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惧内综合徵》 第1页 《古代惧内综合徵》作者:灰蓝 文案: 温含章这辈子身为伯府嫡女, 享尽荣华富贵,就连夫婿也是百里挑一。 可惜人过得太顺畅,就有一些魑魅魍魉出来碍眼。 重生庶妹盼着她难产死去好接收她夫婿儿子? 白富美朋友为了自家利益屡屡看低她智商? 温含章:我有一个善于阴谋诡计的夫婿,只要稳坐钓鱼台就够了。 只是舒服日子过得久了,温含章发现,她这位夫婿好像先知多能了些? *阅读提醒: 1.日一更,女主种田男主朝堂,颜控勿入,作者热爱写普通穿越女逆袭男神的故事 2.女主穿越,男主非重生(做了预知梦),看多了庶女姨娘一直蹦跶的文,想写个(真)嫡尊庶贱的世界 【重点:一定要将古代嫡庶关系代入现代小三私生女的,请绕道】 3.看了几章就喷的请点叉,绝不接受恶意攻击作者的行为。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含章 ┃ 配角:钟涵,卫绍 ┃ 其它: 年中/年终盘点奖章 vip强推奖章 作品简评: 穿越的温含章这辈子顺顺噹噹长大嫁人,却不知她的庶妹重生而来磨刀霍霍想谋算她上辈子的丈夫卫绍。这辈子背负血仇的夫婿钟涵同样在梦中点亮了先知技能,钟涵本是打算将梦里救他三次的爱妻捧在手心甜宠到底,不料世事变幻莫测,先知不靠谱,最后竟是妻子的聪明通透在復仇路上对他助益最多。本文行文流畅,剧情生动丰满,女主上辈子死亡真相扑朔迷离,男主的復仇之旅曲折坎坷,作者描写了一对相互扶持的美满夫妻,一句话,惧内是美德,古往今来,出类拔萃者大多具有惧内潜质。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1章 下聘 都说喜鹊在檐上筑巢必有喜事,永平伯府屋檐上的喜鹊,一早就叫个不停。天还没亮,门房老张头就起来了,宁远侯府今日过来下聘,前几日府中大管家特地敲打了一番,叫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做得好了老太太有赏。 谁不知道老太太妆奁丰厚,从她手上漏出一点半点的,就够府外人一年的开销了。这几日府上下人们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吉时刚到,鞭炮和铜锣齐声响,送聘的礼者就带着一水儿的红木箱子乌拉拉地来了,下人们听着檐上喜鹊叽叽喳喳的响声,嗅着满地鞭炮的喜庆味,心中别提多有干劲了。 等到宁远侯府六十六抬聘礼进了府,府中商定了喜事的日子,老太太又说了,府里头今日没丢了永平伯府的脸面,所有下人都赏一个月的月俸,另外还加一套衣裳并两个银馃子。 老张头险些没把嘴笑成个大瓢。他不眼馋聘礼中的泼天富贵,那个就算是再过十辈子也轮不着他受用,可老太太的赏赐可都是实打实的。 温含章从马车下来时,就看见自家十几年没换过的门房大叔眉开眼笑的,心里别提多诧异了。 她身边的大丫鬟春暖会意,上前笑问道:“老张叔,瞧你这笑得欢快的模样,今日这府中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老张头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宁远侯下聘的对象不就是大姑娘吗,怎么看大姑娘的模样一点都不知情? 老张头对着温含章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小的给大姑娘道喜了,早上宁远侯府刚过来下聘,今日别提多热闹了,大家都高兴着呢。” ………………………… 从府中正门到她娘张氏居住的荣华院,有两刻钟的路程。但温含章给生生缩短了一半的时间。 脚下利落非常,绕过曲径通幽,跨过雕樑画栋,耳边却在听春暖不停猜测:“姑娘,侯府下聘这种大事老太太必会写信与我们说的,莫不是我们提早回程,刚好错过了老太太的信件?哎……在船上时我就说要给府里先发个信,可姑娘和他们几个偏说要给老太太一个惊喜,现下大家都不知道我们回来呢……” 府中碰到的丫鬟婆子,都是喜眉笑眼地对她奉承道喜。从前冷冷清清的府内被侯府送过来堆成小山般满满当当的丰厚聘礼调动得像过年一般热闹,就连荣华院中的张氏,见了她脸上的笑容也没停过。 美人塌上放着长长的聘礼单子,张氏挥退给她捶腿的丫鬟,高兴之情溢于言表:“都是按着侯爵之家的礼数办的聘礼,金银珠宝珍贵药材不计其数,以后都让你当做嫁妆带过去,你大嫂现正让人看着呢。钟小子还让人带来了一对活雁,说是自己上山打的,我看过了,神气活现的。”贵族行事素来讲究脸面,若是对她女儿不满,怎么会亲自去捕雁?她看这门亲事倒是哪那都好。 自来勛贵圈子里多得是纨绔恶霸,像未来女婿这样出了名的读书种子可寥寥无几,更别说钟涵出身皇上母族宁远侯府,自身极会念书,才二十岁,就在今年二月春闱中考中探花,前途那叫一个闪亮啊! 她拍着温含章的手,道:“今日你不在府里,幸好过聘时不需要姑娘家出面,宁远侯府请了延平侯府的朱太太做了礼者,今日已经商量好了良辰吉日,今年六月十八迎亲。后面几个月你可就不能经常出去了。” 温含章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自双方四年前交换庚帖以来,这位钟二公子一向对她淡淡,好些场合遇到了,他那张清俊如玉的脸上都是神情高冷,略显冷漠,就像看着陌生人一般。对方都这样了,温含章向来不是那种喜欢拿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何况她这一世从出娘肚伊始就被张氏放在心尖上疼爱。 怎么突然就过来下聘了? 温含章真是一脸的懵。 张氏可不知道温含章心中在想些什么,她指着桌上几匹颜色鲜亮的绸缎道:“这是今日宁远侯府送过来的云锦,我看着像是江南那边进上的贡品,叫你院里的丫鬟给你好好做几身衣裳,别老把好东西给了那几个。” 张氏说的是温含章的三个庶妹。 温含章这辈子投了个好胎,成了永平侯府嫡长女。张氏是继室,生有一女一子,前头原配有儿子,降一等承爵成了永平伯。张氏也不跟他争这府内的三瓜两枣的,她娘家是豪富之家,嫁来就带了大笔嫁妆,一向跟这大儿子相处和睦。温含章底下还有三个庶妹,唤作温微柳、温晚夏、温若梦。 四个女孩中,就属温含章相貌,咳咳,最差。说起来也怪,她这辈子的爹浓眉大眼,英姿勃发,她娘面如凝脂,眼若点漆。强强结合,却生出她这么一个清汤寡水的孩子。连她弟弟都比她长得好。 温含章小时候没少嘀咕这事。但容貌这事是天生的。幸好他爹看她长成这样,也没少疼她一分。 温含章听她娘还记着上次的事,无奈道:“妹妹们到了年纪,出门做客总不能跟小户人家一样寒酸。”上次清平郡主生辰,大嫂万氏带了他们几个一起出门。梦姐儿在席上被人弄脏了衣裳,连个替换的都没有,只能红着眼睛被万氏匆匆送回府。当时温含章才知道他们平时过的是什么日子。不像她有张氏贴补,庶妹们每次出门时穿的那身衣裳,都是母女几个攒了好久才做出来的,只得一身,脏了就没的可换了。 第2页 张氏虽对几个庶女都是面子情,但女儿愿意做个好姐姐,她也不拦着,只是拍着她的手强调:“这次的布料可不能给他们分了!你刚回府,看这脸蛋瘦的,赶紧回去休息,晚膳我叫你兄弟几个都过来,给你洗尘。”古代出门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张氏的娘家在保定府,离京城不算远,但温含章这一去也颇受了些苦头,坐了多日马车才到达,回来时又是舟车劳顿。本来一张鹅蛋脸都瘦成了瓜子脸了。 温含章笑着应了下来。见跟她一起回舅家的张嬷嬷似乎有事想禀报,她也不多坐,带了布匹和丫鬟们回了自己的芳华院。 ………………………… 永平伯府是开国勛贵,现下府内的祠堂还供奉着当年太祖赐下的金书铁券。当年建府时祖宗目光远大,圈了好大一块地建房,亭台楼阁重院层层占了大半条街。可惜子孙不肖,没继承了老祖宗们的眼光和能力,只能一代代守成,叫这恢弘壮阔的府邸也蒙上了一层灰色。但就如此,温含章住的芳华院也是占了颇大一块面积。一座三进大院,背靠着一片茂密的桃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每逢花开,整个院子都是香风阵阵,无限风光。 刚拐了一道弯,温含章就看到院子里的丫鬟们齐齐上来给她道喜。大丫鬟秋思迎上来笑道:“姑娘,我们去了舅老爷家一个多月,芳华院留守的丫鬟们看把院子打理得多好,你看,你最喜欢的几株兰花都开花了。” 秋思本来是想为小丫鬟们讨个好,可温含章今日被宁远侯府下聘的消息懵了一脸,没多少心情欣赏这开花的兰花了。 她急着去确认一件事。 张氏作为侯府继室,生有一子一女。温含章的亲弟弟唤作温子明,是一个唇红齿白、雌雄莫辩的小少年,每次温含章见着头上总了两只角的亲弟弟,总是感嘆人类基因的不公平。 温子明不仅长得眉目如画,而且天生聪明伶俐异于常人,在读书天赋上跟她那位未来夫婿有得一拼。 去年温子明以十三岁稚龄中举之后,家里人对他更是寄以厚望,特别是张氏,总觉得若武勛之家会再出一个探花郎,那肯定是要花落永平伯府的。 在这种对未来的浮想联翩中,家中不仅重金供奉着一位因罪落职的同进士,张氏更是时时敬献神佛烧香祝祷,这还不止,每日早上温子明循例到荣华院请安时,张氏是必要敲打幼子勤勉争气,用心念书的。 可想而知温子明小少年会如何压力山大。 强压之下,不是在沉默中变态,就是在变态中沉默。温子明既不变态,也不沉默,相反还无师自通发展出一个课外兴趣缓解压力。 小厮高玉悄悄推了门进来,见温子明在书案前执笔画画,神色如痴如醉,不由得出声道:“二爷,大姑娘今日回府,刚传话要过来看你,先下应该差不多走到书房了。” 温子明闻言,精緻的小脸上突然有些惊慌,他迅速将旁边的一叠宣纸收好,又看了一眼书案上还未上色的一对肢体交缠的男女,忍痛收了起来——他方才在做策论时突然生出一阵灵感,顾不得将李先生布置的文章写好,就摆出颜料开始作画,现下被大姐姐这么一打扰,待会灵感肯定都飞走了。 温含章进来时,就看见温子明埋头苦读。她不由得有些歉意,但想着那件事,还是伸出手敲了敲他的书桌。 温子明抬头一看温含章,顿时脸上笑出花来了。他在家中和长姐关系最好,不仅因为两人一母同生,还因为整个家里就大姐姐和他聊得来。 在这上面,温含章也挺无奈的。温子明三岁识字,五岁就能作诗,从小就能看出不凡。大哥年长他多岁,和他年龄相近的几位庶妹们又不是她这种嫩壳老心之人,不懂得如何哄着温子明,自是跟他交情泛泛。 温含章心急着过来找温子明,是因为一桩她离京前託付给他的要事。 温子明看着四下无人,悄声道:“我找人盯了那个院子半个多月,那里只住了一位老婆婆,听说是大姐夫小时候的奶娘。” 温含章:“……”居然不是金窝藏娇? 温含章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庆幸。 想着素有“香嘉才子”之名的大姐夫在外的风采,温子明劝道:“我看史书,古往今来有才之人多数有个狂放不羁的名声,大姐夫学富五车,书画俱佳,既有如此才能,性格上孤傲几分也能理解。大姐姐你不知道,我上月在松鹤书斋遇到大姐夫,旁人有认出大姐夫是新科探花的,看到我跟他说话,都羡慕得不得了。大姐夫气度非凡,超凡脱俗,怎么会做那等置外室之事?”如果钟涵哥真的对这桩亲事有异议,怎么会帮他结了书钱,还很亲切地叫他读书上有问题可以上门相询?肯定是大姐姐想太多啦! 温含章看着温子明一口一个大姐夫地叫着,越说越眼睛发亮,一幅对钟涵顶礼膜拜的模样,只觉得他十分聒噪,简直聊不下去,她直接下达任务道:“你帮我打听一下,钟涵最近周围有没有一些特殊的事情发生。”她总是觉得亲事如此顺利,其中必有什么猫腻。 士子间自有自己的交际圈子,温子明一口应下。 说完了正经事,温含章狐疑地瞅着温子明衣袖上一块嫣红,道:“富车院的管事嬷嬷们怎么照顾你的,竟然拿这种不干不净的衣裳让你穿?” 温子明不动声色:“早上放鞭炮时离得太近,不小心溅上的。” 温含章:“……”这小子觉得她很好骗是吧? 第2章 烦恼 温子明口中的大夏朝才子、今年新登科的探花郎钟涵并不像他口中说的那般不食人烟,相反的,如今却烦恼至极。 且烦恼的对象就是自己的未婚妻,永平伯府大姑娘温含章。 钟涵八岁中秀才,十四岁考中举人,二十岁就成了探花,现在已是正七品翰林院编修,所思所想,都是再也不用被侯府长辈摆布。 自从半个多月前进了翰林院,钟涵就一直磨刀霍霍想要拿回自己的庚帖。 侯府老太太帮他订下的这门亲事,妻子完全就不似一个伯府嫡出姑娘,不仅轻佻放肆,还愚蠢透顶,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对着他暗送秋波,对下人非打即骂,对旁人更是毫无宽容之心。 ——自来娶妻娶贤,这种妻子,他娶回家是嫌自己不够倒霉么? 就在他想要无风起浪做点什么时,钟涵却被一个诡异梦境夜夜缠身。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撞了邪——虽说孔圣人门下不应该信神佛之事,但钟涵却是个别具一格的。小时候没办法撼动侯府仇人半分,他跟奶娘学了个法子日日扎小人诅咒仇敌,但实践证明扎小人不管用,满府的贱人该升官还是升官,该发财还是发财,钟涵就又回归了孔夫子门下乖乖当孙子。 自从一连多日做噩梦,且梦中之事还会像话本般每日一个章回,钟涵白日里从容不迫,但晚上临睡前却有种翘首以盼的心情。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他渴望梦中能实现自己的心愿,叫贱人一蹶不振命丧黄泉,可却是他自己命运多舛断子绝孙。 第3页 每次醒来后,钟涵真叫一个气。但随着梦境一一展开,与现实细节一一对照,他却不敢不信。 在那梦里,温大姑娘如他所愿另嫁他人,但佳人琵琶另抱后他却后悔了—— 他一直以为的永平伯府大姑娘,显然不是梦里的温含章。 钟涵回想着之前几回碰见永平伯府大姑娘的情况,因为心中早有偏见,他对这位温大姑娘向来都是避之不及,两人至始至终没有当面说过一句话。 现在想来,温大姑娘确实从未在他面前表明身份。 小厮清明上来给钟涵添了一回茶水,见自家少爷说是要读书,但手上捏着的资治通鑑却一页都没有翻,脸上看起来像在思考什么,不由得将手脚放得更轻了。自少爷催着府内替他下了聘,身上的威严可是越来越厚重了。 钟涵出了一回神,摸着茶杯看是热的,就知道清明上来添过水了。钟涵摸着下巴,琢磨着还是得见未来妻子一面,有些事情,他得确定一下…… ………………………… 从富车院回来后,温含章终于有心情让春暖开了箱笼,将她在路上分好的礼物一一送到各院去。 温微柳、温晚夏、温若梦同住在月华院,一时之间都知道彼此得了长姐的礼物。每个人都是一对铁球,两匹丝绸,一盒茶叶并一对五彩双凤凰花卉瓶。 温微柳的贴身丫鬟红兰有些疑惑。她按着姑娘往日的习惯,大姑娘的礼物一到,就到三姑娘和四姑娘处探听他们都得了些什么。可姑娘这次听了之后反倒平静起来,不似以前总要气愤一番。 温微柳探身看着铜镜中的韶华美貌,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可不是隔世么? 新婚不过一月,寿春堂和连理阁同时起火,丈夫置她于不顾,第一考虑的是抢救长姐的遗物。 她怨,她恨,可终究抵不过时间的魔力。 两人互相折磨了大半辈子,丈夫先她一步去世,她一夜白髮,枯若老耄。 临终前唯一能想起的,便是那年盖头揭下时,一眼撞入她心底的俊美男子。 温微柳愣怔地想着,如果她当年藏好了自己对大姐姐的嫉妒,那人是不是会一直待她情好如初? 朱老姨娘见女儿看着铜镜伤怀,暗自嘆了一口气,安慰她道:“大姑娘也算是想着你们了。” 朱老姨娘是先永平侯奶娘的女儿,大胆地说一句,跟永平侯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可永平侯直到继室进门生儿育女,才准她生养孩子。彼时她就知道,无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在侯爷心目中都没有半分地位。因此她一直教温微柳要上敬兄姐,下爱弟妹,只有这样,她在这府里才有一席之地。 温微柳看着自己的姨娘,垂下眼眸,应了一声是。姨娘说的都是对的。那个人有了自己的庶子后,她作为正室夫人,对那些个和丈夫有关联的女人和孩子简直恨到了骨子里。 那些人甚至比她姨娘还要恭敬。 可是不能忍,就是不能忍。 ………………………… 整个月华院,得了这些礼物最开心的,或许就只有最小的四姑娘温若梦。 她兴致勃勃地摊开锦缎在身上比划,跟她姨娘商量要做一身襦裙:“上次延平侯府中的秀姐姐就做了一身这样的,美极了!” 黄老姨娘乐呵呵道:“好,你说怎么做,姨娘帮你裁!”她未进府之前是裁缝铺的姑娘,缝纫、刺绣、编结、拼布无所不精。她一生只得了一个女儿,向来把温若梦宠上了天。 温若梦歪着脑袋想了想:“姨娘,先不急,我去找二姐姐和三姐姐商量一下,之前大姐姐和张将军府的大姑娘约了春日一起踏青,之前大姐姐已经答应了带我们一起去了。” 黄老姨娘迟疑:“今日早晨宁远侯府已经过了大礼,后面大姑娘可不好经常出去了。” 温若梦非常肯定:“别人我不知道,大姐姐跟张姐姐约好了,一定会去的!” …………………………………… 被温若梦找上时,温晚夏正恹恹的躺在软榻上。 京城豪门多贵女,但贵的只有府中的嫡女,庶女们即使诗词歌赋样样了得,可因为一个庶字,就被人看不上眼。想着那年重阳在长安街上看到的簪花少年,还有早上宁远侯府的十里聘礼,温晚夏不仅心口泛酸,心肝脾肺肾都疼了起来。 听了温若梦问的,更是咬碎一口银牙,想着,梦姐儿在姐妹中年纪最小,却最会惺惺作态。他们三人一模一样,好叫大姐姐一枝独秀么? 虽心上不舒服,温晚夏脸上却笑道:“不就是做个衣裳吗,梦姐儿想怎么做就这么做。” 温若梦歪着脑袋道:“可我们不商量一下,到时候撞裳了怎么办?” 温晚夏有些语塞,道:“天底下衣裳那么多样式,哪那么容易撞上?”心中却觉得温若梦没甚眼色,看不出她心里不快么,但温含章就喜欢这种呆头呆脑的性情,她也只能往她的喜好上靠拢。 打发走了温若梦,温晚夏想了想,竟带着丫鬟往芳华院去了。 ………………………… 温含章正在试首饰,她去了舅家一个多月,府内的份例还是照样发放。温含章每个月能得五两银子的月钱,一匹锦缎,并几样钗环和胭脂水粉。 张氏每月都会将她得的首饰拿去加工一番,或是加几颗宝石,或是融了重新打个式样。在不牵涉公帐的情况下,永平伯夫人万氏也无话可说,人家亲娘愿意贴补,她还能说些什么? 春暖捧着镜子让她照看,铜镜中的女孩一头乌黑的秀髮莹莹生光,其上斜斜插着一根镶着红宝石的蝴蝶金簪。相貌虽说只是清秀之列,可皮肤白皙,看久了也挺耐看的。 温含章美了一会儿,就把金簪给拿了下来,这簪子美是美,说贵重也贵重,就是戴久了脖子坠得酸。在家时她还是喜欢簪着几朵绢花,或是别着一根简朴的乌木簪子。她这个喜好,张氏一直不能理解。 温晚夏进来时,温含章刚好让人收了首饰盒子。她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盒子将将合上时闪过的那点璀璨光芒,眼神不自觉暗了暗。又重新挂着一张笑脸道:“大姐姐你去了那么久,我可想你了。” 温晚夏口上说着好听话,眼角却撇着温含章屋里的布置,东西虽少,却无一不雅致,珍珠花,玉石树,珊瑚盆景,锦绣茵毡,看得她暗暗咬着牙根。 温含章笑道:“我就想着你是必要过来的,早就打发人将礼物送到你屋里了。” 温晚夏捂着嘴轻笑:“我就知道大姐姐一直想着我!”又道,“还没跟大姐姐道喜,宁远侯府早上让人过来下聘了!我姨娘去看了,说是六十六抬聘礼每一抬都放得满满当当的,宁远侯府可真是富贵。” 温晚夏可算是戳中了温含章的痛点了。温晚夏一聊到这个话题,温含章就蔫了下来。温晚夏本就是先人一步赶来奉承的,还以为温含章刚回来精神不好,又略说了几句就告辞了。 第4页 温晚夏走后,春暖一边收拾着桌上的茶具,一边暗示道:“姑娘,我听院子里的小丫鬟说,三姑娘这一个月来好几次出门,都是接了宁远侯府四姑娘的邀约上门做客。”可她刚才一句都没提。虽说宁远侯府四姑娘也是庶出,可人家在家里独占鰲头,嫡母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也乐得把个庶女当亲生的看待。 温含章躺在贵妃榻上,懒洋洋地敷衍:“夏姐儿人缘一向不错。” 春暖恨铁不成钢,大叫了一声,“姑娘!” 温含章哈哈笑了一声,转身坐起来,打趣:“春暖,你和我一样的年纪,怎么心眼就那么多呢。” 春暖:“还不是姑娘!看谁都好,我就只能多操心一些了。”姑娘未来的姑爷可是个香馍馍,满京城出了名的俊美才子,听说每次出门都有人驻足观看。两家刚换了庚帖时,就有别府的贵女挤兑姑娘。刚开始时姑娘还郁闷,久了就不当回事了,有时候她心情好了会刺回去,有时候直接就把那些挤兑都当耳旁风。 春暖经常跟温含章一起出门,对关于未来姑爷的事都练出反射性了。 温含章坐起身来,道:“她是我妹妹,我自然不想把她想得太坏。再说了,即使她有坏心思也成不了事。我若出了事,宁远侯府宁愿退亲也不会让庶女进门。都是一家子的姐妹,同气连枝,祸福同当。到时候我就算了,她却一定讨不着好。”她再如何堕落,也是伯府嫡女。 正是因为看得分明,温含章才没把庶妹的那点小心思看在眼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阴谋都是纸老虎啊! 温含章现下唯一的心事只有自己的婚事。 在一天没有弄清楚钟涵为何突然转变态度前,她都不会安心。 可想着钟涵那张冷脸,温含章心下有些难办。 那厮对着不识时务硬要往他身上靠的人可是不怎么友好。曾有他的一个堂兄未徵得他的同意以他之名请客作宴,钟涵竟然在外对人说他“不告而取,偷名借光,比之强盗更加无耻”。 温含章当时少不更事,听到别人说的这个事时,还觉得才子孤傲理所应当。可当这位大才子成了自己的未来夫婿,又对她屡屡看不上眼,温含章见着他时,就没有不想挠花他那张脸的时候。 第3章 庶妹心事 自先永平侯去世,除了早晨的晨昏定省,府中晚膳都是各院各自用的。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或是逢年过节,才会聚到荣华院中一起用膳。像这种不年不节却要聚在一起,多半是有什么特殊之事。比如府中大姑娘出门多日终于回归,为了给亲生女儿做脸,张氏张罗着为她接风洗尘。 温含章到荣华院时已是掌灯时分。还未靠近,张氏住的正房主厅中就传来一阵欢笑声。永平伯夫人万氏清脆的嗓音如银铃般飘出门帘子,听了就叫人觉得这必定是一个爽朗利落之人。 温含章也不着急进去,她把身上披着的薄披风递给一旁等着的丫鬟,看着正站在屋檐下的张嬷嬷,关心道:“这一路这么辛苦,嬷嬷怎么不去休息?”张嬷嬷是张氏身边的得用人,这次出门,陪在温含章身边的除了一位温姓族人外,就是张嬷嬷了。这一路这位老嬷嬷对温含章一直很好。 张嬷嬷笑道:“歇了一下午也够了。老太太身边还是要我看着才行,那些小丫鬟毛毛躁躁的,我怕扰了今晚的宴席。”又道,“姑娘赶紧进去吧,老太太、伯爷、太太和二爷都在等着呢。” 温含章颔首,给春暖使了一个眼色,春暖会意地站到张嬷嬷身边扶着她。 待到她进了屋,张氏笑着骂道:“就你瞎磨蹭!看你大哥大嫂都等了多久了。” 永平伯夫人万氏口齿爽利:“看老太太说的,这也没耽误多少时间。还没给妹妹道喜呢!妹妹入京也没给我们先发个信,我们好歹打发人去码头接你。这下人突然回报说大姐儿回来了,好悬没把我吓了一跳。我还想着,不是说还在路上吗,怎的突然就到了。又想着,这可不是刚好吗,宁远侯府刚下了聘,妹妹就回了,这可不是因了那句话,天缘凑巧吗?”今天早上那些堆满了整个院落的丰厚聘礼可真让她暗暗咂舌。 万氏是很有福气的长相,脸若银盘,眼同水杏,唇不点而丹,就算组合起来不甚美丽,但看着也十分舒服。她是先永平侯夫人在时就为长子订下的媳妇,前年刚进门,张氏对她也没什么不满的。 说起来,万氏还得庆幸张氏是个继母,若是亲娘,见了她家当时落魄成那样,未必还会愿意这门亲事。万家跟永平侯府定亲时还是蒸蒸日上,先永平侯夫人看上了万氏的娘素有德行,名声也极好,才会在缠绵病榻时还挣扎着起来为长子定亲。 可惜永平侯夫人一死,万家就因渎职被皇帝所厌弃,随后一连几年,家里丧事不断,万氏先是丧父,而后两个哥哥又因意外身亡,家中只剩下一个幼弟。待万氏到了花期,她和她娘都担惊受怕,深怕永平侯府上门退亲。 永平侯当时确实有这个打算。他那个时候已经打算为长子请封,长媳的家庭怎能如此不堪,这娘是后的,爹可是亲的。后来还是张氏请还是姑娘的万氏上门做客,万氏有一个能被先永平侯夫人看上的娘,自身的素质也不会太差,兼她的幼弟当时已经被当朝旬大儒看上,当了他的关门弟子,这门亲事才没作罢。 其中张氏出了不少的力气。说她怜惜万氏也行,说她不想长子有一门显赫妻室也成,总之万氏是顺利嫁进来了。进门后万氏见丈夫和继母关系不差,心里也感激张氏当时对她的助力,对张氏一直毕恭毕敬。如此一来,婆媳和睦,永平伯在府中呆着也挺舒服的。 他此时就笑道:“可不是。古人说无巧不成书,这门亲事是真真的好。”钟涵那小子上个月几次遇见都在他面前欲言又止的,一看就知道对大妹妹上了心,可不是好吗?还说最近要上门拜会自己,依他看,拜会是假的,要来见见大妹妹是真的。 知道和宁远侯府这门亲事不是个面上光的,永平伯心情极好,他又仔细看了一眼温含章,“大姐儿出门一趟,看着瘦了不少,精神头倒是不错。” 永平伯温子贤年二十,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长得与先永平侯十分相像,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当年继母进门时他已经记事,外家怕他被后娘磋磨,叫了他过去面授机宜,说了挺多见不得人的内宅小手段。 可直到张氏得子,永平侯在家宴上屡屡提及为长子请封的事情,她都没有做些什么。温子贤才信她是个好的。从此后两边的关系就一直处在蜜月期。张氏愿意做个慈母,他也会做好一个孝子。 温含章接过丫头奉上的一盏茶,笑道:“我这不是没有想到吗,本来想着给你们一个惊喜,反倒变成惊吓了。”又摸了摸脸:“你们都说我瘦了,我倒是觉得这样挺好的,之前脸太胖了。” 张氏瞪了她一眼:“胖什么胖?胖是福气,你要瘦成个麻杆,别人还以为我不给你饭吃!” 张氏话音一落,坐在下头瘦长瘦长的温晚夏就变了脸色。张氏这话,听着太像指桑骂槐了。可荣华院中一向没有庶女说话的份,温晚夏只能憋着一口气。 第5页 温晚夏每次到张氏院里都觉得十分不得劲。他们几人从月华院出发,早了温含章半个时辰过来。可从进门请安到温含章进来,张氏都对他们淡淡的,后来更是直接把他们当成了透明人。 还有大姐姐,就是个暖不熟的白眼狼,她姨娘几人和张嬷嬷一样站在屋檐下,她不信温含章没看到他们,可她理都不理,宁愿跟个下人说话,也不愿意给她姨娘一份脸面。温晚夏一想起来这事,心里就堵得慌。刚才她姨娘站在一旁那份尴尬劲儿,她在屋内都能感受得到。 温晚夏不信只有她一人被气个半死,但,她悄眼抬头看了一旁的庶姐,都一个多月了,若不是两人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温晚夏都有些觉得她是不是换了个人了。就像现在,若是往常,温微柳必要心续起伏几番,绝不会像现在如此若无其事。 温含章有些无奈,老娘这话是无心之失,她也能理解她的肆意自在—— 府里辈分现下属她最高,手中握有大笔嫁妆,僕妇管事上赶着奉承,长子孝顺,幼子上进,一家和睦,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悠哉,她说话确实不需要考虑一个小小庶女的想法。 温含章不想今日刚回来就见着庶妹和亲娘斗气,岔开话题道:“麻杆也挺好的,现在京里都讲究以瘦为美。上个月红玫坊给我送来的几身衣裳都做小了,之前穿不上,这个月肯定就能穿上了。” 万氏适时补上一句:“可是长平长公主门下新开的那一家?” 温含章点头:“之前芙蓉社聚会时,其他人都在说这家店的衣裳款式好看。我就凑了个热闹,也订了几身衣裳。”芙蓉社是长平长公主府的大姑娘闵秀清牵头开的女社,只吸纳未婚贵女作为社员。温晚夏之前一直想要温含章带她进去,都没能成。 张氏笑道:“你们姑嫂待会再说话,现下先开宴,大家都饿了。”她见温子明在一旁一直摸着肚子不说话,就心疼得不得了。 因为侯府人口简单,永平伯就带着弟弟坐了一桌,余下的由张氏带着坐另一桌。开席后,一道道菜餚陆续上桌,极是丰盛。各类冷热小炒香气四溢,糕点拼盘琳琅满目,其中又有一道糟掌鸭信最是入味,不仅饿了一个下午的温子明吃的爽快,温含章也吃得很是开心。 她早就想挖走荣华院的大厨了,但是张氏一直不肯给她,说留着大厨,她还能勤快着多过来几趟陪她用膳。亲娘存着这点小心机,温含章还能怎么办,只能微笑着如了她的意。 席上所有人都是言笑晏晏。只温微柳,戳着一双筷子吃得没滋没味,但她上辈子吃遍了宫宴华筵,对如何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已是轻车熟路,也不会叫人轻易看出来。 温微柳已经习惯了做高高在上的丞相夫人,这么回头从一个小庶女做起,她竟有些不适应起来——嫡母以前为了自己能真心实意对待她的好外孙,哪一次她回来不是求着她捧着她的。当时她心中快意,飘飘然了好一阵子,才在相公的教训中对嫡母恢復了恭敬。但就是如此,嫡母也不敢再得罪她。 温微柳眼神奇异地看着席上笑颜如花的嫡姐,只需要再忍两年,这样需要仰人鼻息的日子就过去了。温含章和她相差一岁,此次亲事不成后又迅速说了一门亲,那场灾难发生在一年多后,她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温含章后头说的第二门亲事,正好也是温微柳愁绪一生的悲剧来源。 可让温微柳自己说,除了丈夫对前妻念念不忘外,她一辈子锦衣华服,风光自在,比起两个婚事上皆不如意的庶妹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这辈子她也不愿推了长姐的好意另嫁他人。 若能再嫁他一回,这一次,她必会做那人心中最好的妻子。 第4章 春日踏青 温含章此番从舅家回归已是上巳节后,朝考已过,京城中得进翰林院的进士踌躇满志,下到地方的官老爷们行色匆匆,只有那无所事事的公侯府纨绔,才整日里上街作乐,聚众宴饮。 钟涵当然不属于此列。可他面前嘴角含笑,拿着把纸扇装风流倜傥的髮小却是此中高手。 有些人天生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秦思行的亲娘是当朝安乐长公主,堪称大夏朝最有钱的公主,不仅继承了先太后所有嫁妆,名下更有一块富庶封地,每年末的封地上的敬奉都能让这位公主殿下笑开了眼。 秦思行作为安乐长公主唯一的嫡子,紫禁城中高坐的皇帝是他亲舅舅,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需像旁人一般念书习武,自有人会为他安排好锦绣大道。 这不,前几日安乐长公主就寻机将他安进了殿前侍卫司中。 他乐不思蜀的日子可没有几日了。 想着后日就要去殿前侍卫司报导,秦思行更看眼前春风得意的钟涵十分不爽快。他故意道:“你先前不是说温大姑娘性情不堪行为放荡么,怎么突然就变了主意上门下聘了?” 先前秦思行一提他的亲事,钟涵就沉着脸色一幅气闷模样。秦思行虽说在家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在钟涵的事上也只能挠挠脑袋,让他娘安乐长公主多跟舅家敲敲边鼓,叫钟涵在家里好过一点,至于他的亲事却是一点没有办法的。 他娘说了,钟涵这桩亲事是宫里温贵太妃亲自跟皇上求的,温贵太妃对皇上有养育之恩,为人素来低调,她多年来只求了这么一桩事,皇上不会不答应。 钟涵简直是捏着鼻子接下这门亲事的,两人交换庚帖后第一年,为了表示自己的抗议,他在诸多场合对着温大姑娘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后头三年温姑娘守了父孝闭门不出,钟涵才没将自己的不喜弄得人尽皆知。秦思行作为他的表哥,之前在他面前也不敢多提这逆鳞之痛,钟涵真的会甩脸子。 钟涵有些不自在,难道让他说他之前似乎认错了人? 钟涵从小读惯了圣贤书,说他对那场红尘客梦坚信不疑也不尽然。 但为这场梦境增添了可信度的,却是秦思行上次无意中透露出来的一个消息。先前秦思行说,皇上想要在六月底移驾避暑行宫前为六公主定下婚事,他本意是想嘲讽六公主调皮捣蛋,连皇上都无法镇压,只得早早给她找个额驸迁出宫去。 可钟涵闻言却十分震惊,因为这件事跟梦中所示高度一致。 梦中六公主的这场婚事与他息息相关。 他一意孤行解除婚事后,六公主立即将他提名到驸马名单中。这位六公主素来蛮横跋扈,几次在宫中对着他胡言乱语,钟涵费了好大劲才摆脱了六公主的纠缠,因着两次拒绝皇帝安排的亲事,皇上对他十分不喜,他连着十年,两任皇帝登基坐的都是官场冷板凳,只能看着那位娶了温含章的寒门传胪加官进禄,小人得志—— 有了梦中的打底,比起拒绝六公主婚事带来的后遗症,钟涵宁愿忍受恣意放肆的温含章,因此他才半信半疑催着家里先行下聘。 他今日便是得知温含章跟人相约外出踏青,才会叫秦思行出来给他打掩护,想要一睹温含章庐山真面目的。 秦思行挑了挑嘴角,也不说话,提着马鞭在这若河边上随意晃荡。 第6页 春日杏花吹满头,陌上少年足风流。 翩翩公子,风流倜傥,通气气派,叫一干在这河岸边上驻足观看的姑娘们都看红了脸。 有认出两人的如户部郎中家的姑娘云清容,就激动地想要上前搭话。 还是她的知交好友梅玉漱拦住了她,道:“上月芙蓉社活动,我听温姑娘似乎和张琦真约了今日出行,前些日子,宁远侯府已经到永平伯府下聘了,你就别上去了。” 梅玉漱素来不待见张琦真,但她也不是故意要和他们撞日子。只是前几日春雨纷纷,今日才放晴,她在家里呆得十分烦腻,才约了一干好友出来踏青。 云清容脸上极不甘心,见着两人越走越远的身影,还是跟上了梅玉漱的脚步。 ………………………… 钟涵在想些什么,温含章是不知道的。她虽想知道钟涵为何转变态度,可永平伯府日子太过舒坦,过了几日她也就将这件事放下了。 这桩婚事严格来说是桩政治婚姻。先永平侯当初想着用嫡女联姻皇上母族宁远侯府,可以保住家中在军中的权柄,但他未及看到钟涵的丑恶嘴脸就病逝了。温含章受了她爹那么多年的宠爱,之前不是没有想着得过且过,就连钟涵对她的冷眉冷眼她都忍住了,但若是钟涵憋着坏要等婚后收拾她,温含章同样坏心眼地想着,那她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分居析产。 这可就怪不了她了。 即使在自己的婚事上不如意,温含章还是十分感恩自己能投生在张氏腹中。若她投胎成了丫鬟小厮或者整日里为饥饱操心的穷苦人家,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封建社会等级分明,一个人处在最底层,要向上爬必须得付出旁人难以想像的坚韧意志和辛苦努力。 温含章自认没有这种耐力。因此她就算知道了一向疼爱自己的永平侯要拿她的婚姻当家族平安的保障,她也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人得到了什么,总要承担些什么。温含章一直就有这种准备。 就是存着这般从容的心情,温含章才敢随心所欲游玩踏青。 可今日出门不利,竟然一连遭遇了两桩意外。 温含章先前跟昭远将军府的张琦真约好了春日踏青,但她一向不是个吃独食的,就在张氏面前说了话,将几个庶妹也一块带了去。 未及出门,张氏就使人过来说,大嫂万氏想要找两个人帮忙理理家里的帐本,想着温微柳和温晚夏算术不错,跟张氏借了他们去。温含章见这丫鬟是从荣华院出来的,知道这其中必有其他缘由,也未多说什么,只带着温若梦一人上了马车。 虽已过了上巳,但两岸仍是柳色青青。低矮浅草没过马蹄,长长的垂柳在春风中拂动,温含章就着马凳下车,一来就被这清新的空气征服了。 温若梦也很高兴,她不同于温含章,难得有放风的机会,因此就特别珍惜这户外的景色。她一手挽着温含章,两只眼睛兴致勃勃地眺望着远处的美景。 两人言笑晏晏,一路寻找着昭远将军府张家的围帐。 但张家那用锦缎围成的围帐帐中,此时的情景却不是很好。 张琦真是将门虎女,素喜舞刀弄枪,她和温含章交好,除了两人性情相投外,就是因着彼此都是府内的嫡长女,很有一些共同话题。 此时,张琦真火冒三丈地看着手中芙蓉社的社主闵秀清着人交给她的信件。 她今日本只想着单身赴会,可早上出门时,幼妹张瑶真竟然带着几个低眉顺眼的庶妹耀武扬威地等在大门口,张琦真当时就头皮一阵发麻。 现在想来,若是她那时候坚信直觉,也不会有这桩祸事发生。 张瑶真对家里几个庶姐一贯盛气凌人,动辄打骂。 但好巧不巧的,她往庶姐脸上甩巴掌时竟然被张琦真一个死对头撞见了。 梅玉漱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转头对身边的两位好友道:“被打的是将军府庶女,从前我们在其他场合见过。” 国子监祭酒家的姑娘司若楠厌恶道:“张琦真自恃武力,一向不把人看在眼里,她妹妹居然也是如此。” 云清容一向知道梅玉漱的心思,也跟着附和道:“芙蓉社有这种人,真是我们的耻辱。” 三人为虎,师出有名,竟一致决定要把张琦真赶出芙蓉社。 温含章就是在此时撞了进来。 张琦真眉眼发愁,拉着温含章走到一边,将闵秀清给她的信件递给她看。 张琦真倒霉就倒霉在这个地方。今日风和日丽,长平长公主府的姑娘们也出来踏青,闵大姑娘正是这芙蓉的社主,梅玉漱都不需要等回家写信就直接告上了状。 温含章只看了一眼就想迴避了。 不好听地说一句,这是将军府的丑事,她一个外人凑上去算什么? 可偏偏这事还扯上了芙蓉社! 她与张琦真都是这芙蓉社的社员。芙蓉社在闺阁之中十分有名,人不多,堪堪三十人,社员们几乎都是京城中的名门闺秀。平日里活动围绕着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等等雅事展开,非父兄有一定品级不能入社,非正室夫人所出不能入社,非有过人之处不能入社。 社规如此严苛,却仍有许多大家小姐趋之若鹜。盖因这芙蓉社是长平长公主的嫡长女闵秀清所起,在宫中素有名声,姑娘们只要入了芙蓉社,不仅身价倍增,说亲时也会是婚嫁市场上的香馍馍。 说实在的,张琦离不离开芙蓉社不打紧,但若是被人灰熘熘赶出社的就不好了。届时整个芙蓉社的小姑娘们回家这么一说,张琦真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温含章也没什么好办法。庶姐妹毕竟占了“姐妹”两字,是有血脉关联的,跟家里那些被叫着“庶母”的姨娘不能相提并论。 张琦真也知道厉害。她犯愁道:“我已经骂过瑶真了,可也不能把她打死。张珍一直哭哭啼啼,顶着脸上那么个大印,我也不好再说她。”最关键的是这个事是家丑,不好拉着两个妹妹在人前分辨。就算能在人前分辨,叫张珍承认自己做错事了才挨打?但做错事了也没有妹妹打姐姐的。 温含章最后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我找几个人帮你一起求情,这事横竖不是你做下的。” 今日如果是张瑶真出事,温含章不会出半分力。她对这姑娘是真的厌恶。小小年纪就心肠狠毒,出了事还要张琦真来擦屁股。 温含章看了看几丈外乖乖站着的温若梦,同是十二岁的年龄,怎么品行就能相差那么远呢? 温若梦一直目光灼灼地望着这一边,见温含章看她,还以为她和张琦真聊完了,立马小碎步跑到温含章身后站着,她实在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整个围帐就那么点大,张珍捂着脸在一旁抽泣,听得她冷汗直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温含章临走前犹豫着提醒了张琦真一句:“你回家后看着点张珍,别被人打坏了。”张将军打儿子是满京城出名的下手狠辣,这份力道若是放在女孩身上,没几下就得歇菜。 第7页 张琦真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脸蛋瞬时涨得通红,忙道:“我看着呢!”她绝不会让瑶真再对张珍下手的,这可和她的名声息息相关,就算娘再袒护张瑶真,她也不会放任不管了。 出来踏青碰上这么一件事,温含章也没了游玩的心情。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岸边的垂柳,琢磨着有谁愿意在这件事上为张琦真说话。 温若梦则是一直想着温含章最后的那句话,实在太吓人了点!她没想到别府的庶女过的是这样的日子,非打即骂,还得担心被打坏了!她越想,手心的冷汗越冒越多。最后居然径直晕了过去! 温含章:“……”什么都别说了,幸好出门时带了一堆的丫鬟,赶紧把人扛回府吧。 温含章想着黄老姨娘见到梦姐儿被抬着回去的样子,就觉得一阵头疼。 黄老姨娘素来低调,她一生只有一个女儿,一向视珍姐儿为性命,小时候为着梦姐儿被管事嬷嬷欺负几次大闹,温含章至今能想起来她用十根手指将那嬷嬷挠得满脸血花的样子。 ……………………………… 温含章早早地败兴而归,钟涵这一趟也是空手而回。 他和秦思行两人在这若河边上找了许久,都没找到永平伯府的围帐。 秦思行坏笑道:“人家温姑娘不想见你呢。” 钟涵瞪了他一眼,低声吩咐了身旁一个下人几句,那下人手脚伶俐,不一会儿就过来汇报说看见永平伯府的马车回城了,同时报告的还有一桩昭远将军府的丑事——梅玉漱根本没想着保密,今日来这若河边上踏青的官宦人家,几乎人人都知道了。 秦思行奇道:“你身边既然有这等人,为何刚才不叫他去寻人?” 钟涵耳朵微红,脸上却波澜不惊道:“我从前对温姑娘不太有礼数,这一次诚心赔罪,怎能不做努力就让下人包办替代。”他哪里好意思说,他思忖着,若他和温姑娘真的有缘,定能在这阳春三月杨柳依依的春风中,来一出不期而会的邂逅。 秦思行怀疑地看着钟涵,心中思索着一个问题——那位温大姑娘莫不是给表弟下了情蛊了?钟涵从小,除了对舅家几位表姐妹却不过亲戚情面外,对着其他姑娘家何尝有过好脸色? 钟涵难得休沐一日,却一无所获,心中着实不甘心。 他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主意,叫身旁一个会画像的小厮去永平伯府守株待兔,只要温大姑娘出现时能看个囫囵全,就将她画入纸中。 清皓对着钟涵的命令有些摸不着头脑,钟涵也没有解释。他只是想知晓,温含章究竟是不是他梦里所见那位三次救他性命、温婉娴雅的善心夫人。 若是证明了有人冒充,那人是不是意图对她不利? 若不是,想着那一个个匪夷所思叫他狼狈不堪却又心心念念的梦境,钟涵不知道是怅然还是松脱。 第5章 慈母心 永平伯府在还是永平侯府时,府中嫡庶强弱就泾渭分明。一家之主恪守规矩,主母强势威严,内宅之乱就闹不起来。 许是心中存着些前世正室小三的观念,又看了些姨娘庶女使坏的宅斗文,温含章小时候看着三位姨娘恭敬低调站在张氏身后伺候时,心中总是会犯一些别扭,害怕姨娘憋坏招害了亲娘和幼弟。 待得大些了,知道些大夏的世情,又十分不明白为何有人愿意做姨娘。实在是因为大夏律在纳妾这事上有着十分严格的规定,做了姨娘,一辈子都只能低人一等,绝对没有升职的机会。 温含章先前读《大夏户婚律》,上面就写得十分清楚:贱籍做妾,生死由主家决定;良籍为妾,须持有纳妾文书主母才不能随意发卖杖毙,宠妾灭妻、小妾扶正等等干扰正嫡体统的做法,被人上告后,家主都是需要坐牢的,且刑期还不短,通常是在三至十年之间。 再联繫一下实际情况,先侯爷有三位姨娘,温微柳的姨娘朱氏和温晚夏的姨娘高氏是从府中丫鬟中直接晋升的,便是贱籍为妾,只有一位是从府外纳入的良妾,就是黄老姨娘。 黄老姨娘的貌美有目共睹,纵使现在已是徐娘半老之身仍能看得出眉目间的清丽绝艷,温含章先前还以为是她爹看中了黄氏的美色强行纳进府。没想到她爹拿的不是黄世仁的剧本,黄老姨娘摊上的恶霸却是自家的兄嫂。 当时从张氏口中知道了黄老姨娘这番身世后,温含章好长时间看着她都是一幅同情的眼神。可惜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女子未嫁从父,父死有更有一条长兄如父的铁律,兄长想要拿你换了权势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自己家跟着作了孽,对着喜儿一般的黄老姨娘却仍是理所当然的态度,温含章纵使是穿了十几年,每每看着她时都有几分不适。 她可以习惯嫡庶分明,主僕有道,受着下人的跪拜也大方自然,却总是不能释怀这种仗着亲情权势欺压妇孺的作为。这种小屁民心理,她八辈子都改不过来了。 话说回来,黄老姨娘既有如此悲苦的身世,对府外的亲人必是不屑相认的,她一生中唯一的寄託便是自己亲生的梦姐儿,此番见着温若梦晕倒着被嬷嬷们抱进屋来,一时之间只觉得天都塌了。 等到温含章叫来的太医说梦姐儿是“惊惧太过引发的晕厥之症”,她才松了一口气。可看到温含章时仍觉不顺眼,忍不住冷冷刺道:“梦姐儿最好没事,若她有事,我拼着这条老命不要都要大姑娘给我一个说法!” 刚巧踏进屋中的张嬷嬷听了这句话,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温含章无意跟一个护犊子的母亲计较,就劝下了张嬷嬷,但心中已是唉声嘆气:张嬷嬷虽被她拦了下来,可她回头必要把这件事跟张氏说个清楚明白。 也就是说,她不仅要顾着梦姐儿这边,待会儿还要去安抚一番自己的亲娘。 温含章一贯不愿意牵扯在亲娘和姨娘之间,春暖也知道她的脾性,见着她意兴阑珊兴致缺缺的模样,就昧着良心劝道:“老太太一向疼姑娘,必不会让姑娘为难的。” 温含章白了一眼大白天睁眼说瞎话的丫鬟,想了想,还是往荣华院里去了。这件事既因她而起,看在梦姐儿的份上也不好当看不到。 温含章进荣华院前,很有经验地先叫了个小丫鬟问了问先前的情况。 小丫鬟口齿伶俐,又想讨好温含章,把当时的情景说得绘声绘色,将张氏说的话一分未多一分未减都转述了出来。 张嬷嬷从月华院回来,张氏必要问问情况。张嬷嬷的声音悦耳响亮,将黄老姨娘那句刺头话说个一言不差。 同样是护崽的老娘,张氏听到最后,一脸寒霜,一拍桌子,把手上戴着的一个玉镯给砸成了几段!张氏先是道:“我原本以为三个小的里面还能有一个好的,没想到都是一丘之貉。居心叵测!装着个天真样儿藏了一肚子心机来哄骗我的章姐儿!” 这话明显的就偏颇了,梦姐儿可一直是晕在床上的。跟着张嬷嬷同去的一个大丫鬟黛蓝帮着四姑娘分辨了几句,张氏把案几拍得啪啪响,“梦姐儿就算了!可那贱人敢这么说我的大姐儿,真是狗胆包天!” 第8页 后来不知道张嬷嬷又说了什么,张氏哼一声:“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就算是真错了也轮不到她一个下贱胚子来摆谱。章姐儿就是对他们太好了!”一挥手,这件事最后以黄老姨娘罚俸三月告终。 温含章想了想,还是掀帘进门了。 张氏早知道她在门外拉着一个小丫鬟瞎嘀咕了一通,她睨了温含章一眼,道:“问出些什么了?”也就温含章敢在她眼皮子底下拉着人刺探荣华院里的事情。 温含章一笑:“我就是想知道娘现在心情好不好。” 张氏正色道:“生了个笨丫头,被人说到脸上也不知道骂回去,你说我心情好不好?” 温含章依偎了过去,笑道:“这可冤枉我了,当时梦姐儿还躺在床上,她是被我带出去的,我怎么好处置她姨娘。” 张氏语重心长:“今日出去的事我都听丫鬟们说了,本就不干你的事。那贱人却硬要赖到你头上,这都是你平时对他们太好了,让他们忘了什么是规矩。我就让你不要对他们太好,你不听,这下可是知道了?你对他们好,他们觉得是应份的,等你对他们不好,他们倒要抱怨你了。”那叫什么话?满京城问问,还有谁比她的章姐儿对待庶妹更好的? 温含章轻轻摇着张氏的手,讨饶道:“我知道娘心疼我,娘怕我听了黄老姨娘的话伤心了,给我出气呢。” 张氏指了指她的额头,数落道:“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对他们不好吗?这下子可知道我的心了。” 温含章对着她粲然一笑,想起张琦真,不禁感嘆:“这次出行,我看到张将军府上闹成那样子,就十分后怕。如果不是忍到极致,想那庶女也不会闹这么一出。幸好我们府上不是那样乌烟瘴气。” 张氏戳了戳她的脸,气恼道:“我们府里什么时候都是太太平平的!别看你大哥大嫂对你不错,那可不是尊泥菩萨。” 听出了张氏言语中对大哥大嫂的忌惮,温含章有些好奇。张氏却不愿意多说。 温含章转而问起了早上温微柳温晚夏来不了的事,她有些好奇,张氏怎么会让几个庶女接触府里的帐本,帐本可都是各家的命脉所在。她大嫂居然也同意? 张氏快意一笑,道:“那是你曾祖母时期的管家帐本,正好捋一捋伯府前几十年少了多少家私。”都是积年的老帐本,放在仓库中不知道吃了多少灰尘。一本本看过去也够呛的。 张氏本来没打算跟庶女们计较,可她最近却听说了一件事,顿时让她勃然大怒。宁远侯府的二公子是她看了许久,才求侯爷为温含章定下来的,当时还借用了宫中贵太妃的关系。那两个庶女却怀着觊觎之心想着占便宜,这世上的事哪那么容易? 正好都看帐本去! 那一仓库的老帐本,看到章姐儿嫁人时都看不完。 温含章嘴快,道:“那二妹妹他们要是顺着查到了你当年的小帐怎么办?” 张氏瞪了她一眼:“我当家的时候可没贪过府里的一分一厘。” 温含章有些诧异,可张氏说这句话时十分有底气,昂着脖子,表情骄傲。她就知道她娘真的没贪府里的银钱。说实话,能做到这点的当家夫人可不多。 张氏趁机教育温含章:“不是你的东西,不要随便伸手。这世上凡做过的事都有痕迹。你小时就会跟你院里的丫鬟说一次不忠,百次不容。只要当家时一次品行不端被人捉到,你的名声就坏了,这样岂不因小失大?那些为了一点油水不顾名声的,都是除了钱财之外没有大志向的。” 人要是没有一个好的名声,什么好事都轮不到你。要说张氏怎么知道的,她从嫁入侯府之后,就一直实践着这句话。她暗自嘆了一口气,若说她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的,那就是当了人家的继室。继室,需对原配行妾礼。继室所出,永远比原配所出略低一等。侯府继室是真的那么好做的吗?原配嫡子已经记事,对她这个继母不冷不热,侯爷冷眼观望着这对母子的关系,若张氏有一丝一毫错漏,温敏今日都不会有下面的亲兄弟。为了两个孩子,她只能做出一幅不争不抢的姿态。 因想起前事,张氏板着脸训道:“还有三个月就成亲了,以后别老想着出去玩。最近府里正好在给你收拾嫁妆,多跟在你大嫂后头学学,我们家虽不用你亲手绣嫁衣,可自己的嫁妆,你心里也得有个数。” 温含章想起张琦真那件事,一时头大:“下个月芙蓉社的聚会还得再去一趟,我若不去,张姑娘真得被人赶出社去。” 张氏皱眉:“就你事多!”却也没阻止。突然想到了什么,神秘笑道,“这件事你就看着吧,也别太下力气了。”那位将军夫人,手段了得,可不是一个庶女能算计得了的。 ………………………… 月华院中就那么一点大。温若梦这边发生的事,不到一会儿,温微柳和温晚夏都知道了。 两人都是娇生惯养的姑娘,被万氏强压着在华阳院看了一天的帐本,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灰头土脸。想要把帐本拿回来看,万氏只说帐本这种重要的物件,不好轻易让人看见,也不让带回。温微柳回来时都累得说不出来话来了。 但她还强撑着精神听着红兰汇报温若梦回来时的情形。 昨夜她突然记起,今日的这次踏青,温若梦是被人抬着回来的,具体的情况,年长日久,她有些记不清了,似乎还有大姐姐的一位友人参与其中,后来,大姐姐就跟这位友人断交了。但这次踏青,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早上若嫡母没有强留她下来,她也会使了法子避开。 只是今日实在累人,温微柳想起来早上那些个管事嬷嬷的嘴脸就一阵恼怒。张氏连面都没见他们,直接使了一个丫鬟将他们带到万氏的华阳院,给了一个小房间,里面简单设了两张书桌、两把书椅并笔墨纸砚。 真把他们当府里的帐房看了! ……………………………… 温晚夏回来,顾不得跟自己的姨娘说话,用水浸湿了手帕,狠狠地抹了几把脸,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高老姨娘见着她这样,眼泪都快出来了,她颤声道:“太太说了,你们要看这些帐本到什么时候么?”这才第一天,就这样累人。 温晚夏哑着一把嗓子,道:“大嫂只说要捋捋这些年来的花用,没说时间。”温晚夏一看手边的帕子就觉得嫌恶,她今日没有准备,用这帕子擦了多少帐本上的灰尘。再看一眼,上面刺眼的黑漆脏污竟让她的嗓子眼有些不舒服起来,忙对丫鬟碧溪道:“把我这帕子拿去烧了,我今日穿的衣服也烧了!” 碧溪可惜东西,劝道:“姑娘,这身衣服用的都是好料子,我拿去洗洗便是,不至于要烧了。” 温晚夏拍了一下桌子,不耐烦道:“我叫你烧了就烧了,再顶嘴就罚跪去!”碧溪扁了扁嘴,按她说的话去做了。 第9页 高老姨娘在屋里焦虑地转着圈,想了想握紧拳头:“这不对劲!太太和你素来没有纠葛,犯不着这么折腾你。肯定是老太太的主意。可我和老太太打了十几年交道,她素来不是个喜欢主动惹事的,必有缘由才这么做。”高老姨娘是歌女出身,虽从小在侯府长大,但在府中身份比丫鬟还卑贱,因为生了温晚夏,才提了姨娘。她一向习惯察言观色,十几年下来不说把张氏的喜好掌握全面,也总有个几分的把握。 温晚夏对着自己的亲生姨娘,也不装着在人前的那一套,嘴硬道:“正室夫人要折腾我这小小庶女,需要什么缘由?我在功课上比大姐姐出色,长得比大姐姐美貌,她看我不顺眼,这都是理由——” 温晚夏说到一半,高老姨娘就急着去捂了她的嘴。见温晚夏知道厉害,她放下手转身去将房门关好,这才压着声音气急败坏道:“你再这么口无遮拦下去,不仅老太太,我都要恼了你!” 温晚夏看着高老姨娘诚惶诚恐的模样,嘴角微微挑了下,冷言冷语道:“姨娘何必如此?大姐姐一贯要做个友爱弟妹的模样,纵老太太真要狠狠罚我,她也不会当看不到。” 高老姨娘深深吸了口气,苦口婆心劝道:“你是没有见过当年姑老太太怎么对待庶姐庶妹的,当时就连先侯爷这对庶姐妹完全没有好感的人,都说姑太太为人狠毒,不堪一提。”她说着略微缓了缓气,“我这些年看下来,大姑娘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对你们总归不错。有了她在中间和稀泥,老太太也能给你们一点好脸色看。” 自己生的女儿,高老姨娘怎么会不了解,温晚夏一直自恃美貌和才华不输他人,从前姐妹们一起上课时就对大姑娘分毫不让,幸得大姑娘心宽才没出问题。 可这个世界上,美貌和才华并不是一切。 就说先侯爷的这位嫡姐,当年在家中心中一不顺就对庶妹动辄打骂,可就是这样,因为她是永平侯嫡姐,还是能嫁到蜀中的高门大户,而先永平侯备受欺负的几位庶妹,都是到了年纪就匆匆配给军中武夫。 虽因为这些年来山长水远,姑太太一次都没回过京城,可高老姨娘一想起这位嫡姑娘,还是会心中发颤。 温晚夏从小就没有见过这位姑老太太,对高老姨娘的忌惮自然感触不深。 非但如此,她听完后心中汹涌的不甘更如毒蛇般翻滚,脱口而出:“他们是嫡,我是庶。他们对我如何,我都只有接着的份。可姨娘也看到了,他们就是图个外头的名声好听而已。若大姐姐真的对我好,她十二岁就说了宁远侯府的二公子,二公子才貌超群,前途无量,半个京城的姑娘家都盯着,我不敢奢想自己也有那般的夫婿,可我今年已经十五了,谁家女儿到了十五还不订亲?哪怕是个乡下地主家的公子,她为我说过一句话没有?没人提,老太太就当做没事一般什么都不做。” 高老姨娘有些颓然。她何尝不知道老太太对几个庶女不上心,可她是嫡母,只有她才能名正言顺为庶女张罗婚事。她听温微柳话中之意实在不像样,强忍着道:“你做了什么?” 温晚夏当然不肯承认,无论高老姨娘怎么问,她都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若是让高老姨娘知道她做了什么事,高老姨娘怕是能作出压着她到老太太面前请罪的事来,老太太绝不会放过她,温晚夏想起自己那位嫡母就觉得齿冷。 ………………………… 温含章陪着张氏用了晚膳,就回了自个的芳华院,一心琢磨着张氏跟她说的话,想着将军夫人究竟会放什么大招。 芙蓉社每月定于十六开社,以莲花笺邀约众人,且每次开社地点各有不同。闺秀若有想作社的,可以提前联繫闵社主,但最终在哪里开社还是由社主决定。 温含章案台上,已经送来了芙蓉社下月的聚会邀贴。她打开一看,惊讶道:“居然是在梅家的梅园?” 春暖笑道:“这一次秋思他们几个可羡慕我了。也不知道梅园的梅花让不让捡,若能捡,到时我窥着时机捡些回来,也能让姐妹们沾沾梅园的福气。” 据说梅园中栽种着天下大半的稀有梅种。当朝皇帝年轻时微服出巡,还因为梅园的名气特地跑过去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沦陷在梅贵妃的丽质芳姿之下,曾做诗曰“寒梅白玉花枝俏,高标逸韵积雪时”,不知道是夸梅还是夸人。 温含章道:“你就别想了,梅花可是梅家的命根子。落了一朵两朵的,都要让丫鬟们捡起来供奉到祠堂前的梅纹石鼎中。” 梅家的老祖宗早年找术士算了一卦,术士说梅之一姓与梅花相应,梅花单枝生长,傲雪欺霜,不屈不挠,梅姓子孙应善待梅花方得善终。梅家老祖宗信了,自此后满天下搜寻梅花,悬崖处长的,冰山上生的,凡有稀奇之处的都找了来移植到梅园里,细心呵护,悉心照顾。温含章小时候被先侯爷抱在膝上讲大夏开国功臣的故事,还曾经吐槽过梅家人不厚道,不知道孤芳独立才有野趣幽人吗? 说起来也是奇怪,自此建了这梅园,梅家果真蒸蒸日上,且家族内多出刚正不阿的直臣廉吏,在清流中名声极好。 温含章有些头疼,在梅玉漱的主场,张琦真一定讨不着好。 春暖见状,劝道:“要我说,这件事谁都有不是,姑娘尽了心意便是。张姑娘若是因姑娘帮不上忙恼了姑娘,她也不值得姑娘真心相待。” 温含章敲了敲脑袋:“我就是觉得到时必定有一番口舌争执。”大夏朝的大家小姐们伶牙俐齿,嘴巴利如刀刃。温含章为啥和张琦真合得来,那是因为彼此在打嘴炮上都是差生级别的。 温含章衷心希望将军夫人能给力点,最好能跟梅夫人或者长公主有点交情什么的,在下月芙蓉社开社前就把这件事平息下来,否则一旦拿到芙蓉社上讨论,她能串联到的几个,可都是没什么战斗力的。 第6章 芙蓉社聚会 因着答应了张氏修身养性,温含章最近半个多月来都没有出门,直叫在府外等着见她真面目的钟涵等得望穿秋水。 秦思行这日熘号出来找钟涵,就十分不明白:“你既然这么想见温大姑娘,何不直接到永平伯府上跟温老太太请安?看见你这么一个东床快婿杵在面前,温老太太不得笑得合不拢嘴。那老太太虽素来厉害,却也讲理,必会寻机让你们见上一面的。” 秦思行这可是大实话。想当年他这么个大纨绔羞答答往丈母娘面前一站,丈母娘不也对他和颜悦色的么?还叫他隔着帘子见了妻子一眼。 钟涵张了张嘴,有口难言。那位伯府老太太可不是个好惹的。梦中他一意孤行要解除婚约,那老太太每见他一次就唾骂一次,有一回他回家路过梅林大街,刚好撞见了这老太太在福平楼上喝茶,好烫的一壶热水就迎头浇下。 钟涵自知理亏,也不敢去找伯府的麻烦,终于落了个一听见这老太太的声音就头痛的毛病。许是梦中的心理阴影太过深刻,钟涵即使一直想方设法地想见温大姑娘一面,却从来没有起过去侯府请安的念头。 第10页 秦思行见状,不可思议问道:“你不会一直没有上伯府拜见过温老太太吧?” 钟涵轻咳两声,神情尴尬,道:“下次休沐日我就请安去!” 秦思行啧啧两声,也不说话了。他可从闵表妹那里听说了,她起的那个芙蓉社每月正好定在钟涵休沐那日开社,温大姑娘因父孝缺席三年,今年一脱了孝每场都去了的。钟涵这一趟必定还是一无所获。 秦思行奸笑两声,打定注意要看兄弟的笑话。 ………………………… 钟涵心心念念等着休沐日,温含章这段时间却一直为着一个消息耿耿于怀。 前些日子万氏到荣华院请安时,突然说起昭远将军府上庶女记名的事情,说是将军夫人对府中一个庶女另眼相待,珍爱非常,竟越过了亲生的两个女儿要先给她说一门好亲事,为此还劝着将军开了祠堂将她记在名下,并举办盛大的宴席昭告一众亲友。 帖子发到了永平伯府上,万氏虽家世落魄,却也是正经的嫡出,看不上这种记名的蠢事,就找了个藉口没出席。听说那个庶女还在宴上当众改了名,叫张珍真。 万氏早上请安时将这件事当笑话般说了出来,张氏当时就笑道:“将军夫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转头看见温含章黑着脸色,便道:“叫你别随便揽事,看见了吧?那位将军夫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最近京里头大家都转风向啦!” 可不是么? 将军夫人管家得力,张瑶真平时对庶姐妹动辄唿喝打骂的事情根本没传出来。 这样一来,芙蓉社中有知道踏青时发生的事情的,都说这个庶女居心不良,为了成为记名嫡女,不惜抹黑嫡妹名声。在这风口浪尖上,将军府也没出来澄清,反而带着这位新晋嫡女频频出门做客。 秋思在她面前抱怨道:“张姑娘有了对策,也不来个信告诉姑娘。” 温含章看她一眼,道:“这种以黑为白指鹿为马的小人之事,你叫她怎么说得出口?”旁边站着的丫鬟听了温含章这句略显刻薄的话,都有些诧异。 温含章没有解释。都是从小在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她不信张琦真看不出这里面的弯弯门道。这种为了私利陷害他人的事情,温含章十分难以接受,她从前也没想过张琦真会是这样的人。 将军府做了这些还不止,在四月十六的芙蓉社聚会上,张琦真竟把张珍真带了出来。梅园中碧水假山,花影粉墙,热闹非常,温含章却一眼就看到了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张琦真两人。 温含章从前没认真看过张珍真,这一次倒是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顿时知道为什么张瑶真不喜欢她。 张琦真和张瑶真长得颇似其父,张珍真却五官精緻,我见犹怜。偶尔不经意绽放笑颜,真真应了那句,美人一笑百媚生。 被张珍真衬得五大三粗的张琦真带了张珍真在身边,看着温含章不知怎的有些心虚。 她那日回家将事情告诉她娘,她娘一知道这事被一向与她不睦的梅玉漱撞见了,还捅到了闵姑娘面前,立刻当机立断,找了最好的医师过来帮庶妹治伤,又给庶妹换了一个院子,里里外外的待遇都与她持平,不仅如此,还劝了她爹开祠堂改族谱,将庶妹记在名下。 样样件件,她看着都像是给张珍的封口费。但她娘瞪她一眼:“若不是你们两个不省心的,我何苦做这些事?”瞧着女儿摸不着头脑,还想和伯府大姑娘细说此事,将军夫人怒气直上沖:别人生女她也生女,可她生的这两个糟心玩意儿就不能带点脑子吗!将军夫人忍气吞声劝道:“听说温姑娘最近在府上备嫁,就别拿这种糟心事烦着她了。”张琦真这才没给温含章去信。 张琦真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拿着温含章着丫鬟给她送来的小半片布料,又看着她远远屈膝行了一个万福礼,转身走开了。 心想着温含章这气性也太大了,她不也是想着别去打扰她吗。 温含章实在不知道怎么面对张琦真,也许那位庶女是求仁得仁,但她终究看不惯这种事。 春暖低声提醒她道:“姑娘,延平侯府朱姑娘在叫你呢。” 朱仪秀从小身体弱,不喜欢到处走动。在这众人称赞的梅园中,她也是懒懒地呆在一边。她神色淡淡地看着温含章:“又不是你的错,你尴尬什么?”明显将刚才的场景尽收眼中。 温含章被人发现做了窘事,脸上有些发红:“就算要割袍断义了,不得有个仪式么?”朱仪秀之前虽在回信中应了温含章要帮张琦真说话,但实在是兴致缺缺。 说起来,她和张琦真结交时,朱仪秀就不看好,当时她信誓旦旦,觉着张琦真和她一样诗词歌赋不成,都是天资所限,和品行无关,也没在意朱仪秀的话。现下她不打算和张琦真玩了,总觉得有些打脸。 朱仪秀瞥了她一眼,一言以蔽之:“蠢!” 温含章扯了扯她的衣袖,笑得十分谄媚:“以后就别提这事了!” 朱仪秀先将衣袖从温含章手中救了回来,瞄了一眼温含章略显无辜的样子,提醒:“张琦真今日带了她那庶妹来,明显不怀好意,她自恃与你交好,待会若有人讨伐她不合规矩,我怕她会拖你下水,你到时就别出声了。” 温含章道:“既要断交就要在明面上说清楚,否则以后若有什么事,别人还会扯了我进去。”虽然还有些伤心自己看错了人,但温含章也不是个没有决断的。 朱仪秀一语成谶。 闵社主姗姗来迟,一来之后,之前三三两两分布着的姑娘们自动自觉聚集到她身边。一眼望去,这梅林一角宛如百花齐放,姑娘们各有千秋,不乏绝丽美色,更不乏气质佳人。 先是闵秀清起身,对梅玉漱微微一笑,道:“都说梅园风景美不胜收,今日有幸一见,果然了得。” 梅玉漱作为梅园的主人,客气了一番后才道:“我已经令人准备了茶水点心,姐妹们毋需拘束,尽情玩耍便是。” 闵秀清笑道:“梅姑娘辛苦了。我想着,既在梅园,不如我们今日便以梅花作诗,按照往日的规矩,五人一组,每组需在半个时辰内作出四首五言律诗,由梅园主人梅姑娘担任裁判,评出获胜组,今日的彩头是,一个芙蓉社的引荐名额。” 平日和闵秀清交好的立刻附和叫好,突得有人戏嚯道:“五人一组我没有意见,但闵姑娘可看清了,今日我们这里多了一个人。”说着睨了一眼温含章这一组的方向。 温含章这边总共站了六个人。除了她和朱仪秀外,还有大理寺卿家的两位姑娘冯婉玉、冯婉华,接着就是张琦真和张珍真了。张珍真见众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她身上,不适地往嫡姐身后躲了躲。 张琦真看她一眼,想起她娘的嘱咐,神色略显勉强道:“闵姑娘,家妹在舞艺一道上颇有天赋,此次家母託了我带她来,是想看看她能不能入社的。” 此话一出,不仅惹来一阵低低的窃笑声,张珍真更是抬着头惊讶地看着她。 第11页 吏部尚书家的许乐芳十分不客气道:“恕我多言,芙蓉社有三不入,即使你家妹妹技艺过人,其他两项貌似也没达到规定。”不过一个伪嫡女而已,真是心比天高! 其他人没直接出声,但落在张琦真与张珍真身上的异样目光同样表达这个意思。 张珍真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张琦真有些不悦,觉得芙蓉社的人都针对她,便不客气道:“我们组在上一次开社时就赢了一个引荐名额,我爹是正三品昭远将军,我娘又已将家妹记在名下,家妹从小苦练舞艺,各式舞种信手拈来,无论父兄等级或是自身资质,她都达到入社条件了。” 没等其他人说话,朱仪秀便拆了她的台:“张大姑娘好大的口气,上次书法比赛可是含章妹妹的一笔楷书拔得头筹,你要用她的奖赏名额,总该跟她商量一声吧?”言下之意,你是不是也太不客气了一点。 张琦真根本没看朱仪秀,她在这芙蓉社中,一向只和温含章合得来,又自觉和温含章的交情不是一般人能比较的,就看了眼温含章,示意她说句话表个态。 温含章却道:“这名额并不属于我一个人,上场书会,两位冯姑娘、朱姑娘等都有出力,你想用这名额,也该先私底下跟大家说一声。” 温含章说完,就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讥讽道:“这可真是张家的规矩,欺负人都欺负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张琦真的脸色,是彻底难看下来了。耳边都是对她的讨伐之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一直吵闹不休。 先是张珍真怯怯解释:“我只是过来见识一下芙蓉社的排场,从不敢想着要入社。” 许乐芳笑:“芙蓉社开社时一向不允许外人在场,张琦真又不是新入社的,难道不清楚这个规矩吗?如果不是她故意陷害你,就是你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有非分之想。” 张珍真着急道:“大姐姐没有告诉我,我是真的不知道!”她一贯秉性柔弱,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说,久而久之,也习惯了默默承受。可这一次不一样,她敏感地感觉到,若是不把事情说清楚,她就完了。 朱仪秀道:“那也是你们张家姐妹的事情,你们该在府里处理好了再出门。”只要这件事不牵扯到温含章身上,其他人她管她去死! 张琦真突然怒吼了一声:“够了!”其他人都被她唬了一跳,怕她恃武行兇,纷纷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张琦真深深吸了口气,道:“今日之事是我鲁莽了,我这就带家妹回去。” 说着冷冷看着温含章,温含章根本没有任何反应。这件事能这样收场是最好的,若是张琦真再纠缠下去,她看着脸色雪白雪白的张珍真,她不知道她是装的小白兔,还是真的小白兔,但无论她是真是假,在将军夫人那里,最后被牺牲彻底的只会是这个姑娘。 张珍真还在愣怔之中,张琦真就迈脚走开了。 张珍真看了一眼众人,咬唇行了一个万福礼,也跟着急急走了。 第7章 梅园风波 张琦真和张珍真走后,梅玉漱神色有些讥讽。那日要让张琦真退社的信是她让人交到了闵秀清手上的,这些日子来将军府上这一出又一出的,梅玉漱看着都觉得将军夫人手段了得。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亲生女儿,就能拿着庶女的名声不当一回事。 到了后头,连闵秀清都来找她商量,劝她算了。她今日原就没打算真的出手,没想到张琦真却拉着庶妹又演了一齣戏。看着自张琦真走后这园中的太平景色,梅玉漱有些提不起劲。可突然间有一个丫鬟急急走了过来,对着她耳语一番。梅玉漱一听就变了脸色,小丫鬟等着她拿主意,脸上着急的神色已然吸引了小部分人的注意。 梅玉漱想了想,觉得这事瞒着也没用,便对着众人将这事说了出来,道是张珍真一头撞到了园中的假山上,生死不知。 姑娘们原都是在嬉戏打闹、推敲诗句的,被她吓得都戛然而止,惊唿出声。 温含章也是,她本是提着毛笔在为众人誉写诗篇,突得一个大大的墨团砸到宣纸上,有些呆住了。 梅玉漱看了她一眼,将众人託付给了闵秀清,急急地跟着丫鬟去了事发现场。 闵秀清想着自己作为芙蓉社的社主,不好不过问一声,便在安抚了众人几句后,也克制着心里的不适过去了。留在原地的姑娘们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下的,都不知道说什么。这其中,就数许乐芳和朱仪秀的脸色最难看。 温含章摸着朱仪秀的手上满是冷汗,忙叫了一个嬷嬷模样的人过来,问道:“这里可有让宾客休息的地方?” 能让梅玉漱看上调来伺候宴席的下人,素质就不会太差。这位嬷嬷自称姓朱,是梅玉漱院里伺候的,梅府一向最重规矩,主人没发话便不好随便出声,朱嬷嬷看着眼前这些金贵的姑娘们脸上都白了一层,心里就咯噔一声:若是再有姑娘在梅园出事了,他们今日这些伺候的人都得不着好。 幸好温含章将她叫了出来,她感激地回话道:“有有有,我们姑娘都准备妥当的,在离这里不远有一处小楼,我带众位姑娘们过去休息。” 朱嬷嬷将众人领到一座小楼上,想着芙蓉社的大家小姐们都是从小养尊处优的,怕吓出个好歹来,又让人端来了安神汤。但温含章嗅着杯中的汤汁,却仍是心神不宁。她和朱仪秀对看了一眼,温含章悄悄叫来了朱嬷嬷,问现在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情景。 朱嬷嬷有些尴尬,道:“我一直在这边伺候着,也不知道外面如何。” 温含章就让她下去了,心想着梅府的下人果真训练有素。过了一刻钟左右,春暖和朱仪秀的丫鬟冷兮悄无声息地上楼来了。两人汇报的都是坏消息。张珍真的模样看着很不好。 又差不多一刻钟,梅玉漱和闵秀清也回来了。梅玉漱还好,虽脸色雪白,却仍是走着过来的。闵秀清的模样就有些惨了,她怕血,一见满地的血,腿脚就软了三分,梅玉漱怕她出事,一直让人扶着她。闵秀清便是在贴身丫鬟的相扶中过来的。 梅玉漱一来,朱嬷嬷就上前对她耳语了一番,她边听边点头,神色虽疲惫,看着还有力气。待到朱嬷嬷下去,她才道:“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在梅园开社的事怕不能继续进行了。”缓了一下,见众人都眼巴巴看着她,又道:“具体情况,关乎别人家事,我也不好细说。刚才我已经让人通知了昭远将军府上,他们那边兴许待会儿就来人了。” 闵秀清这时已经略好了些,她语气温和道:“事发突然,梅姑娘不必在意。大家不必过多猜测,终归是张家的内事,我们外人也不好参与。今日的活动便就此取消,大家都回去好好休息吧。” 虽然梅玉漱和闵秀清都没有多说,但锣鼓听音,说话听声,两人都是同样的口径,姑娘们脑补都能脑补出一齣好戏。一位姑娘就扶着胸口后怕道:“将军府究竟怎么了,先是妹妹打姐姐,现下两姐妹走着走着,妹妹就突然寻了短见,这也太吓人了。怎的一时说不好,就作出这种、这种……”后面的话一直噎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第12页 有人接话:“哎……那姑娘也太心窄了些。” 又有人突发奇想,问温含章:“温姑娘之前不是和张琦真交好吗,你看这件事会不会是张琦真作下的?” 温含章看了一下问话的人,是宁远侯府三房的嫡姑娘钟尔岚,按辈分,钟尔岚应该喊钟涵一声二哥,但这位钟姑娘似乎对钟涵有些意见,便是遇见了温含章时对她也是淡淡。 这回是她第一次跟温含章说话,温含章有些摸不清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便道:“流言伤人,我不好随便猜测,若是口无遮拦说错话就不好了。”想着张琦真今日最后看着她那兇狠的模样,且她又牵扯进这样的事,温含章心中十分不得劲。 突得有人讽刺道:“说什么不好猜测?谁不知道往日里张琦真都是跟在你身后转着的,我们上次在京郊踏青亲眼看到张家家丑,温姑娘当时不也在若河边吗?” 温含章没想到还有人惦记着找她的麻烦,她道:“云姑娘这话好没道理!上月京郊踏青张家发生的事,我是后头才知道的,但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事。随意参与处置别人的家事可不是我们伯府的教养。云姑娘当时在场,不也没有上前阻止吗?且我和张琦真又不是一家的姐妹,说什么她在我身后跟着,难道她是我家的丫鬟僕人?再者说,我们芙蓉社开社时一般都是五人一组,谁不是凑在一起好参加活动的?按云姑娘的道理,芙蓉社中倒有大半人都是跟在别人身后转着的。” 没想到云清容仍是不依不饶:“温姑娘莫不是想着自己就要退社了,就想跟张琦真撇清关系吧?” 芙蓉社的规矩,姑娘一旦嫁人就自动退社。先前有好几位姑娘都是如此,只有温含章,夫家都下聘了,还厚着脸皮来参加活动。想起温含章的夫婿是谁,云清容更嫉妒地红了眼睛。 温含章转过身来正正看着她,云清容不过一个户部郎中之女,一向跟在梅玉漱后面跑,温含章从没跟她起过矛盾,实是不知道为何她就逮着她一人发难。 她直接道:“什么撇清关系的,难道今日张家姐妹的事是我指使的?我们永平伯府不才,却也是开国元勛,府里至今供奉着太祖赐下的金书铁券,绝不容旁人含沙射影败坏祖宗传下来的名声!云姑娘若有证据大可直言,这种牵强附会的罪名,我是死也不会认的。若云姑娘硬要把这个罪名栽赃到我头上,我待会回家就让家母递帖子上告,就算在皇后娘娘面前也要把这事掰扯个清楚!” 闵秀清见温含章把话说得这么严重,有些觉得云清容没眼色,忙和稀泥道:“大家都是芙蓉社的姐妹,云姑娘只是好奇问一句而已,应该不是温姑娘想的那样。” 云清容的爹是科举晋身,因有几分运气,才升到了如今的品级。在她爹没金榜题名前,他们全家过得都是乡下小地主生活。听见温含章说什么金书铁券,上告皇后的,她心上有些发虚,但仍是嘴硬道:“不是就不是,我就是问问而已!” 朱仪秀早就烦了云清容,便道:“事关名声,你倒是也被人问在脸上试试?”云清容涨红着脸不说话了。芙蓉社里有一样是勛贵出身的,都轻蔑地看着云清容。勛贵子弟和科举入仕的官员,一向是不太对付的。 梅玉漱此时看了云清容一眼,云清容被她看得神色狼狈,别过了头。 第8章 福平楼 因着突发事件,芙蓉社今日的活动便早早结束了。梅园外边车水马龙,羽盖成荫,可惜盛装打扮的各位小姐们却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个个离开时都是议论纷纷。梅玉漱费了这么大劲在梅园开社,却被张琦真姐妹弄成这样,送客时脸上也是淡淡的。 温含章远远地看见昭远将军府的嬷嬷将一名头部绑着布条的姑娘抱上了马车,张琦真不在,那副车驾前有好几名丫鬟站着,但却没有一个将军府的正经主人在场。 朱仪秀的马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掀帘问道:“还不走?”日头还早,朱仪秀难得出来一趟,就不想太早回府,邀了她到京城新开的福平楼坐坐。 温含章见朱仪秀脸色还好,心里略安心了下。朱仪秀这个人,嘴硬心软,身体又差,虽常揣着一幅淡然的模样,实则最喜欢把事情放在心上琢磨。 温含章好几年前认识她时,她因着从小吃药,满身都是药味,自嘲就像随身揣了个药罐子一样。温含章这人很有些怜贫惜弱的心,见着一个看起来小小的娇弱的小萝莉独自坐在一旁,长得玉雪可爱,眉目灵动,可惜其他小姑娘们都嫌弃她身上的味道不肯靠近,偏偏小萝莉还一幅看清世事般云淡风轻脸,她就不忍心放她一个人坐着了。 温含章开了个玩笑:“有大财主愿意请吃福平楼的糕点,怎么能不去?赶紧的,我跟你的车去,叫我家马车在后头跟着。” 朱仪秀瞥了她一眼,让开了身旁的一点位置,算是答应她上车了。 温含章一上车就感嘆,朱仪秀的家人可真疼她。 她家的马车已经算是华丽舒适了,可朱仪秀的车驾却是她的升级版。 里面就像一个小房间一样,车梁用上好的小叶紫檀所制,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一侧做成固定书架,朱仪秀常看的话本都摆在了上面,另一侧都是小抽格,估计放着些零碎的小玩意,车厢底也做的十分用心,不知铺了几层皮毛,脚踩在上面有种柔若无骨的触感,温含章看着案几上的茶具酒杯,想着难怪朱仪秀敢把这套羊脂白玉莲花茶具摆出来。 她刚一坐下,朱仪秀就道:“你是第一个上我这辆马车的人。”虽然她没说下句,但温含章就觉得她满身满脸写着“你不该夸我一下吗”几个大字。 温含章和朱仪秀相交多年,怎么不知道她的脾性得顺着捋才行,立刻高度配合:“我真是太荣幸了。” 听见心中所欲之语,朱仪秀浑身上下的刺毛都软了下来。接下来对待温含章就如春天般温暖了。不仅贡献出她最爱的水果,还将她娘每日不准她多吃的一小碟茯苓糕递了过来,很是不舍道:“你吃一块就好,这东西虽然不精贵,我每日能得的分量也不多。” 温含章认真地答应了,接连吃下三块。大夏朝这些个积年的公侯家都有自己私藏的糕点秘方,温含章这么多年各府的宴席吃下来,觉得这其中就属延平侯府在膳食上的底蕴最深。 朱仪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随着她嘴巴一动一动的,控诉之意越来越明显。 直到温含章掏出手帕抹了抹嘴,她立马刷地一下拉开小抽屉,将茯苓糕放了进去。抬头看到温含章戏嚯的眼神,她轻咳一下道:“都快到福平楼了,留着点肚子。” 温含章应了一声,笑眯眯地拉过她的手,两人手牵手肩挨着肩坐在塌上,十分亲密。朱仪秀身上的温度一向偏低,温含章就将她的小手包在手里暖着,看着朱仪秀眼睛舒服地微眯着,温含章心中徒生出一种撸猫的心痒难耐。 朱仪秀却突然问道:“刚才出门时冯婉玉的丫鬟跟你说了什么?” 第13页 温含章一下就想起不好的事情了。 大理寺卿家的冯婉玉姐妹是温含章引荐进社的。冯家是温子贤的舅家,两姐妹一向少言寡语,温含章虽看在大哥的份上,对他们多有照顾,但与两人却很少有私下的交往。 刚才她临上车前,冯婉玉突然让丫鬟给温含章捎了一句话,说她妹妹的贴身丫鬟看见张家姐妹发生口角,张珍真被张琦真推了一下才撞到假山,张琦真力气大,当场就将张珍真推了个头破血流。 看着温含章脸上诧异的神色,丫鬟又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道是家中夫人对姑娘们管的严,温姑娘若要主持正义,千万别将她家姑娘牵连进去。说完这句话丫鬟就急急跑了,估计也觉得自家姑娘不太厚道。 温含章其实出了梅园门口,就下定决定不想再管别人的家事了。张珍真再可怜,她也没办法对她伸手。既如此,继续想着这点子糟心事,只会让自己心情不愉快。但冯婉玉干嘛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啊啊! 朱仪秀听了她的话后,却嗤笑一声,道:“冯婉华的丫鬟只出去过一次,陪着冯婉华如厕去了。”温含章很有些无语,冯婉玉姐俩既藉口丫鬟看到,必是不想惹事的,但为什么又要告诉她? 朱仪秀扔了她一个白眼:“人家就是看出了你好打抱不平,才将坏事都推给你。” 温含章将脑袋垫在朱仪秀肩上蹭着,道:“她怎么没看出我最不爱惹事的!我跟张琦真已经掰了,掰了懂不懂?就是没交情了。”温含章自觉是个最怕麻烦的人,可冯婉玉他们却硬要将个大帽子戴在她头上,砸得她现在一脸郁闷。 朱仪秀瞅着她快皱成一团的脸,问道:“你要如何?” 温含章不加思索:“她爹身为大理寺卿,她都能把包袱甩出来。我只是个普通勛贵之女啊,我能有多大能量主持公道!”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最高长官就是大理寺卿了,大理寺卿可在九卿之列呢。 温含章可没发晕,冯家姐妹不想得罪将军夫人,她就有那个底气得罪她吗?张将军可不是那种没有实权能任人戳圆捏扁的将军,他是京卫指挥使,掌统卫军,有番上宿卫、护卫宫禁、守御城门、拱卫京师之责。能身在这个位置上,起码得是圣上的心腹之人。 她与张琦真断交,可以看成是女儿家的别扭。甚至她家大嫂看不上一个记名嫡女不出席将军府宴席也不算什么特别耻辱的事,但要换了别人掀了将军府的丑事试试?梅玉漱可以这么干,因为梅家本就是以“刚直”闻名于朝。 但温含章家中当家的甚至不是她亲生哥哥。 冯婉玉这一次真是给她挖了个坑。 朱仪秀哼哼道:“就叫你平时不要对别人太好了!”她一早就看温含章照顾冯婉玉姐俩的事不顺眼了,这两姐妹算是与温含章有亲的,后头又来了个张琦真是怎么回事! 瞅着那姑娘长得呆头呆脑,就觉得人家没有心机,可若是个真的能交往的,张琦真怎么会直到来了芙蓉社才交下温含章一个朋友。 难道整个京城的闺秀圈子就只有她喜欢张琦真那一款的?到头来看看,还是只有她对她最好了吧? 朱仪秀一贯有些独,她也不觉得这是个坏毛病。 她爹和她娘生了六个儿子,最后才生出她这个女儿,从小全家人都把她捧在手心上,他们家也没有什么嫡庶的,姨娘肚子全都不够她娘给力。 偏她又爱生病,一直以来就只有温含章不离不弃在她身边,不怕被她染了病,也不怕她突然犯病害了她。在温含章没定亲前,朱仪秀还一直想着,她有六个哥哥,如果有哪一个能把温含章娶回家来就好了。 可惜…… 温含章突然想起上辈子那个在班上被人欺负的女同学,当日那恃强凌弱者的姿态和今日将军府如此相似,大抵这世上的事都是如此,弱小没有根基就要受人欺负,可是看着总是叫人不是滋味。她嘆了一声,决定捂起脑袋,把所有假惺惺的愧疚全部抛到脑后。 福平楼是一家新开的茶楼,不过半月有余,就拿下了京城茶楼行业半壁江山。据闻这里的糕点师傅是前朝宫廷出身,家中祖祖辈辈都是专研糕点的。 上次朱仪秀给她的回信上就特地点了这家的名,温含章因为好奇,还让丫鬟出来买过一回。口味确实不错,但因为到家时点心已经凉了,也尝不出别人心心念念的那种味道。 朱仪秀刚才已经使人先来订了位置。两人戴着围帽,被小二引入了一间厢房中。小二有些抱歉道:“今日厢房已满,就只剩下临近楼梯口的这一间。”这里的位置确实有些吵闹,但两人都只打算坐一小会儿,品尝一下别人众口称赞的糕点而已,便没太为难他,给了赏钱就让人下去了。 说起来也巧,小二刚上了茶,温含章就听见楼下大堂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如玉石相击般的磁性嗓音。她看了一眼春暖,春暖朝她点点头,温含章顿时没了兴致。春暖看见她家姑娘这样就发愁,还有两个月就成亲了,姑娘对未来姑爷这样的态度,以后可怎么办啊? 朱仪秀看着主僕二人打眉眼官司,疑惑问道:“怎么了?” 温含章心不甘情不愿指了指春暖,叫她说。春暖道:“未来姑爷在大堂中坐着呢。” 朱仪秀一向知道温含章对这位未婚夫的态度有些异样,不像京中别的姑娘家那样狂热,也不像是厌恶。她想了想,道:“我家五哥和钟公子交情还行,没听说他在外有什么不好的名声。” 温含章心想,那个人一贯喜欢端着一幅冰清玉洁的范儿,这种人最是捨不得自己身上有什么污点劣迹,就算真的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是像她和朱仪秀这样的关系,也别想探听得出来。她之前托温子明帮忙打听,不也什么都没打听出来么。 …………………… 翰林院十日一沐,钟涵今日本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要上门拜见温老太太,没想着他放在伯府外的耳目清皓有了回应,道是温姑娘今日出门参加芙蓉社活动。钟涵心中那一口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顿时就瘪了大半。 后头清皓又传回了消息,这回跟着消息一同到钟涵案上的,还有一张笔画缭乱却能清晰分辨出面貌的小像。 清皓和清明在关上的书房外面对了对眼色,两人都不想去打扰情绪明显不对劲的主子。幸好没人进去,若有人能看见钟涵现在的神情,必会被他脸上的扭曲、怨恨吓得大惊失色。 钟涵见着这张与梦中别无二致的小像,虽然心中早有心理准备,但仍旧一片惊涛骇浪。 他独自一人在书案后呆坐了许久,心中百感交集。怨苍天无眼,叫无道之人步步高升;恨天道不公,让冤屈者命运多舛。但到最后,更多的还是后怕、庆幸,庆幸天上神佛能让他做了这先知一梦,让他还有挽回的机会。 想起梦中恩人,钟涵忽的一坐而起。 清明和清皓就看着平时从来懒得在外表上多做文章的主子,将他们使唤得团团转,最后收拾出来一幅闪闪亮的形象,叫众多在院子里当差的丫鬟们都娇羞满面。 第14页 钟涵对着铜镜满意地看了一眼,新做的湖绿绣银丝春衫衬得他皮质光莹,腰上束的缀玉腰带,让他更显猿臂蜂腰,还有头上那一尊珍珠玉冠,翩翩君子当如是。 他轻咳两声,对着两个小厮道:“叫人备马车。”他要去福平楼,要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温含章今日不顺心,也不想再见着他叫人堵心,竟然从福平楼的后门走掉了。 清皓对他报告这个消息时,那副又同情又不敢细说的样子,真叫他恨得心痒痒。想起伯府里头那位盛气凌人的老太太,钟涵硬着头皮叫车夫转了个方向。 第9章 伯府请安 温含章从外头回来正在陪张氏说话,突然来了一个华阳院的小厮,道钟公子上门拜访伯爷,不知道方不方便过来向老太太请安。 温含章和张氏面面相窥,温含章是懵的,张氏就是纯粹的惊喜了。 自从订亲以来,宁远侯府那边的礼节都有长辈张罗,钟涵从未过来拜见,上门请安还是史上头一遭。张氏乐呵呵道:“叫他过来,我这边正缺个人说话呢。” 虽说男女婚前不能相见是习俗,但这年头有哪个没眼见的姑爷真的一次都不到未婚妻家拜访的,张氏早就在嘀咕这事了。 只是钟涵在外头一向有个孤傲的名声,不只是永平伯府,他对府中长辈族中亲戚一贯都是如此冷若冰霜,张氏才没好意思表达抗议——这是侯府向贵太妃开口求的乘龙快婿,想后悔也没法后悔了,但夜半无人时想着从小娇宠的女儿,到底还是意难平。 温含章看见张氏这幅眉开眼笑的模样,就知道张氏这时候肯定不会放她离开的。她心想,钟涵不是一向对她淡淡的吗,怎么一早上的她就遇了他两回?莫不是反悔了,想上门解除婚事来了?温含章心中忍不住转了好几个念头。又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管他有什么招数,她接着便是! 于是钟涵进来时,就看见温含章一幅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眼神尤其发亮。 他顿了一顿,对着张氏微微一笑,温含章顿时理解了什么叫满室生辉,只听到张氏鼻息微微一顿,钟涵还没行礼,张氏就迫不及待让丫鬟搀扶住他,满口道好。 温含章顿时有些无奈。 钟涵确实生了一幅好皮囊,他嘴角噙着一抹春风般的笑容,朝着张氏作了一个揖,遗憾道:“先前不知老太太如此和蔼可亲,子嘉真应该早些过来向老太太请安。”钟涵,字子嘉。 钟涵如此作态,张氏也笑道:“你们年轻人忙,不比我这老妇人一天到晚的没事干。” 钟子嘉脸上有些羞涩:“之前府上有孝在身,我不好上门拜见,待得府上出孝,我又忙于今年春闱,后头考中了翰林院又是公务缠身,直到今日才上门,子嘉心中实在抱歉。” 张氏:“翰林院不比军中,宁远侯府和永平伯府在军中多年经营,这么些年却只有你一个人考上翰林院,你刚去,也没人可以讲解提携,不想别人看轻,自己私下多加努力也是应该的。” 温含章就兴致索然地见着这一老一少一来一去互相抬轿子,等到试探出相互间的诚意,也消除了些先前的隔阂,她娘居然和钟涵彼此交换了个瞭然满意的眼神!后头的对话才蜕去了几分虚情假意。 钟涵见着这位厉害的未来岳母,确实是有些胆战心惊的,脑子一会儿就一个出神想起她泼他热水时凶神恶煞的嘴脸,十分担心未来岳母不给面子,叫他在温大姑娘面前丢了脸。 可真的面对面,又发现这是一位十分通情达理的老夫人,不仅通情达理,还十分善解人意。 他说春日里头百花齐放,老太太无事真应该出去走走。 张氏就说自己年纪大了不爱动,府里的孩子时常进奉些花卉盆景给她,看着园子里的风景也挺好的。 钟涵瞥一眼张氏满头鸦发,从善如流地说起盆景四大家,不仅诗意盎然更别有特色。 张氏居然道:“说起盆景,伯爷新近送了几盆十八学士给我,听说子嘉十分喜欢茶花,叫章姐儿带你去看看,好茶花可不易得。” 说着,就叫温含章引了钟涵出去。温含章脸上有些发烫,不是羞的,而是窘的。她娘这意图可太明显了。 看着钟涵嘴角笑意十分明显,温含章索性大大方方地带了人到荣华院的小花园,将钟涵领到那几盆万紫千红的十八学士前,就不说话了。 钟涵赏了一会儿花后,似是百无聊赖,居然转头问她:“温姑娘为何对我如此冷淡?” 温含章心想,这人真会恶人先告状。她直白道:“之前我还以为钟公子就会翻人白眼,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得钟公子以礼相待。” 钟涵想起自己认错人的那几回,摇了摇头,笑道:“我之前有眼不识金镶玉,认错了人,让姑娘受委屈了。” 见温含章有些煳涂,钟涵索性跟她说了个明白,也为自己澄清几分误会。之前他在松鹤书斋碰到的那位永平伯府的姑娘看着他的眼神可比温含章现在还热切几分。他怎么会想到,那位姑娘竟然不是本尊,而是她的庶妹。 温含章觉得钟涵说的话有些匪夷所思:“你是说,你之前将我身边的人错认是我?” 难道真的是两人都招了别人的算计? 这件事毕竟是他瞎了眼,钟涵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矜持地点了点头,微带着抱歉道:“我之前对这桩婚事态度不够端正,若是能再关心姑娘几分,必不能叫人钻了空子。” 温含章瞥他一眼,心中不可置否。 他那可不只叫态度不端正,每次见了她都是一副嫌恶的模样,订亲四年才来下聘,平日里也不见他上门做客请安,可见他对这桩婚事的厌恶,身边伺候的人必定人人知晓。若不然,小厮丫鬟们最会揣摩主子心思,怎么样也会替他多注意几分。 老实说,若不是这桩婚事是永平侯去世前为她定下来的,又有家族中的利害关系,温含章早就撺掇着张氏解除婚约了。 钟涵还真以为自己是个镶金嵌玉的? 温含章陷入沉思,也就不知道眼前的钟涵正在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看着他。钟涵勉强压制住内心的雀跃欣喜看着温含章。 先前因为这桩婚事是侯府老太太所为,他先天就带着一层有色眼光。但剥除了这层原因,他心中对妻子的要求实在不高,温柔贤惠、在内宅之间不拖他的后腿即可。 依着这个标准,温含章本人可算十分不错了。 温含章样貌只在清秀之列,但一双凤眼却黑白分明,清透有神,难得是那一身的怡然气度,落落大方,开朗自然,看得出从小必是经过精心教养的。也就只有嫡姑娘,才能养出这一身的清高气韵了。 钟涵一边想着,一边觉得自己之前实在眼拙。 男人在面对美色时,就是容易犯一叶障目的毛病。 之前认错人的那几次,温含章都和她几位庶妹站在一起,只是容颜不比身旁的人皎皎可爱,他也是男人,自然会将目光放在貌美女子身上。 第15页 相貌不甚美貌算什么,他若想要美人,纳几个妾侍便可。 更何况温含章在梦中对他相助甚多。梦里,温含章就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温婉有度,优雅娴静,不因为之前旧怨对他怀恨在心,见他被人追杀,仍是秉着一腔仁善出手相助。 温含章可没有心思猜测钟涵在想什么。她听了钟涵说的事情,一颗心就沉入了谷底,勉强应付了钟涵,回屋一见着自家亲娘那张期盼雀跃的脸,顿时颇觉头疼。 张氏笑问:“怎么不跟子嘉再多聊一会儿?”她这娘做的可够开明了吧? 温含章悠悠地嘆了口气。 张氏觉得她不像是刚见了情郎的样子,狐疑道:“怎么了?” 温含章心中思绪万千。她和钟涵订亲四年,后头三年她在家中守孝根本没出过门,算一下,她遇到钟涵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几次见到钟涵,身边都跟着三位庶妹。温若梦三年前只有九岁,而温微柳、温晚夏两人虽比她小了一岁,但自小身量就跟她差不多。张氏以前还说她,出了门喜欢把庶妹们放在身边,遮了自己的光彩。温含章之前不在意,可她也没想到会有人利用这个给她挖了个坑。 温含章一贯觉得自己和庶妹的关系虽不是蜜里调油,也不似别府勾心斗角,可今日却知晓和钟涵几年的误会居然是从四年前就有人布局至今,她心惊的同时又有几分难堪。 她忍不住想,冒充她对那人有什么好处? 若想对她取而代之,温含章可以肯定说一句,别做梦了!就算钟涵真瞎了眼,宁远侯府也不是吃素的。若想叫钟涵厌恶她,温微柳、温晚夏都比她生的好,让她本人出场效果不是更好吗? 她想了想,或许还有一个可能。 那人或许之前没想到钟涵对这桩婚事如此抗拒,本是想叫钟涵对她的美貌念念不忘,等到成亲后钟涵发现永平伯府大姑娘不是心中佳人,到时他心中怨怼,温含章肯定讨不了好。 但后头那人又发现钟涵不是一个喜欢走寻常路的,因此牺牲形象在人前矫揉造作,屡屡挑战钟涵的底线,想叫他上门退亲。 温含章想不通的是,同是一家子的姐妹,她若在婚事上被人打了脸,对她绝对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她究竟图些什么? 虽然琢磨不透此人的目的,但温含章自认不是一个喜欢以德报怨的人。 第10章 温晚夏 温微柳和温晚夏被万氏拘着在华阳院的小黑屋里看帐本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每日辰时到荣华院请安后,就随万氏回华阳院,中午可以休息半个时辰,之后嬷嬷们就会继续搬来一叠又一叠的帐本。每算好一个数字,还要两人交换着核对一遍。这样一来,又得花费不少时间。可万氏说了,帐本上记得都是伯府的家私,一丝一毫都容不得差错。两人为了保证正确率,就得一直这么干。 温晚夏心里对这个势利眼的大嫂气得牙痒痒。不就是瞧着府里没人为他们做主,又想讨好老太太吗。 其实万氏也不想接手这得罪人的差事。她和几个庶小姑子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但张氏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她也只能照办,谁叫他们得罪了老太太呢。看帐本又不是叫他们餐风露宿,也伤不了身子。若是个聪明的,还能从中悟出几分如何管家的技能。这些可是女师傅和老太太都不会教他们的。 温微柳和温晚夏就这么每日定时定点到华阳院报到。温微柳还好,一心望着温含章早死让位,心里总算有个寄託。温晚夏就难受了,她天天看着温微柳神色平静坐在对面,心中却更是焦虑。 她跟温含章诉了几回苦,温含章却只是说帮她求过情了,可张氏这一次很难说服,张氏打定了主意要关她到温含章成亲才放她出来,她实在帮不上忙。 张氏如此发作两个庶女实属少见,温含章再次向张氏提起这件事时,窥着张氏的坚决,就有些疑心两个庶妹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但温晚夏信誓旦旦表示她十分清白。温含章想着温晚夏处在挨打状态,她也不好再细问她。 张氏那边,是不想温含章成亲前为了庶妹作出的糟心事烦心,所以就没告诉她温微柳和温晚夏做了什么。后来知道了温晚夏的所作所为,张氏只恨自己没将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绑在小黑屋里。 温晚夏这日带着满身灰尘回到房中,一进门,就发现房中有些不对劲。她的山水书案、梨木镜台,乃至贵妃榻、屏风都有被人移动过的痕迹。温晚夏顾不得将碧溪遣出去,一个健步沖向了梳妆檯。 上面原本摆着一个锁着梅花锁的缠枝花檀木盒,现在,梅花锁碎成两半在檯面上,木盒却消失不见了。 温晚夏顿时脸色苍白。 这时高老姨娘的贴身丫鬟四喜红着眼眶就进来了,温晚夏紧紧抓住她的手,犹带期望道:“今日是谁进了我房中?” 四喜张开嘴,带着哭腔道:“姑娘,你赶紧去跟老太太求个情,老姨娘被老太太的人带走了。”今日下午她和高老姨娘正在房里做针线,荣华院就来了几位凶神恶煞的嬷嬷,说是老太太叫高老姨娘过去问话,高老姨娘觉得不太像样,叫她守着屋子,没想到几位嬷嬷在姨娘走后就开始动手搜三姑娘的屋子。 她阻拦了几回,带头的嬷嬷居然叫人绑住了她。直到从三姑娘屋子里搜出了一个雕工精緻的檀木盒,嬷嬷们才给她松绑,扬长而去。 四喜是去年才被调到了高老姨娘身边的。月华院中一个主子配一个贴身丫鬟,其他的洒扫丫鬟都是共用的。碧溪跟着三姑娘去了华阳院,她想找个人商量一下都没有。想去华阳院中找三姑娘,可她一个小丫鬟没有华阳院的进出令牌,又没有门路,进也进不去,只好满心惊惧守在屋子里,终于等到温晚夏他们回来了。 ………………………… 温微柳那边,朱老姨娘深深吁出一口气。她今日做了一回被殃及的池鱼,张氏盛怒之下,甚至不容他们分辨,直接叫他们跪在外面,幸好天气还没到盛夏,地面温度还不算热,可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这么一跪,他们那一张老脸也不剩多少了。 听着温晚夏那边的动静,朱老姨娘阖上眼睛,嘆道:“柳姐儿,幸好你没做不好的事。”朱老姨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亲眼看见张氏院子的嬷嬷拿着一个檀木盒进去了,就知道肯定是后宅阴私之事。 这种事最是有口难辩,朱老姨娘在外头心惊胆战地跪着,幸好后来在她和温微柳的房中都找不出什么东西来,又有大姑娘说情,她才能平安回来。 高氏,高氏就没有她那么好的运气了。老太太亲口叫她搬进荣华院,当时朱老姨娘看着高氏抖索着身子、跟在一个神色凌厉、膀大腰粗的婆子身后进了下一进院子,心中颇有一种唇寒齿亡之感。 先永平侯有三个姨娘,她和高氏都是出身府中,只有黄氏是侯爷在外面看中纳回来的。侯爷一生讲究规矩,生怕府中出了以庶压嫡的丑事,纵使他们三个生的都是姑娘,他还是不放心,不仅亲手从黄氏兄嫂手中要来了她的卖身契,还将他们的身契都交到了老太太手中。自此府中庶系全无地位,由着嫡系作践糟蹋。 第16页 温微柳拿着一条热毛巾帮朱老姨娘敷着腿,闻言垂下眼眸道:“三妹妹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魔障。”她跟温晚夏一样,都是自己亲手收拾屋子,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被人动过,就很容易察觉出来。温微柳记得上一世直到温含章嫁人,温晚夏那边一直很平静,不知道这次为何会出现这种差错。 她心中一直算着日子,上辈子在五月前,那位宁远侯府的二公子就让人上门取消婚事。现在已是四月过半,离温含章被退亲的日子也没多少时日了。后来今科传胪卫绍不顾流言蜚语,一意上门提亲,才解了温含章的困境。 卫绍一开始沖的就是永平伯府嫡长女的位置来的,伯府也投桃报李,将他捧得高高的。温微柳心中明白,若是自己取代长姐先一步嫁给卫绍,伯府必不会给卫绍如此多的重视和资源。 ……………………………… 夜色昏暗,碧溪避开巡夜的嬷嬷,从垂花门脚步匆匆进了院子,进门前心惊胆战地看了左右,见着没人跟踪,才将门关上。 月华院也是一座三进大院。四姑娘温若梦和黄老姨娘住了正房,二姑娘和四姑娘带着各自的姨娘住的是东、西两个厢房。三位姑娘共享一个院子,虽此时大家都对东厢房避之唯恐不及,但若是有什么声响,也会十分瞩目。 温晚夏本来呆呆地坐在塌上,见她进来顿时恢復了生气,着急问道:“如何?那个人还在那里吗?” 碧溪摇了摇头。温晚夏才松了口气,却又见她道:“下午老太太那边的人已经将他提了去。” 温晚夏一口气顿时不上不下的。碧溪将手中握着的一袋银两放回在桌面上,劝道:“姑娘,天还不晚,你就去老太太那里请个罪吧。你好歹是伯府的血脉,老太太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温晚夏心中一团乱麻,听了碧溪的话,更是恼怒,色厉内荏道:“我请什么罪?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找了人来搜我的屋子,抢走我的东西,还带走我的姨娘,我上哪里找人说去?” 见着碧溪绞着衣角不说话了,温晚夏又道:“你再出去一趟,看大姐姐在不在芳华院。” 碧溪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伯府的人都知道,大姑娘晚膳是经常到荣华院和老太太一起用的。现在过去若是碰见荣华院的人,她肯定讨不着好。 作为温晚夏的贴身丫鬟,要说碧溪对温晚夏的心思一无所知,那是不可能的。温晚夏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府一趟,且每次都指定由马厩的李马夫伺候车驾。每回一到了街上,三姑娘都会把她支开一段时间,她想跟上去,但马车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她就气喘吁吁追不上了。每次出街回来,温晚夏攒了一段时间的钱盒子就会变得荡然一空,换回怀中一捧她视若至宝的书稿。碧溪算着,除去守孝的那三年,也有七八回了。 碧溪不是不怀疑三姑娘暗中做了什么坏事。若是喜欢诗集话本,大可以直接叫她出门买回来。可温晚夏除了如痴如醉地读她带回来的书稿,一向对其他文人作品毫无兴趣。 但她猜的是,三姑娘在外有一个情人,才华横溢,却家徒四壁,需要三姑娘时常资助银两供他科考。 碧溪不明白,三姑娘为何不将他引荐到伯府名下的才墨堂。府里的才墨堂开了好几年,每个月只需抄完十本书就能无偿在才墨堂中吃住。若那人真的是个有骨气的,在才墨堂挨个一两年的苦日子,金榜题名后名正言顺到伯府提亲,岂不更好? 碧溪想着那一袋用来贿赂李马夫的银两,就觉得心疼。三姑娘不当家不知米贵,那些银两是姨娘熬夜做了多少针线才换回来的。而且李马夫下午已经被荣华院的人带走了,就连她都知道,事情肯定瞒不住了。可三姑娘还在自欺欺人。私相授受的罪名虽不好听,但大姑娘的亲事就在眼前,老太太怎么样也会帮着遮掩下去的,总好过姨娘在荣华院中受苦受难。 第11章 楚楚可怜 芳华院中难得一片静默。 温含章手中握着书稿,看了一半,觉得屋子里有些暗,叫人进来点灯。秋思抢在春暖之前答应了下来。她拿着一支儿臂粗的白烛就进来了。火光在空中闪现,发出一声哗啦的燃烧声。 温含章揉了揉额头,这才觉得院子安静得过分。 她奇怪地问秋思:“外面的小丫鬟怎么都不说话了,平时他们不是做点什么活儿都要比一比吗?” 秋思道:“姑娘不高兴,他们哪能那么没有眼色?”做丫鬟的最懂得察言观色了,见着温含章和春暖一个个从外面回来都黑着脸,他们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个小人,就怕弄出点声响来招了骂。 温含章笑道:“没那么严重,叫他们该干嘛干嘛去。”刚开始看到从温晚夏屋里搜出的东西时,她确实愤怒,但过了那一阵,心里也缓了过来。 由于钟涵连续四年锲而不捨的冷眉冷眼,终于成功将温含章对他的兴趣打落下去了。温含章对钟涵并没有别人想像中那么上心——这一次之所以生气,除了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的不快外,更多的还是对温晚夏的失望。 温含章手中拿着的,是温晚夏精心收藏的、钟涵流传在外的诗稿游记,上面几乎都署着香嘉才子的名号。从钟涵第一次闻名于世的佳作,到他每一次科举考试贴出来的试卷。温含章一一翻阅后,不得不感嘆温晚夏实在有耐心,也不知道她从什么途径拿到这些文稿的。 温含章虽然在诗文上造诣不佳,但跟着女师傅学了好几年,也具备一定的鑑赏水平。钟涵确实不愧探花之名,当得温子明如此赞誉。诗作信手拈来,文采斐然。游记引经据典,妙语连珠。看着他在书中描绘的一个个令人心生嚮往之地,温含章可以想像他在挥手而就时心中那一派充沛诚挚的情感。 自古美人爱才子。 温含章完全不怪温晚夏成了钟涵的迷妹,可她做的事情,不仅仅如此。 春暖轻手轻脚掀开祥云锦缎门帘进来了,见屋子气氛还不错,犹豫了一下,道:“姑娘,三姑娘在外头说要见你一面。” 温含章也不奇怪温晚夏会过来,温晚夏便是如此,一有事发生就习惯来找她,对着张氏却从不敢有一句硬话。以前她觉得温晚夏这样十分可怜,现在却心生反感,道:“叫她有事明日到荣华院请安的时候再说。” 春暖再度出去了,而后再回来时,脸上带着气愤道:“三姑娘说,若是姑娘不愿意见她,她就在门外跪到姑娘愿意原谅她为止。” 三姑娘这算是什么,逼着姑娘必须请她进来吗?她厚着脸皮在这里跪下的消息传了出去,府中内外都会猜测她是不是受姑娘的欺负了。简直是贼喊抓贼,不安好心!便是春暖这种一向心肠柔软的人,见着这等无赖的,都快要气炸了。 秋思目瞪口呆,随后跺了跺脚,气道:“她爱跪不跪,我去叫黄婆子关门。”看她在外头跪上一夜,明儿一早还能不能为自己辩白! 温含章拦住了她,春暖着急:“姑娘,你可别让三姑娘的阴谋得逞,她那是要挟你呢。” 第17页 温含章嘆气窥着自己两个笨丫鬟。她当初选贴身丫鬟时,就只看着脸这一点选人了,现在想想真后悔。也是伯府这么些年都风平浪静,没让他们练出那根筋来。 她道:“她过来是为了什么,我心里清楚。她这一跪,只是为了让我没有藉口避开她。但我见了她,她就能心想事成吗?”与其费力气跟外头的人解释她这居心叵测的一跪,还不如直接就断掉她的念想。 春暖犹不放心道:“我就怕姑娘被三姑娘这么一求,就心软了。”这也不是没有前科,大姑娘一直有个以貌取人的毛病,对貌美可爱的人总是会宽容几分。 温含章扶额,她真不知道自己在丫鬟心目中是这么一个善心的人设。 温晚夏过往那些小打小闹,她可以不计较。都是永平侯的血脉,她因着投生张氏腹中,比他们得到的实在太多。就算被她算计了些什么,对她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可温晚夏这一次打的是毁了她婚事的主意,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她实在想不通,也无法原谅。 温含章素来不掩盖自己对萌萝莉的偏爱,因此在她面前,温晚夏也一直扮演的是柔顺可爱的妹妹角色。也怪她总是以旧眼光看人,总觉得十几岁的姑娘家就算争强好胜,也不过就是算计着家里的这三瓜两枣。没想到温晚夏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如此狠毒。 温晚夏不是第一次到芳华院来,可没有一次如此忐忑。 以前过来时,丫鬟们只会在正房外将她拦上一拦,大姐姐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叫她进去。可这一次她在垂花门外就被人阻了下来。她立时就知道大姐姐的态度有异。 温晚夏也不说话,只是哭,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外流,哭得梨花带雨,神情凄楚。温含章拿着书稿一页页翻看,等着她哭完。温晚夏估计是哭不下去了,拉着她的袖子,哽咽道:“大姐姐是不是恼了我了?” 温含章将手中的纸张递到她面前,淡淡道:“三妹妹不是一贯只喜欢芙蓉社出的诗集吗,我真不知道三妹妹私下竟如此喜欢钟子嘉的诗文。” 温晚夏眼皮勐然一跳,斟酌着语气道:“满京城的姑娘们都仰慕香嘉才子的才学,我不过是跟风罢了。”又画风一转,一脸难过地控诉道:“难道就因为我收藏了些大姐夫的诗词,大姐姐就看着老太太搜了我的屋子吗?姑娘家的闺房如此矜贵,老太太不当回事,大姐姐也眼看着我受委屈吗?” 温含章实在佩服她这倒打一耙的技能。她面色平静道:“三妹妹许是不知道,今日芙蓉社发生了一桩意外,我早早便回了府,偏早上钟子嘉过门拜访,依礼到荣华院请安,我们刚好遇上了。” 温晚夏顿时心里一紧,又听见温含章道:“三妹妹你说奇不奇怪,钟子嘉平日里对伯府避之不及,但就一早上的时间我就碰见了他两次,钟子嘉竟然跟我说,他前几年都将我误认为他人。” 温晚夏心头一凛,努力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钟子嘉竟然如此——” 温含章打断她的话:“三妹妹也觉得这事十分不可思议吧。我和钟子嘉两个月前在三皇子长子百日宴时还碰见了一次,他竟然不认识我。我还记得当时他对我十分冷淡,三妹妹义愤填膺,说他在外对着其他姑娘彬彬有礼,对我却厚此薄彼,十分担心我出嫁之后被冷待。” “我记得当时我和你说过,这件婚事是爹爹生前定下的,我和他已经交换了庚帖,即使他的冷脸于我十分难堪,我也无法解除婚约。”这桩婚事一直就没有她先说“不”的权利。 温含章继续道:“从钟子嘉口中知道真相后,我便将这件事告诉娘。娘勃然大怒,说你和二妹妹都有前科,这件事必是你们其中之一所为。我这才知道你和二妹妹被勒令整理旧时帐本的原因。” 张氏当时说的是,马厩处有人传言,说二姑娘三姑娘思春思到了大姑爷头上,几次出门都藉口买书去看男人。那些人嘴上污秽不堪,没有把门,又看着几位庶姑娘身后没人撑腰,话说得比张氏告诉她的还离谱,张氏一气之下将他们罚到了庄子上,温微柳和温晚夏也遭了殃。 温晚夏听到这其中还有温微柳的事,心下一动。温含章又道:“娘这一次直接提审了马厩处所有马夫,审出了这个流言的罪魁祸首。三妹妹你猜是谁?” 温含章没等她回答,迳自道:“那马夫姓李,一直是伺候三妹妹出门车驾的。他受不住刑,供出三妹妹每次出门必要盛装打扮,且在外面对他颐指气使,动辄打骂,跟在府中判若两人,但在事后都会有所补偿,因此他乐得陪你做戏。” “审出了李马夫后,娘怕还有意外之事,才下令让人搜了你和二妹妹的房,就连两位姨娘也受了牵连。” 温含章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喉咙有些干渴,便拿起茶杯嘬了一口。抬头看着温晚夏的脸色,心下十分满意,温晚夏总算不再装着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们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要在有话说里说一下女主对庶妹和姨娘的态度问题,但是翻了一下后面存稿,发现这些问题我在后面的章节中解释过了~大家看下去就知道啦! 各位小天使们么么哒,不要只看了十张就给女主戴上个圣母的称号呀~ 日子过得幸福了,人就会不由自主地放松,对着周围的人也会更加友好。我的设定中,女主对庶妹客气的前提,是张氏在府中的地位十分稳固,小妾姨娘全都威胁不了她的位置。 然后,针对读者说的女主可以对庶妹姨娘无视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女主和庶妹姨娘同住一府朝夕相处,不可能对他们真的视若无睹。在没有仇恨的情况下姨娘庶妹从没有给女主和张氏找过麻烦,相反活得卑微可怜,人类天生就有社交天性。有了交集就有情分在,都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你不喜欢同寝室的某个姑娘,在人家没有得罪你的前提,你也不可能四年都把她当透明人,见面完全不打一声招唿。 再说一下女主和张氏为什么没有仇恨的问题,古言里的妻妾和现实中的正室小三差别是很大的,女主娘对女主爹也不是爱情,对于女主娘来说,正室这一位置代表的地位和利益绝对比老公又多了几个小妾庶女重要多了。在老公不宠妾灭妻还把她捧得高高的情况下,说得难听点,她要苛待残害姨娘和庶女比捏只蚂蚁还容易。张氏在府中占据绝对的优势,对不是同等级的小妾姨娘,说仇道恨的也太抬举他们了。至于为什么不他们一有动静就抬手捏死他们,那就是个人三观的问题了。 最后,我尊重大家对小妾姨娘的各自立场,也请大家看文不要太暴躁了~ 第12章 嫡庶 温晚夏幽幽道:“大姐姐说了这么多,心中想必已经判了我的刑了?” 夜深漏重,屋外传来一声猫叫,打破一室的静寂。 温含章道:“我想听你说。” 温晚夏脸上阴晴不定:“大姐姐你什么都有,你根本不明白!从小到大,因为你是嫡女,爹最疼你。每次我到芳华院,看着上面的牌匾,我都想起爹给你题字的样子,他说美玉胜月寸寸洁,上院芳华岁岁新,给你的院子取名芳华,给我们几个的院子取名月华,你的名字是含章,良璞含章,佳玉佳物,可我们几个的名字,我翻遍了诗经楚辞都找不到出处!我能怎么办,出身无法选择,我只能自己努力!” 第18页 温含章心平气和道:“你要努力,我从来没拦过你。” 温晚夏尖声道:“大姐姐当然不用拦我!我的那些努力,在你看来算是什么?老太太为了你请女师进府教学,我日日挑灯夜读,琴棋书画学了个遍,可关师傅从来没有表扬过我一次。你样样成绩平平,关师傅却对你赞不绝口。你去年及笄,老太太觉得你都快嫁人了,不愿再在府中供奉女师,我们也都跟着辍学。四妹妹才学了两年,才学了点皮毛而已,你在老太太面前只是意思意思说了两句,老太太不答应,你就没有坚持下去。” 温含章不太懂她的逻辑:“你知道关师傅的束脩和日常供应,都是娘自个出的银钱吧?”张氏不愿意为了别人的女儿费钱费力,温含章能说些什么? 府中早已分家,先永平侯早在几年前就定下了身后之事,他为原配长子请封赐爵,给长子和继室所出幼子分了家里的田产庄铺,给张氏留了养老钱,给他们几个也把嫁妆都划了出来。张氏只愿顾着自己生的两个,府中主持中馈的是万氏,现下他们几个的嫁妆钱都捏在万氏手中呢。不能不说,因为先永平侯做的事大家都满意,大哥才能和他们这样客客气气的。张氏也识相,她自个有嫁妆,有大的开销从不走公中,都是自己出了。 温晚夏被噎了一下:“老太太也是我们几个的母亲,教导庶女是她的职责。她却只为大姐姐一个人打算!” 温含章实在很想说一句,从古至今就没有女人看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顺眼的。嫡母是她娘这样的已经很好了。 张氏有自己的原则,对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她给吃的给喝的,放任自流,却不会苛刻虐待,只要他们不伤害她的儿女,她也绝不会先动手。长子和庶女,她都是这么做的。温含章每次参加别府的宴会,都深深觉得,正是由于张氏有自己的原则,才有她这一亩三分地的清净日子。 若是张氏是将军夫人那种口蜜腹剑型的嫡母,温晚夏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想起今日芙蓉社上发生的事,温含章有些默然。 温晚夏看温含章不说话,似乎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一串不甘如连珠炮似的从口中接连而出:“老太太从小就一直为你打算,可我要什么,我只能自己去挣!如果大姐姐真心疼爱我们几个,就不会看着我们遭遇种种不平却无动于衷。你进芙蓉社,我多次求你带我进去。你宁愿引荐冯家姐妹,也不愿意帮我一把。我和二姐姐同一年生,今年都是十五岁,哪家姑娘到了现在还毫无动静?大姐姐你十二岁订亲,今年六月就要成亲,都是一家子的姐妹,我们之间待遇却天壤之别。一句嫡庶有别,叫我如何能够心服口服?”说到最后,温晚夏面目几乎扭曲。 温含章道:“你的丫鬟碧溪,你应该不知道她娘朱嬷嬷是当年祖母的陪嫁丫鬟吧。祖母当时身为国公夫人,身份显赫,在府里说一不二,朱嬷嬷作为祖母的心腹人备受重用。祖母病逝后,朱嬷嬷地位一落千丈,碧溪是她五十高龄才生下的掌上明珠,虽不比伯府姑娘们金尊玉贵,却也是朱嬷嬷从小疼宠着长大的。我们七岁那年挑选丫鬟时,朱嬷嬷曾经走过张嬷嬷的门路,想叫她进我院中当差。但我不喜碧溪的性情,没有答应下来。碧溪后来到了你身边,若是我没有记错,她今年和你一般大,你待她可有我待你一半?” 张氏当家时,温含章经常陪在她身边管事理家。她记得当时她看到府中丫鬟明细录时十分惊讶。大院子里头关系错综混乱,温晚夏身边一个碧溪居然也大有来头。 温晚夏不敢置信道:“你拿我和碧溪比?” 温含章奇怪地看她一眼,“碧溪和你同样是人,又都是姑娘家,为何不能比?” 温晚夏脸色铁青:“她是卑贱的下人,我是伯府的姑娘,她一家子的身契都捏在伯府手里,伺候我是应分的事,我对她如何,她都该受着。” 温含章淡淡道:“你既懂得这个道理,就不会强求与我有同样的待遇。”女孩子掐尖好强总是有的,但每个人都应该认清自己的位置,主下分明,嫡庶有道,才是一个家族稳固发展的根本。温晚夏真该庆幸她是穿越的,人命在她这里没那么卑贱,否则今日下午在知道温晚夏干了什么时,她就不会阻拦张氏说的直接让她病逝的提议。温晚夏和温子贤从小又没有培养起其他情分,伯府中不会有人插手。 温晚夏还是不死心,继续分辨道:“如何一样?我们都是伯府血脉!大姐姐经常说我们是姐妹,难道都是说假的么?” 温含章摇头:“你还是听不懂。”她可以理解温晚夏心中的嫉妒和怨恨,却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选择这样愚蠢的方式进行报復。温含章虽不喜欢毒白莲,但温晚夏若真有这个手段毁了她的亲事还能逃过府中的惩罚,她反而要对她另眼相看,可惜,她只是个看不清情势的蠢人。 温晚夏发现自己的手心居然在细微颤抖着,却仍强撑着不肯屈服道:“如果我也是从老太太腹中出生的,大姐姐必不会对我如此。纵使我做了坏事,也会替我遮掩。” 温含章半响无话,温晚夏这性子究竟是怎么养成的,如此执拗,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淡淡道:“我不与你争执这些,我对你好不好,旁人自有定论。” 温晚夏话音发涩道:“如果大姐姐待我好,就不会让老太太知道这件事。”温晚夏想起明日请安时张氏将会如何发怒呵斥,嘴唇便不由自主颤得厉害。 “我为什么要瞒着娘?”温含章忍着不让嘴角抽搐,咬着牙道:“娘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即使她发作你和姨娘,也都是为着我。如果我因为一时对你的不忍将这件事隐瞒下来,我的脑子被驴踢了么?” 温含章不是那种没有原则的瞎好人,实在是永平侯自个就恪守规矩,没有让姨娘庶女们有争宠宅斗的空间,温含章对着他们就没有那么大的仇恨。 几位姨娘在府里不比张氏身边的大丫鬟风光,张氏一早就发话,叫姨娘带着自己生的子女过活,她不愿管别人生的孩子。爹爹跟嫡母都无动于衷,温晚夏几个从小就过得跟个小可怜一样,略强势一点的嬷嬷都能在私下呵斥他们几句。 温含章就看着这些小姑娘,每次遇到都用像雏鸟一样软萌的眼光看着她,羡慕,渴盼,她一向心就不是个硬的,上辈子养个宠物猫死了,她都难受上好久,天长日久地对着温晚夏他们,情分剪不掉也断不掉。 她愿意听温晚夏站在这里解释,也就是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那点情分了。 温晚夏久久无语,她以为长姐一向怜悯她们在府中艰难,即使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也必定不会叫她落得太惨。可今日一番对答,她却发现温含章为人通透,平时只是不跟她计较,若她要计较,她很难从她手中讨得了好去。 事已至此,何必再自取其辱。 温晚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起了那种心思。这件事做起来,其实十分兇险。她赌的是钟子嘉性洁气高,对这桩长辈订下的婚事犹为不喜,一定不会看出其中破绽。但若钟子嘉有一次起了疑心,主动上门求证,就像现在这样,她必定会交恶于大姐姐。 第19页 她本来只是好奇想去看看香嘉才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没想到钟子嘉与她第一次见面,就已经表现出对她的厌恶。她当时心下恼怒,瞅着马车上永平伯府的印记,突然心生此计。后来就无法自己,每次在府中受了气,便出府冒充大姐姐在他面前做戏。 看着他眼中的反感,她就心生快意。每一次在正式场合时,她都刻意和大姐姐站在一起,都是为了混淆钟涵对她和大姐姐的认知。她没想到的是,钟涵没有不胜其烦上门退亲,反而是她东窗事发。 温晚夏心中思潮翻涌,又听见温含章道:“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府中对你亲事的安排,这些事我本也可以不告诉你。爹爹去世前,将你们几个的婚事託付给了大哥,大哥早就在才墨堂中看好了几个有潜力的寒门举子,想着府里资助他们一场,若是等他们金榜题名时,伯府提出亲事,他们一定会欣然接受。另外,芙蓉社的事——” 温含章顿了顿:“我早跟你说过芙蓉社有三不入,你却听信寿春候府四姑娘的话,以为我拦着你进去,是不想你遮盖了我的风头。你可知道今日芙蓉社出了一桩事故。张琦真带了她那记在将军夫人名下的妹妹前来,想叫她入社。众人万口一辞,以她假嫡为由,不愿叫她达成所愿。张琦真后来恼羞成怒离开,途中和她妹妹闹出几句口角,她妹妹一头撞在假山上,生死不知。” 温晚夏听着温含章说的这些叫她心惊的话,有些不敢相信:“张大姑娘不是大姐姐的朋友吗?” 温含章瞥她一眼道:“她人品不堪,我和她已经断交。” 温晚夏终究只是十五岁的姑娘家,能在温含章面前撑到此时已是靠着一股心气。她像只斗败的公鸡般颓然道:“老太太明日要怎么对我?” 第13章 庄上养病 温晚夏的这个问题,张氏下午已经划出道来。本是立时就要叫人执行下去,只是温含章劝住了她,道府中现在是大嫂管家,直接到她院子拿人太伤情分,张氏才强忍了下去,姐妹同争一男的丑事不能曝光,她已打算明日请安时随便寻个错处发作了温晚夏和高老姨娘。 李马夫和碧溪、四喜等受到连累,不是被远远地卖掉,就是用家法处置再送到庄子里去。 别以为家法就是打板子而已,永平伯府自军中起家,针对奴僕的家法严酷至极,特别是这类为着保密进行的处置。 温含章想着下午她私下问张氏身边的刑事嬷嬷,嬷嬷起先不肯告诉她,后来见她坚持,才道:“这些贱蹄子不用刑就不知道厉害,为了让他们不能往外头嚼舌根,舌头是必要毁掉的,若是识字的,几根手指伤残也免不了。” 那嬷嬷见温含章听得脸色发青,道:“姑娘别心软。都说一笔写不出一个温字,若是他们守不住秘密,将事情传了出去,温氏一族的姑娘们名声都得受到连累。到时候若有些个心性软弱的姑娘被嫌弃后一个想不通自绝了,那此时对他们的手下留情祸患就大了。前朝风气森严时,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要我说,帮着主子做下坏事时他们就该想到后果,现下的苦果都是自找的。” 温含章有些觉得这嬷嬷危言耸听,比起前朝,大夏朝女子地位大有提升,从宫中支持闵秀清结社就能看出来,时下对女性的禁锢并没有到被退亲就必得自绝以示贞洁的地步。但她认同刑事嬷嬷的一句话,每一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温含章不愿意轻忽人命,也看不得动辄伤残肢体的刑罚。想着年事已高的朱嬷嬷和李马夫在府中的那一家子,她心中有些唏嘘,道:“你有两个选择,或是立刻收拾东西回西边凤梧县的祖居地,娘会修书一封请那边的族老太太帮你寻个靠谱的乡下人家嫁了,或是带着你身边的人,到京郊的庄子上养上几年病,我不知道府里什么时候会松口叫你回来,而你在此期间也不能与任何人交往。” 温晚夏自小在伯府长大,从没有离开过家里到外头生活,她脸色白得吓人,摇摇欲坠几乎要晕倒,这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后果有多严重,徒生出一股茫然无助之感。 她颤着嘴唇,凄声道:“大姐姐你一向帮着我的,你就再帮我向老太太求求情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想离开家里头,也不想离开大姐姐!” 温含章的神色不怒不喜:“若我没有求情,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温晚夏实在是太过得寸进尺。张氏盛怒之下,不想叫温晚夏活着再碍她的眼,是温含章失望过后犹存理智,觉得温晚夏还远不到必须以命抵罪的地步,才和张氏商量出这两个选项来。 就算温晚夏今夜不愿意作出抉择,明日张氏和万氏也会帮着她下决定。万氏虽然还未生养,但她也要想着后头若生了女儿怎么办,若不处置了温晚夏,她以后生了姑娘也会受到拖累。 温含章看着温晚夏,认真一字一句道:“我今日再教你一回。你做事随心所欲,没有想过若真叫你做成这事会有什么影响。温氏一族是武将世家,随太祖起事立下汗马功劳,才被授予永平军权,由祖父亲掌虎符。温家从开朝起大半族人驻守戍边,但皇上这些年来对温家疑心渐生,府上帝眷渐弱,即使温家三代人避让京城不到西边,府中爵位仍一路由公爵降至伯爵。” 老祖宗的事迹温晚夏也是知道的,她不明白大姐姐为何突然给她讲起了史。温含章瞧着她眼中的茫然——先永平侯觉得庶女只要给吃给穿学些女红针凿规矩礼数便是,这些厉害关系从来没让他们了解,现下终于酿成恶果了。 她摇头,继续道:“大哥年轻,爹爹早已想到这世道人走茶凉,所以才倾尽能力,给我和钟子嘉订了这门亲事。钟家是皇上母族,虽太后娘娘早早逝去,皇上仍对钟家有一份不同于常人的情谊。我们和钟家联姻,是间接在向皇上表示忠心,为了保住温家在永平军中的权柄。” 这一代的永平伯温子贤从小喜文不爱武,后来虽然被先侯爷掰正了过来。可论起勇武也就那样了。偏偏他还不如幼弟聪明会念书,温子明今年十四已经考中举人,也算是永平伯府的另一条退路。 其实永平伯府在宫中还有一个年岁老迈的温贵太妃。这位贵太妃对老皇帝有养育之恩,但老皇帝是个十分有独占欲的,一直疑心她偏向伯府,不太喜欢温氏族人进宫请安。张氏能为温含章订下钟子嘉也是借了这位贵太妃的光,除了看中钟子嘉为人上进外,也是因为只有和钟子嘉联姻,皇帝才会放心。 钟子嘉和宁远侯府有一个勛贵中人人知晓的心结。张氏不是不疼她,只是当时情势下两府联姻已是必然,永平侯提出钟子嘉这个人选,张氏权衡之下也必须承认他是最合适的。钟子嘉既有功名,又有产业,最重要的是,虽有一个放荡不羁的名声,但却从未听说他有品行不堪之事。并且,宁远侯府这些年来礼数到位,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宁远侯对这位兄长唯一的嫡子十分怜惜,非但不会计较钟子嘉年少轻狂所作所为,也尽力确保在他仕途上无人敢对他两面三刀。 第20页 就是有了宁远侯的这些保证,张氏才觉得这是一门不错的婚事。愿意讲究长辈脸面的人家,必不会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宁远侯既已得了最大的便宜,其他事情上也该略松松手才是道理。如此一来,温含章上无公婆下无妯娌,只要能和钟子嘉相敬如宾,这日子必会过得十分轻松。 温晚夏绞着手指,继续惊疑不定地听温含章道:“因为钟子嘉一直对这门婚事兴趣寥寥,京城内外滋生了许多流言蜚语,大哥又不能拉着钟子嘉在人前一表衷情,温家在上年军中的人事交替中失去了许多有利的位置。”这还要怪钟子嘉对着不喜之人十分不给面子,温子贤为了不在人前难堪,也不敢有其他作为,只能默默等他回心转意。 这番让温子贤知道这些全都是温晚夏造成的,温晚夏绝对讨不着好。 温含章嘆气道:“若是钟子嘉遵循自己的心意上门退亲,对钟家倒没什么,钟子嘉于钟家一直是一块鸡肋,可永平伯府失了这门亲事,除了大哥很可能保不住手上的半枚虎符,温氏一族在军中的经营也会受到大幅牵连。”虎符虽只有战时调兵遣将的作用,可有它在手上,就是一种象徵,代表温家还拥有永平军权,不容置喙。 这场婚事是先侯爷为温氏军权设下的一个缓冲带。温含章能想着婚后不顺析产另居,但不敢想着伯府能主动取消婚姻。 虽说她也不认同这种将一族兴败之事寄望在一门亲事上的行径——多少歷史事件已经证明了政治联姻的不牢靠,可耐不住温氏族中人才凋零,无人可以执牛耳,她爹和大哥也都不是运筹帷幄之辈,也就只能这样了。温含章嘆了一声,她有一句话一直没有说出口,家族后继无人,衰亡败落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现在这些举措,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温晚夏真的万念俱灰起来了,她只是嫉恨长姐得了一门上好的亲事,完全没想过其中还有这些干系。她惨澹着脸色,犹带期望道:“可钟子嘉现在不是还没有退亲吗?大姐姐,你帮我一把,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想去嫁那些乡下泥腿子,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庄子里……”她心里十分惊慌,这一次真的哭得涕泪横流,脸上狼狈不堪。 温含章相信她是知道怕了,而不是像刚才那样还能有恃无恐质问她,温晚夏扑到她膝上,哭得气喘脱力,哽咽道:“大姐姐,你罚我抄书、戒尺、禁足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要叫我离开家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道,“我去向钟子嘉说清这些都是我一人所为,我以后也不出门了……行吗?” 温含章看着她,突然半疑惑问道:“你在求我时,有没有想过我才是被你加害的对象?” 温晚夏被她这么一问,突然有些发愣,继而便是满满的悔意涌上心头。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做下了什么,又是失去了什么。 她无声垂泪,室内一片窒息般的静默,温含章明亮的嗓音在这片空间中显得格外尖利,就像一把刀般将她心上的希望一片片剜去:“我不用那些侯府规矩的话煳弄你。早在娘提审府中马夫时,大哥大嫂就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不说话,只是想看看娘要怎么处理。大哥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承爵两年以来到处钻营,就想着叫外头人不忘了伯府威名……这个世上除了打和杀外,很多办法都能叫人生不如死。” 如果让温含章选,她会选离开京城,有张氏看着,万氏绝不敢扣了她的嫁妆钱,在一个乡下小地方,头上有伯府的荫护,手上又有大把银钱,虽没有锦衣华食,但简直不能太逍遥。 但是温晚夏……她选了第二条路。温含章也不奇怪,温晚夏一直就有些小聪明,怕还想着她到庄子上多多传信回来求她原谅,她就会再次心软。如果温晚夏真的这么想的……温含章只能说,她从来就不了解她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众人到荣华院请安时,张氏就以不敬嫡母之罪,将温晚夏和高老姨娘发落到伯府在京郊阳明县的一个庄子上思过,即日就走。 温子贤每日早上都要上朝的,今日却碰天荒请了假,他黑着脸道:“三妹妹从小就没有规矩,整府的姐妹中就属她脾气骄娇不成体统,我听闻她早上经常躲懒不来请安,平日里又喜欢与姐妹争夺衣裳首饰,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堆鬼祟伎俩,手段下作,心肠歹毒,如此不孝不义,也别怪为兄的不为你求情了。” 伯府主事人这番指桑骂槐的话,也算是为温晚夏这件事下了一个定论。 温微柳、温若梦噤若寒蝉,不敢言语。温子明这刚从张氏那里知道事情真相的,也目露不满地看着温晚夏。他最知道姐姐为了这桩亲事担心多久的,没想到到头来都是温晚夏的算计。 温晚夏跪在地上轻泣。她从前只见过大哥在张氏面前的笑面虎模样,这一次被他如此嫌恶地骂到脸上,顿时只觉得身在冰窖。她当时一时痛快,却换得如今的下场,温晚夏都有些记不起来,她那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想文下那些骂我圣母的人一定很想我把庶妹写死把帮她做坏事的下人写残吧,但是我写不出来。 我这文的女主设定是一个有点善良有点软弱的普通人,她心中的良善是在现代社会人人平等法治分明的土壤中滋养出来的,我不会写她是个烂好人,也不会写她杀伐果断,一朝穿成嫡长女立马就利用手中权势将碍眼的庶妹压得死死的,这种情节或许很爽,但是我总觉得不符合一个普通姑娘的穿越设定。 ps:我的三观就是生死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庶妹也没有恶贯满盈到必须以死谢罪的程度,看不惯可以远离啦~ 再ps一下,离开之前不用告诉我。 第14章 妙手画师 温子贤简直不能更揪心。 他从大妹妹和钟子嘉订亲以来,就一直盼着皇上能看在他本分忠心的份上,叫温家在军中好过一点。 大夏朝开国至今有七十三年。当今皇帝是第二位皇帝,在位已有五十年之久。这五十年间,疑心颇重的老皇帝不知道褫夺诛杀了多少公侯伯爵,除了先太后娘家宁远侯府外,好多勛贵人家都战战兢兢,生怕惹了皇帝不喜,失去祖宗传下的爵位。但就如此,随着皇帝对文官的日渐看中,勛贵集团也不如从前了。 爵位可不是铁饭碗,满京城有多少过气勛贵,军中宫中没有势力,只能抱着往日荣烟啃老本,若碰上一次朝堂动乱,宦海沉浮间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失了卿卿性命。 可他在外头为了一整家人的未来奋斗努力,家里却存着这么个拖后腿的! 温子贤心力疲惫,跟着万氏回了华阳院后,看着她对镜卸下沉重的钗环,板着脸道:“夏姐儿那边,你叫庄头过来敲打一番,她即是去反省受罚的,就不能过得太轻松。” 万氏转过头道:“老太太那边,已经想好叫她带着姨娘、丫鬟和李马夫一家子一起走了。” 温子贤心中不快:“那些个帮着她做下坏事的可恶下人,怎么也没有惩戒一番?” 第21页 万氏展眉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姐儿的性子,最不喜欢见血的。据说罚了他们的银子,只让他们带着几身衣裳走了。”要她说,这个法子也挺要命的。那些人帮着温晚夏图什么,还不就是图那点银子吗?现下连这点好处都没有了,他们又素来知道温晚夏在府上没地位,又得罪了唯一会帮着她的温含章,这会儿跟着她一起走,受罪的还铁不定是谁呢? 温子贤皱着眉头:“章姐儿心软,老太太也纵着她,幸好庄子那头用的都是西宁那边刚下来的军兵,我得叫开顺跟他们说道几句。”开顺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奶兄,自来负责他身边的事务。 万氏劝道:“何必如此。一个姑娘家,在那边无依无靠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份惊惧就足够她受的了。”万氏是真觉得不需要再做些什么,从温晚夏做的事情,就知道她不是个聪明人,她自个就能把自个给作死了。更何况大姐儿六月便要出嫁,等她嫁人了,出嫁女哪还能管得了娘家的事情,到时候要如何待自己的庶妹,就得看她这位夫婿的良心了。 万氏轻轻一笑,温子贤心性凉薄,心中只有爵位权势,温晚夏这番堵了他的道,怕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了事的。 从万氏心底说,她完全不觉得对温晚夏的处置有问题,甚至她和温子贤一样,觉得大姐儿心慈手软。她当初嫁给温子贤,最羡慕的不是能成为伯爷夫人,而是这府里规矩分明。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世道嫡庶有别,偏有那些个贱男人,以为在家里头遮着掩着,就能不顾国法世情,将那些贱蹄子宠上了天。万家里头的事叫她娘遮得严严实实,但万氏以前也曾经被庶妹踩到脸上过。幸好她娘颇有手段见识,才没叫她受了委屈。 万氏嫁到伯府后,即使府中的几位庶妹对着她老实恭敬,但她心中总是打着个问号,他们真的对大姐儿得到的宠爱心服口服?现下温晚夏的事情爆了出来,更是佐证了她的想法,庶子庶女们就没有几个是好心眼的。 之所以为温晚夏说话,万氏偏头瞅了温子贤一眼,这世上的男人,就没有几个希望自己的枕边人心肠狠毒的。这不,温子贤虽口中说着女人就是成不了大事,但眼中对她的劝说却没有看出任何不满。 温晚夏的事情就这样落幕了。 她被马车送走时,还想过来和温含章拜别。但温含章没有见她,知道自己身旁一直养着一只白眼狼,温含章这几日都觉得自己和钟涵一样犯了眼瞎的毛病。 温子明这日在请安后,突然压低声音,偷摸着对她道:“大姐姐,你待会回去,我让小厮给你送点东西。” 温含章瞅着他一派眉清目秀的模样却做着一幅鬼祟的嘴脸,手指头就痒痒,忍不住抬起手掐住他的脸,一拉:“说话就好好说话,在娘这里不用做这番模样。” 张氏早就注意到他们两人的举动了,她这头和万氏正说着端午各府送礼的事:“闵国公家的老太太我以前随侯爷去拜见过,许是年轻时候种地多了,身上总带着几分乡下的纯朴豪迈,你若给她送礼,拣上些野物她或许更欢喜些。” 那头已经悄悄瞪了他们一眼,叫他们老实点。万氏当做看不到,她娘家以前正当旺时,也踏不上国公家的门槛,她正好趁着请安时多向张氏取取经,也好赶紧上手。先侯爷去世四年,温子贤承爵才两年,前三年父孝在身,他们也不好出去走动,现下出了孝,这些关系就得赶紧捡起来。 张氏突然想到了什么,指着温含章道:“那家老太太和她最谈得来,你问我还不如多问问章姐儿。” 温含章有些无奈,她以前随着张氏出门见客,因为嫩壳老心,比起其他小娃娃能乖巧地坐上好久,这些老夫人老太太的就格外稀罕她。她道:“大嫂不必担心,闵老太太跟咱们家的老贵太妃很有交情,对着我们家的人都和气着呢。” 万氏蹙着眉头:“老贵太妃喜欢佛法,佛法高深,我未出嫁时太太怕我移了性情,不叫我多读那些。闵老太太看起来慈眉善目,就跟那庙里的菩萨一般,我只担心我跟闵老太太说不上话。” 温含章笑道:“闵老太太不喜欢求神拜佛那一套,大嫂放心吧。”她想着,老贵太妃也不是喜欢念佛,她是整日无事,只能给自己找点事干。 即使皇帝不喜欢,逢年过节的,温家也会随大熘儿进宫请安,算一下,那座华丽辉煌的皇宫温含章也进了不下上百次了。老贵太妃那才叫一尊庙里的菩萨呢,整日里就为了满足老皇帝变态的独占欲,不叫她与亲人亲近。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无儿无女,在身边服侍的只有宫女太监,虽然老皇帝时有赏赐,可人临老了还是希望有亲人在身边。 每次她进宫去,和蔼可亲的老贵太妃就喜欢摸着她的头髮,将自己攒的适合小姑娘穿用的衣裳首饰一气儿给她用上。温含章担心她在宫中没有银钱打点,她反而担心她是不是在府中缺钱了才会想到这些,每次出宫,她的荷包必定装得满满的都是银票。 温含章总觉得拿一个孤寡老人的养老钱心不安,可她爹却叫她不要跟贵太妃推辞,当时永平侯说的一句话叫温含章特别心酸,他摸着温含章头上的软包包,道:“老贵太妃一辈子没有子女缘分,她给你银钱,心里欢喜着呢。” 想起老贵太妃,温含章也没了跟温子明打闹的心思。又快到端午宫宴了,到时候进宫不知道能在千禧宫呆多少时辰。老皇帝变态就变态在这点上,每次都掐着时间过来赶她出宫。 温含章又想着,下一次朝贺她就嫁到宁远侯府去了,钟涵现下才正七品,他跟家里人关系不好,钟家那位老太太不一定会愿意带她进宫,而要等钟涵混到能够名正言顺让她进宫蹭宴的品级,老贵太妃不知要埋到土里多久了。 因为想着宫中的贵太妃,从荣华院回到芳华院,温含章的心情都不太爽快。温子明却是亲自过来了。 温含章把眼一瞪:“现下不是你念书的时辰么?李先生找不到你要骂人了!” 温子明笑:“我跟李先生对对子,李先生输了,叫我今日轻松半个时辰。大姐姐你就别担心了。”说着,他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个捲轴,眼睛里满怀期望道,“大姐姐,你赶紧打开看看是什么!” 温含章打量着手上温子明递给她的东西,以玉石为轴,装裱瞧着十分精美,触之手感细腻温润,她狐疑道:“不年不节的,你怎么突然送我礼物?” 温子明也不说话,只用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在她和她手上的捲轴熘来熘去,又软萌又可爱。温含章被他看得十分无奈,只好依着他打开了。 捲轴缓缓打开,竟有一米多长。只看一眼,温含章突然愣住了。 其上用精细的笔画勾勒出一个佳人,穿戴跟那日她见钟涵时别无二致,姿态端庄,面容娟秀,髮饰精美,背景中仅有几盆十八学士作为点缀。那日她刚从外面回来,没来得及换回常服,身上穿着一件藕色并蒂莲对襟和同色的花蝶蜀锦百褶裙,画师刻画入微,竟连衣裳的细节都画得惟妙惟肖。 第22页 温子明看到捲轴里的东西,终于心满意足了。他贊道:“钟涵哥不亏香嘉才子之名,这幅画行笔轻细柔媚,构图别致精巧,用色艷而不俗,非他人所能相比,将大姐姐画得比真人还要美几分!我之前也想送大姐姐一幅亲手所作的字画,可惜总是找不好角度,画不好层次。大姐姐你知道吗,外面钟涵哥的画已经炒到了千金一幅,你手上的捲轴,贵值千金啊!” 又感嘆:“旁人都说钟涵哥过目不忘,我今日才相信。大姐姐头上的这支拉丝蜻蜓珍珠步摇是我去年画了图,叫外面的金店打出来送给你的生辰礼物,大姐姐你嫌累赘,总共也没戴过几次,钟涵哥应该也只见过寥寥数次吧,居然画得丝毫不差。” “一次。”温含章纠正道,“他就只见过一次。” 温子明道:“妙手画师的名号真是名不虚传,钟涵哥简直神乎其技,让人嘆为观止!要这幅画是送给我的就好了,大姐姐你一向就不爱画,送给你真是暴殄天物!”说着竟然愤愤看了她一眼,温含章觉得,如果她不是他的亲姐,这小子肯定要更狠地说一句焚琴煮鹤,牛嚼牡丹。 温含章手指头又开始觉得痒痒了,她知道温子明对好画一向颇有些痴性。可他刚才说的这些,已经不止踩了她一次了!什么比真人还要美几分,什么送给她就是暴殄天物的,她有这么差劲吗?温含章微眯着眼睛,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惜娘没将弟弟生成妹妹,不然二弟如此国色天香,钟子嘉想必不会吝啬再送一幅画来。” 温子明一眼瞪过来,居然道:“大姐姐还当我是垂髫小儿,被你逗上几句就发脾气。姑娘家就是如此锱铢必较,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怎么办,真的好想一手把他脸上的大男子主义捏起来扔掉! 钟涵在翰林院被派的是给前朝修史的活儿,之前钟涵对这份工作还算兢兢业业,但现下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今科状元唐鹤龄的桌子刚好正对着他,唐鹤龄就见着这位人见人爱的探花郎,提着笔就这么陷入思考中。他好奇问道:“玄朝末帝的这本起居注有何问题,竟让子嘉如此举棋不定?” 钟涵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圣人说每日三省吾身,我不过是见贤思齐,见不贤而自省罢了。” 唐鹤龄:“……”当我傻的吗? 钟涵确实在想一个问题。他前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夜不能眠。披着衣裳起来,看到轩窗外的一轮冷月,突然又想起之前的那个梦,一时心痒难耐,挥手而就。看着画中佳人,窥着壶中漏刻,也不想着睡觉了,连夜装裱,早上出门前就将之送到伯府上託付给未来小舅子。 钟涵摸着下巴一脸思考:也不知道温姑娘喜不喜欢他的画? 第15章 卫绍 温含章的感觉,还不赖。画中仕女纤弱细美,神韵动人,颇有一股秀媚古雅之意。 她没想到,她在钟涵心中竟是这么个形象。 想着刚才温子明走时一脸的依依不捨,她就十分好笑,这幅画若画的不是她,送给他也没什么。 但现在可不行。温含章将画卷铺在书案上,细细欣赏着——这可是她第一次收到别人为她画的画像呢。 她现下才明白,为何满京城的姑娘都对钟子嘉趋之若鹜。若钟子嘉要讨好谁,只需要像这样,将她入画细緻描绘,准能叫一干为了他的俊颜春心萌动的姑娘钟情更深。 可惜温含章不是那等闺阁之中不谙情事的姑娘家,她先是见了钟子嘉的冷脸足足一年,后头又在家中守孝三年,这四年里,她一次又一次设想钟子嘉与她之间如此冷淡,婚后该是如何相敬如冰。现在钟子嘉终于有了她设想中的夫婿模样,温含章细细品味着自己的心情,只有一点点被讨好的虚荣愉悦,更多的,竟是觉得如释重负。 京城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风尘僕僕,远远而来。 靠近城门时,一个小厮兴致沖沖探头而出,又转头对着车厢中道:“少爷,我们到城门了!”福寿看见城门处排成一条队伍的人群,简直恨不得出来手舞足蹈一番——坐了将近四五日的马车,终于能好好休息了。 他家少爷此次会试高中进士,在随后的朝考中又一鼓作气考上庶吉士,朝廷给了少爷一个半月的探亲假回乡祭拜祖先。衣锦还乡,载誉而归,可谓春风得意,可惜少爷从小父母双亡,家中只得一个老僕守着屋子,在祭了父母、安排完族中进士立碑事宜后,也没有其他牵挂了。 来去两趟都是跋山涉水。原本不需要坐这么长时间的马车,大夏朝水路畅通,京城外面就有一条运河可以由蜀中直达京城,但是禁不住他家少爷晕船啊!晕的天翻地覆,那脸色白的都没了进士老爷的派头了。于是他们只得半路下船,在驿站中换乘马车,这才堪堪赶在期限前回到京城。 卫绍轻咳两声,也觉得自己一幅病恹恹的模样挺没面子的,他道:“你将我的身份文书翻出来备着城门兵验看。” 福寿无有不应的,一边翻找行李,一边继续道,“也不知道才墨堂怎么样了,这一次我们从家中带足银两,终于可以还情伯府的人情了。” 这一次主僕二人回乡祭祖,可有不少商人和地主凑上来送银钱送田产。对比三年多前在京城的穷困潦倒,福寿不禁深深感慨,难怪老人都说功名二字值千金。 听着耳边小厮的唠嗑,卫绍没有说话。 四年前他中举后信心满满,只带着一个小僕赴京参加来年春闱,可惜因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不仅花光身上所有的银两,还因此错过当年会试,客栈老闆见他气若游丝躺在床上,不愿惹晦气,当时便要撵了他出去,幸好店小二暗中指点他们去了永平伯府的才墨堂。 卫绍永远不会忘记,客栈老闆见他气若游丝躺在床上,不愿惹晦气,当时便要撵了他出去,幸好有人暗中指点,叫他们去了为穷举子们大开方便之门的才墨堂。才墨堂的管事见着他烧得面色潮红,本不愿让他入住,还是温大姑娘一腔恻隐之心,不仅叫人请了医师,还送了好些贵重药材过来,那管事才不敢多说些什么。 福寿继续絮絮叨叨的:“二爷之前托我们寄卖的三十幅书画价格肯定又涨啦,一开始瀚轩斋的老闆还压了我们一半的收购价,原本一幅画该有二两银子的,齐老闆居然只愿意给一两!二爷那些画用的都是好宣纸好颜料,一两银子,本都收不回来!幸好二爷手把手教我去跟他谈判,齐老闆才知道厉害!那齐老闆也是好笑,见二爷的画好卖,上次还偷偷问我画师愿不愿意与他签个契书定期供画,二爷听到后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别提多高兴了。” 卫绍突然道:“我就说子明前阵子怎么又被李先生加了功课,原来是私底下又多交了二十幅画卷。”温子明私下有一个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爱好,素来是托他帮着在外面运作的,卫绍看了几次温子明交的画作,不好意思每次都亲自出面,就叫福寿去办了。他只是没想到,温子明居然将福寿收买得如此死心塌地。卫绍心中有些无语。 第23页 福寿卡壳了,此番来回过了一月之久,他居然忘了二爷交代这事要瞒着少爷!看着卫绍似笑非笑的神色,福寿头皮一阵发麻。 卫家主僕惦记着温家人,温子明也在惦记着卫绍。所不同的,温子明在温含章面前大吐苦水,桌子拍得十分响亮,叫温含章觉得他每日上学是不是都进龙潭虎穴了。 温子明:“大姐姐你是不知道,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我不过就请个半日的假,李先生居然给我布置了二十个题目,叫我十日之内就要做出来,不然就不让我出门!”关键是李先生抠的,只愿给他批一个时辰的假而已! 温含章正在看钟子嘉托温子明给她送的十二生肖小泥人,说是他路过梅林大街看着极有趣味,想着她应该会喜欢便顺手买了下来。这套泥人确实捏得惟妙惟俏,关键是颜色搭配十分爽朗明媚,温含章一见之下,都有些爱不释手了。 温子明瞥了一眼桌子上的小动物,钟涵哥最近就像开了窍一般,路上随便见着些什么就让人送到伯府上,关键是他怕人说大姐姐的闲话不敢直接送到芳华院,都是拐了个圈让小厮送到他书案上。于是他每天下学后,还要拖拉着疲惫的身躯充当一回驿使给大姐姐送礼物,简直不能更心累。 温子明十分不满温含章的心不在焉,他酸熘熘道:“大姐姐最近有了大姐夫奉承,都不管我的事了!” 温含章这几日每天都有礼物收,心情十分舒畅,她对着温子明嫣然一笑:“好说!” 温子明磨了磨牙,突然长长嘆了一口气:“下次我叫个小厮送过来就是,何必要自己跑一趟。娘每次见着我只会叫我努力念书,李先生日日给我布置课业,就连大姐姐也不关心我了,我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温含章抬手弹了弹他的额头,这话说的可就欠揍了。温含章不是没见过那位李先生。李先生名李松春,虽是同进士出身,可学识却是上上等的,若不是当年科考时运不济得罪了人,未必会落到第三甲上。他当官后便时时为此抱憾,在因罪被罢官后,也没想着找关系起復,而是在听闻永平侯为幼子寻找名师后,亲自上门面试。说起来,温子明自小便有神童之名,李先生当年见过温子明后真是惊喜交加,这些年在府中对温子明也十分尽心尽力。 温含章道:“你就收了这满腹的牢骚吧,李先生早就跟娘告过状了,说你今年以来每日不思进取,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温子明自小冰雪聪明,在课业上只需稍稍讲解便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他在科考上走的从不是将勤补拙、钝学累功的路线。 李先生从他还是个小儿之时就带着他,深知对这个弟子不能栓得太紧,也十分懂得老师家长沟通之道,每过半月必要汇报一次温子明的学习情况,以前是对着永平侯,现下就是直接对着张氏了,原本应该是跟温子贤汇报的,毕竟长兄如父,可惜伯府情况不是特殊了点么,张氏又有要求,李先生也就跟着形势从善如流了。 温含章见过几次李先生到荣华院的样子,张氏面前竖了一个厚厚的屏风,李先生弓着身子一脸严肃,根本不像是温子明说的那样恣肆无忌。 温含章怀疑地问道:“我最近比较少管你,你请这么多假,干什么坏事去了?” 温子明咕隆了一句什么,又道:“卫大哥让人带了信给我,说是这两日到京。我才想着告个假出去一趟。” 温含章记得卫绍是才墨堂资助的一位学子,不知怎的,入了温子明的眼,在今科中考上了传胪。之前李先生跟张氏告的小状中,就有一件事。温含章思忖着温子明走科考的路线,卷面上必要有一笔可以打动上意的铁画银钩,便花了大钱淘换来一套据说是圣上最爱的前朝李玉照的字帖,可惜温子明嫌李氏书法不够开阔大气,转头就送给了卫绍,等着卫绍学出了趣味转头推荐给他,温子明才多了几分兴趣。李先生见着他们这一来一回的,真是一腔的恨铁不成钢。 温含章倒是不拘着弟弟跟这位一看人生就十分积极向上的卫绍交往,只不过……温含章问:“那前两个月呢?” 温子明对着温含章,一说慌就面红,此时他便顶着一张大红脸,硬生生道:“我都十四了,出个门还要打报告么?” 温含章瞅了瞅他头上两个圆圆的包包头,视线下滑,突然伸手拧住他白玉般的耳朵,狠狠一扭:“你是不是藏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温子明简直不能相信,他那平素看着淡然自得的姐姐,居然会做掐耳朵这种乡下村妇才会干的粗鄙不堪之事! 温含章对着不敢置信的温子明哼了两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跟娘就是平时对你太好了,你要是不交代,我就要动大刑了!”自从温晚夏的事情过后,温含章很是反省了一番,觉得自己为人懒散,才会被人蹬鼻子上脸,主要是她对着府中弟妹都是端着一副成熟的心态,一直觉得君子动口不动手,可偶尔动一回手,这效果不也挺好的么? 看温子明这幅被雷噼了的模样,说话都开始吭吭哧哧起来了:“大姐姐,你冤枉人!我、我哪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大姐姐你这样可不好,我要是告诉钟涵哥,你在他心中优雅纤细的形象就毁于一旦了!”温含章那幅画,温子明之后耍赖着也看过好几回了,越看越觉得钟涵哥画技惊人,非常人所不能及。 温含章根本不怕温子明的威胁,她对春暖道:“去,把他那个叫高敏的小厮叫过来,我要问问他。” 春暖捂着嘴偷笑着下去了。姑娘这一段时间跟以前太不一样了,自从和未来大姑爷了却误会后,整个人就像脱胎换骨一般,十分疏朗不拘。前日在荣华院听了李先生的上报后就一直嘀咕着二爷最近太放松了,必须得给他紧紧弦。温子明这可是自己撞上来的。 温子明一脸的生无可恋。他今日要是知道大姐姐要审问他的身边人,必不会带上高敏,这个小厮的名字叫高敏,可为人一点都不敏锐,长得四肢发达,孔勐有力,是张氏备着他在外受欺负,才一定要他带在身边的。高敏做事一贯慢吞吞,若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温子明早就不要他了。 高敏对着温含章这位在伯府中十分有地位的大姑娘,话都说不完整。温含章不过是威胁要将他调离温子明身边,高敏立马以和往常不同一般的敏捷,啪嗒一跪,交代了! 温子明捂着脸,已经做好被大姐姐教训一顿的准备了。可他越听高敏说的,嘴角的抽动就越发明显。 高敏道:“不敢欺瞒大姑娘,二爷自今年元日以来外出十次,都在一月份和二月份,三月份和四月份没有出府,每次出门都在半个时辰左右,由我陪同,从府中经梅林大街到兴源坊,目的地是才墨堂附近的瀚轩斋。” 许是三年守孝叫府中众人都给关狠了,今年元月刚出孝,万氏下狠手管制了一下府内庶务,竟然揪出这么多的魑魅魍魉。除了温微柳和温晚夏,温子明也是已在张氏案上摆着的一只小虫子。 温含章默默看了一眼温子明,这个事情告诉我们,做事虽不用向全世界吆喝,也不要偷偷摸摸,否则一旦被人揪了出来,温子明这幅生怕被秋后算帐的模样就是教训啊! 第24页 温含章见着温子明狠狠地瞪着高敏,眼中不乏威胁之意,觉得这小厮必定没有撒谎,她满意地点点头,叫高敏继续说下去。 高敏深吸了口气,也不看温子明,继续道:“姑娘明鑑,二爷此举,都是为了帮才墨堂的学子主持公道啊!我们才墨堂临近瀚轩斋,姑娘也知道堂中寄住的学子多不容易,他们经常到瀚轩斋中抄书换些辛苦钱。可瀚轩斋的齐老闆十分不厚道,有位学子跟二爷告状,说是原本抄一册书有两百文,交一幅画有二两银子的,现下齐老闆却只愿给出一百文和一两银子的收购价,心黑得不得了!二爷义愤填膺,为了帮学子们一把,这才屡屡出门指点这位学子跟齐老闆好生谈判。齐老闆最近已经答应了要给才墨堂的学子一些内部待遇,二爷可是做了一件八方支持的大好事啊!” 温子明那颗在胸膛中跳动不止的小心肝啊,终于跳回了原来的位置。 高敏,其实说得也没错。 他默默点点头,他可不是要为才墨堂的学子主持公道吗?那个齐老闆居然敢黑到卫绍头上,他辛辛苦苦偷偷摸摸画了那些画,齐老闆不欣赏就算了,居然还要压价!一贯就只有他温二爷欺负人的份,现在因着自己不能出面,居然要任人宰割起来了! 温含章狐疑地看着高敏憨厚的大圆脸:“你家二爷有这么好心?” 不怪温含章怀疑,温子明一贯是个跳脱的性子,之前跟才墨堂的举子们交往,也是因着孝中无聊。据温含章所知,目前为止,那些人里面只有一个卫绍能让他正眼看看,那也是因着卫绍长着一副俊美聪明的样子,为人也颇为通透。说温子明会为那些穷酸学子出头,温含章真是一万个不愿相信。 温子明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愤怒:“我做一件好事,大姐姐就如此怀疑,莫非要我在外胡作非为,大姐姐才愿意相信么?” 这倒不是。温含章也不愿意相信李先生话中那个叛逆少年真的是自己的弟弟。温子明从小玉雪可爱,舌滑嘴甜,自从知道自己是要被分出府去过活的,就开始精打细算起来,不仅学习刻苦,还时常喜欢和张氏讨论一些庶务。他名下早有资产,张氏只要他及时报备,师出有名,通常都不会太管着他。只是温子明不惯常撒谎,偏要弄得一幅遮遮掩掩的样子,才惹得他们怀疑。 但是真要让温含章说温子明会背着她和张氏在外任性妄为,她也说不出来,约摸就是一种直觉,温含章瞅着这对主僕同样圆熘熘的眼睛,直觉认为,这其中必有猫腻。 第16章 失意与得意 温子明为着这一趟外出,可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才过了温含章这一关。当府中那一辆专属于他的豪华马车停在中门,温子明只觉得头顶上的天空都带着十分喜人的蓝色。 他拍着高敏的肩膀,高兴地表扬了这个大个子一番:“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机灵,不错,以后好好干!”高敏对着他憨厚一笑,温子明摸着下巴,琢磨着老实人的外表就是占便宜。 卫绍的宅子在城西的平民坊中,这处二进小院每月租金足要五两银子,虽有些吵闹,但位置相当便利。卫绍这几年可谓两袖清风,前两年还要一直寄住在才墨堂中,后来学着温子明寄卖画作挣些生活钱,才能租下这一处小院。 卫绍主僕连着宅中雇着的一个婆子刚将院子打扫干净,外边就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车声。 待得来人掀开帘子,果然是温子明那张扎了两个双髻的精緻小脸,温子明一看到一身青衣仍不损俊美容色的卫绍,立马就扬起了笑脸。 卫绍亲自引了温子明到书房,温子明来这院子也不是第一次了。他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一口后皱着眉头咂了咂嘴,打开茶盖看了一脸,竟是一壶莲心苦茶,他给卫绍倒了一杯,又是悲伤又是苦楚地说道:“这一杯莲心茶便算是为你洗尘了,李先生最近盯得紧,今日我只能出来一个时辰。” 那老先生,居然敢在背后告黑状!这事做得太不地道了!亏他在他面前还做低伏小的。 自从卫绍中了传胪后,李松春便对着他喋喋不休。说是卫绍一介寒门子弟,不过偶尔过伯府蹭了几次小课便能考取二甲头名,他从小带着他念书,心力交瘁,不厌其烦,若他到时候比不上卫绍的名次,他这张老脸简直没处搁去。这一个多月他为着他的颜面能有处安放,说是悬樑刺股都不为过,书房里他惯用的那几管上好狼毫制的毛笔,笔头都快被他写秃了。 温子明一贯是水晶肚肠,洞察人心,怎会不知道李松春怎么想的。李先生在伯府中一坐馆便是九年之久,不仅经常用他当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事迹对着他耳提面命,还时不时就用戒尺加大棒加以威胁,让温子明颇感压力山大。只是想着他一把年纪至今未曾婚娶,又近九年如一日对他呕心沥血,温子明才强忍着每日被训成狗的吐血心情,老老实实按他规划的科举大计向前迈进。 卫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一口饮尽,道:“李先生一向严厉,若你能坚持再打磨几年,必定受益匪浅。”想了想,又道:“到时候许是名次还要在我之上。” 他此番高中传胪有大半是託了温子明的福。温子明性格跳脱,他一个穷举子,当年也不知道是哪里入了他的眼,两人在才墨堂相遇几回后,温子明居然邀他同蹭李先生的小课堂。卫绍几番猜测都不得结论,也就厚着脸皮,三不五时上门请教。李先生确实于科举上颇有心得,此次会试,他能答对最后一道杂论,还是有赖于平时李先生的指点。 想着头回见着李先生时他那张被温子明折磨得发青又不能发脾气的老脸,卫绍暗自发笑,又劝温子明道:“先生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每次都能按质按量完成功课,他未必会如此疾言厉色。” 要真是口头上说几句就好了,温子明不想告诉卫绍的是,李先生火大起来,真的会用戒尺打人的,他半个月前因为画画懈怠课业,两只手都被打肿了。 温子明嘴里发苦,大嘆了一句,“无人解我心苦!”又嫉妒地看着卫绍,“你就好了,以后都不用考试了!”大夏朝的官员考绩都是由上峰给予评价,所谓“察其行能,验其勤怠”,再也不用入场笔试。 卫绍淡定地又倒了一杯茶:“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温子明就看着卫绍一连数杯面不改色,很是怀疑两人喝的不是同一壶茶。 卫绍突然道:“我听袁管事说,钟子嘉到伯府完聘了?”卫绍的这句话,语调放得极轻,若不是温子明与他十分靠近,也不能从口型中辨出他话中之意。 温子明心中嘆了一声:“上个月你走之后,钟涵哥就让礼者上门了。” 卫绍垂着眼眸:“温姑娘也没有异议么?” 温子明虽然同情这位友人,但坚决不肯落下口实:“这桩婚事是我爹生前订下的,大姐姐一贯守礼本分,必定会遵照先前约定履行婚约。” 自从卫绍专挑了大姐姐送的李氏书法进行临摹后,温子明就知道了他的心思。他一直不想在这件事上与卫绍弄僵关系,可卫绍这般不管不顾的,是把事情挑到明面上吗?温子明有些心惊,又十分苦恼:若是卫绍真的这么不识相,他难道要失去一个朋友了么? 第25页 卫绍察觉到温子明态度中的异样,有些怅然,却仍忍不住道:“若温姑娘得知钟子嘉在外行无所忌……” 温子明神色突然有些警惕,怀疑地打量着卫绍:“你先说说是什么事?”卫绍现在说这种话,肯定是不怀好意。温子明打算先听着,若真的是钟涵哥恶贯满盈为非作歹,反正大姐姐还没嫁过去,管家族和爵位怎么样,他是绝没有大姐姐那样的奉献精神。 卫绍见着温子明的机警,突然自嘲一笑:“我先前在宫中,撞见过一次钟子嘉与六公主拉拉扯扯,因着当时旁边还有旁人,我便没注意看,也怕冤枉了他,便没将此事告诉你。” 温子明松了口气:“就这事啊!” 卫绍见温子明不当一回事,徒然哑了半刻。 温子明好心开解道:“禁内遍布皇上耳目,若是钟涵哥真的这般没眼色招惹了六公主,此番绝轮不到他当探花。”皇上年纪虽大,可耳聪目明,听大姐姐说,她上次在温贵太妃的宫中遇见他,皇上每顿还能吃下三碗饭,如此老当益壮,绝不可能让个色胚进了金銮殿。 卫绍没有反驳,他抬手给温子明斟了杯茶:“我知我在你眼中,现在必定和一只不知天高地厚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没有区别,可情不知所起,若我能控制,我绝不会将温姑娘雪中送炭的情谊演变成男女情爱。温大姑娘于我有恩,若她得知此事后仍然无悔,我便当今日没说过这话,你毋需担心我告诉旁人。” 温子明见卫绍话中光明磊落,心里十分可惜,提醒道:“大姐姐的心思,我也知道几分,你这回必定是枉做小人。”大姐姐对卫绍可从没露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温子明想想,卫绍和大姐姐也没怎么接触过吧,大姐姐很少来他的富车院,每次尝着好吃的,或者见着一些什么有趣的玩意或者书籍,都是叫身边的大丫鬟带一份给他。卫绍总共也就遇到那么三四五回,就这样还能一往情深?温子明不太懂这种感情,甚至有些觉得卫绍是不是错把那貌美的丫鬟当成大姐姐了。 卫绍没有说话,只略苍白的唇色还是显露了他的心思。温子明离开许久之后,他突然将眼前一杯早已失去温度的凉茶一口饮下。冰凉苦涩的茶水滑过喉咙,让他心中翻滚不停的嫉妒渐渐冷却。 其实刚才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伯府大姑娘和钟子嘉的婚事人尽皆知,卫绍一早便知道自己一腔情意註定付诸流水,可感情若是那么容易控制,古往今来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伤心人。卫绍捂住一阵阵疼痛的心脏,终究是不甘心。 这个世界上,有人失意,就有人得意。 最近正要当新郎官的钟涵便整日里挂着一张笑脸,笑得翰林院和侯府众人都知晓他对这桩婚事的满意程度。他这个人,从年幼时风刀霜剑严相逼就不懂得如何夹起尾巴当孙子,现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更是要所有人知道他的火热心情。秦思行自觉道行甚浅,还不够淡定,每次见着他满面春风的模样,都要刺上一刺才行。 钟涵也不管他,带着他回到正义堂的书房,就撂下他叫了府中大管事过来,听他仔细汇报婚事的进程。 秦思行虽已成亲,但他在家中十分受宠,当时这些事情根本一点没操过心,也就成亲当日被安乐长公主叮嘱了一番何时迎亲,何时拜天地等等细节,现下跟着钟涵重温了一番成亲的规矩礼数,感觉还是十分新鲜。 但此时他越听越是皱眉:“老太太怎么就只叫你一个人操办婚事?”纵钟涵在府中不得宠,他的亲事也没有让个下人操持的道理。宁远侯府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何大管事也是满心的苦楚。二少爷没有亲娘,这事按道理,本该由宁远侯夫人接手才是。可是老太太明着表示不放心侯夫人为人,候夫人索性撂手不管了。 何大管事委婉道:“老太太原本还叫了关姑娘帮忙,但二少爷担心关姑娘未曾婚嫁,不懂其中礼节,就都由我先暂时帮忙着布置。” “关姑娘?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秦思行不可思议道,老太太究竟在想些什么。自来婚事讲究吉祥如意,那位关姑娘虽说是老太太的义女,但她在侯府一住就是十五年,前些日子都听说她打算自梳了,老太太竟然还打算叫她帮忙?这是嫌钟涵不够晦气么? 何大管事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打定主意不接这话。老太太和二少爷都是一脉相承的倔强,老太太提出让关姑娘帮忙遭到二少爷的拒绝后,老太太也不管了,每日只叫他到正义堂和二少爷报告进展,缺了什么开了单子去採买便是。 钟涵正在看婚礼当日的待客细项。他指着其中一条,毫不客气问:“我上个月就叫人从南岳採购了三百斤的上等云雾茶,这里怎么只剩下一百五十斤?” 钟涵在这府中可谓是孤军奋战,就连婚礼宴客都要自己看着。成个亲居然那么麻烦!钟涵每日都是硬着头皮听何大管事汇报宴客人数、食货酒水、喜帖祭品、帐册银项等等喜宴进度,何大管事生怕担事,就连车马停放、下人安排、食具桌椅等等细节问题都拿出来问他拿主意,叫钟涵头大得不得了。 何大管事跟着一个没有经过理家培训的上司也是干得十分艰难,偏偏这些都要钟涵定下主意才行。他为难道:“上月我带人签收了这批茶叶后,大姑奶奶就叫人过来借了一百五十斤应急,说是这几日就送回来。”何大管事见钟涵即刻就要翻脸,马上道:“我本也不肯答应,但大姑奶奶手中拿着世子的令牌,带着人硬是抢走了这批茶叶。”到底世子爷才是这府里现下正经的主人,何管事也不敢太拦着他。 秦思行本是胆战心惊地看着钟涵青筋勃发,眼看就要杀过去宰了宁远侯世子,已经抢先一步拦在了门口。可没想到钟涵怒极,居然对着他笑了出声:“钟泽怕是还没有吸取教训。” 何管事生怕自己被二少爷当成池鱼给宰了,也怕一个不小心就成了二少爷的同谋,战战兢兢,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钟涵看着他就心烦,只叫他留下清单便将他挥退下去,何管事一脸的如释重负,对着钟涵和秦思行磕了个头便撒丫子跑了。 钟涵眯着眼睛看着他落跑的背影,端起桌上茶杯饮了两口,又再看一眼茶叶一项,讽刺一笑。堂堂世子,居然带人截了弟弟的喜宴物资。要是传出去,他那位惯会做好人的叔叔,怕是又要大出血一番。 钟涵此时的眼睛亮得十分吓人,就像一只刚逮着老鼠的奸滑猫,笑得叫秦思行都有些起鸡皮疙瘩。他看着看着,都有些不明白钟涵刚才那番气怒是真心还是做戏了。 秦思行想了下,还是问出了口:“你是不是就等这个机会抓世子的短了?” 钟涵看了他这位从小万事不用操心的表哥,似笑非笑:“我倒是想呢,只是哪里比得上二叔补篓子的速度。” 第17章 服众 宁远侯钟晏今日刚好被皇上叫了进宫商量事情,他出宫门时就觉得右眼皮子直跳,果不其然。 第26页 钟晏身着朱红麒麟的刺绣袍服,绷着面皮坐在马车中听着府中耳目的汇报,待听到钟涵已经出门送喜帖时,再也听不下去,赶紧叫车夫往延平侯府的方向走。 再不快点,丢人就要丢到外头去了! 钟晏被请进延平侯府的书房时,就看到钟涵气定神闲地坐在矮背宽椅上,好不自在。待到看见一旁红木雕花方几上的大红喜帖,他立时就想斥一句胡闹,可想到这是在别人府上,忍了又忍,才对上了延平侯朱尚钧看稀奇的眼神。 朱尚钧自认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见惯了世面,可今日从钟涵嘴里听到的,真是让他匪夷所思。他咂咂嘴,道:“老钟,你家大侄子刚才说他的喜宴打算在外头办呢,你这做人叔父的,竟也同意了?” 钟晏铁青着一张脸:“胡说八道!从来办喜事就没有在外面的道理。子嘉年少无知,我这便带他回去好好教导。” 几句话言简意赅,说着就想要起身告辞,可没想到钟涵张嘴就道:“这是世子爷和大姐给我出的主意,我想来想去也只能照做了。” 在朱尚钧面前,钟晏的脸皮隐隐痛了起来,感觉颇为熟悉。 他忍住喉咙中的一股老血,憋气道:“你大哥和大姐姐一贯待你亲近熨帖,上次你大哥还说你独自一人在翰林院不易,想要给你介绍几个朋友。我看这必是有误会,我们回府再谈可好?” 钟涵瞥了一眼还要在外人面前装和睦的叔父,十分不客气地直言道:“上个月大哥和大姐将我打算用在喜宴上的三百斤茶叶送了一半到众祥楼中,我打听过了,那众祥楼是大姐的姨娘在外头的娘家开的。我就想呢,大哥和大姐对我这么好,此举必有深意。莫非是体谅我独自操办亲事不易,想叫众祥楼承包了我的喜宴?” 钟涵哗地打开了手中的扇子,脸上的神色肆意张扬:“这份情,我领了!我也不让大姐姐吃亏,之前我已叫人採买了一半食货酒水,剩下还缺多少,我叫众祥楼给我开了个单子,后头托大姐姐送银钱过去便是。” 朱尚钧听着他这一番含沙射影,有些抓不住重点地稀奇道:“宁远侯府对子弟的教养真是异于常人,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懂得怎么操办喜宴,你以后的娘子可是有福了。” 钟涵似乎听不出朱尚钧语气中的揶揄,颔首矜持道:“多学一点,才知道内宅不易,为人丈夫的,以后总该多体谅一点才是。” 朱尚钧大笑:“好!仪彦在外头的那些朋友,就数你小子的脾气对我的胃口。” 钟涵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总要叫我以后的妻子活得比当姑娘时更加舒心,不然我娶她干嘛。”想着温含章梦中福轻命薄,又补充了一句:“不仅要舒心,更要活得长命百岁,与我白头到老。” 朱尚钧抚掌叫好,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然转头对钟晏道:“我看你们府中也挺乱的,要不就干脆在外头办宴算了。” 说的钟晏十分吐血。 钟晏最要面子,虽被钟涵轻车熟路地扒了脸皮,在朱尚钧面前却还要强撑着和稀泥:“子嘉不懂事,你也跟着添乱。我那一对儿女自来不聪明,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才是。” 又教训钟涵:“你之前在老太太那里说要自己操办亲事,我和你二婶说也说了,劝也劝了,你就是不听,现下知道办事不易了吧?” 先是点出这事是钟涵自个一意孤行,与他们这些做叔叔婶婶的没有关联,才继续道:“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你从小学得是孔孟大道,比不得妇人们长期混迹内宅,也不怨你不了解其中干系,我回头叫你二婶给你帮把手去。在外头办宴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届时,你叫到场的宾客们观看喜礼后都到外头吃宴么?” 钟晏这话说得软绵绵没有一点力道,朱尚钧是什么样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中必有猫腻。 反正事不关己,朱尚钧煽风点火道:“你二叔说的是,咱们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怎么能如此不识礼数?我说你小子,以后有什么事,自个不懂的,便去找你二叔商量。你爹生前对你二叔一向照顾,你二叔连对外人都是客气有礼,对你就更不用提了。若不待你好,那不是狼心狗肺吗!” 钟晏这事办的真不是他平时的套路。这老小子一贯喜欢披着一幅厚道的面皮,叫众人都觉得他老实无害,可惜谨慎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叫钟涵这小傢伙拿着他的把柄。朱尚钧笑得十分幸灾乐祸。 钟晏心里头也是十分憋屈。钟涵敢把此事大咧咧说出来,手上必定捏着他那对蠢儿女处事不全的证据。若是再辩驳下去,他气性一起,非要在延平侯面前跟他分个青红皂白,更加得不偿失。 钟涵看了一眼明明恨得不行却要强撑着做好人的钟晏,想着今日的目的不是为了逼他跳脚,便淡淡道:“二叔对我好,我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还没来得及多跑几家就让钟晏逮着了,钟涵心中一阵遗憾。想了想,也不是没好处,他先将脓包挑出来,看下头接手的人谁还敢打他喜宴的主意。 从延平侯府出来后,钟晏才松了一口气。刚才他在朱尚钧面前避重就轻地将儿子女儿的过错摘了出去,但同朝为官几十年,朱尚钧若是个老煳涂,明康帝就不会忌惮他那么多年。朱尚钧不细问,不过是不想真当了钟涵的枪把子罢了。如此便欠了朱尚钧一个人情,钟晏心中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早就交代钟泽不要去招惹钟子嘉,没想到他左耳进右耳出,竟然不拿他的话当话,还将大姐儿也拉了进去当替死鬼。他就不信,没了钟泽的助力,大姐儿敢得罪钟涵。 他膝下就这么一对儿女,但一个蠢一个莽,两人不互相照顾,竟然还勾心斗角,钟晏暗恨,难怪人都说儿女是债! 宁远侯府的万寿堂中,钟晏的长女钟灵芸正在老太太面前哭诉,抹着泪水,十分悽然:“我原想着都是一府的兄弟姐妹,纵是我先拿来一用,到底还是会还回去,况且还有大哥帮我作保,没想着二弟如此决然,不仅罚了何管事,还叫人到众祥楼里下了我的脸。这叫我在李家要如何做人!现下府中的妯娌们都在看我的笑话,我被笑了不打紧,可是此番丢了宁远侯府的脸面,我真是万死莫赎。” 钟灵泪眼婆娑,话中有着无限的委屈,她小心地看了一眼面色发沉的老太太,细声细气地道:“二弟一向就不顾大局,先前对着我们多有不是,对祖母也不孝不悌,这也就算了,到底是在府里头,但他这一次万不该把事情闹到外面去,叫别人说我们宁远侯府没有体统。” 钟涵还没进门,就听见钟灵芸在挑拨离间,他眉头一挑,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好二叔。 钟晏见着他嘴角意味分明的笑意,再也忍不住了,掀开帘子便恨声道:“你这个孽障!都出门子了还回来在老太太面前挑拨是非!你是打量着所有人都是蠢货,才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 人蠢不要紧,不懂得看眼色就不好了。钟灵芸一直觉得老太太不待见钟涵,这一次拿了他的错处,必是会给他一番好看。可她却看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不喜欢钟涵,那是因为钟涵自小说话做事就顶着她的肺,若是钟涵愿意软和一点,老太太何尝不心疼这个从小就没有父母的孙子。 第27页 就连这一次钟涵的亲事,只是因着他不相信府里一干婶娘,就算不合规矩,老太太还是顶在前头叫钟涵自己操办亲事。钟晏当时就觉得这件事荒唐至极,但老太太一直坚持这么做,他能怎么办?这份为了让他如愿以偿不惜打破规矩的宠爱,怕是连他那位老妻都以为是老太太对钟涵失望透顶。 钟晏看着堂上轻轻拨动茶碗中茶叶的亲娘,从他十五年前袭爵开始,他就看不懂她了。 老太太耷拉着面皮:“看来你爹已经有了主意,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钟灵芸脸色十分难看。因为圣上最爱云雾茶,这云雾茶就成了名门贵族的座上佳品。上个月她舅舅到府中哭诉,说南岳那边去年冻霜期早了一个月,茶叶大半都收不上来。他的酒楼因靠着侯府,一直就能拿到其他酒楼不能拿到的名贵食货,即使是上等的贡品也不在话下,这也是他招揽贵客的一大绝招,可今年没了云雾茶,招牌立时就要砸了去。 这酒楼也有她和她姨娘的股份在内,钟灵芸当然不能让众祥楼砸招牌,这才想到了侯府中最近办亲事必有库存,之前他舅舅已经和她说好,在六月份前必能将挪走的云雾茶补回来,她急匆匆地回来打点好了府中上下,连何管事都愿意放他们一马,钟涵眼中却容不得沙子,知晓此事后立时就要捅了出去,她才赶紧到老太太这里补篓子。 可没想到最后拆了她的台的,竟然是她爹。 钟灵芸委屈地辩解道:“爹爹这么说我,叫我真是无地自容。我虽然已经出嫁了,可侯府是我的娘家。我有事求娘家帮忙,就连大哥都答应下来了,二弟却不能帮我一次?” 钟晏一个忍不住,声色俱厉地骂道:“还敢提你大哥,你大哥都是教你给蒙蔽了!若不是你错在先,何至于会有后面这些事情?你二弟好好一个喜事,被你闹成这样,你那些规矩礼数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以后不准你有事没事的回娘家,宁远侯府的门槛禁不得你这样践踏。”老子难道不知道钟涵是故意找事吗,可他没爹没娘的,若动了他一根指头,满京城的人都得往他身上吐口水! “行了!”老太太大喝一声,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放到几上,“你要教女,回你屋里教去。我年纪大了,管不动你们了,这事要如何解决,老二你和你媳妇商量后拿出一个章程,只要能服众便可,其他的我不管。” 钟灵芸期期艾艾地看着钟晏,想叫钟涵与她赔礼道歉,钟晏却没有她那样的自信。钟灵芸只是一个嫁出的庶姑奶奶,虽从小有他的偏爱,但在规矩面前,却绝对越不过拿着她的把柄又有嫡子身份的钟涵,老太太这么说,已经是给这件事定下基调,要服众。 钟晏冷着面色:“大姐儿三年内不得再回侯府,挪走的茶叶,半月内送回,以后逢年过节与李府的走礼,我让太太减一半。” 钟涵至始至终没有说话,此时却讥讽一笑:“我听闻大姐夫正在托人谋延平军中守备一职?都说妻贤夫少祸,大姐这样的人品,大姐夫恐怕高升无望。” 钟晏这惩罚真是雷声大雨点小,刚才轻描淡写把他那位好大哥拣了出去,他也就算了,钟涵从没有打算一次就能让那位大哥伤筋动骨。可钟晏捨不得儿子,女儿自然要多担待一点。但到头来罪魁祸首也是这样轻轻放过,刚才还不如不那样暴跳如雷,现在真像一个跳樑小丑。 钟涵话一出口,钟晏才是真的变了脸色,他才这明了钟涵将事情捅到朱尚钧面前的意图。 大夏朝疆域囊括两京十三省,刚开朝时为了震慑四方蛮夷,太祖设永平、延平、安平、怀平四部大军,授温、朱、闵、袁四位开朝大将驻边军权镇守边疆。延平军中一向是朱家的主场,只见刚才朱尚钧对着钟涵那惺惺相惜的样子,若钟涵回头在朱尚钧面前提上那么一两句,大女婿这官位如何,真是没准了。 钟晏看了一眼目露愤恨的女儿,顿了一下,道:“我听说子嘉最近在寻大哥先时所画的十二美人图?” 钟涵心头一动,便听见钟晏道:“这十二幅图,我隐约记得大哥当年送给了一位友人,只是时长日久,我有些记不得是送给谁了。我这几日好好想想,有消息再告诉你可好?” 钟涵不想让钟晏知道他对这十二幅美人图的看重,便淡淡道:“二叔也知道我娘之前一把火烧光了爹的书房,叫我爹的遗笔毁于一旦。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回爹的手迹,可惜一直没有收穫,这一次可要托赖二叔了。”说完这句话,钟涵心底有些膈应。他在侯府中一贯走的是横冲直撞的路线,但宁远侯自小对他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害得钟涵只得一直跟他虚与委蛇。 钟晏的话既然已经出口,就没有收回的打算。他想了一想,先宁远侯画的这十二幅美人卷他也见过,大哥当时留着只不过做欣赏之用,钟涵应该只是怀念亡父才想找回他的遗稿,便道:“我们叔侄之间哪需要这么客气,我书房里头还留着小时候大哥教我习字的字贴,我这几日就让人找给你。”许是说到死去的大哥,钟晏面上无限唏嘘。 钟涵冷淡地道了声谢,抬头见着钟灵芸不甘的神色,突然加了一句:“听说大姐最近在京郊置了一处五百亩的小庄子,弟弟除了能拽两篇酸文外一穷二白,大姐不如怜惜弟弟几分,叫弟弟也见识一下这庄子的风光?” 对着钟涵无赖的模样,钟灵芸气结,但在钟晏的目光警告中却也憋屈地应了下来。她是侯府长女,虽不是出自太太腹中,但二房只有一位姑娘,钟灵芸作为钟晏的掌上明珠,在府中从来就是被人奉承巴结着长大的,但偏偏钟涵从小到大都是个异类——纵他先前身世尊贵,可现在不过就是个借住侯府的旁支亲戚罢了。 可竟连她爹都要看着钟涵的面子做事。着实叫她这正经的主人家不甘!更别说这京郊这庄子是她用了大半的嫁妆钱才买了下来,本来打的注意就是买鸡生蛋,就连她相公都不知情,钟涵究竟是从哪里知道她的这桩买卖? 夜深漏重,万寿堂内外没有大红灯笼照着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钟涵和钟晏几人走后,从内堂走出一个颇有些年纪的嬷嬷,鬓角梳得一丝不苟,她嘆了口气:“二爷这件事做的,这叫什么事啊。”因为某些陈年往事,吴嬷嬷从不在老太太面前称钟晏为侯爷。内宅之中最重要的就是不偏不倚,公正严明,这次明摆着是大姑奶奶生事做耗,二爷却如此偏向,怪不得二少爷心生不平。 老太太抬起眼皮,嗓音涩哑:“自己的亲闺女和隔房的侄子,该护着哪个他心中有数。” 吴嬷嬷嘆了一口气,不再言语,老太太抬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喃喃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年纪大了,也护不了那孩子多久了,这次他成婚后,就让他搬出去吧。” 吴嬷嬷轻轻摇了摇头:“涵哥儿脾气硬,您不多管着点,我怕他在外头会受委屈。” 老太太突然笑了一下,布满皱纹的眼睛有着猫一般的狡猾:“这你可看错了,这孩子的脾气像他爹,没把握的事情不会做。这次看着是他受了委屈,里头的事情还不一定呢。你看着吧,老二这次做的事情不厚道,涵哥儿自会替自己找回公道。”就连这一次轻轻放过世子,老太太心中都另有猜测。 第28页 总归是血脉相连,老太太料事颇准。 钟灵芸没过几日就送了一封书信给钟晏,字里行间的愤怒几乎喷薄而出。钟涵从钟灵芸手中拿到这庄子的地契后,一转手就卖给了钟灵芸夫家中一个与她素有嫌隙的妯娌,那妯娌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件事露了出来,得意地讥讽了钟灵芸一番,叫钟灵芸怒气难平。 钟晏手中拿着书信,不觉得生气,反倒安心起来。 这才是钟涵的性情,他一贯放达不羁,谁要让他吃亏,一定要明刀明枪地干上一仗才行。这次的罪魁祸首除了大姐儿还有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但钟涵对着钟泽却一字不提,他见天地提心弔胆,生怕钟涵再找麻烦。现在看来,他是把怒气双倍算在了大姐儿身上。 钟晏让人送了一千两银票给钟灵芸,嘱咐她最近夹着点尾巴做人。钟涵从小被他那个嫂子教得颇有些君子的迂腐风气,只要让他出了气,他便不会再找麻烦。 第18章 临时管家 临近端午,天气有些燥热,时不时就落下一阵滚着闷雷的倾盆大雨,雨滴暴烈地沖刷着枝头上的花朵,花瓣蔫蔫地落在地上,远远看去,就像铺着一张娇艷清丽的粉色花毯。在这夹杂着花香的淅沥雨中,温含章接到了朱仪秀的一封信,一封叫她有些不自在的信。 钟涵那厮要告白也不选个好点的对象,竟然跑到朱仪秀府上对着朱叔叔说去了! 也不知道对着朱叔叔那一脸络腮鬍的大熊样,他怎么出得了口? 吐槽了一下钟涵的怪异品味,温含章放下信,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拿起一把海棠蝉翼团扇勐地扇了几下。 又想起这团扇也是钟涵送过来的,突然莞尔一笑,钟涵可不像朱仪秀信中所诉的那样横行无忌。 这段时日她送到的礼物都是恰到好处,既不会贵重得叫她有藉口退回,又都是一些应时的物件,即刻就能用上。这份体贴周到的心思,跟他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出来的顾前不顾尾大相迳庭。 这傢伙玩了一段时间单机送礼后,估计一直没收到回礼心里头十分幽怨,前几日她收到的端午礼物,除了这六把他亲笔所画的花鸟画团扇,还有一些个端午打百索子用的上好丝绳。 其中之意昭然若揭。 温含章心中却更加笃定这一次的事他应该是有意借题发挥。别的不说,永平伯府和宁远侯府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钟涵真的办成了,这桩婚事必定成为滑天下之大稽的一个笑话。 温含章诧异的,是他跟府中亲戚的关系居然差到这般田地。想想自己嫁过去后要在内宅收拾钟涵留下的烂摊子,她就忍不住嘆气,想了想,干脆撩开手去,钟涵在侯府的地位非常微妙,纵是和宁远侯一系关系不佳,他们也不敢对他指手画脚。 等到府中收到了宁远侯府送来的端午节礼,温含章翻了翻礼单,就知道钟涵不仅是个能砸锅的,还是个能收拾烂摊子的——若是宁远侯夫人心下不满,现下送过来的节礼必定会减个几分。 很快,温含章就没心思琢磨宁远侯府的事情了。万氏头一年接手走礼回礼等应酬打点的亲朋交际,纵是有张氏在上头指点,也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待得身旁的丫鬟们委婉地提醒她府中也该准备起来,万氏已经蔫得有气无力,只得将府中事宜託付给了温含章。 温含章爽快地接了下来。她之前便帮张氏打理过家事,一应程序驾轻就熟,将府中几个管事的媳妇婆子叫到了芳华院,那些嬷嬷们一看到温含章笑眯眯拿出一大叠纸张就忍不住一抖:大姑娘最难煳弄,她喜欢将事情条理分明地写在纸上,纵使一时半会有想不到的地方,也能时时补充。 温含章这回临时接手,也不想太得罪府中的下人,便加上了一些奖惩的措施,叫婆子们每完成一项就到秋思这里盖一个小印,待完成了所有事项,拿着这张纸便能得到她为众人准备的端午大礼包。 温含章特地叫秋思让众人看了一下里头放着些什么东西:两个小小的银粽子,两匹上好的衣料,两坛应节的雄黄酒,一小袋碧玉粳米。这赏赐囊括了日常的吃喝用度,也算是十分体面了,管事的嬷嬷们看得眼热,立时便在温含章面前打了包票。 当然这包票打得也是有自个的小心思,温含章已经明说了,她是个临时的管家婆,也不好越过万氏责罚她手底下的人,但总得让她知道手下的人哪些得用,哪些人消极怠工,这几日忙完之后,她便会将这些任务纸张交给万氏,众人责有所归,功罪自负,与她无尤。 万氏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先前已经拿了好几个下人开刀,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当一回出头鸟。 有银钱和奖赏在上头吊着,有万氏的威严在后面驱赶,没过几日,伯府上下便见蒲艾簪门,百索系腕,不仅五毒符贴满门楣寝次,丫鬟小厮出出入入的,腰间都配着一个放了雄黄的香包,管着绣房的李嬷嬷还让丫鬟们特意做出来一些十分趣致的香角子,用丝线缠成一个个迷你的小粽子,或是元宝形状,或是蝶翼双飞,里头装了香粉,挂在帐钩上熏屋子用。 府里井井有条,温含章现下担忧的是另外一桩事。 前几日宫中赐下端午节礼后,突然传出话来,说贵太妃有些微恙,想吃府中大姑娘亲手做的粽子。 此次宫中颁下的赏赐超乎常例,不仅有各种口味的甜咸御粽,还有用金丝银线绣了五毒的香包秀囊等应节小物件,另一柄羊脂白玉制的玉如意,一套东珠宝石赤金头面,十坛上好的雄黄酒,万氏还有些不知所措,温含章倒是猜出了皇帝的一些心思——这位皇帝一向十分有趣,每逢贵太妃身子不舒服,对侯府的赏赐必定比平时丰厚,也不知道是要安抚伯府,还是要安贵太妃的心。 果不其然,慈安宫中的薄太监带着宫中贵太妃的坏消息来了。 薄太监大约三十岁上下,生得面白无须,体型偏瘦。他不是第一次和温含章打交道,最是知道这位大姑娘在贵太妃心中的地位,说是心头肉都不为过。 温含章拉着他,从贵太妃的日常起居到吃穿用住一一仔细询问,薄太监十分耐心,无有不答。即便如此,温含章还是忧心忡忡。 薄太监安慰道:“圣上昨日过来看望贵太妃时还赐下了许多药材和补品,宫里的娘娘们也孝顺长辈,经常过来服伺贵太妃用汤药呢。” 温含章更加担心。生病的人要好好休息,那些娘娘们和贵太妃非亲非故,不过是打着在圣上面前作秀的主意才会上门,对贵太妃绝不会有多少真心。 温含章很少下厨,这一次时间仓促,纵有厨娘手把手的教导,出来的结果还是十分一言难尽。 饶是薄太监早就有心理准备,但看到丫鬟们用银花莲瓣纹大盘端着一个个歪瓜裂枣般的大粽子出来时,脸色还是十分怪异。 温含章脸上却没有一点羞恼的意思,贵太妃不过就是想尝尝家中的温情罢了,她能将粽子的材料组合起来就不错了,姑祖奶奶绝对不会嫌弃她。这些粽子用的都是好料,担心贵太妃年纪大了不好克化,她还特意交代厨下将糯米换成粳米,做馅时多放些粗粮豆子。 第29页 薄太监捧着据说是温大姑娘精心制作的温情粽子,赶在宫门落匙前回宫了。 他瞧着这些粽子不像样,贵太妃却笑呵呵地用了一整个,瞧这形状就知道,大姐儿必定没有拿别人的手艺来诳她。贵太妃活了这么些年,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她就爱温含章对她的这点子真心实意。 这么想着,贵太妃便又朝盘子伸了一次手,薄太监苦着脸劝:“温大姑娘交代了,贵太妃一日只准用一个,剩下的粽子,留一个明日再用,其余的叫赏了服伺太妃得力的温嬷嬷。” 温大姑娘对着贵太妃自来就是这样说话的套路,语气十分理直气壮,贵太妃却最喜欢她这么管着她。闻言,只是不舍地看着那些模样奇形怪状的粽子,对同样鹤髮鸡皮的温嬷嬷酸熘熘道:“小没良心的,我都生病了,章姐儿还想着你呢,也不想想是谁一直念着她!” 温嬷嬷从刚才起就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那盘中的粽子数数,别看她人老,眼睛可没花,大姑娘上头只放了六个大粽子,明显就是不让贵太妃多用的意思,对着自小服伺的小姐的酸意,她毫不在意:“小姐现下的身体不像年轻的时候了,得有节制,叫老婆子吃了,还不浪费呢。” 贵太妃靠在床头,好一阵地咳嗽,挥退了想上来伺候的大宫女,看着温嬷嬷那一头花白的头髮,突然嘆了口气:“你也不年轻了,自个小心着点,若不是我拖累你,你老早就能跟着大姐儿出宫了。” 温含章还是个总角小儿时就表达过想接她和温嬷嬷出宫养老的愿望,可惜圣上一直怀念着小时候的温情不愿放人,拖着拖着,就到现在了。她这把老骨头,本来以为熬过了先皇就解脱了,没想到侄子还指着她在宫中为他缓和与圣上的关系,到了孙侄辈,才出了一个有良心的、能叫她真心疼爱的大姐儿。 温含章和贵太妃的关系确实是温氏嫡系中最好的,就连张氏和万氏,接连两任真正的掌权夫人都不如她得宠。温含章也当得这份宠爱,那日细问了贵太妃的病情后,温含章就让人请了一个大夫过府,把贵太妃的病情叙述了一下,叫大夫写下一些日常服伺的重点。等到了正日子要进宫领宴时,她就把这份医嘱给揣兜里了。 端午那日,张氏和万氏早早地起来梳妆穿衣,两人都是一品诰命,需要按品大妆、着朝服到坤宁宫正殿向江皇后请安。温含章没有封号在身,无需跟张氏他们一般戴那沉甸甸的行头——幸好如此,每逢重大节日,她看着张氏那一套珠冠霞帔便觉得头皮发麻。为了不弄乱易容,张氏和万氏只能一直端坐着,现下脸上也有些发僵。 等着两人打理完毕,府中一应人等便在正门目送着府中两驾带着永平伯府旗帜的朱漆三驾马车驶向宫中,温子贤和温子明在前头骑着高头大马,好不威风。 在这众人肃立安静的场合,温微柳却神色萎靡,她眼睛下两圈黑晕,整个人瞧着愣愣怔怔的,看着温含章的眼神十分火热。 事情究竟出现了什么变化,钟子嘉居然没到伯府退亲! 温微柳记得就是今年的端午,因着温含章被退亲之事,宫中贵太妃一个受不住便去了,皇上大为哀恸,因为在宫中少了一位太妃帮衬,府中更是一派冷清,惯常走礼的几户人家都删减了礼单,气得张氏在府中直骂那些人势利眼。 温微柳想不明白,她回来之后不过是出府一趟想瞧瞧钟涵这位大姐姐前世的未婚夫,只是如此一个小小的举动,为什么事情的发展却一个接一个不受控制。 前日她试探着想借端午府中布施赠贫之事出府一趟,但代行管家职权的大姐姐却不像以往那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然叫张嬷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就像盯着个贼一样,让她心中十分恼怒。有张嬷嬷的火眼金睛看着,温微柳纵是想去看一眼刚踏上仕途的卫绍也不能够,更别说去调查钟涵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温微柳倒是误会了温含章。即使有了温晚夏的事情在先,她也并不觉得自己的运气就这么差,接连两个妹妹都对钟涵起了心思。被害恐惧症发生在生活不幸的人身上机率较高,温含章这辈子一路顺风顺水,日子过得舒坦了,就不会像惊弓之鸟一般时时觉得有人要害她。 她只是觉得温微柳此举有些怪异之处,为着不在出嫁前再闹出什么事故,才在温微柳身旁安了个张嬷嬷当保险。 温微柳却不再如以往一般胸有成竹。这几日她夜晚做梦都梦见她跟三妹妹四妹妹一般最后只能嫁给那些贫寒子弟,落魄潦倒地度过后半辈子。每次醒来都大汗淋漓,宛若前辈子最后生了重病的那段时光,全身无力,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躺在拔架床上,等着继子过来探望。 因为心中惶恐,温微柳极力扮出的笑容下有着掩盖不住的僵硬,温若梦站在她身旁,都隐约觉得不太舒服了。 第19章 端午宫宴 温含章正和一众权爵望族的大家小姐们在偏殿寒暄, 等着贵眷们和皇后说完了话过来认领自家小孩,突然由外头来了一位宫女, 朗声道:“请永平伯府的温姑娘移步慈安宫,温贵太妃有请。” 霎时间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温含章身上,温含章早已习惯了这种众目睽睽下的艷羡眼神,朱仪秀今日生病没有进宫, 她和左右坐着的两位小姐没有共同话题,早就一直默数着时间等着温贵太妃来接人,此时她便泰然自若地起身,对着一众小姐们福身一拜, 随着宫女离开了。 宣平伯家的安二姑娘忍不住小声跟嫡姐道:“都多少年了, 温贵太妃对温姑娘的宠爱还是一如既往。”要是他们家也有个太妃在后宫就好了, 温含章每次请安都能得到这种与众不同的待遇, 安二姑娘早就羡慕得不得了。 安大姑娘倒是不羡慕温含章这点特例, 她殷羡的另有他处。想着上巳节时她故意制造出来的那一遭偶遇和那人的冷眼相待, 安大姑娘羞愤之际又忍不住心想, 听说他对温含章这位未婚妻也是如此不辞颜色, 想来所有的姑娘家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吧?怀着这点念想,安大姑娘的心情才平復了下来。 温含章从来未曾低估钟涵招蜂引蝶的程度, 刚才一进入这处宫室, 就有好几个以往喜欢与她针锋相对的姑娘家都沉寂了下来, 嗯……应该是知道宁远侯府已经完聘, 钟大才子脱身无望才如此心情黯淡吧, 温含章坏心眼地想。 温含章刚一离开, 就有个穿着华服的小姑娘在宫女的簇拥中气势汹汹地过来了。她目光蛮横地扫视了众人一眼,宫室之中的细声交谈全都像按了静止键一般,眼尖的人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袁贵妃所出的六公主。 六公主是宫中少数有封号的公主,众人便依礼跪拜了下去。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行礼时还可惜地想着温含章走得太及时,若不然,定又有好戏可看。 六公主一向任意妄为,见看不到自己要找的人,不甘心地跺了跺脚,对着跪拜的众人视若无睹,也不叫起,绚丽的大红镂金长裙转出一道恣意的弧度,竟然迳自离开了。 这一来一去之间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几位权臣之女都僵硬着面皮心生不悦:纵是皇女,也不能将他们当卑贱的下人看待吧。 第30页 一场宫室风波在温含章不知情的情况下消弭无形。当然,若是温含章知道,她也不怕事。谁不知道江皇后最是讲究宫廷礼仪,她对行事不羁的六公主早就看不惯,只是碍于皇上和袁贵妃的面子才没有下手管教。若是此番六公主真的在外命妇朝贺时让众人看了笑话,江皇后必定勃然大怒。 再者说,若是一个江皇后搞不定六公主,还有她姑祖奶奶在身后。 六公主绝不敢将麻烦带到慈安宫中。温含章对温贵太妃的威严就是有这个自信。 此时,在温含章心中气势逼人的温贵太妃正坐在慈安宫的首位,厅中立着的一尊汉玉熏炉中燃着珍贵的绮罗香,香菸在空中裊裊散开,明明是如此宁静悠远的场面,温贵太妃却心不在焉地张望着宫门口的方向。 等着温含章跟在慈安宫大宫女的身后进门,还没来得及行拜礼,温贵太妃就迫不及待对她招了招手。温含章在慈安宫中一向自在,也不故做正经,笑得像只鼹鼠一般很是亲昵地凑了上去。 温贵太妃爱怜地打量着温含章的衣着穿戴,温含章今日穿着一身银红碎桃花玲珑襦裙,她皮子白嫩,红色衬得她就像傍晚的火烧云般可爱明媚。温贵太妃看得心中十分骄傲自豪,伸出手为她扶了扶头上的珠钗,突然嘆了一声:“多好的小姑娘,下个月就要嫁人了。” 温含章一直乖乖地坐着任温贵太妃打量,这时却忍不住出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太早了点。”边说还边点头。 温贵太妃伸手点了点温含章的脑袋,笑骂道:“就知道你这皮猴子想在家里多赖几年。”想了想,又低声问道:“钟小子最近对你如何?” 之前温含章为着不叫贵太妃担心,在贵太妃面前一直装和钟涵相敬如宾,此时便很是不知廉耻地道:“他在外头一向端着身份,但私下待我却是一片真心真意,我与他平素谈诗论画,十分相投,想来以后必能琴瑟调和。” 见贵太妃还是不放心,温含章亲昵地抱住她的胳膊,说了一句大实话:“姑祖奶奶,您别担心了,只要您长命百岁,宁远侯府的人就不敢对我不敬!”钟子嘉对她如何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他是不是有所顾忌——甭论永平伯府的招牌硬不硬,只要贵太妃在宫中好好的,旁人就不敢小看她对圣上的影响力。 贵太妃摸着温含章的小脸,笑:“我今年都八十三了,还能给你撑多少年的腰,你自己要立起来,自个厉害了,别人才不敢看扁你。那钟小子小时我也见过他几回,是个命运坎坷的,但心性却正直,你要对他好,暖着他的心,教他觉得没了你不行,你们两人才能白头偕老。”她只愿温含章一生顺遂,别跟她一般一辈子不得夫君欢喜,也没有子女缘分。 贵太妃心里嘆气,其实还是失算了。在她跟圣上说了这件事后,她才知道她那位侄子背后竟然有那么多的算计。贵太妃当时一得知这些便眼前一黑,心下不安了许久,这几年间她多少次想开口悔了这桩婚事,可惜圣上另有打算,她又不是他真正的亲娘,有些话也难以开口。 温含章用脸蛋蹭着贵太妃的掌心,撒娇:“我又没有对不起他钟子嘉,他对我好,我才对他好!” 没想到贵太妃这次却摇了摇头:“钟小子和别的后生不一样,他心里藏着怨,只看他能沉下心科举便知道,他是个心有算计的,听姑祖奶奶的话,你要用真心换真心,把他当成家人一般去关爱。” 温含章有些困惑,她自然知道这桩婚事是经过贵太妃的手才促成的,这足以说明贵太妃是看好钟涵的,可她现下却如此慎重,这其中真是十分矛盾。 温含章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贵太妃伸出一只苍老瘦削的手,抬手就给了她一个爆栗:“我们温家出了一个笨丫头!夫妻之间本就该真诚相待,你不真心待他,还想真心待谁?” 顿了顿,她又道:“当年他父亲的事,中间有很多纠葛,最后本该是他的爵位给了钟二老爷,他母亲便是因此心中生郁才会早早逝去。钟小子心中不忿是人之常情,但事情已然如此,圣上绝不会收回封爵圣旨,许是会在其他方面给他一些补偿。他多长几岁后,便会知道皇权不可忤逆,到时候你要仔细安慰他,叫他看开一点。” 温含章捂着脑袋喊疼,瞧这老奶奶的手劲,一点都不像是个病人!贵太妃还一个劲儿地问她“知道了没,知道了没”,温含章真想知道谁才是她亲生的侄孙女。 她幽怨地看着自家姑祖奶奶:“我从来就没想过当侯夫人,姑祖奶奶,您想得太多了。” 温贵太妃心绪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咽下了腹中的话,她嘆息着拍着温含章的手:“我既望着你能夫贵妻荣,又望着你能一直无忧无虑。” 虽然现在这么说已经是马后炮了,但当时她确实叫侄子忽悠了过去,先永平侯是个很矛盾的人,他稳重守礼,但有需要的时候却又能说会道舌灿莲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继承来的天赋,就像块牛皮糖一样,烦得她当时脑子都晕了。她以为只有爵位的干系在内,却没想到里头居然有那么多的事情,若是早知道,她绝不会促成这桩亲事。 温含章握住贵太妃满是皱褶的苍老手掌,娇娇软软的声音俏皮道:“姑祖奶奶,谁都不可能一辈子平安顺畅,您要是真的担心我,就努力活到一百岁,到时候我要是和钟涵吵架了,我就拉着他到您面前评理,您就帮我骂他好了。” “你要骂谁?”一个声音突然冷不丁加了进来,语气中满是掩盖不住的笑意,叫温含章被吓了一跳。 钟涵身着一身青绣鸂鸂团花官袍,戴着二梁银带朝冠,先是朝温贵太妃行了个礼,后才笑意吟吟地看着温含章。 慈安宫中一向秩序井然,若是有人能随心所欲来去自如,必定经过此间主人的授意,当然,也一定是得到了一众宫仆的帮助。 温含章看着一旁默默不语的温嬷嬷和缩着脖子的薄太监,目带谴责!还有姑祖奶奶,她转头十分气愤地看着她。 温贵太妃在钟涵面前,已经收起了满身的惆怅和忧虑,迅速完成一个担心侄孙女婚事的普通老人到雅致可亲的贵太妃之间的转变。在温含章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她神色如常,理所当然道:“你刚才说得多好,我也想叫钟小子听一听,才没有打断你。”话中的无辜之意叫温含章十分泄气。她还能怎么办,只能微笑着面对自家姑祖奶奶的蛮不讲理。 温贵太妃脸上带着端庄亲切的微笑,看着钟涵的目光十分和气。钟涵在温贵太妃面前,举止大方,谈吐真诚,看着温含章的眼睛有着掩盖不住的暖意盎然。 此时,温贵太妃才相信温含章适才说的,她和钟涵确实相处甚好。 …………………… 直到和钟涵独处一室,温含章还是不能相信,她就这么被姑祖奶奶卖了。 钟涵轻咳一声:“你毋需担心,我刚才没听到多少。”但听到的那些足以叫他心潮涌动,激情澎湃。刚才他在武英殿外等着开宴,突然来了一个小太监说是贵太妃有请,当时他看着檐角上突然停住不飞的燕子,就心有预感将有好事发生,果然如此。 第31页 钟涵看着眼前佳人桃粉飞飞的双颊,脸上忍不住漾开了笑意。 温含章板着脸问:“你刚才从哪里听起的?” 她抬眼看着这处开阔的宫室就无语,四面轩窗大敞,外头远远站着两个守门的宫女,里头只摆放着一张如意八宝桌和两张圈椅——明显姑祖奶奶早就打着主意要他们独处,想起家中的张氏也是恨不得将他们凑在一处,温含章忍不住心想,她看起来很是饥渴的样子么? 钟涵弯着嘴角:“从你说不想当侯夫人起。” 这句话明显有自作多情的意思,温含章心下恨不得拿张毯子将脸包起来,脸上却很是自然道:“我不过跟贵太妃开个玩笑罢了。” 空气中顿时闷了片刻,钟涵突然用一种坚定的语调轻声问:“若我说这件事总有一日会成真呢?” 温含章想了想,很是诚实地问:“你做好成功的准备了么,我不会陪着你成仁。” 钟涵忍不住朗声大笑,温含章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这厮突然给她来了个□□,不仅毫无愧色,居然还笑得这么开心,她这话就那么好笑吗?温含心中对着钟涵破口大骂,脸上应景地浮起一阵黑云。 钟涵眼中却熠熠生辉,亮得惊人。梦中,温含章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那位将他藏在寮房中、坦诚得可爱的年轻夫人紧张对着他道:“外面那些人肯定是来找你的,你的人做好突围成功的准备了吗?若是有人发现,我就马上说是你挟持我,我夫君在家中等我,我不会陪着你冒险!”温含章当时和卫绍已经成亲,生活幸福美满,即使知道他的身份,也秉着一腔善念将受伤的他藏在床榻下,二叔派来的人碍于她的身份不敢仔细搜查,许是心中也觉得温含章若看见了他,必定不会搭救,他才因此躲过一劫。 钟涵突然从腰间拿出一对祥云缠龙凤玉佩,上前一步,将凤佩递给温含章,温含章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身上都快冒烟了,他才缓缓道:“你放心,我会做好万全准备,必定和你濡沫白首,叫你一生平安顺遂,再无波折。” 语气铿锵有力,十分动人。 夏日的清风带着些湿热的气息,闷得叫人发晕。许是如此,温含章竟有些没来由的心慌,她总觉得钟涵对她的好感来得十分不寻常。她的目光对着钟涵,钟涵直视着她的眼神却没有半点退缩,认真而真挚,坚定地如同磐石一般无法撼动。 很多年后,温含章想起钟涵的这句话,突然发觉,他真的将这句话执行到位,实践到底。只是世事如云,谁也不知道后头会发生些什么。 第20章 出嫁(两章合一) 过了端午, 万氏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理一理这几日的事情了。 她手上拿着的是温含章刚叫人送过来的端午明细帐册,温含章单辟了一本出来, 写明白任务项目、银项支出、负责下人及完成情况,样样件件条理分明,她只一眼过去就能看明白她这几日支使了哪些下人,又做了些什么事情, 银子花销在什么地方,温含章甚至细心註明了余下物品的库存情况,供以后使用参考。 对比府里两个庶的前面一个多月来的工作成果,万氏不得不感嘆这就是嫡庶的区别。 不说已经被送走的温晚夏, 就是温微柳, 看着像是个聪明样, 但对着帐本也只会照本宣科。叫她核算府中十年间的固产收支, 她便只挑出田庄、店铺等项目重新誉写了一遍, 随后附上两个总数便敷衍了事。也不动脑子想想, 她要想知道总数只需找出当年总帐就好了, 哪里需要大张旗鼓重新盘帐。 万氏虽说进门四年, 但前头几年逢先侯爷孝期,纵使张氏有心交託家事帐目, 但考究些的家族一向讲究三年不改父道, 她也不好一幅急头赖脸的模样即刻就掌家管事, 但其实她一直藏着心思想摸查府中家私, 这一次正好借着张氏惩治庶女一事查个分明。除了温微柳和温晚夏两个, 府内一直还有两个老帐房也在做着这个事。 想着温含章的手段, 又想着端午宫宴时她在贵太妃宫中待的那小半日,万氏从桌子底下抽出一份已经十分完善的嫁妆单子。这份嫁妆,当时她看到的时候便觉得十分周全和妥当,妥当得叫她刀割般心疼。 陪嫁的丫鬟婆子管事和贵重精緻的首饰摆件便不说了,里头山林田庄店面房宅一应俱全,且都是好地段的产业,只打先写着的一处在京郊一千亩的庄子便叫她看得十分眼热,那里的地现下都叫王公贵族占去了,如今想要再入手,也再买不到这样背山靠河、一大块毗连着的土地了。 偏偏所有的房契、地契都在张氏手上收着,这份单子,不过是叫她过目一遍,好拿到衙门登记罢了。 万氏看得十分郁卒,又不得不忍着心疼再添上一笔,将临近这个庄子的五十亩良田也加了进去。这些良田是今年她刚入手的,零散着放着也不好管理,还不如给了大姐儿,也叫她记得她这个嫂子的好。 再看了一眼下头那一大注白字黑字写明的真金白银,万氏萎靡着精神,赶紧叫丫鬟送到荣华院去——再不去,她怕她就后悔了。 无独有偶,荣华院里,张氏正好也拿着一份嫁妆单子,在跟温含章细细交代着上面的产业。 “这一处山林是当初你爹一定要让陪嫁过去的,有六百亩大小,上头种的都是你喜欢吃的果蔬;这几处三进宅子,一处正在我们这条街外头的胡同里,我带你看过的,另一处在梅林大街上,我已经叫人把相邻的店面都买了下来,你要是以后想打通了做点小买卖,倒也便宜;还有这一处……我说,你究竟带耳朵了没有?” 张氏终于说不下去了,温含章坐在她对面,手捧着一盏蜜茶,一脸的恍惚。这几日她一直处在一种发愣的状态中,全幅心神都在思考着钟涵那一日的深情表白背后究竟藏着些什么秘密。这时突然被张氏打断了思路,便有点没反应过来。 张氏一眼瞪过去:“都快要出嫁了,还这样子不省心,你是想叫我担心死么?”话刚落,她便懊恼着双手合十对着屋内一尊玉观音道:“菩萨保佑,我犯煳涂了!” 张氏这几日一想到宝贝女儿要出嫁,心头就一个劲的火急火燎,一个不注意就说了犯忌讳的话。 都是叫这丫头给气的!张氏一巴掌拍在她身上。 温含章皱着个脸,道:“娘,我都知道呢,这些你都跟我说了不下一次了。”张氏生怕她忘记了,隔个几日就要跟她念叨一回嫁妆的事,她半夜做梦都梦见自己坐在金山银山中呢。 张氏嘆了口气,把温含章搂了过来:“你这孩子,尽叫我担心。以前在我身边,我还能护着你,以后在别人家里头,就要事事小心,说话做事前先在心上掂量一下,觉着不会得罪人了再出口。咱们防君子更要防小人,对你客气的,你便也客气着来,想要叫你吃亏的,你做事前多留个心眼,才不会轻易入了人家的套。”想了想,又低声道:“我知道你一向喜欢春暖和秋思两个,但夏凉和冬藏你也不要太冷着了,他们是你爹特地给找来的,一个通晓武艺,一个略懂药理,你平素嘉奖要一视同仁,不要寒了他们的心。” 第32页 温含章喊冤:“我哪敢啊!”春暖和秋思还要负责她身边的琐碎小事,她对夏凉和冬藏一向都是供在桌上的好不好,除非是要紧的事情,从不劳烦他们出手。温含章对这个时代的技术人才还是很敬仰的。 张氏道:“你知道就成。我这次听了你的话,将几个貌美的陪嫁丫鬟都涮了下去,以后如何对待姑爷,你心里要有数。” 张氏说着嘆了口气,以前瞧着这桩婚事还不错,但不知为何,越临近温含章的婚期,张氏便越能挑出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 那孩子身上干系太多,长得也太招人了些。 “端午那日幸好你走得快,我听人说六公主要找你麻烦呢。”张氏出身于保定府的豪族地主之家,纵使嫁给先永平侯多年,对着宫中那些气派的贵人也总是心存敬畏。特别是六公主,温含章几年前因着钟涵之事便与她对上过一回,那一次因着有贵太妃和她爹爹护着,温含章才没吃亏。现下府里头是温子贤当家做主,张氏担心他未必还会像先永平侯那样护着温含章。 温含章依偎在张氏怀里,嗅着她身上的暖香,听着她一番苦心循循善诱,心中只觉得一片温软:“娘,六公主不敢把我怎么样,江皇后和贵太妃都在上头看着呢。” 温含章心里很清楚,虽说封建时代皇权至上,但在现下的大夏朝,皇帝远没有达到只手遮天的程度,别的不说,她便知道皇帝许多年来都想要在军中增设卫所指挥司节制各方军权,但除了永平伯府态度暧昧外,闵国公、袁国公、延平侯等拥有世袭军权的家族早有默契,一直不愿答应配合。这种时候,皇帝绝不会为了一个六公主就把永平伯府推到对方阵中。 温含章低着声和张氏细说了这其中的干系,张氏才松了口气,她越看着温含章,就越是不舍,只恨自己当初没把她生成一个小子,若不然,她的大姐儿如此聪明伶俐,也不会比钟女婿差上多少。 这便是亲娘的眼光了,温含章若是知道张氏是这么想的,一定会羞得脑袋冒烟。 万氏的大丫鬟便是此时过来的。张氏看着单子上万氏添上的那一行秀气的小楷,笑着道:“帮我跟太太说一声,她有心了。”又让张嬷嬷将她前日得的一套红翡莲纹宝石头面找出来,让丫鬟送给万氏。 万氏愿意对温含章付出一份善意,礼尚往来,张氏也不会装聋作哑。别说,万氏得了张氏的回礼,心里头才熨帖了下来。 张氏今日的这堂嫁妆课,足足上了一个时辰,温含章便是想走神,看着她如此殷切的目光,也捨不得了。她还没嫁,张氏说的就跟要生生剜她的肉一般,若是她真的嫁了,她怕张氏必得要失魂落魄好一阵子。 其实她也不想嫁人,钟涵的举动让她十分困惑。 温含章相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的存在,但钟涵看着她的眼神又像多了些什么一样,叫她一直不解其意。温含章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她出阁的日子了。 明康五十一年六月十八,宜嫁娶。 伯府正门早在先前几日便张挂着洒金红联,今日一早老门房更是领着几个小厮把鞭炮都挂上了,密密麻麻地散发着浓重的喜庆味。 温含章这辈子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起得这么早,在春暖的伺候下惺忪着睡眼泡了个花瓣浴,就被张氏请来的全福妇人按在镜前梳妆打扮。 朱仪秀她娘古氏是全京城出了名的全福人,父母公婆俱在,膝下儿女双全,难得的是夫妻恩爱,延平侯朱尚钧膝下就没有小妾姨娘所出的庶子庶女,甭论古氏是如何做到的,只看她能将丈夫拢得紧紧的这点,就没有人不羡慕她。 许是大家夫人们心中都怀着一点不可告人的心情,古氏这些年的全福人业务发展极为顺畅,就连张氏还是仗着两家的关系才插队将她请了来。 古氏一边往温含章脸上抹白粉,一边夸道:“看着章姐儿这小脸我就欢喜,像个年画娃娃一样又白又润,钟小子今晚可有福了。”话音一落,屋外的女眷们都捂着嘴在轻笑。 温含章想着自己是不是应景地脸红一番,毕竟古婶婶这话说的太内涵了。 张氏怕温含章害臊,忙扯开话题道:“这孩子一向爱美,上次跟秀姐儿一起研究出了一个用花瓣做香膏的方子,没少祸害庄子里头的花朵,现下终于出效果了。” 古氏也知道这个事,她笑着道:“姑娘家都这样,我家那个还为此单辟了五亩地用来做花田,整日里就想着捣鼓那些香料。说来还是张姐姐有福气,儿子女儿都成器,章姐儿从小就不用人担心,现下要出嫁了,夫婿也是个顶好的,将来必有一番锦绣前程。” 张氏乐呵呵道:“承你吉言。”她爱怜又不舍地看着温含章,待得古氏告一段落,张氏便手脚利落地奉上了一个大红包,又转头给温含章递上了一碗莲子红枣粥。温含章一咬下这莲子便知道,这碗粥必是张氏亲手做的。她爱吃硬一点的莲子,这一点就连她的贴身丫鬟都不知道,只有张氏亲自下厨时才会拿捏着分寸。 温含章端坐在梳妆檯前,慢慢地咀嚼着张氏的这份心意,心头就像揣了一罐蜜糖一样。 温微柳进来时,就见着温含章在丫鬟和婆子的环伺下低头用粥。今日族中有头有脸的女眷都过来为温含章撑场面,屋里屋外不时传来一片高声交谈的闹笑声,极为热闹。 温若梦许是被温含章的妆容吓了一跳,一小声惊唿后便挤过众人到了温含章身边。温微柳跟在她身后,脸上一片嫣然浅笑。 温含章放下了手中这碗寓意吉祥如意的糖水,用手帕抹了抹嘴,对着好奇瞧着她的妆容的梦姐儿打趣:“像不像个裹着胭脂的白馒头?” 温若梦捂着嘴轻笑,清亮的眼睛弯如月牙,温含章便也跟着笑起来,眼角不小心掠过身旁微笑站立的温微柳,只觉得心中有些异样。温微柳眉目秀美,平常惯穿着浅色的衣裳,今日却一袭老气的缠枝海棠翠蓝襦裙,整个人的感觉就像脱胎换骨一般。 温含章有些不解,永平伯府人口简单,家风严谨,除了前阵子温晚夏出的那件事外,一直一派和谐。温微柳从哪里练就的这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在屋外震天的鞭炮声中,温含章思绪散了开去。 温若梦看了看表情各异的两个姐姐,一个一脸发散,一个笑容不变,小嘴巴动了动,突然贴近温含章的耳朵,细软的声音中满满都是好奇:“大姐姐,你觉不觉着二姐姐今日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温含章不顾张氏在一旁的瞪眼,十分不尊重地跟梦姐儿咬着耳朵。 热乎乎的鼻息扑在她细緻可爱的小耳朵上,温若梦咯咯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觉得她跟朱太太有些像。”梦姐儿的声音中满是困惑。 温含章看了过去,温微柳正在和古氏说话,两人站在一处,仪态端方,行止稳重,不知道说到了些什么,古氏大声笑了出来,看着温微柳的目光竟然带着些许赞嘆。 温含章啧啧称奇,作为朱仪秀的亲娘,古氏和朱仪秀有着如出一辙的高傲性情,看着和蔼,但却不容易讨好,温微柳究竟说了什么话搔到了她的痒处,叫古婶婶如此不顾体面? 第33页 她又看了一眼温微柳,就像梦姐儿一眼就能看出温微柳的不同,温含章从小和温微柳一起长大,对她脸上那份热络却克制的神色绝不会认错——温微柳一向自诩文雅,现在竟然如此讨好古婶婶,其中必有古怪。 温含章是真的好奇起来了,却禁不住时间地点都不允许,古氏看了一下屋内的壶漏,瞧着时间差不多就过来为她补妆。前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再次响起,古氏从丫鬟捧着的红漆描漆莲枝圆盘中拿起大红盖头,在张氏微红的眼眶中,为温含章戴了上去。 张氏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温含章能感觉到,随着丫鬟嬷嬷的报喜声,张氏冒着细汗的手掌一直在抖动着。温含章心中突然十分酸胀。 她这辈子在锦绣堆里长大,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明艷动人的张氏。张氏亲自带她到四岁,直至怀上了温子明才将她安置在耳房中。两人母女之情极为深厚。张氏从来都是一个满分的母亲,她的母爱不偏不倚地分给她和温子明两个,甚至因着她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女孩,张氏对她比温子明更加着紧。 时间在这时候过得飞快,温含章忍不住红了眼眶,喉咙梗得十分难受,可还没容她紧紧回握住张氏的手,闺房中便乌拉拉涌进来一大群人,喧嚣地贺喜笑闹着。温子明为难不住新郎官和他的狗腿子们,绷着一张不爽的稚脸跑了进来,在宾客的喝彩声中,竟然掉了两滴泪。 在温含章以一个郑重的叩首拜别了张氏后,温子明才珍而重之地将她背了起来。 鞭炮从新郎官进了院子起就没停过,温子明在这轰鸣的声响中却走得很稳,一步一步,像背着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将她背出了院子。 温含章握着手下温暖稚嫩的肩膀,一颗大大的泪珠终于滚了下来,温子明似乎被烫到了一般,略微一晃,惹得身旁抓着红绸喜球的另一端的新郎官吸了一口气。 伯府正门早已停着一架描金绘彩的大红花轿,温含章一到了外头就被震天的喜乐弄得有些晕了脑袋,在进入花轿的最后一刻,她在盖头下瞧见一双猩红的男式翘头履,先是踌躇了一下,而后快步上前,在她手中塞了一张绣着喜字的红色棉手帕。 在近处看见这一幕的几人—— 古氏抽了抽嘴角,当做没看到。 秦思行捂着脸不忍直视钟錶弟丢人的行径。 温子明撇了撇嘴,算是将姐姐出嫁的心结从心底抹去了。 钟涵全不知旁人心中在吐槽什么,笑得脸上能开出一朵花来。刚才他瞧着温含章落泪就忍不住心中一揪,没多想就上前递了手帕。此时他跨坐在高头大马上,时不时回头看着花轿,心中的情意再也无法抑制。 ………………………… 温含章坐在喜轿中,十分无语地看着手中的锦帕。想了一想,还是摺叠收好。不得不说,被钟涵那么一打岔,她心中的不舍之情徒然消了几分。八人大轿没一会便出了伯府所在的桃源街,温含章只觉得下面的时间就像被人为拨动过似的,轿子一落下,她就被古氏扶着走上了喜毯,在一片红色中,她被人拉着行礼、跪拜、再拜、对拜,接着就被人扶进了喜房。 从头到尾就像一尊扯线木偶一样,头上的盖头隔开了周围喧嚣的鞭炮声和人群的笑闹声,一路走来温含章的表情都是木木的。 钟涵两辈子头一回成亲,在全福人小声催促的声音中,他手上满是细汗,忍不住在身上擦了一下才郑重地拿起了装饰着红绸的乌木秤桿。时间在这时候就像慢了半拍一样,周围人的打趣取笑他全然听不见,眼底就只有面前的大红盖头,秤桿一挑—— 如果不是钟涵眼中掩盖不住的激动,温含章真要以为他是被吓着了! 直到这时,温含章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钟涵,才有了些出嫁的真实感。 钟涵就那么拿着根秤桿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而后慢慢地吐尽了腹中之气,脸上绽开一种真切的喜悦。 世子夫人出身旬氏,是个瓜子脸的美人,在众多老太太和小姑娘中,她的出现让人眼前一亮,衬得周遭女眷都颜色黯淡起来了。温含章记得万氏的亲弟弟就在她父亲旬大儒门下,许是因着这点姻亲关系,旬氏看着温含章的眼神颇带几分善意,她对着钟涵打趣道:“二弟怕是美晕了,赶紧把喜秤放下啊。” 女眷们都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钟涵这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紧紧抓着掀盖头的秤桿,温含章有些忍俊不禁,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其中有一个穿着大红暗金薄纱襦裙的妇人,约四十上下,凑趣道:“公不离婆,秤不离砣,新郎官这是打一开始就秤不离手,以后咱们二少爷和二奶奶定能如胶似漆,琴瑟和鸣。”屋里的女眷都拿着帕子掩口笑了。 钟涵红着耳朵将喜秤放回喜盘中,又拿过一旁备着的合卺酒,眼睛亮亮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被他看得有些窘迫,她侧着身与他对饮,直到此刻,她才有种感觉,她和眼前的男人是要一生一世绑在一起了。 旬氏瞧着眼前一对璧人,心中涌上几分羡慕,脸上却沁出暖暖的笑意:“喝过了合卺酒,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这个做大嫂的,愿你们以后和和美美,相濡以沫。” 温含章笑着对旬氏道了句谢,张氏之前跟她说过,旬氏大家出身,行止端方,不难相处。现在看来的确如是,温含章从小就在美人堆中长大,最是知道美人举手投足总会不自觉带着几分优越,但旬氏一举一动落落大方,优雅天成,一言以概之,有美人的气派,却没有美人的脾性。 让温含章颇有好感的旬氏此时却在听完身旁小丫鬟的小声汇报后,皱起了两弯烟眉。 ……………………………… 待到屋里的人都退出去后,春暖和秋思才上来伺候着温含章脱去喜服。 春暖笑着道:“姑爷院子里的人都和气着呢,我们刚才找不着烧热水的地,还是一位嬷嬷指点我们去了小厨房。”春暖是丫鬟出身,对下边人的心事最了解——虽说只是一点小事,但若姑爷对小姐不上心,他们且得等上一阵才能与这边的人相处融洽。 温含章洗过脸后,总算舒了一口气,她道:“你们备好了醒酒汤,我怕待会屋里会出现一个醉鬼。” 秋思正从箱子里拿出一身常服,闻言转身笑嘻嘻:“我们早就备好了醉酒的物件,小姐准备好迎接新郎官没有?” 还没等温含章回话,春暖就满脸通红地唾了她一口:“你这丫头,越来越口无遮拦了。”她抬眼看了一眼温含章,温含章十分镇定地让春暖打量。笑话,她前辈子什么阵仗没见过,虽然只有理论知识,但也称得上见识渊博好不好。就连昨晚张氏给她科普的那些,都还不如前世小黄文里写的让人辣脸。 几人打打闹闹的,温含章整理完了衣裳首饰,又用过了吃食,也没有理由再留着丫鬟了。春暖帮她带上了门,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屋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 第34页 大红的喜字、喜庆的红绸都在在显示着今日是她的大好日子,温含章看着桌上儿臂粗细的龙凤喜烛,却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一日,她就从未婚状态切换到了已婚状态? 还没等温含章继续伤春悲秋下去,屋外就传来一阵喧闹:“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醉了,赶紧拿醒酒汤!”扶着钟涵的两个婆子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拍门,钟涵就一把推开了房门,反身利落地上了栓。 温含章的手正放在盛放打赏荷包的圆盘中,愣愣地看着他这一串动作的行云流水,被这厮敏捷的身手晃瞎了眼。钟涵略一思索就知道她的意思,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提高声音道:“清明,拿两个红封给嬷嬷们。” 清明唉地应了一声,后头又传来春暖秋思几个的轻笑声,温含章将手淡定地收了回来。 钟涵看着温含章镇定的脸,只觉得心跳地跟奔跑的兔子一样,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意,他脸红了一大片却浑然不知,略微试探着靠近两步,温含章却突然皱了眉。 钟涵这柔情满满的心啊,就随着她眉毛皱起的弧度,突然像被人抓了一把一样。 温含章睁着清亮的眼睛,带着几分嫌弃:“你身上的酒气真熏人。” 他嗅了嗅身上的衣服,笑开了脸:“你等等,我去沐浴,很快就出来了!” 隔间一早就预备着浴盆热水,温含章一开始还担心钟涵醉意上头无法自理,伸了伸脖子往侧间一看,立马就脸红心跳地缩了回来。脑子里一直回放着那线条流畅的年轻躯体,钟涵许是平时注意锻鍊,身上竟然还有一些肌肉在。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偷窥的钟涵洗了一个战斗澡,出来时便瞧见温含章已经卸好了钗环簪翠,穿着一身大红的软绵亵衣端坐在同样喜庆的床上。如瀑般的长髮铺盖在身后,透着几分可爱和稚嫩。 钟涵顿时笑得一脸温柔,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他嗓子发干,路过桌子时一连喝了三杯茶水,才雄赳赳气昂昂地过去了。 随着身旁被褥的塌陷,温含章咬了咬唇,钟涵伸手抚摸着她柔软的唇瓣,嘴角一勾:“今日我很开怀,十多年来从没有那么欢喜过。”就连当日金榜题名都没有今日多了一个家人这样的欢喜,钟涵看着温含章,心口柔情满满。 温含章轻轻唿出了一口气,暖热的气息像是一种暧昧的信号,钟涵突然伸头过来啄了她的唇瓣一口,又啄了一口,起先是蜻蜓点水一般,而后是慢慢舔舐着,气氛随着他这一下又一下的,突然火辣了起来,直到钟涵突然衔住她的唇给了她一个长长的深吻,温含章才发现,两人的姿势已经从坐着变成躺着。 温含章被钟涵放开时,手脚都软了。她努力平復着情绪,双手抵在钟涵肩上,看着他亮得惊人的眼睛,将埋藏心中多日的疑惑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上门下聘?”不应该只是温晚夏那件事。温含章一直有一种直觉,这件事应该还有其他内情。 温含章刚触情事,眉眼生晕,钟涵怎么看怎么顺眼,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嘴角翘了起来,将她的手拉起来贴在自己的脸上,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说正经事?” 钟涵刻意压低的性感嗓音通过耳道骚动着她的心际,温含章被他灼热的眼神看的浑身发烫,头皮发麻,却还努力着想找回自己的思绪,钟涵见着她这迷煳的样子就觉得欢喜,心上无法自抑地涌起一波又一波强烈的情感。 长相俊美的人在这种事情上真的占便宜,温含章被钟涵这样温柔以待,竟然觉得有些期待后面发生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人类以貌取人的天性,温含章忍不住想,她和钟涵仅仅几面之缘,说是盲婚哑嫁也不为过,但她现在对着钟涵却有些欲罢不能。 温含章一向不和自己过不去,既然已经被钟涵挑起了兴致,她也就顺其自然地放开了身子,打算赴一场让她此时十分心痒的鱼水之欢。 谁知道钟涵抓起她的手指亲了亲,反手从一旁的木盒子中拿出一个画卷,开了个玩笑:“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要是不好好研究一下,明日可就要出糗了!”没等温含章反应过来,钟涵便打开画卷,登时一幅和钟涵画风截然相反的春宫图出现在面前。 温含章顿时睁大了眼睛! 钟涵还以为她是害羞了,毕竟温含章身处深闺,这般出格的画作以前应该从没见过。说起来,这幅春宫图还是秦思行送给他的新婚礼物,说是画风惊艷,人物细緻,和以往市面上那些粗糙拙劣的欢喜图完全不同。 却不知道温含章是真的目瞪口呆。这幅画画得好不好另说,上面的字迹她相当熟悉,画者还聪明地换了一种不常见于世的书法字体,但温含章早先在他书中的备註中已经见过一次了。 这个笔名叫“白驴公子”的画匠! 温含章咧出白森森的牙齿。 温子明别以为换了一笔字体就能瞒天过海! 钟涵笑着亲了亲温含章馨香的粉颊:“这幅图的画者十分有名,画春宫图信手拈来。送礼物给我的人说了,最适合生手夫妻一起观看。” 他说完这句话,还以为温含章会继续脸红耳赤,谁知道温含章只是木木地看着他,一脸无语。 钟涵当然不可能知道温含章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会选了这幅画出来,也是因着对上面的姿势十分动心,他一脸兴致勃勃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徒然抖了三抖。 上面这个超高难度的动作,一看就知道是未经人事的在室男才能想像出来的。 云雨渐息之后,温含章躺在他的臂弯,困得睁不开眼。屋里放着的冰山释放出一阵阵凉意,龙凤蜡烛的火苗在寒意的侵袭下不停地闪动,却仍是坚强地坚持到了最后,钟涵在一片暖光中却没有几分睡意,他看着她带着春光的眉眼,想着她刚才的那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去下聘。 梦里温含章逝去后,他一直没有婚娶,直到生命的尽头,心中仍然空荡荡的一片。 温含章,是他梦中被人捡了漏的好姑娘,是他梦里梦外第一个岔点。 他这辈子,绝不会活得像梦中那样坎坷和心酸。 第21章 宴后 宁远侯府的喜宴分内院、外院两处开宴。外院早几日便搭好了戏台, 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象。 今日钟涵成亲, 二房、三房、四房的长辈事先都对着膝下儿女耳提面命——好好接待客人,千万不要找麻烦。今日一出事,别人不会说是钟涵平时做人不过关,却会议论宁远侯府内宅混乱, 兄弟生隙,丢的是钟氏一系的脸,就连宫中的钟贵妃昨日都特意让三皇子过来传话,今日必要太太平平将这喜事给办完了。 甭论大傢伙心中对钟涵有没有意见, 在钟贵妃和宁远侯的盛威下都不敢再出么蛾子。 就连一身华服的世子都蔫了下去, 龟缩在一旁闷头喝酒。 不一会儿八仙桌上就空了两罈子酒, 酒意上头的钟泽看着这满堂的红彩, 突然嗤笑了一声。还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钟涵横起来, 连他爹都只能供着他。 第35页 钟泽越想越觉得憋屈, 又让人上了一罈子酒。独自喝闷酒, 越喝越容易醉。钟泽不一会儿就成了一只醉猫,脸红成一个大姑娘。 他醉醺醺地站了起来, 负责这一桌酒菜的丫鬟见世子爷有些头重脚轻, 想要过来扶他, 却被钟泽大手一挥推到了一旁。 钟泽伸手揽过了一旁正笑着为宾客倒酒的钟淞, 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亲热地笑道:“三弟, 别忙活了,来和大哥喝两盅?” 钟淞见钟泽脸膛红亮,脚下打晃,就知道他醉得不轻。他将手中的酒壶递给了一旁战战兢兢的丫鬟,一把扶住了钟泽,低声道:“大哥,我看你是喝煳涂了,我让人把你送到大嫂那边。” 不提旬氏还好,一提旬氏,钟泽心头的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他一把推开了钟淞:“不喝就不喝,别给我提你大嫂!” 钟泽酒后劲儿颇大,一下就把钟淞推得了踉跄了好几下。钟泽黑着脸还不满意,跳着脚骂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个个都在看你大哥的笑话!都觉得你大哥没本事,被岳家钳制着,我跟你说,我不怕他们旬家!对我再不满意,还不是要乖乖嫁个女儿过来!” 钟淞看周围已经有人在看热闹,忙捂着钟泽的嘴将他拖了下去。还没走过拐角,钟泽的侍卫就一脸警惕地上来了。钟淞嗤笑一声,将钟泽交给了他们,什么都不问就走了。 钟泽死活不肯离席,侍卫只好为难地去跟旬氏请示。旬氏在正义堂的喜房中就接到钟泽醉酒的消息,可想而知她是什么心情。又不能不管,便直接交代了侍卫将钟泽带回院子,又让贴身丫鬟准备好醒酒汤和热水毛巾,才皱着眉头厌恶地往鸣凤院走去。 昏昏沉沉的钟泽一回来就见着旬氏的黑脸,顿了一下,心中的酒意已然消了大半,他嬉皮笑脸道:“不是去看新娘子吗?怎么了,钟涵不欢迎你?”说着就要上来搂着旬氏。 旬氏身段娇软,一个侧身便避过了,她定定地看着钟泽:“今日公爹特意交代不容有错,你喝成这样,你是想着明儿招骂么?你是没事,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钟泽酒醉,心中已然带着几分烦躁,被旬氏这么一骂,更是有些失去理智:“给你几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当初想嫁的人就是钟涵,要不是我爹请皇上赐婚,你正眼都不会看我,可我有本事请皇上赐婚,钟涵连个屁都不敢放。怎么地?今日看他娶了一个姿色平平的婆娘你心里高兴了?更看我不顺眼了?” 旬氏咬着嘴唇,面色发白:“你这是说什么醉话!”眼角看了一眼门边的丫鬟,丫鬟会意,将门合上。屋里更显得空旷,旬氏见四下无人,反手对着钟泽就是一个巴掌,厉声道:“钟泽,我告诉你!你愿意当乌龟没人会阻拦你,编排自个妻子和弟弟的闲话,你心里开心是不是?” 钟泽生受了旬氏这一巴掌,想要回手,对着她那张花容月貌却怎么地都下不了手。他这辈子最大的跟头就是栽在旬氏手里了。钟泽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怒,却怎么都不能释怀岳家前几日的那顿排头:“钟涵从小就跟在你爹身后学习,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爹为了钟涵,屡屡下我的面子,前几日送来那两斤云雾茶怎么回事?他旬贯安不是在给钟涵撑腰讽刺我不懂规矩吗?” 钟泽从小就看钟涵不爽。两人相处一岁,直到五岁前钟涵还是尊贵的嫡长房嫡长子,含着金汤匙出身,生性聪明,若没有大伯的殉亡这世子之位就是为他量身定做。那时节府里府外哪里有人知道宁远侯府中还有一个二房长子,他娘将他带出去旁人都要愣上一会儿想起他是谁。可大伯就这么死了,爵位突如其来落到他爹上,他才是这府中的世子,侯府真正的主人。 他不过想要拿家中一些茶叶罢了,还得看钟涵的脸色,哪个世子做得像他这么憋屈,更别提他因着这事还受了他爹一顿大骂,就连本应偏向他的岳家都倒向了钟涵那边。 钟泽越想越怒,将美人榻旁立着的一尊白底青花双耳瓶一把推倒,咆哮道:“你是我的人,你爹却一直站在钟涵身后,你叫我怎么想?” 旬氏看着眼前十分不堪的男人,沉着面色:“我爹一向随性,他要如何我管不着,我既然已经嫁给你,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辈子都没办法改变,若你一直心生疑虑,还不如给我一份和离书,我们好聚好散。” 钟泽看着旬氏那张怒气勃发更显美艷的俏脸,又捨不得了。他站了起来,解着自己的衣裳,又猴急地过去将旬氏推到塌上,嘴里嚷着“弟弟洞房”、“哥哥小登科”这等不干不净的话,两只手把住她的手腕不叫她乱动,盖头盖脸便是一顿亲。 旬氏只是一个娇弱的妇人,如何能推拒得了,更别提她刚才为了遮掩屋里丑事叫丫鬟们都散了,此刻只能攥着拳头任他施为,整个人从脚底板冒起一阵凉气。 ……………………………… 旬氏离开时,喜房中的仪式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女眷们都被侯府的太太姑娘们引去了一处风光甚好的小院吃宴。小院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处栽满荷花的莲花池,碧绿的大玉盘下小鱼摇曳,灵动非常。但对着这般怡人的风景,其中有人的心情却不太美妙。 三姑娘钟尔岚从在喜房中就一直紧紧拽着四姑娘钟楚陌的手臂,不叫她出去生事。 直到到了外头,钟楚陌才挥退了钟尔岚的手,瞪了她一眼:“你满意了吧?” 钟尔岚气她不识好人心,低声道:“你今日出点什么么蛾子,四婶婶只是教训你一顿,但你姨娘又要受气了。你要是觉着没关系,便回去给新娘子一个没脸,我绝不拦你。” 可不要明儿又到她那里哭诉姨娘卑微可怜受了委屈,钟尔岚从前怜惜这妹妹夹在亲娘姨娘之间处境尴尬,但这段时间不知道怎么的,越来越烦腻钟楚陌满口的怨声载道。就像她娘说的,若是不愿意在嫡母膝下承欢,大可和姨娘住一处去,可没人拦着她。 钟楚陌早已受惯了钟尔岚对她的怜惜照顾,从没想过钟尔岚会在她面前变脸,一瞧情况不对,便扯着钟尔岚的衣袖,嗔道:“三姐为我好,我自然知道。我不过是不忿二哥之前对三姐的冷淡罢了,三姐若觉得没什么,我倒也罢了。只是不忿温大姑娘表里不一,外头人都说她对庶妹好,可夏姐儿都有好些日子没跟我联繫了,听那府里头的人说,是犯了错事去了庄子上思过。温大姑娘若真是个好姐姐,怎么都不会看着不管的。” 钟尔岚看她一眼,也不去纠正她温大姑娘已经是二嫂了,她指着一碟冒着热气的茯苓糕让身旁的丫鬟帮她夹了一块,她为着在喜房中帮钟涵撑场面已经错过了平时的饭点,现下饿得不行,也没心思再和钟楚陌挣个是非黑白。 一直跟在他们身旁的钟凉笙见两人休战,这才松了一口气。虽都是庶女出身,可钟楚陌这被嫡母捧在手心宠爱的四房庶女可比她这没爹没娘的大房姑娘尊贵多了。钟凉笙平时习惯了下人不按时辰送膳,现在倒不如何饿,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地回想着二哥新媳妇的模样。 第36页 眼神清亮,看着十分和气,应该是个好相处的。 得出了这个判断后,钟凉笙才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意。她是真的希望新娘子能捂热二哥凉了十多年的心,叫他重新幸福起来。 ………………………… 这一夜月色极好,淡淡柔柔的月光铺盖在拔步床上,就像笼上了一层轻柔的面纱,在这份皎洁中,温含章睡得极熟,感觉一下子就到了天亮。 春暖秋思等人早早地就捧着热水盆桶等在门外等候,边上还有一列正义堂的小丫鬟。两队人马泾渭分明,却又彼此对着眼色,颇有默契。待到听见屋里的铃响,春暖便在他人的相让中,第一个进了屋。 温含章坐在铜镜前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春暖还以为她是刚经人事身上不适,便依着管事嬷嬷的提醒,红着脸问:“姑娘可要我帮你按摩一下?” 温含章回过神来,瞧着眼前大丫鬟羞红的神色愣了下:“不,不用,我就是……”我就是觉得奇怪,温含章看着在小丫鬟的服侍中洗漱一新的钟涵,总觉得他神神秘秘的。昨夜温含章在睡梦中一直觉得有人在看着她,那个人除了钟涵还能是谁? 钟涵穿戴好衣物后便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温含章梳妆完毕。透过铜镜,温含章看到钟涵穿着一身大红绣金连理莲纹圆领袍,身姿挺拔,清朗如玉,果真是年少得志的探花郎,一股子春风得意环绕在身。 钟涵瞧着温含章眼里眉梢的潋滟春光,心中也十分喜欢,待要上前,却又怕温含章嫌他痴缠,原地踌躇了两步,看见温含章手中的眉黛,顿时喜上眉梢。 一番画眉之乐后,见着温含章对着铜镜揽妆,露出满意的笑容,钟涵得意之情无法掩饰:“琛琛,以后都我给你画可好?” 琛琛?温含章挑了挑眉,钟涵不好意思道:“这是我给你取的小字。”梦中,他曾经听卫绍喊过她“玉娘”,醒来后便觉得“玉娘”太过直白,还不如“琛琛”含蓄优雅。 温含章见着春暖秋思都低头怪笑瞥着她,不适地轻咳了两声,答应了一声,钟涵立时□□满面。 可惜闺房中有多欢喜,外头的环境就有多恶劣。温含章在认亲时终于了解了钟涵在府中的人缘有多崩坏。 因着钟涵父母双亡,本来应该是先去给公婆磕头的认亲仪式,就挪到了祠堂中举行。临出门前,温含章还问了一句:“不先去给老太太磕头没关系么?” 一提起府中之人,钟涵的神色立刻淡了几分,温含章这下子总算又感受到他之前的那份喜怒无常了,心中竟然起了一份怀念的心思。 钟涵轻描淡写:“认亲自然要以父母为先,后才是旁系血亲,老太太不会在意。” 有了他这句话打底,温含章就不管了。反正出嫁从夫,夫为妻纲,钟涵要怎么处理他的亲戚关系,自有他的顾虑和考量,温含章只有跟着走的。她从张氏和永平侯十几年的婚姻关系中悟出了一个道理:哪怕被窝里头打破脑袋都行,但凡大事,家里一定只能有一个声音。现下她初来乍到,凡事跟在钟涵身后总是不会错的。 侯府众人在万寿堂颇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钟涵夫妇相携而来。 第22章 侯府认亲 万寿堂的摆饰以简单朴素的冷色为主, 在这炎热的夏季,竟然透出一种空旷之意。 老太太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 面色平静无波。可是这堂中站着的人,从三房的钟淞开始,有一个数一个都是屏气凝神,噤声不语。 宁远侯钟晏已经习惯了钟大侄子不按牌理出章, 他闭目养神,神色淡定,不动如山,可惜钟泽却没有那么好的涵养, 时不时就要往正门的方向瞄上一眼, 壶漏每过一刻, 嘴角含着的笑意便要上翘一分。 终于等到钟涵和温含章相携而至。 温含章跪下磕头时, 身上还沾染着些许香烛的味道, 宁远侯夫人宁氏抽动了一下鼻子, 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见众人都看着她, 她忙挥手道:“没事,你们都别看我啊。”语气中很有些大惊小怪。 钟晏看了一眼宁氏, 皱了皱眉头, 却没多说些什么。 温含章很明显地感受到宁远侯府的长辈对他们的冷淡——老太太神色淡淡, 喝了茶后也没多少表示, 只让身后的嬷嬷递给她一只海棠金丝锦缎荷包, 便对着她摆了摆手。温含章捏了一下, 觉着像是一对手镯,她将荷包交给了一旁的春暖,紧跟着就是宁远侯和宁氏。 老太太的身后走出来一个有些身份的婆子帮着温含章做解说,婆子自称万嬷嬷,和老太太如出一辙的面无表情,说出口的话简单明了:“请二少爷、二少奶奶向xxx、xxx行礼。”温含章总觉得她是故意制造出来这种距离感,却也没人质疑她的出现。 婆子将蒲团摆到了钟晏夫妇跟前,依着钟涵原先的意思,他根本没想着对他们行跪拜礼,想想都觉得犯噁心,但看了一脸茫然无知的温含章,想着昨晚的温存,到底心软了一下,不忍让她在新婚隔日就面对窘境,便撩开袍子下摆,一跪到底。 钟晏满脸欣慰:“你此番成婚,我总算对得起大哥了,以后和侄媳妇要互敬互爱,好生相处。”说得钟涵心中一阵腻歪,但既然已经选择全了温含章的面子,他便不会再在此时闹出事情。 老太太对他的隐忍颇有些侧目,心中重新估量了一下新媳妇在钟涵心目中的地位。 到了宁氏,温含章险些被她身上的金光花了眼,仔细一瞧,宁氏头上插了六七支金簪子,手上的金戒指金手指更是不计其数,满头满脸就写着一个“俗”字。 宁氏打量了温含章好半响,才满脸笑容地接过她的敬茶:“昨晚婶子怕丢了你的脸没去喜房,今日才见着新娘子的模样。侄媳妇看起来是个好相处的,以后大侄子要是欺负你,你来跟婶子说,婶子帮你做主!咱们家不兴欺负媳妇那一套。” 温含章有些犯晕,宁远侯夫人一向极少在人前出现,就连张氏婚前回忆了一下过往,都只能说出“看起来人挺亲切”、“不爱说话”几个评语,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画风。 她乖乖道:“二婶过来是给我做脸,含章只有高兴的份。”宁氏见她神色如常,不像是在心里笑她的样子,心中越加欢喜。她嫁给钟晏后见惯了这些大家小姐们假惺惺的模样,一个个都标榜自己知礼和气,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编排她,也不想想她也不傻,就算是一年看不出来,当了侯夫人这么多年,怎么样也都歷练出来了。 宁氏得意地瞧了钟晏一眼,钟晏用茶盖拨动着茶叶,面不改色。宁氏也不在乎,除了例行的红封外,还将手上的一个金镯硬是戴到了温含章手上。 温含章推辞不得,心中给宁氏打上了一个“不拘小节”的标籤,便移步到了世子钟泽和旬氏面前。 旬氏穿着绯红的绣百柳图案细丝薄衫,红色本该衬得她肤白如雪娇艷欲滴,但旬氏此时神色有些苍白萎靡。温含章眼尖,一下子就看到她锁骨上的点点红晕,心下瞭然。 第37页 旬氏见着温含章粉腮带红,眉眼带媚,却有一些个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 对着这两位,依着尊卑长幼的规矩要行拜礼,但钟涵许是和钟泽有些嫌隙,作揖之后便无话可说,温含章便夫唱妇随地对着旬氏福了一福。 钟泽接过茶后放到了一边,对着温含章笑道:“这就是二弟妹了,大哥初次见面,倒有一些事情要与你说道说道。” 在温含章愕然的表情中,钟泽歷数了钟涵从小到大的劣迹斑斑,这段话说的极为流畅一点都不容人打断,钟晏几次想要呵斥都被他带了过去,最后总结道:“二弟幼失父母,养成了一幅顽劣高傲的脾性,对着尊长时有忤逆,对着兄弟姐妹百般刁难。按着父亲息事宁人的性子,我们平素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都是一家人,坏事烂在锅底,这些事其实也不算什么。但二弟妹总归是二弟的妻子,也不能看着他将府中所有人都得罪干净,大哥还要指着你规劝着他些,这次便得罪了。” 钟泽说完了这些话,整个万寿堂中都是一片寂静,关键是最后钟泽还对面色沉郁的钟涵客气地补充了一句:“二弟,你不会介意吧?” 要问温含章是什么感觉,嗯……她觉得钟泽是不是觉得她傻,以为摆出一副关爱弟弟的架势,她就看不出他一幅小人作祟的嘴脸? 钟晏脸色铁青,今日明明可以顺利过关,他这傻儿子却打量着钟涵好说话便要踩着他立威,真是要把简单复杂化,容易困难化,也不想想在侄媳妇面前给钟涵没脸,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钟晏看了一圈底下的侄子侄女,几乎人人低着头,都没脸看他这个做大哥的,还有老太太,起先还有些侧目,但到后头便闭起了眼睛,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钟泽还自以为得意地看着钟涵,等着温含章的回话。 温含章享受了一把万众瞩目的光环,想了想道:“大哥说的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相公,叫他多感受一些家人关爱的。” 钟泽有些不爽,仅此而已? 旬氏和温含章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笑容,将手中的荷包递了过去:“昨晚我便说过了,愿你们夫妻以后和和美美,相濡以沫。” 钟泽作出的丑事便被这对堂妯娌三言两语地带过了,两人镇定淡然的姿态就像这事无关紧要一般,端的是一番好气度。 钟晏有些嘆气,这便是名门小姐们的教养,琴棋书画美貌与否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从小浸染出的规矩礼仪,举手投足和煦流畅,说起话来叫人如饮甘霖,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做出有失身份的事情。钟涵这个媳妇,娶得不差。永平侯教养出了一个好女儿,若是他,绝不会捨得就这么丢了出来。 温含章得到了钟晏的高评价,但却不自知,仍旧按着长幼嫡庶一家家认了过去。宁远侯府老太太一生中一共生养了三子一女,除了钟涵的父亲钟昀和现任宁远侯钟晏外,还有三房钟昌,以及宫中的钟贵妃,另庶四房的四叔钟昆。 昨日那在喜房中打趣了她一番的中年妇人,便是钟昌的媳妇闵氏。 钟昌和闵氏一同接过了茶碗,接着闵氏便递出一个颇有厚度的荷包,以温含章多年的经验,里头应该是一叠银票。 温含章有些纳闷,钟昌看起来一幅文人墨客的形象,怎么会送银票这等阿堵物?长着一张雅致俊脸的帅大叔钟昌同样受到了钟涵的冷待,但他的态度却十分甘之如饴。 倒是闵氏对她的态度十分友善,应该是受了一番丈夫的影响:“一瞧着侄媳妇我就欢喜,有空到瓜蒂堂来坐坐,我平时无事最喜欢找人唠嗑,听说你和尔岚以前都在芙蓉社?一定很有共同话题。” 温含章不好意思说她和钟尔岚在芙蓉社中交情一向泛泛,且看着钟尔岚那淡然的模样,也没有和她套近乎的意思。 四房的叔婶态度就正常了,接了茶后意思意思递出一个荷包,下面便是各房的子女了。 说来也奇怪,嫡出的三房在子嗣上都不比四房来得枝繁叶茂,均是一子一女,其中大房和二房都还是庶女。 温含章今日才知道钟涵竟然还有一个庶妹,叫做钟凉笙,单凭名字就能看出这位庶妹的不得宠。 凉笙,凄凉的笙乐,这名字取的真是意蕴忧伤,也十分恰如其实——父亲嫡母双亡,连钟涵在府中都被世子如此针对,更别说只是一介区区庶女。 温含章看着她衣裳上的针线便能看出钟凉笙过得十分窘迫。钟凉笙有些不好意思地遮住了补丁,温含章对着她笑了笑,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她出血了。 温含章在之前便打算好了,男的统一送玉佩,女的若是那等看起来雅致非常的,就送一对手镯,若是看起来像是手中拮据的,便和闵氏一样送银票。 三房的嫡子钟淞和四房的钟涯、钟清、钟源都得了一块玉佩,只钟淞的是一块好意头的赤金点翠麒麟玉佩,其他人都是植物瓜果。三房嫡女钟尔岚得了一对羊脂白玉衔碧手镯,四房的庶女钟楚陌得的是一对赤金云纹饰手镯,她一拿出来看见是金的便黑了脸,只觉得这位新嫂子太看人下菜碟了。 她略带着恶意地问:“二堂嫂,我和夏姐儿一向交好,不知道夏姐儿最近去哪里了,我想约她出门都找不到人。” 温含章微笑:“夏姐儿在乡下的庄子里为我娘祈福,陌妹妹若是没事,不如也到乡下陪她几日?想来四叔四婶不会介意。”一句话便顶了回去。 钟楚陌还要再说,一直话不多的四叔钟昆看了她一眼,钟楚陌便将话咽了下去,表情十分憋闷。 温含章:呵呵。 令人高兴的是,宁远侯府目前还没有下一代,万嬷嬷的解说到这里为止便结束了,温含章笑眯眯地递过去一个绣着荷花鳜鱼的荷包,万嬷嬷看了她一眼,突然露出点笑容,收下了。 钟涵从头至尾都跟在温含章身边,看着她的行事做派,举止从容,端方知礼,既不会软绵绵叫人欺负,也不会矜持地不懂与人寒暄,突然想起梦中状元郎唐鹤龄曾经感嘆过,说卫绍年少得志,难得的是娶妻甚贤,对他人际往来多有帮助。 卫绍最后能得如此高位,想来和温含章早期全心全意的辅助关联甚大。 第23章 一击即中 温含章这一趟夫家认亲之旅, 虽半途出现了一点小事故,但总体而言十分顺利, 侯府中除了世子钟泽和四房庶女钟楚陌外,其他人甭论肚里有多少弯弯绕绕,面上功夫还是过关的。 这就够了,按照钟涵对这些亲戚的冷淡, 温含章也没指望着能和夫家亲戚和乐融融一派和睦,逢年过节吃喝宴饮,日常应酬走礼,能把名字对上号, 大面上过得去就得了。往大了说, 虽说亲戚间好来好去才是道理, 但钟涵走的是文官之路, 宁远侯府是武勛世家, 在前程上对钟涵的帮扶照应也有限。 不是温含章势力, 若是钟涵自己立不住, 以他在侯府的尴尬位置, 少有人愿意与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与他太近,容易得罪宁远侯府未来的当家人钟泽。 这种事是人类趋利避害的天性, 温含章无论在亲戚关系上使多少劲都是无法弥补的, 既然如此, 也毋需白费力。 第38页 所有长辈中, 温含章认为需要认真对待的只有一个人, 老太太。 想起老太太, 温含章叫春暖将之前整理的亲戚单子添上一笔,将万嬷嬷加了上去。 钟涵自从回来后一直默默不语,看着有些心气不顺,温含章就没去招惹他,只是默默理着自己的思绪。不料钟涵此时却突然出声:“万氏不过一个老太太身边的婆子,何须如此慎重?” 温含章见钟涵终于不当闷葫芦了,心里松了一口气,笑着道:“你这是要考验我的眼力吗?”一般认亲仪式上,为了表示尊重总会有个主子出来充当解说,但万嬷嬷当仁不让就扮演了这个角色,满室无人侧目,事后温含章试探着递了个荷包过去,她也没有犹豫就收下了,可见她对自己的定位不是一般的奴僕下人。 钟涵深邃的眼眸突然掠过几丝泄气,他抓着温含章的手轻轻摇了摇,轻声咕隆着:“就你聪明。” 温含章好奇问道:“万嬷嬷究竟是什么身份啊?” 钟涵眼角一掠过春暖,春暖颇为知趣地下去了。 没了下人在一旁,钟涵才放肆地靠了过去,将温含章的手掌捂在自己脸上,玩笑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指望着温含章不好意思?才不会! 两人唇齿分离后,鲜红的口脂晕染在钟涵两片唇瓣上,衬着他艷丽发红的面色,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被登徒子轻薄的大姑娘。钟涵拧了拧温含章的脸颊,嘆气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敢做。” 温含章嘴唇弯如新月,眉飞色舞:“不是你叫我干的吗?” 钟涵被她得意洋洋的模样看得十分心痒,柔声将万嬷嬷的干系解释了一遍。老太太之前不过是富绅之女,万嬷嬷是老太太早年的结拜妹妹,因为嫁人后被夫家嫌弃生不出男孩被赶了出来,老太太看不过眼,便将她和女儿接到府里,认了她的女儿做义女,是万嬷嬷觉着自在府中白吃白喝的不好,才帮着管些万寿堂中的事情。 温含章靠在钟涵的胸前,问:“万嬷嬷的女儿现在嫁出去了吧?” 钟涵摇头:“关姑姑在府中自梳了。”这位关姑姑听闻以前曾经爱慕过他父亲,只是后来父亲娶妻纳妾也不曾考虑过将她迎进内宅,关姑姑才灰了心。 温含章瞧着钟涵的面色,对这位关姑姑似乎没那么冷淡,便记了下来。 钟涵突然将她紧紧搂住,长嘆了一口气:“我家里的事情太复杂,累着你了。”钟涵娶温含章,一开始只是凭着一番热血,想让自己不再错过这个好姑娘,可是今日在堂中看着她诸般应对,却突然醒悟,若他对着那些狼心狗肺的人都是颓然无力,温含章只是一个小女子,怎么能扛得过那些风雨和难堪。 想了一想,终于下定决心:“我们先装个样子,过个几日就搬出去,到时候你就不用对着那些讨厌的人了。” 温含章心中有些感动,她自然知道钟涵对爵位还有幻想,钟泽今日的话虽然难听,但也让温含章看清楚了钟涵从小在府中的艰难日子。只看他这么多年宁愿和长辈亲戚轮番拧着来都要牢牢守在府中便知住在这里对他的意义所在——若辟府而居,他对宁远侯府而言,便真的只是客人了。 温含章摸着他的脸颊,拿起一条棉手帕为他擦拭着唇上的口脂,放柔了声音道:“还没到这种程度,都是隔了房的亲戚,能对我们指手画脚的程度有限,我们关上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便好了。” 钟涵却已经有了决定,他也不费力气和温含章争执,只是翘着嘴角道:“你还是有什么想知道的,赶紧问我,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你待会又要对着他们了。”按照规矩,新婚夫妇是要和亲戚们一起吃一顿饭的,早上离开万寿堂前,老太太已经通知了众人。钟涵心中十分烦腻。 温含章却摇摇头:“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钟涵话中有些怪异:“你不问我和世子的纠葛,不问我为何对着一众长辈都是冷冷淡淡的?” 温含章想了想,道:“对别人这样没关系,以后对老太太可要好点。” 老太太人前对着钟涵一幅冷若冰霜的模样,但私底下对他真的挺好的。 刚才认亲时送的那对玉镯,温含章曾经在张氏的珍藏中见过,是刚开朝时太祖皇帝赐给众位有功之臣作为传家之用的珍稀宝物,从太祖皇帝当初起事的山头开出来一大块上好的蓝田玉料,雕成了一对威武霸气的麒麟摆件,听说一直摆在御书房中,剩下的边角料又出了六对精美的玉镯。 一对珍藏宫中,另外五对赏给了当时的温国公、朱国公、闵国公、袁国公和钟国公,便是今日的永平伯府、延平侯府、闵国公府、袁国公府和宁远侯府。玉料难得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上面刻着“开国福玉”四个大字,向世人展示着当时五大家族的体面煊赫。 老太太竟然就这么送给她了! 钟涵不是内宅妇人,未必知道这对玉镯的珍贵,温含章将其中的干系和钟涵低声说清楚,钟涵脸色淡漠:“这本来就是你该得的。”温含章是嫡长房嫡长媳,这本来就是应该传到她手里,由她手中传及后人,绵延不止。 温含章早就察觉钟涵对老太太存有心结,但,她嘆了一口气。 钟涵既然选择了科举入仕,就不能这样对待老太太。 和宁远侯不同,老太太是钟涵礼法血缘上的亲祖母,读书人讲究孝大过天,就连张氏人在家中坐,都能说出钟涵对府中长辈一贯冷若冰霜的话来,虽他自己画技出众,才华惊人,挣出了一个真名士自风流的名声,但就是歷史上真正怪诞荒唐的魏晋名士,也不敢挑战不孝的罪名。 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够洒脱不羁了吧,最后便是以不孝之名被敌人诬告从而获罪。可见即便是才华盖世,不孝在封建时代也不能被轻易原谅。 温含章嘴皮子痒痒的,故意道:“我对长辈一向孝顺,我可不为了你破坏我的好名声。” 钟涵早知道温含章长辈缘极好,就连宫中温贵太妃都对着她千娇万宠,犹豫了一下:“你要如何做,我不管。但是对大堂嫂远着几分便是。” 旬氏? 温含章愣了一下,她没想到钟涵没有让她远着侯夫人宁氏,或者是三太太闵氏、四太太高氏,他心中忌惮的人竟然是温厚和善的旬氏! 瞅着温含章满脸的茫然不解,钟涵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我这么说,你就这么做吧。”他和旬氏之间的事情实在不好开口,说起来也十分难为情,便只能这么带过去了。 为了怕温含章再问下去,他又急急道:“我看了刚才你和丫鬟整理出来的礼物单子,三叔送的那五千两银票你便拿来家用吧,也不用还礼了,三叔从小送我的礼物都是银票,三婶是个不错的人,时时会给我送些衣裳挂饰,你若是想在府中找几个同盟,三房倒是不错的对象。只是我和三叔之间有一些障碍,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也习惯如此了。” 钟涵话中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温含章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熘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第39页 但他就是硬顶着温含章的眼神,神色自若,只耳朵略略烧红。 温含章突然道:“荀姐姐略长我几岁,从前我们在他人府中也曾经见过,只是当时年纪尚小,又没有能牵线搭桥的亲朋好友,才没说得上话。我娘家大嫂的弟弟万奎正在旬大儒门下就读,几日后归宁我问问大嫂,荀姐姐是不是有些什么人品不堪之处,叫相公你如此担心。”温含章眨巴着大眼睛,连大堂嫂都不叫了,直接叫上了荀姐姐。 钟涵头大如斗,这真是一个比问他和家中亲戚关系更麻烦的疑问,他苦思着要怎么回答,温含章却突然悠悠道:“不若我先猜一下荀姐姐究竟做了何事。” 不等钟涵回答,她便道:“荀姐姐未嫁时便有才女之名,当时许多姑娘都羡慕她出身名门,家世清贵,又有旬大儒名声在外,不乏世家贵子上门求娶。但荀姐姐却突然被圣旨赐婚配给了世子,听闻当时旬大儒接着圣旨便气病在床,大家都觉着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荀姐姐却毫无怨怼,三月后便嫁入宁远侯府中。当时我在家中守孝听娘家大嫂说过,旬大儒这一病,许多弟子想要上前服伺,但旬大儒都拒绝了,还因心灰意冷将膝下弟子全部遣散,直到去年才重新开馆,今年旬氏门下出了一探花五进士,想来都是荀姐姐的功劳。” 温含章随意地讲了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钟涵心中却波涛滚滚,十分头疼,头一次觉得娶了个聪明的媳妇也有不好的地方。 温含章只是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这件事,实在是钟涵的表情做派都告诉她此事不可对人言,她才略略将脑洞放开了一些。 没想到真的一击即中! 温含章看着钟涵哑然的表情,嗯……皮囊确实挺好看的,就连这样应答不得脸上生晕之时都如此赏心悦目,让人难生恶感。难怪连温柔醇厚的旬氏都中招了。 才新婚就被妻子扒了底细,钟涵很有一些气虚之感。温含章扒在他身上,贴近他的耳朵,热乎乎的鼻息让钟涵有些骚动,但她口中的话却让他如浇冷水,温含章轻轻道:“这次便算了,以后要瞒着我点什么可要小心点。”最后还往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吹得钟涵更是心潮颤动,可身体却僵硬至极。 钟涵看着从他身上下来的温含章,泰然自若地拿起茶碗,噙了一口水,刚才他才尝过的,温润可口的唇瓣便印上了一点水润,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温含章还朝他笑了一笑,笑得他三魂七魄都颇受刺激,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心痒难耐。 第24章 上缴私房 被温含章这么一刺激, 钟涵一整个上午的表情都十分复杂。手上握着本古籍,略看一会儿就要转头看一下温含章, 表情从怪异到嘆息到认命,很有种一波三折的调调,到后头干脆将书扔到案上,凑了过来和温含章一起研究正义堂的奴僕名册。 温含章对着他展颜一笑, 拿着根紫毫毛笔在册子上增删着些什么。一笔簪花小楷娟秀端正,隐隐有些名家之风。 钟涵心中贊了一下字如其人,问:“你将这些人打乱了是要将你的人布置进去么?”自从温含章在钟涵面前展露了非同一般的聪明后,钟涵总觉得自己像在寻宝一般, 每发现一处她的闪光点, 心中总觉得十分新奇。 温含章摇摇头:“我不过先认认人罢了。”说起来, 钟泽这个大房嫡子干的还不如她这个继室嫡女出息呢, 正义堂中的僕役不过三两页便能写满, 但这一次她出嫁, 张氏怕她到了陌生的地方手上无人能使唤, 不仅让她将芳华院的人带了大半过来, 还另外给她陪嫁了十数房家生子,都赶得上正义堂人数的两、三倍了。就算要抡起拳头打架, 她也不怕自己这边吃亏。 温含章今日一早就感受到了正义堂原先的下人们非同一般的热情, 仗着新人还不识道, 几个管事和嬷嬷都争着出来献殷勤, 早上的膳桌摆得丰盛无比, 热菜热饭, 大鱼大肉,标准的宴会膳食,温含章握着双筷子却无从下手,待问了一遍,春暖才无奈道这些都是大家的心意,希望二少奶奶能吃得满意。 温含章微笑着让春暖将他们全赏了一遍,然后就下决心一定要赶紧把家务帐目给理清了。这些人无非是怕她新官上任三把火砸了他们的饭碗,但温含章才不会这么拉仇恨呢,除非大老闆有指示。 大老闆钟涵实在好奇,便指着素笺上的一行人名,问:“那你写这些是为了什么?” 温含章:“我打算给他们建一个帮扶小组。”嗯,人数比例就按三比一,她这边出三个人头、正义堂中挑一个人头组成小组,赶紧把侯府中的这一摊事熟悉起来,仗着人数优势,想来也没有人敢使坏。 温含章解释了一遍,钟涵听明白了,心中一乐,摆手道:“你不用这么小心,这些人都是我从外面带进府的,在府中没有根基,身契都在我手里,你要将他们戳圆捏扁我都没意见,不能用的你就卖了吧。”在她未进门之前,他就敲打过院子里的下人,想来应该不会有问题。 说着,想到了些什么,钟涵从书案下拿出来一个檀木盒,将钥匙递给了温含章。 温含章有些疑惑,打开之后却发现都是钟涵的私房钱。 钟涵交出盒子后就端着个茶杯目视前方,心跳如雷,耳朵一直竖着听温含章的动静。恍惚间一股热气在他耳朵旁喷起,钟涵心弦荡漾,脸上浮起一阵羞红,谁知道温含章小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就坐回原位继续工作了。 就这样?钟涵有些回不过神。 温含章对着他一笑:“我得赶紧把事情安排下去。”温含章明日早晨可不想再吃玉盘珍馐了,天知道早上那一顿油腻的肉食用得她之后连饮三杯浓茶都压不下去。 钟涵有些怅然若失。他愣愣地看着温含章清点他的私房。从田庄帐目到房屋地契到能动用的金银数量,都做成了一个详细的婚前财产表格,对比了一下前些时候看到的温含章那一张长长的嫁妆单子,钟涵自尊心有些受挫了。 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道:“我每个月在翰林院中另有俸银禄米可领,若家用不足,书房画缸中的画在市面上还值一些钱,你可以让我的小厮清明拿去外头寄卖,” 犹豫了一下,道:“我外头还有一些产业,待时候到了我和你说一声。”那些产业是他三个月前拿了大半的流动资金置办的,目前为止还在赔钱中,钟涵每个月还要贴补一些进去,这就不说了吧。 温含章笑着应了一声,今日钟涵能将私房如数相交,她已经很满足了,说起来,温含章还是有些狐疑,钟涵对她的热情就像突然得到了一个惊喜大礼包的小孩一般,感情如井喷般徒然爆发开来,炸得她一开始都不知道如何应对。但现下,温含章反而觉得钟涵的这股爱重是一种甜蜜的烦恼——新婚第二日就能得他如此信任,应该算是开了一个好头。 嗯,不管如何,都是她得了好处! 现代多少男人婚后几十年还要藏着私房不让老婆知道呢! 由于钟涵上缴私房及时,温含章现下看着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顺眼。不得不说,女人的安全感就是来源于掌握家中经济大权。 第40页 见四下无人,温含章凑了过去,钟涵对她这个动作就跟狗狗条件反射一般,眼睛蹭一下就亮起来了!一把扣紧了她的腰,唇舌火热地让她无法招架,待两人分开时,温含章觉得自己的舌头都麻了,嗔怒地看了他一眼。 钟涵却还犹不知足,只是见着日头已经到了时辰,才嘆了一口气,慢吞吞地收拾了一下,往万寿堂去了。温含章好笑地看着他,钟涵这一点就跟温子明差不多,对不乐意做的事情,总是不自觉地想要拖慢时辰。 说是如此,等着他出了正义堂的大门,就又是一幅翩翩才子的俊美模样,对着她自然一伸手,温含章将手递过去,这一次在众人面前,温含章心中竟然有些羞意。 这一顿饭吃得异常顺利,老太太一开始就挥手免了三个媳妇的服侍布菜,众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钟泽和钟楚陌许是被各自的父母都教训过了,世子只在一开始对着他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但却没有再作出什么难看的事来,钟楚陌则是眼眶红肿,温含章瞧着她那小鸡夹菜的模样,怕是回去还要再用一顿。 反正她是新媳妇,只要装着腼腆就够了。温含章什么都不管,默默地低头用饭。 用罢了饭,老太太在丫鬟的服侍下漱了口,突然道:“下午开宗祠添家谱,族老们都要过来,你们两个好好准备一下。” 满堂的人都被老太太这句话给惊住了,老太太对着钟涵一直就是恨铁不成钢,从没有好脸色,今日竟然叮嘱了一句。 依照钟涵往日的脾性,必定是给脸不要脸,表情刁钻应一声表示知道了,让人直想抄起板子给他来一顿。今日有了媳妇,却有了一番新气象,温含章笑意盈盈地起身,行了个万福礼,口称谢意,钟涵想着温含章上午的话,竟然也犹豫着跟着行了个揖礼,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老太太也是有些意外,脸色当时就舒缓了,脸上的沟壑都平顺了一些,继续温声问道:“明日归宁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这次没等温含章答话,宁氏就争着抢话道:“侯爷都让我备好了,待会就送到侄媳妇那边,我备的都是好物件,绝不会给侯府丢脸。”一边说还一边看着宁远侯的眼色,钟晏点了点头,她才高兴地笑了起来,头上的金钗似乎随着主人的心情都熠熠发光了。 温含章觉得十分有趣,她早上还觉得宁氏富贵近俗,没有心机,现下却觉得她只是将心眼都使在丈夫身上,对着旁事旁物才疏忽了些。她笑着对宁氏道了声谢,调皮道:“托赖二婶了,明日我回来一定记得给您带礼物呢。” 宁氏摆着手:“不用,都是我应该做的,你和大侄子好好的就行了。”话中真心假意温含章还是看得明白,她有些惊奇,若不是宁氏有了些年纪,温含章真有些怀疑她和钟泽是不是血脉相连的亲生母子。 闵氏和钟昌脸上都是欣慰的笑容,尤其是钟昌,对着温含章的眼神微带着暖意,突然出声道:“听闻侄媳妇家中有一幼弟正在刻苦攻读?三叔这边有一整套《歷代四书味根录》,若是侄媳妇看得上,只管叫人来瓜蒂堂取走。” 钟昌人生得清俊文雅,一出手便十分不凡,温含章颇为惊喜,先前她为了帮温子明找这套书费了好大力气,但一直都找不到全乎的。没想到宁远侯府居然藏着一套,她立刻道:“这套书备受歷代文人推崇,如何敢让三叔割爱!只要三叔愿意借我回去誉抄一遍,含章就心满意足了。” 钟昌见温含章识货,心中的不舍减少了一些,但话既出口就没有收回的:“这是三叔送给你们两口子的新婚礼物,侄媳妇就不要推辞了。” 温含章见钟昌是真心实意要拿这套珍稀藏书来笼络她,嘆了一口气,也不再推辞了,她心里明白钟昌是为了什么,听闻当年宁远侯府封爵圣旨下来之后,钟氏举族都支持现任宁远侯上任,竟然没有任何人发出异议,想来钟昌便是为此才如此愧疚。 钟晏看着他们这一番好来好去,突然笑着道:“今日是个好日子,我也有些礼物要送给侄媳妇。”竟然让人搬来了一个画缸,接着望着钟涵便嘆了一口气:“上个月你托二叔找的这十二幅美人图,二叔终于不负所托。只是大哥的这些画作时长日久,有些泛黄褪色了,我便找人重新修了一遍。” 钟涵并不如何激动,只是淡淡道:“多谢二叔。”虽然只短短相处了一日多,温含章对钟涵的心绪波动却相当敏感,此时她便觉得钟涵心里头并不如面上那样平静无波。 钟晏望着画缸中的画卷,当年大哥的遗物大多数在他那里,可惜他研究了那么多年,都没研究出来这些东西里面究竟有些什么来由,让大哥忘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古训,只身一人跑到汶县去。 汶县是个好地方,他亲自去看过,绿水青山,钟灵毓秀,是众星捧月的“怀珠”格局,由真龙真水交织而成,纳吉纳贵,极为旺人,可惜也是大哥最后的埋骨之地。 钟晏突然拿出一幅打了开来,钟涵的眼睛突然沉了沉,由钟晏手下缓缓走出一个温柔入骨的如花佳人,姿态窈窕婀娜,流淌出一派幽深清丽之意。钟晏笑着道:“你许是不知道这位是谁,娘和三弟应该知道一些,大哥当年为了这位红颜知己可是闹腾了不少时日,没想到这么多年,她还能在侯府中重见人前。”说完便紧紧盯着钟涵。 老太太突然一驻拐杖:“你大哥都去了那么多年,你们要说这些陈年往事,别在今日,也别在我万寿堂里!” 钟晏的眼睛渐渐眯拢,笑道:“听娘的,不说了。” 从万寿堂中出来后,温含章能感觉到,钟涵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下午开宗祠和族老应酬时也是如此,旁人都习惯了他的冷淡都没有察觉,但温含章却有些觉得不太妥当。 钟涵此时的情绪就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现下的忍耐只是为着迷惑别人,等到他爆发时,便是铺天盖地。可惜的是钟涵一点都没有想和她分享的意思,等着应酬完了族人,便对着她愧意道:“我独自去书房待一会儿,你今晚自己用饭,我晚上再回来陪你。” 温含章语气柔和:“你有事情便去办吧,我还有许多家事要理。” 钟涵突然捏了一下她的手掌:“你等我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们便搬出去,我不会让你再违背心意和人虚与委蛇。”他的语气柔软而坚定,又带着些许难堪,似乎在和温含章、也和自己做着保证。 第25章 无题 农历十九的月亮像水洗过一般, 在混沌的黑夜中挣出一轮璀璨的光芒。这样美好的月色,合该一对新婚璧人花前月下柔情蜜意, 但贴着喜字张挂着红绸的正义堂正房中却是女主人只身独坐,旁人看着都有些凄冷了。 春暖和秋思一致的沉默安静,连大气都不敢出。姑爷下午回来就一直在书房,姑娘也不管, 就这么一人一处独自待着,姑娘过得还特充实,回来后就紧赶慢赶地召集了正义堂一干管事僕役,一顿胡萝蔔加大棒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第41页 从内宅的人事中, 她多少窥见了钟涵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绝不是那种视内宅于无物的传统士大夫, 正义堂里的人事几乎是他一手构造起来的, 为了避免麻烦, 他用的多是婆子小厮, 另置两个管事管理家务, 再有一对心腹下人帮忙监督着, 这便是正义堂所有的人员构成。简单扁平, 一目了然。 春暖和秋思对视了一眼,温含章平时可没这么雷厉风行过。 两人都有些担心姑娘和姑爷是不是吵嘴了, 才新婚第二日就闹出事情, 这可不是个好意头。 春暖比秋思还多了一个心事, 她鼓起勇气打破了一室的安宁:“姑娘, 侯夫人刚才差人送过来的归宁礼物有些不妥的地方。” 温含章正在清数着僕役的身契, 怎么数都觉得有些不大对数。方才她让人把这里所有的下人都叫了过来, 婆子管事丫鬟小厮满满地站满了一整个屋子,数了一下共有十四人,但她这里却只有十二份身契。另外两份去哪了? 此时听见春暖的话,就问是什么事情。宁氏下午才在老夫人面前打了包票,总不会这么快就打脸吧。 春暖道:“其他的绢丝布匹果子茶糖倒是还好,只是其中有一对人参看着不太像样。我让冬藏看过了,她也觉着有些问题。”春暖在温含章身边从来没碰过这种货不对板的事,在伯府中谁敢怠慢温含章,都知道她是老太太的心肝宝贝,捧着巴结着还嫌少的,一时之间碰见这种事,就有些不知所措。 温含章让春暖把人参拿过来,一看之下就明白了。礼单上写着五十年野人参两支,但盒子里红线拴着的这对人参,说是十年都没有人信,干瘪瘦小的活像只腌萝蔔。她道:“先别声张出去,先从我的嫁妆里拿两支出来应急,等明日归家后再说。” 秋思有些不忿,道:“侯夫人就这么怠慢姑娘,这也太可气了!” 温含章倒不觉得是宁氏出尔反尔,她帮着张氏管理家务这么多年,深知管家治家不可能像军队那样令行禁止,纪律严明。别的不说,各级人员管事心里头都有自己的弯弯绕绕,若是主持中馈的人威严能耐不够,被底下的人诓骗是常有的事情。 由小见大,温含章突然想起之前朱仪秀来信说钟涵非要自己操办亲事的事情上,想是钟涵当时就觉着宁氏不可能将事情办得妥帖周全,才会驳了她的面子,硬要自己亲身上阵吧。 许是女人和男人在肌肤之亲后,情感上都会发生变化,又许是女人天生带有悲情情结,温含章从早上在宗祠那里看着两个冰冷陈旧的牌位,她就有些不是滋味。 温子贤先前和万氏新婚第二日,当时永平侯已经病得十分重,但还是拖着病体起来受了嫡长子和嫡长媳的敬茶。当时永平侯看着一身猩红意气风发的温子贤,眼角泛着水光,又是高兴,又是伤怀。 永平侯当时自觉时日无多,已经在为温子贤铺路,不仅隔日就递了让爵帖子到礼部备案,还时时耐心教导他为官做人之道,就连老友上门看望,他都次次将温子贤带在身边,指望着能和他人混个脸熟,在他身后还有人能看在往日茶水情的份上,照料一番年轻稚嫩的嫡长子。 父母对儿女的关爱之情,就是如此情真意切。 但钟涵从五岁起就是独自一人,都说孩子如果对这个世界缺乏安全感,和他人发生矛盾冲突的次数就会增多,因为他们潜意识里感知到生存危机,才会耗费巨大的能量去寻找安全感。 钟涵也是如此,对他而言,生存危机更是进一步的生命威胁。歷史上多少太子在没能登基后莫名身亡,钟涵的身份天生就是对现任宁远侯最大的威胁。钟涵想为自己挣一条出路,他就不能安分,他要一直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叫世人都知道,这府里还有一个嫡长房嫡长子,他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钟涵这夜回来后,突如其来感受到温含章饱满的热情和关爱。 他愣了一下,看着膳桌上摆满的各式粥水小点,有绿豆梗米粥,红枣百合粥,青菜鸡丝粥,燕窝粥等等数样可选,面点有奶黄包、芝麻包、香菇包、羊肉包等甜的、素的、咸的、荤的,同样摆了五六碟子上去,另四碟子黄瓜炒鸡蛋、木耳虾仁、清炒菘菜、里嵴芹菜,都是好下粥的菜,她特意让人做得清淡一点,好下火。 温含章还说呢:“我跟你书房的小厮打听过了,说你晚上就没用膳。我让人做了点粥食上来,饿过了头喝点粥,对胃好。” 钟涵提着筷子听着温含章的振振有词,眼底有着无限的暖意,夹了一个虾仁到温含章嘴边,她愣了一下,一口咬下。钟涵才道:“你早膳就没用好,中午对着那些人也吃不下饭,不如陪我再用一点?” 温含章想了想,还真的拿了个碗陪着他一起吃起来。她其实不饿,就是不想让钟涵一个人吃饭。他都吃了多少年的单身饭了。 有温含章陪着吃,钟涵果然吃得很香,最后整个膳桌都是一扫而空,温含章都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撑坏了,忙让人开箱子去拿消食的山楂丸。 许是温含章的习惯,屋里点了五六根大蜡烛,满室被照得亮堂堂的。发黄的烛光下,钟涵就这样瘫坐在塌上,看着温含章张罗着让人去拿药沏茶。 他先前饿狠了,吃了好几个羊肉包后才缓了下来,后来看着温含章一粒粒珍惜吃着米饭,他还不至于看不出来温含章是捨命陪君子。在钟涵短暂的人生中,他其实挺少感受到这种溢于言表的关心,一时之间有些新奇起来。 温含章脸上着急的神态可爱又迷人,他看着看着,突然就起了画兴。 清明对他十分了解,一瞧见他望着女主人发亮的眼神,就悄声下去,到书房取来了纸笔颜料。临走前,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十二幅今日才拿回来的美人图,如花美人,熠熠生辉,可惜却被人弃置在这冷清的书房,夜里凉风一起,发黄的画卷便在风声中飘荡来回,美人们似乎都在发着同一声的嘆息。那阴森劲儿,清明打了个冷颤,拿了东西赶紧回到正房去。 钟涵有红袖添香,更是志趣高昂。他也不用温含章故意摆出什么姿态,全程埋头在画上,脸上的表情专注而痴狂。 温含章知道他在画她,起先帮他磨墨时还有些不好意思,后头见着他根本就不用看她一眼才放松了下来,让人进来收拾了膳桌,看着钟涵一派熟视无睹置若罔闻,想了想又去洗了个澡,将她和朱仪秀一起研究出来的美白嫩肤药粉倒进热汤中,舒舒服服泡了小半个时辰。 她这么磨磨蹭蹭的,出来时钟涵竟然还没画好,温含章就不管了,反正钟涵也不需要她在一旁待着做模特。明日还要起早归家,她便让春暖帮她铺床叠被,睡下了。 半夜里睡得迷迷煳煳,温含章隐约中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看着钟涵脸上沾着一块嫣红的颜料,看着她的目光满是柔情,再往下看,他今日穿着的一身衣裳面目全非,全是污迹。 温含章表情愣愣地被他拉着起身到案前,钟涵期待地看着她。她的眼睛一落到纸上便移不开了,钟涵的水彩画已经有了些油画的立体感,明暗、线条、光感的运用在这个时代独树一帜,温子明为什么对他如此推崇,因为他的画作已经抛却了水彩原有的明澈清新,有着油画特有的浑厚和和谐。这在大夏可以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第42页 温含章弯着两弯清亮的月牙,满目赞嘆。 这便是对钟涵而言最好的回馈。他心满意足地在温含章的指挥下沐浴更衣,临睡前才发现,自从回到正房后,他心中那些灰濛濛的阴暗晦涩全都一扫而空。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温含章似乎一直有一种能力,能让他的心无时无刻都亮堂着。 钟涵看着外头桌子上一盏幽暗的油灯,在风中有些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任钟晏研究多少年都不会发现,这十二幅图的秘密其实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在书房中,他一打开画卷就知道,这些画都曾经被人动过手脚,画轴画芯被人拆卸出来过,就连边角处都有被水火烧浸的痕迹。 钟涵轻轻笑了一下,钟晏还真是谨慎,担心画里别有秘密,竟然还效仿古法用水火试探。可惜他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知道,这些画的秘密都不在画身上,而是在那些美人们戴的髮饰中。 当年母亲曾经叫他去找回父亲的十二幅美人图,说父亲身死的秘密都在上面,他一看之下便会明白。但隔日母亲便病死在床上,二叔说母亲当晚曾经去过父亲的书房,许是见着东西哀思太过,竟然不小心带下了一盏油灯,将书房中的书稿全都付之一炬。母亲伤心太过以致病情加重,生生郁死了。 他当时不过一介垂髫小儿,即使心下生疑也斗不过府中只手遮天的二叔,只得转移了焦点,将不满和愤怒发泄在别的地方。 今日钟晏将画打开,他一眼就认出来那女子头上戴的一根莲花白玉簪,是他曾经在母亲头上见过的。 果然如此,一连十二幅美人图中,身上都带着一件母亲的饰品。 母亲去世后,她的嫁妆都在老太太手中,今日他已经成婚,老太太前些日子就说过,会将母亲的嫁妆都还给他。到时候,一切都能见着分晓了。 大约是找回了最重要的东西,身旁又有一直梦寐以求的佳人相伴,钟涵次日清晨醒来时只觉得日丽风清,心情分外美丽。看着寝畔温含章安静的睡颜,犹豫了一下,还是兴奋地压了上去,温含章只觉得像被一座高山压住,随后拔步床便是不停地晃动。 温含章在钟涵的热情中被闹醒,醒来后有些蔫头蔫脑的,春暖扶着一直在打哈欠的她坐到梳妆檯前,温含章定了定神,在春暖的不解中特地走过去摸了一把用上好酸枝木做成的立柱,看起来十分结实稳当啊,为什么早上就能晃得那么厉害。 钟涵看着她蹬蹬地跑过来又跑过去,面不改色又轻描淡写道:“岳母大人这张架子床找的是江南有名的木匠云大师打的,我打听过了,用过云大师手艺的人,都是赞誉良多,你毋需担心。”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能跟温含章说他在婚前和秦思行取了许多经,其中就有包括温含章现下的这个问题吗。因为府中混乱,他对貌美的丫鬟向来是避之不及。直到了婚前几日才想到了这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当时便让他好一阵急切。 拿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钻研精神,冒着被秦思行取笑的窘迫谦虚请教,床具这种极为重要的问题自然包括其中,把秦思行问得那几日见到他脸上都是红白交加,最后只得扔给他一大包春宫图让他自行研究。钟涵对秦思行的识相十分满意,他从小就是钻研学问的好苗子,教他四书五经的旬师曾经贊过,他要是能专心学问,说不准几十年后大夏又会出一位大儒。在生活中,他当然也要如此追根究底。 温含章起初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想明白了钟涵话里的意思,面红耳赤都不足以形容她在众丫鬟面前的窘迫。 吃完早饭后温含章总算是将脸皮加厚了一层,也补回了一些力气,便在钟涵的着意讨好中,带着礼物上了马车。 温子明一大早就被张氏打发出来在门口等着大姐姐回门。随着远处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响,他心中却有些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捂着胸口,温子明有些疑惑,他前日伤心地吃不下喝不下,饿得前胸贴后背,昨日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看着一桌好菜好饭便眼冒金光,正是因为吃得下饭菜,他才觉得自己应该释怀大姐姐出嫁的事了。 谁知道事到临头,他还是嗓子眼发紧,紧张起来了! 温子明感嘆:我真是太爱大姐姐了。 第26章 门 温含章一见着温子明, 就呵呵呵呵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笑得温子明有些心惊肉跳,想了一想这几日他一直在家里悲伤度日无暇他顾, 应该是没有犯什么错才是。 大姐姐肯定是一样想着他了吧。温子明本就和温含章感情就十分好,往日每日请安后都要腻歪一会儿才行,这两日早晨起来想着大姐姐不在府中,连起床的兴致都没有了, 每日里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伤心地瘪着嘴,总要等到高敏那个大个子火急火燎,他才慢吞吞地洗漱穿衣。 就连张氏这当亲娘的都有些无语了,私底下暗自怀疑他是不是拿着想念温含章当藉口故意逃学。 温子明看了一眼扶着温含章下车的钟姐夫, 满脸的柔情蜜意碍眼至极, 明明以前扶大姐姐下车都是他的任务!温子明心酸地凑了过去, 温含章看着他那张白玉无瑕的包子脸就觉得手指头痒痒, 看着正门外一连串的小厮僕役, 还是忍住了。 这是亲弟弟, 亲生的, 里子已经註定要被她扒了, 面子总要给他留一点。 可怜温子明还在嫉妒姐姐被别人占了去,过后才深深的垂首顿足, 满头满脸的心酸几乎要涌出眼眶。 钟涵一向就知道温含章姐弟俩亲密无间, 他先前託过温子明给温含章递过几回礼物, 也曾在外遇过这位伶俐可爱的妻弟, 当时温子明对着他就跟外头那些敬仰他画技的人大同小异, 眼睛发亮, 热情高涨,伏低做小在所不惜。钟涵当时心里正不自在呢,哪里刚当得他这样奉若神明的尊敬崇拜。 反过来好好安抚了他一番,温子明倒有些让他刮目相看,与他的一番对答思路清晰,口齿伶俐,颇带趣意,让他过后一直有些惋惜,只觉得这姐弟俩都是同样钟灵毓秀,却都是一致的福轻命薄,令人嘆惋。 梦中他听人说过,温子明所居的院落天干物燥不慎起火,下人救火不及时,让这位有状元之才的下科举子不幸英年早逝。钟涵在梦里和温子明别无交情,留意这件事也不过是因着温含章罢了。 温含章当时怀着身子,先是因为京城地动动了胎气,而后骤闻亲弟弟惨死火中,情绪失控下提早生产,许是心情大起大落,有些难产的迹象,产后虚弱了半月左右终究撑不下去。温含章出山时,他偷偷跟在众人身后,直到夜半无人才敢出来为她敬上三炷香。 那冰冷的墓碑,就是这位善心的夫人最后的归宿,让他如何能放得下? 这个世道,好人不长命,那些做尽坏事的恶人却都一个个拥着泼天富贵,百子千孙,舒坦过日,让他如何能心甘情愿承受老天的这些磋磨? 钟涵一点都不为拆散温含章和卫绍愧疚。那寒门传胪在温子明死后就投到了温子贤门下,不仅听从温子贤的劝告娶了温含章的庶妹,还和继妻眷侣情深,将温含章所出的亲子丢到一旁。他那先知一梦不过短短十年,卫绍已然靠着妻兄和帝宠爬上高位。 第43页 看着挽臂前行言笑晏晏的温含章和温子明姐弟,钟涵对那辜负了温含章的薄祚寒门更是不屑一顾。 这种灰暗的情绪,直至进门看见岳母大人才戛然而止。钟涵对着张氏,那是像猫见了老鼠一般,看着张氏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冷不丁又想起那盆迎头浇下的滚烫热水,那火辣辣的热意穿透梦里梦外,叫他的头皮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便一阵发麻。 张氏不知道他心上波涛汹涌,看着温含章和钟涵相处甚佳,脸上的笑意就越发明显了,对着钟涵的目光更是温和至极。 厅堂中两排太师椅中的雕花四方桌均放着四色茶果,窗明几净,在蒲团上恭敬而跪的一对璧人五拜三叩首,举手投足之间颇有默契。 最后一拜之后,张氏怕两人磕得头晕,连忙让人扶住了他们。万氏坐在张氏右下侧的红木花卉缠枝纹圈椅上,笑道:“娘这是心疼女儿女婿呢,章姐儿是咱们家第一个姑奶奶,今日可得好好安抚一下娘和你的兄弟们!你大哥自你嫁了之后,一直念叨着你不知道在侯府适不适应。明哥儿更别说了,前日掉了好些个金豆子,这两日都瘦了不少。” 张氏笑着道:“就你多话,看咱家伯爷和明哥儿都害臊了。” 说是两人都不好意思,实则真的羞成一张大红脸的只有温子明一个,温子贤笑道:“担心是自然的。爹先前最宠章姐儿,一直交代我要好好照看妹妹,章姐儿从小也乖巧伶俐,我自然要多疼她几分。”又交代钟涵:“我这个妹妹,从小就被家里头捧在手心上,若是有些做得不周到的,你多担待些。” 钟涵挑了挑眉,他先前可没看出温子贤对温含章有这些真心,只是面上的话谁都会说,钟涵笑道:“琛琛被岳母教得极好,能得琛琛为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琛琛? 堂上的人都有些侧目。 温含章被众人看得实在忍不住,羞怒地瞪了他一眼,转移话题道:“我也想娘和大哥大嫂弟弟妹妹呢,幸好古礼中有个三朝回门,要是八朝十朝的,我都得望穿秋水了。” 说着咳了一声,奉上了礼物:“这是府中二婶帮我收拾的,老太太也一直关照我,早上怕我误了回家的时辰,还特意让人过来嘱咐我不用请安直接回来。”老太太真的对她挺好的,只是这对亲祖孙的心结中碍着亲儿子和府中爵位,温含章自认没这个能耐下手解除。 张氏怕温含章害臊,帮着她转移话题:“你们老太太对你好,你更要好好孝顺她,就算不能晨昏定省,也要隔三差五去探望她老人家,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子孙将他们记在心里,时时嘘寒问暖。” 温含章笑着称是,不经意抬头,看见坐在最下的温微柳正将视线从钟涵身上收回,心中有些怪异。 说起来,她出嫁当日就觉得温微柳改变甚大,今日一见之下更是心下生疑。堂下的温微柳就像一杯沉淀之后的浊水,涤净了装腔作势的娴静文雅,底下的泥沙教人探不到地。 温微柳察觉到温含章的目光,对着她笑了一下,笑得温含章突然有些起鸡皮疙瘩。 张氏一直关注着温含章,见她打了个颤,以为是这堂中的冰山太冷了,连忙招唿着众人到开宴的院子里。温子贤则是带着钟涵和温子明到了外院,今日温含章三朝回门,里外都开了十桌宴席,请来族里排得上名号的亲戚尊长,好好热闹了一番。 温含章只露了个脸就又回了荣华院中,张氏正等着她说一些私房话呢。 这回张氏脸上的笑容才算得上是情真意切。她方才已经听春暖说了一些温含章和钟涵私下相处的事情,待屏退了众人,就低声叮嘱道:“娘知道你素来不爱用嬷嬷婆子,可深闺之中和嫁人了不一样,春暖和秋思姿容美艷,我怕长久呆在房中太惹眼了些。” 怕温含章不愿意,又道:“我之前你一直念着那两个丫鬟曾经救过你一命,但这些年你对他们的优待也够多了,你既和姑爷琴瑟调和,就不能让人有机会插入其中。”温含章七八岁的时候跟着张氏和永平侯参加朝中秋狩,当时她身下的红棕色小马驹不知为何突然发狂,春暖和秋思两个人当时还是小丫鬟,仗着身型轻巧一跳而上,吊在了缰绳身上,借着体重硬生生将马扯停了下来。 过后张氏对他们好一番奖赏,也自觉这便足够了,丫鬟护主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但温含章却觉得救命之情不是金银能抵换的,从此后对着两人总有几分不同的情谊。 张氏当了十几年的侯爷太太,前前后后看了不知道多少自称老实厚道和主子情谊深厚的丫鬟爬床生事,丫鬟也是人,天长地久地看着位高权重俊美才高的男主人,不生出嚮往是不可能的。 只是张氏先时不知道温含章和女婿处得如何,才没有一意劝她打发了丫鬟——温含章一早就表态不愿带用途特殊的貌美陪嫁,若是她出嫁后不喜欢姑爷,她这些贴身丫鬟们的存在就大有作用了。可现下看着两人情分甚好,张氏就不想多生事端。 温含章靠在张氏身上,舒服地嘆了一口气,不过离家两日,她就觉得如隔三秋了。她倒是没有张氏想得这么多,只是也觉得不太方便:“娘你别担心,我已经将苏嬷嬷和严嬷嬷提上来了,春暖两人我都谈过了,我的丫鬟们都是志气高远的人,都有心外嫁的,只是身家清白品性高洁的良家子弟不好寻,慢慢来吧。”主僕一场,春暖和秋思都是好丫鬟,又对她有过救命之情,她也不愿意让他们就这样配了粗鄙的小厮。 温含章理家管事通通做过一遍,她深知宅院里小厮和丫鬟的天差地别——除了爷们身边贴身带着的需要样貌过关外,其余的小厮都是盯着老实力大的优点挑人,言行举止粗俗鄙陋,让温含章把从小和她一起长大识文断墨的丫鬟们让这些人糟蹋?她想想都觉得心疼。 做人要将心比心,以心换心。温含章不愿意辜负了那些对她一心一意的人,在这样的时代,有时候对主子而言只是费上一点精力的小事,对下人而言就是一生的区别。 张氏拍了拍她的肩膀,嘆道:“但愿我的章姐儿这片好心肠,能让老天多关照你几分,让你和姑爷一直和和美美的。” 母女两人享受着为时不多的相处时光,不料屋里头却偷偷熘进了一只粉头粉脸的小老鼠。张氏一个忘了叮嘱,温子明就多喝了几杯,此时看着幼子酒意上头,抱着他大姐姐抹着眼泪直打嗝,真是哭笑不得。 温含章一直就惦记着找温子明算帐,这一次真是气得牙痒痒,又不好跟张氏说温子明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只能让温子明把她身上的衣裳当做抹布擦泪,心中更是记了一笔。 温子明哭得十分起劲:“大姐姐你有了姐夫,是不是就不爱我了?” 温含章寒着一张俏脸:“爱你,我最爱你,我马上就让你知道我怎么爱你!”让张嬷嬷偷偷带了人到富车院的书房,将温子明的存货全部搜了出来,带走。 可怜张嬷嬷一把年纪了,一向端庄严肃,当时就被画中的内容吓得脸上白红交替。因着是张嬷嬷亲自带队,富车院的小厮都不敢拦这位老太太院里首屈一指的老嬷嬷,只能看着主子的秘密彻底曝光,心中默默祈祷主子这一次能顺利过关。 第44页 张嬷嬷和张氏处了一辈子,咬着耳朵就把温子明的秘密给出卖了。张氏看着房里头抱着姐姐撒酒疯的温子明,又有脸上幸灾乐祸的温含章,又是头疼,又是觉得胡闹,她怎么就生了这一对不省心的儿女! 当然最不省心的还是温子明! 难怪李先生投诉他日日胡搅蛮缠地就为着请两三个时辰的假,原来是为了去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张氏黑着个脸,让人端来了醒酒汤,温含章一勺一勺地餵着像只小狗一样乖乖坐在对面的温子明,突然有些心虚:她这番作为,到时候不会矫枉过正了吧? 想着这是温子明从小到大唯一的爱好,终究有些不忍,哄了温子明在次间睡了,又嘿嘿嘿嘿笑着看张氏,张氏真是被她看得没有半点脾气,没好气道:“拆穿你兄弟的人是你,为他说话的也是你,你究竟是黑还是白啊?” 温含章亲热地抱住张氏的胳膊,蹭了蹭,还是亲娘的味道好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撒娇道:“只要小弟以后老实点,挨过了春闺前的这两年,娘这次就看在我的份上,算了吧。” 张氏用手指指了指她的额头,气道:“你这个小魔星,真是嫁了人都不放过我。” 温含章最爱看张氏拿她没有办法的摸样,见左右无人,高兴地捧着张氏的脸亲了一口,张氏被她这一亲,半天都没回过神,喃喃道:“你这是跟女婿学了什么坏毛病回来?” 又是擦脸又是瞪她,温含章见亲娘这么不配合,一声长嘆,心里头才真是没有半点脾气。 第27章 脱胎换骨 永平伯府今日开宴里外摆了十桌宴席, 在内院中的都是族里一些武将家的夫人小姐。温微柳一个不注意,温含章就不见了, 她只得端着笑脸帮忙招唿族里头的小姑娘。 这些旁系的小姑娘大多是温含章的拥蹙,没看见她都有些不大高兴。温微柳被万氏分派来照料他们,本就不耐烦,又不好撒手, 但重新拾起的贵夫人技能还是让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脸上的表情柔和而带着歉意。 渐渐的,这些姑娘们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说起来温微柳虽是庶女, 却是族中嫡系, 自有嫡脉的骄傲, 他们不过旁支族女, 这么对她是有些过分了。 其中有个小姑娘就拿起一个果子递给温微柳:“你是含章姐姐的亲妹妹,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么?”这个小姑娘长得圆圆嫩嫩, 两只清亮的眼睛就跟天上的星子一样天真而纯粹, 确实会是温含章喜欢的类型。 温微柳接了过来, 笑道:“大姐姐和母亲许是有些私房话要说,你们略等等, 她很快就出来了。”她长得好看, 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 很容易让人生出喜悦来。 小姑娘虽然有些失望, 却也没有迁怒温微柳, 反而觉得温微柳待人真诚, 有些温含章的味道,对她不免多了些好感。 温微柳失笑,原来让小姑娘们喜欢她那么容易。不过是不要像原先一样端着架子,对人和气一些,就如同温含章,谁和她说话都是笑眯眯的。 别的她不敢说,她上辈子在诸多场合学了几十年和人敷衍作秀,现下不过是换了另外一种方式罢了。形喜于色,和将喜怒哀乐收起来,都是应酬需要而已。 温微柳眼里眉梢的笑意开始不停地流淌出来,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个能让人时刻开怀的好姑娘。 万氏在夫人的那一桌,听着后台传来的嘻哈笑声,讶异地转过头去。温微柳在一群青涩的小姑娘中就像一颗发光的珍珠,光华璀璨,又如同枝头新生的花朵,温和甜美得叫人一看之下便开怀欢喜。 族里许多女眷都知道伯府中就一个嫡姑娘,此时又是惊讶又是赞嘆道:“还是伯府的风水好,教养出来的姑娘们个个都这么出息。” 万氏也有些惊讶,她和温含章不同,温微柳日日到华阳院报到,她看着她从端午前的浮躁和不安分,逐步蜕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就像志异小说那些遇到了高人点拨的主角一般,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若不是知道朱老姨娘就是府中家生子出身,她倒要以为温微柳身边藏着一个手段高超的教养嬷嬷了。 万氏的眼睛确实毒辣。自端午以来,浓重的挫败感将温微柳重回韶华时光的浮躁优越全部涤净。 她在嫁人之前,其实手中一直就没有什么筹码。 只要在这府中,只要在张氏眼皮子底下,她便什么都不能做,一动就会留下痕迹,就如她上次轻率行事一般。她只能等着张氏放松警惕,让她有机会能和卫绍见面。 温微柳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优势是什么——她清楚下面两任皇位的胜利者是谁,也知道下面几十年这京城里外所有的天灾人祸和重要官员升迁。 就算没有伯府的帮助又如何,只要她还能与卫绍成亲,她便还能和前世一般成为丞相夫人。到时候她是原配正妻,每逢祭祀时再不需要朝温含章的牌位行跪拜之礼,也再不需要忍着嫉恨抚养温含章的儿子,岂不更好? 当年她二八佳华却无人上门提亲,张氏也一直没有为她张罗的打算,姨娘和她日夜忧心,张氏却只是一意担心着女儿的身体,怕女儿逝去后外孙无人照看,竟然透出话来要帮女婿择一贤惠继室,她听闻这个消息后心中便像打翻了五味瓶般,随后便争取每一个机会跟着张氏出门看望大姐姐,大姐姐许是看出了她的打算,有一次屏退了众人,问她是不是有意卫绍。 温微柳犹记得当时温含章的眼睛满是心灰意冷,神情灰败得就像冬天的藁木般,她在嫡姐面前就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般说不出话来,眼泪跟断了线一样,只能红肿着眼眶说不出话来。 大姐姐没有强求她的回答,只说会将一切安排好,然后便问了她一句让她哑口无言的话:“我处处与人为善,为何最后却是这个样子?” 她以为大姐姐在指责她狼子野心,觊觎姐夫,当时羞耻就像荆棘般将她的心缠得紧紧的,她讪讪无语,不知如何应答。 现在想来,当时还是太嫩了。 卫绍曾经说过,二弟是因着大哥的勃勃野心才逃不过那场厄运,大姐姐便是因此产后虚弱才郁郁而亡。 这都是命。 卫绍继妻一位,不是她,也会是别人,要是都觉得别人对不起她,大姐姐干嘛不自己活得长长久久守住夫婿和儿子?她当卫绍的继妻,对温含章和她刚出生的儿子来说都是最好的情况。 温微柳看着在她身旁下筷神速肚子已然撑得半圆的的温若梦,温若梦还以为她有什么事,睁大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她,温微柳笑着摇了摇头,她才又继续和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奋战,吃得不亦乐乎。 温微柳摇了摇头,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这一次她要对不起大姐姐了。钟涵虽有才子之名,一生却满是逆境和坎坷,不仅早逝,且断子绝嗣,十分悽惨。没了她,大姐姐这一回的接任者可不好找。 没了她,怕不会有人能看在血缘亲情的份上,好好对待她留下来的儿子。 若是嫡姐想要指望梦姐儿这个蠢货? 温微柳微笑,梦姐儿不过是个只会在亲娘肚皮下翻滚撒娇的小崽子,远嫁之后没人撑腰,竟然能被婆母磋磨得枯黄瘦弱,被她姨娘三言两语说动了心一起逃了出来,最后还不是要死在外面让她这个当姐姐的帮忙收尸。 第45页 她看着和张氏携手出来的温含章,又看着亲热地走过去扶着张氏的大嫂,这堂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孤寡,就是早死,以后都不会比她过得更加如意。 到时候她便要看看嫡母在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又没了卫绍这孝心满满的东床快婿后,将会过出什么样的好日子。如果不是张氏在里头挑拨是非,他们夫妻最后何至于会过成哪个样子? 温若梦一看见温含章,就高兴地凑了过去。她之前不敢和嫡母相争,温含章回来这小半日的光景,都没能和她搭上半句话,刚才越吃就越觉得郁闷,越郁闷就越吃越多。 以至于温含章和她说话时,梦姐儿打了一个不太雅观的嗝儿,她立时就红透了脸,用帕子捂住嘴,左右看了一下,幸运地发现除了大姐姐外没人发现,脸上高兴地开出了两朵小酒花。 张氏对几个庶女一向就是面上的情,见着她这蠢样干脆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温含章用手颳了刮脸笑话她,梦姐儿挺着小肚皮,圆圆的脸盘红成个大桃子,却还是执意坐在她身旁。温含章摸着她软绵绵的手掌,故意笑着道:“快点说,你送给我的那匣子荷包做了多久了?一个个精美得不像样。” 这小姑娘在她出嫁前一日拿着一个红木匣子到她院子里,不好意思地说是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温含章当时打开一看,见是好几行码得整整齐齐的荷包,就让春暖收了下来,也没细看。 昨日认亲仪式前,春暖和秋思就把这一盒子的荷包翻出来了,说是针脚细密,图案精緻程度比绣娘所出更加漂亮多彩,拿出去送人绝不会丢脸。温含章才想起温若梦之前求了温子明画了好些花样子,应该就是为了做这些荷包用的。 温若梦不缺女红针线,张氏连嫁衣都不用她绣,荷包扇套靠枕帐挂这类小物件更是准备了不知凡几,但梦姐儿的这份心意却叫她十分嘆然。 温若梦虽有一个女红高手当姨娘,可自己的一双小笨手却远不如她姨娘心灵手巧,之前学女红时一天手指上就要扎上好几十个针眼,那么多数量的荷包必然不会全是黄老姨娘的功劳,也有她的一份心意。 温若梦扑闪着大眼睛:“大姐姐用得上就行。” 两人正在说些小话,温微柳端着酒杯,带着好几个族中的小姑娘亲亲热热地凑了过来:“大姐姐回来这么半日,我都没能和大姐姐说上一句话。就梦姐儿会讨巧,看着大姐姐的身影就凑过来了。”嗔怒半带玩笑地看了梦姐儿一眼,梦姐儿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闹了个大脸红。 温微柳又让出了身后的几个小姑娘:“大姐姐,大家都想着过来敬你一杯呢。” 温含章认出了是族中几个一向喜欢跟在她身后的小姑娘,笑眯眯的:“今日真是多谢你们过来了。” 其中一个长着一双英气秀眉的姑娘,就笑嘻嘻道:“以前含章姐姐每每作出了什么好吃的好顽的都惦记着我们,这次含章姐姐回门,我们当然要过来。柳姐姐不愧是含章姐姐的亲妹妹,说话十分亲切,以后我们可就都和柳姐姐顽,不和你顽了。”说着俏皮地对着温含章做了个鬼脸,“以前多谢含章姐姐的照料,我就先干为敬了!”说着便干了下去。 温含章也是一口而尽,心里头有些惊讶,虽然小姑娘这话是玩笑话,但以前温微柳可不太喜欢这种应酬的场合,每每遇到都是安静地呆在一旁,今日可真是大不相同。就算是醍醐灌顶突然想通了与人和睦才是相处之道,也没有立刻就这么驾轻就熟的。 她看着温微柳和小姑娘和嬉戏打闹,一身品蓝色银丝边纹襦裙衬得她面目安静沉婉,却又红颊白润,俏丽明媚,隐隐有种让她觉得不太和谐的味道。说起来,温微柳让她觉得诧异的事情已经好有几桩了。 她将这事记在了心上,想着待会要提醒一下张氏,看看温微柳身边是不是有些什么异常。 一场回门宴直到了下午未时后才结束。钟涵幸而不像温子明那样三杯倒,反而十分清醒地撑到了向众人告辞之时。他看着温含章脸上的薄红就露出笑意,温含章有几分酒意上头,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更是昏昏欲睡,钟涵不让丫鬟们进车厢,一直独自照料她,又是餵她喝水,又是拿着一把团扇为她散热,越忙越起劲,到头来怕她晃得不舒服了,还将她抱在身上。 大热天那肉贴肉的劲儿,简直了! 温含章推了他两把也推不掉他的热情,异想天开,突然问他:“如果一个人突然间行为异常,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第28章 记仇的男人 钟涵顿了一下, 笑着拉过温含章的手掌握在手里:“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温含章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一坐而起,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钟涵强忍心虚,依旧面不改色,只是帮她扇扇子的速度徒然加快了些。温含章被凉风这么一吹,重新卧回钟涵怀里, 枕着他的手臂问道:“我的妹妹们,你都见过了吧,觉得眼熟吗?” 钟涵有些不知所以然:“你的妹妹都是深闺女子,我何来眼熟之说?” 温含章哼哼了两声, 脑子有些冷静了下来, 两个亲妹妹都围观过他这种丑事到底说不出口, 但心里已经给他打上一个大尾巴狼的印记——都说他过目不忘, 当日他都知道上门拆穿温晚夏, 温微柳同样乘着伯府马车出门窥探过他, 不信他没注意到! 钟涵被温含章这神来一问给闹得满头大汗, 方才心中真是像被雷噼中一般, 觉得温含章十分高深莫测。怀里卧着一个深藏不露的妻子,钟涵手脚僵硬地撑到了回府, 一回房就张罗着沐浴更衣。 温含章倒是还好, 只是苏嬷嬷犹豫着找了过来, 道是钟涵换下的内衣像是被水浸过一般, 言下之意是, 姑爷是不是虚了点? 温含章有些奇了, 刚才她在钟涵身上趴着时,还觉得他手掌温凉,触之舒爽,怎地突然就出了这么多汗,难道他是容易盗汗体质? 温含章想着要不要给他补一补,和苏嬷嬷说了这个想法,苏嬷嬷喜逐颜开,对着她连磕三个头,再三保证一定会把这个事情办好,恨不能在她面前立下军令状,很有一种壮士酬知己的鞠躬尽瘁。 苏嬷嬷走后,秋思在一旁笑得不行:“姑娘您不知道,苏嬷嬷一直觉得您不喜欢她,这几日将咱们院里出来的大小菩萨都拜了个遍,还给我们几个大丫鬟都送了礼,就指着大家在您面前说几句好话呢。”温含章从小就不耐烦用嬷嬷,但张氏算计陪嫁时怕小丫鬟们年纪小不懂事,什么事都随着温含章,还是得有个老成的嬷嬷镇宅才行,硬是在陪嫁队伍中安排了两个。 春暖捂着嘴轻笑:“都知道您不喜欢用嬷嬷,严嬷嬷素来端方惯了还好些,苏嬷嬷真真担心个不行。”严嬷嬷,人如其名,整日里见着都是嵴骨挺得直直的,耷拉着嘴唇,神色严厉,看着就不太好接近。 温含章一早就跟他们谈过以后的前程安排,春暖一点都不担心这两位嬷嬷上来抢了她的位置。但这几日她瞧着苏嬷嬷上蹿下跳的就觉得好笑,等着吧,像是严嬷嬷那般老实待着还好,姑娘最不喜欢那等多生是非的,苏嬷嬷这次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第46页 谁知道她这一回竟算错了温含章的心思,温含章笑着道:“知道上进总是比默默无为的更好一些,苏嬷嬷年纪是你们的一倍还多,你们要多敬着她一点,跟底下的小丫鬟们也说说,别真把人当婆子看。” 秋思素来心直口快,又是重新和温含章一起长大,直接就问道:“这可不像姑娘您往日的作风,苏嬷嬷身上难不成还真有您看得上眼的优点不成?” 温含章皱了皱眉,春暖素来知机,立即就道:“人人身上都有优点,你身上那么多缺点姑娘不也忍你这么久了么?” 春暖这一说,立刻就像点着了炸药包,秋思非要和她辩个青红皂白,温含章头疼得不行,通通训了一遍:“你们两个这两日都跟在苏嬷嬷身旁学着点,看看人家是怎么行事的,都是我把你们给纵坏了。” 一场口角就以两位大丫鬟的两败俱伤结束,春暖秋思心中都有些不舒服,但这是温含章直接下令,他们也没了奈何,只得收拾收拾到苏嬷嬷手底下报导。 苏嬷嬷得知多了两个打下手的,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可看得明白,知道这是二少奶奶要抬举她呢。瞧着那些个不慌不忙成竹在胸的她就看不惯,不过是个下人而已,装个什么大头蒜,主动为主子分忧才是分内的事,指望着主子三顾茅庐请你出山?你要是有诸葛亮的智珠在握才高八斗,也不至于到了这把年纪还混不出头。 钟涵在内室将这场纷争听得明明白白,他将水泼到脸上,闭着眼睛靠在桶侧,突然有些失笑。只觉得自己当时真是发蠢,任温含章多聪明,她也不可能猜出来自己经歷了些什么。 发现自己被耍了一通,钟涵心里还是有些羞恼。他出来之后便一味地盯着温含章看,盯得温含章十分莫名其妙,摸着脸颊:“我脸上长花了吗?”还是突然发现她变漂亮了?后面这个可以有! 钟涵一脸的你自个明白毋需我多言,拿着茶杯好以整暇地坐着。 温含章继续猜:“我今日说错话了?做错事了?” 钟涵心道,你说错什么了自个清楚。总之就是不肯揭开谜底,只是喝两口茶就看她一眼,就像她是个下茶的糕点一般,不仅看,还笑得意味不明,叫温含章十分莫名其妙,后知后觉地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办了个什么蠢事,从一早起床到梳妆打扮到回娘家和众人寒暄到最后上马车回来通通想了一遍,就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干了个什么事让钟涵变成这样。 下人进来摆膳吃饭,温含章顺手给他夹了一块鸡肉,钟涵看了她一眼,居然摇了摇头笑道:“就算是献殷勤也没用,我都给你记着。” 屁!什么献殷勤,温含章差点精神大乱。扒着饭,随这位仁兄爱怎么想怎么想,她不伺候了。 一晚上的时间就在钟涵的故弄玄虚中度过了,到了要睡的时候温含章背着个身子不肯面对他,很明显就是在报復他一晚上的没事找事。 钟涵摸着她顺滑的头髮,觉得气也出够了,咳了一声,突然问道:“你今日在马车上问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那句话? 温含章立马睁开眼想了又想,才想起她问了什么。 松了一口气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就是觉得二妹妹最近变化颇大,多嘴了一句。”这人,她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让他看不顺眼了! 钟涵听她说起温微柳,突然起了些兴趣:“说说,到底怎么了?她惹你了?” 温含章本来中午就喝了几杯小酒,硬是撑到现在,钟涵还不让她睡觉,她只好半睁着眼睛将温微柳的不对劲说了出来,最后总结道:“不是我忌惮她,是真的挺奇怪的。” 说着说着也没了睡意,侧脸问钟涵:“你不是饱读诗书么,你看的书里有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温含章倒是有一个猜测,只是这个猜测太离谱了,她一开始就给否掉了。她穿越了这么多年,深深知道和尚道士都是没有法力不靠谱的有些甚至是骗人的,老天爷哪来那么多的大礼包可以发? 钟涵能怎么回答,他伸头过去吻住了她,温含章被他这一吻亲得有些意外,钟涵撬开了她的唇齿,像强盗一样扫荡着她的嘴唇,舌尖纠缠间竭尽全力,这激烈的一吻就像跑了八百米一样,耗尽了温含章所有的气力,亲完后温含章的身体瞬间软了下去,她喘着气推他:“说着话呢,你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钟涵也不说话,小意温柔地亲着她的脸颊,温含章渐渐有些目眩神迷,本来她对这个问题就不是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终究被钟涵给带偏了。 哄着温含章睡着后,钟涵在黯淡的烛光中突然露出笑意。 如果卫夫人真的与他一样的情况,卫绍就麻烦了。 那个女人的内宅当中的大名可是满京城都知道的。 当年江皇后在后宫中号召京城女眷帮边疆军士配婚成亲,卫夫人为了帮夫婿在宫中挣脸,居然出头髮言,说愿将家中妹妹许嫁军中才俊,温含章有两个妹妹,听闻都是由她牵线嫁给了屯边将士,其中一位今日见过的小姑娘,嫁人不过五年后便莫名身亡,另一位应该就是那个胆敢在他和温含章之间玩弄花招的蠢货,听说也过得十分不如意。 此事后,卫绍果然出头了。 说起来,卫绍也真是好运气,两任妻子都对他助力颇大。只可惜卫夫人那神来一招,让京中大半官宦家庭对她恨得不行。 钟涵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就是因为京城女眷都深恨她自私莽撞帮她宣传的美名,到后头就连永平伯也不愿她再上门。 可惜后来卫绍得了从龙之功,卫夫人也跟着夫贵妻荣水涨船高,京城的风向又变了一个模样。 能踩着姐妹的苦难上位的女人,亏卫绍也能跟她一直和美下去。 第29章 关师傅 隔日早晨起来,温含章看着钟涵在浅淡的夜色中更显白玉无瑕的睡脸, 突然觉得这三日过得就像寄居在空中楼阁一般, 和她先前计划好的婚后生活太不相同了。 翰林院给的新婚假期已过, 钟涵该回去上班了。温含章是第二次见钟涵穿官服, 七品的青绣鸂鸂团花官袍, 乌纱帽腰带朝靴一应俱全。常人难以驾驭的青绿色穿在他身上, 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华美感。 看着温含章眼中的赞嘆,钟涵抑制不住翘起的嘴角,瞅着众人不注意,在她侧脸上偷了个香。 温含章亲自将钟涵送到二门外才止步。宁远侯府和翰林院都属内城,车马的功夫大概一刻钟就能到,钟涵才能如此不慌不忙,临着出门还能偷偷捏了一把她的手掌,悄声道晚上有应酬,会晚点回来, 瞅着她的脸色怕她不高兴, 还许诺会给她带好吃的。 温含章一边想着她在钟涵心中的印象是不是就是这样兇巴巴的,一边微笑着应下, 府中的下人纷纷驻足, 总觉得这一幕放在一向横行无忌的二少爷身上十分违和。 钟涵才不管别人怎么想, 腻歪到最后, 简直是步履急促, 飞驰如风出了正门。温含章远目看着他消失在影壁后的身影, 瞧着日头差不多是请安的时辰, 才往万寿堂去。 第47页 宁远侯府的格局和永平伯府大致相同,由精美的抄手走廊连接着各个院落。穿过蛮子门,又掠过几条抄手走廊,过了两条浅浅的内巷,就到了老太太所居的万寿堂。一路上花影粉墙,雕栏画栋,描金绘彩,十分气派。 只是气派中难免让人生出几分拘束之感,温含章一路上走着看着,心中却突然想起钟涵那句一月之后便搬出去的承诺,不由得心生嚮往起来。直至新提拔上来替代春暖位置的夏凉低声提醒,她才恍然初醒,抬头看着上面的乌木牌匾。 万寿堂中的僕妇一瞧见她便笑盈盈的,领着她去了东次间,说是老太太平时活动起居都在那边,温含章到了地方,夏凉就塞过去一个荷包,僕妇脸上笑意更甚,低声提点道:“二少奶奶下回可以晚点来,夫人和三太太、四太太他们每日都是辰时末才至。” 温含章温言谢了她两句。屋中的老太太已经听见了她的声音,着人过来引了她进去。 温含章一进屋,就见着前日帮她充当解说的万嬷嬷不言不语地站在一旁,一个小丫鬟正跪在地上给老太太捏着腿,屋里摆设不比当日正堂中好上多少,仍是一片空旷寂静之感,比之张氏荣华院里的锦绣富贵不知道差了多少倍。 这许就是老太太目前的心境吧。 温含章行了一个拜礼,先谢了老太太昨日回家前回家后两次叫人过来传话,让他们不用过来请安,不然昨日回来后还得兴师动众一回,老太太这是体贴他们,温含章只有心存感激的。 老太太睁开眼睛,摆了摆手:“世子夫人归宁当日也是如此,你不用这样。”然后又迟疑了下,突然道:“我那孙儿,脾气有些喜怒无常,前日我看着,他对着你倒有几分真心实意,你平时多顾着他一点,就是对我的孝心了。” 老太太似乎不经常这样说话,这话说的有些僵硬。 温含章自觉进门时日尚浅,不想将这对祖孙间的矛盾沾染上身,便笑道:“孙媳会好好劝谏子嘉的,子嘉不过往日年轻气盛淘气罢了,老太太今日是没看到,孙媳见着他那一身威严肃穆的官服都觉得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成熟稳重地就像我大哥一般,小丫鬟们看得是目不转睛,子嘉却一脸面不改色。我听人说先前他中了探花踏马游街,姑娘们的热情就更热烈了,荷包、鲜花没少往他身上砸,有些热情的姑娘还扔木瓜玉佩的,身手略迟钝一点的,都会被砸出满头包!” 温含章声音清脆,表情生动,听得老太太面色缓了下来。 她道:“只要你们夫妻和睦便足够了。”犹豫了一下,“以后若是有事,可以直接来万寿堂找我。若是有些什么不解的,我这个老婆子在府中几十年,也可以让你问上一问。” 这个承诺是够重了。 温含章到底不忍敷衍一位对着孙子情深意切的老人,想了想,找了个安全的话题问道:“老太太都这么说了,孙媳倒是一直有一个疑问。”将钟涵对着她前后不一的事情说了一遍,隐瞒了当中温晚夏造成的那段误会,俏皮道:“老太太,都说女人的心思百转千绕,孙媳瞧着,这男人的心思有时候也不可捉摸。” 这种私密话题向来只有亲近信任的人之间才会互相分享,温含章的神色又真诚开朗,不带任何生疏拘束,看着就让人心中舒爽,老太太已经好久没人这样承欢膝下,她的脸上浮出一点笑意,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直言不讳:“那孩子是因为这桩婚事是由我定下的,一开始才会拧着呢。是金子总会遭人的眼,你很好,子嘉便是看着你身上的光彩,才会变了心意。” 温含章提起这个话题未必没有想要解惑的意思,老太太却一言就把事情定性为祖孙不和才导致的矛盾,又把她比作金子,温含章听着都有些脸红了,连称不敢。 老太太对着万嬷嬷点了点头,万嬷嬷进了内室去,老太太道:“子嘉从小自个院里的事情就不喜欢旁人插手,我记着他有一个奶娘,生了几个子女,和子嘉感情极好,其中两个现下在正义堂中当差,你要是想了解子嘉,可以多问问他们。” 温含章突然想起自己一直觉得数错了的那堆身契,原来差了的两份就在这里了!找到了出处后,温含章不知为何,竟然不是觉得被隐瞒欺骗的愤怒,而是有些放心起来。 老太太又道:“你的婆母,前日你也拜过她的牌位了。按理,子嘉既然成亲了,我那儿媳生前留下的嫁妆就该交付给你们。” 说着,万嬷嬷突然从内室中拿出一个镶金紫檀木盒,另一个极大的黑漆雕花大匣子,老太太从身上的荷包中解下来两把钥匙,一起递给了温含章:“现下都由你保管了,府中早就分家,另外一个盒子,你也带回去,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以后你们若是想买屋置田在外置办产业,也不用跟我说,自个瞧着办吧。” 老太太突如其来就要交接嫁妆,温含章一点准备都没有,脸上一个大写的懵字。钟涵从没跟她提过嫁妆的事情,温含章还想着回去听一听党组织是怎么说的,可老太太一说完就闭上眼睛,明显是送客之意。 万嬷嬷过来要领她去库房进行交接,这位老嬷嬷手上捧着两个木盒面上略带催促之意,让温含章觉得多留几秒都是罪恶。 被赶鸭子上场的温含章一边走一边觉着,这老太方才还说钟涵喜怒无常呢,她这看着也不遑多让。除了性情,这对着生人交付财物的习惯也像,也不怕她起了黑心,将这些东西都昧了下去么? 温含章走后,打内室走出了一位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女子,梳了一个妇人的髮髻,长得娟秀文雅,举止落落大方,若是温含章还在,她就能认出来这是一位故人——在伯府中教了她四年之久的女师傅,关婉清。 关婉清将小丫鬟挥退了下去,接手了她的工作帮着老太太捏着腿。 老太太按住了她的手,淡淡道:“不用在我这里献殷勤,你大了,我也管不住你了。” 关婉清嘆气,突然跪了下来,对着老太太磕了头,才道:“我知道您怨我不该私下去接触温家的姑娘,可是我总得帮二少爷把把关。” 老太太神色丝毫未变:“我不管你心里头是什么打算,也不想知道你是走了什么路子进了伯府,温家大姑娘已经嫁了进来,就不能在我这里再见着你。你既已自梳,已经不好再住在府里了,我让人将城东摘花胡同的一处宅子打扫干净,你择个日子搬进去吧。” 关婉清心中一酸:“人要讲良心,大哥先前对我那么好,我不后悔做了这件事,我只是不该在行事前没告诉您,瞒了您这么多年,是我的错,若是您不愿见我,我这便搬出去。” 关婉清在老太太膝下多年,最知道她的脾气是个十分较真的,话已出口就不会收回,她对着老太太又磕了三个头,擦干脸上的泪痕便离开了。 ……………………………… 万寿堂今日的氛围十分奇怪,端茶递水引路待客的丫鬟们站在屋外,都有些大气不敢出。虽说万寿堂往日里就不是什么热闹的地界,可也没有像今日这般冷清僻静的,早上二少奶奶走后,老太太就突然让人通知了各房,今日毋需过来请安了。老太太一向随性,取消请安是常有的事,但今日可是二少奶奶进门头一回请安,这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第48页 尤其这件事还是发生在二少奶奶走了之后,丫鬟们纷纷对视了一眼:二少奶奶,不会跟二少爷一样又是一个刺头吧? 就连侯夫人宁氏都有些半信半疑的,她手下的一个婆子信誓旦旦道:“夫人虽然先前看着二少奶奶人不错,可都说夫妻同心,二少奶奶要是这两日被二少爷给说动了心对府内改了态度,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说的宁氏心中七上八下,她可怕了府里又多出一个大侄子。 可怜温含章一回正义堂就接到这么个消息,心中总觉得又被老太太坑了一次。 刚才她跟着万嬷嬷到了库房门口就琢磨过来了。府中早已分家,钟涵当时都不愿意接受府里分予的家财,老太太现在把这份财物给了她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当时想清楚了这一茬就死都不愿意立时清点库房,可是万嬷嬷是个耍赖皮的,翻脸比翻书还快,见她将钥匙还了回来,也不说话,只让人将约五十多口的红木箱子一箱箱搬到正义堂中,每口箱子都需要两个膀大腰圆的小厮才能抬得动。温含章没法子,只得让人先将东西入了正义堂的库房,等着钟涵回来后再做打算。 万嬷嬷办完了老太太吩咐的事情,一回来就听说老太太取消早上的请安,还讶异了一下:老太太不是这样的人,怎么选在今日让二少奶奶没脸? 可进了房后见着老太太灰败的面色,才知道又是关婉清闹出的事情。她深深嘆了一口气,只恨自己为什么生出这么个孽障。 当年老太太重金请了宫中的教养嬷嬷来教她和大姑娘的规矩礼仪,本是一片好意,先太后出自钟家,早已有言在先,钟家必再有一女入宫,或是为妃,或是为后,就看自己的造化了。可惜老太太连着三子后才得一女,关婉清小时候和如今的钟贵妃亲密无间,老太太便想着让他们姐妹俩一同入宫也有个照应,可惜关婉清居然看上了府中世子。 关婉清绝对配不上世子。老太太知道之后什么都没说,隔日便昭告众人将她收为义女。关婉清知晓没了希望后却也倔强,撑着十五年未曾婚嫁,五年前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亲爹身逝,居然说要回乡下在先父坟前结庐为居。当时关婉清说了这番话后,万嬷嬷真是十分伤心。他们母女俩,当年便是被那家人磋磨得活不下去才会到京城受了老太太的庇护,关婉清居然要回去当孝女! 老太太只说百善孝为先,不阻止也不支持,没想到关婉清居然没回乡下,而是听信了不知道什么人的胡言乱语,跑到了伯府里头当女师傅。连着五年都没有消息,她差点以为她死在外头。两年前关婉清回来后,万嬷嬷欣喜若狂,只是一问她这五年的行踪便是语焉不详,直到府中二少爷成婚,她才坦白了这五年的去处。 老太太也不让叫太医,强撑着吃了一丸救心丸才缓了过来。 万嬷嬷忧心道:“这样不行,还是得叫太医过来看看。”老太太一向有个心悸的毛病,这么多年时好时坏的,今年二少爷考中探花后才有好转,没想到今日又復发了。 老太太缓了口气:“没事,今日叫太医意头不好。” 万嬷嬷这次却不听她的,坚持道:“还管什么意头不意头,您的身体要紧啊。” 老太太长嘆了口气,突然握住万嬷嬷的手:“你我都知道婉清从小便是个倔强孩子,我不信她到永平伯府只是为了瞧一瞧温家姑娘的品性,她这一次搬出去,你要跟出去,看看她身边有些什么异常,我怕这傻孩子被人骗了。” 知道万嬷嬷担心她的身体,老太太睁着老迈而清明的眼睛,道:“老天爷没那么快把我收了去,祂且要我留在这世上赎罪!” 第30章 尊重 万嬷嬷搬箱子只求快, 不求稳, 将正义堂中的库房堆得满满的, 为了分清哪些是婆母的嫁妆, 哪些是分家之财, 温含章只得开了箱子一一清点。 温含章一手拿着婆母当年的嫁妆单子, 一手拿着分家帐册, 深深觉得老太太跟钟涵是同气连脉如出一辙的奇特性情,钟涵新婚隔日就交付身家,老太太也是一副急着将财物往外送的脾性。 她毕竟出身侯爵之家, 又是正值新婚, 对嫁妆陪嫁一事自有一番感悟和领会。富贵人家嫁女, 讲究的是一应俱全,一份体面的嫁妆需要囊括新嫁娘一生所需各种衣食住行的用品, 房产田产、床柜橱桌等硬体是肯定要有的, 金银首饰、古董摆设、盆景瓷器、药材香料、衣裳布匹、珍贵木料等等更是嫁妆中的大头,除了这些, 还要有压箱底的金银。 张氏当初给温含章收拾的嫁妆走的是质量取胜的路线, 从她出生时便开始攒着, 临近婚期时还添上了许多她压箱底的宝贝,才有那压得十分厚实的一百零八抬嫁妆。这还没有算上温贵太妃私底下给她的一匣子银票,姑祖奶奶特地叮嘱不要上嫁妆单子, 说是如果有一些不能示于人前的开销, 便不要用到明面上的嫁妆, 徒让人留下话柄。 若是那等家财不丰盛的人家, 嫁个女儿可真是要了一家子的老命了。 说起来,婆母当年出身江南大族晋氏,她的嫁妆比之温含章也差不了多少。里头颇有一些好东西。 温含章瞧着一棵两尺余高的珊瑚树,浑然天成的正红色泽极为抢眼,又有诸多珐瑯瓷物,茶盏碗碟杯器,看着清淡素雅无甚特别,翻转底下的印记一看,都是名副其实的前朝老古董老物件。 贵重药材如虎骨、人参、犀角、阿胶、麝香、熊胆等等也是堆了好几口箱子,只是因着未曾好好打理都失了药性,真是让人十分心疼。 小丫鬟们没有眼见看不出好坏,温含章只能让大丫鬟清点,又有为了能快速出成绩,也亲自下场干活。 秋思被一个盒子上的灰尘弄得喷嚏不断,一边开盒验看一边不解问道:“姑爷的舅家看着应该十分显赫才是,为什么前日咱们清点客人的礼单时却没发现他们的礼物啊?” 他们跟着陪嫁过来这几日也算是知道了姑爷和这侯府的格格不入,此时就有些不太明白。这年头出嫁女的体面大半是由娘家撑起来的,婆家架子大无法抗衡,娘家若是再不管你的死活,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别说秋思不明白,温含章也很想弄清楚。只是她一向有个多看多想的习惯,在没有琢磨出真相前一向不会随便发言,便笑了一下:“才这么几日你要是就什么都知道了,这素质绝对比玉璇报斋的人还强!” 玉璇报斋是一间专门记录京城内外新奇轶事的书斋,自几个月便突然崛起,每月都会出一份当月京城记事,对外说是书斋主人的私人爱好,实则这份当月小报也是对外销售的。京城里许多名门大户都会私下翻阅,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涉及到官宦之家不能宣之于口的秘事隐私,就也没人去阻拦。当时温含章听说出现了这么个新事物,还特地让人去买过几份,文风通俗易懂,十分便于传阅。 秋思见温含章把她比成专传八卦闲话的玉璇报斋,噘着嘴:“姑娘你就坏吧!” ………………………… 第49页 温含章为着清点这些财物,带着四个大丫鬟一整日都泡在库房里,累得简直是腰酸背痛腿抽筋。 没人嫌钱咬手,温含章这辈子虽然出自大富大贵之家,却不是那种不把钱财放在眼里的清高人,她心里明白,进了正义堂的门就是他们的了,老太太绝不可能再收回去。 只是看着满眼的珍宝首饰心中再舒爽,其他事情也是要同步进行。 两个嬷嬷都被她派出去了干其他的事情。到了傍晚时分,日落的余晖像胭脂般将天空渲染成美丽的红色,这时苏、严两个嬷嬷都带着一脸的不可说表情回来了,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翻译过来就是:有大事发生! 温含章宣布先将东西封存,先吃饭,民以食为天,待会要是从他们口中说出来的事情噎得她吃不下岂不是大损失。 只可惜看着一桌子的晚膳,她还是放下了筷子,把两位嬷嬷叫了进来。 苏嬷嬷望了一眼菜色,心知肚明二少奶奶为何吃不下。有爵之家一向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道菜起码得有十几道工序才能送到主子面前,到了少奶奶这里,虽不要求精制细作,味道鲜美总是要有的,只是…… 温含章面前摆着一道肉色发黑的秘制五花肉,她怎么样都没法说服自己这是厨子将肉给煎坏了,又有一道酸黄瓜条,那黄瓜居然是软趴趴的。余下的几个菜不是闻起来叫她难以下口,就是看着卖相就觉得这菜肯定是人家择剩下来之后乱炒一通。 难不成正义堂的厨子要给她来个下马威? 温含章摸着咕咕叫的肚子,道:“说吧,都是什么事?” 苏、严两位嬷嬷对看了一眼,苏嬷嬷先站了出来,道:“正义堂的张厨子向我反应,侯府中一应新鲜鸡鸭猪牛等肉食和蔬菜米面等都是由府中的应採买统一购买。正义堂这个月的份例,应管事还没送过来。”想了想气不过,又道:“之前少奶奶让我监督厨子研究补汤,张厨子说申领药材要先提早一月上告应管事,等下月才能将药材送来。” 温含章的嫁妆中不是没有药膳材料,但苏嬷嬷之前想着要一展身手叫人看看她的能耐,便只去折腾膳食间,这原本也是正义堂该得的份例。没想着奴大欺主,人家居然能打着让主子等上一个月的主意,这在哪个府上都是一桩奇葩事。 温含章:“那之前几日不是好好的?”宁远侯府中,成婚的主子在院中都能设自己的小厨房,先前她觉得这样挺好的,想吃点什么不用到大厨房叫膳弄得人尽皆知。现下才知道就算是小厨房也有自个的烦心事。 苏嬷嬷:“张厨子说,那些都是办喜宴时省下的食材。”苏嬷嬷也有些嘆气,这张厨子实在太老实了些。知道自己跟的主子弱势,也怕自己管的一摊事闹出麻烦惹人厌烦,有时候还用自个的月银进行贴补,这事才没怎么闹了出来。 “叶管事和高管事有些什么说法吗?”温含章交叉着纤长的手指问道。这两位管事从她吩咐差事开始一直都是满脸的兢兢业业,让人说不出半点错处。 苏嬷嬷:“两位管事都是满腹苦水,说之前他们都是能对付便对付过去,正义堂在府中弱势,他们也不敢去深究下去,只要主子能吃饱吃好,其他下人都是随便几口就算了。”苏嬷嬷纵使能说会辩,只是这府里头的下人对着正义堂的人都是避之不及,叫她想打听点什么也不能够,一整日都无忧收穫,苏嬷嬷此时便有些大红脸。 这话真是有趣。 温含章笑了笑,又看了一眼严嬷嬷,严嬷嬷肃着脸色:“正义堂里,唯二自由身的是一个丫鬟和小厮,唤作彩月、清皓,都在二少爷的书房中当差。我问过他们了,彩月说他们兄妹只受二少爷的管,什么都不愿多说。”严嬷嬷有一句说一句,回话之后便闭口不言。 温含章想了一想,那个丫鬟眉目清淡,看着不太起眼,她当时便也没多加注意,没想到这么难缠。 事情要一件一件来。 温含章将人前日拿到的那对腌萝蔔样的瘦人参用一张红纸包了起来,再将叶、高两位管事以及张厨子叫了上来,去了一趟宁氏的世安院。 她猜,这对人参,许也应该是应管事的手笔了。 三人都是跟在温含章身后都是惴惴不安,尤其是叶管事和高管事,都没想到温含章小小年纪就敢闯到世安院里讨说法。 想到二少爷在成亲前对他们的一番敲打,高管事已是有些后悔,叶管事也觉得这件事做过了头。只是温含章一路无言,两人也只能将话憋在心里,祈祷着温含章能有些新媳妇的模样,纵要撒泼算帐也得等着日后。 …………………………… 世安院不愧是侯府主人的居所,装饰十分气派,温含章远远地就在门前瞧见了两排垂手而立的丫鬟,等到了跟前,一处影壁将庭院与正门隔成两部分,越过影壁后便能看见左右有两重厢房,正中间的大厅中连着两重抱厦、两重耳房,将正房从垂直和面宽接成了一所有着十多间屋子的大房子。 说起来,宁氏本人规矩松散,世安院里当差的下人却有着与她截然不同的谨慎节制。 对着夏凉早已备好的荷包看都不看,让温含章有些惊讶——深宅大院,银钱开路本就是常理,尤其她初来乍到,不过是一份见面礼罢了。下人此举,若不是世安院的油水太好,就是拿了她的贿赂会有些其他的麻烦。 世安院的另一个主人…… 温含章眼皮子突然跳了一下。 电闪火石间,温含章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却又觉得匪夷所思。 宁远侯钟晏当初与她爹保证会不计前嫌,暗中为钟涵保驾护航,这是张氏愿意让她嫁过来的主要原因,但世安院的下人对着她竟是如此态度,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钟晏如此防备钟涵,总不可能他当时那番作态只是为了骗她嫁过来罢了? 他对钟涵有好到要为他骗个媳妇回来么? 第31章 惩治恶奴 温含章被丫鬟引进了世安院的东次间, 但里头却站着旬氏一人, 旬氏穿着一身家常的绣百蝶穿花淡紫色齐腰襦裙, 浅淡的紫衬得她肤如白雪,嫣红的唇色又像印在脆白的宣纸上一般惹人怜爱。 虽然已经猜出了旬氏和钟涵间先前必有一些其他的纠葛, 但对着旬氏,温含章却升不起丝毫的嫉妒之情,旬氏性子温婉和气,每次对着她都像春风拂柳一般,这样的人,配世子爷, 真是亏了。 温含章有些奇怪, 宁氏不至于如此怠慢她吧。 旬氏歉意道:“二弟妹来得不巧, 世子爷今日正好起兴过来陪太太用膳, 太太让我出来问问你有些什么事。”钟泽从新婚起便总会三不五时过来陪宁氏闲话解闷, 她看着都觉得钟泽身上若还有什么优点,便是孝顺了。 旬氏见温含章面上有些犹豫, 便猜了出来应该是些内宅不妥之事,贴心道:“若是弟妹难以出口,我去让太太出来便是。” 温含章想了想, 问:“大嫂可知府中有个应管事?” 第50页 旬氏闻一知十, 立刻道:“若是弟妹想在太太面前告应管事的状, 我劝你算了。” 温含章:“……”别人不愿意告诉她这应管事的背景, 但她之前便已想过, 那应管事能在侯府盘踞多年都未曾事发, 肯定有他自己的地位人脉,说不准就是宁氏的心腹下人。 宁氏对正义堂不似带有恶意,她先前以为必是刁奴欺主,欺上瞒下,宁氏是被恶僕拖累名声。没想到她才说出个名字,旬氏就如此忌惮。 这个世界上的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旬氏见着她讶异的表情,有些苦笑:“弟妹刚进门不知道,应管事是世子的奶兄弟,他娘虽只是一个女婢,却和太太十分聊得上话,和世子情分亦佳。” 旬氏提点到了这里,温含章也就明白了,为何这应管事能在这侯府的内宅作威作福。她只是讶异这侯府中人事管制居然如此没有条理,一个管事而已,就连旬氏也要这般忌惮。但看着这世安院中的下人,她又觉得不像是这么一回事。 温含章让丫鬟上来,将手中捧着的一对人参奉给旬氏看,旬氏还以为她仍然心存不满想要找应管事的麻烦,不料温含章却道:“二婶好心好意为我操办了回门礼,有人却将二婶的善意践踏在地,更换了礼单中的人参。因着正义堂中份例被拖延一事,我猜测必定都是应管事所为。无论如何,此事应该跟二婶汇报一下,也是应有的尊敬。麻烦大嫂帮我通传一声。若是太太不方便,我便回去等着便是。” 旬氏见说不通温含章,让贴身大丫鬟进了正房,仍是亲自陪着温含章闲聊,没过一会儿她的丫鬟便出来歉声道:“世子说,不是什么大事,让二少奶奶多包容一下。” 温含章笑问:“二婶又是什么说辞?” 丫鬟脸上微红:“太太说了,让二少奶奶先回去,她待会就让人再送一对人参过去,也会督促着应管事将正义堂的份例赶紧收拾出来。” 温含章只是要宁氏的一个说法罢了,瞧着旬氏脸上的尴尬歉疚她也无意为难。 她想着都觉得不可思议,宁氏和世子宁愿留着这么一个害虫在家里,剋扣的是自己的家财,残害的是他们母子的名声,就连旬氏这做世子夫人的,都直言不讳劝她罢手。 温含章已经站在这里,就不能退让,让人觉得大房的人是个怂货,连世子的下人都能踩一脚。 她问道:“大嫂知道二叔什么时候回来么?” “公公正在书房中。”旬氏以为她要寻侯爷的支持,虽有些愕然,却仍提醒道:“公公对内宅琐事一向不在意,弟妹若是想从公公那边入手,想必十分困难。” 温含章只是笑了笑,旬氏见温含章不像没有成算,也就止住不语。虽然从礼法上而言,温含章的行为有些惊世骇俗,但旬氏心中竟然存着几分快意。她几次三番想要处置那应森都被世子和太太拦了下来,心中早就不爽了。 温含章先将惶恐不安的张厨子遣了回去,张厨子一得了命令就撒丫子跑了,留着叶、高两位管事看着他飞驰如风的背影,都十分羡慕。两人听见要去找侯爷讨说法,腿脚已经有些软了下去,心头噗通噗通地跳着,叶管事咽着口水,小声道:“少奶奶,不如我再去和应管事交涉一番,以前只要给些银钱,应管事都不会做得太过分的。” 高管事看着还能睁眼说瞎话的叶管事,到底没有他那样的心理素质,只能小声附和着。 温含章对着两人一本正经道:“那怎么成?正头主子居然要贿赂下人才能拿到份例,放在哪个府里头都是笑话。”说完,再不管两人如何劝说,一路直行往侯爷的书房去了。 苏嬷嬷已是瞠目结舌,她没想着温含章居然敢真的找上府里的老爷做主,劝着温含章等姑爷回来后再过来交涉,见温含章不听,只得紧紧跟在她身旁,对着一众侧目之人都如母鸡护着小鸡般瞪了回去。 温含章看着苏嬷嬷着紧的样子就觉得好笑,钟涵早就许诺她一个月后便从这里搬走,即使她和应管事撕破脸,难不成她还忍不了这一个月? 温含章不过是想看看宁远侯肚子里在卖什么名堂罢了。 ………………………… 钟晏从没想过,自己还能有与钟涵的媳妇对上话的时候。 听见温含章在外头求见,钟晏还有些错愕。隔房的叔父和侄媳妇,能说些什么事?他书房中站着的心腹师爷也有些尴尬,退也不是留也不是。钟晏想了想,让人将门窗全部打开,又让两位师爷进了内室,才请了温含章进来。 正如温含章对钟晏的生疑,钟晏也有些好奇这新来的侄媳妇究竟想干些什么。 温含章行了礼之后便将应管事所为之事略述了一遍。钟晏不耐烦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仍是耐下性子:“侄媳妇若是不喜那应管事,让二太太处置了便是,我越俎代庖,不合府中规矩。” 温含章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我方才便是如此对大嫂提起应管事,大嫂却说应管事是大哥的奶兄弟,借着大哥的东风一路往上升,最终掌握了府中採买大事,不好直接处置。二叔必然以为我告应管事的状存有私心,侄媳确实并非全然无私,但也是为着公中着想。” 看着钟晏有些不可置否的表情,温含章便心知他没把此事放在心上,温含章对着长辈一向是不急不缓,耐心道:“侄媳是内宅妇人,从不曾见过外头的腥风血雨。但自小耳濡目染,也听过几桩因小失大的祸事。记得五年前侄媳曾经在先父的邸报上看过一桩判案,说是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武英候,因管事在外头放印子钱,盘剥门下庄户,为了催债连死带伤竟有三十余户人家深陷其中,底下人求救无门,只能上告到了京城梅府尹处,梅家人素来以清正闻名,那管事拿着侯府的帖子上门,他见都不见,迳自将状告到了皇上面前。当时皇上的处置,侄媳听了便在心中鼓掌!” 温含章脸上满是自然和崇拜,看得钟晏有些侧目。 她提高声音,声调慷慨激昂:“皇上爱民如子,直言先帝便是因民不聊生被酷吏欺压才愤而揭竿,如今武英候枉顾先帝之义,纵容管事在外嚣张跋扈欺凌皇朝子民,不仅收回了太祖赐予的丹书铁券,更是将武英候府的爵位列入流爵之列,侄媳听说当时朝上虽有许多人觉得皇上严惩太过,民间却有不少人叫好。” 事实上皇帝拿出来的这个名目太巧妙不过了,太祖是因为被勛贵养的恶奴欺凌才起义,武英候的爵位是跟着太祖打天下才得到的,现在又是因着府中下人欺负百姓被收了回去。这一得一失之间理由充分瓷实,又披着大义的外衣,武英候是绝不可能再得到重用了。 钟晏有些意味深长,问道:“侄媳说的这件事,我也听过。只是不知道这事与应管事之事有何相关?你二婶虽然随和宽容了些,可府中下人却无有敢背着她到外头捣乱的,侄媳许是不知道,当年武英候府中事发后,夫人便在府中立下了一条规矩,若有仗着侯府权势到外头胁迫平民的,一率打死了事。” 第51页 温含章十分沉得住气,继续道,“侄媳自然不会怀疑府中规矩森严,一个管事罢了,谁家里头没有两三笔烂帐。只是我观刚才大嫂的迟疑,却是觉得极为不妥。侄媳妇带着现成的证据过来告状,大嫂都能如此忌惮,可见这位管事在府中权威已经到了压倒正头主子的程度。武英候府为何会出如此劣仆?侄媳从小在内宅之中,也听过几耳朵。” 钟晏换了一个姿势,脸上颇有些兴味,温含章不受影响,像讲故事一般将事情娓娓道来:“那做出恶事的管事乃是武英候从小在乡下一同长大的兄弟,情分极佳,当年太祖成事后武英候平步青云,他兄弟却只能在内宅当中居于管事之位,武英候十分愧疚,一路纵容才有了最后的祸事发生。小时候侄媳过武英候做客,那府里的太太小姐们都对这恶奴讳莫如深。我观今日大嫂的举止,和当年武英候府上的世子夫人竟然有些相似。” “一朝天子一朝臣,二叔的爵位继任者必是大哥无疑,二叔和二婶今日能清明处事,不知来日世子爷掌握府中大权,能否狠下心意约束自小一同长大的奶兄弟?人的心是会逐渐养大的,又不知到时没了二叔和二婶在上头看着,应管事敢不敢将手伸出府外?” 自个生的儿子自个清楚。 钟晏冷着面色,他现在还在,钟泽就敢胡搅蛮缠阴奉阳违,日后不定怎么样。 武英候的事情他当时也参与其中,深知皇上不过是为了拿一个好看的把柄办了武英候罢了,但若是武英候家没有做错事,皇上也不能这么一击即中。他从那时便觉得小事是最容易让人栽跟头的。 温含章这一大篇长篇大论后有些口渴,她根本不必纠缠应管事如何剋扣正义堂,钟晏也不会诚心纠办此事,但只要点出内宅的未来女主人对下人讳莫如深不敢深究的态度,以钟晏对内宅的掌控力度,他绝不会愿意让一个下人凌驾于主子之上。 同样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同样是家中太太不敢清算恶奴,不知道长久下去,世子爷会不会步了武英候的后尘? 钟晏有一个优点,很能听得见别人的劝谏。见温含章有理有据,并不是那等挑拨他出头的话,他想了想也就如了她的意,吩咐人将应管事捆了扔到下头庄子上,但心中却不免有些怀疑她的用意:钟涵的新婚妻子,真的会真心为府中未来着想么? 温含章微微一笑:“侄媳的爹爹当年和二叔相交莫逆,曾有言在先,若是侄媳在府中受了委屈,大可直接找二叔诉苦,二叔必会帮侄媳主持公道。” 钟晏大笑,不疑有他:“你爹说得对,有事尽管来找二叔。当年你爹与我和大哥都是总角之好,现下我又与你兄长同朝为官,我们两家知根知底,多年前对你和子嘉的婚事便有口头约定,你爹将你养得如此出挑,真是钟家之福。”口气一转,又歉声道:“只是二叔还有些公事要办,侄女若无甚事情,不如下次再谈?” 温含章从善如流退了下去。 温含章一走,在内室一直寂默无声的徐师爷突然道:“永平侯此女,机灵稳重,只是不知道二少奶奶此番用意为何?” 许师爷最看不起那些抛头露面的女子,看在宁远侯的面上,脸上收了些许轻蔑,道:“女人家不是拈酸吃醋,便是含沙射影,二少奶奶方才不是说了,要告状吗?” 钟晏也有些说不准温含章的意图,但想了想,温含章捅出的这件事对他有益无害,纵使连带着她也占了些便宜,也是无伤大雅。 却不知道温含章一出了世安院心上就有些发沉,钟晏口中说的和永平侯透露出来相差甚大,她爹从没说过他和钟晏关系如此要好,这其中必然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 宁远侯为了避嫌,让人将书房的门窗全部打开。适才叶管事和高管事站在门外都听见了温含章那一番微言大义。 温含章和他们从前见过的大家小姐全然不同,两人心中都有些不妙之感。只是温含章一出来就一言不发,两人只能将忐忑藏在心里,心里头沉坠坠的。 叶管事苦笑,这回可真是着了道了。 ……………………………… 应管事,单名一个“森”字,一向在侯府内宅顺风顺水。他娘是世子钟泽的奶娘,他和世子从小一起长大十分要好,自侯爷十五年前承爵,他们母子俩在侯府当中便水涨船高,牢牢占据油水的要紧位置。 宁氏从小就看着他长大,总有几分不同于其他下人的情谊。即使知道他煳弄着其他房的主子,在中间过些油水,通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是太过火,被人投诉到面上,宁氏一般都会包容着些。 这样的环境下,应森简直可以说是万事如意。卡府中那些不受宠主子的油水卡得不亦乐乎。却没想过有一日会栽在这个上头。 还是栽在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正义堂二少奶奶手中。 当侯爷手下的小厮如常带人过来时,应森还以为侯爷有些什么吩咐,笑着凑了过去,却没想到一向对他都是笑呵呵的如常会让人将他捆起来。 当时周围的丫鬟婆子们都炸成一锅热汤了,沸沸扬扬,对着他指指点点。 应森从来没受过这种侮辱,脸上涨得通红,连声问如常他究竟犯了何事。 如常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低声将事情说了出来。 应森心中十分吐血,简直是满腹苦水,他不就是想着下手试探一番吗,想着二少奶奶顾着新婚的脸面,会悄无声息自己贴补了事,最差的也是二少奶奶心中不忿,与他在太太面前对峙。他还想过要是在太太面前他要如何应对,这种事情他驾轻就熟,往日也不是没人在太太面前告他的状,只是太太愿意为他补篓子,其他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没想到这一次新来的二少奶奶竟然略过了太太,找上了侯爷! 简直是出乎应森的意料。 他给一个素来跟在他身边的狗腿子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飞奔着就往世安院跑去了。 ………………………… 应管事被宁远侯处置的事情,一下子就传到了世安院里来了。旬氏早已听说温含章从公爹书房出来后便回归了正义堂,心中有些感嘆,温含章居然不用过太太这一关,就将应管事给收拾了。 宁氏和钟泽是突如其来知道这个消息,钟泽面上发沉,对着宁氏道:“钟涵就是生来克我的,他那个媳妇那日就觉得是个迂腐死板的人,现下看来真是胆大包天,打狗还要看主人,处置内宅之事竟然不通过娘直接找上了爹,真是没把娘放在眼里!” 旬氏为温含章说话:“二弟妹也不算不敬着娘,她一来就先到了娘这边。只是咱们都没放在心上,二弟妹才去找了爹主持公道。这么些年,应家人也贪得够多了。” 宁氏嘆了口气:“也是应森过分了些,你爹已经下了命令,你赶紧去看看他被带到哪里去了。” 钟涵是府中世子,自有自己的一套人员配备,他咬着牙出了世安院,生生觉得这对夫妇都是他心头上的一根刺,每次都要扎他的心肝。 第52页 ……………………………… 钟涵一回到府中就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件事,听着温含章让世子吃了个大亏,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心中给温含章叫了声好,便匆匆回了房。一眼便撞见温含章郁闷着一张脸摸着肚子,眼睛发亮,期待地看着他。 钟涵一时有些摸不着脑袋,凑了过去,摸着她的手担心问道:“今日受委屈了?”又道,“府中这只蛀虫一直没敢惹到我身上,没想到这一次却被你给撞上了!”有些歉意地摸着她的脸,“你再等等,我一定给你报仇!”一个应管事算什么,温含章要不是奈何不了他身后的钟泽,必不会如此婉转找上了钟晏。 温含章见他说了半天没说到点子上,只得眼巴巴道:“你不是说给我带好吃的吗?”刚才苏嬷嬷要让厨子给她下面她都不让,就是惦记着钟涵早上的那句话:要带好吃的给她。 钟涵语塞,一看他的模样温含章就有些泄气:她今日帮他办了这么多事,钟涵居然忘记了早上他说的话了。 她唉声嘆气地将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鼻子突然敏感地打了个喷嚏,嗅着钟涵身上似乎有些酒味,很是怀疑他今日去了哪里,又想着今日严嬷嬷汇报的那对丫鬟小厮的情况,突然一把将钟涵推开,跑到了外间让苏嬷嬷摆膳。 钟涵像只小狗一样讨好地跟了出来,奉承地十分露骨,温含章吃完了一碗阳春面,漱口、净手、喝茶,理都不理他,钟涵一问她就哼哼。 到了稍晚时候,钟涵终于回过味来,将堂中的两个嬷嬷都叫了过来审问了一遍,苏、严两位嬷嬷起初还有些犹豫,见少奶奶在内室听见了却没阻止,才将温含章一日的行踪汇报了一遍。 钟涵这才知道温含章这口气究竟气在什么地方。 他嘆了一声,进了内室,温含章躺在一张描金赤凤酸枝阔塌,一个小丫鬟正在帮她捏背。钟涵将丫鬟挥退出去,接替了人家的工作,一边捏一边道:“彩月和清皓的娘是我的奶娘,我一早核销了他们几人的身契,那丫头素来有些倔,以前在这上面受够了苦头,从此后人家问她些什么,她都不爱出声,倒是让你的人受气了。” 温含章忍不住转过头道:“你既然放了他们的身契,为何还要让他们在府中做工?” 钟涵犹豫了一下,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暖热的鼻息弄得温含章有些痒痒:“彩月有三个哥哥,两个在外头帮我做些事,最小的清皓你是见过的,是我身边的小厮。那丫头懂些药理,奶娘怕我在府中无人能用,才将她送了过来。” 钟涵低声将为什么要把彩月放在身旁的原因说了出来。 几年前彩月曾经检查出他的膳食里有巴豆粉和蒙汗药,也不知道钟泽从哪里得来的这些下三滥的药物,瞧着他不顺眼想给他使绊子,又不敢真害了他,只能使出这些阴损的招数。他是世子,就连老太太院里的人也想巴结奉承。当年钟涵年轻气盛,直接就杀到鸣凤院里将吃食摆到钟泽面前,最后钟晏当众打了钟泽几棍子,又答应让正义堂的僕役全部更换,由他亲自挑选人手,这件事才作罢了。 温含章有些不可思议,她受到的教育里,直接下毒最容易牵连一大片人,这是一个付出和收入绝对成负比的阴招,损人不利己。所有官宦人家都十分忌惮这个,针对这种事都是宁杀错不放过,有时候你想着自己能独善其身,到最后都是拔根连枝一片倒,根本就跑不了。 温含章在大夏十多年,也不过就听过几例用毒的事件罢了。 说到这里,她倒也能理解钟涵为什么要把彩月放在身旁了,懂药理的丫鬟不是那么好找的。只是这人说话就说话,靠得这么近干什么!温含章将他推开,钟涵一把握住她的手,笑着道:“我没事先跟你说是我的错,你便原谅我这次。” 温含章也不是故意找茬,就是经歷了傍晚那一番事后,见着他就有些觉得委屈。她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体,又指责道:“你居然忘了要给我带好吃的回来!” 钟涵摸着鼻子:“这真是我的不是。”他还真给忘了,今日秦思行邀他出去,前日已经送了帖子过来的,刚才他着急回来,秦思行还笑他被媳妇捏在手心里不像男子汉,他懒得跟他多说,他倒是像男子汉了,红颜知己一大堆,可惜一回府就要看着娘子的冷眉冷眼。还不如他的日子过得舒坦。 钟涵在温含章脸上亲了一口,夸道:“一个好媳妇能旺三代人,你今日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温含章意会了他的意思,有些尴尬:“我拿多了一份东西。”将老太太给她的两个盒子都让人拿了出来,钟涵静静看着那一份分家帐册,翻看了一遍,笑道:“总是要拿的。我现在要养家餬口,不能跟以前一样倔着了。” 钟涵并不生气,老太太保管的这些东西总是要交到他手里的。 温含章见钟涵不在意,脸上也开怀了起来,将今日她做的事情全都絮絮叨叨说了一遍,然后有些迟疑:“二叔说我和你的婚事早在多年前就订了下来,我爹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件事。”以永平侯对她的疼爱,温含章不相信他会骗她。 “这么说来,我们的缘分是一早就订下来了。”钟涵捏捏她的脸蛋,笑了一下。 温含章见钟涵不能理解她话中之意,有些无力,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即使温含章清楚自己在爹爹心目中不如大哥重要,总归她是他一直捧在手心上疼爱的女儿,她相信她爹不会坑她。 第32章 处置彩月 即使白日里冲锋陷阵, 温含章在他面前却仍柔软地像一片湖水, 柔和,安宁,清可见底。 许是今日真的太累了, 说了不到一会儿话她就拥着被子睡了过去, 临睡前还在跟钟涵商量, 如果要在外置宅, 应该选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地段、面积、景致、摆设一一描述了一遍, 说得眉飞色舞,一张脸生机盎然, 看着就让人觉得这是个对未来有无限幻想的好姑娘。 钟涵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直至听到她柔缓有序的唿吸声响起, 他才披着袍子起身去了书房。 第一件事就是将她的四个大丫鬟和两位嬷嬷,及正义堂原先的两位管事一同召了过来,再有便是今日温含章着重问过的清皓、彩月。 钟涵从新婚第一日就任由温含章安排家中事务,这是他想让温含章在这方寸之地自由一些,不代表他就撒手不管。 书房外间是死一般的寂静。 钟涵拿着温含章清点了一半的财物单子一一翻阅。她性子细緻, 将目前正义堂拥有的产业、银两、值钱的物什全都罗列其上, 让人一目了然, 表尾处温含章用娟秀的小楷写了一行字,註明用红点标註的是分家所得的银项和田地庄子。 钟涵心中猜度着温含章的用意, 这是怕他用了分家之财觉得心中膈应?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四个大丫鬟都面面相窥。高、叶两位管事跟着钟涵好几年, 又有傍晚温含章的那一番胆大妄为, 心里头都是沉甸甸的。 第53页 苏嬷嬷和严嬷嬷是最有底气的两个,他们早些时候已经被二少爷盘问了一遍,深知二少爷心中对他们几个的作为十分不满。这会儿是想着算帐来了。 最后还是清皓仗着和钟涵的情谊,出声问:“二少爷,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是小的们有些什么事做得不对么?”清皓这一步跨得有点大,正好将面上有些异样的彩月半掩住了。 钟涵瞟了他一眼,也不揭穿:“少奶奶嫁过来前我便提点过你们,要和她好好配合,你们当时是怎么答应我的?不过三四日,你们各自都起了心思想着看笑话,是想要等着主子手忙脚乱再站出来,才能显出你们的本事吗?” 这话说的,众人噗通一声立刻就齐齐跪下了。 温含章嫁过来前他还曾与管事和清皓、彩月开过小会,重点强调不准在内宅当中给新来的二少奶奶使绊子,若有发现严惩不贷。 当时众人答应得好好的,没想到一个转身,温含章便受了这么大的欺负,真是让他打脸啪啪响。他阖上单子:“我已经跟少奶奶说了,不得用的就换掉,不管什么资歷情分,该发卖的发卖,该踢走的踢走。正义堂不需要一帮只会吵吵闹闹不能给主子分忧的下人——不管是她带来的,还是原有的。” 钟涵最后重点说了一句,看了一眼彩月。 钟涵一开始就将正义堂的帐目家事交託给了温含章,当时他觉得有他敲打在先,绝不会有人胆敢出手,便立下豪言任她处置所有下人,许是这给了温含章一种错觉,觉得正义堂人事简单,不用大动干戈进行整顿。 但,他从没想过会是彩月在暗里使坏。 今日严嬷嬷说彩月问什么都一声不吭时,他便猜出了几分。 新婚杂事繁多,之前三日他一直陪在温含章身边,也发现不了其他人的诡秘心思。等着今日他一离府,牛鬼蛇神全都出来了。温含章为什么会在他离府第一日就对上府中蛀虫,为什么之前他在时正义堂却能井井有条不需他花半分心思。 他亲自提拔进府的两位管事,可不是那等庸碌无为的。 高、叶两位管事的心就像掉进井里去一般,高管事硬着头皮,勉强笑道:“二少爷这是哪里的话,最近几日二少奶奶让老奴带新进的人,老奴忙着人员管理的差事,从不敢给二少奶奶惹麻烦。” 叶管事也咽着口水道:“我们跟着二少爷五年之久,老奴的品性,二少爷还不知道吗?二少爷这话,老奴不敢接。二少奶奶一来就给老奴分了新的差事,我和老高都要重新熟悉一番,况且二少奶奶也从没有问过老奴府中情况,老奴——” 话没说完,钟涵顺手将手边的茶杯扔了过去,温热的茶水砸了叶管事一身湿,叶管事戛然而止,脸色铁青。 钟涵道:“狡言诡辩,厚颜无耻。我当初将你带回府,是觉得你作风干脆行事周全慎密,你现在告诉我,我当初看错人了?”钟涵用帕子擦了手,“看错人不要紧,我能将你从那等地买回来,就能把你送回去。” 叶管事和其他人还不一样,他是主家被抄被朝廷发卖的,钟涵当时急需一些宅院里的人精老手填充门下,秦思行便建议他去了一趟官方拍卖现场,带回了叶管事。 叶管事听见了钟涵这话,又加上今日眼见着温含章的厉害手段,面上终于撑不住了,彩月一见他额头冒冷汗便觉得要糟。不顾清皓的阻拦,跨出来道:“二少爷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们定了帽子,不过是因着二少奶奶今日在外碰了钉子想要找人出气罢了,我们人微言轻,自是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彩月神情倔强,死死咬着唇看着钟涵。 清皓见拦不住彩月,心中哀嘆一声,也不管了,总得让她碰个头破血流才能知道她心中的想望是绝对行不通的。 没想到钟涵居然承认了:“我是想找人出气。二少奶奶今日头一回请安,没人告诉她府里的请安时辰,厨下没有食材,也没人事先出来汇报,等着她到了世安院,更没人告诉她应管事是世子手下的人。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你们告诉我是二少奶奶做事不周全——我这半亩地里站了那么多下人,就没人提醒她这些细琐忌讳?” 他方才越听苏嬷嬷汇报就越生气,尤其是知道温含章被一桌吃不下口的膳食膈应得一晚上都吃不下东西的时候。她从小便是娇养出来的,和他在一起不过几日,就要受苦受气,叫他心中不断翻滚起复杂的愧疚之情,忍到了温含章睡下才终于能发作出来。 二叔若是好惹的,他不会梦里梦外到现在为止还要仔细筹谋。 他瞪了彩月一眼,眼底的决然让彩月有些发憷:“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说旁的话。高管事和叶管事,这院子里只会有一个女主人,若是你们继续如此无甚作为让二少奶奶要摸着鼻子过河,我这小庙也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 两位管事一个激灵,不住磕头,他们都是有污点在身的,绝不愿意再回去过苦日子。 “苏嬷嬷严嬷嬷,还有你们四位姑娘,二少奶奶的性子你们比我清楚,钱匣子里有金有银,出了门拐过两条街便有酒楼客栈,她不想吃你们便劝着点,劝不住便让人出门找我回来,以后若是有这种让她饿了一晚上的事情发生,纵使你们是少奶奶手底下的人,我也不会客气。” 苏、严两位嬷嬷面上十分淡定,春暖和秋思之前因着苏嬷嬷的事情已经被温含章教训过了,此时虽然憋红着脸,却不敢说些什么。 最后对着彩月和清皓,钟涵轻描淡写道:“你们两个是这院子里唯二没有身契的,先前因为没有当家主母,我想让你们帮我看着点,现下我既已成亲,你们明日就收拾一下,回奶娘身边承欢吧。” 清皓心中一惊,脱口而出:“二少爷,我这一日都跟着你在翰林院里,可什么都没干啊!”他这才是池鱼之灾,冤枉得很。 彩月眼眶里噙着泪珠,突然朝着他磕了个头:“是不是只要有身契,我便能留在这里?我愿意签身契,我不走!我还要帮您看着书房,我不能让人害了您!” 清皓一挥手就扇了她一巴掌,小声喝道:“笨蛋!”对着钟涵道:“让彩月回去,我会让娘约束着她一点,二少爷您可千万别赶我走,否则我过不了大哥和二哥那一关。” 清皓一家子都是钟涵母亲的陪嫁,尤其是清皓的亲娘,是先太太的贴身大丫鬟。可惜当年钟涵爹娘身死之后,人心思变,院里的家生子中居然出现了想要暗害二少爷的恶毒下人,当年老太太便做主将这院子里一干人等全都遣散,又调来了她院子里的人帮忙管着,直到前几年钟涵才找回了他们一家子,将他们安置了下来。 清皓和二少爷的感情一向不错,绝不愿意为着个蠢妹妹就离开了钟涵身边。 彩月还不死心,她捂着脸瞪着清皓,后又直直盯着钟涵,面色沉郁:“我什么都没干过,若是您这样就要将我遣走,我绝对不服!” 钟涵笑了一下,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他指了一下叶管事:“彩月到底都跟你们说了什么?”他本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让她没脸,彩月却非要纠缠不清。 第54页 叶管事吞吞吐吐的,到底道:“彩月姑娘让我们先看一下二少奶奶的性情,再决定靠不靠上去。”事实上先看后做并没有错,只是他没想着二少奶奶一来就和世安院的人杆上了,火力还那么勐,能把一向被二少爷视为仇人的侯爷也给劝动了。 叶管事如今真是后悔莫及,二少奶奶精明能干就算了,她还将二少爷的心紧紧攥在手里,不过刚受到丁点欺负就把二少爷激得坐不住了。 叶管事看着跪在地上的彩月,突然有些怀疑起她的的话来,二少爷是真的有心纳她为妾吗? 温含章这边的下人互相使着眼色,看着彩月的眼神都有些瞭然,十分不屑。 钟涵冷笑道:“你确实什么都没有做,你只是让大家什么都不做罢了。”他不愿意跟彩月继续纠缠,转身对着清皓道:“若是以后二少奶奶愿意让你进内宅,你再进来。以后你便跟在你两个哥哥身后歷练着些。” “至于彩月,”钟涵缓了一声,终究看在之前的情分上,道,“二少奶奶身边也有懂药理的丫鬟,你年纪也到了,是时候出去备嫁,我会让少奶奶给你备一幅嫁妆,奶娘年事已高,你多陪着她一些。” 彩月的确十分忠心,可她有了不该有的心思,他就不能让她在后宅中碍温含章的眼。这一回她仗着与他多年的情分,串联着两位管事作壁上观,确实没有下手为难温含章,可他若是将她留了下来,她看着他们夫妻恩爱,天长日久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了坏心眼,到时候温含章看在他的面上,又有她三个哥哥都帮他在外管理产业,处理也不是,不处理也不是,他绝不愿意让温含章陷入这种窘境。 自他下手破坏了她的姻缘开始,他就下了决心,要还给她一辈子全然无瑕的花好月圆。卫绍能给她的,他能给的更多。 钟涵训完了话就让人依次出去,彩月的膝盖就跟黏在地上一样,清皓最后竟是把她扛出去的,彩月对着清皓拍打不停,钟涵双目微阖,也不管,直至屋子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他才走到了里间。 将刚才翻看了一半的财物清单拿了出来,另有十二张画着首饰的宣纸,对照着竟然全都找了出来。 娘的首饰一件没少。 祖母帮他保管得好好的。 漆黑的书房中,钟涵的情绪就像这夜色一般深沉幽黑,说不出什么滋味。 想着梦里他害怕打草惊蛇一直不敢在明面上寻这十二幅美人图,钟涵心中无不自嘲,有时候就是这样,你越在乎的东西,就越容易离你越远。 梦里,他一直没有成亲,老太太身死后他因为在外为官不能及时回来,娘的嫁妆一度落到了宁氏手上。宁氏看着精明却是个煳涂虫,钟泽拿着他娘的嫁妆去讨好小妾,被钟晏一样认出了那支金簪和美人图中一模一样,随后这十二根簪子就跟他现在眼前的一般,都被找了出来,里面竟然藏着一张前朝绘制的金银矿图。 钟晏从地下开出了这笔财富,帮助三皇子谋反登基,又知道他一直在暗中找寻先父遗物才想要杀人灭口。第一次被追杀时他十分错愕,多年来他和钟晏都是相安无事,没想到钟晏却突然出了杀招要害他性命。 偏偏他对其中缘由一无所知,直到两任皇帝登基后,他临死前才在钟晏手下知道了这个秘密。钟晏为什么非要杀他,因为他在三皇子登基前献出了一部分当做自己的政治投资,但对着废帝却隐藏了绝大部分矿产的情况,财帛动人心,他要留着这笔泼天的财富给自己的子孙后代,他怕他大哥在其他什么地方也给钟涵留了线索,所以他不得不死。 祖母以后如果知道,正是她帮他保管的这些嫁妆,将她深爱的二子推入深渊,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钟涵需要这笔财富帮他復仇。温含章刚才问的,他早便知道。他只是不愿意将这么赤裸裸的权势交换摆在温含章面前。 永平侯和二叔早有交情,永平伯府不受皇上信任,需要靠着二叔在皇上面前挣脸面。二叔不安好心,愿意插这一脚不过是看中了永平伯手上的军权。 温含章是先永平侯掌中爱女,阖府中只有嫡出的三房之子有资格与她配婚,世子夫人不能因娘家的利益纠葛对侯府心存不满,钟泽便被排除在外;三房的钟淞有父母为他筹谋,若是让钟淞得了温含章,三房必会借着永平伯府发展在军中的势力。将温含章许配给他,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从小走的便是科举之路,永平伯还不是只能与二叔进行交易? 温含章确实十分聪明,从世安院下人对她的防备中便能猜出这桩婚事的不简单。 钟涵想着上辈子温含章的殚精竭虑,为了让卫绍能更进一步,她大雪天的陪在三皇子妃身边跟人应酬结交,也正是那一回,她又救了他第二次。 他没想过那片山林中居然会有三皇子的别院,也从没想过会在那样大雪纷飞的天气在户外遇到温含章。鹅毛大雪,满地冰霜一片晶莹,她却突然而至,给了他一件皮袄和一些金疮药,让他冷到骨子里的心突然火热起来。 一年之间救了他第二次,温含章许也觉得那是孽缘,脸上的表情十分不可思议。 只要是有缘,便足够了。 钟涵从案上拿起一根温含章端午为他编的百索子,想着温含章此时好梦正眠,心中暖意融融。 第33章 请安与分家 温含章一觉醒来, 觉得简直就像拉练了军训拉练了十公里一般酸爽。她有些感嘆,真是平时太少锻鍊了, 身上都是软绵绵无甚力气, 一做重活便受不住。这要是换在从前,她一个人就能把一编织袋的衣服扛上六楼。 温含章正在被窝里哼哼, 锦绣团丝绣龙凤大红纱被下却徒然伸出一只爪子精准地握住她酸软的小腿,把温含章吓了一跳。 钟涵半睡半醒地将她的脑袋捂到胸前, 一只手揉捏着她手臂上的软肉。温含章一个劲儿抽着冷气, 最后实在太疼了,一把推开了他的好意,小声道:“不要了!” 与此同时,在外头守夜先前一直不敢出声的苏嬷嬷看着时辰差不多, 不得不唤了一声:“奶奶, 要起了么?” 温含章脸上有些红, 钟涵却不舍地回味着刚才手上的触感,柔嫩滑润, 让他都有些魂不守舍起来。他可惜看着外头的晨光, 悄声对温含章道:“晚上我早点回来。” 温含章咳了一声:“你昨日不是还说有事么?”昨夜坠入梦乡前,钟涵还歉意地说他下面许是会忙起来, 让她自己找点事情干,不要一直闷在府里头, 若是喜欢的话可以先去看看宅子, 他们可以先挑一处随便住着, 后头再寻摸更合意的地方。 屋里放着冰山,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竟然也不觉着热,说说笑笑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后来温含章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周公去了。 也是。钟涵皱着眉头嘆了一声,换了个话题:“彩月和清皓我把他们挪到外头去了,你手下不是有一个懂些药理的丫鬟吗,让她经常到处转转,厨房、书房、咱们的寝室、杯盏用具,每日都检查一遍。” 温含章应了一声,打算把冬藏直接派到钟涵的书房守着了。冬藏是她几个丫鬟里头最沉默寡言的一位,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唯一的兴趣便是研究药材脉理,正因如此,温含章也很少使唤她。 第55页 两人梳洗过后,温含章总觉得今日的天空别样蓝,所有人嘴上都像抹了蜜一样,早膳还没用完,正义堂的两位管事就都凑了上来,说已经将她带来的下人全部安排到位,之前被府中怠慢的份例也都送过来了,就连钟涵的另一个贴身小厮清明对着她也是十分热络。 直到秋思拽着春暖在她面前汇报昨晚的事情,温含章才知道钟涵为她做了些什么。 难怪她觉得今日醒来后理家做事都像上了润滑油一般。 这种感觉是说不出来的。正义堂的管事僕役之前确实恭敬非常,但是瞧着懂事淡定的不一定就是真心实意按吩咐办差事,昨日的事情便证明了人人心中皆有私这个道理。 钟涵对此倒是十分理所当然的态度,夹给她一个灌汤包,意有所道:“你是主子,若是还觉得哪里不顺心,不用看谁的面子。” 温含章笑了笑,也不说话。男人的心思和女人总是不一样的。钟涵瞧着人不顺意,可以一换再换,换到自己舒坦为止,温含章却要顾虑她在众人口中的评价。 女人束缚多。这两位管事虽然之前一直缩着龟脖子,但对着她却没有丝毫僭越,一直恭敬伺候着,叫她不能拿住把柄。 事情就是这样的,正义堂原先井井有条,她一来就打破平静,然后还不能自己收拾烂摊子,外头的人就会觉得她心大眼高。有了这么个名声,她若还想再拿一直清白做事的管事开刀就得细想一番,会不会让自己的名声更加败坏。主子当然可以随意处置下人,但若是没有一个好的名头,不仅白担了苛刻煳涂的评价,还容易让手下的人寒心。 ………………………… 因着钟涵帮助出手梳理了正义堂中的人事,温含章早上去请安时的心情十分美丽,精神抖擞,红光满面。 苏嬷嬷当然想奉承几句,但她自知跟温含章的情分不到那份上,也就笑而不语。主僕两人安静沉默地到了万寿堂,屋里头的人瞧见温含章被个婆子引着进门,都像突然按住了暂停键一般,搞得温含章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受欢迎了。 老太太见着孙媳妇笑意吟吟地走了过来,丝毫没有昨日被算计的愤怒,一连串请安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生硬之处,不由得心中点了点头。 温含章看着老太太淡白的面色却有些心惊,不过一日不见,老太太就像更老了一般,看着神疲乏力,脸上不一会儿就冒出汗水。 温含章瞧着屋内盛放冰山的铜鼎,确实放得远了一些,却也没有热得这么厉害。 旬氏露出一个笑意,宁氏对着她脸上却有些僵,三太太闵氏若无其事地笑道:“爷们上班的上班,念书的念书,只有我们这些没事干的能凑到一块儿说笑闲聊,侄媳妇以后没事多到我院子里坐坐,三婶最喜欢跟你们这些年轻人相处了。” 闵氏这话是真心实意的。她确实愿意跟温含章这样的聪明姑娘相处,就连钟尔岚,她都叫她没事多跟温含章亲近一些。昨日世安院事发后,她就对钟尔岚下了命令,不许她再跟四房的钟楚陌混在一起。 闵氏看了一眼身旁沉默无声的四房妯娌,她愿意拿个庶女当亲生女对待那是她自个的事,自己的女儿,闵氏是绝不愿意她学了钟楚陌那些弯弯绕绕,不知道外头的是非好歹。 钟尔岚还有些不愿意,觉得温含章做事情太过大胆,闵氏简直恨不得将事情掰开跟她分析个明白:“你二叔如果是个谁说话都能听的,他就不能站到今日这个位置。温家的姑娘光明正大,敢作敢当,总比世子只会遮遮掩掩的用些妇人手段好!”就凭温含章能劝动宁远侯出手这一点,闵氏就要对她刮目相看。 钟尔岚极其郁闷,温含章只比她大一岁,闵氏却对她赞不绝口,在她口中两人竟然是一个天一个地,让她真是一肚皮的怨气冲天。又有她一向就觉得钟涵这二堂哥做得十分不合格,对着他们一整家人的热脸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此时瞧着温含章和闵氏细语寒暄的模样,她便有些窝火:“外头人都说二嫂和气厚道,但我瞧着二嫂从进来就没看笙姐姐一眼,看来流言蜚语果然不能相信。”要知道,钟凉笙可是二哥的亲妹妹呢,虽然只是庶妹罢了。 钟凉笙一直是个透明人,不料钟尔岚却将战火引到了她身上,叫她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温含章对着满脸通红、两只手指不自主绞在一起的钟凉笙笑了笑。钟涵在她面前从没提起过钟凉笙这个人,温含章也只在新婚第一日认亲时见过她一眼,之后事情繁多,她也就没有特地找她说话。 钟凉笙赶在温含章开口之前,急急道:“嫂子刚嫁进来,人都认不全,三妹妹怎么这么说话。” 钟尔岚也不是真想找温含章的麻烦,就是一时气不顺,她见着钟凉笙这般又惊又忧的小兔子模样,也觉得不该将她牵扯其中,咕隆了一句:“二姐姐就是太好脾性了。”就安静了下来。 闵氏打圆场道:“尔岚是想着跟她二嫂好好亲近没话找话呢,侄媳妇先前便跟尔岚在同一个芙蓉社,以后朝夕相处的也不急在这一时。”眼神严厉地瞪了钟尔岚一眼,钟尔岚更加委屈。 温含章看着在闵氏的眼神下像个鹌鹑一般蔫蔫的钟尔岚,笑道:“三妹妹说笑了,道人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我一向不爱听外头人说话,只凭一面之缘就能断定是非黑白,外头人这手段比青天老爷还要神验。”人要适当露出点爪子,别人才不会觉得你温柔无害。 温含章这是明着说她是是非人呢! 钟尔岚脸上青白交加,闵氏也不太明白温含章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不依不饶了,她笑道:“侄媳妇别跟尔岚计较,我最近正教她如何管家呢,这孩子看着帐本就像个火药库一样,最近正一个劲儿在家里炸锅呢。” 温含章对着闵氏笑了笑,算是握手言和。 不料老太太却突然道:“今日四房的女眷都在这里,我有个事情要说。” 对着身旁的大丫鬟点了点头,大丫鬟将从旁边的案上取出一只黑漆匣子,捧到温含章面前。温含章有些莫名,老太太却示意她接下,后才接着道:“咱们府中已经分家,但因着父母在不分家,之前是分产不分居,四房的人住在一块,涵哥儿也还没成亲,由老二承担他的一应花销,走公中的帐——这点,老二一直做得不错。” 老太太淡淡地看了宁氏一眼,宁氏脸上发烫,知道老太太这是在敲打她,钟涵说是由公中养着,但都是老太太拿私房入帐。应森的事,已经传到老太太耳朵里了吗? 老太太继续道:“但老二连儿媳妇都有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了曾孙,一大家子再住一块着实不方便。今日男人都不在,我便在此说了,天下事合久必分,兄弟间也是如此,四房便分开过吧。涵哥儿与其他孙子都不同,我贴补他一点,你们都没有话吧?” 老太太不说话则已,一出口就发个大招,把众人都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一早就有搬家的心理准备的温含章,打破了一室的沉静:“老太太这是说的哪里话,孙媳可不敢要老太太的养老银子,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总不能不富裕了都要啃老吧?” 第56页 “啃老”这个说法在大夏还是十分新鲜,老太太对着她笑了笑:“你就当是我这个当祖母的,心疼孙子吧。”一言就把事情给定下了。 宁氏倒不在意这点银子,她以为是老太太对他们怠慢大侄子不满,讪讪道:“老太太不必如此,我往后会好好整顿府内,让下头的人将事情办得更妥帖一些。” 老太太看着这位从进门起她就看不顺眼的儿媳,此时倒是缓了脸色:“这是我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即使别府另居,咱们也是一家人。你以后和你儿媳妇好好相处,自有你的福气在后头。” 宁氏看着第一次对她露出好脸色的老太太,突然有些心惊胆跳,总觉得有些什么大事要发生。 闵氏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她看了温含章一眼,有些怀疑她跟老太太串通一气,不然为何反应能如此敏捷? 钟尔岚倒是看出了点门道,撇撇嘴,她这新来的二堂嫂肯定早有心思想要搬走了。 钟楚陌一个劲儿地朝四太太吴氏使眼色,老太太房中素来没有庶系说话的份,她又是庶中之庶,老太太一向对她看不上眼。但此时不争可不行了,老太太拿出一个那么大的匣子呢,里面铁不定放了多少好东西。他们四房有三子一女,他爹不过是个从六品的京职武官罢了,若是这样分了出去,手上那点银钱顶个什么事? 看着吴氏一直低眉顺眼,钟楚陌恨不得能把她的嘴巴抢过来自己说了。 温含章看着她这样就觉得好笑,她为什么非要说那番话,就是为了防止钟楚陌这样的小人。她那句话是真心实意的,正义堂的家底经过昨日那一次填充,现在相当殷实,关上门来过日子绝对绰绰有余。 温含章想着待会儿将老太太的钱匣子偷偷还回去,可是老太太做事情却总是出乎意料,说完了事便下了塌回了内室,众人还以为她待会还要出来呢,没想到万寿堂的大丫鬟却出来歉意道:“老太太让大家回去收拾屋子去,择个日子就搬了吧。” 大丫鬟尤其重点盯梢温含章,简直把她当贼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直至瞧着她捧着盒子出了万寿堂的大门才放心迴转。 钟楚陌看着苏嬷嬷手上的盒子眼热得不得了,酸道:“还是二堂嫂有福气,一嫁过来就能当家做主,满京城谁都比不了。” 温含章笑眯眯的,给了她一个软钉子:“四妹妹口口声声当家做主,若是觉得好,就赶紧让四婶帮你找个如意郎君嫁出去,想来以后也会有这样的好日子。” 钟楚陌没蠢到听不出温含章暗讽她想郎君了,跺了跺脚,羞愤着一张脸,终究在这个话题上干不过她,落荒而逃了。 温含章笑了笑,此时突然有些体会到为何那些三姑六婆喜欢看着娇滴滴的小姑娘面红耳赤的模样,果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嫁了人还是有一丁点好处的。 第34章 两封信 宁远侯府的人这一晚註定被这个消息弄得彻夜无眠。 钟晏今日一整日都在朝中与人争锋相对。当年太祖在边疆设置永平、延平、安平、怀平四大军府震慑四方蛮夷, 由温、朱、闵、袁四位大将任军府元帅,可惜太祖命短, 看到了府兵的弊端却没能来得及演一出杯酒释兵权便驾崩归天,叫温、朱、闵、袁四家族发展至今,尾大不掉。 明康帝干了五十年皇帝,多年来一直想要将边疆重镇由府兵制改为卫所制都没能成功。倒不是明康帝平庸无为,只是大夏东南西北都有蛮夷作乱,四家族在边疆已经形成了一番势力,若有不慎便会被一旁虎视眈眈的蛮荒小国咬下一块肉来。 尤其是延平侯朱尚钧,仗着六个儿子有四个都在西北, 俱是英勇非凡, 多年来就是不愿同意让皇上在军府中增设卫所指挥司,另有闵国公、袁国公等也是态度暧昧,只有一个永平伯温子贤是他们这边的人, 皇上对朱尚钧恨得不行,只是碍于与回纥战事不断,才一直忍气吞声。 但回头对着他就是奔腾不住的怒骂, 将在朱尚钧身上受的气都发泄在他身上, 钟晏一忍再忍, 忍到了回府, 老太太却又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四房分居? 他呵呵笑着,老太太从来就没有为他着想过。温家大姑娘刚嫁过来就要别府另居, 温子贤那小子本就夹在他和朱尚钧之间摇摇摆摆, 这次更是让他找着了藉口可以两不得罪。若是今年年底不能将卫所的事情确定下来, 他那个皇帝表哥必定又会犯病了。 到时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宁远侯府的势力都在中央军中,离皇帝最近,也最容易被波澜殃及。 钟晏一听说了这个消息就马不停蹄到了万寿堂,老太太身旁的大丫鬟却跟他说老太太已经睡下了,钟晏沉着面色:“我在正堂中等着老太太,老太太什么时候醒,我便等到什么时候。” 大丫鬟容暇对着侯爷严肃的面色,也有些发憷,但想着万嬷嬷临走前的嘱咐,还是强撑着道:“老太太最近身子不好,侯爷有些什么话还是等到明日再说——” 未及说完,就被钟晏眼中的寒意给吓退了,这时,内室突然传来一声咳嗽:“容暇,进来。”容暇听见老太太的召唤如获大赦,忙不迭就进去了。 老太太许是真的不舒坦,脸上的苍白憔悴在黯淡的烛火中都瞧得一清二楚。在这热浪翻滚的夏夜,她却仍披着一件石青色绣乌金的薄披风,饶是钟晏气闷而来,都被她这心力交瘁的模样给吓到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娘,钟晏一反应过来就要当场呵斥丫鬟婆子伺候不周,老太太却静静道:“不关旁人的事,是我不想兴师动众。” 钟晏略一想就知道老太太用意为何,忍了一忍,还是道:“老太太真是全然无私,爱护子孙。” 老太太却不接他这个话,只是道:“我知道你今夜过来为了什么,在涵哥儿成亲前,我就有了四房分居的想法,老二,人心都是肉做的,以前的事谁是谁非都说不清了,现下就让他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吧。”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意思。 当初钟晏一和她提起要为钟涵聘永平伯府大姑娘为妻,她的心就提起来了。只是瞧着这桩婚事四角俱全,她实在难以割捨,才按着钟晏的意思去办了。 钟涵的婚事一直在她心头上放着。自己的孙子在她眼中自然什么都好,可钟涵是没能继承爵位的侯府嫡长孙,走的还是与寒门争辉的科举仕途,家族全然帮不上忙,大夏顶级的贵族人家是绝不会许嫁嫡女的。老太太又看不惯书香世家那股子酸腐气,若是钟晏不提,她先前也不敢想钟涵能得这么一门好亲。 她不管钟晏心中有什么算计,一块好肉摆在眼前,不吃才是王八蛋。这几日看下来,伯府姑娘的教养确实不错。就是如此,她才不能让外头的腌脏争斗牵连到这对小夫妻身上。 钟晏淡淡道:“老太太,您的子孙不止是涵哥儿一个人。您是整个钟家的长辈,宁远侯府随太祖起事发家,至今家业不到百年,我日夜殚精竭虑就是为着使家族能绵延不断。可光靠我一个人的努力是不够的,若是父亲还在世,他绝不会在现下作出与您一样的决定。” 第57页 老太太非常平静:“若是你父亲还在世,你以为你还能得了这个爵位?”她过逝的夫婿,可是嫡长一脉的忠实拥蹙。 老太太和钟晏从没有正面讨论过爵位的事情,这会儿冷不丁被亲娘这么一噎,钟晏面上十分难看:“封爵圣旨是皇上下的,宁远侯府的虎符是您亲自给我的,若是旁人有异议,大可以直接上奏公开质疑,我绝不阻拦。可是一家人总要互相照看,因为我办事不力,小妹最近在宫中没少被皇上私下训斥,小妹可是您亲生的女儿,三皇子也是您的亲外孙。比起涵哥儿在府中万事不理,他们那才叫处境艰难。” 钟晏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太太仍旧道:“三皇子是龙子凤孙,轮不到别人去可怜。我意已定,你不用再说了。” 钟晏没想到搬出小妹都劝不动老太太,带着满身的怒火迴转了世安院。 宁氏带着下人迎了上来,皱着眉头就要跟他细诉四房分居的事情,钟晏却不由分说,将忍到极致的一腔怒意全部喷泄出来,破口大骂:“还能怎么说?父母在不分家。老太太还在上头坐着,你就想着其他人都搬出府的事情?你亲自去跟其他几房说这件事,府中地方不少,让他们不用着急搬走。尤其是正义堂,你怎么照看的?下人都死绝了,要用那么一个祸头秧子?”吐沫星子几乎喷到宁氏脸上去。 想起温含章在他面前那番侃侃而谈,钟晏更是没忍住脾气,噼头噼脑便是一番训斥:“你嫁过来二十余年没有任何作为,不仅将府中闹得鸡飞狗跳,还纵容下人欺上瞒下贪腐财物。明日你就将家事全部交给儿媳妇,看着人家大家小姐是怎么主持中馈理家办事的。不要再拿捏着你那套没有体统的乡下手段,活该被人骂你上不了台面!” 院中的下人个个低着脑袋,不敢听不敢看。 宁氏总归是做了十五年的侯夫人,早年间的那点爆竹脾气收了不少,瞧着钟晏像在老太太那边吃了钉子的模样,强忍了下来,只是隔日就对外宣告病下了,按照钟晏说的,把家事都交给了旬氏,将他的託付也一併说了,旬氏不知根底,以为钟晏只是对着府中的兄弟心中不舍,也就没有狠劝他们留下。 同样的一个夜晚,对比起世安院的火花四溅,正义堂却显得温馨非常。 温含章将匣子里的东西全部清点了出来,才知道老太太究竟给了他们多少庇护。这里头除了一处临近皇城的地契外,只有两份信。温含章瞧着是这般私人的东西,就想避开不看。谁知道钟涵却全然不在乎,拥着她在怀中,将信打开。 第一份是当年公爹身死前写给老太太的信件。信中钟涵父亲语气亲近愉悦,提及自己突然起兴与友人出游没有告知府中十分抱歉,又说自己大概三四日后便会迴转,叫老太太毋需担心,还问了自己的妻儿安好,说是回来会给大傢伙带礼物。 从信上可以看得出来,当年钟涵父亲和老太太的感情必定极好。泛黄的信纸上边缘部分泛着毛边和脆软,想是经常被人拿出来细看才会如此。 另外一份信,温含章只是看了几眼,就对钟涵道:“明日你休沐,咱们一起去向老太太请安吧。” 这份信中,老太太用充满感情的口吻道,旁人不知道他们祖孙的感情,觉得钟涵年少淘气必是不孝,但自己家的事自己知道,子嘉从来就是面冷心善,最容易招小人报復,她便是防着心爱的孙子日后被人诬告受了委屈,才会留下这份信证明他的清白。 信中另外附了一张小纸条,让钟涵不必在意上头说的,她只是为着对他父亲有个交代才如此作为。 真是个傲娇的老太太。温含章心中感嘆。 温含章说完之后,许久没听到钟涵的回声,疑惑地转过身,却看到钟涵表情有些愣怔,浑身笼罩着一种让她看不出的幽深情绪。温含章很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再恨老太太当年的无作为使得爵位旁落,此时对着血亲的拳拳爱护之意,都只有心绪复杂的。 钟涵默了片刻,道:“我是长房嫡孙,若是我想奉老太太出府同居,礼法上应该是行得通的。” 温含章摇着脑袋:“不一定,要看老太太怎么想,二叔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他一定会跟你争的。” 钟涵看着她,表情像化开一般,笑道:“都要出府了还要带着长辈,从此以后做些什么头上都有一座大山压着,你不怪我么?” 温含章被他赞嘆的眼神看的不好意思,脸红道:“我从来没说过我不愿意和长辈一起住啊!”老太太虽然看起来冷漠了些,但性子明理豁达,这类老人一般都不太爱管小辈的事情,不会不好相处。 钟涵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突然得意道:“以后我们搬了出去,你这样的性子,秦思行必定愿意你和他娘子多处着。” 刚才两人分手前,秦思行还在和他抱怨家里的母老虎最近和他亲娘安乐长公主槓上了,两人针尖对麦芒,谁都互不相让。瞧他娶的媳妇多好,温柔细緻,心地淳厚,秦思行还笑他是个粑耳朵,事情刚谈完就急着赶着回家陪妻子用膳,若是他知道温含章不过进门几日就能得了老太太的真心相待,眼珠子肯定都会瞪圆了。 温含章知道秦思行是钟涵的表哥,便跟着问了几句秦思行的情况,两人说说笑笑,钟涵说了好几件他和秦思行相处的乐事,刚才的两份信似乎都被抛在脑后。温含章有些感觉到钟涵心中对老太太的冰霜在渐渐融化,这样挺好的,对着血亲封闭心灵冷漠相待是一件两败俱伤的事情,她既已经嫁了钟涵,就希望他能时刻开怀。 晚膳之后,钟涵和温含章说他要去书房处理公事。背过了温含章,他的神情却有一抹阴霾挥之不散。 温含章带来的这两份信件,他梦中从未见过。 老太太,便是在今年秋季过世的。 第35章 老狐狸 钟涵将这两封信看了又看, 突然深深唿出一口气,双目微阖靠坐在椅上。 那个诡异的梦里,他考中探花后本是可以直接保任庶吉士,但因着他太过心急想要知道父亲在汶县究竟发生了何事, 便推了翰林院的编修职位, 托人运作到汶县外任, 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他六月份走马上任,老太太却在他出京不到三月后就逝去了。 直系血亲去世,官员是能请丧假的, 他马不停蹄赶了回来,为祖母服三年的斩衰。 二叔和二婶为了避嫌,在丧期中就将老太太交予他们保管的母亲的嫁妆和分家财物, 一一交付到他手上。但是唯独少了这两份信和那十二件首饰。 他当时魂不守舍, 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看着这辈子与梦中完全不同的走向, 钟涵猜测, 老太太当时应该也是想着等他完婚便把她手上的东西交给他的妻子保管,可是这桩婚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有问题,他在订亲的四年里更是像吃了一块腐肉一般噁心, 终是不愿意配合,在考中探花后一个人单枪匹马, 上门退亲拿回了庚帖。 之前他与老太太的关系便势如水火, 后头老太太更是心灰意冷。钟涵恨她当年二话不说, 将父亲交给她保管的宁远军大印和虎符都交给了二叔。不仅如此, 侯府卫队本是属于嫡长一脉所有。老太太先时和父亲感情极好,所有人都知道父亲事母至孝,从不忤逆。老太太以侯爷亲母的身份,对着卫队长亲自劝导威胁,终是帮着二叔收服队中人心,让钟晏一路顺畅无阻,掌握府中大权。 第58页 一时之间,满府之中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下人们行事利落,父亲逝去后不过半月,他和母亲就从代表府中权势的世安院中被挪了出来,二叔说母亲半夜到世安院的书房中悼念父亲,可惜一时不慎以致失火身死,这番话老太太竟然也无有质疑。 若是她当时愿意说一句话,母亲之死绝不会被如此轻轻带过。 钟涵恨,恨不得当时那一把火能将府中那些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亲长全部烧成灰烬,可是无论他如何咬牙切齿,那些他厌恨之人,还是一个个活得好好的。 但是他没想到,老太太去世之前,居然会给他留下这两封信。 看着温含章眼中火热真切的感动,他不知为何,心中像烧着一把火一样,竟然也愿意相信,梦中这两封信应该也是存在的。老太太临逝之前仍对着他念念不忘,可惜她唯一留下的这一点温度却被有心人昧了下来,以至于他只能在一路冰雪中独自踏寻正义公理,踉跄前行,终究消失在这滴水成冰的世间。 如若不是,他该是多么悲哀。 钟涵突然有些庆幸,那只是一个先知梦罢了。若是让他经歷披荆斩棘、独自仗剑天涯的坎坷和心酸而后再次重来,他未必还能保持如今的心境。以燃烧生命换回的经验和感悟,能带给人的不仅仅是成熟和稳重,还会让人生披上一层苍老的外衣。 钟涵仍旧不能释怀老太太当日的袖手旁观,但是一想起她会在几月之后便像父亲母亲一样,在他的人生中消失无踪,仍不可避免的心绪沉重。 他有些自嘲,还是太年轻了。要是什么时候他能像钟晏一样目不转睛陷害亲人,许才能算是歷练出来了。 温含章一边喝粥一边看着今日显得特别深沉的钟涵,总觉得不太适应,贴心道:“你待会要是对着老太太说不出口,不然就由我来说吧。夫妻一体,我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老太太肯定能明白的。” 温含章昨日已经想过了,这件事最主要的就是老太太的意见。老太太手腕强硬,若是她自己愿意了,旁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以老太太对钟涵满腔爱护之意,未必无心和他同住。 钟涵道:“你待会带上那个叫冬藏的丫鬟,让她看看老太太身子是不是有些问题。” 温含章答应了一声,突然疑惑道:“你怎么知道老太太身子不好?”她昨日好像没有提过这个事吧?说起来,她昨日真的被老太太那封信感动得不行了,没想到老太太看着那么严肃端正的人,心中也会有这样激烈炙热的情感。至于那张小纸条上说的,温含章就直接无视了。老小孩,老小孩,一时转不过弯不想在孙子面前示弱也是有的。 钟涵一脸平常:“老太太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叫太医,让你的人先看看也好。” 温含章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只是钟晏的表情太过正常,她想了想便觉得是不是自己敏感了些。今日钟涵休沐,正义堂的小厨房许是怕他再找麻烦,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了。其中一道琉璃虾饺她在大夏还是第一次见,兴致勃勃地问了一下,才知道那是张厨子刚从外头学的新手艺。 福平楼居然开课授艺了! 谁说古人的脑子迂腐的。福平楼新品不断,便把一些先时的点心方子公布出来,优先供给公伯侯府和王府这些权爵人家家中的厨子学习,张厨子占着侯府的便宜也拿到了一个名额。 这一手不仅讨好了京城大户,还在群众之中刷了一把名声,看起来,这福平楼下头是打算走高级精品路线了。 钟涵看着她吃得一脸满足的模样,突然道:“你要是想吃福平楼的手艺,我让人带一个厨子回来。” 温含章高兴道:“可以吗?”福平楼的厨子才是他们真正的镇楼之宝,钟涵既然有这等门路,她也不会推之门外。这种喜欢点什么就连物带人一起拉进府的贵族风范,温含章现如今已经十分淡定。反正以他们的家底,多养一个厨子并不是问题。 钟涵笑:“只要你喜欢,干什么都行。” 这句话说得邪魅狂霸跩,温含章特意看了他一眼,钟涵却十分理直气壮,他对清明使了个眼色,清明连忙将这件事记了下来。他是清皓走后才受到重用的,这几日跟着钟涵去了不少地界,讶异之余不禁感嘆二少爷从前的深藏不露。清明算是看明白了,二少爷自从成婚后就像脱胎换骨一般,再不能用老眼光看人了。 温含章一顿早膳用得十分开怀,跟着钟涵去万寿堂的路上总觉得天空特别晴朗,这种有人陪在身边一起去请安的感觉,可比前两次孤孤单单地走着好多了。 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掌一路上惹来了不少瞩目,钟涵却泰然自若,只是越靠近万寿堂,他脸上的神色便越肃穆,突然转头对她道:“若是老太太不愿意,咱们就算了。” 温含章柔顺地点点头,钟涵又看了她一眼,温含章不太懂他的意思,脸上有些疑惑。钟涵却没再出声了,只是握着温含章的大掌却突然出了不少汗,脸上的神色也越加严峻。 万寿堂的下人早已经做好了接待众人请安的准备,今日他们来得最早,温含章行礼之后在老太太面前把事情这么一说,老太太十分爽快地道:“不行!” “我在侯府里住了太多年,突然换个环境不是个容易的事。”说着笑了一笑,看着两人的表情十分柔和,老太太身旁的丫鬟突然全部退了下去,温含章心中一动,对着老太太福了福,也退下了。 老太太认真而细緻地看着钟涵,看得他十分不自然,她的神色却是全然温暖的欢喜,感嘆道:“你真像你父亲。” 这个话题…… 钟涵的眼皮跳了一跳,老太太继续道:“你父亲心肠柔软,你和他一样总是会为一点小事就深受感动。我知道你必然是看了那两封信,心有触动,才叫你媳妇说了这样的话。”钟涵从小对着她都是要笑不笑的不耐,亦或是似笑非笑的嘲讽,从来没像今日一样平静。 钟涵却道:“琛琛性情良善,昨日便叫我今日一定要过来请安。” 老太太却不在意他的别扭,继续道:“我知道,你一定十分疑惑我为何在你新婚期就提出四房分居的事情。我近些日子总是觉得喘不上气来,夜晚睡觉一直梦到你的祖父,还有你父亲和你母亲,他们都在怨我,怨我没有照看好你。我知道,我时日无多了。” 钟涵的心脏突然像被拳头重击了一般,嘴角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仍是忍了下来。老太太对自己的生死却看得很淡:“太医之前便说过我的心悸之症不好治,你毋需为此伤怀。” “我知道你在外头做了什么事情。”老太太此话一出,钟涵仍旧錶现得若无其事,只是嘴角却抿了抿,老太太笑着道:“子孙自有子孙福,我知道你不愿意跟府中一样支持三皇子和你的贵妃姑妈,我不会勉强你一定要跟着府里的路线走。”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总能猜出你在想些什么。你觉得你二叔靠着皇上得了爵位,皇上不可能打自己的脸改了圣旨。因此你只能将筹码下到下一任皇帝身上。皇上有四个皇子。已经逝去的太子乃江皇后所出,袁国公家的袁贵妃生了二皇子和六公主,再有便是咱们家贵妃生的三皇子和梅家贵妃所出的四皇子。”老太太将皇嗣全部罗列了一遍,钟涵仍旧不动声色。 第59页 她也不急,继续道:“二皇子和六公主一母同胞,你一向就不喜欢这位跟在你后头跑的公主殿下,绝不会支持二皇子,你姑妈和你二叔一向要好,若是三皇子得了大位,他也不可能为你做主。” “我猜,你示好的对象必是太子膝下的皇太孙,或者是梅家的四皇子。”老太太狐狸一般狡猾狡猾地笑着。 钟涵复杂地看着老太太:“这只是您的猜测,我不过一翰林小官,能对朝政做些什么影响。” 老太太却笑了笑,转了个话题:“我知道你一直怪我当年出手帮你二叔。当年你父亲身死时,宫中的钟贵妃被捲入一宗巫蛊案正被皇帝怀疑着,幸得皇帝对你二叔还有几分情谊,没在那时候趁机夺了咱们家的爵位。我不能让这个家乱起来,只能牺牲了你跟你娘。这是我一辈子的不是。” 钟涵嘲讽一笑:“这个世道一向是恃强凌弱,弱者被牺牲不过是常理罢了,孙儿哪敢有怨怼。” 老太太感伤地看着他:“从小到大,你对你二叔的排斥就从没有掩饰过。这是你的聪明之处,若是你一直想着韬光养晦,我今日绝不会跟你说这么多话。我不会跟你们出府去住,但我要劝你一句,你将心思动到夺嫡身上,要防的就是整个钟氏宗族,你要想清楚了!” 自从出了万寿堂,老太太的话一直在钟涵心中回放着,老太太最后跟他道:“自来凭一人之力跟家族抗争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祖母帮不了你什么,只能让你毋需在孝与不孝的问题上被人弹劾。你大了,以后你自己的路,便自己走吧。” 这一条回去正义堂的路,比来时还要更加寂静,夏日的蝉鸣声在树上低叫着。温含章什么都不问,也不问他为何不等到其他人过来请安后再一同离开,也显得好看一点,她只是静静地跟在钟涵身后,钟涵一眼看过去,便能看到日头照射下地上两个叠加的阴影,一直不离不弃。 他笑了一笑,他和梦中选了一条同样的路,这一次,他必然会走出不一样的结果。 第36章 伯府八卦 温含章没有想到,第一个对他们搬家的事情提出异议的人, 会是张氏。 老太太给的房屋文契临近皇城, 地点极好, 周围虽然没有公伯侯府, 但却是一些富裕的官宦家庭的聚居之处。温含章和钟涵略商量了一下,就打算拿老太太赠予的这所宅第当他们的小家了。她先让叶管事去查看了一下,着重探查屋子的规制有没有超出钟涵目前品级的限制。 大夏在这方面的礼数上沿袭前朝, 从屋顶、顶上的饰物、斗拱、台基、琉璃瓦、面阔、柱色、门色、门钉上面都有严格的地位区分。受到老太太那封信的感悟,温含章也是未雨绸缪了一番, 这种事素来是防小人不防君子, 大夏的御史们最喜欢在这种细枝末节抠字眼,开朝不过七十三年,栽在这上头的官员竟然数以万计。 钟涵的仕途才刚开了个头,温含章是绝不愿意让他在这上头被人找麻烦的。 老太太不亏是老太太, 叶管事回来汇报说,这所三进宅子共有正门三间,基高一尺,黑门铁环, 单檐歇山,彩瓦铺顶,里头同样是三面阔宽, 但抱厦、厢房和后罩房都多建了一排, 总体而言并不显得拥挤, 还附带了一个十分精緻的小花园, 里头花木茂盛,生机勃勃,看样子像是有人时常过来打理着。 温含章点了点头,苏嬷嬷嘆了声气,有些为温含章惋惜了起来。少奶奶在伯府里头独自住的芳华院也是三进,这回好了,一个人住三进,一家人住的也是三进。温含章笑了笑:“嬷嬷不必如此,屋子够住就行了。” 苏嬷嬷道:“少奶奶自然是觉得没问题,咱们家老太太要是看了,得心疼死。” 苏嬷嬷一语成谶,温含章还想着自己找相熟的泥瓦匠看看屋子有没有需要修补的地方,但张氏下午就把温子明派了过来。 温子明真是不愿意接这趟差事,他从几日前知道自己在温含章的回门日干了些什么事情开始,就深觉在大姐姐面前面子里子都丢没了。这回一听见亲娘要把他抓去见母大狼,死都不愿意去,惹急了他干脆就装晕装病了。 没想到张氏为着亲女儿真是十分辣手,温子明一晕,她就让张嬷嬷拿起三寸长的金针要扎他的人中,吓得温子明赶紧醒了过来。 装晕不成,他就跟张氏撒娇说他一想着要见大姐姐就心跳加快,额头冒汗,是不是生病了。温子明一幅西子捧心的病弱模样,偏偏眼睛有神,面色红润,怎么装都装不像,张氏唬着脸说他要是不肯出这趟门,在下届春闱前他就再不用出门了。温含章归宁才几日,要不是她不好在面上如此频繁地和女儿联繫,她早就杀上门去了,还用得着温子明! 亲娘亲姐一个个都是如此狠手,温子明只得拖拖拉拉地备车出门了。是以当高敏扶他下车,看见宁远侯府的乌木牌匾时,温子明真是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张氏明明知道他和温含章的纠葛却还亲手推他进狼窝,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温子明毕竟从小便素会装巧卖乖,见着温含章时,脸上还算镇定,四肢却不由自主僵硬起来。那些画卷,他也没打算能拿回来。从前他得罪了温含章,东西都是有进无出,现在肯定更是如此。 温含章见着他这殭尸模样就噗嗤一声笑出来了:“行了!我自己还一摊事呢,没打算再找你的麻烦。”温含章决定大发慈悲放他一马,敲一棍子还要给个枣儿呢。 温子明听见了她这句话,真是觉得仙音都没这么美妙,立刻眉开眼笑:“我就知道大姐姐最是开明!”看着温含章面前的海棠雕漆如意圆桌上摆着一碟子还没敲出来的核桃,便凑了过去,拿着个小锤子献起殷勤来。 他一边敲一边道:“娘在家里想你了,让我来看看大姐姐——”突然像个小贼一样低着声音鬼鬼祟祟:“看看大姐姐是不是在这里受委屈了,怎么突然要搬出府去?” 温含章也有些觉得这几日的剧情变化略大,只是一般的人家里,旁支不愿搬离主宅都是为了借主支的威势,以钟涵目前的情形,这种算盘铁定不能如意了,既如此还不如搬出去,搬出去还能自己当家做主呢,也不会干点什么都要受别人的掣肘。她将整件事和她的看法对着温子明说了一遍。 温子明一脸的小得意:“我就知道大姐姐吃不了亏!”又抱怨道:“就是你和姐夫还在新婚之期就闹出分居的事情,我怕外头会有人说那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越是大户人家,就越讨厌别人闲话生事。 温含章淡定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说什么咱们管不了。”人生在世,有一些闲话总是免不了的。 既然已经解决了张氏的嘱託,温子明瞧着温含章还算好说话的模样,便搓了搓手,谄媚地赔笑道:“大姐姐,你都不怪我了,那些画可以还给我吗?我向你保证,我以后绝对专注学业,不会弄这些花里花俏乱七八糟的东西了。”温子明只差举起手发誓了,为了能要回东西,他都昧着良心如此抹黑自个的爱作了,真是觉得自个太不容易了! 第60页 温含章对着他笑了笑,嘴里说出的话却让他心如刀割:“黑市上一幅一两银子,价格还不错,统共二十幅我都卖出去了,贴补家用了。” 温子明满头满脸的生无可恋,温含章继续道:“没想到你的笔名还挺有名的,我听下人说一报出你的大名,书斋老闆立刻就同意了下来,说你质量高,口碑好,让咱们要是还有多的,也可以送过去售卖。” 温子明倒不是心疼那一点银两,只是能让他捨不得卖掉收藏在屋里头的,都是他的精心之作啊!温子明痛心疾首:“大姐姐你嫁人之后都快要跟娘一个样了!太不可爱了!” 温含章终于忍不住敲了他一个爆栗:“李先生日日投诉你,你听着觉得没关系,我都为你脸红!哪个学生会被先生日日提出来敲打的?”这件事是她发现的还好一些,若是别人知道了,肯定会对温子明的科考有碍,设想一下春闱主考官不慎发现温子明竟然是京城有名的春宫图画家,他对温子明会是什么观感?这件事肯定要捂得紧紧的,可这是她亲弟弟,温含章也不忍让他被张氏困在府里捆得紧紧的,这一次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若是她发现温子明再在这些不成体统的事情上浪费心思,下次她肯定不会轻饶。 温子明大声反驳道:“我都老实了好几天了,那老先生最近正坠入情网呢,哪有空再对我说教!” 温含章愣了一下,倒是不曾想李先生会有情缘发生,温子明八卦兮兮地继续道:“大姐姐你绝对想不到李先生的情人是谁?” 温含章不抱希望,猜道:“难不成是府中的丫鬟?”这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事情爆出来会难听点罢了。 温子明眼睛发亮:“是关师傅啊!娘给你请的女师傅,你绝对想不到的,我在李先生屋子里瞧见了关师傅的荷包!”他和大姐姐的两位先生居然在一起了,这叫什么,这叫千里姻缘一线牵!伯府最近好事真多! “你居然偷进李先生的屋子?”温含章这回真是有些生气了,温子明发虚道:“大姐姐重点不是这个啦,你听我说完啦!” 温含章想了想,狐疑问道:“关师傅不是回乡了吗?” 温子明:“我不知道,总之李先生这几日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我上次偷进他屋子里看到了关师傅的物件,都吓到了!关师傅肯定被李先生金窝藏娇了!”温子明信誓旦旦,对自己的好眼力十分有信心,那个锦绣桃花坠缨络荷包他曾经在关师傅身上见过一次,肯定是关师傅送给李先生的订情之物。 温含章突然觉得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永平伯府与闵国公府乃是通家之好,当时张氏正要为她寻一个有才学的女师傅,关师傅便是经由国公府三太太所荐进府的。 关师傅性子温柔多情,素来喜欢那些伤春悲秋的风花雪月。这位女师傅是温含章几任师傅文学素养最高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可惜不喜经史子集,对礼仪规矩也有些漠视。她曾经对着温含章道,在权爵圈子中有一个才女的名声,于婚嫁上会更有优势。无奈温含章对这些东西七窍只通了六窍,一直只在书法上还算是有些天赋,倒是温微柳和温晚夏两个都学得比她好。 关师傅对此十分恨铁不成钢,为了鼓励她更加积极学习,向来在两位庶妹面前都十分为她做脸。好话人人爱听,但温含章每次总觉得受之有愧,她的水平如何自己清楚,真是和关师傅嘴里那个浑身白玉无瑕的自己相差甚远了。 李先生那么严肃喜欢告状的一个人,要是和多情绵软的关师傅成了一对,两人每日的生活如何真是无法想像…… 温子明见着温含章那满脸放空的模样,就知道她在猜想着李先生和关师傅的事情,他嘿嘿一笑,打算再爆出一个大新闻:“大姐姐你绝对想不到,咱们府上还有一个好事呢!” 温含章回过神来,不禁问:“还有什么事?” 这一次温子明略有些犹豫,还是压低了声音道:“你成婚那一日,府中来了许多人,卫大哥也过来帮忙,他对我说,二姐姐送给他一个荷包,里头写了一首不太像样的诗词。” 温含章:“……”她这次才是被吓了一跳!温微柳居然看上了才墨堂资助的学子!虽然卫绍是新科传胪,但他无父无母,家世微薄,温微柳从小才貌出众,温含章都没想到她这回的眼睛居然不长在头顶上了! 温子明却有些鄙薄道:“卫大哥托我婉转回了二姐姐,说他近来无心婚事。”他悄悄看了一眼温含章,温含章却没有察觉,满脸的平静,温子明不禁有些怀疑温含章还记不记得卫绍是谁,他问道:“卫大哥便是上次那个托我跟你说了六公主在追逐姐夫的卫绍,大姐姐你还记得吧?” 温含章点了点头,温子明心中嘆息,继续道:“我想了想,便把那个荷包烧掉了,直接送到二姐姐面前太打脸了些。” 温含章:“你做得对!告诉娘了吗?”温微柳这件事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从小教的那些规矩都被狗吃了吗?温含章觉得今日奇葩的事情真是一桩又一桩。尤其是温微柳的事情,她这事干的可是拿着整个温氏宗族的女子闺誉在玩火。 温子明:“娘很生气,本来你成婚后,娘就说了二姐姐可以不再看帐本了,但娘二话不说就让二姐姐二进宫了。二姐姐托人找到我头上询问缘由,我都不好直接跟她说是什么事。”张氏对庶女歷来就是这么粗暴,不愿管教就直接惩罚,温子明这些年来看得多了。 温含章想了一想,道:“等我把家里的事情收拾完了再回伯府一趟。你告诉娘一声,让她看一下二妹妹身边是不是有些异常之处。”这件事上肯定有蹊跷,温微柳不过一深闺未嫁之女,突然便拿着个荷包与人眉目传情,这胆子可比她这嫁了几日的妇人大多了。她总觉得她认知中的温微柳应该干不出这种事。 温子明冷笑一声,玉白的小脸上十分讽刺:“大姐姐你就别管了,你不知道,我那日被卫大哥问到脸上别提多尴尬了!”尤其是他还知道了卫绍心仪之人是大姐姐,温微柳此举更让人觉得伯府姑娘可以让人挑三拣四,真是把伯府的名声败坏到底了!幸好卫绍什么都没说,就只是交还了荷包罢了。 温含章总是觉得温微柳的行径十分蹊跷,又对着温子明嘱咐了一声,温子明才懒懒地答应了下来。 温含章看着温子明那个样子便知道他没放在心上,又写了份信託他带给张氏,温子明漫不经心地收了下来。谁知道温含章这封信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张氏看完之后,便对着温子明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然后便宣布要将张嬷嬷派到他身边,除了晚上毋需守夜外,白日里头他干点什么张嬷嬷都要陪在他身旁,美其名曰贴身守护关怀,让温子明霎时间哀嚎不已,深觉肯定是大姐姐在信里头说了他的坏话。 大姐姐真是太不厚道了! 第37章 搬家 荣华院中, 张氏待温子明走后便嘆了一声。 她先前听人说宁远侯府的老太太将四房分居的事情提上议程就十分不可思议。宁远侯和伯府一样, 早在老爷子逝世前便分了家。但同样是分家不分居, 一大家子骨肉住在一块, 互相照应。总归长辈还在, 小辈即使有其他念头也不敢多想。 第61页 但没想到宁远侯府的老太太居然自己将这个事提了出来! 张氏第一个关注的,就是外头有没有人传她闺女的闲言碎语。她心中抱怨着这家的老太太也太不讲究了, 孙子才娶了媳妇就闹出这个事, 要是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新娶的孙媳妇不孝顺, 老太太对她不满呢。 幸好老太太娘家人出来说话了,说是老太太早有分居的想法,忍到了现在不过是为了交付大儿媳的嫁妆,孙媳妇每日晨昏定省十分孝顺, 每次请安都能让老太太乐开了怀,为此老太太还将她嫁妆里头一处房宅给了小两口。 张氏便是听着了这些,才按捺住心急, 只把温子明派了过去。 没想到温含章居然又回復了她两件事。 这不是温含章第一次让她关注温微柳,起初张氏还觉得温含章草木皆兵,后头发生了温微柳对着外男私相授受的事情,张氏才觉得这个庶女是该管起来了。 这一次张氏并不心急, 总归她唯一的女儿已经嫁了出去,张氏对温微柳的事情并不如温晚夏当时那般紧张。 只是她仍旧决定这几日便找万氏商量, 让官媒上门, 也不用去考察才墨堂中哪个举子有潜力哪个品性过关了, 只挑远的嫁,找一家能将她看得死死的婆家,远离了京城,看她还能不能作怪。 区区庶女惹不起什么波浪,倒是李先生和关婉清这一对,让张氏放在心头上。 张氏对着李先生一向没什么意见,李先生当了温子明近十年的读书先生,如若不是关婉清的事情,她是绝不愿意插手李先生的私事。 只是两人都是她一对子女的先生,男未婚女未嫁,在伯府里头却燎起了干柴烈火,传了出去太不好听了。若是李松春有意婚娶,她充当一番媒人却也没什么——虽然到了最后,她对国公府三太太荐入府的这位关师傅品性有些质疑,却不妨碍张氏对李松春的欣赏。 …………………… 富车院的书房中,凶神恶煞的李先生拿着戒尺在温子明晃了晃,戒尺那泛着红色的光泽便让他心中一颤,掌心无端地开始火辣辣起来。 没想到李先生的面色却突然变得缓和起来,收起戒尺,满意道:“上次我出了一道上届春闱的题目,‘本朝开国八大贤,贤贤何德?边疆重镇八大将,将将何功?’你交上来的策论,我看过了,十分不错,言之有物,对仗工整,文采斐然,发挥出了你的水平。” 听见李先生这么夸他,温子明立刻就眉眼弯弯笑起来。 李先生却是先扬后抑,看着他这幅嘚瑟的模样又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案几:“但你若是在上一届应考,应该只能在三榜之列。” 温子明脸上马上就臭起来了,觉得李先生也太小看他了。 李先生瞥了这个喜怒随心的弟子一眼,道:“你要记得,你解这道题还和旁人不一样,你出身永平伯府,科举之后所有金榜题名者的帖卷都会贴出,你所写的虽然不能代表伯府立场,但有心人总能拿出来做文章。” 温子明想了想,道:“我里头引用的是《中庸》‘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的观点,意思是贤明,贤在为人处世要有自己的原则,功劳,功在群疑众谤仍能不乱于行,和伯府一贯的中和立场没有不同啊。爹之前便说过温氏一族万事不管,只要想着守好西边便够了。” 李松春却笑了笑:“解题思路万万种,我平时让你多读邸报,你一向是个聪明人,有空的时候不妨和你大哥多聊一聊,看看伯府如今还是不是持这样的观点。你这一种解法虽然稳妥,却不一定符合上头人的心意。”伯府要是不偏不倚,走中庸之道,宁远侯的那番打算就全泡汤了。 李松春摇了摇头,新任的永平伯还是太嫩,都把府中大姑娘嫁入了宁远侯府,还是如此墙头草的属性。须知,在上位者需要你支持的时候,两不得罪是最让人厌恶的。 温子明如今看着李先生这成竹在胸高深莫测的模样,就想起在他屋里看过的那个荷包,总觉得李先生身上罩着一层桃色光影,怎么看都觉得没有先前那么吓人了。 他心中正在腹诽,荣华院却突然来人,说老太太请李先生过去商量事情。 温子明有些心虚地低头,李松春看着他这样,就有些狐疑地觉得温子明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他对从小带起来的这个弟子真是又爱又恨,喜他的念书资质,心性人品,却又不喜他如此聪颖伶俐。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往往最后都是自作聪明,有时候过得还不如蠢人好。 想起了一些前头往事,李先生看着温子明又不顺眼了,给他布置了一道题目后便随着荣华院的人离开了。先永平侯可真是有福气,后娶之妻生出的一对子女都是如此玲珑通透,李松春笑了笑,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想做点什么都找不到下手的空间。 张氏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李松春听罢后先是一愣,后头想起温子明的作态,便知道张氏为何突然如此。 肯定是温子明在伯府老太太面前说了什么。 李松春现在得加上一句,温子明不但聪明伶俐,有时候还有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勇莽性。他心中算计着待会回去必要将他的课业翻倍,这边却道:“多谢老太太的关照,在下先前有过一任妻室,无奈爱妻早逝,我目前实在无心婚事。” 李先生面容真诚,张氏不好继续劝说,只是极为含蓄地让他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李松春再次表示自己十分享受单身生活,直到从荣华院出来,他仍然觉得张氏突然关心他的婚事十分突兀,突然想起自己屋内那无端掉到地上的荷包,心中一凛。 关婉清这个只会坏事的女人! ………………………… 温含章将事情託付给了张氏,便一意专注着搬家的事情。这个事十分繁琐。幸得那个宅子里已经有了些基本的家具,他们才不用去量尺寸重新造家具。 这一步就节省了许多时间。正义堂中每天都乱糟糟的,各个屋子都要收拾东西,大件的、贵重之物都要先登记造册,以免丢失。她嫁过来还没几日,嫁妆还没全部开封,只要拿掉大红喜绸,原样装好就可以了,婆母的嫁妆和分家得到的财物也是全都在红木箱子里。 最后清点出来的大半都是原先正义堂的物件。家具中居然有一半破损,瓷器有裂痕的也不在少数,真是让她瞠目结舌。这些老朽不堪的东西自然不能被带到新房中,温含章做主全部丢在了正义堂里,只带一些新近置办的物事。 就在正义堂的搬家大业浩浩汤汤进行时,突然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她把钟涵的庶妹给忘在脑后了。 钟凉笙的地位十分尴尬,作为大房唯一的姑娘,她不是嫡女,也不是府中长女,父亲嫡母和姨娘都早早死去,偏偏大房又有一个远比她惹人注目又值得关注的嫡兄在,将府中的人全都得罪了一遍,让钟凉笙对着一府的人都是无所适从,钟涵也从来没对她表示过半分亲近。 第62页 钟凉笙的丫鬟玉福着急道:“姑娘,您也不去问问二少奶奶究竟是怎么想的?您是二少爷的亲妹妹,她总不能对您不闻不问吧?” 若是这一次被丢在府中,以后更没人会管钟凉笙的生死了。她也是倒霉才被分给了这样的一个主子。 祖母嫡兄不闻不问,钟凉笙在这府里就像地上的泥一样,每月的份例都要被人剋扣一半,就这样有时候拿到的还只是一些蛀掉一半的布头,外头包了金的首饰。每次提膳,大厨房的人总是给她一些凉透了的,有时候饭菜还被人偷吃了一半,玉福也不敢声张,只能拿回房中用小炉子温热一下,主僕两人凑合着吃了。 二少奶奶认亲那一日,她和姑娘千拼万凑才搭了那一身鲜亮的衣裳出来,可惜还是被二少奶奶看到了手腕处的补丁。 钟凉笙在她面前难过的时候,玉福只能嘆息一声,她总不能将自己的衣裳给姑娘穿上吧。她的衣裳都带着府里的印记呢。 钟凉笙能长到这么大全凭身上一个优点——安分待着从不生事,此时她只能道:“若是嫂子不愿带了我去,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语气中的凄凉十分叫人心疼,玉福却是从小看到大了,没什么感觉了。她跺了跺脚:“姑娘您不愿意去,我去!我不怕去二少爷的院子,我要去问问二少奶奶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温含章一忙起来就把钟凉笙给忘了,此时听着丫鬟说钟凉笙的人求见,她拍了拍脑袋,她实在不是故意的,钟凉笙长着一张透明的脸,性情安静地像缓缓流淌的溪水,从不会蹭上来讨好卖乖,也实在引不起人半点注目。 她想了想,让人把钟凉笙也一起请了过来,这几日这姑娘肯定吓坏了。 钟凉笙肯定要带走的,若是不然,岂不是让人戳她的嵴梁骨吗。 钟凉笙实在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当她进了正义堂的正房时,看着一屋子精緻华贵的瓷器古董,她都不知道手脚要如何摆放了。 温含章不着痕迹地看着她的衣裳,又是上次请安的那一身,她善意地笑了笑,先是道歉,温言道她嫁过来才几日有余,老太太近来又通知各房加速搬家,免了大家的请安,实在和钟凉笙没有其他见面的场合,搬家又手忙脚乱,一时之间也忘了嘱咐她也收拾起来,是她的错。 温含章大大方方地认了错,钟凉笙就跟在梦里一样,从前几次她就觉得二嫂性子和善,这下子更是突然眼泪都出来了,叫温含章吓了一跳,她拿着帕子为她擦泪,开玩笑道:“二嫂跟你赔罪,是二嫂不好,将你忘了!” 钟凉笙连连道不敢,温含章又派了人跟她回去清点要带走的物件,正是她的这个举动,才让钟凉笙彻底安了心。 明康五十一年六月二十八。 温含章嫁过来的第十日,早上拜别了老太太后,终于带着一众下人搬到了他们位于拈花胡同的新宅子。 当马车外头传来吵杂的集市声响时,温含章突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十日,她就搬了两次家了? 人员的走动声,小贩的吆喝声,还有小孩儿变了调的大笑尖叫声交织成一曲富有生活趣味的美妙乐章,温含章突然觉着,对比她从前平静如水的生活,这几日可算得上波澜起伏。幸亏已经结束了,以后只要按着日子过侯府请安即可。 钟涵骑在马上,看着温含章掀开车帘看着外头,脸上微微一笑。这几日翰林院事情多,清皓的哥哥清湛又突然汇报了一个重要的事情,让他日日都是忙到温含章歇了下来才回府。 搬家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在忙和,昨日温含章便指挥了僕役将清点出来的箱笼和物事都搬到新宅子里,管事们经了先前那一遭都不敢再出么蛾子,所有下人训练有素,行事整齐利落,正义堂从没有过这样欣欣向荣的蓬勃景象。 一家之中,果然要有女主人才会有希望。 第38章 搬家第一日 拈花胡同的这处宅子共有三进, 约占四、五亩大小。一圈逛下来, 温含章实在感嘆, 也不知道老太太从哪里寻摸来这么合适的一套宅子。按照大夏规制,七品官的房宅在间数和架数上都有要求, 占地多少却是不受控制的。这里约摸是半个足球场的占地面积,应该是这附近最大的一处宅子。 京城居大不易,这样的一处宅子没有三千两绝对买不下来。 温含章刚下马车就瞧见了一对六个螺髻的石狮子,左右两个角门,黑色大门挂着“翰林第”的匾额, 两处都被先时过来的下人用水清洗了一遍,刚换上的黑漆闪着澄亮的光泽,叫人看着心情便天光晴好。 温含章兴致勃勃, 拉着钟涵细细走了一圈。如无意外, 这就是他们以后要住大半辈子的地方了,总要仔细看个清楚。 进了宅门, 便是雕饰影壁,青砖铺地, 花木扶疏, 幽雅宜人, 巨大的石板笔直延伸至第一进的垂花门。旁边的大厅其上书曰“正义堂”,钟涵将宁远侯府的正义堂移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外院所在, 钟涵会客办公便在此处, 左右设有耳房以作茶水房, 后头多出来的一排屋子用作了藏书阁。过了垂花门往里继续走着,假山园林,青碧抱柱,周围四条抄手游廊将这个小花园围成了一个廊院。 温含章贊了一声下人做事妥帖,地上干净地连片落叶都没有,叶管事不好意思居功,道:“这宅子之前便有人一直打理,老奴也只是略略规整一番罢了。” 钟涵看了一眼在温含章面前老实不少的叶管事,含笑道:“昨日我和少奶奶便商量过了,做得好都有赏,今日移居新府,府上的下人多赏一个月的月钱。”叶管事讶异不已,他跟着二少爷也有不少时间了,这是第一次听他开口赏赐下人。 温含章转身给了钟涵一个大笑脸,钟涵也笑,之前正义堂于他而言就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他很少呆在府中,读书学习也多数在旬府之中,也就挺少让下人得利。昨日温含章窝在床上掰着手指对他细数搬家后要做的事情,第一个说的就是要赏赐下人。 功过分明,奖惩有道,才能收卖下头人的心。 钟涵特别喜欢看温含章歪着脑袋对着他絮絮私语的模样。在床上的方寸之地,温含章脸上的表情自在生动,完全不像一些在房里还要装着贵妇模样的夫人——这当然也是秦思行向他抱怨的。 这点上,钟涵最喜欢温含章的放得开。他设想了一下温含章与他相处时像那些见了他便扭扭捏捏脸上泛红的小姐一样,越想便越觉得还是温含章性情可爱。 温含章事无巨细都喜欢跟他商量,奇怪的是,钟涵之前听管事汇报家事便觉得头昏脑涨,现下听着温含章的絮絮叨叨却没有这种感觉。 温含章说话时眼睛最是生机勃勃,像藏着两颗发亮的星子,璀璨清澈不足以形容此中美好,钟涵每每看着心中就软得不得了,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出声与她商量新屋子应该如何摆设才合心意,分明先前他对这些小事都是撒手不理。 他一边想一边悄悄牵住了温含章的手,温含章顿了顿,便又继续向前走了。沿着抄手走廊拐了个弯,便是西厢房,同样是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因着庭院实在大,温含章便让人用影壁将正房和东、西两处厢房隔了开来,这样这处三进院子就多了两个独立空间。钟凉笙带着丫鬟住在西厢房里,她一人占据了先头三间大屋,其他的屋子暂时做库房之用。府中厨房便设在了临近西厢处。 第63页 和见着他们脸上有些羞怯的钟凉笙打了个招唿后,钟涵陪在温含章身旁,一路逛到了库房。库房中是摆得满满的各式箱子,拿着库房钥匙的丫鬟居然是春暖。 温含章诧异地看着苏嬷嬷,没想到苏嬷嬷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春暖。 她这段时间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一改之前对嬷嬷婆子的不喜,提了好几个年纪正当的妈妈上来,让原来跟着她的大小丫鬟们都心焦不已。她在搬家的事上多数倚重的也是苏嬷嬷。 一直跟在她身后苏嬷嬷笑道:“春暖姑娘跟在少奶奶身边一直十分妥帖,管库的活儿需要性子认真细緻的人,春暖姑娘是最合适的。”春暖对着苏嬷嬷也没了之前那般的高高在上,她看见温含章脸上便泛起笑意,话到嘴边,想起苏嬷嬷先时的叮嘱,突然换了个称唿:“少奶奶,我按着您的习惯将物件都登记造册了,册子已经送到您案上了。” 见春暖长进不少,温含章也很高兴,开心地夸奖了她一番,之后对着管厨房的秋思也是如此,苏嬷嬷的理由是秋思跟着温含章时间久,最知道她的口味喜好。 不过几日,秋思对着苏嬷脸上竟然也有了些敬服的神色。温含章感嘆,姜还是老的辣。苏嬷嬷把府中油水最好、也是最重要的两个地方都让了出来交给她信重的大丫鬟,不仅她心里安心,春暖秋思承了人家的人情,也会自觉帮她规制原来的丫鬟。面上看是苏嬷嬷让了一步,但她早已发话,她的大丫鬟都是要嫁出府的,苏嬷嬷让了这一两年的好日子,换回来的是以后长久的和平安稳。 温含章摇摇头,为什么她先前不喜欢用嬷嬷,就是因为这些人精们心上的弯弯绕太多了,不如小丫鬟们单纯。从前的芳华院就像个世外桃源,她的大丫鬟便是这桃源中的管理员,见识不少,可惜手段还是单纯了些。 这一圈逛下来,温含章心情实在好,回房之后想说点什么,见着周围都是脸上带笑的中老年嬷嬷,便将话咽了下来。一些私房话她还是习惯对着春暖秋思两个说。可一大堆肺腑之语藏在心中实在不吐不快,想了想,叫上了一个小丫鬟,带着大厨房刚做好的百合绿豆糖水,去了外院。 府中现在就她最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敢说闲话统统打出去! 钟涵原本今日便是以家中要移府的藉口向翰林院请假的,还想趁着有空多做几桩事。他已经让清湛去了汶县查看那边是否有金矿,这么大的事情,清湛不是寻矿的熟手,也不敢找其他人帮忙,只能在周围签下了几个熟悉地形的猎户和有经验的矿民,捏着他们的卖身契在手上,清湛才敢做下一步打算。昨日清湛便是暗中回信给他,说是有一个矿民似乎发现了些不寻常的痕迹。 钟涵心中大为振奋,但看着温含章这样子实在好笑,便拨着茶碗听着她的长篇大论。 温含章今日的倾诉欲望特别浓烈,重点阐述了一番新家新气象,搬家了不仅神清气爽,连她的大丫鬟们也懂事起来,这都是她管家有方,知人善任,提了一个能干的苏嬷嬷上来,才有现在的好日子,当然钟涵在其中的作用也不可小窥,如果不是他出手镇压了管事,当中还有好一顿折腾。 温含章一边夸自己一边拍马屁,顺熘地不得了。后头看见钟涵含笑不语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今日实在高兴,便有些忘形了。钟涵使了个眼色让左右退下,下人一走他就把温含章拉到身旁,为她扶了扶头上的一根珍珠玉钗:“先时在府里闷着你了,以后在咱们自己家里,想怎么样都随你。” 他一边说话一边揉着她的手,话中柔情蜜意让人实在心喜。温含章抬头一笑,便看见他眼梢眉角的情意,空气中酝酿着不能告人的暧昧,温含有些沉迷于这种温柔,可惜的是,今日下午她还有好多事情。 府中採买、护院、值夜、针线、厨房、园林、马厩等等各处她都还要再看一遍,今日刚搬家,周围就有几户人家递来了拜帖,这些也要处理一下。温含章想着是不是要办几桌席面招待邻里,也好和钟涵的同僚好友联繫一下感情,另外也要昭告众人,他们搬新家的消息。 这个想法一出口就得到了钟涵的支持。之前在府内,他做事颇受束缚,略有些动静就会招人的眼睛。他想要搬出府也有这个原因在内。 两人在一处很快就定下了大半的宴客名单,温含章看着里头有几个她十分眼熟的名字,问道:“你只宴请四皇子府中的属官,撇开了其他几位,会不会不太好?” 钟涵笑道:“不相干的,我和高尚玉先前在旬师门下便认识。后来我考中了探花,他举业挫败投在四皇子门下,虽前程不同,我们一直都是知交好友。” 温含章才没说话,反而是钟涵,对她居然对皇子府中的人事了如指掌十分惊讶。温含章有些心虚:“皇子属官有品级在身,若有更换都会登上朝廷邸报,我先前看过几眼,有个印象罢了。” 京城中爱慕四皇子的闺秀有许多人,他是皇上几位皇子中唯一一位还没有册封正妃的,长得又是眉清目秀,长身如玉,在京中受到的关注不少。温含章比较另闢蹊径,她喜欢关注邸报上众皇子的动静,来推测他们各自对婚姻对象的要求。 上次她和朱仪秀打赌,说三皇子妃必定出自闵家,朱仪秀还不相信,谁不知道钟贵妃对自己的嫡亲侄女钟尔岚十分看好。但最后还是她猜对了。 大夏边疆的军权都在温、朱、闵、袁四家族手中。这些皇子们个个都深谙射人先射马的道理。袁家先有一女入宫,生六公主和二皇子,又另嫁一女给先太子,诞下皇太孙,目前袁家的态度,妥妥的是太孙党,绝对拉拢不来。 而钟家是三皇子的母族,天然便是三皇子的支持者,若是再以正妃之位相酬,就太浪费这个位置了,还不如用来拉拢拥有安平军权的闵家,或是有延平军权的朱家,又有钟涵联姻永平伯府,三皇子一下身后就有庞大的助力。 可惜闵家在嫁了嫡长女后,便立刻将另外一个嫡女许给二皇子当侧妃,还想着在四皇子的后院也分杯羹,朱叔叔又一直对三皇子十分不喜,且他们两个现下也从府中搬了出来,和钟家主支的关系便不如先时紧密。 三皇子这算盘一下子便要土崩瓦解了。 温含章自知永平伯府拥有军权,一定会是众人拉拢的对象,一直就十分关心这些事。她笑了笑,天下事真是千变万化,希望大哥也能想清楚永平伯府究竟要将赌注放在谁身上。总之这些事现在与她这个出嫁女没有任何关系,温含章继续和钟涵商量着宴客名单。 她的小家要如何建设,才是她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第39章 进宫 只可惜温含章的宴席还没办起来, 宫中的温贵太妃就坐不住了。温含章看见薄太监的时候还十分诧异, 她这边才刚搬呢,这动静就传得那么快了? 薄太监苦笑:“前日闵国公家的几位太太进宫请安,说起他们府上嫁入宁远侯家的二姑奶奶要从侯府分居出来的事情,贵太妃就开始担心您了, 到了今日实在坐不住, 才让小的出来找您问问情况, 方才小的还是先到了宁远侯府, 才要到了贵府的住址。贵太妃说, 若是您这边便宜, 让您进宫跟她说说话。”贵太妃这一次连皇上的忌讳都顾不得了,就想知道大姑娘是不是在钟府中受委屈了。 第64页 闵家二姑奶奶指的是三太太闵氏,三房是提前了他们一日搬出去的, 温含章想了想,让薄太监稍等一回, 回屋换了身衣裳。 叶管事、高管事等人都心有惴惴,薄太监虽然没有打伞鸣锣, 只是轻车简从而来,但他一身大内四品总管太监的深蓝蟒服, 看人的时候虽是笑容和善, 却隐隐带着禁内特有的高傲矜持, 那一眼撇过来, 两人都觉得身上某个部位隐隐痛起来。 先前宁远侯府虽也常有宦官过来颁旨, 哪轮得到他们去接待, 两人都是初次见宫中出来的太监,对着凑太监稀奇中又有些不安。 薄太监只是略看一眼就知道,这两人肯定给大姑娘找过麻烦。他心知肚明,知道贵太妃让他出来这一趟也有为大姑娘撑腰的意思,便笑着接过两人递上的茶碗,道:“让你们看笑话了。贵太妃从小就疼咱家大姑奶奶,有好玩的好吃的都留着大姑奶奶进宫一起用,这次大姑奶奶成亲,贵太妃说了,姑奶奶从小就是娇养长大,让姑奶奶要是有不顺心不爽快的地方,千万别忍着,尽管整治。” 说着,他看了两人一眼,用太监特有的高尖嗓音,拉长了调子:“贵太妃说了,有她在宫里看着呢,没人敢让大姑奶奶吃挂落。那些个不长眼睛敢得罪咱们家姑奶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 两位管事只能堆出满脸的笑容,连道不敢,心里也害怕起来,二少奶奶上无公婆管制,下无妯娌找麻烦,夫婿疼爱,娘家给力,又有一尊大佛时刻在宫里看着她是不是受委屈了,若是她真想逮着下人发无名火,谁都奈何不了她。 以后这府里伺候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二少奶奶要是记着先前那点不是,他们两个日后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下场。 两位管事像吃了黄连一样,对着薄太监一个劲儿地奉承,心中对彩月更是不知道骂了多少遍。 薄太监受着两人的讨好,耐着性子等着温含章出来,苏嬷嬷在一旁心中窃笑不已,看他们还敢不敢憋着坏给少奶奶使绊子。 温含章一出了内室,就见着高、叶两位管事小心翼翼地巴结着薄太监,脑瓜子一转,脸上就现出高兴的笑颜,姑祖奶奶真是惦着她。 马车辘辘,带着温含章进了深宫大院,到了宫门后,她在薄太监的搀扶下下了车,早有慈安宫的女官等在一旁为她引路,进宫乘轿只有皇上、皇后特旨允许的高门女眷才有如此殊荣,温含章现在不过是一七品官太太,钟涵为她请下的诰命还没得到礼部回復,只有老老实实步行的份。 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慈安宫,温含章出了一身子大汗,贵太妃一见着她就喊着心肝儿,让人赶紧把冰山端近一点。 她仔细看着温含章的脸色,心疼道:“瘦了,比之前见到的时候瘦了!” 温含章笑道:“苦夏罢了,这阵子事情多,姑祖奶奶没发现,我身上的肉都结实不少了。”能让人一眼就看出瘦下来,温含章还挺得意的,之前脸上长着苹果肌显着粉嘟嘟的,也太稚气了点。 贵太妃道:“结实什么?还是瘦了!”骂了一句后便低声问起温含章嫁人之后如何,还有府中分居的事情,温含章条理清晰地叙述了一遍,连先时府中管事的为难和她闯了宁远侯的书房这事都没落下,她知道,对那些真心疼爱她的人,半遮半掩地说话才会让人更担心。 反正她也没吃亏! 这段时间以来,陷害她的,看她不爽的,一个个都被她像敲地鼠一样打了回去。 温含章自觉没有丢了伯府姑娘的脸,说起来笑声笑语的,温贵太妃就知道,她没受委屈。 她这才安心下来,想了想,道:“你们和宁远侯府的主支分开也好,都不是一路的人,没必要和他们一起牵扯在那些权力争锋中。伯府的事,你嫁的是文官,也帮不上什么忙,让姑爷老老实实地熬资歷,以后总会熬到你能进宫能乘轿的份上。”抽出一条帕子为温含章擦着额上的细汗,还是心疼她大热的天走了这么长的路。 温含章看了看左右,突然悄声问道:“姑祖奶奶,您知道我爹先前跟宁远侯的关系很要好吗?” 温贵太妃顿了一下:“我在宫中多年,你爹外头结交了些什么人,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同朝为官,面上的关系总不会太差。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府里也不瞒着你这桩婚事的来龙去脉。只要咱们家和宁远侯府一直利益一致,你和钟小子一直踏踏实实的,外头的风浪就影响不了你们。” 温含章突然抓住了些什么:“可是子嘉一直对宁远侯就十分排斥,爹怎么会觉得子嘉会一直站在侯府这一边?”她看着温贵太妃的眼睛道,慢慢道:“要是子嘉和他二叔决裂了,咱们伯府还是要和宁远侯站一块?” 温贵太妃笑容和煦:“你们啊,都年轻。子嘉先时淘气,他现在已经踏入仕途,总会知道家族对一个人的助力。但凡想要向上努力,总是要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和他二叔决裂对子嘉有什么好处?他在翰林院多待几年就知道,日子是要实实在在一天天过的。家族抱在一块,个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利益。” 温贵太妃这种老油子一般的官话,温含章以前听得并不少,她并不心急,还是耐心问道:“姑祖奶奶说的是子嘉以后被世间事温水煮青蛙后妥协下来,但我看着,他一直就有反骨在身。” 温贵太妃注视着她,目光中有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章姐儿,这就是你要做的事。夫妻一体,若是他走歪了路,你要把他带到正路上。如果钟子嘉以后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他和伯府的利益也不会一致,到时候,夹杂在娘家和夫婿之间,最辛苦的只有你一个人。” “你们搬出来,若是子嘉一直积极上进,那当然很好,谁都影响不了你们。就连你哥哥都会松一口气。但是你们要是有其他的念头,姑祖奶奶要告诉你,宁远侯一人身上牵扯了多少钟氏族人的命运,他当年能任宁远侯是钟氏上下一致通过的,就连你们家老太太也不曾有过异议。章姐儿,你不能只听你夫婿的话。” 沉静的宫室中,翻滚着莫名的沉重,外头突然响起了一声静鞭。 温含章不是第一次见皇帝。这位皇帝位列于她心中讨厌之人的首位,以前许多次,她和姑祖奶奶聊得正开心呢,皇上就突然过来插一竿子,叫她心中膈应得不行。这回皇上的出现却让她突然松了一口气,温贵太妃从来没如此咄咄逼人过,让她的胸腔处压力骤升。 明康帝不是一个人过来的,他身后跟着江皇后和钟贵妃。 江皇后是和明康帝差不多岁数的人,七十几岁的老奶奶,身着端庄富丽,却仍掩盖不住脸上的沟壑纵横。比起明康帝老当益壮,精神矍铄,江皇后却是略显憔悴。这位皇后最喜欢在脸上扑大量的白粉,每次见京中女眷都绷着一张脸,温含章有一段时间十分怀疑她是不是怕粉末掉落才如此作态。 钟贵妃却是和江皇后截然不同的画风,她约四十上下,眉目秀美,脸上带着笑盈盈的慈和暖意,让人一见之下便觉亲近。 第65页 此时她就先一步将跪在地上的温含章扶起来,打量了她一下,笑着对皇帝道:“皇上,以前臣妾到贵太妃这边请安,竟然一次也没碰见过这个孩子。咱们这算不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听说表侄媳妇在家中十分得老太太的心意,和侯府的人处得都好呢。” 毕竟是自家表妹,明康帝很给面子地“嗯”了一声,还说了一句:“这桩婚事还是当初贵太妃求了朕才促成的,宁远侯也是赞不绝口,看来还是朕有眼光。” 明康帝边说边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以前每到这个时候,就是温含章自觉告退之时。 只是今日明康帝却道:“先不忙,朕已经唤了子嘉过来。之前新婚没见你们进宫谢恩,今日朕可要好好看看你们这对璧人。”语气中带着些笑意,听起来又像找茬一样。 江皇后突然道:“不怪他们,钟娘子还没有诰命在身,无召不得出入宫廷。” 明康帝诧异地看一眼身旁的老妻,江皇后一板一眼道:“臣妾是后宫之主,只是按宫中的规矩评断罢了。” 明康帝有些不悦,还是笑道:“看来是朕的不是,说错话了。” 钟贵妃连忙打圆场,笑道:“看皇上说的,姐姐性子一向认真,咱们诸多姐妹对姐姐都十分推崇,就是有姐姐坐在上头,咱们宫里才能这么和平安稳。”又笑道,“姐姐也是,皇上不过是想见见表侄子和表侄媳妇罢了,就一句话的事情,哪能那么较真?” 江皇后仍旧十分严肃:“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臣妾一向如此。” 这时的气氛差不多就要僵下来了,还是温贵太妃笑着说了一声:“你们都是老夫老妻了,别在我宫里头这么耍花腔,让小辈看了成什么样?” 明康帝对温贵太妃的话还是能听进心里的,他知道贵太妃这是不愿意他和皇后起了争执,心中有些暖意,只是到底看着下头温家的人不顺眼,贵太妃有他奉养,这么逮着机会就进宫算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还怕他亏待了贵太妃吗? 明康帝就是不愿意见着永平伯府的人进宫,哪怕温子贤那小子在朝堂上已经渐渐偏向了他这一边也是如此。 他看着下面一直低着头安静不说话的温含章,想着正在往慈安宫中赶的钟表侄,心中一阵腻歪。 他不喜欢的人,都凑在一块了。 第40章 娘家娘家 明康帝圣寿六十三, 完全不像一个老人家,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仍是鬓髮如墨,腰板硬朗, 和满发银霜的江皇后看起来就像两辈人一般。 温含章坐在下首, 挺着嵴背,螓首微垂,面上淡笑, 听着他和温贵太妃的亲热寒暄, 心中的腻歪不比他少。若是真的真心孝顺贵太妃, 何不让她回娘家与亲人共聚天伦。单是一个皇帝六七十岁了还时刻惦记着养母的心思不在自己一人身上与她抢占温贵太妃的宠爱, 她就觉得明康帝不配为九五之尊。 温贵太妃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知道她肯定在心里看皇帝的笑话呢。 钟涵便是在此刻到达慈安宫的。 皇宫森严, 若不是有太监为他引路, 单单路上盘查的禁军侍卫就够他们耽搁许久的了。明康帝近些年来越加怕死,几次三番加重了侍卫巡逻的力度, 让负责宫中禁军的侍卫司一直叫苦,能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大多是贵戚子弟, 如秦思行一类,大多数在家中娇生惯养,一下子加了如此繁重的工作量, 私底下都是怨声载道。 看着红色的宫墙, 钟涵嘴角微微翘起, 如此谨慎, 最终还不是死于亲子之手。 钟贵妃对这个身世坎坷的侄子还是十分心疼的,钟涵行了礼之后便将他唤到身边,连声询问他的近况。钟涵微不可查地看了温含章一眼,眼见她面色自然,无甚不妥后才答了钟贵妃的问题。 温贵太妃笑道:“知道你疼侄子,也先让人有个喘气的空儿!后头还大把时间呢。” 钟贵妃不好意思道:“臣妾就是太心急了,子嘉从小读书就刻苦,臣妾也不好时时打扰他,只能让人经常送些吃食用度,这会儿见到了才安心。” 都是明康帝的祸,他希望他身边的人都能跟他一样,喜他之所喜,厌他之所厌,步调若不一致,他就不愿理你了。钟贵妃在宫中待了二十几年才摸清楚明康帝的脾性,总不能为了一个侄子就把她的努力全都葬送了吧。钟贵妃看着眼前的侄子,到底不舍地嘆了声气。 明康帝意味不明笑道:“子嘉现下入朝为官,又已经娶妻,表弟在地下看着也该瞑目了。”钟涵站在温含章上首的位置,与他爹仿若一致的清俊秀逸,不亏是他亲笔所点的探花。当年钟昀最厌恶人家拿他的脸做文章,换到他儿子身上倒是甘之如饴。为了能入一甲之列,就像条狗一样与寒门争锋。 孰不知道,用不用他,不过他一句话的事。 当然,他和贵太妃保证过会对众臣子一视同仁,便不会出尔反尔。 钟涵笑了笑,姿态谦卑,嘴上却道:“臣小时候,臣父便说过他此生三愿,一愿皇上仁德、国泰民安,二愿兄弟和睦、家业安乐,三愿臣快高长大、娶妻生子。这三愿目前为止实现了大半,若什么时候能全都实现,臣父才算是死而无憾。” 这句话,听着像是句好话,可仔细一想,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钟涵的嘴炮技能从来就不比别人弱,他知道明康帝不会对他如何,这位皇帝一直效法先帝,想要有个圣君的名号,这些年来从来就没有人因言获罪。 若是没有那个梦,钟涵还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可惜他知道,就算他如何低声下气,皇帝也不会让他仕途顺畅。既然如此,还不如爽快一点。 皇帝还没来得及发作,温贵太妃便笑道:“你才刚成亲就想着生子,也太早了些。”皇帝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小心眼吶,钟昀不就是当年读书时嘴欠嘲笑了他一番,便能一直记到现在,幸好他还有些分寸,知道不能在朝堂上迁怒子侄,她心中摇头,不得不为两人圆话道:“皇上当年便与你爹要好,看着你如今这般也是十分欣慰,你和含章以后好好的,我们这些当长辈的,便心满意足了。” 钟贵妃这么些年,也大约猜出了明康帝厌恶钟涵的原因,也跟着为钟涵解围道:“虽说皇家规矩大,可大哥就你一个儿子,姑母和皇上都将你看做亲生的一般,以后若有事情别怕被人看笑话,皇上和姑母都会为你做主的。” 钟贵妃说完这句话后,温含章抬头看了上首的皇后一眼,仍旧是一幅淡然严肃的模样,似乎对钟贵妃这捞过界的话没有丝毫愤怒。钟贵妃一会儿一个表侄,一会儿一个姑母,这亲戚关系到底是要从皇上那边认,还是她这边拉啊。 两边的便宜都被钟贵妃给占了。 江皇后还真是好涵养。 温含章笑了笑,一个失了太子的皇后,在皇上面前还真是不得心意。 话到了这里,明康帝也没了兴趣再看钟涵和温含章两人杵在面前,一个像根碍眼的木头,一个就跟他爹一样惹人厌。钟涵和温含章便相携着告退了。 第66页 临走之前,温含章看着端端正正坐在高位上的江皇后,与能说会道巧笑嫣然的钟贵妃相比,她这一方角落显得如此寂寥。温含章有些不太明白她为何走这一趟。 老皇帝明摆着是知道温家的人进宫,才气不顺过来捣乱的。他自来如此,先时连张氏都不太敢进宫看望贵太妃,江皇后与他几十年夫妻,该是知道的。 又有,江皇后平素便极少到慈安宫请安,这回见驾的钟涵又是钟贵妃的亲戚,在这种讲究家礼的场合,皇上一定会对钟贵妃的出格包容一些,她跟着过来便有种自取其辱的意味。 温含章摇了摇头,坐在马车上苦想着江皇后从进来到最后的言行举止,江皇后只在皇帝为难她时说了几句话,难不成她是特意过来为她解围的? 不可能吧! 今日这一趟进宫,邂逅了她最讨厌的皇帝陛下,又带回了一肚子心事,温含章晚膳时便吃得有些多了,她一向是化压力为食量的忠诚拥护者,和钟涵这般一有心事就没甚胃口的人截然不同。 福平楼的李厨子已经到了府中供职,温含章与他签的是活契,李厨子很有两手,知晓了温含章对膳食的要求是少而精后,每一顿都能给出惊喜。面前的这道翠金蝴蝶虾炸得金黄通透,一口咬下去,虾肉鲜嫩酥脆立刻在口腔中迸发开来,让温含章吃得十分感动。 心情不舒爽时,能吃到一道喜欢的美食简直是人间天堂般的享受。 看着温含章下筷如刀,吃得十分香甜,钟涵都有些看愣了。 温含章很能体会他的感觉:“心里不舒服吧?不舒服更要多吃一点,讨厌你的人看你不受影响,肯定会气死了!” 温含章今日也算和钟涵共同进退了一番。姑祖奶奶看错了她,就皇帝那副讨厌的模样,她绝不会让钟涵唯唯诺诺受他的欺负的。 温含章往面前的红烧肉上恶狠狠地又夹了一筷子,想着皇帝看到她这幅能吃能喝的模样肯定膈应得不行,胃口又好起来了。 温含章这一顿……不出意料地吃撑了。 钟涵苦笑不得地帮她揉肚子:“就算喜欢厨子的手艺,也不需要这样,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温含章哼哼:“你不懂!”她每回进宫碰见皇帝回来后总要大吃一顿才能消解憋屈。她接过苏嬷嬷递过来的一碗浓茶,喝了几口后缓和不少,将皇上好几回遇见她都要在她面前和温贵太妃刻意表现亲密的事情眉飞色舞地说了出来。今日这事,其实她不大放在心上,明康帝不至于对她如何,就是噁心人。 钟涵实在没想到温含章还有这样调皮的时候。他笑:“你看皇上的笑话,就不怕皇上回头找你的麻烦?” 温含章白了他一眼:“有你这么说皇上的吗,咱们大夏朝的皇帝清明睿智,性情仁和,慈爱大度,待子民有天高地厚之恩,臣妇能出入宫廷乃是皇上厚爱,皇上怎么会与我一介妇孺计较?” 温含章语重心长地指点钟涵:“你是皇子的臣子,皇上图天下之大计,待臣下极为宽厚,臣下感恩戴德,纵有不恭亦是一时之失,绝无冒犯之心。你把咱们的皇帝看得太小心眼了点,这可不好,皇上肚大能撑船呢。” 眼中流露出来的戏嚯打趣之意让钟涵失笑不已:“那我今日对着皇上的问询,应该如何回答才妥当?” 温含章想了想,道:“你那样说就挺好的了。”要是紫禁城有黑名单,温家人连着他们夫妻应该都在皇上的小黑本上了。 钟涵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你不怪我得罪皇上,以后晋升艰难?” 温含章到底没忍住,将今日温贵太妃与她说的话说了出来,一边说一边探看着钟涵的反应。见他有些沉默,温含章心中一沉,突然笑着道:“你不用担心我会阻止你。” 她不会勉强钟涵为了她一定要作些什么事情。 她嫁入钟家,只是为了报答永平侯从小对她的生养之恩。骨肉血亲的恩情,在她出嫁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报完了恩。 伯府确实是她的娘家,娘家对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是重要的。在一个女人受夫家欺负时,即使是为了颜面着想,娘家也会帮她出头。若是钟涵和宁远侯府决裂,代表她和钟涵再不能成为伯府和侯府的纽带,温子贤也许会恼火,会将她视为弃子不再关照她。 但是一直以来,遇到利害攸关的事情时,能为她撑腰的人,一直都不会是大哥。阖府之中,只有张氏和温子明会是她的倚靠。温子明走的是文官之路,也不会受到伯府的辖制。 既然如此,她为何要为了大哥和钟涵起争执?这也是她今日想对贵太妃说又不忍说出口的。温子贤性情太凉薄,她不敢相信他。也不会为了让他能顺心如意,把所有的筹码都放在伯府身上。 钟涵突然抱住她,深深唿了一口气:“我会尽量不让你难做。”温含章这一次坦白,为他牺牲的是什么,钟涵心知肚明。 温贵太妃在她成亲前曾经嘱咐过她,要她对钟涵真诚以对,温含章笑了笑,她希望她这一次没有做错。 第41章 他熘了 大半夜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温含章被一个梦惊醒,许是今日碰到了皇帝大魔王,她整个梦里都是被怪兽追着跑,梦中不小心掉落悬崖后她就醒了,喘气喘得十分厉害,听着外头骤急的雨声,她伸手摸着枕畔,却摸到了一片冰凉。 苏嬷嬷在耳房迟疑地叫道:“夫人,要喝水么?” 温含章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答应了一声,苏嬷嬷很快点起蜡烛,捧着一盏温热的蜜水送到温含章面前。她连喝了好几口,才问道:“什么时候下的雨,老爷呢?” 苏嬷嬷:“刚入夜就下了,老爷一个时辰前说他这段时间要早起,不想明日里扰了您的安眠,这几日都到外院起居。” 温含章就着烛光看到床上留下一件钟涵今晚穿的月白内衣,苏嬷嬷还在夸呢:“方才您睡得熟,压着老爷的衣裳了,老爷不想吵醒您,就脱下了身上的内衣。夫人,老爷对您可真好!” 苏嬷嬷看着温含章满目满脸的艷羡,温含章笑:“你明日早上让小丫鬟把老爷的官服和起居用物都送过去正义堂那边,让——”她本来想指个小丫鬟过去服侍,想了想还是将话咽回去,“让清明看看需不需要再拨个小厮伺候,有需要的,再从嘉年居带过去。”嘉年居是温含章想出来的正院名字,嘉佑随年至,朗朗上口,意头够好了。钟涵也没意见,大笔一挥,就这么定了下来。 说起来,府中现在有三个有名有姓的地方,一是外院的正义堂,二是她的嘉年居,三就是钟凉笙的怀暖斋。怀暖斋是钟凉笙自己想的,一开始钟凉笙还想温含章帮她取名,温含章推辞后她才冥思苦想出这个名字,得到了批准后她笑逐颜开,看得出来这个姑娘对自己的大名一直十分不满。 除了定下院落大名外,温含章还把府中的称唿给统一了一遍,现在宅子里也没有长辈,就属他们最大,再叫少爷少奶奶就不合适了。半月之间换了三种称唿,温含章居然觉得自己适应十分良好。环境果然造就人。 第67页 温含章等到了隔日早上,雨歇云开,便让丫鬟们将凉蓆、铺盖、纱帐等一应布置全都张罗起来,她之前一直觉得外院是处理公务的地方,也没想过要放点家常便服,这下子也一块布置起来。钟涵晚间回到外院,看着一室的井然摆设,心中更是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温含章一直以为钟涵忙过这段时日就会住回来了,可没想到直至新家酒宴前两日,钟涵还是一直不见人影。 苏嬷嬷有些犯嘀咕,就跟她道:“夫人,老爷近日忙得不太寻常。我这几日想找清明那小子问问话,他都躲着我呢。”苏嬷嬷低着声音道,“可不是老爷被外头什么狐媚子给迷了眼睛吧?”若是不然,宅子里的小厮只有巴结主母的份,哪有看见了她这女主人旁边的心腹嬷嬷就绕道走的,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温含章想了想,觉得不太可能。那日她跟钟涵说起宫中之事时,钟涵还是一副十分感动的模样,这才不过几日而已,他就出去寻芳问柳,就不怕她变卦了吗?就算是装模作样也要骗她一段时间吧?况且她这段日子让人送过去的衣物吃食他都收下了,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妥啊。 温含章笑道:“没事,再过几日就要宴客了,请帖虽然都发出去,也要备着有些突发事情发生,这些都是要一块商量的。你让正义堂的小厮今晚提醒一下老爷,说我有事情找他。” 钟涵这夜果然就回来了,一身青莲镶边束袖银白绣金竹叶纹圆领薄绸长袍,进门时立刻捕获了房中几位正在汇报事情的嬷嬷的目光。下人不可直视主子,但钟涵这一身实在太耀眼了,其中有两位不常见着男主子的妈妈偷着眼睛瞧了又瞧,直到钟涵一眼望过去才噗通着心跳收回眼睛。 美男子无论在哪个朝代,杀伤力都是巨大的。 温含章让人退下后,才仔细看了钟涵两眼,他穿的正是她今日让人送过去的那一身,那绣纹还是她亲自指定,觉得应该十分适合钟涵才是,穿在他身上果然显得清隽轩朗。 温含章歪着脑袋看了看他,突然觉得真是好些日子没见着了。钟涵似乎又俊朗了不少,瞧着没瘦没胖十分健康,贴近嗅了嗅,身上也只有一股十分清爽的青草暖香。 钟涵对着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像只小狗狗一样到处闻闻嗅嗅的温含章十分不适应,扶着她的腰,轻咳一声问道:“怎么了?可是我有何不妥之处?” 温含章将手收了回来,坐回原处,笑道:“苏嬷嬷说你这么久都不惦着我,许是在外头藏了狐媚子,我就是检查检查。” 钟涵显得有几分拘束:“那老婆子是故意挑拨!”对着温含章带笑的眼睛,不自然道,“你别太信这些下人的话。外头的女子出身风尘,倚门卖笑,我是朝廷命官,哪能与之为伍?况且我这些日子再晚也是回府睡觉的。” 温含章拨了拨茶碗,抬起头笑眯眯的:“那可不一定,外头弹唱助兴,不也是找的烟花女子吗?我听闻京城中最近盛行花魁选举,那些有意于女状元、女探花的姑娘们一个个可都是摩拳擦掌想在花榜上出名,姑娘们最喜欢的不就是你们这等风流才子,也好共谱一曲才子佳人的风月情长吗?” 看着温含章一定要给他贴上一个浪荡才子的标籤,钟涵顿时头疼地觉得这是要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有些稀奇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温含章从案几上抽出一份京城中玉璇报斋新出的当月京城记事。一个小薄本子上翻开来第一页就写着评花榜趣闻,上面有板有眼写着钟涵是评花榜上一届的评审,她可是知道的,官员虽不能眠花宿柳,但对这类风月雅事却是不禁的。 钟涵翻看了几眼,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我最近事多,已经拒绝了评花榜的邀请。”想起秦思行大力主张要在这份记事上加上评花榜的版块,他就想回去揍他一顿。 这回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想到温含章这一类大家闺秀居然也会关注这种事情。 钟涵出资筹建玉璇报斋自有他的目的,这次从府中分出来,二叔十分不满,连带着一些依附在他手下的族人也煽风点火,都说是子孙不肖,气着了老太太,一口气将大房、三房、四房都带了进去。 钟涵瞧着形势不对,便让人在这份记事上加上了宁远侯府分居之事,让老太太的娘家兄弟出来说话。他相信老太太也知道他找了她的娘家人,可她一直没有阻止。自来闲言碎语便是最难控制的,这一次能把风向扭转了过来,也算是玉璇报斋小试牛刀。 先知十年还是有好处的,上辈子他被不孝这个名声带累了许多时间,这一次总要一开始就把火苗给掐灭了。 只是对着温含章清亮的眼睛,钟涵仍旧是有几分尴尬,那一晚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忽地外头一声大雷震耳欲聋,也让他敲开了成亲以来心头上一直笼罩的得到梦中人的发晕和惊喜、以及伴随着真相步步解开而来的仇恨和不忿。 钟涵扪心自问,他真的能对得起温含章的这番信任吗?温含章不是梦里那个脸谱化的夫人,古话说至亲至疏夫妻,温含章对他却是满心的支持和信赖,种种和他想像的截然不同。 钟涵心里头一直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这种睽违已久的无力感从他几个月前理清所有思绪开始便不曾发生。 越是如此,他越不敢面对温含章,他目前做的事情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清湛已经明确回復他,汶县的深山里确实有一座金矿,且矿藏不少,他签下来的一个矿民瞧着不对居然想要逃跑,被他抓了回去看守起来。财帛动人心,仅仅一个矿民就敢如此,他手里掌握的,可是一笔泼天财富。钟涵从没有打算自己开採,这只是他牌桌上的一个筹码,只是这个筹码分量太重,一抛出来便能让京中局势浮动。 越是如此,钟涵越要慎重仔细。老太太说得对,从一切重新洗牌开始,他就对立储有着其他的野心。什么叫夺嫡?不是正统嫡脉上位,才叫夺嫡。名正言顺的嫡子嫡孙继承皇位,只能说众望所归,最重要的,才能对他目前的境况感同身受。 永平伯府已经和宁远侯府站在了一块,也就是站到了三皇子的身后。他近来针对三皇子一脉布置了许多动作,后日酒宴过后便能知道分晓,若是二叔查出背后之人是他,下一步便是温含章会受到伯府那边的压力。 他那夜思索良久,心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终究不敢在她面前多行一步多言一句。 温含章见着钟涵没说几句面上就开始阴晴不定,笑道:“我也没打算找你的麻烦,我就是跟你确定一下最后的名单,你这里头有好几个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棒槌御史,你确定要邀请他们?” 他们当日订下的宴客名单温含章后来仔细看一下,不仅有各自的长辈族人,文官武将都有了,皇亲国戚也不在少数,钟涵这是想来一股朝臣大锅烩吗,帖子发是发了出去,温含章可不确定到时候过来捧场的人会有多少,他们两口子的面子应该没这么大。 钟涵不在意道:“你只管发便是。”想了想,道,“我那日让外头一直帮我做事的清谷进来帮你招待客人,他是做惯了这些事情的,你有事尽管使唤他,千万不要累着。” 第68页 钟涵很少跟她说起外头的事情,但温含章既然要宴客,便不能什么都不知道,拉着钟涵说了一通他和名单上的人哪个关系好哪个只是泛泛之交,同僚同年上司亲友关系一一问了个清楚明白,不仅问,她还边说便拿着笔做笔记,让钟涵啧啧称奇。 温含章也不管,那些官太太一个个可都是打机锋的好手,她嫁为人妇后第一次宴客,可不能让人看笑话了。这一问就问到了差不多要睡觉的时辰。 钟涵看着壶漏,迎着温含章意味分明的眼神,嵴背挺直,头皮发麻:“我今夜还是到外院睡,你先歇着吧。”居然真熘了!留给温含章一个温文尔雅的挺拔背影,那步子大得像是后头有勐兽在追赶一般。 温含章瞠目结舌,在苏嬷嬷忧心忡忡的眼神中颇感没面子。这还是新婚头一个月呢,钟涵居然连着五六日都没回来睡觉,若不是府中的下人都被她整顿了一番,现下肯定有不少闲话。 温含章第一次觉得没有公婆在头上也不是什么都好,若是有人看着,钟涵绝不敢如此随心所欲。 第42章 乔迁之喜 正义堂的清明最近过得苦不堪言。夫人那边的苏嬷嬷日日找他谈话,前日夫人到侯府请安她竟然宁愿让别的嬷嬷顶上了,也要持续找他的麻烦,让清明恨不得能每日都随老爷出门。 怪不得人家都说婆子刁钻呢! 可惜钟涵未必日日都会随身带着他。今日他便是与人约好了有事情,不方便带僕从,便将清明留在府内。清明正躲在东耳房中松快偷懒,一听见外头苏嬷嬷的声音就暗自叫苦。 他哪知道老爷为什么突然就搬到外院了,他又不是老爷肚子里的蛔虫! 那一日老爷在翰林院上班,后头却是和夫人一起出了宫,从那日开始清明就觉得钟涵有点不对劲,后头他从嘉年居搬到了外院,清明更是瞪圆了两只眼睛。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十分清楚的。老爷从几个月前起对婚事的态度风云突变,追着赶着要见夫人一面,自从那一面之后便是一见倾心,日日在街上看着点什么有趣的就要让人送到伯府上,送还不敢直接送,而是要通过伯府的小舅爷之手才能送到夫人案上。小舅爷先前对着老爷还是十分崇拜爱戴,后头老爷去得多了就不值钱了,每次看着小舅爷眼睛里的戏嚯打趣,清明都忍不住倍感丢脸。 那段时间正好清皓有事,都是清明跟在钟涵身后,见证了自家老爷这一段十分丢男性颜面的时光。 后来夫人嫁过来之后,老爷更是将夫人宠上了天。不仅一开始就为她敲打了院子里的管事下人,更是把众人都觉得会成为老爷姨娘的彩月姑娘给送走了。 这般的爱宠,突然也是一夜之间焕然一变,让人实在摸不着脑袋。 府里头男主子、女主子各有其信重之人,清明总不能为了在夫人面前讨好卖乖,就把老爷给出卖了吧,苏嬷嬷就是不信老爷外头没人,油盐不进,非要掘地三尺地问。 清明这一日实在顶不住,等着钟涵回来就告状了,语气愤愤,顺带地表一波忠心,主子的行踪他可是一点都没泄露。 钟涵难得地安抚了他几句,想着温含章似笑非笑的眼睛便觉得心上发虚,坐在她跟前屁股下跟有钉子扎着一般,总是底气不足。他想了想,将新得的一盒十二颗大南珠让人送到了嘉年居,叫清明亲自送过去,务必要让夫人露出笑颜。若是夫人还不高兴,他这段日子就驻扎在嘉年居让夫人出气,也不用跟他出去了。 清明脸上是被雷噼了一般的不可置信。钟涵还催了一声:“你赶紧去办这个事。” 清明……梦游一般地捧着一个雕花红漆描金木匣出门了。到了嘉年居的院子里头看着朝他冷哼一声的苏嬷嬷,顿时头皮炸裂一般。 温含章听着面前小厮的讨好,微笑着打开盒子。 盒子一开,屋内顿时一片璀璨流光,温含章竟然看愣了,这一匣子南珠实在价值非凡,不像那些放旧了的陈珠,颗颗婴儿拳头大小,白净圆润,通透生辉。大夏的採珠业一向不甚发达,目前为止还没发展出人工养珠业,每一颗南珠都是珠民在茫茫大海中用命搏斗,如此形状、颜色、光泽都仿若一致的一匣子南珠,通常只有真正的皇亲贵胄才能拿来赏玩。 这绝不是钟涵目前的身份地位能得到的物件。 温含章有些生疑,钟涵是靠上了哪一棵大树? ……………………………… 钟涵这段日子也是真的忙碌。 忙到不止温含章,连秦思行也是疑虑重重。隔日便是钟府上的搬家酒宴,他自然也是早早接到了帖子,不仅如此,他还知道钟涵广邀宾客,目前朝堂上无人不知道先宁远侯嫡长子的乔迁之喜。 钟涵一向行事高调,但现下的张扬与他之前动辄明刀明枪与人争锋相对的直率截然不同。秦思行敏感察觉到钟涵这些日子有些变化,直接问他,他还不承认,只说宴客当日家中没有其他男主子,让他早前过去帮忙接待客人。 秦思行自然是义不容辞,但这一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 他自认和钟涵情同手足,当日携了夫人便提早了一个时辰到了钟府。 一下马车就有些感嘆,上头的匾额普普通通写着“翰林第”三字,他还以为钟涵会写“一脉相承”或者“正义高悬”呢,他那正义堂不就是因此取名的吗? 秦思行这是第一次与伯府大姑娘打个照面,一见之下便有些愣住了。倒是他的妻子将场子圆了过去,梅氏笑道:“从前京城中摆酒宴饮,我也见过含章妹妹几次,当时怎么都没想到咱们还有这样的亲戚缘分,以后咱们两家要常来常往才是。”说着便上前挽住温含章的手,十分亲热。 温含章看了秦思行一眼,倒也不在意,笑道:“梅姐姐说的是。” 钟涵上前恼怒地掐住秦思行的腰侧,微笑着挟着他进了正门。秦思行自知理亏,也不敢哀叫出声。他方才是真的愣住了,先前他还以为钟涵必是一见之下觉得未婚妻惊为天人才一改从前的态度紧追不捨,着紧到成婚以来每日下班后与他碰面总是略说几句就急着往家中赶——若不是家藏貌美娇妻,有哪个男子会如此恋家成瘾? 秦思行早就对这位能收服钟錶弟的温姑娘十分好奇了,只是一见之下落差太大,他才会如此失态。温姑娘眉清目秀,光华内蕴,就是淡得像春日的烟雨,与俊美绝伦骤雨烈风般的钟才子站在一起总让人觉得不大匹配。 钟涵自幼就眼高于顶,这一次的选择真是让人不明其意。 钟涵对秦思行这类凡尘俗子的所思所想心知肚明,但,他从不是那等以貌取人之人,温含章的好处有他一人知之便可,他无需向他人解释。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秦思行进了正院后甜言蜜语真是张口就来:“表弟妹真会收拾宅子,一路走来气派富贵,风景雅致脱俗,让人见之心情疏朗,下人也极有规矩,言行端方,井然有序,表弟上辈子真是不知道在佛前修了多少福气才能得了这门好亲事。” 第69页 温含章温和地笑了笑:“我听人说过,秦表哥素来最会夸人。只是我可不是那等浅薄爱听好话的人,也不敢当秦表哥的夸奖,这宅子是老太太所赠,风景是原来就有的,秦表哥这话这应该到老太太面前表白才是。” 说完便让人上了茶,与梅氏说起来话来,秦表哥就这么被晾到了一边,坐了半响,怎么就觉得屋子里有些冷,原来是钟錶弟冷飕飕的目光阵阵袭来。 秦表哥有些坐不住,轻轻挪动身体,有些委屈,他被表弟妹说了肤浅都没回嘴了,还想他怎么样? 为着今日的摆酒,钟涵昨夜才硬着头皮回屋歇息,只是温含章什么都不问不说,一切宛如从前,却让他有些心慌起来。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温含章身上瞄,温含章却不动如山,表情十分云淡风轻,看得梅氏暗自好笑。 自家夫婿的性子她怎会不知,但夫妻之间自有彼此才知晓的情谊和恩爱,轮得到旁人来指手画脚?看秦思行吃瘪,梅氏便高兴,连日来被他气着的烦闷消解不少,和温含章聊得越发投契。 过了不多时,便是宴客的时辰了。 这一条拈花胡同里住了不少官宦人家。先是他们的邻居户部郎中云大人阖家而至,又有今科唐状元唐鹤龄携妻上门,接着便是旬大儒的义子许延年单身赴宴,一家家一户户,按着男女不同被正门处的小厮和丫鬟分别迎至外院和内院东厢房,钟凉笙也被温含章派出来接待客人了,没法子,府里主子少,只能给钟凉笙紧急培训一番便赶鸭子上架了。 原本,她可以向伯府和侯府求助,大嫂和三太太总会过来帮忙,只是她已经敏感地觉察到钟涵态度有异,这会儿就不好再让人过来了,除了下帖子之外,其他请求却是没有的。 钟凉笙从没有担当过如此大任,又是庶女的身份,一时之间紧张得额头冒汗,一来就被人刁难了。她自来便是如野草般长大,府中从没有人管教过她,能认得几个字还是听婆子们说侯府姑娘不识字会闹笑话,才硬着头皮向钟尔岚请教。此时突如其来被温含章委以重任,好几个夜晚都睡不着觉,一遍遍想着她该如何应对客人才不会丢了府中的脸面。 温含章深信一个道理,气度胸襟都是薰陶出来的,现在府中没有第二代,正是钟凉笙能够实战之时,若是她这会儿都提不上来,以后更是别想结一门好亲事。 云清容从前在芙蓉社上便和温含章有过争执,方才进了大门见着这一府的井然有条,她就开始心酸起来。拈花胡同这一座大宅存在许久,以前她出入府邸虽也好奇宅子的主人是谁,却从没有过今日这样的嫉妒。 她爹是正五品户部郎中,可府中四代同堂,他们家住的还没有人家小猫两三只宽敞。又有温含章一见着她只是略微问候两句,转手就将她托给一个卑贱的庶女接待,自个却和一室的贵妇们谈笑嫣然,这不是看她不起吗? 钟凉笙今日的衣物首饰皆是温含章送过来的,她身穿鹅黄色梅花纹齐胸襦裙,头戴点翠梅花簪,五官如梅花般秀美,别有一番清丽傲雪的意蕴,说到底还是人家底子好,略微一打扮便傲视众人,可惜她举止间总有些怯懦和退缩,让人恨不得上前踩上一脚。 云清容便找了她好几次麻烦,说是她喝了钟府的茶水嗓子颳得疼,钟凉笙让下人一换再换,温含章为着今日的宴席备了好几种茶叶,云清容竟然一一尝了个遍。到了后来,她更是将茶碗一放,慢悠悠道:“我总算知道我今日为什么喝茶水都噎嘴了,原来是见着了碍眼的人。” 钟凉笙当场就被气哭了,云清容有些讶异,她在芙蓉社上和温含章争锋相对,温含章都没退让过半步。今日只不过略说了这眼前的姑娘一句,竟然就能让人气成这样,果然庶女就是庶女,真是上不了台面! 毕竟钟凉笙才是主家,周围其他姑娘们的侧目也让云清容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她强撑着道:“我不过是嗓子疼,怎的这般没体统,说哭就哭。” 温含章那边不多时就听到了丫鬟的紧急汇报,张氏和万氏在一刻钟前过来了,帮她缓解了一下待客的压力。她此时才有空抽出手来处理这个突发事件。 云夫人也听到丫鬟的汇报了,她暗骂了一声不省心,在人家乔迁宴席上惹事,她是想让人家触霉头吗。云夫人到底心疼自家女儿,抢在温含章开口之前道:“都是小女儿间的打闹,一会儿便好,容姐儿赶紧给钟夫人赔个不是。” 温含章知道云清容为何找麻烦,先前芙蓉社张琦真一事,她就想着将她拉下水,硬是要将张家家丑说成是她指使的,今日钟凉笙也算是受了无妄之灾。她开口道:“赔罪便不必了。云姑娘嗓子疼,今日席面上可是有不少发物,待会吃出毛病让嗓子变得更难听就不好了。所幸云府就在隔壁,不如云姑娘先回去,我让厨子给你准备一些润喉的吃食,也好治一治你的嗓子。” 云清容没想到,温含章居然要让人将她请出府去! 她怎么敢! 云清容气得脸上憋红,看着温含章淡然的面容像看仇人一般。温含章也不在乎,云清容在今日找麻烦就是与她过不去,若是一味的软弱,只会让人看不起。 云夫人唯一的女儿要被人赶走,她面上也不好看了,她听女儿说过这温含章是伯府的姑娘,但嫁夫从夫,她现在不过一个七品官的太太,怎敢对她如此! 厅中众人鸦雀无声,一个声音忽地插了进来:“我看钟夫人这样处理很好,不过一顿席面罢了,若是最后让云姑娘嗓子受苦受难,就失了这顿乔迁酒宴郭亲睦邻的意义了。” 温含章心下一暖,转身笑意盈盈地看着过来为她撑腰的张氏。张氏是超品诰命,今日虽没有穿戴珠冠霞帔,仍是正装出行,富贵气派得让人一见之下便知不可小觑。云夫人一眼便认出了张氏身上的云凤锦纹,那是只有公伯侯府的夫人们才能用的富丽绣纹,顿时心中一凛。 在外院的云大人突然接到了自家夫人和女儿被人请出去的汇报,捋着鬍子的手不由得顿住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户部如今的掌事皇子是三皇子,他今日是瞧在钟府是三皇子的血亲骨肉的份上才上前示好,没想到这七品官居然这么不给面子,说翻脸就翻脸。 钟涵比云大人先一步接到了通知,他笑了笑,先回去挺好的,再晚点就回不去了。因为—— 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进来道:“老爷,全城戒严了!” 众宾客顿时一片譁然。 第43章 宗族 温含章刚将云氏母女请离了宴席,也接到丫鬟的汇报了。 丫鬟道:“方才城中响起暮鼓,街上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军官只说是有一伙贼人携带大量兵械入京,如今正在四处排查,城门都闭上了不准平民出入。” 女宾赴宴极少单身前来,此时也有不少人接到了丫鬟嬷嬷递来的消息,许多人面带惶惶之色,温含章立刻着人去外院打听出了什么事。男人那边的消息总是要快一点的。 不多时,一个丫鬟就脚步匆匆过来了,她正想要低声与温含章汇报,温含章却让她对着众人大声说出来。堵不如疏,此事封闭消息,只会让人心中更加不安。 第70页 丫鬟愣了愣,便口齿清楚道:“外院传来消息,说是外头有一母姓举子在城东云来客栈中碰撞了老爷的一位族人,两人先时就有矛盾,当时便械斗了一场,那位族亲不慎失手致人身死,梅京兆尹派了捕快到现场勘查,发现云来客栈里竟然藏有十多幅刀剑盔甲,皇上听闻此事后马上下旨全城戒严。现在城中家家户户都是宅门紧闭。老爷一直在打听消息,他让夫人毋需担心,先招待好客人。” 温含章点了点头,让丫鬟再去外院守着,若有消息再过来汇报,之后便对着众人道:“大家都听到了,如今京中严令,不准人出行,此时诸位想先行归家也不大可能,不如先安心坐着,等着外院那头的消息。我相信皇上圣明,今日赴宴的诸位大人们也都是能耐之士,总会想到办法将有歹意的贼人捉住,换京城一片安宁。今日府内摆酒宴饮,样样件件都是准备妥当的,咱们不如先开宴,边吃边等消息。” 温含章还有心情让人吃宴,厅中坐着的贵妇们真是服了她的一片淡定。 此时迟迟而来刚好与街上戒严错过的一位年轻夫人便扶着心脏道:“钟夫人,我现在真是吃不下,总觉得心上噗通噗通跳,京城这几十年来还没有戒严过呢。”大夏开朝七十三年,虽然边疆战乱不断,但中原内腹之地却是十分安稳,和平的日子过久了,突然来了这么一桩事,真是让人心中不安吶。 温含章对苏嬷嬷使了一个眼色,苏嬷嬷赶紧让外头捧着酒水菜餚鲜果的一众丫鬟进来上菜,一张张如意雕漆木圆桌上立即摆得满满当当,空气中瀰漫的菜餚香气瞬间安抚了不少人心中的忐忑。 温含章笑着道:“不然怎么办,民以食为天。我们都是妇道人家,天塌下来还有大老爷们顶着。我家不过摆个乔迁席面,五城兵马指挥司不至于到我府上拿人,就算是,我也不怕。这宅子前头一个月我才重新让人清扫打理了一番,我看刀剑盔甲是没有的,被这件事吓得心如刀绞的人却是挺多的。要是有士兵上门,我就跟他们说,府里没有大马金刀,他们递过来的钝刀子倒是不少,一刀刀的让人吃酒都吃得不香了。” 温含章语言风趣,许多人都放下心中的包袱笑了起来。 镇定是会传染的,万氏看着温含章淡定自若的脸庞,笑着道:“妹妹真是稳健!” 此时有不少人都跟万氏有同样的想法。 一些久经考验的武将太太还好些,钟涵的同僚同科同年同榜中居多都是没有经歷过事的文官夫人,他们过来吃酒不过是想着打点好温含章背后七拐八弯的娘家夫家关系,心中对这位新任的翰林太太却是没有太多印象,现在见着温含章遇事镇定冷静,说话谈笑自如,心中对她的评价顿时拔高了一层。 秦思行的夫人梅氏对温含章也有些刮眼相看。待人接物如沐春风是一个大家姑娘固有的教养,但碰见事情才最能考虑一个人的品性素质。 不好听地说一句,这满堂的贵妇太太中少有梅氏能看得上的人。她出身于清流中素有名声的梅家,嫁的又是当朝安乐长公主唯一的嫡子,秦思行乃是当朝秦丞相的嫡孙,秦丞相年近七十仍未致仕,上朝时还能和明康帝争一嗓子,可想而知梅氏的身份地位有多贵重,没上三品的人家她都不会看在眼里。 钟涵请了秦思行夫妇,便是过来镇场子用的。这京城中众人素来狗眼看人低,他担心有人会因着他的品级给温含章委屈受,提点做点预防。 温含章心中却在揣摩着这场突如其来的事件将会造成的影响。 由于两边信息不通畅,她此时还不知道,这位举子的姓氏一被钟涵请进府的五城兵马司军官说了出来后,某些人心中立刻炸开了锅。 “母”姓实在太特别了,特别到听过他姓名的人只要一次便能记住。他是三皇子最近刚招进府的幕僚,相貌清朗,为人趣致,京里许多人都知道,三皇子进来十分喜欢带着他在身旁。 钟晏将这件事各方人的名字问出来后,立刻就拿出了明康帝赐予的可事急从权的令牌想要进宫。他十分了解明康帝,明康帝这几年来疑心渐重,单是三皇子信重的幕僚被牵扯在此案当中一事,三皇子就百口莫辩。 偏偏这件事还真是三皇子所为的。 钟晏想不明白,三皇子不过才出现了一点大不敬的念头,那云来客栈是今年初才布置下的一个暗棋,背后样样件件还没理清办好,怎么会突然就被人揭发出来。 更令他险些吐血的是,那涉事的钟氏族人钟泠是钟氏族中大族老最为疼爱的一个孙子,大族老一向站在他的身后对他鼎力支持,这回若是孙子被依律治罪了,大族老肯定会对他心存意见。 一时之间花厅中所有人就看着钟晏的背影匆匆远去。 永平伯温子贤想着钟晏最后给他使的眼色,他也是有明康帝颁下的令牌,可以在紧急时进宫。但温子贤还是十分犹豫要不要为三皇子说话。如果这这一次在明面上站了队,以后想要改换门庭就不容易了。宁远候上一次跟他提的事情,他还没有下定决心。三皇子突然间就事发了。温子贤不由得觉得这是不是上天的警告,若是天意不愿意让三皇子登上大位,他们做多少努力都是白费的。 钟涵侧着耳朵听着小厮汇报内院的情形,当听到温含章已经让人开宴时,他心里头有些怪,又听到温含章让人传话给他,叫他便是天塌下来,也是先开宴再说,突然笑了起来。 钟晏在马车里晃了一小刻钟,他微闭着眼睛想要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理清。 若说这个世界上有人最恨他,他的侄子钟涵肯定是其中之最。但,钟涵今年不过二十,刚入仕途,身后无亲无故,就连妻族的温子贤也被他拉到三皇子的阵仗里,钟涵绝不会有这样的能力布置出这件事。 母举子不过一个玩物,那云来客栈才是重点。这一处藏物的地点是他和三皇子亲自定下,总共有十二处,背后皆是绕了好几层人,若是钟涵现下便能查出这处要址,他就不会一直屈身于正义堂无处伸冤。 钟晏更倾向的,是和三皇子相争的二皇子、四皇子,还有去年才被敕封的皇太孙。 这几位才更有意图将三皇子拉下水。钟涵再如何,也是钟氏族人。钟涵再恨他,血缘关系也是永远割捨不断的。钟贵妃生了三皇子,钟氏和三皇子便是天然的血亲同盟,钟氏用了两代人的时间才发展成如今这个样子,一旦山岳倒塌便很难再有现在的好势头。若是三皇子没能继承大位,钟氏一族说不得在下任皇帝登基后便会被持续打压,到时候祖宗家业都保不住,何谈个人仕途发展? 钟晏在宫门口下了马车,便看见紫禁城内带着盔甲的侍卫一列列齐齐而出,气氛十分森严。 他还没到达御书房,就看到明康帝身旁的大太监手持一道明黄圣旨脚步匆匆出宫了,他停着脚步看了一看,终究是不敢相拦。明康帝正在气头上,要是知道了他拦住他的大太监询问圣旨内容,对三皇子和钟家的印象会更加败坏,即使钟家是明康帝的母族也不会轻饶。 第71页 明康帝果然气疯了,目眦欲裂。钟晏刚行完礼明康帝就将一道摺子扔到他身上,上头写着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 当看到云来客栈的许老闆已经吃了毒药自尽时,钟晏的眼皮子跳了一跳。 客栈里有多人指证母举子和客栈老闆关系颇佳,他在今科备考前便一直住在云来客栈中,在落榜后结识的三皇子,而后便多次留宿三皇子府,最近母举子已经有了置宅的打算,今日是想要去结算房钱的。 这一次,看来那人是要将三皇子和云来客栈死死绑在一块,将三皇子给一举钉死!钟晏深吸了一口气。 第44章 男颜祸水 内院的女眷筵席上,气氛虽然被温含章给带了起来,但她心中却有些不太安宁。 方才丫鬟没在众人面前说出口是,外头街上已经见了血,拈花胡同在皇城边上,出事的云来客栈则是在城东的平民坊中,客栈附近已经有人拒捕丧命当场。据闻负责此事的是京卫指挥使张大衍将军,张大衍便是张琦真的父亲,此人是皇上心腹,素来心狠手辣,最喜欢搞连坐的那一套。 温含章对皇上的性情也有几分认知。这种私藏兵械之事,明康帝绝对是宁杀错不放过。张将军这回摸着了皇帝的心思,京城中怕又要血流成河。 但,出乎温含章的意料,京城中的这一场戒严到傍晚便结束了。听说张将军将负责城东那一块的好几家子吏目差役都投入了大牢,文官武将却是没有人牵涉其中。看来张将军对此事也十分谨慎。 温含章知道的是,宁远候本来在前院吃酒,但听闻此事后即刻就进宫了。想来张将军是怕宁远候说动了皇上,到时候若是他趁机排除异己的罪行被人揭发,他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温含章和钟涵一起将待到最后的秦思行夫妇送出了门,两人突然对视了一眼,有些心有灵犀。 温含章道:“不知道三叔和四叔今日的宴席办得如何,咱们几家都挑了同一个日子摆酒宴客,都赶上了不好的时候。”这一个月中就这么一个黄道吉日,三房四房和他们都看上了这个好日子。这一次他们下帖邀请的客人中许多都分流到了另外两边,尤其是一些和钟涵不亲近的钟氏族亲,世子钟泽同样不怎么给面子,二房只有宁远候亲至。 钟涵在想事情,有些没回过神:“你担心就让人去问问,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温含章有些惊奇,这可不像钟涵一直对待亲眷的别扭态度。两人默然无语,一路走到了二进的垂花门,拐个弯便是正义堂,温含章止住了脚步,笑眯眯地看着钟涵。 钟涵顿时想起前事,他是有心和温含章一起回嘉年居的,只是他调进府帮忙的清谷已经在正义堂的门口探头探脑,似乎有事情要事情汇报。钟涵进退两难,有些不大自在道:“我晚会儿回去陪你用膳。” 温含章:“我肚子现下还撑着呢,不知道什么点才叫膳,你待会儿自己用吧。” 温含章的语调十分柔和,钟涵听了之后心肝儿却突然颤了一颤,反射性道:“没事,我也饱得很。” 温含章有些遗憾地点了点头,转身带着嬷嬷丫鬟离开。钟涵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绯红绣蝶的软烟罗薄衫在一众水青色的下人制服中显得十分亮眼,他站着沉默了片刻,还是进了正义堂中。 今日街上的消息有许多都是清谷传进府里的,等着丫鬟上了茶退下后,清谷便迫不及待道:“方才有人看见一个大太监从皇城出来进了三皇子府,之后城中就宣布解禁了,那些兵士似乎接到了什么命令,有许多都是从街上直接到了三皇子府,将皇子府邸围得水泼不进。” 钟涵道:“你让你的人悠着点,别让人看出来你在盯梢。” 清谷笑:“我注意着呢,这些消息都是从好几个人嘴里汇集的,咱们商户中人打开门做生意,哪能不关注城中大事?” 钟涵这才接下去问道:“母勛东昨日买的那所宅子,背后的干系都打点好了?”他不得不细问,这件事若是有些什么不察之处,立刻便要惹火上身。 清谷:“我两个月前就按着您的指示将宅子重新装饰了一遍,那姓母的举子一见之下果然欣喜,之前磨了我的人好几遭,直到前日我才让人松口答应了他。母举子立刻就拉着我的人去衙门过户了,里头家具橱柜都是齐全的,立刻便可入住。我算准了他今日必会去退房。老爷,我这件事做得可妙?”清谷笑嘻嘻地邀功。就连那个过户的假户籍,都是他寻了好久,过了几层关系才拿到手的。 他和他两个兄弟都是浑然不同的性子,说活诙谐,粗中有细,想来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钟涵笑着道:“你比清皓长进!”云来客栈是梦中三皇子谋反时最先出现异常的一处地点,钟涵让人排查了许久,才确定三皇子在这里已经有所布置。这件事,关键不在于母举子,而是云来客栈中藏着的刀剑盔甲,那些可都是三皇子让人布置下的,不怕人深查,就怕人不查。 母勛东不过一个佞臣贼子,靠着屁股上位,先是魅惑许老闆,后又勾搭上了三皇子,梦里三皇子继承大位后,他风光了好些日子,当时有多少人因先时对他不屑被他弄得家破人亡。 客栈许老闆身患重病药石无效,又惨遭母勛东的抛弃,已经是万念俱灰。他不过让人递过去一个饵子,许老闆便深信必是母勛东帮着三皇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要命的东西,悲愤之下不惜玉石俱焚,以服毒自尽在三皇子身上泼了一盆洗不掉的脏水。所有人都知晓,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但是死人,也是让人百口莫辩的证言证据。 接下来,就要看皇上对三皇子和二叔的信任还剩下多少分了。 清谷翻了个白眼:“您可别把我跟那蠢货相提并论,我都打发他去了京郊干活了。”家里面有一对拖后腿的弟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痛了,清谷素来有股骁勇拼搏的劲头,三个月前钟涵找到他和大哥说有要事相托,他就开始激动了。 钟涵的身世,他们一家娘四个都知晓,当年因下人中有人暗害少爷,老太太一怒之下将先头侯爷夫人留下来的奴僕全都赶出府邸,从小清谷便知道,若是没有少爷暗中省着自己拿银子养他们,他们几兄妹和娘绝活不到今日。他一直立志要报答钟涵的恩情,这几个月见钟涵终于发威,清谷心里头的热切比所有人都来的兇勐。 钟涵想了想,确定这件事找不到任何破绽,立刻就要打发了清谷,清谷可不愿意走了,赖在屋里笑嘻嘻道:“我娘最近一直在念叨呢,说是什么时候让她也过来拜见一番夫人。老爷,您让我去给夫人磕个头吧?我早上过来得晚,都没来得及去给夫人见礼。” 钟涵板着脸:“你先把我交代的事情都做完了再说。”谋逆除了武器,人才是最重要的。钟涵要查清楚三皇子和二叔究竟把军队安排在哪里,否则这一次是他得了先机,下次就不一定了。 ……………………………… 第72页 三皇子府。 三皇子二十五岁上下,唇上留着短须,相貌和明康帝如出一辙。他背靠着太师椅闭上了眼睛,眼眶有些红肿。今日他在听到心爱的人惨死的消息时便已伤心了一场,只是还没待他出府为爱人报仇雪恨,便已闻听了整座府邸被禁卫军围起来的消息。 皇子府中的几位属官都是大气不敢出,几位真正干实事的心腹幕僚也是纷纷对视,心有戚戚。之前他们便委婉劝过三皇子,若是实在喜欢母勛东,便在外头置宅子将他安置好。云来客栈实在是险要之地,不能将众人的眼睛都牵涉到那个地方上。 之前举荐云来客栈作为藏械地点的徐师爷脸上更是憋得通红。藏兵械的十二处地点是他们几人商量了许久才定下来的,鸡蛋总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他一早探知许老闆缠绵病榻,店里头人心涣散,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没想到因着一个母勛东便一举败北。 自古红颜祸水,没想到男颜也是祸水。母勛东尾巴一翘就能让人从头看到尾的人,三皇子却偏偏喜欢他这样的品性,那贱人拿乔,说他要靠自己在京城安家落户,三皇子也随着他,跟他们解释说最危险之地才是最安全之地,所有人都知道母勛东是他的人,若是败露也是嫁祸,皇上绝不会因此问责。 现在,他们只能指望着皇上也会相信这个理由。 ………………………… 钟晏还真是以这个理由在明康帝面前为三皇子开脱的。 明康帝一向知道三儿子在私底下有些小爱好,总归他已经成亲生子,也无伤大雅。但他从没有想过三子的这个癖好会与谋逆大罪牵连。 钟晏盯着明康帝吃人的目光,平静道:“万岁,自古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若是三皇子真的是罪魁祸首,他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下随意出入云来客栈,将事情弄得人人皆知。谋逆大事,非同小可。若是皇上为此误会了三皇子,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况且那客栈老闆已经自尽,说不得就是别人为了污衊三皇子才做下的恶行。臣请万岁彻查此事,还三皇子一个清白。” 钟晏是咬着牙齿说出这番话的。若是三皇子真的懂得什么是机密要事,钟晏还不会如此吐血。钟晏还怀疑,就是因为三皇子如此招摇,别人才会一击即中,知道这云来客栈中有猫腻。 明康帝被钟晏这么一说,也有些怀疑,主要是,钟晏的话实在有些道理,明康帝也不相信长相酷似自己的儿子会是一个蠢人。 这么思量着,他将手指在桌上扣了扣:“你的意思,有人嫁祸三皇子?” 钟晏当然要说是,不仅如此,他还请明康帝让京兆尹、大理寺和刑部一同会审此案,务必要换朗朗青天一个清明。钟晏的表现实在是光明磊落,明康帝最终如了他的意,只是表示将三皇子圈禁在府中的圣旨已下,他还要观望一下这件事。 钟晏没有意见,非但如此,他还道:“让三皇子在府里可以免受外头流言蜚语的滋扰,也是皇父对他的一番爱护,相信三皇子会明白皇上对他的厚爱。” 之后明康帝想了一想,还听从钟晏的意见将京城中的戒严令解除了,因为钟晏道:“若是京城一直处于戒备状态,贼人必定不敢有任何动静。咱们要抓大鱼,便要先开一个口子让鱼以为有机会能游出去,之后再来一出瓮中捉鳖。张将军是皇上的心腹重臣,有勇有谋,臣愿意推荐他担此重任。” 说完,钟晏对明康帝行了一个稽首大礼,而后跪在地上铁面无私地加了一句:“臣自知作为三皇子的亲舅舅应当避嫌,此事一概不会参与其中。” 京城中的戒严便是这样解掉的。钟晏当了明康帝几十年的表弟,对他的疑心一清二楚,对怎么说才能让明康帝按他所想的去做更是深有体会,最后将张将军推出去负责此事,便是他的一个险招,为的便是让明康帝觉得他一心无私,能够左右此事的都是他的心腹人,明康帝听完之后面色果然缓了下来。 第45章 分歧 钟晏出宫后还没到家,就接到了大族老在世安院里头等着他的消息,他顿了一顿,心中一股郁气陡然而生。从钟涵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搬出府开始,他做什么都不顺。 就连他答应协调让兵部将今年的粮草提前送到西宁后,有所意动的温子贤也歇了下来。那臭小子,西宁连年与吐蕃作战,永平军常年缺粮,又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战绩为自己加分,在兵部制定的粮草供应计划中一向是处于最末的位置。若不是他在两家联姻后为他打通朝里朝外的关系,帮着他将永平军中其他将领的不满压下来,那乳臭未干的后生今日哪能那么悠哉悠哉地吃酒宴饮? 钟晏看着自己的手,若是温子贤以为妹妹搬出侯府,之前所有一切就都不算数,他绝对会让他知道耍着他玩的人后果如何。 世安院里,白髮苍苍的大族老等得已是有些不耐烦。 帮他换茶的丫鬟对着凶神恶煞的大族老,规矩仪态仍是十分妥当。大族老环视着如墓地一般安静和肃穆的外书房,世安院用的下人都是先宁远候父子当年在战乱时苦心培训的那一批孤儿的后代,当时那父子俩制定了一套严整的规矩调教奴僕,没想到今日受益的人却会是钟晏,若是那两父子地底下知道了,不知道心情会是如何。 钟泠是他最疼爱的一个孙子,今日却为着三皇子的一个腌脏男宠被人下了大牢,受苦受罪。钟晏要是不能给他一个说法,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了结。他当年举家支持钟晏,可不是为了今日让人恩将仇报的。 钟晏见到大族老,第一件事就是询问钟泠今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云来客栈。 大族老皱着眉头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这还是他们侯府惹的祸,三家子搬家都选了同一个日子发帖子摆酒,长辈分身乏术,小辈当然要上前分忧,一人去一家,钟泠领到的任务便是嫡脉四房。四房手上没有银钱,只能搬到那等房价低廉的坊中居住,钟泠才会惹出这等麻烦。 钟晏又问,钟泠和母举子的矛盾为何而来,那母举子他也见过,在京城讨生活不易,说是八面玲珑也不为过,怎么会和钟泠发生械斗。 大族老有些抑制不住怒气。钟晏的意思,今日之祸是钟泠自作自受了?他不客气道:“侯爷,三皇子是您的亲外甥,钟泠是我的亲孙子,那污秽不堪的烂人是个什么人?如果三皇子为了那贱人要让我孙子赔命,我绝对和他奉陪到底!我这么大把年纪,要是还得经一回白髮人送黑髮人,别怪我不顾咱们这么多年来的情分。” 大族老脾气一向不大好,这一回唾沫星子都溅到钟晏脸上去了。钟晏仍是十分平静:“我是怕我们都被人给算计了。三皇子和钟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整件事是贼人先策划好的,那人先用一个男宠离间了三皇子和族里的关系,再用一场兵器之祸阻断了三皇子向前之路,是想要陷钟氏于绝路,我们要是在这时乱了阵脚自相残杀,刚好遂了敌人的心意。” 钟晏在这个时候思路极其清明:“您是看着我一路走过来的,如果我是那等煳涂小人,您也不会支持我这么多年。母勛东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即使是三皇子今日要找麻烦,我也会站在您这一边,绝不会为了一个小人置阖族安宁于不顾。” 第73页 大族老听完钟涵这句话,心里头才好受了一点。 钟晏先是安抚住大族老,而后词锋一转,继续道:“钟泠如何对一个小举子都不是问题。这件事现在摆到了皇上案上,是非对错都不重要了。即使为了钟氏的未来,我们族内也要团结,将此事的影响尽力降到最低。钟泠的证词十分重要,如果他是被人有意引导去了客栈,那就是有人在这其中兴风作浪,故意栽赃陷害。下午时皇上已经答应彻查此案,我知晓您爱孙心切,但您千万要稳住,不要再去探听此事,钟氏现在是一动不如一静。” 大族老想了想,问道:“我听到了消息就到了侯府,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钟晏:“我下午刚在皇上的面前说了需要避嫌。” 大族老一时哑口,他尴尬道:“我不过是急着想知道侯爷您在这件事里的态度。” 钟晏笑:“您太小瞧了自己。说句大不敬的,若是三皇子真有那么一日,钟氏是三皇子的母族,您是钟氏的大族老,也绝非等闲宠侍可以轻易得罪的。” 大族老忍不住一笑,有些自得。族老的权威只在族长之下,他活了这么些年,族里头不少人得卖他一个面子。三皇子要是不想让母族寒心,总归要忍下来。 大族老就被钟晏这么轻易劝住了,他有些不放心,道:“可是钟泠现在还在牢里呢,我怕那些人会屈打成招,我那大孙子就受罪了。钟泠是侯爷您看着长大的,从小就老实听话,我问过钟泠的小厮了,说起来也是那贱人先勾引他,钟泠才会气不顺上前找麻烦。” 钟晏:“调查钟泠不过走个过场,皇上更想知道那些兵器从何而来。钟泠姓钟,凭这个,那些人就不敢为难他。”最后一句,钟晏十分有信心。钟氏两代联姻皇族,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没有。 劝走了大族老,钟晏对这件事的处置才刚刚开始。徐许两位师爷已经将这件事中各方的证言证据全部收集了起来,这还多亏了张将军卖的人情。钟晏笑了笑,只要宁远侯府还屹然不倒,这些人就不敢小觑了他。 ……………………………… 温含章隔日就接到了大嫂万氏递来的话,让她回伯府一趟有事相商。在没见到温子贤之前,温含章从没想到温子贤居然要趟这摊浑水。 她忍不住道:“大哥,咱们伯府清清白白,这种事沾上了就是附骨之疽,有一就有二。那些人只不过把我们伯府当成牌桌上的筹码,若是我们惹怒了皇上,他们也不会伸手拉我们一把。” 温子贤笑:“妹妹想得太严重了,只不过是让贵太妃说句话罢了。皇上是贵太妃养大的,即使言辞不当,他也会包涵着些。”温子贤想来想去,这样子是最稳妥的。宁远候不过是要他一个态度,贵太妃是伯府的长辈,也足够代表他的倾向了。 温含章却摇了摇头:“我不会去劝贵太妃。贵太妃在宫中颐养天年,靠的便是皇上对她的这点情谊。歷来私藏兵械是君王大忌,贵太妃要是牵扯其中必会招惹皇上的猜疑。大哥,贵太妃年纪那么大,我们这些当小辈的有事情便自己解决吧。” 温子贤不满:“你这话的意思,是我要害贵太妃?”若不是温贵太妃自小就最疼温含章,这件事他就让万氏去办了。 此时温含章身处华阳院的外书房中,堂屋中只有他们兄妹二人,气氛寂静地像深藏着旋涡的深湖。 温含章音调平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明白的是,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尘埃落定,虽说那死去的举子和三皇子有些关联,但不能代表便是三皇子将兵器藏在了客栈里。若是旁人着急给这件事下一个定论,三皇子才会被害死。” 如果她是三皇子,在这个时候绝对不会串联那么多人,帮他说话的人越多,皇上本就绷紧的神经一定会更为忌惮。只要没有查出三皇子更多的不妥之处,又能证明这其中有人嫁祸的痕迹,哪怕是捕风捉影,终归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虎毒不食子,这件事一定会不了了之。 不得不说,温含章此时的想法竟然和钟晏有些雷同。 她耐心地将这其中的干系跟温子贤说明白。 温子贤觉得有些道理,但被温含章驳了面子还是十分不快,也不愿承认自己做错了:“贵太妃直来直往劝谏皇上自然不妥,大哥是说,只要贵太妃能在皇上心情好的时候敲敲边鼓,也是咱们伯府对钟氏的恩情,对你只有好处的。” 温含章笑:“我自然知道大哥是为了我好,可是伯府的清名,比我在夫家如何更重要。” 兄妹俩对视一笑,温子贤心中仍是觉得温含章主意太大,不过一个妇道人家,就敢对朝政说三道四。 温含章也知道,此番她和温子贤的裂痕已经生成。她摇头一笑,世间事真是变幻莫测,不用钟涵做些什么,她和温子贤就因为贵太妃生出了分歧。 温含章这一次匆匆回了伯府,出了华阳院看着天色还不太晚,就想着去荣华院和张氏说说话。 才出嫁一个月,温含章看着府内的景色就有些物是人非之感。走在一条奼紫嫣红的林荫小道上,她突然望见了温微柳站在这条小道的尽头,静静地看着她。 温微柳脸上有些憔悴,温含章看着她满头满脸的尘土飞扬,就知道她看帐本的活儿还没被停了。温微柳对着她福了一礼,问了声好。温含章有些不明其意。 温微柳突然道:“大姐姐知不知道母亲要为我订亲的事?” 温含章摇了摇头,温微柳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左右,只有温含章的下人在,她突然跪到了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温含章都有些惊住了。 温微柳脸上带着一些绝望:“大姐姐,我知道我先前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惹你和母亲生气了,可我当时就是好奇夏姐儿每次出门干了什么。就那一次罢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窥伺姐夫!” 温含章让人将她扶了起来,温微柳满怀希望地看着温含章,只是温含章接下来的话瞬间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道:“我原谅你。可是子女婚事一直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上头,我说不上什么话。” 直到温含章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温微柳还有些愣怔。 她放下面子跪求温含章,没想到换来的是这么一个结果。在这伯府里头,张氏一手遮天。从她听说张氏要为她挑选夫婿开始,她面上的淡定就有些挂不住了。她所有的计划都是嫁了卫绍之后才能开始的。 温微柳之前想的是若是卫绍能到府中提亲,张氏必会愿意将她嫁出府眼不见为净。但是她没想到,她送了荷包之后卫绍却一直没有上门,那个荷包用的是卫绍最喜欢的绣纹颜色,里头的诗词也是他上辈子作的诗词,她以为卫绍总会有些触动。 可卫绍没有动静,朱老姨娘却十分欣喜,日日到荣华院里奉承,就想知道张氏为她挑了一门什么样的亲事。 她不想嫁!但,这句话对着雀跃欢喜的朱老姨娘,温微柳却说不出口。昨日大姐姐搬家摆酒,张氏只带了大嫂去赴宴。过了不多时街上就传来了戒严令,之后她便听说,上辈子大名鼎鼎的母御史被人杀了!上辈子三皇子登基之后,多少人想巴结母御史,就连大哥也与他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第74页 可是母御史就这么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如此让人意外。 温微柳心里头就像藏着一辆不知道该驶向哪里的马车,沉甸甸,不知所措。 第46章 冰释 这般不年不节,又没有大事,温含章突如其来的回了娘家真叫张氏大吃一惊。待听说了温含章是被温子贤叫回来的,张氏嘆了一声:“你和姑爷好好过日子,别跟着你大哥瞎掺和。” 张氏也不贊成温子贤把主意打到贵太妃身上。 她前些年每回进宫都要看一遭皇上的冷眼,近年来就不大爱去了,总归温含章得贵太妃的喜欢,有女儿在前头站着,她也能松快一些。张氏对贵太妃没有什么意见,贵太妃今年八十三,若是因为参合了这些朝政大事再惹了皇上的厌弃在宫中受磋磨,永平伯府没人能帮得上忙,到时候他们一个个在府里头太太平平,心里头难道能过意得去? 温含章也是这个意思,贵太妃只是老皇上的养母,虽说皇上在温家人面前一贯对贵太妃十分着紧,但只要看温氏和钟氏二族的发展势头便知道了,钟氏才是皇上的心头爱。 张氏道:“你大哥的话,好听的你就多听一些,不好听的你就当耳旁风。”张氏对继子看得十分清楚,温子贤用人朝前不用朝后,这种人为他做再多事,他都会觉得是理所应当的。要说刚嫁的那些年,张氏还觉得温子贤是她的心头刺,到如今,她已经看开了。和温子贤计较,她嫌丢分。 侯爷拿着嫡长子当心肝宝贝,却没发现他性情凉薄手段欠缺不堪一族重任,只想着靠长辈的余荫度过困难,永平伯府往后的路子,怕是要越走越窄。 温含章又问起温微柳方才说的事情。张氏速度惊人,她不过说了几次温微柳有些异常,她娘就决定将她嫁出去一了百了,温含章心中十分感嘆她的速度。 张氏见着女儿凑了过来,便将她一把搂着,母女俩靠在一起,温含章舒服地眼睛都眯了起来。她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应有之理吗,那几个庶的也能叫你那么忌惮,还要让我好好注意着?”张氏越说越觉得温含章太把他们当回事了。 她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娘教你一回,若是姑爷以后有了庶子庶女,只要他没有生出宠妾灭妻的心思,都不用担忧。那些贱蹄子就是伺候男人和大妇的,他们生出来的腌脏玩意儿也是从泥里来的,府里头想巴结你的下人自会帮你□□着,多来几遭,他们就知道厉害了。” 温含章自小性情便温和,十分看不惯那些打骂虐待庶女的婆子嬷嬷,张氏在一旁看着,心中只有高兴的份。这个世道,有糟践姨娘庶女的大妇嫡媳,也有视庶兄庶妹为眼中钉的小姐少爷,但无论如何,性情温厚良善的姑娘才是最受人喜爱的,她要养,就要养一个德行品性人人称赞的好姑娘。她的女儿,不需要斤斤计较尖酸刻薄,她只要随心自在,自能活得好好的。 温含章摇着张氏的手臂,不满道:“娘,你说的什么呢?” 张氏直言不讳:“说的就是你和姑爷呢!苏嬷嬷昨日都跟我说了,你和姑爷最近闹脾气,你都不搭理姑爷了。” 温含章没想到苏嬷嬷的嘴这么快,她咕隆了一句什么,将她和钟涵的纠葛说了:“娘你说,他是不是莫名其妙?我都不知道他怎么了。”男人心就是海底针啊,温含章还一直觉得她和钟涵会这么友好相处下去,没想到一个不察,他就高深得她看不懂了。 张氏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拍了她一巴掌:“你要和姑爷好好说,路都是慢慢走出来的!如今你嫁了,别像个小姑娘一样胡乱使性子!你以为你拖着,事情就能解决了吗?你在你大哥面前倒是一套一套的,私底下就不能好好哄着姑爷吗?” 温含章有些不爽,将额头在张氏肩膀上蹭了蹭,耍无赖道:“谁说我不是小姑娘了!娘你也太疼他了!” 张氏笑:“我疼女婿还不是为了你好!”又哄了温含章几句,等着她答应回去和钟涵和好,张氏才催着她归家。 此时外头的天色已是浓霞似火,温含章有些依依不捨,张氏比她克制,坚决拒绝了她的黏煳让她赶紧回家。张嬷嬷在她身旁,与她一起目送着温含章的身影渐渐出了二进垂花门,又一个拐弯消失不见。 漫天的金霞明艷似锦,张氏心里头却突然多了几分心酸。养闺女就是这点不好,养大了嫁了人就要分开了。张嬷嬷安慰她道:“老太太,只要姑奶奶和姑爷和和美美,那比什么都重要。”张氏点了点头,心里头仍旧难受。 温含章方才被张氏那么一劝,心里头的气也都灰消烟散了。昨日还没等钟涵从外院回来,她就先行叫膳,后头钟涵沐浴出来,她就栽进好梦里头见周公了。 温含章就是故意这么干的,钟涵一时好一时恼的,让她十分无所适从,总得让他自个试试其中滋味,他才能知道感受。 结果还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和钟涵握手言和,苏嬷嬷就在马车外头低声道:“夫人,咱们遇着老爷了。” 钟涵刚从翰林院出来还没半刻钟的时间,就见着自家的马车在街上辘辘而行。昨夜他将清谷打发走后,立时就回了嘉年居。可温含章对着他一直笑眯眯的,却不容他半点解释,梳洗完毕立时入睡,让他想说点什么都只能憋在心里头。 他想了想,将手中的缰绳交给清明,在贴身小厮目瞪口呆中一骨碌上了温含章的马车。 一上来就对着温含章睁得大大的两只眼睛,他摸了摸鼻子,道:“夫人,我在这里给你赔罪了!你要是这时让我下车,府里头的下人都得说嘴了。” 温含章本已想好了要对钟涵客气一点,这时却有些气笑了:“你还怕下人说嘴?”看着钟涵一身英挺的青绿官服脸上却有些可怜兮兮的,她缓了一缓:“你赶紧坐好,咱们府上的马车太小了,待会车夫一动你不小心摔了下去,又是我的不是。” 钟涵一个七品芝麻官,出行只能用双驾两轮马车,拉车的马匹数量少了,车厢想要如何宽敞都不可能。 夫人相请,钟涵很有眼色的立时就坐到了温含章身旁。他可不嫌自家的马车小,若是像先前侯府的那般巨大,温含章以此为藉口想叫他坐远一点,他都无话可说。 天气闷热,车厢里头只放着一盆白冰。温含章端坐了一会儿,就觉得侧颜快被他的视线给灼穿了,她转过身子,钟涵赶紧对着她亮出一个笑容,嘴角弯弯,两排整齐干净的牙齿在黯淡的车厢中闪着白森森的光芒,温含章一时不察叫他闪了眼睛,心里头的那股气突然就散开了。 钟涵最会察言观色,立刻上前抱住她的肩膀。温含章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也就顺势歪在他身上,长长地唿了一口气。 车厢里头一时安静了下来。 钟涵将温含章搂在怀里,感觉到她身上的僵硬有些放松,心中也松弛了下来。他实在不愿与温含章像昨夜一般冷淡,那样的温含章客气有余,亲昵不足,让他见着就有些裹足不前。 温含章问道:“你先前为何突然生恼?” 第75页 这个问题,昨夜钟涵辗转反侧间就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应答。 温含章有些苦笑不得:“你若是怕争爵位会害我和娘家失和,不是要对我更好吗?我们是夫妻,你心里头有任何话都可以对我说,我也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脾气,若是哪一次我们为此生了隔阂,那就得不偿失了。” 钟涵听得有些心酸,他道:“是我不好。”他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这一次,他知道温子贤着急让她回府,必是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温含章虽已经说过,在大哥和他之间已经做好了选择,钟涵却怕她在这两难中无法进退。若是温含章因此对他生怨,钟涵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温含章约摸有些懂了钟涵的心情,她想了想,决定将坦诚进行到底,将她今日和温子贤的争执说了出来。钟涵幼失父母,得失心会比一般人来得更加沉重。她能做的,只有用许多许多的剖白和诚挚,来填补他心中不安的部分。 钟涵一时无言,温含章的话却还没说完,她道:“你无需担心我和大哥会因你争吵。若是大哥执意站在二叔那一边,我和他一定还有许多说不拢的事情。”贵太妃实在是一个太好的政治筹码,她在宫中无依无靠,对老皇帝却有着不可忽略的影响力。那些人不会担心她惹恼了皇帝会怎么样,只要她能推动某些事情的发展,即使牺牲了她,不过一个老婆子罢了,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就是因为如此,贵太妃这么多年来已经很少和皇上再提些什么要求了。上一次,还是为了她的婚事。因为她爹亲自恳求,贵太妃权衡利弊,又考察过钟涵,才应了下来。但这两次入宫,温含章都隐隐有些觉得,贵太妃应该是后悔了。所以她才会一直叮嘱,叫她一定要对钟涵真诚相对,和钟涵培养起深厚的感情基础。 温含章说完后,抬头看了看钟涵,对着他嫣然一笑。钟涵却有些沉思,他听闻今日的大朝会上,二叔一言不发任着御史攻击三皇子。 昨日他将五城兵马司在街上巡逻的军官请进府,那伍军官看在二叔的份上,将事情在众人面前说得清楚明白,客人里头有好几个平日就喜欢炮轰权贵的御史就已经摩拳擦掌,恨不得当场就能挥墨书写奏章,就连一些不常关注皇子韵事的文官武将,也是一个个张大了嘴巴。 钟涵如此作为,为的就是这些人能在第一时间将事情推到风口浪尖上。只有三皇子处于险急之地,其他观望的人才会忍不住出来参一脚。这种事就跟深海里的恶鱼一般,风闻血腥便会一涌而上。 方才已经有消息传出,钟泠因害怕三皇子的报復,在牢里头畏罪自尽了。 任钟涵有多少计划,他不过布置三月有余,绝不可能打通官府里头的关系。这件事必是其他希望三皇子陷于绝地的人做下的。二叔若是想保三皇子,一是证明这件事里有人故意陷害,二是推一个替死鬼出来。但,这件事里所有重要的证人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明晃晃的云来客栈,还有里头那些闪着锋芒的刀剑盔甲,二叔无处查起,就连皇上也会心中生疑。 温含章突然伸手摸他光洁的下巴,钟涵冷不丁被她一碰,有些反应不过来,温含章笑眯眯的:“到家了。”钟涵明显不对劲,但张氏说得对,路都是走出来的,钟涵瞒着她些什么,她可以装着不知道,但她心里一定要有数。 第47章 甜甜甜 嘉年居中今夜的气氛祥和得十分怪异。 钟涵接过苏嬷嬷递过来的青花底祥云纹饰茶盏,先在手上试了试温度,觉得不冷不热刚好适口,才送到温含章嘴边。 温含章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啜了一口。 钟涵又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各式果子,想了想,他似乎还不清楚温含章喜欢用什么口味的点心,就转头用眼神催逼着苏嬷嬷:“夫人平日喜欢用的,让厨房赶紧做几样送上来。” 厨下一直就备有糕点吃食,只是今日温含章不在府中,丫鬟们才没将点心摆上。钟涵话刚发下,苏嬷嬷立刻手脚利落地奉上了四色糕点,几碟子枣泥山药糕、藕粉桂花糖糕、紫薯玫瑰花卷、茯苓糕香味四溢,其中一道山药糕还冒着腾腾热气。 钟涵心中默记了一番,像哄小孩一般眉目温软,轻言细语,餵她吃糕点。 自晚膳开始,钟涵就是这样的调调,温含章起初还十分讶异,不多会就开始习惯了,不仅习惯,心中还十分受用――活该他做低伏小!这种一犯别扭就搬出去住的行为,一次都不能忍让! 温含章最后一口糕点刚咽了下去,钟涵就亲自在热水中捞起一条帕子,将她的手指细细擦净。 若非规矩使然,苏嬷嬷这会儿已经捂起了眼睛。姑爷从今晚都不知道抢了她多少工作,生怕人不知道他在讨好卖乖一样。 温含章就看着钟涵扶着她的手,一根根仔细擦了老半天,突然觉得自己和他都特别傻。尤其有身旁苏嬷嬷毫无波动却更显奇特的眼神衬着,她咳了一声让她下去了。 钟涵却有些玩上了瘾。这些日子他一直算计着那些费脑子的事情,只觉得每日神经绷紧,略有差错就要功亏一篑。这时和温含章两个人靠坐在一起,一尊鸳鸯铜鎏金香炉中冒着裊裊清香,清凉提神,冷冽干爽,在这燥热的夏日里让人颇觉轻松愉快。 钟涵分神想了一下,这是什么香料,市面上从未见过,难道是温含章亲自所制?擦着擦着,他就有些意动起来,温含章刚换了一身家常的樱红织牡丹纹雪光缎夏裳,她肌肤滑腻瓷白,红色在她身上更显得情意绵绵。钟涵是青年男子,和妻子分居多日,身旁又没有通房服侍,视线一下子就暧昧起来了。 温含章顿时就意会了钟涵的眼神。其实……在她和钟涵成亲前,她从没想过钟涵竟然会未经人事! 这让她当时就十分惊讶。即使是怕侯府有人使阴招害他,他在外头也不是没有机会。 温含章有时觉得钟涵有一种深隐在心的洁癖。清明先前在苏嬷嬷的逼问下曾经说过,钟涵在男女之事上十分自持,虽偶有涉及声色之地,却特别厌恶那些对他骚首弄姿的貌美姑娘,哪怕是人家不过眼睛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久了些,他就会皱起眉头表示不爽。这应该也是当时钟涵为何会对温晚夏不屑一顾的原因。 于她来说,这种优秀品质自然是好的,但这会儿她的惩罚还没结束呢,温含章忍不住瞪了钟涵一眼。钟涵却以为这是她发出的信号,热切地靠了过来,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而后密密匝匝的绵绵细吻将两人间的温度陡然升华。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钟涵在雕花大床用手支着下巴,看着温含章单着一件月白色绣迎春单衣,将掉落在地上的簪钗一根根捡起,她似乎在找她刚才穿着的软缎拖鞋,到处都找不到另外一只,咬着指甲有些苦恼。刚经情事,温含章眼里含着水雾,两颊生晕,由脖颈而下的淡金色描水影红边杏纹肚兜隐隐可见,别有一种澄澈妩媚之态。 他忍不住口舌生津:“让下人明日找吧。” 第76页 温含章瞪他:“你别管我!”要她去跟苏嬷嬷说他们激烈地连鞋子都找不到了,她还要不要脸了? 钟涵嘆息一声,在这大好春宵里跟着她一起找起鞋子,两个人动作快,一会钟涵便在朱漆描金大柜旁将鞋子找到了,他还笑话她:“食色性也,这种事有何需要避忌旁人?” 温含章将鞋子从他手里抢了下来,第一次忍不住骂道:“厚脸皮!”虽说跟有情人做快乐事是夫妻大欲,但也不需要嚷嚷地人尽皆知好吧? 钟涵爽朗一笑,将她抱了起来,温含章突然离开地面小声惊唿了一下,钟涵嗅着鼻尖若有似无的冷冽幽香更加情动,他本就久旷,又是年青气壮,第二次之后,温含章躺在他结实的臂弯中绵软着身子不想动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气氛格外地好,温含章突然想起钟涵先前送的那一匣子南珠,忍不住问了一声。 钟涵顿了顿,才道:“那是皇太孙送的。”话一出口,钟涵只觉得如释重负。温含章如此聪明,必然已经意会其中之意。 果然,温含章唿了一口气,道:“难怪那一日在慈安宫中我瞧着皇后娘娘对我甚好。” 钟涵亲了亲她的指尖,笑:“我和太孙殿下说过,希望皇后娘娘能在一些重要场合里多照顾你一些。”他不过当时在皇太孙面前玩笑一般说了一句罢了。他现下品级太低,等到他能携妻参与宫宴还不知道要多久,偏偏皇太孙就记在了心里,还和江皇后说了。那日他在慈安宫中看到江皇后,就知道温含章一定没有受委屈。 有些人,他殚精竭虑辅佐十年,仍是帮着他的仇人一杯鸠酒将他送入黄泉。他身死后,只有太孙殿下念着两人同样处境艰难为他收尸,叫他如何能不肝胆相照? 汶县那个金矿…… 钟涵眯了眯眼睛,现在还不是时候拿出来。袁家虽有女为太孙妃,但他们宫里还有一个袁贵妃所出的二皇子,谁也不知道袁家的真心究竟在哪里,消息一旦走漏便是有害无利。 况且,他也想亲自到汶县查明白,为何父亲会在那里被山匪杀死。按理说,汶县因常有山匪作乱,附近时常有驻兵巡逻,纵使那日汶县驻军突然换防,父亲的传信没法到新任将领手中,也不至于整整三日无人知晓。梦中,他在汶县为官,将当时所有的官府记录全部调了出来,却没有人能说明白是谁接到了父亲的求救信。 均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所有人都在互相推诿。一个正当盛年的当朝侯爷,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钟涵之所以怀疑是二叔下手,就是因着当时他本是已经撬开了一个副将的嘴巴,但三皇子登基的消息突然传来,那个副将立即就反口了,接着不到一日,副将就被人灭了口。从此后,这件事也成了一件无头公案,让他十分意难平。 温含章看着钟涵清冷如玉的面庞,他本就长着一幅好相貌,此时陷入沉思之中的五官像罩着一层薄雾,隔雾看花,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不知他是不是察觉到了温含章的视线,钟涵低头对着她灿然一笑,这一笑就像春风袭来,宛如春水破冰,又像花朵在冷夜里突然绽放,温含章眨了眨眼睛,伸手捂住有些跳动的心间,头一次觉得钟涵的容貌真是担得上京城里头那些闺秀的爱慕。 偏偏钟涵还继续凑着身子过来乘胜追击,给了她一个长长绵绵的深吻。 一吻之后,温含章有些迷迷瞪瞪的。圆月当空,窗外如水的月色照在这片宁静的方寸之地,她果露在外的手臂上起了浅浅的一层晕红,心头一颤一颤的,浑身发燥,她抬头看着钟涵,钟涵继续吻她,一下又一下,像亲着一团香脂不忍释口,又像要将这份亲密印刻在她的心头。 直到温含章眼角眉梢都是潋滟春光,钟涵才很有成就感地停了下来……这一次之后,温含章真是没有精力再睁开眼睛了,睡眼惺忪间,她依稀能感觉到钟涵拿着一块温热的帕子帮她做清洁,突然想起钟涵这样算不算上辈子大家都在讨论的一夜三次郎,这么想着,一股从前从未感受过的滋味在她心里头荡漾迴转,温含章脸上一个微笑过后顷刻坠入梦乡。 一夜好梦,第二日醒来后,温含章总觉得钟涵特别吸引她的目光。说起来,新婚一月她才觉得自己有些喜欢上他,真是太那个了! 钟涵也觉得昨夜的滋味格外地好,看着温含章懒洋洋不想动的模样,心里头甜滋滋的。直到上班的点,他还磨蹭着要为她画眉簪钗临近,温含章推了他两下,他才无奈地站起身,临走之前俯在她耳朵旁边低声道:“晚上我早点回来,带你到外头用膳。” 温含章的耳朵冷不丁被他的鼻子蹭了一下,敏感的脖颈处顿时浮现一片晕红,钟涵顿时十分遗憾地看着她,只能在众下人装聋作哑的情况下偷了一个吻,第一次觉得翰林院必得准点上班的规定真是十分不厚道。 钟涵走后,温含章突然笑出声来。 苏嬷嬷看着两人和好,也是笑不拢嘴。 嘉年居自搬家之后,第一次从上到下都咧着嘴巴,即使在这燥热的七月,也掩盖不住空气中的阵阵喜气,因为温含章一高兴,要给下人加福利了! 她泡了一个澡后觉得浑身舒爽许多,就兴致勃勃地将负责针线的严嬷嬷叫了过来。 苏嬷嬷和严嬷嬷本是同一等级,因着温含章对苏嬷嬷的另眼先看,苏嬷嬷就升了上去,成为众管事嬷嬷之首。严嬷嬷也不知道是品性如此还是看淡了纷争,依旧不急不躁。 温含章将想给府中家丁丫鬟做制服一事说了出来,严嬷嬷就道好,参照从前伯府的例子,按照下人品级定下布料款式,温含章只让她有需要便到库房支取布料。 严嬷嬷答应一声后,突然犹豫了一下,温含章立刻鼓励道:“若是有事就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个解决办法。” 严嬷嬷说的却是钟凉笙的事情。温含章有些意外,仍是听她说了下去。 严嬷嬷委婉道钟凉笙是府中唯一的姑娘,但因从小就被人忽略,到目前为止眼界见识全然不像侯府所出,夫人既然主持中馈,是不是也应该管教起来。 温含章先时还以为严嬷嬷是被谁请託了来为钟凉笙说话的,谁知道她却道,是那日看着钟凉笙在酒宴上不顾体统抽泣出声不像样,才决意直言,看着倒像是一心无私。 苏嬷嬷暗唾了声老奸巨猾,待得温含章屏退了严嬷嬷,她就道:“夫人,既然严嬷嬷如此着紧大姑娘,不如就将她拨到怀暖斋中当管事嬷嬷,也好全了她对大姑娘的一番心意。” 温含章看了她一眼,苏嬷嬷这一招可真是釜底抽薪。不过,钟凉笙确实是应该管教起来了,那日她无论如何,不应该在人前哭出来,这一哭太小家子气,云清容是尴尬了,钟凉笙在众位夫人心中的评价也会被拉低。温含章想了想,还是如了苏嬷嬷的意,传话让严嬷嬷做完这件差事后便到怀暖斋报到。 严嬷嬷平静地听完后,谢了一回嘉年居跑腿的丫鬟,暗自嘆了一声流年不利。她不过是想搏一搏罢了,先前她学着伯府老太太身旁的张嬷嬷,做淡定自若的姿态,没想到夫人对张嬷嬷如此相敬,却更喜欢那等谄媚小人的作风。搬到新府邸一月有余,她眼看着先前的同僚到处收买人心,过得如鱼得水,她却只能偏安一隅,管着府中针线,终归无法再心如止水了。 第77页 温含章处理了一番两位陪嫁嬷嬷的明争暗斗,又小憩了片刻,一下子就到钟涵下班的时辰了。她在片刻之前便将她最喜欢的一条襦裙翻了出来,浅绯色绣牡丹云锦襦裙上缀着颗颗细如米粒的粉宝石,华雅中不失清贵之色。 温含章满心期待地看着嘉年居的正门,今日早上她为钟涵选的荷包中放了一款香味幽远的花莲冷香,是他昨夜特地夸过的,只要钟涵靠近了正房,她便能辨认出来。 只可惜,她和钟涵约会的想望是要泡汤了。 宁远侯府脚步匆匆传话的老嬷嬷比钟涵先一步进了府里,老太太病危。 第48章 手心手背 宁远侯府来的老嬷嬷满脸着急之色,说是老太太申时三刻突然心虚气短,晕倒在地。宁远候使人叫了太医,太医施针后老太太仍未清醒,才急着通知其他房的亲眷,现时所有人都在往侯府赶,让温含章赶紧过去。 温含章的心蓦然一沉,她让人去叫钟凉笙,又发话叫人去翰林院通知钟涵,只来得及做完这两件事,便和匆匆而来的钟凉笙坐上了府里的马车。 钟凉笙绞着手指一脸忐忑,她小声地问道:“大嫂,老太太会有事吗?” 温含章安慰她:“老太太吉人天相,太医会有办法的。”温含章也有些不好受。她对老太太的印象一直不错,从老太太主动交予婆母嫁妆和分家财物,及至为钟涵留下那两份信件,一桩桩一件件,对他们只有善意和爱惜。 温含章有些不明白,她上几次到侯府请安时,老太太比起之前已经好了不少——在搬家前的那段时日,温含章每次见着老太太就觉得她像是一盏灯芯几尽的油灯,每日不断催促他们加快搬家进程,就像是要和什么东西挣速度一般,让人颇感不安。 但前几日她过去陪老太太说话,说起他们家这个月摆酒的事,老太太虽有些清减,精神头还算好,带着笑容听她说话,甚至还给她出了好几个主意。没想到突然就不行了。 侯府正门处,早有府中的丫鬟婆子等着接人,三房的闵氏、钟尔岚和钟淞的马车也是刚到,三人只来得及和温含章打了个招唿,便急急往万寿堂赶去。 宁氏在万寿堂的花厅里绕着圈,神色有如沸水中的蚂蚁。旬氏先时一直在细声安慰她,见着了温含章和闵氏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闵氏先一步出声询问情况。旬氏摇了摇头,她知道的也不甚多。 今日宁远侯提早回府,先到了万寿堂给老太太请安。不多时老太太突然就犯病了,宁远侯请来了太医院里颇富盛名的陈太医,陈太医也是陛下钦点日常负责老太太诊脉用药的太医——在这上头,明康帝的孝心实在让人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他在这世上就剩下温贵太妃和老太太两位长辈,老太太是他的嫡亲舅母,自老太太得了心悸之症,明康帝每过一段时日就要让陈太医将老太太的脉案药方上呈御览,拳拳关爱让人实在感嘆。 陈太医也担心这次救不回宁远侯府这位金贵的老太太惹怒了皇帝,他数次扎针,加上按压穴道,老太太的脉搏才有些好转,只是宁远候的语气却有些微妙。 宁远侯道:“母亲先前吃了陈太医开的药后,身子已是好转不少。只是这几日骤闻外头的流言绯语,一时之间承受不住。我想着,老太太是思绪过度引起的晕厥,是不是让她心绪放开了,老太太这病就好起来了?” 陈太医闻言便是心头一跳,他犹豫着看着宁远侯。钟晏眼睛里别有深意,他继续道:“听闻陈太医居于院判之位多年,多次想要再前进一步,都因小人阻碍无法晋升。若是陈太医这一次能让母亲化险为夷,相信皇上也会看到你的能力。” 陈太医心中十分挣扎,太医院中那些得势小人谄媚巴结的嘴脸在脑海中一一划过,最终他低着眼眸小声道:“我会将实际情况让人禀报皇上,侯爷您多担待了。” 老太太躺在内室的床上,将两人的一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苍老的面庞上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有些讽刺。 喜善宫中暗香扑鼻,殿内摆设宛如仙台楼阁。宫女们个个训练有素,看着一宫之主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也并不侧目。 钟贵妃确实有些担忧,她不知道宁远侯能不能说服老太太配合。 前日的大朝会上,那些御史像见到肉的恶狼一般紧咬着三皇子不放,二哥起初还劝她不要去求皇上,待到钟泠一死,二哥也有些坐不住。钟贵妃也是从小在侯府里头长大的,最知道大族老有多蛮不讲理。 大族老还好些,但今日朝会上大臣们已然分成两派,一派觉着三皇子被人嫁祸,那些人将涉案中人全部灭口,绝对居心叵测;另一派则是认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为什么那些人不诬陷二皇子、四皇子,就逮着三皇子一人作怪,必是三皇子在其中牵连甚深。 皇上夹在两派人的争辩中,只是面色暗沉,看不出他的倾向,议了几日,朝中只是下旨将诏狱中与钟泠一案相关的狱卒狱吏全部下到大牢里,由刑部司狱司提审,又让张将军抓紧搜查城中。 钟贵妃和宁远侯都不看好这件事能找出真正的罪魁祸首,背后的人敢在此时下手,绝对有恃无恐。钟贵妃担心的是,虽然二哥已经有其他的布置,但若是这件事不能赶紧压下,由着那些人在皇上面前作践三皇子,三皇子在皇上心中必定会一再减分。 明康帝近年来对她的恩宠少了许多,他偏爱玲珑少女,对她这位舅家表妹虽还有几分情谊,但总不如新人得他的意。但,老太太与她是不同的。皇上自来孝顺长辈,若是老太太因三皇子被人诬陷气病,皇上心中肯定会对那些人不满。 可是宁远侯早上传讯给她的计划,钟贵妃却觉得不太容易办成。 老太太的性子她最清楚,她和二哥之间矛盾重重,称得上是冰冻三尺。二哥要说服老太太放下身段装病,还不如老太太真的是被气病了。 只是听完太医院陈太医匆匆赶往侯府的消息后,钟贵妃秀美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放松的神色:娘始终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钟涵、钟昌和四房的人同一时间进入花厅,皆是行色匆匆。四房的人赶路赶得面色发青,他们住得最远,一路晃悠着马车过来,又有最近钟泠参加他们家摆酒宴弄出的那件事,此时几人面上均都带着一些憔悴。 钟涵和温含章对视了一眼,此时温含章身上还穿着那条想要让他惊嘆的华美襦裙,钟涵抱歉地望了过来,温含章虽有些遗憾,也知道现在是老太太要紧。 钟昌最为着急,躺在床上的可是他的亲娘。他不顾丫鬟婆子的阻拦,一意要闯到内室之中,却被在里头的宁远侯呵斥一声:“胡闹!陈太医正在施针,你进来打扰了太医,妨碍了老太太怎么办?” 钟昌这才勉强镇定了下来,又过了一刻钟,陈太医身旁的一个吏医士匆匆而出,所有人都摸不着脑袋。 ……………………………… 戌时一刻,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打头的是两个身着华贵的青年男子,其一便是最近身处漩涡中的三皇子,另一个,也是天潢贵胄。 第78页 室内众人在看清来人后,都跪下磕头。两位皇子身后跟着四五位穿着太医院袍服的御医,皆是神色严峻。 三皇子脚步如风进了内室,他身后的四皇子慢了他一步,顿了一下,终归没跟着进入,只是让太医院的几位御医先行进去,又让众人起来,他温言解释道:“陈太医让人回宫禀报父皇,说是老太太看着不太好,父皇担忧长辈,又怕他一旦出行便要大张旗鼓,反而会连累了老太太,才让我私下去接了三哥,一起过来看望,大家无需多礼,此时老太太要紧。” 四皇子是一个漂亮的少年郎,肤色白净,神采飞扬,俊美清贵,而又平易近人,三言两语便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他坐在首位上环视了众人一眼,见世子不在其中,也不问其中缘由,只是微微一笑,让钟昌和钟涵出来回话。 钟昌对明康帝的行为,心中还是十分熨帖,表现在他看着四皇子的眼神尤其温和,就像对待子侄一般亲切和气。四皇子也知道宁远侯府和皇室的渊源,放在外头,他还得叫钟昌一声三表叔,对着钟昌也没摆出皇子的威仪,两人一问一答,倒有点自家人的味道。 待到了钟涵,钟涵却是一板一眼。四皇子也不在乎,他又和钟昌继续说起话来,那一股恍如清风的从容姿态,真叫温含章赞嘆不已。先前芙蓉社评京中四玉人,她顶着朱仪秀的揶揄硬是将票投给了四皇子,就是因为这位皇子殿下不仅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且丰神如玉,湛然若神,通透明净。 温含章越看越觉得四皇子是一尊玉人。 温含章为什么有心思在这里品评四皇子,她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钟涵,自这两位皇子进来伊始,她就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想来钟涵应该也是觉察到了,他面目沉郁,思绪似乎也不在这一室之中。 钟涵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二叔要借老太太突发心悸一事为三皇子开脱。 他目光复杂地望了内室一眼,梦里头老太太是今年九月过逝,钟涵对老太太逝世的日子记得极为清楚,是今年九月二十六。九月初一场大雨后京城骤冷,老太太缠绵病榻半月后便撒手人寰。随着时间一日日临近,他几次做梦都梦见老太太和父亲母亲站在一块,时常惊醒之后便无法入眠,睁着眼睛想着过往的一切。 他既担忧老太太是真病,也怕她是假病。老太太对他和二叔的态度一向矛盾。她此番无论是真病还是假病,二叔为了三皇子都会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二叔现下就缺这么一个博取皇上怜惜的机会。 老太太……也不会在皇上面前拆穿二叔的用心。 ………………………… 内室的光线幽暗沉重,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三皇子看着宁远侯,有些欲言又止,眼底是满满的感动。此时跟在三皇子后头进来的几位御医在对着宁远侯行了一个礼后,立即拿着陈太医方才写就的脉案和药方开始讨论起来。他们刚才从宫中出来时,皇上已经下了死命令,务必要保住老太太,缺医缺药都可以向宫中伸手,一定要让老太太平时无事。 明康帝暗沉沉的龙颜歷歷在目,太医们都不想去尝试触怒皇上是个什么滋味。 这一夜,宁远侯府的众人均是在花厅中等着消息。太医们用了一次又一次的金针,又数次给老太太餵食汤药,老太太都躺在床上无甚反应,只是额头上不时冒出粒粒黄豆大小的汗珠,被立在一旁殷切守候的三皇子细心擦掉了。在无人看见之处,三皇子将老太太身上盖着的薄被掖实了,盖住了她青筋勃发的老手。 就在温含章怀疑自己是不是疑心病太重时,老太太醒了! 从内室中传出的消息,三皇子一夜未睡,在老太太的病榻前料理秽物,服侍汤药均是不假人手。待得三皇子带着胜利的曙光出来时,天边正好一抹霞白照耀在他身上,他精神萎靡,下巴上冒出一层浅青色的胡扎,真真应了那句话,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49章 新年快乐 老太太人醒了,却只叫旬氏、温含章和钟尔岚三人进了内室。 温含章是一人吃饱万事不愁。旬氏碍着婆婆没有被点名,对着宁氏有些欲言又止,宁氏也知道自己素来不得老太太心意,她对着旬氏摆了摆手,也不跟儿媳挣这点体面。 闵氏只是拉着钟尔岚的手细细叮嘱她必要和老太太好好说话,瞧着老太太累了便出来,不要多呆。 四房的人倒是一直毫无波澜,从昨夜至今,该坐便坐,该等边等,钟昆和吴氏另钟涯、钟清、钟源皆是如此淡定,只钟楚陌,眼神闪烁不定,温含章看着她偷偷瞧四皇子的眼神便知道她应该觉得十分丢脸。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老太太自来不把宁远侯府的庶系放在眼里。四房中的人都习惯了,只有钟楚陌一直想和众人一别苗头。 内室中,三人齐齐围在老太太的病榻前。 经过这惊险的一夜,老太太皮肤里的水分像是被榨出来一般,皮子干瘪皱褶,满脸满头均是冷汗,看起来异常虚弱。 温含章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觉得老太太的手掌湿冷似冰,她放在手中暖了许久都不见热乎起来。 旬氏用帕子细细擦拭着老太太脸上的汗水,钟尔岚捧着一盏蜜水递到她嘴旁,老太太突然疼得“嘶”了一声。 旬氏立时顿住了,老太太轻轻摇着头:“没事……”她的语调有些干涩。 温含章心里头闷得十分难受。老太太撩起来的手臂上遍布针眼,钟尔岚毕竟是老太太的嫡亲孙女,见着了那些细密的针眼便心疼地不断拭泪。 老太太却像是看开了一般,一字一句吐字艰难道:“终归没死,你们受累了。” 旬氏道:“老太太,我们都惦着您呢,母亲父亲和众位叔伯兄弟也在外头等了一宿,还有三皇子和四皇子——” 老太太抬手止住了她,示意自己不想听这个话题,温含章见着老太太这样,心上便有些透亮。 旬氏咬着唇,她何尝看不出来这其中的不寻常。光这几日京中传闻被圈禁的三皇子突然出现她就知道有问题了。只是宁远侯是她的公公,旬氏即使看出来些什么,也无法和他做对。世子从昨日到现在一直没有回府,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寻欢作乐。她作为世子夫人,不帮二房撑着脸面,还能如何? 几人又说了几句,看着老太太昏昏沉沉的似是精力不足,才退了出去。 温含章临走之前注意到左梢间的外室中有几位御医正在争论不休,她的脚步顿时定住了,只可惜钟尔岚一直在身后催着,她只能继续往外走。 倘若温含章能多待一会,她便能听见几位太医争论的要点,是有一位年轻的张太医觉得老太太这病好得有些奇怪。 这事十分稀奇,昨晚老太太经了几轮金针都毫无起色,满室的御医已经不甚乐观。心悸之症不同于其他病症,发病时十分险恶,若是不能在一个时辰内将病人救回,很大机率回天乏术。 昨晚到了寅时三刻,夜色渐浅,老太太的脉搏渐渐趋无,所有人已经做好了触怒皇上的准备,陈太医再次施针,老太太突然就醒了!陈太医虽说自己是瞎猫碰着死耗子,但张太医还是觉得有些怪异。 第79页 陈太医辩解道:“老太太先有汤药入口,后头见着三皇子放下了心绪,我施针才会立竿见影。各位都是行医多年,须知有时候治人救人便是如此,七分治三分运。天佑善人,老太太能转危为安,这都是皇恩浩荡。” 陈太医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有些经年的御医都不愿再深究此中缘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之老太太能救回来便是他们众人的福气。陈太医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将袖袋里的一个青花葯瓶放好,亏了这味药,老太太才能如此配合。 ………………………… 花厅里,一位干清宫的大太监正立在中间。 温含章出来时冷不丁瞧见了他身上那身三品四爪飞鱼服,又往上一看,居然是明康帝惯常带在身旁的许太监。 许太监看了厅中站着的众人一眼,视线在温含章身上停了一停。他带着笑意说是皇上和贵妃娘娘十分担心老太太的情况,着他过来问一问,让众人无需行大礼。许太监的语气十分和蔼可亲,尤其强调不要扰了太医为老太太治病。 三皇子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道老太太有父皇圣光普照得以化险为夷,这一夜大家都不容易,将他如何服侍老太太的细节说得一清二楚。 许太监奉明康帝的命令而来,也怕听着了坏消息,此时心中便松了一口气。他耐着性子听三皇子说话,昨夜皇上在喜善宫中陪着钟贵妃熬了一宿,三皇子这件事结果如何还不好说。 许是皇家的人都会做戏,三皇子说一段便哭一段,说起老太太的兇险更是抽噎不止,许太监知道三皇子是为了说给他背后的皇上听,脸上的表情及其认真。 待得三皇子将昨夜的事情一一说完,许太监才朝紫禁城的方向做了个揖,感动道:“三皇子的拳拳孝心,老奴必会如实禀报皇上!” 三皇子满意地笑了,许太监也觉得自己的这趟活应该算是圆满完成了。 既然老太太安然无恙,众人该干嘛也该干嘛去了。 四皇子方才一直把舞台留给三皇子,此时才笑着道:“我奉旨办事,现下是时候回宫交差了,却不知道父皇对三哥有没有其他指示?”被四皇子主动提及,先时还有些得意的三皇子尴尬地整了整领子。 这个问题,钟贵妃已经帮他问过皇上了,许太监笑着道:“皇上心疼贵妃娘娘,特旨让三皇子进宫一趟再回府。” 四皇子当然不会违逆皇上的旨意,他淡笑着邀三皇子同行。 两位皇子微服而来,临到了了,虽没有摆出皇子仪仗,宁远侯府却大开中门,满府的主子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出来跪送。 温含章跪在众人中间,眼看着侯府总管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将侯府所在大街上的摊贩全部驱散,又挂上了行人免进的牌子,才让皇子的车驾驶出了这条街。 回府的马车上,温含章一想起三皇子方才的作态便不由自主地扇着扇子。 宁远侯铺垫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将三皇子走出侯府大门的这一幕,演给那些一直蠢蠢欲动的人看吧,这回总算是如了他的意了。 她第一次觉得三皇子那么讨厌,从他自得的神色,到他在许太监面前夸耀自己如何辛苦的一言一行,到最后自持身份坐上车驾,都讨厌透顶了。若他不是皇子,真想让人抽他一顿。还有宁远侯,方才虽一直静默无语,但温含章敢用脑袋打赌,这件事中一定少不了他的引导。 能在亲娘还在屋里头受苦受难时便想着利用她的影响力为三皇子掰回一城,难怪钟涵一直与他不对路。 虽然钟涵先前一直对老太太的作为耿耿于怀,但临到了了还是软下心想着奉老太太出府养老。单看钟涵的这份孝心,便足够秒杀宁远侯了。 钟凉笙看着沉思不语的钟涵,又看看脸上有些憋闷的温含章,小声问道:“大嫂,老太太没事了吧?” 温含章摇头:“病去如抽丝,老太太这把年纪了,还要好好调养才行。” 她说完这一句便嘆了一声,方才她看着老太太对陈太医似乎不太信任,就想着把冬藏留给老太太,老太太却不愿接受,只道她用惯了熟悉的丫鬟,不想万寿堂有旁的生疏人。 温含章可惜地想,若是万嬷嬷还没出府养老,她肯定能劝着老太太一些。 钟涵思索完正事,便见着温含章脸上有些憋气。他有些好笑,温含章素来对老太太的印象极好,这一次她冷眼看着二叔的作为,肯定是将她气着了。 待回到了嘉年居屏退众人,钟涵便将温含章抱在怀里,脑袋埋在她的髮丝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时鼻端满是温暖的幽香。温含章抚着他的后背,一声声地安慰他,像是怕他气出毛病来。 钟涵听着她说的,突然笑了,温含章居然说二叔借老太太这一次生病为三皇子搭梯子不厚道。 二叔确实是这么干的,但实情却不只是这样。 老太太身旁的容暇丫鬟小时候曾经照顾过他一段时间,她刚才背着人小声告诉他,二叔让老太太装病不成,两人争吵起来,后来老太太便犯病了。 心悸之症最忌大喜大怒,二叔不会不知道。二叔绝对是故意将老太太气病的。 钟涵看着温含章清亮的眼睛,这么噁心的事情,她不过知道一半便觉得受不了,若是知道二叔全部的所作所为,她必会一直想着老太太的事情。 钟涵不愿温含章的心思一直在侯府上面转着。那座侯府连着里头的人,无论先时多么玲珑剔透,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可憎。旬氏便是如此。 温含章被钟涵蹭得有些痒痒,她不明白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好笑,敏感地扭了扭脖子,她道:“你先前不是提议将老太太请到咱们府上养老吗,不如我明日再去试试?” 钟涵疲惫地摇了摇头,温含章想了想,将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为他揉着太阳穴,熬了一宿,脑袋肯定不舒服了。 钟涵不想说话,可是他又不想瞒着温含章自己的想法,他道:“你不要觉得老太太在侯府便是水深火热,皇上对她如此爱护,若是她自己受了委屈都愿意忍着,旁人做再多事都是枉费心思。” 温含章也明白这点,不过是一时义愤。她嘆了一声,继续动作轻柔地为钟涵按摩着,钟涵被她按着按着便有了一些睡意。 他继续理着自己的思绪:“老太太有许多顾虑,我从前便知道她绝不会在皇上面前告发亲生儿子,无论二叔做了什么,她都会为他兜着。这件事中,直接受益人是三皇子。他立时有了孝顺的美名,皇上特旨让他出来看望老太太,臣子们闻一知十,便会猜测皇上是不是对最近众人群起攻之三皇子的做法心存不满,又有,老太太对皇上竟然有如此的影响力,若是钟氏一意力保三皇子,皇上究竟会如何选择……” 钟涵说着说着,便睡着了。腿上传来轻微的唿吸声,温含章看着他俊美的侧脸,心中有些怜惜,她不觉得钟涵是真的对老太太的遭遇无动于衷,他心里一直藏着一股热血,只是这股热意对偏帮宁远侯的老太太显得那么多此一举,他只能忍了下来。有时候冷漠和隔阂便是这样一日日造就的。 第80页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眼睫毛,见着他嘤咛出声,又调皮地收回了手。钟涵应该是不希望看到三皇子崛起的,他有意于爵位,三皇子和宁远侯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次三皇子借着老太太生病得了那么多好处,他却碍着钟氏阖族的名声不能揭发,心中应该十分憋闷吧。 温含章的大腿被钟涵枕着不能动,她直接摊开身子躺在美人榻上,望着雕栏画栋的屋顶,脑瓜子转了又转。 如果钟涵想找一个既不得罪钟氏阖族、又能让三皇子吃瘪的法子,她倒是有一个馊主意。 第50章 喜欢 钟涵醒来时已经是未时末了,周围安静地叫他有些不适应。苏嬷嬷一直在听着屋内的动静,一听见有人拉铃便立时进屋,伺候他梳洗,待得钟涵洗涮一新,他终于觉察到有何不一样了。 温含章不在这院子里头。 温含章就像这整座府邸的主心骨。她在的地方,丫鬟婆子们走动说事源源不绝,就算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也能闻着那股热乎的人气。 外室的如意雕桌上摆着一盅熬出厚厚米油的梗米粥,另两碟子炒青菜和鸡蛋羹,钟涵见着时还愣了一愣,苏嬷嬷立刻道:“这是夫人特地交代的,说是老爷昨夜熬夜太过,起来后用些清淡点的对身子好。” 钟涵点了点头,温含章一向不爱用那些花俏的东西,这方面他和温含章的口味有些相似。今日早上回府后他一下子就睡过去了,许是饿过了头,起来后只觉得胃有些难受,现下见着了这些简单的吃食,用完之后只觉得从喉咙到胃都暖乎乎的。 钟涵一边用膳一边询问苏嬷嬷温含章的行踪。苏嬷嬷也没什么能隐瞒的:“夫人去了大族老家。” 钟涵:“……”他问道,“夫人和大族老家很熟?”这倒是没听说过…… 苏嬷嬷:“夫人说都是族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大族老家白髮人送黑髮人必是伤心欲绝,她去看望也是应有之义。” 虽说已经过了新婚期没有避讳,但钟涵总觉得温含章和这件事十分不搭杆,大族老一向对他视若无睹。新婚隔日开宗祠添家谱时,大族老也是十分公事公办。温含章怎么会自个凑上去? 钟涵一整个下午手里握着本古籍,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一时想着大族老会不会给温含章气受,一时又想着温含章如此突然之举究竟为何。 钟涵自小便和族人不甚亲近,小时候有些族人家的孩子觉得他玉雪可爱想与他往来,长辈都会劝阻他们,钟涵也不在意,他知道那些人都是怕得罪二叔才会如此作为。彼此冷淡了这么些年,温含章突然这么干真让他摸不着头脑,她总不会想着要为他挽回和族人的情谊吧? 清明进来为他添了好几回茶水,还以为钟涵在思索什么重要之事,放轻了手脚不敢打扰,直至最后一回他小声汇报说夫人回来了,钟涵顿时站起来,将书一把丢到案上,脚下生风往外走。 清明:“……” 温含章正在听苏嬷嬷汇报这一日府中的大小事。她远远地就看到钟涵疾走的身影,清明在他身后喘着气一阵小跑。温含章见着他就笑了起来,眨了眨眼睛示意他等会儿,丫鬟给他上了茶,苏嬷嬷汇报的语速顿时加快许多。 钟涵拨弄着茶碗有些百无聊赖,他跟着听了一会儿苏嬷嬷的汇报,越听越皱眉。等着苏嬷嬷下去,他直接道:“笙姐儿的丫鬟若是惹是生非,你直接将她换掉便是。”温含章好心给她拨了个嬷嬷,竟然还要推三阻四。 温含章听着钟涵的语气,就知道他一点没把钟凉笙当回事。她对钟凉笙没有恶感,但说好感也谈不上。 温含章自小便知道庶女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只要略弱势一点,就连丫鬟婆子都能要他们的强。伯府中温微柳、温晚夏、温若梦几个虽说处境比钟凉笙好些,但张氏手下的管事嬷嬷拿着他们出气是常有的事情,只要不做在明面上,这种事几乎是深宅大院里的潜规则。 温含章的奶嬷嬷就曾经仗着她的势,在大雪天里恶毒地将一丁点大的温若梦踢倒在地,这导致她小时候对那些巴结媚上的嬷嬷们都有几分阴影。 但这一次钟涵的建议,她想了想,决定照做。她想看看,从小与自己相依为命的丫鬟要被赶出府去,钟凉笙会不会一改先前的怯弱奋起一把。若是钟凉笙还是那副模样,这个姑娘可真是没救了。 人可以安分,但不能没了心气。 说完了钟凉笙的事情,钟涵才好奇地问:“你今日怎么会去大族老家?”他下午猜了一圈都觉得不像是温含章会有的心思。她做的事情似乎每次都能出乎他的意料。 温含章一本正经地喝茶:“族人间搭把手不是很正常吗?” 她还想拿乔,钟涵突然一把拦腰将她抱到塌上。温含章猝不及防,还以为他想干嘛,眼睛一个劲儿瞪他,此时外头还亮堂着呢,若是白日宣淫,她还要不要做人了! 谁知道钟涵居然挠她痒痒!钟涵把着塌边,一边咯吱她一边威胁:“还说不说了?说不说了?” 温含章笑得气都喘不匀,玩闹了半盏茶时间,钟涵才放过她。温含章坐直身,愤愤地瞪了一眼他修长的手脚,占着身量耍赖真是太可耻了! 钟涵笑得十分得意,将她一把搂在怀里,为她顺着气。温含章头上的髮髻都散了下来,几缕潮热的髮丝贴着脖颈,她不舒服地拢了拢,觉得自己现下应该跟个疯婆子差不多。 两人又闹了好一会儿,温含章才将谜底揭开:“我是去安慰大族老家的老太太的。” 钟涵不信,眼睛带着些威胁之意滑到她腰上,温含章可怕了他,赶紧道:“我没撒谎。你今日是没见着,族老家的人见着钟族兄的遗体均是悲痛欲绝,那情景,真是让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钟涵还是有些怀疑,温含章端起桌上的茶呷了一口:“这件事,说起来都是咱们侯府的人对不起大族老一家子。钟族兄是为了参加四叔四婶的乔迁宴席才会遇到那个举子,若是没有咱们府上分居之事,钟族兄指不定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我记得当日在宗祠见着钟族兄,一见之下真是惊为天人,钟族兄器宇轩昂,气度非凡,可惜天不假年,实在让人惋惜。” 大族老只有一子,子又生孙,家中只有两位嫡孙。嫡长孙十多年前因着在军中太过拼搏,折了一臂,钟泠在他们家的地位可见一斑。 钟涵听见温含章夸别人心中便有些不舒坦,他语气怪异道:“所以你才去大族老家帮忙,你和大族老家的人有那么熟吗?” 这怎么说话的!温含章瞪他:“我才不像你!前些日子在宗祠认完亲后,我就和好些人家熟悉起来了,日常走礼送点吃食都是有的。先前福平楼的张厨子进了府,我就让他做了好些糕食点心送给族中长辈们品尝,大族老家我都送了三次了!他们家的太太们对我印象都好着呢。都是同族的亲戚,同气连枝,和族亲们将关系捡起来对我们只有好的。” 她继续感嘆道:“要我说,钟族兄在这件事上最无辜。那些坏人不过是针对三皇子罢了,钟族兄失手杀了三皇子的爱宠,若是平时三皇子还会拉他一把,这回可真是难说。退一步说,就算钟族兄真的得罪了三皇子,可他毕竟姓钟,二叔在朝中经营许久,若是真心想要伸手护着钟族兄,应该极为简单才是。幸好三皇子经了昨夜一事又復得皇上怜惜,否则咱们钟氏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第81页 钟涵越听越不对味,他勐地将温含章抱到腿上,用眼神逼问道:“你这些话在族老太太面前说了?” 温含章两手圈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嘴角处亲了一口:“大族老家中,老太太和太太们都十分伤心。我是去看望的,自然要顺着他们的心意来劝解。” 只是劝得族老家的夫人太太们都回过味来了,这件事里就属他们家钟泠无辜。若是有人栽赃陷害也都是为的三皇子,三皇子和宁远侯还恩将仇报,觉着钟泠死了就一了百了,至今未有表示。宁远侯要护着三皇子无可厚非,可也不能如此轻视他们家钟泠的性命吧。 温含章抚摸着他瓷白的脸颊软声道:“你不知道,今日好些族人都去了大族老家中。许多人都是从小看着钟族兄长大的,对着大族老一家子的伤心都有些感同身受。钟族兄还是大族老家的孩子呢,若是一个普通族人遇着了这种事,冤都无处伸去。” 依他看,不只是感同身受,还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吧?钟涵怀着赞嘆而复杂的心情看着她,温含章居然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他的计划延续了下去。若是大族老一直跨不过这个坎,他和二叔的关系便会土崩瓦解。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做的案子,以后的钟泠可是二叔最为得意的狗腿子,现下为了二叔洒血捐躯,也算全了他对三皇子和二叔的一片心意了。 温含章被他看得脸上有些发烫,说起来她也是第一回 做这种挑拨离间的事情,可是居然做得还挺成功。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太无害了,不是长辈们讨厌的那种狐媚子脸,说话轻轻软软不甚强势,从小见到她的长辈们就没有讨厌她的,又有之前的走礼往来,铺垫到位,不会显得太突兀,因此族老家的太太们对她的说辞都挺接受的? 温含章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她只知道,今日她从大族老的家门口出来时,遇着了一夜间仿佛瘦了一圈的大族老,大族老居然对她点了个头! 这真是她从未有过的待遇。 钟涵细细密密地亲着她的脸庞,像是要把所有的感情和赞赏都表达出来一般,温含章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拉开:“你要是想感谢我,就好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那一日在贵太妃的慈安宫中,他对爵位表现得那么势在必得,为此不惜在婚前与她说个明白,他必定有自己的计划。 温含章先时一直觉得钟涵的野心太过异想天开。有一句话叫,知道的越多,责任越重。某种程度而言,她是很懒的。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从前只想与他过张氏和先永平侯一般的日子,那样的夫妻感情,在这个世道才是最正常的。只要将属于嫡妻的地位和财产抓在手里,任他有多少姨娘庶女都是淡定从容。 温含章细细摸着他的脸,从俊挺的剑眉,到挺直的鼻樑,到如菱角一般的薄唇,最后指腹停留在他的唇角轻轻摩蹭着,他的五官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一些,眼睛比得上天上最亮的明星,当他专注看着你时,就像把你盛在两弯波光璀璨的秋水当中,让人不由得沉沦。 新婚一个多月,她似乎到此时才看清楚他长什么模样。 第51章 家规 日头渐落,正屋里头有些暗了下来。温含章的眼睛湿润明亮,额上鼻尖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眸底闪动着期盼的光芒。两人交叠在一起,她的心跳声显得格外地近,让钟涵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 两人成婚至今,温含章打理家务规制下人管家理事头头是道,对他的日常起居也十分关心,却很少过问他在外头的人际往来。钟涵知道,这应该是他的问题。他有太多不能示于人前的事情。温含章窥着他的态度,便体贴地止住了探寻的脚步。 府中男女分工十分明确,应该是在他先前的预想之中。 但这般的夫妻相处,既让他满意,有时又未免有几分挫败。钟涵总觉得温含章看着他时,少了几分梦中和卫绍相处时的缠绵悱恻。有时候他想,他一厢情愿觉得温含章处处为卫绍细緻打算十分辛苦,只是她若深爱卫绍,那些辛苦于她却未尝不是乐。 他在梦里孑然一身,梦外连理交枝,才觉察到这其中的异状,心中不免有几分自疑和失落。今日温含章主动为他去了族老家中,成果固然令人欣喜,但钟涵欢喜的却不止这些。 钟涵眼中情意流露,但却一直默然不语。温含章心中嘆了一声。两人不过相交一月,纵使肌肤相亲相处愉悦,也许在钟涵看来还不到彼此交心的程度。正当温含章觉得这一次情感交流要以失败告终时,钟涵终于开口,第一件事便是将屋外伺候的下人都驱散了。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顾虑,温含章越听越觉察到其中兇险。她坐直了身子,从没想过公爹居然留下一张金银矿图。 若是处理不好,这绝对是一个烫手山芋——这张矿图绝不是他们目前拥有的力量能去开採的。就算是汶县那个已经确定下来的金矿,目前也最好不要将众人的目光引到那里去。 无论如何,突然间便知道自己坐拥金山银矿,温含章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心头火热。 钟涵只说了这件事便止住了,其他的布置,若要深究起来,便要说起他三个多月前的神仙梦,钟涵倒不是不愿告诉温含章,只是温含章一准要好奇地问起她梦里如何,叫他跟温含章说,她这辈子本该是与那寒门传胪共结连理? 他宁死都不会说出口! 他现在日子过得和美安乐,大仇人又即将吃瘪,那卫绍如何是他自己的事,只要卫夫人这辈子不缠上他,他就该烧高香了。 钟涵看着陷入思索中的温含章,手心有些出汗。他幼失双亲,老太太夹在他和二叔中间进退两难,只有温含章是完全属于他的。虽说现实和梦境总有区别,但,他想试着去相信温含章,相信她会和梦中那位可爱的夫人一般,对人心怀善意,相信他们绝对可以互相扶持着白头偕老。 温含章知道钟涵肯定还有其他不尽不实之处,但,只他愿意将那泼天财富据实相告一事,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这个世上,真正视钱财如粪土的人是很少的,若是真有那般的人,他面前摆着的财物也绝对不足以让他违背自己的心意。 温含章理清思绪的时间有些长,她抬头,突然一眼望着了钟涵闪着灼灼光华的眸底,有些愣住,过了一下,才问道:“你如此信任皇太孙,若是他翻脸不认帐怎么办?”听钟涵的语气,他打算拿这个金矿当做他对皇太孙的投名状,但温含章却知道,皇室中人心思难测,若是皇太孙接过大礼包后想来一出卸磨杀驴杀人灭口,钟涵不过一个小翰林,是绝没有办法与之抗衡的,他对皇太孙那来那么多的信心? 钟涵心下的大石头突然之间就落了地。 但随即又有些头疼,此时解释起来又要牵涉到那个梦了,他含煳道:“皇太孙为人宽厚,品行高洁,重诺守义,又是正统嫡君,只是有些时运不济,才需臣下苦心匡扶,绝不会有如此不义之举。” 温含章听着钟涵像是心有成算,便不问了。她也承认皇太孙挺倒霉的,未及束髮之年,三位皇叔皆是年青力壮,幸好早早娶了袁家的小姑娘,妻族也算给力了。说起来,在没嫁给钟涵之前,她心中属意的下任帝位之选绝对是四皇子,四皇子多好啊,出身梅家,梅贵妃就像一枝冰中雪梅,将四皇子教养得别有一股傲岸凌云之美。 第82页 钟涵听她说完,居然翻了一个白眼,说她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温含章耐心解释她是喜欢四皇子的品性,平易近人,端良仁厚,每年到寒冬梅家在皇觉寺布施穷人时,四皇子总要呆在一旁看着粥棚,从他七岁至今都快有十年了。虽然长大了便有作秀的嫌疑,但温含章小时候曾经见过一次四皇子施粥,不过八岁的小豆丁眼睛十分认真地盯着大铁锅,下人少给一勺他都会立即指出来,那时候她就对四皇子的印象很好了。 温含章绝想不到,她不过随便几句话便让钟涵对四皇子的看法更趋负面。钟涵越听温含章夸四皇子越觉得不是滋味,温含章倒不是劝他改弦更张,就是她话中对四皇子的推崇,啧啧,让人听得十分牙痒痒。 钟涵:“四皇子再仁厚,他不过一个庶出的皇子。与太孙殿下在地位上便有高下之别,若他有意相争,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天都不会容他!” 温含章:“皇家虽以宗法治天下,嫡庶尊卑的规矩却是最不被那座紫禁城放在眼里的。”若是依着正统二字便选择辅佐皇太孙,太不靠谱了。要是正统的太子都能上位,康熙的二太子就不会被一再废掉。 两人的想法背道而驰,温含章不过顺嘴一句,但在钟涵眼里,却演变成她对四皇子的拳拳支持。他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道:“四皇子这等奸诈小人,最会面上的那一套,惹得你们这些妇人家一个个的都在家中为他张目,光吹枕头风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温含章瞪他一眼,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刻薄吗?亏得这附近的下人都被他驱散了,否则旁人听着他们这般肆无忌惮地诋毁皇家人,肯定都要吓死了。她听钟涵这话便知道,他对四皇子的印象是绝不可能再迴转了,也罢,凤非梧桐不栖,士为知己者死,大抵像钟涵这类科举入仕的官员都是持这般态度。 温含章想着现下京城里的形势,太子十年前薨世后,皇帝拖到去年才册封皇太孙并太孙妃,其中袁家肯定使了不少力气。 要说他们家最是两面逢源,嫡脉正统继位,他们稳稳占据太孙妃的位置;若是明康帝有意膝下长子,袁家乃二皇子母族,二皇子即使嫉恨他们双头下注,只要袁贵妃福寿齐天,他们这十几二十年的,也有足够的时间去争取下一任皇帝的信任。当时袁家嫁了嫡长孙女后,一时间门庭若市,如火如荼,所有人都在感嘆他们手段高超。 明康帝对这般情况肯定是看在眼底的。但他对诸皇子皇孙的妻室由当朝武勛家族把控一事均无甚反应,让人看不出他的倾向。他总不会支持皇家内部自相残杀吧?这点相当奇怪。 温含章思考的角度十分特别,钟涵一时间也有些沉思。梦中在三皇子谋反前,他一直在汶县查探父亲的案子。等到接到消息时,三皇子已然登基。 这一次事件给他的印象便是,造反其实相当容易,有钱有人即可,若是臣子不从便杀他一批,流血过后总会有其他人替补,时长日久,只要不过于倒行逆施,读书人和民众都是很健忘的。 梦中明康帝死于三皇子之手,三皇子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支精锐军队,又有先前藏下的刀剑盔甲,一举逼宫,有没有亲手弒父倒是不知道,总之在京城里的人反应过来前,三皇子已是龙袍加身。京城附近的中央军都在钟氏手中,又有边疆战乱不断,三皇子固然令人作呕,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旁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可他的帝位。所以到了后来,四皇子打着诛灭乱臣贼子的大旗讨伐之时,才会那么顺利。 皇上对着三皇子和母族联手作乱,绝对是措手不及的。但他先时放任着皇子和勛贵交往,便应该已经意料到此种状况。 钟涵边思考便道:“若说是皇上有意放纵,他图什么?总不可能妄想着联姻一个皇子便能收服一个家族吧。”若是如此,温含章嫁给他之后,二叔就应该已经收服了永平伯府,但永平伯现下在朝中仍是首尾两端,可见这种思路是绝对不通的。 由于钟涵沉默的时间太长,温含章卧在他怀里,把玩着他腰间的络子,顺着他的话猜测道:“谁知道呢,皇帝的思路自来奇特,总不会现下所有人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吧?” 她比了一个手势,玩笑道,“让所有人都自相残杀,他就能坐收渔翁之利了。反正儿子还能再生,再不然皇上在外头藏着一个两个的,谁也摸不着看不到。”这种事狗血剧里不是经常有的吗?男人就是这点最占便宜,反正一个精子便是一个孩子,男女比例各半,总会搏出另一个儿子,有了儿子就有人继位了。 她刚说完,钟涵默了一会儿后,突然跳了起来,在屋里头不断地转着圈。 温含章看得都眼晕了:“我就是顺口说的,你别那么激动啊!” 钟涵看她一眼,万般不是滋味。若是温含章的猜测是真的,他们所有人都被皇上玩弄在股掌之中,他以为他拉下三皇子和二叔是为皇太孙扫清路障,但其实却是入了皇上的套,帮他做了那把清除异己的刀。 钟涵的思绪越来越清楚,难怪皇上会听从二叔的话,轻易解了京中的戒严令,他不过是想让那些浑水摸鱼的人有机会出动,也想借他人之手牵制三皇子和钟氏。这回老太太病重,他将三皇子放出府,也必是为了将这摊浑水搅得再浑浊一些。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温含章不顾钟涵心中种种震惊、疑虑、亢奋、激动,硬是让苏嬷嬷先摆了膳。她今日在大族老家喝了许多茶水,现下饿得都能吃下一头牛了。 苏嬷嬷训练有素,温含章一叫人,她就带着一行丫鬟进来,点灯、端盆、绞帕、上菜同时进行,先伺候着温含章洗手净脸。 温含章将帕子交还给苏嬷嬷,看着钟涵还亢奋个没完,她将他拉了过来,亲手拧着一方热帕子为他擦脸,边擦便道:“咱们家家规第一条,用膳不准想公事,免得待会胃疼。” 钟涵问:“什么时候定下的?”他任由温含章拉着他手细细擦拭,满室的饭香让他的思绪有些迴转,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他们家什么时候有家规了。 温含章淡定:“我刚定下的,待会看情况再添加第二条第三条。” 苏嬷嬷有些忍俊不禁,钟涵点了点她,也被她逗笑了。 第52章 小舅子的恶意 因着下午时钟涵说起了那张矿图,晚上时温含章就很有兴趣地捧着一本《大夏广游记》在看着。屋里头点亮着几根蜡烛,十分亮堂,苏嬷嬷进来几次把凉茶换成热茶,看着温含章捂着嘴在打哈欠,便劝道:“夫人,您昨夜一宿未睡,今日还是早些歇着吧。” 温含章应了一声,合上书,问道:“老爷还在外院书房吗?” 苏嬷嬷:“清明刚才传话,说老爷今夜要晚些回来,让您先歇着。” 温含章想了想,下了地往外走。苏嬷嬷还想要跟着,温含章却只点了一个小丫鬟在前头提灯笼。 夏夜的凉风掠动着她的衣角,摇曳着大红灯笼昏暗的烛火,许是下午夫妻俩的交心剖白,温含章走在这座独属于他们的清贵府邸中,突然心头浮起一阵充实的归属感。 第83页 在前面开路的小丫鬟是个敛默的性子,存在感近似于无。温含章走在平整的青石板上,月色像一层薄薄的白纱照白了这座庭院,草木幽静,花香清馥,几株粉色木槿透露着欲语还休的暧昧,身在其中只觉得万分宁静。大约一刻钟左右,温含章便望见了正义堂前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 清明极少见温含章到外书房来,这时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温含章好笑地看着他,之前钟涵闹别扭那一阵子,清明没少被苏嬷嬷折腾,落下了一个见着嘉年居的人便谄笑的毛病,这会儿也是十分殷勤,迎着她进屋,又赶紧上茶。 钟涵也没想到她会过来,他将手边上写就的纸条拢了一拢,披着一件浅蓝色的外袍出来。 温含章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屋里的摆设,钟涵不是那种喜欢奢华的性子,博古架上多放得是木雕泥塑,最贵重的便是一座高一尺宽两尺的渔乐图沉香木雕,雕工精细,绝非俗物。 钟涵见温含章的眼神望了过去,轻声道:“这是我父亲亲手做的。” 温含章有些欲言又止,钟涵见她如此突然笑了笑,毫不避讳地拉着她的手上前道:“你摸一摸,里头那些鱼都是可以拿出来的。”他将一尾只有拇指大小的木雕小鱼放入温含章手里,温含章捧在眼前细看,这只鱼雕中鱼鳞、鱼鳃、鱼眼栩栩如生,温含章心中赞嘆了一番先宁远候手艺非凡,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 钟涵见她喜欢,笑着道:“我父亲自小便有慧心巧思,他喜欢什么便要好好钻研,到了而立之年还不愿成亲,族人们说他整日里浸淫在这些奇巧之物中不思进取。但,只要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不被他的风采迷倒。父亲当年陪着皇上微服下江南,在衡阳湖畔邂逅了我母亲,母亲长得很美,父亲一见倾心。小时候奶娘曾说,他们两个是前世的因缘,这辈子註定要成夫妻的。” 温含章是第一回 听钟涵说起公婆的事情,她听得很认真,钟涵说完后却沉默了。 温含章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若是你以后有意外任,咱们可以到衡州府看看。” 钟涵有些动心,可惜最后却是摇头:“我更想去汶县。” 汶县靠近蜀地,是一个不出名的小城。温含章心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但看了看犹自出神的钟涵,还是噎了下去——等真的办好,再告诉他,岂不是更好? 钟涵收回了思绪,发现书房里头有些沉静,他想了想,将温含章拉入内室。 温含章一眼便撞见了墙上挂着的十二幅画风华美的画卷,上头均盖着“昭昭”的印样,钟涵的笑容有些淡:“我下午与你说的前朝金银矿图,便是从这十二幅二叔还给我的美人图中解出来的。这里头每一幅图中都藏着母亲的一件金簪,十二件金簪里各有一部分残图,拼出来便是那张矿图。” 钟涵将那张原图铺了出来让温含章看,又道:“这张图你将它收好。”温含章迟疑了下,看着钟涵恳切的眸光,终究没有推辞。 交付了最重要的宝物,钟涵调笑了一句:“若是我以后得罪了你,就一无所有了,以后还要请夫人给口饭吃才行。” 温含章摸了摸他的脸颊,突然捏了捏他的鼻子:“那要看你了,以后多在我这里卖点好,我看看情况再说!” 钟涵看着温含章娇气的模样,一时心血来潮,将她搂入臂弯霸道地拘着,咬着她的耳朵恫吓道:“看什么情况,你都嫁了这么多日了,我要是做得不够,你难道就离开我了?” 温含章鄙视他:“我现在身家丰厚,以后你要是颜色衰败还要对我唿三喝四,我就榜下捉婿重新找个年轻俊美的少年进士,反正我娘当初就是这么想的,一圆从前美梦岂不是更好?” 什么颜色衰败,难道她是因着他生的好才看上他的? 这张嘴实在太气人了,钟涵恼羞成怒地含住她的唇瓣,一时间满室皆静。 …………………… 这几日老太太生病,温含章作为长房嫡媳总要上前服侍,等着老太太好转了些,她便窥了个空当,将温子明叫到府内。 温子明一听说大姐姐有召唤便急急赶了过来。温含章现下要做的这件事,不好直接跟伯府开口。 不料温子明一听便摇着头:“伯府藏书楼里头那么多本书,我才没时间呢!最近李先生给我留了许多功课,我都忙得没时间用膳了,大姐姐你还要压榨我,天理何在啊?” 温含章不过拜託他在伯府藏卷中翻找十五年前蜀地的军事换防记录,她小时候时常出入永平侯的书房,记得她爹爹说过,军事机要为防泄漏,通常不会大咧咧登载在邸报上头,但一般而言,朝廷总会将附近军机要事通报旁边驻守的军队,蜀地再过去一点便是吐蕃,驻守在吐蕃边上的可是永平军。 钟涵一直对先宁远候的死因抱持怀疑,现下去汶县调阅当地官府记录是暂时做不到了,但永平伯府可就在旁边。不过要温子明做一点小事,他居然推三阻四。 温含章气极,突然笑了:“我最近在外头回收你卖出去的画作,你若是帮我这一回,等你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时,我就把那些物件当新婚礼物送给你。” 温子明有些大红脸:“什么洞房花烛,大姐姐你说什么呢?”他虽然画了那么多光怪陆离的场景,也去花巷子里增长了不少见识,可还是个童男子呢。大姐姐嫁人之后也太不矜持了! 想了一想,他又笑着像只狐狸样,道:“我就知道大姐姐不会那么狠心把我的珍藏卖掉!”那日从宁远候府走了之后,他的心中都在滴血,温子明坏笑了两声,又有些恍然大悟,怪不得卫绍家的福寿说他的画卷最近有价无市,原来是温含章在其中扰乱行情。 温含章一时不慎说漏了嘴,哼哼两声,眼带威胁道:“一句话,帮不帮?”她既知道了实情,就绝不可能放任亲弟弟的艷笔在市面上流传,要是真那么倒霉遇着一个喜欢顺藤摸瓜的春闱主考,温子明念了那么多年书,就白费劲了。 温子明鼓了鼓腮帮子,终于答应做一回免费劳力,只是先说好,这件事没那么快,要等他功课没那么忙再说。 “行!”温含章也没其他要求,钟涵等了那么多年,不缺这一日两日,她照例又给温子明紧了紧弦,不外乎那些你要是还干坏事我绝不留情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话,温子明听得都会背了。 温子明想,他以后一定要找一个温柔似水的媳妇,最主要,绝不会一句话谈不拢就念叨他。 既然已经逃出了李先生的魔爪,温子明一时半会也不想那么早再入狼窟。他想了想,让高敏把马车赶到翰林院附近,寻了一个茶楼等着,待得翰林院申时正散了值,一群穿着绿色官袍的年轻翰林便由正门处走出来,温子明立刻在茶楼上远远地对着卫绍和钟涵挥手。 钟涵:“……”他看了一眼茶楼上两手朝两边欢乐挥着的小舅子,又看着与他有十步之隔的卫绍,温子这个举措,明着是示意他们两个一起上楼。 第84页 钟涵对着卫绍淡定一笑,卫绍同样如此。钟涵先道:“卫大人今日不用入宫侍班?”卫绍自入翰林便凭着一笔深藏不露的前朝李氏书法得了明康帝的青眼,近来经常被召进宫中值宿。 卫绍笑:“今日皇上无召。”他平日里很少与这位探花郎往来,此时略走近两步,便闻着了钟涵身上一股熟悉的莲花冷香,眼神顿时有些暗淡,又立即掩盖道:“子明特地相等,应是有事,不如我们一起过去?” 钟涵自然应好。 两人相携而上茶楼,温子明自身也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但看着钟涵和卫绍已是大人模样的修长身躯和俊美五官便有些五味杂陈,及至两人到了跟前,他站起来居然只到人家肩膀的位置,就更不是滋味了。 即便如此,温子明脸上还是笑得跟一朵花一般:“今晚我做东,请姐夫和卫大哥一起喝酒!” 卫绍有些迟疑,他和温子明相交时间长,自然知道他脑瓜子里转着些什么念头,钟涵却一无所知,笑着应了下来,还落落大方地让身旁的小厮回府跟夫人汇报。 卫绍想了想,存着一点看好戏的心思不说话了。 钟涵总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才行。 …………………………………… 钟涵一见着温子明的马车驶入了熟悉的巷道,便知道卫绍脸上隐隐的幸灾乐祸从而何来。他黑着脸,但却碍着这是小舅子初次相请,不好拒绝。难怪温子明方才一定要带着他们去成衣店将官袍换下来,原来是一早就挖好坑等着了。 温子明还很有见地道:“牡丹姑娘是这一届评花榜上唿声最高的姑娘,许多人都想着与她春宵一刻,我还是早早托人前来预订,徐妈妈才将今晚的席面给我留了下来。放心吧,我打听过了,牡丹姑娘这里是风雅之地,与那些下等妓寨不同,对你们这些当官的不会有影响的。” 温子明至今未曾束髮,头顶上顶着两个角子却一副头头是道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滑稽。卫绍轻笑出声:“咱们温二少爷如此清楚,难道也想和牡丹姑娘共度春宵?” 温子明长长嘆了一声:“我是老实人,不过看看罢了。”又对卫绍和钟涵叮嘱,“你们待会多喝两杯,牡丹姑娘的花酒可贵着呢。”一下子便将他的荷包掏空了一半,温子明当时都有些不想来了。 钟涵很有深意地:“明哥儿不怕你大姐姐说你?” 温子明拍了拍胸脯,强撑着道:“大老爷们哪能让妇人骑在头上!”又憋着一肚子坏水对钟涵道,“姐夫,咱们三人里头只有你是成亲了的,你应该最有体会了。” 钟涵:“夫人在家里头主持中馈十分辛苦,我既不能为她分忧,总要多相敬一些。”在小舅子面前说他姐姐的坏话,这种不识趣的事,哪个男子会干? 温子明见套不出话,瘪瘪嘴,又笑了,待会机会多得是。哼哼,大姐姐以前绝不会为了旁人指使他做事。温子明这回上门瞅着温含章面上的异样,心中便有些惊讶。 他是喜欢钟才子的妙笔生花,但不至于为此便要赔上大姐姐的一颗心。时下女子嫁人多是相敬如宾的多,情投意合的少,温子明从小便是见着张氏和万氏这样过来的,也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但他和温含章一向要好,若是钟姐夫註定要让大姐姐伤心,他宁愿在一开始便帮大姐姐看清楚他的为人。 第53章 胭脂虎 牡丹姑娘是今年才在京中挂牌接客,她先前便托人想要请钟涵为她作画。评花榜三年一届,她听闻上届榜上有名的三鼎甲参赛的画卷全都出自京城有名的钟子嘉之手。钟涵最擅人物画,出自他手的仕女图无不神採风流,葳蕤生香,当年花榜过后,花魁的画卷当场拍卖,当场便有一位盐商豪掷千两黄金,钟子嘉一画千金的美名自此传开。 牡丹既然报名了今届评花榜,便是有意魁首之位。早些时候,她便托人示好钟子嘉,可惜当时钟涵在那神仙一梦的棒喝下正是醍醐灌顶之时,一口便回绝了佳人的邀约。此后钟涵成婚消息传来,让风月场中许多姑娘芳心碎尽,牡丹便也暂时收了心思。 可见而知温子明将钟姐夫带了过去,真是送羊入虎口。 温子明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也自诩偷偷见识过不少世面了,自然知道钟涵在花香之地算是一朵威名远扬的高岭之花,姑娘们最爱他那股子清贵冷淡的高不可攀,偏偏这位才子似乎最是厌恶姑娘与他嬉笑玩闹,若是你想借着酒酣耳热抛媚眼说几句荤话,得到的嫌弃那叫一个别提了。小道消息中,迄今为止能在钟才子面前得他一笑的,只有一位去年已然嫁给富商的冯姓花娘。 冯氏是官眷出身,可惜身世凄凉,流落风尘,据闻冯氏在钟涵身旁助兴弹唱、布菜倒酒就像大家姑娘一般十分自矜,从不藉机施展手段,偏偏她如此端庄作态就得了钟子嘉的青眼相待。 温子明由此得出结论,钟姐夫必是那种喜欢攀折鲜花,而不喜欢被人当娇花採摘的。这般难缠,幸好他还是寻到了一位自小便经过精心调养的牡丹姑娘。 钟涵先前情势比人弱,少不得在外头经营起才子之名,既然是才子,便要有个风流的旗子。他前几年没少跟着秦思行到访风月场合,秦思行时常取笑他是个假道学,钟涵绝不承认自己是这等人,他只是从未在风月场所遇过自己喜欢的姑娘罢了。及至考中探花,他在这上面更是淡了心思,即便有人相邀,他也是能推辞便推辞,却没想着小舅子看着面目稚嫩,却是个喜欢这一口的。他将此事记了下来,打算着待会回去后便跟温含章说一说。 男子十六而精始溢,太早接触这些并不是什么好事。 大红灯笼高高挂,朦胧夜色中,金凤巷最里头的一间宅院门口,突然停住了一辆青色马车。徐妈妈一早就带着丫鬟在门口等候。 饶是徐妈妈这把年纪,见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三人,心里头也有些扑通扑通跳。前头玉雪可爱的少年郎便不说了,一脸笑意惹人母性蓬髮,后头两个身量高大的男子,风姿相貌均是耀眼至极。 其中一位看着十分眼熟,徐妈妈又看了一眼,终于认出来者何人,她深吸了一口气,在三人进门之后立刻挂上了今夜不待客的牌子,要是牡丹能让钟子嘉出手为她画一幅画,她今届评花榜便是妥妥的魁首,到时候多少银钱赚不得? 徐妈妈有五个女儿,其中除了牡丹最为出挑外,芍药、绿菊也是人才风流。她一气儿将五人全部叫了出来,半红不紫的玉兰和粉荷也没落下,心中盘算着,只要有一位伺候得好,她便能跟钟才子提要求了。 只是五位姑娘行礼问安后,屋子里头一时之间却有些冷场。不只是温子明能打听出来钟姐夫的爱好,这些风月中人消息灵通,自然知道钟才子最不喜欢那等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的姑娘。五人心中各有盘算,一时之间竟然安静了下来。 温子明噗嗤一声笑了:“姑娘们,今日怎的这般冷淡,莫不是我们几个皆不如你们的意?”他用筷子点了点席上的人,笑嘻嘻道,“咱们男女错开着坐,刚好能坐满。” 第85页 牡丹和芍药对视了一眼,皆是拣着钟姐夫身旁的位置坐了。温子明笑着道:“姐夫今晚真有艷福,席上最貌美的两位姑娘都在你身旁。两位姑娘可要好好伺候着。”他示意前头的吹拉弹唱的女先儿吹曲,一时间屋里头丝竹声起,十分热闹。 钟涵看了看正对着他柔柔一笑的芍药,淡笑道:“明哥儿少喝一点,若是待会回不去了,招了岳母的骂就不好了。” 温子明笑:“娘早知道我去了大姐姐那边,没事儿。” 牡丹起身为钟涵把盏,笑道:“公子们过来玩乐,就不要想着那些烦恼事了。今宵有酒今宵醉,咱们今夜尽兴便是。” 她说话文雅,又有艷丽之姿,温子明看着不动如山的钟姐夫坏笑道:“牡丹姑娘不是今届评花榜的有力候选吗,若是能得我姐夫为你画一幅肖像,花魁之位必会手到擒来,今儿可得把我姐夫给伺候好了才行。” 牡丹感激地看着他,只是对着高冷之名闻名遐迩的钟子嘉却有点无从下手,她想了想,直接道:“牡丹确实有意请香嘉公子为我作画,若是公子不弃,牡丹愿以一百金子相请,虽说谈钱是俗了一些,但牡丹不过蒲柳之姿,也确无其他可以打动公子之处,望公子成全。” 美人眸光真诚,又以重金邀请,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住怜惜。 温子明算着今夜的花费,便知道这姑娘是下了血本了,顿时对她刮目相看,起闹道:“姐夫赶紧答应牡丹姑娘,我不告诉大姐姐,这一百两金子抵得上徐妈妈这里十次的花费了,是个男子就不能让姑娘们伤心失望啊!”又拉卫绍下水,“卫大哥你说是不是?” 卫绍吃着酒,淡笑道:“要是有姑娘要百金求我一画,我欢喜还来不及。” 钟涵确信小舅子对他恶意满满,他笑了笑:“姑娘若是有意求画,还不如白日里头到松鹤书斋找张掌柜,我和张掌柜有合作之义,京中求画的人通常都是在他那边登记的。” 牡丹怎么会不知道松鹤书斋能求画,她就是想插个队,若是可以,能省下画金就更好了,她咬着嘴唇为钟涵斟酒:“我几次寻张掌柜,掌柜的都说公子事忙许久没有新画面世,若是等到公子空闲下来,评花榜时间便过去了。牡丹今夜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公子留下为我作画,这里一应画具俱全,若是公子愿意答应,牡丹必会报答公子的一番深情厚谊。” 牡丹的眼睛钉在钟涵身上捨不得挪开,俏丽的眉眼在哀求之下更显楚楚动人。席上几位端坐的姑娘也帮着说和,一时间莺声燕语充斥席上。 姑娘们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钟涵仍是铁石心肠。温子明忍不住惋惜道:“若是我有姐夫的那番技艺,我肯定就帮了牡丹姑娘的忙了。”多少人想成为牡丹的入幕之宾都不能够,真是太可惜了。 钟涵越发觉得今日这宴是桌鸿门宴了,他笑道:“不如明哥儿接了这趟活,我必会帮你在你大姐姐面前说情的。”温子明一愣,钟涵继续道,“明哥儿画技惊人,若是有意相帮总能想到法子,何必要姐夫代劳?” 他若是这头答应下来,温子明明日准得把状告到温含章面前。钟涵是想着要讨好小舅子,却不想因此得罪自家夫人。这笔帐他还是会算的。 他这话中意味深长,温子明闻言一惊,第一个就是想着难道大姐姐把他的秘密给卖了?又一想,绝不可能!钟姐夫必定是在诈他,大姐姐最爱的人就是他,怎么可能会对着旁人出卖他! 这点,就算是对着钟姐夫,温子明也极有把握。 温子明看着今夜是无法再套出什么来了,也见好就收不再煽风点火,只想着来日里机会有的是。 卫绍有些惋惜,他虽与钟涵无甚交往,却也早就预料到他在小舅子面前不会露出马脚,若是他是这等急色的人,温含章必不会看上他。 一桌酒席就在姑娘们的愤愤不满中结束了,徐妈妈尤其扼腕,她没想到自家的姑娘们这么不争气,五人齐出还不能将钟大才子拿了下来。 由于席上喝酒不多,三人在出了巷子后便分作三处去了。温含章那头以为钟涵今晚有应酬,若是晚了必会在外院歇息,也没有等他。只是睡到半夜,一个暖热的身体覆了上来,她鼻子灵敏,一下子就闻到一股陌生的脂粉香气,她顿时坐起身来。 钟涵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今夜的酒水里头放了些助兴的东西,他方才在路上还好些,等回了府闻着一室的冷香便有些心猿意马,匆匆沐浴一番便上了床。 温含章却一把推开他,让苏嬷嬷点了灯,去翻看他方才换下来的衣物。这件青色长袍不是府中的手艺,且更气人的是一个大大的红色口脂印子在袍脚处昭然若现。 换了衣服,还有女子的口脂印子? 是外头的哪个人在跟她示威? 温含章气急而笑,不知为何,被温含章那无声的眼神瞟过,钟涵便心肝儿乱颤,一开始本还想着帮温子明隐瞒一番,这下子也顾不得了,死贫僧总好过死道友,心中默默地为妻弟祈祷了一番,便将下午温子明如何邀约又如何哄他换了袍子等事情事无巨细,一一交代。 温含章哼哼两声:“你说明哥儿故意整你,他图些什么?”心中已是有些信了,温子明素来喜欢闹腾一些奇怪的事。 钟涵继续模煳焦点,有些可怜道:“我也想知晓。明哥儿还叫了卫大人一起,若是我今夜把持不住,丢脸都丢到同僚面前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温含章,哪有方才在姑娘面前的半分高冷,若是牡丹姑娘此时见着了,必定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温含章想了想,温子明这番确实有些不妥,但钟涵能让女子在他袍脚上印了个红印子,也不能放过,若是没有亲近到一定距离,哪能轻易得逞? 为了小惩大诫,她让丫鬟由外头抬了一桶冷水进来,亲自监督着钟涵泡了两刻钟,她一想起方才钟涵身上的陌生香味,便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见着钟涵皱着一张俊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也不心软,等着壶漏到了时辰才让他起身。 温含章是第一次如此厉害,钟涵也不敢逆了她的意,苦巴巴地受着这一趟无妄之灾,心中对小舅子颇是念叨。温含章平日也不会如此难缠,这番跟只胭脂虎一般不依不饶,也着实让钟涵开了一番眼界。 温含章一向是个公平之人,绝不会坐视着一方受难而另一方逍遥法外,等到了隔日,她便备了马车杀到伯府,温子明昨夜也是泡了许久的冷水,他在这大夏日里头居然发烧了! 鼻涕直流,一个劲儿打着喷嚏,半梦半醒间听见了温含章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傻笑了两声,放任自己沉浸梦中,只是总觉得身旁有些冷飕飕的。 身上又是难受又是发冷,温子明发誓,下次绝不做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下次要对付钟姐夫,绝对要换个方式再来。 温含章看着温子明病得迷迷煳煳还要念叨着钟涵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生气。 第54章 人生 饶是温含章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好姐姐,但也被温子明做的事情弄得十分无语。偏偏罪魁祸首还病得七荤八素的,叫她想找麻烦也下不了手。 第86页 富车院的正屋里头瀰漫着一股浓烈的酒味,温含章一看就知道必是张氏按着她从前的法子用高浓度烈酒给温子明降温。 她伸出两只手指捏了捏温子明还有些婴儿肥的小嫩脸,想着秋后算帐不急于一时,便将手指放了下来,叮嘱丫鬟仔细照顾着温子明,就过了荣华院找张氏说话。 张氏早知道她为何而来,看着温含章脸上虽臭,却红光满面,就知道她和女婿之间没受到影响。 温含章跟张氏念叨:“你说明哥儿为什么看他姐夫不顺眼?我看子嘉对他挺好的,知道他喜欢他的画,先前把自己的私藏送了他许多,还将他做了批註的科考用书都送到伯府里来。” 之前温含章託管事收购白驴公子的大作,钟涵难免要问一问,温含章虽然有些尴尬,还是将事情坦白了。当时钟涵还觉得温子明极有天赋,想着要将他珍藏的西洋颜料送他一批,是她给拦了下来,怕温子明更有藉口玩物丧志。 温含章十分了解亲弟弟,温子明这事干的就是没安好心。就是这般,温含章才觉得十分不解。他和钟涵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啊? 张氏也很生气,小舅子带着姐夫去喝花酒,温子明这是嫌他大姐姐的日子太好过了是吧?若是女婿把持不住,不是给女儿心里添堵吗。况且,侯府老太太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女婿要是被人知道这会儿还在花街晃荡,不定会被哪个御史在朝上弹劾。张氏心中埋怨着温子明做事不顾首尾,但看着他烧得身上发烫,胡话不断,对儿子的心疼还是占了上风。 她拍了拍温含章的手,道:“等明哥儿好了我仔细问问,以后必不让他做出这等蠢事。”又道出她的担忧,问温含章他们要不要派个人去花巷子里头收尾。 张氏有这个想法,主要是现下京里头被三皇子那事弄得人人自危,早上刚得到的消息,延平侯府一个管事在外头置的外宅里,又发现了一批刀剑。那管事不常在宅子里住,直到五城兵马司的军官冲进侯府要抓他问话才吓了个半死。 今日的小朝会上,就有御史十分不怕死地要求延平侯朱尚钧先行卸下手中军权自辩,当场就捅了马蜂窝,被朱尚钧喷了个狗血淋头。方才温子贤过来请安时,才跟她说了这件事。张氏很有几分忧心。 温含章摇摇头:“不用,子嘉说明哥儿带他们过去的是个口风严密的地界。”张氏的忧虑温含章昨夜也想到了,她问过钟涵之后就更觉得温子明更加该打,将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怎么就不能干点好事? 张氏突发奇想,道:“我听小厮说,昨夜不是还有那个卫绍在吗,不如咱们把他找来问一问?” 张氏会有如此想法,主要是,她觉得儿子会不会是被这个卫绍给撺掇了,才会往那种风流场所晃荡。 要说张氏这完全就是迁怒,上次温子明画春宫图的事情暴露之后,张氏虽被温含章给劝住没有扒了温子明的小嫩皮,但作为亲娘,她还是将他背后的一连串运作摸得清清楚楚。 卫绍就是如此浮上水面的,后头又出了温微柳那桩事,虽则卫绍懂得规矩体统,第一时间就将话告诉了温子明,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他没有存心勾引,温微柳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能得知外头有他这么一个人? 张氏越想就越觉得卫绍不是好人。说实话,若不是温子明大力反对,又说卫绍近来颇得皇上青眼,她还真想成全了温微柳的那番心事。出嫁之后冷暖自知,终归她自个愿意,若是过得不好,也与她这个当嫡母的无甚关系。 张氏是伯府老太太,想做什么一向很有几分随心所欲,不过叫个自家资助过的后生过府一叙罢了,绝不需要左思右想,立时就要着人到卫府相请,却被温含章给劝住了。 她道:“明哥儿在外头就跟这位卫大人处得好,若是咱们背着他将人请了过来,就太不给明哥儿留面子了。娘若是想看看弟弟平时交往的是什么样的人,何不等明哥儿好些后再请卫大人上门,到时候也显得尊敬。” 自家亲弟弟自己了解,温含章怎么想都觉得卫绍必是他带着壮胆去的,且温子明一向就不是乖乖牌的好孩子,说他故意给人下套有可能,说他被人带坏,啧啧,她都想看看是谁能和温子明的坏心眼一较上下。一想起温子明昨夜干的事,温含章就生气。 温含章劝了张氏一番,张氏勉强答应了下来,又转过头问温含章昨日叫温子明上门有什么事。 温含章面不改色道:“明哥儿整日里念书,我就是想让他松快一下罢了。”张氏少不得说她一通太惯着弟弟了,温含章只是笑着。她最了解张氏,张氏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忠实拥蹙,她现下干的事情绝不在她定义的妇道范畴内,属于捞过界,手太长。就是如此,她才绕过张氏找温子明帮忙。 和亲娘在一起的时光十分快活,张氏还将她给温微柳选好的夫婿小像给温含章看了,说是在西宁那边的一个副将,二十来岁,相貌堂堂,军功皆是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家中只有一个幼妹,嫁过去便能当家做主。 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张氏也不想将一桩好事变了坏事,她先前还将朱老姨娘找了过来,把对方的家世人才一一说清楚,朱老姨娘满意之后她才答覆对方。 温含章面上有一些惊奇,张氏一看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哼道:“娘在你心目中就这么霸道?” 温含章赶紧讨饶:“我就是没想着娘你会让朱老姨娘一块儿掌眼。”嫡母为庶女订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便是盲婚哑嫁直接送上花轿也是有的,这事干得实在不像张氏的作风。 张氏只是道:“儿女都是娘身上的一块肉,我看她那样也可怜。”早些年张氏不把这些姨娘们放在眼里,现在依旧如此。但温含章当初嫁人那会她魂不守舍了好些日子,再看着朱老姨娘为了女儿的婚事一改先时的安分懂事,不断在她跟前奉承便有些心软。不过也就这一次了。 温含章笑得眉眼弯弯。张氏自先永平侯逝世后实在变化许多,先前的她就像一把闪着锋芒的利剑,现在才像一个富态威严的老太太。 张氏有些不自然,她不过发了一回慈心,温含章望着她的样子就像活菩萨下凡一般,叫她忒不自在。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张氏偶尔为之的这点宽和,却是被人践踏到泥里去了,还不是背地里偷偷践踏,而是明目张胆,将温氏一族的颜面扯下来扔到地上去。 温含章从伯府出来后,又去了一趟宁远侯府。这些日子她都是如此,总要过去一趟看看老太太才心安。 说起来,同样是府中长辈,张氏和老太太却过出两种不一样的人生。温含章每次见着老太太,都觉得她身上像背负着一座沉重的大山。现下她终于不堪重负倒了下来,脸上的神色却比她第一次见到时更加轻松。 万嬷嬷听说老太太的险恶后,就重新回了侯府伺候老太太。这几日万寿堂的事情都是她上上下下张罗打点着,因着万嬷嬷之前在府里很有几分威严,下人们也都乖觉,听说就连宁远侯受了万嬷嬷的几次冷眼都不敢惹她。侯爷都如此,下人更不敢随便妄动。 第87页 一路往里走,万寿堂里的庭院里显着几分冷清。 温含章看着一颗正冒着新芽的松树,这棵树是昨日才移栽过来的,之前的那一棵在这之前已经有几分枯黄,老太太病重那日,一夜之间更是突然掉光了树叶。这实在是个不祥之兆。旬氏先前便着手要将这棵树给换掉,但不料万嬷嬷突然回府,万寿堂的事情就交还给了万嬷嬷。谁知道万嬷嬷雷厉风行,不仅将树给换了,还顺带着换了不少僕役。 温含章离正屋还有几步之遥,就看见万嬷嬷红着眼眶从屋里头出来。她年岁不小,熬了几夜之后更显髮丝苍白,面色枯黄,见着温含章便摇头道:“二少奶奶来得不巧,老太太刚睡下了。” 温含章照例又问了几句老太太的情况,万嬷嬷嘆了一声,道:“之前那么煎熬,身子哪能好得那么快?方才老太太喝了一碗药下去,不多会就全吐了出来,就连饭食也用不下多少,不过熬日子罢了。” 万嬷嬷今日较往常多话了些,话中充斥着许多压抑和不平,温含章听得无限唏嘘。 她自言自语地接着道:“早上三皇子妃刚将她嫁妆里头一根五百年的老山参送过来,这几日宫中赐药,旁人送礼,这院子里堆了不少贵重药材,可惜老太太的身子就像个漏斗一样,虚不受补。二少奶奶,你说,这世上为什么就有那么多狼心狗肺的人?” 温含章顿了一下,才道:“人生在世,自是自己的利益更要紧。就是如此,咱们才要更加珍惜自个和爱护自个。” 利益。 万嬷嬷在嘴里头重重咀嚼着这两个字,就是为了这两个字,兄弟相煎,母子决裂,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万嬷嬷突然之间对温含章行了一个大礼,温含章只来得及拉住她的衣袖,她便跪在了地上,对她磕了一个头:“二少奶奶,嬷嬷有一事相求。当年大爷逝去后,家中找不到他的尸骨,京中祖坟里只有大爷的衣冠冢。老太太曾经说过,若是有朝一日她逝去了,希望能在汶县大爷的丧生之地入土为安。但这一次我回府后,她便不再提及此事,我知道她必是不愿给子孙惹麻烦。若是真的有那一日,我求你和二少爷能出来说句话。” 万嬷嬷能说出这种话,老太太看来真的是很不好了。温含章心中难过,却仍坚持着将万嬷嬷扶了起来,在她满怀希望的目光下摇了摇头:“您是这府里头的老嬷嬷,您比我知道这府中的纠葛。若是老太太自个不提,这句话由子嘉去说,只会惹得众人不满。” 自己的夫婿自己心疼。 老太太这些日子以来的沉默着实伤了钟涵的心,老太太什么都不说,便是默许着宁远侯和三皇子踩在她身上肆意践踏。 她的真心,究竟是对着钟涵,还是对着宁远侯,她自己都分不清,万嬷嬷却要让钟涵为老太太争取在她逝世后能埋骨他乡。钟涵不过一个没有爵位的孙辈,他如果要应下这件事,二叔、三叔、钟氏的许多族老,那么多人,他需要多方劝说,过五关斩六将都不止,温含章绝不会为他揽下这个包袱。 温含章觉得自己对钟涵的事情开始小气起来,看着他被人慢待就觉得不舒服。 万嬷嬷嘆了一口气,她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强人所难。只是老太太一路走来实在艰难,她实在不忍她逝去后还有遗憾在世。 当夜,钟府外头一阵急急的敲门声将整座府邸都给叫醒了,宁远侯府来报,老太太过逝了。 第55章 丧事 因着下午探望时,万嬷嬷的语气不是很好,温含章回府时就提着心,让苏嬷嬷叫府内的针线先紧着做几身素服出来,没想到立时就用上了。 万寿堂中,所有人都是麻衣素服,除了侯府的亲戚外,还站了不少钟氏的族亲。正当肃静之时,老太太停灵的屋内突然传来一声掌掴之声。随即便是宁远侯一声带着怒气的声音道:“你大胆!” 紧接着就是万嬷嬷的怒骂声:“我和你娘早年结义,相守了大半辈子,她为你付出许多,到头来就这么一个遗愿,你都不愿成全,你是人吗?” 宁远侯:“人死归乡,从未听过有埋骨他处的道理,这是我们侯府的家事,你管得太宽了。”他摸着半边火辣辣的脸颊,多少年没人敢直接对他动手,今日却被一个无知妇人给打了。钟晏看着万嬷嬷的目光冰冷得跟看死人一样。 万嬷嬷既然敢对钟晏发作,她就丝毫不惧:“我是半副老骨头埋入地底的人,你要弄死我我也不怕!你这辈子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都是你娘帮你遮掩着,我看着她痛苦了几十年,若是你不愿答应,大不了一拍两散。我受了老太太那么多年的恩情,豁出去了!”万嬷嬷早就想好,没人帮她说话,她就自己说。 外头站着的三族老终于听不下去,他连声道:“这个妇人真是大胆,你们侯府怎么没人管一管将她拉出去。” 钟泽早就站不住了,刚才万嬷嬷说有事想跟宁远侯单独谈话,却没想到吵成这样,他立时就想要让侍卫进去,大族老却阻了他:“万嬷嬷也算是你家的半个长辈,长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你爹又不是个死的,若是不想她说下去早就叫人了。” 宁远侯确实想叫人,可这是老太太停灵的屋子,面前站着的是老太太的结义姐妹,在他家住了大半辈子,若是她将家中秘事全部嚷嚷了出去,就得不偿失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件事我们待会再议,如今是老太太入敛要紧。” 万嬷嬷在侯府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这句话就是一句託词,她还知道钟晏心狠手辣,她今日这般,只要出了侯府大门必定没有活路,更是要把事情嚷得人尽皆知。 她三两步到了花厅中,寻到了钟涵和温含章,指着他们对众人道:“你们都看清楚,这是先侯爷唯一的儿子,我和老太太多年相知,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愿就是要埋骨汶县。若是你们真的是孝子贤孙,就应该应了老太太的遗愿,让大少爷送灵到汶县去!我这一次得罪了侯爷,知道自己是没有活路了,侯爷要是要送我去地底跟老太太见面,我也认了。只要能让老太太如愿以偿,我这条老命死了算什么!” 大族老如今是什么能和钟晏对着干,他就偏往那事上走,他对着跟在万嬷嬷身后面色阴沉的宁远侯道:“听说这位嬷嬷是老太太的贴心姐妹,看着真是一个仁义的人。她相伴老太太多年,必是知道老太太心中所思所想。侯爷不如就应了她,也好全了老太太生前的一番念想。” 钟晏看着幸灾乐祸的大族老,居然还有几个族人也附和着道:“虽然咱们族中之前没有先例,但是死者为大,总要让老太太死得瞑目才好。” 钟泽气急败坏:“钟氏的祖坟在京中,老太太却要捨近求远埋到别的地方,你们想过京里头会怎么说咱们钟氏吗?” 大族老直言道:“世子,不怪我说你,人言固然可谓,可老太太是族中长辈,咱们更要尊重她的遗愿。” 温含章早些时候就已经将万嬷嬷的请託与钟涵说了。她心疼钟涵,不愿意他为了老太太的丧事受委屈,可是钟涵却有别的打算。 第88页 他对着面露担忧的温含章微微摇了摇头,站出来道:“二叔,三叔,四叔,诸位族中亲长,我的身世无人不知,爹娘皆是盛年而逝,幸得老太太垂怜,抚我,长我,育我,顾我,我才能长成如今的模样。” 钟涵站了出来,就是想要将这件事落实下来。今夜温含章跟他说起这件事时,还觉得他肯定不会愿意,不想给他惹麻烦,但钟涵心中却另有想法。 他梦中推却了翰林院的差使,一意寻找外任,就是想要知道父亲的死因。现下他虽然选了一条不同的路,这件事他也一直没有放下。老太太的丧事刚好是个机会。三皇子想要再行谋逆之事,时机已经不在了,有他之前揭发的兵器事件,皇上一定会加强京中安防。他想要再去汶县看看,看看能否有机会知道当年真相。 钟涵看着众人,目光在激动的万嬷嬷身上顿了一下,老太太再对不起父亲,在这侯府中,也只有她愿意将他护在羽翼之下。一码归一码,钟涵仍恨她当年乃至现在,都一意支持二叔的作为,但老太太先前对他的爱护,他也不会忘记。 他继续道:“老太太抚育之恩,水不能溺,火不能灭。我作为长房长孙,于情于理都该为长辈争取一番,请各位成全。”老太太的恩情,有一点,他还一点,终究说不出太多感人之语。 钟涵说着就撩开袍子跪到地上,尤其是对着宁远侯的方向,磕了一个头。温含章见此,也跪了下来,同样对着众人行了一个大礼。 万嬷嬷先时为什么就找上了温含章,因为钟涵虽说身世尴尬,但他的身份乃是府中承重孙,只要他愿意发话,宁远侯就不能忽略他的意见,尤其是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宁远侯当真是被人架到了火上烤。 亲娘去世,满室之中属钟昌最为伤心,他本就泣泪不止,此时听着钟涵之语,心中突然有几分感动,他对这个侄子除了愧疚外,一直还有一些恨铁不成钢,今日见着他如此识大体,纵使言语中缺了几分热络,仍是十分难得。 钟昌对着宁远侯道:“这是娘的遗愿,娘多年来都未曾忘情大哥,不如就将娘埋到汶县吧。说起来咱们钟氏的祖坟本来也不在京城,是当年旧朝战乱,火药将原先的祖地炸毁,祖父和爹才想着迁到京中。汶县那一处,离原来的祖坟还近了一些,只要咱们勤着去看望便是了。” 钟涵再次放下一个大招:“我爹在京中只剩下一个衣冠冢,若是各位长辈同意,以后我这一支子孙,埋骨之地都设在汶县,老太太绝不会只有孤坟在外。” 所有人都被钟涵这句话吓到了!这句话的意思可不能只看表面,钟涵是想着要分支出去吗?就连钟昌也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钟涵却仍是跪在地上,不为所动。 钟晏却突然答应了下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钟涵,如果这个侄子对爵位还有想往,这句话就是壮士断腕。但无论如何,只要钟涵分支了出去,这个爵位于他而言,就再不是名正言顺的了。 大族老有些可惜,他在厌了宁远侯后,就一直对钟涵示好,没想到钟涵却行如此突然之举,让他一番心血都白费了。 老太太身后丧葬之地,就这样决定下来。 老太太生前享尽荣华富贵,身后丧事依旧显赫。家中停灵七日,明康帝携钟贵妃、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及皇太孙前来祭拜,几乎整个皇室都出动了,不仅赐下两千两治丧银,还有诸多奠仪纸马香烛等物。 这般隆重的恩宠,自然有宗亲表示不满。但大夏开朝不过两代,太祖没有兄弟姐妹,只有明康帝一个儿子,宗室都是一些关系不甚亲密的皇家族亲,纵有异议也不被明康帝看在眼底。 由于皇家的爱重,又有三皇子知机,亲自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祭文,请了明康帝的旨意帮着侯府治丧,前前后后待客应酬事必躬亲,还将皇觉寺中九九八十一位僧众请了过来为老太太做水陆道场,先前那道圈禁的圣旨有就跟没有一样。宁远侯府死了一个老太太,却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明康帝对母族的厚爱。 丧事越风光,丧家就越辛苦。 温含章这几日在灵前披麻戴孝,熬得眼睛满是红丝,每日弔唁祭拜的人络绎不绝,公伯侯爵,亲眷好友,只要有资格能踏进侯府大门的人都过来弔唁。 张氏已是听说钟涵的惊人之语,温含章再过两日就要陪着钟涵送灵到汶县,她在家中都坐不住了,就连万氏都跟她商量要不要打发人过去帮一帮温含章。 张氏不是信不过长媳,但她不想让温含章承太多温子贤夫妻的人情。待得温子明略好些,就让他这几日都住到温含章家中搭把手。温子明有些别扭,他还想着温含章是不是要找他算帐呢,只是每日看着姐姐姐夫回来都一幅瘫软在椅上满面疲惫的模样,到底对姐姐的爱护之情占上风。 不得不说,有个人能在这时候帮一把真的轻松许多。温子明不是那种只会念书的大少爷,他聪明机灵,将温含章府中事宜打理地井井有条。仅就每日回府都有热水热饭这一条,温含章就夸了他好几次。 老太太在夏夜逝世,灵前放了许多冰山,天气炎热,温含章跪了几日也有些受不住了,苏嬷嬷每日都让她含了人参在口。钟涵这几日只有比她更辛苦的,纵使钟涵先时已经打定主要奉老太太到汶县出殡,但老太太实在是死得太突然了。钟涵要在这七日里将京城的事情全部安排好,他又是长房长孙,之前发下了如此重言,更要担当起治丧大任。 温含章好几次半夜醒来都发现枕侧冰冷,问苏嬷嬷,苏嬷嬷却说老爷在她睡下后就去了书房,到现在还未回来。 祸事总是接踵而至。 老太太逝后第五日,永平伯府突然有一桩丑闻在京中传开。这一日所有闻知此事的人都对灵前的温含章欲言又止。温含章是回家之后才听苏嬷嬷说了这件事。 伯府的庶姑娘,居然跑到一位年轻翰林家里,硬赖着不走。她对着围观的众人楚楚可怜道,自己虽是高门贵女,但家中嫡母对她屡屡磋磨,这一番更是要将她远嫁外地配与不堪之人,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若是回了伯府,嫡母肯定要治死她,希望卫大人能大发慈心,与她片瓦之地让她有处遮风挡雨。 卫绍因着囊中羞涩,住的是龙蛇混杂的平民坊。在这附近居住的都是普通民众。普通民众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最爱传播这种才子佳人的悲凉爱情故事,盼着有情人能终成眷属。温微柳的所作所为虽然不符合世情,但只要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能打理得当,别人门前的风流韵事便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现下京里头人人都知道,翰林院有个卫翰林,家里住了一位身世不幸的温姑娘,家里人要棒打鸳鸯,若是温姑娘被抓了回去,肯定要被打死的。 第56章 筹码 温微柳能做下这件事,还要从老太太逝去隔日说起。 钟涵一言惊人,说是要将老太太的棺柩送到汶县入葬。张氏第二日早上知道这件事后立刻就将府上的李先生找了过来。李先生博览群书,跟她说从京城到蜀中汶县竟有一千多里路,全程走水路也得走上一个多月。 第89页 张氏当时就不太安心。按京城的规矩,温含章作为长媳,如果没有其他理由,是必得跟着一块儿扶灵的。虽然钟氏一族不会让这小两口独自上路,一定还有其他安排,但张氏是亲娘,在府中简直是喝口茶脑袋里都在想着他们这一路需要带多少辎重箱笼才够,除了将温子明派过去外,每日里想到点什么,都要立时着人送到温含章府上。 一日里让丫鬟婆子跑上二三十回是常有的事情。门房都知道这是老太太送东西给大姑奶奶,也不敢相拦察看,这么几日都相安无事下来,门房就有些懈怠了,这才让温微柳有机会做丫鬟打扮偷走了出去。 她是迫于无奈,才出如此下策。温微柳上辈子好歹做了那么多年的老夫人,怎么会不知道聘为娶、奔为妾的道理,可是朱老姨娘口中赞不绝口的大好嘉婿,温微柳一听着他的名字心中就如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唐士勛是温晚夏上辈子的夫婿,表面上看着是一表人才,可背地里满肚子男盗女娼,媳妇有一点不如意说打就打,一点不看伯府的面子。他那个幼妹更不是个省油的灯,温晚夏那么有心机的一个人,竟然嫁妆都被她坑去了大半。 温微柳当时为两个妹妹拉縴保媒,也是想他们好好过的。谁知道温晚夏和温若梦运气都不好,夫婿都是披着人皮的豺狼。她当时在京中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嫁都嫁了,多少女子都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嫁夫从夫也是应有之理。 温晚夏熬了大半辈子,终于熬死了唐士勛才拿稳了家中中馈,彼时她生的三个女儿都被唐士勛用去拉拢上峰,长子纨绔幼子病弱,她屡屡上京求她和卫绍,想要为儿子谋一个前程。 温微柳想起温晚夏上辈子受尽悽苦、老态龙钟的模样就浑身打颤。 若是旁人,她或许还要犹豫一番。但是唐士勛那等卑劣小人,朱老姨娘居然未问她一句就答应了下来。温微柳看着朱老姨娘欢喜的模样恨得牙根紧咬。不就是张氏这么多年终于对她有了个好脸,需要如此感恩戴德吗。 就连温含章那日拒绝她时,温微柳都没这么憎恨过。 她是绝不会去嫁唐士勛的。但张氏已然答覆了唐家,若是她此时悔婚,张氏同样会扒了她的皮。既然如此,还不如拼一把。卫绍不是刻薄之人,只要她好好说,卫绍绝不会看着她一届无辜女子落入狼手。 温微柳和卫绍几十年的夫妻情义,对他不说有十分了解也有八分。此时卫绍听着温二姑娘一番掐头去尾的前世今生的故事,面上难掩惊讶之色。偏偏这位温姑娘居然能说出他身上的胎记和陈年伤疤,就连他的一些小习惯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难不成两人上辈子真的有三生之约? 就连卫绍这等原本不信鬼神之人,也不禁起了疑虑。 他想起来这场飞来横祸原本十分窝火。今日他从翰林院散值回家,就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位面目清丽的姑娘,周围围观者众。卫绍不认识温微柳,心中还觉得这个姑娘是不是认错了门。 温微柳却说自己就是过来找他的。有好事者当时就七嘴八舌将温微柳的话重复了一遍。卫绍听完众人的胡言乱语,唯一的想法就是将温微柳送回伯府讨一个说法。 卫绍也是多年寒窗苦读考上来的,翰林进士走的是清流之路,清流最重名声,他不能让人觉得他私德有亏。若不是温子明和他交好,卫绍真要觉得伯府是有意毁他前程。 只是温微柳苦苦哀求,还将温含章扯了出来,说她大姐姐当年让人收留他进了才墨堂,他才能活下来,今日竟然如此不顾情面。 温含章的名字一在她的口中出现,卫绍对她原本只有八分的厌恶也变了十分。他是知道钟家最近正在办丧事的,温含章是长房长媳,灵前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看在眼里。温微柳却不顾及姐妹之情,众目睽睽下竟然要坏了她的名节。 卫绍一手将她不断张合的嘴巴掩住,又让福寿赶紧去永平伯府上请个能主事的人过来。温微柳不断挣扎,卫绍想了想,这样不是办法,就想用银钱请住在附近的一位婆婆帮忙,将温微柳先安置在她家中。 卫绍还要庆幸,他家中人少,唯一做事的婆子这几日请了假,今早出来时便是大门紧锁。否则若是让温微柳进了他家的大门,他全身的脏水都洗不清了。 温微柳一听到他要让伯府的人过来,立刻就浑身颤抖着咬了他一口。卫绍吃疼之下一个松手,温微柳居然拿出一柄匕首横在自己脖颈上。 所有人被她惊住了。 围观的人也没想到原本只是一桩风流韵事,居然会演变成流血事件。 她这般刚烈,卫绍无法,只能答应她坐下来好好相谈,于是就听见了这桩怪诞离奇的事情。 此时院子大门敞开,外头的人一眼便能望见他们两人端坐在桌子两侧谈话,温微柳知道,卫绍此举,是为了避免闲言蜚语。 她心中十分酸涩,实在没想到卫绍会做的如此决绝:“我是三个多月前才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你曾经说过,公爹和公婆在你三岁时就去世,只给你留下了一个名叫阿圆的老僕,阿圆十分能干,你从小的花费、念书的束脩和考举子的老师等等都是阿圆帮你张罗的,你这一次考中传胪回乡后还让福寿认了阿圆当义父。这些事情,若是我们没有前世的缘分,我从何得知?”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嘶哑着嗓子,眼泪滚滚而出。 卫绍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温微柳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阿圆在他几年前上京赴考时摔断了腿,此后腿脚就有些不好,他这一次才没将他带过来。只是,他抬眼看着满脸楚楚可怜的温微柳:“你说我上辈子考中传胪后,伯府有意与我结亲,我答应了下来,之后我们一辈子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温微柳轻轻点了点头,卫绍立时就知道她在撒谎。他了解自己,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都不会拿自己的亲事当晋身的筹码,况且温微柳处事不顾大局,毫无章法,也不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温微柳上辈子一定与他有渊源,但却不会是她说的那样。卫绍道:“温二姑娘,我看你言辞文雅,也是念过书的人。佛家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明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你口中所言的上辈子,对我来说都不如这辈子重要。我从前受过伯府资助,不能眼看着你伤害自己,这便是我今日会坐下来听你一语的原因,仅此而已。” 温微柳听他说到这里,已经知道自己肯定是有哪里说得不妥当惹他怀疑了,她心中串起一股寒意,又听着卫绍继续道:“我们素不相识,姑娘这一次的作为实在令我困扰。待会伯府的人过来,我会跟他们好好说一说,你年纪小,一时做错事也是有的,我认识子明,贵府大姑娘也曾经雪中送炭,我看他们都不像是那种一言不合便要伤人性命的人,你跟家里的人好好道个歉,不至于会到你说的那种地步。” 说完,卫绍就要起身离开了。 此时外头观者如堵,温微柳突然伸手紧紧扯住卫绍的衣袖,方才的匕首又被她拿在手中,她狠下心肠:“你看到的都是好的一面。这些公伯侯府规矩甚大,我今日已是将所有豁了出去,若是你不愿信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既然回府也是要死,我还不如就死在你面前,也能得一个安心。” 第90页 卫绍怕她又伤了自己,待会伯府的人来了说不清楚,只得又坐了下来。他心中烦躁,今日这件事真是无妄之灾,他从来没想过要招惹温含章的姐妹,一想要和钟涵当连襟,他便十分抗拒。 温微柳突然道:“你就不想知道你上辈子的事吗,我记起的不只是我们的夫妻之情,还有京城未来几十年的风云变化。” 温微柳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诱惑,“我愿意将我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你,你以后比起别人会少走许多弯路,也不会再吃那些不该你吃的亏。我这一次得罪了伯府,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帮我这一回,以后位极人臣不在话下。你不想知道下一任皇帝是谁吗?”最后一句,温微柳几乎是用唇语说出口的。 现下京里头所有的事情已经面目全非,但她比别人占优势的是,她还能从蛛丝马迹中推导出一些事。温微柳咬着唇,眼睛紧紧看着神色变换不定的卫绍,只要卫绍愿意上门提亲,她便能从现在的败局中抽身而出。 她所有的筹码,都在这里了。 第57章 洗心革面 福寿跑得腿都快断了,才见到永平伯府门前那两尊威严的石狮子。他喘了一下气,门房的小厮是认得他的,打趣道:“你来的不巧,今日二爷可不在府中!” 福寿被这么一提醒,才觉得自己这么跑到人家府上说人家姑娘的坏话,无论人家信还是不信,都是往人家颜面上踩,他家老爷可只是一个穷翰林,对上了伯府这座庞然大物,这一次可真被那姑娘给害死了! 福寿跟着卫绍去了几个月的翰林院,也知道这些大户人家最讲规矩体面,这件事说起来自家老爷是无妄受灾,可别人指不定还觉得是他勾引了伯府姑娘呢。大老爷们碰上这种事,真是有嘴都说不清。 福寿又想把事情办得周全一些,又想着卫绍那边情况紧急,顿时急的团团转,脸上汗水直冒。小厮好心指点他,要是有要紧事,二爷这几日都在拈花胡同大姑奶奶那里帮忙。小厮刚把胡同名说了出来,福寿撒腿就跑。温二爷起码是个明白人,和自家关系也好。 温含章府上的门禁比起伯府来说松了一点,福寿刚报上卫绍和温子明的大名,就被人领了进去。温子明还在想着,福寿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就被他说的话给深深震惊了。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说他:“你刚才就应该直接进府见老太太!”他娘立时就会将这件事给处理了,跑大姐姐府上来找他,还不是觉得柿子要挑软的捏吗。 福寿也不傻:“您家老太太叫过去的人又跟我家老爷没交情,一准对他没个好脸,说不准还会拉我家老爷去衙门。二爷您最公正,这件事我家老爷可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您要明察秋毫啊!” 屁个毫! 温子明真想唾他一脸,幸亏温含章之前陪嫁过来的家僕都是张氏精心挑选过的伯府家生子,年轻力壮,腿脚利索,最重要的是不会多嘴多舌,温子明叫了一个管事回家将这事告诉张氏一声,又点齐了人马,气沖沖就杀了过去。 卫绍那处不大的四合院中,形势却像一根绷紧的弦一般十分紧张。 温微柳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骨节因为用力有些泛白,她紧紧看着卫绍,等待他的答覆。 卫绍却满面的云淡风轻:“温二姑娘,你今日确实不该过来。你说你和我上辈子乃是恩爱夫妻,若几十年的情分你都不能了解枕侧人的心思品性,这辈子也无需再续前缘。” 温微柳立刻道:“你先别急,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明年十二月初京城将会有一场大地动,届时皇上将会在这场地动中摔伤腿,下旨让皇太孙初次参政。”她一边说着,脸上泛着一些微微得意的神色,似乎卫绍的反应已经在她股掌之间。 卫绍只是静静听着,他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姑娘:“你的话对任何一位寒门士子都很有吸引力,只要此时听从与你,便能在未来几十年事事捷足先登。但,这些人绝不包括卫绍在内。” “你说我上辈子身居高位,我姑且相信。贵府李先生曾经说过,能在官场走得远的人,眼光、手段、才学、品性都不可或缺。这话我极为认同。先知先觉或许能让我在某个阶段占得先机,但朝中形势瞬息万变,若是我先前不是一步一个脚印自己走过来,形势一变我便可能因手段不足落入下风。这种先知,于我而言就像饮鸩止渴,我心动,却绝不敢伸手。十年寒窗苦读,上辈子我能做到的,这辈子同样做得到!” 卫绍此话落地有声,温微柳却急了:“你不想要知道谁对你满怀恶意,谁在官场上一飞沖天吗?这些我都知道,我都能告诉你。有些你上辈子得来的经验教训,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绕过当时的坎,你能少奋斗多少年!卫绍,咱们是夫妻,上辈子修来的夫妻。若是不然,我怎么可能把你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上天给咱们的恩赐,你不要浪费了!” 温微柳越说,卫绍越怀疑她那些话的真实性,看在这位姑娘确实与他有些渊源的份上,他好意劝道:“温二姑娘,你的梦只是黄粱一梦。你往后的日子还有很长,千万不要被束缚住了。” 温微柳突然恨声道:“若今日与你说这些话的人是温含章,你是不是就不会如此生疑?” 卫绍念头一动,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钟夫人宅心仁厚,对我有活命之恩。温二姑娘千万不要再提起她的名字,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温微柳恨得不行,卫绍纵使这辈子和温含章擦身而过,对她还是如此维护。温微柳似乎又见着那个在新婚期为了抢救温含章的遗物一意冲进火中的卫绍,她胸中妒火中烧,深吸了一口气,笑出一朵凄凉的酒花:“大姐姐当然什么都好,只是你和她两辈子都有缘无分。有缘的是我与你,你若是不愿相救,我这辈子怕是就止步于此了。你难道真的忍心吗?上辈子夫妻一场,你就看着我这辈子惨死吗?” 卫绍见着她如此情真意切的模样,笑了笑:“姑娘若是觉着回去便是寻死,方才就不会在众人面前说那些话了。”这位温二姑娘,先前一直在众人面前铺垫伯府老太太不慈狠毒的形象,不就是逼着伯府留她一命吗。死是不会死的,生不如死却大有可能。就是如此,这位姑娘才一直想要他给出一个承诺。 若是今日面前的人是温含章,卫绍命都是她救的,区区名声算什么,大不了打道回乡当个教书先生,总是能衣食无忧的。但他与温微柳只是初次见面,谈不上情分,此时便也不会为着维护她倾尽所有。 温微柳见卫绍此时还在说风凉话,脸上似悲,似愤,眼眶中的泪珠转了几转,终归流了下来:“一世夫妻,你竟然如此凉薄。我上辈子为你抚养长子,操持家务,与娘家渐渐离心,现下就得你如此相报。是我想岔了,你卫绍就是个狼心狗肺之人!我待你一片真诚,从无二心,你离世之前跟我说,你这辈子做错了,你现在就是如此回报我的?” 温含章究竟有什么好的,她身死前用一个弃婴李代桃僵换了自己的儿子,直到二十年后事情才被揭发出来,他却仍旧对她念念不忘。 第91页 温微柳相貌清丽,泪眼婆娑中藏着千般情意万般指责,卫绍听着她声声哽咽,泪水滂沱,突然嘆息一声:“卫某此时确实没有婚娶的念头,这点对不住了。但此事究根寻底,也与我有些相关,我给姑娘出一个主意。但姑娘要保证,以后不再与任何人谈起前生之事。” 温微柳擦了擦泪水,她知道卫绍是为了她好,立时答应下来。只是卫绍的主意,不能说好,只能说馊。他竟然让她去道观当道姑!温微柳当然是不肯的,她这辈子大好芳华,若是出了家不就浪费了吗,她此时真的觉着卫绍是不是为了摆脱她才出此下策。 卫绍看着院子大门处的人头攒动,方才他用银钱雇来的陈婆婆把守着正门不让人越雷池一步,以前他虽住在平民坊中,但周围的人敬畏他是官身,绝不敢将他的门前围得水泄不通,但今日个个胆子都上来了。 温微柳这名声,是绝保不住的。他想着现在应该在侯府守灵的温含章,有些为她担忧,但仍是道:“你现下还敢回伯府吗,伯府还会容你在京中吗,待会温家人过来了要带你归家,你反抗得了吗?” 三个问题。让温微柳鸦雀无声。 卫绍是个务实的人:“你现下要解决的是居身之所,我这里是绝不会容你住下的。三千烦恼丝,我看你是剃不掉的,只有去道观里头暂避风头,伯府要如何待你,都是后头的事。” 温微柳着急问道:“那我以后怎么办?”她想的是一定要嫁成卫绍,可不是为了相伴三清之前啊。 卫绍翻了个白眼:“你在做下这件事之前,就没有想过要怎么解决?我这里你是不用想的,我只能给你出这个主意。若是你愿意,我待会跟子明说一声,将你送到京郊的道观里头,先太后信奉道家,京郊附近的道观虽然生活清苦了些,却是十分正派,你去了道观,总不会有性命之危,打骂之苦。再者,主动皈依和被人送走,总是不一样的。” 温微柳怀疑地看着卫绍,卫绍淡定道:“你若是不答应,也与我无尤。”温微柳咬了咬牙,打算赌一把,她绝不会回去嫁人,经此一次,她只怕张氏会草草给她找一户人家,或者是像温晚夏那样被关起来,在道观出家,起码还能还俗。 温子明带着一伙人杀过来时,就见着温微柳十分虔诚地跪在三清像前的蒲团上,面前一个小铜炉中三柱清香,裊裊散开。 他呆了一呆。 温微柳这是在三清面前洗心革面了? 温子明把卫绍拉了出去,卫绍如此这般那般跟他细说了一遍,温微柳留声听着他们的对话,听见卫绍没有把那些前世今生的事情说出来,才安下心——若是卫绍真的不动心,为何要帮她隐瞒? 她笑了一笑,看着面前的三清画像,心中泛着一丝丝的得意和甜蜜。 温子明,温子明目瞪口呆地看着卫绍,他没想到卫绍竟然把温微柳忽悠出家了!而且在众目睽睽下心甘情愿出家。 院子里头种着几株美人芭蕉,微风袭来,芭蕉叶子飒飒而动,衬着外头的人声笑声,竟然有些安谧之意。 卫绍掸了掸袍子:“温姑娘先前痰迷了心窍,方才在三清面前突然清醒过来。我看她像是被什么魔怔住了,不如把她送到道观里头驱一驱邪晦再送回府,否则那邪晦要是再随温姑娘回府伤着了老太太,就不好了。” 温子明信他才有鬼! 他和卫绍能合得来,就是因着彼此都不是那等拘泥的人。这傢伙长着一张老实俊美的脸,腹肚里头黑得很。 不得不说,卫绍这样做,对温氏与他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温微柳一人撞了邪,总比温氏阖族姑娘的名声都被她连累的好,就连卫绍也能保住他的清名。 这傢伙,忒黑了! 第58章 怀孕 温微柳闹出的这桩丑事,温含章应该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温家人。 这一夜回家后,春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在塌上做好,冬藏将她的衬裤撩到膝盖上,从膝盖至小腿皆是青紫一片,十分恐怖。稍微一碰,温含章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冬藏歉意道:“夫人,您这伤我要用药酒给您揉开,否则淤血挤在里头就不好了。” 温含章也知道这个道理,她一边听苏嬷嬷说话,一边忍着不去感受膝盖上的痛。这几日天天都要跪着,冬藏每日回来都要帮她如此护理一番,温含章都习惯了。 非常时期,几个大丫鬟都被她又调回来了。苏嬷嬷也没有异议,最近府里头主子不在,温子明天天使唤他们准备扶灵要带去的衣物用度,温含章的大丫鬟毕竟是从小就跟她一起长大的,只看大姐姐还愿意把他们放在府中紧要之地,温子明就知道这几个丫鬟还是得用的。 既然得用,他直接就把人用上了。先前温含章到保定舅家时,就是这几个丫鬟服侍的,都有经验了。 苏嬷嬷也不在这时候跟大丫鬟们争一射之地,温含章便一边挣扎着往回缩腿,一边嘶牙咧嘴地听苏嬷嬷说话。苏嬷嬷的节奏把握得很好,冬藏一把她的裤脚放下来,苏嬷嬷便止住不语了。温含章额头上一片冷汗,她笑道:“你们这是配合好的,用这个故事来分散我的注意力。” 秋思上前用帕子擦着她脸上的汗水,忍不住道:“夫人,二姑娘做出这种事,您怎么一点都不心急啊!”她听着都急死了,温微柳不守闺训,偏偏又是夫人的姐妹,往后夫人和其他大家太太走动应酬,必是要被人家轻视的。 温含章笑了一笑,有些话不必多说,卫绍处理得很好。 反倒是温微柳,温含章十分不理解温微柳脑子里在想什么,纵使不愿接受张氏为她挑选的夫婿,也不必用如此激烈的方法进行反抗。况且她就对自己那么有信心,觉得卫绍必会匍匐在她的裙底之下? 若是没有这个前提,她这番作为就是鬼迷心窍,卫绍说她撞了邪真是没说错。 温含章一点都不想知道温微柳后续如何,张氏的名声被她用作自己的保命符顶在前头,温含章恨不得此时便能站在她面前煽她两个巴掌。若不是身上戴孝,温含章立时便想去看看张氏如何了。她想了想,按捺住心焦,写了一封信打发人送到伯府中去,又问府里头准备得怎么样了。 扶灵至蜀中不是个容易的事,天气炎热,光是保存老太太遗体的冰块就是一大笔花销,另有一路上的吃喝住行,舟车替换,跟着西下汶县的族亲和僕役如何安排,虽则宁远侯府为了面上好看,揽下了大部分事宜,但温含章和钟涵才是这件事的主事人,这几日旬氏窥着空当便要与她商量如何安排这一大摊子事。 温含章一概没二话,他们府里头就两个主子,这时候要是还拿捏着情绪不愿放下架子,路上出了事便后悔莫及了。古代交通不便利,到了人烟稀少之处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找不着,温含章上回去保定便已经体会过了。 苏嬷嬷道:“二爷已经帮着准备了夫人和老爷一路上的吃喝用度,还做了一个册子出来,说是夫人一见之下便能清晰明了。” 温含章接过了苏嬷嬷递上的小册子翻看一遍,温子明从小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也习惯了任何事都做个表格出来比对。这上头打先几行就罗列着他这个总指挥这几日做了些什么事,邀功之意十分明显。 第92页 温含章笑了笑,一目十行看了下来。温子明准备的东西十分实用,厚薄衣物、铺盖被褥、药材银碳这些就不说了,守孝不能沾荤腥,他把京里头所有的干货铺子都搜颳了一遍,又让厨房做了一些能放久点的吃食,净水的明矾也备上了,其他的诸如浴桶、马桶、锅碗、茶具这些都一一列在其上,最重要的,他居然能在短短时间内用金银砸出一个愿意与他们一起出京的大夫。这真是不容易。 这一回连着僕从的傢伙什得有十多辆车,这些都会在扶灵的队伍后头远远跟着。 温含章想了一下,也就这些了,她让人将小册子送到前头给钟涵,看看他有没有要补充的。 今日回来两人都十分疲累,钟涵知道他若是留在嘉年居,温含章还要分神伺候他,在马车上就跟她说了这两日就在外院歇着,只是她没想到,都这么晚了,钟涵还会过来嘉年居。 东面的案几上点着五根手腕大小的蜡烛,照得屋里头亮堂堂的。春暖正在张罗着小丫鬟打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手净面,一个转头不小心撞着了钟涵,立时退了两步跪在地上,钟涵却挥手让人全都下去了。 他是过来看看温含章的。 两人在塌上并坐着,温含章眉眼间虽然有几分疲惫,却没有他想像中的着急和担心。钟涵这才放下心来的。 他伸臂揽住她,低声道:“我们出了京后,我会让人关注着伯府。” 方才在正义堂中,清谷、叶管事、高管事三人已经跟他汇报了下午突然发生的这件事。 钟涵把清谷放在外头经营店铺,是想用他当京里头的耳目,清谷也知道自己的重要性。今日他一闻知伯府的这桩丑事,就立刻着人到卫绍的府外蹲守着,自己则是往宁远侯府赶去。 但这几日侯府人来人往,里头不乏体面尊贵的大人物,门房处的安防用的都是皇上特旨拨过来的一支禁军队伍,他要混进去谈何容易,只得等到了现在才汇报此事。 清谷跟他道:“我派去的那个小子十分机灵,今日下午在温二爷带人过去之前,还帮着卫大人维持了一番秩序。后头二爷将温二姑娘安排在附近的一处民房,派人看守,又请了道士做法,晚些时候伯爷也过去了,看着脸色不是很好。二爷和伯爷似乎还起了一番争执,最后伯爷甩手而去。” 他一说完,叶、高两位管事就接着补充了下去,温子明抽调的是府中的家僕,他们比清谷知道的又更详细了些。三个人说的话结合起来,就是这件事的全部了。 钟涵先时已经怀疑卫夫人也是做过先知梦的,现在看来她忍不下去了。只是他实在没想到卫夫人不闹则已,一闹出来便是拉着整个温氏姑娘的名声垫底。只是卫绍的处置,看起来也不像是相信她的模样。卫夫人这一次算是栽了。 温含章一听,就知道钟涵知道温微柳的事情了,她摇了摇头,道:“我娘会一路给我写信的。”她和张氏这么多年母女情分,素来知道张氏不是那种怕你担心就不跟你说的那种人,越是着急险要的事,她越会跟他们姐弟两个分说清楚,按张氏的话,以后再碰上了,总不能吃第二次亏。 张氏向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温微柳这么做虽然能留下一命,但绝不要想着还能有其他出路。 别的不说,道姑虽然是出家人,但出家人也得吃喝拉撒。那些能在道观里头活得滋润清闲的,无不是有家人在后头为他们补贴供奉。出家容易生存难。伯府中虽有下人苛待怠慢,总不会少了温微柳的一份吃喝。在外头就不一定了。 到时候希望她还能秉承初心。 钟涵看着温含章心里头有成算,就不说什么了。他已经让清谷留意着京中的舆论,若是张氏的清誉被抹黑,就让玉璇报斋出手控制,一定要将张氏从这件事中择出来。卫夫人那里,她先前不过一个深宅妇人,卫绍没有听她的话,是他脑子清明,况且不过三月有余,整个局面便跟梦中完全两样,卫夫人许是因为如此才坐不住了。 先知先觉不一定靠谱,且看他布置了三个月都不能一举掀翻仇人便知道,世事变幻莫测,许多事情都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屋内的蜡烛亮得有些刺眼,钟涵怀里抱着妻子,心中却有些发冷。他怎么也没想到,皇上对目前仅存于世的几根皇苗,居然能如此狠手。 那日温含章点破皇上的意图后,钟涵连日来都在看这十多年间的邸报,他发现皇上居然是有意把诸皇子和众武勛之家捆绑在一起的。他要利用这些人之间的龙争虎斗,削弱京中四家族的实力。 一个已经算是成功的例子。 袁家在南边经营多年,掌有怀平军大权。先太子和皇太孙的妻室均是袁家女,十年前先太子秋狩时死于虎口,当时跟随其后的袁国公世子便被盛怒之下的皇上当场射死,可皇上杀了袁国公世子,却没有动袁家女的正室之位,而是由着袁家在这十年间不断使力,将太子嫡长子推上了皇太孙的位置。 在世人看来,袁家手中握着皇太孙和二皇子,无论皇上立嫡还是立长,他们都是妥妥的胜利者。 却没人看到这十年里头,袁家大半的精力都放在朝中,对南边的掌握已经不如先时稳固。另有,袁家因着死了一个世子,世子底下四个庶子的心眼全都活动起来,邸报上最常出现的就是袁三叔和袁四叔的名字,两人骁勇善战,这几年与西夏作战拿下了不少胜绩。以前世子还在世,这两位可从来没这么卖力过。 钟涵甚至怀疑,若不是因着袁国公还在世,世子嫡长子许就和他一样,本是应他所得的爵位也会被皇上封给其他人。 皇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政治手段罢了。 便是如此,钟涵当日在老太太灵前,才会作出与主家分宗的决定。他知道,二叔一定会心动。若他没有料错,他主动放弃之后,皇上下一步就会对二叔下手。 他退这一步,不是为了寻找海阔天空,是为了让他们狗咬狗。 二叔一直觉得皇上在他的掌握之中,这回就让他好好试一下皇上的厉害。 ………………………… 正如温含章对张氏的信任,张氏已经派人在京郊寻找着一些规矩严格的道观庙宇了。按她的想法,规矩越严越好,要出家,就好好的出家,做个安分的姑子,一辈子侍奉三清,精研道法,一入空门深似海,绝不要想着还有回头的机会。 张氏一想起这件事就像吃了苍蝇一样噁心。她看着温含章的信件,对送信的人道:“跟你们夫人说,不要惦记娘家的事,好好用膳,好好休息,一切等她回京再说。” 张氏话音刚落,张嬷嬷突然匆匆进来了,在她耳边小声道:“老太太,朱老姨娘吞金自绝了。” 张嬷嬷话音虽然很轻,但此时屋里头十分安静,送信的小厮耳朵又尖,一下子就听见了张嬷嬷的话,他的心忽的提了起来。张氏仍旧坐得很稳:“姨娘向来不能入温氏祖坟,让人先收殓着,把这个消息跟咱们府上的二姑娘说一说。她愿不愿意回来看她姨娘,是她自己的事,告诉她,若是她早点出家,还能赶上为她姨娘操持水陆道场。” 第93页 张嬷嬷立时就应下了,作为张氏的心腹嬷嬷,她对温微柳这一番作为简直是恨毒了,下午外头的闲话一传入府中,朱老姨娘就被张氏关了起来,倒也没虐待她,只是让人一波波地将温微柳的言行举止跟她说了个明白,朱老姨娘本来还在欢喜着要得个好女婿,这下子面上一下子灰败了下去,神色委顿,一直端坐着默默不语。 但谁也没想到朱老姨娘会自绝。 啧啧,这脸皮真是比不上她生的闺女。 张嬷嬷一边心生快意,一边又有些唏嘘,温微柳做下这件事的时候,是绝没有把她姨娘放在心上的。 这就是朱老姨娘护了那么多年的好女儿。这府里头张氏从小就不管庶女姨娘之间的相处,所有庶女都是姨娘一手一脚带大的,朱氏在温微柳身上所寄託的心血何止全心全意。 乌鸦反哺,羔羊跪乳,连只畜生都懂得心怀感恩之情,温微柳真是连畜生都比不上。 朱老姨娘的丧事绝不可能和宁远侯府老太太同日而语,张氏愿意让人为她收殓都是看在她素来安分的面上,而后见温微柳不肯回府,她就让人为她出殡落土,刚好和侯府老太太扶灵出京赶在一日完成了。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不过一日左右,温含章就带着丫鬟婆子回了京城。 苏嬷嬷看着温含章的肚子,真的吓出了一身冷汗。温含章的月事一向准时,这一次迟了十多日,苏嬷嬷便记在了心中,老太太去世那两日,温含章的月事又如常而来,她又觉得是她弄错了。可是没想到温含章出京第一日便在路上晕倒了,幸好二爷先时准备了一位大夫。 大夫一诊出温含章有孕,苏嬷嬷便阿弥陀佛地念起来。因着大夫说,温含章有些流产的徵兆。钟涵当时就做了决定,让温含章回京养胎。这一胎属于不可抗力,即使温含章缺席了扶灵之旅,别人也说不得什么了。 第59章 託付 张氏闻知温含章怀孕,不顾钟府热孝在身,硬是上了门。万氏怕冲撞了老太太,原还想着她自己过去看望便是,只是张氏心急如焚,万氏略说了两句就止住不语了。人家那是亲闺女,即使被冲撞了,看老太太的模样也是心甘情愿的。 温子明笑嘻嘻道:“多谢大嫂的好意,娘是担心大姐姐,您就多担待一些。”给万氏行了一个深深的揖礼,万氏看着唇红齿白的小叔子,心中倒也没多少气性,笑道:“我不过就是多句话,亲戚间这些忌讳原本就不同于旁人。” 张氏这是第一次到温含章的宅子里来,之前只是听温子明咕哝过几耳朵这宅子的格局,但一进了门心中就有数了,温含章先前也没接到张氏要上门的消息,苏嬷嬷急急走了出来接引,张氏却一路越过了她直向嘉年居走去。 这本领强的,身后跟着的温子明都觉得他大姐姐是不是给亲娘看过府中的堪舆图了。 因着老太太去世,钟府中处处批白饰素,就连嘉年居也不例外。温含章穿着一身素服,见着张氏就露出一个笑脸,脚丫子刚要从塌上下来,张氏却三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别动!” 张氏细细打量着温含章,见她脸上虽然苍白了些,精神却还好,手也是暖和的,便忍住心疼,为她扶了扶鬓上的银钗,道:“你身边的下人怎么伺候的,有孕了都不知道?” 张氏素有威严,她这一话一出,后头进来的苏嬷嬷连着在塌旁伺候茶水的春暖秋思都跪了下来,白着脸,额头紧贴着地面,温含章在塌上只能见着他们的头顶。 万氏和温子明比张氏慢了一步,一进来看这架势就知道张氏发威了。万氏笑道:“大妹妹这一次可真是让老太太吓得不行,刚出京就接到消息,咱们在家里担心了一个日夜,今日早上老太太就在家里呆不住了。”她有些羡慕地看着温含章,她和温子贤成亲四年,先前守孝就不说了,但现下也一直没有动静。 温含章先请万氏坐下,笑道:“我也没想到,我一向身子康健,之前一点徵兆都没有。大夫给我看过了,只要卧床休息几日就能缓过来了。”要说温含章这会儿还在蒙呢,她是知道做那档子事肯定会有后遗症的,她也从没想过要避孕,只是没想到这个孩子会这么突如其来。 她摸着平平的肚子,心中十分不可思议。这个孩子真是命大,先前她在老太太灵前可是整整跪了七日,屋子里头放满了冰块,冻得就像寒冬一般,她日日回家都要用热水泡一泡脚才能缓过来。前两日她底下还见了红,温含章还以为是这些日子太忙了月事有些紊乱,也没放在心上。许是她给苏嬷嬷的印象一向稳健,见她从容淡定,苏嬷嬷也就消了怀疑。 这才会闹出这一起乌龙。 想着今日钟涵一听见她怀孕时的惊讶之态,温含章又摸了摸肚子,这个孩子来得真是猝不及防啊。温含章还没做好要当娘的准备,现下看见了张氏,这几日疲累交加的委屈劲突然上来了,忍不住想要撒娇。 只是总不能让苏嬷嬷几人一直跪着,她摇了摇张氏的手:“娘,反正都没事了,你就让他们起来吧。”那语气甜腻的,温子明在万氏下首坐着都有些想捂脸了,他大姐姐年纪都这么大了,可真是好意思。 张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既然伺候不好你,就再换一批人,咱们家不缺下人。”张氏先前在陪嫁中安了两位嬷嬷,就是怕小丫鬟不懂事误了温含章,现下看来嬷嬷也不靠谱,那就再换,总能换到有人能把主子的事记到心上。 苏嬷嬷跪伏在地上,抖着身子,牙齿打颤,不敢为自己辩白,伯府出来的人都是知道的,在老太太面前,你越是想要争个是非黑白,老太太罚得就越重。温含章看着张氏不像是要拿他们立威,而是要真的换了这批下人,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道:“娘,现下府里不好大动干戈,我也没精力再理家管事,不如就先记下来,以后伺候好了再功过相抵?” 张氏无奈地看着她,温含章都这么说了,她还能怎么样。张氏这一次本是铁了心要把这些不成事的丫鬟婆子都换掉,替换的人都带了过来,都是她院子里得用的。女子十月怀胎,初期最为要紧,温含章竟然挺着身子在灵前跪了那么多日,若不是她从小帮她打下的好底子,多少妇人这一关倒下后身子就差了下去? 张氏一想起来这些就觉得后怕! 万氏见张氏脸上松动,也乐得做个好人,道:“我看大妹妹将这府里调理得很好,这些人也是她用惯的,娘不如就依了大妹妹吧。”张氏一向拿温含章当个宝,这一回直接就做了温含章的主,真是太过了些。再是宝贝女儿,人家现下也是从侯府自立门户出来的大家夫人了,总有自己的威严,在下人面前还让温含章做娘的好乖乖,岂不是故意下她面子吗? 万氏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纹思不敢动的苏嬷嬷,若是她,等他们走后就趁着这个机会离间了这两母女,一家只能有一个女主人,张氏这手也伸得太长了。 张氏想了一想,道:“其他的先不说,我把张嬷嬷留下给你?”温含章点头如捣蒜,她笑眯眯的,张嬷嬷做事最可靠了,若是不将她留下,张氏一定还会继续担心着。 第94页 张氏见温含章笑得可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嘆了一声:“你不知道,娘在府里一听说你又回了京,这心就提起来了。” 万氏听着张氏像是要和女儿说贴心话,体贴地站了起来,道:“说起来,我还没看过大妹妹这宅子呢,不如就让这下人将功折罪,带我到处走走?”万氏指了指苏嬷嬷,温含章当然道好。 只是她也知道,这院子里处处披白,哪里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万氏只是託词罢了。苏嬷嬷忙不迭扶了万氏出去,再在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她全身的冷汗都冒个没完了。 苏嬷嬷和万氏一离开,春暖和秋思十分有眼色地下去了,把空间留给这三母子。 温子明管不住嘴,瞧着屋里的人都走光,立时打趣道:“大嫂真是个妙人。”万氏还以为她那些心眼没人知道呢,若不是这一次来看温含章不能单独撇下万氏,温子明真不想跟她一起过来。他和张氏忧心如焚,还要忍着跟她玩那些心眼,真是累死个人了。 温含章笑道:“这世上多是小人多,君子少。大嫂是个坦荡荡的小人,做人做事都留有余地,算是难得的了。” 温子明点了点头,极为认同温含章这话,他还想跟温含章打赌:“大姐姐你说,大嫂会不会撺掇你那个老嬷嬷干坏事?”温子明眼睛发亮,十分兴致勃勃。 张氏看他这样就骂道:“我看你大嫂不会干坏事,你这个真君子却也没做多少好事。你大姐姐身子不好,就别拿这些话引她思虑伤怀了。”甭以为过了这些日子,他前些时候做的那些不像样的事情就能压下去。这些日子,张氏想起来一回就骂他一回。 骂得温子明现下都有条件反射了,一听张氏说起这话就缩着脑袋,讨好地对温含章笑了一笑。 温含章见他在张氏手下乖得跟只猫似的,就忍不住手痒痒,可惜这会儿她躺在塌上呢,身上盖着一条素白云纹薄毯,方才万氏在场张氏都不容她下地,这会儿更是不可能。 温含章遗憾地看着温子明手感爆好的粉嫩脸颊:“明哥儿要是想将功赎罪,我这里倒是有个法子。你要是答应了,咱们就既往不咎。” 温子明当然是义不容辞!他先前存的心思虽说是为了温含章好,可他娘他大姐姐都是女子,那些话教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温子明有些感动地看着温含章,若是不知道他的意图,他带姐夫喝花酒的事就跟张氏说的一般,不干人事,可温含章居然还能原谅他,一时间温子明心中一酸,简直是泪眼花花地看着温含章。 温含章不知道他脑补了些什么,她从案几上取下一个小巧的雕木盒子,将一封信递给温子明,笑眯眯的:“你姐夫给你写的信,说是要拜託你一回,我也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 其实她是知道的。 钟涵当时那表情,就像被雷噼中一样,都想抛下一切不管跟着她留在原地养胎了。只是两人都有理智,知道这件事不能这么干。不仅如此,热孝之中,钟涵在人前也不能露出喜意,只能对着她点点头,所有的热情都涌现在他那双烧红的耳朵之上——他一高兴,就会开始红耳朵。这个小秘密温含章新婚第一日就知道了。 当时一行人正在搬行李辎重上大船,老太太的棺柩已经上去了,钟涵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只在片刻之间。其他人虽体谅他有突发喜事,但该他拿主意的,钟涵也不能推脱,只能立时写了封信,又细声叮嘱了她几句。温含章没想到,钟涵竟然那么信任温子明。 她还以为他会把她託付给秦思行或者他在京中的下属照看。没想到他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会是温子明,他还让她有事多找温子明商量,从前可看不出来他对明哥儿的看重。 温子明看完了信,也知道大姐夫给了他一个什么差事。 张氏看不得他们姐弟俩当哑谜,三两下把信拿过去看了一遍,直接发话道:“就按姑爷说的,明哥儿在他回京前都住到章姐儿这里来,白日里有功课就回伯府去请教李先生,晚上是一定要住过来的。”主要是温含章这里没个男子支应门户,她也不安心。 这个安排十分妥当,只是温子明就要累坏了。温子明也不是不愿意,他就是心里头有些复杂,他那日对大姐夫可没安什么好心眼,没想到大姐夫会不跟他计较。 万氏转了一圈回来,没想到温子明要留下了。她也不是没有眼色,人家才是一家子的人,怎么决定都与她无关,只是万氏道:“明哥儿过来照顾大妹妹,我是没有话的。但柳姐儿那边,明哥儿是不是要把她交给你大哥的人看管着,毕竟大妹妹这边事情多,明哥儿又要读书,一时间也顾不上其他的。” 温子明是知道温子贤想要干什么的,他笑道:“没事,不就是给二姐姐找个道观出家吗?这事娘已经在办着了,这几日我就送二姐姐过去,大哥公事繁多,这点子小事就不烦劳大哥了。”不是自己的亲娘,人家才不心疼。温微柳一交到温子贤手里,温子贤肯定会不管不顾的先出气再说。这一下不就坐实了张氏狠心不慈的名声了吗,温子明就是为着张氏,这一步也不能退了。 温微柳不就正是拿捏着这点,才敢把张氏推在前头。 温子明已经打定主意要给她寻个好去处,在万氏面前是一分都不愿相让。万氏有些恼怒,脸上现出一抹不虞之色。 温含章看着不对,赶紧救场:“明哥儿从小的脾气就是这样,对着外头的人口蜜舌滑,对着亲近人大咧咧的不懂事。我代他给大嫂道个歉。” 万氏有了个台阶下,也不跟他计较,只是还是道:“明哥儿年纪小,不知道外头的人怎么说的。你大哥才是温氏族长,这番你扣着柳姐儿不交出来,你让你大哥脸上怎么过得去?” 温子明还想说话,温含章对着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又对万氏道:“大嫂这话,我是极认同的。最后几日在侯府里头,那么多人来往去,大嫂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撑下来的。只是柳姐儿这事已经是这样了,卫大人的处置是最好的,外头的人都觉得她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虽咱们都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但这话千万要保密。否则不仅会连累族内的姑娘们,就连温氏的爷们以后出去应酬都会被人家笑话。” 万氏十分同意温含章的话,她道:“还是大妹妹懂规矩,我里里外外好几个妹妹,我就看着你是最得我心意的,谁都比不过你。” 温含章笑了笑:“我也觉得大嫂最好。”又转过话头,“我早上躺在塌上也一直思量着这事。大哥对妹妹们素来恨铁不成钢,柳姐儿此番如此,要是在大哥手上,他必会严格管教,这是咱们都知道的。可若是易手之时出了差错,京里头那么多人看着,柳姐儿是一贯不会委屈自个的,到时候赔上的就是大哥的名声了。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这才是咱们温氏的大损失。要我说,明哥儿已经派人看着柳姐儿了,咱们总归是一家人,利益一致,大哥也该相信着些明哥儿才是。” 温含章向来会劝人,她语气真挚,也不跟万氏说张氏的名声如何,终归是继母,温子贤在乎得也有限。她只拿温子贤说事,温微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已是很明显了,万氏能不考虑一下她若是再疯起来,会不会拉温子贤下水的问题吗?若是她当时往外嚷嚷的不是张氏会治死她,而是大哥待人苛刻,温子明这一番绝不会如此火急火燎。 第95页 万氏想着温微柳先前的模样,终是答应会回去劝一下温子贤。 伯府这一次过来,三个主子出动了两辆马车,张氏和万氏皆是超品诰命,有自己独属的车驾。回来时也是如此,只是张氏马车里头的温子明喝被留在了钟府,三个主子变成了两个,但马车过处,仍是浩浩汤汤。 万氏的马车上,她身旁的万嬷嬷正在劝她不要跟小叔子计较,终归温子明年纪还小,性子向来明媚,对她应是没有恶意。 万氏嘆了一声:“我大了明哥儿那么多岁,他不过是小孩心性罢了。” 既是如此,她面色为何还如此难看?对着万嬷嬷一脸的疑问,万氏累得闭上眼睛。按她自己,是绝不愿意和张氏一系起冲突的,但温子贤一贯要面子,上次先是温含章撅了他的脸面,这一次又是温子明当面不饶人,她是怕府中会起其他的纷争。温含章和温子明,都是聪明人,温子贤绝对拿捏不住他们,到时候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日子就难过了。 第60章 危机 苏嬷嬷躬身目送着伯府的马车远去,掏出一条帕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转头看着同样逃过一劫的两个大丫鬟,苦笑了一声。春暖看着马车后那一大熘熟悉的丫鬟婆子,也是心有余悸。老太太这回是动真格的,要不是方才夫人为他们说话,老太太真会将他们一起打包回府。到时候丢面子是一回事,回去之后老太太若是将他们发落到庄子上去,他们这辈子就没指望了。 张嬷嬷笑道:“老太太自小就疼咱们家大姑奶奶,你们这一回真是走了大运。” 张嬷嬷可是苏嬷嬷的老前辈了,听着她发话,苏嬷嬷连忙上前扶着她的手臂往里走:“可不是,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夫人身边的事,我是绝不敢出任何差池的。” 张嬷嬷见她苏嬷嬷认错认得爽快,也就不多说些什么了,她想着老太太刚才的话头,她是必得在这里待到大姑奶奶生子为止的,以后这些人还能慢慢调教。她看了一眼龟缩着不敢上前的春暖和秋思,两人被她这一眼看得背上发毛,只敢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温含章身边的大丫鬟都是张嬷嬷手把手调教过来的,这一回又落到张嬷嬷手上,心肝儿都发着颤呢。 温含章可没有她身边这些人的心理负担,张嬷嬷为人端正严明,在荣华院能顶半个天,爽快地把手上的事情全都交付出去,打算这段日子就猫在家中养胎了。 温子明手中拿着一个苹果用小刀削皮,一边好奇地瞅着苏嬷嬷:“方才大嫂跟你说了些什么没有?” 这话问的,苏嬷嬷立刻道:“太太在府里头逛了一圈,都是在贊夫人治家有方。我们一行人且走且看,在西厢的游廊附近碰见了大姑娘,大姑娘红肿着眼眶,见了个礼就匆匆走了,太太也没多问。约摸是老奴奉承得好,太太最后还赏了我两个银馃子。”苏嬷嬷便说便将怀中的银馃子拿了出来。 汇报地事无巨细。温子明一听就知道她在表忠心,他示意苏嬷嬷将赏赐收起来,转头对温含章道:“大姐姐,你们府上的大姑娘待人倒是客气。” 温含章白了他一眼,道:“你这阵子就住在东厢,没事少出去晃荡。”钟凉笙的事情,先前她已经看过苏嬷嬷整理的下月要放出府去的丫鬟名单,这事儿也通知了下去,只是钟凉笙知道后不敢有一句反驳之语,私底下却一直讨好她,三不五时就送双鞋子,送个绣件,温含章这里攒的她送的东西都快有八九件了,就是在等她什么时候开口。 这姑娘倒好,愣是等到了他们出京都不敢找她求情。在背后抹眼泪有什么用啊,今日若不是碰巧温子明问了起来,她哭瞎了眼睛都没人知道。 温含章顺便也将这件事交待给张嬷嬷了,要求只有一个,让钟凉笙改了这幅缩手缩脚的模样,总不能受了委屈还一直强忍着。以后嫁了人若还是这样,被人欺负到死都是有的。温含章管不了别人地里的小白菜,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就是看不惯她这种脾性。 张嬷嬷给温含章出了主意:“夫人若是不在意,这段时日不如就让大姑娘出来协理家务,我在一旁看着,总不会出差错。” 这主意好,温含章一下子就同意了。 苏嬷嬷心惊胆战,夫人这一胎加上坐月子可得一整年,若是这一年都是大姑娘打头主事,她这嘉年居的管事嬷嬷就得被人排挤到一旁去了。以后大姑娘要是能立得起来,焉知夫人不会当个甩手掌柜。苏嬷嬷在温含章身边几个月,也有些了解她的为人,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张嬷嬷这一招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给架空了,苏嬷嬷对着温含章欲言又止,终究不敢在张嬷嬷面前掠其锋芒。 温子明看着屋里头两位嬷嬷的较量,对着温含章眨了眨眼睛,温含章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张嬷嬷是张氏派来帮她管教下人的,温含章自然不会在他人面前落她的面子。虽然她也觉得这事是个乌龙,但时常帮下人紧紧弦还是有好处的。看苏嬷嬷,这不就开始紧张起来了。 等着所有人都下去后,温子明便凑了过来,将他方才削完皮的苹果递给温含章。这只苹果被温子明捏在手上好一阵子,泛着让人嫌弃的黄黑色,温含章皱了皱鼻头:“洗一洗,我要吃小块的。” 温子明只得苦哈哈地让人上了一盆水,将苹果清洗了一遍又去了果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温含章才满意了。 温子明哼道:“我这是切给我的小外甥吃的。” 温含章慢悠悠地:“等你的小外甥生出来再说。”她的肚子现下还没有一点起伏,这份关心也太早了。 一个苹果吃完,温含章用手帕抹抹嘴,很有经验道:“有什么事要求我的,说吧!”温子明这么做低伏小的,肯定没什么好事。 温子明笑嘻嘻:“还是大姐姐了解我。” 先前伯府分家时,先永平侯爱惜幼子,将府中三成家财分给了温子明,当中除了金银古董等硬货外,还有店铺田庄山林土地等的固产。这些温子明小时候都是张氏在帮着打点,直到今年出孝才全部交託给他。与张氏不同,温子明向来精力旺盛,又是一个喜欢黑白分明的性子,时常喜欢微服去自己名下的店铺田庄看看盈余出息。 这一下就看出问题了。 温子明俯下身子在温含章耳边悄声道:“庄子里头有些庄户模样十分奇怪,我觉得不像是庄稼人,倒像是有些身手的军兵。”永平伯府以军事起家,纵温子明从小走的是科举之路,一双眼力也是不差的。 温含章心中一跳,肚子突然有些痛起来,她深吸了两口气,脸上发着冷汗,温子明看情况不对,立刻就把张嬷嬷喊了进来。 温含章一直好好的,温子明也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不过一句话,就捅破了天。 寻医问药闹腾了好一个下午,温含章总算安稳了下来。温子明看着温含章像只被钉在塌上半死不活的小猫儿一样,素来鲜妍的嘴唇一片苍白,全不见往日的神采飞扬,心上有些内疚。 第96页 方才他都急得要回伯府拿帖子喊太医了,还是温含章拦下了他,让张嬷嬷叫了一个在京中妇科中素有名声的邓大夫过来,邓大夫一把脉,就说她本就有损,还多思多虑妨碍住了心神,肚子才会发作,叫温含章安心养胎,天大地大,没有生孩子的事情大,不要管其他俗事,好好调理着,孩子才能健康平安地生下来。 邓大夫是民间大夫,性子直楞,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一边说一边训,把一旁盯着的温子明都说的抬不起头了。 等送走了大夫,温含章屏退了众人,打算跟他聊一聊他刚才说的那件事。温子明唰地一下跳了起来,眼神闪烁道:“我就是随便说说,大姐姐你好好安养着,我先去外头转转。” 温含章瞪了他一眼,温子明被她威严兇悍的目光那么一瞪,讪讪地坐了下来。 温含章摸了摸肚子,她没想到这会儿会那么脆弱。她从小就是个健康宝宝,这种略微一动就得卧榻休息的事情还是很少的,让她极不习惯,偏偏温子明还在这时候气她。 温含章将方才丫鬟刚刚熬好的安胎药一口而尽,先给肚子打了个底,才老实不客气道:“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今晚得一整夜睡不着。” 温子明这回的措辞可小心了:“也没什么。就是我去庄上逛了逛,觉得有些人看着模样凶了一些,想是庄上的管事做事有些不公,才让庄户不得不抱团起来反抗。大姐姐,你就别担心了,我回头把那些管事叫来骂一顿就好了。” 温含章微闭着眼睛沉吟片刻,开口道:“你这阵子先别去庄子,就在府里头窝着,也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我找几个人去问问住在附近的人家,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温含章打算将钟涵赞不绝口的清谷用上。她是到了和钟涵分开时才知道这三个多月来在京中声名鹊起的福平楼和玉璇报斋都是钟涵着人在后头经营着,钟涵怕她一个人在京城没有依靠,将这些他藏在暗处的后手一一交代。温含章先时怕这些像是谍报机构的产业会惹出什么麻烦,但这会儿什么都顾不得了。 温含章是看着温子明从小长大的,这个小少年身上有着张氏和她所有的心血,温子明小时候三不五时就要生一场小病,当时她和张氏都生怕他夭折了,从一丁点的婴儿好不容易把他养到这么大,还养得这么好,这么聪明伶俐,温含章虽然有时对他不怎么客气,但心中一直为他骄傲。这么多年下来,温子明于她来说,也不只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弟弟。那些人把主意打到温子明身上,温含章是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她心中还有一个猜测,温含章轻声道:“明哥儿,你说,那些人会不会是大哥安排进去的?” 自从上回李先生提醒他多看看府中倾向,温子明确实关注了一下温子贤在朝中的动态,他摇了摇头,道:“大姐姐你是知道的,大哥一向懂得明哲保身,他或许会在明面上表示支持谁,但暗地里那些吃亏的事,他是一样都不会沾的。” 温子贤现在和宁远侯在一个碗里吃饭,但除了联姻大姐姐外,大哥并没有作出一些实际站队的事。 温含章想了想,确实是这样。温子贤是那种刀不架到脖子上就永远只会顾左右而言他的人,除非他人手上捏着他的软肋,这个软肋,还得要十分致命,才能逼着温子贤低头。 只是,明哥儿说的这件事,若不是温子贤所为,对整个伯府而言就是莫大的危机。 姐弟俩都没打算将这件事告诉温子贤,好歹得等他们查个清楚再说。 温子明十分不贊同温含章亲自管这件事,他仰着脖子,捏着拳头道:“我都这么大了,大姐姐你要是还不放心我,我就回家告诉大哥去,让大哥处理这个事。” 居然还敢威胁她! 温含章也不想让温子明做娇养的花朵,但钟涵留在京中的那些人手,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是钟涵对她的信任,温含章不能一个转身就把他卖了,纵是温子明也不行。在这点上,温含章极有原则。 第61章 疑虑 因为在这点上和温子明起了争执,温子明一气之下就跑了。温含章也不担心他会独断专行,温子明甭论平时如何调皮捣蛋,遇事之时还是十分靠谱的。 傍晚的日照透过窗格,给屋里的桌椅架槅铺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夕阳西去,时光静谧,温含章独自一人待着,突然觉得有些寂寥。 若是钟涵此时在这里,这些事温含章就可以不用自个操心。成亲至今,钟涵或许行事偶有稚嫩之处,但对她的一片心意却是无可指摘。上一次温子明闹出的那件事,温含章虽然各打五十大板,但她心底知晓,是钟涵大度,不跟温子明计较,这件事才能轻轻过去。在她的事情上,钟涵一向宽和。越想起钟涵的好,温含章越是难抑思念之情。也不知道他们的船现下行到哪里了。 张嬷嬷听见她在里头的辗转反侧,在门外试探着唤道:“夫人,我进去伺候您?” 温含章应了一声,张嬷嬷便带着两个大丫鬟推门进来。温含章见春暖和秋思两个端着恭敬得体的笑容,行事轻柔妥当,就知道这两个丫头下午没少被张嬷嬷教训,张嬷嬷正拧过了一张帕子递给温含章,秋思突然背着人对她吐了吐舌头,温含章好笑出声。 张嬷嬷不用瞧就知道有人背着她在打眉眼官司,她淡定道:“夫人,您现下不太方便,今晚不如支个小桌子在塌上用膳?” 温含章道了一声好,不一会儿苏嬷嬷就带着小丫鬟进来,将桌子上摆得满满的,都是清淡可口的素宴,素鸡、素鸭、素火腿、煎春卷、烫春芽、烧春菇等等,福平楼来的那位张师傅手艺果然了得,温含章看了一眼,突然问道:“明哥儿去哪了?” 苏嬷嬷略微看了张嬷嬷一眼,才小心应道:“二爷出府了,也没交代他的去向。” 温含章想了想,道:“虽说我和大妹妹都要守孝,但明哥儿不需要跟着忌口,以后若是明哥儿在府里用膳,让厨房单独给他做点带荤的。” 张嬷嬷劝道:“咱们府上採买肉食的消息传了出去,许是不大好?”大姑奶奶委实太疼弟弟了,但现在正值热孝,要是被人抓住话柄就不好了。若是在伯府里头,张嬷嬷是不担心的,先永平侯过世时,伯府也守了三年的孝,都守出经验了。 温含章笑道:“不碍事的,你跟管事们说一声,最近府上的食材都由我的陪嫁庄子供给,我叫个人进府,这件事由他单独负责,你们只要守紧门户就好了。”理家管事这么久,温含章对府中的掌控极有信心,况这府里头一大半用的是她从伯府带来的陪嫁。说起来,温含章也是灵机一动才想出了这一招。正好可以由这里入手,查一查她和温子明手底下所有的庄子。若是有人暗中酿造阴谋,总不会就只有一个庄子出事。 张嬷嬷到底担心温含章现下的身子,拖了几日才让她将这件事吩咐了下去。 府中两个大管事,叶管事跟着钟涵吹江风去了,留下来伺候的高管事听到这件事有些羞愧——他家老爷都用上夫人的陪嫁了,这可称得上是吃软饭了。 第97页 高管事有心想要劝一劝夫人,但看着这几日因着张嬷嬷的到来脸上有些憔悴的苏嬷嬷,又将话缩了回去:他替老爷担什么心啊,老爷一向是夫人说好的他就好,比他还奴性十足,成婚至今他就没有见过老爷驳过夫人的一句话。他在这两口子中间为难着急,还不如操心今晚吃啥。 高管事和清谷也算是老相识了,他即刻就把清谷找了过来。清谷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在家中饭都没用好,火急火燎就过来了。 说起来这还是清谷第一次见着温含章。 他先前听说家中的傻妹妹被少爷送了回去,心中就嘀咕起来了,这新来的夫人可真行,不过刚刚新婚,就能将少爷收服地服服帖帖的,撩拨得少爷将与他青梅竹马的彩月都送归了家——若不是对妻子爱重至极,少爷怎么会如此下彩月的脸面。 彩月虽说做错了事,但他们一家子可都是先太太的陪嫁,他娘是少爷的奶娘,他大哥、他小弟和他都在帮着少爷做事。彩月进少爷的后宅本已是板上钉钉的了。 清谷一家子的身契早就在官府註销,他也不想让亲妹妹去当姨娘,可是钟涵对他们的恩情比得上天高海深,他在彩月被送进少爷后院时没有发出异议,便是默认了亲娘和大哥此举。钟涵当时的处境十分不妙,他总不能只记着自己的那点不快。 可惜这些所有人都觉得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新夫人进府后就都变了个样。当时彩月拿着新夫人赏赐的嫁妆啼哭着回了家,清谷对温含章就更好奇了。 闻名不如见面。清谷虽然与温含章之间还隔着一层纱幔,但心中却已是浮想联翩,竖着耳朵唯恐漏了一句话。 但他没想到,夫人交代下来的会是如此要命的一件事! 钟涵先前交代过他,三皇子不仅藏了兵器,还私藏下一支军队,叫他注意着京城内外的蛛丝马迹。清谷没想到这些人就藏在少爷的眼皮子底下,还都是和少爷息息相关的人。这回要是跟上次一样不管不顾掀了出来,永平伯府一家子都得遭殃。 温含章一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个性,但她手底下的那些人都和伯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十分容易走漏风声,这一回事关永平伯府的身家性命,她不能有丝毫差错,只有借钟涵手下的人一用了。 清谷听温含章这语气,就知道少爷并没有将事情和她说个明白。这下他可就为难了,因为温含章吩咐下来的是,她要知道这些是谁的人,是怎么安排进去的。 清谷现下就像一个捏着正确答案要推导答题过程的人,他咬了咬牙,钟涵不在京城,夫人又怀着小少爷,他身上任重道远,但所有一切都没有比安抚好夫人这边更重要。 温含章不知道清谷心里在想些什么,她给他出了个主意:“我和温二爷的庄子里头选种的蔬菜都不同,你正好可以借着我怀孕挑食的名头,到处去走走看看。” 清谷脆声应好。温含章总觉得他答应地太松快了。毕竟普通人一听说这种事,不是应该被吓得屁滚尿流吗?和兵事相干的,可都是要掉脑袋的凶事。心上存了怀疑,温含章就道:“我再给你指个人帮帮你的忙?” 清谷立时就拒绝了。 温含章突然吩咐人将纱幔撤下,清谷第一次见着了新夫人的模样,但也就这一瞬了,从后头突然袭来一阵勐烈的鞭风,捲起了七八个圈子,将他绑得紧紧的。这一切只在顷刻之间,清谷两只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一个不小心,被身后的人踹着膝盖跪到了地上。 一个装扮利落的丫鬟将一把匕首横竖在他的脖颈上,冰凉的锋芒让清谷心上发凉,因着那匕首已是划开了他的皮肤,清谷闻着了一丝瀰漫在空中的腥味,他顿时两条腿都软了下来。 夏凉问道:“夫人,要怎么处置?” 温含章道:“先把他绑好,我要继续问话。”甭看温含章外表清清软软的,她出身武勛之家,自然不会少了破釜沉舟的魄力。她方才交代的那件事,若是一个不慎就是杀头大罪,他们家可没有一个皇子可以让皇上心软。清谷此人,她是因钟涵才给予信任,但他刚才种种应对让她疑虑丛生,若是清谷不能证明他的清白,温含章不介意将他在府中留到钟涵回来再处置。 清谷轻轻咽了咽唾沫,丝毫不敢乱动,他这会可是把新夫人瞧得真真的。 新夫人穿着一身家常的素纹缠枝长褙子,脸上有些苍白,双眸藏着两颗明亮的星子,此时正带着疑惑打量着他。 此时突然颳起一阵穿堂大风,清谷被这风吹的,在这七月里头额上的冷汗簌簌而下,身上哆嗦着,说话的调子都在轻轻打转:“夫人,这是怎么了?” 温含章示意夏凉先将匕首移走,等着清谷松了一口大气,她突然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温含章的语气十分肯定。 清谷咽着口水道:“我都是听少爷安排的,夫人不如直接去信问问少爷?”他可不敢背着钟涵做主把事情全盘托出,清谷若是没这点忠心,钟涵绝不敢用他做这种要命的事。 温含章想了一想,让人将他绑起来扔到后罩房中的柴房里头,只是在夏凉将他押出去前轻飘飘地加了一句:“府中没有安全的通信渠道,我是不敢把这件事随意写在信里的,你家少爷此次来回可得两三个月,你自个好好想一想。” 清谷立时想把他和钟涵的通信方式说了出来,只是心中突然有一种直觉阻止他发言。清谷迟疑不决地看着温含章,到底乖乖随着那个兇悍的丫鬟下去了。 等到清谷被押走,方才在花厅外的嬷嬷丫鬟们才敢一拥而上。张嬷嬷是早知道温含章和夏凉间有一些约定的默契的,先侯爷将夏凉给了温含章,就是担心会有这种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只是温含章现下可还在养着胎呢,张嬷嬷是从小看着温含章长大的,这下可是顾不得尊卑之别了,担心地连连说了她好几句,先前温含章说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张嬷嬷才愿意让她见人,但没想到温含章不动则以,一动就把夏凉给用上了。 温含章脑门一紧,只得乖乖地听着。她也不想如此折腾,只是清谷这件事事发突然,温含章才没有法子。她悄悄摸了摸肚子,好好养了几日,这回孩子倒是挺给力的,全程没有拖半点后腿。 钟涵还不知道,他的谍报小将清谷初次见面就被温含章绑起来了。他独自一人置身船舱之中,手边上摆着一匣子信件,都是近来京中一些市井动向,钟涵已经拆开了大半,这其中许多都是关于宁远侯与皇帝关系的猜测论述。 钟涵将手中的信件扔到案几上,心中想着在京中养胎的温含章。这个孩子来得又惊又喜,钟涵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早就有了孩子。想着温含章,钟涵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意,想着她梦中是因产后虚弱而逝世,又不免有些担心她的身体。只是现下所有事情都跟前世不同,温含章比梦中有子的时间足足早了大半年,温含章这一胎应是不会受外因干扰。钟涵算算时间,打算这一次回去就和岳母和小舅子商量提早分出伯府的事情,保全了小舅子,就是保全了温含章的娘家,她这辈子必不会为此伤怀。 第98页 想了一会温含章,钟涵又看着匣子里的信件。在他出京之前,二叔递上的丁忧帖子被皇上御笔核准了下去。 这一笔红批在京中可是惊起了千层浪。要知道宁远侯手上掌管着京中三万禁军和京郊五万宁远驻军,一般碰到如此紧要的心腹重臣上奏丁忧,皇上都会酌情夺情。但宁远侯一卸下身上的差使,明康帝立即就指了一位心腹将军代掌中央军权。 皇上这一手,让钟晏在老太太扶灵出京前夜突然病倒,病情来得又急又快,当日钟泽和旬氏相送之时,钟泽脸上居然有了些忧虑之意,看来二叔这一次是真的病了。 钟涵笑了笑,皇城脚下,民众大多不是目不识丁之辈,清谷收集上来的市井流言经常有许多让他茅塞顿开之语,京中许多人都热衷在公共场合隐晦地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譬如这一次,民众就十分朴素地觉着,宁远侯肯定哪里开罪了皇上。 第62章 站队 温子明是回府以后才知道今日他大姐姐居然发生了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听完丫鬟所述后真心觉得他大姐姐实在太折腾了,想着钟大姐夫在信中对他的殷殷重託,温子明顿时十分苦恼,若是他大姐姐这一胎保不下来,不仅对不起大姐夫,他娘也该伤心了。 “大姐姐,这么危险,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再行动?你肚子里还有小外甥呢!”温子明抱怨了一通。 温子明最近几日都是在伯府上完课后便赶回来陪孕妇。过了几日走读生活,他觉得这样还蛮好的,起码不用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和李先生同在一片天地之下,压力忒大了。 温含章瞥了他一眼,她方才已经被张嬷嬷念叨了许久,现下对着温子明的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都无甚感觉了。 温子明看着她这幅敷衍的模样,顿时气结。亏他知道府里头抓了个奸细还生怕他大姐姐受了惊吓会影响到小外甥,急急赶了回来。 温含章见他鼓着腮帮子气唿唿的,想着温子明好歹也是要在府中住上一段时间了,现在逗得太过以后就不好玩了,便好声好气哄了几句弟弟,边说便摸着他的脑袋,觉得手感甚好,又多摸了几下,温子明十分不自在地躲开了:“男孩子的脑瓜子被人摸了会长不大的,大姐姐你那么喜欢摸人,以后去摸小外甥啦!” 温含章瞪了他一眼,这说的是什么话,她也不是谁都愿意上手的好吧,若不是看他长得可爱,她才不愿动手呢。 温子明一向是个顺毛捋的性子,见温含章认错态度良好,缓了缓气道:“大姐姐还是要听我的才行,以后这种事绝不能亲身上阵。” 温含章机械地点了点头,她这段时间听了不少这种话,都培养出条件反射了。 温子明有些犹豫地看着温含章,府中出了这么一桩事,他都不知道要不要把先前温含章托他找的蜀地换防记录交给她了。 这种年长日久的军事纪要,一向是收藏在伯府藏书楼中,温子明先时很少去翻阅,没想到竟然不能直接拿走,只允许誉抄。听说是之前府中丢过一些紧要的东西,温子贤十分恼怒,于是就订下了这么个规矩。 温含章见着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便道:“男子汉大丈夫,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温子明想着先前大夫的嘱咐,读书伤神,他大姐姐现在可是个金贵的孕妇,温子明便有意绕开这个话题,道:“夏凉姐姐再兇悍也是个姑娘家,不如我让我身旁的高驰去审审方才府中抓住的那个人,高驰跟夏凉姐姐一样,也是爹先前特地给我的,大姐姐你信不过我,总信得过高驰吧?” 温含章却道:“你帮我写一封信给你姐夫,走伯府的渠道,写得隐晦些,就说清谷办事不力,我把他绑起来了。”先前清谷让她去信问钟涵时,温含章心中已经有几分信了,若是奸细,绝不会如此理直气壮,温含章那样做不过是预防万一。 算着时间,这信件在路上一来一回得要十数日,温含章倒也没让人虐待清谷,每日三餐虽是粗茶淡饭但也井井有条,清谷看着这待遇,就知道温含章对他已是半信半疑。他枯坐在柴房中大嘆了一声,忠臣难做,奸臣更不易做。要是他一被绑起来就把少爷的事情和盘托出,怕是夫人都不会去信确认,立时就收拾了他。 清谷多日未曾归家,他的家人都十分担心。温含章这一日正坐在院子里的竹塌上听着钟凉笙给她念话本,就听见外头有人拜访的消息。 温子明近来禁止她做一切费神的事情,但守孝本来就严禁声色酒乐,这么一筛下来,她每日除了发发呆外就无事可干了。恰在这时候,钟凉笙毛遂自荐,也不知道是谁给她出的主意,她居然羞怯着说过来要给她念话本解闷,虽然念得磕磕绊绊,有时候还要温含章纠正她的字词发音,好歹多个人也多份热闹。 张嬷嬷那一日说要钟凉笙协力家务,隔日就将她理事的地点设在嘉年居的抱厦中,每日上午钟凉笙在嘉年居会见府中管事,下午可以随便活动。温含章没想到的是,钟凉笙居然会主动靠近嘉年居,看来真是长进了。 许是念到话本中一些公子和小姐间的绵绵情话,钟凉笙念着念着,面上便开始飞起嫣红,一番丽色宛如秋日海棠。 温含章看着一旁张嬷嬷不贊同地看着她的眼神,表情十分无辜,这个话本可是她随手从书架上拿的,原本私藏了这些就是打算悄悄看,可没想着公诸于众,幸好高管事的传话打断了这一派尴尬。 张嬷嬷面上有些不豫之色,守孝本就不能轻易见客。这府上的管事也该回炉调教一番才是。 高管事在张嬷嬷的冷眼下硬着头皮对温含章道:“外头来的是清谷掌柜的母亲和弟妹。” 清谷的弟妹,就是先前被打发出去的清明和彩月,这两位可是他的老相识,就连那位老嬷嬷也是个有来歷的。 高管事也不知道清谷怎么得罪的夫人,这件事稀里煳涂的,夫人要交代清谷办事,清谷上门后却又将他绑起来,之后只让他到清谷家中交代一声,什么都没有解释,高管事心中也很是忐忑,就怕有什么事情发生。 温含章对张嬷嬷道:“外头的是老爷的奶娘一家子,和老爷感情极好,也算不得外人了。”张嬷嬷的面色这才稍缓了下来。 温含章让高管事请他们进来。她一直知道,钟涵对他的奶娘一家子十分倚重。温含章先前也想过和他们见个面,但后来秋思私底下将彩月在众人面前对着钟涵脉脉传情的事情告诉她,温含章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彩月是钟涵奶娘唯一的女儿,这种与主家有些体面辈分的嬷嬷最是难缠,重不得,轻不得,温含章先时已是想着,若是钟涵无意让他们见面,就这么省了一桩事也挺好的。 但先前清谷的事情过后,温含章总觉得这其中有许多不明不白之处。她等不及钟涵的回信了。就在昨日,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温子贤竟然在朝会上怒斥了一番紧咬着三皇子不放的延平侯朱尚钧。 还是那桩私藏兵械的案子。自从查出延平侯朱尚钧的管事家中藏有刀剑后,之前攻击三皇子的火力就分了一半到朱尚钧身上。朱尚钧一向脾气直爽,屡次犯上直言,清流御史们早对他十分不满,说他是逆臣贼子,狼子野心,这个指控可谓是将朱尚钧逼到了墙角上。 第99页 自来谋逆罪最重,朱尚钧在朝上舌喷群臣,道这件事原本就是由三皇子而起,三皇子为了遮掩自己的罪行,拉人下水,朝上一众蠢臣却视而不见,若是他日三皇子兵临城下,今日这些人的作为就是自绝死路。他请旨搜查京中所有三品以上大人的府邸,若是反抗视同谋逆不轨,尤其点名要搜查三皇子府。 温子贤居然站出来接过宁远侯的棒子,一力维护三皇子。这下子永平伯府便是在众目睽睽下暴露出自己的政治倾向了。 温含章很是怀疑,温子贤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把柄在宁远侯和三皇子手上。再加上温子明庄子上发现的那些不明身份的军兵,两两相加,温含章需要立时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帮忙。若是不能确定清谷忠奸与否,她就要另谋他策了。总不能真的等上十几日。 钟涵奶娘的姓氏是当年钟涵母亲所赐,与她一般姓晋,晋氏是一个体态圆润、头髮花白的妇人,看着十分和气。清明与她如出一辙,长相十分喜气。倒是两人身旁的彩月,一脸淡色,面无表情。 在孝期登门,晋氏同样是素服银饰,温含章心中点了点头。只此一举,便看得出这位晋嬷嬷是个懂规矩的人。 晋氏甫一见着温含章便要下拜,温含章却让丫鬟拦住了她,只肯受了半礼,就是这半礼,一旁同样躬身行礼的彩月都有些皱眉。 温含章视而不见,她笑道:“我早就想和晋嬷嬷见个面了,只是成婚至今事情太多,都不能如愿。” 温含章觉得自己嫁人一回,这说场面话的技能越练越高杆啦,许是她面上的真诚真的俘虏了晋氏,又许是晋氏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她怀孕了,总之晋氏的眼睛在滑到温含章肚子上后,脸上笑意也跟着加深了:“老婆子也一直盼着要来个夫人磕个头。” 初次见面,氛围十分友好,纵使晋氏知道温含章将自己的儿子扣在府中,也十分沉得住气,你来我往说了好一阵子,一点也不生疏。这就是大家夫人自带的寒暄技能了,举手投足大方流畅,让人只觉得春风袭来。 晋氏看了彩月一眼,彩月脸上有些不自在。这位在她女儿口中十分不堪的新夫人,言行举止都有些出乎晋氏的意料之外。 她原本觉得能在新婚期就将夫婿身边的大丫鬟打发归家的妇人,必是十分善妒,又有彩月说温含章面目普通,无甚出彩。晋氏便觉得钟涵突然愿意这一桩婚事,应该是里头有些什么隐情,但现下看来并非如此。 第63章 忠僕 晋氏既然在心中打了个问号,言谈之中就有些试探之意。温含章以为两人还要再打一会儿太极,却没想到晋氏会突然提起彩月的事情。 她愣了一下。说实话,自从钟涵将彩月和清明打发出府,彩月在温含章心中就已是可有可无的了。实在是钟涵在这方面上十分严于律己,她进门至今就从没想过他会有偷腥纳妾的可能。 新婚夜——在京中素有风流名声的新郎官居然是个童子鸡;他身边的大丫鬟彩月——钟涵主动打发了出去;对院子里略有姿色的丫鬟——他一概目不斜视;小舅子故意设下了女色局——他在席上也是清风朗月,捉不住一点错处。 就连她这一次怀孕,时机也是碰巧在老太太孝期之内,省了给他安排通房的烦恼。当然温含章是绝不会这么干的,若钟涵有了姨娘,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夫妻离心。 妻妾和睦,一团和气,只会建立在她对他丝毫不在意的基础上。若是钟涵有朝一日有了小妾,她只会觉得自己看走了眼,不会去嫉恨旁人。这个世道女人最没有选择的权力,若是男人不愿意,谁也不能强按着牛低头。 在这上头,张氏一直是温含章的榜样。她与先永平侯差了十几岁,对那些与她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姨娘们,无论是觉得姨娘低贱与之不对付有失身份,还是容人之量甚好,只要他们不触碰到她的忌讳,张氏从来不会主动为难。她如此端着身份,永平侯对她反而更加敬重。 晋氏半坐在宽椅上,侧着身子缓缓道:“自老太太将我们一家子放出府,我就一心惦念着少爷。只是没想到在外谋生艰难,最后还是要少爷接济我们一家子,老婆子实在惭愧,自那时,老婆子和儿女们就打定主意要报答少爷的恩情。清湛、清谷、清明和彩月几个都是如此。” 到这里为止,晋氏在温含章心中还是一个知恩图报的好人,没想到她话锋一转,却道:“少爷将我们一家人安置在外城中,经常前来探望,恰逢少爷在府中有难,彩月先前跟着附近一个相熟药铺家的老太太学了几手,老婆子一家商量之后,就将清明和彩月再次送入府内伺候。这两个孩子先时得罪了夫人,我代他们跟您认个错。” 晋氏说着就要再次跪下,温含章让人扶住了她,笑了笑:“晋嬷嬷无需如此。说起来,我和清明彩月也只是见过一次,说得罪是绝对谈不上的。老爷许是觉得院子里头下人够用了,才将他们送了出去。毕竟清明和彩月没有身契,和旁人总是不一样。” 晋氏:“说是如此,但老婆子当年承了先太太的厚恩,必是要帮先太太守护好少爷的。若夫人不弃,不如就让这两个孩子回府中当差?要是怕他们没有身契不方便,老婆子现下便能做主,让他们重新签契。这两个孩子在家里头日日念叨着府里,夫人现下身子不方便,多两个帮手总是好的。” 晋氏这话应该是没有提前跟清明和彩月商量过的,清明一听完就要跳起来,反而是彩月死死拉住他的手腕,双眼发亮。 温含章有些弄不清楚晋嬷嬷究竟是来搅局的还是来捞儿子的。钟涵现在不在家,这府里头就是她的一言堂。她现在跟她讨价还价,不怕她一时气愤之下用清谷出气吗?她好歹也是伯府出来的姑娘,若是她直接给他按个盗窃的罪名拉到衙门中,清谷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温含章想了想,直言道:“嬷嬷这话,我是不认同的。虽我是内宅妇人,也知道奴籍入良籍是千难万难的事情,老爷与嬷嬷一家子的情谊非同一般,先前清明和彩月出府,虽说过程有些瑕疵,但并不是惩罚,老爷并没有忘了他们。据我所知,清明现下在府外同样也是为老爷做事,彩月姑娘同是如此,若是他们真的被老爷厌弃,老爷先前就不会让我为彩月姑娘准备嫁妆,嬷嬷可不要辜负了老爷的一片心意。” 她这些话,大部分是为了钟涵着想。若是心中藏着一个人,就会不自觉被他的情绪所牵动。 温含章知道,钟涵应是不愿意看到他的奶娘一家再入奴籍的――虽然清明和彩月签了身契再进内宅,她就能拿捏住这一家子,心中也会对钟涵外头的事情更放心,但,彩月和钟涵有从小的情分在身,这就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地雷。在这上头,温含章是宁可少一事也不想多一事的。 温含章说完这席话,就见着晋嬷嬷眉眼间的皱纹顿时柔和了不少。她脑瓜子转了一转,就知道晋嬷嬷这是在试她,不免有些无奈。 晋嬷嬷笑道:“是老婆子说错了话,夫人多担待。”方才温含章事事将钟涵抬了出来,晋嬷嬷听着反而觉得假。她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自然知道这些夫人小姐们言辞伶俐,舌灿莲花,若是想要哄着你玩,你在他们嘴里是绝听不到一句真话的。 第100页 若温含章是这样的秉性为人,晋嬷嬷必要在家中日夜忧心了。她这样坦诚,晋嬷嬷反而安心:无论她有多少算计,起码是个在乎涵哥儿喜怒哀乐的人。 她当年承了晋家的恩情,又跟着先太太从江南嫁来了京城,一路忠心耿耿,后来嫁人生子又成了钟涵的奶娘,在先侯爷和太太逝世后,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护好小少爷,没想到峰迴路转,还是少爷给了他们一家人一条生路。自此,钟涵对晋嬷嬷来说,更不是一般的主家。若要她为自家少爷赴汤蹈火,她都不会皱一下眉毛,遑论儿子女儿。 晋嬷嬷让温含章屏退了众人。 温含章知道这才是戏肉。晋嬷嬷能不能取信于她就在此一举了,这位老嬷嬷看着心有沟壑,应当也是有所把握才敢上门。 温含章满心期待,谁知道这位老嬷嬷凑过来低声说的却是这么一番话:“我不知道夫人是为何对我那二儿子生疑。老婆子三个儿子,清湛这两个多月一直在汶县干活,至今未曾回归;清谷性情机灵,少爷将他安排在京中当大掌柜,一向喜欢寻他说些市井人情,前些时候京中戒严,清谷多日没有归家,一直在外头忙活着,听闻都是在打听三皇子一案的实情;清明那小子一直跟在清谷身后,最近一直在京郊转悠,若他身上有差事少爷应该也是知晓的。” 晋嬷嬷说完这些便止住了,亏得温含章还竖着耳朵想要继续听下去呢。 晋嬷嬷端正了一下坐姿,义正言辞道:“老婆子知道的就这么多,若是夫人觉得我那小子可疑,想拉他去衙门过审,我们一家子没有任何异议,只要不私下动刑,便当他是还少爷多年的恩情。进了衙门后是死是活,老婆子都不会追究。” 温含章:“……”不是我军太无能,而是共军太狡猾啊!晋嬷嬷看似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她是在赌她和钟涵之间的情谊有多深厚,若是这些细节她一样都不知,晋嬷嬷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儿子受罪了。 对着晋氏端整的肃颜,温含章心中嘆了一声,这真的是个忠僕,可惜不是个好娘。 温含章想了想,还是让人将清谷松绑送到花厅里头。 清谷养了几日,看着居然还比上次见着时胖了一些。 晋嬷嬷见着儿子,也没有上去抱着喊心肝,只是上下巡视了一遍,看着他没有受到虐待,便又转身对着温含章道了声谢。 温含章摆摆手,对着这位老奸巨滑的嬷嬷戏嚯道:“我这里也不是狼窟虎穴,看在您的面上,我也不敢对清谷掌柜如何。” 晋嬷嬷瞟了一眼温含章的肚子,笑道:“夫人说笑了,清谷必是言辞不当才惹了夫人生气,夫人尽管吩咐他做事,若是他敢有半点懈怠,老婆子回家就棍棒伺候。” 清谷对亲娘和夫人如此要好,真是摸不着脑袋,他左右看了一眼那个兇悍的丫鬟不在,松了一口气,对着温含章笑嘻嘻道:“这一次承蒙夫人照顾,清谷真是受宠若惊。” 温含章认真道:“也别怪我谨慎,你上回确实露出不少马脚。我不知道你家少爷吩咐了你一些什么事情,我现在保着胎,也不想知道那么多,只要你帮我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以后你若有事情上门相求,不伤天害理的情况下我必定答应,算是我私底下欠你的人情。” 温含章这话说的就重了,清谷这一回才是真的受宠若惊,躬身作揖连道不敢。 温含章一派光明磊落:“这件事于我而言非同小可,清谷掌柜就不要推辞了。” 自来让人做事总要表现一番礼下于人的姿态,可温含章这样,已是丝毫没有将他当自家少爷的附庸看待,清谷一时间心中有些复杂,并不是比较之下对钟涵多出恶感,少爷从来把他当兄弟一般看待,但温含章与他们一家子没有先前的渊源,这样便十分难得了。 温含章只是觉得她此时吩咐的这件事若是一个不慎便有性命危险,清谷不是该她的。但他若能办成,便值得她的这句承诺。 清谷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查到最后还是要将三皇子牵扯出来,还不如现在就据实以告,反正看他娘这样,夫人的品性应该没跑了,便道:“我现下就可以跟您说,这件事必是和三皇子相关。” 清谷投下这颗大雷,还以为温含章会十分震惊,没想到她只是眉头略动了一动,脸上一派淡定,也不问他为何会知道这些,清谷只好接着道:“先前京里头一直传三皇子私藏兵器,这件事是真的,有了兵器,现下又有了人,清谷想劝您一句,您现在有孕在身,这件事委实兇险,绝不适宜您一人扛着。” 清谷眉目机灵,言之凿凿,温含章看着他脸上的恳切之意,露出几分笑容。她先前便猜测过,这必是这京里头的哪位佛爷在做事,将他们牵扯了进来,清谷的这句话不过是佐证了她的猜测。 钟涵能将玉璇报斋和福平楼如此紧要的产业託付予他,便证明清谷是个有能力的人,这样的人,能在千丝万缕的消息流言中探知些什么都不会让人惊讶。这个世上,但凡做过就会留下痕迹。玉璇报斋和福平楼又都是收集消息的好地界,清谷能分析出三皇子之事并不出奇。 温含章早先怀疑的,不过是他的忠心,这一点,从晋嬷嬷口中知道钟涵将汶县的事情交託给清谷的大哥之时,她便打消了疑虑――若是清谷不可靠,钟涵绝不敢如此倚重他大哥。 温含章摸了摸肚子,这个孩子在这个时候怀上,真是相当误事,可若是没有这个孩子,她现下必定跟着钟涵在路上了,等着京城这边尘埃落定,一切就都太晚了。 温含章到底让人将温子明找了过来,在他过来之前,她嘱咐了清谷一句,温子明就是一个老实书生,除了这件事外其他事情都不要让他牵扯其中。 钟涵的这潭水实在太深。不是她不信任钟涵,而是温子明才十四岁,从小养于府中性情天真,卫绍不过比他大了一岁,十年寒窗千里求学,先前还能把温微柳的事情处理得那样妥当,若是温子明,手段必定没有他那般圆滑。 第64章 重生先知者 卫绍今日休沐, 温子明正在他家中诉苦。 温子明总觉得他爹出孝之后,家里头的事情一切不顺。先是平素安分乖巧的两个庶姐先后爆出丑事, 接着家里头又死了一个姨娘,大姐姐怀着身子守灵以至于要在家中安胎,然后就是现下庄子里头出现不明人物的事件,温含章一直不愿他插手其中,怕他一个冲动大发了直接去找大哥对证。 这几件事,除了温微柳的事上他还有点用处外,其他几件他都帮不上忙。温子明深深觉着自己万分没用, 他表达苦楚的方式, 就是一遍遍喝着卫绍家中特备的莲心茶,每喝一杯,就苦的吐吐舌头。 卫绍拿着一本诗集端坐在他对面, 对着温子明语焉不详的喋喋埋怨,一率过耳不入。温子明就是找他抱怨,说的话也是遮遮掩掩的,让人一知半解。卫绍知晓他就是想个人倾述一番,索性把自己当个摆设,偶尔听着温子明提到了熟悉的名字, 才将耳朵竖了起来。 第101页 这般没人应答的谈心方式,温子明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戳走了卫绍面前的书籍, 摸着下巴道:“我说你先前不是不喜欢看诗集吗, 怎的进了翰林院后突然变了个模样。” 卫绍慢悠悠道:“尺有所长, 尺有所短。翰林院人才众多, 身在其中才知道自己的短板,总得紧追其上才是。” 见温子明脸上若有所思,竟是有些信了,卫绍心中一乐,将诗集卷了一卷,敲了敲他的脑袋:“骗你的!皇上最近喜欢婉约派诗词,我经常伴驾,总得肚子有点存货。” 温子明摸了摸脑袋,不介意道:“皇上对你倒是挺好的,我看今年的新科进士中,就属你最得皇上的意,你说你这都伴驾多少回了,别人看着肯定眼红。” 卫绍笑了笑,没应话。皇上确实对他不错,就是上次伯府二姑娘闹出的这件事,皇上召他侍驾时还特地问询了一番,只是对永平伯府的印象却更差了些,直言永平伯治家不严、不干人事,卫绍当时想着温含章,心中一热为伯府说了两句话,幸好皇上没有生气,只是让他以后在京中要带眼识人,不是对他好的,便是好人。 想起上次那桩事,卫绍脸上的笑容收了一收,他问道:“我听闻,伯府二姑娘被送到了京郊的长春观?” 温子明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懒懒地“嗯”了一声。温微柳真该庆幸他娘和大姐姐都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当时他让小厮走遍了京城附近的女道观,摆在案上的有五家入选,其中三家乃是正经侍奉三清,虽然清苦了些,却是真正把清规戒律奉为圭臬,一家是挂羊头卖狗肉,另一家原本名声极好,但现如今也颇有了些龌龊,只是不为世人所知,若不是他让人亲自走访,都探听不出其中真相。 但他娘和大姐姐一下子就把另外两家别有用心的给涮了下去,只让他在前三家中选了规矩最为森严的一家将温微柳送走。温微柳在三清面前经过三日的驱邪法事,到了最后一日,她见卫绍一直不出现,也有些醒悟过来,只是周围都是膀大腰圆的刑事嬷嬷,温微柳似是另有依仗,只对着他冷笑两声便轻易上了马车。 他在道观里头当着温微柳的面添了厚厚的香油钱,又亮出伯府的令牌,让观主特地关照她,温微柳也只是静静站着,只是偶尔瞥向他的双眼诡异得让人发寒。 温子明有些想不通她究竟还能闹腾些什么,到了那般田地,还不愿服个软,她不怕以后会更加不堪吗? 因着这件事中卫绍也是受害者,温子明在卫绍面前吐槽起来就没有其他事那般谨慎。温微柳与他虽是一家子,可她做出的这些事让温子明恨得咬牙切齿,此时在卫绍面前说起她来也不带半分顾忌。 卫绍想了想,到底把温微柳那日的胡言乱语跟温子明说了。她若有倚仗,也不过就是占着对上辈子的那些先知了。卫绍打算到了隔年十一月份时,将京中地动这件事跟钦天监透露一声,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好歹图个安心。 与卫绍一般,温子明也是半信半疑。就温微柳的那种品性,老天难道是瞎了眼睛吗? 卫绍笑:“若二姑娘真的十分看重此等天赋异禀,就不会轻易在我面前透露出来,想她也是发现世事莫测,才会忐忑不安以致误入歧途。” 温微柳说她上辈子与他厮守到老,若他当真是如她所言位居高位,温微柳也必是荣华富贵一生,他够对得起她了。不过她应是上辈子过惯了顺畅日子,这辈子才会觉着人人都应当在她股掌之间。卫绍猜也能猜得出她重来之后过的是什么日子,京中一向不把庶女当回事,她在府中再次仰人鼻息必是忍无可忍,又见着嫡母打算将她嫁给旁人,她心中谋算一败涂地,才会情急出招铸成大错。 他摇了摇头,这样的心性,卫绍不信自己真的能与她白头到老,必是有所缘由才会如此。 温子明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道:“这就是我大姐姐说的那样了,做事不能取巧,一取了巧,以后想要回头就不容易了。二姐姐先前在府中也很安分的,若是没有她这番超乎常理的经歷,许是她现在还是好好的。” 卫绍对温含章的这番话深以为然,他忍不住问道:“听闻钟夫人身体不适回京,现下好些了吗?” 温子明转过脸,与卫绍互瞪了片刻,卫绍脸上一派从容,温子明到底敌不过他的厚脸皮,低声道:“我大姐姐好好的,只是最近有些烦心事不好解决,你别惦记我大姐姐了。” 卫绍轻轻地点了点头,面上有些若有所失。 温子明却是忍不住将嫩脸皱成了一团,虽然大姐姐态度强硬,但他明明一顿能吃两碗饭,身体康健得不行,却将事情都丢给一个孕妇,也真是够窝囊的。他娘和大姐夫要是后头知道了,不得合起伙骂他一顿。 卫绍见着温子明愁眉苦脸,就知道温含章的那件烦心事,应是十分紧要。他忍了一忍,终究道:“我与伯府素有渊源,若是你信得过我,不如与我说说看?” 温子明嘆了一声:“别说你了,我大姐姐都不肯让我参与进去。”温含章和张氏一般,都有个护犊子的毛病,做为被护的那只犊子,温子明能做的,也只有安分守己,听待号令,不让他大姐姐再额外为他担心。温子明觉着,若是他这一次能想得再周到点,他绝不会立即就把这件事告诉温含章,起码得自己查出个皮毛再与她分说。 温子明还在想着要怎么婉转再劝劝温含章,还没等他想出一些能让人心服口服的说辞,高敏突然眉开眼笑地跑了进来。 卫绍就见着这个大个子,在温子明耳朵边嘀嘀咕咕了一阵子,温子明眼睛陡然发亮,与他匆匆道别一番就回了府。卫绍失笑,温子明这样,必是温含章那边有了一些让人愉悦的动静,他心中微微放了心,又重新拿起方才的诗集看了起来。 皇上对他好,他也想尽力回报。纵不能在国之重事上为皇上分忧解难,但私底下伺候笔墨,总要让皇上能开颜才是。除此之外,要卫绍自己,他宁愿多读几遍经史子集也不想看这种东西,偏偏皇上近来就喜欢这种软绵绵的婉约诗词,偏好烟雨山水梦江南,做臣子的,除了上行下效,也没其他法子了。卫绍对着温微柳说的那些荣耀,到底有些心热,但他也不想做个佞臣,他打算着等过了三年翰林任期,就谋一个外任之职。卫绍想为国朝做些实事。 温子明确实十分高兴,他下了马车,一路腿脚极快地到了嘉年居的花厅中,就见着温含章面前坐着一老一少。老的他不认识,小的先前却围观过一番。 清谷也认识温子明,这个小公子容色漂亮,是那种少年郎特有的清俊,很难让人对他生出恶感,因此纵是温子明先前对他嗤之以鼻十分无礼,清谷也是笑嘻嘻对着他躬身行了一个礼。 温子明有些尴尬,他没想着他大姐姐居然还会重用此人。 温含章有孕在身,陪着他们坐了这么一会儿,就有些乏了,临走之前她微笑着又给彩月添了一回妆。 晋嬷嬷心中有些嘆息,彩月还没议亲,温含章就又赐嫁妆又添妆的,态度已是十分明显。彩月心中的想望是绝不可能的了,若是求到少爷面前,少爷许是会看在她这张老脸上收了彩月,只是那样就没有意思了,她这一次过来也不是为了给夫人心中添堵的。 第102页 晋嬷嬷客气地收了温含章的添妆之礼,两人对视了一下,皆是心有灵犀。 清谷和温子明商量了些什么,温含章一概不闻不问,反正温子明一向藏不住话,自个就会在她耳朵旁边絮絮叨叨。只是她没想到,温子明这回的嘴却闭得跟蚌壳一般,在她询问之时却将温微柳的事情抛了出来让她解闷。 温含章觉得,她当时的表情一定十分奇特。她自己的来歷就够古怪了,没想到温微柳竟然也是身存异事,她忍不住问道:“你和卫绍对这件事就不好奇吗,不想知道自己到头来是无病而逝,还是半生坎坷?” 这两人的接受能力真的够强悍的。毕竟温微柳是她同一屋檐下处了十多年的亲妹妹,温含章觉着,自己还是不够淡定。她又突然想起先前出嫁和回门时在温微柳身上发现的那些异状,应该就是应在此处了。 温含章有些慨嘆,难怪她总觉得温微柳就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温子明还以为温含章又要考他,淡淡瞥了她一眼,扭过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二姐姐要是在道观中呆着觉得苦了,她能把这些事拿出来交易一次,就会再找我们交易第二次,到时候不就都知道了?若是二姐姐知道咱们急着想要她手中的信息,必定会坐地起价,到时候她狮子大开口,咱们应跟不应都是憋屈。”先把这件事放一放,到时无需讨价还价她自个就会噼里啪啦说出来了,这不是很好吗? 温含章心痒痒的继续追问道:“你们不怕她告诉旁人吗?”毕竟这个世上先知之人万中无一,若是温微柳开出价码,求人出手相助,应是有人会帮忙才是。 温子明居然鄙视了她一回:“二姐姐虽然这一次蠢了些,但她往常也不是个蠢人,她小时候就会抱大姐姐的大腿,不过是觉得你品性纯良不像旁人无情,这种人最懂得分辨人心冷暖善恶,看着吧,二姐姐若是想要找人交易,大姐姐你一定是她心中首选之人。”原本卫绍才应该是第一人,但卫绍这回不是忽悠了她吗,不够言而有信,排位就低了一点。 温子明殷殷嘱咐:“大姐姐你到时候要记得,不要她说什么你都信,时易世变,二姐姐手上的消息应是没有多少价值的。” 温含章,温含章能说些什么,这回居然被温子明给鄙视了,对她来说真是新奇的经歷。 温含章想了想,觉着自己是被上辈子的重生文框住了,总觉得先知一世便是天下无敌,这回亲眼所见才知道先知若是不带脑子,也是只有炮灰的命。不论温微柳是重生者还是先知者,都逃脱不了这个时代给她架上的束缚。 她上辈子若是真的嫁了卫绍,这辈子再嫁其他男人,于她来说便是一女分嫁两男,应该还是挺难接受的。何况就温含章的了解,卫绍应是一个不错的人,那种重生换了夫婿的,无不是丈夫上辈子就是品性不堪之人。温微柳这一次如此反抗,缘由应该就在这里了。 温含章琢磨了一回温微柳,到底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还蛮期待温微柳找上门来,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重生·先知者,只是想起她先前做下的事,温含章心中还是有些恼怒,她上辈子若能过得好,难道其中就没有伯府的半分助力?如此翻脸不认人,用凉薄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她的行径。 第65章 瞒天过海 温子明第二日就和清谷忙起来了, 日日不见踪影,温含章强迫自己相信弟弟, 将这件事撂开手,好好保胎。 张嬷嬷每隔一日就要把邓大夫请过来为她把脉,温含章脑中还残留着张氏怀孕时她绞尽脑汁回忆起来的妇科知识,胎儿会出现问题是因为母体内孕酮低,羊肉、当归、益母草、豆类、芹菜、菠菜、多种水果都能有效补充孕酮,现在又在守孝当中,肉类肯定是不行的, 温含章就一日三餐将豆类和水果当主食吃, 对张嬷嬷眼中的不贊同视而不见。都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甭以为她不知道张嬷嬷悄悄叮嘱张师傅在她的膳食中加荤油的事。 温含章底子打得好,又肯老老实实喝药, 听医嘱戒多思多虑卧床休息,一个月后,邓大夫终于宣布她腹中胎儿安稳了下来。当时纵使知道守孝期间不该在外人面前眉开眼笑,嘉年居的下人也顾不得了。 钟涵不在府中,温含章就是这一府的主心骨。温含章胎儿不稳的时候,府里头下人们都是心浮气躁, 谁不知道小舅爷住在这府上就是为了防着主母出事,若是温含章这一胎不保, 这期间伺候的下人们都讨不了好。 就是如此, 钟凉笙接掌家务才会如此顺利, 谁都不敢在这时候惹晦气, 又有张嬷嬷的雷霆手段,钟凉笙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也是得心应手。 只是温含章一解禁,牛鬼蛇神就都出来了。 钟凉笙身边有个从小相伴的大丫鬟玉福,此前已经是列在出府的名单上了。这是温含章亲自指定,后头她怀孕之后因着有张嬷嬷协理家事,她也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也是钟凉笙根基不稳,等着温含章一有好消息传出来,钟凉笙在早上着管事和嬷嬷们问话时,就有人拿着这个话头说事。钟凉笙顿时就急了,偷眼去看张嬷嬷,这一个月以来她诸事都是看着张嬷嬷的眼色做事,不敢大包大揽,也不敢随意管治下人,就跟个扯线木偶一般,让张嬷嬷都没脾气了。 嫡女和庶女是生来的天差地别,嫡女自有庶女比不上的身份地位,从小受到的眼界薰陶就不同。她家大姑奶奶还想着让小姑子改了脾性,张嬷嬷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法子,就是把她推到人前,趁着这些日子府里头没人主事,好好养一养她的底气。 幸好经过了先前的调教,钟凉笙已经不像初时那般战战兢兢,下人略大点声她便瓮声瓮气,否则张嬷嬷得气死。 张嬷嬷这回脸上纹风不动,钟凉笙看着张嬷嬷没反应,咬了咬牙,道:“玉福与我情分不同旁人,况且大嫂现在还在孕中,这事得等大嫂生下孩子后再说。” 这话对钟凉笙来说,已是极不容易。可惜……立在她身旁的严嬷嬷与张嬷嬷对视了一眼,脸上皆带着稍许无奈。果然,那得理不饶人的嬷嬷便道:“大姑娘说笑了。这府里总归是老爷和夫人当家做主,夫人在这事上已经有了章程,咱们就应该按夫人的话办事。大姑娘您说是不是?” 要说还是玉福这丫头一朝得势就大摇大摆才会如此招人嫉恨。原本谁都知道怀暖斋在这府里就是个添头,老爷在侯府中就没把大姑娘当回事,夫人为着名声着想不能放着大姑娘不管,可你个大姑娘身旁的大丫鬟拽个什么劲儿,夫人不过是暂时託付中馈,玉福就敢跟着管事嬷嬷们平起平坐,闹着要提月俸换住处。 严嬷嬷在钟凉笙身边扎根了一个多月,也是处处受这个大丫鬟的掣肘。到了张嬷嬷过来时,玉福许是知道张嬷嬷来头大,不敢与她一别锋芒,才退了一射之地。但这个丫鬟在府中已是人人不喜。 严嬷嬷抿了抿唇,玉福昨日因闹肚子告了病,这回若是大姑娘解决不了,玉福定是会被放出府去,这对她来说亦是一件好事。 钟凉笙左右为难,她是绝不想让玉福出府的,从小到大只有玉福一直在她身旁,可惜这事是温含章多日前就定好的,若是她驳了大嫂的面子,大嫂会不会觉得她不识好歹?她着急之间灵机一动,道:“玉福在外头没有家人无依无靠,若是放出府去必然无法生存。大嫂现在正在安胎,咱们也要为小侄子多积些福气才是。” 第103页 钟凉笙用温含章肚子里的孩子说话,谁都无法反驳,只是这件事已是提到了明面上,若是温含章这一胎生下来,必定有人会重新提起这个话头。钟凉笙连着几日眉上都蹙着一抹忧色。 她不敢让玉福知道那日的事情,钟凉笙虽是软弱了些,也知道玉福是一幅小辣椒的性子,若是得知有人找她的麻烦一定会闹腾开来,她不说,旁人也不会在玉福面前露出蛛丝马迹,于是这件事就成了压在钟凉笙一人心上的大石头,温含章好几日都觉得她面上忧虑重重。 这日钟凉笙还是照例过来给温含章念话本,念了没几句就发着呆,偏偏温子明这时候像一颗炮弹般沖了进来,温含章看着他这样,就知道必是之前那件事有进展。 温子明脸上带着喜色,进来时见着钟凉笙还愣了愣,随即就规矩地与她问好,他素来知道这府上还住着钟姐夫的庶妹,平时出入往来也十分小心,谨记着不要唐突了人家姑娘,今日却因着心生欢喜不小心失了分寸。 钟凉笙面红耳赤地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温含章脸色转过几遍,觉得这样不行。美色有多招人,看她对钟涵就知道,她一开始也不见着对钟涵有多上心,可是日日眼前摆着个姿容惊艷的夫婿,她能把持住那些时日已是定力非凡了。温子明和钟凉笙同是舞勺之年,若是多见几次,对钟凉笙来说并非好事。 温子明搞不明白,他不过就冒失了一回,他大姐姐有必要如此恼怒吗。他在温含章面前素来没脸没皮惯了,先时又有大夫说过孕妇脾性古怪,温子明也就权当给他大姐姐骂着玩了,反正骂几句也不会少块肉。 等着温含章说得累了,温子明极有眼色地递过一盏蜜水,温含章见他如此,就知道他还没开窍,心中未免松了口气,钟凉笙虽品性软弱,相貌却是极美,温子明这样也好。 温含章打算让他回伯府温习功课,这一个月温子明的课业都是随意对付过去的,李先生都托人来抗议了。温子明听完却瞪了她一眼道:“大姐姐你真会卸磨杀驴,才知道我这边有消息就要让我回去!” 他和清谷辛苦了这么些日子,事情才刚查出一点苗头,现下让他放下一切回伯府继续课业,温子明是绝不甘愿的。温含章有些无奈:“这都是为了你好。” 温子明到底聪明伶俐,略想了一想就知道温含章突然在这时候发作是为了什么,他指责道:“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有邪念,万物皆邪。大姐姐你心中带色,看谁都带着颜色。”寻常姑娘见了陌生男子避开不是很正常吗,偏他大姐姐却要想得如此严重。 温含章白眼一翻:“我心中带气,看着你就没好气。” 温子明到底顾忌着温含章是个孕妇,有些敢怒不敢言,只是却是死都不愿回伯府,温含章见劝他不听,只得让他以后避忌再避忌,若是真的招惹了钟凉笙,温子明是个男子无妨,依钟凉笙的性情却没那么容易放下。 温子明为了转移话题,将他这些日子和清谷的所作所为通通说了一遍,要知道先前他生怕温含章的胎儿出问题憋了多久了,这回心中攒着的一腔热情都宣洩了出来:“我们一开始想着那些人想要能在庄子里出现,必是买通了庄头,但滋事体大,我庄子里用的庄头都是娘信任多年的老人了,在这等事上轻易不会犯煳涂,必是有了把柄在旁人手中。于是我们就让人去查庄头的家底。大姐姐你猜怎么样?” 温含章见他兴致勃勃,也配合道:“应是有些问题吧。” 温子明拍了拍桌子:“大姐姐你错了!庄头一点问题都没有。要是这么容易就查出来,我就不会被人矇骗那么些日子了。”温子明对自己被欺骗这事十分耿耿于怀。 他继续道:“庄头没问题,我和清谷掌柜就想着,莫不是庄头以为这是府里下的命令,才会如此配合,否则解释不了为何他们如此镇定。咱们府上每年都会着人去看两回庄子的运作,娘在一月时和大姐姐你出嫁前已经让人去过了,我便猜测这些人必是这两个月里头突然混进来的,否则先时查看时庄头就会报上来了。既然庄头没问题,清谷掌柜就让我偷偷提他过来查问。那人大姐姐你应是认识,就是爹先前的侍卫官吴叔,身手好得很。” 温含章点了点头,温子明还夸了清谷一句:“清谷掌柜十分能干,为了掩人耳目,他让人扮成附近的村人接近吴叔,被吴叔给识破了,一路追着那人到了我们约定的地点。” 想着他们当时打斗的风采,温子明到底有些遗憾先侯爷对他下的禁武令,小时候吴叔便说过他根骨不错,只是大哥读书一般,习武也是半桶水,若是他在这上面再出风头,大哥便不容易容下他了。 温含章不知道温子明为何说着说着就泄气了,他下头的话都是草草而过:“吴叔说我庄子上收留的这些人都是永平军那边下来的军兵,大约有三十多户,都是孑然一身,以前咱们府上一直都有收留退伍军士的习惯,一些老弱的士兵多年从军无家可归,伯府就会为他们安排养老的去处。只是先前这些人都是在大哥那边的庄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这边,吴叔还以为是娘宅心仁厚,才会同意接收这些兵士。我看了一下,那些人大半都是身强体壮之人,吴叔说这些人都是大哥身旁的开顺管事上个月末带过来的,就是你们家老太太过世那一阵。吴叔自个也有些摸不着脑袋,还以为府里头要给我增添侍卫才会先养着人。” 温子明总结道:“大姐姐,这些人一定和大哥相关,就不知道大哥为何要把这些人弄到我庄子上。我和清谷掌柜查了一下,我手上的三个庄子都进了人,你那边现下还清净着。” 温子明的疑问,温含章是知道的。她看着温子明清亮的眼睛,三个庄子加起来得有一百多号人,温子贤那边应是已经放不下了才会无可奈何将人转移过来,他可真是胆量过人,打了个时间差瞒天过海,他这是铁了心思要跟着三皇子混吗? 温含章从心底冒着凉气。 她摸了摸肚子,怀孕已是过了头两个月,肚子现下还不显。算着时间,钟涵那边应是已经接到了她前后送去的两封信。她先是去信向钟涵告清谷的状,接着又写了一封解释她先时错怪好人,两封信皆是由温子明代笔,言辞坦荡,若是有人想查看,应该也是看不出问题的。 这两次都是走的伯府的渠道,永平伯府几代经营西边,由京城出长江至蜀中到西宁这一条商道有着许多私下的布置,这种机要之事向来只会传予嫡长子一人,若不是温含章小时能自由出入她爹爹的书房,都不会知道这些。 温含章有些牵挂着,他在那边应是不会出些什么事情吧?在他们离京之时,队伍里头混入了几个陌生来人,钟涵在私底下跟她说过,这些都是皇太孙派来保护他的人,见她担心,又安慰她道只是为了防患未然,应是不会出问题。 温子明将温含章久久不应,以为她也猜不出来,便道:“大姐姐,不如咱们直接去问大哥吧?横竖收留老弱是功德,就是府上要给我添个侍卫队,也不是坏事。” 第104页 第66章 抽丝剥茧 温含章听完温子明说的,也顾不得自己心里头的阴郁憋屈了, 她抬手就给了温子明一个爆栗, 骂道:“傻子都不能信你能那么天真!” 若不是现下她要守孝不能轻易出府, 温含章非得和李先生聊一聊温子明的政治敏感性问题不可。 温含章将他一把扯过来低声道:“你就不带脑子想想,大哥突然弄这么多身强体壮的士兵在庄子里头是为了什么?” 温子明与温含章对视了片刻, 突然将眼睛移开了, 方才的兴致勃勃也自心中消失。 温子明是个喜怒随心的人。他知道,大姐姐是怀疑大哥想行不轨之事。 温子明抬手给他大姐姐倒了杯茶。他看着手中的茶杯,这套茶具是先永平侯送与温含章的,他大姐姐是个念旧的人, 到了夫家也一直带着,就连这屋里的摆置也多是温含章先前闺房之物, 博古架上摆着的那尊石榴玉雕摆还是当年他爹与秦老首辅争了好一阵子,才买了下来送给大姐姐当生辰礼物的, 羊脂白玉雕着的果籽一颗颗栩栩如生。 温子明有些喟嘆,小时候他爹爹可真疼大姐姐。其实不止是他大姐姐,就连他小时候也能将在他爹爹的膝上将永平军的虎符当玩具玩, 那时候可真是无忧无虑。 只是人总是要长大的。长大了,温含章便要为先时的这些疼宠付出代价联姻钟氏, 他也要为了不与温子贤争光走文官一途。 温子明先时只是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温家已是武勛世家,虽说近些年发展平庸了些,可也是军权在手, 朝上得有一半的人时时在盯着他们家的动静。再搅和进这些事情里, 能有些什么好? 温子明心情有些低落, 温含章却调整了一下思绪,道:“这些日子京里因先前三皇子私藏刀剑的事弄得沸沸扬扬,你应是听说过的,上个月大哥在朝会上为维护三皇子还与朱叔叔吵了一顿,我们家和延平侯府歷来交好,大哥这一通作为得把朱叔叔气炸。” 温子明点了点头,道:“朱叔叔肯定气死了。不过大哥素来懂得明哲保身,他应是为着咱们和钟家的姻亲关系才会如此。”温子明到底不愿相信温子贤会干出这般事情,顾左右而言他道:“大哥如此得罪朱叔叔,大姐姐你和朱姐姐以后往来就尴尬了。” 温子明居然还有空能想朱仪秀的事情,温含章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对弟弟要有耐心,温子明不愿意相信温子贤别有用心十分正常,要是温子明不说,她先前也不能信温子贤居然真能做出这样的事。 她继续道:“仪秀妹妹的事情咱们另说。政治上没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朝上哪个大户人家没有一些七弯八拐的姻亲故旧关系。但是利益相关时,该捨弃还是会捨弃。这件事中,大哥不是有把柄被人拿住,就是三皇子那边为此事应承了他一些他拒绝不了的条件。” 温子明想了想:“按大姐姐的说法,若是三皇子真的有谋反之意”,他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那皇上先前干嘛还放他出去为你们家老太太治丧啊?”当初那祭拜的场面十分盛大,伯府阖府也去了弔唁,若不是皇上如此恩宠,温含章也不需要在灵前待足那么些日子,连小外甥都差点出问题。 温含章略一思量,道:“看事情不能光看表面。皇上这些年安抚民生,治国有道,并不是个昏庸的人,只是因着四周强敌环绕,他才会忍气吞声让武勛贵族在朝上掌权。但咱们几家把皇上逼得太紧了,皇上想要在军中增设卫所,我听闻这事谈了十多年都不能达成合议,对一个皇帝来说,这应是极大的侮辱了。私藏兵器这种性命攸关之事,也不会有帝王不在意。” “那皇上的在意就是在圈禁三皇子后又让他出来晃荡,即使三皇子现下还在府中自行圈禁,也没人信皇上会疑他了。”亲儿子就是不一样,这难道不是现下大部分人的想法吗? 他娘上次还在家中跟他道,没想着皇上那么一个冷面君王,居然也是如此爱子心切,就连这么一桩要事都煳涂了过去。张氏先时也是经常入宫看温贵太妃的人,温子明知道他娘和大姐姐在宫中都受了皇上不少气,温家人在这上头都是敢怒不敢言。 温含章道:“自古天家无父子,即便三皇子这一次靠着皇上的垂怜摆脱了众人瞩目,皇上心中也是疑他的。现下放着他不理,应该是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温含章慢慢理清思绪,“我猜,这件事,就是现在朱叔叔身上背着的这口黑锅。皇上应是乐于见到朱叔叔交出军权的,所以他按兵不动,只要三皇子一日未能有确实证据洗脱嫌疑,这件事在朝上就会一直有热度。现下可不是把朱叔叔拖进来了吗?比起亲儿子阴谋败退龟缩在府,权臣几十年来尾大不掉,才是皇上心中最大的忌讳。” 以温含章对朱家人的了解,延平侯府在这上头还是十分正直的。但朱尚钧脾性一向暴烈,别人明摆着故意诬陷他,他更是不愿上表交出军权,居心叵测者大可以说他就是有谋逆之心才会如此,皇上要清算他师出有名。先收拾了朱尚钧震一震皇威,皇上后头的政令要颁发下去就会容易许多。 说到这里,温含章看了温子明一眼:“你的好友卫绍最近不是经常伴驾吗,你可以问问他,皇上身边最近是不是警戒重重,皇上绝对在防着朱叔叔狗急跳墙。等着皇上收拾了要收拾的人,下一个就该轮到三皇子了。” 其实现在已经在收拾了,否则宁远侯这一次上的丁忧帖子就不会被批下来。要知道老太太是阖族的老太太,五服之内上了丁忧帖的钟氏子孙,皇上都核准了下来。 中央军中有多少钟氏将领,这一番明摆着就是要清洗中央军内部,偏偏皇上在老太太的丧事上赐下厚宠,摆足了姿态,连皇上都如此为舅母的逝世伤心了,钟氏族人要是不为老太太守孝,还是个人吗? 温含章不知道朝上就这些事为宁远侯说话的人有多少,但大夏以孝治天下,若是有人有异议,应也是起不了水花的。在老太太这件事上,宁远侯诸多运作,都是为了打掉朝上那些对三皇子不怀好意的声音,但这一番,他得了面子,皇上得的却是真正的里子,宁远侯明摆着是被皇上坑了。 想着宁远侯至今仍在府中重病不出,温含章有些嘆息。在她看来,老太太活着,皇上要对宁远侯府做些什么还要顾忌一下长辈的脸面,老太太一过逝,以后宁远侯再想打感情牌,就没那么容易了。 温含章抽丝剥茧地分析了一番,温子明看他姐姐怀着孕还如此为他忙活,到底心中感动,努力振作起来。他爹已经不在了,他就是温含章和张氏唯一的依靠,若是他出了事,他娘和大姐姐都是妇人,以后被人欺负了都不会有人为他们出头。 想着若是没了他母姐未来将会被人欺负得惨兮兮的模样,温子明咬了咬牙,道:“若是按大姐姐说的,三皇子明摆着都是皇上案上秋后的蚂蚱了,大哥为何还要趟这滩浑水?” 温含章白他一眼:“大哥要是能想到这些,他就不会参与其中。他必是想着皇上对三皇子态度宽和,私藏兵械之事又没有真凭实据能指向他,就以为皇上会凭一腔爱子之心稀里煳涂就过去了。但在兵事上,哪个帝王会让人矇混过关?大哥在三皇子一案上一直都是摇摆不定,到了上个月二叔丁忧旨意下来后才坚定了下来,我猜在这个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让二叔能钳制住大哥,大哥才会铤而走险,在你的庄子里头藏人。” 第105页 温子明总觉得温含章一层一层剥析事情时,脸上有种不同以往的丰彩迷人。他自小延请名师,自己念书也上进,自然知道温含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对的。只是他与温含章性情上还是有许多差别。李先生曾就这些事与他分说多次,但他一直觉着朝中争斗仿如苍蝇逐臭,一向能避则避,可是他大姐姐于此道上却有一种天性上的明敏。 温子明脸上亮起一抹笑意,不耻下问道:“大姐姐,你觉得会是什么事情让大哥被要挟住了?” 温含章还拿乔,道:“我不过是个孕妇,若是我身在家中便能知天下事,那要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干什么?” 温子明笑嘻嘻的:“大姐姐,你就猜一猜嘛,若是猜不出来缘由,咱们这事可不好应对。” 温含章道:“在这件事上,咱们猜出什么真相都没用。你现下让人写封信回府,让娘找个理由将你的束髮礼提前,束髮之后你就从伯府搬走,在这之前不要回去了。算了,我让张嬷嬷回去一趟跟娘说一声。大哥的这件事,”温含章思索了一下,终是下定决心,“皇上不是蠢人,无论大哥跟三皇子私底下有多少布置都不会成功。这件事只要一揭开就是族诛大罪,咱们不能干看着大哥连累亲朋故旧。” 温子明看着温含章这样子,有些心惊胆战:“大姐姐你不会是想大义灭亲去衙门告发吧,还是你想私底下灭了大哥?”见温含章一言不发,温子明生怕她有这个打算,未免苦口婆心道,“这事就算揭发出来,也是讨不了好的。我们和大哥总归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能劝还是要好好劝的。” 温子明虽然对他大哥有了恶感,但到底还是想着拯救为主。要他说,告发什么的,就别想了,永平伯府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不容易,若是被皇上知道他们家有谋反之举,横竖一家子都在京城,让人一气儿端了他们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这件事中若真的需要有人沾上血腥,动手的人也不能是他大姐姐。就像温含章对温子明的了解,温子明也将他大姐姐看得十分明白。温含章性情柔善,自小就不喜欢见血,要是她手上有了性命,他大姐姐得记上一辈子。 温含章无奈地看了他一下,温子明看着她的眼神,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 温含章自然不会有如此高尚的想法,她的手上也不想沾上亲人的血,为着永平侯待她的一片厚爱她都不会如此。她琢磨了一下,暂时只能想出一个有些粗糙的主意。 不过,这种大事也不是他们两个人聊聊天就能决定下来的,这件事还要跟张氏通个气才行,她娘才是伯府正经的老太太,她总有一些想得不周到的地方。 第67章 族老会议 温含章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行事细密周全之人, 她不过是有了上辈子的经验见识, 才显得比旁人出众些。温子贤这件事,她想了又想,她不过是个外嫁的姑娘, 一旦出了差错, 她又是个在家守孝的孕妇, 是绝没有能力到处奔走补救的。 张嬷嬷从年轻时就跟在张氏身旁, 一辈子未曾嫁人,她把张氏生的孩子都当自己亲生一般看待, 这回亲耳听见这两个孩子背着人藏着这么险要的一桩事, 简直都快晕倒了。 温含章给温子明递了个眼色,温子明连忙上前扶着张嬷嬷, 他做出一副笑脸安慰她道:“嬷嬷你别担心,我和大姐姐都查出真相了, 心中也有章程了, 你只要回府跟娘说一声便是了。” 张嬷嬷眉眼间俱是忧色:“章姐儿,明哥儿,你们都是没经过事的人, 嬷嬷小时候曾经见过保定府一家藏着前朝皇子的人家,就是以谋反罪入刑,当时那一户人家九族之内都被官府抓了起来, 一个个人头落地, 那几个月里头, 保定府中都是风声鹤唳, 在大街上走着都能闻着血腥气。你们这两个孩子,平时都是乖巧懂事,怎么这一回竟敢这般拿大!” 张嬷嬷看着瞧着不对已是老实低头听训的温含章:“还有章姐儿,你还怀着孕呢,我就说你们前些日子怎么神神叨叨的,原来背地里这般胆大包天。”这两个孩子要是出了事,张氏这辈子也跟着活到头了。一个没有亲生儿女的老太太,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张嬷嬷越想,越是提心弔胆。 温含章见张嬷嬷说的脸都白了,忍不住道:“嬷嬷别心急,这件事总归要由娘做主才是。现下几个庄头都知道这件事不对劲,幸得这几人都是爹先前的心腹侍卫,心计手段都不差,这一时半会还不会出差错。我和明哥儿就是商量过后觉得不敢担下重责,才找了嬷嬷过来的。”张嬷嬷一向觉着她和温子明还小,生怕他们有个闪失,温含章很能理解她的心情。 张嬷嬷下了决心:“这件事一定要禀报老太太,老太太跟着先侯爷风风雨雨这么些年,总有一些压箱底的手段。你们就别折腾了。” 温含章把张嬷嬷找过来就是这个意思,她点了点头,连张氏过来探望她的理由都帮她想好了:“嬷嬷,要是大嫂问起来,你就说我肚子疼想见娘一面。” 张嬷嬷恨恨地看了这个小魔星一眼,拿了温子明写的信件,立时让人备马车回了伯府。温含章在家中约等了约半个时辰,张氏就风风火火地过来了。 然后,温含章的耳朵就遭殃了! 温子明看着亲娘对大姐姐下手毫不留情,心中咋舌,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先前的诸般心情都被张氏这番狠手给吓跑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张氏气得胸口起伏,脸黑如锅底,温含章狗腿地给张氏倒了杯茶,转头见着温子明不敢看她,不禁觉得有些没面子,姐姐的威严顿时扫地。 张氏发了顿脾气,主要是气温含章口不择言,她在家中坐着都为她牵肠挂肚,她可倒好,一有事就拿她孩子说事,看着温含章面色红润,不像是被那件事被吓着的样子,才坐了下来,道:“纵是天大的事,也还没事发,你就无端端地诅咒我的好外孙,有你这样的娘吗?” 温含章这才知道张氏发脾气的原因,原来是恼她说话不慎,这回她可没话好说了,只能摸了摸鼻子道:“我不过是给娘您过来找个理由罢了。” 张氏:“就算是找理由也不用诅咒自个。”张氏说完,眼刀就割向温子明,“你们姐弟俩都能耐了,这种事竟然敢瞒着。”温子明一向就喜欢跟在姐姐身后,这件事肯定是温含章拿的主意,张氏心里清楚着。 温子明见战火要烧到自己身上,立刻认错:“娘,我们就是不敢自己拿主意才要请您老过来参谋一下,有您坐镇,没什么办不好的。”温子明小小地拍了个马屁。 温含章立刻跟上:“明哥儿说的是,这件事还得您张罗着,我们哪有胆子独挑大樑。” 张氏见着自己生的这对姑娘小子一口一个奉承,冷哼了一声,直接进入主题道:“你们在信中说的不明不白,你大哥真的干了那种事?”张氏神色沉郁,温子明竹筒倒豆子般,把他和清谷的调查,还有方才温含章的分析都说了一遍。 张氏看着女儿,饶有兴趣问:“你想了一个什么主意?”温含章自小就有主见,心思清明,只是却不喜争斗,张氏摇了摇头,在这上面,姐弟俩都是一样的性子。 第106页 温含章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庄头看着还是忠心的,他们可以在那些士兵的吃食中下药,让庄头有藉口把他们移出去,只要这些士兵不在温子明庄里待着,他们就解除了第一步威胁。 第二步就是扭转温子贤的心意,在这上头凭她和温子明两人的口舌是甭想了,但,温子贤这个族长当得并不顺当,先永平侯去世后,温氏一族中对温子贤的质疑声就没少过,许多族人觉着他年轻面嫩,不能堪担一族重任,若是能联合一批族老给温子贤施压,温子贤必要再三考虑。 这个年头,宗族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伯府能有如今的势力,和温氏族人在永平军中的深耕分不开。这批士兵是西宁那边的永平军,身份已经确定下来了,温子贤承爵至今没有上过战场,一个从未展现半分悍勇的伯爷,手中却掌一军虎符,若是没有族人一路为他开绿灯,他是绝不可能将这些兵士一路从西宁平安送至京城。 温含章侃侃而谈,张氏突然道:“你这么做,你大哥必定深恨你。”这件事无异于挑战温子贤在族内的权威,一旦做成,他们这一系和温子贤便无情面可讲了,以后若他们有事说不得温子贤还得落井下石。 温含章早就把后果想清楚了,她道:“大哥能把那些人藏到明哥儿庄子里,与我们也没有多少情分了。这个世上没有只许他打人,不许人还手的道理。大哥一向要面子,他在被人扒了面子后会做些什么,咱们都猜不出来,我也不愿去赌。” 温含章在这件事上一直有种潜在的危机感,她也说不上来,总觉得若不能先下手为强,他们便要遭殃了。 温子明见着母姐都统一起来,也无话好说了。他是张氏唯一的儿子,这件事上总不能让她一人张罗。他想着温含章先时让他束髮礼提前的事情,觉着在这件事上可以做些文章。 张氏十分乐见温子明挑起责任,倒是对温含章,她板着脸道:“你是出嫁女,这件事你就不要多想了,好好在家养着,等着姑爷回来便是。” 温含章想了想,这件事上有张氏看着,应是不会再出问题的,就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温子明仍是住在钟府上。张氏却一心一意张罗起温子明的束髮礼。她也没瞒着万氏,一切如常进行着。 万氏有些不太明白,张氏从不喜欢求神拜佛那一套,怎么会突然就听信了一个和尚之语让温子明提前束髮,还如此大张旗鼓地下帖广邀族人,这般动静也太大了,束髮又不是冠礼,依着万氏先前的想法,邀几个亲近的人参礼便是,但张氏愿意为儿子折腾,万氏也无话可说。 温子贤也有些不解,但弟弟要提前束髮是件好事,张氏此举,无非是想着提升温子明在族内的地位。想着张氏的小算盘,温子贤有些讥讽。邀请再多的族人有何用,纵是族老都过来了,温子明不过一个嫡次子罢了,也耍不起多少威风。 只是八月上旬,温子明束髮礼之后,紧接下来的一场族老会议却让他措手不及。 温子明换掉了两个总角,束髮为髻,让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温子贤有些陌生之感,这份生疏,隐隐地让他有些不舒服。温子明对着他笑了一下,还是如往常一般神采飞扬的少年郎,但却因髮髻而带上些成年男子的风度。 张氏动作利索,在温子明束髮礼之后立时清场,将花厅的闲杂人等都请了出去。温子贤看着她这般作为,心中突然有些警惕。 温子明出去了一会儿,再进来时身后居然跟着三个中年壮汉,温子贤看着只觉得十分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面。 不过温子明介绍完三人身份后,他面色勃然大变。 这三人都是温子明庄子上的庄头,温子贤自是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温子明这般,应该想着在族老面前与他算帐。 温子贤看着堂上脸色肃然的张氏,以及周围看不出喜怒的族老,张氏身为温氏一族现下身份最高的老太太,她若是私底下跟众人说要开族老大会,旁人都会给她一个面子。 他这一回,是被算计了。 第68章 骆驼和稻草 厅堂中十六扇朱红大门闭得紧紧的, 将屋子里遮得黯淡无光。只温子明先时束髮礼上的香烛仍未烧尽,在堂前留下了一点亮光。 昏暗的花厅中, 温子贤淡着面色看着三个父亲先时的侍卫官, 交代着这些日子以来温子明庄子里头的变化。 “……伯爷身边的开顺大管事带了人过来, 小的们都知晓伯府歷来有抚恤老残士兵的传统,虽有些奇怪这次送来的人无有伤残者, 也是没有一丝怀疑便接纳了进来。若不是二爷发现了真相,我们还蒙在鼓里。” “……这批兵士身强体壮,十分悍勇,说自己从西宁被调过来不久, 只是听从上头的指令做事, 至今还未曾有其他举措。” “……小的们已经把庄子里这批新来的士兵控制起来,以后如何,还要请二爷和府里示下。” 三个庄头髮言期间,张氏请来观礼的族老族亲中突然出现了一些动静,原来是温氏二族老有些心脏上的毛病, 越听越受不了, 突然倒了下去,幸得身旁的人及时给他用了救心丸,二族老才缓了过来。 能当族老的人,年纪都不小, 张氏也不想今日出现个好歹, 就要请他到客院休息, 张氏二族老性情秉直, 一意不肯,张氏只得让人多看着他一些。 温子贤冷眼观望着这番动静,突然笑了笑。他看着坐在上位中看不清面色的张氏,道:“母亲虽在族中德高望重,但只是一届女流,今日却无视族规擅自召开族长会议,也太过越俎代庖了。” 未及张氏出声,大族老便道:“老太太是伯爷您的母亲,身上有朝廷诰封,又为我温氏生儿育女,丰功硕德堪为一族典范,儿子做错了事,母亲为之纠正,正是理所应当之事。” 大族老这话,让温子贤有些侧目,温子贤虽是靠着家世封爵,可若是族老之中没有一人支持他,他也当不了温氏的族长。大族老,与先永平侯一般,都是嫡长一系的忠实拥蹙。可今日,大族老居然明着反对他,温子贤看着他眼底的失望,心中突然紧了一紧。 张氏突然开口:“今日在座者,无不都是我温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温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今日选在明哥儿束髮礼后商谈此事,便是想着家丑不可外扬。明哥儿发现这件事后,不敢擅自做主,便上禀到我这里,我是内宅妇人,遇事也是手足无措,偏偏这件事又牵连甚广,我左思右想下只有求助众位族老族亲。若有不妥,也是我一人之责,伯爷想以族规论处,我无话可说。” 张氏一身大红绣梅花缕金百蝶穿花褙子,坐在上头富贵至极,委实不像迫不得已的模样,她看着温子贤时,神色中带着高高在上的清冷之意,看得温子贤心中突起了些许厌恶。 他想起温含章当日在书房之中,也是如此口舌伶俐地抹了他的面子,张氏还真是与她的女儿一般让人不喜。 温子贤是原配嫡长子,张氏是先永平侯的继室,出身只是普通的地主豪富之家,只是因着攀上了他爹,今日才得以坐在这里被人叫一声老太太,倘若没有这桩婚事,张氏不过一个保定府中的寻常妇人,哪里能联合众人如此质问他? 第107页 他和张氏向来相安无事,概因两人都不是煳涂人,他早晚问安,万氏晨昏定省,夫妇两人皆做足了孝顺的姿态,张氏也凑合着就过去了,在外头也没有给他拉过后腿。 两人看起来和乐融融,但其实都是面上情。他叫张氏一声母亲,张氏也不会真的待他如亲子,若今日是温子明做了这种事,张氏为他掩盖还来不及,怎么会迫不及待揭发开来。 温子贤笑了笑,她能如此有恃无恐,不过是拿准了他不能对她如何。 她是他礼法上的母亲,这一点,就是张氏手中最大的倚仗。 大族老看着温子贤一言不发,皱了皱眉头,道:“老太太无需如此,您是为了温氏着想,纵是一时心切,也是情有可原,族人们只有感激您的份。” 温子贤今日的应对实在太失水准了,这一次人人都知道他是一着不慎被老太太架在火上烤,但归根究底也是他先做了错事。有错在先,就要服软,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就算他是族长,今日若是谈不拢,他难道还能背负着族人的怒火继续坐稳族长之位吗? 温子贤躬身给张氏行了个礼,道:“母亲当然是不会错的,只是抚恤士兵一向是伯府的惯例,为了这种事居然要让族老们一起商议讨论,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 温子贤已然平静了下来,花厅里头站着的族老们看着他皆是神情不善,他若是不能在众人面前一辩分明,恐怕今日过后,张氏就要把温子明推到人前。难怪她会选在温子明束髮之后再提及此事。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温子贤看着在张氏身旁背嵴挺得直直的温子明,心中嗤笑了一声,不过是初出牛犊,也不怕步子迈得太大会摔倒吗? 温子明知道,他娘不能亲自下场与大哥辩白,这样做只会凸显原配子和继室母之间的矛盾。 想着温含章先时对他的殷殷嘱咐,这时候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了,温子明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踏出一步道:“大哥,话不能这么说。若是我庄子上那些人皆是为国奋战以致后继无人供养,我作为伯府一份子,责无旁贷无话可说。但他们一个个厚实健壮,相貌比豺狼还要兇勐,一顿不止能吃三碗饭,我想不出来现时便要让他们转为庄户的理由。或许大哥你能告诉我,为何要将他们安置在我庄子上?” 在这件事上,温子明是苦主,但他说话时面上真诚至极,又有一股少年郎的开朗稚气,甫一出声就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是温子贤存心不良。大夏律法规定,凡公侯伯子男等爵位,按品级依次递减,府中私兵最高不得超过四十人。按制,永平伯府在明面上的家兵应是只能有二十人。但他在温子明庄子上一下子就藏了一百多号人,如果不是想拉温子明当垫背,就是他自己的地方已经藏不下去了。 想一想温子贤可能藏下的私兵数字,所有人都是心中发寒。伯府已经够惹眼了,他这是想要干什么? 角落里的八角麒麟紫金香炉吐着裊裊散开的烟气,堂屋中一片静默,都在等着温子贤的回答。 温子贤深深地看了温子明一眼,突然大笑出声:“你们这些人,我害了二弟对我有何好处?我是能多拿一份家产,还是爵位能再升一等?母亲说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若是居心叵测,难道将二弟推了出去我就能保全自身吗?” “那你藏了这么多私兵,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有谋反之意?”二族老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说起谋反二字更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当年老侯爷过世时,他就十分反对让温子贤继任族长,可是大族老拿话劝他,说伯府嫡长一脉是温氏一族重中之重,必得维护嫡长的权威,现在看来,当时他就不应该妥协。这小子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温子贤收了声音,沉声道:“我为温氏族长,身上背负着让温氏一族长久兴旺的重任,我作出此举自有我的道理,总归不会带着阖族走入绝境。” 温子贤这般态度,实在让人不满。几位族老皆是怒气横生。 温子明见众人一直没有说到点上,只得再次出声道:“大哥你这话说的不清不白,你藏的这些私兵要如何让家族更加兴旺,难不成你真的要趟三皇子的那摊浑水?弟弟劝你一句,就连宁远侯现下都龟缩在府,咱们伯府实在不必要当他们的马前卒。若是大哥被他们要挟,大可以将事情说出来,族里头的叔叔伯伯都不会放任不管的。” 他大姐姐说是要在家中好好养胎,其实根本没法置此事于不顾。背着张氏对着他循循教导,还与他细细推演过温子贤可能的反应和措辞。温子贤此语,也在他和大姐姐的意料中。 温含章先时便交代过他,与温子贤的口舌争锋,最主要是点出他和三皇子的合谋,这才是这件事的危险之处。葬送了他自身一人事小,把全族都连累进去事大。否则族人们才不会一起义愤填膺。 大族老也猜到温子贤许有可能是为人所掣肘,若是这件事有迴转的余地,他也不愿意看着温子贤站在族人的对立面,便劝道:“贤哥儿,三皇子与兵事有了牵连,皇上对他必定有所防备。你要是有了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难道后果还能比阖族身家性命更严重吗?你爹当年将永平军交予你手,是指望着你能守好家业。若是你如此固执己见,执意与虎谋皮,出了事还能有谁能拉咱们温氏一把?” 大族老说到这里,脸上也浮现出几许灰心。温子贤的倚仗是什么,他清楚。伯府爵位是太祖皇帝赐给温子贤的曾祖一支所有,当年旨意上封的可不是温氏一族。温子贤不做这族长,他还能是意气风发的伯爷,只是温氏的族人们就要陪着他提心弔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脑袋落地。 温子贤执意如此,他们难道还能告发他不成? 多少族人在永平军中兢兢业业征战沙场,告发了温子贤,永平军就得重新洗牌,到时候族人们还能以何为生计。左右皆是难以抉择。大族老不禁将目光投向了上座的张氏,这件事是她先拉起大旗把众人寻了过来,张氏必定心有底气才敢如此。 张氏心中嘆了一声,若是可以,她是不想出手的。温含章先时便说过,若是她亲自与温子贤对上,他们这对继室母子之间,就再没有可迴转的余地了。 只是场上众人中,只有她才有身份和立场说出以下这番话:“伯爷,贤哥儿,我自嫁入温氏,咱们母子之间素来没有嫌隙。这并不是因着我做得好,而是你心中明白,侯爷爱你宠你,府中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能撼动你的位置半分。你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件事中,我信你不是故意牵累明哥儿,你必是有所缘由才会如此,且这个缘由,必是已经威胁到了咱们伯府的切身利益。我不问你为何不愿意说出来,但做人做事,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咱们不能让阖族老少陪着伯府一起担惊受怕。” 话到了这里,温子贤脸上仍是淡淡。张氏摇了摇头,继续道:“你是姐姐所生,我没有生你一手一脚,自来不敢对你有半分要求。但于此事上,我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咱们一家已经不适宜在族中待着了。” 第108页 张氏此话,真是语惊四座。大族老立时站起来道:“老太太,我没听错吧,您这话的意思是?” 张氏吐出二字:“出族。” 温子贤铁青着一张脸,若是真的被出族了,他这个永平伯还能在朝上混吗?更重要的是,若是被出族了,还有谁会相信他的品性手段可堪重用,说不得人人都要与他划清界限。就连钟涵那小子与宁远侯不睦都只敢分宗出去,他身为族长若是被出族了,脸上明晃晃就贴着人品低劣几个字了。 张氏这一招,真的是釜底抽薪。 温子贤侧颊腮帮青筋突起,他咬着牙问道:“二弟走的是科举入仕之道,母亲难道就如此置二弟于不顾吗?” 张氏淡淡道:“伯府已然分家,明哥儿已不属于嫡长一系,但我作为你的母亲,因侯爷荣光才能身受诰封,仍有职责与你共同进退。” 温子贤这才信了张氏这句话是真心的,她连温子明的后路都想好了,出族,就只是她和他们一家被除名罢了。这般蛇蝎心肠,他之前怎么会觉得张氏只是寻常妇人? 温子明也是心急,出族这个主意,温含章也与他说起过,但是他娘当时可没有说会与大哥一起出族。但温子明有一个好处,就是对至亲之人信任满点,他相信张氏不会陪着温子贤出族的。他娘只会对他和大姐姐好,才不会去和大哥不离不弃。 温子贤抹了把脸,从张氏、温子明,看到了三位族老,以及屋里头的五位族人:“你们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何私藏私兵,为何要站在三皇子那一边吗?我告诉你们!伯府所藏的虎符,是假的!假虎符!宁远侯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以此要挟我不得不为他们做事,我没办法!” 丢失虎符也是大不敬之罪,虽不至于诛一族,但他一家子却是没跑了。一族与一家相比,温子贤轻易便作出了决定。他们一家若是没了,温氏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温子贤此语,说得二族老捂了捂心脏,又要再吃一丸救心丸了。 伯府二爷今日的这场束髮礼,可真是高氵朝迭起。 张氏看着温子贤的神色,想着女儿先时对她说的,出族是最后的一步,温子贤最爱脸面,若是让他出族被人指指点点的,就跟杀了他无甚区别。现下看来,温含章对温子贤真的十分了解。温子贤的心底话果不其然被逼了出来,只是他们这一系与他,也算是薪尽火灭,恩断义绝了。 大族老围着温子贤转了好几圈,看着他连连捏紧了拳头。谁能想到,伯府居然能丢失了虎符?温子贤看着体格强壮的大族老,眉头跳了跳。反正他现在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自从第一次知晓虎符是假的开始,他就已经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今日看着旁人与他一般心惊肉跳,温子贤莫名多了几分快意。 不就一直想逼他说出缘由吗?他说了出来,他们敢跟着一起扛着吗? 无论如何,丢失虎符是大事。族老商议之后下了决定,不能被三皇子和宁远侯牵着鼻子走。伯府庄子上的那些士兵必须要撤走,不然温子明能发现不妥,其他人若是仔细一些察觉了,这才是温氏的大灾难。三皇子和宁远侯作出此等要挟,自身也不可能是白玉无暇。这两人是绝不敢将事情爆出去的。 与此同时,温子贤的族长之位还是被废掉了。 大族老道:“伯爷,你保存虎符不利,这是你给咱们一族带来的大劫,若是不做惩戒不足以服人心。” 温子贤虽然无话可说,到底觉得失了面子。他为族中爵位最高却失了族长之位,旁人一定揣测他做了那些对不起宗族的大事,他心中憋屈着,面上就带了出来。 温子明看着大哥灰败着脸色,也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他立时提出第二件事:“众位叔叔伯伯,我今日已然束髮,便想着择日奉母亲搬出伯府,到时候宅邸一定就给各位下帖子,大家可要驳冗前来,子明必定扫榻以待。”温子明说的这件事先前并没有跟张氏商量过,张氏有些惊讶,心中又有些安慰,这个孩子,总算长大了。 大族老看了看温子贤,就知道温子明为何如此。他嘆了声气,不怪温子明在这时候落井下石,温子贤这般心性,就连他看着都觉得心冷,这对兄弟,终究不能如先永平侯所想一般一文一武互为助力。大族老在张氏共同搬出府一事上也没有多做纠结,继母随亲子居住,本朝已有先例。 只是温子贤却是彻底地没脸。温子明一见着他陷于危难便急着撇开干系,自己便做了分府而居的主意,还拿他当大哥吗?若不是今日他在族人面前出了太多错处,温子贤必不会善罢甘休。 温含章在家中听着温子明讲述当日族老会议的场面,也是十分咋舌。她没想到张氏居然真的用上了最后一步,看来他们家以后要防着大哥一点了。特别是明哥儿。他是压在骆驼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最被温子贤嫉恨之人。 温含章昨夜不知道为何做了一个梦,梦见温子明被大火烧死了,她当时便一身冷汗地惊醒了起来,此时仍能想起梦中种种伤心欲绝。她看着面前无有所觉吃着果子的温子明,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她到现在还能想起温子明大火缠身,惨叫着大姐姐和娘的模样。 温含章捂着现下仍震跳不停的心脏,心中略有些安慰,幸好只是梦罢了。 第69章 顶锅盖 这般过去了六七日, 温含章每日都能从温子明那里听到伯府的消息。继那日之后,族里又召开了两次家族会议, 主题便是限制温子贤对永平军的掌控权还有找回虎符。 虎符这玩意,古代军队虽说是认符不认人,也是有前提的,诸如朱尚钧、闵国公这些当世名将, 半辈子征战沙场立下不世战功,凭着自身威信就能调兵遣将,对他们而言, 虎符就只是一个象徵物, 在皇帝没有明确表示这些有不堪大任之举时, 他们只要刷脸就能调动大军。但温子贤从没去过战场, 虎符便是他手中军权的唯一凭证。 丢了虎符, 对温子贤而言,就是丢了军权。 墙倒众人推,大族老先是让他把庄子里的私兵清点出来,由绝密渠道送回前线, 后为了永远阻拦温子贤为虎作伥, 又要求以伯府名义下令,裁换永平军中多位与温子贤联繫紧密的将领。这个就涉及到温子贤的底线了。近些日子以来温子贤就这个问题与族老们屡次争得脸红脖子粗, 一直没法达成合议,都没空管其他事了。 温子明日日回来都能带回一肚子的消息, 温含章十分贊同温子明当时干脆利落的分居出府之举。这样一来, 温子贤丢了虎符就是他自个的事情, 在家谱上温子明和温子贤已是不同支别,就算是温子贤革爵抄家灭门都与温子明无关,只要不是谋反这种族诛大罪,温子明必能得以保全。 只是张氏就不行了,她在礼法上份属温子贤的直系亲属,若是温子贤遭殃,她也得被牵连了去。还有万氏和伯府中伺候的一众姨娘下人,当时受礼的外院被守得密不透风,这些人现下仍是全无所闻,他们同样无辜。 温含章在忧心了几日后,强压着自己将心思放下来。这桩事除了找回虎符外,没有其他办法可解。虎符一日不归,温子贤就得带累所有人。既如此,还不如冷静一些,或许还能想出解除燃眉之急的办法。 第109页 但现下的问题是,温子贤也不知道虎符是如何被人偷梁换柱的。 温子明嘆道:“我先时还说府内怎么突然严格起来,找个书都不能随意从藏书楼带走,只能誉抄出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想来当时温子贤已经发现了不妥,才会颁下如此严令。 温含章看了看温子明,温子明也没瞒着,他大姐姐现下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经了这般大事肚子还是稳当妥帖,脸上也并无忧惧之色。温子明就让人去把他先前抄的汶县军事换防记录拿了过来。 这个本子他都看过好几次了,见着温含章认真翻阅,温子明在一旁插话道:“我都看过了,这里头缺了两页纸,应是丙午年二月份的记录。” 温子明看着温含章神色有些怪异,便问了一声。温含章默了一下,抬头便见着温子明满布着关怀和忧虑的双眸,映着午后和煦的阳光,叫她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暖意。 这次事件后,温子明仿佛长大了不少。约摸是看到了温子贤的真实面目,温子明先时对着大哥还有些和软的人,之后心志便坚定了起来。虽然还住在钟府之中,可是每日总要抽出时间迴转伯府打点富车院和荣华院的一干搬家事宜,不仅如此,念书上也无需旁人催促,温含章听他院里伺候的丫鬟说,温子明每晚总要掌灯到三更才肯歇下。 许是因为搬家读书劳累,又要关注着伯府的进展,温子明原本略带着婴儿肥的两颊消瘦了不少,脸上的线条不復之前柔软,一双眼睛却仍是神采奕奕,明净生动,对着她时能仍笑出两个孩子气的梨涡来,背转了人却沉静如山。 温含章有些心疼,却知道这是温子明必经的成长过程。温子明一路走来实在太顺畅了。先时永平侯还在,温子贤对着温子明仍要作出一幅兄友弟恭的姿态,到了永平侯去世,因着分家公平,温子贤也没突然就变了个脸,若不是这次温子贤做事不厚道将他牵连进来,许是温子明心腔中对长兄的这点脉脉亲情还能维持好长一段时间。 世事如刀,少年的稜角总要在岁月的风霜默默磨平。长大了,便是如此。幸得温子明在消沉几日后便又变得生机勃勃起来,就连张氏,也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日子和先时过得一般无二。 温含章有些感嘆,还真是母子,虽然这样说有些往脸上贴金的嫌疑,但她觉得,他们三人不亏是一脉血亲,骨子里有着相似的坚韧。 温含章道:“就是觉得奇怪,缺的这两页碰巧是先宁远侯,就是你姐夫的父亲遇害那个月的记录。”这里头换防时间、地点,交接的将领名字和换防人数样样齐全,就是少了关键的那两页。 温子明这才恍然温含章为何要寻这些东西,他想着姐夫坎坷的身世,突然觉得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他被大哥背叛了身旁还有娘和大姐姐,姐夫现下却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不比他惨得多了。 有对比才有动力,温子明突然觉得身上充满着无尽的力量,不仅如此,他还突发奇想道:“之前大姐姐联姻宁远侯府,不会也是宁远候以虎符相逼的吧?”这般要挟,还真是把他们温氏当软柿子捏。还有他大姐夫,若是他大姐姐是因着这件事才嫁过去的,温子明觉得自己就要开始看他不顺眼啦。 温含章想了一想觉得不太可能:“爹爹先时就对这桩婚事十分上心,我看当时应是各取所需。”她心中有些嘆气,先时伯府和侯府还是平起平坐,到了温子贤这里,伯府就被人压着打了。族老们卸了温子贤手中大权也是好事,这样温子贤就算顶不住宁远侯和三皇子的压力,想干点什么也没法了。 温子明哼哼两声:“宁远侯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听说他们府上的世子先时在老太太病重时还在外头胡搞瞎搞,当时还被御史参了一通宁远侯治家不严。”对比了一下世子,温子明觉着,他大姐夫恐怕就是歹竹里出的那根好笋了。想起大姐夫,温子明算了下日子,觉得钟涵这一去也快三个月了,他大姐姐的肚子都开始显了起来,怎地目前还没有半分消息。 姐弟同心,温含章心中也在牵挂着钟涵。 不同于温子明的是,她还想着先时跟在扶灵队伍里那几个皇太孙的人,钟涵莫不是在汶县那里有了些什么挂碍? 到了十月末,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钟氏扶灵的队伍自汶县回归,温含章终于得知了钟涵的消息。清谷一脸为难地站在温含章面前,温含章手中拿着一封信脸上挂满寒霜。 清谷道:“我听这一次少爷打发回来报信的人说,也是不凑巧,几次都是如此,少爷的船刚离开码头,伯府和我们这边的信差才堪堪赶到。到了汶县时少爷才收齐了所有信件,但当时,少爷已经结识了在汶县驻防多年的李副将的儿子。夫人您也知道少爷对老爷的过逝一直不能释怀,李副将很有可能是当年那桩事唯一的知情人,那位副将不知道为何突然生了重病,眼看着药石无效就要去了,少爷也是没法子。”钟涵对先宁远侯之死的执念是从小到大的,清谷看着温含章半大的肚子嘆了声气。 夫人这一回要打要骂,他都得替少爷受着了。 温含章深唿出一口气,她不是不能理解钟涵的心急,她知晓,伴随着心急的,必定还有对她浓浓的愧疚之情,这些在信件里头都写得明明白白。但是一个苦等了夫婿将近四五个月的孕妇,等来的却是丈夫要在千里之外结庐守孝的消息,温含章现下只想钟涵能立时站在她面前,让她把他当个沙包好好出口气。 任温含章如何通情达理,心里头也是翻滚了三日才接受了这个消息。紧接着就是温子明炸了起来,他在温含章面前重重地抬起手,然后看了看她的肚子,又轻轻地拍了下桌子:“大姐夫这也太不靠谱了!” 他骂道:“他要当个孝子贤孙,之前怎么不先跟咱们说一声?” 温含章看了他一眼,幽幽道:“不怪他。” 钟涵这辈子所有的悲剧都是源于父母之死,温含章想着清谷送来的第一封信里写的,“我左右为难,思之爱妻怀着吾儿在京中无依无靠惊惧交加,便心如刀割。只李副将却是气若游丝恐将一死。琛琛吾妻,为夫不能在你身旁相守问心有愧,来日吾妻若有责难训示,为夫甘愿领罚。” 这封信里,钟涵的决心已经很明显了。况且,钟涵送来的第二封信也有足够的诚意。这份诚意,温含章觉得换在她自己身上,她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像钟涵一般坦诚相告。 老天爷的先知技能难道是在大批发吗? 钟涵让清谷等着她的气性消了一些,再把第二封信交给她,清谷当时还小声说第二封信件延后再给是少爷怕她看都不肯看就把信给撕了。温含章瞪了他一眼,心中确实有撕信的冲动。只是当她看见信中所语时,却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信里,钟涵的诚心满满。 温含章知道,清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将京中动向汇集成信送到钟涵手上。她先时也把侯府之事写入信中托清谷一起送过去。钟涵在信中写着,他看完了手中的信件便觉背后发冷,没想到温含章在京中居然会遭遇到这般险境。 第110页 然后钟涵做了一件温含章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居然按着时间顺序,交代了一件怪诞诡奇之事。厚厚的一叠信纸,笔墨飞扬,钟涵先是老实承认他这辈子对她怀有爱慕之心是源于梦中知晓未来将被她相救三次,而后他按着梦中事件一步步布局,却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有些脱离掌控。他在信里道,神仙的仙力在逐步消散,这些事情也没了本身的价值,写出来不过为了温含章能作一些参考,在京中好好护着自己。但钟涵也不知道是谁偷了伯府虎符,梦中这件事并无徵兆。 为了怕她不信,钟涵还充当了一回钦天监官员,将十一月初京中的暴雨寒流都说了个遍。温子明先前说钟涵过目不忘,温含章现在才信了,连梦里的细节都记得如此清楚。 温含章心里头有些复杂,既恼怒钟涵没有与她商量便自作主张,又觉得有些愧对他全心全意的爱护和信赖。 若是钟涵现时站在她面前,温含章必要好好抽打他一顿才善罢甘休。 这些人做事怎么都这样不按牌理出章! 就像温微柳,就像钟涵,古人不是都应该十分惧怕这等类若鬼神的诡异之事吗,怎的一个个都把先知之事不当一回事了。 温子明还在说呢:“大姐姐,以后要是大姐夫回京了,你可不要被他的甜言蜜语矇混过去,一定要给他一点脸色看才行!”他大姐姐就是对钟姐夫太温柔和善了,要是大姐姐对钟姐夫有半分对着他时的威严霸气,钟姐夫必定不敢如此专断独行。 温子明面色愤愤,神情鲜活真实,温含章却突然就不恼怒钟涵了。不仅如此,心中还满是后怕。 若是按照钟涵信中所写的,温子明在来年十二月初将会因伯府富车院失火,被沖天大火焚身至死。但,温含章知晓,当年为了防火防风,她爹爹曾经下令,在府中诸院落建造防火隔墙,每隔五间屋子就空一间,里头屯满了长宽约两丈的夯实厚土,就是为了防止大火无情,舔舐整个院落。况且除了防火隔墙外,府中也常备水缸,在她和温子明温子贤三人的院子周遭更有一条常年不断的人工溪流。 这般严密的防火措施,温子明竟然会在府中被火烧至死。温含章是绝不信有如此巧合之事。唯一的解释,就是因着蝴蝶效应,虎符这件事提前爆发,这个傻孩子跑去质问大哥,然后就被温子贤给灭口了。 想着前些日子做的梦,温含章突然有种荒诞之感,难道坏事是这么容易预见的吗? 还是这个世上当真有人深受老天喜爱,先知先觉易如反掌?温含章总觉得这事不能想得太深,否则她会离唯物主义越加偏远。 她嘆了一声,就算是看着温子明,她也气不起来了。至少钟涵信中所语,证明了温子贤无情起来,真的会对温子明下手。 京中虎符事件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当时参与族会的族老族人们心中的胆怯不断发酵。这时候西边若有大战发生,温子贤必定事发。 怕张氏出事,温含章最近承受的心理压力也不小,但这时候接到了钟涵的来信,她知晓未来一两年伯府仍会安稳,心中的确松了一口气。 钟涵身着麻衣素服,看着手中的粗瓷茶杯,心中也在嘆息。 事情都赶在一块了。按着时间发展,李副将至少还能活到后年才是,但不知为何,他这辈子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当时就让初到汶县的钟涵抽了一口冷气。 他心中就算曾经有过借着这番扶灵在汶县寻找李副将的念头,当温含章怀孕的消息爆出来时,所有心思也都消失殆尽了。 只是世事不能尽如人意。 钟涵想着昨日清明打听到的消息,李副将缠绵病榻许多日子了,日日吃药,却是毫无效果。若是他这一番熬不过去,钟涵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一空。 想了一回李副将,钟涵又拿起温含章先时送给他的端午百索,突然做了一件蠢事,他比划了一番自己的肚子,想着平素见到的怀孕妇人,猜想着温含章现时的身子应该有西瓜那般大小了,良久他才将手放下。 不能陪在妻儿身边,钟涵闭着眼睛,长长唿出一口气,只觉得心中满腔歉意。 第70章 发动 老太太的坟茔建在一片青山绿水之间,墓冢和背后的托山约占一亩之地, 围墙高高矗立, 墓前石桥、望柱、石像生精緻威武, 志铭石碑由钟涵和宁远侯所书,千字铭文, 大气磅礴,分立左右两座碑亭之中。神道前甚至还有一座由帝王亲自题字的石牌坊。 墓冢相邻之处, 便是钟涵由祖坟中迁过来的父母衣冠冢, 一墓二穴,均是按着公侯规制建造的墓场。 钟涵这些日子就住在老太太墓前的茅草屋中。每日里看着外头隆重的墓葬, 他心中却是没有多少感觉的。老太太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 到头来遗愿却要让万嬷嬷代为出口, 若老太太先时知晓会有如此结局,不知道她会不会对当年支持二叔承爵一事追悔莫及。 但无论如何,老太太最后的选择,终究耗尽了钟涵对她仅剩的祖孙之情。 此时山中秋色正好,墓边的茅屋中, 钟涵的对面却坐着汶县的高县令。高县令是亲自过来跟他商议一件事的。 钟涵面上有些犹豫,高县令希望他在守孝期间能在当地开馆授课。汶县师资有限,好几十年都没出过一个举人,高县令在文教上的考评一向不佳,这回逮着了一个从京城过来的探花郎, 当真是如狼似虎。 见钟涵似有为难, 高县令又加了一把火:“探花郎不知, 咱们汶县惨啊,上回有人考中秀才还是六年前的事,那个老秀才考了整整二十一年才得到了功名,当时就高兴得傻了过去。在下原本还指望着县上多一个秀才能多一个学馆,一下子就没了指望。就连县城附近驻防的几个将军家的孩子都只能送到州府去上学,若是汶县能有跟您一般才高之人教书治学,这些孩子就不需要山重水远到外地求学了。” 钟涵看着面前这位高县令,梦中这个时候,汶县县令一职应是钟涵接任才是。他接到了吏部的任令时,高县令已是因政绩不佳被打发到大理边上一个偏远的县城。 钟涵在汶县总算也待了一年多,对这里的情况还是十分了解的。汶县虽然山水幽美,但山多匪乱也多,博学多才者多不会选择在这定居,文教上确实让人苦恼。对着高县令的愁眉苦脸,钟涵沉吟了一番,答应了下来。 高县令没想到,天上居然真的砸下馅饼了!他还以为要说服这位天之骄子需要更长时间。 高县令这一次也是硬着头皮而来。宁远侯府老太太的身后恩荣实在令人咋舌。 钟涵一行人还没到达汶县,高县令已经接到了上头的暗示,让他大开方便之门尽力协助,因着如此,宁远侯府来人才能在短时间内召集起一批墓工民匠修建坟茔。等着扶灵队伍过来时,老太太的茔地上已是有模有样。这些居多归功于高县令调度有方。 可惜钟氏族人在京城里头便随心所欲惯了,来到汶县这等小地方面上也都是一派倨傲之色,对着小官小吏更是动辄唿来喝去。高县令不过寒门出身,在汶县十几年都无法挪身,心志早就销毁得差不多了,纵使心中不满也只得小心伺候着。 第111页 在这些人里头,高县令就看好钟探花一个人,不只是因着他身上功名令人仰望,也是因着钟涵身上没有其他人那般露骨的傲慢不逊。他为官多年,人情世故上到底专业过人,一眼就看出了探花郎对汶县有些不同寻常的感情,这才会腆着脸皮过来相求。 高县令晕乎乎地走了。等着人走远了,被钟涵派到汶县探矿的清湛才从屋后进来,他相貌和清谷十分相似,可是眉眼间却更为沉稳。刚才他和钟涵话才说到一半,高县令就来了,清湛只得躲了出去。幸好高县令为表诚意只是单枪匹马而来,否则他就露馅了。 钟涵看着他一身利落的青衣短打,问道:“我带过来的那几个人,从他们口中探问出什么了吗?” 清湛摇了摇头:“幸得咱们还没泄露紧要之事。清明把那些人安排在县中的宅子里,最近他们正闹腾着要过来保护少爷,这些人口风很紧,暂时看不出是哪边的人。” 钟涵敲了敲桌子:“我应了高县令开馆之事,应该要在这汶县待上一阵子了。” 他说着唿出一口气,他是承重孙,按制应该要丁忧三年。钟涵原本想着等李副将的事情一了,就迴转京城,横竖他也不需要孝子美名,在家守制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到时或多或少能赶上温含章生产的日子。按他所想,温含章在京中应是没有大碍,有了他事先提醒,温子明不会出事,京城地动又在来年,这一胎必定能顺利生出来。 可惜凡事就怕个意外。 钟涵这些日子两边煎熬。 皇太孙让他带过来的这五个人,到了汶县钟涵才发现其中居然有三个被他人收买了,另外两个亦是忠奸难辨。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只要奸细在一日,他就不能把那个金矿的地点交代出来,这些人也不会让他轻易回京。 清湛早就听清谷说过新夫人是个难缠的,有些同情钟涵道:“少爷,不如您再写封信给夫人解释一番?夫人会理解的。” 他家少爷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在汶县这一个多月都往京里头寄了好多封家信了,夫人倒是沉得住气,一封也不愿回。清谷日日都要到府里头为他家少爷说情,上次他信里头说,觉得自己在夫人面前都没脸没皮了。 钟涵没说话,温含章这一次的怒气可没那么容易消解。两人成亲至今,温含章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但他现下是绝不能回京的,那些人已然知晓他是皇太孙私底下的幕僚谋士,他不能在温含章生产之际,把危险再带到她身边。至少要等她这一胎生下来再回去。 想着这些烦心事,钟涵脸上带着些许阴沉:“要是今日还不能知道那些人的背后藏着哪条大鱼,你就把他们绑起来。等着殿下那边的消息过来再说。” 清湛皱着眉头道:“可是这些人在表面上都是太孙殿下的人,咱们自行处置了,就怕太孙殿下会对咱们有意见。”他这些日子就是为难着这一点,才没撺掇着钟涵处置了他们。 钟涵笑:“我出京前和殿下打了一个赌,说让他拨几个能信任的得用人与我一起,我这一趟回去后必能回报他一番惊天大喜。当时也没具体说是什么事。现下帮他揪出了身边的探子,也算是一喜了。”这个金矿虽是他送给太孙殿下的投名状,但没有确认接手的人是否可靠之前,钟涵不会轻易泄露。 主要是太孙殿下手中的人委实太少了,他住在宫中,一举一动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想要传递消息十分困难,否则也不需要等上这么些日子。钟涵嘆了声气,皇太孙虽然品性正直,可惜太过年少,今年不过一十六岁,手上并无多少实权。 但钟涵被那些自诩聪慧之人坑怕了。为君者要行德政,手段要有,但,品性才是能让臣下跟随信任的重要原因。 …………………………………… 温含章不知道钟涵在外头是因着什么才不能回京,但当她听见钟涵在汶县守孝顺便开馆的消息传来时,心中已经没脾气了。清谷手中拿着一匣子钟涵写给她的信件,脸上讪讪笑着。 温含章道:“你回去吧,我也没什么可交代你家少爷的。你看我这样,也动不了笔。”温含章示意着自己硕大的肚子,张嬷嬷眼疾手快地在她身后塞了个软枕,温含章坐得舒服了些,才又继续道:“晋嬷嬷这些日子一直到府上探望,你从她那边也应是能知道我一切安稳的。” 清谷厚着脸皮笑道:“夫人您说笑了,您的消息,当然要您自己跟少爷说。我娘哪里知道什么轻重?” 温含章打趣道:“你娘要是知道你这么说她,你这些日子就不用回家了。” 清谷看着夫人还愿跟他说笑,却是一封回信都不愿意写给少爷,心中就知道夫人这一番肯定气大了。清谷心中嘆了一声,他娘时时在家里头叮嘱他不能让夫人心情不好,可是夫人心情愉悦的现在,瞧着也没半分松动啊。 清谷是知道钟涵在汶县那里遭遇了什么事的,可是他不能说出来。钟涵怕温含章生产前再生忧烦,明令他不得走露风声。这样一来,夫人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差事就更不好干了。 等着清谷灰头土脸地回去了,温含章突然问张嬷嬷:“嬷嬷,我最近是不是有些任性了?” 张嬷嬷淡定道:“您这才刚到哪儿呢,当年老太太怀明哥儿时,侯爷生受了老太太一个巴掌都没说什么。” 那时候太医刚诊出张氏怀的是个男胎,永平侯兴奋地不行,每晚去姨娘房里前都要到荣华院看一下张氏。张氏的脾气本就不太好,有一次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张氏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当时幸得屋子里头没有旁人。张氏怕得立刻就跪到了地上,身子抖动地不行。还是先永平侯淡定,请了几日病假一个人歇在外院里把脸养好了,之后就当没这件事一般继续过来看儿子。张氏在那几日里,真是怕得夜夜睡不着,人都消瘦了几分。等着后头看见永平侯又回来了,才知道这是他故意给她的教训。等着悟出了这一点,张氏对着永平侯,从此就不敢有半分脾气了。 张嬷嬷只给温含章讲了前半截的事,后头这些就不用告诉她了。在张嬷嬷看来,男人只要能保证你在后宅中的身份地位,其他什么屁用都没有。温含章这般端着,姑爷还能这样讨好,真是举世罕见了。尤其现下温含章的亲弟弟还从伯府分了出来,姑爷一定知晓他们这一系和伯府的矛盾。女人这辈子,娘家不硬气就会被人看不起,与娘家关系不好受欺负就没人撑腰。知道了温含章与伯府不对付,姑爷还能继续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 张嬷嬷琢磨着,这位姑爷并不像温含章所想的那般不堪。只是人家小两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现下温含章肚子又这般大了,还是要哄着才行,大道理等她生产过后再说不迟。 温含章满足地听完了张氏和先永平侯的故事,没想到她爹当年居然对她娘这么好。 已是差不多到了午膳之时,张嬷嬷出去张罗着让小丫鬟摆着膳桌。温含章的膳桌上,荤腥是不能出现的,可是厨下做菜时却是偷偷用着荤油。温含章先前也不怎么喜欢吃肉,怀孕了口味倒也没变化,总体来说是一个十分容易伺候的孕妇。 第112页 温含章也秉承着天大地大孕妇最大的道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一切都等着别人安排好。也不是她改了性子,只是近来她总觉得疲乏和嗜睡,也没精力管事。耳边听着张嬷嬷训示着小丫鬟,外头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着院子,没有男主子的日子,府里头还是样样井井有条。 温含章拿起手边上的一个话本,眼睛盯着在书籍上,心中却在想着独自在汶县的钟涵。 按着他的为人,他必是被要事拖住才不能回京,在这点上,温含章对他不至于没有信心。只是现下都快过年了,他还不能把事情办完回来,温含章心中还是有些埋怨。她承认她是故意的,妻子在京怀着孩子心情不好,他在外头难道不需要分担一番吗?反正他的狗腿子清谷必定会把她的事情都写在信上告诉他,就不缺她的一封回信了。 肚子里的孩子恰在此时扭动了一下,半个月多前,邓大夫已经诊断出她肚里的极有可能是一个活泼的小子,那个老大夫说她这一胎虽是先时有些不顺,后面却养得不错,孩子的脉跳十分活跃。 温含章也有感觉,这个孩子在她肚子里头就像一个小太阳一般生机勃勃,有时候她隔着肚子跟他手碰手,心中都能感受到孩子传来的欣喜之意。 想着钟涵可能错过了一些什么,温含章心中十分不怀好意地哼哼了两声。他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想到这里,温含章突然叫了一声春暖。春暖还以为温含章不舒服了,等问询之下才知道,温含章要她伺候笔墨。 这可稀奇,她家夫人熘了清谷掌柜好几个月了,就是不肯回信,今日居然转了性子。 温含章是百分百的居心不良,她就是想让钟涵知道他这大半年里和孩子的成长失之交臂了,叫他以后做事情总得好好权衡一番。 温含章现在虽不如一开始知道消息时那般生气,但也没有完全原谅他。亏得她足够独立,要是钟涵娶的是莬丝草一般的妻子,看他还敢不敢一去不復返,缠都得把他缠死了。 清谷看到温含章这份信时,感激涕零都不足以形容他心中的心情。他磨了温含章好几个月,终于拿到她的回信了!清谷顿时对自己的能力又有了信心。他立刻把信放入这一回要送到汶县的匣子里让人送了出去,交代路上纵使风雨兼程也不能误了送信。 送信的人还以为这回有些什么机密要事,生生把原本一个半月的去程给缩短了一半时间。等到了钟涵收到了信,温含章那边刚好发动。 第71章 母子平安 温含章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三月初, 正是桃花盛开春光灿烂的时候。 张嬷嬷伺候了张氏两回生产, 产房里头被褥和帐幔一个多月前都已经准备妥当。温含章这日刚好用着早膳,就觉得羊水破了。 屋里头顿时手忙脚乱, 张嬷嬷十分镇定,先让没有经过人事的丫鬟都去守着厨房里的热水, 然后就把苏嬷嬷叫了过来扶着温含章进产房,又让人去把这些日子一直在府中住着的接生嬷嬷接过来, 另派了人去通知温子明和张氏。 几件事一起交代, 下人们这些日子都习惯了张嬷嬷的指挥调度, 一切秩序井然。 温含章躺在床上看着所有人忙前忙后地围着她转,下腹疼得她冷汗丛生,实在太疼时她就在脑子里想着以后见到钟涵要怎么揍他一顿出气才行, 被褥上有一股阳光下曝晒后的烤焦味, 鼻端萦绕着这股温暖的气息,接生嬷嬷来了之后熟练地探看着她的下半身。 温含章只觉得下腹就像被雷噼了无数次一般, 接生嬷嬷一直叫她吸气和唿气, 温含章咬得下唇刺痛出血,突然全身的力气都泄了下来,接着耳边就是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这一次生产顺利地不可思议。 温含章前几日躺在床上还一直辗转反侧想着这时代的生产技术,虽然张氏当初生温子明时就十分顺畅,但莫名的, 温含章就是不可避免地紧张。孩子在她肚子里玩闹地厉害时, 她就想着这么大的婴儿要从一个小小的口里出来, 到时候会不会把她给撕裂了。 越想温含章就越犯晕, 最后她竟然主动给钟涵写起信来,约莫是怒气沖头时人的勇气会爆棚,写着写着她就觉得无可畏惧起来。 这股勇气她一直小心地保存在心里,一有崩溃的迹象脑子里就把钟涵拎出来骂一顿。现下躺在产房中也是如此,心里头骂着骂着,孩子就在当娘的对爹的愤责不平中生了下来。 温含章汗湿着额发,喘着大气,身边突然就放着一个软绵绵红彤彤的小肉团,她低下眼睛一看,孩子用一块淡黄色的襁褓抱着,许是母子同心,婴儿在她身旁突然就止住了哭声,他砸吧了一下小嫩嘴,眼睛漫无边际地看着周围,温含章却觉得他应该是在寻她。 她心中涌起许多莫名其妙的酸涩,眼眶顿时有些湿润。若说当时从半途迴转京城时,她还有些懵头转向的,但这十个月里温含章好几次都能感受到这个孩子在她肚子里的勃勃生机,他是她身上长出的一块肉,与她血脉相连,有着天然的纽带。 就像一股穿破时空直达心底的委屈突然爆开,温含章猝不及防落下泪来。 接生嬷嬷姓金,金嬷嬷在一旁着急道:“夫人在月子里可不能哭泣,会伤了身子的。” 张嬷嬷也道:“夫人,这是喜事,哭了意头不好。你看咱们家的小少爷十分健壮,足有六斤二两呢,别人想生还生不出这么一个大胖小子。” 温含章抽了抽鼻子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她红肿着眼眶看向张嬷嬷,鼻头酸的不行。她也知道这时候哭不好,可就是忍不住。她总觉得这个孩子与她很有缘分,温含章是过后才知道自己当时在老太太灵前流血有多严重的,但就是这样,孩子还是安安稳稳地生了下来,这期间她从没有孕吐过,胃口也没有大变,孩子贴心得不得了。 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姑娘,张嬷嬷心中一软,道:“嬷嬷已经让人通知了明少爷和老太太呢,若是老太太来了见夫人哭着,可要跟着一起伤心了。” 张嬷嬷好意提醒温含章,果然温含章一听张氏的名字,就不哭了,她愤愤地看了一眼张嬷嬷,真是老奸巨猾,要是她娘这时候来了,才不会这么宠着她,骂一顿都是轻的。 说曹操,曹操到。张氏还没进门就看见嘉年居上挂着一把小剑,心中就有数了。待进了门看见温含章还有力气抱着襁褓朝她笑着,才松了一口气。 幸好,母子平安。 温含章小心地把孩子递给张氏,她依依不捨地摸了摸孩子的嫩脸:“娘,孩子长得可好看了!”温含章觉得,这孩子以后肯定能继承他父亲的荣光,成为京城中人人追捧的美男子。 张氏也跟瞎了眼睛一般,视而不见孩子身上的泛红,跟着笑道:“咱们家的孩子,哪有生的不好的。” 温子明在屋子外头听着这两个人一搭一唱的,急得团团转。到底有多好看,你们也让我看一下啊。越是心急,时间就越过得慢。温子明只得让一个小丫头偷偷进去提醒一下这对聊起天来就不知时日的母女。最后还是张嬷嬷把孩子抱出去。 第113页 奇怪的是,孩子在张氏和温含章身上都不哭,换了一个人抱着他就哇哇大哭起来,张氏只得又抱过孩子,亲自出去了。 温子明总算是见着了这据说俊得不得了的小外甥,看了一眼,捂着眼睛道:“你们说好就好。”温子明是第一回 见着刚出生的婴儿,但他觉着,就算是自家的孩子,他也做不出违心夸奖的行为,红肿肿的一个肉团,真不知道他娘和大姐姐怎么能夸得出来。 张氏看出了他心中的嫌弃,瞪了他一眼。温子明笑嘻嘻的,有些跃跃欲试想要抱抱孩子,这可是他大姐姐辛苦了十个月才生了出来的,长得再丑还是他的宝贝外甥。 张氏只得耐下性子指导他怎么抱孩子,温子明十分谨慎地抱着小婴儿,怀里的婴儿轻得跟一根羽毛一般,他抱着都怕把他给弄化了,手臂僵硬地不得了,抱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衣袍有些湿润,一看,孩子在他身上奉献了一通童子尿。 他面上发僵,心中无限吶喊,张氏却淡定地把孩子抱过来,道:“要是你现在成家了,倒是刚好。”说了这句让温子明不解其意的话,她就要把孩子抱回屋换尿布去。 但,温子明突然指了指角落里低垂着眼睛的钟凉笙。 这姑娘方才和他一起在屋子外头等着,一直不敢发声,温子明秉承着先时战友的情谊好心想让她看一眼。张氏却眯了眯眼睛看着钟凉笙脸上的不知所措,以及那抹羞涩的嫣红。 温含章正在屋里头喝着鸡汤,闹不明白她娘怎的这么快就进来了。孩子这时候突然又哭了起来,换了尿布后还在哭,金嬷嬷就道:“小少爷这是饿了。”方才只给孩子餵了些糖水,这么折腾一圈下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张嬷嬷连忙上前帮忙给温含章开奶。张氏看了一下床榻后蹑手蹑脚的两个奶娘,温含章就是这点一直说不通。他们家又不是请不起奶娘,竟然要亲自餵奶。幸得现在府里头没有长辈,姑爷也不在,否则看她还能不能这么折腾。 温含章刚餵奶时还有些不好意思,等着被孩子吸得疼了就顾不上了。这种感觉,真是太酸爽了,温含章脸上皱成了一团,又痛又麻,当娘可真不容易。 张氏心疼她,又劝了一句,温含章却抱紧了孩子执意不肯放手。她的育儿知识虽然忘得七零八落的,但剩下的那些在这个时代也绝对算是最先进的。 到底刚生完孩子,温含章餵了一次奶之后就睏乏了,两母子在拔架床上睡得十分香甜,张氏止住了奶娘想要上前将孩子抱走的动作。她看着这对没心没肺的母子,心中嘆了口气。 温含章虽然口上不说想着姑爷,可心里怎么会不想呢。张氏心疼女儿,早就让人去了蜀中一探究竟,她也很想知道钟涵为何一直不回京。 这种事若在之前,张氏是绝不会做的。一家有一家的规矩,虽说是姻亲也没有越过界的道理。但经过了温子明那件事,张氏简直不能想像要是让温子贤把他拖下水会有何种后果,从那之后她就想开了,这偌大的京城,只有他们母子三人才是一条心,其他的规矩礼法,都是假的。 只是,姑爷那里却着实不大好办。张氏想着她派去的那些人汇报的消息,姑爷居然在汶县被人追杀受伤了,钟涵托人带给她一封信,其中写明了他在汶县的困境,他不能在这时候回京,否则就是将危险带回京来。他让张氏瞒着温含章这些事。温含章歷来通透,若是她知晓了这些,一定会在心中左思右想,对她生产不利。 张氏也想到了这些,这才帮着钟涵隐瞒了下来。她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儿脸上带着的笑颜,说实在的,她对着这位姑爷最满意的,就是他让温含章在婚后还能保持着如此孩子气的心性。女人在后宅中过的好不好在面上便能看出来,没有姑爷平素细无声的爱护,温含章不会如此舒心。 但,作为一个母亲,张氏也是矛盾的。她既希望温含章能一直过得无忧无虑,可世事无情,她也希望女儿有能力护着自己。温含章是一个不用让人操心的孩子,她从小顺畅,但天生就有一股聪明颖悟,比起温子明,她又更多了几分敏锐。 姑爷在蜀中之事,就算她和周遭之人都不提,她相信温含章也应是能从他们的态度中意会到几分。便是如此,即使知道姑爷情有可原,张氏心中也免不了对他的埋怨。她嘆了一口气,这世上,理智和情感,总是难以相融。 朗朗读书声从书斋中传来,其上端坐着一个清俊如玉的男子。这男子身旁放着一根拐杖,手腕上也包着一圈细布。 钟涵看着自己的伤口,也是长嘆了一声,谁会想到,这辈子矿图之事没有事发,但他却仍遭到了刺杀。 几个月前钟涵得知了皇太孙拨给他的人有问题后,就将他们禁锢了起来,想着等待京城那边的消息再思虑下一步,可惜等来的却是京城那边派过来的杀手。当时钟涵就知道太孙殿下身边确实有问题了。若不然那些人怎么会千里迢迢派人追杀一个正在丁忧的小官员,必是在殿下身旁得知了某些事情才会如此。 自从得知自己暴露之后,钟涵就从茅屋中搬了出来,迴转了县城中。先是找高县令报案,丁忧官员被追杀,是必得上报至京中的。若是这件事在京城中不能起一点水花,便说明是有人故意遮掩了下来。他便能顺着线索知晓究竟是谁人在其中使坏。高县令实在惊讶,他没想到钟涵在他治内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当时便应承让衙役多到他宅子附近巡视。 又恰逢当时李副将的儿子李明忠正在城里为父祈福布施,钟涵早知道他性情与其父相异,端的是义薄云天,便将事情与他坦白。他自己带来的那些人虽说身手不错,但折了一个便损失一个,钟涵是绝对赔不起的。 李明忠也好说话,知晓高县令已经说服了他在县城内开馆授课,直接要求他在馆中为他留下几个学生名额,之后便派了一支队伍日夜驻在他的宅子里头。可惜钟涵还是第二次遭了暗算。 底下多得是抓耳挠腮的学子,钟涵在上课的闲暇之余,不由得想起京中怀着孩子的温含章,算着时间,她现下应是已经生产了。不知道孩子和她如何了。 他嘆了一声。温含章这些日子总算愿意给他回信,一回就是好几封,信里说了许多孩子在她肚子里的趣事。她言辞风趣,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为人之母的骄傲,每封信到了最后总要提上一句,“思之君在千里之外难见此等奇景,余心中亦是扼腕。” 他把所有信件都拆完之后,就知道温含章是故意馋他的,不由得心中失笑。 每次手中拿着这些信件,钟涵总能闭上眼睛在心中勾勒出她的形象。她皮子白,先时最喜欢穿大红色衣裳,可惜守孝中只能穿一些素色常服;她有一双清透有神的眼睛,对着不熟悉的人时一脸的端庄,私底下却十分俏皮可爱;她性子温厚聪慧,最喜欢头头是道地讲着大道理,实则话里话外都喜欢给人挖坑。 以她的聪明,愿意主动回信,必是已经知晓他不能回京另有隐情了。 钟涵心中嘆息,他知晓,饶是他有再多的理由,这一番不能陪在她身旁错过了长子的孕育,也将成为一生的憾事。想到这里,钟涵心中负荷沉重,只有看着温含章寄来的这些家信时,才能稍微展眉。 第114页 堂屋里的学子们,就看着上头坐着的探花郎蹙着一对俊挺的剑眉,对着他们却越加狠手。钟涵虽然应承了高县令在汶县开馆,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至少功名未及童生者,就进不了他的学堂。 其中李副将家的孙子,也就是李明忠的儿子是特例,但这个特例也不好干。探花郎只教经义和诗赋,最喜欢从四书五经中抽一句出来让人当堂讲解思路,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一题就是他当日的作业,隔日就得交上来。 钟涵学富五车,当年在旬师门下便是如此学习,这番依葫芦画瓢照搬到了学堂中,也没想着会有水土不服的情况发生。李秉善是走后门进来的,比起旁人更是哀声载道。原本他想着和夫子年龄相近,若是能一起喝酒听戏混个脸熟,夫子日后应是能放他们一马,偏偏钟涵身上戴孝,想干些什么都不行。 这一日轮到李秉善在李副将房里伺疾,他就抱怨了几句,说是律法不外乎人情,这位京城来的钟探花可真行,拿了他们家的好处,却不肯放一放水。李副将一向最疼长孙,李秉善也没想过不能在爷爷面前抱怨夫子,话赶话就把钟涵的情况说了出来,病榻上的李副将就知道汶县来了一位京中宁远侯府的嫡系子弟。 他久病在床,眼中却突然精光大盛。 钟涵突然接到了李副将府的帖子,也不意外。梦中李副将得知他到了汶县后,也是立即就与他接近,当年他爹身死前许是泄露了些什么,李副将当时一直在拿话刺探他,只是后头见着钟涵确实不知情才作罢。这一番他到了汶县后在街上结识了李明忠,还以为李副将会立时找上来,却没想到李副将居然会生了大病,让他措手不及。 钟涵以守孝不能登门为由,回绝了李副将的邀请。李副将却再次相邀,钟涵对着送帖子上门的李明忠直言道:“不是在下故意拿乔,而是李伯父身子病弱,在下身上戴孝,怕冲撞了伯父。” 李明忠挠了挠脑袋,难为情道:“贤弟是知礼之人,只是家父说他与宁远侯府有些渊源,贤弟也知晓,人老了就容易固执己见,为兄实在难以劝阻。”李明忠也是不好意思,钟涵虽对他有所求,但为人处事却颇有大家风范,李明忠与他互相欣赏,绝不想仗势欺人。 只是李副将却不依不饶,最终还自己想了个法子,说让钟涵在李府外的一处宅子与他相见,钟涵这才答应了下来,他心中想着,拒绝了三次,这老狐狸该是要上钩了。 第72章 父死之谜 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副将在得知宁远侯府的人真的到了汶县之后,身体居然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他年纪大了,几个月前从马上摔下来后就一直缠绵病榻, 大夫几次下了病危通知都是险死还生。 李副将作为李家的老祖宗,子孙们都生怕他去了一家子得丁忧, 简直是千般法子都使了出来, 求医问药,布施祈福,李明忠甚至在佛前许愿, 只要父亲得以脱险, 他就为庙里所有神佛重铸金身。 或许冥冥中真的有天意,李副将命不该绝,宁远侯府几个字, 就跟救命仙丹一般,解了他多年的郁结, 硬生生把他从阎王殿的生死薄里拉了回来。 等到了和钟涵相约之日,李副将在儿子的搀扶下,居然能大喘着粗气一步步走入花厅之中。 钟涵作为晚辈,已是事先在里头等着了。两人初次见面, 彼此心中都有些震惊。 李副将有些感嘆, 面前之人,是真的像那位光风霁月的钟侯爷, 眉眼、神色、气质, 都与他当年所见之人一般无二。 钟涵则是觉得世事无常, 梦里头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的李副将,居然会被病痛折腾成如此模样,骨瘦如柴,病骨支离,老弱得几乎脱了形。眼前的他,除了一双锐利的眼眸仍能看得出当年威风外,其他的都与寻常久病老人无甚区别。 两人都会做戏,钟涵行了个礼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李伯父可要为一家子保重自身啊。”李副将是从二品武官,无论从品级、年龄、辈分,钟涵这个礼都是应当的。 李副将示意李明忠上前扶住他,喘着气道:“钟公子使不得啊!公子是正经的天之骄子,如何能对老夫行此重礼。” 钟涵:“……”这番作为,李副将这一次难道是想换另一个路线吗?想着梦里头他如何艰难才能从这老头嘴里撬出他和父亲曾经见面一事,钟涵再次感嘆,人生在世,诸般难料。 李副将也是无奈。他没想着自己这一次会病得这么严重,眼看着就要被小鬼给收走了。他身后还有这么一大家子,若是不能给家族留下些倚仗,以后宁远侯府寻仇,他这个只会跟人讲义气的傻儿子,还有那个读书习武一事无成的笨孙子,可就要遭殃了。 李副将看着面前这位神采内蕴的如玉公子,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在盯着京中宁远侯府的一举一动,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他宴宾客,眼看着他楼塌了。若不是现任宁远侯的楼塌了,他今日未必会有如此之举。 就算钟涵面上风平浪静,他也不会认为这位侯府贵胄千里迢迢跑到汶县为祖母及父母安坟,心中会没有其他想头。 三年一乡试,三年一会试,会试后还有殿考,钟涵今年不过二十,就能在无甚助力的情况下闯过科举这座独木桥,且在他高中探花的这一年,现任宁远侯和许多钟氏族人都失了手中权柄——这事表面上是因着侯府老太太去世需得守孝,但,若不是宁远侯失了皇上的恩宠,武将高官夺情歷来顺理成章。李副将人老成精,早就从这件事上闻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冤死一十五年的先宁远侯,要復仇来了。 这件事,原本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偏偏李副将就知道了其中一件要命的事。 两人初次见面,先是寒暄了几句。 都是官场的油子,寒暄中自然就谈及了朝中种种八卦趣闻。钟涵到底从京城而来,自有小地方比不了的见识,听得一旁的李明忠屡屡相看,他却面上淡定。 这般锋芒毕露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先前与李明忠相交走的是平易近人的路线,只是他敏感地觉察到,李副将对他似在评判之中。结合他对这位老人的了解,钟涵顿时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发挥出百般魅力。 李副将是多年老将,对人对物自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待得他心中对着钟涵有了些许认同时,气氛已经差不多热了起来。李副将看着钟涵笑道:“说起来,早些年老夫与钟侯爷有幸一见,今日见公子风采不亚其父,当真是心中慨慰。” 钟涵挑了挑眉,李副将此语,应是有后续才是。 李副将见着面前的年轻公子神色悠然,笑容和煦,心中突然就有些摸不着底。 钟涵不接话,他只得继续道:“想当年,钟侯爷与友人到访汶县,老夫当时还是邻县浩县的守备,久闻侯爷盛名,老夫便与几位同僚相约一起拜访,侯爷待我等下官十分宽和,只是可惜了老夫当时有公务在身,不能相随陪伴。” 李副将说着就嘆了一口气,面上似在追忆往事。钟涵却拿起茶碗拨了拨里头的茶沫,硬是把他当背景板。 第115页 李明忠从方才开始就一直装哑巴,刚才两人聊的那些事离他也太远了,什么延平侯宁远侯的,他一个都没见过,真不知道他爹怎么会和京里头有这些渊源。 他看着钟涵,没想着这位钟贤弟在他父亲面前会如此不一般。此时李明忠见他爹有些下不来台,便递了个台阶道:“爹,钟侯爷还来过咱们汶县啊,后来怎么样了?” 李副将顿时吹眉毛瞪眼睛,他怒视了儿子一眼,没看到这时候就是在互相拉锯吗,真是没有眼色。儿子给他拆台,李副将只得继续道:“后来钟侯爷就在汶县遭了难,也是我等失职啊。” 李明忠同情地看着钟涵,安慰道:“逝者已去,相信钟伯父在天有灵,也不想贤弟继续伤心。”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贤弟现在已有功名在身,也足以告慰慈父了。” 钟涵笑了笑,李明忠和李副将当真是两个性子。他看着李副将,当年那桩事中,李副将只是一个知情人,钟涵要知道的是谁在其中推波助澜。这些唯有李副将才能告诉他。 钟涵道:“李兄说的是,在下这么多年来,也是盼着能对先父有个交代。” 这话一语双关,听得李副将心中一跳,他老眼朝着钟涵看去,钟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李明忠就被打发出来到外头守着。 他忧心地看着半驮着背面色憔悴的李副将,对着钟涵交代了一通,李副将最看不得旁人这幅婆婆妈妈的性子,虎眼一瞪,李明忠忙不迭地快步出去了。 钟涵看着这番父子间的互动,道:“李伯父无需如此,李兄为人孝义,也是担心您才会这般着急。” 李副将也不是真的生气,待李明忠将门一关,他就换了幅神色,直言道:“钟公子,我一生三子,歷来最疼我这小儿子,但我自个的儿子我心里明白,他的资质远不到你要折节相交的地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的来意,老夫心中清楚。” 李副将已经问过了李明忠和钟涵的结识过程,当时他就觉得自己这傻儿子被人碰瓷了。钟涵如此处心积虑,心中肯定有所算计。 没等钟涵说话,他就道:“老夫为了这个消息,半生处在惊惧之中。若是你后面真的在汶县发了财,老夫要其中的一成。” 李副将此话极为突然,钟涵镇定道:“李伯父说笑了,李兄为人仗义,在下是真心相交。但您这话,我却有些听不明白。” 李副将敲了敲桌子:“一成并不多,若是钟公子无甚诚意,咱们就不必谈下去了。”李副将摆出一副滚刀肉的无赖模样,说着就闭起了眼睛。 钟涵揉捏着太阳穴,看着李副将这有恃无恐的模样,金矿一事他应是早就知晓。钟涵想着那个金矿的位置,汶县身在蜀中,再过去一些便是连绵不绝的十万大山,李副将应是还是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否则清湛行事不会如此容易。 钟涵沉声道:“李伯父若是为家族考虑,这话就不应该出自你口。” 见钟涵并无否认,李副将睁开眼,笑:“钟公子这才是商量的态度。银货两讫之事,您也说得太严重了。老夫只要一成,这还是看在您是苦主的份上,这些年来朝廷对金矿之事一无所知,我这要的还是少了。” 李副将深深诠释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钟涵无语道:“李伯父就知晓这个金矿必能顺利开出来?”他道,“李兄若是跟您说过,您必已经知道我在汶县被人追杀之事。” 李副将狐疑:“难不成公子在外头泄露了这件事?”这不可能吧,钟涵看着并不是不知轻重之人,若不是他看着还算沉稳,李副将也不会如此坦诚。 钟涵摊开双手,道:“李伯父若是一直注意着侯府,必然知道我和二叔素来不对付,二叔在我身旁安了奸细,我一时不慎着了道。李伯父要是还敢要,我便敢给。只是我与李兄相识一场,李伯父最好掂量一下,李兄拿了这份烫手之财日后能不能保住。” 李副将砸吧了一下嘴,觉得钟涵像是要空手套白狼,钟涵继续道:“如果李伯父一定要有回报才愿将消息告知,在下愿意予李家一个承诺。” 李副将侧着耳朵,钟涵淡然道:“若是李伯父翻阅过最近的邸报,便知晓京中二叔已然失宠于皇上。当年我父身死之后,皇上以我幼小不堪重责为藉口,将爵位转封给二叔。可惜这些年来,二叔为三皇子鞍前马后,种种所为皆与皇上之愿相悖,皇上早对二叔不满,只是碍着二叔无有过错才没有褫夺他身上封爵。我若说,在守孝期满后,皇上必会将侯爵还于我手,不知李伯父敢不敢赌?我要是能得回爵位,必还李氏一门一场荣华富贵。” 钟涵不是个蠢人,自从温含章捋起了那根线头之后,他便猜出这极有可能是皇上的下一步棋。先予后夺,是激怒一个人最好的法子,夺完之后再将宝贝给他最痛恨之人,令两方自相残杀,不废吹灰之力,钟氏一族就会变成一盘散沙。爵位于他们是宝贝,对皇上来说却是一个玩具,这只是帝皇制衡武将之家的一个手段。钟涵早就悟透了这点。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可李副将有些怀疑:“钟公子,不是老夫怀疑你,你难道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吗?” 钟涵笑道:“李伯父若是不信,我也没法子。您手中的消息,只有在我这里才有价值。我如今身无长物,能应承的也只有未来之事。李伯父不若赌一把。横竖您都没有损失。” 李副将总觉得,自己是被眼前这小子给诳了。但他三番两次下帖子邀请钟涵,也就是想帮李家了解了这段恩怨,希望日后有人知道此事不要把李家给牵连进来,其他倒在其次。 他嘆了一声:“若是你没有和我儿相识,我必会将这桩事情带到地底下。” 但是钟涵一到汶县就精准锁住了李家,这就说明他知晓当年他在这其中也过了一遍手。眼前的这位,现在是还困在池中才会与他讲条件,若有一日他当真飞龙在天,焉知会不会嫉恨今日李家不愿相告之仇。 说在这里将他灭口?李副将还没这个胆子。先宁远侯父子要是接连栽在这里,必会将天下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李副将道:“当年……”当年宁远侯钟昀与友人到了汶县之后,李副将和同僚上门拜访,钟昀倒是客气地紧。 只是汶县靠近十万大山,不像苏杭那般名动天下,一个侯爷居然会从京城跑到这里来,李副将素来机灵,当时就留了一个心眼。 他当时刚接到了汶县的换防令,先前是在隔壁的浩县任职,两县离得不远,李副将也算地头蛇了。既然心中起疑,他就让人盯着钟昀,发现他和友人日日进山,有时候还会在山中盘旋几日才会回归。李副将就更好奇了。 这般过了几日,他突然接到了调令,说是千里之外的高远县有匪乱,要他带人过去驻防三月。李副将接了军令,心中仍存着钟昀进山一事,索性他也要等着接任临时守备的人过来,就去了钟昀他们入山之处等着,许是他躲得隐蔽,钟昀带着友人和四位侍卫出来时,竟然毫无所觉,李副将只听见耳边传来“金矿、保密”几个字眼,当时心头便十分火热。 第116页 这十万大山中居然有金矿! 可惜他军令在身,李副将只得让身旁的心腹帮他盯着钟昀,之后便去了高远县驻防。 但,他还没到高远县,就听到宁远侯在汶县出事了。听说宁远侯在山中招了山匪打劫,困守三日无人救援,最后一行人惨死在山匪手下。 汶县事发,皇上大怒,着附近州府的参将带兵剿匪,那窝山匪一日之间就被歼灭,之后便是一连串的清算消息传来。当时李副将在高远县日日忧心,生怕会波及到他身上。幸得皇上圣明,这件事在蜀中翻滚了三个月之后终于平息了下来。 李副将当时还特地打听了栽在这件事中的人有哪些,可惜打听来打听去,都没有那位临时接任的守备的名字。 李副将嘆了一口气:“汶县官衙中存着的兵营换防记录里少了我与他二人的名字,当时老夫就知晓这其中一定有人在为他收拾烂摊子,老夫是实打实的靠着军功一步步往上升的,身后无有依託,实在怕再生波澜,才一直将这件事瞒在心底。” 钟涵听完此事后神色依旧淡然,他问道:“你知晓接任之人的名讳吗?” 李副将点头道:“老夫记了一辈子都不敢忘记,那人姓温,叫温与皓。”姓温,李副将心中一直猜测这人应是与京中永平伯府有亲眷关系,但他不敢说啊!那么多人都栽了进去,就是这位温守备没有半点麻烦,他的背景可见一斑。 温含章正在逗弄着孩子,她还在月子中,先前张嬷嬷已经按她所想让木匠打了一张婴儿床。此时孩子正躺在小床中,一双大眼骨碌碌地熘着,一逗就笑。 初为人母,温含章脸上的笑容十分甜蜜,手下的婴儿继承了她一身雪白的肌肤,现下已经能看得出来孩子五官眉眼与温子明十分相似了。 为着这个,温子明日日都要到嘉年居看小外甥,每次抱着外甥都是爱不释手,笑得就像个傻子一般。 第73章 回京 温含章看得出来, 随着小肉团眉眼越发地明显, 温子明是真的越来越喜欢小外甥了, 每次见着眼睛都陡然发亮, 爱不释手,就像看到自己的手办小人一般。 隔着一道素缎云纹暗刻锦帘, 温子明一手托住小外甥的屁股, 一手熟练地垫在他柔软的后脑勺, 嘴里咕噜咕噜地逗了他几声, 孩子就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咯咯笑声。温含章看得不自觉笑了起来,她道:“李先生都走了快两个月了吧,他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京?”若不是李先生有事请假,温子明现下哪里能那么逍遥。 五个月前, 温子明和张氏就搬出了伯府。他身上没有功名,但张氏是朝廷正经册封的超品诰命,两相结合下,宅子就特别地不好找。温子明不想委屈了张氏,可张氏却不是在乎这些的人, 到底寻了一处富贵的宅邸,将里头最大的一处正院改成了与张氏身份相当的规制,母子二人才搬了过去。 搬家宴时的冷清就别提了, 除了一众知情的族人捧场外,外边人都觉得他与长兄不和, 不敢过来饮宴。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人, 温子明暗暗发誓一定要在下届春闱有所斩获, 叫旁人看看永平伯府不只有一个温子贤。 温子明一边抱着白胖圆润的孩子转圈,一边笑道:“李先生回乡祭祖,路程遥远,起码得两三个月。大姐姐你放心吧,没李先生看着我也会好好念书的。” 温含章满意地点点头,又听见温子明得意道:“大姐姐,我看着满京城里就没有比咱们家的阿阳更好带的宝宝了。你和姐夫给他想好大名了吗?”小外甥的乳名,温含章随口就取了一个阿阳,大名可不能马虎,温子明琢磨着,若是钟姐夫在外头没空,他也不介意代劳就是啦。 温子明和小阿阳简直像是天生的缘分,阿阳现下除了温含章外,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的小舅舅了。张氏虽然也喜欢外孙,但她对女儿更着紧一些,每次过府注意力大多都在温含章身上。孩子的感觉也是十分敏锐的,这么多来几回,小阿阳就更倾向于能够放下架子逗哄他的小舅舅了。 非常明显的是,他一听到温子明的声音,两只黑亮的大眼睛登时就盯着他脸上,捏着两只小肉拳头像是要盯出一朵花来。温子明忍不住亲了他的嫩脸颊一口,顿时满齿生香,叫他心中柔软地不可思议。 温含章道:“你姐夫在信里头倒是写了好几个名字,我还拿不定主意。”钟涵许是为了弥补她,把孩子的取名权都让了出来。这一步步退的,温含章很坏心地想着等他回京,估计在家中地位就要一落千丈了。 月子里头,温含章尽量让自己不想一些坏事。她现在心头上满满的都是为人母的温情,小阿阳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每日她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孩子抱过来好好亲香一番。温含章先时都没想过自己居然是这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 温子明哼了一声,与张氏不同,温子明性子纯粹,虽能理解钟涵的苦衷,但瞧着他大姐姐小外甥都生了下来,姐夫还在外头影子都没有,他就生气。他坏心眼地撺掇温含章道:“大姐姐要是拿不定主意,要不咱们就别从姐夫想的名字里选了。” 温含章很想照着干,到底觉得不厚道,她让丫鬟把钟涵给孩子取名的信纸递给温子明,笑道:“要不你这个小舅舅给参谋参谋?” 温子明噘着嘴从头看了一遍,指着一个道:“钟氏下一代轮到火字辈,我看钟燮还不错,取谐和之意,调和命火,咱们的小阿阳以后必是一个温润热情的小少爷。” 温含章想了想,字义倒是不错,就是结构复杂了些,以后孩子学写名字时要受苦了。作为一个护崽的娘,她果断拒绝了,温子明又道:“大姐姐要是不喜欢,不然就钟烨吧,火华生光,咱们家的小阿阳以后必能光宗耀祖,让家门烨烨生辉。” 这个还行,温含章点了点头。于是小阿阳的大名就这么定下来,钟烨。 钟烨有了大名儿,户籍也就能往衙门里头报了。温含章特地给钟涵写了一封信告知他一声,但是这份信还没送到汶县,钟涵就回京了。 四月初的清晨天还有些微凉,温含章前几日刚出了月子,小阿阳的满月礼也刚过,毕竟还在守孝当中,也不好大肆操办,温含章只是和张氏、温子明、钟凉笙一起吃了一顿饭就过去了。她迷迷煳煳地还在睡梦当中,就觉得身旁罩着一个硕大的身影,有一个男人正在她床榻旁边立着。 温含章顿时警觉地醒了过来,许是当娘的天性,她第一眼就看向婴儿床上的小人儿。看着孩子没有被惊扰到她才松了一口气。转而看向面前的男人。 成亲堪堪两个月,老太太就去世了,紧接着钟涵扶灵出京,她怀胎十月,两人分开也近大半年。 时间的魔力是不可忽略的,温含章看着这个与她一度亲密无间的男人,心中酸涩有之,委屈有之,紧张和生疏也占了一大半。钟涵许是刚刚梳洗过,身上带着澡豆的淡香,以及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让她的心脏突然抽了一抽。 钟涵的眼眸幽不见底,他伸出手摸了摸温含章的脸,道:“我现下才回来,对不起你和孩子。”一出声,他才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哑。 第117页 温含章看着他眼眶中的血丝,咬着唇坐卧起身,她伸手握住钟涵的手,这只大手比起先前多了一些粗茧,却仍是温热厚实。 睡意随着夜色渐渐消退,掌心相触中传递着彼此的热量,半响,温含章恍惚在半空的心才突然间翻滚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这大半年间种种担忧和恼怒。 这傢伙居然与她商量一声都没有,就在老太太坟边结庐守孝了,虽然她出了月子后张氏已经把他的苦衷告诉她。但,纵他有千般理由,也是放着她一个人在京中经歷怀孕的种种不适和愁绪,温含章想想就觉得自己真是太坚强了! 钟涵就看着温含章顷刻之间突然变脸,突然咬牙切齿起来,她又要顾忌着不敢吵醒儿子,只能低声怒骂道:“你回京和不回京一个消息都没有,你是把府里当客栈吗?莫名其妙就站在我床头,我还以为屋里进了贼,真该让捕快把你抓起来!” 温含章睡得红扑扑的脸上是鲜活生动的怒色,说到最后,温含章居然要喊人将他轰出去,钟涵突然忍不住伸手抱住她。温含章挣扎了一阵,心中骂了一句小人,回回都只会仗着力气比她大耍横! 温含章打定主意这次不能那么容易就放过他,要是每回都这么容易过关,原谅就不值钱了。张嬷嬷本是欣慰地看着屋子里头两人温声说话,温含章突然就动手了!张嬷嬷顿时骇得魂都差点出来了,她想着要进去劝阻又十分犹豫,若是小两口在耍花腔,她这进去不就惹人厌了吗? 方才钟涵一行人在府外敲门,府里的小厮们还以为是谁,一开门却见着了自家老爷,顿时整座府邸都沸腾起来。只是钟涵先去的却是外院的正义堂,当时张嬷嬷心中就咯噔了一声,幸好钟涵梳洗过后就过来了。 但现下这般,章姐儿要是真把姑爷打跑了,他还不如等着温含章消气了再过来。张嬷嬷一直提着心,到了后头见钟涵一直抱着温含章没有还手,才松了口气。 钟涵一直将她抱在怀里,纵使被她挠花了脸也没有放开。还是温含章自己捶打得累了才停了下来。 温含章也没想过她对着钟涵动起手来居然这般自然,她方才像是一只突破樊笼的小兽一般,只凭着一股勇气凶勇向前,都没留心自己做了什么。这会看着钟涵的脸,一道一道白花花的,心中惊奇的同时又觉得十分解气。 钟涵苦笑道:“罚也罚了,我认栽不行吗?”温含章是第一回 动手,没想到就如此兇勐,幸得现下还在守孝无需出门见客。 温含章小声凶道:“你活该!我的指甲前几日出月子才修剪过,没见血真是可惜!” 温含章想想还是太便宜他了,只要一看到小床上的儿子,温含章就想起这大半年她是怎么过的。一开始温子贤在明哥儿庄子里私藏军兵,她又胎儿不稳,硬生生强令自己不准在别的事情上花太多心思才保住了胎,那时她一直想着,要是钟涵在,她一定不需要如此煎熬。 后头事情总算解决了,又有温子贤虎符被盗一事,张氏被温子贤绑在了贼船危险至极,虽说后头他为了让她有自保之力坦诚了自己最重要秘密,可这一点都弥补不了他在为人父为人夫上的失职。她是能理解他的苦是她通情达理乐观向上,可是她就活该被人撇在一旁吗? 温含章越想越是憋火,她恶狠狠地低声道:“你出去,我和孩子都不想看到你!” 钟涵早在汶县时就想过温含章可能的怒火,他想着她在信中言笑晏晏,纵是心中还有气,应也是见面之时发作一番就算了。没想到好性子的人一旦火大起来,就是燎原勐势。 钟涵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忍不住低声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放你一个人在京中心力交瘁,任你如何惩罚我都甘愿领受。”钟涵唿出一口气,无论李副将说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他确实如他所言对不起妻儿,这一点,他无可辩驳。 温含章冷着脸道:“圣人都会说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你不过是作出自己的选择。”一想起这点,温含章怒火更甚,她道,“你要是不出去,我就和孩子换个屋子住了。”反正府里头屋多人少,她总不可能找不到住的地方。 钟涵想着方才张嬷嬷与他说的话,温含章刚出月子不能折腾,他道:“我先去外院,等会我过来陪你用早膳,你等等我。” 温含章板着脸一声不答,她决定今日嘉年居要早点摆膳,时间就在他出去之后,想着钟涵待会过来没饭吃,温含章终于肯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可惜稍纵即逝。 钟涵出去之后,张嬷嬷就进来了,她脸上有些欲言又止,温含章知道她肯定见着了钟涵脸上的破皮,忍不住心中有些羞恼,这傢伙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她,怎么出去的时候也不把脸遮一遮,这下好了,张嬷嬷铁定是他的忠实同盟了。 张嬷嬷看着温含章嘆了声气:“章姐儿啊!”瞧把姑爷脸上弄成那样,这母女俩还真是如出一辙都喜欢往脸上折腾。 温含章一摆手,坚定道:“嬷嬷你别劝我,你一劝我我就胸口疼。” 温含章如此赖皮,张嬷嬷也只得止住了话,接着温含章又让她赶紧让厨房摆膳,理由是她要餵奶,饿了。张嬷嬷还想着姑爷刚回府小两口能一起吃个饭解释一下误会,温含章却道:“没有误会,嬷嬷你要是不疼我了,我就自个到厨房叫膳去。” 从小带大的姑娘看着她时大眼睛湿漉漉的满是委屈,张嬷嬷就心软了,她想着钟涵已经回府了,不缺这顿饭的时间,再过个一两日温含章许就能想通了。 没想着她一直觉得乖巧懂事的章姐儿竟然一连三日都是如此放姑爷的鸽子。 等着钟涵又一回饿着肚子过来时温含章正好叫人撤膳,张嬷嬷终于看不下去了。可惜钟姑爷脾气太好,竟然让收拾膳桌的丫鬟先下去,就着温含章的剩碗剩筷,剩菜剩餚就用了起来。 温含章立时回屋抱孩子去,期间遭遇了张嬷嬷好多个暗示的眼色都没有迴转。钟涵对着这位老嬷嬷还是十分尊敬的,毕竟从温含章怀孕到生子都是她在府里头陪着她,钟涵温声道:“张嬷嬷不要气恼,琛琛罚我是应该的。” 张嬷嬷先前也见过这位姑爷好几回,以前都是匆匆一见,这回相处之下才觉得这位姑爷真是个好人。被温含章在下人面前如此甩脸子都不在意。对比之下,温含章的性子真是越来越蛮不讲理了。 钟涵用完膳,照例还是进了左梢间。这几日他都是如此,知道温含章不待见他,都是离她远远地坐着。温含章正给小阿阳餵奶,见钟涵进来,她侧了侧身子不想叫他看到。这么大半年的不见,突然被他见着这般私密的场景,温含章忍不住又羞又怒。 阿阳胃口好,每次都能把奶吃得干干净净。温含章心中想着,等他再大一点,府里头的两个奶娘就要派上用场了。 等着阿阳吃完了奶,温含章把他抱直了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阿阳不一会儿就打了个奶嗝,温含章脸上不禁一笑,觉得她生的孩子真是又可爱又乖巧。 第118页 钟涵一直看着温含章和儿子的互动,她照顾婴儿的动作驾轻就熟,完全不似之前闲看落花静守流云的精緻夫人。 钟涵每看一次,就知晓温含章这一次为何会如此愤怒。多少大户人家都是孩子刚生下来就让奶娘带着,偏偏温含章就要自己养。不仅自己养,钟涵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左梢间,孩子的奶香替换了原本冷冽的莲花香,靠墙的素橱上随意放置小孩的衣物尿布,还有那破坏了屋子整体格局、又大又突兀的婴儿床,温含章简直把孩子宠上了天。她这般爱孩子,也难怪她生气。 屋子里头沉静又尴尬,钟涵突然道:“你不想听我在汶县发生了何事吗?” 温含章当然想知道。钟涵这幅模样,和先时他住到外院那一阵子十分相像,当时他做低伏小了好一阵子她才原谅他。这一次情况类似,钟涵却是畏惧不前。 温含章早就心中存疑了——以他的性子,发现了有一条可走之路应该死皮赖脸往上沖才是,但,钟涵几日来对着她和儿子都是异常拘谨。 温含章禁不住想,他难道又遇到了什么难题了? 第74章 解疑 午后的阳光暖意融融, 本来这个时辰, 应是温含章午睡之时,可是她却在这个睡意逐渐轰袭着脑袋的当口, 听到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她忍不住问了一遍:“那李副将真的说那人叫温与皓?” 钟涵点头称是。温氏族谱的字辈排序出自诗经“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永平伯府上一辈正是与字辈,他仙去岳父的大名正是温与同。温与皓应是与先永平侯同一辈的温氏族人,若不是如此,李副将也不会把事情藏在心中那么久。 钟涵看着陷入苦苦思索中的温含章,从汶县回京城,他只用了二十日有余, 日夜兼程, 马不停蹄,就是不敢停下来细想此事。但在府上休整的这几日,清谷调查的信息也放在他的案上了, 温与皓和先永平侯交好多年,五年前已然因病过逝。 他想了许久,与其背着温含章随意揣测, 还不如把事情拿出来一起讨论。钟涵不想在温含章看不见的地方随便给她扣帽子, 这样不仅玷污了温含章的性情人品, 对他们的夫妻之情更是有害无利。 温含章许是突然听见这般狗血天雷之事, 脑子一时间有些混乱。她想了半天, 才从久远的记忆深处翻出这位族叔的名字。那应该还是她的婴儿时期。 温含章来歷异于常人, 很早就记事。她隐约记得有一回一位与她爹爹交好的族叔在外头犯了事, 她爹爹在府里头一直面色不佳,那段时间他在张氏面前一直念叨着“阿皓、阿皓”这个名字,许就是这一位了。 从记忆深处扒出了这个名字,温含章唿出一口气。她看着钟涵道:“这件事许是我娘会知道得更多些,不如我们请她过府一问?” 钟涵道了一声好。温含章就赶紧让人去请张氏,要不是他们守孝不好出门,温含章都想飞着过去了。 在张氏过来的这段时间,钟涵有些默然,温含章看着他这样,突然眨了眨眼睛,问道:“你回来至今还没有好好看看阿阳,你要不要跟儿子打个招唿?”想着钟涵许是还没接到她给孩子取名的信件,温含章又把儿子的乳名和大名都说了一遍。 这时的温含章,似乎又和之前不一样了,前几日故作的骄纵从她神色上消失殆尽,替换的是开朗的神采。 钟涵看着她抱着儿子口中吐出句句妙言俏语,伴随着儿子咿呀咿呀的婴儿童语,心头上泛起了阵阵苦涩的涟漪,他突然沉声道:“你若是不想说话,无需如此。” 温含章愕然地停了下来,她默了半响,突然走到钟涵身旁,挨着他坐下。 阿阳着实是个好带的孩子,他们说了这小半天的话,他两只黑熘熘的眼睛一直骨碌碌地随着温含章转悠,像是好奇她在干什么一般不哭不闹。 钟涵情不自禁地把眼睛放在他身上。这是他的长子,与他血脉相连。小小的阿阳满身都是奶香,在温含章的怀中乖巧得像只小猫一般,他打了一个哈欠,伸出一只小肉拳在空中抓了抓。 钟涵看着阿阳的神情顿时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温含章看着他这副表情,在一旁怂恿他抱抱孩子,钟涵抿了抿唇,犹豫地伸出长臂。 阿阳却十分不给面子,换了个人抱着立时就咧嘴哭出声,哭声嘹亮震天,稚气的小脸憋得通红,钟涵顿时面色无措地看向妻子。 温含章对着钟涵怀里的孩子做了个鬼脸,让钟涵把他抱起来举高高,这般玩了一会儿,阿阳才捧场地停住啼哭,睫毛上挂着两滴要落不落的泪珠,让人心中生怜。 钟涵与儿子玩闹了一番,额上微微出汗,转头瞧着温含章,她眸光迷离恍惚,好像迷路的小兽般愣怔茫然。钟涵是第一次见她脸上这般苦恼。平时笑容满面的人突然消沉起来,威力更加巨大。钟涵默了默,他宁愿温含章像前几日那般对他发脾气。 手里抱着肥嘟嘟软唿唿的儿子,嗅着孩子身上的奶香,他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温含章心中有些无奈和怅然。谁能想到钟涵汶县一行居然会有如此天雷的发展。温含章就算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自己这辈子竟然也有参演狗血电视剧的机会。她现下只能相信的是,她爹爹和钟涵若当真有杀父之仇,是绝不会把她嫁入宁远侯府的。 这点信任,随着时间一步步推进而越加脆弱起来。 待到苏嬷嬷在外头汇报老太太过来时,温含章手上居然起了些汗水。 张氏在嘉年居的花厅中,看着女儿女婿相携而来,先是忍不住瞪了女儿一眼,瞪得温含章有些摸不着脑袋,随后一想,肯定是张嬷嬷去请张氏过府时夹带私货告状了。 她心中憋屈地看着堂上这对主僕,待会要是说不拢,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钟涵屈膝跪地,先是对着张氏郑重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张氏有些错愕,回过神来就赶紧让张嬷嬷把他扶起来,钟涵却道:“此番回京,小婿本应上门拜见岳母,只是孝中不好随便登门,心中已是十分愧疚。又有这次琛琛怀胎生产,由始至终全都托赖岳母和二弟悉心照应,小婿此礼,岳母绝对受得起。” 张氏微微点头,眼露满意之色,女儿生子,她过来照料理所应当,可姑爷这般,却是表达了他的态度。要知道,他们这一系和温子贤的嫌隙已是明明白白摆在案上,这时钟涵还能行此大礼,就代表着他对温含章的重视。 方才过来的一路上,张嬷嬷絮絮叨叨地说着温含章这几日一直欺负姑爷的事情,张氏和张嬷嬷相伴了大半辈子,最知道张嬷嬷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的,她素来疼她生的这对儿女,若不是温含章真的做得太过分,张嬷嬷断然不会如此。作为长辈,张氏虽然心中偏着女儿,还是要主持公道的。 于是钟涵礼数越足,张氏看着一旁温含章的眸光就越严厉。看得温含章越加地郁闷。 钟涵起身之后,张氏本是想要好好说一说温含章,可是没想着温含章竟然撇退了下人,连张嬷嬷都不准在场。张氏顿时心生疑惑。 第119页 温含章对着她笑了一笑,而后从她的口中却出现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名。 “温与皓?”张氏默然不语,思索了半天,瞧见女儿看着她脸上都是紧张之色,突然问道:“你们打听他做什么?” 温含章还想扯谎,钟涵却一字一句说了出来。 随着钟涵的诉说,张氏的身子陡然坐直了,她缓缓敛去笑容,面色端凝。 温含章心中却想着方才应该先和钟涵串一串词才是。这般突然地说了出来,她娘要是为了护着她撒谎怎么办。想到这里,温含章突然福至心灵地偷看了钟涵一眼,又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 许是这大半年间有许多变动,钟涵的神色比出京前更加成熟内敛。他侧脸肃然,皎白的素服衬得他俊逸出众,因着消瘦,面上的五官更加深邃。 他就这么坦坦荡荡把他从李副将那里得知的事情,一词未改、一句未加全都说了出来。 张氏从鼻子里冷笑出声:“姑爷这是想暗示些什么,这桩婚事是宫中贵太妃牵线,皇上示意,又是侯府日前仙去的老太太亲自上门求娶的,姑爷想说的是这些人都一起煳弄了你?”张氏张牙舞爪地就像一只护崽的母兽,见着温含章想出声,她一个眼刀甩了过去,温含章立时噤声。 钟涵道:“小婿不是这个意思。”钟涵苦笑了一声,这位岳母大人一直都是如此威武霸气,叫人望而生畏,他凝着面色直视着张氏的目光,道,“我与琛琛成亲一年,一向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又生有爱子,我绝不想我与她之间因着误解徒生嫌隙。这是我对琛琛最大的诚意。但父亲生我养我一场,我亦不能置他的死因而不顾。若我是因着自身安乐便能放弃孝道之人,岳母也不敢将琛琛託付于我。” 张氏看着他的目光十分复杂,之前结这桩婚事时,永平侯虽有其他筹谋,她看中的却是钟涵本身的资质品性。现在倒好了,钟涵确实如她所想言行坦荡,但她没想过这件婚事还会有其他隐情。看着温含章在一旁目露恳求,张氏嘆了一口气。 “你说的温与皓,是章姐儿她爹爹生前十分信赖的一位族人。我只知晓当年他不知道听了谁人的话,做了一桩错事,侯爷连夜进宫求见皇上,之后这位皓族弟就进了皇上的暗卫之中,直到五年前他身死,侯爷才帮他在族内过继了一个孩子续了香火。” 张氏缓了一缓,道:“我们温家与皇上歷来不对付。之前侯爷与我说过,联姻宁远侯府,是想着皇上能看在温氏是钟家姻亲的份上,对温氏一族不要紧紧相逼。当时你在京中才名刚起,我让人私底下去看过你,觉得你并非传言中那般孤傲不逊之人,才会应了这门亲事。侯爷歷来疼爱章姐儿,若是先宁远侯之死是他指使人所为的,他不会将爱女许给你。你钟家也不是只有你这一个优秀子弟。” 钟涵深深地皱起眉头,道:“可是我父素来与人为善,若不是有人指使,温与皓为何会延缓救援,故意置他于死地?” 张氏低低嘆息了一声:“这些官场纠葛无不是利益所向。温氏自来势弱,侯爷怎么会主动去招惹仇怨?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给你指一个人,就看你敢不敢去问了。” 钟涵有些猜到了张氏说的是谁,张氏平静道:“金銮殿上的那位肯定对这些事清楚明白,他既然敢庇护皓族弟,必是皓族弟做的事情让他满意。侯爷是知情人,我不知他为何会极力促成与你的这桩婚事,但大有可能是你身上有我们不知晓的利益存在。” 张氏与丈夫相伴将近二十年,对永平侯的性子十分了解。他最重视的是爵位,第二重视的是嫡系的儿女。温含章是他素来捧在手上的掌上明珠,若不是有一个叫他垂涎的利益高挂在眼前,永平侯不会拿她去做赌注。 在她说完话后,花厅中沉默蔓延,张氏看着钟涵脸上的思索之色,突然道:“一家之仇,不及一族。姑爷若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定要迁怒章姐儿,”张氏忍住不去看一言不发的温含章,狠下心继续道,“横竖我们和伯府已经掰了,我就是把女儿接回家也不会让你磋磨她。” 钟涵捏紧了拳头,他长身而立,淡淡道:“岳母无需如此。琛琛与我是结髮夫妻。我若是那等不辩是非之人,今日就不会如此坦诚。若是岳母不信我,我可以在此发誓,只要岳父与我父之死无关,我必待琛琛如我之命!” 十六载父仇母怨,一朝梦里前世,另有温含章三次救他之恩,这些一直深藏在钟涵心中未敢相忘。他方才抱着阿阳时已经想好,父仇要报,爱妻娇儿他也要一起要――若是永平侯真的也插了一手,他能把温含章捨出来与他为妻,可见女儿在他心中与棋子差不多。那他就要摧毁他真正在乎的东西,叫他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 第75章 温情 张氏心中沉沉地坐在马车上。方才和钟涵的一番对答之中, 她看得出来钟涵对她的女儿确实是真心诚意的,可惜原本一桩让人看着心中称羡的大好姻缘, 却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张氏真的是打心底怨恨先永平侯。今日若不是钟涵先说起温与皓这个人, 张氏想都没想过温氏和宁远侯府之间还会有这么一桩纠葛。温与同是她一对儿女的父亲啊,他对皓族弟与先宁远侯之间的恩仇心知肚明, 却仍给女儿安排了这桩亲事。他究竟把温含章置于何地? 若她不是一直留意着他的行事,关注着府里族中的动向,今日女婿许是就要把他们一家子视为仇人了。温含章初为人母,哪里能讨得了好? 张氏捂着心脏, 嘆出了长长的一口气。真是多事之秋啊。女婿是个好的, 性子恩怨分明, 但这件事明摆着牵扯到宫里的那一位,若是钟涵为了报仇不惜手段,这门亲事就不如先时让她如意了,但愿温含章能劝住他。 张氏走后,温含章和钟涵一同回了里屋。两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小床上睡得嘴角弯弯的小阿阳。阳光透过窗格洒在地上, 映出一个个璀璨的光圈, 让人心中一片温暖, 温含章突然小声感慨道:“我先前还以为我和阿阳要打点包裹回娘家了。”幸得她爹爹还没那么坑。 钟涵顿时看向她道:“一有事就想着回娘家,岳母大人肯定会说你的。” 温含章瞥了他一眼,这会儿他倒是有精神说话了, 前几日蔫得像只可怜的鹌鹑一般, 这府里头人人还以为她是河东狮呢, 她看着钟涵道:“你觉得娘说的是真的吗?若是, ”她咬着唇继续道,“若是娘方才没想起来皓族叔最后归属了宫中,你待如何?” 果然一问了这句,钟涵登时就默了下来,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岳母是骄傲之人,不会骗我。” 温含章问的,钟涵早已细细想过。这位岳母大人在钟涵心目中素来彪悍,梦中她儿女尽丧之后还能坐稳了伯府老太太的位置,又过继族人之子继承府中爵位,靠的可不只是卫绍的扶持。钟涵几次想要相助于她,张氏均是切齿唾骂。钟涵无奈,只能暗自给予帮助。 他相信张氏,是源于她的人品,还有他对其中一些细节的猜测。 第120页 温含章看着他,突然心有余悸。 她踮起身子亲了他一口,亲了一口还觉得不够,搂住他的肩膀,又撬开了他的唇瓣,这波攻击来得十分突然,钟涵本来还沉浸在前事当中,面上有些诧异,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两条长臂将她抱离了地面,深深地吮住她的舌,气势汹汹,就像想要把她拆吃入腹一般勐烈。 良久,两人才分开。钟涵闭着眼睛平息着被妻子的热情逗引起来的渴求,他脸颊滚烫,喘着粗气道:“咱们还在守孝当中,这会儿不行。” 温含章瞪他,想得太多了,她才出月子几日呢,不过是方才突然觉着后怕,才会随心而动。 钟涵看着小床上似乎受到他们干扰皱着小眉头的儿子,干脆将她抱了起来坐到塌上,将温含章孕中被滋养得更加软绵的身子放置在两腿中间,刚好卡在了重点部位,温含章十分不适,可是钟涵就坚持要这般叠坐着,温含章只得让他得逞。 她看着钟涵情动的双眸,不愿想要是事情真的这般狗血会如何。她嘆了一声,命运就是这般捉摸不透,谁曾想她本来还是理直气壮的受害者,几个时辰之内双方就突然调换了一个位置。 温含章想着他方才在张氏面前说的那些话,又想起他先前寄来的那封信,突然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问:“你真的在下聘前梦见了上辈子的事?” 这个话题有些突如其来。 钟涵模煳地应了一声,有些头疼,他几乎能想见温含章下一句想问些什么了,果然,温含章眨巴着大眼睛问道:“你说我上辈子所嫁非人,那人究竟是谁啊?”这个问题她存在心中很久了。 温含章这几个月里把钟涵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试图猜出她上辈子的夫婿是谁。但都猜不出来。她是伯府嫡女,纵使在婚事上失了面子,也多得是想要借力的寒门上门提亲,别说寒门,一些失势的有爵之家也不会在乎这些。这个真的挺难猜的。 钟涵故意板着脸:“你只要知晓你这辈子嫁的是我钟子嘉就够了。”又嘆了声气,声气可怜道,“我从汶县归来,心中都是忧惧,日夜揪心,食不知味,辗转难眠。每回到嘉年居看着你和阿阳,我就想着爱妻稚子何其无辜,我若放不下仇怨,阿阳那么小的一丁点大,会不会从小就跟我一般进退维谷?你恼我怨我是应当的,我甚至想过若我们夫妻止步于此,会不会更好一些。这三日的滋味,比起小时候我刚听闻父亲母亲惨死那一阵子,也相差无几了。” 钟涵这二十多日,才觉得自己真是胆小如鼠。他不敢直面真相,又担心他的作为会让温含章猜出蛛丝马迹。幸得温含章没有立时原谅他,否则钟涵怕自己对着妻儿会笑得比哭还难看。钟涵亲吻着温含章头顶上的髮丝,衷心感恩上苍,幸得不是先永平侯出手。 明知道钟涵是想要转移话题,温含章还是被他说的这些弄得心酸了。她将脑袋靠在钟涵胸口处,轻轻道:“我们会一起将真相查出来的。” 张氏说皓族叔做的事情让皇上满意,也就说明皇上是有心想要先宁远候去死的。但,皓族叔究竟是从谁之处得知了皇上的心意,又是谁为他安排的换防事宜,之后又是谁为他收拾烂摊子——她爹的手要是能伸得那么长,温氏就无需如此审时度日了。 本能的,温含章将先永平侯许有可能是幕后黑手的猜测摘了出去。只是若不是永平侯,那真的会是皇上吗?顺着这个思路,温含章将这些年京中的形势想了又想,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迟疑的表情。 若是那一位,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一个计谋把先后两任宁远侯和永平侯都牵扯其中,所有人都有了把柄在他手上。 要是钟涵真的误以为他们两家是仇人,他在外头的性子一向是个得理不饶人的,这一次真的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钟氏和温氏姻亲成仇,温氏就会陷于暗杀先宁远侯的丑闻之中,到时候就是现成的削爵把柄。温含章弄不懂,得有多大的利益,才能让她爹冒此危险让她嫁给钟涵? 钟涵笑看着温含章,心中却在庆幸他没有将仇恨放大,与他如此心有灵犀的妻子,若是错过了,以后再就碰不到了。 钟涵在她耳畔轻轻道:“我打算上奏表,告二叔暗杀我父亲之罪。”钟涵甚至怀疑李副将也应是皇上故意留下来的引子。若真是如此,他选了二叔作为復仇对象,把钟氏的恩怨示于众人之前,那人必会在心中一直猜个不停。 钟涵在她的耳畔落下一吻。这一次幸得他和温含章感情坚固,他没有胡乱猜测,才能从张氏口中得到真相,否则真是任人摆布了。 温含章敏感地缩了缩脖子,她看着钟涵道:“那你这阵子要小心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宁远侯即使现在龟缩在府,他也有钟涵比拟不了的能量。温含章早就听张氏说过钟涵在汶县被追杀的事,张氏事后告诉她,她将她爹爹给她和明哥儿护身的一支侍卫队,也调到了汶县。 温含章摸着钟涵的脸,突然有些愧疚。当时见着他时,只觉得所有压制在心中的委屈全然爆发了出来,连他伤在何处都未曾过问一句。 钟涵哭笑不得地看着温含章突然要他把衣裳都脱了给她看伤口,他反握住她的手道:“都已经好了,你不怪我在你生产之际不在你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温含章瞪他,想得美!她道:“一码归一码,我是使性子了,但你以后也不许没有跟我商量一声就独自行动。” 钟涵被她这么一瞪,心中突然有些得意。先前两人相处时,温含章一直都是开朗的性子,他虽然也觉得自在,但总不如现在温情。她比先时放得开是个好事。钟涵逗她道:“那我还要被罚多少日子你才能消气?” 温含章看着外头一直留意着里屋的张嬷嬷,泄气道:“我要是不消气,我娘就该过来骂我了。”可恨的男尊女卑社会! 钟涵想着岳母大人的威严,乐道:“你要是不解气,大可以在屋里头打我骂我,我全不反抗。” 这就失了惩罚的意义,变成打情骂俏了。温含章看着钟涵,心中气恼于他的厚脸皮。 张嬷嬷看着小两口在一处甜甜蜜蜜的,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也是乐开了花。只要府中的男女主子和好了,一府的日子都好过。 第76章 主臣 两人重归于好, 许多事情就都好一起商量了。第一件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钟涵的人身安全问题。据钟涵说, 他回来这一程又遭到了三波袭击。若不是李副将和张氏都贡献了一支护卫队,他许是就回不来了。 张氏手中的护卫队,温含章是知道的。这些人都是当年她爹爹身边的侍卫,统共有三十人。永平侯身死之后他们就化整为零归属在张氏手下。 当时永平侯病入膏肓,温含章心中伤感,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一茬, 张氏就在永平侯病榻前提出此事。张氏道自己是内宅妇人手无缚鸡之力,希望永平侯能在考虑手下去处时多多怜惜一对稚弱儿女。话虽说得隐晦,但目的却十分明确。永平侯到底不是个狠心的父亲,就答应了张氏。 第121页 张氏这些年一直养着他们, 没想到一趟汶县之旅, 就少了一半。危急之际,钟涵也没有内人和外人之分了, 见着刺客手下众人都是一起上。就这么的,才杀出一条血路回到了京城。 温含章听得惊心动魄。钟涵当时先回外院梳洗, 就是不想一身血气吓着她。没想到温含章还是被吓得脸都白了。他抱着她在身上摇了摇, 安慰道:“现下没事了, 皇城脚下, 那些人不敢再大动干戈的。” 温含章想着这一次伤亡众人的数字, 后怕道:“亡者必要厚恤, 以后若他们的妻儿老小有所要求, 咱们能帮的都要尽力帮。” 钟涵也是这个意思, 温含章平时就不是个吝啬的人,这回开出的抚恤银子更是普通小老百姓三辈子都攒不出的数字,另有存活者也有厚赏。 看着温含章如此深明大义,钟涵心中十分欣慰。温含章紧紧握着他的手道:“这算什么,他们以命换命,若是不厚赏,岂不让人心寒?”虽然这么想不厚道,但能用钱财换钟涵一命,温含章心中只有高兴的。在这上头小气,她是嫌钟涵命不够大吗? 抚恤赏赐的单子夫妻两人商量着就定下来了。想着钟涵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温含章忧心道:“我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对钟涵道,“你是为着那一位才受了这些罪,他就没点表示吗?” 温含章原先对钟涵投靠皇太孙麾下是没有多少意见的。钟涵不是那些举全家之力供一人读书的寒门子弟,发达之后需要顾着家小只敢在官场中做个纯臣。以他的情况,他若是不偏不倚蒙头做事,八百年都无法实现他的野望。况且现下他的艰险坎坷许有可能就是皇上在背后作祟,他也做不了纯臣。 但,即使要另择一主鞠躬尽瘁,那上头的主子也不能这般不闻不问吧? 路上暗杀钟涵的这些人,明显就是不想他回京为太孙殿下提供助力,那一位倒好,高高坐在宫中,对着属下的生死置若罔闻,除了在阿阳满月礼时做了一点脸面送上厚礼外,其他皆是放任发展。想着钟涵信里说的皇太孙上辈子的后果,温含章真想骂一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什么都不干就想着坐收渔翁之利,难怪上辈子会错失皇位,这想得也太美了。 温含章压低声音道:“世上没有这般的道理,咱们家对着这些与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要好好抚恤,那一位莫非以为他正统所向,一切就都能手到擒来?” 钟涵知晓温含章对皇太孙心中有怨,他道:“太孙殿下身旁都是袁家子弟,许是让人蒙蔽了。袁家,也是二皇子的母族。” 这些暗杀他的人究竟是谁派来的,钟涵心中已是有了一些猜测。温含章看着他,直言道:“若是那位不能给出一个交代,咱们就要另做打算了。”钟涵虽是别有所图,对着他也算尽心尽力,纵是皇太孙也没有这般做事的。 不怪温含章心中不满。她这辈子从小耳濡目染的便是武勛之家的强横跋扈,当年四大家族联合抗议军中设置卫所之事,何其霸道,皇上都不能奈他们何,至今这件事仍高悬空中没有一个底定。 不过是一个势弱的太孙。温含章心中自有高门贵女的傲气。她实在心疼钟涵这大半年来受的苦。在她看来,钟涵处处为他人着想,可是许在别人眼中,他就是一个与家族背道而驰的不入流小官,那些势利眼的小人不知在心中怎么笑他呢。 温含章是第一次以一种十分强势的姿态,如此鲜明地表达她的立场,钟涵自来尊敬妻子,不能不考虑她的意见。他焉能不知温含章说得有理,且他心中也是盼着皇太孙有些表示的。 回京之时他见着京中风平浪静,就知晓丁忧官员在外被人刺杀一事并未呈上御案。但这件事他为了保险,已是通过许多渠道向京城传递消息。 他让清谷递给东宫的书信多达十数封,高县令作为当地主官,也向刑部和皇上都上了摺子,先前张氏派心腹过汶县,他连宫中贵太妃的渠道都用上了,若是这般,皇太孙还是处于掩耳塞目之境,钟涵就要考虑一下这位主君的能力问题了。 此时此刻,钟涵在揣度着皇太孙的心意,皇太孙身旁也有人挑拨着这对主臣的关系。 东宫之中,一位孱弱的锦衣少年背对着书案而立,耳边是母族表兄的絮絮叨叨。袁志成乃是袁国公世子的嫡长子,与皇太孙同龄,自小就进宫相伴太孙左右,他妹妹是太孙妃,他姑母是太子妃,东宫于他就跟自家一般,袁志成说起话来素来不客气。 袁志成道:“殿下,不是我怀疑钟子嘉的用心。他回京四日至今未曾联繫咱们。先前他跟殿下要人时倒是说得好听,说会给殿下一番惊喜,现下咱们派给他的人一年来音信全无,难不成这就是钟子嘉给咱们的惊喜吗?” 皇太孙面目白净,脾气素来温和,但他这一回却对着袁志成正色道:“表哥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子嘉祖母过世,心中必是悲痛欲绝,一时间有所错漏也是应当的。咱们不能对人苛求太过。” 袁志成嗤笑一声:“要是钟子嘉真的伤感,就不会在出京前还有心思跟殿下卖关子。我是怕殿下被他给耍了。他在京中声名素来桀骜,若是觉得与咱们不是一路人,半路把咱们抛开也是可能的。才子性情本就率性多变。” 皇太孙品性仁厚,但并不是蠢人,他耐心地跟表哥讲道理:“子嘉耍着孤玩,对他有何好处?不过是几个幕宾,表哥若是担心,这月初五出宫,咱们好好问问子嘉就是。” 袁志成就是为了阻止皇太孙出宫跟钟子嘉见面才会这般抹黑他,闻言连忙道:“殿下这个月难道还要出宫?上回皇上得知您每月出宫之事已是十分不喜,要是这个月您还继续出去,皇上怕是会更加生气。” 皇太孙有些为难:“可是孤与子嘉约好每月初五一叙,若是孤不去,子嘉怕要对孤失望了。” 支持正统的官员千千万,只有钟子嘉真的做出了实事。况且皇太孙心中对他除了欣赏外,还有一种不可告人的同病相怜之感。 这种同理心让他维护起钟涵来毫不犹豫:“表哥,子嘉的为人,你多了解几次就会知晓。他才学出众,品性高洁,不是你口中说的不逊之人。”钟子嘉自身也很有能力。最后这一句,在即将出口之时,皇太孙本能地噎了进去。 钟涵当时与他约法三章,其一就是不能将他做的事情示于人前。皇太孙答应了下来,他自来有君子之风,一旦承诺就不会失信。 袁志成听着皇太孙对钟子嘉诸般赞誉,越加觉得自家种了十多年的小树要被人撬走了,心中十分阴郁。钟氏有了一个三皇子还不够,难道要双面下注吗? 还是钟子嘉见着三皇子已然不成气候,背着家族私自出招? 想着这十分可能是钟涵私底下的作为,袁志成越发不屑,不过是个卑鄙小人,皇太孙却把他当成个宝贝。 皇太孙到底不敢违背明康帝的意思,把初五与钟涵会面一事託付给了袁志成,袁志成心中的怒火这才平息了下来,转而满目讥讽地等着看好戏。 第122页 袁家在太孙身上穷尽两代人的心力,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人摘了桃子,他们就不用在这京中混下去了。 此时正值晚膳之时,黄昏西落,天边的余光把地上印得红红火火的。皇太孙与表哥兼舅兄刚说完了事情,太孙妃就派了女官过来请他们二人过去用膳。 袁志成心中熨帖,就摆了摆手,笑道:“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外头还有事情。”妹妹与太孙琴瑟和鸣是件好事,袁志成巴不得他们感情稳固,怎么会不识相去碍眼。 反正心头大石已然解决了,袁志成拜别了皇太孙,沿着窄窄的宫道出了这座紫禁城。他五岁进宫伴读,至今十二年,这条平直的石板路闭着眼睛都会走,今日不巧,出宫时撞着了这一年来宫中的大红人卫翰林。 卫翰林美姿仪,善书法,人人都知晓他是靠着一手出挑的书法才在御前得了重用。在袁志成看来,皇太孙若是拉拢也要拉拢卫绍这种寒门才是,有才学,没有背景人脉,得依靠着大族才能实现心中志向。这种人正是世家豪门的最爱。 由于对卫绍观感不错,袁志成难得地对他打了个招唿。 卫绍今日正逢皇上有事,提早出宫,没想着会见着袁家的这位公子。他在御前当差,对京中这些公侯贵胄素来敬而远之,这一迴避让不得,只得淡着脸色行了个礼。 离得近了,袁志成一眼就认出卫绍腰上挂着的玉佩是皇上心爱之物,他脸上的热络顿时就更加真诚,心中却在感嘆,这位卫翰林真心了不得,皇上这一年多来喜怒不定,先前延平侯被人诬告私藏兵械之罪,虽朱家交出军权自证清白,但当时延平侯一时义愤,拉着京中许多高官下水,谁曾想竟真的查出攻击延平侯最勐烈的左都御史是受人指使。 这桩私藏兵械的案子一时间又开始扑朔迷离起来。幸得当时西北回纥战事又起,延平侯才能得回手中军权。 可惜这件事都快小一年了都没查出来龙去脉。皇上在朝会上屡次大发雷霆,当时负责此事的张将军被喷得狗血淋头,就连皇上心腹都是如此,其他人在御前更是讨不了好,只有卫翰林得天独厚,一直能得皇上青眼。 想着延平侯的处境,袁志成顿时有些虎死狐悲之感,对着卫绍也没了笼络的心思。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各自上了自家的马车。 第77章 釐清真相 卫绍心底平静无澜, 他自然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对他卖好。事实上, 他也知自己在这京中是火了。这一年来, 皇上对他另眼相看, 无论是否轮到他值宿宫中, 皇上兴致一来都会招他过去伴驾。 卫绍两袖清风, 身无旁物, 他自个也不知皇上为何对他如此宠爱。随驾日久,卫绍日渐放松, 也曾问过皇上这个问题。明康帝并不像外头说的那般捉摸不定,他私底下性情和蔼,对着年轻官员也以关爱为主, 他尤其喜欢他的一笔李氏书法,说他笔触灵动飘逸, 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家。许是因着这份欣赏,前些日子皇上见着了他身上的一块玉佩上有裂痕, 就随手解下了腰间玉佩送给他。卫绍要推辞,皇上还不高兴, 他只得躬身谢过。 就是因为皇上对他这般明晃晃的宠爱,朝中几位老大人也频频示好, 想要许以爱女。卫绍都拒绝了。为着这般, 还有人说他眼高于顶, 想要奇货可居, 卫绍却一直没有妥协。 卫绍长长地舒了口气, 再过几年他也许就能把那点不该有的爱慕之情从心中抛开了。 温含章可不知道自己暗地里还有一个恋慕者, 对她来说卫绍就是温微柳上辈子的夫婿,简称妹夫。这一点上,温微柳和钟涵的说法如出一辙,温含章也没有怀疑。 夜色如墨,庭院中花苞待放,顺着习习晚风飘入嘉年居。温含章知道钟涵每逢初五都要到松鹤书斋和皇太孙见面后,立即慎重地拉着他准备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要釐清他梦里和现实的异同之处。 正屋里所有人都被遣了下去,书案上摆着丫鬟刚上的一壶云雾茶,温含章先给钟涵和自己的茶杯满上,开砚磨墨,执笔而坐。 钟涵看着她摆出的阵仗,脸上满是笑意。 温含章用笔尖沾了沾墨水,认真道:“你不要笑,这个世上总有一些细枝末节无法改变。许多事情看似毫无关联,但善于整理分析,总能推演出一些对我们自己有利的东西。” 这件事说起来就跟数据收集分析差不多,虽然温子明说温微柳的先知没有什么价值,但温含章并不这么看,有个参考的框架,就能从中观察出一些关键人物的性情能力,合理评估外部环境的威胁和机会,最终引导事情发展动向,达成所愿。 钟涵心中暖意融融,他并非不知好歹的人,温含章是把他放在心上才会如此着紧。他踱步过去,就见着温含章行笔如风,须臾便将他在信中与她说的几件事写在宣纸上。 第一件便是两人的几次碰面,温含章按着时间节点把事情一一写上,从他第一次被二叔追杀,温含章将他藏在寮房中,到冰天雪地里两人在三皇子的庄子附近再次遇见,第三次便是今年的地动,温含章大着肚子又救了他一回。 钟涵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一声道:“那时候是二叔占了先机,我一无所知才会如此窘迫。” 温含章抬起头道:“以有心算无心,你那时处处杀机,能活下来真是命大。”温含章一向不是喜欢沉迷过去的人,钟涵也交代过他梦中退婚之事,但一来这件丑事这辈子没发生过,她没什么真实感,二来现下他们夫妻恩爱钟涵对她疼宠至极,温含章想想也就不追究了。 钟涵看着她笔下温婉的小楷,突然轻声道:“我那时候很是后悔如此待你,梦里头没有你三妹妹搅风搅雨,我却仍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到伯府退亲,十分对你不起。” 温含章想了想,道:“估计我当时见你这么狼狈也都解气了。”这是实在话,说她心胸大度肯定是骗人的,但钟涵退亲之后过得这么悽惨,还落魄到她面前需要她救命,这种感觉就跟现世报一般,她看着一定很痛快。 钟涵有些无语地看着她,温含章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妇人,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啦,我也是很记仇的。” 妻子如此坦诚,钟涵还能怎么办,他扶额小小地嘆了一声气,看着她继续低头写下第二件事,便是温子明失火身死之事。她在火字上用红笔圈了一个圈,咬着唇道:“我怕明哥儿还是会躲不过此劫。” 按着钟涵梦中的时间,这件事将会发生在今年十二月份地动之前。现在伯府原配与继室两支已是势如水火。温子贤丢了虎符后,族老们在他身上狠狠咬下了一块肉来,将他在军中扶植的势力全都清除出去,温子贤被气得半死,只是碍着他有错在先无法反抗,大半年来一直告病在府休养。她生产和阿阳满月之时,大嫂连份体面都没做,温含章知道必是温子贤在其中生事,否则以万氏的性情,她会两相不得罪才是。 温含章道:“大哥现在一定把责任都算在明哥儿身上了,明哥儿会出事绝非偶然。” 第123页 钟涵敲了敲桌子:“岳母和二弟已然搬出了伯府,你们当时把这件事闹到族老面前做得对,越多人知晓,大哥做事就会束手束脚。若是二弟在这个当口出事,所有人都会把矛头指向大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二弟一命,大哥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 钟涵现下才知道为何温子贤在三皇子登基后能如此风光,他想着他先时提醒清谷留意这支造反小队,却没想这些人都在妻兄和妻弟庄子上。二叔可真行,用虎符牵制住永平伯府,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坐享其成。 钟涵轻轻地嘆气,温含章还以为他在担心宁远侯会再次得逞,拉过他的大掌摇了摇:“你不要怕,李副将之事不会发生了。三皇子这辈子肯定帝位无望的,皇上盯着他呢。他没几天蹦头了,你这一年不在京中不知道,张将军对当时二叔提议解除戒严令一事十分生气,这些日子一直都在盯着三皇子府。我们府上的人外出採买,都看见五城兵马司的人把三皇子府一层层地围得水泄不通,皇上也没说些什么。” 张将军这明显是夹私报復,皇子圈禁虽要有人看守,但宽和严的尺度皇上没有明说,这就给了旁人可操作的空间。若不是深恨宁远侯和三皇子,张将军绝不会这么干。 说起来,这一年京中诸事都是捉摸不透啊。旁人以为宁远侯府老太太风光大葬便代表着皇上对三皇子的宽和和原谅,没想着峰迴路转,钟氏的扶灵队伍都回京了,三皇子的圈禁令依然没解。 这件事,钟涵从清谷那边已经知道了,但他喜欢看温含章在乎他情绪的模样,脸上仍是黯然神伤。温含章不知就里,还是软声软语地安慰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身心舒爽,展眉微笑。 温含章使劲浑身解数才把丈夫哄好,心中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她在宣纸上写下第三件事,京中地动。 这件事上,温含章和卫绍的的脑电波有一瞬紧密相连,都是想着与钦天监透露一声。钟涵却有些犹豫。 温含章心思转得极快,一想就知道他是打算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立刻道:“若是你想算计谁,我不会阻止你,横竖那些人要是没有把柄被你拿住,也不会被你算计成。但这种天灾一旦瞒下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上天让你做了此梦,未必就没有扭转干坤之意。我们既然提前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伤了自己的福报。” 钟涵仇人太多,一次山崩地裂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夺走多少人的性命,政局顷刻便能翻个样。但他此时看着温含章,却被她眼中的认真感动。温含章若是没有这点善心,她上辈子也不会攒下那么多为她抱不平的人。可见心怀善念,老天必定能瞧得见。 钟涵闭了闭眼睛,许久才唿出一口气:“到时我写个摺子递给钦天监,就说我在家中守孝无事观察到地面异样。” 温含章眉眼弯弯地看着钟涵,钟涵心中一定经过一番挣扎,但他到底还是听了她的规劝,选择了不作孽的方式復仇。 温含章心中骄傲至极,又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人名,四皇子。 据钟涵所述,他上辈子便是在四皇子麾下,可惜遇人不淑,才会只有十年的先知命。 索性这辈子所有事情都不同了,温含章便把丈夫惨澹的结局当成个故事来听,她八卦地问道:“四皇子梦里头真的娶了仪秀妹妹?” 她和朱仪秀一年没见,但两人一直有通信往来。前几个月因着延平侯的案子还没底定,朱仪秀心中生郁,又生了一场大病,可惜温含章戴孝在身怕朱家忌讳,也不能上门看她,只得一直写信为她助气,当时朱仪秀话里话外还透露过想自梳的念头。 没想着她居然会有国母之命。 温含章想着朱仪秀冷淡俏丽的模样,温含章歷来把她当成一尊高冷的瓷娃娃一般爱不释手,瓷娃娃一朝穿上锦衣凤袍,嗯……模样一定更可爱! 钟涵知道温含章和朱皇后素来交好,但他对朱皇后实在敬谢不敏,便想着带过这个话题。 温含章却不愿意,钟涵无奈嘆息,他看着眼睛清亮布满好奇的妻子,要是温含章知晓她的这位友人心狠手辣,二叔最后递给他的那杯毒酒便是朱仪秀提供的毒药,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朱仪秀只是为好友不忿,但她身为一国之母品性却如此偏离正道,实非国朝之福。 钟涵想着梦里前事,看着温含章开朗的面容,突然有种倾述的欲望:“你所嫁非人,因产后虚弱去世后,四皇子娶了朱家嫡女,在三皇子登基一年后便借朱家之势,以报先帝之仇为名举起了造反大旗,这一仗打了整整七年,最后大军攻入京城,三皇子在宫中服毒自尽。事后清算,我才知晓二叔背着朝中众人给新帝献上了五个金矿,保住了爵位,大哥却在京城攻陷中不慎身死。因为有朱皇后的劝说,伯府爵位没有被褫夺,当时岳母从族中过继了一个孩子,肩挑两房,此后之事我便不知了。” 钟涵短短几句补全了信中未竟之语,可是温含章却没想过她在钟涵梦中竟然会如此短寿。她张大了嘴巴,讶异过后便是心中发沉,默了一下,温含章突然站起来用额头贴着钟涵的胸口。不一会儿,钟涵便觉察到衣袍上的烫热泪水。 温含章哽咽道:“我就这么死了吗,留我娘和孩子在这世上……”温含章想都能想得到张氏在失去一双儿女之后必是十分不易。 母亲,幼子,她死之前一定很不甘心。 非常奇特的,温含章在这时候突然脑子里浮现出一幅场景,一个病容憔悴的女人卧躺在病榻上,耳边听着邻屋中啼哭不止的婴儿哭叫,她想要起身过去看看孩子,可是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她身上的生命力逐渐消散,当最后一丝生命力从她身上消失,女人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邻屋的方向,至死都无法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许是生育过的女人对孩子会更加怜悯,温含章一时间只觉得心如刀割。 第78章 千层浪 温含章这辈子活了十七年,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这种福气, 不止是物质上, 精神上亦是如此。她先是为“自己”伤情, 后头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是个穿越的, 又忍不住想着张氏。 她与张氏感情深厚, 若是张氏上辈子真的失儿失女,为了养老送终还要过继嗣子,过成了那般艰难的局面,她的日子该是如何煎熬。只要一想起这些, 温含章心中顿时溃成了一团。 对于至亲的生死苦痛,温含章最放不开。张氏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啊,自从选择不与原配嫡子争抢府中爵位后, 她活得恣意张扬, 爱恨分明,对姨娘庶女全都不屑一顾,到了后来连她爹爹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一个人, 竟落到老来无依要依靠嗣子的地步,温含章心中伤心难抑。 钟涵把她搂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大娃娃一般安慰着她, 心疼得厉害。 温含章抽抽搭搭地哭了一阵, 心里才好过不少。她红着鼻头窝在钟涵怀中,整个人又娇又软十分乖巧。 钟涵嘆了口气, 温含章这辈子一直是个幸运儿, 她性子聪慧却不喜争斗, 嫁他前后,经过的最大的风浪许就是永平伯算计明哥儿的事情了,再就是丈夫远在千里之外她在家独自生产之事,这两回都有岳母在旁边帮衬着,母女二人有商有量,齐心协力,情谊可见一斑。 第124页 钟涵敬佩岳母,但又不想温含章跟她一般性子硬朗,在他看来,温含章这样正好。她在他面前不需要端庄守礼,她想哭的时候可以在他怀中肆意大哭,哭完了就像现下这般,擦干脸上的水渍坚强起来。 钟涵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岳母不会和梦里一样的。” 温含章认真地点了点头,钟涵看她这般,又继续道:“你方才做的事情,我很早前就已经做过比对了。”这一回她立刻抬头看着他。 钟涵心中十分平静:“所有一切从福平楼和玉璇报斋开张时,就都不一样。” 福平楼和玉璇报斋是他参考当年大战时卫绍之举所为,卫绍此人,确有奇思妙想,一家客似云来的酒楼,一份类似于邸报的京城小报,却让他耳目通明,经常能获知官场中一些不为人知的内部消息。其中有许多家族在他印象中应是从头至尾明哲保身,但通过清谷的消息,他却发现这些人各有倾向,甚至有些同时为几位皇子提供便利。 他们搬新府举办乔迁宴时,钟涵广撒请帖,邀请许多朝臣学子过府饮宴。这些人大多都是他怀疑的对象,这其中就有四皇子身旁的一个幕僚。当时温含章还问他为何邀请皇子府属臣,钟涵却没有细说。实则这些人都曾被二叔暗中拉拢过。 京中一朝戒严,所有人被困府中,二叔猝不及防的难看面色在人前暴露无遗,但凡做大事之人必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其色的镇定从容,否则你让跟随的人怎么想。钟晏当时那一瞬间的措手不及让许多人看在眼底,这些人表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应该选择再次观望。 若不然隔日的朝会上,三皇子不会没人为他说话。二叔一步错,步步错,朝中无人支持三皇子,他只得行险招,在老太太身上做文章。 细节决定成败,至此,一切截然不同。 温含章听着钟涵一连串慎密的部署,心中分不清是害怕还是担心。钟涵发现她面上神色有异,立刻问道:“怎么了?”既然选择坦诚以待,他就会事事毫无隐瞒。 温含章被他密密笼在怀中,看着他关心之色不想作伪,心中暖了一暖,又摇摇头。他若是没有这样的算计,早就被宁远侯吃得骨头都不剩。 一切都是有因有果。 老太太之事也是如此。若是她当时揭发了宁远侯,钟涵现下对她的死不会那么冷淡,犹如谈论一个陌生人一般毫不停顿。 想通了这些,温含章抱着他厚实的胸膛闭上了眼睛,突然就不担心钟涵与皇太孙之间的应对了。夫婿比她想像中更有心机,更有能力,她也应该更有安全感。 钟涵愿意花时间在这里与温含章谈天,也是想安她的心。他看得出来,温含章担心他碍着恩情不敢对皇太孙生出二心。钟涵露了一个笑,若他是这般不知变通的人,他和温含章就不会成为夫妻了。 按制,守孝时夫妻不能同房。先前几日两人冷战,一个住正院一个住外院,自然没有这个烦恼。但现下夫妻二人都和好了,又经过一番推心置腹贴心贴肺,心中甜甜蜜蜜,到了就寝时自然想共居一室。 温含章对着张嬷嬷忧心的表情视而不见,她才出月子呢,想干点什么也不可能的。睡觉前温含章照例先把阿阳餵饱,她一边餵奶一边戳着儿子的小胖脸:“小吃货,每日要吃这么多回奶,难怪身上这么多的奶膘。”阿阳又吞又咽,吃得十分认真,丝毫不受亲娘的影响。 钟涵不是第一回 见温含章餵奶,这回他倒觉得身上有些燥热,只好背转了身上心中默念起佛经。 温含章餵奶后跟儿子玩了一番让他消消食,就把他哄睡了过去。这期间正屋里欢笑声不断,钟涵一直是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温含章把儿子收拾睡了,转了个身见他这副模样,脑瓜子一动就知道为何,心中哭笑不得。 她凑了过去,添了一把火,与钟涵分享了一个绵长的深吻,之后就掀开薄被睡觉了。她这般管杀不管埋,钟涵心中很有些无语。他定定地看着薄被下温含章起伏的曲线,发现她一秒入睡毫无困难,顿时心生不满,凑过去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抱住,声音有些闷闷的:“你就这么睡了?” 温含章睁开眼睛拍了拍他的脑袋,哄道:“乖,你明日还有事呢。” 钟涵有些孩子般的委屈:“我睡不着,你陪我说会话吧。”鼻端嗅着妻子身上暖热的奶香味,钟涵更是心痒难耐,大手不老实地往被里探,又在她身上蹭了又蹭,温含章腰侧顶着一个硬东西,被他蹭得也睡不着了。 她看着素色床幔想了想,突然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跟钟涵说过:“你还记得我有一个庶妹柳姐儿吧?” 钟涵嗯了一声,当时因着两人要为老太太守灵,钟涵又要安排扶灵出京的事,十分忙碌,他见伯府对这件事已经有了章程,就没让人继续关注下去――要是卫夫人还在蛰伏中,他倒要担心一把她耍阴招,但已经暴露了,以卫夫人的道行,横竖都蹦哒不出岳母的手掌心。 温含章把卫绍从温微柳嘴里套出的那些话跟钟涵说了一遍,嘆了一声:“我没想着柳姐儿也有跟你一般的奇遇。幸得卫大人办事稳妥嘴巴又紧,否则柳姐儿这一回会如此,真是不一定了。” 钟涵见温含章对卫绍诸般赞誉,心中酸涩道:“卫大人确实不错,大约我在你心中还没有这般高评价。”说完钟涵又想起温含章确实从来没有夸过他一句,更加心塞,翻了个身扯过被子闭起眼睛。 温含章自嫁人之后第一回 被他甩脸子,心中竟然有几分新奇。她撑着下巴用手指从他饱满的额头抚过,到紧闭的双眼,修长的睫毛,俊挺的鼻子,最后停留在他鲜红的唇珠上,钟涵一直不为所动。 温含章看着他这幅别扭模样,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俯在他耳畔轻声道:“我说卫大人的好话,不过是因着他为伯府保住颜面,你何必这么介意?” 钟涵睁开眼看她,温含章脸上带笑,十分真诚,并不像有其他心思,他突然就松了一口气:“你在夫婿面前这么夸一个年轻男子,还不许我在乎一下?若是我在你面前这么夸一个姑娘,你是何感受?”他这话说的十分委屈,带着几分小白菜般的忍气吞声,可怜兮兮的。 温含章换位思考了一下,觉着确实是她不对,很诚恳地认错了。 钟涵不想卫绍的话题在两人间持续太久,就装着姿态大方地原谅了温含章,又神色自若地掀开被子:“春温夜寒,咱们不如合盖一被,也好互相暖着。” 温含章憋着笑凑过去,两人手牵着手,一夜好眠。 可惜闺房中有多欢乐,外头的事情就有多操蛋。 钟涵神色淡定地看着松鹤书斋内堂中端坐的锦衣男子,袁志成小人得志地对他笑道:“钟大人,久违了。” 袁志成看着钟涵屏退了身旁的小厮,翘着嘴角:“殿下无暇出宫,让我过来听你汇报消息。你有事情赶紧禀报,我还有事呢。”他抹了抹茶碗中的茶沫,看着钟涵一身朴素的素白袍子,整个人却越发地清隽俊朗,禁不住冷嘲热讽了一句,“我看钟大人这孝守得真是滋润,三不五时就能出府晃悠,幸得旁人不知情,否则钟大人必会被御史弹劾。” 第125页 钟涵镇定道:“袁公子此来,是殿下恩准的吗?” 袁志成笑:“若不是殿下让我过来,还能有谁?正好,我也有笔帐想和钟大人算一算。”袁志成提起当时拨给钟涵的五位幕宾,凉凉道,“钟大人若是玩够了,就放他们回归吧。这些人家中也是有儿有女,听闻钟大人刚得一子,应是能理解旁人的父子之情。” 钟涵歷来是输人不输阵的性子,即使被主君坑了一把,脸上仍是不动神色:“袁公子说的那几个,现在都在汶县大牢里蹲着,公子若是要提人,还得亲自去汶县一趟。” 袁志成阴着脸色道:“这就是钟大人对殿下的忠心?把殿下赐下的人都下了大牢?” 钟涵看了袁志成一眼,突然露出微笑:“若真的是殿下的人,我必不敢如此。但若是袁公子的人,来多少都是蹲苦牢的命。”话不投机半句多,钟涵已然知道皇太孙的倾向,就起身告辞了。 袁志成也不阻止,他走这一趟本就是要噁心钟涵,这一番达到了目的,也对皇太孙有了交代,难不成还要和钟涵把酒言欢。 可袁志成没想到的是,钟涵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就在几日之后的朝会上,皇上对着众臣,突然亮出了一封奏摺,上面写着翰林官钟涵状告宁远侯钟晏十六年前杀害先宁远侯钟昀一事,求皇上再审其父在汶县身死的实情。 这封奏摺一时间在朝野内外惊起了千层浪。 第79章 义理 钟府守孝至今府上从来没这般热闹过。朝会刚散, 才巳时正就有人闻风上门探听消息。知礼一点的,还会先递个帖子问问能不能上门拜访, 胡搅蛮缠的干脆自动找上门, 在门房外头大闹一通。 温含章深知必会有人过来打听, 早就做好了准备,守孝是一个好藉口,钟府大门照常紧闭,只留下一个供下人日常出入的小门。温含章把府里的家僕们挑身强体壮、凶神恶煞的,五个分一组轮流值守门房, 有人递拜贴就把帖子留下,待她统一回復, 若是不请自来还要强行闯入的,不好意思,守孝中闭门谢客是正理, 对待闹事的家僕们一概不客气。 敢于在这时候直接登门的, 都是仗着自己和他们有些牵连干系,其中属钟氏族人最多。 春暖行色匆匆地把一摞帖子送进了嘉年居,正屋的塌上已经堆满了拜帖。这还是在外院分过一遍的。官场上也讲究一个夫人外交,有些自觉与钟涵没有交情的,就让自家夫人上场和温含章套近乎。 她惯来给人的印象都是笑眯眯的平易近人, 也不奇怪会有这么多人找上她。春暖咋舌道:“夫人,您不知道, 门房那边大半的拜帖都是指明送给您的。”对着这般情景, 春暖心中只能想起一句话, 柿子挑软的捏。 温含章弹了弹一份用素缎暗纹制成的锦缎拜帖,这家夫人还算懂规矩。有些人直接就送了一份红底烫金的过来,对于后一种,温含章看都不看就扔到了一旁。 这些帖子肯定是一封都不能接下的,但如何回復也得有分寸。譬如钟氏的几位族老夫人,温含章就是挑出来亲自回復,其他的都推给了钟凉笙。 出了月子,她已经把中馈大权从钟凉笙手中拿了回来。这么小半年,居然也没把钟凉笙的心养大,她见温含章生完儿子能出来主事,简直像烫手山芋般把家务扔了出去。只是心中还惦记着温含章怀孕前亲自拟好的丫鬟出府名单,这几日都是在怀暖斋中唉声嘆气。 张嬷嬷早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温含章,温含章很有些无语,这一年来事情多,她都把这件事忘得差不多了。不过一句话的事,钟凉笙硬是在心中存了这么久都不敢跟她提。难道她会吃了她不成?这姑娘还是得多练才行。于是温含章就把钟凉笙从怀暖斋中拖了出来一起回帖。 若是这件事能按钟涵的计划发展,钟凉笙未来必将炙手可热。她要是还这么不利索,温含章的面子真是没处搁去了。 钟凉笙手中执笔,抬头看着温含章将一封署名为昭毅将军夫人的帖子放置一旁,小声道:“嫂子,昭毅将军是正三品,咱们这么做合适吗?若不然我就一起回了吧,也就是多写几个字罢了。” 温含章笑道:“笙妹妹,嫂子教你一句,凡事只要拿住义理,任他官再高也说不出我们一句不是。这些人不敢上门,就是还要面子的,正好,我们也要面子,守孝本就该清净,府里直接回绝了,他们生气骂人也是没有道理的。” 钟凉笙柔顺地点点头,俯下身子继续回帖。 温含章看她这样,一时间弄不清楚她究竟听懂了没有。钟凉笙实在太过温驯了,她想了一想,道:“笙妹妹,我听闻怀暖斋里有个大丫鬟不太懂事,咱们家现在也不缺人,我拨两个好的给你换了她?” 钟凉笙手上颤了一颤,洁白如雪的宣纸上立刻落下一个墨团。她惊慌地抬头看向温含章。 温含章笑眯眯的,脸上的神情却十分认真。这妹子是依赖性人格,温含章见过几次她与她的大丫鬟一起,许是从小就要护着无依无靠的钟凉笙,那丫鬟性情十分强势。 钟凉笙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来,她突然放下手中狼毫,对着温含章一个劲儿地磕头。 温含章:“……” 春暖和秋思在她的示意下强行将钟凉笙架了起来,钟凉笙这头磕得十分用力,额头都红肿起来了,在她两个大丫鬟手下就像一只惊慌的兔子,颤着身子,嗫嚅着嘴唇十分惶恐。 温含章:难道她脸上就写着坏人两个字? 她嘆了一声,让丫鬟打了一盆水进来,亲自将帕子濡湿为钟凉笙擦脸。烫热的帕子让钟凉笙心中回温不少,她用希冀的眼神看着温含章。 温含章一边擦一边打趣道:“笙妹妹生得这么漂亮,磕坏了就让人心疼了。”温含章将她脸上的脏污擦去,又给她的额头和嘴唇上过一遍药,顺手把药膏放在她手里,“这药是宫里出来的,很好用,你早晚多抹两次,很快就没事了。” 钟凉笙手里握着药膏,看着温含章温柔可亲的面容,突然多出几分勇气:“嫂子,玉福与我一起长大,我们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不要把她赶走好吗?” 温含章温和道:“你们感情好是好事。但你是大家小姐,她是你身旁的大丫鬟。若是有朝一日你嫁人,你难道要把你的福气和夫君都分给玉福一半吗?” 钟凉笙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最后一切归于沉寂,她认命道:“玉福愿意当姨娘,我也说不了什么。” 温含章,温含章深吸了一口气,更坚定了要把这个丫鬟从钟凉笙身旁赶走的信念,她继续柔声道:“你与玉福提起过这件事吗?” 钟凉笙有些迟疑,温含章立刻知道他们之间就这件事肯定有过默契。她眯了眯眼睛,那个丫鬟的心大了。 温含章道:“按说一府有一府的规矩。嫂子不应该多过问你未来如何处置家事。但,玉福这丫头性子强势,她若当了姨娘生下庶子庶女,你要拿这些庶子女怎么办,与你生的嫡子女平分秋色?” 第126页 温含章握着她的手,继续温言道:“这一年来你也看到了,我和你大哥都不是苛刻的性子。你大哥只有你一个妹子,以后肯定不会把你胡乱许人,最起码你的夫婿得有功名。圣人说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官场上行走,后宅更是要稳定。你要是过于抬举玉福,就会造成嫡庶不分,御史们最喜欢在这上头做文章,到时候若是被弹劾,你的夫婿会怎么想?你的子女们,眼看着庶系与他们不相上下,他们心中会不会怨恨你?” 钟凉笙也是从公侯之家出来的姑娘,虽自小就被人漠视着长大,但不至于连善意恶意都分不清。她不善言辞,但她心中对温含章的感激从来没少过一分。可惜她太蠢了,说不了一两句话就胆怯脸红,因为这个,钟凉笙心中没少埋怨自己。 此时听着温含章的温声细语,她面露感激道:“我知道嫂子说这些都是为了我好,但——”她习惯性地咬了咬唇,温含章伸出手将她粉嫩的唇瓣从贝齿下解救出来,打趣道:“这么好看的嘴唇,咬出血来就可惜了。” 钟凉笙被她这么一打岔,脸上羞涩地笑了笑,继续道:“嫂子不知道,玉福以前为了维护我,受过许多苦,好几次被嬷嬷们教训,差点就挨不过来了。那时候我们主僕,没钱托人买药,是玉福命大才能活到今日。我不能因为我现下境况好了就不要她。” 这些话藏在钟凉笙心中许久,今日终于能在人前说出来,想起从前,钟凉笙泪流不止,她把脸藏在温含章的手掌中,哀求道:“嫂子,大家都说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玉福是丫鬟,别人觉得她就该这么护着我,可是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现在怀暖斋里也有其他丫鬟,但他们都不会这么对我。嫂子,要是玉福以后对不起我,我也认了,求你不要把她赶走。” 温含章素来心软,最容易为小事感动,何况钟凉笙在她面前哭成这样。但要是钟凉笙一哭一求她就把这个隐患留在她身边,张氏这么多年来对她的教育就都白费了。温含章把钟凉笙抱在怀里,让她好好地哭了一场。 春暖在一旁也是动容,她也是做丫鬟的,做丫鬟的受苦受累都不怕,最怕的是遇到一个不知好歹的主子。钟凉笙万事怯弱,却敢为着自己的丫鬟顶撞温含章,玉福先前受的那些苦也算没白受了。 温含章等着钟凉笙哭完了,才好笑道:“嫂子在你心中就这么恶毒,硬要将你们主僕分开?” 这话说得就重了,钟凉笙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温含章拿着帕子给她擦着脸上的泪痕:“嫂子知道你感激玉福,你可以给玉福许多银子,也可以为她找一个归宿,这个世上想对另一个人好有许多种方式,我们不一定要选这种隐患重重的法子,不仅害人不利己,还会把一桩好事办成坏事。” 温含章说完,对着钟凉笙笑了一笑。 钟凉笙能说出这些话,就说明她不是没有主意,她心里都明白,但明白了又如何,多少心肠慈软的人一辈子都转不过弯来,除非玉福真的做出了超出她底线的事情,譬如为了让自己孩子上位残害了她的子女,譬如为了谋财杀人越货。温含章不希望钟凉笙被人伤透心才悔悟过来,她能在无人教过她的情况下悟出这些,心性已是十分难得,这世上每一颗善心都应该得到回报。 钟凉笙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误会嫂子了。” 温含章笑:“你没误会我,我还是要把玉福从你身边调走,先听我说完——” 温含章先把桌上的茶杯递给钟凉笙,见她脸上掩盖不住的着急之色,她嘬了一口茶水,待得水意润过喉咙才继续道:“这几日有许多嬷嬷抱怨玉福仗着你的威势在府中横行霸道,你若是真心对她好,就不该放任她这般。你是小姐,在外头要担起维护府中脸面的责任;她是丫鬟,也自有自己要守的规矩,不能肆意淘气。众人各司所职,赏罚分明才是治家之道,我把她从你身旁调走,是罚她做事不谨慎,闹出这许多风言风语。你可能理解?” 钟凉笙点了点头,温含章唿出一口气,若是钟凉笙还是说不通,那她对她的印象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温含章与钟凉笙商量了一下,她提出把玉福从怀暖斋调到针线房,钟凉笙想着她这一年来理家的经验,针线房并不辛苦,就同意了下来。 温含章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钟凉笙不要过多受丫鬟的影响。钟凉笙今年不过十六岁,性子还能掰一掰。温含章决定在她出嫁之前加大培训力度,尤其要往规矩和公平持家上多倾斜一些,心肠软不要紧,只要她能按规矩办事,以后就不怕生乱。 钟凉笙一直放在心头的大石就是玉福要被赶出府之事,这番解决了心头大患,她更是感激温含章,做起事来十分有干劲,到了下午傍晚前就帮着温含章把帖子给解决了。 温含章要留她一起用膳,她抿着唇羞涩道:“今日府上这么多事,大哥必要过来的,我就不扰着大哥和嫂子商量事情了。”说着就脚步轻快地和温含章告辞了。 温含章对着这妹子的背影眨了眨眼,她发现,钟凉笙对钟涵一点亲近之情都没有。这对一个庶女来说可真难得。钟涵毕竟是她的嫡兄,只要抱住他的大腿,她先前在府中不会那么惨。温含章想着方才钟凉笙说的,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突然有些恍然,她对钟涵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钟涵回了嘉年居,就看到温含章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这一日他一直在外院处理事情,钟氏有许多族人在拜帖中夹枪带棒地骂他将族中恩怨示于人前,真正对他表示支持的,竟然只有大族老一个人。 想着大族老这个助力是从何而来的,钟涵看着温含章的目光暖了一暖。 第80章 自信 温含章看着钟涵面上的疲惫, 就知道他今日没少被那些帖子折腾。说起来还是她有先见之明,把钟凉笙拉过来分担一半压力。 温含章觉得必须要给自己点个赞,真是一举两得太机智了, 她让人上了两碗白生生的甜水豆腐脑,事情多的时候就需要吃点甜的缓解压力! 钟涵看着豆腐脑还愣了一下,他十多年来只顾着读书上进, 纵使外出採风也是挑着名山大川而去, 这种民间小吃对他来还挺稀罕的。温含章把一勺子光色透亮的糖桂花淋在豆腐脑上, 桂花盛开时的盈盈花香仿佛扑面而来,她催他道:“赶紧吃,一碗下肚后心情就好了。” 钟涵笑着接过勺子,午膳时他是让人直接提到正义堂去的,钟涵备着皇上找他进宫问话, 就不想败坏了温含章的胃口。这会儿见到了这碗豆腐脑, 浓浓的豆腐甜香让他突然间食指大动。 温含章看他吃得好, 自己也高兴。她下午没少吃点心, 这会儿一点都不饿, 就一直跟钟涵说话。钟涵听着她没口地夸奖钟凉笙如此懂事如何仁厚, 心中笑了一笑。在被人谩骂了一整日后,听到一些轻松的好事总是让人心情愉悦的。 他用完了一碗豆腐脑,想了想:“笙姐儿像棵野地里的韧草, 看着娇嫩, 却踩不死。她那个丫鬟能算计的, 都是她愿意给出去的。” 第127页 温含章一听就知道钟凉笙之事别有内情, 她赶紧让人先上菜,又把下人都清退了摆好姿势打算听故事。钟涵一看膳桌就笑了,居然吃面条。简单的一碗西红柿鸡蛋细丝面,配上几个小炒热菜就是他们的晚膳了。 钟涵心中琢磨着,这大半年温含章不会也是如此随便着来吧。到了这会儿,他才觉得新婚时那一个多月他们确实还在磨合期,彼此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就都有些端着。自从交心后,温含章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自在得不行,这几日他都见她在膳桌上玩了好几种花样了。幸得府里头用的都是老人,嘴紧,否则她在孝中如此逍遥,传出去肯定要被人说嘴的。 温含章一边吃面,一边抬头听着钟涵讲故事。这大约是一个白莲花的蜕变过程。 在钟涵梦中,钟凉笙也是嫁人的了,由旬氏牵线,嫁给京中一个低阶武将,好处是那人从军,大约还要靠着侯府,不敢太过分,坏处是他性格刚强,欣赏的不是钟凉笙这种娇弱的小姐,反而是她身旁自小坚强独立的大丫鬟更入他的眼。 钟涵对钟凉笙说不上兄妹之情,钟凉笙乃通房之女,小他五岁,大房烈火烹油的时候她没赶上好日子,生她的通房不久就去世了,钟凉笙一出生就是个小可怜,还是老太太在她小时关照了些,她才能长大。 这样的身世,又长在那样人人视他们为针芒的侯府中,钟涵若是亲近她,才是她的不幸。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对她漠然置之。 钟凉笙的那件事还是他经手处理的,陪嫁丫鬟一朝生了庶长子便坏了良心,给她用了外头江湖郎中卖的乱七八糟的绝孕药,险没要了钟凉笙的一条命。钟凉笙病好后大哭了一场,一意和离。那武将不愿就此和侯府失了姻亲关系,哄了她许多次,又许诺要把宠妾给处置了。 但钟凉笙吃了秤砣铁了心,丫鬟用闺中情分求她,两人一块哭得泪水涟涟都没能挽回她的心意。侯府中只有旬氏支持她和离,其他人都觉着只要处置了姨娘庶子就可以了,不需要闹到这么严重的地步。旬氏也为难,她是世子夫人,行事总要考虑阖府的意见。 钟涵当时听闻此事后便特意回京,帮她把事情给办了,拉回嫁妆,重新为她寻了一桩亲事,一个乡间教书先生,家世清贫,心中也不敢有别的弯弯绕绕。 “那你先前怎么没让我把那丫鬟给处理了?”温含章听完这个故事,第一句就问道。 钟涵悠悠道:“我先前不是让你把她给换了吗?”不过一个丫鬟,他事情那么多,哪能事事都放在心上。况且钟凉笙日后嫁人必要他经手的,若是温含章没有动作,到时候再把那丫鬟给捋掉也方便。 温含章又问:“那个丫鬟最后怎么样了?” 钟涵淡定:“你还不如问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温含章想了想,庶长子,宠妾灭妻,原配和离,又得罪侯府,这四条罪状加起来,可想而知了。钟涵给温含章夹了一筷子青菜,笑道:“不如你猜猜他的结局?” 温含章顿时脑洞大开,脑补了一个渣男和原配分手后事业不顺人生惨澹的故事,得罪了侯府,人人对他避之不及,连个家世好点的继室都娶不起,只得将就于姨娘和庶长子,半辈子平庸无为,老来懊悔不已却发现人生已经不能重来了,真是呜唿哀哉令人怅惋啊。 温含章脑补得很爽,钟涵却喷笑不已:“我看不到他老的模样,你这个结局猜得不准。”他想了想待会还有事,干脆直接揭示出来:“二叔寻了个理由把他的官职捋掉了,他带着姨娘和庶子归乡,听说宠妾爱子在半路上就病逝了。” 温含章听着这个现世报,心中十分爽快,钟涵继续道:“可见做坏事的人,老天都记着呢。” 温含章非常贊同,她决定一有空就帮钟凉笙把这个报应给报了,寻机把坏丫鬟发落到庄子上配人,这也是救人一命,又有些纠结地想着那丫鬟还什么都没做她就决定她的命运,会不会不太好。 钟涵道:“这有什么,丫鬟配小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要是把她打发出去,她没几日就得沦落街头了。”钟涵素来闹不明白温含章为何对她身边那些丫鬟那么好,不过她是府中主母,如何管理后宅自有她的道理,钟涵也不想过多约束她。 两人玩笑了一番,钟涵心情好了不少。温含章让人收拾了膳桌,与他一起移步到了左梢房,又叫丫鬟上茶。 钟涵看着屋里没有阿阳的身影,问了一声,温含章可是日日都要把孩子带在身旁的。温含章道:“今日事多,我就让奶娘带过去了。”奶娘就是这时候起作用的,阿阳才两个奶娘,她当时可是有四个奶娘,数量上就胜了儿子一筹。只是就算如此,张氏也是一直带她到四岁的,偶有事情才让奶娘接手。 钟涵应了一下,一想起今日收到的那些拜帖,面色不快,他握着温含章的手,看见她皓白的手腕上染着的一处墨渍,嘆道:“这几日恐怕都会如此了,明日的帖子许会更多。” 温含章笑道:“有帖子是好事,说明今日的朝会上皇上应是偏着我们的,否则那些人避都来不及了。” 钟涵看温含章由帖子就能推测出朝中动向,笑道:“你倒是想得开。”又把大族老几近明示的支持告诉了温含章,凝声道:“大族老说要把他府中的家僕借调给我们。” 温含章摇头:“不至于如此。”若是宁远侯选在这时候对他们动手,那他脑袋上肯定有坑。 钟涵也是这个意思,纵使二叔恨他恨得要死,都不会对他出手,大族老此言,不过是为了更进一步挑拨他们叔侄间的关系。 温含章看着钟涵沉吟许久,她轻声问道:“你都安排好了吗?”想要甩锅给宁远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要是觉得自己无辜被黑,必会反弹得厉害。 钟涵安慰她道:“不用我安排,自有人会帮我安排好。”这件事上,钟涵还是有这个自信的。若是出了差错,他也有第二套方案。 外头张嬷嬷突然对温含章打了一个手势,面色着急,看着像是有什么大事,温含章赶紧让她进来了,张嬷嬷道:“老爷,夫人,方才外头有人叫门,说是宫里的旨意,请老爷进宫一趟。” 温含章和钟涵对视了一眼,她突然觉得钟涵无论神态和气息都有一种说不出的从容淡定,这种感觉就像一盘棋中决定胜负的一子已经落下,让人瞬间安心下来。 御书房中灯火通明。 今日散朝之后朝中重臣都被明康帝拎到了这里,众人直到夜色深沉都没吵出个结果来。令明康帝诧异的是,支持钟涵和宁远侯的人,居然人数各半,他还以为会一边倒向宁远侯。 钟晏老早就被皇上叫进宫来。若是钟涵现下看到他,肯定认不出他的模样。钟晏形容老迈,瘦骨嶙峋,毫无当日运筹帷幄的意气风发,站在御书房中每一刻都要压抑着喉咙处的痒意,这份辛苦让他憋得面色通红,又不敢在御前失仪。 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宠于皇上了,自从夺情的旨意没有下来,钟晏就觉察到皇上顺水推舟之意。想通了这件事,钟涵大病一场。不是因为没能夺情,而是他觉得自己一直看错了皇上,这样的有眼无珠,这几十年来他犯下了多少不自知的错误。 第128页 一想起来这件事,钟晏就不寒而慄。 第81章 柳暗花明 从钟涵出门,温含章就一直在盯着壶漏, 直至午夜时分钟涵才拖着疲累的身子归来, 眼神亢奋至极。顾不上和温含章说话, 他先拿着茶壶对着壶嘴咕噜咕噜地喝起来,与温含章作伴的张嬷嬷看得目瞪口呆。 温含章赶紧把案几上备着的点心盒子掀开,香气裹挟着热气扑面而来。她想着钟涵肯定要就这件事与人辩上许久,吵架也是一个体力活啊, 现下肯定都饿了。 钟涵却没什么胃口:“先别急, 我不饿。” 张嬷嬷看着他们要说话,十分有眼色地闪人了。 钟涵看着四下无人, 对着温含章伸出两臂,目光灼灼。温含章立刻会意地扎进他怀里, 鼻端笼罩着他清冽的气息, 她只觉得一晚上的担心都被驱散了,越嗅越觉得心中踏实, 就拼命往他怀里钻。 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钟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到了这会儿, 他才觉得心上有种沉甸甸的充实感。他想起今晚的事情, 仍觉得胆战心惊, 只差一点, 他就要怀疑自己的判断正不正确了, 幸好最后峰迴路转。 钟涵发呆了许久, 温含章站得腿酸, 就动了一动,钟涵这才觉察到手臂的酸涩,他牵着妻子的手坐到了榻上。温含章好奇问:“事情怎么样了?” 钟涵顿时又想起今晚的情景。御书房中站着内阁相辅,六部九卿,还有温子贤、朱尚钧、闵国公、袁国公等一批掌军重臣,整个大夏的中枢几乎都在这里了。他到的时候,御书房里已是吵得不可开交。 皇上让他在外头站了一刻钟左右,才让他进去。当时他心中就有感觉,在他与二叔之间,皇上应是偏向他这一边的。若是不然,不会让他有时间理清里面的状况。 他在御书房外把官员们的吵吵嚷嚷都听了一遍,有人轮番倒流地说着他状告叔父是以卑幼告尊长,极其无礼,按律法他应先杖六十,即使告胜了,也得徒两年。 钟涵也是正经的科举出身,律法条文背得滚瓜烂熟,自然知道大夏律法中有这一条。他捏着拳头,面无表情,只要让他告胜了,谁尊谁卑且不一定。 大半年没见,钟晏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头髮花白,神采不再,老态龙钟。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般,与御案旁坐着的皇上模样相差无几。 钟涵突然想起温含章的歪理邪说,她言之凿凿地说要是皇上让他们进宫对质,两人站在一起,一老弱一年轻,对比强烈,别人肯定会觉得他欺负人。 为此,温含章特地让他熬了几回夜,熬出一下巴的鬍子茬,进宫前还用白粉为他敷面,待得妆容满意了才放他上马车。种种准备,现下看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起码他站在宁远侯旁边,憔悴相当,不会显得咄咄逼人。 皇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就像不认识一般,如针刺般的视线夹着慑人的压力,若是寻常人早就额头冒汗了。 钟涵有备而来,且他也不是第一回 知道皇上对他不喜,早就习惯了,他腰嵴挺直,面色浅淡迎着龙威。过了半刻钟左右,皇上才收回了视线,紧接着就叫他细诉上告的缘由和证据。 钟涵已是做足了准备。他虽然不知道钟晏和温与皓是怎么扯上关系的,但天下没有白掉下来的馅饼,这件事中钟晏可是得利最多的人。 钟涵先是从十六年前说起,说先宁远侯一朝出门身死而归,但当地官府的薨报还没传来,钟晏就先与老太太与他娘说了这件事。此其一。 其二,当时的知情人、前汶县守备李广誉证明,他在这十六年间屡屡受到京城宁远侯府的压力,以至于他多次有晋升的机会也不敢离开当地,生怕死得不清不楚。 其三,宁远侯在当年的事件中窝藏了一个兇手,此人乃是当年临时接任的汶县守备,姓温,同时也是永平伯的族人。 最后一个,钟涵一说出来御书房中就炸了开来。前两个理由真相究竟如何都是道不清说不明,但最后一个若是没有证据,钟涵在御前胡言乱语就是大不敬,而且还牵涉到了一个理应获罪的地方官员,这件事追究起来就不只是宁远侯一个人的罪名了。 钟晏铁青着脸色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小心地看了一眼皇上,明康帝面色如常,钟晏心中顿时起了一阵无力之感。 皇上看都不看他,对着钟涵淡淡道:“你有证据吗?” 钟涵坚定地说各地武将换防在兵部必有记录,若是皇上不信,可以到兵部翻出当年的陈年档案。当年因先宁远侯在外身死,皇上雷霆大怒,将涉案众人一查到底,但兇手在如此严厉的查办中居然还能逍遥法外,若不是有人帮着,他怎么能逃出法网? 说到最后,钟涵想起他梦里梦外都是为这件事在奔走努力,但若不是有人包庇兇手,他怎么会到现在才能在人前翻案,屈辱之意突如其来,面上悲愤之情更是真实。钟晏是第一个,钟涵想,他总有一日会为父亲讨回所有公道的。 明康帝狐疑地看着他,钟涵装着不知道温与皓行踪的模样,面上保持着悲痛之意——岳母机警地记下了温与皓的去向,但若是让人知道此事与皇家有关联,皇上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脏水,会做出些什么就不可控了。 明康帝沉吟片刻,连夜让人去兵部调档案,一边把温子贤提了出来询问此人。 温子贤哪敢有半点隐瞒。他多日託病,谁知道今日一上朝就撞见了一桩大事——温含章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肯定把他失了虎符的消息告诉钟涵了,现在的情况是,宁远侯和钟涵都捏着他的把柄,温子贤直想把自己装成个鹌鹑。温子贤想了一回温与皓这个名字,只觉得十分陌生,后头才想起来这人早在六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先前十年好像一直在外流浪,他去世之后族中还为他过继了香火。一想起这些温子贤就噼里啪啦地说出来了。 温子贤说完之后,钟晏僵着面色道:“此人姓温,不姓钟。当年臣不过一个虚封的龙虎将军,手中无权无势,哪里能使唤得动一地守备,还是千里之外的武官?臣与大哥素来兄弟情深,这些年对着侄子侄女也是尽心教养,求皇上还臣一个清白。” 钟晏早知道今日他的辩词多出彩都不会有用,这件事端看明康帝愿意护着谁。按形势看来,若是圣心在他,今日他这侄儿就不会有机会站在御书房中。 果然,皇上听完他的话后,眉宇间仍是一片淡漠,他对着钟涵道:“宁远侯这番陈述,你有何话说?” 钟涵凝声道:“若是二叔当真与我父亲情深义重,那为何这些年来从不彻查汶县之事?侄儿不过因扶灵去了一趟汶县,就能从中知道这么多真相,二叔你身有爵位,位高权重,想要查清这些事易如反掌,可你就是一直煳涂着来。不怪侄儿心中不解,疑你暗害我父亲。” 钟晏真是有苦无处说,他要是早知道有漏网之鱼,他能不处理干净吗?温与皓和李广誉,都是他以为已经不在这世上的了,否则他在京中待着哪里会心安? 不对!钟晏突然抬头看了看皇上,有能力让这二人全身而退的,整个天下就只有一个人了。 第129页 想清楚这一茬,他半边身子都冷了下来,满脸惊疑不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钟晏突然间眼前发黑,头晕脑胀,站着的身子踉跄着跌到了一旁,口舌居然歪斜着流出涎水。 御书房中突然起了一阵骚乱,宁远侯钟晏中风了! 明康帝愣了一下,也没想到钟晏会突然如此。他让太监把钟晏扶到了隔壁的轩室中,又叫来了太医为钟晏诊治。 御书房中的问询随着宁远侯突发病症停滞了下来。 钟涵立刻就知道不好了。 果然先前以礼法斥责他的人,又开始在礼法上做起了文章,说他明知道叔父身体不好,却还故意拿话激怒他,宁远侯现下这样,他难道就能心安理得吗?又有人道要是最后证明了宁远侯的清白,他污衊重臣,不重罚不足以服人心。 也不是没有帮钟涵说话的人,延平侯朱尚钧就翻了个白眼:“有事说事,要不是宁远侯心中理亏,哪里会急怒攻心?” 这些人不就是欺负钟涵年纪小官职低吗,能在御书房中站着的,都是官场中的老前辈。钟小子要是真的一个个怼过去,有礼也得变成无礼了。朱尚钧也是知道这点才会帮着钟涵说话,他素来看不过宁远侯那个假老实,这回竟然和满朝的清流站到了一边,也是一个新奇的体验。 这般你来我往,御书房又开始吵闹起来。 钟涵一直抿着唇不说话。钟晏在武勛之中耕耘许久,他素来又是一幅忠厚老实的面容,许多人都对他抱有好感。这就是他执着科举的原因,文武之间,他总要靠着一边。这些武官真是好笑,平时一个个最不屑清流嘴边上的礼法规矩,到了有事时却又拿着圣人的尊卑长幼攻击他。 钟涵摇了摇头,想着温含章前日随口跟他说的,礼法不过是幌子,谁要是真的照着干就是傻瓜蛋,心中一乐。 但这份轻松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也逐渐消失了。明康帝高坐在御案后,手指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完全没有控场的意思。钟涵看着他那副淡漠的面孔,心上突然蹿起一阵冷意。 这份冷意在调档案的兵部官员回来时升到了顶点。奉旨过去查找档案的人说十六年前汶县的军事换防记录年久潮湿,字迹已然模煳不清。这也就是说钟涵一直想要的证据,丢了。 御书房中那些攻讦钟涵的官员立刻就像吃了兴奋药一般,使足了劲要给他按上一个恶逆的罪名。 钟涵一时间遍地荆棘,先前帮着钟涵的人也不说话了。钟涵不过是一个小官,先前帮他是因着都是文官,总不能让武官欺负上来,现在这件事没有了切实证据,钟涵眼看着进退两难,谁还帮他去得罪宁远侯啊。 钟涵躬身站着,就像个靶子一般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他心中迅速想着其他对策,除了兵部外,这种重要文档,御书房中肯定也会藏着一份。 钟涵心中思量着要开口提御书房的收藏时,明康帝突然问道:“永平伯,你说那个族人过继了嗣子,他的身后之物中可有与此事相关的物件吗?” 这件事是永平侯一手操办的,温子贤哪里知道,便是钟涵也是这么想的。温子贤犹豫道:“臣不知。”看着明康帝投过来的眼神,他又补充道:“皇上可以宣那位嗣子进宫一问,许是有也说不定。” 钟涵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温含章听得惊心动魄,她问道:“究竟怎么样啊?”哪有故事说成这样的,一波三折,然后就在低潮的地方停了下来,真是太坑人了! 钟涵顿时回神,笑道:“你看我回来时的精神头怎么样,就知道了。”温与皓的嗣子手中居然保留着一封信件,说是在温与皓的衣物中找到的,里头写着一件陈年旧事,说的就是当年钟晏指使他找机会坑害先宁远侯的事情,温与皓生怕他死后此事会连累族人,才在临死前写下这封信,信中还夹着一张信纸,上头有钟晏当时的私印。 有了这封信件,这件事才算是柳暗花明了。他出宫之时,远远地看见侯府的马车在宫外等着,那辆华贵至极的三驾马车在夜色中茕茕孑立,钟晏以后许是再没有机会坐上去了。 温含章唿出一口气:“这件事总算有个明白了。”她看着钟涵道,“你不觉得皓族叔手中的这封信十分蹊跷吗?”不怪温含章多思多想,她总觉得今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钟涵道:“再蹊跷,也没有二叔突然中风蹊跷。”钟涵想都没想过钟晏会中风,他笑了笑,今日为钟晏诊治的那个太医可是熟人,当日先一步进府为老太太医治的太医,就是今日的这位陈院判了,太医院那么多人,皇上就把他叫了过来。钟涵心中有些其他的猜测。 所有事情都是有因才有果的。 李副将能得以保全,也不是他幸运,是有人存心留下他这个引子。这个人一路引导着今日的事情,不过就是为了分裂京中武勛世家。 第82章 神助攻 钟涵终于成功将第一个仇人推倒, 当夜睡觉时嘴角都是翘着的。温含章刚把阿阳从抱厦里挪了出来, 就发现钟涵在拔步床上睡得香甜。 温含章多少有些小嫉妒, 她怀里的大胖儿子还精神得不行,眼睛黑亮着挥舞着小肉拳, 看这架势一时半会是睡不着了。温含章轻轻拧了拧他的小胖脸,心中有些无奈,不过让奶娘带了一日, 小傢伙的生物钟都变了个样。 方才她和钟涵说完话后,想起几个时辰没见着的儿子了,顿时想得不行。 黄奶娘是个身材圆胖的妇人, 脸上常年笑呵呵的, 她跟温含章说阿阳只在一开始找不到她时哭了一次, 后来就睡着了,醒了后也好带得很,一个大胖娃娃看着悠车上的占风铎不哭不闹,占风铎就是一个玉片做成的风铃, 这两样婴儿用具都是张氏让人送过来的,说是她小时候用过。 温含章让木匠做出婴儿床后,就很白眼狼地把张氏送来的悠车送到了抱厦放着。小时候不觉得, 现在看着悠车浅浅的内里, 她就很担心孩子会不会摇着摇着从悠车里掉出来。这种担心随着儿子一日日的圆润逐渐加深, 最后她经过了一番心理斗争, 还是决定以安全为主, 心中深深觉得对不起她娘的一番心意! 黄奶娘很喜欢阿阳, 她说阿阳很乖巧,喜欢听声音,偶尔有风吹过玉片发出叮叮噹噹的响声,他就手脚乱动,欢乐个不停。 温含章拍了拍他的小屁股,想着准是今日太兴奋了,把不乖的部分都攒到她这里来发作了。 儿子不听话,温含章只得花费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哄小傢伙睡觉,今夜正好轮到了苏嬷嬷值夜,她在外间犹豫了一下,隔着帘子小声问道:“夫人,要不我进来帮把手?”苏嬷嬷这一年来手上大权都被老前辈张嬷嬷给抢走了,随着小少爷出生,张嬷嬷还没有挪步的动静,她心中就有些着急,这几日一直琢磨着要怎么和温含章加深感情。 温含章也小小声道:“不用了,我能搞定。” 两人这一问一答,就把钟涵给吵醒了。屋里头烛光泛着暖意,他睁开双眼,听着温含章打着拍子哄着儿子,嘴里缓缓地哼着听不出调子的小曲,突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平静,他慨嘆了一声。 第130页 温含章没想到把孩子哄睡了,却把钟涵给吵醒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她吹熄蜡烛上床,钟涵笑着伸出手把她搂到怀里,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 隔日醒来后,钟涵难得地有些不想起床,刚换上的床帐有一角掀开着,想是温含章下床有些不注意。他嗅着枕头上的香气,心中一片安宁,外间却突然有些吵闹,钟涵侧耳听了一听,突然就皱住了眉头。 温含章是早半刻钟被丫鬟叫起来的。春暖很着急地说,宁远侯府世子拉着一车大粪把他们的府门都泼了个遍。现下外头的人都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世子还在他们的府门口摆起了灵堂白烛,嘴里不干不净的,说是钟涵在老太太孝期把宁远侯都逼得中风了,作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心中还有尊卑长幼吗? 钟涵穿戴好出来,对着站在外面刚好探头进来的清明沉声道:“你拿我的名帖,由后门去京兆衙门,就说宁远侯世子要打杀朝廷官员,让他们赶紧派人过来,要出命案了。” 清明唉了一声,赶紧跑去办事了。温含章面色发黑,气得不行:“世子这办的是什么事!”皇上还没判呢,他就将这件事嚷嚷得人人皆知,是嫌宁远侯死得不够快吗?不得不说,谁家有了个钟泽这么个糟心的儿子,都是三辈子尽干坏事去了。 钟涵眉目中出现一抹厌烦:“他素来如此!”钟涵简直烦透了钟泽,即便钟泽作出的这桩事给了他无数个能将他一家子都打入谷底的理由,但钟涵还是不愿意家门口出现这种事情。 温含章想了想,又叫了府中几个口齿伶俐的小厮赶紧去找钟氏的族老族人。钟氏的族老们绝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发生——无论钟晏干不干这个宁远侯,钟氏都是皇上的母族。只要钟氏手中还有爵位军权,家族就能恢復战斗力,谁干这个宁远侯对钟氏都是没有损失的。但若是钟泽在众目睽睽下将钟氏的内斗示于人前就不一样了,京中民众亲眼目睹了这桩笑话,钟氏后头十年都会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代价实在太重了。 钟泽简直快要疯了。昨夜几个冷冰冰的太监将他爹送回府中,面色不耐道皇上已经让人为宁远侯诊治过了,但是情况不太好,希望他们府中做好心理准备。 瞧瞧他们这话说的,做好什么心理准备?简直是在咒他爹活不长了,钟泽当时鼻子都快气歪了。还是旬氏会做事,赶紧让人塞银两过去,财能通神,这些人拿了钱后才缓了面色,给他们说了些有用的信息。但这些人品阶低,知道的也不多,无非就是钟涵从宫中全身而退,而宁远侯却在御前中风了这些人人都知晓的事情。 这几句透露的已经够多了,钟涵告御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府里头无人不知。太监走后,侯府顷刻陷入愁云惨雾之中,钟泽看着伺候的下人们都是一幅如丧考妣的模样,老娘妻子也是心力交瘁,他心中对钟涵的怨气就越积越深。 当年大伯死时他已经记事。钟泽绝对不信他爹害死了大伯。他从小就知道钟涵那小子对爵位一直耿耿于怀。是,当年大伯死后爵位论理是该他继承的,但下了封爵圣旨的可是皇上,他爹难道能事先预料到皇上的心意吗? 难不成钟涵还要说大伯是他爹和皇上一块害死的?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年二房承爵时,没人敢说大伯死得不清不楚,现下钟涵这么一告状,皇上就想卸磨杀驴,他爹难道就白干了这么些年吗? 钟泽越想越抑制不住心中愤怒。这件事中,最错的那个人却无人敢指责,不就是因为他是皇上吗?钟涵柿子拿软的捏,钟泽偏偏不愿这件事这么煳涂着过去,要死,大家就一起死! 京兆衙门的衙役和钟氏的族老们是一块过来的,钟府大门前烟气四处乱散,臭味熏天。 钟泽已经陷入一派疯魔之中,他敞开着衣裳,露出赤果的胸膛,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大喊:“钟涵,你这个缩头乌龟,你怎么不敢出来!” “钟涵,你在孝期编造罪状污衊叔父,你对得起老太太在天之灵吗?” “人在做天在看!你爹死了,你就要拉我爹下水,你这种心肠恶毒之辈,还敢说是孔圣人的门徒?” “……” 钟府大门恰在此时打开,钟涵穿着麻衣素服而出,面上一片凛然之色。钟泽见终于把人喊了出来,就将手中的纸钱洋洋洒洒撒了一地,顿时漫天雪白,他大笑道:“你这无耻小人,终于敢出来见人了!” 钟涵看着外头围着的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民众,对钟泽道:“事情如何,昨日在宫中已有圣裁。你要是觉得皇上不公,大可学我一样告御状。不过我怕你找不出二叔半点清白无辜的证据。你们一家子踏着大房的血泪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是时候该还了!” 钟泽气得胸膛起伏,站在一旁的大族老见他还要回嘴,立刻让人上去捂住他的嘴,不料钟泽是喝了酒才过来的,酒能壮胆,他酗酒后力气更是奇大,钟泽咬了那人一口,挣脱了出来,大笑道:“圣裁,你跟我说圣裁?当年我爹承爵也是圣裁,你——” 大族老见下人办事不力,干脆自己上了,他将钟泽禁锢在怀中,一手拦着钟泽的手臂,一手捂着他的嘴,后背冒出一阵冷汗,幸好他勇武还在,否则钟泽这话一说出口就没得挽回了。 钟涵见大族老先有动作,立刻跟上,他抽出事先准备好的麻绳将钟泽绑住,用手帕塞住他的嘴巴,看着他的眼睛道:“二叔还在病榻上,你就敢孝期饮酒,要说不孝不悌,你才是第一人。” 大族老立刻跟上道:“对,你要是不到祠堂反省反省,咱们钟氏真是没有面目去见先人了。” 钟泽见这两人一唱一和,眼睛更是发红。他手脚乱动想要挣开,可是最终被大族老一个手刀噼下去噼晕了。 钟泽带来的那些侍卫无一人敢上前阻止。昨夜宁远侯中风之事府里头的人都知道了,这些人都知晓宁远侯面临的困境,还有府中爵位的不干不净,这会儿都不敢上来帮忙。钟泽轻易就被大族老和钟涵给制住了。 解决了钟泽后,钟涵又安抚了一番京兆衙门来人。这些人今日看了一场大戏,都是瞠目结舌。他们也知道钟氏是京中大族,不敢不给面子。 大族老早前已是摆明了车马要站在钟涵这边,他对钟涵客气道:“你们府上不方便,世子就由我带回侯府。”世事无常,大族老没想到他有生之年还能等到侯府大房时来运转,他心中嘆了一声,十分后悔当年对钟晏的支持。要是早知道他是这么凉薄的人,他当时拼着得罪皇上也要进宫为钟涵说话。 官府和钟氏的人走后,还没看够热闹的民众久久不愿散去,纵使没了钟泽这个唱戏的主角,他们也是饶有兴致地对着大门指指点点的。没想到真的被他们等到了又一桩大事。 府门刚刚收拾干净,远远地就传来了敲锣打鼓之声,一队太监和禁卫打着明黄大伞过来宣旨。 要说这还得感谢京兆尹梅大人,京兆尹有端正京畿风气的职责。他听闻钟涵门前发生的事情,立刻就进宫了。钟泽现在还是宁远侯世子,就敢在孝期饮酒,还在堂弟家门前闹出这等丑事,如此抹黑朝廷颜面,真是岂有此理!他自个行事不端就算了,偏偏他嘴里还要不干不净地暗示着皇上处事不公。皇上对母族的恩荣举世皆知,梅大人越想越是生气,立刻就进宫上禀了此事。明康帝听闻后,大笔一挥,面无表情地下旨易爵。 第131页 宁远侯世子不是觉得他做事不公吗,他就公道一回。 第83章 欢喜 温含章知道自家封爵一事, 简直是懵的。 这件事他按流程不该这么走啊!钟涵告的这桩御状, 属于纠正陈年冤假错案。当年刑部没有审出温与皓和钟晏之间的纠葛,以致皇上错封了兇手,让苦主十几年来含冤莫白受尽委屈——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这桩案子虽在御前已经审明白了, 但按照程序要先发回刑部,刑部得先进行一轮内部自检,查清当年让兇手逍遥法外的原因,处理了渎职者后再将二次案宗提交内阁,因为牵涉到皇亲国戚,还要大理寺方面提供对钟晏的处理意见。三方交涉无误后再上摺子给皇上, 让皇上下旨纠乱反正。 这一套下来,快的话起码也得一两个月的时间。温含章本来还在心中防备着皇上行事反覆,让钟晏又有了可乘之机。但没想到皇上这一次这么利落就把爵位还回来了。 温含章和钟涵一起送走了宣旨的仪仗队, 目目相觑,夫妻俩都觉得自己像在梦游一般。 与温含章一样, 钟涵心中也是做好了钟晏反扑自救的准备,更甚者, 他还想过钟晏会再拉温氏下水。毕竟岳父当年身为族长, 不可能放任一个官职在身的族人在外长期不归。旁人只要略想一下,就知晓这其中必有隐情。 温含章像看情人一般珍惜地抚摸着圣旨, 上头给宁远侯定的是欺君和不睦之罪, 不睦指的是谋杀五服以内的亲眷, 是十恶重罪之一了, 比欺君还要严重。 就像一个得了五百万大奖的人一般, 温含章有些患得患失:“圣旨明显是没经过内阁的,皇上不会后头想了想,又收回去了吧?” 钟涵摇头:“不会。”明康帝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除了武勛权爵不太服管外,清流绝大部分都是认同他的作为的。内阁要是驳回圣旨,就是当面给明康帝没脸。圣旨既出,那些人只能想着怎么给皇上擦屁股,不会拆他的台。 那就好。温含章终于安心了,紧接着就眉开眼笑起来。一早起来就经歷了钟泽的噁心事,没想到后头否极泰来,老天爷长眼了! 他们一家子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温含章高兴得牙豁子都快露出来了,她让春暖去库房找一个贵重些的盒子,她要把这份圣旨供起来,这可是他们全家的福祉,圣旨上写的是敕封钟涵为宁远侯,本来按着父子降等袭爵的规矩,他应该是宁远伯才是,没想着皇上把当时给予钟晏的殊荣也一併给了他们,等到阿阳长成,小傢伙还能让人叫上一句伯爷。 温含章已经畅想到十几年后宝贝儿子袭爵的场景,笑得十分灿烂,快乐是最能感染人的,钟涵看着她这样子,也很是高兴。 春暖一口气拿来了五六个盒子,各种珍贵木质都有。温含章挑来挑去,选中了一个上头描绘着华贵錾云龙纹的紫檀扁长锦盒,将圣旨毕恭毕敬地放进去,又将盒子供奉在先宁远侯夫妇的灵位之前,烧香祭拜。 钟涵已从钟氏分宗出来,可以另立族谱、自立祠堂,目前府中祠堂里就只有三块牌位,老太太的,以及钟涵爹娘的,比起侯府中一层又一层垒得密密麻麻的牌位,寒酸得可怜。 温含章在大夏这么多年,已经很习惯将家中荣耀与先人一同分享的事了。看钟涵的模样,对她这些安排也是欣喜的。她心中满足地想,果然多在细节上下功夫,对维护夫妻感情还是很有作用的。 待得钟涵上完香站起来,温含章突发奇想,问他:“大族老就没提起让你归宗的事情?”大族老不会是把钟涵当日在老太太灵前说的话都忘了吧? 淡淡青烟在祠堂中裊裊升起,许是见着了先人牌位,钟涵脸上的兴奋收了一些,他面上笼着一层肃穆,道:“覆水难收,我说出去的话,不会轻易收回。”他说的那些话,不只是为了安二叔的心。当日他说要分宗时,除了大族老外没有任何人表示反对。这些人因着钟晏势大,不敢违逆他的心意。当他能翻身之时,对这些势力之人为何要客气? 温含章严肃地点点头,她知道钟涵的意思了。这样一来,京城中那些钟氏族人该要炸了。分宗和分支,宗族和家族,可不是同一个意思。树大分枝人大分家,侯府之前分过一次家,钟涵这一房已经是单立的一个支系了,但仍归属在钟氏之下。分宗的话,就是把树枝砍出一段重新栽种,虽然同是姓钟,却是不同的家族了。 圣旨上写的爵位也是宁远侯而不是承恩侯。宁远侯是因先人军功而封,独属于他们这一脉,承恩侯是因外戚而赐,是封给先钟太后的母族的,这两个爵位本来是由钟晏一起继承的,但皇上只把宁远侯给了钟涵,说明他已是知道钟涵分宗而出之事。 承恩侯的爵位,看来是要在钟氏中再挑一个人继承了,这个幸运儿,温含章想了想,该是落到钟家三房的头上了。只是承恩侯是虚爵,手中没有实权,钟氏要是不能劝钟涵归宗,那些在宁远军中呆着的族人绝对不会安心。 温含章想想还是挺痛快的,钟涵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新婚认亲时钟泽已经说了出来,现下他终于咸鱼翻身,先前欺负他的人也要尝尝滋味了。可惜他们新家族人还少,否则就能把好处从那些人手中抢回来了。 钟涵和温含章给父母上过香,一块出来了。张嬷嬷本来很高兴,但现下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温含章半点没注意就跟着进了祠堂,老爷居然也不提醒她。这两口子规矩松散的,温含章以前在家中也不这样啊。张嬷嬷忧心地想,还是家中没长辈,老爷把她给宠坏了。 现在府中用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要是换了府邸,势必要再进人的,到时候人多嘴杂,温含章还这样,肯定会被人说嘴的。她可是要当侯夫人的人,张嬷嬷打算等过了这一阵再提醒一下温含章谨慎守礼的必要。 经过了给先人上香这一颇具仪式感的动作,温含章心中的兴奋有些沉淀下来,但还是春色满面。张氏和温子明在家中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送信过来。张氏是知道钟涵要为其父翻案的,但她也没想过会这么顺利。这件事刚过了御前,钟晏就中风了,紧接着易爵圣旨就下来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就跟唱戏一样。坏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好人福气绵绵,顺畅得她都觉着不可思议。女儿能从七品官太太晋升为侯夫人,她当然欢喜,可高兴之余总是免不了担忧,毕竟这其中牵涉到了温氏与永平侯啊。 那些看不得他们好的人,一定会再三在姑爷面前提起这件事,姑爷心中对温与皓得到圣上庇佑的内幕,也是清楚的,难保他一朝得势不会多想。 张氏心中惴惴,想了又想,才决定在这当口给温含章泼泼冷水。多少男人都是卑微之时信誓旦旦,翻身之后就变了个样,她衷心希望姑爷不是这种人。 温含章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人当成糟糠之妻抛弃这种事,看见张氏的信件时还是有些惊讶的。 圣旨下来后,钟涵每日反而比先前更忙了。 事实证明,明康帝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没人敢当面掠其锋芒。听闻在宣旨小队回宫之后,刑部内阁就立即跟上,内部**的事情先放一边,先把明面上的兇手给处置了,还有安抚苦主之事也要一起进行。 第132页 礼部先着人到宁远侯府收回了给钟晏的册文、印玺和朝服,兵部也想拿回虎符,可惜钟晏在床上病得都说不出话来,虎符藏在哪里没人知道,到底皇上还没有下正式的处置文书,钟晏身为皇上的表弟,他们也不敢太过分。 钟晏这边的事情就僵着了,倒是钟涵这边顺利进行。新印玺和朝服都送来了,只是他现在还在守孝,皇上没有下夺情旨意,他就得乖乖在府中蹲着。 这些日子送到府中的名帖比起之前几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帖子外,门房收到了一大堆礼单。孝期不是不能收礼,但不好闹出太大动静,否则该有人说他们张狂了。温含章当机立断,把府中日常出入的小门都给关了——钟泽当日回府后,大族老老实不客气地让人打了他二十杖。宁氏为他抱不平,大族老直接一句孝期酗酒败德败名就唬了回去。温含章可不想重蹈覆辙,让人抓到他们孝期的毛病。 她想了想,把张氏的这封信带着,去了一趟外院。一路走来,下人们都是一副笑逐颜开却要忍住不笑的模样,个个激动得双眼发亮,这份喜气简直不像在守孝当中,温含章一圈走了下来,想着张嬷嬷的话,府中的规矩是该要从上到下紧一紧了。 正义堂中,钟涵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他面上一片笑意,清明这小子最近有许多人奉承他,温含章从嘉年居出发时,他先一步听到了消息,立刻报了上来。 两人相携着进了正屋。温含章不常到钟涵的书房里,总觉得一段日子不见,这里又有了些新变化。钟涵堂把婆母嫁妆中的一些物件都摆了出来。 他看温含章在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卷,就道:“这是我父亲为我母亲作的画,当年皇上微服下江南,父亲与母亲初次相遇,父亲回来后就作了此画。他与我一般,都喜欢人物画多一些。”他们父子都喜欢写实的画风,人物看起来就特别真实和鲜活。 温含章是第一回 见到婆母的画像,她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婆母可真是貌美。这种美貌,超过她以往见过的所有人。 画上的姑娘,恰如一朵缓缓盛开的牡丹,千娇百媚,富有朝气,她的面颊泛着和气良善的光芒,举手投足间带着不经意的调皮稚气,流光飞艷,气质不俗,这是一种能让人引起共鸣的美丽,只要一眼就能让人深深地记住。 难怪公爹三十多岁都没有婚娶的人,一下子就动心了。 第84章 回信 良久, 温含章才感嘆道:“咱们下次生个闺女,相貌能跟婆母一般就好了。”隔代遗传这种事谁都说不准, 要是能跟婆母靠近,那她闺女肯定是名副其实的白富美。 钟涵笑, 许是从小就相貌过人,他在这上头并没有什么感觉。在他看来, 春花秋月, 各有千秋。要是闺女能跟温含章一般聪明通透, 这辈子也受用不尽了。好看的外表, 有时候只是一种拖累。 他道:“我倒是想生个与你一般的姑娘。”温含章有些闹不明白他是不是在嘲笑她, 半信半疑道:“你是不是瞎?”她对自己没什么不满意的, 这个世上谁能有她这么高杆的投胎技术啊, 温含章想想都觉得自己要是抱怨,老天都会看不过眼的。 但就算如此,她也得实事求是说一句,她虽然不丑,但先前在府中一众天生丽质的庶妹的衬托下,就跟一熘的一百分中突然出现个六七十分一样, 这种差别是再多华贵的衣裳和精緻的首饰都难以弥补的,钟涵先前不是也眼瞎了一回吗。 钟涵听温含章翻旧帐,头疼道:“先前没有这么一遭, 我不是也退亲了?我不是以貌取人之人, 你无需担心。” 钟涵不说还好, 他这么一说, 温含章不爽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叫不是以貌取人的人,不就是说她没有貌能让人取中吗?长得好了不起啊,要不是她心胸豁达,早就挠花他的脸了。 钟涵看着温含章一脸不忿,失笑不已。温含章那么明理随和的人,在这上头也会过不去,可见女子对相貌的在乎真是亘古不变。其实他看着温含章现下的模样就挺好的了,钟涵自小见识过不少冷暖世情,于他而言,妻子的见识和性情更胜于外在,温含章温雅柔善,洞察世事,兴致一来,朝政局势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两人素来相得,闺房之中更是十分融洽。 如此合乎心意的妻子,纵是有一个绝世美人出现在面前,钟涵也不会交换。美人只是一时之乐,哪比得上夫妻间细水长流的脉脉温情。 温含章倒也不是为了找麻烦过来的,她将张氏的信件递给钟涵,玩笑道:“我娘在家中担心得不得了,怕你出息了就给我脸色看。” 钟涵大致看了一遍,心中有数,看着温含章悠然镇定的模样心中一乐:“你打算怎么回岳母的信件?” 温含章一本正经道:“事实胜于雄辩,我想了想,这封信让你来回,我娘会更加放心。” 钟涵看温含章在他面前一无遮掩,把岳母与她说的私房话抖露得干净,这份信任让他全身的毛孔都倍感温暖熨帖,他嘴角含笑,目露戏嚯:“你就不怕我怨怼岳母吗?” 温含章对他的反应心中敞亮,直言道:“你不是一直怕我娘吗?”她才不怕呢,钟涵几次见着岳母就跟老鼠见了猫,毕恭毕敬的,以前还觉得他是紧张,自从钟涵坦诚之后,温含章才知道他对张氏有阴影。有一个威武霸气连夫婿都惧怕的亲娘,温含章表示很有安全感。 钟涵一想起岳母仍是头皮发麻,现下这位岳母大人还要来离间他们夫妻感情,他聪明道:“我们一起回,否则岳母还以为我在家中一直欺负你呢。”天知道张氏怎么会觉着他会抛弃妻儿,钟涵想想都觉得他会是被抛弃的那个,他到现下为止都不敢透露卫绍的存在,就是怕温含章生出遐思。温含章为人实际,看她对上辈子的事情全然不放在心上就知道,她不会因着旁人未曾做过的事情给他定罪,顶多只是防范一番。卫绍年轻俊美,眼看着又要平步青云,温含章对他又这么欣赏,实在不能不防。 于是张氏就接到了一封撒满狗粮的回信。 信是这样开头的:“岳母大人尊鉴,小婿拜读来函……” 张氏:“……”她那闺女居然把信给姑爷看了!张氏一时间就想着杀过去问问温含章是不是傻,想着钟府今时不同往日才克制住了自己,继续看下去。 钟涵在第一段写,温含章接到她的信件后简直是吃喝不下,就怕他真的做出了坏事,“心中忧思不已”,还是他看出了端倪,逼供之下,温含章才无奈坦白了。 ——这一段,钟涵主要是怕张氏找温含章算帐,才加了上去。温含章对他的细心十分满意,这样张氏就怪不了她了,她是被钟涵逼供,才无奈把她供出来的。 钟涵紧接着道,母子连心,温含章如此忧虑,让阿阳终日啼哭不止,他心中十分不忍,决意把事情跟温含章说明白。 张氏耐着性子看下去。 钟涵写道他前几日到宁远侯府与二叔交涉,其中二叔就提过张氏担心的这个问题。张氏这才知道钟涵已经去过侯府了,那天杀的老傢伙居然挑拨离间,想要让他们夫妻离心! 第133页 钟涵先跟岳母解释了一番他为何会去宁远侯府跟仇人见面。 按照程序,官服、印玺和虎符这些代表身份的物件应该是在册封时一块儿交给钟涵的。礼部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兵部那边行事一直不顺,就有兵部的官员求上门,希望钟涵可以和他们一起去劝劝钟晏。钟涵答应了,他去的当日钟晏刚好清醒,但他只愿意和钟涵单独会面。钟涵也想知道他还能有什么招数,就答应了下来。 钟晏口齿不清,却还致力于给人添堵。他几个字几个字地蹦,问了他几个问题。其中一个,就是张氏担心的事情,钟晏问他,温与皓姓温,他不怕他父亲的死,与他岳父相干吗? 钟涵早知道他存心不良,问的问题肯定都是为了让他心情不舒坦,他就说自己有眼会看,这件事中得利最多的人是他钟晏,永平侯不姓钟,暗害他父亲对他有何好处。永平侯要是真有害他父亲之意,也不会让温氏族人出马。这就跟钟晏绕了几个弯找上温与皓一般,都是为了避嫌。 张氏看着钟涵言之凿凿分析完之后,心中仍是有些担忧,往下看却是她闺女的字迹了,温含章委婉道这件事其实温贵太妃已经让人找过他们了,还拿出了证据证明她爹爹是无辜被牵连。 张氏看完了整封信后,才终于放心了下来。钟涵再能言善辩她都不信,张氏只信温贵太妃。她不像温含章,被夫婿几句誓言就迷昏了脑袋。要是不能证明这件事与永平侯无关,姑爷心上肯定会一直悬着一根刺。这是她最担心的地方。 张氏心中的疑虑,因温贵太妃的背书终于烟消云散。 温含章与钟涵一块写完信后,和钟涵说起温贵太妃让薄太监送过来的几封陈年旧信,心中也满是感慨。 她现下才知道温贵太妃为何之前对她循循叮嘱,这位老人家是被大侄子永平侯给坑了。她知道真相时已经在皇上面前提起了两家联姻之事,箭已离弦,无法挽回。永平侯也防着钟晏一手,把温与皓当年事后向他求助、还有钟晏威胁温与皓的信都交给温贵太妃保管。 温贵太妃本是想着钟涵在皇上与宁远侯的双重压力下,不可能拿回爵位,所以才不愿多生事端,一直守口如瓶。没想到皇上居然会反将宁远侯一军,世事真是难料。 钟涵牵着妻子的手一块坐到榻上,温含章对钟涵道:“从我们订婚至今,贵太妃一定十分苦恼。”要是先前就知道两府的关系这么复杂,她就算无法逃避这桩婚姻,嫁过来后也会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的。只是,若他们夫妻处得不好,钟涵得知了这件事后也不会这么坦诚。 温含章只能说,很多事情都是註定的。 她翻着温贵太妃送来的那些保持得十分完好的泛黄信件,心中嘆了一声,贵太妃这辈子的喜怒哀乐都是为着温家人。她爹爹这么不厚道,幸得她老人家心理素质好,否则寻常人心中压着这么桩事,肯定都食不下咽了。 还有她大哥,温含章都想揍死温子贤了。他居然把丢了虎符之事告诉了贵太妃!他想过贵太妃今年都八十四了吗?难怪她婚前婚后两次进宫,贵太妃劝她的事情都不一样。 贵太妃第一次叫她要对钟涵全心全意,第二次反而让她劝钟涵不要与他二叔相争。 想来那时,钟晏就开始拿虎符之事要挟温子贤了。贵太妃夹在陈年旧事与伯府危难中左右为难,只能希望钟涵一辈子安心做个文官,这样所有的事情都不会爆发。 温含章边说便嘆气,脸皱得像吃了黄莲一般,钟涵见她这样,笑道:“你这几日不是都跟丫鬟说不能嘆气,嘆气会把府中福气都嘆走的吗?” 温含章带着几分委屈:“可是我忍不住啊!” 钟涵对温贵太妃,倒是只有感激的。他虽然深信自己的判断,但能证明岳父的清白,他也是松了一口气。 温贵太妃在信中与他们说,温氏一直与皇上不睦,温与皓为了帮岳父得到皇上的信任,听信了二叔的花言巧语。二叔不过是暗示他,皇上一直不喜欢他父亲,温与皓就行动了。岳父知道此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在暗算他们温氏。他连夜进宫汇报此事,其实已经做好弃车保帅的打算,但他没想到皇上居然会留着温与皓。 这里倒是与张氏说的话对上了。钟涵想。 永平侯当时就觉得不妙。他第一个反应是想着皇上要拿捏温氏,随着钟晏承爵,他又觉得皇上是想留着钟晏的把柄。钟晏许是知道他是知情人,一直想与他套近乎,但他与钟晏往来总是带着几分小心。 温含章又一次嘆气,她爹爹都知道不与虎狼为伍,偏偏他大哥就能让钟晏捉到了把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温贵太妃道,永平侯觉得钟晏心机深沉,所以他不愿让温含章与世子联姻。但他对温含章与钟涵之事一直十分坚持,贵太妃也摸不准他的意思,自从知道了侄子骗了她后,她对他的那套鬼话连篇是全然不信的,说什么要借与钟氏的联姻向皇上表忠心,都是假的。 温贵太妃与张氏一般,都觉得钟涵身上必定另有玄机。 本来看到这里时,温含章还一直默默点头,谁知道姑祖奶奶语气一转,居然在信中劝他们不要对温子贤太狠,说温子贤要是真的出事,永平伯府就不復存在了。 温含章心中觉得不是滋味,贵太妃与她爹爹一般,都觉得嫡长最重,哪怕温子贤要陷害温子明,姑祖奶奶也希望他们记恨归记恨,不要给他使绊子。 钟涵把她搂在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道:“伯府虎符之事我会让人留意着。”温含章素来尊重贵太妃,这一次贵太妃的劝谏肯定伤了她的心了。 但时人对嫡长就是这般慎重。他在老太太灵前提出分宗时,二叔简直是抑制不住的欣喜若狂,为此居然同意了老太太扶灵汶县一事。 钟涵嘆了一口气,他能理解贵太妃的心情,但也着实心疼温含章。 温含章捂着胸口闷得慌,张氏说要给她泼泼冷水,但今日早上接到温贵太妃的这一匣子信件,她才是真正地被泼了一波冷水。 要是现在能进宫,她肯定要跟贵太妃好好诉诉委屈,让贵太妃也心疼心疼她看着长大的姑娘,温子贤那个白眼狼,才不会像她那般一直惦着她老人家,为他说话能得什么好!温含章生气地想。 第85章 万嬷嬷 两人聊了一会儿贵太妃的信件, 钟涵復将永平侯、温与皓、钟晏三人的信件放回匣子里,又让人拿来了一个火盆,把贵太妃送给他们的信放进去, 烧红的炭只一瞬就把信纸烧成灰。 这番动作钟涵做得理所当然,抬眼一看,温含章正眉眼弯弯地看着他。钟涵故意吓她道:“不如我把贵太妃的信送到刑部去?” 温含章轻哼了一声, 心中确实是小小地松了口气。温贵太妃这封信中处处充斥着对圣上的质疑,若是让人看到了, 姑祖奶奶在宫中的处境就尴尬了。 钟涵看温含章这幅拿娇的模样,没忍住把她扯在身上,温含章靠在他的脖颈处不停笑着, 她就不信钟涵敢做出点什么, 钟涵确实什么都不敢干, 他深深地嘆了口气。温含章还说要生个小闺女, 这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了。 第134页 为了不让钟涵更加憋火,温含章提起了正经事, 她好奇道:“二叔就只提起了我爹吗?” 那倒不是。钟涵回忆着当日的场景。 虎符的交接是要在兵部报备的。丢失虎符,对持有者和朝廷来说都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不仅钟晏行事不端阖家要被追责, 兵部那边也要安排重新铸造, 除此外还要给宁远军上下多加一门新虎符辨认课,烦琐得很。 在与钟晏单独会面前,兵部郎中再三叫他一定要套出虎符的下落。钟晏在这上头倒是一点都不拖拉, 只是他笑得意味深长, 钟涵信念一转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温子贤看来要有大麻烦了。 钟晏看他不为所动, 沙哑着老迈的嗓音连说了几个好,又阴阳怪气地扯声问他,不想知道皇上为什么会突然站在他那一边吗。 钟涵只是拉过一把宽椅坐在他病榻之前,面色淡淡。他知道钟晏如今对皇上满腔怨恨,却碍着阖家老小前程未定不敢鱼死网破,今日这番谈话必定处处是陷阱。 果然,钟晏见他不答,示意他从他的枕头下拿出一个荷包,荷包中放着的一枚玉佩。钟涵顿时就认出是他母亲所有,他强忍住质问的冲动,钟晏短促吁吁地怪笑着,笑得像一条砧板上待死的鲢鱼,满脸恶意,又让他从荷包里拿出一张信纸。纸上写着一首艷丽哀怨的情诗,浓浓愁思,执着深厚。 钟涵心中极怒,却音调平静道:“二叔这是何意?” 钟晏却道看不出来就算了,闭目让他离开。明知这是钟晏的圈套,钟涵却不得不入瓮。皇上喜欢往各处官邸恩赐墨宝,这首诗的字迹他在翰林院时日日都能见到。 钟晏不会是暗示皇上喜欢他母亲吧? 钟涵想想都觉得荒谬至极。 看他上钩,钟晏却冷笑着不置一词,任凭他如何激将他都闭口不言。最后钟涵一笑:“反正我都拿回爵位了,母亲逝世了那么多年都没人找上门,长辈的那些恩怨情仇都与我无关。” 他转身离开,钟晏却在他的手搭上门的最后一刻,从喉咙里蹦出一句:“你娘给你留了一个礼物。” 钟涵并未回头,他知道钟晏为了戏弄他,必定还会重复之前的那番作为。他不愿像个傻子般让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凡存在,必有痕迹,钟晏透露的,他自会去查证是不是真的。 这就是他们当日全部的对话,他从世安院出来时,侯府中的下人寥寥无几,钟泽站在灰败的牌匾下对着他目眦欲裂,宁氏和旬氏一人一边紧紧拉住他,这两个内宅妇人脸上惶惶,却仍坚持着站在钟泽面前。 钟涵并不愿为难她们,尤其是旬氏,她的父亲是他的老师。可是侯府他必定要收回来的。世安院被钟晏窃居多年,也该回到原主人的手里了。 温含章听钟涵说的,也是深深地嘆了口气。钟涵道:“在未出孝之前,他们还可以住在那里。”只要没有被皇上清算,宁氏和旬氏不至于无处可去。 钟涵说起旬氏时,温含章就想说点什么,但她不想在这时候添乱。钟涵心中一定十分不平静,难得他可以忍到现在才说出口。温含章握住他的手道:“我看二叔应该是随口乱说的,就是为了让你不舒坦。他当了那么多年的一府之主,想要弄到婆母的玉佩十分容易,他又是皇上曾经的心腹人,说不准他收藏了许多皇上写给娘娘们的情诗呢。”一想起钟晏有这种爱好,温含章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若这种香艷的事情发生在旁人身上,温含章止不住要开许多脑洞,可是婆母却不是她可以拿来随便开玩笑的,就算为了钟涵,她也不愿把不敬的念头安放在先人身上。 只是温含章还是忍不住忧心,是个美人就会有裙下之臣,但若那个仰慕者是皇帝,他能做出些什么就不一定了。温含章想了一会儿明康帝那张鹤髮鸡皮的严肃老脸,愣是想像不出来他一怒为红颜的样子。 温含章说的也是一个方向,但钟涵面色还是有些发沉,过了一会儿,他才笑道:“二叔拿我和皇上无可奈何,只能说出这种离奇之语。真是可笑。”看着温含章难掩的担心,钟涵突然就觉得他不该说出来。他在温含章面前已经习惯了无所拘忌。但这种陈年旧事,除了让她一起心烦外,没有任何作用。 闵氏接到万嬷嬷的请辞时也是有些摸不着脑袋,她按着礼数略留了两句,见万嬷嬷辞意坚决,就没有多说。他们家最近除了钟昌外,都是抑制不住的欣喜,阖府都在猜皇上是不是要把承恩侯的爵位让三房给袭了,若是的话,他们家的身份地位都会上升一个阶梯,这可是一桩大喜事啊。闵氏心中欢喜,就没留意万嬷嬷的异常。总归二房已经落魄了,钟晏也不能再找万嬷嬷的麻烦了。 老太太生前为她和关婉清在京城中置了一座宅子,这座宅子虽然不能和她给钟涵的三进大院相比,也是雅致清幽,一进了胡同口所有的喧闹都被留在了身后。 万嬷嬷付了马车钱,带着行礼和闵氏送给她的几大包礼物进门,就看见关婉清正弯身为庭院里的几盆花草浇水,素白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她见万嬷嬷这时候回来,有些惊讶,上前道:“娘,发生什么事了?” 万嬷嬷打量了一下宅子,见一切摆置干净整齐,嘆了一声道:“二爷事发了,我就跟三太太告辞了。” 关婉清带着两个小丫鬟闭门守孝,消息十分不通畅,这会儿才知道宁远侯出事、府中爵位易主的事情。她有些愣愣地看着万嬷嬷,万嬷嬷嘴角挑了挑,讽刺道:“二少爷都觉得这件事与永平侯无关,你还是觉得是他们害了大爷吗?” 关婉清心乱如麻,脱口而出道:“不对!这件事明明就是永平侯指使的,是永平侯让人害了昀哥哥!”她有证据的,二少爷怎么能如此不分是非黑白? 万嬷嬷语气平淡:“你要是觉得是永平侯一人所为,为何要到人家府上去教坏了他们家的姑娘?”自从搬到了外头,关婉清一直不言不语,问她进伯府究竟要干什么她也不说,还是万嬷嬷自己猜了出来。母女二人毕竟从小就相依为命,关婉清一直喜欢钟昀,钟昀有了夫人后她仍是死性不改。这么执拗的一个人,她说要为老太太瞧一瞧温府大姑娘的品性是假,她的目的是要去为钟昀报仇的。 关婉清心头涌出一股气:“老太太不愿去调查大爷惨死的真相,我自己去,我把事情查明白了,劝老太太不要和温氏订亲,你们是怎么对我说的?说和温家的婚事已经经过御前,没有办法了。这明明就是敷衍我。老太太怎么能让涵哥儿娶杀父仇人之女呢?” “所以你就自己出马,骗我说要回乡为你爹守孝,却在半路偷回京城,不知道用什么欺骗了闵三太太,让她推荐你进伯府当女师傅?”万嬷嬷沉着嗓子道,“你在伯府三年没有人发现你的坏心眼,这是他们阖家都信任你。你却暗地里阴毒算计,只把一些风月情爱之事教给姑娘们。你当年和贵妃娘娘一起学规矩礼仪,教养嬷嬷就是这么教你的?” 关婉清秀气的面庞目光炯炯:“教养嬷嬷没这么教过我,可是要不是他们自己把不住,又怎么会变成这样?说到底都是底子不好。”她只教一样是她的错,可她也没有手把手教女学生们干坏事,她不过是在教学中扩大了诗赋比例,又对风雅之物格外注重了些,要学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本就要有一颗对万事万物敏感的内心。学成了才女,风流多情,多愁善感不是应该的吗? 第135页 万嬷嬷看着关婉清至今还不知道错,疲惫地嘆了一声。 屋里十分安静,万嬷嬷道:“二少奶奶请我过府,我不知道她是要问些什么,若是她猜出了你在伯府的作为,我不会帮你隐瞒。” 她这些日子做的那个梦一直定格在老太太大限之前。老太太临死前只有她一个人在身旁,她一直跟她说她错了,说她这辈子做了大错事,没有颜面去见夫婿儿子。叫万嬷嬷尤其焦虑的是,梦中除了老太太,还间而夹杂着在道观中见着的年轻道姑的面孔。 那个姑娘会变成如今这样,都是关婉清做下的孽。 老太太一直提醒她,想来也是觉得他们母女该还了这笔孽债。说起来,也是她的错,养出这样的一个女儿,为了自以为的仇恨,把人家家里的姑娘们都给教坏了。 关婉清一言不发,反正她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即使温家要算后帐,也拿她没法子。伯府现在分成了两房,兄弟反目,母子成仇,这就是他们的报应。以后伯府只会更加落魄,绝对没有空再找她的麻烦。 万嬷嬷自觉跟关婉清说不通,略作休整后就去了温含章那边。 钟府的大门处仍张挂着白幡白灯笼,万嬷嬷看着有些嘆气。进了门,见着引路的下人面上的肃色,她又觉得安慰,总算温含章治府有道,府上出了喜事,下人们也没忘了守孝的精义。 温含章也是许久没见万嬷嬷,她有些感慨。 这位老嬷嬷能在老太太灵前冒死为她说话,是个十分重情义的人。因着如此,温含章才不希望她出事。现下看来,她在老太太逝世之后,在钟昌府上过得也不是很好,人消瘦得厉害,精神也有些憔悴。 温含章先前已经和钟涵商量好了套话的话术。万嬷嬷可不像晋嬷嬷,她在老太太身旁那边多年,都歷练出来了。温含章现下还记得万嬷嬷帮她搬婆母嫁妆时的狡猾老道,这是一只比起老太太不遑多让的老狐狸。对着万嬷嬷必须要慎重一些。 温含章与万嬷嬷各自行完礼之后,温含章就握着万嬷嬷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温言道:“本来我不该劳烦嬷嬷的,只是嬷嬷也知道,这些日子出了许多事情,我也是应接不暇,心中存了许多疑问,还望嬷嬷能为我解惑。” 万嬷嬷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对着温含章真诚的面孔还是长长嘆了一声:“二少奶奶纵是不提,我心中也是愧疚的。” 万嬷嬷看着温含章面上的诧异,一种奇特的轻松感突然缭绕在心。她早该这么做了。 第86章 前事(上) 温含章真是觉得,今日开了一个好头。虽然不知道万嬷嬷为何突然这么爽快, 但她还是试探道:“嬷嬷知道我要问什么?” 万嬷嬷的眼睛缓缓掠过嘉年居, 从外头远远垂首而立的僕妇, 到屋中大气古朴的摆设, 温含章身上穿的也是细棉布素面襦裙,她看着温含章雅致有礼的面容, 虽然稚气年轻, 却不掩大方稳重, 突然笑道:“二少奶奶要问些什么,我知无不尽。” 温含章:“……”她得说,如果这个是万嬷嬷使出来刻意打乱她步伐的招数, 那她真的成功了。 万嬷嬷这般坦诚,温含章倒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万嬷嬷轻呷了一口茶, 好以整暇地看着二少奶奶脸上的苦恼。 温含章现下看着万嬷嬷就像看着一个大宝藏一样, 惊喜地不得了。这位老嬷嬷在老太太身旁待了那么多年, 肯定知道许多侯府秘事。 这时, 温含章反而不想按照先时的套路只问婆母的事情了。任凭钟涵对老太太再冷淡, 那毕竟是他的血脉亲人。要是万嬷嬷能为他们释疑,让他们知晓老太太的心路歷程,也许钟涵心中的心结就能结开了——无论如何,温含章看老太太都不像是个狠心凉薄的人。她的摇摆不定许是真的有理由呢。 拟定了这次谈话的重心, 温含章镇定了下来, 笑道:“嬷嬷不要笑我, 我毕竟年轻, 等再过几年一定会更机敏一些。” 万嬷嬷嘆道:“二少奶奶这样就很好了。”能在懂事的关键阶段,不受外物影响,坚持大家规矩,万嬷嬷不得不想起关婉清的那一句,许真的是天生的底子。 温含章慢慢理清思绪:“嬷嬷这么说,那我就不说客套话了。”温含章知道,宁远侯府所有的悲剧都是从十六年前公爹的逝去开始,她道:“嬷嬷也知道,子嘉一直为前事所困。当年公爹出事后,老太太就快刀斩乱麻将大房的一切都交了出去,若说老太太当时是为着家族前程着想,但她这些年来对子嘉的怜惜一直十分克制,这显是不合常理的。” “纵使子嘉年幼淘气,老太太却是长辈,且她与公爹感情极好,纵是爱屋及乌也应是能体谅子嘉心中的哀痛不满的。”温含章缓缓道。 这是她一开始瞧见钟涵和老太太之间的不和时最为诧异的。寻常人家,长孙幼失父母,长辈们得把大孙子疼到心肝里去。老太太做的那些,不能说不疼钟涵,但温含章一直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为她註解。 说老太太是怕碍着府中其他人的眼?老太太性子一来能把请安的小辈们全撵出万寿堂,这样的人才不会为着别人的眼红收敛自身呢。 万嬷嬷没想到温含章会问出这个问题,老实说,她有点出乎意料,但这反而证明了温含章对钟涵的真心实意,她道:“二少奶奶觉得府中众人待老太太如何?” 温含章想了想,道:“亲热不足,恭敬太过。” 万嬷嬷又问:“听闻宫中的温贵太妃一直疼惜二少奶奶,但伯府的夫人小姐们只会在逢年过节随大流到宫中请安,平时无事很少到娘娘膝下承欢。” 说到这里,万嬷嬷停顿了一下,看了温含章一眼,见她有些恍然,她才继续道:“以前大爷还在时,老太太是不这样的。”老太太也曾经是爱说爱笑的性子,她心肠柔软,对不平事最为愤慨,否则不会收留她和关婉清。她对几个子女慈爱之情溢于言表,其中又属才貌俱全的长子最得她的心意,大爷直到婚前,身上所有穿的戴的,都是出自老太太之手。 钟家是外戚,老太太是皇上的舅母,皇家人丁单薄,老太太听了先钟太后的话把长子送进宫当伴读。没想到先钟太后死后,皇上就移了性子。大爷从小也是长于花团锦簇之中,年少时是个狗都嫌的性子,小时候两人在钟太后膝下玩闹嬉戏,出现矛盾钟太后都是偏着年纪更小的侄子,先打皇上的手板,矛盾许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加深的。 之后大爷承爵,皇上登基,皇上周旋于权爵文官之间忙得无所适从,大爷每日就知道与外来的传教士请教画艺,他当时画技不精,阖府之中只有老太太一人捧场,偏偏大爷时不时就喜欢进宫炫耀一番自己的大作。当时老太太的万寿堂中经常传出欢声笑语,就是大爷在老太太说皇上对他的嫉妒嫌弃。母子俩都以为这是皇上在与他开玩笑。 她嘆了一声。二爷不过是赢在了年龄上。他比大哥小了将近十岁,皇上看他像长辈看小辈一样。钟晏从小又会察言观色,早就看出了皇上对大爷暗藏的厌恶。大爷一贯不屑他在皇上面前的马屁钻营,但他那时一定不知,他在皇上面前的风雅清高会断送了他的性命。现在想来,皇上对宁远侯府的喜恶当时已经十分明显,自二爷束髮后,皇上就一直把他带在身旁,对着大爷却是动辄给脸色。只是当时年少,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这对表兄弟之间的亲昵。 第136页 当年大爷的死讯传来后,老太太一夜之间面容枯藁,之后二爷与她两人在房中单独谈了许久,从那之后老太太对所有人均是淡淡。老太太是担心钟涵再招了皇上的眼。可惜钟涵却不懂得她的用心。 再加上长孙与长子如出一辙的相貌和性子,恨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带刺的,老太太怎么禁得住孙子几次三番这样的眼神,这就跟长子无时不刻在责备她一般。祖孙之间终于是按着原先的设想,冷淡了下来。 温含章没想到,伯府的烦恼在宁远侯府发酵起来,竟然能如此可怕渗人。她爹爹与皇上也是年龄相当,温含章此时真的庆幸当年伯府没有争取到太子伴读的资格。和皇家纠葛太深有时候不是荣耀,而是催命符。 想到那些陈年旧事,万嬷嬷思绪万千,过了一会儿才道:“二少奶奶还想知道些什么?” 下面这个问题,温含章总觉得问出来,万嬷嬷不一定会回答。只是这才是钟涵心中真正的心结。温含章道:“老太太生病后,为何要包庇二叔?” 这个问题,无头无脑。但该明白的人都能明白。万嬷嬷表情有些复杂,嘆道:“涵哥儿一直就是在这里过不去吧?” 老太太想保住的人,都已经保不住了。万嬷嬷这时候也没有隐瞒。她问温含章:“二少奶奶,假如有一日,你生出来的孩子遇到了生死大事,他们求你帮忙,你会袖手旁观吗?” “对二少爷而言,老太太是在帮二爷。可对老太太来说,所有人都是她的孩子。贵妃娘娘虽说是皇上的表妹,可皇上的性子咱们都是知道的,她一直过得战战兢兢。三皇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当时,要是二爷好好跟老太太说,老太太未必不会配合。”只是钟晏却选择了最激烈的手段,他一直觉得老太太不喜欢他,不会愿意帮他,所以他说话句句咄咄逼人,故意把老太太给气病了。这才会酿成悲剧。 “所以老太太是想帮贵妃娘娘,不是想帮二叔?”温含章捉住了这个重要的点,追问道。 万嬷嬷点了点头:“老太太一直帮的都是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是老太太唯一的姑娘,老太太对她的疼爱不亚于大爷。但娘娘这些年来与二爷靠得太近,帮她,在外人眼中,也就是帮二爷了。” “老太太究竟知不知道当年那件事是二叔做下的?”温含章忍不住问道。 万嬷嬷平静道:“这个问题,在三年多前你们交换庚帖时,温贵太妃就与老太太说过了。在这之前,老太太一直是在猜测。她猜了许多个方向,个个都是指向二爷。但知道了又如何?这件事隐约有着宫中的影子在其中,二少爷年幼势弱,老太太不管不顾地揭开,对他们祖孙两个都没有好处。老太太要是不支持二少爷,她怎么会力主让你们搬离侯府?从侯府搬走,你们的一举一动才不会落于人眼。” 温含章总觉得她像一个不停找茬的人:“要是老太太早把真相告诉子嘉,他就不需要走这么多弯路了。” 万嬷嬷笑:“二少奶奶,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二少爷当时不过一个书生,以他的性子,他要是知道了真相,他绝不可能隐忍到今时今日。” 这个理由,温含章点头接受。钟涵的一切改变都是从去年三月开始。在那之前,他不过一个心怀仇恨的愣头青,初出茅庐就被钟晏杀得片甲不留。 话说了快大半个时辰,万嬷嬷偶有伤感,但更多的却是轻松。这些事情她憋在心中许多年了,本来还有个女儿能当听众,可惜关婉清不知道被外头的谁人蛊惑得满心满眼都是仇恨。万嬷嬷不能与她摊开了说,又见她越加的固执,也不愿意与她说话了。 窗明几净的屋中,点心香味浓郁,鲜果透着可人的色泽。温含章亲自执壶,为她添上茶水。万嬷嬷正在轻吹着茶碗,刚喝了一口,突然听见温含章道:“皇上是不是恋慕过婆母?” 万嬷嬷险些一口茶喷出来,一直咳嗽了好几下都没停下来。 第87章 前事(下) 温含章赶忙给她顺气, 她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万嬷嬷的思路一直十分清晰, 若是她直接将话问了出来, 她不想回答必能搪塞过去。现在这样, 她更能看出她的真实想法。 万嬷嬷也知道她的意图,她喘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对着温含章揶揄道:“二少奶奶府上的茶可真不好喝。” 温含章笑了一声:“嬷嬷也别怪我,您是个做事老道的, 我若不如此,您许是就忽悠过去了。” 万嬷嬷嘆:“二少奶奶,你也不遑多让啊。”这心眼多的, 都不需担心她被人给教坏了。 温含章灿然一笑, 很有诚意地站起身对着万嬷嬷行了个福礼。万嬷嬷没想到温含章如此放得下架子,过了一会儿才道:“二少奶奶不必如此。” 这位二少奶奶, 每一次见着都能让她出乎意料。万嬷嬷嘆了一声,再一次庆幸关婉清没有得偿所愿。 温含章苦笑:“今日请嬷嬷过府就是为着这件事,子嘉那一日听了二叔的话,最近一直夜不能寐。”温含章把前日钟晏与钟涵的对话详细说了一遍。 温含章有时候想想钟晏这个人, 也觉得他确实十分倒霉。他的倒霉在于心怀侥倖, 顾虑太深。她听钟涵说过当日御前的唇枪舌战, 其实漏洞颇多。当日那些帮钟晏说话的人基本提不出有力的言论。 这件事会环环相扣,最后变成死结, 是因为钟晏一直承受着皇上的压力, 心存顾虑。他觉得皇上会推他出去当替罪羊, 他希望皇上能看在他忠诚嘴紧的份上,不要下手太狠。皇上一直没做出最后的决定,想也是顾虑着钟晏会玉石俱焚。 想了一会儿钟晏,温含章嘆道:“万嬷嬷一直伴在老太太身旁,比我们更知道二叔的性子。他这人若是想胡诌,也必不会选择这样空穴来风的方式。” 温含章没说出口的是,这极有可能是钟晏的临死反扑,必定是对皇上而言最有力的一击,她和钟涵费尽心思要套万嬷嬷的话,也是怕钟晏真的藏着杀招。 偌大的庭院中鸦雀无声。 万嬷嬷不动声色:“二少奶奶和二少爷,是已经接受了二爷对大太太的污衊之语?” 温含章苦笑:“嬷嬷,您别这么说。我可当不得。”她思索片刻,干脆敞开直言:“嬷嬷,旁人看着子嘉烈火烹油,但我们都知道他能得回爵位,是皇上另有算计。您和老太太是同一辈的人,说句不好听的,老太太与子嘉的误会还有您来帮着解除,但若有一日您也去了,又有谁能帮子嘉一把?” 温含章这句话说得十分重了,万嬷嬷心中仍旧万分犹豫。她拿起帕子扇了扇脸,又放下来,温含章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极其真诚。 她嘆了一声,若温含章现下问的是关婉清的事情,她都不会如此作态。总归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温含章要杀要剐,她帮她姑娘担下来都行。但大太太的事情老太太曾经叮嘱过她,一分都不要往外露。万嬷嬷一辈子都听惯了老太太的话,她真是难以抉择。 第137页 温含章见此,再下狠招:“您这么瞒着我们,有朝一日二叔为了报復不管不顾地在世人面前揭开,到时候子嘉措手不及,我们就沦为被动了。子嘉现下有家室之累,无论婆母的事情中有多少危险冤屈,他都不会不考虑府中安危的。” 温含章正在激动陈词之时,此时内室中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她努力压住心虚,强撑着不转过去看。温含章已经想好了,万嬷嬷要是问起来,她就把锅推给儿子!谁叫他老子那么不靠谱,听个墙角都能这样。 幸好万嬷嬷没注意到声响。也不知道温含章的话中哪一句触动了她,万嬷嬷神色伤怀,道:“二爷这性子真是伤人伤己。”她静了一会儿,才妥协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当年——” 当年钟昀、钟晏这对兄弟随皇上微服出巡,回来后钟昀就喜孜孜得张罗着娶妻之事。老太太诧异得不行,为着已过而立的长子不愿成亲的事情,她简直是操碎了心,貌美丫鬟送了不少,钟昀却始终不为所动,后来老太太干脆怀疑钟昀是不是性好男色才会如此。谁知道一趟出游,他却开窍了。老太太立刻遣人到扬州府晋氏提亲,但晋氏那边却有些吞吞吐吐,说大太太已经许嫁了旁人。 当时老太太十分震怒。 万嬷嬷嘆了一声:“……老太太那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怎么会强人所难?后来大爷和老太太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到扬州住了半年多。”但凡孩子跟父母拗性子,父母一般都是拗不过孩子的。老太太也是如此。 “老太太无法,只能尽力和晋氏周旋。倒也奇怪,侯府再派人过去时,晋氏就说大太太与人解除了婚约。但老太太心中已经落下了疙瘩,虽然碍着大爷将大太太娶了回来,对大太太却一直亲热不起来。” 这对婆媳关系一直不是很好,万嬷嬷当时也忧心。钟昀一朝开窍,就像老房子着火一般,被妻子迷昏了头。老太太一贯与长子要好,心中不痛快了许久。 老太太当时破罐破摔下,竟然跟她说过还是宁氏好。宁氏不过一个普通的村姑,当年战乱时宁氏的爹曾经救过国公爷的性命,宁远侯府欠了他们家一个人情,她爹什么都不要,就想要自己的女儿能嫁给大家公子跳出穷窝窝。钟晏虽碍着母命将她娶了回来,心中却一直不忿。老太太也知道在这上头对他不住,本来已是想好等她过世后把她的这些年的积攒都补贴了钟晏,可惜最后还是平均分配了子孙。 温含章听着长辈的旧事,心中有些新奇。她嫁入侯府后老太太对她一直不错,没想过老太太曾经也做过恶婆婆。她有些好奇地问道:“我听闻凉笙妹妹的亲娘曾经是万寿堂的丫鬟……” 她猜钟凉笙的亲娘必定是合法上位的,否则现在内室中的那个傢伙对着钟凉笙不会这么淡定。 万嬷嬷一眼瞟了过来,温含章却力持镇定地与她对视。万嬷嬷无可奈何,只能道:“二姑娘的亲娘,是旁人的算计。”是关婉清做下的事情。她为了嫁给钟昀鬼迷了心窍,在大太太回娘家探望之时,不知道从哪得来了助兴之物,借着钟昀醉酒想要生米煮成熟饭,可惜钟昀虽然被算计却还有意识,宁可拉了个丫鬟进来也不愿让她成事。万嬷嬷当时才觉得女儿真的是无可救药。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万嬷嬷语义模煳,温含章也没有细问。因为公爹的形象实在太光明高大了,她才忍不住想知道钟凉笙的出生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有了答案她已经满足了。 万嬷嬷继续道:“老太太虽然不喜欢大太太,但也不会做给她添堵之事。大爷和大太太生了二少爷,那几年一直过得十分和美。后来大爷就出事了。” 万嬷嬷回忆起那几年的光景,大爷夹杂在母亲和妻子之间痛并快乐着,带着妻儿做了许多讨好老太太的事情,让人哭笑不得。大太太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她年轻调皮,秉性温和,也放得下架子与夫婿一起胡来,老太太老早就对她转了印象。只是她喜欢看儿子媳妇承欢膝下,才一直装着样子。 可惜一切美好都随着钟昀的逝世烟消云散,万嬷嬷面上一片怅然。 内室中厚厚的门帘后,钟涵面色沉静。他记事早,万嬷嬷说的这些事情曾在他梦中无数遍重现过,可惜安乐的岁月一旦被打破,那份沉重只会让人更加无所适从。 温含章动了动手臂,很想过去给万嬷嬷一个温暖的抱抱。不过这样太突兀了,她只得道:“嬷嬷,大房已经把该得的都拿回来了,以后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万嬷嬷欣慰地笑了笑。她早就在一遍遍的回忆中消磨了愁绪,只是人老了,总是会多情一些。 她继续道:“大爷出事后,大太太的娘家想把她接回去。可是大太太与大爷眷侣情深,一意不肯。晋氏这些年每况愈下,大太太当时和老太太说,娘家是要她回去重新嫁人的。老太太当然不愿意长媳改嫁。二爷承爵后,大太太就带着二少爷二姑娘搬出了正院。之后有一日,二爷突然说大太太半夜去了世安院悼念亡夫,却不小心引起大火。” 万嬷嬷说到了这里,脸上又开始有了犹疑之色,温含章立刻目露鼓励地看着她。 万嬷嬷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道:“这件事最奇怪的是,火中找不到大太太的尸骨。” 温含章早就知道祖坟葬着的是婆母的衣冠冢,她问道:“不是说有几个下人进去救火,不小心和婆母烧在了一起吗?” 万嬷嬷摇头:“但男人的尸骨与女人的,是不一样的。看出这一点的仵作,没过几日就酗酒死了。” 第88章 交易 温含章先前从没想过万嬷嬷透露的会这么劲爆。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着钟涵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冲出来, 她继续发问:“老太太当年知道此事后就没有动静吗?” 温嬷嬷讥讽地扯开嘴角:“怎么没有。老太太明面上不说, 私底下一直在寻找大太太。可惜二爷咬死了大太太已经死在火中, 老太太也无法。后来老太太在见过晋家舅爷后,对二爷简直是切齿的痛恨。” 万嬷嬷回忆着过往,老太太先前更多的是悔恨自己没有及早了解两个儿子间的矛盾, 到知道大太太的事情后, 她对二爷才是真正的心灰意冷。 温含章对万嬷嬷突然提及晋家人有些诧异。晋家人不是死光了吗?这还是先前她疑惑成亲时没有看到舅家礼单时, 钟涵告诉她的。钟涵当时有些委婉地说过他的两位舅舅都是因为行为不当获罪于当地官府。许是当时两人还不熟, 钟涵含煳着就过去了。 要是这桩案子有冤屈黑幕, 那可不得了。温含章端正着脸色听着万嬷嬷说话。可惜依照万嬷嬷的说法, 晋氏是前朝的世家大族, 婆母的娘家当年借着侯府的威名没少在扬州城内耀武扬威,钟涵父母出事后,两位舅爷仍然死性不改,勾结小吏逼死良民,当时晋家求到老太太面前时已经来不及了。老太太当年托人查过此案, 是真正的铁证如山, 受害人一大把, 最后大舅爷被杀头,二舅爷被判了十年流刑,在半路上就死了。 第138页 晋嬷嬷还能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二舅爷突然就出现在老太太面前。满脸风霜之色, 与从前到府中做客时的嬉皮笑脸完全不同。老太太也被吓了一跳。二舅爷在他们的认知中已经是死去的人了, 但一个死了半年多的人突然就復生了。当时老太太就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两人在道观的寮房谈了许久,老太太出来时红肿着眼眶,隔日就让人为大太太做了一场法事,过了大概两年,老太太突然又让她去晋家人的往生牌位前都上了三炷香。 温含章有些恍然:“嬷嬷的意思是,老太太当时知道大太太已经去世了?”温含章猜得更深的,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件事,就连老太太也不敢深究其中缘由? 万嬷嬷嘆:“这只是我的猜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她确实不知道大太太和皇上是不是有纠葛,侯府中那么多人一直在看着这对当家夫妇,大太太若是行事不规谨,这种风流韵事早就传得满城风雨了。 温含章最后送走万嬷嬷时,总觉得她好像欲言又止的,她生怕万嬷嬷还有什么没说全了,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可惜万嬷嬷还是留给温含章一个无情的背影,叫她心里总觉得怪不自在的。 温含章回屋时,丫鬟已经把方才的茶具都收了起来。钟涵冷凝着面色端坐在塌上。他留神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钟涵面上没有半分不愉,有些讶异。 钟涵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他笑道:“怎么了?” 温含章心中的惊讶迅速转变为担心,她走过去将钟涵的脑袋抱在怀里,用手蒙住他的眼睛道:“你要是想哭,你可以在我怀里哭的。” 温含章有些可怜钟涵,这颗小白菜每一次发现真相,都是对心灵的一次重击。钟涵刚理清了老太太的事情,万嬷嬷就告诉他,他娘的逝世另有玄机。她想想她这辈子遇到的人,都没有谁能比他更悲催。一个人从坐拥金山变得一贫如洗,落差和不甘会带来更多噬心的痛苦。对钟涵来说,生活不仅抢走了他的金山,连口袋里的铜板也没给他留下一个,更是悲剧得不行。 钟涵哭笑不得地挣开她的手,转而将她抱在怀里,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髮丝,嘆气:“你这脑袋瓜里一直在想些什么,把我当阿阳了吗?” 温含章伸手反抱住他,柔顺道:“阿阳在奶娘那里不会有事,我就是担心你。” “可是我不想哭。”钟涵笑,他已经过了遇事时只会哭闹的年龄,起先他确实震惊暴怒,那一瞬间的怒意让他想杀到侯府去把钟晏给撕成两半,可是后来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怒气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人在失控之下做错事。 温含章抬头看他,发现钟涵眼睛里满是笑意。她心中的忧虑就更深了。她问道:“你想怎么做?” 整件事归纳起来,就是婆母当年不知道被钟晏弄到了哪里去,碰上了死而復生的晋家二舅,最后婆母还是去世了,之后晋家二舅给老太太报完信也去了——这个从老太太为他们先后做法事可以看出来。老太太知道这些事情后,不仅没有追责钟晏,还让万嬷嬷保密。这背后肯定涉及到一个老太太顾忌的大人物。 结合钟晏的说法,那人是谁,唿之欲出了。 钟涵沉声道:“我打算跟钟晏做一个交易。” 温含章嘆着气,钟涵好不容易才把钟晏弄了下来,现下心中一定十分憋屈。 钟涵请了一个钟晏意想不到的人帮他走这一趟。 钟泽阴沉地看着温子贤脚底抹油跑得飞快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迴转进屋。这段日子上门的只有礼部、兵部和刑部的官员,温子贤是第一个敢与他们在明面上交往的权贵,可他在侯府如坐针毡,倒像是谁在后头拿着鞭子逼他过来一般。看得他直想把温子贤丢出去。 但是他不能再这般由着性子。他当日回家后,钟晏就醒了过来,得知他做的事情后又气得撅了过去,幸好陈太医医术高强才把钟晏救回来。当时钟泽在钟晏榻前跪了两个日夜,钟晏才原谅他。 这段日子一直是他服伺钟晏的,凡事亲力亲为,钟泽微微一哂,伺候人也不是那么难。侯府的下人大半都被旬氏卖掉了,她说府中人心涣散,留着太多闲人只会生事。宁氏也同意她的话,婆媳俩商量着就把事情给办了。 钟晏躺在病榻上看着嫡子,张嘴许久,才能发出一个字音。钟泽立刻过去了,他按着大夫的嘱咐,帮钟晏按压四肢。钟晏却用眼神止住了他。钟泽有些不解。 钟晏心中却有些嘆息。钟泽是他唯一的儿子,从小脾气骄纵,但品性并不坏。他生病以后,钟泽成熟了许多,是他这几年裹足不前不敢让儿子参与大事,才让钟泽变成纨绔子弟。 钟涵信中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上表求皇上赦免他一家人,二是帮他协调族内,把钟泽过继给族人,给钟泽一份前程保障。这位侄子真的是歷练出来了,话说得十分好听,说是不忍辜负叔父对他的养育之恩,痛苦思虑下决定效法闵子骞孝母之行以德报怨,但字里行间却在暗示交换的条件是要他说出当日的未竟之语。 这是怕重蹈了他钟晏的覆辙,在信中教人拿住把柄呢。 可是钟晏却不敢选择前者。若是钟涵真的上表,皇上肯定会猜他是不是暴露了他的秘密,到时候一家子只会死得更快。 他已经猜到了,皇上不会杀他,他怕他留有后手,他要用这一家子把他给拖死。但这般缠绵病榻,看着儿子日渐消沉却不是他所愿意的。 钟晏把钟涵的信件递给钟泽看。 钟泽看得额上青筋勃发,他三两下就把钟涵的信给撕掉了:“儿子不同意过继,钟涵也没那么好心放过我。”他和钟涵对立了这么多年,叫他相信钟涵得势后会对他好?哈,钟泽宁愿相信天上会下馅饼。 钟晏费力道:“留得……青山在……” 钟泽强自隐忍道:“爹,我要是过继了出去,就不是您的儿子了,娘怎么办?” 钟晏留下了两行浊泪,喉咙哽咽。老天不公,让他成了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废人,什么事都干不了。他何尝愿意父子分离,可是他更不愿意儿子陪着他一个废人消磨下去。若是钟涵真的有决心有能力,他愿意推他一把。皇上卸磨杀驴的那一日,就该想到他会有反噬。他自信能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觉得钟涵恨他,必定不会愿意与杀父仇人联手。 可是钟涵居然能这么快就跳出他的算计。钟晏心中快意一笑,这个侄子能成长得这么快固然是他的心头大患,也未必不是皇上的心头大患。 钟泽仍是不肯答应过继之事。这叫什么事,钟涵说什么他就要听什么,钟涵什么时候能拿他们二房的主意了?爹娘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要是过继出去,钟晏和宁氏百年之后的香火怎么办? 钟晏即为他的孝心欣慰,又忍不住担忧他的前程。钟泽一直觉得是钟涵陷害他们家,他也没脸跟他说清楚。如今他这样的名声,实在无法为儿子提供半分助力。钟泽要是一直呆在府中,他只会呆废了。 第139页 他才二十二岁,这样的年轻。钟晏虚握着他的手道:“学学……钟涵……不要拘泥……礼法。”每发出一个字,钟晏就要大喘一口气,说的十分艰难,他希望钟泽能效法钟涵。这些日子他躺在床上,一日日地想着钟涵的作为。 心中也是觉得自己大意了。从钟涵提出分宗时,他就该警惕起来。宗嗣大事,钟涵能轻易就拿来当筹码,虽然他如今还是看不出钟涵走这一步的用意,但按照如今的局势,钟涵的算计一定是成功了。 钟涵能这般拿得起放得下,他钟晏也不会输给他! 只要钟泽能得以保全,以后事情淡下去后他多生几个儿子再过继一个回来,不怕他这一房没有香火。钟涵不是觉得自己能耐吗,那他就先帮他去搞定那些固执的族老。 第89章 育儿琐事 进入盛夏, 阿阳已经四个多月大了, 小肉糰子身上贴满了奶膘,抱起来更是柔不见骨。温含章每回抱着孩子都觉得像抱块白花花的豆腐一般,她最喜欢用脸蛋跟儿子互相蹭, 母子俩能一起傻乐好久。 近来外头的事情都很难办,也就只有和儿子在一块时能让人一解愁绪了。 这几日阿阳身上长了些小痱子, 温含章立刻如临大敌。张嬷嬷让她用金银花水给孩子洗澡。 于是隔三差五的,花红柳绿的庭院中就能见着一个极不适宜的木盆子在大太阳底下放着, 她和张嬷嬷一人扶着孩子, 一人往他身上泼水, 阿阳一看见水就咿咿吖吖地笑,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一只飞舞不停的蝴蝶, 灵动极了。 张嬷嬷在一旁夸道:“小少爷以后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就跟咱们家二爷一样。” 温含章深感骄傲地点点头, 她和张嬷嬷有着同样的卖瓜心理。每夜哄睡儿子之后, 温含章都要在钟涵面前夸夸儿子的可爱之处。阿阳除了尿床和肚子饿外很少哭闹, 有时候她拿着个拨浪鼓在他面前摇上一小会, 他就能乐不可支地咯咯笑好久。 温含章一度还怀疑过阿阳是不是也异于常人。 她观察了好久, 阿阳既不像她小时候对吃奶有阴影, 对尿裤子也不觉耻辱, 她故意在他面前说些现代术语,小傢伙也没什么反应。 这个宝宝, 应该从里到外都是本土的。 确定这点后, 温含章才松了口气, 转而就是对儿子加倍的疼爱。 温含章连出嫁都没做过针线的人,居然也笨手笨脚地帮儿子缝起小衣裳。每次手里拿着花棚子她就深深感嘆母爱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然后继续低头把手指给扎出血。 钟涵虽然也喜欢儿子,但他最近心事颇多。温含章好几次看着他在书房中悬腕作画,宣纸上那疯狂浓烈的颜色都让她心惊。 钟晏给钟涵提的条件就是个坑,他希望钟涵保证以后钟泽的儿子能过继一个回来。 但这件事第一个反对的人就是大族老。他深恨钟晏和三皇子害得他的孙子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无论如何都不愿让钟晏得偿所愿。 让钟泽过继出去可以,杀兄之人绝子绝嗣是应有之事,但只要钟泽过继了,在他有生之年,他就不会让钟晏有机会再受香火供奉。 大族老很狡猾地开了一个条件,说是只要钟涵答应归宗,叫他干什么都行。 温含章在背后不知道骂了大族老多少次,这老傢伙明摆着是为难人。 与此同时,朝中对钟晏的处置也下来了。皇上念着他以往有功于朝廷的份上,免他一死,但夺爵,抄家,贬为庶民,三代之内不准科考。 这件事让朝内朝外一片譁然。勾结官员、弒兄,这种罪名居然也能逃过一死——要知道温子贤已经把兇手给出族了,他将死去多年的兇手尸骨从祖坟中起了出来扔到荒野,嗣子也另立一户。这种做法虽然恶毒,但也表明了温子贤的态度。而钟晏这个幕后主使,居然还能残喘于世。 谁都知道这个判罚不公平,但明康帝坚持如此。他甚至当朝传唤钟涵,询问他的意见。 温含章当时真的把明康帝恨得牙痒痒。狗皇帝净会折腾人! 钟涵当日回来后内裳汗湿了一大片,闭着眼睛躺在塌上半日不语。他知道皇上这是疑心他和钟晏之间私下勾结。 钟涵在朝上迎着明康帝怀疑的眼神,坚持钟晏死有余辜,终于打消了明康帝的疑虑。最后皇上以钟晏对他的养恩为藉口,顶着朝臣的压力保住钟晏一命。 这让钟涵更是觉得钟晏手中必定有可以威胁皇上的把柄,这个把柄能让明康帝连骂名都不在乎,就怕钟晏鱼死网破。 事情就在这里僵住了。温含章在这上头有力无处使,大族老虽然固执,但他不蠢,他与钟晏不死不休,这一次没那么容易忽悠成功。拿不到大族老的承诺书,钟晏那边就紧咬着不开口。一切都陷入死结了。 温含章只能在屋中对着儿子絮叨,照顾幼儿琐事繁多,但比外头的事情让人舒心一些。 阿阳已经能翻身了,温含章第一次看见时喜得不行,小小的阿阳就像只小乌龟一般,在床上吭哧了半天,许是身上肉太多,阻力太强大,他憋红了脸,藉助双腿的力气才终于翻过去了。当时小傢伙趴在小床上,看着自己的小手小脚愣了半天,那表情十分可乐。 这个十分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温含章挺想让孩子爹一起看看,可惜钟涵一直憋在书房里头不愿出来。 温含章想了想,写了一张小纸条让人带给他。一直憋在书房能憋出什么好,还不如出来换换心情,兴许就有其他主意了呢。 钟涵在这上头一向不会落她的面子,果然打算把自己憋成个倭瓜的人,一听夫人有请就抬腿过来了。 盛夏炎热,温含章怕儿子受凉,不敢在屋里多放冰盆。饶是如此,进了里屋也能感受到凉意扑面而来,让钟涵全身的燥火瞬间就沉淀下来了。 温含章看着他进屋之后脸上不自觉带上的笑意,心中又是满意又是心疼。有怒气不向妻儿发作是个优点,但宁可憋死自己也不愿找人分担就不好了。 她不过是找个藉口把钟涵招过来。儿子在他来之前刚睡着了,温含章总不能把儿子叫起来让他翻一个给他爹看。 夫妻俩感情好,就不愁没有话题。温含章对着钟涵招招手,笑道:“张掌柜又送册子过来了,我看到几个挺有趣的人。” 松鹤书斋的张掌柜每个月都会过府一趟送求画册子,温含章已经习惯了每月都能在案上见着他们书斋的标记了。 钟涵在孝中袭爵,京城中那些想和钟涵攀交情的人,苦于入府无门,最近个个都往松鹤书斋跑。张掌柜每月都能送来一个厚厚的册子。 钟涵不过来是不想吓着温含章。 他独自一人时黑着一张脸,伺候习惯了的清明都不敢上前。他自知情绪不佳,才会远离了嘉年居。 听着温含章的话,钟涵很配合地俯身过去。张掌柜那几年不变平平无奇的书法一行行地写着各个顾客的需求,说实在的,他自成名之后每个月都会浏览一次这个册子,实在没看到有什么有趣的内容。 第140页 温含章却指着一行字道:“你看这位员外老爷,想帮他刚满月的幼子求一幅画留念。咱们阿阳都没有过画像呢。”这不就是大夏版的满月照吗?这个要求在众多一掷千金让钟涵随便画,画什么他们都喜欢的人中,真是一股清流。 钟涵的视线却被最后一行楷书给吸引住了。温含章说了半天没见他回应,好奇问道:“怎么了?” 钟涵沉声道:“有认识父亲的人在寻我。”他指着一个署名昭昭的顾客,道,“这是父亲给母亲娶的小名,没多少人知道。这人还想求一幅山居寻宝图,指明山是蜀中大山,宝是山中之宝。”这不正是暗示父亲的那副矿图吗? ………………………………………… 李松春没想到自己往来蜀中一趟,京城风向突变。他在屋中略作梳洗,出来之后便见着温子明捧着作业站在屋子里头,顿时心中有些复杂。 温子明正在看李先生屋中的摆置。 先前在伯府中,李先生的待遇十分好。张氏为了让他尽心教学,春夏秋冬衣食住行样样料理妥当,拨给李先生住的小院子也十分宽敞,李先生想在院子里耍刀射箭都无有阻碍。 但现下跟着他从伯府搬出来,他这位家主却只有举人出身,在建筑规制上有限制,地方就那么一点,她只能让先生住着东厢的几间堂屋,温子明有些惭愧。 这些日子他一直潜心学业,就是望着后年春闱能有所得,至少让张氏和先生都能住得舒服些,不用随着他屈居在这小院子。 他嘆了一声,直到从伯府搬出来,温子明才知道先前爹爹给他们的庇护是什么。现在府中只有他地位最低,李先生起码是个同进士,张氏也有诰命,两人却一直没有对他施加过压力。 在搬出来的这段时间,温子明犹如打通任督二脉一般,突然悟出了许多事情。之前他视荣华为粪土,现在却只有这粪土,才能让他娘再度过上和先前无二的日子。 李先生看着已经有些成人身型的徒弟,难得温和道:“你这段日子放在我屋中的策论我都看过了,写得极好。只要能继续保持,下届春闱必定有所斩获。” 他顿了顿,继续道:“为师从小便在伯府坐馆,你天性聪明,在锦绣堆里长大却能用心科举,这在武勛家中实属不易。” 温子明一听李先生这温软的语气就胆战心惊的,他不自觉吞了吞口水,这都是小时候吓出来的习惯了,李先生先前对着他时都是兇巴巴的,可从没有这么温柔过啊! 果然李先生话锋一转,道,“这次回乡,为师家中出了些事情,这一次回京,是要向老太太辞馆的。” 温子明急急问道:“先生家里出了什么事,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先生千万别客气,有事情我们一起解决。” 李先生嘆了一声。对着徒弟可怜兮兮的模样仍是摇了摇头:“我寄望已久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明哥儿,你——” 李先生话未说完,温子明已经啪嗒一下跪下来了,李先生心中也是怅然。 他在伯府十多年,与温子明亦师亦父。永平侯是个好父亲,但他对作为长子的温子贤寄予的期望更深,对幼子便有些忽略了。李先生看着温子明从一丁点大长到如今长身玉立的模样,温子明更像是他的孩子。 李先生不忍埋没了温子明的资质,一点点的手下留情,终究变成今日这样。有时候他也庆幸,幸得温子明不是长子,否则还真的叫他难办。 第90章 意乱 李先生辞馆的消息, 从温子明府上吹到温含章这里, 已经是两三日的事情了。温含章十分惊讶,李先生在伯府中呆了十多年,所有人都觉得他对温子明寄望深厚, 必会等他考中进士后再离开。李先生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的态度,突然之间就要收拾包袱走人, 这也太无情了些。 张嬷嬷也很是愤慨,她道:“可不是嘛, 听说二爷这几日一直在挽留李先生, 李先生都不为所动。老太太说事已至此也没法子了, 想问问老爷日常无事方不方便帮二爷看看文章。”依照李先生的说法,温子明的文章火候已经到了, 只要一直勤学不辍,春闱得中是没有问题的。但张氏还是有些顾虑, 这有先生带着和放养到春闺, 总是不一样。 温含章想了想, 这件事还要去问问钟涵。他最近一直在找那个叫昭昭的求画人。这个人有恃无恐地在松鹤书斋发布消息, 也不知道是来帮忙还是来拖后腿的。她希望是前者, 他们家才刚转了运, 大小坏事就一大堆, 要是再来个石破天惊的真相什么的,她的心脏可真受不了了。 钟涵对于妻弟的求助, 也没什么好推脱的。只是他夜里在床上却有些辗转发侧地睡不着觉, 他睡不着还不肯放过人, 一时望着帐子顶,一时又盯着温含章侧颜看,温含章闭着眼睛鼓了一肚子火,终于忍不住一骨碌地坐起身,钟涵还恶人先告状地问她:“怎么了?” 温含章摇了摇头。既然两人都睡不着,钟涵就起来点灯,先看了一回儿子,见小傢伙睡在厚厚的床帐中丝毫没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影响到,才松了一口气,对温含章道:“咱们小点声。” 温含章身体力行地小声问他:“你怎么了?”是那个求画的人很难找,还是钟晏又出么蛾子了? 钟涵道:“我只是想到旬先生了。”说完一嘆,他一直刻意忽略二房与先生间直白的姻亲关系。只是今日温含章提起温子明春闱之事,他忍不住想,要是旬氏没有嫁入二房,温子明就能到旬师门下学习。旬师身旁才是真正做学问的地方。 温含章愣了一下,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之前钟涵说他愿意让二房在侯府住到孝期后,温含章就猜出了他对旬氏心存不忍。她当时觉得以她的身份,刻意提出来有点像找茬,就没出声。 这回钟涵自己提出来,温含章凑了过去拉住他的手,十指相缠,往他怀里一坐,抱住他道:“要是你不过意,不如咱们备点礼物让人送到旬府去?”她轻声道,“要是先生想帮大嫂和离,也不是没有法子。” 钟涵摇头:“先生不会帮的。”当年钟泽死皮赖脸地要娶旬氏过门。他作为旬师的弟子,本应挺身而出为师解难,但他对旬氏实在没那个意思,加上皇上圣旨赐婚,这桩婚事在他犹豫之间就被定了下来。二房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旬先生也没有出声叫他帮一把旬氏。这就是先生的态度了。旬氏强要和离,旬先生也不会接她回府。 温含章嘆了一声,她对旬氏的印象其实是不错的,但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张氏。皇上判钟晏三代以内不能科举,这其实也是间接断了旬氏的希望。 温含章只能道:“再过几日就是旬先生的生辰了,我备份礼物送到旬府中,先看看师傅的态度,许是你猜错了呢。”现在已是七月,还有小半年就到年末了,十二月份的那场天灾眼看着就要发生。温含章实在有些胆战心惊的。 她的亲朋故旧大多都是勛贵世家,这些人只要能在地动中保住性命,绝对不会愁吃愁喝。真正会受到影响的,只会是本就困苦的小老百姓。她这些日子一直让人备米备药,还以为老太太祈福的名义,出银钱在城外建了几个民棚,就是望着能在大灾中能出份力气。但她也不敢做得太明显了,总得等钦天监那边有反应了再说。 第141页 钟涵没有说话。先前两人成亲时,他就有意带温含章到先生府上拜访,可惜先生当时外出访友了,之后不过一个多月,老太太就去世,事情都赶在了一起,温含章至今没有见过先生。要是她见过,就会知道她打的主意不可能成功。 一夜过去,早起之后温含章见钟涵仍旧绷着一张脸,就知道他还在想着旬先生的事情。温含章想了想,让左右伺候的丫鬟都退下了,夹了个龙眼包子到他碗里,道:“你这脸黑的,都和外头的天气有得一比了。”一早上起来就是乌云盖日,天边时不时地滚着响雷,和钟涵眼下的心情真是相得益彰。 钟涵回过神来,笑道:“今日我要出去一趟,要是晚点下雨,你就先用膳,无需等我了。”今日一早,张掌柜就递了消息过来,说是求画的人今日过来。钟涵等了几日终于等到他出现,天下冰雹他也顾不得了。 温含章也知道这个事,她好奇道:“你说那人怎么会现在才出现?”这日子挑得也太是时候了,钟涵刚拿回爵位他就冒了出来,温含章忍不住有些阴谋论。 钟涵平静道:“若是他不能说出个好歹,能走着进来,不一定能走着出去。” 温含章正在夹着一根青菜,听见这话愣了一愣,青菜顺着筷子又落回盘子。钟涵帮她夹了回去,道:“我知道你怕这些,但我不能留下后患。” 温含章垂着头数着米粒不说话,她听见钟涵深深地嘆气,他道:“事情步步紧逼,我不能一直让步。”他让钟晏,是想从他嘴里知道母亲那几年的去向,他屈服于皇上的决定,是因为他暂时无能为力,但是他迟早会与仇人一一清算。 有时候钟涵也好奇,为何温含章从小长于权贵之家,却能养成这一幅仁善的性子。他受益于她的善良,现下也有些头疼于这一点。他希望温含章能与他携手并进,但若是不能,他也不会强求。 温含章听着钟涵的话,心一下子就揪紧了,她在桌子底下默默牵着他的手。钟涵自从听闻了婆母的事情后,身上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就像本来烧得很旺的炭中勐然被泼上一桶热油,火立刻蹿出三尺高,其中隐含的震怒和疯狂让她感到恐惧。所以她这些日子一直想把钟涵从他那间书房里挖出来。墙上挂着的婆母的画卷会时时提醒他他的父母是如何被人糟蹋的,这种心理压力任何人都承受不了。 要是被仇恨逼成了疯子,就算钟涵日后大仇得报,他也不会欢喜的。 钟涵放下筷子,让下人进来收拾了膳桌。温含章还以为他对她失望了,低着头一直不言不语。 谁知道钟涵在丫鬟们鱼贯而出后却把正屋的大门给关上了,温含章一愣,脸上突然落下密密麻麻的吻,她想挣扎,钟涵的舌头却突然蹿了进来将她的捲住,唇舌交缠间,温含章起了一身酥麻的鸡皮疙瘩。 两个人一起倒在榻上时,情迷意乱的温含章忽然想起来:孝期同房,白日宣淫,这两条一出来教她还怎么撑住主母的威严?但只是想起来了而已,温含章在他的火热攻势下有些找不着北。钟涵是个学习好手,他对什么地方亲吻了她会发软喘息,手放在什么地方她会敏感得轻颤……该要怎么拿捏,即便是情事来得猝不及防,他依然游刃有余。 最后两人做完后,温含章简直是又羞又怒。钟涵看她的脸蛋气得红扑扑的,十分可爱,拇指在她唇角摩挲了一下,又给了她一个缠绵的深吻,吻得温含章浑身通红。 钟涵咬着她的耳朵笑道:“放心,我没在里面……”缓过这个劲,钟涵才觉得心头舒服了不少。这一场欢爱来得太迟了,他早就该这样干了。什么礼法,都见鬼去吧! 阿阳这个时候刚好哭了起来,温含章看了一下壶漏,心中破口大骂钟涵胡闹,这个时候正好是他儿子睡醒吃饭的点,小傢伙平时乖得不得了,但就是有一样,要是一早不能吃好,他能一整日都哭闹不停。这个准点强迫症突然发作,温含章能预料到接下来的难熬了。 温含章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袍进里屋抱儿子。钟涵披着袍子进来时,就看见案上随手放着一块热毛巾,儿子睫毛上沾着两颗泪珠使劲吃奶,温含章一边哄着儿子一边骂他:“就怪你老子,抢你东西吃。” 一转身,温含章就看见钟涵那张神清气爽的俊脸,顿时横眉怒目。钟涵却不以为意,他踱步过去看着玉雪可爱的儿子,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会为儿子积德,但故意撞上来的人,我也不会留手。” 温含章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亲亲儿子的额头,钟涵也跟着凑了过去亲了一亲。小傢伙正在好好吃饭,被连着打扰了两次,顿时哭声震天。 第91章 孤勇 钟涵在家中耽搁了一会儿才出门。他才刚离开, 张嬷嬷就不贊同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竭力装出一幅平静的模样, 方才要热水洗漱时,她就脸上发烫。 幸好张嬷嬷和苏嬷嬷都老道,一看他们夫妻俩关上门就把丫鬟都赶走了, 自己守着大门。否则温含章这会儿还得再经歷一波大丫鬟们的眼神攻击波。 张嬷嬷有些欲言又止,但又不得不问, 这还服着斩衰呢,温含章要是孝期怀孕就严重了。 于是温含章只好半遮半掩的, 跟张嬷嬷解释了一下钟涵的避孕手段。这位老嬷嬷一生没有经过情事, 在这上头却很熘, 张嬷嬷想了想道:“老太太先前几个月送了一盒避子丸过来,夫人还是用一颗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温含章想想同意了,虽然不在危险期内, 但若是出事就麻烦了。只是在用药时, 温含章在心中诡异地想着, 张氏怎么会送这种东西过来, 难不成她预料到他们会忍不住这样那样的? 真是太羞耻了。温含章忍不住红晕满面。 温含章一个人在府中尴尬时, 钟涵却面对着一位身份让他十分惊讶的客人。 钟涵端着茶碗喝了一口, 心中有些不平静道:“你说你当年与我父亲一起出游, 一行人在山中被匪盗拦截,连着三次求救都被人无视, 你逃出来后一心想要为我父报仇。于是在查到汶县守备是受永平侯指使后, 一直在永平伯府潜伏捣乱, 还勾结了老太太的义女关婉清,偷了伯府虎符,又将消息泄露给钟晏?” 这位李先生出现得莫名其妙,一来就给钟涵讲述了一个復仇故事,听得钟涵心中万般滋味。 震惊、生气、愤怒,最后全都归于无奈。 李先生看着面前飞扬挺拔的青年,心中有些慨嘆。十六年了,他终于能出现在钟昀的儿子面前。 当年他在官场中屡屡被上官为难,索性打道回乡教书。没想到在京城交下的友人钟昀却没有看低他,反而几年如一日一直送信开解。李松春是个性情中人,钟昀的深情厚谊令他十分感动,他明知两人地位差距颇大,还是在心中将他暗暗引为知己。 钟昀年岁不少,却仍像个少年郎一般顽皮淘气。他跟他说他得知蜀中有一个金矿,想要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李松春还记得当时钟昀面上的跃跃欲试,对着他目光清亮道:“松春,我不瞒你,这个金矿是我从书中找到的秘密,要是有的话,这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只想过去看看。你要是怕有危险就算了。” 第142页 李松春也是经过乡试会试一路考上来的正经文人,朝廷律法中对矿穴规定较前朝严格不少,民间须得上报才能开採,否则视同谋反论处。对官员勛贵同样如此,私自开採,一有发现便是抄家夺爵。钟昀这么说,就是想着昧下这个金矿了。 李松春倒也不是古板之人,他只是忧心一同去的人嘴不严会害了钟昀。但没想到,钟昀千挑万选的侍卫没出现问题,他们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山匪给包围了。 当时他们正在出山的路上。一开始钟昀还觉得有趣,他从小在京中长大,很少经歷这种阵仗,可惜在三封求救信都没得到回覆后,他面上就变得焦虑了。钟昀当时已经想到有人故意拖延救援。两人到了汶县时,他还特地问了当地官员有关汶县的兵力布防,得知这里兵员充足才放心进山。 三日三夜,山匪不会只为夺人性命而来。但他们确实只想取钟昀的性命。当时钟昀与他商量让他先走时,他立时就同意了,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他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留下来也是拖累。没想到山匪对他也是不依不饶,他出山之时,一只夺命之箭由后射来,是带他出来的侍卫给他挡了一下,李松春才得以倖存。 他出山后立刻就去找了当时的汶县守备,得知汶县暂时换防时他心中就咯噔了一下,临时任命的守备他远远地见过一次。温与皓宁愿与人在大街上自在谈笑,就是不愿意出兵救援。等着他慢吞吞进山时,钟昀的死讯已经传来。李松春顿时对他恨之入骨。 钟昀是当朝宁远侯,汶县守备居然敢怠慢至此,若说他后头没人指使,李松春是不信的。他在汶县待了三个月,眼看着温与皓每日进山剿匪,眼看着朝廷派来的巡抚捉拿官员问案,就是没人问责真正的兇手。汶县三千军兵终于在一场大战中全都覆灭,温与皓也拍拍屁股回京了。 他以为官场军中那些见过他的人都死了,这件事就没人知道了吗? 李松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背后站着的温氏大族长——永平侯。他等了几年,终于等到永平侯为幼子招揽名师的机会,李松春立时便去应聘了。在侯府当中,他亲眼见着温与皓在永平侯书房出现,永平侯待他十分亲切。 李松春当时身上就像过了冰水一般。他憎恨永平侯为了剷除异己用了这般下作的手段,又诧异于他的手眼滔天。当时皇上已经将宁远侯府的爵位封给了钟晏,李松春本想着去找钟晏求助,却在无意中知道了一桩事情。他立时就知道,钟晏在这件事中帮不上忙,反而可能拖后腿。 这些陈年往事,李松春每想起一次都觉得是锥心的痛。直到现在,他终于能面对钟昀的儿子了。 温子明被钟涵着人请过来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姐夫怎么突然把他约到了松鹤书斋,难不成要指点他的功课还要背着人才行?想起这件事温子明就忍不住嘆了一声,他最近烦心事多,很想找人吐吐苦水,可惜卫绍整日在宫中,他大姐姐似乎也多了不少烦心事,温子明只好自己憋着。现下看着前头引路的清谷,就忍不住想要找人说说话:“大姐夫卖的是什么名堂?” 清谷目露同情地看着他,生在锦绣之家有个什么用啊,身旁都是算计。他不言不语地把他带到一间暗室中,对着温子明嘘了一声。温子明起初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接着他就听见了一把熟悉无比的嗓音,顿时浑身一震,不用清谷叮嘱,他自发自觉就定住了身子,一动不动。 钟涵看着李先生,这位自称与他父亲一同遇难的男人,一来就放了个大雷。可惜他说的,都是他已经知晓的——要是他真的是他父亲的友人,为何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从未在他面前出现。比起这位善恶难辨的李先生,钟涵更愿意相信永平侯是被人带累的。否则钟晏就真是千古奇冤了。 钟涵只要一想起阴阳怪气的钟晏含冤莫白的模样,就忍不住觉得好笑。杀兄之事,可是他在梦中亲自承认的。先前李副将与他说起时,他怀疑的也是他与岳父两人联手做下此事。二叔绝不可能是清白的。 钟涵只听了开头就示意清谷去把温子明找过来。他听温含章说起过,温子明对自己的先生很有感情,要是李先生走不通他的路子,再去害了温子明,就是他的错了。 钟涵看着外头清谷对他示意温子明已经就位了,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对着李松春道:“李先生,你说的这些我已经知晓。只是我与二弟素来交好,你这般倒让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 李先生皱眉,觉着钟涵的态度不太对劲,他不想在此时提到温子明,这孩子在他临走前把自己的私藏都收颳了个遍,凑了一大包金银给他,赤子之心十分难得。 他有些嘆息,这件事中他最对不起的,就是温子明了。李先生绕开这个话题,道:“我看到了最近的邸报。朝上这桩判案漏了一个罪魁祸首,你被永平伯给骗了。一码归一码,钟晏在此事上坐收渔翁之利虽然可恶,但绝没有幕后主使罪大恶极。” 李先生之前离京就是想去汶县把真相告知钟涵,可惜阴差阳错,钟涵半路回京,叫他扑了个空。他嘆了口气,又听见钟涵问他之前十几年为何从不在他面前出现。 李先生看着钟涵的眼神有些复杂。他一直听说钟大才子才高气傲,这般的性情与他爹实在不像,钟昀虽然也是意气风发,但他举止潇洒,光明磊落,让人如沐春风。钟涵却像是他爹的负面版本,潇洒变成跋扈,磊落退化成了气量狭小,就他从小与堂兄相争的那些事,李先生每次听完后都觉得十分失望。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上门指正他的行为,可是钟涵居然能凭藉自身得到旬大儒的青眼。旬大儒是教育行业中的领头羊,李先生虽然也是为人师表,但也不比人家德高望重。况且復仇也是一件艰辛之事,他尝了十多年的煎熬,实在不忍把他也拖进来。 只要钟涵好好的,钟昀在九泉之下就能瞑目了。 李先生看他的眼神慈爱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他道:“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无法相信,但我与你父亲爱好一致,都喜欢书画木事。当年他约我同游蜀中,途中十分思念妻儿母亲,写下许多信件让人送回京。若是你曾经看过那些信,上头许也提过他是与我一同出游的。” 钟涵听了他这话,才有些信了。老太太交给他的信中,父亲确实提起过他是与友人一同出游的。但就是信了,钟涵才觉得不可思议,眼前站着的男人,十几年来卧薪尝胆,怀抱着一腔孤勇为他父亲报仇,但他选错了报仇对象,十几年艰辛苦涩一朝化为笑话,即是可怜,又是可悲。 第92章 黑化 李先生鬓上染着风霜之色, 眉宇间十分沧桑,但他衣着得体, 昂首阔步,穿着一袭石青丝罗纱做的长袍,这种料子非世家难以拥有, 看得出来他这些年来在物质上十分优越。 钟涵想都不用想,都知道这些应该都是张氏的功劳。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先生虽然是真心实意为他爹復仇, 但他确实煳涂蠢钝。查案只查了个半桶水, 就敢下手害了人家一家子。钟涵只庆幸他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出来,否则以他当时在汶县时的心绪浮动,说不准就被影响了。 第143页 李先生还在继续道:“虎符之危已将伯府一分为二,接下来只要侯爷上表状告伯府丢失虎符, 你父亲的仇顷刻得报。”他拖到温子明由伯府分出来才将此事告诉钟涵,也算对得起他们之间的师徒之情了。 钟涵没有接话,人总有一个亲疏远近。李先生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他虽感慨于他的心意, 但却更偏心于自己的妻家。钟涵敲了敲案几,问道:“李先生觉得二叔在此事上是无辜受累?”钟涵只是随意一问,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些什么回復。这件事实在让他无话可说。 李先生在永平伯府潜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抓住重点。还和关婉清联手算计府中幼儿。钟涵也不寄望他能怀疑到二叔头上了。 谁知道李先生却道:“钟晏不无辜,他没害成你父亲, 却害了你的母亲。”钟涵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为母报仇了。 钟涵最近在二叔和大族老那边一直无所得, 还以为这件事要僵持住了。没想到却在李先生有进展。他一听他李先生这句话, 立时就坐直了身子,肃了神色:“李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李先生默了一下:“我也只是听晋家人说过一次。” 钟昀逝去后,妻儿都遭受了磋磨。他对钟晏的不信也是由此而来。 当时他本是想着到宁远侯府去揭发永平侯的不义之举。 李松春在官场呆了十多年,所见着的权爵子弟无不是蝇营狗苟之辈,只有一个钟昀,活得自在潇洒,光风霁月。他爱惜亲人,却又心思通透。在至蜀中的船上,钟昀有时也会与他聊起亲人。 钟昀是君子,不喜欢言人是非。但从他偶尔的描述中,李松春对几位从未见过的侯府公子,心中也有了些底。李松春倒也没觉得钟晏听闻了兄长惨案后就该拍案而起,但他想的是,钟晏已经承爵,他的爵位是皇上钦封,就算这 时候突然爆出来兄长之死另有玄机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前程。 爵位改封二房是皇上的决定,李松春再为钟昀一系遗憾也只能接受,但兄长一家没了爵位,不代表钟晏就能作践大嫂。 老天有眼,让他在去宁远侯府的路上遇见了晋家人。 李松春先前帮钟昀迎亲时,和晋家人有过一面之缘。晋家的案子当时已有不少人知晓,李松春在街上见着鬼鬼祟祟的晋舅爷,心中存疑,悄悄跟了上去,他看着他进了一家隐蔽的药店,鬼鬼祟祟地抓了一幅药,之后就回了一处大宅里。 李先生才进胡同,就看见角落处虎视眈眈的守卫。他立刻装着误入退了出来。随后他在附近等候了半年多,才见着晋舅爷再次出现。这一次晋舅爷垂头丧气的,发现他的跟随后又惊又怒,随后就是满脸的喜意。 李松春道:“当时时间紧迫,晋公子只能与我长话短说,他说他妹妹被钟晏强迫生了一个儿子,生产之时大出血过逝了。他不能出来太久,让我若是以后有机会把消息带给你。” 晋舅爷不将这件事掀开,固然有他自身见不得人的原因,但最主要还是为了钟涵这个外甥。叔嫂乱伦之事要是传出去,钟涵就不用做人了。 李松春实在没想到钟昀的遗孀会遇到这种事情,可惜晋舅爷千叮万嘱,李松春只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帮上忙。他的布置中,本来是想借着钟晏之手将伯府掀倒,之后再把伯府虎符栽赃到钟晏身上,如此就能把两人都给收拾了。可惜钟涵动作太快,李先生只能现身纠乱反正。 钟涵对着李先生眼中慈爱的怜悯,很想大斥一句说谎。他梦里从未见过李先生出现,要是这位李先生真如他所言满腔义愤,为何不与永平侯和钟晏都同归于尽。 钟涵面无表情,喉咙中却哽咽着许多硬块,一想到母亲临死前遭受到的屈辱,他的后槽牙就忍不住咬得咯咯响,一时间双眼发黑。 李先生赶紧扶住了他,到了这时,钟涵才有些为人子的样子,李先生看着他的气怒极是欣慰。 温子明坐在暗室中,方才听到李先生让钟涵上告伯府时就已经坐不住了,手捏成两只拳头气得都在发抖,他没想到他素来敬重的先生竟然会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这么多年一直在谋算他们一家。他有没有想过要是大哥入罪,他娘怎么办? 可是清谷却眼疾手快把他的嘴巴给捂住了,此时里头才说到真正的肉戏,他和温子明交情再好,钟涵的命令才是第一位。 但两人都有些被后头的发展惊吓到了。温子明有些不明白,李先生究竟是忠还是奸。他与清谷对望了两眼,清谷也愤怒地两眼发红。温子明突然想起清谷一家子似乎是大姐夫母亲的陪嫁,伸出手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手掌一落他心中就咯噔了一下,坏了。 钟涵自己撑在了案几上,说了一声:“都出来吧。” 李先生疑惑地看着他,却没想到从书柜中却突然显出一条暗缝,这条缝隙持续扩大到一人宽,他昨日才辞别的弟子赫然端坐在里头,气愤地瞪着双眼看他。 李先生一时哑然。 钟涵轻描淡写道:“二弟,你自己和李先生谈。关婉清那边,我会让人把她带到岳母面前,你们要出气要雪恨,我都不管。” 温含章看着外头砸下来的倾盆大雨,屋檐下挂着薄纱般的水帘,雨气带着凉风阵阵袭来,她有些忧心钟涵在外头如何了。今日早上出去他没带上清明,是清谷过来接的,当时温含章羞怒得不行,也忘记让清谷带上雨具了。这么大的雨,怕是要持续好一会儿了。 温含章没想错,到了晚间大雨仍未见停。银河泛滥,黑云翻墨,天就像要塌下来一般,时不时电闪雷鸣,把阿阳吓得一直哭闹不停。温含章干脆把刚换过尿布的儿子抱到了大床上。素白的绡纱帐幕一放下来,坐在床上十分有安全感。她一边做着鬼脸逗着阿阳,一边分心想着钟涵在外头究竟如何了。 他还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 到了后头实在撑不住了,温含章便轻拍着儿子一起睡了过去。 半夜,温含章突然被惊醒,黑沉沉的屋中有一股浓厚的血腥味,让她的心脏突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温含章先看看儿子,发现小傢伙睡得酣香,她才悄悄地拿起枕头下的匕首。钟涵回京路上十分兇险,温含章当时听说后就坚持将匕首放在床上。钟涵也很是贊同她的举措。 但温含章没能英勇一把,屋里头的油灯突然就亮了起来。此时大雨仍是疯狂地从天而落,床帐被人拉开了一边,温含章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被雨淋了一身的钟涵,他手上缠着血淋淋的纱布,唇色苍白,双眸幽不见底。 温含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不会又被人追杀吧?随后又斥了一把自己,钟涵要是在这当口出事,京兆尹都不用混了,新上任的宁远侯跟他父亲一般死于非命,这件事简直是在挑战朝廷的权威。 但不是钟涵被行刺,难不成是他刺了别人? 钟涵看着温含章面上种种变化,从震惊、放心,又到担忧,他沉声道:“不用猜了,我去了一趟侯府。” 第144页 张嬷嬷忧心的声音在帘子后小声传来,温含章下床先将床帐放好,才拉了钟涵去了次间。她一边将钟涵按坐在榻上,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裳给他披上一条毛毯,一边吩咐张嬷嬷让丫鬟预备浴盆热水,又让人赶紧上备好的姜汤和粥点。 等着他泡过澡又换了家常衣袍,两个人相拥着卧在榻上时,温含章才开口问他:“清谷回去了?”一开口,温含章就被自己吓到了,她的声音像裹了十斤的蜜糖一般又甜又软,她轻咳了一下,有些不习惯。 钟涵脸上已经缓和许多,他嗯了一声,唇在她额上亲了又亲。 温含章拿起他的手,看着上头重新包裹的伤口,故作轻松道:“怎么弄成这样,难不成去找大哥打架了?” 钟涵脸上扯开一个讥讽的笑:“钟泽有哪个胆子吗?”他从小打架都只会躲在侍卫后面,指挥着人上前帮他出气,那个孬种。 方才他出了松鹤书斋后,就去了宁远侯府。他让人将世安院围住,朱漆大门紧紧关上,将宁氏和旬氏的哭喊都隔绝在外。就在钟晏面前,他将钟泽五花大绑,把刀搁在钟泽大腿上,钟晏一刻不说他就往上面扎一刀,说的与李先生不同他继续扎。钟晏躺在塌上唿唿喘着大气,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受苦。 钟涵却近乎欣赏地看着钟晏眼底的挣扎,他在践踏别人的父母前,就该想过他最在乎的儿子也会有这么一日。等着钟泽血流一地,钟晏终于忍耐不住,全都说出来了。 钟涵只恨自己之前太斯文了,居然和钟晏这种禽兽不如的人讲条件。 第93章 真相 钟晏平素披着一幅老实的面皮, 却是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他眼看着儿子被钟涵绑缚压跪在地下,自己却无法动弹,一急,口中的涎水又流了出来。 钟涵嘲讽一笑:“我还什么都没干, 就吓成这样了?” 钟泽嘴里塞着手帕, 在一旁挣扎个不停,钟涵在他身上刺啦便是一刀,钟泽顿时呆住了。他露出震惊的表情看着钟涵, 没想到他真的敢下手。 钟涵却只看着钟晏:“你说一刀够不够?” 钟晏赤红着双眼, 看着钟涵的匕首在钟泽身上再次进出。他风瘫在床上一个多月, 今日才尝到无计可施的滋味。儿子血流一地,他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钟泽满面都是惊慌之色,他才知道自己晕血,不过两刀,他就受不住晕倒在地。钟涵瞅了一眼晕在他腿边的钟泽, 嘲讽道:“晕过去更好, 不用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逼害大哥,强夺大嫂。钟泽要是知道你在外头生了一个乱伦之子,你这张老脸在全家人面前还挂得住吗?” 钟晏面上一滞,接着便是气息急促想要否认。 中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是谁想要害他?钟晏越急, 嘴唇便歪斜得越厉害, 他咿咿啊啊的, 可连动弹一下拍塌抗议都做不到。 钟涵看着钟晏有苦无处伸的丑陋嘴脸,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是钟晏做下的。若是钟晏,他遮掩还来不及,怎么会让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有这桩仇恨。 李先生煳涂,他印象中二舅舅也不是聪明人,怕是错把冯京当马凉,都把帮凶当正主了。 钟涵静静地看着钟晏,从他小时候,他便想着有一日能拿回被抢走的一切。其实他对爵位没有那么大的执念,只是被人欺压剥夺的滋味过于深刻,老太太对大房的遭遇也一直轻描淡写,他咽不下这口气。 就算万嬷嬷澄清了老太太的作为,让他知道老太太另有苦衷,他对老太太也找不回那份尊敬了。这都该怪谁呢。他刚觉着老太太对他留有温情,这点温度就被亲人联手掐灭了。命运弄人,让皇上对他父亲起了嫉妒之心,又有钟晏这逢迎小人熘须拍马,让他饱尝人世冷暖。 钟涵凑近钟晏,轻声道:“你一向疼爱钟泽,你就不顾你外头的小儿子了吗?” 钟晏一直重复着一个“不”字,辩解之意十分明显。 钟涵讥笑道:“你难道想说不是你做的?”他冷静道,“我之前不赶尽杀绝,是因为你一直故布疑云,现在我知道了全部真相,你觉着我还会留手吗?我知道皇上对你还留有恩宠,我也不会让你死。” 他的眼睛缓缓从钟晏身上掠过,看着他褥下的尿臊湿润快意一笑:“死算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老天已经帮我惩罚了你。只要我这一脉还有人在,你们一家就翻不了身。” 钟晏瞳孔一紧,嘴巴开合了几下,钟涵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对了,我都忘了你还有一个女儿。大姐从你风瘫后就没来看望过吧,我跟李家打个招唿让他们好好照料一下大姐怎么样?你现在已经失势了,你说李家会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钟晏看着他的眼神恨不得能抓出血来,钟涵浸淫在他的愤恨之中,神色平静地叙述着:“不,我觉得这还不够。你不把别人的女儿当人,你的女儿也该品尝一下我母亲当年遭遇的一切。李家人都是武夫,你觉得选哪个好?” 钟晏目光中闪着一丝惊疑,就像不认识钟涵一般。钟涵从小就有古君子之风,虽然长着利爪,却很少迁怒他人。这些都是他父母自小的教育,也是他有恃无恐的底气。今日他突然变脸,竟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钟涵似乎看出了他的意思,道:“不过以牙还牙。若你在我现在的这个位置,你也不会留手。”这一句不是假设,钟晏在梦中就是这么干的,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冥冥中许真的有神灵在引导着世间的善恶,这辈子他和钟晏才会互换了位置。 钟晏看着儿子在血泊中的身影,心头如困兽般惶惶不安,他神色哀凄,可惜钟涵却一刀一刀毫不留手,钟晏到底无法看着钟泽在他面前被人虐杀,半响,终于低下了头颅。 温含章静静抱住钟涵,不言不语。 钟涵唿出了一口气:“是皇上。当年他们一行人下江南,皇上和父亲同时看上了母亲。皇上暗中让钟晏帮他去晋家说和,想纳我母亲进宫。晋家动心了,母亲却喜欢上了我父亲。这就是我父母的死因。” 晋家人心疼妹妹,没有狠逼,见皇上摆出一副宽厚随和的姿态,也以为拒绝了就无事了。谁知道皇上却一直不能忘情于晋家女,他憎恨他父亲在他之前夺得佳人芳心,又见着他父母夫妻恩爱,嫉妒与日俱增,终于有一日,他暗示钟晏他想换了宁远侯。兄弟之情抵不过权势的诱惑,钟晏经过一番挣扎屈服了下来。 山匪、温与皓都是钟晏的布置。但他没想过皇上会拿着他的把柄,等着有朝一日清算一切。 “我母亲会去世安院的书房也不是偶然,是钟晏告诉我母亲,我父亲躲过追杀悄悄回府了,说我父亲还在危险当中,让她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他骗了她。”钟涵闭上眼睛,一想起美丽温婉的母亲怀着希望去了书房,却看到皇上站在其中的愕然,心中就有如刀割。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个男人都会懂。皇上强要了自己的表弟媳。钟晏为了帮皇上遮掩,制造了那场大火,又把他母亲转移出府,当了皇上的外室。 第145页 晋家人在扬州敢如此肆无忌惮,也是钟晏的误导。他让晋家人觉得皇上即使得不到心爱的姑娘,也会爱屋及乌,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惜两位舅舅都错了。皇上不过是为了折掉他母亲所有求救之路。晋大舅之死是杀鸡儆猴,晋二舅才是皇上安排来照顾他母亲的。 “李先生说的没错,母亲当年确实生下了一个男孩。这个孩子最后皇上让人带走了。母亲死后,皇上就让二舅舅抚养这个孩子。就连钟晏也不知道皇上把他们安排去哪了。”李先生之所以会有钟晏才是孩子父亲的错觉,是因为皇上每次到外宅,晋二舅都被人引了出去。他回来时,又只见着钟晏一人在里室。 温含章听得心惊胆战,她忍不住抱住钟涵,钟涵的音调仍然平静:“你知道吗,钟晏用我来威胁母亲,他对我母亲说,要是将事情露了出来,他就对我下手。是我带累了母亲。” “钟晏怎么会自己说出这些事?”温含章有些不可思议,这种事说得越多,只会越引起钟涵的仇恨。 钟涵笑了笑:“恶人也疼孩子,钟泽就是他的命根子。”他拿着瓶金疮药一边下刀一边治伤,钟晏的言辞一有不妥,他的匕首就毫不留情地扎下去,避过了致命处只挑肉厚的地方,方才他就是这么一字一句地逼出了实情。 温含章长长地嘆了一声。不过是想要一个女人,皇上这折腾的,先杀了她的丈夫,又毁了她的娘家,最后这女人还没有成功进宫,只能置在宫外。纵使当年唐明皇强要儿媳,也没他这么复杂的。 不过她想一想十几年前朝中的形势,也能理解了。“皇上当时没有强纳婆母进宫,是碍着江首辅吧?” 十几年前朝中有一个十分彪悍的人物,就是江皇后之父江首辅,这位江首辅平生最恨逾礼之事,他当过明康帝的老师,钟太后与太祖对他信任非常,要是当时皇上强抢臣妻的事情爆出来,江首辅能直接就请出先皇遗旨把皇上抽成烂羊头。可惜天不假年,江首辅一死皇帝就放飞了。 钟涵应了一声,钟晏也是这么说的。皇上直到江首辅去世后才逐渐收拢了手中权力。江首辅在世之时,皇上根本不敢有一点不规矩的地方。 温含章嘆,这世上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像钟晏,中风瘫痪在床苟延残喘还能耍这些歪伎俩。他想用婆母的真相与钟涵交换条件时,就该想到风水轮流转,当时他逼得钟涵自污名声才得以保全性命,现下强弱互换,钟涵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挨打的小孩,他也是会还手的。 “你想怎么做?”温含章在他耳边悄悄问道。放在话本里十分狗血的情节,在钟涵身上屡屡出现。温含章两辈子都是家庭和睦,父母慈爱,她想像不了钟涵在听到真相时的心情。 还是那句话,针刺不到肉上,永远没有什么感同身受。面对这般深仇大恨,她也无法大义凛然地劝阻他。父母冤屈至此,钟涵要是为着妻儿安危忍气吞声,他还算男人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着他的手,与他站在一起。至于失败会如何,温含章暂时没有心思去想。 钟涵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在与温含章坦白这些时,就做好了与她和离的准备。他到伯府下聘时,一心以为他的敌人只是二叔,若他知道他与皇上才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他是绝不会娶温含章为妻。 温含章从钟涵的表情上读懂了他的意图,她笑道:“要是你败了,咱们各自飞也不迟。”一点努力都不做就与钟涵分手,她一定会唾弃自己的。退一步说,在她生下儿子时,她也已经没了退路了。 钟涵久久不语,温含章见他这样,就先说了:“今晚这件事,二房打碎牙齿和血吞还好,要是传了出去咱们家也不怕事。皇上的判罚本就不公,谁人都能理解你心中的不平。尤其是梅京兆尹。只要钟泽还留有一口气,他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 温含章这么说是有据可查的。京中曾经有一个经典的判例,侄子在外征战多年,回来后将强占他房产的叔父打得头破血流,叔父告上衙门,梅京兆尹却道侄子打得好,对不法强人就该有这般血性,在外打仗才能保家卫国。 换在钟涵身上,二房与他有血海深仇,还窃居侯府许久都不愿搬走,梅京兆尹同样只会支持他。 钟涵见着温含章如此积极帮他想着应对之策,他的面部表情缓缓地放松了下来。外面的雨渐渐停了,月亮高挂天际,带着久违的静谧,让他的心也渐渐安定。 第94章 情人节快乐 卫绍正在御书房中服侍笔墨,就见着皇上身旁的许太监低声在明康帝耳边说了些什么, 明康帝略挑了挑眉, 道:“钟涵把他堂兄刺得千疮百孔, 他们家在到处找大夫?” 许太监能帮明康帝盯着这般紧要的事情, 身份也是非同一般。他在回话前先是看了一下敛容不语的卫绍,见皇上没有避忌的意思,心中就知道皇上对这位卫大人越发看重了。 他阴着嗓子继续道:“钟侯爷一进去就让人把钟大爷给绑了,过了两三个时辰才出来,伺候的下人说是钟侯爷气不过二房恶贯满盈,在钟二老爷面前剐了堂兄。” 皇上想了想, 道:“钟涵会不会在做戏?” 许太监一想手下人的汇报, 道:“我看不像, 守在外头的人与钟侯爷的小厮打听了一下,那人说钟侯爷最近噩梦连绵, 一想起他父亲便心绪不稳,实在憋不住想要找人出气。”按许太监说,依钟涵的性子, 能按捺到朝廷判罚出来才去找二房算帐, 已经长进不少了。 皇上颔首, 让许太监出去。他看着一旁的卫绍垂着眼神,沉默站立,一身嫩绿官袍却穿出了龙姿凤章的气魄, 突然问道:“卫绍, 你与宁远侯在翰林院共处多时, 你觉着他此举有无深意?” 在皇上许多私事都不避讳他之后,卫绍在御前说话就更加谨慎了,他道:“身为人子,钟侯爷对杀父仇人作出任何事都在情理之中。”这段时间卫绍也听了许多宁远侯府不光彩的事情,瞠目结舌之余,也深深为温含章担心。 钟涵告御状的那段日子,明康帝面色一直不佳,除了见着他时还有个好脸外,里里外外的太监宫女都吃了不少训斥,罚跪挨板子都是小的,有些甚至他从此就见不到了,卫绍略微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些御前失仪的人都被打发到皇陵了。 就是这般,卫绍才警醒起来,皇上不是和蔼的邻家老人,他是天下至尊,一个不顺意就能让人碾入泥里。 明康帝声音温和:“你从小长在乡间,不知道许多京城大族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是溃烂至极。宁远侯府两房之争,起于爵位。但爵位不过祖荫,后人若有能力,大可以自己争个体面。何须这般亲人相残,彼此怨毒。都是朕的亲人,朕让人看着宁远侯府,也是不想钟涵一时激愤下做了错事。” 卫绍觉得明康帝这话有些不对,他犹豫了一下。 明康帝在朝中几十年,论起察言观色比起臣子也不遑多让,他捧起茶碗喝了一口:“我们君臣相伴一年有余,朕不是那等忠言逆耳的性子,你有话大可直言。” 第146页 既然明康帝都这么说,卫绍道:“臣不过谬见罢了。爵位乃是先人对后人的庇护,一般都是嫡长承爵,这是为了让家中人心稳定,减少矛盾冲突。宁远侯府的祸事,起于二房人心不足,愚蠢贪婪。爵位合该大房所得,二房觊觎之举本就不妥,若是不受惩戒,世家大族的旁系分支必会起而效之。这就不是一家一族的矛盾了。皇上怜惜亲眷之心固然是好的,可若是坏了风气,到时京中人人只顾争爵无心正事,必会引起连锁效应。” 其实卫绍觉得,皇上应该能理解钟涵的愤怒,毕竟他就是嫡长的受益者。而且宁远侯府会祸起萧墙,就是因着皇上当年把本该嫡长一系所得的爵位封给了二房。皇上先做了错事,现在这般指责钟涵不该亲人相残,总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 明康帝微微点头,也不立刻评断,而是转而道:“听闻你在京中赴考时曾经受过永平伯府的恩情,我记得你说过家中忠僕经商把你养大,为何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卫绍的身世早就不是一个秘密了,京中几位老大人几次三番要招他为婿时,就有人爆出过他是寒门中的寒门,无父无母,家中穷酸,从小虽不算吃着百家饭长大,但也所差无几了。 卫绍听皇上提起来也不自卑,他一直就知道皇上看他挺顺眼的,笑道:“当时臣年轻气盛,没想到运气不佳,一场大病错过了春闱,幸得永平伯府援手,臣才有如今的前程。”其实不是永平伯府,而是温含章,若没有温含章下令让才墨堂收下他,他已经魂归九泉了。 明康帝却突然道:“你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卫绍笑:“臣也是如此想的,否则今日就不能站在陛下跟前了。” 明康帝有心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忍了下去。还不是时候,卫绍如今的思维还是站在臣子立场上,等着他慢慢调教,若有一日卫绍能明了他的不易,他才有资格知道当年的那些事。 到现在,明康帝都觉得一切都是冥冥中的註定。晋家人当年带着孩子半路逃走,可他竟然会在殿试中看见当年他送与晋妱的信物,还有孩子手腕处的硃砂胎记。一切就像老天爷的馈赠,在他屡屡为当年之事怅然之时,卫绍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卫绍从宫中出来后,立刻写了个纸条让人送到温子明府上。皇上今日对钟涵的态度不大对,若是钟涵再对他二叔出手,皇上恐怕不会那么轻易过去了。 夜已昏沉,卫绍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道自己的这点助力能否起作用。有时候卫绍也猜不透皇上想做些什么。这件事明摆着就是侯府二房的错,但他却一味庇护,宁可让人背后戳他的嵴梁骨,也要坚持错误的旨令。这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小厮福寿从温子明府上回来时,全身都湿透了,他说温子明淋了雨发起高烧,温府一片忙乱,府中老太太亲自接见了他,但看着神色不太好。 卫绍却想着休沐时必要过府去探望温子明才行。皇上对钟涵的态度不是一般的差,这件事温子明心中一定有个底。 想了一回温子明,卫绍伴着夜雨入眠。屋外的凉风把盛夏的闷热全都带走,到了隔日一早,居然天晴风朗。 此时钟府中众人看着晴美的天色,心情也是极好的。 苏嬷嬷进屋伺候温含章洗漱,看着天边的虹色夸道:“夫人,你看,昨日还是龙王爷过江,今日彩虹都出来了。真是一个好预兆。” 温含章抬头望向窗外,枝头上抽着嫩绿的翠芽,瓦蓝瓦蓝的天空挂着一道美丽的弧线,看着确实很美。她顺口道:“阳光总在风云后,接下来一定会事事顺利的。” 苏嬷嬷笑着道了一声是,她眼角瞅见钟涵放下手巾子后踱步到温含章身后,手上梳头结髻的速度立时加快了。温含章对着钟涵笑了一笑,镜中便印着一个梳着斜堕马髻的妇人,一双眼睛闪着娇俏可亲的光芒。 等到了苏嬷嬷手上的活儿干完退出去,温含章就转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腰间。钟涵伸手帮她扶正了头上的玉簪,道:“今日岳母和二弟许是会过来找你。” 一说起这件事,温含章的面色就不好了。昨日清谷匆忙过来把张嬷嬷借了去,她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等到了晚间她听钟涵说起李先生和关婉清的事情,才知道永平伯府这么多年居然养了两个内贼。 温含章想起了至今还在乡下庄子关着的温晚夏,还有道观里的温微柳,恨恨道:“这两个人,一丘之貉,居心叵测,只恨不能拉他们去见官。”温含章现下才知道为何万嬷嬷那一日最后欲言又止的,原来是想着帮关婉清说话。 就算看在万嬷嬷的份上,她也没那么容易原谅关婉清。古代女子生存本就不比男子轻松,关婉清把两个原本可以安分平淡一生的小姑娘毁于一旦。温微柳两辈子行事都是同样激进,也未免没有童年时被错误教育的原因。 钟涵只是道:“你想怎么做,告诉我。” 温含章立刻问道:“李先生也可以吗?”李先生比起关婉清,只能算是伤害未遂,但他背叛了温子明的信任,这点是最可恶的。 钟涵想起昨日那个饱尝沧桑的男人,十几年自以为的復仇,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世事荒谬莫过于此,他道:“李先生之事要看二弟的决定。我会与他商量,让他先交出伯府虎符。” 不得不说,昨夜知道了虎符的下落,温含章真的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担忧温子贤会带累张氏,现下麻烦总算解决了。 温含章握住钟涵的手,早上换了一回纱布,伤口总算开始收拢了。钟涵说他是无意中弄到自己,但温含章能够想像他当时的心情,怒火必定已经压抑了痛觉,他才会忽视了手上的伤痛。 她看了他的手许久,良久方闷声道:“明哥儿要是放过了李先生,这件事就算了。” 钟涵俯身在她素白的脸上亲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这是温含章对他的心意,只要想起这一点,钟涵看着她的眼神就十分柔软。 谁知道温含章忽的站起身,两手搭在他肩膀上,哼声道:“我们什么都不做,李先生才会更愧疚。”像李先生这种人,信念才是最重要的。她虽没亲见昨日的场景,但温子明必定已经把真相托盘而出,李先生半辈子的作为沦为笑谈,心中又对温子明怀有愧疚之心,这已经够他煎熬的了。温含章只要一想起这点,就十分解气。 钟涵笑看着温含章面上的神采飞扬。从昨夜到现在,她一直这样,身上夹带着一股积极蓬勃的力量,就像刚确立下来的那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完全不存在一般,让人看着心中就满是希望。 温含章还在说呢,“李先生可以算了,但是关婉清那边,我娘肯定没那么容易放过她。”温含章可以想像得到张氏听到这件事时的震惊和震怒。张氏一直觉得府中一直在她把控之下,这次关婉清和李先生不仅伤害她的儿女,还挑战了她的权威,这无异于在母老虎嘴里拔牙,张氏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第147页 温含章不愧和张氏做了十几年的母女,料事如神。 张许久没见着关婉清了,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时,还是温含章与她说,关婉清与李先生有私情。 几年不见的关婉清站在明堂之中,穿戴比起她在伯府上素静了不少,一身布裙荆钗,面上惶急,她一时看着张氏,一时又看着屋外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像是想要逃走一般。 第95章 除夕快乐 方才张嬷嬷在张氏耳边轻声嘀咕时, 张氏胸中已是气血翻涌, 此时她看着关婉清的这般作态, 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冷笑了一声。 关婉清竭力镇定下来,道:“老太太对久违的故人, 就是这般相请的方式吗?”她见张氏不应答,运了运气,又道:“我并非府上僕役, 纵使与你家有些矛盾, 也不该这般以私刑了断,传了出去, 外头必定都是府上的闲话。” 张氏面上现出嗤笑, 对张嬷嬷道:“四年前我屋里有一根温贵太妃赐下的珍珠碧玉玲珑簪不见了,当时府里头都找了个遍,就是没找到。今日我怀疑这根玉簪被眼前的贼人偷了,你让人去把京兆衙门的人找过来,就说我要报案。” 张嬷嬷恭敬道是, 对着关婉清啐了一口, 出门吩咐人了。 关婉清看着张氏如此血口喷人,怒气冒了起来,冷言道:“不愧一家子都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污衊陷害张嘴就来。” 张氏看她还是这般不知悔改的模样, 索性对着再次进来的张嬷嬷道:“我就说我屋里头怎么前几年一直不见物件, 除了簪子外, 我记得我还有一件赤金珍珠衫、一对金镶紫瑛垂珠耳环、一根牡丹扭珠宝石钗都是陆续丢失的,你待会再把我库里的东西对一遍,看看还有什么不翼而飞的。上次章姐儿还与我说过,前些年京中三次盗窃就被判了绞刑。待会可要叮嘱一声,让人秉公处理。” 张嬷嬷重重地应了一声,看着关婉清的模样好不解气。张氏的脾气,疾风骤雨时还能有商量,像这般不怒不笑地吩咐事情,多半就是打算来真的了。 张嬷嬷怜悯地看了关婉清一眼,关婉清还以为张氏只是恐吓她,心中羞愤难言:“这几样物件都是老太太当年送我的礼物,老太太现下却出尔反尔诬我盗窃,不怕带累了府上姑娘的名声吗?”她讥讽道,“师傅盗窃,姑娘们同样也学了一肚子鸡鸣狗盗的东西。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一脉相承。” 张氏微笑道:“我亲生的姑娘已经出嫁了,没嫁的几个,也被你祸害得差不多了。不怕打老鼠伤了玉瓶。” 关婉清咬着牙,挺直背,反唇相讥:“温大姑娘定然不知道自己的亲娘这般无恶不作。” “这就不劳你担心了。”张氏悠然地用碗盖拨着茶叶:“我的闺女身为宁远侯夫人,也没人敢当面笑话她。再者说,她见我如此嫉恶如仇,也只会拍手称赞。”张氏说完,抬头看她一眼,接着就挥手让人把她押了出去。 关婉清不就是觉着自己噁心人的方式高杆,让人抓不到错处吗? 那她就让她试试自己被噁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受! 差一点,她的女儿就毁了。 张氏只要想起这一点,对关婉清就是无尽的憎恶。一个母亲的怒火和自责相加起来在一起,除了以牙还牙外,其他任何方式她都不接受。 温含章没想到张氏真的把关婉清弄到牢里了。她听说关婉清被京兆衙门的人捉走时震惊了好一会儿。 张氏仍是恨得牙根紧咬:“关婉清还以为我会与她打嘴仗,我恨不得叫她马上去死。”张氏只要一想起她捧在手心里宠了十几年的姑娘,会被教成温晚夏温微柳那样的货色,她就恨如火烧。 温含章觉得她娘在她嫁人后,手段隐晦了许多。换成先前,她必会两个大巴掌下去把关婉清的脸打肿再说。她凑了过去给张氏顺气,手中胸膛不断起伏,她就知道知道张氏这次真的气狠了。 母女两个坐在榻上紧紧靠在一起,张氏摸了摸自家姑娘柔嫩的脸蛋,只觉得心中满满的自责。温含章小时候的女先生,都是她亲自把关过的,但竟然还会发生关婉清这样的事情。 张氏知道关婉清的母亲与侯府老太太有些纠葛,她语重心长道:“打蛇不死反为害。若关婉清有家人来求,你也不要应。”张氏不得不先叮嘱温含章一句,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的儿女,因为她的疏忽受到伤害。 温含章看着张氏的被害恐惧症发作得这般厉害,不由得心头一暖,张氏会这般,都是因着对她的疼爱之情。温含章即使心中对这件事有其他想法,也不想当面拂了张氏的情意。 张氏见温含章如此懂事听话,心中才略略缓了气,但随即又想起不省心的温子明。一想起温子明张氏就窝火。温子明昨夜回来后,居然跑过来让她不要追究李先生。 那孩子面色沮丧,伤心难抑,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看着就知道是狠狠哭过了一场。张氏摆出一副严厉的神色不肯答应,他还跪了下来,在院中淋着雨整整跪了半个时辰,张氏终于认栽。 张氏气得胸膛起伏:“你摸良心说说看,我把你们姐弟俩养到这么大,难不成会害了你们?也不想想我们为何会搬出伯府,若不是他偷了虎符,现下还是太太平平的。”张氏只恨自己硬不起心肠让温子明好好醒醒脑子。 温含章只得继续帮张氏顺着气,小小声解释了一番李先生与关婉清的区别。 张氏犹不解气道:“幸得那贱人没把你带坏了,否则千刀万剐都难消我心头之恨!”张氏只要一想起与温晚夏一起受罚的高老姨娘,还有吞金自杀的朱老姨娘,她就心有戚戚。 张氏一怒之下,整整拉着温含章念叨了小半个时辰。温含章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姿态,不时地点点头,张氏将腹中积攒的怒气全都发作了出来,才觉嗓子发干,温含章适时地递上一碗茶,张氏面上露出满意之色,觉着温含章还是与先前一般贴心可爱。 到了这会儿,嘉年居里的气氛终于没有先时那般紧张了。 温含章拿起一把水墨团扇在张氏身旁慢慢摇着,微微的凉风缓解着张氏身上的燥火。待得张氏的面色舒缓了些,温含章才柔声道:“明哥儿从小就是重情之人,先前爹爹疼爱大哥,明哥儿多少将感情偏移到李先生身上。他和李先生相伴十年,从识字起就受李先生的教导。文章诗词,言行举止,李先生两手都抓,尽心尽力。若不是他如此严厉,明哥儿先时不会怕他如虎。若是李先生是人品低劣之辈,咱们一早就能看得出来。” 关婉清不就是如此才被张氏撸掉的吗,当时张氏觉得她教的内容华而不实,且过于逢迎嫡女,欺压庶女,不是师道之本,这才辞了关婉清。 温含章继续道:“明哥儿为了李先生如此煎熬,这才说明娘对他的教育是正确的。”温含章完全不觉得温子明有问题,他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少年正值青春叛逆期,要是温子明冷酷无情地非找李先生报仇,这更可怕好不好? 张氏何尝不知道这些。她也就是看在这点的份上了。温含章与温子明都是她的心血,关婉清李先生那点腌脏的心思,是要生生毁了她一辈子的希望。李先生要是干脆坏到底,她还不会如此为难,可就是这么半桶水晃悠着坏了一半,让她最气不顺。张氏深深地唿出一口气,白了温含章一眼:“就你会做红脸!” 第148页 温含章知道这就是张氏投降的信号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张氏沉着面色道:“李先生有功名在身,想要为难他,还要废一把子力气,我目前有心无力,但关婉清那边你不许管。”张氏拿捏不了李先生,难不成还拿一个孤女没有办法,她看关婉清能不能翻出她的手掌心。 温含章刚想说话,苏嬷嬷就进来道:“夫人,万嬷嬷在外头求见。” 张氏顿时眼神凌厉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看了回去,无辜道:“我也没说什么。” 张氏哼了一声,干脆坐着不走。她倒要听听这个万嬷嬷能不能说出花来。 万嬷嬷比起老太太不过小了几岁,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若不是早年干过田里活,身子未必能这般硬朗。她发色霜白,头上的髻有些松散蓬乱,面容憔悴地像生了一场大病。 温含章甫一看见她就唬了一跳。前几日见着时万嬷嬷还没有这般颓废晦暗,现下真是生生老了几岁。 万嬷嬷一进正屋,就见着美人榻上坐着一个面色淡淡的中年美妇,她略一猜想就知道这是伯府老太太了,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苦笑。 万嬷嬷对着张氏行了一个大礼,张氏纹丝不动地受了。 温含章心中有些不好受。万嬷嬷在老太太灵前都敢跟钟晏呛声的人,现下却要为着女儿如此低三下四。 万嬷嬷站起来时脚步有些踉跄,温含章让春暖给她端了一张圆杌,扶她坐下。万嬷嬷才虚弱道:“方才老婆子失礼了。” 温含章见张氏没有出声的意思,只得道:“万嬷嬷,你的来意我们都清楚了。”她看着这位老嬷嬷嘆了声气。 第96章 春节快乐 万嬷嬷听见温含章的那声嘆气, 枯藁的面容如同悬崖边上的残枝沉默昂立, 死守着最后的尊严。 温含章心中五味杂陈, 她一直记着万嬷嬷当日对他们知无不言知无不尽的恩情,没有万嬷嬷的指点,钟涵绝不可能那么快理清婆母的冤屈。 万嬷嬷看着张氏冰冷的脸色,闭了闭眼睛,道:“我姑娘没有盗窃, 除了这点外,老太太要杀要剐我们都认了。” 张氏见她如此,倒有些佩服, 她拍手道:“好, 不以盗窃论,你喜欢什么罪名?” 温含章想开口说话,却生生地被张氏用眼神制止住了。 万嬷嬷见他们母女这般, 心中自嘲一笑, 开口说了两个法子,第一, 关婉清的确错了, 她们母女愿从此吃斋念佛, 为温府上下祈福;第二, 他们愿意照料温晚夏温微柳一辈子, 直至这两人愿意原谅他们为止。 若是老太太不同意, 他们还能继续商量。无论如何, 就是不能让关婉清再在牢里关着了。万嬷嬷昨夜就想着过来, 可惜雨势太大,她在家中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一早先到了牢中探望关婉清。 一想起关婉清被牢头带出来时的模样,万嬷嬷就觉得气都喘不上来。她的女儿一贯养尊处优,在牢中关了一夜却变得浑浑噩噩的,衣裳上还有几个触目惊心的手掌印,她赶忙问了几句,才知道那些手印是牢头收刮关婉清的首饰时不小心印上的。万嬷嬷当机立断,把全身上下的金银都拿了出来贿赂牢头,接着就急急过了温含章这边求情。 若是再晚一日,她怕关婉清会在牢中被人给糟蹋了——万嬷嬷也曾经在底层生活过,衙门一有女犯的公堂告示出来,一堆市井闲汉就会凑了过去,这些人眼中冒着青光,只等着官老爷将女囚果体杖臀,脱了裤子示寡游街。关婉清要是遭受了这等屈辱,她宁愿跟着她一起去了。 张氏见着万嬷嬷如此,心中称赞了一句好胆色,她道:“我也不为难你,若关婉清愿意签下卖身契,之前种种便一笔勾销。” 万嬷嬷默然,而后才道:“若夫人不嫌弃,我愿代我姑娘赎罪。”她在老太太身边当了半辈子的管事嬷嬷,没想到到如今还是要卖身为奴。万嬷嬷脸上现出一丝讽笑,世事真是无常。 张氏想了一想,点头答应了,只是她有个条件,关婉清也要签契约,但她的身契可签活契,在府中呆满十年便能离去。 人在屋檐下,万嬷嬷只能答应,她与张氏说话时眼睛根本没往温含章处瞥上一眼。张氏动作极快,不过一刻钟就让人将卖身契准备好了。 在万嬷嬷要签字画押时,方才一直没出过声的温含章却突然伸手盖住纸张,道:“三妹妹之前因罪被罚到庄子上,关师傅若到三妹妹身边后能将她掰正过来,三妹妹什么时候放出来,关师傅就什么时候跟着无罪释放。” 温含章此言一出,张氏即刻瞪了她一眼。温含章顶着亲娘的冷眼,愣是头皮发麻也不出声纠正。 万嬷嬷却在一瞬间的沉默后跪了下来,朝温含章磕了三个响头。 她自知道来龙去脉后,就一直为关婉清的行为深感歉意。在过来钟府之前,万嬷嬷已经做好了与关婉清同生同死的准备。张氏是伯府老太太,她的闺女是正经的宁远侯夫人,万嬷嬷早就看透了权势的势力嘴脸。 温含章当日从她嘴里套话时,能屈能伸,对着她一个老婆子都能屈膝行礼。但这会她对温含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这个世上,忘恩负义的总是比知恩图报的人多。 纵使万嬷嬷能借着老太太的名头,在温含章面前以孝道威逼她屈服,她也不愿去摆这份派头。人家不愿干的事,背过身就能将他们再踩入泥里。 温含章若是记情,她受着; 她若是翻脸,她也同样受得。 万嬷嬷走后,张氏看着温含章狗腿的笑颜似笑非笑:“怎么不摆侯夫人的派头了?”她打了她的手臂一下,骂道,“我就是一直太惯着你了,你才敢在我面前玩两面三刀。”就连温子明都不敢在她面前耍花招,从小也就只有温含章胆子大。 温含章笑得很甜很软:“我知道都是因着娘疼我,否则刚才您在万嬷嬷面前就直接塌了我的面子了。” 张氏在温含章面前一贯威严不足,温情有余,她看着案上的那张签到一半的身契,恨怒地点了几下温含章的额头,等着温含章抱着脑袋说疼,她也就顺势止住了,没好气道:“别想再骗我心软,以后你的事情,我都不管了。” 张氏说着就想起身回府,温含章一把抱住张氏的腰身,在她背上蹭了又蹭,又是讨好又是哀求,终于把张氏蹭得端不住重新坐下来。 被闺女像个牛皮糖一般贴着,张氏只得恨声道:“都嫁人了还这样不成体统。”示意温含章端正做好。 温含章才不照做,她在张氏耳边道:“娘,你就听我解释嘛。” 张氏才冷着脸嗯了一声,温含就赶紧把她的理由说出来。她抱着张氏的手臂道:“娘,我不是可怜关婉清,只是李先生偷了虎符都能过去,咱们硬要把关婉清弄进牢里,对比之下不是显得欺善怕恶,恃强凌弱吗?” 温含章扪心自问,这件事中,关婉清的罪过真的让人深恨难消吗。最主要的,伯府姑娘的教育问题真的能全都归罪关婉清吗。这一点,温含章心中有数。两个庶妹偏激的个性是许多因素造就的,嫡母对庶女的隔阂轻忽,姨娘对亲女没有底气伸手管教,男人们又都漠视庶女的教养,在这些原因前面,关婉清存心不良的教育思路只是催化剂,责任不应该由她一人背负。 第149页 其实按照现代法律,视犯罪情节轻重,处罚的程度也应该各有不同。可惜关婉清不幸地对上了一个护犊子的母亲,这个母亲又有权有势,她才招致最严重的惩罚。 温含章嘆了一声,其实这些都是藉口,最主要的便是她先前承了万嬷嬷那么大的人情,可怜万嬷嬷这般品性纯直的人却养了一个恶毒煳涂的女儿,就算是看在万嬷嬷的份上,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关婉清被治死了。 温含章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张氏仍旧无动于衷。她只得再接再厉,继续义正言辞道:“娘从小就教我恩怨分明,咱们不能过河拆桥,仗势欺人。既然关婉清存心将三妹妹教歪了,咱们就让她过去继续教着三妹妹,让万嬷嬷监视她,万嬷嬷承了咱们的情,必会做好这个事的。” 张氏讽刺道:“你怎么不把柳姐儿也带上?”若按温含章任何事情都要讲人情谈道理的想法,温微柳与温晚夏不是同样无辜? 温含章郁闷地看了张氏一眼,这不是抬槓吗,温微柳那样的人,非饱经世变无法改变她的性情。温含章是不指望有人能改变她了。 知女莫若母,张氏知道这件事一定还有有后续。 她继续无可无不可地听着温含章的解释,冷笑道:“就算你说的都对,但那老奴与关婉清是母女,你让母亲看着女儿,他们两人背后如何算计,你也摸不着。”甭以为张氏看不出来,万嬷嬷方才那么爽快,不就是赌着温含章不可能袖手旁观吗。 于张氏而言,两个庶妹被教坏了不重要,出不出这口气同样如是。她只是不能容忍她的儿女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伤害。 温含章自小就乖巧可爱,她嫁进伯府第一年就怀上温含章。永平侯当时已经有了嫡长子,对嫡女的出生虽然欣喜,却并不十分看重。但她却不同,抱着娇娇软软的女儿,她才找到了对侯府的那一丝归属感。就算现在,张氏看着温含章,心中都骇怕不已。 对张氏说的,温含章心中也是想到了。她嘆气道:“我欠了人情,便要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方才万嬷嬷并非只有认罪一途可走。她是老太太的义妹,刚才她要是将老太太抬出来,现在仍在老太太孝中,钟涵又刚承爵,为着人言可畏,温含章都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 但万嬷嬷并没有这么做,温含章宁愿相信,是万嬷嬷的嵴骨硬直到她不愿意低头,而不是想算计她。 与万嬷嬷几次接触,温含章也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原则坚定的人,应也不会放任关婉清再次犯错。 温含章看了一眼绷着脸的张氏,嘆了一声,她娘这回真是手段利落,都不与她商量一声就把人给办了。这时代的大家夫人们都信奉内宅事内宅毕,很少将家丑在人前掀开,这回关婉清能让张氏开了先例,也是她的本事了。 只是若是张氏先与她商量,她宁愿张氏将关婉清打个半死,都不会应承将她送入牢中。温含章小时候曾经听一个外头买来的丫鬟说过公堂过审的情景,那般侮辱女子的做法,简直比死还难受。 温含章说得口水都干了,忍不住舔着嘴唇,张氏到底还是心疼她,看了一下案几,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见温含章眼巴巴地看着,没好气地茶碗递到她嘴边,温含章甜甜地笑了一下,就着张氏的手干了一整碗茶。 张氏仍旧板着脸,只是嘴角的弧度却温和了下来:“以后阿阳过了三岁一定要从你这挪出去,免得学了你一腔的优柔寡断。” 温含章顿时郁闷个不行。张氏却悠悠地看着她,就着她的表情吃了一整块点心。 其实冷静下来,张氏也承认,温含章说的话有些道理。只是方才她情绪激动,即便道理都是对的,但被劝的人还是有几分不痛快。 温含章总算把亲娘劝下来了,连着喝了好几碗茶解渴。她面色红润,满头鸦发挽成一个松松的髮髻,其上只簪着一根玉簪,整个人却一枝娇艷素静的梨花,即使在孝中,比起婚前却还要明媚几分,张氏突然问道:“姑爷去哪了?” 冷不丁被张氏问到钟涵,温含章含煳着道,钟涵有事出去了。 张氏不疑有他。钟涵得回爵位的经歷曲折传奇得就跟话本一般,再加上皇上判罚不公,最近满京城的人都在好奇他的心理歷程,张氏那里时不时就有一些故交好友向她打听温含章府上的情况。张氏对温含章道:“你跟姑爷说一声,最近不要去找二房的麻烦。” 温含章有些好奇,张氏怎么突然叮嘱起这些了,待得张氏提起卫绍,温含章才有些恍然:“这位卫大人,人倒是挺不错的。”能让人过来提醒这么一句,他和温子明的交情确实挺好的。 张氏略带深意地看了温含章一眼,看得温含章十分莫名其妙。 第97章 新春番外(上) 过年后的某一日, 钟涵朝会回来突然见着自家夫人有些愁眉苦脸的。温含章这模样十分少见, 他净手过后,有些好奇地踱步过来,看见案上摆着一章烫金红贴, 上头印着闵国公府的标记,心中就明白了。 自从关婉清东窗事发后, 张氏深恨闵三太太将一个居心叵测的女先生介绍到了伯府, 之后就与闵府淡了来往。温含章身为张氏的女儿,当仁不让紧跟亲娘的脚步。十年来从未踏进国公府一步。 这一回是闵老太太九十寿宴, 闵家世子早在散朝后就邀他阖家赴宴,钟涵掂量着温含章和岳母的心情, 没有应下。闵世子当即就是一脸瞭然,看着他的表情慾言又止。 钟涵才走到了台阶, 就听见闵世子在背后小声嘀咕他惧内。 这些年钟涵也没少听见别人说他惧内。起初钟涵还有些还不爽快, 后头见议论的人多了,他反倒不在意了。惧内就惧内吧, 都觉着他惧内,外头应酬的事情反而少了不少。 说来真是十分奇怪,温含章外表温柔雅致的一个人, 性情也并不彪悍, 素来不大管他在外头的来往交际,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一个母老虎的名声, 叫她颇为郁闷。 钟涵拿起帖子翻了一番, 见上头的字青涩歪斜, 颤颤巍巍,心中就有数了。温含章烦恼道:“闵家的老太太亲自写的帖子,盛意拳拳,我去还是不去好啊?”闵老太太与温贵太妃交好,自幼对她就十分疼爱。这位老太太是个明白人,这些年眼看着张氏和她三媳妇之间的矛盾,也从不仗着身份强行调和。这回她亲自执笔相邀,温含章不好不给这个面子。 钟涵笑道:“这有什么,你让人回去看看岳母有没有收到帖子,岳母怎么做你就怎么走。”按温含章说的,闵老太太人情练达,不会只给温含章一人送帖让她为难。 温含章顿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解决了烦心事后,温含章对钟涵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许是男人真的比较占便宜,岁月无情,但在钟涵身上却十分宽和,他外表出色,未曾见老,常年高位养出了一份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势。这份威仪和自信就像岁月赋予的醉人芬芳,比起青葱少年多了一份独特的神采和气韵,教人看着看着就不捨得移开眼睛了。 第150页 钟涵笑道:“阿阳早上给我留了话,让我午膳回来用饭,我正想问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温含章摇摇头,钟涵严格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变化。他的性情就变了不少,蜕去了年少时的张扬叛逆,只留下成熟内敛。他如今很少为什么事情动怒,对几个孩子更是疼宠得不行,把她衬托地就跟个后妈一般。每次小儿子跟她咋唿时,都是钟涵出来当和气佬。 就为了这个,温含章私底下不知道与钟涵争过多少次,每一次钟涵都是让什么就做什么,但绕了一圈回来儿子闺女都在讨伐她欺压父亲。温含章也是没脾气了。 钟涵知道温含章希望他能厉害一点,但他一直记得当年他提着皇帝的人头回府祭拜父母时温含章收到的惊吓,从此后每当与温含章在一起时,他就下意识地温柔起来。时日久了,他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这十年两人顺心顺意,温含章又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均是玉雪可爱,现在的确没有什么能让他大动肝火的事情。 用过午膳,一家人坐在左梢间里说说笑笑,张氏突然那边来了消息,说是她会与儿媳一同赴宴,温含章才松了口气。 阿阳笑道:“到时候儿子与您一起过去,要是有人欺负娘,我就帮娘骂回去。” 小儿子重锦立即拆他的台:“大哥就只会嘴上说说,你都十一岁,进不了内宅了。”说完大哥,他转头对着温含章拍了拍胸膛,道,“娘,您放心,儿子到时一定护着您。” 两个儿子中,温含章素来喜欢阿阳多一些,但她牢牢吸取了当年老太太的教训,面上一向一视同仁,此时她就摸着小儿子白皙粉嫩的脸蛋柔声道:“娘到时候就要倚仗重锦了。” 重锦听罢后,仰头挺胸鼓起了小胸膛,得意洋洋地看着大哥。阿阳从小就是个乖宝宝,自小也一直让着弟弟,他熟练地拿起一块点心递给重锦,小儿子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就奶声奶气地对着大哥道:“大哥餵我吃。”阿阳也好脾气地照做了。 温含章和钟涵看着两个儿子间的黏煳,对笑了一眼,钟涵握住温含章的手,重锦一边吃着点心,一边乐哼哼地坏笑道:“娘,大姐姐脸红了。” 温含章转头看了一眼闺女,钟晴脸上飞霞一片,对上她时微微地移开了眼睛,但对着重锦的调侃又毫不示弱:“就你话多!” 温含章对闺女这般模样也不奇怪。她最近才想起来该教姑娘一些性教育的基本常识,钟晴长得与婆母格外相似,自小就能看出美人的潜质,带她宴饮交际时许多小少年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这种事情还是提早教育好些。小姑娘这会儿正处在对超前教育的吸收消化阶段,周围又只有她和钟涵两个参照物,时不时就神色尴尬地看着他们,可爱至极。 温含章也没有不好意思,夫妻感情好,孩子才能安心做一个孩子。 她对存心看热闹的重锦道:“吃你的,别招惹你大姐姐。”重锦哼了一声,继续精怪地指挥着阿阳给他餵食。 阿阳对着弟弟一贯有求必应,拿起小铜锤一锤子下去就将核桃砸成两个半圆,重锦顿时骄傲地看着哥哥,像只雏鸟般地张开小嘴等着投餵。 温含章无奈地看着两个孩子的互动。她先时也与阿阳说过不要惯弟弟,可阿阳一见着重锦在他耳边撒娇买好就忍不住宠着他了。 重锦出生时家中已是富贵尊荣,钟涵坐稳了宁远侯之位,又与上面那位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眷关系,小傢伙从小在京中横行霸道,仗着颜正俘虏了不少夫人太太,温含章每次看着他时都觉得这孩子聪明过头了。偏偏阿阳很有当哥哥的责任感,温含章一要说弟弟,他就站出来为重锦保驾护航。时日长了,重锦也知道大哥对他好。两兄弟反而更加要好。 这种良性转变真是让人喜闻乐见。钟涵只盼着他们日后能成为彼此的臂膀,对阿阳宠着弟弟的行为从不说些什么。温含章见此也无话可说了。 重锦吃完了点心,又抬起小脸让阿阳帮他擦嘴,接着就用人朝前不用朝后地甩开大哥,跑到庭院里玩鞦韆了。鞦韆是他们刚搬回侯府时钟涵亲手给阿阳做的,到现在仍然十分结实,现在府中就属重锦最小,他的哥哥姐姐没有一个跟他相争的。 但温含章有些稀奇地看着阿阳,往日小傢伙玩鞦韆时,阿阳总要在一旁看护着,今日却是指着一个小厮守着弟弟,自己却羞涩迟疑地看着他们。 温含章想起钟涵早先的询问,心中有些底了。钟晴见不得大哥这幅举棋不定的模样,帮他说了出来:“娘,前日我们在大街上碰见秦伯伯家的妤姐姐,一起聊了几句,大哥看上人家了。” 心思被妹妹在父母面前揭穿了出来,阿阳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他红着耳朵道:“别听妹妹胡说,妤妹妹守礼自重,我们并无逾矩之处。”阿阳不过是见着秦妤与他娘举手投足有几分相似,才略加注意了几分。 他自幼早熟,从小看着父母情深义重,有时候夜里失眠,也曾想过自己未来的妻子是什么模样。在他看来,他未来的妻子必要跟温含章一般,心地良善,明理和气,对外知礼仪,识大体,对内能相夫教子,妥善理家。在这上头,秦妤简直是温含章的翻版,他一见之下就起了些好感。 温含章有些纠结地看着儿子,这才十一岁,年纪也太小了些。且就算少年慕艾,不应该是挑青春貌美的吗?秦思行与梅氏的长女她也见过几次,相貌平平无奇,难得的是大方谦谨,温婉得体,但实在不像是会引起少年绮思的人。 晚上睡觉时,温含章想起阿阳这么早就给自己选定了儿媳妇,仍旧不太适应,温子明在阿阳这时候,可从来没露过这方面的想法。温含章睡不着,便过去骚扰钟涵:“你说,阿阳怎么会看上阿妤?” 她对阿阳的选择还是十分困惑。钟涵原本快要睡着了,睁开眼睛略一想,含蓄地与温含章解释了一下儿子的心思。 温含章总觉得自家孩子才貌双全,以后必定要配一个样样出色的媳妇。但阿阳不愧是他的儿子。两人挑选妻子看的都是一些实在的东西。他嘆了一下,阿阳要是能娶了秦思行的闺女,宁远侯府接下来三代就不用愁了。一个好媳妇的作用,他早就尝到甜头了。 钟涵笑道:“阿阳还是比我强,看见好姑娘就得早点订下。” 温含章有些感嘆,阿阳这孩子也太实诚了。秦思行不怕亲娘,不怕妻子,就怕大闺女,这在权贵圈子中已经不是秘密了。就算要找一个与她相像的,也不用从里到外都那么靠拢吧。 钟涵看着温含章张合不听的嘴巴,凑过去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屋外月色皎洁,把两人在床帐上叠加的身影拉的长长的,一夜春色无边。 第98章 新春番外(下) 温含章在闵老太太的寿宴上见着了秦妤, 她这一次见着秦妤简直是拿着把放大镜把人家小姑娘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觉得, 阿阳眼光不错。 小姑娘比阿阳小一岁,一双眼睛生得十分灵秀, 通身的气派与她的祖母安乐长公主如出一辙,举止不卑不亢, 温婉端庄,一看就是经过精心教养的。 第151页 钟晴在一旁小声道:“娘, 妤姐姐都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钟涵对秦妤的心思心知肚明, 若不是对她大哥有好感,秦妤怎么会一直学着她娘的做派。 温含章嘴角的笑容维持不变, 轻声骂道:“你胡说。”简直是胡说八道,她在夫人圈子里这么多年, 要是观察个小姑娘要是还会被人看出来,她就不用混下去了。 钟晴无奈地看着她娘, 温含章的确不动声色,可自从秦妤对她大哥起了心思,举凡宴饮交际的女眷场合, 温含章无论干些什么,秦妤都对她娘十分关注。这么小几年看下来,今日她娘的异状,秦妤一定一下子就知道了。 秦妤被温含章看得有些羞赧, 但她一向稳得住, 对着钟晴瞭然的眼神也丝毫不在意。她从小就喜欢阿阳哥, 每次见着他,秦妤就觉得浑身舒畅,那种感觉就像蜜水渗进心中一般甜滋滋的。到了大些秦妤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就立刻处心积虑地行动起来,幸好钟晴知晓了她的心思后也支持她。 钟晴秦妤等一群正当妙龄的姑娘们随着母亲行过礼后便一小簇一小簇聚拢在了一起谈天说话。钟涵对着秦妤颳了刮脸,玩笑道:“我娘方才没把你看化了吧?” 秦妤姿态自然道:“温婶婶愿意看我,是我的福气。” 钟晴顿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她有些羡慕秦妤,看准了目标就勇往直前。她大哥以为他们能在街上撞见是碰巧。这个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巧事,秦妤自看上了她大哥就时时做着准备,十次里才有那一次偶遇成功。 秦妤想了想温含章方才的举动,知道宁远侯府是把她放在长媳的候选名单上了。这回她就放心了。秦妤对自己有信心,论家世人品教养她样样拿得出手,只是样貌略差了些,但宁远侯府也一向不会以貌取人,只要温婶婶愿意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打败其他对手,将阿阳哥收入囊中。 温含章一直在观察着这对小姐妹聊天,她有些不明白嫩生生的小萝莉怎么突然间气势就变得旺盛了。不过她也没空继续看下去了,闵老太太一手搭着儿媳,一手搭着张氏,由内室而出,笑容和蔼。 只看着闵三太太微红着眼睛,张氏却面带笑容,温含章就知道,她娘这回必是好好出了一口恶气。 关婉清是经闵三太太之手介绍进府的,张氏当年只是想找闵三太太问个清楚,可惜闵三太太狗眼看人低,见着张氏由伯府搬了出来,与张氏说话时倨傲得不行,把张氏气得半死。从此后闵三太太就越过关婉清成为张氏心中的第一位仇敌,十年拉锯战后对方终于服软,张氏验收胜利果实时脸上的得意神气就别提多气人了。 温含章很能明白她娘的心情,也有些庆幸关婉清和万嬷嬷不在京中了,同是权贵女眷,闵三太太与张氏的想法异曲同工。关婉清的靠山倒的倒,死的死,闵三太太要是忍不下这口气,想要迁怒到别人身上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闵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穿着墨蓝富贵团花金银刻丝对襟褙子,看着温含章笑道:“你这丫头,真是你娘的小棉袄,这么多年了也不来看我老婆子。”闵老太太对温含章的举动心中有数,她这回为张氏和儿媳解了心结,也是对宁远侯府的示好。她嘆了口气,谁能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新登基的皇上居然对宁远侯如此看重。 温含章想起闵老太太小时候对她的疼爱,也笑道:“今日我已经预好了多喝几杯给您老赔罪了,待会老太太可要多备几壶好酒才行。” 闵老太太对着众人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存心来诳我的好酒的。老婆子可不敢让你醉了,宁远侯可在外院时时注意着呢,老婆子要是欺负了你,他就杀到内宅里来了。”宁远侯在京中爱妻之名与惧内的名声旗鼓相当,这可是有先例的。 旁人听着闵老太太的话都捧场大笑,只是心中都有些不太适应。宁远侯府与闵国公府的女眷交恶在京中不是一件新鲜事,没想着一朝泯恩仇,两府的关系立刻就甜蜜如糖了。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世事多变。 温含章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她接过了张氏的位置,扶着老太太的手,将她送到上方的正位,又将丫鬟奉上的茶递了上去,种种作为,都如小时候她过来闵府做客一般妥帖自然,闵老太太面上的笑意就更深了。 张氏看着围绕在众人谄词媚言中的闺女,脸上骄傲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她左右看了一眼,花朵般的外孙女立刻十分有眼色地上来扶住她。 …………………… 外院中,阿阳一把拉过弟弟在膝上坐好,心中有些无奈,重锦性子任性,前几日才说好要跟在温含章身边,临到头来却耍起无赖了,阿阳也只能时时把他呆在身旁了。 阿阳到底只是个小少年,顾着与人闲话就没看住弟弟,等到他回过神来,酒杯上盖着一只大手,里头的酒被偷喝得差不多了,重锦缩着脑袋,抿着粉嫩的嘴唇气怒地看着父亲。钟涵脸色不变道:“你娘叮嘱过不许你喝酒。” 重锦嘟着嘴巴不说话。许是小动物的直觉,就算哥哥姐姐都说父亲最疼爱他们,重锦还是喜欢和娘亲一起待着,他总觉得父亲不太喜欢他。 他歪着脑袋,想起在下人嘴中听到的一件事,有个嬷嬷曾经告诉过他,他出生时个子太大,累得温含章生产不顺,当时他爹爹求遍了京中的道观寺庙,还是紫禁城中的皇上叔叔派了许多太医过来,他娘才保住了性命。 阿阳看不得弟弟受委屈,就跟钟涵道:“爹,我看着呢,没事的。” 钟涵对着长子,面上暖和许多:“你也不许喝太多酒,否则你娘又要说了。” 阿阳应了一声,重锦又在一旁晃着他的手说要尿尿,阿阳只得带着弟弟出了园子。一路上,重锦突然道:“哥哥,待会我去娘那边,你把我送过去吧。”反正爹爹也不喜欢他在他身边,重锦泄气地想。 阿阳俯身下来摸了摸弟弟的嫩脸,温柔道:“别跟爹爹生气,他只是怕娘担心我们。” 重锦鼓了鼓腮帮子:“哥哥,我知道的。” 阿阳看弟弟这样子,就知道他还是没把事情放下。阿阳对弟弟的心结十分清楚,解铃还须繫铃人,这件事只有娘才能处理妥当。阿阳把事情记了下来,想着回府后一定要和温含章聊一聊这件事才行。 闵府一行,阖家只有温含章一个人喝醉了。对此,钟涵也是十分无奈。他将醉颜可掬的温含章抱出了马车,送到床上躺着,温含章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会儿,只觉得越睡越清醒,她晃着脑袋坐起身来,就看见已经将孩子们送出去的钟涵迴转了屋内。 钟涵笑道:“记得让我和儿子不要喝太多酒,你自己倒是越线了。” 他替她解开头髮,将她发上的钗簪等都放到了一旁,手上力度适中,温含章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伸手抚着钟涵的大手,咬了一口道:“你对重锦好一点。” 方才上马车时她是被钟晴和丫鬟扶着出来的,钟涵和两个儿子在闵府外头站成了一道风景,高低矮三个身高尤其明显。更明显的是小儿子的面色,沮丧地都快哭出来了。方才她在席上一直被人劝酒,没留意多喝了几杯,就顾不上小儿子,重锦后来还是跑回了外院跟着哥哥。 第152页 小傢伙一向神气活现的,不过在外院小半天就变成了这般模样。温含章虽然醉得七晕八素的,还是有些心疼。 钟涵抚摸着她的头髮,笑道:“我心里有数。”毕竟是温含章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钟涵怎么会不心疼。只是重锦的性子过于骄纵,家里亲娘兄姐都宠着他,若是他再没一个怕的人,小傢伙怕是更要无法无天了。重锦和他小时候还不一样,他是无奈才做出的那副模样,重锦是天性就如此,觉得他小,大家都要让着他。 温含章也知道钟涵的意图,她泄气道:“我不管了,阿阳要是找我说,我就让他找你去。”当时在重锦耳边说坏话的嬷嬷早就被他们处置了,钟涵故意而为的这个误会简直莫名其妙,要是真的拿捏不住分寸伤了重锦的心,看他后来怎么挽回。 温含章又想着长子闺女对钟涵的评价,心中哼哼了一声,都觉得他爹是好人,这回就让他们尝尝好人的硬性子。 她浑身懒洋洋的发烫,打定主意不管这件事了。钟涵要当一次坏人,她就随着他。 第99章 金矿归属 今年许是老天爷在酝酿着年底的一场大动盪,整个夏季烈日炎炎, 热不可耐。才刚到了七月中, 苏嬷嬷便来汇报, 府中用冰上出了问题。 温含章对家中各项用度了如指掌, 她有些诧异。 去年刚搬新府, 来不及挖冰窖, 她怀阿阳时, 府中都是用硝石制冰的。硝石价高,温含章本是想着等着冬日再算计藏冰之事, 可惜老太太七月去世, 孝期中不好大动工事,这件事就搁置了下来。 为此,温含章今年初在做府中年度预算时, 还将这一笔用冰的花销算高了许多。怎么还会不够? 对着温含章的疑问,苏嬷嬷苦笑道:“夫人, 您是不知道, 这鬼天气, 冰做出来后一会儿就化开了。咱们家买得起再多的硝石, 也供不起这样的浪费。” 张嬷嬷自从回了一趟温子明的府上, 就肉包子打狗被气恼的张氏扣着不放了。温含章只得再次把苏嬷嬷提了上来。苏嬷嬷再度上位, 先前一心想着大展拳脚洗刷一下这一年多来的憋屈, 没想到老天爷如此不赏脸, 她才接手府中事宜, 就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 要是自己能解决, 苏嬷嬷也不会向温含章汇报了。苏嬷嬷可以指天发誓,她没在其中搂银子,可惜硝石制冰便是这般花钱如流水,她实在没法自己兜着。 温含章倒不是不信苏嬷嬷的为人,她想了想,道:“咱们在城外的民棚,让他们施粥时多掺些绿豆,好歹也能解解暑气。”天气这么热,绿豆糖水是供应不了了,白糖价太高,纵能供应,也太惹眼。 绿豆是菽米,也是粮食,苏嬷嬷对温含章的决定没意见。 钟涵回来时,就看见温含章摇着团扇慢慢地扇风,堂屋中有些燥热。他诧异了一下,看着铜鼎中的冰山快化掉都没人替换,皱着眉头道:“下人怎么做事的?” 温含章让人上了两碗冰酸奶,道:“赶紧吃,吃完就不热了。”她不过是试试看能不能少用些冰山,多省点花费。没想到一会儿就受不了了。 白花花的酸奶许是刚从冰鉴里拿出来的,结成了一小碗软软的硬块,上头浇了一勺子蜂蜜,以及各种夏日水果,香蕉、芒果、橘子等等,盛在白瓷盅中凉滋滋的一碗,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温含章用了大半碗酸奶,总算活过来了。她嘆道:“要是没有冰,这个夏日就难熬了。” 钟涵弄清楚温含章在想什么,哭笑不得:“你以前都是这么过的,突然撤了冰山,哪能觉得舒服?”温含章是岳母捧在手心上娇养出来的闺女,从小就没吃过苦,她要是哪一日真得适应夏日没冰冬日没炭的日子,那就是他在朝上煳了。 温含章白了他一眼,过于直率是一种毛病好不好? 温含章让人重新上来换过冰山,又伺候着钟涵换了身衣裳,看着还没到晚膳的时间,两人就依偎在塌上。苏嬷嬷悄悄放下了门帘,冰山的凉气缓缓扩散,不一会儿钟涵就长长出了一口气。 温含章好奇问道:“下午二皇子怎么说的?”自从钟涵承爵后,他在京中就变得炙手可热。除了被袁家坑了一把的皇孙殿下频频相邀外,二皇子和四皇子也接连示好。在这些人中,钟涵选中了二皇子作为突破口。 钟涵握住温含章的手,在她耳畔道:“我以汶县的金矿作为投名状,二皇子十分满意。” 温含章嘆了一声,这个金矿她早知道他们只是暂时保管的,现下钟涵终于为它找到了归属,她想想就知道这个金矿必是一个毒饵子。 钟涵一直在钓鱼,现下他想要的这条鱼终于上钩了。二皇子要是用于正常花销,完全不会有问题,可惜他要是有其他想法,这个金矿就是一笔启动资金。 诸皇子所谋,莫非皇位。 二皇子年三十五岁,年富力强,却始终不得皇父喜爱。他的尴尬不止于此,寻常皇子纵使没有皇宠,也有母族照料着。可惜袁家人是双向下注,有了一个袁贵妃所出的二皇子还不够,贪心地又将一个袁家女嫁给太子,太子过世后,皇太孙的婚事也在袁家女手上。东宫彻底为袁家把控,二皇子在母族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母族如此,后宅中他也是被人家挑剩下的那个。也不知道闵家人怎么想的,闵世子的嫡长女是三皇子妃,闵三爷的嫡女却与了二皇子当侧妃。 一个皇子被人如此挑三拣四与漠置,他心中不会没有怨气。 温含章趴在钟涵胸腹间,想了一番这些世家大族间盘根错节的联姻关系,实在觉得家中多少事都没有外头的这些算计伤脑子。 钟涵本是不想与温含章说这些事,他与金銮殿上的那位有不共戴天之仇,他若出击,必会好好谋划,阳谋阴谋轮番而上,直至将仇人磨死为止。但温含章素来不喜欢这样九曲十八弯地算计一个人。他能做到的,就是尽量不在她面前将这种明晃晃的攻击性表现出来。只是若温含章问出口,他也不会相瞒。这是他们夫妻间素有的默契。 钟涵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两人心神都有些放空。温含章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抬头对钟涵道:“朱妹妹前日写信,说是皇上有意赐婚她和四皇子。” 她与朱仪秀自婚前福平楼一别后,一直书信不断。延平侯府也是流年不利,先前京中私藏刀剑案,朱叔叔被逼得交出军权,后头峰迴路转,虽是靠着几位朱大哥在西北战场上的英勇,将军权又拿了回来,可惜他们家在朝上无人帮衬的窘境已是显露了出来。 身为延平侯唯一的嫡女,朱仪秀跟她一般早有心理准备,婚事必是家族间的强强结合。温含章一边说一边看着钟涵,“皇上应该只是暗示了一番朱叔叔,不过朱妹妹信中说,她爹有些意动。” 钟涵笑:“你不是早就知道朱姑娘与四皇子有缘分吗?” 温含章:“朱妹妹先前还与我说过她想自梳。”温含章说完这一句,心中想的却是钟涵近来的所作所为。他若是想要报復皇帝,最有可能的计划是扶植一个皇子,养大他的野心,让子弒父,重复明康帝上辈子的结局。 第153页 这或许就是世事难料的样本了。钟涵先前拆穿了三皇子与钟晏的阴谋,让皇上逃过死劫。现在又要处心积虑编织巨网,重复梦中之事。 若真有神仙在操纵万事,那这位神仙必定是一个坏心眼的神仙。温含章嘀咕了一声,钟涵却在想着今日下午见到的两位皇子。 二皇子许是从未想过他会将一个宝藏送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神十分热烈。钟涵还记得二皇子问他为什么。 他只是笑道:“皇位传承,素来不以嫡论,便是以长论。太孙殿下不过一黄毛小儿,操纵在袁家人手中却无知无觉,若太孙殿下继位,天下必定是袁家人的天下。此非百姓之福。诸皇子中,二皇子殿下为长,本就应您承袭大位。” 二皇子居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想必他心中也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再加上钟涵献上了一座十分有诚意的金矿,二皇子对他的信任又加深了几分。 许是心潮澎湃,二皇子在席上将他引为知己,两人本就是亲戚,当时关系更是直接再上一层楼。 钟涵从二皇子的私宅出来后仍是觉得二皇子有些……蠢。他摇了摇头,难怪皇上对他不喜。 既然已经从府中出来了,钟涵就想将事情都办完。他去了一趟福平楼,却没想到会撞见四皇子与朱仪秀。他暂时还不想与这位上辈子坑了他的主君有所接触,便避了开来,只是着人注意着他们包厢的动静。 里头真是一场大戏。 他从没想过四皇子会早就对延平侯之女起了心思。而朱仪秀也有许多事情瞒着温含章,比如,她必定从未与温含章说起过,她和四皇子从小就认识,且还是欢喜冤家。 这两人在包厢里头的缠绵悱恻,都被人在暗间看得一清二楚。底下人对他汇报时窘得面色通红,三句中必有一句描绘两人的亲密接触。待得汇报完毕,立刻落荒而逃。 他笑了笑,难怪梦中四皇子一登基,就遂了朱皇后的心思诛杀功臣。 温含章还在道:“若是朱妹妹真的与四皇子成亲,以后我与她的关系就尴尬了。”四皇子与延平侯府联姻,对皇位也是野心勃勃。可这与钟涵的计划相悖。她可以想到她与朱仪秀的关系必定会随着夫婿政见不同越加疏远。 她忍不住道:“四皇子就不行吗?”若是钟涵只是想支持一个皇子上位,四皇子天姿聪颖,敏慧绝伦,又有朱仪秀的关系,若是都能心想事成,必定事事圆满。 钟涵先前不与温含章说他在梦中的死因,除了不想温含章由此猜出她与卫绍的纠葛,还是因着生死之事过于沉重,他不想温含章背负太多。现下同样如此,他道:“四皇子这些优点于我都是缺点,若是我在他麾下,他必不会事事听我的。” 温含章嘆息了一声,于钟涵而言,一个愚蠢的主君当然比一个聪明的主君好操控。 第100章 谗言 明康帝端坐在御案之后,用茶盖一下下抹着茶沫, 对着面前的二皇子慢慢道:“钦天监那边刚递了奏摺, 你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 皇上的语气与往日别无二致。但二皇子对着皇父一向小心翼翼,却听出了其中的异样之处。此时他先是抬眼看了一下御前红人卫翰林, 见他没有移步的打算, 才道:“儿臣并不知晓钦天监上了摺子,只是近来听了府中能人异士所言, 说十二月有日食地震之相,这才想着进宫与父皇略说一句。” 明康帝不可置否,他看一眼一旁垂眼默立的卫绍, 突然道:“钦天监的摺子朕刚刚看完,吴长光不是第一回 出错,朕若是大张旗鼓在朝中讨论此事, 若是十二月并无地震, 岂不是枉费人力?既然你有心为朕分忧,朕便把这件差使交给你, 让卫翰林与你打个下手。你们两人携手合作,若十二月真有天灾,你们便是第一功臣。” 卫绍听皇上说完这话便觉得要糟,果然二皇子面上的笑意立刻就淡了下来。 二皇子突然觉得十分荒唐。 皇上若是觉得他不配为皇子,也不必用一个七品官来打他的脸。钟涵千方百计探听出来的消息,皇上竟然要他与一个小翰林合作。真真可笑至极。二皇子强忍着腮帮子上的颤动, 要笑不笑地看着御案旁边的卫绍。 明康帝就像没有看到二儿子前后的变化一般。二皇子是诸皇子中最平庸无为的, 卫绍若在他手下, 才有出彩露脸的可能。有他看着,若十二月真有地震,二皇子绝不可能昧了卫绍的功劳。 反正这孩子这段时间一直念叨着十二月份有天灾,让他与二皇子一起办这件差事,也算如了他的愿了。 卫绍是真没想过,明康帝会这般就让他和二皇子绑在了一起。他与二皇子一起出了御书房,二皇子就皮笑肉不笑道:“防灾抗震不急于一时,这个消息现在只是钦天监的一个猜测,最好能找出更多佐证来应付朝中悠悠之口,否则咱们若要调动朝中资源,必有御史说三道四。歷朝天灾地变的史籍档册都收拢在翰林院中,文书整理卫翰林是内行人,这件事便交给你了。” 二皇子说完,拍了拍卫绍的肩膀以示鼓励,随后便扬长而去。 卫绍看着二皇子的身影。二皇子方才给他派的这件差事,明摆着是要为难他。现下已是七月下旬,离十二初的地震才有三四个月的准备时间,若是等到他将相关记载都整理出来,都过了一两个月。 卫绍踱步走向翰林院,心中慢慢捋着思绪。皇上已经把这件差事交给了他与二皇子,若是天灾成真,他与二皇子又无有举措,到时候皇上也很难保下他。 为今之计,只有先解了他与二皇子的芥蒂,两人才有合作的可能。 隔日正好是休沐。 正义堂明亮的堂屋中,一身素色的钟涵端坐在中的高椅上,下侧的海棠太师椅中却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钟涵实在没想过温子明会直接将卫绍带到他府上。方才他在嘉年居中听到这两人携手上门,真是十分惊讶。 丫鬟鱼贯而入上茶后,又都安静撤了出去。温子明坐在卫绍下首的位置,他也不想直接将卫绍带过来,实在是,卫绍所虑之事,只能找钟姐夫做中人。 他年纪小,二皇子都三十多了,就算在某些交际场合遇到了,二皇子也不会带他一起玩。温子明想来想去,除了钟涵外,他身旁实在没有其他够分量又能信任的人,所以才硬着头皮把卫绍带到了姐姐姐夫府上。 温子明将卫绍遇到的难题与钟涵说了一遍,烦恼道:“姐夫,二皇子这般与卫大哥为难,也不是办法啊。十二月一下子就到了。” 温子明隐晦地点了一句。他相信钟涵能明白他的意思。大姐姐与大姐夫这般恩爱,二姐姐口中的京城地动,大姐姐应是早就与大姐夫说过了。虽然有些心酸于温含章嫁人之后便胳膊往外拐,但钟姐夫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他现在才更好出口。温子明想了想,卫绍的心思从未在钟涵面前展现过,大姐夫应该会帮忙吧? 况且卫绍前些日子冒着得罪皇帝的危险,私下提点他们,这份情分,大姐夫应该会帮忙吧? 在妻弟期待的目光中,钟涵呷了口茶,看着卫绍。 第154页 这还是金凤巷一别之后他第一回 见到这位御前红人。先前他只是从各种渠道听说卫绍在京中的热度。红成这样,有人说他光明磊落,也有人说他自诩清高,朝里朝外更免不了许多嫉妒之辈编排他与皇上的风流韵事。 可惜这种说法没有市场,皇上后宫中环肥燕瘦一大群,从未听说有好男色之举。流言一下子就在市井中灰飞烟灭了。钟涵手握玉璇报斋,当然知道这些风言风语都是子虚乌有,可皇上对卫绍的宠爱却是与日俱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许多人都猜测,是卫绍的一笔书法被皇上爱到心里去了。为着这个,外头李玉昭的字帖被炒到了一字千金,隐隐有向上攀爬的趋势。钟涵却不信明康帝会因着个人爱好这般捧着一个官员。 卫绍如先前一般气度朗然,在温子明说完后,便拱手道:“今日上门扰了侯爷孝期安宁,实在有愧。但二殿下之事,我苦无门路与他冰释前嫌,只能厚着脸皮上门请侯爷牵桥搭线了。” 自从被皇上分派到二皇子麾下干活后,卫绍便数着日子等着休沐日到来。他与京中许多文武官员都是面上情,只有温子明才会帮他的忙。卫绍方才只是想问问他有没有门路能与二皇子联繫上,但温子明却把他带到了钟涵面前—— 虽然是被诳着过来的,但既来之则安之,温子明已经为他搭好台阶,他虽然不愿让钟涵看轻,但更不愿辜负温子明的一片盛情。 温子明听完卫绍一席话后,对着他眉开眼笑。卫绍这个人,别人说他清高,他性情中也是真的有清高的一面,温子明刚才就很担心,他在钟姐夫面前强撑着面子不愿低头。 这件事原本可以找他娘帮忙,可惜二皇子府上的侧妃正是与他娘交恶的闵三太太之女。难保闵侧妃听闻这件事与张氏有关后不会在后宅中使绊子。 钟涵便不一样了,他最近刚袭爵,若是他愿意牵线,二皇子应是会给这个面子。 温子明的算盘敲得啪啪响,但他没想到的是,钟涵听完卫绍的一席话,却直言道:“京中地动之事是我与二皇子透露的,你与二殿下不睦之事,我也早便知晓。” 卫绍:“……” 温子明:“……”看着钟姐夫有些默然,钟姐夫在卫绍面前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真的好吗? 钟涵面色如常,道:“我早就劝过二皇子息事宁人,但皇上对卫大人青眼有加,这份偏爱不止二皇子一人不忿。此事自宫中传出后,就有许多人到二殿下面前添油加醋。我劝得一时,不一会儿又有煽风点火的人过来生事,没个消停,我能如何。” 钟涵没说的是,那些人心中夹带恶意明着奉承,暗着算计,把二皇子撩拨得怒火直往上冒,要不是他在一旁劝阻,卫绍现下应该是陷于与六部的扯皮中无所作为。 卫绍与温子明的反应也是类似。 他在明康帝身旁待了一年多,听过多少官员打机锋,一下便听出了钟涵的倾向。宁远侯府居然站在了二皇子身后,且钟涵在他们面前毫无遮掩之意,叫他心情十分复杂。钟涵就这么信任他不会往外传吗? 要知道京中目前为止还没人知道他与二皇子这么亲近。若是他在外人面前掀开,有心人必能作出许多文章。 屋中气氛怪异,温子明想着卫绍的麻烦事,为他问了一句:“以姐夫之见,卫大哥要如何做才能与二殿下化干戈为玉帛?” 钟涵给卫绍出了一个主意。卫绍听完之后表情很难形容。钟涵居然让他在皇上面前吹捧二皇子,最好能吹得皇上给二皇子赏赐些物件。 就连温子明也没想过钟姐夫居然会让卫绍给皇上进谗言。饶是隐隐知道钟姐夫与皇帝有深仇大恨,温子明一时之间也是难以接受。他默默咽下了反驳之语,决定有时间一定要找大姐姐谈一谈他们家往后的发展大计。难不成要从忠君爱国往乱臣贼子的方向发展了? 钟涵看着卫绍面上的犹豫,笑:“卫大人若是心中过不去,何不这么想,你让天家父子之间重拾情分,这是一桩大功德。” 明康帝坐了几十年的皇位,心思阴沉多疑,听过的阿谀奉承绝对比卫绍吃的米还多。卫绍若是能说动皇上,只有一个可能,他身上必有异处。 第101章 旧帐 等着钟涵迴转了嘉年居, 温含章还在诧异:“明哥儿这么快就回去了?” 钟涵素来没有抱孙不抱子的想法, 他看着穿着肚兜的阿阳, 顺手抱起来在手上掂了一掂, 儿子顿时对他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米粒大的小门牙尤其明显,钟涵面上露出不自觉的笑意,他道:“明哥儿带着卫大人过来, 是想着我能牵个线,让卫大人与二皇子冰释前嫌。” 温含章摸着嘴唇思索良久,钟涵还以为温含章在想着卫绍的事情,心中忍不住发闷,没想到温含章却开口道:“你觉不觉着,明哥儿最近有些过于依赖旁人了?”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钟涵陡然愉悦的俊脸,这突然之间就笑得跟朵花似的, 难不成她说了什么好听的话吗? 钟涵拉着她的手, 将儿子放在两人之中,随后便凑了过去,在她嘴角上一下又一下地吻着, 眉目温柔如水,十分醉人。温含章在这般亲昵的氛围中有些熏熏然,但是儿子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看, 白嫩的藕节挥舞个不停, 似乎十分好奇, 温含章也不好意思了。 她推了一下钟涵, 道:“问你呢。” 钟涵轻笑声响起:“明哥儿许是还没从他先生的背叛中走出来。”李松春已是将虎符交了出来,但他对温家人造成的伤害却是一时半会难以平復的。 钟涵想着方才见到的温子明,温子明天真直率,聪颖敏慧,对着母姐均是爱护有加,这些都是他的优点。但他自幼千娇万宠,无有磨难,这样一路顺风顺水的世家子弟,若是遇到不顺,也很容易就被伤透心。 钟涵伸手抚着温含章白皙的侧脸:“你和岳母该放手了。” 温含章重重嘆了口气。钟涵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明哥儿所学已是足够,他目前缺少的是见闻与心胸。若是明哥儿能出去游歷一番,等他归来必然脱胎换骨。” 温含章有些捨不得,虽说孩子大了总要离家,但温子明身上有着她和张氏倾注的全部心血,他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京城呢。 况且张氏那边也是一个问题,她与温子明的新府中虽然还住着个梦姐儿与黄老姨娘,但这两人就是个小透明,被人拎来拎去从不敢有丝毫异议。温子明要是出去游学,府上就没有男子可以支撑门户,张氏不一定会愿意。 钟涵看着她面上的烦恼,笑道:“不如让岳母与明哥儿一起游歷?” 温含章“……” 她刚想骂他出了一个馊主意,却又突然顿住,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其实不错。她走到如意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喝一边思索。 地震不远将至,若是张氏能与温子明一起躲出去,她在京中就少了一份顾虑。况且张氏才三十多岁,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到了下届春闱,他们总要回来的。 第155页 钟涵一边逗弄着儿子,一边等着温含章的回话。儿子像个小乌龟一般在软塌上爬得欢快,他的眼角却一直关注着妻子的动静,等着看到她面上的举棋不定逐渐消失,钟涵就知道,温含章做出决定了。 钟涵这个姐夫做的实在够意思。温含章才说自己要写信回娘家,他便表示让她在信中添上一句,说他要送几个护卫给妻弟防身。这就是袭爵带来的好处了。整个宁远军都在钟涵手中,他能可着劲儿从中挑选精兵,只要在明面上不逾制,谁都说不出不是来。 钟涵做事这般利索,温含章顿时压力山大,若是她说服不了张氏,他的好心不就白费了吗。对着温含章的烦恼,钟涵却是淡笑不语,温含章没发现,她打定的主意,岳母从来没能拗过她。 说完了温子明的事情,温含章才想起钟涵先时与她说的话,好奇道:“卫大人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卫绍不过一芝麻小官,自他一步登天到了皇上身边,京中有多少羡慕他的人,就有多少人看他不顺眼。这一回这些人借着二皇子的怒气拧成一团想要给他使绊子,若不是有钟涵看着,他恐怕真要栽了。 没等钟涵回復,温含章就道:“咱们一定要帮卫大人一把,他还管着抗震之事。”就二皇子那种草包,略见着有人在皇父面前比他得宠就不痛快,若是真的指望这种人救灾,她怕百姓都得遭殃。 钟涵却是走过来夺过她手上的茶杯,一口饮尽,才不爽地看着她道:“若是卫绍真的能让皇上赏赐二皇子,二皇子必定对他改观。” 温含章歪着脑袋看他,每回提起卫绍,钟涵的态度都是这般不痛快。方才还是一副清朗如风的翩翩贵公子模样,一瞬间就变成一个妒夫。虽然她很高兴钟涵如此在乎她,但还是不免有些纳闷。她问道:“卫大人究竟怎么惹着你了?” 钟涵看着温含章这幅无辜的模样,突然想起她梦中曾经与他说过的一句话,一个谎言需要用一千个谎言要维持。现在他与温含章之间就是如此。钟涵将她怀抱在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你与卫绍之间是否有过情意?” 这个问题,钟涵知道他不该问,这是对温含章的质疑。她在人前一贯守礼,这个问题出自她的丈夫之口,温含章许是会羞愤不已。但他与温含章之间如此要好,他实在不愿他们夫妻之间留有芥蒂。钟涵总觉得卫绍每回见着他时表情都有些怪异。梦中之事已经无可挽回,钟涵就算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但他总不能再做一个梦,把里面的自己给揍清醒了。 每回卫绍的话题一出现在他们夫妻之间,钟涵就有一种极大的心虚感。饶是知道温含章在人生最后的阶段恨极了卫绍,但先前他们之间的深情厚谊却仍叫他醋海生波。 温含章为了卫绍居然愿意放下架子到处与人赔笑脸。钟涵与她成亲一年多,越是了解她性子中懒怠的一面,就越是觉得温含章应该喜欢卫绍。这让他心中发疯般的嫉妒。 温含章眨了眨眼,她从没想过,钟涵心中会存着这个疑惑。 按着正常的贞洁理念,她此时应该是一巴掌把他拍开,然后再义正言辞地唾骂他发神经,若是可以的话,再寻死觅活一番更能表现她的贞烈。但她与钟涵间,彼此知根知底,若是这般唱做念打地来一回,就太刻意了。 温含章还是决定按照内心的想法问出来:“你这么在乎卫绍,是不是我与他在你梦中曾有些别的纠葛?”而且还好死不死地被钟涵知道了。除了这个外,再没有其他能解释钟涵的不同寻常了。 卫绍可是温微柳的丈夫,是妹夫!温含章有些不可思议,若是她上辈子与卫绍真的有些什么,难不成她真的做过觊觎妹夫之事? 这个信息量可就太大了。 温含章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时常会忘记自己是一个穿越人士。她挣开钟涵的怀抱,坐到锦杌上,思绪在空中荡来荡去。 若是上辈子本土的温含章作出这种事,还被钟涵看在眼底,钟涵究竟是抱持着什么想法与她成亲的? 不,不对。这件事处处透着奇怪,她索性道:“你梦中退婚后,我的夫婿对象是不是卫绍?” 温含章看着钟涵面上的哑口无言,气哼了一声。难怪他一直遮遮掩掩的,不敢告诉她她在梦中所嫁何人。 温含章不仅就着钟涵的表情猜出了真相,她还继续道:“我把事情说一遍,若是有错,你给我指正。” 结合温微柳与钟涵的说法,她在钟涵退亲后,应该是卫绍上门提亲。谁知道遇人不淑,她难产过世后,卫绍就续娶了温微柳。深宅之中一般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温子明当时已经身死,她生的儿子握在二妹妹手中,张氏儿女皆亡,为着她的儿子只能看着温微柳的面色做人,所以她才会恨极了钟涵,每回见面都要让他难堪一番。而温微柳必是和卫绍琴瑟和鸣,她才会在得回了上辈子的记忆后,一心想着与卫绍共叙前缘。 这些由旁人所述三拼四凑组合起来的真相,温含章每说一句,就越觉得与其中的女主角有种发自内心的共鸣。她忍不住有一个猜测,难不成她上辈子也是穿的? 这个想法实在太虚无缥缈。 温含章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她终究少了一份身临其境之感,就像彼此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一般。看是看到了,但是体验不足,无法代表其中角色作出评判。也许夫妻玩笑之间可以说一句她不在乎,但是真正的“她”是如何想的,温含章无从得知。 虽然如此,她看着隐瞒了重大反转的钟涵还是有些不太顺眼。 钟涵从刚才温含章一心翻旧帐的时候,身体就一直是僵住的。不过寥寥的几句话,他就连后脖颈都是冷汗。屋中一片逼人疯狂的寂静。阿阳看着爹娘都不理他,居然玩着玩着就自个睡着了。 婴儿的唿吸声绵长细软,却是这宽敞的次间中唯一的动静。 第102章 揭过 许多时候, 孩子都是夫妻之间的润滑剂。虽然阿阳还这么小, 但每每一看到他在榻上翻滚不停的小身影,温含章和钟涵就会不自觉地低声下来,气氛柔软得就像四周铺着棉花糖一般, 可想而知在儿子睡着的现在,两人又不慎起了口角,氛围会有多僵硬。 温含章运了下气,自顾自到了书案旁, 仔细地磨了一砚浓墨,提笔写信。等着她绞尽脑汁完成一封辞藻华丽的家信后,已是黄昏西下之时。 天边的晚霞就像有人拿着画笔在肆意涂抹一般,流云斑斓, 艷丽惊人。过了大半个时辰, 温含章心中的怒气已是有些平復下来。这时苏嬷嬷在外头问了一声温含章要不要叫膳。 温含章眼睛熘向钟涵。 钟涵面无表情, 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温含章心中一哂, 她站了起来,打算着绕过钟涵到外间去。 但在经过钟涵时, 却被他捉住了手臂,温含章顿时被他手心的温度唬了一跳。这大夏天的,钟涵手心的温度比起铜鼎中的冰山还要凉。她咬着嘴唇, 顿时有种不知道怎么说好的心情。 第156页 若是他如此怕她生气,为什么还要骗她。 钟涵抿了抿唇, 突然道:“我从来没有与你提起过, 我在梦中曾经见过你与卫绍在我面前耳鬓厮磨。” 钟涵才出声, 话中的内容就让温含章有些呆住了。 于钟涵而言,在妻子面前提起这些并不是一个好的体验。但温含章生气了。她是真的动怒,她不愿理他。 钟涵方才站在那里,只能看着她在案前的身影发呆,就像一个初次接触女子的愣头青,脑海中那些讨好妻子的小秒招全都消失不见。不能讨好,除了坦诚外,钟涵想不出其他能让温含章原谅他的法子。 口中的话让钟涵颇感羞耻,他却只能继续道,“除了这些,我还知道,你与卫绍成亲后为他付出了许多。” 钟涵只要一想到当初在三皇子别庄附近见到的温含章,被寒冷冻白着一张脸,却为着卫绍被借调到户部时能不被刁难,着意与三皇子妃应酬的模样,心中就一阵发涩。 这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温含章为他付出的不够,他也不愿意温含章为他受苦受难。 只是最近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坏事多到让人应接不暇,钟涵时时想着,若是他当时没有横插一脚,而是选择在温含章与卫绍成亲后温子明解决命中劫难,这于温含章而言会不会更加美满。 温含章……她从没想过钟涵是这么想的。 钟涵是头一回对温含章说出这些话,脸上有些发烧,他偏开了眼不愿与温含章对视。 心中却迴转着这些日子一直深藏在心的念头,若他当时选择了不靠近,对温含章来说,会不会是更好的状况。有了他的提醒,温含章不会在怀孕时因弟弟身死受惊,接下来也会避过天灾,顺利生下孩子。 卫绍是寒门出身,只要温含章顺利生产,必能坐稳嫡妻之位,他不敢也不会辜负她。而不是如现在一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必须与他一起背负仇恨。 “你与我成亲以来,一直忧虑不断。我选择为父母报仇,便是将你与阿阳置于第二位。若我胜利,夫荣妻贵自不必说,若是失败,你与阿阳便要被我牵连。这与我的初衷并不相符。” 钟涵说完这些话后,便瞥过了脸,就像怕她出声贊同一般。 他的仇人是天下至尊。若是她与卫绍是夫妻,她现下只需要烦恼如何帮着卫绍更进一步,而不需要时时想着全家的性命之危。 他到伯府下聘,初始只是因着他梦醒后对温含章怀抱的那一份朦胧的好感,想报恩,想让温含章所有的好都独属于他,原因混杂,此时想来却是如此卑劣。真的与温含章成亲后,她言行间的快活与聪慧一点一滴俘虏了他的心,让他对她的喜欢与日俱增。 越是喜欢,就想抓得越紧。 午夜梦回之时,钟涵也曾想过梦中卫绍辜负温含章之事,会不会也是他的误会。但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被钟涵掐灭了。温含章现下已经是他的妻子。 钟涵承认自己有私心,他想让所有会致使温含章与他离心的因素全都消失。这样,温含章就只是他一个人的。她不会想着她曾经可以有另一种人生,也不会想着她有机会可以归属另一个男人。 温含章会自己猜出真相,在他的意料之外。他自嘲一笑,其实温含章经常会有出乎意表之举,是他庸俗胆小,只想着掐掉她从他身边飞走的可能。现下他这般自陈,温含章必会觉得他十分不堪。 钟涵的心像掉进井里一般,他艰难地发出声音:“现下正在孝中,析产分居对你名声有碍。再等出了孝期,我会将所有财产都留给你,自己搬回侯府。” 温含章张了张嘴,又合上。钟涵这些话,她是第一回 听见,心中震惊过后,却是想着钟涵说出这些话时的心情,恼怒与无奈顿时交集。 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承认,妻子与别人在一起生活会更好。若是真的有这样的人,他心中该是多不自信。 钟涵不应该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才貌俱全,是京城有名的俊美才子,年纪轻轻便考中探花,现在又已经拿回了爵位。若是先前有人与温含章说他不自信,温含章都会大笑出声。 她嘆了一口气,其实钟涵想岔了,她从没有要帮着前世的自己讨伐钟涵的想法,她一直生气的就是钟涵瞒了她。可惜钟涵的负疚感却比她想像的还要浓烈。他就这般怕拖累了她吗? 见着丈夫这般灰心颓废、仿若绝望的模样,温含章决定一码归一码,先把他安抚住再说。 她想了想,另闢蹊径出声问道:“我们析产分居,不还是夫妻吗?你要是有事,还是会牵连到我的。” 钟涵:“若你害怕,我会将和离书先行予你。”他和温含章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钟涵脑海中一片空白。 “还有儿子呢?”温含章道,“我总不能放着儿子不管吧。”她低头思索了一下,突然眼睛发亮道,“不然这样,你把财产与和离书都给我,阿阳这般小,若是我与卫绍能成,卫绍与阿阳从小培养感情,那与亲生的也没有不同了。大夏律规定,非同宗之子,异性过继者需向朝廷缴五百金。你帮我们把这笔手续费也给交了吧。” 钟涵:“……” 温含章道:“卫绍碍着你的存在,一定不敢欺负了我们的阿阳。就算我与他再有亲子,阿阳也会是我最疼爱的儿子。有了你给的金银细软,我与卫绍就能过得和和美美,幸福美满。” 看着钟涵铁青的面色,温含章心中同时萦绕着两种感觉,又是解气,又是怪异:她这般劝慰丈夫,在大夏应该算是独一份吧。 钟涵:“……”钟涵深吸了一口气,温含章还真会往他的伤口处撒盐。 他定定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索性放飞道:“你若是不相信卫绍的人品,反正我与他也不大熟悉。待到老太太三年孝满后正是春闱之时,京中歷来有榜下抓婿的传统,你放心,只要对方颜色鲜嫩,进士与同进士对我并无区别。我与新夫婿以后若夫妻恩爱,必会在心中长久感念你的恩情。” 温含章才刚说完,钟涵就用唇封住了她的口,再不想听她说那些糟心的话了。 只要一想起卫绍,或者旁的野男人,花他的钱,还能这般肆无忌惮亲吻他的妻子,他的阿阳还要管别人叫爹,钟涵就觉得一股火气往上沖,心中种满一片大草原。 钟涵在她耳畔喘着气:“你这些想法,是一直就有的吗?”钟涵不相信温含章一出口思路便能如此顺畅,但只要一想起她曾经心中考虑过这些问题,他心中就邪火肆虐。为此,他终于冲破了心中的消极封锁,暗咬牙根:“你说的这些,想都不用想。” 温含章道:“你不是就觉得我有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想法吗?”除了这个,还怕她因那些虚无缥缈之事恨上他。温含章一想起这点,就觉得恼怒。她与钟涵成亲一年多,她一直觉得两人心意相通。可惜钟涵却不够了解她骨子里的务实与分明。 若是两辈子她都是“她”,温含章可以肯定,她从来不会为了什么迁怒他人。在关婉清的事情上,她能很好地分清关婉清在其中所占的罪责比例,劝阻张氏不要穷追不捨。对钟涵也是如此。 第157页 钟涵上辈子退亲后,她伯府嫡女的地位从没有改变过,被人退亲虽然伤名声,但愿意与温家攀亲的寒门官员只会多不会少。她错看了卫绍,不需要为自己瞎了眼睛负责吗?还有温子明之死乃至地动时她动胎气,难道都是钟涵导致的吗? 没有钟涵,这一切悲剧仍可能发生。但现下正是有了他的插手,才导致一切发生了变化。 她能这般理智分析,许是因为她终究缺乏了一份真实感。至于她某一日会与温微柳一般得回了上辈子的记忆,对钟涵起了怨怼? 只要她真的是“她”,温含章就有信心,她不会埋怨任何人。她也不信自己上辈子会让卫绍真的续娶温微柳。 温微柳天性凉薄自小如此,若是让温微柳成了卫绍的继室,明摆着是把自己的软肋往旁人手上推,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温含章被钟涵抱在怀里,却还念念不忘地分析着那些真相之中的疑点。 她嘆了一声,可惜可供参考的数据太少,她也只能理出这些结论了。 钟涵没有想过,温含章竟然是这么想的。这种感觉就像陷入沼泽中时突然有人抛下一根绳子,让他突生绝处逢生之感,幸运来得如此突然,他的唇贴着温含章的额头,声音就像被磨刀石磨过一般沙哑:“你不怪我了吗?” 温含章听着他在耳边的呢喃,毕竟还是有些不大痛快,每回两人吵架都是她想着化解,这男女角色对换了吧?温含章绷着脸色道:“我还是生气的,你不要有下次被我逮着。” 温含章做出一副横眉怒目的模样,对着钟涵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却比方才的冷若冰霜让钟涵更加欢喜,他看着一直标榜自己还在愤怒之中的妻子,一股畅快之意直冲胸腔,突然大笑出声。 苏嬷嬷听着里头的笑声,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究竟还要不要叫膳了。 膳还是要叫的,只是吃饭时总有人做低伏小插诨打科,温含章也绷不住怒脸了。 ………………………… 到了晚上睡觉时,温含章终于想起自己一开始的问题,戳了戳正在为儿子换尿布的钟涵,道:“卫绍抗震之事,究竟如何?” 钟涵心情从下午两人冰释前嫌后就一直十分愉快,不想自己临睡前还要再听一会这个让他差点夫妻离崩的名字,他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与二皇子商量出了一个章程来,但这个还要六部配合才行。” 他还在孝中,无法出面帮忙。二皇子身边,顶用的人不多,也只有让卫绍与他冰释前嫌,两人才能合作将这件事办妥当了。 温含章点了点头,以目光继续催促他说下去。钟涵笑着摇了摇头,他先前不说,因为怕温含章会觉得朝事枯燥无味,没想到她却如此有兴趣。 第103章 救灾 温含章认真听着钟涵与二皇子定下的抗灾机制。钟涵记忆过人, 他总结了梦中地动后最易爆发民乱的几个重点,一一作出对应措施。 十二月正值寒冬, 棉衣、柴炭、药物、粮食都是储备重点,户部掌握天下钱粮,需要先与户部那沟通, 让他们将这部分预算挪出来。光凭这件事, 就是一个大问题。 户部曾经的掌事皇子是三皇子,三皇子被圈在府后, 户部就是户部尚书一人独大。温含章与户部尚书不熟, 对户部尚书之女倒是挺熟悉的, 就是曾经把家中梅园腾出来作社的梅玉漱。 钟涵一说梅尚书,温含章就知道了, 这位老大人没那么容易说服。她嘆道:“也是二皇子的名声太差了些。” 梅家人一向以刚直闻名, 在朝上兢兢业业, 最看不得的就是庸碌无为之辈。二皇子在这上头真是四处中枪,让梅尚书将一笔不小的赈灾款轻易拨出来就为了支持二皇子的差使? 二皇子绝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钟涵也没想过,二皇子就这么光秃秃地领了个差使回来, 皇上点了卫绍,他尽可以求皇上多给几个人帮忙,这件事若是只有二皇子一个人, 他是绝不可能圆满完成。 温含章坏心眼道:“不要这件事最后没办成, 二皇子还埋怨你给他挖了个深坑。”二皇子在皇上面前求了差使, 最后这差事要是砸在手里了, 任钟涵先前多少示好都会一朝成空。 可惜皇家就那么几根歪萝蔔, 皇上上樑不正下樑歪,钟涵还要挑三拣四的,挑出了一根品相没那么差的,谁知道同样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钟涵看着温含章说到最后还翘着下巴哼哼了两声,幸灾乐祸之意十分明显,他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抱着,温含章被他突然而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直到钟涵摸着她软绵绵的下巴捏了几下,她才意会过来,第一句话便是道:“我有双下巴了?” 钟涵看着她一脸震惊的模样,俯在她肩膀上低笑出声,又在她的脖颈上烙下一串亲吻,温含章被他亲得有些痒痒,便躲了躲,道:“咱们还没说完正事呢。”钟涵看起来怎么都一点都不着急,时间很紧迫了好不好。 钟涵嘆了一声,若是户部那边不愿拨钱,什么事都干不了。排查京中各种险情,修固城中水利需要大量工匠,这便需要一大笔花费银两。大灾将至,市井之中房屋密集,街道狭窄,也需要临时转移一批百姓,民舍的搭建也需人力。防灾过程中,还需要军队一直护卫,否则到时皇城底下民心大乱,这可比不准备还麻烦。 钟涵凝声道:“这且要看卫绍那边的动作,若是他不能劝下皇上,二皇子这边破罐破摔,这件事就停滞不前了。”防灾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不是一家能承担下来的,纵是能找城中富户捐赠,也是杯水车薪。 二皇子虽然为人不可靠,但他毕竟是皇子至尊,这件事由他张目才是最名正言顺的。 温含章听着钟涵的分析,突然道:“若是你想梅尚书对二皇子改观,我给你出一个主意。” 钟涵挑了挑眉,温含章继续道:“梅尚书两儿一女,梅姑娘一向是他的掌上明珠。二皇子煳涂,但二皇子妃却是一个难得明白的人。若是二皇子妃在府中设宴,邀请京中众位夫人小姐为大灾捐钱,由梅姑娘那边入手,许是能说服梅尚书。” 想让二皇子打动梅尚书,那是天方夜谭。就算钟涵的奏摺文章写得再天花乱坠,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形象若是固化下来,是很难改变的。但是梅尚书虽然在外脸黑了些,在府中却十分疼爱女儿,梅玉漱从小深受其父教导,若是她愿意为救灾张目,梅尚书那条路,许就通了。 怕钟涵觉得以内宅影响朝事是狭隘小道,温含章还举例道:“当年钟太后也是深宫妇人,我听说太祖皇帝起义之时,钟太后多次在内宅中为太祖大事筹集粮草金银,太祖第一场胜战的资本就是这么一点点凑起来的。不也是内宅妇人出的力气吗?” 温含章的观点是,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就是不知道钟涵怎么想的。 她歪头看着钟涵。钟涵思索片刻,道:“我与二皇子说一说这件事。”钟涵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温含章还在孝中,否则这件事若是有她与二皇子妃一起筹办,二皇子夫妇就不得不记她的一半功劳。 第158页 温含章倒是没什么出头的想法,她只想着救灾之事能尽快落实下来。接着她又道:“卫大人那边,咱们最好别在明面上与他往来。” 温含章总算知道钟涵为何给卫绍出了那个主意了。 她忍不住将这件事与她下午苦心思索的难题联繫下来,越来越有种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感觉。若是钟涵的猜测成真,她就是两辈子嫁给了两兄弟,温含章忍住了手上的鸡皮疙瘩,道:“皇上一定时时刻刻关注着卫大人的交际应酬,若是——”温含章欲言又止地看着钟涵。 钟涵替她接下了下半句话,平静道:“若是卫绍真的是我同母异父的兄弟,皇上见我与他往来密切,小心眼许是会再次发作?” 钟涵从未在她面前透露过他对那个悖伦之子的观感。但温含章以寻常人的想法推论,钟涵对他的心情必是难以诉之于口的复杂与憎恨。温含章其实极少提起这件事。 她靠了过去,将脑袋依偎在他肩膀上,嘆道:“咱们也不能凭着皇上对他的恩宠便下定论。”温含章打算着,有空时与温子明打听打听卫绍的情况,总是要有更多证据才好给人贴标籤。 钟涵应了一声,神色如常。温含章又小声道:“卫绍看起来与皇上没有半分相像,我觉得他不会是那个孩子。” 钟涵亲了亲她的侧颊,突然道:“若是的话,你觉得他是否会欣喜于自己的皇子身份?” 这个问题,温含章说不好。这是比起御前近臣更加巨大的利益,比起金榜题名还要一蹴而就。在这份命运的捉弄面前,她希望卫绍不是只看权势的攀附小人。若不然,钟涵就又多了一个敌人了。 …………………… 卫绍想了一夜,终于还是如钟涵所愿站在了皇上面前。 御书房中,龙涎香在双麒麟青铜薰炉中散发着裊裊烟气,透可映人的大理石地面照出一个修长挺拔的男子身影,卫绍站在明康帝面前,额角挂汗。 就在方才,明康帝问他,昨日休沐是不是去了钟府上。 卫绍没想到,皇上居然会如此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他告诉皇上,他是想求宁远侯牵线,希望早些与二皇子冰释前嫌。 “求?”明康帝玩味地念着这个字眼。 卫绍有些不明所以,他道:“臣先前与二皇子先前有些误会,若是放任嫌隙扩大,对差使有害无利。二皇子是天潢贵胄,自是要臣先到府上赔罪。”卫绍在帝皇身边从没做过阿谀奉承之事,此时话说得有些不大自然,他怕皇上觉得他是在告状,又补了一句:“听闻二皇子待下极是宽和,臣寻上宁远侯,也是有备无患罢了。” 明康帝突然从御案后站起来,绕到卫绍面前:“宁远侯与你如何说?”帝王的身躯虽然老迈,却依旧高大,他站在卫绍身前,目光让他背嵴发寒。 卫绍有些弄不明白,皇上不是应该问他与二皇子之事吗,怎么将话题扯到了钟涵身上。 终归与皇上相处颇久,卫绍很快就平静下来,道:“宁远侯正在孝中,十分惊讶臣会直接寻上门,不过他答应会为臣与二皇子做个中人。”又笑道,“平时臣在御前就经常听闻二皇子秉性孝顺,因此才厚着脸皮想到皇上这里求一幅墨宝,待臣到二皇子府上时也好做个护身符。” 卫绍话说得坦荡亲切,明康帝的面色终于缓了下来,他道:“你是朕的肱骨之臣,以后若是有难事,与朕说一句即可,无需求到任何人身上。”他重点强调,“尤其是宁远侯,他近日袭爵,此前与你品级相当。若是他难为你,你可与朕说。” 卫绍对皇上的话有些不解,卫绍在御前待了一年多,从来不曾见皇上这般评论一个官员。皇上这般态度,明摆着是将钟涵厌恶到了极点。钟涵究竟做了什么事,让帝皇对他憎恶至此? 卫绍嘴角动了一动,还是没把为钟涵辩白的话说出口。皇上耷拉着嘴角,面色变化莫测,最后现出一个慈爱又渗人的笑容:“卫绍,朕从未问过你,你对父母一词是如何理解的?” 第104章 试探 卫绍在明康帝身边, 见过他许多种模样。 一开始,这位帝王对他十分温和,与外头的传言完全不符, 让卫绍受宠若惊;接着, 明康帝似是有意培养他一般, 大事小事从不叫他迴避。卫绍有时也会在心中琢磨,皇上难道是想让他接手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当一把皇室用来处置朝臣阴私的刀吗。 但皇上好像也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只是让他在一旁看着, 问他的意见,偶尔提点几句, 就像在一点一滴教导他如何看这个波诡云谲的朝堂,他教他如何与朝中经年老臣分庭抗礼,毫不藏私地将他对臣属的观感评价一一相告,他关心他的家庭状况,就连温微柳曾到他府上大闹一事, 皇上也曾细细地过问过。 卫绍是在乡间长大的, 他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会与皇帝走得如此接近。若说一开始他有过欢喜, 但到了现在,卫绍已经是越发止不住的心惊胆战了。 他面色不变道:“臣幼失父母, 对父母的记忆并不深刻,但家中老奴曾言, 先严视臣为珍宝, 过逝之前就为臣定下科举大计, 先慈也是殷殷期盼臣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臣先前回乡时已经在父母坟前将臣金榜题名的好消息告诉先人, 想必臣的父母亲在地底下也能瞑目了。” 皇上听着卫绍左一句先严,右一句父亲,捏紧了拳头,面沉如水。若是当年那些酒囊饭袋能再警醒一些,他的孩子绝不会与他分离十五年。这十五年间,他要是早作谋划,卫绍如今就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何须要对钟昀的儿子躬身行礼。 御书房中的气氛十分异样,皇上高深莫测的面色与卫绍清亮沉稳的音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道:“……皇上问臣对父母一词作何理解,若是没有先父为臣定下的目标,臣许还在乡间虚度年华。这都是先人在天庇佑,臣才得以蟾宫折桂。” 父母在卫绍的记忆中虽然只残留一个轮廓,但三岁前家中的欢声笑语他仍依稀记得。当时家中若只有一个人能穿新衣裳,隔日衣料鲜亮的人必然是他。当时家中虽然不富裕,但父母亲对他的疼爱都是真切无私的。许是想起幼年的事,卫绍心中有些柔软,但他仍记得这是在御前,回话完毕后便垂下了眸子。 直到卫绍敛住不语,明康帝方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为人父母关爱子女是理所应当的,朕对皇子们也是如此。” 明康帝坐回御案之后,看着卫绍的眼神已无方才的锐利凌人,温和道:“朕今日有此问,不过是想起了一件伤心往事。” 皇上这话,明显是要他往下接,卫绍从善如流道:“皇上若愿意与臣一言,臣必守口如瓶。” 明康帝笑了笑,拿起茶碗呷了一口,他道:“朕常常在想一个问题,人人皆有父母,却不知那些从小就无父无母的孩子是如何成长的。户部每年报上来的人丁黄册中,统计出来的单丁独户之人每逾增加,这些人若没有宗族依靠,便是只能流落在外。” 第159页 卫绍听着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皇上难不成打算与他讨论国家大计? 明康帝说到这里,略带了些伤感:“朕是天下至尊,日理万机,可这个问题却时时在朕心上放着,全都因当年一件阴差阳错之事。”他看着卫绍,“朕当年一时不慎,使得心爱女子所生的麟儿遗失民间。那个孩子若是能顺利成长,也是与你同样的年龄了。” “卫绍,你不是一直奇怪朕为何对你如此青眼相待,这便是原因。这么多年,朕一直想着爱子在外究竟如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朕对你好,是想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朕的皇子在外头,也有人这般提点照顾,朕便心安了。” 卫绍不料竟然会听到一桩皇家秘事,心中震惊难以难说,不过他心中的忐忑总算消散了不少,看着皇上的眼神也柔和许多。 明康帝看在眼底,心中却在想着,还要再等等,若是他现在将真相告诉了这个孩子,他必然接受不了。他道:“这一年多,你在朕身边也知道了不少事情。朕若是将寻找麟儿的重任交託于你,你可能完成?” “这——”卫绍犹豫了一下,皇上这么多年必是没有停止过寻找遗失的皇子,他现下不过是个朝堂新人,怕是会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明康帝笑了笑,突然打了一个手势,一个太监模样的中年男子由内室而出,他道:“这是朕身旁一个得用的太监,素来寡言,但却武功高强,十分伶俐。以后他便随你调动。你方才说差使上有些不顺,也尽可以让高尚青帮忙。” 高太监面目平庸,他对着卫绍行了一个礼,之后便按照明康帝的吩咐站到了卫绍身后。明康帝对他素来宽和,这般唯我独尊,还是第一回 ,根本没有一点卫绍能推辞的空间。 卫绍心中有一种荒谬之感,他觉得皇上是把他当成那个遗失民间的皇子了,高尚青身上的蟒服可是二品的太监袍服,以他的等级,怎么用得起二品太监,他在外头若是见到了高尚青,都是只有行礼的份。 皇上似是看出了他的意思,道:“高尚青从未在外人面前出现过,你尽可放心。”就算皇上这么说了,卫绍也放心不了,幸得高尚青在出宫门前换了一身普通的青衣短打,但卫绍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 卫绍用上了太监一事,温子明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在对温含章说起时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像看到神仙显灵一般。他道:“大姐姐,我真是后悔走那一趟。” 温子明也是权贵子弟,那日回去后细想了一番,便想明白了钟涵这是在怀疑卫绍的身份。一想通这一点,温子明就有些坐不住,反正卫绍那边他也是常来常往,抬脚就又过去了。 “大姐姐,你都不信我看到了什么。”温子明拿起温含章为他倒好的一杯茶,一饮而尽,才道:“一个太监,卫绍的宅子里竟然杵着一个太监。” 温子明这些日子虽然霉运连连,但他自小培养起来的眼劲可没丢下,他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卫绍身旁的陌生男子身份异常。没见那人一看着他眼神就锐利起来,还是卫绍说和,那人才罢了。 温子明的诧异之情连饮三杯茶水才压了下去,他压低声音对着温含章道:“大姐姐,卫绍不会就是姐夫的弟弟吧?” 温含章也是被温子明带来的这个消息惊呆了,她也小声道:“你姐夫的事情,你别往外说。”她想了想,问温子明:“你看卫绍与那个太监之间,气氛如何?” 温子明回想了一番。卫绍想要与他单独说话,但那人却表示自己耳力敏锐,在屋里屋外于他而言无甚区别。温子明当时的诧异就别提了,卫绍对着他苦笑了一下,还要感谢高尚青直言以告。 温子明道:“我看卫绍似是不大情愿。” 温含章点头,道:“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送回去的信你看了没,娘怎么说的?”钟涵先前建议温子明出去游学,温含章送信回娘家后一直没有回覆,此时便趁着温子明过府,顺便问一问张氏究竟怎么想的。 温子明:“娘在犹豫当中,若是你能一起跟着走,我看娘二话不说便会即刻离京。” 温含章知道母亲与弟弟是不放心她,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明哥儿,你那日也听到了李先生说的话,你自小便聪明,肯定想明白了这件事是何等要紧。你姐夫现下进退维谷。你与娘若在外头,我便少了一个牵挂。你是男子,阖家现下都要靠着你,你要自己有所担当才行。”那种生死关头黏黏煳煳以致全部遭殃的事情,温含章是绝不想发生在他们一家人身上。 温子明突然低声道:“大姐姐,你最好劝劝姐夫,卫绍趁那人不备,给了我一个纸条,里头说皇上对姐夫极其生厌。” 温含章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了,接着她復又看着温子明,眼带催促。 温子明不得不表态:“大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自己也不能没个保障,你总要让娘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娘才会安心。”没有一个母亲会在天灾将至时,放女儿一人独自处在危境中。 温含章也是明白这点,她往一张条案上翻出一本册子。温子明接了过来仔细翻阅。 温含章在一旁端坐着喝茶,她也惜命,先一步知道有地震将会发生,怎么会不做准备。府邸中一些贵重之物她已经提前让人收起来。这大半年的她借着城外粥棚的名义一直在收购粮米,还有大量囤积必要的赈灾之物。为了不与京中民众争抢,她还让管事特地绕远一些去採购。 不仅如此,地震那几日,她已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在京中待着,阿阳这么小,若是在地震中碰着了,她得后悔死。温含章已是与钟涵商量好,到时她会借着为老太太做道场的名义,到一处离京最远的道观。行车路线,需要带上的物件她都已经拟了出来。 最后,她将钦天监的预测与相近的亲戚友人都说了一遍,并且绞尽脑汁想出了上辈子一些地震应急常识,将之汇集成册,她还准备了一些大夏版的应急包,里头到时会放一些吃食、清水、药物等,到时会看情况派发出去。 温含章知道,自己肯定还有一些准备不齐全的地方,但是她暂时只能想到这些了。 温子明只看到温含章地震之日不在京中,他就安心了。他笑道:“大姐姐,我把这个带回去给娘看,你就等着我的消息吧!””他不是不知道大姐姐是为他们好,但他娘歷来便是那种放不下心的人,温子明在母姐之间进退为难,也只能左右劝说了。 温含章脸上绽出一抹笑容,温子明总算能承担起责任了。 第105章 姐妹相见 温子明若能劝服张氏, 温含章在京中就少了一分牵挂。她知道,就如她一有危险就想将母亲与弟弟摘出去,张氏和温子明也不捨得放她一人在京中遭罪。没过两日,温子明那边就传来了好消息, 说张氏应了下来, 温含章立时舒出一口气。 为了让温含章放心, 温子明还又特地过来一趟,与她说了此次出门府中做了些什么准备。马车是重新加固的,一些出行物质也准备起来了,行礼辎重拉拉杂杂的得有三四车, 出行队伍中还配备了大夫, 这位大夫就是老太太扶灵那回温子明用金银砸出来的那一位,这一次许下重金, 大夫也爽快答应了下来。另有钟姐夫送的护卫,他们也笑纳了。 第160页 毕竟是携母出行,温子明不可能选一些特别偏僻的路线,他第一站定的目的地就是保定府,也是张氏的娘家。 温子明道, 他们打算在保定过了寒冬再到下一站。一同随行的还有梦姐儿和黄老姨娘, 当初张氏将这两人从伯府中拎了出来, 现下总不好放他们在府中守着。张氏便做了主意,带着他们一块出门。 钟涵笑道:“岳母是开明之人, 一旦想通了, 行事便十分果断。” 温含章也是这般想的, 古代车马不便,一旦出行在外,舒适度和方便度都要少一大半,除非举家搬迁或者异地为官,极少有大家夫人愿意出游。对于养尊处优的太太们来说,呆在宅子里便万事不愁,为何要到外头受苦。这种想法先前张氏也是有的,但这一回她娘还是为着安她的心答应了下来。 温含章心中温暖一片,她道:“我得与明哥儿说一说,让他们到了一地便写信回来,总要让咱们知道他们在外安全无事。” 钟涵看着温含章脸上的不舍,握着她的手道:“我给岳母配上的,都是大族老推荐的兵士,以一敌十不会有问题,这些人也会时时与清谷联繫,你不用担心。” 大族老没能看成钟晏的笑话,也没能裹挟着他答应归宗,这一个多月正在上火之中。老太太是阖族的老太太,有皇上在上头震着,五服之内的族人守孝都要守足日子。这些人最近陆续出孝,钟涵一贯与族人隔了一层,他们在军中待着也是忐忑不安。他这几日见了几个上门送礼的人,钟氏一族目前对他的态度十分明显。 温含章吁出一口气,其实最近的事情都算顺利,但许是人类骨子里对天灾特有的敬畏之情,越是临近京中地动的月份,她越觉得着急不安,温含章摸着跳动加剧的心脏,都想让太医过来开上两剂药吃吃了。 钟涵突然对着外头伺候的苏嬷嬷道:“给夫人上一盅绿豆糖水。”温含章顿时瞪了他一眼。这半个多月来每回她一急躁,钟涵就让下人上一盅绿豆糖水,一边说些闲话逗她,一勺又一勺地餵她吃。等着糖水吃完了,她的心情也放开了。 钟涵满眼都是笑意。苏嬷嬷听到了命令,也不会只上一碗糖水,红豆糕、白糖糕、茯苓糕、芋头糕等等咸的甜的点心摆满了一整个托盘,还没放下帘子,就看到温含章一把抢过勺子,就像不快点就要被人抢走一般。 钟涵见温含章只是一味喝着糖水,便拿起一块芋头糕餵她,修长的手指正好沐浴在一缕阳光中,就像镀上了一层优雅的金边。钟涵将糕点递到温含章嘴边,温含章愣怔了一下才一口咬住。钟涵看她吃得欢喜,才笑着道:“二皇子已与卫绍握手言和,二皇子妃的宴席也在筹办着,你无需那般担心。” 温含章心痒痒地应了一声,随后便是一口糖水一口糕点地吃着,心中想着反正钟涵已是她的囊中之物,等着晚点再好好摸一把,想钟涵也不会不愿意。她好奇问道:“二皇子那么容易就被说服了?” 过程当然没那么容易,二皇子心中也还在憋屈着。 只是钟涵不想让温含章吃东西时还要惦记着糟心的事,便道:“卫绍是御前红人,也没见他与谁贴近过,他这回亲自登门,又带来了一幅皇上赐下的墨宝,二皇子的面子已是找了回来。最近二皇子正带着卫绍六部挨个转。”可惜至今未见成效。 内宅之中,二皇子妃的号召力倒是不错。许是知道主意是他们夫妇出的,钟涵还收过二皇子妃一份大礼。 眼前既有美人,又有甜甜的糖水入喉,温含章的心情越加愉悦,她继续问道:“二皇子不会觉着卫大人是去示威吗?” 钟涵笑:“你知道皇上的墨宝写了什么吗?”钟涵一边说,一边以指沾茶水,在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四个字。 温含章看完后肯定道:“二皇子肯定气坏了。”皇上写什么不好,写大度君子,二皇子就是大度不了,才会为难卫绍。这不是在讽刺二皇子吗? 钟涵:“这也是皇上的警告。卫绍能让皇上为他说情,二皇子就不能不在意这点。”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呢。 用完了这顿下午茶,温含章总算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静。此时苏嬷嬷突然过来道:“夫人,门房收到了一封二姑娘的信件。” 苏嬷嬷的表情有些难以言喻,温微柳做了什么事情,她当时在温含章身旁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能对姨娘之死毫不在乎的人,苏嬷嬷每每一想起来就觉得先前在府中错看了这位二姑娘。之后温微柳便被温子明打发到了道观出家,为了不让她出来,温子明还使了钱让人看着她,没想到她还能让人送信出来。 温含章却十分镇定。钦天监的预言不是秘密,总有些怕死的人会到寺庙道观中求神拜佛。温微柳必然是怕她手上的消息,经过一次有所准备的天灾之后,再也不值钱了。 温含章一目十行将信看完,道:“二妹妹想见我。” 钟涵很淡定:“你若不想见,便不见。” 温含章摇了摇头,她心中有许多疑问都需温微柳才能解答。先前她闹出事情时,刚好在老太太停灵之际,温含章腾不出手来,后来又是保胎又是温子贤虎符之事爆发出来,她实在没有心力再管庶妹的事情。到了现在,她也未曾与温微柳真正面对面过。 钟涵却是不想温含章山长水远跑到郊外去,他道:“我让人把她带过来,你在府中与她相见。” 这件事只是一件微末小事,温含章答应下来后,钟涵立时就让人把事情办了。第二日早膳过后,府外的清谷便驾着一辆马车过来。钟涵袭爵,清谷自然也水涨船高,这种带人来回的小事情,若不是涉及到温含章,清谷必不会亲自去办,这回他大材小用了一番,心中也在琢磨着要扩充人手,少爷以后要做的事越来越危险,若多几个得用的人,他便不用每回都亲自下场。 …………………… 温微柳在马车中听着外头的车水马龙,有些出神。这样的热闹,她有多久未曾见过。在道观中天还不亮她便要早起诵经,接着便是打扫庭院,洒扫殿堂,除草,打水,无一刻能够休息,到了晚上才能歇一会儿打坐修习经书。日子比起伯府中的粗使嬷嬷还要辛苦。温子明还买通了人看着,她根本无需让人看着,整日的劳累,又囊中羞涩,还能跑到哪里去。 温微柳看着身上素静的道袍,突然笑出泪来。她是为了什么,才会把自己弄成这般鬼模样。 马车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温微柳下马车时,心中已是十分平静。 钟府还在守孝当中,阖府缟素之色。但是她知道,温含章所嫁之人已然今非昔比。宁远侯府的这齣大戏,就算她在道观中也听了不少。 嘉年居中,温含章在等候着她。 丫鬟先一步进来汇报,而后便是温微柳。温含章颔首让丫鬟出去,看着身穿道袍的温微柳有些感慨。 毕竟是花一般的年纪,温微柳在道观待了一年多,她面容依然姣好,只是微红的眼眶中却没有了如深湖般的幽暗算计,神色坦然得让温含章惊奇。 第161页 温含章在观察温微柳,温微柳也一直在看着她。她略一靠近,就嗅到温含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奶味,这股味道,她曾经在卫绍那些生养过的姨娘身上嗅到过,心中已是有底。 温微柳先一步打破平静:“大姐姐,我能见见咱们家的外甥吗?” 她这句话说得十分寻常,温含章也不好奇她是如何知晓的,只笑了笑道:“府上在守孝,阿阳除了娘和弟弟外,第一次见别的亲戚,待会要是哭闹,二妹妹不要介意。”她让人去奶娘那边把孩子抱过来,这些日子她事多,阿阳白日都是奶娘带着的。 温微柳一听到孩子的乳名便有些屏住了唿吸,叫阿阳,卫绍真正的嫡子也叫阿阳。可惜黄奶娘将孩子抱出来时,温微柳却有些失望。此阿阳非彼阿阳,是她想岔了。 温含章没有漏掉她这一丝神色,好奇道:“二妹妹觉得阿阳有问题吗?”钟涵的先知七零八落的,有些问题从他那边根本找不到答案,温含章心中存了好些问题,今日都是想着在温微柳这一处解疑的。 自从知道钦天监预言出了十二月份的地动后,温微柳便知道,卫绍那日从头到尾都在骗她,他根本不像她想得那般,会顾忌上辈子的夫妻之情,若是他将她说的全都告诉温含章姐弟,温微柳也不奇怪。她笑笑:“大姐姐多心了。” 第106章 前情 一个人在一年间的变化能有多大, 温含章总算是看到了。温微柳原先身上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那种歷经岁月沉淀的老气横秋, 与几十年尊荣养出来的自我与优越, 在她身上每每掩盖住青葱少女特有的光华鲜嫩, 让她显得格外突兀。 但现下站在她面前的温微柳, 却是无有伪饰,她似乎知道她手中的底牌已经泄露了出去, 对着温含章的打量一片坦荡。 屋中静默如水,半响, 温含章才感嘆道:“二妹妹真是今时不同往日。”这才符合她想像中一个经歷过几十年岁月的重生者的形象。温微柳先前那般, 应该是过于急躁了。若是她与温含章一样有十多年的时间适应, 之前必不会那么容易就暴露出来。 温微柳静静地噙了一口茶水,前后两辈子, 她一直希望温含章能对她刮目相看。现下温含章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温微柳心中却是滋味难言。上辈子到了最后,一直啃噬她内心的, 除了丈夫临死前仍对原配念念不忘的羞辱外,还有她一直未曾忘却的少女时光中、嫡姐站在人前的身影。 温含章不美,在课业上也从不出色, 可就因她是嫡女,就会有人把所有一切捧到她面前。父亲、嫡母、贵太妃、女先生、还有外头许许多多的夫人太太,她生来就比她站得高。 温微柳道:“大姐姐,卫绍对你说了多少, 你又猜出了多少?”在道观中, 温微柳一直在思考自己为何会落到这个境地。然后她知道了, 她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她不应该觉得她有重生的优势,便能轻视所有人。 温含章看着温微柳这般开门见山,她也坦诚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温微柳点头,又问:“卫绍知道了吗?” 温含章摇头笑了笑,她突然觉得温微柳若是能再重来一次,境况也未必能比现在好。“二妹妹,我已是妇人之身。”她隐晦道。 温微柳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突然哈哈笑出了声,笑得眼眶红肿,脖颈上青筋突起。温含章递过了一方帕子,温微柳接了过来,拭掉眼角的泪,道:“大姐姐,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真是讽刺。卫绍两辈子都喜欢上温含章,可惜两辈子都不能与她白头偕老。他辜负了她的情意,所以老天爷罚他永远不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 温微柳心中最后的一根缰绳也消失不见。她终于觉得她心中无有怨怼了。 温含章看着笑得癫狂的温微柳,还是那句话,她没有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无法理解钟涵乃至温微柳心中对卫绍的忌惮。她想了一想那个与温子明交好的俊美公子。她见过卫绍,那还是在温子明的富车院中。年轻公子面如冠玉,气度磊落,温含章素来喜欢美色,当然会多看几眼,但也就几眼罢了,他们说的话统共不到二十句。 温含章也不觉得卫绍会喜欢她,她自认不是那种能让人一见钟情的美人。 温微柳见温含章半响都不知道从何问起,干脆道:“大姐姐,若是你想知道你与卫绍的前情,我这便当成一个添头送给你了。” 若是温含章听完之后,对卫绍起了心思,岂不是让人更加愉悦吗。使君无妇,罗敷有夫,想到温含章会与她上辈子一般活得痛苦煎熬,温微柳脸上就忍不住快意一笑。 温含章对温微柳的不怀好意心知肚明。可她也确实是好奇自己上辈子是如何的。 温微柳与钟涵不同,钟涵上辈子于“她”而言只是一个路人甲,温微柳在“她”的故事中却是关键人物。若是温微柳能实言以告,她心中的疑惑便能填补齐全。 温微柳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将这些事对着温含章托盘而出。她晃了晃脑袋,想将这种诡异之感从心中摇出去,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谎的。 宁远侯府的二公子单枪匹马到伯府拿回了庚帖,温含章顿时成了京中的笑柄。 那段日子,伯府中如履薄冰,温微柳与两个庶妹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惹怒了张氏被当成出气桶。若是当时查出温晚夏在其中插了一手,盛怒之下的张氏必不会如这辈子一般,只是将她关在庄子上。 比起他们几个庶女坐卧难安,温含章却是一如既往安然镇定。 这么着过了半个月,京中的风言风语依旧没有停歇,觉着伯府嫡女身价降低想捡漏的寒门官员不少,今科传胪卫绍却是第一个上门提亲的。 卫绍的优势在于,他与温子明是知交好友。很快,温含章便在温子贤的做主之下,嫁给了卫绍。 温微柳仍然记得温含章成亲之日,她在雪白骏马上见到的红衣新郎。卫绍给她的感觉,就像温含章的芳华院中那几株风采清朗的君子兰,身姿挺拔,生机勃勃。 他看着被温子明背出来的嫡姐,一双眸子璀璨得就像天上的星子。卫绍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嫡姐的身影,他没有发现府门角落旁有一双比他更加专注的眼眸。 温微柳一颗芳心便是在此处沦陷的。 她不是没有见过风姿容色比卫绍更好的人,钟子嘉她也见过几次,可惜这位大家公子每次见着都是冷若冰霜,哪有卫绍这般阳光大方,平易近人。 温含章看着温微柳面上隐忍不住的思慕之情,心中的古怪却是越发加深。她成亲的日子,庶妹却在一旁觊觎新郎? 温微柳却没有察觉到她的眼神。她沉浸在久远的记忆里,一颗心因嫉妒泛着细微的疼痛。一开始,温微柳除了羡慕外,并不敢有任何想法。卫绍对温含章的爱意溢于言表,每回温含章回娘家他都是亲自护送。 他囊中羞涩,每月俸禄都是如数交作家用,想讨好夫人之时,就会用野草编织饰物,温含章当时手上经常戴着一串相思链,这串手鍊便是卫绍用红豆一颗一颗串起来的,温含章视如珍宝。 第162页 有一回温含章的手鍊在荣华院中不慎断裂,她那种遗憾懊悔的神情,让温微柳接连大半个月都是好梦绵延。 卫绍是姐夫,温微柳每回见着他时只能躬身行礼,从不敢有别的交谈。她眼看着卫绍与嫡姐的感情与日升温。温含章从前对着任何人都是不卑不亢,从不攀附。但她为了卫绍,当时却是十分热衷出席宴饮交际。 嫡姐在闺阁中还会使小性子与人绝交的人,在婚后却忍住了自己的娇纵脾气,在夫人圈子里与人说起恭维闲话流畅自如。温微柳有时见着,都觉得温含章像变了个人似的。她从来不知道嫡姐还有这么一面。 可惜美满的夫妻之间总是招天嫉妒。温微柳记得十分清楚,那一夜她偷偷藏起了一些红豆,正在闺房中就着油灯串手鍊时,富车院突然大火沖天。 姨娘惶恐不安地拉着她与众人汇合,她远远地就看张氏被围在一圈下人之中,鬓髮散乱,身形发抖,张嬷嬷双腿跪在地上,死死地拖着她。 周围的下人嬷嬷们同样跪了一地,都在低声哭泣,哀求张氏要顾念自己。她当时心中扑通跳得厉害,姨娘拉着她一起跪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清众人在说些什么。 温子明居然没来得及逃出来。 温微柳与姨娘对视了一眼,心惊胆战地觉着伯府要变天了。 温子明过世后,张氏万念俱灰。温含章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又是哀痛于弟弟的身死,又要照料母亲,她很快就瘦了一圈。卫绍心疼她,甚至不介意外头人言可畏,与她一起住在伯府中照料张氏。 其实在当时,温微柳就有所察觉,府内的气氛不同以往了。每逢大哥到荣华院请安之时,张氏的反应就像看着仇人一般,眼神冰冷犹如利剑,每回都要温含章劝着,她才能冷静下来。太医说张氏悲伤过度以致神智癫狂。温微柳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温微柳说到这里咬着唇,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快了。温子明之死,可是她想好要拿来与温含章交易的一个筹码。 温含章一看她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笑道:“明哥儿与娘已经从伯府中搬了出来。” 温微柳唿出一口气:“不过凭着我与卫绍说过的三言两语,大姐姐就能推断出明哥儿有难之事?” 温含章知道,温微柳这是怀疑了。她镇定道:“世事如棋局局新,你在道观许多日子,不知道家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明哥儿束髮之后便与娘搬出了伯府,梦姐儿与黄老姨娘也跟着出府。现下他们都一同去了保定。” 温含章原是可以不说的这般详细,就算她敷衍了过去,温微柳也拿她没有法子。但,她看着从方才到现在说得嘴唇发干的温微柳,就算是投桃报李吧。 温含章心中知道,先前关婉清的事情上,真正的受害者是温微柳与温晚夏两人。 她有些嘆气,理亏的事一旦做了,要还起人情来便是这般麻烦。 在见温微柳之前,温含章已是与张氏商量过这件事。幸得张氏现在对关婉清的气已经转移到了旁人身上,温含章才能与她商议出一个结果。如何处置温微柳,温含章心中已有底线。 温微柳沉默了一下,突然问道:“大姐姐可知,我姨娘葬在何处?” 第107章 疑惑 对于温微柳的询问, 温含章并不相瞒:“老姨娘葬在京郊十里坟处, 你若无事可以过去看看。” 那一片全是坟墓,通常都是一些不能入祖坟的亡故之人最终的归属, 比起乱葬岗好了一些, 起码有个墓碑坟头,但也就如此了。 若是温微柳当时没有闹出事情, 朱老姨娘也许能有个更好的埋骨之地。 温含章有些唏嘘,她与府中姨娘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朱老姨娘从小在她爹爹房里伺候,是几个姨娘中资歷最深的一位。 可惜时运不济,碰着了一对在新房中一见钟情的男女主人,从此夫妻情深一发不可收拾,她爹爹到了不惑之年才得一嫡子, 妻子却因年纪太大生产不顺,血崩而亡。 张氏是永平侯为了嫡子千挑万选的继室人选,会管家理事, 脾气虽然大了些, 心地却不坏。最重要的,她没有一个好家世,无论她后头生养多少孩子,都无法与嫡长子抗衡。 对正头夫人都如此情薄算计,对一个年老色衰的通房,永平侯更是没有多少情分。 温含章一直觉得, 温微柳是朱老姨娘在府中几十年兢兢业业的工作奖赏。 温微柳对着她坦然地道了声谢。 温含章挺想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可惜温微柳对温含章的注目, 神情却一直云淡风轻,她道:“大姐姐不需要这般看着我,人终有一死,我姨娘这辈子活得窝囊,许是下辈子还能有个好去处。” 姐妹之间到了这种地步,温含章也不想对她说教。她笑了笑,含蓄道:“二妹妹的想法倒是与众不同。” 温微柳道:“大姐姐生来千娇万宠,从来就不了解我们这些人在想什么。我姨娘半辈子不争不抢,但她这般柔顺,换来的却是父亲的一再打压。这个世上,老实人活不下去,姨娘早些往生,若是能投胎到富贵人家的正头夫人肚里,也是一件好事。” 温微柳这般理直气壮,温含章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下去,她道:“二妹妹三言两语便评断了老姨娘的生死,许是不太好吧。” 温含章话出口后,又觉得索然无味。温微柳不是无知小儿,她实际年龄也许比她这两世为人的人还要大,她是真的对朱老姨娘的死没有一丝触动。 温微柳不答她的话,反而道:“我知道大姐姐更想问我为何不自己去死。” 温含章想说,自己没这个意思。温微柳却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道:“人生几十年转瞬即逝,我由锦华堆中再次回到庶女之时。这是我一生人之中最不济的时光,我知道我只要熬过闺中这几年,便能再度尊享荣华。但我姨娘却不愿与我一起争这口气。” “她被老太太摆布惯了,老太太对我们几个一贯冷漠,为庶女相看夫婿绝不会如对大姐姐一般小心谨慎,我姨娘却觉得老太太愿意为我做主,我便应该感恩戴德。” 凭什么? 她和朱老姨娘的冲突,便在于朱老姨娘只想安分度日,她却不愿让张氏操控她的人生。母女间的不合与日俱增,又有张氏在一旁催逼着她应承婚事,温微柳只能选择快刀斩乱麻。 温含章突然问道:“是娘为你挑选的夫婿有问题吗?”除了这个,温含章想不出她反抗如此激烈的理由。 温微柳冷笑几声:“老太太怎么会有错。老太太定下的事情,便是大错特错我们也只有接受的。” 温含章还是不懂温微柳的逻辑:“因为娘给你订下的婚事有缺陷,你便迁怒到你姨娘身上?”就因为朱老姨娘劝她答应婚事,温微柳就觉得她该去死? 温含章有些不可思议,温微柳这般不情愿这桩婚事,为何不收集证据到她娘面前辩个分明。张氏许是会觉得没面子生气,但总比自己的姨娘丢了性命强。 第163页 “大姐姐你两辈子嫁的都是好人,你当然不明白我的感受。”温微柳对着温含章眼中的质疑突然激动起来,“那个唐士勛上辈子把夏姐儿祸害成那样,老太太只要深入打听,便能知道他性情暴虐,冷酷自私。这样的人,老太太却要强压着我嫁过去。女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若大姐姐你是我,你会如何?” 温微柳只要一想起这个名字,就满心的厌恶。 唐士勛帮卫绍提鞋都不配,她再度重来,不是为了进禽兽坑的。 温含章却是觉得,这一切不过报应罢了。钟涵与她说过,梦姐儿与夏姐儿的婚事都是温微柳一手操办。温微柳上辈子既然能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将妹妹推入火坑,现下只是风水轮流转。 温微柳很快平静了下来,她看着温含章:“大姐姐不想知道下头的事吗?” 温含章道:“我一直想听下去。” 温微柳对着温含章的温顺有些满意,但温含章看得出来,她后头的叙述都有些不怀好意的滋味,将温子明惨死火中后她的境况描绘得格外详细。 一个有着七个月身子的妇人,一连十几日都沉浸在弟殇之中,还要照料母亲,那段时日温含章脸上一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悲痛。 到了温子明二七之时,伯府按着京中传统,到道观中为他做水陆道场。穿着八卦袍的大小道士刚刚就位,周围就像有一只大手快速拂过,先是墙倾楫摧,而后观中三清圣像全都倾塌。 温微柳呆立着还没反应过来,她姨娘就拉着她跟着人群跑动。等到了外头一处空旷之地,娘俩喘息着停了下来,举目望去,道观如一座废墟般让人触目惊心,周围能见到的人都是同样的狼狈异常。 温微柳看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伯府在这场地动中死伤了数十个下人。当时最骇人听闻的是,温含章由丫鬟陪着去小解,没有跟着众人一起跑出来。张氏一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立刻白得吓人。温微柳当时心中十分复杂,隐隐地有一股期待,若是温含章能死在这场地动中就好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不过一刻钟之后,温含章就由她身旁的大丫鬟扶着过来了,脸上沾着黑灰,有气无力,腿脚发软。温微柳眼尖,看到她襦裙上一抹血色。她刚想装着看不到,张嬷嬷就叫嚷了起来,她只好收住了心思随众人一起围了上去。 温含章的运气真是绝了,她居然遇到了观主与四皇子、钟子嘉一行人,还指挥着丫鬟救了他们。这般的折腾,温含章果不其然早产了。 老人们都说,七活八不活。温含章的孩子命倒是硬,他娘在屋里生了两天两夜,都没把孩子给憋死。 可惜温含章运气再好,都比不上天意弄人。 京中一朝天变,三皇子登基为帝,温含章施恩的四皇子却被打发到边远封地。 温子贤作为从龙之臣意气风发,比之从前,永平伯府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家中这般风光体面,张氏却无暇他顾。她每日穿梭于伯府和温含章家中,拿着伯府的帖子请来了太医院中许多妇科圣手,但温含章的情况还是不妙。 一个月之后,张氏突然宣告要为卫绍相看继妻。消息才一出来,所有人都知道温含章要不行了。 温微柳心中有着双倍的喜悦。她从没想过她会有机会与卫绍名正言顺在一起。还有温含章,她终于如她祈祷的那般,要死了。 温微柳喜不自胜,温子贤不知道从哪听说她有意自荐,一直在张氏面前为她说好话。她心中受宠若惊,这还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温子贤第一回 对她展示善意。 从那之后,温微柳心中便隐隐地有些底,温子贤愿意支持她,离张氏松口之日也不远了。 终于有一日,张氏把她找了过去,先是黑着一张脸看得她心中直打鼓,接着才问她,是否有心嫁作继室,能不能为她照看好外孙。温微柳除了激动点头外就说不出其他话来了。张氏说要把她带过去给温含章看看,若是温含章不同意,这事便作罢。温微柳也只是点头称是。 一回、两回、三回,她与张氏一起到温含章府上三次,张氏都不忍心对病榻之上日渐虚弱的女儿面前说出她的来意。还是温含章自己看了出来,屏退众人,问她是否有意卫绍。 温微柳一直记得嫡姐躺在病榻上的情景,温含章的一双眼眸就像看进她心底一般,她在温含章面前跟个小丑似的,流着眼泪,满脸哀求。那一幕一直收藏在温微柳心底深处,每一回想起,她都羞耻地面色涨红。 对着温含章,温微柳掩盖住了这一段情节。但她心中却一直有一个疑问,她歪着脑袋道:“其实我从嫁人之后便一直在想,为何你会答应让老太太帮卫绍挑选继妻。”而且还松口让她入门。 温微柳与温含章做了十多年的姐妹,她很清楚,这不像是温含章的性子。但她当时已经被喜悦沖昏了脑袋,一味沉浸在能嫁给心仪之人的欢喜中不能自拔,眼睛才会被蒙蔽了下来。 温含章听故事听得十分认真,她好奇问道:“你猜了些什么?” 是卫绍做了些什么让“她”伤心,还是他们夫妻间有些别的其他计划?温含章突然有些可惜,这个故事若是上辈子的卫绍亲自讲述,应该会更加精彩。 温微柳咬着唇,神色犹疑:“上辈子明哥儿是大哥害死的。”这是一次她与卫绍大吵后,卫绍亲口告诉她的,卫绍在很多事情上都不愿主动坦白,尤其是涉及到嫡姐之事。 她只能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地琢磨,不断地猜测温含章当时松口的用意:“卫绍之前与明哥儿交情莫逆,但在你坐月之时,他却屡屡出入伯府,与大哥同声出气。你应该是恨他与仇人交好,才想着报復他。” 见温含章不言不语地点点头,温微柳突然道:“如果我说卫绍与大哥交好是故意为之,他心中是想着为明哥儿报仇的,你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温微柳不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面前的温含章一身素服银饰,纵是在守孝之中,气色仍旧红润。可以看得出来,她婚后的日子十分幸福。与她上辈子最后看到的模样,真是天差地别。 温微柳愣愣地想,老天爷给了她重来的机会,难道就是为了成全温含章的吗? 第108章 实情 见温含章面上有些茫然, 温微柳干脆将那些已经面目全非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她有些觉得可笑, 这些原本在她看来价值千金的消息,在三皇子已经被人揭发的现在,就像杂草一般无人问津。 温微柳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一个什么样的答案,难道温含章知道自己误会了卫绍, 她就会痛哭流涕吗? 不, 她很清楚,温含章听她说话听得兴致盎然,她只是把这些当成一个比较传奇的话本罢了。 “卫绍是想要为明哥儿报仇的。”温微柳的声音再度响起便立时抓住了温含章的心神。 “大哥风光,卫绍也跟着高升。可惜几年之后四皇子谋反, 有御史在朝上弹劾大哥通敌, 证据确凿,大哥百口莫辩, 在牢中就被人害了,就在老太太也要遭罪之时,四皇子的军队突然悄无声息地进城了, 后来我才知道, 那个御史是卫绍指使的。” 第164页 卫绍与温子贤虚与委蛇足足十年。这十年里, 郎舅间关系和睦, 他对温含章生的儿子从不过问,做足了对原配凉薄情淡的姿态。 不止温子贤,就连她, 若不是婚后那场要烧尽嫡姐遗物的大火歷歷在目, 她许也会相信卫绍对温含章姐弟是真的无情。 四皇子登基后, 张氏仍是装着一幅关心外孙的模样。温微柳一想起整整二十年蒙在鼓里的日子,仍是觉得难堪至极。那种被嫡姐与嫡母玩弄于股掌间的羞辱,就像在大庭广众下挨了一巴掌一般,让她至今想起仍是深深憎恨着。 卫绍当时已经是内阁重臣,里里外外多少人对她恭维奉承,但她却如一个傻子般,被一个孤寡老太太欺瞒践踏。 温含章养在她膝下的儿子,她拿捏在手里以为能伤害到张氏的外孙,居然只是一个弃婴。难怪卫绍对这个孩子无动于衷。还是她发现卫绍对张氏的嗣子十分看重,质问卫绍时,卫绍才无奈与她坦白。 她嗤笑道:“大姐姐和老太太真的好计谋,你们怕卫绍与大哥狼狈为奸,会对孩子不利,便用外头的弃婴将嫡子给换了。等到了卫绍一朝洗白,老太太虽对他缓和了脸色,却为着明哥儿香火有继不愿将事情和盘托出。那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时,已经在老太太身旁养了二十年,与父亲早就不亲,也不愿回归府中。我这个蠢货,一直将外头来歷不明的弃婴当成亲儿来养。可惜假的始终是假的,卫绍能对着嫡子倾尽所有,对着庶子养子都是放任自主。” 那个孩子与他说,他想去经商。卫绍居然也同意了。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果然不一般。 她心中恨如刀割,眼看着温含章生的儿子,既有爵位,又有父亲的扶持,占足了便宜。 卫绍倒是情深义重了,但他可曾为她想过一丝一毫? 温含章不明白道:“既然他如此对你不住,你为何还要执着于他?” 温微柳回忆起那些年与夫婿相伴的时光,有些怅然。卫绍在继子一事上固然有错,但他在内宅中恪守礼法,尊敬妻子,于女色上很有节制。府中几个姨娘都是先前为了骗过大哥才纳进来的。还有庶子,在温子贤逝世后,卫府内便无幼儿出生。 卫绍在子嗣上没有辜负过她。可惜两人无论多少努力,她都无法怀孕。温微柳当时曾经怀疑过是不是张氏做了手脚,但当卫绍延请天下名医为她诊治过后,那些大夫都说是她体质问题,难以受孕。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温微柳上辈子,一恨丈夫心中对嫡姐留有余情,二恨的,便是膝下没有亲子亲女。 温微柳嘆了一口气,看向温含章:“大姐姐,若你知道卫绍是有苦衷的,你会不会后悔?” 温含章不太明白温微柳为何执着于这个问题。温含章自己的来歷自己清楚,就连她都不确定温微柳上下两辈子的她是不是同一个人,温微柳非要让她这个旁观者说个明白,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上辈子的温含章若是误会了卫绍,那也是卫绍先有瓜李之嫌。 他既然选择瞒住病榻上的妻子,那背负妻子一辈子的怨恨,也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 对着温微柳,温含章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温微柳看着嫡姐黑白分明的眸子,苦笑出声。她不过是想帮卫绍问一句罢了。 那个男人,即使在白髮苍苍缠绵病榻之时,也念念不忘温含章临死前对他的冷漠和嘲讽。他说他错了,他后悔让温含章怀抱着对他的怨恨死去。这句“错了”,多少个午夜梦回一直在她心中旋转着,到现在,她对卫绍也终是有了交代。 温微柳微微出着神,温含章却摩拳擦掌的,想问一下其他问题。难得有一个对卫绍如此了解的人在身旁,这也省了她再将温子明捉过来细细审问的功夫。温子明最近都在忙着出京准备之事,无暇分身。让他与张氏出京还是自己提出来的,温含章也不好意思在这当口再打扰他。 她咳了两声,道:“二妹妹,我从未想过你对卫绍如此情深,可见他的品性必是得到你的信任。” 温微柳缓慢地点了点头,又想起自己与温含章说起这些事的初衷,她看着温含章道:“卫绍人品淳厚,早些年跟在他身旁的小厮与下人,他平步青云之后都有所安排。福寿被放了身契,在外头开了一家酒楼,还有一直抚养他长大的老奴阿圆,卫绍也为他养老了。更别提他对老太太——” 虽然很不情愿,但温微柳为了让温含章动心,也继续道:“卫绍每逢休沐总要到伯府中陪老太太说话,府中若有赏赐,他也总会挑一些上好的孝敬老太太。当时京中的人都羡慕老太太有一个好女婿,提起卫绍都是赞不绝口。” 所以大姐姐,你对这样一个品貌俱全的男人,难道就不动心吗? 况且你还知道这个男人曾经与你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只要想着温含章碍着已婚之身不得不苦苦隐忍的模样,温微柳心中就倍感舒坦。 温含章对一直想撩拨她红杏出墙的温微柳,觉得很有趣。她戏嚯道:“二妹妹你就不生气吗?”丈夫对着原配嫡妻如此深情,温微柳又不是张氏那般入府之前就心如止水的人,她当时一定恨得咬牙切齿吧。 温微柳轻笑了一声:“我生气有何用,再生气,卫绍在这件事上也不会听我的。”卫绍经常与她说,张氏不容易,但她姨娘就容易了吗。温微柳摇了摇头,不愿去想朱老姨娘的事情。 她与姨娘不是一路的人。除非伤害到自己的儿女,张氏手下极少有人命。她当时已经低头了,姨娘还是选择了自尽,她的死是她自己懦弱,与旁人无关。温微柳竭力说服自己,她喝了一口茶水,突然道:“大姐姐,若我想还俗,你有法子吗?” 卫绍当时说什么暂避风头,其余的等待后头再说。他在京中倒是逍遥自在了,早把她忘在脑后了吧。温微柳只恨自己过于信任他,才会有这一年多的劳作之苦。一想起当时犯蠢,温微柳便气得牙痒痒。可恨她攒了许久的银钱,只够让小乞丐跑腿一回。 在卫绍与温含章之间,她到底选择了温含章作为突破口。 但便是温含章愿意见她,前后也使了人紧紧盯着她。人在屋檐下,温微柳摸了摸心口处的册子,有些紧张。她希望温含章会对那些已经失效了的事情有兴趣,否则她就要再回道观了。 温含章早有预感她会提起这件事。温微柳眉清目秀,肤如凝脂,其实十分适合道姑装扮,衬得她有股清丽柔静之感,可惜……面静心不静。她提醒道:“二妹妹总该记得你是因何事出家的。”温微柳当时抹黑张氏的名声,可是一直不留余力。 温微柳也早就后悔她当时发力太过了,她自嘲一笑:“大姐姐不是知道了吗?”她对自己与卫绍都太有信心了,温微柳看着温含章,满脸哀求道,“看在我方才毫无保留的份上,大姐姐能否为我在老太太面前说个情?” 观中清苦,师傅严厉,可总比她听到的那些挂着羊头卖狗肉的干净。她知道这些必定有温含章的手笔在里面,嫡母恐怕也是同意的,否则她现在就是残花败柳之身,哪还有底气出现在温含章面前。 第165页 温微柳想着这些,突然觉得温含章与张氏母女俩真是如出一辙的假模假式,要把她关在道观里明明就是要毁了她一辈子,却还要这般故作清高。只是自诩清高之人,总比真小人来的好。温含章能在张氏面前帮她一回,就有能力帮她第二回 ,就看她愿不愿意罢了。 温含章觉得很奇怪,温微柳与温晚夏为何总把她想成一个老好人。她当时不吝于打破温晚夏的痴心妄想,现下也是如此。她坚定地摇摇头:“朱老姨娘去世之时,你的回头路便被掐断了。” 若是温微柳在她姨娘出殡时愿意回来看上一眼,今日都不会是这个结果。这般狼心狗肺冷酷绝情的人,张氏不敢也不愿再把她放在身边。这已经不是关婉清的歪曲教育能辩解得了的理由了。 温微柳心中一滞,她无意识地咬着唇,与温含章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败在她无可转圜的目光之中,从身上掏出了那本她写了一年的册子,她有些捨不得地摸着封面:“大姐姐,若你愿意帮我一把,我愿意把我记得的都告诉你。” 这已经是温微柳能给出的最大的诚意了。 她实在不想一辈子在道观中与青灯为伴。 温含章努力忍住了自己觊觎的眼神,她有些嘆息,万嬷嬷之事上她的理亏,终于要在这里还了。她道:“二妹妹想过你还俗之后的去处吗?” 温微柳听了她的话便是眼前一亮,她没想过温含章会真的答应下来。温微柳有心让温含章帮她与卫绍一把,但她心知肚明这是得寸进尺,对着温含章欲言又止的。 温含章想了想,到底没有瞒着温微柳,将关婉清的事情掐头去尾说了出来。她想让温微柳知道她的退让是由何而来的。温微柳必须要清楚,到目前为止,她已经没有任何筹码能与她讲价了。 温含章对温微柳所有的善意,都在她拿着张氏的名声作伐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能这般恶毒地要毁了张氏,在道观中吃些苦是她应当受的。若不是过了这么些日子,张氏心中的这口气消了不少,又有万嬷嬷之事,温含章不会松这一把手。温微柳若是想狮子大开口,那是不可能的。 温含章也只会帮她这一回。 温微柳是张氏的庶女,原本她跟着嫡母是理所应当之事,但张氏那边,温含章不会帮她招个祸患在身边。 温微柳若是回到永平伯府,她可信得过温子贤的品性? 温微柳倒是能住到族中一处供节妇孤寡容身的宅子中。但她必是不愿从一个牢笼再到另一个牢笼。 温含章对她踟蹰的眼神视而不见,她道:“先前夏姐儿做下错事时,她曾有两个选择,或是回西边凤梧县的祖居地,我会劝娘修书请那边的族老太太帮你寻个靠谱的乡下人家嫁了,或是到京郊的庄子上养上几年病,在此期间也不能与任何人交往。你同样能如此。” 这就是温含章与张氏商量出来的、对温微柳最后的处置。但温含章看着温微柳方才的模样,她除了卫绍外,应该不会考虑其他的夫婿人选了。 温含章摇了摇头,事实上,她与张氏能商量出这两个选项,还是因着钟涵袭爵后,她的身份水涨船高。若是放在之前,让温子贤知道她一个出嫁女绕过他私下处置温微柳,他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温含章这次出面与温子贤周旋,便算是还了她在万嬷嬷的事情上的人情。 温微柳若是一直执着于卫绍,她就只能选择住到族中去,一切靠自己了。 第109章 送别 在温微柳久远的记忆中, 似乎真的有这样一个女师傅,每回上课都像温含章的狗腿子一般, 徘徊在温含章身旁,对她赞不绝口。任她与温晚夏有再多的不忿, 女先生的目光也只会停留在温含章身上。 温微柳心中嘆了一声, 有些复杂地看着温含章:“大姐姐若是不告诉我, 也没什么大不了。” 温含章笑了笑, 并不答话。这件事她告不告诉温微柳, 她都无法反抗。以两人目前的悬殊地位,温微柳没有任何底气与她讨价还价。方才她不过突然想说,就说出口了。温含章拿起茶水啜了一口,视线转到温微柳身上,目光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她的想法。 温微柳也想通了这点, 她跟着一笑, 这种仗着身份的碾压与俯视真是似曾相识, 但她如今也只能靠着嫡姐的这点怜悯才能从道观逃脱了。 关婉清的话题, 到底没有在两人间停留太久。 温微柳重新调整了一下思绪, 温含章提出的两个选项,她都不想要。她委婉地试探道:“若是大姐姐能在我还俗之后, 帮我在城西平民坊处寻一座宅子, 我便感激不尽了。” 温含章笑, 这个很好商量:“若你被逐出家族, 不在温氏庇佑之下, 你尽可以到处去寻卫绍的麻烦。”在万嬷嬷与关婉清之事上, 她的确不够理直气壮,但她已经弥补了自己理亏的部分。一码归一码,温氏族中那么多未嫁的小姑娘,若是温微柳真的一人住到外头,温氏的脸面就都丢尽了。 此路不通,温微柳有些泄气。温含章看着外头的日头,她与温微柳已是坐了将近两个时辰,若是再没个结果,等着城门一落,温微柳便出不去了。温含章是绝不想容留她在府中的。他们两人之间也没那么多的情谊。 她道:“若是二妹妹觉得不行,干脆在道观中多待些时日想明白了再与我说。” 温微柳愣了一下,她没想过温含章这么快就要下逐客令。她这一回若是回了道观,温含章必定把她抛到脑后。等着她再攒够银钱让人送出消息,都不知道是什么年头的事了。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卫绍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娶妻生子。温微柳这才急了。 她想了一想,下决心道:“求大姐姐帮我,我想回到伯府中去。” 温含章道:“你可想清楚了?” 温微柳犹豫了一下,温子贤那人,她是知道的,最是凉薄无情。若她回去,温子贤不知道会让人怎么磋磨她。但她只有回了伯府,她才是正经的伯府姑娘,与卫绍身份相当。 温微柳嘆,说到底,还是她没有把握,若她一文不名孤身一人,卫绍是否会迎她为妻。 温微柳对着温含章迟疑地点点头。 温含章有些为她可怜,温微柳选了一个最差的选项。若是温微柳打算用她那些上辈子的消息引诱温子贤,那她是看错了温子贤。一个人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得到了又失去,而是你知道曾经有机会拥有,但却被命运无情地剥夺了这份运气。温子贤信与不信,温微柳都没有好日子过。 钟涵从外头回来时,就看到温含章捧着一个小册子看得十分专注。 盛着冰山的铜鼎被移到了墙角处,榻上放置着一个摆满各式水果糕点的小案桌,温含章倚着好几个靠枕,正在看话本? 这安逸的,让他这在外头一整日的人都有些羡慕了。 温含章见他进来,只是眼角瞟了一眼,立刻就沉浸在话本中去。钟涵有些好奇究竟什么情节那么吸引她的心神,净手之后就凑了过去。 温含章给他让了一个位置,钟涵略看了几眼,便道:“温微柳与你交换了些什么?”若是在一年多前,温含章手上的东西千金难买,可惜到了现在,也只能让温含章解解闷罢了。 第166页 温含章摇了摇头,这个是她白得的。 温微柳最后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把她爱若珍宝的小册子送给了温含章。有了关婉清的插曲,温含章本来对这个册子已经不抱希望了。她没想过温微柳会送给她。看着温含章面上的愣怔,温微柳却没有多言。 钟涵一想就道:“她是想在你这里多加一层保障。”温微柳为何让人送信到他们府上,就是觉得温含章比起其他人能够让她信任。她这是想让温含章以后多看顾她一些。 温含章被人当成软柿子,也只是一笑道:“我看二妹妹再也出不了伯府大门了。”若是温子贤对她不好,她还能指望温含章时时为她撑腰不成?别说温含章对温微柳一丝好感俱无,她如今也没那么多的心力再去关注伯府的事。 见钟涵也想一块看,温含章当机立断合上册子道:“咱们先摆膳,我再餵阿阳一回,等晚上再看。” 钟涵没有异议,夫妻俩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收拾完诸多杂事,天才稍稍黑了下来,嘉年居中就点起了几根硕大的蜡烛。温含章先前已是看了一些,此时陪着钟涵重温前面的剧情,就有些百无聊赖。 她坐在钟涵的大腿上,想了想,道:“二妹妹说,我上辈子生的孩子,也叫阿阳。”这是不是间接证明,两个温含章都是她。温含章一开始给孩子取乳名时,只是灵光一闪,只是叫习惯之后越来越觉得这个孩子就像个小太阳一般,贴心乖巧,人如其名。 钟涵嗯了一声,温含章继续道:“其实二妹妹下午说的话,颇多漏洞。”光凭她说张氏为着温子明的香火不愿让嫡子回归一事,温含章就不信。对张氏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需要香火,女儿就不需要吗。温含章有信心,同样的骨肉亲情,张氏绝不可能厚此薄彼。温含章突然心中一道亮光闪过,难不成卫绍那时候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所以他才不敢把嫡子接回来。 温含章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是正确的,她凑在钟涵耳边,小声说了出来。 钟涵抬起头,问她:“温微柳还说了什么?” 温含章想了想,也没什么了,她最后倒是说了一句他们的茶挺好喝的,但这也不是什么重要信息。温含章刚想摇头,就突然卡住了。其实温微柳还说起过一个重要线索:“卫绍从小是被一老僕养大的,若是他的身世真有不妥,这个人必定知晓。” 钟涵点点头。温含章看他镇定淡然的神色,想说点什么,又噎了下去。钟涵刚好在这时翻过下一页,正是温含章没看到的内容,她便凑过去一起看了。 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温微柳始终是内宅妇人,从她的视角,温含章只看到一出跌宕起伏的宅斗故事,通篇围绕着卫绍,写她在夫婿身边的失与得,以及她在外头与夫人小姐们的争锋相对,偶有涉及朝政,也是因着卫绍的关系,她才关注了些。 钟涵到了后来就是一目十行,温含章倒是看得兴致盎然。他看在他怀中的妻子看得十分专注,干脆当一回翻书板,温含章略动一下他就翻开下一页。 温含章看得认真,钟涵却有些出神。 温含章方才说的事情,钟涵已经先一步让清湛去办了。在清湛之前,卫绍的家乡已有一批人光临过,那个老僕被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捉了起来,清湛不敢打草惊蛇,只能远远观望。但在前几日,这位僕人突然被放了回来。联想起温子明说的卫绍用上太监一事,钟涵猜测,这是皇上想让卫绍自己发现他的身世。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先前对卫绍的观感有许多偏狭之处。 方才温含章与他说话时,钟涵脸上有一种火辣辣的羞耻感,这让他对着温含章的问话不知如何作答。钟涵不想让妻子看出他的心虚。以前他还能理直气壮觉着他与温含章成亲是将她从火坑里救出来,但下午温微柳过来之后,他在妻子面前便觉得无比丢脸。 月上正中,温含章终于把话本给看完了,她有些意犹未尽。关婉清虽然不怀好意,但她教出来的学生倒是个个继承了她的衣钵。温微柳叙事能力和文笔都在标准线之上,若她什么时候真的过不下去,换个笔名在市面上卖话本,也不是不能挣口饭吃。 方才她看到一半就把钟涵打发去睡了。钟涵的心思,温含章瞭然于胸。她先前都保证多少次了,钟涵还是这般患得患失。温含章干脆也不管了。他们如今夫妻恩爱,生活美满,除了前头埋着皇上这个大地雷外,其他人都无法将他们拆散。 温含章推开窗看着天上的月亮。她深深吸了一口夜半的凉气,若真是神仙有灵,千万别让最尴尬的事情发生。那个悖伦之子,是钟涵母亲遭受屈辱的活见证。若真的是卫绍,钟涵的人生就更是一出笑话了。 日子总是要朝前过的,在温含章与温子贤通了好几回信后,温子贤终于松口答应让温微柳回府。这期间多少劝诫威胁算计谋段不足以为人知,温子贤最后还是顾忌着虎符之危,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温含章称心如意了。 上回钟涵让温子贤带信给钟晏也是用这个做威胁。温含章有时想想,这枚虎符如此好用,都不捨得把虎符还给温子贤了。 中秋过后,京中突然就如一锅烧滚的热汤般汹涌沸腾。盖因二皇子妃的宴饮会终于落下了。多少人在宴上听到了钦天监的预言都是十分震惊。温含章心中早就有底,她伤感的却是另外一桩事。 温子明拖拖拉拉的,终于备好了出行的车驾。 京郊十里亭处,温含章自守孝以来第一次外出。秋高气爽,莺歌醉人,天空瓦蓝瓦蓝得像刚洗过一般,温含章眼底却只有正在亭榭栏杆处歇脚的貌美妇人。 张氏才三十六岁,平时保养得宜,看起来仍是十分年轻。温含章眼眶微红,张氏却是做出决定就不愿回头的人。她拿起一方帕子为女儿拭泪,想着最近发生的事,嘆了口气:“你这性子,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教出来的。总想事事妥帖,不对不起任何人,但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以后你与姑爷两人在京中要互相扶持,凡事三思后行。” 想了想,张氏又附在温含章耳边道:“你既已决定和姑爷同甘共苦,以姑爷的身世,身旁总少不了阴谋诡计。你只要相信姑爷心是正的,不会无缘无故让人流血便可。若是你真的看不下去,便合上眼睛、闭上耳朵。若有朝一日真的不成,娘便将你接回家。” 张氏这句话说得偷偷摸摸的极其小声,叫温含章心中温暖至极,她看着温子明带上的下人与辎重,虽然这些温子明已经准备得十分充分,她还是担心母亲和弟妹们在路上会有短缺与不适。 张氏见她的车轱辘话总也说不完,也烦了,自己到一旁抱起外孙逗着,将空间留给温若梦与温含章。 温若梦看过了外甥,早就眼巴巴地呆在一旁,等着与温含章说话了。温含章目视着这个最小的妹妹,经过了温微柳与温晚夏两人,她是真的觉得温若梦十分可爱。 她拉着温含章手保证道:“大姐姐,我会帮你照顾好老太太和二哥哥的。” 第167页 温含章伸手摸了摸她柔嫩的脸,柔声道:“梦姐儿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温若梦就着温含章的手蹭了一蹭,笑得十分甜美。 栏杆的另一旁,温子明身着一身银白绣金叶圆领长袍,正在与钟涵说话。男孩子的成长许都是在一瞬间。这些日子出行的准备事宜都是他自己跑动,比起从前,温子明脸上俊秀的线条多了些坚毅之色。 长亭外,突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温子明一转头,便见着一身青衣的卫绍扬鞭而来。他心中五味杂陈,温含章先前把他找了过去,问了许多卫绍的事情。温子明早就有预感卫绍的身世有问题。不过大半个月,卫绍居然买得起骏马了。 卫绍到底是成年男子,温子明这边却是女子居多,与温子明践行不过匆匆几句,马车便开动了。 温含章、钟涵与卫绍三人站在原地,目送着远去的车马,突然间陷入一片安静之中。 第110章 阿圆 现在的情况是, 温含章怀里抱着儿子,站在钟涵身后,与卫绍相对而立。 阿阳长这么大, 还是第一回 到外头来。他包着厚实柔软的襁褓, 在温含章怀中探着脑袋,圆熘熘的黑眼珠子好奇地盯着卫绍看。 温含章对着好奇的儿子有些无奈, 她将阿阳小屁屁往上託了托, 阿阳的视线就看得更加清楚了。一双大眼睛更是目不转睛地放在卫绍身上。 卫绍装着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温含章一身妇人装扮,气色红润, 眉目舒展,神情温柔得就像静谧的秋色,又如泉水般婉约柔雅。 看得出来她婚后的日子过得极好, 卫绍心中放心了些,又不免带上了些黯然, 他将目光转向她怀里的小傢伙。温含章生的孩子,自然是极好的,小男孩的轮廓与温子明有八分相似,一双眼眸却生得与母亲如出一辙, 灵秀清透, 让人看着就会心一笑。 许是因着孩子与钟涵没有半分相似, 卫绍心中的沮丧略略开解了些, 他对着钟涵道:“小公子看着乖巧伶俐, 以后必有大造化, 侯爷好福气。” 钟涵看了一眼对着旁人爆发出极大热情的儿子,突然从妻子怀中将孩子抱了过来:“卫大人谬赞。今日不是休沐,卫大人还过来为明哥儿送行,有心了。” 钟涵今日穿着一身藏青纹银叶圆领长袍,抱着儿子的姿态自然至极。卫绍却敏感地觉着,眼前的男人态度有些异样,但心念一转,他又觉得应该是他心中有鬼,过于猜疑了——他对温含章的遐思从未在外人面前暴露过,温子明也不可能将这件事说与钟涵听,应该是他多想了。 直视同僚之妻毕竟不是君子所为,卫绍尽量克制自己的眼神,温含章却在此时对着他福了一福,笑容温润:“卫大人还在当值中,请假出来多有不便,我代明哥儿多谢卫大人的一番情谊了。” 卫绍伸手虚扶了一把,面上道:“钟夫人多礼了。”心中却有些唏嘘。 温含章许是不记得了,她对他说过的第一句话,也是多谢他对温子明的照顾。 那一年,伯府公子的住所七弯八拐,下人一路走得飞快,他跟不上脚步,索性就慢悠悠地走着。恰在此时,温含章与丫鬟的欢声笑语由前头传来,从两人的对话中,他知道这就是救他一命的伯府大姑娘。 卫绍明知自己应当迴避,心中却带着说不出的期待,绯红着面色站在一旁。庭院中山水清隽,泉水叮咚,一株姿态烂漫的桂树后,突然转出一个与金黄枝桠同样温柔的少女。她表情诧异,眼睛睁得大大的模样,卫绍仍能记住。 他一直在梦中重复着那日与她相见的每一个细节,少女醉人和气的嗓音就像阳光下的春日溪水,让他心中一片暖融。 温含章记得她让大丫鬟为他解围过,她也记得他与温子明交好,她没有瞧不起他是个穷书生,而是含笑对他道谢,说是温子明自从有他相伴之后,念书认真了许多。 自从那一回后,他不顾才墨堂中旁人对他的鄙夷,总是争取机会到伯府中。虽然十次中才有一次能碰见心上的姑娘,他仍然甘之如饴。 回忆总是让人百般滋味。少年的初次心动比喝了蜜还要甜,目送着心上人在鞭炮声中进入花轿时,那滋味又如咀嚼着一颗酸硬的青榄,心中苦涩万分。到了如今,卫绍对着客套的温含章,终究也只能道一句:“钟夫人客气了。” 温含章笑了笑,便不言语了。 双方寒暄过后,便是钟涵在询问卫绍最近的救灾筹备事宜。 钟涵目前虽无实职,但他在二皇子身边却说得上话。卫绍知道他愿意过问是一片好意,便收敛了心神,道:“户部尚书梅大人只愿拨十五万两银子作防灾之用,这点银子是杯水车薪,买得了粮米,买不了柴炭,皇子府属臣们都建议二皇子再去梅尚书那边撞撞钟,最少也得备下一百万两银子,工部才好买材料修缮工事。” 这件事钟涵是知道的,说到底还是钦天监出错太多回,没有引起朝廷的重视,否则二皇子行事不会如此艰难。国朝事情多,四周都有战事,六部官员对着这件事都是半信半疑的,所以也没有人敢真正下力气。 二皇子的属臣们提出的这一百万两,也只是能修个门面,更别提这其中还有其他赈灾物资要採购。 就因为户部只愿给出十五万两的事情,二皇子对梅尚书十分不满,一直与他道,他当年出宫的安家费都不止十五万两了。另有上次二皇子妃宴饮中的捐赠环节,女眷慷慨解囊加加减减的都有五万两。这让二皇子更是觉着梅尚书是在煳弄他。 钟涵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如今在做些什么?” 卫绍苦笑道:“二皇子让我去道录司求掌事的多拨几个和尚道士,为大夏祈福。”卫绍与二皇子虽在面上已经握手言和,但二皇子对他的信任有多少分,在差使分配中可见一斑了。 卫绍瞥了一眼在一旁听得认真的温含章,他心中有些好奇,在温含章面前说出这些话,固然让他觉得灰头土脸,但钟涵没有让妻子迴避,这也算是一大奇事了。 温含章有些忍不住,她对钟涵道:“侯爷,阿阳看起来不太舒服,不如你与卫大人回府再聊?”她对着卫绍笑了笑,“卫大人说的都是正事,也不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让无关之人听见了。” 钟涵知道温含章这般动作,必然有些话想说,便顺势邀请了卫绍一起回府。卫绍自然不会驳他的面子。 温含章一上马车就道:“我有一个法子,许是能让梅尚书多拨些银钱。”她方才就是憋着这个主意,才想把钟涵拉上马车一块商量。 温含章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眼底干净坦然得就像高山上的冰雪。钟涵看着,突然凑了过去,在她的眼帘上轻轻贴了一下,才揶揄道:“你想了些什么主意?” 回程之路只有半个时辰,温含章抓紧时间说了出来——待会回府,她便不能名正言顺参与商讨了。 她直言道:“国库吃紧,梅尚书就是担心十二月份没有地动,银子打水漂了。”这个其实很好解决,让二皇子与商贾做买卖时标上一条,三个月内若无地动,货物免费退换。 第168页 纵观史书,灾难颇多。古代并不缺乏救灾的应急能力,若是灾后抚民,朝中自有一套机制。但现下的事情就在于,从没有人敢信誓旦旦保证,天灾会在某时某刻发生。积极备灾的经验便有些缺乏了。 许也是没有人敢背负灾难不至的笑话? 所以到目前为止无人真的提出一个有效措施。 温含章也想不明白,继续道:“二皇子在民间採购多少物资,在契约上都加上这一条。到时若是没有地动,货物就能换回银两,若是有地动,梅尚书就是大功一件了。” 钟涵与温微柳都十分确定十二月份有地动,天灾之力不会受到人为干扰,梅尚书若是不愿松手,秋后算帐必然有他的一份。温含章这么做,也是为这位老大人好,毕竟他是本朝难得的做实事的人。 她想了想,补充道:“咱们只找有信誉的大商人做交易。”这些人赚够了钱,自然更想要名声,“一定不能强买强卖,愿意做此退换承诺的商人,无论三个月后有无地动,都能获得朝廷嘉奖。商贾最爱名声,这于他们不会损失一丝一毫,还能白得了荣誉。愿意干的人应是不少。” 温含章并不担心这些人囤压着货物无法出脱,毕竟都是粮米柴炭棉衣等能够久放之物,大商人自有自己的流通渠道。 钟涵沉吟了一下,温含章这个想法不是没有人想到过。他与二皇子身旁其他几个谋士都曾有类似的念头,但因着二皇子的脾性,一贯轻视商贾,他身边的人自然不愿在这上头得罪他。 钟涵倒不是得罪不起二皇子,他只是想做得更妥帖一点,没想到温含章会与他心有灵犀,他握着妻子的手道:“这件事得有一个有力的保证人。”二皇子只是主导备灾之事,等着地动山摇起来,救灾之人未必还会是他。到时候物资若是斤两不对,有人贪腐被揭发了出来,朝廷与商贾做的这个交易,就是一场笑话了。 对钟涵如此轻易就接受了这个主意,温含章松了口气。她笑:“除了二皇子还能有谁?”差使是二皇子的,为了自己名声着想,他自然要管理好自己手下的蝗虫。 对此事,钟涵却有不同的意见,他有一个更好的人选。温含章对这种事谁得利并没有多少兴趣。 她方才想的还不止这些,她道:“为备灾出力是善事,商人们做的是朝廷的生意,又是行善积德,利润上自然要让着一些。得让二皇子向皇上求一口齿伶俐的机变之人,要放得下架子,负责与商贾沟通。必要让商人们心甘情愿才好,若是以权势威胁,下回有再需要商贾出力之处,便没人愿意出头了。” 温含章说出的许多主意,钟涵都是想过的。这种与妻子心意相通的感觉十分美好,他忍不住与温含章对视一笑,夫妻两人就这件事又商量了好一会,马车才停了下来。 到了府中,就是各干各的。温含章带着一众丫鬟嬷嬷如潮水般进了内院,外院中只剩下钟涵与卫绍两人。钟涵叫人上过茶后,便将刚才他们商量出来的,与卫绍说了出来。 卫绍不是愚钝之人,自然看得明白温含章方才的用意。只要一想到钟涵与他说的这个主意中有温含章的一份想法在里头,他心中便有些火热。 卫绍委婉道:“侯爷这个想法别出一格,只是二皇子许是不喜欢与商贾打交道。”卫绍不是没想过在物资卖方上做文章多争取些户部拨款,但二皇子的性子,卫绍这些日子也看出来了,行事随心所欲,偏偏人品狭隘,手段不足,他便是冒着被他再度嫉恨的危险提出来,二皇子也不一定会答应。 钟涵啜一口茶水,道:“你先将此事与皇上和梅尚书通个气,再与二皇子说出来,我会帮你敲一敲边鼓。” 钟涵这是要把功劳递到他手上?卫绍不太明白:“卫某不是贪功之辈,侯爷无需如此。” 钟涵却打断他的话:“我在孝中,此事本就不该由我出头。”他道,“卫大人几次三番好意提醒,就当是我的回报罢了。” 卫绍有些摸不着头脑,钟涵为何一定要把这个主意安在他身上,这可是给自己积累政治资本的大好机会。若是钟涵能就此让皇上另眼先看,不是一桩好事吗。等回到了家中,卫绍还是满脑袋的雾水。 此时他的贴身小厮突然兴高采烈进屋道:“老爷,我干爹到京了,那铁块头让人去码头接人了。” 福寿的干爹,便是自小养大卫绍的阿圆。卫绍听着福寿的话,脸上也现出一抹笑意。 第111章 无关之人 这日夜里, 嘉年居的外室中突然起了些声响。钟涵刚想要起身探看,一只皓白的手臂就伸了过去揽住他的腰。钟涵握着温含章的手,笑道:“吵醒你了?” 温含章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问:“睡不着吗?” 这时,帘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争执声,温含章顿时知道原因了。清明要叫醒钟涵,苏嬷嬷却觉得他一个小厮不该闯到内室来, 两人正在外头小声地争辩着。 温含章清了清嗓子, 让人进来点灯。外头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不过一瞬, 清明就又急切地叫了一声:“老爷?”看来是真有事情。 钟涵拍着温含章的手道:“你继续睡, 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温含章点了点头,钟涵掀开床帐出去后,她下意识地听了一听。清明与钟涵的脚步声由近而远, 渐渐消失, 另有外头苏嬷嬷在送走了这两人后,也躺回了榻上。虽然苏嬷嬷动作很轻,可经过这一阵响动后,温含章也有些睡不着了。她想着钟涵这几日的情况,他睡觉时一直提着神, 似乎等着什么事情一般警觉。 她知道钟涵在等着什么。 清湛。钟涵在等着清湛的汇报。 按着清湛传回来的消息, 他本来十日前就应该过来跟钟涵会面了, 但他这十日一直在京郊一处民居住着。这十分不寻常。清谷让人过去探看了一下, 才知道前面几日, 村子里一直有人在打听清湛的来歷,幸得这个身份经营日久,经得起核实,才没露馅。 钟涵看着面上抹着大量黑灰的清湛,道:“从此以后,你就一直住在村子中,不要再过来了。” 清湛打草惊蛇了。他一直远远地缀着阿圆一行人,在下船的当口却让人觉察了出来。 清湛沉声应是,这一回真的万分兇险。 他道:“少爷,我看卫大人真的是那个孩子。我娘认出了那个叫阿圆的老人,说他是先前晋二舅爷的贴身小厮,十分忠心。”钟涵画技高超,清湛与两个弟弟都学了这一手。这次他被人盯着,索性就让清谷先一步把他画好的肖像带回去。谁知道晋嬷嬷帮清谷收拾屋子时不小心发现了这幅画像,她当时便惊唿出声——晋嬷嬷曾是钟涵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自然认得几位几位舅爷身边的得用人。 清谷知道这是一条大情报,当即便安排人顶着他的身份装病在床,他才得以过来与钟涵见面。 清湛想着弟弟的安排,唿了口气,继续道:“少爷您不知道,那个阿圆身边的人,都是功夫好手。我打听了一下,他们一年多前就在那附近蹲着了。直到前些日子卫大人送家书回去,他们才把人放出来走动。我看这些人应该都是——”他指了指天,“那人安排的。” 第169页 钟涵点了点头,又问清湛还有何事想禀报。 清湛摇了摇头,又犹豫了一下,卫绍身边竟然有晋家的老人在,他的身边确定无疑了。清湛有些想安慰钟涵。这位对他们有大恩的小少爷,从小小的一点长成如今的模样,一路走来实在太过艰辛。 可惜钟涵没等他说出口,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沉甸甸的像是金银:“你要装成商贩,银钱用度上便要充裕些,以后尽量不要与清谷联繫。等到合宜的时候,我会让人通知你的。” 钟涵的表情十分正常,清湛的话便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了。他嘆了一声,接过包裹之后对着钟涵连磕了三个头,出去了。 清湛走了许久,久到油灯耗尽,书房再度陷入一片黑漆之时,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枝呀一声响后,秋日的夜风便冰冷袭来,带动着钟涵宽大的衣袖鼓鼓而动。一点明亮的光突然闯了进来,这光先是在门口试探了一下,接着便随着一个穿戴着斗篷的妇人勇敢直前。 温含章将灯笼中的蜡烛取出来,放在案上的烛台中。 清明一看钟涵半夜独自在书房带着,便又去了嘉年居把她找过来,温含章一直就睡不着,一听外头清明与苏嬷嬷的争吵声再度响起,她便披着衣裳起来了。 幸得她过来了。 钟涵僵硬地坐在宽椅上,情绪十分不对劲。他面上平静无波,身上却翻滚着一种触目惊心的危险气息。 温含章知道,方才清湛的回话肯定有些什么不妥。 她将手放在钟涵脸上,突然也跟着哆嗦了一下,两个人肌肤相触,她才发现钟涵全身都是冰冷的,除了心脏处有力的跳动能证明他还是个活人外,他几乎就没有一丝温度了。 温含章突然道:“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生阿阳时候的情景。” 听她出声,钟涵的目光移了过来,温含章心中松了口气,才继续道:“那时候真的好痛,痛得我在心中一直骂你。我从来没那么痛过,就像有个人像要把我撕开两半一般。” 看着钟涵面上现出一些歉疚,温含章道:“但是你不知道,生完后,我整个人好轻松。我当时看着阿阳,就想着我那么痛都要生下来的孩子,他以后一定要过得好,过得幸福,才对得起我这十个月的劳苦和分娩的剧痛。我想婆母当时生你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想着当时他因着种种难处,只能让她一人在京生产,钟涵用带着微弱暖意的掌心抚摸着她的脸,温含章的眼睛里映着案旁的烛光,明亮至极:“她与公爹若在天上有灵,也会希望你过得好。仇我们要报,但是无关之人,我们便不要多想,凭空给自己增添烦恼。那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是,他与我们的生活毫不相干。” ………………………… 许太监是十年前才升任干清宫大总管的。这十年来,他一直兢兢业业地跟着皇上的脚步,就怕有什么地方做错事,在皇上那里落下了不是。可这段时间宫中的风云变化,他着实看不懂。 前半个月,这内廷中还是阴云密布。有人大老远的脚步声重了些,都要被司礼监的人带走重新调教一番,宫里头的太监宫女是人人自危,生怕犯了皇上的忌讳。可到了今日早上,龙颜突然春暖花开了。有个太监伺候早膳时不小心打翻御碗,皇上居然只是笑了一下。 这一笑差点没把人给吓出个好歹,那不顶事的小子差点就在御前尿出来了。许太监心中把人骂了个臭死,赶紧让人把他拖下去,要是坏了皇上的心情,他一百条命都不够补回来的。 自从卫翰林领了差使到外头后,皇上的心情就一日一个变。且是越变越差,前个儿有个宫女为皇上更衣时搭配错了玉佩,皇上居然吩咐杖三十。那宫女打完之后就不行了。 皇上听闻此事后却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处理政事,只是每日总要看一回卫翰林献上的字帖。 许太监看在眼底,不免有些猜测,皇上就那么喜欢卫翰林吗? 许太监想着这段时间敬事房的记录,又觉得不像,这段日子受宠的妃嫔不少,其中张将军的闺女珍贵人更是独占鰲头,皇上隔个三两日就要过去一趟。珍贵人可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若是皇上真的好男色,这口味差得也太远了。 许太监站着没事,微微动弹了一下膝盖,索性放开了思绪继续猜,保不住就让他猜中了。 可这世上,人真的禁不起念叨,这不,一念叨,人就过来了。 许太监清了清喉咙,刚想进去通报,皇上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让卫绍进来,传旨,干清宫十丈内不许有人出入。” 许太监心中顿时一默,对着卫绍笑得比花还灿烂。 若是平时,卫绍是绝不会得罪这位御前大总管的,但他今日实在有些笑不出来。 明康帝手中轻轻摩挲着一个用金线修补过的玉佩,心中带着期待紧紧看着大门。卫绍进来后却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之后膝盖就跟黏在地砖上一般,气氛突然间就僵硬了起来。 明康帝温情脉脉的面色转了几转,终于变为沉寂。 他绕过御案,老迈高大的身躯绕着卫绍转了两圈,似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之后突然弯身下来,与卫绍蹲成同一条线,道:“高尚青与朕汇报,说你调查出一些情况?” 卫绍的眼睛在他手上握着的玉佩上转了一转:“臣这边不过听了些荒谬的故事,高公公便急着汇报皇上。此等行事,实在与臣的风格不相符合。皇上若信任臣,请皇上将高公公收回去,臣不胜感激。” 卫绍说着便对明康帝磕了一个头。 明康帝眉毛拧成一个结,这与他想像的十分不符。他拖了这两个月,就是想让卫绍自己查出真相。由他信任的僕人亲口说出的事实,总比他空口无凭来得让卫绍信任吧。 卫绍这般,是不愿接受自己是皇子? 明康帝气笑了,他道:“高尚青与朕道,你那老奴承认,当年是你的养父母将你偷走,后来他们双双病逝,只能将你託付给他抚养长大。你是朕的儿子。” “皇上就如此肯定不会出错?”毕竟皇室血脉一旦混淆,明康帝就是皇家的罪人了。 明康帝却十分肯定,他想着卫绍手腕上的胎记,晋妱当年为他生下的孩子手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印记,他为何能在三百人的殿试中认出卫绍,除了他身上的玉佩外,还有这个独一无二的胎记。卫绍是晋妱为他生下的爱子,无可置疑。 当年若不是老天不愿垂怜,让晋妱在生下孩子后便去世,卫绍绝不会带上私生子这个污点。江首辅已然去世,皇后在宫中没有娘家的支持,若是晋妱能长命一些,他必然能将她运作进宫。可惜先有晋妱玉逝,又有晋二那小人将他的孩子偷走,让他十几年来饱尝失子之苦。 这些年,午夜梦回之时,他一直想着晋妱与他们的儿子。这两人,就像是一抹硃砂记印在他的心头,让他忘却不得。 可他这般的情绪翻滚,卫绍却仍是一脸的平静,他刚想接着呵斥卫绍,就看到他额上的冷汗,不免有些心软,道:“朕知道你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无妨。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你回去好好想想,若你愿意原谅朕当年的一时不慎,随时都可以进宫告诉朕。至于高尚青,他是朕自小就为你培养的人,你若不喜欢,可以随便处置。” 第170页 皇上满脸的慈爱,卫绍却一直想着他心中最过不得的事情,终于问出口道:“阿圆与我说,我与宁远侯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第112章 李代桃僵 这个世上,许多人事, 都是自己不如旁人看得清楚。卫绍听着明康帝满嘴的谎言, 只觉得荒谬至极。 “当年之事,许多现下已经说不清对错了。”明康帝嘆了一声, 看着如青竹般身姿挺拔的卫绍,对那些陈年往事突然有些难以出口。 到了如今, 明康帝做事已经极少需要向人解释什么。但在他面前跪着的,是他与晋妱的儿子, 是他最爱的女子为他生下来的,自然该有些不一般的待遇。 他有好几个儿子, 只有卫绍能让他一退再退。 明康帝摇了摇头,罢了, 儿女都是前世的孽债, 他缓缓道:“朕与先宁远侯是表兄弟,朕为长兄,对表弟一向放纵。但钟昀自小便喜欢淘气, 当年朕与钟昀兄弟微服出巡, 在衡阳湖畔邂逅了你母亲。朕一见倾心, 当即让人到晋家提亲,就在晋家人犹豫的当口, 钟昀横刀夺爱,你母亲品性单纯, 受不住他的诱骗, 以死相逼于朕, 朕不得不放手。” 想到当年晋家人对他的羞辱,明康帝心中已经云淡风轻了。晋家人怎么会觉得,一个帝王的尊严是能轻易践踏的。他不忍责备晋妱,但不代表他不会对晋家人膈应。 明康帝唿出一口气:“情爱之事从来由不得人心。朕对你母亲一直放不下。钟昀逝世后,你母亲还是花信年华,朕不忍她在后宅苦熬,才想着将她接出来。” 卫绍静静听着明康帝颠倒黑白,原来对上位者而言,指鹿为马是那么容易:“先宁远侯夫人愿意跟着您吗?” 明康帝对卫绍的称唿有些侧目,他忍了又忍,才忍住纠正的冲动,带着惘然的语气道:“女子在礼法上束缚颇多,她为着名声着想,自是不愿意的。”晋妱非但不情愿,且对他恨之入骨。但她是那样的美丽,做妇人打扮的晋妱,就像从娇嫩的玉兰蜕变成绝境中燃烧的凤凰花,明艷不可方物,美得异常惊人,两种不一样的风采让他爱入心底。明康帝即使此时想起晋妱,心脏仍是跳动不已。 为着如此,他看着卫绍的眼神几乎软成了一滩水:“卫绍,你要记得,贞节牌坊只是一种维持稳定的手段,哪比得上你母亲后半辈子的快活自在。朕多年来垂拱而治,感悟许多,你是皇子,以后目光也要学着放开一些。朕与你母亲,先是被宁远侯所误,后来摒弃前嫌再度相合。你母亲本来已经原谅了朕,可惜老天不愿成全,让你母亲生下你之后便撒手人寰。” 晋妱逝后,他十分消沉。当时宫中正好有一个小妃嫔同样难产,明康帝本是想李代桃僵,把卫绍充作妃嫔之子,但皇后执掌后宫,似乎发现了些端倪,那段日子江首辅一直盯得很紧。 这位老大人与先皇关系极好,自小就为明康帝启蒙,当了他十多年的老师,又有先皇遗诏做后盾,明康帝多年来受他掣肘,只能步步退让。他不得不先把卫绍带离京中躲躲风头。 明康帝只是在晋妱身上迷了眼睛,他很清楚,他对晋家人这般狠手,晋家人一定对他恨之入骨。但再恨他,卫绍也有晋家的血脉。由晋二看护卫绍是最安全的。除此外,卫绍身边还有他安排的许多嬷嬷太监。他本来想着双方互相监视,便可万无一失,没想到会真的出现问题。 无论卫绍私底下性情如何,他在御前一向克制。但他现在实在有些忍耐不得。他从来没想过在他心中一贯精明强干的皇上,居然也会有这么煳涂的时候。卫绍现下的心情,除了大失所望外还有一种难堪屈辱之情。明康帝说的那么好听,但事实不过是他强迫先宁远侯夫人与他通姦,还生下了一个罪恶之子。 卫绍想问,这难道就是皇帝对宁远侯心生厌恶的原因吗?但话未出口,他又噎下了。以明康帝如此理所当然的态度,他必然觉得所有人事都应该为他的喜恶让步。 卫绍没有提起钟涵,明康帝却又想起了他方才的问题,道:“你与宁远侯虽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但宁远侯品性不堪,你若想与他一叙兄弟之情,便要有把握能够钳制住他。” 先前明康帝怕钟晏泄露这件事,一怕旁人会对卫绍有偏见,二是怕卫绍从其他途径得知此事,他不能控制住他的想法。但他为这件事铺垫了两个多月,循循善诱,卫绍必定会明了他的心情。 至于钟涵那边,明康帝根本不怕他知道他母亲之事,他知道了又如何?说什么父母之仇,世上多的是被权势打脸后仍然匍匐在权势之下的人,钟涵若是真的硬气,他大可不要皇家赐予的爵位。若钟涵真能做到这点,明康帝必定对他另眼先看。 他心中有些嘆息,父母之爱子,为之计之深远。自从卫绍在他面前出现后,他便处处为他筹谋。钟涵与卫绍是天然的血脉牵连,卫绍录入皇家玉牒,是更符合钟涵利益的做法,钟涵必会全力支持他。 作为诚意,他也会让卫绍拥有一个让满朝文武都无可置疑的出身。 卫绍深吸了一口气,唇边掠过一抹笑容:“臣谢皇上为臣解惑,臣今日有些不适,恕臣告退。”没等明康帝回答,卫绍便退出了干清宫。 直到站在干清宫外的月牙门上,被秋日的凉风吹了又吹,卫绍才发现自己的牙齿一直在抖动。 秋日晴好,卫绍租住的小院子里,却有着与他的心情完全二致的悠闲自在。 福寿正跑上跑下地为他的干爹拿茶叶、烧炭炉,偶尔外头有穿街过户的小贩叫卖吃食,阿圆还要指挥他出去买吃的。 累得福寿满脸都是汗水。阿圆却是笑呵呵地坐在芭蕉树下的躺椅上,精瘦的四肢与他的名字完全不符。 若是没人提及,谁都会以为他是这家的老太爷。 福寿用袖子抹了抹汗水,抱怨道:“干爹,你也太享受了。”以前在乡下时,他干爹还不会这样指使他的。 阿圆还没说话,大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福寿探头过去,先是看见卫绍的身影,然后他就松了口气。这段日子一直跟着卫绍上上下下的铁块头不见了。 福寿顿时笑逐颜开,对着阿圆道:“干爹,你一来,就把福气带来了。”这座小院除了一煮饭的老嬷嬷外,日常就只有福寿一个人。福寿跟着卫绍久了,也喜欢清静的日子。天知道那个来歷不明的铁块头过来之后,他压力有多大。 阿圆却没有应福寿的话,他想了想,走进卫绍的书房。 卫绍正坐在椅上闭目养神,他听见声响,睁开了眼睛,嘴角带上了些苦涩的笑意。 阿圆像小时候一般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拉长了音调喊了一声:“我的小少爷哟。” 卫绍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知从何说起。 阿圆的话,他自然是信的,但心中到底对皇上还藏着一分期待。无论如何,这段日子,皇上总算对他不错。 阿圆布满皱纹的脸庞一直不错眼地看着卫绍,他并不老,只有四十余岁。卫绍金榜题名之后,阿圆就一直做着准备会有人过来找他,为此还特意装着摔断了腿,故意不和卫绍一同上京。果然,他想钓的那条大鱼找上门来了。 第171页 卫绍到如今也明白阿圆为何会交代他殿试时一定要佩着那枚有裂痕的玉佩。卫绍不怪他瞒着他,他父亲忍辱偷生,就是为了今日之局,阿圆向来忠心,执行起来不会打一丝折扣。 想着一切都如姑姑与父亲十六年前计划的那般进行着,卫绍下意识地摸着手腕处的圆印,心中难得有些迷茫。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与钟涵竟然会是表兄弟。父亲自然是希望他为晋家报仇的,否则他不会从小就逼他念书,让他参与科考。 他想让皇上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 为此他在三岁前夜夜用秘药在他手腕上烙下圆印。到了今日,这个朱红印记早就是水洗不掉,只能永生跟随着他。 想着晋家上代人想出来的这个混淆皇嗣的计谋,卫绍心中十分沉重。 晋家是前朝大族,虽然已经败落,但家中仍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小手段,姑姑为了今日之仇,在生产之时就做下手脚,她用秘药在她生下的孩子身上留下胎记,无色无味,就连太医都辨认不出来。为着这个小巧的印记,姑姑假意顺从皇上,叫皇上把伺候她生产的一干嬷嬷下人都打死。 明康帝之所以会觉得姑姑原谅他,那是因为晋妱已经不想活了。晋妱对他有切齿之恨,她早就想好要用晋家血脉替代皇嗣。他父亲偷走的孩子,半路上就被丢在山间,若是侥倖没有被豺狼所食,也是活不下来的。 他的实际年龄,应该比姑姑生下的那个孩子大一岁,是他父亲在晋家未曾败落前,与村女一夜风流留下的落网之鱼。 卫绍伸手按着阿圆的老手,道:“我欲到宁远侯府一趟。” 阿圆笑着道:“是该去的,咱们都是亲人。”他想了想,“小少爷去之前,要先想好要怎么与姑奶奶的儿子说话才行。少爷性情温和,姑奶奶的儿子与少爷,未必有一样的想法。” 阿圆慈爱的眼睛里满是对卫绍的担忧,卫绍心中暖了一暖:“我知道的。” 第113章 柳暗花明 卫绍半个月不到第二回 上了钟府的门, 他自己也是预料不到的。 丫鬟上茶后, 卫绍心中发出一声感慨。他对着钟涵时一直就有些难以形容的别扭, 现下两人再度隔桌对坐,他心中更觉得尴尬万分。 阿圆倒是坦然,他跟在卫绍身后对着钟涵行了个礼后, 就站在两人旁边笑得一脸的乐呵。 钟涵面上微微笑着,细看却有些冷淡, 他喝了一口茶水后, 便直接道:“卫大人再度上门, 是上回的事情有了结果?” 卫绍听钟涵提起此事,瞬间放松了稍许, 他实在做不出来和钟涵攀亲道故的举动, 这时候聊公事让他更有安全感。卫绍端正了神色道:“我与梅尚书与皇上都提过那个主意,皇上那边只要咱们能将事情办得妥当即可。” 事实上, 明康帝见他还愿意进宫, 简直是手把手教他怎么与他的心腹重臣们打交道的。劝服梅尚书的法子便是明康帝教给他的。 卫绍对着钟涵也没有隐瞒:“梅尚书先前上过一个摺子, 上头提议将朝廷採买之事交予信誉良好的民间商贾把控,当时御史中丞担心有人会从中捞取厚利, 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份摺子知道的人极少,卫绍若是没有明康帝的点拨, 也想不到从这上头入手:“梅尚书一直耿耿于怀, 在御前屡次提及, 可惜皇上因种种顾忌, 从没有松过口。我到梅府拜见时, 便提议在户部挑选吏员一同参与此事,由二皇子的人出面置备购办,也可以遴选出对朝廷亲厚的商人。” 卫绍在梅尚书的书房中,也重新拜读过这个摺子。他有些嘆服,若是能成,现下他就不用为此事奔波劳累了。商人们受朝廷重恩,自该在物资调控上给予方便。 他摇了摇头,心神慢慢稳定,继续道:“梅尚书也想在朝上重提此事,我与他不谋而合,梅尚书已然允诺多拨一百万两银子作为备灾之用。” 前提是,二皇子不能烂泥扶不上墙。梅尚书与他直言,这一百万两是他从嘴边上省下来的,大夏连年征战,兵事所需花费巨大,在此事上他必会派出清廉能干的人在一旁看着,若是有人伸手,他绝不姑息。 卫绍知道,梅尚书对钦天监屡次出错十分不满,几年前钦天监掌事说中秋夜时将有天狗食月,皇上的罪己诏不知道写没写,六部尚书的谢罪摺子倒是都写好了,可惜中秋当夜,月色皎洁,连个阴影都没见着,钦天监险些没被人骂惨。 这回对着十二月份的地动,梅尚书自然也是半信半疑的。 钟涵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一丝异色,似乎对卫绍如此轻易便说服了梅尚书之事毫不惊讶,他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到二皇子面前一起汇报此事。” 卫绍顿时如坐针毡,他清了清嗓子,道:“侯爷且慢,我今日过来,其实还有一事。” 卫绍说完这句话后,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表达。若是有人对他道,他逝去多年的母亲临死前受尽磋磨,为着报仇立下偷天换日之计,他也会觉得是无稽之谈,更甚者,还会将他打出门去。 卫绍突然有些想念温子明,若是他在,好歹可以先探探钟涵的口风,他也不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场景。 卫绍心中一嘆,其实到现下为止,他还是十分迷茫。只是皇上那边步步紧逼,他不得不先与钟涵相认,毕竟看起来,他与钟涵才应该是一边的。 两人默了片刻,一个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小少爷不知道从何说起,老奴便越俎代庖了,还请侯爷不要嫌弃。” 钟涵只是静静听着,并不阻止。 阿圆和蔼地笑道:“许多年前,老奴自卖进了扬州晋家,当年老奴在府中认了一个干姐姐。干姐姐是自小就在府中长大的,因着对府中姑奶奶十分忠心,被家主人赐予了晋姓。晋姐姐之后便随着姑奶奶出嫁,之后晋家发生了许多事情,老奴与干姐姐失联多年。这些年来,老奴一直想再见姐姐一面。许是老天爷怜悯,几个月前,老奴在乡下碰着了一个相貌与干姐姐十分相似的走商。侯爷,你说巧不巧合?” 钟涵神色不变:“事有凑巧,十分正常。” 卫绍却有些明白了过来,钟涵这般,是不愿认亲?他皱了皱眉头,隔了半响才下定决心,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阿圆先前与他坦白时,为着掩人耳目,只将事情说了一半,卫绍以为自己是私生子时的心情就别提了,万念俱灰不足以形容此中之一。待到他心中沉重完了,阿圆才将事中反转与他说明白。这一来一回,中间心脏经受的打击真是让他回味了许久。 由己及人,若是钟涵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着他爱理不理,也是可能的。他只要一代入钟涵的心情,母亲在外头的私生子找上门来要认亲,这种感觉任是哪个人都无法淡定。 春暖花开是什么样的感受。 随着卫绍的叙述,房间里的三人都体会到了。 卫绍见僵住的气氛渐渐融化,心中更有底气继续说下去。阿圆听了几句便悄悄走了出去,又将门带上。最后一眼,他看着钟涵与当年的钟姑爷无比神似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 第172页 这么多年,他总算圆满了。 庭院中古朴自然,野趣丛生。虽是秋日,到处仍有勃勃生机之感。阿圆在一棵满枝挂黄的桂树下深深一嗅,沁人的桂香便深入心脾,跟着嘆出的,是这十数年来的辛酸。 钟涵活了二十余年,在这世上栽了许多跟头,从来没有这段日子这般难堪过。 这几日,他面上依旧沉稳,但唯有他自己才知道,心中绷着的那根弦已经到了无法再忍受的时刻,只要有人再碰触一下,便要扯断。 当日清湛的话,就像钟鼓一样一直在他心底迴响着。 何其可笑,卫绍居然是他的亲弟弟。 老天爷就像嫌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还不够多一般,噩耗一个接一个抛了过来。那个私生子的存在,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深深的羞辱。卫绍又是他心中一根最深的刺。 他对卫绍,有负疚,有嫉妒,更多的还是惶恐。温微柳到了如今仍然心心念念着卫绍的好,若是温含章如同他和温微柳一样变了一个人,她是否也会追寻上辈子的夫婿而去。 钟涵十分明白,他是绝不可能让温含章得偿所愿的。这些阴暗的念头,在清湛没有出现前,已经像是一条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但当清湛真的指出卫绍的不同寻常时,钟涵只觉得荒谬至极。这种感觉,就像突然被人拖入黑暗一般,让他觉得乌天黑地,难堪得恨不能钻进地洞。 他的人生,就像一场笑话一般,他只恨不能生啖那龙椅之上的仇人。那日夜里温含章走后,钟涵在孝期中第一回 喝酒。酒水冰冷,进了喉咙却像要灼伤他的胃一般,辣得让人畅快至极。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酗酒只能麻痹一时,到了隔日,他还是要做回能让妻儿依靠的丈夫。 但他方才听到了什么,卫绍居然不是那个孩子。 这种感觉,就像在黑夜中待久了,突然看到曙光。钟涵不想与卫绍把手言欢,也不想让卫绍看出他的心情,但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的欢悦。 温含章一直在惦记着正义堂中的情况。钟涵这几日的面色虽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嘉年居伺候的下人都是不自觉地放轻着手脚,生怕惹着了他。就连她也是如此。 他的心事,她帮不上忙,安慰这种事,又只能有一回,若是再多,就显得虚伪了。是谁说的,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于钟涵而言,这个世上的事情,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每一次疼痛对他都是一场蜕变。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的陪伴。 想着最近府中这些烦心事,温含章嘆了声气,拿起绣棚绣了几针,手指上顿时又扎了几个针孔,这时苏嬷嬷进来汇报导:“老爷让清明准备几样点心招待客人,清明不知道要上什么,过来嘉年居讨主意了。” 这时候让准备点心? 温含章心中突然起了些莫名的预感,她道:“看看膳房有些什么,挑些咸口的上几样,再将咱们珍藏的龙井母树茶泡一壶出来,一块送过去。” 苏嬷嬷看着温含章面上突现的喜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去办了。 温含章站了起来,在屋里绕了几圈,很想过去看看。 是卫绍身上有些什么异样吗?否则再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钟涵的举动了。 温含章从卫绍是公爹的遗腹子一路猜到了婆母在被囚禁时给皇上戴了绿帽子,脑补得不亦乐乎。 月牙初上,夜色朦胧,温含章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前头传来告辞的消息,只得又给正义堂中安排了晚膳。她耐着性子,将自己和儿子餵饱,之后便拿着温微柳给的话本,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看着。 直到睡意袭来之时,她才感觉脸上多了一点凉意。她睁开眼睛,面前是钟涵毫不掩饰的笑脸。温含章有些分不清梦中和现实,她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之时。钟涵还是那个促狭开朗的青年,怕她初嫁觉得不适,每回见着她是都是眉目尽展的笑意。 钟涵将温含章一直愣怔着,便轻咳了一声,将冰凉的手指从她面上收了回来,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温含章抱着薄毯缓缓坐了起来,有些木然的脑瓜子才想起她在等着什么,顿时迫不及待道:“怎么样了?” 钟涵见温含章一秒回神,便急着关心他的事情,心中满满当当的。他想着下午在书房中的情景,真是多少言语也表达不出他在当时的震动。 第114章 夺情 因着对卫绍情绪复杂, 钟涵刚才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他根本没想着卫绍也会与他有同样的愤慨。 卫绍刚出生时,母亲便过逝了。卫绍对母亲不会有多少感情, 更加不会对她受的折磨感同身受。而一个有权有势的父亲, 却能顷刻让他一步登天。 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与艰难重重的血海深仇, 不是十分容易选择吗? 纵使卫绍人品高洁, 视荣华为粪土, 皇上也是他的亲生父亲,父与母,孰轻孰重,作为人子,任何选择都是错的。 钟涵甚至不明白, 卫绍将阿圆带到他府上意欲何为?他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该明白他们两人是绝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但,转折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卫绍不过三言两语,就把他先前心中的百般滋味给扭转了过来。钟涵当下的感受, 就像是冬日里泡温泉,心中冰雪覆盖之处消融殆尽。 他有些自嘲,也许人在倒霉透了之后, 只要一点点的起色, 就能让他感激涕零。 温含章也没想到, 卫绍身上竟然藏着一个这么大的秘密。这件事真是一波三折。她唿出一口气, 又好奇道:“你与卫绍坐了那么久, 还说了些什么?”总不会一直在叙亲戚情分吧。 温含章想想都觉得扯淡, 钟涵对卫绍的心结她是知道的,一层又一层,都快打成死结了,就算卫绍脱下了身上的马甲,钟涵也不会立刻就对他改观。 顶多,也就比先前好上那么一咪咪罢了。 钟涵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天幕,见温含章谈兴盎然,也脱了鞋上榻,将她搭在腿上的薄毯拿过来裹住她,又将她拉到怀里抱着。温含章后背抵着一块坚实的胸膛,有些不太舒服,接着就被耳朵边的气息给引走了心神。 卫绍说完故事后就安静了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等待钟涵的回馈。 钟涵却是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要冒充皇子?” 卫绍面上先是有些犹豫,然后就下定了决心,平静道:“皇上不会容我姓卫。”明康帝为着让他知道真相简直无所不为。他现在给予他时间考虑,只是念着那点虚无的父子之情。若是他一意反抗,明康帝毕竟是皇帝,拒绝动摇不了一位帝王的决心。此事只看晋妱的结果便知。 更甚者,若是明康帝知道晋家人将真正的皇子丢弃山间,以他这么多年来对晋妱母子的深情难忘,他肯定会发疯。到时候,钟涵与他,谁都逃不掉。 卫绍先前对皇上有再多好感,但在性命攸关之事上,他没得选择。 钟涵也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复杂道:“你现下将真相告诉我,岂不是多了一层风险?”卫绍完全可以装着毫不知情,踩着明康帝的肩膀坐稳皇子之位。现下卫绍与他坦白了,他带来的助力绝对比不上卫绍要冒的风险。 第173页 卫绍笑着道:“就当我想多拉一个人下水吧。” 钟涵也跟着笑了笑,卫绍这话,他当然是不信的。但这些都是后话了。若是卫绍不能登上那把椅子,他的身世也没那么大的作用。 只是钟涵心中之惑总算得解。 从去年起,他就觉得明康帝的动作十分诡异。十一年前太子去世后,皇太孙直到前年才被敕封,二皇子、三皇子与皇太孙妻族母族同样强盛,俨然是龙争虎斗之势,只有四皇子如清风朗月般一直置身于朝廷争斗之外,当时钟涵还在猜,难道皇上对四皇子有其他安排。但前两个月四皇子的婚事传了出来,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废了一个三皇子还不够,连四皇子也要沾上一滩脏水。 原来都是为着卫绍。 若是明康帝知道他以为的亲儿子是一个冒牌货,斐家的江山在他身上易手他人,那才是天底下最大的报应。 一想起仇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钟涵心中就觉得异常快意。为着这般,他看着卫绍又顺眼了稍许,还让人上了点心。 温含章在钟涵怀里变换了一下位置,问钟涵:“卫绍是想着顺水推舟?”卫绍的情况与钟涵还不同,报仇心切什么的,在他身上应该是不存在的。 钟涵才说了几句,温含章便已知晓卫绍的心意,钟涵忍住不对这份敏锐发表意见。 但温含章的确猜对了卫绍的意思,他只想要得过且过。卫绍毕竟对晋家之仇感触不深,明康帝想让他恢復皇子之位,他便照着做,至于之后,他是否要争取皇位,都要看明康帝的安排。 钟涵道:“二皇子手上的差使,我看大半是要让卫绍得利了。” 温含章又问钟涵是怎么想的,他先前把主意让给卫绍,不就是想给卫绍攒资本吗。当时他对卫绍已有怀疑,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温含章一直不揭穿他,是想着人生已经十分悲催,她就不要在他的伤口上继续撒盐了。但现下卫绍的主意,既安全又省心。如果钟涵能忍,就这么看着明康帝亲手给自己挖坑,也挺痛快的。 两人到了如今这般要好的地步,钟涵也没什么可瞒的:“二皇子对皇上一直有怨气,汶县李明忠来信告诉我,两个月前县上已有陌生人出没。二皇子手上银钱丰盛,他后头会做些什么,谁都料不到。”卫绍的身份若是大白于天下,二皇子想起皇上近些日子对卫绍的维护,怒火必定更盛。 温含章忍不住道:“你与卫绍说了多少事情?” 钟涵虽然没有明说,温含章却知道,他是想要推着二皇子谋反的。他想让二皇子走上上辈子三皇子之路,弒父夺位,而他给自己定下的,就是钟晏的角色。现在得知了卫绍的真实身份,钟涵只是多了一条路可走。但于卫绍,就是把把柄亲自递到别人手上。 卫绍将这件事说出来,究竟图些什么?温含章猜了又猜,还是想不出来。 温含章不知道钟涵会做到哪一步,他若是反手将卫绍卖给二皇子,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卫绍身后只有皇帝,明康帝今年已经六十多了,他来不来得及为卫绍积累政治资源,谁都不得而知。若卫绍难以为继,钟涵选择在二皇子面前将他假皇子的身份揭穿,二皇子对他的信任一定会更加深厚。 温含章很难忍住不去想这个问题。 她有一句话一直没说出口,钟涵为了报仇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一个人品差劲的皇帝上位会有多少影响,只看明康帝能如此为所欲为就知道。 二皇子资质如此不堪,他若为君,对天下百姓都不是好事。但钟涵还是执意要推他上位。他这般蒙蔽了心智只为报仇,若钟涵有一日说自己想谋反,温含章都觉得不是不能想像。 温含章有些嘆息,从卫绍的角度,他直接上门坦言以告,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温含章对钟涵知之甚深,钟涵对她何尝不是十分了解。他忍不住黑着脸生气道:“我在你心中就是一个品性卑劣之人?” 温含章言下之意,难道不是担心他什么都瞒着卫绍,卫绍会被他卖了吗? 就像是心上突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一般,钟涵一直觉得温含章与他心有灵犀,没想到他一直引为知己的妻子,会为着外人这般揣测他。 钟涵不愿放过温含章脸上的任何神色,但让他更受不住的是,温含章张了张嘴,道了一句不是,然后就沉默了。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钟涵心中拔凉,脸上控制不住流露出一丝失望之情。越是什么都没有的人,越是忍不住要紧紧抓着身边的东西。尤其是男女之情,总是这般容易让人患得患失。钟涵忍不住想,温含章连骗他几句都不愿意,她是不是觉得他不如卫绍行为磊落,她后悔了吗? 钟涵很少对温含章发脾气,但他现下却是站起了身子,故作淡然道:“今日事多,今夜我就睡在书房了。”温含章很想留一留钟涵,但她却脑袋抽风应了一声好。 钟涵就更气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明日早上我要与卫绍一同到二皇子府上,就不过来用膳了。”反正温含章也应该不想见着他这种品性不堪造就的人,钟涵自嘲一笑。 钟涵走了之后,温含章在榻上发了一会呆,突然用手敲了敲脑瓜子,很是懊悔,刚才脑子怎么就突然不转了。 两人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闹过矛盾,钟涵突然这么对她,温含章还挺不习惯的。 不过不习惯归不习惯,温含章也想藉此弄清楚钟涵心中是怎么想的。 反正府中就这么大,也没有别的姨娘通房,钟涵跑不出她的手掌心。温含章还算镇定,她吩咐苏嬷嬷将明日的早膳多准备一份送到正义堂。 苏嬷嬷却有些不放心,钟涵方才从嘉年居出去时,拉长着脸,铁青着面色,就连先前几日府中气氛不好的时候,钟涵都没这么吓人过,他在嘉年居里对着妻儿时,脸上从来都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苏嬷嬷忍不住在温含章面前提了一句,但见着温含章还算从容,她也止住不说了。 哪知到了第二日,却突然有圣旨上门,说是皇上要夺情启用钟涵。 换句话说,钟涵这个宁远侯,终于要走马上任了。 第115章 力所能及 明康帝的旨意过来之时, 温含章只能紧急让人去二皇子府上把钟涵喊回来。宣旨的高太监态度倒是还行,许是知道钟涵要受到重用,温含章请他略微等候一番, 高太监也是客客气气的。 温含章许久没与宫中的人联繫,丫鬟们上过茶后,她便趁机问了高太监几句温贵太妃的情况。 高太监听温含章提起温贵太妃,脸上又缓和了许多。他和善地笑道:“太妃娘娘有皇上孝顺,自是极好的。皇上担心娘娘在宫中无聊,还特地吩咐了张娘娘多去看望。上个月太妃娘娘的寿辰, 张娘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太妃娘娘十分喜欢。” 张娘娘? 宫中什么时候有一个张娘娘了?温含章有些对不上号。 上个月温贵太妃的寿辰, 当时张氏还在京中, 温含章便託了张氏将她的礼物一起带进宫, 她娘也没说姑祖奶奶身边多出了一个张娘娘啊。 第174页 温含章一脸的雾水, 高太监笑道:“说起来, 钟夫人应也是认识的, 张娘娘便是张将军府上的三姑娘,将军夫人对张娘娘爱若珍宝, 去年进宫前便将她记在名下了。” 温含章默了默, 原来是张珍真。张珍真居然入宫了。将军夫人可真行,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进宫陪伴一个六十几岁的老翁, 若是真的将她当成珍宝, 怎么不把这份殊荣让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温含章想起未嫁时的那些事, 心中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她新嫁一月便开始守孝,与先前的友人故旧许久没有见面。张家姐妹后续之事她也没有关注。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个发展。 温含章和高太监不过聊了一刻钟,钟涵便匆匆迴转了。送走宣旨太监后,钟涵手握圣旨站在明堂之上,表情有些沉凝。 温含章也听到了圣旨上的内容,明康帝让钟涵负责备灾之事,配给他的编制人员从六部抽调,卫绍也是其中一员。圣旨上还特地註明,因救灾一向是户部的责任,但这件事没有前例,钟涵需要仔细斟酌,务必不能让朝廷贻笑民间。 皇上怎么突然认真起来了? 自从钦天监七月中递了奏摺,明康帝对这件事一直是放任自主的,态度模稜两可,朝中官员摸不清他的意思,这件事才会拖到九月初还没有一个底定——若皇上重视此事,绝不会是这样的办事效率。 温含章只是内宅妇人,心中再着急上火也是无可奈何。她上前一步道:“无论如何,这件事终于有明旨下来了。”只是怎么会颁给钟涵,这件事不是二皇子主导的吗?钟涵这样,算是明着抢了二皇子的差事吧? 温含章皱了皱眉头,以二皇子的小气程度,除非钟涵还能再献上一个金矿,否则二皇子那边必是会落下不是。 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到钟涵道:“皇上想离间我与二皇子的关系,拿我给卫绍做垫脚石。” 钟涵心中十分平静,明康帝神来的一招,叫他在二皇子身上下的千般努力全都化为灰烬,但他心中早有预料。他与二皇子亲近之事外头虽然没有多少人知晓,但皇上一定一直让人盯着他。 皇上为着卫绍,真可谓用心良苦,怕他两面三刀,还费劲力气先切断了他的后路。温含章昨夜的担心真是多此一举 。 还有他夺情启用这件事,钟涵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明康帝在为卫绍铺路。皇帝对他如此生厌,怎么会平白给他派差事。他昨日与卫绍相谈甚欢的事情,明康帝必然知情。 卫绍恢復皇子身份时若想要少些阻力,手上一定要有些能够服众的功绩。 天灾之事真假难辨,若是真的,此事由他主导,他既然已经与卫绍认亲,便是过后皇上剥夺了他身上的功劳分予卫绍,他也只能认了。 若是假的,背黑锅的人是他,卫绍无需负责,但他却能从备灾中积累经验,之后也能为梅尚书的那份摺子提供助力。 怎么算,卫绍都不亏。若卫绍能得到了梅尚书的好感,这就是天大的好处。 只是对于钟涵来说,明康帝这种不留余力想要坑他的精神,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温含章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皇上这般,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钟涵顿了顿,看着肩膀上的白皙小手,由手再到脸,再到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温含章是不是忘了他们还在闹矛盾了? 温含章与他的目光对瞪了许久,坚决不先撤退。最后还是钟涵先移过了眼睛:“皇上既然已经有旨意下来,我下午便先到都督府办公了。” 温含章应了一声,又操心道:“钟晏守孝后应该也没有去过府衙了,不如我先让人过去打扫一番。皇上的旨意突然而至,我怕那些属吏都没有准备。” 钟涵见温含章说得自然又妥帖,心中又想起温含章昨夜的质疑,委屈和不平在肚腹中翻滚得厉害,他突然很想问含章,她心中究竟是怎么想他的。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这封圣旨,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纵是他被迫得罪二皇子,也总是要写封信过去表白一番。 钟涵看了一下日头,突然掐住温含章的脸颊,往外一拉:“昨夜之事,我还没跟你算帐,等我忙完了再来找你好好说道说道。”那种伤心失望下就冷落妻子,让妻子更有藉口念旁人好的事情,在他这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钟涵恶狠狠地想,他们连儿子都有了,温含章再看他不好,也没得选择了。 嘉年居。 温含章捧着铜镜看着上面的红肿,心中大骂着钟涵,其实他的力度拿捏得当,她也不觉得痛,但她皮肤娇弱,看起来便显得异常恐怖了。早上她从正义堂出来时,苏嬷嬷还以为钟涵打她了。温含章只得用一方手帕将脸捂住,否则她被家暴的事情,肯定立时就传遍整个府内了。 春暖三两步由外头进来,手上拿了一管碧玉膏:“夫人,我找到了。” 温含章赶紧拿过来,用手指沾上一点抹匀了脸:“这些常用的药物,以后就别收在库房了。”待到冰凉的触感从脸上传来,温含章才唿出一口气道。 春暖还没回话,苏嬷嬷就抢过话头道:“咱们房里一直备着呢,上回您给大姑娘送了一支,大姑娘那边用着好,昨日又过来要了一支。” 大姑娘说的是钟凉笙。温含章不心疼碧玉膏,她只是好奇,钟凉笙怎么突然有胆子要东西了。 苏嬷嬷三两下就把事情说出来,原是先前钟凉笙身边的玉福丫鬟在闹事。那丫头被调离了怀暖斋后,先到了府中针线房,后来就被温含章打发到了庄子上。钟凉笙求了几次,温含章也没松口将玉福调回府。她只好每月偷着给玉福送些银子用度。 这回玉福会闹事,是因为温含章让手下的庄头给庄户们做地震逃生训练。玉福给吓坏了,就更是死皮赖脸朝着钟凉笙要东西,这碧玉膏也是玉福要的。怀暖斋的庄嬷嬷与苏嬷嬷说了好几回,一直抱怨钟凉笙的体己都被收刮没了,玉福那边就是一个填不尽的窟窿。苏嬷嬷和庄嬷嬷一般,都烦透了玉福了。 除了玉福之事,苏嬷嬷还委婉道了一句:“几个庄头都在问,到时候祸事降临,能不能跟在夫人身旁。” 温含章想了想:“这离钦天监的预言还有两个多月呢。府里府外的下人不可能全都带走,只能是尽量做好备震之事。若有真的十分害怕的,赎身银两减半,可自赎而去。”温含章庄子上的福利十分丰厚,只要能攒个三四年,就能凑够赎身银子。真想走的人,她也不会阻止。 得到了温含章的确定回復,苏嬷嬷也是松了一口气。气氛是会传染的。温含章与钟涵都笃定十二月会有地动,苏嬷嬷看着温含章一直吩咐人收拾东西、採买物资,心中也有些打鼓。她是府中的管事嬷嬷,就连她都这样,可想而知其他人会有多忐忑。 反正都说到这里了,温含章干脆让苏嬷嬷将府中的帐册拿过来,准备点一下手中的存货。 这段日子,高、叶管事都被她派到了外头,温含章还额外向钟涵多要了一个清皓帮忙。从五月份开始,这件事便一直在准备着。温含章庄子的粮食种得不多,因此物资採购一事,粮食便是重点。 第175页 温含章又吩咐不能在京中买粮,几个管事光在粮食事上便花费了许多心机。京中现下藏着的便有一万石,另外本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管事们在其他县城租借了几个仓库,外头零零总总的加起来,也有差不多两万石了。 在粮食上就用了三万两银子,另有治风寒、跌打、止血的药物也各备了两、三千斤,这里也有两万两了,柴炭等体积重大,温含章只将她手上的三个庄子都囤满,之后便不让人继续採购了。 她让管事们办差时下的命令是,在地动时他们家的下人要不缺吃喝,另有郊外的粥棚能继续供应下去。她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温含章合上帐册,又问了一下苏嬷嬷京城最近的物价,当听到一石米从一两涨到四两,她便打算把管事们都召回来。现下准备的,也差不多了。 苏嬷嬷应了一声,正想着把事情吩咐下去,温含章又叫住了她,轻描淡写道:“在府中查查,是谁帮玉福传递一下。那个人既然一直念着玉福,便让她与玉福一起作伴去。” 苏嬷嬷愣了愣,接着就笑起来。她方才还以为温含章不想处置玉福呢,没想到还会有这个后续。 苏嬷嬷倒要看看,没了传声筒,玉福还能不能做夭。从来没有看过小姐省着自己养着丫鬟的,玉福和钟凉笙,真是让苏嬷嬷大开眼界。 第116章 送礼 温含章原本以为钟涵第一日办差,应是会早些回来的。没想到从这一日开始, 钟涵简直像是扎根在宁远军都督府一般, 除了夜里还回来睡觉外, 温含章一整日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因着夜里回来太晚, 钟涵也没有到嘉年居打扰他们母子, 这段日子都是在正义堂起居。 不过他知道温含章担心他,每日总有三言两语留下,或是一封匆匆写就的信件,来不及了便随口交代小厮几句, 也能让温含章知道他的情况。 因着钟涵做事细心,温含章对他目前的困境心中也有些底。 钟涵毕竟是新官上任, 这时候也来不及烧上三把火了。灾害救济原该是户部的工作, 钟涵先前只是一个翰林七品官, 突然从文职转为武职,差使不伦不类, 他的身份也有些尴尬。 圣旨上说钟涵可以从六部借调人员帮忙,可选谁挑谁都没有明确点名, 这其中便有可操作的余地。若不是钟涵袭爵, 六部长官连他鼻子眼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更谈不上什么情分了, 怎么可能会真心实意为他推荐。 光是选人这一项, 钟涵与卫绍就足足花了半月的时间。酒囊饭袋不要, 老油子不要, 只可着能做实事的往里头划拉。 几个能干活的都被钟涵给挑走了, 剩下的都是一些得过且过的,就连梅尚书都在心中嘀咕,钟涵不过一个官场新秀,眼睛却忒毒辣了。 这个问题,除了温含章外,知道最多的人应该就是卫绍了。咳咳,钟涵私底下给了他一张名单,让他只挑着上头的人名要人。 卫绍也奇怪钟涵如何能从几十个官员中将那个最得用的人给挑出来,钟涵看了他一眼,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卫绍便面色复杂不再相询了。于卫绍而言,温微柳这个名字,他一辈子都难忘。毕竟能有这般诡异的经歷,千万人中也挑不出一个。 温含章每日起床都能看到钟涵的信件,有一日她突然起兴把钟涵这段日子写的信都翻出来,一封封地连着看,她发现钟涵与卫绍花在与六部拉锯上的功夫,真是精准诠释了什么叫打一巴掌给个枣儿。 许是钟涵划拉得太厉害了,六部侍郎纷纷抗议,钟涵手拿圣旨态度强硬,摆出一副“这个问题没得商量”的姿态,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他扮黑脸,卫绍便在一旁扮红脸,笑眯眯地道:“大家都是陛下的官员,为朝廷办差,在哪当差都是一样的。况且时间所余无几,侯爷也是心急,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们必定把人完璧归赵。”卫绍这张脸可比钟涵好用得多,谁人都知道他是御前红人,都怕卫绍一状告到皇上面前,来找茬的反而得顾念着几分。 这般软硬兼施,才将人员确定下来后,因着圣旨已下,京中人心不定,物价飞涨。钟涵在朝会上颇受了明康帝的几番斥责。老皇帝对着钟涵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钟涵在“忍”之一字上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明康帝过河拆桥也不是第一回 了,他在信中对着这一段只是一语而过,温含章却能想像明康帝对着钟涵唾沫横飞的模样,她不是没有见过明康帝的冷脸。 苏嬷嬷看着温含章一看完钟涵的信就面无表情,不免有些担心。温含章却异想天开地发散出一个主意。她让人把刚回府的叶管事给叫了过来。 温含章是不打算给钟涵添乱的,从信中可以看出,他与卫绍配合良好,日渐默契,手下现在又有许多专业人才,国家机器一旦运作起来,她这种半吊子的人还是别去指手画脚了。 温含章只是想到钟涵现下压力颇大,最好能有一个让他解压的法子。 叶管事躬身站立,莫名其妙地听着温含章道:“……让绣娘把针脚缝得细密些,里面放的都是细沙,不能漏出来,再掺一些锯末、碎布料和豆类,要做得瘦长一些,得有个四五尺高,务必要禁得起摔打。” 叶管事小心翼翼问道:“夫人,是要做一个沙包吗?”那种溃堤时用来堵决口的? 沙包?不是。温含章摇了摇头:“叫沙袋。” 叶管事:“……”这两个名字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做个沙袋,叶管事麻熘地就让人赶出来了。做出来的成品温含章很满意,府中还在孝期,绣娘在外头套的是白布,温含章想了想,用毛笔在上头画了一张龇牙咧嘴的大丑脸。画完之后,她很满意,皇帝在她心中差不多是这个形象了。 温含章在正义堂中转了一圈,打算把沙袋吊在钟涵睡觉的内室中。这样他回来时一眼就能看到了。 温含章从正义堂回来后,突然觉得自己现下真是无事可做。她这辈子有将近四分之一的时光都在守孝,先是守永平侯的孝,现下又是守老太太的孝。 温含章都守出心得来了。守孝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心静,不能时时想着要出门。先前她在伯府上,闲暇无事便是看看书,与张氏说话取乐。 现下同样不能出门,她身边又多了一个大胖儿子,温含章回房看着正摸着栏杆试图站起来的阿阳,脸上多出几分笑意,但心中不免也在开始倒数着脱孝的日子。想着上个月送别张氏与温子明时在京郊见到的金黄秋色,温含章撇退丫鬟嬷嬷,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写的“静”字,写完之后,她的肩膀又陡然松弛了下来,心中嘆道,还是赶紧出孝吧。 钟涵这日回府时已是筋疲力尽,他脑海中思量着户部一位黄主事报上的仓储数据,突然看见美人榻旁吊着一个怪东西,还被吓了一跳。他一言难尽地围着这个温含章取名叫做沙袋的玩意转了几圈。 旁边的案桌上放着一双皮手套和一张纸,手套里面许是缝了棉花,摸起来挺厚实的。看完温含章的沙袋解说词,钟涵就笑了。她让他把沙袋当成他的仇人出拳? 第176页 钟涵试着带起手套打了几下沙袋,越打越是兴致盎然。只是才过了一刻钟,他就脱下了手套。一直陪在钟涵身旁的叶管事还以为他不喜欢了,没想到钟涵却问道:“这个沙袋府中还有吗,不要用白布做的。” 叶管事特地等到现在就是为了卖好的。他这小半年的都不在府中,还错过了袭爵大事,可得好好表表忠心才行。叶管事讨好地笑道:“若是老爷想要,明早便能看到了。”心中却在思忖,不用白布,肯定不是要摆在府中的。这是要送给京中哪一位大人做礼物吗?他可得好好拾掇拾掇才行。 钟涵却没有解释,他道:“问问夫人,这个能送人吗?若是可以便多做两对。” 温含章听见叶管事的回话事还愣了一下,这送礼送个沙袋也太简陋了些。只是一看到接收礼物的人家,温含章就不这么想了。她还让针线房做得精美一些,让叶管事把沙袋中的沙子多筛几遍,毕竟钟涵送的这两位,在她印象中没有是多少武力的人,若是把手弄伤了就不好了。 老太太过逝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钟涵不想把秦思行牵扯进来,这两年便极少与他联繫。秦思行那边,听说他一直被安乐公主拘在府中,秦首辅从去年就开始生病,又有秦思行到皇觉寺找方丈算命时,方丈说他这几年有些妨碍,安乐公主为着忌讳,干脆就不让他上门了。 现下钟涵身上领着差使,若是再与秦思行冷淡着,以后这关系就捡不起来了。 另外一个收礼的人,便是卫绍。 钟涵为着这件差事招致了这么骂名,到头来却极有可能是为他作嫁。卫绍毕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在私底下便与钟涵坦言,他心中有些歉疚。 温含章想起卫绍,也觉得这礼该送。人情之事便是这样,互相来往着便能提升感情。更别说老皇帝一意孤行要恢復卫绍的皇子身份。若有一日老皇帝心愿得偿,钟涵辅佐卫绍便是铁板钉钉之事。若是他们之间的隔阂始终存在,卫绍还好,对钟涵却十分不利。 于是随着钟涵的差使开始进行,府中一些人情走礼便又渐渐热络起来了。 其实走礼之事府中一直在默默进行着。每逢亲旧府中有喜事发生,温含章总会让人备一份礼物过去,除了联络感情,还能提醒人家他们家的存在感。虽然收到的回礼总不如送出去的多,温含章也不计较。愿意回礼,便是还想着与他们家交好的。到了钟涵袭爵之后,他们两口子才算是红了。但温含章在走礼上也是保持着平常心,她这般不缓不急,旁人反而觉得她礼数周全,做事得体。 秋去冬来,鹅毛飞雪的冬月,正房中已是烧起了暖唿唿的炕。 春暖一进屋就唿出一口气来,屋里屋外真是两个世界。她一早上带着小丫鬟穿梭在嘉年居和库房膳房中,冻得鼻头都发红了,刚进来时就忍不住剁了跺脚,对温含章道:“夫人,咱们后日出行,若是雪还一直下着,这路就不好走了。” 温含章正坐在炕上给阿阳穿厚衣裳,她道:“不用急。”温含章不担心路上没人化雪,这段日子京中许多富贵人家都急着出京,出京之路钟涵一直使人看着,就怕会有事故发生。 府中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苏嬷嬷前几日便到她选好的道观中收拾着,也带走了一批下人,府中现下便有些空荡。 温含章正与春暖说着话,秋思便从外面匆匆进来了,睫毛上落下的雪花还没来得及擦掉,她便急急道:“夫人,老爷让清明送了一个人过来,说是府中最近的防务,都由此人负责。”才汇报完钟涵的交代,秋思便又添加了一句自己的观感:“夫人,我看着这个人不像个好人,咱们可得小心一点。” 第117章 震前 等着秋思将人带进来, 温含章才恍然秋思为何对他的观感如此差劲。 确实不像个好人。 跟在清明身后的少年郎, 穿着一身厚重的棉袄,一进门就利落下跪, 对温含章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便嬉皮笑脸地看着温含章。 长得倒是不错,只是一道蜈蚣粗细的疤痕横在左脸之上,不仅有碍观荣, 且十分突兀。 清明躬身行礼后,便对着温含章道:“先前李公子寻到都督府, 被不知事的府兵押了起来,幸好老爷把李公子救了出来,只是都督府乃办公之地, 不好留人,老爷让您帮着安置一下李公子――” 清明还没说完,李秉善就小声辩驳道:“方才你在门口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清明也不与李秉善辩解, 他刚才在府外是想着把李秉善骗进来,反正到了夫人面前, 夫人总有法子把他留下的。 不怪清明对温含章有信心,若不是手段高绝,怎么能将夫婿一直拿捏在手里,就算外出办公也是时时送信。清明对温含章算是服了, 他满脸笑容道:“老爷说了, 李公子自幼习武, 若是夫人觉得还成, 便让他在府中防务上搭把手,但务必不能让李公子累着。” 温含章听清明这么说,便知道钟涵的意思了。 温含章对着眼中怀着隐隐期盼的李秉善,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 “我叫李秉善。”李秉善却是迫不及待道,“师娘若不嫌弃,便叫我一声秉善吧。” 师娘? 温含章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清明提醒道:“夫人,李公子说咱们家老爷在汶县时做过他的先生。” 温含章也想起来钟涵曾在汶县坐馆的事情,不由得哭笑不得,李秉善真是会套近乎。钟涵回来后可没有说过他对哪个弟子印象甚好,与李秉善应该也就是普通的师徒之谊。 只是钟涵欠下李副将人情的事情,温含章还是知道的。 她笑眯眯道:“你与侯爷既有师徒名分,叫我一声师娘也是应分的。”温含章第一回 被人叫师娘,心中还觉得挺新鲜。 因着她是守孝一年多后第一回 看见生人,看着李秉善面上的蜈蚣条也不觉得难看,反而细细问了他几句,怎么来的京城,家里人知不知道,过来之后住在哪里,为何不到府上要去都督府。 温含章笑容和善,问的都是一些家常话,李秉善说着说着,居然哭起来了。 温含章看得心中惊讶,连忙把手中的帕子递给他,李秉善在面上胡乱一擦,那可怖的蜈蚣条居然掉了半条下来。秋思第一个就瞪大了眼。 李秉善不好意思地撕了下来,瓮声瓮气道:“我不是故意骗师娘的,我年纪小,在路上经常被骗,就想着脸上多几条伤痕,也能吓退一些骗子。” 李秉善只是一个与温子明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年,这一路从蜀中到京城吃了许多苦头。李秉善想着这一路的辛酸,简直满心的怅然。第一回 住客栈不小心落了钱袋,黑心老闆不愿与他讲理还要拉他上衙门。他跑得太快,不仅没了钱袋,连马也没了。要说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路上一个大活人躺在地上,硬要说是他撞的,吓得李秉善逃跑第二回。 就连进京时他的霉运都没个完,差点跑到那一座还没换主人的宁远侯府。 第177页 他见温含章满脸的好奇,便将假伤疤递给她看:“这是我跟一个走商买的,说是面粉和麦芽糖做的,贴在脸上可结实了。” 温含章是第一回 见到这些江湖用品,还想着研究一下,可惜李秉善给她看完,就在旁人惊讶的眼光中三两下吃了下去,温含章只得遗憾地收回了手。 李秉善吃完之后满脸的意犹未尽,他见屋中所有人都在看他,有些尴尬地摸着肚子。 温含章知机,立时让春暖在东厢摆膳,与李秉善道:“你进京时也见到了,京中最近气氛十分不祥,原本你先生应该与你洗尘,但他最近事情多,这场洗尘宴便暂且欠下了。” 李秉善对洗尘宴没那么在乎,他好奇道:“我听说钦天监预测下个月有地动?”李秉善进京时看着大路上许多商铺闭门,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紧着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了钦天监的预言。 掌柜的说得信誓旦旦,说是钦天监这一回不是扯淡,这场地动具体到年月日时辰都出来了,京中略有身家的人都走光了,就连皇帝老儿都出京避难。 温含章应了一声。她想了一想,也与李秉善说了府中的安排。李秉善其实挺走运的,若再过两日,府中无人,钟涵便只能将他随便安置了。 李秉善看着温含章,面上像是憋了许多话想说。这个少年的心思纯白地写在脸上,浅显易懂。温含章笑道:“你先好好休息,后日就要出行了,若想要帮忙也不急在一时。” 得了温含章的承诺,李秉善才算是眉开眼笑地跟在丫鬟身后下去了。 温含章想了想,又将钟涵挑的卫兵头领叫了过来。 钟涵袭爵后,先前宁远侯府卫队被他就地解散,他在军中看了两个多月,才挑选了十五个卫兵进府,只占侯府编制的一半。按他说的,这些就是他以后的亲兵了,必要细细挑选忠心之人才行,那种被老太太一劝说就转投他人门下的墙头草,是一概不能进府的。 这是一个看着便觉身强体壮的中年男子,这些日子温含章一直在与他打交道,毕竟钟涵公事缠身,这些事情她便要顶上来。 温含章主要是想让高健给李秉善安排一下工作。钟涵既然能让清明把李秉善带回府,心中肯定有其他考虑。 高健听说府中来了个李秉善,还以为是空降要来顶替他的职位的,此时面上便有些警惕。温含章见到高健的面色,不由笑道:“侯爷知人善用,我必然不会在背后给他拉后腿。高头领可以放心。” 高健一听温含章的话,才放松了下来,随后便是有些为难:“府中的兄弟练了许久都有默契了,若是这时再把李公子加起来,许是会增加许多麻烦。” 温含章知道他误会了:“李公子是侯爷友人之子,自然不能真的当亲兵使唤。他年纪小,若高头领方便,便给他找些事情做,好好教一教他。” 她心知肚明,钟涵不会要李秉善在侯府中做事。李副将的那个人情,可没那么好还。 一个少年,孤身一人,先前从未出过门,还是偷跑出来的,全无计划,却能从蜀中全须全尾到了京城,这后头要是没人跟随保护,温含章绝对不信。 ………………………… 有了李秉善这个插曲,温含章还以为钟涵会过来解释一趟,但他这夜干脆就没回来了。当清明带回了他的信件后,温含章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钟涵主张先将御寒衣物发给百姓。这几日一直大雪连绵,他担心许多人未及地动便要先冻死了,但他手下的人都不贊同此事。 时间越是临近十二月,参与其中的人越是半信半疑。若十二月份没有地动,这么一大笔物资便是平白消耗,到时候谁都背不起这个责任。 钟涵态度却十分强硬,在京兆衙门设立了官棚,他亲自在场盯着衣物分发之事,以户籍为凭,每人一件棉衣,需要五户联保作证,若有富户冒领立刻下入大牢。 此时还留在京中的,不是外头无亲无故,便是真真贫寒到底的人。钟涵为着此事扛了许多压力,便是到了温含章出发之时,他也没来得及回府叮嘱一句。 左右邻居都是铁将军当道,温含章看着下人套好马车,又有一个个的箱笼装了上去。六辆马车在门口一字排开,钟凉笙与阿阳早在马车中端坐着,就等着温含章上去。 但周围的丫鬟都不敢催她,温含章最后看了一眼胡同口,便在丫鬟的相扶下上了马车。车内烧着暖炉,十分温暖,温含章面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春暖握着她的手细声安慰道:“夫人,老爷身边有那么多人呢,必是能好好照顾他的。再说了,咱们府里也还留着人。” 温含章不是不知道担心在这时候一无是处,只是她心中一直扑通扑通跳着,跳得她浑身上下都难受。她还是第一回 有这样的感觉。就算在京中独自生产之时,她也没那么不安过。 钟凉笙挨着奶娘,小心翼翼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的眼睛却是看向在奶娘怀中睡得十分香甜的阿阳,她突然唿出一口气:“让马车开动吧,咱们不等了。” ………………………… 温含章心绪不佳,外头的天气倒是半月以来最好的一日。 冬日的阳光照在白皑皑的雪上,视线所及处都闪着晶莹的光芒,马车辘辘而行,温含章掀开一点帘缝,外头有许多男女老少拿着各种工具在铲雪,仔细一看,这些人都身着崭新的棉衣,面上虽然有些愁苦,却带着隐隐的希望,一簸箕一簸箕地将大道上的雪运送到远处。 李秉善骑着毛色骏亮的大马,突然甩了几鞭子跑到了远处,又哒哒哒地回来了。 等到了半路休息时,李秉善才与她道:“师娘,出京的这条路上设置了好几个窝棚,铲雪的百姓凭着木籤能在窝棚领两顿热粥馒头。周围许多乡民都出来帮忙了。” 李秉善有些感嘆,若是真的有地动,呆在家里还会被震死,在这露天之下才有活命的可能。 温含章也想把心思转换到其他地方,便想着多问几句,没想到春暖却指着不远处的一行马车道:“夫人,看着像是延平侯府的人。” 温含章远目一眺,这回脸上的笑容却是不自禁地出来了。她与朱仪秀一年多没见,这一回朱仪秀撺掇着古氏将避灾的地点也选在同一座道观,两家人也能互相做个伴。 与友人再度相逢,温含章心中却是想着以后两人将会有的不同立场。箇中滋味,一言难尽。 第118章 天灾 外头满地冰霜, 屋内烧着暖炕,朱仪秀喝了一口热茶, 深深地唿出一口气:“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娘也派了管事过来, 那蠢货居然能记错我们过来的日子,现在各个屋里炕都没烧起来。” 到处都是冷冷清清的, 朱仪秀一向身子弱, 古氏也顾不得忌讳温含章还在戴孝的事情了,一下马车便把她打发到了温含章这边。 一年不见,朱仪秀风姿容色更盛从前。温含章摸了摸她的手, 有些凉,便把怀里揣着的手炉塞到朱仪秀手上:“就是知道这样,我才想让古婶婶和几位嫂子过来歇歇脚。”可惜古氏几人都回绝了她。 第178页 早在半年前,温含章就在清正道观里预订了一个一进的院子, 又有苏嬷嬷提前几日过来收拾,一下马车就是处处妥帖。 苏嬷嬷正在外头指挥着丫鬟将她带来的箱笼归置起来,温含章便将几个大丫鬟也打发出去帮忙了,现下梢间里只剩下温含章、阿阳和朱仪秀三人。 朱仪秀随口道:“你怕什么?我娘又不会恼了你。”她好奇地瞧着温含章怀中的小不点, 伸出食指点住小傢伙圆嘟嘟的唇珠, 阿阳还以为朱仪秀在跟他玩闹, 一下子就笑开了脸。 朱仪秀顿时评价道:“你生的孩子, 性情与你一模一样。”这么容易就被人逗乐了,还真是个好骗的小傢伙。 她托着腮帮子问温含章:“钟子嘉在京中, 你就不担心吗?” 温含章顿时又想起了钟涵的事,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作为家属, 这时候只要不添乱,便是最大的支持了。 不想让焦虑继续蔓延,温含章问道:“古婶婶刚才骂你了?” 一说起这件事,朱仪秀的面色就淡了下来,道:“我娘什么时候不骂我了。” 方才一行十数辆的车马在温含章面前缓缓停了下来,包得十分严实的马车帘子突然被一把掀开。温含章就知道,朱仪秀一定会挨收拾的。延平侯府的人就差没把她当祖宗供着了,怎么会让她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温含章失笑道:“都要出嫁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朱仪秀突然定定地看着温含章,看得温含章还以为她今日戴错了首饰,没想到朱仪秀却让在一旁伺候着的奶娘将阿阳抱了下去,然后就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双手抱着她的腰,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当了娘之后,忒啰嗦了。” 朱仪秀想了想,又道,“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奶味,还是咱们一起调的莲花冷香好闻。” 朱仪秀是真的觉得,生养孩子之后的温含章,让她很不习惯。她伸出一只手,不自觉地咬着手指头,想着四皇子与她交代的事情,心中有些烦恼。 这一回见面,她敏锐地察觉到,温含章与她之前多出了一层隔阂。这种感觉是说不清的,明明两人挨得这么近,可她却无法如从前一般猜中温含章心里在想什么。 她突然嘆出了一口气,嫁人有什么好,嫁人了,就什么都不自主了。 朱仪秀看着温含章的侧脸,突然问道:“若是我嫁给四皇子,含章妹妹会与我一直要好吗?” 温含章有些挣扎。朱仪秀从来不是这般患得患失的人,她性子有些猫一般的骄纵,那种可爱的蛮横让她做事一向理所应当,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应该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让她十分烦恼的。 在温含章开口之前,朱仪秀突然用一只手堵住她的嘴唇,认真道:“你要好好想清楚这个问题。” 温含章想了想,试探着问道:“你为何会担心我们会有问题?” 朱仪秀缓慢地摇了摇头,口中却道:“我怕的是,我与四皇子会有问题。”男人有什么好的。若是嫁了人,与温含章之间便要互相算计,她宁愿不嫁。 温含章脸上有些不解。其实从私心而论,若是朱仪秀与四皇子婚事不成,温含章更应该松一口气。但从朱仪秀的角度,四皇子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婚嫁对象。这小半年来朱仪秀每次与她通信,上头说的都是四皇子孝敬未来丈母娘的事情,温含章以为朱仪秀对四皇子应该是有些喜欢的。 她问:“你不喜欢四皇子吗?” 朱仪秀笑了笑:“何为喜欢?喜欢不过是两个人在外在、才情、权势上的互相欣赏,肤浅至极。我对他如此,他对我亦是如此。” 温含章是真的觉得朱仪秀有些不大对劲,她仔细端详了一下朱仪秀的面容,与她四目相对之时,朱仪秀一双眼睛仍然如从前黑白干净,尘埃不染,直直地印着她的面容,就像意识不到她那句话中满满的凉薄一般。 温含章突然道:“四皇子是哪里招你惹你了?” 朱仪秀却是无甚姿态地歪扭在她身上,望着房顶:“我只是觉得他没有含章妹妹先前说的那么好。” 温含章苦笑不得:“我以前说他什么了?”她想了想,她似乎真的与朱仪秀说过她小时候见到四皇子在寺庙施粥的事情,不过就那么一次罢了。 温含章有些感嘆,朱仪秀小时候是个傲娇的小萝莉,又是一贯的药罐子属性,少有人愿意靠近她。温含章一向心软,便借着大人交际的机会向她伸出友谊之手,但她也是身在内宅,哪有那么多事情可以说,碰见了一件稀奇事便随口拿出来哄着她,没想过朱仪秀会一直记着。 朱仪秀心中有些嘆息,若是知道温含章都忘了,她绝对不会靠近那个人。朱仪秀起初只是想看看能让温含章赞誉良多的四皇子,究竟长什么模样。哪知道不过一次,那个人就阴魂不散,像块牛皮糖一般撕不下来。朱仪秀几次想与他说明白,都被带偏了话题,每次都是以吃亏结尾。 因着想起了那些让她又羞又怒的事情,朱仪秀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温含章看着她满面绯红的模样,突然断言道:“你不大对劲。” 温含章正想好好问问朱仪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延平侯府的人却突然上门说是院子里收拾好了,让朱仪秀过去看看符不符合心意。 朱仪秀顿时松了一口气,与温含章匆匆告别便掀帘而去,模样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温含章细细地品着朱仪秀方才的举动,透着一股不自觉的小女儿娇态,举止比起从前大胆了许多,她突然有了一个猜测,又觉得不可思议。 待到了苏嬷嬷带着大丫鬟一起过来汇报时,温含章仍是有些出神。苏嬷嬷按着身份资歷将过来的人都分派了工作,院子就这么一点大,能跟着过来的都是主子面前得用的人,伺候起居、洒扫、浆洗、轮值、厨房,这时候也没人敢挑差事苦重了。温含章只听了一耳朵由着苏嬷嬷安排了。 她心中想着,若是真的像她想的那般,朱仪秀不嫁都不成了。 温含章吁出一口气,反正在这道观里还要一个月,不怕朱仪秀一直躲着她。 但朱仪秀却是从这一日起就没有过来了,延平侯府的人说朱仪秀当日回去后便发起了高烧,古氏似乎觉得她被冲撞到了,连着大半个月都将朱仪秀拘在房里,自己却是亲自过来与温含章说话。古氏是长辈,她都做到了这个地步了,温含章也只能打消了过去看望朱仪秀的想法。 清正道观这半个月陆陆续续有人家入住。温含章听秋思说,这段时间道观正殿就没少了香火,许多人家都是老夫人连着媳妇女儿一起日日在三清面前上香祈祷。 温含章不大信这些,但她在道观中也是无事可干,便跟观里要了几本道经随意翻看着。 反倒是苏嬷嬷与她道,想与丫鬟们分批去三清面前上香磕头。 这个时候,求神拜佛也是一种心理安慰,温含章便同意了。 府中这一次带来了一队卫兵,高健在第一日到来时就勘察好了地形。 第179页 清正道观背靠着一座山,坐落在一处平坦地带。越是临近灾害日,道观中就越有人抱怨,有山鼠下来跑进院子里偷吃东西,不仅山鼠,从院子里往上看,日夜都能见着许多不明鸟类在迁徙,温含章有好几次还在门口看到了盘旋的蛇,幸得他们带了硫磺过来,院子里才没有动物成灾。 因着这些异常之举,道观中有许多人心中也渐渐信了钦天监的预言。 李秉善是闲不下去的人,他好几次出去都带回消息,说是附近好几个村庄都有人在收拾家当,想要跑到更远的地方。 李秉善与她说话时,满脸的复杂,似乎被这些人的急切也影响到了,想劝温含章搬远一些。 温含章坚定地拒绝了他。清正道观没有问题,这里离京城已经很远了。现下她担心的也不是自己的安全。 大半个月的时间,钟涵只让人传了两次信过来。距离上一次已经有了好几日了。温含章心中七上八下的,她一直倒数着天灾的日子,终于到了那个她连时辰都记得十分清楚的夜晚。 这一夜,温含章穿戴好了衣裳早早起身。院子里已是提前搭好了帐篷,所有尖锐之物都被收了起来,只在中间留下三把椅子。钟凉笙与李秉善坐在温含章的左右,都是满脸的不自在。 李秉善才坐了一会儿就道:“师娘,不如我再出去看看?”一抬眼就能见着一个貌美的姑娘家,李秉善实在不适应。 温含章却是喝令他坐下,这时候出去简直不要命了。 一更天时,许多丫鬟还在窃窃私语,突然间有一声从大地深处涌出来的怒吼声响彻耳边,将房屋震得有些晃动。 帐篷里头,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在一瞬的愣怔之后,许多丫鬟被这一声震动吓得腿脚酸软,跪到了地上。 温含章手中抱着大声啼哭的阿阳,有些颤抖,大地余震不断,就像在酝酿着一声更加厚重的吼叫,她身下的长背椅也在痛苦呻吟, 钟凉笙咬着嘴唇闭着眼睛,面上已是流满了泪水。 李秉善好了一些,他终究还是个男子,只是对着温含章时还是面色苍白,欲言又止道:“师娘,真的有地动……” 话未完毕,又从远处传来勐烈的一声巨响。 第119章 惺惺相惜 黑夜的寂静在这个原先灯火热闹的道观中, 显得十分突兀。两刻之后,脚踏在地面上, 仍有一种大地在颤抖的惊悚之感。 温含章却是知道,最大的危机已经过去了。 她重重唿出了一口气,第一件事就是连亲了几口阿阳, 刚才儿子哭得都打起了嗝儿,温含章不得不把他按在怀里捂住小耳朵,带在头上的虎头帽都有些歪了。 环顾四周,其他人比起阿阳也没好到哪里去。情况最好的苏嬷嬷与春暖都是眼眶红红地抓着她椅子左右的把手,许多丫鬟控制不住地发出惊哭声,有些人瘫软在地上之后干脆就站不直了。 高健在情急之下用健壮的身体挡住了几个要冲出去的小丫鬟, 这会儿这几个人都是吓白了一张脸, 大喘着气。高健把他们控制在一旁,等到了余震小一些, 他便跟温含章提出了要出去探听消息的要求。 温含章想了想, 吩咐道:“我怕有宵小会趁机作乱,院子里要留几个人下来。” 高健应了一声, 温含章又想了想,道:“若是方便,再派个人去延平侯府那边看看。”若是别的时候,温含章肯定是派个丫鬟过去,但这会儿只能指望着高健手下的卫兵了。 高健也应了下来, 他看着温含章镇定的面容, 心中也是有些敬佩。只要看这帐篷内的情景, 就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了。温含章这会儿还能临危不乱地下命令,真是比起许多大丈夫都要强上许多。 温含章对高健的心理无从得知。但她要是知道了,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其他人对这次灾事都是半信半疑,只有她是全心全意准备着。就像一件睽盼许久的事情终于落入帷幕,恐慌经歷得多了,剩下的便是麻木了。 高健出去后,苏嬷嬷突然打了个哆嗦,一看帐门,原是有个小厮掀开了一角帐帘。外头居然飘着小雪。苏嬷嬷立时提着嗓子骂道:“要死了,这会儿精神起来了,刚才一个个都怂成那样,丢人现眼!还不赶紧把帐门拉好。” 小厮们被苏嬷嬷这么一骂,也不敢顶嘴,蔫蔫地扯好了帐门。 苏嬷嬷骂完之后,心中好受了不少,她便对温含章道:“夫人,您看,咱们这会儿好不好回屋?”苏嬷嬷这么大半辈子,也是第一回 遇到地动,心中六神无主的,不敢拿主意。 温含章看了一眼现下已经半睡半醒的阿阳,小傢伙迷濛着眼睛,不时还要哭叫一声,她看着实在捨不得,便道:“我与少爷先回屋,你按咱们先前商量的,分批让人值夜,让厨房把炉灶生起来,待会高头领他们回来,要随时能吃到热饭热菜。”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若是有害怕不敢住在屋里的,也别骂了,让他们都在帐篷呆着。” 府里的丫鬟们居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温含章也不要求他们的心理素质有多强大。天灾面前,人类任何惧怕都是能够理解的。 苏嬷嬷在心中念了一遍温含章的吩咐,确定自己都记了下来,之后便伺候着温含章回房,春暖与秋思这会儿也醒过神了,两人神色委顿,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跟在温含章身后回了屋。 屋中的情况,比温含章先前估计的好了许多。子时之前,温含章已经让人把一些易碎的物品收了起来,这会儿屋内的桌椅橱柜都移了位置,幸好地上和房梁都没有出现裂缝。 苏嬷嬷口中不断念叨着三清保佑,与两个大丫鬟利落地收拾好了。 直到躺在柔软的炕上,温含章将儿子抱在胸前,心中才有种姗姗来迟的疲惫感。她看着屋顶算计了一会手上的事情,实在睡不着,便睁着眼睛发呆,等到了她侧耳听到高健在外头小声询问时,温含章才想起来她把出门探查的高健给忘了。 高健本是有些无语,他带着人回来后,就听说温含章已经歇下了,他心中实在佩服,这会儿余震不断,别的院子里,许多人都是打着通宵不眠的主意,就怕会有祸事再发生。夫人居然还能睡得着。 没想到他心中的感嘆还没完,屋里就亮了起来,温含章隔着帘子听了高健汇报了事情。 方才的最后一声响声,居然是附近山上的大雪崩塌了。外头漫天风雪,况且清正道观距离大山还有好一阵距离,高健就没让人出去仔细探查。他带着人在观里绕了一圈。许多人家在地震到来前都做好了准备。方才的地动中,只有几个小道士被掉下来的物品砸中了脑袋受了轻伤,除此外无一伤亡。高健心中有些嘆息,方才那般的震感,若不是早有准备,这一场天灾真的会收割了许多人的性命。 温含章心中更想知道的是京城的情况,但她也知道外头冰天雪地,消息没那么容易传递,便按捺住心焦一夜等到了隔日。 一夜风雪交加。 到了第二日,高健果然带来了一条重大的消息:“观里有个小道士告诉我,今日早上朝廷道录司的人冒着风雪过来寻观主,说是太祖皇陵在黎明时分突然现出一方巨石,上面写了‘皇嗣有失,帛带相连’四个大字,现在观主已经赶往京城了。” 第180页 天灾之后,皇陵出现异象,这可是一件大事。观主顾不得外头余震连连,顶着风雪就跟着来人去京城了。 温含章:“……”她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下,想要好好醒醒神。 明康帝居然出了一个这样的招数,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 京中都督府。 此时屋中只有钟涵与卫绍两人。卫绍看着钟涵袍下的雪渍,道:“侯爷还是赶紧去换件衣裳,若是生病了就不好了。” 两人这一夜都未曾合眼,地动之后便是风雪。钟涵虽然颁下命令,将百姓都组织到大路上,但总有漏网之鱼。 不说在天灾时不小心落入地缝的,这是倒霉到头了。昨夜有一个被下入大牢的,就是他心怀歹意,将与自己有私仇的邻居锁在屋中,里长察觉到不对报上来时,已是地动之后。官兵带着匠人一起过去营救时,那户人家一连七口都已丧生,残檐之下,都是冻成僵硬的尸身。 钟涵当时真是怒不可遏。他费尽力气,就是为着这场天灾能少伤人命,谁知道居然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当即下令让里长们再清查一下手中人数,没有户籍的人便不说了,最后报上来的,竟然有一百五十八口人不见了。 为着这些人,钟涵让手下的兵士在城中逐户搜索,到现下为止,能寻到的尸身不过三十二具。 钟涵眼底都是血丝,他道:“再有一刻便要出去巡视了,咱们先说皇陵的事情。”他压低声音,“皇上与你通过气没有?” 卫绍摇了摇头:“皇上让我将高尚青带在身旁,我方才试探了一下高尚青,他看起来也很是惊讶。” 钟涵敲了敲桌子:“这场风雪过后,太孙殿下就会具折过去,皇上那边应该会有其他动作。”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中都知道此话何意。皇上在太祖皇陵上动了文章,他是一定会将卫绍推上皇子之位的。 说起太孙,卫绍道:“袁志成几次三番过来找你,你都避过不见。皇上又下了那道命令,我怕——” “怕我得罪了太孙殿下,他会在摺子里使绊子?”钟涵接过卫绍的话平静道。 卫绍隐晦点头。明康帝奉太妃到了离京千里之外的别宫避难,除了妃嫔之外,就连圈禁在府的三皇子也一块拎了过去。当时京中只留下一个代表皇家人拿主意的皇太孙。就当众人以为明康帝有意培养太孙之时,明康帝同时又下了一道命令,凡涉灾事,都由钟涵一意做主,太孙年少,不准以皇家名义进行干涉。 看着是对钟涵的信任,但明眼人都知道,皇上是在怀疑皇太孙的能力。 太孙身边的人自然不服,袁志成几次想要找钟涵说情,让太孙从中分一杯羹,但钟涵都不愿配合。 想起那位心底仁善的太孙,钟涵摇了摇头,他很清楚一件事,太孙殿下秉性淳厚,即使是袁家使了阴招在太孙面前污衊他,太孙殿下在摺子里也只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时间所余无几,钟涵将他与太孙殿下先前的纠葛与卫绍简单说了一下。卫绍有些无语,合着皇家所有的苗子都被钟涵挑过一遍了? 钟涵突然道:“你若是还有迟疑,最好在皇上行动前通过高尚青与他联繫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卫绍愣了一下,没想到钟涵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一直觉得钟涵为了报仇无所顾忌,他若能成为皇子,不是对钟涵而言最好的报仇方式吗? 况且,他从哪里看出他的迟疑? 钟涵也只是提醒一下,他笑了笑:“我先前一心所寻便是能让我得偿所愿之人。你若不想参与,我也不愿相逼。” 卫绍道:“你这句话应该在十七年前对我父亲说。” 两人相视一笑,到了这时,卫绍才与钟涵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第120章 翻篇 锦安别宫。 泰安阁中烧了火盆, 此时温暖如春的梢间里,身在其中的人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几位老大人额上甚至都是冒着冷汗。帝王的眼神沉甸甸地压在他们心口处,让人无法言语。 方才京城赈灾事宜刚刚议完,皇上就提起了地动之后皇陵突然出现巨石之事,所有人顿时都是一片默然。 梅尚书与旁边的几位同僚对视了几眼, 心中有些嘆息, 似乎歷史又要在眼前重演了。十一年前江首辅刚过逝, 江皇后所出的太子便在秋狩时死于虎口, 从此后皇子们就各自为政, 一派散沙;十一年后的现在,秦首辅久病不能劝谏帝王, 皇家又要再起波澜—— 地动之事半年前就探测到了, 虽然梅尚书一直半信半疑,但若有深信之人,想浑水摸鱼,只要将那方巨石事先埋下,到今日就能成就异象。 这不是很简单的手法吗? 更甚者,梅尚书还怀疑这个人应该就是皇上。 皇上,究竟想做些什么? 明康帝看着室内一圈低头不语的大臣, 放下茶碗再次问道:“皇陵之事, 众卿有何意见?” 秦首辅生病之后,内阁中众人隐隐以梅尚书为尊, 梅尚书见没人愿意当出头鸟, 只得朝前一步出来道:“臣请皇上为受灾百姓考虑, 先行安排震后救援之事。至于皇陵异象,此事神异太过,需要再行调查才是。” 梅尚书此话一出,明康帝的面色立刻淡了下来。 去年才由京卫指挥使升任兵部尚书的张将军张大衍察言观色,接话道:“朝廷有数万臣工,赈灾之事固然要紧,抽调人手调查皇嗣真相也是紧要之事。先皇借地动示警,咱们若不能及时响应,岂不是辜负了先皇的一片拳拳盛意?” 梅尚书看张大衍一定要将太祖给扯进来,嗤笑了一声:“先皇逝去多年,若天上有灵,知道大衍尚书对他的心意如此看中,一定会十分欢喜。” 张大衍立刻竖起眉毛,他最恨的就是别人拿他的名字取笑,偏偏他又生就一双铜铃大小的牛眼睛,一生起气来,真是名副其实的大眼。 张大衍当即就要与梅尚书辩个分明,明康帝恰在此时出声:“皇室一向人丁不丰,张尚书说得对,赈灾之事不能轻慢,先皇示警也要重视。不管找回来的是朕的兄弟,还是朕的皇子,都是一件好事。” 明康帝此言,相当于盖棺定论了。梅尚书虽然说话一向不饶人,但他在官场中浮沉大半辈子,也懂得看眼色。他嘆了一口气,若是寻回来的是皇叔还好,若是皇子,朝中又要有变动了。 明康帝说完这番话后接着便下了一个命令,他要回京主持赈灾事宜。现下京中还有余震,梅尚书苦劝无用后,只得噎下心中的担忧。只是心里却再次嘆出一口气,皇上这一次回京,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 一接到皇上要回京的消息,太孙便让人送信给钟涵。 皇帝说要回京,那折扣是一点不带打的。第二日早上,车驾仪仗都已经准备好了。 也幸得第二日早晨天气晴好,圣驾才能一路快马赶回了京城。 第181页 太孙与钟涵商量的是,百姓们无法长街跪迎,好歹要清空街道,得让圣驾能通畅无阻回到宫中。 卫绍此时才知道钟涵为何放弃太孙。他一目十行地看过太孙的信件,太孙在信中措辞和气婉转,道是他也知道百姓们的屋舍百不存一,但圣驾回京是件大事,让钟涵务必配合才行。 卫绍摇了摇头,上位者宅心仁厚是一件好事,但若是过于心慈手软,在处理朝政时便容易被小人影响。他将信递迴给钟涵,心中对钟涵为何把信给他看心知肚明。 两人先前隔阂太多,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要培养彼此的忠诚度。 如何彼此忠诚? 就是从一点一滴做起。 钟涵是在向他示意,他不会瞒他任何事。 卫绍想了想:“皇上回来后,赈灾之事应该就会交给户部了。若是可能,我们还是应该尽力争取此事。” 卫绍这句话纯粹就是为钟涵着想了。一件事有始有终才容易被人记住。纵使皇上另有想法,但百姓们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在这件事里付出最多,不是他一句话便能指鹿为马。 与卫绍相处得多,钟涵也知道他身上有一股傲气,不屑于算计来的功劳。他笑道:“此事还要看皇上的决定。” 这几日一歇下来,钟涵心中就牵挂着在道观中的温含章。虽然此次地动震源在京城,但外头冰天雪地,保不住会诱发其他灾害。 纵使知道府中准备十分妥当,但他们母子独自在外,他实在不放心。他此时的心情,比起当时让妻子在京中独自生产还要来得焦虑。他嘆出一口气,心中有牵挂便是如此,一刻都不得安宁。 卫绍见钟涵时不时就摸向手腕处一根已然脱却了颜色的端午百索,心中酸涩复杂,便转移话题道:“不知道子明与伯母在外头如何了,幸好他们这一回不在京城。” 钟涵一向敏锐,卫绍话里的言不由衷虽然掩饰得极好,但仍旧被他察觉到了。他道:“这一回京中受灾情况并不严重,等着皇上回来后,与外头的通信就顺畅了,保定府离京城还有一些距离,子明与岳母应该是没事的。” 卫绍应了一声是,之后便藉口出去探看灾情出了府衙,脚步匆匆,三两步便消失在钟涵的视线里。 钟涵背着手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 冬日的雪地里十分热闹。空旷的京城街道上林立着一个又一个的粥棚,上空散发着裊裊烟气,许多裹着棉衣的灾民拿着碗筷在大排长队。 卫绍穿着一件厚重的皮毛披风走在雪地,但凡遇见灾民,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朝着他善意地笑着。这几日许多人都认识都督府的标志。卫绍虽然是借调过来的,但他身上的披风却是一件工作服。 据说是钟夫人无偿捐赠给都督府上下的,上头缝制了一只宁远军的狼头标志在领子处。 一想起这件披风的来源,卫绍便不由得一笑。 拐过一个街角,卫绍便看见前头设立的四个粥棚,队伍长得让人难以忽略。跟在卫绍身后的年轻小兵顿时肯定道:“不用猜就知道这一定是钟府的粥棚,城里的人都知道钟府施粥最厚道。” 卫绍脸上出现一些笑意。他每日的工作,有一项就是查看这些赈灾民棚的情况,务必不能出现事端。好在百姓们也知道朝廷大半年前就准备起来了,看着京畿仓库粮丰炭足,又有城里一些富户也一块施粥放米,有得吃有得喝,惶恐情绪便没有过分滋生。 街道上甚至还有一些孩童在玩耍嬉戏。孩子们的欢笑声就像充满希望的冬日阳光,将本该死气沉沉的灾后营地瞬间激活了起来。小兵感嘆道:“前几年我家乡闹饥荒,要是当时官府能有这些准备,我肯定就不当兵了。” 卫绍道:“世道总归是会越来越好的。”随口应了一句之后,他便走进钟府的粥棚查看。负责粥棚的下人一看见卫绍凑到几个大药锅前,便立刻过来笑着解释,道是里头熬煮的都是府中事先备好的驱风寒的中药材,又有一锅是刚熬好的冻疮膏,每个排队的人都可领一份回去。钟府的人也知道备灾的事是自家老爷负责的,见着卫绍都十分和气,还尽心地将药材从锅里捞出来让卫绍查看。 卫绍点了点头。许多灾民都是领完了粥后便将驱寒与冻疮药也一块领了,排完队后便到附近的避风处大口吞咽起起来。更多人的是选择回到自己的那一处民舍,里头烧着柴火,一掀开帘子就有一股暖暖唿唿的热气往外跑,里头的人许是觉得寒冷,妇人的叱骂声伴随着男人的讨好声一块响起。 嘈杂的打闹声在这冰天雪地,却让人的心情无端温暖起来。卫绍嗅着空气中粥香和药香,突然想起几年前在才墨堂中的情景。 没有与死亡擦身而过的人,无法理解别人雪中送炭的心情。 他深深唿出一口气。他若是要与钟涵合作,这些心思就不应该在他心中再出现。 不知道走了多久,又绕到了钟府施粥的大路上,身后跟着的小兵笑嘻嘻地与卫绍道:“大人,都走了大半日了,该轮到下一队出来了。不如咱们歇歇脚?” 卫绍刚应下来,那兵士立时就扒了身上的兵服跑到钟府的窝棚前排队,他年轻,也不觉得冷,更不觉得害臊,就这么笑着对卫绍招了招手,接着就从身上拿出一副碗筷叮叮叮地敲起来。 卫绍看着他那模样,面上失笑不已。 天灾过后,天朗风清,所有一切都该翻开新的篇章,他也该是如此。 第121章 滴血认亲 明康五十二年十二月初五。 圣驾迴銮之后,温含章终于接到钟涵的信件。她迫不及待打开信, 可惜看到的第一句话, 就是钟涵让她在道观中再住一段日子, 说是府中有些地方破损得厉害,等到彻底修缮后他再把她接回京。 温含章顿时有些失望,她想了想,对苏嬷嬷道:“你去把送信的人叫进来, 我有些话想问他。” 苏嬷嬷应了一声,给春暖使了个眼色,春暖与温含章对视了一眼,无奈地在她面前拉起了一架屏风。 温含章心中有些好笑。苏嬷嬷一直就有几分看人下菜碟的势利眼,先前温含章见李秉善与高健时, 因着这两人与府中都有些干系情分, 苏嬷嬷便不敢提醒她隔着屏风说话。但这回她要见的不过是一个粗鄙的兵士, 苏嬷嬷的腰杆子立刻就挺起来了。 等着苏嬷嬷再度进来时, 身后就跟着一个士兵模样的少年, 生得憨头憨脑,黝黑无比。 温含章和气地问了小兵几句, 顿时就知道钟涵为何叫他送信了。这人这段时间一直是在都督府伺候的。 她让人给小伙子搬了一个杌子,见他行礼后一直腼腆着不敢抬头, 便笑道:“别慌, 我只是想让你讲讲这段日子京城怎么样了, 跟我说说侯爷与卫大人手中都有些什么差使。” 小兵面上立时就松了一口气, 隔着隐隐绰绰的屏风, 他也看不清里面的夫人长什么模样,心中的紧张又放下了许多,认真道:“回夫人的话,皇上回京后,京中的贵人们也回来了,卫大人与侯爷现在都在户部帮忙。侯爷见小的没事干,就让小的出京给夫人送信。” 第182页 他想了想,又道:“现在京城里许多人都在找匠人修缮院子。另外吃食铺子也有开张了的。另有许多人家也在施粥放米,不过咱们侯府的粥棚还是很受欢迎,每日粥棚前都是大排长队。” 温含章不担心粥棚。离京前,她给叶、高两位管事都许下重酬,让他们在京里负责施粥的事情,又有钟涵随时盯着,两位管事绝对不敢做什么手脚。她现下最关心的是,地动之后皇陵发生了那么大一件事情,但钟涵在信中却只是寥寥几笔带过,并未详述。 这件事可是与他们一家子休戚相关,温含章看完信后便挠心挠肺的想知道后续情况。 小兵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道:“小的也只是听了一些市井流言,卫大人不让小的打听这件事。” “无妨,你就当说出来给我解解闷。”温含章笑,“你若说的好,就重重地赏你。” 听温含章这般说了,小兵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温含章隔着屏风都能听见他喉咙中发出的咯咯笑声,不禁被他逗乐了。然后这位突然迸发真情实感的小士兵,就给温含章讲了一个十分传奇的故事,听得她左右立着的春暖秋思都是张大了嘴巴。 待到小兵领赏离开后,秋思便迫不及待道:“夫人,若是现下能回京就好了,京中一定十分热闹。”皇家的这齣戏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宫中居然查了出来,十七年前有一个小妃嫔,生了皇子后被人用一个死胎将皇子换走了,小妃嫔为着此事哀痛不已,早早便逝去了。皇上知道调查结果后十分气愤,将当年做恶事的人锁起来严刑拷打,才逼问出小皇子被人送到了高潭县乡间,现下皇上已经发下命令,要户部查找十七年前落户高潭的人家,务必要将皇嗣安全带回。 春暖送人出门,训斥秋思的任务便移交到苏嬷嬷手上,苏嬷嬷悠悠道:“我看那小子说得不清不楚,谁是坏人,皇子怎么出的宫,都不知道。小皇子都丢了这么多年,若是有人冒认皇嗣,京中就要再起风雨。老爷让咱们在道观待着,许就是不想府上沾染上是非。” 秋思听了苏嬷嬷的话,只是嘟了嘟嘴,她比起从前长进了许多,也知道温含章并不喜欢她口无遮拦的模样。 苏嬷嬷还想与温含章说说老太太水陆道场的事情,之前过来时温含章便想着一块办了,抬头一看,温含章却在发呆。她犹豫了一下,便拉着秋思悄悄退下了。 直到夕阳西下,温含章才唿出一口气。 皇上这是已经等不及要把卫绍推到人前了。 ………………………… 京中。钟府。 这一次地动,府中不少屋中掉了瓦片下来,庭院里也倒了许多树木,但阖府只有一道抄手游廊在地上出现一条裂缝。总的来说,需要修缮的地方虽多,但都是属于小工程。 京城处处热火朝天,管事们在府中也请了工匠在修补地面,因着出现问题的游廊离正义堂十分接近,书房中便不时能听到前头髮出的尖锐声响,衬得书房中的寂静十分突兀。 钟涵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再问一次:“皇家认亲不会只凭着胎记与皇上一人之言,滴血验证这一关是绝对逃不过的。你们确定卫绍的血能与皇上的相融?” 阿圆笑呵呵道:“肯定可以的,二老爷当年已经试过了。” 他看着案上的素白长颈瓶,钟涵方才说,这瓶子里头装着的,是他灌醉了二皇子拿到的血液。虽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阿圆心中仍是倍感欣慰:“老奴一贯记性不好,这一次拖累侯爷了。” 钟涵笑道:“无妨,你们有准备是最好的。” 说是忘记了,恐怕是想试探他对卫绍有几分真心吧? 若是钟涵没有拿出这个瓶子,阿圆对他的态度应该又是一番模样。 钟涵对晋家仅剩的这位老奴一直就没有小看过。阿圆身上背负着晋家人所有的秘密,但他却是藏了最重要的一步没有说出来――母亲当年做的事情绝对不只是伪造胎记。 钟涵心中有些不爽,面上却仍旧云淡风轻。 卫绍突然道:“先前瞒着表哥是我的主意,我当时突然得知身世,心中也无甚底气,便鬼使神差做了此事,现在想来是我小人之心了,我给表哥道声歉。” 阿圆看着卫绍这样,有些心疼,想了想,便嘆息了一声:“侯爷眼明心亮,必能看出少爷是在为老奴顶罪。是老奴错了,既要与侯爷合作就不该不去藏着掖着,累得你们表兄弟之间离心了。” 阿圆这些年见过了太多的龌龊之事。二老爷临终前的遗愿,就是卫绍一定要与钟涵相认,两兄弟携手把大夏皇室闹得天翻地覆。卫绍来找钟涵的事情,是阿圆一力促成的。但他过后想了又想,实在觉得不妥,人心易变,钟涵处在高位,他若想抽身谁都阻止不了他,但卫绍只怕是从此就要陷在皇家了。要是钟涵对卫绍没有半分真心,手上又拿捏着他血统的把柄,卫绍以后就危险了。 阿圆心中嘆息,他家的小少爷什么都能想得明白,怕是也早就想到这些。但他还是听了他的话过来认亲。阿圆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只能强着卫绍再答应他一个要求,让他一块与他瞒着此事,探一探钟涵是否有心相助。 钟涵沉默了一下:“算了,我吃个教训,就当我们打平了。” 在接到皇上的备灾圣旨后,钟涵就已经做好了前功尽弃的准备。 从自从父母大仇逐步揭开,钟涵便悟出了一个道理,很多时候,都是人算不如天算。每一回,他都只能调整自己去接受。若是此路不通,也也只能另换一途。反正只要他活着,他就不会让明康帝有机会老死在皇位上。 钟涵当然不愿自己一腔心血化为乌有,但他没得选择。金銮殿上那一位煳涂的帝王一步步在推着他往前走。 若是晋家人的计划能成功,那当然是最好的。 可惜卫绍的劣势却是十分明显。若他不能被皇室承认,这件事只能是功亏一篑的结果。 权衡轻重利弊,到现在,钟涵都觉得,扶持二皇子对他来说是最安全的做法。二皇子虽然秉性煳涂,他却有一个好处——他是名正言顺的天潢贵胄,不为嫡,却为长,他若登基,对天下人而言是最容易接受的。 但皇帝的算计让他的心血全都毁于一旦,钟涵不由得嘆了一声,还是得从长计议啊。他不打算按着卫绍的想法一步步往前走,那样太慢了。 卫绍对钟涵的话有些不解其意,钟涵却没有解释,而是又重复一遍:“你们真的有把握?” 他不得不再三询问。若是滴血认亲出现问题,明康帝立时就能发现不对——明康帝从未对卫绍露出过狰狞的面容,卫绍许还不知道这位皇帝的真面目。钟涵却已经看过他翻脸无情的模样。一个被人当成猴子一样戏耍的皇帝,他能做出些什么完全可以预料得到。 钟涵这段日子心中一直压着一座无穷无尽的大山,他提醒道:“若是你过不了这一关,我还有机会,但皇上一定会把所有的怒火都对准在你身上。” 第183页 卫绍笑了一笑,阿圆细心与钟涵解释了一下滴血认亲的问题:“二老爷当年南下,身边只带上了一样姑奶奶交代的东西。姑奶奶在临终前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拿到皇上的血,之后便用祖传的法子冰存了起来。” 阿圆嘆了一口气:“你们不用害怕,二老爷当年就用少爷的血与皇上的融合过了。当年,若是少爷的血与皇上不相融,二老爷也有第二手准备。” 什么准备,阿圆不用说的太明白。按照晋氏一族发现的法子,多试几个婴儿,便能找到与皇上血液相融的人。 卫绍心中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当年若是他的血不成,晋家人的计划便始终有一处遗憾。可惜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当父亲找到当年与他一夜温存的母亲过后,他的血居然能与皇上相融。 屋中三人各有各的沉默。钟涵心中却突然很想见到温含章。她一向喜欢一些奇巧之事,若是她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很感兴趣。可惜皇上回京后,就下了一道旨意,命他与卫绍进户部协助救灾。他与卫绍忙到今日才有空坐下来细谈,更别说是出京见妻子了。 钟涵心中嘆气,但两日后,梅尚书却突然给了他两日假期。说是他与卫绍之前辛苦太过,放两日假好好休息一下。钟涵心知肚明为何会有这两日假期,卫绍最近频频进宫,怕是皇帝的布置已经到了合该他现身的时候了。 钟涵自觉这其中没有他能插手的空间,便再也忍耐不住了。 温含章正在屋里逗着儿子,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声,她疑惑地站了起来,不过须臾之间,几日前还在信上言明自己要等到府中修缮完毕再接她回京的钟涵就出现在她面前,一身素白直领大袖衫,下巴带着一层薄薄的胡茬,俊美的轮廓完全找不到一丝青涩的气息。 温含章愣了一下,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不是到户部帮忙吗,怎么有空过来?” 钟涵探身过来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一下,嘴角微翘道:“梅尚书给先前办差的人放了两日假,我就想着过来看看你。”绝口不提他听到假期后,便飞马跑了三个时辰的事情。 钟涵一靠近,温含章便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两人一个多月没见,钟涵先前都是一幅光洁干净的模样,突然带着一脸的胡茬,她看着就像一个陌生人一般,不大习惯。 钟涵却有些误解,眼睛幽暗了几许,用拇指摩挲着她的侧脸,之后便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先是温柔地在她嘴唇上碾转着,之后才将唇舌递了过去,温含章抵住他胸膛的手顿时软了下来。 一番亲昵之后,温含章也习惯了钟涵的新造型,便被他拉着手坐到了炕上。 夫妻两人分离了这么多日子,中间又经歷了地动山摇的惊险瞬间,温含章有许多事情想要问他,但钟涵却更想做些其他的事情。两人僵持不下,温含章一直固执地摇头,钟涵嘆息了一声,又看了她一眼,终于屈服了。 温含章顿时笑了起来,她最喜欢看他对着她无可奈何的样子。温含章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有没有受伤,这番举动让钟涵差点又擦枪走火。她把住她的手,沉声道:“你要是待会还想用膳,就别再撩我了。” 温含章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我就是想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伤口。”钟涵送来的信里一直没说他受伤了没有,温含章便想着上手检查一下。谁知道钟涵的反应会那么大,她想了想,决定先说正事,“皇陵那件事究竟怎么样了,我听那个送信来的人说是查到了高潭,朝上的大人们都是怎么说的?” 钟涵将妻子拉到怀里,嘴唇抵住她的耳朵磨了磨,低声道:“想是这两日就会有结果了。” 温含章的耳朵最是敏感,被他这么一碰,全身的鸡皮疙瘩顿时想要炸开,她忍住不适道:“那你干嘛不在京城等等?” 钟涵又在她耳朵上咬了一口:“我就二日假期,你就那么不想我过来?”他有些不爽,却也明白温含章为何挂念此事,唿出一口气道:“卫绍身旁的太监取了他的血进宫去了。” 温含章顿时反应过来:“滴血认亲?” 钟涵点头:“卫绍的血没有问题。” 第122章 皇子 (上) 见温含章一脸的诧异, 钟涵突然也不急着解释了, 他不紧不慢地拿过案上的茶碗, 喝一口, 眼睛便往温含章身上瞥了一眼,显摆之意十分明显。 温含章只得如了他的意, 连声问了几句。他这才放下茶碗, 滔滔不绝地与温含章解释滴血认亲的不靠谱之处。 怕温含章不懂,钟涵还想让人去拿一只大碗过来,想了想, 又可惜道:“可惜没有带血粉过来, 不然就能让你试一试了。” 温含章可不想让钟涵在这里做实验, 这里唯一一对血亲就是钟涵和还在小床上睡得香甜的阿阳。儿子的指头嫩得跟小葱似的,略碰着一下温含章都心疼,怎么可能让钟涵用他的血进行验证。 温含章先是坚决拒绝了钟涵的好意,又问道:“血粉是什么?”滴血认亲的原理,她依稀记得是跟介质有关。血液在盐水和白醋中是肯定能相融的, 明矾和清油也行,但血粉是什么,她还真没听说过。 钟涵对温含章一向有耐心, 他笑道:“据说是一种已经灭绝的奇草制成的药末, 前朝滴血认亲用的就是这个,晋家当年收藏着一些, 宫里头应该也是用这种。”先皇当年攻进北京城时, 末帝自刎于宫中, 前朝的许多旧物件都保留了下来,太医院这些年并没听说有其他作为,想来也只会因循守旧罢了。 温含章突然好奇问道:“你与卫绍试过了吗?” 钟涵点头,又道:“我与他的血并不相融。” 就算知道滴血认亲不能相信,当看到他们两人的血在碗中并不相融时,那一刻两人心中都是松了一口气。 温含章站了起来在屋里绕着圈,不知道为何,她心中总有一丝紧迫感。 那个血粉究竟是个什么成分?温含章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古代能有什么可以鑑定血缘的东西。 她唿出一口气,在这样封建落后的朝代,晋家人能够发现血液上的漏洞,进而利用起来进行復仇,真是挺厉害的。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看着钟涵坐在炕上的身影,悠闲至极,甚至还能将她拉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道:“我们都不在京城,担心也是没用的。” 温含章被他这么一打岔,心中也平静了下来。 不对,她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是不是做了些什么?” 干清宫正殿。 温贵太妃坐在左侧最上,一身锦衣华服,尊贵至极。她是被明康帝请过来做主,耳边听着朝廷官员的吵吵嚷嚷,温贵太妃轻轻拨动着茶碗中的茶叶,面上一片淡然。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三日了,每日下午干清宫一议起皇嗣之事,皇帝就要把她请过来做见证。一想起明康帝对她的嘱咐,温贵太妃就想摇头。 这是个什么事? 明康帝硬要说当年宫中有个小妃嫔怀的孩子被人换走了,温贵太妃也拿他没办法。 第184页 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好像记得当年钟氏旁支送进来两个姑娘,十分得皇上的心意,其中一个先怀孕,皇上便把她託付给了钟贵妃,想着两人有同姓之谊,钟贵妃应该是会好好照顾她的。但之后那个小妃子就过逝了。当时宫中出了一件大事。有宫人举报钟贵妃行巫蛊事,咒杀了与她同住一殿的怀孕妃子。 当时宁远侯府正值动盪之际,宁远侯外出不幸遇难。侯府老太太伤心之下,又接到易爵圣旨,为着家族计,只能让次子袭爵。因着新上任的宁远侯钟晏与皇帝交情莫逆,钟贵妃才得以洗白了冤屈。 没想到第二年,钟氏送进来的另外一个小姑娘也怀了孕。这一回钟贵妃简直把她当祖宗伺候。可惜她怀的是个死胎,当时孩子一接生出来,钟贵妃就被吓得半死。幸好皇上这一回没将事情怪责到她身上。 可惜十多年过去,皇上还是旧事重提。 想着这几日钟贵妃日日到慈安宫想与她表述衷情,温贵太妃有些嘆气。三皇子出事后,钟贵妃就老了不少,也彻底失宠于皇上。没想到到了这般境地,还要再被人拉出来鞭挞一番。 温贵太妃想了一番陈年往事,突然有些迷迷瞪瞪的,新上任的左都御史冷鸿胜就给她提了个神:“贵太妃娘娘,您是宫里的老人了,臣有几个问题想请您解惑。” 冷鸿胜此话一出,半室的吵闹突然停了下来。 温贵太妃也彻底醒神,她看了一眼上头一直沉默的明康帝,突然道:“是非对错,不是很容易验证吗?那孩子身上有皇家的玉佩,若是朝中大臣们都有疑惑,不如就滴血认亲吧。” 这么地枯坐了几日,温贵太妃也烦了。既然皇上深信卫绍就是他的皇子,温贵太妃已是快入土的人了,也不想为着这个跟他争执。还不如听了皇帝的话,让他如愿以偿。 若是真的错了,皇帝就自个到地下跟先皇认错吧。 温贵太妃说出这句话后,殿中沉默了半响。 延平侯朱尚钧真想给温贵太妃叫声好。朱尚钧虽然快是皇子丈人了,但他一贯就不想参与皇家的这些事。明康帝找个儿子,闹得满朝轰动。他就弄不明白了,皇子如何不是皇帝的家事吗,翡家江山易主的大事皇帝都不在乎了,他们这些人干嘛还要讨皇帝的嫌。 没看到袁家、闵家这些与皇子有亲戚关系的人,都一直敛口不语吗。钟家那就不提了,三皇子圈在府中都一年多了,皇帝愣是不放出来,这一回皇嗣大事,皇帝也没让钟涵那小子出来一块议事。想来是要对宁远侯府打压到底了。 想起钟涵,朱尚钧顿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皇上这几年一直喜欢用寒门武官渗透进各大军营中,几大军队都接收了不少。这些人惹了许多麻烦,他那里还好些,毕竟天高皇帝远,回纥人也是骁勇凶蛮,几次小战便能把那些人整服了。但宁远军却在天子脚下,听闻钟家守孝的这几年,宁远军中让皇上换掉了不少精锐。 朱尚钧才嘆了一声,这几日一直拥有旺盛表现欲的冷鸿胜就先一步道:“滴血认亲万万不可,先前臣在家中闲极无聊曾仿照古法做过试验,在盐水滴入血珠后,臣的血跟身旁小厮的血居然是相融的,和书房中其他几个丫鬟也是融合的。可见此法行不通。” 朱尚钧这会儿心中真想摇头。明康帝不是喜欢提拔些狗腿子,就是喜欢用一些榆木脑袋。明摆着皇帝就是已经默认卫绍是皇子了,否则先前他哪会一直把卫绍带在身边。用屁股想都知道,皇帝先前一定做过一些验证之事。 敲醒榆木脑袋,人人有责。朱尚钧刚想出声,皇帝的狗腿子张大衍就道:“冷大人用盐水试验,当然不行。” 朱尚钧看着这齣狗咬狗的大戏,心中总算出了一口郁气。可惜现场还是有明白人,梅尚书打圆场道:“张大人博学广闻,许是听说过前朝皇室滴血认亲的事迹。但这个法子究竟可不可靠,咱们都不是专长这个的,还要太医院出来给个说法。” 温贵太妃这会儿的心情莫名地与朱尚钧有些同步。这争来争去的,耐不住皇帝已经在底下滴血认亲过了。就是因着血滴相融,他才更加死心塌地想将皇子认回来。现在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温贵太妃也想尽快了结此事,便顺着梅尚书的话提议明康帝把太医院院使与卫绍一块召进来。宫中为了他闹得沸沸扬扬的,她还一次都没见过这个孩子呢。 明康帝为着避嫌,也许久没有见过卫绍,心中十分想念,温贵太妃的话,正合了他的心意。 卫绍便是在万众瞩目中进了这干清宫正殿的。 温贵太妃心中有些嘆息,觉得这人简直不像是明康帝的种。 太子相貌肖似皇后,二皇子面目平庸,三皇子也与其父同个模子印出来一般,只有四皇子,许是梅贵妃容色太过,把他生得十分俊美。卫绍在相貌上,倒是与四皇子有些共通之处。 一身七品水绿官袍,嫩葱般的颜色却衬得他面如冠玉,丰神俊逸。 卫绍一进干清宫正殿,就看到一个慈祥和气的老人家对着他笑了一笑。他垂眸低头,对着皇上行了个大礼。 梅尚书看着跪拜在地上的卫绍,心情十分复杂。先前钟涵领了备灾旨意后,卫绍作为他与钟涵间的桥樑,隔三差五就要上门与梅尚书交流一番,梅尚书一直觉得卫绍是个可造之材。没想到他摇身一变,居然会是皇子候选。 就是因着对卫绍观感颇佳,他在皇嗣的事上才一直抱持着不偏不倚的态度。 卫绍才刚被叫起,殿外的太监就突然通报太医院院使到了。 若是温含章在这里,肯定能认出这是一个熟人,之前老太太病重时,为老太太治病的陈太医,现在,已经是三级跳,成为陈院使了。 陈院使对着卫绍笑得十分恭敬,之前他在皇上面前已经做过一次滴血认亲了。当时在御书房中,卫绍的血与皇上的血融合地十分完美。 即使现下在众人面前再做一回,也是同样的结果。陈院使一边在大碗中撒下血粉一边与众人解释这其中的道理,冷鸿胜的脸颊憋得通红。 卫绍将血滴入碗中后,便退到了一边。可惜他是这件事情中的主角,无论他面上再沉静,还是有人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瞬过后,皇上突然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耳畔响彻着大片高唿“皇上洪福齐天,顺利找回皇子”的祝词。 从正殿,到他方才走过的甬道,视线所及处,所有大臣都跪在了地上。 卫绍心中突然有一种感觉,就像原本混沌一片的天地在他面前重新展开,他的人生从此就真的不同了。 ………………………… (下) 第二日一早,就有人从京城快马加鞭,给钟涵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彼时温含章已经知道,钟涵拿住了陈院使的把柄,从他那里知道滴血认亲的结果了。 屋里烧着暖暖的炭火,圆滚滚的阿阳口齿不清地说着单音节字词,钟涵一边逗着儿子一边道:“不过是做贼心虚。钟晏手上拿着他的把柄,当时御书房的情景,钟晏又已经落入劣势,若不藉机下手才不正常。” 第185页 一年多年老太太出事时,他就让人盯住了这位陈太医,之后钟晏中风,当场为他诊病的,也是陈太医。当时钟涵就怀疑过皇上是故意的。陈太医在太医院呆了二十多年都只是八品御医,老太太出殡后便一跃成为六品院判,现下又是太医院院使。说这其中没有猫腻,钟涵是不信的,皇上事后怕也是回过味来了。 现下说起钟晏,钟涵心中十分平静。 恶人已经得到了报应,陈太医当时给钟晏用的是虎狼之药,他绝对活不到老太太出孝的日子。 “那皇上还敢将陈太医放在太医院?”不对,温含章纠正了一下,“那皇上还敢把滴血认亲这种大事交给他?”知道钟晏越治越差是被人害了,温含章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感受。 她用剪子剪下手下的绣线,顿时一个荷包在她手上成形了。温含章看了看正在逗儿子的钟涵,嘴角微微带笑,十分赏心悦目。她果断地将荷包收起来。 钟涵笑道:“你以为这种事,只会有一个太医参与吗?”陈太医被他拿住把柄的事,皇上只怕也是知道的。所以皇上才没有让他参与庭议。钟涵笑了笑,皇上从来都是如此,纵使要用他,也不想让他过得舒坦。 钟涵抱着儿子悠悠道:“来都来了,不如陪我去正殿里求根签?” 温含章自然不会拒绝,等着她把儿子抱出去交给奶娘,钟涵就把她绣的荷包翻出来,走线粗糙,上头的竹子看着也少了几分灵气,钟涵却毫不犹豫地收了起来。这可是温含章第一回 为他做针线。 ……………………………… 冬日寒冷,叶管事与钟氏的族人跑了几个时辰的快马,从马上被人扶下来时两人手脚都是僵硬的。温含章与钟涵上香回来后看着来人的断臂,心中瞭然。阖族中只有一个断臂之人,便是钟大族老家的嫡长孙钟泓。 钟泓满身风尘,对着钟涵却是掩盖不住的欢喜之情。 宫中新出炉的皇子,可是钟氏女所出。 只要一想起这点,再多的疲惫也不能让钟泓止住心中的澎湃。 先前举族支持的三皇子已经是一颗废棋,钟涵袭爵后死都不愿意归宗,钟氏现在面上看着还是风光依旧,但内里如何,真是冷暖自知。 钟泓喝了一口茶:“父亲让我过来请侯爷回京主持大事,四皇子有着钟氏血脉,咱们钟氏便是他的母家,若是让旁人抢了先搏走四皇子的好感,钟氏必会被京中众人耻笑。” 大族老之前就想着上门示好,可惜他不知道从哪听说了新皇子与钟涵交情极好,怕越过钟涵会同时得罪了两个人,才按捺下心急让他跑这一趟。 “四皇子?”温含章疑惑问道。 钟泓笑道:“就是四皇子,咱们四皇子的生辰大了两个月,宫中传出消息,皇子重新序齿,以前的四皇子,现下已经是五皇子了。”他对着温含章解释了一句,之后就转头看着钟涵。 钟涵却道:“我是过来接夫人回京的,现下院子里箱笼行李都没有收拾好,你父亲若是心急可去四皇子那里请安,咱们各论各的。”他脸上带着笑意,语气也是稀疏平常,钟泓却不敢拿这个主意,咬了咬牙:“我等侯爷与夫人收拾好再一块回京。” 钟涵身上还有差使,他就不信他敢在这里待上大半个月。 温含章心中偷笑,钟涵只有两日假期,昨日过来,今日早上就该动身回京了,她从早上上完香后便催到现在,但钟涵磨磨蹭蹭的,就是想到午后再快马回京。温含章可不愿意他这么做了,冬季日头短,说不得什么时候天就暗了,夜里走雪路最危险,她宁愿他早点走。 这会儿钟泓还像个催命鬼一样催个不停,没看到钟涵听完他的话后,面上立刻就淡了吗。 温含章微笑道:“家宅内事琐碎繁多,一切当以族事为重。侯爷既然有紧要事,就该紧着去办。我这里还要收拾几日,侯爷先跟族兄回京吧。” 钟泓听完温含章的话后顿时十分感动,觉得她深明大义,之后便期待地看着钟涵。 钟涵却是悄悄瞪了温含章一眼。他到底不是铁打的身子,在妻儿身边待了两日,这一段日子积下的疲惫一涌而上,钟涵并不想提早回到那个满是糟心的京城。 回去后,卫绍便是身份贵重的四皇子了。他从前是七品翰林,现下却一步登天成了皇子之尊。庶民与官身天差地远,孤儿与皇子又何止云泥之别。卫绍能不能把持住自己,不被乱花迷了眼睛,还是一个未知数。 钟涵深知,他与卫绍的联盟并不牢固。阿圆担心他坐享其成,他心中何尝不是打着一个问号。 正义堂中。 大族老突然嘆息道:“可惜四皇子的舅家人一个人都不剩了,否则若有真正的血脉亲人,咱们与四皇子的关系一定还能更进一步。” 大族老说完话后,无人接话,他心中顿时十分无奈。堂中立着的一位文士打扮的男子,一脸的僵硬。大族老十分想不明白,钟昌好歹也是钟涵的三叔,怎么就能怕他怕成这样。 钟昌动了动嘴角,他本来是不想过来的,皇上上个月才将承恩侯爵赐了下来,家中妻儿都在为他欢喜,钟昌却一直觉得他这个承恩侯是占了侄子的便宜。他嘆了一声,前面十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长兄,现下对着钟涵,也有些抬不起头。 但他没想到,侄子见了他,却像无事人一般,换了一身衣裳,便带上礼物与他们一起去了新出炉的四皇子府上。 钟涵坐在马车上一边翻阅着大族老给他的册子,一边听他念叨着要如何与新出炉的四皇子套近乎。 卫绍一朝改换门庭,内务府来不及给他配备皇子府邸,皇上便把他手中的一座宅子赐给了卫绍。大族老的功课做得十分充足,他不仅知道卫绍现下的住址,就连内务府这两日赐了卫绍多少珍宝美人,他都一一记在册上。 钟涵听大族老的意思是,从前钟氏怎么对三皇子的,现下就要怎么对待这位新出炉的四皇子,要将四皇子高高地捧起来才行。 卫绍的临时住宅华丽至极,下人将他们引进来约半盏茶时间,皇子府的真正主人终于出现了。 都说权势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外衣,披上了一身华服的卫绍更是如此。钟涵对着卫绍露出了一个笑容,十分恭敬地随着钟昌与大族老一起行了一个大礼。 大族老告辞的时候即是不甘又是安慰,三人同时进来,四皇子对着他和钟昌时,不过说了几句客套话,连他奉上的礼单都只是略看了一眼,但对着钟涵时却是十分亲近,不过应付了他们一小刻钟,便表示要与钟涵单独说话。 钟涵与四皇子关系良好,他应该十分高兴才行。可惜—— 大族老第一万次地后悔,他当时在老太太灵前时没阻止钟涵分宗。 大族老心不甘情不愿地告辞后,钟涵突然笑出声来,问道:“这两日感觉如何?”钟涵看着屋中的摆设,精緻气派至极。皇上只怕是把他内库中的好东西都送给了卫绍。 第186页 卫绍瞥了他一眼。昨日不过在宫中住了一日,他便十分不习惯,皇上对他有求必应,他藉口喜欢闲云野鹤的日子想从宫中搬出来,皇上也都随了他。卫绍将案上摆着的一碗茶水全都喝了下去,突然反问钟涵:“出京看望妻儿,心情又如何?”昨日他从阿圆口中知道钟涵出京后,心中已经不再泛起涟漪。 卫绍从来没问过钟涵类似的问题,钟涵没说话,而是抬手为他添茶:“荣华容易迷人眼,若你想要长久留住这富贵,就只能一路往前走。” 听着钟涵的劝谏,卫绍颇感好笑。他道:“你与阿圆都说了同样的话。” 阿圆与他一起住进这临时的皇子府邸后,也生怕他被迷了心志。卫绍却是一直清楚,他是为何会有这皇子身份的。 不过是为了保命罢了。 他在御前的这一年,皇帝性情中的乖张多疑在他面前显露无疑。他虽然力作和蔼之态,可从他对宫女太监的作为便能看出他对人命的态度。 对他人如此,对他,若是他一味拒绝,晋妱的结局就是他的前车之鑑。 见卫绍还算清明,钟涵心中才松了一口气。两人才说了一小会儿话,钟涵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室内坐着。 卫绍有事出去了。皇上赐宴,他必须亲自去接着。满屋的安静中,钟涵突然笑了一声。 据说这已经是皇帝第二回 赐宴给卫绍了,今日午膳时皇帝也赐了一席盛宴过来。方才内务府配备的管家过来请卫绍出去时,面上激动地双眼发亮,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说出了来意。 钟涵挺能理解他的心情,满京城数一数,从来没有被皇上这么惦念的人。 他喝了一口茶,想着从未接触过政事的皇太孙,现下还在圈禁中的三皇子,又有先前就一直嫉妒卫绍得宠的二皇子,以及来年就能成亲、现下却被卫绍压了一筹的四皇子。因着兄弟排序,四皇子的婚事怕是还要往后拖一拖。 皇家的这些人,有一个数一个,怕是从来都没受过皇上的这般宠爱。 第123章 赏雪 钟涵走后, 苏嬷嬷就过来问说要不要打包行李箱笼。她瞧着这两日老爷夫人黏煳的模样, 想着温含章必是会应下来的。可谁知道温含章居然说:“咱们再住几日,等着府中修葺好了再回去。” 苏嬷嬷犹豫了一下:“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 若是等到日子差不多了再回去, 就不好准备了。”过年是个大日子,去年过年时温含章怀着孕,府中又少了一个男主人, 这年过得没滋没味的, 府中只温含章与钟凉笙姑嫂两人意思意思地吃了顿饭就过去了。 今年可不同, 府中有了小少爷,老爷又袭爵了, 就算还在孝中, 也不能煳涂着过。 温含章知道苏嬷嬷说的是这个理,她想了想:“可府中乱糟糟的一片,回去了也没地方落脚啊。”钟涵可是跟她说了, 虽然地面墙面没出现裂缝,但屋瓦落了不少下来,光这一项就要料理许久。 其实过年需要之物温含章已是准备了大半,但昨夜她与钟涵商量过了, 今年过年最好清简着来。外头刚逢大灾,太过铺张就惹人注目了。 她理了一下思绪,道:“送给各府的年礼, 前段时间咱们就理出来了, 到时候按章办事即可。还有发给下人们的东西, 按咱们先前商量的,府中伺候的发衣裳银米,另加两个月的月例银子和一袋粮食;庄子里的,除了布料银钱外,也额外多赏两袋干菜和米粮。” 苏嬷嬷见温含章心中已有章程,也就不再多劝了。地动过后,京中的日子不好过,庄户不比府中下人吃喝不愁,粮食可比银子实在。 温含章是早有准备的,但京城里多的是对这次地动半信半疑的人家。隔壁住着的延平侯府就是一个例子。 这一日,充当小信鸽的秋思回来就传递了侯府的最新消息,说是侯府院子里下人们都在打包行囊。温含章看着宣纸上娟秀的字迹,也知道了朱仪秀一大家子要打道回京的消息。她在信上说到了道观第一日就没出去过,想到约她一块外头赏雪。怕温含章担心,她还保证她已经徵得古氏的同意了。 温含章想了想,对着秋思道:“你去与朱姑娘说,到时带上她最厚的衣裳,再让古婶婶派一个嬷嬷过来,好好看着她家姑娘。” 秋思应了一声,解气道:“夫人就该这样,咱们府上都过了热孝了,朱姑娘身体不好是自个的事,怎么能赖咱们冲撞了她。” 温含章摇了摇头,古氏平时看着温柔可亲十分讲理,但在朱仪秀的事情就像一只护崽的母虎一般,温含章从小就见怪不怪。朱仪秀信上说,这一回她回家后古氏肯定会一直把她拘在府里。看着她信中可怜巴巴的模样,温含章还是心软了一下。 朱仪秀接到温含章的回信后,心中却是嘆了一声。她在离开道观前,想与温含章确定一件事情。这些日子她的优柔果断连自己都厌恶,若是带着这些情绪回京,她怕自己都过不好年了。 午后晴雪初好,阳光融融。 温含章带着丫鬟嬷嬷走在山间小路,看见朱仪秀时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口中唿出了一口白气。 朱仪秀身后跟着一群相貌严肃的嬷嬷,被她娘包成了一颗雪团一般。 真的是一颗雪糰子。雪白色的狐裘里头,一层包裹着一层,雪帽中隐隐露出一张如玉兰般清丽的俏脸,脚下踏着一双浅色羊皮小靴,看见温含章时郁闷得不得了。 温含章揣着一个皮毛手笼稀奇地围着她绕了两圈,打趣道:“我今日才知道什么是名副其实的雪人儿。” 朱仪秀瞪了她一眼,又费力地把手从狐裘中拿出来,跟在温含章身后的两个大丫鬟头顿时偷笑出声,朱仪秀打扮地就跟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崽子一般,就连手上套的也是厚厚的毛手套。 她无奈道:“我跟观主求了一个平安符,这是给你的。”又恼怒道,“叫你的丫鬟别笑了,这是我娘的意思,不然我就不能出来了。” 温含章把平安符从朱仪秀手中接过来,又郑重其事点了点头:“古婶婶这样做是对的。”否则朱仪秀回去后若是又生了病,待会又要赖她。 两人终于汇合,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温含章一边出声一边看着朱仪秀,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粉嫩的小脸,顿时心满意足。 朱仪秀看着温含章还是像从前那样喜欢对她摸摸捏捏,心中暖了暖,没有辜负她特地打扮成这样出来,想了想,又说她:“幸好你生的是小子,若是生了个姑娘,从小脸蛋都得被你捏变形了。” 温含章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说,生成个小子她也照样手痒。她一向对又萌又可爱的事物没有抵抗力,温子明从小就是被她揉捏着过来的。 走了两刻钟上下,一行人终于看到一个旁边长着一棵粗梅的亭子,雪地红梅犹如玉树琼枝,美得异常惊人。 朱仪秀歪着脑袋对温含章道:“这棵梅树长得倒是挺好的。”见着温含章点了点头,朱仪秀突然笑了出来。 温含章其实有许多习惯都跟从前一样。同样的喜欢亲近她,她说好的事情,她也一直极少反驳。 第187页 下人们十分机灵,听着两人的口气对这里十分中意,顿时用带来的呢帐将亭子四周围了起来,只留出一个口子,正好可以由上而下见着雪山风景。 又有春暖和秋思在温含章的示意下,流水般地拿出随身带来的物件,一切准备妥当后,朱仪秀才慢悠悠地走了进去。 石椅上已经铺上了雪白的垫褥,朱仪秀看着亭子里层层叠叠的人头,心烦地把人全都轰了出去,才道:“我约摸是明年六月便要完婚了。” 朱仪秀的语气听着十分焦虑,温含章忍不住道:“你与五皇子究竟怎么了?” 她给朱仪秀倒了一杯茶,茶香裊裊,从杯里慢慢溢开,朱仪秀出神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含章妹妹,钟子嘉袭爵之后,待你如何?” 这个问题,温含章眨了眨眼,阖府大权都在她手里,大事要事钟涵也都推心置腹,府中连个通房小妾都没有,银钱人事可着她折腾,偶尔两人吵个嘴,和好得也是莫名其妙。算起来,钟涵除了身世悲壮了点,前途有些不明外,似乎真的没缺点了。 但话不能这么说,温含章谦虚道:“谁不想太太平平的,但过日子总有些磕磕碰碰的,熬过去就好了。” 朱仪秀听完之后默了默,突然道:“你现下越来越不老实了。”温含章眼底眉梢愉悦之情无可掩饰,这样还说她过得磕磕碰碰,叫真正不幸的人怎么说。 温含章卡壳了一下,朱仪秀伸出手弹了弹她的额头,嘆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温含章婚前对钟子嘉态度那般冷淡,朱仪秀一直觉得他们两人最好也只能做到相敬如宾。没想到温含章与夫婿却会如此要好。 这于朱仪秀来说,反而十分难办。五皇子有意招揽钟子嘉,这在钟涵袭爵之时他就提过一次。他的意思是,希望通过她对温含章夫妇示好。她是未来的皇子妃,若是能做出些事情,他的臣属们会对她更加尊敬。 冬日阳光和煦,外头雪景宜人,朱仪秀却烦恼得直咬着下唇。 温含章一边喝茶吃着点心,一边看着通身雪白的萝莉满面郁色,其实挺想直接跟她说,她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 延平侯府中人人把朱仪秀当成祖宗,她能有些什么烦心事。人生三大忧,权、钱、情。前面两样都没问题,就是第三样了。她一定在她与四皇子之间为难着些什么。 至于什么事情,温含章也能猜得出来。五皇子,可能想把钟涵招入麾下。温含章嘆了一口气。 朱仪秀的犹豫应该是因着她一直就知道她想过些简简单单的日子,绝不会想让夫婿参与朝中夺嫡之事。温含章只希望朱仪秀不要直接提出来,否则今日两人许是可能一笑泯恩仇,但朱仪秀日后嫁给五皇子,这就是两人间的隔阂了。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之后便是满耳朵的“给五皇子请安”。 温含章与朱仪秀的膝盖还没落到地上,就听见一声温润的叫起声。 温含章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五皇子容色过人,对着朱仪秀时神色十分温柔。朱仪秀却是满脸的冷意。两人已有未婚夫妻的头衔,说起来见个面是没问题的。温含章很不想当个碍眼的电灯泡,但朱仪秀却是一直给她使眼色。 五皇子不是瞎子,当然看到了。他笑了笑,突然道:“我与仪秀妹妹有些误会,钟夫人可否给个方便。” 温含章从善如流地退了下去,冬日雪景翩翩,银装素裹,她自到了道观后便极少出来,独自逛一圈也是很享受的事情。 温含章在观雪赏景之时,京中却有一场兄弟阋墙之事眼看着就要一触即发。 钟涵与卫绍刚从户部出来,就遇见了二皇子。 二皇子自问,对钟涵从无任何慢待之事。但他闹不明白,钟涵是为何会与卫绍如此要好。 卫绍先前不过一个芝麻小官,突然就爆出来他是父皇遗失民间的麒麟儿。 皇家的这齣戏,比戏台上演的还好看。 二皇子左看右看,都觉得卫绍与父皇没有半分相似。不会是有人想以假乱真,混淆皇家血脉吧? 第124章 友情 钟涵对着二皇子, 表情十分平静,只行了一个礼就起身了。卫绍拱手为礼, 之后也是无话。 二皇子看着卫绍身上玄色的皇子服饰, 讥讽一笑, 道:“先前不知道与四弟是亲兄弟,为兄的多有得罪了。” 卫绍并不想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与二皇子闹出事情。他被敕封之后, 皇太孙与五皇子不管是什么心情, 见着他时都十分热络。只有二皇子, 虽是送来了礼物, 却是一次都没有上门。 平心而论, 卫绍并不觉得没面子。毕竟他是个西贝货,身上有多少心虚自己清楚。卫绍笑道:“二哥说笑了,我与子嘉着急去办差事,改日再与二哥闲聊。” 卫绍不提差事还好, 一提此事, 二皇子立刻火冒三丈。先前钟涵说有能人预测到十二月份有天灾, 撺掇着他到皇上面前要差使, 他对钟涵深信不疑, 便鼓起勇气到父皇面前争取了一回,可临到来头, 却是卫绍与钟涵两人坐收渔翁之利。现在京中的人都说是他办事不力, 才会被皇上撸下来。 二皇子这段日子越想越是火冒三丈。钟涵虽频频来信安抚于他, 但针刺不到肉上永远不知道疼, 二皇子心中对他有许多意见, 这会儿见着他与卫绍同出同入,更是觉得心中十分怪异。 但若说钟涵背叛了他,二皇子又说不出口。 毕竟汶县的金矿时时在下金蛋,钟涵若不是诚心相投,为何要将那么大的一份利益让出来? 就在二皇子打算与卫绍一辩分明时,钟涵站在卫绍身后微不可查地对着他摇了摇头。二皇子压了压心中的火气,决定这一回钟子嘉若是不与他说个明白,他绝不善罢甘休。二皇子又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之后便让开了路。 户部大门人来人往,许多人都见着了二皇子面上的阴晴不定。门口站着的士兵更是捏一把冷汗,要是两位皇子在这里闹了起来,遭罪的指定是他们。没想到二皇子居然先退让了,钟涵与卫绍走后,许多人心中都是松了一口气。 马车中,钟涵与卫绍相对而坐。 卫绍突然道:“你与二皇子交割不清,以后必会有许多麻烦。” 这几日,街上已是渐渐恢復了往日的喧闹。马车辘辘而行,钟涵抬手从抽格中拿出一碟果子,拿了一颗放到嘴里,才道:“有我在一旁看着,他才不能给你找事。” 卫绍皱起了眉头,他不相信钟涵只是为着压制二皇子才会如此行事。他提醒道:“你若是想在我与二皇子身上保持平衡,我还好,若是二皇子知道你的作为,他必不会轻饶了你。” 钟涵坐的是卫绍的马车,他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外头驾车的是卫绍的心腹小厮,他放下帘子道:“我与二皇子的事情,我自会料理。你还是想着你自己的婚事吧。” 钟涵心中清楚,卫绍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他想了想,决定不与卫绍说,他不止同二皇子有首尾,他与皇太孙、五皇子都没少了联繫。他在皇家众人中踩着高跷,这场大火,从卫绍进场开始,就已经开始烧起来了。他绝不会让明康帝死得比上辈子轻松。 第188页 听钟涵说起他的婚事,卫绍眉头更是蹙起。皇上给他订下的皇子妃,是梅尚书的嫡长女梅玉漱。卫绍并不想过早婚嫁,他身上藏着许多见不得人的算计纠葛,若是娶了旁的女子,不是害了人家吗。 不说卫绍如何烦恼自己的婚事,温含章绕了大半个时辰才回到亭子里。 彼时五皇子已经离开了。朱仪秀整个人就像春暖花开一般,花容月貌上的冷意全都消融。 她呆呆地坐在垫褥上,温含章的脚步声一传来,就转头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温含章看着朱仪秀笑,也有些高兴。她指了指春暖手中拿着一大罐的雪梅水:“我找到了一片梅林,带着丫鬟们收集了一些烹茶之水。”温含章平时自己喝茶时并不计较这些,但朱仪秀却一贯喜欢风花雪月之事。温含章与她相交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如何才能讨她的欢喜。她嘆了一声,她现在能做的也就这些。 大户人家便是如此,女子嫁人之后总是身不由己,只能跟着夫婿家族转变自己的立场。温含章与钟涵是夫妻,两人必定会一直站在同一条战线。她对这段友情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先起头给予朱仪秀错误的信息。最起码,不是由她这边先出手。朱仪秀若是与她一般困扰,她也应是会主动与她保持距离。 朱仪秀听见她的话便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道:“我来煮茶。” 煮茶本就是一件风雅之事,朱仪秀做起来,更是赏心悦目。她将一个暖好的茶杯送到温含章面前,抬眼又是一笑。 温含章对着她的好心情有些不解,朱仪秀却卖了个关子,含蓄道:“含章妹妹回京之后就知道了。” 这场赏雪雅事就在朱仪秀莫名其妙的好心情中落下帷幕。延平侯府的马车在几日之后就迴转了京城。朱仪秀走的时候对着温含章依依难捨,但心中想着钟子嘉与五皇子交好之事,心情又再度灿烂起来。 朱仪秀长在侯爵之家,从小见过许多知交好友因着家族利益纠葛反目为仇,从五皇子与她说起宁远侯府夺嫡站队之事,她便担心她与温含章会走到那一步。看着马车外头,温含章裹着貂裘出来相送的身影,她脸上绽出一个明艷的笑容。 阳光明媚,冰消雪融,她与五皇子成亲之后,温含章又会与她站在一起,到时候两人才能要好一辈子。 淡金色的阳光铺盖在白雪上,一片晶莹剔亮。直到延平侯府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温含章才心事重重地回了院子。 又过了几日,钟涵休沐,亲自来接,温含章也收拢了行装回京。 再次见到府中大门,温含章才收了心中的沉重,在钟涵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府中现下仍有些屋顶在修葺着,不时传来嘈杂的声响。温含章在宅子里走了一圈,也对这一回的受灾情况有数了。其他地方还好,屋瓦全都换了一遍,细细的石子路上有些狼藉。 嘉年居中。 丫鬟嬷嬷忙得脚不沾地,温含章却让人上了两碗茶,与此次留在府中的两位管事说话。 这段日子府中的事情多是倚赖两位管事。温含章对着他们时态度十分和气。钟涵边喝茶,边听着高、叶两位管事对着温含章事无巨细,一一汇报。 听着听着,他便笑了起来。两位管事从地动时他们如何带着留守下人们求生,到灾后如此护持着府中的粥棚,另有这些日子府中的整修情况、人事往来,全都与温含章说了一遍。 直到两位管事领赏走后,钟涵面上的笑意还是高高挂着:“我可看出来这府里谁才是主子了。” 温含章正在细看管事们呈上来的帐册,抽空回嘴道:“有下人气着你了?” 钟涵将手上的茶杯餵到温含章嘴边,看着她喝了一口,才悠悠道:“以后若我要瞒着你些什么,可不容易。”他还在一旁坐着呢,叶管事就敢把这段日子府上往来的宾客全都总结汇报,这胆子大的。 温含章笑道:“这才叫识时务。”说完便低头继续工作。 钟涵却敏锐地觉察到温含章有些不同以往。他想了想,也当着温含章的面把她随身的嬷嬷叫了进来,听着苏嬷嬷一边窥着温含章的面色一边与他说起温含章与朱仪秀的来往,钟涵便瞭然了。 他给两人的杯子续了茶,抛出一个消息:“四皇子与五皇子,许是会在明年九月同时成亲。”五皇子的婚事原本定在明年六月,但皇上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想来一出好事成双,让兄弟一起大婚。 温含章听着钟涵与她说起这两件婚事,顿时将手中的册子放了下来。 钟涵看着她道:“明年九月,府中已是出孝。这两场婚事,你想出席哪一场都可以。” 温含章知道,钟涵的意思,是她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亲近朱仪秀一家,他不会对她的行为指手画脚。她想了想,道:“算了,咱们与五皇子有些隔阂,到时候便去四皇子府上祝贺。我会与仪秀说一声,给她备一份大礼。” 钟涵对温含章的决定并没有异议,他喝了一口茶,便打算回外院了。临走之时,温含章眼睛看着帐册,手却扯住了他的袍子:“晚膳我等你回来。” 她说完这一句后,钟涵却定住不动了。温含章觉得奇怪,抬眼一看,钟涵却注视着她,道:“我们是夫妻,我在外头已经很累了,你若是有心事,不要让我猜。” 温含章听着钟涵的话,突然很想与钟涵说一说她与朱仪秀的情谊。若是有朝一日钟涵与五皇子不可避免对立起来,她也不希望自己与朱仪秀交恶。 第125章 年礼 外头寒风乍起, 吹着院子里的落叶四处飘飞。温含章与钟涵隔桌对坐,突然发现他的袍上有一处脏污。 印象中,钟涵就算在家里也要穿得光鲜亮丽, 极少有这般不修边幅之时。钟涵许是自己还没发现,他垂着眼眸,用茶盖拨着碗中的茶沫, 表情有些冷淡。 温含章心中突然有一丝髮疼。钟涵从十二月份忙到现在一直没有歇过, 先前的两日假期也是一直奔波在京郊与京中, 熬到休沐日, 立刻就惦记着把他们母子接回来。道观与京城来回六个时辰, 钟涵必是从早上睁开眼睛就一直忙活到现在。 想了想,温含章起身绕过案几, 站到钟涵身后。 夫妻之间谈心说事, 不需要弄得跟上下级交谈汇报一般肃穆。 身后站了一个人, 钟涵腰背立刻挺直, 之后却感觉到一双柔嫩的小手搭在他肩膀上, 似乎想要为他按摩? 妻子主动为他松筋解乏, 钟涵本该觉得高兴才是,但他一想起方才两人说的事情,心中就觉得没劲。况且温含章手上缺乏力道, 为他捏着肩背时就跟在挠痒痒一般, 钟涵被她按了一小刻钟, 实在忍不住道:“你想说些什么?” 有什么话, 便赶紧说吧。若是等到了晚膳时再说出来, 钟涵怕自己吃不下饭。 温含章盯着他脖颈处的鸡皮疙瘩,俯低身子凑到了他发红的耳朵旁边,温热的气息弄得钟涵身上有些发烫,他轻咳了一声,将温含章轻轻推开。原本他还以为两人这回又要生出矛盾了,没想到温含章居然会使出这一招。 第189页 实在是……让他有些意想不到。 自从新婚过后,温含章就从没有使出过这种温柔手段。 钟涵看了温含章两眼,她的表情有些无辜,看得钟涵心中气闷,他揉了揉鼻樑:“我从未逼过你要为我做些什么,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但,五皇子与延平侯府的婚事是大势所趋。夺嫡站位,容不得分毫温情。若你的仪秀姐姐以后要算计你,这便与我无关了。” 钟涵只能做到如此。朱仪秀一向有野心。他想了想,还是狠下心不去提醒温含章——只有直面了那个野心勃勃的朱皇后,她才会知道她现下想的事情有多不切实际。世界上许多关系都会随着利益不再纯粹,外头多得是一边借着旧情向你示好,一边毫不犹豫扎刀的人。 温含章却觉得钟涵有些误会她的意思,她希望她与朱仪秀这对旧时好友能在利益纷争中彼此保有一份情面,但若是朱仪秀率先算计,为着一家子的前途命运,温含章也不会心软。她嘆了一声,这一点不需要说得太过于明白,她心里知道就可以了。 当日晚上,和谐过后,温含章打着哈欠躺在钟涵的怀里,听他说起这段时间京城的事情。有了先前张氏贡献的避子丸,钟涵真是极尽温柔缠绵,闹得温含章身子十分睏乏。 从钟涵口中说的最多的便是卫绍的名字,温含章有些奇怪,钟涵不是一向不愿在她面前提及卫绍吗? 她好奇地问了一句,钟涵默了一下,才道:“温微柳地动时去逝了。” 一问一答风马牛不相干。温含章却秒懂,温微柳去世了,上辈子的事情便随着她的逝去尘封起来,卫绍无从得知真相。如此,钟涵才能放心。 钟涵有些喟嘆,他不过是才起了个念头。之后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温微柳死了。京中地动,皇上带了许多高官大臣去了别宫,温子贤夫妇自然也在此列。伯府还要脸,不敢把温微柳一个人扔在府中,温子贤便把温微柳给带上了,可温微柳在大灾当夜却突然跑了出去,不小心被树木砸中了脑袋,下人发现时她已经脑浆迸裂死去多时。 温含章听着钟涵说着永平伯府中传来的消息,僵作的脑子清醒了不少。她道:“大哥怎么没有通知我?” 钟涵道:“大哥只给岳母去了信,说温微柳未婚去世乃是大凶,得赶紧入土为安,就没有将葬礼大办,听说温微柳最后与她的姨娘埋在了一起。”温子贤只在府中设了一日灵堂,之后便藉口嫡庶尊卑之礼,连孝都没有守上一日。 温含章心中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温微柳就这么去世了,死得如此平淡,没有一丝水花。对比她先前的种种壮志,让人颇感唏嘘。温含章想了想,道:“我怎么觉得柳姐儿死得有些奇怪?” 钟涵毫不犹豫道:“她于你大哥,只是一个拖累。”温子贤那样的人,温微柳还想借着伯府得到与卫绍匹配的身份地位,真是异想天开。 听钟涵如此评说温微柳,温含章仰头看着帐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梦半醒间,她似乎梦见了小时候的温微柳,一幅怯弱的可爱模样,总是随在姨娘身后安安静静地到荣华院请安。那时候,温含章真没想到,她长大后会惹出这么多的麻烦。 不管温含章对温微柳最后剩下多少厌恶,听见自己认识的人死去,总是一件让人无法高兴的事情。 但是这个世上的坏事总是接踵而至。 温含章噙着微笑接了宫中梅贵妃的礼物,听梅贵妃身旁的大太监与她说起梅贵妃的赏赐缘由。原来朱仪秀进宫时提及她与温含章交情颇好,梅贵妃又一贯喜欢朱仪秀这个没过门的媳妇,才会在赐下年礼时一同赏赐了温含章。 大太监手中的拂尘甩了一甩,对着温含章笑得十分客气:“贵妃娘娘最是疼爱朱姑娘,朱姑娘昨日进宫时说起她与夫人从小的情谊,贵妃娘娘听着十分感慨,说夫人与朱姑娘的感情十分难得,便将早年珍藏的一对玉如意分别赏给了夫人与朱姑娘,希望夫人与朱姑娘能始终情同手足。” 伸手不打笑脸人,温含章问候了梅贵妃几句,又奉上了一个厚厚的荷包,大太监脸上的笑意更家深了。 待得送走宫中来人,苏嬷嬷便进来了。 快过年了,这几日宫中屡有赏赐下来,温贵太妃的、江皇后的、钟贵妃的、皇上的,这其中就属皇上的最为规制,属温贵太妃的最为厚重,苏嬷嬷都见怪不怪了。 她看着温含章瞧着一柄玉如意默默不语,还以为她想将如意摆在屋里,没想到温含章却命她收了起来。 温含章看着案上的赏赐单子,梅贵妃的这份礼物,与其说是赏,不如说是示好。 上头除了一柄通体无暇的玉如意,还有宝石头面各四幅,御锦十二匹。这些放在平时不起眼之物,现下真的十分惹人眼球。年末大灾,今年宫中一切都是清简着来,据闻皇后带头俭省衣食住行,想尽办法节省开支。过年给众妃嫔的赏赐也都比往年少了三分。 宫中要做形象工程,妃子们就要紧跟老闆的脚步一起前进。最近许多妃嫔娘家接到的赏赐都比以前少了一半,这时候,梅贵妃送来这么一份礼物,实在让人瞩目。 温含章想了想,将单子收起来,打算等着钟涵回来后给他看。这些事情他们夫妻间一向是商量着来,纵使她在朱仪秀的事情上与钟涵有了分歧,也不妨碍他们在这上头的默契——府中对外只能有一个声音。 温含章摇了摇头,朱仪秀这般,真是让她为难。 与温含章不同,钟涵从户部回来后,听见宫中的赏赐,反而十分高兴。无论多聪慧的人,面对情感之事都会优柔寡断。温含章也是如此。让她早些看清楚朱仪秀的算计,她才能心存防范。 他弹了弹手中的单子,面色平静地问温含章:“你要如何?” 温含章不至于瞧不出钟涵的表里不一,她瞪了他一眼,又将送给几位皇子的礼单递给钟涵看。 钟涵只瞧了一眼,顿时笑得十分富有深意,他拧了拧她的脸颊,问道:“想清楚了?” 温含章默了一下:“让下人开库取礼物吧。” 钟涵与她提起过,他与五皇子私底下见过几回。朱仪秀为何要在梅贵妃面前提及她们两人的交情,无非是想在人前将钟涵与五皇子交好之事砸瓷实了。 钟涵与几位皇子皆都关系暧昧,但明面上走得最近的,只有卫绍。温含章知道钟涵想做些什么,他想让几位皇子心结加深,让皇家的这把火烧得越旺越好。 若是朱仪秀不起心算计,温含章这一回只会将给四皇子府的礼物加厚,其他几位都是如常。但现在,梅贵妃给她送了大礼,她也不好不回礼。 这份礼,只能是加到送给五皇子府的年礼里去了。 温含章这样做,如了钟涵的意思,误导了五皇子对形势的认知,也如了朱仪秀的意思,让人觉得宁远侯府与五皇子交好,钟涵瞧着是十分高兴的,不知道一切底定后,朱仪秀会是什么感觉。 第126章 过年 春节朝廷休沐七日,皇帝封笔, 百官封印。本来过年应该是阖府最忙之时, 但换到温含章府上,钟涵虽被夺情启用, 孝还是要照常守着,不能随意到别人家中拜年走动,把年礼往各府一送,温含章身上的担子就卸了一大半了。 第190页 因着年前地动,过年期间权宦人家吃酒宴饮都是十分低调。许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皇上赶在年休前, 对先前地动之事论功行赏。 温含章吩咐苏嬷嬷将赏赐的衣料头面搬到库房里,之后便迴转了屋内。 明黄的圣旨被随意扔在案上,钟涵正在榻上与阿阳玩乐。九个月大的大胖儿子上个月就会蹦出些单音节字词, 到了现下,喊起爹娘来十分顺熘。 温含章看了一会儿白嫩可爱的儿子,突然道:“咱们家的阿阳, 倒是和皇上赏赐的那头白鹿有些相像。” 温含章方才已经去围观过那头祥瑞白鹿了,还是一头小奶鹿,通身雪白,圆熘熘的眼睛忽闪忽闪,一有人靠近就发出呦呦的声音。温含章仗着自己是主子,摸了小鹿好几把, 才在众人的羡慕眼光中回归了嘉年居。 白鹿对皇家来说并不是个稀奇物。太祖年间,江南有一大臣献上了三只白鹿, 繁衍至今已有四五代。不论这些年被明康帝赏出去的,宫中鹿房还有五六只在养着。 钟涵失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喜欢这些小动物。”他想了想,从温子明口中知道的讯息,温含章似乎从来就没有养过小动物。钟涵本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为他人做嫁衣裳,没想到明康帝发下来的旨意却让他有些出乎意料。除了一些人人都有的赏赐外,皇帝还另外送了一头白鹿给他。 真是一个华而不实的物件。只是在其他人看来,就是皇帝对他的看重了。 温含章摇头:“我只喜欢温驯的。”她只喜欢那些亲近人的,要是需要她耐下心把它当祖宗伺候的,她就不喜欢了。 温含章嘆了一声,喜欢她倒是挺喜欢的。但他们府上就这么丁点大,哪有地方养动物,太监把鹿笼送过来之后就什么都不管了,温含章只得让人在马棚那里单辟出一个房间暂时养着,里头放了干草,置了暖炉,让管事们小心伺候着,千万别把它给养死了。 白鹿可是祥瑞,皇帝把祥瑞赐给了他们家,要是祥瑞死了,外头人还不定怎么编排呢。 温含章现下就是过来找钟涵拿主意的。 钟涵道:“不然就先寄养到秦思行庄子上,他小时候养过一只,后头找了鹿房配种又得了一只,他养小鹿有经验。” “可以吗?”温含章眼睛亮了起来。方才她过完手瘾后就开始烦恼这件事了,白鹿要是死了,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碰巧要是撞见了皇帝想拿他们家出气,这就是一个把柄。 温含章可不想让皇帝有机会收拾了他们家。 现下听到钟涵解决了白鹿的事情,她总算舒了口气。要温含章说,大过年的,皇帝可真是知道怎么让他们糟心。同样是赏赐,卫绍的才是真正的简在圣心。他在今日早上刚被授了郡王衔,封号为昭,现在要称唿他一句昭郡王了。皇家的几个皇子中,只有三皇子被加了郡王衔。卫绍现在的身价成倍往上涨着。 温含章见钟涵没有去新上任的昭郡王府上道贺的意思,想了想也就不问了。最近五皇子频频下帖邀钟涵一聚,钟涵皆都回绝。他的理由倒也简单,皇家新年御宴他都因着有孝在身请辞了,这会儿出去太惹眼。 除了五皇子,朱仪秀也送信过来解释了梅贵妃的赏赐。她在信中似乎觉得这件事并不值得大提特提。温含章很想与她讨论一下这件事。但她斟酌了又斟酌,回信的语气却是十分平常。朱仪秀是那样的敏锐,只要温含章说错了一句,她便能猜出许多事情。 有些事,就是这样有心无力,让人无可奈何。温含章珍惜她与朱仪秀之间的情分,但她却不能以钟涵的大事为代价。 除夕夜。 钟府中只简单摆了两桌筵席。温含章让人在中间隔了一道屏风,两两一桌。府中主子本来就少,先前地动时让李秉善与钟凉笙在一块,那是没有办法。有了条件,便要避讳男女之防。 女眷桌上,温含章夹了一筷子青菜到钟凉笙碗里,安抚道:“等过了年,我把庄头找来再让你问问,大过年的可要开开心心的才是。” 钟凉笙笑道:“嫂子,我想明白了。”经过了大半个月,钟凉笙确实已经想明白了。她嘆了一声,先前地动时,她一再哀求温含章带上玉福,与他们一起到道观避灾。温含章拒绝了她,说是庄子上有避震训练,建筑又都是加固了的,玉福若是安心待着不会有事。 温含章都这么说了,当时钟涵身上又有差事,里里外外都要温含章担着,钟凉笙只得按捺下心焦。但她没想到,玉福居然会自己赎身。 她道:“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世事难料。”钟凉笙从没想到,玉福已经与她外头的亲人联繫上了。想起玉福一直说她在外头无依无靠,离了府上便活不下去,钟凉笙的心情很是复杂。 温含章却觉得玉福离开是一件好事,她离开后,钟凉笙才算是解脱了。听庄头说,玉福当时似乎是觉得钟凉笙已经不管她了,惊惧之下,才会暴露出自己已经与亲人联繫上的消息。 钟凉笙得知这件事后,一连几日都龟缩在屋中。之后出现在她面前时,身上就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玉福就像一根绑在她身上许久的缰绳,钟凉笙被她那些恩情勒得喘不过气,现下玉福终于离开了,钟凉笙也要焕然一新了。 温含章笑道:“今日是除夕,辞旧迎新,咱们不去想不开心的事情。厨子花了许久才炮制出这一桌饭菜,咱们可不要浪费了。” 她以茶代酒,与钟凉笙干了一杯。温含章一直挺喜欢钟凉笙这个小姑子。这个世界上恩难记,仇难忘,记恩的人便十分难得了。 况且钟凉笙也不是没有长进。温含章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是想让钟凉笙能将心性提升一些,至少不要连在家中对着她时都这般怯懦。钟凉笙现下是越来越自在了。只要有长进便是好事。一个人十几年养出来的性格脾性,温含章也不指望一下子就能把她扭转过来。 钟凉笙一饮而尽,她感激地看着温含章。从侯府搬出来后,钟凉笙才有了一些侯府小姐的模样。从吃喝用度到规矩礼仪,温含章对她样样精心。钟凉笙知道自己不讨喜,她先前那一幅遇见事情了只想着退缩反省的模样,应该是温含章这种从小从容体面的大家嫡女最为厌恶的性子,但温含章除了玉福之事,却从没有逼她要做些什么。 想着二哥新婚时她在侯府中仰人鼻息的日子,又想着现下她在怀暖斋中的雅致富贵,钟凉笙突然生出一种梦一般的感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温含章见钟凉笙说着说着就发起愣来,也不去打扰她。她夹起一颗配菜的花生米放进嘴中,眯了眯眼睛,还是自己当家好。 以前在伯府中虽也无忧无虑,但毕竟温子贤夫妇才是主事的人,总是要守着一些规矩不能出错。在她从侯府搬出来时她就想好了,以后的日子只要大面上错不了,怎么随意怎么来。 李秉善在屏风后听着女眷席上的沉默无声,心中的尴尬越发明显。他摸了摸脑袋笑道:“先生这般看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第191页 钟涵喝了一口茶,收回了眼睛。 他当时来不及与温含章多说,但他心中是存着几分考验李秉善之意的。 李秉善果然不是一块璞玉。钟涵摇了摇头。在他看来,李秉善身上缺乏了一股拼劲。他既然已经离家出走到了京中,就该当成背水一战努力钻营,不说博取他的好感,起码也得让他看出他的诚意。但李秉善还是如同先前在汶县一般得过且过,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立刻就哑口了。 钟涵当时既然许了李副将一场荣华富贵,就没有打算收回承诺。 不够上进不要紧,只要品性过关就可以了。 钟涵道:“过完年后,你与我一起到都督府办公,先学学军中办事流程。” 李秉善敏锐地感觉到钟涵对他的态度有些变化,他没有多想,而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爷爷写信过来提点他要好好听话,李秉善虽然从前有些桀骜,但跋山涉水到了京中之后,身上的几分稜角被磨平了不少。他觉得自己大有变化,却不想在钟涵眼里,他变得还不够多,不够好。 这一场年宴因着有外人在场,席间有些冷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守岁时,钟府的角门却被人砰砰砰地敲响了。来人似乎十分着急,三短一长的节奏过后,还没等门房反应过来,敲门声就又急促响了起来。门房愣神之后才想起这是侯爷身边的清明亲自与他交代的要事信号,连忙将门打开。 外头却是清谷的身影。 温含章与钟凉笙一起坐在正房中逗着儿子,就听清明大喘着气跑过来禀报说钟涵出去了。 除夕夜,皇家御宴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皇上在宴会上突然掌掴了二皇子,二皇子现下还在宫中跪着。 第二件,现下京中还没有许多人知道的,西北回纥趁着延平军沉浸在过年欢喜中时,突然大举进攻,延平军死伤了许多军兵,有一个重要边镇失守了。 清谷一接到消息,连守岁都顾不得了,赶紧到钟涵府上汇报。 第127章 战报 除夕的月亮就像一弯窄窄的镰刀,黯淡得几乎瞧不见形状。温含章站在窗前看着黑漆漆的天幕, 今年的除夕连半根鞭炮都没有, 冷清得不像年夜。 方才接连两拨人敲门,清谷才进了外院一小会, 就又有人敲响了大门。这一次来的就是宫中的使者了,皇帝急召钟涵进宫商议事情。 钟凉笙也知道外头肯定发生了大事。 她平时一贯安分,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开解温含章,想了想,便问道:“嫂子, 回纥人不用过年吗, 怎么在这时候生事?” 温含章摇了摇头,这件事完全不在意料之中,但钟凉笙难得对这些事情有兴趣, 温含章也想分散一下心思,便道:“回纥人过的是开斋节,不过新年。咱们过年在冬月, 他们那边冬月可不好过,想来是饥荒过度,才会突然起战。” 毕竟以前许多次战争都是因着周边部落物资缺乏而起。不过话是这么说的,温含章还是有些疑惑。冬日里可不是打仗的好时候,以前若是冬季突发战事,也都是小打小闹, 并不会促成大战。没想到这一回却是一违常理。 ………………………… 今日毕竟是年夜,钟涵在宫中只待了一个时辰便出来了。 宫门口, 许多赴宴之后便到东暖阁集合的大臣都上了自家马车一一离去。 卫绍穿着一身玄色的皇子服饰,与钟涵对视了一眼,发出邀请:“子嘉不如与我共乘一车?” 钟涵点了点头,他知道卫绍应是有话想说。 两人对坐在马车上,钟涵道:“你若是想让延平侯出任元帅,难。”卫绍方才在御前为朱尚钧说话,第一回 被明康帝斥责了。 卫绍揉了揉鼻樑:“皇上实在固执。”年夜这份来自西北的战报真的是突如其来,还有二皇子之事,于二皇子,于他都是无妄之灾。 方才出宫时,卫绍还看见二皇子跪在甬道上,脸上一个硕大的巴掌印极其明显。 正月里滴水成冰,不远处传来了几声女子的哭泣声,只有听见声响时,先前一直低垂着脑袋不言不语的二皇子,腿脚才略微动了一下。 卫绍经过二皇子时,鼻端依稀能嗅到他身上酒气熏天。他摇了摇头,皇帝不过是迁怒罢了。西北八百里战报加急过来,皇帝今日一早就收到消息,他忍着怒气参加年宴,却碰上二皇子在宴上生事,才会当场发火。 与二皇子起了争执之人,便是卫绍。他嘆了一声,二皇子酒醒之后就跪到了干清宫前,方才众人议事时,袁贵妃听闻儿子出事竟然想要直闯东暖阁。还是皇上身边的许太监出去让人把她给拘了起来。 卫绍不说话,钟涵也在理着自己的思绪。 清谷的消息有误,回纥人不止攻占了一个边镇,而是连闯三大军镇,大军当时就已经到了偏头关了。 刚才在干清宫东暖阁中,朱尚钧跪在地上请皇帝准他戴罪立功,迎战回纥。 当时钟涵就觉得皇上不可能让朱尚钧出京,事情果真如此。 卫绍突然抬头对钟涵道:“西北的战事,皇帝也有几分责任。” 钟涵心中却是清楚:“皇上不会这么认为。”他把所有的原因都归在朱家人身上了。方才朱尚钧实在忍不住在御前吼了出来,钟涵才知道这桩战事的缘由。 明康帝自来喜欢用武举出身的武将渗透到各大军队中。延平军也是如此。 皇上年前做了一波人事调动,将几个从未参加过战事的武进士调到了延平军中,当时许多人都不在意。 皇帝就爱重用这些个科举选上来的寒门武官,但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可不是几次考试便能看出功底的,是骡子是马,战场上一熘便就知道了。 这几个人,许是出发前有人对他们说了些什么,初入军中便胆壮得不行。 回纥老可汗膝下有十几个王子,其中属十八王子最得他的心意,但最有能力的,却是与十八王子同胞所出的三王子。 老可汗想将汗位传给小儿子,可惜三王子战斗力强悍,老可汗生怕他死后小儿子会被欺负,这些年一直想给小儿子增加权柄,与三儿子之间已经是硝烟满满。 皇帝安插进来的武进士听闻回纥新君上位,老可汗的小儿子逃窜草原,可能会到中原避难之事,便想趁回纥新旧交替时做出一番成绩,领着一支小分队私自进入草原,没想到踩着狗屎运,真的让他们碰见了十八王子,且十八王子还死在了他们手里。 这些人怕朱家人会昧了他们的军功,便将这件事瞒了下来,悄悄送了信回京,直到朱大郞找上门时才坦白了此事。 朱大郞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考上来的,他接到了朱尚钧的信件后心中便是一惊。回纥是延平军的老对手,朱家内部曾经分析过这个部落许多回,一致认为三王子与他弟弟的关系并不像外人认为的那般势若水火,相反的,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三王子对着弟弟屡屡留手,看样子很有几分情分。 第192页 朱家人原本只想着坐山观虎斗,顶多就是出手挑拨一下,让回纥王庭的夺嫡之仗更激烈一些,没想到却会惹祸上身。 朱大郞当时就下令全线备战,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新可汗气势汹汹,势要为弟报仇,凭着一腔怒火直攻榆林。朱大郞和朱二郎准备不足,终究是战死异乡,埋骨沙场,就连尸骨都被回纥可汗吊在城门上示众。 若是朱尚钧不提,钟涵根本不知道这其中有这么多的事情。 卫绍唿出一口气:“现下朝中对回纥了解最多的,只有延平侯了。延平侯多年领兵,对战回纥经验丰富。我真不明白皇上为何执意不肯让他戴罪立功。”方才他和五皇子在御前都出言相劝,但皇上就是不肯。 明康帝坚持要以兵部尚书张大衍为主帅,让他略作准备,后日便奔赴偏头关。内阁中梅尚书反对得厉害,皇上仍然唯我独尊,紧接着又下令让卫绍年后暂时接了兵部尚书的差使,着钟涵全力相助。 钟涵不意外道:“皇上是怕延平侯一朝离京,便带领延平军反了他。”若不然,怎么会将几大军队的虎符持有者都拘在京中。 西北是延平侯的大本营,先前十几年,就是朱家人将西北经营得密不透风,明康帝心中才忌惮满满,不得不採取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徐徐图之,慢慢将忠于自己的将领渗透到各大军中。但,皇帝如此忍耐,西北还是在朱家手中出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一是不敢再相信延平侯,二是想试探着将西北的军权拿回来。 卫绍默了默,道:“凡事总得一试,我明日再进宫劝一劝皇上。” 嘉年居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守岁真是一件难熬的事情,特别是对着平时便准点睡觉的人。 屋里头灯火通明,儿子早就被送到小床上睡着了。温含章惺忪着眼睛,终于等到钟涵回来。他一进来便带起了一阵冷风,温含章被风一吹瞬间清醒。 钟凉笙方才喝了许多浓茶,现下倒是十分精神,她见到钟涵便不自然地低下脑袋。 钟涵却是知道钟凉笙自来就是这幅模样,他与钟凉笙之间一向生疏,此时遇着也只是温言多说了几句,之后便无话了,钟凉笙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与温含章有话要说。 她绯红着脸,一派尴尬,藉口想去外头赏月便出去了。 这真不是一个好藉口,外头的月牙连个形状都没有,温含章给春暖使了一个眼色,春暖便带着一件皮毛披风跟了上去。 苏嬷嬷见此,也自动自觉地带着小丫鬟们鱼贯而出。直到室内无一人,钟涵才把方才御前的事情与温含章说了。 他道:“我明天打算到秦府一趟。”方才他也与卫绍说了这件事。秦首辅虽然在病榻上缠绵多时,但他毕竟是内阁首辅,皇上不愿听梅尚书的意见,秦首辅的话他还是要听上一听。 温含章想了想:“合适吗?”朝中夺情也不是没有限制,钟涵办公不能穿公服,不能参加庆贺、祭祀、宴会等事,现下还是正月初一呢,他若是要到秦府去拜访,可不合规矩啊。 钟涵自然不打算直接上门,他只是打算递上帖子和礼物,与秦首辅一陈这件事的严重性。 温含章听到钟涵这样说就放心了,她道:“我看明日秦首辅府前必然是车马不绝。”其实她有心想说,秦首辅是内阁之首,今日这些说不动明康帝的内阁成员们,必定都想到了这个法子。钟涵去并没有什么用。但她想了想,又问道,“昭郡王也去秦府吗?” 钟涵摇头:“昭郡王去不合适,皇上若是知道他抬出秦首辅来压他,必定会对他生出不满。”钟涵虽然与皇帝有仇,但他与大夏百姓并没有仇恨。他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这座江山,总归是翡家人的江山。 温含章点了点头,这是一件好事。钟涵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与卫绍培养情分。两人为同一件事努力奋斗,才能培养起同舟共济的战友情。 温含章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脸上溢满笑意。她一直怕钟涵为着心中的仇恨无所不用其极,现下他能停下来好好做一些其他事情,她心中更为放心。 第128章 牵线 第二日一早,钟涵看着秦府门前络绎不绝的马车, 突然改变了主意。 安乐公主应该是听说了昨夜之事, 早就派了公主府的嬷嬷镇守在夫家府邸前,对着拜岁之人均是明言秦首辅身体不佳, 无法见客。 钟涵见此,便让人将礼物与帖子送到秦府门房,又另外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到安乐公主府上给秦思行。秦思行回信速度很快,约钟涵到他私宅中见面。 秦思行一家子有个公主娘,虽说因着京中大灾, 许多人家都减少了宴饮交际, 但他们一家子还是得赶个大早进宫拜岁。他一回府就看到钟涵的信件。 梅氏换了身衣裳,道:“不然你就改日再去吧。”还在正月,钟家毕竟在孝中呢。 秦思行摇了摇头:“子嘉突然找我, 肯定是有事情。”秦思行与钟涵两人从小一块长大,钟涵这一年多身份三级跳,但与他的交往却因守孝显得有些冷落, 秦思行却并不觉得钟涵这是与他生疏了。相反的,他倒是认为,钟涵这是有意为之,似乎在刻意疏远与他的关系。 秦思行想了想几日前钟涵让人送到他庄子上的白鹿。一想起那只白鹿,秦思行就直觉认为,皇帝外公似乎不太喜欢钟涵。 纵使明康帝是他的外公, 秦思行还是要就事论事说一句,白鹿有什么稀奇的。比起今日早上在宫中见到的昭郡王, 对比之下,钟涵的功劳真是分薄了不少。秦思行有些为钟涵不忿。但这就是官场上的潜规则,皇家人总是有特权。他嘆了一声,即使这个皇子是最后才曝光的,他还是要吃最大的那块饼。 秦思行对梅氏笑嘻嘻道:“要是娘找我,你就随便帮我找个理由。”梅氏听完后顿时瞪了他一眼。大过年的,婆婆可不是那么好煳弄的。 先前安乐公主为秦思行算命,说他这几年有些妨碍,便一直拘了他在府中。梅氏虽然十分乐见秦思行安分守己,但夫婿原本就是野惯了的性子,为着能出去一趟在她面前没少伏低做小,梅氏被他捧得多了,也愿意在婆婆面前为他遮掩一下,但不代表她能在过年这种大日子帮着秦思行矇骗过关。 秦思行却不管了,反正他媳妇也不是吃素的,钟涵这几年才主动找他一回,他是必定要为兄弟两肋插刀的。 但秦思行没想到,钟涵平时不找他,一找他就真的是大事。他抓了抓脑袋,苦恼道:“早上我去请安时,见着爷爷的身体倒是好了不少。”秦首辅这几年不过就是挂着个首辅的名分,但已经极少主持朝中事务了。 秦思行自觉只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闲人,没想到钟涵竟然想在这种朝廷大事中管一把闲事,他想了想,道:“皇上真的弃用了延平侯?”说完这句话后,秦思行突然砸吧了一下嘴唇,突然觉得真是个新鲜体验。他平时斗鸡走狗野性难驯,现下就像突然拉升了一把层次一样。 第193页 “就是如此,我才想着让秦爷爷帮忙劝劝,张尚书明日就要奔赴偏头关了。”钟涵对秦思行并不隐瞒。 秦思行托着腮帮子看他,道:“说服我爷爷没问题,但我娘许是不想爷爷和皇上对着干。”秦思行对亲娘的心思十分了解,安乐公主是皇上的亲生女儿,无论这个爹对外人来说好还是不好,女儿总是会站在亲爹那边。 秦思行一想起安乐公主可能的反应,就觉得头皮发麻,但他从小也受了秦首辅不少教导,也知道钟涵做的才是与国有利之事。他嘆了一声:“你这个忙我愿意帮,但帮了之后,我娘就被我得罪狠了。” 钟涵为秦思行添了一杯茶,道:“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秦思行一挥手:“你从小欠我的多了。”他将钟涵倒的茶一口饮尽,发狠道,“不就是被我娘再关个一年半载的。” 钟涵想了想安乐公主往日的模样,到底不能看着秦思行去触母老虎的霉头,便附耳过去悄声说了几句,秦思行边听边点头,此时才放下心来。 安乐公主从没想到,会有人从她的傻儿子入手给她爹找麻烦。她入宫参加宴饮,宴会还没完,就听说秦首辅进宫之事,接着就听说父皇着人快马出宫,似有急事,当时她心中就咯噔了一下。 作为阖朝封地最富庶的公主,她对明康帝的性格也有几分了解。这几年秦首辅病弱,内阁中无人领头,她父皇已经习惯了大权独揽一意孤行。安乐公主消息一向灵通,今日一早听闻明康帝对西北回纥的人事派遣后,便知道一定会有人找到秦首辅那里,事先便让人过去看着大门,没想到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公主府,突然就听到身旁的嬷嬷说秦思行搬到了秦府中居住的事情。安乐公主立刻就气笑了,秦思行是她的儿子,尾巴翘一下她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必定是做了亏心事才会如此。 安乐公主平时极少过来夫家,她是公主之尊,又有封号封地,一出行阖府都要过来请安,十分麻烦。但今日她是管不了这么许多了。换了一身家常的衣服后就杀到了首辅府邸。这件事若是与秦思行没有半分关系,安乐公主就把翡姓倒过来写。但出乎她意料的是,秦首辅为着帮孙子撑腰,居然撑着病体出来了。 安乐公主见到公公,面上的怒色退了些许,带上了几分不好意思,今日早上她让人守在府邸门前的举动,无论怎么说都是越线了。但秦首辅却是什么都没有问。 他病容憔悴,表情却十分淡定,对着公主儿媳行礼之后便屏退众人,将在他身后一直装鹌鹑的孙子提熘了过来,让秦思行自己与他娘说一说他做了些什么。 秦思行吞了吞口水,他知道他娘会生气,没想到会气成这样。他心中暗叫侥倖,幸亏钟涵还没那么坑,知道他得罪了公主娘,便为他出了一个主意。 安乐公主听着秦思行的解释,面上的冷意逐渐消融,换上的却是一副沉思的神色,她道;“钟子嘉真的愿意引荐你到昭郡王门下?” 秦思行点了点头。其实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他现在在殿前侍卫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日子过得也挺美的。但这不是要堵上他娘的嘴吗,秦思行想了想,换个位置蹲着也没什么不好的。 安乐公主沉吟片刻,对秦首辅道:“四弟我这几日也见过几回,行事颇像端方君子,父皇对他确实十分不同。若是他能看上阿行,也是一件好事。”安乐公主能在明康帝面前屹立这么许多年,贵在有自知之明。 儿子是什么样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安乐公主一直就知道秦思行不是块干政治的好料子,对人对事自由散漫,难得他有心想奋起一把。若是钟涵愿意牵线将他介绍给昭郡王,倒是一件好事。 父皇到底已经六十多岁了,这些年她冷眼瞧着几个皇弟,除了五皇子还有些模样外,其他人资质都是不堪入眼。皇太孙虽然已经册立,但明康帝一直把皇太孙拘在宫中念书,看着也不像是有心培养。倒是最近刚认祖归宗的昭郡王,从一年多前就是御前红人,之后突然爆出皇嗣之事,父皇对他的恩宠令所有皇子皇女都侧目。 秦首辅突然爆出一阵勐烈的咳嗽声,秦思行连忙上前拍着他的背,过了好一会儿,秦首辅才摇头道:“今日在御前,昭郡王与五皇子同为西北回纥之事而来,昭郡王说的话,皇上明显更爱听,但。至我去前,昭郡王和五皇子一直未能劝动皇上。” 安乐公主顿时皱了皱眉,她道:“四弟若是一直和父皇对着干,父皇的耐性怕也有限。” 秦首辅与安乐公主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他这几年病重在床,闲来无事便琢磨起朝中的事情,一直觉得皇上对诸位皇子都欠缺几分仁爱。明康帝自来严肃,但再严肃的人,对着子女都该有几分软和。但明康帝却不是如此,他在人前人后对着皇子们极少有温情之时。今日看到昭郡王与皇上的相处,他才觉得皇上有了几分父亲的模样。 秦首辅嘆了一声,他是文官之首,早些年还有些迂腐,觉得皇位继承便该以嫡长为先。但过了这些年,他该想通的都想通了。明康帝也是既嫡又长,先皇只有他一个皇子,之后便顺理成章由他继位。但明康帝的品性手段,却并非仁君之选。 昭郡王愿意在得宠时逆着皇上的心意出来为延平侯说话,便说明他不是一个权势薰心之人。若是皇上真的有意培养储君,这样的一位皇子,倒也合适。 安乐公主听着秦首辅的分析,越发觉得秦思行能到昭郡王身旁是一件好事。她想了想,问儿子:“钟子嘉怎么会与昭郡王如此要好?”外边的人不是都说昭郡王抢了宁远侯的功劳,两人关系冷淡了下来吗。 “昭郡王暂代兵部的差使,子嘉是宁远军主帅,两人总归还有几分情面。”话是这么说,但秦思行也猜着了一些,这应该是钟涵让玉璇报斋放出来的假消息。先前钟涵势弱,为着报斋能顺利经营,便让他入了几分干股。秦思行这两年一路拿钱,并不参加经营,但也知道一些事情。 秦思行说完之后便习惯性对着安乐公主笑了笑,安乐公主却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实话!” 秦思行却是宁死不屈,安乐公主气不打一处来。秦首辅为孙子说话:“子嘉虽然年轻,但他与阿行从小一块长大,我看着他不像会坑了阿行。” 有秦首辅为钟涵背书,安乐公主总算冷静了下来。她看着儿子道:“昭郡王是你四舅舅,你与他有亲戚情分,又年龄相当,以后做事自己琢磨着一些。”安乐公主有心想多说一些,秦首辅却对着她暗暗摇了摇头,安乐公主想了想也就止住不语了。 秦首辅看着孙子和气道:“你最难得的便是一腔赤子之心,只要用心办差,旁人便能看到你的好处。” 秦思行点了点头,无论如何,能摆平了安乐公主就是一件好事。 钟涵在家里也收到秦思行的来信了。他早便从卫绍那里知道皇上碍不过秦首辅的情面退让一步的事情。皇上最后下旨,令延平侯为主帅,张尚书为监军,着两人明日便奔赴回纥战场。 第194页 只要皇上愿意启用朱尚钧,所有人便能松了一口气。虽然现在还在正月,回纥的消息也没大肆传开,但战争一向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卫绍暂代兵部尚书之职,纵有皇上体谅让他年后再行入职,但他还是在皇上下令后便着手筹集物资,兵部一动,其他的六部官员也都自动自觉提早回到岗位上,钟涵也是在正月初二就回到都督府办公了。 月夜静谧,烛火昏黄,温含章接过钟涵手中的信件看了一眼,便道:“二皇子看来是对皇上生出不敬之意了。” 第129章 后爹 除夕夜的闹剧后,皇上让二皇子回府好好反省, 过了正月再具折自辩。二皇子回府后就大病了一场, 钟涵上门探望了两次,二皇子都是一脸的阴郁。 温含章想一想二皇子, 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二皇子今年可都三十多岁了,皇上在人前对二皇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不留一丝情面。就算再孝顺的儿子,心里也不可能不起一丝怨怼。 更何况皇上那还是拉偏架,完全向着卫绍。 温含章跟钟涵道:“我们以后要是还有孩子, 肯定不能厚此薄彼。”皇上这就是偏心爹的后果示范, 偏偏偏的还是别人家的孩子。 私下无人时,温含章说话一向毫无顾忌。钟涵止不住唇角的笑意,将温含章递给他擦手的帕子放在一旁, 又握着她的手,在她手心挠了两下,温声道:“我待会还要出去一趟, 若是太晚了,我今夜就在书房凑合一晚,你别等我了。”有一个能了解他的心事、与他一起站在同一个战壕的妻子是如此难得。外头的事情越累,钟涵越发能体会出妻子的好处。 温含章不大明白钟涵为何突然就语气缠绵起来。这大半年的,随着环境和官职的变化,钟涵的性情也变化了许多。温含章最近是越来越觉得钟涵的心思不好猜了。她很是配合道:“每日就晚上能与你多说一会儿话, 我白日里有时间补眠,你就别管我了。” 温含章心中极是好奇二皇子接下来想怎么做。方才的那封信里, 二皇子字词间压抑而愤怒,他没有直言君父无情凉薄,而是道他那一夜跪在干清宫外头听着母妃在风中传来的殷殷泣声,突然觉得自己万分不孝,多年来一事无成,累得母亲妻儿都要一起受累。 通常这样的心理前奏,接下来不就是奋起反击的高潮发展吗? 虽然卫绍才是自己人,温含章也愿意二皇子能够努力一把,让明康帝尝试一下父子离心的滋味。 叫他仗着手中权力随随便便折腾别人! 钟涵却误会了温含章的殷切,他握起妻子的手亲了一下:“我今晚早点回来。” 温含章笑着点了点头,等钟涵走后,温含章瞧着无事,便拿起一封下午写了一半的信,继续写下去。这封信是写给朱仪秀的。 夜里安静,温含章早吩咐了苏嬷嬷无事不要打扰,便是想静下心思好好想一想措辞。她嘆了一声,如画江山锦绣山河,是要用多少将士的鲜血换回来的。活在和平环境中的人,永远不会明白战争的残酷之处。 朝廷的粮草至今只送了一小半到前线,现下延平侯府已经等不及在私下筹集,温含章准备把上回地动时用剩的粮米送到延平侯府。虽然只是杯水车薪,也是她的一份心意。 最近整个朝廷几乎都围着粮草二字在转悠。 钟涵第一夜从兵部回来就与她说过国库不丰之事。先前京中地动时,梅尚书不是不愿意拨款备灾,实是朝廷真的入不敷出。 宁远军驻军京畿,粮草军饷极少被剋扣,但其他四方驻军可不一样,每回要补给,户部都是东挪西凑。偏偏战争不断,这个坑那个坑一直补不完。现下回纥突然大肆入侵,京城又刚经歷大灾,这几日为了筹集西北粮草,京城中一些灾后修缮工程都停了下来。 这一停,人人都知道西北回纥的战事了。这可还是正月。正月里发生兵事,古人最为忌讳。又有腊月时的地动,现下京中隐隐有传言,说是皇上触怒神明。前日有一个性情耿直的御史,在朝会时提议让皇上撤乐减膳,搬离干清宫主殿安抚民心,当场就被明康帝斥责他居心叵测。 要温含章说,明康帝就是活该被人如此要求。 这场战争的引子因何而来,谁都没忘。若是天下承平,明康帝想来一出杯酒释兵权,无人敢说些什么。可大夏四周俱都动盪不安,明康帝为着自己的权欲屡屡干涉边疆驻军的人事变迁,他要是能靠谱一点,派点能做实事的人还好,偏偏派过去的都是搅屎棍。 温含章心中吐槽了一番明康帝的不靠谱,紧着把信给写完了,又将信放在一旁晾干笔墨,心中思量着明日一早就让人送到延平侯府。她与朱仪秀之间虽隐隐起了心结,却不妨碍她给朱府帮一把手。 想起朱仪秀,温含章又嘆了一声,接着就将已经绣了几日的绣棚拿在手上。先前她在道观绣的那个不合格产品,钟涵天天揣在怀里。温含章每每看到都觉得脸红,便决心要奋斗出一个能让钟涵拿得出手的荷包。 真正专注做一件事情时,时间是很容易就过去的。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帘门再次掀开,钟涵面无表情的俊脸便出现在她面前。 温含章打量着他的神色,便知道钟涵这一回与二皇子的见面应是不大妥当。她让人将夜宵呈了上来,陪着钟涵用了半碗小米粥,钟涵才唿出一口气道:“二皇子要我在他与昭郡王之间做出选择,让我在兵部的差使上给昭郡王下些套子。” 温含章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茶,钟涵将茶杯握在手中,心中却在想着方才与二皇子见面时的情形。 方才他见到二皇子时,他面上的巴掌印已经消散了,身上死气沉沉,眼底却有着不同寻常的疯狂。二皇子与他说了一件事,钟涵才知道年夜二皇子闹事另有别情。 钟涵对温含章道:“两江总督回京述职,二皇子旧时与他有些交往,私下邀他吃了一顿饭。皇上便在二皇子面前将张大人介绍昭郡王,又让二皇子没有差使不要与大臣随意接触。二皇子心中不忿,年夜时才在昭郡王面前说了些醉话,皇上似乎觉得他对弟弟不够友好,便在众人面前掌掴了他。” 温含章嘆气:“皇上也太……”煳涂?偏颇?作死?温含章觉得这些都挺符合明康帝的性子。 钟涵轻声道:“二皇子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昭郡王想要将其他军队的口粮挪出一部分支援西北,他的意思是,让我出面与昭郡王抗争。”毕竟宁远军在钟涵手中,只要钟涵答应下来,这件事便成了一半。 温含章问:“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 方才钟涵在二皇子面前说的是:“臣当然唯殿下马首是瞻。”但他在温含章面前却是道,“明日秦思行便到昭郡王府中报导了,他身后站着安乐公主和秦首辅,我欲将粮草筹集之事让出来,若是秦首辅出面施压,我便不得不答应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温含章瞅了瞅钟涵的表情,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别的隐情。她想了想,凑到钟涵耳边问道:“二皇子对皇上是不是有些怨怼?”温含章的用词有些小心翼翼,说完后便紧紧看着钟涵的眼睛。 第195页 钟涵却肯定地点了点头,跟着又道:“不仅如此。”皇上让二皇子这段时间呆在府里,但人在愤怒之时,独自一人呆着,心中的憋屈只会一直积压在心中。二皇子也是如此,他的不忿越垒越高,终于滋生出一个以往从不会在他心中出现的念头。 又有明康帝那一夜让太监们把过来求情的袁贵妃关在宫室中。袁贵妃经了这一回,在宫中的威信荡然无存。可惜母子俩落到这般田地,都没得到明康帝的半分怜惜。 钟涵摇了摇头。 温含章听着钟涵说这件事的后续发展,轻嘆道:“皇上真像个后爹。” 钟涵听她这么说,却是笑了:“皇上对袁贵妃母子一向如此。” 温含章却是突然想起侯爵之家流传的一个八卦,说是选秀进宫的袁贵妃其实并不得皇上的心意,她是母凭子贵,皇帝后宫子嗣稀少,她肚子争气才有了贵妃位。就是因着袁贵妃不得宠,袁家人才宁愿支持皇太孙,毕竟皇太孙是皇家嫡长一脉,比较有保障。 温含章嘆了一声,女人在这个世道是真的艰难。 漆黑的天际中,淡淡的华光从月亮中溢散开来。同一轮月色下,喜善宫中,钟贵妃听着宫女的回禀,面容憔悴的脸上突然升起一个嘲讽的微笑。 她的三皇子,袁贵妃的二皇子,皇上都不放在眼里,反而宠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昭郡王。 当年那个孩子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接生出来的,明明就是一个死胎。钟贵妃记得非常清楚,那个婴儿一出生就没气了。她吓得好几个月都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见着床上无穷无尽的血印。可皇上为了让他在外头的私生子与钟氏扯上关系,居然谎称那个孩子被人偷走了。 钟贵妃想着在府中关了两年多的三皇子,心中压抑的怒气突然冒上心头。 第130章 贵妃姑姑 温含章于钟贵妃的印象,只停留在先前新婚时的那一回, 听到钟贵妃派人出宫传话时, 她还有些愣了一愣,想了想, 便将来人请到了嘉年居的梢间里。 钟嬷嬷看见温含章,面上带笑,心中却嘆了一声。先前老太太做七和周年祭时,她就见过这位宁远侯府的女主人几回。可惜温含章对钟贵妃的示好,并无亲近之意, 表面上的礼节一一做足, 内底却总有一股置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和冷淡。 温含章的态度,便代表着钟涵的态度。钟贵妃即是气愤又是无奈。 可惜她再生气也没用,现下的情况是, 二房和三皇子双双败北,钟贵妃只能反过来讨好大房的侄子。 钟嬷嬷心中觉得有些事情,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年多前钟涵宁愿分宗也要扶灵出京, 贵妃娘娘当时还觉得府中爵位已经定下胜负。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爵位居然又会回到大房手中。又有钟晏的罪名一一公布人前,虽有皇上留他一命,可宫中谁都知道大逆不道的钟晏与钟贵妃一向交好。 那段时间,钟贵妃唯一的儿子被圈禁在府,娘家兄长又出了事, 宫中的太监们向来是看人下菜碟,钟贵妃就算有一个贵妃的位分, 日子也是十分艰难。 钟嬷嬷是侯府丫鬟出身,从钟贵妃年少时便陪着她进宫。这一年多的,她眼看着钟贵妃借着老太太的名义时不时赐下祭礼,又有逢年过节也是殷勤着赏下节礼,与钟涵的关系才逐渐回温。这个世上从来都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钟贵妃从先前的高高在上到现下不得不放下架子与侄子求和,其中真是各种滋味。 温含章猜不出钟贵妃突然让人出宫是为了什么,与钟嬷嬷寒暄了几句后,才道:“不知道贵妃娘娘此时着人出宫,是有何要事?” 钟嬷嬷却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她探头看了内室几眼,转头过来,就见着温含章的面色淡了下来。 温含章一向和气,突然如此,钟嬷嬷也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冒犯了,苦笑了两声,歉意道:“不是老奴不愿说,是贵妃娘娘交代了此事只能让侯爷知晓,烦请夫人行个方便。” 钟嬷嬷说出这句话也是不得已。她苦劝了钟贵妃许久,贵妃娘娘都不愿迴转心意。钟嬷嬷只得谨慎了又谨慎,喜善宫再招不起祸事了。 温含章端正了面色,语气不缓不急,道:“娘娘许也听说了回纥之事,侯爷最近公事缠身,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嬷嬷若有事情不如与我先说,我回头再转告侯爷。” 钟嬷嬷这么说,真是高估了钟贵妃在钟涵心中的地位。温含章想起先前钟涵与她提起钟贵妃时的神情,厌恶中透着冷淡,她敢肯定,就算钟涵此时在府中,也不会出来与钟嬷嬷见面。 钟嬷嬷眼中露出着急之色,看了一下日头,宫妃遣人出宫也是有规矩的,过了今日,钟贵妃便要等到下个月才能使人出宫了。她想了想,咬咬牙道:“烦请夫人屏退左右。” 温含章有些好奇钟嬷嬷的来意,便顺着她的心意让嬷嬷下人们退了出去。然后她就暗叫了一声侥倖。 钟涵昨夜才与她说过,钟贵妃似乎搭上了二皇子的这条线。现下她突然让个老嬷嬷传话说她想揭开卫绍的身世上的谜点。 她心中究竟怎么想的? 为二皇子试探钟涵的心意?还是真的就是想报復一回皇帝? 温含章按耐住疑虑听下去才知道,许是皇帝对袁贵妃母子的凉薄将钟贵妃刺激狠了,所以她才滋生出这个念头。钟贵妃似乎觉得钟涵与钟氏既已分宗,便不会愿意见着钟氏借卫绍之势翻身,压在他头上。 温含章心中涌起一股不可思议之感。钟贵妃既然知道皇上无情,便不该想着去挑战皇上的底线。明康帝这时候对着卫绍正是热乎的时候,她在这时与皇上唱反调,不怕步了袁贵妃的后尘吗。 钟嬷嬷说完这件事后,就紧紧盯着温含章的反应。 温含章半是为了维护卫绍,半是真心这么想,诚恳道:“嬷嬷最好劝着贵妃娘娘一些,昭郡王既已经过了滴血认亲这一关,就是堂堂正正的皇子。若是贵妃娘娘不愿示好,也别伤了彼此的情分。” 谁说不是呢。钟嬷嬷很想应和一句,但她毕竟是钟贵妃的贴身嬷嬷,只能道:“贵妃娘娘也是不愿意咱们钟氏被人占便宜。” 钟贵妃是怕钟氏有了另一个选择,三皇子便被弃若敝屣吧。温含章心中猜测着钟贵妃的心思,和煦地笑道:“娘娘说的这件事,今夜侯爷回来我便告诉他。” 钟嬷嬷顿时松了口气,又道:“夫人可得快些,若是侯爷有些什么想法,烦劳夫人让人进宫告诉娘娘一声。” 听钟嬷嬷这么说,温含章眯了眯眼睛。无论钟贵妃心中打些什么主意,现在最主要的是先让钟贵妃守口如瓶。 什么才能让钟贵妃放弃试探的念头? 温含章想了想,温柔地笑道:“嬷嬷是知道的,娘娘长年在深宫之中,我一嫁进来就逢府中守孝,想与娘娘亲近也没法子。”她唿出一口气,“说起来嬷嬷别笑话,老太太在世时,每回见着老太太,我都觉得老太太十分寂寞。当时我对贵妃娘娘是有些误会的,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若是贵妃娘娘能经常让人出宫关心一下老太太,老太太必然不会一直愁绪不展。” 第196页 钟嬷嬷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温含章为何突然说起老太太。她想帮钟贵妃分辨几句,温含章却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而是嘆道:“当时我年轻,为人母之后,便觉得先前的想法过于简单。娘娘毕竟是皇上的妃子,宫规森严,老太太怕也知道如此,才一直没有作出过分的要求。” 温含章如今想起老太太,心中也只剩下唏嘘。 她摇了摇头继续道:“我怀孕生子之后,越发能明白老太太的心情。母亲便是如此,对子女不会有半分私心。后来我听侯爷说起皇上与昭郡王的事情,又觉得父亲其实也是这般。皇上偌大的年纪,听闻有皇子流离在外,便心急如焚想要将爱子寻回。之后对着昭郡王的慈爱,也让人十分动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昭郡王毕竟也算是喜善宫的隐敌,钟嬷嬷对温含章所说的并不能感同身受,但她还是耐心听了下去——温含章愿意花费这么多口水,必定有些深意。 果然温含章话音一转,便道:“嬷嬷方才说的,我听在耳里,只觉得皇上对昭郡王拳拳爱意,为着让他有一个正常的身份,不惜瞒天过海,翻出十几年前的旧事。皇上对昭郡王如此视若珍宝,怎么会对当年的真相不作处置?” 温含章喝了一口茶水,虽然她消息不灵通,但也能猜出,当年其他知情人都应该是被处理了。 钟嬷嬷也听出了几分味道,道:“贵妃娘娘毕竟是皇上的表妹,钟氏是皇上的母族,总该有几分不同。” 温含章笑了笑,由仆看主,钟贵妃应该一直以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她才敢拿卫绍的身世做文章。 可惜钟贵妃再一次估计错误。温含章道:“嬷嬷这句话,若是老太太在世时许是如此,但现在我是不认同的。”她将茶杯放在案上,抬眼道,“嬷嬷许是不知道,侯爷接掌宁远军后,咱们钟姓的族人在高级将领中的人数占了不到一半,这两年皇上对钟氏的赏赐也不如从前丰厚。皇上对钟家许还有几分情面,但也就如此了。” 钟嬷嬷听着温含章的话,突然有些警醒。钟贵妃在宫中处境如何,她是最清楚的。如果昭郡王的身世只剩下钟贵妃一人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运作,钟贵妃都逃脱不了怀疑。钟氏的处境要是真如温含章说的这般,皇上难道还会因着钟家的求情对钟贵妃网开一面吗? 温含章终于在钟嬷嬷面上看到感激的神色,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这个老嬷嬷是把她的话听在心里了,这样便好了——若是卫绍的血统上有了疑点,他以后要向上一步就没那么容易。 钟涵是回来之后才知道温含章为他解决了一个麻烦,他道:“钟贵妃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那位姑姑怕还是没有看清自己的处境。 她以为她还是那个一句话,钟氏族人就要为她跑断腿的贵妃娘娘吗? 钟涵心中很清楚,钟贵妃不过是不忿钟氏族人全都在卫绍麾下罢了。 卫绍母族不明,皇上为他挑选了钟氏。钟氏族人无论信不信,都只有感激的。就算只是借个名分,皇家在明面上也得优待他们。这不是有没有情分的问题——外戚与朝臣是两股不同的政治力量,卫绍根基浅显,皇帝若是想扶持卫绍,就得倚赖外戚的能量。朝中几大喜欢送女进宫的家族都有了支持的皇子,只有钟家因钟晏和三皇子而一蹶不振,这时候将卫绍塞过来,钟氏才会尽心尽力帮扶于他。 钟涵揉了揉眉头,钟贵妃会突然作出这般试探,许是后头也有人在指使着。西北战事持续进行,卫绍那边却始终只有一点小打小闹,二皇子心中许也生出疑虑。 二皇子似乎暗中在做些什么事情。李家人传话道,汶县的金矿运走了一大批金子,瞧着路线似乎是兵分两路,往江南和京城而去。 钟涵虽然想让明康帝重走一回上辈子的老路,却不想二皇子在西北战乱时生事。 第131章 憨人 秦思行从兵部出来先一步看到钟涵,立刻迴转了头, 用后脑勺对着他。 钟涵见到他这模样, 镇定地走了过去,道:“听说表嫂怀孕了, 我家娘子让我代为问候一番。” 秦思行哼道:“表弟妹的好意我收到了,你的先放到一边去。”秦思行这段日子可被钟涵坑惨了。他挺想问钟涵一句,既然他跟昭郡王有仇,为何还要把他引荐到昭郡王麾下。 这下可好了。钟涵与昭郡王在大事上出现分歧,不愿听昭郡王的话把宁远军的粮草让出来, 他夹在中间受了许多夹板气。昭郡王是日日让他到钟涵面前与他扯皮。上回事态紧急, 他吹鬍子瞪眼睛的磨了一整日,钟涵才勉强在文书上盖章签字。经了这一回,秦思行心中对钟涵十分有意见。 钟涵瞥了小气的秦表哥一眼:“一码归一码。我家娘子说了, 若不是府上还在孝中,我们必要在福平楼摆两桌酒给表嫂庆祝一番。” 秦思行指了指钟涵道:“你也幸好有个会办事的娘子。”温含章前几日就使人送了礼物上门,里头还放了一本她总结的孕期经验小册子, 这些日子梅氏一直捧在手里看得如痴如醉,就怕忘了些什么让孩子遭罪。 看在钟府的礼物颇得妻子心意的份上,秦思行打算大度一回,原谅钟涵。他看了一眼门房里的壶漏,问道:“你这时候过来干嘛?” 钟涵这些日子一直在操练士兵。秦思行围观了几回钟涵在校场上的模样,甲冑在身, 威风倒是挺威风的,就是麾下有许多刺头想挑事。 军中一向是手底下功夫见分明。钟涵是文官出身, 一朝袭爵突然就拔擢为宁远军主帅,之前从无任何铺垫,钟氏的族人接受良好,但其他异性将领们却一直想着下一下他的威风。 钟涵这厮,自知拳脚功夫不出彩,单打独斗绝对出糗,居然在军中举办了一场演武比赛,另闢蹊径将刺头将领全都提了出来,令两方对垒,比一比行军布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思行从小和钟涵一块长大,最是知道他在读书上的慧根,那简直是一点就通。他先前身份如此尴尬,为何能被旬大儒收入门下,概都是因着他身上这点闻一知百的本事。 无论在文武功课上,钟涵都算得上是天分过人。行军布阵这种偏脑力的活计,钟涵当然也是不在话下。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校场演习与真正在沙场冲锋陷阵也有极大区别。秦思行不过看了两场,就知道钟涵的颜面是暂时保住了。 钟涵也是才从校场上下来的,他道:“我过来寻找昭郡王有事情,你若是无事也可以过来听一听。” 秦思行想了想,挥挥手道:“我回家陪娘子去。”梅氏的胎不大稳,这些日子公主府的人都是战战兢兢,累得秦思行与妻子相处时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怕把儿子给吓坏了。 两人在兵部门前分开,秦思行光明正大地翘班,反而是钟涵,看着马车的身影好一会儿,才嘆了一声走进兵部大门。不知为何,看着秦思行这般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居然有些羡慕。 第197页 卫绍作为皇子之尊,在兵部独自占有一间办公场所。 钟涵一过来就见着他手里端着茶碗在等他,想来是已经有司吏过来汇报了。 钟涵与卫绍也不是每日都见,自从钟涵将秦思行引荐过来后,他就专注于整肃军队之事。他与卫绍都清楚,宁远军才是他们手上的资本,若是宁远军一直不能为他们所操控,他与卫绍两人的安全都无从谈起。 卫绍一脸的疲色。最近除了兵部之事外,明康帝接见大臣时都令他站在一旁学习。卫绍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记住大臣的履歷,又有西北那边除了粮草外,还有军衣军械车马等需要跟上,他忙得两只眼睑下都生出黑眼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现下看着钟涵沐浴完毕后身着一身柔软的布衣,笑道:“你这是过来刺激我的?”他身上这身衣裳都两日没换了。府中没有女主人,新来的下人不敢随便开口,明康帝不宣召他进宫的时候,他能一连几日都把兵部当家一般待着。 卫绍现下仍然安置皇帝御赐的宅子中。他晋了郡王后,原本内务府为他准备的皇子府便不合适了,但若要重新修筑,花费的银钱可要不少,卫绍见着内务府提交上来的府邸修缮细项后,便主动与明康帝提说国库不丰,开府之事暂时延迟,为此还在清流中博了一个美名。 钟涵也知道卫绍忙起来就像个拼命三郎一般,道:“你这话我可担不起。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心里定又要心疼了。”许是皇帝对卫绍的宠爱过于明显,卫绍现在落下了一个病症,一听起旁人说起皇上对他的疼爱便不自在。 卫绍果然轻咳了两声,转移话题道:“你找我何事?” 钟涵最近一回找他,还是想要他配合着做一齣戏迷惑二皇子,卫绍也不愿意二皇子从其他地方给他找麻烦,便答应了下来。他没想到的是,钟涵提起的还是同一件事。 卫绍站起来到窗边活动了一下手脚,待得脑袋逐渐清明才道:“我无意与二皇子起冲突,但他若是硬要找麻烦,我也不能一退再退。”他知道钟涵想做些什么,在他之前,钟涵就已经在二皇子身上使了不少力气,这会儿钟涵肯定不会放弃二皇子这条线。 向来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钟涵也明白这个道理:“二皇子打算在此时浑水摸鱼,我是不贊同的。”钟涵在来前已经预料到卫绍可能有的反应,他凝声与卫绍略略说了钟贵妃使人到府上试探的事情。 听到温含章恫吓住钟贵妃的贴身嬷嬷时,卫绍便道:“钟夫人说的这些话,只怕只能镇住贵妃娘娘一时。” 钟贵妃是皇上的表妹,他先前到喜善宫中请安过几回,钟贵妃均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卫绍从没有热脸贴着冷屁股的爱好,钟贵妃也不是他名义上的母妃,他再度进宫时,便一直只到皇后面前请安。 许是这般才让钟贵妃不忿起来。 卫绍想着皇上为他描补的这个身世,其中所有的破绽,都在钟贵妃一人身上了。他嘆了一声,这其中有多少杀孽,卫绍不愿去想。晋氏若要报仇,便要踩着无数人的鲜血与尸身前进,这才只是一个开头。 他静静地听着钟涵说起关于钟贵妃的事情,钟涵在说起这位姑母时,面上的表情冷淡地跟屋檐下的冰熘子一般:“……许是娘子过于客气,钟贵妃才会觉得钟家能够任她算计。” 钟涵不过寥寥几句,卫绍便听出了他与妻子之间的无话不谈,怕是连晋家人的计划,温含章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卫绍道:“若是钟贵妃有所行动,也只能局限在宫中。” 二皇子为何突然起意试探钟涵,联繫起他与钟贵妃合作之事,卫绍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他看向钟涵,钟涵笑了笑,继续道:“京城三大军,宫中禁军、五城兵马司的近卫军以及宁远军。其他两只军队掌握在皇上手中,若其中有变,皇上立时便能知道。但宁远军却不同。先皇当年让宁远军驻军京畿,便是指望着钟氏这一支外戚的力量能在需要时护卫君主。若是有勤王之事,可以迅速反应过来。” 卫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钟涵话里之意,只怕不是勤王,而是造反吧? 他心中突然有些波涛涌动,就好像一件原本以为远在天边的事情,突然近得那么不可思议。他道:“二皇子与你提了这件事?” 钟涵摇头:“怕是快了。”以他对二皇子的了解,怕只要他确定了他的忠心,这件事就在不远了。 但钟涵知道,若是二皇子提了起来,他只能拖延——卫绍在朝中根基尚浅,若是二皇子此时谋反,得利的也许不会是他。 他想着昨夜温含章与他说的情形。昨日在嘉年居中,温含章直接说她贊成或不贊成钟贵妃揭发卫绍的身世,都有可能弄巧成拙。而从钟贵妃的角度好意相劝却是最巧妙的。 温含章有一个好处,她在人前一贯软和。就连温微柳那样自私凉薄的性情,最终想要寻一个能与她公平交易的人,都会选择温含章。可见所有人都认同她是一个心地仁善的人,钟贵妃就算觉得她可疑,也应是有些相信她的真心。 钟涵有时候想着温含章的做事为人,也觉得有些老天疼憨人的感觉。 卫绍无意识地用手指敲了敲案桌,心中将朝中与西北的形势想了又想,心中摇了摇头,也觉得还不是时候。 但他对着钟涵时,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却突然转了一转,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以后不会对你动手?”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钟涵的意思,是他会在二皇子要他起兵进宫时反戈一击,让宁远军从造反之军直接变成勤王之师。 但,若他得以登基,钟涵便是对他最有威胁的人。 他不仅知道他的身世,他还有着谋反的前科。这于一个帝王而言,十分致命。 第132章 脱孝 卫绍说出这句话之后,室内一片寂静。暖炉中的炭火恰在此时发出噼啪的响声, 让这安静显得更加的突兀。 钟涵的目光落在卫绍身上, 突然笑了一声:“卫大人当时上门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卫绍听着钟涵说起旧时的称唿,面上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他示意钟涵坐下, 亲自给钟涵倒茶,之后才自嘲道:“无知者无畏,当时想得太过浅显了。” 茶香沁人,入口余味无穷。吃着这御供的云雾茶,卫绍回忆着当时他与阿圆上门的情况。现在想起来, 他都十分讶异于自己的胆大。 卫绍那时想的十分简单, 他要活着,就必须顺皇帝的意当这个皇子。但他在京中可託付信任之人,唯有温氏姐弟二人。钟涵当时与二皇子关系亲近, 他也怕温含章与温子明会因着亲缘情分与他相向而行。既如此,他还不如将钟涵也拉入同一个阵营。反正钟涵让人在乡下调查阿圆,也必是对当年之事有所怀疑。他的身世早晚瞒不住。 钟涵心中明白, 若卫绍真的有心秋后算帐,方才便不会挑破这个脓包。他呷了一口茶,静静道:“如今想这些,为时过早。”卫绍当时简直把自己的把柄往他手上塞,钟涵即已接过,便预料到卫绍有朝一日想清除障碍, 他该如何应对。 第198页 此时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大夏外敌环伺,现下最重要的, 是不能在此时生出内乱让回纥有可乘之机。 卫绍沉声道:“若是二皇子再让你使绊子,你便答应下来,我这边有法子应对。”二皇子不过只会使一些鬼蜮伎俩,现下整个朝廷都在为西北战事忙得焦头烂额,钟涵必得将他稳住才行。 既然得了卫绍的承诺,钟涵便放开手做事了。 京中的风向很快就让人看不明白起来。秦思行这段日子极想请假不干,他对着肚腹微微圆润的梅氏抱怨道:“早知如此,我就不听子嘉的话到兵部了。”钟涵屡屡与昭郡王作对,仗着宁远军驻军京师的便利,各项供给都要争上一争。 秦思行看着,都觉得钟涵简直是专为捣乱而来。昭郡王为人不错,人缘也好,因着他对西北战事尽心尽力,朝中许多大臣都对他刮目相看,就连五皇子也是如此。毕竟延平侯可是五皇子的未来丈人,延平侯要是能把烂摊子收拾起来,对五皇子是最有利的。 秦思行有点看不明白现在的情势,他与妻子说着悄悄话道:“昭郡王就不怕把延平侯扶起来了,让五皇子得利吗?” 梅氏怀孕后极其嗜睡,十分不喜欢听秦思行嘀咕这些,便打发他道:“你若不懂,不如去问问爷爷。” 秦思行立刻摇头,他才不去呢。秦首辅就等着机会蹂躏他,只是他每每见着昭郡王为着西北殚精竭虑的模样,心中都十分疑惑,到底还是乖乖到秦首辅那里当孙子。秦首辅这些日子身体又差了一些,他咳了几声后才问道:“你觉得延平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秦思行不加思索道:“骁勇善战,所向无敌。”这可不是吹出来的。延平侯作为一个老将,一到了前线就将偏头关从回纥人手中夺回来。 朝中梅尚书深谙振奋人心之道,为着鼓舞国朝士气,特地将此事经过写进邸报。 因着妻子每日都要听孕期故事,秦思行又总结了一些小道信息,将整个故事的大概整理出来。 这场夺关战是这样的:现下毕竟还在寒冬,回纥人凭着一股悍勇占领了偏头关后便在关内休养生息,本是打算着等着天气暖一点再上路,没想到大夏的援兵来得如此之快。 据说当时因天降小雪,张监军极其反对延平军定下的夜里偷袭之策。但延平侯到了战场上就跟一只放飞的鸟儿一般,把张监军扔到了一边让人看起来。自己却率领着一只精锐队伍与藏身关内的三儿子里应外合,最终将偏头关从敌人手中又拿了回去。 其中过程惊险至极,在夺关战还没传来喜报之前,当时朝中力保朱尚钧之人都被明康帝喷了个遍。明康帝当时与昭郡王私底下有一句诛心之语,纵使秦思行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皇上的心肠无法想像的冷酷。 皇上居然疑心延平侯有心谋反。 秦思行心中嘆了一声,皇上是他的外公,这件事他不好多说些什么,但他心中真是十分失望。 秦首辅看着孙子从讲故事前的神气活现变得垂头丧气,摸了摸他的脑袋,和蔼道:“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一部分,并不十分准确,延平侯实是一个忠心为国之人。” 秦思行重重点了点头。秦首辅继续道:“我这样说,并不是因着延平侯是我推荐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首辅心中有数,纵观朝中大族,唯有朱家子嗣繁茂,且子女个个教养良好。这对一个手握军权的家族来说,相当有利。但于君王,也是十分危险。当年皇上主张将四大军的主帅都召回京城,他其实是十分贊同的。其中袁、闵、温三家就不说了,子不类父,汲汲营营于夺嫡之中,家族已有江河日下之势。唯独朱家,若不是皇上赐婚五皇子与朱家嫡女,朱尚钧看着是不愿意自家与皇家扯上关系的。 这件事其实已经十分明显。五皇子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朱尚钧对女婿的示好一向淡淡。 秦思行虚心道:“那这与昭郡王之事有何关系?” 秦首辅敲了敲孙子的脑袋:“你一向机灵,延平侯不愿介入皇家之事,一心保家卫国。昭郡王却能跳出权位之争,为西北战事竭尽心力,延平侯会如何看待他?” 朱尚钧此人,一向是有恩必报。昭郡王在此事上给予延平军方便,就是让朱尚钧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更何况整场西北战事绵延了半年还没有落下帷幕,朱尚钧欠下的人情何止一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正月战事初起,到此时的炎炎夏日,朱尚钧已经在外头待了八个月了。 外头蝉声清脆,朱仪秀拿着一份她爹送回家的家信仔细看着。信中,朱尚钧寥寥报过平安后,便是让他们给昭郡王备一份厚礼,其中还指明了将他早日得到的一座羊脂白玉雕成的精美宫殿群赠与昭郡王。 这座玉雕有市无价,先前朱尚钧已经说过要给朱仪秀当嫁妆。朱尚钧却在信中大咧咧地反悔了。 古氏双手合十,道:“真是神明保佑。”大儿子跟二儿子都牺牲在沙场上,古氏这段日子就跟老了十岁一般。她对着朱仪秀道:“按照你爹爹说的,咱们赶紧再备一份礼。” 朱仪秀看着她娘的模样,道:“上回咱们送的,昭郡王都退回来了。若是这回再被退了,咱们府上的面子都没了。” 古氏心中也有顾虑:“莫不是咱们送的礼物,都不是昭郡王喜欢的?”她想了想,对朱仪秀道:“不如你过去问问含章,我瞧着她们家先前便与昭郡王有人情往来。” 温含章家中现下也脱孝了,古氏十分支持朱仪秀与温含章走动,毕竟两人以后一个是皇子妃,一个是侯夫人,若是能互相扶持,她便能安心下来了。 朱仪秀却道:“谁都知道宁远侯最近与昭郡王生出嫌隙,我这会儿去找含章妹妹,不是给她添堵吗。” 朱尚钧向来宠她,朱仪秀对父亲的心思也十分了解。她咬着唇想了一想,总觉得现在的势态有些不妙。 朱仪秀不愿意过来相询,但古氏还是派了人过来问一问温含章的意见。 温含章最近正在绸缪着搬府之事,她将自家的礼单抄了几份让来人带回去后,便接着与苏嬷嬷说起搬家的事宜。 《礼记》上说: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一般斩衰都是守足二十五个月就能脱孝了。脱孝仪式后,温含章看着府中终于不是满目缟素,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三个月之前,温含章突然接到旬氏的信。信上说,钟晏熬不过严寒冬日,在冰消之际过逝了。他们家过了百日热孝后,便会从这座侯府中搬出来,希望温含章能给予方便。 之前因着斩衰之中不好搬家,钟涵看在旬氏娘家的面上,应承过二房可以在侯府待足三年。 温含章与旬氏没有过节,自然也不会在这上面为难她。 从心底说,她是十分怜惜旬氏的。温含章依然记得新婚时见到的旬氏,美得让人眼前一亮。 可惜…… 温含章看着方才翻找礼单时顺手拿出来的一叠旬府的退礼单子,嘆了一声。她三番两次往旬宅中送的礼物都被人退了回来。到了后来,旬府的下人甚至与她道,旬先生外出採风,归期不定,明显就是想与他们划清界限。 第199页 被人这般嫌弃,温含章是觉得有些没面子,但不止为何,她心中想的更多的却是旬氏。 旬氏与钟泽没有儿女,若是旬大儒愿意帮助她和离,待过个几年,旬氏完全可以再说一门亲事的。就是因着旬氏娘家一直无声无息,她才要一直呆在二房的泥潭中。 苏嬷嬷宽慰温含章道:“夫人不如去找一找大族老太太?”温含章不过就是想觉得旬少奶奶可怜罢了,二房现在都是落毛的凤凰了,若是温含章想帮旬氏,钟氏的那些族老们肯定愿意出手。 温含章想了想,摇头。插手别人的人生或许很容易,但她怎么知道旬氏是不是就想要这样的结果。若是旬氏不是她这么想的,她的手就伸得太长了。 第133章 搬回侯府 温含章想起旬氏,无独有偶, 旬氏也正在与宁氏说起搬家之事。 偌大的侯府里, 现下不过只有八九个下人。人丁不旺,看起来就十分冷清。府中一些不用的院子, 都被旬氏用一把大锁锁了起来。 世安院中,宁氏与旬氏婆媳两人皆都是一身素服,瘦骨伶仃。 宁氏看着面前的儿媳妇,心中又是歉疚又是感嘆。 当年钟晏求了圣旨赐婚,宁氏私底下十分担心旬氏对她不敬。毕竟她出身小门小户, 旬氏可是大儒的女儿, 未嫁前名满京城。这样的一个儿媳,无论哪个婆母都会有压力。但钟晏却嘲笑她小家子气,说是旬氏大家出身, 纵是心中看她不起,为着娘家与自己的脸面,也会做得周到妥帖。 旬氏嫁进来后, 也确实如此。她与钟泽相敬如宾,对待公婆孝顺有加,若不是钟泽自己不争气,三天两夜便要在外头闹出点风流韵事,二房当时真算得上事事如意了。 想起先前烈火烹油的日子,宁氏有些不甘心。她想不明白, 为何一夜之间府中就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她看着这座住了半辈子的世安院,从正院望出去, 三重大门,气派宏丽,这还只是正院,外头累累厅堂,另有山林园子广阔无边,若是他们搬了出去,这些以后就都不属于二房了。 宁氏忍着心中的心酸,对旬氏道:“你想要从京城搬到我娘家乡下去,我是没意见的。只是阿泽同意吗?你公公过逝了,阿泽就是咱们这个家的顶樑柱。凡事还是要与他商量才行。” 自从钟晏逝世后,钟泽便日日借酒消愁,旬氏先前还管上一管,后来见他自甘堕落,便也放手不理了。听婆婆提起丈夫,她面容平静道:“阿泽还在屋里休息,媳妇怕扰了他,便想着先过来与太太商量一声。” 宁氏听着旬氏的语气有些不对,有心想叫她好好规劝丈夫,但先前抄家,府中的财产都被抄没了,只留下她与旬氏两人的嫁妆。宁氏当年不过一个村女,纵有嫁妆也比不上旬氏的丰厚。府中现下的开销都是靠着旬氏的嫁妆在贴补。 有银钱便有底气。宁氏终归不敢得罪儿媳,只得噎下了心中的话语,继续听着儿媳道,“媳妇是想着,这座侯府终归是大房的。与其被人强压着收拾箱笼,不如现下先准备起来,到时也好从容一些。” 旬氏心中明白,大房能容他们在侯府里这么久,无非是看在她娘家的份上。以旬氏的气性为人,她心中是不愿意承这份人情的。住在这府中的每一日,她面上都觉得火辣辣的。 可惜当时公爹病重,不能移动,加之二房众人心中都没有调适过来,她只得吞下了搬家的念头。 但如今老太太孝期已满,做人也不能太过得寸进尺。 宁氏心中还抱有期望,道:“你公公还在孝中,孝期不好动土搬迁,不如你过去说一说,许是侄子还会体谅咱们一回,他们两口子都不是狠心的人,看在你的面上也应是会同意的。” 宁氏说着便将目光放到旬氏身上,想寻找她的认同。可惜旬氏面容无波无澜,宁氏心中有些尴尬:“你要是不愿意过去,就算了。” 夫婿自暴自弃,婆母也是没脸没皮,旬氏心中有些无力,她从世安院出来后,走在这寥落的庭院,一股寂寥之情突然涌上心头。 她的贴身丫鬟安慰她道:“少奶奶,老爷出去採风,许是已经回来了,不如咱们过去再使人过去看看?” 旬氏摇头:“不用了。”她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朵牵牛花,以往这般不入大家之眼的野花,是绝不会在她面前出现的。但侯府人少,下人只能紧着要紧的地方分配,园子已经许久没有洒扫过了。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种子,在土中落地生根,又在墙上爬了一面的藤蔓。旬氏将这朵花放在手里仔细端详着,突然觉得自己的命运就跟这朵野花一般无依无靠。 父亲一辈子名声在外。若是有一个和离归家的女儿,他还能如何宣扬礼教,着书育人。旬氏轻抚肚腹,虽然有些说不出口,但她是庆幸钟晏在这时候去世的。若是公爹还在,这会儿宁氏必定会逼着她生育嫡子。可生了有什么用,皇上判令二房三代内不准科考,这个孩子一生下来便註定低人一等。 另有钟晏先前做的那些事情,旬氏只要一想起自己是嫁的这样的一家人,她便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同样骯脏不堪。 钟晏迴光返照之时,钟泽喝酒误事,没能送父亲一程,钟晏直到最后一刻才不甘不愿地将藏了许久的一封密信交代于她。若是按旬氏先前的秉性,她是不会做出拆信偷看这种事的。但那一日不止为何,她鬼使神差地便将信拆封了。 然后她就十分庆幸,钟泽醉死了过去。钟晏简直是一个要把全家都拖入深渊的恶鬼。 旬氏看完整封信后,从没有一刻如此想要逃离这个家。钟晏在信中说他为二房留下了一个翻身的机会,这个机会,便是眼下锦绣无限的昭郡王。昭郡王居然会是钟涵的同母兄弟,钟晏让钟泽藏好这个秘密,等着有朝一日昭郡王争夺大位时,便把他身世的这个污点伺机卖一个好价钱给他的敌人,藉此让二房捲土重来。 她至今想起那封被烧成灰烬的信,都觉得心中一片冰冷。钟晏是高估了儿子的本事,也低估了旁人的能耐。她突然就猜出了钟晏为何能逃得一命的缘由。许就是因他手中握着皇上的这个秘密。但若是他出尔反尔把秘密卖给旁人,他以为二房还能顺利脱身吗。 旬氏闭上眼睛,作出一个决定,二房一定得赶紧搬家。若是等到旁人对他们仅存的善意消磨殆尽,二房就真的永世不得翻身了。 八月初十,宜搬迁。 府中从半个月前就忙和开了,府中辎重箱笼一一打包,又有重新派了下人到侯府去清扫修葺,忙到今日才堪堪将搬家事宜全都安排下来。 温含章坐在宽敞的花厅里,听着外头下人忙里忙外的欢声笑语,心中松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何朝廷在建筑上要有等级之分。坐在高阔奢华的厅堂之中,确实能感觉到一种不同于小屋子的优越感。 苏嬷嬷正在她面前汇报府中各处差事安排。宁远侯府比之先前的府邸宽广许多,若是按照先前的事务分派,恐怕许多人都会忙不过来。苏嬷嬷的意思是,要是温含章不想重新找人牙子进人,最好从庄子里提拔一批丫鬟妈妈上来。 第200页 温含章沉吟了一番,刚想说话,突然就笑了起来。阿阳被奶娘放在地毯上,走起路来像只小鸭子一般摇摇摆摆的。不知道是谁教的,他走到温含章面前时突然跪了下去,因着站不稳五体伏地,行了一个大礼。 苏奶娘惊得直接跪在地上,温含章却忍俊不禁地把阿阳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小衣裳,又亲了亲他的小脸。 许是还小,小傢伙对娘亲的亲亲还是很喜欢的,他睁着大眼睛惊嘆道:“娘,外头可大了。”因着兴奋,阿阳的口水都忍不住喷了出来。 温含章摇摇头,儿子从出生至今只出过一次府,现下才会一幅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她拿手帕帮儿子擦掉口水,对奶娘道:“以后每日早晚都带他在府中逛一圈。” 阿阳有些不满,奶声奶气道:“娘,我要两圈。” 阿阳素来乖巧,温含章先前对儿子也是有求必应,但这回她想了想,却想趁机教一教他什么叫适可而止,便微笑着答应下来,附带着一个条件:“两圈不准让人抱,要自己走完。” 阿阳觉得这个交易可以做,便答应下来。苏奶娘在一旁有些欲言又止,侯府占地面积颇大,若是真的两圈走下来,小少爷一定会喊累的。 温含章对着奶娘眼中的忧心视而不见,对苏嬷嬷笑道:“你从庄子里看着选一批人上来,才貌不论,必要伶俐听话才行。”温含章是不打算从外头买人的。因着西北战事,外头有许多人逃荒至京,人口价十分便宜,但用生不如用熟,眼下府中也不适应进生人。 苏嬷嬷脆声应了下来,接着却是说起一件温含章先前交代的事:“夫人,旬少奶奶一家子还未离京,阖家住在西坊之中,我按照您的吩咐让人悄悄接触了旬少奶奶,旬少奶奶想与您见个面。” 府中搬家速度能这么快,还要托赖于旬氏的当机立断。先前钟泽在侯府中泼了火油,势要与侯府共存亡,还是旬氏借劝说之际,趁人不备用抹了蒙汗药的手帕捂住钟泽的口鼻,又有高健带着人藏在一旁立时将他制服,才没酿成大灾。 但经了这一回,旬氏在二房中的地位恐怕也会一落千丈了。 第134章 女官 温含章与旬氏的见面安排在先前的旧宅中。虽已搬了府邸,旧家还是留下了一些下人在看着, 夏日鲜花灿烂满园, 留守的下人早就接到了消息,冰盆鲜果点心一一摆得齐整, 温含章却有些心不在焉。 先前苏嬷嬷让人过侯府打扫时,钟泽弄出的那场闹剧她没有亲眼所见,但靠着苏嬷嬷的转述,她也能了解当时的情景。 苏嬷嬷连连感嘆,若不是有旬氏在, 侯府就付之一炬了。就连高健也说, 旬氏高义,让人佩服。当时温含章便知道,旬氏不惜自身帮着他们制服了钟泽, 心中必有所求。 大族之家教养出来的姑娘,都是信奉有付出,才有底气与人谈回报。温含章与旬氏实际接触的时间不长, 但她却多少了解她的为人,旬氏应该是想求她些什么,却不好突然开口。 外头艷阳烈日,温含章心中猜度着旬氏可能的要求。不多时,苏嬷嬷便将旬氏从厅外带了进来。苏嬷嬷对着温含章有些欲言又止,温含章心中有些奇怪, 待见着旬氏时才知为何。 面前的妇人,面色苍白, 从面颊到脖颈都有青紫的淤痕。 温含章顿时站了起来,心中生出一些气愤。旬氏身上的这些伤痕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弄出来的。钟泽可真够噁心人的。妻子在二房败落之时都不离不弃,他却能狠得下心拳脚相向。 旬氏神色却十分平静。温含章在她想要蹲身行礼之时扶了她一把,试探地叫了一句旬姐姐。 旬氏素白的面上浮出一些笑容。若是温含章现下还与她大嫂二弟妹地称唿下去,这场对话便不知从何而起了。 下人全都退下之后,旬氏才在温含章的相让下坐到了榻上。她摸着面上的淤痕,自嘲道:“让含章妹妹看笑话了。”许是这一年多经歷过许多风雨磨难,比起先前的娇妍,旬氏身上多出一种岿然不动的淡定和从容。纵使面容狼狈,却仍坚韧如同蒲草。 温含章看着,更是觉得旬氏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摇了摇头,道:“旬姐姐太客气了。”顿了顿,她直接道,“旬姐姐想要做些什么,若我们能办到的,都会倾力相助。” 温含章心中明白,到了如今这般境况,她大义凛然怒骂钟泽也没了意义,还不如直接问出口,让旬氏也能保留一分尊严,无需出口求助。 旬氏听着温含章这般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暖意。 她抬头看着还如新婚时般和气温柔的温含章。老太太的孝期已过,侯府许是不愿为过逝的钟晏服大功,温含章身着一身锦衣华服,面上脂粉薄施,看得出来,这几年温含章的日子过得应是十分舒心,否则她绝没有底气在她面前说出这句话。 人生际遇高低起伏,曲折难料,若是在二房刚遭难时,旬氏见着这般的温含章心中许还会有些不甘,但她如今心底却是一片平静。她道:“我欲与钟泽和离,若是含章妹妹能帮忙,我一辈子感激不尽。” 温含章也猜到了旬氏可能的诉求。先前苏嬷嬷说温含章想帮旬氏,钟家族老便能做主。但她却忘了,旬氏与钟泽的婚事是圣旨赐婚。 皇上当时给二房钦定了许多罪名,到了如今,钟晏的判罚也一条条落实了下去。可就是旬氏身上这一道赐婚旨意,皇上从没有给予明旨解除。 这就是旬氏身上的一道枷锁。 温含章既然要帮人,在之前就已经进宫讨过主意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没有及时回应,旬氏似乎觉得这件事有些强人所难,又与温含章道:“就算不能和离,也请含章妹妹帮我与钟泽析产分居。”顿了顿,她苦笑道,“含章妹妹别怪我无礼,如今我能求的人也就只有含章妹妹了。” 当旬氏想要逃离现下的生活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温含章夫妇对她的善意。旬氏很清楚,她父亲恐怕是不想见着她在夫婿落难时与之分离的;十年媳妇熬成婆,她先前闺中交好的知己好友,现在也都是夫家中的小媳妇,就算看着她境况艰难心中同情,也无法伸手。 温含章听出旬氏语气中的惆怅无奈,心中有些难过,她温声道:“我前几日进宫与温贵太妃说过旬姐姐的事情。” 事情就是这样,自己觉得难若登天的事情,放在别人身上许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旬氏之事,对皇帝来说就是如此。明康帝虽然在诸多事上都表现差劲,但他是真的忘了这道赐婚圣旨。温贵太妃不过略略一提,他就爽快地答应让人补一道旨意下来。如今朝中事多,圣旨许还要在礼部那边走一走流程,不时便能到达二房府上了。 温含章怕旬氏不相信,特地细细复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温贵太妃也对旬氏的遭遇觉得可惜,才愿意为旬氏出声说话。 听着让她的一生陷入灾难的圣旨解除了,旬氏的嘴角突然弯了起来。 她突然想起那一年她在闺中接到赐婚时的情景,就像天塌下来一般。彼时钟涵已经跟在旬大儒身旁好几年,旬氏也曾想过父亲是不是有意在他的徒弟中为她择一嘉婿,可惜圣旨赐婚,她无力抗拒。又有宁远侯府的陌生世子在外风评极差,父亲气病在床,为着不让父亲担心,她只得柔顺答应了下来。 第201页 温含章默默地将手中一方帕子递了过去。旬氏似乎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犹如秋水一般的眸底便盪起了层层碎影,一颗如珍珠般剔透的泪珠顿时从睫毛上滚落下来。 温含章忍住了心中的怜惜,继续道:“虽然没了圣旨,可旬姐姐想过和离之后的去处吗?”旬大儒先前不愿表态,现下应该也不会把旬氏接回去的。 旬氏一笑:“女子的归宿不是娘家就是夫家,否则就是寺庙道观受戒出家。我哪里还有什么好去处。”旬氏先前最好的想法,不过是能够与钟泽和离,然后用嫁妆捐赠一处女道观,聊度余生罢了。 她与温含章说了一说,温含章心中嘆息。果然被姑祖奶奶猜到了。 温贵太妃歷经世事,当时听温含章说完旬氏的故事后,便与她道:“旬氏以后的日子怕不好过。”温贵太妃活到这个份上了,见过的事情不知凡几。旬氏夫家获罪落魄,娘家又不愿为她撑腰,纵使能成功脱身,以后也只有遁入空门一途了。否则一个年轻女子在这世上,无有託庇之处,身上又有银钱,最容易被坏人觊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着温贵太妃说的,温含章嘆了一声,对着说完话面上便浮起一层淡淡惆怅的旬氏道:“不知旬姐姐有无意思进宫当女官?” 旬氏面上出现一些诧异,温含章对着她眨了眨眼睛:“这是温贵太妃提出来的。” 温含章简单与旬氏说了说温贵太妃的想法。如今温含章日子好过,温贵太妃对遇到窘境的旬氏也不吝于展示善意,权当为温含章积福积德。旬氏这般,若是能进宫呆个几年,以后再由温贵太妃为她操持婚事,名声上就会好听许多。 旬氏没想到温含章居然会为她提出这么一个好去处。她心中突然酸楚莫名。就连她父亲都没有如此为她着想过,偏偏是以往极少交集的温贵太妃与温含章,为她操心最多。 温含章对着旬氏溢于言表的感激之情有些不适应,她想了想,道:“旬姐姐若是愿意,等会儿就别回去了。” 温贵太妃既然想做好人好事,便会帮到底。她已经与温含章说过,若是旬氏不想等到和离后再搬离夫家,可以随时进宫住着,那位老奶奶头髮花白,面上一片和煦地笑道,反正慈安宫中只住着一个孤老婆子,有个人进来陪着也没那么寂寞。 温含章想着上回见到时感觉老了许多的姑祖奶奶,心中也起了一股酸涩。若不是因着皇帝忌讳,她必定要多陪陪姑祖奶奶。 出乎温含章意料的,旬氏并没有答应立时进宫。听着旬氏坚持要等到取消赐婚的旨意发下来后再名正言顺进宫,温含章有些不解。 旬氏苦笑道:“我知道含章妹妹不明白,但……”她方才是偷跑出来的,家中无人知道,若是一跑就跑进了宫,她怕对温贵太妃的名声有些妨碍。 温贵太妃愿意收留她,旬氏便不能给她惹麻烦。 旬氏略略说了她的顾忌,温含章想了想,让人把夏凉叫过来,又对旬氏道:“我这丫鬟身上有些功夫,不如你把她带回去。”方才旬氏身上的青紫,实在让人触目惊心。若是钟泽再找她的麻烦,温含章怕旬氏都活不到入宫那一日。 旬氏没有推辞温含章的好意。看着夏凉跟着旬氏回去,温含章才松了一口气。与旬氏坐了这么许久,再站起来时已是夕阳西下,温含章看着天空中如火焰一般的嫣红景象,突然觉得,二房从今日起就要翻天了。 旬氏带了夏凉回去,她今日的行踪便瞒不住了。二房现下对他们恨之入骨,若是知道旬氏与他们有联繫,一定会连着旬氏也恨上了。 第135章 脱身 八月初十搬府,再过五日便是中秋, 温含章抽空处理了旬氏的事情后, 便一直备着各处的中秋礼,另有府中过中秋也需要张罗起来, 临到中秋前一日她才听回府的夏凉说了旬氏之事的后续。 夏凉一向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丫鬟,这一回对着温含章话却忒多。 温含章只听了一会儿,便让人把钟凉笙也一块叫了过来,实在是因着这件事十分有教育意义。 她喝了一口茶水,听着夏凉用一种十分不可思议道:“夫人您不知道, 那日旬少奶奶一回去, 钟大爷便喝得醉醺醺地上前找事,我护着旬少奶奶摆脱了钟大爷后,钟大爷晚上还不消停——” 夏凉想着那一日进房后看到的事情, 气愤道:“旬少奶奶那么娇弱的一个人,钟大爷打了一巴掌还不够,还骑在她身上掐她的脖子!”不好听地说一句, 钟泽连杯中酒喝的都是旬氏的嫁妆钱,他哪有脸对着旬氏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纵使钟泽酒醒之后对着旬氏也是痛哭认错,但先前打骂妻子之事,就可以当没发生过吗。 先前温含章让夏凉跟在旬氏身边时, 便叮嘱过她时时不能离了旬氏。只是钟泽与旬氏总归是夫妻,夏凉还是个姑娘家, 那一夜犹豫了一下没跟进去,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旬氏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事了。 夏凉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是奇耻大辱。 钟凉笙嘆道:“大哥先前并不是这样的人。”毕竟是自己求来的妻子,钟泽在新婚之时,看待旬氏就像看着一块稀世珍宝一般,妻子不过略蹙了眉头钟泽都要担心上好一阵子。 温含章没有见过钟泽对旬氏爱重有加的模样,并没有钟凉笙那样的感嘆。她唿了一口气,道:“旬姐姐总算脱身了。” 夏凉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昨日圣旨一发,钟氏的几个族老便上门了。夏凉磕磕绊绊地与温含章描述了当时的情景。 那一日是这样的:颁旨太监走后,二房便炸了锅。钟泽气得青筋勃发,神色阴沉,他没想到父亲不过刚刚逝去,皇上就在二房身上再补一刀子。阖家现在有能力有动机办出此事的,唯有旬氏。更别说旬氏前几日回来时身旁还带了一个侯府的丫鬟。那一身鲜艷的制式服饰,钟泽一看便知道是二房夫妇的心腹下人。 钟泽还没来得及质问旬氏,族老们便上门棒打落水狗了。因着钟晏先前做过的事情,大族老对落井下石之事十分感兴趣,更别说还有温含章的请託。 大族老气焰嚣张地拿出一张放妻书,让钟泽在上头签字。被人强压着与妻子和离,是哪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的。钟泽也是如此。看着儿子被人逼迫到这般境地,宁氏便站了出来。 宁氏做了二十多年的侯夫人,对京中大家姑娘们的秉性很有些了解的,她先是端正着态度道,旬氏既然过不下去要和离,他们家也不会强留。 温含章听着夏凉这么说,不由得点了点头,夏凉看着她这样,急道:“夫人您别觉得她是个好人,后面还有呢!” 温含章笑:“你慢慢说。”夏凉以前只会默默做事,这般义愤填膺的模样还是第一回 。温含章瞧着有趣,让人把春暖秋思冬藏几个都叫了过来。 夏凉见着姐妹们都淡笑着看她,压下羞涩,大红着脸道:“宁二太太出来后,大家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第202页 没想到宁氏话风一转,却是道旬氏要走可以,但是家中现在未过热孝,她希望旬氏能待到公爹热孝期满再谈和离之事,到时候她必定让人把她送回娘家。 宁氏这句话,说的在情在理,许多人听了都是默默点头。 但旬氏却执意不肯,她很清楚,若是今日不能与钟泽顺利和离,众人走后她又要活在地狱之中。旬氏很聪明地借着皇上那一道取消赐婚的旨意说事,道是皇上与钟氏族老都觉得这桩婚事理应作废,家规大不过国法,她想不出有这桩婚事任何继续的理由。 宁氏听儿媳说起圣旨,生怕周围的邻居想起钟晏之事。 旬氏这般出挑,她先前就担心家世败落的二房留不住儿媳。但旬氏的娘家三年来一直不闻不问,她又陪着二房守足了老太太的孝期,与他们一起送走了钟晏,看着十分安分守己,宁氏才放下了心。可惜宁氏没想到,纵使娘家无人撑腰,旬氏心里还是存着和离的念头,且她还找到了二房的敌人帮忙。 钟泽再不好,也是她唯一的儿子。 如今旬氏执意要与他们撕破脸,宁氏眼见着母子两人势单力薄,她又说不出任何有见地的话,突然就发挥出乡野村女的固有本事,在众人面前寻死觅活,说旬氏没有良心,枉费了旬大儒的教养,居然在这时候要抛弃夫家。 因着她这般闹腾,外头围观百姓众多。 当时夏凉陪在旬氏身边真是瞠目结舌。旬氏也是愣了好一会儿,她从没有想过宁氏会如此作态。宁氏以往在儿子儿媳面前虽有些粗鄙之处,但从来没有这般泼辣蛮横过,她大着嗓门,就像要把旬氏的罪状全都公诸于众一般大吵大闹。 钟泽还有一些廉耻心,想要让宁氏消停下来,宁氏却是没完没了。 旬氏想要快刀斩乱麻,便退一步说夫家生计艰难,她愿意留一半嫁妆给夫家。 就是因着她的这点退让,宁氏似乎觉得拿捏到她的短处,便再次嚷嚷起来,这一回却是说旬氏家教不行,里外不分,带着旁人过来欺压夫婿,总之就是样样围绕着旬氏的娘家说事。 夏凉怒道:“往日在府里也没见宁二太太这般胡搅蛮缠。”那一日闹成这样,外头许多人都对着旬氏指指点点的。 关键时刻,幸得大族老能撑住场面。 姜是老的辣,钟泽紧咬牙关不愿意答应,大族老便威胁他道钟氏要与旬家义绝。按照律法,若是双方家族义绝,钟泽与旬氏便要强制和离,到时候旬氏的嫁妆,二房一分都拿不到。 钟泽很有骨气不想受威胁,宁氏却知道在这世上无钱寸步难行的道理。 夏凉说起宁氏的脸色变化,讽刺道:“宁二太太真是唱念做打样样俱佳。”形势比人弱,宁氏立刻嘆了一口气,换了一幅悲切的模样,与旬氏道,她也不想如此,只是二房如今就剩下这么几个人,若是儿媳执意要和离,一个好好的家便要散了。 宁氏是长辈,她低声下气哀求儿媳这一幕,旁人看了还是很有些心软的。但旬氏心硬似铁,不惜指着自己的面容自揭伤疤道,她怕自己与钟泽再待一日,便要被活活打死。旬氏冲到外面将面上的青紫对向众人。 温含章有些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般模样。最后,许是钟泽对着旬氏还是有些情分,看着一向端庄的旬氏会在人前如此作态,就像个市井妇人一般彪悍示人,他突然就答应签了放妻书,这件事最终以旬氏割捨了一半嫁妆作为结束。 钟凉笙与几个丫鬟听完后,心中都有些沉重。秋思的性子一向爽利,她讽刺道:“宁二太太拿着儿媳的嫁妆,就不觉得烫手吗?” 苏嬷嬷过来帮温含章添了一杯茶,嘆气道:“二房现在都这样了,唯有留着旬少奶奶和银钱,一家人才不至于一蹶不振。宁二太太的想法卑鄙,但思路却是对的,爹亲娘亲不如银子亲,留不住人,总要留住银钱。” 苏嬷嬷的话得到了旁听的春暖几个的极大认同,就连钟凉笙也陷入思索之中。 温含章嘆道:“不论如何,旬姐姐也算脱离苦海了。”嫁妆的问题倒是小事,旬氏先前便与她道,她愿意用嫁妆买下半辈子的安宁。若是宁氏不闹成这样,旬氏许会将所有嫁妆都留下来。 温含章没想到的是,旬氏居然会与钟泽他们拼了个两败俱伤。宁氏的手段看着吓人,但其实都是纸老虎。这个世上,道理大不过拳头。她既已经应承帮旬氏从二房脱身,便已经与大族老打过招唿。若是钟泽不愿意主动签字,就算强人所难也要硬拉着他按手印。 夏凉应该也是暗示过旬氏的。温含章不怕钟泽与宁氏到官府告状,钟晏的那些罪名个个罄竹难书,好人家的女儿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也是情有可原。 等到了晚上钟涵回来时,温含章便将二房这件事与他说了一遍。临近中秋,天气比先前阴凉了许多。钟涵从出了正月便在操练军队,整个夏日把自己晒成了蜂蜜色,看着比先前的文人模样多了几分不怒自威。他用一顶玉冠束髮,身上身着的淡青色银线团福如意锦缎长袍衬得他越发俊朗非凡。 钟涵低声道:“师姐这样,她只怕是做给先生看的。”钟涵也不过是猜测罢了,在旬府读书时,旬氏有时候与父亲生气,便喜欢用不吃饭这一招来让先生心疼。现下不过是换了一个场景罢了。 再从容的人,在亲人面前都难免有些任性。旬氏如今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她也全都豁出去了。 只可惜…… 温含章嘆了一声,她昨日才往旬府中送了中秋礼,又循例被人退了回去,听着那人道,旬大儒似乎还在蜀中没有回京。 第136章 中秋宴 直到中秋宴时,温含章才在温贵太妃的慈安宫中再一次见到旬氏。温含章是出孝后第一回 进宫领宴。 这一年的中秋宴比起往年也格外不同。 正月之时, 西北回纥人进攻大夏边镇, 延平侯至西北支援战事。如今时隔八个多月,西北边终于传来捷报, 说是朱尚钧带领军队夺回了陷落在回纥人手中的最后一块地方,击毙了此次出击大夏的回纥大将,单次战役杀敌五万余人,又俘敌一万多。朱四郎乘胜追击,居然被他十分狗屎运地摸到了回纥大王子的行踪, 将他俘虏归来。 这真是一个让人振奋的好消息。延平侯府听到捷报后的欣喜若狂就不提了, 因着西北大胜,最近京中的节日气氛格外高涨。宫中也是如此。 慈安宫中。 旬氏正在为温贵太妃梳妆打扮。 皇上怕温贵太妃年纪太大累坏了,特旨她若身上不适可以不参加宴会。但中秋是个大日子, 温贵太妃作为宫中辈分最高的长辈,也不好不去露个脸。 温含章特地提前了许多进宫,就是想看看温贵太妃与旬氏相处如何, 待见着他们之间气氛融洽,她心中才放松了几许。温贵太妃坐在铜镜前,指着她对旬氏打趣道:“你瞧,章姐儿是怕我在宫中虐待你呢。” 旬氏在帮温贵太妃整理头饰,她抿着唇笑道:“含章妹妹应是想着早点过来陪陪娘娘的。”贵太妃从昨日就开始念叨,说是温含章今日必定会提早进宫。真是被她说着了。 第203页 温含章笑道:“宫里宫外谁不觉得姑祖奶奶和蔼可亲, 我就是在家没事才提早过来的。” 温贵太妃看了她后面一眼,问道:“怎么没把阿阳带进来?”老小孩老小孩, 人老了就喜欢与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为伍,温贵太妃也不例外。 温含章无奈道:“阿阳还小呢,我怕宴上关照不到,就把他放家里让大妹妹看着了。” 温贵太妃这才想起温含章家中还有一个庶妹,她抬手将旬氏方才为她挑选的玉簪往里插了插,就像一个无声的命令般,屋中的一连串宫女连着旬氏都行礼退下了。温含章见着温贵太妃如此,还以为她有重要事情想说,面上的神情不自觉地绷紧了。 没想到温贵太妃却是与她说起温子贤的事情,说是温含章逢年过节与娘家的走礼少了许多。 温含章顿了顿,没想过温子贤居然会告状。一想到温子贤,温含章就想起先前温贵太妃一年多前送来的那封信,顿时气笑道:“姑祖奶奶就会心疼大哥。”本来在家中守了这么久的孝,温含章都快把这件事给忘记了,谁知道温贵太妃自己旧事重提。 当时钟涵初初拿回爵位,因此事中牵涉了一个温氏的族人,温贵太妃怕钟涵误会岳父是杀父仇人,让人送了一匣子陈年证据过来为永平侯洗白。此外还另加了一封为温子贤说话的信。她沉声道:“姑祖奶奶何不去问问大哥,我为何会对他如此。娘娘对他骂都不骂一句,却是对我这般苛责。” 温子贤当时受了钟晏的蛊惑,把军兵藏在温子明庄子里想帮三皇子谋反,说是不安好心都是轻的。 温贵太妃看着在她面前别开了脸的侄孙女,嘆道:“我怎么没骂他,你大哥一进宫议事,我就把他叫过来骂一顿。”之前因着皇帝不愿意她与娘家有过多接触,温贵太妃极少做这样的事情。但那段日子,她想着必要给温子贤一个教训,便特意在皇帝面前把他叫走。 法子看着幼稚,但对付温子贤是极有用的。皇帝不敢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每回一见着温子贤那眼神的小刀子就往他身上剐。温子贤那段时间不止要担心丢失虎符,还要怕皇帝特地找事折腾他,整个人瘦得都不成人样了。 温贵太妃见温含章不说话,就知道她心中还是不舒坦,嘆道:“你大哥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 温含章顿了顿,她知道温子贤为何会如此,他先前丢失的虎符,钟涵一直没有送回去。钟涵本也没打算如此折腾温子贤,只是二皇子起了那个不好的念头后,钟涵就怕温子贤会被他拉拢过去,虎符归还之事才一再拖延。 温含章不愿意在中秋这种好日子里想起糟心的温子贤,便想把话题带过去。她想了想,突然问起温贵太妃一件事。 这件事在她心中藏了好长一段时间。先前张氏与温贵太妃都曾经断定,永平侯冒着风险把她嫁给钟涵,应该是钟涵身上另有玄机。玄机是什么,温含章猜了好久都没能猜出来。况且后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人措手不及,温含章只得将这个疑问搁置起来。 温贵太妃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脑袋:“你们家最近的行事,不是都知道了这个玄机了吗?”见温含章面上露出不解之意,温贵太妃哼了一声:“昭郡王先前为何与钟小子走得这么近?”她在宫中多年屹立不倒,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温含章听着温贵太妃意味不明的话,心中莫名一跳。温贵太妃又低着声音问她,道:“我是近来才知道此事的,你娘先前进宫时说过钟小子与你无话不谈,你已是知道了吧?” 温含章心中一紧,呵呵呵呵地笑了一声,温贵太妃见侄孙女还在她面前装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先前昭郡王办差时,许是与钟涵有些不睦,但事情已是如此,让钟涵与昭郡王趁早和好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能想到昭郡王与钟涵居然会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温贵太妃嘆息了一声。在钟温两家婚事提起之时,侄子永平侯便提前将那些要命的证据放在她这里,交代若是有朝一日钟涵对温家生怨,就让她把这个东西交给钟涵。 当时听永平侯言语中不明不白,温贵太妃心中已是有些后悔。但侄子舌灿莲花,说他与钟家是想要结亲,不是想结仇,若是想要报仇,他不会赔上一个嫡女。这些话实在有理,温贵太妃不知不觉就被说服了。 但她没想到永平侯瞒下的是一件这么紧要的事情。温贵太妃了解侄子的为人,他对温含章一向疼爱有加,能拼上宝贝女儿的婚姻前程不要,必是因着其中有一些她没有看透的利益。 到了先前,她突然获知昭郡王是晋家女之子的事情,温贵太妃才想通了永平侯为何如此。皇帝对晋家女的迷恋简直是无法言说的疯狂。为了晋家女生的儿子,他把宫里所有皇子皇孙都扔在了一旁,一心一意为昭郡王铺路。 温贵太妃想起侄子一贯的秉性,说是端正守礼,但又有些疯狂的投机钻营。永平侯应该是不知道从哪里窥知了晋家女的事情,才会如此大胆下注。 温贵太妃长长地嘆了一口气。钟家大房夫妇都是明康帝做下的孽。但他是皇帝,这就註定,天底下无人能够处置他。 与皇帝有着血海深仇是极其危险的事情,看在昭郡王的份上,皇上不一定会处置了钟涵。但钟涵若是一直不愿认命,就只能抱着祖上的那点荣光,泯然众人。 温贵太妃伸手抚着温含章的侧脸,若是她先前知道皇家与钟涵仇怨如此深沉,她拼了得罪皇帝和永平侯,也一定会让这桩婚事作废。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温含章若是想过得好,钟涵就不能沉湎于那些陈年往事。 屋里燃着薰炉,冷香裊裊散在空中。温贵太妃对温含章道:“你不在宫中不知道,五皇子近来一直想争取筹办迎延平侯回朝的差使。” 温含章疑惑道:“这件事不是昭郡王负责吗?”话一出口,她就明白了。同时,她也对温贵太妃如此多话的缘由也瞭然了。她含煳其辞道:“我前日才听夫君说过此事。” 温贵太妃不疑有他,拉着温含章的手:“延平侯是五皇子的未来岳丈,先前梅贵妃一直在我这里敲边鼓,就是想我在皇上面前帮五皇子说句话,让五皇子能得到这件差事。”梅贵妃是病急乱投医了。温贵太妃在宫中多年,一向秉承多听多看谨言慎行的准则。 也是这件事已经定下来负责的人选,温贵太妃才会拿出来与温含章一说。她看着温含章被她戳破后面上强装的镇定,笑道:“姑祖奶奶今年都八十六岁了,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有些事情我能仗着经验指导一下你们,有些事情我便无能为力了。” 温含章凑了过去,让温贵太妃能将她揽在怀里,才语气诙谐道:“姑祖奶奶你别这么说,你要一直活着,大哥才不敢随便做错事。” 见温含章还在记恨温子贤,温贵太妃摇了摇头,道:“你这孩子,记仇得很。” 温含章嘴角勾起一丝讽刺道:“大哥若是想让人原谅,就必须要有让人原谅的姿态。” 第204页 温贵太妃笑:“你大哥的事情隔日再说。”温贵太妃今日主要是为了劝谏温含章。她嘆了一声,先前西北后勤与如今郊迎延平侯之事,按道理应该都由五皇子负责,延平侯是五皇子的未来岳丈,由他安排这些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皇上为了让昭郡王能攒些资歷,把出彩的事都交给他办了。 就连五皇子都要在皇帝的决心下妥协,钟涵不过一个侯爵之位,更是拗不过至高皇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宫中的人说话,都是半遮半掩。耳边的嗓音一如从前老迈从容,其中饱含的丝丝疼宠让温含章心酸过后,心里头却是更加坚定。 从温子贤之事,温贵太妃就知道姑祖奶奶固然对她疼爱有加,但她同时也是温家的长辈,皇上的养母。若是温贵太妃知道钟涵与卫绍的那些算计,她会如何选择十分明显。 温含章将脑袋枕在温贵太妃的肩膀上,静静道:“姑祖奶奶别担心,夫君有了家累,对先前的事也动摇了许多。再过一些日子,他许就想通了。” 温含章说完话后,顿了顿,就听见温贵太妃欣慰道:“如此才好。”她想了想,低声道,“钟小子要是过不去心中的那一关,等到了下一朝就好了。”温贵太妃与皇帝多年的母子情分,皇帝的心思十分明显。明康帝已是耳顺之年,最近与江皇后屡次生隙,就是不愿意让皇太孙入朝参政。 ——若是昭郡王提早几年出现在皇上面前,皇太孙未必能被册封为太孙。 她摇了摇头,皇上想做些什么,皇后从来拗不过他。昭郡王若是能为储君,他与钟涵有兄弟之情,总不至于令钟涵一直原地踏步。 温含章点了点头。在温贵太妃面前,她只能保持柔顺的姿态,不令她起一丝怀疑。藉口要赶去宴会地点后,温含章便先一步从内室中出来了。旬氏正站在庭院里看着一朵娇艷的花。如水的月色下,她面前的青紫已经好了许多,看着温含章脸上便勾起一丝笑意。 直到进了宫,旬氏才知道为何有许多女官到了年龄便费尽心思想要出宫。温贵太妃是个极好的长辈,知道她初入深宫有些不适,处处为她大开方便之门,但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便如刚才,贵太妃想单独与温含章说些私房话,她就最好通些时务。 旬氏见着温含章心情似是不大好,想了想,便陪在她身边走了一段。 旬氏进宫到现在还从没有走出过慈安宫,但旁人看着她身上的女官服饰,也对她的身份瞭然于胸。京城高门女眷的圈子一向十分固定,温含章不想让旬氏遭受过多异样的目光,便捡了冷僻的小道随意走着。 旬氏心中感激于温含章的体贴,笑道:“从前我也跟着长辈进过宫,第一回 发现宫中还有这些小路。” 温含章唿出一口气,道:“都是小时候姑祖奶奶带我走过的。”人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以为已经忘记的小事,总会突如其来在脑海里涌现。 旬氏突然停了下来,不确定地问温含章:“那是钟贵妃与昭郡王吧?” 不远处一处四面环水的亭子里,昭郡王正站在钟贵妃面前说些什么。温含章与旬氏的脚步均都有些迟疑,但此处十分空阔,目之所及,两人的踪影一目了然。温含章想了想,也没什么可躲避的,便携了旬氏一起上前行礼。 钟贵妃比起两年多前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她见着温含章时,面上的笑容顿了顿,之后又加深了许多。 第137章 序幕 钟贵妃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些莫名的笑意,看得温含章有些起鸡皮疙瘩。卫绍也没想过一进宫就碰见了钟贵妃。他对钟贵妃有些厌烦, 但又不好避之不见, 只能上前做足了礼数。 钟贵妃与卫绍说话时,面上隐约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 对着卫绍问长问短,几近关怀。卫绍的态度却十分生疏有礼。若不是温含章知道自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她都要怀疑钟贵妃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温含章自觉这里没她什么事情,便藉口自己要参加宴会退下了。临走之际,她突然转头看了这两人一眼, 周围一片碧波荡漾, 在这和风拂面之时,温含章却隐约感受到一股风雨欲来山满楼的危险气息。 直到远离了那个小亭子,温含章还是觉得心上有股冷意。事后证明, 有些事情还是应该相信直觉的。 但温含章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小亭子里后头居然会发生一件与卫绍相干的宫闱丑闻,并且由这件丑闻开始, 拉开了紫禁城中血腥的序幕。 落后她两步的旬氏突然轻声与她道:“我听小宫女们说,钟贵妃最近喜欢亲手下厨,皇上似乎十分喜欢钟贵妃的手艺,近来经常到喜善宫中陪贵妃娘娘说话,就连先前一直伴驾的张贵人在这上头都比不上钟贵妃。” 温含章对着旬氏突如其来的八卦,有些惊讶。 旬氏对着温含章笑了笑, 她不过是为了报答温含章这些日子对她的照应。她继续道:“因着这般,贵妃娘娘昨日下厨时烫伤了手, 皇上怕她再伤着,便特旨她今夜可以不用出席宴会。” 温含章点了点头,并没有继续问下去,旬氏也只是点到为止,她把温含章送到举办宫宴的玉安宫便离开了。 ……………………………… 熠熠生辉的玉安宫中,大红灯笼照得地上嫣红通明。 自从江皇后接掌后宫之后,每年中秋时总会带着阖宫妃嫔一起做月饼。明康帝的后宫里藏着许多青春貌美的小姑娘,心灵手巧,中秋宴时总会有一些巧思之作,又经过御厨加工,月饼的水准越发上了一层。 温含章的席上已经放置一碟子兔子形状的月饼。温含章用手帕包起一个咬了一口,心中有些想念在外的张氏和温子明。上个月温含章刚接到了温子明的来信,说是他们一行人中秋在苏州过节,随信还送来了一些苏州当地的特产。 想着温子明在信中的嘚瑟,温含章心中生出一股笑意。坐在她身边的古氏与万氏见着她一个人自得其乐,都有些讶然。 宫宴的座位顺序都是皇后安排下来的,依照温含章诰命的品级,她被安排在了延平侯府女眷与娘家人的身旁。温含章对座位在哪里,心里是没意见的。只是古氏方才一见着旁边是宁远侯府,面上的表情就变得不咸不淡起来。 因着家中夫婿儿郎争气,古氏在各处宴席中又成了一个人人亲近的香馍馍。本来按照朱家人与温含章的交情,古氏不该如此。但她这些日子听了许多钟涵在西北后勤上与昭郡王不睦的事情。她忍耐了许久都没有上门找钟涵要个说法,对温含章的态度也亲热不起来。 温含章对着古氏身后欲言又止的朱仪秀淡淡笑了笑,朱仪秀刚想过来与她说话,明康帝与皇后就相携入席了。 只是,不过一刻钟左右,皇帝就淡着面色起身离开了。 明康帝近年来每逢有宫宴都不会待到最后,但这么早就离席,还是第一回 ,众人看着都十分讶异。朱仪秀突然低声对温含章道:“你看男人那边,开宴至今,昭郡王一直不在席上。”随着朱仪秀的话,温含章将目光投射到皇子的筵席上,确实只有卫绍不在。 第205页 温含章想着方才在亭子中见到的卫绍,心中突然起了些不安的情绪。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案几上的膳食,突然她身后起了一些骚乱。温含章看着皇后身边的徐嬷嬷有些惊讶。她与皇后自来无甚交情,皇后居然会让人过来请她过去。 温含章在朱仪秀担忧的目光中站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将眼神放到对面的宴桌上,钟涵的位置上居然是空的。此时徐嬷嬷又催了一回,温含章只能与她一起过去。 坤宁宫中。 屋里一片如坟墓般的寂静。 明康帝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卫绍,让人发渗的视线却在站立的人身上绕了一圈。 钟贵妃还好些,方才救下昭郡王与张娘娘的几个宫卫面色都有些苍白,仔细一看,还有人腿脚一直在哆嗦着。毕竟是头一回参与了这种宫闱阴私,所有人都怕被皇上给宰了。 若是他们早点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方才一定不会跳下水去救人。谁能想到,皇上最喜欢的张贵人,居然与进来最得皇上心意的昭郡王生了情意。两人趁着中秋宴时约好在亭中相见,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张贵人突然落水了。想起方才从水里把张贵人抱上来的情景,几人心中都有些火热。方才张贵人被救上来时,身上衣容不整,隐隐可看见身上的吻痕,可见昭郡王与张贵人在情事上有多热烈。 若不是身处禁宫之中,遇见这种事着实是一件香艷的事情。但现如今,宫卫们也只好强撑着颤抖的身体,期待能皇上能早点忘了他们的存在。 就在这般迫人发疯的氛围中,温含章进来了。 明康帝的眼神立刻转移到她身上,温含章从小就没少被皇帝用眼神射线攻击过,她在卫绍身旁跪下、行礼,隐约感觉到卫绍身上冒着一股湿气,就像刚从水里上来一样。 方才在路上时,温含章就从徐嬷嬷处知道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情。她自觉十分倒霉,徐嬷嬷安慰了她一番,说是因着她今日也到过那个亭子,皇后才循例把她找过来问询一下。 明康帝敲了敲案桌,听着温含章在皇后的问话下把自己如何从慈安宫中出来,又如何在亭子里遇见钟贵妃与卫绍的经过描述了一遍。因着有旬氏为伴,温含章并不怕皇帝不相信她的证词。 她面容沉静,说起话来有条不紊,听得皇后不禁点了点头,正想再多问些什么,钟贵妃就接话道:“就是钟夫人说的这般,钟夫人走后,臣妾因想着昭郡王还要赴宴,便不敢留他说话。之后因着水边阴冷,臣妾也回了喜善宫。臣妾真不知道昭郡王为何会在亭子里与张贵人会面。” 钟贵妃说完后便嘆息了一声,看着昭郡王时面上露出一些慈爱,隐隐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复杂神色。明康帝略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从方才到现在,这间屋子里只有江皇后一人在问话,现下也是如此。 江皇后对着卫绍道:“昭郡王,钟贵妃与钟夫人的话,你都听见了?” 卫绍嵴背挺直,一双眸子黝黑而平静,淡淡道:“儿臣方才已经说过了。儿臣在亭中掉了一块父皇所赐的夜光玉璧,发现之后便回去寻找。当时夜色昏暗,玉佩不巧掉在栏杆外头,儿臣俯身拾捡时突然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儿臣落水后,便听见另有一声落水声传来。待到宫卫们把儿臣与那人一块救起时,儿臣才知道那是张贵人,张贵人没等到太医过来便没气了。” 他被人阴了是肯定的。他最近风头太过,宫里宫外有许多人看他不顺眼。卫绍心中思索着整件事的疑点,越发觉得这件事中若有主谋,必定是钟贵妃。那条小道是他近来出入宫中惯走的,为的便是能抄些近路。钟贵妃从没有亭中出现过,但却选在今日与他撞见。 卫绍能想到的,皇上也能想得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贵妃对着皇上的质疑,分辨道:“若是臣妾所为,臣妾为何要自己亲身上阵,这不是故意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吗?”她顿了顿,又道:“臣妾在宫中许多年,说句托大的,臣妾若是想要陷害昭郡王,怎么样也用不着把自己赔上去。况且臣妾还有皇儿要照看,要是臣妾真做了此事,又置皇儿于何地。” 钟贵妃声声喊冤,说得异常悲戚。江皇后突然道:“钟贵妃说的也有些道理。”主要是钟贵妃与昭郡王往日无雠近日无冤,三皇子又一直圈禁在府,犯不着为着旁人做马前卒。江皇后这是正常的思维,但她没想到的是,钟贵妃确实对卫绍有过敌意。 温含章站在一旁,背后突然有些针刺一般的触感,那是钟贵妃在她身上淡淡拂过的眼神,她抹着眼泪对皇上继续道:“再者说,昭郡王身旁伺候的人有那么许多,臣妾怎么能确保回头寻找玉佩的人必是昭郡王?” 钟贵妃提出了许多她自己办不到的细节。譬如张贵人,张贵人是如今在御前最得宠的妃嫔,钟贵妃却已经日薄西山,她如何能够命令一个贵人为了她牺牲性命。到了后来,若不是温含章心中确定钟贵妃曾经试探过她,她都要相信钟贵妃确实是朵纯洁的白莲花了。 卫绍突然道:“以贵妃娘娘之见,这件事的真相会是什么?”他的语气有些淡淡的嘲讽之意,钟贵妃嘆了一声,道:“此事真相如何,臣妾是不敢随便胡说的。” 她看着卫绍慈爱道:“皇上圣明,张妹妹那么年轻就香消玉殒,昭郡王也是齿少气锐之年,少不更事,若是此事有贼人作祟,皇上必会还昭郡王一个公道。” 钟贵妃此言,实在诛心。她一再提醒皇上张贵人与昭郡王年龄相当,不是一直往皇帝心中扎刺吗。 江皇后也听出了钟贵妃言语中的不怀好意,她的嘴角略动了动,面色依旧严肃,对皇上道:“臣妾也不愿意相信昭郡王与张贵人约好了在亭中相见,但此事实在过于蹊跷。不如交由宗人府与大理寺一起审理,也好还昭郡王的清白。” 明康帝还没出声,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珠落玉盘的帘子响动,接着就是温贵太妃急切的脚步声,温贵太妃居然闯了进来。直到看见温含章完好无恙站在一旁,她才松了口气。 明康帝面色阴云密布,他看了站在一旁的温含章一眼,知道温贵太妃肯定是为着这颗眼珠子过来的。 温贵太妃一见着温含章没事,面色便缓和下来,待听完整件事的完整经过,她摇了摇头道:“皇后说的,本宫有些不同的意见。这件事总归是皇家的家丑,若是能自个查清真相,还是不要到外头惹得众臣非议。况且本宫记得,内宫的皇子入宫时都需有宫人相陪。昭郡王出入宫闱是何人相伴,一查宫门记录便知。皇后何不如从这点入手?” 温贵太妃此话一出,明康帝便点了点头。 温贵太妃想起那个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心中也有些嘆息,她继续道:“听昭郡王所言,张贵人的死因十分可疑。本宫觉着,还是让太医院尸检后再论此事好些。” 温贵太妃的话,明康帝素来听得进去,他环视了屋里的人一圈,整间屋子里,只有温贵太妃说的在点上。明康帝自然知道这是有人故意谋算卫绍,江皇后与钟贵妃心中各有打算,但他们却猜错了他的心意,不过一个小妃子罢了,若是要他赔上一个儿子,他是绝不愿意的,更何况此事有着诸多疑点。 第206页 他对着众人淡淡道:“这件事没查清楚之前,谁都不准泄露出去。若是让朕知道有人多嘴多舌,那他的舌头也不用要了。”明康帝尤其看了温含章一眼。 温含章心知肚明,这句话是对她一人说的。因着明康帝走后,屋内剩下的几名宫卫就被人绑了起来。皇帝身旁的许大太监端着令人泛起恐惧的笑容,带着宫中禁卫把这些人都带了出去。 被明康帝威胁了一番,温含章的心中却是镇定了下来。卫绍在明康帝走后,便辞别了众人。温贵太妃拍着温含章的手道:“你赶紧出宫,这些日子,若是没事便不要出门,只要你不随便乱说话,有什么事,姑祖奶奶帮你顶着。” 江皇后与钟贵妃都知道,温贵太妃这句话是说给他们两个听的,温含章在这件事中实属无妄之灾,江皇后也没有为难之意,便在告诫了她一番后,让温含章出宫了。 第138章 人质 温含章从坤宁宫出来时,前头的宫宴已经散了。 圆月皎洁, 将如轻纱一般的月华铺向人间。中秋夜何该是一个团圆喜庆的日子, 宫门外却只独立立着一辆孤独等候的马车,远远看去竟然有几分寂寥之感。 春暖和秋思两个在马车中等了许久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都快要急死了。参加宫宴与平时请安不同,许是怕宫中人多混杂,丫鬟们在宫门处就被拦了下来,并不能陪同进宫。 马车的门帘在温含章还没走近之时已经一把掀开,温含章对着慈安宫中的大宫女道了声谢, 才在丫鬟的伺候中上了马车。 春暖看见温含章的当口, 心中真是松了一口气,她给温含章倒茶递帕子:“方才朱姑娘过来问我们夫人出来了没有,我们都还是懵着的。” 春暖隐约知道温含章与朱仪秀之间有些矛盾, 便瞒下了钟涵方才让人送信过来的事情。朱仪秀一身参加宫宴的锦衣华服,见温含章没出宫,对着两个丫鬟也没多说些什么, 只是叮嘱他们好好等着,让温含章出来后便给她送个信。 温含章闭着眼睛,继续听着秋思道:“老爷让人送了信过来,说是夫人出宫后便回家去,不用等他。”秋思把温含章手上的帕子接了过来。 温含章唿出一口气:“老爷还交代了什么?”温贵太妃刚才悄悄与她道,是钟涵给她送了信, 她才知道温含章被皇后叫过去的事情。 秋思摇了摇头:“清明说老爷半个时辰前就出宫了,看样子似乎有些急事。” 马车辘辘的声响在广阔在街上响起, 周围安静至极。在这份静谧之中,温含章却本能地觉得有些涩冷之意。 钟涵是直到三更天时才回来的,星月满天,跳跃的烛火下,一只飞蛾渐渐逼近,温含章一直半惺忪着眼睛躺在榻上没有发现,等到了钟涵靠近时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声,才把飞蛾给惊走了。 温含章见着他时还有些恍然之感。待将眼睛放在他华丽的官袍上,才意识了过来今夜发生了什么大事。钟涵一边换着衣裳,一遍听着温含章把事情说了一遍。 他已经从别的路径听说了当时坤宁宫里的情景。钟涵看着妻子眼下的青色,手指抚上去心疼道:“我本来想与你交代一声的,可是刚开宴不久,二皇子就帮我叫走了。” 钟涵也是捏了一把冷汗,今晚幸得温含章沉得住气。 温含章听钟涵将她拥在怀里,说着这其中的关窍,心中唿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她在坤宁宫时屡屡迟疑,就是不知道该不该站出来为卫绍说话。只要坐实了钟贵妃对卫绍有过敌意,她便百口莫辩。 但后来她想了又想,还是强忍住揭发坏人的冲动。当时卫绍明明可以当场与钟贵妃对峙,但他却忍了下来。温含章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深意。但她怕自己一时着急乱了卫绍与钟涵的部署,便一直紧咬牙关不出声。 现在看来她当时的决定是对的。 钟涵也是松了一口气。他与卫绍做了大半年的戏,今夜才博得了二皇子的信任。钟贵妃作出的这件事,二皇子先前并没有和钟涵说起过。 从正月开始,钟涵就隐约察觉到二皇子一直瞒着他在做些什么。为此二皇子屡屡试探他的忠心,先前钟贵妃遣人过来试探是第一回 ,中间二皇子又给他下了许多任务,钟涵均都十分配合。今夜温含章在御前一路保持沉默的举动,似乎给了二皇子极大的信心,二皇子终于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温含章对上钟涵的眼睛,道:“今夜张贵人的事,一定会传出去的。宫中人多嘴杂,宫宴上就有许多人隐隐约约猜着了些什么。你与卫绍有应对之策吗?” 温含章心中隐隐约约知道这件事应该在卫绍和钟涵的计划之内,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担心。毕竟钟涵可算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卫绍身上了,若是一朝翻船,阖家都要倒霉。 对着妻子忧虑的眼神,钟涵把她拉到床边上,想了想还是不愿瞒着妻子:“二皇子私底下在盘算什么,我们终于知道了。昭郡王不会吃亏的,就算一时看着是他吃亏,以后也不会如此。” 温含章看着钟涵目光中的坚定,心中一块大石头渐渐落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事情正如钟涵所说的,到了第二日,中秋宴时宫中发生的时候突然就传了出来。 干清宫的宫道上,太阳将甬道晒出了一片金黄的光泽。在这温暖的阳光下,五皇子却是大步往外走,俊秀的面容上脸色十分难看。 二皇子追了上来:“五弟,你别走啊。”二皇子在后头不断叫唤他的名字,五皇子只好顿住了脚步。此时身旁人来人往,要是传出他不敬兄长的名声,五皇子更加得不偿失。 五皇子冷淡着面色道:“弟弟在外头有些事情,就不与二哥多聊了。” 二皇子笑了笑,他知道五皇子为何如此。方才他在父皇面前猝不及防地提起五皇子替代昭郡王迎接延平侯还朝的事情,明康帝的面色立刻就不同了起来,冷飕飕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许是把他这位一向乖巧示人的好五弟给吓坏了。 二皇子嘆息道:“为兄也是好意。延平侯是你未来岳丈,先前你在西北战事一直没能帮得上忙,我怕你岳家会有意见。” 看着二皇子一脸的诚恳,五皇子顿时气结,他努力平静着语调:“我谢谢二哥了。只是以后二哥以后若想助人为乐,最好别挑父皇心情不好的时候。” 方才两人在宫中遇见,二皇子提议一起到干清宫请安。五皇子想想便答应下来了。可谁知道一向在外人面前有些昏庸不经事的二哥,却突然在御前给他挖了个坑。 对于在战事中没能出一份力,五皇子心中是有些扼腕的。他想起先前朱仪秀与他说过的话,五皇子何尝不知道岳父被昭郡王讨好了他以后的路只会更加难走,但父皇一向干坤独断,他决定了的事情,旁人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都是皇子,父皇如此漠视他,五皇子除了气愤外什么都做不了。明康帝不是一个单纯的父亲,他还是九五之尊。若是让父皇知道他心中的怒气,五皇子必定讨不着好。 第207页 无奈、愤怒、惆怅的情绪在心中轮了一遍之后,他原本已是打算把这件事烂在心中,但他却没想到二皇子会在御前提起这件事,还把他的母妃也拉下水,想起二皇子在御前说的那些话,五皇子便磨了磨牙。 当时二皇子端着义正言辞的笑容道:“听说梅贵妃娘娘一直在温贵太妃耳朵旁念叨这件事,五弟若真心想要争取差事,最好在父皇面前直说,不要去打扰贵太妃娘娘。都是一家子的父子兄弟,父皇必定会考虑五弟的心情。” 听听,这句话说的是不是不怀好意?都是有母妃在宫中的人,五皇子对于昨夜宫闱中发生的事也是清楚的。昭郡王一出事,他便过来自荐,皇上会怎么想他?二皇子这么说话,是想把他埋在坑里吗。 虽然五皇子当场便在明康帝面前举手发誓,绝无顶替昭郡王之意。但他那位心思莫测的父皇相不相信还在两可之间。 想到这里,五皇子深深唿出一口气,他压低声音在二皇子耳边道:“二哥,你想做些什么弟弟不管,但不要把所有人当傻子。” 二皇子看着五皇子扬长而去的身影,心上却起了些嘲讽之意:你以为咱们那位父皇会听信你的誓言? 若是五皇子还对明康帝抱有期待,那皇帝后头的行事只会打破他心中的希望——只要是对昭郡王有害之事,明康帝一向是宁杀错不放过。 只是如此也好。父皇不将他们当儿子,他也不必要顾念这点父子情分。 二皇子回头看了一眼干清宫上的牌匾,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兴奋中。 隔日。 二皇子将手中一道明黄的圣旨在钟涵面前扬开,嘲讽地笑道:“这是我特地带来给你看的。好玩吧?”这是今日早上干清宫中突然颁下的圣旨,二皇子谢恩之后就等不及把钟涵约了出来,想要让他一同分享这可笑的圣旨。 钟涵看着上面的字眼,皱起眉头:“皇上这时候让殿下去修缮皇陵,怕是于我们的计划有碍。” 二皇子摇了摇头,道:“修皇陵算什么?”五皇子下个月便要成亲,还不是一样被派出京主持别宫修缮之事。父皇为着昭郡王可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明康帝越是不能一碗水端平,二皇子心中越是觉得不忿:“这圣旨上可没有写清楚让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要是想准备着日子再行动,父皇还能再给我一巴掌吗?” 二皇子讥讽地说完这句话后,便看着钟涵。 因着先前他对钟涵的疑心,他心中筹划的那件大事屡屡延迟。到了如今实在是不可不为的地步,二皇子仍是有些犹豫。 但时机难得,明康帝的心腹大将张大将军远在西北,若是等到大军还朝,张将军再掌京中军权,一切就都追悔莫及了。 二皇子咬了咬牙,突然道:“王妃一直在念叨着京郊的温泉,钟夫人若是愿意,不如这几日与王妃一起过去泡一泡?”他笑道,“王妃一直十分喜欢小孩子,听说侯府上的小世子聪明伶俐,到时候不如将他也一起带上,也好与我的几个小子做做伴?” 若是有钟涵的家人在手,他就能更加放心了。 第139章 异常 二皇子说完此话后,在钟涵直直看过来的视线下, 面上有些挂不住, 但他仍然期待地看着钟涵——若是钟涵真的忠心耿耿,此事不过是一件小事。王妃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家人, 待到大事已定后,钟涵就是从龙之臣,二皇子保证会给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但在他满怀期望的目光中,钟涵却辜负了他的心意。他面无表情道:“殿下何必如此羞辱于人?若殿下觉得我非可共谋之人,大可直接令我退出此事。” 二皇子讪讪道:“子嘉误会了。王妃先前说过咱们两府可为通家之好, 我也想着, 让女眷们在一起互相照应,我们到时行事也能更放心一些。” 虽然被钟涵一语道破心事,二皇子仍然不愿意放弃这个念头。 这些日子他眼看着皇上将昭郡王捧到天上, 心中妒火攻心。父皇的心意如何,一目了然。他怕自己若是不行动,有朝一日昭郡王真的会踩在他头上登基。 二皇子实在不想与钟涵撕破脸, 但他不得不谨慎了再谨慎。 关键之时,他总是觉得看不透钟涵真正的心意。钟涵屡屡与他道,勛贵与皇子交往过深,旁人容易生出别的心思。就是因着他这句话,二皇子一再容忍他在人前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但这一回却是他抛却所有身家后孤掷一注的结果,就算钟涵觉得他无赖, 他也要做一回了。 只是他却估计错了钟涵的气性。 二皇子强按住心中的怒火回了府,这是两人第一回 不欢而散。二皇子到家后仍觉得气不顺, 小厮捧上的茶水烫着了他的手,他一把就把茶盏给摔了。书房伺候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看着他满面寒霜地独坐在案后。 过了一会儿,二皇子才让人把他最信任的幕僚找了过来。钟涵既然不愿意用家人当做他的试金石,这件事就还有变化。 徐先生听说二皇子直接与钟涵提出让他的家人为质后,简直都要晕过去了。先前让二皇子试探钟涵的主意,是他出给二皇子的。但他却不想二皇子会与宁远侯直接挑明了。 他苦口婆心道:“殿下若是担心钟子嘉表里不一,到时候大可让人守着宁远侯府,只要钟子嘉蛇鼠两端,咱们就宰了他的亲眷。何必要在他面前挑明此事?” 二皇子也有些后悔:“说都说了,还能如此?”他埋怨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徐先生,也是他一直说钟涵献上金矿后便一直无所作为,看着是想要坐山观虎斗,他才会被他撩拨起了心思。 徐先生被二皇子的这一眼看得心中一噎,但他不好与二皇子计较,便闷声道:“宁远侯是文人出身,骨子里还有一些读书人的风骨,方才许是措不及防。殿下不如让皇妃娘娘发去请帖,侯府若是同意了,这件事殿下便既往不咎。” 二皇子担心道:“这行吗?”方才被钟涵撅了面子,二皇子已是觉得脸上无光了。要是再来一回,他和钟涵就该撕破脸了。 徐先生肯定道:“如何不行?”只要钟涵真心投诚,他就只能答应。否则他们与二皇子就该担心,钟涵能不能信任的问题了。 ………………………… 温含章没头没脑地看完二皇子府送来的邀贴后,心中十分奇怪。这封帖子乃是二皇子妃亲手所书,字里行间极尽亲切之意,她与二皇子妃没那么好的交情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当温含章打算收好等着钟涵回来问一问他的意见时,钟涵却突然进门了。他一进来看着这封请帖面色立刻就变了,抿了抿唇,脸上十分不豫。 温含章想了想,过去把钟涵拉到榻上,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钟涵一开始还打算着把这件事烂在心中,最后却经不住温含章的磨人,把下午他和二皇子间的不睦说了出来。他轻描淡写道:“我已经回绝了二皇子,这封请帖你也回了吧。” 第208页 他就算再如何报仇心切,也不会把妻儿置于危险的境地。 温含章想了想,在他耳边道:“我有信心能脱身。” 她比谁都知道钟涵等这个时机等了多长时间。若是这一回他回绝了二皇子,那他所有的布置就要重头再来了。且不说再度重来要花费多少心力,只二皇子立时便能窥见他的反骨。 先前钟涵哄骗他的那些话,都会化成二皇子心中的怒火。钟涵会比卫绍更加拉仇恨。 温含章无论如何不能让钟涵落到这种境地。卫绍出事有明康帝护着,钟涵要是被人针对,皇帝只会落井下石。 钟涵却是坚决道:“不行,若是我在京中反戈的消息传来,你和阿阳就危险了。” 温含章也不是突然就想为钟涵奉献一把。方才钟涵说起这件事时,她脑子里已经有一个计划。见钟涵还不相信,温含章让春暖把她在闺中的私藏都拿了出来。 春暖很快便拿来了一个铁皮包角的黑漆檀木匣子。温含章用钥匙将箱子打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瓶瓶罐罐。 这些都是她在闺中时与朱仪秀一块调出来的。名门贵女一向有制香的习惯,她现在屋里用的莲花冷香还是她自己调制出来的。 钟涵突然伸手拿起一个画着骷髅的白瓷,问道:“这是什么香?” 温含章一见着他的动作就唬了一跳,赶紧抢了回来。这里面是有一回她与朱仪秀根据古方调出来的毒香,名曰醉玲珑,当时一点燃之后她就觉得唿吸急促,当场便晕了过去。后头太医与他们说,幸好那香灭得快,若是再多焚一时半会,她与朱仪秀就救不回来了。 想起当时的事情,温含章还是心有戚戚。她闻见香气后只觉得脑袋里就像有一把钝刀割过一般,麻木了几日后才恢復了先前的良好运转。温含章一直猜他们用来调香的原料中许是有一些含有神经毒素的成分,只不过因着过后张氏明令她不准去调配一些稀奇古怪的香料,温含章自己也怕了,才没有继续研究下去。但先前做出来的香,她与朱仪秀一人分了一半,都打算压箱底收藏着。 没想到闺中的一些小爱好,还有发挥用武之地的时候。温含章有些感嘆,又想起那些年她与朱仪秀相伴的时候,心中生出几分黯然。 钟涵边听温含章的解说,边打开瓶塞,他突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淡淡的,闻起来就像置身于湖水之中一般,清冽可人。 这股味道,他曾经在梦里嗅到过。二叔最后端给他的那杯毒酒中,就有这个味道。 钟涵心情十分复杂地看着温含章:温含章若是打算把这些香料当成撒手锏,倒是真的有可能脱身了。 他犹豫了许久,才在温含章坚定的目光中答应她的冒险之举。 与温含章达成一致后,钟涵便借着女眷的交好,与二皇子再度亲近起来。 温含章身上因着有先前中秋宴的干系,她要出行需得与温贵太妃报备一声。温贵太妃也不愿让温含章为着此事便一直困在家中,便一口答应了她的要求,只是让她谨言慎行,旁人若是问起当夜之事便闭嘴不言。温含章答应了下来。 八月二十日,钟涵与二皇子骑着高头大马,护送家中女眷到王府的汤泉别院游玩。 自从宁远侯府接了王妃的帖子后,二皇子心中那口气就舒散开来了,对钟涵怎么看怎么顺眼。他看着后头长长的马车队伍,对钟涵打包票道:“别院护卫森严,钟夫人和世子在那里住着十分安全,有事情尽可找王妃帮忙。” 钟涵扯了扯嘴角,二皇子噗嗤一笑道:“好了,都到了这般紧要关头了,就别使性子了。”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今夜过后,咱们有福一起享。” 钟涵面上这才又见了笑容,他想了想,低声问道:“不知道今夜是个什么部署?” 二皇子心中也有些得意。他张了张口,有些想与钟涵说清楚,但想了想徐先生的嘱咐,他又忍了下去,反正待会回京,钟涵便能知道整个计划了。 见二皇子还是敛口不言,钟涵便止住了话头。 随着二皇子府与宁远侯府的结伴出行,钟涵与二皇子的交情突然浮现在人前。京中众人还在为两人的要好诧异不已,谁知道当夜便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 干清宫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殿中站着的太监宫女都尽量放缓着唿吸,方才帝后在这里大吵了一架。他们这些小虾米都恨不得能把自己给缩没了。明康帝看着他身旁的大太监弯腰捡着地上的奏摺,突然问道:“你觉得皇后是不是有些针对昭郡王?” 没等许太监回答,明康帝便自顾自地道:“太医院今日送了一份摺子,说张贵人是死后才落水的。朕怀疑有人陷害昭郡王。可皇后却与我道,她查出昭郡王与张贵人在宫中偶遇过几回。她这看着是存心想要让昭郡王陷入万人唾骂之地啊。” 许太监背后起了一层冷汗。他不过一个太监,若是让人知道他妄议皇后,那些御史们必定会喷死他。许太监奏摺也不捡了,他在地上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道:“老奴不敢随便揣测皇后娘娘的想法,但老奴知道,皇上圣明,昭郡王之事,皇上一定会主持公道。” 明康帝见他这般害怕,突然嗤笑了一声。宫里宫外谁看着卫绍的恩宠不眼红。但旁人越是嫉妒,他越要把欠了卫绍的给他补齐了。这些人在宫中享受着荣华富贵,卫绍却在乡间待了那么多年,吃足了苦日子。风水轮流转,也该这些人尝一尝羡慕的滋味。 明康帝看了一眼放在御案旁的食盒,突然想起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当事人。 钟贵妃。 明康帝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突然觉得索然无趣。他那个表妹,也终于变得和众人一般面目可憎了。 但明康帝却是下令,让人摆驾喜善宫。 钟贵妃听完小太监的传报后,面上起了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容。她精心装点着面上的妆容,画眉,敷粉,点唇,直到脸上再也看不到一点瑕疵,她才停下了手。 钟嬷嬷有些奇怪道:“娘娘怎么突然想穿这条裙子了?”主要是这条裙子虽然还鲜亮,但着实已经放了太长时间,足有个十年了吧。 钟贵妃好心情道:“嬷嬷不记得吗,皇上先前夸我穿这条裙子时皎然似轻云,缥缈若流雪?” 钟嬷嬷听钟贵妃说起往事,心中有些怪异,但钟贵妃已经在催着她帮她换上衣裳,钟嬷嬷只得放下心中的异样,上前帮忙了。 明康帝过来时,见到的就是一个盛妆打扮过的钟贵妃。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红的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整体看起来打扮有些偏年轻了,与她如今的风格十分不一样。 他顿了一顿,这才在众人的跪拜中进了喜善宫。 半夜,明康帝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他眼角瞧见一片雪白的刀锋,突然用手抓住来人的手腕,刚想唿叫,脖颈处就被人用绳子给勒住了。 冰冷的月光下,喜善宫中伺候的人倒了一片。此时正值宫中禁卫换防的时辰,竟是无人发现此处的异常景象。 第209页 第140章 结局(上) 就着屋外的一点光亮,明康帝看到了一个穿着深蓝服饰的太监手拿匕首。他一想着发力, 脖颈上的绳子便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钟贵妃毕竟是娇弱女流, 她拉着绳子的手已是有些没力气了,她对着眼前的人轻喝道:“还不快点!” 来人眼里有些慌乱, 他刚将手上的利刃刺进明康帝的心窝中,外头就突然响起一阵骚动,钟贵妃的面色越发急切。明康帝濒死之际,突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量,挣脱了钟贵妃手上的绳子。 他就像一只蠕动的爬虫般挣扎着往外爬, 因着喉咙受伤, 明康帝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但钟贵妃仍是听出他在唤人救驾。钟贵妃咬了咬唇,突然从太监腰间拔出另一把匕首,扑上去便在明康帝身上补了几刀。 明康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钟贵妃会有胆子作出这种弒君之事,他半闭着的眼睛不甘心地看着钟贵妃,鲜红的血在他的衣裳上渗透了出来。 直到喘过气来, 钟贵妃才上前试探了一下他的唿吸,之后便抖着手从他腰侧解下一方小印。 丑时三刻,周围万籁俱寂。 站在城墙上角楼上负责察看紫禁城防卫的兵士揉了揉眼睛,对着旁边的同僚道:“你看我是不是看错了,宫门那边怎么多的火把?” 漆黑的夜色中,那块地方突然间通明一片, 看着就觉得十分诡异。 没等旁人回答,他便喃喃道了一句:“不, 不对劲!”小兵心急如焚,拔开腿便往墙下跑,他守了几年的城墙,从来没发生过这种异常的情况,宫里一定是出事了。 谁知道他气喘吁吁地汇报完后,今夜当值的张把总却道:“此事我知道了,现下该你换防了吧,先别回家去了。” 小兵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张把总却呵呵笑了一声,让人把方才一起值守角楼的兵士也一块叫了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着上官面上冰冷的微笑,方才第一个下来通报的小兵身上突然蹿起一阵寒意。明明还是秋日,他却觉得站立的方寸之地犹如寒冬一般。 小兵打了个寒噤,突然跪下来对着张把总不住地磕头。 张把总犹豫了一下,安慰道:“好好在屋里睡一觉,明早起来便没事了。”小兵却仍是磕头不止,张把总让手下人把这些守城门的兵士绑起来,扔到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之后面上才卸下了笑意。 他想起他在二皇子手中的那些把柄,心中泛着不安的沉重,默默祈祷着二皇子一定要成事。 同样的情景发生不断发生在皇宫和京师每一个细小的地方。城门甚至在半个时辰前就被叩开过一回。 高大敦实的宫墙外,二皇子坐在马上,宝马粗重的响鼻声在这月夜里极其响亮。他身后的军士手拿着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出了与之对峙的禁卫军面上的谨慎之色。 二皇子提着马缰,面沉如水道:“我收到消息,有贼人要暗害父皇,你们执意拦我,莫非是贼人的同谋不成?” 今夜值守的禁卫军许统领拱了拱手道:“殿下息怒,不是臣等不愿放殿下入宫,实是职责所在,请殿下息怒。”许统领话说得客气,但他看着二皇子身后那一列列脸上肃然的军士,心中却是十分发沉。 许统领悄悄对着身旁的一个心腹比了个手势,心腹瞭然,立刻便要进宫汇报此事。但他的耳畔突然掀起一阵刀风,一瞬之后,铁锈般的血腥味突然在空中涌现。 许统领愣了一愣,没想过二皇子会突然动手。二皇子却先发制人,指着他高声道:“你想要让人进去通知贼人,本皇子岂能给你这个机会!”他说完后,便拔出腰侧长剑指向宫门:“大家随我进宫救驾!” 这句话就像一个信号般,二皇子身后带领的兵士瞬间与宫门处的守卫厮杀在一起。许统领越打越是惊心,他本想着擒贼先擒王,先把一看就无甚战力的二皇子拿下,没想到他身边却很有几个好手,生死搏杀之间十分悍勇。 宫门处不多时已是尸体满地,到处是刀剑过处的血迹斑斑。 二皇子心中也是有些发虚,原本他是想着让众人攻破宫门后再过来请他进宫,可徐先生却坚持要他领头作战,他对着左右之人使了个眼色,身后便分出约一半左右的队伍与他一起进宫。 宫门外这么大的声响,宫中众人早就被惊醒。皇后一听完宫人的汇报便使人去喜善宫找皇帝,可谁知道那人回来时却带来了一个令她骇异的消息,皇后来不及梳妆打扮,便一路跑向了喜善宫。 钟贵妃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双目哭得通红。在一旁同跪的宫女太监们都是面如土色。 江皇后是与皇帝一个岁数的人,平时看着老态龙钟,但此时她却上前利落地给了钟贵妃两个巴掌,抓着她的肩膀怒声道:“皇上受伤,为何不叫太医?” 钟贵妃似乎才被惊醒了过来,她面上满是泪痕,悲悽道:“皇上已经没有唿吸了。我宫里的人都被人药倒,竟然没有人发现有贼人混进来。我——” 钟贵妃还没说完,江皇后又给了她两个巴掌,之前便让人做了四件事,一是去东宫接来皇太孙,二是去太医院找太医,三是去将宫中仅剩的守卫聚集起来,最后一件事,便是让人到宫外求救。 做完这些后,江皇后冷冷地看着钟贵妃道:“皇上在你伺候时出事,你难辞其咎。”江皇后让人把钟贵妃绑起来。钟贵妃并不反抗。但此时却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江皇后立时看向外面。 紫禁城有四个宫门,此时却没有任何一支队伍与二皇子过来汇合。宫中禁卫并不是软柿子,二皇子也是一番你死我活的肉搏厮杀后才进了内宫。他久等不到钟涵到来,眼看着与钟贵妃约好的时辰已经到了,便先一步去了喜善宫。 地上的血迹从宫门一路铺向了东六宫,二皇子虽一直被众人包围在核心之中,但面上仍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血污。 喜善宫外,皇太孙一行人猝不及防与二皇子狭路相逢。 二皇子略微迟疑了下,与皇太孙见了个礼。皇太孙立时松了一口气:“二皇叔,孤听皇奶奶使人来传,说是皇爷爷出事了。你这番……” 二皇子笑了笑,道:“我也是在外头收到消息说是有人要刺杀父皇,才急急进宫。宫门处的守卫被人收买了,竟然要拦我进来。我生怕父皇出事,只能与他们动手了。” 皇太孙听着二皇子这番颠倒黑白的话,不知如何应答。江皇后的声音此时却从里头传了出来:“本宫已是使人叫了太医,皇上无事,二皇子不如卸下身上的兵器盔甲,进来说话。” 二皇子面上才露出一点愕然,里头便有太医的声音高兴道:“皇上醒了!” 紫禁城不太平,内城中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许多权贵大臣在寅时正都被敲响了大门,说是皇上被人刺杀了。因着来人手持盖有皇上私印的信件,许多人一拍脑袋下便被哄进了宫。 二皇子知道皇帝没死,心中那股勇武之气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太医还在道:“皇上的心脏比旁人偏了一寸,方才是血流得太快闭气了,真是上天保佑,我皇福泽深厚啊!” 第210页 二皇子浑身上下却像突然被浇上了一盆冰水一般,麻木而钝然,心中一直萦绕着一句话:父皇醒了,他要败了。 皇太孙这时悄悄退后了几步想要逃跑,二皇子发现之后立刻握紧手中的长剑,让人上去把皇太孙绑了起来。 之后便拔剑刺向他的胸膛,看着皇太孙的血溅了开来,二皇子只觉得灵台一阵清明。 喜善宫门口那些禁卫都没料到二皇子会如此丧心病狂。江皇后坐在内室中已是听说了皇太孙被害的消息,她红着眼睛,满怀恨意地看向一旁被绑缚着的钟贵妃。 明康帝身边的那些大内高手,都被钟贵妃用迷药弄得全身没有半点力气。江皇后匆匆聚集起来的那点防卫力量,怎么能奈何得了准备周全的二皇子。不过两刻钟左右,胜负已分。二皇子提剑进屋时,江皇后已是闭起了眼睛。二皇子第一件事就是看向身上扎满银针的明康帝。 太医已经被屋外众多冰刃吓得跌足在地上,今晚皇上突然出事就已经够他惊吓的了,没想到后头居然会有这一出逼宫大戏。 二皇子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吩咐手下将闲杂人等都绑起来。 宫中一向有击更传筹的习惯,每到了时辰禁卫军们便效仿更夫将更鼓敲响,本意是为着将安全的信号传递出去。但这一夜,宫中素来熟悉的更鼓声却全都替换成宫人和禁卫不断惨叫的声响,空气中满满的血腥气。 二皇子站在门槛处站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才如梦初醒。 听着殿外似乎有人进攻,二皇子咬了咬牙,一步步提剑走向床榻。 心跳快得就像要从喉咙出来一般,他手中一片冷汗。 他并不想担上弒父的罪名。 可惜此时情势已经不能由他选择了。 明康帝流了不少的血,现下半点都移动不了。他嘴唇缓慢喏动了一下,二皇子猜出他想说话,便将耳边凑了上去。 明康帝几乎是用唇声道:“别杀朕,朕把皇位传给你。”无论是皇帝还是平民,人在临死时求生欲都是最强大的。明康帝身上虚弱至极,刚才就连吩咐皇后将钟贵妃凌迟的旨意都说不出来,但他现下却是挣扎在二皇子耳边说出了这句话。 他不想死,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从没想到他会栽在他最看不起的儿子手上。 二皇子笑了笑,讥讽道:“父皇,你的皇位不是给昭郡王留着的吗?” 明康帝顿了顿,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眼角不小心看向窗外之时,唿吸突然急促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二皇子提到了卫绍,他突然看见一些已经死去的人。 明康帝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娘给他说过的一个故事,说是将死之人,临死前总会看到一些诡异之事。 不,他是皇帝,诸邪不侵,没有任何鬼怪能伤害到他,他也不会死! 二皇子却没有注意到明康帝的异常反应,他伸手捂着半边脸,轻声道:“父皇,你还记得你正月时做了什么吗?” 他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明康帝会在大庭广众下掌掴他。二皇子至今记得明康帝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对着一只讨厌的猫狗一般,不耐、厌恶、冷酷,他断定了他就算受尽屈辱,也只能在他脚下摇着尾巴祈怜。 二皇子摇了摇头,不打算再给明康帝任何动摇他心智的机会。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便后退不了。 他手上拿的剑是一把十分锋利的宝剑,原本血肉进出时应该不会有半分滞涩之意。但二皇子却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割下明康帝的脑袋。看着手上的人头,二皇子知道,无论再闭气还是闭脉,父皇都无法復活了。 在原地待了半响之后,二皇子就像碰着一个脏污的物件般,突然抖着手将人头丢开。 他有些不敢置信他真的做了弒父之事。此时小时候明康帝待他的那些好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开来。明康帝也不是从小就对他如此冷情。因着子嗣稀少,小时明康帝到袁贵妃宫中时,也曾经把他抱在膝上关怀备至,只是因着在文武上潜力平平,父皇才逐渐对他失望。 二皇子喉咙中发出一些哽咽,就在他想将人头放回原处之时,一根羽箭突然由后射来,二皇子就像心有所感一般,避了一下。 钟涵一箭不中也不可惜,他在这上头并不专业。 第141章 结局(下) 二皇子看着立在室外的钟涵,两只手都捏成了拳头, 喉咙里像堵住了硬块般, 目眦欲裂,道:“我就知道你有问题!” 钟涵先前做的那些事情一一涌上心头, 二皇子越想越觉得恍然大悟,看着钟涵的表情就像看着累世仇人一般,道:“这一步步的,都是你在诱导我。” 二皇子突然想明白了钟涵想做些什么:父皇死在他手里,钟涵背后之人才能高举正义大旗进宫勤王, 之后他继位便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钟涵身后的人究竟是昭郡王还是五弟? 二皇子第一时间便将昭郡王排除了出去, 父皇如此偏爱于他,他不用使出这种毒计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那,钟涵帮的人是五弟? 二皇子心中十分不甘, 五弟能够给钟涵的,难道他给不了吗? 他讥讽道:“五弟就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暗处不敢出来吗?” 钟涵对着二皇子的问话,面上十分平静, 他将弓箭放在手臂上,做了个手势,身后军士立刻列成阵队,逼了上来。 这些兵士都是他这段日子精心训练的成果,每一道森寒的刀光下,都是一道道高高溅起的血花。二皇子竭力抵挡着左右的进攻。 他不能死在这里, 若是死了,就成全了钟涵背后之人的算计。二皇子咬牙切齿地想着。 两刻钟的浴血厮杀之后, 钟涵这边略站了上风,但他也不是没有受伤,二皇子对他恨之入骨,专让人往他那边招唿。他手臂上有一道渗血的伤痕,就是一个突然袭击的兵士给他留下的印记。 鼻端满是血气,耳边杀声震天,钟涵的眼中却只有前面满身血污的二皇子,二皇子今夜一定要死,若他不死,他就危险了。 二皇子用长剑格开一把砍将下来的大刀,继续大喊道:“五弟究竟许了你些什么,我同样能给你!” 钟涵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转身拔剑,避开了一道凌冽的刀风,此时他所处的地点也不甚安全,不时便有悍不畏死的兵士沖将上来想要将他斩杀。 但随着钟涵身后不断涌现的援兵,二皇子那边劣势已定。 二皇子心中有些发凉。 此次逼宫兵分四路,其中神武门和午门由他的人负责,东华门和西华门由钟涵领兵攻打。丑时一刻时,钟涵事先安排好的一支亲军,便在被他收买的城门官的配合下,悄悄入城了。 二皇子是知道钟涵手中有多少人的。之前为着保险起见,他进宫带的人都是由皇府私下收买起来的队伍,钟涵手中的人并没有被分薄。 但也幸好多费了这一道力气,不然他刚才就该被手下突然出现的冷枪放倒了。 想起这其中的惊险,二皇子望着钟涵的神情难看至极。 第211页 刀光血影之中,二皇子这边渐渐有些顶不住。此时殿外突然涌进了一群手拿弓箭的士兵,二皇子抬眼一看,本还以为是神武门那边的援兵过来,但片刻之后他顿时抽出一口冷气。 钟涵眼角看见了身后与他汇合的弓箭手小队,心中松了一口气。他心里清楚,只要拿下二皇子,这场勤王战便告胜利。 二皇子能如此快速地到达内宫,都是他身边守卫的功劳。他趁着西北动乱,用大量金银在外招揽奇人异士,其中不乏有一技之长的游侠好汉。这些人固然武力惊人,但却十分不好管理。二皇子练兵时又只能偷偷摸摸,这种境况下,即使他有着一整个金矿的支撑,也不可能大肆招兵买马。更别说这些人在先前的逼宫战中已经消耗了许多。 一个面上有着一条刀疤的盔甲兵士在二皇子面前倒了下去,他焦急之下,再度喊道:“你别忘了你的妻儿还在我手里,我若败了,他们也活不了!” 话音未落,钟涵便让刚刚才过来的弓箭手,不断挽弓射箭——温含章那边他已经让高健出城接应了,若是一切顺利,她现在应该安全了。 钟涵知道二皇子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绪,他竭力不去想温含章可能遇到的意外。 万箭攻势之下,二皇子不得不让余下的人都退进内室,就在他刚下完命令之时,一只流箭破风而来,撕裂空气,射中了二皇子的手臂。 看着他身上受伤,跟在他身边的兵士都有些慌乱起来,二皇子咬牙道:“咱们只要撑到进攻神武门的援兵过来,他们就死定了,大家打起精神,只要能打退敌人,本皇子每人赏一万两黄金,绝不食言。” 二皇子不敢去想他的人还剩下多少,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太低估了钟涵的心狠程度。他的妻儿在他来说原来不值分文,亏他还为着自己的疑心觉得愧疚。 能跟着二皇子一起造反的人,都是毫无仁义忠心之辈,听见他的赏金如此丰厚,立时便振奋起来。但钟涵趁着方才他们阵脚大乱的当口,已经带着人冲进了内室。 室内空间逼兀,钟涵第一眼就看到身首异处的明康帝,他忍住心中大喜,大声喝道:“皇上已被贼人所害,咱们为皇上报仇!"他喊完这句话,现场顷刻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二皇子锦服之上一道从肩膀长至腰间的刀口,几乎将他砍成两半。他大睁着眼睛,身躯倒地之时,耳边似乎听见有人慌乱地在喊:“皇上的头颅不见了!” …………………… 微风习习的亭子之中,温含章端着笑容与二皇子妃道:“皇妃娘娘盛意邀请,可惜我这身子实在不争气,略离了京城便水土不服起来。” 二皇子妃看着温含章,心中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但转而便是一嘆,就算是假不舒服,估计温含章也不想像个犯人一样坐在她面前。 想着二皇子的那些谋算,还有钟涵在其中起的作用,二皇子妃终究不想待温含章太过于苛刻,她笑道:“钟夫人既然身体不适,便回屋休息吧,等着你略好一些,我再约你一起喝茶。” 温含章笑着应了下来,她一回房便看向铜壶中的水滴,心中倒数着还有多少个时辰。 春暖将阿阳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低声与温含章道:“夫人,皇妃娘娘送来伺候您的嬷嬷一直想要进来看看小少爷,秋思与她吵了许多回了。” 春暖是知道温含章想要做什么的。关键之时,温含章没带苏嬷嬷,只带了她陪嫁过来的四个大丫鬟,就能看出温含章紧要时最相信谁了。 因着这份极大的信任,四人都不由得紧张起来。温含章为着这一回出行,在之前便准备了许多。阿阳这两日的吃喝拉撒是重中之重。 小傢伙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周围气氛紧张,一整个下午不哭不闹,只不时用一双惊慌的大眼看向伴着他的丫鬟,只要大人略离开他的视线,他便着急起来,到了现在才有些昏昏欲睡。 温含章看了已经打起了小唿噜的儿子一眼,道:“让秋思与她闹些矛盾,吵得越大声越好,不要怕得罪她。”秋思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温含章特地准备的,照着娇蛮副小姐的角色打造,披金戴银,风光无限,一看就知道十分得宠。 秋思得了温含章的许可,可算是把她的泼辣脾气发挥到极致。等到了入夜后,秋思与温含章说起她的战绩,面上的神情就像老母鸡一般骄傲,让温含章心中的紧迫松了稍许。 一行人直等到丑时三刻,温含章估计着京中已经起事后才行动起来。她给夏凉使了个眼色。夏凉会意,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在昨日他们已经选好的几个角落,点燃了醉玲珑。 温含章不懂得看风向,但冬藏在这上头却有几分研究。今晚的风向正好从她的小院刮向正院。 等着夏凉回来,温含章面上已经戴上了一个缝着炭粉的厚口罩,紧张地看着她。 她手心冷汗涔涔,浑身血液奔腾紊乱——虽然先前已经用动物作过实验,但这么大规模的毒烟攻击战还是第一回 。若是不行,他们今夜就危险了。 直到夏凉对着她点了点头,温含章快跳出胸腔的心脏才缓速了下来,随即几人连箱笼都顾不得收拾,便抱起阿阳一路小跑到了与高健事先约好之地。 别院里躺了一地的卫兵,一眼看过去就像密密麻麻的尸体一般。 温含章心惊胆战地绕过层层护卫。各处园子山林,都有人倒在地上。 她这才知道二皇子妃为着她们母子究竟布下了多少人,简直是天罗地网,要是没有醉玲珑,她和阿阳的小命这一回肯定保不住了。 因着别院占地范围太大,毒烟有些不够用,有些躺在地上的人见着温含章走过他们身边,还能强撑着伸出手掐住她的脚腕,但不过一瞬之后便没了力气。 越到了别院外围,温含章越是心中紧张。之前为着怕害人不成,把自己先给害了,温含章用醉玲珑时并不敢用太多的分量,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在醉玲珑的毒烟攻势下,居然还有人能站起来。 温含章看着那些摇摇晃晃、不甚清醒的卫兵,忍住了惊叫。 春暖几个没有武力的丫鬟比她好不了多少,皆都是捂住了嘴,几乎就要魂飞魄散。 关键之时,还是夏凉挺身而出,噼手夺过卫兵手中的大刀,之后就像砍西瓜将这些软脚虾给收拾了。只是他们这边终究只有一个夏凉。眼看着时间过得越久,那些先前如同行尸一般动作迟缓的卫兵动作越发地流畅。幸得在别院外头接应他们的高健窥见了里头的异常,闯了进来。 高健带着十来个手下,一接到了温含章一行人便赶着马车急速跑了起来。 从别院出来后要在哪里落脚,温含章和钟涵有过几回激烈的讨论。钟涵想让他们脱身之后躲得越隐蔽越好。温含章却坚持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还是抓阄定胜负。最后是钟涵赢了。 但县官不如现管,高健头皮发麻地听着温含章的指令,掉转了马头往京中驶去。马车中,春暖捂着心脏,忧心道:“夫人,咱们突然回京,这合适吗?” 第212页 温含章并不应答。她知道自己是任性了,但她更清楚一件事,要是二皇子胜了,他们躲到天涯海角都没用。 城门处火光沖天,一片通明。温含章一看到那些士兵身上穿着宁远军的服饰,心中就安下了心。 高健手持宁远侯府的令牌,一路把他们送回府中。 直到看见那座熟悉的府邸,温含章提了一夜的心才放了下来。她才进府,清明便过来请她去祠堂。 温含章愣了愣,她没想到钟涵此时会在府中。温含章先看了一回儿子,见临睡前被她餵下一点安眠药物的阿阳一路都没醒,立刻看向冬藏。 冬藏可是与她保证过的,她调配的安眠药十分温和,不会对孩子有影响。冬藏顶着温含章威逼的眼神为阿阳把脉,与她小声解释了几句,温含章挺直的嵴背才松了下来。 这一夜几度惊险,温含章疲累至极,实在提不起劲去祠堂,但她又很想知道钟涵有没有受伤,终究拖着身子过去了。 温含章一推开门,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转身把门给合上了。朱漆大门发出一阵哎呀的沉重响声,隔绝了里外所有的声响。 温含章贴着门,大睁着眼睛看着祭台上疑似脑袋的祭品,半响说不出话来。 这才是今夜最大的惊吓。 皇帝满是血污的面上眼睛大开,就像死不瞑目一般。 钟涵跪在蒲团上,转身看着她嘆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 祠堂里青烟缭绕,温含章咬着唇想要走过去细看。钟涵却轻声道:“别看了,就是你想的那个人。”钟涵把方才他如何在混乱中让人偷走头颅的事情说了一遍。 温含章长长唿出了一口气,居然真的让钟涵做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对!现在的情况是,钟涵既然勤王成功,怎么还有时间回府。宫里不应该是一片混乱就等着有人主持正事吗? 钟涵突然站起来拉过她的手,在她耳边道:“我要用皇帝的人头,在爹娘牌位前祭上三日三夜,之后再送到扬州晋家人坟前烧了。” 在喜善宫内室里看到人头的第一时间,钟涵就起了这个念头。明康帝害他父母,害他舅家,身首异处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看着温含章的眼睛,他知道温含章应该会明白他的心情。 温含章被满屋的血腥味熏了一下,此时有些烦闷欲呕,她想了想,松了口气道:“幸得夏日已经过去了。”否则味道一定会惹来许多苍蝇。 人吓得多了,心脏就会强大很多。温含章也是如此。今夜这场别院突围战,让她经歷了从前许多没经歷过的片刻,温含章到了如今,看着皇帝的人头,居然觉得浑身是胆。 钟涵笑了起来,他知道他一直做的都是大不韪的事情,算计皇帝,令皇子弒父,哪一件在世人听来不是骇闻之事,但温含章却从没有过半分反对。 屋中血气伴着烟气,形成了一股特殊的味道,钟涵在这一刻,才觉得自己的人生与梦里真正不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的仇报了,这篇文也要完结啦!作者是第一回 写大长篇,十分谢谢大家一路陪伴!这篇文到了后面重点有些偏向復仇,番外会着重男女主的言情戏份,还有写写卫绍登基的事情。之前的bug也会修一修。大家想要的番外我都记下来啦,一个个写_(:3」∠)_ 附:本作品来自网际网路,本站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