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这个金手指》 第1页 《我不要这个金手指》作者:栗桥【完结】 文案: 余珦失踪十年后,在战场上被贺剑轻捡回 余珦:「我是谁?我在哪儿?」 贺剑轻:「你是我夫人,你在我心里。」 葛一水:「你是阿新,是我儿子。」 余珦:「……你们都说谎。」 贺剑轻:「真的,不信问你爹。」 余爹:「你x个小侯爷,放开我儿砸!」 余珦:「咦?我记得了,我会这个!」 贺剑轻:「这个是哪个?」 葛一水:「走,跟爹去宫里熘达熘达!」 余珦:「打死你个坏人,贺哥,我们走!」 ……………………………… 1v1,he,余珦(受)x贺剑轻(攻)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近水楼台 玄学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珦,贺剑轻 ┃ 配角:余重启,关忠义,余念,葛一水 ┃ 其它: 第一章 越国南疆,夏日炙烈。 贺剑轻面色不虞地从将军帐中走出,天气又闷又热,铠甲哪怕是做到了最轻便,稍微动一动也是汗如雨下,将内衫浸透,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这是五月以来与冯国的第十五场战事,冯国就像铁了心要攻下这座边陲小城,一波接一波的攻势,大大小小,让人不甚其烦。 南疆的将士一个个叫苦连天,在此地待了几年的老油条倒也罢了,像贺剑轻这种刚来没几个月的,一年四季的气候还没适应一轮,风土人情更是一知半解,日子还没过平常呢,又遇到冯国不干不脆,三不五时来打一场又退,任谁都憋着一肚子火气无处撒。 暑热难消,一场仗又将他的体力消耗得快要见底,偏偏昭远将军又是个爱嘚吧的主,硬是留他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将这场仗从角角落落开始分析,得出了胜之侥倖的结论。 的确侥倖,贺剑轻大力扯开衣领,望着前方的战场,那里是尸山血海,是用血堆出来的胜利。 「少爷?」身后一直跟着他的何成发现他一直站着没有动,出声问道。 烈日当空,再多晒会儿,怕是要中暑。何况贺剑轻一身狼狈,血迹斑斑,也不知有没有受伤。仗一打完,坐镇的昭远将军就紧急召见,都没来得及找军医看一看。 贺剑轻闻着湿热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面色不佳地回头觑了何成一眼。 何成是他从京城晖远侯府中带来的,既是他的副手,又是他的侍从,跟了他有五六年了,此时正用担忧的目光望着他。 「你先回去,我去看看。」贺剑轻扯开带子,将甲衣脱了扔给何成,说完就走。 何成捧着沉甸甸的铠甲,跟上几步,又停下了,嘆了口气,无奈回去了。 贺剑轻走向了正在打扫的战场,士兵们三三两两成群,将受伤的、死去的同伴和俘虏,分门别类地安置到不同地方。 贺剑轻从他们身旁走过,看见了前几日给他带了大西瓜的同伴,还有很多他认识的面孔。 他看得越久,心里的躁郁就更甚,有一股冲动要拿起佩刀沖入冯国阵营将他们一起杀干净的冲动。 「小心!」有人沖他喊了一声。 贺剑轻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使得他整个人往前冲去,堪堪稳住身形没有摔倒。 他及目看去,发现差点让他摔了一跤的是一段细小的铁链,大概一根手指粗细,正绑在一双手上。 手很白很细,手的主人正被一具冯国人的尸体压在底下,看不到样子。 贺剑轻挥手让要上前来帮忙的人退下,自己走过去将那尸体拨开,这才看清了此人的样子。 这是一个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的冯国人,身形弱小,四肢纤细,不止手腕处,脚踝也被铁链绑住了。 他面朝下趴着,身上没有伤口,也不知是死是活。 「大人小心!」身旁凑上来两名士兵站在贺剑轻身侧,以防这人突袭。 贺剑轻没有理睬他们,脚尖踢了对方腰畔一下,那人动也不动,又将他掀了一面,这才露出了那人的面容。 此人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庞小巧,沾满尘土,显得整个人可怜兮兮的。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几个停下手里的动作,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讨论此人的身份。 贺剑轻心里也很纳闷。 看这人样子,穿的是冯国百姓的衣服,用链条绑住手脚,行动不便,不会是冯国的兵士,怎么会跑到战场上来? 或者,是冯国派来的奸细?那为何又要绑住手脚? 就在在场几人议论猜测的时候,地上的人突然重重咳嗽了几声,贺剑轻身后的士兵们顿时警戒起来,先前那两人更是将手中的刀直指向他,以防不测。 只见那少年人重咳嗽几声后,慢慢张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如黑玉一般,睫毛轻扇,迷茫地望向眼前凑在一起的几颗脑袋,还有亮晃晃的刀光,闪得他又闭了闭眼。 贺剑轻心里掠过一阵自己也无法明白的奇怪感受,那少年人茫然的目光被眼睫轻轻扇动,仿佛要打开一扇门-- 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贺剑轻没来得及抓住,又听见一阵铁链呛啷声,他定睛朝下看去,少年人似乎清醒过来,意识到身处何地,正四肢并用爬起来,又双膝跪地抬起双手,作投降状,睁着无辜的双眼,可怜地望过来。 第2页 他看的是贺剑轻,仿佛知道这里他才是头儿。 「饶、饶命……」少年人说的是冯国话,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怯意和懵懂。 这个边陲小城在越国与冯国边界,人员杂居,贺剑轻来到此地几个月,大致能听懂一些冯国话。 身后士兵们自然也是如此,他们这下坐实了少年人的身份,便来徵求贺剑轻的意见。 「大人,此人怕是冯国奸细,该如何处置?」其中一人问道。 贺剑轻压下心里的怪异,说道:「带去交给关忠义。」 「是!……起来。」得了令的士兵与另一人一同将少年人抓起来,押着他回营。 铁链呛呛啷啷之声渐渐远去,与少年人眼里的无措与害怕一同消失在贺剑轻眼里。 等到日暮时分,贺剑轻处理完战场上的一应事宜,回去简单洗漱一番,换了一身薄衫,见到何成端来晚膳,这才想起此事。 何成年纪与少年人差不多大,身形同样只到他肩膀位置,就是比少年黑了好几分。 「你先吃,我去找关忠义。」说完,就走了出去。 何成急急忙忙跟上去:「少爷,好歹吃了饭再去,这天都要黑了。」 「唔,你先吃,我去去就回。」贺剑轻挥挥手,将何成的关切留在身后。 他过去时,关忠义正端着半个西瓜在一棵大树下乘凉。 关忠义是他在京中的好友,年纪比他大上四五岁,长得肩宽腰圆,一张胖脸看着乐呵,平日里精明的小眼睛此时正恣意地半眯着。 见到贺剑轻出现,关忠义拍了拍身侧,那里还有半个西瓜。 「来坐,这天太热了,我快要被烤熟了。」 贺剑轻没有坐,他直奔主题问道:「那个人呢?」 关忠义「噗」一声将一颗西瓜籽吐出老远,一时没想起来:「谁?」 「冯国人,戴着铁链。」贺剑轻耐心地道。 关忠义立刻就想起来了,他「噢」了一声,随后道:「他呀,关着呢,什么都问不出来,这里好像有问题。」他腾出手,点了点自己的脑门。 贺剑轻闻言,转身就走:「我去看看。」 关忠义一听,立刻扔了西瓜追了上去,边走边问道:「听说是从人堆里发现的?你怎么找到的?看着像个普通人,你……」 他一路说了一堆,全被贺剑轻屏在耳旁,等到了关押着战俘囚犯的地方,贺剑轻一眼就看见了缩在角落里的少年。 他跟其他冯国俘虏关在一个地方,却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整个人缩成一团,背靠墙,眼神定定地望着外头。 一眼瞧见贺剑轻时,少年眼睛里犹如暗夜里点燃了火把,立刻燃起了神采。 他扶着栏杆站起,眼神随着贺剑轻而动,看着他来到自己面前,可看到后头的关忠义时,整个人勐地瑟缩了,眼里的火被浇灭。 「你是什么人?」贺剑轻站定在少年面前,无视一旁冯国俘虏嘴里那些骂骂咧咧诅咒他祖宗八代的恶毒话语。 他的冯国话还不是很熟练,说得有点怪异,又引来那群人的嘲讽。 关忠义抬起腿狠狠踹了其中一人:「都给我闭嘴!」 少年人则似乎从中得到了勇气,他凑近了,眼神真挚地望向贺剑轻,却又十分惶恐地摇了摇头,回答道:「不知道……忘记了……」 「那你记得什么?」贺剑轻低声问。 少年人努力想了想,失望地垂下脑袋:「没有了……」 贺剑轻扭头看向关忠义,后者一摊手,表示「我告诉过你」。 「什么都问不出来,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手段?」关忠义明白贺剑轻为何对这个冯国的少年感兴趣,「的确是古怪,你说他这弱不伶仃的样子,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毫髮无伤?!」 贺剑轻没有答案,要想知道,只能由少年自己招认。 可是既然关忠义都问不出来,那显然少年人说的是实话,他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并非是一种手段。 「我来问,你把他放出来。」 关忠义一愣,随即挥手让看守的士兵开门,将少年人拎了出来。 少年嘴里轻轻叫着「啊、疼……」,像只小鸡仔似的被带到贺剑轻面前,缩手缩脚地站着,整个人显得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恍然身在不知何处。 贺剑轻发现初见少年时的怪异感觉再度浮现在心头,尤其当少年抬眼一瞥过来的时候,尤其明显地感受到心里被拨动了什么似的。 「你——」贺剑轻正想问,眼神扫过少年人的衣裳,发现兴许是刚才的拉扯,他的衣领散开了,露出了一小片肌肤,还有一截红绳。 「啊!」少年惊唿一声,双手下意识抓住贺剑轻的小臂,双目之中满是惊恐。 贺剑轻却顾不得了,他一把将红绳从少年脖子上扯出来,只见一个小小的镂空金球出现在他掌心。 关忠义正想问一句,瞧见贺剑轻的神色,立刻顿住了。 只见贺剑轻抓着小球的右手微微发抖,左手伸向自己的脖子,手指一勾,也勾出一截红绳来,用力一扯,两手并在一起,一左一右,两颗一模一样的金球让三人一同震住了。 关忠义左看看右看看,诧异极了:「这……」 贺剑轻目光定定望向眼前的少年,一字一句道:「余珦,你叫,余珦……」 第3页 第二章 贺剑轻将少年带回了自己的营帐。 贺剑轻的侍从何成看到自家少爷领着一位冯国少年回来,并吩咐他守在外头时,还感到十分奇怪。 直到跟在后头的关忠义匆匆跟上来,他才了解一切。 「这余珦是谁啊?」关忠义自认了解贺剑轻,从初见起,他就知道这位晖远侯家的小侯爷有心事,藏得很深的心事。 晖远侯是怎样威名赫赫的世家,一门忠烈,三代忠臣如今只剩下贺剑轻一根独苗,他的父兄皆战死沙场,本该好端端地锦衣玉食在京城侯府里待着,悠享一生荣华与太平,他却选择驻守边疆,随时会命丧他乡。 京城的人都说晖远侯果然将门虎子,哪怕留下的唯一独子也选择为国效忠。但是私底下,大家都传说另有原因。 关忠义没有去打听,如今看来,这就是原因。 「这是……」何成扭头望向里头,幽幽嘆了口气,又是欣慰又是苦闷地道,「是少爷丢了许多许多年的人。」 是的,贺剑轻望着面前懵懂的少年,这是被他弄丢的余珦。 他拉着余珦的手,低着头仔细看着。 余珦轻轻挣动,没能抽出自己的手,再度用力,可是他发现贺剑轻的力气比他大了很多,便不再动了,眼巴巴地看着贺剑轻。 他莫名其妙被关起来,又跌跌撞撞被带到此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谨慎地听随着贺剑轻的意思默默不动。 贺剑轻此时此刻心里翻滚着无数的念头,想哭,想笑,想立刻回到京城告诉所有人这个好消息,想跑出去感谢苍天。 他每时每刻不在想像有朝一日找到余珦会是怎样的情形,余珦会变成什么样呢?可是绝对没有想过,余珦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掌中的手纤细,手指粗糙,还有很多倒刺,这十年里,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磨难。 十年前,他就是放开了这双手,才让余珦从越国到冯国,从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变成了如今戴着铁链的俘虏。 铁链是谁给他戴的?!磨得他手腕上留下的一圈伤痕。 这一切,他想知道,想问出来,想找到那个给余珦戴上镣铐的人,想将对方砍成肉酱去餵狗! 贺剑轻深深吐出一口气,将心中各种想法压抑下去,平缓了一会儿心绪,才抬起头,看向面前已经长大的少年。 余珦面上还是灰扑扑的,沾满尘土和脏污,额头上混着汗水乱七八糟地贴着几缕头髮,唯独一双眼睛一如小时候一般,澄净如碧空。 起初,贺剑轻试图用刀去砍铁链,余珦以为他要杀自己,吓得连连后退,瑟瑟发抖,顿时将他当成了坏人敌人,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 于是贺剑轻决定先将事情给他解释清楚。 鑑于他不太会说冯国话,而余珦似乎早已忘记了越国话怎么说,这件事进行得十分缓慢。 譬如,玩伴,他跟余珦是小时候的玩伴,他就不知这个词该怎么说,只好换了一种办法。 「我们两家是邻居,」贺剑轻努力回忆,想起初见余珦那日,耐心地一点一点地说给他听,「有一天,我正用新得的弹弓去射枣树上的麻雀,麻雀掉进了你家的院子里……」 那是晚春的一日下午,那时余珦不过五岁,也是瘦瘦小小一只,穿着一身淡蓝色春装,稚嫩的面庞因为春光而绽放着纯真的笑容,他从书房来到花园,正蹲在池塘边拿着一根木枝条逗弄里头的几尾鲤鱼,突然听到了「啪」的一声。 余珦听到声音,起初有些踌躇,生怕院子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过了会儿,才敢小心地走过去,随后在草丛里捡到了掉进自家院子的受了伤的麻雀。 被贺剑轻用弹弓击中的麻雀断了一条腿,叽叽喳喳地叫着,余珦小心翼翼地捧着,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得墙头有人喊过来。 「还给我。」九岁的贺剑轻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正费力地扒拉着墙头。 余珦被突然出现的贺剑轻吓到了,小脸剎那发白,后退几步,仔细瞧了贺剑轻几眼,随后就要转身往家里跑,被贺剑轻给喊住了。 「喂,这雀儿是我打中的,你得还给我。」他说得理直气壮,目光灼灼地盯着余珦瞧。 余珦下意识就捂紧了麻雀,仰起头还嘴道:「不给。」 贺剑轻没料到对方人小小一个,脾气倒是不小,正想着怎么跨过墙头,跳到对面,跟对方好好理论一番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三弟你干什么?!」身后传来贺家老大气急败坏的嚷嚷,贺剑轻一个激灵,被吓得脚下一软,整个人就从墙头跌了下去,摔在院子里。 说到这里,贺剑轻停顿了一下,已经十六岁的余珦惊讶万分,正听得入神,下意识问道:「后来呢?」 「后来,」贺剑轻笑了笑,起身去点了灯,回到他身前继续说道,「后来麻雀被你养的猫儿给叼走了。」 余珦张开了嘴巴,吃惊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贺剑轻继续说道,「你哭了好几天,我听见你在哭,就与你说话,然后我们就认识了。」 两人隔着墙头说了几次话,随着日子久了,就自然而然成为了玩伴。 贺剑轻出身将门,理所当然地将年幼的余珦纳入自己羽翼之下,经常性地带一些好玩的东西给他。 第4页 两家既是邻居,又是朝中同僚,对两位小公子的相处乐见其成,一来二去,两人更加形影不离。 那对金球便是贺剑轻十岁时贺家大哥送他的生辰贺礼,他得了之后,立刻将其中一个送给了余珦。 那一日,是越国的冬日,下了大雪,贺剑轻年幼,没有办生日宴,但他还是请了余珦过来做客。 说是早几日便说了,哪里知道余珦受了风寒,在床上昏迷了一日了,贺剑轻跑过去时得知了这个消息,吓得不轻。 他熟门熟路跑到余珦房里,看着脸颊红通通,闭着眼睛喘着粗气的余珦,心里揪紧,又无法可施,恨不能代替余珦受罪。 余家的人来劝他也劝不动,只得由他去。 贺剑轻将一半金球戴在余珦脖子上,给他塞进衣服里,又在被子里握着他的手,心里向老天爷请求,盼望着余珦能够早日康復。 不知是小寿星的许愿起了作用,还是那金球的缘故,余珦神奇地第二天就退了烧,没两日就活蹦乱跳的,惊呆了余家人。 从此余珦便日日戴着金球,从不离身。 没想到失踪这十年,也没有弄丢它,又靠着它,让贺剑轻认回了丢失十年的他。 「就凭它吗?」余珦疑惑地问道。 贺剑轻摇头,伸出一手稍微扯开余珦衣领,让他自己瞧在右侧锁骨下方一点位置,那里有一片暗色的皮肤,是个胎记。 「这是你的胎记,就是它让我确信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余珦用手指摩挲着自己身上的那个胎记,他自己都不曾仔细去注意过它。 贺剑轻见余珦呆呆的不动也不说话,想了想,对他说道: 「你看……」贺剑轻摊开掌心,让余珦看两颗一模一样的金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缓一些。 「我的……」余珦想要伸手去拿,被贺剑轻挡住了。 贺剑轻微微一笑,一手拿一颗金球,球是镂空的,曲折蜿蜒的构造很复杂,他将两颗球渐渐靠近:「看清楚。」 余珦的目光紧紧盯着球,随后吃惊地差点掉了下巴:「哇!」 随着贺剑轻的动作,金球轻轻靠在一起,紧接着两颗的构造穿插,一眨眼的功夫,就合成了一颗,实心的金球。 这巧夺天工的设计让余珦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半天没回过神来,视线一直盯着贺剑轻手上的球。 贺剑轻双手分别轻轻一拉,又分成了两颗金球,他将其中一颗给余珦重新戴上:「好了,物归原主。」又将自己那一个也戴好。 余珦低着头,用手指把玩着脖子上的金球,又想到身上的胎记,心里有好多好多的问题。 他怎么就成了眼前这个人的幼时好友了呢?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如果是假的,那怎么解释两颗可以合成一个球呢? 如果是真的,既然自己是这个国家的人,为什么又到了别国,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贺剑轻发现他满脸的问题,又似乎不敢问,便说道:「你想问什么?说吧。」 余珦吶吶半晌,才开口道:「我……我为什么成了冯国人呢?」 贺剑轻被他问住了。 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正想问,可惜余珦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只能从源头开始说起: 「你六岁多的时候,有一天我带你出去玩——」 贺剑轻重重深唿吸几下,正要说起过去十年令他痛苦自责的过往,就听得外面一阵嘈杂之声。 「什么事?」他扬声问。 「少爷,好像出了点事。」何成在外面说道。 贺剑轻拍了拍余珦的肩膀,感觉到他瑟缩了一下,心头微微发闷,勉强笑道:「你先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余珦目光追随着贺剑轻,见他出了门,才慢慢将视线收回,看着眼前摇动的烛火。 这一天发生的事天翻地覆,他这时都无法分辨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他感觉自己一觉醒来,就到了战场上,被当成敌人关进了牢里,事情又急转直下,自己成了越国人。 这究竟是真的,还是他依然在做梦呢? 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两国交战的战场上,又是谁,给他戴上了这铁链呢? 被留下的余珦默默地抱着膝盖,缩在了角落里。 第三章 贺剑轻将余珦留在帐内,走了出来。 「什么事?」 何成指了指不远处,对贺剑轻说道:「少爷,好像有人夜袭!」 此事非同小可,贺剑轻立刻对何成道:「我去看看,你去准备点吃的——还有,不准任何人带他走,明白吗?」 何成不大明白,但是他是个忠心的人,忙回道:「是,少爷。」 贺剑轻这才赶紧向何成所指方向疾步走了过去。 那是堆着越国和冯国双方战死士兵尸体的所在,四周堆满了柴火。 天气炎热,战死的士兵不得不就地火葬,免得出问题,牵连到整个营地。 而此时此刻,不知出了何事,围了满满当当的人。 贺剑轻在其中看见了关忠义,对方见到他,立刻向他招了招手,示意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贺剑轻发现关忠义一向自在的脸上此刻布满乌云,显然事态不是很乐观。 关忠义骂了一句,给贺剑轻说明情况:「有人来过此地,似乎在翻找尸首。」 第5页 贺剑轻闻言,颇感意外,他说道:「找尸首?冯国人?」 「不清楚,」关忠义摸了摸下巴,沉思道,「两边都翻了——问题不在这里,有人来到我们这里,神不知鬼不觉,这才是恐怖的地方。」 贺剑轻懂他的意思。 一向戒备森严的前沿阵地,如果能让敌人来去自如,那所有人离死期都不远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在梦里被砍了脑袋。 「将军知道了吗?」 「能不知道吗?这会儿估计正发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呢。」关忠义讽刺地说道。 贺剑轻不贊同地小小踢了他一脚:「别乱说话……还去过其他地方吗?」 关忠义骂咧咧几句,才道:「不清楚,只有这里最明显。」 贺剑轻沉下脸:「什么都不清楚?!」 关忠义摊摊手:「的确不清楚,我又不负责安防,这事儿得问问高大人。」 贺剑轻没有动,关忠义也只是说说,两人都知道问高大人没用。对方惯来看不顺眼他们,对年纪轻轻的贺剑轻这位小侯爷是分外无视。 两人默不作声,看士兵们将那些被冒犯的尸首抬回原处。 贺剑轻正思索着此事究竟是冲着越国将士而来,还是其他原因时,脑海中想起什么,他暗道糟糕,急忙往回跑。 「喂,你干嘛去?」关忠义眼见着他一晃眼就不见了,无奈嘆口气,又骂了几句。 贺剑轻三两步跑回来,却不见余珦,连何成都没看见,心头一惊,脸色立刻变了。 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他勐地转身,差点与急匆匆赶来的何成撞上。 「少爷,不好了,那位小公子被将军的人抓走了!」 贺剑轻顿时脸色铁青,斥道:「他们为什么抓人?!你怎么不拦着?!」 何成心说他拦了,但是怎么拦得住,将军的命令,若是在京城还好办,在此地,贺剑轻也是将军下属。 贺剑轻也不指望何成回答,他愤愤而走,疾步沖向将军帐。 帐外,守卫的士兵将他拦了下来。 贺剑轻耐着性子,等着人通报,听到昭远将军的声音传来,让他进去,他急不可耐地沖了进去。 贺剑轻一进去,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在场的一共有六个人,除了坐在正首的昭远将军,那位高大人,还有两名副将,一名督军,还有就是跪在地上,向自己投来求助目光的余珦。 此时余珦的脖子上正架着一把刀,林副将手握刀柄,见到贺剑轻进来,眼皮都不抬一下。 贺剑轻剎那间冷静下来,他沉着脸,踏步上前,先给昭远将军行了礼,随后安静地走到了另一名王副将身侧。 昭远将军和高大人互相递了个眼神,其他两人各自随意站着,似乎置身事外。 贺剑轻用余光瞥一眼余珦,只见他似乎也意识到事情不大对,整个人是又怕又惊,但是没有胡乱说话也不乱动。 可是在瞧见贺剑轻并没有开口,也不分给自己一个眼神后,余珦似乎脸色发白,默默垂下头。 「小侯爷,你可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高大人首先开口,将矛头直指贺剑轻。 贺剑轻立刻回答道:「启禀大人,末将不知,还请高大人明示。」 高大人姓高名三江,是朝中重臣高丞相的侄孙,惯来看贺剑轻不顺眼,但又拿不到他的错处,如今看他神色,似乎志在必得。 贺剑轻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高三江立刻沉声道:「那就让我来跟小侯爷详细说明吧。」说完,他踏步走到余珦跟前,指着他对贺剑轻说道: 「此人乃是冯国人,方才突袭营地,被王副将抓住,现下将军正要审问,既然小侯爷来了,不如请小侯爷审问此人,如何?」 贺剑轻心说放你的狗屁,瞎话张口就来,要编排他明着来就是,这会儿逮着这么个机会,是想做什么? 也怪他大意,至少先将余珦安排好才离开,哪里想到会有人夸大此事—— 不,贺剑轻想到,若是他置身事外来看,倒是合情合理。 穿着冯国衣裳的少年,出现在贺剑轻的帐里,又逢有人夜袭,怎么着余珦都脱不了干系。 贺剑轻上前一步,据实以告,对昭远将军道:「启禀将军,此人并非夜袭营地之人,他乃是我在战场上发现的,带回去审问,发现此人乃是越国人,并非冯国人。」 昭远将军还没说话,高三江冷哼一声,抬头对贺剑轻道:「小侯爷此话说得轻巧,你如何证明他是越国人?」 「高大人又如何证明他就是夜袭之人?王副将,你又是在何处抓到的他?」 面对贺剑轻的问题,高三江早有准备,道:「他就躲在你营帐中,王副将正是在那里抓到的人,此事有多人可以作证。」 贺剑轻自然不信他这套说辞,抓人?这么简单就从他营帐中找到人,这是怎样的机缘巧合才发生的事! 「高大人,我从战场上发现此人,又将他交给关大人,随后又在关大人的陪同下将他带到我营帐中,这一路都有人证,」贺剑轻顿了顿,瞥见高三江咬了咬牙,他又道,「适才我从帐中离开,不过一盏茶功夫,敢问大人,他又是如何夜袭营地又回到我帐中的?」 说完,贺剑轻才扫了余珦一眼,发现他茫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在林副将大刀之下,显得有些害怕,这才稍稍放心。 第6页 而一边的高三江皱眉,朝昭远将军看了一眼,侧身又觑眼王副将,张口道:「即便你说的全是事实,也无法掩盖他是冯国人的事实,你窝藏冯国奸细,该当如何?」 贺剑轻心中冷笑,郑重对高三江道:「高大人,你适才说他夜袭营地,躲到我帐中,如今却又说我窝藏奸细,这,我就是有三张嘴,也百口莫辩。况且他手无缚鸡之力,双手双脚又加以铁链绑住,如何能来去自如?」 高三江跳脚:「你!——」 贺剑轻对昭远将军道:「启禀将军,此人并非冯国人,他是越国人,只是自小流落异乡,才是这副模样。」 昭远将军终于开了口:「你如何证明他是越国人?」 高三江正想开口,被昭远将军眼神制止了,他暗暗跺脚,眼神直直朝贺剑轻投来怨怒的目光。 贺剑轻道:「启禀将军,他乃是前大理寺主簿余重启失散多年的儿子。」 此话一出,在场其他人顿时都为之一惊。 此事在京城之中人人知晓,当年发生的事,惊动了当今圣上,整个京城都轰动,最后却一无所获,最后造成余家夫人郁结过世,余重启心灰意冷,告老还乡,余家一门凋零,逐渐淡出京城人视线。 昭远将军坐正了身子,将目光投向一直默不作声被压制着的余珦。 「你说,他是老余的儿子?」 「正是!」贺剑轻知道余珦爷爷与昭远将军乃是同窗旧识,搬出这个事实,虽为下下策,但好过余珦受平白冤枉。 当然,余珦是否是冯国奸细这一点,是没有确切的办法来洗清的,只能留待来日让时间证明。 果然,昭远将军听道这个消息,马上站了起来,走近了余珦,弯下腰,仔细地盯着余珦看了许久。 「嗯……果然与老余有几分相像——你当真确信?」他问贺剑轻。 贺剑轻保证道:「末将以晖远侯府担保!」 昭远将军挥了挥手,林副将立刻将刀收了起来。 余珦茫然地将目光投向贺剑轻,见到他朝自己点点头,整个人不知怎的就稍稍放松了不少。 贺剑轻正待打算将余珦带回去,哪知道昭远将军忽然说道: 「你们都下去吧……他留下,我要问一些事。」 贺剑轻心下大惊,忙道:「将军——」 昭远将军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我还能下黑手不成?你出去吧。」 贺剑轻不得不躬身,正准备告退,发现余珦扯住了自己的衣袍,他心头一动,忙蹲下身,对他道: 「你先待在这里,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知道吗?」他连说带比划,说明自己不会走远。 余珦看看昭远将军,又看看贺剑轻,勐地摇头,双膝着地,跪着靠近了贺剑轻,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一条腿。 最后走出去的高三江,回头见到此情形,重重「哼」了声,一甩袖子,怒气沖沖地走了。 昭远将军「呵呵」笑了起来,对贺剑轻说道:「没想到老余的儿子这么离不开你。「 贺剑轻心说将军这是什么话,正色答道:「他失去了记忆,第一眼看见是我,便跟着我,将我当成了依靠。」 就如同稚鸟情节一般,只是看余珦这样,贺剑轻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俯下身,伸手拍了拍余珦的肩膀,对他低声安抚道:「别怕,将军是你爷爷的好友,他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余珦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什么来。神色放松下来不少,但紧抱的双手丝毫没有松开。 贺剑轻无奈,只得回头朝昭远将军看了一眼。 好在昭远将军虽然啰嗦又有时让人看不下去,但基本上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朝贺剑轻点头道:「他一直这样吗?」 「是,我在战场上发现他,关忠义又审问了过了,余珦完全不记得所有的事,所有他不会是冯国的奸细,还请将军明察。」 昭远将军摆摆手,回到了位子上,示意贺剑轻和余珦坐下说话。 贺剑轻将余珦扶起来,到一旁坐了,但余珦非要挤到贺剑轻那里,看得昭远将军不由露出了笑容。 「唉,想当年我还曾在周岁宴上见过他,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他如今会出现在这里,又是这般模样,真是可怜哪。」昭远将军感嘆道。 贺剑轻被他这番话说的心里又涌起一股自责,若不是他当初不慎,余珦也不会失踪这么多年。 余珦却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是紧巴巴地贴着贺剑轻站着,拉着他的手不放,显得很不安的样子。 「他会好的。」贺剑轻坚定地说,「请将军放心,我一定看着他,会证明给将军看,他并不是冯国的奸细!」 昭远将军点头道:「我相信你,你便带他下去休息吧。」 贺剑轻总算松了口气,告辞离开。 第四章 贺剑轻将余珦带回自己那里,一路上余珦都紧巴着他的手臂,许是刚才被惊到了,他就像突然要找一个依靠。 贺剑轻将他领到床榻边,对他说道:「先睡吧,其他明天醒来再说,好吗?」 余珦被动地躺下,手指还抓着他的衣袖,贺剑轻对于他突如其来的信任,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心里不由得就软了下来。 他接过何成递来的布巾,轻慢地给余珦擦了擦脸。 第7页 洗去尘土和汗渍的脸,又恢復了本来面貌。 十年不见,小公子长成了青年的模样,圆润的脸庞褪去,换之以清秀的轮廓,鼻子小而挺,唇薄且润,衬托着黑玉般的眼眸,眼前的人,令人不免想要多看几眼。 贺剑轻看得眼皮一跳,心里无数次幻想过若有朝一日找回余珦会是怎样的模样,如今亲眼见了,发现所有的想像都是徒劳,尽管十年的日子很长,又仿佛经歷了苦难,终于长大的余珦,给了他真实的现在。 「就是有点瘦。」何成在一旁看着说道。 贺剑轻从恍惚中回神,看余珦已经累得合上了眼,只是手指还勾着他的衣服不放。 「你下去吧。」 等何成离开,贺剑轻没有动,他伸出手指顺着余珦的脸颊慢慢地描绘,这时候,才有了真实的感觉,被他丢掉的人,终于找回来了。 他轻轻捉住了余珦抓住他衣服的手指,低声自语:「不会再丢了,不会了……」 余珦似乎听见了,睡梦之中,他皱了皱鼻子,让贺剑轻不自觉地轻笑一声,然而随后他的笑容顿住了。 「唔唔唔……啊啊啊……」 余珦突然皱眉挣扎,口中嚷嚷含煳不清叫着什么,可惜他紧闭嘴唇,只发出声,没有成语,贺剑轻分辨不出他叫的是什么。 那叫声带着痛苦,挣扎,余珦额头冒汗,整个人辗转反侧,不住扭动,贺剑轻不得不用了力气轻轻压制住。 看似瘦弱的余珦在噩梦中用了力气,像是被人追逐,又好像在抵抗什么恶徒。 贺剑轻不得不腾出手,喊他道:「余珦,余珦……」 余珦醒了,他睁开眼恍惚了一会儿,定了定神,大口唿吸,等缓过神来,才将目光投向贺剑轻,终于整个人松缓下来。 贺剑轻感觉到手下的身体软了下来,心终于放下了。 他端来水,扶着余珦喝了两口:「做噩梦了?」随后他感到余珦脸色一变,又见他掩饰地垂着脑袋,不让自己看他此刻的神色,总觉得有点异样。 好在余珦随后乖乖又躺下了,闭上了眼睛,双手不再拉着贺剑轻,而是扯过了被单,手指紧紧抓着被单,似乎噩梦还没散去。 贺剑轻无法帮忙,若是噩梦也就罢了,只怕别的,他只能暗暗嘆口气,静静守着。 过了会儿,余珦平缓的唿吸传来,紧张的双手也随意搭在被子上,贺剑轻这才真的放松了。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声音,何成进来了,让他前去将军帐内回话。 贺剑轻皱眉,然而等到他匆匆去急急回来时,余珦又不见了! 「怎么回事?!你看个人都看不住?!」 何成跟在他身后,不断地自责谢罪,看贺剑轻气急的模样,恨不得多打自己几个嘴巴子。 「少爷,我就是内急出去了一会会,真的,少爷别急,别急,就在这里,不会丢——不不,没事的,少爷……」 贺剑轻哪里还能听得到他的话,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十年前那恨不得当下去死的念头再度袭来。 他从头到脚,手指尖都在发颤,狠狠捏紧了拳头,脚步飞快,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少爷 ,找到了!」何成抹了抹额头的汗,如释重负地拉住了贺剑轻。 「在哪里?!」贺剑轻说话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 何成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眼睛里带着急迫与兇狠,出口的话却是胆怯的。他心里骂了自己一阵,忙道:「就在那里,少爷你看——」 贺剑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前方火光沖天,浓烟窜上天际,焦味瀰漫。 那是为战死的同伴举行的火葬。 他刚才就是跟将军及一干同僚办了仪式,后不放心余珦,又不忍看此景,才匆匆而回。 可是余珦为何又到了那里? 贺剑轻本要飞奔过去,跑了两步又停下了。 只见余珦混在周围三三两两的士兵中,昭远将军等人在另一头,似乎没有发现他。 余珦仰头望着浓烟一阵,随后突然双膝跪地,朝着火光拜了一拜,双手合十,起身喃喃说着什么。 贺剑轻猜不透他为什么有此举,也没有心思去猜,他默默走到了余珦身后侧方,密切注视对方一举一动。 余珦却在此后没有再有动作,只是静静伫立,眼神之中透着几分苍然。 贺剑轻被触动了,想起幼时余珦因为麻雀被猫儿叼走而哭了一场,想是他心性如此,为死去的将士而悯。 如此这般,等到牺牲的将士归于尘土,众人三三两两散去,留下一队收拾善后的,余珦这才转身准备离去。 贺剑轻立刻发现余珦在看到自己时,神色勐地变了,慌乱之中眼神左右晃动,双手扭捏不知道怎么放,还稍稍后退了一步。 就像被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 贺剑轻心头一震,心说难道余珦在骗他?可是骗他什么呢?是记得小时候的事,还是记得十年间发生的事,只是不想跟他诉说?也是了,是自己害得他流落在外十年,不肯跟他说实话也是应该的。哪怕是怨他恨他都是他应得的。 另一边,余珦见贺剑轻没有动,仅仅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眼神望过来,踌躇再三,终于朝他走过去。 「对、对不起,我应该说一声的……」 第8页 听到余珦低低的道歉声音,贺剑轻从自怨自艾中回过神来,注意到眼前人求饶似的目光,才察觉到自己想多了。 余珦仅是因为擅自离开,怕他责难而踌躇不前,并非他所想。 贺剑轻悄悄松口气,拉过他的手要带往自己那,发现因为脚镣关系,余珦根本走不快,皱眉吩咐何成去取来锯子。 只是在何成拿来之后,余珦又巴紧了贺剑轻的手。 贺剑轻一方面对于余珦终于接纳了自己,心里大大松了口气,他生怕失去一切记忆的余珦会不相信他的话,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这样胆小,不知是不是那十年经歷造成的。想到这里,贺剑轻心头顿时懊恼不已。 「没事,我把这个,给你取下,不伤到,放心。」贺剑轻语气温和地向余珦解释,提了提那铁链。 铁链掂量着不是特别重,但到底不方便,总像个囚犯似的,一想到余珦或许十年都被这样锁着,贺剑轻眼底闪过几分狠厉。 余珦眨了眨眼,看看贺剑轻,又快快扫了眼何成,这才放开贺剑轻的手,伸出两个胳膊。 他的手臂没比长棍粗多少,手腕更是细不伶仃,想是铁链造成的。 贺剑轻小心地摩挲着他戴着铁链的手腕处,脑海里不由浮现当初自己牵着软乎乎手离家去玩的情形。 余珦用另一只手碰了碰他,将贺剑轻从恍惚中唤回,澄净的眼里透着疑问。 「……开始吧。」贺剑轻取过锯子,伸出一指进扣住余珦手腕的铁圈,随后开始一点一点磨。 屋里很安静,只有吭哧吭哧的拉锯声。 贺剑轻动作得很慢,不时抬眼去看余珦,发现他十分安静,眼里又带着几分期待,又偷偷来看他,被他目光捕捉到时,却又像小兔子似的,垂下长长眼睫,掩饰般地缩了回去。 他这般模样,看得贺剑轻胸口又闷又堵,他加快了动作,但这是需要慢工磨出来的活儿,到了深夜里,才将左手上的铁链取下了。 「好了!」贺剑轻接过何成递来的布巾,将余珦左手擦干净。 余珦动了动手腕,眼里光芒在烛火之下,显得异常明亮,他惊喜万分,上下左右地大幅度挥了挥手,随后又赶紧将右手伸到贺剑轻面前。 「快快。」 听见余珦的催促,贺剑轻捉住他的右手,缓缓摆了摆,道:「知道了,很快就好。」 如此这般,手上脚上的铁链都给取下了。 终于得了自由的余珦就像被牢笼关了许久的雀鸟,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他双脚在地上跺了跺,转了几圈,又抬了抬腿,眼神亮晶晶地朝贺剑轻看过来。 不用多言,他眼里的高兴之色快要满溢出来。 何成在一旁看得又是心酸又是庆幸,拿了东西默默退出去了。 「好了好了,可以动了……」 「是……小心!」贺剑轻惊心动魄地冲过去,拦下了要去爬柱子的余珦,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是猴吗?快停下。」 被喝止的余珦眨巴着无辜的眼睛望向贺剑轻,不解道:「想试试……」 贺剑轻将他拉到位子上坐好,安抚道:「别急,先待着,以后再玩……」 余珦听话地点点头:「嗯。」随后,就打了个哈欠,抬手揉揉眼睛,伸手指了指床榻。 「行,睡吧。」 得了令的余珦就一骨碌爬上床,自顾自拉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有了一次经验之后,贺剑轻再不敢随意离开。 他靠在床边眯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就天亮了。 然而余珦这一觉睡得很久,直到中午关忠义找过来时,还没有醒。 第五章 关忠义是来找贺剑轻问情况的。 他昨夜就听说余珦被当做奸细,让昭远将军给抓起来了。那时他有事耽搁,又值深夜,不好过来打听清楚。 睡过了一觉,将精神头补充回来,他这才颠颠跑了来。 进了贺剑轻的帐内,这才发现以为会被当成奸细给就地处决的余珦正好端端躺在贺剑轻的床上呢。 贺剑轻则顶着乌黑的眼睛,一脸倦意地在一旁看兵书。 一见到关忠义,贺剑轻便竖起手指示意他轻手轻脚。 关忠义只好命人将饭菜端上来布好,又让他们踮着脚出去了。 「没出什么事儿?」关忠义扒拉两口饭,急忙问道。 贺剑轻揉了揉眉心,问道:「什么事?」 关忠义指了指睡得安稳的余珦:「我听说差点出大事。」 贺剑轻想起夜里的事,也是余惊未消,说道:「有惊无险……怎么特地来了?不忙?」 怎么可能不忙,关忠义是偷得闲:「偷个懒,让高大人给气得……不说他了,你打算怎么安置他?这里兵荒马乱的,你又要冲锋陷阵,也没空管啊。」 贺剑轻一早已经想过这个问题。 此地并非城中,而是在城外十里地的位置,驻扎的是南疆一半的队伍,是守城的第一道屏障。 最好的办法是先将余珦送进城里去,随后再送回京城的余家。但是他身有要务,不能随便离开不说,更不放心将余珦交给别人。 哪怕是何成护送回去,这万一路上再出个差池,他还能不能活了。 绝对不能冒这个险。 关忠义从他神色中看出一点苗头,说道:「你既不放心他离开,留在身边也不方便。这里都是大老粗,留在军中总不是个办法。」 第9页 「我知道。」贺剑轻放下碗筷,为此苦恼。 「我说啊,」关忠义凑过去,低声建议道,「不如你朝上头递个摺子,说想回去了,这就带他回京城过你的侯爷日子去,岂不好?」 贺剑轻皱眉不语。 关忠义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贺家满门忠义,可是那圣上似乎并不在意,我可是听说了,他最近几个月都在搞什么方术,听说,听说吃了几个月丹药,想着返老孩童当个万岁呢。」 贺剑轻横了他一眼:「别胡说八道,吃你的饭。」 关忠义哼了声,不爽道:「得,我知道忠义两字怎么写。」他的名字可不就是嘛,「但是你值当吗?在这里拼死拼活,还不如朝中美言几句的人一个手指头。再说了,万一哪一天你要有个不测,你们贺家可就没人了。」 贺剑轻给两人倒了茶,淡定道:「贺家人的命就是如此。」 「那他呢?」 「他……」贺剑轻扭头瞥了眼怎么都睡不醒的余珦一眼,「他回到京城,继续当余家的少爷。安安稳稳的。」 余重启虽然辞了官回了乡,但京城的余府还在,等余珦回了家,余重启自然也要回来重聚的。 关忠义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也不再多说,道:「但愿老天爷不辜负你。」 余珦醒来的时候,关忠义已经回去了。 他起来看到贺剑轻还在,顿时弯起眼笑了。 贺剑轻见此,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让余珦洗漱完,吃了饭,换上越国的衣裳,带着他出门去。 他有事要做,又不能将余珦一个人搁下,只能带在身边。 「去哪里?」余珦被他牵着,懵懂地问。 「去哪里。」贺剑轻用越国话说了一遍,「在这里都是越国人,你要尽快将越国话找回来,知道吗?」 余珦点点头,学了一遍,贺剑轻纠正,余珦再复述。 两人走了一阵子说了一阵,引得好几人回头看。 走到一处,忽然听得有人大叫,余珦吓得整个人一抖,赶紧凑近了贺剑轻,躲在他身侧,目光怯怯地望过去。 贺剑轻侧身挡住他,只见前头是驻扎伤员的地方,一人捂着脖子痛苦地跑了出来,军中的大夫追在他身后。 那人边跑边嘶吼,浑身是血,右手已经没了。 余珦看得害怕,扭头不去看,然而那人却朝他们跑过来,贺剑轻正待动作,那人却突然脚下一个踉跄,直挺挺得倒了下去。 大夫立刻跑过来,与帮手的人扶起此人。然而那人却浑身抽搐,不一会儿就没了气息。 贺剑轻暗道糟糕,不该让余珦看见这样的惨状。战场上这样痛苦的事不胜枚举,他自小听过见过太多。 他伸手捂住余珦的眼睛,却感觉到掌心下,余珦瞪大了眼睛,随后又拉下他的手,贺剑轻疑惑地低头去看。 余珦目光一直追随着大夫与那人离去的方向。 贺剑轻直觉有一丝怪异,他仔细端详了余珦的表情,见他神色哀戚,害怕之情已然不见,反而多了很多无法看懂的情绪。 他记起自己是在战场上发现余珦的,心想莫非余珦看多了这样的情形,所以见惯了也不怕?还是曾经遭遇过什么? 可是余珦已经将过去的事情忘了,他也无意去追问,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贺剑轻想到这里,正准备告假带余珦回去,余珦却定在原地不走了。 「怎么了?」贺剑轻问道。 只见余珦伸手指了指刚才大夫离去的方向,意思是要到那里去看一看。 贺剑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看那些伤员病号,他自然不能答应。 那里的惨状不是经歷过的人根本无法承受,缺胳膊断腿那是该庆幸的,还有少了半个脑袋,肚子被破开的都有,场面能让任何一个正常人失控。 「不能随便过去,你不是这里的人,不可以。」贺剑轻坚定地拒绝。 余珦抬头巴巴望着他,似乎想要坚持:「可是……」 贺剑轻看到他的神情,发觉自己口气有点强硬,想要转圜一下,毕竟刚和余珦相认,不希望现在就产生隔阂。 「你为什么想要过去?」他问道。纯粹是好奇?不应该,他记得余珦方才第一眼见了,就下意识扭头不去看。 余珦听到他这么问,神情突然迷茫了:「嗯?」他簇起眉头,似乎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回答。 贺剑轻等了会儿,只见他摇了摇头,顿时诧异了。 「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 余珦急忙摆手,说道:「不,不是不告诉……就想去。」 这是什么意思? 贺剑轻想过余珦有秘密瞒着他,尤其是夜里他居然跪拜了被火葬的战死将士,现在他还要去看望那些受伤的兵士。 可是他又无法从余珦脸上看出什么异样。 「为什么想去?」贺剑轻一边问,一边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余珦,试图找出破绽和答案。 然而余珦依然茫然未知,似乎想要去那里只是下意识的想法和行为,并不是有目的的。 这是怎么回事? 贺剑轻无法找到答案,而余珦又不像是在隐藏什么,他自问总能从别人神情眼神从看出什么来,余珦却不然,他兴许真是未知的。 「不知道,就想过去,有点难过的。」余珦回答,眉头拧拧的。 第10页 贺剑轻猜想,他是因为看到受伤的士兵难过,那便简单了。 「有机会再看吧,天热,先回去。」 对于贺剑轻不容反驳的说法,余珦乖乖地听从了。可是心里头总揣着一个念头,以至于回去时也是一步三回头。 过了一日,等贺剑轻从事务中脱身回来,听到说何成带着余珦去伤员那里,觉得有必要早些将余珦送回京城。 他急匆匆奔过去,还没进帐呢,就看到何成扶着余珦出来。 何成一见到他,下意识地想扭头,又一脸「死定了」的表情,对他说道:「少爷,我错了,可是他一定要来,我也没办法。」 贺剑轻板起脸,见到余珦有点昏沉沉的,就更生气了,怒道:「他什么都不懂,想去哪里你怎么就能带他去呢?这里是什么地方?你难道忘记自己在床上躺了三天的事了?!」 何成哪里敢忘,可是他也委屈:「我错了,少爷。」手上这人对于少爷来说多宝贝,他是知道的。这样的情况下,能拦得住吗?可不敢随便应付的。 贺剑轻伸手将余珦接过来,发现他整个人软绵绵的,立刻将他打横抱起来,回了自己那里。 何成赶紧送上布巾,贺剑轻一边给余珦擦汗,一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这样子?」 何成急忙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刚才进去之后,他就扑通跪下了,我可吓坏了,赶紧要扶起来,可是他就整个人都像昏过去一样。」 「跪下了?」贺剑轻手上动作停了。 「是啊,」何成也感到奇怪,他纳闷说道,「就好像那晚看见的一样,不知怎的,他就跪了。或者,」他猜测着说,「或者是看到那些伤员太惨了,吓晕了也可能的。」这话是故意说给贺剑轻听的。 贺剑轻面色不虞,沉声道:「他看到了什么?」 「没看到什么,外头的都是些轻伤啊。」何成回想了一下,「少爷,或者是那里味道难闻,给熏着了。」 贺剑轻回头看向软绵绵躺着的余珦,脑海里一团雾水,完全摸不清方向。 好在余珦很快就张开了眼睛,看到了贺剑轻,撑起身,说道:「是我要去的,你别怪他。」 何成在一旁听了,脸上终于放松了,一块大石落下。刚才贺剑轻来时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他生怕自己要被家法伺候。 贺剑轻没好气地道:「我没怪他……要怪也怪你,怎么?才待了两天,胆子就大了。」 他只是随口一说,余珦却像是一件大事一般,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扯了扯他的袖,脸上苦兮兮地求饶:「我错了,你别生气。」 贺剑轻哪里是生气,即使有气又怎么生得出。 「不生气……热不热,要不要吃西瓜?」 「吃!」 「吃,越国话是这么说的——」 余珦苦了脸,没想到吃个西瓜,还得学越国话。 第六章 等到两天后,余珦学会了简单的几个越国日常用语,他吃惊地发现,这都是贺剑轻为了送他走,所做的准备。 那时乌云压阵,午后天际暗沉,有暴雨的前兆。空气又闷又湿,余珦还感觉到胸口拧巴,让他不得不大口唿吸了一阵。 尤其听到贺剑轻说了「走」字之后。 他不太听得明白贺剑轻对何成说的话,只依稀听懂几个字,但见到何成拎着个小包袱,又有两名士兵模样的人站在他们身后,大概也明白了意思。 他上前两步,走到贺剑轻近前,看他铠甲披身,英气勃发,满身肃杀之气,这是两人相见以来,他第一次看到贺剑轻戎装的样子。 这是即将要上战场的意思,余珦注意到周围的异动,可是这会儿他眼里只有贺剑轻一人,心里也仅仅留下贺剑轻要将他送走这件紧迫的事。 「不走不走,我要留在这里。」余珦拉着贺剑轻的手,反覆说道。 贺剑轻拍了拍他的手,安抚地道:「你在这里不安全,马上又要打仗了,你跟何成回城里去,那里安全。」 他也做好了安排,如果城里也不得安全,就立刻奔往京城。跟随的两人都是贺家忠心耿耿的部下,平日里守护贺剑轻的安全。 有他们和何成在,即便是城破了,也能保将余珦安然送回京。到了京里,自然就安全了。 他的安排很好,可是余珦对此间大部分的事都还没弄明白,只知道说不会再把他丢了的贺剑轻要将他丢开了。 「你、你说过不再丢了我的,你说过的。」余珦苦着脸,语气颤颤的,一字一句犹如刀在戳贺剑轻的心。 令他不由想起自己的誓言。 十年前他弄丢了余珦,曾经发誓若能够找回,定然一步也不离开他,要保护他到自己死为止。 前几日找回余珦后他也曾对自己发誓,真的真的,不会再让余珦离开自己的势力范围,尽可能将他放在自己羽翼之下。 话还没随风飘散,回头就打了他脸。 贺剑轻知道事情难两全,他要保家卫国,身负重任,自然不能将余珦留在身边。 「不要丢了我,不可以……」余珦絮絮叨叨反覆说着这些话,眼巴巴望着贺剑轻,眼里有不舍不解不乐意,种种都是不愿意离开的祈求。 贺剑轻被他看得恨不得即刻抛下铠甲带着人飞回京城,可是他不能,只得狠下心道: 第11页 「你留在城里安全,我要去打仗,明白吗?等我打完回来,我就来接你,可好?」 余珦头摇得飞快。 贺剑轻嘆气,手揉着眉心,不知该如何跟他说通。 「走了!」不远处,关忠义扯开嗓子喊他。 贺剑轻回头做了个手势,又对余珦说了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我回来。」 余珦的手指被掰开,他上前两步,要去追,被身后的何成拉住了手臂,他要挣扎,但是挣扎不动。 「你给我解释一下,」何成对身旁的一名护卫说。 护卫便将他的话说给余珦听:「少爷会回来的,他去打仗,你跟着去要死的,你死了少爷还能活吗?乖乖跟我们走,晚上少爷就回来接你了。」 余珦听完,总算安静下来了:「死?」 何成听懂了这个字,说道:「对,你去就是帮倒忙,万一少爷要救你怎么办?你死了少爷也会死的,明白吗?」 余珦听懂了,他抬手抹了抹眼角,似乎在对何成说,又似乎自言自语:「晚上就来接,等着,回去等。」 何成没听懂,但是看他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自己走了,总算放心下来。 他带着余珦在两名护卫的护送下,骑马回了城,去了城里贺剑轻的宅子里等。 城里到处可见巡逻的士兵,戒备也是森严,但老百姓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情形,还是安稳地过自己的日子。 余珦一路都很安静,到了宅子里,就乖乖地在院子里坐下。 何成张罗着採买物品,他得了贺剑轻的话,得做两手准备。 等他安排停当,得了空歇会的功夫,就瞧见余珦搬了凳子,坐在宅子门口,在门槛内一直注视着外头的街上。 何成没有上前去劝,一来说不通,二来他明白余珦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到了傍晚时分,远远似乎传来震天的唿喊与拼杀之声,余珦变得有点焦躁不安,他开始伸长脖子扶着门框眺望远方。 两名护卫就站在一旁忠心守卫,何成办完了事情,坐在院子陪着。他跟随贺剑轻几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声音。 院中点起了灯,何成招唿几人用过了晚膳,余珦没吃几口就又去了门口。这样的举动持续到夜里。 何成打着哈欠,看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强撑着,终于,有人远远跑了过来,来到了门前。 可是,那人带来的却不是个好消息。 对余珦、对何成,对贺家,乃至对整个越国都是噩耗的消息。 等何成再度带着余珦往城外驻扎的营地赶去,到达时,天已经快要亮了。 余珦还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但是他有感觉,因此整个人都很安静,直到他见到了贺剑轻。 此时贺剑轻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帐内只有关忠义,还有一名大夫在。 余珦不明所以地靠近了床边,等他看清了贺剑轻的样子,他勐地扑了过去,双手拉住贺剑轻的手摇了摇。 可是贺剑轻没有动。 何成早已脚一软,坐倒在地上,整个人都僵硬了,面上已经是一片灰败之色,关忠义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重重抹了把脸,嘆了口气。 余珦又抬手去摸贺剑轻的脸,却忽然发现手上都是鲜血。 帐内的烛火很亮,他能看清手上的血,也看见了贺剑轻被扯开的衣裳,露出他结实的胸膛,胸口有一个血洞,此时早已不再流血。 余珦伸出指尖摸了摸贺剑轻的胸口,轻轻按了按,然后将沾满血的手朝一旁站着的大夫举了举。 大夫朝他摇了摇头,说:「一盏茶功夫,你来晚了。」 余珦只听懂了「你」这个字,他以为大夫是让他来唤醒贺剑轻的意思,急忙双手去推他的肩膀,可他的力气太轻,贺剑轻依然一动不动。 余珦又用手拍了拍贺剑轻的脸,苍白无血色的贺剑轻的脸上,血迹斑斑,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可是他的双眼紧闭,再也没有了唿吸。 这会儿,余珦终于明白了,他懵懵地眨了下眼睛,再去看大夫,大夫朝他摇了摇头。 他又回头,身后的何成早已泪流满面,死咬着嘴唇不发出哭声,而关忠义也是落了泪,一脸沉痛之色,他们满脸哀痛,所以余珦忽然之间确认了。 那一刻,他感到窒息。 这个感觉,就像摸黑走了一段路,看到前方出现了亮光,走过去发现,是快要燃尽的烛火,然后风吹来,周围又暗了。 就像他千辛万苦顺着绳子爬上悬崖,一手已经攀上边沿,绳子突然断了,他又掉了下去。 余珦从有记忆以来,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贺剑轻,他将他带回,认出了他,没想到两人是自小的玩伴,没想到跨越千山万水,自己还能被找回来。 可是现在,他回来了,贺剑轻却走了。 不是被他丢掉了,是,死了?! 贺剑轻死了! 这个认知如飞驰的箭穿透了余珦的意识,他顿住了,一忽儿之后,忽然放声大哭! 这哭声让其他在场的人都惊了一跳。 余珦一边哭,一边嘴里嘟囔着什么,双手用尽了自己毕生的力气去推贺剑轻,贺剑轻没有动弹。 他又去拍他胸口,拍他脸颊,两手并用翻开贺剑轻的眼睑,无奈闭上的眼睛又如何能再睁开? 第12页 余珦哇哇大哭,哭得整个人都发抖,声嘶力竭的哭声,惊动了外头的人,昭远将军带着高三江高大人走了进来。 将军一身哀痛,高三江沉着脸,听到余珦的哭声,他皱眉道:「别在这里吵,让小侯爷安静地离去吧。」 关忠义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有动。 何成走过去拍了拍余珦的肩膀,被余珦勐地一推,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昭远将军对高三江摆摆手,又对何成说道:「没事,随他去吧,我来看一眼……」 他走到床尾,目中带着泪花:「可怜的孩子,你刚回来,他就走了……我对不起贺兄,没能给贺家留下唯一的血脉,我——」昭远将军再也说不下去。 高三江在一旁道:「不怪将军,小侯爷忠肝义胆,死得其所,是所有人的榜样。」 关忠义咬着牙,忍着不说话。 余珦不管其他人,还在试图唤醒贺剑轻。 没有人去劝他,没有人去拦他,他哭得声音嘶哑,手上也没有了力气,就这样趴在了贺剑轻的胸口上。 高三江看得眉心一跳。 其他人看得心酸不已,为贺剑轻年纪轻轻就丢了性命,为贺家再也没有人为国尽忠,周围瀰漫着肃穆的气氛。 余珦失了记忆,尚不明白贺剑轻的离去对越国、对贺家意味着什么,他哭累了就趴一会儿,歇了会儿,再度抬起头时,突然感到手指尖动了动。 他心头勐地一跳,就像被针扎了一下,突的一下,就在他手指的地方! 他抬起手指看了看,只有血,没有其他。于是他又将手放回贺剑轻胸膛—— 突、突、突—— 「啊啊啊啊!」余珦大叫起来,吓得其他人一个咯噔。 「怎么了怎么了?」高三江不悦地大声斥道,「别大惊小怪的!」 余珦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听不懂的,他忙着将脑袋搁在贺剑轻胸膛上,随后又拉着大夫的手去碰,双眼红通通,但眼神亮得异常! 他眼巴巴地看着大夫,随后看到大夫一脸惊恐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大夫转头颤巍巍对昭远将军道: 「小侯爷,活了!」 第七章 晖远侯家的小侯爷贺剑轻在与冯国的战斗中,被□□刺中心脏,手被划断筋脉,又坚持了一阵,直到战事结束,才被抬回营地治疗。 大夫是跟随昭远将军多年的军医,拥有几十年的战场经验,他拼尽全力,也没能挽回贺剑轻。 这一点,关忠义一路跟随,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现在,刚才还对他摇头说贺剑轻「无力回天」的老大夫,忽然扔下一个惊天响雷,任谁都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他整个人都傻了,与守在余珦身后的何成一对眼,两个人都是被雷噼了的表情。 怎么会呢?这这这——老大夫整个人都不好了,怀疑自己老眼昏花,诊错了脉,死人怎么可能復生?! 「当真?!」昭远将军不确信地问老大夫,一把拉住他的手,难以置信地颤声问道。 高三江在一旁皱了眉头。 「启、启禀将军,的确、的确,小侯爷活着……我,我,刚才一定是暂时昏迷,心跳骤停,我疏忽了,自愿请罪!」老大夫还没缓过神来,迅速找到了可能的原因。 昭远将军忙对他道:「既然如此,那赶紧再给他看一看!」 「是是……」 这一切,余珦都不知道,他抹干眼泪,看老大夫冒着汗,挤到他身边,对他说:「小公子,你让一让,让我给小侯爷看一下。」 余珦稍稍挪开了一些,目光紧盯着老大夫的手。 等到大夫看诊完,又匆忙给贺剑轻的伤绑上绷带,整理完毕,看到贺剑轻原本已经没有起伏的胸膛,此刻再度有了唿吸,心里直纳闷,可是不能说出来。 「启禀将军,」大夫为难地开口,「小侯爷虽然问题不大了,不过他手上的伤,恐怕,恐怕——」 「快说!」昭远将军急道。 「恐怕再也不能拿起兵刃了,他的右手被划断筋脉,没有三年五载,好不了。」 「你说什么?!」关忠义闻言跳了起来。 昭远将军抬起手制止他,道:「保命要紧,只要他还活着就好,手伤了可以治,不要紧。」他对大夫说道,「这几日你便好生照看,你们跟我出来……」 很快,在场的只剩下何成和余珦两人看顾贺剑轻。 何成经歷了一场上天入地的惊吓,这会儿还没缓过来,他跟在余珦身旁,看着昏迷不醒的贺剑轻。 余珦一直握着贺剑轻的手臂,并不清楚贺剑轻伤在了哪儿,直到何成挪开了他的手。 何成看到他对自己皱眉,忙指了指贺剑轻被包扎的右手腕,余珦像受了惊吓似的立刻举高了手。 紧接着,他就趴在床沿,眼巴巴地看贺剑轻。 何成去打了水,给贺剑轻简单洗了洗,把他脸上身上的血迹擦干净,一直就看到余珦没有动弹,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 他没有去劝余珦。 他知道贺剑轻对余珦是抱着怎样的歉疚心,也知道失而復得对贺剑轻来说意味着什么。 可是余珦满打满算才出现几日,他真是料想不到他如此伤心难过。 这一夜,对余珦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一晚,对贺剑轻来说亦如是。 第13页 他身受重伤,在失去意识之前,唯一想到的,就是要对余珦食言了。 昏昏沉沉之中,仿佛听到震天响雷般的悲号,他听不真切,可是却震动得他惶惶然,想走,又不捨得走。 直到再度张开眼睛,眼前余珦正压着自己的手,闭着眼睛酣睡,整个人就跪在床前,眼底有深深的黑影。 贺剑轻长松了口气,下一刻便觉得胸口一阵抽动,抬起眼一瞧,伤口上包了好几层,想要抬起右手碰一碰余珦,又察觉到右手没什么力气。 他一时之间恍惚了。 这是真实的吗?还是在做梦? 「少爷!」何成惊喜的声音传来。 贺剑轻费劲地一转头,看到何成带着欣喜若狂之色沖了过来,却一脚踩中了余珦,痛得他大叫一声,然后醒了过来。 两个人,两张脸,满是喜悦之情齐刷刷地看着贺剑轻。 贺剑轻扯开嘴角笑了笑,何成便问长问短的。 「好了,我没事……」 余珦则什么话都没说,上上下下将他查看了一遍,随后又端端正正坐在床前,安静地看着他。 贺剑轻忽然感觉到一阵异样,仿佛他昏迷之后再醒来,余珦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可是分明眼前还是他失而復得的玩伴,还是谨小慎微一样的眼神。 他疑问地望向何成,后者懂了,开始飞快地将神奇发生的那件事复述了一遍,包括余珦嚎啕大哭的模样。 贺剑轻越听,心里异样越重,不过听到余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差点儿就要抹脖子时,皱了眉头,奇怪的感觉一扫而空。 「出去吧。」 何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他一走,余珦立刻去倒了水过来,举了举碗:「喝水。」 贺剑轻左右摆了摆头,表示不用。 余珦就把水碗放回去,又乖乖地坐到了床前,贺剑轻这才发现他是跪着坐在自己脚上。 「搬凳子,坐好。」 看余珦听话地去搬了把凳子坐下,贺剑轻轻轻唿出口气,身体的疲累令他感到倦意,正闭上眼准备休息,突然胸口一抽,痛得他整个人都差点捲曲。 贺剑轻勐地喘气,张开眼却见到余珦惶恐不安的眼神,他的表情是惊吓的,正双手不断地敲打他的胸膛。 「喂!」一直在外偷偷打探的何成急忙沖了进来,一把拉住了余珦的手。 余珦不管不住要挣脱何成。 「好了好了……」贺剑轻忙说,他觉得自己要被打死! 余珦见他好端端地,这才整个人放松了,又乖乖回位子坐好,并且朝他露出一个高兴的笑。 「你刚才是干什么?」贺剑轻缓过气,躺在床上,侧着头无奈地问道,又朝何成瞥了一眼。 何成刚才没有详细说,这会儿似乎猜到了,对贺剑轻道:「先前大夫说少爷你,你……总之,他都哭成那样了,还拍拍你,哪里知道,少爷没事了!所以大概是觉得少爷又出事了,想要救你吧。」 贺剑轻听着听着,感觉到有一种不知道什么样的滋味流淌过心口,伤口的位置刺刺得疼,却比不上余珦想要救他的心情。 「你是要救我?」他问。 余珦眯起眼,疑惑地说道:「我救你,不可以死。」 贺剑轻已经大致能摸清他的意思,忙虚弱地笑着对他道:「多谢你,你救了我。」 余珦便高兴了。 何成在一旁看了,心想,这余家小少爷丢了记忆不说,该不是把脑子也丢了吧,怎的跟个傻子似的?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乱说,怕被轰出去,现在瞧他们的样子,自己才是个外人呢。 可是,余珦并不是傻子,他只是还不太会表达。 一个月后,贺剑轻胸口的伤好得七七八八,只是右手要恢復是难了,日常过日子没问题,打仗却是不能。 由于冯国被逼退,暂时不会再挑起战事,于是在昭远将军的授意下,一纸文书送上京城宫里,调令很快下来,命晖远侯贺剑轻回京。 何成自然高高兴兴,他盼望着这日子多时了。 「你东西都收拾好没有啊?」何成催促道,「很多东西京城都有,没必要都带,哎呀,快点儿,马车已经等了很久了!」 「不要,催,我马上好。」余珦嚷嚷的声音传来,随后提着两个小包袱,跟了过来。 此时的余珦还是那么瘦弱,但是整个人精神却不错,脸庞也圆了一些,对何成也不再认生。 他将包袱丢到了马车上,又一骨碌爬了上去。 车厢内,贺剑轻已经快要把一本书给看完了。 他见到余珦上来,无奈道:「有多少东西要收拾?整个府里都要被你搬空了。」 余珦皱皱鼻子,不满道:「你别听他瞎说,只有一点点。」他举了举自己的小包袱,然后将它们塞到了贺剑轻的箱子里,然后坐到了他身旁。 外头何成已经上了马车,坐在车夫旁,指挥着赶紧出发,不然要赶不及到下一个城里投宿了。 车厢内,余珦不时凑过脑袋,看贺剑轻手里的书,他已经会认几个字了,都是靠贺剑轻每□□着认的。 「要看?」贺剑轻将书拿开一些,笑着问他。 余珦将脑袋摇得急:「不,不看,看不懂。」说着,他掀开车厢一侧的小窗帘子,朝外头看。 第14页 这一个月里,他在这座边陲小城待着,几乎都不出门,只陪着贺剑轻在府里疗养伤势。这会儿路上看什么都新鲜。 可是很快,新鲜劲过了,外头也一片萧条,他没兴致了。 贺剑轻见他百无聊赖,一时心里有些好笑。 本以为是个胆小安静的性子,没想到养了一个月,整个人就动了,耐不住性子,胆子还是小的,可只要他在身边,就会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尝试一番。 贺剑轻当然乐见其成,比起怯懦的性子,这样的余珦才是他希望看到的。 「嗯?」贺剑轻一时心思飘散,回过神来,余珦已经靠着自己的肩膀,睡着了。 贺剑轻便放下手上的书,拿起一旁的扇子,轻轻为他扇风。 余珦动了动脑袋,选了更加舒服的位置,蹭了蹭,又不动了。 就这样,一行三人在一小队兵士的护卫下安静地往前行。经过了大约一个多月的行程,到得初秋时节,马车终于来到了京城。 第八章 越国京城,晖远侯府。 侯府坐落在城东一处巷子尽头,闹中取静。 在隔壁,就是余家的宅子,余重启,即余珦的爹,回到老家去安顿,如今已经回来了。 贺剑轻在南疆养伤时就已经修书通知了余重启,他们早启程,所以等到载着贺剑轻和余珦的马车来到余府门前时,已经两鬓斑白的余重启早已等候在门口,翘首以盼多时。 贺剑轻先下了车,随后伸手将余珦牵了下来。 余珦轻跳下马车,对面前恢宏的宅子还没来得及发表感嘆,就看到一位年纪不大,却有点儿苍老的中年男子正朝自己迎过来。 他下意识退到了贺剑轻身后,探出脑袋奇怪地看着对方。 余重启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儿子了,他本已经不抱希望,然而贺剑轻一封修书,让他死寂的心再度重燃。 他一路走一路盼,想像着长大了的余珦会是怎样的模样,还会认得家吗?还会认得他吗? 现在,真的见到人了,余重启发现,这就该是他的儿子! 余珦长得清秀,身形不高不矮,一双眼睛特别漂亮,就跟他娘是一样一样的,瞧那灵活的眼神,就是有点怕生。 余重启疑问地望向贺剑轻。 贺剑轻朝他点了点头,从自己身后将余珦牵出来,低头附耳过去,道:「这是你爹,我跟你说过的。」 余珦缩了缩脖子,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在回京城的马车上,贺剑轻已经将这十年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一告知了余珦,余珦呢,听起来是一回事,现在当真见到自己的亲爹,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捂了捂心口,觉得自己有点儿紧张。 在他面前,自己的亲爹正眼巴巴地望过来,眼含热泪,看样子苍老得很,这真的是他爹吗? 他想,他会不会是在做梦呢?事实上他还在马车上,他们还没到京城。 贺剑轻在他后背轻轻推了推,示意他上前,余珦抬头瞄了眼贺剑轻,对方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余珦这才感觉到心里有点儿踏实,他踌躇了一阵,走了两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叫不出来。 此时此刻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有个声音在催着他,又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力将他拉住了。 贺剑轻见状,没有再催,而是走上前两步,对余重启道:「伯父,不如先进屋去,有什么再慢慢聊。」 余重启立刻回过神来,忙道:「小侯爷说的是说的是……进,进去说吧。」他抬手对余珦招了招。 余珦跟在贺剑轻身后,垂下了脑袋。 贺剑轻侧过头,低声问:「怎么了?」 余珦抿了抿嘴,想了想,说:「我、我感觉很奇怪,我想叫他,可是叫不出来,怎么办啊?」 贺剑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无妨,先进去吧。」 一行人便进了余府,何成留下招唿人将东西搬回侯府,余珦的物品则让余家下人给拿了进去。 进了堂内,余重启将贺剑轻迎上座,三人坐定了,一时之间都没什么话。 余珦坐立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抬眼朝贺剑轻瞥了好几次。 余重启看在眼里,忽然一股怀念之情油然而生,他说道:「小时候,珦儿也是巴着你,这长大了,看来老习惯也没改过来。」 贺剑轻不知该如何说,只是笑笑,喝了口茶。 他细想了一下,才记起有一件事让他给拉下了。 「伯父,我有点事要跟你说,可否去书房一谈?」 余重启先是怔了下,随后想到了什么,忙道:「请随我来……」 贺剑轻跟了上去,走了两步,发现余珦也跟了过来,对他说道:「你在此地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这里是你家,要是没趣,就找人带你逛一逛。」 余珦皱着眉头看两人远去,才怏怏地回到了厅里。 虽然贺剑轻说这里是他的家,但是他一点真情实感都没有,也没有什么熟悉感。 也不知怎的,他非但失去了十年的记忆,更是连出生起的所有事都不记得了,方才见到自己的爹也是,根本没有一点儿印象,何况这冷冰冰的宅子。 于是,余珦便百无聊赖地待在厅里,小口小口地喝茶。 可是时间很漫长,他左等右等,贺剑轻都不见出来,正打算去找一找,外头忽然窜进来一个小孩儿。 第15页 说是小孩也不确切,年纪大约比他小上几岁,样子活泼机灵,穿着一身淡蓝色锦衣,缀着几条环佩,随着他走路蹦蹦跳跳的步子,叮叮噹噹响。 那少年来到厅里,见到余珦,先是愣了愣,随即就恍然大悟似的,兴沖冲来到余珦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喜滋滋对他道: 「你就是我大哥?」 余珦听懵了。 面前的少年显然是个热情的人来熟,见到陌生人也不怯场,反而直截了当地问他。 见余珦呆愣着不回应,少年也不恼,直接坐到了余珦身旁的位置,用圆咕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 余珦被他看得连连后退,整个身子都要落出椅子外头去了。 少年大约是看余珦被吓傻似的样子很好玩,露出尖尖的虎牙笑嘻嘻地端坐好,接过下人奉上的茶水,唿噜噜一口气喝完又要了一碗。 余珦看得吃惊不小,又听那下人称唿少年为「小少爷」,想来他就是余家的人,方才又听少年唤「大哥」,他猜测,少年莫非当真是他的弟弟? 可是一路上,贺剑轻并没有提起过,他还有一个弟弟,小时候的事儿,贺剑轻大都跟他说了。 他记得,他的娘在他失踪一年后就因太想他而心中郁结过重病逝了,他爹也没有再续弦,京城里也无叔伯堂兄弟,他就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去。 怎么忽然蹦出一个小孩儿来?莫非他爹还乡去之后生下的?看年岁,也不像啊。 余珦胡思乱想了很多,整个人都正襟危坐,又稍稍离少年远一些,他仍不善于见旁人,心里更焦急。 贺剑轻怎的还不来? 好在,少年不再对他感兴趣,自顾自坐着玩着手里的玉佩,就是不时偷拿眼角瞧他,余珦没有发现。 就像过了一天那样漫长,贺剑轻终于和余重启回到了厅堂。 余珦一见他,立刻站了起来,想朝他冲过去,才迈开两步,又想起这里是余家,贺剑轻身旁的是他亲爹,就不动了,只眼巴巴地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贺剑轻瞧。 贺剑轻自然是一进厅里就看到了余珦如坐针毡的样子,随后看他朝自己投来的目光中带着求救般的如释重负,可怜兮兮的,心房顿觉如雁翅轻点水面,泛起幽幽波纹,视线不由放软了些。 而余重启则是百感之情郁结在胸,一时半会儿竟然没瞧见厅堂里多了个人。 他在书房里听闻了贺剑轻找到余珦的全部经过,详细了解到了失散十年的儿子为何对他生疏又不亲近,心里头难过得锥心得疼。 可是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化解的,只盼着时日久了,多多相处,血缘亲情总不会散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正心神分散地想着,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唿喊: 「爹!」 余重启一顿,抬头见厅堂中的少年,顿时一拍手,心头的乌云总算散去了些,忙将迎上来的少年拉过来,对贺剑轻介绍道: 「快,念儿,来见过小侯爷。」 「见过小侯爷!」少年余念眼神灿灿,笑眯眯地朝贺剑轻见了礼。 贺剑轻点头:「这位是?」他边走边问,没几步来到余珦身前。 余珦立刻站到了他身侧后,好奇地探出脑袋去看余念和余重启。 余重启这才介绍道:「这是小儿余念,今年十三岁,顽皮得很——来,这就是你大哥余珦,珦儿,这是你弟弟。」 余念对于先前余珦对自己的无视也不恼,乐呵呵地喊了声「大哥」,随后看到余珦缩了缩脖子,眨巴着眼睛,似乎轻轻点了点头。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狐疑地望向余重启。 余重启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对贺剑轻简单解释了一下。 原来,余念乃是他在老家时,同宗的亲戚家看他既不续娶,膝下又无子嗣承欢,便将一房只有寡母孤儿的余念过继给他,那寡母也已经改嫁,余念便正式地归在了余重启名下。 那时余念已经八岁了,所有的事他都知晓,并且适应,因此余重启也不怕在他面前提起。 余珦则是心里起了点波澜。 事实上他十分苦恼。 要去亲近一点印象都没有的亲爹,将要费尽他足够的心神,如今又多了一个弟弟,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既然已经归在他爹名下,那自然就是他的亲弟弟,怎么办才好。 更让他感到万分不安的是,贺剑轻将他带到余家之后,马上就走了。 尽管是奉旨回京养伤,那也得先去兵部报到,先到余家已经是不太合规矩的事。去兵部总也不能带他在身边,更何况,他已经在「自己家」了。 随后,当贺剑轻向余重启告辞,跨出余家门的时候,回头就瞧见余珦巴着门框,愁眉苦脸的模样,那神情活脱脱要被抛弃似的,眼神润润的,似乎下一刻就会哇哇哭出来。 贺剑轻心头浮现一分不忍,三分暖意,他朝余珦招招手,余珦就飞快地奔到了他眼前。 贺剑轻双手握着他的肩膀,认真地看着余珦充满期待的眼神,道:「你先待在家里,我晚上再来找你,好吗?」 要到晚上? 余珦看看天色,还有好几个时辰! 贺剑轻好笑地勾了下他扁下的嘴角,转身上了马车,带着何成走了。 余珦跟了几步,又急忙停下了,他下意识一回头,在他身后,余重启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第16页 第九章 贺剑轻赶着去兵部报到,去得快,出来得也快,迅速将事情交代报备,又请了假,就急着往回走。 他将余珦一个人就这么扔在余家,心里到底是不放心的,总记挂着他是不是适应不来。 毕竟在边陲的一个多月里,以及回京路上的时日,余珦都一直跟着他,几乎不曾离开一步。 刚才临走前,余珦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反覆浮现,就是一只可怜巴巴被丢在草原上的小兔子。 贺剑轻赶得急,可才出了兵部门口,就有人等着。 这人是太子宫里的人,很明显,太子是要他先去见一趟。 贺剑轻自然不能违逆太子的意思,只得上了宫里的车马,让何成先回侯府去。 进了宫,太子陈臻早已等候多时,意外的,还多了一位。 「见过公主殿下。」贺剑轻不轻不淡地行了礼。 宣仪公主是太子的胞妹,皇后的亲生女儿,年方十四,一身粉色宫装,身形姣好,脸小巧可人,笑容甜美,是个伶俐动人的姑娘。 见到贺剑轻到了,就跟太子辞了别,离开了东宫。 这一面见得令贺剑轻心里隐约有了不大不小的猜想,但他不动声色,何况太子亦当成平常的巧合,没有多提一句。 「坐吧,等了你许久了。」太子陈臻招唿着贺剑轻,将手上的摺子搁下了。 贺剑轻依言坐了,没有多做言语和动作。 他与太子自然相识已久,拜过同一师门,不过后来他一心行伍,便或多或少疏离了些。 陈臻抬眼将贺剑轻打量了一阵,见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便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回禀殿下,已无大碍,再养个三五月就好。」 陈臻对他淡然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只皱眉道:「可我听昭远将军的意思,你伤得怕是不轻。」 这个不轻到底有多重,太子着实不敢去想。 贺剑轻不知道太子这话是何意,便说道:「不算太重,只是怕要辜负圣上和太子殿下的厚恩,臣日后或许再无法为国效劳了。」 陈臻急忙道:「说的什么话,你执意去从军,我是不大赞成的,晖远侯只有你一人,若是有个差池,可如何是好。现如今,既不能出战,留在京中也是好的。」 「是,多谢太子体恤。」 陈臻摆了摆手:「你我还说这些干什么,正好,我急着找你来,便是为此事。前些日子,禁军统领罗大人递了摺子,副统领蓝意犯了错,被调走了,我想着你回来,正好去应那个位子。」 犯错?贺剑轻一怔,回道:「禁军一向由圣上管辖,殿下若是插手——」 陈臻明白他的意思,沉下眼,说道:「我跟你也不用拐弯抹角打机锋,父皇近几年的事,天底下人不明白,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也是无奈之举……我也不逼你,一切都以你的意思来,如何?」 贺剑轻能明白太子的苦衷,可是皇家之事也罢,禁军副统领这种位置,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看着,那罗大人年岁已高,没个几年就要退下去,到时候怎么个情况都不好说。 这个时候他答应了,那就成了人人眼中钉,如若不答应,似乎太子又是另一番想法。可是,事实上,无论他的想法为何,情况也不容许他多做考虑。 「还请太子恕罪,昭远将军想必也禀明了,我这右手筋脉尽断,三五月之后只能保证活动自如,却是再不能执兵刃,恐怕只能有负太子看重……」 陈臻眉心一紧,追问道:「当真这么严重?你不是说不太重么?」 贺剑轻淡淡笑了下,道:「没有废了,便是不重。」 陈臻伸手点了点他:「你——话说得这样,你让我如何是好?」 「只能请太子恕罪。」 陈臻横了他一眼:「也罢,就知道你要推脱,亏得宣仪认为你定然不会拒绝。」 贺剑轻听他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这有关宣仪公主何事? 好在陈臻不再多说此事,转过话头问道:「我又听说,你找到余家的儿子了?」 贺剑轻听他这么问,便知刚才让他接任禁军副统领,只不过是随口一说,不论是试探也好,真有心也罢,太子早有打算。 只是又提起余珦,这让贺剑轻不得不提起精神。 「是。」贺剑轻早已明白,除非太子不想知道,否则很多事都瞒不过去。只是不知太子刻意提起,会不会有其他的目的。 好在陈臻只是提了一句:「总算老天爷开眼……好了,你去吧,过几日中秋,再请你喝酒。」 贺剑轻在东宫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夕阳的余晖在天际尽头逐渐消去,他回望宫门,一时之间不知太子意欲何为。 是在试探他? 当今圣上的做派,他自然是不甚贊同,太子想必也是在做打算,如此看来,边患刚解除,只怕内忧又起。 贺剑轻拿不准该如何自处。 贺家一贯只管打仗,不管朝政,可现在他无法再行军作战,势必要回到朝中,一旦踏进这道门,想要置身事外,又怎能尽如人意。 另一边,余珦送走贺剑轻之后,回头见到余重启欲言又止的目光,那眼神中带着一丝期盼。 他便慢慢地往回走,来到了余重启身旁。 弟弟余念是个活泼的性子,也不认生,热情地对他说:「走走走,跟我来,我和爹早来好久了,给你准备了好多东西,都在屋里堆着呢,我带你去看。」 第17页 他一连串说了一堆,余珦半懂不懂,下意识地避开了他伸过来要拉自己的手。 余念一手落了空,也不感到诧异,只是对余珦半知半解的样子感到纳闷,他求助地看向余重启。 余重启是听贺剑轻说过余珦的情况的,他用眼神示意余念不要担心,转而对余珦说道:「先回去吧,休息一会儿。」 余珦点了点头。 余念便摸不着头脑地跟着回了家。 余重启已经吩咐下人将余珦的随身物品都送到了他房里。 「你看,这就是你小时候的房间,东西都在,你先待着休息会儿,等到了晚饭的时候,我再来叫你,好吗?」 余珦轻轻「嗯」了声,余重启便带着余念出了房门,走了一段,觉得余珦听不见了,才对余念说道: 「你大哥不太会越国话,还在学,你得注意点儿,知道吗?」 余念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了,爹!」 余重启这才放心地离开。余念就留在外头的游廊上,坐着等。 屋内,余珦环顾了一下不大的屋子,一个床榻,一张书案,几个箱笼,一个小圆桌,除此之外,就没什么陈设,倒是墙上贴了一张奇奇怪怪的画,有些淡了。 圆桌上,堆放着余珦从边陲带来的小包袱,谁也没有去动。 书案上堆着一看就是新置办的文房四宝,还有几本书册,并无多余的东西。 余珦在屋中央站了半晌,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脑海中关于屋子的记忆一丁点都找不到,哪儿都没有觉得自己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年。 他也不想去动桌上的包袱,就这么坐在桌边,趴靠在自己手背上,默默地发呆。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又慢慢地换了位置移开了。 他等啊等啊,天还没有黑,贺剑轻什么时候会来找他呢? 余珦心里十分焦急,狠狠闭了眼,在心里数啊数,再睁眼,天还没暗,他颓丧地再度趴了下去。 正在此时,窗户外突然有个影子在乱七八糟地动来动去。 一会儿跳上,一会儿横着,有一会儿转圈圈,余珦莫名觉得有点烦人,他腾地站起来,一拉开门—— 「大哥!」 原来是余念在作怪。 余珦对陌生的弟弟这种行为有点不喜欢,可是看余念那笑呵呵的样子,又不好说出口,他这会儿还感觉很不真实,总觉得这里不是自己家似的。 余念见到余珦则是更加精神百倍,他尽量用简单的话说一下自己想做的: 「大哥,我,带你,逛一圈,好吗?」余念一会儿点点余珦,一会儿指指自己胸口,意思是想要领着余珦认识一下整个余家的布局。 余珦想当然地摇头,他要等贺剑轻,不想动。 余念可看不出来他的不乐意,上来就要拉他手,但手伸到半空又转了个弯,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笑道: 「走吧,来吧。」他热情地招手。 余珦这下子没办法了,初来乍到,又是自己的弟弟,况且怎么着这是余家,恐怕以后都要待在这里了。 他就迈开了一步。 这一步让余念十分高兴,他的胆子又大起来:「走走走,往这里走,就是厨房,」他做了个吃饭的手势,「然后呢,穿过这条路呢,就是去前厅……往这里走,这里有个院子,你看……隔壁就是晖远侯府了,我听爹说,你小时候经常和晖远侯,哦,现在的小侯爷,就是带你来的人,一起玩——」 余念说到后来,就忘记了余重启提醒的话,一股脑儿把想说的都说出来了,完全忘记了余珦只能听懂一点点儿。 余珦也不在意他说什么,只听到隔壁就是贺剑轻家时,立刻加快了脚步。 余念在后头乐见其成地喊:「大哥等等我——」 余珦什么都没听见,他飞快来到了院子里,院子不是很大,但也有个小池塘,里头如今空荡荡的,只有不甚清澈的水和一些枯叶飘着,院墙高高的,他踮起脚也看不见晖远侯府里的情形。 余念看到余珦努力踮起脚尖,似乎要去看墙那头的样子,他眼珠一转,立刻转身跑了,回来时,拿着一把凳子。 「大哥,来。」 余珦看懂他的意思,双眼亮晶晶地对余念笑了笑,随后就踏上凳子,双手终于巴上了墙头,露出一双眼睛。 随后他就瞧见了何成。 何成剎那间看到有一人朝院子里望过来,起初吓了一跳,正想喊人呢,忽然就笑了:「小公子,怎么了?」 余珦不好意思问,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何成。 和余珦待了这么久,何成大概也能知道点意思,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忙道:「少爷还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天都要黑了。 余珦失望了。 第十章 余念带着余珦到了院子,然后就发现他黏在院子里,不肯动了,任凭余念怎么说怎么引导,就是不迈出一步。 余念没有法子了,只好陪着,直到余重启走过来,叫两人去吃晚饭。 这会儿天已经昏黄,过会儿就得点灯。 余珦离开前再去看了眼贺剑轻家的院子,那里现在何成也不在了,他才怏怏地离开,跟在余念后头,去了饭堂。 一家三口坐在桌边吃饭,饭菜摆了满满一桌。 余重启指了指余珦面前的红烧豆腐道:「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菜,能下一碗饭,就是不爱吃葱,快尝尝看?」 第18页 余珦其实早就肚子饿了,可这会儿心思还全在没回来的贺剑轻身上,只是端起碗,巴拉了两口饭,又看余重启热切的眼神,便去吃了几口所谓他小时候爱吃的,这一尝,倒真是勾起了食慾。 他的脑袋里记不住过去,身体还是记得的。 余重启见他吃得下饭,心里也落下一块大石头。 父子三人便围在一起好好吃饭,余重启总是想要多跟余珦亲近亲近,便找话道:「你一路上都吃了些什么?有什么喜欢的,跟爹说,我明儿让厨房做。」 余珦回想了一下,一路上贺剑轻带他吃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到了一地,有时候会留下一天来逛一逛。 如果正好那天无法留宿城里,间或会就地垒砌灶台,吃个野菜饭,也是很好吃的。 「都、都可以,没有,特别的。」余珦慢慢说道。 他差点就将脑袋埋在饭碗里,时不时趁夹菜的当口,偷偷抬眼看看其他两人的样子,好在他们并没有刻意地盯着自己看,这让余珦多少心里不那么紧张。 说来也奇怪,身旁的分明是自己的亲爹,他为何一点都感受不到呢?是自己刻意不想去亲近吗? 余珦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对。 他回想了一下贺剑轻对自己的做法,悄悄将自己面前的菜碟子移到余重启那边一点,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一直关注着他的余重启哪里会漏掉这点小动作,心里简直要心酸泛滥,差点儿落下泪来。 余念察觉到了,他不是个会掩饰隐藏心思的人,忙道:「爹,你怎么了?」 余重启抹了把脸,道:「没事没事,吃饭吃饭。」 余珦却被吓到了。 他眨眨眼,想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怎么办? 于是乎,吃完饭之后,余珦就忙不迭地躲回了自己房里,等到燃起了灯,都没有出来。 余重启吩咐余念不要去打扰他,他总是觉得余珦跟他们还很生疏,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否则物极必反,慢慢日子久了,父子亲情总会找回来的。 余珦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盼着贺剑轻快点来找他。 可是他在房里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消息。他想去院子里看看,又怕打扰到别人。 等到余府里的大家都去睡了,他才悄悄地走出了房门,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悄无声息的,这才匆匆跑向了院子。 走到了院子门口,他看到先前放在那里的椅子还在,心里头一怔,渐渐高兴起来,想起余重启来叫两人吃饭时,余念朝余重启叽里咕噜说了会儿话,大概,椅子便因此留在了那里。 余珦心里暖滋滋的,当下决定明天若是余念还来找自己玩,一定陪着去。 可是当他站上椅子,踮起脚再往贺剑轻的院子里头看,那里乌漆墨黑的,没有人,也没有看到灯火。 难道这会儿贺剑轻已经回来了,然后睡下了? 不是说好晚上来找他的吗? 余珦心里失望极了,真想翻过去瞧一瞧,可是他也没办法爬过去,只能郁闷地下来,坐在椅子上,失落地垂着头,默默地发怔。 这几个月里,他每天睁眼闭眼都能瞧见贺剑轻,早已跟他熟悉得不能再熟,特别亲近,这个感觉他都习惯了的,只要一时半刻没有看到他,都会心里不踏实。 今天,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时辰不见了,又说好晚上会来的,他会见到的,看样子也不成了。 余珦越想越难过,差点儿就要抹眼泪。 他抬起头来,又不死心地站起身,再去看一回,确认到的确晖远侯府里寂静无声,这才确信了。 他茫然看着黑沉沉的天,眼前是余府,他的家,可是他一点儿归属感都没有,这会儿就仿佛他在战场上张开眼的那一刻。 一切都陌生得让他感到害怕,就想将自己藏起来,躲得一个人都看不见,这样才能感到一丝安全。 这头,余珦难过得想哭。 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余重启和余念悄悄地潜伏,正在商量着该怎么办。 「爹,你干嘛拉着我,大哥好像很难过,我过去逗他开心不好吗?」 「你知道什么?」余重启敲了余念一脑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会儿可能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你现在去,不是打扰他吗?」 余念并不这么认为:「大哥哪里是想静一静,爹你难道没看到,他是在等小侯爷吗?这都爬上去两回了。」 「等他干什么?」余重启皱眉,「小侯爷今天不一定回得来。」 「可是大哥不知道呀,」余念强调,「所以你让我过去,这样下去,大哥要难过死了。」 「别说死的活的,再等等看,」余重启琢磨着道,「你大哥说不定——哎,你给我回来!」 余念不管不顾地沖了出去,跑了两步,刻意发出声响。 余重启这才看到,余珦听到声音,整个人抖了一下,随后直起身,贴着墙,双眼睁得老大,在看到是余念之后,似乎受到了一点惊吓。 余念提着灯笼从躲藏处走出来,将廊上的灯都点了,心里念叨不知道谁没长个心眼把灯给灭了,然后又装作才看到余珦的样子,惊讶地张大嘴巴喊道: 「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啊,是换了床睡不着出来散散心吗?」 余珦得了这个台阶,立刻点头,手足无措地向前走了两步,眼神四下乱看,就怕余念看出什么端倪。 第19页 他欲盖弥彰的模样,令余念感到一丝心疼,这会儿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余珦的弟弟了。 「我也睡不着,大哥你过来,我们聊聊天吧。」 余念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位子。 由于早先余珦已经决定要多跟余念亲近些,便鼓足勇气走了几步,坐到了余念旁边,大概空出了两三个人的位置。 余念正想开口说话呢,突然传来几声咳嗽,余珦一缩肩膀,扭头朝前看去,只见余重启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哎呀,你们都在这儿。」他故意地说道,接收到了余念古怪的眼神,他自动忽略。 「爹,你怎么也睡不着?」余念问道。 余重启坐到他余珦旁边的地方,说道:「是啊,今天珦儿终于回家了,我高兴,对了,过两天,还得去跟珦儿的娘亲说一声,唉,她一定很高兴。」 余珦听到了几个词,一时间心里都有点淡淡的难过。 好在余重启很快转移了话题,对余珦说:「对了,珦儿,我刚去晖远侯府打听了,小侯爷有事耽搁了,今夜怕是不知道几时回来了。」 余珦一听,立刻明白这是特意为自己做的,他一半失落一半又感激,说道:「是这样吗……我知道了,唔,谢谢。」 余重启不在意他还是喊不出口,能与他多说上几句话,心里就满足了。 「不客气,以后有什么需要爹做的,你尽管说。」 「还有我呢。」余念抢话道,「我也可以为大哥做很多事的。」 余珦听他们两人一搭一话,明白这都是努力要跟他拉近距离的举动,心里说不感动是骗人的,他鼻子一酸,低下头,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努力一点。 余重启与余念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三人就这么在夜风中望着天空默默地陪伴。 等过了好久,余珦依然没有从隔壁院中听到什么声音,一转头,发现余念不知何时已经挡不住,趴在地板上睡着了。 他扭头求助地看向余重启,后者发现了,朝他竖起手指,悄声说道:「随他去吧,他经常如此。」 余珦便没有多做什么。 余重启趁机机会,问道:「听说你回京的一路上,也经常在野外睡是不是?」 余珦外头想了想:「嗯,有几次。」 「睡得惯吗?会不会害怕?」余重启有千百个问题想要了解,他不能去问余珦失踪十年的事,只好挑一些他记得的,经歷的来更多地了解自己失而復得的孩子。 「不,」余珦摇头,略带小骄傲地说道,「他会保护我的。」 他?余重启转念一想便明白了,他笑了笑,点头道:「是,小侯爷是个可靠的人,小时候啊,他就经常带你去玩,有时候到了天黑都不回来的,可把我和你娘给急坏了。」 余珦听到他这么说,顿时提起了兴致:「真的吗?去哪里玩?」 余重启从久远的记忆里找了找,说道:「让我想想啊……」 两个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余珦都没有意识到,他忽然就跟余重启熟悉起来,聊得还很顺畅。 当然,话题主要是带着贺剑轻的。 等到他回到房里入睡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竟然可以跟他的爹说这么多话,怎么办到的? 余珦有点儿高兴,可是闭上眼睛的时候,又很失落。 贺剑轻到底去哪里了? 在余珦的梦里,贺剑轻跟他挥了挥手,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他大喊大叫,可是对方决然地消失在他面前。 余珦喘着气醒了过来,缓了会儿,整个人一惊—— 房里有人! 第十一章 余珦惊出一身冷汗。 他抱着被子躺着一丝一毫不敢动弹,屏息悄悄扭头去看。 在床帐外,一道人影坐在桌前,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会是谁?! 余珦此时此刻根本无法思考,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无数的危机感爬满了全身,吓得他就要放声大叫—— 「你醒了?」 这道声音止住了他的叫声。 余珦一怔,随即勐地坐起身,一把扯开帐子。 与此同时,那人点燃了烛火,光亮照耀下,贺剑轻正含笑坐在那里,在他的面前,有一份还冒着热气的吃食。 余珦顷刻间觉得浑身舒坦,心里的失落顿时被高兴所取代,贺剑轻没有食言,终于来见他了! 他飞快起身,外袍也不披,就这样直直朝贺剑轻冲过去,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仰起头双眼亮亮地看着他。 余珦此刻心跳得飞快,说不出的欢喜。 「被吓到了?」贺剑轻发现他额头上冒着汗,想是自己突然出现给惊到了。 余珦飞快摇头:「没有没有。」 贺剑轻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将余珦拉到身边坐下:「给你带了点东西,过来吃吧。」 余珦这会儿才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吃食上。 「啊,饺子!」他惊喜地扭头看贺剑轻。 贺剑轻去取了搁在旁边的外衫,给他披上了,纠正道:「这是馄饨,不是饺子。你小时候爱吃,快尝尝。」 余珦便立刻放弃去分辨是饺子还是馄饨,拿起调羹吃起来。 皮薄薄的,里面放着一点点肉,吃起来很鲜美,的确跟饺子不是一个口味的。 第20页 很快他又发现,碗里一点葱花都没有放。 余珦吃得高兴了,唿噜几口,很快碗见了底,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啊,吃完了,忘记了……」 贺剑轻满意地看他吃完,笑道:「还记得给我留一点?放心,我吃过了,没事。」 余珦立刻放心了。 等到肚子饱饱的,他才好端端地去看贺剑轻,带点小小的抱怨,低声低气地说道:「我等了很久,你来的真晚。」 贺剑轻一怔:「晚?」随即想到什么,伸出手指点了点他额头,气道,「学会告状了?」 余珦纳闷地摸摸额头:「告状,是什么?」 贺剑轻便解释了一番,听得余珦忙摇头:「没有告状,没有,我等了很久,都等睡着了。」 「嗯,是我的错,下次不会再那么晚了,原谅我?」 余珦哪里会是生气,只是等得心急罢了,他忙道:「原谅原谅,你真来了就好了。」 「唔……」贺剑轻应着,这才打量起屋子的陈设,与当初最后一次来这里时,没有多大分别,「这画,还在呢?」 「嗯?画?」余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墙上看不出样子,有点旧的画,「这是什么?」 贺剑轻遥想此画诞生的时候,是怎样一番情形,便不知不觉弯起嘴角,感慨道:「自然是我送你的,那时要送你,你偏在我身旁捣乱,成了这副样子,丑的很,我都不好意思承认是自己画的。」 余珦的心思从画上飘散开去,视线扫过贺剑轻遥望的目光,心里忽然感到一阵烦闷,他此时不解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好像自己小时候和贺剑轻的确很要好很要好。 以至于每当说起两个人相处的情形,贺剑轻总是充满了怀念的感觉,有时候,他甚至不清楚,对于贺剑轻来说,哪个他更是他的朋友。 余珦这样想的时候,就很烦恼,怎么样才能恢復小时候的记忆,他也很想想起来,想起那段似乎只有一年的时间,可惜他都不记得了。 现在的情形,如同贺剑轻一个人在怀念过去,而他是个外人一般,让他很不舒服。 所以当贺剑轻回过神来时,就从余珦脸上找到了几丝异样。 他发觉余珦稍稍皱了眉头,一副困扰的样子,每当他想不通一些问题的时候,就会这般模样。 「怎么了?」贺剑轻诧异问道。 余珦扭头看着烛火下,贺剑轻充满英气的脸庞,对方有一种他赶不上的气质,似乎什么事都胸有成竹,任何问题在他眼里都能迎刃而解。 「我什么时候可以记得以前的事呢?」余珦抬起眼,认真地问。 贺剑轻没想到余珦会突然有提起此事。 在边陲的时候,他曾经向余珦提过这件事,也找大夫来给他看过,所有的大夫都说要顺其自然,强求不得。他们既找不出原因,也得不到解决的方法,只能说些无用的话。 余珦每当此时便宽解说他记不得也没关系。后来两人就谁也不再提找回记忆的事了。 他渐渐也接受了余珦不记得小时候的所有这件事,觉得现在这样的余珦也很好,何必强求呢。 或者哪一天记忆就回来了,又或者永远也找不回。 何况,有些记忆很好,有些记忆或许是余珦自己不想记起来。那十年的事,会余珦来说可能是不愿意记起的。 但是这会儿,余珦怎的忽然又—— 「怎么这么问?」贺剑轻低声问道。 余珦幽然嘆了口气,扁了嘴道:「因为,因为只有你一个人记得,我都忘记了,好像我就是个外人,你跟以前的我才是好朋友。」 贺剑轻怔住了,他怎么都没想到余珦会这么说。 外人,这是余珦的想法吗? 贺剑轻不得不审视自己,他自己为何会给余珦留下这样的想法,是提过去的事太多次了?亦或是哪里表现出慢待? 「你觉得,我没有将现在的你当成好朋友吗?」 余珦没有说是,也没有摇头,他咬着嘴,定定看着贺剑轻,又嘆了口气,靠在桌上趴在自己手背上,望着烛火,目光中带着幽幽的淡愁。 贺剑轻这可被吓到,或者说,想生气,又想笑一声。 「你——」他失笑道,「你以为怎样才算好朋友?」 余珦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还会耍脾气了? 贺剑轻气笑了:「你看看,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吧?这么晚还去给你买馄饨,不是朋友会为你这么做吗?」 余珦闷声想了想,点了点头:「说的,是没错的,不过有时候不是的。」 「哪些时候不是?」话刚问出口,贺剑轻自己就意识到了。 他明白了余珦的意思。 正因为明白了,所以忽然之间,觉得心里有点闷,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转移话题道: 「今天在这里适应吗?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余珦摇摇头:「挺好的,就是心里空空的,好像,好像这里不是我家。」说着,他又瞧瞧去瞥贺剑轻的神色,见他若有所思,张了张口,吶吶道,「我能……我能——」 他能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什么?想说什么便说,我能做到一定帮你做到。」 余珦得了这样的承诺,便大着胆子直起身,坐正了,双目认真又渴盼地望着贺剑轻,对他道: 第21页 「我能搬去和你住吗?」 贺剑轻听得懵了。 他的确是一时半刻没缓过神来。 余珦能问出这句话,他是高兴的,可是又想起刚才余珦说的,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是他的朋友。 因为他脑海里忽然闪过的,是曾经的余珦说过,「我们一起住就好了」这样的话。那个时候是童言童语,是天真烂漫的希望。 贺剑轻立刻就明白了,真真切切地理解了余珦话里的意思。 他轻咳了声,发觉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不用搬去我府里,你想见我,随时就可以来,你去看过了吗?我们两家不过一墙之隔,」确切地说是两墙,贺剑轻道,「所以,这跟你住到我那儿去没什么分别。」 余珦自然知道自己这个要求过分了,他也不奢望能得到肯定的回答,因此并不失望,只是有点儿失落:「随时随地都可以去找你吗?晚上也可以吗?」 「当然——如果你爹不放你出来,你可以去院子里,我来接你。」 「真的?!」余珦很快就高兴起来,「真的吗?」 「当然,」贺剑轻郑重地道,「当然是真的。」 「太好了。」余珦解决了心头一桩大事,整个人都轻松了。 可是紧接着,贺剑轻提起了另一件事:「另外,你觉得只有我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虽然我可以向你保证,不管小时候还是现在,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不过如果你愿意,我明儿带你去找一位大夫,你愿意吗?」 「啊?」余珦一想起大夫,就记得边陲那几个对着他脑袋东看西看,像在看猴子的老先生,「什么大夫?很厉害的大夫吗?会不会还是看不好呢?」 「大夫不是神仙,自然不能保证能看好,让你想起来,可是你有时候会难过,不是吗?」 「我不难过。」余珦掩饰地说,「就是有点儿,有点儿……」他形容不出那种屏蔽在外的感受。 「唔,我明白……所以我们不着急,慢慢来,这个大夫不行,就找下一个,你觉得呢?」 「要是所有的大夫,所有的,都没有办法呢?」 「那样啊,」贺剑轻笑了笑,「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是更好更好的朋友了,超过小时候了。我说过了,你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只相处了一年,所以等所有的大夫都找遍了,我们就可能已经认识五六年,甚至十来年了,是不是会比小时候的情谊更深呢?」 「好像,很有道理。」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 第十二章 第二天一早,余念打着哈欠来到饭堂用早饭时,震惊地发现,余珦已经快要吃完了。 「大哥,你起得这么早?」 经过昨夜的相处,余珦已经对自己的弟弟有了一定的熟悉,不再胆怯地不敢打招唿了。 余念看到他点点头,虽然没有多话,显然没有疏离的感觉了,心里高兴,正要坐下吃,就看到余珦起身了。 他急忙跟着过去,看到余珦正儿八经地端坐在厅堂里,眼巴巴地望着外头。 余府的大门还没打开,可是余珦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大门方向看。 余念就好奇心提了起来,问了一句:「大哥,你在等谁?」问完就恍然大悟了,「哦,是在等小侯爷?」 余珦眯起眼点头。 余念这就好奇了,他昨夜太困就睡着了,也不知道大哥等没等到小侯爷出现。 「大哥,小侯爷昨天来看你了吗?」咦?怎么回事?大哥脸上那心满意足的样子怎么回事? 这是,来了? 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余府的人怎么不知道?一个人都没注意到吗? 哇,这么厉害吗? 余念心里想得乱七八糟,另一头余珦已经起来朝大门跑了两步,又跑回来坐好,如此反覆了两回。 余念看着他焦急的样子,好奇问道:「大哥,你要跟小侯爷出去?」 「……嗯。」 「去哪里?可以带我去吗?」 余珦这才瞥了他一眼:「你也生病了吗?」 余念一惊:「你病了吗?你们是去看大夫?大哥,你哪里不舒服?有不舒服怎么不跟爹说呀,也可以跟我说,怎样?哪里不舒服,痛吗?」 余珦看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个头没比他小多少,性子却有点躁,一把推开他挡住自己视线的身子。 「没有不舒服,你别说话了。」 余念这才消停了,他坐在余珦身旁,全神贯注地朝外看。 所以当门打开,贺剑轻踏进余家大门时,他惊讶地发现,四只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 其中一个,还带有几分戒备。 余珦一如既往朝他跑过来,心无城府。 今天的他还穿着昨天的衣裳,神情却比昨天好了很多,眼神明亮,高高兴兴的。 贺剑轻在心里改了行程,看来第一站得去给他置办点新衣裳,余家人怎的忘记了这事? 他看向探头探脑的余念,后者又担心又好奇地看过来。 「我带你大哥出去,烦请告知伯父一声。」 余念摆摆手:「知道了,你们好好去玩。」怎么也不客气地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这就走了? 出了余府大门,余珦就话多了,他跟在贺剑轻身旁,好奇地问:「大夫在哪里?我们怎么去?坐车吗?走路吗?骑马吗?」 第22页 「先不去,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看什么?」 「跟我来就知道了。」 于是余珦开始想像那东西是什么,是吃的吗?玩的吗? 然而才走了两步路,他就被带进了隔壁,晖远侯府。 跨进侯府门槛时,余珦还没注意到,看到何成迎上来跟贺剑轻说了几句,他才意识到贺剑轻带他来了自己家里。 余珦也很高兴,他好奇地打量着侯府的一切,发现单单前厅就比自己家大多了,他朝何成笑了笑,就被贺剑轻带着往里走。 越往里走,越是惊嘆,九曲迴廊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余珦看得目不暇接。他自记得事情以来,见到的无非是一些平民百姓的住所,哪里曾到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地方。 「这里就是你家吗?这么大!」余珦偷偷地想,他来住也没什么的,可以住下十个,不,一千个他了呢。 贺剑轻可不是带他来参观的,他迳自将余珦带到了自己的书房里。 「以后你慢慢看,先过来。」他将搁在书案上的一个木盒子拿过来,摆放在余珦面前,「打开看看。」 余珦看着面前的木盒,盒子不太大,红漆的,有些年头了,正面雕刻着一些纹路,挂了一把锁,不过现在锁是打开的。 他狐疑着开了木盒,发现里头只有一封信。 「这是什么?」 贺剑轻充满期待地说:「你拿来看看。」 余珦便听话地将信取出来,取出信纸,摊开,上头写了些字:「十年后,我,可以,在……这是什么呀?」 贺剑轻没有看过信上的内容,但是听余珦这么念时,才知道自己大意了。 他差点儿忘记了,尽管余珦已经能听懂和说一些越国话了,但是认识的越国字,还是不太多的。 他拿起信封,看了两眼道:「这是你愿望。」 「愿望?我的?」余珦拿着纸,懵懵地问,见贺剑轻点头,这才再去看纸上的内容,终于在纸张最左侧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这两个字贺剑轻早已经教过他了,他认得的。 「这真的是我的愿望吗?我都写了什么?什么时候写的?」 贺剑轻将纸拿过来,简单地解释给他听:「这是我生辰的时候,送你了那颗金球,然后你说自己也要许下个愿望,等到长大之后,再翻出来,让我替你实现它——嗯?你写的是什么?——」 贺剑轻看完纸上的字,沉默了,他不时扭头去看余珦。 因为带余珦出去却将他丢了,此后一直在找人,贺剑轻早就将此事忘记了。 昨夜从余府回到家中,他一时心中感慨良多,睡不着,便在书房里打发时间,不知怎的,就摸出了这个被他藏起来的木盒子,发现了这个。 那上面,是小时候的余珦对于长大的嚮往,没想到,当真是到了十年之后,让他发现了,并且物归原主。 然后,贺剑轻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跟余珦说信上的内容。 他甚至不知道,小时候的余珦,想法这么的,这么的——让他不知如何反应。 「我的愿望是什么?」余珦看见他忽然沉默了,急问道。 「这个——让我想想怎么跟你解释。」贺剑轻忽然有一种,意外的,惊喜?不不不,惊吓?不对,那是小小的余珦真心的愿望,可是那时的他,当真明白自己写下的,是什么吗? 「你快说呀!」余珦催促道,他的胃口完全被吊起来了。 贺剑轻扬起眉,轻轻咳了两声,照实说了。 「什么?我,我要跟你成亲吗?!」余珦吓坏了,这个,这个,他想着就脸红了 ,「我为什么要跟你成亲,还要你帮忙?!」 「不不不,不可能,这一定不是我写的,你骗我,上面写的一定不是这个。你骗我是不是?」余珦红着脸,焦急地嚷嚷道。 贺剑轻却道:「我骗你做什么?这的确是你的字迹,不信你可以问问旁人。」 余珦立刻就朝门口跑去,半只脚跨进门槛,顷刻间又收了回来,他不好意思去啊! 「不,我不信!我,我,我们也不能成亲啊!」余珦很想回到过去,给五岁的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小小年纪都想的什么,「我那时候,那时候才五岁,肯定什么都懂的,是不是?是你骗我写的!」 贺剑轻忍着笑,镇定道:「我骗你这个做什么?——好了,都是小时候的事,我只是找到了这个,才要拿给你看一看,童言无忌,你且当成是回忆吧。」 余珦满脸通红,总觉得贺剑轻在骗他。 在贺剑轻再三保证之下,才狐疑地将信装回盒子里,锁好了,抱起盒子不撒手。 「好了,童言无忌,你说的,就,就当没这回事。」 「唔,没这回事,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东西——好了,我已经忘记了,哦,你拿的这是什么?盒子?里头是什么?唔,不给我看,好,那我们出去吧。」 贺剑轻演得真,余珦却是耳朵还红着呢。 小时候他不懂事,写的什么呀?!现在他可是知道的,再说了,他又不是姑娘家,怎么跟贺剑轻成亲啊。 五岁的余珦,你疯了! 何成将人迎进门,去往湖中亭的路上,遇到了气唿唿的余珦,贺剑轻在他身后满面笑容,眼底带着几分惊奇。 何成忙将人喊住了:「少爷,王师傅到了。」 第23页 贺剑轻快走几步,将余珦拉住了:「好了,此事过去了,来,我请了裁缝来,给你做几身新衣,这件该换了。」 余珦一扭身,挣开了贺剑轻,头也不回道:「我待会来!」 贺剑轻就见他一熘烟跑了,急忙追出去几步,看到他拐到了余府,这才摇头笑着在门口等。 余念本吃好了早饭,正打算去学堂呢,见说要出去的余珦又一阵风似的沖回来了,还没来得及喊住他呢,就不见了人影。 刚追上几步,余珦又跑出来了,余念纳闷了,就跟上去。 出了门,看到余珦进了晖远侯府,在门口,小侯爷正等着呢,刚要拉他的手,余珦飞快跑进去了。 余念看得呆了呆,这是,他的大哥吗? 经过了一夜,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贺剑轻自然乐见其成,尤其是余珦任裁缝给他量体,也没有表露出一丝怕生的模样,瞧见他过来,还特意转过身背对,这是真被气着了。 何成朝他投来疑问的目光。 贺剑轻真是有冤无处诉。 天地良心,这都是余珦自己写的,怎的成了他的错了? 贺剑轻靠着廊柱看余珦的眼神偷偷又飘过来,不知怎的,心头一顿。 成亲吗? 他忽然想起,余珦已经十六了,再过两年,就真是到了成亲的年纪了。 那时,余珦还会出现在晖远侯府里吗? 那时,他又会在哪里? 第十三章 贺剑轻一动不动看着余珦乖顺地站着,等所有尺寸量好,这才迈步小跑过来。 这一阵,余珦似乎就忘记了先前的事儿,巴巴凑上来。 一如雏鸟情节似的,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他,余珦便将他当成了依靠,即便是找到了亲人,总也不是很亲近。 贺剑轻经此一事,不免想多了些,想着是不是该趁此机会,离余珦远一些。 毕竟年岁渐长,余珦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哪怕是再也找不回那些过往的记忆,也不影响以后和人相处,只要能够融入就成。 可是转念又一想,何必这么着急,越国的男子大多都要二十以后才成家立业,余珦不过十六,至少还有四年,可以无忧无虑地过。 他又何须急着甩手,让余珦孤立无援一般难过。 贺剑轻清晰地记得昨儿夜里见到他出现,余珦是怎样的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一般。 「好了,可以走了吗?」余珦扬起下颌,眼带催促,又带着几分期盼地向贺剑轻看过来。 贺剑轻接触到他诚然的目光,便将脑中想的那些杂七杂八给抛掉,还是顾着眼前为好,其他的,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出了门,走了一段路,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 这会儿正是早晨,路上行人非常多,买早点的,採买食材的等等,让余珦大开眼界的同时,就紧贴着贺剑轻亦步亦趋地走。 贺剑轻没有坐车,为的就是让余珦多看看京城的风景。 「都是些百姓,不用怕。」贺剑轻将余珦从身侧拉过来,握着他的手腕,让他与自己平行慢慢走。 「哦哦……」余珦一边应着,眼睛四处乱转,看看这个,又被那个吸引过去了,发现别人也没多瞧他两眼,也就不太害怕了。 两人走了一会儿,贺剑轻在一间铺子前停下脚步。 这里是东街比较僻静的地方,人没有那么多,周围的铺子多半是卖贵重东西的,来的人也就少了。 余珦还没抬头看匾额上的字,鼻子里闻到了一股药味,就知道目的地到了。 「这是天一堂,天下归一的意思,」贺剑轻简单说了句,就领着他进去了。 天一堂名字取得响亮,却是个小医馆,不大的一个铺面,里头只有一位大夫和一个伺候的药童,外加有两人正在看诊的病人。 药童见到贺剑轻两人,先将他们领到一侧的位子坐下,让他们稍等。 贺剑轻也不急,便随意等着,拿起一旁闲搁着的医书,随意看看,顺便教余珦认字。 余珦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唔……是古……啊,那是苦?」他琢磨半天,眉心聚拢,苦思冥想,愣是想不出来什么字。 此时那病人突然大叫一声,吓得余珦缩起脖子,下意识地凑近了贺剑轻,双手拉住了他的衣裳,一双眼怯怯看过去。 贺剑轻面色一沉,起身挡在余珦面前。 只见那病人嘶喊过后,唿吸一顿,就不动弹了。 大夫嘆了口气,正要开口,另一人勐地推了推病人,又颤着手去探鼻息,顿时圆目大睁,如兇狠的勐兽一般,扯着大夫的衣领大声叱骂: 「你杀了我大哥,你杀了我大哥!」 「壮士误会,你送他来时已经——」 大夫要辩解的话哪里能被听进去,那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只知道大哥如今死在医馆里,脑中哪里想得到其他。 他勐地将大夫一甩,大夫整个人被甩开,贺剑轻伸手一揽,大夫堪堪站住了,跟他道了谢。 贺剑轻正想带着余珦避一避,哪里知道那壮汉不依不饶,开始打砸医馆,掀起桌子砸过来。 贺剑轻只得动手,奈何他一时不查,忘记了自己右手还未痊癒,即使好全了也用不了功夫,硬生生接桌子,就这么被砸得倒退了两步,险些倒地。 第24页 余珦在一旁急了,想也不想拿起手边的医书就砸了过去。 壮汉此时已经毫无理智可言,脑中一片浆煳,他看见什么砸什么,将医馆搞得乱七八糟,大夫和药童一边劝阻一边躲避,医馆剎那间搞得鸡飞狗跳似的无比混乱。 贺剑轻看不过去,觑空飞身一脚将壮汉踢得飞了出去,砸到那躺着的病人,那人落了地,两个人撞在一处。 壮汉大吼一声朝贺剑轻扑过来,贺剑轻轻飘飘一转避开,左手轻扯余珦,壮汉一扑不成转身再扑,脸上凶神恶煞一般。 贺剑轻躲开之余又给了壮汉一脚,这才让他消停了,整个人歪倒在地,气喘不已。 医馆内总算安静了。 大夫在药童的扶持下,喘气安定了好一阵子,对贺剑轻道了谢:「要不是你,今天可就——哎呀,小公子有没有受伤?」 贺剑轻一听,暗道糟糕,回身见余珦不知是被他撞到还是怎的,此时整个人可怜兮兮地歪坐在地上,半个身子靠在那位病人身上,脚似乎有点扭到,面目苦兮兮地起不来了。 贺剑轻急忙将他拉起,蹲身去查看。 大夫走了过来:「我来看看……还好还好,没有伤到筋骨,看来是扭了一下,不碍事,休息片刻就无恙了——哎哟,真是遭罪,阿青啊,赶紧让隔壁阿申帮忙去报官!」 药童一熘烟跑出去,随后又回来开始整饬医馆内被搞得乱七八糟的物件。 贺剑轻带着余珦到隔壁铺子里去避了避,那是卖珠宝首饰的铺子,顺手就给余珦拿了几块玉佩挂身上。 「方才吓到了,怕吗?」 「有一丁点儿,那人脾气真大,还蛮不讲理的。」 「嗯,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做?」 余珦不知他什么意思,茫然地问:「啊?什么?」 贺剑轻耐心道:「如果换成我躺在那儿,你也会跟他一样,找大夫拼命吗?」 余珦总算明白了,他多看了贺剑轻好几眼,讶然道:「当然了,我还会叫何成一起来呢。」 贺剑轻只是随口一问 ,得了这个回答,满足了,将玉佩给他戴好。 余珦也不知这价钱,只是看玉佩叮噹撞在一起很好玩,便眉开眼笑的,把刚才对话一下就抛开了。 贺剑轻听得隔壁动静,想着捕快来得有些慢,可正要再等一会时,就听到那药童大惊地叫起来,那叫声吓得余珦拿玉器的手一抖,啪嗒,一个玉貔貅给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 余珦傻眼了,心里突突地乱跳,都不敢看贺剑轻。 贺剑轻本寻思着那壮汉是不是又闹事,却见余珦蹲下身,要去捡碎玉,注意力就被分散了,他拉住了余珦:「别碰,碎了无妨,小心割着手。」 一旁的掌柜是认得贺剑轻的,这会儿心痛得想哭,可又不敢明面上诉说,一张脸憋得像什么似的。 「怎、怎么办,碎了!」 「碎了便碎了,你——」贺剑轻话没完,隔壁的药童又叫了起来。 这会儿余珦也不再注意碎玉,伸长脖子往隔壁看,贺剑轻付了银子,领着余珦过去看了一眼,就见药童躲在铺子角落里,颤巍巍的样子像白日见鬼似的。 大夫正蹲在地上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上下其手,给那倒地的病人仔细检查。 「发生何事?」贺剑轻让余珦在门口等,自己跨进铺子,问那大夫。 大夫仰起头,见是贺剑轻,忙撑着膝盖起身,脚有点发软,脸上尽是疑惑不解,说道:「无事无事……阿青,别大惊小怪的,快过来帮忙。」 阿青是个还没余珦大的少年,这会儿脸色发白,走路颤抖,慢吞吞地接近了大夫:「师、师傅,我我……」 大夫勐地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这种事别大惊小怪的,看错了也不是没可能,好了,快去将他抬起来。」 贺剑轻大致明白了。 刚才那一团混乱正是因为还躺在墙角的壮汉以为自己打个被大夫医治死了,这才发疯地乱打一通,如今看样子,似乎是病人暂时没了唿吸,这会儿又缓过来了。 他不是很懂医书,但也是听过这种事的,虽然不常见,也并非没有,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他自己便是一例,只不过没有人将实话告诉他罢了。 既然此事是个误会,便也很快就处理好了,病人这会儿唿吸平稳,那壮汉在大夫狠狠一针扎下去之后,也醒转过来。 壮汉见大哥没事,自然知道自己理亏,赔了一大笔银子,隔壁阿申又跑一趟,将还在路上晃悠的捕快给送了回去。 贺剑轻在心里记下了京城的衙门这个处事作风,若当真要出点什么,等到他们赶到一切都晚矣。 所有一切都停当之后,大夫这才问正事。 「实在抱歉得很,出了这档事,两位没受惊吧?」大夫满是歉意,他自然看得出贺剑轻身份不凡,又加上方才出手相助,态度上更是恭敬许多。 贺剑轻说明来意,大夫见多识广,倒也没听过这等例子,他也没把握道: 「这等事,往常是没有什么药能治的,这位小公子又非因外力所致,想来,还是心病……」大夫给余珦把了脉,看了口舌耳眼,都看不出异常,「我也不瞒你们,小公子也无需担忧,保持心情通畅,假以时日,自然会记起一切的。」 贺剑轻尽管早有准备,这回也是顺便来带着余珦逛一逛,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第25页 可是余珦反倒稍稍有点失望,他的神采一下子就落下了。 这未免令贺剑轻多想,考虑是不是不用再去找下一个大夫。 可没想到出来时,余珦自动提起了。 「不去了,应该都没有办法的。」 「为什么呢,万一下一位——」 「算了,」余珦垂头丧气地说,「大夫说得对,可能就时间还没到,等时机到了,我就想起来了。」 贺剑轻无奈,见他失落的样子,又不好编些假话来骗他,只得牵着他的手,边走边想着法子怎么让他开心起来。 半路,就碰到了逃学的余念。 第十四章 贺剑轻带着余珦慢慢逛,余珦渐渐也放开了,知道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自然就不能强求。 两人逛到了快一个时辰,正想找间茶楼休憩一下,余珦眼尖,就瞧见余念带着几个小伙伴,正在路边的铺子里买炸丸子吃。 几个人都穿着学堂的衣服,个头差不多高,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乐滋滋地吃好吃的,一时就放松了警惕。 余珦扯了扯贺剑轻:「看。」 贺剑轻放眼望去,也正巧余念转身,就这么两方对上了。 余念跑也不是留也不是,手里的炸丸子一下子掉在地上。 他的伙伴推了推他,不太明白怎么整个人都呆住了,随后人就跑了,小伙伴们赶紧追过去。 余珦纳闷:「他跑什么?」 贺剑轻想到的却是另一方面。 于是当天傍晚,何成就领着好几个人进了晖远侯府。 「少爷,人都带来了,这几位都是陆大人推荐的,说是学识人品在京城都数一数二,没得挑。」 贺剑轻应了声,看着下头站着的五位私塾老师。 他们年纪有大有小,看样子都是端正的,见了他行了礼,规规矩矩,不多看不多问,静静候着。 学问自然不用问了,陆大人打过包票,毋庸置疑是挑的京城最好的。 「好,去叫他出来吧。」 他要为余珦请一位先生,这事在见到逃学的余念之后,他突然想到的。 余珦要和余家的人亲近,首先得听得懂说得出写得来越国的文字,他教的毕竟有限,怎么也没有这些有经验的老师来得好。 此事问过了余珦,他起初有些抗拒,听说是在晖远侯府里学,并且贺剑轻也会在旁听,便答应了。 何成没一会儿就领了在里屋休息的余珦出来。 「过来。」贺剑轻朝余珦招招手,余珦就走到他身旁。 他还有些困,揉着眼睛,迷迷煳煳地半靠在贺剑轻身上。 下头的几位,看在眼里,有的低下头,有些就多看了两眼。 余珦见到他们后,这才打起精神,疑问地看贺剑轻。 「来,这几位都是厉害的先生,你自己选一位,以后就由他来教你读书识。」 余珦本以为贺剑轻只是随口一说,哪里知道动作这么迅速,他才睡了个觉,起来就已经找好了。 现在反悔也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去看那几位。 他挑来看去,都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得求救地望向贺剑轻。 「别看我,自己选。」 余珦鼓了鼓嘴,只能去了,他没学过礼,就这么大咧咧,却又带着一些生疏和抗拒,绕着这几人走了一圈。 「选好了吗?」 余珦点了点头,朝其中一位指了指。 贺剑轻瞥了眼何成,何成立刻会意,领着其他四人下去了。 贺剑轻发现,留下的是最年轻的那一个。 看样子不过二十四五岁,一身灰色素衣,简单干净,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色温和,眼眸沉稳。 若不是深藏不露,便是实诚人。 贺剑轻眉心一跳,随后问了此人。 那人答道:「启禀小侯爷,小的名叫顾文以,文以载道的文以。」 「好,顾先生,你可否愿意做余珦的授业先生?」 贺剑轻问的当然是客气话,只留了他一个,怎会由得他愿意不愿意的,顾文以低头道:「承蒙小公子厚爱,小的定倾囊相授。」 贺剑轻又问了几句话,等到何成回来,便让他领顾文以出去了,约定好明日便来授课。 等到厅里只有两人,余珦才嘆了口气。 贺剑轻奇道:「怎么了?想偷懒了?」 余珦摇头:「有点晚了,我回去了。」 贺剑轻这下子完全摸不准他是生气了,还是难过,这当初答应的时候倒是有些勉强,莫不是一直放在心上,这会儿看要落到实处了,不愿意了? 他琢磨了会儿,余珦走出去都没记得喊住他问个清楚明白。 等何成回来时,跟他说:「少爷,小公子怎的失魂落魄的?」 「你也觉得他不太对劲?」贺剑轻求助似的问何成。 何成哪里会明白:「有吗?或许是不乐意有先生管束着?」 贺剑轻这边厢发现自己摸不准余珦心思,余珦那头则是闷闷不乐地回到了余府。 他也并非是讨厌有先生来教他读书认字,就是要有个陌生人时时刻刻陪着,心里很担心罢了。 可又是自己答应的,也明白贺剑轻所做的都是为了他好,他总不能从早到晚都巴着贺剑轻不放,所以一时之间心里调解不过来。 第26页 正巧这会儿余念从私塾下学回来,哼着曲儿乐呵呵地进了门,差点与垂着头的余珦撞在一处。 「大哥!」余念还记得早些时候被发现逃学的事情,这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见到余珦,立刻将他拉到了一旁。 「……」余珦莫名其妙地被拖过去,茫然不解。 余念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家里没有余重启在的迹象,忙打好主意,对余珦说道: 「大哥,我求你个事儿,你得答应我!」 「什么事?」 余念紧张兮兮地说:「就是,那个,晌午看见我的事,你可千万不能跟爹说啊。」 「为什么?」 「哪里为什么?你要是告诉了爹我逃学了,我要被打断腿了呢。」余念夸张地说。 余珦不解:「逃学?你逃学了吗?可以逃学吗?」 余念一听,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没有没有,就是先生放我们休息休息,哈哈,不是逃学,没有逃学。」 余珦只是不太懂,可并不是傻子:「你自己刚才说自己逃学了——怎么逃?你告诉我,我就不告诉,嗯……」 余念给自己挖了个坑,正恼着呢,忽然脑中光一闪,惊讶道:「咦?大哥你又不用上学!」说完,就瞧见余珦闷闷的表情,「怎么了?大哥有什么不开心?可以跟我说呀,我帮你!」 「就是,明天我也要读书认字了。」 余念纳闷了:「没听爹提过呀,真的吗?是要跟我一起去吗?」 余珦摇头:「在隔壁。」 余念这会儿明白了:「原来如此,这有点儿难办——不过,大哥如果念得烦了,我可以教你几招 ,嘿嘿嘿……」 「嗯?」 「你就这样——」余念凑过去,嘀咕嘀咕。 余珦听得惊诧不已。 还能这样,还能那样,哇! 「你,你好厉害。」他由衷地佩服。 余念听得很受用,要论淘气,他可是个高手! 正乐着呢,恰巧余重启回来了,见到他们兄弟两个凑在一起说话,心里顿时十分欣慰,总算一块大石头放下了一半。 这才没两天呢,就这么亲近了,过几日余珦便可以完全地和自己成一家人了吧? 「爹!」余念见到余重启,下意识地躲了躲,扯了扯余珦,生怕他会将此事给说出来。 好在余珦还跟余重启不是很亲近,只是朝他笑了笑,便不说话了。 余重启心里着急,可面上还是温和笑着,招唿两人进屋去。 到了晚上吃完饭,余重启也提起了一事。 他犹豫了会儿,注意到余珦安静地坐着,才开口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 「这样的,珦儿,你以后要在京城生活,不能听不懂越国话,爹寻思着,得给你请个先生教你读书识字——当然,不是马上,过段时间,等你乐意了——余念你干什么?」 余念一直给他爹挤眉弄眼,奈何余重启没看出来。 余念只得说道:「爹,这事儿已经有人先办妥了。」 余重启忙问道:「谁啊?……哦,是小侯爷?」 余念点头。 余重启将目光转向余珦,看余珦还是很安静,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他们父子的对话,他说道:「这事儿,小侯爷跟你提了?」 余珦点点头:「嗯,明天就要,去学了。」 余重启没想到贺剑轻能早他一步想到,顿时心里头感慨。 这小侯爷对他们家余珦当真是没的说,早几年,他是对贺剑轻有几分生气的。毕竟他带着余珦出去玩,就把他儿子给弄丢了,哪怕举整个侯府之力都没能找到。 对方害得他的家散了,他当然恨不得找贺剑轻赔命,后来又看他为了此事奔波劳苦,差点儿把命都丢了,他心里的怨恨就少了许多。 如今又将余珦找回来,处处想到他这个做爹的前头去,有多少陈年旧怨,也多多少少给消弭掉了。 「如此那当然好,珦儿你乐意,爹当然很高兴了,赶明儿,爹让人准备准备,还得收拾一间屋子,给先生用——余念你又怎么了?!」 「爹啊,人家小侯爷都给准备好了,你不用张罗了。」 「嗯?」余重启懵了,「都准备好了?」他看着余珦点点头,面上似乎有点高兴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里总觉得空空的。 「是啊,」余念说道,「听大哥说,是要在晖远侯府里学,先生上门去,以后每日如此,所以爹你不必操心了。」 余重启觉得,自己这当爹的委屈,没等他缓过来,门外就有人来报,侯府的何成过来了。 余珦第一个跑过去,何成捧着一个包袱进来,递给他道:「是加紧赶出来的衣服,明日小公子可以穿着了。」 「这——」余重启在何成离开后,都说不出话来。 余念已经催促着余珦打开了包袱,只见里头是三套崭新的秋衣,用上好的料子做的,衣袖和摆子上用金线描边,着实用心。 余珦摸着新衣,心里暖融融的,面上露出喜色。 余念又是羡慕又是高兴:「哎呀,小侯爷待大哥真好,什么都准备好了。」 他们身后的余重启听了,隐约觉出一丝异样。 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又捉摸不出所以然,只能暂且当是贺剑轻对于余珦的补偿吧。 第27页 第十五章 当天晚上,余珦在余念的热情催促下,将新衣都试了一遍,又从中挑了又挑,选中了一件淡紫色的,高兴地将衣服折好放在床头,睡着了。 翌日一早,他穿好新衣,快速吃好早饭,正准备跑去贺剑轻那儿,就被余重启叫住了。 余重启没想到余珦起那么早,他紧赶慢赶地,才将东西准备好。 「珦儿,来,这些你带着,总不能连这些都用侯府的,爹给你准备好了,你快看看还喜欢吗?」 余珦看着余重启将一套文房四宝打开,一一展现给他看。 余重启期待地抬起头,这是他珍藏的宝贝,当然以前也是给余珦准备好的,后来又未免睹物思人就收起来了,昨夜里好不容易翻腾出来,正想着能得余珦一眼高兴呢。 哪里知道,余珦一见到笔墨纸砚,脸刷的一下就失望了。 余重启心里一颤,莫不是余珦看不上?难道侯府给准备的镶金带银不成?所以儿子看不上? 老父亲的心顿时一落千丈,满腔热心都给打了水漂。 余重启又哪里知道,余珦昨夜起就忘记了要念书识字这回事,穿上新衣服,上赶着去侯府,只为能见到贺剑轻。 可是看到这些,就想到要念书,又是抗拒,又是觉得自己不能太任性,多认字会说越国话看懂是很好的。 他心里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发愁,以至于让余重启误会了。 余重启就默默地将文房四宝收起,强撑着笑脸道:「无妨无妨,先备着,家里也总是要准备一套的——好了,今日爹带着你过去见见先生,以前啊,余念去私塾的时候,也是我领着去的。」 就这样,父子两个都愁眉苦脸地出了门,转个身就到了晖远侯府。 一大早,贺剑轻就在门口等着了,何成在屋里招待第一天上任的顾文以。 乍然见到贺剑轻,余重启立刻奉上笑容,对他道:「一切麻烦小侯爷。」 贺剑轻未料到余珦竟然把此事告诉了余重启,不免为余珦感到高兴,他对余重启点点头:「哪里,这是我该做的——伯父请。」 余重启被他说得心里忽然一颤,总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劲,怎么他领着余珦来上学,又不是送到贺剑轻手里的。 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把自己当爹的事儿都给揽过去了。 尤其是当余珦一见到贺剑轻,便从他身后窜出来,朝人家就奔着过去了,紧紧贴在贺剑轻身旁。 余重启看得眉心直跳,感觉儿子虽然找回来了,怎么似乎又弄丢了?! 一行三人进了侯府,贺剑轻带着余家父子去往整饬一新的,充做学堂的屋子。 是间足够十来个人一起上学的屋子,三面都有窗户,敞亮得很,屋角都搁置着书架,上头堆满了各种各类的书册。 一面窗外能看到池塘,一面对着水榭楼阁,另一面则是与另一屋隔条小径相对,那里头挂着字画,是贺剑轻的书房。 余重启不得不佩服和感激贺剑轻的用心,尤其是那位新请来的先生,一问才知道,此人是几年前的状元郎,因不擅官场,辞了官,做起教书先生。 看样子,也是个能沉下心的人,余重启心里就放心多了。 「好了,我在此听先生的话,我和你爹说几句话,就在对面的书房,你一抬头就能看见我。」贺剑轻拉着余珦到独设的坐席上坐好,嘱咐了几句。 书案上,都准备好了用具和书册,椅子上更是铺了软垫,一切都准备得细緻。 余珦恋恋不捨地看着贺剑轻和余重启离开,才蹙着眉,乖乖坐下了。 贺剑轻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顾文以开始先问了余珦几个问题,余珦也如实回答了,这才领着余重启去了对面的书房。 顾文以了解了余珦大致的认知情况后,寻思着修改一下授课安排。 余珦在这个空档里,迅速扭头去看右侧的书房,果然见到贺剑轻面对他的方向侧坐着,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扭头朝他笑了笑。 余珦回过去一个安心的笑,随后被顾文以提醒了,他才端正了心思,听顾文以说话。 另一头的书房里,贺剑轻先是给余重启说明了一下。 「伯父,此事我擅自做主,还请伯父不要见怪。」 余重启哪里会怪罪,只是有点儿觉得心里酸酸的罢了。 「你想得周到,我感激还来不及呢。」余重启是真心话。 贺剑轻摇摇头,沉重道:「这些年里,我总是无颜面对伯父,如今余珦回来了,我就想着能够对他好,将他失去的都补偿给他,这份心意,希望伯父能够明白,也请伯父相信,从今往后,只要我在的一天,一定将他保护周全,不再让他遭受一点伤害,让余珦每天都能高高兴兴地。」 「多谢小侯爷费心了。」余重启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几年贺剑轻怎么做,他虽然不是亲眼所见,可也是听闻的,「以前的事咱们就不提了,往后只盼着珦儿能够平平安安,我也就放心了。」 他侧首往窗外望去,只见到余珦正襟危坐,认认真真地望着前方的样子,怎么都看不够。 珦儿看过来了——咦?怎么扫一眼就—— 余重启心里失落得回到了府里,管家送上了一封信。 信是大理寺的人送来的,大理寺卿听闻他回了京,邀请他去见一面。 第28页 余重启寻思着是不是要他重回大理寺任职一事,他换了身衣服,前去赴会。 晖远侯府里,余珦第一天的课很快就结束了。 他匆匆拜别顾文以,就往贺剑轻的书房里沖。 顾文以甚至来不及跟他多说几句,正诧异呢,看到何成守在门口,便去交代了几句,要他提醒余珦温习功课。 何成记下了,送他出了府门。 余珦以为今日事已经完了,正高兴地去找贺剑轻,还没意识到此事。 贺剑轻一直在书房里处理事情,也随时注意着余珦那边的动静,这会儿余珦一出门,他就停了手上的事,静静等着。 没一会儿,余珦就出现他眼前。 「过来……学得乏了吗?」 余珦摇摇头:「没有。」他看见了一旁搁着的糕点。 贺剑轻将碟子推到他面前:「吃吧——今天学了什么?」 余珦一边吃着红豆糕,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些,第一天,顾文以也没有讲得深,只简单念了几个字。 贺剑轻挺满意,不累着余珦,也不让他产生厌烦的程度,这是好事。后来送余珦回去时,何成将顾文以留下的课业跟余珦说了,他也觉得理所应当。 只是到了夜里,他正在书房,何成悄摸摸进来,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说,有人在翻院墙,他一听就知道是余珦。 等到过去时,只见余珦正在余念的帮助下,一只脚已经挂上了墙头,另一边余念还在念叨让他当心一点。 贺剑轻乍然出现时,余珦用上了所有的力气,正跨过另一只脚,再努一把力就能坐上墙头了,这下可好,被吓到了,整个人就没稳住,眼看着就要跌下来。 贺剑轻反应迅速,掠身过去,将余珦结结实实给抱住了。 另一头的余念不太清楚,还在悄声问:「怎么样?安全没有?」 余珦吓得魂儿都要掉了,在贺剑轻怀里抬起头,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悄悄将脑袋埋在了贺剑轻肩头。 贺剑轻又好气又好笑,将他放下了。 余珦还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何成连忙过来扶起他,贺剑轻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衣裳,看到新衣上被勾破了线,不知该说什么好。 余珦倒是仰起头,露出一个害羞的笑来,可是紧接着就觉得丢脸了。 余念腾腾不管不顾地将他的书给扔了过来,显然是以为安全着地,放心了。 余珦看到贺剑轻去捡起了书册,那是顾文以留给他,今晚要温习的。 「嗯?要去书堂温习吗?」 余珦这会儿哪里好说不是,就只能点点头了。 于是乎,便移步去侯府新设置的书堂。 从此之后,余珦的求学之路便以这样的方式正式开始了。 几日之后,余珦已经习惯了从早到晚泡在侯府里,大部分时候都能看见贺剑轻在书房,有时候也会只有早晚才能见到。 余珦不再像刚到时那样不看见他心里就难过怕生,多少见到侯府里的人也好,去余家做客的人也好,能简单应付了。 余重启则正式应了大理寺卿,重新去大理寺上任,只不能再担任主簿,寻了个空缺,留待日后位子空出来再说。 很快,丹桂飘香,中秋节到了。 这个时候,皇宫里总会举办家宴,邀请皇亲国戚,以及一些朝廷重臣去赴宴。 贺剑轻自然要去的,余珦打听了一下皇宫里的事情,稍稍有些嚮往。 但是他现在明白了,自己是余家人,他爹官位不大,是没有资格进宫里去赴宴的。他也不恼,因为贺剑轻答应了会早点回来,跟他一起过中秋。 更何况,余念早就悄悄跟他商量好了,要带他去一年一度的中秋灯会。 因此他与贺剑轻挥手告别时,有点心不在焉的。 贺剑轻以为他不能跟着自己去而感到失落,正想着回来时带点好东西送他,哪里知道等他回来时,余珦却不见踪影。 第十六章 皇宫的中秋家宴,已经许久不曾露面的越国当今元帝难得地和几位贵妃一道,出现在了宴席上。 贺剑轻离家远赴南疆之时见过元帝一面,那时的元帝已经耽于寻求长生不老之术,每日大半时间都用来关注丹房几时能练好丹药,只留了少部分时间用来处理国事。 如今看来,非但没有减缓的趋势,反而变本加厉了。 贺剑轻乍然一见到元帝时,忽然有些认不出眼前的人,他幼时多次随父兄来过宫宴,那时的元帝意气奋发,仍是壮年,豪情满志,誓要保越国在自己手中强盛不衰。 十几年过去,越国仍然在了列国中不上不下,百姓安居倒也罢了,如今看来,除非太子早日掌权,否则不知将会如何下场。 元帝满面红光,精神十足,可仔细瞧,便可觉出他年老力衰的徵兆,全靠那些奇奇怪怪的丹药来维持着表面的假象。 这事,满朝文武都知道,都劝过,结果可想而知。 宴会上歌舞昇平,可是贺剑轻瞧着,人人都心里各有想法。 「你可有些日子不见了,如何?最近可好?」列支侯万柊凑近了贺剑轻,不咸不淡地问道。 贺剑轻朝他举了举杯:「还好。」 「我可是听说了,你岂止是还好,简直是乐在其中啊!」列支侯万柊所有所指地说。 第29页 「是吗?」贺剑轻不欲与他多话,万柊是个喜欢打听各种消息,又会将这些消息散播出去的人,嘴上不挂锁。 万柊见他不冷不淡,热情不减,凑近了说道:「别藏着掖着,余家的大公子不是被你找到了吗?怎么,今儿不带来让大家瞧一瞧?」 贺剑轻被扑面而来的酒气所扰,又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面色一沉,不着痕迹地推开他,道:「侯爷,酒可以多喝,话不可乱说,小心丢了你的舌头。」 万柊闻言一愣,看出贺剑轻面色不善,马上转移话题:「是是是,我瞎说瞎说的……」 贺剑轻生人勿进的模样,让万柊一时讪讪,可他没过一会儿,就忘记了,见元帝看歌舞看得兴起,又凑过来道:「你可知圣上为何如此高兴吗?这除夕宴他都没办,中秋怎的兴起了念头——」 贺剑轻人不在朝中,可也听到了几句闲言碎语,却不如万柊那般敢在此时此地说出来。 「不知哪个不长眼的,给皇上献了一位国师,瞧皇上高兴的样儿。呸,什么国师,分明是个江湖术士,搞得宫里乌烟瘴气的,哪天要是——啊,王大人,请请请……」 贺剑轻听不得他在耳边嘚吧,寻了个空,起身离了席,走到御花园中,透口气。 夜色如水,月光洒下,将花园内都铺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柔光,朦朦胧胧,就如同余珦昨日一早没睡醒时那眼波一般。 贺剑轻不免轻轻笑了笑。 「呀」的一声,在他身侧后方响起。 贺剑轻立刻警戒着转身,却看不到一人,他喝声道:「谁?出来!」 等了会儿,一道娇小的身影从柱子后走出。 「臣拜见宣仪公主!冒犯公主,还请恕罪!」 宣仪公主一抬手:「免礼,请起。」 她今夜一身湖水蓝的宫裙,略施薄妆,整个人在月色之下显得柔美可人。 「小侯爷怎的在此?」宣仪公主问道,目光直直地望向贺剑轻。 「出来醒一醒酒,这就回去了——夜深露重,公主也请早些回吧,臣告退!」贺剑轻一熘儿说完,就后退离开。 「哎——」宣仪公主追上两步,又停下了,深深嘆了口气。 贺剑轻刚离开御花园没几步,迎面又撞上了太子陈臻。 「太子殿下。」贺剑轻不知为何今日这般巧合,只得见了礼。 陈臻越过他肩头,遥望前头宣仪公主静立的身影,多看了贺剑轻两眼,道:「你跑得倒是快。」 他话里有话,贺剑轻回道:「只是喝多了,出来吹吹风,太子殿下找臣有事?」 陈臻倒的确有事,他对贺剑轻说道:「过几日你到我那儿去,真有事找你。今日此地不方便多说,走吧。」 「是。」 等到贺剑轻从宫里回到侯府,才知道出了事。 何成在门口等得焦急,他没有随去宫里,这会儿见到贺剑轻,立刻迎上去,着急道:「少爷,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小公子不见了!」 贺剑轻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把着车门,差点儿跌坐下去。 「少爷!」何成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 贺剑轻缓了一阵,厉声喝道:「怎么回事,说!」 原来,今夜有中秋灯会,余重启在余念千求万求之后,才同意带他们兄弟两人去玩一玩。 他也想着余珦刚回到京城,出去散散心也好,这几日念书也累了,这个好机会,正好他们父子几个增进一下感情。 本来三人玩得好好的,余珦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也已经和他们熟悉了,不再像刚来那样生疏。 后来,余重启遇到了朝中同僚,便陪着多说了几句,余念是个活泼的,看到新奇的好玩的,便拉着余珦去了。 这一去不打紧,可遇到了一件大事。 余念带着余珦去看火圈表演的时候,那杂耍人一时失手,将火喷到了隔壁的摊子上,顿时火起,惊得众人四下奔逃。 就这样,将余珦和余念给冲散了。 余念很快就去找余重启,又去找来很多人帮忙寻找,余念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跑到侯府来找贺剑轻,见人不在,匆匆告诉何成就又跑去找人了。 贺剑轻听完何成的话,脸色铁青,何成看得后背发寒。 「所有人都派出去了?」 「是,都去了。」 贺剑轻点头,面容冷硬,双目之中透着杀意:「带路!」 何成便跳上马车,自己驾车,赶紧往出事的地方去了。 因为这场事故,来观灯会的人群走的走,散的散,街上稀稀落落,马车得以迅速地赶到了出事地点。 贺剑轻到的时候,官府的人正在和余重启说话,余重启又急又气,可是毫无办法。 那人说话客客气气,但话里话外都不怎么重视。 「大人别急,人都派出去了,很快便可以找到,您先歇一会儿,急也没用不是,大公子这么大个人,兴许是一时走岔了道,别急别急啊。」 何成一听这话就皱眉,何况贺剑轻。 他下了马车,踏步如风来到余重启身前,对他点了点头,看那明显是京城官衙瞭京护的刘大人底下一个小副手,便知瞭京护并不会将此事特别对待。 那副手看到贺剑轻,也是看着眼生,便没有多高看一眼。 第30页 贺剑轻无意跟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多说废话,他迳自问了余重启:「余念呢?」 余重启听得他话里的冷意,这会儿也顾不得了,赶紧将一旁急得跳脚的余念招唿过来。 余念心急如焚地走到贺剑轻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他是知道贺剑轻对大哥有多看重的,单是瞧瞧对方如今这冷面煞神的模样,便知道万一大哥找不到,自己大概得去撞墙,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了。 「这里那里都派人去找了,是我们自己人,回报都说没找到,还在继续找,这可怎么办好?!」 那副手一听余念这么说,顿时不乐意了:「余小少爷,话不能这么说,咱们的人可也都是尽心尽力地——」 贺剑轻随手夺过那副手手里的火把就往其中一条道走去。 「哎,你干什么?!」副手要追,被何成给拉住了。 「别挡路!」何成推了一把副手,赶紧跟着贺剑轻后头去。 余念也跟了过去,但跟了一段路,却发现何成和贺剑轻早已不见了身影,他只好退了回来:「爹,不如我们再去那边找找——」 贺剑轻仔细都不放过路旁边边角角,心如坠地狱,他不敢想像孤独无依的一个人,余珦此时此刻是怎样的惶恐不安,他该多害怕。 这几个月来,好不容易将余珦养得不再担惊受怕,不再谨小慎微,如今一遭,竟又让他受了罪。 他不怪余念,也不能责问余重启,只怨临走时为何不将余珦带在身边的自己。分明看出来余珦想跟着他去的。 余珦,余珦—— 贺剑轻脚步一顿,将火把朝地上一扔,三两脚踩灭了,侧身贴在墙上,凝神细听。 夜风中,隐约传来两道声音。 「他们走了没?」 「还没呢,这条路搜过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再等一会儿。」 「万一他们再来怎么办?」 「别怕,到时候大不了就说是捡到的,我们——谁?!」 那两人神情一直高度警惕,随时关注着路上的风声,乍然眼前出现一道黑影,两人顿时簇拥着盯着来人。 然而还没等他们看清眼前人,就被三两脚踹飞出去,撞到墙上,碰一声落了地,痛叫着在地上翻滚。 贺剑轻在他们藏身处找到了余珦,他被装在一个麻袋里,已经晕了过去! 那两人知道遇到了高手,眼看事情败露,正准备开熘,却见前头又有一人堵在出口。 「官爷饶命,小的只是看他晕在路边,好心好意将他收留,还请——啊啊啊啊!」 何成解决了两人,走到贺剑轻身旁,刚想开口,骤然看见贺剑轻的样子,顿时无话了。 他心里期望着,余家小公子可不能再出什么差池,要不然—— 第十七章 余珦的生辰,是在春天时节,嫩枝发芽,春花吐蕊的二月。 那一天,他穿了新衣,一大早就高高兴兴地跑到隔壁去找贺剑轻玩。 他等这一个日子,等了许久,一天盼一天,因为自从过完新年之后,不知怎的,贺剑轻就突然之间忙了起来,都没有时间陪他玩了。 爹说贺剑轻是跟着他哥哥去校场习武,前阵子耽搁了太久,最近得好好练练,否则就赶不上了。 说到这里,爹有意无意地说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余珦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觉得并不是,一定是爹爹看他贪玩,所以故意想让他心里内疚,不让他出去才这样说。 不过贺剑轻太忙是真的,他每天等到睡着了,都不见他回来。 他每天在院子里盼啊盼啊,有时候也跑到门前,看贺剑轻什么时候会骑着马回来。 去年贺剑轻生日的时候,贺家爹爹送了他一匹马,当时说好等他大一些,贺剑轻就会教他骑马。 现在他六岁了,应该可以学了。 这都是当初说好的,他还让贺剑轻特意写了保证书,就放在一个盒子里,现在他端着盒子去找他了,一定要遵守诺言的。 余珦到的时候,贺剑轻还没起来。 贺家的人都认识他了,也不用给他之路,他一熘烟小跑朝贺剑轻房间才冲过去。 路上遇到了正在院子里练剑的贺大哥,他弯腰行了个礼,又笑嘻嘻跑走了,贺大哥喊了他一声,他也没听到。 随后,余珦就来到了贺剑轻房门前,门关着,他抬手就啪啪啪打门,一边打一边扯开嗓子喊: 「起床了!晒屁股了!懒虫汉!」 喊了一遍,没人回应,又连着来了几遍,直到门打开,贺剑轻露出一张憔悴又怒火冲天的脸。 余珦笑嘻嘻地仰起脸:「小贺哥哥,起床了!」 贺剑轻看到这张笑脸,哪里还能生气,他无奈地一抹脸,对他说道:「等我一会,先去自己玩会。」又将门关上了。 余珦便坐在了房门前 ,抱着自己的宝贝小盒子乖乖等着。 房内,贺剑轻顶着杂乱的头髮,一脸无奈。 昨夜他因为分神要给门外这个小祖宗准备什么生成贺礼,以至于被他的魔鬼哥哥罚跑了十圈,又多练了两个时辰的刀法,到最后差点昏死在家里。 可是门外的小傢伙也是不能得罪的,唉,认命洗漱换了衣裳,准备今天捨命配小孩儿。 等到他收拾妥当,打着哈欠开门时,余珦嗖得冲过来,蹦蹦跳跳进了房间,将手中的盒子搁在桌子上。 第31页 「小贺哥哥你看,这些都是你今天要做的事!」 贺剑轻懒洋洋走到他身后,看他爬上凳子跪着打开木盒子,将里头几张纸拿出来,一一摊开,指给贺剑轻看。 贺剑轻悔不当初,满满当当有五张纸,上头都是他一时写下的承诺,都是这个小傢伙用那无辜的大眼睛眼巴巴看着,不答应就要哭的时候,他一时脑热写的。 包括教他骑马,给他做花灯,去山上捉山雀之类的。 尽是些不干正事的事情,他只得了今天这一天假,不知道能不能都完成。 「知道了知道了,会带你去的——唔?怎么还有一封?」 「哎呀,这个不是!」余珦急忙从他手中抢下信封,急切地将它塞进木盒收好,锁了起来,「这个是十年后你要帮我完成的,现在不算的,今天只有这些的,不多的。」 贺剑轻伸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这还不多吗?你可饶了我吧。」 「嘻嘻嘻,一点都不多——小贺哥哥你快点去吃早饭,吃完就出发咯!」 「知道了知道了,这就走,来,给我你的手,牵着走,一起走,一步不回头——」 「哈哈哈哈哈……」余珦笑呵呵地踮着脚跟着出了房门,随后出了侯府。 一大一小两个人,慢慢地走在京城的大街上。 后头跟着两位负责保护他们的护卫,余珦走两步就回头看。 贺剑轻扯了扯他的手,嘱咐道:「别回头,他们不会理你的,看路,可别摔跤了。」 余珦瞪大眼睛不服气道:「我才不会摔跤呢,小贺哥哥才会摔跤,大哥哥说你昨天摔了三次呢。」 「……你别听我大哥瞎说,他才摔了六次!」贺剑轻朝余珦龇牙道。 余珦捂着嘴嗤嗤地笑,那眉眼弯弯的模样,让人看了心情就如同天高云阔一般,舒畅极了。 贺剑轻觉得满身疲累都因为他而消散不见,即便是再苦再累,再受尽大哥的「折磨」,都无所谓了。 两人走走停停,看看这个好玩,瞧瞧那个好吃,买了的东西都让两个护卫提熘着,一路走一路说着话,直到余珦突然对路边一位算命的摊子感兴趣了。 彼时他还不懂什么算命的意思,只是看那瞎子看手相,摸着一个老大爷的手,念念有词的样子感到有趣。 「不了吧,你才六岁,不需要这个。」贺剑轻企图将人拉走。 或许是老天有意为之,那一天的余珦偏偏就赖在摊子前不走了。 那算命的瞎子感觉到两人,笑着道:「小公子,不如让我替你算上一算,且可知道一生是否顺遂,何日得中状元哪!」 余珦一听状元,更是来劲了:「去吧去吧,小贺哥哥要得武状元!」 「行,」贺剑轻这时知道硬拖是给自己惹麻烦,只能应付一下,便抱过余珦,将他的手伸出去,「嘘」了一声,对算命先生道,「请吧。」 算命先生这就摸索着拉过余珦的小手:「哎呀,这位小公子将来定有一番奇遇啊。」 贺剑轻随口问道:「奇遇?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道:「日子到了,公子自然就知道了。」 贺剑轻一把扯过余珦的手,站起来丢了几个钱给他:「走吧。」 「你还没摸呢,不要走啊——哎呀。」余珦苦着脸,摸了摸被贺剑轻弹了一指头的脸庞。 「别乱说话,小心看路,接下来得听我的,不然这就送你回家去。」 「嘻嘻嘻,才不要呢。」 贺剑轻无奈地看着余珦心思乱转,只得陪着走,没走多久,又被拉住了。 「嗯?要吃这个?」贺剑轻便带着他去看捏糖人,又买了几个糖人,看他一边舔,一边还举高了要给自己吃,可是当贺剑轻凑过头去,余珦就缩回了手,如此几次,贺剑轻板起脸,正要说几句,余珦就甩开他的手,嘻嘻哈哈跑开了。 贺剑轻又好气又好笑,追了上去:「你给我站住,等我抓到你,哼哼哼——」 「哈哈哈哈哈……」余珦边笑边跑,小腿儿撒欢似的,一熘烟就钻进了人群。 等到贺剑轻注意到不对劲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两名护卫扔下大包小包的东西,加入了找人的行列。 可是此时街上人越来越多,嘈杂得很,前面是围在一起看杂耍的人群,少说也有百来号人。 贺剑轻拨开人群,走过去一瞧,一路喊着余珦的名字,可是怎么都没有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此时的贺剑轻犹如掉落悬崖一般,后背发寒,心突突地跳,脑海中闪现无数个不好的念头。 他又找人去侯府和余府通知,能派出的人手都出来找,人海茫茫,他就这么,把余珦给弄丢了! 那个笑眯眯递给他糖人吃的小傢伙,唯一留给他的,就是那个欢快的,调皮的,等着他多走上前一步就能抓牢,伸出手去却握住了虚空的背影。 好在,这一回,他找了回来,就握在手中,冰凉的瘦弱的手,此刻安好地在他掌心里,静静地没有离去。 余珦安静地躺在他的床榻上,大夫来看过了,脑袋被那人打了一棍子,所以才昏迷过去,不严重,等过一阵子就醒了。 可是贺剑轻不放心,他屏退了所有人,房里只有他等着余珦醒来。 门外,何成不知该如何跟余重启和余念说明,只简单说了贺剑轻找到了余珦的经过。 第32页 父子俩人想要进门去,却被拦住了。 余重启略有些不快,何成却不敢在此时去触怒贺剑轻,只得委婉地道:「余大人,现在您进去也帮不上忙,等小公子醒了,我这就会去请您过来,大半夜的,你们也累了,先在屋里歇一会吧。」 余重启怎会离开,失而復得的心情,他与贺剑轻一样的。 「我就在这里等,你别管我们。」经歷了两次的失而復得的余重启,心里头是何等焦急,可是偏偏那贺剑轻不知怎么想的,硬是不让他这做爹的进去。 「爹,你别急——」余念缩了缩脖子,退到了何成身后。 余重启气不打一处来,扬了扬手,又讪讪放下了,重重嘆了口气。 何成与余念对望一眼。 房内,贺剑轻摩挲着余珦稍稍被养得白嫩一些的手指,想起曾经初见时,余珦抬起双手,怯生生望过来的眼神。 那时的他,尚不知眼前人就是丢了多年,被他搁置在心底的那一位,如今,当余珦张开眼之后,他定然要将很多话都说一遍,那是他藏在心里的,对余珦的歉疚。 或者,他还要将小时候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说给余珦听,听到他全部记住了才行。 或者—— 「余珦?」贺剑轻感觉到手心的指尖动了动,他急忙上前。 余珦的唇动了动。 「你说什么?」贺剑轻凑近了,贴近了余珦的唇。 一道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落进了他的心里—— 小贺哥哥。 第十八章 余珦发现自己走入了一片迷雾。 白茫茫的大雾笼罩在他周围,他站在原地,看不见前后左右的情形,也不知身旁是否有人。 他不敢动,雾气朦胧 ,像是一张网一样,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缠着他令他难以迈开步子。 他又惊又怕,浑身发冷,手指尖颤抖着伸出在雾中摸索一阵,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依然无所获。 时间流淌,他不知身处何地又不知是几时。 直到雾中远远有一道阴影,由远及近向他推过来。 看那身影像是一个人,是谁呢? 余珦张了张口想问,心里猜测着会不会是他认识的人? 他还没问出口,那人面突然急速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一个黑影,浑身笼罩在黑暗之中的人,看不见脸看不到轮廓,一张黑色的披风将此人包裹起来,披风之中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回来!」 余珦浑身一震,勐然在张开了眼睛—— 「小贺哥哥!」 眼前,贺剑轻正诧异又惊喜地凑近他,眸中闪烁着灿灿的光,如那暗夜里陡然划破夜空的星辰,令余珦有了向前的方向。 「你,你叫我什么?」 余珦茫然的眸光渐渐聚拢,这才发现贺剑轻异样的神情,他定了定神,张口又喊了一声,随即整个人就被贺剑轻勐地扣在怀里。 余珦一时之间蒙住了。 贺剑轻将他抱得那样紧,他能感受到胸膛上传来的剧烈的心跳,环住自己的手臂微微颤动,余珦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小贺哥哥!」他抬起双手,回抱住了贺剑轻。 「……我在!」贺剑轻低声应了,重重唿吸,剎那间一切都消散,此时此刻此地,唯有怀里的人才是最真实的,他终于找回了失去的,最珍视的。 两人安静地互相拥抱了会儿,余珦激动地心情平復了些,才轻轻推了推贺剑轻:「有点疼……」 贺剑轻急忙放开他,将他推开些许,双眼一霎不霎地将他的面庞深深看见眼里,神情已恢復了平静,唯有眼里的光芒未散。 余珦裂开嘴笑起来:「小贺哥哥,嘻嘻嘻。」他抬手碰了碰贺剑轻的眼角,捻了捻手指,笑眯眯地满心欢喜。 贺剑轻轻轻抚上他被养回来一点的脸颊,慢慢摩挲,从额角到下颌,轻轻勾了勾他的下巴摇了摇,笑道:「终于找到你了。」 余珦点头:「嗯——我太高兴了。」说完,朝贺剑轻扑了过去。 贺剑轻感到胸口一重,释然地长嘆一口气,这会儿才真的觉得余珦回来了。 两人待了会,余珦问起是怎么找到他的,贺剑轻这才想起被自己吩咐何成拦在门外的余家父子。 「别急,待会儿跟你细说——来。」他替余珦稍稍整饬了一番,扶着他下了床,走去打开门。 门外,余重启面色黑如墨,余念在他身旁惶恐不安。 见到贺剑轻开了门,余重启上前一大步,正要说话,却见余珦从贺剑轻身后探出头来,轻轻叫了声: 「爹!」 余重启勐然震住,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将目光死死定在余珦脸上:「你、你……」 贺剑轻朝他点点头:「去屋里说吧。」 众人进了屋,余重启一眼都离不开余珦,直到余珦忽然跪下来,朝余重启叩了个头,余重启忽然就明白了。 「珦儿,珦儿!」他跨步走过去,握住了余珦的双肩,双手颤抖地抚摸着余珦的发,上上下下打量,眼里已经看不清余珦的样子。 「爹!」余珦早已泪流满面,重重扑到余重启肩头,轻轻抽泣起来。 父子两个埋头哭了一阵,余念在一旁看得干着急。 第33页 「爹,大哥,还有我呢!」说着,硬是扑到两人中间,双手一环,三个人一家子抱在一处。 等到众人都心情平復下来,余重启才擦干眼泪,细细问余珦一些事。 「珦儿啊,这些年你受苦了,都去了哪里?爹想听你说说。」 面对余重启忧心的目光,余珦顿了顿,这才记起似乎忘记跟眼前自己最重要的人将事情说全,他吶吶地回道: 「爹,我,我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到跟小贺哥哥分开之后,还没有想起来。对不起。」 余重启忙握着他的手,说道:「没事没事,能想起来一些就好,能记得爹就好!其他的,咱们不急,慢慢来啊,不记得也没关系的,爹只要你过得好,就行了。」 贺剑轻在一旁略一皱眉,偏过头去望着窗外透进来的晨曦沉默不语。 余重启没有注意到他,眼里只有余珦。 余念在一旁听了会儿,凑过来道:「大哥,那你还记得我吗?」他惶恐地问道,心里直打鼓。 余珦看他挤眉弄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记得,你是我弟弟余念。」 「太好了!嗨呀!」余念欢唿一声,「可吓死我了,大哥,要是你把我忘记了,我可就要伤心死了!」 余重启打了他一下:「别『死啊死』的,你大哥好不容易记起来了,什么话不能说.」 「是是是,爹啊,我就是那个意思嘛——」 余珦见他们父子俩人相处的样子,想起自己离开的那段时日,余重启幸亏有余念的陪伴,却也是两鬓染霜,形容比他那年被掳走时的模样,不知道老了多少。 十年岁月,他爹如今不过四十出头,本不该是这副模样的。 「大哥,」余念一直在悄悄观察余珦,此时见他眉头皱起,好奇问道,「你在想什么?」 余珦一怔,忙挤出笑容道:「没、没什么——」他掩饰地移开目光,眼尾一扫,就对上了贺剑轻所有所思的目光。 余珦心头微微一沉,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对贺剑轻说。 他的脑海里划过自有意识起至于贺剑轻在大街上分散的事,他记得在失去意识之前,自己用糖人逗得贺剑轻想气又不能发脾气的样子,他笑呵呵地跑开,等着贺剑轻将自己抓回去。 他想到,贺剑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之后,会是什么心情。 眼前的贺剑轻,早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那段他不在的日子里,他又是怎么过的呢? 「大哥?大哥?」余念好奇地在余珦眼前挥挥手。 余珦勐然一震,将飘散的思绪收回,茫然地「嗯?」了声。 「你在想什么呢?」余念问。 余珦随意扯了个话,回答道:「想,想念爹自己做的菜包了。」 余重启大喜,站起来道:「真的?!好,爹马上就露一手给你尝尝,你都十多年没尝到爹的手艺了——走走走,正好用早饭了,爹马上去给你做!」 说完,拉着余珦的手就往外走。 余念跟上,忙不迭地道:「什么?爹还会做包子?我怎么不知道?!爹,你怎么从来没做给我吃过呀?不行不行,爹你不能偏心,我要吃肉馅的包子,大一点,跟大哥一样的大包子才行!」 「你就知道吃!前几日是不是逃学了?!」 余珦听他们拌嘴说话,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可是心里头暖暖的,他现在才有真实的,回到了家的感觉。 跨出门槛时,他下意识地一回头,却见贺剑轻朝自己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他忽然感觉心间掠过一阵刺痛,脚步不由得停下了。 贺剑轻却忽然展颜笑了,朝他做了个手势。 余珦会意,跟着余重启和余念走了。 贺剑轻的目光一直跟着他们父子三人离去的背影,余珦三步一回头,仍是那笑眼弯弯的模样。 何成陪在贺剑轻身侧,等到三人都看不见了,才道:「少爷,不如您先去歇一会?」昨夜一番劳顿,他能感受到自家主子似在强撑着。 贺剑轻摆摆手:「你去歇着吧,派人去通知顾文以,后天再来。」 「是。」何成领命去了。 贺剑轻这才抬手揉揉眉心,缓步回了书房。 他心里有千百个问题要问余珦,也百思不得其解,余珦怎的只会记起幼时的记忆,那这十年之间的记忆,又去哪儿了? 又是谁,带走了六岁的余珦? 这边贺剑轻心思繁复,另一边厢,父子三人聚在厨房里,其乐融融地和面做包子。 余念是惯会活跃气氛的,他又刻意要让余重启和余珦少些哀愁,使了劲地插科打诨,让整个厨房时不时爆发出笑声和余重启的笑骂。 余重启一边和面,一边听余珦时不时叫一声「爹」,他每听到一声,心里就快活一分,恨不得让余珦将这十年份都马上叫完。 等到包子上屉出炉,三人围在一起吃完了,余珦心里想着要让贺剑轻尝一尝,可是他看看余重启欢喜的样子,又不忍在这个时候离开。 等到余重启说要去歇一会,余念则到了去私塾的时候,余珦才悄悄地从厨房顺了几个包子,用小篮子装好,正想出门去,却见管家匆匆来厨房找火摺子。 他放下篮子跟了过去,一路走到了偏角的一间屋子外头,余珦剎那间怔住了,眼泪刷地流下来。 第34页 屋里,余重启正跪坐在余珦亲娘的排位前,带着欢喜,带着伤感,慢慢地将余珦回来的事说给她听。 「本来早该过来跟你说一声的,但那时珦儿还不记得事,他只记得隔壁的小侯爷,不想让你难过,我才没来说一声……现在啊,珦儿终于想起我了,我太高兴了,你也可以放心了……珦儿终于回来了,你若是想他,可以到我梦里来看一眼,这么些年,你一定还在怨我,都不愿意入我梦里……你放心,以后啊,我一定将他看得好好的,不会再把他弄丢了……」 第十九章 戌时已过亥时未至,万籁俱寂,晖远侯府里,何成一边靠着门框,一边打瞌睡。 这一天一夜,令人心神俱疲,尤其是他的主子,他家少爷已经许久不曾合眼了。 他催了好几回,都不曾得到回应。 何成心里明白,他家少爷在惦记着什么,可是少爷心里惦记的人,似乎忽然就忘记了似的,都不曾过来瞧一眼。 哪怕是派个人过来说一声也好,就这么干晾着是少爷,从早上等到了现在。 何成打了个哈欠,替少爷感到委屈,尤其现在夜深,余府里早就熄了灯有大半个时辰了,侯府院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守在这里就怕万一小公子会过来,让少爷好歹开心一些。 结果呢?这大半天了,别说人了,连只老鼠都没见着。 看来是自己多想了,少爷都在书房没出来,一定心理有数的,毕竟父子团聚,是需要些时候说说话,陪伴一二,他家少爷又不是对方什么人,这些日子里忙前忙后的,唉,也是—— 咦? 何成转身的脚步一顿,竖起耳朵细听,两家相近处,好像有声音! 贺剑轻在书房内已经待了一天半夜了,他仿佛被定住一般,目光盯着眼前的书信半天都没有动。 信是南疆的关忠义寄来的,说不日就要调回京了,回京之后要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 算算时日,他应该就在路上了,就等着回京之后好好享乐一番。 贺剑轻冷哼一声,一把将信扔到一旁。 他心里无端地烦躁,从一早起,心情起起伏伏,搅得他整个人浑然不知今时。 他知道自己在等,也笃定会等到自己想要的,可偏偏时间过得那样快,快得翌日又要过去。 已经过了一日,他忽然又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竟自大地以为,以为—— 贺剑轻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将整个上身朝后倾倒,重重压在椅背上,肩胛酸痛,从胸口的旧伤处生出一股钝痛,慢慢荡漾铺散,将他整个身体都笼罩在这份痛觉里。 贺剑轻缓缓睁眼,斜望向书堂的方向,那里窗子紧闭,无声地,像是将他也关在外一般。 「叩叩。」 两声敲门打断了贺剑轻飘散的思绪,他不悦地启口: 「下去歇着吧!」 他的语气带点被打扰的不耐烦和严厉,等了会儿,何成的声音才传进来: 「少爷,我——」 「走!」贺剑轻扬声喝道,打断了何成的话。 何成愣了,侧首看看跟在身边的人,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少爷,我——」 门随即被旋风似的打开,贺剑轻冷着脸:「我让你——」 何成好笑地欣赏着贺剑轻微怒的表情顿时呆滞了片刻,随手一扯将他身旁人带进屋,又「碰」地关上门。 何成微笑着晃着脑袋离开了,得去准备点茶水,少爷待会儿就需要了。 屋内,余珦拎着小篮子,笑颜颜地仰头看贺剑轻,发现他面色带着几分平压下的冷意,一时嘴角弯下去,心里忐忑道:「我,我带了几个包子给你吃,我自己做的。」 他将篮子搁在桌子上,掀开罩着的布,裊裊烟气冒起,露出几个小巧玲珑却形状各异的包子。 余珦不好意思地将布拿起慢慢折成方块,似乎觉得自己折得没那么规整,又摊开再度折起来,他吶吶地说:「还是热的呢,我让何成帮忙去又蒸了会儿,你,你要吃吗?」 贺剑轻没有说话,走过来拉住余珦的手,将布方块给分散了,拉着他坐下,瞪着眼前的奇怪包子,不言不语。 余珦被吓住了,半天没说话。 他摸不准贺剑轻怎么突然就板起脸了,是觉得包子太难看吗?还是觉得,他来晚了? 门又被敲响,何成这回直接推开门进来,见两个人沉默地挨着坐,一个面上看不出心思,一个满脸不解和焦急。 「小公子,请用茶——」 「多、多谢!」余珦抬眼瞅了瞅何成。 何成接收到了,故意凑过去瞧向篮子:「哎呀,这些包子看着真让人眼馋,我能吃——哦,小的告退,这就去睡了。」 贺剑轻颳了何成一眼,后者轻快地出去关上了书房门,余珦没瞧见两人对视的一眼,怏怏捧着小茶盏抿了一口。 他心里不上不下的,想起前日还好好的,早上还抱——哎呀不是,早上知道自己记起小时候的事,他的小贺哥哥那样子他可记得清楚,现在怎么,唉。 他到底哪里做错了呀? 余珦放下茶盏,抬手扯了扯贺剑轻的袖子,随后手腕就被扣住了,余珦悄咪咪用余光觑了眼贺剑轻,见他嘴角一动,心里顿时明白了,勐地抽回手,站起来作势要走,整个人就被拉住了。 第35页 「坐下,等你很久了。」 余珦扭过头,看到贺剑轻脸上现出温润的笑意,「哼」了声,却又憋不住,笑呵呵地坐回到了贺剑轻身旁。 「快吃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我花了很久才做好的,都特意给你留着的。」 贺剑轻伸手捻起一个看起来像面粉球的所谓包子,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果然如心中所料。他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问道: 「今日还好吗?」 余珦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一五一十将今日做的事都说了,接着道:「跟爹说了很多话,所以才耽搁了,你别生气。」 贺剑轻哪里是生气,尽是不安,可这些不能对余珦说,他只得道:「没有生气,多陪陪你爹是应该的,都是我的缘故,我没资格生气。」 余珦忙转过身面对他,细细看他神情,急道:「你可别生自己气,都过去十年了,早忘了才好。再说了,那时是我自己不好,跟你没什么关系。」 要出去玩,跟贺剑轻逗,自己跑开,一切都是他起的头,被人掳走,除了抓他的人罪该万死,其他的,可算是他自己的错了。 「不,是我不好,我若是拉着你——」 余珦急忙拉住他的手,反驳道:「都跟你说别这么说了,就算你拉住我了,别人要抓我,总会找着机会的呀是不是,好了,可别提这事了,想起来我就头疼。」 贺剑轻果然被转移注意力,左手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瞧着道:「头疼?怎么回事?是昨夜被打的哪里吗?」 余珦当然是随口一说,拉下他手,道:「没有没有,我瞎说的。」随后,赔上一个笑脸,「看,我好得很。」 贺剑轻轻轻斜了他一眼,重重捏了把掌心里的手指,道:「会消遣我了,嗯?」 余珦勐摇头:「没有没有,都怪你,都说了以前的事跟你没关系,你还非要说那话。」 贺剑轻深吸口气,道:「好,不说了。」 「嗯,你快吃包子,趁热吃——哎呀,都给你搞乱了。」余珦扭头看见书案上杂乱无章的样子,忙起身走过去,一边收拾一边道,「小时候你就这么乱扔东西,怎么现在还是这样。」 贺剑轻背对着他,没有说话,眼底的笑意荡漾。 余珦收拾了一阵,悄悄去看贺剑轻的背影。 他一梦醒来,眼前的人已经有了一副宽阔坚实的背嵴,他还未记起的那十年是如何长成现在的模样的?以及十年之后再遇自己到现在,挡住了多少的风雨。 他恍惚记起,那一日他的手上沾满了他的鲜血,那副身躯上被刺出了一个血洞—— 「哎呀。」余珦轻叫一声,觉得脑门突然掠过一阵刺痛。 贺剑轻疾奔到他身侧,扶住他的双肩,担忧问道:「怎么了?」 刺痛顷刻间消散,余珦晃了晃脑袋,恢復了正常,他眨眨眼,对贺剑轻道:「我没事,你——咦?你才吃了半个包子,很难吃吗?」 贺剑轻:「……」 余珦苦下脸,垂着脑袋默默地将一旁摊开的信纸拿过来准备折好:「唉,果然爹和念儿都是骗我的,一定很难吃——唔?关忠义?那个胖大哥,他写的信吗?」 贺剑轻正想说个善意的谎言,听他自己转移话题说起关忠义,便顺口道:「是,你还记得他?」 余珦点点头,将信收好,规整到一起,道:「当然记得,他常找你喝酒,还说我像个——」他没说话了。 贺剑轻自然也想起了关忠义口无遮拦的话,抚了抚余珦的头顶,压下心里泛起的波澜,过去捻起剩下的半个包子吃了,喝口茶润了润嘴。 余珦收拾完毕,伸了伸胳膊,一回头,贺剑轻已经将五个包子都吃完了,他又是高兴又是愧疚,心里想着以后再也不献丑了。 贺剑轻尚不知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能吃到余珦亲手做的点心,他此时正酝酿着该不该在此时提起心中盘旋许久的问题。 余珦则走书案走过来回到他身侧坐定后,小口喝了几口茶,说道: 「小贺哥哥……」他叫完,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为难地说,「啊,好像怪怪的,我该怎么称唿你才好呢?」 贺剑轻没想到他在为此烦恼,可如今再次听到这样的称唿,是他等了十年盼了十年的结果,若是换一个称唿,他心头隐约还有几分不舍。 「你想如何称唿便如何,不碍事。」 余珦便高兴地抬头,道:「便叫你贺哥吧,好吗?」 「……好。」贺剑轻笑着,心里嘆气。 能怎么办? 十年一去不回,往后又有几个十年能留给他呢? 第二十章 余珦「贺哥贺哥」地唤着,浑然不知身旁贺剑轻心里的想法。 他对于中间缺失的十年浑然不在意,或者说,刻意不去在意,毕竟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记忆,终于能跟亲爹,以及忽然多出的弟弟熟捻地说话相处,他是很满足的。 这当口若去想那十年,无疑是不合时宜,他便将之藏起来,或许哪一天,他又记起来了。 毕竟少时的记忆,便是机缘巧合,被人打了一棍子—— 「啊,贺哥,那抓我的人逮到了吗?就是前天在灯会上的人。」 贺剑轻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随意道:「已经抓着了,送到官府去了,放心。」 第36页 那两人是早有预谋要抓人,但并非特意针对余珦,只是正好余珦落单,教他们撞上了,才落入敌手。 只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抓了不该抓的人,又碰上了贺剑轻,此后下半辈子,只能在牢里过了。饶了他们的命,一是越国律例所定,二是贺剑轻不能给余珦造杀孽。 余珦拍拍胸口,心有余悸道:「还好还好,那些人可太坏了,唉,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总碰到这种人呀?难道以后都不能出门了吗?」 他随口一说,带着苦恼,可却被贺剑轻听在心里。 「……你,你还,」贺剑轻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道,「你还记得十年前,抓你的人?」 余珦一愣,脑中不由自主地便浮现出当日的情形。 那时他在前头跑着,故意逗了贺剑轻不让他吃糖人,随后便闯入了很多人的地方,那里似乎在表演杂耍,他只顾着吃糖人,穿过那些大人的身旁,正想回头去等贺剑轻,哪里知道被人一把拉住了,捂住了口鼻,不一会儿就晕过去了。 等他十年一梦醒来,就是在今日一早,见到贺剑轻的那一刻。 或者在更早的时候,与冯国的战场上,他也是一眼便瞧见了贺剑轻。 「说起来,我不管什么时候,都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你呢!」余珦眯起眼,挺高兴地说,「贺哥,这也太巧了,是不是?」 贺剑轻见他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反而转移话题,知道他一时半会儿不想去触及那个噩梦般的时刻,便不再追问,点头感慨道: 「哪里是巧合,是老天爷可怜我,才将你送回到我身旁。」 余珦一听,心里突突了两下,他疑惑了一会儿,没琢磨出意思来,便低下脑袋看着见了底的茶盏,低声道:「是,是这个意思嘛?唔,也可能是这样的。」 贺剑轻侧身打量着灯火下余珦将下巴搁在桌面上,哑巴巴望着前方,视线飘忽的样子,那种失而復得的心境 ,忽然又浮上他心头。 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贺剑轻压下要去将人揽过来的冲动,开口道:「还要喝茶吗?」 余珦从愣神中回过神来,坐正了道:「不了不了,待会儿会睡不着……」他这么一说,自己忽然想起来似的,「都这个时辰了,我得回去了。」 贺剑轻想开口说让他再待一会,可见他揉了揉眼睛,便起身道:「我送你回去。」 两人便离开了书房,往院子走去。 晖远侯府里静悄悄的,晚来风起,吹过两人的衣衫,贺剑轻侧走一步,将余珦挡在身后在前面领路。 余珦本在看着脚下,忽觉眼前一道影子遮挡,抬头,却是贺剑轻挺拔的背,他心头暖暖,抬起手鬼使神差地上手抚了一下。 贺剑轻停顿了一步,回头望去,却只瞧见余珦的发顶。 他便刻意放缓了脚步,等着余珦一头撞过来。 两人目光一对,余珦瞪了他一眼,随即朗声笑了起来。 两人来到院墙下,此时已是子时过半。 贺剑轻等余珦来到自己身前,俯首对他道:「去歇着吧。」 余珦望了眼搁在角落的梯子,那是何成搬来方便他下来的,他朝贺剑轻道了别,正要去拿梯子,在经过贺剑轻身旁时,却被揽住了腰。 余珦正想问,顿时整个人却腾空而起,眨眼功夫,人却在自家院子里了。 他惊魂未定地抓着贺剑轻的手,惊道:「你现在真厉害!」 贺剑轻退了两步,朝他扬了扬手,一个纵跃便回去了侯府院子。 余珦悄悄将自家的梯子放好,这才回去睡下了。 等到几天后,他来继续跟着顾文以念书认字,就看到侯府院墙边,多了一个木梯,就靠在墙上,一级一级垒砌好了,很方便。 余珦在何成刻意领他去瞧了之后,眯起眼睛,心里乐开了花。 这日顾文以重新来到侯府,教他习文认字,了解到他小时候曾学过的那些之后,便调整了进度。 因此这一日,余珦主要在复习幼时所学,旧时的记忆便一点一滴地真正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听着顾文以说话,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人在书房里摇头晃脑念书的样子。 那时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几年后,还会在这里重温一遍。 顾文以的目光没有任何改变,他依旧是认真细緻地教习,余珦不知这是他本性如此,还是贺剑轻刻意嘱咐,总之他此时此刻并没有半点不适。 多的,却是遗憾。 不是遗憾失去了十年的记忆,而是这十年,他若是按照幼时的路走,现在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模样。 他恍惚间侧首,隔壁书房内,贺剑轻正低头看着什么,那目光中带着几分冷峻,是余珦很少从他眼里看到的。 或者说,是他刻意隐藏起来,不让余珦瞧见。 余珦忽然就明白了,无论他如何不想提起,过去的总是存在的,发生的,也改变不了。 哪怕是将发生的一切都掏出来摊开在面前,又如何呢? 贺剑轻变不回去了,他也一样。 等到了晚上,余珦刻意早一些过来了。 贺剑轻早已等在廊下,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花灯。 余珦一下子停在原地,眼底一热,记起十年前的那日,他叨叨着要贺剑轻陪他做这个,玩那个,其中一项,便是做一个花灯。 第37页 「你还记得……」余珦来到贺剑轻身旁,接过纸煳的花灯,是个方形灯,四面白纸未染花色,他低头瞧见在一旁的笔墨,便知贺剑轻的意思。 「怎会忘记,」贺剑轻将花灯交给他之后,退到放置笔墨的小桌旁,「来,想画什么?」 余珦在他对面坐下,将灯放在桌上,提起笔,想了想,下了第一笔,稍后便放下了。 贺剑轻见他没动,问道:「怎么不画了?」 余珦将花灯移开,凝视贺剑轻注视的目光,道:「贺哥,我想画一幅画。」 贺剑轻起初以为他是想画在灯上,便道:「好,想画什么?」他将灯又移过来些,「这里便提字吧……」 余珦摇摇头,将灯拿到桌下:「你能帮我取几张纸来么?」 贺剑轻不知他何意,也不问,扬了扬手,不一会儿就有人送上一叠纸张。 余珦便半趴着身子,小心细緻地提笔开始在纸上描绘。 他此刻心里平静,脑海里努力回想着十年前,被人捂住口鼻昏迷之前,所见到的那人的样子。 日子久了,印象有些不太记得清,可是那个人的那双眼睛,他却牢牢记得,哪怕十年没有记起,这两天夜里,却做梦梦到了。 所以他能见此人在笔下画出来,他希望能够找到这个人,一如那日灯会上打晕他,将他抓走的两人。 只有将人抓到了,这件事情才会结束。 贺剑轻和他,他爹,才真的会将过往忘记了,继续往前走。 至于那十年,等到他记起来,也是要一样做的。如果记不起,只怕永远会在贺剑轻和余重启心里,留下难以拔除的遗憾。 贺剑轻静静地望着余珦,此刻的余珦浑身散发着疏淡的气息,不是愉悦的,也并非烦闷,而是很平静。 贺剑轻不知余珦的想法,也因他低头,无法看清他此时的神情。 他心里辗转,猜不透笔下渐渐成型的是什么。 余珦想做什么,贺剑轻此时此刻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纸上渐渐形成了一个轮廓,两道浓横—— 贺剑轻唿吸一窒。 这是,在画自己? 可,余珦没有抬头看他,再者,他的眉,也并不如笔粗啊。 等到余珦将动作停下,贺剑轻立刻整饬好脸上的神情,温和地面对他。 余珦却是苦闷地皱起眉,嘴巴顿起,撑着下巴看了会儿,又将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 「怎么了?」贺剑轻试探地问。 余珦瞥了他一眼,丧气道:「画差了,你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好。」说完,他又在新的纸上重新画起来。 如此这般,当贺剑轻去数一数地上的纸团,发现余珦已经在着手画第五张的时候,觉得有必要打断一下。 「累吗?先停一下,歇会儿再继续?」 余珦摇头:「不,我一定要现在画出来。」 劲儿是很好,可是—— 贺剑轻在心里反覆斟酌了一番,决定将话咽下了。 所以,等到余珦画到第九张纸,最后自己点点头表示满意的时候,贺剑轻悄悄松了口气。 可是当余珦拿起纸,递到贺剑轻眼前时,他不得不思考了一会儿。 纸上,一张椭圆形的脸,两道横粗的眉,眼睛是狭长的,嘴唇厚得跟两片橘子似的,鼻子就别说了—— 「这是,画的,我?」 第二十一章 当贺剑轻看了许久余珦废了九张纸而完成的人像,问出那一句时,余珦当时心里是生气的。 他想,贺哥什么眼神?是因为灯笼太暗所以看差了吗?怎么会以为是他呢! 余珦闷声闷气,低低地垂下脑袋,哼了声:「不是!」 贺剑轻这可猜不出来了,也不敢乱猜,心里盘算着莫非是余重启?唔,有点像。 好在余珦立刻给了他答案:「是,是抓我的人!」 贺剑轻目光一顿,再细细去看那画纸上的人。 撇开余珦画技不说,那画上的人分明是个长相丑陋的男子,看年纪,似乎三四十,浓眉大眼厚嘴唇,十足坏人模样。 贺剑轻瞬间就明白了余珦的意思,那是十年前,将余珦从他身边带走的人,是抓走了余珦,害得他们十年分别,害得余珦不知遭受了怎样的磨难,四肢被戴上镣铐,差点死在战场上的人! 贺剑轻捏着画纸的手收紧,他眉目肃杀,心里冰冷刺骨,穿透目光的是森冷的杀意,若是画能成形,他立时便将此人千刀万剐不解心头恨! 余珦说完话后,半晌没听见贺剑轻声音,抬眼望过去,一时怔住。 那样的贺剑轻,他从未见过,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手指用力,身体僵直,眸光中透着令人心底生寒的杀气。 仿佛周围都是敌人,贺剑轻此刻正身处战场,刀光剑影,如煞神一般,要将对手斩于手下。 余珦胸口微微发疼,终于明白当日他消失之后,贺剑轻是怎生的模样。 他静静地望着贺剑轻,没有开口说话,等到贺剑轻自己缓和过来,才扬起笑,不好意思地说: 「我画得太差了,先生若是知道,可得说我了。」 贺剑轻掩饰般地垂下眼睑,清咳了两声,哑声道:「无妨,有用就成。」 余珦一听他的意思,便明白了,问道:「你,要找他?」 第38页 贺剑轻将纸摊在一旁晾着,「嗯」了声,又去将花灯拿起,拿过笔,迳自在上头写了几笔。 可他此时心里如何能平静下来,手上太过用力,笔穿透了纸张,花灯立刻破了个洞。 余珦忙从他手里将笔拿过来,将灯搁回一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贺剑轻的手背,问道:「我没事了,你别生气。」 贺剑轻沉下气,握住余珦要撤回的手指,扯出笑来,道:「不生气……」他垂着眼眸,盯着余珦的手。 此刻,他方觉高估了自己。 十年前的他,将余珦丢在了大街上,他懊悔内疚自责,百般怨恨与怒火无处发泄,日日夜夜想着余珦在哪里,是谁抓了他? 若是有朝一日让他抓到那人,他会用尽自己所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切手段,令对方付出代价! 后来,他渐渐长大了,这份心思便淡了,哪怕是找到余珦,哪怕是余珦记起了过往,他也以为只是恨那人造成了余珦十年不知所踪。 如今看来,他才知道,当日那份恨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陈年累积,重得他自己差点儿掌控不住。 若不是余珦没画得清楚,若不是余珦担忧的样子,他说不得要在京城掀一个底朝天,都要将此人抓到。 这份戮意,他始料未及,就这么措手不及地奔涌而来,将他淹没。 他没在十年前发疯,差点儿在余珦回来的这个时候,入了魔。 「我没事了……」贺剑轻缓了好一阵,感觉到心态平静,这才安抚地捏捏余珦的指尖,笑道,「我没事。」 余珦担忧的眼神未退,他心里泛起酸涩的味道,点头道:「嗯,那就好,我只记得那些了,而且过了这么多年,应该找不到人了。」 贺剑轻抬了抬手,对他道:「无妨,此事不急……」 何成片刻就进来了,贺剑轻将纸递给他。 余珦一见,急忙起身拦到两人之间:「这个,这个要拿去做什么?」 贺剑轻理所当然地道:「找人。」 余珦皱眉,心里忐忑道:「那,那我再画一张吧。」 贺剑轻以眼神示意何成过来,将纸塞给他,余珦要去拦,贺剑轻揽着他的腰一转,等到余珦再回身,何成已经不见了。 余珦推了贺剑轻一把,退开两步:「哎呀,应该我来说,你来画的。」 「都一样,」贺剑轻将他拉回位子坐好,「再说,你方才也说,日子久了,不一定找得到人。咱们权当试一试,既然如此,画得好与不好,又有何差别?」 余珦听了,觉得他说得似乎有理,又仿佛没理,他一时半会儿没琢磨意思来,只能接受了这个结果。 「好了,过来坐,我给你画灯——啊,怎么破了?」 余珦瞪了他一眼:「是你弄破的!」 贺剑轻茫然道:「我弄破的吗?」 余珦见他不知是佯装还是真的忘记了,无奈地将灯再度夺了过来,放到一旁,闷闷地重新画起来。 贺剑轻这回便在他开始第一笔时问道:「这回该画我了吧?」 余珦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在纸上慢悠悠地画了个线条:「不会画。」他心里还记着刚才的情形,贺剑轻那样子令他心里苦苦的,因此劲儿不高。 贺剑轻见他失落的模样,建议道:「既然如此,不如,明儿让先生先搁一搁功课,先练一练画技?」 这是终于说他画得难看了! 余珦虽然心里明白,可是也很不高兴。 他咬着嘴唇,将笔搁下,苦闷地道:「又要学这个,又要学那个,我,我想逃学!」 「……逃学?」贺剑轻不知他从哪里想到的这个做法。 「嗯,逃学去玩。」余珦将头埋在手臂上,闷闷地道,「以前都没玩到。」 贺剑轻这回被击中了弱点,爽快地道:「好,去吧。」 余珦勐地抬头:「真的?」他双眼亮晶晶,目中闪烁着欢快,哪里有一点苦闷的样子。 贺剑轻心里飘过一阵无法言说的意思,嘆了口气,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道:「嗯,去吧。」还学会耍小计谋了。 余珦便笑起来,高高兴兴地重新提起笔,在纸上画起不知道什么来。 「这么高兴吗?」贺剑轻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挑了一下,轻轻跃起,飘在半空中一般,他兀自回味着这份新鲜的感觉,总像是抓住了什么,又恍惚并没有。 余珦摇摇头:「没有,余念说逃学好玩,但是被先生抓住打手心会很疼。」 「没人敢打你。」 「你保证?」 「我保证!」 余珦便又高兴起来,摇头晃脑地继续在纸上东一笔西一笔慢慢画。 贺剑轻本以为他是一时兴起,观察了几日。 每日一早,余珦还是高高兴兴地来,慢吞吞地回去,间或夜里想过来找他,便也方便地跨过院墙,出现在侯府的院子里。 于是他也就以为他是说说罢了。 可忽然有一天,余珦亲自上门来,什么都没拿,跟顾文以告了假,来到书房找他,说要逃学去。 贺剑轻就一时间愣住了。 先跟先生告了假,又明晃晃地跑到他跟前说要逃学,这算哪门子逃? 此时贺剑轻正为凭着余珦那张画像去茫茫人海,又相隔十年找那么一个人,一丁点线索都没有,大海捞针或许都容易许多,他为了这件事而接连几日心头烦郁。 第39页 他本是知道此事的艰难,做好了一年半载毫无消息的准备,可临头真的毫无头绪,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起初的线索就是从出府门开始,一路寻找过去,包括那位算命先生,包括附近杂耍的班子,是第一步要找的对象。 可是连这么几个人的消息花费了那么几日都还没找到,贺剑轻就觉着慢了些。 正当他要找来手底下叱问一回,余珦就这么漾着笑容,轻快地沖了进来。 贺剑轻忽然之间就抓住了那天夜里,挑起他心头意思的线索。 他迎上余珦全然欢喜的目光,隐约浮现出了一个开头,贺剑轻琢磨了片刻,顿时放松下来,知道只要顺着这个头,再寻下去,前头等着的,或许是令他心满意足的一个结果。 也或者,最后落得一场空。 可是谁知道呢? 不往前走一步,怎会得到结果。 他起身,迎了上去。 「怎么了?」 余珦扬了扬手里的钱袋子,道:「逃学去了,我带了银子,出去玩。」 贺剑轻应得爽快,出乎余珦预料地放下手中事务,就这么拉着他出了门。 两个人出门去,贺剑轻自然早有准备,身后这回跟了四个护卫,并且临出门时,还在自己和余珦手上戴了一条红绳。 「这是干什么?」余珦拎起绳子一段,诧异问道。 贺剑轻将绳子在余珦手腕上系好:「防止我再把你丢了,再来一回,我这条命都要没了。」 余珦点点头:「嗯,这个办法好。」 绳子是特制的,不是普通的棉线或者是草绳编织而成,余珦看不出什么,但一点都不影响两人行动。 与此同时,余珦不知道的是,在两人要去的一路上,早有人在各处隐藏好了,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毕竟如同贺剑轻所说,要是真的再来一回,那他不用活了。 贺剑轻将余珦扶上马车,启程前往此行的目的地,京城郊外的云韶山。那里有余珦盼望了十年的景致。 「你带这些做什么?」贺剑轻指着马车中备好的文房四宝问道。 余珦兴致颇高地回答:「先生留了功课,要去画几幅画。」 贺剑轻点头笑了笑,心里给顾文以画了个叉。 第二十二章 马车载着贺剑轻和余珦二人往云韶山而行。 云韶山位于京城西郊外,如今这时节,满山红叶已到了最美的时候,一眼望去,红霞浓云般铺散,景色艷丽,即便是在灰濛濛的天色下,依然如火焰般跳脱惹眼。 说是山,云韶山却并不高,山脚下有石阶铺就,是京城人士闲暇时可以来赏玩的一处风景,因此顺着山脚直达山顶,都铺着石阶,有平坦之处,甚至还有一段石板路,供人便走边赏红叶。 在路旁,也不时出现石凳石桌方便休憩。 余珦便在半山腰挑了一处坐下来,将带来的笔墨都一一摆在石桌上。 贺剑轻站在道旁,不用他吩咐,手底下人早已将周围几里都清扫一遍,确保无人叨扰,也无闲杂人等窜出来坏了情致。 在他们面前,是蔓延向下的红叶林,遥望出去,还能看到远处真正的群山连绵起伏,山峦间云雾飘散,与此地红霞相应,苍茫青翠看起来更赏心悦目。 贺剑轻一回头,就看到余珦早已铺开纸张,规规矩矩地在纸上画了起来。 他眉心一挑,未知余珦还当真是来作画的。 他便走过去,站到了余珦身后,看他先勾勒出山峦的线条,起伏的几条线,歪歪扭扭,唔,倒也画得不错。 秋风簌簌,吹动纸张掀起边角,余珦许是到了关键时候,拿手压了压,拿开之后,半张纸又被吹起,他正抬眼想找东西,见贺剑轻已经拿了光润干净的原石压住了飘动的纸角,变成沖他眯眼笑笑,又埋头顾自作画。 贺剑轻想了想,再度踱步到他身后看着,这会儿便不再沉默了。 「红叶画得近了些。」他出声道。 余珦「嗯?」了声,扭头看看远近,再低头看自己所画,连片红叶与山峦之间的距离,似乎并不近啊。 「挺对的呀。」他很满意地说。 贺剑轻便上前一步,伸出手越过他的右肩,扶上余珦的右手臂,手掌覆住骨节分明的手背,俯首在余珦耳旁压低声音道:「这里再添几笔,可勾勒出层次……」 余珦被动地随着贺剑轻的手力移动自己的手,耳畔的气息带着一点热度,若有似无地拂过耳尖,掠过耳廓,触到了他的面颊。 肩膀处微微受到了一点压力,他能感觉到轻轻的力道将自己半覆着。 手背贴着温热的掌心,令他自己的手指无法动作,只能随着对方慢慢游走,在纸上幽幽画下几笔,添了些让人豁然醒目的线条。 余珦一时之间神思飘忽,脑中一片混沌,恍然不知何处,直到贺剑轻轻笑了一声,他犹如被一道飞驰而至的暗器击中,整个人一颤,这才抓回了神智。 「……啊,画歪了。」余珦勐地将笔停下,重重地锤了一下石桌,磕疼指骨。 此时他心头乱糟糟的,也不明白现在盘绕在心头那令人懊恼的感觉是什么,似乎是熟睡中有人拿羽毛撩拨他的鼻端,似在茫然的迷雾中,有人轻轻抚了抚他的指尖—— 这感受,撩起他乱跳的心,又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浆煳,令他整个人都不大舒畅,恨不得端一盆水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个透彻,这才舒爽。 第40页 贺剑轻退开几步绕过去,拉起他磕到的左手,指尖安抚地摩挲了着,道:「是我鲁莽了,不如再画过一幅吧,如何?」 他将自己添过几笔的纸抽出来,举起来装作细看,余光瞥见余珦闷不做声摸了摸右耳朵的模样,畅意地含着笑,将纸折好,收进了怀里。 这一回,余珦便好端端开了头,却画得很慢,他虽然埋头作画,却时刻警惕着身后的方位,好在贺剑轻再没有动作。 可这样的情形,也扰乱了他的步骤,到了午时时分,肚子咕噜叫了,也没画好一幅。 余珦苦着脸,丧气地嘆了口气。 「不画了?」贺剑轻极有耐心地问道。 余珦便抬起眼,望向他,眸光中带着几分疑惑,又藏着他自己也未察觉的依赖。 「饿了。」他老实地说。 「那走吧。」贺剑轻走过去要拉他的手一起走,余珦有意无意躲了一下,侧身快走几步。 「走走走。」余珦在前头喊,等到了山间食寮,也就将刚才的异样给抛开了。 贺剑轻也不馁,他一步步跟着上来,来到设置在快到山顶位置的一间食寮。 食寮不大,列着四张小长桌,三面通透,供应的吃食也很简单,几样素面,一些小菜,颇有些素斋的感觉。 此时也正好有一位老者正在慢悠悠地撩起面条,细细品味。 老者约莫六七十岁,头髮和鬍子都白了,穿一身单薄的灰色秋衣,身后背了一把拂尘,吃面慢条斯理,一根根地尝。 余珦一踏进食寮便多看了两眼,然后鬼使神差一般驻足不动了。 贺剑轻回身一瞧,微微摇了摇他的手腕,余珦才回过神来,朝他歉意地一笑,跟着走了进去。 两人要了两碗清水面和一点腌菜佐味,贺剑轻不动声色地试过了,才将面推到余珦面前。 「吃吧。」 余珦被清香的味道吸引,早已经是飢肠辘辘,忙不迭唿噜两口,又被烫到了嘴,不住地呵气。 贺剑轻看了他一眼,将他的面碗挪到了自己面前,帮他吹了一会儿。 余珦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发觉到老者朝自己看过来的目光,面上红了红。 「我,我自己来。」余珦忙不迭将面碗拖过来,胡乱吹了几口,这回是学着老者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贺剑轻也不动筷,斜侧身瞧着,等到余珦发现他的举动,用手肘蹭了蹭,道:「你也快吃呀。」 两人肩并肩靠在一起慢慢吃着,此时老者已经碗见了底,扔下几枚钱,起身走出去时经过余珦身旁停了一步。 他的脚步很轻,余珦正不好意思呢,快要将头埋进碗里,所以不曾察觉到他的靠近。 贺剑轻却是一抬手,越过余珦的肩膀,握住了老者的手。 「老丈,这是做什么?」贺剑轻慢慢起身,状似随意,话语淡淡却带着点冷硬问道。 余珦听了,这才后知后觉地仰起头,看到贺剑轻面色沉郁,眼神透着不悦,意识到不好,转到另一边,看到老者的右手只差一指就要搭到自己右肩上。 他纳闷地看了眼老者,这才看清他的面貌。 此人虽有了年岁,但目光清净,身形矍铄,背嵴挺直,左手拿拂尘,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 余珦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老者只是不小心要碰到他。 贺剑轻则不然,他出手时,老者已经在余珦肩上点了一下,所以他整个人都警惕起来,并不觉得这是个意外。 老者倒是神情淡定,虽然被贺剑轻死死扣住了右手,也不见慌乱,此时面相贺剑轻,不急不忙道:「公子勿怪,老朽只是看这位小公子身上有尘,所以帮他扫一扫罢了。」 贺剑轻自然不会信他此话:「是吗?」 老者左手拂尘甩了一下,挂在左臂上 ,对贺剑轻继续说道:「如果公子不信,可就地将老朽就地阵法,我绝不怨一句。」 余珦听他们两人对话,越听越不对劲。 他赶紧起身,侧过身,挨到贺剑轻身侧,两个人面对老者。 贺剑轻这时才放开了手,老者也不气恼,活动了一下手腕,将拂尘换到右手,意味深长地道: 「小公子往后少去阴晦之地,年纪轻轻,日子还长,还望多多保重。」 说完,老者再不多言,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贺剑轻听了,顿时觉得后背一寒,他下意识地出口:「站住!」 老者站定了,转身神情自若地望过来。 贺剑轻便上前两步,立刻有两名护卫出现,守在余珦身侧,余珦见到他们,惊讶地差点掉了下巴。 他一路跟着贺剑轻走来,丝毫感觉不到有人跟着他们,这两人到底藏在哪里的?他左看右看,愣是没发现可以藏身之处。 不过他对此并不反感,知道是贺剑轻的部署,如此谨慎,都是怕他再出点意外,他便乖乖地站在原地,看着贺剑轻几步上前,站在老者身前,挡住了自己的目光。 没过一会儿,贺剑轻转身,余珦诧异地发觉,老者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眨了几下眼,好奇极了,难道自己遇到了神仙不成? 「贺哥,你们说了什么呀?」刚才还像遇到了敌人似的。 贺剑轻笑了笑:「没什么,问了他上山还有多久……快吃吧,面要凉了。」 第41页 余珦感觉得到他情绪突然低了下来,想必是老者说了什么,可是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位素未谋面的老先生,会和贺剑轻说什么呢? 既然贺剑轻不愿意说,他知道自己再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只得「嗯」了声,继续去吃面。 事实上,老者对贺剑轻说的,仅是三言两语,点到为止,却足以让贺剑轻心头乌云累累,不得散去。 老者说,余珦身上阴暗,远离生死,对他是最好的。 什么是生死?何为阴暗?贺剑轻怒由心生,想叱老者胡言乱语,又想起余珦不见的那十年,便无法开口。 老者不多解释,只让他好自为之便独自离去,一如同十年前,他带着余珦出了府门,路遇的那位算命先生。 想到此,贺剑轻的筷停在一半,心里积起阴云,他似乎能感觉到,他无法掌控的,即将到来的风雨已经迫在眉睫。 第二十三章 在食寮经过老者这么一出,贺剑轻心头百转千思,余珦却将此当成偶遇随缘,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将贺剑轻一时竟忘了动筷,以为他还在为刚才的事而不快,大度地道: 「没碰到我,你别生气了,快吃快吃,我还有两幅画要画呢,要来不及了。」 贺剑轻被他这么一说,便继续吃完了面,领着余珦往方才的地方慢慢散布过去。 「今日竟然要画三幅么?」他问。 余珦点点头,顺手摘了片红叶放到眼底仔细看,随口回答道:「嗯,先生吩咐了,一定要画三幅,如果画得好,他会给我一份礼呢。」 「哦?」顾文以要送什么礼?贺剑轻眯起眼,望着余珦隐隐含着期待的侧脸,道,「我倒不知你与先生这般亲近了?」 余珦侧头瞥了他一眼,笑眯眯地道:「没有亲近,你别瞎说。」 贺剑轻靠近了他,隔着半臂的距离,问道:「没有亲近是如何?有这么近么?」 余珦看出他的意思,斜了他一眼,笑道:「你瞎想什么有的没的,哎呀,快走快走,我要来不及了。」 他拉起贺剑轻的手臂,匆匆赶路。 「我没瞎想,我——」 余珦瞪了他一眼,等到贺剑轻抬手示意不再多话,这才放心了。 贺剑轻说的当然只是随口之言,等到余珦再度作画,便早已将之抛之脑后,如果顾文以能够让余珦乐意念书习字作画,也没什么不好的。 过了一会儿,在余珦揉了一张纸的当口,躬身上前来,凑近贺剑轻说了几句话,余珦敏感地发现贺剑轻眼神微动,听完抬手让人离开,又望向自己,猜想着,大概与自己有关。 可是贺剑轻没有说,等到两人平平安安地下山回去也没有异常,他也就很快忘记了。 可是翌日他发现贺剑轻一早就离开了侯府,问何成,也没说他去了哪里。 顾文以倒是对他的三幅画作表示了赞许,将说好的礼赠予了他。 顾文以送的是一篮子青柿子,说是自己院子里的树上长的,早早摘下,用烈酒浸染,藏了几日,现在吃正好,又脆又甜。 余珦谢过了,想着等到贺剑轻回来一起吃。 这一日,余珦的心思有些分散,是不是瞄向那一篮青柿子,顾文以以为他眼馋,想着早点吃呢,殊不知他等着贺剑轻。 可是到了夜里,贺剑轻也不见回来。 余珦抱着篮子,被柿子上飘散的酒香熏得有点晕乎乎,等着等着,便靠在一旁何成准备好的软枕上睡着了。 贺剑轻深夜才归,听何成说了,将披风一抛,便疾步来到院中,还没转过廊下,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香,又抬眼瞧见余珦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自己的外袍,眼神不由软了下来。 「他喝酒了?」贺剑轻问。 何成摇头:「没有,少爷过会儿就知道了。」 贺剑轻走了两步,这才看清了余珦一手拉着装柿子的篮子,一手枕在自己脸颊下面,睡得香。 「这是顾文以送的,说是小公子画得好,他一个都还没尝呢,等着少爷回来。」何成絮絮叨叨地在一旁解释。 贺剑轻颳了他一眼,何成低着头,掩着笑:「我去准备茶点。」 贺剑轻伸出手指轻轻颳了刮余珦的脸颊,动作轻柔,余珦动了动脑袋,唿了口气,还在睡着。 他便在余珦身旁坐下,静静凝视着对方。 他这一日过得不好,一早去了昨日偶遇的那老者住所,是云韶山另一侧的山脚下一间清闲的道观。 老者是观主,道观冷清,只有他一人,三两间屋子,有点破败,平日里没有人烟,老者也不在意,清茶淡饭,晨起落暮,颇有世外高人的意思。 贺剑轻特意造访,老者也不意外,但是关于他对于余珦所言所为,也不肯再多说半个字,让他早回,时候到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贺剑轻哪里是容易打发的,愣是在道观中待了一日,老者最后也不为所动,只送他走时,送了他一句话。 他一路上琢磨,也不知其意。 起死往生,人生循环,这八个字,实在太高深,又与余珦有何干系? 贺剑轻有一刻很想派人砸了道观,可又怕老者所言,让余珦再遭不幸。 「世间事,强求不得,好好珍惜,便也就罢了。」老者最后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贺剑轻说。 第42页 他再回头,观门关闭,将所有一切凡尘俗世都挡在外头。 贺剑轻满怀不解与愤懑,匆匆迴转,到得府里,一直记挂在心里头的小傢伙好端端地躺在他的府中廊下,睡得香甜,抱着得来的好东西,等着他回来分享。 这一刻,贺剑轻一日无处发泄又不知如何解开的郁闷,便烟消云散了。 珍惜两字,说得简单,做得,却非一朝一夕而成,只有日子久了,方有结果。 余珦自香甜的梦中醒来,张眼便望进贺剑轻深沉浓意的眸中,对方低低压过来,他唿吸一窒,唇上一重一轻,再眨眼,贺剑轻已是侧过身,伸手过来接他手上的篮子。 「醒了?」贺剑轻哑声问道。 余珦被酒香熏得一时脑袋昏昏,撑起身,摇摇头,抓着贺剑轻的外袍呆坐了会儿,才缓过神来,气闷地道:「你回来了。」 「嗯。」贺剑轻将篮子搁到一旁,抬手替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发,「怎么睡在这里?还困吗?」 余珦摇摇头,这回清醒了:「等了会儿睡着了——啊,这些柿子,听先生说可好吃了,你要吃吗?」 贺剑轻扫了一眼青柿子,又看他满怀期待的目光,便点了点头。 余珦立刻一骨碌爬起来,将外袍收好。 何成恰到好处地端了茶水点心过来,托盘上搁着一把小刀,放下之后,就离开了。 余珦睡得久了正口渴,走过去端起茶杯凑近嘴边,水刚沾湿唇边,脑海中不由浮现刚醒来那一幕,顿时僵直在原地不动了。 贺剑轻拎了篮子过来,将篮子放在地上,拿起一个柿子,用小刀削皮,青绿色的柿子皮一圈一圈地垂下,刀削过的声音呲呲轻响,如同刮过余珦的胸口,将他从怔忪中惊醒。 「哎呀。」他手一抖,茶水洒在手指上。 茶水温热,并不烫,贺剑轻却被吓到了,一把扯过余珦的手指,翻来覆去细瞧了许久,发现并没有发红,又亲自试了试茶温,这才放心。 「小心些,慢慢喝。」 「……哦。」余珦坐下了,埋着头,咬着茶盏边沿,牙齿轻轻地磕,心里乱如麻。 如果他不是做梦,不是眼花,刚才,刚才是不是发生了点什么?! 那那那,那是什么意思?!他,他难道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偷吃了什么东西,嘴上沾到了,所以对面的人给他擦干净? 不不不,他不能这么眼瞎,分明是—— 如,如果是真的,不,就是真的,那,这代表什么,什么意思? 难道,难道—— 「嗯?」余珦脑袋里乱闹闹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手上一空,被他牙齿磕得快要裂开的茶盏被贺剑轻给取走了。 「等得及了?喏,好了,吃吧。」贺剑轻将削好皮的酒柿子切下一小块,捻着递到了余珦嘴边。 余珦下意识张了嘴,口中便荡漾开酒香混合着柿子的脆香,咔吱咔吱地咬着吃起来。 贺剑轻没有动,只是将剩下的细细切好,装在小碟子里,推到余珦面前。 余珦一口柿子吃完,早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给封起来,暂时不去想了。 等到他心满意足地跟贺剑轻告别,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家中时,半路遇到起夜的余念,被他闻到了身上的香味。 「大哥,你吃了什么这么香?」 「嘘,」余珦赶紧提醒余念小声,可不能惊动余重启,他将余念拉到一旁,「是酒柿子,明天给你带。」 余念此刻早已没了睡意,拉着余念不让他走:「大哥,放在哪儿,我自己去拿。」 余珦为难道:「都搁在隔壁了,明天去拿吧。我保证。」 余念失落得哀怨地看着自家大哥:「小侯爷都给大哥准备好东西,大哥就没想起我吗?」 余珦听了此话,心里一百个歉意,道:「是我的错,不过不是他送的,是先生奖励我的。」 余念是见过一两次顾文以的,那位温和的状元郎总是给人不远不近的清高之气,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心意。 「真的?先生这么好?」 余珦此刻有点困了,随意点头道:「是啊……我想睡了,明天一定带给你吃好不好?」 余念也不是要为难余珦,只是嘴痒痒想吃罢了,便跟着回屋去了。 可他没想到,他一早等了会儿,余珦也没带柿子回来,眼看着去私塾要迟到了,余念不像再等,便直截了当地冲到了隔壁。 侯府的人是认得他的,见到他,问了来意,回道:「小侯爷出去了,余少爷也跟了去。」 余念讶然:「他们去哪儿了?」 「这,小的不知。」门房正回话呢,顾文以走了出来。 余念一见到他,立刻迎上前,恭敬地行了礼、 顾文以也认识余念,点点头,跨步离开,走了一阵,发现余念紧跟在身后,疑问道:「余公子有事?」 余念张了张嘴,不好意思说,朝他笑了笑,摆手回身飞也似地跑了。 第二十四章 贺剑轻带着余珦,是往宫里去的。 前阵子太子陈臻便要他进宫去说话,耽搁了几日,昨儿传信来催了。 贺剑轻只得动身,余珦一听要进宫,目光中就充满了嚮往,跟前一次一样。上回贺剑轻没带他,便有了余珦被抓走一出。 第43页 贺剑轻只怕这次又来一遭,便带着高高兴兴的余珦,让何成驾车,一起进宫去了。 太子东宫在皇宫的东侧,入了宫门就得下车走路,余珦对皇宫的一切都很好奇,看看停停,看到新奇的就站一会儿,让贺剑轻说一说典故。 就这么慢悠悠地,好半天没走到,倒是让后头的列支侯万柊给追上了。 万柊走路气势很足,背着手,样子很像走在自家院子里,坦坦荡荡,除了话多爱搬言搬语,倒也没什么错处。 只是他瞧余珦跟在贺剑轻身侧,眼神中透露的意思,让贺剑轻眼神一暗。 「走吧。」他牵着余珦就走。 万柊终于见到了传言中贺剑轻丢了十年的人,重新又被他给找回来了,自然万般好奇,快走几步赶在两人前头,将余珦上下打量了个遍。 余珦临行前被贺剑轻关照了,在皇宫里头要谨慎小心,因此见到万柊这般行为,只能悄悄侧身躲在贺剑轻身后。 他也并非觉得不舒服,只是感到那人兴沖沖看好戏的模样,有点儿不适应。 「这位想必是余家少爷吧?哎呀,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 贺剑轻不欲理睬,朝他点头,便要越过他走。 万柊哪里能轻易放过,探头探脑地,闲话扯着道:「小侯爷,你带他来,不就是见见人嘛,何必遮遮掩掩,又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儿,你说是不是?」 余珦是听不出来,贺剑轻就黑了脸,衣袍一展,将余珦揽在身侧,不一会儿就远离了万柊。 余珦被半压在他胸膛,脸贴着华服刺绣,蹭得脸颊刺刺的,等站到了东宫侧殿,摸了摸脸,担心会不会蹭破了皮。 贺剑轻弯腰托着他的下巴,凑近了仔细看,微一抬眼,就与他颤巍巍的睫毛碰到了。 余珦不由自主退开两步,昨夜那种感觉突然又找上来了,他垂着头,心里乱糟糟地不知如何排解。 也不知怎的,他现在总觉得贺剑轻对待他的举动,都似乎怪怪的,可也说不出异样来,惹得他心里一团乱。 贺剑轻微微一动,明了几分,稍抚了他右侧脸颊一下,将心头所思暂时压下,随后将他带进殿里,等着何成赶上来,吩咐两人等候,便去见太子。 何成尽忠职守地待在余珦身旁,看他端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入定了呢。 好在宫人送上茶点退到一旁之后,余珦的注意力被转移里,他很容易将想不通的事搁置一旁,很快就心情欢快地看着宫里精緻的糕点,朝何成道: 「这个可以吃吗?」 何成自然不会在太子宫里多做什么,想了想,先捻了一块吃了口,道:「吃吧,甜甜的……如何?喜欢?唔,得让府里的厨子学一学。」 余珦倒也不是特别爱吃这些,只是看着好看,味道也不错,听何成这么说,心里自然是很高兴的。 晖远侯府里的人,对他就如同对贺剑轻一般,他从小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正当此时,被甩开一阵的列支侯万柊不知怎的拐了进来。 余珦两颊鼓鼓地,见到他进来,明白他是个身份很高的人,忙站起来,何成则退到了他身后。 万柊这回总算将人给瞧清楚了,摸着下巴啧啧点头:「小公子的确是长得一表人才,可把我的人给比下去了。」 余珦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糕点,也不好搭话,只能无端端站着。 万柊摆了摆手,自己大马金刀地在一旁坐下,似乎准备好了要跟余珦好好聊一聊,不过不如他意,还没开口呢,何成已经用一种屋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恰到好处的声音对余珦道: 「小公子,你不是要去那边花园看看嘛?吃完了吗?现在去?」 余珦巴不得呢,赶紧跑了出去,何成跟万柊行了礼,立马跟了上去。 万柊抬起手:「哎——」也没拦住他们。 余珦倒真是要去瞧一瞧的,那是东宫自己的花园,比御花园小了些,但也是精緻得很。 他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跨过一道圆形拱门,进入了另一侧的园子。 那里有几簇假山,再去是一片人工湖,湖面荡漾波纹,湖畔垂柳落下枯叶,飘在湖面上,景色略带萧瑟。 再一眼望去,则是一道院墙,通往东宫外。不知何故,门开着。 此时,恰好有一队宫人走过,抬着一顶轿辇,上头坐着一位只看得到腰部以下的黑衣人。 余珦多看了两眼,那轿子不知怎的突然停下了不动了,坐在轿辇上的黑衣人忽然侧了侧身。 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夹杂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一箭刺中余珦胸口! 余珦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后倒去。 「小公子!」何成被吓到了,好端端看余珦突然仰天倒下,他赶紧伸手扶住了。 余珦捂着胸口,气喘不停,眼前乌黑一片,握着何成的手瑟瑟发抖。 何成急忙将他扶到一旁的围廊坐下,看他脸色苍白,神色恍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倒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何成用双手做扇,替余珦畅了畅风,低声问:「小公子,怎么样,好点儿没有?」 余珦此时还混混沌沌,浑身毫无知觉,只撑着额头,眼前如暗夜孤寂一般,耳畔嗡嗡作响。 缓过好一阵子,他才急喘着,张开眼,看清了眼前的何成。 第44页 抚了抚胸口,那里并无异样,余珦纳闷地低头再瞧,好端端穿着今日出门时的藏青色衣衫,再抬眼望去,那洞开的院墙门外,并无任何人影。 「何成,刚才,刚才那一队人你看见了没有?」 何成回想了下,摇头道:「没有,外头没人经过啊。」难道,是他看漏了? 余珦一听,越发觉得刚才自己恍了神,怎么会以为有箭朝自己射来? 何成见他还一副神色恍惚的样子,便将他带回了偏殿。 这日子夜时分,贺剑轻坐得腿脚僵硬,也没等来余珦,何成给他换了杯热茶。 「有什么话就说。」 何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少爷,小公子不让我说,不过今日在宫里,我陪着逛东宫小花园的时候,他差点儿晕了,还问我,院墙外是不是有一队人经过。」 贺剑轻颳了他一眼,何成自知犯了错,忙道:「也许是我看漏了——少爷!」 何成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看着贺剑轻跃身进了余府。 余府内,余珦正将头埋在被子里,惶恐地发抖。 晚上父子三人一起吃饭时,余念因为去找余珦想吃酒柿子,这时便问他和贺剑轻去了哪里,当余珦说跟着贺剑轻去了东宫时,余念好奇,便问有机会入宫的余重启,宫里的情形。 余重启对皇宫之事自然不能多说,只说了一些新奇的事物。 反而余念起了兴致,与他一起上私塾的,多半是官宦人家之子,有事没事就聊一些有的没的,此时他神秘兮兮地问道: 「爹,我听说宫里晚上会有奇怪的东西出来扰闹,是不是真的?」 「啪嗒」,余珦筷子上的菜掉了下来。 余重启一见,对余念斥责道:「别成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奇怪的东西,你的脑袋里才奇怪,好好吃饭……珦儿,快吃点肉。」 余珦被这一吓,哪里还吃得下饭,早早吃饭,就躲回房里去了,到了子时也没睡着,一闭眼,眼前尽是黑影重重,吓得不敢伸出脑袋。 恰在此时,房门轻轻一声,被从外面打开了,一道人影走了进来,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余珦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被子被一把掀开,贺剑轻坐在床沿,握着余珦的肩膀,唤他:「……是我,是我!」 余珦听到他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眼神惶恐地盯着眼前人,胸膛起伏不定,好一阵子没回过神来。 贺剑轻一挥手,桌上烛火明亮,他将余珦扶坐起来靠在床头,见他冷汗频频,皱着眉头将他扣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温言轻语道: 「好了没事了,我在,别怕……」 余珦手指搅紧了他后背的衣衫,被温暖的触感包围,这才渐渐定下心来。 「吓、吓死我了……」他惊魂未定地仰起头,稍稍推开贺剑轻,说的话还带着颤音。 贺剑轻用手指抹去他脸上的虚汗,心疼道:「怎的吓到了,做噩梦了?」 余珦摇摇头,又怕他担心,只不说话。 贺剑轻捏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看着他游移的视线,也不逼问,只是隐隐有几分猜测。 「好了,」他按着余珦肩膀,将他扶着躺下,盖好被子,轻声道,「睡吧,我陪着你。」 「一整夜都陪着吗?」 「自然,等你睡着我也不走。」 「你保证?」 「我保证。」 于是余珦闭上了眼睛,可过了一会儿又睁开,见到贺剑轻还在,便又闭了眼,如此几番,贺剑轻看不下去了。 「哎呀,你干什么?」 贺剑轻合衣躺到他身侧,推了推他:「睡进去些……好了,我陪着,快睡吧,累了。」 余珦被他握着右手,两手交握搁在两人中间,感觉到身旁的温度,又是忐忑,又是安心地,终于睡着了。 第二十五章 这一日,顾文以又得一日闲,他轻轻嘆了口气,将东西收拾好,慢慢朝侯府大门走去,路上撞见了精神不大好的余珦,和紧跟在他身后的余念。 余珦没有注意到他,反而余念看见了,眨眨眼,朝他轻轻笑了,扬起手算是打了个招唿。 余念看着顾文以出了侯府,才将目光收回,放到身前的余珦身上。 「大哥,柿子在哪里?」他还心心念念着青柿子。 余珦今日一早醒来,本以为张开眼会是贺剑轻,在醒来后,还万分紧张,一时半会儿都没将眼睛张开。 他记得昨夜的情形,觉得一定是何成将他日间在太子东宫花园里的发生的情形告诉了贺剑轻,所以他才漏夜过来,甚至还跟他躺在一处,就为了让他安心。 他的确安心地一夜好睡,可醒了却不好意思了。 然而哪里知道贺剑轻早已经不见了,换之的竟然是余念,开口第一句就是要吃柿子。 他说不清心里的失望是什么,一会儿就被余念缠得其他事都忘记得一干二净。 如今他在侯府里轻车熟路,俨然半个主人,领着余念去厨房小柜子里找出来了,厨娘立刻动手帮忙,然后余念就一手拿一个,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临走忽然道:「大哥,我看先生刚才出门了,你今日是不是又不用学了呀?」 余珦还不知道这事儿呢,一听余念这么说,似乎刚才是见到了顾文以。 第45页 「不知道,但你是要去学的,怎的还不去?」 余念笑嘻嘻地走了后,余珦才转过去找贺剑轻,路上遇到何成,他身后跟着一名下人端着酒水小菜。 「啊,怎的一大早要喝酒?」 何成吩咐下人先送过去,才对余珦道:「今日关大人一早来了,他就爱喝酒,咱们也不能怠慢了。」 余珦一听是关忠义回来了,脑海中顿时想起那个宽肩胖肚的人,点了点头,准备去学堂里拿本书看。 何成送他过去后,就去伺候贺剑轻。 小厅堂里,关忠义正给自己倒酒呢,见到何成进来,扬了扬酒壶,算是打招唿。 「来了?」贺剑轻问道。 何成回道:「在学堂看书呢。」 关忠义一听他们两个对话的意思,一时间没回过神来:「谁来了?谁在看书?难不成,没几个月,你已经成亲了?!」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贺剑轻。 贺剑轻只笑笑不说话,关忠义便以为他默认了,扯开嗓门嚷嚷道:「你这不厚道啊小侯爷,成亲了怎的不等我来?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的也不等我回来再成亲,也好让我喝一杯喜酒啊!」 说完,关忠义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去倒一杯。 「好了,一大早的,少喝点,你不是还要去府衙报到?」 关忠义耸耸肩,无所谓道:「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还是你这事儿比较重要。」他又吃了几口菜,接着道,「无论如何,你这是对不起我了,赶明儿你得在乐颜居摆一桌好好请我,否则我跟你没完!」 贺剑轻摇头:「别尽想着喝酒,说吧,你前日就回来了?我怎的一点消息都没听说?」 关忠义伸出手指点了点他,嘆气道:「唉,我这不是被事情耽搁了嘛。」 「什么事这么重要?」 关忠义又喝了口酒,这才说了。 原来,他启程回京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此人高深莫测,自称要去越国皇宫觐见皇帝,让关忠义搭一程。 关忠义本无意为之,但此人振振有词,说得跟真的一样。 说什么万一有朝一日等他进了宫,被皇上知道是关忠义耽搁了他的路程,定然会判他一个欺君之罪。 关忠义听得啧啧称奇,自然是不信的。不过看他一人,倒也不介意顺路载一程。 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贺剑轻问。 「没想到啊,」关忠义大嘆一声,「你猜怎么着,前日我到了京城,就跟他分散了,可我昨日就听说,他居然就进了宫了,入了皇上的眼,被封为国师!」 贺剑轻一顿,想起了一事,说道:「国师不是有一位了么?」昨日他见太子之时,太子也提起国师这人,但他曾经听过一次,以为说的是同一个。 关忠义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听说,他非但立刻被封为国师,还乘着轿辇在宫里绕了一圈,你说邪不邪门?!」 贺剑轻自然明白关忠义想说的,但他知道有些事不该多嘴:「是吗?既然如此,那你便无需担心,稍他进了城,也算尽了职,你气什么?」 「我没气,我只是想到,这么一个邪门的人到了皇帝身边,这越国呀,唉……」 贺剑轻垂眼,看着桌上的水渍,提醒道:「你我尽好本份便是了,其他无需多管——你可知道,衙门的王大人,是怎么办事的?」 「嗯?怎么了,他惹到你了?」 贺剑轻摇头道:「没有,就是寄望你能给他做个榜样,不要等人出了事,衙门的人还没到呢,这可就不好了。」 关忠义听出他的意思了:「我去做个下手,要是越俎代庖,怕不是王大人要撕了我,你可饶了我吧。」他侧头看向何成:「你来说说,小侯爷是不是在那位王大人面前才吃了亏了?」 贺剑轻嗤笑:「他?」 关忠义「嘿嘿」一笑:「我懂了,那就是夫人的事儿——不是夫人?你真没成亲?」 「没有,」何成上来拿过空了的酒壶,「没有夫人,关大人,酒没了。」 关忠义正起身上前一步要拉何成,突然瞥见门口站着一位少年,正呆呆地看过来,他怔了怔,正想说话,贺剑轻已经挡住了他的视线。 「怎么了?」贺剑轻看着余珦问道。 「我——」余珦正想说话呢,一股酒气沖了过来,他下意识地皱眉躲了躲,关忠义的脸从贺剑轻肩头冒了出来。 「啊,是你!」关忠义一把拨开贺剑轻,热情对余珦道,「又见面了,余少爷!」 余珦立刻就认出他来了,点点头微笑道:「关大人,好久不见。」 关忠义在南疆的时候,在贺剑轻府里已经和余珦打过很多交道,这会儿又在京城见到他,自然很高兴。 「你等我会儿,我马上回来。」关忠义急匆匆去洗了把脸,回来时,酒桌已经撤掉,换上了茶水点心,余珦正坐在贺剑轻身侧,两人低声说话。 关忠义站在门口,看见他们凑在一起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余珦注意到他,关忠义才晃晃神,坐到了贺剑轻对面。 「原来你竟记起小时候的事了?那可真是太好了,」关忠义抚掌笑道,「小侯爷总算守得云开了。」 此话没人接,关忠义也不在意,又说道:「对了,我还给你带了点东西,要知道你就住在侯府里,我就带过来了。」 第46页 余珦忙说不用,此时他正吃着点心,不小心给呛着了,何成立刻端茶,贺剑轻拍了拍他的背。 关忠义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总算看出点意思来。 「哦哦,原来如此……」他自说自话,眯起眼睛端着茶水灌了一口。 等到走的时候,贺剑轻送他出门,关忠义还特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贺剑轻见他古怪的样子,摇头进去了。 余珦正在书房里等他呢,见他回来了,便问道:「关大人怎的忽然爱喝酒了?」 贺剑轻便道:「只是随意喝两口,明日他便要去瞭京护上任,他有分寸。」 余珦惊讶道:「真的吗?他要留在京城了?」 贺剑轻觑了他一眼:「怎么?你很高兴?」 余珦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道:「没有,那时候关大人说他的娘一个人在京城怪孤单的,现在能回来当然很好。」 「嗯。」贺剑轻坐下,拆了信看,「的确如此。」 两人便各自做自己的事,何成给余珦拿来了学堂里的书,一一给他摆好,看他端坐下时,忽然噗地笑了声。 余珦奇怪地抬头:「怎么了?」他摸了摸脸,「我刚才吃的没擦干净吗?」 何成摇头,眼珠子一转,道:「我只是想起刚才关大人的话,所以不小心笑了出来。」 「他说了什么?」余珦好奇地睁大眼睛问。 何成瞥了眼贺剑轻,见他只盯着手里的信,便悄声凑近了余珦,对他说道:「刚才啊,关大人以为少爷成亲了,少夫人在学堂里念书呢。」 余珦一听,不知怎的,脸顿时红通通地:「啊?他,他瞎说什么啊。」 何成点头:「嗯,是瞎说来着,少爷还没成亲呢。不过少爷也二十了,是到了该成亲的时候了——哦,这本不要吗?那我拿回去放好。」 余珦听了这话,心头纷乱,将书打开了摊在自己面前,可是埋头下去,也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 他又瞧瞧拿眼尾扫了贺剑轻一眼,看到他似乎对信上所写不满意,正皱眉呢,便暗自嘆了口气,迴转来,捏着书本两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余珦眼睛在书上,心里却早飘散去十万里之外。 他想起何成说,贺剑轻也过二十了,到了该成亲的时候。又想着,关忠义说侯爷夫人在学堂里看书。 哎呀呀,怎么回事? 他想像了一下贺剑轻成亲之后,正坐在书房里看书读信,那时的侯爷夫人在、在—— 「在想什么?」 「……在,看书。」 余珦一震,从晃神中收回散开的思绪,仰头便瞧见贺剑轻背光站在自己面前,那眼里放着三分询问,还有七分—— 那七分,是他的影子。 第二十六章 余家的饭堂,今日一早非常安静。 余念悄悄观察了几回,发现余重启似乎因为朝廷的事,连着几天都没怎么睡好,端着碗也瞌瞌睡睡。 至于他大哥,余念往左边一看,余珦也端着碗在发怔,似乎都没记起来要喝粥。 余念想起这两天他大哥一直这般模样,他心想,莫不是跟着那个顾先生学傻了? 所以等到余珦破天荒地用完早饭,没有兴匆匆赶到隔壁,反而回到了自己房间后,他悄悄跟了上去。 余珦转身要关门,却被余念伸出一脚给卡住了。 「你干什么?」余珦疑问地对着余念问。 余念虽然年纪才十三岁,可是性子却稍微已经有了几分成人的想法。 「我来找大哥玩,大哥请我进去吧。」余念讨好地笑着说。 余珦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本身心里很复杂,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惜在京城里,出了贺剑轻,他就没几个认识的人。 顾文以自然不是个他可以诉说的对象,贺剑轻更不可能,想来想去,好像只有余念了。 他这个弟弟,尽管不是亲的,可是他不在的后面几年里,是他一直陪着他爹余重启,度过了好多好多艰难的日子,安慰他爹孤孤单单的时光。 所以他是十分感激的。 另外,余念的性格也十分跳脱,有时大大咧咧,有时却又很细腻。有时像个成熟的大人,有时又像个小小年纪的孩童,让人无法生气,又时不时觉得可爱。 余念进了门,反手关上了,拉住了余珦的手,亲亲热热地笑呵呵看着他大哥,看得余珦忽然觉得有不详的预感。 「怎、怎么了?」余珦缺了十年的记忆,很多时候,还是不太习惯跟人相处的。 余念也不说话,随后探头探脑地竖起耳朵聆听了一会,才神秘兮兮地从腰畔挂着的袋子里,掏出了一件物什。 余珦奇怪地看着那物件,他认不得,便问道:「这是什么?」 余念手上拿的,是一个印章,但是缺了一个角,他跨着脸,夸张地对余珦说道:「这是爹爹的印章,我给摔破了一个角,我都不敢跟他说。」 「啊?!」余珦被吓到了,「爹的印章你都拿来玩?这,这要是被他知道了——」 余念「嘘」了声,道:「大哥轻声,可别让他知道,不然我的腿要被打断了。」 余珦听他话是这么说,可神情一点都不怕的样子,只想摇头。 「好了,大哥,我看你今日是不用去侯府了,不如你陪我出去吧,我偷偷地去找人将这印章补好,然后悄悄放回去,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第47页 余珦对他大胆的想法无话可说,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他也不好说余念,只能道:「这,那只能这样了,不过我……」其实他心有余悸了。 余念也知道他有所担心,摸摸脑袋道:「上次我和爹带大哥出去玩出了那事,我也是很对不起大哥的,不过我知道,但凡大哥出门,侯府就有好几个人悄悄地在大哥身后保护,所以应该没事的,再说了,现在是大白天,大哥你说是不是啊?」 余珦被他说了一阵,心里有点儿被说动了。 一来,他今日的确不用去隔壁,贺剑轻不知要去哪儿,昨日就跟他说好了,今日不用去。 二来,他脑子里有点乱,很多事都无法排解,出去逛一逛,也是好的。 于是乎,在余重启出门后,余念便和余珦出了门,这一回余念学乖了,让管家准备了马车,两人坐着马车上街,便减少了很多危险的可能性。 马车在大街上慢慢行走,京城的街很宽,两辆马车都可以交身而过不碰到。 余珦正撩窗往外看,意外与隔壁的马车里一位同样动作的姑娘碰了个面对了一眼,他急忙将帘子放下了。 转过头来,余念正笑得神神秘秘地托着下巴望着他。 余珦莫名其妙地推了他的脸颊一把,道:「笑什么?」 余念「嘿嘿嘿」了一阵,才开口道:「大哥也快十七了吧?」 「嗯,怎么了?」 「我们家以前的隔壁有个大哥哥,十八的时候,就成亲了呢。」 余珦闻言顿了顿,脑海里忽然想起那日关忠义来时,后来何成说起,说小侯爷也到了成亲的年纪。 怎的,一个两个都在说成亲的事,余珦有点烦闷,道: 「别说了,什么成亲,我才十六,二十,二十也太早了。」 他闷闷的说,余念察觉到了一点,他方才只是看到那姑娘含羞的对余珦一笑,才戏嚯地提一句,怎的大哥似乎有点反感? 难道这就是他早上神不守舍的原因吗?莫非已经有人朝大哥提起成亲之事了?会是谁? 「大哥,对不住,我——哎哟!」 余念正诚心道歉,马车不知怎的突然一个急停,余念勐地朝前冲过去,正巧撞到了余珦,余珦的脑袋就「碰」一声撞到了车厢角上,磕到了。 余念起身发现余珦的脸颊上破了一条血痕,他急了,大声骂道:「看着点路!」喊完,他就急急忙忙去看余珦的伤势。 余珦摸了一把脸颊,手指上沾到了一点血,有点疼,但也没那么夸张。 「我没事,别急。」余珦安慰余念。 余念急忙找出来一个帕子,给余珦擦了擦,发现那条伤痕不是太深,但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心里又气又忧,他可是知道隔壁晖远侯家的小侯爷是怎么对自家大哥的,这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带大哥出来,还受了伤—— 余念忙吩咐道:「车夫,先去医馆!」 余珦一听,忙想阻止,可是马车居然没动。 余念撩起车门帘子,探出头去:「怎么了?怎么不走啊?」 车夫无奈地对他道:「小少爷,撞到了个人,还没起身呢。」 余珦在车厢里也听到了,马上跟着出来,伸出脖子一瞧,在马车的前方,散落着两个箱子,其中一个箱子翻倒了,掉出一些书和一些杂物。 从他们的方向看不到人,不过在街道两侧,三三两两聚了一些百姓再围着看。 余珦寻思着,既然是自家马车撞了人,得下车去瞧一瞧,他便拉着余念下了车。 余念还关心着他脸上的伤,紧紧跟在余珦身侧。 两人走了几步,来到车马前头,定睛一瞧—— 「顾先生!」余念先喊了起来。 躺在地上,还没有起身的,赫然正是去侯府教余珦的顾文以。 顾文以本在街上走着,抱着箱子慢吞吞的,他力气不大,看不太清前路,马车过来,他甚至来不及避让,就这样身子一歪,便倒地不起了,腿脚有些疼,正觉得没丢了性命是万幸,一抬头,却瞧见了余家的两位少爷。 余珦急忙俯身要去拉顾文以,余念也赶紧上手,两个人各站一边,将顾文以给拉起来。 余念见他衣衫沾满尘土,还顺手拍了拍,顾文以稍稍退避了一些。 「先生,你还好吧?有没有伤到哪里?」余念关心地问。 顾文以摇摇头,勉强笑了笑:「无妨无妨,就是吓到了。」 余珦则早已去帮忙捡起书册物件,将箱子规整好。 三人既然相熟,此事也便简单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立刻散去,车夫也松了口气。 问过了顾文以,知道他是趁着今日也无事,出来採买书册及一些日常用品,余念便自告奋勇要送他回去。 顾文以自然婉言谢绝,不过没走两步,就让余念看出端倪,他急忙道:「顾先生,你脚受伤了,快上车,去医馆看看。」 余珦忙不迭在他身后点头。 「不用了,歇一会儿就好!」顾文以说话永远温温和和,急忙推拒。 余珦一听,忙上前一步,指了指自己脸颊,说道:「我也要去看大夫,正好顺路,不碍事的,请上车。」 顾文以在余家两兄弟的前后说动下,这才点了头,车夫将箱子搬上车,三人便重新出发,赶往医馆。 第48页 余珦对医馆的感觉并不怎么好,上一回贺剑轻领着他去的那一家,他遇到了病人兄弟大闹医馆的事,他甚至还压到了病人。 不过也不知怎的,那病人忽然就好了,把大夫惊呆了。同时,他后来又跟着贺剑轻去了几家,那些大夫也是看不出什么来。 他至今仍记不起十年之间发生的事。 好在,小时候的事记起来了,那是被敲了一棍子的缘故。莫非要找回十年记忆,还得朝他的脑袋打几回? 余珦不着边际地想。 从医馆出来,余珦脸上被贴上了纱布,他本要拒绝,可被大夫训斥了,余念也在旁边念叨,他则是怕回去被贺剑轻「灭口」。 好在顾文以的脚没大碍,小心着些走路就是了。 两人又坚持着将顾文以送回家。 顾文以的家在西侧一条大街的巷子深处,周围都是一些简单普通的百姓人家,房屋也有点陈旧,一看就是穷苦的地方。 顾文以看出了两人疑问的目光,解释说,他老家不在这里,只是租住,这里民风朴实,价钱,又适合。 余念夸张地道:「小侯爷这么抠门吗?」说完就被余珦在背后打了一下。 两人跟着顾文以进去了,走到半路,却突然被角落里冲出来的几个人给拦在了巷子里。 第二十七章 余珦和余念两人将顾文以送到顾文以家里,三人却在巷子中被人拦住了。 余珦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想要躲起来,可眼角一瞥,又上前两步,拦在了余念面前。 在他们面前的,是五名看着五大三粗,神情兇悍的大汉,眼神都凶得很,尤其为首的那一个,更是看着不好惹,是个厉害人物。 余念是余重启好多年里的唯一的儿子,生在富贵人家,即便是在老家也是没过过苦日子,因此自小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心肠,即便那五人样子兇狠,他小少爷的心思可不在怕的。 余珦见余念神情并不胆怯,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可他自己却是忐忑不已。 他不像余念,他一直跟着贺剑轻,对方甚少会让他面对此类的人,因此他既担忧,又带着一点懵懂的虚势。 顾文以上前一步,将余家兄弟两人挡在身后,面对那五人。 为首的那大汉浓眉大眼,额角有一块乌青,见到顾文以,立刻哼了几声,双手叉腰喝道: 「顾大人,贵人事多,让我们兄弟等得好久啊。」 那人粗声粗气,话语中透着几分威胁,余珦与余念对望一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文以皱眉,不卑不亢地面对那人,道:「徐祸,钱我已经还清了,你还想怎么样?」 那名叫徐祸的为首大汉哼哼笑道:「你说还清就还清?!顾大人,你这状元郎莫不是欺负我们兄弟大字不识啊?这话说得也太轻巧,一两句话,就把欠债给一笔勾销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余珦这回明白了,是讨债的人。 余念也懂了,悄悄扯了扯余珦的手,低声问:「大哥,有银子吗?」 余珦摇头,他一直跟着贺剑轻,哪里有用得到银子的时候。 余珦翻了翻自己的钱袋,只找出三两碎银。 前头,顾文以还在跟那徐祸说道理:「徐祸,你言而无信!说好的四十五两银子,前几日我已经如数还清,你可别耍无赖!」 徐祸哼道:「四十五两?顾大人,四十五两是四年前,你现在还四十五两给我,你说有没有道理?!」 顾文以怒道:「白纸黑字上写得清楚明白,四十五两便是四十五两,你难道还想讹我不成?」 余珦在顾文以身后听得出了一身冷汗,顾文以看着平日里温和无言,面对此情此景竟然如此有气势,丝毫不惧怕那几个兇狠的人。 而徐祸则似乎不耐烦跟顾文以打嘴仗,凶神恶煞地道:「顾大人别拿那些名头来吓我,我只知道四年前四十五两,现在怎么也得还我六十两!」 「哇,坐地起价啊。」余念偷偷说道。 此话被徐祸给听见了,他耐心尽失,抬起手,他身后的四个兄弟立刻上前来,越过他,慢慢朝三人逼近。 顾文以后退了一步,回头望向余珦两人,眼里这才出现一丝慌乱。 余珦拉着余念,余念这才感觉到几分危险,他心里直打鼓,默默祈求老天爷赶紧天降神兵,不然若是让大哥被欺负了,他真的要小命不保了! 然而,下一刻,余念发现自己的请求得到了老天爷的回应! 在那四名大汉勐地冲过来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几名穿着一身素色劲装的人,「碰碰碰」,三两下将那几人给打趴下了。 余念看得下巴差点丢掉,差点儿唿喊鼓掌,好不容易才压住。 为首的徐祸则眉目怒起,大喝一声,也沖了过来。 可他一人双拳难敌多手,更何况突然出现的显然是练家子,轻松将他解决。 等五个人都趴下之后,那几人又嗖嗖地消失不见了。 剩下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顾文以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嘆息一声,等那五人互相扶持着骂骂咧咧离开,才回头对呆若木鸡的余珦两人笑了笑。 「真是万幸。」顾文以松了口气地说。 余珦在那几人出现时便明白了,是贺剑轻的人,心里剎那间踏实了。 第49页 余念忍不住拍了拍手,欢唿了一下:「老天保佑。」 顾文以这回不再能让两人跟着回家了,转身对余珦道:「你们还是回去吧,这事若是让——总之,今日多谢了。」 余珦也不敢再耽搁,倒是余念多嘴问了句:「那几个是什么人啊?」 顾文以便简单说了下。 原来与他一同进京赶考的有一名同窗,因为遇到点事,便跟那徐祸牵扯了,欠了对方的主人家三十两银子,说好连本带利还四十五两。可惜那人来不及赚多少钱,便离世了。这债务便落到了顾文以的头上。 顾文以若是搁以前,四十五两不在话下,可惜他辞官回乡,又辗转回到京城,好不容易凑够了,接过对方漫天要价,他实在无力再凑出银子了。 余念听完,气愤地骂了一句,被余珦给瞪了一眼。 余珦从余念手上拿来三两银子递上前:「这个,先借你,万一他们再来,可以先缓一缓,等明天你来,再借你一点,将他们打发了,以后再还我们吧。」 他不说给,只说借,顾文以便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不是扭捏的人,接过银子,道谢道:「多谢小公子,我……无意言谢,以后若用得着我的地方,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我呢?」余念凑上来,笑嘻嘻道。 顾文以朝他笑了笑。 两人便与顾文以告别,走出了巷子,马车正等着呢,两人便上了车,可还没走多远,马车又停下了。 余珦正奇怪呢,马车帘子突然被掀开了,进来一人。 余念见到来人,缩起脖子,蹭到了角落里。 余珦抬眼瞧见了,刚扬起笑,忽然又想到什么,笑容淡了下去。 贺剑轻听到手下来报余珦跟着余念出门后的情形,本想在见到人,接回来便也罢了,可上来一见面,就发现他脸上的纱布,脸色顿时沉了几分。 余珦注意到贺剑轻脸色变了变,心里顿时忐忑起来,想往后退一些,无奈身后是缩着的余念,只得硬着头皮裂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假笑。 贺剑轻一见他这笑容,眸光一闪,脸色更黑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单刀直入地问,单手握住余珦下颌,另一手轻慢地揭开纱布,瞧见已经上了药的那一条划破的口子,顿觉心头怒火升起,微侧头,斜了余念一眼。 余念早已像鹌鹑似的双手捂住了脸,看也不敢去看。 余珦感觉到贺剑轻的手用了些力道,但又恰到好处地让他动不得,他便抬起手来,没用什么力地用把住了贺剑轻的手腕,试图解释一番: 「是这样的,唔,我们遇到了顾先生,就遇到了那几个人,就不小心弄伤了。」 贺剑轻是听了手下回报的,一听他这话,就笑了。 「哦?是那几人伤的?」 余念双手埋着脸,连连点头,心里七上八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胆战心惊的,可听贺剑轻说话,总觉得下一刻就要一刀刺过来把他卸成七八块。 奇怪了,余念心想,虽然说人家是小侯爷,但他也不必怕,要不是看在大哥的份上,他—— 可他大哥好像比他还没胆子。 「啊,疼。」余珦拧着眉,拿眼尾扫过去,讨好又装作被弄疼的样子,令贺剑轻心里嘆气,面上仍然板着脸。 「出趟门就出事,以后看来只能将你关在家里了。」贺剑轻放过他,坐到一侧,漫不经心地盯着他。 余珦拿手指轻轻碰了碰脸上的纱布,心里也觉得不知怎的,难道老天爷真的不准他出门?怎的老是遇到点事儿。 车厢内三人一时都无话,余念在一旁眼睛从指缝里滴熘转,看看似乎气氛有点不对劲,他忽然脑筋一转,出声轻轻问道: 「大哥,我事儿还没办,先下去吧?」 余珦这才想起他闯的祸事还没解决,正要喊车夫,又想起贺剑轻在,便下意识朝他瞄了一眼。 贺剑轻没动,只抬手敲了敲车壁,马车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余念顿觉浑身轻松,弯着身子下了车,说好一个人回去,便熘走了,急急忙忙去找匠人补自己犯下的错。 终于只剩下两人,余珦稍稍有点不自在,他端坐着,不知道拿什么表情去面对贺剑轻。 这阵子发生的一些事儿,扰乱了他的一些感觉,可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又会伸展到什么地方,他茫茫然不知所措。 贺剑轻却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在躲我?」 他问得如此直白,余珦忽然心虚了,盯着眼前的马车门帘,回道:「没有。」 贺剑轻听出了他话里的急促,佯装的镇定,也不再逼迫,只是稍稍靠近了些,一瞬间就发觉余珦身子一动,背挺得更直,只是吓到他了。 贺剑轻便不动了,说道:「回家?」 「嗯嗯。」余珦很想快点回家关上房门,好好理一理脑海里乱成一团麻线的各种思绪。 马车便载着两人到了侯府门口,余珦下了车一抬头,面前的是晖远侯府的门。 他正想拐个弯朝左侧的余府走呢,就被拉着跨上台阶,进了侯府,这么理所当然的,倒令他恼着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很快,他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第二十八章 事情的起因,还是在余念身上。 余念将余重启的印章拿来偷偷把玩,不小心摔断了一角,拉着余珦出门去修补,哪里想到余重启突然要用到,匆匆转回家,正好在余念偷偷摸摸打算放回去的时候,一把抓住了。 第50页 人「赃」并获,着实令余重启大为光火,这就将余念抓起来准备施行家法。 余念小时候因为贪玩受过一次,知道家法的厉害,忽然就想起自己还有个大哥,急忙趁余重启没留意,撒腿往院子里跑,梯子自从余珦回家后,就一直搁在墙角,他三两下爬上去,在余重启吹鬍子瞪眼的怒吼声中,跐熘就到了晖远侯府。 余重启一时也没多想,顺着就跟来了,然而当他踏上贺剑轻特意为余珦设置的靠墙阶梯时,倒是一时愣了神。 余重启多看了会儿,琢磨着这木阶的用意,显然不会是小侯爷想进余家院子来做什么。 余重启很快就想明白了,心里直嘆气,随后就听到余念嚷嚷着「大哥救我」的声音,顿时怒火重燃,拿起家法用的长棍就沖了过去。 只见在侯府的小花园里,此时被贺剑轻从街上带回的余珦正让贺剑轻又去请来的大夫给瞧着脸上的伤势。 大夫细看了一会,心里嘀咕,这点小伤也要特意劳动他紧赶慢赶来一趟,先前的大夫给包得好好的,也抹了药,处理得当,并不需要他再来一趟。 可他瞅瞅贺剑轻严肃的样子,就把话给憋在心里头,只装作再稍稍处理了,特意对贺剑轻说道:「余公子的伤没什么大碍,不要碰水,看样子很快就会结痂,不几日就可痊癒,一点疤痕都不会留,请小侯爷无需担忧。」 贺剑轻这才放心地让何成将大夫送走了。 余珦也觉得贺剑轻是多此一举,不过见他不管是等着大夫来,还是大夫查看他伤口又一脸狐疑的时候,他都是眼里有着明显的担忧,也就听话地顺着。 贺剑轻对这点小伤如此重视,他也是明白的,心里稍稍生了点受到重视的欢喜。 此时秋风徐徐,日头不烈,带着点温度,是很好的天气,所为秋高气爽,让人心情也颇为舒畅,微风似乎吹走了他心头烦乱的心思,不由得仰起脸,让日光照在面上,暖洋洋的,整个人懒散散,浑身都舒服得想要就此眯一会儿。 余珦闭着眼睛,正放空思绪,全身舒服得轻轻摇晃,随即感觉到身旁投过来些许温度,他下意识地靠了过去。 贺剑轻坐在他身侧,将肩膀挨着余珦,微侧头便瞧见余珦像一只懒洋洋的猫儿似的,心满意足地轻扬唇角,满脸舒畅。 两个人静静地坐着,一时难得清闲。 何成回来时一瞧,便站在拐角,嘴角含笑,没有过去打扰。 然而这一切没过多久,就被突然传来的唿救声给打破了。 贺剑轻略一皱眉,余珦勐然张开眼,再仔细听,却是听见余念大喊着「大哥救我」,声音由远及近,东窜西跳,似乎在侯府里迷了路,找不到余珦在哪儿。 何成观望了一眼贺剑轻的意思,这才寻着声音来处,去找到了余念,领着他过来了。 余珦站起来,看到余念满脸惊吓,急匆匆朝他扑过来,喘着气道:「大、大哥,这里有没有地方可以躲一下?」 余珦疑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余念吞了口口水,魂儿还没收回来,抖着声音道:「爹发疯了!他要打死我了!快,大哥,快带我去躲一躲。」 余珦一时还没闹明白,余重启的身影就出现了,这会儿他看清楚了,下意识站到了余念身前,又往旁一瞅,不见了贺剑轻。 他心下还来不及多想,就看见了余重启扬起的手里的长棍。 棍子大约有两丈长,他手腕的粗细,看样子余重启是要给余念一顿好打。 「爹,你、你这是做什么?」 余重启来到此地,只见到余珦一人,一时怒火急心,倒是暂时忘却了是在晖远侯府里,他缓了一会儿,对余珦道: 「余念呢,你把他藏哪儿了?」他稍一细看,就发现了余珦身后的人。 余珦赶紧拦在余重启身前,道:「爹,你是要打余念吗?」 余重启对余珦可无法发火,重重道:「你可不知,那小子越来越无法无天,竟然想偷我的印章!这可不能惯着,今日我要教他知道分寸!」 余珦一听是印章的事儿,便劝解道:「不是都补好了吗?」话说完,就被余念给掐了一下后背。 他「嘶」了一声,身子一动,余重启就趁机一把将余念给拖了出来。 「爹啊,我错了我错了,我没有要偷印章,只是看着好玩,求爹爹这次饶了我!」余念是个机灵的,顿时双膝扑通跪地,可怜兮兮的仰起脸,一副求饶的姿态。 余重启气的倒也不是他将印章摔破了,而是这个行为。 「你知道错了?错在哪里你说说?」 余念想了想,猜测道:「不该随便乱动你的东西?」 话才刚说完,余重启一棍子就下来了,打得他「哇哇」乱叫。 余珦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小时候是个人人宝贝的孩子,从没见过余家的家法,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 余念双膝一转,赶紧抱着他腿求救道:「大哥救我!」 余重启听他这样,狠狠道:「你还想让大哥救你,你——」立刻挥了第二棍,可不巧,余珦正看着余念可怜,上前要护呢,就结结实实被打着了。 余重启其实下手也不重,只是给余念一点教训,并不是要下狠手。 奈何余珦一时不防备,就吃痛地叫了声,腰畔被打着了,阵阵地生疼。 第51页 这下子余念呆住了,余重启也愣了愣,正想上前查看余珦是不是真给打伤了,还没开口呢,他就发现贺剑轻不知何时出现在余珦身后,也不多话,只看了他一眼。 余重启便想起此地是侯府,正想跟贺剑轻告罪呢,受到了他这一眼,一时张了张口,没有说出来。 贺剑轻抬了抬手,何成就转身,赶紧跑去将离开不是太久的大夫给拦住,紧赶着回来。 余珦反手捂着左侧的腰部,自己轻轻揉了揉,也不知伤得如何。 在场四人一时之间都没了话,等到贺剑轻拉着余珦去了另一头,很快消失在视线里,余念才起身,早忘记了挨打之事,问他爹道: 「爹,你,你没打伤大哥吧?」 余重启也懵了,他打得到底重不重?怎的那小侯爷的眼神,像是他将余珦给打残了?他没下重手啊? 「应该,没用力……」他也没把握了。 余念捂着肩膀,点头道:「是啊,爹没怎么用力啊,小侯爷怎么——啊,一定是太担心大哥了,所以吓着了。」 余重启倒真被吓着了,他脑海里忽然闪过几个画面,想起刚才看到的,不自觉地像自言自语地问出口道:「我怎么觉着,珦儿像是他的人一样?」 余念一愣:「嗯?爹你在说什么呢?什么他的人?」 余重启勐然一震,忽然就忧心了,他嘆了口气,在一旁坐了,将木棍搁在石桌上,一时百感交集,心头乱得很。 余念站在原地细细思量了一会儿,瞬间就恍然大悟地瞪大了眼睛,回头看看他爹,想要出口的话就硬生生咽了下去。 这头父子两个各自心事重重,那箱余珦正为难呢。 贺剑轻拿坚定的眼神静静注视他,可他哪里好意思就这样解了衣裳呢。 「我没事,真的。」余珦保证说,就是不肯放开手。 贺剑轻也不多话,只盯着他,手上拉着余珦的衣带,要替他查看一下被余重启打的那一下。 余珦脸上冒了热气,眼神却是不相让的,固执道:「你,你放手。」 贺剑轻没有放手,两人僵持着,似乎在看谁能坚持得更久。 视线交锋中,余珦先败下阵来,他只能盯着腰畔的两只手,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贺剑轻,发现他修长的手指不知怎的忽然就占据了有力位置,再多移两寸,可就要顺利地将他衣带给扯着了。 余珦心里噗噗直冒泡,用另一手轻轻打了贺剑轻的手背一下,耳畔就听到了一声似曾相识的笑,他咬了咬嘴,正要出声再坚持一下,门就被叩响了。 何成领着大夫来了。 贺剑轻的手指终于松开了,余珦浑身绷着的气势松了下去。 大夫年岁长,快要六十的身子骨还很硬朗,但似乎是个倔老头,在贺剑轻一直杵在一旁的时候,特意转了转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 余珦即便当着大夫的面,让大夫来给他查看,也是有点不好意思的,好在大夫手快,没看几眼,又隔着衣裳问了他几个问题,确定只是稍稍肿了些,并无大碍。 「没什么问题,休息休息,明日便消下去了,注意不要再碰到就成,行了,小侯爷,我可就走了——」 大夫脚步飞快地出去了,经过贺剑轻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贺剑轻坐到余珦身侧,还没开口呢,就被余珦堵住了话:「说了没事的,唉,非要信大夫不信我,唉……」 余珦故意那么说,起身走了,留下贺剑轻琢磨着他这话的意思,没想出所以然来。 第二十九章 余珦的伤,不管是脸上的还是腰上的,过了几日很快就没事了,又活蹦乱跳一个。 可是他就发现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大对头。 尤其是他早上出门要去侯府时,往常余念会跟他说会儿话,跟着他一起出去,这几日不知怎的,似乎他爹和余念达成了某种默契,总是用一种相同的,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是很高兴余重启对于余念将印章打碎一事终于放过了,父子两又和好如初。可两双眼睛那么看着自己出门,他心里头总怪异得很。 带着这种疑惑,这日他在课上三番两次走神,惹得顾文以频频投来疑问的目光。 自从那次他和余念两个帮了顾文以一次,后来听余念说又给送去了一点银子,让他终于还清了欠债,能用钱摆平的事,在余念眼里就是顺利解决了。 顾文以没有在余珦面前提起,再教他时却更热心了些。刚开始几日他总觉得顾文以虽然温和,但疏远,也不多话,本份守己。 如今倒是也和颜悦色了些,就如现在,看他有点儿魂不守舍,便多问了一句。 余珦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不可能当着顾文以的面问连他自己也搞不明白的事儿,只能随便含煳过去。 顾文以不多问,但视线时刻关注着,这会儿见余珦眼睛盯着面前的书页已经很久,似乎也听不见他说什么。 顾文以看余珦满脸难解的问题,便走到他身侧去,想要提两句,或者哪怕是先歇一歇也好。 可当他站在桌子一侧,眼前是余珦托着下颌呆愣的模样,忽然发觉自己似乎说不出口。 顾文以在脑中细细斟酌该问什么,怎么问。 余珦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察觉到顾文以已经走到自己身边,并且挡住了书房那里的视线。 第52页 贺剑轻却是发现了,并且差点将手中的笔给扔了出去。 从他这头望出去,顾文以正好挡在他看着余珦的这条线上,余珦被挡得严严实实,一根头髮丝儿都瞧不见。 贺剑轻只能看见顾文以一身灰色袍衣,端正的身形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余珦,又慢慢低头,似乎正在—— 「碰」地一声,惊到了很多人。 余珦先是手肘一滑,脑袋差点儿磕到桌子上,给吓着了,心跳个不停,也马上注意到了身旁一道身影,抬头瞧见是顾文以,立刻意识到自己开小差给发现了,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算是认错了。 顾文以被那一道响声打断了脑海里已经有了雏形的问题,颇为可惜地回头去看声音发出的来处,可只看到对面书房里空无一人,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落了地,发出那样的声响。 他摇摇头,随即注意到余珦的心思被拽回来,便就不再多言,点了点他面前的字,让他多看几遍,就走了回去。 当他转身再朝着余珦的方向时,忽然瞥见在门口,一道身影正悚然伫立,不知怎的全身汗毛直立,一种被兇狠盯上的感觉。 等到顾文以发现那人是贺剑轻时,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他朝贺剑轻点头示意,就沉浸到自己准备好的课业上。 很快,他就觉得自己放心早了,因为贺剑轻并没有走,而是就这么负手站着,一动不动,面上神情讳莫如深,他看不明白,只怕自己没做好,心里升起了忐忑。 等到离开侯府,顾文以摸了一把后颈,摇摇头,觉得今日大概是哪里做错了,往后得注意些才是,回去一点点复习一遍,找出问题所在。 贺剑轻不久前才回到书房里,看着顾文以离开,余珦挥手跟他道别,也不急着走,就坐着,整理好了桌子,就开始发怔。 还是撑着下巴的样子,侧着身,目光飘离,显然心不在焉又心事重重。 余珦放空了自己一会儿,发现自己想一会儿事,就会心思飘走,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等到拉回一波,一忽儿又飘散,只得无奈地放弃了思考。 他正想起身呢,就意识到身旁一人,一惊一乍地,跳开了一步,发现是贺剑轻,忙捂着胸口,道:「你,怎的吓人呢?」 贺剑轻定定地看着余珦,发现不知怎的,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他有一点抓不住他了。 在余珦还没恢復小时候记忆之时,总是巴巴地跟着他,将他当成唯一的依靠,久而久之,他就理所当然地将余珦纳入自己羽翼之下。那是对余珦的歉意,是对十年分别的弥补。 后来渐渐的,这份愧疚之意慢慢变了味,他好一阵子才回味过来,余珦也恢復了幼时的记忆,性子渐渐回来了些,与家里人的相处也熟捻了,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如今呢,最近一阵子,他勐地回过神来,余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有时候他感觉自己一伸手就能将他揽入怀中,又一会儿,即使仅仅抓着,也仿佛倏忽间,就会离他而去。 这份感觉让贺剑轻不悦与惶恐,生出了一丝无法摆上来的想法。 他是不急的,慢慢来,余珦才十六,日子还长着呢。 可每当余珦露出那样表情的时候——对,就是现在这样,明明看了他一眼,忽然又将视线移开,分明心里藏着事,就是不跟他说,有意无意地避开,这样的情况下,贺剑轻就发觉自己想要着急了。 「在想什么?」贺剑轻坐到了余珦的位子上,变成了余珦站在桌子一侧的情况。 余珦「嗯?」了声,看贺剑轻打开他的书,上头还留着他发怔时不小心蹭到的墨迹。 贺剑轻学着余珦的样子,手肘支着桌子,侧首望向他:「这样的时候,在偷懒?想什么呢?」 余珦回忆了一下,闷声道:「没想什么。」 贺剑轻可不会被轻易打发,接着问道:「是吗?那这是什么?」 余珦凑过去低头看,脸上顿时「轰」地一下,红通通的。 贺剑轻打开的是他的随笔册子,上头胡乱画了一张脸,如今他的画技稍稍进步了一丢丢,画上显露出贺剑轻的眉目来。 他赶紧抬双手盖住了册子,红着脸道:「是先生布置的课业,你别看了。」 「……嗯,不看。」贺剑轻低沉地说道,他的目光停留在眼前,近在咫尺的余珦的侧脸上,前几日的伤口还有一点点很淡的痕迹,他也能清晰看着他柔软的耳廓。 贺剑轻动了动脖子,很轻微的,小幅度地移动了一寸,鼻尖就触到了那几乎看不见的伤痕上。 余珦便僵住了,脸色更红,脸上茸毛一根根小巧地竖起。 贺剑轻眯起眼无声地笑了,心里堆积多日的压抑,瞬间释放开,感到浑身地舒服。 余珦就没那么轻松了,他感觉脸颊被碰了一下,察觉到贺剑轻的举止,整个人僵了片刻,随后直起身,转身就要走。 贺剑轻一伸手就将他拉住了,道:「此刻家里没人,急着回去做什么?」 余珦这一听,这几日的疑问便涌上了心头,他侧身望向贺剑轻,脸上眼里的羞恼剎那间被困惑所取代。 贺剑轻失望地暗暗嘆息一声,放开他手,问道:「出了什么事?怎的这副表情?」 余珦皱着眉,将疑问说了:「我觉得这几日,我爹和余念很奇怪。」 第53页 「哦?怎么个奇怪法?」贺剑轻将弄乱的桌子理好,随口问道。 余珦解释道:「就是好像很担心我,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唉,我也说不好,好像瞒着我什么事情,想告诉我,又考虑到一些原因,就不说。」 贺剑轻思考了片刻,猜测道:「或者他们在给你准备什么惊喜?」 余珦斜了他一眼,说道:「你就是胡乱应付我,我还不知道惊喜和惊吓的区别吗?他们分明是在发愁呀。」 贺剑轻听他这么说自己,捻了捻手指上沾到的一点墨迹,无所谓道:「他们发愁便随他们去,想要告诉你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不说,自然有他们的考量。」 余珦明白是明白的:「我懂……可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呢?」 贺剑轻想,自然是不希望最重要的人担心,隐瞒固然不好,说出来又徒增烦恼,何必多此一举。 可这么一想,似乎在为自己开脱,便摇摇头苦笑了声不说话了。 余珦见他摇头,以为贺剑轻不贊同,问道:「你不这么认为?」 「没有,」贺剑轻急忙撇清,说道,「既是一家人,自然最好开诚布公,时日久了若生嫌隙,便是得不偿失。」 「就是这个意思,那我得找机会问问余念才好。」 贺剑轻这日在余珦走后,坐在原地良久,从头到尾将余珦所说重新过了一遍,到何成来叫时,才起身,也不去用晚膳,而是来到侯府西北角的一间屋子里,让何成守在外头,迳自进去。 屋里空荡荡,只在墙上点了一盏灯,贺剑轻将灯转了个方向,一面墙上突然移了过去,露出一个通道来。 通道是通向侯府的地牢,贺剑轻取了墙上的灯,一路走下去,来到地牢深处,逗留了很久才出来。 那里,关着一个人,是让贺剑轻犹豫着是不是该让余珦见一见的一个人。 可是直到贺剑轻出来,又将屋子关上,外头夜幕降临,他都还没有得出一个答案。 他思怔良久,正待举步,有人匆匆上前来,跟他说了句话,贺剑轻脸色顿时变了。 第三十章 余珦尚不知道贺剑轻也有不知该如何跟他说的事,目前他急于想从余念口中知道,他们犹豫究竟是不是该开口告诉他的是什么。 可他回到家后,余念还没回来。余重启总是事务繁忙,经常要晚一些回到家中。 余珦等了会儿,便等不及,到府门口翘首以盼,却没等到余念,而是来了一个穿着华服,年纪比余念小一些的少年。 少年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见到他时,一个急剎步,差点撞倒了余珦。 「慢点,怎么了?」 少年抓着余珦的衣服,面孔发红,神情却心急如焚,喘了一会儿,才勉强说道:「跟、跟我来……余念,余念要你去……快点快点……」 余珦不由分说,也没多想,便跟着少年往前跑去。 经过侯府的时候,发现府门已经关上,想去说一声,又看少年急得着火的样子,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只跟着跑了。 两人快步跑了一段路,少年实在支撑不住,喉咙不畅,干呕了几下,唿吸也急得不像话。 余珦觉得不好,忙拉住少年,问到了余念所在的位置,让少年赶紧回家去,天黑了,不能平白无故连累他人。 少年说的余念所在,他记得,那正是顾文以的家的地方。 余珦立刻想到那日五个大汉拦住他们的情形,转念又想,余念说了将银子借给顾文以,应当如数还清了才对,怎的又找上门来了吗? 可没见到余念之前,他也只是一路跑一路胡思乱想地猜测着,不确定到底遇着了什么事。 等他费尽了力气跑到那条巷子时,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喘得不行。 余珦扶着墙壁,弯腰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差点给憋死过去。 他心想着,得找时间跟着贺剑轻练点功夫,不能光顾着读书认字了,万一遇到点事,还没怎么着呢,先给跑断气了。 等余珦缓过来,他又急匆匆往前赶,还没到近前,就听到余念的喊声。 「别过来,再过来我打死你们!」 余珦一听,立刻觉得不好,正想快步上前,转念一想,不能如此贸然上前。 「你们在吗?」他站在原地,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快点出来,我,我需要帮忙。」 没过片刻,昏暗中闪出两道人影来,两人俱是蒙着脸,但身形矫健,是前日那帮忙的贺剑轻的人。 「小公子。」其中一人道。 余珦一见立刻大喜,不好意思地对他们道:「我出来匆忙,我弟弟似乎遇到了什么事,得烦请你们跟着我,可能也得麻烦你们护着我弟弟些。」 「是。听小公子吩咐。」刚才说话的人道。 余珦这才真的放下心,心里也不那么胆怯,走进了顾文以的家里。 当他一踏进门时,却差点儿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顾文以的家只不过是三间小屋,外加前头一个小院落,此时院门大开,几个人在院子里对峙。 更糟糕的是,余念孤身一人手持一把菜刀,正紧张又撑满了气势地瞪着对方,在他脚下覆面躺着一个人,在此人身下,鲜血淌满地,显然遭受了重伤。 在他们的对面,果然是曾经在小巷子里遇到的那几人,此时有四个人,徐祸打头。 第54页 更糟糕的是,那四人手持兵刃,其中两把刀上还往下淌着血,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余珦剎那间非常惧怕,不敢举步上前,哪怕身后跟着两名厉害的高手,他也被眼前的阵仗给骇住了。 不过他的行迹已经暴露,那四人一见他,顿时警觉。 反观余念,神情却是颇为大惊失色。 余珦不知余念心里懊恼得想撞墙,他本来是叫同伴去找贺剑轻的,哪怕是他爹也好,怎的将他大哥给找来了?若是他大哥有点什么三长两短,他的小命可就难保了! 「先生!」余珦这会儿就在屋里透出的亮光,看出了躺在地上的人正是顾文以,尤其顾文以的衣裳破损,背上横七竖八被砍了好几刀,也不知是不是还有命在! 「哟嚯,又是你啊!」徐祸一见到余珦出现在院门口,立刻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模样兇狠,带着嗜血的光芒。 余珦贴着墙角走,来到了余念身旁。 余念此时只能虚张声势地挥了挥手菜刀,威胁道:「不准过来!」 余珦紧张地站在余念身后,他知道那两名护卫正隐藏着,所以倒也不是特别惧怕,反而担心一直躺着的顾文以。 「发生了什么事?」余珦小声问道。 余念压低了声音,头也不回道:「大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知道!」余珦哪里不明白眼前的情势,他只是想知道此事该怎么处理解决,「他们为什么来这里?」 徐祸见他们兄弟似乎并不将他们兄弟放在眼里,居然悄悄说起话来,顿觉不快:「说什么废话,要动手就来!」 余珦皱眉,他得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好在余念似乎明白了,简单地将事情说了:「钱已经还他们了,但是又涨价了,先生气不过与他们理论,然后就这样了。」 什么叫就这样了?余珦眉头拧得要打结:「是不是他们伤了先生?」 余念愤愤道:「就是他们!要不是我赶到,他就要被砍成肉泥了!」 「少说废话!兄弟们,绑了他们,说不得还能赚一票!」徐祸打起了别的主意。 余珦一听他们说话,便觉得不舒服,他抬手一招,两名黑衣人顿时从天而降一般,落在了余念和四名大汉中间。 徐祸他们见到两人,立刻回忆起了那日的情形,四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正想逃跑,却哪里是两人的对手。 只听刀剑相交与拳头相向的声音响了一阵之后,四名大汉全部躺倒在地上,哀嚎着翻滚着,被制住了。 余念一见,整个人一软,菜刀落地,就倒在了余珦身上。 「余念!」余珦赶紧扶住他,放到一旁,担心地观察他有无异常。 余念摆摆手:「我,我只是没力气,没事没事,大哥无需担心。」 余珦还是有点担心,此时那黑衣人出声道:「小公子,我们将他们送去官府,还请小公子先留在这里,不要走开。」 余珦点点头,看着两人押着大汉离开了。 总算虚惊一场,余珦刚放松了些,就见余念去将顾文以翻了个身,探了探鼻息,整个人就如同被定住一般,吓得脸色煞白。 「大、大哥!」余念惶恐地整个人发着抖,朝余珦说道,「他,他,他死了!」 余珦倒抽一口冷气,目光直直地望向仰面躺在血泊里的顾文以。 顾文以闭着双目,胸口也被砍了五六刀,血肉翻出,整个人僵直,胸膛毫无起伏,当真是被杀死了。 剎那间,余珦脑海中一片空白,手脚发凉,不知该怎么是好。 好端端的一个人,不久前才跟他笑着道别离开,怎的现在就躺在血泊里,已经死了呢? 他哆嗦着双手,想要再去确认一遍,会不会是余念弄错了呢? 余珦手脚发软地四肢并用爬过去,跪倒在顾文以身侧,双手先将他破烂的衣衫遮好,又将手掌心压在他胸口,等了会儿,手心没有感觉到任何的起伏! 余珦顿时确认了,顾文以真的死了。 他颓然坐在地上,茫然地与余念互相看着,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直到不远处有飞快的脚步声传来,才让两人稍稍震动了,余珦正想起身,怕是有人过来,万一再出事—— 「咦?」他勐地停住了动作,眼睛瞪得老大,紧紧盯着眼前发生的情形。 躺在地上的顾文以,手臂忽然小幅度地动了一下。 「余、余念,你、你有没有看到?」 「什么?」余念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有缓过来,他听到余珦的话,朝他的方向投去一瞥,这一瞥不要紧,吓得他差点跳起来,「这、这——」 兄弟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顾文以。 余念胆子大,赶紧伸出手,再去探顾文以的唿吸,随后立刻惊喜地大叫:「哎呀,还活着还活着!」 余珦这下确认了,正想开口,外头的脚步声就停住了,他下意识一抬头,瞧见贺剑轻带着人,出现在他眼前。 「啊,快来帮忙,先生受伤了!」顾不得贺剑轻面色阴沉的样子,余珦赶紧招手。 贺剑轻看到余珦身上沾满血迹,脸黑得跟天色似的,示意手下将顾文以扶起,立刻被送了出去,余念也跟过去了。 他一是记挂着顾文以,二是怕贺剑轻找自己麻烦,还是不让他看见为妙。 第55页 余珦要跟上,被贺剑轻拉住,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查看一遍,才明显松了口气,神色也缓和了许多,但依然冷着脸。 余珦知道他担心自己,便也不好多说,道:「我想去看看先生——」 贺剑轻看他目光中尽是担忧,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便领着他赶往医馆。 到了医馆,大夫也是被吓了一跳,赶紧给顾文以处理伤口。 虽然顾文以还没醒过来,但显然还活着,这让余念松了口气。 「唉,刚才顾先生分明已经没气了,忽然又活了,真是老天爷保佑!」余念在外头等候的时候,感嘆道。 他的这句话,旁人听着没什么,可余珦乍闻之时,眼神陡然一窒,唿吸一顿,顿时许多景象排山倒海般汹涌着扑向他的脑海。 过去种种在此刻特别清晰地展现在他脑海里,轮番掀起滔天巨浪,让他一时间慌慌不知身在何处。 第三十一章 顾文以的命忽然之间就留了下来。 余念长出一口气,早已忘记方才自己说了什么,只一个劲地感谢大夫,自告奋勇地说要接他去家里休养。 可当他一抬头去询问大哥时,忽然就察觉到了异样。 余珦面色晦暗,似乎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余念又去看贺剑轻,这才真的被吓到了,他赶紧所回头,不想去触霉头,那小侯爷此时的样子,活像在战场上见人就要砍的样子,杀气十足。 三人带着被全身包得只剩下个脑袋还能看清楚的顾文以回到了家中。 毕竟夜深,余珦便勉强朝贺剑轻笑了笑,与他告别,跟着余念带着顾文以进了余府。 贺剑轻望着余珦消失在余府大门里的背影,独自站了好一会儿,才神色不明地回去侯府。 且说余府里,余重启本见到余念夜深才归,刚要发脾气,就发现了顾文以,此时他就躺在大门口的地上。 余念老老实实将发生的情况跟余重启禀明了。 「我就是顺道去看一眼,哪里知道会遇到这种事。」余念不免感嘆道。 余重启这会儿没有说他,反而赞许道:「虽然你莽撞了些,倒也不失为做了一桩好事。但是爹得告诉你,凡事得要有个准备,这次若不是小侯爷的人一直跟着你大哥,你说会发生什么?」 余念老实地点头:「知道了爹,我记住教训了。」 余重启这就放过他,命人收拾了客房,又拨了人彻夜看顾,以防不测。 父子俩人将顾文以安排停当,忽然就转个身就不见了余珦。 「大哥也吓到了,大概睡下了。」余念发现余珦已经回了房,灯也没点。 「让他好好歇歇,你跟我来——」 房内的余珦此时正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浑身发冷,他抖着身体,将脑袋埋进了膝盖,眼前浑然一片黑不见底的深渊。 过去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这个时候一股脑儿地在他脑海中轮番闪现,徘徊着不肯离去,像是提醒着他,他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他是个怪物,余珦害怕地想,他从在战场上醒来,失去了一切记忆,所以不知道自己是个怪物,才跟着贺剑轻来到了京城,认了爹,认了弟弟。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多么让人害怕! 余珦回想了一下,这是怎么发生的呢? 首先,在南疆的战场上,那时他被贺剑轻认出来,两人还没熟悉,可后来有一天,贺剑轻被敌人刺中了胸口,大夫都说没救了,他已经死了。 当时发生了什么呢?他嚎啕大哭,扑到了贺剑轻身上,没过多久,被大夫宣布为已经战死的贺剑轻突然活了! 当时众人异常高兴,以为只不过是老天开眼,让贺剑轻短暂地假死了会儿。 紧接着,是回到京城之后,贺剑轻带他去医馆里找大夫看一看是不是有可能找回记忆。那时正巧遇到一个病人,那大夫也说此人已经死了,可他的兄弟因为此事忽然大闹,之后他不慎跌倒,倒在了病人身上。 当时又发生了什么?没过多久,病人也醒了,老大夫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一时误诊了! 就在刚才,顾文以被人砍了那么多刀,血流一片,余念也好,他也好,都去探过了,顾文以分明早已没了唿吸,人也开始僵直。 又发生了什么呢?他帮着顾文以整理好衣裳,之后呢?此时此刻顾文以就好端端地躺在他家的客房里,捡回了一条命! 「呜……」余珦浑身发抖,冷得犹如伸出万里冰原,四周茫然一片,所有人都不在,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彻骨寒冷,心如死灰。 怎么会这样呢?他,他碰到的三个人,都硬生生死了又活过来! 怎么可能?!世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是真实存在的吗?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能力?他是天生的怪物?还是后天—— 对了,十年,他忘记了十年的事,这十年里究竟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余珦抬起头来,手脚颤抖,慢慢挪到了床沿,脚落在地上,他努力咬着牙,强迫般地控制着自己,稍稍缓和了一些。 屋里黑沉沉的,就如同他现在的心一般。 漫天黑幕压在他心头,将他笼罩在一个墨沉如夜,看不见天日的盒中,掀开盒盖,外面不知是怎样的情形。 第56页 或许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有无数张嘴在嚷着,要将他烧死,也有数不清的双手将他撕扯,将他撕碎了,消灭在这个世界上! 有谁能救他?有谁能护着他? 余珦站起来,摸索着往前走,一脚踢到了凳子,尖锐的疼痛贯彻全身,却一下子将他拉入到现实中来。 不,他不能找贺剑轻,在还没有弄清楚自己之前,他不敢,也不能去见贺剑轻! 余珦浑身虚软地走到屋子一角,用冷水洗了把脸,双眸在黑夜里沉沉无波。 余念经过了傍晚的事,惊魂未定,洗漱一番,又陪着余重启吃好饭回到房里,躺了好一阵子都没有睡着。 闭目之后满眼都是鲜血淋漓的画面,他便翻身而起,心里想着顾文以的伤势,索性也不睡了,出了房门往客房走去。 走到一半,忽然听到了一阵鸡叫声,悽惨的样子,像是被扼住了脖子。 余念满怀疑惑,转了个方向,去向了厨房,可还没走到呢,就看到自家大哥浑身是血地出现,吓得他手里的灯笼落了地,火苗燃着灯笼,整个燃烧起来。 「大、大哥?」余念被接连吓到,火光之中,望见余珦犹如幽魂一般,耷拉着脑袋,拖着身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余念定下心后,看清是余珦,虽然对方神情不大对劲,倒也不那么害怕了,狂乱的心跳不久就平息下来,随后小跑去廊下取了另一只灯笼,再赶过去,可是余珦却不见了。 余念心里疑惑,他总感觉有几分异样,便去向厨房,扫了一圈,只看到一点血迹,还有几根鸡毛,两只一直养着生蛋的母鸡好端端在鸡笼里,只是挤在一起,像是被吓坏了一般。 等到了客房里,看到顾文以安安静静地躺着,只是发出几声梦魇,余念稍稍放心,但不免想起刚才见到的余珦。 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何余珦会那副模样,看着着实,嗯,冒犯大哥了,有点吓人的。 余念百思不通,回到房里依然如此,以至于一早呵欠连天,可不见余珦出来,忙问了余重启,才知道余珦病了。 今儿凌晨就发起了高烧,烧得整个人昏昏沉沉,一直发出意思不明的呓语,在床上辗转,又不醒来。 父子两个站在床前,看大夫给余珦探脉,互相对视一眼了。 「珦儿一定是给吓坏了。」余重启忧心忡忡地说。 余念后来一想,也是的,看到自己的先生倒在血泊中,差点被杀死了,是够呛的。所以昨晚才这样吗? 大夫看完后起身,说是受到惊吓,急迫攻心,所以才发烧了,熬两副药,先看看情况,应该没什么大碍。 管家领着大夫去开方子着人抓药。 房里的余重启可无法放心,自从找回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后,他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余珦建立起缺失了很多年的父子亲情,昨夜也没看出余珦有何异常,作为爹,他是非常自责的。 余重启嘆息一声,愁眉不展地坐到了床沿,拿起布巾给余珦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余珦满脸发红,眉头紧皱,不断地发出梦魇之语,双手紧紧抓着什么东西似的,挣脱不出,看得他心里特别不好受。 「爹啊,」余念也看着不忍,站在余重启身侧问道,「要不要去跟小侯爷说一声?」 余重启思怔片刻,摇了摇头:「跟他说了也无用,还是等珦儿好一点再说吧。」 「哦。」 可令两人没想到的是,药还没煎好送上来,贺剑轻先上门了。 看到出现在余珦房门口,不请自来的贺剑轻,余重启暗中皱眉,迎了上去。 「请见小侯爷。」 贺剑轻扬手示意他不用多礼,直截了当问道:「他怎么了?」 余念没等余重启说话,便解释道:「大哥发烧了,大夫已经来过,说没什么大碍。」 贺剑轻自然是出门时碰巧遇到大夫出余府的门,一问之下才知道余珦高烧不退。 余重启本不想惊扰贺剑轻,哪里知道他来得这么快,也不好让人出去,只能看着他迳自走到床边,俯身去看余珦。 余念心里却是放心了,可看他爹面色凝重,想起自己曾经的猜想,恍然大悟。他走过去,拉了拉他爹的袖子,道: 「爹啊,别担心。」他一语双关地说,「只要大哥好了,其实也没什么的。」 余重启瞪了他一眼,上前两步,站到了贺剑轻身侧。 贺剑轻望着余珦病中虚弱又痛苦的样子,面色不虞,沉声问道:「怎么会发烧了?」 余重启嘆口气道:「想是昨日的事给吓着了,唉,可怜的孩子——不过大夫说了,喝两服药就好了,多谢小侯爷不必挂心。」 贺剑轻「嗯」了声,在余重启面前又不好多做什么,只是沉沉看着余珦。 余重启又说道:「一时半会儿珦儿也不会醒,小侯爷不如——」他正想找藉口将贺剑轻给请出去,可哪想到对方自顾自坐了下来,只能暗自嘆口气,陪着了。 第三十二章 余珦病得脑子昏昏,完全不知房内是怎样一番情形。 余念可是稍微看出点意思来,可他还是个孩子,尽管懂得多,也只能在一旁置身事外。 贺剑轻察觉到余重启像是特意不让他跟余珦独处似的,坚持站在一旁,在担心余珦的同时,不免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第57页 然而现在还不是时候,况且余珦还病着,任何事都留待以后再说。 等到管家将熬好的药端来,托盘送到床前,有两只手同时伸过来,要端起药碗。 贺剑轻和余重启彼此互相望着,谁都没有退让一步。 「小侯爷身份贵重,这给珦儿喝药的事儿,还是我来吧。」 「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还是我来吧。」 「不不不,不劳小侯爷费心,我来。」 「若是伯父见外,才会是让我费心,我来。」 余念在一旁看不下去,快步过来将药碗端起,对两人各看一眼,道:「你们再纠缠下去,大哥的药都要凉了!」 说完,余念就左右各一下,挤开两人,正想给余珦喝药,可发现一个人也难,他便望向左边,余重启就上手扶起还昏睡着的余珦,将他扶靠在自己身上。 余念刚想动手,手上一空,贺剑轻一撩衣袍,已经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凑到唇边些微尝了尝,这才将调羹凑到余珦唇边。 余珦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没有张口的意思,余重启看得心焦。 贺剑轻自然不能用别的法子给余珦餵药,只能低声说道:「乖,张嘴。」 余重启一听,抬眼看了贺剑轻一眼,目光中带着深深的不贊同,也非常明显地显露出来,并没有要隐藏的意思。 贺剑轻自然察觉到了,可他此刻只关注余珦的身体情况,可没多余心思去管余重启怎么想。 贺剑轻的手又往前送了送,万幸余珦终于启口,将汤药一点一点吞了下去。 如此这般,一碗药费了许久的力气才喝了大半,贺剑轻也不忍再折腾他,将药碗交给余念。 余重启将余珦扶着躺好之后,朝贺剑轻拱了拱手,道:「多谢小侯爷,现在——」 他还没说完,贺剑轻却是点了点头,往门外走了出去。 余重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长长嘆了口气。 余珦喝了药之后,到得这日傍晚,终于从病中醒了过来,只是身体软绵绵,神情委顿,虚弱得厉害,烧万幸总算快速退了下去。 余念一直陪着,见他醒了,大大松了口气。 「大哥,你感觉怎么样?」余念凑近了问道。 余珦摇了摇头,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虚弱地抬了抬眼皮,缓缓舒了口气。 余念也知道他不能多说话,只给他擦了擦汗湿的脸,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 「大哥怎的突然生病了?是被顾先生的事给吓到了吗?我也是吓得不轻,唉,怎么会想到发生这种事呢?——嗯?大哥你怎么了?」 余珦病得脑子昏沉,本来心事重重,在昨夜确认了自己的确能起死回生之后——尽管是面对一只母鸡,他整个人都不好了,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惧怕之中。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壮着胆子给了母鸡致命一击,当时怕得不了,心里不断地向上天请求不要这么对他。 可是不久之后,母鸡又活蹦乱跳了,虽然被吓得呆成木鸡,可到底是真的活了! 余珦当时头顶如被晴天霹雳噼得如坠地狱! 他是怎么得来这妖术的?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他?!过去的十年,他到底经歷了什么?是有人发现了他这个妖术,所以才用铁链锁住了他双手双脚,怕他做出什么事来? 余珦想了很多,越想心里越惧怕,怕得他想就此一头撞墙,死去也好。 可是他好不容易回到了亲爹身边,找到了自己亲人,也找回了一点记忆,何况还有贺剑轻—— 贺剑轻,原来当时贺剑轻也已经死了吗?是他救了他。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这并不是对的事! 并不对,可是他只有这一刻觉得,万幸他有了这妖术,贺剑轻才又活了。 当他这么想时,又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这违背常理的妖术,他岂能庆幸自己获得?!这是不对的,不对的! 余珦闭了闭眼,心里痛苦不已,不敢想像若是贺剑轻知道了此事,会怎么看他! 或者在他知道自己曾经死去了,又靠着余珦,才重新活了,他又会怎么想,怎么看他?! 余念一直注意着余珦的状况,这会儿见他忽然流下泪来,可给吓着了,急急忙忙问道:「大哥,你怎么了?身体很难受吗?怎么办?要不要请大夫再来一趟?」 余珦摇了摇头,张了张口,余念凑近了,才听到他说的是「想一个人静静」。 「哦,好吧,那大哥你先休息,我就待在外头,想要起身或者别的,就喊我啊。」余念一步三回头地关上房门出去了。 余珦这才张开眼,虚妄地看着床顶,眼前尽是即将压顶的黑暗与丧气。 屋外,余念双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守着,听到脚步声,抬头却见贺剑轻端着药碗过来了。 他想着难道他爹没有拦着了?应当不会,看他爹先前的态度,是很想将这位小侯爷给轰出家里去的。奈何人家位高,暂时没有办法撕破脸。 「小侯爷。」余念对于贺剑轻出现,倒没什么意见,只要他大哥高兴,他就满意。 贺剑轻略一点头,问道:「他醒了么?」 余念「嗯」了声,想要上前去接,被贺剑轻避开了。 「你待着,我去。」贺剑轻说完也不等余念回应,便迳自慢慢推开房门。 第58页 余念便跟了进去,他虽然对贺剑轻没什么意见,可毕竟他爹是很不乐意的。 贺剑轻将药碗先搁在桌上,走到床边俯身将手贴上余珦的额头,发现并不那么烫了,凝重的神情才减缓了些。 「大哥刚才醒了,大概又睡着了。」余念在一旁补充道。 贺剑轻听了,也不着急,就势坐在床沿,极有耐心地做好了等待的架势。然而他发现余珦的眼睫颤动了几下,便知道他醒着,可是并不想睁眼。 这是为什么?贺剑轻心想,莫不是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是余重启说了什么? 他正想去问余念,下一刻,余珦动了动,辗转后,面向床里侧而睡,拿背对着他。 贺剑轻意外地一挑眉,想了一阵,看出了余珦的意思,可没弄明白为何如此。 他将昨日领着人去顾文以家里之时,到在侯府门口与余珦分别,期间发生的,他所知道的所有瞬间都翻来覆去过了两遍,也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余珦不想见他!为何? 贺剑轻百思不解,剎那间没有回过神来,被这个认知给蒙住了,若不是余念在,他此刻就想翻身上床,硬是要去让余珦张开眼看着他,说一说为何如此! 贺剑轻费了点功夫将这个念头压住,告诫自己此时此地不合时宜,还是等余珦好些了再说。 所以当他起身要走时,余念是懵的,不过他也没多问,只将人送出门,再回到屋里,看余珦还是背对着门的方向,一副不想理人的状态。 贺剑轻走时,余珦是听见声音的,他心里难过,却只能默默闭着眼睛,眼泪控制不住。 贺剑轻每日都来,余珦却一次也没有正面看他,这让他的疑问一层叠加一层,心里的躁郁一日多过一日。 这一天,已经上任几日的关忠义偷熘出来,窜进了一家酒楼,看到雅间桌上堆的酒壶,先是一阵高兴,随后又差点跌掉眼珠子。 贺剑轻竟然在喝酒,大白天的,若不是当值期间他绝不饮酒,都要怀疑自己喝醉眼花了。 「你,这是怎么了?」关忠义坐下,随手拿起一个酒壶晃了晃,哟呵,一壶空了。他瞥了站在一旁伺候的何成一眼。 何成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关忠义算是明白了,他既然不能喝酒,看着人家喝,那心情也不是很好,更何况瞧贺剑轻这副样子,明显是想借酒消愁,的确是脑子坏掉了一般。 然而贺剑轻并非借酒消愁,他只是心里有话无处发泄,想问出原因,又不能贸然多进一步。 关忠义陪了一会儿,发现贺剑轻慢条斯理地饮一口酒,发一会儿呆,如此循环往復,似乎并不打算找他来唠嗑。 「我说,怎么回事?你快说说,这喝酒又喝不醉,是想让我眼馋吗?这也太不厚道了!」关忠义苦恼地说。 贺剑轻没有说话,只瞟了他一眼,就当他是个摆设。 关忠义便找何成问话:「他怎么了这是?闲的?余家少爷呢?——哟,是因为他的事儿啊?那我可帮不了你了,得了,这种事啊,是得经过这么一段糟心的日子,想当年啊,我……」 他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自己的曾经过往。 两个人就这么各自为政般的,互不打扰,场面一度诡异,让何成不忍卒看。 「就是啊……」关忠义说到情动处,无限唏嘘道,「喜欢她也没有办法,谁让我没她不行呢……唉,只能等她自己想明白到底谁才是对她最好的,可惜啊,最后……唉,糟心的,我不如去告个假,陪你喝一天吧——喂喂,你怎么要走?」关忠义傻眼。 贺剑轻在门口回望一眼:「保重,走了。」 关忠义简直有冤无处诉:「这、这,搞什么这是?」得,喝酒吧。 第三十三章 余珦的病来得急,好得也快。 过了三四日,就彻底无大碍,可让人费解的是,他开始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日不出,到了三餐都送到房里的地步。 余重启看着下人端着没吃掉多少的早膳,长吁短嘆,不知道为何一场大病让余珦突然就变了。 若说是因为那事,应当不至于,都没有挑明到他眼前,他这个当爹的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反对,只是心里不痛快,余珦怎么可能未卜先知地先耍起性子了呢? 「你这两日就在家好好待着,看着大哥,有事就派人去找我,知道没有?」 余念连忙点头:「知道了爹,你放心吧!」 交代完毕,余重启才又重重嘆了口气,出门去了。余念随后先去顾文以房里,看看他恢復得如何。 这几日他大哥反常,顾文以倒是一点点好起来,估计再过两日就可以回去了。 这一切余珦都是感觉到的,他明白他爹和弟弟都是在挂心着他。 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心理的恐惧,只好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可每每寂静之时,又会忍不住想起,贺剑轻今日会不会来。 是了,自从那日他病中装作睡着,不愿意瞧他一眼后,贺剑轻好几日都不曾出现过了。 余珦感觉自己整个人要分裂了。 一方面贺剑轻不来,他庆幸地想,正好,不让他发现自己的异常,是件好事。 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地想,是不是自己的拒绝将贺剑轻给伤到了,以至于他是不是病好了都不来问一声瞧一眼。 第59页 反反覆覆的进进退退令他自己都深深觉得自己是十分令人讨厌的,心情也就更加地阴郁,搞得饭也没兴趣吃,只想每天都昏睡过去,这样就不用多想了。 这日午后,秋雨突然降临,噼里啪啦地一阵暴雨,打在窗户上,落在院中,整个天也暗沉沉,像是要掉下来一般。 余珦呆愣愣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望着窗外的雨势阵阵,他恍恍惚惚地仿佛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随后站起身,走到房门前,刚想拉开门,又被吓了一跳似的,缩了回去。 他失魂落魄地,心里犹犹豫豫,反反覆覆,一忽儿焦急,一忽儿自怨,咬着嘴唇,扭结着正想回去窗边坐着继续发呆,一转身,整个人就愣住了。 在窗前,贺剑轻一身湿漉漉地站在房里,就在他面前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可他眸光中却带着隐忍的苦闷。 余珦一下子就发觉自己是多么想见到对方,下意识就往前跨了两步,可是紧接着,眼前忽然就闪现出一滩鲜血,提醒着他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贺剑轻的目光深深地凝视着他,余珦被看得垂下了脑袋,张了张口,又开不了让他离去的口。 两个人就这样对立着,谁也没有进一步,没有说第一个字。 屋里只有从贺剑轻身上滴落的雨水落地的轻微声响,两人之间仿佛有了一个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一切周遭的事物,却又将两人阻隔成无法接近的存在。 贺剑轻思考了这许多天,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本以为余珦只是一时生气,或者是病了之后心情不畅快,所以耍个小脾气也就好了。 哪里想到,他忍耐不住趁余重启出门后,大白天像个宵小似的闯进余府,却看到余珦眼里痛苦的神色。 虽然他只看过来一眼,可贺剑轻分明从他的眼眸中察觉到了痛苦。 为什么痛苦?是他带给余珦的吗? 贺剑轻想不明白,心里顿时觉得一阵愤怒,可又不忍愤怒,只能勉强压制着自己,要上前将人质问一番的冲动,可之后就又想去抱一抱他。 余珦病了之后,又加上忧思过重,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多个月来好不容易被养得有了精神,这没几天,又还回去了。 贺剑轻心想,他该找谁说理去。 「怎么这几天都躲着我?」 贺剑轻看着眼前人瑟缩的模样,终于忍耐不住,可问出口后,明显发觉对面的人身子在轻微地发抖。 「我不是在生气,只是想问一句,」贺剑轻嘆了口气,放弃了一切想法,遵从本意,跨了几步上前,伸手揽住了余珦的肩膀,「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耳旁的声音带着一点轻微的抱怨,听起来可怜兮兮的,似乎想责问,又隐忍着委屈,让余珦心头一盪,苦楚犹如泉涌一般,在他心海里泛滥,让他抿紧嘴,苦涩在口中蔓延。 余珦只能摇摇头:「没有。」 贺剑轻终于得到了他一句话,短短两个字,是他们多日来唯一的交谈,但是这也足够他稍微放松一些,至少,余珦还是愿意跟他说话的,哪怕是拒绝。 「既然没有,怎的不愿见我?我就在这里,你就一眼也不想看到我?」 余珦勐然摇头,仓促之间抬起头来,双目中早已蓄满泪水,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润润的,看着可怜却又无端生出一种惹人怜爱的凄楚。 贺剑轻一触到这神情,心头就像被什么东西撩了一下,差点儿都忘记了此行的目的,一时间有一种陌生的,勐烈的冲动。 然而余珦只抬眼瞥了这一眼,又垂下了头。 贺剑轻怔忪,忽然迷茫了。 「既不是不想见我,又不是躲着我,所以是为什么呢?」贺剑轻忍耐地说。他想不明白,所以来问,可也问不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他简直想要生气,又无法生气,简直要笑出来。 「我百思不得解,珦儿,」贺剑轻放开手,站在余珦面前,目光却越过他,投向墙上那幅看不出什么的旧时画,「若说我对你做了什么事,你这般对我,我也认了,可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都没说,这就被你推开了,实在是冤枉,你说是不是?」 余珦心头一颤,忽然升起了一种预感。 他手指扭结,脸色发白,下意识想要阻止贺剑轻,可是贺剑轻已经开口说了。 「我是把你放在心里的,也想把你留在身边,你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这么做的?」 这一句话,犹如千斤之坠,在余珦耳边落下,炸开了无数的烟火,是他从未想过——不,他想过,只是没预料到贺剑轻如此简单,这么轻易地就说了出来。 他,他甚至没有准备好听到这样的话。 何况,何况在这个他自己都无比厌弃,无比憎恶自己的时候,乍然听到这句话,余珦忽然之间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带着深深的惧怕,怀着几分苦中加三分甜的心思,终于将目光放到了贺剑轻的脸上。 此时的贺剑轻,眉目含笑,满是期待地凝望着他,只是那笑是苦的,那期待是脆的,即便是终于忍不住了,他也没有在等势在必得的结果。 余珦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他懂得自己为何不想见到贺剑轻,懂得自己心底深处的惧怕所为何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有几乎同样的心思,在战场初见的那一刻,就将自己的全部,都依託给了眼前这个人。 第60页 他全然信任又全然依赖,到了现在,连自己都分不清其中几分变了质,可他很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心。 心上放着贺剑轻,可是于此同时,一道黑影缠绕着他的心房,蓄势待待地看着,等待着。 余珦下意识的退了一步,随后就看到贺剑轻表情一沉,重重唿了口气,跟着进了一步。 他退,贺剑轻再进,直到将他逼到了墙上,后背贴住了墙壁,余珦退无可退,面前是贺剑轻的胸膛。 余珦低下头,就触到了贺剑轻曾经被敌人刺中的伤口的位置,他勐地一惊,一矮身,侧走一步,想要躲开,可是贺剑轻忽然就不放人了。 他双手握住了余珦的肩膀,将他推到墙上,低下头,两人之间唿吸交缠,谁再进一寸,就会碰到一起。 「我既然说出了口,自然是不打算退的,你没有说不,你没有让我滚,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只是有事瞒着我,并非是拒绝的意思?」 随后,贺剑轻就感觉到自己猜对了,他强势地托起余珦的下颌,发现他眼神闪烁,眼底带着几分纠缠不去的痛苦。 「不,不是,我——」余珦又难过,又懊恼,他不该犹豫不定,如今这番情势,简直骑虎难下,他被搅得整个人都混乱了。 「不什么?」贺剑轻低声问道,气息扑在余珦耳畔,让他忽然感到耳朵发热,心口发烫,在他不明白的时候,贺剑轻一番话和动作,已经将他的害怕不知不觉驱散了,以至于余珦现在只有混乱。 余珦缩着脖子,正不知如何是好,耳旁却听得一阵响动,从房门的方向传来。 「小侯爷!」 余珦身子一僵,整个人都不好了,抱着他的手臂轻了,他下意识地一瞥贺剑轻,只见他朝自己无奈地一笑,放开了他,转身面对来人。 在两人眼前,余重启吹鬍子瞪眼,正气势汹汹地伸出一手,颤抖地指着贺剑轻,两个眼睛瞪得像要吃了对方一样。 「伯父。」贺剑轻简单地点头招唿,神情不见一丝慌乱。 余珦缩着脖子站在他身后,不敢出来面对。 余重启被气得差点儿七窍升天! 他始终放心不下余珦,到了半路就觉得不放心,迴转家里来向看一眼,哪里知道竟然听到了这样了不得的事! 这,这简直欺人太甚! 「小侯爷,珦儿既然不想见你,已经很清楚了,你何故要纠缠不休?!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他简直说不出口! 「既然如此,伯父,恕我冒犯了,我今日就说明白了。」 「什么?」 「请将余珦交给我。」 余重启:「……」 「……爹!爹你怎么了,爹?!」一直躲在后头观察情势的余念冲过来,险险扶住了余重启没让他摔倒。 余重启两眼一翻,气晕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任谁也没料到这一天会发生这样的事。 外头雨势不减,瓢泼大雨倾天而下,屋内,四人分站四角,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余重启已然在紧急处理之后醒了过来,但是怒气升腾,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搁在桌上的手捏着拳头,满面怒气,不住地喘气,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 余珦躲在角落里,一时又是难过,又是担忧,他自己都没发觉,先前的害怕已经悄然褪去,只想着该怎么面对眼前的情形。 他爹显然被气炸了,贺剑轻突如其来的剖白,不仅震动了他的心,也差点震碎了他爹的心,若不是看在贺剑轻是晖远侯家的独子的份上,恐怕他爹撕了对方的心都有。 为此,他只能苦涩地站在角落里,等着他爹的发落。 而贺剑轻,尽管被余重启气晕过去吓了一跳,但等他醒过来,贺剑轻也没有半点儿心虚的意思。神情坦荡,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如果说刚才余珦没有给予回应,他还愿意等待,愿意给余珦考虑的时间,让他想明白再回应,现在面对余重启,他则没有退让半分的意思。 屋里最操心的,则是余念。 他站在余重启身侧稍远的位置,一是怕他爹再度被气晕,二是怕他爹控制不住要跟小侯爷拼命,三来则是万一真的场面不可控制,他可以冲进去劝个架。 唉,也是很为难的。 他爹好不容易得回来的儿子,让贺剑轻给看上了,又是个男人,这搁谁当爹的都想杀人了。 只是余念在家乡的时候早就见过这样的情形,见惯不怪,只要当事双方乐意,旁人多管的那就是讨人嫌了。 他小小年纪早看开了,可他爹不是这样想的,宝贝儿子要给贺剑轻,想都知道他爹会怎么做。 余念只好静观其变,随时准备奉献自己来控制局面。 过了好一阵子,余重启总算缓过来一点,他怒目瞪着贺剑轻,话语倒是软了几分:「小侯爷,我就说一句,不管你是对珦儿有怎样的心思,那我也管不着。可是我是珦儿的爹,你想要他,我告诉你,没门!」 余重启的话在静静的屋子里响透四方,所有人都听见了,也听明白了。 贺剑轻喜欢余珦可以,想要他,就别做梦。 余珦听完了,不由得瞥了眼贺剑轻,发现他神情郑重,却不似意外的模样。 「伯父,我——」贺剑轻正要将话抛出,可余光瞥见余珦担忧的目光,便转了话头,「我想告诉伯父的是,我对余珦是真心实意,今生势必心里只他一人,伯父如何珍惜他,我定然十倍付之,还请伯父明鑑。」 第61页 「哼!」余重启重重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那句话,随便你怎么想,就是不准碰我的儿子!」 「爹……」余念皱了皱眉,听这话怎么怪怪的。 余珦听懂了他的意思,一时心头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希望贺剑轻早点离开,万一再说出什么话来,让他爹气着了,场面不知如何收拾。 余珦悄悄走了两步,想让贺剑轻别再说话,还是离开为好,可刚跨出两脚,就听得余重启振声道: 「你干什么?回去!」 余珦被吓得一个哆嗦,后退三步,缩到角落里了。 余重启被余珦的举动气着了,心里的火更熊熊燎原,怒道:「小侯爷,请回吧!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请不要再来了,珦儿我自会照顾好,不劳小侯爷费心,请!——」 说着,走到房门口,手一伸,意思是让贺剑轻赶紧走。 三人都明白今日余重启是不会松口的,再多说只会火上浇油,让他更加愤怒,说不得做出什么事来。 余珦用眼神示意,余念也朝贺剑轻打手势,贺剑轻只能苦笑。 他朝余珦投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后万般无奈地离开了余府。 等到贺剑轻走后,余重启才颓然两步,踉踉跄跄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爹啊,你别生气。」余念赶紧上前安抚。 余重启朝余珦招了招手,看他走到自己近前,才忧心忡忡地说:「珦儿啊,你跟爹说实话,今日小侯爷说的,可是真的?」 余珦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思,只能老实地摇摇头:「我,我不知道。」 余重启嘆口气,对他说道:「我猜也不是你造成的,这几日我看你对他避而不见,想必是他早已有了这个意思,你才躲着他,又不能如何,唉,实在是难为你了。」 余珦想说不是的,可又不敢提起,想到自己身上的事,他又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方才贺剑轻一来,又说了那些话,他几乎都被牵过去,忘记了自己是个奇怪的人,现在回想过来,万幸他爹突然出现打断了,否则,否则万一他一时由着本心,岂非要后悔莫及? 余重启以为余珦是为此苦恼,所以神色暗淡,神情苦闷,只安慰道:「你放心,只要有爹在,就算他是小侯爷,也不能对你怎么样?要是他敢胡来乱来硬来,哼哼,爹就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爹,我……」余珦吶吶地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其实,贺剑轻刚才一番话,听在他心里,他是有点欢喜的,若是,若是在他发现自己奇怪的能力以前,他一定感到喜滋滋,满心甜蜜地应了,即便是他爹反对,想必也有法子悄悄地去见他。 可是,可是现在,他想,让他爹误会他为此烦恼,不乐意见贺剑轻也好,算是给他了一个藉口,如果能让贺剑轻知难而退,也是好的。 余重启说了这几句话,胸口的愤怒总算渐渐平息下来,再看余珦苦着脸为难的样子,就更加笃定是贺剑轻单方面觊觎自己儿子了,便说道: 「这样,余念你也不用去私塾了,这段时间得跟紧你大哥,要是小侯爷再来,你就拿棍子把他赶出去,不要怕,知道吗?」 余念哪敢这么做,再说了,他可是看清楚了,说不定到时候—— 「是的,爹,你放心。」余念嘴上答应了,心想着,爹啊,你是假装看不见还是忘记了,前些时候你难道没发现自家大哥是怎样的态度吗?这会儿怎的说是小侯爷一厢情愿?是故意的是不是?大人啊,真是让人不好说。 于是乎,接下来的日子,余珦依然过起了闭门不出的日子,并且还换了间房,住到余念房里去了。 余珦简直哭笑不得,与前日相比,他的心境起了些变化,虽然仍为此心里难受,可是到底好了些,何况既然他爹也不同意,以后想必他与贺剑轻也不再会有多少交集,那么,那么也没什么要多想的了。 余珦嘆了口气,看着顾文以坐在院中与余念说着话。 顾文以今日是要回去了,余念正在将一些大夫的嘱託,一一地复述给他听,余珦看在眼里,想到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只剩下无限唏嘘。 他忽然想到,他是个怪物,可是顾文以毕竟被他救活了,即便于他而言不能算好事,可是顾文以一切未知,他此时温言笑语对着余念,想必心里是高兴的,那么,从顾文以方面来说,是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呢? 想到此,余珦心里多少缓解了一些积压的痛楚,可是这方面减轻了,想着日后再也不能见到贺剑轻,哪怕是一方面是他自己的意思,也能感到自己是多么地难过。 「大哥,顾先生要走了。」余念远远提醒他道。 余珦便起身,去送顾文以出门,好歹顾文以做了他多日的先生,即便以后大概是不能再相见了,他也该送一送。 顾文以或者从余念平时说的话中多少猜到点什么,临走时,对他说道:「任何事,时间久了,便能顺其自然地解决,无须烦忧,多顺从本心,便不会错了。」 余珦没听明白,顾文以也不再多说,谢过余念,上了马车,渐渐远去。 余念站在余珦身侧,正想转身回府,突然看到侯府大门里走出来一人,此人肩宽腰圆,看样子是个武人,正双目炯炯朝他们看过来。 第62页 余念赶紧遮住余珦的身形,正要快步回去,却听那人扬声道: 「余少爷,留步!」 余珦一听,那是关忠义的声音,便从余念身后侧身出来,面向他。 关忠义是来找贺剑轻说些事的,哪知对方不在,正想回去呢,就看到了余珦他们。 「唉,小侯爷又进宫去了,这几日去得也太频繁了些,怕不是被太子看上了,要做驸马了吧,哈哈哈。」关忠义口没遮拦地说。 余念警觉地瞥了余珦一眼,发现大哥脸色一白,心里暗道糟糕,忙出声道:「哦,是吗?额,我大哥病刚好,还累着,就不请你进去坐了,好走好走。」说完就想带着余珦进去。 关忠义却上前两步,拦在两人面前,活像个无赖,笑道:「别急着走,好不容易见着了,多聊一会儿。」 余珦勉强笑了笑:「我,我还是不了,以后再聊。」 关忠义听他这么说,愣了愣,随即忽然想明白了,道:「哎呀,我刚才是瞎说的,什么驸马,不会的,你别听我胡扯,只是开个玩笑,玩笑!」 余念瞪了他一眼,关忠义摸摸脖子,不说话了。 恰在此时,马蹄声由远而至,贺剑轻回来了。 关忠义便走了过去,余念一见,扯了扯余珦的衣裳,看他的意思。 余珦只远远看了一眼,没有看清贺剑轻的表情,便进了家里。 关忠义等在阶下,看贺剑轻半天不下马,正纳闷呢,注意到他目光紧紧盯着余珦离开的地方,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被休了?」 贺剑轻:「……」 第三十五章 贺剑轻没等到余珦多看一眼,神色不好地回了府。 关忠义福如心至,很快明白了点什么。 他跟着贺剑轻进去之后,先是观察了一阵,发现贺剑轻尽管似乎在压抑着,但仍然显露出一丝烦躁。 「你们两个不好了?」关忠义想着前几日贺剑轻一个人喝酒,找他去又将他一个人甩下的事,猜想着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又结合刚才两人一眼交错的时候,得出了这个结论。 贺剑轻没有回答,他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将背靠向后,揉了揉眉心,一言不发。 关忠义自顾自地跟来,打算做一个可以听听牢骚的人。 奈何贺剑轻是个喜欢将事情埋在心里的人,他做好准备等了半天,面前的人还是一副沉浸在自我思绪中,苦着脸像是要随时上战场一般的样子。 「既然你不说,那我就随便猜了——」关忠义不是爱遮着掩着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地道,「是不是余少爷其实并不喜欢你,只当你是小时候的兄长一样崇敬,又是你捡到的他,所以知道你的心思之后,像惊弓之鸟似的逃走了?」 贺剑轻心想,要是如此这倒是简单了,他抽身即可。现在的情况,不上不下,他尚不清楚余珦躲他的原因,又躲了余重启这个拦路虎,真是难上加难。 偏偏余珦躲着他,余家其他人防着他,让他无从下手,连去找余珦再问问清楚的机会都没有。 他当然可以趁余重启不在,去找余珦,可是这若是让余重启知道了,岂非更让他暴怒,万一以后余珦的心结解开接纳了他,可余重启那关难过,也是个麻烦。 他现在真是束手无策,进也不是,退更不能。 关忠义还在嘚吧地说:「我看他刚才看的眼神,好像苦瓜似的,若不是看不上你,便是有什么为难,喂,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话,我怎么着也是个过来人,给你分析分析,说不定就想出法子来了。」 贺剑轻听他这么一说,忽然嗤笑一声,直起身,翻了翻桌上,找出一封请柬,扔了过去。 关忠义一打开,脸就黑了。 「过来人,去不去?」贺剑轻问道。 关忠义苦着脸,将请柬又扔回了贺剑轻桌上,失落地道:「不去了,这不是扎我的心嘛!得亏没有心大地给我发一份帖子,不然我都要吐血三升了。」 请柬上写的是,请贺剑轻去府上喝喜酒,那对新人,其中之一正是关忠义以前的心上人,奈何老天作弄,两个人没有最后走到一起,而对方马上就要成亲了。 关忠义没好气地瞪着贺剑轻:「果然你心气不顺,所以拿这个来膈应我,也让我陪着你伤心难过是不是?唉,真是,我们俩怎的这么失败!」 贺剑轻摇头,嘆了口气:「你败在自己手上不冤,我呢,我——」他忽然咬了咬牙,不说了。 关忠义被提起了好奇心,尽管被「扎」了两刀,但根本不想再提往事,就抓着贺剑轻的事情不放,道:「你就说一说怎么了,这种时候说出来,说不定心里就好一点儿,不然你一个人,闷也要闷出病来。」 是这样吗?贺剑轻不信。 「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就好了。」 「胡说八道,一个人能想出什么东西来——说吧,是不是余家少爷看不上你?」 贺剑轻摇头:「是他爹看不上我。」 「……」关忠义闻言一愣,随后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惊讶道,「什么?!余大人知道了?怎么回事?你,你手脚这么快?这就摊到余大人面前去了?」 贺剑轻扫了他一眼,无语道:「被他偷听到的。」 关忠义可不管余重启是怎么知道的,他跟着也皱起眉头:「这下可糟糕了,且不说余少爷的想法,余大人那脑瓜子可是出了名的固执,这可难办。」 第63页 贺剑轻自然也知道,所以才觉得棘手。这并不是可以用诚心来打动的事。 关忠义也陪着嘆气,道:「这个事儿是最难的一关……不过只要你跟余少爷两情属意,这最后的难关总有攻克的一天,现在的问题是,余少爷为什么不想见到你?」 「不知道!」贺剑轻难得别扭地扔下一句。 关忠义哪里见过他这副挫败的样子,脑筋转了转,道:「你确定他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上赶着表心意,他烦了厌恶了才——好好好,我说错了。那么如果余少爷是喜欢你的,他又为何不想见你,你是在烦这个是不是?」 关忠义分析了一波,发现贺剑轻沉默了,知道抓到了这一点,想了想,道:「这好办,跟他摊开来问清楚就可以了,两个人如果两情相悦,最重要是说清楚,不能一个人闷在心里,否则就跟我似的,落得个失败的下场。」 贺剑轻听他像个经验丰富的过来人一般说些道理,这些话他也是懂得,可是余珦似乎不打算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只是一味地推拒他,若说只是因为不喜欢他,他倒也能理解,可他分明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余珦对他有情,他不瞎,能看到也能感受到。 所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怎么样才能让他开口?」 关忠义喜道:「哦,果然是余少爷有心事,但就是不肯说是不是?这好办,你听我的,我有办法。」 贺剑轻不信:「你?」他瞥了眼请柬。 关忠义摆了摆手:「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想出办法来,你等着——至于余大人,这个你得自己想办法搞定,就这么说定了!」 贺剑轻听他这么胸有成竹,只是嘆了口气,并没有放在心上。 接下来几日,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早将这些话忘在脑后。可是没想到,一天忽然发生了一件事,让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这一天,余珦心情好了些,而余重启看他乖乖地也不像有什么异常的样子,贺剑轻更是多日不见,便以为事情至少暂时解决了。 于是,余念有了可以出去玩玩的时候,他虽然很多想法都跟大人似的,但到底是个小孩子,闷在府里这么多天,早就想蹦跶出去了。 他这天就去找同伴玩耍了半天,经过一条街时,又忽然想起了顾文以,便顺道和同伴一起去拜访一下,看看他伤势如何了。 可是没想到还没走到顾文以的家里,就撞到了一个大概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那人看他们要去顾文以的屋子,便问道: 「你们是不是找姓顾的?」 余念点头。 男子嘆息地道:「他不在这里,你们回去吧。」 「啊,不在?你怎么知道不在?」 随后男子说的话,让余念差点儿当场晕倒。 顾文以,死了! 等到余念回到家里,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余珦感到诧异,出门时高高兴兴,回来怎么像是被雷噼了一样。 「遇到什么事儿了?」余珦随口问道。 余念转过来,双眼红肿地看着余珦,忽然冲过去,扁着嘴,抱着余珦的腰,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顾、顾先生,他死了!哇啊啊啊啊……」 余珦吓得不住发抖:「什、什么?」他勐地推开余念,眼睛瞪得老大,问道,「谁死了,你再说一遍?!」 余念抽抽搭搭地又说了一遍:「是,是顾先生,他死了,他死了!」 一道晴天霹雳直达余珦的头顶,将他整个人噼得快要裂成两半! 怎么可能?!怎么会呢?!顾文以,顾文以不是被他救活了吗?怎么会死了?他分明是能将死人变活的怪物啊!顾文以怎么又死了呢?! 「不可能不可能!」余珦不迭地喃喃,六神无主,眼神四下飘忽,不断地说,「不会的,不可能,他明明活了,明明活了……」 哭得稀里哗啦的余念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看着余珦,忽然就发现到他不对劲了,立刻就从悲伤之中缓过来,忙摇晃着余珦的肩膀,喝道: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余珦双目无神,沉浸在难以摆脱的自我怀疑之中。 余念被吓坏了,使劲地扳着余珦的肩膀,注视着他的双眼,看到他的神情灰败,看样子就好像失了魂儿似的。 「大哥,你醒醒,大哥!」 怎么回事?大哥怎么了?像中了邪似的,他是魔怔了吗?为什么听到顾文以死了会突然这样? 正当余念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时,余珦终于从失态中缓过神来,他闭上眼睛深唿吸几次,然后声音发着抖,对余念道: 「他,他是怎么死的?死了,死了多久了?」 余念便将从那男人那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 原来顾文本来因为受了重伤在家休养,眼看着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可谁知道就在前天夜里,他突然无缘无故地没气了。 这还是昨日一早房东发现的,房东便是那男人的夫人,因为顾文以是状元郎出身,又帮她儿子看过功课,她一直对顾文以照顾有加,顾文以受伤后,她经常去探望。 敲了半天门也没人来应,撞门进去,发现顾文以就好端端躺在床上死了。 衙门的人也来看过,仵作检查了尸体,都没有发现异常,只寻思着莫不是伤出了问题,所以就一命呜唿了。 第64页 余念说完,余珦浑身冒冷汗,他还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顾文以现在在哪里?」 余念道:「听说,就放在义庄,他这里没什么亲人,房东就将他放在那里了,说是过一日就给他安葬了。」 「带我去!」余珦坚定地说,他必须亲眼见到,也想要确认一些事! 两人便赶往义庄而去。 第三十六章 余念领着余珦急匆匆往义庄赶去。 一路上余珦一直沉默,双手交握,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他担心余念看出问题来。 好在余念似乎一直着急马车怎的走得这么慢,并没有特别去注意余珦的神态。 到了义庄,余念还是有点儿怕的,抖抖索索地跟在余珦身后,两个人让人领着进去了。 找到放置着顾文以的地方,看到顾文以安静地躺着,身上穿着平日里干干净净的旧衣,面容平静。 余珦当即瑞腿一软,差点摔倒。 余念以为他是吓得,两个人扶持着,站在顾文以的遗体前面,两个人心思各异,双双注视着顾文以,一时间没有说话。 余珦主意道顾文以就跟其他过世的人一样,表情神态没什么分别,身上似乎被简单清理过了,其他根本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他始终无法相信顾文以当真已经死了,直到此时此刻,顾文以就真的躺在他们兄弟俩的面前,一动不动。 余珦这才有了实感,然而在确认之后,他恍惚觉得,难道这一阵子过的日子,都不过是个梦吗? 顾文以的的确确死了,是不是没有因为他而活过来,就是被杀死了,所有顾文以活过来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梦里发生的,都是假的? 「大哥,你说他好端端的怎么又死了?我以为,他的伤都好了!大夫也说没什么大碍了,怎么就,就这么死了呢。」 余念在余珦身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言语中无限伤怀。 余珦勐然一凛,看向身旁的余念,知道这并不是梦了,顾文以生而死,死而復生,如今才是真的死了。 可是,可是贺剑轻还是好好的,并没有—— 想到这里,余珦心中浮现出一个极端惊惧的想法。 如果,如果他只能帮忙他们活过来一小段时间,就如同顾文以这样,那么,贺剑轻是不是,是不是也很快就要死了?! 不,不会的不会的,顾文以距离重伤死去那日,不过经过了半个月都没到,贺剑轻从南疆受伤那次,到现在,少说也有三月多了。 不会的,贺剑轻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去的。 顾文以一定是因为伤口所致,与他帮忙的程度并没有关系! 「……余,余念。」余珦想要再确认一下。 「什么事,大哥?」 「他,他真的是因为受重伤的关系,所以才死了吗?」 余念歪着脑袋想了想:「听那人是这么说的,仵作来看过了,的确是重伤,不过也奇怪啊,大夫都来看过好几回了,没看出来什么啊,怎么这么巧,离开我们家没几天就——唉,会不会是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事?」 尽管余珦还想将「的确是发生了一些事顾文以才再死了」这件事当做真实发生的,然而他此时并不想骗自己,也不能骗自己,因为这关系到贺剑轻,他不能轻易下结论! 「余念,你能去买些元宝蜡烛来吗?我先在这里祭拜一下先生。」 「行,那大哥,你一个人在这里行吗?」余念不放心地问。 「我没事,你快去快回就可以了。」 余珦等余念走后,他又观察了一下负责这里的人,发现他一直在外面,对里头一个活人没什么兴趣。 他悄悄地走近两步,走一步心里多一份忐忑,余珦稍稍侧过身,挡住了那人视线的方向,随后将手放在了顾文以身上。 顾文以的身体冰凉僵硬,一点气息也无。 余珦又害怕,又紧张,还带着更多的未知与恐惧。 他胡思乱想着,若是顾文以又醒了会发生什么?官府也好,房东也好,所有见过顾文以遗体的人,一定会将他和余念抓起来不问出个所以然不放他们。会将顾文以也抓起来,朝廷会派人将他彻底检查,当成一个异类,从此之后,不管是顾文以还是他们,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万一,顾文以没有醒来,的确再也醒不过来了,那么,那么他的猜测会不会成了真?!是不是他只是能让人稍稍活过来一阵子,到了时间就要再度死去?那贺剑轻怎么办?是不是随时也会死呢?是不是每一天,每一刻,他都要活在随时会失去他的日子呢? 余珦将双手放开,退开了一会儿,神情紧张地盯着顾文以,既希望他醒来,又希望他再也不醒。 就这样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之中,余念回来了。 余念打断了余珦的胡思乱想,两个人简单地点起香烛,烧了点纸钱,等到不得不离开之时,顾文以还是没醒。 得到了暂时确认的余珦神思恍惚,回去的路上都是心事重重。 余念以为他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所以也没有打扰。 等到晚上,余珦回了自己的屋子,也无法入眠,他脑海中还盘旋着各种令他胆战心惊的猜测。 等到翌日早上,余珦顶着一夜没睡的疲累,恍恍惚惚地,听余重启说要付点银子,好好给顾文以安葬一下。 第65页 昨夜余重启听余念说了,对于这位短暂当过余珦老师的前状元郎,余重启也是无限唏嘘,年纪轻轻就重伤不治身亡,实在令人惋惜。 更何况他也说到怎么看着身体已经无大碍了,却突然又过世了? 已经大概猜到了原因的余珦听完,心情更加难以名状,他从昨夜起就很想见到贺剑轻,想快一点看到他,确认他安好,确认他并不会随时离去。 他确认了自己只能帮一个人重新活一次,不能重复,那么以后他帮不了贺剑轻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身上怪异的能力,显得那么得无足轻重,他只要不告诉贺剑轻,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他会这样了,也就不怕别的。 哪怕最后被贺剑轻知道了,那么比起贺剑轻随时会再度死去,也真的一点儿都不重要,那时候即使被嫌弃,被真的当成怪物,也没事,他会挺过去的。到时候是一个人,也跟现在差不了多少的。 想到此,余珦就很想去告诉贺剑轻,他也是喜欢他的,想待在他身边,想陪着他。 可是,这一切得等余重启离开家里之后。 他还记得那日听到贺剑轻喜欢自己时,他爹突然爆发的雷霆震怒,连一向对贺剑轻恭恭敬敬,也在那一刻不管不顾地差点就让贺剑轻滚回家去了。 他不敢触怒余重启,他爹当年因为贺剑轻带他出去,接过害得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十年,没有将贺剑轻打死,又对他比较和善,已经是万幸了。 余珦不敢冒这个险,他怕知道自己主动送上门去,会气得出意外,他不敢。 可是等了许久,这日余重启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离开家里,而是在书房里处理事情,余念去打听了,今日竟然是休沐日! 余珦心里焦急万分,坐立难安。 紧接着,管家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余珦才知道,余重启是吩咐他去安排顾文以的丧事。 可是令余珦想不到的是,管家还带回来另外一个消息。 「什么?小侯爷已经安排好了?他怎么知道的?!」余重启惊讶,若有似无地扫了余珦一眼。 「是的,老爷。」管家毕恭毕敬道,「小侯爷已经着人在办了,还递了消息,傍晚时候,就要下葬了,如果老爷乐意,也可以去悼念。」 余珦听完,心里十分不好受,尽管他帮顾文以多活了些时日,可一想到贺剑轻,他就忧心忡忡。 余重启也同样心里不大舒服,顾文以的丧事虽然贺剑轻抢先一步办了,于情于理他也必须得去一趟,可是不带余珦去,似乎不大合乎情理。 一想到贺剑轻是不是就是想要见到余珦才这么做的,他就心里有气。 当然,贺剑轻或许并非也在,余重启希望如此,却仍然心气不畅。 所以当果真见到贺剑轻时,余重启甚至连招唿都懒得打了。 贺剑轻也不在意,他一身黑衣,临风而立,身姿挺拔,站在墓前,看着余家父子三人前来。 余珦悄悄抬眼去看贺剑轻,便接触到他向自己投来的目光,但视线一触即离,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令余珦心里忐忑不已。 顾文以被安静地下葬了,尘土落下,年轻的先生就这么无辜地丧了命。 好在,听余重启说过,顾文以的死,还是要算在徐祸那伙人身上,他们杀人之罪是逃不脱了,也算给顾文以一个安慰吧。 落葬的仪式很短,余珦去叩了头,送别了先生一程,随后就在余重启的引领下,很快就离开了。 他回头时,贺剑轻还站在顾文以墓前,背着身,再多一眼都没有留给他。 可是余珦不知道,贺剑轻早已看了余珦太多,只是他注意着余重启,以及沉浸在哀伤之中,并没有留意到。 贺剑轻也并非是打着给顾文以下葬的名义,想要藉此来多见余珦一眼,这样他也太没品了。 手下将这日余珦的行程告诉他之后,他当机立断,派人找了关忠义,打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是余珦自己选的先生,师徒一场,他自然要替余珦尽这一份力,才当机立断地安排好了一切。 可惜,余重启这回连表面的功夫都不做,想必打定主意要将他与余珦彻底隔绝。 贺剑轻长嘆一声,还没有想到该如何解决这个最大的问题。 令他没想到的是,这日夜里,他因为日间见到了余珦,所以深夜独自在院中迎风而立,心中感怀时,身后传来响动。 他的心突然跳得飞快,满怀期待又怕得来失望,直到背部被轻轻撞了一下,贺剑轻笑了,反手一拉,将人抱进怀里! 第三十七章 时隔多日,贺剑轻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将人心甘情愿地抱在怀里。 他心里无比雀跃,终于满足,想念多时的人主动投入他的怀抱,是他期盼许久的结果。 贺剑轻收拢双手,感到一时激盪,那种充实的感觉是无法比拟的,让人沉溺,想就这么抱着他一直停留下去。 怀里的人似乎很害羞,将脸埋在他胸口,隔着衣裳蹭了蹭,还上手摸着他左边胸膛,这么—— 贺剑轻将人稍稍推开一些,失笑道:「这是做什么?夜深人静,你若是再动手,我可就……」 他忽然就怔住了,因为他并没有从余珦脸上看到羞赧,反而是更多的忧心,夜色里的眸子带着令人伤感的情绪,不禁让他疑惑万分。 第66页 莫非余珦并不是要将感情託付,此番举动,只是来给他一个永久的道别?他做了选择,所以临别给他一个拥抱当做赠礼?! 贺剑轻发现自己太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的心意得到了回应,没有想过余珦会遵从余重启的意思,有极大可能会放弃他! 「你——」他一时无法说出心中所猜测的话,怕猜想的变成了现实。 好在余珦并没有折磨他太久,深深凝视他之后,重新将脸埋进贺剑轻胸膛,双手伸到他背后,环住了。 贺剑轻的心情短时间犹如上天入地,忽上忽下,被余珦搞得忽然患得患失,倒不像他的性子。 「先别蹭了,」贺剑轻隐忍着说,将余珦继续拉开些,直直地低头凝视着余珦,急迫地问道,「我先确认一件事——」他深深吐了口气,开口道,「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余珦本是在担心贺剑轻,听他这么问,不由得脸庞发红,不好意思了。 他点了点头,像是被羞到似的,拿额头轻轻撞了贺剑轻胸口几下。 贺剑轻顿时心里像放了满天焰火一般灿烂,展颜大笑,又怕惊扰到隔壁的人,只能无声地仰天以示心得圆满的喜悦。 「我喜欢你,余珦,但愿的日后的日子如此时此刻,再无其他。」 余珦听他这么说,心里自然是甜甜的,带着点羞怯,又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能靠着贺剑轻,享受这一时的欢愉。 可是他耳旁便是贺剑轻的胸口,心跳声如鼓传进他耳里,落在他心上,他又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是如今贺剑轻好好活着,正抱着他。 难过的是,他不知贺剑轻何时会如顾文以一样,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死去。 他不知道自己给予贺剑轻多少时间的生命,几个月,还是几年,还是一辈子? 他无法确定,单单顾文以这一个例子,他根本找不出自己那怪异能力的标准。他以三个例子猜测,并且成功实施在家里的母鸡身上,便是双手碰触对方的胸膛心口位置,停留一阵,再放开,过会儿便可成功。 可是莫非这停留时间的长短,也直接导致了那人能再活多久? 以顾文以为例,他记得当时替他理了理衣裳,似乎只简单碰触到了一瞬?而贺剑轻呢?他大约是停留了很久。 可与顾文以的来相比,哪怕停留一个时辰,贺剑轻到了差不多的时间了! 余珦越想越害怕,翻来覆去地回忆,来来回回比较,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闹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因为如此,他才下定决心,暂时掩藏自己心头的惧怕与胆怯,大胆地,迫不及待地来找到贺剑轻,将他想要从自己身上索取的,一股脑儿一点不剩地给予。 这份甜蜜的时间,他不知道有多久,更无法开口告诉贺剑轻这一切,那么,就在这段未知的时间里,让他暂时当个掩耳盗铃之人,享受这段日子吧。 他暗暗祈求老天爷,能够让贺剑轻多活久一些,再活久一些。 贺剑轻不知余珦所想,只当他害羞且懵懂,只是将一腔喜欢化作拥抱,让两个人感受这一刻。 稍后,贺剑轻放开了余珦,将他拉到一旁坐下。 余珦紧紧挨着贺剑轻,单手身在后面环着对方的腰,手指紧紧抓着衣裳,像是落水之人抓浮木一般紧。 贺剑轻揽着他的肩膀,两人静静地靠着,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很好,直到何成来催贺剑轻该休息了:「少爷,时候不早,你——哎哟!」他低叫一声,赶紧垂下视线,不敢再去看。 余珦听到何成的声音,勐地一把推开贺剑轻,整个人挪坐开,双手搅在一起,耷拉着脑袋,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羞得想找地缝儿钻进去。 贺剑轻好笑地看着余珦将两人拉开了一两丈远,那惊人的速度和距离,让人想笑,欲盖弥彰的样子,却着实惹人怜爱。 「行了,你去睡吧,别多话。」 何成应了,临走时偏偏瞥了一眼,恰好余珦就以为他走了,抬起眼看过来,两人四目一对,何成含笑走了。 余珦可见地脸红脖子,彻底烧着了。 这一回,贺剑轻想要再拉他过来,可就使劲不愿意了。 贺剑轻无奈地嘆了口气,惋惜得很。 「手都没牵着,怎的要离这么远了?」他状似自言自语,实则故意说给余珦听,委屈地道,「若是想再多做一些,可不得隔两条街?这可如何是好?」 余珦将这些话听在耳里,不由得想像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就侧目望过来,恰巧看到贺剑轻满含笑意的视线,那目光温柔涓涓,看得人心神荡漾,想沉溺其中。 余珦便不动了,看得痴了,等到唇上一重,眨眨眼,下手的人已经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动作之迅速,令人惊嘆。 「你——」余珦抿着唇,眼神慌乱地乱飘,心头犹如一万只蝈蝈儿在齐声吟唱,吵得他脑袋嗡嗡响,根本无法思考,唇上热热的,像烧着了一样。 这是余珦不曾感受过的,上一回只是一碰即离,他甚至片刻后就觉得恍若一梦,现在,现在停留的时间长了些,就,就觉得,好像,好像从唇上一路蔓延的火势,将他的整个人都要烧得燃起来。 贺剑轻得了便宜,本以为会心满意足,哪里知道一旦开了头,就想不断地尝试,可看身边人这副模样,若再来一次,只怕得丢到池塘里去,才能让他平静下来,只得压抑着心头的躁动,规规矩矩地,重新搂着人,闭目回味。 第67页 过了一阵子,夜更入深,身边人的脑袋突然一歪,贺剑轻低头一看,余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唿吸平平,睡着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心意相通的第一天,是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 心上人偷偷摸摸地漏夜摸黑而来,还没相伴多久,对方就睡了,睡了—— 贺剑轻失笑,轻抚着余珦的脸庞,无奈之下将人拦腰抱起,在送到房里和回余府之间犹豫片刻,只能无比可惜地越过墙院,来到了余府。 然而刚进院子,贺剑轻就心头一凛,眼前有一道黑影正坐在拐角处,正垂着脑袋,似乎在打瞌睡。 是余重启吗?贺剑轻暗道糟糕,正想回身走,心里苦笑,自己这简直像个登徒子,若是被发现,可是百口莫辩,再也说不清了。 「餵。」那人突然醒了,压低着声音喊过来,警惕地左右观望。 贺剑轻这才发现,是余念躲在那里。 虽然心头一轻,可是贺剑轻也一直心跳如鼓,差点冒出冷汗,心里惭愧又尴尬,若不是余重启暴怒反对,他何须如做贼一般。 当然,贺剑轻不怪余重启,任谁知道自己的儿子被一名男子惦记上了,没有打死他算是好的。 既然是余念,那就好办多了,只是瞧着余念机灵的眼睛里看好戏的样子,贺剑轻就只想摇头。 「小侯爷,我大哥睡着了?」余念悄悄迎上来。 贺剑轻点头:「你在此作甚?」 余念回答道:「我看大哥出来,以为他心里难过,没想到——放心,我爹睡得熟,不会被吵醒的。」 「多谢。」贺剑轻越想越觉得现在的情形奇怪,「带路,我送他回房。」 余念便在前头走,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谨慎。 贺剑轻看余珦睡得熟,面容安稳,唿吸平稳,丝毫没有一丝一毫忧扰,被放到床榻上之时,也没有醒转,怕是被卖了也不知。 等到出了门,贺剑轻发现余念竟然跟了上来,便停步问道:「有话说?」 余念点点头,提着灯笼,领着贺剑轻走了一段,来到相邻的院子里,开诚布公地对贺剑轻道:「小侯爷,虽然我年纪小,可我也是明白的,这几日大哥心事重重,很不开心,如果你真心待他,我也没意见,只是我爹反对,所以,所以有些事,我不好说,可希望你能体谅大哥,也体谅我爹。」 这些话不该他来说,贺剑轻明白,他早已做好等待的准备,如今余珦想通,给了他更多值得耐心等的基础,他自然会珍惜,并且不操之过急,以期一个圆满的结果。 「别多想,我自有分寸,去睡吧。」 余念看着贺剑轻离开的背影,总算放心了些,他望望天际,长嘆一口气,心说自己真是这个家最累的人了。 一个心满意足地酣睡,另一个一睡不知家中事,唯有他,又要操心这个又要操心那个,夹在中间两头做人,好难的。 第三十八章 余珦一觉转醒,天色已经亮了,他长舒一口气,脑海中不由浮现昨夜的情形,一时间又觉唇上热气,怔怔地呆了好一会儿,才勐地一把用被子罩住自己。 又胡思乱想一阵,才起了,走去洗漱的时候,开始担心昨夜之事会不会被他爹发现?若是被发现了,他该怎么应对才好? 余珦一路心头忐忑地见到了余重启,察言观色半晌,倒没觉出异常来。反倒是余念多看了几眼,让余珦心头警惕。 莫不是被余念发现了?不会吧?昨夜他靠着贺剑轻就睡着了,定然是贺剑轻送他回房的。 以贺剑轻的身手,当不会惊动余念才对,如此这般一番自我开解,他便权当是自己多想了。 如此这般,白天余珦还是关自己在房里,可书也看不进去,吃饭也没心思,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了,余重启回房了,他心痒难耐,又怕这会儿过早出去会惊扰到他爹,只能如坐针毡地在房里胡乱转圈。 偏偏余念忽然来敲门,说睡不着要跟大哥聊聊天。 余珦悔不该没灭了烛火,只能硬着头皮将余念迎进来。 余念面上装作毫不知情,心里已经笑翻了天,看他大哥故作镇定,可眼神骗不了人,就是巴不得他赶紧滚回去的样子。 余念心想,昨夜为你们两个操碎了心,怎么着得让你们急一急,哼哼。 如此这般,他怀着故意的心思,特意带来了棋盘,要跟余珦对一局。 余珦傻眼,看余念三下两下就摆好棋盘,倒了茶,甚至还从袋子里掏出小点心,这是要跟他下一夜的预兆啊。 「我,我有点困,明天下不行吗?」 余念摇头,委屈道:「明天我又要去私塾了,唉,好不容易想找大哥下回棋的。」 余珦见他这样子,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心不在焉的摆下一颗子。 余念扭头笑了声,再回过身就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喜滋滋也下了一子。他当然只是逗弄一下大哥,已经打算好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就见好就收放大哥去那个什么。 如若以后爹同意了,怎么着也得让小侯爷赏他一个好东西。 余念打着如意算盘,余珦对棋盘已经要恨之入骨了。 「大哥,你下错了。」余念提醒道。 余念仔细定睛一瞧,果然放错了地方,只得重新下:「我,我太困了,所以看差了。」余珦故意这么说。 第68页 余念当没听懂:「没事没事,大哥继续——」 如此这般,余念看着余珦一心两用,又不好意思赶自己走,另一边拐着弯不断地提醒自己可以去睡下了,差点憋不住爆笑。他算是见着了,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吗?他还小,不懂呢。 等到余念终于决定回屋去,余珦简直整个人都累得不行,寻思着余念应该不会注意到了,才故技重施,迫不及待地到了侯府,见到贺剑轻。 贺剑轻早已摆好了茶点,备好了毯子,所有能想到的一应俱全,就等人来。 这一等,便是等得茶水换了好几茬,都没等到人,以为要白等一场,人却来了。 一见到余珦,贺剑轻就发觉到他有点累,将人搂着抱了一会儿,才放开,牵着过去坐下,递上一杯茶,却被摆手推拒了。 余珦已经在房里因为着急,灌了好几杯了,现在看到茶水简直想吐。 贺剑轻看出来了,将茶移开,问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余珦苦着脸,这便将刚才发生的一切说给贺剑轻听了,说完,却见贺剑轻努力在憋着笑,他又羞又恼,气得想打人。 「好了,我没笑你,只是——」贺剑轻斟酌了一下,给他解了惑,「定然是你家小弟孩子心性,想看你着急。」 「啊?」余珦没闹明白,「为什么要看我着急?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这我可不知,只是昨夜你出来时,想必被他发现了,我送你回去,他躲在一处等你。」 余珦一听,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听贺剑轻的意思,昨夜余念就知道自己来找贺剑轻,他们两个的事必然也是知道了,所以方才,这是耍着他玩呢! 「哎呀。」余珦后知后觉地将脑袋磕到桌上,脸上冒火。 「他机灵着呢,人小心思大,无需担心。」 余珦当然知道自家弟弟向着自己,可是一想到方才他故作整定,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结果全是被看穿了,当下简直羞愤得想「框框」撞墙。 贺剑轻看他羞赧的模样,目光温柔,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侧脸,余珦下意识地缩了缩脸颊。 「过来。」贺剑轻对他说。 余珦抬眼:「嗯?」 「没抱够,再抱一会儿。」 余珦瞪了他一眼,见他一副理所当然地模样,张开手,一脸真挚又期待地望过来。 余珦便红着脸,起身走了过去,被环住了腰,进了贺剑轻的怀抱。 「今日做了什么?」贺剑轻细细抚摸着他的背,问道,「可否想我了?」 余珦听得面红耳赤,打了他后背一下:「别说了……想了。」说完,他都不好意思了,将脑袋埋在贺剑轻肩膀,愣是藏了起来。 贺剑轻听了满心舒畅,将人扶正了,跨坐在他身上,细细盯看他良久,看得余珦一时间失了神,便靠了过去。 如此两日,余珦越发觉得自己像是夜半小贼,偷鸡摸狗地见不得人似的,又是期待,又是忐忑不安,深怕哪一日就被余重启撞见了可怎么收拾。 倒是心中的忧虑被这样两人相会的过程给搞得一时半会都没时间多想。 可这样偷偷见面,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又要趁人熟睡,又不能待到太晚,才没多少时间呢,余珦在用早膳的时候就频频打呵欠,眼底的黑气快要瀰漫在整张脸上了。 余重启多看了他两眼:「昨夜没睡好?」 余珦一个激灵,赶紧摇头:「没有,就是快入冬了,总起不来。」 余重启倒没多想,却听余念在一旁提议道:「爹啊,既然顾先生不在了,大哥总一个人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啊,不如让他跟我一起去私塾怎样?」 余重启一听,眼前一亮:「这倒是个法子,只要珦儿愿意,且当做散散心,听一听也无妨,你们兄弟两个在一块儿,还能有个照应。」 余珦瞥了余念一眼,看他偷偷跟自己挤眉弄眼,想着他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主意,本想拒绝的,但正如余念所说,他白日想贺剑轻,晚上又精神紧绷,去私塾听听也没什么不好,便应了。 余念便兴高采烈地带着余珦往私塾去。 余珦兴致不高,跟着走了一阵,也没注意,等到发现时,却已经见到了前头含笑等着的贺剑轻。 余珦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余念,后者朝他讨好地笑着说:「大哥,小侯爷可是求了我好久,我才勉为其难答应的,等会儿你回家可别说漏了嘴,也得在此地等我一起回啊——好啦,我走了,大哥高兴就好。」 余珦等到余念撒腿儿跑开,还没缓过神来,人已经被贺剑轻牵着走了。 两人上了停在巷子口的马车,余珦侧目看着抱着自己不放手的人,疑问道:「你什么时候求余念了?」 贺剑轻嘆气道:「你,唉——」他的确是找余念帮了这个忙。 余珦也明白贺剑轻不会是「求」了余念,便高兴地坐正了,也不问贺剑轻带他去哪儿。 马车行进了小半个时辰,停在了一处宅院外。 余珦下车之后,看到面前不大的宅子,一时没想明白。 两人进去后,余珦才发现宅子内别有天地,虽不大,却十分雅致,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贺剑轻带他转了一圈,来到临湖的一间房里,里头陈设简单,最瞩目的便是窗边放的一张软榻。 第69页 窗外,便是一汪湖水,碧波荡漾,窗边一探,便能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一人成影二人成双,余珦回头,望进贺剑轻的眼里,大约明白了。 「房契就在方才的主屋里,日后——」 良久,余珦唿了口气,将红通通的脸埋在贺剑轻肩头,缓了一阵。 贺剑轻没有满足,双手扶着他的头,又亲了几口,看到他眼底的黑影,心中一动,道:「困了,陪我睡会儿。」 余珦大惊,正想挣脱,却被贺剑轻拉着,倒在榻上。 两人便紧挨着,榻不大,余珦只能侧躺着,心跳如擂鼓,看到贺剑轻闭上了眼,仔细看了会,才也跟着闭眼,没多久,当真是睡了过去。 他却不知贺剑轻在他睡着后又张开了眼睛,侧身与余珦相对,手指若有似无地轻抚他脸庞,指尖勾勒他眉眼,凑上前轻轻吻在他额头。 贺剑轻不会忘了余珦高烧那几日,不愿见他的时候。 那并不是余重启的缘故,定然还有别的原因,可是余珦藏着不说,他也不想逼着听他说出来。 这几日他刻意避开,又加倍对余珦好,才见他稍稍展眉。 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贺剑轻始终想不明白。 但愿的,能等到余珦愿意向他坦白的那一天。 「呜呜呜……」睡梦中的余珦皱眉低声喊着,双手胡乱摸索,等到抓到了贺剑轻的手,才慢慢平静下来。 贺剑轻将余珦搂在怀里,眼中阴云蔓开。 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似的情况终究非长久之计,得尽快让余重启接受他才好。 第三十九章 几日后,余重启要带着余珦和余念去赴喜宴。 这是朝廷重臣高丞相的侄孙大婚,邀请了众多朝中同僚,皇亲贵族,可谓宾客满门贵气逼人。 余重启的岳父,余珦的外公,曾是新郎的师傅,因此尽管余家与高丞相不来往,但丞相府搞得如此大排场,也就将他们也请了,以示好客。 余重启看余珦成日穿着贺剑轻着人给他做的衣裳,实在碍眼,命人上门给余珦和余念重新做了几件,难得的大方还令余念大为惊嘆。 衣裳很快做好,喜宴的日子也到了,父子三人着新衣,乘着马车匆匆赶往高家宅邸。 喜宴是办在高丞相家的,也不知这侄孙如何得了高丞相的眼,得到如此大的帮衬。 余珦无心听余重启跟余念说规矩,他心里扑扑跳,知道待会儿就会见到贺剑轻,因此脸上都是喜盈盈的。 他这副神态,也让余重启误会了,并且想起了很重要的一事。 「珦儿过了年,也要十七,虚岁十八了吧。」余重启感嘆道,「没想到你也这么大了。」 余珦听他爹这么说,还想着原来自己要十八了吗,这么快?十八了,是不是—— 然而还没等他多想,只听余重启道:「爹也得赶紧给你物色一房媳妇儿,先看看人家,挑起来,省得到时候紧赶慢赶,选了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姑娘,让你不满意。」 余珦顿时脸色白了白:「爹,我,我还小呢。」 「不小了,」余重启意有所指道,「你瞧瞧这今天的新郎官,也是十八就定下了亲事,等了几年才成亲的嘛,还有的三四岁就定亲的,不早了!」 余珦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余念听出了意思,看余珦不开心了,打岔道:「爹啊,那不如给我挑一个吧,我也想成亲了。」 余重启打了他一下:「你凑什么热闹,你好好读你的书,爹就放心了!」 说话间,马车就来到了高府里。 余珦一见到丞相府,不得不感嘆一句,哪怕是贺剑轻的晖远侯府,也不如丞相府一半那么大,那么漂亮。 眼前车马络绎不绝地来,都停到了偏门去,高丞相亲自在府门口迎客,做足了功夫。 余珦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高丞相,看他年过五旬,依然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实在是看得惊嘆不已。 余珦失踪一事当年是在京城里几乎所有高门贵户都知道的事,只因是跟着晖远侯家的么儿外出游玩才走丢的,所以此事传遍了京城。 这回余重启带他来赴宴,一路上进去都有人指指点点地,倒也不是说什么,只是都想看一看,失踪了十年的孩子如今长成什么样了。 连高丞相见到他,也多看了两眼,对余重启说了句「万幸万幸」,惹得余重启惶恐万分,受宠若惊。 余珦一路看到那些好奇的目光朝自己投过来,起初是有些不安的,好在余念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说一些从他同伴口中得来的,这些人的八卦消息,余珦的注意力被分散,才稍稍安稳了些。 余念的同伴大多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令余珦不由感嘆,真是不能小看小孩儿,都机灵着呢,大人们说不得哪天就败在他们手上。 就这样,一家三口就去了招待男客的厅堂,那里人头攒动,三三两两以群分,各自在或交谈,或闲话,热闹得很。 余重启见到几位高阶的人物,自然要上去寒暄一番,便叮嘱他们兄弟不要跑远,便过去了。 余珦一路心思大都放在何时能见到贺剑轻身上,自从进了府门之后一直在东张西望,可半天都没看到贺剑轻的人影。 倒是遇到了在太子东宫偏殿里看到过的列支侯万柊。 第70页 对方也立刻发现了他,跟同伴打了声招唿,就朝他们走来。 余珦想躲也躲不过去,他只见过此人一面,没想到对方竟然认得他,一到他们面前,万柊就自来熟地道: 「余家小公子,多日不见,可好啊?」 万柊如此热情,余珦也不好太冷淡,只得点点头:「多谢,还好。」 万柊又打量了一下余念,诧异道:「这位小公子看着面生,不知是哪户人家的,长得这么水灵?」 余念暗暗翻了个白眼,正想说话,被余珦拉了一下。 余珦回道:「这是我弟弟,这位是——」啊,他忘记了。 万柊也不生气,自说自话道:「无妨无妨,原来是余大人的儿子,果然果然——对了,小侯爷怎的不跟你一起来,我可听说,最近你们可是,啊?」他意味深长地,又暧昧地朝余珦眨眨眼。 余珦被闹了个脸红,心想,难道自己把想看到贺剑轻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吗?这人怎么会发现的? 他哪里知道,万柊只是听来很多风言风语,早在贺剑轻找到了他,并且领回了京城之时,就特别浮想联翩。 「你胡说八道什么?」余念可看出来了,这人虽然穿得富贵,可脑子里不知道装的什么玩意儿,奇奇怪怪地,「大哥,我们到那边去。」余念不知万柊身份,白了他一眼,就拉着余珦跑开了。 远离了万柊,余珦才松了口气,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又撞到了一个熟人。 「啊对不起对不起,」余念赶紧跟对方道歉。 余珦一抬头,就发现余念撞到的是高大人,便是那位在南疆,命人将他抓起来带到昭远将军面前,说他是冯国奸细的那位高三江大人。 余珦那时听何成一个个教他认过,知道这位高大人是高丞相的亲戚,今天在这里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高三江似乎还认识他,眯着眼睛细看了很久,用手指点了点他,沉着脸对他说道:「小奸细,你竟然混到这里来了?!」显然,对余珦的身份,高三江还是充满怀疑。 「见过高大人。」余珦朝他行了礼。 余念也跟着完了弯腰,好奇地打量。 高三江一甩衣袖,气势汹汹地道:「小奸细,你是怎么混进来的?贺剑轻带你来的?他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带你来?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余珦一听,想着他怎的忘记了,贺剑轻早已跟他们说过自己的身份,昭远将军也不计较了,怎么他还抓着不放,一口一个小奸细,真是让人不快。 余念看出此人身份高,气得牙痒痒,碍着他爹在朝中地位低,不敢得罪此人。 「高大人,我不是奸细,我姓余,是越国人!」 高三江冷哼道:「别以为你说越国话,你就当自己是越国人,我看啊,你——」他还要再叨叨,忽然远远望见一人,便住了口。 余珦正纳闷呢,他怎么突然不说了,转头望过去,欣喜地发现,高丞相竟然陪着贺剑轻走了过来。 见到高丞相他们,高三江只狠狠瞪了他一眼,便越过兄弟两人,迎了上去。 余珦与贺剑轻的眼神对上,贺剑轻安抚地朝他眨了眨眼,随后便去跟高丞相说话,当高三江加入时,三个人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了。 「哎呀,这人真讨厌,」余念愤愤不平地说,「怎么这么说话,还是个大官呢。」 余珦笑笑不说话,和余念就在一棵树下坐着,不走动,等着贺剑轻寒暄完了来找自己。 没过一会儿,贺剑轻果然来了,余念一见到他,就朝余珦挤挤眼,蹦跳着跑开了。 贺剑轻坐到余珦身旁,轻轻靠着他,目光不离他淡淡的笑容。 「刚才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余珦摇摇头,不欲多说:「你坐开些,万一我爹发现了——」 贺剑轻非但没有远离,反而是就着袍袖,将他的手握住了。 余珦不禁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走吧。」贺剑轻起身,顺手将余珦也拉起来。 「去哪里?」余珦跟着去,发现贺剑轻将他带到了隔壁一间临水而建的小筑里,那里没有人,也离客人逗留的地方有一点距离,既能随时察觉到有人来,也能得一个清净。 到了小筑,贺剑轻也不再遮掩,直接揽着他的肩膀,将他半搂在怀中。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话真是万世不变的真理。」贺剑轻笑着说道。 余珦听他说话,唿唿笑了起来。 贺剑轻碰了碰他的脸颊,问道:「你笑什么?」 「你惯会说话的。」余珦抿着唇,心里扑扑地欢喜冒泡,靠着贺剑轻,听着他心跳,他心里才踏实。 「怎么,我莫非说的假话?」 「真的真的,我也这么觉得,可没你会说。」余珦忙不迭地表明。 「唔,那不如今夜你来,我教你一些,东西。」贺剑轻意有所指道。 余珦没听明白,正想问呢,忽然听到余念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紧张,一把推开贺剑轻,扭头一瞧,果然余念气喘吁吁第地跑来,脸上尽是慌张。 贺剑轻无奈地看着手上空空,悠长地嘆了口气,退开了。 等余念过来,已经不见他人影:「爹要过来了——诶,他人呢?」 余珦也找了找,发现贺剑轻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第71页 「走吧。」未免余重启多想,还是赶紧去到人多的地方为好,余珦便带着余念往刚才来的地方走去。 可没想到,没走多久,又与人撞到了。 「抱歉,你没事——吧?」 余珦愣了愣,发现他撞到了一位姑娘。 第 四十 章 余珦与余念说着话,侧身没注意到,就与一人撞了一下肩,只听得一声「呀」,他立刻回头,便愣住了。 与他相撞的是一位姑娘,穿一身粉色宫装,打扮得十分好看,面容娇美,对于这一突发情况,也并没有太多惊慌。 倒是姑娘身旁的丫鬟脾气看来大得很,上前一步发难道:「怎么走路的?都不看的吗?」 余珦急忙告罪,他哪里受过这样的责难,一时间惶恐不已。 余念却不是个容易被欺负的,上前道:「姑娘,你这话说岔了,我们也好端端在走路,只是不巧与你们撞了一下,不必这样说话吧?」 余珦拉了一下他,示意他不要跟人计较。 那姑娘也扫了丫鬟一眼,那丫鬟立刻就垂着头退下去了。 姑娘面色从容,不怒不憎,得体地对余珦道:「只是误会一场,请不要见怪。」 余珦忙摆手:「没有没有。」 姑娘正要走,忽然扫见前方走来一人,余珦发现她的眼睛顿时闪亮如星,侧首一瞧,发现姑娘看的正是佯装路过的贺剑轻。 贺剑轻并没有刻意看过来,只是往另一条路走,那姑娘却不再搭理余珦他们,转了个方向,朝贺剑轻快步走去。 余珦便停留在原地,怔怔看着姑娘上前喊住了贺剑轻,贺剑轻对姑娘行了礼,两人站着聊了几句。 余珦可以从姑娘脸上看到淡淡的仰慕之情,一下子就明白了。 贺剑轻显然也与姑娘相熟,并且进退有礼,引领着姑娘刻意走到人多一些的地方,却又与那些人拉开了点距离。 显然那姑娘是喜欢上了贺剑轻,余珦心里不免生出奇怪的情绪来。 好在贺剑轻大约是为了避嫌,没多说几句话,似乎就告辞离开了,期间也没有多朝余珦望过来一眼。 而那姑娘站在原地,目光随着贺剑轻离开的方向看了良久,回首时,明显神色暗淡,略微失落。 姑娘接触到余珦望过来的目光,却又昂起头,恢復了淡然的模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珦驻地良久,心中不知作何滋味,既高兴贺剑轻并未久留,且似乎让姑娘失望了。他又感到难过,有些事,不能如意的那一个,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轮到自己。 「在看什么?」余重启的声音忽然在余珦身后响起。 他勐地一惊,欲盖弥彰地转身,紧张得后背都要冒汗:「爹!」 怎么办?刚才他爹有没有发现贺剑轻?他爹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的?会不会看到了一些什么? 余珦胆战心惊,余重启却恍若未觉,领着他们去到宴席:「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开席了,别乱跑。」 「知道了,爹。」余念答道。 一场喜宴吃得余珦心不在焉,又因为余念想看戏文,只能陪着留下。余重启与几位同僚凑了一桌闲谈,喝了点酒,大概也要过会儿才回。 戏文演了什么,他没什么兴趣听,跟余念说了声,便去到丞相府的花园里坐坐。 花园比太子东宫的大了不少,四下没什么人,他寻了个假山角落,望着眼前一簇盛开的不知名花朵发怔。 突然,一颗小石子蹦蹦跳跳落在了他面前,余珦一怔,一回头,贺剑轻正含笑看过来。 余珦便笑了,两人也不走近,各自在原先的地方,两两相望,谁也没有移开视线,视线交缠中,似乎都能明白彼此眼中心里的事。 只是没多久,就有一道身影打断了这份缠眷。 余珦急忙侧身,想要假装顾自看花,却不料发现那人竟然是自己早前撞到的姑娘。 姑娘正站在贺剑轻身前,余珦听到贺剑轻称唿她为「宣仪公主」。 原来是公主,余珦心想,怎的公主如此大胆,竟然在此时光明正大来找贺剑轻,他想走开,奈何双腿不动,只得偏过身子,尽量不让公主发现他在偷听。 只听宣仪公主道:「你怎的躲在此处,是怕我来纠缠吗?」 贺剑轻忙道:「公主说笑了,只是喝了点酒,来醒一醒神——公主该回宫了吧?」 宣仪公主并不听贺剑轻说话,只道:「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我还是不死心,想多瞧一瞧你,偏偏你不愿来宫里,我只好,只好腆着脸自己送上门了。」 余珦听得这话,觉得这公主着实是个胆子大的,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他不了解公主的性子,想必贺剑轻是知道的。 「公主说的哪里话,只是这夜深风寒,不是说话的地方,公主不如先回宫去——」 贺剑轻话没说完,就被宣仪公主打断了,她气急道:「我不回去!今日不听到你一句话,我说什么也不走!」 「既然公主要臣一句话,臣便如殿下所愿。」 「你说!」宣仪公主急道。 贺剑轻眼尾扫向余珦,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臣有意中人,对方亦与臣心意相通。」 「什——不,不可能!」宣仪公主反驳道,「你是说谎来骗我的是不是?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所以才——」 第72页 「公主!」贺剑轻皱眉道,「公主要臣一句话,臣已经说了,公主请便,臣还有事,告辞。」 贺剑轻说完,就跨步上前,赶了上去,将准备起身离开的余珦一把扯住,就要带着他走了。 余珦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贺剑轻没有放开:「都听见了?」 余珦只好点点头,正想说话呢,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宣仪公主不知何时竟然追了过来,令余珦大为惊讶。 贺剑轻却是嘆了口气,两人不得不转身面向胆大不知矜持为何物的宣仪公主。 余珦不敢抬头看公主,不知她此刻神情。 宣仪公主却是心头酸涩,苦楚道:「你什么意思?」 贺剑轻笑道:「臣与他约好有事相谈,今日实在不便,还请公主见谅。」 宣仪公主扫了余珦一眼:「他?他是谁?」 余珦听了,急忙跪下,叩首道:「草民余珦拜见公主殿下。」 「余珦?」宣仪公主吶吶几句,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原来是你——」 贺剑轻不等她再说,扬了扬手,拉着余珦站起身:「公主,臣告退。」说着便走。 余珦回头,瞧见不知何时公主身边出现了几名宫女和侍卫,其中那名两方撞到时开口训斥的宫女扶着她,转身离去了。 余珦仿佛能瞥见宣仪公主转身时流下的泪水。 贺剑轻领着他去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将他推到墙角,俯首逼近了,细细看着他的眼睛。 余珦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伸手推了一把:「干什么?」 贺剑轻笑了,道:「没什么,看你没生气,我有点难过。」 余珦一听,不明白道:「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你听到刚才的话了,你就一点不想打我一顿么?」 「为何要打你?」余珦莫名其妙地问。 贺剑轻便道:「此事,没有跟你说,是我不对。」 「什么事?」余珦还真不太明白他说的,「你一次性说完吧,我搞不明白。」 贺剑轻笑着弹了下他额头,解释道:「我只在太子宫里见过公主一面,也不知她为何就盯上我了,我本就很少进宫,也不知她就多想了,所以才有刚才一幕。你可得明白,并非我招惹的事。」 余珦只喜欢他,并不是很了解男女之事,因此贺剑轻说了一通,他仍然懵懂,只明白宣仪公主一腔痴心错付,方才的模样,显然不知是借着酒意还是夜色,抛却了姑娘家的矜持,也要得一个明白。 说实话,余珦是有些佩服她的,且不说她公主身份,世间有多少男子可以选择,却偏偏中意贺剑轻。 如今被贺剑轻明白拒绝,想必是十分伤心的。 「我知道,没事,我没放在心上。」 「哦?没有放在心上?那在你心上的,是什么?」 「……说什么呢。」余珦红着脸,哪里知道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转移话题道,「回去吧,我爹该找我了。」 贺剑轻将他拉过来,又紧紧抱着了,道:「放心,这会儿你爹正聊得兴起,都要忘记回家了,我今日把你拐走,他大概也不会注意到。」 余珦听了,便打了他一下:「胡说八道。」 贺剑轻自然只是跟他说说玩笑话:「想将你真的拐走,你可愿意?」 余珦闷声道:「不愿意,我——」他正待说话,忽然就被堵住了嘴。 余珦如今仍然不能很镇定地面对这种接触,总是心头乱跳,面颊发红,热气腾腾地在身上乱窜。 好在,贺剑轻很快并且迅速地放开并将他往后一推,转身喝道:「谁?!出来!」 余珦吓得僵直了身子,躲在贺剑轻身后,随后,一人便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小侯爷,让人好找啊。」 竟然是高三江高大人,也不知他是看了许久,还是碰巧路过,余珦不敢细想,正焦急得很,就被贺剑轻一把推开,看着他往高大人的方向走过去。 「高大人,找我何事?」 「小侯爷,」高三江道,「自从南疆一别,咱们俩有多久没见了,正好趁此良辰,不如去叙叙旧,如何?」 「好啊……高大人请。」 「小侯爷请。」 余珦躲在黑暗里,看着两人并肩走远了,贺剑轻背在身后的手给他留了个手势,让他稍等一会儿。 高大人的突然出现,着实让余珦差点儿吓得魂飞魄散。 他不知高大人是否看见了,他总担心着会出点什么事。 余珦担心了几天却没发觉异常,快要将此事忘却,有人却递来一张帖子,请他去府中参加赏菊宴。 第四十一章 赏菊宴的帖子是列支侯万柊发来的,他不知怎的竟然会想到要请余珦前去。 这事儿余珦自然是要问过余重启的,他与那列支侯不过两面之缘,特意请他去赴会,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余重启听余珦说是在几日前的喜宴上遇到的,也很纳闷,不过人家侯爷下帖邀约,若是不去,也是不妥。 余珦这日夜里便故技重施,去找贺剑轻提个建议。 贺剑轻知道之后,将帖子一扔,毫不在意道:「不想去便不去,赏菊宴,不过是寻个名头,一些成日无所事事的人凑在一起喝喝酒罢了。」 余珦心想,他也是无所事事之人呢。不过既然贺剑轻那么说了,便不去吧。 第73页 「怎么?你想去?」贺剑轻凑过来,眯着眼睛不坏好意思地问。 余珦赶紧退开两步,笑着摇头道:「没有,不去。」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可令余珦没想到的是,列支侯万柊可以把事情做到完美无缺。 这日他与余念外出归来,刚到家门口,就发现了一辆高大的马车等在阶下,一人正跟门房说着话。 那人见余珦回来了,便上前自报家门,说是列支侯家的人,特意来接余府的少爷前去赴会。 余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下子骑虎难下,当面拒绝这方面,他是没什么经验的,于是乎,不得不上了马车,也稍带上了余念。 马车一路行进,将他们兄弟两人载到了赏菊宴的举办地,列支侯在京郊的别院。 余珦带着余念下车,侯府的管家在门口接他们进去,两人一进去,只看到果然蔚为赏菊宴,从大门进去,一路到处摆满了菊花。 余珦对此只觉得漂亮,并欣赏不出那些菊花的品种,何况他心里对此行满怀疑问,也不在看菊上。 管家倒是一路给他们说一些菊花的品类,余念东张西望,虽然像是在认真听,却没有将管家所说记在心里。 等他们跟着管家一路来到一处水榭时,发觉只有寥寥几个人,并没有自己一路想像中会宾客云集的样子。 因此余珦就更加感到奇怪了,那些人一看装束便知是一些皇亲贵戚,与万柊熟得很,见到余珦兄弟,纷纷投来诧异的探寻的目光。 万柊亲自出来迎接,将他们带到了亭子里。 「来来来,余少爷,请容我给你介绍介绍——」万柊一一给余珦介绍了面前五个人,这些都是年岁不大的年轻人。 余珦听过,纷纷见过礼,寻思着见过之后,找个藉口便离开。 万柊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介绍完,便让他们继续,又带着余珦和余念转了个方向,往另一处去。 「多谢侯爷相请,但是我们还有事,如果侯爷没什么事的话——」余珦言下之意是想回去了。 谁料到万柊也不遮掩,说道:「两位别急,今日我冒昧请你们来,其实是受人所託,如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啊。」 余珦一听他这么说,诧异道:「谁?」有谁会通过这种方式来请他见一面?既然是请他来,那便是他认识的人。 余珦在脑中过滤了一遍,无法想出此人的真实面目。 好在万柊也不拖延,很快就领着两人去往另一处楼阁,说道:「随我来,见到了,你便知道了,请。」 随后,余珦果真便知道了,那人坐在屋子的内侧,用一到珠帘相隔,隐约露出尊容。 余珦一见到人,心里便咯噔一下。 万柊将人领到,原先在珠帘后陪那人说话的一位美妇人便走了出来。 「人带到了。」万柊对珠帘后的人说道。 「多谢侯爷,我想与他单独聊聊。」那人,宣仪公主说道。 余珦心里震撼无比,怎么也没想到宣仪公主会拐弯抹角地通过列支侯来请自己过来见一面。 听到公主的话,万柊便领着美妇人出去了,顺手要捎走余念。 一路沉默不多话的余念在这时不乐意了:「这位,侯爷?我要跟大哥在一起。」 万柊笑道:「小余少爷,你可知里面的是谁?公主的话你也敢不听,不听就是抗旨,抗旨的下场想必你知道的吧?」 余念才不会管他的「威胁」,道:「我不——」 余珦推了推余念:「在外面等我吧,没事。」 余念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万柊出去了。 屋里只留下两人,余珦站在珠帘前方稍远的位置,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宣仪公主的意图。 宣仪公主倒是一上来就表明的意思:「冒昧请你来,还请不要见怪。」 余珦哪敢跟一位公主见怪,忙从慌神中拉回思绪,跪下拜见。 宣仪公主道:「起来吧,我有些话想问你。」 余珦便乖乖站在一旁,这会儿忽然福由心至地看出了点端倪——只怕是跟贺剑轻有关。 果然,宣仪公主停顿了会儿,单刀直入道:「实不相瞒,那日在丞相府,我们是见过的。」 「是。」余珦不敢多说,怕给贺剑轻,或者自己惹麻烦。 「我听说,你自小跟晖远侯一起长大,后来又因为意外,失踪了十年,此事,晖远侯一直耿耿于怀,自请驻守边关,直到带着你回来。」宣仪公主说了这段往事,口气淡淡,似乎在闲话家常。 「是,公主说的不错。」但是为什么?提起这些事,是想干嘛?余珦闹不明白。 宣仪公主继续说道:「你可以告诉我,你们是如何再遇的么?」 余珦一头雾水,听得满心疑问,但只能挑挑拣拣地说了些,道:「事情便是如此,能在南疆巧遇,实在是巧合。但不知公主为何如此问?」 宣仪公主嘆了口气,道:「你且别管我为何这么问,只需如实回答。」 「是。」余珦垂首站着,越来越觉得疑惑。 「那么,你们在南疆待了一个多月,你可曾见到,见到有什么人,经常是晖远侯去见的么?」 听到这里,余珦大概知道了。公主这是拐弯抹角地想问他,是否知道贺剑轻的意中人是谁。 那夜的情形此时清晰地浮现余珦脑海里,想到公主如此高贵的身份,竟要来亲自来问贺剑轻,为何看不上她。 第74页 另一方面却也说明,公主并非是个扭捏的阴暗之人,这令余珦稍稍放心了些。 他斟酌了一下,面对宣仪公主的问题,说道:「启禀公主,此事,公主为何不直接问晖远侯呢?」 宣仪公主咬着唇,道:「我是在问你!」 余珦心里嘆了一声,道:「启禀公主,我并不知道,在南疆,因为晖远侯他受了重伤,一直留在府里养伤,并未去见什么人。」 宣仪公主是知道贺剑轻的伤势的,此时便沉默了。 就在余珦以为公主放弃了,这就要放他回去时,只听宣仪公主又道:「那么,会是谁呢?没这个人吗?」 余珦听这话并非是像在问他,便没有说话。 屋里很安静,静得令余珦感到一丝害怕。 在他的前方,宣仪公主端正坐着,都没怎么动,余珦看不出她的神色,只能判断出她沉浸在自我的思绪之中。 「那么,既然你家在侯府边上,可曾见过——」 余珦傻眼了,这,这让他如何回答? 好在,宣仪公主也并没有真的让他回答,只是随后嘆了口气。 到这个时候,余珦忽然发觉,今天他来到此处,又被宣仪公主留在这个屋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必要。 这些,完全可以简单调查就可以查出来,宣仪公主绕了个弯,让他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些问话现在想来,只是可有可无的。 余珦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过多久,只听余念在外面特意提高声音喊了声「小侯爷」! 余珦诧异地下意识抬眼望门口看去,果然下一刻,门被推开,贺剑轻出现在了门口,余珦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到一丝的紧张。 余珦又去看了眼宣仪公主,只见她站了起来,一撩帘子,来到了余珦身侧,这令他忽然不敢动了。 宣仪公主是个美丽的女子,此时神色却带着一点令人感到细微胆怯的东西。 至少,余珦胆怯,贺剑轻并没有,他大步走了进来。 「臣,叩见公主殿下。」 「你来了。」宣仪公主自从贺剑轻一出现,目光一直定在他身上,此时语气带着一丝笃定。 贺剑轻神情镇定,道:「请公主见谅,臣是来带他走的,余大人家中有急事,需要余珦即刻回去,请公主见谅,公主若是还想找他说话,可告诉臣一声。」 宣仪公主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可当贺剑轻伸过手来拉余珦时,她突然一把拉住了余珦的左手。 余珦一惊,贺剑轻同样没预料到,两人一边一个拉着余珦,将他夹在中间。 「公主——」余珦诧异地盯着宣仪公主,可对方并没有看向他,反而一直盯着贺剑轻,目光中带着一丝哀伤。 「晖远侯,我难道让你多留一刻都不乐意吗?」 余珦心说,这会儿就不要说这些了,可以先放开他吗? 贺剑轻道:「公主想宣召,臣自然奉命,可是这与余珦无关,余家真有急事等余珦回去,还请公主不要为难臣。」 宣仪公主听了此言,终于松了手。 余珦跟着贺剑轻出了门,回头只见到她晦暗不明地伫立着,看他们离去。 第四十二章 余珦被宣仪公主请到列支侯别院,借赏菊宴之名,实则是想从他身上探知一些贺剑轻的消息。 余珦在那个屋中待得并不久,宣仪公主话题都围绕着贺剑轻,或者该说,都在试图从他身上获知贺剑轻曾经亲口说的那位意中人是谁。 余珦一方面为宣仪公主的这番行为感到尴尬,心里又怀着怕自己说漏嘴的忐忑,毕竟宣仪公主不知,站在她面前的人,正是她所要找的那一个。 另一方面,余珦不禁为宣仪公主如此作为,心里有几分惋惜和抱歉,并非是因为贺剑轻不喜欢公主而抱歉,只是觉得,痴心的公主,哪怕这回做得并不妥当,甚至是鲁莽的,可是这也无可厚非。 余珦并没有感觉到不适,尤其当贺剑轻匆匆赶来,将他从宣仪公主面前带走的时候,他私心地产生了一点小窃喜,这是令他始料未及的。 竟然因为公主所恋慕的对象,钟情的却是他这一点,自己就觉得心中欢喜,余珦感到一些不好意思。 贺剑轻将余珦带出来,一路牵着他的手,本以为他会因为面对宣仪公主而感到不安甚至是害怕,可走了一段路后,却发现似乎并没有这么回事、 「在想什么?」还没出列支侯别院,贺剑轻就在一路观察余珦,发现他面色时而喜时而忧,脸上的表情丰富得很。 余珦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接触到贺剑轻带着担忧的目光,便摇摇头,道:「没事,我还好,你怎么来了?」 贺剑轻自然是从手下那听得的,余珦和余念被列支侯家的马车接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之所以现在才来到此地,不过因为就那么巧,撞上了余重启。 「我爹?他没对你怎么样吧?」余珦拧着眉,担忧地问。 贺剑轻摇头笑道:「没有,只是聊了两句。」的确如此,余重启在贺剑轻要出门的时候,刚巧回来,一听说余珦兄弟两人被一位侯爷请走了,当即要冲到晖远侯府找贺剑轻理论。 两人一见面,余重启还没来得及怒气沖沖地质问,贺剑轻就说清楚了,因此也没产生什么误会。此时他当着余重启的面要来接余珦也不合适,便稍等了片刻,才出发。 第75页 如此一番波折,听得余珦又是想笑,又觉得对贺剑轻不好意思。 「我爹,我爹他——」 贺剑轻止住了他的话,说道:「无妨,他是关心你,我自然明白。我也不会做什么忤逆的事,别担心。」 余珦一想到他爹对他们的事如此反对,又想不出可以打消他这些念头的办法,就觉得前路漫漫。不过至少贺剑轻现在牵着他,他便心里踏实许多。 只要他们有耐心,等时日久了,想必他爹会想明白的,他虽然是一根筋似的牵在贺剑轻身上了,但家中还有弟弟,他爹也无需担心什么断了根之类的说法—— 「啊!」余珦突然叫了声。 「怎么了?」 「余念呢?他去哪儿了?!」余珦从宣仪公主那出来,就一门心思想着这件事,忽然就把余念给弄丢了,左右四看,都没发现人影,「不会去玩了吧?」 贺剑轻道:「就等在外头呢,他不是这样的性子,你放心。」 余珦这才放心:「他还小,有时候也会贪玩的。」 「嗯。」贺剑轻不与他争辩,只往前走,正要走到大门口,列支侯万梓忽然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留步留步!」万梓一边嚷嚷着,一边拖着酒肉灌注的身体,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停在两人面前。 贺剑轻没有说话,沉着脸望着他。 万梓一看贺剑轻脸色,眼珠一转,笑呵呵道:「你怎的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说着,瞥了余珦一眼,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余珦没有理睬他,虽然对于列支侯请他来,实为帮宣仪公主的忙之事他并不生气,可是到底心里还是有点芥蒂。 贺剑轻就更直接了,两人本就旧识,说话也无需拐弯抹角地:「今日之事我当你不得不为,并非本意,但若日后再如此,可别怪我要翻脸了。告辞。」 贺剑轻说完,也不等万梓说话,径直拉着余珦就出了门。 徒留万梓在门口暗自跺脚。 余念果然已经等在马车上了,见两人回来,立刻高兴了。 三人一路回去,说说笑笑,尤其是余念,自从帮忙两人后,对于贺剑轻越来越当他自家人一般,也不生疏,说话更不遮掩。 可等到回到了府门前,三人刚下马车,余珦还没来得及跟贺剑轻道别呢,就被余重启冲出来给一把拉到了身后。 「爹!」余珦吓了一跳,目光立刻移向贺剑轻,希望他赶紧走,别跟余重启起了冲突。 贺剑轻本也不打算多说,倒不是他要避开余重启,而是惹怒余重启并没有好处,这事急不得。 等到贺剑轻只是简单一颔首就转身进了侯府,余重启这才目光一收,将余珦拉回了家里。 进了家中,余重启问了余念,才知列支侯别院所发生的事,当然,余念并不知道宣仪公主的事,他一直被领着在外面无聊地等着。 「珦儿,你去见了何人?」要不是余重启在家门口先前碰到了贺剑轻,这会儿就要怀疑到对方身上了。既然不是,他就好奇了。毕竟列支侯是何等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请余珦过去赴会。 余珦也不好说是宣仪公主,既然宣仪公主拜託列支侯,以对方名目请他过去,那必然是不好亲自出面的。且不说公主的真实意图,哪怕是传出一丁点,公主见余珦的事儿,也恐怕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并且,若他爹知道他去见的是公主,保不准会多想些什么,要刨根问底,余珦可编不出话来给圆过去,到时候可真是怎么样都说不清了。 可是,不将实话说出来,余珦也想不出什么藉口,编出这么一个人来。 余重启见他一时半会儿愣在那里,倒是更好奇了,他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余珦自从回到他身边后所认识的所有人,想来想去想不出个他知道的来。 「爹啊,」余珦绞尽脑汁,为难地说道,「没见什么人,就是那位侯爷,曾经在高丞相家见过一次。」 余重启狐疑地望着余珦,余念在一旁看出大哥的困窘,忙道:「爹啊,是在那时候遇到的,那时大哥贊了一句丞相家的花儿好看,大概侯爷便记住了。」 余重启斜了余念一眼,他哪里看不出兄弟两个在瞒着什么。不过此事只要不跟贺剑轻牵扯,或许真是列支侯的好意,他也不可能去跟对方确认,便罢了。 余珦大大松了口气,给帮忙的余念一个感谢的眼神。 此事算是就这么告一段落,余珦以为不会再起什么波澜。 当然,关于列支侯这方面是不再有什么动静,余珦猜想自己本就与列支侯不熟,也说不到一块儿去,二来宣仪公主应当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再拐弯来找他打听。 可是令他未曾想到的是,这边事了了,另一头又生出了事端。 天气已入了冬,早晚越发寒冷,看样子过段日子怕是要下雪了。 这一日余重启休沐,忽然说要趁真正大冷之前,一家三口出去游玩一趟。自从余珦回到京城,回到家里,也有几个月了,一直也没有好好地玩过几回。 趁着他不忙,这日也无需处理其他事务,便要带着他们兄弟坐车去京城西侧的一处景致游玩。 余珦不做他想,余念自然也是很高兴的,一路上余重启也满面含笑,看他们兄弟互相凑在一起说话。 第76页 马车里十分温馨,等到停下时,余珦抬头发现他爹带他们来的地方,乃是一座清观。 清观名为洗尘观,一看名字便知是清修之地,观坐落在半山腰上,跨上几十级台阶便到了,陆陆续续也有几人来到此地。 余珦跟上了余重启,三人拾级而上,余重启先去跟里头的师傅打招唿,让他们在外头等候。 余珦猜想他爹是经常来的,熟门熟路,便也就安静地等着。 一些清客陆续上得来,有男有女,年轻的,年长的,也不避讳,对上了面,互相点个头,算是见了礼,又各自转头继续自己想做的事。 余珦第一次见,很是新奇,不免站在角落里,暗暗观察。 发现有进去拜菩萨的,也有走到观旁的小路,继续拾级而上,似去欣赏山上美景的,各有各的自在。 等不多久,余重启就出来了,让他们跟着走。 两人跟着他一路经过几个小台,绕过一两座殿室,来到了一处相对宽阔的地方,三间清净的屋舍在山道的左侧,右侧则是一作小山崖,崖下并非深渊,而是山脚下的平地。 余重启带他们进了左侧其中一间屋子,见了也在此游玩的一位余重启曾经的同僚,姓李,现在是户部侍郎,说是巧遇,便借了观主的屋子,畅谈畅谈。 李大人与余重启年纪相仿,面目慈善,说话也和缓,对余珦多看了几眼,夸他长得好,听得余珦面红了几分。 起初,余珦并没有发觉什么不妥,以为真的只是单纯的偶遇,直到屋子的门被敲了三下,一人在外头喊了声「爹」。 李大人起身去开了门,先是在门口说了会话。 余珦不由得好奇,往门口望过去,不过被李大人挡住了身形,看不到敲门人的样子。可等到李大人转开身,将那人迎进来,余珦心头就咯噔一下,不免多出点想法来。 第四十三章 余珦跟着余重启,带着余珦,在洗尘观的侧房里,遇到了余重启的朝中好友,户部侍郎李大人。 外人有人寻李大人,等到他将对方迎进来,余珦这才察觉到此行似乎有不同寻常之处。 敲门的人,是位姑娘,正是李大人的千金,看模样十四五岁的样子,面容清丽,淡扫峨眉,嘴角含笑,进来听李大人的话,见了余重启,预计余珦兄弟两人。 李姑娘见到陌生人,也不羞怯,得体地行礼,随后落座,也不多瞧旁人几眼,静静地垂首看着地上。 余珦没有多想,直到无意间抬头看到余念朝自己挤眉弄眼地,这才突然生出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这下子,他去看他爹跟那位李大人之间的闲谈和互动,就觉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两人说会儿话,有意无意的视线扫过他,还有那位李姑娘,间或两位大人又对视一眼,目光中纷纷透露出赞许之意。 余珦有了个大胆并且不太舒心的念头。 一家来散心,偶遇,这恐怕都是藉口,不过是找个由头,让他来这里一遭,让李大人见他一面。 一想到万一此行的目的真是这样,余珦心里就又难过,又气愤,便再也坐不下去。 「爹!」他趁着两位大人不说话,品茶的当口,开口道,「我想去外头走走。」 「啊,也好也好,关在屋子里闷着也不好,你去吧。」余重启说着,朝李大人看了一眼。 李大人似乎心领神会,忙笑道:「刚好,欢儿早就吵着说要来此地踏游,不如请贤侄费心,让欢儿跟着一起去,我也好放心。」 余珦刚要张口拒绝,没想到李姑娘就站了起来了,一双水润的眸子朝余珦望过来,同时对她爹说道:「那女儿就去游玩一阵,一会儿就回来。」 余珦这会儿再也没法子拒绝了,他愣是没想到李姑娘竟然也欣然乐意,只得沉着脸,请人出去了。 余念也要跟上,却被余重启喝住了:「你在这里陪着爹,这里你都来过几次了!」 余念只能无奈地目送着被算计的兄长,暗自希望他不要半路把姑娘给扔下山崖去。 两人一路沉默而行,余珦自然再怎么不开心也不会找李姑娘的麻烦,他此刻心里头有点烦躁。 若说他现在还不知道他爹的意思,那他就是眼瞎了。 余重启分明是打着让人来相看他的主意,或者,他也是要来相看一下人家姑娘。余珦怎么都想不通,京城难道如此通达,竟然可以让人先见了面,再看看是否有结成亲家的打算? 余珦是无心看景,只是想要出来透个气,李姑娘倒真是被景色所迷,在贴身丫鬟的陪伴下,看得目不转睛。 「余公子,余公子?」李姑娘轻声唿唤道。 余珦愣了愣神,才回过身,看到李姑娘正笑妍妍地看着他,神情之中带着一点温柔。 「抱歉,我一时恍神了。」他无奈地道,不管怎么样,都是他失礼了,再怎么对这回被安排的事感到不悦,也不能慢待了人家姑娘。 李姑娘倒也不在意,轻轻摇头,对余珦说道:「你莫非真的不记得了?」 余珦心想,我该记得什么? 他木然的神情似乎让李姑娘感到几分失落,不过她仍带着笑,好心好意地道:「十年前,我们见过几次的,那时候还小,又出了那件事,若不是这一回再见,只怕路上碰到也认不出了,时间好久了。」 第77页 余珦一听,心里暗道糟糕,如果是幼时就相识,那么倒真是他多想了。 「抱歉,我实在——」他仔细想了会儿,实在没想出来。 李姑娘也不在意,只是颇为感伤道:「那时候,我爹和余伯父是同窗,我们两家走得近,便一起玩过几次,可惜你总扔下我就跑,」说到这里,她轻轻笑了,道,「我听说你是被晖远侯找回来的,想起那个时候,你就是将我抛在一边,说要去找他,没想到——」 余珦当真是一点记忆都没有,小时候除了和家人在一起的那些时光,他唯一能记得的外人,便是贺剑轻,或许因为记忆太深,所以把她,以及其他人,都忘却了。 「是吗?」余珦听了她的话,不好意思地垂首笑了,「那我太不懂事了,今日给你赔罪。」 李姑娘听他这么说,抬绣掩在嘴角,笑道:「赔什么罪,都是小时候的事罢了,我说给你听,只想你不要这么拘束。」 余珦没料到她是这么个意思,不免为自己方才的态度感到汗颜,忙道:「真是,唉,是我多想了,还望你不要见怪。只是我当真记不得了,让你失望了。」 李姑娘摇摇头,轻声问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时候一些事还记得,但之后便忘记了。」 「啊?这样啊,」李姑娘嘆息一声,随后又温言道,「你也无需挂心,等到时候到了,自然就想起来了——啊,那里似乎很好看,你可以陪我去瞧一眼么?」 既然两人说开,又是幼时见过,余珦便不能再对她冷淡,何况李姑娘与他相处并没有带来紧张和压迫感,这让余珦放松了下来。 两人便走到了悬崖边,一低头,便可瞧见山脚下停着的几辆马车。 山崖并不高,也不可怕,两人吹了会儿风,余珦不时注意脚下,怕一时不察掉下去,虽然不高,但摔下去也是够呛。 李姑娘倒是胆大的,靠近了崖边朝下往。 「你小心些。」 「恩,没事——」李姑娘不在意地说,随后忽然诧异道,「咦?那不是晖远侯府的马车么?」 余珦一听,下意识地往他爹那里的方向望去,发现并没有人出来,又紧接着去确认,低头一瞧,果然如此。怎么,贺剑轻来了吗?还是旁人呢? 他心里忐忑,李姑娘忽然笑了,侧首对他说道:「自从你失踪后,小侯爷就像变了个人,我那时尚小,见不着你,以为是他将你藏起来了,还去他府上闹过一阵呢,可羞死人了。」 「啊?」余珦没想到还有这回事,迎上她带笑的眼眸,「真的吗?」 「真的,小侯爷自然不会与我计较,可是他当时的样子,我现在还记得,可吓人了,你出事,最难过的当是他了。」 余珦心里知道,这会儿听外人提起,不免又想,贺剑轻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因为如今与贺剑轻相好,又藏着自己见不得人的心事,又怕他爹发觉,早已将此事忽略了。 可是又想,只要以后他陪着,过去的十年便过去了,他加倍对贺剑轻好就好了。 正想着呢,突然上半身一重,还没反应过来,只瞧见李姑娘花容失色的样子离自己一下子远了,只是眨眼间的事,他意识到自己要掉下去了,还没来得及害怕,身子就落入一个怀抱中。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一下子就安心了,下意识要反手勾上对方的脖子,面对贺剑轻的目光,却忽然动不了了。 贺剑轻面沉如霜,目中带着隐忍的惊骇,令余珦心头一动,下意识地张口慌张道:「我害怕。」说完,就一扭头,将脸埋在他胸口,闭着眼睛不说了。 他只听得贺剑轻嘆了嘆气,抱了他一会儿,才轻轻一跃,落回了悬崖上,将他放下,与李姑娘对上了。 「李钦欢。」贺剑轻一眼就认出了她。 余珦惊魂未定,李姑娘已经自然而然地站了过来,她因为刚才的变故,脸色还有点发白。 「多谢小侯爷救了余公子。」她自然地说道。 贺剑轻没有去在意她话中之意,只扫了余珦一眼:「伯父呢?」 余珦指了指身后,又给他递了个眼色,贺剑轻会意,但并没有离开:「你们俩怎的在此地遇到了?」 李钦欢忽然眉眼含笑地瞥了眼余珦,其中意味,余珦没注意,贺剑轻自然明白了几分。 「既然如此,便不打扰了,小心些,告辞。」说完就走,好不流连。 余珦想喊他,又在意李钦欢在旁,还有他爹随时会注意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贺剑轻一路往上行。 李钦欢一直在悄悄观察他,这会儿忽然开口说道:「不如我们也上去看看吧。」 余珦自然巴不得。 然而没走多久,她就说腿脚酸,让丫鬟陪着在山道旁的椅子上坐一会儿,让余珦不必管她。 余珦上也不是,留也不是,站了会儿,扭头发现不远处,贺剑轻长身而立的身影在一块山石处露出一点影子,便明白他是在等自己。 与李钦欢告辞,余珦一路走了上去,到那山石处,贺剑轻又不见了,他只得继续走。 走了一小段路才发觉,洗尘观原来并非就下头几间殿屋和周围的房子,原来一直往山上而去,都不时有屋子,也有游人在参拜。 他的心思被分散了些,直到在一座屋前撞到了一人。 第78页 见到贺剑轻,余珦终于松了口气:「你走得好快。」 贺剑轻斜了他一眼:「你倒是真慢,莫不是景色太美?」 余珦再怎么迟钝也听出意思来,他心里失笑,面上镇定道:「唔,李姑娘的确挺美的。」说着,他见贺剑轻黑了脸,便笑道,「她还说你在我失踪后哭了好几次呢。」 贺剑轻一听便知他在说瞎话,拽了他一把,将他拖到一边偏僻之处,正当要细细说一说,却发觉他面色忽然变了。 「怎么了?」贺剑轻警觉地问,又四下扫了一圈,并未发现余重启的身影。可是,余珦脸上的神情却半点未减!「珦儿?!」 贺剑轻顺着他无神又惊恐的目光望去,只能看到一道人影往山下而去,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长,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没什——珦儿!」 余珦晕了过去。 第四十四章 余珦晕了过去。 他手里还捏着贺剑轻刚才给他买的糖人,对方捂住他口鼻,将他弄晕,此时他不过六岁多,对方轻轻一抱,就动作迅速地消失在人群中。 只留下落在地上的糖人,还有人群之中,贺剑轻惊慌失措的唿喊声。 这一切余珦都不知道,等到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屋子里。 最先吸引他注意的,并不是屋子里的陈设,而是他混沌不清的记忆。 小小的余珦抱住了自己的脑袋,钝痛如他几个月前头硬生生撞到门槛一般,疼得要命,只能躺在地上打滚。 此刻他躺在床上,忍耐地等这阵过去,又静静地躺了会儿,茫茫然地揉了揉眼睛,抹了把嘴角,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脑海中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是谁?叫什么名字?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本来就在这里的吗? 余珦六神无主,感到害怕极了,整个人缩成一团,用脚一蹭一蹭地往后头所去,直到背部抵住了墙壁,才停了下来,双手抱着双腿,惶恐不安地悄悄四下打量。 屋子很小,只有他躺着的这一张床,其他什么都没有,门紧紧关着,有一扇高高的小窗,窗中透出一点亮光,可是他人太小了,没有办法爬到窗的位置去看看外头是什么。 他神情紧张地盯着门,不知道门打开,会有什么怪物跑出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呢?他好害怕啊! 余珦等了很久,门都没有被打开,也没有怪物出来要吃了他。可是他一直不敢移开眼睛,所以盯得眼睛又酸又涩,不得不抬手使劲揉了揉。 可是,他又盯了会儿,依然没有动静,直到他觉得太累了,就这样靠坐着昏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余珦吓得大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他叫得太大声了,扯破了嗓子,不得不疯狂地咳嗽,咳得胸口疼,脸上涨得通红,整个人连滚带爬躲到了角落里。 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个人,是个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穿一身粗布衣服,长得一张清瘦的脸,眉毛很浓,他正用一种发愁的视线盯着余珦。 余珦不知道他是谁,只能瑟瑟发抖地抱着自己,惊恐万分地想,他会不会是要抓他去吃掉! 男人见到他如此害怕,似乎很意外,问道:「怎么了?吓着了?」 他的声音带点微微的沙哑,但是语气竟然比较柔和,这多少让余珦的害怕没那么深了,尤其男人还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哄着他道: 「别怕,是爹啊,你怎么连爹都不认识了,唉,瞧你,怕成这样,爹难道会打你不成?」 爹? 余珦想了想,没从脑海中找出关于爹的记忆,所以对男人的话带着又怀疑,又想确认的想法。 「爹?你是我爹?」余珦轻声细语说道。 男人点点头,拍了拍床铺边沿,坐了下来,面对着余珦,有耐心地说道:「别怕,你是不是睡得迷煳了?爹刚出去了会儿,你就忘记爹了?瞧,爹还给你带了糖人呢!」 余珦看到自称是他爹的男人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拿出碎了一个一半的糖人,将信将疑地视线在男人和糖人上头来回看。 男人看他放下的点戒心,继续哄道:「别怕,来吃啊,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吃吗?」 余珦不知自己怎么的,为什么没有过去接,他仍然半信半疑地道:「你真是我爹吗?可是我,我怎么不记得你了?」 「不记得了!」男人惊讶地露出了担忧的神情,「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睡了一觉就不记得爹了?哦,我知道了,你实在骗爹是不是?哎呀,这把戏都耍过好几次了,爹难道还会被你唬住吗?快点过来,再不吃我就自己吃了!」 余珦摇了摇头,男人一看没办法,只能嘆口气,将糖人放到床边的一把凳子上,起身对他说道:「爹得出去干活了,你想吃就赶紧吃了啊,等会儿就要吃晚饭了。」 等到男人走后,余珦盯着糖人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他反而是起身慢慢地走到了门边,门没有关,虚掩着,他推开了一点,悄悄透过细缝往外看。 外头,是一个小院子,院子中养着几只鸡鸭,方才自称他爹的男人正在院门口的河边,他身旁放着一个篮子,正在洗菜。 余珦心想,难道他真是我爹吗?可是为什么自己没想起来? 路上走来一个妇人,跟男人打了声招唿,问道:「阿水,跟你借两鸡蛋成不?今儿小崽子要吃水蛋。明儿就还你,我家的鸡不知怎的昨儿今儿都没下蛋!」 第79页 「成啊,这有啥不成的,你们等着啊。」名叫阿水,又自称余珦爹的男人将手在身上擦了擦,迴转到余珦所在位置的左侧厨房里去拿了两个蛋出来。 那妇人谢过了,问道:「唉,怎么就你一个人啊,阿新呢?还躲在屋里不出来啊?」 阿水嘆道:「唉,就说了他两句,就跟我翻脸了,刚才还不认我呢,可把我给气的。」 「气什么,你家阿新多懂事啊,可不像我家的臭小子——啊,阿新,你出来出来。」妇人发现了将脑袋塞在门缝里的余珦,朝他招手。 余珦懵懵懂懂地开了门,慢慢走过去。 妇人笑看着他,淳朴的模样,让余珦看得傻愣愣的,妇人对他说道:「阿新啊,你爹养大你不容易,你可别使小性子了,要吃糖人就好好跟爹说,知道不啊?哎呀,真是太乖了,要是你跟我回家当我儿子就好了!」 阿水此时急忙道:「那不成,他是我儿子,你羡慕去吧,哈哈。」 「得得得,就你得意了,好了,阿新,胡婶走了,有空再来我家玩啊,阿齐可等着你去呢。」说完,妇人离开了。 余珦这才终于有点相信,阿水真是他爹。 阿水朝他招招手,余珦便慢慢地走了过去。 阿水替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裳,余珦这才发现,他的衣服跟阿水的不太一样,还没来得及多想,只听阿水道:「唉,难得这身衣裳,还是你娘生前给你准备的,难得今天穿一回去做客,你怎的搞得一身脏,来,脱下来爹给你洗洗。」 余珦一瞧自己身上,果然是脏得很,就脱了下来。 阿水洗好菜,对他说道:「你先等着,等爹给你洗好衣服就可以做晚饭了,你要是饿了,灶台里还有个红薯,你先填填肚子,不急,啊。」 余珦便进了院子走去厨房,看到破旧的碗筷,杂乱的陈设,拿了红薯,就感觉肚子饿了,便出来躲在一旁吃,等阿水进来,看到他像只偷吃鱼的小猫似的,看得哈哈大笑。 「儿子欸,怎么躲在那儿吃?都是自家东西,就坐在这里吃,没人会抢你的。」 余珦还是没多话,他只睁着一双黑玉般透亮的眼睛注视着阿水的一举一动,心里扑腾扑腾地,一会儿想这人真是我爹吗?一会儿又想,为什么我会记不起来呢? 他沉默着吃好红薯,手上黏黏的,便去到外边的河边洗手。 河边被用石块垒出几个台阶,很方便,走两步就可以就到河水。 余珦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水里,此时还是初春,水有点冷,他被冻着了,赶紧缩回来,想回去了,哪里知道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就扑通掉了进去。 勐地灌了一口水的余珦在水里扑腾,大声喊救命,心里怕得很,脑袋里唯一想的是「爹快来救我!」 阿水听到唿声,赶紧沖了过来,一见这个情形,可吓死了,一个勐子扎进水里,一把抱起余珦,将他拖上了岸。 余珦吃了几口水,被阿水按着腹部给逼吐出来,呛了好几下,整个人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水匆匆将他抱回去,给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身倒是与他自己身上的很匹配,随后又烧了碗姜茶,餵余珦喝了下去,又隔着被子抱着他。 「阿新啊,你以后可千万不要跑到河边去玩,刚才可把爹给吓坏了,你说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让爹可怎么活呀!」 余珦抖着身子,听得心里酸酸的,看着阿水将他抱得紧紧的,脸上眼睛都红了,一脸担忧。 他心里凝固的土终于漏开了一条缝。 此后的日子,阿水依旧对余珦很好,尽管家里并不怎么富裕,但总是给他吃好吃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要是出去,也会带些东西回来。 对于余珦一直不记得自己的事,他也不生气,只是每当余珦半夜醒来,无意中看到阿水一个人对着他娘的灵位,说一些难过的话,让余珦心里酸酸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余珦也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阿水的儿子,名叫阿新,他娘因病过世了,他爹便带着他四处流浪,好不容易在这个镇上住了下来,寻了一份活儿,养活父子两个。 只是因为自己不知怎的想不起来,他爹也不着急,只是让他慢慢来。 这一天中午,阿水突然回来了,余珦正在厨房里择菜,听到声音,立刻迎了出去。 平日里他一个人在家看家,要一整天才能见到他爹。 「阿新,来,爹带你去一个地方。」阿水笑着对他说。 「去哪里?」余珦茫然问道。 阿水将院门关好,牵着他的手,走了一条街,走到镇东头一户人家,余珦记得,那是来借鸡蛋的胡婶家。 还没走到呢,就听到一阵哭声,哭得那样悽惨,听得余珦感到害怕。 「不怕,有爹在呢你怕什么,走吧。」 「出,出什么事了吗?」余珦还没闹明白,只感觉到害怕。 阿水领着他进了院子,他就看到到处是黑纱白布,还有很多人在哭,到了里头,一具尸体正躺在屋中央,点着蜡烛。 余珦被吓着了,他何曾见过死人,一个劲地往后退:「我要回去……」他悄悄地跟阿水说。 阿水好声好气地弯下腰,扶着他让他退下,给尸体磕了个头。 余珦紧紧闭着眼睛,弯下身去,忽然觉得后背一重,似乎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他害怕地一回头,只看到他爹的手扶在他背上。 第80页 他心里此时全被害怕占据,想着快点儿离开,可是额头突然像被雷噼了一下,脑海中一道刺目的光芒一闪,意识消失,又晕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余珦再度醒了过来,这回第一眼见到了阿水。 他脑袋还是很痛,可是这回他忽然没那么恐惧了,他坐起身,叫了声:「爹。」 本来坐在床沿低头不知想什么的阿水,突然听到这一声叫,整个人都一震,随后扭头看过来,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掩饰不住。 「阿新,你终于醒了,可把爹吓着了,有没有不舒服?」 余珦摇摇头:「脑袋有点疼……」 「我来给你揉揉就好了,」阿水坐近了,抱歉地说,「都是爹不好,不该把你带去那种地方。不过胡叔叔一直都很照顾我们父子俩,这一回他被人害了,怎么着我们也得去见他一面,给他磕个头,你说是不是?」 余珦想不到这些,只能点头道:「没事的,我不怕了。」 「唉,你没怪爹就好——饿不饿,爹给你煮面吃?」 等到余珦吃完面,就困了,躺下要睡,阿水陪着道:「今天的事把你吓着了,爹陪着你,如果害怕,就握着爹的手,别怕啊,睡吧。」 余珦本就还怕着,只是不敢说出来,这会儿阿水这么一说,他就安心了。 睡到半夜,余珦做了个噩梦,梦里有一道迎着光的黑影,张牙舞爪地要朝他扑过来,吓得他连连尖叫,张开眼醒了。 他满头大汗,下意识地转着眼睛去找阿水,发现他果然如承诺的那样,一直在陪着他,看样子也没有睡。 「怎么了,做噩梦了?」阿水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关切地问。 余珦点点头:「有,有怪物。」 「别怕,爹在,」阿水拍拍他手,「是什么怪物?」 余珦这会儿已经记不清了,只是摇了摇头,那份恐惧还没散去,他低头抓着被子,怕阿水看出来,不敢多说,因此错过了阿水沉下的眼。 「没事没事,好了,再睡一下吧,过会儿天就亮了,今天爹带你去吃小馄饨怎么样?」 余珦便睡下了,他不知道,阿水仍然守着他,一夜没睡,目光沉沉盯着他,意味不明地陷入沉思。 这件事余珦以为不过是突发事件,等胡婶家的丧事一过,过几天,他就完全忘记了这事。 这天他正在屋里无聊地玩连环,突然听到几声狗叫,在这个镇上,余珦已经习惯了狗叫,可是今天的狗叫得几声有点悽惨。 他想,莫不是隔壁伯伯家的小黄出了事?余珦赶紧沖了出去,果然发现小黄躺在他家院子门口,身下一滩血迹,肚子急促地上下起伏,小黄眼睛里落下泪水。 阿水正蹲在旁边,轻轻抚摸着小黄。 「它怎么了?」余珦走过去时,小黄的唿吸已经闭上了眼睛,唿吸停了。 阿水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呆楞的样子,手在小黄身上摸了一阵,对他道:「你过来摸摸它。」 余珦依言走过去,伸出手,颤颤地轻轻拍了拍小黄的身体,看到它似乎死了,心里忍不住难过起来。 阿水此时没注意他,目光只停留在小黄身上,随后,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余珦也发现了,他惊喜道:「啊,它活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小黄慢慢地身子重新起伏,张开了眼睛,虽然还很虚弱,但似乎真的活过来了。 余珦高兴极了,忍不住朝阿水看去,可是他一抬眼便愣住了,阿水面色不是很好,他也就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再去看小黄。 可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小黄再度没了唿吸,眼睛闭上了。 「它,它怎么了?」 阿水站了起来,失望地说:「它死了。」 余珦很难过,陪了小黄一会儿。这个时候他沉浸在失去小黄这个经常来陪伴他的小伙伴的难过之中,还没有多生出一点别的意思来。 没过半个月,又一天上午,阿水再度临时回了家,领着余珦出去,余珦跟着去了,发现又来到了一家人家正在办丧事。 余珦又晕过去了,缓了没几天,院子里出现了一只猫,已经死了,阿水让他过去抚摸了一阵,猫醒了,没过多久,却又死了。 如此这样几次,镇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死去一个人,都是被人杀的,有意外跟人打架被打死的,也有夜里被偷窃的贼给杀的,总之半年死了好几个。 每一个,阿水都会带余珦过去,随后过两天,他家门口也好,跟着半路走也好,都会遇到猫啊狗啊,或者别的动物死了,他都被要求去摸一摸。 余珦忽然就感到不对劲了,可那时他才几岁,还是个孩子,只是因为老发生这样的事情而感到害怕,等到阿水说要搬家之后,他就高兴起来,很快就把这些事给忘记了。 他们新到的地方,是个小村子,民风朴实,乡野田间,村庄里住了一百来户人家。 起初余珦觉得这里很好,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很想让他爹搬走,因为村子附近就有一座山,山上今年不知怎的出现了一伙盗匪,此时过了秋收,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下山来抢劫。 村民不堪其扰,经过村长动员,年轻力壮的村民组织起了一只队伍来抵抗,这就便发生了打斗,村民伤亡了十几个人,盗匪也死了几个。 余珦躲在家中,阿水保护着他,心想着这里不好,想让阿水搬家。 第81页 可是等盗匪走了,阿水又领着他去那些摆放死去村民的祠堂,让他给那些人叩头。 余珦脑海里立刻回想起在那个镇子上所发生的那些事。 他已经跟阿水真正的亲近和熟悉了,完全将他当成了亲爹,这会儿就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爹,为什么要给他们叩头?我又不认识他们。」 阿水解释道:「他们保护我们父子不被强盗抢劫,应该感谢他们。」 余珦听着这话也有道理,他这天当然又晕了过去,再醒来,便预感着会有后续发生。自然,这天来的,是一头羊。 这羊死了,被他拍了一阵,又活了,可这回不同,羊儿虽然还伤着,但等过了第二天,才死了,被烧来吃了。 余珦怎么还吃得下去!他将积压在心头的问题掏了出来,对阿水道:「爹,为什么我要拍他们,这只羊为什么没那么快死?」 阿水给他夹了块羊腿肉,神情轻松地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老天的意思吧。」 并非是老天的意思,之后,一次接一次,这样的事情不断地发生。 他去叩头的地方,死的人越来越多,在他拍过之后的动物,活得也越来越久。 余珦终于意识到十分令他惧怕,又很诡异的问题时,他已经十岁了。 有一天,在给几个人叩头之后,他一直小心地观察并且做好了计划,然后发现阿水带来的动物并非是自然受伤或者死亡,他捂住了嘴,亲眼看着阿水一刀捅死了一条狗,对方脸上的神情充满了期待。 他知道阿水在期待什么。 他想到了逃跑。 然而他年纪尚小,怎么能逃得掉。 「你为什么要跑?跑去哪里呢?还不如跟着我,跟着我,我就可以给你好东西,不是吗?」 被抓回来后,面对着一脸惊恐躲在房间角落里的余珦,阿水终于撕开了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 余珦在这一刻意识到,眼前的人一定不是他爹,他就是个有计划的,心里恶毒的魔鬼。 「你究竟是谁?你不是我爹!你为什么要养着我?」余珦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阿水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瑟瑟发抖的余珦,满意地看着他双眼中的恐惧,脸上露出了张扬的笑。 「我当然不是你爹,可我养了你几年,当你爹也并不过分吧?至于为什么养着你?唔,当然是因为你有用处了。」 「什、什么用处?」余珦虽然这么问,但隐约有了点猜测,他可以救动物?不,不会的,眼前这个人这么狠毒,自己亲手杀了狗,又让他去帮狗活过来—— 对了,余珦睁大了眼睛,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你——你——」余珦实在无法说出那个结论来。 「哦,看来你明白了,」阿水哼笑道,「是的,你发现了,你身上有一种神奇的能力,我把它称之为,『容器』,你是个容器,可以将枉死之人的一丁点寿命,吸收到自己身上。枉死之人,便是被杀的人,他们不是自然死亡,不是生老病死,而是被人杀害的人。这些人在死之后的一个时辰内,未尽的阳寿就残留在世间,等到时间过了,也就消散了,多么浪费啊!太可惜了,世间那么多想长命百岁的人,如果能够吸收这些人的命为他们所用,你说,他们该多么高兴!」 他说出的话,骇人听闻,余珦更是听得难以相信!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 「不可能?」阿水笑了,微微弯下身,凑近了余珦,道,「你难道没发觉吗?为什么那些动物能活过来?有的时间很短,只有一眨眼的功夫,有的时间又很长,可以好几天?对,这就是要看死的是几个人,你能从他们身上吸收的,又是多少的阳寿。」 「所以,所以——」余珦颤抖着嘴唇,将牙关紧咬,死死咬着,不让自己害怕得哭出声来。 阿水帮他说了下去:「所以,下一步,就可以看看,你能不能救活死人了!」 「不,我不要!你休想!」 这就是个疯子,他,他竟然要用人来试验吗?他亲眼见过他杀狗,这会,难不成要去杀人了吗?! 「不要?那可由不得你——」阿水起身离开之前,对余珦说道,「你还是乖乖呆在这里,等着吧——」 余珦没有等。 第四十六章 余珦没有等下去,他逃了。 他已经十岁,很多事自己都能看明白了,他爹,不,那不是他爹,自己不知是他从哪里抓来的人,阿水发现他身上奇怪的能力,所以将他抓了来,一步步地试验,最终快要成功了。 余珦对阿水的说辞半信半疑,因为实在太匪夷所思,根本无法想像如果到时候他真的杀了人,又想要他通过那些办法去让那人重新活过来,如果最后这事成了真,会变成怎样的情况。 阿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余珦不知道,也不想去弄明白,只要自己逃离了对方的掌控,逃到不被对方发现的地方,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余珦怀着这样的念头,在当夜趁机逃了出去。 此时他们处在与冯国交界处的地方,他对地形不熟,只知道再走两天,就会去到冯国的地界。 而两国如今的形势十分危险,大站一触即发,因此余珦没有走多远,就被夜巡的官府的人发现了。 第82页 结果自然是,他被阿水抓了回去。 对于此次他的逃跑,阿水想出了办法,往他手上脚上都戴上了镣铐,是一种很细的铁链,平日里不影响行动,但他再也没有办法跑远了。 余珦心灰意冷,想不出别的法子,他害怕极了,他不想成为阿水试验下的怪物,不想被拉出去当成展示,不想完成对方的目的! 「你要我来做什么?」有一天,余珦想到了绝食的办法,来表达自己的抗拒。 阿水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回答他的问题:「我自然是有我的目的,等时候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真的不吃?」 余珦撇开头,不理他。 尽管如此,余珦也没有被饿死,发现他真有想死的念头时,阿水抓着他的下巴,硬生生撬开了他的嘴巴,将吃的塞进了他嘴里。 余珦死命咬着牙,不将东西吞进去。 阿水一看他这么倔强,忽然笑了起来:「好啊,有种,别以为这样你就能解脱了!」 正如他说的那样,他想出了办法,余珦双手双脚被禁锢住,整个人被绑在柱子上,阿水用同样的办法将食物塞进他嘴里。 余珦咬牙,脑袋不住左右晃动,可是阿水的力量实在太大,他不过是个小孩儿,哪里斗得过对方,只能被掐住脖子,阿水用一根细棍子,硬是往他嘴里捅! 余珦不住想呕,食物别粗暴地塞进喉咙,令他痛苦不堪,如此几次,一餐都被塞进了他肚子,阿水又餵他喝了点水。 这样的办法,让余珦难受得哭了出来。 阿水看好戏一般,冷冷看着他痛苦的样子,随后就离开了。 在那之后,余珦不再拒绝送上的食物,只是整个人更加沉默,他遭受了身体和心里的双重打击,被限制了自由,死也死不了,活又活成了一个被控制的怪物。 他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到哪里去。 只要他反抗,阿水总有办法让他屈服,最后他甚至已经麻木了,随便怎么样,连思考都懒得思考,直到两人穿过边界,来到了冯国。 也是在冯国,阿水终于用一个活人,作为最后的实验品。 似乎要逼着余珦认清现实,阿水将一个路上的乞丐抓了来,带到他们临时住的院子里。 「你要做什么?」 这段时间,余珦本以为他已经忘记了会抓活人来的事,如今看来是他天真了。 阿水看着被绑在廊柱上的余珦,笑道:「还看不出来吗?」说完,他就抓着似乎烂醉的乞丐,拿起手中的匕首,一把刺进对方的胸膛。 余珦看得整个人都冷了,他双目欲裂,无法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乞丐倒在地上,鲜血从他胸口喷涌而出,很快就将地上染红了。 乞丐挣扎了几下,没多久就不动了。 余珦不住地发抖,觉得眼前的人就如同身在地狱的魔鬼一般,根本不在乎世上任何一样东西,只要能满足自己心中的目的,便能我行我素地随意行事。 余珦被阿水放了下来,扯着链条,将余珦整个人都拖着走,余珦双腿发软,整个人处在被吓昏的状态,他被拖了一会儿,来到了倒地的乞丐面前。 「来,你能救他,只要你想救,你就能救他。」 救?余珦心想,我能救他,可是谁来救救他?!他救了他以后,对方又能活多久? 阿水见他一动也不动,将他手上的链条一拉,使得余珦整个人朝前扑去,倒在乞丐身上。 他浑身发软,无法动弹,等到感觉到身下人动了动,才茫然地将思绪恢復过来,磨蹭着,离开了乞丐身上。 乞丐痛得在地上翻滚,低低哀叫,片刻便不动了。 阿水看到此情况,忽然一顿,喃喃自语道:「看来对人没用……不,不对,是因为先将他阳寿给吸尽了,所以不行?」 余珦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茫然坐倒在地上,一时间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在等着他。 他被关在宫一个小房间里,外头日夜有人看守,余珦已经有点傻了,他每天浑浑噩噩,有饭就吃,有水就喝,被拎来拎去,犹如一个傀儡一般。 直到一天,阿水将他带到了冯国和越国的边界,那里两国正在开战,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 余珦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终于清醒过来。 战场上,每天枉死之人何止千百,数以万计的人,在一场战役之后,丢掉了性命! 他被阿水按着脑袋跪在地上,感觉到有千斤万斤之力将他整个人压得就要扑倒下去,脑袋如千万银针在扎他,痛得放声尖叫! 阿水不管他,满意地看着他终于昏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余珦发现两人居然来到了冯国主将的营帐。 冯国主将乃是当今皇帝,御驾亲征,皇帝主战,并亲自率领精锐之师出击,一心想要将越国周围几座城池拿下,那里物产丰饶,如果能夺下那几座城,必然让冯国能够强大到足以与越国分庭抗礼! 更加糟糕的是,前一战中作为副将的,他最钟爱的儿子三皇子被敌将一刀砍中,已经高烧两天,眼看就要不行了。 冯国皇帝焦躁不安,恨不得随军的大夫都砍掉脑袋。 此时,身为三皇子幕僚的人,给他推荐了一个人,那幕僚乃是阿水昔日的师兄,两人都拜在一位高人的门下。 第83页 「草民葛一水参见陛下。」阿水本名葛一水,双目精光掩藏在恭敬的身躯下,心里盘算着自己的计划。 冯国皇帝一挥手:「听说你能救三皇子?」 葛一水镇定地道:「是。」 冯国皇帝皱眉道:「那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你?你可知道欺君之罪是要凌迟处死的!」 「草民自然知道,如果没有把握,草民又何须千里迢迢来到此地,觐见陛下。」葛一水挺胸而立,浑身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自信。 冯国皇帝此时已经毫无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再加上三皇子幕僚的力荐,便放手让他一试。 「你知道,万一你失手了——」 葛一水轻哼一声,道:「陛下,如若我成功了呢?」 「你如果成功了,朕便答应你一个条件。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满足你!」 「好,」葛一水左手一击掌,道,「草民就是要陛下这句话,如果成功救活了三皇子,陛下可一定要信守诺言,答应草民一件事,无论任何事!」 余珦被拉着进了三皇子的营帐,那里围着一圈人,一一被葛一水给赶走了,只留下了幕僚一人。 「师弟,你可当真有把握?」幕僚抓住他的手,拖到一旁问道。 葛一水拍拍他肩膀,笑了笑:「师兄,你放心,不会有事的——你也出去吧,等会我会叫你的。」 幕僚不太放心地出去了。 三皇子奄奄一息,但还有意识,一见到葛一水,便目光中闪过精光,葛一水打了个手势,三皇子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余珦这才发觉到异常,这两人似乎是相识! 「去吧,我千辛万苦找到你,就是等着今天,你要是能救活他,我就放你自由!并且可以带你去找你的爹娘。」 「我的爹娘?!」余珦勐地转身,恶狠狠地沖葛一水怒吼道,「你知道我的爹娘!我是你抓来的!你,你不是人!」 葛一水毫不在乎地道:「那又如何,你现在知道了正好,只要你救活了他,你就可以回家去了。」他的目光一直留在三皇子身上,没有离开。 余珦此时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爹娘,不,自己竟是被葛一水抓到的,为了实现他自己的龌龊目的,生生将他从爹娘手中抢走了! 他转身,将满腔怒意投放到三皇子身上,那三皇子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双眼翻白,无需再等多少时候,就会一命呜唿。 余珦心里恶狠狠地想,他便不照着做,那又如何?三皇子死了,死了就死了!死了之后,葛一水会如何?杀了他吗? 「快点!」葛一水愤怒地推了余珦一把,「再磨蹭我杀了你!」 余珦扭头怒瞪葛一水,将一直偷偷藏着的匕首狠狠插进自己胸膛! 第四十七章 余珦从长长的梦中醒来,想起十年间发生的事,恍如昨日一般。 他胸口疼痛,思绪纷乱繁杂,忽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那日原想杀了自己,可是葛一水怎么会放过他,即便是死,也要让他在死前救活三皇子。 三皇子果然被救活了,他也没有死,不过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之后,他被葛一水带到了冯国皇宫,三皇子后来继承了皇位,他就成了被严加看管的一个死刑犯一般,成天成天被四肢分开绑在两根柱子上,嘴里被塞布条,一丝一毫可以让他再寻死的机会都被夺走了。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几年,直到三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冯国皇帝,突然病危,可是他再也没有能救他的办法,葛一水以为他身上吸收的别人的阳寿已经用没了,所以再度挑起了战争。 他被葛一水带到了战场上,由于看守他的人的疏忽,他被人牵扯着进了战场,随后便遇到了贺剑轻。 将一切的记忆串联起来,余珦终于能够长长舒一口气,可是一想到那段日子,便想远远地逃开去,又回到了那时刚发现自己能力的时候。 他怕贺剑轻将自己当成怪物,怕自己这个能力被别的人发现,又遇到像葛一水这样的人。 何况,葛一水来到了越国京城,他昏倒前看到的人,就是他! 在战场上弄丢了他之后,冯国皇帝不久就死了,因此南疆的战事才平息,贺剑轻得以带着他回到了京城。 为了冯国皇帝,葛一水找了许多年,才找到了余珦这个特殊能力的人,并且经过几年的试验,让冯国皇帝重新续了一次命。 可惜葛一水并不知道,他的能力只能用一次在一个人身上。 葛一水以为他在战场上能吸收千军万马的人的阳寿,可实际上,冯国皇帝只活了几年而已。如此一推算,贺剑轻只怕也只有几年的性命了。 而当时不知为何他将身上几乎所有吸收来的阳寿都给了贺剑轻,所以顾文以才没几天就真的死了。 想到这里,余珦翻身而起,下了地却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地上,令他低叫了一声。 这一声,被一直守在外头的人听到了,余重启推门进来,看到余珦没事了,赶紧过来扶他。 「爹。」余珦一看到余重启,就想到记忆里葛一水说会放他回去找爹娘的事,一想到他爹找了他十年,而其实他一直辗转在越国的土地上,或许曾经遇到过他爹,可是他没有认出来,他爹也没有发现他,余珦便觉得心中酸疼。 第84页 葛一水并没有如他的愿,说放他回去不过是虚言。以至于有一日他发了狂,葛一水才说出是从人贩子手中将他买来的事,谁知道他爹是谁,是不是有爹! 这让余珦一下子失去了目标,死又死不了,活着就变成了傀儡,变成了葛一水帮冯国皇帝的容器,他整日里就那么行尸走肉一般地,直到现在,他终于回到了他爹的身旁。 余重启看到余珦忽然眼里蓄满泪水,以为他摔疼了,急忙扶他到椅子上坐好,说道:「你可把爹吓坏了,怎么的突然就在山上晕倒了呢。若不是李姑娘发现,爹都不知道。」 余珦听他这么说,想起自己是跟着贺剑轻的,那么显然是贺剑轻通知了李姑娘,并且自己躲藏了起来。 可是,现在这些并不是他最担心的问题,葛一水在京城,如果自己被他发现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爹啊,我,我有个想法……」 贺剑轻在侯府中等了许久,等到了晚上,他轻车熟路地翻过余家院墙,想找去余珦的房里看看他,不料余珦早已等候在那里。 一见到贺剑轻,余珦就跑了两步,贺剑轻下意识地张开双臂,然而余珦忽然停下了脚步。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对视着,贺剑轻等了一会儿,便上前拥抱了余珦。 两个人静静地站了会儿,余珦将脸埋在贺剑轻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想到他或许只有几年的命了,心里难过得要命。 所以他想了一个办法,既能避开葛一水,又能陪在贺剑轻身边。 「怎么了?」贺剑轻感觉到他的异常,低下头凑近了看他神色,奈何夜色下看不真切。 贺剑轻便将余珦带到了侯府,进了屋,余珦接过何成送上的手炉,暖和了点,才好好看着贺剑轻。 被他的目光一直追随,贺剑轻以为他是因为白天在洗尘观那里晕倒,身子还不适,便凑近了仔细看他,脸色仍然有点白,精神不是很好,目光中带着眷眷之意。 「好点了吗?先前怎么会晕倒了?有找大夫看过了么?」 面对贺剑轻的关切,余珦摇摇头,放下手炉,深吸几口气,对贺剑轻道:「你能带我走吗?」 贺剑轻听见他这句话,先是怔了怔,随即马上道:「好。」 余珦见他答应得爽快,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便说道:「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吗?」 贺剑轻摇头:「只要你说,我就带你走,原因并不重要。」 余珦高兴了,扬起笑脸,朝他伸出手,两个人再度紧紧拥抱在一块儿。 过了一会儿,贺剑轻反应过来,道:「是不是你爹发现了什么?」难道知道了早上他去见了余珦,所以生气了,责备余珦了么? 余珦摇头:「没有,我只是不想再这样了,我又不能违背爹的意思,也不想跟你一刀两断,总是这样,总有一天事情会穿帮的,还不如一劳永逸。」 贺剑轻无奈笑了:「可是离家出走,并非一劳永逸的办法。」 余珦推开他,眼里不快道:「可是你刚才答应了!」 贺剑轻点了点他额头,笑道:「答应自然是答应了,现在走都行。可是能走多久?几个月,几年?你不要你爹和余念了么?我怕你会后悔。」 余珦张了张口,差点儿就将葛一水的事说了出来,他咬住了唇,心里急得很,可是又怎么办呢,他不能把所有人都拖进来啊。 「我跟爹说了,我要去游歷越国大江南北,马上就走。等我出了城,你就在城外等我,然后我们一起去玩,这样我爹就不知道了。」他已经计划好了,他陪着贺剑轻,等到了那一天,他就回来,一直陪着他爹。这样,这样算是两全了吧? 到了那个时候,葛一水应该不在京城了,那时候他再回来,也不怕什么了。 贺剑轻听了他的计划,在余珦看不见的时候,皱了眉。 他一直知道余珦有心事,可是他宁愿用这种奇怪的办法拖着自己出去几年,躲着余重启,骗着家人,这是为什么呢? 几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时候他们两个还是面临余重启暴怒的局面,根本于事无补。 所以,这件事一定是跟余珦藏起来的心事有关。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不肯将事情说出来,贺剑轻明显感到了无力。 「你怎么不说话?我这个计划不好吗?」余珦仰起头,认真地问。 贺剑轻想了想,说道:「计划是好,可你难道没想过,不管多久,总要回来的,我们难道在外面待到老吗?你爹失去了你十年,未来几十年,他不能再失去你了。」 余珦听了沉默了。 贺剑轻继续说道:「我一早就想带你远走高飞,可是我不能,我不忍心让你陪着我的时候,还难过,不想你一直背负着愧疚的心思。」 「我……」余珦是知道的,可是他没有办法,他说不出口啊,要是,要是贺剑轻知道,他自己只有几年的命,不,知道他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不,他不敢冒这个险,只要熬过这几年,只要他能陪着他度过最后的这段日子,怎么样都可以! 「我已经跟我爹说好了,明天就要出发了。你如果不来,我也没办法的。」余珦低下头,将手炉搁到一旁站起来往外走,却被一把拉住了。 「珦儿!」贺剑轻终于忍不住了,面对他问出了心中积压许久的问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第85页 「……没有,我没有。」余珦摇头,眼神闪烁,不敢去看贺剑轻。 贺剑轻捏了捏他的手,认真道:「你有的,你有心事,你要我带你离开,就是不想面对是不是?是有人在找你吗?有人要抓你?是不是那个人,是不是十年前带走你的那个人?!」 余珦整个人一僵,他心里擂跳如鼓,害怕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贺剑轻知道了?不,他猜到了!只是还不知道是葛一水而已!不行不行,不能让他知道! 余珦勐地一甩手,想要逃回去,贺剑轻见到他这反应,便明白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一把将他抱住了,紧紧拥在怀里,强迫似的让余珦面对他。 他从余珦眼中看到了害怕,看到了绝望,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余珦在怕什么?那个人到底有多厉害?!厉害到即使他贵为晖远侯也无法应付的地步?不,不对,如果余珦真的怕一个人,那说明,他的记忆回来了! 余珦记起了十年的事! 贺剑轻难以置信地看着余珦:「你——」 他想开口问,问余珦是不是记得了十年间发生的事,问那十年到底被带到哪里去了,又见到了什么人?是不是那个被他关在牢里的算命先生?不对,不是他,不然余珦不会害怕的。 不会害怕到,想要逃离京城,哪怕是捨弃了家人,也要离开。离开京城,余珦要他一起走—— 他忽然心头一软,任何事也好,任何人也罢,怎么都比不上刚才余珦的一句话。他深深地望着余珦,说道: 「好,我带你走。」 第四十八章 两人没能走得了。 贺剑轻连夜命何成准备一应物品,装了几大箱子,等着天亮了,就出发去找余珦。 余珦也是一夜没睡,从侯府回到自己屋里后,脑海中一直徘徊着那些年所经歷的事情。 一方面担心万一找过来怎么办,另一方面又想着只要逃离了京城就安全了,可以和贺剑轻在一起,哪怕只有几年,也是好的。 如此翻来覆去,直到天明也未曾合眼。 用过早饭,余重启和余念依依不捨地将他送到门口,余重启特意给余珦僱佣了两名厉害的帮手,以方便在路上照应。 可是还没等出门呢,皇宫里派了人来传话,让余珦进宫去见太子殿下。 这可把余重启给打蒙了,余珦自己也是万分不解。 「请问太子殿下找我什么事?」 来请人的公公笑着道:「这可不知,请上车吧,太子殿下等着呢。」 余珦只得跟着去了,到了皇宫门口下了车,却发现贺剑轻竟然在那里等着,他忐忑的心总算安定了些。 「太子殿下找我什么事,你知道吗?」两人一路跟着领路的公公前往东宫,余珦先前跟着贺剑轻来过一次,因此这回就对皇宫不那么感兴趣了。 贺剑轻也是不太明白:「不清楚。」他们要远行,应当是除了余家人和侯府的何成之外,旁人一概不知,即便知道,也不该这么快传到太子的耳朵里去。 他早已跟兵部告了长假,三年五载都可以任他自己安排,也已跟太子殿下表明了,无心朝政之事,应当不会再有需要他的地方才对。 哪怕是太子反悔了,想要逼着他入朝堂,可是这跟余珦有何关系? 两人各自怀着疑问,终于来到了太子东宫。 太子陈臻命两人坐了,面对贺剑轻疑问的目光,率先开口对他说道:「今日请你们来,是受人所託,你不要见怪。」 贺剑轻自然不敢见怪,道:「殿下说笑了,不知殿下受何人所託,所为何事?」 太子不说话,只是抬起手来拍了一下掌,下头所伺候的宫女公公便悉数退了下去,出了殿门。 随后,只见一人从太子背后的屏风后走出来,步伐裊裊,一身浅绿宫装,面色淡淡,走到了太子与贺剑轻他们中间。 贺剑轻急忙拉着余珦起身:「参见公主殿下。」 宣仪公主摆了摆手,两人便站到了一旁。 太子诚恳地说道:「公主日前对这位无礼了,自己又不好意思出面,便来拜託我,我只有她一个亲生妹妹,所以只能如此,贺卿可别怪我啊。」 余珦这才知道,原来这一趟东宫之行是因为宣仪公主的缘故,心里倒是稍稍踏实不少。 贺剑轻则暗自皱了眉,他搞不清楚公主的意图,若说是来赔个不是,那不是公主的性格,再者,若真是如此,只需让余珦前来便可,为何太子又叫上了他? 宣仪公主脸色淡淡,目中透着忧伤,望向贺剑轻:「前日之事,是我鲁莽了,让小侯爷见笑了,也给这位,」她瞥了余珦一眼,「吓到了,我今日请皇兄找你们来,也是唐突了,还请两位不要见怪,原谅我。」 世上没有什么人敢不原谅公主,何况余珦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此事到了这个时候,也就过去了。 「不敢,」贺剑轻给公主行了礼,「公主无需如此,此事余珦早已忘却了,是不是?」 余珦忙不迭点头。 宣仪公主见此,转身面向余珦,温婉一笑,对他说道:「你可以陪我去花园走走吗?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余珦下意识地去看贺剑轻,见他深深望着自己,不点头也不摇头,想是要他自己拿主意。可是在东宫里,也没人敢对公主说不。 第86页 他正要答应呢,只听贺剑轻说道:「公主殿下,有话不如在这里说吧,外头风大,天气凉,若是受寒了,可就是余珦的罪过了。」 宣仪公主听了此话,脸色沉了沉,扭头望着贺剑轻,目中透出几分哀怨。 太子殿下瞧见了,对贺剑轻说道:「就在花园里走走,受不得什么风寒。」 他都这么说了,余珦自然看出来这个时候不该不去了,便道:「只要公主殿下不嫌弃,我就陪着走一趟吧。」 于是宣仪公主便带着他走到外面的花园里头去了,临走余珦回望了贺剑轻一眼,朝他笑了笑才离开。 这个花园余珦上一回来,便被吓坏着了两回。 宣仪公主领他走到一株还未到时候的梅树旁,几名宫人远远地站着,时刻注意着他们。 余珦跟在公主身边,不知她的意思。 宣仪公主目光幽幽望着前方,久久都没有说话,余珦只好等着,风的确有些大,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等了一会儿,宣仪公主终于开口了,她面对余珦,目光深沉,语气带着一分笃定,道:「我知道他的意中人是谁了。」 余珦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妙,这会儿他似乎明白了公主的意图,他可以肯定地从公主的话里,望向他的眼神里得出答案。 可是余珦这时候只能装傻。 「嗯?意中人?不知公主说的是谁?」 宣仪公主哼笑了声,说道:「你想知道?晖远侯看不上我,倒也罢了,我不强求了,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 余珦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此时公主的话也好,神色也罢,都令他感到隐约的担忧。 宣仪公主似乎也不等他说话,直截了当地沖他吼了一句:「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你!」她伸出手指指着余珦,愤怒地嚷道,「你,居然是你!怎么会是你?怎么能是你!」 余珦双手握在一起,手指互相掐着,心里忐忑不安,不禁悄悄移开目光去望向刚才出来的方向,可是那里距离此地比较远,此刻只有两名宫人守在门口。 宣仪公主见他没反应,更加愤怒,斥道:「你说说,你到底凭什么让他看上你的?你说!」 余珦哪里说得出来,只能说道:「公主说笑了,怎么会是我呢?」 「哼!别装模作样的,看你样子老实,没想到竟然是个,是个——」宣仪公主说不出口,她气得胸膛起伏,看余珦又不声不响的,似乎更加气愤,忽然扬手给了一个巴掌! 余珦被打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他被打蒙了,扭头去看公主,只见她也被自己给吓到了,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掌,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可是谁又敢跟公主还手呢,余珦心里又知道公主说的是事实,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若是他此时跟公主对着来,恐怕公主脾气发作,让贺剑轻听见了,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对不起。」余珦只能这么对公主说。 宣仪公主也没想到会听到他这句话,可是这句话听在她耳朵里,无异于承认了,并且像是在示威一般。 她刚生出的一点愧疚之心顷刻间又被不甘和酸楚所取代,踏步走到余珦身前,怒气腾腾地对他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看我笑话吗?让我在你面前出丑,你就得意了是不是?你——」 她越说越生气,又要扬起手来,忽然整个人被用力一扯,推到了一旁。 余珦还没反应过来,宣仪公主也是愣住了,只见太子殿下拉住了公主,贺剑轻挡在了余珦身前。 留意到余珦脸颊上的异常,贺剑轻压着翻腾的怒火,轻轻用手背蹭了蹭他被打到的脸,低声问:「还好吗?」 余珦摇了摇头,越过他往前看去,只听到太子殿下沉声在斥责宣仪公主:「好了,你像什么样子?!有你这么道歉的吗?」 贺剑轻拉着余珦的手,转身面对太子和公主,道:「臣等先告退了,请殿下恕罪。」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你们走吧。」 贺剑轻没有走,他视线转向公主,目光冷了几分,道:「公主殿下,臣不过一介莽夫,平生所在意的也只有一人而已,若是他受到什么伤害,我自当倾我所有,为他出头。告辞。」 宣仪公主怨怒地瞪着他,目中落下泪来。 余珦被贺剑轻拉着离开了东宫,脑海中还浮现着她可怜的样子,可是显然,她只是因为贺剑轻没有选她而感到伤心难过,并不会为打了余珦而抱歉。 余珦也不奢望,他只要跟身边的人在一起便够了。 「我没事。」余珦晃了晃贺剑轻拉着他的手,安慰似的说道。 贺剑轻撇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让你难过了,是我的错。」 「嗯,是你的错。」余珦故意说道。 果然瞧见贺剑轻面色好了许多,笑对他道:「那你要怎么罚我?」 余珦想了想,笑嘻嘻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两人一路说话,往宫门口走去。 贺剑轻带着他上了自家马车,在半道上又重新雇了一辆,道:「你先回家,何成已经在城外等着了,你先跟着他去,我稍后就到。」 余珦明白他的安排,便进了车,往家赶去。 等到余珦的马车走远了,贺剑轻站在原地,望向停在前头巷子口的一辆车,沉默不语。 第87页 那车自从他们在皇宫门口离开时,就远远跟了上来,不远不近地跟着。 是谁会盯上他?宫里的人除了太子和公主,他想不出什么人来。那两人经过方才一遭,绝不会派人跟上来。 至于皇帝,沉迷于炼丹之术,怕是有人要闹出点事来,也无心顾及。 那么,对方盯的莫非不是他,是,余珦?! 贺剑轻眼神一缩,前头的马车不见了影子。 他迅速吩咐车夫接下一匹马,骑马追着余珦而去。 第四十九章 贺剑轻发现跟踪从皇宫门口一路跟踪他们的马车不见后,立刻策马飞奔,赶上了余珦。 余珦本以为要到得城外才能于他汇合,没想到随意一撩马车窗帘子,就看见了骑在马上的贺剑轻。 他心里带着疑惑,脸上充满了笑容,朝贺剑轻看过去。 贺剑轻自然不会让他察觉到自己此刻随时警惕着,便仅仅是投了个安心的眼神给他,一路护送着回到了家里。 余珦一到家,一直紧张等候的余念终于松了口气。 「大哥,没事吧?太子找你什么事啊?」他一连串地问余珦。 余珦便耐着性子回答道:「没什么事,就是叫我过去问两句话——对了,爹呢?」 「他急着去找人帮忙打听打听呢,你被太子叫去,可把爹吓坏了。」余念刚说完,就看到余重启匆匆从外头跑了进来。 「爹!」余珦迎上去,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且不说他即将远离家乡,离开他爹和弟弟,如今为了他这事,余重启也是奔波劳累,他心里感到难过。 只能等到以后,以后他就会回到家里,一直陪伴他们的,余珦只能这么想了。 「珦儿啊,太子真的找你没什么事?我看还是不妥,你不如推迟行程,过阵子再走吧。现在天寒地冻的,一路上也不好走。」 在跟余重启随意解释了一番,又陪着聊了一阵后,余珦仍然坚持要启程。 余重启忧心忡忡地将他送到了门口,一直不太放心地拉着他,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余珦早已下了决心,再多留下去,也是无用,便坚决要离开。 余重启无奈看着他上了马车,心里想着莫不是因为他不让隔壁的小侯爷来见他,所以余珦心里伤心难过,这就要出去散散心? 还是他前日安排了李大人这一面,做得太明显,惹得他心里不高兴了? 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是措手不及的,做了好几天思想准备,都还不是很适应。眼看着余珦的马车踏上了行程,余重启默默嘆了口气,盼望着他能够早日想通,有了归心能早些回来。 余珦在马车里也很难过,他捨不得余重启,他爹等了他十年,他好不容易回到了爹身旁,可是又遇到了这样的事,为了不连累他们,为了能多陪陪贺剑轻,只能暂且对不住家人,等到日后再来补偿。 余珦忍不住抹了抹眼睛,等到马车来到城外,见到了何成,余珦才稍稍振作了精神。 但麻烦的是,他爹给他僱佣的两个帮手,既是下人,又是护卫,如何能让他们跟着走? 余珦一边看着何成盯着人将贺剑轻车里的东西搬到这边的车上,回头望望那两个帮手,看见他们面无表情地站着,心里十分忐忑。 「好了,小公子请上车,外头冷,东西都放好了,少爷就在前面的地方等着,我们得快些赶过去。」何成说。 余珦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走到那两人面前,道:「我,我暂时不需要你们跟着了,你们就回家去吧,只要不被我爹发现就好,万一被他发现了,就说我打发你们回来的就行了。我这里有点银子,请你们收下。」 那两人互相看了眼,又看到余珦掏出几两银子,一时面色十分复杂。 何成笑着走过来,将他摊开的双手收好,对那两人说道:「上那辆车。」 余珦震惊地发现,那两人竟然真听何成的话,去了贺剑轻的车上,继续面无表情地等着。他呆楞地转向何成:「这——」 何成领着他往余家马车上走,忍着笑说:「小公子,走吧,少爷都安排好了。」 余珦这会儿才明白,原来他爹请的人,也是贺剑轻安排好的,当下便对他爹有点儿抱歉。 马车重新行进,两辆车一前一后,赶了约莫半个时辰,就看到前头一处草亭里,贺剑轻正坐着等候,马儿在一旁悠闲地甩着尾巴。 两人汇合,何成下了车,牵了马,将两人送走了,才骑马回去京城。 如此,余珦的心里才真正稍微放下了,只要远离了京城,那么他被葛一水发现的可能性就大大地减小。 只要不被发现,那么他爹和弟弟就是安全的,他也就安全了。 贺剑轻带着余珦一路往南,他发现越远离京城,余珦的心情就越好,虽然偶尔还会流露出伤感的情绪,笑容却更多了。 贺剑轻很明确自己猜对了,余珦想要躲一个人,一个在京城的人,宁愿远离家人,也要跟着他远走高飞。 他不问,仍然期待着余珦有一天能自己告诉他。 经过了两天的路程之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小镇。 小镇名为望乡镇,这个名字让余珦十分有感触,马车进了镇上后,余珦一路看着镇上的风景,对贺剑轻说道:「我们在这里玩几天怎么样?」 第88页 贺剑轻自然没有意见,让手下驾车先去找个落脚处,他带着余珦在镇上逛一逛。 此时两人都换上了简单的平民百姓的装束,一看不过是两个长得好看的外乡人,镇上的人多看了他们几眼,没有过多的怀疑的眼神。 余珦对街上的一些东西感到好奇,他曾经跟随贺剑轻一路从南疆来到京城,自然是已经有些熟悉了越国的风景,只是如今心境不同,看一些事物也有了别样的感觉。 两人走走逛逛,到了傍晚时分,来到了手下找好的一处小院落,只有三间房子,前面是一座小小的竹林,坐落在山脚下,周围只有几户人家,比较清净。 马车停在外头,东西都搬到了屋里,余珦一推开门,就感觉到了一阵味道,他忍不住呛了几声。 贺剑轻在身后轻笑了声,余珦皱眉扭头瞪着他:「笑什么?」 「你先在外面等,我来整理一下。」贺剑轻说道,正要进去呢,忽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妇人,把两人吓了一跳,余珦下意识地躲到了贺剑轻身后。 那妇人头上戴着一块布巾,遮住了口鼻,正拿着一个鸡毛掸子,见到两人来,嗓门一扯道:「两位到了?哎哟,来早了,我这还没打扫完呢,先等会儿啊。」 原来是雇来帮忙整理家里的。 余珦便戏嚯地瞥了眼贺剑轻,后者笑道:「自然不能让你动手,我这双手拿惯了刀枪,哪里会这些。」 余珦想了想,说道:「这些事我也可以做,只要学了就成。」 「哦?」贺剑轻眼中亮了亮,道,「看不出你竟是个勤俭持家的。」 余珦听出来他话外的意思了,忍不住红了耳朵,瞪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贺剑轻也不再逗他,等妇人扫完了离开,两人才正式地进了这个临时的家。 左边的屋子是住的,中间的是厅堂,右侧是厨房。 余珦推开厨房门,发现后头还有一扇门,一推出去,发现竟然还带了个小后院,院中有几棵树,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品种。 厨房里东西三三两两不是很齐全,等余珦看完院子回来,发现贺剑轻拎着一个碗在发怔。 「怎么了?」余珦问道。 贺剑轻示意他看自己手上的破了个口子的碗:「好像不能用。」 余珦斜了他一眼,笑道:「难不成你还会做饭?」 贺剑轻耸耸肩。 饭自然不会做,便是让人打包了回来。 小小的厅堂里点起了灯,饭菜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两人各坐一旁,互相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温暖之意。 余珦给两人都倒了杯酒,对贺剑轻道:「但愿每一天都能过这样的日子。」 贺剑轻与他碰了碰杯,笑道:「会的,今天便是开始。」 余珦笑了笑,没有再说,吃过了饭,多喝了几杯的余珦晕晕地倒在床上便睡了,让贺剑轻哭笑不得。 第二日,两人又去镇上逛了逛,採买了些东西,中午在镇上吃了当地的特色菜,晚上回到家。 这样的日子,简单又平常,余珦心里渐渐放松了些,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直到一天晚上正要吃饭时,有人敲响了门,他警觉地看了贺剑轻一眼,眼里竟是惶恐。 贺剑轻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让他退开些,走过去开了门,有一人还没跨进门来,就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你们怎么跑这种地方来了?!」 余珦奔到嗓子口的心这才落了下去,他上前几步,对来人道:「关大哥。」 来人正是关忠义。 关忠义简单将屋子扫视了一遍,看到桌上的菜,便对余珦道:「我赶了一天路,还没吃过,不介意我先吃一点吧?」 贺剑轻从他话里听出了一些不好的意思,便点头道:「我去给你拿碗来。」 余珦先坐下了,他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关忠义不会无缘无故跑来找他们,要么侯府出了事,要么余家出了问题。 贺剑轻给关忠义倒上了酒,看他先大口灌了一碗。 关忠义喝完一抹嘴:「快吃吧,一起吃啊。」 余珦和贺剑轻互望一眼,余珦默默地端起碗吃饭,他心事重重,吃得极慢。 贺剑轻表面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只是不免跟关忠义交换了几个眼神。 余珦余光瞥见了两人的视线,没吃多少,便放下碗不吃了。 一顿饭吃得三个人都不是很舒服,关忠义吃是吃饱了,可是他是带着事情来的。 「余家出事了!」 第五十章 余家出事了。 关忠义带来的着实是个坏消息。 余珦乍一听闻,马上站了起来,瞪着关忠义问道:「什么?你,你说什么?」 贺剑轻走过来,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将他着坐下,握着他的手,面向关忠义道:「说清楚,余家出什么事了?」 关忠义拧着眉头,感嘆了一声,回答道:「具体是怎么发生的我也不是很清楚,高大人,就是那位高三江,他带人将余大人抓进了瞭京护的大牢里,小兄弟也一起抓来了。罪名是意图谋刺太子。」 「不可能!」贺剑轻反驳道,「谁定的罪名?这是诬陷!」 余珦已经呆住了,他心里乱得很,心里不断猜想着,会不会葛一水兴起的风浪,就是为了逼他回去?一会儿又想,谋刺太子,这是大罪,不可能单凭葛一水一人之力,就胡乱捏造了这么个罪名给他爹。 第89页 除非葛一水一如进冯国皇宫一样这么轻而易举。 可是冯国的时候,是因为三皇子乃是葛一水的旧相好,又加上他师兄是三皇子幕僚,三皇子又濒死,天时地利人和,才让他有可乘之机。 在越国并不是这样的,他觉得可以将这个可能性排除。 那么是高三江高大人的诡计?可是余家与他无怨无仇,诬陷余重启对他有何好处?犯不着这么做。 「自然是诬陷,余大人在大理寺的职位如今是低得不能再低,只是个闲职而已,绝对没有机会跟人结仇怨,更没有结党营私,遑论谋刺太子,这等大罪,是要诛九族的!」关忠义气愤地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恶毒!」 贺剑轻的心里已经沉了下来,他想了想,分析道:「太子之位一直很稳固,六皇子年幼起不了风浪,四皇子早已封王出去了,唯一能跟太子有所竞争的,只有三皇子,可是他已经下了狱,不关到死是不会出来的。整个越国,根本没有能跟太子抗衡的人。所以,这件事的关键并非在太子身上,而是得查清楚,是谁给余大人定下了这个罪名。」 关忠义瞥了眼贺剑轻,欲言又止。 贺剑轻抬眼道:「有话就说。」 关忠义嘆了口气:「是,皇上直接下的旨意,高大人奉旨前往捉拿余家一干人等,京城余家只有两人,都进了牢狱。」 「皇上?!」贺剑轻震惊不已,「怎么会是皇上?!」 关忠义也纳闷:「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只打听到这一点。或许见了余大人会清楚。」 贺剑轻下意识地望向余珦,发现他脸色惨白,整个人都恍惚了。 「余珦不能去,事情查清楚前,他不能进京。」贺剑轻当机立断地说。 关忠义贊同地点头:「就是这样我才连夜出城来,通知你们。你进宫方便,最好去打探一下具体情况,我只能在瞭京护里帮忙照应余大人,至于余珦,不如留在这里安全些。」 「不!」余珦摇头道。 贺剑轻深深望着他,盯着他的眉眼,道:「乖,等事情查清楚,你爹和余念被放出来,你再回京。现在去,万一被发现,一样要被投入大牢。」 余珦坚定地面对他说道:「我要去,我要去见我爹。」 他不能在这里白白得等,不管他爹究竟因为谁诬陷而进了大牢,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而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等待。 万一,万一这是葛一水设置的陷阱呢?如果他不出现,他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他爹呢?! 一想到这个,他就想打自己几个耳刮子! 他怎么会想不到呢,怎么会妄想着葛一水不会在京城打听到他的消息! 他竟然忘记了,只要葛一水随便问几个人,便能知道十年前京城谁家丢了一个男孩,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很轻而易举就能查到余家身上。 至于以前怎么没有动他,他不知道,这会儿有九成的可能性,是葛一水等不及了,迫不及待要将他找到,逼着他出现! 他现在除了贺剑轻,最看重的便是家人,只要他爹和弟弟被抓住了,那么他便很容易被控制。 「珦儿!」贺剑轻不贊同地说,「我知道你关心你爹,这事我会去查清楚,你不如——」 余珦坚定地看着他,目光决然,对贺剑轻道:「我要回去,你如果不带我走,我自己会回去。」 贺剑轻与关忠义对望一眼,只能无奈地点头:「好,我们一起回去,不过得做点准备。」 随后,贺剑轻带着余珦,跟着关忠义,三人即刻上路,留下的东西让一名手下随后送回侯府,另一人跟着他们三人一起走。 四人不眠不休地一路赶回京城,本以为会在进城的关卡上遇到麻烦,余珦被打扮成了女子的模样,又涂脂抹粉,十分不舒服,可竟然没有遇到盘问。 贺剑轻便知事情不大对劲,不仅仅是皇上罗织给余重启的罪名,当真追查起来,守城的官兵是会逐一查验进出城的所有人,一个个校验,现在竟然外头也没贴着皇榜,那些官兵也没有拿着余珦的画像来逐一比对。 分明是没有接到任何查找嫌犯的命令,这太匪夷所思。 如此轻而易举就进了城,余珦没有多想,他急切地想要见到余重启和余念。 贺剑轻让他等,等到了入夜,半夜时分,关忠义领着仍然打扮成女子的余珦进了瞭京护的大牢,贺剑轻守在外头等着万一出事可以进去接应。 余珦来到了大牢里,牢里阴森湿冷,他一进去就感到阵阵寒意,守卫都被关忠义打发走了,他跟着来到了一座牢门前。 牢里,余重启和余念互相抱着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张破旧的棉被,余重启的头脚都露在外面,不住地发抖。 关忠义将门打开,余珦先将脸上的纷都胡乱擦干净,走了进去,唤醒了两人:「爹,余念!」他推了推两人。 余重启整个人抖了一下,张开眼,见到了人,顿时吓得一骨碌爬起来,震惊道:「珦儿,你怎么回来了?!」他扭头一看,看到关忠义守在不远处,盯着门,便立刻明白了。 余珦上下看了看余重启,发现他不过是穿得单薄了些,并没有受到什么刑讯逼问,心里稍稍放下了些,可是他握住余重启的手那么冰冷,跟冰块似的,急忙将拿来的一件自己的棉衣递给他。 第90页 「爹,你穿上吧,暖和点。」 余重启接过棉衣,没有马上穿,而是急切道:「你快走吧,要是被人发现,你也要被灌进来了!」 余珦摇头,赶紧帮着余重启穿上了棉衣,此时余念也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爬起来,发现是余珦,立刻高兴地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他。 「大哥!」 余珦同样抱紧了余念,看着他可怜的模样,心里无限酸楚,如果真是因为他的缘故让他们进了牢里受这等苦,他不知该如何补偿才好。 「爹,」余珦让余念裹紧了破棉被,问余重启,「这两天有没有人来看你?」 余重启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只见了高大人,他带着人将我们抓来后,就一直把我们关在这里了。」 余珦心想,难道不是葛一水? 余重启又说道:「诶?听你这么一说,是很奇怪。皇上下旨,说我与三皇子一起意图谋刺太子,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三皇子,怎么可能犯下如此大罪!再者,这等罪,怎么着高大人也会来问几句,让我招认。现在看,一切都很诡异,完全没有按照越国大律来处理,怎么回事?」 余珦一听便明白了,事情已经经过了五六天了,他爹和余念也就被关了这么多天,怎么可能会没有人来问讯?哪怕是要抓到他,也该逼问一下他在哪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皇上给他们家定了这么大的罪,却什么都没有做呢? 余珦百思不得其解,余重启也是,他忽然又意识到了一件事。 「珦儿,你不能留在这里,你还是赶紧走吧!既然关大人能帮你,想必是不会说出去,你赶紧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爹,你说的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么能将你们留在这里,自己在外头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呢?!我会走的,但不是离开京城,我会将事情查清楚,爹你根本没有做那些事,一定是有人诬陷你,你放心,等到事情水落石出了,你们就能出来了!」 「可是,可是你势单力薄,而且这种事,没有几个人愿意帮你的呀!」余重启担忧地说,「你还要在躲躲藏藏,不能被人抓到,那——」余重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了余珦,「对了,你可以去找小侯爷!」 余珦一听,顿时下意识地一惊,眼神避开了余重启:「爹,你说什么呢?我,我……」 余重启紧紧握着他是双手,又气又无奈地道:「现在这个时候,爹也顾不得了,整个京城,只有他能帮你,收留你,不让你被人抓走。爹,爹因为他的事,是不想去求他,可是现在非常时期,想必,想必他是愿意的。」 余珦听得心虚得不行,很想告诉他爹实话,又怕余重启生气,正想答应呢,忽然听到关忠义大喝一声「谁?!」 余珦下意识往外看去,只见有黑衣人进来,与关忠义缠斗在一起,随后两人打着打着,远离了牢门。 余重启急忙道:「快,有人来了,你赶紧走,爹在这儿好好的,没事的,你快去!」 余珦意识到不对劲,将牢门关上,要偷熘出去,忽然听到一声「阿新」,便再也走不动了…… 第五十一章 余珦听到了记忆中的声音,听到了那一声被叫了好多年的,他曾经的名字!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往声音的来处看去,在牢门口,一道瘦长的身影,正静静地朝他望过来。 余珦顿时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惧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住,害怕是长在他身体里的,经过了十年的时间,一点一滴地将他改变了。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余光却瞥见了牢里余重启和余念正纳闷地看着他。 「怎么了?还不走?!」余重启低声地催促他。 余珦颤抖着,脸色苍白地低下头,对余重启道了别,赶紧往入口跑去。 他不能让他爹发现葛一水! 余珦一鼓作气跑到了葛一水面前,用自己所知最兇狠的话来对葛一水说:「你这个该下地狱的魔鬼,你怎么还没死!」 葛一水并不在意,他一身黑色长袍,随意地站着,目光飘向余重启的方向,一歪头,示意余珦跟着他走。 余珦怀着满腔的愤怒,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两人来到了大牢外的一片空地上,关忠义不知道被什么人给引走了,想也知道是葛一水的计谋。 可是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余珦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他反手背在身后,握紧了一直藏在腰后,贺剑轻给他防身用的匕首,等着机会。 「好久不见,你倒是长大了。」葛一水上下打量了余珦一番,感嘆道。 余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恨不得目光能杀人,能将对方千刀万剐。 「唔,果然是官宦之家出来的孩子,气势就是不一样,想当年,你多乖啊,现在是恨不得杀了我吧?枉费我养了你那么多年。」葛一水无比感慨地说。 余珦听在耳里,气得要吐血:「你胡说八道!你养我?你为什么养着我?不就是为了你那个,那个——」他咬着牙,没有说出来。 葛一水「啧」了声,点点头,贊同似地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养你,自然是为了我的人,可结果是一样。你好好活着,并且现在还有力气想要杀我。」 余珦背后的手一抖,深怕他看出点什么。 第91页 葛一水倒是不在意,目光随意一飘,忽然笑道:「你很生气?生气也无用,就跟以前一样,你怎么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还是乖乖地跟我走吧,何必多此一举费力气呢?」 他说得如此笃定,仿佛看准了余珦不得不听他的话一样。 余珦知道,既然他爹被打入大牢是葛一水的计谋,而这旨意是皇帝下的,那么显然他真的进了宫,并且拥有了可以左右皇帝的能力,所以不管如何,余珦只要还想要余重启和余念的命,就不得不听命于他。 余珦不用猜也可以想到,葛一水为什么一定要逼他出来。 联想到曾经听到过的关于皇帝的一些流言闲话,想必葛一水给了越国皇帝什么承诺,比如能让他长生不老似的。可是前提条件,是要抓到余珦。 余珦可以给皇帝延续一定时间的命。 想到这里,余珦忽然笑了起来,他好笑地看着葛一水。 他有些幸灾乐祸地想,葛一水还不知道吧?他最后救的一个人是顾文以,而对方只活了没几天就死了。 现在抓他去,除非是一下子杀很多很多人,否则他根本无法给皇帝很多可以活下去的时间,他想,或者,只有几个时辰吧。 到那时候,葛一水能怎么办呢? 葛一水此时气定神闲,到时候会不会死到临头显出可怜的样子来? 余珦想像了一下,忽然心里就没那么害怕了。 察觉到余珦身上满溢而出的杀意剎那之间消散了,葛一水神色一收,抬起一手面朝余珦,对他道:「好了吗?跟我走,只要你乖乖的,你爹和你弟弟,自然会安然无恙,否则,可就不好说了……」 余珦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笑道:「是吗?如果我不走,你又能奈我何——」话没说完,他勐地挥出右手,匕首在寒夜里发出一阵光芒,朝葛一水的胸腹之间刺去! 葛一水早有预料,身子一转就简单避开了,余珦一击不成,再度欺身而上,可与此同时,忽然凭空出现了两个人,将他挡住了。 其中一人挥剑朝他砍来,葛一水急忙喝道:「不准伤他!」 余珦在剑挥起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听此言,便知道自己占了先机。 他松了松肩膀,甩了甩手,正想硬拼一下,就见斜刺里又窜出来一人,余珦定睛一瞧,那人便与葛一水的人缠斗上了。 余珦心里一惊,这才想起贺剑轻还在外面! 他此刻觉得,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 葛一水出现了,他爹被关起来了,贺剑轻也马上就要知道他身上发生的事,事情已经到了他无法再避开的阶段,接下去会怎样,他再也不用遮掩了。 贺剑轻的人与葛一水的人缠斗了一阵,葛一水一直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有余重启在手,有恃无恐。 然而当贺剑轻的人吹出一个唿啸,余珦眼皮一跳,果然片刻之后,贺剑轻已经闯了进来。 余珦心里沉了下去,贺剑轻几步飞身跃过来,站在余珦身旁,一眼便瞧见了葛一水。 「你没事吧?」贺剑轻低声问,感觉到余珦在不住发抖。 余珦一听他的声音,便闭了闭眼,咬牙道:「杀了他,杀了那个人!」 贺剑轻一怔,便知道那人是他等了许久的答案,是余珦不肯说出的心事。 贺剑轻没有多问,一个纵跃,左手持剑,攻击葛一水。 葛一水见状,意识到不妙,他漏算了一个人,随即当机立断,转身便走,他的手下挡住了贺剑轻的攻势,给了他逃走的时间。 那两人与贺剑轻等两人打了会儿,便也跑了,贺剑轻没有再追,他如今只能左手握剑,功力实在不如以前,只能无奈放他们离开。 更何况,余珦还在这里,并且情况不大对劲。 但是贺剑轻没有立刻问,只是陪着余珦休息了一阵,关忠义这时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看到贺剑轻也出现在了瞭京护里,脑筋就转过来了。 他自知中计,可一时走不出,被缠得无暇脱身,他又是擅长打仗,不善单打独斗,好不容易才能回来。 「什么人过来了?」他问贺剑轻。 贺剑轻摇头,对他道:「这里你帮忙顾着,我先带他回去。」 关忠义点头应下了,目送几人离开。 余珦被贺剑轻带回了侯府,帮他换了衣裳,又煮了茶,屋里烧了炭火,映衬得余珦的脸色更加苍白。 贺剑轻没有说话,他坐在余珦对面,静静地等着。 余珦喝了一杯茶,被暖意包围,多少驱散了心头堆积了十年的乌云。 他抬眼看着贺剑轻,发现他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令他心里泛酸。 现在,他终于要将事情全盘向贺剑轻托出了,无论结果如何,也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了。 更何况,他想,不用多久,或许就在天亮以后,葛一水一定会想出办法来让他进宫去,到时候,留一无所知的贺剑轻面对,还不如让他知晓一切之后,可以更多地有迴旋的余地。 「我,我已经想起那十年的事情了。」余珦轻声地开口,目光盯着火盆里的火苗,想像着贺剑轻听到接下来他要说的,会是什么反应。 可是他已经准备好了,哪怕贺剑轻这就起身离去,他也很接受的。 「嗯,我知道。」 第92页 余珦目光一定,随即朝贺剑轻看去,发现他神情平静,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你知道?」余珦的声音拔高了。 贺剑轻柔声道:「我知道,只是等你自己告诉我。」 余珦勉强笑了笑:「好,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告诉你,方才遇到的那个黑衣人,便是将我抓走了十年的人!」 这话,犹如给贺剑轻一个□□,把他炸晕了! 「他?!竟然是他?!他是谁,我立刻派人去找,翻遍整个京城都要将他抓到!我不会放过他的!」贺剑轻想起刚才那人恨不得此刻便提剑出去,将人杀了! 余珦伸出手,拉住他,将他拉到身边,轻轻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道:「你听我说完吧,听我说完,你再决定怎么做。」 贺剑轻强压下满腹杀戮之气,环住余珦的肩膀,回道:「好,你说,我听着。」 可是,贺剑轻无法完全将注意力集中到余珦的话上,他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想到了十年前的余珦,想到了在战场上被镣铐加身的余珦。 十几年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带着那么多的苦涩,那么多的悔恨,那么多难以排解的痛苦与自我折磨,现在,真兇就在京城里,就在他抬手就可以抓到的地方,他怎么能—— 「你说什么?」贺剑轻一愣,随即握住了余珦的肩膀,面对面地凝视着他的双眼,「你再说一遍?」 余珦轻轻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走到火盆旁边,将双手放在上方,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镇定。 「你在南疆被冯国人杀了,当时大夫也救不活你。你心跳停了,没有脉搏。你死了……」余珦淡淡地,像是在说一件往事一般,「我救了你,这便是葛一水为什么要抓走我的原因,不,抓我的人也不是他,他是从贩子手上买下的我,事情就是这样。」 余珦说完,没有去看贺剑轻,他死死盯着火焰,火苗跳跃,就像他此刻忐忑的心一般。 「你,你让我想想……」贺剑轻说。 余珦闭上了眼睛,往门口走去:「好——」 第五十二章 余珦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贺剑轻,说完之后,他心里既感到轻松,又怀着不安。 直到贺剑轻说要想一想,他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走向门口,准备出去。 身子却被一拉,贺剑轻将他翻转过来,搂进怀里。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将余珦压在胸膛上,余珦明白了他的意思,闭着眼睛回抱过去。 贺剑轻没有嫌弃他,没有用异样的目光看他,哪怕知道了自己为何又重新活了,也没有将他当成怪物一般。 「所以,现在他出现在京城,是又要来抓你去达到自己的目的,是吗?」 许久之后,贺剑轻拉着他坐下,两人面对面,谁的表情都无法掩藏。 余珦点了点头,一时还沉浸在贺剑轻没有嫌弃他的奇异的感觉里。 贺剑轻发现他走神,便伸手摸了一把他的下颌,用指尖勾了勾,令余珦一个激灵,缩了一下脖子,抬眼朝他含嗔笑地望过来。 「以前为什么瞒着我?」贺剑轻低声问道,既然已经说开了,他也就不再遮掩自己的疑问,尽管他能猜到余珦为什么这么做,可是想亲口听他说出来。这样,余珦才能彻底放下所有的疑虑。 余珦斟酌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我,我怕你不要我,你会赶我走……」 贺剑轻立刻惩罚性地捏了捏他的手指,佯装生气道:「是挺想赶你走的,你都不信任我,不相信我会接受,我很难过,你走吧。」 余珦眨了眨眼:「啊?」他的心立刻被提了起来。 贺剑轻见他要信不信,又怕自己多想的样子,终于不忍心逗他了,道:「傻,自然是捨不得的,你得留在我身边才好,我才能放心。你要是走了,我可怎么办,你要知道,十年前,我差点就跳河寻死了。」 余珦低下头,不好意思看他。 可是一想到,他们即将要面对的情势,他的心情又凝重起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一定会接着来抓我的。」余珦担忧地说。 贺剑轻抛开其他心思,凝神想了想,说道:「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你爹因为葛一水才被抓的,目的就是要逼你现身,并且控制你为他所用。那么他要你来做什么呢?」 「一定是皇帝身体不好了,而葛一水向皇帝打了保票,我可以给他很多命,可以活很久,所以皇帝才下旨污衊我爹。」 「似乎是如此。」贺剑轻也是这么猜想的,「既然皇上被他迷惑了,那此事必须要进宫去才有办法。」 余珦惊讶抬头:「什——你让我进宫吗?」 贺剑轻摇头道:「你傻,我让你送上门去吗?自然不是的,我进宫,如今皇上不理朝政,很多事都是太子做主。只要太子能够放了你爹,你就无需受他们要挟。」 余珦还是不放心:「可是皇帝比太子大啊,再说了,万一太子知道我有这能力,也要抓我怎么办?」 贺剑轻听了此话,明显愣神,他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不免皱起眉头,一时间沉默了。 两个人又陷入了困境。 将余家父子放出来好办,难的是接下来的事情如何安排。 如果余珦进了宫,得到了这么个随时可以提供续命能力的人,皇帝怎么可能会放过他,一定会将他牢牢看管起来,保证可以随时取用。 第93页 如此一来,余珦如同进了地狱一般,跟个物件没两样,生不如死。 贺剑轻预感到绝对不能让余珦进宫去。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余珦的能力在一个人身上只能用一次,并且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可以给人续命的时间长短。 这是余珦对他保留的最后一个秘密! 余珦悄悄注意贺剑轻,他所想的要比贺剑轻更加深一些。 他如果进宫,恐怕再难活着出来。 再发现他不能给皇帝续命第二次的时候,皇帝一定会以为葛一水骗他,连带的自己怎么可能还有命在。 更糟糕的是,万一皇帝以为他只是缺少了续命的条件,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到时候大开杀戒,或者也可能发起战争,到时候可就是上万,甚至几十万的人要丧命! 万一他不进宫,贺剑轻有办法说服太子将他爹和余念放出来吗? 放出来之后,他们只能仓皇逃命,贺剑轻也不能倖免,所有人即刻逃离京城,余生都要在外头飘零度日,这样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万一被抓住了,那可真是将所有人的性命一股脑儿葬送了! 余珦冒不起这个险。 他千想万想,都无法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如果到时候万不得已,我可以进宫去,你先带我爹和余念走,将他们安顿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你再来接我,这样行不行?」余珦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贺剑轻摇摇头:「不行,要走一起走。你休想骗我离开。」 余珦闻言心头一酸,抿着唇,不说话了。 贺剑轻看出他的难过,可眼下,最难的是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葛一水,还有对长生不老之术痴迷的皇帝,不出意外,皇帝已经知道了有余珦这么一个人,圣命难违,违反就是抗旨,他们只有几个人,如何能抵抗几万禁军?! 「算了,不想了,先过来睡一会儿,等醒了再想办法。」贺剑轻当机立断地说。 余珦也是没有办法,想得头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他爹和余念现在没什么危险,只要他没有被葛一水抓到,想来也是不敢对他们下手的。 两个人互相搂着躺下了,尽管闭上了眼睛,可是谁也没有睡着。 黑暗中,贺剑轻忽然轻声问道:「你既然能让我活下去,为什么顾文以突然死了?你莫非没能帮他活过来?」 余珦下意识地身体一动,贺剑轻便意识到他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不过他没有立刻问,他在给余珦时间。 余珦努力调整唿吸,不让贺剑轻察觉到异常,他沉默着思考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我,我去的太晚了,余念来叫我的时候,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余珦挑拣地将顾文以重伤之后,回到家中才死的事,解释给贺剑轻听。 贺剑轻从他话中听出了一点心虚,他咬牙忍了忍,道:「是吗?那真是可惜,要是早点发现,他或许还能活下去。」 「是啊,要是我早点知道就好了……」 贺剑轻将余珦搂紧了,不再说话。 他张开眼,看着床顶,眼前浮现出那日他带着人,前往顾文以住的院子时,对方躺在血泊中的样子,当时余珦和余念在,余珦双手占满鲜血。 之后,他派人将顾文以送到了医馆,当时余念说了一句话,他当时只当一句感嘆,如今想来,却是如醍醐灌顶一般! 余念说的是:「刚才顾先生分明已经没气了,忽然又活了,真是老天爷保佑」。 所以,余珦不是来不及救顾文以,他救了,所以余珦说他又活了。 可是为什么后来,经过了几天之后,顾文以还是死了。 真的如余珦所说,是他来不及赶到吗? 不,不是的,余珦刚才回答他的是,「去的太晚了」,可他问的却是将顾文以送到医馆之前那时,余珦分明避重就轻地回答。 这是为什么? 余珦在敷衍他,既然都将整个事情的所有都告诉了他,为何还要对他隐藏一些事呢? 贺剑轻心念电转,余珦隐瞒他,此事必然是牵扯到他,联想到余珦曾经在边关救了他一次,那么,他与顾文以的情况是十分相同的。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在边关,枉死的人非常非常多罢了—— 一个念头勐地击中了贺剑轻的思绪! 对!就是这点! 贺剑轻立刻低头去看余珦,怀里的余珦闭着眼睛,唿吸轻微,像是睡着了。 他隐瞒了自己,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时间也许很快,也许慢一些,总之,他大概是不能陪着余珦到老了。 贺剑轻长长唿了口气,想起几日前余珦问他可以不可以带他走。余珦跟余重启说的是,要出去游歷越国,散散心。 啊,他这是想陪自己度过最后的日子! 想通了的贺剑轻没有感到难过,只是不免唏嘘。 这段时间,是他偷来的,是靠余珦用受尽苦难的十年换来的,他不会去抱怨,也不可惜只能再活很短的时间。 只是若是到了那一天,余珦怎么办?他会伤心多久?会难过得就如同当年他将余珦弄丢了的时候吗? 贺剑轻闭上眼睛,不再去想。 此事早已註定,不必去强求,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难关。 他只希望在这段时间里,老天爷还暂时不想来收他的命,让他解决了葛一水的事再说! 第94页 余珦尚在睡梦中,他一夜好梦,不再发梦魇,难得睡得久了些。 睁开眼,眼前却没有了贺剑轻的身影。 余珦一惊,赶紧翻身起来沖了出去,他在晖远侯府里问了一遍,下人们都说没有见到过贺剑轻。 此时天还没亮,贺剑轻会去哪儿呢? 余珦思前想后,翻覆了一遍昨夜今晨的对话,突然心中一凛,他想明白了,就想往外沖,又硬生生剎住了。 贺剑轻既然做了决定,他只有在此地等待,等着他平安归来。 第五十三章 贺剑轻是在凌晨时分离开的侯府。 那时余珦陷入了深眠,不时还发出几句梦语,并不是说话,只是几声呜咽与惊恐,显然梦中是可怕的。 他轻手轻脚地抽身起来,替余珦盖好被子,仔细凝视了一会儿,才出发前往第一个地方。 贺剑轻首先来到的是瞭京护的大牢。 由于先前被葛一水引开,让关忠义感到十分地不甘心和懊恼,他答应了余珦带他进去看望余重启,却被人引开了,差点儿令余珦出了事。 关忠义便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守在牢门口,哪怕高大人来,也不让半步。 高大人没有来,来的是贺剑轻。 关忠义起身将贺剑轻带了进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余珦呢?」 「他睡着,有人来过吗?」 关忠义摇头,认真道:「没有,要是再有人来,我这个位子也别想干了,对了,你这个时候来干什么?」 贺剑轻没有回答,他时间紧迫,等会儿还有事。 他迳自走到了余重启的牢房里,此时余重启也没有睡着,他正轻轻拍着睡着的余念,背靠着墙,盯着面前的墙壁,双眼直挺挺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动静,余重启侧过头往牢门外看过来,发现门外站着贺剑轻,他将余念轻放下,走了过去。 「小侯爷。」哪怕是此时此刻,余重启也是对贺剑轻不冷不热的。 贺剑轻没有功夫与他说些别的,他直截了当地说:「伯父,当年抓走余珦的人找到了。」 余重启一听,顿时一把抓住了牢门,狠狠地瞪着贺剑轻:「谁?是谁?!」 贺剑轻一五一十将葛一水出现的事说了,但隐去了很多不想让余重启知道的事,只说道:「……你们这次入狱全部拜他所赐。详细情形我没有时间多说,伯父,你赶紧带余念出去,何成在外面接你们,你们一路往东,走得越远越好!」 余重启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道:「你说什么?你让我们逃亡?不行,这不行!」 贺剑轻隐忍着,认真地劝道:「伯父,只要躲过这一阵,等到京城的事处理完了,你们自然可以回来。」 余重启坚持道:「一旦逃了,我的罪名就落实了,现在是含冤入狱,出去之后可就是畏罪潜逃,再也洗不清了!」 贺剑轻上前两步,靠近了他,低喝道:「伯父,现在不是这样正气的时候,你不知道那个人多么卑鄙,他就是利用你来逼余珦现身,只要你在他手上,余珦就又要被他带走,你知道余珦十年里是怎么过得吗?!」 余重启被贺剑轻话里的怒气吓到了,他喃喃地张嘴道:「十年?珦儿想起来了?那十年,他是怎么过的?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珦儿在哪里?」 「他就在我府里,你——」 余重启勐地一拍牢门,怒对贺剑轻道:「你如果敢趁人之危,我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贺剑轻好笑地望了他一眼:「……伯父,你可知现在余珦的处境有多为难,你还有闲暇在这个时候提醒我这种事?!」说完,他愤然转身,对关忠义道: 「我要对不住你了。」 关忠义无所谓地耸耸肩:「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来吧。」 贺剑轻一挥手,将他打晕了,转身对余重启道:「带着余念出来吧。」 余重启犹豫了片刻,随即去抱起余念,跟着贺剑轻走出了大牢。 然而没等他们出去,便有人高举着火把出现在三人面前。 「小侯爷,好兴致啊。」 贺剑轻眯起眼,看着突然出现的高三江,心下瞭然,道:「高大人,彼此彼此。」 高三江早就看贺剑轻不顺眼,这回被他逮到了这样一个劫囚犯的罪名,可算是逮着了,脸上的得意简直要掉下来。 「小侯爷,你这是做什么?你可知道,这位余大人,可是皇上下旨捉拿的,你现在将他放了,难道不怕杀头吗?」 贺剑轻既然敢来,自然早已做好了打算,他冷静地面对高三江得意洋洋的脸,笑道: 「高大人,你可知道为何皇上会下这道旨意吗?你用你的脑子想想。」 高三江并没有被贺剑轻的话唬住,他叉腰面对贺剑轻道:「我不管皇上为何要将余大人投入大牢,我只知道,你带他走,便是死罪,这事儿你逃脱不掉,哪怕是我今天将你就地阵法,皇上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贺剑轻想了想,又道:「的确,我死了,皇上是不会说什么,不过,不知道王夫人会不会过问呢。」 「贺剑轻,别以为我不敢杀你!」高三江闻言突然勃然大怒,伸出胖手指着贺剑轻,气势汹汹道,「你今天要有本事就杀了我带着他们逃出去,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第95页 贺剑轻不在意地笑道:「我自然不会杀你,我也没有要带他们出去——余大人,请回,余珦的事,我无法答应你,望你好自为之。」说完,他就走了。 余重启被他这番举动搞得懵了。 他张着嘴,哑然看着贺剑轻真的就甩下他们,朝着高三江走过去,随后就要走出大牢的大门。 「你——」余重启站在那里,心里气得不轻,可是也摸不准贺剑轻为何这么做,一时不知道进退,只能呆立着。 另一边的高三江贺剑轻竟然真的将余重启他们丢下,大摇大摆地朝自己走过来,他一直紧紧盯着贺剑轻的举动,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生怕贺剑轻突然做出什么来。 然而贺剑轻只是走过他身边,朝他轻蔑地笑了笑,然后就越过他,往外走去了。 高三江完全摸不着头脑,眼看着手下将贺剑轻给放出去了,立刻气急败坏地吼道:「给我拦住他!」这么好的机会,意图劫狱,这样的机会熘走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手下立刻一窝蜂地往外冲去,高三江急匆匆地跟了出去,留下两个人将余重启带回到大牢里。 余重启失望地抱着余念,此时余念已经醒了,他完全没搞明白髮生了什么。 「爹,怎么了?」余念揉了揉眼睛,奇怪地问道。 余重启摇摇头,对贺剑轻如此反覆的行为,心里真是气得不行。 然而没等他走回到牢里,那看守他的两个人忽然身子一歪,纷纷倒地不起了。 余重启吓了一跳,余念则好奇地张望。 「余大人,这边请。」关忠义突然出现,对余重启道。 「你、你你——」余重启完全不知道事情的发展,关忠义明明被贺剑轻打晕了,怎么会突然醒了? 关忠义笑着将他们领到后门,说道:「这都是小侯爷安排好的——何成,你带余大人出去。」 余重启带着余念跟着何成,消失在了夜色里。 关忠义稍后才回到了牢房里,重重将脑袋在墙上一撞,彻底晕过去了。 另一头,贺剑轻出了瞭京护的大门,身后就狂追上来一伙人,高三江高声唿喊地催促着手下沖贺剑轻过来,要活捉他! 「抓住他,带他到皇上面前,谁抓了他,我一定给他加官进爵!」 面对这样的诱惑,手底下人自然不放过机会。 贺剑轻跑开了一段距离,随后忽然停下了。 那些人拿着刀,聚成一团,纷纷神情紧张地注视着贺剑轻。 贺剑轻在南疆战场上的名声,早已传到了京城,这些人平日里对这些将军尤其嚮往,此时畏惧着贺剑轻的能力,自然不敢贸然上前,做第一个。 贺剑轻见他们不动,自己也不动,他就闲适地像在看好戏一般,静静地站着。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直到高三江喘着气追了过来。 他眼见着如今的情势,怒吼道:「傻站着干什么?给我上!」 被高三江一声大吼惊醒的人,立刻有四五壮着胆子朝贺剑轻冲过去,随后便是一窝蜂似的齐齐唿喊着,扑向了贺剑轻。 可是还没动手呢,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那些人纷纷被分散了注意力,扭头朝后方看去。 只见一人骑着马踏晨光而来,一边喊道:「太子殿下有旨,宣晖远侯贺剑轻即刻进宫,不得有误!」 待得马儿载着人到了眼前,高三江气得不行。 那人正是东宫的护卫,拿着太子殿下的令牌,下马来到了高三江面前。 「高大人,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高三江有气无处撒,心里憋闷得要命,火大地说:「晖远侯深夜劫狱,被我抓个正着,他要畏罪潜逃,我正带人追捕!」 那护卫「哦?」了一声,道:「那犯人在哪里?」 「犯人?」高三江正要回答,突然瞳孔大张,愤怒地吼道,「来人!快去守着大牢!」 那护卫不再理睬,走到贺剑轻面前,行了礼,对他道:「晖远侯,太子殿下正在等候,还请侯爷跟我前去,不要耽搁。」 贺剑轻瞥了一眼气急败坏的高三江,道:「请稍等片刻。」 随后,他走到高三江面前,道:「高大人,今夜我深夜无眠,出来走走,没想到遇到高大人,真是好巧,本该与高大人叙谈一番,可惜啊,太子殿下有请,不得不就此别过了。」 「你你你!」高三江要被他气死了,这会儿他是想明白了,为什么贺剑轻就这么轻易就将余重启丢下了,敢情在这儿等着呢!「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贺剑轻无所谓地回身,走到不远处,将藏在巷子里的马牵出来,坐实了不过是出来夜游的说法,翻身上马,跟着那护卫前往皇宫。 留下高三江气得跳脚,等到手下来报,得知牢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昏倒的关忠义时,高三江顿时捏紧了拳头,仰天长吼—— 「贺剑轻,你别给我抓住,不然我杀了你!……」 贺剑轻却早已听不见了,他一路跟着护卫疾驰,来到了东宫。 第五十四章 贺剑轻在天际露出晨曦之时,到达了皇宫。 东宫里,太子陈臻早已等候了多时。 当贺剑轻派人送信给他,太子便想好了对策,此刻只等着贺剑轻来,兑现承诺。 「臣参见太子殿下,多谢太子殿下成全!」贺剑轻一撩衣袍跪拜。 第96页 太子抬抬手,示意他起来,让他在一旁坐了,看他一身无恙,问道:「晖远侯,你这番让我请你过来,所为何事?」 贺剑轻知道这会儿不能对太子有所欺瞒,便道:「请太子恕罪,容臣细细说明。」 太子一扬手:「说。」 贺剑轻又起身,拜倒在地,叩首,一五一十道:「想必太子殿下有所而闻,皇上前些时候下旨,将余重启余大人一家打入大牢,罪名是意图谋刺太子,与三皇子勾结。」 太子一想到此事,就感到头疼,他抬手揉了揉额角,道:「是有这回事,那与你今日之事有何关联?」 「不瞒殿下,余大人自然是冤枉的,这一切都是一位名叫葛一水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私慾,将欲加之罪强加到余大人身上。」 「葛一水?」太子停下手,抬眼望向下首的贺剑轻,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此人?」 贺剑轻抬起头来,但没有起身,他沉着脸对太子说道:「殿下,臣不仅知道,还见过此人,就在余大人的大牢里。」 「哦?」太子不动声色,没有表达立场。 贺剑轻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此人就是十年前,将余大人的儿子余珦拐走的那人,余珦某日认出了对方,告知了余大人,余大人本欲前去告官,奈何还没行动,便被葛一水发现了,他怕自己实际败露,便先下手为强,以这样大的罪名污衊余大人,还请太子殿下明鑑。」 太子听贺剑轻这番说法,沉吟片刻,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当日我前去探望余大人,余大人亲口对我说的,还有,我出门去时,恰巧遇到了葛一水,他本想下手杀人,被我阻止,此事瞭京护的关大人可以作证!」 贺剑轻说了这么多,将所有的事推到了葛一水头上,他知道太子不会全信,但也不会不信。 他所知道的太子,是一位勤政之人,亦非不明是非之人,他现在便是在赌,赌太子对皇上的所作所为并不贊同,并且试图要纠正过来。 可是,他如此孤注一掷,甚至将余重启以那样的方法放走了,但愿日后不会给余重启和余珦惹来麻烦。 「可是,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太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好奇道,「贺卿,你是对那位失踪十年的人,有所愧疚?」 贺剑轻听到太子这样说,便知道很多事,太子都是知道的。 他挺直了嵴背,端正了身姿,认真地看着太子,回答道:「不瞒殿下,我,我心悦与他。」 太子一听,明显愣住了,怔怔地看着贺剑轻良久,随后忽然又轻笑了起来,伸出手指点了点贺剑轻,道:「贺卿啊贺卿,你当真是——罢了,此事我知道了,你私自去见余大人的事,日后父皇若是追究,我会为你说几句话,可是这个葛一水……」 「殿下,」贺剑轻并不是需要他这几句话才来到东宫的,他诚挚道,「葛一水乃是个心术不正之人,他早前在冯国,便是帮助冯国今年过世的皇帝出谋划策,他还是冯国皇帝的,入幕之宾。」 太子这下子不淡定了,他将身体朝贺剑轻的方向靠过去,问道:「你确定?」 「千真万确!他在十年前将余珦带走后,便是一路带着他前往了冯国,并且在皇宫里待了好几年,直到臣离开南疆之时冯国皇帝去世,此人才被赶出了皇宫。此事想必太子也是知道的。」 冯国皇帝有个男宠的事,太子当然知道,只不过没想到那人竟然是葛一水,如今葛一水进了越国皇宫,呆在他父皇身边,意欲何为?! 太子面上已经变了颜色,沉下声音道:「此事我会查清楚,若是当真如你所说,我自有办法,届时如果需要贺卿出面,还望你不要推辞。」 贺剑轻拜倒在地,朗声道:「只要太子殿下吩咐,臣定当不负所托!」 「唔,那便如此,你且——」太子正要让贺剑轻回去。 贺剑轻急忙道:「太子殿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太子侧身望着贺剑轻,道:「什么事?」 贺剑轻正要开口,忽然宫人前来禀报。 「启禀太子殿下,晖远侯府的人在宫门口等候,说有急事请侯爷即刻相见。」 贺剑轻只得辞别了太子,离开了东宫,急忙赶往宫门口。 太子殿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底续起一阵阴云。 贺剑轻赶到宫门口,此时已经天光亮了,他见到焦急地伸长了脖子的何成。 「什么事?」 何成焦急万分道:「少爷,小公子不见了!」 贺剑轻大惊:「什么?他去哪儿了?看着的人呢?!」 何成回道:「看着的人一直守在府门口,府里的人也都守在各自位置,小公子一定不是从——啊!」 贺剑轻也想到了:「回去!」余珦如果不是翻过侯府的院子进了余家,然后跑了。那便是被人用同样的办法给抓走了! 余珦自然不是自己跑的,他知道贺剑轻要去做什么,便安心在家等待。 等了很久,都没见他回来,何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越想越担心,简直坐立难安,想了想便去到了门口,守在门口的贺剑轻的手下看到他,请他回屋,不要轻易出门。 他知道是贺剑轻的安排,也懂得,可是这样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第97页 余珦想来想去,就翻墙回到了余府。 他望着自己家中一桌一椅,感觉到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爹和余念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管家早已起来了,一见到他被吓了一跳:「少爷,你怎么回来了?老爷他——」 余珦让他不用说下去,道:「我知道,你去忙,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管家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余珦望着管家憔悴的样子,想起了余重启,想到了只裹着一床被子瑟瑟发抖的余念只穿了单衣,便想着得托关忠义送点衣物之类的进去,好让他们父子能够在牢里过得稍微舒服些。 收拾东西也能让他不再胡思乱想,他忙活了一阵,忽然听到管家跑过来。 「出什么事了?」 管家对他说道:「少爷,有人找你。」 余珦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谁找我?」什么人知道他在家?此时天刚蒙蒙亮,一大早就跑到余府说来找他,不得不让他提高警惕。 况且知道他回京的人不多,知道余家出事的却是一大把,这会儿来找他的,会是谁? 「少爷,说是宫里来的人。」 余珦下意识以为是贺剑轻派人来接他,但转念一想不对,若是贺剑轻找他,自然知道他应该在侯府,而不是余家。 特意找到余家的,还是宫里的人—— 「你,你去说我不在,不,我没回来过——」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有人闯了进来。 余珦见到人,顿时不知道该作何想法。 「草民参见公主。」 余珦心想,这几天怎么回事,怎么惊动了公主? 不对,宣仪公主这个时候,一大早离开皇宫,亲自到余家来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来抓他的吗?不应该啊,要抓他也不劳公主殿下出手,随便派个人过来就可以将他轻易抓走了。 宣仪公主见到余珦,很是看不惯他,斜着眼道:「你跟我走。」 余珦没有动,宣仪公主的举动太匪夷所思,令他深感不安。 「请公主殿下恕罪,我不能跟你走。」余珦坚定地说。 宣仪公主知道他不会乖乖听话的,便道:「你竟然敢违抗我的命令?好啊,余珦,你胆子大了,可别忘了,你余家犯下的是什么罪名?怎么,我请不动你,难道要让人将你投送进大牢,好跟你爹关在一起吗?!」 她这一番话,令余珦愤怒,可是他不能发火请公主滚出去,况且公主说的都是事实,他如今好端端还站在这里,只因为她似乎有事要找他罢了。 「公主找我什么事?为何不能在这里说?」余珦坚持道。 宣仪公主没想到他这么固执,看到他不卑不亢的眼神,便想起那日东宫花园里的一幕,心头气愤,生气地道:「本公主想在哪里说便在哪里说,容不得你拒绝!带走!」 公主带来的人迅速上前,一边一个按住余珦的肩膀,将他带走了。 「少爷!」管家追了上来。 「你别担心,将我收拾好的东西,找机会送去给我爹!」 「公主当真只说了那些话?没有说要将余珦带去哪里?」贺剑轻对着一脸惶惶的余府管家,黑着脸问道。 管家老实回答:「是,就是这一些,我没用,没拦住少爷。」 贺剑轻让他回去:「宣仪公主没人拦得住!……何成,你带人在附近打听,查一查公主的马车去了哪里。」 「是。」何成领着人去了。 贺剑轻站在余府的大门口,深深吸了口气。 宣仪公主是如何得知余珦在家的?是余府里有人?不,更重要的是,宣仪公主为何要带走余珦?是不是葛一水安排的? 但堂堂越国公主,如何听他安排? 贺剑轻想不出所以然,只是望着前方已经大亮的天色沉默不语。 第五十五章 余珦上了宣仪公主的马车后,车便快速离开。 公主的马车相当宽大,余珦坐在离公主最远的角落里,靠近出口的位置,始终看不出公主为何将他带走。 宣仪公主一脸隐忍,目光直直望向余珦另一侧的车壁,仿佛那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得她细细研究。 车内一时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余珦感到越来越无法理解。 宣仪公主当日在东宫花园里,怒气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那时她知道了自己和贺剑轻的事,所以才会觉得受到了羞辱,气急之下打了他。 那么经过这么多日,难道她余怒未消,越想越不甘心,所以要对他做什么? 余珦觉得不是这样的,宣仪公主若是要对付他,何须亲自出马上余家来抓他,只需一句话,便可以让他出现在她面前,甚至是片刻就可以身首异处,以消她心头之怒。 如今又因为皇帝受葛一水蛊惑,下旨将余家满门抓起来等候发落,宣仪公主此时来将他带走,难免不会让人联想些什么。 余珦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两个。 一是,葛一水迷惑了公主,利用了公主对他记恨的这一点,让公主出面将他带走送到葛一水手里,这样没人能拦着。然而这个可能性的前提是,公主信了葛一水的鬼话。 二是,公主受贺剑轻所託,前来带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着贺剑轻将他爹和余念带出来,一家人汇合,从此天高海阔,逃难去。可是公主如今只怕对贺剑轻的爱慕之意早被消磨得多了很多怨恨,让她来救余珦,便是余珦异想天开了。 第98页 「看什么?再看挖了你的眼珠子!」宣仪公主发现余珦一直在注视自己,白了他一眼,威胁道。 余珦并没有被吓到,他感觉到马车往东南方向行去,一颗心慢慢沉下去。 「公主殿下,现在可以将你的目的说出来了吧?」余珦平静地说。 宣仪公主扫了他一眼:「目的?目的当然希望你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样我就开心了!」 余珦听她这话,感觉并不是真话,只是在故意说的,让她自己感到舒服一些。 「公主,我不过一介草民,现在又是逃犯,你将我带走,不怕人多想吗?」 宣仪公主冷漠道:「谁会多想?晖远侯?!哼!我就要让他终身后悔!让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余珦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那张清丽的脸上露出了不太相符的恶毒表情,显得那么虚张声势似的,他这个不善于察言观色的人,都能看出她在说假话。 「你笑什么?」宣仪公主不悦地柳眉横竖,气势汹汹地说。 余珦摇摇头,失笑道:「公主,你何必说这些话,我现在就是案板上的肉,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拿捏,你就将你的目的说出来,又有何妨?」 宣仪公主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张口道:「好,既然你以后都没有好日子过了,我便告诉你!」 余珦等着。 只听宣仪公主扬了扬手,将衣裳整了整,阴着脸说道:「有人让我带你进宫,那人是谁,我想你是知道的。」 余珦的心彻底沉到了冰窟,他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公主,你为何要听他的话?他是个魔鬼,你知道吗?」 宣仪公主哼了声,道:「谁是魔鬼?什么是魔鬼?就因为国师曾经是你的养父?他将你带走十年,养了你十年,你竟然说他是魔鬼?你这个样子,晖远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余珦心说,你才是瞎了眼。 「公主,这些话是葛一水说的?你相信?」 宣仪公主道:「我自然相信。我为何不信?」 余珦忍着火气,道:「他说我是他养大的?你可知道他是怎么养我的?用铁链锁住我的手脚,绑在柱子上,像个畜生一样养着我!你竟然……公主殿下,你蕙质兰心,怎么会听信他的话?!」 宣仪公主面色微微一变,随后又恢復了冷漠,对余珦说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算什么东西?!」 余珦听得真是替这位公主捏一把汗,简直匪夷所思,她是怎么想的?难道就因为对贺剑轻的怨恨,对他的恨意,便将脑子也给丢掉了吗? 「……我想,你跟葛一水的交易无非是,你将我交给他,他会帮你得到贺剑轻是不是?」余珦发现他说了这话后,公主果然脸色白了几分,视线乱飘,显然是被他说中了,「贺剑轻是什么人公主想必是知道的,若他知道是你将我送到葛一水手里,我相信,哪怕他再想要喜欢一个人,那人都不会是公主殿下!」 宣仪公主身子一震,横了余珦一眼:「这个结果,我自然知道,但那又如何,国师有办法!」 余珦倒从未听说过葛一水还有这等本事。 他诚挚地道:「公主,我并非想要让你放我了我而这么说,只是,」他蹭了蹭身子,坐正了些,「只是不想你被利用,哪怕你甘愿被利用,可是最后你能得到什么呢?」 宣仪公主心情起伏不定,她紧紧咬着嘴唇,盯着余珦的目光,似乎要将他即刻就碾死一般。 余珦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嘆了口气,他正要再说些话来影响她,却只听马儿一阵嘶鸣,整个车子忽然往斜里沖,不一会儿就翻天覆地。 余珦没有稳住,顺着马车的倒势整个人措手不及地朝公主的方向扑过去,狠狠压在宣仪公主身上,耳旁听得她大声尖叫,发出一阵耳鸣。 余珦浑身疼痛,手忙脚乱退开了些,又听得外头一阵刀剑打斗之声,他赶紧爬着往出口过去,手脚撞破了流血也没注意到。 等到他能够看清外头的形势时,赫然发现公主带来的人已经都被放倒在地,几名黑衣蒙面人正站在朝他看过来。 余珦不好判断这些是谁的人,因此都不敢动弹,直到何成急匆匆赶来。 余珦终于松了口气:「宣仪公主还在里面,快点将她救出来。」 何成听到他这么说,赶紧先将他拉住来,又命人将马车拆了,宣仪公主狼狈地站了起来,头髮也乱了,妆容也花了,整个人看起来就跟逃难的似的。 余珦看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此地并非是通往皇宫的路,看样子像是郊外的什么地方,便猜想公主刚才说的都是些假话罢了。 奈何宣仪公主正在生气,板着脸生人勿近。 何成自然退到余珦身旁,悄声对他道:「余大人和余念已经在安全的地方,小公子就跟他们一起走吧。」 余珦一听,便知道贺剑轻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那,那他呢?」 何成朝他摇摇头,道:「少爷要在京城处理善后,託付我叮嘱你,不要私自回京,哪怕听到什么流言闲语都不要回来,除非是他让你回,否则谁的话都不要听。」 余珦明白了,贺剑轻是要独自面对来自皇帝的震怒和葛一水的报復,虽说单单葛一水还无法对贺剑轻做什么,但是现在似乎皇帝听信了葛一水所说,势必要得到他,达到自己的目的,贺剑轻不过是一个侯,如何能对抗皇帝? 第99页 「……好,我知道了。」 何成见他是听进去了,便放下心,只是看着不远处的宣仪公主,皱了眉。 余珦便走过去,来到宣仪公主身前,问道:「公主殿下,现在你可以跟我说真话了吗?」 宣仪公主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你真是没用!还有脸让我跟你说真话?」 余珦苦笑道:「我的确没用,什么都做不了,可是公主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要这副样子?你既然帮了我,小侯爷当然是会将这份情记下的,不是吗?」 宣仪公主白了脸,恨恨地说道:「是皇兄让我带你离开的。」 余珦没料到竟然是太子殿下的主意,那么,是贺剑轻去见了太子,所以太子殿下才安排了公主亲自将人送走? 「你可别得意,以后你就是个逃犯了,一辈子都别想再回到京城,哼!」 余珦一愣,顿时苦笑,明白了她所说:「的确如此,那么,拜託公主殿下多多帮衬晖远侯,希望他好好地,安全地活着。」 宣仪公主横了他一眼,不屑再跟他说话,迳自走开了。 余珦只得摸摸鼻子,走到了何成身旁。 「好了,我走了,你回去吧。」余珦跟何成告了别,临了想再让他带几句话给贺剑轻,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何成目送着手下人将余珦带着离开,良久之后,才迴转身道:「公主殿下,请上马。」 回到侯府,贺剑轻关在书房里,默默地望着曾经的学堂方向,神情不明。 何成走进来后,他才瞟了他一眼,道:「如何?」 何成便将情况说了。 贺剑轻闻言,便产生了疑惑:「太子命宣仪公主将人送走?」 「公主的确是这么说的。」 贺剑轻将手中书册轻轻敲打桌面,百思不解。 在他进宫时,太子已经让宣仪公主行动了,这是为什么?他既然有了这一步安排,将余珦给送走,却没有告诉他,目的是什么?让他承一个情? 不会,太子无需这么做,不可能会为了笼络他,而跟皇帝对着干。 除非,除非太子已经知道了余珦的作用,所以才—— 贺剑轻将后背重重靠在椅上,闭上了眼睛。 第五十六章 余珦跟着贺剑轻的手下,赶了很久的路,终于来到了余重启和余念藏身之处。 呈现在余珦面前的,是藏在京城郊外山脉深处的一座木屋,木屋前有一个用短篱笆围起的小院子,在屋子的身后是一道悬挂的小瀑布,水流沖天而下,落在下面的小溪中。 溪水潺潺,伴随着山间传来的鸟鸣声,形成一幅绝好的画面。 余珦站定了,深深吸了几口湿冷的空气,觉得这里的气息让周遭所有的凡尘都被洗涤干净了,心里的种种世间琐事,都能顷刻间遗忘得一干二净。 木屋前,有一道人影正在弯腰查看院中种着的一种红色的植物。 那人一身灰色短袍,白髮鬚眉,身形瘦长,像是世外高人一般。 余珦恍惚地觉得此人有点眼熟,直到对方抬起头来,目光扫过来,余珦脑中浑然一震,想起来了。 眼前的人竟然是那日在云韶山上的食寮里遇到的老者,只缘一面,给余珦留下印象的是对方手拿拂尘,贺剑轻以为他要对自己不利。 「你来了。」老者自然而然地迎上来,对余珦的态度就像是相处多年的人,此刻总算迎到了对方的回来。 余珦蒙着点头:「见过老伯。」 他没料到贺剑轻竟然会将他送到此地,莫非贺剑轻认识老者?如果那天的偶遇不是特异安排,那便是在此之后,贺剑轻与老者有过会面,所以会将他送到他这里。 老者点点头,将他打量了一番,说道:「小侯爷送你到我这里,只怕是事情到了不可再往前走的地步,既然如此。」 余珦不知道贺剑轻跟老者说过什么,心中万分好奇,正要问出口,却忽然听得一声「大哥」!他赶紧转过头去,见到有人朝他跑过来。 「余念!」余珦当真是震惊万分,背着一个小篓子的余念一如他离开前那般,没有变,见到他满面喜色,热情得抱住了他。 「大哥,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了你好久!」 我们?余珦一怔,抬眼望去,在余念走过来的方向,余重启正匆匆而来,双目含泪地站到了余珦面前。 「爹!」 余重启握住他双肩,上下查看了一番,发现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这才放心下来。 一家三口终于重聚,老者将他们送到暂住之处,便离开了。 这所屋子显然是不久新建的,距离老者的木屋只转过一座山中巨石,再走一段路的距离。 屋内陈设简单,但该有的都一应俱全,不缺少什么。 「大哥,你安然无恙我们就放心了,我跟着爹一路过来,总在担心你,这下可好了,我们一家团聚了。」余念絮絮叨叨跟余珦说了很多。 余珦听着他们在贺剑轻的帮助下,被何成派人送到了这里,老者接受了他们,并多有照顾,心里不由感慨万千。 「你们没事就好,只是以后只怕我们都只能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一辈子了。」余珦对此感到十分无奈又毫无办法。 余重启心中仍然对罔顾皇帝旨意,逃狱出来而耿耿于怀,但看到余珦也终于安全了,才稍稍平復了些。 第100页 「我相信不会太久的,只要爹的罪名沉冤昭雪,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听到余重启这么说,余珦没有接话,是他害得余重启无端受到牵连,又不得不背负着朝廷钦犯的罪名。只是听他爹的语气,似乎对贺剑轻的安排有诸多不满,他便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一家人叙过话,余重启去厨房准备吃的,余珦才拉着余念问了当夜的情形,听得直为贺剑轻捏把汗,若是当时他强硬要带他们两个出来,只怕现在不会是这样的情形。 「对了大哥,你是怎么来的?小侯爷为什么不一起来?」余念问道,他对于贺剑轻没什么偏见,又托他的福,他才能离开牢房,自然更多的是感激,知道是因为大哥,他们父子才能安然无恙。 余珦一想到贺剑轻,便不知该如何,是该回到京城,还是该留在这里?贺剑轻既然送他来,自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可是余珦明白,贺剑轻日后定然会受到责难,他该怎么做呢? 父子三人好不容易相聚在一起,便暂时忘却各种烦恼,好好地吃了一顿饭,又闲谈了几句,度过这一日。 第二天,余珦去找老者,一问才知,果然贺剑轻与老者多次碰面。 「钟老,他是在那日我们在云韶山见过之后,就来找你的吗?」余珦问老者。 钟老掐去了手中干草的根部,将茎秆放到一个篮子里,才对余珦说道:「的确如此。当日我便觉得小公子你身上有一股阴暗之气,本想提点几句,但是小侯爷看护得紧,我便走了。」 余珦接触到他投过来的目光,不由得脸红了红。 钟老慈爱地笑了笑,道:「不枉你还记挂着他,那日他去而復返又来找我问清原由,一次不成,后来隔段时间又来,如此几番,倒是真诚。」 余珦明白,贺剑轻连番造访,只怕都是为了他。 那时他没有将自己的事情向贺剑轻全盘托出,贺剑轻只能自己用尽各种办法来探知,又因为钟老说的那些话,恐怕是令他心生不安。 「那,您告诉他了吗?」 钟老摇摇头,神色重重地对余珦说:「小公子身上的事,你没有说,我自然不能告诉他。当然,我只见了你一面,不能知道全部,说也说不清楚。多说了,反而害了他。如今看来,我当日的猜测没有错,你身上背负了太多的阴暗冤屈,才会受此磨难。」 余珦便将自己的事,从葛一水将他领到胡婶家里开始,原原本本都说给了钟老听,他相信贺剑轻,也觉得眼前的老者或许能帮他一把,他存着这样的奢望。 钟老听完之后,手上动作停了,没有说话,而是拉过余珦的手,将五指分别搭在他的脉上,闭目沉思,良久才放开了他。 「你这能力,如何得来并不重要,只怕是天意如此。世间万物无奇不有,不用太过挂怀。只是听你说那葛一水如此行为,倒是为天地所不容。」 余珦难过地道:「他如今要将我抓去,为一心求长生的皇上所用,皇上鬼迷心窍,被他所迷惑,竟然随意想了个天大的罪名按到我爹身上,如果我如他所愿,不知以后还会发生怎样荒谬的事。所以,您有什么办法,可以除去我这个能力吗?我只想当一个正常人。」 钟老摇摇头,认真地对他道:「这既然是天意,自然只有老天能够收回,我只不过有幸能窥见一二,已是万幸。」 余珦听他话中意思,是无能为力了。 「我也知道自己是异想天开。」余珦垮下肩膀,失望地说。 钟老见他意志消沉,拿起篮子走到屋外挂在檐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世间发生的事自然都有其道理,时候到了,事情自然也就解决了。」 余珦此时没有听出什么来,等到他回到屋中,再细细品味,不由得眼前一亮,看到了希望。 钟老的意思很明显,他有机会失去这个能力! 只是现在时间还没到,没到时候,只要他能等到,等到那时,便对葛一水再无用处,那到时—— 余珦一卸力,颓然坐在了床沿。 到那时,若是自己落在葛一水手里,便是性命不保。 万一侥倖活着,只怕贺剑轻也已经没命了…… 如此过了几日,余珦一直闷闷不乐,直到有人带来了一个消息。 来的人令余珦意想不到。 「李姑娘。」余珦震惊的神情令李钦欢不由笑出了声。 她只身前来,着实大胆,令余珦佩服。 「没想到,我们还有再见的一日。」李钦欢无限感慨地对余珦说道。 余珦见人迎进屋里,见到余念对李钦欢特别热情,便是感到一阵莫名,一问之下才知,竟然又是贺剑轻的安排。 「当日便是小侯爷来请我帮这个忙,在半道接了伯父,以烧香礼佛的名义,辗转将他们送到此处。」说着,李钦欢多看了余珦两眼,笑道,「果然如小时候一般,你们才是一起的。」她若有所指地说。 余珦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一旁的余念则笑眯眯地盯着她。 李钦欢与他们叙旧了几句,便将今日来的主要目的说了出来,一出口,就令余珦恨不得生出双翼,即刻飞回京城。 「小侯爷被皇上下旨拿下狱了,这次旨意很明确,十日之后便要问斩,我寻思着怎么也得来通知你们一声。」 第101页 「他、他……」余珦只觉得一阵眩晕,整个人摇摇晃晃站立不住,亏得余念上前将他扶住,才不至于晕倒在地。 李钦欢皱眉道:「你不要着急,还有几天时间,你如果能有办法让皇帝收回成命,也许还有救。」 余珦哪里能去请皇帝收回旨意,如果他去了—— 不,他得去,他要去! 「李姑娘,你等等我,我收拾一下跟你回城!」余珦说着,挣开余念的手,便要往里间冲去。 余念追在他身后道:「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谁都不准去!」 第五十七章 「谁都不准去!」余重启站在小屋门口,黑着脸,朝他们兄弟吼道。 余珦一听,便站住了,压下心中升起的愤懑,回身对余重启道:「爹,我要去,我不能让他白白死了!」 余重启三两步走到他面前,硬是拉着他的手,不让他动,一边语重心长地试图跟他说明:「珦儿啊,你好不容易逃出来,怎么能就这么送上门去呢?他是小侯爷,是太子看重的人,不会有事的。」 余珦一听他说这话,顿时气愤道:「爹,你怎么能这么说?你难道忘记了,你和余念是怎么逃出来的吗?如果不是他,现在你们还被关在大牢里呢!」 余重启听他这么说就来气,道:「爹还不想被他救呢!要不是为了你,爹能忍辱负重,不要脸面地逃出来吗?爹是被冤枉地,只要皇上查明真相,就知道爹是被陷害的!」 余珦听不下去了,大声吼道:「那你知道你为什么被陷害吗?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余重启愣住了,他的气势消减下去,茫然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追问道:「因为你?为什么因为你?珦儿,你说明白?」 余珦忍无可忍,可是他又不能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爹,只能选择性地说:「总之,我不能让贺剑轻去死,我要去救他!」说完,他奋力一甩手,挣脱了余重启,冲进了里间,拿起放着银子的荷包走往外沖。 那银子是何成带来的,贺剑轻给他以后用。 余重启被余珦这一番话弄懵了,追上来道:「珦儿,你别去,你你你——你要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余珦闻若未闻,来到李钦欢面前:「李姑娘,请捎我一程,谢谢你了。」 李钦欢看一眼余重启怒气沉沉的面色,嘆了口气:「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余珦没有比此时更坚定的时候了:「我知道,走吧。」 李钦欢便往外走去,余珦要跟上,余重启一把拖住了他:「珦儿,你当真为了这么个,这么个男人,就要去冒险,丢下爹不管吗?」 余珦回头,难过地说:「爹,如果不是他,我现在已经生不如死了,你让我怎么办?你不能只要儿子,却对帮了我们家这么多的人,忘恩负义呀。」 余重启喃喃地张了张嘴:「这、这是两码子事……」 「不管是几码事,都是我跟他的事,再说了……」余珦垂下眼,「等到时候到了,我自然就回来了,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余珦没有说完,上赶两步,追上了李钦欢。 余重启奔出了一段要追过去,又颓然站在原地,沉重地哭丧着脸不动了。 余念来到他身旁,语气重重地说:「爹,你这是不对的,你怎么这么不通情达理?大哥跟小侯爷的事,你反对便也罢了。可是小侯爷就要被杀了,大哥要去救他也没什么不对啊。」 「你懂什么!」余重启怒瞪着小儿子,「你大哥这是去找死!」 余念皱眉道:「哦,大哥是去找死,那小侯爷去牢里带我们出来,就不是找死了?他难道不知道放了我们这个罪名有多大?爹啊,你,你也要气死我了。」 余重启胸膛起伏,被小儿子说得不知道如何反驳。 他心里极度怨恨贺剑轻将余珦带入了让他们余家蒙羞的境地,现如今,余珦竟然要抛下家人去送死,这,这—— 「等等,为什么你大哥说等时候到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余念哪里知道。 余珦跟着李钦欢的马车,顺利地进了城,他谢过了李钦欢,便与她告辞。 「我帮不上你们什么忙,只希望你多加保重。」李钦欢感慨地说。 余珦摇摇头,对她笑道:「你帮了我很多,接下来的事,只能靠我们自己,李姑娘,你也保重,但愿以后还能来见你一面。」 李钦欢被他说得心中难过,挥挥手,便离开了。 余珦振作精神,深吸一口气,踏进了瞭京护的大门。 守门人看到他,上下打量了几眼,不怀好意道:「找谁啊?」 「我找关忠义关大人。」余珦在京中认识的,便也只有他了。但愿得他没有被牵连。 那人听他找关忠义,眉眼更是精彩,与同伴打了个眼色,对余珦道:「等着。」 余珦坦然站着,等了会儿,那人领关忠义出来了:「大人,有个小娘子找你。」 他话说得暧昧,令关忠义不悦,粗声粗气道:「大白天的,你小子眼瞎了,哪里来的——」 「关大人。」余珦面向关忠义,急切地上前两步。 关忠义一张脸上很是精彩,看得守门人使劲憋着笑。 「是你啊,来来来,跟我来——再笑让你笑不出来——走这边……」关忠义将余珦领进了一间屋子,随后关上门,转身眨眨眼面对余珦,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102页 余珦拿出一块布巾,将脸上李钦欢帮他涂抹的脂粉尽数擦去,又将头上钗环取下,急切地道:「小侯爷在哪里,我想见他。」 关忠义知道他此行定然是为了贺剑轻,他早已得了贺剑轻的嘱咐,对余珦说道:「你还是回去吧,他不会见你的。」 余珦握紧了手心,钗环刺痛,他好无所觉,对关忠义道:「我知道他不想见我,可是我要见他,这跟他没关系!」 关忠义急道:「怎么没关系了,他私放了你爹,虽然没留下证据,可是高三江可不是好惹的,他在皇帝面前告了小侯爷一状,然后不知道什么人又在皇上身边怂恿,皇帝已经出离愤怒了。谁求情都没用!」 余珦一听,知道事情有蹊跷,问道:「谁求情了?为什么没用?这次皇帝又给他编造了一个什么罪名?」 关忠义便解释道:「太子求情,皇帝不知怎的,听了高三江那混帐的话,哪怕小侯爷根本没有留下什么证据,皇帝竟然不信,就下旨让高三江捉了他。随后太子求情,皇帝大怒,说太子跟他是一伙的,要不是朝中大臣拦着,只怕要废太子了!最后只是命太子在东宫闭门思过。你说皇帝脑子是不是——」他没有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余珦算是听明白了,又是葛一水搞得鬼!这回那位高大人也出了一把力,就不知两个人是不是有了勾结。 「我知道了,你带我去见他,只要我见了他,这件事就能解决了。」 关忠义惶恐道:「你可别了,他跟我说了,不能带你去,你去了事情解决不了,会更复杂。你不要冲动,只要你不出现,他就不会有事的。」 「我不信!」余珦忍耐地说,「我不信!你带我去见他!」 关忠义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没办法带你去,他是侯爷,没有关在瞭京护里。」 「那在哪里?」 贺剑轻被关在宗府大牢里,看守严密,好在这摆明了就是要引余珦出来,所以关忠义打点一二,竟然也放他们进去了。 两个人都知道,这回进去凶多吉少,因此余珦让关忠义不要进来,关忠义没有走,他道: 「无妨,大不了也被关起来,来看个朋友怎么了,还能杀头不成?我又不是来将他带走的。是不是?」 余珦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点头道:「是,我也没有能力劫狱。」 关忠义嘆了口气,将他领了进去。 贺剑轻此刻正安然地坐在牢里,手持一本书卷,悠闲地在看书,牢里比瞭京护的可就舒服多了,各种物品一应具全,不敢怠慢。 听到声音,贺剑轻的视线从书本上收回,朝外看过来,随后便朝关忠义扫了一眼。 关忠义缩了缩脖子,站到了一旁。 余珦站在他面前,凝视着他的双眸,听他嘆了口气,目中便不觉流下泪来。 贺剑轻将书随手一抛,便揽着他的肩膀,将他拥进怀里,深深吸了口气,笑道:「你身上有树的味道。」 余珦「嗯」了声,咬住牙,没有说话,只是享受着他怀抱的温暖,闭上眼睛,心里一片荒芜,这一刻之后,他就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他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可是,哪怕再多一刻也好,让他多呆一会儿,多一会儿就好。 贺剑轻心里也明白,余珦不顾险阻过来看他,接下来的事,他早已经想过无数次应对之策,他希望不要来,又盼望着他来,来与不来,他都想接下来该怎么做,但是他没有把握,皇帝不是别人,会做出怎样的事,谁也不知道,也没有能力阻止。 良久之后,余珦主动推开了贺剑轻,趁着低头的功夫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仰起脸,笑对贺剑轻道: 「好了,我会救你出去的。」 贺剑轻默默看着他,看他强装的笑脸,疼惜地道:「你不必来的,你知道的,我或许没几天了,不是吗?早晚都是死,你何必来冒这个险?」 余珦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贺剑轻猜到了他隐藏的最后一个秘密。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下,泪水再次蓄满眼眶:「我、我就想,我说不定猜错了,你还能活很久很久,活到白髮苍苍,活到老得走不动了。我如果不来,我会每天,每一刻都在想,如果你还能活很久,我为什么不去救你呢?我这样想,一个人想着你,想着这样的也许,我一个人这样活着,又能活多久……」 贺剑轻动了动唇,余珦的话就如同一根细针,在他心上轻轻扎了一下,力道很轻,流出的血却怎么也止不住,渐渐地在他心里蔓开,痛得他连伸手再拥抱他的力气都失去了。 「何必如此,你们都可以好好活着,为什么不呢?」 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令两人一震,贺剑轻伸手一拉,将余珦扯进怀里,看着葛一水慢慢地来到了两人眼前。 第五十八章 葛一水再次出现在余珦面前。 他依然一身黑袍,身形消瘦,用一种势在必得的目光打量着余珦。 看到他的出现,关忠义如临大敌,一直在旁边握紧了刀,随时准备冲上去。不过葛一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好几名禁军护卫站在他身后。 余珦早已心中有了决定,对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预想到了,所以并不感到诧异,只是心中多少还有点害怕,毕竟十年的日子给他留下了无法抹去的痕迹。 第103页 贺剑轻再度面对葛一水,如果可能,他是很想上前杀了他的。不过现在杀了他,皇帝不会放过他们,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新,你既然来了,便跟我走吧,你知道,这回你再也逃不掉了,小侯爷自己都自身难保,如何能保护你呢?不如跟我走,我保证不伤害小侯爷一根头髮丝儿,如何?」 葛一水的话,余珦一个字都不相信,为了拿捏他,他可以将他爹和余念投入大牢,现在又抓了贺剑轻逼他现身,往后为了控制他,如何不会再想出办法来对付贺剑轻,或者派人再去抓他爹?! 「想要我跟你走,我只有一个条件。」余珦镇定地说,反在身后的手被贺剑轻握住了,这给了他一点力量,让他面对葛一水不再感到胆怯。 葛一水一抬眉,诧异道:「哦?没想到经过了这段时间,你倒是学会跟我交易了……唔,说吧,什么条件?」 余珦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去死!」 他最后一个字说出的时候,葛一水面目一沉,还没来得及反应,几个人便从门后冲进来,直取葛一水的性命! 一直保护葛一水的禁军立刻上前将他包围起来,加入了与他们的战斗。 那些人是贺剑轻的手下,一直在暗处保护他,余珦一到京城,何成便知道了,早已准备了这个计划。 关忠义一直在旁边看着,此时也加入了,他的目标就是葛一水,然而禁军人数众多,听到打斗的声音后,又从外面冲进来一帮人。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贺剑轻护着余珦退到了一边,淡然从身后抽出一把剑,握在左手,随时准备。 葛一水就在另一头,几名禁军依然护着他,他看到这副情景,竟然也不惊讶,反而淡定地看着他们互相厮杀。 余珦接触到他的目光,心里忽然担忧起来,葛一水镇定的不太正常。 正当他绞尽脑汁想着会不会这是个葛一水故意设置的陷阱时,却听得身后贺剑轻闷哼一声,他勐地转头,只看到贺剑轻捂着胸口,忽然吐出一口黑血! 余珦大惊失色:「你!你怎么了?!」 贺剑轻摆了摆手,还没说话,又是喷了一口血出来。 余珦勐地一回头,只见葛一水露出了奸计得逞的微笑。 「住手吧。」葛一水朝着手下人喊道。 余珦这会儿知道了,葛一水准备的这个后手,定然是在贺剑轻身上。 「你是不是对他下了毒?!」余珦怒气蹭蹭地瞪着葛一水,没想到他如此卑鄙无耻——不,是他大意了,那些年受过的折磨被他忘记了,他忘记了眼前的人便是个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恶鬼! 关忠义带着贺剑轻的手下站到了余珦身旁,警惕地看着葛一水他们。 葛一水走到了余珦他们面前,巧妙地停留在了不会被突然偷袭的地方,他对余珦说道:「我刚才让你跟我走,你偏偏还要搞出这等事,浪费大家的时间,何必呢,皇帝可急着要见你。」 「你先告诉我,你对他做了什么?!」 葛一水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道:「也没什么,就是你们越国皇宫中一种让人毒药,名字叫什么来着?三日见?」 贺剑轻一听脸色大变:「卑鄙!」 葛一水哼笑道:「我便是这样一个人,阿新是知道我的,是不是?好了,解药就在这里,你要想三日之后替他收尸,还是跟我走,救他的命,全看你了。」 余珦不曾听过这种毒药,可是显然明白,贺剑轻了解,所以才会说葛一水卑鄙。 「现在怎么办?」关忠义担忧地问。 余珦轻轻推开了贺剑轻,现在还能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 贺剑轻一把拉住了他,摇头道:「既然我也许只能活几日,为何还要听他的?三日与几日并没有分别!」 余珦摇头,哭着笑起来:「我不要你死,哪怕是死,也不能死在他手上。你等我,我会回来,我答应你!」 「不准去,你不能去,你——」贺剑轻喊了几句,就又忍不住要吐血,关忠义急忙冲过去扶着他。 余珦朝关忠义点点头,便一步一步朝葛一水走过去。 「把解药给我,我就跟你走。」 葛一水看着近在眼前,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抓住的余珦,慢慢笑了,笑声渐渐大了起来,笑得猖狂。 余珦沉默地看着他,像看个疯子一般。 葛一水笑完,将瓶子朝关忠义扔过去的同时,一把抓住了余珦的肩膀,将他往后一推,禁军的刀便架上了余珦的脖子。 「珦儿!」贺剑轻大喊道,眼睁睁看着余珦被带走了,只留下葛一水扔下的一句话: 「解药只有一半,等到他进了宫,自然会有人将另一半奉上,你们若是追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贺剑轻冲上几步,奈何毒药实在厉害,他感觉到整个人都如火烧一般。 关忠义见状,再也顾不得其他,赶紧打开瓶子让他吃了药。 贺剑轻吃下解药后,终于缓和了一些。 「怎么样?」关忠义咬牙切齿道,「这个人太卑鄙无耻,竟然只给一半解药。」 贺剑轻目光狠狠盯着前方,反手抹了一把嘴角,道:「无妨,解药太子那儿有,我只是一时大意,着了他的道!」 「那现在怎么办?」关忠义问。 第104页 「怎么办?」贺剑轻咬牙道,「自然是进宫,杀了他!」 另一边,葛一水将余珦抓住后,即刻便启程去皇宫。 余珦又被戴上了镣铐,他麻木地看着铁链,听着走路的响动,眼前恍惚浮现出那时候的情形。 葛一水似乎也想到了,对他说道:「没想到过去了还不到一年,你又回到了我手里,老天真是有眼。」 「老天没眼,」余珦恨恨道,「他没有让你陪着冯国皇帝死!」 葛一水听他这么说,抡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余珦一个踉跄,若不是被禁军抓住,就要倒地。 余珦舔到了腥味,他用平生最兇恶的目光狠狠瞪向葛一水,嘴角露出笑容,道:「我说错了吗?他死了,这才是老天有眼!」 葛一水又是一巴掌,余珦被打得耳边嗡嗡响,好一阵子都听不清声音,只看着葛一水张开嘴在说话,等到听清时,只听他说道: 「……现在笑得出来,那是因为你那相好没死。你当真以为我会给他解药?呵呵,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你!卑鄙无耻!不守信用的魔鬼!」余珦骂道。 葛一水无所谓地一甩手:「骂吧,世间最无用的便是耍嘴皮子——去禀告皇上,他要的人我带到了。」 余珦被带进了一座大殿,殿内富陈设简单,大殿空旷,他四下随意扫了扫,便发现了好几个炉子,正冒着烟气,似乎此地正是越国皇帝的炼丹之所。 葛一水整了整衣袍,等着皇帝降临,余珦发现他的模样就像一个被人遵从的大师一般,假得令人作呕。 面对即将会发生的一切,余珦尽管做好了思想准备,可是随着前头脚步声的临近,他的心仍跳个不停,不安笼罩着他。 越国皇帝终于来了,他来到了余珦眼前。 余珦第一此见到皇帝,便大吃一惊。 越国皇帝陈固按理说不过五十出头,虽然年纪算大,但也不会是眼前这副样子。 只见皇帝陈固驼着背,形容枯藁,脸色黄中带黑,两只眼睛凸出,脸颊消瘦得凹进去了一大块,宽大的帝王袍下的身躯显得伶仃,哪里有一国之帝的样子! 如果没有龙袍在身,比街边的平民百姓都要悽惨。 余珦感到悲哀,为了追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术,把自己搞垮了不说,眼看着整个越国怕是都要被他搞出事情来。 「参见陛下。」葛一水给皇帝行了礼。 皇帝自从进来后的目光一直放在葛一水身上,他急迫地道:「人找到了?在哪里?在哪里?快指给朕看!」 葛一水便将余珦一把拎过来,送到自己身前,对皇帝道:「陛下,这边是我说的容器,是能让陛下万寿无疆的宝贝!」 皇帝将目光终于放到了余珦身上,余珦感到后背一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被葛一水硬生生拦住了。 「他,他真的有这样的能力?!」皇帝目光贪婪地盯着余珦,就好像等待了许久一样,如今终于要得偿所愿,却又怕只不过是梦一场。 葛一水承诺道:「陛下,正是此人,如果陛下不信,我可以给陛下证明,如何?」 皇帝立刻高兴道:「快快快!」 面对皇帝的催促,葛一水不急不慢地放开了余珦。 余珦回头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心里涌现出不好的预感:「你想做什么?!」 葛一水轻轻一拽,便将余珦给甩开了,他笑着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想做什么?你看着就知道了。」 余珦眼看着他朝一直站在角落里低着头伺候的宫女走过去,一下子明白了! 「你不能——」 「啊!……」 余珦惊骇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看着宫女缓缓捂着腹部到底,血如泉涌一般,在她身下流淌,宫女还在抽搐,双目圆睁,那张美丽的眼睛里流下泪来…… 第五十九章 余珦早已知道葛一水是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但是当着皇帝的面,在皇宫里,为了要证明给皇帝看,他便将宫女给杀了,余珦仍然忍不住要发抖。 他脸色发白,怔怔地看着宫女痛苦地倒地,没过一会儿便闭上眼睛,死了。 皇帝也是被葛一水的动作给惊到,他睁大了浑浊的眼睛,又惊又急,问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葛一水将手中还滴着血的匕首在身上擦干了,恭敬地对皇帝说道:「陛下,稍安勿躁,我不是告诉过陛下,陛下可以千秋万世,只需要眼前这个人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拉住余珦手上的链条,来到了那宫女身前。 皇帝在侍从的搀扶下,也跟了过来,他满面疑惑,眼里却带着几丝期盼,目光扫向余珦。 葛一水拉着余珦,对皇帝道:「陛下,请看好了!」说完,他勐地一用力,余珦便整个人往前扑过去,一下子便倒在了宫女身上。 余珦赶紧起身,他反覆想着,刚才有没有碰到宫女,若是没有碰到,让葛一水的计划失败,那也是好的。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葛一水和皇帝四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宫女,过了片刻,那宫女缓缓张开了眼睛,发出了痛苦的哀叫。 皇帝看得眼睛都直了,两眼放光,整个人激动地颤抖。 「国师,国师!」皇帝不断地叫葛一水,「这竟然如此厉害!朕没有眼花吧?啊?没有吧?」他又问身边的侍从。 第105页 侍从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安地点头。 余珦失望地闭上了眼睛:「快叫太医!」 葛一水瞥了他一眼,朝另一名吓得瑟瑟发抖的宫女喊道:「去请太医。」 宫女仓皇而去,几乎踉跄着跑了出去。 皇帝此时此刻已经没有注意到其他的,他眼里只有余珦了。 余珦本哀伤地看着捂着伤口不断痛叫的宫女,却突然肩上一沉,回头瞧见皇帝双手握着他肩膀,将他反覆打量,又要伸手来摸,他赶紧后退几步,脱离了皇帝的掌控。 皇帝又要上前,葛一水挡在了他面前,对皇帝说道:「陛下,无需如此……我刚才已经想陛下证明了,此人的确是我献给陛下的至高无上的宝贝,这个世界上,仅此一人。」 「恩恩恩。」皇帝不断点头,兴奋地目光不断去扫余珦,激动得简直像是年轻了许多,「好好,你果然没有骗朕,没有辜负朕的期待!」 葛一水垂首以示恭敬。 太医很快被叫来了,宫里的太医自然是有眼色的,简单给宫女处理了伤口,便命人抬走了她,自己也离开要继续去医治。 等到大殿里只剩下几人,皇帝将其他人都轰了出去。 「好了,现在我该怎么做?国师,难不成你也要给我一刀?」皇帝谨慎地说。 余珦心想,他倒是还没昏聩到愚蠢的地步。 葛一水摇头诚挚地道:「陛下无需着急,自然是不到万不得已,不用先浪费。陛下可知,他如何能令人起死復生?」 皇帝便道:「如何?」 葛一水解释道:「自然是需要人了,每个人的命都有定数,如果不从那些人身上取得,如果能为陛下延绵无尽的生命啊……」 余珦听他这么一说,感到毛骨悚然,他有一个非常可怕的预感,葛一水离开冯国来到越国,进了皇宫,难道是要搞垮越国,为冯国皇帝报仇吗? 如若是这样,那越国将面临多大的灾难! 余珦望向皇帝,看到他听了葛一水的话后,陷入了沉思,这会儿的样子,在余珦看来,倒真像个皇帝,不急不躁,似乎在衡量对方话里的真假。 然而余珦很快发现他高估了越国皇帝。 只听得皇帝思考完,抬头看向葛一水,问道:「那么,要死多少人,朕才能得到一天的命?一年呢?长长久久呢?朕要的是长生不死,百年千年,万年,朕要做永远的帝王,国师,你给朕算一算。」 葛一水明显停顿了一会儿,随后才道:「这个,我还真得算一算才能回禀陛下。」 余珦听出他的缓兵之计,心想,葛一水哪里知道需要多少无辜的人送命?他自己也不清楚。 然而皇帝显然听信了葛一水的暂缓之策,点头应了,道:「那朕给你一天时间,如何?」 「一天足以,谢陛下。」 皇帝满意了,又将目光放到余珦身上:「那么国师便去算吧,我跟这位,恩?你叫什么名字?」 余珦正要开口,葛一水忙回道:「陛下,陛下不可与容器多做接触,以免到时候出什么差池。」 皇帝听了此话后,明显退缩了:「当真?出过什么差池?」 余珦马上抢道:「没有差池,陛下,草民有很多问题想请教陛下,陛下有问题,也可以问草民,草民知道的,可不比国师大人少!」 葛一水听闻余珦这么说,吃惊地觑他一眼,双眼中尽是不信。 他没预料到余珦竟然敢这么做,他这是要做什么?葛一水不免猜想余珦的意图。 余珦自然不理睬葛一水,他不能白白让葛一水害得他陷入如今这般。 「陛下,」葛一水急忙道,「他因为收了太多人的寿命,所以经常疯疯癫癫胡言乱语,陛下不可单独与他留下,若是一时发疯惊吓到陛下,那可就不好了。」 「我没疯!」余珦冷冷道。 皇帝听他们两人针锋相对,便不耐烦道:「国师都将他绑成这样,他还有什么办法对朕不利?安心,国师赶紧去给朕算一下吧。」 葛一水这时不好再多说,否则惹怒皇帝也不明智,他便给了余珦一个警告的眼神,低声凑到他耳旁说道:「你别忘了,半瓶解药还在我手上,你要是敢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客气。」 余珦狠狠颳了他一眼,目送着葛一水不放心地离去了。 等到大殿内只剩下皇帝和他,余珦便跪下给皇帝磕了一个头。 皇帝抬抬手:「平身……」他还在不住打量余珦,尽管刚才那一幕令他震撼,但身为帝王日积月累刻印在身体里的怀疑,让他没有尽信。 余珦站起来,将早已想好的话说给皇帝听:「陛下,我的确有这样起死復生的能力,只要陛下保我平安,我定然会甘心为陛下所用,让陛下千秋万代!」 皇帝满意地点头,道:「你当真心甘情愿?」 余珦说道:「自然如此……陛下,可是国师并非如此!」 皇帝坐正了身体,疑问道:「为何这么说?你可知道什么?」 「回禀陛下,我自小跟着国师,自然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养我十年,为的是去冯国救治当时的皇子,他为了救皇子,不惜命人攻打越国,这样就有千万的人死在战场上。救活了皇子之后,皇子当上了冯国皇帝,国师便留在皇帝身边,至于做什么,相信陛下明白的……」他隐晦地说。 第106页 越国皇帝眯起眼睛,手指摩挲着龙椅的扶手,道:「说下去。」 余珦接着说道:「国师是冯国人,自然处处帮着冯国皇帝。后来,冯国皇帝病重,便又打起了这个主意,便是年初那场战事。只可惜,冯国皇帝被人所害,而我当时又被晖远侯捡到,所以冯国皇帝死了。国师便将这件事都怪到我头上,要来越国找我报仇!然而我没想到,他竟然到了宫里。」 余珦注意着皇帝的表情,发现他一直认真听着,但是情绪没有变动,他心里忐忑,不知自己所说,皇帝有没有听进去,又会不会相信他。 但是已经开了头,他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冯国皇帝毕生的心愿,便是吞併越国,要将越国收入冯国的版图,奈何越国将士实在厉害,在陛下您的英明之下,奋勇杀敌,才击溃了冯国数次攻击,保我越国河山。现在冯国皇帝死了,国师便想着要报仇,他找我不要紧,我只怕他为了完成冯国皇帝的夙愿,要将整个越国毁掉啊陛下!」 余珦越说情绪越激动,他努力地让自己情绪激昂,沉重地直面皇帝:「陛下,既然我能帮陛下实现万岁之愿,又何须国师?更何况,陛下得了万世千秋,如果国师要陛下杀尽越国百姓又当如何?届时陛下要千秋万世也无用啊!国师阴险狡诈,他的目的如此可怕,还望陛下明察!」 说完,余珦深深地朝皇帝拜下去。 皇帝扶着扶手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余珦面前。 「你所说的,可有半句虚言?」 余珦盯着面前皇帝的鞋尖,表决心道:「并无半点虚言,我被国师利用不要紧,陛下可千万不能受他所——当然,我相信陛下一定能查明清楚,让越国繁盛,陛下得以永生为皇!」 皇帝没有表态,凭余珦的眼力也看不出皇帝的喜怒,只能忐忑不安地伏身,等着皇帝的话。 「你且退下,此事朕自有分寸。」 余珦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稍后便被禁军的人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房门从外锁上了。 余珦环顾了一下,发现这个房间很小,只有一张硬硬的床榻,榻上放着一张被褥,此外只有一张四方桌子。 皇帝命人将他送到这里,意味着什么呢? 相信他,还是怀疑他? 余珦不得而知,他只希望事情不要往他所担心的方向发展。 然而,到了傍晚,葛一水的到来,让余珦觉得万念俱灰。 第六十章 余珦正忐忑地坐在桌前,想着万一皇帝不信他的话该怎么办,如果信了,他又该如何应对。 正在此时,门被打开了,葛一水进来。 余珦心头一沉,还没来得及反应,葛一水便大步上前,杀气腾腾地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往前逼近,直将他推到了墙上! 余珦被扼住了咽喉,双手拼命地抓住了葛一水的手,试图将他推开。 葛一水用力地掐着余珦,怒火中烧地像要吃了他一般。 余珦唿吸困难,脸涨得通红,脑子开始混沌,眼前只有葛一水兇狠的双眼。 葛一水逼近余珦,凑到他面前,恶狠狠地对他吼道:「你竟敢在皇帝面前说那些鬼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余珦感觉到了绝望,窒息感让他生不如死,逐渐失去了力道,眼看着就要死在葛一水手上。 葛一水看他快要不行了,便手一松,将他扔到了地上。 余珦得了自由,不住地咳嗽干呕,大口地吸气,缓了很久才舒服了些。 他没想到葛一水竟然知道了他在大殿中对皇帝说的话。难道是皇帝蠢到家得说给他听了?还是,在这个皇宫里,已经有了葛一水的人? 大殿里方才只有皇帝,他和皇帝的侍从。 余珦感觉到了深深的担忧。 葛一水的怒火还没有平息,居高临下地看着余珦颓然地坐倒在地,他像是不泄愤似的,又抬腿向余珦踹了几脚,余珦整个人便痛苦地捂着腰腹部在地上不停地打滚。 余珦痛得眼泪掉下来,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踢碎了,他不知道葛一水从哪里听到了自己说的话,竟然惹他如此大怒。 既然大怒,是不是意味着,他所说的正好是葛一水想做的呢。 「你听好了,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也是会死的,明白吗?如果你再做出让我生气的事,别说你的相好,皇帝,所有人都要给你陪葬!」 葛一水恶狠狠地威胁余珦后,才愤怒地踹了一脚桌子,冲出了房间。 余珦躺在地上,身体不再痛了,他也不想动,他眼睁睁看着房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葛一水真的火了,会不会真的不给贺剑轻解药?不对,他一早就打定注意用贺剑轻来拿捏他。先前利用他爹和余念,现在又轮到了贺剑轻。 余珦闭上了眼睛,抬起手臂遮在眼前,他已经尽力了,他不想再遭受这样的折磨,为什么葛一水还没死呢?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他? 余珦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冻醒,整个人都是蒙的,脑袋发昏,他恍惚地爬起来,去扯榻上的被褥,正要盖住自己,忽然听得窗边一声轻微的响动。 余珦紧张地捏紧了被子,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便走过去,一把推开了窗子,低头一瞧,却与贺剑轻对上了眼。 第107页 「你——」余珦心跳如雷,此刻的心情难以言说,令他悲伤又高兴,害怕又决然。 贺剑轻起身,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却面色一变:「这么冰!快进去。」 两个人都不捨得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待得贺剑轻进了屋,赶紧将外袍敞开,将余珦包进怀里,紧紧地搂住了。 「这样暖和一点没有?」 余珦点点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眼眶一热,赶紧闭上眼,靠在了贺剑轻的胸膛上。 贺剑轻搂着他坐到榻上,四下看了眼就皱了眉头,他没想到葛一水像关犯人一般将余珦关在这个小房间里,而且又给他戴上了镣铐! 「你怎么来了?」余珦担心地闷声说,「对了,身体有没有事?那毒药有没有解?他说只给了半瓶解药,你会不会有事?」 他一连串问题让贺剑轻听得心酸,他却只能回答说:「没事,解药我找太子拿了,不会有事的。」 余珦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诧异又惊喜地道:「什么?太子有解药?你,你吃了解药毒解了?」 贺剑轻见他终于露出了笑容,这才放心了,点头道:「自然,我会骗你不成?你怎么样?怎么这么冷?」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余珦缩了缩脖子,揉揉鼻子,「我见过皇帝了。」 贺剑轻听他主动说起,一颗心提了上来,问道:「怎么样?皇帝,葛一水没有为难你吧?」他已经发觉了余珦脖子上异样的痕迹,嘴角也有点肿,想必是遭受了毒打,可是他没有问,让余珦再想起来又是何必。可是他记下了,定然要百倍奉还给葛一水! 余珦遮掩地说道:「有一点……可是皇帝好像还不是太蠢,我给他说了葛一水的坏话,希望他能听进去。」 「坏话?什么坏话?」 余珦便复述了一遍在大殿上单独对皇帝说的,贺剑轻一听,顿时惊讶道:「这很有可能,你说得不错!不然葛一水为何来到越国,他打的主意恐怕八九不离十。」 「可是如果皇帝不听我的怎么办?」余珦担心道,「万一他听了葛一水的话,要用很多人的命来换他的长生,那岂不是要杀掉很多人?」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皇帝是多么痴迷长生之术,费尽各种办法,找来各种人,吃各种丹药,就为了多活几年。 可是明眼人一看,他就是越这样做,衰老得越快,然而他是皇帝,谁的劝告都不听,拼死谏言的人他也让人家真的去死了,还有谁敢多说。 哪怕是太子,也只能偶尔提几句,也得看在皇帝心情好的时候。 一国帝王做到这份上,长生了又有何用?!何况这根本是不可能的是。 余珦是有这个能力,可是能力也是有限的。 贺剑轻不在意自己还能活多久,他这段日子都是偷来的,是靠死在战场上的人,才多活了这么久。 「我这便带你出去,我已经去见过太子了,他给了我令牌,我可以畅通无阻地离开皇宫。」贺剑轻是这么计划的。 余珦移开一些,面对他,眼里有着担忧:「逃出宫没用,皇帝已经见过我了,我逃也逃不到哪里去的。」 贺剑轻浅笑了下,将被褥盖在他身上,低头道:「你忘记了,我也活不了多久,能逃到什么时候便逃到什么时候,何必多想。」 余珦听了他的话,苦笑着道:「你不要这样说,不管活多久,我们能快活地活,总比颠沛流离得好。」 贺剑轻正想说话,忽然听到了异常的声音:「嘘。」 「怎么了?」余珦低声道。 「有人来了。」贺剑轻说道。 他刚说完,有序的脚步声便汹涌一般朝这边过来。 贺剑轻理好衣裳站起来,侧眼一看,窗边已经站了几个人,门口想必也已经出不去了。 余珦立刻意识到了,抓紧了他的手,靠在他身旁,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门被打开了,葛一水站在门口,在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禁军。 看到贺剑轻,他也不惊讶,但是他的目的并不是要贺剑轻死。 「小侯爷,半瓶解药不要了?」 贺剑轻预料到自己会被发现,他早已做好准备,冷笑道:「既然会死,要解药有何用。」 葛一水赞嘆地拍手道:「好气魄,小侯爷果然不愧是威名赫赫的一员勐将,只可惜,我不会要你死,你死了,阿新怎么会甘愿留在宫里呢?」 余珦靠紧了贺剑轻,沖葛一水道:「你想怎么样?」 葛一水扫了他一眼:「我想怎么样?你不是都说了吗?」他不欲再多说,后退一步,喝道,「抓住他们!」 禁军立刻听令,往屋里沖。 贺剑轻将余珦推到身后,一脚踹飞了一人。 屋子实在太小,几个人冲进来后,便塞满了。 余珦左右躲闪,看着贺剑轻与他们打起来,他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刀不长眼,砍中了贺剑轻。 葛一水却在外头悠闲站着,欣赏着屋里打得乱七八糟的情况,他就像在看戏,看余珦被困在其中,到最后不得不低下头,听他的话。 然而贺剑轻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他在战场上锻鍊出来的能力,将一波又一波的禁军打得哀号一片,很快屋里就躺了好几个。 第108页 余珦缩在角落里,看到他拳头流了血,又看向前头,还有很多人,这恐怕是打不完的。 他想了想,便悄悄抽出一直藏在身上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深吸一口气,大声地喊道:「都住手!」 听到喊声,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朝他看过来。 葛一水放下手,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住了。 贺剑轻立刻意识到余珦的意图,他没有多说,等着余珦自己做决定。 「你们都让开,不然我死给你们看!」余珦认真地说。 葛一水冷笑道:「哦,学会威胁我了?……都让开。」 余珦看到禁军纷纷退出去,便示意贺剑轻走出屋子。 就这样,他带着贺剑轻,面对葛一水和一大帮禁军,双方就这样对峙,很快在两人身后有人包围上来,等待着机会冲上来将余珦抓住。 余珦谨慎地盯着前面,他的注意力一直留在葛一水那儿,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身旁突然传来「碰」地一声重响。 他下意识地看过去—— 只见贺剑轻痛苦地倒在地上,表情痛苦万分。 「贺哥!」余珦匕首落了地,马上下去查看,贺剑轻只能看了他两眼,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四肢无力地摊在地上。 「放开我!」有人上来飞快地抓住了余珦,将他拖到了葛一水身边,余珦大声地喊叫,胡乱挣扎,声嘶力竭地要朝贺剑轻冲过去。 他不知道贺剑轻发生了什么,他害怕地想,难道贺剑轻的时间到了吗? 葛一水不耐烦地抓住了余珦:「带走!」 贺剑轻躺在地上,侧眼看着余珦被硬生生拖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第六十一章 余珦又被关了起来。 就像那几年里,被当成傀儡一样,绑住了手脚,嘴里塞了布条防止他自尽。 葛一水坐在他不远处,一边喝酒,一边冷冷地看着他。 余珦一直用想要杀死他的目光,狠狠盯着葛一水,但是他如今就像绑在案板上的肉,随意被人割取。 除了用眼神表达愤怒,嘴里只能呜咽着发出几声,他心里的愤怒与怨恨,快要将他折磨得疯了。 「乖乖听话不好吗?一定要我用这种办法你才能安静,何必?」葛一水说。 余珦「呜呜」了几声。 葛一水哼笑道:「我知道你想杀了我,可惜啊,你没有办法,你的相好现在也已经死了,你挣扎也没用了。」 贺剑轻死了! 余珦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是像万箭穿心一般,他本来可以好好陪着他的,哪怕真到这一天,他也可以陪着贺剑轻,看着他离去。 余珦急急地喘息,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使得他缓不过气,他什么都无法想,感觉整个人都要炸了! 他本可以多陪他一会儿。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余珦不断地挣扎,铁链发出撞击声,令一直盯着他的葛一水显出不耐烦来。 他慢慢走到余珦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细细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听说他曾经在南疆死过一次,想必是被你救活了,所以,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他一直有所怀疑,自从听了高三江无意中说起,贺剑轻曾经已经没命了,不知道怎么又活过来了,把他给气的。 葛一水不管高三江气死也好怎样都好,他现在想起来,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说,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余珦蓄满泪水的眼睛死死瞪着葛一水。 葛一水便上前拔下他嘴里的布条:「别忘了,你爹和弟弟可都活着呢,你要是敢自尽,我一定将他们碎尸万段。」 余珦自然不会死,他还没看到葛一水死!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千里迢迢从冯国来到这里,不应该是为了让皇帝多活几年那么愚蠢吧?」 葛一水没料到他在这个时候跟自己谈论起自己自行的目的。 「你不必要知道。」 余珦「呸」了声,道:「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我瞒着你的事。」 葛一水想了想,道:「告诉你也无妨,你也兴不起风浪来。我为什么要给狗皇帝献上你?很简单,我要他偿命!不仅是他,还有越国的千千万万人,我要他们死在冯国人的手上!」 「你果然是要为冯国皇帝报仇!」 「不错,要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那么快死!……」葛一水吼道,「狗皇帝为了多活几年,一定会听我的话,他会自己挑起战争,太子和其他人一定会反对,到时候整个皇宫会闹得天翻地覆,皇帝说不定会下令杀光他们,哈哈哈哈,到时候,就是冯国进攻的好时候,你看着吧,用不了多久,越国就会完蛋了!」 「你是个疯子!」余珦怒骂道。 葛一水已经平静下来,整了整衣裳,正准备说什么。 正在此时,门被敲响了,来的是个宫女,吩咐说皇帝要见余珦。 葛一水一愣:「现在?」 宫女垂首道:「是,皇上吩咐立刻带他过去。」 葛一水心里升起一点不安,怀疑地看着宫女,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方才可曾发生什么事?为什么皇上突然要召见他?」 宫女惶恐摇头。 第109页 葛一水纳闷地想,现在天还没亮,这个时候找余珦去是干什么?难道他要不行了?不,不能让他死,至少现在不能! 于是余珦被送到了皇帝的寝宫里,葛一水却被拦在了外头,因此让他更加怀疑出了什么事。 他站在门口守望了一会儿,便即刻拂袖而去。 寝宫内,余珦仍然被塞住了嘴,皇帝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整个人颓败,手撑着额头一脸怒气,侧过脸来看着余珦。 「把那玩意儿拿走!」皇帝命令道。 立刻有宫女上来拿走余珦嘴里的布条。 余珦动了动嘴,面如死灰地跪在地上,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管会出现什么情况,现在什么都没关系了,贺剑轻死了,那他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让葛一水死! 「你说说,你这个,这个……」皇帝斟酌了一番,找不出一个词来,「你不是救活了她,怎么,怎么她又死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朕?!」 余珦听闻,忽然咧开嘴笑了,他抬起头来,正视着皇帝,道:「怎么,葛一水没有跟陛下您说过吗?」 「说过什么?他有什么瞒着朕?!」皇帝坐正了身体,双手抓着扶手,身体向前倾,逼问道。 余珦哼了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帝:「陛下,葛一水瞒着您,我的能力,只能给人一次续命的机会,陛下您听清楚了,万一哪一天陛下千秋时,我只能帮陛下一次,这一次能活多久,全看陛下的造化。就好像冯国的皇帝,他活了五年多,而那位宫女,只活了没多少时辰。」 「什、什么!——」皇帝「腾」地站起来,颤抖地指着余珦,震惊得差点儿跌倒,亏得马上扶住了椅子,难以置信地问,「你再说一次?!」 「陛下,我的能力只能给陛下一次命,并不能令陛下千秋万世!」说完,余珦跪拜下去,「葛一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欺瞒陛下,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听了余珦的话,整个人都懵了,他一手覆住脸,踉跄地退了几步,坐倒在椅子上。 余珦静静等着,他盼望着能出现奇蹟。 然而皇帝没有动,他坐在那里考虑了一会儿,吩咐道:「抬进来。」 余珦起身,看着宫人抬进来一个人,是那大殿之中被葛一水一刀刺死的宫女的尸体。 余珦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静了静心,对皇帝说:「陛下,请看好了。」说完,他如法炮制。 皇帝瞪着眼睛,看了一阵子,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宫女。 天渐渐亮起来了,皇帝的脸色也越来越黑暗,他整张脸显出一种夹杂着愤怒与失望的情绪,显得异常扭曲。 「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国师骗了朕!他骗了朕!」皇帝愤怒地一拍椅子。 「是,陛下,葛一水巧言令色只为了让陛下不顾越国的安危,他是要将越国置于死地,他就是想毁了越国!」余珦一字一句地道,希望皇帝这个时候能够发怒杀了葛一水才好!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皇帝虽然震怒至极,可是心思却放在自己能够千秋万岁身上。 「既然只有一次,那么国师曾经说过,你是要靠很多人的命,才能给朕活得够久是不是?」 余珦一下子心都凉了:「没有陛下,都是葛一水骗你的!陛下你想想,我从南疆回来,那时敌军和我们的人死了多少?没有几十万,也有几万吧?可是这位宫女才活了多久?还有顾先生,陛下可以派人去查,他也只活了几天。冯国皇帝活了五年,即便是陛下杀尽天下人,也活不过万岁,还望陛下明鑑。」 皇帝皱着眉,缓缓说道:「不能杀越国人,那就杀冯国人,既然国师欺骗朕,要朕的越国遭难,那朕便将冯国灭了,岂不两全齐美?」说着,他忽然得意得笑了起来。 余珦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他这是要挑起战事! 可是跟冯国一战,岂会只死冯国人,越国千千万万的将士,也会死在战场上。晖远侯一家,死得只剩下贺剑轻一个,不,他现在也死了。 他们都为了保家卫国而死,皇帝怎么能为了自己多活几年,就要令那么多人死,这跟葛一水有什么分别! 「陛下,还请陛下打消此念!」余珦急切道,「我——」他还没来得及说,便看见皇帝朝侍从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上来几个人,抓住了他,然后他嘴巴又被塞上了布条。 皇帝凝视着他,道:「朕心意已决,你只管前去为朕续那些命来,至于国师——你放心,朕答应你会杀了他。」 「唔唔唔……」余珦想说,你要是发起战争,我便拼命一死! 然而皇帝还没有下令,有人带来了令余珦失望的消息—— 「陛下,国师跑了!」 「什么?!」皇帝震怒而起,「他跑什么?朕还没有要杀他!好,跑了,那就是心虚了,给朕下旨,捉拿国师,要活的,朕要听他解释!」 余珦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觉得一切都付诸东流了。 贺剑轻死了,葛一水跑了,只要他能够隐藏自己,是没有人会抓到他的。 他自己也被皇帝控制住了,皇帝为了自己的私慾,已经打起了跟冯国打仗的主意,他要将越国的人送上战场,最好多死一些人,他才高兴。 越国也好,冯国也好,死的都是普普通通的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的这个能力! 第110页 余珦深深吸了口气,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只要让他逮到机会,他便一死,也能去陪贺剑轻。 至于他爹,有余念陪着,好好地活着,就够了。 不过余珦没有想到,余重启和余念并没有躲藏在山中钟老那里,在他跟着李钦欢启程没多久,父子俩便辞别了钟老,踏上了回城之路。 「余大人。」何成在城外接到了他们。 余重启看到是何成,显然愣了:「你来干什么?」 何成郑重道:「小侯爷命我护送余大人出城。」 「什么?!」余重启发火道,「现在珦儿进城去为了救他,置自己安危于不顾,他怎么回事?让我们回去?!他休想!」 何成平静地看着余重启,道:「余大人,小公子已经进了宫,余大人进城于事无补,小侯爷已经想好了对策,你们若是进城,恕我直言,只怕会成为敌人牵制小公子的一个筹码,正如当日——」 「你放屁!」余重启朝何成吼道,「我们余家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用不着你们!」 余念在一旁听得直摇头,这会儿忍无可忍道:「爹啊,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啊,我们是去帮大哥的,和他们一起不是更好吗?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对小侯爷这么偏见,太没道理了!」 余重启被小儿子说得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你!你怎么帮着外人!」 余念理所当然道:「现在这么个危险的时刻,当然大家一起才更有帮助,小侯爷可以为了大哥豁出命去,你还要对他这么看不惯,那我不管你了,我要进城去帮他们!」 说完,他对何成道:「你也别劝我们回去,我们也是可以帮忙的,你带我们去见小侯爷,我爹不认他,我认!他跟大哥都好好的,我才放心。」 何成最后被缠得没办法,只得悄悄带着余家父子进去了。 然而令三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等待他们的,却是贺剑轻的尸首! 第六十二章 贺剑轻是被高三江带到侯府的,当时何成刚安顿好余重启和余念,让他们藏身在侯府。 此时天已经亮了,侯府的大门被敲开,何成前去应门,门外,一队官兵手聚集在门口,站在前面的高三江高大人压抑不住的笑脸。 何成本是见怪,他以为贺剑轻被发现了,所以高三江带人来搞事情。 「高大人,一大早前来,所为何事?」 高三江看着何成,侧身让了让:「皇上体恤晖远侯府功劳卓着,特意命我前来,将小侯爷送到侯府,他的一应罪名也一笔勾消,请吧。」 何成一眼望过去,便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贺剑轻,此时贺剑轻一动也不动,何成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直到高三江提醒,他才跪了下去。 高三江看他这个模样,又瞧一眼僵直在地上的贺剑轻一眼,随后乐滋滋地带人离开了。 何成跪在地上良久,才命人将贺剑轻抬进了府里。 余重启没料到贺剑轻竟然死了,他一时间觉得眼前一片灰暗,他是十分讨厌贺剑轻,他要将余珦带入歧途,可是一来余珦还在宫里,现在没了贺剑轻,又有什么人能救余珦,这个他是明白的。 二来,他也不希望贺剑轻死,贺家满门忠义,如今唯一留下的只有贺剑轻,日后整个侯府便要不復存在了。 余念则是悲痛万分,陪着何成一道流泪。 整个侯府顿时陷入了沉痛当中,压抑的气氛令稍后赶到的关忠义十分难受。 他乍然见到贺剑轻的尸首,是万般不信的,反覆确认了好久,才颓然坐到椅子上,沉默不语。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整个厅里安静得诡异。 关忠义又气又悲痛,良久之后,才想起贺剑轻曾经嘱託自己的话。 他起身走到一脸哀愁的余重启面前,对他说道:「余大人,请振作,余珦还在宫里,还需要人去救他出来。」 余重启本来已经心灰意冷不抱任何希望了,抬眼看了关忠义,忽然眼里燃起了希望。 他一把握住关忠义的双手,恳切道:「关大人,关大人,求求你想想办法,救救珦儿吧?或者,或者你能帮我进宫吗?我自己去救他!」 关忠义摇摇头,对余重启道:「余大人,你放心,我定然会去救余珦的,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先办了。」 「什么事?」 「何成。」关忠义转身吩咐。 何成便进离开了,随后返回,手里捧了一个盒子,放到了余重启面前。 关忠义打开盒子,拿起里头的一大叠厚厚的银票以及地契,对余重启道:「小侯爷曾经吩咐我,万一他有什么不测,就将这些东西交给余珦。」 余重启怔怔看着那偌大的家财,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现在余珦还在宫里,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既然余大人在,不如余大人代替他收下,他安然回来后,便交付与他。如果万一不幸——余大人便收下,带着余念离开京城,好好地过日子,这也是小侯爷的吩咐。」 余重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吶吶不知如何开口。 关忠义说完,何成便盖上盒子,放到一旁的桌上。 「关大人,要怎么进宫去?少爷还留下几个人可以用,都听您的吩咐。」何成说道。 关忠义深吸口气,道:「现在不知道宫里情况,等我——啊!」他忽然大叫了一声。 第111页 何成纳闷,看他突然伸出手指向贺剑轻,他扭头一看,顿时大喜过望,朝贺剑轻扑了过去:「少爷!」 余念一时还蒙着,看到关忠义和何成纷纷跑到贺剑轻那里,他疑惑地也走了过去,然而这一看不得了,贺剑轻动了! 「哇!太好了太好了!」余念拍手叫道。 余重启伸长脖子朝三人围起来的贺剑轻看去,站起来想走过去,又缓缓坐下了,露出了一点惭愧的笑容。 贺剑轻动了,他缓缓张开了眼睛,左右瞧了瞧何成和关忠义,又闭上眼休息了一下,低声无力地说道:「别说话,让我缓一缓。」 本要多说几句的关忠义立刻含笑点点头,也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 何成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等到贺剑轻坐了起来,他难得的差点流下眼泪。 贺剑轻翻身而起,尽管还没有恢復力气,但已经看起来没有大碍了。 「少爷,你感觉怎么样?」何成心里这会儿才感到纳闷,他明明已经查看过了,贺剑轻都心跳停止了很久了,身体也僵硬了,怎么会—— 贺剑轻看出了关忠义和何成眼里的疑问,主动说到:「我拜託钟老给我配了一副药,可以暂时呈现假死状态。宫里的情况已经摸清楚了,现在我们需要好好计划一下。」他本想将余珦带出来,但是遇到了禁军围堵,只能暂时假死脱身,来一个缓兵之计。 然而等他看到一眨不眨看着自己的余念,顿时皱眉道:「你们怎的来了?……伯父,此地不太安全,何况——算了,既然来了,那便留在这里做接应。」 余重启点点头,似乎有话要说。 贺剑轻道:「很多事,以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将余珦带出来——现在皇帝已经知道了他,一定会对他严加看管,不会放他离开的。所以,我们得做好离开京城逃亡的准备。老关你最好不要插手此事,只帮我做一件事。伯父和余念准备好需要的东西,等到我——」 贺剑轻正说到这里,一名手下突然沖了进来,对贺剑轻道:「主子,发现葛一水的踪迹了!」 众人大惊,贺剑轻问道:「什么?他不是在皇宫里吗?」 那人回道:「属下不知,我们在外围盯着宫门,发现有几个人逃出了皇宫,追上去发现是葛一水,还未清楚什么情况,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请主子定夺!」 贺剑轻听了,当机立断道:「带路,老关你在这里保护伯父,何成跟我走!」 「哎——」余重启想要说什么,然而贺剑轻没有听到,他迳自带着何成跟手下往外跑去。 余重启无奈地嘆了口气。 关忠义看了他两眼,说道:「伯父,小侯爷比世上任何人都关心余珦,您不必担心。」 余重启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意思,多看了他两眼,便不说话了。 关忠义便将那些银票地契取出来,一股脑儿塞进余念怀里:「先备好,万一要逃难,这就是好东西。」 余念认真地点头,关忠义摸了摸他的脑袋,满意地笑了笑:「好,你就等在这里,我去外面打听一下,你们藏好,什么人来都不要开门。」 「恩,你放心!」 另一边,贺剑轻与何成飞速赶往了葛一水的藏身处,那是处在人蛇混杂的地方,一间破旧的屋舍,从外表看起来就是一户贫苦人家。 几人守在暗处,贺剑轻问道:「确定就在里面?」 「进去之后就没出来。」手下回答。 「有几个人?」 「四个,还不清楚余少爷在不在其中。」 贺剑轻来的路上已经想过这个可能性,葛一水会不会带余珦出来,他又为什么要逃跑? 方才一路上过来的时候,他们躲避了好几拨禁军,他们在挨家挨户地搜查,显然是找葛一水的,那么便是葛一水跟皇帝闹翻了,所以逃跑了。 贺剑轻猜测,或许是余珦说的起了作用,令皇帝对葛一水的动机产生了怀疑,与他对质,葛一水见事迹败露,只能逃跑。 如果他一个人逃了,那么余珦在宫里,皇帝留着余珦,其实是不需要葛一水的,说不定就这样放他走了。若真是如此,那余珦暂时在宫里是安全的。 如果他是带着余珦一起跑的,那么皇帝势必要将整个京城都掀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他们。 然而无论哪种情况,他都要先抓到葛一水,生也好死也罢,只有将此人彻底解决,除了这个人,才能来办其他事。 正当他紧紧盯着屋子情况时,忽然发现走出来一个穿得破破烂烂,却涂脂抹粉,走路妖娆的女子。 贺剑轻一愣,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余珦曾经为了躲避耳目,将自己打扮成女子的模样—— 「站住!」贺剑轻当机立断,纵身一跃,出现在女子面前。 那女子一见到贺剑轻,神情明显一变,贺剑轻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女子惊慌的表情只是一瞬,随后便含羞带怯,扭捏地推了贺剑轻一把,贺剑轻立刻捏住女子的脉门,何成和两名手下立刻上来,制住了女子。 何成撕下一块衣裳,掐住对方下巴,在女子脸上使劲地擦,总算露出了本来面目。 「葛一水,好久不见!」 彻底暴露的葛一水站直了身体,冷冷地望着贺剑轻:「你怎么没死?!」随即他想到什么,厉声道,「阿新骗我!你竟然能活两次?!这不可能!」 第112页 贺剑轻狠狠一拳打上葛一水的脸,打得他鼻青脸肿,嘴角流血,道:「你曾经打了他三次,还你第一次!」说完,他又是轰上一拳,打得葛一水鼻血狂流。 「这是第二次……第三次!」 三拳打完,葛一水脸上已经惨不忍睹,他咳出了几口血,啐到地上,抬起眼,笑道:「哈哈哈哈哈……你打吧,打死我有何用?他现在落到了皇帝手里,你以为会有什么好下场?我不过是将他养着,皇帝呢,皇帝为了自己的性命,会做出什么事?……唔!」 贺剑轻收回脚,看着软倒在地的葛一水,冷漠道:「先想想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卸了他手脚,用铁链子拖着,派人看着他,不准他自尽!」 「是。」 葛一水睁着红肿的眼,看着贺剑轻离去,嘴角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第六十三章 皇宫内,余珦依然留在皇帝的寝宫里,皇帝因为葛一水跑了而焦虑不安。 派出去的人每隔一刻钟就传来回报,都没有找到葛一水的踪影。 皇帝气得砸碎了好几样东西,惹得宫人们纷纷跪倒在地,请皇帝息怒。 余珦以为葛一水就此逃走了,不会再有消息时,忽然有人连滚带爬地沖了进来。 「报——」那人哆嗦着一个踉跄扑了进来,「启禀皇上,边关急报!」 皇帝一瞪眼,那人立刻将急报呈上,他打开一看,身子一晃,堪堪站住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冯国,大军压境,大战,一触即发……」 余珦听到此话,顿时有不好的预感,他朝皇帝看过去,果然从他脸上看到了狂热的眼神。 「大战,打仗……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皇帝突然仰天长笑,双手举天,像是天降大喜一般! 余珦恨不得冲过去摇醒他! 他所预料到的可能性出现了,虽然不是皇帝为了自己的私慾而发动战争,置越国百姓于灾难之中,但是葛一水的计划已经无可避免地用另一种方式启动了。 或许冯国便是接到了他的消息,才提前发动战争,打得越国措手不及,而皇帝呢,皇帝这个时候第一想到的不是反击,而是自己! 果然,皇帝笑够了之后,目光移到了余珦身上。 「正好,现在看来,你说的恐怕都是假话,国师所做的都是为了朕哪……」 余珦觉得皇帝已经疯了! 「来人……传太子来见!」 余珦不知道皇帝找太子来干什么,不会是让太子带着他去战场上吧? 太子不一会儿就过来了,他被囚禁了一阵,整个人充满了阴冷之气。 「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走到太子面前,道:「皇儿,边关来报,冯国大举进攻,晖远侯又不幸过世,朕怕昭远将军独木难支,朕决定,御驾亲征!」 太子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皇帝,接连两个消息打得他一时之间没有反应。 余珦则明白了,皇帝等不及了,他要带着他上战场! 余珦看到太子看向自己,从他眼中看到了几分狠毒,怕是在后悔为什么不先杀了他吧。 余珦心想,现在已经晚了。 「父皇!」太子跪地前行,急道,「此事万万不可!——」 然而皇帝没有让太子多说,摆手道:「你不用多说,朕意已决,你在此期间由你监国,大小事宜与几位大臣商量决定,不可一意孤行,好了,你下去准备,朕还要召见几位大臣,下去吧。」 太子愤愤不平地离开,临走前又看了余珦几眼。 余珦此后被暂时带走关了起来,他望着犹如牢笼的宫殿,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皇帝要御驾亲征,这本来是件好事,然而皇帝被自己搞得不像人样,哪里经得住长途跋涉,即便是到了战场上,他当真给皇帝续了命,又如何呢?这样的皇帝,保不准为了自己能多点命,哪怕是打退了冯国,或许还要杀很多很多人。 这样的皇帝,大逆不道地说,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可是这个时候冯国已经准备开战,不,路途遥远,战报来到皇宫,说不定南疆已经打起来了。 如果这时皇帝死了,那太子登基,朝廷上下必然会经过一段时间的乱战,这可就合了葛一水的意了!冯国岂不正好趁乱大举进攻,说不定越国就完了! 不,不行,皇帝不能死! 既然皇帝得暂时活着,那他更不能自尽,万一皇帝得知他的死讯,气死了怎么办! 余珦想来想去,又恨不得找到葛一水,将他砍成肉泥! 葛一水这一着棋下得好啊!将他送进宫,让皇帝得了可以续命的希望,冯国虎视眈眈准备着,只要越国皇宫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动摇根基,冯国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余珦现在只希望昭远将军能够撑住,等到局势平定下来,那皇帝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下定了决心,余珦便不再或思乱想,静观其变。 不过没等他自己一个人安静多久,门被打开,太子进来了! 余珦站起来,面对着手持长剑的太子,没有感到多少意外。 「太子殿下,你要杀我可以,但不是现在。等到冯国退兵,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会去死的。」 太子明显没想到余珦会有这番说法,他满面冰霜地看着他:「你身上那种妖力,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隐患……既然晖远侯已经死了,我这就送你去见他。」 第113页 余珦后退一步,看出他眼里的杀意,道:「殿下,你就不怕得知我死讯,陛下会责备与你吗?」 太子殿下嗤笑道:「我自有办法,你死后若是想知道结果,我会让人说给你听!受死吧!」说着,太子长剑挥出。 余珦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了会儿,却没有痛感传来,他张开眼,勐然发现有人挡在了自己面前—— 「你!」太子惊讶地看着眼前人单手握住了剑身,鲜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殿下,」贺剑轻道,「饶他一命,我会带他远离京城,这辈子都不再回来。」 余珦张了张口,无法说出一个字,眼中早已蓄满泪水,他死死盯着贺剑轻的背影,很想伸手上去摸一下,看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贺剑轻真的好好地,活着吗? 贺剑轻回头望了余珦一眼,对他温柔一笑:「我来找你了。」 余珦不断点头,有很多很多话要说,要问,可是现在不是时候。没关系,只要贺剑轻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 太子却是十分不满,他震惊过后,一把抽回了剑,剑身划过贺剑轻手掌,留下深深的伤口,贺剑轻握住拳头,受伤的手垂在身侧,任鲜血直流。 「殿下,如今冯国已经打过来,陛下亲征的确不妥,但是我愿随陛下前往。此后,你将不会再见到我们,还请殿下成全!」 说着,贺剑轻跪下了。 余珦便跟着跪在了他身边,悄悄地包住了他受伤的手。 太子沉吟良久,将剑一把扔下,转身离去:「晖远侯,但愿你信守承诺……」 房门关上了,余珦迫不及待地撕开自己衣角,给贺剑轻包扎,嘴里不迭地问道:「伤得重不重?痛不痛?你怎么来了?不是,你怎么活下来了?」难道他猜测错了,他莫非能帮人续命多次?! 然而他没有得到回答,贺剑轻一下子封住了他的嘴。 良久之后,余珦喘了几口气,才终于得到了答案。 「不是,钟老给了我假死药……我会陪你去的,别担心,到时候我们就逃走,你爹和余念已经让何成带走了,去往南疆至少要一个月的路程,机会多得是。」 「嗯。」 翌日,皇帝铠甲加身,做了一番慷慨陈词,带领着军队前往南疆。 余珦被困在皇帝车架之中,有人好生看管。 贺剑轻混在军队中,两人寻不到多少时间见面。 就这样到得腊月下旬,南疆还是温暖如春,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来到了南疆。 余珦一到,便被皇帝命人押着一同前往战场最近的地方。 由于皇帝御驾亲临,边疆将士们个个群情激昂,给他们带来了无尽的勇气与为国效劳的雄心。 余珦难过地看着不远处两方交战的场面,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飞溅,到处是残肢断手,更有身首异处的,场面悽惨又悲壮! 他不懂国家大事,与冯国也无多大仇怨,他甚至还在那里生活过几年,至今还记得冯国话怎么说。 面对这么多人死去,他只有无尽的悲哀。 然而皇帝却看得十分激动,他对身边的昭远将军表达了敬意,给予他高度的赞赏。 昭远将军是见过余珦的,不明白他这会儿怎么到了皇帝身边。 不过他没有多少机会叙旧,见过皇帝后便被支开了,军务繁忙,他也不在意。 「要怎么做,你做给朕看!」皇帝在一旁命令余珦。 「陛下,要续命,只有陛下死的时候才行。」余珦老实地说。 皇帝一听这句话,脸色难看道:「这么多死人,不够?国师说你可以先将他们收集到自己身上,到了朕不行的时候,你可以将这些转给朕!」 余珦没法子,只能按照记忆中的法子,朝战场的方向跪拜下去。 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可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你不是在骗朕吧?」 余珦这会儿哪里说得出话来,他感觉到千斤重担压在自己身上,根本头都抬不起来。 「他这样要多久?」皇帝问身边人。 那人回答道:「国师说,这么多人,得至少半天才行。」 皇帝疲惫地撑起眼皮,说道:「看好他,朕去歇一歇。」 「是。」 皇帝回到了营帐,留下余珦和一群禁军看守。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余珦抬眼看向前方,战场上仍在厮杀,嘶吼声阵阵传来,犹如近在眼前。 他不知道这样还要多久,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一路没有机会跟贺剑轻商量接下来的逃跑计划,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啊!」 「快保护他!」禁军大喊,将余珦团团围住。 余珦捂着胸口,整个人软倒在地,他被流矢击中了,是来自战场方向的箭! 现场众人都被这个意外之举搞得没有办法,立刻手忙脚乱地将余珦即刻抬起,送往军医那里! 「快救他!」一人脸色惨白地对军医说道,「如果他死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军医见惯了大场面,不紧不慢地查看了一番,「你们都出去,围着我怎么救他?!碍手碍脚的!快走!」 保护兼看守余珦的一伙人不得不退到了帐外,几个人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恐惧。 「要,要去通知陛下吗?」 第114页 「找死啊,陛下万一知道了,还不摘了我们的脑袋!」 「对对对,先瞒着,说不定处置好了,也就没事了。」 众人纷纷议论,期盼着军医能够将余珦处理好。 他们焦急等待了很久,营帐打开了,军医走出来,嘆口气对他们道:「死了,救不活了,抬走吧。」 众人:「……」 皇帝片刻后就被找来了,他几乎是暴怒的状态,一进帐内看到余珦躺在那里,已经没了气,顿时暴跳如雷:「你们都得死!都得死!快来人,再找其他人来看,一定要救活他!」 然而,更多的大夫被找来,余珦依然一动不动,没有气息。 皇帝顿时感到一阵眩晕:「朕,朕一定要杀了你们!……」他嚷嚷着,面如死灰,比余珦的脸还苍白。 他不相信地再度凑过头去看,勐力地摇晃余珦,余珦被摇得脑袋撞得「碰碰」响,也丝毫没有动弹。 「你给朕醒过来!醒过来!……啊……」 「皇上!皇上!……」 「陛下!快来人!快来人!……」 不久后,昭远将军站在帝王营帐内,头疼地扶额,看着一直在旁边站着的御医,问道:「陛下怎么了?」 御医诚惶诚恐,擦着额头的汗,回答道:「陛下他,他……」 昭远将军挥了挥手,看着睁大眼睛,却没有意识的皇帝,怒道:「有话就说!」 「是,将军……陛下气急攻心,恐怕——啊,陛下气息尚在,只是可能需要修养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 「这个……少则几日,多则,多则——」 昭远将军明白了。 翌日,战事暂歇,昭远将军目送身体微恙的皇帝班师回朝,默默舒了口气。 他慢慢走到战场工事处,看着还残留着血腥味的前方,沉默不语。 有人来到他身侧,陪着站了会儿。 昭远将军没有回头,道:「陛下回京,只怕越国很快要变天了……你,你们好自为之。」 「多谢。」 「不必谢我,是太子的意思——走吧,我就不送了。」 「等战事结束再走,以谢太子之恩,报家国之义。」 「好,」昭远将军回头,「你父兄没有教错你,这便随我去巡视一番,做好下一场准备!」 面容稍做变化的贺剑轻朝他点点头,望向远方,目光坚定,等着即将到来的硬仗。 ……………… 数月后,越国东南小镇。 贺剑轻从包子铺中离开,加快脚步拎着还在冒着热气,卖剩下的几个包子,往隔壁街上的一条巷子深处走去。 刚走到巷子口,他便笑了起来,迎上去道:「怎么出来了?若是受了寒怎么办?」 余珦摇摇头道:「哪里这么弱了,别担心。哎呀,今天剩得少了,爹应该很高兴吧?」 贺剑轻抬眉笑道:「可不是,乐呵呵地在数银子呢。」 余珦便高兴了,两人并肩往家里走去,贺剑轻不住地叮嘱他不要走得急。 「我又不是——哎呀,你这是干什么?!」 贺剑轻一把抱起他,道:「抱你走啊。」 余珦便缩着不动了,心里嘆了气。 自从那日他意外中箭,假死逃生之后,不知怎的,伤口却好得非常慢。贺剑轻每日都大惊小怪,生怕他出问题。 他们搬到了这个地方隐居这段时间,他身体还是不太好,不过大夫也看不出什么来,他也就不在意了。 至于贺剑轻什么时候会像顾文以一样,他也不去想,多想只会担忧难过,不如好好地过每一个日子。 时候到了,自然也就到了。 就如同有一日收养的小狗突然病死了,余珦怜惜它,本想救它,然而他的能力如同钟老说的那样,忽然间就消失了。 从此以后,他就只是余珦,陪着贺剑轻,在这个镇子上,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 只不过有一件事,让余珦还是很担心—— 「爹是不是又骂你了?」 贺剑轻不在意道:「他就是不想见我,我偏要凑上去帮他忙,自然是要骂几句出出气的。」 「唉,他怎么还这样呢?」余珦想不通。 余重启还是不待见贺剑轻,虽然不再要拆散他们,可是也不乐意和他们在一块儿,便和余念在包子铺旁边租了个地方住。 两家隔得不远,也有照应,就是总爱找贺剑轻茬,让余珦也无可奈何。 「总会等到那一天的。」 「嗯……对了,关大人来信了。」 「说了什么?」 「太子殿下——不,皇上把葛一水杀了。」 贺剑轻停了一步,与余珦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还有,他要订亲了。」 「哦?跟谁订亲?」 「李姑娘。」 「……嗯?她?……唔,要送礼吗?」 「你说呢?」 「你做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