家具获得的钱财,才在科隆顺利地安家落户,否则我们的生活恐怕用‘拮据’来形容都算得上粉饰。” “但据我所知,当时法国政府通过了没收阿尔萨斯-洛林所有德国人资产的法令。” “法令确实如此。但还好我们家在当地人缘还算不错,没人举报我们,随后又有幸运地得到了恩人的宽恕。” “恩人?” “是的。”科博威尔带着感激的神情说道,“那位恩人正是今日在北非名动一时的盟军名将戴泽南将军。” 薇尔莉特和科尔布实在想象不到,德内尔怎么就成了科博威尔的恩人。 “我家与戴泽南将军的纠葛甚至还要追溯到1871年……” 戴泽南家族的复国血泪史,某种程度上也正是罗斯特伊家族的开拓征服史。1871年法国在法兰克福和会上割让阿尔萨斯、洛林两省后,德内尔的曾祖母便带着祖父离开斯特拉斯堡,辗转前往巴黎定居,做了法国公民。随后不久,科博威尔的曾祖父一家人便作为德国移民搬进了斯特拉斯堡,并占据了德内尔的祖宅。 1918年11月,法军开入了斯特拉斯堡。作为德国移民,科博威尔一家人本该遭到驱逐,但当时德国国内形势动荡,科博威尔的母亲并没有回国养活一双儿女的法子。此外,他的父亲海因里希·冯·罗斯特伊还不知道在那支部队里服役,如果他们被赶走,一家人再想团聚可就难了。 值得庆幸的是,科博威尔的曾祖父和祖父因利用自己德国军官身份为当地人主持过许多次公道,在本地名声还算不错。邻居们便觉得,反正房产的原主人没来索要资产(说不定早在战争中死绝了),就让他们住着呗,因此也不曾去举报。 等到海因里希复员回家,又在当地找了份工做,一家人就在斯特拉斯堡当了黑户,一直到1923年末。 1923年末,从巴黎返回祖宅的德内尔在警察的帮助下,找到了自己的祖宅——然后就发现这栋别墅中竟然住着一家四口德国人。 法国警察当场就要把一家人都扔出去。 听到这里,薇尔莉特脱口而出道:“但是阿让绝对不会让警察这么做。” “没错,戴泽南先生拦住了警察,仅仅要求我们给他腾出一个房间以容身。他当时遭遇了很大的不幸,我的父亲后来才知道,他的家庭为了抗击我国,几乎称得上是阖门殁于战事。即便如此,戴泽南先生仍旧愿意接纳我们,这令我们无比感激。” “那后来……” “戴泽南先生当时始终没有走出来,精神和身体都每况日下,我的父亲实在担忧他,便翻检了他保留的信封,从中找到了一个最常见的地址,然后往哪个地址发了一封求助信。过不多久,便有一个巴黎人将他接走。在临走之前,戴泽南先生还将他在斯特拉斯堡的所有资产都赠送给了我的父亲,使我们一家人再无流落街头的风险。” “阿让他……” “您和戴泽南先生很熟吗?”科博威尔问道。 薇尔莉特一时没有回答,科尔布便插话作答道:“薇尔莉特夫人正是你那位恩人最亲近的……同事。” “那真是太巧了。”科博威尔立刻对薇尔莉特说,“只要您有需要,尽管开口,我一定为之尽心竭力!” 第十三章 烈火(2) 在科博威尔大包大揽地表示愿意为薇尔莉特鞍前马后地服务之后,薇尔莉特浮现在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能不能请他帮自己搞来德军在非洲的军事部署? 当然,薇尔莉特随后没用一秒钟,就将这个玩笑般的想法从头脑中清除出去了。 当天晚上,她又把这个消息告知了自己的好友加纳利,后者得知此事后唏嘘不已:“在我的家乡有句俗语,叫做‘积累善行的家庭,必然能够惠及亲人’,这么看来,你跟德内尔的善行确实太多了。” 薇尔莉特只能希望,加纳利的俗语能够真的起到一些作用。 春天再次来到巴黎,和畅的西风唤醒了城市街头巷尾的鸟兽花草,德国人至少镇压不了大自然。 在这个美妙的季节,薇尔莉特的生活和工作在旁人看来也越发美妙了。 随着战事的越发激烈,国防军派驻巴黎代表团不仅大部分成员换成或者成为了老弱病残,编制也一再缩小,到1943年3月末,整个代表团只剩下了7个德国军官,而这7个人竟然有四个同薇尔莉特或德内尔有交情。 代表团团长“关节炎”威廉·马斯特维上校,一战时曾担任德国驻保加利亚武官,间战期间曾经是德国汉诺威航运公司的部门经理,因帮助德内尔调查薇尔莉特身世而与二人有了联系。 副团长“英国佬”沃尔特中校,他一家人不仅在间战期间接受了德内尔的大力帮衬,他妻子(黛茉)和妻舅(菲茨伯爵)间战时的联系也基本上全靠德内尔。除此之外,他的子女(埃里克和卡拉)与罗贝尔和泰勒还是在辣脆上台前始终保持联系的少年时代的好友。 外事主管“疤脸瘸子”科尔布少校更不必说,薇尔莉特已经给他当了两年的秘书,近半年更是直接成了保姆,科尔布对薇尔莉特都熟悉到了可以长期托付妻子和儿子的程度,自然不会找他的麻烦。 而现在,警卫主管(负责为抵达巴黎的外国代表团提供警卫)“独臂”科博威尔上尉又调入了代表团。这个从东线下来的军官一上岗就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薇尔莉特的尊重,对她的照拂程度甚至更甚于之前的三个军官。 原因嘛,也好解释。马斯特维是主官,不可能公开偏袒一个身份敏感的打字员兼秘书,沃尔特自己的身份都很敏感,科尔布则因为其随和的性子,在代表团中威望不足,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科博威尔与以上三人都不相同,他在代表团中简直称得上“肆无忌惮”,只要不违反第三帝国的法律和元首的政策,他能做到字面意义上的为所欲为,根本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科博威尔的底气可以概括为两句话:第一,老子是东线真刀真枪滚过来的,跟你们这帮后方紧吃的水货不一样;第二,我的老子还在东线做将军(海因里希·冯·罗斯特伊上校已经因在克里米亚战役中的战功而被元首晋升为少将),你们这帮水货要是在巴黎呆够了,我可以随时推荐你们去曼施坦因元帅麾下听令。 科博威尔对薇尔莉特明显的偏袒和关怀引起了那些“真正德国妇女”的不满,那群德国女人终于在2月19日主动向薇尔莉特发起了“进攻”。 事情的起因是,科博威尔打破了代表团的先例,将原本理应只发给德国人的福利(包括十公斤精面粉、五百克人造黄油和其他一些食材)发给了薇尔莉特。他的行为从官方角度上完全说得过去,毕竟薇尔莉特的父母都是德国公民,而且薇尔莉特的出生地又在帝国的阿尔萨斯州,那薇尔莉特可不就是德国人嘛? 但代表团的大部分德国人都不认可这个逻辑,于是在薇尔莉特领到福利后,一个纽伦堡的德国女打字员当面给薇尔莉特难堪,公然当面嘲讽她是个老饭桶。 当天下午,得知此时的科博威尔上尉便板着脸来到了打字员的工作区域:“英格丽特·加菲尔德小姐,我希望和您单独谈谈。” 顿感大事不妙的女打字员惴惴不安地跟着科博威尔去了办公室,结果十分钟后,她便红着眼睛带上了科博威尔办公室的门。满怀心事的女打字员们急忙收回视线,假装专心地处理着自己手头上的工作。 名为英格丽特的打字员并没有直接返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先到薇尔莉特面前,向后者低三下四地道了歉。薇尔莉特仔细打量了这个打字员一番,然后非常“大度”地原谅了她那个“不妥当的玩笑”。 整个代表团中有动机去找薇尔莉特麻烦的人从此都失去了胆量,萦绕在薇尔莉特身边的火药味就此消失地无影无踪,至少在表面上,所有德国女职工全都和薇尔莉特客气了起来。 薇尔莉特则借机运用自己极高的情商和卓越的沟通能力,为这些德国女人在父母关系、夫妻感情、子女教育等种种私人事务出谋划策,并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效果。 这帮德国佬这才察觉到薇尔莉特的才能,便纷纷请薇尔莉特支招。既然要支招,那薇尔莉特就有了充足的理由询问她们的家庭事务,有时提到前线,那顺便聊几句也很正常吧? 情报这不就有了? 只是在薇尔莉特身边的火药味消失无踪的时候,德内尔却已经置身于烈火之中了。 美国人确实打算在战斗法国屈服之前雪藏所有的戴高乐分子,绝不让他们再在公众前抛头露面。德内尔原本也应当暂时被迫退居二线疗养,但奈何敌人并不打算成人之美。 如果说美军还能勉强应付阿尼姆2月14日的攻势,那么防守2月19日隆美尔的两线突击,就大大超出美军的能力了。弗兰登道尔的第二军在非洲军团面前溃不成军,战线很快就后退到了卡塞林隘口附近。 一旦卡塞林隘口被德军占领,盟军就不可能再从突尼斯南部威胁德军侧翼。 站在整个西方盟军的立场上,其实丢掉卡塞林山口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正在西进的第八集团军还有两个月就能做好战争准备,德国人即使拿下卡塞林山口,也不会改变被盟军包围的现实,毕竟德军又不可能有通过山口进攻阿尔及尔的能力。 但对于美军而言,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是因为卡塞林山口正好位于美军的防区。如果卡塞林山口丢了,那么美国人将失去进攻德军最佳的出发阵地,进而将导致美国军队在突尼斯战役中沦为配角。 而这种情况是急于争夺欧洲西线战场战略主导权的白宫绝对不能容忍的,于是艾森豪威尔在马歇尔的压力下对弗兰登道尔下了死命令,要求他“务必”守住卡塞林山口。不过尽管如此,但曾在2月14日亲眼目睹弗兰登道尔拙劣的指挥能力后,艾森豪威尔并不太相信他能完成这个任务。 除了将领的问题外,卡塞林这个曾被亨利·吉罗将军用作指挥部的兵家必争之地,目前仅有美军第19战斗工兵团一千二百名官兵把守,这群士兵缺乏训练、散漫迟钝,又缺乏重武器。 美军在防守卡塞林山口这样关键的地理位置时,竟然只能凭借如此庸将弱旅,这样的情况岂能不让人绝望? 于是艾森豪威尔一方面命令原属西部特遣军的第九步兵师日夜兼程,赶赴前线支援,另一方面再次祭出了盟军防守大师德内尔,让他代表远征军司令部紧急赶赴前线,全权指挥卡塞林山口防守战。 刚从斯特贝拉带美第一装甲师的残兵败将撤离的德内尔二话不说,再次披挂上阵。 但美军崩溃的速度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仅仅一天时间,卡塞林山口便被德军攻克。当德内尔抵达泰贝萨的时候,只看到了美军后勤部队焚烧物资时燃起的冲天烈火。 他将怀抱中的钢盔戴到头顶,然后提起步枪离开了副驾驶的座位,在此起彼伏的牲畜惨叫声中全力拦截整编溃兵。他刚组织起一个连的部队,便遇到了四个抬担架的士兵,他们正带着他们负伤的长官拼命寻找医院,但却在长达三个小时的时间里一无所获。 德内尔发现他们之后,立刻走上前去检查这个炮兵中尉的伤势:“伤在肺部,子弹没有贯通吗?” “没有,长官。” “把他放到我的车上去,我的司机知道最近的还没撤退的医院在什么地方,他必须尽快做手术。” 让出自己的座驾后,德内尔带领着他七拼八凑弄的连队向东构筑阵地、布设地雷,并没有在一个负伤的中尉身上耗费太多时间。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中尉名为昆西·罗斯福,正是美国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的孙子和大红一师副师长特德·罗斯福的儿子,以及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的远亲。 德内尔现在真正想知道的是,在他之前负责防御卡塞林山口的亚历山大·斯塔克上校,为什么不把这些地雷埋到自己的阵地前,而是任由它们堆在仓库里落灰? 第十三章 烈火(3) 如果仅仅看美国第二军军长弗兰登道尔那副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倒霉相,再看看位于山口西侧库维夫小镇中放了羊的第二军士兵,任谁都会觉得美军这下完蛋了。但德内尔刚到前线,便意识到美军的情况根本没有弗兰登道尔和安德斯想象的那么糟糕。 虽然弗兰登道尔将部队如同摊大饼一样洒在山谷四周的部署愚蠢得令人窒息,然而凡事都有利弊。德军确实轻而易举地攻克了山口,也确实沿着13号公路席卷了沿途的守军,但正由于弗兰登道尔分散的部署,两侧山地上的美军实力仍然完整。只要美军能够稳住阵线,击退正向美军后方狂飙猛进的德军先头部队,并封堵住布汉姆山的缺口,美军仍有希望稳住阵线,德内尔甚至可以断言,希望是很大的。 于是在抵达前线前,德内尔便要求弗兰登道尔想尽办法给他输送援军。即使第二军现在已经找不到成建制的部队,至少也要给他送来一些散兵游勇以供补充。 弗兰登道尔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德内尔便乘车赶往前线,开始利用仓库中堆积如山的装备伏击将要深入美军后方的德军先头部队。 “淡定,淡定。” 德内尔一边用望远镜追踪着充作前锋的德军装甲部队,一边像安抚牲口一样低声安慰着身旁的美国官兵。通过模糊的望远镜镜片,他看到非洲军团的摩托车错过了他命人埋下的反坦克地雷,真是个不错的开始。 一分钟后,第一辆四号坦克的履带压到了反坦克地雷上,伴随着一声巨响,那辆坦克顿时被吞没在了烟尘中,履带片和负重轮飞得到处都是。德军纵队刚一停下,德内尔便对身边的美军中士喝道:“起爆!” 来自堪萨斯州的美军中士咬着嘴唇,用汗津津的手掌狠狠按下起爆器,近五百公斤tnt立刻在德军纵队中央炸出了一个黑色的蘑菇云,一辆数十吨重的坦克像个玩具一样被抛到十几米高的空中,然后变成了一堆分崩离析的零件。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世界都安静了十几秒,等到沙尘稍微散去些许,德内尔大概数了数这场大爆炸的成果:两辆坦克彻底报废,一辆坦克重伤,还有一辆坦克虽然从外面看上去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但半天没什么动静,看来里面的乘员不死也得脱层皮。 除此之外,德内尔看不到哪怕一个站着的德国人。 海量炸药的杀伤效果实在显着,德内尔明显感觉到身边的美军官兵也都有些发蒙。 把炸药整箱埋到地下引爆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奢侈行为,要不是美军已经溃不成军,仓库里的物资不销毁的话就只能资敌,他可舍不得将正常情况下一个师一个月都很难用完的炸药当大号地雷用。 好在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这批炸药的效果相当震撼,总算没有浪费。 德内尔转身拿起电话,命令位于德军当面的阻击阵地开火射击。过不多久,两门从英军那里要来的两磅炮就开始向着那些看上去还算完好的坦克开火,德内尔收拢起来的法国士兵也开始操纵75小姐疯狂射击。 在遭遇打击后,德国坦克立刻如德内尔预料的一般向道路两侧展开横队,于是不多时,又有一辆坦克压上了德内尔提前命人埋好的反坦克地雷,化作了一团燃烧着的铁棺材。这下德军终于陷入到混乱之中,在德军行军队列东侧,利用马厩伪装起来的美制m1 57毫米反坦克炮也开始发出怒吼。 可惜的是,德内尔虽然从仓库中翻出了炮,却没能找到合格的炮手。这门被德内尔寄予厚望的反坦克炮最终只摧毁了一辆三号坦克和两辆装甲车,就被德军找出来,然后一炮轰成了零件,炮组成员当场伤亡过半。 不过即使如此,德军也失去了突破的能力。损兵折将的德国佬一边向美军的阵地胡乱射击,一边倒车跑路。德内尔手下这支拼凑出的部队也实在缺乏反坦克能力,一群人就只能任由德国佬留下一堆坦克残骸和尸体后灰溜溜地离开。 等德军退出美军反坦克炮的射程之外后,德内尔含蓄地表示了不满:“下次我要亲自指挥反坦克炮射击,这次真是太可惜了,我们本来能把这几辆该死的四号全都留在这里。” 旁观德内尔指挥的美军中尉此时并不感到可惜,面对眼前散落的到处都是的坦克残骸,他对德内尔只有敬仰:“我们现在应该干什么,长官?” “向前进。” “是的,长官!”美军中尉没过脑子就答应了下来,当他准备复述命令的时候才意识到了部队,“您是说……前进?” “是的,前进。”德内尔提起加兰德步枪,开步带头迈出了战壕,“这里的地形太糟糕了,我们必须向前推进到布汉姆山,占领富萨那隘口。” 这个所谓的富萨那隘口扼守着从富萨那谷底到库维夫的必经之路,位置虽然关键,地形却并不险要,两侧高地到公路的高度差只有不到两百米,而且坡度不大,坦克能直接开上来。比起卡塞林隘口,说此地无险可守丝毫没有夸张。 “德国人不会占领那里吗?” “即使德军占领了那里,也必定立足未稳,我们还有机会。” 中尉不情不愿地下达了进军的命令,同时快步跟上了走在前面的德内尔,继续质疑着德内尔的抉择:“可是不依托防御阵地的话,我们也无法战胜刚刚撤走的德国人,他们还剩下几辆坦克呢!” 遭到质疑的德内尔并没有生气,他认真地对这个问题很多的中尉解释道:“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实力,如果我们追上去,他们的指挥官会有很大概率继续撤退。” “但万一……” “那我们就撤,战场上哪有十拿九稳的事。” 于是乎,这个刚刚才取得一场大胜的连队就这样带着惶恐的心情穿过了他们自己搞出的修罗场:坦克、汽车和人体零件散落的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橡胶燃烧的刺鼻气味,许多美国士兵当场吐了出来。 经过战场后,美国人确实安然抵达布汉姆隘口,期间不仅没有遭到攻击,还遇到了不少与部队失去联系的英国士兵。德内尔来者不拒,将这些散兵游勇统统编入到自己的部队中,他能指挥的兵力因此逐渐上升到了两百人。 抵达高地后,他立刻命令士兵们把随身携带的反坦克地雷全部埋到他指定的位置上,随后再全力构筑阵地,他则在隘口的反斜面建立了指挥所。过不多时,他在后方指挥重武器的副官朗伊德上尉(此前跟随德内尔为法军结尾的塞内加尔狙击连的连长)急匆匆地向他报告,法军的野战炮已经设置完毕,英军的两磅炮也很快就会抵达一线阵地。 德内尔点点头,立刻又让朗伊德指挥步兵设置阵地,他自己则通过电报员全力联系富萨那谷地中尚未崩溃的友军,很快,英军、美军、法军各路散兵游勇便汇聚到了他的帐下。有一个英国连队还带来了一个重要情报,被他伏击的德国人选择在流经谷底的哈塔河中段布置阵地,准备同后方赶来的德军第10装甲师后继部队汇合。 德内尔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让德国佬睡个安稳觉。于是他立刻督促炮兵布置好阵地,准备夜里去给德国人一点小惊喜。于此同时,他还将后方送来的一个个连、排分散布置到隘口前三公里的范围内,让他们在山谷中埋满了地雷。 许多军官对德内尔的布置感到疑惑,这些分散的阵地在德军面前可想而知会有多么脆弱,既然如此,德内尔为什么不集中兵力呢? 德内尔对此的回应是,这些部队本就是分属三国的散兵游勇,连统一指挥都很难做到,与其把他们集中起来然后被德国人一锅端,还不如分散出去,就算他们全部一触即溃,德国人在每个阵地前展开进攻队形、排除阵地前的地雷还得差不多半个小时呢!就算德国人能够同时对付三四个阵地,这近二十个互相掩护的阵地足够德军处理一个白昼,如果部队作战顽强,说不定还能顶到第二天。 毕竟德内尔的任务不是打赢德国人——这根本不现实——他只需要拖住德国人,拖到第九步兵师和大红一师抵达战场,那就什么都好办了! 于是当天晚上,德内尔便依照他当年在苏瓦松的经验,仔细布置了这些防御阵地。晚上九点,朱安从阿尔及尔师中抽调的一个完整的、配备了反坦克炮的摩托化营抵达了前线,德内尔便将这支部队当成了总预备队。 两个小时后,德内尔在夜幕的掩护下,亲自带着一个连队潜伏到了德军驻地以南两公里的山上。通过炮队镜,德内尔看着德军士兵在平坦的谷地里肆无忌惮燃起火堆取暖,不由得感慨道:“他们在沙漠里呆的太久了。” “确实。”身旁的副官朗伊德信服地点头,“怎么挑了这么个挨揍的地形扎营啊?还把这儿当成随地都能扎营的沙漠啊。” “不好好炸一炸,上帝都看不下去。”德内尔冷哼一声,伸手接过了电台话筒,“3号位,坐标182,379,一发试射,放!” 一发美制105毫米榴弹炮炮弹如同流星般划过突尼斯明朗的夜空,径直落入德军第10装甲师一部的阵地中,德内尔当即下令对德军驻地实施炮火覆盖。过不多久,美国的、英国的和法国的炮弹就把德军的阵地变成了一口大沸锅。由于临近物资集散地,炮弹管够,这场炮击足足持续了二十分钟才慢慢停歇,炮火之下,德军工事一片狼藉。 “装甲车以北大概四百米的地方有大量德军汽车。”朗伊德提醒德内尔,“那可是高价值目标,将军!” “不着急。”德内尔气定神闲地盯着德军阵地,直到幸存的德军士兵在军官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冲上汽车,准备沿着公路向后方转移的时候,德内尔立刻急促地连续报了多个坐标。几秒钟后,蜂群一样的炮弹发出骇人的尖啸声,几乎同时砸到了德国人头顶,然后又是第二轮、第三轮……直到所有的汽车都变成了扭曲的废铁。 此后,德内尔又以惊人的运算速度和统筹能力协调十几门弹道各异的榴弹炮向德国人头上倾泻火力,敌人的痛苦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在此期间,盟军至少摧毁了5辆装甲车(其中3辆是半履带车)和14辆汽车,杀伤更是不计其数。 看到这一幕,德内尔才满意地离开炮队镜前,向朗伊德解释道:“听到炮声后,德国人肯定要钻进掩体,首轮炮火覆盖其实打不死几个人。我故意打的不准,就是为了让德国人以为我们只是知道了他们的坐标,闭着眼瞎打的。为了防止再挨炸,德国人肯定要坐车转移阵地。等着他们上车到了公路上,四下一片空地的时候,我看他们去哪里躲炮弹。” 朗伊德对德内尔竖起了崇拜的大拇指。 第十三章 烈火(4) 位于隘口前、富萨那谷地中的盟军杂牌部队的作用,就是拖延德军的进攻步伐,为富萨那隘口防御的稳固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德内尔本就没指望他们能在德军的兵锋前坚持多久。按照他原本的谋划,在他亲自指挥的炮兵的协助下,这些部队能顶一天就算超额完成任务。 但2月21日太阳落山之后,德军甚至还没拿下谷地的一半。 这个结果不仅让防御山谷的盟军官兵惊讶,也让德内尔感到有些意外。 整整一天时间,他都玩了命地指挥部队抵抗,由于被打散的部队眼中缺乏堪当顶梁柱的中层军官,他不得不指挥到连甚至排一级。于此同时,他手下还缺一个合格的炮兵参谋长,因此大部分火炮支援都要他亲自给坐标。 紧张的战事使得德内尔无暇思考,直到夜幕降临、德军退却的时候,德内尔才意识到他整整一日滴水未进。 在同指挥部的其他军官一起用餐的时候,德内尔便开始思索德军为何攻势乏力。尽管别人都将这次防守的顺利归功于德内尔指挥下“长了眼睛的炮弹”,但他本人却并无自矜。 表面看上去,他手上握着十几门火炮,但除了4门口径为105毫米的美制m2榴弹炮外,其他的火炮不过是75毫米、90毫米这一级别的轻炮。如果德国人铁了心要拿下山谷的话,这些火炮充其量也只能增加一些德军的伤亡罢了。 别的不说,5天前在斯贝特拉,德内尔在有更好的装备时也只能做到迟滞德军进攻步伐,为美军撤退争取时间。哪能像今天这般,德军到最后也只推进了不到两公里,不客气地说,他几乎算是把德军打得不能寸进了。 回忆着德军白天的表现,德内尔缓缓说道:“今天的德国人兵力似乎尤其不充足。” 其他用餐的军官闻言顿时安静下来,准备聆听德内尔发表见解,他们看到这位身着美军军服的瘦削准将放下手中的水杯,转身望向了墙上的地图:“也就是说,隆美尔对塔莱和斯比巴的进攻货真价实,并非佯攻或者牵制。” “这不是昏招吗?”一个英国上尉掏出手帕抹抹嘴,“他本就兵力不足,还到处分兵,那还怎么打?” 另一个法国上尉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如果说他担心英军南下支援我们,倒也说得通。” 英国上尉立刻反驳:“但安德森将军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 这话到不假,位于北线的英第一集团军在阿尼姆率领的德第十五装甲军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英军只是没有像美军一样被击溃罢了,单论防御难度,英军的形势还要比美军更严峻一些,毕竟阿尼姆的装备和补给都比隆美尔更好,而且英军防线的地形还不如美军。 啊当然,在卡塞林山口丢掉之后,美军的地形优势就不复存在了。虽然如此,英军也不可能有余力南下救援美军。 “这些事我们都知道,但隆美尔未必知道。”那个英国上尉的话引起了另一个美国人的反驳。 “但是阿尼姆不会把情况告诉隆美尔吗?” “那可不一定。” 德内尔一开口,就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此时的德内尔已经大体捋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起身走到地图前,试着站在隆美尔的角度上分析德军分兵的原因,包括阿尼姆和隆美尔之间的不和、对侧翼安全的担忧,以及对盟军战斗力的蔑视。如果他的猜测是准确的,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北面的德军会不会调回来杀个回马枪?”法国上尉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德内尔认为不会,因为隆美尔拥有的燃油恐怕不足以支撑他的部队完成回调突袭的战略机动:“德军装甲部队部署出去就是部署出去,肯定调回不来了,除非他能缴获到足够多的燃油。但咱们和塔莱的守军都是步兵,哪有油让他缴获?” 意识到隆美尔可能是只纸老虎,再加上盟军在21日的表现并不能算差,德内尔麾下这支杂牌军总算有了几分心气。但有心气归有心气,部队特别是炮兵的体能还是消耗过甚,因频繁承受开炮震动而四肢乏力,甚至连饭盆都端不住的炮兵也不在少数。 因此在次日,精疲力竭的德军还是攻到了富萨那隘口前不足一公里的位置上。 但德军的好运到此为止了,因为就在22日晚,长途跋涉的大红一师和法军第39朱阿夫团终于抵达了战场。 出乎德内尔意料的是,两支援军部队的指挥官对他本人的态度似乎过于恭敬。两支部队还没到,大红一师的副师长特德·罗斯福准将和朱阿夫团的团长特克斯·福法纳上校便不带警卫,两人共乘一车进了德内尔的驻地。 德内尔并非倨傲之人,得到消息后立刻出来迎接,三人互相见礼后,罗斯福准将便一把握住德内尔脏兮兮的右手,为他救了自己儿子的举动郑重道谢。德内尔此时压根不知道罗斯福的儿子是谁,直到他描述了自己儿子的伤情,德内尔才想起,他好像确实把自己的汽车让给了一个肺部重伤美军炮兵军官。 “罗斯福上尉伤势如此严重,竟然只用了两天就转危为安了。”德内尔不由得感慨,“年轻人身体真是好!” “还要多亏了您,戴泽南将军,医生说了,昆汀要是再迟些送到,就是圣人在世也救不回来。”爱子心切的罗斯福准将回忆此事,后怕得把德内尔的手都捏出了指印,“将军于我有如此大恩,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举手之劳而已,同为战友,何必言谢呢!”德内尔满不在意地向罗斯福笑笑,又看向了福法纳上校,“您又是为什么摆出这幅样子?我确实不曾救过您的儿子。” “不,您救过。”罗斯福刚松手,福法纳又握了上来,“我的家小全在君士坦丁,要是没有您,叫隆美尔得了泰贝萨的补给,我的儿子恐怕也会遭遇昆汀·罗斯福上尉的命运!” “我只是尽了一个军人的本分罢了。” 德内尔谦虚了一句,随后便将二人请进了指挥部。在勤务兵为客人冲咖啡的时候,盟军指挥权便轻松落定,罗斯福和福法纳都愿意服从德内尔的指挥,大红一师师长特纳也持同样态度。 于是德内尔便命罗斯福率第18步兵团和第26步兵团在山口以南、特纳率第16步兵团在山口以以北设置防线,他本人则带领现有部队扼守隘口,福法纳的团潜伏在隘口反斜面做总预备队,配属给大红一师的装甲部队则部署在隘口西侧的公路附近,准备反击试图强行通过隘口的德军部队。 此外,大红一师和朱阿夫团的炮兵也被他重新安排,确保能够支援到阵地的任何一点,盟军就这样在富萨那隘口给德军张开了天罗地网。 德内尔就不信,隆美尔那残缺不全的部队还能突破盟军近一万五千人构筑的铁壁铜墙。 第二天,第10装甲师果不其然一头撞进了盟军的火力网中,兵力雄厚的盟军部队用19个炮兵连(装备各式火炮80余门)狠狠地教育了德军,让这些穷惯了的沙漠强盗对“火力优势”的概念有了充分而深刻的认识。 整整一上午,富萨那山谷中弹片横飞、烟尘蔽日,德内尔在吸引德军全军压上之后,立刻对德军实施了即使在盟军眼中都相当恐怖的炮击。两个小时之内,盟军向着德军阵地倾泻了各式炮弹四万余发,相当于自由法国第二旅在比尔哈凯姆十天消耗炮弹数之和的两倍还要多——德内尔成功让德国第10装甲师尝到了当年自己在凡尔登阵地上的滋味。 等到烟尘散去,盟军官兵目光所及看不到一个站着的敌人,过了许久,才有德军士兵像喝醉了酒一样,晃晃悠悠地离开战壕,或扔掉武器呆坐着等盟军俘虏,或慌不择路地跟随着幸存的坦克向东逃窜。 见德军已经士气尽失,德内尔并没有下令继续炮击,而是命作为预备队的第39朱阿夫团向前追击。到中午时分,该团团长福法纳上校报告,他们已追击至卡塞林山口反坦克炮射程边界,无力向前进攻了。 泰贝萨如此算是彻底脱离了危险。 但德内尔脸上并没有任何喜色,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辆烧着的三号坦克,用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询问一个俘虏的德国中尉道:“你们只有一个团,三千多人,是吗?(德语)” “不,将军,我们有两个团三千多人。”那个中尉疲惫地笑笑,丝毫没有身为阶下囚的惶恐不安,“我们师把厨子都算进去,也只剩不到八千人了,我相信这个情报对你们来说算不上什么秘密。(德语)” “算上第21装甲师,你们最多也就一万五千人吧?(德语)” “没错,将军,你们的情报很准确。(德语)”德国中尉依然是那副宠辱不惊的表情,他甚至淡定地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个沾满浮土的烟盒,又从中夹出一根变成黄色的烟卷。 德内尔看了他一眼,掏出打火机为他点上了火,那个德国中尉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 “不到一万五千人,拢共六十来辆坦克,打穿了两万大军戍守的卡塞林山口,击毁了近两百辆坦克、一百辆装甲车、二百余门火炮和五百多辆车辆——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德语)” “如果我们有你们一半的装备。”德国中尉咳嗽了两声,平静地说道,“今天就是我给您打火了。(德语)” 德内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正准备让部下将这个中尉拉进战俘营,却又听到他说:“当然,如果将军您的部下有我们一半出色,我们连卡塞林山口都进不来。(德语)” 德内尔没有回答,而是摆摆手示意部下将这个德国佬带走,然后命众人离那辆三号坦克远一些:那坨废铁越烧越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 ………… 在听到爆炸声的那一刻,汉莎完全是蒙的,还是薇尔莉特将她一把按倒在地面上。这声爆炸距离他们居住的德内尔的旧宅如此之近,以至于二人都产生了耳鸣。待到那尖锐的鸣叫声逐渐消失,两人立刻听到了旧宅外的马路上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不,不!” 汉莎像发了疯一样,用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薇尔莉特的手臂,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梯,丝毫不顾锋利的碎玻璃渣划开了她小腿上的皮肤。薇尔莉特见状,也快步跟上汉莎的步伐。 二人一推开大门,便看到科尔布少校的汽车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他的司机被炸得支离破碎,惨叫声的来源正是科尔布本人。但二人此时根本看不出科尔布伤势如何,因为后者此时已经成了一个火人。 汉莎完全被这一幕吓呆了,倒是见多识广的薇尔莉特立刻冲回院子提起水井旁边的一桶水,然后冲到科尔布面前,将一桶水泼到了他的头顶。正当薇尔莉特返回打第二桶水的时候,街道上又骤然响起枪声。 薇尔莉特慌忙找掩体藏好,等她再次出来的时候,只看到汉莎和科尔布两人都倒在地上,鲜血一直流到路边,在烈火的照射下,反射出骇人的红光。 一股复杂的情感涌上了薇尔莉特的心头,直到汉莎的母亲哭嚎着从院子里冲出来,她内心的悲伤才确定无疑地占据上风。 第十四章 身陷囹圄(1) 科尔布少校夫妇被击毙的当天,包括薇尔莉特在内,所有经常和二人接触的法国人全部被抓紧了监狱。由于科尔布的交友圈子足称广泛,德国人一口气逮捕了近一百个法国人,将秘密警察和党卫队的监狱塞得满满当当。 刺杀发生的第二天,巴黎各支抵抗组织的线人便向上级汇报了他们了解的情报,当这些情报汇聚到战斗法国在巴黎的总负责人——“帕西中校”皮埃尔·莫尼埃——及其秘书,化名萨尔多瓦的皮埃尔·尚贝隆案头时,两人无不感到头皮发麻。 “这是谁他妈干的?!” 竟然没有任何一个组织出来认领这个该死的战果。 莫尼埃烦躁地在公寓套间里来回踱步,尚贝隆也愁眉不展地抽着烟,正在此时,门铃响起,莫尼埃立刻躲到了阳台,萨尔多瓦则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谁啊?” 门上传来了两轻两重的敲门声。 尚贝隆立刻打开门,进来的正是化名米歇尔的乔治·皮杜尔,他是让·穆兰(全国抵抗运动领袖)在北方的代表,同包括法共在内的多个抵抗组织的领导人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皮杜尔进门之后连帽子都顾不上摘,便气冲冲地问尚贝隆道:“哪个蠢货干的这事儿!” “法共、社民党和激进党都说自己没干过,只有可能是英国人和其他那些游离在全国委员会之外的组织干的。我个人觉得英国人的嫌疑更大,因为那些游离在外的小组织没有能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真该死!我听说铁拳已经被捕了?” “确实如此。”尚贝隆点点头,“但在我看来,铁拳应该过不多久就会被放出来,毕竟这事跟她关系确实不大。” “还有没有其他人牵扯进来?” “法共有个战士也受了池鱼之殃,我估计他的情况应该和铁拳差不多。” “我看你的想法还是太乐观了。”莫尼埃走了出来,带着浓重的勃艮第口音反驳尚贝隆,“这可是第一次有少校这个级别的国防军军官在巴黎市中心附近被抵抗战士击毙,而且炸弹和枪支都用上了,德国佬肯定吓得要疯,不可能轻轻揭过去。” 尚贝隆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这么说来,德国人可能把送去他们全都集中营,甚至……全都干掉?” “很有可能。”莫尼埃黑着脸点头道。 皮杜尔接过莫尼埃的话:“要是在捷克和波兰,别说是这一百号人,就是哪个该死的——谁来着?” “科尔布。” “对,那个科尔布的街坊邻居,恐怕都免不了得吃枪子!” “啊,老天。”一贯沉稳的尚贝隆都开始揪头发了,“这帮该死的英国佬!” 沉默了一会后,皮杜尔强作镇定地提议:“即使不考虑‘老家’的要求,铁拳也对我们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想办法救人。” 问题在于,怎么救?三人顿时犯了难,要救人,必然需要通过德国人。问题在于,整个抵抗组织中与德国人关系最密切的人正是他们要援救的目标! “先向上校报告这件事吧。”莫尼埃给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正在罗纳河口为内地军的筹建而四处奔走的让·穆兰,很快通过抵抗组织的地下通讯网络收到了来自巴黎的消息,这个消息令他一阵头大。对于他这种一心扑在复国大业的抵抗着来说,受到责备倒在次要,薇尔莉特被捕为抵抗组织带来的危险和不便才最让他在意。 此外,让·穆兰并不相信三人对科尔布遇刺一事的推测,对英国人有着很深了解的他倾向于认为英国人在这一事件上确实是无辜的。英国情报人员的行动风格通常非常保守,从未在法国安排过刺杀行动,即使要转变方式,也没道理先拿科尔布这么个小角色开刀。此外,让·穆兰知道德内尔与军情六处的一位分管对外行动的高官关系密切,英方也没有动机给战斗法国高级将领的家属制造麻烦。 那么这事是谁干的? 在国内的让·穆兰并不那么容易找到答案,但在海外,刺杀事件的始作俑者已经洋洋得意地将自己的“战果”大肆宣扬了。 这事是那支名为“战斗”的抵抗组织的手笔,该组织因战斗法国的“吝啬”彻底倒向美国后,从美国的战略情报局那里拿到了大量的经费。为了向美国佬说明这笔钱花得值,他们决定搞个大动作——刺杀一个德军军官。 英国和战斗法国由于担忧德军的残酷报复,并不鼓励抵抗组织与德军正面对抗,因此对德军杀伤有限。尽管法共经常无视戴高乐的建议,坚持搞武装斗争,但他们主要活动在乡下和郊区,几乎见不到上尉以上的德国军官。 因此战斗组织如果能干掉一个校官,必然能在诸多法国抵抗组织中狠狠地露一次脸。 出于博人眼球而非打击德寇的目的,战斗组织选定目标的唯一标准就变成了成功率高。于是乎,边缘化又爱到处跑的科尔布就成了战斗组织的理想目标。 战斗组织的突击队先是在科尔布家门口的箱子里安装好炸弹和汽油弹,然后又布置了两个装备红宝石手枪的刺客补刀。他们成功了,却也害惨了中央情报行动局、法共、法国地下社会党和军情六处等一大波情报机构和抵抗组织,十几个情报人员蒙受池鱼之殃,在发了疯的德国秘密警察和党卫队的扫荡中落网。 “战斗”组织的恶名顿时从拉芒什海峡到科西嘉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倒是美国佬的战略情报局一开始还兴冲冲地安排报纸为战斗组织做了宣传,但当他们搞清楚这个科尔布到底是何方神圣,以及这次刺杀究竟取得了什么样的结果之后,简直尴尬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军情六处的菲茨伯爵发的牢骚最具代表性:“这帮蠢材把我们在巴黎的情报网搅了个天翻地覆!” ………… “您今天感觉如何,将军?” “不太好。”德内尔看着站在床头柜旁边的大夫,认真地说道,“我感到一股莫名的烦躁,仿佛有什么很糟糕的事发生了。” 大夫不以为然地解答道:“可能是您昨晚和巴顿中将聊到太晚了,您的血压有点低,心慌很正常,以后可得注意休息。” “前线没有败绩?” “今日无战事。” “苏联也没有来信?” “一切如常,将军。” “伦敦呢?” 大夫明显被德内尔问乐了:“有事我们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您,将军,您就不要瞎操心了。” 德内尔听到这话似乎更加焦虑了:“这可不是瞎操心,我的预感一向很准,请您多加留意。” “愿意效劳,将军,不过即使真出了什么事情,您也不要过于激动,那对您的伤口没有任何好处。” 军医查完房后便返回了办公室,他最初并没有把德内尔的话放在心上,毕竟迷信的军人他也见得多了,直到两名法军通讯兵敲响了他房间的门。 “我们有墨西哥来的电报,要交给戴泽南将军。” “真有事啊?!”军医惊讶地起身为两名士兵带路。 在看到三人的第一刻,德内尔就紧张了起来,当听说电报来自墨西哥时,他几乎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 在看完那份电报后,德内尔沉默良久,才艰难地对两个士兵说道:“谁让你们来的?” “戴高乐将军将电报转发给吉罗将军,吉罗将军亲自命我们来送信,吉罗将军还说,请您安心修养,他和戴高乐将军会全力想办法。” 全力想办法的前台词就是,两人目前都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对此,德内尔并不意外,他闭眼思索了一会,便向军医要求纸笔,等文具一到,他便开始奋笔疾书:他希望西班牙的夏洛蒂公主能向贝当元帅求助。 第十四章 身陷囹圄(2) 德内尔本就是那种闲下来就会多想的人,更何况又得知薇尔莉特被捕入狱这一噩耗。对可能到来的坏消息的恐惧,令德内尔的疗养变成了折磨。 泰勒在伦敦,罗贝尔远在苏联,德内尔身边并没有人可供他倾诉,更何况即使儿女在身边,他也不是那种愿意给孩子带去压力的人。至于向戴高乐求助?就国内的情报来看,现在薇尔莉特的情况还没有糟糕到命悬一线,她仍有因证据不足而无罪释放的可能,盲目行动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 虽然理智地讲,德内尔如今应当稳坐钓鱼台,但他哪能在忧虑之下保持平静。为了防止在薇尔莉特的事出结果之前就自己把自己折磨疯,他只得努力为自己找些仗打,让子弹的呼啸声驱散那些忧思。 因此等他在卡塞林反击战中因弹片造成的伤口刚刚消肿,还远不能称得上痊愈,他就直接提上装备出院,在4月3日到第二军的军部报道去了。 戴高乐很清楚自己这个老伙计是个什么脾气,难得没让勤务兵阻拦他出院。 在卡塞林战役中临危受命的德内尔在美军的地位越发稳固,艾森豪威尔因其在卡塞林山口战役中的卓越表现,不仅提请国会授予他优质服役十字勋章,还任命为第二军的副军长,与刚刚取代眼高手低的弗兰登道尔、担任第二军军长的乔治·巴顿,以及刚刚从国内赶来担任参谋长的奥马尔·布莱德利搭伙。 从这个安排上看,接连战败的美国人实在是急了眼了,什么政治影响都顾不上了。德内尔公开亮明自己“戴高乐派”的立场后,在美军中的地位本应不断边缘化,最多干干救火队长的活计。 但谁让第二军在卡塞林山口战役中表现极其惨烈,让山姆大叔在盟国中颜面尽失,总统和参联会现在迫切需要通过一场大胜宣扬国威。为了取得这个胜利,一切都要为军事因素让路。第二军主官毫无疑问,必须是最敢打敢拼的“血胆老爹”,参谋长得是美军最博闻强识、善于协调又脚踏实地的将领奥马尔·布莱德利。而副军长则不光需得制住犯浑的巴顿,压得住闹别扭的各师长,还得随时能亲临一线,指挥军队在重点方向取得突破。如此一来,舍德内尔其谁呢? 所以第二军就出现了副军长是准将、参谋长是少将这种上下级军衔倒挂的奇景。 第二军司令部的作训、参谋、通信、炮兵等各主要军官几乎全都由原西部派遣军司令部的军官取代,德内尔对这些人不可谓不熟悉,因此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两个月前似的。 “阿让!”德内尔刚进作战室,巴顿便瓮声瓮气地冲他嚷道,“你的伤好的怎么样了?” “指挥和赶路问题不大,剧烈运动还做不到。” “我得麻烦你去趟马克纳西,哈蒙这小子好像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艾迪也有点精神不振,我希望你这个硬汉能让他们振作起来,继续揍那群狗娘养的酸菜佬。” 德内尔立刻摒弃杂念,专心地看向沙盘,然后迅速找到了马克纳西的位置,却并没有发现第二装甲师的标志,只有代表第一装甲师和第九步兵师的棋子立在那里:“第一装甲师不是沃德的师吗?” “沃德作战不利,现在那个师已经是哈蒙的了。” 德内尔当即动身赶往马克纳西,并在当天抵达第九步兵师师部,第九步兵师刚刚在爱尔圭塔遭遇了一场大败,本就缺编的步兵几乎被一扫而空。德内尔此前指挥过的第47团因担任主攻团,伤亡尤其大,三个营长竟然都换了两轮,士兵更是伤亡四分之一,有的步兵连干脆缩编成排。 在第九步兵师师长埃迪和第一装甲师师长哈蒙面前,德内尔和精神沮丧的第47团团长兰德尔上校对两天前的战斗进行了复盘。 在复盘结束后,德内尔看向了埃迪:“我听说乔治骂了你一顿,他有指导你什么吗?” 埃迪黑着脸回答道:“没有,长官,他只是骂了我一顿。” “好吧。”德内尔点点头,将手上的笔记本翻回了第一页,开始根据自己的笔记追条批判第九步兵师的表现:连排进攻队形过于集中、营团战前侦查流于形式、师部步炮协同几近于无。最重要的是,指挥官对自己的部队毫无了解,基层的军官也是说一套做一套。 最后,德内尔很不客气地表示,第九步兵师打成这个样子,他丝毫不觉得奇怪。转头德内尔又问起了第一装甲师的情况,哈蒙便让一个参加了爱尔圭塔战斗的少校向德内尔报告,不出所料,第九步兵师的毛病在第一装甲师上也全中,而且还多了不少装甲部队特有的毛病。 那么该怎么办呢? 如今美军马上就要进军比赛大,全面整顿肯定是来不及了,德内尔只能给美军提出了几个硬性要求,比如在进攻前必须给地图画好方格、每个营里都应该配备炮兵联络员、尽量避免夜战等等。 在接下来的四天里,他开始训练美军实施“接触”的战术。这个战术从描述到操作都非常简单,就是让美军部队靠到距离敌人尽可能近的位置上,活下来,吸引对方开火——然后用美军不讲道理的火炮密度给德国人犁地。 到了晚上美军也不要考虑夜战的事了,就摆好阵势准备防备敌军突袭,一旦阵地外有动静,管他三七二十一,直接打电话让炮兵开始狂轰滥炸。 世界第一工业国的军队,战术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至于军中弥漫着的因爱尔圭塔挫败而产生的畏难情绪,德内尔是这样消除的:“德国佬现在充其量只有11个步兵营了,所有的武器装备加起来,够武装一个师的都不得了,跟他们比起来,我们的装备、人员和物资几乎称得上是无穷无尽,只要选择合适的战术,哪有我们怕他们的道理?应该是他们怕我们!” 话虽这么说,但想到北非德军就靠这么点微不足道的兵力,先在三月中旬在马特雷防线(法国此前为防备意大利在突尼斯和利比亚边境上修建的防线)上重创了蒙哥马利两个主力师,让这位此前还大放厥词,说“法第十九军兵是庸人,英第一集团军将是庸人,美第二军兵和将都是庸人”的“沙漠之狐的猎手”出了好大的洋相。而后又在三月底突破了英第一集团军的前线阵地,给了安德森好大的一个耳光,最后又在愚人节前后把美第一装甲师和第九步兵师打得丢魂落魄…… 这么数下来,蒙哥马利的拳击手行动居然还是盟军战果最显着的,如果算上轴心国军队丢下的战俘,那么至少英军的交换比还是非常好看的,但要是只统计战斗中双方的损失,那英第30军和新西兰军的表现也好的有限,尽管新西兰人的勇气确实可嘉。 蒙哥马利的第八集团军中表现最优秀的旅,居然装备最差的由勒克莱尔率领的乍得战斗群,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针对性训练持续了不到一个星期,在德内尔夙夜匪懈的督促之下,两个师的官兵都从失败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并开始磨刀霍霍筹划复仇。 正在这个时候,也就是1943年4月12日,德内尔接到巴顿的命令,让他去丰杜克隘口调查美第34师的表现。 之所以会有这个命令,是因为美第34师此前划归到克罗克指挥的英第九军,然而在进攻丰杜克隘口的战斗中,第九军表现的相当糟糕(德内尔对此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尽管美第34师的战果不大损失不小,但美军认为赖德少将以及第34师在战斗中的表现远没有到拖累友军的程度。 但谁知克罗克中将竟在记者面前公然指责美国军队,将赖德少将以下一万四千多人贬损的一无是处,并把德军主力成功逃窜的过错全部推到了美军头上。克罗克的尖酸言论在美国国内引起了极大关注,朝野都在批判远征军司令部领导无方。 无奈之下,艾森豪威尔只好派出由德内尔、莱斯利·麦克奈尔(马歇尔的助手,刚刚抵达前线视察)和哈罗德·布尔(艾森豪威尔的助手)三个将军组成的调查团。三人当中,德内尔是距离丰杜克隘口最近的,12号下午就到了现场。 在看了地图之后,德内尔便给艾森豪威尔发了个电报,让麦克奈尔和布尔两人不必匆忙:他自己足够给第34师正名。 然后,第九军高层和随军记者便见到了曾在最高法院庭审现场喷遍法国军方代表的“战神”发挥出他的全部实力,开始同克罗克中将正面交锋。他利用会议记录、军队部署图等无可辩驳的证据,公开论证克罗克的战前部署存在非常大的问题: “克罗克将军命令第34师放着德军防线上的制高点洛拉卜山不管,从毫无隐蔽的平原上进攻哈乌勒卜山,让第34师暴露在德军的交叉火力之下,又不给第34师提供充分的炮火支援,还偏让美军在能见度最好的上午时分发起进攻。 “美军的赖德少将发现了这个问题后屡次劝谏,克罗克却置若罔闻,由此看来,第34师的伤亡一半要归在克罗克指挥无方头上!” 克罗克当然不可能担下这样的责任,于是立刻在记者面前和德内尔展开辩论,但克罗克的指挥能力完全同德内尔相提并论,三下两下便被后者辩得左支右绌,不得不开始转移话题,揪住第34师糟糕的表现不放。而德内尔寸步不让,立刻举出一大堆例子,说明一部分英军部队,至少是克罗克的第九军,表现得也没比美国人强到哪里去。 克罗克闻言更是气急败坏,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第34师有多糟糕,断不能同他麾下的英军相提并论。谁知德内尔竟抓住这个破绽,反过来质问他道:“你既然知道第34师这么糟糕,为什么还要让它承担最关键的任务——你到底是不分好赖的庸将,还是故意消耗美国人?!” “进攻哈乌勒卜山怎么算得上什么关键任务?!” “既然如此,第34师的表现又怎么会左右丰杜克战役的结果?!你敢说自己不是在推卸责任?!我要向盟军联合司令部弹劾你!” 克罗克当场哑口无言,最后只能以军情紧急为借口,灰溜溜地把德内尔和记者们丢在了帐篷里,第34师的清白自然不言而喻。 离开第九军司令部之后,赖德直接用力地拥抱了德内尔:“谢谢你,戴泽南将军,谢谢!我不怕丢人,也不怕撤职,但我不能接受弟兄们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下来,还要遭人污蔑!我的营连长个个都是好样的,他们不是废物,更不是懦夫!他们敢带部下和德国人拼刺刀啊!” “这帮英国佬确实是狗眼看人低。”德内尔也为美军官兵感到不忿,他坚定地对赖德说道,“前往比赛大的大门已经洞开,我们要打起精神来,让全世界都对我们刮目相看——咱们第二军有这个实力!” 第十四章 身陷囹圄(3) 在代表团实际成立之前,德内尔已经将克罗克喷得被迫向美军道歉,这让即将尚未从国内出发的麦克奈尔深感无奈,只好又在华盛顿的文件海里浸泡了一周,才在4月25号前往了非洲。 而此时德内尔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因迟迟收不到薇尔莉特的消息而寝食难安,以至于眼窝深陷,嘴唇开裂。不明所以的赖德师长还当他是为了美军的成长而殚精竭虑,因此赖德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和谁交谈,都尊称他为“将军”,从不直呼其名,搞得德内尔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精疲力竭的根本缘由告知这位师长。 麦克奈尔到突尼斯后,先去第二军军部找巴顿和布莱德利报了个到,又在26日下午到第34师师部,同正在指导部队训练的德内尔和赖德进行了一番交流。 在步兵和炮兵部队的发展规划上,他们三个倒是能达成一致,但在装甲部队上,麦克奈尔和德内尔便彻底无法达成共识了。 麦克奈尔坚持认为,坦克应该用于对付步兵,自行反坦克炮才应当用于对付坦克。但德内尔却持反对意见,他认为应该把更好的反坦克炮直接用在坦克上,不应该去搞m10那种敞篷坦克,即使要搞反坦克炮,也该以德国的三号突击炮或者苏联的su-152为模板。 德内尔认为,m10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东西相比坦克防护太差,相比突击炮又成本太高,如果美国人自认为他们有钱搞“带炮塔”的突击炮,那为什么不干脆给谢尔曼装上更好的炮呢?如此做法多花不了多少钱,却能让所谓“自行反坦克炮”部队的战斗力获得很大提升。 赖德起初还挺赞同德内尔的观点,但当麦克奈尔将德内尔的观点比喻成“让步兵使用一种将步枪和冲锋枪结合起来的武器,射程比步枪短,射速比冲锋枪慢”之后,赖德便彻底导向了麦克奈尔一方。 德内尔最后只能无奈地表示:“如果真有那么一种武器,射程比冲锋枪长,射速比步枪快,我肯定会力争让精锐部队全面列装它,至少也得装备给主力师的‘法兰西小队’——就是法国的‘暴风突击队’。” 对于这个设想,赖德和麦克奈尔也只是表达了有限的赞同:“发给游骑兵行,发给其他部队,哪怕是大红一师,士兵们也只会浪费弹药。” 到次日清晨,德内尔便送别了麦克奈尔,后者带着辩赢了自己的愉悦,雄赳赳气昂昂地乘吉普车进入了丰杜克山口,去视察正在猛攻德军阵地的大红一师。 然而当天下午,德内尔便看到浑身是血的麦克奈尔躺在那辆吉普车上,回到了第34师的驻地。 抵达心心念念的前线还不到一天,麦克奈尔的气色就变得比德内尔还差。他肩膀的伤口还在渗血,后脑头骨上嵌着的弹片也没拔下来,形象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这是怎么了?”赖德少将一脸懵地问在麦克奈尔身边充当警卫的下士,“前线打了败仗?哈里斯(麦克奈尔的副官)去了哪里?” “前线没打败仗,哈里斯中尉已经阵亡了。”那个下士还没解释完,第34师的军医就给麦克奈尔简单处理了伤口,并调配一辆救护车,要将他送到位于巴杰的大医院里去,于是那个下士只能急匆匆地上车跟着离开了。 尽管那个下士说前线没打败仗,但以防万一,赖德还是下令全师戒备,然后向军里询问前线的状况。德内尔决然不信大红一师会被那群德意残兵剩勇打得溃不成军,不过进攻不顺还是很有可能的,因此他也向军里申请离开第34师,前往大红一师观察。巴顿很快同意了他的请求,并嘱咐他“万事小心”。 德内尔在晚上七点抵达了大红一师师部,师长特里·艾伦和副师长特德·罗斯福都在那里,后者理所当然地对德内尔的到来十分欢迎,而前者却似乎有些生气。 等握过手后,艾伦才瓮声瓮气地说道:“您也是来督战的吗?我们中午才送走一个。我随时可以移交指挥权。” 听到这夹枪带棒的言辞,本就无比烦躁的德内尔难免生出几分不满,但理智却使他仍旧保持着谦虚与和蔼:“我只是来帮你们解决麻烦的,艾伦将军,我非常信任您的指挥能力。” 一旁的特德·罗斯福先是埋怨了师长一句,随后便向德内尔解释了艾伦火气的源头——麦克奈尔在前线的迷之表现: 在告别德内尔和赖德之后,麦克奈尔直奔大红一师的战线而来,他刚一抵达战线,就开始对前线的状况大为不满。先是挑剔士兵军容不整(甚至都不是精神不振),又骂部队进攻不果断,千言万语就是一句话:“从没见过这么不像样的士兵!” 德内尔闻言立刻忍不住为美军士兵叫屈:“大红一师已经连续作战了这么久,军容怎么可能好!前线又不是阅兵场!” “谁说不是呢!”德内尔一句话就让艾伦隔阂全消,开始肆无忌惮地吐槽麦克奈尔,“他还说什么进攻不果断,该死的,他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地形!连着六个山头挡在我们师前头,要是进攻‘果断’,有多少人都不够德国佬炸的!” “那他又是怎么受的伤?” “他嫌我们师进攻不果断,要亲自去前线督战,结果看错了地图,挑了个没什么战略价值,但却位于德军射程之内的山头,坐着挂着两颗将星的吉普车就上去了。然后德军一轮排炮,把他的警卫带走了个七七八八,连他副官都被炸死。” “您怎么不派人拦一下他呢?” “我怎么没有!”艾伦委屈地摊开了手,“他自己趁午饭时间绕开了我给他的卫兵,这怪我咯?” 德内尔无语地拍了下脑门,只好请罗斯福向自己介绍作战计划和当前战况,在此之后,他又提议去找士兵聊聊,看看大红一师的士气如何,艾伦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他便在师部卫兵的引导下,找到了准备明日进攻609号高地的步兵营,与营长和几个士兵聊了会天,他很快意识到,大红一师的官兵之所以表面看上去“萎靡”,并非是所谓的士气低落,而是他们都褪去了青涩,不再因恐惧或兴奋而坐立不安,更因此不必咋咋呼呼,疯狂发泄。 这些足以称得上是老兵的军人平静地对德内尔表示:德国人确实很强,至少目前为止,大红一师在战术上是比不了对手的,但他们兵力充足、装备精良且士气旺盛,一定可以战胜敌人。 “就算伤亡会很大,那又如何?”许多士兵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们一定要德国佬好看!” 德内尔对这种心态不能再满意了,于是他立刻返回师部,要通了军里的电话:“我是戴泽南,乔治或者奥马尔在吗?” 过不多久,布莱德利接起了电话:“我在,让,你那边怎么样?” “一切正常,麦克奈尔将军还好吗?” “没有生命危险,我给了他一枚紫心,让他回国了。对了,大红一师到底是什么情况?麦克奈尔说他从没见过这么不像话的兵。” “放他……”德内尔愣是把脱口而出的脏话憋了回去,“他的话你姑且一听,大红一师兵强马壮,士气如虹。” “啊……那就好。”布莱德利明显松了口气,“前线有你盯着,军长和我都很放心。” “依我看,前线没有我你们也可以放心,大红一师明显是进入状态了,其他各师迟早也会如此,你们就静候佳音吧。” 电话那头立刻惊喜地说道:“是吗?那可太好了,我们早就盼着打场翻身仗了。” “我向你们保证,这一仗大红一师一定能打好,让世人对美军的战斗力刮目相看。” “好!” 那头布莱德利兴冲冲地挂断了电话,这头德内尔便抬头看向了艾伦和罗斯福两人。两人全程聆听了德内尔和布莱德利的对话,此时脸上都挂着骄傲与担忧的神情。 两搭档对视一眼,更善交际的罗斯福先开了口:“多些您替我们美言,我们也相信自己能打赢这一仗,不过实话实说,我们确实难以保证‘让世人刮目相看’。” “你们不必担心我向巴顿和布莱德利将军说了大话。” 德内尔走到地图边,冲着上面蓝色的箭头和线段比划了一下:“你们的计划做的很好,先545再455,这一点都没错,可以说充分考虑到了敌我态势,特别是美军自身的优势和短板。士兵们状态也很好,虽然单兵战斗力还是不如,但兵力雄厚、装备精良,兵对兵而言并不输德国佬太多,唯一的问题在于——” “中层军官。”艾伦接过了德内尔的话头,“我的团长营长们已经竭尽全力了,但他们确实比对手差太多!” “差太多就对了。”德内尔不以为意,“那些德国军官许多从39年就开始打仗了,你们才打了两个月的仗,这要是差距不大才见了鬼。不信你们大可回忆回忆,现在的大红一师跟两个月前相比,差距大不大?” 艾伦干脆地承认了这一点:“确实,这样差距是没法抹平的。” 德内尔的回答令艾伦和罗斯福大感惊讶:“可以抹平。” 两双热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德内尔:“怎么做?” 德内尔昂然答道:“我也是从39年就开始打仗的军人,我去带主攻团。只要拿下545高地,先是马特尔,再是比赛大,都将是美军的囊中之物,我们大有希望在蒙哥马利之前先入比赛大。” 艾伦和罗斯福立刻对这个安排心动了,但他们对让德内尔带第16团进攻的风险感到担忧,毕竟麦克奈尔才在他们师负伤(尽管是自己作的),德内尔要是再出什么意外,他俩可就很难向军里交待了。 但是,二人最后还是屈服于德内尔无与伦比的自信和堪称狂热的求战欲,同意了他的要求。在艾伦反复劝说德内尔明日一定千万保重的时候,罗斯福把第16团的团长叫到师部,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决不能让戴泽南将军少一根汗毛。 4月28日晚,德内尔接受了美军第16步兵团的指挥权,在一众军官们崇敬的眼神中,先建立了团部到师部的炮兵专线,然后又重新梳理了一番该团次日的进攻计划。 “计划还不错,周全稳妥,易于执行。”德内尔最后总结道,“就照此行动吧。炮兵交给我指挥,我要让那群德国乞丐知道,对抗世界上最强大工业国的下场。” 第十四章 身陷囹圄(4) 摩洛哥初春的天空繁星闪烁,空气干燥而寒冷。德内尔觉得自己应当向后勤要一副手套,但话几次到嘴边又都咽了下去,不是因为突然想到了别的事,就是因为懒得张口。 他感到卡其布裤子和下面的羊毛裤已经被冷风吹透,这让他小腿和膝盖上的刀口开始钝疼,但他并不觉得痛苦,甚至略微享受这种美妙的感觉。 德内尔心想:我应该去休息了,明天还有场硬仗要打,但他的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根本不想动弹。无奈的他只好端坐在折叠椅上,一声不吭地打量着明早自己要去攻下的那座高地,晴朗的夜空下,山脊于天空的交界线柔和蜿蜒,倒是个不错的埋骨之地。 拿下高地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伤亡大一些,弹药消耗多一些,有他指挥,德国人不可能从大红一师这里讨到什么便宜,这座小小的高地还不值得让他如此心神不宁。 德内尔忧思的根源不言而喻,但颇令他不解的是,到现在这个时候,“薇尔莉特”这个具体的人仿佛只在他的心中占据了一小部分,更大的部分则像是一团将他包裹在内的厚重阴霾,使他无论看什么都悲观而消沉。 世界已然褪去了颜色。 德内尔所清楚且畏惧的现实就是,恐怕只有纷飞的炮火和惨烈的血肉才能将他世界的颜色重新上好。 在他去俄国之前,后方是彩色的,前线是黑白的,但从俄国回来之后,后方却变成黑白的,前线反倒成了彩色的。 “您该去休息了。”德内尔的警卫在一旁轻声提醒道。 德内尔这才强打精神,离开了那张该死的椅子:“好吧,明早再见。” 不管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嗜血的疯子,干掉德国佬总不会错,德内尔低头一看表,发现时针已经超过了零时,现在已经是巴黎时间的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了。 “战斗会在五个小时后打响,祝你好运。” “您也是,将军。” ………… “今天是……” “四月二十八日。” “快两个月过去了……” 薇尔莉特明亮的眼眸已经变得黯淡了许多,往日端庄娴静的体态如今更是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迟滞,仿佛不只是那双铁手臂,就连身体的关节都锈死了一样。 “还是没什么想说的?”黑军装的德国中尉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已经知无不言了。” “是么,我倒是觉得我还能帮你想起点什么。”德国中尉深深地看了薇尔莉特一眼,然后不急不慢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像是荷官发扑克牌一样用两根手指夹着,甩到薇尔莉特面前。 在薇尔莉特低头看那张照片的时候,中尉放松地半躺在椅子上,用戏谑地目光打量着薇尔莉特:“这个人你认识吗?” 薇尔莉特抬起头来:“我只觉得他面熟,或许这个人曾是我的顾客。” “啊,面熟,这很好。” 又一张照片被甩到了薇尔莉特面前。 薇尔莉特只瞥了一眼便抬起了头:“我想我还没有痴呆到连自己的同事都认不出来的程度。” “很好!非常好!”黑衣服的中尉阴阳怪气地称赞道,“她可真是位可爱的姑娘!” “她怎么了?”薇尔莉特故作平静地回答道。 “她什么都招了,她的同事,她的家庭,以及……”中尉不紧不慢地离开椅子,慢慢地踱步到薇尔莉特身边,然后俯下身贴着后者的耳朵轻轻吐出两个词:“她的同志。” 薇尔莉特的心中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她拼命压制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不让德国人发现自己有任何异常。 马蒂尔德的确是位坚强而勇敢的姑娘,但这并不意味着薇尔莉特能够百分百确定,她可以扛过德国人那些骇人听闻的折磨与凌辱。过去的两个月内,薇尔莉特已经换了三个牢友,其中一任正是一个自称名为莫莉的法共抵抗战士,她在遭受叛徒出卖之后承受那些的酷刑,让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归来的薇尔莉特都感到不寒而栗。 就凭马蒂尔德那纤弱的四肢和娇嫩的皮肤,如果她的身份暴露,她能扛住监狱里的铁签和台钳吗。 想到这里,薇尔莉特下定了决心,即使马蒂尔德出卖了自己,她也绝不会责备这个年轻的后辈。薇尔莉特如今已经三十九岁,虽然也还有许多遗憾和不舍,但马蒂尔德才二十三四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就这么去死未免太可惜了。 薇尔莉特感觉自己平静了许多,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装傻道:“所以她的同志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和那些恼人的抵抗组织又没有任何关系。” “但马蒂尔德小姐的供词却与您的说法有不小的出入。” “她是怎么说的呢,中尉先生?” “薇尔莉特夫人。”德国人霍然起身,步履铿锵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语气也变得强硬了起来,“您曾是个军人,我也是军人,所以我愿意最后给您一次机会——在我利用别人的证词审讯您之前,只要您老老实实地交代出你所知道的一切,我还会视您为帝国的合作者。请您莫要自误,不然将来悔之晚矣!” “我本就是帝国的一份子,早已对您知无不言了。”薇尔莉特毫无畏惧,“我现在非常好奇,想知道我的老同事是如何污蔑我的。” 德国中尉深深地盯了薇尔莉特一眼,随后便摇了摇头,翻开了桌子上的硬纸板夹子,从中取出了一张记录。在薇尔莉特看来,这就等于是她的死刑判决书了,为了马蒂尔德能够活下来,她决定承认马蒂尔德所供述的一切。 但随着德国中尉的朗读,薇尔莉特顿时陷入到了巨大的疑惑之中,马蒂尔德的供词确实称自己为抵抗战士,但是其中所有内容都驴唇不对马嘴,甚至于自相矛盾。 在马蒂尔德的口中,薇尔莉特并不是一个外围的情报人员,而是服务于法共的无往而不利的杀手。为了说明这一点,马蒂尔德为薇尔莉特杜撰了好几次行动。 更重要的是,马蒂尔德供称,她确信薇尔莉特本人就参与了“谋杀”科尔布少校的行动,并在火烧起来的第一时间将科尔布少校的夫人汉莎女士拎到街上,让早已埋伏好的抵抗者一并处决。 薇尔莉特完全想不通,马蒂尔德为什么要说出这种稍一调查便能发现谬误的供词,她也完全不可能认下马蒂尔德编造出的“罪行”。如果她这么做了,德国人一定会要求她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细节,到时候薇尔莉特怎么办?编都不好编。 马蒂尔德准是想让自己反驳她的供词,但她这么做是为什么?薇尔莉特完全不明白。 “‘她是我们最可靠的杀戮机器’,夫人,马蒂尔德小姐就是这么说的。”德国中尉放下稿纸,饶有兴致地看向了薇尔莉特,“您似乎也想说点什么。” “抱歉,中尉,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薇尔莉特思索了一会,还是决定配合马蒂尔德,“我没想到我的前同事会这样处心积虑地陷害我,我完全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我还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薇尔莉特出乎意料的坦率神态令德国中尉的动作凝滞了一分,他仔细翻了翻手上的供词,又盯着薇尔莉特的双肩看了一会,最后豁然起身,又一次来到了她面前,粗暴地扯开了她领口上的扣子。 薇尔莉特在突如其来地变故前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这个德国佬到底想干什么,但动手反抗实非明智之举,于是她只能强忍屈辱,任由德国人把她的衬衣半脱下来,将肩膀漏在外头。 好在虽然中尉在看到薇尔莉特的肩膀后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但终究没有进一步做什么更加过分的事情,他只是单纯想检查薇尔莉特肩膀和残臂上的肌肉罢了。 “你不是力气远超常人的‘女武神’吗?”德国中尉怀疑地戳了戳薇尔莉特大臂上的肌肉,硬度只能说在女性中还算不错,但绝对算不上异于常人。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尴尬的薇尔莉特只想赶紧穿好衣服。 这个德国中尉最终的结论就是,薇尔莉特手臂的肌肉和他自己的相差并不大,不可能做到把一个健康的国防军女军人从庭院里拖到街上,并使其毫无反抗之力,因此马蒂尔德的供词顿时不攻自破。 那么马蒂尔德作伪证的目的是什么?她为什么想让薇尔莉特死?德国中尉陷入了沉思。 正在此时,另一个党卫队军官敲了敲审讯室的窗户,示意他出来聊聊,德国中尉当即起身离开。 “你那边什么情况?”中尉问他的同事道。 “那个该死的法国佬十根指头都被我们碾断了,还是说不出一点有用的东西,我们一提薇尔莉特,他就骂个不停。” “骂什么?” “骂她是个向德国佬卖身的娼妇,骂她甘心给科尔布当保镖,还骂她忘了法国对她的恩惠。” “法国对她有屁个恩惠。”德国中尉被逗乐了,“不就是逼她杀人……等等,杀人!” “怎么?” “我好像明白了!”德国中尉恍然大悟,“难怪这个马蒂尔德这么盼着她死,那群该死的爬虫知道薇尔莉特的厉害,所以就像做掉她,以免他们在袭击有关机构时,薇尔莉特跳出来碍事!因为马蒂尔德和她的男朋友蒂勒是分别被抓的,两人还没来得及串供,因此对薇尔莉特的态度才有这么大的不同。” 德国中尉的说法显然引起了同事的兴趣:“有道理哦。” “我想我们别管那个狗屁蒂勒了,他的嘴实在是太硬了,就从马蒂尔德入手,把她往死里打,什么招数都使上!” “那薇尔莉特怎么处理?法国人和意大利人都在施压,国防军那边也有人盯着她,打又打不得,放又不能放。你要是能证明她的清白,那咱们就赶紧打报告,叫上头放人算了。” 德国中尉略一思索,脸上浮现出了残忍的笑容:“我有了个主意,一个一举两得的主意。” 第十五章 闭幕与开幕(1) 审讯结束后不久,薇尔莉特又一次在没人帮她拆卸机械手的情况下洗了次淋浴:说是淋浴,实际上就是用水管从头到脚浇了一遍罢了。感受着动作越来越滞涩的义肢,薇尔莉特心想,照这么下去,这副机械臂能不能撑过这个月都是问题,如果到那个时候,自己还没被枪毙,那德国人又会怎么对待她这个“废物”呢? 薇尔莉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继续过着枯燥的牢狱生活。约么到了劳动节前后,她估计樱桃应该已经成熟了,便开始幻想起美好的战后生活。 她多么想找一个晴天,让阿让骑摩托载着她到郊区,两人并肩漫步在青葱的果园中,嗅着梨花的香味和泥土的腥气,快活地谈天说地。又或两人倚靠着同一面栅栏休息,一言不发地感受着和畅的春风。 在她的幻想中,一切都完美地如同童话一般,阿让满脸轻松愉悦,全无沉郁焦虑的情绪,味觉也恢复到甚至能和她探讨不同品种的樱桃细微口味差别的程度。而她也可以用自己如莲藕般光洁的手臂,而非令人生厌的德制义肢,轻轻帮阿让拂去挂在衣襟上的柳絮。 尽管只是彻彻底底的幻想,她还是忍不住被这美好的未来所感染,脸上也挂上了与狱中生活格格不入的微笑。 “傻姑娘,你笑什么?” 薇尔莉特的第四任舍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问她道。 已经做好了牺牲准备的薇尔莉特已经没什么需要矜持的了,她毫无羞涩地吐露出心声:“我在想我的爱人,麦奎林夫人。” “他是谁?” “一个可爱的傻小子。” 麦奎琳夫人愣了一下,她估摸了一下薇尔莉特的年龄,随后追问道:“你的‘于连’?” 麦奎琳夫人显然误解了薇尔莉特的意思,把她对阿让的昵称就按字面理解了。 薇尔莉特莞尔一笑:“他更像我的‘马吕斯’。” “马吕斯……”老太太轻轻念叨了一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突然伸出满是皱纹的干瘦手指,在薇尔莉特的大腿上划出一短一长两根横线,然后又是一条竖线,想要表达的意思不能再明显了。 薇尔莉特既没有赞同,也不曾反对,只是微笑着保持沉默。 麦奎琳见状也没有再追问:“那就祝那位‘马吕斯’先生好运吧。” ………… “好运?确实是够好运的。” 德内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钢盔,上面还镶嵌着一块近七厘米长,最宽处约两厘米宽的梭形弹片。他看了一眼,也仅仅是一眼罢了,就又一次把头盔戴回了头顶,大声命令身旁吓得脸色苍白的第十六团官兵道:“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通讯兵在哪!” “在这,长官!”围拢过来的士兵一哄而散,只有通讯兵背着一个弹药箱那么大的通讯电台逆人流而动,跑到了德内尔身边。 德内尔一把拿起耳机放到耳边,对着麦克风呼叫大红一师的炮兵主任史密斯中校,过不多久,数十门105毫米团属、师属榴弹炮便在史密斯的协调下发出怒吼,将德军炮兵所有可能的藏身之处都覆盖了一通,让它们彻底安静了下来。 他刚放下麦克风和话筒,电台就又响了起来,听筒里传来了特里·艾伦紧张的声音:“方块6,这里是红桃a。你那边什么情况?” 还能问什么情况,问问德内尔是死是活呗! 德内尔从容回答道:“情况非常好,连有惊无险都算不上。敌人把最后的老本都拿出来了,日落前我军必能拿下609高地。” “那我就放心了,你千万保重。” “放心。” “快看,将军!”德内尔刚一放下听筒,又有人向他汇报前线的情况,“135团的人拿下455高地了!” 他拿起望远镜看了一眼,便立刻发觉德军的防线已经濒临瓦解,此时决不能给对手——德军巴伦森战斗群——任何喘息之机:“让e连继续向前突击,不要让455高地的溃兵退到609的阵地上!别怕伤亡!现在就是该玩命的时候!今天少死一个人,明天就得多死十个!” 第16团团长将德内尔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前线官兵,仅仅三分钟后,命令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第16团2营e连剩余的一百多名官兵在连长的带领下向609号高地上的德军主阵地发起冲击。 不出德内尔的意料,e连的这次突击蒙受了很大伤亡,就连连长也身负重伤、生死不明,但他们还是在火炮的掩护下成功占领了德军阵地的一角。与此同时,2营剩余的两个步兵连也丢下阵地,开始左右迂回包围高地,将试图增援高地的德军援军钉死在了半路上。而只要德国人失去了机动能力,拥有绝对火力优势的美军足以使用各种身管火炮料理他们。 很快,第16团团、营装备的75毫米榴弹炮、81毫米迫击炮、60毫米迫击炮便开始从四面八方轰炸德军援军,德内尔也亲自协调师部炮兵炮击高地上的德军,把他们死死地压到战壕里,防止他们趁机将e连打出堑壕。 等到3营的援军趁机涌入到609高地上的时候,德内尔便知道,大局已定,德国佬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德国佬也不是傻子,在美国大兵像潮水一样涌入战壕,开始用那些对德国佬而言颇为熟悉的武器(堑壕枪和勃朗宁)逐段清理壕沟之后,德军的士气顿时一泻千里,仅仅半个小时不到,609号高地就彻底被美军占领。 大部分德国士兵都选择了投降,极少数死硬的辣脆分子则在个别军官的带领下尝试突围,但美军早就将高地四周都封锁了起来,哪能让他们冲出去?见这些家伙还不准备投降,德内尔也不和他们磨叽,直接拿起电话叫来十几发榴弹,将他们一股脑轰上天完事。 且不提第16团团部的官兵是如何欢呼雀跃的,高地上竖起美国国旗还没有十分钟,罗斯福副师长便激动地打来电话,向德内尔表示感谢,德内尔祝贺了大红一师已立战功,随后又提出了新的要求:“但是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德国佬已经筋疲力竭了,我们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向纵深扩大战果。” “好的,戴泽南将军,我们立刻派出追击部队。” “我也和巴顿联系,让第一装甲师也动起来。” 结束了同大红一师师部的对话后,德内尔立刻又要求接线员为他接通第二军军部,电话要通了之后,里面立刻传来了巴顿急切的声音:“喂,让,我听说你们拿下609了?” “没错乔治,酸菜佬已经溃不成军了,我们必须立刻追击,让哈蒙的人动一动吧,咱们争取直接拿下马特尔,我这边也督促大红一师继续进军,你看怎么样?” “就照你说的办!”德内尔听到巴顿在电话那头狠锤了一下桌子,“往他们的小腹上狠捅一刀!就由你来带队,前线的事,你可以先斩后奏。” “算了吧。” 德内尔的回答显然出乎巴顿的预料,他不等巴顿发问便主动解释了缘由:“现在德国不会有大的抵抗了,正好让哈蒙他们练兵,我在一旁跟着就是。再说,这毕竟是美军打的第一场漂亮仗,还是该由美国人自己斩获最终战果。” “行,那就让哈蒙指挥,我会让他多听你的建议。”巴顿顿了一下,随后非常正式地对德内尔说,“让,合众国承你的情。” 德内尔抬头凝望着高地上飘扬的星条旗,宠辱不惊地回答:“战友之间,这么客气做什么。回见了,乔治。” “回见。” 德内尔放下电话后,又一次发现16团团部的所有人都围拢了过来,他环视了这些军官们一眼,然后吐槽道:“还愣着干什么?马上收拾东西,准备继续作战!” 美军军官们士气如虹,齐声道是,然后便乱中有序地执行起各自的任务去了。第16团的团长尊敬地将地图捧到了德内尔面前,请示部队今晚扎营的地点。德内尔低头看了一眼,评价道:“可能有些保守了。” “您是说今晚我们有可能进入马特尔?” “如无意外,应是如此。” 德内尔说完,便要求第16团的团长和他一起到前线视察,两人走过545、455高地,一直到了刚刚攻克的609高地,他们所到之处,所有的大红一师和增援的第34师官兵都摘下头盔发出欢呼声,好像是拿破仑在检阅军队一般。 第16团的团长兴奋地脸都涨红了,不停向士兵们挥手致意,相比之下,德内尔的回应便太过敷衍了,他的闷闷不乐在众人眼中显得莫名其妙。 “或许将军觉得我们还没有达到他的要求吧。”军官们只能这样向部下们解释。 1943年5月2日下午,美第二军终于突破了德军在突尼斯的最后一道防线,开始向突尼斯的首府比赛大进军。5月3日凌晨,将坦克开得像飞机的第一装甲师先头部队碾过了德军不成样子的殿后部队,开进了马特尔并肃清了德军的残余守军,距离比赛大仅有一步之遥。 此时的比赛大只剩下了不到四千缺枪少弹的轴心国官兵还在负隅顽抗,柏林方面想要支援他们,却因英美海空军的联合封锁而有心无力。 在视察过第一装甲师的战备状况后,自信满满的艾森豪威尔向华盛顿发电保证:“本周内盟军即可解放突尼斯全境。” 马歇尔的回电只有简短的两个单词:“静候佳音。” 第十五章 闭幕与开幕(2) 时隔两个多月,盟军部队再次抵达了比赛大水库这块北非法军的伤心地。沙漠里沙尘太大,覆盖住了大部分交战痕迹,只有那些炮弹留下的大坑还在提醒着众人,曾经有两千多法军官兵在此地枉送了性命。 “我有罪。”面对散落一地的烈士遗骸,神色晦暗的法军总参谋长朱安一遍又一遍地絮叨,“我有罪。” 德内尔同样阴郁地呆在不远处,一言不发地凝望着面前盗墓者搞出的“杰作”。这群该死的人渣在德国人离开之后,就把掩埋好的尸体又挖出来,肆无忌惮地剥去尸体除内衣外的所有衣物后,而后任由尸体暴露在外。 两个月过去,这些尸体早就在烈日的烤灼下变得骨似黑炭,其状之惨令人目不忍睹,抵达此处的法国第十九军官兵见此无不潸然泪下。 德内尔在此地呆了不多时,便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告诉朱安和科尔茨,他将在解放比赛大之后再回到这里正式悼念,接着带上跟着他的美国副官,乘吉普车去追赶美军大部队。 这天是1943年5月6日,美军正集中第1、9、34三个步兵师和第1装甲师四个师六万多人的兵力对比赛大发起最后的攻击,而在美军之外,只有法第十九军的突尼斯师也参加了巷战,两个英国集团军都还没突破德军的防线。 尽管造成这一形势的一大原因是美军在二、三月份的拙劣表现,德国人凭此认为美军不足为患,因此只安排了最少的部队防御美军,但这不妨碍美军官兵的扬眉吐气。成千上万的美国大兵高喊着数百种严肃或荒诞的口号,一股脑地涌进古老的比赛大。 当地的居民也给予了美国人热烈的回应,他们对这群解放者的驾临感到极大的欢忻。轴心国军队进驻比赛大的日子里,他们真切地体会到了亡国奴的辛酸,缺乏补给的德国和意大利军队不仅见什么抢什么,还奸淫妇女、猥亵儿童。更有甚者,在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守住比赛大之后,非洲军团动用了大量炸药,将这座城市中一切有价值的建筑和设施夷为平地。 无怪乎城中的法国人和突尼斯人恨不得将这群侵略者碎尸万段,和德内尔同乘一车的乔治·巴雷少将(突尼斯师的师长)见状不由得感慨:“我从来没见过法国人和突尼斯人这样欢迎同一事物。” 他回过头,对身旁一言不发的德内尔说:“阿尔及尔那边的事情也该有个结果了吧?” “什么事情?”心不在焉的德内尔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随口反问之后,他才意识到巴雷少将问的是战斗法国与北非法军的竞争结果,于是他恍然大悟道,“哦,那个事,可能有结果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有段日子没联系戴高乐将军了。” “你在非洲立了这么多功劳,戴高乐就不打算给你升个官?” “官升不升都无所谓,只要能把德国佬赶出法国,让我当大头兵我也乐意。”德内尔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比赛大,“唉,要是巴黎也变成这个样子,那真是糟糕透顶。” 巴雷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显然觉得德内尔这人无趣到了极点,明明胜利已经近在眼前,却还摆出这份悲天悯人的样子,就像对着迦太基的废墟潸然泪下的小西庇阿一样扫兴。 扫兴的德内尔尽管对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兴趣,但还是意识到巴雷的提醒: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同戴高乐交流过了。薇尔莉特被捕的事令德内尔方寸大乱,唯恐从戴高乐那里收到坏消息,但现实不可能靠拖延逃避,有些事情——即使是噩耗——也总得他去面对。 当晚,美军和法军就占领了大半个比赛大,俘虏了成千上万的德意伤兵、非战斗人员和文职人员,准备第二天再去肃清困守邮政大楼等孤立据点的死硬轴心国军队。战场大局已定,德内尔自然清闲下来,就赶紧想办法同戴高乐联系。 谁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任何同戴高乐联系的办法,他甚至连戴高乐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深感于自己作为战斗法国将领的不称职,德内尔惭愧地找到了朱安,后者仍为收拾水库附近法军官兵遗骨之事而意志消沉。听到德内尔想联系戴高乐后,朱安毫不介意地允许他使用第十九军的通信设备:“去用吧,很快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看来在自己“摆烂”的这段时间里,合并两股抵抗力量的阻碍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了。 于是德内尔惴惴不安地向盟军司令部发了电报,请求同戴高乐联系,过不多久,属着艾克名字的电报便发了回来,让他直接到迪内河谷,德内尔照做了。两个小时后,他在河谷的一个农家院子里见到了艾森豪威尔和布莱德利,两人的脸上都看不出即将战胜的喜悦。 “辛苦了,让。”艾森豪威尔手里拿着一个从地上捡起来的德军木质凉盔,对德内尔说,“这段日子你没跟戴高乐将军联系?” “没顾得上。”德内尔故作平静地回答。 艾森豪威尔闻言和布莱德利对视了一眼,随后丢掉手上的钢盔,拍着德内尔的肩膀,郑重地向他表示感谢:“没有你,我们不会这么快就进入比赛大。” “这下轮到英国佬出洋相了。”布莱德利则在一旁讥讽着盟友,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他真是烦透了那群污蔑他部下、拿美军背黑锅的英军将校。 “去忙你的事吧。”艾森豪威尔向屋子里一歪头,“顺便,恭喜了。” “恭喜什么?” “戴高乐赢了呗。” 戴高乐的回信证实了艾森豪威尔的话。 “吉罗已决心辞去‘最高统帅’,并邀我近期会面,商讨(而非告知)统一抗战军政事宜,赖北非士气民心所向及自让与勒克莱尔以下全体战斗法国官兵之奋斗,英美业已承诺在谈判中不设阻碍。” 这条消息并没有引起德内尔太大的反应,盟军放弃压制战斗法国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第二条信息才真正令德内尔精神一振:“据可靠消息,v夫人安全无虞,近日必有佳讯传来,尽可高枕无忧。” 一滴眼泪模糊了电报纸上的字迹,德内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将军!”电报员发现了德内尔已经摇摇欲坠,赶紧让出了自己的座位,“要不要叫医生?” 瘫坐在板凳上的德内尔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不必……” ………… “有什么收获吗?” 尚贝隆咬着嘴唇,随意地扫了几眼四周的环境,然后趁着借火的机会低声对身旁的战友瓦尔特说道:“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幸好皮埃尔摁住了纺织工,不然他们可就要自投罗网了。” “纺织工也就是嘴上说说,给激进派一个交代罢了,怎么可能真来搞事,干这行的哪有蠢货。” “这一批要几个?我怎么没看到行刑队?” “可能还没到吧,难不成要用机枪处决?” “今天的刑场到处透着诡异。” 尚贝隆点点头表示同意:“小心谨慎,务必全身而退。” 谁知尚贝隆刚刚说完,他的战友瓦尔特便吃惊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等等,那是薇尔莉特夫人!” 尚贝隆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瞪大眼睛看向瓦尔特指示的方向,没费多大力气便认出了囚服也不能遮掩典雅气质的薇尔莉特,他强压不安,故作淡定地对瓦尔特说:“或许德国人只是想杀鸡儆猴,让薇尔莉特夫人也过来观刑……不,不像……这帮德国佬在搞什么鬼?!” …………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到今天我们让你来这里的目的吧?还有,你肯定认识这个。” 看着德国中尉手中细长的贝蒂埃步枪,薇尔莉特的脸已经白了。 “我还特意给你找的1907型呢,这玩意可不好找,1916型倒是在仓库里多的是,但毕竟你在殖民地步兵团用的就应该是这个吧?”德国中尉面带微笑,从一旁桌子上的刀鞘里抽出了闪着寒光的勒贝尔刺刀,笨拙地将其插到步枪枪口上。 薇尔莉特的嘴唇已经开始颤抖了。 “但愿这么长时间过去,你还记得应当如何使用它。”德国中尉拉了一下枪栓,谨慎地确认了弹仓里没有任何子弹后,将上好刺刀步枪塞到了薇尔莉特的铁手里,冷冷地撇下一句话,“利索点,让他们看看日耳曼女人是怎么战斗的。” 然后他便迅速走到了十几米外,死死地盯着薇尔莉特。 金属的手臂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薇尔莉特低下头,呆滞地看着手上熟悉而陌生的“工具”,等她抬起头时,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正在此时,十个神态各异的囚犯在德国人的威胁下一瘸一拐地站到了墙根边,他们中个别人已经叫德国人折磨得体无完肤。 “不要磨蹭了,薇尔莉特夫人。”德国中尉看向薇尔莉特,冲着那些死刑犯努了努嘴。 薇尔莉特深呼了一口气,摆出了拼刺的架势,但却并不是对着死刑犯,而是对着德国人。德国中尉的脸立刻冷了下来,紧接着响起了两下拉动枪机的声音——一下来自于正对着薇尔莉特的冲锋枪,另一下则来自于刑场旁对着其他观众的机枪。 德国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如果薇尔莉特对他们动手,说明监狱里出现了劫法场的事件,那也就意味着他们取得了对这些观众大开杀戒的借口。 全场一片死寂,被德国人强迫拉来观刑的法国观众神色各异,无声地凝视着着薇尔莉特。 薇尔莉特的动作僵在了半空,过了几秒,她才做出了一个标准而凌厉的刺杀动作,仿佛只是为了温习一般。然后,别无选择的她便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和千钧重的步枪,一步一步走到了囚犯的面前。 “我认得你,你是ch邮局的人偶薇尔莉特夫人。”第一个囚犯似乎是个学者,他悲悯的目光透过镜片戳进了薇尔莉特的心脏,“我不怪你,可怜的女士,反正我都是要死的,请你给个痛快吧。” “麻利点,夫人,我们不是有耐心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薇尔莉特抽泣着举起了步枪。 “快动手吧。”学者闭上了眼睛,“别了,约安娜。” 看台上的尚贝隆见状简直要咬碎了牙:“这群王八蛋……” 一声脆响传来,坚固的勒贝尔刺刀捅穿了那名死囚的颅骨,在前额正中捅开一个洞。在场的法国观众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德国人也在一旁对薇尔莉特精湛的杀人技巧啧啧称奇。 德国中尉对这一幕不能更满意了:“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是吧,薇尔莉特夫人?” 以泪洗面的薇尔莉特一声不吭,用自己的衣服擦干净了刺刀上的血迹,然后硬撑着来到了第二个死囚面前。这个死囚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当薇尔莉特端起步枪的时候,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昂起头,朝着薇尔莉特轻蔑地笑笑,开始哼唱一首薇尔莉特从未听过的歌曲: “朋友,你是否看见黑色的乌鸦从我们的原野上飞过?” 又是一声瘆人的脆响,歌声立刻消失了。 第十五章 闭幕与开幕(3) 薇尔莉特杀戮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处决第一个人用了两分钟,但接下来的三个人却只用了不到一分钟。薇尔莉特的动作极为干脆,几乎每个死囚都让她用炫技似的手段刺穿颅骨或天灵盖,除了颅骨的碎裂声发不出任何声响。 虽然在场许多人能够看出,薇尔莉特是在努力减少这些死囚的痛苦,但她制造出的恐怖景象仍然让德国人非常满意,也令观刑的法国人噤若寒蝉。 薇尔莉特在第五个死囚面前停下了脚步。 瓦尔特附在尚贝隆的耳畔低语道:“那就是纺织工的人,一个残疾的飞行员小伙子……唉,这帮天杀的,都快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尚贝隆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学徒’。” “没错,‘学徒’。” “学徒”意识到了薇尔莉特的迟疑,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面前涕泗横流,衣襟上满是泪痕的刽子手,然后用尽力气说道:“快动手吧。” “你是……那个邮递员?” “我真名叫蒂贡,皮埃尔·蒂贡,曾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蒂贡说完就低下了头。 “万分抱歉,蒂贡先生……” 薇尔莉特将刺刀插进了这位抵抗战士的头骨中,方向正确,位置精准,蒂贡立刻就失去了意识,像个木桩子一样扑倒在地。 然后,薇尔莉特便听到了一阵啜泣声,她举着刺刀还在滴血的步枪向右看,正看到一个消瘦干枯的年轻女人在流泪。她满怀歉意地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刚要徒劳地开口道歉,便彻底僵在了原地。 薇尔莉特起初竟没认出这个死囚正是她的同事——以及战友——马蒂尔德,等她意识到她将要亲手处决这位曾与自己朝夕相处、亲如家人的朋友时,她压抑着的情绪骤然崩溃:“不……不,天呐……我不能,绝不!” “薇尔莉特,不——” 马蒂尔德劝阻的话音还没有落地,薇尔莉特已经把步枪丢在了地上。这一举动让法国人大吃一惊,更令负责审讯薇尔莉特的德国中尉极为不满:“拿起枪,杀死她,她不是你的朋友,而是第三帝国的敌人,破坏法国治安的恐怖分子!薇尔莉特,我命令你拿起枪!” 然而薇尔莉特已经下定决心不服从这个命令,她闭上眼睛,等待着德国人开枪将她和马蒂尔德一并处死。谁知正在这个时候,被绑住双手的马蒂尔德开始恶狠狠地咒骂她:“收起你那假惺惺的慈悲吧,淫妇!你去吃德国人的粮食,做他们帮凶,跟那个德国佬滚床单的时候,怎么不摆出这副宁折不弯的样子呢?!” 薇尔莉特睁开眼睛,正看到马蒂尔德那过分瘦削的面孔和扭曲的五官,此时,她才终于明白马蒂尔德用那些很容易戳穿的伪证诬告她的用意:她想自我牺牲,以保全自己。 但薇尔莉特并不想接受马蒂尔德的好意,或者说越是这样,她就越不打算冲着这个姑娘下手,即使从理性的角度上说,这么做两人至少能活一个。 德国中尉对她发出了最后的警告,凶残的狱卒也已举起了从法国抢来的勒贝尔步枪,薇尔莉特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任由马蒂尔德越发焦急地斥骂她,虚构她与科尔布的通奸行为。正当薇尔莉特以为她的目的就要达成时,让德国人捆了双手的马蒂尔德突然直接向她冲了过来,一头将猝不及防的薇尔莉特撞倒在地,然后直接对准薇尔莉特的咽喉位置狠狠地咬了下去。 “开火,开火!” 枪声响起,薇尔莉特脖子上的疼痛顿时消失了,扑在她身上的马蒂尔德绷紧的肌肉瞬间瘫软了下来。 “不,不……” 反应过来的薇尔莉特立刻起身,将马蒂尔德平放在地面上,只见这个姑娘神色呆滞,脸色苍白,冷汗遍布额头。薇尔莉特低下头,发现子弹从她的左肩穿入,右肋下射出,留下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胸腔里的心脏和肺肯定已经被法国的八毫米子弹搅了个稀烂。 几秒钟的功夫,马蒂尔德就死了。 在薇尔莉特伏在尸体上痛哭流涕时,德国中尉举着上了膛的鲁格手枪谨慎地走到薇尔莉特侧后,然后小心翼翼地观察薇尔莉特的伤口。伤口位置正是颈动脉,而且见了血,说明马蒂尔德咬的时候下了死力气,他这才满意地回到了其他德国人身边。 “是装的吗?(德语)” 德国中尉摇摇头:“不是,是真咬,差点就咬死了。(德语)” 他的同僚显然感到惊讶:“人真能咬死人?(德语)” “猴子都能咬死一个国王,何况是这么大个人?(德语)” “那个希腊国王不是得败血症死的吗?(德语)” “那不还是被咬死的?何况这些个青蛙得有多久没刷过牙了?(德语)” 他的同僚摇了摇头:“其他人怎么办?(德语)” “都宰了呗,留着干嘛?(德语)” “那正好,我想试试我的新枪。(德语)” “悉听尊便。(德语)” 于是另一个德国中尉便掏出手枪上了膛,走过抱着马蒂尔德尸体哭泣的薇尔莉特身边,大声用洋腔怪调的法语呵斥其他三个还活着的法国囚犯跪下,有两个人照做了,还有一个向他吐了口唾沫。 德国人二话不说,冲着那个人的脑袋就是一枪,然后又不解气地冲着倒下的尸体补了两枪。完成这一泄愤之举后,他走到了两个跪下的法国囚犯背后,对着后脑各打了一枪,算是为这场跌宕起伏的行刑画上了一个虎头蛇尾的句号。 法国观众们沉默地看着倒在泥土中的尸体和在尸体旁痛哭的薇尔莉特,仿佛已经被吓破了胆。 ………… “哎哎哎——倒了,要倒了!哎,又一个!” 在观众戏谑的语气中,又有一个英国禁卫军士兵从队列中歪了出来,躺倒在地上。几秒钟后,对这场面已经司空见惯了的英国步兵便在军士的命令下,分出两人来,抬走了那个不省人事的倒霉蛋。 坐在德内尔身后的勒克莱尔憋着坏笑前倾身体,贴着德内尔的耳朵低语道:“已经第四个了。” “简直是酷刑。”德内尔对在三十多度高温天气下头顶熊皮帽、身着猩红色秋冬礼服的冷溪兵深感同情,他不动声色地斜了蒙哥马利一眼,后者正坐在艾森豪威尔的右手边,无动于衷地看着隔三差五就要躺下一个的英国兵。 这位趾高气扬的英国将军如今心情称不上有多愉快,原因自不消说,还不是因为美军先于英军打进了突尼斯。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礼炮的轰响,成千上万的围观群众以为是空袭的预警,顿时惊慌失措起来,直到他们看到主席台上的盟军高级将领安如泰山,这才意识到所谓的警报只是阅兵开始的信号。 三声炮响过后,身着礼服、腰挎战刀的北非法军总参谋长朱安中将一马当先,率领三十余名盛装打扮的骑兵,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打马走过阅兵台。当他举刀向阅兵台上的一众盟军将校敬礼时,自艾森豪威尔以下十几名军人尽皆起身回礼,受邀观看阅兵的突尼斯各界名流也纷纷起立致敬。 跟在这三十余名骑兵身后的是头顶红色小帽、身着土黄色军装的朱阿夫兵以及头顶钢盔、皮肤黝黑的塞内加尔猎兵,这些法军中的精兵猛将走过去后,又是几个方阵的法国兵和殖民地兵。 法国兵总共用了三十分钟才通过阅兵台,通过观察,德内尔发现北非的法军士气尚可,军容也还算整洁,只是由于部队番号太过杂乱,军服也因此种类繁多,才显得不甚整齐。 跟在法国兵后面的是美国大兵,他们各个穿着阅兵前才下发的崭新的橄榄绿色军服,观感上确实比法军齐整不少。但这些士兵仿佛从来没有接受过队列训练,更不知正步为何物一样,脚步散乱、弯腰驼背、邋邋遢遢地就走过了阅兵台。 “看上去战力堪忧。” “战力确实堪忧。” 几声伦敦腔的讥讽传入德内尔耳中,德内尔充耳不闻,静静地看着略显笨拙的美国大兵迈着僵硬的步伐从眼前经过,看到大红一师、第一装甲师、第九步兵师和第三十四步兵师的队伍时,他还主动起身严肃地敬礼。这一行为与身边英国将领的冷言冷语形成了鲜明对比,极大地博得了美军上下的好感——虽然这一好感有些多余。 毕竟美军里还有谁不敬爱“咱们的法国将军”呢? 在阅兵队伍最后的是英军官兵,他们的军容和队操也确实无愧于压轴的安排。恩菲尔德步枪上闪着寒光的刺刀摄人心魄,这一壮观的景象令巴顿倍感懊悔,在阅兵台的边缘大声抱怨着自己忘了命令第二军的官兵也给加兰德上好刺刀。 他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位于阅兵台中央的德内尔都听得一清二楚。 中午十二点十分,持续了四个小时的阅兵式终于结束了,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面带微笑,向观众挥手道别,在转过身的那一刻,他脸上温和的微笑很快消失,疲惫和担忧在不经意间便浮现出来。 坐在吉罗将军身边的德内尔抓住时机,走到了他的身旁:“我已经收到回复了,司令官阁下。” 艾森豪威尔知道德内尔于人前(特别是英国人面前)如此尊称他是为了帮他立威,对此他早已见怪不怪了:“戴高乐将军怎么说?” “他更希望我能暂时回到法军的序列中去。” 艾森豪威尔显然并不满意,但也无可奈何:“那你的想法呢?” 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总归是个法国人。” “那我就免除你第二军副军长的职务。”艾森豪威尔苦笑着答应了德内尔的请求,“祝你在法军中发展顺利。” “承您吉言,司令官阁下。”德内尔庄重地向艾森豪威尔敬了个礼,然后自然而然地和勒克莱尔一道跟在吉罗将军身后离开了阅兵台。 在他们的身后,热热闹闹的街道逐渐冷清下来,只留下一地鸡零狗碎。 阅兵结束了,美国人和英国人要在比赛大建立司令部,法国人则要返回阿尔及尔。吉罗和朱安邀请德内尔与二人同乘一车,在车上,两位北非法军的首脑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德内尔通告了二人的意见,他们愿意接受戴高乐的领导,只要后者在帝国防务委员会中妥善地安置他们。 这也符合戴高乐的意见,于是德内尔立刻代表戴高乐答应了下来:“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二位在抗战军队中的所有地位和荣誉都将得到保留。战斗法国绝不会将二位将军架空,正相反,我们在军事上还要加倍依仗二位,我们要建立自己的装甲部队和机械化部队。” 得到答复的吉罗和朱安并没有显得特别放松,他们也知道战斗法国不会拒绝这一提议。 吉罗顺着德内尔的话头,提起了他对建立法国机械化军团的意见:“我看了你给我的编制表,鉴于目前我们还无力独立达成战役目标的现状,我认为我们应当先拉起一个架子:建立一个装甲师和一个轻装甲师。北非这边的力量只足够建立一个装甲师,你们那边呢?” “巧得很。”德内尔回答道,“对于我们来说,建立装甲师所需的坦克兵实在凑不出,但轻装甲师所需的驾驶员和士兵却非常充足,而且我们这里还有精通指挥机械化部队的指挥官。” “戴高乐?” 德内尔笑了笑:“我说的是勒克莱尔。” 第十五章 闭幕与开幕(4) 戴高乐将军在5月30日抵达阿尔及尔,包括前空军总司令维勒明在内的诸多法军高层在当天中午的午餐会上绕过了吉罗和朱安,直接向这位抗战领袖表达出愿意接受战斗法国领导的意愿,全然不在意英美代表阴鸷的神色。 而对于吉罗和朱安而言,这些高层将校的举动也略显伤人。他们为了防止美国人再生事,并没有将二人已经借由德内尔同战斗法国达成默契的情况告知众人,结果戴高乐一来,这群家伙立刻就不把他们当回事了。 对于这种直接体现人心向背的境况,德内尔不便予以置评。 如今就连北非上层都充斥着对自己身份不加掩饰的“戴高乐主义者”,早就对洛林十字心驰神往的普通民众态度自然更加明晰。正因如此,还对遏制戴高乐主义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英美两国想尽办法,力图将戴高乐隔绝在法国民众之外。 但英美又不敢将戴高乐软禁起来,因此所谓的“隔绝”完全就是个笑话。下午四点钟,戴高乐“心血来潮”,要到邮政广场上为战争死难者献花,美国卫兵想以安防为借口拒绝,却被陪同的德内尔轻易驳得哑口无言,只能放行。 当巨人般的戴高乐出现在街头上时,法国人和阿尔及利亚人立刻就认出了他那雄伟的身姿,接着就是欢呼,震耳欲聋的欢呼,数不清的热情民众汹涌而来,拼命把手伸到戴高乐面前寻求握手。 负责守卫(以及监视)戴高乐的美国兵顿时被挤得七零八落、狼狈不堪,不得不请求上级的支援,于是过不多久,一个法国宪兵连队急匆匆地赶来,在戴高乐和德内尔身边维持秩序、疏散人群。 到这个时候,德内尔才哭笑不得地察觉到,自己右侧袖口上的扣子被狂喜的法国人民在握手过程中尽数扯去,更离谱的是,金丝线绣的将星都被拽散了一颗。 “这玩意这么不结实的吗?”德内尔颇感惊奇地举起手臂,向戴高乐展示了一下二十多厘米长的线头,“当年咱们的尉官‘小长条’可没这么娇气。” “将军嘛,又不需要在战壕里摸爬滚打,用样子货凑合凑合罢了。”本就心情不错的戴高乐看到这一幕也笑了,“你这可好,解放北非的功还没算呢,先让人摘了颗将星去!” 德内尔环顾四周,真切地感慨道:“要是能让我在巴黎遇到这景象,别说是摘一颗,就是全摘了都好啊!” 戴高乐在公众面前的现身给了心思各异的北非当局最后一击,当地人狂热的欢迎证明了雄辩的事实,那就是法国人民绝不会接受一个将战斗法国排除在外的“抵抗政府”。 一个证据就是,从5月30日开始,便有立志报国的当地青年四处打听战斗法国第一旅和第二旅的位置,他们租了辆卡车,满大街地找拉尔米纳和勒克莱尔的部队。在听说他们的驻地远在突尼斯荒野之中时,他们几乎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东进之路。 在民心一边倒的情况下,战斗法国的盟友(以及对手)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欲望,1943年6月3日,双方在政治上达成了协议,英美和北非法军几乎全盘接受了戴高乐那本就十分合理的要求,新的法兰西抵抗政府马上就要成立了。 但在军事上,戴高乐和艾森豪威尔又一次起了冲突,艾森豪威尔坚决要求戴高乐保证亨利·吉罗对北非法军的领导权,以便在盟军发起西西里登陆时维持一个稳定的后方,并尽最大可能为盟军提供援助。 戴高乐在建议的内容上和艾森豪威尔并没有任何分歧,他本来也不打算剥夺吉罗的指挥权,但美国远征军司令干涉法国人事问题无疑触犯了他的逆鳞。他不容商量地拒绝了艾森豪威尔的提议,重申了法兰西的主权独立。 艾森豪威尔顿时有些不满,他不断强调北非稳定对盟军的重要性,并不断暗示法军的装备和后勤几乎完全依赖美军,似乎美军因此就获得了对法军的“指导权”。 但戴高乐也一步不退,他针锋相对地质问艾森豪威尔道:“上次大战比利时、塞尔维亚的装备完全依赖法国,意大利和罗马尼亚重武器的四分之一由法国提供,在1917年秋到1918年春,美国远征军的钢盔水壶、轻重机枪、汽车大炮、坦克飞机全都依赖法国,难道那个时候的我们就可以对盟国——包括美军的人事问题指手画脚吗?” 艾森豪威尔顿时哑口无言。 关于军事问题的讨论由此陷入僵局,直到中午休会期间,德内尔以“个人身份”拜访艾森豪威尔,向他坦诚地叙述了战斗法国的观点。 “你的想法我能理解,艾克,但是这个要求任何一个法兰西爱国者都无法接受。试想一下,如果法国政府连自己最大军事力量的统帅都需要接受外国人的提名,这个政府的独立性何在?合法性何在?这是不容商量的底线问题,你不要觉得这是戴高乐固执,换我只会说的更难听。更何况你的要求简直是把吉罗将军架在火上烤,试想一下,如果苏联强烈要求由你担任美国陆军总参谋长,白宫会是个什么感受?你又是个什么感受?你的同僚会怎么看你?” 艾森豪威尔听到德内尔的解释,只好回答道:“是我考虑不周,我要向你们道歉,我到底还是个军人,一时转不过弯来,光顾着考虑作战方便了。” 不管艾森豪威尔是真的考虑不周,还是有意试探,德内尔都接受了他的道歉,然后私下对艾森豪威尔低语道:“我也是个军人,我太理解你的想法了,从军事角度上说,登陆西西里的行动近在眼前,维持法军人事框架稳定好处极大,反之则平添了无数变数。”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我是个军人,戴高乐将军也是个军人,而且他比我优秀得多,这么基本的道理我都明白,他不可能不清楚。而且戴高乐将军一直相当顾全大局,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 艾森豪威尔的眉头这才舒展了许多。 “下次会议,我请求你别再提吉罗的事了,只要笼统地表示‘希望法军尽量维持稳定’,戴高乐将军一定会同意,他原本就没有撤换吉罗的想法啊。” 有德内尔这个同时交好法美两方的将领居中搭桥,法美两方的底线迅速明确,双方的沟通自然高效了许多,也不再纠结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军事谈判的进程终于走上了快车道。到6月7日,战斗法国、北非法军和美军已经基本达成了共识,新政府的总秘书处也在6月10日由战斗法国的政治家路易·若克斯牵头成立,其他各部门也随之先后建立。 吉罗将军如愿以偿地留任了法军总司令,朱安也继续担任法军总参谋长,战斗法国还向法军司令部交出了撒哈拉以南的所有部队的指挥权(以北的部队还在英军序列当中)。 感受到戴高乐的诚意,本就对政治毫不感冒的吉罗将军十分满意,他投桃报李,在新政府筹建期间主动前往美国访问,算是彻底放弃了自己在政府中的一切影响力。 说来好笑的是,吉罗将军对新政府只提名了一个人选,他建议德内尔出任国防部次长。 “你愿意吗?”戴高乐在收到这个消息后便征求德内尔的意见,“军人和文官、戴高乐主义者和吉罗主义者、法国人和美国人,包括防长贾德鲁将军都欢迎你做次长,你要是愿意,那这件事就不存在任何阻碍了。” “我认为法兰西现在不缺文官。” “不出所料。” 戴高乐笑着摇摇头,在便签上写下:戴泽南少将固辞国防次长,职务须另议。 “我是准将,不是少将,夏尔。” “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不是了。”仿佛就等着德内尔说这句话似的,戴高乐立刻从桌子上拿出一份由抵抗组织委员会签署签发的委任状,郑重地双手递给德内尔,“祝贺你,我的朋友。” 白发苍苍的贾德鲁将军也从沙发上起身,一脸欣慰地鼓掌祝贺。 ………… “在这里,格里高利集体农庄附近,至少有一个团的装甲部队停在田野上,那群德国佬把许多四号伪装成了草垛,这帮蠢货也不想想,夏粮才刚到收割的季节,哪来的那么多草垛!我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伪装,故意不回头假装自己没发现罢了,所以他们现在应该还在那里没挪窝。” “修士”杜卡斯基上尉介绍完自己的侦查结果后立刻让出了位置,法国的杜兰少尉紧接着汇报:“我在米高扬诺夫卡到别尔哥罗德的公路上看到了十来辆卡车,还有一辆在路上抛锚正在修理的坦克——新坦克,不是四号那种方盒子——除此之外没了,那边的德国飞机比旱厕里的苍蝇都多,要不是雅克低空性能好,我估计就回不来了。(法语)” 航空团团长列万多维奇上校闻言看向了杜卡斯基(团里对地面装备掌握最好的飞行员),杜卡斯基立刻提醒他:“我们的情报部门说过,德军有几种新坦克列装,但他们说的更像是一种加强版四号,还是四四方方的。” “你能大体画画那种坦克吗?”列万多维奇丢给杜兰一支铅笔。 “当然,上校。(法语)”杜兰二话不说,就接过了上校抛过来的红蓝铅笔,然后在一张信纸上勾勒起来,轻而易举地绘制出那辆德国新坦克的草稿。 “倾斜装甲?对红军来说,这可不好对付。”杜卡斯基见到草稿后不由得发出感慨。 “负重轮就是这样的大轮子?你看清了吗?” “看清了,就是那种大轮子,跟t-34很像。(法语)” 列万多维奇点点头,拿过草稿纸端详了几秒钟,随后将其夹到文件夹里,接着对所有在团部的飞行员说道:“我现在就去向上级汇报,你们都做好准备,大幕马上就要拉开了。” 罗贝尔对反复拉开的“大幕”已经产生不了任何情绪起伏,类似的警报他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了:“快来吧,这群希特勒的渣滓。” 其他飞行员也纷纷开始抱怨:“是啊,夏天都快过去了。” “不用着急,有你们上的时候。”列万多维奇对杜兰招了招手,“你跟我来,师长可能有别的问题问你。啊,罗贝尔也来吧,这法语俄语都好的就剩你了。” “是的,上校同志。” 第十六章 沸腾的大地(1) 很不巧,近卫航空团的三人抵达师部后就被告知,师长和师参谋长都去司令部开会了。于是三人只好先吃了饭,然后开始等待,漫长的等待一直持续到深夜,师首长还是不见人影,列万多维奇上校忍不住对副师长吐槽:“师长同志这是跟德国佬学坏了,也想熬死我们呢。” 副师长无奈地笑笑:“可能出什么意外了吧,我给你们找间宿舍,你们先去休息。” “要不我把侦查结果留在这,先回团里算了。” “不行,师长恐怕还有别的任务交给你。” “那行,我们先去睡觉。” 结果三人刚躺下,副师长就派人把他们三个叫起来:“师长让你们以最快的速度前往拉卡诺夫野战机场做报告,你们有夜航经验吧。” “就我没有。”杜兰举起了手。 “那就行,我给你们借一架佩-2,你们开过去怎么样?” 于是列万多维奇作为三人中唯一一个熟悉佩-2的人,自觉坐到了驾驶员的位置上,带着其他两人直冲夜空。一个小时后,飞机安全降落。三人刚一落地,焦急的第303师师长亲自跑到机场上,催促三人跟上他的脚步,他在掩体里迅速穿行,来到一个指挥部中。 一进门,罗贝尔就知道师长为什么这么着急了,在他们的面前,一名肩膀上扛着四颗将星的将军紧紧打量着四个人,师长立刻向他立正敬礼:“司令同志,第18近卫歼击机团指战员带到。” “稍息。”面容俊朗的司令员直入主题道,“汇报一下你们的侦查结果。” 在听取完列万多维奇的报告和由罗贝尔翻译的杜兰的描述后,司令员一歪头,肩挎冲锋枪的卫兵便把一个神色灰败的德国佬领到了地图旁边,罗贝尔这才注意到,指挥部的角落里竟然还坐着个德国俘虏呢。 “这种坦克你见过吗?”司令员把杜兰画的草稿展示给俘虏,一个少校立刻将他的话翻译成德语。 “见过,长官,当时我们在维索金村以北驻扎的时候见到过。(德语)” 一个参谋少将立刻在地图上标出了维索金村的位置。 “你知道些什么?” “我仅仅是见过罢了,只感觉那辆坦克的炮管特别长。” 正在这时,参谋少将低语道:“司令同志,俘虏的供述与飞行员的侦查结果相吻合。” 司令员略一点头,示意卫兵将俘虏押回去,随后便命303师的师长将飞行员带回。罗贝尔他们废了老大劲过来,说了没几句话就打道回府了。 在回去的路上,杜兰按捺不住好奇心,向罗贝尔打听道:“他是谁啊?” 罗贝尔也不认得这个大将,只好问团长列万多维奇,结果招来了后者鄙夷的目光:“你们两个从来不看报纸吗?” “我觉得他眼熟,但想不起来他是谁了。”罗贝尔尴尬地回答。 “他是我们的方面军司令罗科索夫斯基大将!” 在听了罗贝尔的翻译之后,杜兰更加惊讶了,他压低声音问罗贝尔:“那可是个大人物!怎么会为了今天这点小事亲自接见我们?还有审讯战俘,这不是一个方面军司令该干的事吧?” “我也不知道。” 三人回到了机场,准备把副师长从友军那里借来的佩-2开回去,三人登机是在凌晨两点,飞机起飞后不久,天空便开始逐渐发亮,地处高纬度就是这样,夏天用不着到三点,太阳就差不多该出来了。 罗贝尔察觉到列万多维奇上校有些疲倦,于是开始不断和他聊天,两人刚聊到前天才正式宣布成立的法国抵抗政府,以及即将到来的1943年法国国庆节,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闷雷一般的响声。 三个人身上的疲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坐在后座的杜兰大声向罗贝尔叫喊:“开打了!我们在炮击德国人!” 静谧的大地一下子沸腾起来,在这台各式火炮参与演出的宏大戏剧中,火箭炮无疑是最夺人眼球的主角。一枚枚132毫米口径火箭弹放声高歌,上升时尾焰将大半个天空映得通红,落地时的爆炸声恰似战鼓隆隆。好一个血色的黎明,好一出精彩的开场! “除了我们,没人能从这个高度看到这一幕了。”列万多维奇上校感慨万千,“多壮观啊!什么电影、戏剧都比不上它!” 战役仿佛在打响的第一秒就白热化了,在库尔斯克突出部,苏联用炮火先发制人后,两头蛰伏了数个月的钢铁巨兽先是对望了彼此一眼,接着骤然跃起,一头撞向了对方,撞击的巨响足以震动世界岛,整个世界都随之战栗。 罗贝尔和诺曼底航空队都处在这片炽热的战场上,像钟摆一样疯狂地出击、返回、出击、返回。在激烈的战斗中,红空军已经无所谓指挥员和战斗员的区别了,只要会开飞机,就得顶上去。在7月8日,罗贝尔一天之内就起飞了三次,一次截击两次护航,取得了一个空中战果,似乎还用机炮扫射消灭了两辆装甲车。 第三次下飞机之后,罗贝尔和其他法国战友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脑子里只有吃饭和睡觉这些生物本能,连缅怀牺牲者都顾不上了。 短短三天时间,诺曼底大队就损失了9架雅克,4名法国飞行员长眠异乡,还有3人负伤住院。 在这个紧张的时刻,原战斗法国驻苏联军事代表比约特少校来到库尔斯克,即将奉命返回北非的他打算最后来前线了解一下库尔斯克的战况和法国志愿者的情况。这场战役的残酷性大大震撼了这位自1940年后就脱离了战斗部队的装甲军官,他甚至从未想象过,“师”这个级别的部队竟然可以在正面战斗中仅一天做到字面意义上的损失殆尽。 至于法国飞行员所承受的“恐怖损失”,在苏军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三天之内损失“仅”三分之一,这样的歼击机部队在前线足称“状态颇佳”。 ………… “我们所在的北线情况还算凑合,南边两个方面军的情况更加危险,因此上级已经下令我部暂缓出击,如果有必要,诺曼底大队将与其他兄弟部队一同转向南方。”介绍完了局势之后,普利肯少校告诉比约特,“我恳请您催促空军部向苏联派遣更多的飞行员,这仗再打两周,我们就要无人可用了。” 通过语气和修辞,比约特可以肯定这位诺曼底大队的指挥官对苏联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郑重地答应下来:“一定,罗贝尔他们还没回来吗?” “医院到这里也不远,应该快回来了。”普利肯少校话音刚落,就听到耳畔传来了嘎斯汽车发动机的轰响,“啊,肯定是他们。” 果不其然,罗贝尔、阿尔贝特和马塞尔等身着苏联军装的法国飞行员风风火火地走进大队部,由于是在前线,几人朝普利肯一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然后他们便发现了向他们摆手的比约特:“你也来看我们了,皮埃尔?” 比约特笑了笑:“走之前来看看你们,不然可好长时间见不着了,伤员情况怎么样?” “都不严重,养一养还能继续飞。这几个人运气各个好的离谱,特别是杜兰,命可真够大的,20炮贴着脖子过去,差一点人头落地,结果最后就破了点皮,迫降的时候撞破脑袋,只有点脑震荡,这不直接跟我们回来了。” 比约特往他们身后一看,果然瞅见一个头裹纱布,神态稍显呆滞的飞行员。 “都没事就好。”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见到你们我就放心了,后天我就要回阿尔及尔了,你们有啥东西需要我带吗?” 几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信。” “都在里头了。”比约特一拍自己的公文包。 “没别的了。” “好,那我走了。” “一路顺风,比约特上校。”“注意安全。” 飞行员们一道起身送别,一行人沿着机场的边缘前行。比约特放慢步伐,和自己在苏联共事最久的罗贝尔最后说了几句话:“戴泽南将军已经升任少将了,他目前正担任刚刚成立的法国第一军团的副军团长,主要负责两个装甲师的组建和训练。” “又是军团副手?”罗贝尔一听就笑了,“老爸是不是跟这职务有特别的缘分?” “当然不是。”比约特笑着反驳道,“只是人事安排还没确定下来罢了,一旦那两个装甲师组建完成,他毫无疑问将会兼任法兰西第一机械化军军长。恐怕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在他的指挥下战斗了。对了,如果我见到他,你有什么话让我捎吗?” 罗贝尔起初想说都在信里写着,但他很快有所明悟,所谓的“捎话”未尝不是“引荐”的一种。意识到这一点后,他顿时生出了几份感慨,放在几年前,他可从没想过自己那辛劳普通的父亲,有朝一日也能让一个集团军司令的儿子主动拉关系。 未来第一机械化军的军长啊…… “其实也没什么想说的,都写在信里了。”罗贝尔搜肠刮肚,最后来了一句,“你就告诉他,多注意身体,少熬夜,注意规律饮食,没了。” “明白,我一定带到。” 第十六章 沸腾的大地(2) 比约特离开之后,诺曼底大队过了两天还算安生的日子,直到7月11日晚上,师部转来了上级的命令,303师将被划出中央方面军,转隶草原方面军,掩护该方面军明日即将发起的反击。 接到这个命令后,诺曼底大队上下立刻意识到他们即将迎来真正的恶战,飞行员们立刻抓紧时间休息,地勤人员则挑灯夜战,以一丝不苟的态度将所有飞行员的座驾调整到最佳状态。 和机库里热火朝天的氛围截然相反,飞行员宿舍安静的活像医院的停尸间,这种情况也导致了罗贝尔的失眠。过去几个月里他已经习惯了杜兰那震耳欲聋的鼾声,现在杜兰失眠,听不到鼾声的他竟也跟着睡不着了。 想到这里,原本还有些烦躁的罗贝尔差点在自己的床上笑出来。他一憋笑,睡意算是没了大半,于是他便打算去机库里转一圈散散心,然后再回来睡觉。 他掀开被子蹬上军靴,这动作仿佛掀起了一波浪潮,所有紧张兮兮正在装睡的法国飞行员全都跟着他翻了个身。 虽然意识到大部分人都没睡着,但罗贝尔还是放轻动作,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一走出半埋在地下的宿舍,俄罗斯夏夜璀璨的星光便洒在他的身上,罗贝尔抬起头,望着星空叹了口气,然后缓缓迈开步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机库进发。 他在机库里见到了出乎他意料的人——他的前僚机飞行员杜卡斯基,后者正带着一副极不耐烦的表情,拿着一个绿漆掉了一半的破旧铝水壶,往一架雅克的机翼上泼水。 见此情景,罗贝尔目瞪口呆:“这是……给飞机洒圣水开光呢?” “唉,鲍里斯那个叉狗的。”疲惫的杜卡斯基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半夜把我摇起来,让我给他的飞机洒圣水。喏,就这破壶,还是他上次回家的时候绕了远路从教堂里求来的,神父叫他在关键战斗之前泼在飞机上,能挡子弹。这吊人把这壶水珍重的哟,三四个月都不用,今晚上纠结了半晚上,终于打算用上了!” “那让他自己起来泼就是了。” 提起这事,杜卡斯基更加愤怒了:“这吊人觉得我念经念得灵,说我两年多都没受伤,一定是上帝保佑,他妈的!我他妈的是布尔什维克!我念经,我念他大爷的经,泼完算求!” 看到老战友这一身火气,罗贝尔也能猜到“叉了狗的鲍里斯”是如何把杜卡斯基烦得受不了的了。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实话你的运气也确实够好的了,说不定上帝也是个马索克主义者,你越反对他,他越愿中意你。” “马索克主义者?那是什么?” 罗贝尔露出了饱含深意的笑容:“小孩子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短暂沉默过后,杜卡斯基对着罗贝尔做了个鬼脸,“我也不想听你们法国人的变态勾当。” “这分明是自由,是思想启蒙,是人性解放。(法语)” “滚蛋!(法语)”杜卡斯基用法语回敬了罗贝尔,然后拧上铝水壶的盖子,大步流星地走向了自己的宿舍。 “喂,亚历山大!”罗贝尔微笑着对着杜卡斯基的背影喊道,“明天好运!” “你也是!(法语)” 第18近卫歼击机团在7月12日这天的任务是掩护友邻部队的图-2轰炸机,后者需要轰炸已经突破沃罗涅日方面军阵地的德寇装甲部队,全力支援红军地面部队的反击。 上午八点十分左右,第一次轰炸完成的非常顺利,直到图-2扔掉了所有的炸弹并开始返航后,德寇的梅塞施密特才姗姗来迟,只拦截了一些空气罢了,诺曼底大队甚至都没机会同他们交手。 两点刚过,团里便收到新的命令,师部要求派出战斗机掩护地面部队发起一轮新的攻势。这个任务理所当然落到了上午损失最小的大队,也就是诺曼底大队的头上,于是所有法国飞行员毫不拖泥带水地再度登机出战,赶赴战场上空。 二十分钟后,看到战场的罗贝尔在电台里倒吸了一口冷气,仅仅一个上午过去,这块草原就彻底面目全非了。到处都是燃烧的坦克和漆黑的弹坑,姿态各异的尸体像蚂蚁一般散落的到处都是。浓烟滚滚直冲天空,极大阻碍了飞行员们的侦查。 “敌人在哪?这怎么找?”阿尔贝特无语了,“玻璃都要被熏黑了!” “先爬升高度。”作为前线总指挥的罗贝尔略一思考,就用法语下达了命令,然后便向后方报告,“战斗空域视野极差,暂时并未发现敌机踪迹,诺曼底请求爬升至两千米高度,在普罗霍洛夫卡西南五公里内巡逻拦截。(俄语)” 电台里很快传来了团长沙哑的声音:“请求批准,如有情况立刻报告。(俄语)” “收到。(俄语)”罗贝尔又换成了法语,向部下下达了新的命令,“转向230方向,速度保持300,一中队在前二中队在后,高度差400,务必注意观察,保持警惕。如果云里藏着德国佬——虽然可能性不大——就立刻俯冲脱离。” “一中队收到。”“二中队收到。” 在得到阿尔贝特和另一个中队长蒂勒斯纳的回答后,罗贝尔也拉动操纵杆,带着自己的僚机飞向云端,在此期间,他才看清了战场的全貌。 当前的局势是,德军装甲部队围绕着几块高度十分有限的高地建立了数个环形阵地,密密麻麻的四号中间夹杂着零星几辆虎式坦克严密地监视着面前的平原,在他们面前陈列着数以百计的苏联坦克残骸。 罗贝尔不用费多大劲就能发现,苏德双方的损失简直不成比例。就在此时,东方的苏军阵地又一次扬起了烟尘,下一轮攻势已经近在眼前了。 “希望这一轮攻势能够奏效吧。”罗贝尔暗自感慨,“红军少死人,我们也少死人。” 突然,蒂勒斯纳向他报告道:“n0,咱们七点钟方向有情况,高度大概两千。” 罗贝尔闻言立刻派出自己小队中的两个飞行员前往侦查,不消两分钟,他就收到了侦查员的消息:“德军大机群,双引擎轰炸机二十架上下,战斗机至少一个中队!” “我也看见了,一中队主攻二中队掩护,准备行动!”罗贝尔先是用法语下达了进攻命令,随后又换成俄语向后方请求支援,在得到团长援军马上就能起飞的回答后,他一推操纵杆,率先向着正准备轰炸的敌机群上空猛冲过去。 虽然作为大队的实际指挥者,他第一波就投入战斗似乎有些鲁莽,但诺曼底大队如今拢共只有11架战斗机,对付这30架敌机组成的大机群力量明显捉襟见肘,自然不是节省兵力的时候。 更何况现如今敌众我寡,他要是不带头上,其他飞行员不会打怵吗? 由于诺曼底大队借助太阳的掩护俯冲,再加上战场环境过于嘈杂,德国人直到机群飞到他们头顶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才反应过来,再加上雅克进攻的方向正位于轰炸机自卫机枪的盲区,因此他们的射击没有给法国飞行员们造成任何阻碍。 11架轻盈的雅克战斗机在天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大致分为三个波次,像刺刀捅泥土一样,一头扎向德寇机群中部,一口气将两架轰炸机打成火炬,来了一个漂亮的中心开花。 德军机群立刻乱作一团,护航的梅塞施密特更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个别战斗机甚至连两机编队都不能维持,这样的景象使罗贝尔大为惊讶:“他们——怎么乱成这样?” 答案很快揭晓:整个轰炸机编队以及护航的战斗机编队都是诱饵,德国佬真正的杀手锏——两个小队共8架战机——已经离开云层,从三千米高空俯冲直下,直扑诺曼底大队而来。 行!这帮孙子真是进步了!以前只拿轰炸机钓鱼,现在连自己航空队里的菜鸟也拿来钓鱼了! 罗贝尔简直无法理解这样的现象,无论是战斗机还是轰炸机,甚至说整个空军,归根到底都要为战争的胜利服务。拿队友钓鱼对于这些王牌来说战绩固然刷的爽,但上级交给他们的任务还怎么完成?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糟糕的局面还得处理,罗贝尔毫不犹豫地下令一击脱离:“全体,高度降至200,以最大速度向我军战线前进,把他们拖到低空!(法语)团长,教士什么时候到?!(俄语)” “撑四分钟!(俄语)”电台那边的团长回答道。 “让他别管我们,去打轰炸机掩护红军的战友,我们拖住这些王牌!(俄语)” 团长顾不上客气,直接答应了罗贝尔的要求:“行,你们坚持住!友邻部队应该很快也会到达!(俄语)” “好嘞!(俄语)” 此时诺曼底团的飞行速度已经飙升到了460公里,但德国佬仍然越来越近,罗贝尔通过后视镜估算了两个机群的距离,接着换回法语协调部队:“n1听我命令左转,n2右转,咱们n0拉个殷麦曼和他们对头!给德寇来个剪刀!稳住,稳住——动!” 迅速拉升战机之后,巨大的离心力将罗贝尔死死按在座椅上,他的视野边缘开始发黑,但正中间的敌机仍旧清晰无比。作为一个有着丰富对头经验的老飞行员,罗贝尔心态无比稳健,电光火石之间,雅克战机枪炮齐鸣,一轮长点射过后,罗贝尔立刻开始桶滚,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德国佬的炮弹,并且成功给对手拆掉了一些零件。 即使敌人没掉下来,机动性也必然受影响,罗贝尔顿时放松了不少。与敌人交错之后,他立刻调转机头,向右下方滚转脱离,准备同敌人缠斗。 很快,法国飞行员便同数量两倍于己的德军战斗机在不到一千米的高度上战成一团。尽管兵力对比悬殊,但罗贝尔却非常乐观,这种乐观不仅来自法国飞行员的高素质,更来自于雅克-9战斗机的出色性能。 在不到一千米的低空和雅克-9绕,这帮德国佬就是在找死。 第十六章 沸腾的大地(3) 德国佬从更高的地方俯冲下来,速度自然比诺曼底大队快得多,但红军最新锐的战斗机雅克-9却有一项非常亮眼的优势,那就是低自重所换来的高功重比。只需油门推满,这架战机就能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效率提速,这是德国的梅塞施密特或者福克沃尔夫无论如何也难以企及的。 果然,当诺曼底大队反身杀回之后,尽管他们和德国佬的距离还在扩大,但并非没机会追上。 如果德国佬决定回头,那么这帮混账仍然具有速度和高度上的优势,并且这个优势还能通过平飞维持,但要是他们想要爬升脱离,那就是找死。 3000米以下,没有任何德国战机能够在爬升率上同雅克-9一争高下。 罗贝尔于是下令全队油门推死,跟在德国佬的屁股后面猛追,把他们赶得离德国轰炸机越远越好,进而为团里其他大队截击轰炸机创造条件。 只是天不遂人愿,诺曼底大队的援兵固然已在中途,但德国佬那边也不是孤立无援的。罗贝尔他们追不多久,就听到有人在无线电里大声报告:“八点钟方向,福克机,距离两公里!十架以上!” 得到提醒的罗贝尔再次看向后视镜,果然,密密麻麻的fw-190已经朝他们俯冲而来。罗贝尔对此深感无奈,实力对比如此悬殊,他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为了反制这些俯冲的福克机,罗贝尔只能将之前对梅塞施密特玩过的剪刀战术原样又玩了一遍,只是这次,他们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罗贝尔的一个僚机在对头中被德国人打成了空中火炬,罗贝尔自己虽然再次击伤了一架敌机,却也被机炮在机翼上开了几个窟窿。 罗贝尔立刻就想起了他刚到苏联的时候,机翼上的一个窟窿是怎么越崩越大,最后导致整片机翼都断掉的。为免再出现类似的紧急情况拖累全队,罗贝尔当即向阿尔贝特移交了指挥权:“n0机翼中弹,飞行性能下降明显,n1接替指挥。” “n1收到,注意安全,n0。” “明白。” 罗贝尔答应归答应,想真正做到却是千难万难。再经历了梅塞施密特和福克沃尔夫的两轮袭击后,正片天空已经乱做了一团。到处都是涂着铁十字的飞机耀武扬威。诺曼底大队此时就像狂风巨浪中即将支离破碎的货船,无数磨牙吮血、择人欲噬的鲨鱼正得意地炫耀着他们灰黑色的背鳍。 但是突然之间,又一波飞机冲出了云层,向诺曼底大队所在的空域直扑而来,二话不说就敲了德国人一闷棍,只一个照面,便干掉了至少两架敌机。罗贝尔扭头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些歼击机虽然涂着红空军的涂装,却既不是雅克,也不是拉格,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新飞机。 表面看上去,这种新飞机的飞行性能虽然比雅克略差,但火力倒是强出雅克不少,如此一来,诺曼底大队面临的绝望局势顿时好转。 罗贝尔决心战斗到最后一刻,他遵照代理指挥官阿尔贝特的命令,就如同机翼完好无损那样猛推油门、猛打操纵杆,试图和自己的战友在焦灼的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法国人在一千米的低空左突右冲,用机炮狠狠往德国人头上招呼,阵型很快就不复存在了,所有战斗机的运动轨迹都纠缠到了一起,甚至有人在混乱中与对手直接相撞,然后双双坠机。 一个落单的梅塞施密特被罗贝尔死死咬住,它疯狂地晃动机身上下翻腾,为罗贝尔的瞄准添堵。但在罗贝尔眼中,这架敌机的挣扎只是徒劳,他的躲避技巧相比于“捕鲸人”穆兰少校根本不值一提,因此唯一需要顾及的就是在尽量节省弹药的情况下将其击落。 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只是偶尔勾动一下,然后立刻从射击钮上拿开,最终在三四个短点射后将那架敌机击落。 这种在旁人眼中堪称狩猎式的短点射很快激怒了一些德国王牌,至少有两个战友通过电台警告罗贝尔,他们的对手已经用虚晃一枪的办法甩开了他们,直接冲罗贝尔去了。 “两个梅赛,嗯,来得好。” 罗贝尔已经不是第一次遭到德国王牌飞行员的群殴了,他淡定地压杆俯冲以求尽快提速,顺便将那些所谓的王牌拉到一千米以下,给自己的战友创造战机。 “又有一个人朝你去了,n0!”电台中传出了僚机带着哭腔的警告,“我马上过来!” 就在这时,罗贝尔从后视镜里看到德国佬的飞机机鼻处冒出了火光。 罗贝尔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桶滚,一串炮弹几乎贴着他的座舱盖飞到了他的前面。随后,罗贝尔便使出浑身解数同两架敌机纠缠,等待战友的支援。但苏联歼击机机群原本就处于劣势,哪能那么容易就腾的出手来。 而且不知为什么,跟过来的僚机——n9加斯帕尔——总是不开火,没有帮他分担一点压力,他的境况因此糟糕极了。 两分钟后,罗贝尔的机翼上又多了十几个洞,由于雅克战机油箱没有自密封能力,右侧油箱里的油彻底漏了个干净,这下整个飞机的平衡性都受到了影响,他已经几乎无法向左转弯了。 到了这份上,罗贝尔被击落已经是时间问题。即使再来一波友军战机支援,想救下他也不容易。于是他按下了送话按钮:“n0飞机失控,准备跳伞。” 电台里传来了阿尔贝特焦急的声音:“快拉高,你高度不够了!” 在他拉起飞机的那一刻,敌人总算抓住了机会,将他的机翼削掉一截,战机勉强维持的平衡立刻就被打破,直接开始向右翻滚。在飞机失去平衡的那一刻,罗贝尔距地面仅剩不到六百米,而这个时候罗贝尔才刚解开安全带。 幸好德国佬的子弹还打碎了他的舱盖,让受离心力影响的罗贝尔得以用自己的身体把舱盖的残余部分彻底顶开(虽然为此付出了被玻璃狠划了几条口子的代价),用最快的速度脱离战机飞到空中,然后险之又险地在不到三百米的高度上开了降落伞。 但开伞之后罗贝尔低头一看,心都凉了半截,他即将着陆的地方,正是苏德两军装甲部队激烈交火的战区! “赌命吧,上帝保佑!” 平日不修善果,偏好杀人放火的罗贝尔这个时候倒想起来划十字了。他屏住呼吸,感受着地表附近越来越近的交战声响,看着越来越近的坦克,神经越来越紧绷。随着高度不断下降,罗贝尔越发意识到不对——他好像正好要飞到一辆行进中的t-34坦克的前方?! “不,还差点,要过去了,好!要过去——” 突然间,一发榴弹落在了罗贝尔的身后不远处,爆炸虽然没有伤到他,但冲击波却吹动了他的降落伞。直接将他甩到了全速行驶的苏联正前方。 ………… “那特么是个……停!快停!” 驾驶员立刻遵守了车长的命令,同时向他报告了最新的情况:“有东西遮住了观察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车长同志!” “有个飞行员从天上掉下来了!” 车长手脚利落地打开坦克舱盖跳出坦克,驾驶员和装填手也紧随其后,准备在救人的同时排除了坦克的故障。当他们离开坦克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座驾的整个正面都被一个巨大的绸布降落伞盖得死死的,但却找不到任何人影。 “被履带压碎了?”驾驶员惶恐地问道。 “那也应该有血迹,蠢货!”车长没好气地拽了拽降落伞,发现伞绳都绞到了履带下面。他急忙弯腰一看,立刻就发现了正在坦克车底挣扎的罗贝尔。 “他被伞绳困住了!快拿刀子,救人!” 驾驶员闻言立刻拔出匕首钻进了车底,没用一分钟,就把面色发紫、咳嗽个不停的罗贝尔从坦克底下拖了出来:“这哥们差点被伞绳勒死,要不是你下命令及时,估计他的头都被降落伞绳割下来了!” “同志。”车长拍了拍罗贝尔的右脸,让后者勉强从眼冒金星的眩晕感中恢复了一点,“飞行员同志!我们还要打仗,你自己回去!” 见罗贝尔还在发蒙,车长立刻撕着他的领子,把他拽向了苏军阵地的方向:“那里是咱们的阵地!走吧!走吧!保持低姿!快走!” 罗贝尔木然地点了点头,甚至忘了道谢,就迈开腿向己方阵线进发。他离开的同时,已经排除了故障的坦克兵们火急火燎地进入了坦克,继续向前进攻。 然而他们还没前进多远,就中了一发炮弹,坦克立刻冒出了熊熊烈火。 稍微恢复了清醒的罗贝尔回头看去,正看到两个火人大叫着从坦克炮塔里滚出来。装填手遭到了机枪扫射当场毙命,车长则侥幸逃过一劫,正在拼命打滚灭火。 罗贝尔见状立即卧倒在地,估摸着德国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后,便踉踉跄跄地往车长身边跑去。 脸颊被烫烂、浑身散发着焦糊味的车长指了指自己血流如注的右腿,心情复杂地说道:“这么快就轮到你帮我了啊,同志。” “绷带你有吗?” “车里,烧了。” 罗贝尔无奈地叹息道:“那我去给你割一段降落伞绳凑合用。” 他转身离开前,仿佛在柴油味之中分辨出一股若有若无的烤肉香味。 “烤人和烤猪闻起来倒是差不多。”罗贝尔暗自感慨,“毕竟战场和屠宰场也没什么区别。” 他从车长那里要来匕首,走向了他那既救了他,又差点杀了他的降落伞。 第十六章 沸腾的大地(4) 头脑昏沉的罗贝尔背着伤员,跌跌撞撞地向东北方向的苏军阵地进发。在这漫长的路途中,不断有苏德双方的战机从天空中坠落,以及本就燃烧起来的坦克发生惊天动地的殉爆,再加上其他伤势各异的坦克兵步履蹒跚地与罗贝尔二人同行,甚至还有得不到救治的重伤者一边呻吟,一边奋力向己方阵地蠕动,场面真宛若地狱一般。 罗贝尔起初还能感慨“烤人气味就像烤猪”,但随着“烤猪”气味越发浓郁,他也逐渐不堪忍受,只能强忍呕吐欲,尽量加快脚步。 几分钟后,他们终于碰见了向前搜索救治伤员的苏军医护,两名年轻而矫健的女护士接住罗贝尔背上的坦克兵,将他平放到担架上抬走。本就没受重伤的罗贝尔见状,立刻上前换下了一个女护士:“你去救其他伤员吧,我帮忙把他抬回去!” 那个女护士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一个胸前配着列宁勋章和红星勋章的苏军军官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她犹豫了一会,弱弱地反问道:“您不返回前线吗,上尉同志?” 罗贝尔一听,便知道这个女护士把自己当成找借口开小差的军人了:“我是红空军的飞行员,护士同志,您看,我的领章上还有飞机呢。” 那个护士脸一红,急促地低语了声对不起就跑开了。罗贝尔也没多想,仍旧跟着那个护士一路将坦克兵送到救护站,然后放到分诊处等待分诊。担架刚一放下,坦克兵便冲罗贝尔挥了挥手:“谢谢兄弟,你是哪个部队的?我要是能活下来,就请你喝酒。” “瞧你这话说的,你不也救我一命吗?我是诺曼底大队的法国志愿者,康复后欢迎你随时来玩。” 正在此时,负责分诊的护士来了。从事这个被军人视作死神的不祥职业的,是一位戴着眼镜、俊俏干练的小姐,看年纪恐怕还不到二十岁。她披着白大褂,严肃地审视着每一个伤员的情况,进而决定着他们的生死。 “立刻手术……这个还能再等等……立刻手术……再等等……再等等……已经死了,抬到外面去……再等等。” 当她走到罗贝尔面前的时候,罗贝尔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随后立刻愣了几秒。等那个护士完成了这一轮分诊后,罗贝尔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声喊住了那个护士:“护士小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名护士根本没有停下脚步,她回过头,冷脸盯着罗贝尔喊道:“现在不是用这种蹩脚的借口搭讪的时候,回到你的战位上去,上尉!” “抱歉,我不是搭讪!”罗贝尔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您在哈尔科夫救治过我,感谢您,同志!祝您健康!” 女护士终于停下了脚步,语气也柔软了下来:“那是我的姐姐叶卡捷琳娜,她去年就已经牺牲了。” “抱歉……” “没事,也祝您健康。”她冲着罗贝尔点了点头,接着又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 ………… 一辆嘎斯汽车的驾驶员在返回后方的时候捎上了罗贝尔,这才让他在晚上十一点安然返回部队。一回到歼击机团的营地,他便匆匆和巡逻的卫兵打过招呼,然后就跑去指挥所向战友们报平安。 推开团部的破木门,一股浓重的烟味顿时涌了出来,呛得罗贝尔狠狠咳嗽了两声。 既没有缺胳膊也没有少腿的罗贝尔出现在门口,让指挥所里沉闷的气氛缓解了些许,但也仅仅是“些许”了。看到战友们心不在焉的神态,罗贝尔立刻明白了:“伤亡很大?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了。”全身上下连块破皮都见不着的杜卡斯基放下了翘着的二郎腿,“全团还能自己走路的飞行员就剩咱们八个了,医院里还躺着六个,法国人和苏联人各一半。” “嗯……确实不小。”罗贝尔环视一圈,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可这里只有七个飞行员,还有谁不在?” 杜卡斯基看了阿尔贝特一眼,便不说话了。阿尔贝特也酝酿了半天,才艰难地开口道:“你的僚机……加斯帕尔那小子,在禁闭室呢。” 罗贝尔闻言十分错愕:“啥?他怎么了?” “有畏战情绪。” “在天上不还挺好的吗?” “他今日一枪都没开出去。”阿尔贝特黑着脸说道,“回来弹链都是满的。一回来就找了颗树自个闹别扭。我们起初以为他是因为跟丢了你,觉得你被击落是他的过错而自责,还打算去劝劝,结果越劝越拧巴,这才觉出不对劲。” 到这罗贝尔才明白,为什么今天加斯帕尔没给他任何有效的掩护,他之前实在没有往僚机畏战的方向去想。自从他来到苏联,见多的是视死如归的英雄壮举,虽然也听闻过那些地痞流氓“贼配军”的畏战行径,但几乎从没亲眼见证,着实无法预料到自己的僚机竟会怯战。 但罗贝尔毕竟看过父亲自传的前半部分,对军人畏战也算有些基本的认识,知道一味高压绝不是整顿畏战的好办法,畏战的军人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懦夫。更何况加斯帕尔的畏战又没有真的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罗贝尔对他也称不上有多记恨。 于是作为苦主的他开了口:“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何必急于处置他呢?至少再给他次机会吧。” “好气度。”战友们纷纷给罗贝尔竖起了拇指。 即使是一贯注重纪律的普利肯少校,也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目光:“我们倒也没打算把他怎么着,仗打成这个样子,除了我这个干岸上的指挥官,谁就能一点都不害怕?好歹战友一场,实在不行打发他去做地勤呗。只是他恨自己对你见死不救,非要跑去禁闭室里拿脑袋咣咣撞墙,我们不得已才让人去盯着他。我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非得自行了断不可。” 罗贝尔苦笑道:“那我去看看他,叫他别做傻事了。” 不多时,他就在禁闭室里找到了精神和外表都乱糟糟的加斯帕尔。 “您好,指挥员同志。” “你好,同志。”罗贝尔向看守加斯帕尔的娃娃兵点了点头,“你的任务完成了,解散吧。” “是,指挥员同志。”娃娃兵一本正经地立正回答,接着离开了禁闭室的门口。 加斯帕尔显然早就听到了罗贝尔的声音,当后者推门而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的僚机正在被庆幸和自责的复杂情绪包裹着。 加斯帕尔想要道歉,又不知怎么开口,最后只能羞愤地低下头,罚站似的立在桌子边。而罗贝尔也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反复斟酌用词,却总觉得说不到痛处,二人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过了一分钟,罗贝尔彻底放弃了“话疗”,干脆上前揽住了加斯帕尔的肩膀:“行了,下次别再这样了,回去吧!”随后不由分说,便将加斯帕尔硬拽出了禁闭室,带回到了团部。 回到团部时,团长列万多维奇上校出现在了地图前,脸色很不好看。罗贝尔当然清楚今天团里的表现并不差,那么团长的不爽只能来自于巨大的伤亡了,或者……还有更糟糕的消息。 “你僚机的思想问题解决了?(俄语)”列万多维奇团长问罗贝尔道。 “解决了,没多大事,谁都有闹别扭的时候嘛。(俄语)” 列万多维奇不置可否地略一点头,随后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向大家宣布了师部最新的命令:“装甲部队伤亡巨大,但是德军还有余力,明日必定会趁机进攻。因此上级命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掩护攻击机部队完成轰炸任务,全力迟滞德军的进攻步伐,为预备队的整备争取时间。” 好吧,这个消息确实够糟糕。 普利肯少校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俄国佬这是要把法国人打光吗?! “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不太公平,我们团需要修整,也应该得到修整。但是……” “但是祖国需要。”杜卡斯基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代表苏联飞行员发言道,“我们就服从命令。” 罗贝尔和阿尔贝特对视了一眼,明白了彼此的打算后,都向着普利肯少校点头示意。 “诺曼底大队也将一同出击。” “苏联红空军和人民感谢你们的牺牲。”显然如释重负的列万多维奇诚恳地向法国飞行员们致谢,随后便命勤务兵取来自己珍藏许久的伏特加,给每个飞行员倒了一小盅烈酒,然后率先举起酒杯道,“为了友谊!为了胜利!” 所有飞行员,无论是法国人还是苏联人,都干脆利索地一饮而尽。 痛饮过后,列万多维奇上校告诉残存的飞行员们做好出击准备,在最后奔赴战场之前,如果有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办到就一定办。 罗贝尔想了想,对列万多维奇说:“我今天又击落一架敌机,总战绩有十四个,只算在苏联的战果也有十一个了,虽然现在申请苏联英雄有点不够,但我还是希望您能帮我争取一下。对我个人而言拿不到金星倒没什么,但越早拿到,就越能早激励法兰西抗战军民不是?” 列万多维奇立刻答应下来:“我现在就给你写申请!” 团长说到做到,当晚就向上级提交了申请,果然很快就被驳回了,毕竟罗贝尔不光战绩不太够格,还距离上次授勋太近了,总不能让列宁勋章和苏联英雄之间只隔两架吧? 但是法国飞行员们都没感到失落,因为第二天的必死出击根本没有发生,整整一天,库尔斯克前线都风平浪静。到当天晚上,战损超过八成的第18歼击机团竟收到了转入休整的命令! “前线怎么了?” “咱们的西方盟军登陆西西里了,意大利法喜寺要完蛋了!”列万多维奇振奋地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希特勒要把部队调回去救墨索里尼!” 飞行员们立刻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 “部队上的差不多了,咱们可以登船了吗,将军?” “当然可以。”德内尔笑了笑,对面前的福法纳上校自我吐槽道,“几天前我还对艾森豪威尔说,第一装甲师的参战只有政治意义,不如继续留在北非训练,但现在要上战场了,我激动的几乎一晚没睡着。唉,要是目的地不是西西里,而是法兰西,那该有多好!” “我们都一样啊,将军。”福法纳眉宇间同样透着喜悦,“我从1940年3月到北非以来,就再也没回过欧洲,这次哪怕只是拉练,也真叫我欢喜得很,浑身好像有用不完的劲!” “那快走吧,我们也上船!” “是,将军!” 当德内尔最后走上扶梯之后,猛然听到船上的法国兵们已经兴高采烈地唱起歌来了: “我们在非洲的心脏,忠实地守望着故乡!” 他的心情是多么地愉快啊! les aficains阿非利加人之歌 1.我们在非洲的心脏 忠实地守望着故乡 在壮丽的烈日下 胜利呐喊响彻四方 向前方,向前方,向前方! 副歌:我们是阿非利加人,来自遥远地方 我们自殖民地前来光复母邦 我们离开亲人、离开家园与故乡 我们满怀不可战胜的渴望 我们要骄傲地高举起 全法兰西的美丽三色旗 如果有人敢让我们分离 我们将战斗到最后一息 敲响战鼓,为我爱人 为我家乡,为我祖国,无惧死亡 我们阿非利加人! 2.为我们帝国的荣光 要与仇寇决战疆场 我们为挚爱而战斗 更蔑视饥饿和死亡 向前方,向前方,向前方! 副歌:我们是阿非利加人,来自遥远地方 我们自殖民地前来光复母邦 我们离开亲人、离开家园与故乡 我们满怀不可战胜的渴望 我们要骄傲地高举起 全法兰西的美丽三色旗 如果有人敢让我们分离 我们将战斗到最后一息 敲响战鼓,为我爱人 为我家乡,为我祖国,无惧死亡 我们阿非利加人! 3.从法兰西的各个地方 聚集在非洲热土上 我们追寻的解放 是近在明日的梦想 向前方,向前方,向前方! 副歌:我们是阿非利加人,来自遥远地方 我们自殖民地前来光复母邦 我们离开亲人、离开家园与故乡 我们持有不可战胜的渴望 我们要骄傲地高举起 全法兰西的美丽三色旗 如果有人敢让我们分离 我们将战斗到最后一息 敲响战鼓,为我爱人 为我家乡,为我祖国,无惧死亡 我们阿非利加人! 4.当这战争结束时 我们会再次返乡 快乐的心与光荣的灵魂 是我们光复祖国的报偿 欢呼吧!歌唱吧!向前方! 副歌:我们自殖民地前来光复母邦 我们离开亲人、离开家园与故乡 我们持有不可战胜的渴望 我们要骄傲地高举起 全法兰西的美丽三色旗 如果有人敢让我们分离 我们将战斗到最后一息 敲响战鼓,为我爱人 为我家乡,为我祖国,无惧死亡 我们阿非利加人! ………… 第七卷《法兰西在战斗中》完 第一章 丧家之犬(1) “怎么,你不愿意吗?” “我自然是愿意的。”薇尔莉特低着头,嗫喏地答道,“但我只懂得杀人,从没学过抓捕,万一我下手不知轻重,让要犯出了闪失,只怕会耽误帝国的大事。” 得到解释的党卫队中尉这才收起不满的面孔:“你不必杞人忧天,我们要去的地方堪比奥吉亚斯的牛圈,里面住的全是垃圾,没什么要犯,多杀个少杀个无足轻重。” “我倒是没听说过巴黎有治安这样糟糕的地方。” “不要多嘴。”中尉极不耐烦地呵斥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于是薇尔莉特就在中尉的命令下,换上了一套不带任何标识的黑色德国军装,再顶上一顶标志性的德国钢盔,最后登上了一辆载满了国防军士兵的保时捷卡车。 她刚上车,就听见中尉对身旁的老士官说道:“给她一支步枪。” “她会把我们杀光的,卢卡尔中尉。” “她不会。”那个薇尔莉特现在才知道名字的中尉笃定地安抚着担忧的部下,“如果她真那么做了,不仅她会死,她认识的所有人都跑不掉。” 老士官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好吧,中尉,我们会给她一把毛瑟枪。” 等卢卡尔中尉离开之后,老士官才骂骂咧咧地吐槽:“她的朋友跑不掉又有什么用,那时候我们早他妈的完蛋了。” “你在说什么啊,老爹?” “约翰,把你的步枪给那位夫人——啊,步枪就好,不要给子弹,反正卢卡尔中尉只说了步枪。” “刺刀呢?” “当然也不给,你这个蠢货!” 骂完之后,这个被部下称为老爹的士官慢腾腾地上了车,对着接过毛瑟步枪的薇尔莉特无奈地微笑了一下:“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夫人,我们可从来没得罪过您,这帮臭小子也才刚入伍,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还请您高抬贵手。” 老士官的话惊掉了车里所有德国兵的下巴,这帮新兵震撼地看向了老士官,又不约而同地回头打量着貌似人畜无害的薇尔莉特。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尊敬的士官阁下。”薇尔莉特淡淡地回答,“我们不都是为第三帝国服役的吗?” “那就好。”老士官客气地对着薇尔莉特点了点头,“真高兴您现在和我们站在同一边,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便是,只要不违背上级命令,我一定尽力而为。” “您客气了,士官阁下。” “这位女士到底是什么人?”被称为约翰的二等兵压低声音问老士官道。 你们这帮混蛋,怎么连薇尔莉特夫人的大名都没有听说过?”老士官偷偷瞥了薇尔莉特一眼,然后扭头扶着钢盔沿低声回答,“好吧,你们问我可算问对人了。一九一七年冬天,我所在的第十军最早突破了意大利的伊松佐河防线,并且乘胜追击,继续突破了皮亚韦河,此后不久,我所在的营就在加达湖附近撞上了法国军队。” “薇尔莉特夫人就在青蛙那里当护士?”拄着撕布机的机枪手也忍不住加入了对话。 “护士?蠢货!是步兵!”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老兵简直忍不住要发抖,“我们阵地上二十多号人——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步兵啊!一眨眼功夫就让她用一杆步枪杀了个鸡犬不留!幸亏我当时被浮土埋了一半,又昏死过去,这才苟活到现在!” “卧槽!你故意吓我们吧,怎么可能?!阿喀琉斯都做不到!” “阿喀琉斯给她提鞋都不配,她是冥神的化身,是女性的赫拉克勒斯。”老士官叹了口气,“说不定一会你们就能见到了,当然咯,我觉得还是见不到更好。” 只是机枪手仍然不以为然:“我还是不信,哪有人快的过我手上的家伙什。” 尽管老士官尽力压低了声音,但敏锐的薇尔莉特还是把德国兵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遇到一位“故人”,当然,这位“故人”肯定也没想到能再见到自己。 这个世界可真小。 车队很快出发,沿着凋敝的涅尔大街北行。薇尔莉特紧贴着两侧监视她的德国兵,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厢中间,认真地思考着未来:我已经杀掉了可怜的马蒂尔德、蒂贡,还有其他一些我不知名的抵抗者,但德国人以我的朋友为威胁,要我继续杀掉更多无辜的人——我该怎么办?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经过尽可能冷静地思考,薇尔莉特起初认为自己不得不做一个艰难地抉择:是保全自己和朋友而加害更多的人,还是拒绝杀人而牺牲自己和朋友?但是很快她又发现,最优选择必定是保存自己和朋友,因为那些即将被她戕害的无辜者无论怎样都会死,不死在自己手上,也会死在德国人手上。 正如在刑场上的时候,就算薇尔莉特最终没有处决剩下的三个人,那三个人也没有就此幸存。 因此这种纠结终于变成了一个历久弥新的哲学问题:康德与边沁哪个才是对的?是应该坚守道德准则,哪怕为此做出额外的牺牲?还是应该尽最大努力使更多人生存,哪怕方式悖逆道德? 薇尔莉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选,她的机械手僵硬地握住恶心的武器,低垂螓首,徒劳地忍受着令人发疯的折磨。 “我该怎么办呢?” 一个小时眨眼就过去了,先是司机刹车,又是军官吹哨,车上的国防军士兵立刻从瞌睡中清醒过来,浑浑噩噩的薇尔莉特也像穿越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样,手握步枪同其他士兵一道下车列队,在战区外集结待命。 她发现自己正身处巴黎郊区,距离布洛涅森林这个战前巴黎市民的度假胜地,如今的“游击病菌培养皿”仅有数公里之遥。 老士官被上级召集过去,过不多久又返回到自己的战斗班中,向那些略显紧张的德国新兵传达上级的指示。 “今天的任务没什么难的,就是搜捕在维尔诺镇活动的抵抗者,你们要根据警察的指示找到一台电台,并抓捕所有抵抗分子。根据情报,敌人最多只有一些古董级别的轻武器,有手榴弹的可能性并不大,绝不可能有机枪。”说到这里老士官顿了顿,又嘱咐道,“当然,你们也不要掉以轻心,哪怕是射鸟的气枪子弹,打中要害也是会死人的,都听明白了吗?特别是约翰,饭桶!别给我吊儿郎当的!” “是,军士!”被点了名的副射手急忙端正军姿,急促地回答道。 老士官满意地咳嗽了一声:“嗯,1排和2排负责拉网,我们排和4排负责搜捕。根据排长的命令,咱们班要当全排的尖兵,跟着薇尔莉特行动。” “可是,军士,游击队有什么特征?” “拿武器的或者见了你就跑的都是游击队,还有,看到洛林十字标志格杀勿论。” “那不跑的就不是咯?” “那也需要你们仔细搜查,看看那人是否持有违禁品,尤其是武器,啊,冷兵器也算,包括匕首餐刀叉子铁钎榔头等一切能攮死人或敲死人的东西。如果有人携带武器却不反抗,就先控制起来,负责拉网的战友会把这类人集中到街头进行排查。现在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吧?” “都明白了,军士!”惴惴不安的新兵们齐声回答道。 老士官略一点头,最后检视一番部下的状态。 他在队尾看到了和其他人站姿略有区别的薇尔莉特(法国陆军持枪立正时左臂不曲肘),于是斟酌用词对薇尔莉特说道:“一会您要走在我的前面,必须始终留在我的视线内,然后根据我的指示行动,这也是卢卡尔中尉的命令。” 薇尔莉特下意识地做出了回答:“是。” 这该死的熟悉感。 “我最后提醒您一次,夫人,到时候可千万别手软。不然就是给您的朋友找麻烦。”仿佛是担心被薇尔莉特干掉,老士官又一次低声地作出私人而“善意”的提醒,“如果您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别把自己当‘人’——我不是在骂您啊——您现在没得选,这一点咱俩都没什么区别,如果有得选,我更不想和您一起执行任务。要是一个人没得选,那么他理应不受谴责。” 薇尔莉特拼尽全力忍住了咬牙的欲望,竭力保持平静:“明白,我就当自己是条军犬。” “您要这么理解也没毛病,毕竟就待遇来说,步兵还不如军犬呢。那么,您确定想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就出列,到我前边来。”老士官等薇尔莉特走到自己的身前后,立刻握紧了手上的冲锋枪,“约翰,把弹药给她,还有刺刀。” 薇尔莉特接过刺刀插上了枪口,又在德国兵的帮助下穿上了弹药携行具。很快部队接到了命令,整个班便展开战斗队形,在一名便衣警察的指示下,小心翼翼地开入了已经被三辆装甲车和两个封锁起来的街道。 街道上原本还有些许行人,德国人完成封锁后,整个街区顿时变成了空无一人的鬼蜮,只剩下全副武装的德国军警跑来跑去。肃杀的氛围令薇尔莉特本能地沉静下来,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有人向她开火,她就胡乱开枪反击,也不冲上去肉搏,反正德国人没法苛求她用义肢射击还能打得准。 就在这时,走在她身旁的便衣警察停下了脚步,冲着老士官挥了挥手。等老士官小跑到警察的身旁后,警察指了指拐角处的一栋四层建筑:“前面左拐,入口处有画高脚杯广告牌的公寓楼,看到了吗?” “嗯。” “里面就有抵抗分子的行踪。你们需要把里面所有住户都抓出来,可能会遇到抵抗,做好准备。” 老士官严肃地审视了一番阵地:“我这就布置任务。” 他迅速召集部下,将任务布置下去,特别确定好机枪的位置。听了老士官的安排,本来还有些紧张的新兵们立刻放松了下来:“就为了几个鼹鼠,至于动用这么大阵仗吗?都出动小两百号人了。” “呵,来的容易,回去可就未必了。再说,在狭窄的楼道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想想斯大林格勒吧——上帝,那可真是个活地狱——一把小刀、一柄铲子也能轻松结果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士兵。行了,跟在薇尔莉特夫人身后行动!逐屋清剿抵抗者!” 第一章 丧家之犬(2) 整个公寓楼连带地下室有五层,顶层往上还有一处阁楼,住着八户人家,老士官本打算让士兵从一楼到四楼一户一户挨个查。但经验丰富的德国警察提醒他,抵抗者往往喜欢住在顶层,因为那里信号最好,发报也最方便,其次是一层,那里最好逃跑。 此外,挨个检查的效率是最低的。德国警察告诉国防军士兵们,他们应当先砸门,把所有人都叫到楼下去集中,然后再挨家挨户入室检查。否则岂不是凭空给了抵抗者销毁资料的时间? 于是老士官从善如流,临时改变了策略,自己带三个人直上最高层,而副班长也带三个人从一楼开始往上叫人,机枪手则在楼外找位置掩护。 于是,七八个气势汹汹的德国兵,以及被控制的薇尔莉特荷枪实弹顺着楼梯行动,脚步声可谓惊天动地,即使是聋子也能感受到这非同寻常的震动,如果真有抵抗者居住在顶楼,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薇尔莉特只希望他们赶紧藏好证据,千万不要以卵击石,生出正面对抗德国人的念头——双方的武器差得实在太多了,就算薇尔莉特不出手,结果也是一样的! 目的地转瞬即到,在敲门前,老士官命令两名士兵举枪盯紧对门,又让跟在后头的两个士兵瞄准门口,一行人都尽量站得高些,以免被顺着楼梯滚下去的手榴弹炸到。 这些都完成后,他举起了冲锋枪,叫薇尔莉特上前砸门。 薇尔莉特不情不愿地伸出铁拳对着门咣咣锤了两下,整条义肢随着动作发出了哗哗的响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再敲,敲到开门。” 于是薇尔莉特又敲了几下。 终于,一个年纪在六十五岁上下的老太太颤颤悠悠地打开了门。但她在看到五六杆步枪和冲锋枪正对着自己后,直接吓得连声惊呼“圣母玛利亚”,还踉跄着退了几步。 见开门的是个老太太,老士官显然放松了一些,但也没完全放松戒备。他将冲锋枪枪口向下偏移了些许,然后安慰那名老太太道:“放心,女士,只要你没有对抗占领当局,我们很快就能检查完走人,现在立刻到楼下集合!” 然而那个老太太显然听不懂德语,最后还是薇尔莉特柔声做了翻译,才将她从恐慌中拉出来。老太太浑浊的眼球转向了薇尔莉特,然后再次吃了一惊:“竟然是您?薇尔莉特·布干维尔夫人?!” “没错,是我。”薇尔莉特的笑容无比苦涩,“请您务必配合占领当局的搜查行动。” “好吧,你们随意搜查吧。”老太太侧身让出了道路,在走到薇尔莉特身边时,她低声问薇尔莉特道,“您现在为德国打仗了吗?” “是的。”薇尔莉特心在滴血,语气却斩钉截铁。 “那祝您好运吧,本来您也不欠法国什么。” 薇尔莉特僵硬地点点头,目送着老太太下了楼梯。 很快,其他住户也一般无二地被暂时赶到了街上,在mg42机枪枪口的注视下“休憩”。而那些怎么敲都没人开门的房子则遭到了国防军的暴力破门,以确保住户的确不在家,而不是故意藏起来。 老太太的屋子第一个遭受了德军的检查,四名德国士兵冲进房间翻箱倒柜,搞得一片狼藉。在搜查过程中,士兵们要是看中了什么小物件,那自然是拿得理直气壮。 十分钟后,一个德国人向老士官报告:“似乎没什么,军士!” “阁楼上看了吗?” “阁楼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不出所料,把所有地板都踩踩,墙壁敲敲,天花板也拿枪托戳戳,看看有没有隔间,两分钟后去下一个。” “明白,军士!” 于是每一块木地板都留下了德国人的鞋印,天花板也让这些下手没轻没重的侵略者捅出不少痕迹。很快,老太太对门的住户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只不过,德国人仍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除了每个士兵的口袋里都装满了“战利品”外,国防军可以说是一无所获了。 有的士兵开始犯嘀咕了:“已经两户了,一点踪迹也没有,看来这警察的情报也未必靠谱啊,说不定抵抗者早就转移了呢?” 老士官听了立刻训斥道:“叫你搜你就搜,哪那么多废话。” 突然间,一个正在卧室搜查的士兵大喊了一声:“衣橱里有暗格!好像有东西!” 老士官立刻冲向住户的卧室,同时挥手示意薇尔莉特和其他士兵跟上,五六个人把本就不宽裕的卧室挤得满满当当。很快,一个士兵就用刺刀破坏了暗格的锁具,从中取出了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啊哈,这下有人要遭殃了。” “拿给我看。”老士官伸出了手。 “是,军士。” 老士官接过本子翻检了几页后顿感失望,尽管他不认识法语,但通过本子里密密麻麻的字迹和频繁出现的日期,他也能猜到这大概率就是个日记本。 “就是个日记本,哦?还夹着东西,是什么?一行字,带个签名。”老士官皱着眉头端详了一下,便将那张夹在笔记本里的脏兮兮的便签取了出来,递到薇尔莉特面前,“翻译翻译,夫人。” 薇尔莉特将步枪倚靠墙壁,伸出铁手拿来了那张纸:“这上面写着:‘殷望小友居易·普罗特勤奋学习,健康成长。’署名是——” “是什么?” “这人的花体字写的太个性了,有点难认,这是让?还是让娜?让我仔细看看……” 薇尔莉特面不改色地扯着谎,内心早已激起了滔天巨浪,她怎么可能认不出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但现在,该不该说实话?如果说实话,这个房主必然要遭殃,但如果不说实话,要是德国人收走这本本子,房主和她都得遭殃! 容不得她多犹豫,德国人已经开始起疑心了:“有那么难认吗?这字体也不潦草啊?” “署名是凯皮敦讷·让·德内尔·戴泽南。” 薇尔莉特最终决定玩这么个心眼,她直接用法语报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连“上尉”都用法语念了出来,而且故意和名字保持了同样的节奏,就好像“上尉”是签名者名字的一部分一样。 她的心在怦怦直跳。 “这是个名人吗?” 啊,看来赌对了。 “是法国的战争英雄,但是是上次大战的了。”薇尔莉特避轻就重地回答,“我跟这人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他所在的团在1940年就全军覆没了,现在这个人应该不是死了,就是在咱们的战俘营里。” “嗯,看来也没什么。”老士官失望地摇摇头,“不过要是找不到其他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也只好拿这玩意交差,毕竟是从暗格里找到的嘛。” 薇尔莉特闻言顿时两眼一黑。 她浑浑噩噩地跟着德国人搜完了剩下的住户,果然没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于是只能任由老士官把这个笔记本交给了警察。警察检视了一通笔记本,同样得出了这就是个日记本的结论,但是对签名,警察却有不同的看法。 “这个让·德内尔·戴泽南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他是戴高乐派的干将,眼下正在非洲,官居少将副军长呢。”警察说完,将签名小心翼翼地对折放到档案袋中,“这趟来也不是全无收获,把302住户捕了,其他人打发回去吧。” 老士官点点头,示意部下将302的住户——一对五十岁的中老年夫妇和一个初中年纪的男孩——拖到一边,然后把其他人赶回家去。 能回家的自然松了一口气,但被留下的却陷入了绝望。警察告知他们必须接受调查,并向三人挥了挥手上的证据:“你们有接触抵抗者的嫌疑,最好现在就如实交代,省得吃些苦头。” “我们不知道戴泽南上尉是不是抵抗者,长官!那张签名是1940年战争爆发前孩子要来的!天可怜见,我们过得还凑合,何苦去干这掉脑袋的差事?!” “不老实是吧?”警察收起了签名,掏出了手枪,“我给你们最后一分钟,想清楚了。” “我们真的不知情!真的不知情!长官明鉴!您行行好吧!”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小镇的边缘传来了猛烈的爆炸声,紧接着枪声大作。过不多时,一个传令兵匆匆忙忙跑来传达上级的命令:“有游击队袭扰,中尉命令你们立刻把手头的烂摊子处理掉,然后到那家咖啡店外集合!” “是。”老士官立刻答应下来,然后对警察说,“你也听到了,处理掉,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 警察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不不不!长官!至少孩子是无辜的——” “等一下!” 薇尔莉特急忙出口制止,但为时已晚,老士官已经抬起冲锋枪扣动了扳机,三个哭泣求饶的法国人立刻倒在了血泊中。 薇尔莉特怔怔得看着这一幕,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怎么了?”老士官的枪口还冒着烟。 “如果……他们真接触了抵抗者……签名的头衔不可能是上尉……” “我当然知道。”警察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日记里都写着呢,这是哥哥40年给他弄来的签名。” “那为什么……” “出来总得见点血不是?不然上级还以为我啥都没干呢。再说了,这家人这么珍重这个签名,就算不是个抵抗者,也是个潜在的戴高乐分子,毙了正好清除隐患。” “别发呆了,薇尔莉特夫人,咱们都是奉命行事。赶紧跟上,你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老士官换了一个新的弹匣,摆头示意薇尔莉特跟上来,“卢卡尔中尉有过指示,要您今天必须沾点血。” 第一章 丧家之犬(3) “薇尔莉特夫人,帝国对您还算满意,您现在可以回到自己的住处了。如果帝国有需要,我们会再次找到您。” 德国佬总算是彻底揭过了科尔布夫妇遇刺这一页,不再怀疑她对帝国的“忠诚”。但当卢卡尔中尉得意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薇尔莉特并没有任何如释重负之感。 她依靠屠戮游击队员完成了“手上沾血”的要求,获得了极为有限的自由。 尽管她已经尽最大努力怠工,但在这场同魔鬼的交易中,薇尔莉特到底还是又背负上一条人命。 这一切值得吗?不久以前,薇尔莉特还渴望回到十五岁前那个没脑子的时代。 当监狱大门打开的一瞬间,一缕灿烂的阳光倾泻到她的身上,让她忍不住眯起眼睛。犹豫片刻后,她总算下定决心,坚定地迈入了夕阳下。 是非功过就留给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去评判吧,既然她能够重获自由,那就应当利用好这次机会,再度为民族解放这一烈士不惜牺牲生命来争取的伟大目标而战。 只是不知道,抵抗组织还会再接纳她吗?如果现在的她已经被抵抗组织视为叛徒,那她只好单枪匹马钻进下水道同德国人打游击了。 薇尔莉特面无表情地走过熟悉的街巷,脑海中却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时而盘算着怎么通过偷袭德国人的哨兵获得武器,时而又谋划起如何获取药品。 她在过马路时意识到,自己一个人是不好处理义肢的,一旦义肢锈死,她就会立刻丧失战斗力,维修会是个大麻烦,获取零件则更让人头疼,她需要帮助,需要支援…… 或许她可以向加纳利坦白,告诉她背后的组织,背负着屠戮战友罪孽的自己乞求武器和支持,自己将以消灭成百的德国人以赎罪。 薇尔莉特相信,那些抵抗组织绝不会拒绝她的提议,毕竟她已经充分地展现了自己的战斗能力。 一门心思都放在考虑怎么跟德国人斗的薇尔莉特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疲惫,她一路快步疾行,终于在宵禁前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ch邮局的大楼。 整栋建筑都笼罩在陌生的黑暗中,让薇尔莉特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忧。自从当初霍金斯中校把像小狗一样懵懂的她领进邮局的大门以来,她还没见过这样阴沉的大楼。尽管理智告诉她,这种黑暗只是路灯停摆产生的视觉效果,但恐慌还是从她的内心深处蔓延开来——不,恐慌不是没来由的。 她看到了一个人影——也许是个贼——从二楼窗台跳入邮局后院的花园里,然后消失在了阴影中。 “天呐,刚回来就赶上了!加纳利她们怎么样了?!” 薇尔莉特立刻冲上楼梯,急促地按响了宿舍的门铃。过不多时,身着浅蓝色衬衫的加纳利便从楼上走了下来。 “哦,天呐,薇尔莉特!” 加纳利先是高声惊叫,然后又带着狂喜开锁将薇尔莉特放进来。 “加纳利,你看到——” 薇尔莉特话还没说完,便被加纳利狠狠地拥入怀中。 “等等,有事情……” 但抱着她痛哭流涕的加纳利显然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薇尔莉特无奈地想,丢东西就丢吧,反正她们早就被德国兵搜刮过不止一次,早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偷了。 “太好了,薇尔莉特,太好了……” 加纳利的情绪总算是稳定了些许,她放开怀抱,将手放到薇尔莉特的肩膀上:“你的肩膀瘦到硌人,唉,眼睛边上的皱纹也这么明显,我快要认不出你了。” “能回来就好,这些都是小事。” “是的。”加纳利仍然深陷在重逢的喜悦中,“回来就好!” 话音未落,二人的头顶便传来了猛烈的爆炸声。 ………… “让薇尔莉特夫人成为那些狂热的戴高乐主义者的暗杀对象绝非元帅的期望。” “十分抱歉,莫罗先生,我们确实不曾预料到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卢卡尔中尉嘴上说抱歉,话语里却丝毫没有任何悔改之意,“谁能想到薇尔莉特夫人竟能让戴高乐主义者如此敌视呢?” “谁能想到?”德国人面前的法国代表顿时怒上心头,“我们屡次三番向你们说明情况,而且据我所知,国防军中也有人许多人愿意担保薇尔莉特夫人,事到如今你们就用一句‘没想到’回答,未免太过敷衍吧?” 卢卡尔满脸都是“你能拿我怎样”的嚣张表情,相比之下,他的上级恩里克少校倒稍显谦逊,至少还愿意做出口头上的道歉,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既然如此。”名为莫罗的贝当元帅私人代表代表压下怒火,提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请允许我带走薇尔莉特夫人。” 这个提议遭到了德国人干脆利索地拒绝。 莫罗闻言几乎当场就要发作:“我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解释!” “这是为了保障薇尔莉特夫人的安全。”恩里克少校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就连你们的安保也是由德国军队负责,你们哪还有余力确保别人免于刺杀。” 在法国人屈辱的沉默中,恩里克中校拿起桌子上的酒杯抿了一口:“我可以用德国军人的荣誉向你保证,薇尔莉特夫人只要自己愿意,她就能够在巴黎继续过上安全且体面的生活。” “可是……” “别以为我们都是废物,莫罗先生。”恩里克淡然一笑,“无论你们如何担保,她仍然洗不掉她是‘铁拳’的嫌疑,我们不可能就这么把她放走。” 德国人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莫罗只能选择放弃,然后灰溜溜地离开了包厢。在这位贝当元帅的私人代表走后,卢卡尔立刻问道:“您有发现新的证据吗?” “没有。”恩里克摇摇头,“事实上最新的证据反而显示‘铁拳’大概率另有其人,这只是我的借口。话说回来,这个事你办的还是有些毛躁了,让她手上沾血未必需要让她亲手杀人,你大可以让她指认抵抗分子嘛。现在不只是贝当那边,国防军那边有些人对咱们也不满意。” “抱歉,中校,是我办砸了。” “倒也不算办砸了,只能说还有进步的余地。”恩里克不以为意,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红酒,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提点下属几句,“咱们这行呢,做事要狠,说话要软,特别是对这种公众人物,更要注意不要给人留下任何口实,要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全。你原来的上级艾夫斯可不是这个路数吧?” “确实。” “所以他现在去东线反游击了。” 卢卡尔闻言不由得端正了坐姿。 “国外的,像法国的、意大利的和西班牙的消息我就不说了。国防军那边有一个工兵少将,政府那边有一个州的高级专员都愿意作保。前者倒还好说,毕竟跟咱们不算一个系统,主要麻烦在后边这个,那个高级专员是32年就在奥地利入党的老同志,在鲍曼面前都能说得上话。他要关照这个薇尔莉特,我们就更不可能行事粗暴了。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还用得到这个薇尔莉特呢。” 恩里克几句话说完,卢卡尔顿时汗流浃背了。他此前可从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手记人偶竟有如此强大的背景,毕竟他的前领导可什么都没告诉他!现在他可把人得罪狠了! “所以,她到底……” 恩里克瞥了如坐针毡的卢卡尔一眼,晃着手上的葡萄酒说道:“你还是太年轻了,没怎么经历过那个交流几乎只能靠信件的时代。这些善解人意的人偶小姐,有的时候比你自己都更清楚你想说什么。记得20年代的时候,像薇尔莉特这样最顶尖的人偶人气比之电影明星也丝毫不差,她交的朋友遍布欧罗巴,而且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广行善事之下,碰上那么几株长成参天大树的无心之柳根本不足为奇。” 卢卡尔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汗:“您现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来之前,巴黎行政高级顾问阿尔弗雷德·施密特先生说他缺一个私人秘书和顾问。” “您准备让薇尔莉特去吗?” “正有此意。” “施密特先生就不在乎自己的安全?” “那头……个家伙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钱财和美食。”恩里克差点暴露了自己对施密特的真实观感,“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到巴黎来做‘行政顾问’?你看咱们在巴黎有市政厅吗?退一万步讲,只要薇尔莉特不傻,就应该知道施密特先生要是一死,为第三帝国做的贡献能比他这一辈子做的都多。” 卢卡尔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做施密特的秘书可足以堵住那些人的嘴。另外,这个施密特好就好在这个懒上,他从来不看文件,甚至都不拆,因此,薇尔莉特绝对没有接触任何机密的机会,除非我们想让她这么做。” 恩里克说完,彻底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后天晚上正好有个宴会,明天你记得派人盯着薇尔莉特,让她好好拾掇拾掇、打扮打扮,再准备点祝酒词,别让施密特挑出刺来。” 第一章 丧家之犬(4) “请问这是施密特先生的位置吗,夫人?” 正在发呆的薇尔莉特回过神来:“是的,先生。” “好的,烦劳您转告施密特先生,这就是他要的酒。”侍者说完,便将两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葡萄酒摆到了餐桌上,然后又放了两个高脚杯。 薇尔莉特带着礼貌的微笑,示意侍者收起一个杯子:“我不能喝酒,先生。” “哦,抱歉,夫人,这个酒杯是为米内局长准备的,刚刚施密特先生邀请他同桌。”谦恭的侍者刚解释完,就看到一个秃顶的法国官员正朝餐桌而来,“看,那就是米内局长。” 薇尔莉特立刻起身迎接。 “您好,薇尔莉特夫人,久仰大名。”这位米内局长非常客气地同薇尔莉特握了手,“施密特先生说您是他的得力干将。” “我也非常荣幸能够得到他的赏识。” 薇尔莉特遇刺后的新工作,就是担任辣脆驻巴黎行政高级顾问阿尔弗雷德·施密特的秘书和个人助理。 这位“高级顾问”施密特发迹前不过是一个慕尼黑街头混混,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戈林的打手,后来又在啤酒馆暴动中稀里糊涂地挨了一枪,于是便这样阴差阳错混成了“党内元老”。 等他一从监狱中出来,便乘着辣脆扩张的风口一跃而起。 飞到天上的猪依然是猪,飞黄腾达的施密特也仍旧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身居高位的他懒得去弥补自身基础教育的缺陷,除了精进自己的马屁水平和贪污技巧外,只是沉溺于酒肉声色和马屁精的恭维声中。 他能担任行政高级顾问,全靠其恩主戈林元帅的栽培。坦率的说,他不过是戈林的一条狗腿子和捞钱的白手套罢了。 这位“高级顾问”履行职责的方式,就是把所有政务工作全都甩给自己的副手,把安保事务甩给党卫队和盖世太保,自己只“承担”外交工作,或者更直白点说,只干陪吃陪喝的营生。 但这位不学无术的流氓甚至连私人文书都发不明白,屡次闹出笑话。在被一名罗马尼亚外交官名为善意提醒,实则当面嘲讽其请帖引喻失义后,施密特总监终于痛定思痛,准备将除了吃喝以外的所有任务都推脱给下属。 他要求党卫队帮他找个可靠而精干,形象也过得去的秘书,代替他处理这些涉及外交礼仪的工作。 于是薇尔莉特就被塞过来了,作为一名出色的人偶,薇尔莉特在能力和形象上都没的说,但至于可靠性么……党卫队那边私下里的说法是:可靠最好,但要是不可靠的话,让法国游击队弄死施密特那头肥猪也不错。党卫队正好可以凭此反将一军,狠狠收拾那些向他们施压要释放薇尔莉特的高官显贵。 上岗之后的薇尔莉特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靠着自己的斐然文采、博闻强识和处事周密获得了施密特的赏识,竟然就此顺利混入了第三帝国在巴黎的“上流社会”。 然后她便惊讶地发现,在第三帝国的高层中,施密特这种人竟然还算得上不错的。相比较于那些狂热地狩猎着豪车豪宅、古董名画的辣脆领袖们,施密特至少追求的仅仅是吃喝玩乐这些低级需求。除了替上级敛财外,他很少给自己搜罗民脂民膏,因为对他来说,大区级高官所具有的那些特权已经足以使他满足,他实在懒得去捞更多好处。 站到施密特所处的平台上,薇尔莉特察觉到这些辣脆头目和党卫队那些打手之间的差别,完全不比党卫队打手和法国亡国奴之间的差距更小。 有鉴于此,薇尔莉特总算明白了党卫队对施密特的憎恶从何而来:他们不是因施密特腐败而愤慨,而是因施密特无能却忝居高位、比他们享受更多特权而嫉妒。 借助施密特的影响力,薇尔莉特不仅了解到第三帝国统治阶级的腐败有多么骇人听闻,还对贝当政权的无耻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对于德国人而言,维希政府的官员实际扮演着辣脆包税人的角色:交够德国的,留够贝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他们额外征多少德国人都不在乎,因此,他们的敛财积极性不可谓不高涨。 对于德国人来说,维希官员打着为德国筹措军费的旗号疯狂敛财的行为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薇尔莉特偶然从一个德国巨贾那里听来,韦科尔地区的占领费竟能收到德国人实际要求的三倍以上,难怪那里遍地是游击队! 这位米内局长十有八九就是这样一个出卖祖国、压榨同胞的法奸,要是再算上做包税人巧取豪夺的罪责,法国解放后他有时刻脑袋都不够砍的。 心里虽然这样想,薇尔莉特却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轻视,她利用做人偶历练出的玲珑心蜂蜜口,驾轻就熟地在施密特回来前应付着米内督察。 “您在何部高就呢?” “谈不上什么高就,本职是食品给养局的局长,为了方便查投机倒把,又在财政部兼了个督察的差遣。” “您可真是年轻有为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直到施密特那矮胖的身影出现在了入口,带着谄媚的笑容,引导着一个面容俊朗的德国高级将领进入了宴会厅。 薇尔莉特立刻意识到那就是宴会的主角——元帅埃尔温·隆美尔。 过不多久,施密特先生就开始念薇尔莉特写的那个,充斥着肉麻吹捧,献给尼基弗鲁斯或者阿莱克修斯也不过分的欢迎辞了。 “希望元帅今天心情不错。”米内讲了个冷笑话,“因为我不得不向他汇报,为他部下输送补给的火车又被该死的英国佬炸了。” 薇尔莉特明知故问道:“去非洲还能用得到火车吗?” “非洲?当然不是非洲。”米内示意薇尔莉特把耳朵附过来,以卖弄的语气调侃着台上的冷面元帅,“德国人在非洲的摊子全完了,他这个光杆司令是到巴黎做西线统帅的,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你竟然没听到一点风声吗?” “几个月前我还在监狱里呢。” “哦,怪不得。哎呀,戴高乐那个混蛋现在可真是风生水起啊,就连戴泽南那个上尉也跟着鸡犬升天做了少将,那可是少将啊!他爷爷干了一辈子也只混成了个准将,这家伙可倒好,四年从上尉到少将!” 听到这个消息,薇尔莉特心中的警惕更甚于喜悦,面前这个秃顶官员如此生硬地将话题拐到戴泽南身上去,真不是来套她话的吗? 好在不容她回答,施密特的发言已经结束,她急忙正襟危坐,鼓掌欢迎宴会的主角隆美尔发言。 台上的隆美尔冷淡而客气地向施密特点头致意,后者立刻谄媚地哈腰回应,将麦克风让给了前者。这位德国元帅走到麦克风前,只用了两句话就结束了致辞:“感谢大家的到来,请大家吃好喝好。”然后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众所周知,这种欢迎宴会不是真让人来吃饭的,只是给巴黎的头面人物提供一个接触新上级的平台罢了。因此在场的显贵们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叉子,便全神贯注却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隆美尔,等待着地位更高者先完成“觐见”,然后自己再上去同隆美尔打声招呼混个眼熟。 但是施密特这个家伙居然真让薇尔莉特帮他看着场面,然后自顾自地疯狂干饭去了。更令薇尔莉特瞠目结舌的是,那个米内督察干起饭来竟也丝毫不逊于施密特,难怪这两个人能玩到一块去! “好汤!”吃的满嘴流油的米内督察拿起面巾擦了擦嘴,又拿起汤勺给自己盛了一大碗,“我得再来一碗!” 薇尔莉特只能回以礼貌的微笑,然后提醒身旁的上司:“注意了,施密特先生,马上就到您了。” “啊?好。”施密特闻言立刻扯了根鹌鹑腿,几口啃了个精光,然后迅速用桌布擦干净手,“礼物准备好了吗?” “就在这。” “那就跟我来。” 薇尔莉特捧起一个精美的箱子,跟着施密特走到了隆美尔的面前。 “您这样一位伟大的战争英雄驾临巴黎,真是为这座城市增添了不小的光荣,我们为此不胜欣欢!” “您过奖了,施密特先生。” 薇尔莉特留意到这位德国元帅放在腿上的左手正不断捻着裤子上的褶皱,显然是对这种宴会感到无聊了。 “在您的率领下,大西洋防线必能固若金汤!” “这离不开所有德国人和法国人的共同努力。”隆美尔不冷不淡地回应道,将目光投向了施密特身后的薇尔莉特,“这是,薇尔莉特夫人吗?” 见隆美尔对自己的秘书提起了兴趣,施密特立刻侧身为隆美尔介绍。抱着箱子的薇尔莉特也一丝不苟地向隆美尔行礼,而隆美尔也十分认真地回礼:“久仰大名,薇尔莉特夫人。我在非洲同您的那位老相识交过手了,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今天真是……哪里都少不了阿让是吧? “他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条不自量力的丧家之犬,无法与元帅您相提并论。”薇尔莉特只能这样回答。 “说得对,一条丧家之犬。”施密特谄笑着上前,为隆美尔打开了箱子,“请接受我们对您的致意,元帅!” 一本精美的图书静静地躺在天鹅绒内衬中间,封面用法语写着《埃及记》(description de l''égypte),这正是1809年法国学者德农的着作,在书的标题页上,还带着“奉拿破仑皇帝诏令出版”的印章。 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薇尔莉特便知道要坏事。 施密特这个蠢材只想着拿破仑和隆美尔都在非洲建过功,送这套书正好用拿破仑吹捧隆美尔。但他也不想想,隆美尔可刚被人从非洲撵出来,就跟拿破仑在埃及覆军丧师别无二致! 你到底是在拍马屁还是在阴阳怪气?! 果然,隆美尔的脸色僵硬了起来,连感谢的话都没说就伸手拿起了这本十九世纪初的古书,这诡异的气氛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过了许久,隆美尔才淡淡地说道:“这个礼物很好,劳您费心了。” 已经意识到自己把事办砸了的施密特带着满头的汗珠赔笑不已,从战场上打拼出来的隆美尔威势惊人,早已让施密特汗流浃背。而薇尔莉特仍然神色如常,侍立不动。 “戴泽南是丧家之犬,拿破仑是丧家之犬。”隆美尔把书放回了箱子中,示意副官将它收好,“我又何尝不是?” 宴会的后半截由此变得像葬礼一样沉闷。 第二章 夫人路线(1) “砸了咱们,砸了!” 薇尔莉特面无表情地看着无能狂怒的施密特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心想他这废物办砸了事可别把自己也捎带上。但凡他送礼前能先问问自己,何至于酿成这等“惨剧”。 除了薇尔莉特和施密特外,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位访客,正是那位与施密特意气相投的米内局长,他的脸色同样悲催且滑稽:“现在就得想想怎么挽回了。” 这位米内局长也算是受了无妄之灾,英国人每个月都会炸掉几辆火车,这个周炸掉两辆其实算不上太多。若在平时隆美尔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现在他至少能拿到柏林拨过来补给的九成,当年在北非他可连这些物资的零头都拿不到,那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但施密特彻底搞坏了隆美尔的心情,后者又不愿当场发作,以免显得自己狭隘且心虚,以及得罪施密特背后的显贵。但是骂不得德国人还骂不得法国人? 于是在米内小心汇报完之后,隆美尔立刻将其训斥了一通,并表示自己不介意换人,这番话直接将这个倒霉的法奸吓得汗流浃背。米内不得不反复保证自己将“采取切实措施”保护大军补给,这才取得了隆美尔的原谅。 “对,挽回,有什么办法吗?薇尔莉特也想想,快想想!” 米内率先语出惊人:“我看元帅好像对薇尔莉特挺感兴趣的,要不……” “您别出馊主意了,米内局长,谁不知道元帅与其夫人伉俪情深,如胶似漆。”惊怒交加的薇尔莉特简直对这两个蠢货的智商无话可说,“您要让我常去元帅面前晃荡,是生怕把他得罪的还不够狠吗?” 施密特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这是找死,米内!” 米内转瞬又有了新的想法:“不过薇尔莉特提到了元帅夫人,我好像有那么点灵感了……对!您作为高级行政顾问,让人组织法国儿童去探望元帅夫人,去荣军!这样总能……” “好主意啊!” 薇尔莉特无语地闭上了眼睛,算是更深刻地理解了党卫队为何毫不担心施密特的安全问题,就这办事能力…… “薇尔莉特,你觉得米内这招怎么样?” “准不行。”薇尔莉特面无表情地回答。 “为什么?” “元帅家眷的住址必须严格保密,确保盎格鲁人找不到任何可乘之机,您能保证那些法国儿童绝对可靠吗?即使他们可靠,那么小的年纪,间谍几句话就能把所有秘密套个干净,万一元帅家人因此遇刺……” 薇尔莉特看到施密特和米内的表情都变得十分狰狞。 见这两个卧龙凤雏马上要一寄不成又生一寄,薇尔莉特算是彻底没了耐心,她尽可能平和地开口道:“如今万全之策莫过于以不变应万变。元帅心胸开阔又日理万机,不会也无暇对这种小冒犯念念不忘。只要二位近期工作上不要有大的纰漏,他很快就会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你早说嘛,薇尔莉特!”施密特这才放心下来。 这时同样冷静下来的米内总算也提出了一个不错的提议:“但是我们也需要做出一些表示,不能连挽回的尝试都不做,那样简直是对元帅的蔑视了。” 完全放弃思考的施密特看向了薇尔莉特:“我们需要做点什么吗?” “还是带上礼物去拜访一下元帅夫人吧,施密特先生。”薇尔莉特给出了最后的建议。 施密特点点头:“你得跟我一起去。” “如您所愿。” ………… “真是名不虚传,世界上竟然真有这样标致的美人。” 隆美尔的夫人露西上下打量着衣着朴素的薇尔莉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您有普鲁士的严谨硬朗,却又有凡尔赛的典雅高贵,再加上这上帝垂青的容貌和身姿……哎呀,施密特先生可真有眼福。” 施密特立刻配合着傻笑了几声。 薇尔莉特宠辱不惊地回答道:“您谬赞了,夫人。” “您结婚了吗?” “我的丈夫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 “哦,抱歉。” “没关系,夫人。” “然后您就没有再婚吗?”看到薇尔莉特摇头否定后,露西发自肺腑地感慨道,“看来您和您丈夫的感情非常深厚啊。” 薇尔莉特下意识伸手去碰自己领口上的绿宝石胸针,却碰了个空,心中顿感失落。她缓缓回答:“我的丈夫吉尔伯特·布干维尔少校于我……恩同再造。” “嗯,我听埃尔温提起过你和吉尔伯特少校的事,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露西也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时埃尔温好像也是个少校呢,他说曾经和你们打过照面。” “那只能是在意大利了,上次大战的时候,我和吉尔伯特少校也只在意大利同帝国交过手。” “对,是在意大利,埃尔温当时是步兵营长。他一开始我写信,说什么他隔壁团在闹鬼,过两天又写信说他也见鬼了。等战争结束他回家以后,我问他鬼长什么样,他就给了我一张您和吉尔伯特少校的照片,起初我还以为他在逗我玩呢。” 看得出来,露西也深爱着自己的丈夫隆美尔,她特别愿意回忆自己同隆美尔的点滴过往。伉俪情深,令人艳羡。 薇尔莉特同露西虚与委蛇了半天,最后话题竟然又扯回到了自己身上:“您这样一位风姿绰约的佳人,应当不乏追求者吧?难道您再没打算改嫁吗?” 薇尔莉特当然不可能告诉露西,自己的爱人在非洲让隆美尔吃了好大的苦头:“追求者确实不少,但都不合心意,最后彻底习惯了独来独往,也就懒得再寻伴侣了。” “那个……让什么的,埃尔温可评价他是名将种子,也不入我们薇尔莉特夫人的法眼?” 这两天德国人提到阿让的频率确实有些高了,这至少能说明两件事,一是阿让确实干了一番大事业,不然德国人不会对他这般“念念不忘”,二是自己同阿让的密切关系根本无法保密了。 想清楚这一点之后,薇尔莉特选择了颇有技巧地回答元帅夫人的问题:“他确实追求过我,只不过那是在吉尔伯特少校生死未卜的时候。但后来么,正如您所知,吉尔伯特少校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只能万幸不曾松口接受戴泽南的追求,后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止步于普通朋友。他确实是位堪称完美的男子,但很可惜,我们之间没有缘分。” “原来如此。” 在薇尔莉特和露西不急不缓的交流中,这次拜访达到了宾主尽欢的效果。尽管施密特自始至终都只能附和薇尔莉特,但他的心中却丝毫没有任何不满。 因为在对话的最后,与薇尔莉特聊的投缘的元帅夫人赠予她一支精美的钢笔,并诚挚地邀请她有空再来拜访,一旁的施密特见此差点高兴地从沙发上蹦起来。 而薇尔莉特对这个结果倒不感到意外,擅长洞察人心的她早就发现,露西做的这个元帅夫人看似光鲜,实则无聊透顶,除非待在家里阅读、绘画或者搞园艺,不然只要出门,就会被无数明里暗里的警卫包围得水泄不通,于人于己都非常麻烦。 宴会倒可以常办,但作为隆美尔的夫人,她每次开口都必须字斟句酌。对于露西这样一个不善交游,更不愿勾心斗角的娴静女性而言,这种苦差偶尔办个一两次还则罢了,“夜夜笙歌”简直能要了她的命。 如今隆美尔就像是法国的太上王,四舍五入露西也算得上法国王太后了,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通过她获得隆美尔的赏识,搞得她只能深居简出。她又不是个擅长闭门自乐的孤僻之人,觉得烦闷实属寻常。 而对仕途无所求,却又见多识广、谈吐不凡的薇尔莉特,刚好能满足露西解闷的需求。 在离开隆美尔的住处前,薇尔莉特突然来了灵感:如果她能借此找到机会把隆美尔一铁拳砸死,岂不是为抗战立了大功? 想到这里,薇尔莉特不由得展现出明丽的笑颜。 “笑得这么开心啊,薇尔莉特夫人?”在外等候多时的米内局长看到薇尔莉特的笑容就放下心来,“看来挺顺利的?” “顺利,太顺利了!”施密特连忙向这位酒肉朋友招手,“薇尔莉特真是个人才!这下帮了我大忙啦!” “二位可有为我美言?” “你的挂毯元帅夫人很喜欢,特地让我们代她向您道谢。”薇尔莉特礼貌地回答道,“您大可以放心了。” “那就好!”米内兴奋地点了点头,“那今天中午我请客,咱们去吃点好的!” 一听到有好饭可吃,老饕施密特的眼睛里立刻放出精光:“好啊,事不宜迟,这就出发吧!” 三人立刻叫了辆出租车,赶往米内所推荐的饭店。薇尔莉特在途中仍然忍不住去摸自己空落落的领口,那枚伴随了她二十多年的绿宝石胸针在她入狱期间被德军没收,然后便不知去向了。 胸针是真不贵,毕竟当年吉尔伯特少校用身上带的零用钱就足以从地摊上买下它了,但它对薇尔莉特来说却是无价之宝。 试图修补双方关系的党卫队对找回胸针虽然上心,但也有心无力,因为拿了胸针的士兵现在大概率已经埋在俄国的冻土下了,鬼知道他把这玩意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薇尔莉特还能怎么办呢?只好在心里又为侵略者添一笔账了。 ………… “谢谢你,兄弟,你救了我的命!” “都是战友,客气什么。”满脸是烟灰的卢申科不以为意,淡定地退下了枪膛里的空弹壳,然后快步上前,给地上的德国佬尸体补了一枪刺。 “我最近真是倒霉透顶,冲锋枪老是抽壳卡住,要不就是碰上哑弹。” “那是枪没保养好,或者干脆就是坏了,跟运气有个屁的关系。”卢申科一边吐槽这位萍水相逢的战友,一边检查德国佬的尸体,却没找到任何有用的情报。 “不是,连里的机修兵检查过,说枪好好的,说起保养……以前我也这么保养,从来没出过问题。再说,保养的再好,遇上哑弹不还是白给?今天要不是遇见你,我肯定完了!” 卢申科没有回应,而是喃喃自语道:“这个德国佬是个侦察兵,很有可能跟他的侦查小队走散了,我得立刻向上级汇报。” “是啊,是得汇报。” “你们连部就在附近吧?马上带我去。” “好的,兄弟。”那个老兵从地上捡起德国人的步枪和其他装备,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手帕递给卢申科,“我也没啥好东西,这个给你吧!” “都说了战友间别客气,又跟我来这套。” “哎呀给你你就拿着,小政委!”老兵干脆把手帕塞到了卢申科的口袋里。 “行吧行吧,谢谢啦,老同志!” 卢申科无奈地收下了这份礼物,然后跟着老兵来到他所在步兵连的连部,借用电台向上级汇报了有小股德国侦察兵渗透的情况,接着便返回了自己的营。 “怎么?咱们的神射手遛弯开了张?”他的营长,沃伊诺维奇大尉笑着打趣他。 “毙了个渗透进来的侦察兵,具体情况我已经借8连的电台向上反映了。菲利波夫,你也叫咱们的人打起精神来吧。”卢申科说完,便从口袋里掏出了老兵给他的礼物,“一个老同志送我的,我也不知道是啥。” “我看看,嗯,一个绿宝石胸针?看着保存的还行,就是不知道价格。”沃伊诺维奇大尉说完,抬头对着指挥部外喊了一嗓子,“叫‘奸商’过来看看,他不是会鉴宝吗?” 过不多久,外号“奸商”的红军士兵进了指挥部。他拿起胸针看了几眼便得出了结论:“地摊货,不值钱。” “‘不值钱’算值多少钱?”沃伊诺维奇大尉好奇地问道。 “奸商”诚实地说:“一百卢布最多,六十卢布出不亏。” “行吧,至少能换百十个鸡蛋呢。”卢申科笑了笑,“好歹是别人送的,我收着吧,说不定能挡子弹呢。” “这宝石很脆的。”“奸商”一本正经地回答,“挡不了子弹。” 第二章 夫人路线(2) “我们大队掉下来的俩飞行员怎么样了?” “汗毛没掉一根,我们陆军把他们当宝贝旮瘩一样,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罗贝尔对着冻得发红的手哈了一口气:“天气越来越冷,又到冬天了呀。” “来苏联两年多了,还没习惯吗?” “这里明显比莫斯科冷。” “只是一股寒潮罢了,等过了这两天,温度还能再回升一些。”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开路的卢申科回头看了罗贝尔一眼,“莫斯科是大陆性气候,列宁格勒是海洋性气候,又受北大西洋暖流影响,虽然列宁格勒纬度更高,但不比莫斯科更冷。” “但是这大风是真吹得我难受。” “现在还算好的,今年一月份我们打破包围圈的时候,那天气才叫要命呢,我一个苏联人都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那个时候,我们还在加班加点地搞适应性训练呢。” “新来的法国飞行员适应得挺好吧?听说有不少人拿了红星。” “总体还算顺利。”话虽谦虚,但罗贝尔语气中的自豪是怎么都遮不住的,“目前我们大队一共损失了20架飞机——当然算上今天这俩就是22了,总共击落敌机61架。很多战友已经拿到了红星和列宁,阿尔贝特和克洛斯特曼甚至已经在冲击苏联英雄了。” “你呢?你不是早就在冲击金星了吗?我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听到喜讯?” “唉,库尔斯克战役结束后,我就被我们大队长摁得死死的,几乎很少升空作战了。” “怎么会这样?”卢申科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因为和苏联人关系太好而受到排挤了吗?” 罗贝尔连忙摆手:“不不不,明面上的原因是我作为指挥官不应当自险险境,实际更多是我老爸。万一我被杀或者被俘,他们既担心遭到我爸的排挤,又担心德国人利用我的身份大做文章。” “斯大林同志还有一个儿子被俘了呢,另一个儿子不照样继续在前线拼命。”卢申科顿了一下,又问道,“他这么搞,你战友就没意见?” “他们说我是指挥官,本来就应该少上……” “哦,我明白了。”卢申科立刻将罗贝尔所受的“保护”与自己部队里的情况联系了起来。在步兵营里,那些活过了一年的“老兵”有约定俗成的少执行危险任务的特权。 这一习俗跟霸凌新兵没有太多关系,只是很少有老兵能在一线呆一年还全须全尾,能做到的要么有一肚子鬼点子,要么就是纯纯的狠人,大伙因此对他们特别尊重罢了。 更何况让这些老兵平时少执行危险任务,未尝没有好钢用在刀刃上的心思,指挥员可不放心把那些极为艰巨的任务(难度往往不亚于跑到地狱去踹撒旦屁股)交给新兵。 这么看来,这种权利与义务倒确实公平。 “不得已,我只能私信我老爸求助了。我通过走后门来不走后门,是不是很扯淡?” “确实有点离谱。” “信是八月中旬寄的,估计回信也快到了,等这事一解决,我就继续冲击金星。” 卢申科本想劝罗贝尔接受战友的好意,但转念一想,罗贝尔肯定不能忍受坐视战友拼命,于是劝告只能变成了祝福:“那就祝你一切顺利吧。” 二人在烂泥潭中艰难地跋涉了十分钟,终于抵达了营部,两个跳伞的年轻飞行员也都在营部,正乖巧地坐在一身煞气的营长对面。 “啊,咱们的大翻译家来了。”营长沃伊诺维奇大尉起身迎接二人,两个飞行员也一同起身。 沃伊诺维奇看到罗贝尔胸前的勋章后,冲着他咧咧嘴:“上午好,飞行员同志,这俩法国飞行员俄语太差了,几乎就是完全不懂。(俄语)” “我会督促他们好好学的,大尉同志。”罗贝尔笑着同沃伊诺维奇握了手,“感谢您对他们的照顾。(俄语)” “哎哟,你的俄语好!可你不光得让他们学俄语,还得让他们学着穿靴子,你看看他们现在这样儿。(俄语)” 罗贝尔循着沃伊诺维奇的目光看去,只见烂泥巴都快糊到两个法国飞行员的膝盖了:“这个用不着我劝,他们以后肯定就愿意穿了。” 几人在狭窄的营指挥部里坐下,罗贝尔将几罐飞行员专供的炼乳和牛肉罐头送给了沃伊诺维奇和卢申科,沃伊诺维奇则高兴地开了一瓶营里的伏特加招待法国飞行员们:“今天天气冷,你们多喝点。” 稍微泯了一小口酒,沃伊诺维奇便好奇问两个法国飞行员为什么要把飞机往拉多加湖里开。 罗贝尔解答了他的疑惑:两个飞行员在返航途中,看到四架德机正在围攻两架巡逻的拉-5,于是便申请前往支援,最终成功驱逐了德机,还击落了其中一架,但两人也让飞机油料见底,最后只能选择迫降。 沃伊诺维奇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可真是命大,把飞机开到拉多加湖上去,最后还都有惊无险地跑出来了,现在湖上那层薄冰走人勉强得很。” “飞机卡在冰上了吗?” “一架当场就沉了,另一架昨晚还在,今天早上也不见了,肯定也沉了。”卢申科放下了手中的搪瓷缸,“不沉也没办法弄出来,现在汽车上不去,人多了也上不去,只能等这轮寒潮把冰面冻得再结实些,可到了那个时候,还怎么把飞机从冰里弄出来?” “一看你就是南方人,政委,塞瓦斯托波尔冬天不怎么结冰。”一旁的沃伊诺维奇不由得打岔道,“如果飞机给冻到了冰面上,我们可以用凿子把飞机周围的冰凿开,或者干脆钻孔上炸药解决,然后连飞机带冰一块拖走,白夜音乐会上冰雕的原料就是这么弄出来的嘛。” “我还以为那些冰雕是先用模具装水,然后让它自己冻上的。” “当然不是,上冻可不一定冻出个什么样子,肯定得挑啊,哪能弄那么多模具?费那功夫还不如直接去海里或者河上凿,当然,一般不可能凿飞机这么大一块的冰就是了。” 说完了飞行员的事,卢申科又问了问诺曼底大队的近况,罗贝尔则为这位老战友一一作答,随后也问起步兵的情况。一说起战况,两个红军军官就高兴了起来:“这德国佬眼看着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们之前在南边打得真好!依我们看,等路再冻结实点,能过坦克的话,我们能直接打到爱沙尼亚去。” “希望那时候我们还在这边,能跟你们一块打爱沙尼亚。” “那感情好,你们诺曼底大队战斗力还是很靠谱的。” 众人接着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就扯到了近期各自的经历上,卢申科便顺理成章地从口袋里翻出了那块绿宝石胸针展示给罗贝尔看:“喏,就这样。” “看着和薇尔莉特阿姨很像啊。”罗贝尔拿过胸针,就着观察窗漏进来的阳光仔细看了看,“确实像。” 卢申科见状开玩笑道:“你想要?拿一百个鸡蛋跟我换。” “你还是留着吧,薇尔莉特阿姨在法国呢,胸针怎么可能到这里来。”罗贝尔将胸针递还给了卢申科,“同一批首饰倒是又可能,薇尔莉特阿姨的胸针是他丈夫从地摊上买的,也就花了几十法郎。” “这么便宜?” “那时候法郎还没有今天这么毛,一块顶现在六七块都不止。我印象里,老爹在二十年代一个月也就挣个三百多法郎。你说拿一百个鸡蛋来换?我算算,那时候一个鸡蛋大概三四十生丁,几十法郎还真就差不多值一百个鸡蛋,你很有眼光嘛!” “我们有个战友会鉴定珠宝。”卢申科盘着手中的胸针,“那我就管他叫‘一百个鸡蛋’了,将来也送给我女朋友。” “你有女朋友吗?” “也许有。”卢申科平静地回答道,“两年多没消息,恐怕不是牺牲,就是被俘了,但是在41年被俘,恐怕跟牺牲差别也不大了。” “抱歉……” “哎,当兵的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咱们自己都朝不保夕,再说嘛……我都习惯了。” “那你可要收好了这块胸针,它可是一段堪称奇迹的爱情的见证。”罗贝尔紧盯着胸针,感慨地说道,“这个世界上永远有奇迹,说不定就落到咱们身上了。你知道吗?‘人死’尚能复生啊!” “你说的是耶稣吗?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亚略异端。” 罗贝尔当场就懵了:“啥是亚略异端?” “亏你还是个天主教徒!亚略异端就是宣称耶稣是受造物,是高级人而不是神本身的那个异端思想!我这布尔什维克都知道!” “哎呀,谁学这些东西啊。”罗贝尔没好气地换成法语问其他两个法国飞行员,“你们知道亚略异端?” “知道啊,阿里乌、亚略、涅托利斯异端以及那一堆大公会议,这不是晚期罗马历史必修的吗?再说了,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一卷不是高中必读书目吗?” 罗贝尔只好认输:“好吧,我承认我上历史课都睡觉去了,必读书也没看。” 卢申科在一旁显露出嘲讽的微笑。 第二章 夫人路线(3) 在罗贝尔对德内尔的来信翘首以盼时,刚刚视察科西嘉归来的德内尔再次遇上了新的麻烦。 他返回阿尔及尔的前一天,亨利·吉罗将军提议,取消刚刚建立的第一机械化军,将第一和第二两个装甲师干脆合并成一个。 这个建议在国防委员会和总参谋部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戴高乐更是怀疑吉罗又想要作妖,打算一石二鸟,不但让北非法军派系的第一装甲师吞并戴高乐派的第二装甲师,还要剥离德内尔的军权。 德内尔听闻此事,不得不赶紧充当和事佬,劝戴高乐不要急于回击吉罗:“吉罗将军对政治一窍不通,他必然是仅从军事角度出发提出的这个建议。现在我们应当就事论事,可不能升级冲突啊。” 戴高乐当然清楚吉罗是个政治白痴,他真正担心的是,这个油盐不进的老将既然提出了缩编军队的想法,就不会轻易放弃。而这个建议又是第二装甲师、国防委员会以及戴高乐本人所断不能接受的。如果两方就这样争执起来,受益的只可能是德国人,以及英美这两个阴险狡诈的盟友。 “特别是美国人,他们始终处心积虑地设法干涉法军内部事务,一旦让他们抓到空子,力挺吉罗将军的意见,麻烦可就大了。” 法军两个装甲师的装备都依赖美国,而第二装甲师的筹备工作可谓相当不顺利。法军总参已经为此同美国人打了两个月的嘴仗后,不得不向金主屈服,进而导致该师战斗力彻底垮掉。 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美国人那个极其恶心的臭毛病:种族歧视。 自火炬行动开始以来,杨基士兵随意枪击深肤色原住民的案子已有数十起之多,而竟无一人为此受到审判,美军上下发自内心地觉得不值得为白人“误伤”黑人这种小事“上纲上线”。法军宪兵和警察纵然想秉公执法,也不得不在一次次阻挠和戏弄中无功而返。 这种族歧视体现在军队上,就是美国人拒绝武装第二装甲师中的深肤色士兵,并声称他们的装备只能供白人使用。 这个要求对于第二装甲师而言可谓荒谬至极,从1940年勒克莱尔崭露头角开始,他麾下的白人就从未超过总兵力的二分之一过,突尼斯战役期间,勒克莱尔旅三分之二的士兵都是黑人,这一比例在乍得行进团甚至达到了四分之三。 现在美国佬一句话,就让这支部队半数基层官兵转入了其他部队。这下第二装甲师要面对的问题甚至不仅仅是缺乏基干官兵了,它一度连满员都没法保障! 国防委员会使出了浑身解数,从各个部队中抽调白人,到最后就连原战斗法国海军都出了几百个水兵,组建了装备m10自行反坦克炮的海军燧发枪团,但乍得行进团最后一个摩托化营实在是凑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德内尔出面,让西班牙共和军残部编入第二装甲师,这才补上了该师最后的人力缺口。 这么看来,拆分第二装甲师短期来看确实有利于法军发挥作用,毕竟该师新兵蛋子着实太多,严重拖累了老兵的战斗力,使这个正在摩洛哥进行训练的装甲师根本无法承担任何作战任务。 按照吉罗的意思,法军就应该将第二装甲师的老兵重整成一个坦克团加强给第一装甲师,但是么…… “将第一机械化军缩编为师不是个单纯的军事问题,这是个政治问题。现在北非法军和战斗法国军队之间的互信才刚刚建立,实在不宜轻率地推翻此前双方共同约定的建军方案。” 朱安下意识地就要点起香烟,只是他很快意识到,面前德内尔大概是盟军中最受不了烟熏的将军,才歉意地笑笑,将烟盒又放回了胸兜里:“吉罗将军的想法肯定无法获得国防委员会的支持,我相信你一定早有预料。” 在得知吉罗提出这么个离谱主张后,刚刚指挥法国登陆部队解放了那不勒斯的朱安将军,趁着回阿尔及尔同国防委员会商讨将登陆部队改编法国远征军事宜的机会,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借此撇清自己跟吉罗的关系。 他对自己现在的位置——预定的法国远征军司令——不能再满意了,断然不可能跟着吉罗瞎折腾。 德内尔点点头:“确实如此,纵使目前来看,缩军为师在军事上的好处比较明显,但综合考虑政治因素以及军队的长远建设,这个提议完全不可行。” “但我们得考虑如何说服吉罗将军。”朱安同样意识到了吉罗这么闹下去的风险,“不然美国人肯定要搞事。” “我们现在正愁这个事呢。” “依我看来,这个事还得你戴泽南出马。” 德内尔闻言不由得打趣朱安:“你对我的口才如此有信心吗,朱安将军?” “这不只是口才的问题,你记得你在40年的时候曾越级报告吉罗将军,让他重视阿登森林方向的防御吗?” “是有这事。”德内尔笑了笑,“我还挨了顿骂呢。” “谁知道你当时一语成懴!吉罗将军为此恐怕要懊悔到世界末日了!”朱安压低了声音,“他对我说过好几次呢,要是早知道战争会是这个结果,他宁可拼着进预备役,也要为这事跟甘末林争到底!” “未来的事,谁能说的准呢。”德内尔发出了无奈的叹息,“我当时也以为这个错误将导致法军多死十几万人,最多丢了巴黎,哪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所以说,吉罗将军现在最能听进去的就是你的话了,要不然我怕他晚上觉都睡不安稳。” 朱安说的确实在理,这么看来,德内尔确实是最能说服吉罗的人,至少也不会令后者过于排斥。于是他回到军营里思考了一阵,果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德内尔打通了戴高乐的电话,将自己的打算告知后者。 “是个办法。”戴高乐回答道,“先试试再说。” 得到了戴高乐的批准,德内尔立刻联系正在摩洛哥训练的第二装甲师,通知勒克莱尔做好演习准备,接着他自己也动身前往卡萨布兰卡。 等他到那里的时候,演习场上早已沸反盈天,冬季的寒冷完全没有冻结官兵们的热情,前来迎接德内尔的正是第二装甲师的师长勒克莱尔:“这个师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这个说法一点也不夸张。”德内尔回答道,“如果仅仅是吉罗将军,那用不着过于担心,麻烦的是美国佬百分之百要来搞事。” “将军对此有何指教?” “正如我此前所说的,这次演习要突出两点,第一是新兵的成熟速度。你们没有必要向吉罗展示老兵的战斗力,吉罗知道老兵没问题,正因为此,他才不愿让那些新兵拖累老兵。你得让他看到,这些新兵正在迅速适应装甲部队的作战模式,无需多久就能委以重任。” “是这个道理,那下一条呢?” 德内尔伸出手拍了拍勒克莱尔的肩膀:“下一条在你,你必须证明,你是咱们法军无可争议的最出色的装甲师师长,在训练和用兵上有非凡的能力。吉罗将军其实是个很爱才的人,非常愿意栽培将才,当然,他也只爱将才。” “我能感受到,他甚至对戴高乐将军都有些偏见。” “没错,他时常感慨,像戴高乐这样出色的将领,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到政治上,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会因你是戴高乐派的将领而存在偏见。” “明白了,戴泽南将军,我现在有想法了,不如我们干脆搞一场长程行军作战演习,直接从卡萨布兰卡开到阿尔及尔。” 勒克莱尔的提议固然大胆,但的确能满足德内尔所提的两点意见,因此德内尔认真思索了几秒,便再次出言询问他道:“我不要求你不出差错,但是你能保证那些新兵别出太大的洋相吗?” “我可以担保。”勒克莱尔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那好,我相信你。”德内尔立刻做了决定,“你专心整顿士兵指导,审批手续和物资筹备之类的杂活让我来办。” 同勒克莱尔敲定了演习的事情后,德内尔再次返回了新法兰西的临时首都阿尔及尔,用极短的时间向国防委员会提交了一份演习申请。然后他又亲自前往三军总司令的办公室,向吉罗将军力陈第二装甲师的斗志与潜力:“假以时日,第二装甲师必将成为咱们法军的铁拳头,而勒克莱尔也会是下一个缪拉,甚至是达武!” 吉罗静等德内尔讲完,然后不急不慢地开口道:“那很好,你的眼光值得信任。” “所以,将军。”德内尔最终总结道,“要不要解散第二装甲师,您看过这次演习再说呗?” “好办法。”吉罗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答应了下来,“就这么办。” 既然吉罗已经答应下来给第二装甲师一次机会,那么剩下的就要看勒克莱尔能不能把握住了。 而勒克莱尔,这位戴高乐的得力干将,很快就用自己的实力证明盛名之下无虚士:第二装甲师这样一个组建不到半年的新师,竟然能在他的组织和协调下,用九个小时就完成了一百四十多公里的奔袭,还没有出太大的岔子,该师在阿尔及尔近郊的攻防演习也做得像模像样,非常贴近实战的需求。 即便挑剔如吉罗,也忍不住对勒克莱尔大加称赞:“你们训练时间还不足五个月,能有如此效果,着实令人欣慰。” 勒克莱尔的练兵能力得到肯定后,德内尔又拉着他做了一番兵棋推演。结果毫不意外,论机械化部队的指挥能力,德内尔固然也不算差,但在勒克莱尔这样的天才面前,还是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换了个惜败。 见此情景,吉罗对勒克莱尔的欣赏已经不加掩饰了,当天晚上他便撤回了合并二师的建议,法军上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吉罗不光夸了勒克莱尔,还说你知人善任的本事完全不亚于艾森豪威尔呢。”朱安在返回意大利前,特别跟德内尔闲聊了几句,“这个勒克莱尔就是你一手培养起来的吧?我听说当年是你把他从上尉直接升到上校?” 德内尔不敢自居为勒克莱尔的举荐人:“当时只是形势所迫罢了,再说了,就算没有夺取喀麦隆这个机会,他这块金子也还是会发光的。” 第二章 夫人路线(4) “法兰西的事情为什么总是这么糟糕……” 在悠扬的小提琴声中,施密特愁眉苦脸地哀叹着,单看他的表情,旁人还不知道这位辣脆的行政顾问是多么忧国忧民呢。 只是下一句话,施密特就暴露自己的本性了:“上周还在的店,这周就歇业了。哎呀,真是糟糕啊!” 米内则在驾驶位上左顾右盼,黑的发亮的头发上不知擦了多少发油:“这种小店应对风险的能力确实差,不过我记得附近应该还有一家不错的店……我想想是哪家来着?” “您是说竞技场馅饼吗?”副驾驶座上的薇尔莉特提醒道。 “对,就是那家,您之前也常来吧。” “战前确实常来,但是据我所知,那家店的老板已经逃走了吧?” “嗨,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米内夸张地拍了下大腿,“停战后又回来开了,托德国主顾的福,他的生意不光不差,还很红火咧!” 薇尔莉特闻言哭笑不得:“倒也算……重操祖业了。” “这家店还有什么说法不成?”施密特也来了兴趣。 “那我就去买馅饼,让薇尔莉特给您讲讲吧,施密特先生。”米内笑着说完,便打开车门准备穿过街道。 “不不不,不能老让你破费,米内。”施密特连连摆手,“薇尔莉特,带上我的钱包去付钱。” “好的,施密特先生。” 薇尔莉特刚离开车,米内就摆手示意她回去:“这点小事不需要两个人。” “施密特先生让我来付钱。” 米内更加坚定地摆手:“这点小钱,客气什么。” 见薇尔莉特还想再跟过来,米内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薇尔莉特夫人。” 薇尔莉特挂在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不见了,米内这个难堪大用的胖子仿佛突然具备非同常人的气概,竟让她产生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啊,这个法奸竟有了几分阿让严肃起来的风采。 他吃错药了吧?叛徒神气什么?! “你的首要任务是保证施密特先生的安全。”米内温和而坚定地强调道,“在我离开的时候,你应该留在他身边,时刻保持警惕。” 薇尔莉特愣了一秒,随后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下来,又缩回了汽车里。 “怎么给劝回来了?”施密特惊讶地看着去而复返的薇尔莉特,“你还有说不过别人的时候?” 薇尔莉特故作尴尬地笑了:“米内局长说我应当留在这里保护您的安全,职责所在,我无可反驳。” “嗨,就这么几分钟,能出什么事儿!”施密特没好气地摇下车窗,点了根烟抽上,“算了,跟我说说吧,这家馅饼店有啥典故?” “这家馅饼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14年,店主是现店主的高祖父,彼时他们家只是一个经营摊子的小贩罢了,您也知道,1814年的钱可不好挣啊。” “1814年是……” “拿破仑第一次退位那年。” “哦对,对对,我也想起来了。” “后来又经历了路易十七复辟、百日王朝、拿破仑第二次退位,巴黎就彻底被联军占领了。店主就在卢浮宫旁边支开了摊子,向驻扎在竞技场广场的俄国占领军出售馅饼,生意非常红火,后来就连驻地在路易十五广场——就是今天协和广场——的普鲁士军队也来买馅饼尝尝鲜,据说他最多一天卖了一万多个馅饼。” 施密特啧啧称奇道:“那看来有点真本事在里头啊。” 薇尔莉特点点头:“这家店真正声名鹊起还要多亏了当时的外长塔列朗,他就以这个馅饼店老板做例子,劝说路易十七接受七亿法郎赔款。” “他怎么说?” “七亿法郎,一百个馅饼老板一年就能赚回来。” “哈哈,有意思,看来你们法国人确实擅长经营。” “确实如此,但我是德国人,施密特先生。”薇尔莉特不动声色地提醒道。 “不好意思,我忘了。”施密特扭了扭肥胖的身躯,“话说米内怎么还没回来?” 薇尔莉特朝街对面看了看,并没有望到米内的身影,只看见有人行色匆匆地朝他们走来:“可能还在排队吧,要是咱们的人都在排队,他一个法国人也不好插队。” “也是,那咱们再等等,好饭不怕晚。” 施密特把烟头丢出车窗,慢慢摇上车玻璃,甚至正在此时,过路的行人突然往车窗里塞进来一根棒槌,定睛细看,那哪是根棒槌,分明是一根冒着烟的木柄手榴弹! 施密特当场吓傻了,屁滚尿流地就去猛开车门,手忙脚乱之下竟连车把手都拽了下来。幸好薇尔莉特临危不乱,冷静地回头抓起手榴弹,先用法语怒吼了一声“快躲开!”,再用铁拳砸碎车玻璃,将手榴弹丢进了路边的花坛中,然后立刻将施密特摁倒在座位上。 又过了两秒钟,手榴弹才发出了一声巨响,几枚弹片飞来,贯穿了汽车的尾窗玻璃,久欠修缮而枝叶乱涨的冬青叶子飞的漫天都是,黑烟夹杂着浓重的火药味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周围的行人早就尖叫着跑空了。 “啊,该死!”施密特哀嚎道,“我中弹了!我中弹了!” 然而薇尔莉特却不管不顾地拽着施密特下了车,直到找到掩体,才查看他的伤势:“您没有中弹,只是被碎玻璃划破了皮,绝对没有生命危险。” “啊,啊,那就好,那就好!”惊魂未定的施密特一把拉住薇尔莉特的铁手,“现在我们怎么办?!” 薇尔莉特四下观察了一遭,然后回答道:“我们就在这等宪兵过来,附近应该是安全的。” “不会有其他杀手?!” “如果有枪手,那他们早该过来了,这应该只是零星的恐怖主义者临时起意。” 施密特闻言怒上心头:“这帮该死的抵抗者!我要让他们好看!” 果然如薇尔莉特所料,在附近执勤的德国士兵很快赶来增援了,他们手持九八式步枪在附近转了一圈,结果一无所获,只是捡来一个坏的不像样子的手榴弹残骸,然后问二人:“你们看见袭击者的样子,以及他往哪里走了吗?” “那个人个子不高,用一条白色的围巾遮着脸,戴着灰色的鸭舌帽,还穿着一副黑色皮手套。”薇尔莉特面不改色地瞎编,试图误导德国人,“但是他丢进来手榴弹后,我们就顾不上管别的了。” “你们命还挺大。”那个德国士官将手榴弹残骸展示给二人看,“这手榴弹肯定是抵抗者自己在作坊里搓的,虽然仿制的是咱们的m24,但是没有预制破片,用的还是黑火药。也就是说,这玩意只要不在脚底下爆炸,几乎不可能炸死人。” “它的引信好像也有问题。”薇尔莉特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好像延时有点太长了。” “这个倒正常,咱们的手榴弹为了防止炸到自己人,延时的确挺长的。” “所以你们什么时候能破案?”气鼓鼓的施密特突然发问道。 德国士官这才意识到,这位看上去狼狈不堪的胖子尽管气质很乡土,但好像还是个大人物。于是他立刻立正回答:“不需要太久,长官,我们竭尽全力,一定尽快破案!两周之内必定抓到凶手!” 薇尔莉特信他个鬼,这帮混账准是在糊弄人,要么就是打算拿别人顶罪。但施密特就比较……单纯了,居然就这么信了那个士官的说辞,让人轻而易举地糊弄了过去。 直到这个时候,米内局长才提着两袋馅饼姗姗来迟:“您没受伤吧,施密特先生?!” “没什么大事。”施密特见到米内后,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又抓住了薇尔莉特的铁手,“多亏了你让薇尔莉特留下,要不然,我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这都是我跟薇尔莉特的荣幸。”米内的神态谄媚到了极点,仿佛比施密特更加激动,“看来以后咱们一定注意安全了,没有护卫可不能开政府的车出来。” “是是是,今天大意了,大意了呀!这帮刁民可真狠啊!” 薇尔莉特颇费了些功夫才没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她抬起头,正看到微笑着的米内冲她点头,真诚地说道:“您做得很好啊,夫人。”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又不便试探,只能不卑不吭地回答:“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这个恩情我绝不会忘!”单纯的施密特完全看不出两人的交流,“特别是薇尔莉特,从今往后,谁找你的麻烦,就是找我的麻烦!” 薇尔莉特仍然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样子:“我作为施密特顾问的下属,本就没人敢找我的麻烦啊。” “可不是嘛!”同施密特说话时,米内又恢复了谄媚,“以后我也得常来找你们,有您二位罩着,我在巴黎啥都不用怕了!” 第三章 模范家庭(1) “这么转来转去的,倒不像是散步,反而像是驴子拉磨了。” 隆美尔夫人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看向了身边的薇尔莉特:“我们走了多久了?” “才刚过半个小时,夫人。” “才刚过半个小时啊……”隆美尔夫人叹了口气,举手揪来一片枯叶,一点一点将脆弱的叶片掐掉,最后只留下了爪子似的叶脉,“你还有什么有趣的事和我说吗?随便什么都可以。” 于是薇尔莉特便给她讲了一个意大利王室的趣闻,接着又引申到了西西里的黑手党同法国人的恩怨上去。但无论她的讲解如何生动有趣,隆美尔夫人总也忍不住去看表。 等到下午三点十五的时候,夫人终于高兴了起来:“已经四十五分钟了,我们回去吧!” 隆美尔夫人所谓的“运动”就这样草草结束了,两人一起回到玻璃暖房中喝茶聊天,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兴致勃勃地同薇尔莉特交谈。 看来隆美尔夫人确实很讨厌运动,观察到这一点后,薇尔莉特又开始旁敲侧击地挖情报了,她颇有技巧地扮作隆美尔的崇拜者,询问隆美尔夫人和隆美尔是如何在运动这方面互相包容的。 隆美尔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女性,只要你说隆美尔的好话,她便毫无保留地披露出自己和隆美尔相处的回忆。于是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隆美尔夫人的嘴就像75小姐,每隔几秒都会射出一发以“我的埃尔温”“埃尔温”打头的炮弹。 若是常人难免觉得隆美尔夫人啰嗦,然而感情细腻的薇尔莉特对此却并不反感,甚至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温馨。当年刚刚同罗贝尔坠入热恋的泰勒不也如此吗?这个傻姑娘还想对薇尔莉特和阿让隐瞒,但她提到罗贝尔的频率和语气早早就把她自己给出卖了。 只是如今,隆美尔的夫人尚能坐在暖房里,对着悠然的白云调侃自己的爱人,而泰勒那个可怜的姑娘呢?薇尔莉特甚至不知道她和罗贝尔是否仍在人世。 “薇尔莉特?” “哦,抱歉,夫人,我有些走神了。” 薇尔莉特诚恳地道了歉,然后端起眼前的茶杯,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是我不好,埃尔温有时也嫌我太啰嗦了。”隆美尔夫人尴尬地笑了,丝毫没有身为元帅夫人的架子。 “不不不,夫人,您的感情真挚动人,我完全被您的回忆吸引了。” 薇尔莉特的话让隆美尔夫人一时哭笑不得:“你在揶揄我吧,薇尔莉特?这些糗事有什么可感动的。” “我绝没有一丝揶揄的想法。”薇尔莉特凄然叹息,低声答复道,“您所说的这些琐事乃至糗事,正是我和吉尔伯特少校求之不得的梦想……” “抱歉,我让你回想起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您无须在意,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样感伤了,您和元帅真是令人艳羡的夫妻。” “这该死的战争……” 薇尔莉特苦笑着放下了茶杯,顺势把话题引到了自己和吉尔伯特少校身上,一方面为了给自己走神打掩护,另一方面也为了尽量掩盖自己和阿让的关系。 她要在隆美尔夫人面前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痴情的苦命女子,仿佛自己的心已经随着少校的身故而投入到冥河中去了。 那时的薇尔莉特确实很想这么做,但是少校在弥留之际反复恳请她为她自己,也为了少校,全力报答阿让的恩情。 为了完成少校的遗愿,她几乎将自己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了阿让父子身上。 但是阿让却好像兰斯修道院的锡屋顶,任凭暴雨如注,仍能滴涓不留。心存愧疚她想尽办法,仍不能寻回当年那个恬静快乐的青年军官。 那段努力最大的受益者是罗贝尔,其次就是薇尔莉特自己。尽管当时的薇尔莉特一颗心都拴在少校身上,对阿让的感情根本称不上爱恋,只是爱护乃至爱戴,但就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她倒也相对平稳地接受了少校的辞世。 直到1933年的一个夏日,已经二十四岁的薇尔莉特才意识到,少校这么做也不完全是为了报答阿让,还是为了给她找点事情做,省得她只念挂着少校,整日以泪洗面,甚至积思成疾。 更何况,吉尔伯特不知道念叨了多少次,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阿让更值得托付薇尔莉特的人了。 唉,男人真是狡猾啊…… 带着对吉尔伯特少校的思念,薇尔莉特压抑着悲伤,诉说了停战后到少校返回巴黎前自己等待的孤苦,对少校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惊闻少校罹患绝症后的错愕与绝望。 说到一半,泪眼婆娑的隆美尔夫人已经紧紧地抓住了她的铁手:“可怜的夫人,我可怜的夫人啊……” 薇尔莉特也难免潸然泪下,她再次回想起那种仿佛要将自己撕裂成两半的痛苦。 ………… “痛苦,是的,痛苦,仿佛要把我撕成两半……”德内尔艰难地抬起手,“一直到今天,我都很难面对那段往事,但是一切总该有个结局,也必然会有的。” “那今天先不提这事了,爸爸,我们一家人难得重聚。”泰勒关切地帮德内尔揉捏着肩膀,顺便岔开了话题,“这次你能在这里待多久?” “待不了多久,明天就走,要不是英军那边工作对接出了问题,我下午就回非洲了。” “好不容易来趟伦敦,都不见我们一面吗?” “我原本打算托人把你们接到美军司令部外见面,现在得争分夺秒啊,我们越努力,就越能早回家,也让小克吕尔看看咱们美丽的家乡。” 德内尔向远处望去,正看到小克吕尔在卡登花园的草丛上和拉莫斯疯玩呢。 “抱歉打扰您,将军。” 德内尔回过头,看到驻英武官勒让德约姆的机要秘书正歉意地向自己招手,于是他也带着歉意告别泰勒,快步上前问道:“英国那边给了答复了?” “给了,按照您此前的指示,我们第一时间向阿尔及尔打了报告,戴高乐将军想听听您的看法,包括您是否要在英国多留些日子。” “我会尽快回到阿尔及尔去。”德内尔回答道,“咱们的盟国铁了心将我们排除在外,对此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而且也不好提出抗议,毕竟艾森豪威尔他们确实在理。哦,将军,您也来了。” 勒让德约姆少将立刻不满了:“咱们之间居然要生分到用‘您’称呼了吗,让?” “不好意思,刚刚没注意。”德内尔立刻换上了更加亲近的语气,“你的看法呢?” “我也感到棘手。”勒让德约姆叹了口气,“他们说登陆要用精兵强将,还要保证部队国籍和语言一致以便统一指挥,所以跨越海峡要让英美负责,我们则需要负责南线……这话确实有道理,怎么让人反驳呢?” “反驳倒是好办。”德内尔摊开手,“你英国人根本就没有足够多堪用的部队去执行登陆任务,不靠我们法国也得靠流亡的波兰人和荷兰人,但是这么说就搞得太难堪了。” “是啊,哪能这么说。”勒让德约姆无奈地笑了。 两人一同沿着石子路回返,路上人多眼杂,不宜讨论公务,两个将军闲来无事便开始议证,二人不由得聊起了新成立的咨政会议。 勒让德约姆先称赞起最近新发起的授予女性选举权的提案,德内尔对此也深感满意:“咱们法兰西作为革命先驱,在妇女平权居然落后于一贯保守的盎格鲁人,真是可耻至极!咨政会议总算彻底纠正了这个错误。” “或许是因为那些老古董都留在贝当和赖伐尔那里了吧,没有他们的掣肘,真是事事好办。” 回到勒让德约姆的办公室后,德内尔立刻提出:“我倒是有个流氓的法子,能让咱们法军参加登陆战役。” “什么办法?” “去求人。” 勒让德约姆意外地看了德内尔一眼,正欲反驳,却突然发现这也许真是个办法:“求谁呢?” “谁都求。”德内尔回答道,“罗斯福、丘吉尔、马歇尔、艾森豪威尔,还有我认识的那些美国议员,都去求个遍。把咱们一整个集团军编入战斗序列确实不现实,但是一个师绝不至于拖了盟军的后腿。他们总不至于睁眼说瞎话,说我们连一个师的精兵都凑不出来吧?” 德内尔倒是不担心因此泄露盟军的登陆计划,傻子都知道盟军在意大利已经推不动了,接下来肯定要在大西洋上开辟第二战场。 希特勒要是清楚这点,他费劲修什么大西洋防线?拿这些资源去救一救已经糜烂的东线不好吗? “这倒是,如果他们这么说了,我们也可以立刻要求同他们展开师一级的对抗演习。那两个装甲师随便抽出一个来,放在全部盟军里也至少能排中上,至少能跟英国佬的第79装甲师分庭抗礼——那支部队战斗力已经很不错了。” 德内尔点点头:“是的,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 “就是对你来说,去求那些议员未免显得有点病急乱投医了把?” “正是要这样,才显出我们的卑微和热切,才让英美公众感到惭愧呢,如果可以,我还要去他们国防部外头哀声叹气、反复徘徊,然后‘不小心’让记者拍到我这幅窝囊相呢!” “这会不会有点太不体面?”想到这画面,勒让德约姆都替德内尔感到难为情。 德内尔则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要回家,我要什么脸啊!” 第三章 模范家庭(2) 德内尔有了计划之后,立刻就准备付诸实践。很快,阿尔及尔那边也转来了戴高乐的电报,法兰西的领袖也觉得用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对德内尔这样一位功勋卓着的将官来说着实有点难堪。 特别是他的行为还可能招致更多蓄意曲解,那些见不得法兰西复兴的盟友必定借此搬弄是非诋毁德内尔,说什么“德内尔这样疯狂求战不过是贪图解放巴黎的光荣”。 这点倒确实没错,德内尔确实贪图这份光荣,但他这份光荣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即将浴火重生的法兰西民族。由法国军队解放巴黎,至少参与解放巴黎的战斗,对于新生的共和国而言是多么重要啊! 法国人对于巴黎的情感令一般美国人难以理解,毕竟华盛顿特区的首要地位完全无法同巴黎相提并论。 假设今天罗斯福总统突发奇想要将首都迁到费城、纽约或者波士顿等其他地方去,两院的相当一部分议员固然会反对,但那只是出于怕麻烦,或者担心迁都将打破目前各州的平衡,而不是出于对华盛顿特区的热爱。 而在法国,如果任何一个总统表示自己打算把首都签到波尔多或者里昂,那么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总统一定是失心疯了(第三共和国历史上不乏现任总统罹患疯病或痴呆的先例)。巴黎不是首都?怎么可能! 因此,如果巴黎完全是由外国人解放的,就约等于法兰西都是外国人解放的,这样惨淡的现实对于国民士气的打击将不亚于阿金库尔战役。“法国无法靠自己的军队保卫自己”完全可能成为几代人的常识。 如此一来,法兰西还能算作一个大国吗? 比起这样可怕的前景,丢面子对于德内尔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不过正如戴高乐所说,即使德内尔不在乎自己的面子,能用其他体面的方式解决,还是尽量体面一些。于是在伦敦的德内尔便与驻英大使维爱诺兵分两路,分别去游说美国人和英国人。 他先是以个人的名义给老战友马歇尔将军写了封信,在信中简短地说明了让法军参与登陆对盟国事业的益处,接着便让驻美大使莫内将其转交五角大楼。第二天,德内尔又前往位于索尔兹伯里的美国远征军司令部,去求见总司令艾森豪威尔中将。 由于他和美军的亲密关系,尽管并没有提早预约,但他还是如愿见到了总司令本人。艾森豪威尔为见德内尔牺牲了自己的午休,后者也开门见山地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参与登陆是吗?”艾森豪威尔出人意料地好说话,直接道出了自己的底线,“我认为一个师是比较合适的。” “第一装甲师或者第二装甲师。”德内尔立刻提出建议。 “我没意见,你们回去自己选一个吧。” 德内尔的目的就这样达成了,其顺利程度让他自己都感觉不解。他差点忍不住去问艾森豪威尔,如果这个事情这么好解决,那克拉克少将此前为何如此逃避与法军交流此事? 带着满腹狐疑,德内尔踏上了返回伦敦的路途。走了还不到半个小时,司机载着他驶进了一条宁静的英格兰乡间小道,谁知突然之间,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爆炸。 “这里不可能是演习区。”正在思索的德内尔猛然惊醒,立刻掏出了柯尔特手枪上好了膛,“可能是事故,但也不能排除德国间谍在搞破坏。”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司机紧张地询问他。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开,赶紧离开这里,就我们两个可没法反间谍。”德内尔果断地回答。 “是。”司机答应下来,然后一脚把油门踩到底。德内尔则抓住吉普车门上的扶手,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四周变得非常安静,仿佛爆炸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公路上唯一让他留神的东西是一块新起的警示牌,上面写着:“注意,全体美军士兵!谨慎驾驶,前方冲出来的可能是你的孩子!” 德内尔忍不住笑了,这帮混蛋美国佬到底留下了多少私生子! 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路旁的篱笆里突然冲出来一个愣头愣脑的美军士兵,司机不得不紧急制动。伴随着瘆人的摩擦声,吉普轮胎在水泥公路上留下了两道黑色的印迹,然后碰撞就发生了。 那个美国大兵的屁股把吉普的左车灯怼了个稀碎,自己则化身空中飞人,又翻回了篱笆那头。 面对突如其来的车祸,德内尔立刻解开安全带准备救人。只是他刚下车,就听到了那个美国人的战友对着他和司机大吼道:“卧槽你们疯了吗?!为什么逆行!” “你他妈的是不是傻?!”司机毫不客气地用带法语口音的英语骂了回去,“这里是他妈的英国!车本来就靠左走!” “他妈的傻叉地方!艹!” “别浪费时间了!”德内尔不满地提醒美国佬,“先救人!” “他死不了,就是下半辈子得坐轮椅了!”另一个碎嘴子的美国大兵吐槽道。 “你是军医?”德内尔反问道。 “我不是,将军。” “那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什么!”德内尔怒上心头,直接推开了那个士兵,以不符合自身年龄的矫健姿态翻过栅栏,直奔那个当了空中飞人的倒霉蛋。 当他看到那个倒霉蛋第一眼,就意识到问题并不简单:“恐怕内出血了。” 话音刚落,那个倒霉蛋便打了个嗝。 “疼吗,士兵?”德内尔问道。 倒霉蛋神情淡漠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德内尔顿时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八成是腹腔内出血。把他抬到我的车上,抬高他的双腿。第79装甲师应该就在附近,我们去找野战医院,顺便报告疑似间谍破坏行动。还在等什么!动起来!” 几个美国大兵这才笨手笨脚地将快要失去意识的倒霉蛋抬上了德内尔的汽车,德内尔让一个二等兵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然后又命一行人中军阶最高的一等兵将其他人带回,接着自己也上了车。 带上车门后,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将倒霉蛋脏兮兮的靴子放到了自己的腿上,又用公文包将他的双腿垫的更高:“这才叫抬高下肢,一群笨蛋!你是哪里人,士兵?” “我来自纽约曼哈顿,他来自伊利诺伊州的首府芝加哥,将军。”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二等兵替倒霉蛋回答了。 德内尔本能地觉察到这个答案有点不对劲,但细想却似乎没什么毛病,便含混地回了句好地方,一边关注着伤员的状态,一边又问二等兵道:“你们刚刚有没有听到可疑的爆炸?” “可疑的……爆炸?啊……额……没有!” “说实话。”德内尔立刻看出了士兵的紧张。 “报告将军,我们在用手榴弹炸鱼……” “行吧,破案了。”德内尔的司机吹了声口哨。 “在非交战区域未经许可将弹药带出军营,并用于非军事目的。”德内尔的语气不急不缓,“要是在法军,你们将被褫夺军衔,并视战况所需处以一周以上一月以下的禁闭。我听说美军一般会施以退训的处分,是吗?” “是的,将军。”二等兵正襟危坐,像个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只有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的心情。 “你可有辩解?” “没有辩解,将军。” “美军真的是不缺人,居然还会退训。”德内尔不由得感慨起来,“我们法军只会把罪犯编入惩戒部队,然后在无人区消耗掉。不过无论如何,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不是吗,二等兵?” “是的,将军。” 二等兵犹豫了一会,重又报告道:“我向您坦白,我是手榴弹炸鱼的提议者,往池塘里丢手榴弹的人也是我,其他人只是受我怂恿来看热闹的。” “呵,有点意思。”德内尔面无表情地回答。 司机闻言嘴角微微上扬,不过很快又克制住了。 十五分钟后,汽车抵达了一处名为杨克顿的小镇,德内尔将早已准备好的证件递给了哨兵,接着便从路边随手招来两名志愿者。哨兵放行之后,他、二等兵和两名志愿者立刻将伤员从汽车里抬上担架,然后扛着担架向着野战医院一路狂奔,直接冲到了手术室前。 “腹腔内出血,必须马上止血!”德内尔对军医说道。 英国军医立刻伸手轻按伤者的肚皮,又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能听到我吗?你叫什么名字?” 肤色惨白的伤者满脸是汗,没做出任何回应,只有艰难转动的眼珠证明他还活着。 “立刻送到手术室里去。”军医伸手扯开了伤员的领子看了看,随后大声对着助手发号施令,“准备a型血!” 军医们彻底忙开了,德内尔总算舒了一口气,他回过头看向两个帮忙抬担架的英国军人,从口袋里取出烟盒递给他们:“这次辛苦了。” “小事一桩,将军。” 两个英国军人各自抽出一根烟,德内尔将烟盒递到了司机,接着是那个美国兵。美国兵迟疑了一下,随后也破罐破摔似的抽出了一根烟。 等大伙都抽上烟后,德内尔突然提议:“咱们认识认识?” “少尉西蒙·布鲁维尔,第五皇家突击工兵团的排长。”“军士爱德华·凯洛特,同部队的班长。”“二等兵阿尔诺·史密斯,第355步兵团的步兵。” 德内尔礼貌地点了点头:“少将让·戴泽南,法国远征军副司令,这是我的司机,准士菲利普·门迪。” 德内尔的自报家门令三名军人好感倍增,那些大人物总摆出一副“问你名字都是你三生有幸”的架势,哪像这个法国将军,竟把自己和司机放到一起介绍,这是何等的平易近人啊! “所以将军,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啊?”布鲁维尔少尉忍不住问道。 “我急着回伦敦,车超速了。”德内尔叹了口气,“责任大半在我。” 名为阿尔诺的美国兵顿时瞪大了眼睛,司机则露出了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啊……”布鲁维尔少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茬。 “您不必介意。”一旁的凯洛特军士显然比年轻的少尉成熟得多,“我看他将来恐怕要坐轮椅,您这是保住了他的命啊。” 第三章 模范家庭(3) “我就知道你肯定得把这事担下来。”再次踏上返回伦敦的旅途之后,司机总算找到机会吐槽了,“恕我直言,将军,您未免有点太滥好人了。” “但如果那个士兵是你的儿子,你希望我怎么做?” 司机沉默了一会,然后不好意思地回答:“那我确实希望您把事兜下来。” “正常人不都这么想,这个罪过在前线可能不算什么,但在后方都够判刑的了。”德内尔感慨了一声,“有些事情放在将军身上不如个屁,却足够压死一散兵坑列兵。” “其他将军可很少这么想。”司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道路,“胆大包天”地在一个将军面前诋毁着另一个将军,“我之前也给马斯特少将开过一段时间的车,那个家伙,嗨,一点泥巴都不想碰的。” 德内尔不以为忤,全然没有在下边人面前维护同僚的意思:“那他就不是个合格的将领,我虽然挂上将星没多久,但早就有人教过我如何在这个位置上干好。” “谁?贾德鲁将军吗?” “贝当元帅。” 见司机被这个答案噎得说不出话,德内尔方才哈哈一笑:“你看吧,伪政权的头子还比不少‘爱国将领’要更爱护部下。” “这……我确实没想到。” “你记得尼维勒吗?” “我觉得任何一个法国军人都不可能忘了这个祸害。” 德内尔伸出右手比了个v:“如果不是贝当将军,我得在他手上死两次。一次在凡尔登,你应该知道,我是全法兰西在前线待的时间最长的军人,从二月直到六月。但是我刚能从野战医院的病床上站起来,尼维勒就让他的副官任命我为突击队的队长,要我带领突击营夺回沃堡。” “我去他妈的,凡尔登不是有轮换章程吗?”同样参加过凡尔登战役的司机听了都绷不住,“这也太混账了吧?!” “可不嘛,当时护士都骂开了,但是军令难违。”德内尔无奈地笑笑,“幸好当时还是上将的贝当元帅把我调去了索姆河方向,‘重建的第95团需要它的荣誉旗手’,元帅原话是这么说的。” “下一次就是兵变了吧?” “没错。”德内尔回答道,“当时我们没有火力支援,补给匮乏,兵力也不充足,就在他的命令下直愣愣冲进了德军火力网中。4月17日上午,全团没了一半人,只夺下了第一道战壕的一部分,还很快被德军突击队赶了回来,于是到下午时分,士兵们说什么也不肯进攻了。 师长勒庞少将命令我在营里挑出一个逃兵公开处决以儆效尤,我对他说,我的营没有逃兵,非要杀人的话,就把我毙了吧。 勒庞少将知道我有贝当元帅罩着,就打算把这事糊弄过去算完,但尼维勒却将此视为我对他的又一次挑衅,于是晚饭前就把我抓了,一定要毙了我。” “然后……” “哗变爆发了。”德内尔回忆往事,不胜唏嘘,“先是我们营,然后是第95团。尼维勒一开始还打算撤销了我们团的番号,再以严惩整治这支‘给法兰西带来无限耻辱的部队’。结果当夜兵变蔓延到了整个14师,然后是全军,到21日,就连任劳任怨的殖民地部队都加入了哗变,前线两个军团的局势彻底不可收拾了。” 司机顿时明白了过来:“啊,原来兵变就是这么爆发的啊。” “是的。”德内尔点头,继续说道,“而且都到这个时候了,尼维勒还想杀我,以至于我团里的士兵们已经开始谋划挟持军官武装暴动了。” “妈的,真服了这头蠢猪了……” “最后是贝当元帅找普恩加莱总统要来了特赦令,又拜托潘兴将军要人,我才免于一死,去了美军当教官。直到1918年我才被恢复军衔,继续回第95团任营长,毕竟再怎么说,哗变期间我在蹲大牢呢,哪有能力像尼维勒控告的那样参与兵变。” “这可真是太离谱了。” “可不嘛。”德内尔叹了一口气,正想再度表示对贝当元帅的感激,却又觉得太不合适,只能不再说话了。 1943年12月24日夜,德内尔返回了笼罩着节日气氛的卡登花园,随后便给同样刚抵达伦敦的戴高乐去了电话。 “圣诞快乐,让。” “你也是,夏尔,抱歉大过节的打扰你。” 电话那头的戴高乐哈哈大笑,“你从不搞大煞风景的事,所以我猜你有好消息要对我说?” “没错,夏尔,好消息。”德内尔一边打电话,一边朝窗外急不可耐的孙子挤挤眼,“这事解决了,艾克允许我们派一个装甲师,但不能参加第一轮登陆。” “也差不多了,就这么着吧,你推荐哪个师?” “这个让朱安将军决定吧,虽然我觉得他一定会把第二装甲师送到英国来。” “没错。”戴高乐在电话那头赞同不已,“在英国只有一个师,就算再加上登陆后从本土征募的内地军,最多也就需要一个军长,对他来说过于大材小用了。因此,他肯定会把更精锐的第一装甲师留在麾下,让勒克莱尔去英国。”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说来,你的第一机械化军要没了啊。” “形势需要,没了就没了呗,我继续给朱安将军做副手就是了。” “我倒是想让你留在英国,将来以第二装甲师为基础,在法国北部补充内地军,然后组建一个新的军团。” “那我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内地军的训练和整编可是个大工程。”德内尔追问道,“练兵?还是用兵?二者不可得兼啊。” “看形势发展吧,如果法国北部内地军兵力能达到一个军团的话,那可就是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了,你的主要精力都应该放在武装他们上,如若不然,那你还是要以指挥作战为主。至于现在……我们牺牲了很多人,让·穆兰、德莱斯特兰都就义了,现在的抵抗运动主席是他们自作主张选出来的,还在努力恢复情报网,因此我们暂时没法准确估计内地军的局势。” “我明白了,愿他们安息。”德内尔最后说道,“我就不打扰你了,好好享受和家人共处的时光吧,夏尔。” “我老婆女儿都在北非呢,身边只有匆匆忙忙从肯特赶来的菲利普,明天我还得去唐宁街开会,不然何苦大过节的从国内跑到这里来。倒是你,这些天跑来跑去的真是辛苦,赶紧歇两天陪陪家人吧。” 德内尔答应下来,然后挂掉了电话,当他跨出办公室的那一刻,苦等良久的让·雅克立刻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安静点,雅克!”德内尔差点吓得丢了半条命,“你要把斯图卡招来了!” 幸好卡登花园除了值班者,已经没什么人在办公了。 小雅克为自己吓到了祖父这样的“大英雄”而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泰勒也无可奈何地揉乱了儿子的头发。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泰勒,工作还算顺利?” “当然。”泰勒自豪地回答,“在哪送信不是送?更何况现在我还能骑军用摩托呢。” “那就好。” “爸爸。” “嗯?” “你现在总是在笑啊。” “啊……”德内尔略显窘迫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凯皮帽,“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泰勒欢快地回答,“我都想象不到,罗贝尔和薇尔莉特见到现在的你该有多开心!” “他们将来会见到的。”德内尔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爷爷!” “哦天呐雅克,别叫了……”德内尔宠溺地拉住孙子的小手抱怨道,“我们这就去过圣诞,你比大炮还能吵,将来也要做炮兵军官么?” “为什么不呢?” “最好还是别……” ………… “原则上说,24日的平安夜只能法国人参加,但过节嘛,哪有那么多原则。” 狂风呼啸的机场上,列万多维奇上校正在向即将出击的飞行员们做着最后的动员。 “所以这次行动,咱们全体出击,给正在过节的德国佬一点大惊喜。具体战术罗贝尔此前说得很明白,我就不再重复强调了,最后,让我们欢迎我们的蓝骑士罗贝尔再次重返蓝天!” 二十名法国和苏联飞行员共同鼓起掌来,列万多维奇也憋着坏笑上前跟一脸无奈的罗贝尔握手:“恭喜恭喜。” “我……”罗贝尔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作为你的上级,我对你的请战表示高度赞赏。”列万多维奇突然附到罗贝尔的耳畔,说完了下半句话,“但作为你的朋友,你傻啊?!走后门上前线?!” “我是不太聪明。” 列万多维奇直接给了罗贝尔一巴掌:“放你妈的屁,大学生!” ………… “在巴黎的生活不无聊吗,露西?” “还好。”元帅夫人朝隆美尔笑了笑,“虽然我不常串门,但薇尔莉特夫人却常来看我,和她聊天怎么都不会无聊的。” “薇尔莉特夫人的上级是个蠢货,你少搭理他,但是和薇尔莉特夫人聊天没什么坏处,不过安全起见,我的事情还是少说,军队里的事更是提都别提。” “就比如你贿赂咱儿子的事情。” “什么?我贿赂曼弗雷德?”隆美尔的勺子停在了嘴边,“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就是骑马那次……” “哦,天呐露西,那都十多年前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曼弗雷德那时才十岁,瞒不过自己的母亲的。”元帅夫人狡黠地笑笑,“不过你的儿子可没有出卖你。” “那我要谢谢他,这个忠诚的笨蛋。” 隆美尔笑了笑,举起了葡萄酒杯:“圣诞快乐,露西。” “圣诞快乐,埃尔温。” …………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斑驳的墓碑没有任何回应。 “不管怎样。”薇尔莉特无声地拭去眼角的泪水,“圣诞快乐,少校。” 第三章 模范家庭(4) “小孩子真是有趣。” 背上背着睡到不省人事的雅克,德内尔带着新奇向泰勒分享刚刚的见闻:“他就像通上电的玩具一样,前一秒还兴高采烈地数着气球,然后毫无征兆地就说自己困了,接着没用十秒钟,就彻底起不来了。” “爸爸,罗贝尔不也是你一手带大的吗?他难道不这样?” “我几乎从不让他熬到这么晚。” “那你们……” “最多九点半就熄灯了。”德内尔回答道,“之后我们可能会聊一会,但是也不会很久。他有时会忍不住问我的战时经历,但那个时候我显然没有深挖那段记忆的勇气。所以我就用我所知不多的关于他父母的事情来搪塞他。” “你和罗贝尔的父母竟然不熟吗?”泰勒闻言十分震惊。 “可以这么说,细细想来,我和李凡特少校共事的时间连一个星期都不到,和李凡特夫人的见面应该也没超过五次。” “那你为什么要收养罗贝尔啊?” “若论动机,似乎可以归结到愧疚感和责任感上。”德内尔笑了笑,向路旁推销巧克力的小贩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总之,收养罗贝尔绝对是我此生最正确的决定之一。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收养他,就不会急于找一份工作谋生,到ch邮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后面那些事情恐怕也都不会发生了。” “是啊。”泰勒感慨地低下头,然后再度看向了德内尔,“爸。” “啊?” “我发现你现在不仅爱笑,还好爱说话啊。” “啊,可能吧。” “为什么?”泰勒开玩笑道,“战争能治愈你吗?” 然后她便惊慌地看见德内尔的表情在一两秒之内,由温柔而喜悦骤然变回了以前那个严肃到可怕的样子。 德内尔眨眨眼,僵硬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不是这样。” “抱歉,爸爸……” “没什么可抱歉的,但如果我……确实本性嗜血的话,也得想办法面对。”德内尔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战争结束——只要我还能活到那时候——我会去看医生。” “我只是在开玩笑,爸爸,您怎么会这么想?您怎么可能是一个嗜血的刽子手?!” 面对吓得不轻泰勒,德内尔坦诚回答:“我已经决心不再向我的亲人们隐藏任何事了,所以很抱歉,我担心这是真的。” “可——” “大战后我第一次开枪杀人是在西班牙。”德内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在扣动扳机杀掉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人的时候,我感到放松,甚至兴奋。我很想否认,但……” 德内尔实在说不下去了。 “否认什么……爷爷?” 德内尔急忙轻轻摇晃起睡眼惺忪的孙子:“没什么,雅克,继续睡吧。” “我们要到家了吗?” “如果你说的是住处,那快了,不过家还远着呢。” “住处……是什么。” “是你晚上睡觉的地方。” “住处不是家吗?” “不,不是,孩子,住处只是个房子罢了,亲人团聚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家。”德内尔加快了脚步,“我们的家在巴黎。” “巴黎?妈妈说那是个好地方,但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去过。” “你肯定见过,也去过,只是记不起来了。你在那里出生,雅克。” “那爸爸在巴黎吗?” “他在巴黎长大,但眼下还在俄国。” “我也从没见过爸爸。”说完这句话,雅克便再次睡着了。 “我们是个多么模范的家庭啊。”德内尔轻轻叹气,而泰勒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正当这时,两人的耳畔突然响起了快门的声音,德内尔抬起头,发现是卫报的记者正在拍摄街景。 ………… “至于情报问题,我们在上周的卫报上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伴随着恩里克少校的讲解,皮卡尔中尉将一页剪报塞到了幻灯机上。 “请注意看,将军们。” 恩里克伸出教鞭,在照片投影的左下角轻轻一点,坐在首位的隆美尔辨认了一秒,立刻严肃了起来:“这是戴泽南准将。” “戴泽南少将,元帅。”恩里克冲着隆美尔笑笑,“但军衔的变化并没有导致身份的改变,此人是法军中同美军关系最密切的将领,深受美军高层信任,甚至多次直接指挥美国军队。就目前我们掌握的资料来看,所有美军参与的、涉及法军的战役,此人都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因此我们推测——他一定会作为戴高乐派的干将,带领一部分法军参与盟军的大西洋登陆,而且极有可能同时担任某个美军高级将领的副手。” 隆美尔不动声色地轻点食指:“所以呢?” “我们计划以他为突破口,试探出盟军的登陆位置。” 恩里克冲着皮卡尔中尉一点头,后者立刻展示出了一张新的照片:正是1922年德内尔、薇尔莉特、泰勒和罗贝尔四人在埃菲尔铁塔上的合影。 隆美尔定睛一看,轻易便从德内尔彼时略显紧张的姿态中察觉出了异样。作为感情上的“过来人”,他怎么可能不明白德内尔紧张的来源。 “他们两个果然曾是恋人啊。” “我无法确定他们当时的关系。”恩里克说道,“但我有充分的证据,证明这两位至今仍对彼此暗怀情愫呢。” “说说看。” “首先是戴泽南那边。”恩里克招了招手,皮卡尔又放了一张关系图,前者立刻按照图片讲了起来,“就在近期,我们从抵抗组织的投诚者那里证实,自由法国高层十分重视薇尔莉特的安全。 “早在40年情报系统刚刚建立的时候,那位抵抗组织领袖让·穆兰便让他的秘书——就是这个人——亲自接触薇尔莉特,希望将其送到英国,但被后者以不想给邮局惹麻烦的理由拒绝。我们逮捕薇尔莉特期间,让·穆兰也曾命令法共伺机营救,只不过没找到机会罢了。直到她在我们的命令下执行了反游击任务,对法共造成了直接打击,这才使老鼠们与之割席……总而言之,如果不是戴泽南,自由法国完全没有重视薇尔莉特的动机。” 除此之外,德内尔同薇尔莉特非常关系的蛛丝马迹,见诸于贝当亲自过问薇尔莉特一事。贝当和自由法国有联系本就是公开的秘密,而德内尔同贝当近乎于亲情的私交更是一早就被魏刚抖搂了个精光。 要不是为了德内尔这个“子侄”,贝当怎么可能为一个小小的手记人偶同德军起冲突?特别是后者还有间谍的嫌疑? 情况介绍到这里,情报部门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无非就是用薇尔莉特要挟德内尔。然而问题在于,情报部门究竟希望达成什么目的? 就算德内尔对薇尔莉特再有情愫,指望用女人要挟一员大将叛国实在是天方夜谭。 “我们只想知道德内尔的位置。”恩里克如此说道。 根据德军情报部门的推测,德内尔有很大概率担任美军登陆主力集团军的副职,如此一来,只要在最利于盟军登陆的时节——也就是夏季——到来前夕获取到德内尔的位置,情报部门便有很大概率判断出美军的登陆目标。 “如何做?”隆美尔提起了几分兴趣。 “我们会强迫薇尔莉特夫人公开向戴泽南少将广播喊话,吸引他回复,然后借助技术手段判断出他的位置。” “我有两个问题。”坐在隆美尔对面的第15集团军司令汉斯·冯·萨尔穆特上将质疑恩里克道,“第一,你怎么能肯定戴泽南会回话?而且就算回话,也有可能是情报部门或者广播站待他发言。第二,如果他回话的地点不是他的驻地,难道不会对我们的部署产生误导吗?” “这两个问题我们都有考虑,将军。”恩里克胸有成竹地回答,“我先回答您的第二个问题,大功率的广播设备数量有限,而且体积庞大,只有伦敦、多佛、朴茨茅斯、诺维奇和韦茅斯几座广播站能够向我们广播,戴泽南如果回复,有很大概率会通过上述几个广播站中距离其驻地最近的那个。” 隆美尔在一旁点头:“如果能精确到这几个地区,也不错了。” “至于第一个问题。”恩里克笑了笑,“我当然不能肯定他一定会回话,我们完全能保证确定他位置的成本并不高,所以为什么不试试呢?” “难道英国人不会反过来利用这一点,故意让戴泽南使用距离驻地更远的广播站吗?” 恩里克自信地对台下的一众将领宣告:“我们认为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出现,因为如今能够准确定位广播站的技术只有我们拥有,英国佬连预防的意识都不存在。” 听到这番话的隆美尔和其他几位将领对视一眼,很快便做出了决定:“那就去执行吧,行动有什么代号吗?” “塞壬。”恩里克回答道,“塞壬行动。” 第四章 冲啊,骏马!(1) 1944年1月9日,在盟军总司令部的要求下,英美两军抽调了一部分主力部队的将校,前往阿尔及尔观摩第二装甲师展开的三场团规模的军事演习。 而作为法军即将成立的新军团(未来番号为第九军团)的司令,德内尔自然责无旁贷地担负起接待盟军观察团的任务。 清晨七点,德内尔头顶钢盔,穿行在塞满了西班牙士兵的战壕中,他的老朋友,拉莫斯少校紧随其后,二人最终在观察哨前不远处停下了脚步。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已经是合格的军人了。”面对似曾相识的情景,德内尔以感慨的语气向拉莫斯发布了演习命令,“演习开始。” “上刺刀!”拉莫斯用西班牙语对着志愿兵们大声下达命令。 “上刺刀!”“上刺刀!” 一个又一个军官和军士将营长拉莫斯的命令传达到每一个士兵的耳中,战壕中很快就长出了灌木般密集的刺刀。这场面倒是与38年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如今这些前共和军士兵得到了美军的武装,无论是武器还是军服都实现了统一,再也不复往日的杂乱。 “吹哨吧。” 拉莫斯立刻吹响了衔在口中的铜哨子:“全营进攻!” 前共和军士兵们立刻追随着各自的班排长成战斗队形展开,利用战场崎岖的地形梯次跃进,拉莫斯也很快带着电台跃出战壕,跟上了大部队。 演习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顺利结束了,这些前共和国士兵步兵进攻果断,炮兵支援有力,军官指挥顺畅,用事实向旁观者们宣告,从38年的那群菜鸟成长为一群优秀的战士。 该营展现出的过硬的战术素养不仅让德内尔倍感欣慰,更让陪同参观的盟军观察团大为赞叹,来自第506团的辛克中校直接坦言:“这个营绝大部分士兵放到我的团里都足以担任士官。” “这支部队值得信赖。”第五皇家工兵团的指挥官巴塞尔·克莱恩上校也表示赞同,“我绝对放心把侧翼交给这样的友军。” “第二装甲师其他部队的战斗力与这个营不相上下,下午我们可以继续抽查装甲和炮兵部队。”勒克莱尔自信地对众人宣告道。 众人纷纷表示期待。 等大伙都安静下来,德内尔便带着微笑看向了第82空降师的师长马修·李奇微少将:“现在已经中午了,不如先让客人们用餐吧,你觉得如何,马修?” “我觉得可以。”李奇微点头称是,“我也挺期待第二装甲师的食堂。” 勒克莱尔立刻将众人引向食堂:“我们中午将为诸位尊贵的客人提供自助餐,有煎鱼、鸡肉、鹅肉、沙拉、意面、通心粉,还有各种各样的甜点——啊,特别是甜点,尤其不能错过,因为制作甜点的炊事员曾在米其林餐厅担任面点师……” 正当德内尔准备跟上勒克莱尔的脚步,陪同观察团前往食堂时,菲茨伯爵突然拍了一下德内尔的肩膀:“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当然。”德内尔立刻让到一旁,摆出了洗耳恭听架势。 “我们收到了一份情报,事关德国准备用技术手段侦测登陆部队位置,行动代号暂且未知,不过军情六处确信与你有关。” “我泄密了吗?”德内尔感到糊涂,他自觉平时相当注意保密,实在想不到哪里有失误。 “你算是遭了无妄之灾。”菲茨伯爵从怀里掏出一页装裱精良的剪报,“卫报的记者不小心把你拍进去登了报,让德国情报部门知道了。” “所以德国人要怎么对付我?” “他们准备对薇尔莉特夫人下手。” 德内尔顿时紧张起来。 “不要紧张,朋友,她没有什么危险。”菲茨伯爵揽住德内尔的肩膀,将英军已知的情报一一道来,德内尔这才逐渐放下心。 “至于德国人所说的技术手段,无非就是利用收音机接收信号的时间差搞三角定位,这帮妄自尊大的蠢蛋还以为这是什么超出我们想象的技术……呵,原子钟我们暂时没空研发,但我们对理论掌握甚至更在德国人之上,这种把戏还来丢人现眼……”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研发呢?”德内尔好奇问了一句。 “因为我们有更高效的办法。”菲茨伯爵压低声音说道,“德国人电报通讯对我们近乎于透明,还费什么劲去搞这些定位……” “行了,你快别说了。”德内尔赶紧让爱显摆的菲茨伯爵停下,“这可不是我该听的东西。” “好吧,那我就直入主题吧。”菲茨伯爵尴尬一笑,“在这件事上,我们希望你能配合军情六处的工作,向德军释放一些假情报,具体方案还要等我们上报盟军总司令部批准后再告知你,过不多久艾克可能会让你去趟伦敦,今天我只是来跟你通个气的。” “那是自然,不过鉴于此事涉及我国国内抵抗组织,我得与二局保持沟通,六处对此没有异议吧?” “当然没有异议,我们也向你们的二局通报过了。这次咱们双方精诚合作,一定能把德国佬耍个团团转!” “静候佳音。”德内尔答应下来后,便带着菲茨伯爵一同赶去第二装甲师的食堂用餐。 等赶到食堂之后,德内尔发现一伙水兵已经在一个海军军官的带领下奏乐了。几个人的演奏技术相当不错,一曲《多瑙河之波》至少让他这个外行完全挑不出毛病,到访的英美军官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为避免打扰众人观赏表演,他和菲茨伯爵随便拿了点饭菜后,便去找边缘的座位坐,于是最终他们便坐到了101师的辛克上校和其他几个年轻军官旁边。 辛克端着一盘熟食,对德内尔说道:“我没想到勒克莱尔将军居然会找海军的军乐队奏乐。” “他们哪是什么海军的军乐队。”德内尔解释道,“第二装甲师还有一个海军燧发枪营,这些都是一线的战斗官兵,你看到那个中尉了吗?正在吹单簧管的那个。” 辛克眯起了眼睛:“啊,那个帅小伙。” “他叫雨果·尼维勒,40年的时候曾担任热风号驱逐舰的枪炮长,我还和他一块打过仗,现在正指挥4辆m10,干得还不错呢。” “了不起。”辛克点点头,然后看向了身后的部下,“咱们团里应该也有类似的有一技之长的官兵吧。” 一个少校略一思索道:“d连斯皮尔斯的排里有个钢琴弹得还行的士官,至于e连,好像有个会弹吉他的。再就是尼克斯少尉口琴吹得不错。” “挺好的,让官兵们像这样培养一下自己的特长也是件好事。您说呢,戴泽南将军?” “确实是好事。”德内尔看出了辛克想试着靠乐队在上级面前露脸,于是礼节性地表示了肯定,“至少在战壕里,乐队对提振士气作用还是有一些的,不过就目前美军士气有余而技巧不足的战备状况来看,还是更应该将注意力放在训练上。等部队打过一两仗之后再搞这些就事半功倍了。” 菲茨伯爵瞄了德内尔一眼,认为他这番话的前半段根本就是在鬼扯:在战壕里吹拉弹唱,找炸是吧? “确实是这个道理,将军。”辛克上校信服地点了点头,似乎暂时搁置了组建乐队的打算。 一群人旋即开始愉快地进餐。 短暂的午休过后,观察团在下午又观看了第501坦克团与乍得行进团2营步坦协同进攻、第60炮兵团与乍得团3营步炮协同防御两场演习,随后便对勒克莱尔和法国第2装甲师不能再满意了。 这个结果自然没有出乎德内尔的预料,告别观察团后,德内尔立刻回了趟阿尔及尔,向戴高乐汇报自己赴英国的工作计划,并且向国防部二局就配合军情六处之事通一下气。 德内尔在戴高乐那里见到了一位贵客: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贝奈斯,这位受人尊敬的政治家刚刚结束了莫斯科的访问行程。 面对法国的抗战领袖,贝奈斯总统淡定地道出了自己同斯大林达成的协议:“我国将在战后进一步增进与苏联的友好关系,加强捷苏军事协作,接纳捷共进入内阁,并且进行社会主义政治和经济建设。” 这一决定将戴高乐惊得目瞪口呆:“您是在与虎谋皮!” “恕我直言,出于对慕尼黑协定的愤慨,我国民众已经对西方盟友们丧失信任了。”贝奈斯总统推了一下眼镜,“而且如今盟军在红军之前解放我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与其像波兰人那样同苏联人闹得不可收拾,还不如提早同苏联达成合作。归根结底,我们和俄国人不仅没有深仇大恨,战前的关系甚至还不错,所以为什么要去自讨苦吃呢?” 贝奈斯总统算是相当直白地表达出了该国的疑虑,捷克现在理直气壮地怀疑西方世界既无能力又无魄力扞卫它的主权。 戴高乐对此无法反驳。 “而且一旦英美和苏联在战后再次对抗,美国人一定会重新武装德国,如果捷克还站在盟军这边,恐怕会再次成为英美乃至贵国抛给德国的饲料吧?” “至少我国不会再犯慕尼黑的错误了,法兰西在战后必将谋求永久解除德国武装,并彻底消除它的战争潜力。”戴高乐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如果英美坚持德国再武装,我国也将不惜同苏联结盟!” 贝奈斯无奈地笑了:“迟到了六年之久的法苏捷同盟终于要问世了吗?” 然后,贝奈斯、戴高乐和德内尔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将普恩加莱直到雷诺这战后几十个总理挨个吐槽了一遍。 双方的会晤就在对第三共和国愚蠢外交政策的共同声讨声中实现了宾主尽欢。 第四章 冲啊,骏马!(2) 送走了贝奈斯总统,德内尔便向戴高乐汇报了军情六处给他的信息,以及自己即将前往英国的安排。 戴高乐对薇尔莉特再次卷入麻烦而深感无奈,只能徒劳地宽慰了一番自己的老朋友,并向后者保证,一旦武装起义的条件成熟,他就将命国内军营救她,但是就目前的局势而言,恐怕薇尔莉特还要继续在德国人的控制之下委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1944年1月11日,德内尔与捷克总统贝奈斯一道,搭乘法国从美国贷款购买的c-47运输机回国。 登上飞机之后,运输机的副驾驶照惯例向本机军衔最高的德内尔汇报飞行情况,德内尔也照常请副驾驶“尽管飞”,只是在对话结束的时候,德内尔突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很久没听到那位大作家的消息了。 “请留步,战友。” “您有何指示,将军?”副驾驶惶恐地快步走回德内尔的身前肃立。 “放轻松,战友,我只是向您了解一些私事。”德内尔向飞行员提问道,“咱们的大作家最近怎么样了?” “您是说德圣艾修伯里中尉吗?他现在是没什么时间创作了,现在所有的飞行队都在疯狂扩充,就连我这样的新手都快要放单飞了,他大概还在阿尔及尔跟刚入伍的新兵蛋子较劲呢。” “要不要把他转入地面?”贝奈斯总统带着促狭的笑容看向身旁的德内尔,“总感觉法国空军如此驱使一位出色的作家,实在是为全人类浪费人才啊。” “从1942年我就请他做专职的记者或者撰稿人,但他执意要到一线去,我们就只好遂他的意了。”德内尔看向了飞行员,“他最近还在创作吗?” “最近肯定是没空了,上部作品还是半年多以前发表的。” “是什么?” “是《小王子》,我这里还有一本,您要看吗?” “借我看看吧,战友。” 于是,德内尔便度过了一段既不匆忙,也不枯燥的旅途。 临到下飞机的时候,德内尔恋恋不舍地将书合上,对身旁因阅读角度不好而一脸哀怨的贝奈斯总统表示:“等到卡登花园,我就去书店买本法语版的。” “我也要去买一本,你这个吝啬鬼!”贝奈斯总统佯怒道。 德内尔只能歉意地笑笑,然后将书递给了飞行员:“非常感谢,这真是一本好书。” 熟料飞行员没有接过书,反而递过来一支笔:“请给我签个名吧,将军。” 德内尔只好接过笔:“您的名字,战友?” “安德烈·阿西莫夫。” “好……祝愿亲爱战友安德烈·阿西莫夫永远幸运而快乐——陆军少将让·德内尔·戴泽南。”德内尔签完抬起头看向飞行员,“为了感谢你的借阅,我再给你求一个更高级的签名。” 然后他便将纸笔递到了贝奈斯总统面前。 贝奈斯总统心领神会地笑了,德内尔此举一来能在飞行员群体中提高捷克斯洛伐克流亡政府知名度(这个飞行员回去后百分百会跟人炫耀的),二来等战争结束,这本有两个人签名的书也能有更高价值,对飞行员也有利。 能轻而易举地实现双赢,只能说啊,这位法国将军办事能力着实不可小觑。贝奈斯认为,就这样下去,德内尔的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等贝奈斯接过书和笔后,才发现德内尔甚至体贴地将自己的寄语和签名写在了扉页中间偏下的位置,为他留足了空白,更是大感体贴。 “那我就写个……向法兰西的飞行员们致敬,愿两国战友情谊万古长青——捷克斯洛伐克总统爱德华·贝奈斯。” 离开飞机后,贝奈斯便以私人名义邀请德内尔前往捷克流亡政府所在地用餐,德内尔欣然答应,然而艾森豪威尔的司机却在候机楼等候多时了。 于是德内尔只能遗憾地向贝奈斯总统道歉,约定下次再聚,然后便一路前往位于布歇公园的shaef(盟国远征军最高司令部)。 ………… “我去趟洗手间。” 在法兰西呆了一年多之后越发圆润的施密特打了一个饱嗝,起身暂离酒席。薇尔莉特也停下手中的刀叉,直到前者肥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扭头看向面前的秃顶米内。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米内局长……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 吃得头皮发油的米内立刻放下手上的叉子:“您请说吧。” “最近元帅夫人总问我和法国的戴泽南将军有关的事情。”薇尔莉特早已斟酌好的词句脱口而出,“毕竟做了那么多年同事,而且他又追求过我,我确实了解不少关于他的事情,但是……” “您有何顾虑?”开始思考的米内皱起了眉毛。 “我担心我要是知无不言,会不会给他们造成一种我与法国人牵扯匪浅的错觉?但说得太少,我又担心会被他们误解为蓄意遮掩。我想请您施以援手,告诉我怎么做更合适呢?” “啊呀。”米内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事确实复杂,我一时也斟酌不好。这样吧,你这两天先找借口别去元帅夫人那里,让我好好想想,这周末再给你答复,如何?” “那就多谢您了。”薇尔莉特诚恳地答应下来。 于是用餐过后的第二天,薇尔莉特便宅在了德国人的宿舍里,托人给施密特请了个假,自称自己无意中吃错了东西,腹痛难耐,实在不能外出工作了。 对于薇尔莉特这个救命恩人,施密特还是相当客气的,但由于畏惧刺杀以及不信任薇尔莉特之外那些吊儿郎当的安保人员,他也干脆称病,和薇尔莉特一起“食物中毒”了。 更有甚者,和他们一起用餐的米内局长竟然也用食物中毒的理由请了两天假,这下算是彻底坐实了雪松饭店的菜有卫生问题。 面对登门索贿顺道检查整改的维希食品安全部门,蒙受不白之冤的经理和厨师欲哭无泪。 ………… “薇尔莉特夫人的事情我们都有所耳闻,请你放心,让,在我们正式登陆之前,薇尔莉特夫人肯定是安全的。而在登陆之后,战略情报局也会和你们的内地军通力合作,将薇尔莉特夫人转移到安全区域。据我了解,薇尔莉特夫人并不是走不掉,而是为了保护同伴不能走,是这样吧?” “没错,艾克。” “等到登陆之后,我们将以最快的速度直插巴黎,德国佬不会再有闲工夫去搜捕您和薇尔莉特的朋友了。” “我知道了。”德内尔对此并无异议,“这么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任务吗?” “确实有任务。”艾森豪威尔掐灭了手上的烟卷,“我现在任命你为即将成立的盟军第1集团军副司令,担任巴顿将军的副手。” “感谢你的信任。”德内尔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之情,跃跃欲试地问道,“这个集团军的主要任务是什么?大致状况如何?” “你先看看这个。” 艾森豪威尔从沙发上起身,将一份文件递给了德内尔,德内尔翻开封面,发现这是一份盟军登陆欧洲纲领性作战目标: “在诺曼底海岸登陆。 “为诺曼底一布列塔尼地区的决战准备必需的兵力和物资,打破敌军的包围阵地。(在这开始的两个阶段,登陆作战将由蒙哥马利任战术指挥。) “用两个集团军群在一条宽阔的战线上进行追击,重点是在左翼取得必需的港口,进逼德国边境并威胁鲁尔。在我们的右翼,我们要同从南面进攻法国的兵力相连接。 “取得比利时、布列塔尼以及地中海的港口,以便沿着德国占领区的西界建立新的基地。 “在我们为最后战斗准备兵力的同时,还要用一切办法继续不断地发动猛烈的进攻,既要削弱敌人,又要为决战创造有利条件。彻底驱除来因河以西的敌军,同时不断在河东寻找桥头堡。按照两翼包围鲁尔的方式发动最后进攻,重点再次放在左翼,随后朝着当时决定的特定方向直接突入德国。肃清残余的德军。” “所以第一集团军第一阶段的任务,就是在诺曼底登陆了吧?” “是。”艾森豪威尔以玩味的语气回答道,“也不是。” 德内尔费了老半天劲,也没搞懂艾森豪威尔到底要说什么:“你把我搞糊涂了,艾克。” “你的担子很重,让,甚至可以说,这场战役的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未来三个月你的努力。你具体的任务,就让克拉克上校告诉你吧。” 德内尔看向了艾森豪威尔侧后方的英军上校,后者立刻对着他伸出手:“幸会,戴泽南将军,我是达特利·弗兰格尔·克拉克,伦敦控制部的指挥官。” “幸会,克拉克上校。”德内尔同他握了手,“只是恕我孤陋寡闻,我从未了解过您所在的部门。” 克拉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感谢您对我工作的肯定,伦敦控制部是盟军远征军司令部直辖的战略欺骗部队,也是您未来三个月主要的合作者。” 德内尔的激动之情顿时消去大半:“我好像明白您想让我干什么了,艾克。” 坐回到沙发上的艾森豪威尔不置可否地笑了。 克拉克上校主动坐到了德内尔的右手边,为他介绍一些基本的信息:“根据六处的情报,如今有三名盟军将领是阿勃维尔最为关注的对象,一位是希特勒要求紧盯的蒙哥马利,一位龙德施泰德要求紧盯巴顿将军,另一位就是隆美尔将军紧盯的您。” 这个结论着实令德内尔产生了一种战战兢兢之感:“我何德何能与那两位将军相提并论?” “您不仅在非洲给隆美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是双方公认的美法两军的协调者,而且薇尔莉特夫人已经建立了同隆美尔夫人的良好私交。综合以上几点,隆美尔重视您不足为奇。” 略一解释德内尔为何受重视后,克拉克继续介绍目前的情况。 为了迷惑德军,他已经为蒙哥马利物色到了一位绝佳的替身。未来几个月蒙哥马利的一切公共活动都将由替身代为出席。 至于巴顿和德内尔,他想请德内尔真人出演自己,并分饰巴顿的角色。 “我们将全力以赴,让德国佬产生我们攻击目标是加来的错误判断,并且让敌人的主力坐在加来傻等。”克拉克说道,“因此我需要和您一道通力合作,虚构出一整个囊括近40个陆军师、拥有千余架战机和上百条战舰支援,并对着加来厉兵秣马的第1集团军。” 艾森豪威尔也在一旁发声道:“第一集团军除了具体的部队以外,一切都是真的,我会专门抽调人手协助你组建一个司令部,你要以巴顿和你自己的风格对这40个不存在的师发号施令,我想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能做到这个。” 德内尔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第四章 冲啊,骏马!(3) 尽管对艾森豪威尔的安排不太满意,但德内尔能够理解,目下整个西方盟军中恐怕都不会有第二个人比他更适合负责如此重大的战略欺诈任务了。 毕竟同时满足受德国人关注、具有集团军级指挥经验以及麾下缺兵少将(可以全职从事欺诈任务而不担心误事)这三个条件的将领可真是凤毛麟角。 他将这个消息以绝对安全的途径告知了戴高乐,戴高乐也只能坦然接受了盟军对德内尔的安排:“毕竟我们拿不出第二个军团来,比起让你当一个只能指挥一个师的光杆司令,做些战略欺诈任务倒也无伤大雅。” 于是在1944年1月31日,盟军第一集团军司令部便在肯特郡的多佛正式挂牌成立了。成立当天,“司令官巴顿中将”便发布了一条“亲自草拟”的命令,向麾下“34万大军”庄严宣告: “欧罗巴之命运膺于我军官兵之身。” ………… “说的太对了!”巴顿左手丢下这份由其本人“亲自草拟”的命令,右手则摩挲着腰间左轮手枪的象牙柄,“‘我’写的真好啊!” 在他对面用餐的布莱德利被巴顿的发言逗笑了。 德内尔的心思则放在了美军的人事安排上:“所以艾克希望由奥马尔担任登陆部队的司令,而将乔治你预留做突击集团军的指挥官吗?” “嗨,是我不对,这个时候给艾克捅出来这么大个篓子。”一提起人事安排,巴顿立刻懊恼地摘下头盔,“这群狗娘养的记者真是无孔不入!” 本来盟军登陆部队的指挥官应当是巴顿,但在西西里战役期间,这个犟种给艾克乃至整个美国军队都惹出了个大麻烦。 巴顿在巡视医院时,守着一大堆医护人员疯狂辱骂甚至殴打了几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士兵,声称不应该让这些懦夫和勇敢的伤员们共同接受治疗。 他粗暴的行为将其中一个士兵吓到发了高烧,险些一命呜呼。 他的行为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医护人员的不满,更在全军闹得沸沸扬扬。医院院长的报告才刚出现在艾森豪威尔的案头,几名随军记者便不约而同地采访了当事人。 尽管艾森豪威尔当时用自己的个人魅力将这件事压了下去,但不知怎么,这一丑闻近期突然在美国国内曝光,再度将巴顿推上了风口浪尖。 而对巴顿不满者也借机生事,悄悄将巴顿在火炬行动中差点坑死西部特遣军的事情反映给了参联会,让马歇尔将军对任用巴顿产生了疑虑。 于是艾森豪威尔只能命巴顿暂时蛰伏,让布莱德利后来居上担任登陆部队的总指挥了。 此次事件的当事人布莱德利将军对此不好做出评论,只能闷头吃饭。 德内尔则尝试转移话题,希望把这件事情揭过去:“对了奥马尔,我有个想法,是关于盟军训练问题的。” “愿闻其详。”布莱德利抬起头,扶了一下金丝眼镜。 “我们第一集团军的房舍、装备和指挥都不存在什么困难,但是训练却没法解决。”德内尔压低了声音,“一个军营,冷冷清清地连个脚印都没有,实在不可思议。” “你的意思是……” “我建议在多佛训练场构筑与侦查情报相仿的德军工事,然后让部队过来轮训,顺便住一住那些空营房,给我们集团军增加点人气,你觉得如何?” “这是个好提议啊。”布莱德利立刻答应下来,“我回去就安排,排出个演习表,挨个师拉过去练练,到时候联系你们派人和我们对接吧。” “那就这么定了。”德内尔笑了笑,然后对一旁的巴顿打趣道,“男子汉就别患得患失了,下午来你的集团军里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巴顿苦笑道。 “一眼望不到边的充气坦克、藤蔓装甲车和木头大炮。作为一个老兵,说实话我觉得还是很壮观的,而且还好玩。昨天一个士兵还作死把坦克当蹦床跳,结果把一辆谢尔曼砸漏气了。” “这帮蠢货。”巴顿恨恨地说道。 德内尔也不再做声了,他和巴顿对待普通士兵态度的分歧大概率是无法弥合了。 在听说巴顿去医院踹人之后,艾森豪威尔曾表示,如果巴顿是个排长,如此行事根本不值一提。德内尔是认同这一点的,如果有人在前线发疯,那给他几脚让他停下,既是对别人,也是对发疯者自己负责。 但在医院里踹人,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人和人之间的天赋大不相同,有的人神经大条,而有的人却敏感细腻。前者当然比后者更能适应战场,但以此给后者扣上懦夫的帽子便太不公平了。 说到底,战场上充满了太多的权宜之计,任何人都不可能头顶枪林弹雨温声细语地疏导歇斯底里的士兵,但这并不意味着粗暴待人就是理所应当的,更不意味着下了战场还要继续抽风虐待部下。 就像那个跳充气坦克的士兵,德内尔为了维持军纪而惩罚了他。但德内尔却不会讨厌他,更不会虐待他,因为他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 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就因为当了兵,就半截入了土……何必再去苛责他呢。 德内尔叹了口气,突然又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无嘲讽巴顿的资格,巴顿是装都不装的真小人,而他呢?说的比唱的好听,结果最爽的事情是掏枪杀人,跟巴顿比起来真是大哥不笑二哥。 不管怎么样,盟军的欺诈行为继续顺利进行。越来越多实际参加登陆作战的部队开始轮番开往第一集团军驻地进行集训,其中也就包括英国的第79装甲师。 “今天不是周末吗?”正在山顶看风景的德内尔显然没有预料到能在这个时候见到第五工兵团的西蒙·布鲁威尔少尉。 “我的女孩远在伦敦,又不喜欢喝酒,睡起觉就打算来爬山逛逛得了。” “那坐下休息休息吧,这段路差不多有七公里长,一口气爬上来并不轻松。” 于是西蒙少尉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德内尔的身旁。 “你今年多大?” “20岁,将军。”西蒙少尉回答道,“我是1923年生人。” “年轻有为啊。”德内尔礼貌性地称赞道。 “您为什么会在周末来这里呢?” 德内尔当然不可能回答说他准备在这里设置一个假的通信站,特地来此考察:“我也喜欢爬山登高。” “这是您青年时代就养成的爱好吧。” 德内尔思索片刻:“或许……应该算是青年时代,那时候我和你现在一样大。” “上次别过之后,我特地查阅了与您有关的报刊,因此特别敬佩您在营长任上的英雄壮举。”西蒙带着敬意向德内尔询问,“我想向您了解有关带兵的事,不知您可否赐教?” “具体是什么呢?”德内尔问道。 “有关军官的日常行为。一些经验丰富的军官极度反对和士兵过于亲近,主张严苛治军,令士兵畏惧,而另一些人却告诉我要用关怀赢得士兵的爱戴,请问您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两种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德内尔回答道,“但具体选择哪种做法,关键还是看军官自己。告诉我,西蒙,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感性的人吗?会为了战友做出不利于自己,甚至不利于大局的事情吗?” 西蒙毫不犹豫地说:“会。” “既然如此,我看你还是严厉一点吧,这么做是为了让你和士兵们有一定的距离感。你这样的军官最好不要在他们头上投入太多的感情,不然会被战争逼疯的。” “明白了,长官。” 之后,德内尔又和西蒙东拉西扯了一些闲话打发时间。待到日当正午,德内尔干脆邀请这位年轻的英国少尉一起野餐——所谓野餐,也不过是在山上啃些饼干和午餐肉,最多再加上一罐豆子罐头罢了。 身为将军的德内尔,吃的东西竟比自己的卫兵还要差一分,至少后者还会拿饼干沾点果酱。 “我要回去了。”吃完饭后,德内尔对西蒙说道,“你呢?继续爬?” “这边最高的山也就这样了,不怕了,我也回去。” 于是两人结伴下山,谁知走了还没有一公里,便发现山脚下涌上来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 为首的中尉一看就是犹太裔,一边狂奔一边中气十足地训斥辱骂着疲惫的士兵,亦或是亢奋地喊着奇怪的口号:“三英里上,三英里下,冲啊,骏马!” 德内尔和西蒙以及其他的卫兵们奇怪地闪到路边,让这伙压抑着怒火的美军士兵急匆匆地跟着中尉从几人面前跑过。 “臂章是一只白头鹰,这个连是美国101空降师的。” 等这个连队消失在一行人的视线中,西蒙才低声向德内尔询问:“没必要严苛到这份上吧?” “当然不能这样。”德内尔立刻回答,“严苛的目的是为了让士兵敬畏你,而不是让士兵仇视你。就那个连队的精神状态,我敢说哗变是迟早的事,这个中尉可得当心在战场上被打黑枪啊。” 第四章 冲啊,骏马!(4) 由于“第一集团军”的驻地设施极为完备,因此美国第101师、英国的第79装甲师和法国的第2装甲师都在此地训练了一些日子,让冷冷清清的驻地总算热闹了几分——即使只有一部分。 第一集团军划定的军事禁区面积颇为庞大,几乎相当于三分之一个伦敦城区,由此对当地人民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不便。 最后德内尔想了个办法,他将军事禁区一分为二,以此给英国人留出了一道交通线,顺便妙用地形分割了进驻部队的视野,既让他们看不到禁区的全貌,又能让英国人不断“偶然”接触到位于禁区边缘的官兵,由此产生了整个营区都塞满了人的假象。 但实际上这片足以容纳几十万人的营地中,也就只有三个师五万多人在其中居住了,而且不久以后,第79装甲师还要前往朴茨茅斯训练——那里才是霸王行动部队真正的出发点。 根据艾森豪威尔和蒙哥马利的规划,盟军将在5月6日(暂定)的登陆行动中一次登陆五个师,分别由蒙哥马利和布莱德利统领,在滩头阵地拓展到瑟堡之后,再分别建立英美各一个集团军。 在此之后,德内尔将向美军将领移交第一集团军司令部,本人则前往蒙哥马利处报到,统一指挥法国内地军支援盟军的战斗。 艾克将德内尔安排到英军防线上,一是因为他的老搭档巴顿并不在争夺滩头阵地的序列中,二是看中了德内尔那惊世骇俗的防守能力。 任何一个西方盟国的军官,都不应该忘记凡尔登与苏瓦松的奇迹。 一旦位于加来的德国第十五集团军倾泻而下,而天气又削弱了盟国的海空优势,甚至断绝了来自英国的援军,盟军将以局部两个师的兵力迎击德军近十个师组成的重兵集团。 在此等重压之下,艾森豪威尔和蒙哥马利恐怕只能依仗奇迹发生,而德内尔正是那个最有可能带来奇迹的将领。 “我明白了。”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应下,“无论发生什么,敌人都绝不可能通过冈城!” 艾克对此当然不吝赞美:“有你这句话,我们的胜算就多了几分。” 正因如此,德内尔抓紧时间开始接触英国和加拿大的小伙子们,反正现在第一集团军的司令部已经可以照常运转,已经不会再牵扯他太多精力了。 按照蒙哥马利的计划,英国第3师将被部署到最左翼,也就是代号为“剑滩”的登陆场,在夺取滩头阵地后,该师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向东南方向进攻,全力以赴夺下奥恩河畔的康城(这是法国北部航运枢纽城市)。 如果一切顺利,第3师就能同在敌纵深孤军奋战中的英第6空降师汇合,然后共同向东北扩展防线,以迎击德国第十五集团军。 随着天气的转暖,德内尔从大体镇定变得惴惴不安。按道理来说,薇尔莉特被迫通过无线电向他喊话的时间大概要到了。 这种应当发生,却迟迟没有发生的坏事,真是世间第一折磨人的魔鬼。 ………… “你们毕竟是老部队了,方方面面都没什么大问题,我就随便提个建议吧。在进攻高地的时候,你们这样的老兵或许可以适当缩小安全距离。因为弹片是斜向上飞的,只要士兵保持低姿,在仰攻时完全可以靠的更近。而且,爬山的速度比平地上跑慢不少,如果不贴更近,就没法最大限度地利用好火炮支援。” 一个炮兵上尉提问:“所以离得近一些大概是多少呢?” “依据我的经验,如果是150毫米级别的炮弹,部队可以再向前推进不到20米,105毫米的推进10米算保险。75毫米的就别动了,除非炮兵冒极大风险直瞄射击,否则它的散布往往不足以支持向前推进,万一歪一发到自己人头上,对士气的打击太大了。” “那么反过来说,如果我们防守高地,安全距离就得适当扩大……” “需要视情况而定,少校。”德内尔对另一个红头发的营长解释道,“如果你们在完备的掩体中,安全距离对你们影响就非常有限,极端情况下甚至可以直接命令轻炮覆盖己方阵地,以便杀伤那些突入阵地的敌人,但如果你们要离开阵地反冲击的话,安全距离至少要扩大15%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不过考虑到步炮协同效率,我还是建议你们在反冲击的情况下尽量避免使用徐进弹幕,下山速度太快,太容易炸到自己人了。” “把戴泽南将军的教导都记下,让各营主官认真学习。”第3步兵师的汤姆·雷尼少将立刻发布了命令,“没有其他的问题就解散吧,臭小子们今天干得不错!让他们好生歇息!” 在场的英国军官们整齐划一地向德内尔和雷尼敬礼,二者也一丝不苟地回礼,然后便打算继续讨论剑滩的补给问题。 德内尔向后者透漏,远征军司令部目前正在试验一种名为桑葚的人工港口:“主要构件是一系列混凝土船,如果德国人破坏了港口,我们就将这些船只在海滩边直接坐沉,再加上一些其他的辅助设备,我们就能……” “让!” 听到菲茨伯爵的呼唤声,德内尔微不可察地打了个寒战。 终于要来了吗? “恕我失陪,汤姆。” “请便。”雷尼少将认出了军情六处的菲茨伯爵,立刻识趣地背过身去,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法国有消息吗?”德内尔快步走到菲茨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还没有,但是估计快了。你们的二局已经授意薇尔莉特把关于你的无关紧要的消息向德国人透漏个底掉。现在看来,阿勃维尔已经相当信任薇尔莉特了。” “哈,那你来找我干啥?” “我们这里有个新点子。”菲茨将一份标着绝密的文件递给德内尔,“你听说过肉馅计划吗?” “从没有过。” “看来我们的保密工作还是相当不错的。”菲茨满意地点头,环视四周无人后,示意德内尔拆开文件看看。 “你们找了一个尸体,塞了一张地图,然后诱骗隆美尔进攻你们的预设阵地……”德内尔抬起头,“你们想故技重施?但隆美尔又不是傻子。” “他当然不是傻子,所以这次我们打算反其道而行。” “需要我做什么?” “先去拍张照片吧。”菲茨笑了笑,“带着你的儿媳和孙子。” ………… “哇!飞机!又一架!” 在德内尔紧张到手心都要冒汗的时候,雅克只顾兴高采烈地拉着母亲的手数飞机。 “这次来了好多!好大的飞机!爷爷,那些是什么?” 德内尔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好像是美国的b-17,我看不太清。” 好在雅克的兴趣很快就被更多的飞机转移了,他不停地问泰勒,他的爸爸开的飞机是不是也如这般体格庞大、声势骇人。 泰勒对军事不怎么感兴趣,确实不清楚战斗机和轰炸机的区别,更不知道罗贝尔开的飞机长什么样,只能敷衍他道:“可能吧。” “你明明也不知道吧!”雅克嘲笑了母亲一句,然后便看向了德内尔,“爷爷!爸爸开的飞机是什么?爷爷?!” 德内尔这才如梦初醒地回头:“啊,是战斗机。” “什么战斗机?” “目前在开雅克-3。” “你骗我吧,爷爷?”雅克不满地反问。 “没有,飞机和你的名字就是一样的,它的设计师名字是雅科夫列夫,所以飞机就叫雅克。” “那它大吗?” “比b-17小不少,但是更快、更轻、更灵活。” 看到雅克非常失落,德内尔强打精神解释道:“雅克,飞机并不是越大越好的,越大的飞机就越笨重、越难避开炮弹。你爸爸的飞机好比狼,b-17这样的牛再大,也不过是狼群的猎物罢了。” “那为什么不只造‘狼’呢?” “‘狼’能捕猎,却不能‘犁地’啊。” 雅克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见到德内尔又一次被其他军人叫走,只能乖巧地继续扶着栏杆数飞机。 “我们马上起锚,将军。”一个海军中校向德内尔报告道。 德内尔点点头,半开玩笑半严肃地回答:“我一家老小的命就都交给你们了。” “今天必定万无一失。”那个海军中校回答道,“第8航空队今天有大规模战略轰炸,德国佬不会有余力来骚扰我们。即使有德国轰炸机出没,我们也有一个喷火大队随时待命。为了防止潜艇偷袭,皇家海军还出动了一整个驱逐舰中队拉反潜阵型护航,更不要说还有八架携带深水炸弹的反潜机同时巡逻。” “让鲁道夫和您两位中校到这么条小驱逐舰上指挥,已经令我们受宠若惊了。” “我只是海军的情报官,但鲁道夫曾是大战时皇家海军最好的驱逐舰舰长,由他亲自登船调度指挥,您无须担忧。” “我当然信任皇家海军的实力。” 海军少校看出了德内尔的紧张,但他只是礼貌地笑笑,并不去戳破。 迎着拂晓的霞光,这条皇家海军斯科特级驱逐舰汽笛轰鸣,缓缓驶离多佛港。与此同时,德内尔一家人遵循水兵的要求前往指挥室。在进入指挥室前,德内尔严肃地告诫小雅克一定要保持安静,在得到雅克的承诺后,才抱着他迈进大门。 “注意,敬礼!”这条由海军上尉指挥的落伍驱逐舰,指挥室里居然一口气塞了一个少将和两个中校,如何不叫他紧张,德内尔一踏入大门,他便肃立敬礼。 “稍息,战友们,随意一些。”德内尔回礼后,便带着泰勒和小雅克站到角落里当透明人了。 “右舵二十,两进三。”舰长向舵手下达命令。 “是!右舵二十,两车进三!” 驱逐舰逐渐加速到30节,幸好今日风浪还不算大,不然这条颠簸的驱逐舰非得叫小雅克把早饭吐个干净。 安静了不到十分钟,小雅克终于忍不住了,他轻轻牵了牵德内尔的袖口,附在后者耳畔低语:“我们要去哪里啊?” “去法国。” 现在才知道目的地的泰勒吓了一大跳:“什么?!” “好耶,去法国!”雅克顿时高兴地跳了起来,将保持安静的戒律全然抛诸脑后,他模仿着某个空降兵中尉的语气大吼道,“冲啊,骏马!” 于是在海军官兵们幸灾乐祸的眼神中,他的将军爷爷狠狠地朝他屁股来了一巴掌。 第五章 梅开二度的肉馅计划(1) 载着德内尔一行人的驱逐舰向欧洲大陆一路前进,终于在一轮红日刚刚升起的时刻,抵达距离科唐坦半岛不足十海里的外海。也就是说,现在他们都在法国的领海上。 “左满舵。” “满舵左!”舵手重复了舰长的指令。 “将军,我们马上前往诺曼底,请您和您的家属做好准备,摄影师也已经就位了。” “好的。”德内尔向供职于军情六处的海军中校点点头,然后便示意仍在云里雾里的泰勒和做好准备,“我们要拍摄一张足以让人分辨出岸上地标的照片,为此,我们要短暂进入德军岸防炮射程内。尽管情报显示那个地方应该没有203毫米以上的管子,但万一德国佬藏了点什么,我们就有大麻烦了,所以一定要速战速决。” 听说德内尔竟然同意将全家人都置于如此险境之中,泰勒震惊得目瞪口呆:“冒这么大险值得吗?!” “起初我也不同意,但军情六处说服了我。我们的冒险将有希望挽救数万盟军将士的生命,包括罗贝尔在内。” 泰勒深呼了一口气:“那确实值得,马上行动起来吧,爸爸。” 内地军和马基的情报十分可靠,三人顺利完成了拍摄任务,于是驱逐舰便飞速离开岸炮射程,继续沿着法国海岸线北上,一直到比利时的安特卫普外海才回转不列颠。 在返回不列颠的途中,泰勒将有些晕船的雅克打发睡着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爸爸。” “怎么?” “如果我们被击中,会怎么样?” “这取决于口径和被命中的位置。” “比如?” “我最熟悉的岸炮就是咱们法国制造的294毫米岸放炮,我在40年见过。它的高爆弹能在干燥的硬土地上炸出一个深八米的大坑,差不多有三层楼那么高吧。对于驱逐舰来说,你可以想象全力将玻璃球丢向一个奶油蛋糕的场景。如果这一发炮弹命中我们的指挥塔,我们会在一瞬间毫无痛苦地离去。” 泰勒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了:“那罗贝尔岂不是……” “罗贝尔要面对的场景比我们要恐怖得多。”德内尔坦诚以对,“我们只是冒被打击的风险,但罗贝尔几乎每周都要直面枪林弹雨。德国人现在已经用航空重机枪取代之前的轻机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随便哪一发打中身体,这个人就碎了,你肯定没见过那种场面。” “当然。” “所以等战争结束,你多包容他一些吧。”德内尔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窗外遥远的海岸线上,仿佛对离开法国领海恋恋不舍,“你可能发现他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易怒、敏感、粗鲁、神经质,对于百战余生的士兵来说,这些都很正常。” “嗯。” “当然如果他实在太过分,突破了家暴这道底线,我当然会狠狠教训他,并且支持你们分居甚至离婚。但是除此之外,如果他只是酗酒、消沉、暴躁的话,作为一个父亲,以及老兵,我希望你能尽量容忍一些。” “我知道的,爸爸。”泰勒深情地看向在甲板上和水兵比肌肉的雅克,“我知道他本是个什么人,即使他变得那么糟糕,也是为了我们才经历了那么多痛苦。不管怎样,我们都会走到最后。” “但愿命运垂青吧。” 下午三点,德内尔告别了住在伦敦的泰勒和雅克,回返英国肯特郡,然后立刻撞上了两桩大事。 第一件来自美军,他名义上的上级巴顿将军又捅出篓子来了,这个莽夫罔顾艾森豪威尔禁止他发表公开演说的命令,在一次酒宴上公然宣称“英美将在战争结束后管理世界”。 这一言论理所当然地引起了轩然大波,西方的弱小盟国、流亡政府乃至于英美两国民众都对这个说法极为反感。更要命的是,公众还对巴顿上次踹人的事记忆犹新,这就导致了德内尔一回司令部就得知,巴顿已经向艾森豪威尔递交了辞呈。 德内尔一面感到无语,一面假戏做真,以第一集团军副司令的名义向下辖各师发布命令,宣布本人暂时处置第一集团军各项紧急事务,直到艾克委任新的司令官。此外,他还发布禁令,禁止军中对巴顿将军的公开讨论,禁止任何军人接受记者采访。 熟料当天下午,艾森豪威尔特别向盟军各部门宣布命令,巴顿身涉舆论旋涡一事不涉及机密和隐私,因此必须尊重大众的知情权与言论自由,各部门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挠正常的讨论和合法的采访。 德内尔一边感慨艾克的大气,一边又装模作样地用电报向不存在的下属们撤销禁令。 巴顿这事还不算完,中午两点,德内尔又收到消息,法国出现了重大的人事变故:亨利·吉罗将军辞去了法兰西武装部队总司令的职务。 此前从没听到任何风声的德内尔大感震惊,他立刻前往伦敦了解情况。没过多久,戴高乐便从阿尔及尔给他发来了私人电报,向他详细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戴高乐和吉罗这次冲突的导火索是法军调兵事宜。 目前共有三个法国师在朱安的指挥下参加了盟军的意大利战役。由于这三个师表现良好,盟军希望法国向意大利追加兵力,于是民族解放委员会将法国第1步兵师移交给了盟军。 但谁知一个月前,也就是1943年的12月,盟军地中海司令部突然要求法国殖民地第9师登船前往意大利,而民族解放委员会对这个师的安排是留守阿尔及尔继续训练,这件事自然引起了双方的冲突。 面对法国的质疑,盟军参谋部一方面表示“这不是什么大事”,另一方面又表示“吉罗将军已经同意了”,便要求法国方面尽快执行命令。 这件事德内尔也有所耳闻,但说实话,他也觉得这件事不算什么大事,或许吉罗将军当时记错了番号,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下来,既然如此,盟军重新调配部队就是了。 第1师的技术人员都是清一色的法国人,战斗力本就远强过缺额严重的殖民地第9师,加入意大利战局自然更为有利。更何况第1师早已做好了出征准备,而殖民地第9师还在分散在各地进行基础训练,光是集结都要费些功夫。 但就是这么一件“小事”,最后变成了法美两国的又一次交锋,最终问题的焦点就变成了“民族解放委员会是否应当推翻自己的决议,追认吉罗的安排”。 吉罗一开始对此非常不满,他亲自同戴高乐交流,对后者承认了自己的失误,并保证不再使自己的命令同民族解放委员会相冲突。但他也提出了质疑:“对于这样一件小事,是否有必要同盟军争论,是否有必要损害军事统帅的权威呢?” 德内尔看到,戴高乐是这么回答的:“这绝不是一件小事。” 是的,这绝不是一件小事。如今法军拢共只拥有六个师、数个旅的野战军,如果法国这次退让,那就相当于使盟军拥有了在不经过法国政府(即民族解放委员会)时直接调拨法军六分之一兵力的权力。 对于今天的法兰西而言,每个师都至关重要。如今铁砧计划悬而未决,丘吉尔还在力推进攻巴尔干半岛的计划,如果将来盟军不将法国军队派往法国本土,反而将他们调去巴尔干呢? 一个师放在法国,就是一个军乃至一个军团的种子,放在巴尔干,那可真就是一个师了。 吉罗将军立刻就沉默了,他很快赞同了戴高乐的说法,并在第二天向民族解放委员会提交了辞呈。此后吉罗还打算一并推辞掉委员会授予的陆军总监(主管陆军建设的文职将领)一职,用断然的态度宣告自己在这次法美争端中的立场。 “我以私人名义向吉罗将军发封电报。”了解了事件始末的德内尔借用了一间办公室,迅速构思出了一篇简洁而谦逊的慰问电。 在电报中,德内尔首先回顾了吉罗在突尼斯战役和收复科西嘉岛战役中所立下的功绩,然后便就吉罗将军辞职一事表达遗憾,接着还称赞了他常人难以匹敌的爱国情感和自我牺牲精神,一并诉说了戴高乐对他的敬佩和惋惜。 最后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未来的法兰西军队仍然需要吉罗将军,自己也愿意在他的麾下继续战斗,请他为祖国多加保重,切莫蹉跎消沉。 某种程度上说,这篇电报属实有些言过其词,因为吉罗将军到目前为止对法国抗战做出的贡献确实有限。但不管怎样,德内尔还是让人将电报发去了阿尔及尔。 “如果收到任何回电,请拜托军情六处转交。”德内尔发完电报,嘱咐工作人员道,“我要回司令部了。” “好的将军,现在外面正在下雨,您拿把伞走吧。” “我车上有伞,不过还是谢谢了。” 德内尔离开了机电室走到大厅,泰勒早就在那里等着给自己送行了。 “雅克睡了?” “他有点晕船,这个小傻瓜今天玩的可开心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泰勒走上前,硬是将一把伞递到了德内尔的手里,后者只好笑着接受了这一好意:“让他好好休息吧,我可能一段时间都不能来伦敦了。再就是,这段时间你留心一点,无论收到任何和罗贝尔有关的消息,都不要轻信。” 泰勒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再见了,好姑娘。”德内尔笑了笑,伸出手故作绅士地一脱军帽,成功将自己的亲人逗乐了。他大步流星地迈入小雨中后才撑开伞,以至于帽顶和双肩都淋了雨。 泰勒目送德内尔的背影渐行渐远,察觉到精神对人的鲜明影响。从前不苟言笑的德内尔动作十分僵硬,只让人觉得他漠视自身健康,宁愿为了节省时间而不提前撑伞。 然而在今天,在乐观重新回到他身上后,泰勒却只能从同一套动作中感受到了一个壮年将官举手投足的雷厉风行。 “薇尔莉特看到这一幕该多好啊……” 泰勒正感慨着,一个女秘书急匆匆地从二楼飞奔而来:“戴泽南将军走了吗?!” “刚走。”泰勒回答道。 “mi6的电话,还能赶上吗?!” “啊,我来追吧!”泰勒自信地迈开脚步,也冲进了雨中,嘴里还嘀咕着,“要是我都追不上,那就没人能做到了。” 第五章 梅开二度的肉馅计划(2) “爸爸!” “停一下,菲利普。” “好的将军。” 汽车刚刚停下,德内尔便飞速下车,给泰勒这个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自己身边的孩子撑起了伞。 “有什么急事吗?” “mi6给您的电话,好像很紧急——话说什么是mi6啊?” “就是那个着名的军情六处的缩写。”德内尔眉头微蹙,“看来我得在伦敦多呆一会了,上车吧,我们一起回去。”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嗨,让,抱歉这么晚打扰你。”电话那头说话的是菲茨伯爵,“你来一趟威斯敏斯特区吧,我派人到水晶宫西侧门等你,具体位置让他带你去。” 德内尔越发不安了:“搞这么远?” “别担心,让,一切都还顺利,我只是在这边有事,再多就不方便透露了,总之你尽快过来吧。” 德内尔只能惴惴不安地催促司机尽快前往约定的地点,一个小时后,他在水晶宫侧门认出了军情六处的职员,那是一位英姿飒爽,年纪约在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女军人。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媳妇。”司机菲利普拉了手刹后,对德内尔感慨道,“娶这么个美女可真是有福气。” “可不是嘛。”德内尔心不在焉地拉开车门,自己下车对着那位女军人招了招手,后者立刻跟随德内尔坐到了汽车后座上。 “我是安妮·菲茨,很荣幸为您引路,将军。” 德内尔彬彬有礼地敷衍她道:“感谢您的帮助。” 安妮指引着司机七拐八拐,最终进入了一个小巷子,一行人正好撞见一身便装的菲茨伯爵在街上抽烟。 “晚上好,阿让。”菲茨随手丢下烟头踩灭,“该来的还是来了。” “什么时候?” “今天上午,你们还在海上的时候播的。怎么样?进来听听?我把录音机带来了。” “那就听听吧。” 德内尔跟随菲茨走进一栋地下室,坐到了一张破旧的沙发上,那名女军人则站在门口望风。菲茨生疏地摆弄了半天录音机,最终总算让磁带发出了声音。 令人不安的沙沙声过后,薇尔莉特的声音令德内尔呼吸为之一滞:“亲爱的让。许久未见,愿你一切都好,也愿地理的阻隔没有让我们变得生疏。第三帝国体谅我对你的思念,赐予我一个难得的与你对话的机会,我必须坦率地说,海外传来的关于你的消息令我极为不安……” 录音并不长,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菲茨告诉德内尔,德国人的广播持续了将近三十分钟,把这段录音播放了整整三遍:“谈谈感想?” “她的声音让我怀念,不过仅此而已了。”德内尔尽量平静地回答道,“文字绝对是德国人写好的稿子,既不简洁,又乏感情,不是她的手笔。” “那还不错。”菲茨伯爵点头赞赏了德内尔的平静,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对折四次的信纸,“我们也给你一份写好的稿子,是以你的语气写给罗贝尔·克吕尔上尉的,你先看看,按照你的写作习惯改动改动,然后抄一遍给我。” 德内尔旋即从上衣口袋中抽出钢笔,正欲下笔,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等等,不对。” “怎么?”菲茨伯爵放下了二郎腿。 “这封信有点长了。”德内尔回答道,“如果我给罗贝尔写这么长的信,我一般会选择打字,然后结尾签个名算了。” 菲茨伯爵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情况:“啊?你还会打字?” “不过这封信大概是要被德国人缴获的那封吧?要不我抄一遍算了。” “不不不。”菲茨伯爵立刻否定道,“做戏就要做全套,我们可不能亵渎了世界这个‘大舞台’。你打字的习惯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战后我一直在邮局上班,很快就认识到了打字的方便,没用多长时间就学会了。” “好吧……”菲茨伯爵苦笑道,“你等我一会,我的线人半个小时后来,等完事我带你去找个打字机。安妮?” “我在这,父亲。” 德内尔顿时瞪大了眼睛。 “带戴泽南将军去戈弗雷茶馆坐坐,八点后再过来。” 于是那位女军人便进门将德内尔带了出去,德内尔这才回想起来,她刚刚似乎自称姓菲茨来着。 也许是菲茨伯爵过继的继承人,甚至是私生女?就像泰勒的姐姐伊丽莎白夫人那样…… 这些事情毕竟太敏感,德内尔不好多问,就沉默地跟着她去了茶馆。那个茶馆一看就是英国情报部门开的。德内尔这个将官的到来没有引起丝毫波澜,服务员们显然见惯不怪。 “请坐吧,将军,您想来点什么吗?” 德内尔仍然心不在焉:“我不知道,和你一样吧。” “您看上去有些疲惫,我帮您点一杯淡茶吧。” “谢谢。” 过不多时,两杯红茶摆在了德内尔和安妮的面前,德内尔不由得看着蒸腾的热气出了神。 “看得出来,您深爱着薇尔莉特夫人。” 德内尔抬起头,坦率地回答:“没错,虽然我很久之前就以为自己已经不爱她了,但真正离开她后,我便认识到那种淡漠不过是可悲的伪装。” 安妮眼睛突然红了:“我深有同感,将军。” 见德内尔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安妮深吸一口气,道出了自己的身份:她不是菲茨伯爵的继承人,而是菲茨伯爵继承人的遗孀。 “我必须谢谢您,谢谢我们的法国盟友。”安妮抹去眼泪,从脖子上摘下一串银链展示给德内尔。坠在银链上的并不是什么饰品,而是一片军人的身份牌,那正是法国抵抗战士冒险从其亡夫的尸骸上取来的。 “事已至此,请节哀吧。”德内尔用苍白的话语徒劳地安慰着安妮,“在这个困难的时期,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学会坚强,再坚强……” “是的,将军。” 四十分钟后,安妮带德内尔返回菲茨伯爵处,德内尔在路上看到了一个长相非常高卢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见到身着法军军服的德内尔后,显然相当吃惊,随后戒备地扭头就走,让德内尔感到莫名其妙。 或许是为英国情报部门服务的法国籍间谍吧?如今有志于救国救民的法国人无不效力于戴高乐领导的民族抵抗委员会。至于那些为英国人跑腿的法国人,或者有种种前科不被法军接纳,或者贪财好利、有奶就是娘,见了他这个法国将领心虚也算正常。 不是什么要紧事,让这些个人找英国佬混去吧。 “你们回来了?”菲茨伯爵还在地下室里等着,“我已经让助手去搞台打字机了。” “不着急,你们准备让谁带信去苏联?” “你们的熟人,现在的法国空军装备部长多米尼克·穆兰,我们获悉他马上就要赴苏考察,就打算让他送去了。” “他知道其他细节吗?” “不知道,我们只和苏联的人民内务委员会对接。” 德内尔顿时叹了口气:“到时候少不了给他赔罪了。” ………… “云层太厚了,什么都看不见。” 罗贝尔疯狂转动脖子观察四周:“我已经完全听不到德国佬的动静了,你呢,加斯?” “看来是让那兔崽子跑了。”僚机加斯帕尔回答。 “别追了,回吧。”罗贝尔的耳机里又传来了二中队亚历山大·杜卡斯基上尉的叮嘱,“今天我们是来带新的,不是来狩猎的。再不整队,你的法国飞行员们队形就要散架了。” “不至于吧?!”罗贝尔不敢相信这批新来的飞行员竟然连最基本的编队飞行都做不好,他火急火燎地驾驶战机钻出云层,发现由新飞行员组成的四机编队极为规整,转弯平稳且升降有序,充分展现出了法国飞行员一贯的高素质。 罗贝尔立刻笑骂杜卡斯基道:“你他妈的。” 耳畔传来了杜卡斯基欠揍的笑声。 “再飞十五分钟就回图拉,现在转向15方向。”罗贝尔随后下令,立刻收到了一连串的回应。 本次训练顺利完成,总共九架雅克,一架不少地回到了机场。 “雅克-9d怎么样?” 熟悉地声音让正出舱的罗贝尔在原地僵了几秒钟,然后便一脸惊喜地回身:“是您,多米尼克中校!” “哈哈,是我,罗贝尔,好久不见了!”多米尼克兴奋地挥舞右手,“见到你真让我开心!” “我也是,中校,不,现在是上校了!”罗贝尔立刻跃下机翼,和自己的老上级来了个热情有力的拥抱。 拥抱过之后,罗贝尔才顾得上询问多米尼克的健康状况:“您怎么还拄拐杖啊?不是早就痊愈了吗?” “是早就痊愈了,但不久前又摔了下。”多米尼克自嘲地顿了顿左手上的拐杖,“我的车让邮差怼沟里去了,不然也不会能抽出时间来苏联出差,嗨,说是出差,其实主要工作是来看看你们。洛林、香槟大队我都去了好多次,就你们这个英雄团队,我还从来没亲眼见到过。” “我们现在可不叫诺曼底大队了。” “知道,知道!”多米尼克看着骄傲的罗贝尔喜不自胜,伸出手指戳了戳后者胸前那一排勋章,“诺曼底团的大队长,多气派啊!你父亲可为你感到骄傲了!” 说着,多米尼克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家书,递到了罗贝尔面前。在他身后,一个蓝帽子的苏联军官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封信,而兴奋的罗贝尔起初完全不曾留意到身边多了这么个苏联军官,直到多米尼克等人返回莫斯科,而这个军官却留了下来,他才感觉到不对劲。 “嘿,罗贝尔。”杜卡斯基在晚间时分找到了罗贝尔,“去趟团指,皮埃尔团长找咱俩有任务。” “夜航任务?” “不知道。” 罗贝尔摇摇头,戴上法国军帽和杜卡斯基一起向团部走去。 第五章 梅开二度的肉馅计划(3) “我们这得有多长时间没一块执行任务了?” “你见老上司脑子乐傻了?”杜卡斯基最近刚感过一次冒,声音有些沙哑,“不是上午才去带了新飞行员?” “不是……我是说真跟德国佬交上火的那种。” “那确实够久了,得追溯到库尔斯克的时候。毕竟咱们现在各有各的部下和僚机,都不在一个大队里了。” “我听说你当年主动申请调过来是为了练法语。”罗贝尔不由得回忆道,“不过你现在几乎不说法语,部下也全都是俄国人,来这支部队的愿望算是落空了吧。” “嗨,什么练法语,托词罢了。”杜卡斯基叹息道,“我就是不想再带着尸体回机场了。” 伊尔-2攻击机的后座机枪手防护极为有限,可谓十分危险,而杜卡斯基的座驾——伊尔-2-1941型——更是防护裸奔,就连轻机枪弹都无法抵御。一旦飞机被咬住,就等于给后座机枪手判了死刑,偏偏伊尔-2机体又瓷实,很难被击落,于是杜卡斯基就在开战之初的三个月中连续换了九个后座机枪手,九人无一幸免。 杜卡斯基由此早就萌发了转飞战斗机的想法,再加上自己还会点法语,调去和法国飞行员们合作便顺理成章了。 “原来还有这故事啊?” “别自以为是地认为所谓的法国文化有多大的吸引力啊。”杜卡斯基无情地揭穿了罗贝尔的幻想,“虽然和法军战友并肩作战从没有让我后悔过便是。” “报告!”两个人很快到达了指挥所,在上任团长阵亡后,接任团长的皮埃尔·普亚德中校正和一名苏联内务部的中校对坐抽烟。 “你们来了。”普亚德中校扬了扬他那又长又浓的眉毛,“直接坐吧,别这么正经,我也懒得回礼了。” “看来这不是个困难的任务咯。”罗贝尔开心地笑了。 “确实不难,是关于新飞机试驾的事。”普亚德说完,便将一份资料递给二人,“这活本来不该归咱们管,但是空军部想尽快把这个‘新’飞机数据弄出来,就决定临时从前线抽调飞行尖子试飞。” 杜卡斯基还在皱着眉头看图纸和参数的时候,罗贝尔已经震惊地发问:“这算什么新飞机,这不就是英国佬的英俊战士吗?英国佬打算给苏联租借这个?” “是的。” 罗贝尔没好气地摇摇头:“如果英国佬给的不是夜战型,我看还是让他们自己留着吧,这玩意上了天就是活靶子,除非改成战术轰炸机。” 一旁的内务部中校并不吃惊,显然对英国往苏联送落后装备的事情见怪不怪了。 “那你们也去飞飞试试,别这么草率地就得出结论。” 罗贝尔无奈地点点头:“好吧,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普亚德说道,“跟这位内务部中校一块返回。对了,他找你还有事。” 团长话音刚落,杜卡斯基便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看向罗贝尔,过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后者是法国人,不必担心内务部的来人,这才放松下来。 “罗贝尔·克吕尔上尉。”那位内务部中校用略带口音的法语向罗贝尔问候,“上午穆兰上校给您的家书你还带在身上吗?” “在身上,我还没来得及打开呢。” “请交给我吧。”内务部中校说道,“贵国的情报机构刚刚紧急联系我国,说令尊的家书无意中透漏了一些关键情报,需要我们代为回收,您确定您或者别人不曾看过吧?” “我确定。”罗贝尔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信,“您开,封口的胶水还是完好的呢。” “那就好,咱们都省了事了。”内务部中校点点头,将这封信小心翼翼地收回包里,“那就收拾一下东西,安排一下各自部队里的事情,明天见吧。” 第二天一早,杜卡斯基和罗贝尔提着各自的行李,上了吉普车,踏上了前往莫斯科的路。在下午一点十分,一行人驶入了莫斯科郊区一个偏僻而荒凉的野战机场,机场上压根没几个人,所谓机库也只是三个孤零零的帐篷,其中一个停的还是一辆坦克,简直莫名其妙。 车上的二人见此不免起了疑心,这里着实不像个试飞基地。 一下车,那位内务部中校便告知二人真相了:“忘掉什么试飞任务吧,你们真正要做的是执行一项事关第二战线能否顺利开辟的重大任务。杜卡斯基上尉,红军需要你暂时背个处分,至于罗贝尔上尉嘛。” 内务部中校看向了罗贝尔,脸上浮现出了玩味的笑容:“红军需要你暂时‘死掉’。” 罗贝尔错愕地回答:“啊?” 英美盟军的欺诈方案与去年登陆西西里前的那个颇有相似之处,因此方案名称也起了和“肉馅”类似的“糖馅”,但二者所要达成的目的却大不相同。 上一次,英军用了一具拥有假身份的真尸体,向德国佬投送一份情报,使德军认为盟军登陆点是撒丁。但这次,英军却委托苏联向德军投送一具拥有真身份的假尸体,再次向德国佬投送一份情报,使德军认为盟军希望德军做出登陆点是诺曼底的判断。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苏军一丝不苟地配合英国情报部门完成整个欺诈过程: 首先,德内尔和家人以法国海岸线为背景,拍一张照片寄给罗贝尔,英国则将一架英俊战士重型战斗机派往苏联。 接着,苏军以试飞为理由,将罗贝尔和杜卡斯基调往后方,并找来一具尸体伪装成罗贝尔,还带上那封没打开的信。 然后,由杜卡斯基拉着这具尸体飞到战线附近,再找一架战斗机将这架飞机“误击”,使其坠落到德军防线上。 最后,苏军宣布罗贝尔已经“牺牲”,并且处分杜卡斯基,再全军通报禁止飞行员携带信件或照片出击,法国和英国方面随后分别给罗贝尔办葬礼,以便坐实尸体的身份。 剩下的步骤就需要德国佬去完成了。 如无意外,德国佬会缴获“罗贝尔”尸体上的信件,然后他们便会发现,德内尔“无意中”泄露了登陆场是诺曼底。 但是,两个因素会让德国人意识到英国人在耍花招,第一是他们毕竟在西西里登陆上过一次当,自然会对这“熟悉的一幕”产生怀疑。第二则是那具尸体毕竟不是罗贝尔的,德国人只要找来后者的照片(至少薇尔莉特那里肯定有),很容易就能确定尸体是冒牌货。 于是,德国人便会认为,盟军希望他们将兵力集中在诺曼底,进而将防御部队,特别是装甲部队放到加来方向。 如此一来,盟军的战略欺诈便大功告成了。 罗贝尔了解到方案的全貌后,首先提出了一个问题:“德国佬不难找到我的照片,因此可以轻易地发现尸体不是我,难道他们就不会起疑吗?” “我们不会让他们那么轻易地辨别出尸体的身份。”内务部中校表示,“我们会完全毁坏尸体的面貌,只是不会破坏四肢和躯干。” 罗贝尔立刻反驳:“但是在空中很难毁坏尸体的面貌,搞不好就打坏了其他不该打坏的东西,甚至把飞机驾驶员也打死。如果是在地面上做的,和在空中毁尸差别可就大了。” “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我们有办法解决。” 苏联人也想到了罗贝尔所想的问题,而他们的解决方案非常之血腥:他们找来一辆t60坦克,打算利用坦克上的战斗机同款施瓦克机炮,装上穿甲弹直接轰爆后座尸体的脑袋。 啊,原来机场旁边的坦克是干这个用的。 为了保证效果完美,内务部还打算在轰爆尸体脑袋的时候让杜卡斯基本人坐在驾驶座上,确保飞溅的脑浆和碎骨会被他挡住该挡住的那部分,以免德国人发觉这一纰漏,也避免杜卡斯基降落后身体过于干净,从而让接应的红军战士怀疑。 杜卡斯基听了这个安排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罗贝尔可怜地看了杜卡斯基一眼,接着提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么万一飞机被打着了,尸体和信件全烧成黑炭怎么办?” 对此,苏军也有预案,他们计划在地面上就用得仕卡机枪给飞机左翼上的油箱开个洞,让里面的油在起飞阶段漏光,这就相当于让飞机只带半油出击,等到目的地,飞机的油也该漏光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没漏光,就让杜卡斯基再飞一会便是了。 “最后一个问题。”罗贝尔说道,“万一我们遭到德国人突袭,飞机被提前击落怎么办?” “我们在当天回安排红空军在其他方向上发动一次佯攻,最大程度地牵制德国佬。实在不行就再来一次,英国人给我们准备了两架英俊战士。” 可以说,英国和苏联人已经把计划完善到无懈可击的程度了。 “杜卡斯基这几天先适应一下新飞机,咱们挑一个多云的天气执行这个任务。” 杜卡斯基闷闷不乐地立正称是。 四天后,行动正式开始。 苏联人为了保证尸体死亡时间正确,甚至直接将一个跟罗贝尔身材、年龄和毛发颜色都相仿的党卫军战俘活着带到了机场,直接在飞机跑道上毙了,然后把尚未僵硬的尸体塞进了战斗机后座。 这一幕让旁观的罗贝尔感到非常不适。 当然,比起杜卡斯基将要经历的,这点不适根本算不上什么。罗贝尔看到,自己这位好战友进入驾驶座时,身体甚至比后座上的尸体都要僵硬。 随着一声炮响,t-60坦克的炮手精确命中了尸体的脑袋,只保留了一小节下颌骨还连在躯体上。尸体脑浆碎骨四处飞溅的同时,英俊战士的后座玻璃也被打了个稀碎。 后背上满是人体组织的杜卡斯基战战兢兢地启动了飞机,于此同时,飞机侧后的内务部士兵也操作高射机枪给飞机的右翼开了几个洞,黑色的燃油漏了一跑道,飞机步履蹒跚地上了天。 英俊战士离开跑道后,另一架雅克-9轰炸机紧紧跟了上去。 “你好像很不舒服?”内务部中校问罗贝尔道,“因为枪毙了那个德国佬?” “是有点。”罗贝尔苦笑道,“不过我知道现在不是虚伪地谈论道德的时候,我绝对没有责备你们的意思,换我也会这么做的,我只是……没做好心理准备。” “我们可没乱杀无辜。”内务部中校回答道,“我可是特意挑了个罪大恶极的,我去把卷宗拿给你看看。” 结果不消十五分钟,罗贝尔的恻隐之心就彻底消失无影了,甚至于开始可惜做刽子手的不是他自己。 第五章 梅开二度的肉馅计划(4) 1944年2月16号傍晚时分,疲惫的杜卡斯基穿着一身不带军衔标识的干净军装回到了图拉,按照红军的公开说法,他现在正接受内务部的审讯。 至于罗贝尔,则只需要在未来长达数月的时间里扮演一具安静的尸体。 “这简直要急死人!”知道这个消息后,罗贝尔忍不住抱怨道,“前线天天打仗,我倒好,只能泡澡、看书、下棋、钓鱼!一直等到第二战场开辟!” “你不是从41年就没休过假嘛。”杜卡斯基有气无力地回答,“这次给你全休回来,多好。” “我本打算把假期攒下来留到法国解放一起休,这下好,白攒了。算了,不提这茬了,计划还顺利?” “出了点意外。”杜卡斯基强打精神,和罗贝尔简单说了一下后来发生的事情。 按照计划,杜卡斯基将在双方战线上空耗尽燃油后跳伞,执行“误击”任务的战斗机象征性地从侧后方往机体后部再打几发机枪弹,然后任由飞机滑翔到德军那边就算完事。 结果战机开火后,有一发离群弹歪的离谱,直接削掉了英俊战士的一小片机翼,导致飞机失衡翻滚,滑翔距离大大下降了。虽然最后还是落到了德国人的战线上,但落点距离红军的战线实在太近,红军指战员们甚至都能用望远镜看到飞机的残骸。 这种情况让地面上的内务部情报人员手足无措,急忙向上级请示。 为防止德国人起疑心,内务部不得不紧急联系陆军,后者旋即命令就近的红军部队抢夺飞行员尸体。 好在就在前线部队等待命令期间,对面的德国佬总算是将那具身着法军军装的尸体从机舱里拖了出来。 看到这一幕的内务部情报人员如释重负,立刻让地面部队的指挥官炮击飞机。 红军指挥官这才骂骂咧咧朝飞机打了十几发炮弹:“我本来能直接把飞机轰个稀巴烂,现在好了!尸体抢不回来,情报落到德国人手里,我看你怎么向上级解释!” 情报人员这才“不情不愿”地将那具尸体的身份透漏给红军指挥官,考虑到外交和政治因素,他不能不经请示就毁坏一个法国将军独子的尸体。 恐怕不难预料,罗贝尔在前线的“身后名”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身后名无关紧要,我的葬礼什么时候开?”罗贝尔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英国人这么搞肯定经过了老爸的同意,但我的老婆孩子要是不知道内情,那不是要伤心死啊。” “别太在意了。”杜卡斯基白了罗贝尔一眼,“还有比这更能检验你妻子忠诚的机会吗?把握住吧。” 罗贝尔叹了口气:“我倒宁愿这时候泰勒对我不那么忠诚,我们这家人啊,一个赛一个的痴情。” “你爸不是单身吗?” “单身就不能有爱人了吗?” “那他是爱上了有夫之妇?” “算是吧……虽然寡妇已经当了快二十年了。” 杜卡斯基无语摇头:“你们法国人真有意思。” ………… “预备!举枪,射击!” 最后一轮射击结束,六名法国空军准尉动作生疏地放下手中的步枪,在一名中尉的引导下分列墓坑两侧,临时充当仪仗队。 在他们身前,轻飘飘的棺木已经放入坑中,几个罗贝尔“生前”的至交好友正肃穆地铲土填埋。土石砸到中空的棺材上,声音沉闷犹如战鼓。 而罗贝尔的父亲,刚刚受任法兰西内地军司令,即将领导法兰西本土所有抗战义勇军的戴泽南少将怔怔地盯着墓碑发呆,似乎已经痛苦到麻木了。 而罗贝尔的“遗孀”泰勒夫人更是在听闻噩耗后当场昏迷,至今还在医院修养,最后都没能赶得上葬礼。 如此痴情的妻子,真是令人动容。 然而整场葬礼最令人心痛的一幕,莫过于从未见过父亲相貌的小雅克,竟在其父的葬礼上询问父亲何日归来。 德内尔无语良久,才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等到胜利了,他就回来了。” “那什么时候胜利呢?” “快了,孩子,快了。” 再坚强的战士,见此也不由潸然泪下。 或许是被孙子触动,德内尔总算看上去没那么麻木了,但想必麻木过后便是无尽的感伤。他似乎是为了避免失态,甚至没有等到封土完成,便匆匆抱着孙子离开了葬礼,就连追悼会也没有参加。 甚至就连个人讲话都由其副手——内地军副司令柯尼希准将——代为发表。 ………… “演戏比打仗都难。” 一到医院,德内尔立刻卸下了伪装,对正大快朵颐的泰勒吐槽了今天的见闻:“我根本不敢跟任何人做眼神交流,就一个劲盯着墓碑看,都把罗贝尔的墓志铭背下来了。” “这苹果不错,不酸。”泰勒嘿嘿一笑,将切好的半个苹果递给了德内尔。 “酸不酸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德内尔接过苹果,坐在泰勒的病床边边吃边嘟囔着,“你生性好动,总是耐不住性子,但这次一定要服从军情六处的安排。就在床上多待几天,都到这一步了,咱们不能让那么多人的工作白费。” 泰勒点头称是:“我知道轻重,爸爸。” “这几天雅克就先交给我了,等你‘好的差不多’了,六处就护送你到多佛和我们汇合。” “你今天就要去工作吗?” “是的。”德内尔将果核顺手丢进垃圾桶,“巴顿又惹了麻烦,现在全集团军的各项事务都到了我这里,我是一天都离不开。” 德内尔这下连泰勒都骗了,那个空架子集团军根本没什么事务需要决断,他回多佛只是为了减少与公众的接触,防止不慎露馅。 但第一集团军的状况是高度机密,显然不适合在医院里说,即使周围所有医生和护士都是英国情报部门假扮的“法国医护”。 “那雅克……” “我跟他说他爸爸殉国了。”德内尔笑了笑,“他问我殉国是什么意思,我就说是指去了很远的、没有邮局的地方,暂时不能给他写信了,你也记得这个说法。” 泰勒转念一想,立刻领悟了德内尔的用意:“啊……好办法。这样哪怕雅克说漏了嘴,别人也只会认为是我们故意隐瞒了真相,而不是罗贝尔假死。” “正是如此。”德内尔抬头看了泰勒一眼,“我早就说你的脑子只做个邮递员太过浪费,应该去跟薇尔莉特学做书记人偶。” “哈,你还好意思说我,爸爸!”泰勒做了个鬼脸,“我面前就站着一个当了二十年邮递员的将军!” 德内尔顿时无话可说,只能举手投降。 和泰勒告别后,德内尔努力摆出一副沮丧至极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的样子,打算带着雅克启程回多佛,结果却遭遇了突发情况。 伦敦法院将传票寄到了德内尔这里,要求他作为证人参与一次庭审。这次庭审的原告是一名叫杜佛尔的前法军士兵,而被告则是……自由法国陆军? 传票唤起了德内尔最深刻的回忆,因为这种事也是他自己干过的!情感告诉他,或许迫害与虐待又一次发生在了法国军队之中。 如今的法国军队已经与旧第三共和国陆军建立了更为密切的联系,许多曾在第三共和国服役的军官在法国临时政府和咨政会议建立后纷纷回到军中服役,如果说他们会带来一些陋习,德内尔丝毫不会感到惊讶。 而作为曾经控诉过法国陆军的知名人士,有人效仿德内尔来维护自身人权,并尝试谋求他的支持,至少也是同情,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很快,理智便告诉他,这封传票绝对有问题。因为作为被告的“自由法国陆军”早在1943年就不复存在了,一个已经消失了的机构,如何能做被告? 等他一看案情简介,哈,更是不得了,这个叫杜佛尔的士兵竟然控诉戴高乐本人虐待他! 这肯定是个政治阴谋,没跑了。 “去他妈的。”德内尔面对送传票的英国法警口吐粗鄙之语,并故作愤怒地将传票掷了回去,“你在侮辱我的智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杜佛尔是个什么人物,能让日理万机的戴高乐将军于百忙之中拨冗前去虐待他?!你们真是一群蠢货!没救了!” 说完,德内尔便直接坐上副驾驶位置扬长而去,将不知所措的英国法警扔在了街头。 由于保密工作的需要,这些日子负责照顾雅克的“保姆”正是安妮夫人,此时的她正在后座,怀里抱着被爷爷的怒火震慑的雅克:“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 “一是为了法国政权问题,二是为了殖民地问题,无外乎这两个,白厅始终没有放弃迫使我们让步。”德内尔非常平静地回答,“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过些日子,白厅可能还会中止我们使用英国设备进行加密通讯的资格。” “爷爷你没有生气啊?”雅克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只是假装生气。”德内尔回头对着孙子笑了笑,“现在的我有这个资格。” 确实,戴泽南少将正“蒙受丧子之痛”呢,情绪一时失控,“藐视英国法院”着实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过错。更何况,伦敦法院敢就此事和德内尔在公众前对质吗? 怎么可能! “你被爷爷吓到了?” “嗯,我从来没见到你这么生气。” “我向你道歉,雅克,作为补偿,明天上午我们去坐坦克吧。” “好耶!” 第六章 樱桃时节(1) 广播站调试设备的声音嘈杂喧闹,令薇尔莉特不由得想起了1939年的国庆节。那天清晨,bbc的员工就是这样将她从梦中唤醒的。 她打量了一番四周的环境,包括正向她礼貌微笑的德国中尉,真是世殊时异啊。 “这是第三次了吧,西格弗里德中尉。”薇尔莉特轻启朱唇,用标准的勃兰登堡口音询问那位国防军军官,“我们仍然没有收到任何回信,该不会……” “不必着急,夫人。”西格弗里德中尉倒是非常淡定。 薇尔莉特若有所思的点头称是。 这次的“塞壬行动”由国防军、党卫军与占领当局共同执行,但三方的态度可大不相同。占领当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党卫军则态度热切,但国防军的态度就有些微妙了。 起初,国防军对行动还算比较热衷,尽管自隆美尔以降的各位西线将领们不认为这一行动有多高的成功率,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总好过万事靠瞎猜和抓阄。 不过从几天前开始,国防军不知为何,突然就不急了。 薇尔莉特猜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早已与外人隔绝的她实在无从揣摩,只能暗中竖起耳朵,留神身边的任何风吹草动。 “准备好了吗,中尉?” “我们随时可以。” “那请进来吧。” 薇尔莉特用机械手夹起稿件,进入了录音棚。负责监督她的中尉则在录音师身边找了个角落坐下,示意薇尔莉特就位,薇尔莉特假笑着应下,将稿件铺到麦克风前,清了清嗓子:“咳咳,喂。” 录音师在隔壁透过玻璃比了个“可以”的手势,薇尔莉特于是端正了坐姿,酝酿了一番感情,静等面前的红灯闪了三次,然后便开始以德国人要求的语气“有感情地”诵读讲稿: “亲爱的戴泽南:离别的日子里,我每天都控制不住想你,可你为什么这样残忍地无视我的呼唤?不要一意孤行了……” 稿子念到一半,西格弗里德离开了一会,但在薇尔莉特离开录音棚前又回来了,并随后半命令式地告诉薇尔莉特:“你这就去趟元帅家,几周不见,元帅夫人有些想念你,要和你说说话。” 薇尔莉特无法拒绝,只能乘坐国防军的车前往隆美尔元帅的官邸。 出乎她预料的是,当汽车开到官邸庭院中时,隆美尔的妻子露西竟然站在大厅前,仿佛是在专门等待她一般。薇尔莉特顿时意识到,一定是出事了,而且这事肯定和她有关。 她整理衣服,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待车一停稳,便打开车门冲下车,快步走到元帅夫人的面前:“怎么能劳夫人在此久候?” 元帅夫人僵硬地笑笑:“打扰你工作了,薇尔莉特。” “您实在太客气了,现在本就是下班时间,何谈打扰工作。更何况,我这些天还正想来拜访您呢。” “我们进去谈吧。”元帅夫人说完,便将薇尔莉特引入了客厅。 两人像往常一样坐下,但元帅夫人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开口询问薇尔莉特近期的见闻和趣事,而薇尔莉特见元帅夫人神态凝重,也不好先开口说话,客厅便陷入到诡异的安静中。 过了许久,元帅夫人终于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薇尔莉特,我还是直接问吧。” “您请问。” “那个被你和戴泽南少将共同抚养长大的失踪法国飞行员罗贝尔少尉,我们找到他了,他在苏联与帝国为敌。” 薇尔莉特心里立刻咯噔一下,元帅夫人提起这件事,必然不可能是来追究她的,她和德内尔的关系德国佬都不在意,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空军尉官。 “一周前,也就是2月16号,他被击落了……” “那他还……” 薇尔莉特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已经涌了出来:这还用问吗?如果他还活着,元帅夫人怎么会用这种语气告诉她! “他死了。” 薇尔莉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倒在了沙发上,残酷的现实戳破了她保持已久的伪装,将她不敢设想的悲剧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德内尔、泰勒、罗贝尔这四人因战争而组成的奇特家庭,终究又要因战争而分崩离析了吗? 德内尔和泰勒是那么深爱着罗贝尔,得知这一消息,他们该有多伤心啊! 不……你要冷静,薇尔莉特,你还在敌人之中,你要冷静!要用你的智慧和力量报仇雪恨! 薇尔莉特努力收拢思绪,但稍一思考,她便更加绝望了。她确信德国人会用罗贝尔的死大做文章,不管是国防军还是党卫军,一定会在稿子里写出这件事,再让她“充满感情”地向海峡那边广播! 这样往伤口上撒盐的恶行,一定会激怒悲恸的泰勒。而纵使德内尔会理解她的苦衷,原谅她的无奈,她也绝不可能原谅做下这件事的自己啊…… 她能做什么?反抗是自取灭亡,难道毁灭自我就不会伤害德内尔和泰勒吗? 事已至此,薇尔莉特别无选择,她宁愿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愿辜负罗贝尔和其他那么多盟军青年的牺牲,更不愿给德内尔留下一个为了保全性命而伤害亲人的印象。 薇尔莉特在悲痛中下定了决心,她要做大事! 那个想法再次涌上心头:只要让她走近隆美尔的身边,那就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她带走这个辣脆元帅的性命! 但现在还不能急。 今天的薇尔莉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对战略和政治一无所知的小姑娘了,她知道德国战争机器不会因隆美尔这个优秀技术员的缺位而长久瘫痪。龙德施泰德、克鲁格……还有东线的莫德尔,甚至于退休的古德里安,德国并不乏足以指挥集团军群的良将,刺杀隆美尔最多只能给德军带来一时的混乱。 薇尔莉特打算让这一时的混乱发生在最巧合的时机——盟军登陆前夕。因此,她需要知道盟军登陆的大致时间。 直接联系抵抗组织是不可能了,如今薇尔莉特一举一动都受到德国人的监视,根本不存在接触抵抗者的可能,甚至都见不到太多法国人。 如此一来,薇尔莉特唯一的判断依据,就是广播的进度了,党卫军催的越急,说明盟军登陆越是迫在眉睫。 这样一来,她还是要继续去广播吗?倒也不是不行,反正泰勒和世人对她的误会最终会由一场举世瞩目的刺杀洗刷。 “薇尔莉特……你还好吗?” 因为思考的太久,薇尔莉特已经有段时间没能哭出声了,而元帅夫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异常,主动出声询问了。 此时再二段哭就显得突兀了,薇尔莉特于是决定假装昏迷。 “薇尔莉特?薇尔莉特?!快!叫医生!” ………… 在薇尔莉特怒焰滔天,立志复仇的时候,德内尔、泰勒和雅克这祖孙三人正在没心没肺地在充气坦克旁嬉戏。 “爸!你别惯着他了!”泰勒见德内尔已经有些喘息,忙不迭地制止他道,“让他自己跑!” “我正好多练练。”德内尔打起精神回答道,“马上要打仗了,指挥官的体能也得跟上啊。” 泰勒只好任由雅克围着坦克追逐他的祖父。 五分钟后,德内尔终于停了下来,倚着充气谢尔曼的前装甲说道:“好了雅克,好了雅克,晚上我还有会,让我休息一下吧。” 小雅克立刻乖巧地停下,然后爬到充气坦克上给德内尔捶背,后者嘴角立刻都要咧到耳朵了。 “怎么不见你给我捶背啊!”泰勒明显有点嫉妒了。 “你不带我坐坦克!” 泰勒顿时气急败坏了:“臭小子!白养你了!” “谢谢你雅克,你先去找你的教母玩吧,爷爷想安静一会。” 雅克的教母是最近才认的,正是近期负责看护雅克的女军官安妮。德内尔见两人相处的还算投缘,特别是乖巧的雅克给了孤独的安妮不小的安慰,所以干脆让雅克认了她做教母,安妮自然是感激不尽了。 “好的!”雅克说完,便从充气坦克上一跃而下,一路拍着一排充气坦克的“前装甲”,向远处微笑着的安妮冲去,“教母,我来啦!” 然后便一脚踩空,掉进履带印里摔了一身泥,惹得三人哈哈大笑。 “行了,笑完了,我还得装得悲伤一点。”德内尔赶紧控制表情,“今天还得格外悲伤呢。” “怎么?”泰勒好奇地问道。 “苏联那边给罗贝尔‘追授’苏联英雄勋章了。”德内尔抬起头看向泰勒,“罗贝尔打41年起就想要这个勋章,现在总算拿到手了——虽然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拿到的。我得摆出既骄傲又悲恸的样子,从苏联大使手里接过这枚勋章。” “那等他‘复活’,苏联会收回这枚勋章吗?” “不会的,罗贝尔光在苏联都击落16架敌机了,肯定能达到苏联英雄的要求。再说,已经有两个飞行员先于他拿到勋章,倒也不必担忧苏联政府会不会破例给外国人授予此荣誉的问题。” “啊,他跟我抱怨过。”泰勒一下子回忆起来了,“说他要不是被摁在地面上不让起飞,早就拿到金星勋章了。” “现在他更是清闲了。”德内尔轻松地补充,“至少到五月初,他都得老老实实在地面上装死。噢哟,我是不是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所以……是五月初?”泰勒试探着问道。 德内尔站起身,压低声音回答:“最早五月初,如果天公不作美,就要到六月初,乃至于七月初。为了让你安心,我可是犯了个大错误,你可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知道的已经不少了。”泰勒没好气地看了父亲一眼,拍了拍身旁充气坦克的“侧装甲”,“来这之前,我哪能想到你带的是充气坦克和木头士兵!” 第六章 樱桃时节(2) 即使是平日不怎么关注天气的薇尔莉特,也察觉到1944年法国的气候有些异常。 往年三月份正该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巴黎市民完全不可能摆脱厚重的冬衣,然而今年却大不相同,三月才刚过了一个星期,中午气温便忽然上升到了20摄氏度,让骨瘦如柴的巴黎市民们感受到了难得的暖意。 这个冬天或许要过去了,“樱桃时节”会早些来吗? 至少下定决心要做大事的薇尔莉特,认为自己恐怕不能品尝到44年的樱桃了。 “熟悉一下这篇稿子。”国防军那边送过来新的文件,“明天录音广播。” 薇尔莉特低头一打量,便知道这帮混蛋果然抓住罗贝尔牺牲的消息大做文章。 她故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然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中尉。” “有什么问题吗?”西格弗里德中尉反问道。 “我想,这份稿子可能就是戴泽南少将不愿回复我的原因。” 薇尔莉特的语气十分冷静,令西格弗里德一时不知所措:“你什么意思?” “它根本不是我写的,戴泽南一眼就看得出来。” “然后呢?”西格弗里德有些不耐烦了。 薇尔莉特在心中暗骂,这个看似人模狗样的中尉实则蠢笨如猪:“我的意思是说,戴泽南立刻能分辨出来这份稿件并不是出自我的手,只会认为是第三帝国胁迫我念这份稿子,因此更不可能理会咱们的广播了。” “啊,那你打算润色润色?” “我打算另起炉灶,自己写。” 西格弗里德立刻皱起了眉头。 “您知道的,中尉。”薇尔莉特的神态从容不迫,“我曾是法国乃至整个欧洲最好的手记人偶,在洞察人心这方面,帝国随便找的写手无法与我媲美。我固然不能保证我写的信件就一定能得到戴泽南的回应,但至少我能确定,如果他对之前的广播置之不理,那这次也一定不能达成目的。” 那名有勇无谋的德国军官立刻就要发作,而薇尔莉特只用了一句话就让他闭嘴了:“我相信这件事您不能做决定,所以您为什么不向上级请示一下呢?” 于是一小时后,西格弗里德中尉带回了上级的指示:“卢卡尔上尉邀请您共进午餐。” 卢卡尔上尉算得上是薇尔莉特的老相识了,要不是她准备“做大事”,必须忍气吞声审时度势,否则肯定得找个机会拧断这个畜生的脖子,为马蒂尔德和蒂勒报仇雪恨。 薇尔莉特不动声色地答应下来,甚至还去卫生间补了补口红,一来遮掩失眠导致的嘴唇起皮,二来可以故作矜持少吃点东西。 为了保障行动的成功率,她特别需要减掉那些因奉承施密特而长的肥膘。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薇尔莉特到了饭店的包间,才发现出席的不只有卢卡尔,还有他的上级,也是目前分管巴黎地区秘密警察的恩里克。 相比于卢卡尔,恩里克就显得老奸巨猾得多,年逾四十的他面对薇尔莉特恭敬而不失亲和,如果忽视掉他那丧服一样的黑色制服,薇尔莉特还会以为这是一位多么温和的绅士呢! “西格弗里德传达了你的想法,薇尔莉特夫人,对此我们倍感欣慰。”恩里克假惺惺地解释道,“之前我们不愿请你动笔,就是顾忌你对戴泽南将军的感情,才不好开这个口。既然你现在想通了,我们怎么会不同意呢?” 好一个“不好开口”!薇尔莉特默默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您多虑了,先生,身为帝国子民,我怎么能因私废公呢?只是担忧我不懂军事,一不小心言语泄露了机密。” “不必担心这些,我们会用严格的审核确保您的草稿不会妨害帝国。” 薇尔莉特立刻摆出了放松的表情:“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先生,我做手记人偶时习惯通篇考虑行文,然后再字斟句酌,希望您能让我尽情发挥,然后再慢慢修改。” “放手去做吧。”恩里克满不在意地挥手,“帝国将给予你充分的信任!” 和卢卡尔这个只会威胁的莽夫相比,恩里克的言辞堪称“甜蜜”。不过薇尔莉特无心臧否二人的处事风格,她只要拿到独立创作的权力就够了。 正如她所说,她作为全法国乃至全欧洲最好的手记人偶,确实有傲视那群为党卫军服务的蹩脚文人的资本。她决心在这份文稿中尽情展露自己的才华,用这份令人不忍卒读的广播稿成功征服德国佬,让他们愿意按照自己的节奏去走。 至于德内尔会不会因此遂了德国佬的意愿,公开回应她的讲话,薇尔莉特倒不担心这个。她很清楚,在德内尔的心中,她最多只能排第二,而第一永远是法兰西母亲,即使这位复杂的母亲曾深深地伤害过他。 但是,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他对祖国的爱无比坚贞,不可动摇——德内尔正是这样的人。所以即使他回应了,那也只能说明回应有利于法兰西。 薇尔莉特不愿让德内尔在她和法兰西之间做取舍,她清楚德内尔一定会选择法兰西,然后用自我毁灭的方式弥补内心对她的愧疚。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做出德内尔必然会做出的选择吧,不要让那位可怜的好先生余生还要受愧疚的折磨了。 剩下的时间里,薇尔莉特便礼貌地看着两个辣脆刽子手推杯换盏、相谈甚欢,直到午餐结束。 等薇尔莉特一走,恩里克便放下了酒杯,对貌似微醺的卢卡尔说道:“看到什么了吗?” “口红。”卢卡尔的眼神也恢复了清明,用眼神示意上司留神薇尔莉特杯子上的唇印,“这位女士突然开始爱美了。” “你有进步。”恩里克满意地笑了,“看来我们的薇尔莉特夫人最近有了什么想法。” 卢卡尔当即点头称是:“没错,中校,她最近没有接触任何不可靠的人,除了自己有想法之外,并没有任何解释。” “她想干什么?” “恐怕是想往上爬。”卢卡尔回答,“跟施密特那个废物只需要吃吃吃,自然不用涂口红,但和元帅夫人这样的贵妇交际,不打扮恐怕不行。不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薇尔莉特夫人冰雪聪明。”恩里克自负地说道,“她以为罗贝尔死了,我们又要让她拿这件事把戴泽南勾出来,一准是觉得自己和盟军再无可能合作,自然就需要在第三帝国治下尽可能谋求高位以图自保。” “她不是早就和盟军再无合作的余地了吗?” 恩里克对部下的疑问颇不以为然:“捏死几只耗子而已,她完全可以狡辩称是受到了我们胁迫。但凡戴泽南这个戴高乐的干将开口求情,怎么还换不来一个检方不起诉,甚至再退一步,检方起诉,但案件涉及军事机密,最后移交军事法庭审判,那还不是戴泽南想怎么判就怎么判,你不会以为法国真有什么司法独立吧?” “可当年戴泽南自己不就在法庭上告倒了法国陆军?” “那是因为有人想让法国陆军败诉!”恩里克鄙夷地回答道,“没有贝当、克列孟梭和普恩加莱在后面拱火,打算靠这紫罗兰案扳倒福煦,就凭他这个小小的退役上尉,也想打赢这场官司?” 卢卡尔顿时了然。 “总之,她要写,就让她写,看她这个大才女能写出来什么东西。哪怕最后没能让戴泽南回应,搞搞宣传也挺好。说不定以后还能让她负责咱们对盟军的宣传,到时候咱们也算有些功劳。” 功劳,这才是恩里克最想要的东西!在巴黎这个刁民遍布的城市里有什么前途可言?对于他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辣脆分子来说,回到柏林任职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到巴黎来做地区秘密警察的一把手,不过是他越过门槛的手段罢了。 如果不是德国在法国的情报和治安双双土崩瓦解,以至于党卫军中人人谈法色变,将其视为仅次于东线的龙潭虎穴,生怕来这里哪天背上一口“治安不力”的大锅,让隆美尔这个元首的心腹爱将毙了祭天,他一个38年才入党的小字辈,能到这个位置吗? 而恩里克既然到了这个位置,又怎么可能就此满足呢? “薇尔莉特现在看来已经认命,我们就没必要在她身上牵扯太多精力了。因为那具尸体,塞壬计划的意义已经没那么大了,所以我们现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明白了,中校。” 恩里克点点头,随即扯到了另外一件无关的事情上:“我听说你有中学同学在勃兰登堡军区,现在还联系着吗?” “做同学时不过是泛泛之交,至于现在,国防军对我们一直有偏见,我和他应该已经说不上话了。” “这样啊。”恩里克略感遗憾,“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您下一步预备继续和国防军合作吗?” “有这个想法,说不定这事还要着落在咱们薇尔莉特夫人身上。”恩里克略一思索,又摇摇头,“可惜,之前咱们和她闹得不太愉快,不然我倒想把她送去国内。她能结交隆美尔元帅的夫人,自然也能结交其他贵妇人。” 卢卡尔闻言有些惶恐,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怕他说我们的坏话?” “当然不至于到那一步。”恩里克瞥了部下一眼,立刻出言打消他的疑虑,“既然她打算往上爬,那么不但不可能诋毁我们,反倒要称赞我们呢。” 卢卡尔这才了然,是喽,只有这样,薇尔莉特才能彻底洗清自己通敌的嫌疑。 “我只是说,她对我们难免有怨气,办事不会尽心,而且一有机会肯定便要疏远我们——那我费劲送她回德国图个什么?” “也是。” 薇尔莉特可没想到,她用来遮掩干裂嘴唇的口红,竟然能让两个一门心思钻营的德国佬脑补出这么多故事来。 不过也是,谁能想到,薇尔莉特已经忍下了那么多次试探,承受了那么多次屈辱,竟在罗贝尔阵亡这件“小事”上下了决心,打算豁上性命去刺杀隆美尔呢? 第六章 樱桃时节(3) “将军,薇尔莉特夫人有新广播了。” “你先坐,文件放到沙发上就行,我一会看。”德内尔头也不抬地紧盯着手上的文件,只是出言让安妮将广播稿先放下。 安妮点头答应,把堆在沙发上的其他文件往一旁挪挪,给自己腾出个坐的地方,然后便安静地抱着文件坐下,看着德内尔在文件上勾勾画画。 过了三四分钟,德内尔刚放下文件,电话又响了,他只能抱歉地对安妮点了点头,然后便接起了电话:“是我,我是戴泽南。” “我支持戴高乐将军的看法,对,我知道这么做肯定会冒出一大堆草头王,会给将来的整编工作造成麻烦,不利于未来重建动员体制。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但是我们现在没法给予他们除了承认之外的其他支持,英美空投的物资完全是杯水车薪,我们往国内运的武器还不足三位数。 “特别是人手,是的,特别是人手,我们不可能给每一支游击队都派驻军事代表,在这种前提下,要是还不承认他们自封的军衔,那无异于放弃了对内地军的领导,无论是法兰西临时政府,还是民族委员会,都绝对不能接受这一点。 “当然,承认军衔不代表我们就完全任由他们施为,我举个例子,比如说自封的中尉和少尉,我们完全可以无条件的承认。然后上尉就需要审核其队伍的规模和战斗力,而少校以上则要评估其战果。具体怎么做,我建议国防部那边和我们碰个头,商议出个章程来,先执行着,再根据实际情况予以修正。 “您的顾虑当然合理,但我的意见是,现在不是担心未来的时候。勒埃将军,我相信您也明白,未来的这点麻烦相比较于登陆失败的惨痛代价而言简直不值一提,我们必须竭尽所能确保铁砧——抱歉,现在叫霸王——计划的顺利进行。 “只要我那个时候还有发言权,就一定坚定地站在国防部这边,这一点您可以完全放心,我可以马上用传真给您发一份带着我签名的备忘录。内地军不是我的私军,我不会利用那些无私抵抗战士,更不会把内地军搞成冲锋队。 “是的,我完全理解,几千个上校绝对是共和国陆军的灾难。但我认为您不必太过担忧,到时候我们可以通过给予更多荣誉的方式来缓解财政压力,相信这些深明大义的抵抗者也能理解国家需要集中物力于重建工作。哎呀,荣誉军团不合适,咱们就新设立个什么解放或者抵抗勋章嘛,专门给抵抗组织发,办法多的是嘞。 “好的,将军,那就麻烦您从阿尔及尔派个人来吧,内地军这边说话算数的目前只有我和柯尼希,我们俩都确实离不开伦敦。感谢您的体谅,再见。” 德内尔放下了电话,刚要开口问候安妮,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他只能无奈地笑笑:“请进!” 副官夏尔·多拉格尼尔中尉夹着另一份文件进来:“将军,这是第二装甲师移驻多佛的文件,刚从阿尔及尔发过来,需要您签字后呈送盟军统帅部。” 德内尔立刻掏出钢笔,笔走龙蛇随便签了一团与其说是签名更像是花押的东西,总算是腾出时间来接待安妮了。 “讲话稿在这里,将军。” “谢谢。”德内尔起身接过讲稿,坐下看了还不到一分钟讲稿,电话就又响了,“我是戴泽南。啊,你好,艾克,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艾森豪威尔一说就是半天,在此期间,德内尔拿起了一枝笔在草稿纸上勾勾画画。过了将近五分钟,艾森豪威尔才说完。 “我大致听明白了,艾克,你和空军的利马洛里将军有分歧,他认为向敌纵深投入空降兵毫无意义,而您仍然倾向于投入所有空降部队。 “是,我明白你的难处,事关四个师数万官兵的安危,我们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你知道的,艾克,我对空降部队的理解称不上深刻,但从步兵的角度出发,德军恐怕很难有能力去清理在纵深10到15公里、正面宽度60公里这么庞大范围内散布着的四个空降师,除非他们有足够的预备队。但根据抵抗组织的情报,德军的预备队实际上很不充足。我们无须过度担忧。 “德军减少对滩头阵地的投入确实会给我们的空降兵们造成很大的麻烦,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敌人这么做,不是正好减轻了抢滩部队面临的压力吗?我们投入空降部队的目的不就是这个么?” 德内尔说着,用钢笔在草稿纸上圈出了刚刚写下的几个数字: “艾克,我认为你心里应该算明白这本帐,只要登陆成功,哪怕四个空降兵全部损失也是完全值得的。而且等我军向纵深推进时,还能解救大量空降兵俘虏和伤员,因此我估计最后总共可能有八千,至多一万五千多名空降兵阵亡,这样惨痛的牺牲换来的是什么呢?是登陆成功率的极大提升。 “如果登陆失败,我们所有登陆上岸的战斗、指挥和后勤人员都将任人宰割。到那个时候,阵亡的士兵岂止一万五千人?恐怕两三万都不止。这还没算上登陆失败导致的战略突然性损失和士气打击,以及下次登陆时将付出的更惨重的伤亡! “是啊,艾克。我知道你也清楚,一旦d日战况不利,你很有可能会打破道格拉斯·黑格将军在索姆河创下的伤亡记录,成为西方世界新的屠夫将军。而我呢?也将因为今天下午的这通电话,和你一起以很不体面的方式登上西点和圣西尔的教科书。但是这些都不重要,艾克。 “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对盟国的反法夕斯事业负责,对我们的祖国和人民负责,你身为盟军的最高统帅,有压力是正常的,我非常欢迎你和我联系交流,并且我也随时准备好尽己所能地支持你,但你可不能患得患失,因小失大啊。 “这只是我作为朋友的肺腑之言罢了,你言重了,艾克,保持良好的心态,咱们4月7号再见。” 德内尔终于放下了电话听筒,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安妮看自己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有问题吗,女士?” 安妮急忙摇头:“没问题,将军,您先忙。” 在德内尔低头看讲稿的时候,安妮夫人暗中感慨:真是一个煞神,四万多人就这么安排的明明白白。纵使德内尔这样一个温柔的人,作为将军指挥战斗时也如此冷静,甚至是冷血啊! “这次的讲稿倒像是经过了薇尔莉特的改动,我本以为他们会拿罗贝尔的牺牲做文章。” 安妮回过神来,连忙解释道:“具体情况我们难以探查,但考虑到糖馅计划还算顺利,德国佬可能已经不把引诱您回话当做重点了。” “亦或是德国人想把这件事留到最后,当做攻破我心理防线的最后一记重锤,大概也就是下个月的中旬吧。等到那时,我们就配合地发表回信。” 四月中旬将是德国佬调整防线的最后时机,对此盟军和德军双方都心知肚明。因为根据拉芒什海峡的海况,五月六号到九号,潮汐将和日出同时来临,这非常有利于抢滩登陆。如果错过了这个时间,就要等到下个月的五号到八号了。 对于盟军来说,如今已经万事俱备了。 “五月到六月。”德内尔喃喃自语道,“樱桃时节啊。” “您之前在法国,五月到六月会做什么呢?” “去郊区散心,去游乐宫听演说,去看航展……和霍金斯老板、贝尔蒂内特、大姐头嘉德丽雅、泰勒、罗贝尔,”德内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回忆着那些彼时不懂得珍惜的美妙时光,“当然,还有薇尔莉特,坦率地说,主要是和薇尔莉特。” “这样啊。” “是这样的。” 德内尔又休息了一分钟,然后,办公室的门又被人敲响了:“报告!” “请进。” “统帅部要求我们提交未来三个月的营地建设修缮预算,将军。”来者是第一集团军的财务负责人理查德上尉,“但是,下一季度的预算不确定性实在太强,预算是没法确定的。” “你说的对,理查德。”德内尔重振了精神,“你就照未来三个月我们仍在此扎营的假设去搞吧,不然万一预算泄漏,不就相当于将我们的进攻时间暴露给德国佬了吗?你尽管做三个月的预算,具体情况让我去统帅部说明。” “好的,将军。” 安妮见德内尔事务繁忙,便主动告退,不再打扰。当她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正撞见另一个少校抬手欲敲门。 “不用敲了,直接进来吧。”德内尔在里头喊道。 “好的,将军。”那个少校向安妮点头示意,然后进入了德内尔的办公室,并且带上了门。安妮隐约听到,那个少校似乎在向德内尔报告营地内车辙过于单一,且长时间没有变化的漏洞。 第六章 樱桃时节(4) 德内尔和艾森豪威尔通电话时提到的日期——4月7日——是一个相当关键的时间节点。 就是在这一天,所有即将参加霸王行动的师级以上将校齐聚索尔兹伯里,听取英国的蒙哥马利将军介绍该行动的详细规划。 法军只有三个将领出席,分别是德内尔自己、担任内地军副总司令的玛丽·柯尼希准将,以及第2装甲师师长勒克莱尔准将。 在会议开始之前,德内尔也终于可以向二人透露盟军对第2装甲师的大致安排了。他告诉二人,第2装甲师不负责抢滩,而是负责在滩头阵地稳固后,向纵深方向发起冲击。 不过由于登陆后的不确定性太强,第2装甲师的冲击方向仍然待定,需要依据具体形势灵活调整。 因此,这次会议法军的主角并非是第2装甲师,而是以内地军为主力的各路抵抗组织。 如今法国抵抗运动的局势可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在1942年,战斗法国及其盟友担忧招致德军报复,并不鼓励国内的武装斗争。 而在1943年突尼斯战役结束之后,盟军前前后后抓了三十多万俘虏,其中七万多德国人自然而然就成了“人质”,足以威慑德国佬遵守基本的战争法,于是战斗法国、以及后来的法兰西临时政府便开始号召法国人民起来战斗。 在1943年上半年,德国的兵力仍然没到匮乏的程度。希特勒还在为迎击美军可能的登陆组建新的师,最多的时候足有二十个训练程度不一的装甲或步兵师盘踞在法国。这些部队或许难以正面对抗盟军精锐,但镇压游击队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到1943年底和1944年初,由于联合国家在意大利、巴尔干和东欧的奋勇战斗,以及防御盟军登陆欧陆的需要,德军的后备兵力再度被消耗一空。 在法国的德军虽然总兵力仍在上升,但部队却大多集中在大西洋沿岸,在内陆的防御极度空虚。 而与此相对的是,法国内地军的实力有了质的飞跃,以法共、“马基营”为代表的坚持武装斗争的抵抗势力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锻炼,更重要的是,在德军全面占领维希控制区后,曾经的“停战军”官兵纷纷“下岗再就业”,在以海军上将奥潘为代表的前维希将校的暗中支持下窃取武器,而后投身抵抗事业。 有了这些正规军加入,游击队的战斗力立刻涨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在1943年9月德军实力还下降得不明显的时候,化名“克莱贝尔”的一名正规军上尉便带领整训后的游击队,在阿维隆的杜尔西正面击溃了国防军的一个连队,就此拉开了法国南方游击队大反击的序幕。 中央高地、利莫赞和阿尔卑斯山区等地的抵抗事业发展尤其迅猛。到了1943年底,由法兰西临时政府委任的游击队指挥官卡尔西上校,直接在布依-德-多姆省拉出了三千多人的游击队,竟“倒反天罡”,开始清剿当地的占领军了! 德国人对此自然惊怒交加,立刻调遣大军进剿,法军则以科西嘉岛为基地,全力为游击队空投物资,上萨伏伊省成为了双方角逐的战场。44年2月,500多名法国人和60名西班牙人在艾尼维尔高地构筑攻势,德军立刻调集7000多士兵,在两个山炮连和一个重迫击炮营,以及两个斯图卡中队的支援下猛攻游击队。 接着,战况的发展证明,法国人或许不善攻,但绝对善守。这区区六百名游击队员竟然只凭借轻武器,硬顶了德国佬足足十三天,给敌军造成了与己方总兵力相当的伤亡,最后竟然还撤出了三分之二的人手。 在上萨伏伊省游击队浴血拼杀的同时,其他省的游击队员们抓住了德军后方空虚的时机,迅速扩张自身实力。其中表现最出色的是安省的游击队员们,他们在罗曼上校的带领下数次攻入城市,反复消灭德军在当地设立的占领机构,迫使德军将其无奈撤销。 南方游击队高歌猛进,北方抵抗组织也没有闲着。由于法国北部多平原,且距离德军所谓大西洋壁垒太近,着实不利于他们开展武装斗争,因此北方抵抗组织将主要的资源投入到获取情报上了。他们的工作非常成功,对盟军的贡献完全不亚于南方的游击队。 北方的抵抗战士们对德国佬的渗透堪称无孔不入,德军大西洋壁垒的各防御节点的设计图、雷区的位置、守军的数量和装备、后勤的规划,乃至于西部集团军下师长以上将领的履历,他们都了如指掌:因为他们的贡献,德军在盟军面前完全是单向透明。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即便条件困难,北方抵抗组织也没有放弃武装斗争,他们不断积蓄力量,招纳仁人志士。就在三月初,已牺牲的让·穆兰的继任者,全国抵抗委员会主席乔治·皮杜尔便借由电报向德内尔报告:北方抵抗组织将组织四万内地军和不计其数的游击队,在盟军登陆前发动总起义。 不仅是德内尔,就连蒙哥马利、布莱德利乃至于艾森豪威尔都对此抱有极大的期待。 果然,在介绍过四个师的登陆计划后,蒙哥马利再次向德内尔问起这件事,而德内尔立刻起身作答:“皮杜尔先生向我保证,只要我们提前24小时通知,北方抵抗组织可以确保,德军后方到前方的一切运输线路和有线通讯彻底中断48小时以上。” “这个人可靠吗?”蒙哥马利出于谨慎问道。 “我非常信任他。”不过德内尔旋即话锋一转,“但是,蒙哥马利将军,我仍建议我们给计划留出足够的容错空间,毕竟现在离登陆还有一个多月,如果德国人下决心从意大利甚至东线调兵来消灭抵抗组织,或者说突然有高级指挥官叛变,他们的力量很可能会大打折扣。” “确实如此。”蒙哥马利点头表示赞同,“我们为这次行动投入了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必须保证行动万无一失,您的谨慎是对的。” 德内尔点头称是,接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听取蒙哥马利讲解登陆之后的下一步计划。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报告的最后,蒙哥马利环顾四周,用镇静而自信地语气对在座的将领们说道,“我们将在圣诞节前解放巴黎。” 在座的三个法国将军立刻交换了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激动与振奋。 大会结束之后,总司令德怀特·艾森豪威尔、登陆英军集团军司令伯纳德·蒙哥马利、登陆美军集团军司令奥马尔·布莱德利、美军“突破”集团军(暂时还没有番号,但大概率是第3集团军)司令乔治·巴顿、行动空军司令阿瑟·特德、行动海军总司令伯特伦·拉姆齐,以及“南方建议计划”(即欺诈计划)执行者,法国内地军司令让·戴泽南等人立刻开了个小会,来敲定此前尚未明确的一些细节。 首先是是否实施空降作战的问题,尽管不乏将领提出反对意见,但艾森豪威尔还是下定了决心:“把所有空降兵都派出去,这就是我最后决定。” “就该这么干,艾克。”巴顿不出所料地表达了对总司令的支持,这种押上老本的做法可太合他的胃口了。 蒙哥马利也支持艾森豪威尔的意见:“别管马洛里了。” “第二个问题,是否全面轰炸法国交通线。”艾森豪威尔看向了德内尔,“我决定轰炸。” 这不是建议,而是盟军最高统帅的命令,作为军人,德内尔严肃地点头接受:“我能够理解这一决定,我将立即向戴高乐将军报告,并协助抵抗组织提前做好疏散安排。” “很好”艾森豪威尔继续说道,“第三个问题,登陆成功后的进攻方向,我决定以北线为重。” 蒙哥马利立刻笑了出来,巴顿不屑地撇撇嘴,布莱德利则乐呵呵地扶了一下他那土鳖到极致的美军军用制式眼镜。但德内尔敢打赌,布莱德利尽管表面平静,心里肯定已经开骂了。 艾森豪威尔没有拖延,紧接着抛出了下一个决定:“第四个问题,战略航空队指挥权问题,我决定登陆期间由特德将军直接指挥两个战略航空队。” 特德上将立刻前倾致意:“不胜荣幸。” “最后一个问题,经过同首相丘吉尔先生的商议,我决定从4月10日开始,对不列颠进行全面通讯管控。所有民用跨境通讯,无论是电报电话,还是邮件来往都将全部中断,直到d日。” 身为总司令的艾森豪威尔,对五个扯皮了许久的问题做出了决断,在场的所有盟军将领都表示完全拥护,于是会议便结束了,大家各忙各的。 德内尔离开会议室后,在外等候的柯尼希和勒克莱尔立刻为了上来:“怎么样,长官?” 德内尔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同法国有关的情况,并在最后感慨道: “如果一切顺利,这将是我国历史上最为血腥的‘樱桃时节’。” 第七章 听天由命(1) “当我看完薇尔莉特夫人作品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目标一定会作出答复,只要他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铁石心肠的畜生。” “这是个伟大的作品!天呐!她有潜力成为欧洲最好的作家!”恩里克极度夸张地恭维着薇尔莉特所创作的讲稿,他弯曲食指,用指节猛敲了一下手中的文件,“这不是稿件,这是文学!我们要马上录制,明天就广播,让其他节目都为这份广播让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盟军的天文学家能测出潮汐与日出同时出现的日子,那德国佬自然也能,因此交战双方现在都惴惴不安地数着日子。现在最忙的人莫过于气象学家,无论是德国的,还是盟军的,都在拼尽全力地尝试预测五月初法国大西洋沿岸的天气状况。 如果天气晴朗风平浪静,那么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就难以避免了。 薇尔莉特此刻正陪着笑脸,安静地待在一旁,肆无忌惮地在德国人面前展现自己倾国倾城的姿容。 在德国人眼里,这是这位丽人已经彻底臣服的表现。但作为当事人的薇尔莉特,心中所想却完全不同:她只是想漂漂亮亮地离开这个世界,要是能像玛塔·哈利一样,成为受无数人感慨惋惜的传奇佳人,亦不失为一件美事。 说句傲慢的话,她可自觉颜色要比那位着名的美女间谍更胜几分。 但愿将来她仍能被那位好心的男子眷恋,使他宁可心痛,也要到市政厅登记迁坟,只求再见她一面。 即使那时她的身体已然腐烂不堪,喂了不计其数的细菌和虫子,至少她的衣服还不会朽坏得那么快,要他别来得太晚! “夫人,您听到我的话了吗?” “我听着呢,先生。”薇尔莉特回过神来,伤感地回答道,“我只是想到了伤心的事情。” “那么,我能为您分忧吗,美丽的夫人?”恩里克假惺惺地说道。 “我非常清楚,等这一份广播发出去,我和他就算彻底完了。”薇尔莉特的眼睛发红,发自内心地说道,“我知道我不应该眷恋这段感情,但毕竟经历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啊……” 恩里克至少表面看着十分信服:“是啊,谁能那么绝情呢。” “所以,我请求今天彻底了断吧。”薇尔莉特抬起头,诚恳地看着恩里克,“等录音结束后,我可以去趟ch邮局吗?” “但是据我所知,您的房间已经让抵抗组织炸成废墟了。” “不碍事,我只是看看罢了。” “那好。”恩里克就此不再纠缠,“你想去就去吧,只是要当心那些恨你入骨的抵抗分子,我也会安排人保护你。” “谢谢您。”薇尔莉特干脆利索地答应了下来,接着便跟随自己的老搭档西格弗里德中尉前往录音。 这天是1944年4月26号。 ………… “五月初不具备使登陆顺利进行的气象条件。” 盟军气象部门负责人斯塔克上校向盟军最高统帅部和白厅提交了这样一份最终报告,前者算是松了一口气,因为登陆部队如今仍然算不上状况良好,还需要时间整训。但后者却大为光火,因为全面通讯管制已经对英国工商业造成了极大的不便,而现在军队告诉他们,通讯管制还要再持续一个月?! 丝毫不夸张地说,全面通讯管制每持续一日,大不列颠都会为此付出天文数字般的商业损失。 对于德内尔而言,他负责的南方欺诈计划也彻底告一段落了。 他已经建立起了一个非常成熟的第一集团军司令部,这个司令部可以在一个上校的领导下平稳运行,并且妥善处理好一切日常事务,不需要他继续坐镇了。 艾森豪威尔和巴顿对这个司令部的表现非常满意,他们都表示在完成欺诈任务之后,也完全不需要裁撤这个集团军部。他们只需要往集团军部下面塞几个军或师,再安排巴顿做司令,一个集团军几乎瞬间就能组建完成,省却了十份珍贵的磨合时间。 既然两人都满意,德内尔更不会有意见,他授权留守的集团军部不定期以自己的名义下达一些日常的训练、奖惩和接待指令,随后便告别了位于肯特的“第一集团军司令部”,向西到位于布莱顿的英第一军军部,去找英军第21集团军司令蒙哥马利报到。 “贵客登门。”蒙哥马利对德内尔的到来只说了一句话,没有任何其他表示,便示意部下继续介绍作战方案。英军统帅如此冷淡的举措叫他的部下,包括第6空降师和第3步兵师的军官们,都觉得有些过分了。 德内尔不以为意,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地图。他早就知道蒙哥马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起初只是美军将校不喜欢他,然后是协助他作战的英国友军将校不喜欢他,到现在已经发展到了所有人都不喜欢他的地步。 为了让美国集团军司令布莱德利和这位自大狂精诚合作,艾森豪威尔可是掉了不少头发。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一个让所有人都厌恶的将军,还能身居如此高位,只能说明他是真有点本事在身上。 就在此时,英国第6空降师的师长理查德·盖尔少将结束了自己的介绍。 德内尔认真听完了空降计划,实事求是的讲,他认为英军空降兵高估了自身在战役中的作用。在他看来,空降兵能阻滞德军预备队向剑滩增援,就足以称得上是大功一件。 但第6空降师显然不这么想,他们将大量兵力投入到了抢夺炮台、要塞这些关键节点上,显然是想重现他们的德国同行在1940年闪击法比荷期间创造的战术奇迹:以雷霆万钧之势夺下后续部队前进路线上的关键要塞,为装甲部队快速推进创造极好的条件。 德内尔当然认为抢下这些节点固然是一件好事,但万一德军在这段时间又强化了诺曼底地区的防御,第6空降师可能将不得不面临既拿不下关键节点,又未能阻滞敌援军这样鸡飞蛋打的局面。 “戴泽南将军。”蒙哥马利对德内尔说了第二句话,“您对此有何见解?” “我认为空降部队的作战计划有些激进。”德内尔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有些目标靠近海岸,对登陆的影响也不大。我认为空降师完全可以将它们留给登陆部队摧毁,从而将一部分兵力节省下来,用于攻击敌纵深的目标。毕竟空降作战的首要目标是扰乱敌后方,并且阻滞敌增援部队。” 德内尔伸手从盖尔少将处接过教鞭,指向了位于奥恩河河口的梅维尔炮台:“我举个例子,你们计划攻下此处的阵地,以破坏阵地上的150毫米火炮,但是根据抵抗组织的情报和我方从国防部取得的资料,这个阵地不足以容纳130毫米以上的岸防重炮,因此对登陆部队的威胁不大。” “但是从炮台规模上看,德国人完全能够在接手这座炮台后进行一定的改造。”德内尔的话立刻遭到了盖尔少将的反驳,“而且我们也拍摄到了疑似150毫米炮的照片。” 德内尔看到了盖尔少将所说的那张照片,但他根本无法分辨出角落里的火炮是否是伪装出来的,他思索了一会,又一次提醒英军将校:“在我看来,如果这门炮是真的,那么它更应当朝向大海的方向,而不是左侧的剑滩。就照片的情况来看,这门火炮的射界以岸防的标准来看,无疑非常糟糕。” 英军将校们立刻沉默了,意识到了德内尔所说的问题。但他们,特别是即将在剑滩登陆的第1特勤旅和第185旅的指挥官们,并不希望空降兵改变作战计划。在他们看来,有什么事能比减小他们登陆伤亡更重要呢?即使如德内尔所言梅维尔要塞中只有75毫米炮,那让空降兵攻下它对陆军来说也没什么坏处。 德内尔留意到,和他有过节的第一军军长克罗克——就是在北非将攻坚不利诿过于美军,结果被他驳斥到体无完肤的那个混蛋——已经做好了发言的准备。 然而就在此时,蒙哥马利以他那在外人看来颇拿腔作调的语调开了口:“戴泽南将军的意见非常合理,盖尔,你往这些所谓的关键目标上投入的兵力太多了,我希望你能更加关注交通线。” 有英军总司令拍板,众人再无异议。第6空降师很快给出了另一份方案,将6个营中的4个派去进攻桥梁和道路,而非此前的3个。 接下来,第3步兵师的两个旅长也分别在蒙哥马利面前报告了各自的作战方案。等汇报结束,蒙哥马利便询问德内尔:“这就是第3步兵师的情况,他们位于战线的最左翼,我希望你能跟随第3步兵师一同行动,你有何打算?” “让师长总领全局。”德内尔立刻回答道,“我带一个联络组加入185旅的突击营。” 蒙哥马利甚至没有作出任何礼节性的挽留,直接就答应了下来,再一次令英军将校们目瞪口呆。 会议结束后,一行人陆续离开会议室,准备前往靶场观看士兵们的射击训练。第185旅的旅长凯特·史密斯准将快步走到德内尔的身边,向他表示敬意,并诚恳地邀请他进驻自己的旅部,为此他十分愿意让出指挥权。 “您实在没有必要纡尊降贵,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指挥一个突击营。” “我作为高级将领,有直接联络空中支援和海军支援的权力,这对突击营的战斗十分有利。”德内尔坚决地拒绝了,“更别提对一线军队士气的好处了。” 史密斯准将见此,便打算陪同德内尔,却再次遭到了拒绝:“如果你跟我一起阵亡,全旅的兄弟们怎么办呢?” 史密斯无话可说,只能再次郑重地向德内尔敬了个礼。 而后者回礼过后,扭头便看到了一个他最不想看到的人,正乘着吉普车来到了军营里。 “新的文件,让!”菲茨伯爵挥手对他喊道。 第七章 听天由命(2) “你是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德内尔开了个非常僵硬的玩笑,“又有广播了?” “没错,让,而且我们觉得是时候回应了。”菲茨伯爵顶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打开夹子,将记录下来的讲稿递到德内尔面前。 “让先生,您还好吗?” 这一句简单的问候,令德内尔感到仿佛有一串强电流击穿了记忆的电容,那些无数美好或痛苦的回忆形成了一道强大的通路,灼烧着他的思绪和他的心。 这是薇尔莉特单独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如果不是她亲笔,德国人断然不可能获知这样一句简单的问候对他意味着什么。 ………… “让先生,您还好吗?” “我很好,小姐。” “不。”抱膝坐在屋顶上的薇尔莉特轻摇脑袋,“你在燃烧。” “或许吧。” “一起来坐坐吧,上尉,如果您愿意的话。” “谢谢。” 德内尔带着躲避狙击手的难改积习,小心翼翼地钻出公寓楼顶的天窗,然后试探着坐到了薇尔莉特手边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心中难得地涌起一股凝视薇尔莉特幽邃蓝眼睛的渴望。 但他终究只是低着头,感受着清凉的晚风拂过自己的脸庞,说不清是因为胆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薇尔莉特突然又开了口:“您害怕我吗,让先生?” “什么?哦,当然不。”德内尔的话语里夹杂着慌乱,他不知道这姑娘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所以他只能下意识地如实回答:他确实不怕薇尔莉特,只是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罢了。 “这样啊。” 薇尔莉特突然的失望令德内尔疑惑又失落,他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只能暗自懊恼自己的嘴拙。 两人就一直沉默着。 突然之间,晚风吹散乌云,德内尔和薇尔莉特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但见明朗的月亮悬于巴黎的夜空中,在夜幕中,远处圣母院、卢浮宫的剪影依稀可辨。埃菲尔铁塔魁梧的身姿伫立在城市中央,静静地守候着这座举世闻名的艺术之都。 “真美。”薇尔莉特开口道。 德内尔看向了月光下薇尔莉特秀丽的面容:“是啊,小姐。” ………… 薇尔莉特不愧是全法国乃至全世界最好的手记人偶,只用了几段回忆就触动了德内尔的心。幸好,薇尔莉特文章的后半截是关于罗贝尔的。 这位可怜的女士真的认为罗贝尔已经殉国,文章可谓字字泣血,令人动容。只可惜真相并非如此,这才让德内尔从开篇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紧接着,薇尔莉特开始苦劝德内尔,看在她的份上,不要继续为盟军冲锋陷阵了,哪怕他不打算现在就解甲归田,回国和她平静度日(这是第三帝国慷慨赐予他的许诺),至少也别到火线上去了。毕竟他曾为法兰西出生入死了那么多次,早就有了退居二线的资格。 在文章的最后,薇尔莉特则再次发出乞求:“回应我吧,让,如果你还要执迷不悟,要为那虚无缥缈的祖国去喋血滩头。那至少在我们生死相隔之前,让我最后听一次你的声音!” 德内尔看完全文后,不动声色地将稿子递还给了菲茨伯爵。 “你就不发表什么感想吗?”菲茨伯爵问道。 德内尔到现在才留意到菲茨伯爵似乎对这次的广播同样感触极深,转念一想,他才意识到他肯定是被薇尔莉特对罗贝尔的追思打动了。 毕竟德内尔的儿子罗贝尔如今还在活蹦乱跳,但菲茨伯爵的儿子的确是死了。 “我有许多心里话想对她讲。”德内尔摘下军帽,伸手挠了挠头顶,“但现在似乎不是个合适的时机,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还是希望贵国能给我两次发表广播讲话的机会——这次就用六处的稿件,登陆前,我想用自己写的稿子。” “原则上没问题。”菲茨伯爵自信地回答,“在登陆前,bbc会向法国播报一些暗号,而在播报暗号的中间,他们一定会用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书隔开,用你的家书自无不可。” “那咱们就说定了。” “没问题,明天我就让你录音。”菲茨伯爵点点头,然后又说道,“我这里其实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跟我客气什么,我的老战友?赶紧说吧。” 菲茨伯爵上下打量了德内尔一番:“你登陆的时候得穿一身英国军装吧?” “自然,要是我因为身着法国军装被狙击手打死,那是对盟军将士的极大不负责任。” 菲茨于是叹了口气:“我儿子身高和你相仿,你能不能穿他的军装回法国去?也算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了。” 德内尔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身着博伊烈士的征衣去消灭压迫者,正是我无上的光荣!” “谢谢,让。”菲茨红着眼同德内尔握了手,“谢谢你,老战友!” 于是在次日,也就是1944年4月28日,德国人那里终于收到了那条令他们望眼欲穿的广播。戴泽南少将终于回答了薇尔莉特的消息! “薇尔莉特: 见信如唔。我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将罗贝尔已经牺牲的噩耗告诉你,又不伤你的心。 “是的,小罗贝尔殉国了。他从高空坠落,摔碎了,我的心也跟着碎了。 “但我绝对没有你想象的这样脆弱,罗贝尔死了,他是为国而死的,作为他的养父,我感到无比的悲伤和光荣,我也决不能减损他的荣誉。无论如何,我是一定会出现在解放祖国的第一批队伍里的。 “我的祖国曾对你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我不想也不应评判你——我只愿你的作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让全能的父指明我们的前程吧。 你的让” 德国人根本不在乎广播的内容,他们只在乎广播的地点! 收到位于波城和汉堡的两处接收点都正常运作的消息后,恩里克已经紧张了起来,过不多时,他的部下传来消息:戴泽南少将是在英国肯特郡的多佛附近发出这个消息的! “好!很好!”恩里克几乎要跳起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担心的不仅仅是给不出结果,更是得出结论,却跟元首的观点不一致。 现在好了,都确定了!戴泽南正在肯特厉兵秣马,此地距离加来只有34公里,盟军的进攻目标只能是加来,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 “马上向隆美尔元帅和龙德施泰德元帅报告这个消息!”恩里克对着赶来的副官嘶吼道,“该死的美国佬会去加来!” 这次广播让德国人满意至极,也让英国人满意至极,但德内尔和薇尔莉特二人却都不满意。 前者喋喋不休地向军情六处的官员们抱怨稿件显得太过绝情,使那群英国情报官不得不反复说明这是为了避免给薇尔莉特惹麻烦。 而薇尔莉特则是单纯觉得自己拿罗贝尔的牺牲做文章,彻底惹恼了分别多年的德内尔。 已获得极大自由的她,选择再度回到邮局的屋顶,那个她第一次同德内尔单独交谈的地方。 薇尔莉特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新月,以及夜幕下暗淡若死城的巴黎,一言不发地呆坐了整整一晚,直到29日的太阳步履艰难地出现在东方的天空中。 数百公里之外的德内尔倒是没有心情等待日出,现在的他正在被另一件闹心的事情困扰着:戴高乐将军派遣自己曾经的副官,现在的国防部长秘书德库赛尔上校星夜前往多佛,就德内尔对阿尔及尔“拖延汇报”一事进行质询。 同样失眠了大半夜的德内尔被副官叫醒后整个人懵了:“拖延汇报?我何曾向戴高乐将军拖延过?!” “我也是这么对德库赛尔上校说的。”德内尔的副官焦急地回答,“但德库赛尔坚持要得到您的回复!” “我这就来!” 德内尔迅速从衣架上拖过自己的军装穿上,接着踩上靴子,便大步走向英国人给自己准备的套间的会客厅。而戴高乐心腹中的心腹德库赛尔上校就在客厅之中,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这绝对是个致命性通讯事故。”德内尔顾不得寒暄,直接说道,“周报和月报我都定期交给卡登花园,由其代为转发了,这都是能找到副本的。” 听到了德内尔亲口解释,德库赛尔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德内尔并非政治白痴,他当然知道德库赛尔为何如此担忧:他自己可比戴高乐更受美国人欢迎,如果他决定接受美国人的支持另立门户,绝对能给戴高乐造成相当大的麻烦。 但他和戴高乐毕竟是多年互相信任的战友,因此在与第二装甲师和内地军隔离了足足三个星期之后,戴高乐还是决定先派德库赛尔单独来找他聊聊。 换成别人,搞不好德库赛尔都要带兵来了。 德库赛尔豁然起身:“我马上去伦敦调查这个情况。” 德内尔见状也当即发话:“通讯断绝是个大事,我与你同去。” 两人便同乘一车,连夜前往卡登花园,按响了如今充作法国驻英办事处的机构的门铃。此时正是工作人员用早餐的时间,见到风尘仆仆的二人,众人无不惊诧莫名。 在众人围观之下,德内尔开了口:“请通知大使先生过来,我们有要紧事需要同他商议。” 第七章 听天由命(3) “密号,正常发送。” “密号,正常发送。” “密号……” 一份又一份电报副本证明,德内尔向戴高乐拍发的报告甚至比规定的要更频繁,这位久经考验的法兰西军人再次证明了自己对以戴高乐为领袖的抵抗事业的忠诚。那么问题来了,这些电报都发到哪里去了?还能发到柏林不成? 德库赛尔皱起了眉头:“这些电报都是由机要室发出去的吗,大使先生?” 解放委员会任命的法国大使回答道:“当然不,按照此前戴高乐将军同英国首相达成的协议,我们所有电报都必须经过英国人的加密系统,才能发得出去。” 德库赛尔顿时瞠目结舌,过了许久,才难以置信地发出惊呼:“英方已经在一个月前就通告我们,要停止加密我们的文件,难道你们不知道?!” “这不可能!”大使也是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反驳,“我们一直能收到英国人转接的阿尔及尔的命令!” “好吧,破案了。”德内尔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们在附近设置了干扰设备阻断通讯,然后提前破译我们的加密电报,再转发给你——英国人知道我们的电台频率,又有一支强大的破译团队,对付我们简直轻而易举。” “所以这些日子我们在阿尔及尔收到的电报?” “恐怕都是被英国人筛过的。” “该死的英国佬!” 德内尔平静地找了个沙发,半躺下闭上了眼睛:“现在咒骂盎格鲁人于事无补,我想知道最近我们因为什么和英国佬闹起别扭来了。” “还能因为什么?两个老问题,一个新问题。两个老问题一个是临时政府合法性问题,另一个是叙黎问题。”德库赛尔叹了口气,也坐到了德内尔的旁边,“美英两国打心眼里不愿意承认戴高乐将军,一定要到法国再搞重新选举,在此之前,他们不愿意承认任何法国政府。” “新问题呢?是关于军票的吧?” 所谓军票问题,就是美国人不承认维希政府发行的法郎,也不承认阿尔及尔发行的特别国债,准备在法国解放区实行军票制度。这事还是德内尔先向戴高乐汇报的呢。 “是的。”德库赛尔回答,“我们收到了您3月底的报告,然后戴高乐将军还委托您处理这件事呢。看来……” “我完全没收到消息,还以为夏尔打算另派专员特事特办呢。”连带几天都没睡好觉的德内尔声音微微沙哑,“唉,老了,才熬了三晚上就不行了。” “今晚实在是叨扰您了,将军。” “通讯不畅是大事,必须打起万分精神。要是英国佬和我们为敌,咱们法兰西这下可就全完了。唉,幸亏我们和内地军通讯主要靠纸面文件。” “是啊,和南方的通信几乎完全依赖‘西班牙道’,和北方的通信也有三成从‘西班牙道’经过。‘铁拳’先生开辟的这条道路对抗战事业真是厥功至伟。” 德内尔欣慰地睁开眼睛:“谢谢。” “没什么……什么?”德库赛尔完全想不通,德内尔为何道谢。 看到德库赛尔吃惊的样子,德内尔张大嘴无声地笑了,缓缓说道:“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铁拳正是薇尔莉特夫人。” “啊?铁拳是薇尔莉特夫人?”德库赛尔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噢这铁拳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铁拳啊?!我还以为是德国佬的那个反坦克榴弹!” “铁拳这个代号41年就启用了,怎么可能用一款42年末才问世的武器命名。是的,薇尔莉特就是铁拳,她给我们提供的情报曾直呈盟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她的那份情报曾在火炬行动登陆点选取的过程中,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不过今天先不提这个了,通讯出了问题是大事,我们必须有所回应。” 德内尔睁开双眼,仿佛刚刚短暂的休息已经让他恢复了些许精神:“我建议大使先生立刻向英国方面提请抗议,德库赛尔就集中精力建立新的通信通道,而我就去找艾森豪威尔,看看能不能进一步摸清美国人的底线。” “跟美国人打交道还得交给您。”德库赛尔话语里自然而然地带上了敬意,“要不,战后您去做驻美大使吧?” “如果祖国需要,我就去做。但是你要问我的个人意愿嘛,哈,等我们光复家乡,我后半生都不想离开美丽的法兰西了。” 德内尔自嘲地笑笑,从一旁的沙发上拿起军帽戴上,然后便匆匆告别二人,直接乘车前往位于朴茨茅斯的索斯威克别墅而去。 那座别墅距离英国皇家海军母港只有约莫六七公里,登陆舰队的总指挥官拉姆齐海军上将早在1940年便征用了这栋建筑。但是现在,别墅已经腾了出来,用作艾森豪威尔的指挥所。 德内尔在中午时分抵达朴茨茅斯,身为霸王计划最核心的几人之一,他有不必预约便可随时面见艾森豪威尔的权力。通常情况下,他不会行使这个权力,因此他的突然到来令艾森豪威尔的参谋哈罗德·布尔少将脸色大变:“您怎么突然来了,戴泽南将军?” “我来的不是时候?”德内尔抬手指了指别墅。 哈罗德急忙摆手:“不不不,艾克和拉姆齐上将正在听取斯塔克上校关于天气状况的汇报,您也可以去听听。只是您突然来访,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德内尔点头称是:“确实是大事,可能影响到登陆后抵抗组织对盟军的配合。” “天呐,那您快进去吧!”哈罗德哀叹道,“我得代表艾克去第82空降师视察,恕我失陪了。” “您请便,布尔将军。” 德内尔快步走进别墅,随后便驾轻就熟地穿过回廊赶往充作会议室的大厅。手执m1卡宾枪的美军警卫见他到来便一早立正敬礼,待后者回礼后便替他敲了门。 “谁?”门里传来了艾森豪威尔的声音。 “是戴泽南将军。” “请他进来!” 警卫立刻为德内尔打开门,作为回报,德内尔冲他略一脱帽,并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那名士兵便更加昂首挺胸地带上了门。 两位上将同德内尔简单问候过后,艾森豪威尔便开了口:“有什么事吗,让?” “有事,重要但不紧急,咱们先把这会开完吧。” “成吧,刚才到哪了?” 艾森豪威尔看向了拉姆齐,拉姆齐回答:“说到北大西洋上空易产生强低气压区了。” “是这里,斯塔克上校,拜托你直接说结论吧,我对这些气象学名词掌握程度实在太低。” 顺着艾森豪威尔的目光,德内尔看向斯塔克上校,他立刻就看出了这个上校并非职业军人,只是出于方便而被英国军方授予了军衔的学者。 在斯塔克的身后,还有另一位中校等待报告,从相貌和气质上看,此人大概是个意大利学者。意大利反法西斯志士为盟军服务本不算稀奇,特别是在盟军已经解放了整个意大利半岛南部的局势下。 只是有一点令德内尔不解,当他看向这个学者时,这个学者竟对他不假颜色,翻着白眼,完全无视了德内尔的眼神问候。 如此情况着实令在场的将军们感到诧异,他们互相交流着眼神,直到正在汇报的斯塔克上校不满地清了清嗓子。 艾森豪威尔回过神,朝着斯塔克笑笑:“所以,您认为六月上旬大西洋的海况仍然会十分糟糕?” “目前作此判断还为时尚早。”斯塔克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们只能确定六月上旬大西洋海况变化莫测。” 艾森豪威尔无奈地和拉姆齐对视一眼,然后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放下茶杯后,这位总司令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您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 斯塔克平静地回答:“我不能罔顾事实,向您提交不符合现实情况的报告。” “好吧。”艾森豪威尔苦笑了一声,“里昂中校呢?如果6月5日不能登陆,下一个最佳时机在什么时候?” 这位中校的英语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下一次天文学上的最佳时机是7月9日,潮汐将与日出同步。” “太晚了。”德内尔下意识地评论,结果却换来了一个白眼。 “戴泽南少将的看法完全正确,每多等一秒,德军的防御都会更加完善。” 见艾森豪威尔发了话,里昂中校才作出回应:“如果军情紧迫,6月13日也并非不能接受——那天日出会比潮汐早四十分钟左右。” “我们会为此多付出至少两千人的代价。”拉姆齐嘀咕道。 德内尔叹了口气:“但要等到7月份,这个数字翻番都不止。” “可以,感谢二位的努力。”艾森豪威尔显然是有了成算,他礼貌地将两位披军装的学者打发走,然后对拉姆齐和德内尔说道,“我看登陆还是越早越好,宁可条件差些,也不能再多拖一个月。” “完全同意。”“说得对,艾克。” 见三人迅速达成共识,艾森豪威尔点了点头,随后看向了德内尔:“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也不多说废话了。”德内尔直入主题,“美国方面到底是如何看待戴高乐将军的?我丑话说在前头,能全面领导国内抵抗组织的,除了戴高乐不会有第二个人。要是你们不承认戴高乐,就等着看左右翼游击队内讧吧。” 艾森豪威尔挠了挠头:“我也不多说废话了,让,你说的这些我非常赞同,我也愿意同戴高乐将军合作,但是选择和哪个法国政治家合作并不在我的职权之内。我非常尊重戴高乐将军和拥护他的抵抗战士,我可以作出这样的承诺,在我职权范围内,我会尽量为你们行方便。” 德内尔听出了艾森豪威尔的言外之意:美国政府承不承认戴高乐他管不了,但他作为盟军总司令,不会阻止戴高乐主义者接管法国解放区,而作为交换,他要求法国所有抵抗组织全力配合霸王行动。 从这里就能看出政治家和将领的挂念分歧了,政治家可以去谋划攫取更大的政治利益,但将军们却清楚:战场打不赢,一切等于零。 艾森豪威尔本就是一个守信的人,这个承诺又有英国海军上将拉姆齐的见证,可以说是非常够意思了。德内尔对此十分满意,他向艾森豪威尔点头致意,后者也报以微笑。 “我再向你提一个私人建议。”艾森豪威尔又说道,“你应该让戴高乐将军接受我国国务卿的邀请。” “我会向夏尔转达的。”德内尔回答,“但最终还要他自己决定。” 问题已经解决,德内尔便和两人到军官食堂共进午餐。期间,他推辞了艾森豪威尔发出的共同视察大红一师的邀请,声称自己打算立刻返回英军第3师的驻地——那里有一个由十四名成员组成的英国空军联络组正等着他。 艾森豪威尔便收回了邀请:“那我就不挽留你了,免得让蒙蒂向我抱怨。” 用餐结束后,德内尔便前往洗手间洗手,不料正好撞上那个对他莫名有意见的意大利学者。出于礼貌,德内尔还是向他打了招呼。 这次那个意大利学者倒是回话了,只是内容却相当出乎他的意料:“您真是个无情的人,将军!” “啊?” 德内尔的木讷令里昂中校勃然大怒,他不顾军营中的上下尊卑和军官的体面,直接扯住了德内尔的领带:“您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位那么爱您的女士?!” “哦!”德内尔这才恍然大悟,他这是撞上薇尔莉特的粉丝了! 第七章 听天由命(4) “所以,你和她是二零年认识的。” “是的。” “那个时候,我还在俄国。”德内尔眯起眼睛,越过高耸的白崖,看向太阳在海面上绚丽的倒影,“但愿d日的天气就像今天这样好。” 多少消了点气的里昂瓮声瓮气地说:“我记得薇尔莉特夫人来帕多瓦天文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 “然后你这个可怜人一下子就迷上她了。”德内尔轻轻一笑,“就像我一样。” 听了这句话,里昂的怒火一下子又起来了:“你比我幸运,你得到了她的爱,但你这个眼里只有荣誉的泠血动物却丝毫不知道珍惜。我鄙视你,德内尔将军,在你心里,法兰西就那么至高纯洁吗?!你在对薇尔莉特夫人冷语相向的时候,怎么会丝毫不考虑你所谓的祖国当年是怎么对待她的?!” 德内尔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他伸手从自己军服的内口袋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写满了字的纸张,递到了里昂面前。 后者余怒未消,很不客气地一把夺过纸张,但只看了一眼,脸上的怒意便化作了愕然,过了一会,愕然又变成了迷茫。 “看完了吗?” “看完了。”里昂已然没有了前面的汹汹态势,就连语气都变得嗫喏起来。 “之前那封信。”德内尔耐心解释道,“完全是军情六处代我写的,目的是麻痹德国人以及保护薇尔莉特,完全不能代表我的想法。而这封信,才真正说出了我的所思所想。今天我本想把这封信托付给艾森豪威尔,但遇到你也是命运的安排,就把它托付给你吧。” “你说什么?!” “我要带一个空军联络组,和英军第185旅一起行动。这个旅的登陆顺位排在第三,我们估计它能够躲开抢滩。但最艰难的任务还在后头:我们必须不惜伤亡夺下来比塞森林,然后顶在那里,扛住东北方向德国第21装甲师,乃至整个第47装甲军的全力进攻。 “如果天公作美,赐给盟军像今天这般的好天气,皇家空军和美国陆航就能大大削弱德军的反击,皇家海军的侦察机也能为战列舰校射。但如果天公不作美,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德国人的坦克履带碾过我们的尸体前,为南方的美军巩固阵地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难怪……” “这是解放法兰西祖国,也是解放薇尔莉特的战斗,无论是作为法国军人还是她的爱人,我都不能缺席。”德内尔继续眺望远方宁静的大海,“如果我幸运地能回到她的身边,我会伴她一起,无论她做了什么,也无论解放者的法律会怎么判决她。” “她会被判死刑吗?”里昂担忧地问道。 “不可能。”德内尔回答,“她曾经为了抵抗组织立过功,只是因为不可抗力,才被迫做了德国人的爪牙。从去年2月开始,我们就和她失去了联系,只能靠一位情报员间接得知她的状况,这段时间她到底做了什么,我们的确不甚清楚。 “我宁愿相信以薇尔莉特的良知,不至于主动做出丧尽天良的事情。但德国人对她身心的折磨是确凿无疑的,如果她发了狂,在极度痛苦之下真的做了不忍言的事,我也不应当阻挠正义的实行。” “如果事情果真到了这个地步,左右也不过是将她流放到魔鬼岛上去,那我就自请去魔鬼岛做狱警——我为法国立下如此之多的功勋,这点小需求总该满足我吧?不过……” 德内尔从躺椅上起身,严肃地看向里昂:“要是我死了,我不知道薇尔莉特能不能听到我的广播,保险起见,就请你将这封信转交给她吧。” 道出了这句话,德内尔明显轻松了许多,他拾起桌子上的军帽戴回头顶,随后敬礼与里昂告别。非是军人出身的里昂呆若木鸡,也不回礼,就这么怔怔地目送德内尔离开阳台下楼去了。 “您这下耽搁了半个小时,我要开快点吗?”司机问德内尔道。 “别开太快。”德内尔边说边钻进汽车。 正在此时,他听到了里昂在别墅二楼对他大喊道:“好好活着!别让她伤心!” “尽我所能!”德内尔从车窗里伸出手示意,然后便命司机出发。 汽车很快消失在秀美的英伦乡间小道的尽头。 ………… “……他们早该来了,为什么还不来?” 收音机里传来戈培尔恼人的刻薄声音,收音机前的听众也是如坐针毡。终于,隆美尔元帅的妻子露西夫人听得不耐烦了,伸手关上了收音机:“不来就不来呗!这还是什么好事不成?” 薇尔莉特故意僵硬地微笑道:“元首大概是认为,只要我们挫败了英美联军的这一轮登陆,他们将不得不接受德意志帝国在欧洲大陆的统治不可动摇的现实,到那个时候……” “第三帝国将统治千秋万代。”元帅夫人一挥手,语气里带着讥讽,“但愿那些能让埃尔温大吃苦头的对手符合元首的预期吧。” 仆人端上茶后,两人又就着茶点聊了些闲话,临近中午时分,元帅夫人突然说道:“和你一块谈天说地真是开心啊,我的薇尔莉特,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走?”薇尔莉特愣了一下,“去哪?” “去德国。”元帅夫人回答道,“赫林根,我的老家,那是一座靠近乌尔姆的美丽城镇,不知道你感兴趣吗?” “您打算回家乡住一段时间吗?”薇尔莉特感觉自己的谋划被完全打乱了。 她对于如何接近那位声名显赫的德国元帅早已有了谋划,最方便的渠道无疑是通过隆美尔的夫人。过不多久,她便打算凭借自己和元帅夫人的关系,谎称她将向隆美尔当面举报一个有“严重危害德意志帝国安全”嫌疑的德国高级将领。 只要隆美尔选择接见她,那他就是个死人了。 可谁能想到,元帅夫人怎么突然就要回家了?虽然和夫人一同去赫林根,在未来必然有更多的机会接触隆美尔,不过近期见到隆美尔的机会就少了,毕竟后者的司令部就在巴黎。 正如薇尔莉特之前思考过的,如果时机不当,干掉隆美尔并不会对德国西线战局造成多大的影响。 如何抉择,还真是件难以取舍的事情。 “怎么?有难处吗?” “我还从来没在德国生活过。”薇尔莉特摆出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准确的说,我已经许久不曾离开巴黎了,这座城市还真让我有些难以割舍。您可以给我半天时间考虑一下吗?明天我再给您答复。” “当然,这只是一个建议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元帅夫人温和地笑了笑,让正谋算着怎么干掉她丈夫的薇尔莉特难免生出几分愧疚。但她立刻又回想起倒在德国冲锋枪下的一家三口,这几分愧疚几乎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谢谢您,夫人。” 薇尔莉特再没坐太久,就向元帅夫人告退了。离开官邸后,她左思右想,总觉得没有把握。但忽然之间她灵机一动,她为什么不问问一位真正的抵抗战士的看法呢? 于是她立刻叫了辆只为德国人服务的出租车,命司机将自己载去市政厅大楼。 抵达那座位于塞纳河北岸、圣母院左近的雄伟建筑后,薇尔莉特驾轻就熟地前往德国占领当局的办公区。 果不其然,施密特那头肥猪又没有上班,于是她又回转下楼,前往财政部的办公区找“米内督察”。米内督察肩负着为德国佬搜刮给养的重担,可不敢消极怠工,薇尔莉特很容易便找到人了。 米内督察,或者说米内局长显然对薇尔莉特的到来大感吃惊:“啊,我亲爱的薇尔莉特夫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本想去找施密特顾问的,但他不在办公室,就只好来您这里碰碰运气了。” “您找施密特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薇尔莉特面带微笑回答:“元帅夫人要回德国了,我来给你们通风报信,或许你们有送行的打算?” “啊呀!您可帮我们大忙了!”米内喜出望外,豁然起身,赶紧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然后给薇尔莉特倒了半杯红酒,“实不相瞒,最近我办差还算得力,狠狠给了那些游击队几下,铁路和公路遭受的袭击都少了很多,因此受到了元帅的嘉奖。我正想再往上够够呢,可不得抓住这个机会!难得您还记着施密特和我呢!” “能帮上忙就好。”薇尔莉特伸出手摆弄了一下眼前的高脚杯,“我也想请您帮我解惑。” “您但说无妨!” “夫人邀请我陪同她去德国,我是否应当同意呢?” 米内一下子变得严肃了起来:“什么时候?” “这周之内。” “不要答应!”米内的态度非常坚决,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近期可能会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在哪些方面呢?”薇尔莉特急切地反问,“您的工作比让我为隆美尔元帅服务更重要吗?” 米内立刻听懂了薇尔莉特要做掉隆美尔的暗示,他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我的工作更加重要,即使隆美尔元帅离任,龙德施泰德元帅和冯·克鲁格元帅都能很快接替他。但如果我的工作停顿了,任谁来也得让西线一半德军饿几天肚子,甚至更糟。你……能明白吧?” 薇尔莉特激动得脸色发红,她立刻深呼几口气,迅速平复了心情,问出了那个她思考了很久的问题:“什么时候?” 米内却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那当然是听天由命了。” 第八章 最长的一天(1)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七!三十八!” “时间到!” 随着计时结束,德内尔放下了搭在扳机上的中指,微微屈伸右臂稍作放松。在他的周围,上百个英军士兵叫好声此起彼伏,等报靶员的一声“命中三十一发”一出口,欢呼声和口哨声更是响彻云霄。 “老了,不行了。”德内尔提枪起身,淡然地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能一分钟打四十中三十六,威尔士边民团的战友都能为我作证。” “卧槽!”就连起初对德内尔的表演还有几分不以为然的老军士终于也诧异了,“几乎要逼平最高记录了!” 德内尔笑了笑,将手中的恩菲尔德丢给了身旁的英军军士长:“加把劲吧,你们这帮专业玩恩菲尔德的,总不该连我这法国老头子都赶不上吧?” 说完,他便在一片赞叹声中施施然离开了靶场,而在靶场之外,185旅的旅长凯特·史密斯早已等候多时了。 “我向您介绍一下。”史密斯准将将身后两个皇家空军军官引荐给德内尔,“这两位,亚瑟·弗莱彻上尉和菲利普·基林中尉,是空军给您派驻的副官,他们两人共同负责领导一个联络组,随时按照您的要求提供空中支援。” 德内尔和两人分别见过礼后,便询问皇家空军具体的安排。 弗莱彻上尉告诉前者,有鉴于向内陆推进关乎战役成败、空降部队安危以及空军能否即使在大陆部署,马洛里上将十分重视德内尔的要求,为此他专门命两个中队专注于服从这位法国将军的指示。 “那么是哪两个中队呢?” “两个中队都隶属于第二战术航空军,一个是第3中队,装备26架霍克台风战斗轰炸机,那些飞行员们极为擅长投掷‘爆风’,也就是五百磅炸弹。”弗莱彻上尉接着说道,“另一个则是由法国志愿者组成的第345中队,他们装备有25架喷火vb型战斗机,也都是对地攻击的老手了。” “等等,喷火不是一款纯制空战斗机吗?” “是这样的,将军。”另一位空军军官基林中尉立刻接上话,为德内尔解释情况,“这个中队的喷火装备的是b型机翼,火力配置是两门.79炮和四挺.303机枪,实战证明,喷火mark.vb对付轻装甲目标和软目标特别有效,以大俯角攻击时,就连四号坦克也会被它轻易摧毁。” 德内尔思索了一下,决定放过这个问题,又问起马洛里上将准备如何使用临时归属战术航空队指挥的战略轰炸机。 两个皇家空军军官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立刻回答,马洛里上将打算在d日出动盟军在欧洲所能动用的全部战略轰炸机,对滩头进行狂轰滥炸,以便尽可能地削弱德军的滩头防御,以及用弹坑为登陆部队制造掩体。 “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德内尔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最后还有两道命令给你们这些空军联络员。” “请讲。” “首先你们必须换掉这身灰色制服,全都给我换成陆军的。”德内尔看向了史密斯准将,“就让185操办这件事吧。” 史密斯准将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没问题,军装多的是。” “有劳你。”德内尔点点头,“第二道命令,从明天开始你们要参加陆军训练,至少跟皇家什罗普郡轻步兵团的人混个脸熟,咱们要加入他们打头阵。我十分肯定,这几百号人愿意豁出一切去保护你们。在剑滩,你们可比他们亲爹还要亲。不过就算是这样,危险性也不会小,你们都必须做好准备,无论在心理上还是在身体上。” 两个皇家空军军官一齐肃立:“明白!” “很好。”德内尔正要下令解散,却突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你们两个都能独立完成联络任务吗?” “可以,长官。” “那就好,登陆后弗莱彻先到什罗普团的团部跟着我,基林暂时去旅部,不能让一发炮弹干掉你们两个。”德内尔分别和两个空军军官对视一眼,然后垂下眼睑,“好了,解散吧。” “是,长官。” 待两名空军军官离开之后,德内尔才看着二人的背影开口道:“他俩不像是打过仗的。” “他们确实没打过陆战。” “那就让他们也参加下午的训练吧,和新兵一块,滚一滚死猪沟。” “是,长官。”史密斯准将也恭敬地答应下来。 “我给什普罗郡轻骑兵团申请的avre有消息了吗?” “蒙哥马利答应从第79装甲师抽一个装备了avre的排增援我们,预计明天就到。” “第79装甲师吗?是支劲旅啊。”德内尔立刻想到了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那个皇家工兵第五突击团的西蒙少尉,不过他要调来的是坦克,并非战斗工兵,因此他恐怕没机会和西蒙少尉并肩作战了。 “我想我们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德内尔摇摇头:“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什么万全准备,凯特,但我们确实竭尽所能了。” “是的。”史密斯准将沉吟了一会,再次开口劝说德内尔,“将军,我想再请您慎重考虑,您身边只跟一个营上岸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但是值得。”德内尔果然又一次拒绝了史密斯的忠告,“请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史密斯只好答应下来。 德内尔温和地冲史密斯点了点头,便再次返回办公室处理内地军的事务了。在途中,他的副官突然开口:“将军,我是不是应该向戴高乐将军报告这件事呢?” “报告?”德内尔忍不住笑了,“为什么要报告?” “我肩负有监督您不要再亲临战线的责任……” “这个责任以后你再去履行吧。”德内尔停下脚步,转身对副官说,“我已经和德库赛尔说了我的打算,戴高乐将军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他没有给我来信,就是默认的意思了,你去报告岂不是让他难做?” 副官顿时陷入了疑惑:“我不明白,将军。” “我说我这么干是为了便于同皇家空军联络,以及协调内地军。这些话当然不能算错,只是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曾对艾克他们明说,不过我确信他们都能猜得出。” “额……是什么呢?” “法国军人不能缺席这场登陆,在暂定为六月五日的d日,我——”德内尔锤了一下副官的胸膛,“还有你,就代表法国陆军!” 副官立刻涨红了脸,他全身绷得笔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一定打出个名堂来!” ………… 党卫队在巴黎的司令部中突然来了个稀客:一个法国官员!手里还捧着一大束花!哈,多么稀奇!卫兵和往来办公的官员都为之侧目,直到有人认出来,这个官员正是目下红得发紫的财政部的米内局长——哦不,现在应当改叫米内次长了。 是的,这个死胖子不知道交了什么狗屎运,竟然正好赶上了法国北部抵抗组织莫名其妙的销声匿迹。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没了抵抗组织的通风报信,英国空军就像瞎子一样乱打一气,根本未能摧毁任何有价值的目标。 整个加来防线的所有生活品供应竟然畅通无阻,自打1942年冬天以来,这还是从未有过的稀奇事呢! 有赖于薇尔莉特的“通风报信”,米内和施密特两人第一时间便赶往元帅官邸,鞍前马后地服务元帅夫人搬迁,还附赠了一笔价值不菲的礼品。 这样的马屁举动真真搔到了隆美尔的痒处,这位德国元帅想来对待妻子比对待自己要上心得多。见两人如此识相,隆美尔便给了他们一个当面“述职”的机会。 施密特得到了隆美尔的赞许和不找他麻烦的暗示,而米内因为那份亮眼的工作成果,获得的报酬就丰厚的多了,竟被越级拔擢为财政部次长。 法国太上皇都发了话,已经彻底沦为德国人手套的维希政府自然不敢拂了面子。于是乎,米内局长便摇身一变,成了米内次长啦! 米内次长走马上任之后,立刻摆出了一副经典的小人得志样子,连续一周在巴黎上蹿下跳到处串联,今天可倒好,居然跑到党卫队大楼发癫来了! “薇尔莉特夫人在吗?”米内次长下车前对法国司机趾高气扬,到了值班室,面对一个小小的德国中尉都要卑躬屈膝,这样前恭后倨的表现真是让人厌恶。 德国白了他一眼,慢腾腾地用德语回答:“我给办公室打个电话。” 过了十分钟,心中激动万分,脸上还要摆出懵懂表情的薇尔莉特小步急趋赶到了门岗:“是米内次长啊?我有什么可以效劳吗?” “我搬家到第六区了!离协和广场走路只有二十分钟!顶好的小别墅!元帅赏赐我的!”米内局长高兴地将手中的花束递给了薇尔莉特,用令人作呕的暴发户语气发出邀请,“这全都亏了您!下周日,也就是六月四日,我打算在院子里办个露天宴会,请夫人您一定要赏光啊!” “次长阁下言重了。”薇尔莉特谦恭地回答,“能得到元帅的青睐,还是靠您的能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既然劳动您大驾到此亲自邀请,我要是拒绝,未免太不识趣了。” “哈哈哈哈哈!既然如此,那咱们不见不散!” 第八章 最长的一天(2) 一再推迟登陆时间之后,盟军将d日定在了6月5日,但就天气情况来看,恐怕d日还得继续后延。 “至于具体什么时间。”德内尔无奈地笑了笑,一语双关地回答了士兵们的疑惑,“只有天知道了。” “嗨,管他的,早一天晚一天对我们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将军,我们真的要穿那身臭鼬服上战场吗?那也太恶心了!” 士兵们所说的臭鼬服是英国陆军部最新下发的一批野战服,为了预防德军使用化学武器,英国被服厂将这批军装放到一种特殊的化学溶剂中浸泡过。 只是有一点出乎陆军部的预料,那就是这种新军装散发出的恶劣气味远远超出了官兵们的承受能力。很多官兵都认为,不用德国人释放化学武器,他们就要被这臭鼬装熏死了。 “我已经上报了这件事,但蒙哥马利将军转述了战争部的意见,战争部要求我拿出充分的证据来,证明军装的臭味不可被克服。” 听到德内尔的话,新兵还有所期待,老兵却大失所望,他们深知当上级问你要证据的时候,就总有一万个理由等着否决你的观点。这样看来,这该死的“臭鼬装”恐怕是不得不穿了。 但谁料德内尔话锋一转:“于是我转而向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提交了有关报告,包括此前一周对照试验的结果,证明了列装臭鼬装对保持战斗力得不偿失。所以shaef(盟国远征部队最高司令部)已经下令,将其彻底停用了。”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顿时将德内尔包围,没人想穿着这件能把自己熏得头昏脑涨的军服上战场。至于德国佬可能的毒气?防毒面具也够用了。 更何况绝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德国人有用化学武器大的胆子,要知道现在本土天天被战略轰炸的可不是美国,而是德国。一旦德国人开了用化学武器的先例,英美联军就能用数以亿计的毒气罐将半个德国变成死域。 “所以你们就继续训练吧,注意强度适当,运气好的话可能就这几天。” 最后嘱咐完了几句,德内尔便披上了雨披,离开了士兵的帐篷,走入了雾蒙蒙的暴雨中。 1944年6月1日,暴雨,6月2日,还是暴雨,3日,英国的暴雨倒是停了,但诺曼底那边却又下起来。 对此德内尔只能和艾森豪威尔一样,巴巴地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祈祷天气快些好起来。 但气象部门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6月3日,德内尔去司令部签署命内地军配合盟军布列塔尼空降行动的命令时,正赶上哈罗德·布尔少将(艾森豪威尔的参谋)对气象部门的负责人斯塔格上校咆哮:“看在上帝的份上,斯塔格,在你明天早上向最高统帅会议汇报前,一定要弄清楚。艾森豪威尔将军现在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 斯塔格脸色十分纠结,在原地徘徊了一会,才急匆匆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嘿,哈罗德!”德内尔目睹了这场冲突后,主动打招呼叫住了艾克的参谋,“艾克现在忙吗?” “二十分钟后有个会议。”哈罗德看了看表,回答道,“现在应该没事。” “既然如此,我顺便去汇报一下关于布列塔尼伞降的事情吧。” “您请便。” 德内尔冲哈罗德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去敲响了艾克办公室的门。 “谁啊?” “是我,让。” “请进。” 德内尔推门而入,随即就被浓重的烟味呛得咳嗽了起来。 “抱歉抱歉,我这就开窗。”艾森豪威尔见状不好意思地随手一扫落在身上的烟灰,侧身猛地一推,便将窗户打开了,“我本来觉得在你面前用不着掩饰的,忘了你肺不太好。” “紧张啊?”德内尔看了一眼满满一烟灰缸的烟头,直接坐到了艾森豪威尔的对面,“紧张也不该这么个抽法,这至少三包了吧?不要命了?” “我不是一直在抽。”艾森豪威尔疲惫地躺在椅背上以手扶额,“大多数时候只是点上烟,就这么放着,好像心里能舒服点似的。” “你还不如出去转转。” 艾森豪威尔立刻笑了:“还转转?一堆事等着我呢。” “视察部队呗,跟士兵们聊聊,有好处。”德内尔平静地说道,“我一紧张就这么干,去安抚惴惴不安地士兵似乎有一种魔力,能让自己的内心也安定许多。再不济,去靶场上打几枪也是个好办法。” 艾森豪威尔拿开手,端详了一番面前的老战友:“你这副样子确实很有说服力,我也学学,今天工作排满了,明天听完了气象报告我就去附近的101师看看吧,你要不要一起来?” “好啊,反正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我们没法做的更好了。” “是啊,唉……我收拾收拾桌子,可不能让别人看到他们的总司令如此惶恐不安。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德内尔双手摊开:“名义上是汇报布列塔尼空降的,但实际上就是想来探望你,我从司令部的氛围中感受到了你的不安。” “我确实不安。”艾森豪威尔收拾完烟灰缸,便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绿色的夹子递给德内尔。德内尔打开夹子一看,发现其中只夹了一页纸,那正是艾森豪威尔手写的辞呈: “鉴于目下战局,我已命前锋回返三岛……全军人人竭忠尽力,是以战役失利之责,皆在本司令官一人……故本人辞去盟国远征军总司令之职,乞总统、首相等另择良将总率三军……望彼蒙天厚爱,得竟全功。” 等德内尔看完之后,艾森豪威尔才开口:“这份文件我只给你一人看过。” 德内尔满不在乎地将夹子物归原主:“我已经等不及要看到它被撕成碎片了。” “借你吉言,让,我得去开会了。”艾森豪威尔勉强笑了笑,“明天早会见。” 德内尔点点头,离开了艾森豪威尔的办公室。在他走出房门之前,正看到艾森豪威尔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仪容,又变回了那个庄静整肃、处变不惊的总司令官。 关上办公室的门,德内尔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是啊,谁能不紧张呢? 谁能不紧张呢…… 6月4日凌晨,德内尔从浅睡中睁眼,然后便再也睡不着了。伴着窗外的雨声,他艰难地坐起来,揉着眼睛从枕头边摸索到美国陆军配发的军用荧光手表。 “四点二十分。”德内尔转头看向窗外的雨幕,叹了口气,干脆开始洗漱。 然而,等他穿好军服走出房门后,却正看到自己睡眼惺忪的副官出现在走廊尽头:“您醒了,将军,太好了。” “有事?” “总司令召开了最高司令部首脑紧急会议。”副官回答,“请您立刻前往。” “我这就走。” 德内尔用水抹了几把脸就算完成了清洁,他在卡其色的法军常服之外披上了一件美军的橄榄绿色雨衣,然后便离开了住处。 在德内尔糊弄完清洁工作时,司机已经做好了准备,直接将车停在了住处的大门口。见此情形,德内尔立刻加快脚步,急匆匆地冲进了车内:“去艾克那里。” “终于要来了吗?”司机一边加速,一边问德内尔道。 “就这天气……妈的!”德内尔骂了一声,“但愿不要是行动取消的命令!” 从德内尔的住处到艾克那里总共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虽然天气恶劣能见度差,路上大概也只多耽搁了五分钟左右,但德内尔却感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好几次想催促司机加快速度,但最后都忍住了。 只是到最后,就连司机都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请放心,将军,再有三分钟保管到!” “已经这么明显了吗?”德内尔反问道。 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很明显,将军。” 德内尔深呼吸了几次,终于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了一些。两分钟后,汽车停在了艾克的指挥部前的小广场上。 天色还是那么昏暗,暴雨也一刻不曾停歇,可能是德内尔起得最快,所以广场上除了艾克的车,就只有拉姆齐上将的汽车已经停好了。 “非常准时,将军。”司机自得得回头,对德内尔扬了扬眉毛。 “谢谢。”德内尔点点头,正准备起身,却突然又不动了,“你抽烟吧?” “是的。” “给我点一根。” “是……什么?!”司机呆了一下,才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掏出烟卷递给德内尔。德内尔前倾身体,很生疏地用嘴叼住,等着司机帮他打着火。 然后他只吸了一口,就开始了猛烈的咳嗽。 司机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德内尔也笑了,他忍住咳嗽,将点着的烟卷塞回到司机的嘴里,然后起身离开。 “都会好的,将军!”司机摇下车窗,对德内尔大声喊道。 这句话一下子将德内尔带回了一九一六年的冬天:“都会好的,中尉!” 那是一营b连费德森上尉对还是个新兵蛋子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的,长官!”当时他似乎是这么回答的。 “好的,战友!”现在他还是决定这样回答。 他的步伐再也没有任何迟疑。 等他走到会议室时,才发现大家早已到齐——原来刚刚前广场上临时停着四辆为司令部补充物资的卡车,将军们这才把车都停到了路边。 但等德内尔到了的时候,艾克的警卫已经将卡车都弄走了。 “看看咱们的戴泽南将军。”艾克神色轻松地开了个玩笑,“离得最近却到的最晚,一定是因为睡得特别香吧?这才是大将风度啊!” 在场的几位盟军将领爆发出一阵友善的哄笑。 见大家都如此轻松,德内尔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几分:“好消息?” “是的。”艾森豪威尔振奋地握了下拳头,“明天,最晚后天,风暴就会结束,英吉利海峡将会有至少一周的好天气!” 第八章 最长的一天(3) “e连!注意!向我靠拢集合!” 一个伞兵中尉如同猿猴一样灵巧地跳到了吉普车的引擎盖上,对着快被绑成马略骡子的部下大声吼道:“快动起来,快点,先生们!快走!” 伞兵们艰难的起身,围拢了过去。 “现在英吉利海峡笼罩在雨雾之中,空降区风太大。”那个中尉向两侧摆手示意道,“今晚不跳了!登陆行动推迟,我们进入二十四小时待命状态。” 中尉的命令还没结束,有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卸下身上的负担,地上很快多出了一堆东倒西歪的腿带。 艾森豪威尔和德内尔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 “按照计划,我们会在抢滩前六个小时实施空降。”第502团的团长小乔治·范霍恩·莫斯利上校向两位盟军将领介绍道,“每个士兵都将携带几乎与其体重相当的作战物资跃出机舱,因此在必须特别注意节省体力。” 见两人点头赞同,坐在副驾驶上的莫斯利上校又指着士兵们说道:“这边都是第506团的,502团还要再过去些,先遣队在最北边。” 艾森豪威尔本打算直接去探望先遣队的士兵,但谁知很快有人认出了自己的总司令,于是在一声“艾克来看我们了!”之后,吉普车很快被伞兵们包围起来。见此情景,艾森豪威尔只得改变计划,先同506团的士兵简单聊两句。 德内尔也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面带微笑,摆出一副自信昂扬的神态,当好总司令的背景板:毕竟他和第101师此前毫无交集,他不觉得伞兵们会有和他交流的欲望。 但是,他也失算了。 “将军,您是……法国的戴泽南少将吗?” 德内尔回过头,看到了一个浓眉方脸的美国小伙,正腼腆得看着自己。他朝那个士兵笑了笑:“我是。” 他身边的几个士兵被对话吸引了注意:“可是您为什么穿英国军装?” “我要跟英国人一块登陆,我可不想成为狙击手眼里最扎眼的目标,在这方面咱们都一样。”德内尔拍了拍那个方脸士兵的肩膀,“你叫什么?怎么会认识我呢?” 那个士兵立刻回答:“我叫比尔·格瑞内,将军。我的哥哥亨利·格瑞内曾在您的指挥下打过仗。” “他不是‘大红一’(大红一师)的吧?”德内尔立刻反问了一句。 “是的,他是‘红牛’(第三十四师)的。” “这么说来,我似乎有些印象。”德内尔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右脸颊,“他在这有个很大的痣,紫红色的,对吧?” 格瑞内上等兵十分惊喜:“您竟然记得他!” “说场面话的话,亨利·格瑞内下士的勇敢、坚韧和责任心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但说实话:这个在一群明尼苏达口音里讲费城话的小混球,连续三炮都打空了,气得我想一脚把他从阵地上踹下去!” 周围的士兵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就属格瑞内笑得最大声:真是对亲兄弟! 等大家放松过之后,德内尔便对101师的格瑞内说道:“第三十四师现在正朝罗马进军呢,他们刚打完卡西诺山战役,那可真是场硬仗。熬过这道关,他会成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战士。你还没打过仗吧?” “是的,将军。” “所以,到那边后爷们点。”德内尔锤了一下格瑞内的胸口,“不然战争结束后你可要倒大霉了,你哥那硬汉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嘲笑你?” 格瑞内面带微笑,郑重地答应下来。 “让,聊完了吗?” “聊完了,我们走吧。”德内尔朝士兵们伸出手,和他们一一击掌告别,“咱们都好运!等到了巴黎,我请大家喝一杯!” 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两人回到车上,然后向他们挥手告别,直到汽车拐弯,人群被飞机遮挡。两人接下来又去了先遣队和第506团,最后在傍晚一同返回总司令部用餐。 此时是一九四四年六月四日十八时二十二分,距离实施空降行动还有三十个小时,距离实施登陆还有三十四个小时——都不到一天半了。但就是这么点时间,却漫长得让人发疯。 “风暴其实已经停下了,和专家们说的一样,推迟一天行动只是为了让雾散去,不然运输机可能会把几个师的空降兵撒到海里去。”艾森豪威尔吃着饭向德内尔解释道。 “好消息。” 然后两人就再也没讨论任何跟战争有关的事情,艾森豪威尔又和德内尔说起戴高乐将军访问美国的事情,并提醒后者,美国政府对戴高乐在访美前一天“擅自”成立法兰西临时政府表示十分不满,认为这是戴高乐对美国的蓄意挑衅。 而德内尔的回答也非常干脆:“这完全是我国内政,白宫管的有点宽了。” 艾森豪威尔丝毫不以为意,仿佛早就料到德内尔会如此回答:“我一提而已,不必在意,对了,你什么时候走?” “就今晚。”德内尔停下了手中的刀叉,“明天早上七点整,第185旅就开拔,来这里上船。” “祝好运,让。” “你也是,艾克,你也是。” 伴着清晨升起的太阳,英军第185旅四千余官兵全副武装离开营地,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两公里外的普利茅斯军港赶去。士兵的动作很快惊动了小镇上的居民,他们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士兵们此行的目的地。 于是很快,士兵们行进道路的两旁便站满了前来送行的英国平民——大多数是老弱和妇孺,他们个个面容肃穆,眼中带泪,纷纷地将供应并不充裕的鸡蛋、炼乳塞给士兵们。甚至有人看着年轻士兵们的脸庞嚎啕大哭,仿佛是在送别自己的儿子。 “我感觉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迈入屠宰场的动物。”德内尔的副官低声嘟囔着。 紧接着,他也被塞了一个鸡蛋,一个气宇轩昂的英国老绅士悲悯地嘱咐这个年轻人:“到那边去千万小心,别想家!” 尽管氛围不那么合适,但德内尔和副官,连同前车的旅长史密斯准将都忍俊不禁了。 “谢谢,但我不会想家的,先生!”德内尔的副官大声回答,“因为我的家就在那边!” 德内尔又忍不住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七点十九分,距离回家只剩二十个小时多一点点了。 ………… “既然昨天一直没有消息,那就说明应该是今晚。” 往日油滑谄媚的气质在米内局长的身上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非同一般的沉静与谨慎。他缓缓从沙发上起身,去柜子中取出了一瓶香槟和九个杯子,摆在了茶几上。 对米内局长的这个举动,薇尔莉特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等我等到想要的信息,咱们就一起干一杯吧,夫人。” 薇尔莉特试探道:“现在恐怕不是开香槟的时机吧?” 米内淡然作答:“我担心如果现在不喝,恐怕到明天我就没命喝了。” 这酒是非喝不成吗? 仿佛看出了薇尔莉特心中的疑惑,米内缓缓地为她解答:“这杯酒是让·穆兰出国之前寄存在我家的,当时我们约定,等战争胜利,就一块把它喝掉,但让穆兰已经无福消受了。这瓶酒可是难得的佳酿,我不想到死都在挂念它是什么味道。” “那咱们就一起喝一杯,不过还有其他人来吗?” 米内微微颔首:“当然,我找了一群服务员来招待今晚的侵略者们和叛国贼们,他们周到的服务必将为那些家伙留下终身难忘的记忆。” “需要我做什么?” “养精蓄锐。”米内回答道,“你的任务不在这里,今晚宴会开始后,会有一个电话电报组织的联络员带你离席,然后你就跟着他去电话总站,用炸药把交换机炸个稀巴烂。接着你需要去下水道,保护他们切断德军所有地下电报线,迫使德军只能用无线电通讯。如果有德军佬敢到地下检修,那就一个不留,能做到吗?” “轻轻松松。”薇尔莉特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能给我武器就更好了。” 米内立刻从沙发下掏出一把红宝石手枪:“你把我的配枪拿走,不用担心我,今晚应该能缴获不少鲁格。”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 “准是服务员到了,我们去看看。” “嗯。” 薇尔莉特跟着米内一路下楼,米内将庭院的大门打开,便看到了一辆载着一个有近两米高的粗陋花瓶的卡车停在巷子里。司机见米内出来了,当即招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搬运工下车。 算上米内和薇尔莉特,四人费了不小的功夫,才将这个很不精致而且重得要命的花瓶摆到了院子中央。 “先把瓶子放倒吧。”搬运工提议道,“不然不好搞。” “那就放倒,小心着点,千万别摔了。” 几个人再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放倒,露出了带孔的瓶底。此时搬运工又开了口:“仓库钥匙给我,你们去警戒,我和司机两个人就能搞定。” 米内立刻交出了钥匙,同时招呼薇尔莉特到阁楼上去观察后街和周遭邻居,他自己则先为司机和工人支起来大遮阳伞,然后到大门望风去了。 约莫十五分钟后,搬运工道了声“完事”,便示意米内来帮忙将花瓶竖起来。薇尔莉特则继续负责警戒,她注意到,从花瓶底部的孔中伸出来两根导线,于是她立刻就明白这花瓶是做什么用的了。 “得把线藏一藏。”米内也留意到了那两根导线。 “塞到地砖缝里就行,厚地毯这么一铺,线就从下头拐进厨房,院子里谁都看不出来。”搬运工回答道,“萨伏纳里地毯厂的人应该马上就到了。” “地毯要是烧起来可不好办。”米内闻言摇头不已。 “不会,尽管放心。”搬运工拍了拍瓶子,脸上浮现出微笑,“没那么容易引燃。” “那就行。” 第八章 最长的一天(4) 巴黎新起之秀,财政部次长兼食品运输稽查官米内庆贺乔迁的宴会,终归是红红火火地办起来了。 虽然比原定计划迟了一天,但好酒不怕晚。搜罗食品本就是米内的本职工作,因此莅临此新宅的德法两国宾客纵使算不得老饕,也对今晚的美食期盼不已,更何况那些简直是饿死鬼转世的吃货——就比如不请自来的施密特。 对于施密特的到来,米内其实是有些无奈的,他悄悄将后者带到客厅:“先生,我不是和您说过嘛,有瓶好酒还没到,咱们再另外搞一顿,食材和厨师都要比今晚的要强,您何必来吃这顿大锅饭呢?” “改天是改天,今天是今天。”施密特咧开大嘴,“再说,咱们之间什么关系?我要不来祝贺,那些好事者还以为咱俩闹掰了呢。” 说完,施密特便掏出了一个礼盒递给米内,后者一接过盒子便感受到了重量,打开一看,却是一套精致的餐具,材质是象牙,还有黄金做雕饰。 “这是?”米内摆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这可是我拜托老朋友从鹿特丹弄来的。”施密特压低了声音,伸出了三根手指,“得值这个数。” “三万帝国马克?!这也太贵重了!” “嗨,就凭你的本事,三万帝国马克马上就不算什么了!” 见施密特如此够意思,米内仿佛下定了决心,他附在施密特耳畔说道:“其实我这里还有另一瓶好酒,本打算送给元帅的。今晚您能来这,实在让我不胜荣幸。所以等宴会开始后,您找个时机要薇尔莉特带你去洗手间,她会带您来后厨,咱们单独开个小灶,您看如何?” 听到这话,施密特胖脸上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那感情好!那感情好!那薇尔莉特在哪儿?” “现在她还在化妆,一会就下来,您可得留点肚子啊。” 交代完施密特之后,米内便又招呼着侍者到前头去迎接客人了。 还未下楼的薇尔莉特紧紧盯着面前的收音机。 “……在完成对克里米亚半岛德军的彻底清剿后,乌克兰第2和第4方面军也已经加入追击任务。眼下,俄军前锋部队已经抵达摩尔达尼亚,正准备向战前俄罗斯与罗马尼亚的边境线挺进。” 尽管这也算得上是个好消息,但显然不是薇尔莉特要等的那个。 这则新闻播报之后,bbc的国际局势栏目便宣告结束,收音机开始发出沙沙的电流声,令薇尔莉特无比焦虑,窗外宴会烈火烹油的景象更是令人厌烦。 正在此时,有人按照约定的暗号敲响了房间门。薇尔莉特急忙起身开门,发现敲门的正是米内:“有消息吗?” “还没有。” “再最多等十分钟,你就必须得下去了,我另外找人盯着。”就连沉稳的米内此刻也有些不安了,“难道又延期了吗?” “但愿不会,米内先生。” 薇尔莉特话音刚落,收音机突然又响了:“各位听众晚上好,这里是不列颠广播电台。” 两人猛然回头,死死地盯着收音机。 “秋声悲鸣 犹如小提琴 在哭泣 悠长难耐的阴郁 刺痛了 我心脾。” 是保尔·魏尔伦的《秋之歌》!正是他们要等的信号!这说明霸王行动已经开始了! 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薇尔莉特和米内甚至都忘记了呼吸,直到漫长的诗歌即将结束,两人才如梦初醒,急忙带上门,冲到收音机的旁边。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光荣的一天到来了(le jour de gloire est arrivé)。重复,光荣的一天到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登陆部队已经出发!”米内说话都已经带上了激动的颤音。 但是马上,薇尔莉特就成了更加激动的那个。 “下面播报一则家书,由法国陆军戴泽南将军写给他沦陷区的家人。” “亲爱的薇尔莉特: “愿你一切都好,我的爱人!在相识二十多年以后,我终究鼓起勇气,如此称呼你了。” 德内尔的语句可谓质朴到了极点,几乎没有任何修辞,但却让薇尔莉特瞬间放下了心中的忧虑——原来他从不曾记恨自己! “我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你倾诉,但提笔却又不知如何开头。每当此时,我这个愚笨之人总会艳羡你的才华,进而倾心于你的一切。你或许不知道,在听到你久违的问候时,我是多么的幸福;但想到你又是在侵略者的胁迫之下发声,我又是多么的痛苦! 薇尔莉特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幸而解放事业不可阻挡。我军上下人人用命,士气如虹;我盟军兵精粮足,船坚炮利。我们具备压倒性的海空优势和陆军装备优势,拥有强大的装甲和机械化部队,祖国光复已经近在眼前!同胞骨肉、家人朋友以及你我的重聚也都为之不远了! “爱人,我的爱人啊,我真希望那天快些到来。到那个时候,就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了。” 四年的长夜终于要迎来曙光!不只是薇尔莉特,就连米内也泫然泪下!不远了!无数烈士为之献身,无数同胞翘首以盼的解放不远了! 德内尔的信并不长,不过三四分钟便已结束,不等两人恢复,bbc的主持人再次用平静的语气继续广播。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骰子已经掷出。重复,骰子已经掷出。” “这是命令,我们要立刻切断所有有线通讯!”米内回过神来,低声嘶吼道。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孩子们在花园玩耍。重复,孩子们在花园玩耍。” “我们要开始攻击所有交通线路!”米内一把抹掉眼泪,快步冲到梳妆台前,抓起粉球就往脸上扑,迅速遮盖住泪痕,“我马上通知所有人开始行动,你抓紧时间化妆,下去把施密特骗来捆住,我们让他给斯图尔纳格尔那个混蛋带个信——至于酒,我现在不想喝了!” 是啊,还喝什么酒,有什么佳酿能比神圣的复仇更加香醇呢! 米内急匆匆地下了楼,留下了一串振奋人心的脚步声。 …………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厌战号的水兵举着一个喇叭跳进了运兵舱里:“这个喇叭是好用的!都注意!都注意听!马上要开始了!” “开始什么?”有些发困的英国士兵抬头问道。 “我也不知道!” “那你说个——” 士兵的声音发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了,因为喇叭里传出的正是盟国远征军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的声音,他向全体盟军远征将士下达了动员令: “盟国远征军的海陆空军将士们! “你们即将发起一场伟大远征,为此我们已经苦练多月。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视着你们,全世界热爱自由的人民的希望与祈祷与你们同在。你们将与我们英勇盟国和其他各战线的战友一起,摧毁德国的战争机器,消灭压迫欧洲人民的辣脆暴政,扞卫自由世界的安全。” 皎洁的月光下,皇家海军本土舰队及美国大西洋舰队组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为庞大的舰队,几乎铺满了整个海峡,而在舰队的上空,由数以千计的c-47组成的机群仿佛能遮住夜空,正飞向诺曼底。 十几万盟军将士都在等待着命运对自己的裁决。 ………… “你们的任务并不轻松。你们的敌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且久经战阵,他们必将顽抗到底。 “但现在是1944年,与辣脆高歌猛进的1940至1941年早已不同。联合国家已经多次在正面战场的公开较量中重挫德军,我们的空袭已经严重削弱了敌人的空中力量和在陆地作战的能力。我们的本土大后方为我们我们提供了压倒性的武器弹药,以及海量训练有素的预备队。 “攻守已然异形!全世界自由人民正共同迈向胜利!” 在不列颠,法国航空队的飞行员和第二装甲师的官兵无不屏住呼吸,紧握双拳。 而在苏联,震惊而狂喜的法国飞行员们一拥而上,紧紧将“死而复生”的罗贝尔抱在中间。 尽管相距万里之遥,但战士们眼中的泪花却是一般无二。 ………… “我对你们的勇气、忠诚和战斗技巧充满信心。除完全胜利外,我们不接受任何其他!” 小雅克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和其他人都在边哭边笑,他紧张地拉着泰勒的裙角:“你们怎么了,妈妈?” “我们的战士出发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家!”泰勒一把将雅克抱起来,一边狂吻一边含混地说道,“你还记得妈妈教你唱的国歌吗?带头唱吧!” 雅克闻言快活极了,用稚嫩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唱起了《马赛曲》,很快,整个卡登花园的军人、工作者和办事的平民都加入了大合唱。 ………… “祝好运!让我们祈祷全能的上帝保佑我们伟大而崇高的事业。” 在指挥塔的德内尔身着英国陆军军装,和身旁皇家海军的军官一起听完了艾克的讲话。 此时第一波运输机已经返航,他们刚刚向诺曼底海岸线以内十公里范围内空投了一大批能够自燃的假人,以期在德军后方造成混乱,并诱骗对手坚信盟军这次登陆仍然是假动作,盟军主力,也就是巴顿的第一集团军依旧将在加来登陆。 第二批运载着真正伞兵的运输机群才刚刚掠过德内尔的头顶。 此时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五日23:47。 德内尔深呼一口气,凝视着远处黢黑的海岸线。 毫无疑问,明天将是历史上最长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