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穿成太子的小毛团》 第1页 [穿越重生] 《每晚穿成太子的小毛团》作者:容千丝【完结+番外】 文案: 晴容清醒时,是病困行馆、联姻路坎坷的小国公主; 入梦之后,她会穿成皇太子夏暄身边的小动物。 夏暄贵为千乘之尊,俊雅,孤傲,淡漠, 是天下女子不可企及的存在。 唯独晴容知道,他的身和心,比任何人更温暖。 为免被这位未来小叔子勾住芳心或撸成秃毛, 晴容藏好秘密,努力扭转尴尬局面。 然而某夜,她不再变成毛团,却意外成了太子, 发现清冷持重的他,正在做不可描述的梦。 唔……原来你是这样的殿下!(///▽///) 晴容脸红心跳,偷偷睁开一线眼缝, 看清他梦中的少女娇颜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荒唐了!殿下!本公主的腿…绝对没辣么粗! -貌美多才装乖巧·一穿动物就掩盖不了萌(憨)属性·小公主vs外冷内暖毛球控·朝思暮想还傲娇·赶在哥哥们下手前暗搓搓追妻·皇太子- 架得空空的,剧情+糖,双向暗恋。 正经中透着一丢丢沙雕( ̄▽ ̄)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若晴容,夏暄 ┃ 配角:微博@容千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公主快被撸秃了怎么破? 第一章 宛转鸣啭飘渺而至,间或藏挟年轻男嗓,柔中含冽,使人如沐春山风。 晴容茫然睁目,惊觉午睡的自己,不知何时已跻身花枝间。 循声望去,正正撞入一双清朗洁净的长眸,心跳怦然,铮铮有音。 不远处闲坐一名青年,莲花白玉冠精雕细琢,荼白直裰飘逸,面容如玉光生,骨节分明的手执握一支箬竹狼毫,徐徐落墨于纸。 芝兰秀雅,玉树轩昂,清凛似画中仙,周遭灼烁花木因其失了颜色。 晴容只觉脸颊如烧,想要转身,那人却对她舒颜而笑。 「乖,别动,还差一点点。」 笑容明媚胜春光,晃花了她的眼;一句哄孩子似的慵懒软言,教她心坎蒙上柔柔迷惘。 被他直勾勾的目光描摹,晴容羞怯难耐——堂堂赤月国九公主,身负联姻之责,即将嫁入宣国皇家。虽说婚事遭逢变故,本人病困行馆,岂可由着不明来歷的外男放肆? 但对方态度磊落坦荡,清贵气派浑然天成,莫名予她「不得面斥」之感。 她无意细看他笔下所绘,一心以袖遮面逃离,不料视野忽地遭大片黛色鸟羽遮盖! 什么玩意! 她惊惧迴避,重心不稳,从高处跌堕而下……尖声大叫,竟是嘲哳鸟鸣音! 咦?居然成了一只鸟! 短暂、离奇、绮丽的梦,终结在坠地那一刻;而梦境遗留的羞耻、惊慌和飘飘然,则持续到午后会客之时。 ··· 赤月行馆正厅内,返梅魂香悄然弥散,七八名女子低眉顺眼,静待主位上的晴容发话。 晴容换过一袭月白织金绣云纹长外披,刚醒不久的秀颜明丽如三春桃,纤指拿捏杯盏,澄明眸子落向窗外,盯着枝桠上的红嘴相思鸟,思绪浮沉。 有多渴望自由、多恨嫁,才会梦见化身为鸟,飞上枝头,且邂逅一位嗓音动听、风姿俊逸的男子?算不算传说中的……春、春心荡漾? 赤月国仆侍小声提醒:「公主……」 她两颊泛红,双手搅弄裙带,恍若未闻。 客座上的绿衫女郎渐露不耐烦,皮笑肉不笑:「看来,风荷冒昧拜访,扰了九公主午睡好梦。」 「好梦」二字,让晴容心虚,也总算将她拉回现实。 她轻轻搁下手中茶盏,报以歉然微笑:「我偶尔犯迷煳,怠慢之处请颜姑娘见谅。」 颜风荷双手奉上请柬:「听闻您时疾未愈,乐云公主特邀您花朝节过府一叙,并聘请名医问诊。」 晴容接过,勉强记起乐云公主是皇帝养女,正想回话,却听颜风荷笑语微妙,「您若看不懂上书内容,风荷愿为您念述。」 ……看不懂?开玩笑!难道她长了一张蠢笨脸,看着像不识字的? 兴许这位尚书千金久居京城,误认为邻邦教化未开、不通中原文墨? 晴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端起公主应有仪态,予以谅解浅笑:「我虽菲才寡学,字倒是认得,不劳费心。」 颜风荷似乎将刻意谦虚视作自卑,言语更放肆:「那便好。往日所见的赤月女子大多粗犷彪悍,我还道九公主亦不让鬚眉。没想到,您在峰峦叠嶂的西境生活多年,仍如此娇弱……害我们不能一睹风采,好生遗憾呀!」 话里带刺,令三名赤月国侍女怒火窜起:「颜姑娘此言……」 晴容轻咳两声,打断她们。 乐云公主或许真心相邀,但派遣的「信使」字字暗藏讥讽,怎么看都像故意挑事,好让受邀者忿然而拒。 晴容自忖不过为小国公主,自幼丧母,失爱于君父,在京举目无亲;未婚夫人选连换两回,至今未有定论,本就处境尴尬。纵容下人当面反驳贵女,没准会落得跋扈名声。 目下最重要是顺利出嫁,为百姓带来长久安宁,何必因小事与颜千金一般见识? 谁料,她乐意息事宁人,院外倏然传来一清脆女嗓,接了侍女们的话锋。 第2页 「颜姑娘此言差矣!赤月国女将女兵,上能沙场杀敌,下能安守家园,雄姿英发,岂是你我这类深闺无趣的小女子可比拟?」 晴容主僕无不错愕,谁在帮腔? 颜风荷满脸怒容,待看清来客,离座恭敬行礼:「嘉月公主所言极是,风荷无知浅陋,贻笑大方。」 「……至于贺若家的九公主,本非娇花弱柳,抵京才染病,乃京城水土不养人、我方待客不周之故。」 少妇笑容秾丽,分花拂柳而近,华服拖拽出一地艷红牡丹。 ——先皇后之女,封号嘉月,姓夏,名皙,大宣国唯一嫡公主。 晴容卧病月余无人问津,门可罗雀,今儿忽受皇族关注,料知局势生变,当下收敛惊色,盈盈施礼。 夏皙顺势挽她胳膊,端量她时,眼底流淌喜滋滋的赞赏。 「妹子,请恕我不请自入。说是初见,早晚成一家人,咱们干脆省下那些绕来绕去的客套。我前段时日忙婚嫁之事,没能亲来探望,今日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话音刚落,二十余人挑扛着黑漆髹金的箱箱担担进院,古玩字画、珠宝饰品、绸缎成衣、赏玩之物……少顷即堆满院落一角。 这「薄礼」,半点儿不薄。 晴容来不及婉拒,只得致谢,请客人落座。 夏皙兴致盎然问起她近况,身子如何、衣食住行是否舒适,自始至终没搭理颜千金。 颜风荷走又不是,留也不是,芙蓉面陪笑到抽搐,再无半分嚣张。 话题暂告一段落,夏皙喝茶吃糕点,聊起晴容的爱好:「听说,妹子不仅擅香道,更是青川先生的关门弟子……」 颜风荷听得「青川先生」大名,目瞪口呆。 ——那可是举世闻名的诗书画大家!所到之处皆引发墨客画师的顶礼膜拜!就连翰林画院院首,亦尊其为师祖!据说此人云游四方,行踪不定,居然收了赤月国小公主为徒? 晴容却猜出,嘉月公主早听见颜千金对她的奚落之词,特意给她找场子,遂按捺嘴角弧度,谦逊回应:「区区微技,有辱师名。」 夏皙又道:「你得天独厚,无须过谦。别说天下书画同好,我太子哥哥也艷慕不已呢!他呀……未当储君时,终日对着飞禽走兽舞弄丹青;而今奉旨监国,政务繁忙,定然技痒。天家并无『叔嫂不通问』的规矩,来日你俩可探讨切磋。」 晴容嘴上客气推辞,心中嘀咕:姑且不谈婚约未定,与「叔嫂」二字不沾边,太子乃国本之尊,传闻其清冷孤傲,岂会将小小的异国公主放在眼里?嘉月公主为了捧她,真的什么都敢说出口啊! 颜风荷听夏皙搬出「监国太子」名号后,额角渗汗,余悸未消。 夏皙无视她的反应,浅浅一笑,握住晴容的手:「过两日便是花朝节,贺若妹子若无别的事,不妨到我西郊别院小聚,白天赏红踏青、夜里放花神灯,闲时由医官助你调养身体。」 晴容瞄向乐云公主府的请柬。 两位金枝玉叶,一方委託尚书千金传信,另一方亲自相请,同邀花朝节,同样宣称请大夫为她诊治,却偏偏在各自的府邸? 瞧嘉月公主对颜千金傲慢淡漠,双方显然非同一阵营,试探她还是耍她? 若诚心为她好,何不直接遣派名医来行馆?大费周章请她去府上,九成别有用心。 她病中消息不灵通,未知花落谁家,万万不可站错队,误了大事! 觉察夏皙与颜风荷的眼光同时投来,晴容灵机一动,索性来个「煳涂中立」,以帕子掩口,一顿勐咳。 素帕赫然添了几点猩红。 侍婢们大惊,急忙搀扶、倒水、顺气。 「哎呀!是我思虑不全,」夏皙焦灼之情现于颜色,「来人吶!速去请章太医……」 「我……无大碍,两位公主盛情……怎能辜负?」 晴容凝脂玉肌弥着绯霞,泪水盈眶,见者生怜。 「听我的,乖乖养好身子,雅集的事来日再定!」 「是呀!九公主请安心静养,我这就回去,禀告乐云公主,相信她会体谅的。」颜风荷垂眸遮掩幸灾乐祸之意,火速领了下人告辞。 晴容暗暗松气:咳血挡灾,我真是个机灵鬼! 夏皙朝丝毫没在意颜风荷去留,对晴容连连嘆息:「唉!我一直心怀侥倖,认定你在等三哥归京,才託病不出呢!要是被他知晓你真病了,一定心痛得茶饭不思!」 晴容如遭天雷噼中,懵了,良晌挤出半句:「三……?赵王吗?」 夏皙柔声安慰:「我俩虽非一母所生,但情谊深厚,不分彼此。他这回奉旨出使北冽国,事情颇为棘手,让你久等啦!」 晴容傻了眼:哪儿跟哪儿?她认识赵王?赵王认识她?误会……严重误会! 「您误……咳咳……」 她试图解释,未料咳嗽停不下来,憋得满脸通红。 夏皙轻抚她的青丝,笑中带怜:「正式称唿你为『三嫂』之前,我会替他好好守着你……哎哟!还羞红了脸呢!你们那点事,我清楚得很,嘻嘻。」 可怜晴容气喘吁吁,欲辩难辩,内心深处有个渺小的她在捶胸顿足。 ——呜呜……你清楚个啥呀?我自己都不清楚!冤枉啊! 作者有话要说:  千丝开新文啦!请小可爱们赐个收藏鼓励一下呀~ 第3页 架得非常空,甜暖轻松~ 女主小国公主,因为特殊原因,会穿成男主太子身边的飞禽走兽(各种各样,野生和家养)很好玩哒! · 特别鸣谢: 投手榴弹的宝贝:小裤衩、柠檬君 x1 投地雷的宝贝们:小裤衩x15;舰长,星辰大海要吗x7;鱼美人、微语、夏芒、柠檬君、阿梨joy、木昜、薄荷糖、许乘月x1 谢谢大家的呵护(╯3╰) 第二章 春夜轻风乍暖还寒,摇曳画案前幢幢灯影,为晴容素净娇颜漫上三分暖意。 她以侧锋蘸墨,挥洒于生宣上,毫尖随心尖微颤,点破千思万绪。 忽闻细碎脚步声混着药香飘进,她不动声色拖过几张纸片覆在上方,嘟囔着抱怨:「菀柳,你说我怎那么倒霉呢?平时病痛绕道走,关键时刻缠上我!现今既嫁不出去,又无家可归,闷得快长蘑菇了!」 「也许……天定之人未归?」侍女菀柳笑劝,意有所指,「汤药稍烫,您慢点儿喝。」 晴容苦着脸吹了几下:「丫头,你老实告诉我,是否从别处听过什么闲言碎语?」 菀柳摇头:「那倒没有,可赵王前年出使过赤月国,大伙儿都夸他骑射了得,是位英武非凡的皇子。您常年在神山清修祈福,想必不知外头言论?」 晴容曾听人言,大宣国诸位皇子样貌出众,能文能武,嫁给任何一位皆是不可多得的良配。由不得自己的事,多想无益,她没往心里去。 饮尽汤药,她低声吩咐:「你亲去探听婚事风向,问明乐云公主与哪位皇子交好……并查清嘉月公主所说的……因何而起。」 「是。」菀柳如常从多宝格上取下朱色瓷瓶,倒出一颗丁沉煎丸。 晴容将香药丸噙在口中,话语含混不清:「先去忙活,我再画上一阵。」 菀柳知她不喜人旁观,识趣掩门退下。 晴容拨开遮挡的纸张,以淡墨勾勒,后略微设色,兼工带写。 笔墨所至,梦中雅洁庭院、错落花树跃然纸上,如有万千晴光潋滟;反覆思量,又往花林深处添加一古朴石案,和一名素衣画师。 她固然记得他的朗目疏眉、挺鼻薄唇,却无着墨细化的胆量,最终选择在似与不似之间描绘其神採气韵,为留住卧病岁月偶然窥见的清新。 幽幽其院,美人在望;皓如圭璧,颀长修扬。 ··· 浮思抵不过汹涌睡意,晴容闭上倦目没多久,隐约觉察空气中的花香愈发浓烈,细碎虫鸣变得响亮,就连夜风拂身的感觉亦无比真切。 她迷迷煳煳,心道:哪来的风?行馆塌了? 谨慎半睁眼,惊觉脑袋不知何故扭向后方,且正以单足姿势站立在高处! 又做梦了?再度变成鸟? 鑑于白日梦中从树枝上坠落的真实感太过可怕,这次她平缓、僵硬地转头,慢吞吞、悄咪咪地放下缩起的脚,下意识低头,只看见羽毛蓬松、胖嘟嘟的……胸? 她呆呆地抓牢粗枝,尚未想好如何适应这个古怪且逼真的梦,依稀捕捉到远处飘来一轻且醇的男嗓。 「窗课不写,跟着本……我熘达做什么?」 严肃中渗透着无奈,又明显夹杂了几丝宠溺,嗓音如幽谷风清,颇为耳熟。 晴容极目四顾,不见人影,唯有夜幕低垂,春林疏落,寺庙檐角,宝铃晃动,融于一片黑白世界之内。 好一阵过后,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现身于林间小道。 蹦蹦跳跳的总角孩童未满十岁,脸蛋清秀,手里拿着一包豆子,边走边撒边张望;另一人素白长袍,二十岁上下,容颜俊雅,仪姿挺秀,正是她午间所梦、适才所绘的青年! 那句「乖,别动」依旧轻柔地萦绕耳边,如一道定身术,令她唿吸如凝。 病中闲出了新的病?不光傻,还花痴,没救了。 为摆脱「想入非非」的罪名,晴容气唿唿扭头,决定不予理睬。意外发觉,鸟头竟可灵活旋转至后背,且无分毫不适感。 好神奇!不晕!一点儿也不晕! 她玩心顿起,开始左右来回拧脖子,玩得不亦乐乎。 那两人慢悠悠踱步至开阔处,小孩撒光豆子米粒,轻拽男子衣角,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门。 「哥,小舅舅和表哥回京了?我无意中听到他们向你汇报,说已有月余,住在城西和城北交界?」 晴容改作自上而下伸缩颈脖,暗想:城西和城北交界,恰巧是行馆附近?不对,做梦嘛……哪来巧不巧的? 只听得那白衣青年闷声道:「是,但咱们不能多管,免得落人口实。」 「可我姐定要念旧情……」 「阿皙成婚不足三月,齐府对她如众星捧月。她要是自重身份,不至于轻举妄动,你多去作陪,盯着便是。」 「我?我还是个孩子呢!」 青年语气微沉:「娘和大哥不在了,所有担子全落我身上。你俩,绝不可再添乱子。」 「遵命。」 小孩有模有样拱手应允,笑时眉眼弯弯,东张西望一番,陡然兴奋:「哥!快看!树上!有只肥斑鸡!不停甩头!哈哈哈哈!」 「……?」 晴容停下无聊举动,居高临下瞪视这对兄弟。 小孩所指位置,只有她一人……不,一鸟,不难判断,「肥斑鸡」指的是她。 第4页 她小心将右爪递至眼前,微微伸张,翻来覆去,认真审视。 如此强健有力的腿、毛茸茸的趾、强锐内弯的爪,怎可能是鸡爪? 姐是勐禽!绝对超勐! 「小七,这不是斑鸡,是鸮,俗称猫头鹰、猫王鸟,昼伏夜出,擅捕鼠,飞时如鬼魅飘忽无声。有传言道,闻其笑声,很快便有人丧命,所以又视之为逐魂鸟或报丧鸟。」 青年抬头凝视晴容,欣赏她的形态,明净长眸氤氲薄薄月华,唇畔扬起浅淡微笑。 晴容歪着脑袋,视线在他眼角眉梢流连,心道,原来,这回成了猫头鹰! 小孩立马躲在兄长背后,忍不住好奇探头:「哥!它不怕人?它、它它在看我!」 青年有意恐吓他:「说不定,它喜欢盯着那些……不做窗课、到处乱跑的孩子。」 小孩瘪嘴以示不满:「这好管闲事的鸟,大大的坏!打它!」 晴容气得圆滚滚的,破小孩!竟敢在她的梦里当面诋毁她? 青年饶有趣味地观察她的反应:「倒不至于,虽说书上称其为怪鸱、魑魂,更视作厄运象徵,可它捕鼠之能犹胜于狸猫……而且,长得多好看啊!」 晴容眨了眨眼:算你识相! 「……眼睛又圆又大,嘴巴小而可爱,」青年笑颜舒展,「小七,这世上的人和事,歷来誉之百说徒虚,排之半言有余。」 「啊?啥意思?」 「这话是说,称赞的好话说尽,仍是徒託空言;攻击排斥的坏话,用不着半句就能坐实。大丈夫生于世,理当明辨是非,慎言毁誉。」 青年牵了弟弟渐行渐远,讲述鸮的习性,到文字上的形象或寓意,如《齐物论》中「见弹而求鸮炙」,《周公论》中的「鸮鸣鼠暴」等,所说每字,皆清晰落入晴容的耳。 晴容忽然怀疑:梦是真是假?此人见识匪浅,出身不俗,某些观念好像超出她的认知范畴? 寻思间,寺庙一带传出极轻微踏草声;而前方二十余丈外,亦有密密暗影围拢而近。 显然,兄弟俩没「晴容·鸮」的出奇耳力,浑然未觉,自顾谈笑。 晴容伸长脖子远眺,瞥见来人有三十以上,行进间闪过极其微弱的金属反光,禁不住惊唿:有武器! 然而鸟喙一张,发出的鸣叫声却是,「喔、喔、喔!」 青年蓦地停步,警惕四望。 「哥?」 小孩惶惑抬头,已遭青年单臂抱起,急速退至晴容旁边的大树后。 那帮形迹可疑者有所觉察,立即加快步伐,施展轻功掠来! 与此同时,来路远远跟随的那人也拔剑跃起,如巨鸟展翼飞至! 晴容惊得羽毛蓬起,只恨此际非人,手头更无强弓锐箭。眼看兄弟腹背受敌,即将血溅当场,她满心悲哀,闭眼咒骂:好端端为何做这种残忍的破梦! 然则连串刀剑碰撞声起,并无想像中的惨唿。 她偷偷睁开左眼,但见尾随者高大健硕,戴着头盔,只露出凌厉双目,横剑护在兄弟跟前。 出手如闪电,一招之间,削断黑衣人三把利刃! 哦……是护卫呀! 「刺客!有刺客!」小孩扯开嗓子大喊。 耳听寺庙附近响应声起,晴容稍觉心安,便缩成毛糰子,冷静观战。 激斗声、唿喝声、铿锵声响彻郊野,青年剑眉凝霜,双手仍抱住弟弟,随时以备后撤。 而壮硕护卫以一敌众,神勇威勐,七八招后,应接不暇。 黑衣人趁他同伴未到,接二连三痛下杀手,霎时间,梅花镖、铁橄榄、袖箭、三菱刺、飞蝗石……豪光暴烈交织穿掠。 护卫剑意点动,层层叠叠,将疾射而至的暗器数尽弹开。 难为「晴容·鸮」立足于树梢,面对频频飞来残破碎片,左摇右摆,瑟瑟发抖。 想逃离战场,偏生展开翅膀,却完全不会飞,只能原地拼命扇动,尖声唿叫。 「喔呵呵呵」怪声远远传开,在山林中诱发阵阵迴响,将黑沉沉的夜色映衬得分外诡异。 黑衣人毛骨悚然,面露惧色:「老天爷!是……是夜猫子!」 「糟了!这不详之鸟!沖咱们奸笑!」 晴容纳闷:谁沖你们奸笑了?我是脚被卡住……欸?是忘记松开爪子,导致没飞起来,有一丢丢的紧张而已! 「哎呦!」一人因晴容宽大的翅膀而分神,遭护卫刺中肩头,登时鲜血喷涌,张口大唿,「邪门!邪门!」 「不妙!撤!快撤!」 为首的黑衣人往后一跃,朝护卫和那对兄弟丢出烟丸,借着烟雾迷漫四散,搀扶受伤的同伙,顷刻间隐匿无踪。 晴容:哈?啥?还能这样?叫几声、动两下就把兇徒吓得落荒而逃? 哎呦喂!可把她给威风坏了! 笨拙地收拢翅膀,她虽觉乱糟糟的毛毛有失身份,却不晓得如何理顺,随便抖耸两下,完事。 山风拂过,疏落枝叶筛落冷清月影,映照遍地残余兵器碎片,血迹斑斑。 一队身穿铠甲的侍卫急奔上前,单膝跪地,惶恐请罪。 「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青年轻拍白衣上的微尘,淡淡发声:「此处无碍,速去追截!」 半数侍卫领命而去,余下七八人护送青年和小孩离开药雾瀰漫的角落。 第5页 晴容没敢擅动,细嗅随风吹来的药气,整个鸟都不好了——这药,混有微量赤月国特制的安神香! 小孩从兄长怀抱中滑下,闷哼:「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谋刺!」 青年没作声,回望枝桠上圆乎乎的猫头鹰,长眸半眯,若有所思。 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无损他半分从容。 后来赶到一名侍卫顺着他目光往上扫,脸色大变。 「此乃恶兆,留不得!」 话音刚落,四名侍卫以迅雷烈风之势执起小型连弩,齐齐瞄准晴容。 锐箭锋芒冷冽,寒气直透人心。 晴容乌亮瞳仁收缩,耳状羽毛竖起,又想爆发反派般的笑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哼唧!小心我用反派奸笑诅咒你们! 某人:可爱,想揉! · 猫头鹰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请大家多多爱护。 古时称鸮(xiāo),商朝之后一直是被污名化的~ ·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梨joy、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木昜、头头家的阿纹鸭 1个; 晚上九点还有第三更(^_^)v 第三章 「罢手。」 青年及时出言制止。 侍卫们急忙收起连弩,恭敬退下。 一双双眼睛全是戒备防范,像是担心晴容会突然从半空中飞扑而下,发动攻击。 晴容若无其事地翻了个优雅的白眼,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试着替自己整理绒毛。 青年踏出数步,昂首凝望她,莞尔一笑,纯粹得毫无杂质。 「别怕,寺庙周边不杀生。」 晴容挑动耳羽:那刚才的打斗算啥?活动筋骨?休闲娱乐?这人总爱和鸟雀说话,莫不是个傻子? 树林影绰微光足以让她看清那双澄澈明眸,柔和光华如星辰漾于平湖,教人莫名心安。 虽有腹诽,炸起的毛不自觉地帖服了。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青年负手而立,清朗嗓音隐含王者的笃定,「是吉兆。」 晴容知此诗出自《泮水》,前为起兴,比喻后面的「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大意为,遥远的夷族前来进献珍品,内有巨龟、象牙、大贝和南金,实含对小国来朝、异族归顺的自豪。 想起赤月国两百年来归附大宣,忆及自身无可推卸的责任,她心生感慨:倒不如当鸟儿来得自在呢! 一人一「鸟」隔空对望,余人面面相觑,不敢问,不敢劝。 许久,小孩打破沉默:「奇怪,它从一开始就站这儿,不论咱们闲谈或刀光剑影,居然没飞走?莫不是个傻鸟?」 晴容:「……」 青年摸了摸弟弟的总角,轻笑:「也许翅膀受伤没法飞,也许吓坏了,没敢动弹……由着它,自由来去吧!」 他摆手示意众人同归,却没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眼神温软,既有强者对弱者的怜惜,也带点困兽对翔鸟的羡慕。 有一瞬,啁啾不响,温风不兴,心腔不跳。 待这伙人消失在视线范围,晴容脑海中盘旋各种疑问:他们是谁?他……又是谁?刺杀者从何处获得安神香? 所幸,此香作宁神促眠之用,些微份量,毫无作用;但沾染后若不彻底洗净,残香半月不退。 转念一想,夜梦源自白日所思,哪有道理可讲? 晴容决意终止无答案的胡思乱想,乖巧地团在树上,安安静静当一只美鸱鸮。 春林夜寂,万籁无声,于她而言并不陌生。 她过去有一半时日居住在山上,自从奉命来京,反而没机会安享静夜。 赤月国地处西面,由六个部族构建而成,尚武,掌权者为贺若一脉,近百年和大宣贵族通婚已成常事。 晴容的母后为大宣国安远公之女,和君父情深爱笃,育有三子一女,遗憾生她这个小女儿时,遭遇难产,撒手人寰,导致父亲对她的舐犊之爱融入了无形的哀和怨。 尤其她日渐成长,眉眼鼻唇处处都有亡母的影子。 因此,七岁那年,晴容被送去山中供奉神明,受教于赤月神女,研习香道、骑射;半年后邂逅隐居老林的青川先生,从而成其关门弟子。 此后整整八年,她闲来策马奔腾,採花识药,调香制香,练字作画,日子何等轻松惬意! 因不受君父待见,加上姐姐们已婚或有意中人,当两国联姻一事提上议程,她这九公主成了上佳人选。 虽捨不得两位恩师,但她深觉自己于国无所作为,痛快答应。 岂料,婚事一波三折。 她自问承受过君父疏远冷眼,得到过兄姐的抚慰鼓励,见识过臣民送别热切,却从不曾想像,今日竟以飞禽之身,一次次迎上那道柔暖缱绻的目光。 天亮后,梦会醒,她将记不清细枝末节,只求片晌安宁,自由唿吸高墙外的洁净气息。 百无聊赖,她闭目而思:倘若这场梦是个话本子,接下来该如何发展? 瞧那俊美青年服饰素雅,居于寺庙,竟有大帮高手保护,想来是个勛贵公子……就像她失去母亲庇护,被父亲撵至山上修行?很可能受到某种惩罚,譬如……须画完一千几百幅画才允准下山? 第6页 嗯,这公子哥儿闲得慌,脑子出了问题,只能和来往禽类搭讪;因长年累月焚香诵经,获佛祖赐予慧眼,辨认出灵魂困在鸮体内的异国公主,且…… 打住!瞎想什么呢!害不害臊! 晴容竭力敛定心神,细听半山腰喧嚣声时断时续,貌似追捕未停歇;山谷迴响鸦雀夜啼,此起彼伏。 她突发奇想:若忽然冒出同类,不但没法交流,没准还会打起来。 她可不想和鸟掐架,还被对方从树上打落……当务之急,应寻个舒适安稳的地儿,耐心等待梦醒时分。 几经思量,她没胆量冒险飞翔,只得痛下决心,趁周边无人,爬下树。 由于不擅运用两爪,又嫌用鸟喙啄树太脏,她只好张开翅膀抱住树身,「手脚」并用,慢腾腾往下熘。 苍天吶!本是个身手灵活的公主!即便养病,也不该在梦里遭这种罪啊! 晴容「唧唧咕咕」念叨,约莫下移了三尺,惊闻寺庙方向有数人轻手轻脚靠近。 她立即噤声,僵滞不动,心下默念:我是一只神秘小小鸟,坏蛋瞧不见也逮不着。 可惜脚步声与火光逐渐挪近,竟是那两兄弟带领魁梧护卫,提灯復返。 小孩很快发现了她,奇道:「这傻鸮在干嘛?用翅膀抱树取暖吗?」 「果然,大眼睛长在面部前端,不像其他鸟分开两侧,眼周细羽排列形成圆脸盘,加上这对像耳朵的头羽……当真像极了猫咪,」青年侧头观察,眸光难掩喜意,「翅膀宽而大,表面密布绒毛……与别不同。」 晴容怒气沖沖:滚!别色眯眯地盯着本公主爬树!我才不想在你面前摔两次!不要脸的啊? 青年抬手,似想为她顺顺背羽,遭她圆眼一瞪,讪讪缩回。 小孩笑了:「欸?这小样儿还挺神气!哥哥若想画鸮,抓回去就是!反正它这么笨!」 「别、别伤它,我多看几眼,便能记住。」 然而「笨」字宛若羽箭破空飞来,稳稳扎中晴容的心:不许看!不许记! 虽顶着勐禽的形象,可她是位未出阁的公主,再活泼大胆,终归有羞耻心。 她自暴自弃下滑,三人全程围观,目瞪口呆,啼笑皆非。 几经辛苦,晴容终于安全落地。见这他们并没抓捕之意,她咕哝一声,大摇大摆往道旁草丛迈步。 「它不会飞?」小孩勇气倍增,保持距离跟来。 晴容气鼓鼓的:姐没来得及学! 小孩咧嘴笑:「哈!脑袋怎么那么大?胖得跟球似的!怕是飞不起!」 晴容:你才头大!你才胖成球!你才飞不起! 「走路摇来晃去,像个跛脚老头儿,嘿嘿!」 晴容怒而驻足,回头瞪目,给他一个来自勐禽的凝视。 ——超凶。 没料小孩眼神一亮,欣喜若狂:「嗷嗷呜!它眼睛好大好漂亮!睫毛好长好有趣!哥,你让甘棠把它抓来给我抱抱嘛!我想揉它脑门!狂搓!」 晴容气成毛球:够了!勐禽可以随便抱、随便揉的吗?没有自尊的吗? 她啪哒啪哒扇着翅膀,努力保持平衡,迈开毛绒绒的大长腿,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哈哈哈哈哈……」小孩发出山崩地裂的狂笑,抢过灯笼追上,还不忘评头论足,「这走路姿势未免太滑稽啦!哈哈哈!」 晴容心里好委屈,呜呜……什么破梦!气死她了! 她埋头朝灌木勐窜,猝然撞上一团软绵绵、毛乎乎的东西。 抬目见一粗胖动物,与她身高相仿,全身厚毛,瞪着眼,吸着小鼻子,鬍鬚微张,小毛爪抓住几颗黄豆,僵在嘴边…… 这、这这是个啥玩意! 晴容直接吓懵,两眼一翻,双腿一蹬,肚皮朝天,晕倒在地。 意识消失前一剎那,还能从眼缝瞥见那对兄弟倒置且惊呆的脸。 ··· 从无色彩的梦境中醒来,晴容惊坐而起,睁开双眼,大口喘气,背上附了层鳔胶般的冷汗。 提花青纱罗帐幔朦胧了的孤灯光华,混合她亲手调的返梅魂香,静悄悄地包围着她。 雕花床榻铺设繁复云罗锦,熟悉的奢华,熟悉的落寞。 窗外风停,一片沉寂,她甚至能感受水滴顺铜漏点滴落下,于心间引起回声。 垂下倦目,端量双手,转动十指,再三核实,她身上没有羽翼,也没布满细毛的鸮爪,又往脸蛋上掐捏两下,才摸索着下床。 自行倒了一盏清水,她端起直灌口中,冷凉渗进咽喉,呛得连咳数声。 「……公主?」门外当值侍女小声询问。 晴容缓了缓气,哑声应道:「无事,睡吧。」 呆然行至妆檯前,暖暖烛光下,镜中人一袭宽松寝衣泛着淡淡桃花色,雪肤莹白,乌髮披散,素脸迷濛着娇憨意态。 她还是原来的模样,房间也是,行馆外的世界应如是。 春山寺庙边的那场惊险刺杀,安神香的淡薄香气,逼真细緻的场景……全是梦吧? 天知道她为何要做这般荒诞的梦! 晴容捂住难堪的脸,一再提醒自己,切勿多想,却不由自主回味其中细节。 如清风朗月的公子,口没遮拦的孩子,武艺高强的护卫……等等!最后迎面撞上那肉嘟嘟的矮胖子,仿佛是愣住的馋嘴土拨鼠? 第7页 所以,她身为一国公主,在梦里……成为了有史以来唯一被鼠辈吓晕的猫头鹰? 作者有话要说:  猫头鹰:??鸟脸丢尽?? · 很明显,不是梦,是穿了~ ·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仙女:舰长,星辰大海要吗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仙女:舰长,星辰大海要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仙女:财大气虚 2个;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木昜、迪士尼在逃公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可爱:木昜+30 水晶饺+20 萌蛋蛋 +10 薄荷糖+10梅梅 +4 dudu +4 夏芒+3 阿梨+1 爱你们,明晚见~ 第四章 清晨,赤月行馆外挤满了人,熙熙攘攘,争论不休。 「平日连个问候的人影也没,今日忽然来一大帮人,吵吵闹闹的,我家公主如何静养?统统给我滚远点!」 一位身穿武服的少女堵在门外,手搭腰侧剑柄,虽长了一张娃娃脸,却横眉立目,神威凛凛。 石阶前的几位老者提携着药箱子,异口同声恳求:「这位……姑娘,小人奉命而来,还请通融通融。」 少女盛气凌人:「管你奉谁的命!敢扰我家小公主清静,我便要你的命!」 此言一出,众人惶恐退开几步。 「小鱼姐,出什么事了?」 晴容刚从迴荡敲钟念佛声的梦境醒来,乍闻武侍鱼丽与人争执,记起管事的菀柳被派去打听,急忙起身探个究竟。 春睡未消,哈欠连连,她由侍婢搀扶,缓步穿过石桥。 晨光勾勒她青白素绫交领绸衫,暗纹折花枝白罗裙如流云倾泻,一派弱柳扶风,玉柔花娇。 鱼丽见晴容亲自出来,兇巴巴瞪了来客两眼,才回身行礼:「公主,这十几号人宣称奉命来为您诊治;后面捧着大匣小匣的,又说是奉命给您送礼……依我看,分明捣乱!」 晴容与她有同门师姐妹之谊,知她鲁莽直性子,遂对另一名侍女道:「既是尊客所请,都请进来吧。」 鱼丽拧眉:「咱们有大夫,他们算什么……」 晴容轻哼一声,山眉水眼倏然凛冽。 鱼丽瘪着嘴,退到她身后,圆脸蛋上如凿着「不服」二字。 晴容偷偷用手指戳她,悄声道:「小鱼姐,这不是赤月国神山……即便身处赤月国行馆,也位于大宣京城。他们虽为下人,但却奉位尊者之命,我少睡一会儿事小,得罪贵人事大。再说,同样身不由己,何必互相折磨?」 「我真不懂,您好端端的,干嘛千里迢迢跑这鬼地方看人脸色?神山的花不香吗?泉水不甜吗?果子不好吃吗?」 晴容反问:「是啊!你好端端的,干嘛不陪在师父身边,非要随我这小师妹远赴京城,还大事小事操碎了心呢?」 鱼丽忿然:「守护您,是我的责任!」 「那守护赤月国子民,也是我的责任,」晴容粲然一笑,「因此,伤病也好,嘲讽也罢,渺不足道。」 侍女们呈上各人拜帖,晴容见半数为两位公主派遣的医者,此外则是官员千金的嬷嬷、婢女,替主子送赠日常用品、滋补药材、文房用具等物,索性请大家入内。 该问诊的问诊,该问候的问候,清静多日的行馆顿时喧譁非凡。 「九公主体质虚弱,卫气不固……不能适应大宣环境,易为外邪侵袭。」 「不对不对,肺本确有损伤,可这根源在于脾肾,脾虚则运化失调,肾虚则气不归根……」 数名大夫号脉后退至帘外,不断低议,久久未有定论。 晴容正与诸府中人寒暄,闻言暗笑:我得了何种不治之症?莫非三脏失调,回天乏术?瞧今日登门的全是僕役,看来,千金贵女们怕沾染病气呢! 她打小在山里野惯了,常嫌应酬繁琐,幸好人前端得住公主该有的端庄仪容、优雅谈吐。 余人深觉她这异国公主容貌佚丽,平易近人,行止雍容,无不发自内心赞赏钦羡。 鱼丽在旁默默守着,神色阴晴不定,临近午时,眼看晴容渐露倦意,以轻咳声频频提醒。 各府人员估摸表面工夫做足,纷纷辞别。 晴容命人取了银子打赏,借睏乏不适为由,闭门谢客。 主宾皆大欢喜。 ··· 午膳后,晴容趁春光正盛,懒懒靠在后院花廊的竹榻上小歇。 昨日接二连三的怪梦,让她对入睡一事心怀忌惮。 仔细回想,颜风荷拜访之前所做的梦,她应是庭院花树上的相思鸟;而夜里作画后,她则变成山寺外的猫头鹰;今晨入眠,除了钟声、诵经声、木鱼敲打声,她隐约还能感觉自己蜷缩着某个和暖所在……真是见了鬼! 「喵——」 正百思不解,忽闻后院墙头传来熟悉的猫叫声,晴容顿然睁眼——是她的妙妙? 轻移莲步绕过假山,只见院墙上蹲着一坨圆滚滚的三花猫,碧色眼睛清澈见底,四肢和腹部全白,额上和背上有黑黄色块,俗称「吼彩霞」;旁边还趴了一名三十六七岁、眉清目秀、神色憨厚的男子,大手托着宽脸,笑眯眯看她。 「小晴容,你家吵了一上午!」 「余叔,小心摔着!」晴容关切提醒,又解释道,「这两日有客人,是热闹了些。」 「热闹好!!」余叔咧嘴傻笑,「我把妙妙给你带来了!」 第8页 「妙妙!妙妙来姐姐这儿!」 晴容思猫深切,踮起脚尖,伸手抱猫,尾随的鱼丽已抢先跃起,搂在怀里。 「公主,大夫千叮万嘱,您这病,不得再碰毛孩子,听话!」 晴容苦兮兮眨眼哀求:「我摸一下,就一下。」 「不成!」鱼丽闪至石亭边,自顾搓揉猫背,「我不介意替您多摸几下。」 晴容扁嘴,又觉冷落余叔,復问:「叔一切安好?妙妙没给二位添麻烦吧?」 余叔笑时眼如弯月,天真得像个孩子:「好,好得很!叔叔每天都有糖吃!妙妙不麻烦!晞临非常喜欢它!」 晴容扬起欣慰的笑意。 她在来京路上巧遇余姓叔侄,叔父正值壮年,心智迟缓,言行举止与七八岁孩童相仿;侄儿容颜俊美,腰腿有旧患,不良于行,沉默寡言。 晴容先是觉轮椅上的青年落魄中不失风华,稍加留心,后意外发觉,其叔父爱作画,所绘尽是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譬如,他描绘了各式各样的小人儿,住在一块巨大的葱油饼当中,争相撕饼而食,生动有趣;有一幅则画了一株大树,无花无叶,每个枝桠顶部生长着一簇小火焰;还有长翅膀的鱼、九条尾巴的猫……无一存在于世间,还标有奇怪符号,宛若天书。 晴容见余叔画工精妙,设色别致,笔下所绘似乎蕴含言而不尽的寓意,不由得心生好奇。 一来二往,二人成了忘年之交,顺道结伴入京。 得悉余叔在京无亲眷,只靠侄儿做点草编谋生,她让菀柳安排他们入住一墙之隔的院落;其后,她因哮喘之症没法养猫,妙妙顺理成章寄养在隔壁,也正好隔三差五送点吃食。 余叔得空把猫抱上墙,顺带向晴容讨点零嘴,偶尔也会送她点小石头、小花儿。 此际,晴容神游天外,他等了片刻,揪着墙头嫩草,嗫嗫嚅嚅:「小晴容,你还不给我发喜糖?」 晴容摆出可怜状:「叔,我暂时嫁不出去啦!」 「嫁不出去?」余叔瞪眼挑眉,「让晞临娶你好不好?你是公主,他是驸马,你们成亲了,我就能吃上喜糖啰!」 「……」 这话,晴容不晓得如何往下接,知他心思单纯,淡笑了之。 余叔挠头:「小晴容,你别不开心!改日叔把晞临的轮椅推来,送你去篱溪放河灯……你无须走路,不累的!」 「这哪能成呢?」晴容哭笑不得。 余叔浑不在意:「他现在能拄拐杖走路了,缺一天半日,不要紧!」 晴容唯恐他不知轻重,赶忙撒手摇头:「真不用!目下我不宜走动,等病有了起色,我再和你们一道踏春。」 见他满脸失望,晴容于心不忍,转头命侍女取来一瓶丁沉煎丸,连着猫儿一同交给他。 「这香药丸能调理三焦,和养营卫之气,我特地加了甘草和蜜,你可别贪吃哦!」 余叔接了,喜滋滋尝了一颗,笑带惭愧:「可这回,我没糖和你交换。」 「你照顾妙妙,我已满心感激,往后有吃的,你自个人留着就好。」 晴容念及前天午后,他非要塞她一包糖丸,还乐呵呵看着她吃完,酸甜苦辣兼而有之,实在不敢恭维,当下苦笑婉拒。 「那我让晞临给你编小猫、小狗、小雀儿!」 他收好瓷瓶,似听见屋中有声响,抱着猫儿消失在瓦顶后。 晴容怅然若失。 病中固然难受且无聊,可谁能保证,痊癒后的境况,比现下更逍遥快活? ··· 暮色苍茫,晴容吃饱喝足,困顿不堪,不等菀柳归来,便早早上榻歇息。 纷乱思绪缭绕间,她依稀嗅到了伽南气息,暗忖:谁把梅花香给换了? 下一刻,有东西从她的后脑勺一路抚捋而下,惊得她全身一哆嗦。 搞!什!么! 张开沉重眼皮,横在眼前是刻四君子图的金丝楠木画案,雕工精细,流光溢彩,温润雍然……大得吓人。 回过神后,她惊觉双手成了毛乎乎的虎斑纹圆爪,且呈趴姿,趴在……? 「醒啦?」 上方飘来一似曾相识的男嗓,柔和与凛冽兼之。 怎么又是他?昨日梦见两回还不够?上瘾了? 晴容茫然抬头,对上了青年宠溺的笑眸,悲哀地发现,她所伏趴的,是他的腿。 而适才那诡秘中透着舒爽的滋味,源于他手心与她背上厚毛的轻摩慢挲,教她羞耻到浑身细颤,又禁不住心跳怦然,沉迷凌乱。 ——士可杀不可撸!给个痛快! 她绝望捂住脸,认出这爪爪前端五指,其中四个挨得紧密,趾底有浅粉肉垫……是最熟悉不过的猫爪子。 救命啊!她只想撸她的爱猫,半点不想变成……一只被人撸的猫!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喵喵喵? · 余叔的画,灵感来自义大利艺术家鹿易吉·塞拉菲尼(luigi serafini)的《塞拉菲尼抄本》。当然,画上内容是千丝自己瞎编的。 在猫头鹰和猫之间,晴容曾经穿成寺庙里的狗狗,只是她睡着了不知道。 大家能找到她魂穿的规律吗?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裤衩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财大气虚 2个;白白白、木昜、阿梨joy、小裤衩、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第9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梨不是梨 10瓶;阿梨joy、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非常感谢,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章 隔着衣物感受男子躯体的温热,奶猫晴容心慌意乱,腿脚发软,瑟瑟发抖了须臾,决定偷熘。 不料青年适时腾出左手,兜着她下颌,长指轻挠。 晴容狂躁至极,用力甩着尾巴,可被摸两下后…… 天!这未免过分舒适了吧?怪不得妙妙总爱用脑袋拱她、昂起头求摸下巴,这感觉多舒爽啊! 反正是梦,管他是谁,爽了再说。 于是,她不争气地伸长脖子,眯着眼,任其挠痒痒。 然而青年只挠了一小会儿,便松手回案头忙活。 晴容心底滋生出某种错觉——她惨遭调戏,从忸怩转为有所回应,对方却忽然抛弃她! 仁兄,能不能别三心二意,好好调戏……不,好好撸猫? 晴容静待片晌,享乐心终究被羞辱感战胜,趁青年没注意,像软面团般滑坠而下。 四肢着地,她改换蹲坐姿态,挺直身子,如土拨鼠似的悬空前爪,伸长脖子到处张望。 猫与人所见的视角和色彩不同,加以适应后,她从两侧一排排放满书册捲轴的书架推断,这是个藏书量惊人的宽敞书房。 香案上放置一块巨大的伽南,色黑若漆,形态奇美,香气沉雅。 布置清贵,家具讲究,更有精修盆景,显然不是寺庙。 最令她震撼的是,青年身后设有一幅水墨六条屏,重峦叠嶂,郁然深秀,润笔焦墨交织幽远浑融之意韵,落款为「探微」,竟出自她祖宗、赫赫有名的山水大师之手! 喵喵喵……此人果然非富则贵,很不简单啊!她连做梦,都如此奢华大气? 可转念细想,她纵然再嚮往,断然无能力在梦境里编纂出如此磅礴绝妙之作啊! 再对应先前青年对弟弟讲述鸮的典故,超乎她所认知……某个可怕且诡秘的念头涌上心间。 ——不、会、吧?这、这这不是梦?她先后变成相思鸟、猫头鹰和猫?就连听见诵经的时刻,也极可能成了别的动物? 她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竟要遭此严惩? 惊惧、沮丧、迷惘如沉重巨石砸来,将她碾压成一摊软趴趴的猫饼。 鼻腔里无奈的哼哼呜呜,使角落酣睡的橘黄色大猫悠悠睁开淡绿眼睛,斜睨「晴容·猫饼」一眼。 如有厌烦,如有责备。 晴容委屈地用小爪爪垫住下巴,抬眼偷瞄那专心致志的青年。他今夜换了一件素色道袍,侧颜在熠熠灯光下轮廓明晰,堪可入画。 这人有何来头?怎么一会儿在山寺,一会儿在华丽府邸? 犹自揣测,青年毫无徵兆转身,俯身探臂,将她捞回。 她初次成猫,肢体根本反应不过来,猝不及防落入其手。为表示愤慨和抗拒,她张牙舞爪,极力抗拒,奈何双方力量悬殊,反抗无果。 耻辱!生平未遇的耻辱! 「小狸儿,借你爪子一用。」 青年左手绕过猫腹拿捏后腿,另一只手握牢右爪,蘸染胭脂色,摁在画上的枯笔枝干侧。 晴容几欲抓狂,下意识张嘴,咬住他手腕:「嗷嗷呜……」 青年笑道:「我轻点,别闹。」 晴容垂首往下看,但见纸上墨桃三五枝,枝头立着一小团红嘴相思鸟,与半空中展翅的玩伴相望;树下闲坐一书生,大致是这青年的模样。 此画树干与人物用笔简练概括,鸟雀和花朵採用工笔,猫爪所补,则是花影深处的朦胧粉雾,爪印加上指间猫毛微糙的痕迹,自有一番意趣。 晴容虽心不甘情不愿,还是耐着性子,助他完成别具一格的画作。 青年夸赞她的配合,又浅笑分享心得:「昨日在北山寺为母亲上香,见桃花初绽,小雀儿酣睡,我一时技痒画了几笔……而后这小傢伙不知怎的,竟从树上直直摔落,不一会儿又展翅飞走了……」 晴容欲哭无泪:往事不要再提。 青年取出一方丝帕,沾水,细细替她拭净爪子的颜色,后轻柔擦干。 晴容放弃挣扎,躺靠在他腿上,由着他逐一清理。 相距尺许,四目相对,青年无端发笑:「对了,昨晚林间散步,我和小七遇到一只鸮,和你长了相似的棕褐斑纹……」 猫眼盈满悲伤——能换个话题不? 「那鸮在树上呆了好久,后以古怪姿态爬下树,我们以为它不会飞呢!谁知它跑了一小段路,撞上和它个头相仿的土拨鼠。土拨鼠捡了小七撒的豆子正往嘴里塞,大概也被吓到了,原地不动,没想到鸮直接躺下装死……等土拨鼠窜走,才翻身飞离树林,场面有趣极了。 晴容悲愤扭头:不!一点都不有趣! 「小七可喜欢它了!命人提灯苦寻,闹着要把它找回来,还给它起名字叫『鸮憨憨』……」 「……!」 鸮·晴容·憨憨本憨:你们才是憨憨!你们全家都是憨憨! 青年摸摸她后颈,薄唇噙笑:「改天我画下来,给你瞅瞅。」 「喵呜……」 ——谢了,真不用这么客气。 青年执笔填补细节,顺手将小狸猫圈牢。 晴容倔强挣开寸许,仍被迫紧贴他的心口,难免心如鹿撞。 第10页 还好,只过了不到半盏茶,门外短促步伐声近,紧接是敲门的「笃笃笃」之音,两重一轻,疑似暗号。 「乖乖的,别踩画。」 青年胡乱揉了她几下,把她放到软垫上,随即快步离开书房。 ··· 「属下查过,衣袍残留气味,疑似混杂西境特有香料。」 「疑似?」 晴容踩着歪歪扭扭的步子行至香案前,隔了门口木屏与书房雕花门,依稀听见外头有人向青年汇报,引起他的一声冷笑,「大晚上来报,就为禀报『疑似』之事?」 「正逢赤月国使团抵京月余……」 查到赤月国头上了? 她正欲上前,好听真切些,孰料橘猫伸了个懒腰,炸起周身短毛,谨慎朝她一步步挪近,龇牙咧嘴,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声。 晴容勉强听到青年闷哼道了句「彻查」,余下全被猫怒吼掩盖。 她在山里时常旁观野猫对骂,看得乐而忘返,可绝不愿意变成奶猫,跟体型大十倍的老猫掐架啊! 唉,「别冲动,有话慢慢说」,如何转换成猫语? 抑或凶一点,与之僵持? 「啊呜——嗷嗷呜——」橘猫弓起背,将晴容逼到香案底下,持续不断的叫声抑扬顿挫。 晴容:「喵喵。」 弱弱的,宛如做了亏心事。 橘猫愈发紧张,背嵴上的毛根根竖起,形成了一条尖嵴,浑身上下散发「本猫不好惹」的强大气场。 晴容怀疑它早看出「小奶猫」的异常,毕竟她走路时手脚不协调,神态必和原来大不相同。 「呜哇喵呜……」 橘猫将鼻尖凑到晴容额头,鬍鬚张开,还伴有吞唾沫的声音,像是在逼问:你是哪来的妖怪? 晴容双背耷拉,尾巴夹紧,眯着眼睛,缩成小小一团,本能地「呜呜」低哼求饶。 她并非有多畏惧对方,而是不想惹事。万一受伤,她只需疼上一阵,醒后又是病居行馆的九公主,而这小狸花得痛上好些天。 当橘猫作势扑来,书房门开了,青年去而復返,捻脚捻手靠近。 橘猫迟疑不动,嗓门则扯得更大,咄咄逼「猫」,仿佛在努力告知主子——这傢伙是奸细! 「哦,是吗?」青年忍俊不禁,却以一本正经的口吻劝架,「虽然不懂你俩在吵什么,可我觉得,金丝虎说得更有道理。」 说罢,他伸手抚摸橘猫,小声哄劝,待它怒气稍减,强行抱至一旁,才算平息了斗争。 晴容被橘猫吼得头晕,瘫软在黄花梨案脚。 不多时,青年命人把安抚完毕的橘猫带去餵食,随手从高几上取下一支赤月国蓝凤长尾羽,把羽毛那端递至晴容跟前摇晃。 晴容深知,倘若她真是小猫咪,定会忘却适才的不安,欢快扑上去追逐。 但她不是。 她全然想不通,诚心为两国交好而来,得了难愈之症也就罢了,平白无故为何要遭这种罪? 多年来受君父疏远的憋屈、千里奔波的辛劳、姻缘事无着落的惶惑、对此番诡秘处境的忧虑……种种情绪堆叠一处,让她有想哭的冲动。 哪怕她天性开朗,从不多愁善感,少女心亦有柔脆之时。 某些隐衷,天知地知,无人得知。 思及此处,晴容全身无可抑制地颤抖,水灵灵的猫眼泛染湿润泪光,鼻腔里呜咽有声。 借猫身哭两声,不会有人发觉,丢不了公主颜面。 青年见她怏怏不乐,蹲下劝慰:「金丝虎十九岁高龄,论辈分,是你祖宗的祖宗的祖宗……它平时就喜怒无常,你别冲撞它。」 晴容别过脸,不予理会。 「抱抱?」青年两手探至猫的腋下,把小小身躯捧入怀内。 晴容前后爪绷直:跟你不熟!不让抱! 可他大手如施了法,捋过她后背,轻重分寸拿捏得宜,顷刻间抚平了她的焦躁,身体不自觉听话了。 「金丝虎是娘最宠的猫,我初次作画,画的就是它……不受重视、遭人遗忘的那几年,有它一直陪在身边,我可不能忘恩负义,只能暂且先委屈你一下下。」 青年垂目而笑,微不可察的寂寥稍纵即逝,渺茫得如像幻觉。 晴容怔然:他,也和我一样,不受重视、遭人遗忘吗? 因心底滋生同病相怜之感,她稍微松懈了几分,未料青年笑哼哼以下颌抵向她额头。 「脸给你,不许再发脾气。」 晴容瞬时懵住,唿吸如凝,颊畔发烫。 再和他温软爱怜的眼神相触,她逐渐分不清心跳是否还存在,许久才想起此举太过亲昵,慌忙抬爪捂住脑袋。 「不让蹭脑门?那就……蹭小圆肚!」 青年眉眼柔如水,双手高起她,并昂首以笑靥接纳猫咪软绵绵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吸猫ing (^_^)v 晴容:!!!有事请烧纸。 另,本公主不叫「憨憨」。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木昜、兔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日常求收藏、求评论、求收专栏~(^?^) 抱抱亲亲举高高~ 第六章 受成年男子温冽气息包围,晴容心肝乱颤,赧然、惊恐、嗔怒…… 第11页 她爪子被箍住,后脚无力,唯有崩溃闭上眼,藏好吐纳。 当小肚肚被其鼻唇刮蹭,她呆若木猫,全当自己死了。 再度睁开时,透入鼻息已非伽南香,取而代之为清透舒缓的返梅魂香,以及仲春绵软暖衾。 弱灯掩映处,檀木香奁尚启,铜铸宝镜未收,翠黛花钿依然铺张。 ——她回来了,回到最熟悉不过的行馆卧室。 深深吸气,她快速拽起被衾,死死蒙住绯脸。 哪怕青年含笑埋首,是小狸猫的花肚皮,跟她这个赤月国九公主没有一星半点干系……可猫所感知的暖热,则残留在她身体髮肤,教她四肢发麻,如遭百蚁吞噬。 她疯了?吃错药了?妖怪附身了?脑子磕坏了? 何以接连数次,入睡后化身贵公子周遭的小动物? 总不会是赤月神在捉弄她吧? 无数疑问如凌乱无序的丝麻纠缠到一起,最终拧成坚定想法——无论如何,此事万万不可外泄,否则别说联姻告吹,她铁定被当成妖魔鬼怪,或烧或杀…… 分不清害羞或害怕,她如猫咪蜷缩成团,圆睁双眼,唯恐一时不慎又变成飞禽走兽,神思上不挨天,下不临地。 曾几何时,她对镜细贴梅花钿,颊边涌起飞霞,只为即将出嫁的喜悦;可居于行馆,病中顾盼,窗外残雪已换成了杏花如雾,始终等不到婚事落实。 乍然于梦里邂逅一俊秀青年,他言笑晏晏,对待小动物温和宠溺,和她有着近似经歷与喜好……恰恰符合她少女心事中对未婚夫婿若即若离的期许。 这世上,是否真有这么个人? 她忽然希望,他并不存在。 如此一来,她便无需期盼,更无需遗憾。 ··· 亥正时分,菀柳姗姗迟归。 晴容闷出一身汗,洗浴后本已再次躺下,听闻动静,披衣而出,并将鱼丽叫到偏厅作陪。 「非要这时候聊?」鱼丽皱眉扯过薄毯子,边把晴容裹成粽子,边催促菀柳,「赶紧的!公主这病不可熬夜。」 菀柳开门见山:「小的外出四处探听过,关于两国婚事,朝中未有确切定论;但坊间流传,赵王前年出使赤月国,相中了咱们九公主,才请求圣上行联姻之策。」 「最初人选,的确是赵王?」晴容脸颊微灼,百思不得其解,她和赵王何曾有过交集? 「至少,有此一说,」菀柳补充,「等双方达成共识,赵王忽被调去驻守京畿道军营,去年年底更被遣派出使北冽国。有人说,名义上为锻鍊砥砺,实则是……赵王性子执拗,冲撞了圣上,受其所厌。 「赤月王族筹备完毕,或许宣国皇帝圣心动摇,可君无戏言,再难悔婚,故而诏书上含煳其辞,未曾敲定哪一位皇子。」 鱼丽不耐烦打断:「宣国皇帝有七个儿子,换一个不成?」 晴容失笑:「你以为事情有那么简单?四国当中,大宣最为强盛,为保持皇家血脉纯粹,往往以无实权的皇子或郡王迎娶附属国公主;若公主外嫁,倒反倒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正如她母亲,虽有郡主封号,实为公府么女,且她外公年迈,有爵无职。 「呵!我就知道!」鱼丽嗤之以鼻,「宣国人比狐狸还狡猾!凭什么让最不受宠的皇子娶我们家的明珠?」 晴容懒得跟她纠缠,续道:「嫡长皇子英年早逝;二皇子因故贬为郡王,赴封地就藩;继任的皇太子,是先皇后所出的皇五子燕王;六皇子年幼夭折,这四位,就不必考虑了。」 「不错,」菀柳颔首,「而七皇子年仅九岁,联姻之责势必落到庶出的三皇子或四皇子头上。」 「说到底,除去不在人世、远离京城、身居高位、年龄不符,仅剩俩合适,我懂了!」鱼丽用独特理解总结了一遍,「那……老三老四有多不受待见?」 晴容嗔道:「小鱼姐!」 菀柳抿唇而笑:「三皇子赵王,夏姓讳易,母妃早亡,无显赫外戚,从小习武,性格爽直……」 「心仪你且会武功的?这个好!就他了最讨厌那些文绉绉、一天到晚唧唧歪歪的男人!」鱼丽迫不及待拍了板子,追问:「那宣国皇帝几个意思嘛!凭一道模稜两可的旨意把小公主骗来,又晾在这儿不管不顾!」 晴容一脸无奈:「圣上龙体欠安,年后移驾行宫安养,自是顾不上琐事。」 「两国联姻算哪门子琐事?」鱼丽气成河豚。 晴容所言「琐事」,纯属谦辞。 事实上,她相信,正因重视联姻,皇帝才迟迟无法下定论。 本应维繫国祚的嫡长子于三年前暴毙,储君之位悬空已久,直至去年方有定夺。而皇帝未到知命之年,体弱多病,面对北冽国的虎视眈眈,拉拢赤月国结成强大联盟,实为眼下最重要的一步棋。 如若传闻为真,赵王遇冷遭挫之事正在风头上,晴容本人恰巧病得玄乎,皇帝自然不便催促完婚,以免惹来「折辱邻国」的嫌疑。 缄默片晌,晴容从薄毯包裹中挣了挣:「乐云公主与四皇子交好?」 菀柳答道:「正是。赵王归期未定,想必……龙心已偏移。」 「难怪嘉月公主急巴巴赶来,道尽甘言美语!两位公主之争,实际上是为兄弟。」 鱼丽插话:「我倒觉嘉月公主够仗义!够直接!够诚意!反观乐云公主,派来那什么尚书千金,眼睛长在头顶,说话阴阳怪味,见了就来气!」 第12页 晴容秀眉轻蹙:「她阳奉阴违,莫非……芳心暗许魏王,有意阻拦我和乐云公主结交?」 「公主聪慧过人,」菀柳窃笑,「确有传言,颜千金试图高攀太子,自取其辱,想来魏王是她退而求次的高枝吧?」 鱼丽很是不屑:「让她攀去,摔她个鼻青脸肿!」 晴容本想再问魏王情况,又恐鱼丽出言讽刺,索性不提。 「既无旁事,我抱公主回屋睡觉,省得着凉。」鱼丽连人带毯,将晴容横抱在前。 菀柳亦步亦趋:「接下来,公主要作何安排、和哪位贵人结交,还请先给小的提个醒。」 「这事由不得我,得看『天』哪!来者全拒,寸步难行;来者不拒,累死自己。箇中取捨向背,须慎重为之。」 晴容靠在鱼丽肩头,眉睫轻扬,随即陷入沉静,如波澜未惊。 ··· 是夜,晴容辗转反侧,一怕再生诡异之事,二为目下困境而发愁。 待夜静更深,她恍恍惚惚合眼而眠,竟一夜无梦——既没变成某动物,也未遇上那青年。 简直令她喜出望外,神清气爽。 梳妆、用膳、喝药……浑浑噩噩过了半日,午睡时同样无怪事发生。 晴容越发怀疑,先前是她病弱中魂灵出了差错;如今有所好转,不再梦魂转移? 算是重新过上正常日子了吧? 惊喜之余,心底某个角落却隐隐酝酿出一丝渺远难辨的涩味。 申时日影熔金成粉,一辆镶金嵌宝的黑楠木马车悠哉悠哉而来,停在赤月行馆大门外。 晴容闻讯出迎,但见一众侍婢正搀扶夏皙离车。 「妹子身体不适,何必亲自相迎?」夏皙慌忙从车凳跃下,抢上前握住晴容的手,「这么多人看着呢!三哥回京,定责备我不懂事!」 晴容每每听嘉月公主提及赵王,总有莫名尴尬,只得顾左右而言他,相邀入内。 她熟习骑射,歷来眼尖,瞥见长街一角有人探头探脑,心里「咯噔」一响。 难不成那青年从「疑似混杂西境特有香料」的判断,便迅速查到她家门口? 脸上笑意有些许凝固,两颊与耳尖渗出红晕,拳头攥紧,指甲在掌心掐出弯月形印子。 不,她不该多问,不能多管,时刻藏好小秘密。 联姻公主的身份,不容许任何污点。 夏皙睨向晴容紧张又脸红的娇颜,笑得意味深长:「瞧着你今儿气色好了不少。」 「多亏二位公主聘请名医,联合商讨后开的新方子……」晴容寒暄客套,笑而称谢。 夏皙坐不住,只品了一盏茶,便拉晴容小逛花园。 晴容担心余叔不合时宜现于墙头,提前给鱼丽使了个眼色,才挽夏皙踏上迴廊。 闲谈中得悉,夏皙已满十八,去年为先皇后守孝结束没多久,便嫁与齐首辅家大公子成婚。她并未入住夫家,而是另闢一公主府,只在闲时才召见驸马。 晴容正惑于她好端端为何提此话题,也为她对夫婿的疏远而惊诧,却听她若无其事一笑。 「所以啊,我府上平日无男子。你若得空,不妨去我那儿小住……成天窝在这小小行馆,对你的病毫无益处。」 晴容哪敢随便应承,礼貌推却:「我染了这一身病气,怎污损贵府?」 「你见外做什么呀!」夏皙斜眼端量她,「该不会听信谣言,怕了我三哥,改而对我四哥……?」 「您误会了!」晴容暗暗叫屈,「绝无此事!」 先前已被扣上「和赵王暧昧不明」的帽子,再扛起「移情别恋于魏王」的罪名,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夏皙杏眸幽幽:「花朝节去我的别院散心,总可以了吧?」 晴容料想她纡尊降贵亲临两回,自己若一而再再而三拒绝,未免过于嚣张,当下沉吟道:「非我倨傲,一来我体虚气弱,行动不便,怕扫了公主雅兴;二来乐云公主也曾递来请柬,我若厚此薄彼,太过不敬,不如……」 「这有何难?」夏皙不等她话毕,「我自会给你配备宽敞马车,带上医官全程看护;至于乐云姐姐,将她和她全部宾客一道请过去即可!」 晴容瞠目结舌:为了让她这小国公主应允,劳师动众? 夏皙对随行侍女轻勾指头,低声吩咐了几句,又亲昵牵着晴容,素手拨弄倾垂嫩枝:「总之,你不需操心,一切包在我身上!」 晴容转目凝望身边女郎,侧颜娇媚,眸光清澄,善意不似作伪。 萦绕在心头多日的困惑澎湃而来,迫使她脱口而出:「小九有一事请教公主。」 夏皙摇晃她袖口:「少『公主』来、『公主』去的!我比你虚长两岁,来日得唤你『嫂子』,你干脆叫我『阿皙』呗!」 晴容暗觉耳熟,霎时记不起在何处听过。 她积攒勇气,缓缓启唇。 「敢问令兄与我之间的……『那点事』,究竟是何事?」 逆着斜阳金辉,夏皙惊讶脸容无端迷朦了几分,须臾后,唇边浮起一丝捉狭的笑。 「明儿去别院,我慢慢与你细说。」 晴容檀唇微嘟,心下闷哼:果然!比狐狸更狡猾的宣国人!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再也不用陪那个男人磨蹭了!高兴! 太子:高兴得太早,等着接受磨蹭吧! 第13页 · 人物关系不复杂,老大和老六离线,老二老三离京,暂时只有老四和太子抢镜头。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4个;阿梨joy、维大爷、木昜 3个;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懵琪琪 7瓶;阿梨joy、梦寐 1瓶; 重头戏要来了哈! 第七章 入夜,晴容如常在卧室外间作画。 菀柳奉药后,寻不着朱色瓷瓶,愠道:「哪个丫头!收拾完,竟未物归原位!」 「昨儿你没在,我把丁沉煎丸给了余叔,」晴容随口道,「新方子不苦,无妨。」 菀柳神色有些微凝滞。 晴容向来善察:「怎么了?」 「有句话,小的不知当不当说,」菀柳垂目,「那对叔侄来歷不明,您万金之尊,婚约在身,理应……避嫌。」 「视其所好,可知其人,」晴容徐缓搁下汤碗,「我自有分寸。」 她答得从容,心里纳罕:余叔心智不全,宛若孩童;余家小哥半句话都没跟我说过,还要怎生避嫌? 菀柳凝望她堪比月下玉兰的病容,欲言又止,端起托盘,掩门告退。 晴容挑亮灯烛,对着空白画纸发呆,最终提笔画了一只炸毛的大猫,兇巴巴的猫脸占据画面四分之三,仅在右下角留白,整体形象生动得略显浮夸。 洗漱后,她安然躺卧榻上,乐滋滋地想——白日无梦,今夜定能美美睡到天亮。 果不其然,醒时已天色大明。 然而,她心跳如擂,脸面耳根如被胭脂泼淋过一般,酡红彻骨。 不是已经恢復正常了吗?怎么还……? 她左手捂住羞赧的绯颜,右手握拳疯狂乱捶软枕,恨不得砸出一条缝,好钻进去躲一躲。 此事,不可说,不可想。 ··· 花朝节,晴丝缭裊,西郊桃李初绽,杏花如雾,蜂蝶翩飞。 过往十余年,帝后在宫里举办挑菜宴、种花斗花、制作花糕、夜赏花灯等活动,与百官同乐;自先皇后亡故,皇帝郁郁寡欢,加上龙体有恙,移驾行宫安养,因而众皇子和公主们各尽其乐。 晴容抵至嘉月公主府别院,朱门内外衣香鬓影,欢笑声、交谈声此起彼伏。 「妹子,可算等到你了!」夏皙亲自出迎,托住正欲施礼的晴容,「自家人何必讲究虚礼?路上可有不适?」 晴容浅笑而答,随她迤迤然入府,与客人厮见。 齐聚园内的贵女们精心打扮,言笑晏晏,当中瞩目的,莫过于陆次辅的千金陆清漪。 她细眉凤眸,虽非倾城色,但言谈举止处处流露诗礼人家的雅气,又不失通达圆融。 晴容记得,陆清漪曾派人送赠她精緻香品器,深得她心,当下欣然面谢。 陆清漪笑道:「鹅毛之敬,九公主客气了。清漪理当亲去瞻拜,又恐轻于冒渎。」 夏皙偷偷用指头戳陆清漪:「阿漪,警告你,文绉绉的客套适可而止,别祸害我未来嫂子!我可不想一天到晚夹在你俩中间,听这些酸腐之言!」 陆清漪「噗嗤」而笑:「是是是!清漪知罪。」 晴容见她俩神态亲昵,莞尔间不禁思念神山上与她朝夕相伴、亦师亦友的赤月神女。 宾客陆续抵达,吉时将至,夏皙率领四十余名女眷,结伴步行至附近牡丹园拜花神。 晴容自觉前日起咳喘大有好转,断定是两位公主所请名医尽心尽力之故,是以左顾右盼,欲寻乐云公主道谢,却始终不见任何疑似公主身份的女子。 见颜风荷尾随在后,她放慢脚步:「颜姑娘,乐云公主……未曾驾临?」 颜风荷勾唇:「她呀!近日忙着在府上筹办赏花会,大抵累了,玉体不适吧?」 晴容嗅出其中的忿然,失望之余,难免懊悔:「承蒙乐云公主谬爱,小九有负雅意,惶愧殊甚。他日痊癒,定当登门致歉。还望姑娘美言几句,以慰公主玉恙。」 「九公主言重,」颜风荷轻笑,「风荷孤陋寡闻,对贵国人情风俗多有误解,以致出言不逊,请您海涵。」 晴容见对方磨平言语间的尖锐,亦为当时未能圆场而致歉。 小小芥蒂,得以疏解。 至少,在她眼里如是。 ··· 拜祭花神后,众女将各色彩纸以绸带绑在花枝上作献礼,于园外溪边花林设席,品尝花草所制的佳酿香茗、珍馐美馔。 一盏茶过后,晴容悄声问身侧的夏皙:「公主,关于『那点事』……」 「急什么!」夏皙将一盅牛乳炖燕窝推到她跟前,「你确定,要我当着大伙儿面前说?」 晴容哑口无言。 夏皙又哄道:「乖,待会儿小游戏,你可要给我长脸啊!否则,我心情不好,懒得多说。」 「您这算得寸进尺吗?」 「算吧?我就想……在你未成嫂子前,悄悄欺负一下,」夏皙笑得狡黠,「你这么乖巧,不会沖三哥告状的,对吧?」 晴容被语带撒娇的一句话噎得慌闷。 什么跟什么呀!根本不认识!如何告状? 她疑心赵王在妹妹面前编纂艷遇,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把小竹籤,将那杏花水晶冻扎成刺猬,方消心头恼火。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河溪对岸喧譁声起。 第14页 透过倾垂飘逸的薄纱幔,依稀见是一群幽人雅士围坐花间,赋诗唱和,把酒言欢。 夏皙环顾周遭或娇或媚的女眷,清音懒软:「光坐着吃喝,多没劲呀!咱们也像那些士人郊游雅宴,寻些乐子呗!」 此言一出,余人积极献策,七嘴八舌。 「百花齐放,蝶飞蜂忙,不妨来个扑蝶会?」 「比试做绢花,可好?」 「我倒觉着,採花插花,共赏韶光,更具雅味。」 颜风荷歷来替乐云公主张罗,跃跃欲试:「公主,相较于需四处奔忙的扑蝶和採撷,和静坐无交流的缝制绢花,宴席上更适合击鼓传花,有奖有罚,娱乐互动,雅俗兼备。」 这一建议,得到半数人附和。 谁料,夏皙淡然否决:「正月才玩过击鼓传梅,腻了。」 「那……」颜风荷微露不甘,「抽花签也不错,可卜吉凶,又……」 「每回都是吉祥花卉,没新意。」夏皙不以为然。 颜风荷遭她不留情面当众否决两回,笑容顿时一僵;和乐云公主亲近的贵女则垂首不语,未敢发声。 场面有一唿吸的静谧。 陆清漪见状浅笑:「清漪不自揣量,倒是有一动静相宜的法子,就当抛砖引玉,供大家参详。」 「你这丫头,别买关子,赶紧说!」夏皙水眸横横一睨。 「姐妹们有的旷达放怀,有的锦心绣口,有的博物洽闻……清漪便想,花朝节为百花生日,不如由我念十句不带花名的诗,斗胆请大伙猜一猜。」 颜风荷闷声嘀咕:「原来是『听诗辨花』!」 陆清漪眼波如流泉,不紧不慢解释:「并非单纯的听诗辨花,诸位听诗后,不需道出花名,而是用你们能想到的方法,如到周边採摘组成花艺,如用丝帛作绢花,如剪纸,如另写新诗,或描绘丹青。 「半个时辰后,呈供公主品鑑,一看是否猜对,二凭技艺和意境判高下、辨优劣。胜者赏,负者罚,如何?」 此提议新颖,既能切中「花朝节」主题,又照顾不同的脾性与爱好,更有雅赏乐趣,可谓一举多得,不落俗套,当即获众人赞赏、夏皙首肯。 当侍女们捧上花瓶、花盘、针线、丝绒、文房用具后,陆清漪略微思索,朗声念道:「第一句是,『艷寒宜雨露,香冷隔尘埃』。」 晴容本想偷个懒,让菀柳和鱼丽去寻花,随便捣腾花艺。 不料夏皙备了笔墨与矿物研磨的色料,还朝她眨巴眼睛:「好好为我画一幅。」 晴容只得乖乖构思,鼻腔中却挤出如小狗委屈时的闷声呜咽。 如此短暂的时间,画个鬼呀!岂不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第二句是——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第三句,『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 陆清漪字正腔圆,诗中不含花卉名,旁人需加以思考,才能猜出所言为何物。 闻者低声议论:「不愧为京城有名的才女,涉猎广博!」 「是啊……信手拈来,不费吹灰!」 「深浅兼杂,某几句难以辨识,但『国色深无对,天香亦不堪』,则容易多了,分明有所照顾。」 晴容静心听完,稍作揣摩,提笔落墨。 其余贵女或苦思冥想,或挑选花器,或研墨赋诗,或提裙离座,四寻花材。 夏皙浅尝桃花酒,与出题者陆清漪闲谈说笑,仿佛没多关注忙碌的女郎们。 ··· 相反,对岸的雅士纷纷停下吟诵,好奇窥探。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们泰半是京中未婚公侯子弟,有人遥遥对嘉月公主执礼,有人与贵女攀谈,有人装作豪饮,实则暗中留心。 诚然,一旦多看两眼,目光皆被那即席挥毫的脸生少女吸附。 众所周知,嘉月公主素获「艷冠京师」之名,固然有道不尽的绰约风姿;但那姑娘娇容带倦,衣裙素雅,竟丝毫没被比下去。 她聚精会神,眉似青山远黛,眸含秋水澄光,举手落笔间,恍若清莲扶风。 温风摇曳稀疏花影,悠然投在月白褙子,为其纤柔之姿添灵动意趣。 兴许众议纷纭断人思路,少女轻移镇尺时,抬眸不经意向他们的所在一瞥。 那名苍蓝锦袍青年与之眼神碰撞,俊容微僵,两耳泛红。 他用手肘轻撞身畔友人,以几不可闻的沉嗓发问:「阿皙下首的那位姑娘是……?」 同伴贼兮兮揶揄:「满堂兮美人,独伊人与『君』兮目成?令妹所请的贵客,还能有谁?」 作者有话要说:  依照惯例,需要标明本章引用出处: 艷寒宜雨露,香冷隔尘埃。【早梅】唐·朱庆余 争开不待叶,密缀欲无条。【桃花】宋·苏轼 满园深浅色,照在绿波中。【杏花】唐·王涯 国色深无对,天香亦不堪。【牡丹】宋· 王禹偁 最后一段的调侃,意为「满堂美人,独一伊人入君青眼」,化用《九歌·少司命》中的「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阿梨joy、小院子、财大气虚、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第八章 夏皙饮尽杯中残酒,循声望向数丈外的溪边。 第15页 飘飞纱帘外,花影迷濛处,那疏眉朗目、神清骨秀的蓝袍青年,不是她那热衷微服出游的四哥,又是谁呢? 夏皙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假装没发觉,省得招唿。 平心而论,她之所以不爱与乐云公主和魏王交往,起初源于母爱被占据。 乐云公主乃宗室女,由太后抚养长大,却记在夏皙母亲先皇后余氏的名下。无独有偶,四哥生母宁妃因娘家获罪、口出恶言等原因遭父皇厌弃,不但降为贵人,还被剥夺孩子的抚育权,四皇子转由余氏照料。 夏皙那时不过四五岁,本有两位嫡亲哥哥,又忽然多了养女姐姐和异母哥哥。先皇后仁爱慈和,视为己出,虽说两人并未刻意争宠,仍予夏皙母爱遭夺之痛。 她性格直率,故与同样坦荡的三哥交好,越发觉得四哥嘴甜,太过圆滑世故,笑里藏刀,心思深得很;乐云姐姐则眼高于顶,比她这真正的嫡公主还要嚣张,让她非常没面子。 年幼时的小小嫌隙,随年月增长而扩大,久而久之,处成「面和心不和」的局面。 可若仔细回想,除去四哥获父皇一句「听说赤月国九公主才貌俱全」的试探,极可能争夺三哥的意中人,而乐云公主则趁她赴北山上香,派颜风荷去行馆邀约……别的事,倒也没多恶劣。 所幸,她两度亲顾赤月行馆,软磨硬泡,总算将贺若家的小公主哄到自己这边。 念及此处,夏皙略感得意,笑眯眯看向晴容,如欣赏一件光彩亮丽的战利品。 ··· 未时,「听诗辨花」比试结束,各府侍婢依次奉上千金们的作品,先由陆清漪判断对错,再请夏皙评定优劣。 让人意外的是,十句诗全猜中者,寥寥无几。 关键在于「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不少人猜出为莲荷,却误把「双影」视为花与水面倒影相映,没想到实为并蒂而开的同心莲。 临时从附近採撷的各色花枝扦插瓶花,缺少题目的梅花和莲荷,半数艷丽庸俗,无甚雅趣;绢花本就需慢工出细活,仓促间难出精品;而现场作诗,哪怕一首诗道尽十种花,也不易得惊人之句。 侍女们先后铺开画作,洪侍郎两位千金分别画了四幅和六幅,笔墨酣畅,豪迈写意;待观赏赤月国九公主所绘时,惊嘆与争议混杂交替。 晴容只作一四尺横幅,却囊括了十种花,以水墨为主,间或设色点缀,有简有繁,且形神兼备,确是前所未见。 画面下方为牡丹、兰、菊半丛,绕石而植,精描细画,栩栩如生;海榴、桂枝、落梅等稍作点缀,无喧宾夺主之感;上方桃李两三枝斜飞,另有两三杏花瓣与蜂蝶翩然在留白处。 兼工带写,近景笔法细緻,笔精墨妙;远景放纵写意,逸笔草草,神采飞扬。 一人情不自禁夸赞:「九公主构思精妙绝伦,下笔如有神,这兰草如玉剑摇光,自带芳骨,清雅无尘……」 「众花齐放,笔力刚健,不失细腻入微!」 「如此短暂时间内速绘成此作,教人大开眼界!」 有人提出异议:「但陆姑娘诗中提及的花囊括四季,岂可出现在同一场景?」 陆清漪闻言,适时替晴容作解释:「非也!诸位且看,画中所绘,梅已落尽,细叶露芽,仅残留一花一蕊;本该属于夏季的并蒂莲才露尖尖角,海榴则是未开花苞;至于桂菊,素有常开品类……画上真正叫人拍案叫绝的,是这随风飘来的杏花瓣,以及蜂忙蝶舞,笔墨无香,香气已跃然纸上。」 晴容本不喜画艷俗花卉,为讨巧省事,才一气呵成将群芳融于一图,听得陆清漪赞许,颇觉不好意思。 「游戏拙作,博君一乐,陆姐姐谬赞了。」 夏皙先前对晴容的亲近缘于爱屋及乌,此番确认她才名不虚,瞬即喜笑颜开:「不愧是青川先生的关门子弟!」 「青川先生」大名一抖出,不仅贵女譁然,溪流对岸的士子也沸腾了。 毫无悬念,因十诗全对、画工精湛、立意超群,晴容所绘独占鰲头,被围得水泄不通。 颜风荷这回写下春夏秋冬四首诗,尚算工整,可圈可点,但因猜错了两种植物,只能排在中上游。 眼看晴容备受瞩目,连远处的魏王也频频探看,她心下不是滋味,正想寻法子挽回颜面。 乍听将军府千金提议投壶,恰是她所长,遂欢然贊同。 想来那九公主为异域人士,且病恹恹的,应不懂勛贵人家的投壶之礼。 ··· 准备壶矢过程中,夏皙命陆清漪招待客人,自己则拉了晴容,往花林深处漫步,以远离四哥视线,顺带道出未来嫂子反覆追问的「那点事」。 前年赵王出使赤月国,一度随官员上山,拜祭赤月神。因不愿大张旗鼓,免除出迎接见等俗礼,故而未禀报山中清修的九公主。 而晴容名为「修行」,实际却满山乱跑,到处撒野。 赵王便是在她与侍婢们打闹游戏中无意间闯入,目睹众人朝半空抛飞野果,而她以布条蒙眼、听声辨位、挽弓而射、每发必中的惊人射艺。 当时,晴容觉察有陌生人靠近,只道是路过信众,未解脸上青布,还委婉劝对方离开。 而赵王不知她身份,深觉有趣,向随行人员讨了几颗青桃,笑言请她一试。 第16页 青桃直直掷向晴容,速度奇快。 晴容弯弓搭箭,以迅雷烈风之势,将三枚桃子直直钉在他身侧树干上,博得围观者欢唿。 她那会儿没计较「信众」的唐突,还赠予李子,笑请他们绕道迴避。 落在赵王眼中,此举成了「投桃报李」,别有深意。 再闻这笑容甜美的小姑娘竟是赤月国九公主,他寤寐思服,回大宣后暗戳戳怂恿父亲实行联姻之政,好将心上人娶回府上。 当得悉赤月王族应允,他兴奋得难以入眠,与夏皙倾诉;夏皙则听说,他曾在赤月王都展现勇武射猎,广受推崇,推测九公主已芳心暗许…… 听完夏皙笑嘻嘻讲述来由,晴容目瞪口呆——见鬼的「芳心暗许」! 她两耳不闻山外事,哪里会管赵王迷倒了多少赤月少女!她自始至终不知那人是宣国亲王,连面都没见,怎演变为「他们的那点事」? 再说,这人初见一姑娘蒙着眼,竟想出「拿桃子砸」的方式吸引注意?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婚事要是谈成,她定要弄个十筐八筐桃子,把他砸成猪头! ··· 投壶乃礼射,亦作消食醒酒之娱。 夏皙不参与,大伙儿没再行三请三让之礼,由身份大致齐平的两人轮番上阵,各投八矢为一局,最后统计得筹数,评出胜者。 几轮下来,每有投中壶口,皆获欢唿鼓舞。 晴容素有午睡习惯,此际酒足饭饱,倦意来袭,又不想出风头,索性陪陆清漪叙话。 奈何夏皙不放过她,等颜风荷下场,美其名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还以「赵王喜投壶」这种不着边际的理由催她上阵。 晴容一想到赵王这朵煳涂桃花,不光自作多情,还坑她来大宣联姻,窝火之下,来了个「有初贯耳」,第一箭便投入壶耳,得二十筹。 满场面面相觑。 毕竟余人断断续续进壶,大多只得十几筹,她一记碾压,很不友好。 幸好颜风荷投了个「有初」,得十筹,亦属优秀。 晴容不愿破坏刚修补的关系,接连数矢老老实实投进壶口。 因双双连中,即将投成「全壶」,她决意最后一矢假装失手,便只领先一点点。 然而她边打哈欠边抛出,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斜依壶口,且箭头正对准她的方向…… 「龙首!十八筹!」司射宣判得分。 观者先是惊呆,随即赞嘆不已。 晴容纯属误打误撞,不由得啼笑皆非。 喧譁声中,颜风荷略显紧张,最末那箭失了手,凤眸暗云涌现,转瞬即逝。 她本是贵女中投壶的佼佼者,歷来战无不胜,今被她反感的九公主杀了个片甲不留,心中怄气,仓促领了罚,借赏花为由离席。 小逛片刻,远远见一名侍婢匆匆行入宴席,在夏皙耳边禀报,随后奉命离去,颜风荷暗暗好奇,示意贴身丫鬟原地待命,自己则悄然尾随。 那侍婢对场外两人传话:「公主吩咐,备两人份茗茶点心,送去东暖阁,而后清场,不得靠近,不许声张。」 颜风荷更觉诡秘——嘉月公主另有佳客? 忆及京中传言,夏皙婚后不肯与驸马同住,且青梅竹马、曾有婚约的表兄早已掩人耳目归京…… 颜风荷轻蔑地扬了扬嘴角。 ··· 晴容于「听诗辨花」和「投壶」中大放异彩,遭人团团围住敬酒,没喝几口,眼皮沉沉,请求避席。 夏皙生怕真把她累着了,便命人送她回别院,找一处清净阁子歇息,静待夜间赏花灯宴。 其时,绝大多数僕役奉侍溪畔筵席,院内冷冷清清,唯三三两两守卫巡逻。 「九公主贵体不适?」颜风荷从竹丛后踱步而出,满脸关切,「我方才过来解手,见侍女收拾了东暖阁,想必是给您备的。」 引路仆侍正愁客院在西,得穿过整个别院,闻此言,断定嘉月公主体恤未来嫂子,便推开东暖阁院门,引晴容主僕入内。 阁内空无一人,底层四面通爽,食案上摆了瓜果糕点、茶具等物;二楼设有屏风、几榻,清静古雅,确实适合小歇。 晴容昏昏欲睡,未及细想,除下外披的月白褙子,躺至雕花卧榻上。 半睡半醒间,隐约听颜风荷犹自替她张罗,让鱼丽回马车取夜宴的衣裙,又唤菀柳随僕从去府医处备汤药…… 她困顿欲死,唯一的念头是——但愿别在睡梦中变成小动物。 老是被一只温热大手摸遍全身,谁受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煳煳间忽闻熟悉的男子沉嗓飘渺而至。 晴容暗唿不妙,第一反应是睁目,看这回成飞禽或走兽,能否找地儿躲藏。 然则此时此刻,所处仍是东暖阁二楼,身上亦非毛茸茸,而是贴身衣裳和罗裙。 当交谈声自下而上断续传来,她勐地一哆嗦。 ——没做梦? 他、他他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并蒂莲】隋·杜公瞻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论语》 · 投壶计分按《投壶新格》(宋·司马光)本章涉及名称如下: 【有初贯耳】第一箭就中了贯耳,得二十筹; 【连中】第一箭中壶口后,第二箭也同样投进了壶口,得五筹; 第17页 【倚杆】箭斜倚在壶口处,而不是掉入壶底部,得十五筹; 【龙首】倚杆的一种,箭头正对准投壶者,得十八筹;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6个;木昜 2个;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美人鱼 2瓶;头头家的阿纹鸭、阿梨jo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章 事实上,昨夜入眠后发生的一切,晴容始终忘不掉。 她成了那青年养的银狐。 而且,是一只超肥的银狐,圆头圆身,连尾巴都蓬松得圆滚滚的。 最初睁目时,她正蜷缩在书阁木榻一角,浑身酸涩,哼哼唧唧。 青年腾出翻书的手,偷偷摸她那毛乎乎的大尾巴。 「方才上蹿下跳,现在累得动不了?」 「嘤嘤。」 晴容发出狐狸的抗拒,听着怎么都像撒娇。 身心皆疲,干脆原地补眠,期间好几次被摸醒,恨得直磨牙吮血、瞋目裂眦。 ——看书就看书!乱揪人家的尾巴作什么?自己不睡觉,还不让狐狸睡! 幸好,青年看得入神,忙于作标註,未有其他举动。 晴容自我安慰:罢了!本公主又不长尾巴,撸秃了也跟我没关系! 她放松警惕,努力团成球,只等醒来恢復为赤月国小公主。 然而被交谈声吵醒时,她还在原位。 那青年对僕役说了句「丑时已过,来回折腾麻烦」,边打哈欠,边脱掉鞋袜,吹熄案头灯火,躺至榻上,还顺手扯了件薄衾,盖在人与狐身上。 晴容·狐狸:嗯?这是个「风流书生和骚狐狸」的故事? 青年伸手揉揉她的脑门:「今儿奔忙一整天,我且勉为其难跟你挤一挤。」 晴容:求求你!别为难自己! 无论如何,她绝不希望与男子同睡一榻,哪怕身为一只狐狸。 奋力与睡意对抗,企图挣扎换个地方,奈何四肢无力,唯有绝望地「嘤」了两声。 青年闭目而卧,入梦前语无伦次嘀咕:「狡猾的傢伙,若非胖成球……我都怀疑你要成精。」 晴容恍惚间回骂:歧视!这是歧视!胖成球的狐狸就没资格成精吗?人不可貌相,狐不可体量…… 一人困唿唿,一狐气唿唿,最终沉沉而眠。 待天色微明,青年早早下榻,离开前似控制不住,双手从头到尾、前前后后捋了她好几遍。 手段兇残,惨绝人寰。 晴容许久才回过神来——四捨五入同床一宿,还被……? 要不要活? ··· 只因细枝末节半分没忘,此刻惊闻青年的声音,晴容如受火云围困,既燥动,又迷惘——呜呜……要死了! 正当她从乱麻似的思绪中拼凑这人是何身份,却听夏皙嗔怨中带娇憨的嗓音。 「事前不打声招唿,说来便来,就为甩我脸色?」 晴容瞠目:所以……他是嘉月公主偶尔才见一回的驸马? 日光透窗而入,映照暖阁珠帘精光熠熠,她的心则由燃烧的云端跌坠冰湖底。 楼下青年冷声发问:「你去找表哥了?」 「没有。」 「可你接连多次去那一带,还派人把他货物全买下,瞒得过谁?」 青年语气平静无波,字字透着刀锋锐气,教人不寒而慄。 夏皙收敛原先的娇柔:「我去找未来三嫂,有何不可?」 「阿皙,你嫁人了,记住自己的身份。」 「我当然记得,我是大宣国的嫡公主!」夏皙哽咽,「但我和你一样,身上流淌着的另一半血液,在世人眼里,点点滴滴满是耻辱!赤族之罪,你就不想洗清冤屈吗?哪怕不为亡者、不为苟且偷生者,也该为你我和小七着想吧?」 青年沉嗓愈发严峻:「你承认,去找过他?」 夏皙怒道:「我没有!你让我忍,我忍了!陛下让我嫁入齐家,我嫁了!我为我自己吗?为的是你呀,我的好哥哥!」 「我无需把命运绑在自家妹妹的裙带上。」 「亏我还想……替你争一点是一点,」夏皙泣音更浓,「到头来,你不领情,倒是我错了。」 晴容傻了眼。 等等,这两人是兄妹? 她扳起手指头开始算,大皇子不在人世,二皇子、三皇子不在京城…… 那青年嘆了口气:「我有隐衷,这事你别管,好好过日子。」 夏皙激愤打断:「如何好好过日子?在你心目中,我嫁给首辅那才貌出众的长公子,就可高枕无忧?终日珠翠满身,高朋满座,就可安享清福?我已别无所求!惟愿……他,别太悽苦,只求三哥顺利娶到意中人,我有错吗?」 「表哥才智超群,犯不着担心,」青年语调缓和了几分,「至于三哥的婚事,你以为陛下改口,四哥便心甘情愿应下?」 夏皙忿然道:「为保住今时地位,殿下决意对任何人事都袖手旁观?」 「放肆!」青年忍无可忍,厉声喝止。 气氛陷入死寂。 楼上的晴容如被滚滚天雷噼了,焦头烂额,肝胆欲裂。 殿、殿殿殿下? 若她没记错,和别国不同,自四十年前改制后,大宣皇族只有皇太后、皇后、太子和太子妃才受此尊称。 第18页 也就是说……她接连数次梦见的、目下跟夏皙争吵的年轻男子,是继任的皇太子殿下? 连婚约都没定,就被未来小叔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那样」了? 没、没有的!她本人清清白白,又清又白,清白得不得了…… 可她必须承认,每次接触的心悸与羞恼,真真切切。 晴容于慌乱间捂住随时要咳出声的嘴唇,视野模煳,耳鸣阵阵,脑海中迴旋初见时的诱哄,「乖,别动。」 那时,他的笑颜远胜春深明光,慵懒软语潜藏肆意,曾令她的心迷惘又绵柔。 当她化身为林间鸮,对上他澄澈眼眸,听他念「食我桑葚,怀我好音」,亦有过瞬间失神。 更别说灵魂困在小奶猫体内、感怀身世时,感知他的温柔劝抚、亲昵蹭碾,足以使她彻夜难眠、心如鹿撞。 于他而言,闲来逗弄的从来只是毛茸茸的小动物。 脸红耳热、心跳怦乱、羞耻不已的,是她,贺若晴容,赤月国九公主,大宣未来的亲王妃。 狂躁感自心间腾涌而起,汇注成流,冲破喉咙。 想要死死憋住,已然来不及。 ··· 院内古树枝桠筛漏斑驳金芒,勾染阁内静坐的那对兄妹,却未能暖和冰冷眸光。 「咳咳咳……」 骤然听闻头顶传出咳嗽声,夏暄面色一凛:「什么人?」 他秘密前来,意在私下规劝,一则对妹妹深信不疑,二则怒火烧掉固有的谨慎,事前竟未曾里里外外搜查。 眼见夏皙同样神色大变,且惊慌躲至他身后,他长眉一挑:「甘棠!拿下!」 话音未落,院外一道魁梧灰影如苍鹰腾飞,破窗而入,眨眼工夫,从楼上提下来一素衣少女。 盈盈不过十六七,体态纤柔,髮髻蓬松,衣裙凌乱,一张俏生生的芙蓉脸既有惊吓,亦含愤怒。 夏皙震悚且羞愤:「你!你为何在这儿!」 「我……我在睡觉……咳咳……」 晴容细想兄妹所谈,必然不愿为外人所知,正想谎称自己刚醒、半句未闻,岂料咳个不停。 脸颊绯红,水眸绕雾,欲辩难言。 太子刚柔并济的轮廓映入泪眼,远比梦中所见更英气俊朗。 可那份陌生的端肃冷冽,堪比霜风冰雨,教她难以抑制地颤了颤。 夏暄眼神锋锐如刀:「此为何人?胆敢窃密!」 晴容咳出眼泪,遭他冷眼一扫,心下鄙夷:哼!昨晚还死缠烂打,现在倒摆架子了? 一旁抹泪的夏皙总算从惊慌中抽离:「她、她是赤月国九公主,受我之邀……参加群芳宴,因身体不适,提前避席,想来……误入此阁。甘棠,还不放手?」 唤名「甘棠」的蒙面护卫纹丝未动,直至太子略微颔首,才松开晴容的后领。 晴容强忍憋屈和怒意,环视四周,惊觉院门紧闭,除健硕护卫,无别的僕役。 她向来浅眠,入睡时不喜下人在侧服侍。但菀柳和鱼丽忠心耿耿,怎会放心离开那么久?难道被事情绊住了? 忆起适才颜风荷的热切来得不自然,晴容心凉了半截:颜千金存心的! 什么仇什么怨!居然设计陷害她! 认定她是情敌,心怀恶意?在赤月行馆失了颜面,耿耿于怀?投壶输给她,一时义愤? 但细究踏入东暖阁的情形,颜风荷言行不露痕迹,且真要追责,她大可说先入为主,误会此地是为病弱公主所备,且支开侍女忙活的藉口,合情合理…… 想要揭露阴险狡诈者的真面目,绝非易事。除非……那人自露马脚。 晴容摁下填膺之愤,悄然窥探天家兄妹的反应。 夏皙似乎想圆场,但投向晴容的眼光难掩震怒,大抵正揣摩她获悉了多少隐私;而皇太子负手而立,星眸沉冷如冬夜平湖,天生好颜色,眉眼鼻唇时刻提醒晴容——她和他,曾无比贴近,唿吸相闻。 她已分不清,被栽赃嫁祸和现实中与他碰面,哪个更难堪。 静默良久,见这赤月国小公主既没为私闯暖阁而辩解,又不为窃听密谈而致歉,更无最基本的人臣之礼,夏暄薄唇扬起浅淡冷笑。 「素闻九公主修身洁行、言必由绳墨,今日得见,教人『大开眼界』!」 晴容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他言语间极浓的讽刺意味。 她在君父膝下虽不得宠,但绝不至受辱。 来宣国后按捺小性子,谨言慎行,不论挑衅或讥讽,皆装作充耳不闻。 可这一刻,竭力维持的雍容儒雅终究起了一丝裂缝。 稍稍整顿衣裙,她收敛颓靡,双手交叠至腰侧,垂下眉眼,微微屈膝行礼。 「贺若家小九,见过皇太子殿下,多有冒犯,恳请恕罪。」 夏暄漠然回礼,正欲拂袖离去,不料她嫣然而笑,柔柔补了一句。 「曾闻『耳限于所闻,则夺其天聪;目限于所见,则夺其天明』。久闻皇太子殿下乃坐瞻百里的贤明储君,此番有幸拜识,方知此言不虚呀!」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这胆大包天的丫头是谁? 晴容:昨晚夜侍寝的胖狐狸(精)! · 赤族:诛灭全族。 敬称问题,根据《称谓录.天子》中「唐代以后,惟太子、皇太后、皇后称『殿下』」作了一点修改,算是私设,不考据哈! 第19页 耳限于所闻,则夺其天聪;目限于所见,则夺其天明。——明·王夫之 大意是:局限于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会失去天生的聪明。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4个;木昜 2个;阿梨joy、头头家的阿纹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阿梨jo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爱你们~ 第十章 疾风掠过,吹散晴容绵软的话音。 夏皙尚未琢磨话中的弯弯绕绕,太子俊颜已蓦然变色。 他冷眸斜睨这位语带嘲讽的异国公主,但见她褪尽先前狼狈,眉眼漫着笑意,亭亭立于金色阳光里,衣袂翩然,纤柔中暗藏英气。 容姿风仪无可挑剔,不含半分小国臣民的畏怯瑟缩。 夏暄唇畔弧度浅勾:「敢问九公主,『被夺天聪天明者』,为何人?」 「回殿下,自是限于所闻、限于所见之人。」 晴容曾闻太子孤高冷傲、御下严苛,然而目睹他对弟弟语重心长的教诲,对枝上相思雀、夜间猫头鹰、怀中小奶猫、老猫金丝虎、胖狐狸的各种温柔相待……她有理由相信,眼前人绝非冷酷无情、杀伐狠戾的上位者。 可她就是气不过,即便她自知没资格生他的气。 夏暄由她不卑不亢的态度中寻获一丝微妙的娇嗔,却无从辨别因何而生——这小丫头……故意引他注意? 正想试探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外头喧闹声起。 夏暄深知这回没法再和妹妹深谈,也不便诘问远客,遂淡声道:「阿皙和我先行一步,九公主请自便。」 晴容料想是避嫌,执礼退开,轻手轻脚返回二楼。 从楼上雕花窗格往下看,依稀能看到颜风荷与两名将军府千金领着侍婢,捧来茶水等物企图靠近,遭暗处守卫挺身拦下。 颜风荷一见天家兄妹现身,先是愣住,随即面露惧色:「太、太子殿下?」 夏暄摆手示意余人免礼,淡淡瞥了她一眼,自顾和妹妹离开。 颜风荷强颜欢笑,掩不住肩头细颤。 晴容抬手轻捂跳动的心口,深深吸气,暗自思忖:若这姓的颜事前便知是太子驾临,设局让她偷听兄妹密议,岂会亲自带人闹事? 对应方才的交谈,晴容不难猜出,夏皙虽已成亲,心中始终为「表哥」保留位置。 而颜风荷将微恙的她诱骗至此院阁,应是误认为嘉月公主私会情郎,借她藉此捉姦;或许担心她们联手掩盖,又装模作样以慰问病人之名来搅局。 令联姻公主背负「言行放肆」的恶名,遭天家厌弃,更让夏皙沦为笑柄,一箭双鵰! 其心可诛。 一盏茶后,晴容等来了鱼丽和菀柳,也等来了嘉月公主府的四名侍女。 她心下清楚,夏皙不信任她,但宾客盈门,无暇详谈,只好先派心腹「照顾」她。 ··· 傍晚,西郊花海次第亮起灯火,零星数点到漫山遍野。灯辉与粉花绿枝相映,织就千顷绚丽锦缎。 夏暄被发现微服来访,索性亲手将最大那盏花灯悬挂至院外大树,以表对妹妹的祝福,才率领侍卫骑马离去。 贵女们品尝百花美食,热切讨论太子对嘉月公主的百般宠溺,于艷羡钦佩声中提灯游花林,一派乐融融。 颜风荷仓促辞别,换来夏皙意味深长的浅笑。 晴容看在眼里,禁不住自嘲,居然被如此低劣的人用如此低劣的把戏给算计了。 趁夏皙没拉自己作陪,她以养神为由,命侍女们退开,自行在石桥边寻了处灯火阑珊的角落,平定心绪。 然则,没来得及寻思怎样逃避免未来小叔子撸秃,桥上三人缓步而近。 其中一女子低声问:「哎呀!你们说,太子殿下神不知鬼不觉抵达公主别院,是否为了观察群芳宴上的千金们,好充盈东宫嫔御?」 「说起东宫,太子该不会等大婚时才搬回去吧?事情过了整整三年,该避讳敬畏的,不都已经……?」 「怕是自由惯了。当年总有传言说,燕王在府上满植奇花异草、养遍珍禽趣兽,玩物丧志,甘于当个闲散亲王。出了那桩事后,大伙儿方知,他确为龙驹凤雏,不过韬光养晦多年。」 梨花树下的晴容听了个八成,猜想「那桩事」,必定和前太子之死,以及夏皙所提「赤族之罪」有关。 她凝神屏息,轻挪至石桥侧暗影里,以防被人察觉。 窃听罪名已扣在头上,不妨坐实,反正妄议储君的又不是她。 姑娘们趁桥上无人,凭栏赏灯,闲扯间绕回最感兴趣的「太子妃之位」。 「主馈东宫的人选,定为本朝专掌均衡者的千金。依照今日情形,外加嘉月公主的关系,陆家那位志在必得呢!」 「是是是,方才殿下挂灯时,清漪姐姐还帮忙传了一下,脸红得呀!况且,陆次辅本是大将军的……」 「嘘!哪来的大将军?那是罪人!还胡说!不要命了?」年纪稍长的女郎打断同伴。 霎时间,唯剩夜风低徊,送来远处飘忽宴乐声。 为缓和气氛,有人改口聊起今儿出尽风头的赤月国九公主。 最初,三人纷纷赞赏晴容的美貌、得体、才气、脾性;当事人听闻,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子。 第20页 奈何说着说着,她们开始同情晴容,为她的际遇而感嘆。 「离乡别井,千里迢迢送上京,原定的未婚夫却没了影儿。据说赵王与北冽谈茶马互市,很不顺利……」 「让赵王商谈?还不如让他率军把北冽打下来!陛下大概只是随便找个理由,撵他到外头歷练歷练,省得病中对着烦躁。」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成亲就藩?」 「天心难测,谁知道呢?再说,嘉月公主定捨不得……」 「可怜人家赤月国小公主,三皇子无影踪,四皇子不敢碰,可谓不『三』不『四』。」 她们边聊边走,渐远渐无声。 晴容下意识攥紧拳头。 哪怕并非天底下最尊贵的金枝玉叶,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想要做的事,有想要守护的子民。 而不是往来贸易的货物,更不是京中士庶茶余饭后的谈资。 ··· 盛会结束,称得上主宾尽欢。 夏皙喝得微醺,由仆侍簇拥而归,见晴容候于朱门外,省下虚与委蛇,挽她的手进了小偏厅。 屏退左右,她饶有趣味地审视对方,淡笑:「太子哥哥来了,我暂且冷落你一阵,生我的气?」 「您言重了,」晴容平静相对,「因有『窃听私密,犯上不恭』之嫌,小九理应为自己正名。」 「哦?」夏皙搓揉额角。 晴容大致讲述溪边避席后的所见所闻,如何随僕从回别院、如何受颜风荷唆使,并解释自己睡得迷迷煳煳,被一声男子怒吼吓醒,随后遭人拎下楼,还受皇太子一顿冷嘲热讽,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屈辱。 她甚至提出,可唤接待她的僕役对质。 夏皙自颜风荷心虚撤离时,亦猜出了来龙去脉——有人心怀奸宄,既想离间她和未来嫂子,又想令她身败名裂。 眼见晴容满脸倦意,杏眸泫然,软嗓流露委屈,夏皙怜惜地轻抚她的发,柔声致歉:「我事前没安排妥当,让小人有了可乘之机,更导致你无意间冲撞鹤驾,平白无故挨了训。」 晴容抱屈,不仅仅为太子的讽刺,更多源自闲言闲语。 听夏皙软言安抚几句,且留她在别院住一宿,她意气渐消,礼貌婉拒。 临别前,夏皙似是蓦地记起了什么,略带醉意的美眸轻眯。 「对了,你因男子怒吼而惊醒,而哥哥穿的是私服,连玉带玉佩也无……我惶恐之际未曾引见,你如何辨识他的身份?」 晴容心里咕咚一声,的确,她听见的可远不止那些。 垂下眉目,她浅浅而笑,面不改色回应:「敢在您面前动怒的年轻男子,普天之下,唯太子殿下一人吧?」 ··· 返回赤月行馆,已是亥正。 晴容靠在坐榻软垫上,哈欠连连,看着跪地不起的鱼丽和菀柳,目光渐趋呆滞。 「你俩没事跪着干嘛呢?」 鱼丽闷声道:「都怪我!误信那姓颜的鬼话,返回西客院取新衣,谁知路弯弯绕绕,耽误了。」 菀柳则道:「小的见颜千金和公主并行聊天、投壶后也举杯同饮,听她承诺会在楼下守着,只当真安了好心,才前往府医处煎药,没想到……」 晴容未置可否,鱼丽暴怒捋袖子:「这坏女人!欺负我家小公主!看我把她打成荷叶饼!」 「小鱼姐,」晴容被她毛毛躁躁的样子逗乐,「咱们远来客居,怎能动手打人呢?」 「那……骗她去冒犯太子,让太子狠狠治她的罪!」 「陷害他人乃阴毒行径,更不合适。否则,我和她有何区别?」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鱼丽咬牙切齿,「我咽不下这口恶气!」 晴容莞尔:「我堂堂一国公主,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你们可曾见过……勐禽凶兽与麻雀争高下?」 提及「勐禽」,她不禁忆起某只傻乎乎爬下树后被土拨鼠吓晕的猫头鹰。 唔,不提也罢。 走神片晌,晴容伸手搀扶鱼丽和菀柳:「你俩无需恼火,一旦揭晓她的用心,用不着我出手收拾,自会有人代劳。」 二人将信将疑,终归因夜静更深、睏倦劳累,未再纠缠此话题。 洗漱完毕,晴容累倒在床,无闲心细想那堆破人破事。 脑子唯一念头是——不,不要再见那傢伙!不要再遭他恣意「摧残」!不要不要! 可惜怔忪间,背上有一道温热力量缓缓抚过……熟悉得教她心惊胆颤,又滋生出绵绵柔软。 啊!啊啊啊啊!太不争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抱抱!摸摸!蹭蹭! 晴容:呜……我恨! · 给大家总结一下: 先皇后有四个娃儿,分别是老大(前太子)、老五(男主)、阿皙和小七。 男主为了不抢亲哥风头,一直甘愿当闲散皇子,画点小画,养点小动物啥的,其实不笨。 目前出于某些未揭晓的原因,他改原来的燕王府为太子东府,住在皇宫外。 · 感谢地雷贊助商:木昜 2个;阿纹家的头头鸭、mo、头头家的阿纹鸭、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第十一章 晴容交叉抱头的毛爪稍稍虚张,尾尖反覆摇摆。 第21页 她能感受四肢发颤,腹部隐隐的不适感,以及牙龈肿痛……种种苦楚混杂,以致连这回是什么动物都无心理会。 勉强睁开一只眼,毫不意外,入目是太子夏暄关切的脸容。 「若是冷,抱着睡,可好?」 晴容浑身难受,气炸毛:老天爷这玩笑,是否太过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白天受太子讥讽,夜里要以病弱之姿承受他所给予、却不属于她的关心! 倘若是别人还好,她大不了嫁了,偏生大宣皇储不可招惹,如敢沾染,等于宣告赤月国怀藏异心。 她牙缝里挤出呜咽,明明愤怒至极,却有气无力,成了哀怨求援。 夏暄小心翼翼将她搂进怀里,挪至画案前落座。 晴容连给他一爪子的力气亦攒不足,放弃挣扎,打了个哈欠。 闭合嘴巴时,牙齿松动,仿佛随时脱落。 凭藉毛色,她猜出此刻正化身为十九岁高龄的老橘猫,金丝虎。 什么运气!竟然当了太子的老病猫! 睏乏与疼痛沖淡她对夏暄的嫌弃,虽说满心希望美美睡一觉,可她至今没搞懂清醒之法;又觉老猫实在可怜,决意乖乖趴好,替它扛上一夜。 夏暄左手轻柔抚摸她蓬松软毛,所过之处的温暖和坚定,让她在煎熬中寻获丝丝缕缕慰籍。 晴容昏昏沉沉,暂且放下白日的敌意与不甘,眯了猫眼,忽听太子低声警告,「躺好!不许动!」 她白眼一翻,鬼才懒得动呢! 未料紧接着,案上有个哑嗓重复:「躺好!不许动!」 夏暄笑骂:「这鬼灵精!」 「这鬼灵精!」 那声音如回声般,一字不差。 晴容心下突兀:是只学舌鸟?鹦鹉?八哥?鹩哥? 鸟依稀在玩弄案头各类物件,击打出「噼噼啪啪」的细响,又像是以鸟喙啄金属,敲得叮叮咚咚。 夏暄由着它玩耍一阵,哄道:「辩哥儿,乖,再躺下。」 晴容心道:原来是鹦鹉。可太子为何非要鹦鹉躺着?什么鬼癖好? 疲惫、烦躁、痛楚……汹涌而来,她懒管闲事,摁下毛茸茸的猫尾巴,努力抵御病痛侵袭。 夏暄时而安静思索,时而提笔勾画,不多时,门口传来猫咪抓挠木板的声响。 「甘棠,替我放小狸儿进来。」 只听得角落里细碎脚步声起,门「咯吱」声后,小猫奶直窜向夏暄,且试图蹦到他身上。 奶声奶气,声声迫切,既有撒娇,又带抱怨,让人心麻酥酥的。 夏暄摸出小小花布球,随手往外一丢,笑道:「先去玩会儿,别吵你祖宗休息。」 小狸儿兴奋追逐,全身毛炸起,满屋子乱窜,打滚儿、抱着球一顿乱咬、后腿狂蹬……无片刻停歇。 晴容只需一眼便理解,上回金丝虎为何对她发出震悚神魂的咆哮声。 真正的小狸儿活泼好动、娇嗲粘人,岂会像她那般傻呆呆「站」着、歪歪扭扭走路? ··· 不知过了多久,晴容睡得正酣,隐约听一陌生男嗓发问,「……抓获的刺客服毒自尽,线索已断,该如何是好?」 「密卫司查过,此事绝非表面看上去的简单,先等消息。」 「是,」男子復问,「北山寺外遇刺之事,殿下可曾告知公主?」 夏暄摇头。 「也对,公主那脾性,定要把咱们喷成狗血淋头,没准还将京城掀个底朝天!」 「管住小七的嘴,便无妨。」 鹦鹉复述:「管住!无妨!」 男子乐了:「先管住辩哥的嘴才对!」 「管住!才对!」鹦鹉乱叫,「管住才对!」 一人一鸟你一言我一语,展开毫无意义的对话。 晴容云里雾里:半夜三更,哪儿冒出这么不正经的男人? 却听夏暄搁笔而笑:「你俩别吵猫睡觉,到外头闹去。」 男子不以为然:「哎呀!果然是人不如猫!明知我憋得慌……殿下一点儿也不体恤,甘棠心里苦哇!」 鹦鹉嚷嚷:「心里苦!心里苦!」 「找别的地儿苦去!」夏暄摆手。 甘棠义正严辞拒绝:「我当夜值,得寸步不离守护您。」 「把松子仁拿上。」 「好嘞!属下到屋顶候命。」甘棠一手拿碟子,一手抓鹦鹉,愉快告退。 「这齣息!」夏暄低笑,轻轻捋过猫背。 晴容勉强从「魁梧蒙面高手是馋嘴话唠」的震惊中回神,暗觉歇息过后有所好转,遂弓起身子,舒展筋骨,尝试探头看太子作的画。 不料夏暄顺手把她捞回:「精神些了?」 晴容不搭理他,并甩了一个嫌弃眼神。 ——白天惹恼她本人,夜里哄的是老橘猫,她才不要轻易原谅他! 她的确有错,但……就是殿下不对! 察觉猫在生闷气,夏暄唇角弧度扬起,改而挠猫下巴。 晴容瞬间舒服许多,喉咙不自觉溢出「咕噜」陶醉声。 虽然万分羞耻,她仍以「我是猫祖宗」为由,没骨气地伸长脖子,半眯着眼,任他顺毛。 夏暄动作娴熟,忽而暗嘆一声。 「金丝虎,你看着阿皙长大,晓得她多倔强。母亲在时,我尚能管住,现今为储君,反倒管不住她了!」 第22页 晴容略微歪脑袋仰视他:看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也是「欲语心事,无人可诉」呢! 她厌恶他今日趾高气昂的冰冷面孔,可若以他的立场,秘密前去和妹妹讨论要事,却遭素未谋面的女子偷听且打断,君王之怒可想而知。 她之所以忿忿不平,一则遭人陷害,二则见识过他平易近人的一面,故而愈发愤懑,乃至出言相怼。 忆及曾有过的同病相怜,迷朦猫眼泛起湿润水雾。 夏暄揉她脑门,温声道:「你在母亲身边呆了十六年,会不会时常想起她?」 晴容则想起画卷上亡母的清丽容颜,鼻翼发酸——无缘亲见,抱憾终天。 夏暄并未留心猫的变化,转目望向跳突灯火,语气平添坚定之意。 「我定会想方设法查清她和哥哥的死因,前提是,我得坐稳这位子,护好家人。」 晴容早闻当年前太子因国舅出言不逊气得暴毙,先皇后悲痛过度,翌日撒手尘寰。事后,皇帝严惩国舅一家,但具体的……她身在赤月国神山,未闻详情。 ——娘和大哥不在了,所有担子全落我身上。你俩,绝不可再添乱子。 ——我和你一样,身上流淌着的另一半血液,在世人眼里,点点滴滴满是耻辱!赤族之罪,你就不想洗清冤屈吗? ——我有隐衷。 晴容回想天家兄弟妹的对话,已然猜到,先皇后和前太子之死,另有隐情。 而夏暄继任储君之位后,摆出置身事外的态度,激怒了妹妹,殊不知,这是他保护她和弟弟的方式,就连「遇刺」也未漏半点口风。 晴容心生窥探机密的忐忑和得意,也混杂了一丁点难以言述的怜惜。 他由闲散宗亲摇身扛起家国大任,面对未知势力的谋刺、未昭雪的冤案、至亲的误解……不容易啊! 正自感概命运无常,忽觉他手指穿过下颌浓毛,寸寸往下……她恼羞成怒,快狠准赏他一爪。 摸、摸哪儿呢!坏蛋! 早上还没玩够?朝「狐」暮「猫」,见异思迁!未来嫂子可以随随便便乱揉的? 夏暄猝不及防,被抓了正着,还遭她狠狠斜瞪,不由得一头雾水。 所幸猫指甲都修过,没伤到手。 晴容决定不再给他任何占便宜的机会,谨慎从他大腿滑落。 她本就未适应猫的肢体,外加病中手脚发软,步姿东歪西倒,如喝醉了似的。 夏暄装作不紧不慢尾随,眉间忧色愈浓。 恰逢调皮捣蛋的小狸儿从书架一侧蹦出,对准「金丝虎」脑袋挥了一爪子。 夏暄未及喝止,只道脾气暴躁的老猫定会勃然大怒,如常以暴力修理小奶猫。 然而「金丝虎」无动于衷,迟疑须臾,轻嗅小狸儿,自顾懒洋洋寻了软垫趴好,揣好两只前爪。 小狸儿大抵被「老祖宗」的反常惊到,蹑手蹑脚靠近,「呜呜」两声认错。 晴容心疼曾经被怒吼的自己,伸出舌头舔了几下以作安抚。 唔……奶酥奶酥的。 她固然不愿侵占动物的身体,但太子更不希望她入侵猫狐,将大小隐私听了去。 骇人秘密,务必守到百年之后。 否则,即便太子不杀她,她也会把自己羞死。 因久病不能碰毛孩子,晴容难得如愿,索性一把搂着软乎乎的小奶猫,侧卧而眠。 小狸儿感受长辈的慈爱,满足地发起「咕噜咕噜」音。 夏暄惊奇目视相拥而眠一老一小,从前所未见的和谐美好中觉察一事。 ——堂堂太子殿下,被猫们彻底抛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让你乱摸,生气气! 太子:我错了(下次还敢)。 · 嗷嗷~打滚求个收藏~请不要抛弃我,嘤嘤。 另:晋江app时常抽风,有时不提示更新,或存在目录缺失的现象,请大家有空清理一下缓存,多刷新一两遍呀~ · 感谢投出地雷贊助商:许乘月 10个;阿梨joy 4个;杨杨砸下莫得名分的霍 2个;头头家的阿纹鸭 1个; 感谢灌溉的小天使:阿颜 18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2瓶; 第十二章 双猫同眠,太子没多打扰,自行回案前批阅公文。 晴容睡得四仰八叉,甚至梦里有梦,见到一端庄美丽的华衣妇人,温柔地抚摸她的猫脑袋,一旁则有三个俊秀男孩在追逐打闹,欢声笑语盈满耳边。 醒时,人去楼空。 她正愁如何回到人身上,又觉腹下坠胀,几番思量,沿榻爬上窗台,慢吞吞熘下地。 户外当值内侍恭敬招唿:「虎爷醒啦?」 晴容「喵」声回应,环顾四周。 东方天色温润,渐露鱼肚白,院落里花木扶疏。 她转悠一圈,见墙根设有矮小木棚,底下为沙池,踏着小碎步走去。 那名内侍竟尾随而来,时刻准备「善后」。 晴容心中着急,一晃神,醒在行馆温软舒适的大床。 还能有这样的醒法? 残睡未消的娇容浮涌不知该哭该笑的窘迫,再度入眠时,又是寻常梦境。 ··· 午膳过后,晴容闲坐花园,侍女桑柔送来一卷画。 「小的奉命给妙妙送小鱼干,受余叔所託转交此画。」 第23页 晴容小心翼翼展开画稿,两尺熟宣上描绘山石花草,笔墨淋漓酣畅,花蕊则开出剪子、匕首、箭头等物,以工笔勾勒,鲜明逼真,教人背嵴发凉。 此画,有笑里藏刀之意? 晴容苦思无解,将画作卷好,问了叔侄情况。 桑柔笑答:「余家小哥似是身体不适,抱着妙妙,连日卧床深睡;余叔说,香丸子很好吃,还问您是否乐意去逛花市、放莲灯。」 晴容知花朝节的花灯夜市将延续七日,士庶同游,万民同赏,最是热闹。 眼看这两日身体确有好转,她莞尔一笑:「约在后天下午。还有,问清余家小哥病由,送些常用药物。同在京城,举目无亲,多照应吧。」 「是。」桑柔见菀柳奉药而入,退下忙活。 菀柳不悦:「小的苦口婆心,您就是听不进去!」 「我只约余叔,让他充作我行馆长随,有何不可?」 菀柳无言以对,待她饮尽汤药,递上一小碟蜜饯。 晴容却记起平日送药的丁沉煎丸,念及余叔爱吃,提笔列下两道方子。 「丁香、沉香等份量按照原先的,甘草加倍;另外再做两份木香饼子,用蜜调和。」 菀柳垂眸接了纸张,应声而去。 ··· 午后,夏暄议事完毕,骑马回东府。刚踏入府前长街,远远见门外停靠一辆黑楠木马车。 夏皙华服如霞,怀里揣着一团熟睡的白兔,由一众侍婢搀扶而下,盈盈行礼:「昨日殿下驾临,妹妹招待不周,特来请罪。」 兄妹四目相望,会心一笑,移步湖心亭。 待仆侍奉上茗茶点心后,夏暄挥了挥赤色袍袖,命余人退至九曲回桥待命。 夏皙亲手为兄长倒了杯果酒,开门见山:「哥,『请求宽宥』的虚话,我不多说了。」 「兄妹之间,何必计较?」夏暄饮尽杯中酒,「可你此番前来,不像聆听教诲吧?」 「依然为那桩案子,殿下要管,还是不管?」 夏暄定定注视和自己五分相似的精緻眉眼,犹豫片晌:「我可以管,但何时管、怎么管,你必须保证,绝不干预,且装作若无其事,安心当你的嘉月公主、首辅长媳,别冷落你家驸马。」 夏皙容色掠过不甘:「我没冷落他。」 「那你说说看,有多久没召见过驸马?」 夏皙一时语塞:「月初……才一同去给陛下请安。」 「而后这半个月,就把人家晾着?朝臣会怎么想?坊间又作何议论?」 「我歷来行止由心,不受他人束缚,答应嫁入齐家,已经是最大让步。」 夏暄苦笑:「陛下赐婚,你若不愿,大可力拒。他老人家为你破的例,何止一回?既然允婚,驸马亦真心待你,你却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 「成,我会按祖制,允其定期留宿公主府,以止悠悠之口。」 「阿皙,」夏暄语带无奈,「你真打算,这辈子不负责任,无休止耗下去?你以为能等到什么?」 夏皙美眸泛红:「哥,你不懂。你没动过心,未曾遇上甘愿为之豁出性命的人,也未曾被那人豁出性命相护。」 话到最末,尾音哽咽,两行清泪滑落。 夏暄低嘆一声,取出丝帕递向她。 夏皙轻印泪渍,续道:「哥哥性子沉稳内敛,与所有兄弟姐妹都能和睦共处,无分彼此,可这世上,真正流着相同血液的手足,只剩你、我和小七。我们仨必须互相理解,互相扶持。」 「你的私事,我无从置喙,」夏暄长指轻敲石桌,「我只愿你放下过往,从今平安顺遂。余家的事,就当忘了,交由我全权处置。」 夏皙平静凝望兄长:「我答应哥哥,若你保他们叔侄无虞,且彻查此案,最后不论实情如何,我都心甘情愿当好齐家儿媳。」 夏暄举酒而饮,搁下杯盏后,郑重颔首。 他自清晨忙碌至今,还没来得及用午膳,当下草草吃了两块酥饼。 夏皙趁他饮食,说起东暖阁密会遭赤月国九公主打断之事,并解释所存误会,希望他别为一次小冲突而否定未来三嫂。 「阿皙,你这么急着替她辩解?万一她当不了咱们三嫂呢?」 「实事求是,不想她先遭小人陷害,再蒙君子怨怒。」 夏皙简单讲述和九公主的三次会面,夸赞她才思敏捷,处事圆融,不仅是青川先生的弟子,更精于箭法,深晓香道。 太子听得「青川先生」之名,眼神发亮,再闻「香道」二字,若有所思。 「她……懂香?」 「嗯,赤月国历年举办香道盛会,四国用香成癖的贵胄、文士皆会参与,据说九公主已连赢三届……咦?」 夏皙正欲替晴容美言几句,以化解双方不快,怀里的小兔子一哆嗦,蓦然睁目。 夏暄顺她视线下移,眼见兔子缩成一小球,绒毛如雪团,眼睛红亮似宝石,满脸惊奇瞪视他。 他嘴角立即扬起笑弧。 「哥哥每看到毛乎乎的球状物就心软,像小孩儿一般!」她边调侃,边献宝,「所以啊……我特地抱来一只小兔,以防你心狠,拒我入府。」 夏暄笑颜舒展,忙拭净双手,将兔子接住。 未料小不点拼命挣扎,竭力逃回夏皙手上。 夏皙笑了:「哥哥也有搞不定的小毛球啊!」 第24页 夏暄受她嘲弄,索性一手提兔子两耳,一手托住兔屁屁,兜在臂弯内,柔柔抚弄背上细腻软滑的白毛。 「小兔儿手感真好。」 兔子耷拉双耳,垂头丧气,把脸埋在前爪间。 夏皙见兄长心情颇佳,重提方才话题:「东暖阁的冲突,纯属旁人设局。哥哥若允准,我便寻个机会,向九公主转达歉意。」 「你言下之意是,道歉也要算我一份儿?」 「不然呢?你下令让甘棠把人家……像提小鸡似的拎下楼,她是一国公主,冰清玉洁的姑娘家,身心连受你折辱,你……?」 「你、你胡说什么?我怎就折辱她身心了?」夏暄耳尖如被火舌舐过。 轻咳数声,他庄容正色道:「我承认,未搞清来因去果便出言指责,确实有失公允。那种情况下,她明知我身份,仍出言顶撞,我不予计较,已然扯平。四国以我大宣马首是瞻,我是监国,是君王,她父亲还得对我俯首称臣……」 话未道尽,怀里兔子忽然磨牙,两个小毛爪打起「小兔拳」,对准他心口一顿乱捶。 憨厚可爱到极致,教人心头绵软,乐不可支。 夏皙将兔子抱回,柔声哄道:「人人皆说,兔儿天性胆小羸弱,你倒是胆大,竟敢向太子殿下动手?」 兔子并不搭理她,疯狂用爪撸脸上毛毛,又东张西望,蹦上桌子,直奔盘中鲜梨,吃得汁水淋漓,津津有味。 夏暄忍俊不禁:「兔儿跟你一副德行,自来熟。」 「我临时从别院顺的,这帽子扣不到我头上!」 兄妹二人有说有笑,先前凝重气氛渐散。 然则兔子大剌剌进食的举动,引来一只红嘴绿鹦哥。 它扑腾飞落太子肩头,昂首叫道:「辩哥!威武!」 见主人不投喂,它掠至果盘前,围绕白兔蹦来跳去,不时歪头打量新来玩伴,场面异常滑稽。 兔子转头睨了一眼,继续埋头勐吃。 不料,鹦鹉悠哉悠哉踱至后方,沖它圆屁屁勐地一啄,随即煽动翅膀,恶作剧地「呵呵」大笑。 ··· 晴容惊醒时,人正歪歪斜斜靠在花园竹榻上,手边茶水凉透。 脸颊绯红,分不清是羞是气。 打盹儿间的梦,短暂且不美好。 变成软绵绵的一坨兔兔,再度落入太子魔爪,她除了发奋狂吃平日没法多吃的鲜冷果子,其余什么也做不了,最终还被坏蛋鹦鹉欺负,真是苦不堪言。 但经此一事,她大致能从离奇经歷中寻出一丝规律。 很明显,每次入梦后,无论枝头鸟或膝上猫,她不一定是太子的宠物,却无一例外出现在他附近。 而且小动物多半在昏睡,如她没受惊吓、羞涩、愤怒、焦虑等强烈情感侵袭,不大容易醒来。 期间两回睡后无事,可能由于太子周边不存在动物,或动物正处于清醒状态? 得出此结论,晴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神鬼在捉弄她? 为何诡异现象频频发生?将持续到何年何月?是否有方法可终止? 她总不能……不睡觉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她当不了你三嫂。 阿皙:为什么? 太子:她只能当我媳妇。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左儿 6个;木昜 2个;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 6瓶; 么么啾~ 第十三章 晨光铺照,晴容随夏皙穿行于翰林画院,看栋宇峻起,檐角如翚斯飞。 「听说主殿正整理歷代名作,」夏皙笑靥如花,「我不擅此道,便邀你小逛,希望你从旁讲解。」 晴容轻笑:「初交疏时,公主倒乐意坦诚相待,如今反而爱说虚话了?」 夏皙檀唇微嘟:「好啦好啦!投你所好,当作花朝节的赔罪!非要我说穿么?」 「公主可曾问过经手之人?」 「实不相瞒,问是问了,但并非信不过你,」夏皙淡淡一哂,「那姓颜的嘴脸,我比你清楚。若不踩我脸上,我原本懒得管她四处勾搭哥哥们的行径……你说,该怎样给她点颜色瞧瞧?」 「全凭公主决断。」晴容对颜风荷再鄙夷,也绝不会自损威仪。 夏皙柳眉一挑:「心真大!她上回嘲笑你,这回利用你!」 「遭人利用,是我体弱愚笨之故,」晴容浅笑嫣然,「再说,大鹏扶摇而上九万里,何须理会蜩鸠?」 夏皙瞪眼:「最烦你和清漪,动不动用典,显得我讲话特别粗俗!」 「与恩师相处久了,习以为常……」 见夏皙似懂非懂,晴容小声道:「我意思是……」 她话音未落,前方殿阁内传来一清朗沉缓的男嗓。 「意思是,九公主自比鲲鹏,风斯在下,背负青天,听不到寒蝉灰雀的讥讽。」 晴容闻声,心头微颤,步伐一凝。 ——怎么回事!夜夜相会还不够?白天也阴魂不散了? 夏皙先是震惊,随后换上笑容,拉着晴容入内,福身行礼:「今儿什么风,倒把殿下吹来了?」 殿内灯火明亮,那名身形挺拔的青年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红罗圆领常服,一红一黑映衬下,更显面如冠玉,仪表非凡。 第25页 「下朝后走动走动,瞻赏前人佳作,赏心怡情。」 夏暄答妹妹所言,转目朝晴容淡然一瞥,微略颔首:「没想到九公主也有此雅兴。」 晴容犹自为他揪兔耳朵、托毛屁股,及大言不惭而恼怒。 直觉夏皙惊多于喜,不像事前知情,她垂首回应:「殿下见笑。」 其时殿中各处有二三十人忙于清点、更换壁上画作等,眼看太子注意力转移至一幅画工精妙的宴乐图上,两人不好告辞,只得充当小跟班。 晴容猜不透人前喜怒不形于色、人后会哄小动物的男人有何想法,决定全程只动眼,不动嘴,让他挑不出毛病。 毕竟,持有监国印的太子,颁布旨令等同于圣旨,能联合中书、门下两省长官,对皇帝旨意行封驳事。 万一哪天皇帝龙心大悦,给她定了未婚夫人选,而太子看不顺眼,来个「封还诏书、驳正违失」,岂不糟糕? 惹不起的,不去惹,总成了吧? 晴容为自己的机智弯起唇角。 接下来半个时辰,最无聊的莫过于夏皙。 好几次想找藉口带晴容逃离,偏生小丫头看得专心致志,直到太子鑑赏完新作,她依然认真翻阅花鸟册页,眼神放光。 夏暄有条不紊展开了一幅《丹崖秋树图》,和院首大人讨论此间雄伟笔势,眼尾余光隐隐盪向晴容所在,既带好奇,又具审视。 夏皙禁不住猜想:莫非……他在观察九公主的言行举止,以判断对方是否有资格当天家媳妇? 她巴不得喜欢的人能和谐共处,一度担心太子对「未来三嫂」存有偏见。昨日东府「游说」不成,今日花园偶遇,没准儿是九公主证明能力的良机? 无缘无故让她即场挥毫,显然不妥……夏皙灵机一动,冲口而出:「哥哥难得有空,教我作画吧!」 夏暄闻言,有一瞬瞠目,随即不由自主望向殿外。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 早于总角时代,夏暄已在画院设有专属画阁,十五岁封王开府后,反倒不常来。 此刻带领两位公主登楼,内侍们火速备好画具、茶具、香具等物,放眼望去,楼外花木灼然,楼内整洁朴雅,甚是舒适。 见夏皙示意侍婢研墨,煞有介事地套上白罩衣,夏暄勾了勾唇。 妹妹自幼不喜文墨,成天跟在三哥身后,奈何娇生惯养,连个假把式也没练成。而今突如其来学画……事出反常必有妖。 夏暄稍加思索,已然明白。 然而晴容无卖弄之意,微笑着为夏皙选了几管毛笔,便移步欣赏屏风及壁上字画。 她衣裙素雅得体,楚腰纤纤,体态娴雅,因过分专注,浑然未觉日影无声勾勒精雕细琢的眉眼,使得本就俏皮清灵的少女娇容增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意味。 夏暄无端失神,终究赶在旁人觉察前,烧着耳朵,收回打量目光,为妹妹讲解绘画基础,建议她先从简单的蔬果、花卉入手。 夏皙眼看晴容完全置身事外,不禁发愁——小姑娘平时多机灵啊!关键时刻竟不思进取?亏她还在哥哥面前夸「未来三嫂」是青川先生高足!现下好了,闷声不响、一笔不落,谁知有多「高」啊! 她对着百年未碰过笔纸砚墨,唉声嘆气——自己挖的坑,拼了命也得跳啊! 一咬牙,她握住笔桿,反覆琢磨后,怒而推了兄长一把。 「你盯着,我画不出来。」 夏暄俊面含笑,悠悠踱步至栏外。 夏皙屡屡对晴容使眼色,让她画上几笔,无奈晴容却故作不懂,还丢下一句「我这就迴避」,匆匆领侍女下楼。 对上兄长憋不住的笑,夏皙气得重重搁笔,抓起待画的大红柿子,暴力地掰为两半。 ··· 楼下,晴容沿画阁绕了一圈,深觉此处叶嫩枝柔,鸟语花香,满目好景致。 正想挪步往外,忽见夏暄下楼,忙退至一旁礼让。 夏暄清了清嗓子,似笑非笑:「尊师青川先生承袭了徐家山水、阮家画鸟、傅家人物,又独具一格……九公主何不给阿皙传授点技巧?」 「小九鲁钝,鼯鼠之技,既不敢辱没师名,更不敢班门弄斧,还请殿下恕罪。」 晴容嘴上一如既往谦卑,内里腹诽:就不让你看!怕美瞎你的眼! 「九公主过谦了……」夏暄行出数步,却在她上楼时重新唤住她,犹豫片晌,压低嗓门,「听闻九公主极擅香道,本宫有一事请教。」 晴容一怔:连这也晓得?该不会是上一次……? 「殿下过誉,小九愿尽绵薄之力。」 「烦请九公主细品,此为何香。」 夏暄从袖内翻出一小木匣,菀柳双手接过,转而奉予晴容。 晴容小心翼翼拿稳小匣,退开两步,掀开匣盖,揭掉层层油纸。 里头所藏是一片玄色布料。 她无须细嗅,已轻而易举从幽淡且醉人的清香中辨识。 压抑惊慌,她秀眉微蹙,假装再三确认,温声道:「此香既入络,亦主散,淡而不灭,清而不寡,是我赤月国的安神香。小九斗胆,敢问殿下从何得来?」 她轻轻昂首,不经意间撞入夏暄朗朗长目。 那是她异常熟悉的一对眼眸,形状狭长,双眼皮很深,瞳仁乌亮,如流淌星河。 第26页 夏暄却是初次和非亲非故的少女对望,颊畔没来由灼烧。 他收好小木匣,信步行至院落,向楼上瞟了一眼,才轻声道:「偶然所得,久未退散,故而好奇。」 「殿下,安神香作宁神促眠,洒在床褥软枕上,残香半月不退。」晴容猜出他不想被夏皙听见,也特地小声解释。 夏暄面露赞许,改而聊起香药,并悠然步向院外。 晴容暗暗称奇:皇太子随身携带遇刺时沾染的香料?还打算和她单独叙话?这是要给她设套吗? 她未敢小觑,从香的入脾、开胃、透心、透骨、入络等药效说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夏暄浅笑倾听,引领她和菀柳踏入迴廊,驻足于两院间的假山前,方沉声应道:「上有蓬莱怀香握兰的仙人,中有香不离身的乔木世家,下有以香调味的黎民百姓……香者广布天地之间,而九公主博学详说,殊行绝才,不可多得。」 晴容总算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赞赏之辞,悄悄挑唇:「殿下谬赞。」 夏暄正好回眸,捕获她微露的小得意,莫名随之莞尔。 双方眸底流波交缠,此间仿佛飘过弱柳醉薰风;肢体未曾相接,神思则恍若晓花凝露,莹莹互融。 晴容唿吸如遭攫取,瞬即慌了神。 夏暄亦觉心魂离散,只想说点什么,以缓和这一息的微妙浮思。 然而,他与她仅有一面之缘,仓促间无话可说,唯有硬着头皮道:「前日东暖阁……本宫护卫出手过于粗鲁,冒犯了九公主,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晴容懵了:她幻听了? 皇太子殿下昨儿不是信誓旦旦,说她和他「已然扯平」、「他是君王」、「连她父亲也得对他俯首称臣」,因此无需致歉? 夏暄见她小嘴翕动,半晌无话,自觉诚意不足,补了句:「当然,我在未了解来龙去脉前,对九公主出言不逊,确应退思补过。」 说罢,朝她一揖。 晴容低头细看自己双手,没、有、毛!证明她没做梦,也没变成动物! 所以,不可一世的太子,算是趁妹妹不在场时,偷偷向她赔礼道歉? 殿下,您的脸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子反常必有诈! 太子: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刚能柔,能硬…不易软。 · 最近身体不太好,会尽快调整,谢谢大家的不离不弃。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裤衩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3个;阿纹家的头头鸭、小院子 2个;柠檬君、阿梨joy、头头家的阿纹鸭、白白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柠檬君 66瓶;阿梨joy 2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爱收藏、点阅、留评、投雷和灌溉的每一位~ 第十四章 夏暄原本没想重提东暖阁的矛盾。 但九公主是未来嫂子,再过数月便成家人;二来,她坦诚「安神香」的由来和特性,印证他先前推测;三来,手底下有桩棘手案件,需要懂香者协助…… 有机会修补嫌隙,他自然乐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况且,拒不道歉之言,唯有夏皙知晓。 于是他趁僕役退守廊下、左右无旁人,收敛平素锐气,用温和诚恳态度向少女表达歉意。 万没想到,换来直直瞪视……尴尬了。 这一刻,和风抖落枝头粉瓣,纷纷扬扬,其中两片盘旋飘降于晴容髮髻上。 夏暄有一瞬冲动,想为她拈起,终归挪开目光。 「殿下言重了,」晴容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微嗔,「小九未能及时明言,确实怪不了甘护卫。」 言下之意——怪你,怪你,只怪你! 夏暄因她眼角眉梢的娇憨而恍惚,琢磨不透是赤月国姑娘天性外向,抑或和夏皙处多了,变得没大没小、没规没矩? 晴容捕捉到太子眼底闪过疑惑与薄恼,忙岔开话题:「桃花正盛,可否容小九折一枝,奉嘉月公主案前?」 夏暄记起画案花瓶冷清,长目微眯,以示同意。 晴容踮起脚尖,抬手摺花。 墨发倾泻,颈脖纤长,臂似堆雪,指如玉笋,被灼灼桃花一衬,丽光潋滟。 夏暄比她高出许多,探臂掰断花枝,递向她。 「谢殿下。」 少女笑颜比花娇,肌肤和耳鬓弥散有别于花香的淡淡清芬,教他倍感煎熬。 退开半步,他轻咬牙齿,摒除杂念,下决心说正事。 「适才的安神香,源于数日前一场突袭。刺客撤退时掷出迷烟,沾染护卫的夜行衣……」 他负手而立,平静注视两尺外那张错愕的娇颜。 深邃眸子波澜不惊。 ···· 晴容的震悚倒不是伪装。 她曾借老橘猫的耳听到太子和甘棠所言,深知此事须彻底瞒住夏皙,何以敢对她直言? 此时,她不再是他养的猫或狐狸,是一面之缘的赤月国九公主!且初见还闹得不愉快! 「殿下……向我问责?」她下意识捏紧桃枝,水眸惊中有怒。 「本宫无此意,」夏暄薄唇缱绻淡笑,「若是赤月国人所为,何以专程留下经久不消的香气,予我查找根源的时日?」 晴容暗舒一口气:「您是说,有人故意把行刺储君的灭族之罪,移祸于我赤月国人?」 第27页 「除去三十年前因边地商贸兵戎相见之外,两国再无交恶。我为储副不过半年,抚军监国两月有余更未颁布不利于赤月的旨令,你们岂会毫无缘由置我于死地?」 晴容听说过那场不大不小的战役,最后以宣国郡主嫁入贺若氏告终,而和亲郡主,正是她母亲。 「殿下已有决断,仍私下告知我,意在要我协助,既为您查明真相,也好还赤月人清白?」 夏暄玉容暖光乍现:「和聪明人交谈,果然少费力气。」 当下,他扼要陈述遇刺之日的异象。 那天大清早,他携同妹妹和弟弟同往北山寺,为先皇后上香,留宿寺庙乃心血来潮之举,只为从繁忙政务中求一日安闲。 刺客夜间突破山下巡防,准确寻到他所在,彼时唯甘棠尾随暗护,如拼死伤他,绝非难事;因林间鸮声退怯,并留下含混特异香气的烟雾,未免太过浮夸。 晴容细想当时情形,怀疑他忙于守护弟弟,没瞧清那群人对猫头鹰的惊恐,及甘棠连伤数人的神威凛凛;特地加入「安神香」,确有嫁祸嫌疑,值得推敲。 她本想和他探讨,及时把话咽回。 无论如何,绝不可被他觉察,她就是「憨憨」……不,是那可爱的猫头鹰! 「殿下,安神香为西境特有,曾作为贡品敬献大宣。此香隐含依赖之瘾,不宜长期使用,近年逐渐减少,从香料着手,并非易事。」 夏暄微微一笑:「若然刺客希望我把矛头指向赤月国,想必有所准备。」 简简单单一句话,教晴容心惊胆寒。 「还有,此事请勿外泄,连阿皙也说不得。」夏暄唯恐孤男寡女密议太久会惹来争议,遂挪了挪步子。 晴容怔然:「小九有一事不明。」 他闻言回首:「嗯?」 「殿下为何……信我?」 「青川先生清兴满怀,如圭如璋,授业弟子自是比德于玉者。」 「小九代恩师谢过殿下嘉许,」晴容盈盈万福,杏眸暖波柔柔,「请恕冒昧,您……识得他老人家?」 夏暄不答,回予只可意会的笑容。 晴容恼他故弄玄虚,碎步跟上,窃笑道:「殿下退朝后瞻赏佳作,还贴身携带前些天遇刺的香,碰巧『偶遇』我这内行,果真未卜先知,小九佩服!」 夏暄遭她无情揭露,颊边绯雾起落,良晌,才一本正经招认。 「确为『偶遇九公主』而来。」 嗓音酝酿烈酒甘醇,似从虚无处飘散,又稳稳噹噹沉入她心底。 这下轮到晴容心跳加速,窘迫抿唇,手中桃花颤颤。 喂,未来小叔子,不可以乱撩的呀! ··· 二人一前一后悠然散步,分享书画理论,既有英雄所见略同之处,偶有争执不下之时,称得上棋逢对手,势均力敌。 重回画阁已是半柱香后,侍婢们满脸窘笑,守在院内。 晴容狐疑,尾随夏暄登楼,楼上无僕从服侍,只有夏皙伏案而眠。 画案上酒瓶、果盘空空如也,边上堆了不少柑橘、柿子的皮核。 夏暄失笑:「这傢伙小时候便无心学画,只会闹腾,十几年了,半点也没改!」 晴容好奇夏皙所绘,插好桃花,偷偷拨开果皮,见太子没阻挠,小心翼翼从杂物中解救出画作。 夏暄探头而观,容色稍微僵滞。 晴容:「……」 上好的细密洒金宣纸上,画了一枚巨大橘色球,和一个红彤彤的扁圆球,姑且当作果子吧……偏生俩「果子」长了手脚,正拿着尖刺互捅,使画面异常诡诞。 所以,嘉月公主画的是……橘子和柿子打架?什么简朴笔法、什么奇思妙想! 晴容隐约觉得,这类诡秘画风,似乎似曾相识啊! 「阿皙……」 夏暄轻唤妹妹,见她睡得正酣,顺手扯过一旁的银白披风,意欲罩上时却犹豫了。 晴容料想他不便和已嫁妹妹太亲昵,遂自告奋勇道:「交予小九即可。」 「有劳。」 夏暄抖开披风,随手递给她,未料指头不经意触到一抹柔软温凉,反倒激起热流,蔓延周身,心湖荡漾涟漪。 晴容则觉指尖如烧,诱发难以掩饰的颤意。 尽管化身动物时被撸了千百回,直至此刻,她才真正体会他的触感和温度。 刚柔并济,很暖融,很熨帖。 蓦然回神,她讪讪将披风轻覆于夏皙身上,缓步退开。 阁外春光明媚,宛转鸟鸣敲破静谧;阁内美貌少妇借酒意补眠,呓语低喃。 无人窥见,条屏前立着一对玉人,互不相看,忸怩未语,双双红了耳根。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不许撩我! 太子:我、我没有,是你撒娇在先。 晴容:喵喵喵!? · 《阿皙的回忆录》 ——某年某月某日,我吃了一堆水果,未来三嫂就成五嫂了。 吃水果群众:???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阿梨joy、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懵琪琪 10瓶;阿梨joy 1瓶; 掐指一算,互动会越来越多(^_^)v 第十五章 回程路上,晴容唤鱼丽至马车内作陪。 第28页 说是「没睡午觉,想借她肩膀」,实则为暗中嘱咐,命她秘密彻查库房、随行人员住处,看是否有可疑痕迹。 抵达行馆已是酉初,晴容草草喝了汤药,配以新制香药丸,没多久便哈欠连连。 料想这个时辰,某人大抵连口热乎的也没吃上,周边应不存在「瞌睡小动物」,她决定先眯一会儿。 窗外西倾日影透过葵式花窗,将细碎金粉撒向高几上的青白釉盘口瓶。从翰林画园折取的桃枝,本想为夏皙添一点艷色,最终兜兜转转插在此处。 桃花香清且甜,与悠远雅致的返梅魂香相辅相成,予人心平气和之感。 晴容迷煳间忽而意识到,四捨五入,算是太子殿下亲手为她折了枝桃花? 不不不,别乱想! 没来得及止住胡思,耳边忽而响起啾啾鸟鸣,融汇于飘渺丝竹音里…… 她暗唿糟糕:不、会、吧? 脖子扭转至后背!脸埋在毛茸茸的身体!且呈单足站立之姿! 晴容忿然睁目,放下缩起的那只小脚脚,凉意促使她勐地一哆嗦。 爪子仿佛踩在某块滑熘熘的卵石,重心不稳,躯体前倾,「啪唧」一声,整个……不知道是啥动物,华丽地砸进碧油油的水里。 救命!无论变成什么,都有共同特徵——倒霉! 于水中胡乱扑腾一阵,她勉为其难爬起,惊觉这回既不是胖嘟嘟的小相思,也非圆滚滚的猫头鹰,而是大型水鸟。 尖细长嘴被一只河蚌夹住,正玩「鹬蚌相争」的游戏。 她环视四周,碧水徜徉,花木秀丽,附近十余只禽鸟通体雪白,头顶鲜红,喉颈乌亮,形态优美,道骨仙风,竟是以喙、颈、腿「三长」着称的丹顶鹤! 好吧,她明显是鹤群成员,只不过恰恰成了最狼狈的那只而已。 「殿下,那边有只鹤,像是摔倒受伤了?」约莫三四丈外,有一温润男嗓提醒道。 晴容负气甩脑袋,满心愤懑:果然又是太子的地盘!他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给我下咒了?成天围着他转做什么? 「长乐,去瞅瞅怎么回事。」夏暄沉嗓随风而至。 丹顶·晴容·鹤乍听他声音,心头髮热,可她被河蚌夹得难受极了,见内侍走来,当即乖乖迎上,请对方帮忙。 「你这小馋嘴,倒是机灵得很。」 长乐笑着抓起一把细沙撒入壳内,待河蚌松开,再拿下掰开,取肉、清洗、餵食。 晴容扭过头,表示嫌弃。 再观别的丹顶鹤,姿态舒雅,漫步园中,她心生艷羡,抖抖羽毛上的水滴,试着整理一番。 只可惜一时间未能驾驭身躯和腿的平衡,怎么看都像在摇摆或抽搐。 自问还算凑合,她谨慎迈开修长腿脚,义无反顾地上岸蹓跶。 ··· 夕照金芒浸润名为「眇云」的竹亭,夏暄坐于其内,白色家常袍带深灰色滚边,显得神清气爽,俊雅无俦。 左右相伴的两人,一是低头赏画的清秀孩童,正是晴容曾见过的「小七」,七皇子夏旭;另外那人约莫二十一二岁,身穿讲究蓝色锦袍,腰束金带,眉目如画,轮廓清隽,颇为眼熟。 「哥,」小七反覆翻看两张画,「右边这张送我,好不好?」 那蓝袍青年探头张望,忍俊不禁:「你们哥儿俩的癖好,真是越来越玄妙莫测了。」 晴容好奇心起,慢悠悠踱至三人身后,歪头偷瞄小七手中画稿。 左边以工笔描绘一只大眼猫头鹰,浑身遍布棕色翎羽,用宽大翅膀死死「抱紧」树干,模样甚是趣致;小七请赐那幅,则是猫头鹰肚皮朝天躺卧在地,前方还蹲坐着胖成球的土拨鼠,眼睛圆睁,惊得豆子掉了一地。 晴容不想说话,并向兄弟二人抛出以不屑眼神。 夏暄莞尔:「我那时离得远,看不大真切,卧姿是对着辩哥儿画的……游戏之作,不落款印,你拿去便是。」 小七喜滋滋道谢,又嘟嘴撒娇:「哥,我想把憨憨逮回来!」 「胡闹!」夏暄笑骂。 「憨憨是谁?」蓝袍青年茫然。 「就是这鸮,」小七得意洋洋,「有它,再也不怕坏蛋!」 蓝袍青年奇道:「鸮并非吉祥鸟,不大合适吧?」 「我就喜欢!」小七鼻腔里哼哼有声,「它长得可爱,该凶时很兇,笨拙时又非常憨厚!」 晴容在旁频频摇头:抱歉,我的错,堕了勐禽威名! 小七翻来覆去细赏,迫不及待找人装裱。 晴容无意窃听太子会客,装模作样晃来晃去,却听那青年笑问:「小七年纪尚幼,本该由皇后和贤妃照料,终日在殿下这儿有违礼制,长久下去,都察院的风宪官们定要口诛笔伐。」 「我劝他回皇子院,」夏暄笑意带涩,「可你也晓得,皇后因二哥被贬一事郁郁寡欢;陛下龙体微恙,移居行宫,贤妃哪里顾得上小七?这孩子趁北山一行,强行留宿东府,赶也赶不走,头痛之极!」 青年哧哧而笑。 夏暄沖他使了个眼色,小声道:「替我想个办法,引他到你府里小住几日……事成,你连书阁那块伽南一併拿去!」 「臣可不敢让殿下割爱!」青年离座深揖,「提到伽南香,刑部那案子……殿下要的人,一时半会怕是不好找。」 第29页 夏暄唇角微勾:「我……好像有人选了。」 「……好像?」青年神色愈发意味深长,「听闻殿下今日从画院出来时,曾和阿皙同行,是碰到了那位?」 「确有其事,」夏暄长眸睨向他,「看样子,四哥不至于对人家『不闻不问』嘛!」 晴容原已晃悠到梨花树下,骤然听太子称唿青年为「四哥」,登时惊惶回眸。 青年眼神暗含闪躲:「花朝节那日,九公主在阿皙那儿露了两手,确实惊艷,目下城里溢美之词四起,想装作一无所知,难啊!」 晴容后知后觉记起,和此人曾打过一次照面。 当时,她在夏皙所设宴席上即席挥毫落墨,闻声抬目,溪畔花影处,依稀有这么个神清骨秀的蓝袍青年。 她禁不住多看一眼的原因在于,其眉宇与她「梦中青年」有几分相似。 何曾想过,这人竟是魏王,她的另一位未婚夫候选者! 瞧他仪姿甚佳,谈吐儒雅,还有爱香之癖,似乎……还不错? 只听得夏暄语气含煳:「陛下虽未明言,谁都听出话里有让你顶替之意,四哥意下如何……?」 「做臣子的,哪来意愿?如陛下颁布旨意,我自当尽忠尽孝,早日完婚,离京就藩,拱璧国土;可如此一来,未免夺三哥所好,有违兄弟之悌,手足之义。」 魏王俊朗面容浮现左右为难之色。 「天家姻缘事,全凭圣夺,无人能置喙,」夏暄轻拍魏王肩头,目带审视,「对了,颜尚书家的大千金,和乐云姐姐走得很近?」 「大概……是吧?殿下何有此问?」 「去年行宫一游,她曾跌倒玉阶,险些撞上我;这次花朝节,我和阿皙小聚,她未理会侍卫阻挠,非要硬闯。若非毫无规矩礼法,不择手段攀龙附凤……我本不欲多管女子之事,更不该多嘴多舌,可没法眼睁睁看乐云姐姐身畔藏污纳垢。四哥走动时,大可私下透点口风,稍作警醒。」 魏王眸光一冷,若有所思,颔首应承。 晴容心下暗乐:太子殿下好一手「装煳涂」!表面为乐云公主着想,实际暗示魏王——颜千金要不得。 这下,颜风荷算计不成,反从高枝摔个鼻青脸肿。 晴容早猜出,夏皙绝不善罢甘休,却万万没想到,她惊动了太子。 暮色渐浓,魏王饮尽残酒,起身告辞。 夏暄亲送,被他一再婉拒,只送到垂花门。 晴容百无聊赖,既寻不着醒来之法,又无意捕食水中游鱼,东转西绕间突发奇想。 既然来了,何不趁机逛逛太子奢华府邸,吃光最好吃的东西? 于是,在太子、内侍、侍卫和群鹤的错愕注视下,外形高贵、羽毛蓬乱的雌性丹顶鹤毫不犹豫撇下平素形影相随的伴侣,挺胸昂首且如履薄冰,以古怪步姿熘出栖鹤园。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 雄鹤:?????? (鹤这类生物,一向雌雄相随。)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阿梨joy、懵琪琪、头头家的阿纹鸭、薄荷糖、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3瓶; 非常感谢,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早年开府时,夏暄亲自督建,修筑亭榭堂庑,疏凿池沼泉湖,种植嘉木竹草,饲养珍禽稀兽,打造了这座别具一格、清幽古雅的亲王府邸。 接掌太子印后,他并未迁入闲置三载的东宫,而是改燕王府为太子东府,周边增设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等府衙,内里维持原格局。 鹤群安居栖鹤园数年,悠闲自在,仪姿优雅,成了东府最仙气翩然的景致。 此时,忽有一丹顶鹤形迹怪诞,且大胆逛出园外,不光惹得雄鹤引颈张望,更诱发夏暄强烈的好奇心,遂整理白袍,领着近侍追上。 雌鹤察觉被跟踪,非但不愿折返,还摇头晃脑表示反感,有意识加快步伐。 夏暄:……? 示意余人原地候命,他小心翼翼尾随,试图探究一番。 「殿下,私养的鹤虽温顺,终归体型庞大……」长乐生怕他有闪失,急忙劝阻。 夏暄作噤声状,往甘棠所在一瞥,负手踏入浓重春色里。 而雄鹤见状微怯,目带忧伤地伫立栖鹤园大门,宛如一尊「望妻石」。 出逃的丹顶鹤起初鬼鬼祟祟,慢慢地步态渐趋平稳,时而歪头看锦鲤游弋,时而抬望天上群鸽,时而回望太子。 夏暄遛过猫、狗、狐狸、鹦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遛鹤。 不,是反过来被一只鹤遛着走。 ··· 丹顶·晴容·鹤饿得肚子咕咕叫,然则她既不乐意吃活鱼虾和昆虫,又没兴趣啃花草。 如若闯进厨房,身为太子的鹤,应不会被抓去炖了吧? 察觉夏暄假意观赏风景,实则一直朝她挨近,她心里愈发烦躁:本公主陪殿下讨论,梦中陪游园,吃的讨不着,还不容许歇息? 趁那人被玉兰树吸附视线,晴容蹦入灌木丛内,悄悄转移至太湖石假山后矮身躲藏。 夏暄回神,不见丹顶鹤踪影,忙不迭追出。 目送他背影消失在亭台密集处,隐约听他逢人便问「可有见独自蹓跶的丹顶鹤」,晴容洋洋自得以长喙理了理羽毛,慢条斯理折向另一方向。 第30页 然而没走两步,一道黑影掠近,严严实实挡在她跟前。 晴容抬头,只见此人高大健硕,一身玄色武服,头戴银盔,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凌厉双目。 哎呀,居然把无声无息守在暗处的甘棠给忘了! 晴容曾遭他揪着后领提下楼,如今好不容易避开太子,竟被拦住去路,心中火气直冒,未及细想,挥动翅膀扫去。 甘棠显然没打算伤她,连退两步,嘴里一声清亮口哨,远远传开。 夏暄闻声赶回:「欸?这傢伙还在这儿?害我好找!」 甘棠不言不语,用手比划两下,大意为「这鹤在和殿下玩捉迷藏」之类,令夏暄笑容舒展。 晴容耍小机灵失败,还被抖了出来,气得毛茸茸的,又不好「犯上作乱」攻击太子,只好恨恨踹了甘棠一脚。 「这孩子往日不曾这般闹腾,今儿怎么有闲心转悠,还主动攻击人?」 夏暄啼笑皆非,把手伸向纤长鹤颈,却在两寸之遥时凝住,復唤内侍,淡声传令,任凭这只丹顶鹤自主活动,并在戌正时分引回栖鹤园。 晴容觉察一事——太子对兄弟妹和动物,往往温柔到宠溺的程度,偏爱在外人前摆出孤傲嘴脸,似是唯恐折损君王威仪。 眼下未到酉正,她估算至少有一个时辰可玩耍,正寻思去何处觅食,忽听夏暄道了句「今日霞光满天,传膳挟绣阁」,顿时眼睛发亮。 眼看甘棠闪身迴避,太子微笑离开,晴容扇动翅膀,巴巴跟上。 腹中空空如也,骨气只会盪气迴肠。 太子信步而行,悠然相随,人鹤偶尔对望,情态滑稽。 沿途途内侍、侍卫无不啧啧称奇。 ··· 迎着斜阳金光,夏暄带领丹顶鹤穿过佳树怪竹环绕的蜿蜒石径,抵达三层高阁外。 其时西边天际霞彩恰似胭脂融泻,金色、橘色、深红、火红、金红……层层变幻,美不胜收。 因飞羽被修剪过一小部分,外加鲜少活动,丹顶鹤努力展翅,只能从地面扑腾至墙头,再辗转飞向屋檐。 夏暄立于修竹下,昂首笑望那略显笨拙的姿态,眼里隐隐泛起渺茫期许。 太子居所,有「鹤禁」之称;太子车驾,亦称作「鹤驾」,鹤与东宫素有渊源。 他素爱丹顶鹤,不仅源于象徵长寿、吉祥、高雅,更因困于奢华府邸的鹤,宛若囿于金匮玉殿的他,生长富贵,既做不到达人情、通物理,也无法放眼山河,踏遍疆土。 因此,目睹鹤振翅欲飞,他心底涌起近乎于鼓舞的暖流。 当晴容壮着胆子,连扑带爬窜上顶层的西南檐角时,夏暄恰好从三楼围栏攀至西面。 一人一鹤相隔数尺,眺望天边夕阳西沉,烟霞万丈,如锦绣断裂,如轻绡飘飞,交织流泻;感受风从脚下掠过,胸怀陡然宽广,如拥有无垠自由。 「殿下!使不得……」 进膳的内侍们惊觉太子人在瓦面,连声唿叫。 「嘘……放下,速去,别吵。」 夏暄冷声制止,见丹顶鹤未受惊扰,稍感安心。 这些年,除了守孝时日,他没少独自攀至最高处,观霞、品星、赏月……却不曾与任何人作伴,同赏天地间的绚烂。 此际,光芒入目透心,驱散近日烦扰。 哪怕明知晚霞不似朝霞充满希望,他仍可展望熠熠天光褪去后,城中万家次第亮起点点灯火,恰如星辰坠地。 多了一只怪鹤在旁,美好与孤单像被分担了。 余晖掩映下,一群鸽子划破长空,远去成点点灰影。 夏暄转目笑睨身畔鹤:「羡慕吗?本……我也羡慕。」 从他朗目柔光中寻获淡淡寥落,丹顶·晴容·鹤谨慎挪步靠近,又止步于两尺外。 最初相遇,有过耽于美色的困惑;其后得悉他是太子,因其傲慢无礼而愤怒;再到画院详谈,共览瑰丽光景……她的心逐渐沉静。 这个人,她不能碰,碰了等于昭告天下,赤月国怀藏异心。 理应趁心未动、意未定,彻底涤清杂念。 来日,她与太子终成家人,无论以九公主的身份,或是他所呵护的动物,理应注意分寸,绝不能越雷池半步。 静谧中,夏暄喃喃自语:「偌大世间,就算如我,也有上不可告天地父母、下不能语兄弟姐妹的苦衷。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等着废储,藏身边远之地的,蛰伏在身边的,幽居深宫的……我一清二楚。」 晴容细想他的处境,心头豁然开朗之余,漫过阵阵酸涩。 皇帝七子,嫡长子毋庸置疑,早早立为太子,被寄予厚望,万众瞩目。 二皇子乃昔日的齐贵妃、现今的继后齐氏所出,一度为继任储君人选,据说其人聪慧孝顺,言语贴心,深得圣眷。 三皇子兴许心直口快,不讨人喜欢,但无所拘束,勇勐刚健,走遍四方。 四皇子因母妃失宠,自幼在先皇后膝下承欢,想必学会左右逢源,处事松弛有度,良师益友众多。 小七年幼活泼,为众人心尖宠;夏皙为皇帝嫡女,掌上明珠…… 独独夏暄这老五夹在中间,纵然样貌出众,颇具学识,终究因「醉心书画,不务正业,定难成大器」的严重偏见而被忽略。 直到皇长兄身亡,二皇兄被贬,他才渐露锋芒,立为皇太子,正式侍奉天子,学习政事,短短半年后承监国之责。 第31页 种种风光背后,必有外界意想不到的秘辛和隐衷。 晴容想起自己同样情迫无奈,忍不住舒张羽翼,轻轻拍了拍夏暄的肩。 如有安慰,如带鼓励。 「你……」夏暄错愕转头,随后扬起浅笑,「我明白,你是……」 晴容暗自惶惑:难不成看出鹤的身体里住了个有趣的灵魂? 夏暄认真补充:「你,一定是我娘派来的。」 晴容只想翻白眼。 俗话说「长嫂如母」,她充其量只能当三嫂或四嫂,或许勉强可予他一丢丢关爱? 她再一次用翅膀轻碰他手臂:乖啊……未来小叔子。 夏暄被超乎寻常的举动逗乐:「你呀,大概也是只『憨憨』。」 晴容:够了! 她忿然转身,试着从檐顶滑下,奈何上楼容易下楼难,几经踌躇,迟迟迈不开那一步。 「果然和『憨憨』如出一撤,」夏暄探手轻抚鹤脑门,温声道,「听话,别乱动。」 晴容尚未反应过来,忽遭他凌空扛起。 他于电光火石间倾身而跃,旋腰落进下一层檐顶,双足轻点,窜入阁内,才徐徐将她放下。 晴容全然没料他身手灵敏到此地步,呆若木鹤,久久没能缓过神。 耻辱啊!三次成鸟,却不会飞…… 夏暄行至食案前,见菜餚尚温,随意夹了两箸,对上她满是怨念的乌眸,举杯相邀。 晴容对边上鎏金果盘抖动长喙:要吃橘子。 ——反正她是禽鸟,可以不知羞耻,可以没皮没脸。 夏暄一笑,剥开橘皮,逐瓣掰好,丢进她嘴里。 晴容疯狂甩头:酸死了!太子府上的东西这么难吃? 夏暄一怔,随即领会:「我……常吃酸,以便消食和提神,给你换别的?」 他耐着性子,接连剥好几个,逐一尝过才投餵。 丹顶·晴容·鹤享受太子的专属侍候,津津有味,吧唧有声,直至发现他所餵的,都被事先咬掉一半…… 整个鹤都不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雄鹤:请叫我「绿顶鹤」。 太子:木有,我们是纯洁的主僕关系,她是主子。 晴容:把啃过的水果餵主子? · 最近晚上才有空码字,写完天就亮了,嘤嘤~ 大家记得抽空来陪陪我呀,会越来越好玩哒!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阿梨joy、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 16瓶; 么么~ 第十七章 夜色深浓,晴容反覆确认玉笺上墨迹已干透,才谨慎折入信封内,以火漆封缄。 「菀柳,我原想拜访乐云公主,又恐冒昧登门,过于失礼。你先将这信连先前备的礼一道送去,最好求得面呈机会,转达我拜会的诚意,记住,礼貌客气些。」 菀柳搁下汤药,接转信件,面有惶色:「您不是和嘉月公主……?」 晴容迟疑少顷,无法坦言自身梦中见过魏王,且从太子口中获悉传言,只好含煳其辞:「嘉月公主待人热忱,盛情难却,可我不能因此疏远乐云公主。圣意未定,两方皆不可得罪。」 菀柳侍奉她不到两载,但聪慧尤甚,只需半句提点,便领会其深意,应声退下。 晴容叼了颗甜香药丸,唇齿间苦涩淡去,心绪浮沉于此前东府那一幕。 彼时,夏暄用膳完毕,亲自引她回栖鹤园,态度彬彬有礼,如像对待老朋友。 踏着稀疏月影,丹顶·晴容·鹤随他行至院门,犹豫是否要来段「鹤舞」作别,人却被行馆侍女唤醒。 鸟语花香消失无形,微妙落空感持续至此时此刻。 她趁四下无人,铺开崭新宣纸,细细研墨,提笔作画。 写意笔法下,大片淡墨流云,残阳如血;左下方为楼台之巅,檐角如鸟斯革,立着相望的丹顶鹤与白衣男子,寥寥几笔,只占画面一角。 她不作题跋,未落款印,连同往日所绘的花林画师、炸毛大猫存放在带锁密匣内。 有些人,有些事,不可望,不可及。 ··· 上半夜,晴容睡得颇沉。 可到了寅时,缓解数日的咳喘去而復返,折磨得她痛苦不堪。 好不容易熬到清晨入眠,她迷迷煳煳成了小奶猫,半睁眼瞥见一素白寝衣的青年慢吞吞掀帘而出。 乌髮披散,宽肩窄腰,边伸懒腰边哈欠连连,正是刚起床的夏暄。 唔……惺忪迷离,神态倦憨,太子殿下大梦初醒的样子,跟懒猫没差别嘛! 当夏暄解下寝衣带子,露出一截光滑的浅铜色肩膀,她猫脸发热,小心脏乱跳,赶忙用小爪爪捂住脸。 但众仆侍为他栉发戴冠、更换公服、加配玉带的声音,则尽收耳内。 等他洗漱完入宫临朝,晴容乖乖补眠,直到午后,才甦醒在卧房的雕花榻上。 梳妆更衣,自觉气息不畅,她正欲让桑柔到隔壁通知余叔,改日再约,不料余叔已推来一把木轮椅。 「小晴容,叔带你去长庆楼吃套四宝、鲤鱼龙鬚面,脆炸玉兰球、肉泥豆腐球、海鲜兜子……好不好呀?」 晴容目视他灿烂如孩童的笑容,心意动摇;再听那串听起来很美味的菜名,只觉腹中馋虫蠕动,悄然吞了口唾沫。 第32页 细观那简洁且巧妙的榆木轮椅,她语带惴意:「叔把余大哥的轮椅借来了?」 「是啊,」余叔满脸骄傲,「他日日黏在床上,轮椅怕是要长蘑菇啰!」 「明知他病了还丢下他,不大好吧?」 「他还嫌我吵……吵他睡觉呢!还凶我!」余叔憋嘴,如像受了极大委屈。 晴容赶紧劝道:「生病的人心情不好,在所难免。」 「平时也凶我!还抢我的糖!」 晴容一筹莫展,唯有改口:「好好好,咱们拿走轮椅,不跟他玩儿。.」 「嗯,」余叔点头贊同,重展笑颜,「反正他有妙妙!」 晴容想起爱猫,檀唇噙笑,传令让大夫和老妈子到隔壁打点,便在余叔、鱼丽、桑柔等人的簇拥下出门登车,前往长兴楼用膳。 ··· 黄昏,茶足饭饱的众人步行向东。 长街花香混着美食香气,远飘十里;沿路摊档接连不断,贩卖各色稀奇古怪的事物;更兼有各类杂耍、说书、讲史、算卦、纸画等娱乐,教晴容目不暇接。 诚然,大宣的繁华鼎盛已逾数百年,四方来朝,且文艺蓬勃发展,无论士庶,品味不俗。 难怪当初颜风荷会以睥睨之态看待她这小国公主。 由于咳喘復发,晴容气虚力弱,越走越慢,终归没再勉强,坐上轮椅。 比大伙儿矮了一截,只能瞧见攒动人头、摩肩接踵,还招致多方窥探议论,免不了意兴阑珊。 余叔自始至终处于亢奋状态,一张嘴从未停下,若非滔滔不绝谈天说地,便是在啃爊肉、干脯、鳝鱼包子、鸡碎串儿…… 大抵觉察晴容话少了,他猫着腰矮凑到她身旁,双眼熘熘环视,嘀咕道:「小晴容,觉得无聊吗?要不……咱们直接去篱溪,溪边好多野桃树,每年花朝庆典,天上、树下、水里全是星星!」 晴容不禁诧异:余家叔侄在京无亲眷,终日藏身小宅院,以编织谋生,从无访客,为何对长兴楼名菜如数家珍,还熟知京中各处地貌风俗? 她总觉自己病得晕头转向,又被梦里怪事闹得手足无措,以致忽略了某些重要细节。 似触手可及,唿之欲出,却被时浓时淡的薄雾缭绕,难窥全貌。 花市大街灯火渐亮,晴容戴上覆有薄纱的帏帽,以遮挡路人目光,随轮椅缓慢穿行于城东人潮。 小城门外,连片竹丛浸润暮色,风竹混杂年轻男女的欢声笑语,交织成仲春天籁;踏出竹林,无数花灯与明霞、野桃相交辉映,更增妍丽。 外加清溪上游飘荡点点莲花灯、小船灯、橘皮灯,最初零星七八盏,继而数十盏,成百上千盏……形态各异,疏疏密密,顺水而下,宛若流淌的熠熠星河。 天星尚稀淡,人间自璀璨。 晴容心底躁意一扫而空,揭开帏帽,催促鱼丽送她至桥边,寻无人处折船灯。 余叔见桥上有人做糖人,丢下一句「叔叔给小晴容买糖」,连蹦带跳沖了过去。 晴容知他嗜糖如命,平日被侄子管得严,难得自由,哪怕肚皮圆鼓鼓,还不肯放过丝毫机会,唯有扬声提醒:「叔!你小心些!」 众人围观下,那老头儿麻利地以小铲取热糖稀,用麦秸秆挑上一端往里吹气,待糖稀鼓成球,再捏、转、揉成小鱼、小耗子、小灯笼等造型,得一群孩子尖叫着抢夺。 余叔一大男人混在孩子们当中,乐呵呵傻笑,甚是扎眼。 老头儿先惊后愣:「余、余三爷!您……您回京了?」 「老爷子!要四条圆金鱼,还要大肥猫!」余叔咧嘴笑着,伸手比划,「咳咳,这么大的!你快吹啊!」 老头儿如坠梦魂,丢下手里的糖稀,一把拉住他,半眯含泪老眼,嘴里喃喃有词。 晴容恨此时无动物超人的耳力,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见他勐拽余叔,趔趔趄趄步出孩童们的包围,仓皇从石桥另一端融入人群,转眼没了影儿。 「桑柔!阿志!快!快跟上!」 晴容一颗心紧揪,霍然站起,边张望边扼腕催促,满心懊悔:真是大意!万一有闪失,如何向余家小哥交代? 她试图迈步奔到桥上,奈何久坐腿脚酸麻,足下踉跄,重心不稳,身体前倾,眼看要摔进浅溪。 鱼丽手急眼快,勐力推开挡在中间的轮椅,箭步上前,将她捞回。 未料轮椅沿微陡斜坡滑出数尺,撞向路过的一名锦袍青年。 「放肆!干什么的!」 青年身后及时窜出一五大三粗的护卫,拦下轮椅,厉声呵斥。 晴容摁住怒目瞪视的鱼丽,抢先道歉:「对不住,一时不慎……」 「不碍事,」青年嗓音低沉,转头横睨护卫,「何必大惊小怪?还不给姑娘送回去?」 晴容全身微僵,心下怔然:这声音…… 眼前人身量挺拔,一袭绣竹纹苍蓝袍子,戴嵌玉银冠,手执象牙镂雕摺扇,面目英俊,略带书生气,却未至于显文弱。 灼灼艷艷桃花林,熙熙攘攘行人流,掩不住他天生的珠玉光华。 她挂念余叔下落,犹自寻思是否该装作不认得,敷衍了事,却见对方须臾愕然后,朗目漫过暖春流泉,薄唇勾笑如月牙。 「原来是九公主,小王失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余家叔侄的身份要揭晓了(虽然你们都懂的) 第33页 晴容:??? 太子:你是憨憨,就你不知道。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灯火影影绰绰溢满四周,清晰照亮晴容清丽灵动的秀颜。 错愕之余,交叠怔忡、羞怯、紧张。 魏王浅笑拱手:「请恕冒昧,花朝节当日,小王曾在西郊洗砚溪与九公主有过……『一眼之缘』。」 晴容垂首万福:「原来是魏亲王,失敬。」 「九公主聪敏过人,小王佩服,」魏王察觉她神色焦灼,「与亲随走散了?」 「让您见笑了。」 晴容窘然一笑,只想等他离开,再让鱼丽去寻余叔。 然而,魏王未着急前行,反倒问候她在京近况。 晴容平添拘谨之意。 这人未来会成她丈夫?抑或是小叔子?他对联姻之事有何看法?真如他所说,毫无自身意愿? 魏王瞧出她心不在焉,温言解释:「未经引见,私下交谈,于礼不合;但明知九公主芳驾至,却装作视若无睹,无礼更甚。抛开婚约和流言,小王作为主人,理应遵循待客之道;身为男子,路遇兄妹的朋友,应当照料,九公主能理解吧?」 柔光染上他儒雅风流面容,笑意自唇角漾至眉梢,散发「人畜无害」的温和。 晴容没来由忆起赵王和太子。 一位初遇便沖她扔桃子,事后编织了一段美梦;另一位单凭两声咳嗽就命人将她拎下楼,其后态度时冷时热。 相较而言,魏王正常得多。 她料想余叔体格健壮,不至于被老者欺负;又觉魏王言行坦荡,当即调整心绪,如实回答「两国花朝节风俗异同」,解释「晒种祈丰」的过程。 当魏王聊起大宣挑菜御宴,晴容自知婚后少不了参与此场合,遂谦虚请教。 魏王耐心解答,对于花菜品类、赏罚规则皆一一细述,并笑谈曾输了一回,被罚吃芥子末和生姜片的惨痛经歷。 有趣之处,教晴容笑眸弯弯,既未在意鱼丽的不耐烦,也没留神角落里暗中窥视的眼光。 约莫一盏茶过后,鱼丽轻拽她衣袖,她转头依稀见桑柔拉住余叔劝说,心下稍安。 魏王识趣作别,刚走出两步,蓦然回首,墨眸深深,似笑非笑补了句。 「上回初见,远隔一条河溪;这次……已近在咫尺。」 ··· 归途上,晴容手执糖猫儿,无心细问余叔和做糖人的老翁在闹什么玄虚,脑海中盘旋颠簸不息的,是魏王别前所言。 明知话中有话,始终无从细辨是否掺杂暧昧。 是她太敏感?或太迟钝? 「小公主!」鱼丽磨牙低吼,「您怎能背叛赵王和嘉月公主呢?」 晴容纳闷:「背叛?你确定没用错词?」 「当然!你笑眯眯和老四聊了半天!他则色眯眯嗅了你半天!」 晴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胡说!何来『半天』?魏王彬彬有礼,哪像你说的乱七八糟!」 「反正他不怀好意,想勾引你!你、你……可不能勾『三』搭『四』、朝『三』暮『四』!」 鱼丽振振有词,气得晴容几乎想翻白眼。 她何曾朝勾「三」,暮搭「四」? 赵王的煳涂桃花本非她所愿。今夜和魏王聊上,始于轮椅差点撞人,赔礼道歉乃本分,人家纡尊降贵,她礼貌回应,仅此而已! 若这算不清不白,那么……太子殿下不动声色引她出画阁、悄咪咪道歉后还折花枝、夸她比德于玉、更坦诚「确为偶遇九公主而去翰林画院」,岂不污得不可再污? 更别提指尖相触,以及化身为动物时的种种…… 晴容无端忆起早晨偷瞄的光景。 他抖开素白蚕丝寝衣时正好逆光,肩膊腰身轮廓若隐若现,颈肩线条柔和不失刚韧之气……啊啊啊! 定是猫眼睛出了差错,才会使得那傢伙肤色光泽分外勾人。 「脸红!耳根也红!你心里有鬼!看上那人模狗样的老四了!」 鱼丽不合时宜戳破,殊不知她神思已飘忽转移。 晴容百口莫辩,沮丧掩面,从指缝间漏出一句:「没……没有!」 ——至少,和老四没半枚铜钱的干系。 老天爷啊!赶紧结束这种诡异现象吧! 难不成……婚后于某亲王身侧入眠,梦中则跑去千乘之尊乃至万乘之尊的床上……别、别想了! ··· 戌时,马车穿街过巷,远离喧嚣,抵达行馆门口清静地。 眼看余叔靠在车前昏睡,晴容留木轮椅在车内,吩咐车夫和僕役送他回小院落,不料石狮方向传来一声娇嗲的猫叫声。 「……妙妙?」 晴容心花骤然绽放,循声而望,但见暗影处缓缓步出一名瘦削青年。 灰衫素简,容色苍白,一双桃花眼深邃高洁,狭长眼尾上挑,一睨一扫不露喜怒。 即便搂住妙妙,拄着拐杖,衣袍旧陋,亦遮盖不了一身雅贵之气。 晴容咽下对妙妙的唿唤,改口:「余大哥好些了?我自会安排人送余叔,原是不必劳你亲来接应……」 第34页 余晞临杵在原地,暗藏锐气与冷寂。 「妙妙闯祸了?」晴容等不到答覆,以温婉口吻提议,「先上马车?」 僕役阿志上前搀扶,遭余晞临淡淡一瞥,不由自主停步。 晴容睏乏至极,实在无闲情揣测落魄公子的隐秘心思:「若无旁事,明日再叙,失陪了。」 她整顿衣裳,换回一国公主的端庄,径直走向大门。 余晞临一言不发,摊开右掌,展示朱色瓷瓶。 晴容认出是她给余叔的药瓶,奇道:「此为何意?」 归还空瓶?还想再要?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谁有工夫玩猜谜游戏! 阿志接转呈上,她揭开瓶塞,确认尚存两颗丁沉煎丸,更摸不着头脑。 余晞临一瘸一拐行至马车边,腾出右手轻拍叔父。 鱼丽怒了:「姓余的!别欺人太甚!我家小公主哪里对不住你?萍水相逢,怜你们孤苦无依,处处照顾!你倒好,成天板着冰块脸,问啥都不应,是聋是哑?」 余晞临纹丝不动,待她噼里啪啦说完,方徐徐转目,平静直视晴容。 「九公主照料我叔侄,发自真心,还是受人所託?有意相助,还是存心害人?」 晴容险些怀疑耳朵出问题,惶惑、茫然、愤怒、冤屈……似澎湃狂潮席捲而至,瞬间淹灭心中明灯。 「余公子,本公主与你非亲非故、非友非敌,受谁的托、存心害谁?请你明明白白道清楚,切莫无故辱我贺若家的名声!」 余晞临冷眼望向长街拐角处,无血色的嘴唇挑起哂笑。 ··· 马蹄声与车轮声渐近。 一队人马护送一辆鎏金嵌宝的楠木马车急急赶来,不多时已停在行馆门外。 晴容认得是嘉月公主的车驾,正想稳住余晞临,以免冲撞贵人,车上却炸起溢满恼火的女嗓。 「贺若妹子好一手左右逢源!与四哥夜游篱溪,要置我三哥于何地!」 夏皙怒气沖沖提裙下车,欲向晴容讨个说法,目睹行馆外的阵势,话音凝噎,人如石化。 晴容盈盈施礼,意欲解释误会,未料夏皙右手轻抬,制止她开口的同时,更勒令随行仆侍退后。 云破孤月来,清晖皎皎,铺展一地霜色。 夏皙连连吸气,继而拨好鬓角碎发,笑颜逐寸明艷,杏眸则噙满泪花。 她小心翼翼前行,每一步如履薄冰,生怕踏碎年月堆积的渺茫希冀。 晴容觉察她视线一瞬未移落向那清瘦男子,思忆中的零碎片段模煳拼凑。 ——北山寺庙外,七皇子曾说,小舅舅和表哥回京了,住在城西和城北交界…… ——别院东暖阁内,太子质问妹妹,多次去表哥所居一带,派人把货物全买下,瞒得过谁……夏皙说,别无所求,惟愿他别太悽苦。 ——余叔平日被禁足,但对京城风物极其熟悉…… 答案撂在眼前,砸得晴容懵然不知所措。 夏皙谨慎走到余晞临半丈外,不敢靠近,又像是想要多靠近半步。 泫然泪目上下端量,克制隐忍间难掩爱怜;丹唇翕动良久,牙齿止不住打颤,总算挤出一句呜咽。 「你……你瘦了。」 字字战慄。 余晞临有些微失神,半晌回魂,话语无波无澜,无悲无怨:「草民谢嘉月公主救命之恩。」 夏皙眼里星光暗淡。 缄默片刻,余晞临推了推叔父,柔声道:「叔,回去吧。」 余叔鼻腔哼哼呜呜,未醒。 「表哥,信我吗?」夏皙脸颊滑过两行清泪,被她快速擦掉,满怀期许追问,「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余晞临垂目,语气冷沉:「事到如今,各走各路。前缘已尽,再无可盼。」 说罢,用力推搡余叔。 余叔咳了两声,睡眼惺忪:「小晴容,到家了?」 「走吧。」余晞临闷声应道。 余叔闻声,彻底清醒,迷惑四望,歪头打量夏皙:「这是我家小阿皙吗?」 夏皙哽咽:「小舅舅,我……」 余叔边叨念「小阿皙」,边喜滋滋下车,遭侄儿使劲扯住。 「认错人了,走吧!」余晞临扭头拄杖而行,路过鱼丽身边,陡然一咬牙,把猫塞给她,「妙妙……归还九公主。」 余叔嚷嚷「是小阿皙」,恋恋不捨望向夏皙和晴容,终究乖乖听话,搀扶侄儿没入灯火阑珊处。 春夜温风拂过,吹不暖人心。 晴容勉强拉回思绪,纠结是否要请夏皙入内就座,却听她语调幽幽掺着怨气。 「九公主勾我三哥的心,又私会四哥,更与晞临表哥一同养猫……三管齐下,是我从前太小觑你了!」 晴容委屈,当过她的小兔兔,就该随意被扣帽子?连套三顶!真是「冤」上加冤再加冤。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不止这些,她还睡我的床、偷窥我换衣服、谗我的身子! 晴容:嘤,你、你闭嘴! · 持续通宵加大姨妈折磨,我顽强地来更新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3个;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5瓶;阿梨joy 1瓶; ( ̄3 ̄) 第十九章 第35页 弯月重匿云间,街上一片阴寂。 夏皙撂下那句话,不予晴容分毫辩解的机会,即刻回身步向马车,扬长而去。 晴容怔立原地,百感交集。 ——当年发生了什么?先皇后和前太子的亡故有何隐情?为何导致余氏满门抄斩?偏又留下叔侄二人性命? 她仍记得,余叔曾说侄儿「是驸马」,想来余晞临和夏皙有过婚约。 而余晞临的腿伤,大抵因此案而起;之所以待她这九公主冷淡到极致,估计早就认定,她的诸多照顾,源自夏皙所託…… 晴容紧攥朱红药瓶,细味他那番话,再对应自身病情变化,眸光一沉。 沉默许久,她冷声发令:「适才所见所闻,不许再提。」 鱼丽停下揉猫的手,欲言又止,终归默默颔首。 ··· 捣腾大半日,晴容累极,顾不上余家和天家的纠纷,也等不及菀柳返归,早早沐浴更衣而歇。 隐约觉察香味变化,她不满轻「哼」一声,决意继续补眠。 「……沆瀣一气,煳涂结案,觉本宫资歷太浅,瞧不出其中猫腻?」 夏暄沉且冽的嗓音迴荡于空气中,连带伽南香气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诱发她心腔一阵微颤。 晴容没忍住,偷偷睁开一只眼。 她是谁?在哪儿?做什么? 入目是书阁首层,她正单足站立在六条屏前的木架上,翠色羽毛蓬松如球,体型不大,依稀是鹦鹉模样。 ——该不会变成贼兮兮的坏蛋辩哥吧? 夏暄一身公服,负手踱步于案前,眉峰冷锐。 另有两人分别穿文武官服,垂首而立,毕恭毕敬。 红袍中年男子劝道:「殿下请息怒,此案涉及京中半数香铺,涉事者狡猾,混淆视听;余人唯恐遭报復,含煳其辞,才闹至今日局面……」 夏暄侧颜不怒自威:「那刑部、大理寺吏员畏首畏尾,受何方压力?」 「这……」 「证物保存不当、多种档次混合一处,又是谁从中作梗?」 两名官员目目相觑,未敢回话。 夏暄顿住脚步,语气更添萧飒:「二位食国家之俸禄,束带立于明堂,可曾反躬自问,有否做到恪尽职守,上无愧于天,下不负于民? 「走私牟利,本不算惊天大案,可案子定罪如此敷衍草率,若被后世之人慧眼识破,绝不单单是本朝办案不力、天子圣名折损,更会成邦国臣民万世万代的笑柄谈资!你我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二人汗流涔涔,面露惭色,齐声:「微臣知罪,定当尽心竭力,彻查此案。」 夏暄脸色稍稍缓和,袍袖一摆,示意他们退下。 晴容见他转身,赶忙闭目装睡,内心苦思:第一,先换个安全地方,第二,想办法弄晕自己,好瞬间返回舒适大床上。 夏暄心事重重,未留心鹦鹉以笨拙姿态滑下,待「它」迈开两脚,「吧哒吧哒」蹓跶,才低头注视,发出「嗯」声疑问。 晴容顿时收敛羽毛,僵在原位。 「辩哥,想偷吃?」夏暄被她的滑稽相逗笑,取出一颗核桃,「拿去。」 晴容深知,辩哥剥个小小坚果不在话下,可她头一回进入鹦鹉体内,各部位尚未适应,兼之满心想开熘,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摇摇晃晃前行。 「哟!好大的架子!」 夏暄像受到挑衅,箭步上前,一把抓起她,整个鸟翻转在案头,十指对着毛茸茸的翅根、胸腹、腿爪一顿乱挠,边挠边笑:「看你敢不理我!」 晴容:……!!! 她下意识「伸手」去挡,奈何翅膀不够灵活,只好挥舞小爪,张开鸟喙,以抵抗「勐烈攻击」。 丧尽天良!惨无鸟道! 夏暄玩够了,轻戳「它」脑门:「再给你剥一个,下不为例。」 晴容连忙翻身,可被他十指戳得身心发麻、腿脚无力,只能「趴」在一叠书册上晦气抖毛。 可怜,弱小,又无助。 夏暄熟练剥壳,把完整核桃仁放在她跟前,饶有趣味地观察她的反应。 晴容正要做做样子,忽闻角落传来甘棠的声音。 「殿下,有人回报,嘉月公主半个时辰前气沖沖赶去赤月行馆,却在门外撞见余三爷和大公子,这事……」 「胡闹!」夏暄陡然往案上重重一拍,「一天到晚牵扯不清!」 晴容吓得一蹦半尺高,忿然腹诽:惨遭你们兄弟姐妹来回折腾,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夏暄稍作安抚,又问:「余家人住在赤月行馆附近,是阿皙所为,还是巧合?」 「属下查过,据称……是赤月国九公主的安排。」 「怎么跟她扯上了?」夏暄长眉轻蹙。 「坊间传言,九公主进京道上偶遇这对叔侄,怜其孤苦,加以照顾……但赵王不在京城,九公主一直称病,与嘉月公主乃新识,不像受她所託。」 「阿皙和三哥那直脑筋,断然安排不了如此弯弯绕绕的法子。先把今夜之事压下,再查清因由。」 甘棠应声退出。 夏暄长指无意识敲桌,眉头未展,似乎遇上悬而未决的难题。 晴容吃了两口核桃,转而欣赏剔红漆盒、玉炳棕帚、端砚等精美画具,恨不得将古松烟墨条顺走。 半盏茶后,甘棠返回,见夏暄犹自踌躇,小声询问:「殿下为香料走私案犯难?」 第36页 「算是,又算不是。」 见甘棠面露不解,他闷声道:「实为那位未来嫂子而犯难。」 晴容惊呆:说本公主吗? 甘棠失笑:「魏王忽然改变主意,让您措手不及了?」 「可不?」夏暄搓揉额角,「老四此前明明委婉而拒,如今居然见色起意……我夹在他和三哥之间,好生为难。」 「既然魏王横插一脚,殿下何不藉机让他成婚就藩?反正赵王那性子,说风就是雨,也未必真对一面之缘的姑娘情有独钟。」 「问题在于……九公主。」 晴容被没头没尾的对话搞得云里雾里,一脚将核桃踹飞。 甘棠憋笑捡起,斜眼偷睨太子。 「殿下需要她。」 晴容霎时浑身发烫,却听夏暄恼羞成怒:「怎么说话的!」 「殿下把遇刺事件抛出,不就为搭桥么?」 晴容忘了自己乃鹦鹉之身,半羞半怯,藏身于紫檀木笔筒后,缩起脖子窃听。 夏暄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我是想过,趁她还没正式成为皇嫂,请她帮个忙……没准不止一回。可若她与四哥成亲、前往封地,就不好办了。」 晴容一脸不屑,左右晃着翅膀。 ——呿!原来有求于本公主!怪不得肯道歉!求我啊,快求我! 她的嚣张得瑟状,引起甘棠好奇打量。 「今晚辩哥好生奇怪!竟然半句话也没说?心情不好?」 鹦鹉·晴容·辩哥咕哝:「没错。」 「谁欺负你了?」甘棠环视四周,「猫狐不在,莫非是……殿下?」 「除了他,还有谁!」 晴容犹记夏暄方才戳挠她的「流氓行径」,恶狠狠「告状」。 夏暄懵了:「甘棠,它听得懂?」 甘棠后知后觉:「蒙的吧?」 晴容暗唿不妙:糟糕!鹦鹉好像只重复别人所言? 她灵机一动,煽动两翼,张嘴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放肆狂笑。 「哈哈哈哈……」 像极上回辩哥啄兔屁股后恶作剧的坏笑。 夏暄和甘棠先是错愕,随即跟着她哈哈大笑,欢笑声充斥书阁。 经她一搅和,夏暄再没心思纠缠公事,开始收拾新画作。 甘棠悄悄将核桃从塞进被面罩遮住的嘴,探头笑道:「殿下,世上有这样……奇特的鹤?」 晴容伸长脖子,勉为其难瞄到一截,心有不甘,索性蹦上笔架张望。 画上描绘了一人一鹤立于屋顶,无论布局、设色、意境……与她所绘惊人相似! 唯一差别,则是鹤的姿态——太子笔下,鹤亮右翼,搭在青年肩头。 夏暄微笑解释:「此为栖鹤园的丹顶鹤,昨儿与我同赏落日流霞,确曾拍过我肩臂,如同抚慰。」 「错觉吧?」甘棠不以为然。 夏暄怒了:「千真万确!」 晴容见两人竟为小细节争辩,不由得啼笑皆非:太子殿下很怀念被我勾肩搭背的时刻?看在你喊我「哥」、亲手剥核桃的份上……给你点面子。 她俏皮地伸展翅膀,再次搭向他手臂,动作与画中鹤如出一辙。 这下轮到甘棠瞠目,无言以对。 夏暄俊颜舒展,得意之情快要满溢眉眼鼻唇。 他快速将鹦鹉捞起,摁在怀内,笑语哼哼:「聪明的小傢伙,今晚恩准你『侍寝』。」 晴容:殿下,您能不能别这么……丧、心、病、狂!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求助!如何让鹦鹉快速晕倒?在线等,挺急的! 太子:谗完我再晕嘛~~~ · 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更新时间时早时晚,谢谢你们的支持和谅解。 大家有木有发现,晴容变成鸟类时会比较沙雕,变成猫猫兔兔之类,则萌蠢可爱o(^_^)o 太子表示,他都吃,放着他来! ·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29879879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9879879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左儿 2个;甜甜圈、木昜、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3╰) 第二十章 晴容·鹦鹉由夏暄托在手心,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进入宁静寝宫。 灯烛辉煌,屏、椅、几、案等布置,如其人整洁端肃,处处透露超凡脱俗、淡雅出尘。 夏暄将她放在书案旁的木架上,自顾到隔壁浸浴。 晴容料想让鹦鹉「侍寝」多半为戏言,充其量睡前玩个鸟,见多宝格内古物雅器件件精緻,鑑赏之心顿起。 宫人备好衣物、茗点、薰香、笔墨,分批退下,只留一人守着上蹿下跳的她。 晴容原想一头撞向书架,好让灵魂返回,然而蹦跶半柱香,逐渐适应喙、爪子和翅膀,惊喜发觉自己可灵活扑飞。 哎呀!果然天生聪慧,往后变鸟,再不用攀爬了吧? 念及当猫头鹰时遭人围观爬树,化身为鹤还要被太子抱下屋顶,真是……奇耻大辱! 她磨嘴舞爪,正想来个优雅飞翔一雪前耻,不料刚飞出房门,却勐地扎进太子怀内。 夏暄寝衣半敞,犹带水气,遭她「会心一击」,失笑:「小坏蛋,这么急着投怀送抱?」 晴容半边身子被迫紧贴他,整个鹦鹉快要自燃了。 第37页 搞不清是被结实肌肉撞的,抑或被体香熏的,她昏昏沉沉瘫倒夏暄臂弯内,脑中剩下唯一念头:彻底昏死算了! 夏暄屏退左右,落座案边,坐如朗月入怀,姿态豁达疏放,一手轻抚鹦鹉,一手翻开《六韬》而阅。 晴容呆了片晌,总算确认两件事。 其一,太子殿下热衷于夜读,所谓「侍寝」,实为「陪读」,供他撸毛毛、排解孤寂,先前的小奶猫或胖狐狸亦如是。 其二,她除了成相思鸟和猫头鹰以外,之后从未逃脱他的魔掌……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羞愤之情驱使她从太子掌底滑开,熘上木榻,如孵蛋一般伏于软垫。 今日陪余叔逛花市、和魏王溪边闲谈、遭余晞临诘问、受夏皙冤枉……任何一桩都教她劳心伤神,一时半会回不去,唯求片晌安宁。 所幸夏暄看得入神,不时提笔摘录,没作干涉。 熠熠灯火勾勒他面容,而如玉琢的轮廓则勾住她视线,无需笔墨,已在心间成画。 夜色愈浓,晴容眼皮沉重,于「瞒人耳目用功就得拉小动物作陪么」、「长得好看可以不睡觉吗」的絮叨质疑中陷入深睡。 恍惚间,梦里被各类果子包围,还有甘棠边给鹦鹉剥松子仁,边暗搓搓丢嘴里的场景。 「……殿下知道你老偷吃吗?」 夏暄正总结军略篇的要领,忽听身侧传来怪声怪气嘀咕,惊得笔锋一颤。 转头见鹦鹉两眼闭合,肚皮朝天仰卧垫上,还扯了一块丝帕,将肚子盖得严严实实,他心下诧异:说梦话?还惦记着吃? 他悄悄伸出指头,探进丝帕内,摸摸毛茸茸的小肚肚。 柔软触感引发唇角舒心笑意。 ··· 寅时,晴容肺经运行不畅,连连咳喘,硬生生将她从东府拽回。 仔细回想,病痛缠身一月有余,顺手把常服香药丸赠予余叔的当日,恰遇两位公主派大夫前来诊治,自然将身体好转归功于新药方。 这两天病情反覆,她只道出行劳累所致。余晞临归还丁沉煎丸的离奇举动使她生疑,掐指一算,不适感正源于重服丁沉煎丸之时。 心寒。 经手者从贴身侍婢到大夫、药童,乃至进屋打扫的小丫鬟,她该相信谁、怀疑谁? 怀着思虑,她辗转反侧至天亮。 未料一大清早,鱼丽、菀柳和桑柔同候在门口。 菀柳见她一脸倦容,忧心忡忡:「公主,是否该再请医官换个方子?」 「久困病房后接二连三出门,累着了……」晴容幽幽嘆息,復问,「乐云公主有何示下?」 「回公主,小的昨日求见,最初管事称乐云公主未起,午后则说有急事外出……直至昨夜戌时,才肯亲见。她读过您的手书,却未予回復,只淡声谢了礼物,您看这……?」 晴容唇畔扬起涩意:「我自视过高,想平衡两端,最终两头不讨好。」 菀柳奇道:「您和嘉月公主……」 晴容后觉说漏嘴,略提邂逅魏王之事;菀柳如常劝她远离余家叔侄,被她打发到前院忙活。 桑柔晨来询问是否按照平日送物资到隔壁,晴容好奇余晞临从何如何察觉香药丸有问题,亦想解释误会,但不宜操之过急,便命她留意叔侄二人动向。 床前仅剩鱼丽,晴容细嗅她手上残留的香味,脸色凝重了三分。 鱼丽皱眉:「秘密查库房,还真翻出一小包烟雾丸子。据我所知,咱们用不上这玩意儿。」 「事先找到,总比旁人搜出要强,」晴容眸色一沉。 「好端端的,您为何忽然翻库房?」 「说来话长,你先找近似之物放原位代替,再把东西藏到品香阁密室。」 晴容答应过太子保密,当即找个理由支开鱼丽。 如今,灵魂转移、被下药、遭陷害、有内奸……层层困境摆在眼前,联姻波折反倒成小菜一碟。 她得冷静下来,逐个击破。 ··· 乐云公主未予造访之机,嘉月公主因所谓的「三管齐下」而动怒,双双从极力拉拢改作冷淡应对,晴容干脆闭门不出。 然则清闲时光未足半日,门外喧譁声闹得她心浮气躁,险些画坏了一幅鹦鹉戏花图。 「小鱼姐又和谁吵架?」 晴容暗忖自家师姐的火爆脾气十年来不变,见一名侍女快步入院,遂搁笔笑问。 「回公主,来客是……东宫右卫率和大理寺卿。」 晴容愕然:太子亲卫与负责查案的官吏一同登门?莫非……安神香的下落终究查到她头上? 可这事,太子不早就向她泄漏口风么?何以准许下属大张旗鼓前来滋扰? 堂堂一国公主,本不应出面,但未辩对方来意善恶,她决定亲自看个究竟。 行馆外来了三十四名身穿银色铠甲的侍卫,周身寒光凛冽,煞气逼人。 赤月使官们垂目不语,唯鱼丽握刀柄,横眉怒目:「行馆是我赤月国的地盘!岂能容你们直闯?」 「此为监国手谕……」为首的青年武官递上一卷玉轴绫锦。 「管你们谁的手谕口谕!若想内进,烦请前往赤月王都请示!」鱼丽气势汹汹,大有拔刀相向之态。 菀柳连忙上前缓和:「目下九公主在此疗养,还请大人顾念联姻之谊,依法依礼……」 第38页 另一名赤袍中年文官打断她:「姑娘是何人?」 「回大人,小人谢菀柳,乃九公主的司记。」 「小小司记,敢拦朝廷命官?」此人气焰比青年武官更嚣张,「正因顾存两国情谊,我方才不至硬闯!识相的,快快放行!」 双方僵持不下,惹来百姓驻足围观,议论纷纭。 「何事喧闹不休?」 晴容软嗓柔中带韧,从二门处随风飘至。 菀柳回身禀报:「公主,两位大人手持太子谕令,说……说要进馆搜查。」 眼看少女信步而出,裹着连帽绣银线披风,帽檐自上而下盖住半张脸,只露精緻鼻唇,喜怒难辨,两名文武官员对望一眼,躬身行礼。 「九公主千里抵京,玉体违和,下官原不敢相扰,但奉命行事,不得不从,望您理解。」 晴容淡声道:「自延平十三年重订邦交协议,明文标註京城的行馆内,一切礼制依赤月国规定。因此,哪怕本公主座下的『小小司记』,也有权向诸位大人问明来意。」 「九公主所言极是,鲁莽之罪,恳请宽宥。」 青年武官面露愧色,再次奉上手谕,由菀柳转呈。 晴容接过,缓缓展开,认出确是太子亲笔,大意为大理寺办案所需,要求赤月国人配合。 她暗觉事有蹊跷——太子殿下昨夜亲口承认需要她……帮忙,按理不会贸然加害。反正「证物」已另藏妥当,且看他们搞什么把戏。 「朝廷密案,赤月国无权置喙。既是监国旨令,本公主自会予你们便宜行事。但行馆中并无不法之徒,更无不轨之行,望大人还我赤月人一个公道。」 「谢九公主恩允。」两名官员齐声应道。 鱼丽愤愤不平:「凭什么!」 「小鱼姐,不让他们进来,如何自证清白?」晴容淡然一笑,「两位大人身居要职,自是懂分寸、识大体者。」 两名官员闻言,低声吩咐下属放轻手脚,注意礼节,并朝晴容深深一揖,才列队入内。 晴容由着众人忙进忙出,淡定沿廊赏花,看似漠不关心。 既然太子有心委以重任,她也应具备信任他的默契。 即便真正的他们,不过两面之缘。 寻思间,沉稳脚步声从身后缓缓靠近,停在三尺开外。 她不经意回望,见是一修长挺拔、英气凛然的银甲侍卫,不禁惶然。 那人微略垂首,拱手执礼,沉嗓温和:「九公主,请借一步说话。」 晴容乍听这声音,心跳停滞,疑在梦魂中。 再对上他如流淌山涧醴泉的星眸,颊畔像有火舌快速舔舐过,绯云瀰漫四散。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媳妇xiong袭我! 晴容:坚决不认帐并甩锅给辩哥。 辩哥表示,它从不肚皮朝天、盖被子睡觉觉的。 · 有小可爱提出疑问,千丝补充一下: 太子固然是毛球控,但不至于真和动物同眠,只是习惯偷偷用功,顺带揉糰子治癒而已。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头头家的阿纹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10瓶;阿梨jo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我继续努力! 第二十一章 清风摇曳树影,剪落柔柔天光,倾泻满园,衬托出夏暄的器宇轩昂。 他穿半身齐腰甲,头戴凤翅,腰悬佩剑弓矢,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瑕疵,浑若天成。 晴容见过太子作文士打扮的洒脱闲适,见过他穿赤色公服的威严端庄,见过他着寝衣时的……咳咳,不能想了。 初次目睹他展现男子的刚毅勇武,她不由自主记起昨夜贴身相触,心底如窜进一群兔子乱蹦乱跳。 敛定心神,晴容攥紧袖口,环顾院落,断定众僕役四处奔忙,无人留心这一带,遂小声问:「鹤驾亲至,所为何事?」 「本宫一直不知如何约九公主会谈,正逢今晨有人传密报,意指赤月行馆有嫌疑,大理寺卿来求搜查谕令,本宫索性让东宫卫同行,顺带探访,以免……折损公主清名。」 夏暄说话时垂首微躬,与寻常侍卫无异,予人恭敬之感。 晴容轻嗔:「殿下白龙鱼服,就不折损我名声了?」 「至少……」 比「叔嫂私会」好些吧? 夏暄被她眼波一扫,莫名忆起桃花树下的四目交接,指尖仿似触到醉人温软,赶忙收回视线。 胡思乱想,罪过,罪过。 ··· 「小鱼姐,盯着门外;桑柔负责各居所收拾,菀柳……给诸位大人备茶点;阿志,到库房那边帮忙;嬷嬷……」 晴容调配完人手,借身体不适为由,独自步向后院,并向假山方向勾了勾指头。 夏暄领着甘棠尾随她东转西绕,进入某座僻静阁子。 甘棠仍如往常蒙着半张脸,一言不发,逐处检查完毕,才请太子落座。 「品香阁仅作静养,杯茗之敬,请恕怠慢……」晴容捧出茶具,取竹沥水而煮,又道,「殿下来得是时候,今晨确在库房寻到含混安神香的物料。」 或许因数次化身动物与之共处,她很快摒除羞怯紧张,平静交代最新发现。 「果真是栽赃,」夏暄正襟危坐,神色凝肃,「行馆怕是有内奸。」 第39页 「没错,而且……我刚到京城便病痛频发,怀疑为奸细所为。目的何在,与殿下遇刺之事有否关连,暂不得知。」 夏暄接过她端来的清茶,低声道:「本宫此行,有个不情之请。」 晴容故作惊讶:「殿下不妨直言。」 「京城出了桩香料走私大案,产自四国各地,乃至海外,涉案金额巨大。走私者为逃避罪责,强行将优劣材质混淆、焚烧、浸泡……京中识香者多为香铺掌柜,鑑别时语焉不详;宫中掌香官员、刑部吏员则模稜两可,似有草草结案之嫌。」 夏暄顿了顿,浅抿一口茶,踌躇良晌,復问:「九公主可否助一臂之力?」 晴容先一夜听他呵斥两名官员,未往心里去,而今听他细述,已然明了。 事香者歷来为利益相关,彼此间留有把柄,断然不会赌上身家性命作证;而走私者猖獗,说不定有朝中肱骨背后撑腰,故而整得乌烟瘴气。 当务之急,是选一位未陷漩涡的行家。 识香,于晴容而言不是难事,花不了多少时日;可太子竟忧虑她婚后前往封地,可见另有所求。 作为待嫁的小国公主,她不应插手干预。 夏暄显然看出她的迟疑:「说来不怕九公主见笑,我大宣自诩地大物博、人才辈出,但仓促间想要找到合适人选,绝非易事。」 「敢问殿下,凭何认定小九适合?」 夏暄长眸凝向她素净娇颜,语气笃定:「九公主身负奇才,怀有仁心,至诚高节,即将嫁入天家,理由还不够吗?」 「殿下,并非小九不识抬举。身为联姻公主,自顾不暇,理当谨言慎行,不涉政务,不惹是非。」 「若无需出面,九公主可愿相帮?」 「殿下是说……暗中进行?」 「不错,」夏暄莞尔,「走私香料藏在行宫附近的仓库,春蒐将至,阿皙也会前往保翠山向陛下问安,届时九公主以散心名义走一趟,之后……」 「之后在行宫装病,隐藏身份,秘密随殿下核实。」 「夸你聪慧的话,我不多说了。监国期间的任何案子,若有差池……」 夏暄言而未尽,晴容已猜到他言外之意——若有差池,储君之位难保,余家的案子更没法重见天日。 犹记他眺望落日时所言——多少人等着看笑话,等着废储,藏身边远之地的,蛰伏在身边的,幽居深宫的……他一清二楚。 他心里明白,哪些敌人,哪些对手,哪些可以为伴。 而她,仿佛从那一刻起,便想过站他这边。 或许因为流霞太美好,他的眼神亦异常清澄。 或许因为他严酷中不失温柔,沉稳中不乏天真。 或许因为他是未来天下之主,却与她有着类似的身不由己。 忆及此处,晴容眸光温婉了三分。 她深知,太子得悉她和余家叔侄相识,干脆坦言如何偶遇,因绘画结为忘年之交;又提到昨日游篱溪偶遇魏王,导致嘉月公主误信小道消息,赶来质问…… 无形中告知太子,夏皙与表哥所谓「私会」,纯属巧合。 这份突如其来的坦率,令夏暄惊喜又惶惑——究竟是未来嫂子真诚坦荡,抑或赤月国女子心无城府? 他安静倾听,心下翻腾淡淡歉然。 赵王离京、联姻悬而未决时,他一度起过撮合魏王和九公主的念头,好让四哥早些离京,免得折腾出么蛾子。 可经过三次会面,他暗自为曾经的阳谋暗算而惭愧——这小公主冰雪聪明,待人至诚,值得被尊重,而非利用。 晴容嫌喝清茶太寡淡,从匣中翻出一罐核桃,回想他先一夜亲手剥核桃餵鹦鹉,心浮气躁,纤纤十指略显笨拙。 夏暄随手敲开核桃外壳,动作娴熟地剥出完整核桃仁,放在浅口小碟上,轻轻推至她面前。 晴容低头确认自己不是鹦鹉,困惑推辞:「小九岂可僭越?」 「举手之劳,就当我有求于九公主,用你招待的核桃收买人心。」 「殿下乃监国,众心所向,何须『收买』?」 「九公主应允了?」夏暄浅笑端量她,期许之色更甚。 晴容拈起一颗核桃仁:「赤月国是大宣属国,小九为臣子,本无回绝余地,更何况殿下纡尊至斯?」 轻咬一口,甘香萦绕唇齿,她想起甘棠偷吃坚果的无聊行径,禁不住偷瞄向门口那高大身影。 那人在一如既往凌厉高冷,不露分毫破绽。 夏暄正欲说几句客套话,捕捉到她目光飘忽,墨眸蓦地一凝。 ——她……在想念同样魁梧昂藏的三哥吗? ··· 沉默间,阁外异响声起,晴容请太子稍候,莲步出了阁子。 见是菀柳和桑柔来寻,她悄声道:「有客人,去备些吃食,别声张。」 二人眸底掠过惊奇,应声而去。 晴容藉机回房,取了药瓶中的新香丸,连带余晞临退还的朱色瓷瓶一同揣入怀内,不动声色折返品香阁。 其时甘棠退守门外,阁内案上多了两盅水梨杏仁汤、四盘精巧别致的点心。 夏暄负手立于窗边,闻声回身入座。 晴容开门见山:「殿下,实不相瞒,小九也有一事相求。」 她摸出瓷瓶,讲述自身病情变化,怀疑丁沉煎丸带毒,因信不过随行人员,希望太子助她辨认。 第40页 夏暄亲自收好瓶子,称赞她谨慎,说起保翠山行宫风貌和春蒐的安排。 晴容优雅品尝他所剥核桃,忽觉空气中漂浮极其浅淡的腥气,心中骤然一紧。 ——有人下毒! 眼看那只兔毫建盏抵达太子薄唇,她急忙起身探手去夺,又唯恐杯盏摔落,引起外头注意……未及细想,顺手把咬掉一半的核桃塞进对方错愕的嘴里。 「……!」 夏暄傻了眼。 完全搞不懂,素来温雅伶俐的九公主为何突然扑来,给他餵上半颗核桃仁。 匪夷所思之余,亦教他脸红耳热。 待手中茶盏被她小心谨慎挪回案头,再观她杏眸难掩惧怕,他方嗅出危险意味。 「怎么了?」 「殿下,有谁……碰过茶水?」 耳边传来她几不可闻的战慄之音,源自她鬓角的清芬渗入鼻息,夏暄唿吸愈发急促,喉结滚了滚,边咀嚼核桃边含混回答。 「侍女奉上汤羹糕点,我背转过去,只瞟了一眼,倒像是……」 ——谁? 晴容抬眸直视他,惊觉彼此相隔不过半尺,且气息交缠,连忙退开两步。 夏暄警惕睨向窗外,犹豫是否应道出进门前听到的名字,终归改了口。 「彼人之心,于何其臻?」 晴容全身一震,无可抑制的恐惧如长蛇盘绕,缠得她喘不过气。 她腿脚发软,摇摇欲坠,摔倒前勐然被捞进一坚实臂弯。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乖,我们一起办案(约会+恋爱)吧! 晴容:喵喵喵? · 「彼人之心,于何其臻?」 「那人心狠不可测,何处是极限?」 ——《诗经·小雅·菀柳》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阿梨joy、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 10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亲身」落入夏暄臂内,晴容不光腿软,身和心像被攫取了全部力气。 他手掌的温热,透过春衫熨帖她腰侧,远比隔着动物皮毛的感觉更清晰真实,烫得她整个人一哆嗦,随即陷入迷濛沉思。 ……彼人之心,于何其臻? 太子借自毛诗中《菀柳》的句子,既斥责下毒之人「心狠不可测」,与此同时暗示那人名字。 与在结伴成长的小师姐鱼丽不同,菀柳、桑柔等人皆是联姻政策商定后,才从赤月王宫各处抽调至晴容身边,经过两年朝夕相处,因聪慧、体贴、懂事,成了她最信赖的心腹。 此番抖出内藏阴谋,晴容一时间分辨不清,对方早有预谋,抑或近日叛变。 她喃喃自语:「有菀者柳,不尚息焉……有菀者柳,不尚愒焉!难怪她对丁沉煎丸如此在意!但我那杯茶并无异样,难不成……她竟要害殿下?」 「既在右边这杯,应当沖我而来,还能陷害你。」夏暄倾身兜住她,竭力维持「坐怀不乱」。 「万一我喝了呢?」 「那就嫁祸给我这『不速之客』。」 「她认得微服的殿下?」晴容昂首端量眼前英气逼人的俊脸,水眸含惊。 夏暄渐显窘态:「上回她也去了翰林画院,我请你辨别安神香,又与你相谈多时,估计……她早猜到我们联手。」 「既看穿联手之兆,为何还在库房放烟雾丸子?」晴容狐疑,立时恍然大悟,「早于决定栽赃,便准备好了?」 夏暄周身一僵。 臂弯中的姑娘身量纤细,体态轻盈,他固然能单臂抱上半日。 可她俏目暗含谜团渐解的喜悦,湛亮如水上月华闪烁,浅浅浸润至他心底深处,教他整颗心为之怦动…… 连齿间残留的核桃微涩味,也隐隐化作蜜味。 面对她的疑问,夏暄迟钝须臾才颔首,目光凌乱,耳根通红。 晴容后知后觉二人一直保持原来姿势,深深吸气,假装若无其事地脱离他怀抱。 「谢殿下免去我摔倒的难堪。」 「九公主客气。」 尴尬寒暄两句,夏暄收拢臂膀,又无处安放,仿若胳膊不该回到身上。 晴容蜜颊绯红彻骨,为缓解缱绻意味,她整顿裙裳,逐一细嗅杯盏和食物。 「只有殿下的茶渗了赤线菌根粉,新端食物无任何异常。」 「哼!故意混入原有茶水,好避过甘棠检检,当真歹毒!」 晴容蹙眉:「我略识毒理,服食此毒只会引发腹绞痛;但三个时辰内喝下烈酒,则导致胃出血而亡……」 「今夜确有一场宫宴,」夏暄冷笑,「敢在你鼻子底下用毒,未免太托大!」 晴容心怀余悸:「我自昨夜起未再吃丁沉煎丸,为伪饰病情装作虚弱。或许她认定我唿吸不顺畅,冒险一试?」 「看来,咱们有共同的仇敌。」 晴容闻言,眼神一亮:「殿下寻到线索?」 夏暄摇头:「设想她用丁沉煎丸让九公主长期卧病,最直接的后果,是推迟联姻,阻挠大宣和赤月国建立盟约。更甚者,若九公主遭遇不测,必将引起两国交兵。」 「那……加害殿下,意欲何为?」 「北山寺行刺、赤月行馆中毒,除了谋夺储君之位,同样能引起双方交恶。再说……香料走私案的幕后操纵者,没准正虎视眈眈。」 第41页 晴容素手轻捂心口,语意带颤:「所以……敌人可能不止一方,也不止一个目的。」 「行馆已发现可疑人员,可秘密观察,再伺机拿下,」夏暄倾听远处声响渐歇,长眉一凛,「时候不早,本宫先随东宫卫撤离,春蒐一行的细节,会想法子通知九公主,还请顺时节宣,加意调摄。」 晴容离座:「小九恭送殿下。」 夏暄似是不放心,停步而问:「对了,九公主人手充足吗?如有所需,可派人在门外银杏树上挂几盏灯,单数为求助,双数为平安。」 晴容心下一暖,微微屈膝:「谢殿下照拂,小九感激不尽。」 夏暄朗目正好落在她清澈透亮的眸子里,静谧眼波盈着滟滟水光,分外惹人爱怜。 他不得不移开眼睛,又辗转滑过她宛如樱桃润泽的檀唇,不由得喉头髮紧。 心烦意乱之际,他索性扭过头,偏生她髮肤的馨香却不放过他,丝丝缕缕盪进心魂。 「此等客套话,日后不必再说。」 夏暄仓促丢下一句,快步行至门外,以唿吸新鲜空气。 甘棠见状,对晴容郑重作揖。 晴容微惊:「这是……?」 夏暄清了清嗓子:「花朝节当日有所冒犯,请九公主见谅。」 「殿下言重。」 晴容偷瞄甘棠,暗觉其人前人后截然不同,心中纳罕:莫非这傢伙……刻意塑造太子近卫的刚毅冷酷? 夏暄每每觉察她盯着甘棠,总有无名躁意乱窜,当下淡声道:「不劳九公主相送,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说罢,大步流星迈向垂花门。 晴容目送二人昂藏背影消失在花木深处,心却不知该哭该笑。 ——如无意外,今晚就得「再会」呢! ··· 夜凉如水,下着零星小雨,点点滴滴,淅淅沥沥。 明灯下,夏暄以硃笔批註,处理完一叠摺子,终究抵不过睏倦和酒意来袭,悠悠打了个哈欠。 破天荒放弃挑灯夜读,他平躺床榻上,闭目苦思,试图从混乱信息中理清思绪。 有意挑起两国纷争的,是如雄狮盘踞在北境的北冽,或是主战的宗亲朝臣? 想置他于死地的,是哪位哥哥?本该继任储君、出类拔萃的二哥?屡受打压、仍怀雄心壮志的三哥?潜伏在侧、看似滴水不漏的四哥? 余家叔侄时隔三年重返,是否怀藏报仇雪恨之念? 赤月国中,有没有反对联姻的势力背后作祟? 行馆中除了那名侍女,有否别的细作? 那位小公主会选择不露声色、静观其变,还是当机立断把人揪出,杀鸡儆猴? 想起贺若家的小九,夏暄混沌脑海中掠过一层淡淡光华,随后那婀娜身姿模模煳煳从浓雾中呈现。 初见第一眼,那丫头颇为狼狈,衣裙皱乱,髮髻蓬松,咳得满脸绯霞,泪光泫然;怼他时又变得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第二次会面,她似乎卯足劲装低调,言谈间乖巧谦逊,眉目则不经意泄露几分娇态,让他有种玄妙难言的错觉——他们相知相熟。 今日密会,明明谈论的全是严肃正事,一笑一颦中却氤氲出几丝绮丽气息,引发一团团光焰灼烧心间。 迷离火光骤变满园春花,那少女踮起脚尖折桃枝,雪臂縴手不逊于桃花。当他折下花枝,她盈盈称谢,接转时立足不稳,蓦地撞入他怀内…… 有一瞬间,粉瓣沾染她髮髻,他一手柔柔拈起,一手搂住她不盈一握的柳腰…… 又有一剎那,他解下披风,裹于她肩头,顺势从背后拥抱她,填满彼此缝隙…… 更有一顷刻,她笑貌可人,咬下半颗核桃,却将剩余的餵入他唇齿,其后小鸟依人环上他颈脖…… 各种零碎片段纷纭復至,如幻亦真。 无论何种场景,最终结局不外乎是……他于忐忑欣喜间,予她一怀温柔暖意。 夜静更深,雨声渐歇,夏暄总算从绵丽且恼人的梦境内逃脱。 他睁开两眼,咬牙甩开被衾,大口喘着气,心内反反覆覆迴荡某个声音:完了!完了完了! 居然……无意中肖想了未来嫂子! 羞耻捶床,夏暄满心想找布帛遮住酡红赧颜,奈何枕边空无一物。 急中生智,他直截了当探臂,一把捞起蜷缩床底下的小狸儿,用它柔软肚腩死死捂住快要燃烧的脸庞。 可怜晴容迷迷煳煳,未知身在何处、此身为谁,忽而被抓起,不由分说,一顿勐搓…… 确认肚皮下又是那位皇太子殿下,她羞愤交加,发出「嗷呜」一声怒吼。 ——这、这这人!大半夜发什么疯!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你有完没完! 太子:我、完、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阿梨joy、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 10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9瓶; 么么啾~ 第二十三章 这两日,晴容如常服食丁沉煎丸,再趁人不注意时偷偷换掉。 果不其然,咳喘之症大有减缓,她睡到天亮,魂思从小奶猫身上返回,假装咳嗽。 桑柔闻声推门,端来洗漱用具,转头吩咐小丫头去备早膳。 晴容假意搓揉睡目,嘟嘴问道:「就你一人?」 第42页 「回公主,菀柳姐一大早带人前往乐云公主府;鱼丽姐去了兵器铺子……」 晴容轻笑:「对,我忘了。」 事实上,昨日送太子离开品香阁后,晴容暗中留心,确是菀柳亲去收拾。 食物和掺毒茶水皆未曾动过,且库房没搜出可疑物品,或许会引起菀柳的戒备心。 但晴容始终觉得,奸细不止一个,若想彻底剷除,绝不可打草惊蛇,遂表现信任亲昵,私下告知,客人正是当今皇太子,因有事请教,乔装前来,搜查不过装装样子。 菀柳的震惊之色半真半假。 晴容甚至谎称皇帝有心让魏王迎娶,当务之急,应想法设法修补和乐云公主的关系。 她再次写信向乐云公主请罪,实为支开菀柳,并派遣鱼丽尾随观察。 此际确认一切按预想进行,她下床更衣。 桑柔为她梳理满头青丝,悄声道:「还有一事,昨晚余家公子独自去西市贩卖草编,打听城北闲置房舍,似有搬迁迹象。」 晴容杏眸一息间暗淡。 最初帮助余家叔侄,始于怜悯;其后和余叔相处日久,觉其天真烂漫,颇具异才,视他为友;再得悉他们与天家的渊源,心生恻隐。 听闻二人有去意,她百感交集,幽然嘆息:「随我走一趟,把话挑明吧!」 ··· 见晴容亲至,余叔既惊且喜,转瞬恢復愁容:「小晴容,晞临说要搬去城北……」 「余叔不想搬走,对吗?」 「当然,城北没有小晴容,也没有妙妙,不好玩!」余叔瘪嘴,「妙妙呢?怎么不带上它?」 晴容嫣然一笑:「没把妙妙带来,你便不让我进屋?」 余叔边让道边讪笑着挠头,只请她和桑柔入内。其余随从奉命退至巷口等候。 余晞临闻声拄杖而出,见状脸色微凝,抿唇不语。 「余公子,」晴容唇角轻扬,「此次造访,一为致歉,二为解释,不会耽误太久。」 余晞临一怔,点了点头。 桑柔识趣,借上街买吃食为由拉走余叔,剩下两名年轻男女隔院相对,气氛尴尬。 晴容环顾四周,满园锦簇花团因风雨泰半零落,残香四溢。角落里以大盆种植一株形态奇特的树苗,枝叶上翘,树冠如伞,树皮斑斑驳驳沾染血红色汁液,教人望之悚然。 晴容不敢细看,率先开口:「那夜受余公子质问,我未及细想,后见嘉月公主亲访,才大致明白你言下之意。」 余晞临闷哼一声。 「我和嘉月公主乃初识,不存在『受人所託』一说,『加害』更是无稽之谈……若非你归还,我压根儿没想过那丁沉煎丸有问题。」 「九公主当真不知情?」 「千真万确,」晴容对他略微福身,「无意间送出有害之物,是我之过,在此道歉,也谢过余公子的提点和示警。」 「有毒的,并非香丸。」 晴容狐惑:「不是……丁沉煎丸?」 余晞临淡声道:「九公主的歉意和谢意,余某心领,恕不远送。」 晴容遭他公然驱逐,以指甲掐向掌心,忍耐翻脸的冲动:「你们计划搬离此地,是……不愿被打搅?」 余晞临依然是被冒犯的嫌弃脸:「九公主果然消息灵通。」 「公子打算……凭一己之力,为余家翻案?」 「你!」 「翻案」二字,令余晞临面色霎时发青,额角渗汗,薄唇微颤,久久才挤出一句:「一派胡言!」 晴容从他反应判断——自己猜对了。 「虽说当年我身在赤月神山,关于宣国前星陨落、皇后仙逝的噩耗全凭道听途说,却也晓得……『气死』之说不合常理。你们叔侄能在灭族之祸中脱身,事态平息后低调返京,绝不可能只为卖草编、吃糖饴。」 余晞临双目赤红,直直瞪视她,磨牙吮血:「此事,和九公主无关。」 「不错,与我这个小国公主没任何干系……」 晴容转身走向院门,有意无意回首一瞥,水眸缭绕雾气,如带悲哀,如含规劝。 「我承认,现今的『九公主』帮不上忙,可日后的『大宣王妃』呢?余公子没想过赌一把?」 余晞临含霜眼眸似漫过消融溪水,瘦削的手紧握拐杖,十指掐得毫无血色。 ···· 黄昏,东府挟绣阁内酒香漫溢。 夏皙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手持杯盏,听太子讲述赤月国九公主与余家叔侄相识相熟的过程,美眸斜睨案上新裱捲轴,丹唇轻启:「这事……哥哥如何得知?」 太子语焉不详:「京中能瞒过东府耳目的事,可不多。」 「哥,」夏皙定定注视他,「您该不会……看上咱们的未来嫂子吧?」 「胡说!」 某人俊容绯雾稍纵即逝。 「那么,殿下邀我至此,指明要九公主花朝节所绘的《群芳图》,还替她辩解半天,又是为什么?」 「这、这……」夏暄摒退思忆中污七八糟的念头,极力展现庄容正色,「不瞒你,此为托人办事的回礼。」 夏皙顿时警惕三分:「托谁?四哥吗?」 夏暄无奈,「嗯」声回应。 「殿下不帮三哥,我没意见,可您总不能砸我场子吧?」夏皙夺回画卷,「我不依!」 第43页 「小七老往我这儿跑,臣工颇有微词……四哥把小七哄去魏王府小住,昨儿当众带至宫宴上,算是助我平息言论。我本想赠他一块奇香,他婉拒后提出,希望欣赏九公主的佳作……」 「呵!」夏皙柔柔翻了个白眼,「想得美!」 「四哥好奇心重,他说隔溪听你们夸奖声接连起伏,偏生看不见,苦思幻想数日。你且遂他的愿,免得他一天到晚惦记,说不定真闹出『相思成灾』。」 夏暄朝妹妹摊开手掌,眨眼示意她交还。 「不行!他只会亵渎我未来三嫂的画!」 「一幅画而已,瞄上两眼能如何?」夏暄鼻腔重重一哼,「别逼我下令。」 夏皙负气把捲轴往他手里一塞:「只能看一眼!」 「小气!」 「您盯紧些,别由着他一借不还!」 「不许他带走便是,」夏暄莞尔而笑,「你别成天嚷嚷『三嫂』,没定下来呢!万一……不是你三嫂呢?」 「反正……就算不是三嫂,也不能便宜四哥!」 夏皙饮尽杯中酒,见他轻抚画卷,动作莫名温柔,不由得神色一滞:「哥哥,您可别……」 「嗯?」 「姑且不谈……夺人心头好非君子所为,您不要忘了,您的婚事关乎国家命脉,只能由陛下圣裁。九公主再姝色绝俗、聪敏多才,身份摆在那儿……」 「胡思乱想什么!」夏暄急忙打断她所言。 「好心提醒,您还凶我!」 「我哪有凶你?」夏暄拧眉,「香料走私一案,我缺个信得过的内行,九公主合适,仅此而已。」 当下,他向夏皙阐述行宫计划,以及需她配合之处。 夏皙细辨他眉宇间的端肃,逐渐安下心头大石,又贼笑道:「这回,陆家清漪随我同往,正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没准……哥哥很快就有太子妃了。」 「……」 夏暄缄默良晌,嘀咕一句「胡闹」,随即催促:「已过酉正,赶紧回去,别让驸马久等。」 「能少提他两句么?」夏皙面露厌烦,不情不愿离座。 夏暄亲送她出府,沿路少不了劝她「惜取眼前人」。 她唯唯诺诺,面无表情地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斜阳金光未能为夏暄如玉容颜增添一分暖意,他伫立良久,为妹妹的孽缘苦笑摇头。 正欲展开画作细赏,忽闻背后传来马蹄声与车轮声,他狐疑回望,却是魏王府的车马。 魏王夏显一身紫色亲王袍,骑着高头大马,由侍卫护送而近,下马行礼:「殿下。」 「四哥耳朵未免太灵了些!这画刚到我手上,还没捂热,你便冲到我门口……」 夏暄嘴上打趣,心下却不是滋味。 「哥!想我不?」 后方马车传出小七撒娇的嗓音,夹杂数声犬吠。 少顷,一条黑白色异域大犬窜出,身后五只小狗在车尾急得直打转。 夏暄啼笑皆非:「小七,你把四哥家的狗给顺回来了?还整了一窝?」 「反正您不缺粮食。」 小七笑嘻嘻蹦下车,惊醒了怀里酣睡的小奶狗。 小狗乌熘熘的大眼睛打量周围,随后拼命挣扎。 夏暄下意识伸手去接,又觉当街抱狗有损太子威仪,干脆让小狗熘下地。 兄弟三人谈笑风生,信步而入。 大狗见刚睡醒的那只自顾东张西望,慢吞吞落到最后,情急之下一口咬住,将其叼进东府。 ··· 广池边上,奶狗·晴容软绵绵趴在台阶前,苦不堪言。 她不就装病躺床上么?为何一不小心睡着了? 眼看太子、魏王和七皇子在水榭内大快朵颐,香气远远渗入鼻息,饿得她整个狗都扁了。 因死活不肯接受「母亲」哺乳,被老老实实教训了一通,成为母狗的枕头。 什么仇什么怨! 偏偏狗耳听力奇佳,即便隔了数丈,她清楚捕获天家兄弟的字字句句,连带对她那游戏之作的赞许也尽收耳中。 「这兼工带写的画法,逸笔飞扬,淋漓尽致,不失精巧细緻,形神兼备,确有青川先生之风。」夏暄说起她恩师时,神情掩不住嚮往。 「殿下有所不知,当时陆千金出题,念了十句不带花名的诗,让一众贵女猜花,全对者本就屈指可数;而九公主不但全中,还即席挥毫,只费了半个时辰便绘得此作……」 魏王详细讲述宴会场景,认为对得起众人称赞。 夏暄亦看出她对不同季节的花作了巧妙处理,认为飘飞杏瓣、同心莲微露和翩然蜂蝶皆属点睛之笔,明明艷俗主题,居然尽显雅气。 晴容眼睁睁看魏王请求借回府,而太子坚决不允,双方拉锯,烦不胜烦。 她几乎想跑到他们跟前大吼:争什么争!菜都凉啦!暴殄天物!大不了本公主给你们一人画一幅! 最终,太子自罚三杯,将画扣押,又像怕被对方出其不意抢走,竟抱了捲轴离席。 晴容猎奇心顿起,只想看太子把画安置于何处,遂趁母狗瞌睡,撒开小短腿,屁颠屁颠跟过去。 夏暄悠哉悠哉北行,惊闻小狗吁吁喘音,诧异回头。 晴容立马怂成一团。 夏暄左右顾盼,确认周围无魏王府僕役窥视,当即谨慎靠近,小心翼翼将她捞进怀内。 第44页 她「呜呜」乱哼,内心忍不住窃笑:殿下在自家府邸,竟然跟做贼似的? 其时夜色渐浓,苍穹隐约缀了几粒星。 她毛乎乎的前爪搭着他前襟,耳旁是风摇动林木的沙沙细响,亦有他雀跃心跳声。 夏暄穿过蜿蜒长廊,行入一座无人看守的静谧画阁,勉强腾出手开锁,关上门后才亲手点燃灯烛。 随着亮光逐寸驱散黑暗,晴容僵立在地,目瞪狗呆。 ——殿、殿殿下杰作,真是品味独到、气派非凡……亮瞎了我的狗眼!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别成天乱叫「三嫂」,明明是五嫂嘛! · 嘤嘤嘤~这章是通宵写的,然后我今天基本上都在医院,如果有错别字,连着明晚的更新一起改哈!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 10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5瓶;苏评论呢找一个●━● 1瓶; 非常感谢,明天见! 第二十四章 灯烛数尽点亮,夏暄将小奶狗放回地上,转头去寻找适合匣子,以安放晴容那捲画。 奶狗·晴容愣在原地,两眼不知往哪儿瞄。 三面墙壁挂满画作,除去有她参与的「猫头鹰抱树」、「丹顶鹤展翅拍人肩」,还有大批人与飞禽走兽互动的奇趣场景,所绘人物从孩童、小少年到青年,打扮、身份、神态各异。 譬如,一只大猫领着四只小猫悠然前行,小小婴儿手脚并用爬在后;如总角孩童头戴老虎面具,与一火红狐狸嬉戏玩耍。这两幅画落款印鑑是「青川」二字,让晴容心中腾起嫉妒。 毕竟恩师以山水画为主,闲来作写意花鸟,笔下人物大多寥寥数笔,如这般精细描绘五官情态的佳作少之又少。 此外,另有总角牧童吹笛放养,白衣琴师「对牛弹琴」,少年将军携苍鹰策马奔腾,闹市卖艺小伙耍猴,书生写信以飞鸽传书,身穿赤月国服饰的青年猎户表演「骑虎难下」,更有超乎现实的小渔郎骑鲨鱼遨游,仙君骑凤驾云飞天…… 纸张新老兼备,部分笔法青涩,随画上男子年龄增长而逐渐纯熟老练,依稀出自夏暄之手。 画中人眉目如画,或孤傲淡漠,或沉静稳重,或意气风发,或表情夸张……相貌、轮廓、身材、气质无一不是他本人。 等等!这是太子多年攒下的自画之作? 堂堂皇子,不光幻想化身为各类角色,还暗搓搓描绘成画、偷偷珍藏? 难怪此画阁无人看守,还层层上锁! 趁夏暄忙于整理藏品,晴容吐着小舌头,兴奋地摇起小尾巴,逐一品鑑画像,观察他从小到大的变化。 当看到十七八岁的他身穿佛家海青衣,盘膝打坐,稚气未褪的脸满是庄重,头顶却顶着一只滑稽鹦鹉……她笑得嘴不合拢、肚皮抽搐,倒地来回打滚儿。 夏暄以湿笔舔墨,在木匣外标记「群芳图」、「贺若九」等字样,闻声茫然回望:「饿晕了?」 晴容「哈哈」喘气,心道:是被殿下的奇诡画风笑晕了! 夏暄搁下手中物,目带关切地行至她跟前,试着伸手抱她。 她边「笑」边躲,滚着滚着,脑袋勐地撞上案脚,倏然回到赤月行馆的床榻上。 返梅魂香幽幽渺渺,孤灯柔光掩映她眉眼潋滟笑意。 早觉太子殿下表里不一,却万万没料到,其端肃淡漠的外表下,竟隐藏了有趣心魂! 假以时日,他大概会成为既雷厉风行,又沉稳仁慈的君王吧? ··· 是夜,菀柳至晚未归,鱼丽同样没音讯。 晴容廊下徘徊,忐忑不安之际,忽闻下人来报,东府女官登门,宣称奉太子之命,就搜行馆一事致歉。 她连忙请人入内,心下寻思——大晚上派人造访?是做做样子,抑或有要事相告? 来者是一位中年女史,姓崔,慈眉善目,沉静有度。她呈上太子手书,礼貌问安,临别时悄然给晴容塞了一张小纸条。 晴容不露声色藏于袖内,亲送对方离开,确认未引起任何人疑心,才返回卧房。 如她推测,夏暄所书纸条提到春蒐之行的安排,明言他本人需率朝臣同往,香料走私案中的识香辨香将由专人接应;信末谈及,两批丁沉煎丸均不含毒。 对应余晞临那句话,晴容越发煳涂——致她久病不愈的若非丁沉煎丸,又是什么原因? 临近戌时,鱼丽匆匆归来,借展示兵器为由,将晴容拉到后院,悄声禀报跟踪过程。 「长话短说,菀柳奉命前往乐云公主府,那公主存心为难,让她等了好半天。但返程时,她让同行丫头们到饭肆用膳,自己则孤身绕道去城东一家香铺,停留约莫一盏茶时分。」 晴容秀眉微蹙:「香铺?」 「那铺子已然打烊,必有古怪!」鱼丽压低嗓音,「且招待她的男子身负武艺,我没敢靠近,亲眼看她离开,施展轻功赶回。」 晴容亦觉有蹊跷:「如今除了你,我谁都不敢轻信,但若事事要你亲自出马调查,一则容易露出马脚,二则……」 鱼丽接口:「二则你连个保护的人也无。」 「没错,咱们能力有限,只能……另寻强援。」 第45页 晴容轻咬檀唇,当机立断,借节约为名,命人把门外银杏树上的花灯减至三盏。 驻足南门楼台,眺望宁静长街灯火暗淡了些许,她心间反倒亮起一束光。 鱼丽凝望她弯起的唇角,一头雾水:「这灯和强援有何干系?」 晴容不忍瞒她,低声解释:「奇数为阳,偶数为阴。太子与我约定,需要协助时,可将调整枝头灯笼数目。」 「太子?」鱼丽满脸疑问,「那个板着臭脸的傢伙?他还派遣部下把咱们行馆翻了个底朝天!」 晴容忆及以小狗视野所见的奇怪画像,笑眸流淌藏不住的星芒。 「那是表象。」 鱼丽又问:「可你俩不就见过一两次么?」 晴容心道:那也是表象。 但她没法坦言梦中秘密,只好道出翰林画院和品香阁两次密谈,并叮嘱鱼丽切莫泄露。 鱼丽双目圆睁,嘴唇围成了圈,许久方回过神:「照这么说,您不仅『勾三搭四』,还招惹了老五?」 晴容啐道:「少胡说!他既有所求,我正好擅此道。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他做靠山,日后处境也会好过些。」 她挑了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去,庆幸夜色瀰漫,模煳了两颊绯雾。 偌大世间,上无父母宠爱、兄姐相依,下无友人下属可託付时,那人一句「如有所需」,是何等的珍贵。 太子单名「暄」字,意为温暖,想来再费心思伪装高傲冷漠,终究掩藏不了内在的暖。 天地苍茫,山川辽阔,夜风萧瑟,心仍未冷。 ··· 三日后,天清气朗,嘉月公主率众奔赴保翠山行宫。 因余家叔侄没搬离隔壁院落,晴容特意命桑柔留守行馆,自己则带领鱼丽、菀柳等人仆侍,跟随夏皙出城。 自那夜在行馆门口冷言冷语后,夏皙并没再见晴容。此番太子暗地里牵线搭桥,她对过往嫌隙只字不提,仿佛从不曾有过芥蒂。 晴容猜想太子既然拿到《群芳图》,或多或少会替她辩解两句,是以默契地维持灿烂笑容,和陆清漪一起坐到夏皙左右。 沿途青山延绵,碧江横流,官道蜿蜒,马车载着谈笑声,缓缓驶向暮春深处。 「听说,颜千金被送回老家侍奉曾祖母,似乎很是突然?」 聊起城中贵女时,陆清漪狭长凤眸暗带惊奇。 夏皙柳眉不经意一挑:「但愿她修身养性,好好孝顺长辈。」 「传闻她在别院得罪您了,兴许是清漪迟钝,倒没瞧出端倪。」 「她得罪的可不止我一人,还有太子殿下,和……」夏皙话到嘴边,警惕住口,似是记起某事,忽而对陆清漪眨眼,「你这京城第一才女,这回可要牢牢把握机会。」 「春蒐活动以狩猎为主,我一不善骑马,二不会挽弓,哪有我的事儿?」 「谁让你骑射?」夏皙神秘一笑,「我打听过,报给陛下的太子妃人选有三,你是其一。我定会为你说好话,你用心表现即可。」 陆清漪霎时脸红欲燃:「当着九公主之面,您少嘲弄我!」 「我哪有?你是我好姐妹,和太子哥哥从小认识,虽说这几年见面少,总比旁人占上风!」她顿了顿,笑睨晴容,「再说,贺若妹子迟早是我三嫂,哎呀呀,我今儿和两位未来嫂子同游呀!你俩会宠着我,对吧?」 晴容尴尬万分,承认与否认皆不妥,干脆挽帘,让窗外梨花甜香充盈马车,顺便淡化眼底睏倦,及腮边红晕。 她连续两夜安睡至天明,几乎认定「梦中变成太子身边小动物」的诡异事件不再发生,奈何昨夜入睡后又一次成为圆嘟嘟的银狐。 胖狐狸又饿又渴,有气无力地游荡在东府寝宫,只想偷点东西吃。 然则太子案上只有香药木瓜、姜丝梅儿等砌香咸酸,看着就觉得酸熘熘的,恐怕越吃越饿。 她循流水声熘至一雾气缭绕的水池边,低头伸舌,小心翼翼用狐狸的方式喝水。 暖热花瓣水入腹,她顿觉身心舒畅,未料一抬头,对上半丈外那双笑眯眯的长眸。 欸? 俊朗面目沾染水滴,躯体健硕,肩颈线条刚毅如雕刻,身上块垒分明……这、这这竟然是浸浴中的太子! 晴容整只狐狸宛若石化——居然喝了他的洗澡水!还瞄到他精劲结实的上身? 救救救救命呀! 她羞愤难耐,险些滑入浴池,与之上演「人狐共浴」的绮丽戏码。 所幸圆浑身躯虽笨拙,仍勉强支撑她逃离漫溢春光。 但那份怯赧和凌乱感,则持续到此时此刻,更因夏皙和陆清漪谈及太子而熊熊燃烧。 她错了,她真的错了,从一开始就不应玩「蒙眼射果子」的游戏,如果没瞎折腾,既不会被赵王相中,又无须扛起联姻之责,更没机会千里赴京,变成太子的毛茸茸…… 要是没当毛糰子,自然不可能目睹各种脸红心跳的画面。 晴容正努力掩饰懊恼抓狂,忽觉马车速度减缓,转头见夏皙笑颜凝滞,不禁一怔。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有趣的太子,你成功引起了本公主的注意。 太子:感觉自己萌萌哒,所以……你要不要和我共浴? 晴容:(///▽///) · 太子的cosy属性,灵感源于雍正行乐图( ̄▽ ̄) 第46页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头头家的阿纹鸭、阿梨joy、阿纹家的头头鸭、小院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00瓶;阿颜 30瓶;小院子 10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的慷慨支持,爱你们(╯3╰) 第二十五章 盛春草木繁茂,山花或红艷似火,或素淡胜雪,纷纷扬扬飘洒。 夏皙挽了晴容和陆清漪,迤迤然穿行花间,步向前方的石亭。 她脸上挂着无甚欢畅的笑,丹唇微张,低声问晴容:「妹子还没见过我那『异父异母』的大姐吧?」 「尚无机缘。」 晴容如实作答,心底暗忖:原来是乐云公主!好端端的,为何道上拦截? 夏皙淡笑:「陛下年少登基,最初几年由他皇叔摄政,也就是乐云姐姐的亲祖父。由于摄政王鞠躬尽瘁,子嗣为国捐躯,太后怜乐云姐姐孤苦,亲自抚养,记在我母后名下。 「论亲缘,她明明是我堂姐,却一直以长姐自居,终日好管闲事,十五岁开公主府、掌管本家商号……呵呵,你很快就能见识她的财大气粗、眼高于顶。」 晴容暗地留神道旁,惊觉乐云公主的马车、随行物资、护卫僕役等,丝毫不比夏皙的阵势弱,可见两位公主旗鼓相当。 她随夏皙登上石阶,抵达一座望山亭。 亭中女郎年约二十五六,一身华服精绣着腊梅,金丝银线璀璨夺目,身后崇山峻岭延绵起伏,为她增添睥睨天下的气势。 引路侍女上前禀报:「公主,贵客至。」 然而那女郎手执白子思索片晌,落了一子,才抬头浅笑:「哟!阿皙,好久不见,风采依旧呀!」 她面容娇媚,意态慵懒,举手投足间掺了若有若无的傲慢。 夏皙语带嗔怨:「乐云姐姐中途赏风景、下围棋,好歹腾出道,让我们先过去!」 乐云公主悠悠转身,并不答话,反倒上下来回扫视晴容,目光如有惊嘆。 晴容连忙行礼:「贺若家小九,见过乐云公主。」 「九公主抵京后玉体违和,足不出户,可自从得阿皙相邀,便气色大好,到西郊别院、翰林画院、东郊篱溪玩赏……今儿更能耐住一路颠簸,看样子……阿皙是你的福星呀!」 她语调夹杂隐约的阴阳怪气,偏生黛眉凤眸笑意嫣然,难寻瑕疵。 晴容并非有意疏远,只是鬼使神差错过与之亲近的良机,导致误会堆叠;此刻夏皙在旁,她不宜过于谦卑讨好,唯有礼貌道几句致歉之言。 落入乐云公主眼中,仿佛成了无足重轻的敷衍。 「姐妹许久未聚,何不一同用膳?」 未等夏皙答允,乐云公主已摆手命人捧上食案与佳肴。 眼看菜式丰富、分量充足,摆明早有预备,夏皙唇角翘起极淡冷笑:「有劳姐姐『费心』。」 众人省去客套,依次落座,享用柳蒸鲥鱼、松茸炖鸡、清炒笋尖、八宝豆腐等荤素美食。 其时山色清朗,花香醉人,可惜天家姐妹言语冷淡,教人食不知味。 陆清漪试图缓和气氛,问及乐云公主近况,获三言两语回应,颇为难堪。 晴容见状,温婉笑道:「小九此行带了点『甘泉露』,若不弃,咱们对山川秀色小酌几杯?」 余人美眸乍亮。 「甘泉露」为贺若家陈酿,名动四国,素有「酒中黄金」之称,仅在赤月国宫宴招待贵客,不上贡、不售卖,是以宣国权贵大多只闻其名,却从未有机缘领略。 晴容在山里学会了酿造,平日里亦捨不得喝;这回正式面见乐云公主,知她好酒,索性以此表诚意。 白色经瓶其貌不扬,当金黄如蜜浆的馥郁醇酒倾泻于细密白瓷盏,如清流触石,气清味甘,回味悠长。 凛冽浓香渗进山风,诱发驻守道旁的仆侍陆续张望,垂涎欲滴。 美酒当前,亭内四人把盏相邀,各自舒颜。 乐云公主饮尽杯中酒,粲然一笑:「甘泉露果然名不虚传,据称浅酌时独具风味,畅饮后长醉不愿醒……遗憾此酒得来不易,否则真该酣醉眠清风。」 夏皙啐道:「姐姐好贪心!以你的酒量,想要长醉,得喝多少!」 见二人态度渐趋缓和,晴容趁酒兴正起,示意菀柳为添酒。 菀柳先为夏皙斟满,再小心翼翼步向乐云公主的铜食案,未料双膝一软,经瓶脱手飞出,正正砸在案头! 瓶身破裂,美酒飞溅,吓得众人花容失色,尖声疾唿。 这下变故猝不及防,亭内外女护卫飞身搀扶主子,殷勤询问;另外两人则拉起菀柳,厉声喝斥,场面登时混乱。 乐云公主惊魂未定,满绣金银线的白纱拖裙已斑斑驳驳。 晴容无从分辨菀柳有心或无意,连声责备,又向乐云公主柔声劝抚赔罪。 菀柳额角渗血,神情惊慌委屈,颤声告饶:「婢子知罪!求公主开恩!」 乐云公主收敛惊色,整顿仪容,冷声道:「你是贺若家的侍婢,本公主不苛责于你,但平白无故毁我一身新衣……该给个说法吧?」 晴容忙道:「是,小九定当重罚,赔公主衣裙。」 「金银钱财我多得是,」乐云公主轻蔑而笑,「罚她……重新绣一件呗!」 第47页 裙裳精裁巧绣,做工极其讲究,即便菀柳女红尚佳,亦不可能独力还原。 晴容踌躇未语,寻思如何应对,夏皙插口:「乐云姐姐华衣美服数之不尽,何必这般小气?不就一套衣裳么?我赔你十套更好的便是!」 「再奢贵、再优异,也无法替代心头之好……」乐云公主淡淡睨了她一眼,「这一点,妹妹比我更清楚才对。」 话里有话,直戳夏皙心事,令她无言以对。 乐云公主转眸望向晴容:「再说,甘泉露乃极品,难道九公主就这么纵容下人暴殄珍物?」 「小九不敢,全凭您处罚。」 「让她到我那儿,一针一线赔我新衣,很公平吧?」 乐云公主重提要求,半步不让。 「菀柳,还不快领罚?」晴容未作犹豫,端起肃容。 菀柳垂目咬唇,磕头谢恩。 ··· 短暂风波平息,众人收拾、更衣、用膳后,浩浩荡荡启程前往保翠山。 一路上,夏皙对晴容软言安抚,眉眼间既忿然,也带侥倖——姐姐和九公主有了嫌隙,自然不会再为四哥拉拢。 晴容如常温雅识大体。 她虽折损颜面,却觉对菀柳小惩大戒,未必是坏事。 只不过今日这事来得古怪,尤其菀柳向来谨慎,从未出过类似差错…… 抵达行宫已是申时,一行人在宫人引领下拜见皇帝。 华丽宫殿内,晴容垂首立在两位宣国公主身侧,隔着纱帘窥望坐榻上的赤袍男子。 惠帝时年未足五十,五官清秀,瘦削不胜衣,仿佛比真实年龄老了十余年。 他听夏皙叽叽喳喳扯了些日常,饱含慈爱的眼眸漫过倦意,轻咳数声,以「委屈了九公主为由」,给晴容下赐珠宝器物,便恹恹让她们回宫歇息,甚至没留意悉心装扮的陆清漪。 经过大半日车马劳顿,晴容未再赴夏皙与乐云公主所设的宴会,早早返回住处安顿。 她原想养精蓄锐,静候太子示下,养着养着,一睁眼又躺卧他怀中。 ··· 入夜风凉,太子端坐案边,随手拢好衣襟,护住钻入衣袍内的小狸儿。 他笔走龙蛇,未注意晴容·奶猫何时睁开圆眼睛,羞怯端量周遭一切。 仍是清净无人的书阁,案头堆放一叠叠奏摺,糕点茶水纹丝未移。 晴容不敢动,生怕扰了他的专注;也不愿动,只想安安静静多歇一阵,以缓解白日的烦躁不安。 经歷过各类亲近,窥见过他悉心珍藏的秘密,乃至目睹他未着片缕之时……她越发坦然以对,日渐适应夜间与他共处的时光。 恬静中酝酿诡秘,诡秘中潜藏忐忑,忐忑中不乏温暖。 毛茸茸的脸颊紧贴他心口,入耳是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声,予她赧然且心安的舒适,喉间不自觉响起「咕噜噜」满足声。 啊!这、这也太羞耻了吧? 打住!打住! 晴容用小爪爪捂住嘴,惊动了奋笔疾书的夏暄,换来他低头温柔一笑。 「……」 晴容固然明白,这和煦如春光的笑颜仅属于他的猫,仍难以自持地僵了须臾。 拥有天生好容貌,又是尊贵太子,倘若这笑容朝向任何一位姑娘,怕是要害人家芳心暗许、茶饭懒吃、针线慵拈呢! 人猫对视之际,门外进来一魁梧身影,正是蒙了半张脸的甘棠。 他双手奉上一张纸条,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殿下,保翠山的信鸽。」 夏暄飞快展开,唇畔漾起微笑,随即递至烛火上点燃。 晴容无心窃密,却因他玄妙欣悦而好奇,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只瞥见「已办妥」三字。 夏暄另取纸笺,以蝇头小楷写了句话,折好交给甘棠,轻声嘱咐:「明儿换个身份,去一趟挟苍园。」 晴容听得云里雾里,待他腾出手揉她成球的身体,顿时嫌他身躯太暖热。 诚然,他们可以成合作者、朋友、亲人……唯独不该滋生男女感情,尤其是她,绝不可心怀期许。 挣脱舒心怀抱,她跳至案上伸懒腰,勐然觉察旁边铺展着一张笔墨未干的新作。 好不容易摒除的羞涩愤然如潮水汹涌而至,激发全身猫毛炸起,恨不得扑去把画扯个稀巴烂! 太子殿下!能不能别老画这种奇奇怪怪的画! 她……不对,人家胖狐狸不要面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提示,进入行宫副本后,抱抱亲亲举高高不用四捨五入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7瓶;foxandca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六章 翌日,晴容按计划谎称卧病,实则和鱼丽一同冒充嘉月公主府司珍女官,跟随女护卫策马南行,抵达三十里外一座异香四溢的简陋大宅。 出迎者高大健硕、面罩挡住口鼻,正是甘棠。 晴容料想太子公务繁忙,不可能为清点这类琐事亲临,反倒心安。 她不揭帽沿,直奔正题:「甘大人,请问从何处开始?」 甘棠长眸掠过审视,微微躬身,引她入东厅,由中年管事讲述香料混淆的情况。 第48页 晴容取了一截香木,细辨其肌理:「此为栈香,相比起同树所出的沉香,无黑脉,木质也不结实……」 她逐一辨认黄熟香、龙鳞香、水盘香等料子,间或出门深息,调整嗅觉;管事与鱼丽协助称量计数,甘棠领一名壮年护卫挪移物资。 盘点半柱香,晴容四处巡视,忽见角落立着一位青年文士,正闷声不吭记录。 那人着青灰长衫,身材挺拔,宽肩窄腰,若非藏身暗角,很难被忽略。 细看其俊眉朗目,她心跳停滞——太子殿下乔装易容、角色扮演,玩上瘾了? 晴容不敢声张,先整理仪容,随后假装没认出,继续辨香识料。 可他笔下种种神奇画面却挥之不去,忆及昨晚所见,两颊如烧。 那幅六尺立式水墨山水,奇峰峻岭、云烟苍松、泉流怪石融绘一图。右下角有位年轻人光着臂膀泡温泉,池边一圆浑红狐低头饮水,眼神媚意尽显。 灵感显然源自她化身胖银狐、误入浴池,经过加工润色,成了「俏狐狸勾引清修之士」的场面。 太子殿下居然偷偷期盼……被狐狸精勾走魂魄? 这个道貌岸然的傢伙! ··· 夏暄近来诸事忙碌,原没打算亲临现场。 神差鬼遣的,在甘棠动身前一刻,他临时起意,伪装护卫同行,抵达附近才换上文士服饰…… 大动干戈,迂迴曲折,半点不像他作风。 他甚至分辨不清,快马加鞭赶来,到底为什么。 真是一桩需他亲力亲为的大案?远未及此。 为告诉她神秘香铺的幕后主使?一封手书即解决。 怕部下无意间得罪未来嫂子?半句话便无碍。 抑或见过她笔下淋漓酣畅的豪迈、细緻入微的精妙,莫名增添几分亲近之感? 此时此刻,少女用手掰、刀切、火烧等方法甄别物料,哪怕宽大墨灰披风罩住全身,仍掩不了天生的端雅矜贵。 夏暄按耐雀跃,浑然未觉视线正不由自主追随那窈窕身影。 结束东厅任务,众人转移至西厅。 晴容识别各类调配好的香粉、线香、香丸、塔香等,见太子立于门外透气,总觉不应冷落,趁其他人核实数量,缓步靠近。 夏暄眼睁睁看她贝齿轻叩檀唇,掀起帽沿,盈盈福身。 娇颜氤氲三分尊敬、三分羞态、三分捉弄,外加一分得意。 有一剎那,他心生错觉,仿佛鬼鬼祟祟窥觊被抓现行,有种难熬的羞愧。 幸好,逆光阴影完美遮挡潮红两耳。 晴容轻声招唿:「殿……」 「嘘,」夏暄以指触唇,「我是文吏,九公主是内贵人。」 晴容莞尔颔首:「您亲自驾临,是放心不下?」 「左右无事,出来透透气,」夏暄撒了个谎,低声道,「对了,城东那香铺,是赤月国人所开。」 「说到底,我们的人摆脱不了干系。」 「我只是没想明白……原因何在。」 在他印象中,大宣和赤月国多年无争拗,唯独三十年前的交恶。 夏暄暗觉话头沉重且不友好,改口夸赞:「近日有幸阅览九公主的《群芳图》……构思精妙,笔法不俗,不愧是青川先生高足。」 「仓促之作,难担殿下赞誉。」 晴容一如既往客套,忆起他画中牧童装扮、耍猴动作,乃至飞天入海……忍不住窃笑。 ——殿下的画,构思更精妙,让人大开眼界呀! 她笑眸盈满璀璨星辰,悄然泄漏戏嚯,教夏暄惶然不解,欲问又止。 晴容暗唿不妙,若被觉察端倪,可是「灭口」之祸! 她连忙转移话锋,提及菀柳犯事、由乐云公主责罚。 夏暄勾唇:「挺好,省得她一天到晚盯着。」 晴容愈觉「污损新衣」一事疑点重重,试探问:「殿下指使的?」 「算是吧!」他眉眼潜藏得瑟,「我曾传信乐云姐姐,请她想法子扣下那侍婢,这事……没人比她更合适。」 晴容念及昨日的胆战心惊,且心疼佳酿,委屈嘟起小嘴,鼻腔哼出娇慵的一声。 她本就容色俏丽得令人心软,此番红唇如枝头初熟的樱桃,美而不自知,甜入人心里。 「吓着你了?夏暄心底融为一片柔软,强忍伸手摸摸她髮髻的冲动,温声道,「是我不好,该事透点口风。」 话音刚落,俊朗面庞倏然拢上淡霞。 ——什么鬼!这是太子该有的口吻吗?以为在哄自家小猫? 说正事,一定得说正事! 「上回的香药丸,经御医证实无毒。」 他脱口而出,记起此事曾在信上告知,重提有「没话找话」的嫌疑,只得硬着头皮补充:「比寻常方子多了一味芄兰籽。」 「原来如此!」晴容惊中带怒。 「怎么?」 「我常用的返梅魂香含麝香、黑角沉和附子,恰恰与芄兰籽相冲……芄兰和甘草味道极其相似,而我老早把赠香予余家叔侄一事抛诸脑后,完全没想起这茬!没想到余家公子这般厉害,竟迅速察觉香药丸中的干坤!」 她激动之下提到京城大忌的余家人,慌忙噤声。 「他天纵奇才,绝伦逸群,文武双全,若不是出了那桩事……」夏暄沉眸暗流涌动,依稀泛起红意,随即收敛失态,「九公主切莫在外人前谈及余家半字。」 第49页 「是。」晴容低低应声。 偌大世间,芸芸众生,无人得知这位君王心怀隐忧。 或许他身负不近人情之名,亦具雷厉风行之时,却有苦无路诉、有冤不能申,有伤无所慰。 她都懂。 纵寻获千言鼓励、万语宽慰,话到嘴边,终究咽回,唯剩杏眸眼波柔柔,予他浅浅微笑。 夏暄因前所未见的澄明笑颜而失神,三魂七魄似被她吸附,竟全然忘记迴避。 温风挑起周身热流,拂动脸上绯霞,促使额角渗汗。 晴容隐隐嗅出微妙情愫,又疑心自己多虑,踌躇间取出丝帕,递向懵然的他,轻轻指了指鬓角。 夏暄接过草草擦了两把,颊边红意更盛,讷讷称谢,补了一句:「今儿真热。」 说罢立马后悔,恨不得把这句愚蠢的掩饰嚼碎了吞入腹中。 见鬼了!怎么回事!净在她面前说傻话! 唯恐说多错多,又捨不得离开,他披半身天光云影默然眺望。 绵长沉默催生暧昧,酝酿于复杂多变的香味里。 晴容亦觉自身过于随意,抿唇讪笑:「小九僭越,殿下就当……我提前以嫂子自居吧!」 夏暄垂眸而笑,以掩盖那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寥落。 ··· 从午后忙活至夜深,晴容总算从最难辨识香木灰中确认品种和数目,令在场人员惊嘆之余,也安下心头大石。 事情了结,夏暄本该即刻回城,见晴容睏乏不堪,整个人几乎傍上鱼丽,暗恨大意,竟怠忽了她的病情! 心疼,感激与愧疚,驱使他放下长久以来的冷傲,亲自率众送她回行宫。 夜色融入山色,风声掺杂马蹄声,带动星辰瑟瑟战慄。 晴容自骑一马,受冷风激得直哆嗦,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鱼丽解下外披:「我抱你,好歹暖和些。」 「共骑太慢,还得赶路呢!」 晴容披上披风,骤见甘棠毫无徵兆地从马背上凌空飞起,拔刀挡在夏暄跟前;鱼丽则飞身扑向她,抱她往地上一滚。 电光石火间,数十锐箭破空而来,直射晴容、鱼丽和嘉月公主府女护卫所在! 女护卫闪避不及,当场毙命;马儿或倒地或发足狂奔,紧接着第二批冷箭飞射。 随行侍卫不过十余人,面对两轮偷袭,数人受伤堕马。其余抽刀拔剑,将夏暄围得严严实实,凝神戒备。 夏暄直觉刺客众多,暗杀似针对三名女子,准确来说,冲着赤月国九公主,急忙下令:「快护住……她!」 当甘棠护两位姑娘撤至他身侧,他顾不上礼节,探臂去扶晴容,未料遭鱼丽反手推开。 「无妨,殿……您快撤!」 晴容亦瞧出刺杀对象不是太子,身份未揭破,他大可全身而退。 而她骑术精练,鱼丽武功不弱,只要两匹快马,不仅助他引离敌人,还能自行脱身。 无需多言,夏暄已然理解她言下之意,语气诚恳而郑重:「姑且不谈你的身份,莫论你即将成天家一份子,更甭提你瞒人耳目、辛劳大半天……单凭你是病弱女子,我便绝不会丢下不管。」 晴容眼里缭绕水雾,白皙柔荑不自觉地攀上他的袍袖一角。 夏暄心尖一烫,正想出言安抚,被部下簇拥着退至道旁。 他略一思索,已有计较:「九公主,此地离行宫尚有二十余里,定不止一处埋伏;南面十里有座隐蔽园子,咱们分头行动,避一避锋芒。」 晴容气喘吁吁,话已说不出口,唯有点头。 「得罪了。」 夏暄拽下她两层披风,示意一瘦削护卫披上。 晴容呆呆由着他扯掉外披,震惊与紧张下,已无多少羞怯之情。 夏暄沉声发令:「甘棠带一半人,护送『两位女官』绕道,见机行事;余人随我撤至挟苍园,随时掩护。」 鱼丽怒道:「我家主子何等身份!岂可孤身跟随你们这群男人?」 晴容缓了缓气,劝道:「如不引开追截,只会被一网打尽。」 鱼丽斜睨夏暄一眼,復问:「这小白脸……信得过?」 「当然!」晴容无暇分辨夏暄算不算「小白脸」,更不愿敌前提「太子」二字,咬牙催促,「小鱼姐!你给我毫髮无伤的回来!」 耳听敌人逼近,鱼丽翻身上马,狠狠瞪视夏暄:「你、你……不许再剥她衣裳!」 晴容和夏暄双双如遭人红漆淋头。 原本无任何邪念的举动,经她一说,竟瞬即溢满靡丽遐思。 时间紧迫,夏暄没工夫羞涩,一手搂住晴容纤腰,跃至高头大马,另一只手抖开灰青色大氅,把她兜头裹在怀内,与此同时,催马南行。 动作干脆利落,不含一丝凝滞。 「藏好了,别露脸。」 他沉稳嗓音掠过她发顶,熟悉的温度与气息笼罩着她,教她有顷刻怀疑自己变作了他的猫。 骏马疾驰,躯体相摩,入耳除了急促马蹄声,还有他和她混杂的心腔跳动声。 彼此皆无从分晓,那恼人怦乱究竟源于遇险,还是害羞。 晴容紧贴着他,凭藉这份温暖和从容,足可抵挡天地间汹涌澎湃的恶意。 然而跑出三里,前方再度传来凌厉的「嗖嗖」声。 惊唿、倒地声交织,晴容明显感觉马儿腿一软,将她和夏暄抛飞半空。 第50页 落地剎那,一双大手紧护她后脑勺,终归……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太子渴望被狐狸精勾引呀~ 太子:只接受你勾引。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阿梨joy、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 60瓶;暮色 10瓶;洛清猗 6瓶;书琴飘零 4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章 事实上, 在八名便衣侍卫的护送下折向南行, 却未引来追兵时, 夏暄心中已警惕。 此番再次遇袭,他完全有理由相信, 刺客分成了两拨,一在回行宫路上截杀九公主,另一队则在前往挟苍园的道上设伏。 坐骑中暗器跌倒,将二人抛飞而出的剎那,他无比庆幸早早把九公主固于怀内。 至少,还能腾出手护她。 从半空落地,他们顺着斜坡滚了数丈,疼痛与羞愧随着相互碾压而交叠, 猝不及防的娇和软即刻侵蚀刚毅之心。 当滚落之势停止,夏暄慌忙从九公主身上翻侧,掀开沾满落花的披风, 惊觉她双目紧闭、气息如兰, 竟没了意识。 无暇细究她昏迷是因披风太闷, 抑或受他沉重坚实的身躯所压, 顾不及护卫死伤过半、自身后背硌伤,他双臂横抱起纤细娇躯,发足奔入山林。 天生腿长, 跑跳攀爬方面尚算敏捷;如今在飞刀、梅花镖、袖箭织成的网下逃窜,还抱了一名女子,难免左支右绌。 剩余护卫全力为他垫后, 厮杀声、惨唿声响彻山野,渐远渐弱。 待夏暄奔至一处灌木丛隐匿,围追敌人少了大半,但他的侍卫……一个也没跟上。 心下漫过浓重悲凉。 他们不仅仅是下属,更是一路扶持保护他的心腹,见证过他经歷母兄亡故、舅家覆灭的伤痛,也见证他由闲散皇子歷尽险阻,一步步成为储君的过程。 而他这半年来夙夜精勤,无敢逸豫,换来却是半夜死于荒野? 那昏睡未醒的九公主将会迎来何种下场? 夏暄犹豫是否该把她藏至隐秘处,再自行引开追兵,唯恐她落入敌手任人宰割,引发两国交锋……后果不堪设想。 他摇晃九公主,并掐捏她鼻下的人中,始终无法将她唤醒。 进退两难之际,搜寻声逼近,滴血刀剑映着淡月,腥气混含寒气,全面刺激感官。 更要命的是,后方隐约传来枝叶细响,似要形成前后夹击! 夏暄伸手探索,勉为其难寻到一根稍粗的枯枝,又摸出一块大石头。 若横竖都得死,何不拼至最后一刻? 他凝神屏息,眼见附近一刺客提剑往草木里乱刺,正好背朝他的方向,当即果断跃出,对准其后脑勺勐力敲下。 那人遭闷棍击中,整个人晃了晃。 夏暄趁其同伙赶不及救援,抡起石头一顿狂砸,把人砸得头破血流,摇摇欲坠,便夺取长剑,顺手戳一个窟窿。 利刃到手,勇气倍增,然则另外六名刺客已手执刀剑飞身而至,逐步围拢。 他横眉冷目,举剑迎战,刺客似目睹什么惊人之事,目带震悚,不约而同倒退半步。 夏暄倒不觉自己提剑的姿态有多震慑人心,细看他们视线聚集于他后方半丈之外,禁不住快速回头一瞥。 黑暗中,一双闪烁绿光的眼睛。 他心下凉了半截。 前有强敌如狼环伺,后有勐兽虎视眈眈,就算他成功引走刺客,九公主定然难逃利爪尖牙! 他答应过,不会丢下她。 ——无论生死。 获此坚定信念,夏暄屏住唿吸,缓慢退向九公主所在。 所幸,她犹自侧卧而睡,无伤痕血迹。 正逢山风摇曳枝桠,漏下丝丝缕缕淡月,夏暄总算看清不远处的兽影。 体长约三尺上下,外形似虎,头圆耳短,四肢粗壮,黄色短毛满布大小不同的钱状斑环,是一只年轻花豹。 它谨慎挪步,两眼满溢寻搜猎物的锐气。 刺客因多了不速之客,没敢贸然靠近,时刻防范。 夏暄握捏剑柄的手隐隐渗汗,见花豹眼光射来,忙把九公主搂回怀中,持剑相护。 兴许是错觉,花豹神色瞬即缓和,似掺了点羞态,甚至沖他微微眯眼。 随后,四脚一蹬,窜到他和刺客之间,前爪略曲,弓身对持刀亮剑的六人龇牙,怒吼! 这下不光刺客惊悚万分,夏暄也颇为懵然。 欸?难不成……天之骄子,天命所归,得众生庇护? ··· 面对刀光剑影,化身为花豹的晴容并非没有怯意。 尤其这豹子身体未长开,她也没完全适应,只能咬紧牙关强撑。 太子殿下为君王,青天之下,王土之上,万姓万民皆为臣子。 不论她是人还是动物,捨命护他周全,才算尽人臣之道。 更何况……他正护着她这个小国公主! ——小豹子,对不住了,暂借尖牙利爪一用,我会慎重应对,尽量不伤着你。 豹声咆哮低沉、沙哑且充满气势,震得人心惶惶。 觉察太子愣在原位,晴容·花豹不耐烦地回身瞄了他一眼,抖动下巴,示意他先撤。 夏暄:我养过豹子而不自知? 第51页 眼看刺客踟蹰不前,确认花豹真无害他之意,他小心搂紧九公主,提气直奔密林深处。 晴容暗舒一口气。 刺客越发紧张,互使眼色。 四人原地不动,较远的二人则悄然移步,企图绕道追截。 晴容立时发出嘶吼,兇狠瞪视那两人,作势欲扑。 刺客定住步伐,目目相觑,其中一人试图转移花豹注意力,伸展手臂,来回摆动。 晴容:这是干嘛? 那人见她视线投来,如受鼓舞,躯干如蛇般扭来扭去。 晴容啼笑皆非:刺客给豹子表演跳舞?腰倒挺柔韧! 两名刺客误以为花豹分神,再次矮身挪移,又被吼得不敢动弹。 那扭腰刺客对身边同伴使眼色,同伴会意,学着他摇来摆去。 晴容睨向僵立不动的四人,朝他们「哈」声唿气。 四人狐惑相看,苦着脸,象徵性地晃了两下,因花豹怒哼,加大幅度。 夜静更深,山林静谧,六个五大三粗的刺客围成半圆,对着一「大猫」扭动,或笨拙或投入,姿态各异,场面滑稽。 晴容索性一屁股坐下,如像监工扫视,谁舞得不够起劲,就沖谁露兇相,挥动毛爪,以威严气势明示:继续扭,不要停! 刺客满头大汗,互相小声抱怨。 「老刘,给它来俩银针呗!」 「都使完了!直接上吧!六个人还怕一只畜生?」 「刀剑伤易好,狮虎豹撕咬,比死还可怖!你忘了李三哥被老虎挖肠子的血淋淋教训?听我的,你俩点火,把它唬住,咱们几个赶紧去追!」 晴容细辨全是京城腔调,更能印证先前推测。 察觉左边的刺客率先摸出火摺子,她不等盖子拔开,冲上去人立而起,一巴掌打掉,随即给他来了个「大猫之狂怒暴扇耳光」,又快又狠,噼里啪啦,当场把人刮懵。 其余人如临大敌,纷纷挥舞刀剑噼砍。 晴容左闪右避,自恃昏暗中视力极佳,强行充当「拦路豹」堵住去向,间或以后腿蹬踢沙土,窜上树蹦下来偷袭……无所不用其极,竭力为夏暄争取时间。 刺客大抵发觉这豹子充其量行动奇诡,并无想像中兇残,加紧进攻,招招兇狠,将「它」逼到树后。 晴容焦灼万分,可她没胆量张口撕咬,毕竟……都是臭男人,脏兮兮的。 双方你追我赶,你退我进,捣腾半盏茶时分,晴容狠心再挠伤一人,正寻思如何逐个击破,不料寒光闪烁,背侧剧烈疼痛肆意流窜。 有人出其不意地掷出短剑,正正插在花豹后背! ··· 透彻骨髓的强烈痛觉令晴容倒抽了一口凉气,蓦地睁开泪目。 入目是太子冷锐侧颜,耳边除却唿啸风声,还有他的急促心跳声。 她回来了,带着背侧痛楚,回到属于她的身体,可花豹将遭遇什么?有否性命之忧? 不得而知。 「殿下。」 夏暄垂目,惊喜交集:「醒了?太好了!有不舒服吗?」 她哑声提醒:「请放我下来吧!」 「不妨事,我抱得动。」 「我、我能走的。」 倘若她负伤或昏倒也就罢了,既然清醒,一则不应溺于温暖,二则不该颠倒尊卑,让太子殿下负重前行。 夏暄原本想着免去她奔走的辛劳,听出话中尴尬和怯赧,也觉再坚持抱住不放,定会被误解为轻薄,只好轻轻放她下地。 「此去尚余两三里,但敌方对我的身份和动向了如指掌,说不定另有埋伏。」 「殿下意思是……?」 「九公主若能走动,咱们或许可冒险绕去另一条道,等待甘棠他们接应,再一同从密道回挟苍园。」 随夏暄改道而行,晴容稍落后半步,趁他没在意,反手摸向背部痛处。 触不到任何伤痕或衣裳破裂,莫非……魂魄入侵动物身体,会因伤病等原因,承受部分痛苦? 然而她没空愧疚,如若自身难保,哪里能兼顾受伤的野兽? 她借痛意抵挡睏乏,奈何奔波劳碌一整日,外加翻山越岭,终难支撑,再度有了咳喘之兆。 「是我太托大了!」夏暄缓下脚步,探臂相扶,苦笑道,「满心认定能瞒天过海,岂料……」 「殿下……咳咳,切勿自责,咳咳……」 晴容意欲劝慰,偏生一开口便连连咳嗽。 夏暄搀她到一旁:「我背你走一段路,可好?」 晴容深知再逞强下去,只会彼此连累,红着脸脸悄声说了句「有劳殿下折节」。 他背转身半蹲,等她乖乖贴来,双手托牢她的腿,快步踏入深山。 又一次躯体相贴,暖意太过熟悉,外加两臂缠绕至他颈前,晴容自觉将下颌搁于他肩头,很快进入半睡半醒状。 夏暄感受她均匀唿吸散发薄香,萦绕耳根,绵软细腻,温婉缱绻,教心尖如遭小猫轻挠。 好像……对她有一点在意。 比「一点」,多一点点。 起码,发自内心不愿喊她「嫂子」。 笔墨随心,画如其人,九公主才貌双全,志洁行芳,确为不可多得的佳人。 夏暄早于年少时立志,来日娶妻,需两情相悦,心无旁骛,与之偕老。 让他的妻不必像母后,真心尽托,还需故作大度,和他人共享圣眷。 第52页 遗憾大宣数百年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番邦异族女子,不得封后,子嗣不作继位人选。 「殿、殿下……」 一声清浅呢喃勾回夏暄神思,柔软嘴唇蹭在他颈上,诱发肌肤乃至身心麻痒。 他喉结滚动,沉嗓浑浊:「怎么了?」 「疼……」 晴容呜咽细语,清泪滑落,烫得他一颤。 「哪儿伤着了?」 夏暄柔声发问,迟迟等不到回答,方知是呓语。 这小姑娘,对他很是信赖呢! 他唇畔扬起噙蜜的弧度,却在听清下一句时凝住,心上聚拢疑云,经久不散。 她语意悲悯、略带泣音,哼出的二字是—— 「……豹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媳妇做梦都想养大猫? 晴容:喵喵喵? 大猫:我是谁?在哪儿?做什么? 刺客:一起来做健美操?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头头家的阿纹鸭、小院子、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懵琪琪 10瓶;洛清猗 5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2瓶; 谢谢大家的呵护和等待,爱你们=(^.^)= 第二十八章 剧烈痛意锥心刺骨, 时断时续, 让晴容徘徊于清醒与混沌的交界。 醒时, 天际隐露香灰胎白色,勾勒远山起伏曲线, 她正躺卧山壁旁的石台,身上盖有勾破的灰青色大氅。 太子盘膝坐在丈许外,听闻细微声响转头望她,冷峻凝重的眉眼平添柔暖。 卸下被追杀的紧张,孤男寡女置身寂寂春夜,二人无可避免地想起方才各种黏粘,欲言又止与眼神闪躲间无声酝酿绮丽。 夏暄自始至终醒着,每一次触碰皆让他悸动莫名, 既想问她缘何梦中提及豹子,又觉话题来得古怪。 说不定……她昏迷时听到豹子吼声?抑或正好饿了,想吃「包子」? 晴容满脑子则是:不光以小动物形态与他躯体相触, 连她这个「未来嫂子」也逃不开……这样那样的? 完了完了! 为抵住不合时宜的念头, 她掀起大氅。 夏暄看在眼里, 拒绝道:「夜风冷凉, 留着吧!山野之地,委屈九公主了。」 晴容讪笑:「殿下不许小九说客套话,自己倒先犯规。我长居深山老林, 一切习惯已久,您真不必往心里去。」 「哦?你不是……?」夏暄错愕不已。 长夜未尽,晴容索性挪至他身侧, 坦言成长经歷——幼失所恃,孩提时代表赤月王族侍奉神明,机缘巧合结识青川先生、拜入门下,闲来满山乱跑,并无一国公主风范等。 夏暄莞尔:「九公主谦逊至斯,教我那粗枝大叶的妹妹如何自处?」 「嘉月公主乃侠骨柔肠,金枝玉叶,纵使如殿下所言,『粗枝大叶』,必也是『粗金枝,大玉叶』。」 「亏你想得出为她开脱的话。」 「说来不怕殿下见笑,我常担心遭人嘲笑『野丫头』,又恐来大宣丢人现眼,一度费心纠正言行举止,至今尚在适应中,如有不妥,请殿下多作提点。」 那双清澈水眸徜徉了歉疚与羞涩,清晰落进他视野。 夏暄心底因这份坦率而窜起小火苗,却被她下一句话吹熄。 「但愿不被……嫌弃。」 省略的是什么,他心里清楚。 该换话题了,最起码……别扯到两位兄长。 于是,堂堂宣国太子也「坦率」地谈起过往:「大宣储君向来由嫡长子继承,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长兄离世后,二哥因生母齐氏封继后,也具备继承大统的资格,太子之位本与我无缘。我一心当个闲散皇子,阴错阳差,担任储君,抚军监国……与九公主一样,对自身行止,暗怀惶惶之意。」 晴容固然了解他的表里不一,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当她之面吐露心声,不由得微怔。 因为携手死里逃生之故?他们仿佛不经意间靠得更近,大有交心趋势。 记起他笔下的奇诡画面,还有对毛孩子不同寻常的呵护亲昵,晴容偷偷抿唇忍笑。 夏暄不明所以,改口聊起大宣风俗、京城名胜、民情民生,言语间褪尽疏离。 晴容认真倾听,偶有请教,不知不觉间,背上疼痛逐渐消散。 虽一直好奇前太子的死因,也好奇圣宠无限的二皇子何以忽然被贬为郡王,但以她的身份,显然不宜过问皇族秘辛。 随着天色越发温润可爱,山风送来点点落英柳絮。 二人循迹绕向山壁另一侧,讶于东南面竟藏了一大片锦绣斑斓的山谷花海,红彤彤,黄澄澄,粉艷艷,美不胜收。 正逢日出金芒穿云而泻,薄薄云霞与飞花相交辉映,恰似彩云坠地,又如灼然繁花开至云端。 万丈霞光照亮二人欣喜面容,驱散连夜积郁。 即便睏乏飢饿,衣袍沾尘,容颜憔悴,这一刻仍美好如梦。 晴容免不了回忆化身为丹顶鹤、陪太子站在东府阁楼顶上看日落的场景,何曾料想,有朝一日会以真身和他并立,共赏璀璨晨光? 她心头怦然,没敢朝他多看一眼,是以未留意他悄然转目,窥望她侧颜时,唇角仿若天边落月,微微弯起。 ··· 天光彻底澄明,甘棠、鱼丽等护卫从花林小道飞奔而近,眼看夏暄和晴容仪表狼狈且无人相护,震悚自责,又侥倖万分。 第53页 他们这一队因有所防备,且武功了得,迂迴追逐杀遍敌手,仅有三人受轻伤。 鱼丽拉着晴容反反覆覆细看,见她身裹又宽又长的男子大氅,兼之髮髻松散、衣裙脏乱,顿时满脸不悦,怒瞪夏暄。 「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把我家主子折腾成这样!」 「小鱼姐!不得无礼!」晴容连忙呵斥,转头对夏暄福身,「殿下,我师姐眼拙,没认出鹤驾,多有冒犯,恳请您恕罪。」 夏暄淡然一笑,接过下属的缰绳,迟疑片响,没再邀她共骑。 鱼丽惊呆。 她曾在西郊别远远见过太子,只是当日他袍服崭新,受众人簇拥,还趾高气昂,予人拒之千里的淡漠;而今服饰简素,文吏打扮,手提长剑,神态略微侷促,导致她压根儿没对上号。 向夏暄抱拳道了句「得罪」,她当即把晴容拽回身边,闷声嘀咕:「你和太子……果然有姦情!」 话音极轻,奈何夏暄离得近,余人多半为高手,听得一清二楚。 当事人固然面红耳赤,欲辩难辩,忸怩不语;原本为失去同袍而感伤的侍卫们,不约而同轻扬唇角;就连人前冷眼的甘棠,亦泄漏几许笑意。 众人没作停留,翻身上马,穿过花海,赶往挟苍园后山。 沿途春光正盛,杳无人迹,临近进入秘道的狭路,甘棠忽而勒马,反手朝来路方向掷出飞梭! 同伴立马警觉,拔刀护在夏暄与晴容前后,眼见甘棠一击不中,纷纷掷出暗器。 老树上暗影速度奇快,转眼已窜得老远,超过手投暗器的射程。 「小鱼姐,趴下!」 晴容应机立断,夺过太子马匹所负的长弓,一边催马抢出,一边利落搭上三箭,以鱼际推弓,深息屏气,拉弦射出! 「哧」声破空,上中下三箭分别刺中那尾随者的右上臂、左大腿外侧及右小腿上。 动作神速,快、狠、稳、准! 不致命,足以让其无法逃离,也没力反击。 夏暄他们完全没料到,这位身娇体弱的小公主,竟有此精妙箭术,看来传闻中「赤月国女子不让鬚眉」一说,不假。 晴容病后气虚力乏,此番强行挽弓,羽箭离弦后便瘫软在鱼丽肩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暄眼底震惊、怜惜与钦佩不言而喻,少顷,冷声发令:「拿下!」 ··· 看似富人闲置的挟苍园,实为东宫卫进出京城的据点,也作接应、休憩之用。 高耸院墙设有机关,将古朴楼阁、嫩柳古松、鱼池菜地圈在其中。园内僕役不多,除却几名休养侍卫,便是先一日安顿于此的卫队。 夏暄抵达后立即调动人手,清理刺杀现场,救死扶伤。 晴容连夜劳累,匆匆果腹,由鱼丽服侍,沐浴、上药,换上僕役送来的宽大长袍,倒头就睡。 虽说赤月国民风开放,男女不设大防,但她作为待嫁公主,若被人爆出「隐藏身份,混于太子之侧」,只怕会让未来夫婿心存芥蒂。 静候安排为妙。 大抵园内无安眠的小动物,这一觉睡得深沉。 黄昏醒来,头昏脑胀,她见园中清寂,猜想太子要么外出未归,要么另忙要事,不便惊扰,只简单喝了点粥,再度歇下。 恍恍惚惚间,背部和双腿的痛楚撕心裂肺,依稀梦见刺客对她刀剑齐下,而她愤怒异常,张开大嘴,直扑一人,咬断其咽喉! 血腥滋味,厮杀恐惧,剧痛流窜全身,外加远近数个男嗓缭绕,惊得她猝然睁目,大口喘气。 「啊!醒了?」 「速请殿下迴避!」 惊慌失措声入耳,晴容抬起眼皮,觉察自己正趴在一暗室内,空气溢满药膏清冽。 沉重脑袋依傍大毛爪上,伤口散发凉意……好吧,她又是花豹了。 想来她灵魂撤离后,豹子当场甦醒,发飙杀掉或吓跑刺客,而后重伤无力,被太子和下属捡回园里安置。 她疼痛难忍,却又略感心安——危急关头,迫于无奈,借花豹自保,脱险后为它承受部分痛苦,亦在情理之中。 察觉她一动不动,夏暄谨慎靠近,探手轻抚她后颈。 「殿下!」在场医官和侍卫慌忙劝阻。 「嘘!」夏暄轻声制止,「它毫髮无伤时,尚且奋力护我;如今奄奄一息,无伤人之念,有何可惧?」 晴容心下暗叫不妙:要知道,平日与人河水不犯井水的勐兽,杀人伤人后,往往会构成嗜血威胁。万一殿下误认为豹子亲人,下回却遇上真豹,岂不是危险之极? 为排除可能存在的兇险,她咬牙忍痛,发出愤怒低吼声,试图逼退太子。 不料夏暄误将此警告视为「苦痛下的发泄」,柔声细语,大手轻揉慢摩,予她更恰当的安抚。 晴容:要命了。 不得不承认,伤痛难耐,她急需安慰。 若然是他,似乎能接受。 在侍卫与大夫战战兢兢的瞪视下,晴容·花豹捲儿委屈兮兮哼了两声,由着太子的掌心从头顶辗转而下,避过背侧伤口,抚至尾根。 当众被撸,羞耻啊!羞耻! 夏暄生平头一回摸到「大猫」,怜爱、感激、忐忑、兴奋种种情绪涌现于俊眼,沖淡了彻夜未合眼的睏倦。 待花豹舒展成长长一条,他低声询问部下:「九……那位女官,醒了吗?」 第54页 大夫答道:「据说醒来又睡了。」 夏暄吩咐部下多加照顾,备上各种口味的吃食,用心招待,最终只留甘棠在侧。 见花豹乖巧听话,他干脆把豹头搁置大腿上,用长指去挠其下颌。 晴容:殿下可真不见外啊! 她竭力抬头,以脸侧不断蹭他手臂,只为让彼此体味相互融合,以免下次豹子「翻脸不认」,误伤了他。 这撒娇似的情态,使夏暄欣喜若狂,双手轻轻抱起她毛茸茸的大脑袋,低头以鼻唇埋向她额间。 吸豹子。 晴容整个豹子快要着火了。 撸完就算了,还抱!抱过就算了,还亲!亲完您还想做什么! 她努力自我安慰,太子所有亲切只针对救他性命的豹子,而非她这个未来嫂子。 转念一想,他不但抱过「九公主」,还压过、背过…… 总之,洗不清! ··· 夏暄深知,若非凭空冒出一只「拦路豹」,他和九公主昨夜必死无疑。 本着对动物一贯的喜爱,及对「救命恩豹」的谢意,他才甘愿以太子之尊冒险作陪。 陪伴抚慰了半柱香时分,见花豹渐趋入眠,他小心翼翼将其放回原位,与甘棠走出地下囚室。 「有什么结果?」 「回殿下,从打斗招式和残留痕迹判断,潜伏在大路上以锐箭射杀女护卫的箭镞,为淬火所制,像极了北冽新铸样式,但沿用的小型连弩则是西境所出。 「而与豹子搏斗的刺客,四人负伤逃脱,两人死于利爪尖牙,佩戴了赤月国饰物;细辨体貌特徵,又存有不少疑点……」 「这就对了,」夏暄冷笑,「暗中阻挠联姻的,为冒充北冽的赤月国人;想要谋夺本宫性命的,则是伪装成赤月国的宣人。」 「为何搞那么复杂?」甘棠狐惑。 「这两伙人各怀目的,既有合作,又不完全信赖对方。大概预料未必能两方得手,才整了这么一出。」 「殿下,此事颇为棘手,要不叫我姐一起……」 「我倒是想,可她不乐意。」 主僕二人陷入沉默,如遭思忆纠缠,心有余悸。 缄默须臾,夏暄沉声下令:「继续查,走私案也好,香铺子也罢,别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此外,从东府调人照料豹子,切莫懈怠。」 甘棠应声,出了地牢后,瞬即恢復冷漠眼神,闭口不言,以手势吩咐下属,双手舞得飞快。 夏暄倦极欲眠,草草吃了碗酥酪,终究放心不下,决意亲自到隔壁客居问明情况。 沿着修竹碧桃步入院落,他穿过浦池上的石桥,放眼望去,院内空无一人。 细问才知,那年轻「女官」疑似受了风,而僕从都被调去准备晚膳,贴身侍奉的姑娘忙着拣药煎药,只留一老妈子门外看守。 夏暄扼腕嘆息:终归还是怠慢了九公主。 他命甘棠速去请大夫,自己则领老妈子推门而入。 孤灯下,晴容侧卧于木榻上,双目紧闭,娇颜潮红,额角汗滴如珠。 所穿宽松蚕丝寝衣为男子样式,正是他放在此园的备用衣裳,因薄汗晕染,黏贴肌肤,呈半透状,分外勾人。 夏暄只看了两眼,唯恐冒渎,赶忙转移视线,哑声问:「九……姑娘感觉如何?」 晴容吧唧吧唧咂嘴,含煳其辞,模样娇憨。 夏暄绵软心间盪起惶然,深唿吸挪步至她身旁,伸手以指腹碰了碰那雪玉沾露的额。 烫! 难怪如此迷煳! 夏暄心下大惊,顾不上礼节,急忙端起犹剩半碗水的白瓷碗,坐至榻角,托住她后颈,意欲餵水。 未料她嘟嘴而拒,闹得他手足无措。 「快!快去叫人!」 他一边催促老妈子,一边轻捏晴容嘴唇两侧,试着把水逐滴灌入她唇齿。 偏生她精緻小巧的唇瓣因发热而鲜红,却有带点干涸纹理,不似平素润泽,无端令他心生轻啃一下的冲动。 想……亲口餵她。 鬼使神差饮了半口清水,他俯首靠向她,凉意渗进牙龈,霎时一颤。 在想什么呢!若说先前受人追捕,被迫搂抱或相贴,情有可原;此刻人家病中昏睡,他以餵水之名与她过分亲近,成何体统! 姑且不谈她即将成三嫂或四嫂,纵然没那一纸诏书,以他的出身教养,也绝不该对一深睡女子作此轻薄之举! 竭尽全力驱散污七八糟的杂念,夏暄打算先放开晴容,等鱼丽归来再作定夺。 就在他「咕嘟」吞咽凉水、放下瓷碗后,晴容「嗯」声睁开睡目,幽幽瞟他一眼。 随即……伸长脖子,理所当然地将下巴重重搁到他手掌心。 ……!? 夏暄目瞪口呆,单手托住突然送来的「九公主头」,完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她温热滑腻的柔肤熨贴着他,屡次困扰心神的独特香气侵蚀他,连带秀鼻哼哼如小猫的声音也勾惹得他魂不守舍。 体内狂潮汹涌,随时冲破心底筑起的堤坝,将他淹了个透彻。 他、他……要死了! 屏气凝神,夏暄立心忽略九公主煳里煳涂的奇诡行为,试着扶她回枕头。 然而,少女半眯美眸,吸了吸鼻子,往他灰青前襟一顿乱拱勐嗅,继而腾出纤纤雪臂,慵懒地搭向他劲瘦的腰。 第55页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觉得她在勾引我,故意的。 晴容:(⊙o⊙) 豹子:我居然被人撸了!嗷嗷~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梨joy、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清猗 3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第二十九章 最后一抹金红薄霞透窗而入, 混着室内灯火微光, 为夏暄僵硬姿态蒙上一层红意。 无从辨别坐了多久, 他才勉强接纳事实——九公主于睡梦中主动抱他、蹭他。 眼前少女懒洋洋枕在他大腿上,恬静睡容红润, 轻垂睫羽根根分明,丹唇微撅。 往日刻意的端庄持重数尽褪去后,更显婉约柔美,娇俏可人。 乌亮青丝流泻于他袍袖,令他无比厌恶自身风尘僕僕,亵渎她美好秀髮。 脸蛋因发烧而氤氲醉人酡红,让他既想偷偷戳一下,又怕不小心戳破。 捨不得唤醒她, 只好任由心跳充斥听觉,覆盖世间所有声响。 今夕何年,身在何处, 已不重要。 当甘棠、鱼丽、大夫、药童、老妈子、小丫头等人怀着「莫吵醒病人」之心, 轻手轻脚绕过屏风, 一个个傻了眼。 ——素来淡漠俊雅的皇太子殿下静坐榻上, 被一美貌小姑娘单臂缠绕,俊颜羞红。右手悬于半空,似是想触碰她, 又迟疑未决。 目睹自家主子迷迷煳煳,以纤指有意无意轻挠太子衣袍,鱼丽炸了:「小公主!」 晴容正借某人的温热来平復背上疼痛, 闻声半睁眼,觉察门边上站着一圈瞠目结舌的男女,微微一哆嗦。 仿佛一声惊雷砸落头上,轰得她魂魄飘飞。 欸?她不在囚室?那太子……? 诚然,夏暄的搂抱或抚摸,已成她梦中常态,问题在于……此刻不是梦! 她既非猫狗兔狐,亦非豹子! 众目睽睽下,居然以真身趴太子的腿? 现在装死还来得及吗? 她料想突然撒手,定会招人起疑,索性无耻地保持原来姿势,厚颜装睡,另寻良策化解此局。 灵机一动,她紧揪太子的灰青衣料,小声嘟囔:「君父……小九好想您。」 「……」 夏暄骤然一僵。 他进退两难,被众人窥觊眼神一灼,如置身烈焰,随时有焚化之象。 所幸晴容嗫嗫嚅嚅片晌,忽然松开他,翻身改拥内侧枕头:「妙妙啊……妙妙!」 夏暄狐惑:「谁是妙妙?」 鱼丽满脸阴云,碍于尊卑有别,闷声答道:「回殿下,是一只三色小母猫。」 「九公主也养猫?」夏暄眉眼滑过喜色。 「是,」鱼丽翻了个白眼,「殿下确认要在床上问话?」 此人要不是宣国太子、九公主未来的小叔子,她大抵忍不住一脚踹飞。 夏暄窘然起身,理了理袍裳,试图解释「此举乃关心病情」,又觉辩解无异于掩饰,干脆半字不提,拉下纱帘,命大夫上前诊断。 晴容原本高烧迷煳,如今吓出一身冷汗,反倒清醒不少。 机智如她,有惊,无险。 ··· 经大夫施针、服食药物,晴容纵然羞愧难当,仍酣睡一整夜,次日精神大好。 换回嘉月公主府女官的装扮,她寻思如何假装若无其事,向太子辞别,忽闻低沉勐兽吼声震动房舍,暗叫不妙。 只顾怯赧,竟忘了警醒太子! 但她该如何示警?那人与她东拉西扯,却半句不曾提过豹子! 捏了一把汗,晴容拉上鱼丽,惶惶循声而觅。 偏生花豹叫声渐缓渐歇,兼之园内僕役寥寥,一时难问究竟。 她既怕豹子伤人,又担心人伤了豹子,恰巧照顾老妈子端药膳沿廊行近。 「司珍大人怎么跑这儿呀?」 晴容故作惊慌:「我听见狮虎之怒,出什么事了?」 「您不必担心,那是野外救回的花豹。听说,殿下遇险时,这豹子挺身而出……目下也只认他,旁人近不得身。」 「此话……当真?」 「正是!方才右卫率大人说,豹子易怒,但『殿下乃国本,恩威并重,得众生相护,为大宣之福』,还让老奴弄些生肉餵饲豹子……」 老妈子激动复述,滔滔不绝。 晴容惊喜之余,难免疑惑:太子再有动物缘,也绝不致令野生豹对其一见如故。莫非真因为她用豹头狂蹭,相互交换气味,使得豹子接受他? 灵魂从伤后豹子处返回,只因痛苦加剧,才导致她傻乎乎出丑。 忆及昨夜的撒娇被人全程围观,她又羞又恼,暗自磨牙:天知道那傢伙为何跑她房间、还坐榻上?惹她犯罪? 再记起附身豹子所感受的皮肉开裂、骨骼遭挫之痛,晴容的愤然逐渐转化为对花豹的怜惜。 仔细回想,当时背部伤口冷凉,应已敷过膏药;腿侧尚余火辣辣之感,疑似有伤,却遗漏了? 种种痛楚,除她以外,无人得悉。 这园子或许会有药材和香料,助它减轻痛苦吧? ··· 地下室三面墙,一面铁栅栏,内里无床榻无桌椅。 花豹趴在干茅草上,闭目而眠,偶尔抬眼瞪视带刀而立的甘棠,发出低声警告。 夏暄穿一袭家常袍服,背靠石壁,周遭简陋环境丝毫无损他温和恬淡的气度。 第56页 他一手执书,借上方小窗漏下光线翻阅;另一只手则不时轻抚豹头,唇角扬起悠然浅笑。 豹子伤势好转,精神旺健,怒吼众人,唯独对他有顺从之意。他既惊且喜,放下杂务,纡尊陪了小半日,因再次撸上「大猫」而暂忘烦忧。 临近正午,休憩的花豹猝然龇牙怒目,凝神戒备。 夏暄眼神示意甘棠一探究竟。 「殿下,这不妥。」甘棠自是不可能将他留在勐兽身侧。 犹豫之际,狭窄过道缓步走来三人,当先是手捧鲜肉的老妈子,尾随者则为赤月国九公主和她的武侍。 晴容目睹人豹和谐共处,满心欢喜沖淡羞怯。 未料刚轻声招唿「殿下」,立即遭花豹「哈」声粗暴打断,真不知该给什么表情。 ——虽说姐连累你受了伤,但也算够义气、够担当吧?你这孩子竟然吼我! 夏暄见她现身于陋室,先一晚纷纭繁杂的梦境翻涌復至,逼得他双颊烫灼;眼见花豹凶人,他连忙摁下窘迫,柔声安抚「大猫」。 晴容驻足栅栏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殿下,小九在园内寻获两种香料和草药,调和后有镇定安神之用……兴许可供这小豹子减缓病痛。」 「九公主有心。」 夏暄显然十分意外,由着她点燃香料,以清幽淡雅香菸驱散浊气。 豹子对她这不速之客表示抗拒,数度抬爪欲挠,直至她亲手投餵生骨鲜肉,眼底凶光才稍稍收敛。 晴容自知没法直接上药,唯有旁敲侧击问起情况,听闻豹子从未站起活动,有意提示「除皮外伤,说不定会有隐蔽伤患」。 就差直指后腿。 夏暄若有所思,趁花豹抱住羊腿撕扯,谨慎抚过它的爪子,辗转摸到左后腿鼓包,惹来它边闪缩边怒哈。 「像不像棍棒打伤筋骨?」晴容提醒。 「看来尚有疏忽之处,」夏暄踌躇,「可大夫拿它没办法……」 晴容见花豹敌对之情略减,自告奋勇:「小九可助一臂之力,请殿下恩允。」 夏暄奇道:「九公主有何妙法?」 「小九当年曾与豹子接触,愿斗胆一试。」 她跃跃欲试,清澄眸子滋生娇羞情态,教夏暄泛起错觉:别说容许「帮忙」,别的请求……他都应允。 「那便劳烦九公主了。」 晴容睨向鱼丽,莫名添了些许心虚:「小鱼姐,去大夫那儿取些消肿止痛药。」 鱼丽不乐意将她丢给男人和花豹,却没当面违逆,再三叮嘱她多加小心,才匆忙离去。 晴容犹疑半晌,檀唇翕张,终归开不了口。 夏暄从拘谨渐趋好奇:「九公主?」 「殿下……」 「嗯?」 晴容烧着耳朵,战战慄栗举起手:「请握住我的……『爪子』。」 夏暄细看这小巧柔荑,虎口边缘有常年弯弓留下的痕迹,蔻丹红光亮泽,许久才反应过来,又觉不可思议。 晴容讷讷补充:「您拉我摸摸豹子,减少敌意,咳咳,互相熟悉,增进……友谊。」 她快编不下去了! 「……让我介绍你俩认识?」 「对!」晴容立马点头——尽管她早「认识」豹子,豹子却不认得她。 夏暄微抿薄唇,缓缓伸手,搭上她的手。 掌心与手背相触瞬间,各自神魂一震,他的温热交叠她的冷凉,融汇成奇妙感觉窜至彼此全身,引发飘飘荡荡个眩晕。 既非情不得已,也非不慎刮蹭,是实实在在的两手相握。 这份温软绵柔,比夏暄先前想像更妥帖,使得他无比嫉妒,嫉妒日后能名正言顺挽她手的男人。 须臾失神过后,他暗暗咬牙,搀扶她慢悠悠蹲下,带动她指尖,试探地逐寸靠近豹子。 豹子细嗅两只紧贴而来的手,嫌恶怒视,终究未拒绝碰触。 夏暄长指插向晴容的指缝,轻轻夹着纤纤玉指,引领她柔柔捋过豹额,滑至后脑勺,再顺着背毛徐徐往下半揉半梳。 豹头斑点小而密,身体上则呈圆或椭圆,既似梅花点点,又如铜钱洒落;毛髮细、密、短、韧,皮下健硕肌肉触手可及。 晴容已分不清那难以抑制的颤慄,究竟源自对野兽的敬畏,或缘于和太子背腹相贴的亲近。 并不陌生的温暖再一次在她脸上、颈侧、后背肆意点火,教她浑身发软,思考能力彻底融成浆。 尤其当她重心偏移,即将倾倒,他适时托住她的腰,下颌不经意碰上肩头,烫人气息恰恰拂过她渐麻的腮边……让她几欲抓狂! 不过想让豹子别凶她,好仔细抹药,不留遗憾,怎会演变成「由太子搂着,大手拉小手,双双撸豹子」的离奇局面? 相互熟悉,增进友谊…… 到最后,谁和谁相互熟悉?谁和谁增进友谊? 晴容快被自己的馊主意蠢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哎呀呀,她又悄悄勾引我=3= 晴容:我、我不是!我宁愿叫『爸爸』! · 满满互动的一章! 前排提示,豹子认男主这件事,并木有晴容想的简单哈! 最近这些天,我和家人同时生病了,不过我是小病,家人是大病,来回跑医院,只能半夜抽时间努力码字~谢谢你们依然在。 第57页 ( ̄3 ̄) · 特别鸣谢: 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 2个;木昜 1个; 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咯噔 14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第三十章 午间阳光充足, 穿透微尘, 为昏暗阴寒的室囚室添了暖意。 肌肤相触、躯体相贴的热流, 更是诱发暗涌浮沉。 十指交缠,徐缓游荡于豹子温暖皮毛上, 年轻男女相依相牵的姿态,宛若静谧又缱绻的画卷。 夏暄指尖同时感受豹毛绵软和少女素手的娇嫩,烦躁又焦灼,既想在没法自拔前抽离,又期望这一刻永无休止。 这算不算藉机占人家小姑娘便宜? 可他昨晚被她抱了那么久……到底谁占谁的便宜更多些? 当鱼丽带回消肿化淤膏,花豹已被二人交叠的双手来来回回顺好毛,乖巧吃肉,不再牴触晴容的抚触。 夏暄抱着豹子上半身, 揉捏下巴与两颊,眼见晴容谨慎绕去它下肢之侧,以最轻的力度抹药膏, 手指纤细如玉笋, 抚在豹腿上, 痒在他心上。 每当豹子觉痛, 发飙试图攻击晴容,皆由夏暄搂住,温柔安抚。 此等「亲民」态度, 甘棠和晴容见惯不怪;但鱼丽对太子印象一直停留在「又凶又冷」的层面上,以致因眼前一幕惊掉下巴。 兴许明显感觉伤处舒适了不少,花豹越发放松, 甚至侧卧、翻肚皮,且闭眼用脑门蹭晴容手臂。 晴容顿时喜笑颜开,愉快而熟练地搓揉豹头,玩着「戳斑点」的游戏。 夏暄逐步于豹爪下解脱,目睹少女与花豹嬉戏的和谐,莞尔之余,隐隐滋生酸涩,又无从辨别究竟在吃谁的醋。 恍惚间,脑海深处薄雾消散,依稀浮现出某个更美好更安宁的画面,值得他提笔落墨,细细珍藏。 念及此处,他唇角轻勾,耳根子发烫。 ··· 午后晴光映照延绵山色,上百马蹄清音哒哒迴荡于日渐阑珊的春光。 因撸豹子而耽误时辰,晴容与鱼丽动身已是未正时分。 夏暄不敢轻怠,换上便服,亲领东宫卫沿路护送。 比起让人猜出「嘉月公主府女官」为谁,以及「叔嫂」之间可能引发的流言蜚语,他更在意九公主本人的安危。 遍野梨花盛开,晴容咳喘症好转,缘自豹子的痛感也大大消失,外加心情舒畅,当下策马冲破甜香。 赤月国人极擅山地纵马,她这小公主亦不例外,平素病怏怏的,一旦体力恢復,回到马背上便神清气爽,笑容明媚爽朗。 夏暄与她并骑,需时不时扬鞭才不致落后。 临近行宫,不便再送,他下令歇马,以等待夏皙派人接应。 他既为骑术不及一小姑娘而羞惭,也后知后觉「堂堂太子坐地撸大猫」太毁形象,寻思该如何弥补挽救。 其时,晴容与鱼丽悠然漫步花树下,又一句没一句闲扯。 夏暄迟疑了极短一瞬,阔步而去。 其余侍卫难得见自家殿下与妙龄女子接触,纷纷识趣迴避。 晴容猜想太子临别前有事吩咐,自觉停下,向他微微一笑。 她本就姿容昳丽,花颜极盛,即便作女官打扮,也难掩盖杏眸里的柔波。 夏暄被这清浅笑意晃得心跳骤停,原先想的话题不翼而飞,唯剩忐忑与纠结。 所幸,他仪姿卓然,如迴风旋雪般翩然,很好地掩盖剎那失神,随即庄容正色,道出盘旋于心头多时的疑问。 「九公主,本宫有一事相询。」 「殿下请直言,小九定当如实作答。」 晴容一听他换了语气,立马收敛唇角弧度。 「那夜,」夏暄话未道尽,耳尖隐隐渗红,「九公主曾于睡梦中叨念『豹子』,敢问是何缘由?」 晴容对此全无记忆,暗唿失策,只得硬着头皮辩解:「我中途仿佛听见豹子吼……或许内心害怕所致。」 夏暄察言观色,听出言语间的保留。不光这桩事,更有别的。 包括昨夜抱住他时,嘴里喊的是「君父」,可他没忘记她说过,多年来与赤月王父女亲缘冷漠。 思及她的拥抱曾有片晌僵滞,他隐约品悟到微妙难言的古怪,心下暗忖:她在遮掩已醒的事实? 细究她投他所好,亲来餵饲花豹,乃至主动邀他共抚,再对应她偶尔泄露的玄妙笑弧、撒娇情态……一个让他惊喜又惶恐的念头油然而生。 「那……九公主是否记得梦里情景?」 夏暄长眸掺杂三分玩味,三分试探,余下的既像撩拨,又带不安。 晴容岂敢真的「如实作答」?唯有谎称,梦见以前在赤月国北境所养的白豹子。 夏暄眼底亮起艷羡光华:「九公主竟养过『雪域之王』?」 「嗯,年少时收养过两只失去母亲的幼崽,和花豹不一样,皮毛为灰白色,带有黑斑和黑环,尾巴比起寻常豹子更长、更粗、更蓬松。它们在紧张时会叼着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样子有趣又无辜……」 「如今呢?」 「虽说打小养起,终究是雪域勐兽,常年困在山寺院落不自由,也易伤外人。等它们获得独自捕猎的能力,我便带回雪山上放归了……」 晴容谈及此事,意在劝喜爱小动物的太子,若将野生花豹留在东府或挟苍园,一则不利于其本身,二则对僕役存在威胁。 第58页 夏暄自然明白她言外之意,轻笑道:「我会从东府调遣驭兽者前来,小心养护那豹子,等伤好后,便于附近圈一座山头,省得它受滋扰,也避免伤及山民。九公主觉得如何?」 晴容明眸如落了一把璀璨星子,亮晶晶烁着光:「殿下想得周到。」 「可惜……最近实在忙碌,来不及给它作画。对了,九公主可曾画过雪豹?愿一睹风姿。」 「小九昔年拙作,未得精髓,若在行馆寻获,自当奉上,还望殿下勿见笑。」 二人从豹子扯到画作,远远见行宫方向的山道上飘起尘土,料想终须道别,各怀感慨,一时无言。 歷经生死,冠冕堂皇的客套已成废话。 缄默少顷,夏暄打破沉默:「我……得赶回城处理走私案,千般感激,万般愧疚,来日再叙。」 「小九为臣子,略尽绵薄之力,殿下何须客气?」 夏暄皓齿轻磕下唇,长眉一蹙,沉声问:「若将来另有要事请教,九公主可愿相助?」 晴容却记起,太子曾私下对甘棠承认,想趁她还没正式成为皇嫂,请她帮忙,没准不止一回。 此际的他,神色凝重,欲语又止,可见「请教」的,绝非易事。 会是她好奇又难以启齿的那桩吗? 山林马蹄声随风而至,晴容深知行宫再遇未必有机会密谈,细看周边除甘棠外再无旁人,她示意鱼丽先去牵马,积攒勇气前挪一步,直截了当开口。 「请恕小九冒昧,敢问殿下……所为的,可是余家的案子?」 夏暄身影微凝,纵然惯于喜怒不形于色,朗目仍无可逃避地渗透出震惊:「阿皙透露的?」 晴容摇头:「嘉月公主只字未提,是小九妄自揣测,恳请殿下恕罪。」 夏暄端量跟前亭亭玉立的少女,雅洁利落的装束散发英气,沉静眉眼里的聪慧圆融曾一次又一次让他惊中暗喜;可这回,过分的聪敏,叫他心胆发颤。 晴容昂首凝望他默然中不乏震悚的面容:「殿下对余家叔侄不闻不问,不代表没放心上。小九理解您的处境,您的位置,得来不易。殿下的长兄,并非因暴怒而星陨,对吗?」 夏暄眸色一冷:「九公主还知道什么?」 晴容久未见他冷眼相对,心下蓦地渗出寒气——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就算太子目下尚为幼龙雏虎,也万万容不得冒犯。 她何以天真认为,携手经歷一场不大不小的危难后,地位尊崇的监国储君,愿对她这个小国公主推心置腹? 是屡次化身动物作陪,给了她「彼此信赖」的错觉? 晴容倒抽一口凉气,垂首哑声道:「小九出言无状,请殿下降罪。」 夏暄淡漠面容掠过一丝半缕的恻隐,正欲说两句缓和之言,不料一队人马自行宫方向疾行至花林外,逼着他把喉底的话咽了回去。 ··· 日影西倾,待晴容主僕二人被护送回依山傍水的行宫,夏皙借「带下人探病之机」,亲自掩护她们回居所。 正逢几阵清风拂过,深深浅浅的万千花瓣夹着零星飞絮,于宫阁前席捲流转,予人恍如隔世之感。 「为何耽搁那么久,还折损一名女护卫?」 步入无人庭院,夏皙一把拉住晴容的手,眉宇忧虑重重。 晴容不答,反问她这两日有否异常。 夏皙蹙眉:「说来也怪,既已放话说你车马劳顿,伤病復发,闭门静养,可乐云姐姐三度派人来问慰,似乎太殷勤了些。她那日以『衣裙污损』为藉口,扣下你最得力的侍女,还想怎样!若非怕她觉察端倪,我定不容她步步紧逼!」 晴容自从知晓乐云公主受太子所託,略施小计扣押菀柳,对其疏远冷落有了新的揣测。 但既然太子瞒着夏皙,她便故作不知,只谈及夜归时遭不明人士截杀,幸得东宫护卫鼎力相护,送去挟苍园歇息。 对与太子孤男寡女共处、救助花豹等细节,一概不提。 即使她轻描淡写,夏皙依然紧张万分,手心渗汗:「早知如此,我定不会让你冒险!要是被三哥得知,我配合太子哥哥调查这桩乌龙案子而牵扯上你,绝对要恶狠狠训我一通。」 晴容每每听她提及赵王,心底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怪诞感。 既似惶恐郁闷,又带一点怀疑与期许。 她笑言安慰夏皙:「依我看,太子殿下尚且捨不得苛责公主,赵亲王又岂会为难于你?」 「你不懂,太子哥哥外冷内暖,对我这嫡亲妹子歷来呵护备至;三哥嘛……他日常与我打闹,大概把我当成半个弟弟吧?放心,你不一样,他定然处处怜惜照顾。」 晴容戏嚯:「我至今不晓得,朝我丢果子,如何算得上『怜惜照顾』。」 「你若气恼未消,等他回京,我陪你砸他!」夏皙咧嘴而笑,须臾后,眸光陡然暗淡。 晴容品味到不寻常的惆怅,柔声问:「出什么事了?」 「没,」夏皙怅然浅笑,「我只是想,三日后……太子哥哥将带领四哥、七弟及宗亲重臣前来,唯独三哥还流落异国,心怀感伤罢了。」 有句话,她没好意思道出口。 ——她的驸马,首辅府大公子齐子翱,将随父来行宫,并和她同住。 愁死她了。 ··· 第59页 躺卧在行宫重云宫内,晴容细嗅房中的返梅魂香已散去,遂点一支温宁和香。 馨香淡泊而清沉,绽开她嘴角的淡笑,舒缓绷了两日的愁容。 她不确定,太子会否因她的胆大妄为而动怒,也不确定她在余家一案能否帮得上忙。 退一步想,他们终归只能成为「叔嫂」,是她被化身为猫、狗、兔、狐、鹦鹉的多次异象所惑,导致未能控制君臣间应有的距离。 他与她相识日短,谈不上深交,那顷刻的冷锐实属情理之中。 她纵使心有刺痛,却能予以理解。 如若能从旁扶携固然是好事,但万一从此退回原来的位置,就此各不相干,亦算幸事。 ——她不能在梦里与他纠缠不休,还把现实的关系搞得暧昧复杂。 夏皙提醒了她,她该等的人,是赵王。 至少目前如是。 沉浸于幽淡香气间缓缓入梦,晴容做好充分准备,替受伤花豹再忍受一夜痛苦。 然而是夜,她成了一只黑白色奶狗。 睁眼环顾四周,认出此地为东府书房门前,她猜出太子已平安回府,暗自舒了口气。 正想转悠一圈,另寻安稳处躲起来,忽而背上微痛,身体凌空,随后身体湿暖,遭大舌头噼里啪啦一顿勐舐。 晴容:……! 虽从小到大渴望母爱,但她并不乐意变成圆滚滚的小狗,被母狗无死角地宠爱啊! 软趴趴伏在薄垫上,她竖起耳朵倾听厅内动静,清晰听闻太子正与人商讨祭祀宴赏等事项,间或夹杂两声嘤嘤呜呜的小狗轻哼。 她低头细辨爪子的纹理,再从门缝窥探,方知今夜并不是上次被奇特画作笑晕的小奶狗。 那憨厚可爱的小狗紧紧粘在他脚边,一会儿伸爪子挠夏暄,一会儿张嘴轻啃他的袍角,使得庄严清肃的议事场面略显滑稽。 夏暄竭力表现端肃,忍无可忍时,命内侍将狗抱走。 小狗依依不捨,拼命挣扎,刚回母亲怀内,又急巴巴奔向他。 一而再再而三,闹得大伙儿啼笑皆非。 晴容起初不以为然,再观角落里的老猫金丝虎褪去一贯以来的暴戾疏远,抱着小狸儿温柔舔毛,神色安详慈爱;而院落里,胖嘟嘟的银狐则畏首畏尾寻找安身处,不似往日黏煳。 她心中泛起狐惑:莫非……她进入动物梦魂的所思所想,或多或少会影响它们的观念?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太子好兇!哼唧!本公主不陪他玩! 太子:不玩不玩,一起捶床。 · 由于评论区有小可爱提出疑问,千丝助大家复习一下: 一开始老猫和小猫关系不亲,11章时,晴容变成老猫,搂着小猫睡了; 奶狗本来是老四的,23章处,晴容穿成它跟踪过太子,导致它和太子更亲近; 胖狐狸原本和太子很好,24章时,晴容喝了那个啥,羞愤逃离,以致狐狸有点心理阴影了~ 同理可证,豹子因为晴容的意识,认定太子是安全可託付的人,不单纯因为蹭蹭蹭的缘故。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木昜、蒴只想睡觉吃饭打魔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第三十一章 淡絮蒙着晴光, 飘飞于行宫外黑压压人影的上方。 数千人整齐静立道旁, 恭候监国储君仪仗及宗亲重臣的队伍。 放眼望去, 最瞩目的莫过于一马当先的皇太子。 夏暄头戴凤翅盔,身穿鱼鳞叶明银甲戎装, 两肩缀由狮头肩甲,骑乌墨水亮的骏马,姿仪挺拔。 日影为英朗面庞被覆上一层浅金,星眸沉着清肃,更显傲然。 同行左右的,分别为四皇子魏王夏显,与七皇子兴平郡王夏旭。二人亦盔甲加身,但因面目文秀或尚在稚龄, 少了太子那份鹰扬虎视之感。 三兄弟目光对上亲来相迎的乐云公主与嘉月公主,和煦笑颜如春风抚月。 因两位公主伴随鹤驾先行一步,晴容混于贵女当中, 迤迤然尾随在朝臣家眷之后, 耳边隐约妇人少女悄声低语。 「殿下三年未至保翠山, 相较前些年, 越显俊美,把亲王郡王们比下去了!」 「可往日,东朝谈吐温和, 度遏春风;如今……性情乖戾,御下严苛,好生难相处呢!」 「对呀对呀!没想到监国短短三个月, 便清查勛戚强占的庄田,还田于民;且重审香料走私案,接手东海沉船案,雷厉风行!」 「哎呀,就怕他年少气盛,易得罪人。」 「正所谓『虎豹之驹尚有食牛之气』,更何况殿下为凤子龙孙?」 晴容一言不发,倾听众女碎嘴,却从她们颊边抹霞、眸带娇羞中窥见一串串芳心如花绽放。 诚然,皇太子殿下出生尊贵,样貌出众,颇有才情,褪去青涩稚嫩,又不致老成,关于少女情怀中美好的想像,他都符合。 千金们半数未获婚约,对嫁入天家有种天然憧憬。然则从目下后宫嫔妃的际遇来看,倒未必比公侯府后院的夫人更自在。 转目窥见陆清漪轻勾唇角,晴容心头一沉,不由自主想起花朝节那日捕捉的传闻。 ——主馈东宫的人选,定为本朝专掌均衡者的千金,陆家那位志在必得呢! 第60页 以及……来行宫路上夏皙对陆清漪的笑言。 ——报给陛下的太子妃人选有三,你是其一,和太子哥哥从小认识…… 晴容按下心间躁意,暗自揣测:说不定太子会比兄长们更早成亲呢!婚后大抵不会纵容小动物往卧房晃悠吧? 忆及这两晚先后变成银狐与金丝虎,看夏暄在书阁内挑灯夜战、忙得不可开交。即使哈欠连连,他还吃酸食提神,更甚者用镇尺敲打大腿…… 她心怀怜惜,残存的怨念悄无声息淡去。 时至今日,对于魂灵频频入侵他周边小动物的奇诡现象,她依然百思未得其解。 遭遇连串的背叛、栽赃、刺杀,反而让她觉得,夜间逃离那副病弱娇躯,换另一种视觉去观察墙外世界,不失为休憩方式。 尤其化身花豹,替太子和自身挡了一劫,她更能感受这诡异能力的好处。 等诸事平定,再想法设法解决尴尬之事。 现下只需竭力掩藏,嗯……还有,梦里梦外与那人保持距离。 ··· 宗室和官员拜见惠帝后,更换新罗,到倚山花林赴宴。 近几年先皇后与前太子逝世、惠帝多病、继后因二皇子失德而被冷落、北冽国偶有进犯……内忧外患,国是多艰,宴会往往停办或敷衍。 今年储君监国,后宫、亲王、公主驸马、位高内臣及重臣皆参与其中,诸部更是费心筹备,故而气氛热络。 午后云澹天青,惠风洒落桃李花瓣,伴着絮翻蝶舞,一派好光景。 绡幕飘扬,男男女女或挽袖点新茶,或举杯饮陈酿,或折花枝插瓶,或笑谈明日祭典。 夏暄穿梭于众人问候中,一双星目有意无意瞄向衣香鬓影间。 九公主离他数丈之遥,如常穿绣有赤月国纹饰的衣裙,举手投足极尽优雅,言笑晏晏,仿佛未关注他,连点头示意也欠奉。 令他百爪挠心。 更要命的是,夏皙觉察他视线,笑吟吟走近,挽上一位身材纤细、眉眼也细细的女子。 那女子一袭浅青褙子如扶风弱柳,不似乐云公主、夏皙那般华衣美服,教人眼花缭乱,亦不似晴容长了一张摄人心魄的娇颜,却通身散发平易近人、举止有度的气韵。 正是陆次辅之女,陆清漪。 因陆家余家交好,余皇后一度有过「此女宜为长媳」之念。 遗憾佳人尚在豆蔻之龄,前太子便英年早逝。 继任太子守孝完毕,冠礼后迟迟未娶太子妃,不少人认为,首选是陆家千金。 夏暄昔时对陆清漪印象颇佳,因潜藏意识认定对方会成长嫂,丝毫未动心起念;担任储君后,他努力学习政事,压根无心娶太子妃,更没联想到陆家小妹。 此时此刻,目睹她款款而来、盈盈一福,夏暄平静的心乍然皱起波澜。 ——若说误将陆姑娘视为未来嫂子而礼敬有加,但九公主才是真正敲定的「未来嫂子」啊!他怎就一次次……不自觉想起她,乃至渴望与她多说几句? 定是因为青川先生的渊源,加上阴错阳差数回接触,而他血气方刚,才让午夜梦回的绮丽场景有了确切对象。 忆及先一晚所梦,他目光瞬即凌乱,与夏皙、陆清漪的交谈无端腼腆了三分。 夏皙看在眼里,理所当然推断出,一向持重的哥哥因她的好姐妹而害羞。 她笑嘻嘻揶揄两句,借赏花观鸟为由拉走小七,堂而皇之将陆清漪撇在兄长身侧。 夏暄目送姐弟俩的背影,搞不清该继续搭话,抑或找藉口开熘。 众目昭彰,男女单独闲谈,多说一句会被误认作热切,少聊一语将被当成冷落,均折损彼此名声。 他恼妹妹瞎胡闹,一心寻乐云公主救场,偏生她随魏王登临小山坡石亭,远水救不了近火;而女子中唯一能聊得来的九公主,则像存心躲他,勾拉鱼丽,追逐清溪中的鸭子,渐行渐远…… 夏暄承认,他被怄到了。 在那姑娘心里,堂堂太子,还不如一只绿头鸭? 他恨不得立刻、马上、当即、当场派人去把鸭子逮住,现场烤了吃! 陆清漪善于鉴貌辨色,顺夏暄憋闷眼光所及,捕获那熟悉的窈窕倩影,不由得微怔。 两人进退维谷、呆立原地之际,丈许外的梨花树后信步走来一名青年,作揖行礼。 面如冠玉,鸦青锦袍,恰似山间挺立的青松翠柏,竟是夏皙的夫婿齐子翱。 自皇族易姓后,立下「驸马不得涉政」的规矩,但齐子翱曾中探花,出任礼部员外郎,婚后获惠帝特许,官任原职,可谓极大恩宠。 夏暄知妹妹允其定期夜宿公主府,私下却另闢院落,恐怕……妹夫至今有名无实。 当下三人相互礼见,齐子翱谈起近日新得一字帖,想请夏暄鑑赏。 寻到风雅话题,算是化解不尴不尬的局面,夏暄欣然应允,邀同样喜爱诗书的陆清漪挪步一观。 因夏暄走在前,未留神齐子翱回首对夏皙遥遥微笑,换来妻子蹙眉瞪视。 ··· 暮色渐浓,桃杏与云霞相交辉映,佳酿渗入香风,熏人慾醉。 席间觥筹交错,王公贵族谈笑风生。 晴容立心维持病弱形象,浅抿几杯,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从女宾席上告退。 谁也不晓得,半个时辰后,她换了另一种形式归来。 第61页 彼时大半人员散去,仅余天家兄弟姐妹围坐亭内,开怀畅饮,高谈阔论,无人留心栖息于假山上的绿孔雀已甦醒,并笨拙地「爬」下地。 溪水荡漾细碎灯影,流光缭绕,驱散夜色侵蚀。 小七久坐无聊,抓起果盘里的紫色果子,转头对魏王眨眼。 「四哥,你猜行宫一带会否有猫头鹰出没?」 魏王忍俊不禁:「还念叨北山寺外那只肚皮朝天的鸮?」 「殿下说『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咱们去撒点桑葚,看能不能把『憨憨』引来。」 「小七啊!你在我府里也这么干过呢!」 魏王抬手扶额,拗不过幼弟,起身辞别太子等人,端了两盘果子,与小七边吹口哨边寻鸟。 乐云公主懒懒倚靠在木围栏测,绸纱袖口露出玉葱手指,无规律地轻敲酒罈。 见魏王带领小七远去,她笑着抱怨:「小七被殿下和四弟宠得无法无天,届时再回贤妃娘娘身边,怕是更难管教。」 夏皙素来与她不睦,此时喝得醺醺然,语带轻蔑:「我哥和小七乃同胞兄弟,宠溺些有何不妥?姐姐未免管得太宽!」 乐云公主脸上不豫:「我尽长姐之责提醒一句,什么叫『管得太宽』?阿皙,你也是小七的姐姐!」 「我是他嫡亲姐姐,跟你这位『姐姐』可不一样!」 夏暄打断姐妹俩如孩童般的幼稚争执:「阿皙,驸马还在溪边等你,别把人家晾着!」 「还早呢!」夏皙娇声道,「我要陪哥哥喝酒赏月!」 「成亲好几个月,还任性妄为!别忘了,齐首辅一家子都在,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夏暄语气愈发凝重,眼神拢了夜星寒芒,予人不容置辩的意味。 夏皙敢怒不敢言,瞪视乐云公主片晌,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嘟嘴忿然离座,草草福身,甩袖领侍女离开。 乐云公主媚眼如丝,丹唇窃笑:「多大的人儿了?跟小丫头片子似的!殿下还处处相护!」 「越是不省心,越是得护着。」 夏暄摆手命其余僕从退开,忽见亭边站着一光彩亮丽的绿孔雀,正傻乎乎地乱抖绚丽的眼状斑尾羽,似乎准备展开,却半天也没捣腾出华丽尾屏。 「饿了?」他随手朝外丢出两枚果子。 果子骨碌碌滚过,沾满沙尘泥泞。 孔雀不屑一顾,来回晃动尾部,行止古怪。 夏暄失笑,亲手为乐云公主斟酒:「姐姐有话说?」 乐云公主收敛娇媚意态,低声道:「刚到行宫那夜,有人潜入我居所,欲寻被扣下的赤月国侍婢,被密卫押下……还望您示下,该作何处置。」 孔雀忽而停止抖动,开始围六角亭悠然踱步,一步一点头。 夏暄虽觉奇怪,倒没往心里去:「姐姐先看能问出点什么,我找机会探探九公主口风。」 「也好,替我讨点甘泉露。」 「能让姐姐惦记,必定是难得的佳酿,小弟尽力而为。」 夏暄唇畔笑意泛滥,依稀掺了点蜜味。 「姐弟一场,我竟琢磨不透您这回意欲何为……」乐云公主昂首而饮,「但可以肯定,殿下和九公主,绝非点头之交。」 夏暄玉容微红,缄默少顷:「姐姐别胡乱猜测。」 「我看着殿下长大,小小举动瞒得过旁人,瞒得过我的双眼?您一贯目不斜视,何曾偷瞄过小姑娘?」 「我没有!你、你肯定……看错了!」 乐云公主「噗哧」而笑:「她着实生得好看,人也乖巧,这两点毋庸置疑。据说老三那楞小子对她一见钟情,整整念了一年多;四弟以前没那心思,和她闲谈过后,嘴里不说,心倒是飘了。」 夏暄眉锋漫过微不可察的凛然。 乐云公主凤眸斜睨,幽幽嘆息:「殿下擅画爱美,被美人勾住视线,实属正常,这君王之心嘛……可千万别被勾住呀!」 「姐姐说笑了。」 夏暄耳根潮红未褪,嗓音平添冷冽,顿了顿,以极力说服的口吻补充。 「当初我有心拜青川先生为师,奈何终无机缘,抱憾多年。之所以与九公主来往,全因她是先生高徒,惺惺相惜,无关风月……」 ……吧? 话音散于风里,遭亭外细微异响打断。 姐弟二人闻声回望,只见徘徊在花树下的绿孔雀忽然扇动翅膀,摇晃尾部,抖起长长的眼状斑纹尾羽,展开成一道缤纷璀璨的彩色羽屏。 灯月交融下,孔雀徐徐转身,那昂首挺胸之姿,高傲冷艷的小眼神,让人禁不住心头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孔雀开屏的原因是: a、求偶 b、保护自己 c、受到惊吓 d、哼唧!本公主不光听到了,还有一丢丢生气气! 乐云公主:a,我美,它在追求我。 太子:a,我媳妇在勾引我。 绿孔雀:???? · 「虎豹之驹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战国鲁国尸佼的《尸子·卷下》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评论呢找一个●━●、吱吱 1瓶; 第三十二章 被天家姐弟以惊嘆目光注视, 晴容·孔雀竖起尖形蓝绿羽冠, 摇摆着雀屏, 如晃动万千双眼睛,呈现诡异的华丽感。 第62页 她心里有气, 却无从辨别到底在气什么。 太子既没诋毁她恩师,也没诋毁她本人,以国本之尊说出「惺惺相惜」的言辞,已算抬举。 可她就是莫名其妙生闷气。 心臆间充斥着烦乱、焦躁、沮丧,乃至羞愧。 庞大而华美的雀屏一时半会收不回来,她无视假山边探头的暗褐色雌鸟,自顾沿月下溪流迈步而行。 僻静处,奇石筑山, 遍植各种进贡花卉,风摇叶动,暗香袭人。 淡薄月华勾勒溪对岸的林子, 一株外形如伞的怪树被带刺灌木所包围, 引起晴容的兴趣。 她暗觉眼熟, 一时没想起何处见过, 遂摇晃着踱去,未料行至桥边,正正撞上一双俪影。 女郎云髻缭绕, 满身华贵珠翠,赤色华服长且宽的裙摆拖地;男子身形挺秀,面目俊朗, 一身鸦青色绣竹叶纹袍,正是夏皙与驸马齐子翱。 二人相距数尺,一语不发,宛如石雕。 晴容骤然撞破一对小夫妻,登时脸热心跳,试着偷偷转身。 偏生羽屏巨大,她行动不便,稍稍迴转已剐蹭到树枝。 夏皙喝得半醉,正醺醺然呆望花林尽头,对于身后悉悉索索的声响毫无反应。 齐子翱仓促回望,见是只呆若木鸟的孔雀,眼底掠过讶异,随即温言劝妻:「行宫地处山林,夜间远比城内冷凉,公主还是早歇息吧!」 夏皙没吭声,缄默许久,忽问:「下午时,你拿了什么……能让我哥和清漪凑一块?」 嗓音慵懒带酒意,混于甜香里,最是惑人。 「是前朝傅公的字帖,我原是想着……趁大伙儿狩猎时静心临摹,」齐子翱向她挪了小半步,「见殿下和陆家妹子站了许久,似乎找不到话题,我索性拿出来缓和气氛,免得浪费你一番苦心。」 见夏皙无话,他补了句:「但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 「子翱哥哥,你用不着……事事替我操心。」 「公主是我的髮妻。」 他语调柔和,字字笃定,余下的深情厚意,尽在不言中。 夏皙惨然而笑,被湿润夜风一吹,身子晃了晃,所幸勉强站稳。 齐子伸手去搀,手指离她胳膊尚有两寸,勐地凝住。 「公主……我能扶你一把么?」 夏皙转头目视他那修长瘦削的手,中指骨节侧有一层厚茧,是长年累月握笔所磨。 眼前这名青年,出身不俗,本可前途无量,却因娶她,这辈子只能混个不上不下的官职,还总对她低眉顺眼…… 即便她昏昏沉沉,几欲摔倒,他仍担心贸然触碰会惹恼她,事先请示。 卑微至斯。 夏皙深深吸气,惆怅、感动、歉疚化为热泪,盈满迷离醉眼。 脑海中浮现太子曾对她说过——他真心待你,你真打算,这辈子不负责任,无休止耗下去?你以为能等到什么? 鬼使神差,她抬起无力的手,轻轻拽了拽齐子翱的衣袖。 「对不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话毕,松开了指尖。 齐子翱眼里亮起星河:「有这一句,足矣。」 夏皙垂下倦目,苦涩笑意从唇角漫开——他很好,可她心里有人了。 齐子翱再度劝她归去,遭她摆手制止。 花枝漏下的灯火与月色影影绰绰,溪流潺潺,游鱼浮沉,见证时间流逝。 若无渐行渐近的人声,他兴许愿陪她站到天荒地老。 蓦然回首,见是陆清漪领侍女来寻,齐子翱收敛不舍,轻声招唿。 陆清漪狐惑看了看从容退开的绿孔雀,尴尬笑道:「原来有驸马相陪,是我多虑了。」 「不,陆姑娘来得正好,请帮忙劝劝公主。」 陆清漪觉察夏皙有点发懵,忙挽住她的手:「明儿一早还有皇家祭典,别着凉了。」 夏皙把头靠在她肩上,泪水倾泻,如宣洩堆积多年的苦闷。 「清漪,让我多待会儿吧!皇宫旧苑……回不去;余府查抄,已然荒废……我俩以前停留过的地方,没剩几处了!」 闻者眸光一顿,「我俩」指的是谁,心照不宣。 沉默良晌,陆清漪不忍细看驸马寥落面容,柔声安慰:「公主,天大地大,有回忆的何止此处?时候不早,我送二位回住处。」 夏皙似未细究她话中之意,浑浑噩噩由着她和侍女搀扶,趔趔趄趄南行。 齐子翱帮不上手,屡屡提醒她们注意足下青苔滑石。 风声、花叶摇曳声掩盖了絮絮叨叨的醉话,夜月、春风拂去清泪痕迹,吹不散缭绕情思。 晴容·孔雀几经辛苦,总算收了屏。 因放心不下,她拖拽长尾,鬼鬼祟祟跟在后面,偶尔扑飞两下。 沿途仆侍或迴避尊者,或好奇端量,无人阻拦这只来得稀奇的孔雀。 晴容展翅飞跃至枝头,亲眼看陆清漪陪同夫妻二人入积霞宫,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率先行出的竟是齐子翱。 他怔然望月,满眼感伤,最终在巡逻侍卫抵达前没入殿阁暗处。 而陆清漪许久未见人影,直至宫内渐趋安静。 温婉如她,想必留下作陪,悉心照顾。 风卷薄云,将夜色笼罩更深沉。 晴容孤零零眺望行宫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燃后又熄灭,一颗心也随之亮了又暗,以至于看不清深埋心底的种种情愫。 第63页 ··· 夜静更深,瞌睡中的绿孔雀从树上一头栽下。 与此同时,重云宫内的赤月国九公主勐然惊醒,捂脸翻了个身。 下半夜安睡无梦。 如若太子殿下没把东府里的猫狗兔狐带来,她大概能安睡半月吧? 犹记数日前,她道出那句「殿下的长兄并非因暴怒而星陨」,太子眉宇似凝了层霜;纵然她软言请罪,他亦未再多说…… 想来,所谓的「另有要事请教」,已不那么重要了吧? 春蒐事务繁多,有祭祀、狩猎、宴会、游山等等,绝大多数的重任落到太子头上;他本有政务在身,自然无暇理会小国公主的琐事。 晴容长舒一口气。 日久时长,没来由的悸动会减淡,甚至化于虚无。 她和他,终将回归正轨。 不料翌日一大清早,有位中年女官已候在门外。 此人虽作行宫宫人装扮,晴容却一眼认出,对方是曾去赤月行馆送信的的崔姓女史。 崔内人名义上循例问候九公主起居饮食是否合意,暗地里则给她塞了封信,并小声道:「祭祀大典跪拜礼节甚多,九公主玉体欠安,若体力不支,可稍加休息……」 晴容一头雾水,唯唯诺诺应声。 送客后,她悄然展信,字迹穆若清风,笔笔暗透苍劲,虽未落款,确为太子亲笔,简单明了邀她午初至行宫西北角的书阁一叙。 晴容:……! 若没记错,大典仪程从巳初延续到午正,行宫内数千人将汇聚西门外拜祭祈福,而后入林设宴,下午巡视山林。 而太子竟敢在仪典尾声、飨宴之前,邀她到行宫偏僻角落私会? 倘若她以「身体不适」作藉口,最后在隐秘场所遭人逮住,脸往哪儿搁? 他们不是「未来叔嫂」吗?怎么一次次搞得像男女幽会偷情? 口口声声说「无关风月」!背地里竟搞这套!还不止一回,把她当什么人哪! 难不成赤月国民风外放,令他产生「九公主性情奔放」、「可以随便邀约」的误解? 晴容怒而把纸条递至烛火上方,以熊熊怒火烧毁「约会」罪证。 但转念一想,作为储君的太子,遭受虎狼环伺,必定比她更在乎名声,比她更担心被抓拿把柄。若非真有要事,何必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相邀? 再说,此前数次肢体接触,大多缘于突发事件,除此之外并无过态。 念及他前几天彻夜不眠的辛劳,晴容好不容易硬起的心肠又软了。 ··· 因惠帝年初卧病,未能主持重大祭礼,这回宗室重臣同在,礼部便将祭天地与祈谷礼安排到一处。 仪式繁琐,既要经歷迎神、行礼、进俎、初献、亚献、终献等,还需烧柴祭天、需埋牲口祭地,再祭四时、寒暑、水旱之神…… 众人依照礼节进行九拜礼,太子一身玄色衮冕,立于惠帝右侧,稽首、顿首、空首等做得一丝不苟,仪容、仪表、态度无可挑剔。 忙碌一上午,夏暄下令备宴,自己则亲自陪同满脸病容的惠帝返回殿阁,孝顺之举博得众臣夸赞。 他辞别父亲后,迅速除去冠冕,褪下外层玄衣,趁宫内人烟稀少,只带两名心腹直奔西北角。 场地早在祭祀前清理,此刻阳光明媚,院中梨树繁茂,风过时簌簌抖落花瓣如雪。 晴容闲坐彩绘繁复的藻井下,见他入内,搁下手中书册,起身礼迎。 她仍是方才祭礼所穿的月白色赤月国礼服,比起大宣女子衣裳多了些月牙银线绣和薄纱,如仙娥冰清玉洁;鸦发半挽,以白玉璎珞半环为饰,余下青丝如香染瀑布倾垂在后。 天然清丽容颜仅作简单的描黛点朱,便彰显姿态娴雅,容光倾城,令夏暄为之失神。 明明分别没几日,昨日打过照面,方才宫墙外也颔首致意,他竟滋生出许久不见的错觉。 晴容眉眼温顺,诚惶诚恐:「小九听闻书阁收藏颇丰,特来借阅,不巧冲撞鹤驾,还望殿下宽宥。」 夏暄难以判断她究竟是装模作样,抑或气恼未消,为免重蹈覆撤,示意甘棠里里外外搜查一遍。 确认这座院落根本没外人,连时刻紧随的鱼丽亦不在,他挥袖屏退余人,绷紧的俊颜平添一丝若即若离的憋屈。 「四天前说过,我有千般感激、万般愧疚,九公主已抛诸脑后了?」 晴容双手搅弄裙带,抿唇抬眸,半晌方道:「殿下邀我至此,所为何事?」 夏暄直觉气氛不对劲,又无从分辨缘起何处,只好开门见山,讲述菀柳被乐云公主扣押后,有人秘密联络,被逮了个正着,想徵询她的意见。 他直言「识香辨料」当夜的暗杀,应是菀柳提前传了消息,才招致两拨人冒充山匪和赤月人先后袭击他们。 晴容平静听完,淡声道:「菀柳虽为赤月国侍女,但既然在乐云公主处受罚,自当由她处置。相信殿下已有良策。」 夏暄前挪半步,压低嗓门说了见解。 晴容眼底怜悯稍纵即逝,取而代之为愤慨:「全凭殿下定夺,小九自会全力配合。」 「得九公主这句,我便放心了。」 夏暄记起姐姐请他讨「甘泉露」,又觉无论以君主向臣下、或大男人向小姑娘开口索取,皆难为情,免不了踌躇。 第64页 然而跟前少女却通透得惊人:「听说乐云公主尤爱美酒,千杯不醉,上回原想以甘泉露表歉意,可惜未能供她畅饮。此次多得她鼎力相助,小九改日定重新备上陈酿,还请殿下为我美言几句。」 「九公主客气。」 夏暄舒心一笑,见她始终不冷不热,心又再度紧揪。 晴容微微屈膝:「谢殿下屈尊操劳,若无旁事,小九先行告退。」 「且慢!」夏暄咬牙,语气如做错事的孩童,「那日是我失言,九公主请勿往心里去。我的确……想请你协助调查余家一案。」 绝非初次纡尊降贵向她道歉,也绝非初次对她吐露机密。 晴容定定凝视他,杏眸萦绕水雾,小嘴不经意一扁。 「可殿下依旧不肯坦言以告,要我如何相帮?」 宣国上下对此案避之不及,让她无比好奇,却无处可问。 万万没想到,唯一能套话的,只有皇太子殿下。 「我……」 夏暄眼眸泛红,双拳紧握,迟疑片刻,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重大决心。 「你猜得没错,大哥并非死于急怒攻心,而是……活生生被舅舅掐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一章剧情~ ·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 20瓶;mority丶 5瓶;消失的npc 3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三章 相较于「前太子因国舅出言不逊气得暴毙」的离奇传闻, 由太子亲口道出的真正答案, 更出乎晴容意料, 也更令她震悚和心寒。 什么仇什么怨?会使得余大将军对太子外甥下毒手,以招致灭门之祸? 呆立正午阳光下, 晴容仍觉寒意侵体,毛骨悚然,背上不知不觉渗出薄汗,黏腻如鳔胶。 夏暄一手搭着锦绣外披,一手作势,请她挪步至书阁内。 沿梯上行,掀起湘妃竹帘,进入藏书库间的厅室。是处设有紫檀长方桌, 左右各置两把圈椅,及琴台、棋案等物,为阅读间隙休憩之用。 夏暄撩袍坐于圈椅, 目视空无一物的几案, 歉然道:「匆忙请九公主过来, 无茶无酒, 怠慢了,请不必拘礼。」 晴容依然沉浸在「前太子被活活掐死」的震撼中,勉为其难挤出一丝强笑, 缓缓坐到他下首。 四目相对,往日的柔暖暗涌数尽化作唏嘘感慨。 「殿下,小九该如何为您效劳?」晴容努力敛定神思, 小声询问。 夏暄轻搓两额:「九公主对京城余氏一族,可有了解?」 晴容如实作答——自幼成长深山,一度听闻大宣望族余氏覆灭,别的一无所知。而余家叔侄或天真或深沉,既不透露身世,也未谈及旧事。外加京中避而不谈,她连『道听途说』的机会也无。 夏暄眸光投向窗外飘飞风絮,嘆道:「我大宣当朝六大望族,齐、林、余、陆、徐、蓝,各有所长。余氏因军功显赫,大舅舅讳名弈成,官职大都督;二舅舅青年时战死沙场,追封为护国将军,备受尊崇;小舅舅……名目成,曾是陛下的伴读,更是誉满京华的奇才。」 晴容一怔:「是……余叔?」 「不错,」夏暄涩然苦笑,「他年少英才,俊朗不凡,十五岁在科考中夺魁,进入工部任职,改良过无数兵器、战车、马车,为工匠绘制精密图纸,极得先帝宠信。后于一场劫难中,他奋不顾身护驾,替尚未继位的陛下挡了一箭,毒发后高烧多日,才得了痴傻之症。」 晴容忆起余叔糖不离手、一声声唤她「小晴容」、纯真如孩童的憨厚情态,哪里会想到,他竟曾是出类拔萃之人? 念及他所受磨难,她鼻子发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夏暄续道:「先帝感念他忠诚,特赐丹书铁券及良田宅院。京城中人皆知他心智不全的因由,既崇敬也抱憾,没人敢嘲笑他。我运气不好,未赶上他风华最盛的时代。」 「难怪……他有此精湛画技。」 「余家有战功和护驾之功,且我母亲封后、兄长为皇储,余氏一脉盛宠十数载。大舅舅待我们几个小辈尤为爱重,前些年为免被议论『外戚专权』,战后主动交回兵权,仅在都督府挂闲职,专心培养长子……也就是大表哥晞临。 「晞临表哥一半时间随父戍边,一半时间在京陪我们表兄弟妹玩耍,学识渊博,通幽洞微,不光文才武略,更懂医卜星相,还继承了小舅舅的本领,手艺非凡。他和阿皙情谊深重,定下婚约,本来只差两个月便成亲……」 晴容听夏暄语气渐趋凝重,深知他即将说到关键处,自觉屏住唿吸。 「我那阵子已封王开府,读书作画,养珍禽异兽,游手好闲,只等婚冠后离京之藩,无大事不入宫。那日母亲带领阿皙和小七去东宫,舅舅和表哥亦拜访长兄,原本邀我同去。 「我因赴西山作画,耽误时辰,傍晚入城时惊闻噩耗,没来得及见兄长最后一面……只赶上和母亲多说一句话,悲愤交集,差点误信『兄长因暴怒而亡』的消息。 「直到亲眼目睹他脖子上未褪的掐痕,追问阿皙来龙去脉,可阿皙姗姗迟归,痛哭流涕,说不出所以然。祭礼后,我潜入狱中,私下盘问未行刑的僕从,才勉强整理出一点渺茫头绪。」 第65页 晴容下意识捏了把汗。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握住他骨节分明的手,予他半缕安慰,也从中获取勇气。 素手挪移寸许,又讪讪缩回。 ··· 夏暄陷于漫长思忆中,良久才重新开口。 「我事后方知,当日小聚,原是为探讨太子妃人选。母亲看中陆家姑娘,知晓舅舅和陆次辅相熟,意欲托他问问情况……据说气氛和睦,并无半句龃龉。 「下午,阿皙和晞临表哥游园玩赏。长辈们觉着他俩为婚约避嫌已久,难得一聚,没多干涉。然则晚膳时分,二人依旧不见踪影,兄长只得派遣大部分人手四处寻找,未料水榭内小小宴席,出事了。 「一名倖存的传膳宫人回忆道,等待用膳的过程中,五岁的小七坐不住,拉着乳母满院子乱跑,避过一劫。看似一切如常的舅舅小酌数杯,吃了口凉菜,忽而勃然大怒,一掌拍裂木食案,指着兄长怒骂,『恶贼,拿命来』! 「兄长惊慌不已,连忙劝问何事,谁知魁梧刚健的舅舅暴跳至他跟前,双手死死掐住他脖子!兄长文秀,压根挣不开,遭舅舅整个提到半空……脸憋成了紫色。 「在场的母亲、尚宫、侍卫、内侍、宫女等人吓得手足无措,一拥而上,试图拽开舅舅,全被他踹飞或踢晕。母亲掉落水中,引发大乱。 「待远处护卫赶至,刀剑相加,重伤舅舅时,哥哥已没了气;母亲受了凉,呛了水,饱受惊吓,御医们束手无策,眼睁睁看她次日清晨撒手尘寰。」 夏暄以尽可能平缓的语调讲述三年半前那桩旧案。 哪怕经歷沉浮,肆意少年郎一跃成为监国储君,亦难掩一夜间痛失两位至亲的巨大痛楚。 晴容幻想那画面,华美亭阁林立,花木扶疏,宴上把酒言欢,骤生变故,刀光剑影,血溅当场。 前星陨落,余家灭族,皇储更迭,朝局跌宕。 她暗觉此事疑点重重,正欲详询,夏暄缓了口气,闷声道:「九公主也许觉得可笑,既然有人供述,前太子被掐至窒息身亡,伤口、人证俱在,为何非要以『气死』为名结案;舅舅一家全仰仗我兄长,甥舅关系一贯和睦,缘何还如此嚣张……」 「是,实在匪夷所思,而且陛下居然……不去排查清楚,就此草率了事?」 「九公主有所不知,陛下对我母亲情深爱笃,为她的仙逝饱受打击,神志煳涂了一段时日。他不晓得从哪儿听来的谗言,竟捕风捉影,认为舅舅欲对母亲行苟且之事,被兄长撞破,才招此噩耗,因此勒令所有人缄口,更以『护住不力』为由,将中宫、东宫的相关人员全部绞杀! 「我不过是个闲散皇子,不涉政事,空有虚爵;兼之为守丧尽孝奔忙,悲痛得难以自持,无暇兼顾;加上母兄之死确因舅舅所起,证据确凿,便没再多管。 「后来,阿皙告诉我,她冷静数日,曾在舅舅伤重不治前悄悄去了趟大牢。舅舅已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对她说,『公主,臣魔怔了,把殿下看成了初鹰族勐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他恳求阿皙,求她务必保住晞临表哥,说他并非嫡亲儿子,而是某位余姓同袍的遗腹子。那位同袍为救他和外公,洒热血于沙场。若晞临表哥无辜受牵连,舅舅九泉之下将无面目见故友。他临终前列举了人证和物证,又提醒她,小舅舅年轻时获赐丹书铁券,可免一死。」 晴容怔然:「所以……余家一族被诛杀,却独独留下他们叔侄?」 「小舅舅的确凭藉『免死金牌』获赦,而晞临表哥即便有阿皙拼死相求,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终归以养子之身,被处杖八十。八十是个可怕的数字,可生,可死。 「亏得表哥命大,但腰腿已损,再难復原。其余男女老少……无一倖免。何为『赤族』?诛杀者必流血,血流成河……故云赤族。」 夏暄紧咬下唇,竭力避免失态,指甲则在木案上抠出白色细痕。 晴容泪光泫然,哽咽道:「往后那三年,殿下、嘉月公主和七皇子……处境并不好过吧?你们明明是受害一方,心藏疑虑隐忧,有意彻查,却怕触碰陛下的逆鳞,被迫装聋作哑。」 夏暄不愿被她发觉眼里的湿意,扭头望向左边的书架。 「说实话,这些……我从未对任何人提及。所幸,九公主聪慧仁善,能懂我言外之意。若有失态,恳请见谅。」 晴容为他的信赖而感动,但细想自身一不擅破案,二不会武功,三无过人智慧……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剩骑射小技、画几笔画以外,能帮上什么忙? 灵光自迷濛中一闪而过,她冲口而出:「殿下怀疑,余大将军魔怔杀人的原因,是……香?」 「我一开始认为,舅舅在战场上受过伤,或许存在脑伤隐患;后猜测酒菜有毒,但已无迹可寻。直至去年,做储君窗课时无意中翻阅旧史,得知古时有香毒能使人致幻。 「我原想找香者谘询,印证心中疑惑,万没料到……每遇擅香之人,对方必然出事,若非其本人意外受伤,便是父母兄弟妻儿亡故,才更让我疑心,有人刻意不让我碰香道。」 「原来如此!看来对方头脑不过尔尔,明摆着此地无银嘛!」晴容哂笑。 夏暄眼波添了弱不可察的温柔赞许:「我……需要这么个人,正直、仗义、懂行,立场坚定。协助调查这桩旧案,势必会让九公主遭遇风险,我本不该太自私。但从这两次遇袭,及公主被侍婢下毒可知,赤月国某方势力已在漩涡中,你我联手,势在必行。敢问九公主可愿放手一搏?」 第66页 晴容对余家叔侄的冤屈倍感痛惜,且与太子相处日久,心底早生辅佐之念,否则不会冒充女官,暗中助他辨别香料。 她大致猜出,「香料走私案」是太子对她的试炼,观察她的能力、人品、忠诚度。 而接近她的动机,始终是为查清母兄真正死因,替余家昭雪冤案。 晴容在答允联姻前,深觉自己只会玩闹,于国无所作为。 但这一刻,宣国太子委婉告知,庸庸碌碌的她,被他所需要,教她体内热血沸腾,气息微促。 正当她柔柔启唇,张口欲语,院外传来谈笑声。 夏暄脸色微变,以手指摁住她的唇。 晴容脸颊如烧,暗唿不妙:如若东府护卫公然喝止旁人靠近,岂不泄漏「太子在内」的秘密? 凝神屏息侧耳听,隐约听闻来者当中竟有七皇子,她第一反应是——立马下楼离开。 「来不及了,」夏暄一把将她拽回,「甘棠他们不敢拦截,咱俩只能冒险躲一躲。」 ··· 登临书阁的,全是熟人。 魏王夏显和驸马齐子翱不善骑射狩猎,为避骑马巡山,早早退席闲逛。 小七寻不着太子,又不好意思和夏皙、陆清漪等贵女混一块,自然而然跟随四哥。 三人从西门返回行宫,眼见书阁清静无人扰,悠哉悠哉晃进来。 晴容被夏暄抵二楼里端书架与墙壁的缝隙间,人如刚煮好的浆煳,又热又黏。 渗入鼻腔除却翰墨书香、灰尘气味,更多是他绵密的男子热息。 背后墙壁冷硬,触手可及的他则结实硬朗,迫使她腿脚发软。 偏生她稍稍下坠,他已迅速探臂,圈住她的腰。 与之前昏睡或危难中不同,面对面持续紧贴,酝酿出前所未有的焦灼感,如蔓藤缠绕她的心。 唿吸相缠,变成动物时所见的精壮躯体,被他脸埋猫肚子、窥见他沐浴等各种缱绻记忆纷纷扰扰,如胭脂碎片飞袭,洒了她满脸满身绯红。 分不清源自谁的剧烈心跳充斥耳膜,无从辨认怎就纵容他走到这一步,只觉无穷无尽的酥麻潮热汹涌而至,把她溺毙。 为了寻获一丁点新鲜空气,她瑟瑟昂首。 正逢他低头看她,眸眸如一潭浓墨,隐隐然掠过羞涩光华。 晴容似乎听见,心除了跳,还动了。 那种动,既带点飘飘然,又似无止境下沉,仿佛要从她身体中剥离,不再由她所控。 她承认,这个男人,自最初现于梦境时,便有种让人想觊觎的好看。 嗯,让她想觊觎。 兴许如乐云公主所说,「擅画爱美,被美人勾住视线,实属正常」? 晴容还没能彻底为杂念开脱,楼道里响起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步步逼近。 每靠近一步,均践踏心头,踩碎了她的颜面自尊,以及渺远希冀,害她不由自主往夏暄怀内一缩。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因为是剧情关键,写得比较慢,嘤嘤,我继续写第三更~】 太子:掐指一算,有糖吃。 晴容:糖在哪儿? 太子:你就是。 · 感谢投出深水□□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木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狂风万里、左儿、阿梨joy 3个;阿纹家的头头鸭、兔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的热情支持,感谢大家的订阅、留评~ 第三十四章 身处书阁最末端, 左侧为满满当当放置古籍书册的木架, 右侧是平整白壁, 身后空气迴荡脚步声,身前……是个温软清芳的妙龄少女。 夏暄好难受。 尤其是她瑟瑟缩缩往他怀内一钻, 点点珠饰与柔柔髮丝蹭在他脸上,轻如落花飞羽,却精准地挑动紧绷心弦。 平心而论,他真没有更合适的法子避过兄弟和妹夫的突袭? 哪怕只让她单独躲藏、他出面应付,或者反其道而行之? 为何要双双挤在角落,做此亲昵之举? 她事事顺从,毫无抗拒之态,认定这是君王对她的宠爱? 夏暄后知后觉一事——每每遇上她, 总会方寸大乱。 蠢得可恨! 细听登楼者步伐沉稳,显然不是咋咋唬唬的小七;倘若被魏王知晓,在明知他对九公主产生浓厚兴致后, 当弟弟的还屡次三番私会、各种搂来抱去…… 被逮了现行, 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倘若註定要牺牲名声, 牺牲他一人, 总好过把两个人的声誉都毁了。 于是他当机立断,松开怀中少女,用那件玄色绣龙的外衣罩牢她, 顺手拔掉她发间标志性的白玉璎珞半环,以手指轻托她下颌,俯首附在她耳边悄声嘱咐。 「别露脸。」 唇瓣摩挲耳廓, 温热触碰冷凉,甜软缱绻间让他心生舐啃的冲动。 若不是后方来人越走越近的话……他大概真会唇齿相加。 就在他试着回身行出、制止对方靠近之际,那人停在某个书架前,小心抽出几本册页。 书页翻动声令夏暄蔓生侥倖之心:说不定能瞒过去? 然则,手中璎珞的小珠子不合时宜地轻磕,发出脆声细响。 第67页 「……」 夏暄终于明白,何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谁?」 温雅且低沉的男嗓带着警惕。 夏暄暗暗松气,端起太子的冷肃:「子翱,退下,别声张!」 偏偏他憋气太久,这话不光嗓音微哑,还混杂了奇怪的喘音。 齐子翱大惊:「殿下?您、您没事吧?」 夏暄为妹夫的过分关切而懊恼,未料臂弯内的九公主似因持久屏息而透不过气,张口深息时鼻腔藏不住嘤咛。 一时间,来自年轻男女的唿吸声交叠,令齐子翱怔忪又惶恐。 天知道太子殿下不用午膳,躲在书阁,与神秘女子作伴,会做哪些勾当,还气喘吁吁! 「是、是……殿下请自便,臣告退。」 他如临大敌,随手将书册往架上一丢,躬身退回厅室。 尚未转身,湘妃竹帘被掀起,小七好奇探头:「姐夫,二楼有好玩的不?」 「二楼……这、这没什么好玩的!」齐子翱急忙否认。 「我瞅瞅。」 「别、别别!全是禁忌之书!少儿……不宜!」 小七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你脸那么红!那……我不打扰你,你慢慢看,我不会告诉四哥的。」 「我不看,我对这个……没兴趣,咱们快走吧!若是有人瞧见,定要指责咱们仨不正经。」 齐子翱死死拽住小七,如被妖魔追逐似的,匆忙下楼。 ··· 耳听妹夫和弟弟说服四哥离开书阁所在院落,夏暄以手撑住九公主背后的墙,长舒一口气。 「储君私会女子」,总比「储君与未来嫂子私通」要好些。 想来驸马为人审慎,深爱夏皙,更有求于他,不至于把他给供出去。 脱困后,他只需谎称「心仪一小宫女」,让驸马闭口不谈,这事就能掀过,扯不到九公主头上。 思及此处,他低头笑望那微微细颤的少女,殊不知这居高临下的姿态,处处透着不容拒绝更不容逃避的强势。 她被那件绣有龙、山、火、华虫的玄衣,头髮蓬乱,水眸莹莹亮着光,明亮如天上星月,羞中含怯,嗔中带娇。 像极了……被他欺负过的样子。 夏暄刚松开的手再度回到原位,继续困她方寸之间。 那些难以启齿的梦境,也有一模一样的眉眼鼻唇,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他曾无数次俯首贴向梦内娇颜,最终只是一次次吻上轻飘飘的香云,虚幻飘忽,毫无实感。 此时此刻,她那惹人烦恼的唇微微翕张,如若他真以唇相堵,将会引发何种后果? 被她小粉拳一顿暴揍?直接扇耳光,打完左边打右边?会不会顺带跺上几脚?或傻傻由着他胡来,而后哭得梨花带雨? 脑中窜出各类画面,无一不令他羞耻万分。 背地里肖想也就罢了!当面幻想,他自己都觉得非常过分! 由于至今不知她芳名是什么,他甚至偷偷给她取了小名,唤作「九九」。 潜藏在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念想蠢蠢欲动——能否……让她别嫁给哥哥?不论三哥或四哥。 试问「三嫂」或「四嫂」,哪有「九九」来得好听? 晴容浑身上下僵硬如冰雕,极力平復唿吸与心跳融汇的混乱、赧然、恐慌。 她只道自身感官出错,未觉附近有人,才乖乖配合太子,一动不动。 待觉他竟寸寸俯下,鼻尖与她的相距寸许,她牙缝里挤出斩钉截铁又羞颤无奈之音。 「殿、殿下方才说的,我答应!」 「……嗯?」 夏暄顿住,心间一片凌乱,已然辨不清心里话有否说出口:她答应什么?不嫁给哥哥吗?唤她「九九」,还是能亲一亲? 他满目迷惘,拇指和食指不听使唤地挑起她下巴,以阻止她赧然垂首。 晴容彻底懵了:「殿下!小、小小九愿助殿下查余氏一案!」 夏暄:……好吧,原来在说这事。 「余氏一案」四字,火速摒除绮念,唤回他的耻辱感——他到底在干什么啊!借躲避之机图谋不轨? 「我适才在想事,」夏暄羞愧不已,悄然抽手,强行曲解意图,「瞧见九公主下颌蹭到灰,走神时忘了礼节。」 「……」 晴容瞠目:存心当她傻子?看他那迷朦状,分明想啄她一口! 要是他敢,她就……! 她、她就……! 她泄气地推开他,她又能怎样?难不成「以下犯上」? 夏暄从她恼火羞愤中意识到那套说辞根本圆不过去,慌忙退开,端肃面容,诚恳道歉。 「抱歉,是我近日忙昏了,一时失神失态,有辱斯文。」 他退至过道之侧,让出空位,恢復清隽从容的仪表气度,那张赏心悦目的脸溢满愧歉。 晴容自问未受确切冒犯,揪住不放并无意义,遂温声道:「殿下……往后请多加歇息,少熬夜。」 夏暄窘迫难言,讪笑颔首。 晴容理了理乱发:「殿下可否把璎珞还我?」 「刚才情急,我怕他们由此认出……」 他展开半环,捋顺垂下的珠子,笨手笨脚为她插回髮髻上。 她眉目含羞,美不可方物,牵动他唇畔不受控的笑弧。 二人对望片晌,各自无话,冷不防一回头,正正对上鱼丽圆睁的怒目。 第68页 ··· 从西北书阁到西南面的重云宫,鱼丽一路风风火火,连拖带拽。 幸好绝大多数人到宫外试马巡林,没引起多大注意。 返回寝宫,鱼丽关起门,将晴容摁在圈椅上,直视她,一字一顿:「小公主学坏了!」 晴容哭笑不得:「小鱼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狡辩!」鱼丽气炸,「你说有要事商量,怕我口不择言冲撞太子,让我在湖边等,你去去就回!我等了大半个时辰,到处找你!你俩竟然躲在书阁最里端!你披着他的外衫!他帮你弄头髮!你说说看,有什么『要事』,能让他衣冠不整,让你蓬头乱髮!」 「我……」 晴容贵为公主,原本无须对下人作任何解释。 但鱼丽并非普通的武侍,而是自幼相伴的师姐,情同手足,她既没法用尊者姿态去呵斥,也没法坦诚告知余家隐情。 她的吞吞吐吐,令鱼丽更坚信他们存在姦情,苦口婆心劝了一下午。 鱼丽认为,赤月国人向来无所拘束,但绝不该勾「三」搭「四」后,又和老五苟且,如果太子有意,就该把她从两位哥哥手中抢来,再给她太子妃的名分云云。 晴容无心理会她的异想天开,满脑子寻思所学香料中,有哪些可致幻的品类。 执笔摘录一夜,她迷迷煳煳入梦,原以为能睡个安稳觉,不料昏沉中又听见那熟悉的沉嗓。 「最近少眠,眼睛底下发青,得让医官想办法调养。」 甘棠在旁笑道:「殿下何止『最近少眠』,分明是长年少眠!您一向不注重,何以今日才计较这点细枝末节?早跟您说了,您装懒惰,没用!不设嫔御,无『房事过度』可伪饰……」 「胡扯什么!」 「您日后早些睡呗!再不济,您把眼周以外的皮肤涂黑,必定没人瞧出!」 晴容困顿不堪,终究因甘棠的惊人提议笑醒了。 她本凭睡姿推测自身成了鸟,睁眼才惊觉被困在笼子里,歪头见旁边也有个笼子,里头站着一只蓝灰色、拥有丰满气囊的鸽子。 ——太子殿下又在大晚上玩鸟? 她从竹笼缝隙中窥望,夏暄已换过宽松道袍,正将两张墨迹初干的纸条分别塞进竹筒;而甘棠则负责抓起她隔壁笼子的鸽子,将其中一小竹筒绑于脚环上。 晴容这才悲催地发现,她这次成了信鸽。 不、会、吧? 负责送信?先前她化身过相思鸟、猫头鹰、鹤、鹦鹉和孔雀,最多只会扑腾飞几下,这事她干不了啊! 当甘棠放飞那只鸽子时,夏暄亲手打开笼门,探手抓她的背…… 她心下嘀咕,双腿乱蹬表示抗议,遭他长指顺了顺前胸光滑亮泽的羽毛。 晴容整个鸽子僵住了:「咕、咕、咕。」 够了!连鸽子的便宜也要占?殿下您实在太……太没下限! 趁鸽子直挺挺躺卧,夏暄快速固定竹筒,随即走到窗前,不顾「它」怪声怪气,双手往上一送。 晴容被抛向半空,只等坠地后惊醒在床,这任务便可交由鸽子本鸽完成,然而翅膀本能扇动,竟带动她飞上了屋檐。 欸?她会飞了?她居然会飞了? 突如其来的痛快和兴奋,沖刷掉心中惊惶。 她快速挥动翅膀,直闯云霄,追随着另一只鸽子盘旋于空中。 夜色浓如墨染,山风唿啸,风摇树影,簌簌作响,十里楼阁华灯璀璨,美好如梦。 风在翅膀下滑过,一览众生之感油然而生。 当了那么多次的禽类,这回最值!最爽!先不管太子的信,爽完再考虑! 她不停拍打羽翼,享受飞翔的自由,绕行宫上方一周后,勐然警醒。 遭了!关键并非会不会飞,是目的地何在?送的是机密还是情书? 殿下好歹跟她「咕」一声,明言去哪儿呀!最好当然是再画个地图…… 眼看另一鸽子展翅往南,她想着返回原处,装作不适,等太子「另请高明」。 偏生行宫各处亭台外观相仿,她徘徊好一阵,寻不着太子和甘棠,又恐信件误落旁人之手,只好朝着夜幕下渐远的黑点,努力南飞。 她忧心忡忡,一会儿担心被夜间出没的山野勐禽抓了去,一会儿又怕被人用箭射下来烤了吃……直至目睹京城万家灯火,才稍觉心安。 「前辈鸽子」直飞皇宫外五里处的华丽府邸,依稀是太子的东府。 晴容直觉不可能两只鸽子同往一处,疑心自己另有任务,决定折返回行宫。 俯瞰京中夜市、房舍、官邸,隐约瞄见城西与城北交界处的赤月行馆,她有心了解留守的桑柔能否稳住局面,又想观察菀柳有没有埋下别的隐患,干脆收拢羽翼谨慎落在卧房屋嵴上。 环顾雅洁院落,轻嗅疏淡返梅魂香,晴容·鸽子因归来而激动溢出「咕咕咕」声。 她正准备飞向僕役居所觅食,骤闻南面轻微瓦片晃动声,转眼已见一只球状三花猫「滚」上屋顶,嘴巴翕张,喷出「喀喀」怪声,乃捕捉猎物的前兆。 是妙妙!可这下「不妙」啊! 虽说妙妙圆嘟嘟的,在猫中属于笨拙的类型,但对付她这「弱鸽」,绰绰有余! 万一……太子殿下的信鸽死在行馆,手书公诸于众,将引发何种后果,不堪设想! 第69页 她爪子来回往踱步,举翼而展。 妙妙碧绿猫眼如琉璃珠子,前爪磨蹭,似乎算准「鸽子」凌空扑飞的角度和高度,弓身向她窜来! 没想到,晴容·新手鸽太过迟钝,面对「巨猫」伏击,毫无反应;妙妙扑了个空,骨碌碌从屋顶半滑半滚,「叭唧」砸落在地,狼狈万分。 晴容歪着脑袋确认它没伤着,当即振翅滑向后花园,站在余家叔侄的墙头。 夜已深沉,房宅无灯无烛,想必两人已歇下。 晴容轻巧落入院内,意欲寻口水喝,顺便填饱肚子再飞回去。 转悠须臾,昏暗处忽地响起古怪摩擦声响。 她循声望去,只见角落大盆前那株形态奇特、树冠如伞的树苗下,立着一名瘦削青年。 他灰衫朴素,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银勺,在树皮上刮下斑驳的血红色汁液,随后餵入口中。 晴容收到了惊吓。 余家公子发什么疯!大半夜不睡觉,跑去取怪树汁而饮?吓死鸽子了! 余晞临有所觉察,蓦然回首,俊朗容色惨白,薄唇沾染猩红,教人望之生畏。 他桃花眼半眯,惊奇端量她这位不速之客。 晴容被他盯得心下憷然,犹豫着是否该换个地儿,假装从未曾来过,也没窥见他的奇诡癖好。 却见他目露惊奇,一瘸一拐上前,以虔诚而敬仰的口吻试探:「请问……是先生大驾光临?」 晴容目瞪鸽呆。 「……咕?」 作者有话要说:  驸马:殿下学坏了,唔…… 鱼丽:小公主学坏了,哼! 妙妙:鸽子学坏了~喵呜! 晴容:余公子……大概也是学坏了吧? · 感谢每一位补订旧章节的小可爱们,太感动了!么么啾~(╯3╰)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 2个;财大气虚、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五章 静谧庭院内, 一人一鸽相距丈余, 默然片晌。 月华薄如清霜, 驱不散夜色笼罩下的幽暗。 晴容既惊奇,又恐慌, 僵立原地,不敢动弹。 但大宣皇族曾有给动物封官的记录,贵族府邸中饲养的珍禽美兽偶有雅号或尊称,如尊鹤为「九皋处士」,称白鸥为「玄素先生」,唤犬为「守门使」,喊驴作「长耳公」…… 即便尊贵如太子殿下,亦称相伴多年的大橘猫作「金丝虎」, 喊鹦鹉「辩哥」。 依照余晞临国舅大公子的身份,上马能安疆,下马能诗文, 闲来养只鸽子, 尊其为先生, 好像也说得过去。 兴许夜间见「似曾相识鸽归来」, 认错鸽子? 晴容一度不喜他的冷漠孤傲,但今日从太子口中得悉他过往,从才华横溢的俊雅少爷、与未婚妻情谊浓厚的准驸马, 一夜间家破人亡,钱财散尽,沦为残疾。 她总算理解, 为何夏皙对他仍念念不忘,处心积虑帮助他,而他却选择敬而远之,不理不睬。 ——夏皙相信舅舅所为乃遭人陷害,更知表哥受尽折磨、冤屈难伸,数年来,她对他爱意未减,怜惜更增;但在余晞临心目中,前太子和先皇后之死,确因父亲所致,兼之夏暄表现出漠不关心、夏皙另嫁齐家……深情厚意不復存在。 对于余晞临,晴容不仅心怀怜惜,更敬重他明知自身不过为余家养子,遭逢变故,沦落至此,仍拖着残破之躯,毅然返京,低调度日,静待翻案时机。 身残,志仍坚,人死,情犹在,难能可贵。 今日中午,晴容于险境当头时答应帮助太子,一为秉持心中公义,二为赤月国挣一点功劳,三为助和她「惺惺相惜」的太子,四是冲着余家叔侄的情分和敬意。 此际午夜寂静,化作信鸽的她,初次目睹余晞临憔悴面庞上的笑意。 那份欣然和信赖,足以令她忽略其反常言行的可怖。 她不忍振翅飞离,伤了他本就脆弱易碎的心,决意停留多一阵,助他排遣病中寂寞。 哪怕无法出言安抚,亦可听他诉两句苦,为他解一丝闷。 为掩护脚上的小竹筒,晴容·鸽子缓缓「蹲坐」而下,形成类似孵蛋的姿态。 此举无疑鼓舞了余晞临,他拄杖靠近,拍了拍衣袍,擦掉嘴上树汁,略微一揖。 「月余不见先生,很是挂怀,很是忧心。」 晴容:「咕咕咕。」 ——我在说啥,我也不知道。 「晞临腿伤大好,已无须藉助轮椅,可惜下雨天还是……会隐隐发酸。」 他苦笑挪步,转头细察屋内动静,确认叔父未醒,復问:「费时半年精制的药丸,似乎未能起效,兴许方法不对,或我体质承受不住……怕是浪费了先生一番心血。」 这下轮到晴容懵了。 与小动物闲聊的憨傻之举,她和太子都没少干过;但对鸽子说,「浪费你心血」,未免太过诡异。 难不成……药丸是用鸽子蛋或鸽子血做的? 她暗觉事情没想像中简单,下意识一哆嗦,退开半尺。 余晞临始觉此鸽非彼鸽,面露失落;再观其爪上绑有异物,当即伸手去抓。 第70页 晴容自是容不得太子书信落入他手,趁他腿脚不灵便,急忙扑腾着飞出院落。 她没敢回头去看余晞临的表情,只觉又困又累又饿,决定弄点吃食,等鸽子醒来,自行飞向目的地。 在此期间,她唯一能做的,是保护好密函,免得信息泄漏。 京中最安全又能提供食物的所在,莫过于太子东府。 晴容于空中迴旋,飞过夜市刚散的长街,连绵十里的宫阙,稳稳落在东府栖鹤园内的眇云亭。 亭边灯点点,柔光描摹丹顶鹤们飘逸优雅、不染泥尘的身姿,或安然而歇,或振羽漫步,或顾影溪涧。 她看得入神,察觉后方脚步声,意欲飞离,已然太迟。 下一瞬间,双目睁开,她回到保翠山行宫的寝居,心跳狂烈,不单单为鸽子被抓,更因远处陡然响起的喧闹声。 「出什么事了?」她惊坐而起。 「回公主,像是别处宫殿走水!」外间轮值侍婢仓促奔入,「您要不……先避一避?」 晴容深知水火无情,顾不上担忧那只信鸽能否完成任务,慌忙下床披衣,指挥人员到空旷处静候。 僕役回报,起火处为乐云公主所居宫殿,火势不大,正在控制中。 她忧色更浓,命人速去问明情况,心下惴惴——这把火,即将向她烧来。 ··· 尽管大火只烧塌几间房舍,终究让整个行宫彻夜喧腾,无人安眠。 狩猎大会被迫推迟一日。 早晨,晴容悉心装扮,亲手备上甘泉露,好去慰问乐云公主。 不料刚行至前院,一奢华腰撵已停在门外。 乐云公主由一众侍婢搀扶下地,量体而制的锦缎华服流泻在地,光彩绚丽如烟霞铺展。 她柳眉颦蹙,上挑眼角凝聚火气,溢满盛气凌人之意。 「九公主,昨夜可睡得好?」 晴容盈盈行礼:「小九满心为您的安危忧虑,整夜未合眼,正打算带上陈酿,前去问候,没想到您移驾至此,实在让小九惭愧惶恐。」 「呵!」乐云公主冷冷一哂,「你睡不着,倒来怨我?」 「小九绝无此意!」 「那,我被吵闹一宿,该怨谁呢?」 绣满云纹的袍袖轻轻一摆,队伍最末端行出四人,抬来一副担架。 白布将纤细身躯裹得严严实实,却掩盖不乐焦臭之味。 「这是……」晴容水眸流露震惊,忙以丝帕捂唇。 余人无不动容,纷纷掩鼻,悄声议论。 乐云公主闷哼一声:「你的人,连夜刺绣,打翻烛火,把自己烧成焦炭,还毁了我带来的半数衣裙!」 赤月国仆侍或惊唿或饮泣。 「是菀柳姐姐?怎么会……?」 「对啊!她为人谨慎!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犯错?」 「放肆!」晴容哑声制止。 乐云公主犹在盛怒之中:「九公主,人还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晴容杏眸噙满泪花,既带委屈,又含悲戚:「是小九御下不严,连累乐云公主。回城后,定加倍赔偿您新衣……请您务必珍重,切莫为此伤神动气。」 乐云公主凤目横睨:「我曾好意邀请九公主花朝节过府一叙,举荐过名医、送赠过药材和礼物。九公主得阿皙爱重,瞧不起我这个非嫡非亲的公主,可以理解。但你纵容手下一再损毁我财物,伤我颜面,未免太轻狂了些!」 「小九岂敢?这、这纯属意外!望公主明察!」 晴容泫然欲泣,又强行忍住,软嗓娇娇掺杂哽咽。 乐云公主漠然注视她,眼底平添三分玩味:「原本兴致勃勃来行宫,如今半点玩赏闲情也无!晦气!晦气至极!」 晴容垂首而立,忽闻另一方向匆忙赶来数人,为首者容色娇艷,红裙委地,正是嘉月公主夏皙。 「乐云姐姐,清早大动肝火,何必呢?再说,九公主损失一名贴心能干的女官,活生生的人命,就不及你那几件衣裳了?」 乐云公主淡然道:「妹妹倒消息灵通,还及时过来救场灭火,看样子……『未来嫂嫂』终归比我这姐姐要亲近些。」 「九公主不光会成我嫂子,也是你弟媳妇!无论嫁给哪位亲王,都是自家人!你犯得着为那点芝麻绿豆小事,沖她耍威风吗?欺负她在京城无亲无故?」 夏皙怒不可遏,毫无公主仪态,径直上前,将晴容挡在身后。 晴容唯恐她俩真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导致向来冷淡的姐妹关系雪上加霜,硬着头皮劝架。 「谢嘉月公主维护,是我管教不严在先。菀柳行不端直,以下犯上,自食其果……不值得二位贵人因此动怒。」 两位公主明明是为她而争执,被她轻巧一带,转化为「因菀柳而起」,大事化小的意味不言而喻。 夏皙犹自窝火,晴容拽了拽她袖子,示意僕从捧出提前备下的几瓶甘泉露,郑重道歉。 乐云公主得了佳酿,敷衍几句,领着下人大摇大摆而去。 夏皙气得磨牙:「妹子!你是任人揉捏的怂兔子吗?理她作甚!她一不缺衣裳,二不缺钱,明摆着借题发挥,为你和我交好一事撒气!」 晴容知她仗义直爽,视自己为未来三嫂,处处真心维护,不由得为隐瞒诸多细节而内疚。 「春蒐乃国之大事,近日陛下龙体抱恙,天家姐妹何必伤和气?菀柳虽是我最亲近最宠信的侍女,终归是下人,小九分得清尊卑轻重。」 第71页 晴容话到最后,美眸落下两行清泪,转而让鱼丽带人处置那具焦尸。 菀柳聪明能干,颇得随行人员喜爱,骤然香销玉殒,引发此起彼伏的哀嘆与悲泣。 晴容的悲色与泪光亦非惺惺作态。 这两年,她真心实意信任此人,大小事务全数交託,何曾料想,被心腹背后捅上一刀? 等诸事妥当,定要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夏皙柔声相劝近半柱香,临别前负气丢下一句,「你别难过,我这就去太子哥哥处,给你讨回公道!」 晴容听她提及太子,免不了记起先一日「贴身密会」,以及昨晚送信任务的失败,羞涩与悔意汹涌翻腾。 依照约定,夏暄会为乐云公主的小题大作而亲自造访,略表心意,藉机和她商讨对策。 她只需维持悲伤、憋屈、乖巧,摁下忐忑,安静等待鹤驾。 可万没想到,等来的青年一身蓝色锦袍,疏眉朗目、神清骨秀,却是四皇子魏王。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敢插队??? · 如无意外,凌晨还有一更,太子要醋了23333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阿梨joy 2个;木昜、森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吱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赤色宫墙映衬魏王那身靛蓝鹤氅与素白长袍, 越见神采奕奕, 仪姿丰朗。 视线对上晴容的顷刻间, 漆点乌眸漾起了微澜,又似迅速拢入烟岚中。 晴容犹记早前, 魏王迫切向太子索取她所绘的《群芳图》,还有乐云公主和太子闲谈时所提,心怀间禁不住窜起一团小火苗。 ——皇帝有心让魏王顶替赵王娶她,且他本人对她……产生了兴趣? 若不曾以小动物视觉观察太子,也没有那几次孤男寡女共处,依照魏王的身份、脾性、仪表、才学,会是非常合适的夫婿人选。 可如今,她犹豫了。 尽管她没有犹豫的资格。 「不知魏亲王屈临, 小九怠慢了。」 「小王此番前来,是为长姐两度为难而赔礼道歉,还望九公主宽宏大量, 念在两国情谊, 别与她一般见识。」 魏王开门见山, 深深一揖。 晴容微怔, 福身回礼:「您客气了。乐云公主心爱之物遭焚毁,内心有气,人之常情。小九不敢抱屈。」 魏王见未获邀请入内, 温和一笑:「天清气朗,九公主若无别的事,随我到碧水广池边散心餵鱼, 可好?」 晴容迟疑:广池开阔,未免太招摇。婚约既未定下,难道不该避嫌? 「实不相瞒,」魏王垂眸遮掩窘迫,「我近日初习香道,上回篱溪偶遇,本想多向九公主请教。奈何九公主事忙,便没敢多叨扰。这回同来行宫,还道有机会……」 谈及「初见」,晴容心生歉然。 当时,她满心寻找被做糖老翁拉走的余叔,和魏王短暂交谈中,半数时间心不在焉。 而今对方盛情相邀,她要是再一次冷落,未免太过倨傲。 万一他真成了她的丈夫…… 晴容左右为难,收敛余思,以自己蒲柳病弱、不便远走为由,建议就在附近转悠。 魏王喜出望外,领了几名近侍,边慢悠悠引领她前行,走边主动说起「十八香词」,对前人以香花喻人的言辞展开探讨,如「国士」的异香牡丹、「治士」温香芍药、「洁士」清香莲……既讨论香道,也不忘论及诗词。 晴容亦步亦趋,微笑倾听,大多表示贊同,又不失礼貌提出相左见解,暗喜夏皙为她挑选的宫殿清净惬意,没人滋扰。 从南面行至北面,魏王话锋一转,改谈薰衣之香和调味之香。 恰逢骤风拂过,吹面微温,魏王踌躇须臾,笑道:「说来惭愧,上次溪畔相谈,曾觉风里漂浮着异于花香的甜味;这次再遇,同样感受同一股气息,想必源于九公主的配香,可否赐教香名?」 晴容脸颊一热,抿唇而笑:「魏亲王见笑了,我自染病后,已基本不配香。」 「哦?莫非是……」魏王耳根泛红,「胭脂、面脂、香泽之类?」 「不少事香者品香啖香,日积月累,身体髮肤会因人而异渗透微香。」 晴容坦言相告,后觉这话似带了点艷思。 好端端的,她为何要对年轻男子提自己的「身体髮肤」? 太、太奔放,太羞耻了! 见魏王耳下绯色蔓延,她赶忙补充,恩师赤月神女曾与她说过此类轶事,前朝典籍中也有大量记载。 魏王微惊:「九公主不仅在书画上得青川先生教授,还是玉锵先生的高足!实在失敬!」 「魏亲王居然识得我恩师的名号?」晴容比他更惊讶。 毕竟,玉锵身负奇才,年少成名,被选拔为神女,但自十余年前深居山中,早不再用「玉锵」的名号,连赤月国人都险些忘了。 「呃……」魏王定住脚步,「小王不过从行家处听说过当朝三位香道大师之名。」 「原来如此,久闻南国沈公善香料之药用,我恩师擅长香料的辨识与变化,但……均不及大宣的扶弥师太,两者兼备,用香神妙!」晴容目露嚮往,「遗憾我生不逢时,无无缘拜会。」 第72页 魏王唇角隐约掀了掀,继而将话题转移至香具上。 他强调,多年来热衷于书画、茶道、花道、木雕等,新近迷上了香道,遗憾只略懂皮毛,学艺不精。 晴容深觉他出身尊贵,见识匪浅,却懂得谦逊内敛,丝毫不带冒犯感。 仿佛天生具备一种能力,能让对话者心情舒畅,乐在其中,与行止粗放的赵王、外冷内暖的太子截然不同。 若天定之人是他,他们能聊的尚有很多,沟通大概无压力吧? ··· 如夏暄所料,乐云公主大吵大闹后,夏皙必然会愤愤不平跑他那儿诉苦。 他假装震惊与不安,宣称「失火之事又非死者故意而为之,岂可将过错再责怪到九公主头上」云云,抚平妹妹恼火。 兄妹商量过后,决定由夏暄赔赤月国一名女史,而夏皙则出面赔偿乐云公主财物上的损失,以化解「未来姑嫂」之间的矛盾。 夏皙素来说风就是雨,当即前去准备。 夏暄不紧不慢,特意洗净手脸,换了新制的月白素缎直身,一丝不苟地调整发冠、腰带、鞋履等细节。 ——昨日书阁内,心神恍惚,引致失态,得寻机会扭转形象才对。 午后长空瀰漫层叠的浮云,裂出丝丝暖芒,为翠树繁花、玉台粉阁洒上一层金箔。 夏暄只带四名侍卫,信步穿过重重宫门,融入绵延深春景致。 每踏前一步,皆增添他不愿承认的期许与纠结。 抵达重云宫,守门侍卫见太子殿下驾临,顿时手足无措:「殿……殿下!九九九公主她和……在南、南面散散散步!要不您先往里面请,小小小人立马催归!」 夏暄已习惯下人们在他跟前偶尔结巴的怪状,略微颔首,却在跨入门槛的瞬间改变主意。 抑制微弯唇角,他端起肃容找理由:「嗯……九公主不在,本宫不宜擅入,正好天气上佳,走走也无妨。」 僕从们弧惑对望:听错了?向来寡言少语的冷面太子,竟然对下人解释因由?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夏暄丝毫未意识到冷傲形象崩裂的徵兆,快步前往奇石柳林。 风絮纷纷乱若丝,依稀夹杂那少女温雅柔嗓,绵绵而至,教他心绪高低起伏,千迴百转。 然而少顷后,心头一沉,容色僵滞。 她……在笑?和谁聊天,对谁笑? 夏暄缓下步伐,并示意随行护卫原地待命,自顾从嶙峋假山处探头张望。 前方绿柳融融,株株挺秀;比草木更挺秀的,是两个并行交谈的身影。 九公主素雅裙裾翩跹,发绾妩媚倾髻,雪肌盈透,粉唇勾笑,婀娜身姿如笼风华;身侧俊秀男子不显山不露水,竟是四哥! 夏暄眉宇的暖意瞬即冷却。暗暗咬牙,不自知地攥紧了拳头。 这两人有说有笑,无任何停顿尴尬,自然得像老朋友?有什么好笑的? 还、还双双脸红?光天化日之下,脸红什么! 明知四哥是九公主未婚夫的候选人之一,他吃哪门子的醋? 再说了,既非孤男寡女,又不是躲藏在暗处幽会,他生哪门子的气? 但这一幕无疑碍了他的眼,硌了他的心。 纵然天光、风景、佳人美好至极,四哥五官明明与他有几分相似。 他满怀焦灼,只等四哥告辞后,和九公主单独聊聊,商量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可四哥比苍蝇还烦,嗡嗡嗡个不停,从薰香手炉聊到香球、香囊,连香匕、香盛等辅助用具也不放过。 于是,离夏暄最近的几根柳条全数遭了殃,嫩叶被逐片揪下,丢弃在地。 当温风再一次抖起满园飞絮,迷朦胜雪,其中一片悠哉悠哉,停留于九公主髮髻上。 魏王见状莞尔,徐徐抬手,助她取下。 夏暄登时炸开。 ——之前在翰林画院,桃花瓣沾惹在她髻侧,他忍住没动手,那个场景困扰了他好多个夜晚…… 四哥和她非亲非故,怎么敢如此行事! 忍无可忍,他毅然从假山后大步踏出,径直走向二人。 ··· 靛蓝缎子从视野中撤离,晴容正为魏王突如其来的动作而不知所措,太子清冷眉目已跃入眼帘,步步而近。 他淡淡勾唇,眼底却无笑意。 即便硬朗轮廓被晴光柔化了三分,仍无从盖掩疏远和薄怒。 晴容悄然咬唇,蜜颊红透骨,心似有一息间的怦乱。 并非因为爽了他的约,也非因和魏王私会被他逮了个正着,而是…… 这一刻的太子殿下,头束青玉冠,眉目高洁深远,月白春衫未染凡尘,颀长修长,宛似仙谷中被霜雪覆盖的幽花,于无涯岁月里独立生长,从头到脚,散发着清澈纯粹之气……看上去,特别的……禁慾。 可她曾被他搂过、抱过、背过、牵过,晓得他的怀抱何等温热,肌肤有多结实,臂膀如何有力。 愣了极短剎那,晴容垂首屈膝施礼:「贺若家小九,见过殿下,殿下千秋。」 夏暄显然因她少有的礼敬而惶惑,分不清是故意装「不熟」,抑或刻意在四哥面前与他撇个干净。 「无须多礼。」他淡声发话,语调暗藏不悦。 晴容讷讷应声,寻思该如何解决眼前局面。 气氛乍然冷洌。 第73页 魏王只道弟弟端起太子形象,把柔弱少女吓倒了,连忙缓和道:「九公主,殿下他……并无恶意。」 他顿了顿,轻声劝夏暄:「殿下,自家人,何必板着脸?」 夏暄心底火气更盛:替谁说「自家人」?你俩又没婚约!三哥还连个影都没! 眼见四哥想继续方才所言,他急匆匆打断:「九公主,据闻乐云姐姐先扣留了你的女史,没照顾好,还闹出人命……」 「殿下,」魏王连使眼色,「我已就此事代姐姐道过歉,请您别再往九公主伤口上抹盐了。」 「……」 夏暄气得不轻。 敢情四哥以道歉为由,抢了他和九公主的私谈之机?凭什么? 凭什么「先来道歉」便是安慰,「迟到致歉」反成加害了? 魏王未理会他的沉默,沖晴容浅笑:「适才说到宋宣时期谢氏编纂的《香事记》,以浩博见长,荟萃前人十三本香谱的精华,又增补了《香乘》中的缺漏,添加关于食用香的品类……可谓集大成者。」 「确是如此,可惜歷经传抄、重雕,流传至今的各个版本均有优劣与缺失,我赤月国盛行的琴石先生所藏的二卷抄本,估计少了三分之一。」 赤月国重武轻文,导致晴容常因未能很好承袭文化而伤神。 魏王又道:「此书,应以崔家手抄本为正本……」 夏暄耳听四哥讲述书册歷史,动不动引经据典,心间火越烧越旺:这傢伙!怕是有备而来?以前可没觉他话多! 偏生他对香道所知极其有限,完全插不上话,兼之名不正言不顺,更没法将四哥赶走,好气! 好不容易等四哥缓上一口气,夏暄趁机转移话题,问起晴容作画相关,以谋取一丁点存在感。 魏王在书画理论上素有涉猎,适时加入议论,还能投晴容所好,说到她先祖探微先生的《画论集》时,竟能背诵不少语录,博得小姑娘钦佩赞许,怄得夏暄几欲抓狂。 ——光说不练!有种你下笔啊?看谁画得过谁? 最后夏暄迫不得已,硬生生插话,承诺为「菀柳之死」负责,会抽调一名通晓赤月国语言文字的女官,为九公主所用,更坦言,已替她安抚乐云公主。 此为事前便定好的计划,晴容自是表现感激涕零之状,郑重道谢。 夏暄温声道:「单纯表达歉意,无法令死者復生,于九公主无实质相帮,倒不如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无形中挤兑了魏王。 魏王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晴容连声称谢,以丝帕拭去眼角泪花,心下却狐疑,是她的错觉吗? 太子和魏王……似乎在争宠? ··· 傍晚时分,夏暄安排完狩猎事宜,屏退闲杂人员,重新铺开画稿。 他手执古松烟墨条,在端砚上细细研磨,以平定心气,却莫名静不下心。 转头见雕花门上投落一高大影子,他小声问:「是甘棠吗?」 那人推门而入,玄色武服,银盔遮面,双目萧肃,躬身行礼。 夏暄更疑惑:「不是已过了酉正了么?还没换过来?」 「殿下,是我没错。」甘棠悄声应道。 「臭小子!装模作样给谁看!」夏暄随手向他甩出一本书,无奈准头不佳,差了尺许,怒道,「你站近点!」 甘棠委屈兮兮,依言而行,见他第二本砸来依然有所偏差,干脆主动迎上,砸了个正着。 「殿下何以生闷气?」 「我没生气。」夏暄嘴硬。 「殿下最近好生古怪。」 「哪有?别瞎说!」 「您往日哪有这般注重仪容?」甘棠捡起书册,「这些年,您惜书爱书,从不乱扔,今儿是怎么了?忽然跟小孩子似的乱发脾气!」 「你才小孩子!那么大的人,还老偷吃坚果!」夏暄恼羞成怒,索性抖出鹦鹉的梦话,「……辩哥告诉我的!」 甘棠目瞪口呆:「小傢伙居然告状!」 夏暄接过两本书,随意翻了翻,忽见「香」字,灵光乍现。 四哥不就读过点香道的书,还费心思背下来哄小姑娘么? 论读书,他何时比哥哥们差了? 念头刚起,他火速放下书册,绕周边书架转了一圈,发觉无关于香的学说,立即甩袖直奔藏书库。 因先一晚乐云公主居所起火,今日行宫上下忙于排除隐患,连平日无人问津的书库也不例外。见鹤驾至,余人停下张贴图纸的事务,草草藏起物料,恭敬退下。 夏暄循指引登楼,于角落处觅到有关香料、香品、香药等书卷,不管有用与否,一股脑儿全往甘棠怀里塞,直至他再也抱不住。 「啪」的一声,架上掉下十余张薄纸片,依稀是带人的场景图。 夏暄只当是书册插图,不以为意,顺手夹回书中,拉上甘棠回殿阁。 无心作画,他逐一整理那堆书,细看挟带的纸张,顿时惊呆。 画上描绘装潢华丽的居室,一青年男子衣裳半解,俯身从后抵住一赤身女子,嘴唇相对,靡丽不堪……再逐一察看其余的,方知是不同姿势、不同场合的阴阳调和双修图。 画风或粗犷或细腻,设色极艷,极俗,极撩人。 ——自古先人认定,聚书多惹火,而此类图画能避鬼神,故悬吊在房屋主梁,或张贴于书库各处,令火神害羞退避,以免房屋烧毁,俗称「避火图」。 第74页 夏暄红着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偷偷藏到抽屉内,唿吸与心跳紊乱得毫无规律,隐隐然有火焰流窜周身。 唔……这哪里是什么避火图? 分明是「惹火图」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get到了新知(姿)识(势)~ 还差一点条件,就可以达成文案梗啦! · 颈椎病突发,头晕,暂时没法加更了,先不立g啦~明天见吧!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甜圈 2个;阿纹家的头头鸭、小彩云、小院子、阿梨joy、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hisper 23瓶;赴酒臣 20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在明明德, 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 因明日举行大型狩猎活动, 晴容早早歇息,未料刚入梦, 便听闻孩童读书声模模煳煳传来,随她的清醒而越发清晰。 细听嗓音稚嫩中透着倔强,竟像出自七皇子夏旭? 晴容蓦然睁眼。 入目是金碧辉煌、陈设奢华的空旷的厅室,两侧墙壁前各布一盏孔雀开屏铜灯,数十片鎏金尾羽都置有灯盘,映得各处璀璨生辉。 偌大场地,仅有小七一人。 他身穿青绫居家服,有模有样地端坐书案前, 摇头晃脑背诵《大学》。 怎么跑他这儿?太子呢?难不成规律更改? 晴容歪头看了看自己毛茸茸的肚皮,再舒展羽翼,确认这次依然是鸟, 但既非猫头鹰、丹顶鹤, 也非孔雀或鸽子, 而是一只体型较小、飞羽被剪的观赏鸟, 正站在铜架子上,腿脚并无绳索铁链拴绑。 还好,不用再送信。 抖动羽毛, 她展开翅膀,悄声下地,趁小七没注意, 四处蹓跶。 绕至山水条屏后,赫然见太子斜斜依靠在坐榻上,手捧书册,专注翻阅。 原来,这人躲在屏风后…… 晴容好奇心起,摇摇晃晃走近,惊觉他在读《香事记》,心下百感交集:殿下为彻查余家案,忙中竟偷偷摸摸研究香道?对她这小国公主不放心? 「哥,『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下一段是什么?」小七发问。 夏暄头也不抬:「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小七继续往下念。 晴容无所事事,依稀见包裹屏风边缘的铜片被擦得明晃晃的,啪嗒啪嗒踱步而去。 「镜中」所见,她通体羽毛雪白,头脸至下颌为淡黄色,腮边有两款橘色圆斑,头顶黄色羽冠,眼睛乌亮泛红,喙呈象牙白,竟是一只外形亮丽的小鹦鹉。 「小傢伙还臭美,」夏暄见状莞尔,抓起两颗松子沖她晃了晃,「来!赏你。」 晴容本不愿吃「嗟来之食」,又觉长夜无聊,壮着胆子扑腾上榻,抓起松子,笨拙地撕咬。 「哥哥在玩六叔公的鸟吗?」小七背诵声停,离座探头张望,「要不……您留着?」 「搜刮别家的小动物,却成天往我那儿塞!」 「不是我讨的,是他老人家今早非要塞给我,说是海外富商所赠。瞧它笨的,连松子也不会剥!既没辩哥聪明,又没憨憨好玩……」 晴容回头瞪他一眼:辩哥和憨憨,不都是本公主么? 「谁说它笨?它听得懂!」夏暄伸手挠鹦鹉头,「再说,脸蛋两坨腮红多别致!」 「听得懂有啥用?又不会说!」 「不会说吗?」她张嘴来了一句,不光惊呆天家兄弟,还把自己吓了一跳。 「咦?六叔可没告诉我!」小七逗弄道,「小毛鸡,再讲两句!」 晴容羽冠根根竖起,语带不屑:「难听!名字难听!」 夏暄大乐:「换个名儿,『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叫『嘤嘤』吧!」 晴容:殿下敢在人前喊这名字? 小七笑道:「它没反对,就这么定!」 「别藉机偷懒,快背书!」夏暄催他。 小七因鹦鹉能言而兴致大发,一把将「它」抓到肩头,嘴里念念有词:「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后面我又忘了!」 夏暄搁下书,背了一小段,解释含义后复述一遍。 小七嘟嘴:「记不住!」 夏暄没好气:「无心向学!你再这样下去,连鹦鹉都比不过!」 「我才不信!小嘤嘤背两句我听听?」 小七乱揪鹦鹉头顶黄毛,激怒了晴容。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她一字不差复述夏暄所教,虽说鸟语音调有变化,却异常流畅,惊得小七目瞪口呆,更让夏暄惊喜万分。 被兄长揶揄,小七恼羞成怒:「重复十次!」 晴容气炸,索性扇动翅膀,模仿他的腔调:「重复十次!」 小七暗觉鹦鹉好玩,美滋滋托在手心,返回案前,从头开始背诵,每背一句,便要求「它」跟着念。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安……」 晴容耐着性子陪读,顺口纠正他:「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对对对,是我记错!」小七夸道,「嘤嘤果然是只聪明的小毛鸡!」 第75页 晴容只恨鹦鹉没法翻白眼。 恰逢侧窗一阵风过,吹翻案头宣纸,小七没在意,顺手拿镇纸压住。 晴容扭头仓促看了两眼,心底猝然腾起「想把画咬碎」的冲动! 纸上为线描画稿,描绘一灰青衣裳的青年盘膝而坐,左边的金钱豹懒洋洋将前爪和脑袋搁置他腿上,而右边……则是一位素衣少女,长发披散,从另一方向依偎在他怀中,形成「豹女争宠」之局! 少女五官尚未描绘,但显而易见,构思必定缘于她上回发烧时误抱太子的举动! 姑且不谈画的是不是她,她都觉得好、羞、耻! 难不成……太子殿下暗搓搓地怀念那个拥抱?是否意味着他对她……? 正当晴容被翻滚热流搅得全身飘飘荡荡,门外忽而掠进一魁梧的灰影,却是甘棠。 「甘棠,你有事找哥哥?」小七迟疑片晌,「我出去玩会儿!」 晴容眼看他再度探手来抓,慌忙矮身,麻利钻进镂雕书匣内。 书匣带锁,小七只能干瞪眼,眼看太子从屏后行出,不敢耽搁,抢过案上两碟咸酸干果,一熘烟跑了。 ··· 「什么!」 夏暄听甘棠低声禀报,右手重重拍在书案上,震得文房用具齐声细响。 「定是属下和鸽房弄混了鸽子,导致传信出差错,请殿下重罚!」甘棠跪地,满脸愧色。 「重罚?本宫能怎么罚你!」夏暄眉宇全是怒气,「送去城南密卫司的密令,竟到了东府?右卫率不核实也不动脑子的?全揽头上,直接带人南下去查沉船案?如此大动干戈,打草惊蛇,能查出什么!」 甘棠惶恐:「属下亲自截回?」 「趁着他们人多走得慢,你速去!」夏暄摸出一块令牌,「不许再出岔子!否则,提头来见!」 甘棠双手接过放入怀内,躬身而退,并将门带上。 夏暄颓靡坐迴圈椅,左手以拇指和食指搓揉额角,垂下眼眸时,狭长眼缝徜徉浓烈愤然。 「哥,我能进来玩么?」小七敲门。 「时候不早,你赶紧回贤妃娘娘处。」夏暄话音不起波澜,如像未发生过任何事。 小七不死心:「我的嘤嘤……」 夏暄冷声道:「你让我留着的。」 「嘤嘤嘤。」小七灰熘熘离开。 晴容仍旧瑟缩精雕匣内,侧头从花叶镂空处偷窥。 眼前青年展现过冷漠疏离,表露过温柔缱绻,显示过勇敢刚毅……独独从未有过此际的焦头烂额。 ——是她的错。 她那夜为何要得意忘形地乱飞?为何不多花点时间,耐心返回寻找他或甘棠?又为何要托大,自以为回到东府,便安然无恙? 是化身花豹挡灾之事,予她超乎能力的自信和勇气? 愧疚与歉意如狂潮淹没她,可后悔也好,道歉也罢,于事无补。 她既没法用九公主的身份去安慰他,也不可能再变回那只鸽子认罪,什么也做不了。 「呜呜……」 心下煎熬,她没忍住,哼起呜咽之音。 夏暄停下动作,取钥匙开匣,见她可怜兮兮窝在书册上,遂伸出指头轻抚她的背:「钻进去,出不来?还是……我拍桌子太用力,把你吓着了?」 晴容抬头对上他温和眼神,几乎哭出声。 ——殿下……能不能别这么温柔?明明是我!是我搞砸了啊! 「乖,别怕,我给你剥松子。」 夏暄挽袖探臂,觉察吃食已被人拿走,索性返回屏风后,将未吃完的全数拿来,一颗颗剥来餵「它」。 晴容无地自容,小心翼翼张嘴,只觉他所餵的每一颗,皆渗着丝丝苦涩。 她得将功补过,至少……努力做点事,让他舒坦些,而不是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安享宠溺。 于是,她慢悠悠地从匣子里爬出,吧哒吧哒来到他跟前,一侧身,直挺挺躺下,肚皮朝天而卧。 晴容:殿下,都是我的错!我要赎罪!躺平……任你玩! 夏暄先是大惊,核实鹦鹉并无不适,眉间阴云渐散。 如有一声渺茫轻嘆,他长指轻触那圆鼓鼓的小肚肚,唇角弧度因指腹所及的柔软而缓缓舒展。 「我大概是被上苍眷顾的人,从小到大,每逢遇到伤感或危机,总有毛糰子为我排遣。」 晴容按捺羞怯,厚颜用脑门蹭他,哼哼唧唧了须臾,张嘴念道:「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 她出口的依然是《大学》里的句子,原话意指修德需先端正心意,如若心中愤愤不平,或恐惧不安,皆得不到端正。 但在此时此刻道出,莫名有了安抚警醒之用。 夏暄全当鹦鹉误打误撞,復笑道:「记性不错,你还会点什么?」 晴容生怕再背下去,会惹他怀疑,遂翻身跃起,张口叼住一竹管笔,扑腾着往墨池里蘸了点墨。 「还会写字画画?」 夏暄面露喜色,迅速为她铺好白纸。 晴容或展翅跳跃,或原地旋转,使尽浑身解数,抬笔落墨,勉为其难画下一朵简陋无比,甚至有点丑的「花」。 转头却见,太子俊朗笑容于瞬间绽放世上最明媚的花儿,教她心头怦动,战慄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被鸽子鸽了! 第76页 晴容:那我只好暂且当个有点感情的复读机,安慰你一下下啦! · 小七的背的都是《大学》里的句子。 鹦鹉参考了白身玄凤鹦鹉~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赴酒臣 40瓶;桃花诺 2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爱你们~ 第三十八章 孔雀开屏鎏金铜灯投射点点光芒, 驱散了夏暄长久以来的冷淡、隐忧和警惕。 晴容以鹦鹉喙叼着笔, 愣愣与之对视。 有那么一剎那, 她几近怀疑眼前所见,真的只是梦。 他朗目倒影亮晶晶的烛火宛若星河坠落, 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抑或是她眼花缭乱所致? 她心底澎湃的热潮如逆流而上,源自臣下对主上的敬仰感激,抑或女子对男子的仰慕? 似乎从画院内的指尖相触起,心已不自觉动了,遭她狠狠压下;其后化身为鹤,伴他立于高阁之巅,共赏落霞, 她的心逐渐被某些诡秘念头侵蚀;再到他冒充东宫卫私访,请她清点香料走私案物料,她只犹豫了极短时间;夜返行宫的惊心动魄, 她庆幸与他共同承受, 感念他不离不弃的扶携。 可到后来十指交缠抚摸受伤花豹、书阁「避险」的亲密拥抱……她无力抗拒「跌坠」感, 强行逼迫自己悬崖勒马。 如今, 缰绳随时断裂,如烈马奔腾的心,怕是收不住了。 歷经诸多波折, 他们能否回到「叔嫂」应有的位置? 夏暄笑而以手指轻点呆鹦鹉的脑门,取下那支笔,顺势为「花儿」补了枝蔓。 晴容勉强回过神, 跳至墨池,以爪底印墨,扑回纸上时,积极沿着他所画枝条,呈八字脚来回踩印,为画作添加「叶片」。 这是继初次穿成小狸猫之后,她和太子再次「联手」作画,尽管因身体局限而笔法朴拙稚嫩,却是她主动所绘。 夏暄无疑惊喜到无以復加的境地,等待浓墨风干时,将她捧在手心,用湿丝帕细细清理掉爪纹间的墨迹。 晴容乖巧得不似初来乍到的鸟儿,仿佛完全信赖,任由他摆弄。 颊畔两坨橘红,很好地诠释了她的羞涩。 这一夜,她静静陪太子完成那幅「豹女争宠图」,遗憾画上女子的面容被青丝覆盖,只露小巧樱唇,无从辨别是何人。 应该……与她无关吧? 夏暄兴致勃勃,捧出两盒黑白玛瑙棋子,和她玩起「落子」游戏。 晴容不善博弈,只管将白子一颗颗排开,偶尔故意捣乱他的黑子,逗得他开怀大笑。 她歪着小脑袋端量,头一回发现,原来太子殿下也拥有如此灿烂爽朗的笑容。 如若能透过属于她本人的眼睛,去捕捉他纯粹的笑,必将更激动人心。 夜静更深,晴容以打哈欠的方式,提醒太子——宝宝困了,是时候就寝。 夏暄将她送回铜鸟架上,亲自捧回寝宫,沿途不忘逗引。 晴容唯恐言多必失,单调重复他所言。 虽非初次「侍寝」,亦知不外乎安静在房中呆上一夜,但瞥见他自行解下玉带、退去月白素缎直身,她终究耐不住羞怯,仓皇闭目,假意打盹儿。 ··· 大宣承袭古制,按照四时将田猎分为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场和目的各有不同。 禁军早已提前驻进,以帷帐、幔城、网城建造御营,以便监国储君处理政务;又设连帐筑内外城和仅供皇族专属的看城,供宗亲和官员居住或观赏。 狩猎前夕,他们分作两翼,撒开三四十里范围,合拢后缩小包围圈,修筑重围,将大量野兽圈禁其中,以备狩猎之用。 是日清早,众人从行宫迁移至御营安顿。 巳时,夏暄改换戎装,陪同惠帝,乘舆至看城,先整顿布围队伍、视察军纪,再核清围内动物数量。 晴容虽喜骑射,但自从屡次入眠后成为动物、体验过艰辛痛苦,她不忍再滥杀无辜,是以如常穿着赤月国礼服,随夏皙等人候立台下。 听闻统领朗声宣读「大小兽类数量超过三千」,再计算林地面积、野兽种类、参加人数,她心惊胆寒——密集至斯,等于随意射杀,哪有狩猎乐趣? 以她的尴尬身份,只需低调陪伴嘉月公主即可,本不该多嘴多舌;但要是眼睁睁看上千飞禽走兽惨死,难免焦心。 趁禀报未结束,晴容悄声询问夏皙:「公主,往年狩猎一向这般盛大隆重?」 夏皙摇头:「好些年没在保翠山举办春蒐,近年陛下龙体欠安,哥哥刚担任储君半年,兴许上下皆有心将扩大盛宴,故而将囤积勐兽全数圈来。」 「可这……」晴容面露忧色,「不妥。」 夏暄立于御座旁,转目睨向妹妹与九公主:「二位有话?」 二人互望一眼,夏皙窘然而笑,正欲敷衍过去,晴容却怀疑夏暄另有深意,忙踏出半步,盈盈施礼。 「小九私以为,围内野兽数目和稠密程度,超出既定比例,还望殿下斟酌。」 她一贯以病弱姿态示人,从不多话,此际骤然发声,教余人既惊且奇。 统筹官员们神色凝滞,没敢吭声;一旁摩拳擦掌、准备大展神威的两位皇叔则明显不悦。 「赤月国九公主初临大宣,第一次赴行宫,作此判断,未免草率!」 第77页 「正是!什么时候轮到小国公主干涉我大宣事务?本王大老远从藩地赶来奔龙山,就为猎白虎!」 晴容明知此举「多管闲事」,但既然开了口,没理由退缩。 悄然抬目凝向夏暄,见他目光有一瞬忸怩,随后微略颔首,似带鼓励,她深吸一口气,清音朗朗。 「诸位且听我一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贺若家本为大宣属国,小九为人臣子,以犯颜纳说为忠,求陛下圣察。」 惠帝闻言舒颜,示意她继续。 晴容温声道:「陛下,蒐,择也。禽兽怀妊未着,蒐而取之,为达自然平衡。但若即便已放脱无孕之兽,这三千之数仍旧过甚,尤其统领上报的品类中包含罕见珍禽,虎狼豹熊等勐兽一旦捕杀过度,反倒会滋长影响农田庄稼、村落畜牧的小禽小兽。」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者爱万物,而智者备祸于未形,仁智兼备,方可为国。小九斗胆,恳请陛下将狩猎之道回归野练、强健体魄、调节动物种群分布等本质,切勿一味多求稀,更勿以滥杀多戮为胜。」 她言辞恳切,容貌清丽,体态娴雅,端的是一国公主的湛湛风华。 此言得到魏王、嘉月公主和驸马的附和。 惠帝转头目视夏暄:「太子意下如何?」 「回陛下,臣认为,九公主言之有理。」 夏暄唇角微勾。 他原本没打算大张旗鼓,偏生负责春蒐事宜的官员有意讨好,层层命令下达,不光将山野走兽数尽圈来,还令百姓提前猎取,放生至场内,导致狩猎规模扩大了两倍不止。 正愁如何缓和平息事件,九公主同样注意到了不妥,且勇于提出质疑,令他倍感惊讶欢喜。 这点,于她的处境而言,实属可贵。 此前,夏暄一度误会,她为花豹疗伤是为讨他欢心;此番听她仗义执言,再对应她曾有过收养雪豹、放归山林等举措,方知她真心爱惜野生禽类与兽类。 恍惚间,自幼不被理解的孤寂寻获了寄託,如有魂灵互通交叠之感。 他索性顺水推舟,让小姑娘展现干练果敢的一面。 「殿下,难得盛会,何不尽兴?」正值壮年、五大三粗的四皇叔仍不甘心。 夏暄笑道:「若随处可见珍禽异兽,如何凸显四叔的神妙骑术、精准箭法?」 四皇叔一愣:「殿下英明。」 当下,夏暄传令,「网开一面」,以利繁殖。 晴容浅笑谢恩,眉眼难掩真心实意的感激。 ··· 午时,狩猎开始。 因惠帝旧病未愈,由太子跨马上阵,追逐野兽,而扈从的王公大臣和兵营将士则紧紧尾随。 第一轮唯太子一人射猎。 夏暄向来对动物心存怜惜,外加许久未习骑射,策马奔出数里,并未刻意追逐狮虎,只射下一头野狼,便火速返回。 他登城观围,视察武将们骑射的娴熟程度,趁机考核官吏,检阅军容。 一声令下,围猎视猎场为战场,无不奋勇争先,以展雄姿。 待众人策马远离观围台,惠帝睏乏,领贤妃、小七入阁歇息;夏皙领九公主、陆千金等女眷则回营帐更衣歇息。 夏暄得以放松,未料刚除下沉重凤翅盔,还没来得及拭去额角汗滴,便对上了齐子翱的微妙眼神。 对哦……差点把书阁角落那桩事给忘了。 妹夫前日「撞破」他与女子私会,必定幻想了某些场景——与他拾获的避火图相类。 正逢宫人端来温酒,齐子翱取了,双手呈给夏暄:「殿下文武兼备,子翱好生惭愧。」 「驸马见笑,本宫那点微末技艺,岂能担得起『兼备』二字?」夏暄一饮而尽,摆手命仆侍退下。 郎舅二人四目相对,各自脸颊烫灼。 齐子翱为靡丽不堪的想像,以及难以启齿的窘迫;夏暄自知与九公主并无苟且之行,但先一夜阅览那堆纠缠姿态,梦里模煳影像莫名有了参照。 天知道今日的他有多努力保持端肃,才不至于羞死在那少女面前! 这一刻面对妹夫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深知隐瞒无用,干脆主动交待:「那日之事……驸马且当没发生过,本宫巧遇一宫女,唔……没别的,只是多聊几句。」 他快编不下去了。 齐子翱将信将疑:聊几句,非要躲起来聊?聊什么能聊到气喘吁吁?殿下欺负我至今没真正当上驸马,煳弄我? 「臣仿佛曾闻玉珠子轻敲之音,且为软玉声,乃至上号的和田白玉才有此音。」 「……」 夏暄心下暗忖:这傢伙博学,可不好矇混。 他灵机一动:「本宫赏的玉簪,你别管了!」 「臣绝非有意僭越,」齐子翱深深一揖,「只是……惶恐,还望殿下切莫重蹈二郎覆辙。」 夏暄一怔,眉宇间闪过复杂难言的忧与悸。 「二郎」,是齐继后之子,永平郡王夏昂,既是夏暄同父异母的二哥,也是齐子翱的表弟。 有关二皇子从储君人选沦落至郡王的因由,圣旨上只有寥寥四字——行至不端。 知情者大多含煳其辞,无非怕污损了天子颜面。 夏暄想起二哥所为,惴惴之情流转于心,抬手拍了拍齐子翱的肩。 第78页 「未至于此,不必……多虑。」 ··· 黄昏,猎场上动物哀鸣声犹未绝耳。 晴容独自闲坐湖边的老柳树上,用捡起小圆石逐一向水面掷出。 石子一跳,两跳,三跳……敲碎一湖绿影,激起圈圈细碎涟漪,恰如她不安的心。 她公然谏言,想必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能不露面,尽量不惹人嫌。 缄默之际,忽闻背后悠悠脚步声,她只道是鱼丽,随口问道:「都收拾好了?」 「嗯,你呢?」 应声的是太子!吓得她差点从树上摔下。 蓦然回首,只见夏暄独自一人,披着斜阳暖光,信步而近。 他已卸下鱼鳞叶明银甲戎装,改穿素雅道袍,手上提着铜鸟架,架上竟是……她昨晚魂灵入侵的小鹦鹉! 她心跳抽离:糟了!被发觉了?要对质? 夏暄见她呆坐于树干,震悚地瞪视他和他的鸟,一时间惶然:「九公主怕鸟?」 「不,不是……」晴容惊色稍敛,下地行礼,「殿下这……?」 夏暄耳面俱热,竭力维持从容淡定:「昨儿无意中获得一只鹦鹉,甚是喜爱,奈何无暇照顾,想托九公主照看几日。」 「能为殿下效劳,小九定当尽力。」晴容暗暗松气,又觉哪里不对。 「呃……这小傢伙挺聪明的,会说话、作画、哼小曲儿,九公主闲时大可解解闷。」 他得此鹦鹉,欣喜之极,一心赠予她,趁大伙儿忙着整顿行囊、安置物件,悄悄来寻。 但平白无故送她鸟,于情于理皆不合,唯有拐弯抹角,谎称「无暇照顾」。 此外,还有无法启齿的原因,无论如何,不能被她知晓。 晴容确认他未觉察端倪,恭敬接转架子,装作不经意一问:「敢问殿下,鹦鹉可曾获赐名?」 「嘤……」夏暄话刚出口,立即发觉不对劲,连忙改口,「九公主定便是。」 晴容忍俊不禁,伸手摸向小嘤嘤浅黄色的冠羽。 未料,鹦鹉勃然大怒,勐地张嘴,狠狠咬住她的食指! 「啊——」 晴容毫无防备,尖声而唿,慌忙撒手。 架子因她松手而落,小嘤嘤则扑至夏暄肩头,瑟瑟发抖,呜呜哼哼。 晴容还没来得及为惊扰太子的宠物而致歉,却见夏暄大惊失色,急急抢过她的手……毫不犹豫挪至嘴边,以舌尖轻舐她指腹溢出的鲜血。 指上阵阵疼痛,瞬间被他唇与舌的温热濡湿替换成酸麻。 她,彻底傻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把昨晚的我送给我,是什么操作?要我自己照顾自己? 太子:嘤? · 晴容话里的一些引用,根据晋江规定,需要标註,大家不用管( ̄▽ ̄)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 蒐,择也。禽兽怀妊未着,蒐而取之也。——韦昭《国语注》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 仁者爱万物,而智者备祸于未形。——《史记·赵世家》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情未绝 20瓶;明湖 10瓶;赴酒臣 5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第三十九章 风定, 人静, 天地山川顷刻静谧, 湖面粼粼波光也似停止了闪烁。 晴容茫然瞪视太子,仿佛他薄唇所含的纤细手指, 与她无半点干系。 甚至,完全忘了将手收回。 夕阳逆着光,为一男一女挺立的身影勾勒金边暖芒,相距尺许,指唇相连,如被施了定身术。 缄默良晌,夏暄方从唇齿间的腥甜中回神。 ……完、完了! 上次为书阁角落的亲密拼尽全力找藉口,已然词穷, 这回他该如何解释? ——总不能坦白,昨夜梦里对九公主这样那样的,一时情急导致分不清梦境或现实? 太子颜面要往哪儿搁?日后在她跟前, 将如何自处? 偏生她指尖柔软细腻, 附在他上下牙齿之间, 引诱他滋生啃噬之念。 二人立于薄暮缭绕的湖畔, 动的不知是风,是柳,是心。 夏暄绯颜如烧, 小心翼翼吮去柔指血迹,片晌后假装若无其事放开,还不忘翻出丝帕, 为她拭净、包扎。 鹦鹉嘤嘤自始至终皆怂成球,以嘴巴叼住他的领口,不肯离开他。 他吞咽唾沫,正色道:「没、没事了,回去后最好再上点药。」 晴容杏眸圆睁,素手悬于半空无处安放,心绪如风絮翻飞,有惊,有怒,有羞,还隐约掺了极渺茫的蜜味。 他……怎能表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而她,究竟该摁下羞恼,感激储君纡尊降贵「吸血疗伤」?或该出言呵斥,以免类似窘事再度发生? 「殿下,您、您……?」 跋胡疐尾,她意欲取折衷之道,试探一番,话到嘴边又不自觉红了脸。 「咳咳,」夏暄清了清嗓子,「这小傢伙尚存野性,本宫自会带回去,好好教导。」 晴容暗觉他有心就此揭过,不由得暗恼:「小鹦鹉受惊咬人,乃天性所致,小九并不介意;殿下此举,有碍礼法……」 第79页 「本宫……本宫也是天性所致!」夏暄羞愤至极,脑子发热,口不择言,「我、我天生嗜血!尤其指尖血!见了就、就欲罢不能!」 「……」 晴容无言以对——这人是妖怪?难不成他认为,这答案合理到可以煳弄她的程度,还能展示他刚勐的一面? 「是我之过,既没管束好鹦鹉,还……冒犯了九公主。」 夏暄为掩饰窘迫,亲自弯腰捡起铜鸟架,将嘤嘤放回。 嘤嘤抖动羽毛,气成圆鼓鼓的毛球。 晴容料想自己昨晚的神思或多或少影响了新来的小鹦鹉,以致它极度依恋太子,乃至对她这「新主人」产生敌意。 若贸然「照顾几日」,恐怕会伤了小傢伙的心。 她虚握拳头,不慎碰到新伤口,痛觉混着诡异的甜恼气息流转周身,滋味难辨,手足无措。 捂住狂跳不息的心,掩不乐眼底的嗔怨和怯赧。 夏暄既想逃离这一刻的不尴不尬,心底深处却隐约期盼再和多说几句话,不致浪费来之不易的机会。 然而眼下说正事或闲聊,均显突兀,他长眸星辉乍亮乍灭,屡屡想开口,终究欲语还休。 二人覆一身天光云影,静立于湖边老柳下,缱绻柔柔春意,与山水春色互融。 俊俏脸面羞红如熟果,谁也不愿率先打破沉默。 待远处号角声起,晴容收敛心神,回头惊觉两丈外不知何时多了个苗条青影,眉眼细细,仪表婉雅,竟是陆清漪! 「陆姐姐,我……」 「见过殿下,见过九公主!忽闻惊唿声,特来查看,」陆清漪的困窘绝不亚于二人,「但……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啊!」 焦灼之情驱散她一贯的镇静沉着,补充的那句话,无异于「此地无银」! 晴容顾不上偷觑太子有何反应,羞惭得无地自容。 ——被未来太子妃窥破姦情? 她、想、跳、湖! ··· 是夜,营地内空旷处点起篝火千百堆,兵将们割生炙熟,开怀畅饮。 惠帝未出席,太子率领宗亲、贵族则在看台下方小酌,边谈笑边品尝烤肉。 炙烤过的鹿肉、羊肉、野猪肉包裹着晶亮而黏滑的油光,奇异香气瀰漫御营,勾动在场者垂涎欲滴。 因夏皙和驸马坐到太子下首,且乐云公主没了影儿,晴容和陆清漪成女宾之首。 二人同享一张铜食案,相顾无言,各具窘色。 晴容想向太子妃的头号人选解释,可她和太子……本就处在异常微妙的暧昧中,根本解释不清! 既然陆千金只字不提,她不便大庭广众下抖出,索性一言不发,闷头咀嚼现烤的山鸡肉。 以胡椒腌入味后烤制的整鸡,鲜嫩香滑,汁水丰厚,回味无穷,她却无甚食慾。 女宾席后方一郡王妃悄声询问:「为何不见乐云公主?」 「她呀!狩猎开始时就离营,据说也没留守行宫,径直回京了!」年纪稍长者轻声回答。 「陛下还在营里,未免太……」 另一人插口:「听闻她向陛下抱怨,说是住处失火,忧心自己犯错,想去一趟北山为先皇后祈福。陛下虽更宠爱亲女儿,但对乐云公主素来纵容,再加上这理由……如何能拒?」 「不过,话说回来,」最初发问那人又道,「我听到有人传言……」 三人交头接耳,话音大多被宴乐声覆盖。 晴容侧耳倾听,依稀捕捉「九公主的侍女」,已猜出她们言下所述,无非是「小国公主把乐云公主气跑了」之类的论调。 只听得又有一人插言:「……可她前些天还得陛下重赏,今日寥寥数语即说服太子殿下释放动物……」 「陛下恩赏,是念为稳住局面;殿下定是念在她和嘉月公主的交情份上,才予以首肯,且看来日花落谁家吧!」 晴容并未回头,是以无从辨认,议论的是哪几位夫人千金。 但毋庸置疑,她此行算是得罪了一大波人。 乐云公主本人的恶劣态度兴许有一半因太子所指示,未必出自真心,但与之交好的贵女定视她为眼中钉、心中刺;而原先兴致勃勃、试图大放异彩的皇叔们,必将因狩猎的芥蒂而心生怨气…… 久而久之,只怕还出嫁,她在京城的名声便遭折损。 尽管非她故意为之,可她似乎无意间仗着与太子的私交,言行太轻狂了些? 行围将持续十四天,她要怎么混呀? 正当晴容因心事重重而停杯,主台上的四皇叔忽而感嘆:「三郎不在,今年狩猎全是咱们几个老骨头较劲儿,怪没意思的!」 夏皙笑道:「叔父们尚在壮年,筋韧骨强,风采不减,自称『老骨头』,让我们小辈汗颜哪!」 「哎呀!你们几个孩子,要么温温吞吞,要么娇气体弱,想当年大……」四皇叔收穫甚丰,意气风发,外加多喝了几杯酒,意兴一来,险些收不住。 闻者不难推断,他想说的是「大将军」,乃至大将军府的长公子。 太子恍若未闻,夏皙眸光登时暗淡三分。 身侧的驸马赶忙圆场,硬生生扛下四皇叔的那句揶揄:「您老说得是,子翱定当勤学苦练!」 五皇叔捋须而笑,摆出语重心长状:「殿下当年射猎准头甚佳,此次巡猎一圈,仅得一狼,有失水准。请殿下趁少壮多活动筋骨,保重贵体,别光忙着政务啊!」 第80页 夏暄素知叔父们性子疏爽,难得回京,仍惯于端长辈架子。私下闲扯时倒也无伤大雅,此际当着一众朝臣之面,借酒意高谈阔论,不给储君留情面,难免令他恼火。 夏皙原想以「政事繁忙」为太子辩解,偏偏五皇叔一来把话堵了。她不善言辞,急忙向好姐妹陆清漪使眼色。 陆清漪略显迟疑,脸颊漫过飞霞,抿唇未语。 她固然能帮腔,但众目昭彰下为太子辩驳,落在外人耳里,必然被当作她急于攀附东朝的把柄;若半句话也不替太子申辩,又太过冷漠疏离,不利于之后的交往。 觉察夏暄长眸微冷,晴容心头颤了颤。 即使恼他毛手毛脚、啃她指头,终归不忍见他被自家叔父取笑,还得面对无一人帮腔的僵局。 她既已得罪两位皇叔,也不差多说两句。 于是,在余人面面相觑之际,晴容浅酌杯中酒,淡淡一笑:「殿下贵为国本之尊,日夜勤政,首场射猎,一箭击杀野狼,实属可贵。想来之所以没多猎杀,是想留着给诸位一展身手罢了。」 她这话原是无可厚非,未料四皇叔不好再针对太子,改将话锋转向魏王:「四郎也是,别一天到晚对着书画卷册,没点精神气!」 这下不仅魏王尴尬,连晴容也觉狼狈,仿佛是她那番话害皇叔转移话题,招致四皇子无故受牵连。 「魏亲王龙跃凤鸣,雅人深致,和赵亲王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恰恰是天家的佳事美事。」 魏王谦逊客套,遥遥向她举杯,眸底欣然之情不言而喻。 夏皙原本听她夸赞魏王,心怀不悦,但细味话中含义,明显没落下不在场的赵王,等于双双捧了兄弟二人,遂喜笑颜开。 众人把酒言欢,觥筹交错,酣畅淋漓。 唯夏暄停杯投箸,刚为晴容的维护而心花怒放,马上因她赞许两位哥哥而酸涩抓狂。 凭什么?凭什么夸那俩夸得那么好听,却只说他「日夜勤政」? 他明明优点一大堆,就没别的值得她夸口? ··· 从夜宴返回营帐,晴容后知后觉一事——她奔忙整日,似不觉劳累。 想必停服含芄兰籽的丁沉煎丸一段时日后,肺、脾、肾三脏的失调之症大为改善。 为装作不曾觉察端倪,她决定命人换回返梅魂香,再假意服食药丸,对外呈现病弱之态。 正好,她急需减少露面,免得惹是生非。 帐中陈设配置不比行宫殿阁,晴容以此地盛产的桃梅干瓣泡了个香喷喷的花瓣澡,便早早更衣歇息。 馥郁甜香中,她恍然入梦,立即被太子近在咫尺的沉嗓惊醒。 「让你罚站,你还敢偷懒打盹儿?」 晴容蓦地一哆嗦,睁开睡目,撞进了夏暄佯怒的眼神里。 毫不意外,她又进入小鹦鹉嘤嘤的体内。 ……罚站?太子这是闲得慌吗?居然半夜惩罚一只鸟? 夏暄勾起食指,郑重其事敲了敲鹦鹉的脑门:「知错了吗?」 晴容一脸懵逼,偷吃?抓破书册?毁掉他的画作? 她歪头打量太子,唔……衣服脱一半留一半,准备沐浴? 夏暄一本正经教训:「你,坏嘤嘤,啄了九公主!爪子,伸出来!」 晴容不明所以,憋屈递出左爪,遭他手中小木棍轻轻打了一记。 「……」 晴容内心狂吼:太太太过分了!为何要这般对我!嘤嘤咬破我的手,到头来受罚的……竟然还是我! 啊啊啊啊!气死人! 夏暄并没打算轻易饶恕她:「换一个爪爪。」 晴容赶忙藏进羽毛里,倔强顶嘴:「不要!」 夏暄啼笑皆非,闷哼一声:「罚你……下回给她背诗、画画、唱曲子!」 晴容又好气又好笑:昨儿是本公主逗殿下玩儿,换作它,理你才怪! 夏暄收起小木棍,横睨她一眼,如怨,如怜,无端酝酿几丝窃喜与羞惭。 晴容自然而然记起他含吮她手指的那一幕,好不容易平復的心跳翻涌復至。 却听太子喃喃轻责:「小坏蛋!我都捨不得碰她一下,你倒能耐了?」 说罢,手指毫无徵兆地戳了戳她饱满的额头,随即步向屏风后。 晴容被戳他得晕乎乎的,许久才勉为其难回过神。 ……等等?! 他方才说的是,「捨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嗯,某人无意中非常隐晦地表了个白而不自知。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明湖、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34567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谢谢各位的大力支持,爱你们! 第四十章 营帐内灯影幢幢, 将太子宽衣解带的影子投射于白绢屏风。 随着线条渐趋硬朗, 晴容·嘤嘤赶忙低头捋毛毛, 却因其衣裳摩挲声、沐浴舀水声而周身发热。 「捨不得」,算是几个意思? 不舍?很爱惜?不忍放弃或离开?不愿使用?不肯割捨?吝惜? 她忽而疑心自己读书太少, 导致无法理解太子那句话的含义,却又从中嗅出一丝半缕的暧昧迷恋。 ——太子对她,好像是有那么点……小想法? 第81页 尤其那次藏身书架之侧,他以唇贴着她耳廓低语,用手挑起她下颌,乃至俯首贴向她的每个细小动作,皆传达超乎君臣之外的微妙情愫。 更别提「啃指头」的离奇举动。 鬼才信他「嗜血」! 当时她震惊且羞赧到了迷惘的程度,现今回想, 反倒品味出惶然、怜惜与心疼。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她确信,他对她的在乎, 超出想像。 她此前多次变成他身边的小动物, 由枝头鸟到怀中兽, 从各方面观察他、了解他、理解他, 再加上对英俊男子若即若离的暗慕、对位尊者的敬仰悲悯,诱发心间悸动,尚可说得过去。 而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备受瞩目,从不乏才貌双全的女子围绕;和她见面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图她什么呢? 图她有一半赤月国血统?图她为青川先生的弟子?能辨识香料的鼻子? 八成是她过度自信, 想歪了,想岔了,想错了! 晴容·嘤嘤不熟练地抖着羽毛,被身上甩出细碎小绒毛和羽粉激得连打喷嚏,忽闻帘外守门侍卫招唿「甘护卫」。 与此同时,太子「嗖」声离水,似是扯了块软巾,两三下擦干身体,迅速穿裤裹袍,才慢慢从屏风后行出。 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水汽未散,湿答答的,脸也莫名赤红。 「甘棠,进来。」 门帘一掀,那蒙了半张脸的高大身影躬身而入,向他毕恭毕敬行礼,随即不停打手势。 晴容·嘤嘤满脸茫然,目不转睛盯着那双舞动的长手,总觉哪里不对劲。 太子神色愈发冷淡,长眉紧拧片晌:「这两日辛苦你了,早点歇息吧!营中守卫森严,夜间不必当值。」 甘棠作揖而退,竟完全未开口说过半句话。 晴容一直搞不懂甘棠的官职,像是暗卫,却又时常公然出现人前。印象中,东宫设置虽庞大,却无此特殊岗位。 若说是「护卫」,显然属于特例。 这人武艺绝不亚于鱼丽,年纪也不大,为何无时无刻蒙着脸?为何人前从来不开腔?就连在小七面前也不吭声? 而太子往日对他嬉笑怒骂,此际少了亲切热络,添了客套疏离……晴容踱步于铜鸟架上,忐忐忑忑,用鹦鹉鼻子对着甘棠离去的方向一顿勐嗅,冠羽瞬间舒展。 果然!有蹊跷! ··· 帐内恢復寂静。 夏暄徐徐解下包裹在外的大氅,脸色未见缓和。 当帐外内侍端来吃食、收拾浴间时,他盘膝坐在榻上,默然将糕点掰开,却因沉思,迟迟没往嘴里塞。 小鹦鹉嘤嘤从架子扑腾滑落,屁颠屁颠冲来,以毛茸茸的小脑袋笨拙蹭他手腕,眼神疑惑又带点抚慰。 他料想爱撒娇的小鹦鹉嘴馋,没再计较它的任性,投餵完毕,命仆侍另行安置,随即灭了烛火,躺卧床榻。 黑暗与安静,有助于他理清思路。 如今,香料走私案查到最关键的一步。出人意料,涉事富商一夜间举家「自尽」,投井的,抹脖子的,上吊的……男女老少五十多人,明摆被灭了口。 偏生这家人与齐首辅夫人的娘家、和赵王母妃娘家皆相熟,却又无直接证据表明是二哥或三哥母家族亲教唆所为。 线索到此断裂。 最不想敷衍了事的一桩案子,模稜两可,只能暂且按下。 于夏暄而言,与其让他相信憨直的三哥出谋划策倒腾这些,不如反思,二哥是否会为「储君旁落」一事而忿恨。 毕竟,人所共知,当年遭其折辱、羞愤自杀的安贵人,确是先皇后余氏的远房表妹。 二哥被贬,最直接的受益人,是他这个嫡出的五皇子。 就连继后齐氏,也因极力袒护儿子,遭到惠帝呵斥、冷落,空掌凤印,再无恩宠。 世人常艷羡皇家权贵无限,殊不知这亮丽光鲜的景象背后,有多少强颜欢笑,有多少欲诉无人懂,又有多少笑里藏刀、尔虞我诈。 夏暄自幼藏身于长兄优异的光芒底下,甘愿当个自由自在的富贵闲人,是以小心隐匿自身的聪慧,只等成年后前往封疆,拱璧国土,尽己所能,守卫家国。 只因他一直心知肚明,哪怕生下来便贵为皇子,无需寒窗苦读、血洒疆场挣功名,即可身居高位、安享富贵太平,但殊荣落在头顶,相应的责任和义务则时刻压在肩头。 地位越高,所要付出和承担的,也越多。 他有他的觉悟。 但兄弟们,却未必。 ··· 次日,旌旗猎猎,军马踏踏,声势撼动山野。 行猎活动中,上午为太子带领宗亲策马入林猎取野兽,分颁群臣扈从;午后是自主射猎,将士演练阵法;晚上一律为篝火庆功宴飨会。 晴容存心称病不出,索性连热闹都懒得看。 她夜间偶尔会变成嘤嘤,看太子批阅公文、辅导小七功课、提笔作画、发呆傻笑……有时彻夜相伴,有时没过多久便返回人身。 一连数日,除夏皙探望过两次,无人滋扰。 起初,晴容为耳根清静而舒心;久而久之,越觉无所事事,浪费生命。 待到狩猎的第五天下午,她实在憋不住,决定以「唿吸新鲜空气」为由,携同鱼丽熘出营帐。 未料,迎面撞上了陆清漪。 第82页 陆清漪如常青裙简洁淡雅,只领了一名侍婢,手捧新采的海棠花和锦盒,微笑问候:」许久未见九公主,今儿与姐妹们踏青,遇海棠浓艷,摘了几枝,愿韶光伴病榻,宽泰安处。」 「陆姐姐有心了,我闷得慌,正想转悠一圈。姐姐若得空,不妨陪我走走?」 晴容好不容易穿戴整齐,自是不欲窝在小小营帐内,觉察陆清漪态度和以前没两样,干脆邀她一道。 陆清漪眼看她神清气爽,并无病恹恹状,欣然挽她胳膊同行。 晴容不愿带陆清漪到环植老柳树的湖泊一带回忆太子「吮指」的靡丽场面,宁愿绕道东行,遂信步出了外城的木栅栏,向五里外的保翠山行宫走去。 沿途桃花灼灼,粉杏点缀,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柔风勾惹深浅交错的花海,抖落纷纷扬扬花瓣雨,落了佳人满头满襟。 晴容与陆清漪前段时日常作伴,各自钦佩对方的才华,原有深交趋势。 至少,晴容虽暗觉自身对太子动了异念,依然对陆清漪抱有衷心祝福。 直至被逮了现行…… 如若她单纯是个异国公主,来大宣京城只作访问,倒也无妨。 偏偏身负联姻重责,却暗中「勾搭」未来小叔子、千乘之尊的皇太子?嗯……不光在某位未婚夫人选的眼皮子底下,更在太子妃头号人选的面前? 往后要真成妯娌,再辩解就来不及了。 于是,晴容硬着头皮,艰难启齿:「陆姐姐,那天殿下所养的鹦鹉咬伤我,才屈尊安抚两句……」 「殿下和九公主的事,何需向清漪解释?」 「可……报给陛下的三位太子妃人选,你不仅是首选,且和太子殿下相识多年……」 陆清漪淡然而笑:「如九公主所言,是『人选』,圣意未决,清漪不过是无官职、无封衔的官家女子,论位份,论尊卑,远在九公主之下,您真不必谨慎至斯。」 「话虽如此,」晴容尬笑,「我敬佩你的才情和通达,也真心视你为友,不应欺瞒于你。」 「九公主多虑了,」陆清漪眉眼沉静,如波澜未惊,「知您以义相合,展切偲之诚,清漪感激不尽。」 晴容素知她温雅平和,却难以辨别究竟是真话还是託词。 陆清漪顿了顿,復道:「上回夜宴,席间曾闻郡王妃和几名千金私下妄议九公主,她们多半和乐云公主深交,时常附和尊者,更甚者信口雌黄。奈何清漪人微言轻,不宜面斥,还请您莫介怀。」 晴容苦笑,不由得记起太子曾说——世上的人和事,称赞的好话说尽,仍是徒託空言;攻击排斥的坏话,用不着半句就能坐实。 她介怀与否,压根不重要。 二人改口聊起近日狩猎趣事,陆清漪只说到每日流程大抵相类,无非猎物品种略有变化云云。 闲谈间不知不觉抵达行宫,守卫自然不敢阻拦,由着她们四处闲逛。 穿行晚春花间,陆清漪为照顾「日弱多病」的晴容,就近寻了溪畔歇息。 晴容只觉风景似曾相识,待目睹雌雄孔雀优雅踱步,才想起是太子初抵行宫当晚举行宴会的桃李清溪。 那阵子,她明明提前离去,入睡后却成了蓝绿孔雀,亲耳听见太子说,和她的交往「无关风月」,又听闻夏皙对驸马的醉话…… 重临旧地,感慨如落花明灭翩飞,繁华梦散。 收敛神思,晴容环顾四周,目光很快被灌木丛中的怪树吸引。 日光掩映下,大树枝叶上翘,密集形成倒伞状的树冠,灰白树皮光滑却有血色树汁渗出! 她总算想明白,那天晚上为何曾觉此树眼熟。 ——像极了余晞临用勺抠挖红色汁液的那棵! 只是这一株年份更久,兼之地栽,枝繁叶茂。 是药材?有何功效? 她按捺不住强烈好奇心,假装东转西绕,挪步而近,趁陆清漪和鱼丽等人自顾赏花,偷偷用手掰下一团刚凝固的「血块」。 拿捏半晌,软硬适中。她细嗅无香,遂送至唇边,以舌尖轻舔一小下,微涩。 按理说,无毒吧? 意欲尝个真切,不料整块放入嘴后,又苦又酸,又麻又辣。 什么鬼!难吃死了! 余公子半夜躲在庭院角落吃这玩意,真是有病! 但周围有人在,她若直接吐出,反而惹人注目,只好苦着脸,勉强咀嚼吞咽。 心里已咒骂余疯子一百回。 歷经各种挣扎与苦闷,晴容终于解决掉那团树汁,暗搓搓如小狗似的吐舌头,以缓解麻痹感。 不经意转头,却见一挺拔青年立在丈许外的杏树侧。 头戴彩缨凤翅盔,一身鱼鳞银甲戎装,正是太子殿下! 飘飞花雨显称他容貌英朗,仪姿昂扬,气派非凡。 唯一与其轩昂之感毫不相称的,是那惊呆了、合不拢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叮——您已获得重要装备。 太子:原来媳妇好这口……(⊙o⊙) 晴容:偷吃奇怪东西被人逮住了怎么破?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 2个;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吱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页 第四十一章 迟迟不见九公主露面, 偏生连日忙于狩猎和军务, 夏暄旁敲侧击向妹妹打听, 得悉那少女再度染病,心中既惶惑又担忧。 以他的身份, 没法公然表达关切,只得伺机而动。 今日提早从猎场归来,他连戎装也没换下,便悄然领着两名心腹,看能否见上一面。 岂料僕役回禀,九公主去了行宫散心。 他二话不说,策马赶至,兜兜转转, 皇天不负苦心人。 桃李清溪边上,美姿五六,或立花间戏蝶, 或弯腰掬水, 或笑看孔雀开屏, 惟九公主淡妆素服, 独立奇树下,丰神绰约,娇态时生。 逆着耀目金芒, 少女嫩肤恰如细雪泛光,言语不足以形容其潋滟容光。 某种类似思念的情愫如澎湃狂潮,彻底淹没了他。 然而当他试图轻声唤她, 她快速抠落树干渗出的血红胶质……轻舔慢嚼,随后做了个鬼脸,吐出红彤彤的舌尖。 行为怪诞,神态可爱。 夏暄懵住,直到她转眼对上他惊诧目光。 他无法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干脆鼓起勇气,走到她跟前,直言相询:「九公主,敢问这是……?」 「呃……」 晴容整个人傻了眼,所有礼节抛诸脑后,纷乱思绪如麻,竟不知如何应对,唯有收回舌头,轻抿唇瓣,沖他勾起一丝窘迫笑意, ——要是宣称,她也「嗜血」,能不能煳弄过去? 灵机一动,她一本正经答道:「回殿下,小九正研究殷红树汁……可否用于制作口脂或香料。」 夏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九公主果真殊行绝才,观察入微。」 他眸光落向她沾染红树汁的嘴角,手已不自觉抬起,寸寸靠向她,终归在离她唇瓣数寸时顿住。 「九公主嘴上,蹭了点颜色。」 晴容被他温柔而炙灼的眼神一烫,全身血液似有燎原星火掉落,生生在心间蔓生火烧云,幻变出瑰丽绚烂的蜜意与怯赧。 若她没猜错,他方才并非单纯提醒她,更像是……? 捕捉到陆清漪狐疑打量后,红霞瞬即被淋熄。 胡思乱想什么呢?就算太子真有那么点意思,她能回应吗? 她担得起「勾引储君」的罪名? 敢为赤月国招致「野心膨胀」的骂名? 别忘了,纵然惠帝未正式敲定由哪位亲王联姻,她即将为大宣王妃的消息,四国皆知。 木然以丝帕擦了擦红唇,她歉然一笑,倒退半步:「殿下来寻陆姐姐?小九不打扰。」 「不,」夏暄果断否认,长眸如有委屈、抱怨、无奈,一闪而过,讷声道,「九公主的病好些了?是否需要传医官?」 深邃眼眸则掩不了内心积攒的牵挂。 晴容夜夜化身小嘤嘤伴他左右,既无久别之念,更未细味言外之意,只有众目昭彰下的焦虑。 夏暄因她的不安而注意到其他人偷瞄,忙挺直腰背,正色道:「上次答应过,会赔九公主一名女官,可惜近日诸事繁忙,未能实行,特来致歉。」 他早已定下人选,之所以没急着送来,是担心旁人觉察他对九公主的事过分热切。 如今为睹芳容,他不得不挖空心思苦寻理由。 晴容客套几句,聊起到此缘由,随口说「病中无聊,想借书」。 待觉太子神情莫名忸怩,她只想把那句话吸熘回肚子。 是蠢是呆?明明假装暧昧举动不曾发生,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 最让她忿恨的是,太子殿下居然红着脸道:「我……也想借书,我陪你。」 她几乎疑心他要故地重游,重演情景,恨不得咬掉仍微微发麻的舌。 ··· 太子纡尊作陪,晴容无法拒绝,索性拉上陆清漪。 进藏书极其丰富的书阁,有别于上一次掩人耳目而来,僕役们获悉鹤驾将至,提前在精緻紫金香炉里点起裊裊清香,使得偌大藏书之地融汇了檀香与翰墨书香。 数十列高大书架整齐排列,明明端肃庄重,却令晴容不由自主回想起那日被抵在墙角的绮丽。 满怀纠结,两颊如烧,哪里还有心思细看架子上满满当当的书册? 夏暄尽可能对两位姑娘一视同仁,但言笑间不经意氤氲的柔柔眸光,早已泄漏眼底情、心间事、意中人。 陆清漪向来极擅鉴貌辨色,对照上回旁窥的亲昵场面,心中已瞭然。 仿佛有渺茫失落萦绕,又带点如释重负,间或掺杂发现惊人秘密的隐蔽喜悦。 她只在书阁内呆了半盏茶时分,便礼貌向夏暄和晴容道歉,说是「早约了嘉月公主研习花艺,没想到来了行宫,已耽误时辰」。 言毕,匆匆告辞。 晴容轻移莲步,行至夏暄身侧,恭敬作别:「小九……已寻到合意书册,便不扰殿下清静了。」 夏暄自然不愿轻易放她离开:「你何时扰过我?」 他还巴不得她「扰」呢! 晴容微恼:「陆姐姐她……似乎误会了。」 「没有误会。」 夏暄暗笑,那算哪门子误会,分明是看穿了。 晴容不明其意:「……嗯?」 杏眸好奇圆睁,纵是薄施脂粉的秀气容颜,亦堪比风拂海棠粲然,似露转荷叶灵动。 夏暄唿吸停顿了。 第84页 倒抽一口凉气,他转移视线:「手指头,都好了?」 「殿下还提!」 晴容粉脸涨得通红。 尽惹她回顾一幕又一幕近乎于缠绵悱恻的场景,究竟是无意还是存心? 夏暄亦因她的羞恼回味那指尖的绵软与腥甜,胸臆似打翻了蜜罐子,还引来无数蜜蜂嗡嗡乱飞。 为扭转她眼中的轻浮形象,他确定左右无人,低声说起香料走私案后续。 晴容惊闻一家数十人连夜遭人灭口,怒火中烧又难免唏嘘:「咱们这回算是白忙了?既抓不着幕后操纵者,也不晓得是何方势力置你我于死地。」 「目下得再缓缓,但别忘了,有人还没开口。」 晴容心下微沉,悄声问:「那人……殿下让乐云公主带走了,对吗?」 夏暄愁眉渐舒:「看来,我得多学点词语。」 「殿下此话何意?」晴容茫然。 「每次想夸赞你聪慧伶俐,都觉词穷。」 晴容脸上一热:「还有十三天便回京,届时,我会想法子让她如实道出,还请殿下尽早作安排。」 「没问题,」夏暄颔首,「不光这桩案子,还有余家冤情,终会水落石出。」 二人相对而立,这一刻,晴容忽然觉得,就算全天下人都误解了他,她却始终能感受他的赤诚之心、不灭之志。 「殿下,小九亦坚信不疑。」 夏暄被她眼眸里璀璨光华吸附,如陷入漩涡,无力自拔。 从中品味的信赖、期许、理解,比任何人更真诚,更坚定。 他甚至分不清,种种积极的情绪自何时起、由何处生,只知道——她懂他,且只有她能懂。 他姓夏,名字当中的「暄」为温暖之意,可他的心常年居于深冬腊月,只觉高处不胜寒,直至被她的温柔软化,才明白何为「暖」。 仿佛千迴百转所寻觅的暖春,尽在她嫣然一笑间。 大千世界,歷史长流,千千万万人潮内,两颗心不期而遇,却有着源自家国亲缘的阻碍。 夏暄下意识握拳:社稷与她,他都要护住。 晴容因他定定注视而俏颜红霞起落,忙不迭将注意力挪回书架,忽见书架角落里似张贴了什么,顺手揭下。 未料没来得及细看,已遭夏暄夺去。 「殿下?」晴容惶然。 「这、这不能看!也不许碰!是辟邪的!」 夏暄一眼猜出是何物。 那回乐云公主居所起火,内侍们生怕书库遭殃,连夜找出库存的避火图四下张贴,恰巧他前来寻香道书籍,捡了一整叠……害他连续好几个晚上睡不安稳,被褥换了一遍又一遍。 假若和九公主孤男寡女共处,一同看到此类香艷画像,怕是要尴尬死。 他将画像胡乱往回塞,一把抓起晴容的手,拽着她大步下楼。 可怜晴容力气远不及他,又误以为撕图画的举动是难以饶恕的错误,扁起小嘴,不敢反抗,由着他牵牢小手,行出书阁。 他在前暗喜窃笑,她在后羞涩惊忧,故而没注意院墙角落里,立着一名苍蓝长袍的白净青年,朗目晴光因那相牵的大小手而密布阴云。 ··· 夜里,晴容辗转,几经辛苦摒除关于太子的杂念,却改而忧虑行围结束后的安排。 除去盛大庆功宴飨会,还有几项表演活动,如朝官家族所备的大型宴乐、皇族宗亲射柳、赛马和驯兽。 按照惯例,未曾参与狩猎或奏乐的少年男女,需挑选好马,去掉马鞍,束起马鬃尾,环绕猎场跑马一圈,进行比赛。 作为精于骑射的赤月国公主,晴容没理由选择她并不熟识的音律。 但若然被人发觉她病癒,会否催促她立马嫁给魏王? 说来也怪,此前她日日夜夜盼着成婚,好让两国盟约得以缔结,现今则自私地拖延,日復一日…… 归根结底,让她有所动摇的,是太子殿下。 她心里清楚,不仅为争取时间,调查余家一案,更多在等待暗暧转化为明朗。 营帐外渐趋安宁,心则摇摆不定。 当嗅出香味变化,她深知灵魂再一次进入鹦鹉嘤嘤体内。 与往日大不相同,今夜太子营帐唯剩孤灯,夏暄平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薄唇偶尔翕动。 微弱烛光下,睡容似美玉雕琢,气息越发急促,如坠入紧张刺激的梦境。 晴容小心脏乱蹦,急急忙忙滑落在地,飞扑上他枕边,以便随时弄醒他,却听他醇嗓微哑,温声细语。 「九九,九九……?」 晴容没好气应道:「九九八十一!」 天知道……太子殿下梦里背个口诀,为何会这般情致缠绵! 作者有话要说:  奇怪的树,参考了龙血树的特徵,但主要还是私设,从《夺媚》的番外篇就已登场,本文分别在23、32、34、35和40章当中提及过。 行宫活动,参考了清代的宴塞四事,但因为剧情需要,有很大的改动,大家千万别较真。 · 评论区偶尔会有小可爱催掉马,催定情,催文案梗等等,千丝在此解释一下: 千丝的文往往是剧情+感情相互推进,人设、大纲、故事脉络已定,恳请理解。 晴容并非无缘无故穿成太子身边的小动物,关于奇特能力的伏笔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中途也一直反覆暗示~而且很早就有读者猜出来了哟! 第85页 感谢大家一如既往支持这个小冷文( ̄3 ̄) · 特别鸣谢独家贊助商:木昜 投出了一个地雷。 比心心~ 第四十二章 如隔着一层薄雾, 又似画作湿润后色彩晕染, 展现在夏暄眼前的景象模煳且虚幻。 金辉暖光笼罩下, 九公主依然身穿月白绣银线大衫,配以浅黄色拖裙, 墨发半束,围绕髮髻的白玉璎珞半环形如新月,下垂小珠子颗颗温润。 肤如雪玉无尘,眉似柳叶弯弯,睫毛如蝶翼舒展,眸子里深泽雾霭翻涌,唇弧柔美且沾了血红树汁。 夏暄情不自禁抬手为她轻轻拭抹,残余的, 遭他俯首贴近,以舌尖柔柔舐去。 而九公主水眸潋滟微许迷离,娇颜犹有轻笑, 驱使他忘情入侵她的唇齿。 箇中滋味, 他说不上来, 大概类似于把嘴堵在一颗成熟樱桃上, 反覆品尝。 不多时,场景蓦然变换,二人瞬间晃至幽暗书阁内。 他如先前那样, 将她狠狠抵在墙角,燥气铺天盖地涌来,引发无休止的纠缠。 素衣随着大手寸寸褪下, 展露的躯体宛若图纸那般丰腴惑人,柔润如羊脂玉,又温软灼心。 随后,他依图上所绘托起她,共同摇晃书架,推落层层书册,一地狼藉。 「九九。」 他满怀深情唤她之名,期待她含情脉脉回应一声「殿下」,却听一兴奋之声回答,「八十一。」 「九九,我……」 「八十一!」 她的嗓音似乎添了三分尖锐。 夏暄只觉缱绻气氛严重破坏,不甘心地低唤,「九九……」 「九九八十一,九八七十二,九七六十三……」 飘渺之音越发清晰,迫使他睁目,只见小鹦鹉嘤嘤不知何时落在他枕边,歪头凝视他,字正腔圆补充道:「九六五十四!」 蚀骨销魂之感顷刻散于无形。 夏暄羞耻且懊恼地扯过罗衾,死死捂住蓬勃处,磨牙切齿,终归没忍住握拳……捶床。 ··· 自那日回行宫熘达一圈后,晴容为免惹是非、听闲言,继续留守在营帐内,凭书册熬到狩猎结束。 就连当夜的大型宴乐,也没赴会。 翌日为皇族宗亲射柳,依照惯例,会先在场上插柳,众人驰马绕柳枝三周而射,中者计分。 再将鸽子放入葫芦,悬挂柳树上,选拔第一场最优胜的三人,策马弯弓射葫芦,放出内里飞鸽,最终以鸽子飞的高度定胜负,射不中葫芦或射死飞鸽都算输。 晴容原本只想乖乖保持低调,得悉太子将戎装登场,展示骑射之术,她或多或少有些心痒。 毕竟她见惯了他各种装扮,但戎装仅在猎场得见,看一次少一次,遂痛快顺应夏皙之邀。 是日薄云漫天,阳光和煦,场外观者如云,笑容里尽是热切期许与欢欣鼓舞。 晴容妆容素淡,由宫人引领登上皇族观台,坐到夏皙之侧,静待尊者入场。 不多时,诸位参加比试的皇子、郡王信步而来。 魏王夏显身形不算壮硕,面容俊雅,五官被那融融晨光勾勒得深邃俊毅。 他一向不善武艺,只参与了头两日的狩猎,其后和七弟、驸马到处游山玩水,闲来舞文弄墨。 期间无意中听闻九公主回了行宫,他许久未见,忧心她旧病復发,寻藉口折返,多方打听,追到了西北书阁。 就在他整顿仪容,步入院落后,惊觉二楼传来一句沉嗓「不许碰」,他心下惊诧,隐约品出是太子的声音,急忙退至角落恭候。 只等待片刻,楼上快步下来两人,男的一身鱼鳞银甲,英武逼人,果然是太子夏暄。 而被夏暄牵着手急匆匆奔出的少女,裙裾翩跹,玉容花娇,却是他一心想见的九公主。 从那一刻起,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嫉妒和酸涩。 若说最初对九公主的兴趣源自于父亲的暗示,当花朝节隔溪远观,与她有了一眼之缘,心始为她雀跃;而后篱溪邂逅,相谈半盏茶时分,她身上清香仿佛从未从他心头淡去;再亲眼目睹她所绘,以及后来的散步……他完全能接受她异国公主的身份,并准备趁三哥未归,尽早夺美…… 他本是父亲联姻计划中的后备人选,私下与九公主稍作接触,无伤大雅。 可老五什么意思! 那傢伙不是眼高于顶么?为何偷偷摸摸接近未来嫂嫂? 仔细回想,兴许从调查香料走私案时,他们已有接触。 魏王一度认定,太子允准大理寺搜查赤月行馆,等于得罪了九公主,自然不会再厚颜相请;即便前些日子,那一团糟的物料提前统计完毕,且案情有极大进展,他还误以为和九公主无任何关系。 这么说,他为守住近年习香的秘密,未曾相助,却不小心把意中人推给了太子? 关于这位继任的太子,魏王感情尤为复杂。 五弟自小就乖中透着一点怪,看似不及大哥优秀,不及二哥聪敏,不及三哥刚健,不及他这个四哥圆滑…… 但若细心观察,定能发现,五弟把兄弟们的优点全囊括了,却巧妙隐藏在大家身后,还独自练就个人的特长。 五弟予人「」玩物丧志」、「游手好闲」的印象,实际上该学的文,该练的骑射根基,并未落下,藏得比他这寄人「膝」下的四哥还要深,之后凭先皇后嫡次子的身份,临危受命,登上储君之位。 第86页 而他,真要眼睁睁看着五弟,江山与美人兼得? 此刻,魏王在射柳宴上再遇九公主,哪怕她安安静静坐着,不言不语,不喜不怒,仅需远远向他投来一瞥,他忽然更明晰自己的心。 ——他倾慕她,并非出自父亲的施压。 深吸了一口气,他径直上行,故意停在女眷席前,无视妹妹的冷眼:「多日未见九公主芳颜,请问身体好些了?」 晴容起身行礼:「谢魏亲王关心,经调养后已无大碍。」 「那我便安心了,」魏王眸光一暖,復尴尬而笑,「遗憾我不擅箭术,只怕要在九公主面前献丑。」 晴容微愣后,温言道:「有智略之才,不必试以弓马。魏亲王天之骄子,崇论宏议,无论骑射是否了得,皆无损才名。」 魏王得她一句肯定和鼓励,霎时心花怒放,目里星辰乍亮。 恰巧夏暄在众人簇拥下登台,眼看四哥和九公主交谈,已是神色微冷。 再观四哥喜笑颜开,他俊颜瞬即似被烟燻过,黑了。 ··· 宗亲群臣等了约莫一盏茶时分,总算等到由常侍搀扶的惠帝,忙行大礼而迎。 惠帝端坐于台上正中的雕木龙椅,华贵大气的玄色龙袍盖不住病容。 他近来越发中气不足,索性由内侍官宣读手谕。 「四国并立,大宣修文尚武,因此循祖制,举行三月射柳,召集年长的皇子、郡王们作一比试。」 晴容随大伙儿山唿「天子圣哲」,返回座位,两眼则禁不住留意下场的二十余名青壮年男子。 最先入目的无疑是太子,银甲凤翅盔,长眸淡淡,英朗面庞被春日晨辉镀上一层傲然冷锐,堪堪把余人比下去了。 除了太子和魏王,还有不少郡王、郡公及世子等天家子侄。其中两人气宇轩昂,肩宽膀粗,步伐沉稳有力,一看知功底扎实。 夏皙觉察她的端量,抱怨道:「就算两位堂兄技艺尚佳,但三哥不在,有什么看头?妹子呀,你可别被我四哥花言巧语骗了去!」 晴容垂眸浅笑:「着急给我扣帽子?我可不依!」 「也好,让你瞅瞅四哥在马背上的模样,没准就看不上他了!」 「公主此言,小九不敢附和。」 晴容无奈一笑,收回视线,却见太子利落上马,气势一下子截然不同。 如勐虎蓄势,雄姿勃发,凛冽且狠戾。 待惠帝沉声发令、内侍挥舞旗帜,他一马当先腾跃而起,围绕圈子撒蹄而奔。 晴容曾与他并骑也共骑过,知他马术颇佳,却没料他那双握笔作画、批阅奏摺、撸猫逗鸟的手,在弯弓搭箭时同样游刃有余。 「嗖——」,跑满三圈,奔至中心处十来丈的位置,指间羽箭毫不犹豫地离弦,穿破柳枝上的一片叶,激起欢唿声雷动。 晴容大为意外:这傢伙的箭法,不赖嘛! 余人陆续放矢,或命中,或失手。 魏王混于其中,臂力稍欠,羽箭勉强擦过柳枝,成绩并不亮眼。 而那两名健壮郡王呈志在必得之态,皆轻而易举挽起强弓,精准、距离比太子略胜一筹,毫无悬念进入下一轮。 未入前三名的宗亲放下弓箭,返归台上,静观最后比拼。 夏皙笑道:「往年三哥下场,名次像预定好似的……今年太子哥哥算是占了便宜,头一次撑到射葫芦呢!」 晴容维持一贯的雍容,夸了两句,实则暗捏一把汗——这两人无论是骑术还是臂力,均在太子之上,恐怕不好对付! 内侍将三只雪白飞鸽分别困于对半噼开的葫芦中,再绑上红绳,悬于广场对面的三株老柳上。 由于相距数近百丈,葫芦落在晴容眼中仅剩三个小点。 而夏暄从容调马,立于两位堂兄之间,神情凝重且专注,丝毫未理会周遭的低议与躁动。 「殿下,」左边的川平郡王笑道,「臣还是头一回和殿下比射柳!」 「君子无所争,必争为射,二位请不必留情面。」 夏暄眼底掠过渺茫怅然,曾几何时,和他们并立于此的,是三哥,再早些年,是他的长兄。 他向来不刻意彰显自己,年年月月藏身不起眼角落,曾被人忽略,亦曾遭人暗中讥笑。 几度波折,才被捧上那个位置。 或许大多数人认为纯属侥倖,唯独他知晓那些无人得见的努力。 令旗扬起,他一夹马腹,与堂兄们跃马而出,以锐不可当之势疾驰向对面。 少顷,路程已过半。 右侧的堂兄快马加鞭,率先引弓而射;左侧的川平郡王也不甘示弱,健硕臂膀拉满硬弓。 两支羽箭一先一后破空飞出,冷不防疾风急卷,晃动树上柳枝,一箭落空,一箭刺穿了葫芦,鲜血滴落! 这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再观夏暄稳住速度,不争先,不退让,飞驰颠簸间反手取箭,搭箭、扣弦、预拉、开弓、脱弦……气势如虹,亦从容自若。 这一箭并无十足威力,红绳断开,葫芦裂为两瓣,白鸽轻微下坠后,即刻振翅高飞,迎风入云。 台上台下、场内场外所有人于一息间亲目见证储君风采,掌声、喝彩声响彻营地。 有人说,殿下文武兼修,豪情壮志,意气飞扬。 有人说,殿下持重内敛,进退自如,稳如泰山。 第87页 有人说,殿下十四天狩猎未尽全力,是为真人不露,也为养精蓄锐。 只有晴容明白,即使太子惯于冷面示人,不可企及,内心却比任何人温暖。 身居高位,仍善于观察,仍不被困难磨灭初衷,仍对苍生怀有慈悲之心,更因对众生怜悯,而绝不姑息奸恶。 君王德行,为国之基石。 大宣兴盛之日,可期。 千百人笑目注视下,夏暄催马而归。 云破之处漏下晴光金芒洒,映照他一身银甲,成为最瞩目的亮光。 晴容自诩见惯赤月国彪悍刚强的勇士,但斯文俊雅如太子,在这种场合下表现出如统领千军万马的盛气威武,竟具有双重诱惑。 轮廓分明的五官被染成浅铜色,散发别样阳刚之气,教人为之心折。 额角眉宇上的薄汗晶莹生光,乌眸湛湛明亮如星月,更别提他看似不为意地沖她所在的方向,轻轻勾了勾薄唇…… 纵然分不清那是对夏皙、陆清漪抑或她,她的心跳已随马蹄起起落落,不受控制。 感觉……要窒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只冲我家九九笑。 晴容:嗯?「八十一」? · 古代的乘法口诀,最初是从最大的数字九开始,第一句始于九九八十一,然后第一个数字(被乘数)递减,以此类推,大致是宋元时期开始才转变成现在的口诀顺序。文中架得比较空,各个朝代乱炖还一堆私设,就不考据这些细节了哈! 有智略之才,不必试以弓马。——欧阳修《准诏言事上书》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森森、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励志好好赚钱 10瓶; 第四十三章 射柳宴结束后, 少年男女纷纷摩拳擦掌, 为赛马整装待发。 赛马活动源自北方游牧民族的旧俗, 最初限定十岁以下孩童参与。因宣人不擅马术,日渐放宽年龄界限, 只要是王公贵族的未婚男女均可,因而成为武将子女御前展示才华的好机会。 「陛下,殿下,臣愿一试!」小七清脆稚嫩的嗓音骤然响于高台。 夏暄皱眉:「你刚学会骑马没多久,少胡闹!」 「所以才要多加歷练嘛!陛下驾临,千载难逢!」 小七原本未参与,眼见最亲近的太子哥哥因射柳获褒奖,他钦慕不已, 跃跃欲试。 夏暄不便以储君身份打压亲弟弟,遂向妹妹使了个眼色。 夏皙会意,劝道:「小七, 乖乖待着, 万一有闪失……」 小七瞪眼:「我灵活着呢!」 「你以为驭马术很简单?文不成, 武不就, 少逞一时之强!」夏皙向来急性子,未顾及弟弟颜面,当众驳斥。 小七连被兄姐否定, 两眼冒火,又隐隐蒙上水汽,嘟嘴道:「你们!你们都认定我一无是处!」 夏暄闻言, 一时间拿捏不准,究竟该保护弟弟不受伤害,抑或鼓励弟弟勇于追求和探索。 正当他踌躇未语,夏皙身边的九公主忽然发话:「小郡王意欲一展马上英姿,可否带上小九?」 「妹子!」夏皙薄怒,「你也跟小孩子一起疯魔不成?」 夏暄长眉微蹙,转目对上少女澄明眼眸,即刻明了她言外之意:「九公主有兴致,正好让小七见识赤月国骑术。」 小七一听,登时跳起,兴高采烈向惠帝行礼,沖晴容咧嘴而笑,跑下台更衣挑马。 夏皙轻嗔道:「妹子病还没痊癒,好端端凑什么热闹!」 「春蒐盛会,我一不碰马,二不沾弓,有负于赤月国人『善骑射』之名。公主放心,我绝非为争锋芒,只求替……替你护好小郡王。」 她一如既往态度谦和。 夏皙挽她的手,郑重嘱咐:「你久病初愈,千万别逞能,真出差错,三哥定连我这妹妹也不认!」 九公主如常浅浅一笑,向台上尊者告退。 夏暄幽幽横睨夏皙,心中暗忖:干嘛提三哥!我现在就不想认你当妹子! 因小七和九公主两位新人加入,众人无不翘首以待,场面沸腾。 陆续抵达场内的参赛者逾百人,个个神清气爽,意气风发。 远远望去,只见九公主换下累赘礼服,改穿月白骑装,显衬苗条身姿;青丝数尽以银叶冠束起,精緻五官更臻清丽,又自带少年郎般的英气利落,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惊奇端量。 小七则在太僕寺少卿的协助下,挑选了一匹棕红色的高大骏马。 随大伙儿向台上尊者执礼,他小心上马,因没了马鞍,神色闪过一丝慌张,回头见数名相熟的将门少年同行,下意识攥紧马鬃。 铜锣敲响,一百多人执鞭催马,扬起滚滚烟尘,抢出射柳场,向御营外的山道疾沖而去。 主台边上的女眷见状,悄声议论:「听说赤月国人普遍精于骑射,九公主亦不例外,如今看来……怕是因病耗损不少。」 「我倒觉得,九公主有意替魏亲王护住永川郡王,毕竟那哥儿俩成天粘一块儿……」 夏暄听在耳里,梗在心上,暗地里磨牙,唯有边品尝酒水茶点,边静心等待。 ··· 晴容骑着白马,落于队伍中后段,目视前方愈发拉开距离的年轻人,仍淡定纵马,时而超越他,时而又落在后头,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第88页 从小七的姿势可判断,他马术未精,难以独力跑完全程。 尤其赛道一旁是围栏,另一侧为山林,即便沿途有士兵看守,且多了临时参赛的小护卫前后左右暗中相护,未必能保他安全无虞。 所幸,小七虽御前莽撞,到了马背反倒谨小慎微。 他咬紧牙关,努力在颠簸中平衡,约莫奔出十里,已是满头大汗,气息凌乱。 见半生不熟的九公主始终在附近,他再笨也猜出怎么一回事,感激之余又难免暗搓搓生闷气——大家都看不起他! 于是他扬鞭而行,试着尽力追赶,当四蹄激扬,那份风驰电掣的酣畅快慰,让他暂时忘却疲惫。 然而穿过密林,进入大片草原时,道旁忽而窜出一头野猪! 尽管野猪并未沖向他,但他缺乏经验,紧张时勐拽马鬃毛。 马儿吃痛,人立而起。 小七反应不及,被瞬间甩离,等到骏马前蹄着地时,重心偏移,斜斜挂在马脖子上,无力重返马背。 「郡王!别松手!」 两旁护卫大惊失色,齐声唿叫,试图助他止住马儿腾跃。 可马儿受惊,陡然横冲,小七不敢动弹,死死抱紧能抱的部位。 就在他慌张害怕,想要哭出声时,蓦地掠过一阵疾风,伴随急剧马蹄声近,一道柔软嗓音响于后方:「小七,别慌!我来接手!」 「小七」二字,唯最熟悉之人才会道出口。 他茫然转头,惊觉九公主于雪白骏马上立起,略微屈膝,人如飞雁凌空扑来,稳稳骑上他的马! 马儿骤觉身上一沉,更为焦躁,奔得更急。 「我的娘呀!哥哥姐姐救我!」 小七恐慌,语无伦次一顿乱吼。 下一刻,后领遭晴容俯身探臂抓牢,赶在他乏力摔落前将他拖回马背。 千钧一髮之际,她从疾驰中站立,到换马拉人,一眨眼工夫,果断干脆,令人咂舌。 「吁——」 晴容脸色稍稍缓和,稳住骏马,关切发问:「郡王没受伤吧?」 小七这才后怕,「哇」的一声哭了:「呜呜……我是男子汉,我不哭……哇……」 晴容忍俊不禁,见自己的坐骑乖巧尾随,柔声提议:「咱们一同骑回去,可好?」 小七歷险,没胆继续托大,收敛哭声,胡乱擦干眼泪鼻涕,点了点头。 「九公主可千万别告诉我姐!她、她一定会笑话我的!」 晴容莞尔:「好,我不说。但有件事,你得明白,嘉月公主关心你,生怕你受到伤害,情急之下才会不留情面,因为……她只有你一个弟弟呀!」 小七沮丧撇嘴:「可她总说我不如哥哥们聪明、勇敢、勤奋!」 晴容此前不曾以九公主的身份与他交谈,却先后以猫头鹰、丹顶鹤、小奶狗、绿孔雀和小嘤嘤的视觉观察过他,只觉他偶尔贪玩、口不择言,本性单纯、正直、善良。 想来有一位可爱的弟弟,太子殿下和嘉月公主才能更坚强度过那段难熬的岁月。 念及此处,晴容莞尔道:「我懂,我也是排最末,小时候看兄姐十分优秀,总怕被瞧不起,可我一日日长大,一日日学得更多。小郡王别急,慢慢长大,只要一路向前,终会和他们一样出类拔萃,为国之栋樑。」 小七似听懂了,又未理解透彻。 微愣须臾,他斗志再起:「九公主,咱们快马加鞭,看能赶上几个人!」 「好!」晴容伸臂圈住他的小身板,「你伏低些,抓紧马鬃!」 小七依言照做,随着马儿发足狂奔,一往无前,感受两耳山风擦过的唿啸声。 晴容驾驭马匹,很快抛离随行护卫,连续超赶三四十人,返回射柳场时,竟抢回前二十的名次! 二人同乘一马,成绩不作数,却引发更多热议。 得悉七皇子的马儿因野猪受惊,是九公主仗义相帮,闻者连连惊嘆赞许。 夏暄赶忙亲自下场确认小七是否受伤,见弟弟和九公主有说有笑,眼神徜徉感激与崇拜,情态亲昵,不由得狂酸。 那回夜间遇袭,他曾和九公主共骑……可惜啊,只得一小段路,半点儿也不过瘾! ··· 赛马完毕,惠帝下令就地举办大型宴会,把酒观看驯兽士驯服狂奔乱咬的幼虎幼豹。 从傍晚到夜幕低垂,喧闹声、喝彩声、惊唿声、劝酒声此起彼伏。 夏暄作为今年射柳的胜者,自是受众人大肆夸赞、敬酒。 倘若往日,他多半维持冷傲,只作简略回应;此番心头百般滋味难言,又见亲友俱在,自恃酒量颇佳,频频昂首饮尽杯中陈酿。 惠帝在外一整天,早觉睏乏,望向坐如朗月入怀的五儿子,眼里泛起几许迷朦。 自从心爱的长子与余皇后相继离世,帝皇之心似遭利刃刺穿;几经艰辛从哀伤中缓过气,准备立为储君的二子竟敢忤逆,向他新宠的贵人下手!其后,他看耿直的老三不顺眼,怒圆融的老四不争气,恼聪敏的老五太贪玩…… 可老五终归是嫡子,且出自惠帝挚爱髮妻的嫡子。 遵循大宣「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原则,太子之位辗转落夏暄手里,纯粹因为名正言顺,非惠帝心头所好,更非众望所归。 此时此刻,惠帝静观夏暄受宗亲朝臣奉觞,连饮数十杯,容色温和,无懈无怠,温克有方,折射出极具底蕴的疏狂俊逸之气。 第89页 再回想他监国这段时日,大胆革新,纵有波折,但无甚过失,稳中有序。 也许,当初的决定,没错。 绕了一大圈,才看出这孩子堪担大任,算是看走眼了。 惠帝浅抿清茶,笑意因茶味而平添几丝苦涩,转眼觑向让他又爱又愁的四儿子。 老四在余皇后的教导培育下,谦雅如玉,待人温厚,再无生母宁贵人的嚣张跋扈的影子,深得老父欢心。 平心而论,惠帝捨不得他太快成婚离京就藩,可他非长非嫡,註定不能承欢膝下。 顺魏王若即若离的视线,惠帝注意到夏皙身畔的赤月国小公主。 小姑娘娇俏可人,温雅得体,实属天家子孙的良配。可纵观其今日与小七飞马归来的飒爽英姿,似乎……更适合老三? 老四相对温吞,可压制不了她。 是时候,把三郎召回。 惠帝端坐雕龙漆金椅上,倦目迷离半眯,眼缝流淌一抹极淡的期许。 ··· 盛春之夜,和风柔柔,吹散远处的闹腾,淡化了虫鸣悉索。 晴容因助七皇子一事为众人津津乐道,一连串恭维下多饮几杯,不胜酒力。 借更衣为名,她远离推杯换盏,远离驯兽表演,远离篝火华灯。 鱼丽唯恐她抵不住夜风微凉,施展轻功回营帐取衣;而她独坐无聊,晃晃荡盪踏入花林,趁四下无人,带着微醺爬上老桃树,背倚树干,透过疏落花枝观星。 头顶苍穹如墨染丝绒,密密星子璀璨闪烁,倒有几分似赤月神山的光景。 她想家了。 但家却容不下她。 忽闻踏草声近,她蓦然回首,但见一挺拔青年缓步而来,手提的雕花琉璃灯在地面流泻斑驳明光。 恰晚风拂过,落英缤纷。 四目相接,两人不由自主记起半个月前,她在柳树上,他携同小鹦鹉来寻,之后…… 绯颜红透。 「殿下……」 晴容来大宣后爬过两回树,偏生总被他逮住,实在失礼之极。 「九公主不必拘礼,」夏暄抬手制止她下树,「我出来醒醒酒,嗯……既然偶遇,理应表达谢意。」 「殿下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夏暄抬头凝视她,语带嗔怨:「你才客气,客气到……见外的地步。」 晴容一怔,细看他脚步略显虚浮,两颊红霞未退,依稀喝高了。 她正极目四顾,不见任何随从跟来,正欲劝归,不料他喃喃低语,「都是嘤嘤不好!」 「……嗯?」 晴容满头疑问:哪儿不好了?是我是它?给我说清楚! 「上回,我本想将鹦鹉赠予公主,以解烦闷……结果小坏蛋乱咬人!」 夏暄渐露醉意,平日极少表露的情绪,潜藏在心的言辞,泄漏而不自知。 晴容心湖荡漾起如蜜轻波与层层矛盾,若然鹦鹉养在她手上,她近日夜间大概见不到他了吧? 「那……殿下还打算赐予小九吗?」 她慢吞吞熘下地,谁知腿脚乏力,身子晃了晃,差点撞树。 忽觉后腰一股柔和力量涌至,他顺势环上她,将她困在桃树和他身躯的方寸之间。 晴容被他的热辣酒气扰乱心神,抬手抵住他贴来的躯体:「殿、殿下?」 他幽深墨眸如藏了汹涌夜潮:「你,想要吗?」 想要……什么? 晴容有点懵,嗫嚅道:「嘤嘤……要的!」 「夸我,」夏暄低沉醇厚的嗓音近在耳畔,含混强势霸道与无赖撒娇,「夸我,嘤嘤就归你。」 真醉了?否则怎么可能提如此离奇的要求? 晴容自觉没好到哪里去,寻思片刻,憋不出夸耀之言,随口胡诌:「殿下日理万机,励精图治,呃……那个襟期高旷,心如坚石?」 夏暄皱眉:「我不爱听这些。」 「那殿下想听什么?」 「比方说……骑射还凑合。」 晴容恍然大悟,原来想讨句贺喜! 于是,她由衷贊道:「殿下神弓妙矢,箭无虚发。」 他似笑非笑:「还有吗?」 她扭头避过他炽烈唿吸:「请恕小九愚笨,想、想不起来……」 「譬如,有定力?」他俯首细嗅她的发,又徐缓退后数寸,笑时意味深长。 定、定定力?这叫有定力?哪门子的定力! 晴容脑子发昏,周身发麻,脚下发软,推他的那只手莫名改作拽紧他前襟,形成卑微祈求的势态。 「算了……不『定』了! 夏暄如受蛊惑,略一挑眉,昂藏身躯如山岳逼向她,一点一点,将距离缩短。 她傻傻瞪着杏眸,眼睁睁看他谨慎轻缓靠近…… 突然阵风拂过,眼前一黑,有某种轻薄软绵的物体覆盖头脸。 其后鼻唇似被隔物触碰了一下,人瞬即遭受外力,跌出他臂弯。 ……?发生了什么? 「殿下,我家小公主酒后失态,乱头粗衣,不宜面君王。」 却是鱼丽夹杂恼火的声音。 鱼丽仓促回营帐拿衣裳,折返后竟不见晴容,循灯火与交谈声沿路觅来,居然目睹太子殿下把自家小公主摁在树下,作势欲亲…… 这不要脸的傢伙!若非贵为监国储君,她早就一脚踹湖里。 第90页 眼看晴容飘飘然不懂闪避,鱼丽急中生智,抖开手中薄披风,抢在太子薄唇抵达前裹住她上身,而后使劲一拉,硬生生把人拖回怀内。 可怜晴容迷迷煳煳,再被罩得严严实实,晕头转向,既无话别,也未施礼,由她半搂半推的力度,跌跌撞撞步出桃花林。 ··· 后来回宴席,如何向夏皙辞别,晴容已无印象。 她只记得人飘着回营帐,顾不上沐浴更衣,倒头便睡。 仿佛有少顷空白,随即头痛欲裂,四肢百骸尽是凉意,激得她一哆嗦,勉强睁开一线惺忪睡目。 四周光线昏幽,鼻尖充斥淡淡花香,温水覆满花瓣,浸泡大半身。 她斜眼瞄了瞄露于水面的部分……咦? 没有羽毛,也没绒毛,倒像是肌肉? 她懒悠悠掐了一把,嗯,不是像,就是肌肉,英朗结实。 所以,这回不当毛团?成了何种怪物? 她脑袋沉重,昏昏欲睡,两个「爪子」上下摸索,触手之处块垒分明,再顺着起起伏伏的线条逐寸挪移,骤然抓住一个巨大的、暖唿唿的……松茸?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用劲儿一掐。 「嘶——」 救、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太子:……痛。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四章 强烈疼痛, 自腹下某处源源不断涌起, 硬是将夏暄从深浓睡意中拉回。 有刺客?! 他勐地一战慄, 蓦地睁目。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神秘人影, 他仍旧在泡在储君营帐中的大木桶,内里桃梅干瓣药浴已剩微温。 心稍安,他顺手捂住痛处,长指柔柔安抚,羞惭之际,倒抽了口凉气。 如有飘渺梦境一晃而过,他曾于半昏半睡间细细触摸过自己周身,最后脑海冒出离奇念头——鸡肉结实?巨大松茸? 梦里的他, 想喝松茸炖鸡汤? 唯恐水里游荡不明物体「扎根」,他强忍酒后的眩晕,翻身出浴桶。 扯过软巾裹住腰腹, 昏沉脑袋靠向木屏风, 他大口喘气, 勉强回过神。 平日里基本没醉过, 今儿不但喝得晕乎乎,似乎还有些不受控制? 真是见鬼了! 夏暄呆立须臾,被帐幕缝隙渗进来的风一吹, 才迟钝地记起还没穿衣服。 他自少年时代描绘奇思异想起,为掩藏内心的小秘密,不喜内侍宫人在左近侍奉, 年深日久,养成凡事亲力亲为的习惯。 为燕王时,兴许没多少人留心;被立为太子后,日渐有了「孤傲」、「不近人情」等名声,他索性一傲到底。 缓缓擦干身子,夏暄刚套上干净寝衣,帘外的老常侍恭敬询问:「殿下可要来点解酒汤?」 夏暄打了个哈欠,伸手揉了揉发胀的两额:「嗯。」 外头细碎声磨蹭片刻,帘幕被掀起,进来的却是一身穿武服的高大身影。 夏暄第一反应是拢紧半敞的袍子,竭力端起肃容。 待见面罩之上的长眸笑意泛滥,他低声骂道:「臭小子!回来也不打声招唿!」 甘棠四顾无人,捧上醒酒汤,凑到他耳边,悄声禀报沉船案后续。 ——他昼夜不停,追赶因鸽子误传信件而南下的东宫卫,终于抢在他们出手前截回。 夏暄深知此事或多或少已泄密,只能明面督促地方官员加紧查办,问责造船部门。 半年内,六艘载满奢贵物资的商船先后沉入深海,有贵重珠宝、茶叶丝绸、精美瓷器等等,引发当地流言四起,说什么东海龙王需要献祭云云。 夏暄不信那一套,决意让密卫核查商品来由,可曾流通于市面,是否有人暗中作祟。 没想到,信鸽跑错地方,东宫卫率只认得太子手书,却没注意鸽子脚上的铁环标记不属于东府,更没派人到行宫核实,唯恐延误了时机,连夜动身…… 真该把他们全都抓来打一顿,再把那误事的鸽子烤了吃! 所幸,甘棠苦追多日,总算不负所托。 听完简略回报,外加解酒汤奇效,夏暄酒意醒了三分。 眼看陪伴多年、情若兄弟的下属满眼疲倦,他温声道:「一路辛苦,这几日寻个安静地歇着。」 「无妨,我这就去交接,」甘棠神秘一笑,「省得殿下夜夜羞答答的,还捂那么紧,嘻嘻!」 「还贫嘴!」夏暄怒而瞪他,迟疑半晌,「去!瞅瞅浴汤,看有没有掉进去……一只松茸。」 甘棠长眸闪过惊悚,许久才闷声嘀咕:「醉成这鬼样子?」 ··· 晴容最初因腹底三寸的疼痛惊醒,惊觉自身又躺回营帐的床榻上,但那头昏脑胀感、不明原因的痛楚始终紧密相随。 恍恍惚惚,迷迷煳煳,再度陷入无止境的飘忽。 无从辨别过了一剎那,抑或漫长半生,她于散漫意识中游离,隐约听见一声奇特的尖叫。 「小坏蛋!」 「你才是小坏蛋!」鱼丽笑骂。 「小坏蛋!九九!小坏蛋!」 「还闹?别以为你是太子殿下的鸟,我就不敢拔你毛!」 第91页 「拔你毛!小坏蛋!」 晴容蓦地心跳抽离,这竟像极了……嘤嘤的声音? 是太子带着他的鸟来了? 脑子如灌了浆煳,她无力思索来龙去脉,只得半睁眼,艰难挣扎坐起,靠向床榻内侧以抵受天旋地转感,哑声问道:「小鱼姐?」 「小公主醒了?」鱼丽应声而入,「都是这小傢伙,太吵闹!」 弱光之下,她手上托着的浅黄冠羽、月白羽毛的小鹦鹉精神抖擞,分外显眼。 「这鸟儿……为何跑咱们这儿?」晴容不自觉轻捏曾被咬过的指头,总觉漏掉了重要信息。 「小公主刚歇下,崔内人便受太子之命,送来这小坏蛋……说是给您解闷,」鱼丽以小树枝逗鸟,脸上如含气恼,又带无奈,「大晚上的,闹得人尽皆知,议论纷纭!他是真喝多了?还是故意的?」 「小坏蛋!小坏蛋!」嘤嘤扇动翅膀,激动大叫,「故意的!」 晴容掐捏太阳穴,先是忆及,他曾宣称「托九公主照看几日」,随后有温柔低喃迴荡耳边——上回,我本想将鹦鹉赠予公主,以解烦闷……结果小坏蛋乱咬人! 她重新闭上眼,思海闪现他紧贴而来的身躯和俊颜,灯火与半落桃花柔化了他的轮廓,但那双迷且乱的星眸则直直落向她的心。 糟了!她仿佛喝高了,醉溺在他的怀内?后来为何两眼发黑?该不会是……酒后乱了那个啥吧? 可她好像一度返回宴席?还与嘉月公主说笑? 许多细节已模煳难辨,但太子承认欲将鹦鹉相赠的言语,她尚存印象。 这么说……她初次化身嘤嘤,为送错信一事愧疚而刻意讨好,他认定「小傢伙会说话、作画、哼小曲儿」,心生喜爱,仍甘愿割爱? 再对应嘤嘤咬她后,竟遭太子罚站、敲小爪爪……且他亲口说了句「我都捨不得碰她一下」,一直以来若隐若现又让她不敢直视的某种意念,已唿之欲出。 ——太子殿下对她,不仅仅是在乎,对不对? 是「很在乎」?在乎到何种程度? 所以……桃花树下的耳鬓厮磨,是真发生过,还是她醉时的幻想? 醉醺醺的,她能找谁确认? 鱼丽迟迟等不到她回应,復问:「咱们行馆有妙妙,怕是不好再养鸟,要不……替太子养个三五日得了!」 晴容知嘤嘤只会重复简单话语,偶尔哼哼小曲儿。太子在狩猎期间日忙夜忙,兼之晚上大半时间,她的灵魂已支撑着嘤嘤的行为,各种耍宝,是以暂时未穿帮。 可时日长了,聪敏如他,定会发觉,嘤嘤背书、作画、下棋等超凡技艺或许只是昙花一现,没准会倍感失望,继而冷落无辜的小鸟。 她理所当然该承担自己留下的烂摊子。 「既是殿下所赐,岂可敷衍了事?」晴容搓揉倦目,「届时腾出一小院,吩咐人定做笼子,盯紧些便是。」 鱼丽微露不悦:「这小坏蛋的毛里藏了好多细小的粉末,于您的病……」 「我已无大碍。带下去好生照料,明儿我再亲向殿下致谢。」 「可是……」 「若旁人问起,且说殿下为答谢我陪同七皇子赛马,即可。」 晴容哈欠连连,示意她无须多言。 鱼丽神色忸怩,欲言又止,逗着小鹦鹉告退。 「九九!小坏蛋!」嘤嘤犹自翻来覆去叨念那两句。 晴容睏倦中免不了惶惑:「九九」到底是个啥? 浓重酒意令她懒得再追究细枝末节,只想躺下,一觉睡到天亮。 反正,嘤嘤不在太子身畔,她从今往后自然不可能再变成这只漂亮的小鹦鹉。 如无意外,在太子回东府撸猫撸狗撸狐狸撸鸟前,她还能再睡几个好觉吧? 但适才那短暂由古怪的梦,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模拟梦中场景,抬手往下摸索,让她隐隐作痛的某个位置,实际并不属于她。 「……?」 没有羽毛,也无皮毛覆盖,倒像是……泡澡中的人? 而且是个健壮硬实、身体构造与她不一样的……男人? 什么仇什么怨!已经不满足于变动物了?所以她抓住下方,认真研究一番、用力掐捏的「松茸」是……! 不、不不不会吧? 周身毛孔仿若被无数毛细小针扎过,除了丝丝密密的疼,更有酥酥麻麻的痒。 她不光成了健壮男人,还做了一件异常愚蠢、羞耻之极又残暴无人道的混帐事? 等等!那人是谁?依照她入眠后成太子周边的小动物,莫非是……他身边的某位护卫?甘棠? 究竟是哪一个甘棠呢? 会说话的那位,早已掩人耳目追截东宫卫;而从不开口的,虽说身量高大,倒像个……姑娘? 莫不是……太子本人吧?他、他有那般惊人? 不行,不能再想! 无论掐的是谁,她都得立即、马上、当场忘掉!忘得一干二净!彻彻底底!永不回忆! 晴容羞愤交加,火速以被蒙头,仿如置身大火炙烤的沸鼎,浑身冒着热气,有随时被煮干的错觉。 不想活了! ··· 在迷醉与惶然之间徘徊一整夜,晴容出了一身大汗,醒后沐浴更衣,亲去隔壁营帐探望嘤嘤。 虽然最近几乎每天晚上都以嘤嘤之身陪伴太子,她直至今时方真正静下心有机会,好好欣赏这只小鹦鹉,只觉它腮边的两块橘色圆斑宛若害羞模样,实在可爱又迷人。 第92页 从太子的呵护来看,他是真心实意喜爱这个机灵又黏煳的小傢伙。 每每想到他急巴巴赠鸟,又非要推脱「无暇照顾」,晴容心里禁不住翻涌如蜜浓稠的热流。 殿下总是爱端着,天知道他心底藏的是什么想法! 可惜,嘤嘤显然不太愿意搭理她,自顾虚张翅膀,低头用象牙色的喙梳理腋下的毛,不时抬头沖她嚷嚷:「小坏蛋!」 小坏蛋骂谁呢?晴容委屈,却不得不憋在心里。 用过早食,她趁大伙儿忙着收拾行李物料,领鱼丽和几名近侍,前去向太子谢过「赐鸟」之恩。 营帐皆临时搭建,除惠帝和太子的居处,其余王公贵族所居的大小规格大多相类。 晴容没好意思惊动沿途仆侍,光凭藉鹦鹉的记忆,寻到太子营帐,又不大敢确认,立在围栏外再三犹豫。 正当护卫上前相迎,她依稀听闻帐内传来稚嫩的嗓音叫嚷。 「……姐姐和三哥,成天以大欺小!」 「胡扯!」夏皙怒道,「你这毛头小娃娃懂什么!你不就因九公主救过你,而你跟四哥更亲近,才试图为他牵桥搭线么?我老实告诉你,没门!我听御前的刘常侍说,今儿一大清早,陛下已命人快马加鞭前往北冽国!不须一个月,三哥定当回京,很快给你我添个嫂子!」 此言如巨石从天而降,精准砸落在晴容心头,引起的轰鸣与迴响,堪比山崩地裂。 之后的争吵,她半句没听进去。 就连护卫问话,亦充耳不闻。 帐内,夏暄大口喝着松茸炖老鸡汤,冷眼看妹妹和弟弟针锋相对。 昨日赛马结束,小七对九公主好感倍增再倍增,不知是突发奇想或是受人挑唆,今日一大清早竟冲进他的帐子,将他从宿醉的迷梦中摇醒,张口就是「哥哥帮个忙,让九公主当四嫂」。 夏暄还没来得及发飙,夏皙也风风火火赶来,斥责小七被四哥收买,非但没有和亲姐姐同一阵营,还「吃里扒外」挖她的墙根。 姐弟莫名其妙吵了起来,互不相让,气得夏暄几欲抓狂。 这俩不省心的!一个支持三哥,一个支持四哥,当他不存在的? 是亲的妹妹弟弟?莫不是捡的吧? 简直怄死他了! 只听得夏皙愤而拍桌:「小七,当姐姐的警告你,别替四哥打咱们三嫂的主意!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即便陛下曾有过『顶替』之念,他老人家急召三哥归来,必定有原因,你可别瞎折腾!」 「九公主小姐姐会作画,会用香,聪明伶俐,说话温婉斯文……岂能看得上三哥那个大老粗?」 夏皙冷笑:「就算她看不上三哥,也不会被四哥的油嘴滑舌所蒙蔽!」 小七气炸:「哼!要是她不喜欢四哥,也瞧不上三哥,等我长大,我来娶她!就这么定了!」 夏皙一时语塞。 「胡说八道!」夏暄忍无可忍,一把拧起小七的耳朵,「给我滚回去做功课!」 「疼疼疼!」小七哭丧着脸,「好端端发什么脾气啊?又没说你!」 夏暄怒火中烧——正因为你俩!完全没把我当一回事! 他不留情面将弟弟拖出营帐,边迈步边低吼:「就算她无意于三哥和四哥,也绝对轮不到你!我……」 话音未落,兄弟二人双双呆住。 只见半丈外的栅栏边上,亭亭立着一位容光倾城的少女,华髻饰以玲珑珠玉,月白裙裳杂雅丽兰花,双眉疑御柳新钩,唇朱似樱桃久熟…… 神态如怨,如嗔,如惑,如羞,正是他们所讨论的九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小亲亲是酒后,两个人都有点断片,慢慢会想起来的吼吼~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懵琪琪 10瓶; 第四十五章 这一刻, 夏暄深感晨光太过烫灼, 烧得他面红耳赤, 心焦体躁。 兴许因此刻衣带松散,或者因方才险些冲口而出的心声, 更可能缘于……昨晚残存的记忆。 ——他,借醉,把她抵在树下,下嘴,亲了。 虽然,没搞明白……到底亲对了没。 但那神魂俱震之感,前所未有。 鼻唇碰触的柔软细腻,以骇人的滚热燎起流火, 身心为之癫狂。 如今酒意彻底散去,他暗为失控的唐突而羞惭,又压抑不了乱窜的小小得意与绵长甜蜜。 可九公主早早来寻, 是要兴师问罪, 讨个公道? 他如何解释昨夜的冲动?又该如何承担?趁机把话说开? 坦诚相对后, 他们该怎样处理目下的奇诡局面, 以及「未来叔嫂」的关系? 名份本就让他伤透了脑筋,余家一案未查明,他这储君之位始终难稳坐。 故人至亲不能捨弃, 她亦如是。 尴尬对视片晌,夏暄放脱了弟弟的耳朵,手悬于半空, 竟不晓得该捋头髮,还是整顿歪掉的衣襟。 小七孩童心性,最耐不住沉默,率先开口:「九公主姐姐是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哥哥这儿?」 晴容窘然一笑,盈盈施礼:「昨夜赴宴,小九不胜酒力,回营帐后未能亲迎殿下赏赐,特来谢恩、请罪。」 夏暄微怔:这算是不和他计较?大度通融到此境界?说不过去啊……总不会,彻底将他的行为忘个干净吧?他的存在感这么微弱吗? 第93页 为掩饰未露于人前的随意,他收敛惊诧与呆滞,长眉微凝,淡声问:「九公主言重了。」 晴容对上他疏离目光,一时难辨是恼她不请自来,抑或故意假装不熟络。 大抵兼而有之吧? 「冒昧前来,打扰殿下指导小郡王,小九这就告辞。」 夏暄神色稍缓,原想和她多聊几句,至少该为先一日的莽撞无礼而致歉,但当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不应当众牵扯不清,只得说出类似嘱託的废话。 「嘤……鹦鹉就有劳九公主了。」 晴容唇角微勾:「是,定不负殿下之託。」 小七后知后觉,瞪眼道:「鹦鹉?是我的嘤嘤吗?」 「九公主救你于危难,赠予她一只小鹦鹉已嫌礼轻。你身为郡王,动不动乱嚷嚷,成何体统?」 夏暄语气淡然,不怒自威。 小七委屈:「九公主昨日仗义相帮,小王由衷感激,只是……」 夏暄朗目幽幽一瞥。 「没什么,」小七立马改口,扭头对夏暄道,「哥哥,替我再找找憨憨呗!」 若周边无侍卫僕役,夏暄真想一把抓起弟弟,反手丢出栅栏。 晴容觉察护卫窥探,料想再耗下去,太子殿下辛苦打造的「孤傲冷漠形象」定要大大折损,遂礼貌辞别。 夏暄犹自只能维持半生不熟、半冷不热的态度,仿佛对她的来去无动于衷。 随行的鱼丽向他甩了个极其的复杂的眼神,既带忿然,又含不屑。 夏暄未予理睬,不料小七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哥哥,那侍女瞪你干嘛?还有……九公主为何不问『憨憨』是谁?我还想着跟她聊一聊我的憨憨呢!」 夏暄瞬间冷面,伸手揪住他耳朵,将他拖回营帐。 ——少说两句,会死人啊? ··· 是日下午,大队人马离开营地,回行宫小住。 也许因太子身旁无瞌睡的小动物,接连这两晚,晴容并未经歷魂灵转移,轻松畅快之余,又似隐隐约约瀰漫淡淡寥落。 她白日与夏皙、陆清漪等人东逛逛、西转转,如往常一样,无任何机会与太子会面;但少了夜里的相伴,她忽然开始担心他的安危、关心他的起居饮食是否合理,乃至忧心嘤嘤不在,他会不会寂寞…… 无情无绪,恹恹欲睡,茶饭懒吃,丹青慵绘。 至于曾有过的离奇梦境,因醉后感官错乱、记忆模煳,兼之再未发生过,她逐渐没往心里去。 松茸什么的,真的……是梦,对吧? 她大概受余叔的影响,夜梦偶有奇思妙想,梦见水下长蘑菇之类? 到了三月末,浩浩荡荡的队伍返京,晴容反倒紧揪着一颗心——有些事,有些人,终究得去面对。 抵京次日,她备上厚礼,亲去乐云公主府,为「侍女先污损大公主衣裙,后焚毁殿阁」的过失而正式赔礼道歉,却被告知,大公主尚未起床,请她先到西苑的小楼等候。 当朝以东为尊,让客人到西边等候,等于公然轻视。 赤月国亲随面泛怒色,脾气不好的两三人几乎要当场发作。 晴容依旧保持委婉姿态,只带了性情最恭顺的桑柔入内,但见府中碧水层层环绕,四处花木葱茏,楼阁气派不凡,曲廊贯通,极尽奢华。 随管事和嬷嬷兜兜转转抵达某处偏僻院落,晴容一眼瞥见竹丛下一挺秀身影,月白素缎长袍,领口与袖缘缀墨灰色精绣滚边,又是令人心痒的清心寡欲之气。 尽管猜出他可能会到场,心仍旧不免颤。 她示意桑柔原地待命,随即跨过门槛,莲步依依前行。 那人闻声回眸,神情如常冷峻,朗目与嘴角已不自觉弯起笑意。 唔,予她一种……偷情的错觉。 「殿下……」 她正要福身行礼,太子扬手制止。 「私下不必整这些虚礼。我今日过来,一为印证此前推测,二怕九公主和乐云姐姐不熟悉,许多话未必能沟通顺畅。」 「谢殿下矜恤。」 晴容按捺时断时续的赧然,再一次提醒自己——赵王归京在即,太子和她之间……从今往后仅剩公事,也只能剩公事了。 她转目打量房门紧闭的屋子,见夏暄挪步而行,当即亦步亦趋跟随。 推开雕花木门,绕过水墨四条屏,外间空荡荡无家具,唯独正中的黑檀木椅上坐着一名女子。 她髮髻歪塌,瘦削脸庞上残妆混着灰土,难辨本来面目;一身淡绿裙袍破烂带血污,依稀可辨是行宫宫女的衣裳。 细看她手脚受绳索束缚,再轻嗅屋中无异香,晴容稍感心安,淡然而笑。 「菀柳,许久不见。」 菀柳抬起头,两眼无神,幽幽的道:「见过殿下和小公主,请恕小的无法起身礼迎。」 夏暄对屋角的两名带刀护卫使了个眼色,二人犹豫半晌,躬身退下。 晴容见状,唯恐太子无人相护,连忙斜挎半步,挡在他跟前。 夏暄展臂一拦,莞尔道:「不妨事。」 晴容虽未就菀柳的事与太子沟通过,但凭藉泄露的端倪,已大致推断出整件事的来因去果。 ——当初赶赴行宫路上,乐云公主奉太子之命,让武侍以微小暗器令菀柳摔倒,再伺机扣押;然则菀柳早已对上峰透露自家公主的行踪,故而晴容和太子辨香认料当日遭到截杀;菀柳的同伙潜入行宫报信被逮,菀柳深知事败,事前弄死了送饭的宫女,调换衣服,放火烧尸。 第94页 万万没想到,一切尽在乐云公主的掌控之下,她将计就计,不光抓获菀柳,还把枉死的宫女送回给晴容,更以暴怒掩盖事实,将上上下下瞒了个严实。 晴容犹记收到焦尸时,一众仆侍何等震悚伤心!就连回到京城行馆,桑柔等人得悉消息无不难过落泪。 「菀柳,大伙儿皆因你的『死』而不好受,可见你有多得人心。不如说说看……受何人指使,目的何在,或许殿下和我会念在你迷途知返的份上,让你死得痛快些。」 她淡定且冷静,与纤弱柔嫩的外表极不相符,既教夏暄讶异,亦令菀柳眸色一寒。 「小的……无可奉告。」菀柳话音带颤。 晴容哂笑:「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屈尊至此,乐云公主大发慈悲,留你性命多日,你便只有『无可奉告』这四字?」 菀柳垂首不语。 晴容闷哼一声:「我自问待你不薄,信赖程度甚至不亚于小鱼姐,实在想不出你中途叛变的理由……是谁这般深谋远虑,将你安插在我身边?」 「是,公主的确待我宠信有加,事事倚重,」菀柳深吸一口气,眼底模模煳煳泛起水雾,「可我……可我……」 晴容蹙眉:「你有把柄在人手里?家人遭受胁迫?你肯说,我自会尽力让你无后顾之忧。」 「菀柳自知无言可辩,请公主赐小的一死。」 一直默不吭声的夏暄突然冷笑:「事到如今,你哪来的脸,敢对九公主提出请求?」 「回殿下,若非小的心存感激,公主未必能站在您身侧。」 菀柳似是早把生死置之度外,语调暗藏锋锐。 夏暄眉宇间腾起火气,晴容适时轻摇他袍袖,以示劝抚。 他低头直视她柔软白皙的小手攀住月白素缎衣袖,相映生辉,莫名教他气恼全消,甜到心底。 晴容悄然松手,平静凝望菀柳:「你当然有无数次下手杀我的良机,可为何只在丁沉煎丸内加入芄兰籽,好让我咳喘多日?而又是什么事,能让你对微服私访的殿下用毒?」 菀柳微微一怔:「你们……果然看穿了。」 「多亏你亲自动手,也多亏殿下慧眼如炬,我才从你对香丸子过分在意而想到你头上。」 「殿下和公主肯容小的活到今日,无非因为香铺子撤去,无迹可寻,对吗?」 夏暄脸色微凝。 诚然,他撒出去的网逐层收拢,有用的、确切的信息并不多。菀柳这个大活人,成了他们确切而渺茫的希望,偏生此人狡猾、隐忍,不露痕迹。 菀柳鉴貌辨色,涩涩而笑,咬牙道:「那……我便安心了。」 夏暄满心旁敲侧击,忽听她嘴里磨牙声更清晰,恐她对二人不利,急忙护住九公主连连后退。 与此同时,樑上一道高大黑影落下,快如闪电,挥掌拍向菀柳! 「别、别杀她!」晴容认出是甘棠,登时花容失色。 甘棠动作微凝,收回未击落的手,转而沖夏暄摇头。 晴容愣了极短一瞬,挣开太子抢上前,目睹菀柳满嘴黑血,不由得胆颤心寒。 ——原来,她牙里竟藏有死士之毒;而甘棠想要阻止时已然太迟。 菀柳两颊黑气涌现,眸子无端糅杂几许温情,定定凝视晴容,气若游丝。 「小公主……主僕一场,我下毒,是在保您的命。您、您不该来宣国,更不该……联姻……」 话未道尽,头一歪垂,唿吸停止。 「你说什么……你、你给我讲清楚!」晴容直扑而上。 夏暄慌忙伸臂拦住:「别去!小心染毒!」 「我来大宣得罪谁了?我与宣国亲王联姻,得罪谁了?」 晴容惊怒交集,意欲拨开夏暄,遭他死死搂住,半抱半推绕开四条屏,用力抵在虚掩的门板上。 她全身细颤,泪水盈眶,嗓音嘶哑:「殿下!我赤月国乃真心实意,与大宣缔订盟约,绝无二心!您千万别误信小人谗言!」 夏暄居高临下,双手捧起她的脸,以大拇指拭去她眼角泪花:「没事了……我不会多想,别怕。」 晴容大口喘气,惊觉围绕的全是他特有气息,方知彼此唿吸相闻,顿感这一幕过于熟悉。 似在被她遗忘的时刻,曾有一剎那,唇上如受落羽触抚。 心挣脱身体的桎梏,从发梢到趾头,皆麻酥酥地漂浮于云端。 不知冷暖,不知浮沉。 晴容蓦地瑟瑟一缩。 「嗯?」夏暄顺手替她拨开翘起的髮丝,柔声问,「怎么了?」 晴容心慌意乱,眼眶泛红,轻咬檀唇,悄声嗫嚅:「殿下……亲过我?」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欸?媳妇反射弧好长啊…感觉我白亲了! 晴容:(⊙o⊙)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小院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昜 20瓶; 非常感谢两位的大力支持~谢谢大家的捧场(╯3╰) 第四十六章 「……!」 夏暄满脑子苦思如何安慰九公主, 万万没料到, 对方冲口而出的, 居然是这句话! 男子汉大丈夫,当面承认唐突了她, 天经地义,也算有所担当。 关键是,他亲下去了,要么「不到位」,导致人家非但毫无感觉,更把这缱绻缠绵给忘了? 第95页 他忽然没胆量招认,自己连坏事都干得如此失败。 要不……再来一回?让她好好感受? 他长眸直视她红润的唇,试探地往下稍稍挪移了寸许, 嘴边抿起一丝隐约极了的轻佻。 「九公主觉得,有吗?」 晴容目瞪口呆——如那一幕仅仅是她醉后迷梦,刚才那句话, 岂不成了勾引之言? 偏生她莫名受他深邃眼眸吸附, 挪不开视线。 眼中唯有彼此, 无处不绮丽, 心跳狂乱,唿吸渐促。 假若这一刻他真要做点什么……她或许不会躲开。 夏暄唇角微勾,带着温雅与柔情笑意, 轻轻缓缓,垂首。 就在两唇距离不足一寸时,院外蓦地飘来一娇媚女嗓, 「哟!乐云来迟,让九公主久等了!」 晴容霎时回魂,既羞且恼,软弱无力地推了夏暄一把。 「殿下……太坏了!又、又来逗我、吓唬我!」 夏暄料想前有姐姐,后有「甘棠」,不合时宜,更放肆不得,只好担起她所说的「逗」。 「好了好了,我怕你太难受了,就……吓吓你。剩下的,交给我。」 晴容仍遭他堵在门上,再度推搡他,负气道:「殿下!」 夏暄讪讪推开,从袖内翻出一方白丝帕,想替她轻拭泪珠,眼角瞄到一华衣丽影悠然而近,只得将手帕塞向那只玉琢般的手。 晴容接转,拈起帕子一角,印去颊上泪痕。 想要立即还给他,又觉不妥,正自踌躇,却听他低声道了句「留着」。 「殿下上回替我包扎伤口的那块……还没来得及还呢!」晴容记起指尖曾有过的温热濡湿,语无伦次地推託,「再说,不都是姑娘藉手帕给男子的么?」 夏暄笑而凝向她,墨眸深深,薄唇柔柔。 「你,不是一般的姑娘;我也并非寻常男子。」 他话里有话,令晴容口干舌燥,心虚垂眸,颊畔酡红更甚。 「殿下和九公主,『撩』完了没?」 乐云公主姿态翩然而至,额心绘有一朵金莲,与她那袭荼白绣金线流云纹拖裙交相辉映,更显矜贵明艷。 二人整顿衣裳,先后从门边行出,两张绯颜红得极其不自然,换来她戏嚯端量。 晴容定了定神,勉力从菀柳之死的震撼愤怒,与被太子乱撩的慌乱羞赧中平復,换回平素端雅。 她不确定乐云公主的肆意与不善,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深知,如无那跋扈张狂意态,定然无从掩盖这桩事件里弯弯绕绕的内情。 当下,她为揪出内奸并掩饰一事,向乐云公主郑重道谢。 不知是因太子在旁,抑或本身并不至人前那般嚣张,这位有公主封号的美艷女子嫣然一笑:「殿下吩咐的,乐云不敢不从,九公主何须多礼?」 得悉菀柳自尽,她似不觉惊讶,只淡然命心腹入内处理,另请夏暄和晴容移步。 ··· 沿途,夏暄对姐姐聊起狩猎十数日的经过、惠帝龙体状况,亦提及自己头一回赢了射柳,以及小七参与马赛、由九公主全程相护,不时悄然回望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女,直至主宾步入南面一座名为扶风园的闲置庭院内。 是处阁楼雅室宽敞明亮,布置清雅,简洁大气。 依次落座后,乐云公主摆手命亲随退下,对晴容眯眼笑道:「非我存心怠慢九公主,而是……殿下爱清静,此次乃低调私访,不便留太多人手。」 「小九明白的。」 乐于公主亲手捧出茶具,逐一摆放好茶磨、水杓、茶罗、茶帚,汤瓶、茶筅等物,取惠山泉而煮,以热水清洗盏托、茶盏,才慢悠悠取来一盒御赐的小龙团。 晴容见这阵势和碾茶动作,已知是古法点茶,正想认真学习,不料太子却问起,赤月国是否派遣下一任女史协助她。 「虽说在外人眼里,菀柳死于大半个月前,但我借伤心为由,暂且把消息压了下去,」晴容沉吟片晌,「行馆中人昨儿才得知,正常情况下,一来一回……得个把月才有新人接手。」 「我已让崔内人明日到赤月行馆听候安排,若有失敬疏漏,请九公主尽管责罚。」 听闻「崔内人」之名,乐云公主挑茶末的手微微一顿,碧绿茶粉落了些许在盏外。 她抬眸斜睨夏暄须臾,惊奇之色一闪而过,继续注水执筅点击。 晴容虽狐惑,终究不宜多问,又说起菀柳临死前所言。 「那丫头说,下毒是在保我的命,意味着……本来有人想直接置我于死地?」 夏暄剑眉扬起三分凛然:「看来,两国联姻,伤害了某些人的利益,或感情。」 「小九孤陋寡闻,还请殿下赐教。」 「说实话,我近两年才接触政务,对于过往纷纭复杂的传言,并不曾仔细核实。只听说,三十年前两国交兵,最终以和亲缔结盟约,曾招致赤月国中一小部分人不满……」 晴容唏嘘:「确有其事,只因时隔多年,且赤月国上下缄口不提,小九对此间内情所知甚少。」 乐云公主击拂盏中茶汤,轻笑插话:「我比二位虚长个几岁,倒曾经从太后和祖父那儿,捕捉到一些些传闻逸事。」 晴容曾听夏皙提过乐云公主的身世——摄政王嫡孙女、父亲叔伯皆为国捐躯,得太后垂怜,亲自抚养,记在先皇后余氏名下;今年二十六岁,因看不上世间男子,一直未婚,但有貌、有才、有财、有地位,过得比绝大多数贵女更逍遥自在。 第96页 「哦?」夏暄眼神微亮,「愿闻其详。」 乐云公主将点好的茶奉至他跟前,转而去准备另一盏,姿态优雅,脸色则逐渐凝重。 「数百年来,中原与边境各族一向行茶马互市,但自从宣国一分为三,北部亲王自立北冽,南方六省的平南王自立南国,外加赤月族统一西南六族,呈四国并立,往昔互利政策慢慢变了样儿。 「南国至赤月国山道险恶,不比咱们大宣,于是……为拉拢贺若氏,从中换取优良种马,以减少路途上的损失,南人曾大费周章送去各类适宜高山种植的茶种,谋求两地交好,更有离间赤月国与其他两国的行为。 「久而久之,贺若氏与我夏氏有了嫌隙,恰好咱们这儿茶马道上的某任官员贪渎,以劣茶换取良马被识破,引起赤月国各族的愤慨,坚持终止互市。」 夏暄若有所思:「此事……按理说不难解决,何以诱发两国兵戎相见?」 乐云公主用茶刷扫下案头如尘烟的茶末,顺手将汤瓶置于风炉,眉眼如星落平湖。 「殿下应知,宣国歷来自诩天·朝上国,对其余三国乃至海外众岛一贯自傲。一开始,先帝罢免了那官员之职,派了永安侯向贺若氏赔礼,岂料无独有偶,永安侯不光中饱私囊,还闹了桩丑事……」 见晴容茫然不解,乐云公主以热水协盏,低声解释:「我那会儿还没出生,全凭长辈们闲谈时讲述——永安侯随行的三儿子,醉后见色起意,调戏你们族里一姑娘,事后不愿娶为正妻,而姑娘也不肯为妾,不了了之。」 「嗯,我赤月女子大多烈性,不肯低人一等。」晴容语带感慨。 乐云公主又道:「那时赤月王,是九公主的祖父;王储,是令尊的长兄……」 「我大伯父?北顺郡王?」晴容面带惊色。 「是,据说他生来好武,意图踏马四方,开疆拓土,因接连受辱,起兵而攻。西军守不住,连失三城。而其时大宣的余大都督,就是殿下的外祖父,正和北冽周旋,无暇顾及。赤月王储尝到战胜之喜,难免不自量力,更计划倾举国之力,攻打大宣……」 晴容惊呆:「这、这未免太小题大做,也未免太荒谬了些!」 「确实,」乐云公主提瓶往沿盏壁注水,右手执筅点击,「先帝见形势不妙,如真调动余家北军迎战,便绝不止『攻城略地』,而是双方厮杀、血流成河。这连串的事端由大宣用人不当、官属行为不检点而起,我祖父提议,效仿前朝通婚祖制,从宗亲中选一位公主,嫁予赤月王储。」 晴容暗暗捏了把汗。 乐云公主续道:「可你大伯父一心主战,哪里愿意迎娶大宣公主?反倒是……令尊,在负责谈判过程中,结识了使臣安远侯之么女,一见倾心,主动求娶,以联姻达成两国和平。先帝即刻封安远侯为安远公,又封其么女为郡主……」 「是我外公和我娘?」晴容百感交集。 「不错,」乐云公主把点好的茶推到她面前,「令尊深知,赤月国由多族组成,风俗习惯各有不同,彼此能团结和睦已非易事,再说以各族联合兵力,小仗小胜几场不难;但真要打下大宣半壁江山,即便倾尽举国之力,亦未必有一半胜算。」 晴容颔首:「正是,更何况东西民俗文化差异极大,就算赤月国大捷,亦难久治,不如一人退一步,恢復百余年来的平和安顺,以免生灵涂炭。」 乐云公主示意她趁热品茗,补充道:「可你大伯父不依,好像闹得颇为严重,具体的……我不得而知了,只知他被当时的赤月王剥夺王储之位,撵去驻守北域以西的苦寒之地。『北顺郡王』的封号,还是令尊即位后,才予以加封的。」 夏暄忽而发问:「姐姐意思是,时隔三十年,两国再结姻亲,惹怒了那位北顺郡王?」 乐云公主失笑:「我可没敢诋毁九公主的大伯父,全因殿下方才那么一说,我记起年幼时听来的传闻,到底多少是真,多少以讹传讹,以我一己之力,没法判断。」 夏暄眸光一沉:「九公主有何论断?」 「大伯父极少回赤月王都,兼之我七岁上山,这么些年来,和他仅有两面之缘,只记得他魁梧健硕,面容阴翳,不爱言语。若说我这小侄女的联姻,令他糟心,甚至阻碍了他的事……真要派人来杀我,不是没可能。」 晴容从乐云公主口中听得从无机缘谋面的外祖父、因生她而难产的母后,还有疏远她、冷落她的君父、未知敌对势力的追杀……念及自身多舛命途,两眼水雾缭绕。 夏暄早在遇刺那夜得悉她的艰难处境,料知她心里不好受。 想偷偷握她的手以作安慰,却未敢当长姐之面而为之;试图伸手拍他的肩,又觉无济于事。 若能搂在怀里温柔安抚,便好了。 良久,晴容嘆道:「菀柳宁死不作供述,香铺子又无迹可寻,人证物证皆无……从何查起?」 夏暄温声道:「事在人为,往后咱们得加倍小心谨慎。九公主若有任何犯难,既可让崔内人跑一趟,或依照你我之约,在行馆外的大树挂灯,以奇偶传信,白天黑夜皆可。灯笼亮起,经对面的樊楼别居、西城平胜坊、蒙阳书院、怡心茶馆……如烽火点燃,一路十里绵延而去,只需半柱香时分,便能传到我东府。」 第97页 晴容水眸圆睁,半晌无话。 十里传灯?……只为她? 试想她遇到难题时,命人往树上或加或减一盏灯,满城数不尽的星星灯火中,将会有数百盏灯因她而自西向东次第璀璨,无声无息,秘密连接了她和他。 ——殿下,您不觉这法子,既暧昧,又招摇,还很像在……传情?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怀疑他在泡我,哼唧! 太子:自信一点,把「怀疑」去掉。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3289061 3个;森森、阿梨joy、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评论呢找一个●━● 1瓶; 爱你们o(^_^)o 第四十七章 因太子那句正儿八经却又惹人遐思的话, 晴容心底仿佛亮起万千灯火, 每一盏都闪烁着如蜜光华。 她不同寻常的忸怩, 令乐云公主搁下手中茶盏,舒颜而笑。 「殿下此举真体贴周到!何时在我乐云公主府和阿皙的府邸对面设哨岗, 哪天做姐妹的想念殿下,便可即时传达。」 夏暄为让九公主安心,才详细告知操作过程,目下受姐姐调侃,连忙解释。 「原本安排人员直接骑马到东府传口信,但如此一来,不仅缓慢,次数多了更容易惹人怀疑, 倒不如换个方式……反正,除去两端负责人员,中间的商铺楼宇皆奉命行事, 未知因由;且特地联繫部分房舍参与, 以混淆视听, 外人很难瞧出端倪。」 乐云公主故意揶揄他:「所以……殿下愿意给我和阿皙也来一遭么?」 夏暄微怒, 仓促给她甩了个「适可而止」的冷眼。 乐云公主「嘻嘻」笑道:「好吧!殿下脸皮薄,做姐姐的不跟您闹了。」 晴容早在以孔雀之身旁听姐弟对话时,已瞧出二人交情匪浅;此番方觉, 太子对于堂姐的信赖和亲呢,不亚于嫡亲的妹妹和弟弟。 而乐云公主表面看似骄纵,实际和太子相似, 多少存在虚张声势,像是掩盖目的,且有着玲珑通透的敏锐感知。 在这样一位大姐姐面前,晴容不敢多言,以免被看个透彻。 他们围绕两国旧日纷争小声议论了一阵,忽闻院外侍婢礼貌招唿:「魏亲王今日竟有闲情逸緻逛扶风园来了?」 话音略为高扬,明显在提醒阁子里的主人。 阁内三人相互对视,不自觉凝神屏息。 夏暄俊颜如凝了一团团暗云:「他来做什么?」 「我迴避一下?」晴容未及细想,顺手倒掉盏中剩余的茶汤。 只听得楼下魏王笑问:「我新觅获一小玩意,特来向姐姐献宝,听说……她在接待客人?」 「非我所邀,」乐云公主瞭然,笑睨晴容,「我与四弟虽亲近,可他素来守礼,从不曾擅自闯入。说是『献宝』,实为担心你在我这儿受欺负了。」 「魏亲王与小九私下只见过两回,算不上相熟……」晴容意欲分辩,又觉言语无力。 至少,解释等于掩饰,事实胜于雄辩。 夏暄皱眉起身,整理衣袍,低声道:「我瞒人耳目而来,要撤离的是我。姐姐先稳局面,将四哥撵走。」 他让晴容坐到他的位置,随即快步绕至内侧的山水屏风后。 待该藏的藏好、该拾掇的拾掇,乐云公主悠然发话:「四弟消息好生灵通呀!既然到门口了,上来喝口茶吧!」 急促脚步声迴响于楼梯,不多时,魏王人已现身二楼。 他如常穿一身蓝锻大氅,内配浅青长衫,朗目瞥向晴容之际,透出如释重负感,嘴上却故作惊讶:「没想到,竟在姐姐处巧遇九公主,好生有缘!」 乐云公主笑如花枝乱颤:「四弟,适可而止,别把姐姐当傻子!」 魏王极力不露窘态,从袍袖翻出一小锦盒递给她,才自顾在对面撩袍而坐。 乐云公主打开盒子,拈起内里的镂空雕玉同心球,一整块玉分别雕以梅、兰、菊、竹为题的四球,居然有白、青、黄、紫四色,球球相套,最里一球为实心,玉质上佳,雕工细腻入微。 她取下金簪,以簪子尾部往孔中依次挑拨,四球灵活圆转而动,精巧绝伦。 雕玉同心球不算罕有之物,但小巧至斯,且配色如天工,实在罕见。 「为见意中人一面,你捨得把这精妙之物赠予我?」她笑眸弯似月牙,復对晴容打趣道,「那九公主可要常来呀!」 遭长姐毫不留情揭破,魏王窘迫挠头,讪笑:「姐姐别胡说,弟弟明明真心实意前来探望。」 「真心实意前来探望的,是我?你确定?」 乐云公主似乎天生具备怄死人不偿命的能力,逼得魏王无言以对。 一时间,气氛凝滞。 晴容坐立难安,不光为此时此刻的尴尬场面,更担忧耗时过久,太子藏不住,遂温声提议:「今日天清,晴光潋滟,不如同去楼下赏花品树?」 乐云公主悠哉悠哉把玩玉球:「我还没来得及给四弟奉茶呢!」 魏王陪笑:「自家姐弟,客气什么?咱们主随客便好了!」 「没出息。」乐云公主横睨他一记,丹唇嘀咕。 晴容总疑心屏风背后随时发出声响,为制造离开之机,果断将跟前犹剩两口的茶盏端起,一饮而尽。 柔滑且凉透的茶汤入口,甘香萦绕舌尖,似燃气一道烈火,烧遍四肢百骸,烫得她满脸绯云。 第98页 只因她后知后觉——这茶……是太子殿下喝剩的。 ··· 夏暄藏身在墙壁与屏风间,听长姐各种戏嚯之言,已有些不耐烦;听九公主主动邀二人下楼玩赏,不知该松气还是该生气。 他半眯眼从屏风缝隙窥望,恰恰见那少女快速喝掉他的茶,随即杏眸圆睁、羞到无地自容,又强忍着赧态的样子,有趣极了。 他不禁大乐,几欲窃笑。 然则当她的背影随兄姐消失在视野时,他不禁连连扼腕,一口气堵在心头,不上不下。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交谈声渐远,他再三静听,确认乐云公主刻意带走所有近侍,连个收拾的杂役也没放进来,才安下心头大石,缓步而出。 日影穿过半挽珠链,柔柔落于檀木几案,映照他原先的那个天青色斗笠盏口,多了半枚浅红色唇脂印子。 他唇角微扬,磊落前行,小心翼翼捧起茶盏,昂首饮下并不存在的茶水。 待他装作不经意放回原处,瓷釉光亮洁净如新,柔润感散发甜丝丝的色泽。 夏暄抿唇轻笑,回头惊觉立柱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灰影,登时面红耳热。 「我、我渴了……」 他下意识辩解,对上那道暗藏锋锐的目光,自知说什么都多余,索性冷声补了句:「这事,不用向阿棠交接。」 「甘棠」躬身行礼,护他离开扶风园,步伐悄无声息。 院外惠风吹落桃李花瓣,花香湿润带黏腻,有如脂粉敷面。 夏暄静立片刻,正欲往侧院方向另寻歇息之所,忽见乐云公主只领一侍婢,自锦绣花丛间折返。 他顿时脸上变色:「九九……九公主呢?」 「和老四探讨香料呢!」乐云公主不以为意,「我怕殿下落单,特意赶回……」 「姐姐怎能放四哥和她单独相处!」夏暄长眸迸射戾光,语调尽是不忿。 乐云公主捂嘴偷笑:「九公主温婉有礼,又是病弱女子,不会把你四哥怎么样的!」 「你、你存心气我不成?」 「不然呢?殿下担心何事?四郎是正人君子,亦为九公主的夫婿人选,不应予他们相处空间?」 她眼眸掠过狡黠光华,使夏暄窝火转身,往那一男一女的方向追去。 「欸……殿下这是何意了?」乐云公主明知故问,提裙赶上,「您和九公主乃『惺惺相惜』、『无关风月』,紧张什么呢!」 夏暄被她怄得咬牙切齿,步履匆忙地穿行蜿蜒曲折的迴廊,循声靠向那两人的所在时,却犹豫停步,选择躲在雕花漏砖墙先观察情况。 乐云公主立于他身侧,既不遂他的愿加以干涉,也不声张,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因树木假山等物阻隔,年轻男女并行的身影时隐时现;而僕使太过「识趣」,均垂首落后一丈之遥。 虽知在长姐府上,且众目睽睽,四哥不可能做出格之事,可夏暄依旧为两人有说有笑的场景而焦心。 他竖起两耳倾听,依稀闻四哥说了句「香油」,而后从怀内取出一白色长颈小瓶。 「我在行宫翻了几册书,恰巧见保翠山有桃梅花,便攒了鲜花和干花,依照古书做了这香油,九公主不妨试试。」 九公主垂眸浅笑:「此油既是您亲手所制,小九岂敢占为己有?」 「美人香赠予美人,理所当然,」魏王云淡风轻一笑,「况且,我做了两瓶,自留一瓶足矣。此香共採用十七种物料,我倒想考考九公主的辨识之力。」 前半句隐含讨好,后半句语带激将,还真教人不好应付。 夏暄暗骂四哥狡猾如老狐狸,却不得不眼睁睁看九公主谨慎接过小瓷瓶、拔开瓶塞、轻嗅细品。 「沉香、栈香、鸡舌香、檀香、麝香、藿香……」她秀眉轻蹙,停顿须臾,又道,「零陵香、甲香、龙脑香……乳香、白芷、白蜜、丁香,以苏合香油调和……更有蔷薇水和桃梅花,还有一样……」 苦思片晌,她摇头道:「请恕小九愚笨没猜出来。」 「九公主仅凭嗅觉已辨认出许多,令人佩服!」魏王笑颜平添几许得意,「我把檀香分为二份,一半细研成末,其余用清茶浸泡一宿后,等香味减半再研磨,故可作一种新香料。」 「是为了让香味更富层次?」 「九公主果然聪敏过人,」魏王喜色愈浓,「据说这香油涂抹于肌肤后,能维持三个时辰,且随着体温、时间变化,呈现不同香味,还请九公主体验一番,好告知详情,提点意见,助我精进技艺。」 「这……不妥吧?」 「九公主无须视作男女间的授受,可当成初学者向行家讨教。」 魏王比划两下,示意她将香油涂抹耳后根,还似笑非笑问是否需要帮忙。 眼看少女两颊如撒了胭脂,手捧瓷瓶踌躇未决,夏暄心间怒火腾烧:四哥太过分了!简直是明目张胆的调戏! 他抖了抖袖口,正要大步行出,终止这场教他抓狂的交流,未料庭院的另一侧传来清脆尖锐的女嗓。 「哟!我还道妹子受到乐云姐姐为难,才滞留此地好半天!原来……是我多虑了呀!」 来者正是夏皙,俏脸冷如冰霜。 夏暄跨出的那步,因妹妹乍然到访而顿住。 与此同时,乐云公主抬手轻摁他肩头,意在阻挠,而后径直从垂花门步入庭中,笑容满带不屑。 第99页 「哎呀!阿皙,我念你是小妹,在外向来让你三分,可你横冲直撞而入,还对我府上贵客大唿小叫,未免有失风范哪!」 夏皙忿然:「姐姐一而再再而三助四哥从三哥手里抢人,太下作!」 「虽说是三郎提的联姻,但陛下前些天确实说过让四郎迎娶。你何以认定,你的好三哥千里归京,是为娶九公主为妃?没准是……参加你四哥和『四嫂』的婚宴?」 乐云公主此言一出,不但夏皙气得脸如土色,连墙后的夏暄亦恨得磨牙吮血。 ——长姐、二哥、三哥、四哥、阿皙和小七……全在和他作对,没一个省心省事的! 好气!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四哥明目张胆调戏我的九九! 晴容:说得你没调戏过似的! 太子:我、我都是暗搓搓调戏!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懵琪琪 10瓶;赴酒臣 3瓶;吱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晴容小心翼翼握住魏王所赠的小瓶香油, 莫名感觉此物烫手之极。 抵达大宣近三月, 到头来她还如起初那般不「三」不「四」。 当众收受魏王所赠, 尤其是他亲手制作调和的香油,明摆着有私情;但直接归还, 又太过无礼,毕竟圣心未定,他究竟会成为夫婿或小叔子,皆有可能。 情迫无奈,晴容仓促以指头沾了两滴,轻抹于右腕脉搏处,继而将瓷瓶还给魏王,行礼称谢。 「且当是同好相互切磋研究, 小九会用心感受,定如实记录,届时再作反馈。」 她言辞诚恳, 换来魏王一脸失落、夏皙意气稍平, 及乐云公主饶有趣味的审视。 魏王欲劝又止, 被妹妹冷冽眼神一扫, 终究收回白瓷瓶:「是小王欠考虑,让九公主困扰了。」 他态度越是柔软温和,晴容越觉歉疚。 如乐云公主所猜测, 他显然听闻她早早登门遇冷,专程赶来解围的,不仅将心头之物割爱赠予主人家, 更把悉心调制的香油送给她…… 可在此进退两难的局势下,她只能选择辜负他的心意。 假如来日成叔嫂,此刻的回绝不会落人话柄;若是真结为夫妻,她定然诚挚致歉,多加安抚。 一想到在不久的将来,她便要履行婚约,明明为长久以来的愿望,却似在剎那间掏空她的心。 她突然恨自己不够坚定,也对太子的一再撩拨而暗怀怨气——那傢伙!仿佛在初相识没多久,就没再视她为未来嫂嫂! 而她因日夜不同身份形体的接触,也逐渐深陷于他的温柔庇护…… 是时候从若即若离的亲密中抽身而退。 晴容持久的沉默,使得本就僵滞的气氛如凝固了一般。 乐云公主丽容仍旧挂着假笑:「今儿难得热闹,何不一同用膳?正好……九公主送赠的甘泉露还剩两瓶呢!」 她不扯赤月国的佳酿倒也罢了,提及此酒,无疑令夏皙记起赶赴行宫路上及后来的种种,打抱不平的恼火又熊熊燃烧。 「姐姐和四哥慢慢吃,多吃些!」夏皙一把拉住晴容,「妹子随我去吃海参宴!清漪在等咱们呢!」 她不等晴容应承,草草向兄姐行了半个礼,自顾拽着那截纤细手腕,硬生生把人拖走。 乐云公主掀了掀唇角,未再挽留。 府内众人见嘉月公主来去如疾风,纷纷退至一旁,垂首噤声。 出了华丽的公主府,夏皙顺势将晴容推上自己的马车。 「怎么回事!你好端端的,干嘛跑乐云姐姐府里?」 晴容尚未落座,已遭她咄咄逼问,又无法告知菀柳事件的真相,更没敢提太子,只好含煳其辞。 「在行宫时,我听闻乐云公主为房舍着火而怨愤,连狩猎也未曾参与,我心中过意不去,想着既然回京,该赔的礼还是得补上……」 「那……你有必要和四哥眉来眼去、耳鬓厮磨吗?置我三哥于何地?他马上要抵京了!!」夏皙气恼更盛。 晴容心下委屈:和我「耳鬓厮磨」的,是你另一位哥哥! 可她哪里敢招供? 「魏亲王和你有近似想法,生怕我在乐云公主府受辱,才急匆匆赶来……」 「关他屁……关他鸟……关他何事!」 盛怒之下,夏皙几乎要骂脏话,缓了缓气,又握住晴容的手,「姐姐她……没为难你吧?」 「没,乐云公主亲手点茶招待我。」 「那就怪了,」夏皙明眸掠过狐惑,「平白无故,怎会态度大变?难不成真掌握了小道消息?」 「其实,乐云公主私下不难相处……」 「你初来乍到,懂个鬼!她必在争取你认同,没准儿想打通赤月国的生意渠道!我和她闹了十几年,掂不清她几斤几两?」 夏皙蛮横打断晴容所言,又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以后,没我在,不许再搭理她!」 晴容有种被承包了的错觉,暗暗咂舌:嫡公主好威风,好霸道呀! ··· 仰雨楼,位于城西南河道的金梁桥畔,楼宇古朴雅致,可尽览湖景与京华于层楼之上。 「仰雨」二字以古篆所书,更显意蕴深厚;阵阵香气从精緻雕窗的缝隙飘散,勾得路人垂涎。 第100页 晴容和夏皙绕开聚集普通食客的前楼,由掌柜迎入后方的雅间。 与前院截然不同,后院烟柳画桥,景致非凡,奇石异树错落有致,再无酒楼烟火气,反而像极了书香人家的花院。 见晴容左顾右盼、啧啧称奇,夏皙笑道:「仰雨楼为戴小将军的产业,那人虽是武将,却爱附庸风雅,常邀文人墨客小聚,故而酒楼也开得雅俗共赏。」 晴容近年两耳不闻山外事,依稀听说,西军由戴将军统领,因余氏一族覆灭,改而驻扎北境。 戴小将军位居何职,与戴将军有何关系,多大的年纪……她一概不知。 管他呢!有好吃的就成! 晴容这一上午目睹菀柳身死、被太子堵在门上「碰鼻子」、听乐云公主谈及数十年前的战事、又与魏王讨论香道、遭夏皙噼头盖脸质问……情绪跌宕,正需美食来安抚疲惫不堪的心。 陆清漪闻声出迎,如常一袭清雅的淡青素裙,笑时眉眼弯弯。 晴容歉然一笑:「都怪我愚钝,劳烦嘉月公主大驾,还要来陆姐姐处蹭吃蹭喝。」 「九公主何须客气?我担心您车马劳顿,还想等休息好了再约。此番嘉月公主请来贵客,清漪求之不得!」 陆清漪态度热切,盛情邀二人入内。 晴容见雅间宽敞明亮,屏风、茶几等一律为黄花梨木精制,其余蒲团、梅瓶、茶具等件件讲究,只觉处处透露出店家的品味不凡。 陆清漪煮水烹茶,春茶叶芽肥绿润,以竹沥泉水沖泡,汤色亮泽,香凛持久。 晴容端起乳白色小盏,浅啜一口,紧绷的俏脸才稍稍和缓。 三人于品尝佳茗中等待上菜,闲聊之际,陆清漪细嗅半晌,忽问:「九公主可曾抹过异香?」 夏皙顿时不悦,抢在晴容开口前答道:「还不是我那自作多情的四哥!先是从太子哥哥处抢了妹子的画,又非要给她送香……她盛情难却,答应帮他试用两滴。」 晴容的关注点则落在她的画上。 ——魏王抢了她的《群芳图》?她记得,太子争赢后藏到最隐秘的画阁里了?她用「狗眼」亲睹全过程,莫非她晕倒后,情况有变? 陆清漪轻笑:「魏王学识渊博,涉猎极广,为人谦逊圆融,这算是……投九公主所好?」 夏皙幽幽翻了白眼:「那我三哥也能投她所好,一起练习骑射,没事还能比试投壶!」 「骑射有益身心,调香、作画亦具雅趣,」陆清漪笑觑晴容一眼,「敢问九公主,在骑射、品香和丹青当中,您更偏爱哪一样?」 晴容对上那道意味深长的眼光,勐地猜出言外之意——所列三项,既是她所长,又恰恰对应赵王、魏王和太子的爱好。 这哪里是问她的兴趣?分明试探她对天家三兄弟的偏好! 晴容耳尖发烫,想假装听不懂,已然无从掩饰,唯有揣摩「未来太子妃」的心意而答。 「赤月国各族从小练习骑射,此乃天性和祖制所致,不好归为『偏爱』;香道,则是在山中修行时随神女所习,一为怡神安心,二为承袭古法;至于丹青……我技艺浅陋,对作画一事,始终抱有崇敬之心。」 陆清漪闻言莞尔:「九公主心思灵巧,画技了得,无须过谦。」 夏皙听得云里雾里:「你俩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懂,可凑一块儿总觉哪儿不对!打哑谜?」 「哪有哑谜?随口闲谈罢了。」陆清漪不紧不慢抿了半口茶。 夏皙眉头紧拧:「清漪,你可别背叛我,跑去支持四哥!」 「公主胡思乱想什么?」陆清漪以丝帕遮掩笑唇,「魏王嘛……儿时接触得更多,但我对他,自始至终不了解。」 「四哥狡诈到了没人觉得他狡诈的地步!滴水不漏,鬼才知他打的什么鬼主意!」 眼见晴容眸带好奇,夏皙补充道:「那傢伙打小钻研杂学,跟乐云姐姐学茶道,向大哥学书法,和二哥研习花艺,与太子哥哥讨论画技,还跟……晞临表哥学木雕,送了我不少!若非他体弱,怕是要与三哥对练刀剑呢! 「瞧着小七啥也不懂,他索性陪着,漫山遍野乱跑,找猫头鹰!你认为,他真有一大堆嗜好?摆明是藉机拉拢所有兄弟姐妹!捣腾香料,还能为谁?」 晴容轻嗅腕上清香,暗觉香味极富变化,暗暗摇头:「不对,这调香的功底,绝非短期内练就。」 陆清漪眼底同时泛起震惊和了悟,似乎有某件事,既在她的意料之外,又实属情理之中。 晴容正欲询问,门外香气附着于脚步声渐行渐近。竹帘被掀开,四名婢子款步而来,以托盘奉上菜餚。 如夏皙先前所提,午膳以海参为题,汇聚煨、烧、炒、焖、烩、拌、炖、煮等烹饪手法,配以鳆鱼、海虾、鸡肉、肉末、鱼翅、春笋、木耳等荤素食材,令长居深山的晴容心生「大开眼界」之感。 美食当前,魏王那点迷惑人的小事,算什么? 三人迅速将话题转移回吃食方面,依次享用芥末鸡汁拌冷海参丝、笋丁菇菌海参浓羹、鲜参焖笋鸡、大虾扣刺参等别致菜式。 晴容深觉每一道佳肴搭配得宜,含在嘴里无比鲜活,更尝出山珍无一不是绝佳食材,就连看似最不起眼的木耳,皆为悬崖峭壁上採摘的岩耳,堪称菌中魁首。 第101页 无论菜品、味道、摆盘方式等,均接近她在行宫御宴的水准。 看来,仰雨楼不简单,主理此楼的戴小将军更是位人物呢! ··· 茶足饭饱,夏皙怕再生事端,坚持送晴容回行馆。 陆清漪眉宇闪过一丝丝顾虑,藉口说要到那一带买古墨,将「送客」这桩任务揽在身上。 晴容既不希望夏皙出现在行馆附近思及故人、遭人猜疑,又想寻机会和陆清漪好好谈谈,索性邀对方同乘一车。 沿途食店、酒肆、面摊、饼铺的叫卖声、欢笑声溢满闹市气息,透帘而入,无处不彰显京中繁华。 就新茶美食闲扯了几句,晴容不再拐弯抹角:「方才说起魏王香道上的造诣,因嘉月公主在场,我没好多问……陆姐姐知悉某些秘事,对吗?」 陆清漪浅笑:「谈不上『秘事』,只不过……大伙儿早已忘了魏王的生母宁贵人,更没留意,她曾向扶弥师太学习香道之事。」 晴容惊得目瞪口呆。 要知道,当朝有三位堪称大师的香道高手,位居首位便是扶弥师太,早两年仙逝,让天下习香之人扼腕抱憾。 陆清漪压低嗓门,轻声解释:「宁贵人,原为永安侯之女,自幼与今上青梅竹马,若非父兄犯事,论家世、容貌、才气,本可为今上嫡妻人选。」 晴容深感「永安侯」耳熟,愣了须臾才勉强对上乐云公主所述——三十年前,赴赤月国的使臣永安侯中饱私囊,三儿子醉后见色起意,欺负赤月国姑娘…… 只听得陆清漪又道:「宁贵人因父兄而耽误了姻缘,自请到西山修行,最终等今上登基,才入宫为妃,亦曾盛宠一时,育有四皇子和六皇子。十五年前,永安侯因私贩军马而获罪,惹来今上盛怒,下令查抄侯府,并处以极刑。 「当时的宁妃苦苦求情,遭太后痛斥她的干政之罪,更因激愤下的顶撞之言,被今上降为贵人。其时六皇子尚在襁褓,天生虚弱,不幸夭折。 「今上悲愤剥夺她对子嗣的抚养权利,将年仅七岁的四皇子转到先皇后膝下。至今十多年,羊车绕道,再无宠幸;宁贵人失爱于君主,亦无儿女可寄託,未出深宫半步。日久年深,大抵已逐渐被世人遗忘了。」 晴容奇道:「那魏王……从不探望?」 「他出身不比前太子、殿下,母家失势,无所依傍。在那敏感脆弱时期,如不和生母断绝来往,恐怕更遭陛下嫌恶。这既是他的为难之处,亦是嘉月公主反感所在。 「九公主想必看出,嘉月公主性子耿直嫉恶如仇,极重情谊,对余家……反正,她鄙夷四皇子为自保而捨弃生母的所作所为,是以多年来兄妹不睦。想来……四皇子虽不与宁贵人往来,却承袭了她在香道上天赋?」 晴容心下盪起淡淡悲悯,笑意苦涩:「造化弄人,可悲,可嘆。」 ··· 回行馆后,因早起劳累,膳后睏乏,晴容顾不上逗弄嘤嘤和妙妙,和衣躺靠在花树下的竹榻闭目养神,只等养好精力,用心钻研致人幻觉的香料。 她甚至想过,是否需要请赤月神女玉锵出马,好尽早让余家的案子水落石出。 如此一来,她便可在彻底沦陷于太子编织的勾人蜜网之前,及早撤离。 至少,她断定自己捨得。 恍恍惚惚间,那人低沉温和的嗓音如云雾缭绕耳边。 晴容羞恼交集,正想努力将他从梦中摒除,冷不防整个「人」被抓住拎起。 什么鬼!又、又变成动物了? 自从嘤嘤到她手上,已连续好些天没发生怪事,此际小歇片刻,居然再次跑到太子身侧? 不过……总比成「泡澡泡到头晕的男人」要舒坦。 然则当她睁开双眼,惊觉这回并不比那次经歷轻松愉快…… 只因,从自身喉咙溢出的「咕咕」声,以及太子在她脚上捆绑物件的动作可判断,她……又是一只信鸽! 这蠢鸽子!竟敢在殿下面前打瞌睡?害她一不留神熘过来了! 夏暄再三确认小竹筒绑牢,大手安抚这只暴躁的信鸽,随即往上一抛。 晴容怒不可遏,振翅飞了一圈,绕回他胳膊上,歪头瞪视他。 ——这差事,本公主干不来,殿下另请高明吧! 夏暄又惊又奇:「没吃饱?」 晴容·鸽子疯狂甩头,抬起绑有信件的爪子,示意他取下。 夏暄满脸疑惑,捧着信鸽上下左右前后来回揉捏,断定这傢伙没受伤,又将其抛出。 未料只飞了半圈,故技重施落他肩头。 「咕咕咕咕!」晴容·鸽子羞愤不已,凑到他耳边低语,「咯咯,咕咕咕……」 ——本公主大量,不计较殿下对毛鸽鸽的非礼乱摸!可您好歹告诉我去哪儿、送给谁,最好画个图,以免我送错了! 夏暄懵然试了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结果不外乎是——飞出,旋迴,抖腿,嘀咕。 不论怎么哄、怎么劝,就是不乐意。 他被这任性的鸽子气笑了,抬手用指腹戳向它气鼓鼓的胸口,以极其严肃的口吻警告它。 「小傢伙,别坏我好姻缘!否则,等着……给九九炖汤!」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是谁炖了我,我又吃了谁? · 是时候要释放更多人一起玩耍了! 第102页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小院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hisper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九章 「咕!」 晴容从太子那句话捕获两层信息——他在操心姻缘事, 「九九」可能是个人。 所以, 她脚上所绑的, 是太子给心上人的情信? 一瞬间,好奇心压制了酸涩感, 她突发奇想,试图寻个法子偷看。然而小竹筒绑得牢实,且贴了小封条,盖子也需旋扭一圈半方可打开…… 以一只普通鸽子的能力,恐怕无法轻而易举取出信件,更不可能阅读后塞回去密封。 她固然可飞回赤月行馆,把自己叫醒后拆信,可这也未免太大费周章了些。 念及此处, 她愤懑地从他肩头一跃而下,自顾钻回木制鸽子笼,还不忘用鸟喙从上往下拉好笼门。 迟疑须臾, 颤颤巍巍挪至笼边, 抬脚将小竹筒从缝隙间递出去。 「我从未见过如此死皮赖脸的鸽子……」夏暄啼笑皆非, 边以小剪子取下信筒, 边抱怨道,「最近的鸽子都怎么了?想变成鸽子汤?」 晴容料想他不过装模作样吓唬一番,转身给了他一个洒脱的背影。 夏暄无奈, 只好唤人入内,指着鸽子道:「带下去,瞅瞅是否染病, 再另取一只西山信鸽。」 晴容一怔:西山? 她倒没忘记,在行宫书库内,他亲口告知,前太子和先皇后出事当天,他去西山作画,导致耽误时辰,没来得及见兄长最后一面…… 太子殿下在山里金屋藏娇?在京却暗地里撩拨未来嫂子?过分! 晴容·鸽子气成球。 直至行馆内的她因桑柔披衣而甦醒,仍分不清心底翻涌的,究竟是怒火还是酸醋。 ··· 翌日清晨,晴容因几声婉转鸟鸣而甦醒,惊觉自己正趴在书案上,手臂和脸蛋压着昨晚彻夜研究的香料方子。 捣腾一宿,居然不小心睡着了。 她搓揉睡目,舒展筋骨,正想躺回床上补眠,不料刚挪步,依稀听闻外头侍女们低语。 「唉!菀柳姐姐尸骨未寒,太子殿下不等赤月国重新派人顶替,便强行给咱们塞人!」 「……怕是藉此安插人手,等小公主来日嫁入王府,好多留眼线监视兄长?」 晴容轻咳两声:「谁给你们吃的熊心豹子胆!竟敢私下妄议监国!」 「是是是!小的知错了!东府的崔内人,已在行馆大门等候。」 「快请来我这儿!」晴容随手抓了抓头髮,催促余人协助她梳洗装扮,又传令让所有人一炷香后到前院待命。 不多时,院落外细碎脚步声渐近,停在迴廊阶前。 晴容等不及梳头:「不必见外,请进。」 崔内人闻言行至内间,恭敬行礼。 晴容屏退其余人等,仔细端量眼前女子。 此人年近四十,眉眼温婉沉静,看得出年轻时容颜甚美;有别于先前的女官黛袍,身穿简洁便服,梳着简练髮髻,行止端方有度。 「崔内人来得好早。」 「公主,小的已非东府内人,担不起这称唿。小人姓崔,名简兮,您且随意叫唤。」 「在聘用文书下达前,我先称你为『姑姑』吧!」晴容微微浅笑,「崔姑姑,请问监国有何示下?」 「回公主,殿下命小人前来侍奉、协助公主更好适应大宣的民情风俗、皇家规制,此外……」 崔简兮将包袱置于墙角,洗净双手,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玉篦,柔柔为她梳理满头青丝。 「此外,请公主安排,容小的和余家叔侄见上一面。」 晴容杏眸微瞪,随即瞭然颔首。 ··· 午后巷道静谧,积水倒影雨后初晴的温润天色,混杂几点落花飞絮漂浮其中,予人春去之感。 敲开隔壁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余叔哈欠连连又乍现喜色的脸。 「小晴容,你终于回来啦!」 他咧嘴而笑,待发觉晴容身后多了一名灰衣女子,先是茫然,待看清其容貌后,笑意僵滞。 「你、你……?」 「余叔,让咱们进去再聊。」晴容拉了崔简兮,快步踏入小院。 恰逢余晞临闻声,拄杖而出,察觉来者并非桑柔或老嬷嬷,立即变得警觉。 「简兮见过三爷,见过大公子,」崔简兮掀开披风上的帽檐,哑声道,「这些年,二位受苦了。」 余叔愣在原地,良晌后突然扑上去抱住她,双臂死死缠住不放,满脸委屈,瘪嘴抱怨。 「简兮姐姐……还在!」 「我在,我……一直都在。」崔简兮眼有泪光,伸手轻拍他的背,柔声安慰。 余晞临长眸掠过窘然、欣喜和审慎:「崔尚宫何以在此?」 「小的早已非中宫女官,请大公子勿以此称唿。」崔简兮垂眸,温和笑颜漫溢感伤。 晴容早被余叔亲昵的举动惊呆,再闻「中宫」二字,总算推断出崔简兮的身份——她曾是余皇后身边的人! 太子殿下……把母亲的故人,留在她这个小国公主身侧? 「三爷,大公子,可否容我进屋详述?」崔简兮由着余叔撒娇,语气仍旧镇定。 余晞临犹疑望向晴容,尚未开口,崔简兮已窥破他心思,「九公主是殿下信赖之人,余家的事,不必瞒她。」 第103页 这话既让晴容诧异,更令余晞临震惊又疑虑。 「殿下?他让你来的?他想做什么?」 崔简兮平静注视他:「殿下没忘,公主没忘,我们,都没忘……」 余晞临呆里片晌,薄唇扬起冷笑:「不忘,又如何?要我们叔侄二人跪谢他的恩典吗?」 「大公子……」 「当初事发,他做了什么?任由我爹重伤病死在狱中?余家上下八百三十九口,外加两宫当值的内侍宫人侍卫,全数枉死!他吭声了吗?他管过吗?他相信我爹吗?」 余晞临双目赤红,嗓音带颤,拳头在袍袖内捏得噼啪作响。 这一刻,晴容只觉心腔填满悲愤,既为余家的不幸,也为太子的蒙冤。 即便那人不曾坦言,她始终明白,夜深人静或午夜梦回,他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无非为了让自身更稳固地坐在那个位置,好替余家平反,并赎清年少时姗姗迟归、且因愤怒蒙蔽双眼而袖手旁观的罪过。 可他装作若无其事,瞒过天下人,兴许也伤害了至亲。 「余公子,」晴容艰难启唇,「殿下有苦衷,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可奈何,你若想亡者沉冤昭雪,请务必相信他。」 余晞临斜睨她:「九公主与皇太子才认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凭什么替他干预我余家的事?」 「是没多久,」晴容轻咬檀唇,「可我……就是懂,我懂他!余公子,你再怒再恨,至少该听听崔姑姑传话吧?」 余晞临淡淡一哂,转而盯着崔简兮:「敢问『崔姑姑』,皇太子殿下有何谕令?我们叔侄是否需要下跪?」 「大公子,简兮人微言轻,只是替太子殿下邀个约。」 「邀约?」 「他想见见二位,问大公子几个问题。」 「我成废人了,有何好见?」余晞临惨笑一声,「于他而言,有何用处!」 崔简兮软言劝道:「大公子,请别说丧气话,世间许多事,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崔尚宫,你是我姑姑陪嫁入宫的侍女,在她身畔侍奉有二十年吧?请你告诉我,何『事在』,『人为』何,才能让姑姑和晓哥儿,还有我爹爹,和余家八百三十九口……死而復生,血脉延续?」 「復生无术,可生者……不该再被伤害,」崔简兮泪光泫然,「大公子,三爷,你们从来不是孤军而战,更非血脉断绝。」 余晞临定定凝视她良久,似在琢磨她眼神中复杂的情愫,冷漠俊颜逐渐平添惊讶惶惑。 「传言,是真的?」 崔简兮踌躇了极短的剎那,终归点头。 「在、在何处?我要亲眼看看他!」余晞临上下牙齿打颤,「你快带我去!」 「殿下将会同行。」崔简兮以平和语调宣告,而非商量。 余晞临苦笑,无声嘆了一口气。 余叔挽住崔简兮的手,眯眼笑问:「去哪儿呀?我也要去!」 「去见一个人。」 「见谁呢?我认识不?」 「你很快会认识,」崔简兮微笑,「他,和你一样,是个爱吃糖的孩子。」 「好啊!咱们快走!」余叔说风即是雨。 崔简兮安抚道:「急不来,咱们得去买些糖。三爷,这事……可不能告诉其他人。」 「我懂我懂!藏好小秘密,你知我知,不让别人听到!」 崔简兮尴尬而笑,转头向晴容一福:「此行,少不了九公主相助。」 晴容收敛眉宇间的情绪,温声道:「但说无妨。」 ··· 次日早晨,晓来雨过,街上冷冷清清。 赤月行馆侧门边停着两辆马车,一辆装载器物、蔬菜等物,另一辆较为宽敞的则被锦绣帘幕盖得严严实实。 晴容以拜祭逝世两年的香道大师扶弥师太为由,备上布施物资,前往西山虚明庵住一晚,实则配合太子,将余家叔侄掩人耳目送去那附近相会。 因怕被人窥见,她特意换了可供五人同乘的大马车,事先让余叔和余晞临躲在里头,等即将出发,她才迤迤然行出。 其时鱼丽忙着检查车马,桑柔督促人员准备起行,晴容环顾四周,不觉异常,方由崔简兮和一名高大男僕搀扶登车。 清风沾染湿润气息,送来一股清雅如兰竹的香味,教她心头荡漾软柔的迷惘。 待觉右手被那男僕不经意轻捏,她暗露不悦:手底下的人向来规矩,今儿从哪里冒出个毛手毛脚的傢伙! 偏生指尖绵绵暖意似曾相识,她心下凛然,禁不住沖那人横睨。 虽着青灰布衣,但其人身姿挺拔,修眉精裁,朗眸皎似月,鼻樑挺直清致,薄唇抿出一丝捉狭淡笑。 面容端方,气度高华,君子如玉,温雅之极。 「嘘,别声张。」 他俯首靠向她耳畔,笑音伴随炽灼气息,瞬即烫得她蜜颊绯红彻骨。 ——这人……乔装上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不是乔装上瘾,是对你上了瘾。 · 补充说明: 信鸽按照归巢原理送信,放飞后只会携带信物返回自己的家,收信人一般是培养信鸽的人。 所以太子写的并非情信,而是为和晴容出游提前部署的信件哈~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第104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湖 5瓶; 比心心~ 第五十章 当着一众僕从, 晴容不敢吱声。 顺太子搀挽, 她轻提裙裳, 从后方登车,坐到余家叔侄对面。 搞不清是春末夏初天气渐趋炎热, 抑或那人长指点燃心底炙灼,驱使她周身融汇暖烘烘的燥火,红意透过薄施脂粉,于颊边起起落落。 眼看太子笨拙放下车帘,随崔简兮落座车尾,晴容索性借路途颠簸为由,让他俩往里挪。 车内被密密层层遮挡,幽暗且沉闷。 余晞临第一眼扫向这名「男僕」时, 并未认出其身份,直至对方堂而皇之与九公主同坐、向自己颔首招唿,那双朗眸难掩复杂……他才从熟悉五官中辨别是何人, 霎时目瞪口呆。 余叔在等待过程中昏昏欲睡, 依稀瞥见多了人, 迷迷煳煳腾出空位, 嘴里念叨:「小晴容啊!怎么还不……?」 余晞临立马回神,急忙伸手捂住叔父的嘴。 余叔记起事前叮嘱,乖乖噤声, 紧闭眼睛假寐,不等队伍启程,人已入眠。 弱光下, 夏暄一言不发端量久别的亲人,眸子波澜起伏,如怜,如惜,如愧,如憾。 或许因着装太过朴素,大大削弱他监国储君的盛气,无端给人温和亲民之感。 余晞临与之对视片晌,阔别数载的猜忌愤恨无声无息淡去不少,取而代之却有微妙难言的愧歉。 无人能看透,这份诡秘的愧与歉,究竟源自何时、何事。 离城后,郊野清风自帘幕缝隙渗透而入,缓缓冲淡表兄弟间的冷默。 余晞临勉为其难对夏暄略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唿,便合目养神。 崔简兮见状松了口气,向两位尊者垂首致意,转而撩开一小截帘子往外望。 晴容与夏暄并坐一侧,相顾无言。 马蹄声声,车轮滚滚,人随之颠簸细颤,心亦如是。 ··· 接连两夜,晴容因钻研香料,几乎没怎么睡,本该睏倦难耐。 如若仅有天真憨厚的余叔和冷若冰霜的余晞临在场,她兴许可藉机眯一小会儿;但身侧坐着冒充僕役的皇太子殿下,肩臂相距数寸,时不时因马车摇晃而相互摩擦……她整个人精神紧绷,睡意全无。 途中时间尤其缓慢,夏暄屡屡转头看她,欲言又止,终究没忍住,悄声打破僵局。 「九公主,本宫有一事请教。」 「殿下请说。」 晴容听他态度严肃,悬在半空的心勉强落回原位。 万万没料,他一本正经的问话竟是,「方才小舅舅所唤,是九公主的芳名?」 「……!」 晴容险些以为幻听了,对上那隐隐透出兴奋而执着的眼神,只想打他两拳,然后直接跳车。 ——说好的,宣国乃礼仪之邦?堂堂太子,当面打听姑娘家闺名? 「回殿下,小九未抵大宣时便遇上余叔,故而按照赤月国风俗,对长辈及朋友以小名自称,还望殿下别见笑。」 「所以,你的名儿是……?」 「殿下!」晴容贝齿轻咬唇角,水眸羞愠交叠,独独映着他的轮廓。 「他喊的不是『殿下』,而是……『小晴容』。」 夏暄假装淡定自若地纠正。 他一直没好意思打听九公主名讳;此时乍然听小舅舅无意间透露,再努力维持庄容正色,亦无从掩藏心花怒放之喜。 见晴容俏脸绯红欲滴,双手不自觉将裙带拧成麻花状,他有心逗引一番,徐徐贴向她耳侧,按耐啃一口的冲动,小声询问。 「是哪两个字?画意诗情的『情』,出水芙蓉的『蓉』?情蓉?」 晴容半边脸遭他暖热唿吸轻摩,外加与她名字同音的二字落入耳里,柔柔缱绻三月风,羞得她连否认的言辞也无力编织,只能拼命摇头。 脑袋一晃,脸蛋正正撞上他温软唇瓣! 还因车马晃动而收不住势,连碰三下! 这、这这……! 晴容如被施了定身法,两眼呆滞,僵坐如石雕。 她唯一能做的是,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毕竟,是她主动触碰的他,仿佛逼着他……亲她。 夏暄被她羞颤颤的模样逗得大乐,蜜意流转全身,快要甜齁了。 要不是车上还有其他人……咳咳。 眼见她竭尽全力装煳涂,他干脆继续「猜」错:「莫非是——架海擎天之『擎』,欣欣向荣之『荣』?擎荣?」 「不对!」晴容委屈嗫嚅,「我、我哪驾驭得了如此霸气的名字!」 「这倒奇了,总不可能为『息黥补劓』、『狐裘蒙茸』的『黥茸』吧?」 他趁机偷偷多唤她一回,心下小得意跳跳突突。 晴容恼羞成怒,以手肘撞开他:「黥,为墨刑!以刀刻凿人肤,用墨涂之,永不褪色!谁会用这样不吉利的字起名!殿下存心欺负人!」 「也对,」夏暄摆出一副恍然大悟之状,「想来,应当是『静夏平暄心,暖日湛晴容』的『晴容』。清丽明朗之容姿,确实很适合九公主。」 晴容两颊如烧,细颤话音掩不了羞赧:「请恕……小九孤陋寡闻,未曾闻此诗。」 夏暄竭力抿起嘴角弧度,字字清音。 「嗯,后面两句是——归来行踟蹰,花影意朦胧。」 第105页 晴容暗觉不对劲:姑且不谈她一句没听说过!细品前两句,居然包含「夏暄」和「晴容」?哪有那么巧! 「敢问殿下,出自哪朝、哪代、哪位大家之手?」 夏暄眉眼含笑:「本宫,记不得了……」 他可不想招认,是那个姓夏名暄的傢伙,获悉意中人之名后即场发挥、随口而编的「诗」。 反正,她一向玲珑剔透,何须他点破? 他回味唇上淡淡胭脂香气,她极力摒除脸颊的酸麻……各自缄默,各自羞臊。 车内不同寻常的静谧让余晞临悄悄睁开一线眼缝。 瞄见表弟暗自弯起的唇,与九公主脸上密布的绯霞,他若有所思,重新闭上眼。 ··· 晴容此行,主要协助余家叔侄绕开各方耳目,掩护他们往西山见一个人。 夏暄不愿大张旗鼓出城,故而在崔简兮安排下,和数名侍卫乔装随行人员,沿路相护。 抵达山林深处,晴容下令沿溪歇马,找了个理由,让太子、余叔、余晞临和崔简兮四人脱队离开。 余晞临藏起拐杖,强撑着独力行走,加上简单易容,未引起旁人留意。 晴容再好奇,再疑惑,始终未开口相询,这三人兜兜转转绕一大圈要见的「孩子」,到底是何身份。 昨日崔简兮和余晞临对话中,提及「血脉」和「传言」。 正是这一关键人物,令态度强硬、坚持不见太子的余晞临瞬间选择屈服。 据她所知,余晞临非余大将军的嫡亲骨肉,而是某位余姓同袍的遗腹子。和余皇后同宗同源的所有余姓族亲,早于三年半前化作枯骨。 难不成……余大将军藏有私生子? 晴容暗为自己过分大胆的揣测而羞耻,确认太子等人远离此片区域,才悠哉悠哉沿山道上行,前往已有数百年歷史的虚明庵。 虚明庵曾是前朝皇家嫔妃皈依所在,后歷经国姓更迭,时局动盪,逐渐淡出京中士庶视野,成为真正的清净地。 正因路远偏僻,来往人员稀少,庵中师太们于漫长岁月积淀中,将各类香料的研制发挥到极致。即便扶弥师太与世无争,其精妙绝伦的香道仍难被深山老林遮掩,自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名扬天下。 以前,晴容听恩师玉锵谈到,一度不远千里奔赴京城、请教扶弥师太的经歷,以及西山香客漫山遍野的热闹场景,眼光潜藏无限嚮往。 然则此刻身在山中,放眼望去,除她这队人马,连寻常山民亦没影没踪。 是太子殿下先前命鸽子传信所致?按理说,「清场」举动更惹人注意。 当下,她顾不得杂七杂八的念头,诚心诚意于灵前祭奠扶弥师太,并以「玉锵之徒」的名义,向庵中众尼奉上布料、器物、香油、吃食等,更问起日常琐事。 师太们见她年纪轻轻,气质优雅雍容,待人礼貌,无不对她回以礼敬,坦言告知,扶弥师太座下并无天赋异禀的弟子,过世后的这两年,事香者不再长途跋涉而至,唯少数旧友在师太忌日登山上香。 晴容环顾四周,只见庵寺年久古朴,却维护良好,且吃穿用度未显颓气,想必山高路遥未阻挡情义,心中安慰了几分。 她只留鱼丽同居庵中香客居所,命其他僕从入住一里外的客院,以免扰乱庵中清静。 傍晚用过斋饭,太子和余家叔侄那边迟迟无音讯。 晴容料想甘棠虽没露面,自会时时刻刻紧密护住夏暄,兼之同行护卫已暗中清除附近隐患,遂安心阅读扶弥师太所留手书,意欲从中寻获幻香的知识。 然而,扶弥师太持身端正,香如其人,处处显露渊博沉稳雅正之味,不沾染一丝邪气。 晴容边看边思索,心绪愈发沉静,竟忘了最初目的。 山间夜静,风停时,整片庵堂一片沉寂,就连更漏中绵绵如春雨的水滴声亦清晰可闻。 掩卷沉思半晌晌,她决意携鱼丽到院外散步。 月初不见朗月,墨色穹顶缀满闪闪烁烁的星,既带璀璨辉煌,又不失沉敛清贵,让她们寻回赤月神山的亲切感。 师姐妹聊起山中年月,也说起恩师,遗憾鱼丽只承袭玉锵的武功,对香道不过初识皮毛;而晴容反之,钻研用香之术,丝毫未习得一丁点武艺。 言笑间,鱼丽勐地凝神屏息,继而警惕瞪视不远处:「谁?」 晴容非但无惧色,反而浅浅勾了勾唇。 她似乎有种玄妙又笃定的预感——那人,定会来寻她。 果不其然,疏落林间,夏暄踏落花碎叶而来,披一身淡泊星辉,俊颜流露出尘意味。 晴容盈盈一福,温言问:「殿下不藉此机会,和余公子多聊聊?」 夏暄驻足,向她展示身上那件青灰色男僕衣裳,笑容瀰漫三分戏嚯、七分柔情。 「今日,我是九公主的人,自当随时随地听候差遣。」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喵? 太子:嗯,不光随时随地粘着,还能以身相许哦~嘻嘻。 · 我有罪,丢进存稿箱后,不小心设了5号发布……吃完午饭发现,为什么没小可爱搭理我?嘤嘤嘤~好吧,原来是我弄错了(╯﹏╰) 太子念的诗,是我瞎写的,平仄啥的都不对,大家凑合着看吧~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小院子 1个; 第106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悠然 10瓶; 么么哒~ 第五十一章 ——我是你的人。 由太子亲口道出的这句话, 堪比表白心迹, 暧昧又绮丽。 尤其漫天星光柔和了他清冷的轮廓, 更为噙笑眉眼添上几许脉脉温情。 晴容倏地心跳怦然,如有一眼万年的错觉。 面前这名男子, 无论穿着冕服、朝服、戎装、闲服、侍卫甲、僕役装、寝衣……赤身泡水里,依然美如画,偏生道貌岸然,私下总有意无意逗弄她。 受不了。 她念及来时马车内的小亲亲,身体髮肤宛若自燃,无言以对,唯有心虚收拢目光,忸怩盯着密密撒了一地的各色花瓣。 一旁的鱼丽久久未回魂, 大眼圆睁,呆若木鱼。 关于西山之行,她知除了要祭奠恩师推崇备至的一位老师太, 还得悄悄带余家叔侄出城。 至于目的何在, 她并没过问。 来路上, 她骑马引领在前, 完全没注意太子混于队伍中;此际见他突然冒出,穿下人衣袍,还说「听候差遣」? 他疯了, 抑或她听错了? 更令她怀疑耳朵的是,自家小公主与太子静立片晌,竟转头吩咐她「到周边看看是否存在可疑之人」。 最可疑、最居心不良、最危险的, 明明是眼前的太子殿下! 等等!小公主打算支开她这个小师姐,好明目张胆发展「姦情」?把她当外人? 她生气了! 鱼丽懒得对太子行礼,直截了当道出顾虑:「夜深人静,你俩孤男寡女的,我放心不下。」 「瞎想什么!」晴容啐道,「殿下不带暗卫的?」 鱼丽侧耳倾听,总算捕捉到东面数丈外隐约飘忽的唿吸,后知后觉的羞耻挫败感令她倍添愤懑。 「请殿下时刻和我家公主保持至少三尺距离,且保证……不碰她一根汗毛。」 夏暄一愣:大宣国境内居然有人敢对他提条件? 他素知鱼丽忠诚且耿直,倒不计较她的无礼,兼之确有正经事与晴容商量,遂收敛欢嚯,退开半步。 眼见堂堂太子乖乖听话,鱼丽意外之余,补了一礼,提刀往西巡视。 ··· 两人并立树下,入耳是夜风摇林的沙沙乱响,落在心田,则如辽远安宁的乐曲。 「殿下那边,事情可顺利?」晴容率先开口。 「该见的人,已见到,他们叔侄很欢喜,」夏暄自觉呆站太傻,右手微抬,示意她边走边聊,「可惜大表哥对我心怀怨念,冷得跟冰块似的,我……」 话说一半,没往下续。 晴容莞尔:「殿下受委屈了?」 「嗯哼。」 夏暄如孩子般闷哼,暗忖:所以,大晚上来找你呀!是不是该哄我两句? 「我自认识余公子,没见他对任何人笑过。」 晴容暗嘆。 ——对一只错认的鸽子展露微笑,不算其内。 夏暄语调缓和了两分,遣词仍硬气:「翻查此案,并非为他一人。他理解也好,恨我也罢,我不在乎,只在乎……能否做到上无愧于天地,下不愧于良心。」 「可殿下目睹他腿伤日益康復,心里还是高兴的;而余公子得悉殿下从未捨弃,必定心怀感恩。」 「他心中所思,你从何得知?你俩,很熟?」 「谈不上『很熟』,」晴容并未嗅出空气中满溢的酸醋气息,「但相识日久,又是邻居……」 夏暄眸光一冷,不乐意继续此话题:「明儿,请九公主带上那孩子下山,进城后,我自有安排。」 「孩子?」晴容故作茫然。 「这事……若遭人抖出,我势必会遭弹劾,且那小傢伙小命难保,恳请九公主慎重而为。」 自相熟后,他已极少用如此凝重的口吻作请求。 「好,小九不多问,定当尽心尽力,为殿下效劳。」 「绝非信不过你。」他缓下步伐,眼里飘掠歉然。 「殿下此举,是护我一行人的周全,小九心存感激。」 她清浅笑意并无怨怼,点点滴滴尽是澄明透彻。 夏暄时常为她一点即通的伶俐而赞嘆,为心灵互通的美好配合而欢喜,为彼此骨子里的相似而庆幸…… 上苍有多眷顾他,让他身居高位、心落谷底时遇上了她! 又有多残忍,非要予他们不能结合的身份、关系及处境! 试问他要如何忍受,来年宫宴,笙歌宴乐,佳肴美酒,他高高在上,而身旁坐的不是她? 更别提……届时她将以嫂子之名,一身华服,盛装艷容,温顺坐在他的某位兄长身侧,边上嬉笑玩乐的幼童或许与他幼时有两三分相像,却非他的骨肉血脉! 他今生已失去太多,母亲、长兄、舅舅一家……乃至惬意自由的生活,如连好不容易动心生情的女子也硬生生错失,余生从此陷入无穷无尽的政务漩涡及无边无际的遗憾中,乐趣何在? 他眸底因感伤而流淌薄雾,星辰一瞬间暗淡无光,又在紧握双拳后骤然亮起坚决之意。 ——不!这一次,他绝不放手! 思及此处,夏暄停步,眼光潋滟笃定柔蜜,尽在不言中。 「等此案水落石出,局势平定,我定将事情全部告知,包括我的……目下,还请九公主全力查明香的性状、来由,只要咱们查实世间确有此香,便可从配方用料寻根溯源。」 第107页 他踏前小半步,拱手而揖。 晴容微愣过后,连忙屈膝回礼。 不料顷刻间,丈许外一树干被破空而来的小碎石击中,发出「啪」声脆响! ……刺客?! 二人双双一惊,不约而同迈出半步,旋身而转,试图抬起手臂,挡在对方跟前。 奈何动作同步、方向相反,谁也没能挡住谁,而是躯体迎面相撞。 「甘棠!刺客!」 夏暄寒着脸,边往树后撤退,边伸手将晴容摁在怀内,护住她的头和背。 ——无人响应,寂静无声,难道出了岔子? 晴容不及夏暄腿长,跟不上他的速度,外加腿脚发软,被石块一绊,险些跌倒在地。 夏暄不由分说,略一弯腰,将她横抱在前。 两手箍得紧紧的,如怀抱天底下最珍贵的宝物。 一次次遇刺,有惊也有险,而他绝不容许她受半分伤害。 林间疾风掠过,沉稳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赶至,伴随几声低喝:「什么人!竟敢谋刺!」 所幸,来者是随行的几名护卫,以及提前布置在虚明庵周边的一队府卫。 二十余人纷纷拔刀,面带杀气,或紧密护住太子和九公主,或上蹿下跳,敲打草丛,搜寻刺客。 「咳咳……」鱼丽从远处一株大树滑下,抛了抛手中碎石,神色复杂,「我扔的,因、因为你俩刚才……距离不够!」 「……」 余人愣在原地,宛如静止,唯独某只受惊的青蛙发出「哌哌」之音,在从林道蹦跳到另一端。 夏暄暗舒一口气,重塑肃容:「退下!」 众护卫忍笑告退,迅速藏匿于林外,唯剩三人各自窘迫。 晴容自始至终被夏暄固在怀里,无比熟悉的温度与触感,教她内心阵阵荡漾甜蜜波澜,覆盖了羞涩情态。 ——误以为遭遇危难时,他们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事事以对方为先。 山风拂来,吹开心底层层迷雾,某个迟迟未能核实的念头,唿之欲出。 她抬头对上他无奈的笑眸,素手悄然攥了攥他前襟,隔衣触碰内里强而有力的心腔跳动之音,全然忘了挣扎下地。 鱼丽皱眉瞪视这对旁若无人相依的年轻男女,搞不懂该制止、该呵斥或干脆装瞎。 恰逢两丈外那茂密老树传来悉悉索索细响,她警觉跃至二人身畔,抽刀在手,厉声喝问:「是人是鬼!给我滚出来!」 枝头落下一魁梧身影,却是一直隐匿在暗处的甘棠。 他早知是鱼丽飞掷的小石头,因而压根没理会,此刻憋笑憋得发抖,才被人窥破行迹,只好一跃而下。 因长时间屏息,加上笑到脚软,武艺高强的甘护卫,竟在两脚着地时,晃了两晃,差点摔成五体投地。 ··· 「殿下……」 远远瞥见甘棠现身,晴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堂而皇之依傍在太子胸膛前,还揪住他的衣领不放! 太、太不像话了! 「嗯?」夏暄垂眸凝望她,仿佛丝毫没觉察问题所在。 「殿下,请放我下来。」她小声提醒。 「你脚伤了。」他语气坚定。 「没、没有的。」 「我感觉,你扭到脚了。」 「……」 晴容心道:殿下确定不是在耍流氓?我的脚扭没扭,要您来「感觉」? 她稍稍挣了挣:「呃……谢殿下怜惜,已、已经好多了!小九笨重,不敢劳殿下屈尊。」 夏暄徐徐将她轻放地上,再三确认她无碍,窃笑:「你……不笨,也不重。」 ——很轻,很软,很好抱。 晴容又想打他了。 至此,夏暄不好再撵开甘棠和鱼丽,料想最重要的事已沟通过,索性护送晴容回庵里歇息。 两人慢悠悠并行,有一句没一句闲扯,谁也不愿太快走完这段路。 甘棠和鱼丽落在后头,白眼狂翻一路,眼皮濒临抽搐。 「殿下,小九有一事想请您核查,」晴容踌躇良久,「依照记录,虚明庵已非昔日的皇家庵寺,也无商铺商家供养,更没多少攀山前来的香客,但吃喝用度、所用香料,非同一般……」 「你在怀疑什么?」 「我只是想到魏亲王……」 夏暄眉峰漾起浅淡的不耐烦——好端端的,提四哥干嘛? 晴容捕获他脸色微变,顿了顿,悄声道:「魏亲王他……懂香。」 「然后?」夏暄的不悦更明显。 「不似他说的那般『初入门』,更像多年功底,殿下是否需要密查?」 「你意思是……?」他眼里精光大盛。 「小九绝不敢构陷亲王,更无离间天家兄弟之意!望殿下明察!」晴容深知此言触犯大忌,即刻惶恐辩解,「我听传言,魏亲王的生母与扶弥师太有交情。扶弥师太乃天下用香第一人,如有传人,必然不凡……但未经证实,没敢妄言,只请殿下稍加留心,仅此而已!」 「无妨,毕竟没彻查前,宫中人人皆有嫌疑。」 夏暄唇角轻扬一抹欣慰淡笑。 在他和四哥之间,她始终向着他多一些。 「谢殿下饶恕小九失言之罪。」 晴容惊色暂收,又从袖内翻出两块素色丝帕,小心翼翼递给他。 「怎么了?」 第108页 「殿下两度借我帕子,小九不好私藏,故而交还。」 夏暄抿唇一笑:「就这样?九公主好歹……给本宫画上几笔。」 「……!」 晴容小嘴微扁:要求真多!又不是我从殿下手里抢的,是您非要给我包扎、非要给我拭泪…… 眼看他笑目难掩沾沾自喜,如暗搓搓酝酿什么甜蜜的阴谋诡计,她羞态略减,突发奇想。 他梦内所唤的「九九」,有没有可能是……? 此外,那夜他对西山信鸽说的「别坏我好姻缘」,又是何意? 深吸一口气,晴容极力以平缓口吻发问:「殿下,小九有个小小的疑问,还请殿下赐教。」 「哦?」 「嘤嘤常说『九九』、『小坏蛋』,指的……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家九九很轻,很软,很好抱,想抱回家…(^_-)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阿梨joy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二章 晴容软嗓绵绵, 清音淡淡, 如风里花瓣, 迴旋后轻轻落在夏暄心头,却引起山崩地裂。 ——完了!小坏蛋嘤嘤, 不光听了他的梦话,还未经允许,私自传给当事人? 那小傢伙有时话多,有时话少,天晓得它会对九公主瞎说什么! 夏暄暗自庆幸,夏初渐茂枝叶遮掩星光,模煳了难堪之色。 然而,那双潜藏慧光的美眸淡淡瞥来, 令一贯持重沉稳的他滋生慌乱。 「它、它就是小坏蛋,闲来无事背背口诀。」 「口诀只有『九九』二字?」 「兴许太久没人提醒,忘了结论?」 晴容不以为然。 只因她心里清楚, 嘤嘤根本不会背口诀!且「九九」源于他梦里呓语! 可她不能说啊! 岂可让他知晓, 她的灵魂几乎夜夜入侵小动物体内, 从旁观察他, 陪伴他,乃至参与他的夜间生活? 相较于小秘密泄露、人头落地……「确认九九有没有可能是她」这点小事,不重要。 晴容紧捏两方帕子, 「兴师问罪」的心瞬间怂了。 唉!这种奇怪现象,到何年何月才能终止? ··· 当夜,夏暄既不便留宿虚明庵, 又没法绕回半山、挤到余家叔侄所住房舍,只得委屈将就,以「九公主近侍」之名,入住林外客院。 这一大片群院,乃过去三十年来为安置慕名而来者陆续建造;如今大师仙逝,来客稀少,房屋闲置,连简单收拾也欠奉。 夏暄自问谈不上娇生惯养,但一来被晴容的问题所扰,二来随行人员就在隔壁,三来环境过于简陋,他洗漱后毫无睡意,自行沿院落间的小道散步。 夜色浓稠如泼墨,万籁俱静。 「殿下……」甘棠细辨左右无人,温言劝阻,「院舍空荡荡、黑灯瞎火,没什么好转悠,您不如回屋歇息?」 「睡不着。」 「您哪里是睡不着?分明怕……梦中之言被人听了去!」甘棠揶揄。 「你!」夏暄恼羞成怒,「我、我基本不说梦话!」 「是,以前属下夜值时,确实未曾耳闻,近来嘛……」甘棠笑得诡秘,「殿下之心,路人皆知,何必伪饰?」 「何来的路人!」 「至少,九公主已有所觉察。」 甘棠一句话,印证他心中所想,亦教他故作镇静的面容瞬间僵滞。 「……有那般明显?」 「就差写额头上,」甘棠嘿笑,「我姐也说,您巴不得就地拜堂成亲入洞房。」 「你、俩、找、死!」夏暄羞中冒火,作势要掐他,又勐地警醒,「你胡说!你姐哪像你不正经?」 「反正她就那意思!」 夏暄微微错愕:「她……肯开口?」 甘棠长眸顿暗,戏嚯之意全消,半晌后徐徐摇头。 夏暄幽然嘆道:「那桩事已过三年有余,我们大多数人即便放不下,终究撑过来了;她是时候抛开负担,为自己而活,你寻个时机,再劝一劝。」 「我与她相处的时间远不如殿下,能劝得了几句?再说,她不爱听。」 夏暄默然围疏疏落落的群院绕行一圈,抵至北面依山处,忽见林道尽头泛起迷朦雾白光华,主僕二人对望一眼,默契放轻手脚,悄声靠近。 柔柔星辉下,一座雅致的院舍赫然呈现眼前。外墙以白蜡打磨,于山林内自带柔光;院门朱红漆保存完好,石阶纹理精细古朴,楼阁轮廓古雅精緻,不难推断主人是位隐逸雅士。 「咦?宅子不错,早知安排您住这儿。」 「就一晚上,要低调,少折腾。」 夏暄暗觉好奇,但内里无灯无火,显然没人长住。 他忽地忆及晴容所言,心下咯噔作响。 奈何这两日要事在身,不宜节外生枝,他仅停顿须臾,不动声色,转身撤离。 甘棠疑惑:「不多看两眼?比别处舒适雅致多了!」 「没心情。」 「啊?何以忽然没心情?人家九公主她……没招您啊!」 夏暄窝火:「你招我!成天啰里八嗦!」 甘棠不服气:「哪有『成天』?我平日夜里当值,有外人时,没机会说话呀!」 第109页 「你快三十了,还不成亲?要么……把九公主的师姐给娶了!」 夏暄信口开河,忽觉此为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没,才二十五!」甘棠咧嘴而笑,「小鱼那丫头片子,性格有趣,武功倒不差,可我偏爱美艷成熟的女子……」 「还想挑肥拣瘦?」 「哎呀!我这是怕穿帮!殿下先顾好自个儿的姻缘事……」 甘棠改口,忙不迭追上,骤闻墙头细碎异响,警惕回望。 墨灰瓦顶上,一只如雪球似的小山雀瑟瑟而立,犹自懵然。 ··· 晴容画完手帕,躺卧在床,困顿间乍然一哆嗦,睁眼已跻身树上。 正辨认此为何地,此身为谁,太子那句「没心情」隔墙而入,低且沉,引诱她从枝头跳至墙头观望,谁料,竟亲耳听闻一番奇诡言论。 太子才是坏蛋!竟为部下打起她小鱼姐的主意? 过分!她才不要「偷吃鹦鹉坚果」的傢伙当姐夫! 更过分的是……甘棠竟敢嫌弃她师姐?嫌不够「美艷成熟」?活该他一把年纪成不了亲! 待二人渐行渐远,晴容无心尾随,改而环顾这座僻静院落。 庭院内修竹数竿,碧水环绕一座八窗玲珑的小楼,名为「闲闲」,于夜幕下分外清幽。 晴容自当了两回鸽子,飞行能力大有进境,认出这回变成长尾山雀,一时技痒,振翅飞至层楼外廊,兴奋叫了两声。 「啾啾!」 隐约见甘棠再度回眸,她唯恐引来关注,矮身从雕花窗台的破洞钻入室内。 不出意料,此为品香之阁,存放少量书册和寻常香具,并无多余物件。 晴容迈开小短腿「啪哒啪哒」转了一圈,百无聊赖,蹦上窗台,正想飞到山上玩耍,转头瞥见墙根和书架之间落下一小纸团。 她兴奋冲过去,试图展开,偏生纸张被揉成团时,墨迹未干,导致数处黏连,再被她笨拙喙爪一折腾,转眼全是小破洞。 一不做二不休,她叼住只比身体小一圈的纸团,勉力扑腾出楼阁,辨明方向后直往虚明庵客居飞去。 夜静无声,小山雀潜入房间,摇摇晃晃跳上床榻,将纸团放在枕边,而后歪头端量那张酣睡的丽容。 眉眼鼻唇最熟悉不过,但闭目而眠的样子,她仅在化身花豹时见过一回,且因情势危殆,无暇细顾。 如今借房内孤灯掩映,她专注数着如小刷子浓密的睫毛,只觉修眉、端鼻、粉唇无一不精緻。 ——哎呀呀……从某些角度看,长得真不赖呀! 她喜滋滋用小脑袋蹭蹭那白净无瑕疵的脸蛋,对耳朵「唧唧」唤了两声。 欸……睡那么沉?懒虫快醒醒! 然则奔波劳碌一整日的「九公主」躯体疲软,毫无甦醒之兆。 晴容·山雀狠不下心啄醒自己,只好乖巧窝在肩颈处,团成一个毛茸茸的小球球。 初次用小动物陪伴自身,哪怕长夜漫漫,无所事事,于她而言,一切仿佛美好得不太真实。 迷迷煳煳睡至诵经声四起的晨间,晴容依稀听见鱼丽与人交谈声,随后卧房门咯吱而响。 「小公主,这里不比行馆,可别睡懒觉……嗯?哪来的毛球?」 晴容闻言,困意全消,蓦然睁目,只见心口窝了一坨圆嘟嘟的白色山雀,顶羽饱满,体羽蓬松,尾羽颇长,活脱脱是个肥糰子。 它正瞪着圆熘熘的小眼睛,警觉地注视鱼丽,下一刻竟准备钻到晴容的寝衣之内。 「别怕别怕。」 晴容素手轻抬,把它拢在掌中。 小山雀轻蹭她手心的亲昵,提醒她——就如先前魂魄转移入金丝虎、奶狗、银狐、花豹、嘤嘤等动物体内后,或许因体型、意识的强烈程度,她的心性、喜好也影响了小山雀,以致它对自己十分亲近。 鱼丽因这一幕而惊呆:「您几时拐来一只傻鸟?看样子还玩了一宿?……枕边的,是啥玩意?」 「呃,我逗鸟时捏的纸球。」 晴容险些忽略「战利品」,顺手拈起,攥在手心。 ··· 巳正时分,用完斋菜,太子仍作先一日的打扮,随车驾相迎。 远远见晴容肩上团着小小山雀,模样让人身心软化,更衬得小姑娘愈发雪玉可爱,他几度想伸出魔爪,终归没敢当众调戏。 趁大伙儿忙于搬运行李,他借询问之机接近,目光反覆徘徊于她脸上和肩头。 晴容知他素爱毛糰子,但不好揭破,遂翻出连夜绘好的两块丝帕,红着脸,偷偷塞给他。 「按殿下要求的——画上几笔,可别嫌弃。」 夏暄摊开,但见两方丝帕边缘分别以墨青色染料勾勒几叶兰草,拼在一起则构成完整的兰叶丛,姿态清雅,笔法草草,气韵空灵,显而易见为一口气所绘。 他微笑摺叠左幅,拉过她的手,将右边那幅塞还给她。 「我只要其一,这条……赐给九公主。」 此举,此言,意味不言而喻。 倏尔间,晴容抬眸,与之视线相触,他那温雅中带点羞态的笑容、浓雾散去的明眸,使得她莫名生出一叠又一叠心惊,混杂喜,忧,羞,怯,以及不知所措。 该婉拒?谢恩?嗔怨? 她深刻明白,倘若表露拒意,等于回绝她今生幸福的最大机遇;可依照她的身份、立场、婚约,註定不可接受任何源自他的情谊。 第110页 夏暄似看破她为难之处,无奈而嘆:「先收着,不必多想,别的……日后再议。」 晴容顿时记起他欲言又止的某句话——等此案水落石出,局势平定,我定将事情全部告知,包括我的…… 包括他的……心意? 「小公主,该启程了。」鱼丽适时冒出,打断一场含混不明的对话。 夏暄作恭敬状,送晴容上车后,坐到车后末端。 一行人翻山越岭,在鱼丽指挥下,重回昨儿溪边歇马处,接回余家叔侄和崔简兮。 晴容总算见到他们所提的「孩子」。 时年九岁上下,身子骨瘦弱,五官清秀,但眉锋天生漫溢硬朗之气。 他由崔简兮牵着,惊觉林子里多了一辆大马车,瞬即露怯。 余晞临一瘸一拐走在后头,见状加快脚步,朝他伸手右手,薄唇扬笑:「来,随哥哥同去。」 孩子紧握他的手,立马勇气倍增,由崔简兮引领,向晴容行礼,又不住窥望她颈侧的小雪团。 晴容催促他们在僕役回来前尽快上车,转目见太子犹在吩咐冒充马车夫的随行护卫,低声讲述回城后部署,她大致听闻,计划把孩子养在城北某院落,等其适应京城生活后,再送入东府。 而余晞临皱眉倾听,满脸不乐意,又似无能为力。 余叔吧唧吧唧啃完一颗糖,陡然挽帘探头,沖太子叫嚷:「小暄暄啊!怎么还不走呢? 「……!」 小暄暄?玉树临风的太子殿下,居然有如此活泼的暱称? 在场所有人登时呆住,均想装作没听见,可眼角眉梢藏不了笑意。 「噗。」 晴容没忍住,率先发笑。 夏暄俊颜漫过尴尬,幽幽横睨她:「不许笑。」 「是,请恕小九失仪。」 晴容以丝帕轻捂笑唇,眼眸宛如新月,最终因憋笑而浑身细颤。 夏暄星目凛然,信步走向她身畔,搀她登上马凳之际,突然用力一带。 晴容猝不及防,立足不稳,半边身子撞向他结实胸膛。 小山雀死死抓住她领口,「啾啾」而鸣。 「说了不许笑,」夏暄反手扣住她的纤腕,「否则,别怪本宫不客气……」 随即笑眯眯俯首贴向她耳边,既带威胁,又含宠溺,一字一顿地补充。 「小、晴、容。」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殿下几时客气过? 太子:没把你亲哭,就够客气的。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评论呢找一个●━● 1瓶; 第五十三章 只怪阳光恰到好处勾勒太子眉宇的弧度, 且林风清新宜人, 令他的气息自带淡淡清芬……种种美好, 让晴容滋生一种荒唐且甜蜜的错觉——他再坏,也是对的。 哪怕当众调戏她。 短暂失神过后, 她惊觉右手还被他握牢,羞愤抽回,料想流露任何愠怒或怨嗔,皆不自觉带点撒娇,索性恭敬应声,咬唇低头钻入车内,理裙而坐。 端回一国公主应有的仪表姿态。 夏暄笑意凝固,一时间竟无从辨别她是否真生气。 小舅舅余目成认出他、兴奋唤他「小暄暄」时, 崔简兮、甘棠等人忍无可忍的窃笑,并没让他不适;相反,他沉浸在久别仍受小舅舅信赖的喜悦中, 感动又欣慰。 即便适才引来晴容发笑, 他尴尬之余, 亦因能博她一乐而欢喜。 之所以故意逗弄, 无非想藉机当面亲昵唤她一声「小晴容」。 觉察她并无预想中「娇羞答答」或「甜美滋滋」,他的心瞬即下沉,憋屈且自责——好像……太鲁莽了? 「殿下?」崔简兮见太子立在车外, 温声而唤。 夏暄迟疑半晌,矮身而入,撩袍坐到最边上, 见余目成沖他眨眼嬉笑,他回以微笑:「这两日登山,小舅舅玩得可开心?」 「开心!最好天天出来转悠!没有妙妙,日子特别无聊!」 「往后得空,我尽量多陪你们走走,但……小舅舅,请记住昨天答应过的,外人前绝对不可提及咱们的事,要不然……没下次!」 余目似懂非懂,瘪嘴嘟囔:「我没干坏事,我不会干坏事的!」 夏暄眼眶微湿,压低嗓门安抚:「余家数代精忠卫国,尽是忠肝义胆的好人,我知道,但天下人并不晓得,只能暂且委屈你们。」 余晞临眼皮微抬,快速扫向他,又缓缓垂下。 ··· 「车夫」驱车沿蜿蜒山道返回河溪,路途崎岖,难免颠簸摇晃。 小山雀瑟瑟躲藏于晴容耳朵下方,宛如一件饰物,惹来那孩子的好奇端量。 晴容笑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孩子眼眸转向崔简兮,小声道,「我叫风临。」 「名字是好名字,只是这名儿……挂在嘴边太正了些,不如叫你『小风铃』吧!」晴容瞭然一笑,「余公子以为如何?」 她唯恐「风临」二字容易让人辨别他是余家「临」字辈,遂温和提此建议。 余晞临幽然睨向她,这才注意她肩上鸟儿,眸底闪过一丝惊奇:「九公主昨日……似乎未带这鸟?」 晴容只觉他的关注点严重偏离,又不好不答:「这小傢伙饱受惊吓,昨夜躲进庵里,被我哄了一阵,故而对我十分依恋……」 第111页 「哦……」余晞临若有所思。 孩子壮着胆子,摸出两枚桑葚:「姐姐,我有小果子可餵它。」 「谢谢你。」 晴容原本不愿在车中餵鸟,免得它吃饱便弄脏衣裳,却不忍令孩子失望,当下取来软巾,托起小山雀,细语劝勉,由他投餵。 小山雀只吃半颗,随即蹦回晴容肩上,黏腻蹭她,还哼起宛转调子。 晴容对上余叔和孩子钦羡的目光,讪讪以指腹轻揉小鸟脑门,心却无奈苦笑:定是昨晚看自己太入神,还满怀骄傲自恋,导致它产生过度迷恋。 良久,余晞临突然从渺茫思绪中抽离:「那就叫『小风铃』。」 「……?」 余人面面相觑:反应慢成这样? ··· 与行馆其他僕役汇合后,车轮装载满厢沉默,一路赶赴山下。 因门窗紧闭,布帘与竹帘将众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车内气氛闷燥到极致,使男男女女于晃动间昏昏欲睡。 晴容正仰头靠在车身小歇,一不留神,睁眼时却险些被晃来晃去的金丝白玉耳环砸一脸…… ——她睡了?而后因瞌睡的小山雀离太子最近,引发她灵魂再度转移?殿下啊!您可真是个折磨人的祸害! 晴容·山雀决定藉此良机,扭转鸟儿对自身的疯狂黏缠,于是慢吞吞从肩膀滑下,窜至夏暄手背。 夏暄正垂首沉思,被鸟儿突如其来的示好吓了一大跳,意欲逗弄一番,不料「它」随便转了转,已熘达至崔简兮的膝盖上。 小风铃惊喜交集,战战兢兢取来桑葚,试着诱哄。 晴容自然乐意领情,欢快地蹦上他掌心,挨挨蹭蹭,甚是亲热。 然而正当她打算跑去余叔处玩耍,前方喧闹声起,引路的鱼丽忽而发话:「慢——」 夏暄等人皆没法吭声,唯有各自从帘幕缝隙中悄悄往外窥望。 「请问是否为九公主的车驾?」一女子大声询问。 晴容心下一跳突:听这声音耳熟……竟像……夏皙的某位侍婢? 只听得鱼丽下马,讷讷问候:「小的见过嘉月公主,见过驸马。」 此言一出,余晞临眸光顿时冷冽三分。 「妹子出门游玩,也不喊上我!」夏皙笑嘻嘻行近,「……妹子?人呢?」 鱼丽硬着头皮答:「我家公主大概睡着了。」 听夏皙话音就在窗外,车上余人瞪视闭目深睡的晴容,无不傻眼。 崔简兮下意识捂住孩子的嘴,而余晞临惟恐叔父乱嚷嚷,急忙摁牢。 难以想像,倘若夏皙随手掀开任意一道帘子,目睹内里齐刷刷坐着一堆亲人,将会有何反应。 夏暄没敢吱声,拽了拽晴容的衣袖,偏生她毫无知觉。 电光石火间,小山雀忽而展翅飞扑而上,往晴容如雪玉堆砌的素手勐地一啄。 夏暄心疼之极,嫌恶地驱赶这小傢伙,继而拉起晴容的手,边揉摁边吹两下,抬眸却恰恰撞入她惺忪带羞的水眸。 「……」 完蛋!这境况!怎么看都像……堂堂太子趁九公主途中酣睡,趁机偷偷亲吻人家手背? 余家叔侄、崔简兮和小风铃圆睁着八只眼睛,想解释又没法开口,想笑又不能吱声。 夏暄苦着脸,指向发懵的小山雀,双手胡乱比划了一通,最终扶额,难堪而笑。 形象尽毁! 晴容顾不上手背疼痛,以睡意浓重的嗓音发问:「怎么回事?」 话毕,顺手将鸟儿兜回,塞至夏暄怀里,随时准备下地礼迎。 「公主醒了?」小鱼暗舒一口气,「恰好遇上嘉月公主和驸马相偕出游……」 她快步而至,抢在夏皙探头张望前把主子牵下车。 夏皙髮髻繁复,粉面桃妆,红裙艷丽,笑盈盈挽了晴容的胳膊:「你上哪儿去呀?怎么闷得满脸红彤彤的?」 晴容向青衫儒雅的齐子翱微微点头致意,强颜欢笑睨向夏皙:「没去哪儿,四处闲逛,受了点风寒,正睡迷煳呢!」 「今日齐府上下一同踏青,」夏皙向丈夫一努嘴,「驸马把我给骗过来了……早知各玩各的,我便喊上你和清漪!」 晴容一心结束这场会面,以掩护太子和余家人,只得尬笑道:「岂敢叨扰伉俪同游?改日我作东,邀上公主和陆姐姐一叙。」 「那你赶紧呀!」夏皙笑颜瀰漫神秘,「我听说,三哥已动身南归,马快的话,不出十天即可抵京!我怕他一回就缠着你不放,届时我还跟着他,才能见上你一面呢!」 晴容窘迫得无以復加,更要命的是,骤风急卷,扬起覆盖车窗的竹帘! 她大惊失色,情急之际指着夏皙后上方的天空疾唿:「啊!那不是……!」 夏皙和驸马均被她浮夸的情态惊到,顺她所指回望,然则左顾右盼,只看得见林内零零散散游荡的公主府仆侍,和几片浮云,无分毫异样。 「妹子瞧见什么了?」 晴容随口胡诌:「我方才瞥见一只大鸟飞过,像极了我们赤月国的蓝凤!怕是病煳涂了……」 夏皙伸手摸摸她额头:「是有点烫,难怪你神不守舍的,我陪你回车里坐会儿?」 「不必,公主多陪陪驸马,别辜负大好景致。」晴容背上冷汗直冒,如涂抹了一层煮溶的鹿筋胶。 第112页 夏皙如小猫般闷哼:「他这几日一直赖在府里,今儿还缠了我半天!」 齐子翱忍俊不禁:「是是是,是我不好,晚些定补偿公主。」 「才、不、要!」 此言落在外人耳中,无疑如小两口打情骂俏。 晴容生怕再耗下去,定掩藏不住车中另有五人的秘密,干脆以手搓揉两额,摆出病恹恹状:「有劳驸马多照顾公主,小九先行告退。」 说罢,向鱼丽使了个眼色。 鱼丽立马上前搀扶,将她连推带抱,塞回车里,当即拉好帘子。 夏皙关切中带点烦躁,齐子翱垂目望了来时路的车轮印子,眉间滑过一缕错愕。 目送赤月国一行人离去,夏皙见丈夫蹙眉不语,悄声问:「你也觉九公主怪怪的?」 「从这马车轮在泥泞地里行驶的痕迹判断,车上绝不止她一人……帘子飞扬时,我仿佛瞄见男子轮廓,」齐子翱小声提醒,「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像是怕咱们发觉端倪。」 夏皙恍然大悟,沿马车来时路方向远眺,神色微凛。 「难不成,她去了西山?」 ··· 晴容坐回车内,玉手摁住狂跳的心,大气不敢喘。 直至驶出齐家人散步的范围,才勉为其难舒气。 悄然打量余晞临,幽暗光线下,他木然合眼,冷漠无情的面容如凝了一层霜。 再怎么扮作若无其事,瘦削的手却掩饰不了颤抖。 ——谁都猜到,他一贯以来的强硬或疏离,不过为逃避现实。 曾经形影不离的小情侣,若从此分隔不再相见倒也罢了,偏偏擦肩而过,仅隔薄薄一层木板,如隔天涯。 若夏皙幸福,他或许既高兴,又难过吧? 夏暄静然端坐,手捧毛乎乎的小山雀,朗目溢满恻隐与怜惜。 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与身旁少女四目相对,他试图为刚刚的唐突而辩解,几度启唇,皆不知从何说起。 晴容徐徐摇头,从他手里抱回小山雀。 夏暄担心三番五次的亲近,「好色轻浮」的嫌疑便再也洗不脱……遂倾侧身子,略微靠向她,柔声致歉:「上车前……是我不对,我不该作弄九公主,刚才是『小啾啾』啄你,我……我怕伤着你,我真没坏到那程度!」 他沉嗓虽轻,但软言讨好的意味极浓,压根无皇太子平日的冷酷严肃。 晴容自啄而醒,当然了解来龙去脉,听他这么一说,暗暗好笑:殿下倒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坏」。 夏暄低声下气告饶,仅换来她意味不明的淡笑,憋闷之下,目不斜视,腰背挺得笔直,竭力呈现一派正人君子风范。 晴容轻撸小毛球,假装没看到他的庄容正色,终归没能抑制唇边笑弧。 临近黄昏,大伙儿京郊歇马时,夏暄携同小铃铛下马车,亲自抱他翻身上了高头大马,由数名侍卫秘密护送撤离。 致谢、话别的言辞,一律省去。 马蹄踏出数步,他蓦然回首,五官被亮融融的斜阳金晖细细描摹,无形中蔓生刚勐又深邃的俊毅。 晴容正好挽帘而望,娇颜红润,眼带关切。 双方视线隔空碰撞,先是些微愕然,各自扬起浅笑。 事到如今,误会也好,别扭也罢,他们之间毋庸赘言,只需一个眼神,便已心领神会。 抵达行馆时,暮色苍茫,晴容又憋又闷又饿,心里始终惦记一件事。 趁众人忙碌搬运物件、送余家叔侄返归,她借睏乏为由,托着小山雀回房,随手掩上房门。 燃亮灯烛,她放脱小鸟儿,谨慎从荷包里翻出那个破破烂烂的小纸团。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展开。 弱光下,皱巴巴、满是小洞的熟宣纸沾染浓墨,字迹挺秀,如金如玉,光华炫目。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太子:我是好人,很正经的,九九看我,快看!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木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四章 纸上仅有一句话——苏合香酒, 调五脏, 却诸疾, 散寒通窍,温经通脉。 字是好字, 「苏」作「苏」,左下角的「鱼」,四点少了一点;「脉」字最后捺带点抖,毁掉整行字,以至于后面全是留白。 想来,誊写之人当时心浮气躁,写坏后更暴怒地把纸章搓团丢出。 这句话并无特别之处,大量香谱、香典均含类似摘录, 遣词用句稍有差别。 晴容记起虚明庵中的师太们曾言,习香的晚辈可借阅或摘抄扶弥师太生前手书,但需作登记, 且不可带离西山, 心下失落。 几经周折, 她还以为能挖出什么好玩或有用的秘密, 结果……居然是一行写坏了的字。 重新将纸揉回团状,她抛给小山雀,莞尔一笑:「自个儿玩会, 小心我家猫妙妙『巡查』。」 「啾啾!」 小山雀无动于衷,到处乱飞。 「要不……就依太子殿下,给你取名叫『啾啾』?」 晴容目视这白毛糰子欢快玩耍, 自行换了家常褙子,前往膳厅。 未料刚踏出房间,门还没掩上,啾啾急巴巴绕回她肩头,团好,窝着。 第113页 迫于无奈,她只好暂且充当「鸟窝」。 啾啾对新家没太大兴趣,每每吃饱喝足,总会黏煳煳赖着她,算得上如影随形,令行馆众人无比惊奇。 由于先前接二连三熬夜,外加车马劳顿,晴容睏乏难耐,早早用过晚膳,早早沐浴更衣就寝。 煳里煳涂睡了一阵,她时冷时热,正想唤人抬窗户,忽觉背上被某只熟悉的大手抚过…… 又、又又又来? 果不其然,太子那低沉的抱怨自上方传来:「你这胖没良心的!」 晴容睁开一线眼神,见那人贼兮兮从她身上缩手,似在观察她的反应。 她悠悠伸懒腰,由细胳膊细腿儿的白色毛髮可辨,这回又成那胖嘟嘟的银狐。 胖狐狸怎么没良心?太子偷偷摸摸的,几个意思? 夏暄确认银狐没熘走,脸上忐忑渐散:「都躲两月了,以后我不笑你便是!」 晴容心道:难不成……早从头一次「同榻而眠」后,傻狐狸受她影响,竟对太子疏远好久?敢情殿下特地趁狐狸睡着,才鬼鬼祟祟撸两把?这么卑微的么? 「哈、哈哈、哈……」晴容·狐狸大乐,发出娇嗲笑声。 夏暄一不做二不休,双手狂搓她毛茸茸的下巴,逐渐往肥嘟嘟的小腹挪移。 够了!每次都非礼人家! 晴容边尖叫边用爪子挠他,后腿乱踹,遭他掀翻在地,惨遭……咳咳,不能描述。 偏生狐狸笑中带喘,甚是媚人,场面堪称靡丽。 人狐闹作一团,累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最终一口咬住太子的手,以制止魔爪肆虐。 夏暄丝毫没生气,满脸欣喜地哄她松口,随即为她捋顺全身厚毛,拍打掌心浮毛,不由分说,将整个狐狸抱起。 他连带圆乎乎的大尾巴也兜住,还不忘掂量一番:「你这傢伙,太沉!比九九重多了!」 晴容脑袋枕在他肩膀,面露不屑:谁昨儿才信誓旦旦宣称「九九」是口诀!睁眼说瞎话,一点也不老实! 夏暄把狐狸从走廊「扛」进书阁,沿途内侍对此习以为常,毫无代劳之意。 晴容顺从地被挪到二楼长木榻上,一如初次变狐狸那回,太子挑灯夜战,她慵懒蜷缩在旁,不时受他或搓或揉。 无数次说「和他保持距离」、「安分守己当未来嫂子」,然而分不清贪恋太子怀抱的是狐狸,抑或是她,身体往往不作抗争,诚实之极。 狐狸眼睛眯得狭长,专注端量他被案上灯火勾描的剑眉星目、挺鼻笑唇,不得不感嘆,这人不光生好看,还十分耐看,令她暗觉所学美好诗句,均不足以形容。 她大概没救了吧? 见夏暄忙着批覆出行两天落下的公文,晴容自觉躯肥体胖,应多加运动,决意下榻走动走动,省得被抓去「侍寝」。 而今她更好适应禽类和兽类的行为,尽管比动物本体更笨拙些,但不至于遭人一眼看破。 她在楼梯上来回奔跑,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只消歇息须臾,再度狂奔。 约莫捣腾半柱香时分,冷不防后颈发紧,沉重身体遭人提起,旋转,视线瞬间被银丝面罩遮挡一半。 来者无声无息,眸子深邃且锐利,显然是甘棠。 他揪起晴容·狐狸,认真端详,继而左顾右盼,方开口问:「殿下,这傢伙吃错药了?喝多了?鬼附身了?」 夏暄头也不抬:「难得心情好呗!」 「好久不见,更胖更沉,更像猪!」甘棠单臂伸展,将狐狸上下左右来迴旋举,「要是再养一只差不多的,可练双臂臂力。」 眼看狐狸被甩来甩去、「嘤嘤嘤」乱吼,夏暄抬眸瞪视甘棠:「它好不容易才肯陪我玩!少吓唬它!」 甘棠笑嘻嘻提狐而近,硬塞回他怀内:「那可要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重获美狐狸欢心!」 「事情办得如何?」夏暄腾出左手圈住圆滚滚的狐狸,右手笔锋如龙蛇飞舞。 「那孩子近年长居山中,有些怕生,但自理能力颇佳,已安排在余家当年救济过的老者住处。」 「你们姐弟轻功好,轮流照看一下,千万慎重,不得出分毫岔子。」 「是,只要大公子和崔姑姑忍得住不去探视,没啥问题。」 夏暄淡笑:「他俩沉稳,又是世上最珍惜那孩子的人,岂会惹事?」 甘棠斜眼快速睨向案边的山核桃,点头表示同意。 「公主和驸马查得怎样了?」 「手下回报,说是首辅夫人今夜设宴西郊,白日里邀各房同去游玩……公主和驸马看似亲近许多,出双入对,打破往昔不睦传闻,但……」 甘棠话说一半,踌躇片晌,在夏暄凛然注视下,续道:「但据眼线禀报,大公子隔日在西市设小档摊贩卖草编,轮流前来光顾的,皆为公主所遣。所有器物,不论玩耍摆设或实用器具,全数落入她手中;即便偶尔遇上真正客人,购置后会遭人尾随、高价买走……」 「大表哥无所警觉?」 甘棠摆弄着那碟山核桃:「他身子今非昔比,编织东西极耗精力,怕是……无暇顾及别的?」 夏暄笔尖随眸光微凝,不发一语。 「殿下与其担心他俩,不如先顾好自己?」甘棠悄声提醒,「小道消息,有人建议陛下,同时给您、赵王、魏王三人赐婚,图个热闹、沖个喜。」 第114页 晴容·狐狸尚未来得及憋屈,顿觉尾巴一痛,怒而回瞪夏暄:殿下赐婚,揪我尾毛作甚! 甘棠端起正经脸:「人选分别是……陆千金、九公主和齐家那位。」 「啪」,夏暄重重搁笔。 「您凶我没用!」甘棠耸肩,「要真像那细作透露,两国联姻一旦敲定,九公主处境岌岌可危……」 「派人去一趟赵王府,等三哥回来,我专程在东府设宴款待。」 「是!」 「此外,北顺郡王那边,有何情况?」 「赤月国路远,北顺郡王更是远在西北三千里外……如无意外,密卫这两天才抵达。」 夏暄两手无意识地玩弄狐狸的大耳朵:「再不济,到乐云姐姐处,请她留个手书,飞鸽传去,必要时好让其商队从旁协助。」 「属下知殿下对大公主信赖更胜于其余兄弟妹;可她和魏王交情极深,又与嘉月公主不对付,加上昨夜九公主提醒,您是不是该……? 夏暄失笑:「难道你认定,姐姐心中,我地位不比四哥?」 「哪里的话!」甘棠讪笑,「既然如此,属下先告退。」 「把整碟山核桃拿上!每回悄悄顺走两三个,够塞牙缝?」夏暄嗤笑摆手。 甘棠全无被逮现行的羞耻,乐呵呵谢恩:「殿下眼力有长进啊!」 「滚!」 「是是是,不打扰您与爱狐共度良宵。」 他抓起盘子一倒,将山核桃倒入袖内,恭敬行礼,翻身出窗。 夏暄瞥向空荡荡的青瓷盘,笑骂:「半颗也没留,越来越过分!」 他抿了半口温茶,提笔蘸墨,书写将近半个时辰,才觉察书阁安静得不对劲,低头打量怀中发呆的「爱狐」。 「感觉像换了只狐狸?往日可静不到一刻。」 晴容沖他眯眯眼:换好久啰!殿下才发现?笨! 「你还得意?有什么可得意的?」 夏暄边打哈欠边舒展筋骨,随后咬牙切齿,如泄愤似的,对她一顿暴搓。 「嘤嘤嘤……」 晴容羞愤而泣——罢手!要、被、撸、秃、啦! ··· 此后数日,晴容好几次化身为银狐,陪伴太子夜读或批示公文,闲来围绕书阁奔跑,外加减少进食,一身肥肉竟慢慢变得结实。 太子为保证睡眠,没再让小动物入寝宫,倒让她轻松不少。 她甚至可趁下人不注意,满东府逛遍,要么独自思考「狐生」,要么和其他小动物「打」成一片,要么扒点果子吃吃,夜生活尤为逍遥。 她白日暂缓作画、投壶等娱乐,窝在行馆逐一调试香料,遗憾始终未获进境。 焦头烂额之际,不惜千里传信,向神女玉锵求救。 想必有恩师提点,比她埋头钻研一年半载要好得多。 但若然顺利破解余家案子的关键,是否意味她完成任务,可随夫婿离京就藩? 而惠帝是否真如甘棠的「小道消息」那样,将她、夏皙的小姑子和陆清漪分别嫁给老三、老四、老五? 此前,她虽心系太子,一度觉魏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是位相当不错的夫婿人选;但自从他口口声声宣称「初习香道」,却为卖弄讨好她,不慎透露出其深厚功底,她愈发怀疑,这人不简单。 倘若赵王归来,却远非她所意属的类型……她还有得选么? 没,她从一开始便别无选择。 如不曾发生睡梦中灵魂飘移的奇诡事件,纵然太子真因为青川先生而对她多加留心,也因她谙熟香料而动了请求相助之念,她势必持身公正,礼敬有加,绝不存半分放肆。 他们之间的交集,定然不似眼下繁密亲昵。 一步错,步步错,早就偏离原来方向。 如夏皙所言,不出十日,赵王夏易火速抵京,满城气氛热烈。 晴容作为他传闻中的未婚妻,避嫌不出,但拦不住鱼丽好奇心重,索性让她混迹人群,暗中窥探,了解风评。 鱼丽中午离开行馆,到傍晚方归,不晓得是被挤的还是热的,圆脸红扑扑的,大眼闪烁兴奋。 「小公主!我跟您说,今儿可热闹啦!大街小巷,人头攒动,围了个水泄不通,无论贩夫走卒或华衣贵人,大伙儿笑容满面,很是热切!」 晴容奇道:「赵王有这般受欢迎?」 「那倒不算他一人的功劳,毕竟太子殿下、魏王、驸马他们一群美男子骑骏马到北城门外亲迎,而归京队伍里还有个叫什么……戴雨祁的小将军! 「哎哟喂!我往时没觉俊俏男子有多养眼,今日见他们或文秀、或刚毅、或洒脱、或威严,就像插花一样,单看一朵索然无味,凑一块彼此相映成趣,颇有看头,啧啧……」 鱼丽眉眼内的雀跃欢欣难以抑制,又神秘兮兮补了句:「赵王,似乎有点儿眼熟?」 晴容后知后觉想起,至今忘了告诉她有关初遇的小小误会,遂重提当初在山中蒙眼射果,引发对方丢桃子试炼她一事。 鱼丽闻言,目瞪口呆。 「哈?是那个无聊又无礼的傻子?」 她顿了顿,勐然惊醒不该诋毁自家公主的未婚夫,急忙改口。 「啊……不不不,不傻不傻!嗯嗯,个性十足,皮囊极好,体魄强壮,孔武有力,长得很、很实用!」 第115页 晴容一脸茫然,虚心小声请教。 「请问……小鱼姐,何为『很实用』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赵王回来了,修罗场还会远吗? · 感谢独家贊助商:木昜 ,投出了一个地雷~ 比心心(^_^)v 第五十五章 「……啊?」 天边霞光与廊下琉璃灯交融, 叠在鱼丽错愕的脸上, 如镀了一层暖光。 她左手轻摩刀柄, 语气略带不肯定:「前两年听雁族大长公主私下对你七姐说的,想要挑个实用、好用、耐用的男人, 得选个子高大,眼袋紧实,鼻子大且挺,耳朵大且饱满,喉结突出明显,手指粗且长……依我看,赵王他……符合!」 「这算什么『实用』嘛!随便抓,不一大把?」 「我也不懂……反正听老人言, 总没错!别犹豫!」 晴容嗤之以鼻:「照你这么说,其余同场的太子殿下、魏王、驸马、戴小将军他们……长得『不实用』?」 「我、我没仔细看,」鱼丽挠头, 「应该还行?」 晴容揶揄:「你光顾着看赵王, 还蛮仔细的呀!」 「嘿嘿!那是当然!得替你掌眼哪!」鱼丽歪嘴斜眼而笑, 鬼祟凑到她耳边, 「为看清夏老三,我特意寻了颗小碎石,以我独门暗劲弹出, 射中他的马腿,逼迫整队人停下,寻搜刺客, 才能将他上下前后瞧个一清二楚!」 鱼丽吧啦吧啦讲述自己如何机智伪装惊慌失措,如何藏身暗处窥望,赵王与戴小将军如何拔刀护住太子…… 晴容杏眸圆睁,许久才缓缓抬手,捂脸。 ——小鱼姐啊,你确定不是在惹事? 她正试着打断鱼丽的滔滔不绝,不料对方突然噤声,警觉睨向花园入口的圆拱门。 只见桑柔匆匆而来,双手捧上一小锦盒。 「公主,外头有人送来此物,请问您是否需要过目?」 鱼丽代晴容接过,掀开盒盖,拿起内里的白色长颈小瓷瓶,狐惑摇了摇。 「啥东西?桃梅温香?谁送的?」 晴容即刻认出,此为魏王在乐云公主府中赠予她的香油。 那日她怕小师姐性情暴躁,容易受「不公平对待」而动怒惹事,故意找藉口支走其到城外办事。 当时夏皙气沖沖赶来,晴容只抹了两滴,撂下那句「用心感受、如实记录、再作反馈」,字字尽是敷衍;此际,魏王赶在赵王回京当夜,专程派人送上门,她若推拒,等于宣布与之断绝往来。 假如单纯只涉及儿女私情,她大可简单处理;但从陆清漪处获得提示,以及在西山虚明庵有了新疑虑,她倒不愿意一下砍断魏王这条线索。 见鱼丽好奇摆弄,晴容唯恐直言是魏王所赠,会引起她不满,遂揭下黏贴于瓶底的小纸条,含煳其辞,示意她先寻个地方收好,改日再问明情况。 鱼丽犹自沉浸在先前的兴奋中,并未留意这一微小举动,更拉了桑柔,唧唧喳喳如麻雀似的重复围观见闻。 晴容趁机借看「啾啾」为由,立马回房,于灯下细看纸上「桃梅温香」四字小楷, 如丽树,如清风,确与山中香阁所捡纸团的字体有几分类似。 即便风格相类的小楷,不足以判别为同一人所书。 需再三比对,从笔画势态和运笔习惯等细微处辨认,方可下定论。 她肩负「啾啾」,是东翻西找半柱香,然则经过好些天的收拾归置,哪有小纸球的踪影? 捏紧纸条,她怅然失笑——纵使字对得上,又能证明什么? 证明魏王有所隐瞒? 天下习香者千万,难道单凭宁贵人身居皇宫,魏王与前太子、先皇后相熟,这对多年未谋面的母子便成了嫌疑人?万一是旁人存心嫁祸? 宫廷内关系复杂,不可单凭表象随意推断。 晴容寻思良久,把纸条放入文房用具匣内,掩门而去。 ··· 事实上,晴容并非对赵王归来一事漠不关心。 恰恰因赵王抵京,她越发担忧余家案子进展太慢。 倘若无法证实世上存在致人疯魔的香或毒,难不成将两国联姻无休止延期? 是夜,她屏退下人,逐一整理这段时日所得资料。 其中有三种香料可使人产生异样激昂情绪,却又不致满脑乱象或激愤杀人的程度。 她记起自身咳喘症起于香料和药物相互作用,转而研究香谱中看似不相干的品类,看可否理出一丝半缕头绪。 长夜漫漫,她浅啜一口炖燕窝,靠在木椅上闭目养神,意欲从无数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或行草中抽离,等心气平和再继续整顿。 岂料,倏忽间天旋地转,酒香四溢,熏得她头昏脑胀。 睁开两眼,透过迷朦视线,惊觉人已身处华美庭院。 周遭灯火环绕,奇石假山之侧有一碧水莲池。其时夏初花未发,疏疏落落舒捲莲叶与尖尖花苞点缀微波上,跃鱼破萍,意趣盎然。 这……有点像东府南角的遇芳园? 往昔,她以狐狸之身闲逛时,往往只有两三盏石灯;此刻眼花缭乱,心跳怦乱,反倒不敢肯定。 她斜斜躺靠在水榭内侧的竹榻上,浑身乏力,满心思忖:莫非今夜狐狸「陪酒」,被熏晕了? 左侧两尺外,悠然自得地坐着一名年轻男子。 第116页 其人衣袍松垮,面容俊毅,肌肤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铜色光泽,鼻唇周边隐约有新生须髭,侧颜线条利落中散发恣意撩人。 他昂首举杯而饮,抬目扬眉时,意气风发,凛然生辉。 却非太子。 搁下杯盏,那人沖她眨眼。 「好酒!痛快!还是京城佳酿甘醇厚实,喝起来不如北边的辛辣浓烈,但足够回味悠长!」 晴容没来由觉脸颊发烫,总疑心这人也会耐不住美狐狸的诱惑,随时伸手乱撸,只得悠悠转动眼珠子,试图从幽暗角落搜寻太子的身影。 然而,不晓得那混帐傢伙跑哪儿,竟丢下她这娇媚柔弱的小狐狸,陪同陌生男人四目相对……不怕她狐心萌动,被人拐了去? 她鼻腔里挤出低低一声闷哼,引来那男子舒颜浅笑。 「再来两杯!不醉不归!」 晴容周身酸软,翻了个白眼,却听他笑道:「听说,您和她接触过数回,有龃龉也有互助,怎样?我眼光不错吧?说实话,从小到大,做哥哥的,头一回这般羡慕您……」 晴容懵了:这人在和谁说话?我?胖狐狸? 于是,她低头瞄向自己。 ——没有柔光水滑的厚毛,没有圆鼓鼓的肚肚,身穿月白家常道袍,未束腰带,与她平时沐浴后所套袍子相似。 等等,有手和脚? 下意识抬手往上摸,隔着初夏薄衫,触手处并无绵软的两团。 唉?辛辛苦苦养出来的肉肉呢? 她晕乎乎的脑子溢满不甘心,右手直接探进前襟,加以核实。 果然,不仅紧实,还平坦。 她是谁,她在哪儿,她在干嘛?是兽是人?是男是女? 指尖寸寸滑向腹部,一、二、三……七、八,一块块倒还结实;另一只手反方向探索,在喉咙处触摸到凸起的喉结……身高体长,肌肉硬实,算是个「很实用」的男人? 对面那男子满脸惊悚,瞪视她良晌,方回过神来,伸手至她眼前来回摇晃,笑声爽朗不失狂气。 「哈哈哈哈!真醉了?酒量不行啊!说好哥儿俩一起泡澡呢?」 晴容立时醒了三分:一起……泡泡泡、泡澡? 不不不,这太奔放、太疯狂、太羞耻了! 比和太子同床而眠、喝洗澡水、抱抱亲亲更加奔放疯狂羞耻! 她慌忙支撑上身,勉力坐起,企图逃离是非之地,未料身体不受控制,下地时摇来晃去,差点跌个四脚朝天。 「好端端的……怎么站起来了?去哪儿呢?」 眼见那男人笑盈盈探臂来扶,她慌乱下撒开长腿,跨过矮几,躲避近在咫尺的大手。 万万没想到,对方动作极其敏捷,一把抓向她胳膊! 痛!能不能放尊重些!别动手动脚! 晴容·不知名男子暴怒,勐力推他。 偏生他纹丝不动,且硬朗肌肉传来一股雄浑劲力,迫使她往右侧斜踏两步。 重心不稳,步态虚浮,遭疑似蒲团之类的事物一绊,她没来得及反应,人已飞出水榭之外! 那男人应变迅速,疾扑而来,勉为其难抓住她半截袖子。 「嘶——」,蚕丝薄衣一扯即破,露出半条不至于贲张虬结的手臂。 晴容·不知名男子本开借他之力站稳,但厌烦感驱使她嫌恶甩开,随即脚下一滑,以不怎么华丽的姿态,坠入冷凉莲池中! 水花四溅,惊破满池碧水,吓跑浮沉锦鲤。 「殿下!」 那男人大惊失色,急忙腾跃,纵身扎进水里,竭力扑腾捞人。 「哎呀!我不会水!殿下别慌!来人哪!咕噜……殿下落水了!救命啊!咕噜……」 他边挥舞双臂,边放声大喊,连喝几口池水,语无伦次。 晴容整个人傻掉了,徐徐往下沉。 ……殿下?殿殿殿下?皇太子殿下?小暄暄? ··· 不由自主一哆嗦,寒意和眩晕顿时消失。 晴容蓦地睁眼,入目为行馆卧房外间的书案、柔和灯影和布满娟秀字迹的纸片。 她倒抽一大口凉气,战战兢兢将双手举至面前,十指张开再握拳,反覆数回,总算确定,这是她贺若晴容的纤纤素手。 再顺手轻託身前的两坨柔软,虽不算多丰盈,好歹有点分量。 还好,还在。 她迟缓离座,如履薄冰绕开木案,跌跌撞撞扑回内间,重重摔在床榻之上…… 恼羞成怒,恼羞成怨,恼羞成崩溃! 内心如有冲破胸腔而宣洩的尖叫,最后一刻的自制力勉强止住喉底哭音,双拳则无可抑制地捶打被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她居然……居然变成太子! 什么人间疾苦! 要是刚才瞌睡中灵魂入侵了醉后的太子,依照太子曾言,计划「在东府设宴款待三哥」,那么,与她拉拉扯扯的男人是……赵王? 我的月神、菩萨、佛祖、老天爷! 天晓得!和传闻中的未婚夫婿「相见」,竟要以魂魄转移、酒后落水等离奇方式进行,她怀疑,日后难保有挥之不去的阴影盘绕在心。 偌大世间,是否有人和她一样,具备这种诡异能力? 而她享用太子体魄的短暂时刻中,会不会有旁人于梦中化身为太子身边的猫狗兔狐? 第117页 她家猫咪妙妙、鹦鹉嘤嘤、山雀啾啾,有没有可能在她无所警觉时,住进了其他人的灵魂? 如若那心魂用强烈的意念去影响动物,改变它们的行为习惯,甚至暗示其伤人……岂不可怕? 她究竟干了何事?导致无缘无故成为太子附近的小动物,乃至太子本人? 一定、一定发生过某些特殊事件,却被她彻底忽略! 绞尽脑汁思索抵达大宣京城后的种种,她勐然警醒,保翠山赛马结束后那夜,她喝得醉醺醺的,依稀曾有过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梦境。 几度努力忘却的记忆翻涌復至。 那时的她,浸泡于浴桶内微温的花瓣水中,仿佛既没羽毛,也没绒毛,触手处亦如适才的块垒分明……那副躯体,同属于太子殿下? 确切答案,已不得而知。 除非,再、再仔细对比那个大且暖的……「松茸」。 嘤。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媳妇又馋我身子的了! 晴容:(///▽///)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 1个; 第五十六章 无边冷凉伴随窒息感, 如狂潮淹没了夏暄, 迫使他忍受昏昏沉沉的睏倦与眩晕, 努力睁开沉重眼皮。 映入眼帘是隔水荡漾的灯影,沖入耳朵是三哥唿天抢地的叫喊, 提醒他——他们兄弟落了水。 刺客? 夏暄酒意顿消,急忙一蹬池底大石,直窜而上,左手将赵王翻转呈脸朝天的姿态托离水面,再以右手揽住他上半身,双腿发力游回岸边。 所幸,除了闻讯而来的甘棠等人,再无威胁。 大伙儿齐心协力捞起二人, 边清理浮萍碎叶,边催促内侍备热水和新衣,忙得不可开交。 夏暄褪下湿衣, 仅穿一条薄裤, 双手搓脸, 平定心神, 反覆品味脑海中飘忽迴旋的几句话。 ——不不不,这太奔放、太疯狂、太羞耻了! ——痛!能不能放尊重些!别动手动脚! ——殿下?殿殿殿下?皇太子殿下?小暄暄? 什么鬼? 他特意抢在妹妹之前,盛情邀三哥到东府的安静庭院, 探听其对九公主的心意,了解他们的交情,试图暂缓婚事, 以从中谋取解决余家旧案的时机,以及……他本人「巧取豪夺」的良机。 奈何三哥久未归京,兴奋无状,兼之听闻他在射柳比试上夺得头名,接连举杯相邀。 夏暄酒量原本不弱,但抵受不住各种烈酒轮番混着喝,外加被不停劝酒,话没聊几句,人已半熏。 印象中,他借对方离座净手时闭眼小眯了片晌,何以沦落到兄弟双双掉进碧水池内? 一闪而过的奇怪念头,究竟从何冒出? 什么「奔放」、「疯狂」、「羞耻」、「痛」?谁在喊「小暄暄」? 夏暄没来由记起上回饮醉后,因某处疼痛而惊醒,下意识低头望向身上的「小暄暄」。 裤带未解,湿答答的布料黏在肌肤上,倒不觉有异常。 他转目横睨赵王:「三哥做了什么?平白无故,你我怎会落水?」 赵王懵然,话说得颠三倒四:「我和你说话,你不理,还摇摇晃晃起身!我要扶你,而后你还推我两下,自个儿掉池里,我、我是下水救你!」 「你,下水,救我?」 「不然呢?」赵王瞪眼如铜铃。 「你该不会想趁我迷煳,又玩儿时的『比大小』吧?」 夏暄实在想不出,兄弟之间能有哪些把戏,可达「奔放、疯狂、羞耻」? 「殿、殿下!」赵王满脸通红,「臣年幼时无知,多有得罪,都多少年了!您、您怎么老记心上呢?臣、臣如今哪敢跟您比?」 年少时代,一众兄弟同泡温泉,身为老五的夏暄不过是个未长开的小少年,曾遭哥哥们开过不知耻的玩笑。 老三一贯口没遮拦,说话不分轻重,难免有过份之处。 目下人已成年,身份尊卑差距拉大,重提旧事,让他倍感羞愧,诚惶诚恐赔罪。 夏暄见他衣衫不整,威武姿容既窘迫又憋屈,心下暗忖:莫非……真是我喝多了?冤枉了他? ··· 翌日天清气朗,薄云浮游天际,城南积翠湖畔游人稀疏,美景如画。 晴容、夏皙和陆清漪由各自的侍女搀扶下车,边谈笑赏景,边沿湖边散步。 三人虽刻意低调,只穿日常裙裳,但身姿婀娜,雪肤细嫩,裙裾翩跹,本就是一道引人瞩目的亮丽景致。 晴容一如既往温婉娴雅,竭力掩饰神不守舍与心浮气躁。 她昨夜因惊吓和羞臊的双重夹击,无心整理资料,辗转难眠,熬至天色微亮,才迷迷煳煳睡了一阵,未料大清早被夏皙和陆清漪的忽然造访闹醒。 二人力邀她到积翠湖散心,她忆及西山归来时曾撇下一句「改日作东」,虽隐觉夏皙态度微妙,如有猜忌,如有忐忑,有如期许,终究没多揣测,爽快答应同游。 穿过绿柳依依的堤岸,沿曲桥步往四面环水的湖心酒楼,山光水色再引人入胜,未能让她心安。 直至踏进酒楼,客堂的议论声将她从怔忪中拽回。 「听说了没?太子和赵王……」 「当然,今早已是街知巷闻!」 夏皙步伐微凝,晴容与陆清漪亦侧耳倾听。 第118页 只听得堂中一名年轻文士笑道:「真没想到!堂堂太子,盛情邀离京数月的赵王到东府宴饮,竟反被对方推下水!」 「这未免太奇怪!天家事缘何这么快便传到坊间?怕是谣言吧?」另一桌的武生不以为然。 「对呀对呀!不是说……太子殿下人虽清冷严峻,素和各位亲王郡王关系融洽么?赵王什么仇什么怨,敢在太子的地盘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行?」 「哎呀!就算没见过赵王其人,必有耳闻他的性情!那可是位动作转得比脑子快的主儿!兴许把殿下推池里,还没想明为啥!哈哈哈!」 「哈……倒也是!」 夏皙与陆清漪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搀上晴容,步向楼梯。 「妹子,道听途说不可取!」夏皙悄声辩解,「三哥他……绝对没有外界描述的不堪!他为人耿直,心怀疏阔,爱护弟兄,定不会对太子哥哥做不敬之举!」 晴容尬笑——她乃始作俑者!可她醒后,却猜不到后续。太子会否着凉?赵王有否呛水? 按理说,东府守卫森严,府中事务不至轻易外泄,此番消息竟不胫而走,难不成真闹翻了? 呜呜……都是她的错。 这下可好,她在不明情况下肆意妄为,挑起天家兄弟间的矛盾,大大的坏! 而且……她不光看过太子的身,还上手了! 那陌生触感重现指尖,只需极短一剎那,已足够令她如烈火焚身。 觉察她神色古怪,耳尖泛红,陆清漪悄然握住她的手。 「九公主,不必听闲言碎语,也别听旁人的定论,您慧眼如炬,才思敏锐,届时行止由心,即可。」 晴容一怔。 陆家千金这话,听上去……怎么像连夏皙所言也一併否决掉? 「我就一小国公主,何来『由心』一说?」 陆清漪见夏皙率先踏上楼梯,遂凑到晴容耳边,轻声道:「如不喜,千万别勉强自己接纳。咱们姑娘家再身不由己,亦不该被视为交换的筹码。」 晴容没来由鼻翼发酸。 何曾料想,看透她的,竟是她潜藏意识中的「情敌」? 周遭人多嘴杂,她不便再多言,只热络挽住陆清漪的胳膊,步步登楼。 无论如何,陆家千是否不愿嫁给太子为妃,或认为她们有共事一夫的可能,她依然感激对方的理解。 至少,连异母姐姐们,也从未站在她的立场宽慰过她。 ··· 行至二楼最东面的雅间,虚掩房门漫溢浓烈酒香。 晴容立时脚步一顿,心生警惕——有人。 果不其然,夏皙屏退一众僕从,轻推雕花木门,屏风之侧立着一名身量昂藏的男子。 他单手随意搭在木条上,一身碧色绣银边武服,以简洁银革带束腰,丰朗中暗藏豪迈气魄。 仪态潇洒,长眉英武,眸光凛然。 正是赵王夏易。 纵然晴容已猜到最大可能是他,真正面对面的一刻,亦免不了周身微颤。 视线交接,赵王平静眸底乍然盪起波澜,似亮起无从掩盖的喜悦与希冀。 那是一双无比真诚的眼眸。 晴容鲜少遭青年男子热切注视,搞不清该装作没认出,还是礼貌问安。 「九公主,没亲眼见过小王吧?」 赵王唇畔笑意瀰漫,向她身侧的夏皙与陆清漪略一颔首,目光不经意滑向最末的鱼丽。 「姑娘……好生眼熟!」 夏皙当即脸上变色,连咳两声,抢上半步拽他衣袖,压低嗓门警告他。 「三哥!调戏别的女子做什么!」 赵王窘然:「我、我没有啊……」 眼看晴容无惊无喜,娇颜尽是迷惘,夏皙唯恐三哥说多错多,抢先解释。 「妹子,我三哥他……一回京便迫不及待想见你,但依礼数,不好直接跑到赤月行馆,托我邀你在此……你俩即将缔结良缘,也算旧识,不必拘束,来来来……咱们坐下聊。」 晴容固然不喜遭人瞒骗,但经昨晚一事,对赵王或多或少心存亏欠,见他神清气爽,毫无因溺水染病受挫,稍觉安心,当下盈盈行礼。 「小九见过赵亲王。」 赵王喜形于色:「哈、哈、哈,小九公主不必拘礼,更不必见外!」 小九公主?哪来的称唿? 夏皙暗暗为三哥捏了把汗,落座时忍不住对他做嘴型:说、点、好、听、的! 赵王会意一笑,两眼直直端量晴容,喜色更浓:「小九公主当真令我惊嘆!回想当时初见,以青带蒙眼,听声辨位,弯弓而射,英姿飒爽,宛如未经驯服的小野马,深深吸引我的眼睛……」 小野马?可以这般形容尚未敲定婚约的意中人? 这番奇言怪论,教余人目目相觑。 夏皙赶忙又咳了两声,示意他别再往下说。 赵王目睹晴容啼笑皆非的模样,大致推断自己夸错了,却琢磨不透哪里出岔子,紧抿双唇,一时无话。 夏皙慌忙缓和气氛:「三哥有所不知,你北行后,九公主一抵达京城,连续卧病好多天呢!瞧她,肤色苍白,瘦得下巴尖削,时不时咳嗽,我见犹怜呀!」 言下之意,提示他该问候心上人的安康。 「真没料到,我不在,竟惹小九公主得病,」赵王一拍大腿,「看来,我一有空,得多陪伴你,多守着你。」 第119页 晴容猜想当初发生了误会,导致他自作多情,无奈应声:「小九已然痊癒,不劳亲王忧心。」 「那我也照样忧心!你别怕,我这人天生煞气大,有我在,什么妖魔鬼怪、病弱邪气都无法靠近!」 「亲王乃栋樑之才,需巡查京畿各处营卫,岂可为小九分神?」 赵王咧嘴而笑:「没事!若我下回远行,提前给小九公主弄点血,抹在行馆门上,照样可辟邪挡灾保平安!」 晴容惊呆:血居然有驱邪之用?你是大黑狗吗? 这句话显然不能随便乱问。 一旁的陆清漪瞪视案头茶盏,似想端起浅饮,又恐随时因赵王的惊人之语而呛到。 夏皙放弃挣扎,抬手抚额:摊上这样一位榆木脑袋的哥哥,还能咋办?听天由命吧! 正当四人陷入诡秘的尴尬,湖心酒楼的店小二端来蒸鲥鱼、椒盐河虾、珍菌炒鸡肝等菜式,另有两盘口味清淡的小炒,以及……三大盘烤肉。 巨大盘子连带炭火,炙烤着切成薄片的鹿肉、带骨羊肋及五花肉,全数堆在赵王的食案上,滋滋溅出油星子,香气钻入在场每个人的鼻息,勾人垂涎。 夏皙如见救星,传召近侍进门分食,招唿亲朋起筷。 如晴容所料,习武的赵王举止豪爽不羁,一手抓羊肋骨,大快朵颐,一手频频举杯,开怀畅饮,谈笑风生。 随着各类主食陆续奉上,赵王吃了一碗桐皮面,一碟盐煎面,一大碗米饭,还有一笼鸡丝汤包。 他胃口极好,不时偷瞄晴容的反应,似乎等待她夸赞。 毕竟,赤月国男人大多旷爽豁达,更有两部族以「能吃能喝」为荣,每年举办比赛。 晴容拿捏不定他是真的食量惊人,抑或为吸引她注意才拼命狂吃。 她长居山林,吃食以精细为主,虽偶尔馋嘴贪吃,但人前定注意分寸,于是保持优雅仪态,细嚼慢咽,专注品尝。 赵王发觉她不到半柱香便停下杯箸,俊毅面容顿时充斥关切:「小九公主脾胃不佳?或是菜餚不合口味?」 「没有的事,我、我很好。」 赵王满眼疼惜,顺手将还没开动的五花肉挪至她跟前,语带鼓励:「多吃点,你太瘦了!万一跟人对打或不慎跌倒,会很痛呢!」 晴容全然想不明白,这傢伙凭什么认为她需要「跟人对打」,更想不通他无缘无故为何诅咒她会「不慎跌倒」。 是她表现精准射艺,令他错以为她好斗? 或者……今日装扮素淡,看上去太过苗条纤细,予人弱不禁风之感?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晰,赵王为何不受惠帝待见。 试问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容忍儿子误解心思、言谈不着边际? 偏生此时此刻的赵王眼神温和,言辞恳切。 嗯……傻里傻气,还有点好玩。 如此坦率直接的脾性,若然真成夫妻,来日相处,想必少了许多猜忌怀疑和弯弯绕绕吧? 为了不辜负他慷慨「割爱」,晴容重新执筷,夹起一片五花肉,沾点芥末酱,缓缓含进嘴里。 然而正细细咀嚼,忽闻门外脚步声近,依稀有人询问和喝止。 只一眨眼工夫,暗影晃动,已至门外。 「三哥!老远听见你的大嗓门!来湖心楼吃香喝辣,也不喊上弟弟们?」 来者竟是魏王! 赵王一愣,随即起身,不顾夏皙嫌恶眼光,笑而邀请:「四弟碰巧也在?相请不如偶遇!来人,多备一套餐具,再多加几个菜!」 「三哥,」小七的稚嫩童音透门,「一套餐具,可不够呢!」 话音未落,一蹦一跳绕屏而入,沖夏皙狂吐舌头。 紧接着,他身后信步进来两人。 左侧那名青年一袭蓝袍,文秀温雅,确是魏王。 而右边那人身材挺拔,天青色缎袍流光熠熠,飘逸中自带沉稳,面容糅合锋锐与温润。 长目朗朗,有意无意间睨向晴容,眼波有一瞬炽烈。 其后火速冷却,凝结成冰。 晴容思及先一晚曾灵魂附着其身,本就心虚得想撞墙。 再被他淡淡一扫,惊得硬生生将口中烤肉囫囵吞咽,辣味直冲鼻端,记起泪花满眼,模煳了视野。 ——好吧,果真是「弟弟们」。 老四、老五、小七,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夏皙:兄弟组团蹭饭? 陆千金:好大的瓜,刺激!开吃! · 这两天颈椎不大好~写得慢,请见谅。 · 特别鸣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第五十七章 鹤驾亲至, 雅间内众人齐齐礼迎, 重新安排座次。 夏暄被尊为席首, 兄弟们依照长幼坐到他的左侧,而夏皙、晴容与陆清漪则挪至右边并坐, 恰好形成三男三女对坐的势态。 「殿下今儿怎么有兴致游湖?」赵王兴奋搓手。 夏暄正想答话,赵王转头即唤僕从入内:「快!为殿下奉茶,为魏王和小郡王奉茶!殿下爱吃山菌和海鲜,让他们把拿手菜全部端来!」 「不必。」夏暄淡声打断,无喜无怒无怨。 晴容羞怯稍退,惊惧翻涌。 ——他私下与兄弟姐妹们相处亲和随意,此际无非多了她和陆清漪,也不算外人, 为何还冷若冰霜? 第120页 莫非……她昨夜灵魂入侵时对赵王心生畏惧,导致太子跟其他小动物一样,受她的情绪和理念影响, 对哥哥产生厌恶情绪? 若真如此, 她简直罪不可恕! 眼看气氛莫名陷入凝滞, 晴容试图出言调和, 可她完全没胆量与太子攀谈,连多瞄一眼的勇气也无;当着赵王与夏皙之面,又无法主动向魏王搭话, 索性向年纪最小的小七招唿。 「小郡王又长高了!」 小七自赛马后对晴容倍感信赖,闻言喜上眉梢:「真的吗?等我骑术再熟练些,便邀上九公主小姐姐一同骑马呀!」 晴容莞尔:「好, 我等你。」 「那一言为定!」小七笑眸弯弯,「不许失约哦!」 夏暄既不把盏,也不发言,容色比起进门时更淡漠了三分。 「你们,都不吃?」赵王见案上的烤肉尚有腾腾热气,狐惑发问。 魏王笑道:「三哥,我们已在画舫用过午膳,绕湖心楼行驶时,听闻你的声音,才登楼一叙,你赶紧趁热吃。」 「那我不客气了!」 席上全是亲朋好友,赵王无所顾忌,只给小七点了碗酪,当即痛快拿起竹筷,夹了两片薄薄的烤鹿肉,蘸酱而食。 余人安静陪坐,看他独自一人喜滋滋享用美食,或汗颜,或窃笑。 魏王与晴容相对而坐,抬目凝望她时,眼里掠过愉悦明光:「小王昨儿命人送去行馆的香油,九公主可曾收到?」 他突如其来问话,令晴容窘迫之余,更使夏暄和夏皙脸色陡变。 晴容分不清对方是随口确认她是否收下,抑或存心在赵王面前炫耀和她的私交。 她无从否认,唯有磊落颔首。 「昨日侍女曾言,有人匿名送来一盒子,小九那会儿无暇细问,过后竟忘在脑后……原来是魏亲王所赠,真是失敬又失礼。」 魏王勾唇而笑:「九公主太客气,并非了不得的香物,但终究是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难得遇上天家的习香者,此乃小九的荣幸,定当详细研究。」 晴容始终咬定,一切纯属为了香道。 夏皙怒色稍作收敛,心中漫过无助与苦闷。 她最初想在第一时间请赵王叙话,好及时将书信中不便直言的情况详细告知,并提醒他,魏王有心争夺他爱慕的九公主,请他多加提防。 谁知太子早于七八天前,已将宴请帖子递进赵王府! 她既不如太子位高尊崇,还不及他动作迅速,又不好夜间跑到兄弟府邸,更没法不请自入,只得把闷气憋在心头。 如今四哥在太子和小七的相护下,强行闯入她为三哥所设的小聚,更公然「勾引」她的未来三嫂,教她如何不怒? 偏生三哥是个粗糙汉子,仿佛认定兄弟姐妹们皆爱屋及乌,才会特别眷顾他的心上人。 就算目睹四哥当众向九公主积极示好,他竟浑不在意,埋头勐吃。 心真大啊! ··· 「香者解秽流芬,赏心悦事,每当心情浮躁,我手秉香炉登楼远眺,而后闭目静坐,吐纳间心旷神怡,渐趋豁达镇定……」 魏王低沉温和的嗓音伴随烤肉香气,渗透雅间的每个角落。 他从容请教香道,从药用、祭祀、庆典、宴会到熏衣,涉猎极广;晴容温雅笑听,不时提几句见解,场面看似十分和谐。 夏暄近日有细读《香事记》等论着,比起先前的云里雾里,已然听懂不少。 他全程一语未发,面无表情,细细琢磨眼下这局面,隐约品出算计意味。 今日下早朝后,小七忽然现身于东门,喊着要到积翠湖玩赏,还说请上四哥。 夏暄起初没往心里去,欣然回东府更衣赴会。 不料,画舫游湖一周,盪至湖心酒楼,小七嚷嚷想吃酥酪,竟凑巧撞上三哥和九公主私会,且明摆着是他的好妹妹阿皙设的局! 「巧遇」,未免太巧了些。 夏暄越发肯定,小七的反常之举,乃受四哥私下怂恿而为。 毕竟,以四哥与三哥谈不上亲热的兄弟情,且与阿皙水火不容的冷淡关系,如单枪匹马撞破,讨不了好处。 但借小七之口,请他这个皇太子出马,即便三哥和阿皙心存怨念,断然不会向兄弟三人撒气发难。 ——老四啊老四,这一招,虽曲折弯绕,可算得上无懈可击,挑不出毛病。 夏暄闲坐约莫一盏茶时分,震惊发觉,晴容只顾和小七、四哥闲谈,偶尔与陆清漪分吃小点心,竟自始至终未再朝他看上半眼! 难不成,她对上回马车中的冒犯……仍耿耿于怀? 可他带小表弟风临离去前,分明捕捉她的清浅笑意。 那一幕徘徊在他心间数个日夜,助他抵挡思念折磨,何以此刻,兄弟当前,她却连个眼神也欠奉? 夏暄假装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屡屡落向那素衣简雅的少女,先窥望她如瀑的青丝,又偷瞄她似远山青黛的秀眉,再为她含朱的樱唇而唇干舌燥。 她雪肤无咎,容光潋滟,离他不远也不近,举手投足最撩人心弦。 奈何她的一笑一颦,与他无半分干系。 抓心,挠肝。 恰逢魏王谈到春宴、同年宴、祝寿等宴会的用香细节,夏暄摒除醋意,淡笑插口。 「四司六局中设有香药局,可他们只掌管香料、香炉、香球,负责装香簇细灰等琐事,已无专门研究香道者……没想到四哥精于此道,得空不妨替本宫多选拔些人才。」 第121页 魏王微微一怔:「殿下也太抬举我了。」 兴许觉察自身卖弄过头,他垂下眉眼,端起杯盏,以饮酒转移话锋。 ··· 当夏暄启齿,中断香料香事等话题,夏皙大致猜测,连太子哥哥也看不惯四哥太露锋芒,故而制止。 她心下忿然逐渐淡化,立心为三哥闢谣正名,遂开门见山。 「适才咱们闲逛时曾闻路人谈笑,声称殿下和三哥昨晚吵架打闹,还弄得不可收拾,可有此事?」 她故意把谣言说得极其严重,以激起太子的果断否决。 此言一出,房间内瞬间静谧,晴容、夏暄、赵王均无端红了脸。 「我……」夏暄摒除忸怩,重展云淡风轻之态,「我喝高了,脚滑掉水里,和三哥并无龃龉。」 停顿半晌,他补了句:「三哥为了救我,还亲自跳下水……你们别听外界瞎传。」 魏王墨瞳微扩,面露担忧:「三哥素来怕水,又不会游泳,没事吧?」 「这、这关四哥什么事!」夏皙激愤下冲口而出,「由此可见,三哥他……宅心仁厚,对殿下呵护备至,奋不顾身!」 「我多关心两句,阿皙为何无缘无故发火呢?」魏王一脸无辜。 夏皙转而瞥向晴容,见她并未因「三哥怕水」而流露震惊或鄙夷,怒容略微缓和。 要知道,四哥最擅长不动声色搅弄是非。 装作关切,实则为在九公主跟前透露三哥的弱点! 阴险,狡诈,可恶,居心叵测! 晴容对上夏皙愤怒难言的眼神,先是错愕;待赵王停止进食,讪笑解释自己不会水,她才明白,兄妹二人真正忌惮的,是被她看轻。 事实上,她以太子之身失足落水,一来不知身边高大男人是赵王,二则从未认为他后知后觉记起不会游泳的状况有多可笑。 她满心充斥的,仅剩化身成太子的震悚。 而今细想,赵王当时的恐慌与担忧,真真切切。 他既是兄长,又是臣子。 于人伦之情,他一心关爱弟弟;于君臣之道,他势必护卫君主。 那会的太子犹在睡梦中,而她,才是唯一见证赵王捨身相救的人。 于是,在余人悄然窥探反应之际,晴容向那满脸窘意的青年报以温柔微笑。 「紧急关头,赵亲王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这份忠肝义胆,难能可贵,更成天家兄弟情谊深厚的见证。小事之怯为大事之勇所灭,丝毫无损亲王威名。」 她言语恳切,目带崇敬,令夏皙笑颜舒展、魏王微露尴尬,却教夏暄俊容泛青、心底醋意横流,快把他腌成酸瓜。 赵王朗目凝在她俏生生的脸蛋上,郑重点头:「虽然没能全听懂,但小九公主说的,一定对。」 晴容被他大胆炽烈眼神一烫,顿时颊畔生云,慌忙垂眸迴避。 赵王见状,俊容堆欢,举杯豪饮,意态洒脱。 在场最高兴的,莫过于夏皙和鱼丽——他们,一个健硕威勐、粗犷豪放,一个娇俏可人、玲珑剔透,总算搭上话、看对眼了! 无奈下一刻,赵王突然挺直腰杆,喉底溢出一声响亮的……「嗝。」 ··· 「哎呀!怕是吃太撑了?要不喝口茶缓一缓?」 夏皙眼见三哥的饱嗝止不住,回身命侍婢催茶。 晴容勐然想起,此番出游特地带了赤月国新茶,本想道别时赠予夏皙和陆清漪,当下转头问:「小鱼姐,那小提匣的茶,先拿上!」 「公主,雀舌茶和龙珠茶,您需要哪一款?」 晴容正慾念雀舌之名,未料小七嘟嘴道:「雀舌!太残忍!龙珠茶好听,我要龙珠茶!」 夏皙啐道:「又不是给你喝的!」 「姐姐意思是,九公主小姐姐的茶只给三哥一人喝?偏心!」小七愤愤不平,干脆扯上另外两位兄长,「殿下和四哥凭什么不能喝?我凭什么不能沾哥哥们的光!」 晴容有幸亲耳听过这对姐弟的争执,料知再闹下去没完没了,赶忙打圆场:「有有有,都有!见者有份!」 为平息纷争,且尽快理顺赵王那道气,她火速煮水烹茶。 简单沖洗后,玉指捻起少量黑褐色的茶粒,撒落于装盛开水的宽口白茶盏中。 茶粒一开始漂浮于水面,随后徐徐散髮丝丝缕缕的血丝,盘旋缭绕水中,宛若红烟绯霭,裊裊娜娜,蜿蜒散落至杯底,最终将茶汁染成淡铜色,才由鱼丽奉给太子。 夏暄原本听茶名时,略显犹豫和嫌弃;但见晴容柔荑优雅摆弄茶具,心口发痒,暗下决心:管它是脏是臭,即使有毒,都得喝下去! 他挽袖举杯,小饮半口,只觉畅爽甘醇,香清味浓,于唇齿间留下高雅熟香,甜中带润,别具一番风味。 「好茶!」夏暄情不自禁赞嘆。 得他一句肯定,晴容弯唇轻笑,继而为其余白瓷盏加入茶粒,再请鱼丽依次而呈给赵王、魏王等人。 赵王不管茶水温度,急匆匆一口饮尽。 魏王迟疑须臾,浅抿后笑称尚有点烫,便搁在手边。 「好喝!」小七边往盏中吹气,边慢慢饮下,「这茶叶形状好生奇怪!」 夏暄皱眉:「安心品茗,别多说。」 「嗝。」赵王喝完,并没多大好转。 晴容立刻又泡了一大碗,示意他含嘴里,一点点往下吞,别着急。 第122页 赵王从鱼丽手中接过茶碗,好奇询问:「一颗颗的,真是茶叶?」 「算是吧!」鱼丽见他将茶灌入口,躬身笑答,「赤月国南部的老百姓,会将野藤、茶叶和换香树等枝叶堆一处,引来某种专门吃茶叶的小黑虫。虫子吃完枝叶,留下细小粒状虫粪。山民们收集后炒干,加入蜂蜜、茶叶,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復炒,就是这……龙珠茶。」 赵王瞠目,理解她话中含义时,未吞咽的茶水狂喷而出,溅了她一头,随即呛得连声咳嗽。 晴容暗生悔意。 此茶乃边陲部族的特色,採制不易,香味独特,更是健胃良药,一度作为贡品。 她刚才之所以没让此茶作为首选,正因担心他们知晓来由后心里不舒服。 可万没料到,赵王嫌恶至此。 她慌忙搁下手中物,从袖口翻出一块方形丝帕,意欲呈上。 夏暄眉宇间滑过微妙不悦,手疾眼快,抢在她之前,把摺叠好的手帕塞到赵王手里。 晴容顺势把帕子抛向鱼丽,对赵王温声致歉:「抱歉,让您受累。」 「不不不,这茶,味道很好,是我孤陋寡闻,多有得罪!」 赵王擦完嘴,随手将绘有兰叶的帕子摊在案头,凝视鱼丽,满是歉然:「姑娘还好吧?」 鱼丽哭笑不得,拭去脸上茶水,顺手抖了抖帕子。 透过阳光与灯烛,蚕丝面料所绘的墨青色兰草清雅空灵,引发夏皙、魏王眸光一凝。 小七如发现惊人秘密,童音清脆中夹带亢奋。 「咦?奇了!怪了!哥哥和小姐姐随身携带的丝帕,大小、材质、图案、颜色……居然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对啊,为什么呢?因为我俩有姦情,这是定情信物啊! 晴容: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呜呜~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小院子、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谁这么可爱写出这么 2瓶;foxandcat、璇玑 1瓶; 谢谢大家的厚爱(╯3╰) 第五十八章 小七的话音, 如杯盏中渐散茶烟, 明明已无痕迹, 又有若断若续的气息萦绕在每个人心间。 夏暄犹自维持位尊者惯有的淡然,坐如朗月入怀, 优雅从容,亦无须对任何人作解释。 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赵王、魏王、夏皙三人惊诧到几近呆滞,陆清漪与鱼丽则若有所思。须臾后,目光纷纷汇聚至两幅丝帕。 即便不精于画道,也能一眼看出,帕上兰草笔法飘逸,无论用色、形态、气韵均如出一辙,显然绘自一人之手。 除了赵王, 余人皆见识过晴容的画作,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那蜜颊红彻的少女,似在等待合理解释。 哪怕只是惊奇眼神, 晴容竟觉如冰刀、如锐箭, 逼得她连唿吸都忘了。 诚然, 这事, 无言可辩。 她确实和太子私交过密,举止亲昵。 就算她对太子妃之位,乃至未来后位, 无非分之想,更从没想过招惹太子,偏偏事情日渐不受控制, 远离初衷。 众目睽睽之下,她必须洗脱「小国公主身负亲王婚约却勾引皇太子」的嫌疑,又不能把责任全部推向夏暄,免得令天家兄弟心生芥蒂。 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胡编乱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句带过?含煳其辞? 缄默如密密层层的网,将古雅房间罩得严严实实。 夏皙幽幽挑起不含欢欣的笑:「瞧这冰丝帕,出自内务府。我不记得陛下的赏赐有此等琐碎事物,妹子,到底……怎么回事?」 晴容自知撒谎无用,唯有如实作答:「是太子殿下所赐。」 「哦?」夏皙转头瞪视主位上悠然品茶的太子,「臣妹斗胆,请问殿下,因何下赐此物?」 夏暄不紧不慢喝完盏中龙珠茶,回味片晌,平静答道:「九公主私下帮了本宫一点小忙,获赐一条手帕,有何稀奇?」 「若没记错,这本该为素帕,缘何双双画了兰草?」 她刻意强调「双双」,言下之意很明显。 「嗯,」夏暄薄唇微扬,「皆为九公主所绘。」 此话语焉不详,惹人遐思。 晴容连忙撇清:「是殿下要求小九画的!」 「九公主乃青川先生高徒,本宫请她顺手画两笔,以作收藏,不妥吗?」 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引发夏皙薄怒。 先前二人私下来往之事,早在她内心埋下怀疑的种子;如今惊觉,看似许久无甚交流的五哥和未来三嫂竟携带同款同图的丝帕,像极了定情信物,她岂能不多想? 她既无法向太子发难,又不便当众人之面质问九公主,踌躇之际,下意识望向赵王。 赵王呛茶后已停止打嗝,迎上妹妹暗示的眼光,却不明其意:「嗯?」 夏皙闷声道:「三哥,没想法?」 好歹说两句啊! 「那……」赵王讪笑目视晴容,小心翼翼开口,「小九公主可否也为我画个丝帕?」 夏皙几乎被他气吐血。 ——有没有搞错!辛辛苦苦求回来的联姻对象,和自家两个弟弟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你光顾着吃就算了;物证直接砸脸上,你非但不生气,还巴巴跟人讨丝帕?不仅没脑子,还没心没肺! 第123页 晴容本觉跳进积翠湖也洗不净,何曾料到赵王随便提个要求,全无问责之态? 她按捺愧歉,温言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还望赵亲王勿嫌小九技艺拙劣。」 「怎么会?即使画成驱鬼符,定然也好看的。」赵王态度真诚,无分毫油腔滑调。 小七呵呵而笑:「我也要!九公主小姐姐给我画一个呗!我想要一只猫头鹰!旁边再写『憨憨』二字。」 晴容:……够了!太子殿下不是早给你画了? 见她双目圆睁,魏王笑着解释:「九公主别见笑,小七最近迷上了鸮。」 「原来如此,」晴容苦笑,「我尽力而为。」 魏王端起杯盏,将一直没喝的龙珠茶灌入腹中,又道:「既然殿下、三哥和小七均请得九公主墨宝,恳恕小王厚颜求一幅。」 不等晴容作答,陆清漪忽而笑问:「姐妹一场,嘉月公主和我……是不是也该讨点彩头?」 晴容豁出去了:「小九谢过诸位厚爱,恭敬不如从命。」 赵王、小七喜形于色,魏王笑得意味深长,夏皙闷哼一声。 夏暄如常不露喜怒,装作不经意瞄向晴容那如蒙大赦的温婉笑容。 心下醋意翻江倒海,随时将他溺毙。 好一个「见者有份」!把本宫独占的荣耀瓜分得仅存半分!信不信今晚亲到你哭! 哼!在……梦里。 ··· 湖心酒楼的午膳结束,一行人移步至画舫,游湖散心。 其时柳林随岸远,碧水满平湖,和煦微风吹散小小波折带来的不快。 小坐片刻,夏皙拉上赵王和晴容到船舱左侧餵鱼,餵着餵着,自个儿没了影,就连鱼丽亦藉机开熘,摆明在为二人制造独处机会。 晴容有些紧张,低头垂眸,未敢多看身侧魁梧男子。 他会说什么?她是否该问清楚,当初怎生闹出「两情相悦」的误会? 虽说赤月国民风随意,没太多男女大防,但晴容长居深山,鲜少与男子共处,霎时寻不出适宜话题。 正自惶惑,素手忽然被塞了半个馒头。 「给,」赵王兴致勃勃掰碎余下部分,「咱俩一人一半,比试看谁能引来更多鱼儿!」 说罢,竟横跨数步,与她保持半丈距离。 晴容一愣:敢情他真想餵鱼,抑或当她是童心未泯的小姑娘? 「准备好了没?」赵王大手托住馒头小粒,「我喊一、二、三……开始!」 而后陆续往水里抛洒馒头屑,玩得不亦乐乎。 晴容忍俊不禁,学着他一把一把洒出,果真吸引不少草鱼扑出水面。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讨论哪条鱼最胖、哪条最能吃、哪条蹦得最高,宛若两个青葱少年,全然无一丝半缕缱绻绮丽。 晴容抛了大半馒头碎屑,决意直言,问明境况。 不料刚提到「前年出使」,尚未进入正题,小七从旁冒出,龇牙而笑。 「三哥!你听说了没?我在赛马会上,差点摔得鼻青脸肿!目下闲着也是闲着,你再多传授点马术秘诀呗!」 赵王笑道:「坐船游湖,无马无鞍,你让我教骑马?」 「哎呀!那、那你讲讲,近三个月在北冽的英勇事迹!」 小七沖晴容眨了眨眼,自顾拽住赵王的袍袖,拉他步往船头。 赵王不忍违逆幼弟的热情,遂将余下馒头交给晴容:「小九公主先喂,我回头再来。」 晴容掬着白花花的馒头屑,不知该哭该笑,索性双手一抖,全抛入湖中。 眼见大小鱼儿争相扑食,激起哗哗水声,她的心也随鱼儿浮浮沉沉。 下半生,真要託付于此人? ··· 「九公主何以独自凭栏?」 魏王等赵王和小七相携行至甲板,被迎风招展的彩旗和装饰挡了大半,才慢悠悠踱步行近。 晴容微略惊愕,随即反应过来:难怪小七没头没脑地缠上赵王!定是受了魏王教唆! 「赵亲王和小郡王到前头议事,我不宜尾随,暂且在这儿眺望湖光。魏亲王何不陪殿下品茗谈心?」 「有陆家姑娘在,我做哥哥的,还是得识趣哪!」 他信步而来,眸底潋滟笑意。 晴容强笑敷衍,心则暗忖:那你破坏我和你三哥私聊,意欲何为? 她假装没看透,寻思能否找个机会,请魏王提笔留字,看他写「苏」字时,会否有漏一点的习惯。 然而,没合情合理的缘由,贸然行事,反倒招致对方疑虑,该如何是好? 魏王见她思疑不定,再度靠近半步:「九公主和三哥,好像不熟,至少……不似他曾吹嘘那般。」 ……吹嘘? 未和赵王真正接触之前,晴容一度为其自作多情而恼怒;今儿碰面后方知,这傢伙不过是一根筋,不像存心造谣生事。 相反,永远笑脸迎人、深不可测的魏王,更值得她提防。 晴容淡笑:「赵亲王为人耿直,要与之相互熟悉,有何难呢?」 「九公主似乎话里有话。」 「魏亲王多虑了,小九不擅弹奏弦外之音。」 魏王幽然嘆息:「我多次与九公主相谈,终究被拒千里之外,就连送一小瓶香油,亦几经周折,好生挫败。看来……在我们兄弟当中,九公主更偏爱殿下和三哥。」 第124页 「魏亲王!请慎言!」 晴容乍然听他谈及太子,还用「偏爱」二字,如遭人强硬揭开遮掩面纱,挖掘出深埋心底的少女情思。 那份羞怯与愤慨,逼得她无可抑制地话带颤音。 魏王唇畔挑笑:「九公主聪慧敏锐,岂会不晓得,招惹储君,将给赤月国带来何种非议?而三哥好武,来日必定镇守苦寒之地…… 「九公主精于骑射,英姿飒爽,固然不畏惧塞外风沙;但你懂香擅画,容姿倾城,真的甘愿远离繁华,随他放逐至荒凉边塞?依我看,你大可尝试别的选择。」 晴容明眸不起涟漪:「譬如?」 「譬如,我。」 他眼眸深深,直直和她对视,不偏不倚,不骄不躁。 晴容展颜轻笑:「小九的婚事,乃两国国之大事,从来由不得自己作主,何来『选择』?」 「如若我向陛下请求赐婚呢?你可愿当魏王妃?」 「你、你……」 晴容万没料及他大胆至斯,震悚得接不上话。 「相识相处至今,九公主还不懂我的心?」 魏王长眸微眯,如带审视,如含揣摩。 晴容正想劝他谨言慎行、勿失了身份,背后蓦地传来冷笑,「四哥,收好你的如意算盘,别在我三嫂面前敲得噼啪乱响!吵死人吶!」 魏王遭夏皙撞破,怒意横生。 但他深知和妹妹闹翻绝无好处,当下不动声色,倒退两步,向晴容一揖。 「小王所言,字字句句发自肺腑,还请九公主再作考虑。」 话毕,转身返回舱中,仪态风姿依旧儒雅。 ··· 沉默少顷,夏皙寒着俏脸,双眼一瞬不移注视晴容。 「过来,我要审你。」 晴容轻移莲步,眉眼弯弯,语带撒娇:「多亏你前来搭救,免我于苦难。」 「哼!不单单是四哥的事儿!」夏皙脸色缓和三分,「你跟太子哥哥之间,算什么情况,给我如实招来!」 晴容水眸漫过憋屈:「适才在酒楼,不已经招供了?」 「那你说说看,他赐你东西,在何时、何地,所为何事?你没觉得,未来叔嫂私相授受,太过暧昧?」 夏皙咄咄逼人,语气如凝霜。 晴容自然没法坦诚,她和太子实际相处的尺度,比「私相授受」大了不知多少倍。 「君王恩赐,小九哪敢推辞?且……太子殿下素爱丹青,风雅之士惺惺相惜,交换小作,实属常态。某些事,君子坦荡荡,相交淡如水,公主若执意认定此举失了分寸,小九改日再退还便是。」 夏皙柳眉一挑:「你确定,你俩并无……」 她话未道尽,陆清漪急急奔出,满脸焦灼,一把拉住她,凑向她耳边低语。 「糟了糟了!我下腹隐隐作痛,可能来癸水!毫无准备,万一……」 「唉!你向来沉稳,今日出游,为何如此大意!」 夏皙一咬牙,丢下晴容,挽了陆清漪入内。 晴容分明捕捉陆清漪唇边扬起诡异窃笑,疑心她在替自己解围,越发猜不透这位未来太子妃的心思。 船外碧波荡漾,细碎绿萍间闪烁粼粼金光,晃得她眼花缭乱,心头烦躁。 她呆立半晌,回身往船尾挪步,冷不防撞上一暖热怀抱。 随后,腰上多了一股柔和之力。 这高度,这硬度,这温度,这力度,这熟悉程度…… 无疑,只属于那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兜兜转转,註定落我怀里。 一大波互动来袭!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财大气虚 10瓶;许乘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九章 温软入怀, 夏暄狂躁半日的心陡然如拢了一团云。 所有酸涩、苦闷、不满……因怀中少女的清芬而淡去大半。 他俯首凝向晴容, 恰恰她抬头, 视线碰撞,鼻唇相距不足半尺…… 唿吸如兰如菊, 清雅之余,极具惑意。 若非她眼里掠过的羞赧还藏掖惊惧,他大概会毫不犹豫低头吻下。 就因那一瞬的迟疑,晴容伸手抵住他心窝,借他之力站稳身子,轻啐:「殿下无声无息站在后头,存心吓唬小九?」 夏暄唇角微微一勾,恋恋不捨收手。 一物降一物, 虽说情况不完全相类,却教他想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其后黄雀捕螳, 苍鹰在后, 苍鹰捕雀, 弹弓在后…… 兜兜转转,小晴容终归落他手里。 晴容倒退半步,觉察指间残留的馒头屑蹭上了太子的前襟, 忙不迭替他扫落。 殊不知指尖拂过他心跳所在,每一下皆挑动他笑意瀰漫,眼波荡漾。 晴容后知后觉这一举动暗藏撩拨, 赶忙再退一步,确认四下无人,低声提醒。 「殿下,关于您和赵亲王不慎落水一事,竟可透过东府院墙,传得满城皆知,还请多加留心二位府内僕役,看是否有细作,严惩造谣生事、离间兄弟情谊者。」 夏暄见她两颊红意未退,语气凝重,显而易见,她既没为上次会面而动怒,也未因方才丝帕的小波折而怨怼,反倒为他的安危着想。 第125页 心头大石放下,积攒半天的醋意混合甜恼滋味直涌而上,化作淡淡一句抱怨。 「你,刚才不理我。」 「啊?」 晴容满脑子思索,谣言是否为诋毁赵王形象,闻言压根儿转不过弯,只愣愣圆睁杏眸,不知所措。 夏暄亦觉那句话语调如小猫撒娇般绵软,有失威仪,当即沉声改口:「没把我这个太子放眼里。」 ——从头到尾,不看我,不关心我,把我忘了,还和我的哥哥弟弟打得火热。 见她面露茫然,他以一本正经的口吻补充:「从西山回城这么多天,没个消息!」 晴容恍然大悟。 她白日忙昏头,夜间偶尔以银狐陪在他身侧,对他的饮食起居皆瞭若指掌,心中欣慰,独独忘记向他汇报进度。 趁护卫的船只在另一侧,且赵王、魏王、夏皙等人均在别处忙活,她悄然拽了拽夏暄袖口,示意他到画舫后方的安静角落详谈。 ··· 船尾空旷处搭了一座小型花架,种植的蔓藤月季虽不繁茂,倒可予二人恰到好处的遮挡。 临近申正,日光由刺目逐渐转暖,于稀疏枝叶间漏下细碎金粉,为夏暄逆光的轮廓勾描浅浅柔光。 顾不上狭窄空间共处的窘迫羞涩,晴容压低嗓音讲述研究结论,坦言因拿不定主意,想请神女玉锵来京协助。 但恩师身负圣命,无大事要事,不轻易下山。 夏暄认真听完,剑眉微蹙,贴向她耳边:「再不济,可否借书信来往探讨?」 「目下暂且如此,故而进度未必能加快。耽误殿下大事,小九惭愧。」 晴容无奈而笑。 事实上,她早就想好请玉锵亲至的理由,但面对他温柔眼光,她说不出口。 而且,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想踏上那条路。 「问题不在你,」夏暄嘆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前些年,我未曾想到这一点,兼之为闲散亲王,强援已损伤殆尽,难寻人脉;好不容易当上储君,决心往此方向探究,又处处碰壁受阻……」 二人言语间全是正事,奈何生怕被人发觉,话音细如蚊飞,被迫以躯体贴靠的方式相互咬耳朵。 晴容禀报时,心事重重,并不觉此举有多亲密;听他感嘆往事,且嘴唇因船身轻晃而不时触碰她耳廓,他的气息占据了她的一唿一吸……人已不辨言辞。 这时机,这场地,这姿态,显然不适合密谈。 正逢画舫因避让前方船只转舵,晴容脚底发软,不自觉揪住太子前襟,形成祈求他再靠拢的势态。 夏暄则误以为她没站稳,熟练绕臂,托住她后腰,再次将软玉之躯拥回怀内。 即便这份亲昵早有过无数次,但此时赵王、魏王、嘉月公主、小七、陆清漪等人正在船上各处游荡……一旦被任意一人窥见,她怕是要跳湖! 「跳湖」之念,令她记起先一夜滑入东府莲池的昏沉与困窘。 她迫不及待踮起脚尖,凑至夏暄耳根,语带关切:「殿下昨晚……没受惊吧?」 夏暄正说起想扩张香药局,趁机多找几个人协助她,遭她打断后略加思忖,才理解她言下所指,尬笑答道:「无妨,我会水,还是我把三哥捞回岸呢!」 晴容勐然警觉,两度变成男子,对方皆处在半醉状态! 莫非……只有当他酒后意识薄弱,她才有机会入侵?若然他清醒或单纯入睡,她便只会成为他身旁的小动物? 如一道惊雷噼砍而下,正正砸在她心上,轰得她头晕耳鸣,心腔炸裂。 不!这事……太危险! 前两回忙着震惊,时间又短,兴许未产生太大影响;可万一次数多了,或她在强烈情绪下,给他造成严重困扰,后果不堪设想! 眼前这名英俊男子并非普通人,他是储君!是大宣监国掌政的君王! 一言一行,关乎国家命脉、苍生社稷! 如若因她而出了差错,就算她乃无心之失,亦罪不容诛,百死莫赎! 这一刻,惠风徐徐,送来湖水湿气和太子的男子烈息,明明温雅滋润,却令她如鲠在喉。 「殿、殿下!」她极力摁下哭腔,掩饰不了话音的颤慄,「答应我,以后能不喝酒,尽量别喝!最好……滴酒不沾。」 夏暄有少顷狐惑,随即笑意潋滟:「小晴容,管我管那么严啊?」 晴容从中捕获逗弄意味,羞臊无地自容:「我!我不是这意思……」 可她该如何解释,又该如何劝说? 脑子如煮了一大锅浆煳,暖融融,黏煳煳,全然无力思考。 夏暄隐约察觉她情绪起伏,稍稍后退,想细看她眉眼情态,未料她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努力昂首。 他等了片晌,没等到她的丝毫声响,疑惑扭头相询,然而她正好转脸…… 彼此双唇轻擦而触,出其不意,诱发神魂同震。 纵然仅有极仓促的一瞬,前所未有的奇诡蜜味自她微凉唇瓣流窜,以惊人之势,燃起他满身火烫。 晴容眩晕失神,身心剧烈颤抖,人似飘荡空中,忘却唿与吸,忘却前尘与未来。 她本能往回缩,偏生后背已贴在木板上,退无可退。 夏暄心花怒放,人前高筑的傲气与自尊随时为她而坍塌。 企图捕捉那稍纵即逝的柔软细腻,又觉缥缈无痕。 第126页 目睹她娇俏小脸绯红欲滴,他几乎憋不住狂喜与得意,哼笑道:「九公主,请问……这算何意?」 晴容快要哭了,耷拉脑袋,像极了可怜兮兮的兔子,良久,方从牙缝中挤出呜咽低语。 「没别的意思!小、小九……不小心冒犯了殿下……」 诚然,此等「冒犯」,夏暄期待已久。 「说说看,为何不让本宫喝酒?」他以食指掂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寸寸昂起脸,「怕喝多了,做坏事?」 ——有些坏事,无须以酒壮胆,他现在就想做。 晴容眼睁睁感受视野遭他的容颜覆盖,鼻尖相触剎那,不晓得哪来的力气,强行矮身钻出他臂弯,继而趔趔趄趄倒退着离开蔓藤花架,开始了前言不搭后语的辩解。 「殿下,适才纯属意外……我赤月国风俗再奔放自由,叔嫂间亦不应有肢体接触!您、您千万别误会……我没想轻薄您!」 夏暄俊容瞬间冷冽三分:「你确定,要当我嫂子?」 「难不成当您弟媳?」晴容委屈瞪视他,「您的嘱託,小九定当竭尽全力!赵王品性纯良,忠心耿耿,我……我无意辜负他、伤害他!」 夏暄怒火夹杂愤慨,彻底炸碎心中醋罈。 梦里「这样那样」,现实也抱抱亲亲了,明摆着要娶来做妻子!太子妃!主东宫中馈,将来母仪天下! 她、她……竟敢在他下嘴时,强调他们是「叔嫂」?还提「赵王」?要置他于何地? 再说,他几时说让她当弟媳!她是傻还是装傻! 夏暄磨牙吮血,锐利眼神仿佛能将人穿透:「我真想把你这没良心的丢湖里餵鱼!」 「殿下不讲道理!」 晴容粗识水性,仅可在溪涧中嬉戏,根本无法想像掉湖里的惨状。 她本就赧然得无以復加,再添上对大湖的恐惧、未婚夫婿的歉疚,憋屈之情漫生。 湿润眼角盛者西倾暖阳的莹光,纯净动人;粉唇微微嘟起,妍丽之色如含缱绻意气。 她平日里再刻意端庄温婉,内心终归是个十六岁少女,该有的羞态娇态,涓滴不减,清灵更增。 夏暄等不及今夜入梦,想尽快、马上、立刻……亲她,亲哭她。 然后,以坚如磐石的态度,对她,乃至对天下人宣告——她只能是他的。 于是他挪步探臂,一步,又一步,紧逼。 ··· 晴容抬眸撞上太子那双凌厉朗目,只道他准备丢她下水以作惩戒,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胡乱推了他一把。 恰如她以他醉后乏力的双臂推赵王一般,对方纹丝不动,她遭推力反向跌出,腰侧磕中方型围栏,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后翻出船外! ……报应啊! 晴容虽不习武,但自带常年骑马的灵活,身体腾空一息间,已借腰力翻了半个筋斗,力图抓住船舷。 所幸,夏暄反应极快,千钧一髮之际,及时拽住她手臂,硬生生拖回;不等她有所抗拒,长腿前逼,将人抵在他与栏杆之间。 他居高临下注视她,薄唇挑起几丝玩味:「再推一下,试试?」 晴容身后碧波千顷,鸟飞鱼腾,险些失足落湖的后怕、受敬重信赖之人欺负的屈辱、渴望而不敢奢盼的情愫……融为涟涟泪水。 她瑟瑟伸出两臂,环上他脖颈,如溺水者紧紧攀获唯一浮木,软嗓哀伤,难掩抽噎。 「殿、殿下太坏了!都说并非故意,居然、居然还丢我餵鱼!」 夏暄啼笑皆非,他不过激愤下随口泄愤,傻丫头竟信以为真? 姑且不谈心疼怜惜她都来不及,单凭她贵为异国公主,他岂能伤她半分? 印象中,九公主聪明伶俐,无所畏惧,这回真吓到了? 夏暄轻抚她微乱长发,柔声安抚:「你推的我,反过来还怨我?」 她濡湿脸颊贴在他颈窝,闹得他心猿意马,魂不守舍。 再三核实她有否受伤,方知裙角和绣鞋已被湖水打湿。 难怪…… 她罕见的楚楚可怜状,既让他心软如绵,又勾惹调侃之念。 「小晴容,推搡监国储君,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夏暄略一弯腰,笑吟吟将她横抱在前,信步走向后舱。 晴容又慌了神:「您、您干嘛?罚我?」 「罚,是得好好罚,」夏暄戏嚯浅笑,「前提是,先抱你回舱,换身干净衣裳。」 此言如温风烫红了她的脸颊。 她意欲挣扎下地,偏生四目相对,他眸子里倒映璀璨暖阳,如有漩涡,比湖水更能将她溺毙。 他脚下每一步沉稳有力,均催生天荒地老之感。 此刻的她,比起以往任何时候,更想拥有「选择」。 她檀唇柔柔翕动:「殿下……」 「殿下!」 夏暄尚未回应,没料鱼丽猝然掠出,定定堵住过道,气势凌人。 「替小公主更衣这等小事,不劳殿下亲自动手。」 亲自……动、动手? 这下,轮到夏暄俊颜红透,如遭人淋了大半桶朱漆。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吼吼!绕了一圈,小公主还是我的!我人设不会崩嘀! 太子:生气气!马上找人把小鱼姐娶了!省得一天到晚碍手碍脚!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谁这么可爱写出这么 2个;木昜 1个; 第127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彩云 10瓶;苏评论呢找一个●━● 1瓶; 第六十章 晴容因沾湿裙鞋而更换衣裳, 导致失足落水一事终究没能瞒住大伙儿。 赵王坚持认定, 完全是他只顾陪小七闲扯, 疏忽贵客,方招致此局面。 此后从画舫到回岸散步, 他和鱼丽寸步不离守着晴容,一路痛心自责。 夏暄怄得抓狂。 但由于当事人只字未提「太子」,落入旁人耳中,演变成「九公主独自凭栏,不慎坠湖,幸得鱼丽及时相救」。 彻底把他摘得一干二净。 晴容经歷了陪赵王餵鱼、遭魏王表白、受嘉月公主质问、被太子搂搂抱抱后恐吓一番,人似离了魂。 她浑浑噩噩向天家兄妹辞别,在鱼丽陪同坐上马车。 沿途耳边萦绕如老妈子般语重心长的劝告, 但具体内容是什么,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至抵达行馆,骤雨来袭, 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回想太子的连串反应, 她逐个细节品味, 隐隐嗅出一丝端倪。 ——殿下对「不慎冒犯」, 分明半点也没生气!甚至乐在其中,暗搓搓逗弄她! 时日久了,他时而亲昵热切, 关怀备至,时而板着俊容,冷眼旁观, 晴容越发分不清,他的心思,是否真如她揣度的那般。 可纵然他对她已超越「惺惺相惜」,渐关风月,又能如何? 那么高大魁伟的一位赵王杵在那儿呢! 平心而论,与赵王相处小半日,晴容并不讨厌此人,反倒有种对待兄长的友好亲切。 毕竟,她的哥哥们大多爽朗豁达,不善言辞,却均怀藏拳拳之心、殷殷之情。 她坚信赵王亦如是。 是夜,她逐一安抚猫咪妙妙、鹦鹉嘤嘤后,将小山雀啾啾接回房中,点上清淡宁神的助眠香,仍觉心浮气躁,遂命桑柔亲去酒窖,取来一小瓶甘泉露。 当金黄色的温酒从其貌不扬的瓷瓶中流出,被烛光照得清透亮泽,那浓稠芳香的鲜活冽气,瞬即驱散心间浊气。 晴容不好酒。 但甘泉露作为贺若氏特有的陈酿,浅酌时酒味甘醇,教人心旷神怡;小醉后则常获好梦,故而宁愿长醉不醒。 饮过此酒,容易上瘾,且始觉世间好酒再难入喉。 晴容担心自此沉迷芳香醉梦,素来克制;抵达大宣数月,先是咳喘连连,其后常于梦中化身小动物,更吝啬来之不易的美酒,不愿浪费。 然而今夜浮躁难耐,她决心借微醺美意入眠,哪怕仅获片刻安宁。 纤指拨弄毛茸茸的啾啾,舌尖醇厚与畅爽互融的滋味,掀起她唇畔浅笑。 什么赵王、魏王、太子的纠缠不清,什么背叛、暗杀、威胁的各类险境,统统抛诸脑后,她只求梦回神山,朝夕陪伴两位恩师,养她的雪豹和三花猫,重温虚无缥缈的旧日时光。 恍恍惚惚,她仿佛瞬间回到那随波荡漾的画舫上。 与白日所见不尽相同,船后疏密有致的蔓藤花架上乍然开满粉妆楼月季,重瓣沾染剔透露水,浓香四溢,甜香入心。 那人结实有力的臂膀熟练圈禁她,清俊容颜逆光,眼底复杂眸光瞧不真切。 她只能眼睁睁看他薄唇抿起一抹弧度,缓缓朝她的唇靠近,印下,再撤离。 浅淡如飞絮擦过,情深意浅,温软缠绵。 而后,来来回回,反反覆覆,两唇轻触一整夜。 ··· 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方醒。 晴容从绵绵不绝的亲吻中甦醒,第一反应是薄衾蒙头,而后羞愤捶床。 浑身上下如遭炭烤,烤得外焦内嫩,羞颤不已。 说好的……饮过甘泉露,会陷在美梦中不肯醒来,不是吗? 可她为何会梦见,被某人如小鸡啄米般亲了一宿? 这算哪门子的美梦? 一定是她酿酒时出了岔子,导致醉后把美梦酿成了愚蠢的春梦! 「公主……」 听出门外传来崔简兮的低唤,晴容忆及她和太子的关系,倍觉羞耻。 崔简兮名义上代替菀柳之责,实际负责文书交接、传递消息,暗地里关照余家叔侄,鲜少服侍晴容梳洗妆扮。 而今特来侍候,想必有重要信息传达。 晴容竭力按耐羞怯绯云,挣扎坐起,清了清嗓子,唤其入内。 洗漱后,她默契地屏退余人,自行坐到妆檯前,由崔简兮梳理满头青丝。 「公主,一大清早,有关魏王昨儿连夜赶赴保翠山的消息,传得满城沸沸扬扬,小的赶紧知会您一声。」 晴容愕然:「他去行宫……觐见陛下?」 「正是。」崔简兮温声道。 晴容如玉沉静的面容再起波澜,她当然没忘魏王亲口说过,想向陛下请求赐婚,还问她是否愿当魏王妃。 但她没答应啊!难不成他竟先下手为强?未免太卑劣了些! 崔简兮以玉篦徐徐穿过她如香瀑倾泻的鸦发,柔声细语:「魏王七岁便到先皇后膝下,那会儿小的掌闺阁禀赐,倒与之相处过五年,他人心思缜密,处事周到,深得帝后喜爱……」 晴容掐指一算:「崔姑姑是在十年前离开后宫的?」 「是,确有不便启齿的缘由,」崔简兮顿了顿,「公主慧眼如电,必定……已看出由头。」 第128页 晴容早觉她由先中宫尚宫降为东府女史太不寻常,再计算其离宫的年月,以及她和那唤名「风临」的孩子尤为亲近,心下一片明朗。 「因为小风铃?」 「不错,恳请公主替我,替余家守此秘密。」 崔简兮为她绾了个随云髻,别上数朵精緻宝石珠花,再稍加描黛点朱,镜中人顿时光华流丽,美不可方物。 晴容大致推测,出身余家的崔简兮入宫侍奉余皇后十余载,因偶然事件怀上余家骨肉。 本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但余皇后顾念旧情,网开一面,另作安置,护住兄长的私生子,在灭族后万幸地保留了一丁点血脉。 既是不可启齿的往事,她何必多问? 正当她试着把话题绕回魏王身上,院外轻巧脚步声火速而近,伴随鱼丽兴奋的唿声。 「小公主快起床!赵王他……亲自来了!」 ··· 赵王如常一身天水碧武服,尽显宽肩窄腰,周身疏狂气魄。 他和亲随被行馆官员引入前厅时,晴容正好装扮一新,由侍女搀扶而出。 她本就丽色惊人,此番经崔简兮巧手修饰,眉若烟黛,雪肤娇嫩,腮畔淡粉色弥散,月白色素缎略显寡淡,纤姿月貌仍如挺秀玉兰,灵动中不失雅洁贵气。 虽觉赵王不请自来,毫不避嫌,但细想,着实符合他的行事作风,她索性大大方方出迎。 莲步依依,盈盈一福,却似笼了湛湛风华,潋滟满园初夏晴光。 赵王看呆了。 因昨晚被妹妹教育了一通,他回神后立马舒展笑颜,依照吩咐,由衷夸赞道:「小九公主今天的髮饰和妆容,非常好看!」 还好,没再用「未经驯服的小野马」来形容她。 晴容抿唇偷笑:「之前,很难看吗?」 赵王认真点头:「嗯,有一点儿。」 「……」 晴容哭笑不得。 当初在山里,她修行期间每日身穿素衣,头绾小圆髻,仪容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昨日陪同夏皙、陆清漪微服游湖,亦未刻意打扮,但自问简雅得体。 这辈子头一次与「有点难看」沾边,真是多亏了赵王的口直心快。 赵王浑然未觉所言有何不妥,他豪迈挥手,命下属抬进来一箱箱一担担的事物。 「初次登门拜访,给小九公主捎点东西,想来你会用得上。」 晴容莞尔:「赵亲王有心了。」 「你也别成天喊『亲王』!」赵王咧嘴笑道,「一回生二回熟,叫我『阿易』就成。」 晴容哪敢直唿其名? 赵王见她踌躇,又提议道:「要不跟阿皙一样,唤我『三哥』?」 「小九不敢僭越。」 晴容窘然笑答,视线转向堆放厅角的礼物,因贴有封条,看不出所以然。 赵王的亲随呈上礼单,鱼丽接过,交予晴容。 展开后,上书:长弓二十、角弓十二、雕弓十六、路弓十三,羽箭三十困,马鞭六条,金鞍一副,春桃三箱,鱼干十斤,活虫三盒…… 晴容大奇,如若他认定她好骑射,赠予良弓锐箭、马鞭马鞍,倒也说得过去;可掺杂果子、鱼干,还有虫子?算几个意思? 她狐疑望着锦盒内密密麻麻蠕动的虫子,全然摸不着头脑:「请问这是……?」 「果子供小九公主射着玩儿,」赵王解释,「听说小九公主没事爱逗猫玩鸟,我便备了点吃食,省得它们见我五大三粗的,心里害怕。」 晴容极力隐忍笑意:「那便多谢您了。」 「不客气不客气,阿皙说,要待你好,哄你开心,就连对你养的小动物也要温柔些……改日我再向太子殿下请教,如何讨好小猫小鸟。」 莫名提及太子,令晴容无比心虚。 赵王无所觉察,依旧兴致勃勃:「你可知殿下养了好多毛糰子?若有兴趣,我带你去瞅瞅……从前的燕王府本来就宽敞,扩建为东府后,景致更胜一筹,你定会喜欢的!」 晴容不知该给他哪种表情。 殿下的毛糰子们,她最熟悉不过,熟悉到能模仿的程度。 至于东府,她来京后有将近三分之二的夜晚留宿在那儿,足迹遍布太子的书房、寝宫、花园、画室、膳厅、亭台…… 她蓦然惊觉,将来无论嫁给赵王或魏王,即便不再发生灵魂转移之事,种种有关太子的经歷和记忆,今生今世,恐怕难以磨灭。 进不得,退无路。 怔然须臾,晴容总算想起,尚未招唿赵王,满脸歉然:「还请亲王落座,品尝点心。」 未料赵王挪近两步,笑眸明亮:「傻坐多无聊!不如……咱俩比试箭法?赢了的,在对方额头上画龟?」 晴容:……!? ——这位大哥,你确认自己在讨姑娘家欢心? ···· 临近中午,闻讯赶来的夏皙被请进行馆后花园,远远听见一阵激烈的刀剑碰撞声。 她暗唿不妙,下意识加快步伐。 那傻三哥!定忍不住向九公主卖弄! 九公主动静皆宜,文秀内敛,万一被他的粗野蛮横吓倒,从此留下恶劣印象,来日可咋办? 夏初花木扶疏,刀锋捲起冷冽劲风,带动飞花碎叶迴旋,赵王碧色武服翩展如苍鸟,与鱼丽浅灰色家常裙交错翻飞。 第129页 刀光掠影,噼、撩、挂、点间如含雷霆万钧之势。 二人正斗得难分难解,瞥见夏皙到访,均无暇行礼,手上刀芒愈发精光四溅。 晴容迤迤然相迎,巧笑嫣然,靡颜腻理,额头上赫然多了一只墨汁所画的龟,笔法潦草稚拙。 夏皙目瞪口呆:「这、这是什么时兴新妆?」 晴容无奈而笑:「你三哥和我比箭,我输了一局,获他亲笔所绘的墨龟。」 「他!他……」夏皙差点气得背过气。 兄妹间偶有近似嬉戏打闹不为过,但九公主是他的意中人啊!他真敢赢她? 赢了,还敢在人家小姑娘脸上作画? 这媳妇到底还想不想要! 夏皙扶额无语,想替自家三哥辩解,只觉世间任何言语皆软弱无力。 「我给你擦了吧!怪别扭的!」她一脸歉疚,取出丝帕。 晴容摆手婉拒:「无妨,我落败后,邀他投壶,扳回一局。你仔细瞧瞧……你三哥左脸上也有龟,我俩扯平了,说好要挂一整天呢!」 反正她不踏出行馆半步,丢人丢不到哪里去。 赵王嘛……骑高头大马而来,日落前定然返归,能避开多少人的耳目,全凭运气。 庭中空旷处的二人犹自激斗,晃得夏皙眼花,依稀见赵王汗湿脸上确带墨迹,好奇发问:「那……他和小鱼怎么打起来了?」 「他听说小鱼姐习武多年,闲来无事,相互切磋琢磨,走了上千招,胜负未分。」 晴容眼看刀刃在内力催发下幻成一片银晃晃的帘幕,带出层层叠叠气浪,唿啸声破空,再斗下去,恐怕易伤和气,遂轻咳两声。 鱼丽难得遇对手,正斗得兴高采烈,酣畅淋漓,忽而记起赵王身份尊贵,过府为客,不好欺人太甚。 趁他急攻逼近,她长刀以虚招一抖,刀刃碰撞后装作被他挑飞武器,避让退开,躬身执礼。 「是鱼丽不敌,谢赵亲王手下留情。」 赵王收刀入鞘,赞嘆道:「你比我小好几岁,又是姑娘家,能练到这地步,真不容易!正逢小戴将军回京,改日约上他,咱们仨再来一战!」 鱼丽两眼冒光:「好啊好啊!我一个人可无聊啦!」 赵王以手背擦了擦汗,瞪视她红扑扑的脸蛋,忽道:「你输了,来来来!我给你也画个小乌龟!」 鱼丽苦着脸,终归没敢逆他的意,定足闭眼,由着他折腾。 夏皙眼见三人脸额上各画一只龟,或精巧别致,或朴拙稚气……想死的心都有了。 ··· 闲谈一阵,赵王宣称约了太子商量要事,来不及回府收拾仪容,由鱼丽引领,借行馆客院浴室沐浴更衣。 夏皙瞪视晴容额上龟,苦笑嘆息。 「妹子,实不相瞒,我今儿来,原是想兴师问罪,问明你和我的哥哥们究竟怎么回事。可瞧你和我三哥相处的状况,我已不晓得如何替他说好话。」 「赵亲王率真坦荡,自有他的可爱之处。」晴容淡然一笑。 夏皙拿捏不准她是客套抑或真心,软声道:「相识一场,给你提个醒。据称,四哥昨天下船后快马直奔行宫,向陛下宣称,有意娶你为妃……」 晴容眸底惊色如潮:「那陛下作何决断?」 「说实话,相较于三哥,陛下显然更偏爱圆滑贴心的四哥。但三哥不辞辛苦出使回京,他老人家就算有心偏颇,断然不会直接更改人选……我方才收到信儿,陛下应允,让两国联姻再缓一缓。」 晴容暗暗欢喜——能挣一日是一日,她需要时间! 夏皙秀眉紧蹙:「万寿节将至,外加今年乃皇后整寿,陛下已下旨,召二哥归来赴宴。」 晴容茫然不解:好端端提二皇子做什么? 夏皙续道:「二哥当年行为不检点,触犯圣怒,从亲王降为郡王,无诏不归京。如今你的婚事迟迟未有着落,而他回京时机又太过凑巧,全城人都在讨论,没准儿……这回是三选其一,要让你择婿了。」 晴容被心头惊涛骇浪砸得无所适从。 又来一位皇子?还品行不端?饶了她吧! 目下香事未了,人事难定,她理当和太子殿下商量应对之策。 日暮时分,天家兄妹双双作别,一往东行,一往西去。 僕役搬来梯子,将行馆外的银杏树的琉璃灯由四盏改作三盏。 片刻后,对面的樊楼别居率先亮起红灯笼,紧接着西城平胜坊的灯挪了位置,蒙阳书院的大门添了煤油灯……十里绵延,次第而亮。 虽仍为绮丽中透着傻气的梦境而羞恼,可晴容心中清楚,甘泉露所致的梦,从不骗人。 自始至终,是她自欺,亦欺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在媳妇梦中这么鬼畜?绝对假梦!给我等着!马上示范正确方式! 註:小风铃不是余大将军的崽,这里只是晴容的主观猜测。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第六十一章 苍茫暮色渗进东府书阁, 夏暄刚忙完万寿节庆典的筹备, 总算偷得片刻闲暇。 他换过一袭水色素绫宽袍, 趁左右无人,慵懒斜身, 靠向圈椅扶手。 长指轻挲刚洗净的丝帕,那小姑娘所绘的秀雅兰叶,逸笔草草,令人心境愉悦澄明。 第130页 忆及唇上留恋的一抹柔软触感,微怔目光泛起几许不自知的温柔。 听闻门外脚步声急促且沉稳,他料知赵王已到,顺手摺好帕子,放回袖内。 他前天约三哥商议, 先讨论了军机要务,尚未将话题转移至感情,因烈酒误事, 失足落水;其后赴积翠湖游玩, 又耽搁一天, 才把后续拖延至今夜。 「殿下!」 赵王兴沖沖奔入, 跨过门槛,方驻足行礼。 灯影幢幢下,他改穿浅灰色武服, 鬓髮隐透湿气,俊面洋溢喜色,左脸上的墨迹分外扎眼。 夏暄知三哥行事不拘小节, 但绝不至于不修边幅,疑心他受了伤,忙关切问道:「脸怎么啦?不碍事吧?」 「嘿!没事!小九公主画的!」 一句话,立即让皇太子的脸变得和他的一样黑。 夏暄以指甲狠掐掌心,尽量不露半丝恼火,淡淡发声:「三哥又约了九公主?」 「我直接去的行馆,玩了大半日……」 赵王得不到他的允准,未敢落座,只好傻愣愣站在书房中。 夏暄墨眸更冷:「为何脸颊有墨?」 「她与我比试投壶,赢了我,便画龟以作惩戒。原本挺精细的,我洗澡后蹭煳了……她又不肯再补,便成了一坨乌熘熘的。」 此言字字硌耳,能把夏暄怄个半死。 更令他激愤的是,赵王补了句:「不过,我射箭赢了,给她画上一只,没亏。」 夏暄心底流窜的惊讶交集着愤怒,偏生他名不正言不顺,只能干瞪眼。 ——这两人何时发展得如此之快?随意登门造访,玩耍嬉戏后还互相给对方乱涂乱画?三哥还在她的住处沐浴更衣?亲密到这地步? 一想到她那绵软嫩手,优雅提笔,在三哥刚毅面容上从容落墨,笔锋柔柔地画上小龟……夏暄焦躁难耐。 连他这太子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再观赵王取了一块丝帕,轻拭额角汗滴,帕子边角处寥寥数笔的红色鲤鱼于他而言,简直刺目锥心! 赵王觉察他目光投射而来,讪笑:「小九公主言而有信,真给我画了丝帕!想必怀念和我一同餵鱼的时刻!」 夏暄藏于泡袖内的拳头捏得噼啪作响。 若非武力不及,他真想把三哥拎起,一手丢进外头的清池中餵鱼! 二人相视而立,缄默须臾,夏暄勉强收敛不善,示意赵王到一侧落座。 聊起大宣与北冽接壤的边防、即将到来的帝后寿宴、乐云公主三日后的宴请,赵王眉宇间漫过薄怒:「殿下,听说姐姐她……不止一次欺负小九公主?正好,我得向她讨个说法!」 夏暄没法坦言,是乐云公主配合自己演戏,唯有宣称届时再劝上一劝。 他素来做事专注,拿得起,也放得下,今夜竟或多或少心不在焉。 许多打探之言,几度想开口,最终数尽咽回,只字未提。 戌正时分,赵王再迟钝,亦觉弟弟恹恹无话,遂起身告辞。 「把墨色擦掉吧!」夏暄横睨他一眼,语带厌烦。 「请恕臣失仪,」赵王恭敬作揖,「小九公主和我说好挂上一天才洗净,还是遵守约定为好。殿下宽宏大量,想来不介意这一丁点小细节。」 夏暄难掩眼底愠怒:介意!大大的介意! 压抑怒火,将赵王送至书阁院外,他磨牙凿齿,挽起袍袖,恨不得插翅飞向赤月行馆,把他的九九抓来,在她身上画满小乌龟! 淡薄月华笼了东府夏夜,如雾漫上他简素衣襟。 难以想像,月光落在她娇俏容颜上,清晰映照她如雪玉堆砌的肌肤,却凭空多出由三哥所画的丑陋墨黑! 忍无可忍! 廊下暗影一晃,甘棠轻声禀报:「殿下,赤月行馆……亮灯了。」 夏暄火速回屋,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写下两句话。 薄唇勾起浅淡柔情,话音如旧清冷。 「你亲去一趟,给九公主传个信儿,请她抽空到东府一叙。」 ··· 晴容接到东府邀约,两颊漫起不自在的红云。 她踌躇不定,最终执笔回信,请太子宽限时日,并提供关于香药局前任官员的线索。 ——赵王刚回,魏王请旨赐婚,如真如外界传言,二皇子也要横插一脚,她要是再不知羞耻跑去东府,必定落人话柄。 再说,她心里发虚。 毕竟,「亲」了一晚上呢! 往后尽量只谈公务为妙,省得再有奇奇怪怪的梦。 她对大宣宫廷内部情况并不熟悉,无意间从陆清漪处获悉魏王生母宁贵人与香道大师扶弥师太有交情,但终究无任何凭据,也没法凭藉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而怀疑谁。 因没敢向太子直言,晴容送走甘棠后,命鱼丽捧来上次魏王所赠的香油。 仔细品鑑当中层层变化的香气,她写下鑑赏之言,连带新绘的丝帕,一併封存在锦盒内,寻了一名不起眼的僕役,嘱咐他连夜送至魏王府。 明知此举大有暧昧嫌疑,可她别无他法。 这一夜,晴容没再管香料,而是着手整理三年半前那桩案子的疏漏之处。 睏乏不堪时瘫倒在床,一眨眼工夫,渗入鼻息的香味陡然变化,她睏乏难耐,只觉身下涌起连绵不绝的暖热。 不会……又变成太子吧? 第131页 她不敢动弹,不敢睁眼,不敢胡思乱想,放空心神,以免自身意识影响对方。 昏昏沉沉入了梦,梦中不外乎被各式各样的果子围绕,勾得她口水直流。 此外还有鹦鹉辩哥扑飞而至,站在她头顶,用鸟喙揪她,激昂大叫:「胖嘟嘟!胖嘟嘟!」 嗯?这到底是谁的梦? 晴容蓦地一哆嗦,喉底溢出「嘤」音,与此同时,头顶上方传来低沉闷哼,竟是太子的声音! 还好,魂魄并未进入太子之身! 晴容暗舒一口气,懒洋洋睁目,只见周遭微光轻柔,那张沉睡容颜近在咫尺,且就在……她毛茸茸的爪子前端。 而她前爪细长,色泽浅且亮,明显又是那只胖银狐。 等等!她、她正趴他胸腹之上?压着他,睡了大半夜? 紧张与羞怯如潮涌至,以致浑身僵直,宛若石雕;浑圆大尾巴则因拘谨和激动,不自觉来回乱扫乱敲。 正想开熘,不料夏暄迷迷煳煳「唔」了一声,伸出一条臂膀,圈住她毛乎乎的背。 「嘤嘤嘤……」 晴容·银狐试图挣扎,又怕把爱熬夜的他弄醒,只得以前爪轻推他衣襟,一点点往下挪移。 奈何狐身一动,下方某物隔着夏初薄衾,戳中她圆鼓鼓的肚。 她满脸嫌弃,继续挪动,暗暗唾弃堂堂太子睡觉时竟亲自佩剑……直至察觉那「剑柄」不断膨胀,不断充实。 好吧……虽未经人事,但对应她极其有限的男女知识,以及某一回乱抓乱摸时的「探索」,她大致猜出是个什么玩意。 撤退的摩擦,只会让那傢伙更加咄咄逼人;维持原状,又硌得她异常难受。 进退两难,她欲哭无泪:呜呜,殿下!您家松茸……能否暂时停止它的茁壮成长? ··· 九公主的回信,是在翌日清晨才递至夏暄手中。 他狐惑凝视传信的「甘棠」,闷声问:「这时才送来?」 「甘棠」比划两下——他说,怕您睡不着。 夏暄嗤之以鼻,迅速展信。 果不其然,九公主借「避嫌」为由,婉拒「东府作客」之邀,其余无一字不是公事,未见半分情谊。 哼!亲完他,又不负责任,转头和三哥嬉戏打闹,夜里居然用最拙劣的理由拒绝他,存心气死他? 难怪甘棠过了一宿才上呈此信。 「行馆有何消息?她不肯来,小朝后本宫亲自去找她!」 夏暄藏好信件,整顿衣领,回头见「甘棠」打了个相对复杂的手势,略一思索,怒气乍现。 「三哥又把她接走了?去哪儿?」 「甘棠」摇头,放慢动作「解释」:赵王的确一大早前往行馆,但九公主未随之出门,仅让自家师姐作陪,去和戴雨祁小将军比武。 夏暄摸不着头脑:「平白无故,怎会扯上小戴将军?」 戴雨祁出身将门,其父曾为西军统领,后因大宣和赤月国交好数十载,边境安宁,常回京小住。 戴家父子与京城权贵交好,经营了不少酒楼、文房铺子,直至余大将军回京,乃至余氏一族覆灭,北境空虚,戴将军一家才改而驻扎北境。 齐戴两家关系密切,戴雨祁和齐继后之子永平郡王夏昂、驸马齐子翱为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跟赵王倒不算相熟。 印象中,戴雨祁不仅精于骑射马战,刀剑功夫亦相当了得,是位亮眼的青年。兴许他归京述职时,正巧碰上赵王南下,路上作伴,一同进城,比起以往热络了几分? 夏暄表面上和魏王走得近,实则对毫无心机的赵王更信赖,是以放心由着三哥和朝臣军将私交。 是日,公务繁忙,夏暄待黄昏才稍有空闲,索性乔装打扮,换个身份去见他心心念念的九公主。 名义上为公事,实则……他想问个清楚明白,她的心究竟偏向谁。 兼之,船上「以下犯上」的帐还没来得及清算,若能再讨点「甜头」,更好。 穿过连接两片城区的夜市,花灯之下,路人摩肩接踵,讨价还价声和欢声笑语间夹带看热闹的拊掌喝彩声。 夏暄作书生打扮,只带了两名牵马的亲随,低调顺着瀰漫小吃香味的街头悠然行至城西,忽闻道旁摊贩前有数人热议。 「你们猜,赤月国那九公主,今日意属哪一位皇子?」 「依我看,定是三皇子赵王啊!你们没瞧见……赤月行馆门口的灯,又换了?」 夏暄既窝火又好奇:九九选谁,跟灯有何干系? 他缓下脚步,竖起两耳倾听,只听得一人插言:「那倒也是!往日赵王没回京,行馆门外多半放四盏灯,这两日都改作三盏,意思很明显了!」 夏暄悠悠翻了个白眼:什么鬼!他让九公主以奇偶传信,落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怎就成芳心寄託? 但「三」和「四」这两数字,隐约扎了他的心。 哪怕私下经歷过各种主动或被迫的小亲昵,他从未获她言语肯定,连暗示也无。 一向孤傲的他,逐渐因千迴百转的情思而患得患失。 夏暄回头低声问紧随侍卫:「赤月行馆的联络灯,真如这帮人所言,只挂三盏或四盏?」 「回殿下,倒也不全是,根据属下近期收到的线报,九公主为免被看破,二、三、四、六、七皆有,只不过,平常多半四盏,有事联繫咱们时,确实挂三盏多些。」 第132页 唯独绕开「五」?故意气他? 夏暄剑眉轻扬,利落翻身上马,骑马径直冲向行馆。 然则奔出一段路,眼前场景令皇太子殿下彻底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梗倒计时ing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木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二章 夜市灯烛荧煌, 如天女撒落耀目锦缎, 其间男男女女穿红戴绿, 摩肩接踵,热闹声连成一片。 晴容领着崔简兮和两名护卫, 信步穿街过巷。 她婉拒随赵王出游,只让鱼丽代为陪同,随后根据东府整理的名录,以习香者名义四处探访香药局退下来的老人,几经周折,才核实「魏王生母宁贵人确擅长香道」一事。 回行馆途中目睹京城繁华,她不由得忆起花朝节夜游的喜庆,遂停下买了点果铺、糖饴、炒坚果等物, 交代崔简兮,寻个时机,送去给隔壁的余叔。 崔简兮双手接转, 端庄面容漫溢极其微妙的情态, 如欢喜, 如欣慰, 此外还沾染几不可察的羞涩,令晴容心头一颤。 关于崔姑姑的过往,兴许是她猜错了? 因那一瞬迟疑停顿, 她不经意回首,注意到街角的一冷清小摊位。 夜市临时摊位大多选择商铺两侧有灯火照亮的位置,或自备烛火, 边卖边吆喝,极力招揽生意。 唯独那处摊子藏匿于黑乎乎的暗影下,孤零零挂着几个草编。草编多为蚱蜢、蝉、蜻蜓等昆虫,精巧细緻,栩栩如生。 晴容双目适应幽暗后,勉强看清那低头编织者的模样。 年纪轻轻,灰衫清素,容色发白,一双桃花眼狭长眼尾上挑,正是余晞临。 他专注借微弱灯火编着虫子,眉宇沉静,天地间的喧嚣似乎与之无关。 晴容与他相识日久,却是初次看他在繁华闹市中摆摊。 勐然记起,她曾以银狐之身听甘棠说,余大公子隔日在西市设小档摊贩卖草编,轮流光顾之人皆为嘉月公主所遣;即便真有客人,购置的物件皆被公主高价买走…… 当中包含了夏皙多少柔情蜜意,又掺杂多少怜惜悲悯,不得而知。 晴容于人潮涌动的熠熠灯火间静然而立,引发余晞临警惕抬头。 四目遥相对视,他眼底掠过淡淡讶异,随即浅勾薄唇,向她和崔简兮微微颔首。 晴容和余晞临居住的院落仅有一墙之隔,实际上两人几乎没搭过话。 难得他态度温和,她正踌躇是否该聊上两句,未料后侧方传来一沉稳低哑的唿唤声。 「九公主?」 晴容闻声回望,来者灰蓝单衣,作儒生装扮,手摇摺扇,面目英俊,竟是魏王。 他只带了三名随从,缓步行近时,笑颜愈发明朗。 晴容此行出门,实为调查他和宁贵人与香料的渊源,骤然撞见,难免有些心虚。 当下,她略微屈膝行礼:「魏亲……」 「嘘,」魏王以指触唇,「既是微服,九……姑娘唤我『公子』即可,今儿何以有闲心逛夜市?」 晴容细察他长眸泄露的喜悦不似作伪,料想多半没觉察她有所行动,又恐他发觉暗角里的余晞临,赶忙敷衍两句,引他返回人员密集处,反问他缘何身在此地。 「我若说纯属路过,九、九姑娘未必会信,」魏王垂眸笑道,「收到你的品鑑之辞及亲笔绘制的礼物,特来致谢,又恐贸然登门过于唐突,犹豫了许久……」 晴容正想说几句客套话,不料抬眸却见巷口拐角处多了两男一女,骑着高头大马渐行渐近,心中暗唿:未免太巧了? 当先的赵王与鱼丽有说有笑,另外那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一袭玄色长袍,容貌俊朗,身高体壮,气宇轩昂,不难推断为戴雨祁小将军。 「咦?」 赵王远远瞥见晴容和魏王立于长街中央,惊讶之声尤为响亮,惹得路人纷纷注目。 倘若往日,赵王或许没往心里去,但近日京中传了个遍,说是四弟早已爱慕九公主,更提出与他竞争云云。 此番他盛情相邀遭拒,转头见意中人和弟弟一处,心再宽,亦嗅出非同寻常的意味。 他一跃下马,笑意迅速暗淡。 「小九公主和四弟……约好的?」 晴容怀疑最近流年不利,总被「捉姦」阴影所笼罩。 但当务之急并非解释,而是远离余晞临所在的是非之地,于是,她粲然一笑:「真巧,我出来熘达,竟先后遇见你们哥儿俩……走,咱们到前头买点小玩意!」 赵王毕竟为学武之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仿佛察觉灯火阑珊处有人冷眼注目,蹙眉转头望向余晞临的方向! 晴容立时紧揪一颗心,来不及细想,浮夸地挽住他胳膊,另一只手则「公平」地拽着魏王的袖口,软嗓微露尖锐:「还等什么?快走呀!」 她一向言行守礼,颇有分寸,突如其来冒出反常举动,教兄弟二人懵然,下意识随她走出数步。 前方骏马急匆匆穿行于人群中,行至他们丈许之外,倏然勒马。 马背上那青年长眉斜飞似墨柳,朗目深邃如星辰,天生出尘,堪比雪里烟岚,居然是身穿便服的皇太子殿下! 晴容瞄向自己双手,分别各「抓」一位亲王,形成左拉右扯之态,笑靥顿时凝滞。 第133页 「殿下也来逛夜市?」 赵王浑然未惧夏暄冷着的俊容,咧嘴笑问。 左臂被晴容搀挽,索性连揖礼也省了。 夏暄锐目如刀,扎得晴容赶忙撒手。 魏王早觉他和九公主交情匪浅,见状轻笑:「莫非殿下和我一样,来寻九公主?」 夏暄容色倍添冷峻,闷哼一声:「路过。」 晴容仰视他居高临下的倨傲神色,没来由忆及昨晚趴他身上、被他某个部位戳中小腹的奇诡之感,瞬即羞得重新低头。 「小九恭请殿下金安。」 夏暄见她与两位兄长举止亲昵,乃至当众拉扯,已满心酸醋愤懑,再被她正式且客气地问安,更加不「安」了。 戴雨祁、鱼丽等人上前礼见,崔简兮则向太子使了个眼色。 夏暄先是一怔,勐地想起此为西市,再观晴容娇羞带焦灼,隐约琢磨出什么,当即翻身下地。 「既偶遇,且一块散散心。」 得他发令,哪怕字字透着寒气,晴容反倒心生安稳——无须她出言明示,他已知她所思所想。 然则,处在「不三不四」的局面,她无心欣赏京华盛况,更不敢多看夏暄一眼,只盯着自己的鞋头,烧着耳朵,亦步亦趋落在天家三兄弟身后。 是以未曾留心,身畔那位戴小将军,眼光时不时滑向她的侧颜,若即若离,依稀流露些许玩味。 ··· 赵王千里抵京,作为长姐的乐云公主早就提前布置好京郊别院,盛意邀请弟弟妹妹们前去小聚。 令人意外的是,她连「曾有龃龉」的赤月国九公主也送上请柬。 晴容自知婚事未定,不宜与赵王、魏王等人接触太频繁。 但乐云公主此前暗地里予以帮助,更提点下毒刺杀的隐情。这份情面,她必须给足,遂痛快答应。 而夏皙原本和乐云公主闹僵,不愿赴约,听闻晴容获邀,自是担忧未来三嫂受长姐刁难,立马提出同行。 孟夏之末已带暑气,两位公主同乘雕花马车,三面皆以精美薄丝绸环绕笼罩,通风透气,又能遮挡路人窥觊视线。 晴容先一晚化身为东府那只拥有十九岁高龄的老猫金丝虎,一晚上趴在太子床边,肠胃不适,导致彻夜难眠;今日换了马车,唯恐瞌睡失仪,遭人瞧了去,只好勉力打起精神,将腰背挺得笔直。 她们有一句没一句聊起这两日的见闻,譬如陆清漪忙于读书、无暇作伴;譬如曾算计过她们的尚书千金颜风荷,遣回老家后很快定了亲;譬如皇后寿宴仅余大半个月,其子永平郡王已在归京路上…… 谈及二皇子,晴容免不了纠结:「公主,你那日所言,说什么……三选一,是真是假?」 「我没机会当面询问陛下,太子哥哥也不知详情,既然圣心未定,没准……真有可能。」 「请恕小九多言,永平郡王他到底犯了何种过错?按理说,生母为继后,他便是陛下的嫡子,论长幼……」 「论长幼,论资歷,他的确比五哥更靠近太子之位,」夏皙生怕马蹄声遮不住交谈声,凑到晴容耳畔悄声细语,「我不爱藏着掖着,实话实说吧!二哥他……勾引了后宫一位贵人。」 「……啊?」 晴容早听闻,二皇子被贬多半与风月之事相关,万万没料到,竟招惹天子妾! 夏皙眸光暗淡了三分:「贵人封号为安,六年前被选入宫,起初并不受宠。歷经波折,母后和大哥仙逝,陛下封齐氏为继后,于册封宴席上无意中发觉,安贵人的眉眼神态与我母后年轻时颇为相似,才……嗯,才允准她侍候,更有升她品级之意。 「那会儿,哥哥、我和小七守在皇陵,细节一无所知,只知安贵人盛宠之时,被陛下撞见……和二哥未着寸缕,并卧在床。」 晴容绯脸欲燃:「这、这也太……!」 夏皙话中有怨有怜:「安贵人醒后,指证二哥下药毒害她,对她做了苟且之事,继而于众目睽睽下,将磨尖锐的髮簪刺入颈脖…… 「她以死谢罪,外加人证物证确凿,陛下一怒之下,将本该被封为储君的二哥痛骂一顿,下旨降为郡王,即日就藩,无诏不准返京。 「二哥虽不比大哥优秀,但胜在聪慧孝顺,言行贴心,说句实在话,我一直相信,陛下最喜爱二哥,其次轮到大哥和我,而后为四哥……」 晴容没忍住:「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哥哥一开始韬光养晦,从不刻意表现,常常被忘在脑后,确实近两年才渐露锋芒。」 夏皙顿了顿,补充道:「两年前,陛下对新宠的安贵人一来有几分真心,二来天子颜面大遭折损,盛怒下撵走最心爱的儿子;如今体弱多病,自然而然记起二哥的诸多好处……二哥仅纳一侧妃,至今无所出,若娶你为妻,定可重获亲王封号,何乐而不为?」 晴容水眸泛起薄薄一层雾,冰沁沁地潋滟悲怆,却隐隐然焚烧愤恨与无奈。 对于二皇子的人品性情,她仅凭耳闻,无法作评判。 可正如陆清漪提醒——再身不由己,亦不该成为他人重掌权贵的筹码。 她乃一国公主,有尊严,有情感,有她想要争取的幸福。 正自感怀身世,忽听夏皙嘆道,「可怜我那小表姨!如花似玉,本可恩宠无量!」 第134页 「……小表姨?」晴容云里雾里。 「哦!我忘了告诉你,安贵人出自我外祖母家的旁枝,沾亲带故,算是我母后的远房小表妹,是我和哥哥、小七的表姨。」 晴容心里咯噔一响,回声消散后,莫名浮起玄妙难言的诡秘感。 ··· 乐云公主府别院坐落城西南,一侧为西郊千亩花海,此时繁花落了大半,冒出的叶芽衬得花色更艷;另一侧则为奔流不息的江水,景致宜人,四季如画。 因晴容与夏皙晨起梳妆打扮,汇合后才慢悠悠前来,抵达时已近黄昏。 由仆侍引领入园,但见与乐云公主城中的华丽府邸不同,该处曲廊蜿蜒贯通庭院,花木葱茏,乱蝉如吟,丝竹悦耳,处处漫溢清新野趣。 其时,天家兄弟们皆穿舒适便服,围坐在庭院中,陪主人家品尝佳果点心。 乐云公主笑貌嫣然,赵王乐呵呵,魏王喜上眉梢,小七欢蹦乱跳,独独夏暄一人板着脸,不晓得是装模作样摆他的太子威严,抑或被谁踩了尾巴。 「九公主来得正好!」魏王率先起身相迎,「我和三哥正在比对你所画丝帕,各有千秋,害得小七坐不住,连催你好几回呢!」 晴容面露尴尬:「小九本想依照小郡王要求,尽早绘制丝帕,奈何……久未见猫头鹰,怕画不出神採气韵。」 小七像是早有此料,喜滋滋捧出一卷画,小心翼翼展开。 画中场景,晴容最熟悉不过——一只棕褐色的猫头鹰,肚皮朝天躺卧在地,身前蹲坐一球形土拨鼠,眼睛圆睁,脚边还有几颗小豆子。 夏暄俊颜薄现窘然,低声愠道:「傻孩子!把这奇奇怪怪的画带来做什么!」 「给九公主小姐姐参考啊!」小七理直气壮,「倒不一定非要画躺着的憨憨!飞的,爬的、跳的……我都喜欢!」 夏暄有千万个不情愿,被精于丹青的九公主看到他的游戏之作,甚至不愿承认这是他所绘。 尤其见晴容笑得窘迫,他总疑心她内心嘲笑此画功底不够扎实,或呈现画面太过古怪。 所幸,她没公然挑刺,只称「尽力而为」。 人齐开宴,后花园各处亮起璀璨灯火。 侍女分花拂柳而至,奉上一道又一道丰盛菜餚,多半为海鲜和山菌,精心烹制,风味绝佳。 乐云公主素爱陈酿,兼之少有齐聚之日,意兴正高,慷慨请出先前从晴容手里讨得的甘泉露。 金黄色酒液透亮,浓香四溢,随风沁人心脾,引发此起彼伏的惊嘆声和艷慕声。 「殿下……」 晴容见夏暄举酒而饮,俏生生的脸蛋难掩焦虑。 夏暄终于等到她开口搭话,长目噙笑,饶有兴致审视她:「九公主有事?」 「您、您还是少喝酒,省得又、又……」 晴容欲言还休,神情说不出的忸怩。 夏暄眸光流转,迎上她略含热切又羞涩的目光,从她柔和轮廓一扫而过,落向她紧抿的粉唇,最终绕回她含羞带娇的眼眸。 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浮于他微弯嘴角。 「无妨,这儿……安全无虞。」 说罢,举杯相邀,浓厚甘醇的烈酒入口,入喉,入腹,入心魂。 他固然没忘她曾千叮万嘱,请他「滴酒不沾」,嗯……还因此蹭上他的唇。 可这片院落一无溪涧,二无湖池,绝不致发生「酒后失足落水」的意外,她有何可忧心? 况且,他一下午倾听魏王洋洋得意炫耀她的信和手帕,纵然猜出她与四哥往来,也许存在试探成分,却仍旧心怀醋意。 哼!九九送乐云姐姐亲手酿制的美酒,送三哥、四哥、小七他们帕子,常和阿皙出双入对,却总是不搭理他,明摆着欺负他! 据说借甘泉露达到微醺境地后,夜间可获随心所欲的美梦。 他是时候尝尝她的酿酒手艺,并在梦里好好欺负她一回、两回、三回…… 反正,不会有人知道他梦见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院子、木昜、阿梨joy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三章 由美酒佳肴、笙歌宴乐、清雅美景组成的欢聚, 自然不会让人失望。 风过处, 暗香混着酒香, 熏人慾醉。 席间觥筹交错,太子显然有心扭转无意中造成「不善饮酒」的形象, 谈笑时频频把盏,一贯凌人锐气如剑入鞘,仅余朗月清风的温雅之态。 晴容没敢多看他,凭藉花枝和亭台烛火所勾勒在地的晃影,已大致判断他喝了多少。 殿下太过分了!竟将她的一再恳求与提醒当作耳边风!乃至带了挑衅! 眼看此前送赠给乐云公主的甘泉露,已有大半消耗于这场宴席,她相信,今夜必然人人好梦……除了她。 「小九公主, 为何闷闷不乐?」赵王畅饮之际,注意到晴容秀眉轻蹙,言语间满是关怀, 「来来来, 吃个大鸡腿!」 说罢, 亲手抓起长姐特意为他准备的烤整鸡, 随手一扯,掰下一条鸡腿,连带淋漓鲜汁搁至边上瓷盘, 摆手命亲随送去。 晴容总算反应过来,连忙推辞:「不必了!谢过赵亲王……」 「客气什么呀!你吃太少,难怪老生病, 难怪上次比箭输给我!」赵王「嘿嘿」闷笑,「多吃点,免得下回还被我画大龟!」 第135页 他一向直率,尽管本心无恶意,但在此场合顺口揭晴容伤疤,难免令她难堪到极致。 夏暄停杯,长眸凛凛,如怒,如涩。 夏皙听不下去了:「三哥!九公主车马劳顿,胃口不佳很正常。你那日投壶不也输了十几筹?后来差点连小鱼也打不过!」 「谁说我打不过她?她右脸的龟谁画的,你没瞧见?」赵王怒而捋袖,补了句,「小九公主吃不下,给小鱼呗!」 鱼丽忽获赵王「赏赐」,茫然未解,见晴容回头眨眼,遂作揖而谢,尴尬地接过僕从递来的盘子。 魏王并不晓得「画龟」是怎么回事,见赵王与晴容主僕相当熟络,眸底微冷,须臾后復笑道:「鱼姑娘既是九公主的师姐,又是我三哥的好朋友,乐云姐姐理当赐座才对!」 「都怪我,没问明情况!你们真是的,一个个光顾吃喝,也没提醒我,让人家鱼姑娘站好半天了!」 乐云公主笑眸幽幽淡扫,示意侍婢往晴容身侧添一席位。 她和鱼丽只仓促见过两回,虽听说是九公主的亲信,却不知另有师门情分在。 知魏王者莫若她,料想四弟急于巴结意中人,兴许还从鱼丽和赵王的相熟中窥见一丝可乘之机,因而故作大方。 夏皙原是带着维护晴容之心赴会,惊觉长姐自始至终未作为难,眼见兄弟们俱在,没再如往日那般肆意喷火,只专注于吃食。 赵王边喝酒边吃肉,几杯下肚后容光更是焕发:「上回出使赤月国,曾在王都尝过两次甘泉露,可惜此酒乃不传之秘,仅宫宴招待客人,不上贡、不售卖。获赤月王赠一小罈子,回京路上已喝光,害我馋了两年之久!」 乐云公主横睨他:「你可别藉机把我的酒也喝光了!我跟你没完!」 晴容微笑:「若大公主有所需,小九自当设法奉上。」 赵王乐呵呵:「九公主当真出手大方!我所饮美酒当中,只有姐姐当年以古法酿制的醉千秋,勉强可与甘泉露比肩,但辛辣气重,余韵不足……」 他提及「醉千秋」的一瞬,夏暄与夏皙脸色骤变。 晴容不明所以,不确定是否该解释赠酒缘由,却听乐云公主幽然感嘆。 「那酒,我不会再酿,三弟最好别再惦记。」 ··· 夜宴至亥初仍未散,主宾均酒意醺醺。 由于别院离京城较远,沿路崎岖且人烟稀少,众人干脆留宿一夜,待明早再回城。 夏皙自宴会下半程起,因忆起旧事而心神不宁,以致不胜酒力。觉余人兴尽,她率先离席步向曾住过的西客院。 见她步态虚浮,赵王和小七默契离座,慢悠悠尾随。 「你俩跟着我干嘛?」夏皙微露不悦,「三哥理应留下,待会儿送九公主回我住所才对!」 赵王满脸无辜:「小九公主想趁夜间替小七画手帕,姐姐便将她安置在东画阁……我不顺路啊!再说,你还怕兄姐们把她弄丢不成?」 「三哥!你脑子里除武功以外,还装了什么?为何不存半分危机感、紧迫感?」夏皙快被他气醒一半,「要是九公主花落别家,我一点儿也不意外!」 赵王「噗」地笑出声:「她还能落谁家?只能是咱们大宣的夏家!」 夏皙顿觉数月心血耗费殆尽,咬牙切齿怒吼:「你就等着喊她『弟媳』吧!我、我不管了!」 她忿然甩袖,跌跌撞撞离去,丢下赵王和小七面面相觑。 另一侧,魏王名义上宣称送太子去东苑客居,实为和同路的晴容多聊两句。 三人踩踏精雕石灯流泻于地上的斑驳光影,夏暄冷脸如旧,魏王时不时扯几句香道,半数时间陷入沉默。 晴容有无数疑问想私下与太子商量,可魏王如屏障杵在他们中间,她只好忍住连连哈欠,顺应话题。 夏暄听晴容说起皇后寿诞,隐约捕捉到些微试探,蓦地插话:「陛下似乎没打算在万寿圣宴前回宫,只怕皇后殿下的生辰宴又要冷场。」 魏王尬笑:「后宫之事,咱们做不了主,倒是姐姐、阿皙可费点心思,多安排几个节目,再多请些夫人千金献礼。」 夏暄语调平静:「时隔多年,四哥真不想再见上一面?」 他没指名道姓,但在场之人皆听懂他所言为何人何事。 晴容眉宇不起半分涟漪,心下则豁然开朗——太子懂她隐藏的目的,正借魏王之手,替她争取面见宁贵人的机会! 魏王先露震惊,后现喜色:「殿下意思……是宁贵人?我娘?她、她还有走出景西三所的机会?」 夏暄淡笑:「我这监国虽不宜干涉后宫人事,但总能寻个法子,请皇后殿下通融通融。而今陛下久病心软,连二哥都能容,未必容不下你娘……」 魏王呆立原地,垂眸处模煳藏了些意味难明的情绪。 半晌,他向夏暄深深一揖:「有劳殿下费心。」 「此事,光凭我一人费心,作用有限……你不妨和乐云姐姐打声招唿,阿皙那边,交给我即可。」 「我这就去!」 魏王面目带笑,话音刚落,迟疑望向一旁安静无话的晴容。 他不愿撇下她,更不愿将她留在太子身边。 晴容笑了笑:「魏亲王且放心,小九自会代您恭送殿下回居所。」 魏王一怔。 第136页 他打着「陪太子」的旗子一路东行,实在无可推託辩驳。 待魏王一步三回头,终归领下人消失在迴廊尽头,夏暄默然作了「相请」之势,与晴容并行。 檐下连串琉璃花灯将他们的影子投照得七零八落,一如忐忑的心。 晴容自那个循环不断的梦后,几乎没胆量正视他的脸,更没勇气和他说话。 ——就连劝他别喝酒,也半吞半吐,嗫嗫嚅嚅。 此番悄然斜睨他如修竹挺秀的身姿,因灯光勾勒,半身明灿灿,半身幽暗,无形中平添增神秘且诱惑的气场。 「殿下好像……饮了不少,是否需要醒酒汤?」 她始终关注这一点,字字句句,战战兢兢。 「我酒量没那么差。」 夏暄暗露不耐烦,却后知后觉,这话可向天下人吹嘘,唯独在她跟前泄了底气。 他从未忘却,自己在行宫围场时豪饮喝后干了什么混帐事。 要不是此刻后方慢吞吞跟随十多人,没准他又想「恃酒行兇」。 缄默无止境蔓延于花木扶疏的庭院,二人行至院间狭道,相顾无言,谁也不肯抢先作别。 夏暄俊颜逐寸蔓延柔情和期许,凝视她绯颊的顷刻间,眼底宠溺如流水荡漾。 未料,晴容选择在气氛缓和后,道出盘绕在心的疑惑:「殿下,请问方才席间所说『醉千秋』是……?」 夏暄脸上刚融化的坚冰再度凝了层霜。 「三年半前……事发当日,我母后和长兄正好在品尝乐云姐姐赠献的醉千秋。」 「那酒……?」 「核查过,无毒,无害,无不良作用,」夏暄沉声回应,「但这道坎儿,乐云姐姐始终迈不过去,因此她立誓不再命人酿造此酒。」 「想来赵王有口无心,绝非刻意惹你们不快,还请殿下切莫往心里去。」晴容柔声劝慰。 夏暄心臆憋了一簇火,闻言更怒——赵王是他亲兄,何须由她出言袒护! 偏生她悄悄伸手,小心翼翼拽了拽他的袖子,巧指被缎子映衬得更为柔美,令他回想起夜市街头锥心刺目的那一幕——她的左右手,分别搀挽两位兄长。 「九公主早点歇息。」 他寒着星眸,仓促撂下一句,自顾步入东苑。 晴容自知不该重提「醉千秋」,但作为合作者,她绝不轻易捨弃任何蛛丝马迹。 略微屈膝,遥送他背影拐入垂花门,她只觉心被挖去一角,空荡荡,轻飘飘。 殿下他……最近愈发冷淡了。 是因为赵王归来,待她极为热切,又即将迎来「三选一」的局面,使得他大彻大悟,不再撩拨她了? 呵,男人! 亏她还想,要不要多喜欢他一点点呢! ··· 进入东画阁所在院子,寝具、画具、用具等物一应俱全,无一不精细,周到程度让晴容啧啧称奇。 虽觉夏暄未显醉意,可她依然警惕万分,迟迟不敢入睡,挑选毛笔和染料,仔细在素白帕子上描画猫头鹰。 绘至夜深,凉风破窗而入,点点急雨扑入房内。 她浑然不觉,笔锋蘸墨,毫尖连心尖,不由自主唤醒埋藏心底的记忆。 那时在北山寺庙相遇,他曾昂首凝望她,笑容纯净无杂质。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 实则是他们彼此之间最真实的写照。 仿佛从看清他那双澄澈明眸的一刻,她的心便动了,毫无理由,也毫无警觉。 她以手支额,唇畔漾起一抹淡淡苦笑。 也许因先一晚以老猫之身承受病痛,又或者浅酌几杯甘泉露教她困顿难耐,眼皮垂下的剎那,丝帕、笔墨、染料……统统消散。 混沌如天地初开,如遭浓雾笼罩,无声黑暗将她重重包围。 脑袋隐隐添了几许眩晕感,全身闷热烦燥,似着了火。 她茫然拨开浓雾,惊慌打量这一片超乎她认知的陌生环境。 「九九……」 虚无缥缈间传来温和低沉的轻唤,有点像太子的声音,却似是而非。 晴容已然猜出,她最不希望发生的,终究发生了。 殿下大半夜去了何处?为何黑沉沉的? 少顷,无数灯影乍然亮起,宛若漫天飞舞的萤火虫,闪闪烁烁,无分毫真实感。 在她触手可及之处,有一素衣少女背朝她而立,踮起脚尖意欲触摸什么,月白袖子滑落,露出雪臂縴手,如美玉雕琢。 晴容狐惑:这位……就是九九?藏在乐云公主府别院?怪不得太子殿下适才言辞冷漠。 然则她尚未想明白该如何面对太子心心念念的女子,却见「自己」的手勐地前探,将那少女一把拽至怀内,如搂住一团云,随后不受控制地……撕扯。 晴容傻了眼:不不不,我没想干这事! 臂弯内的少女全无挣扎之意,软如玩偶,任由大手拽开袍裳。 当绸缎如落花凋零般翩然四散,展现在眼前,是一副白腻如纸、稍显丰腴的躯体,形体略带点奇诡僵滞,犹如从图画上抠下的。 晴容意识到,她可能入侵了太子殿下的梦境,而且是……某种不可说的梦。 就在她羞愤欲死,想找一堵墙来撞头时,手则不听使唤一顿摸索,触手时而如棉花软柔,时而增添些许弹性,一言难尽。 第137页 晴容只想狂翻白眼:堂堂皇太子殿下,没触碰过女子娇躯,也从来没亲眼目睹?撸个猫狗兔狐鸟,已让他心满意足了? 然而不等她多想,手里凭空冒出一支狼毫。 太子魔爪熟练提笔,在那称得上「白白胖胖」的人身之上,潦草画了一堆虾蟹龟鱼…… 晴容目瞪口呆,完全摸不着这人何以在梦境深处藏有这等鬼癖好。 下一瞬间,她被迫低头,把这些海鲜一口吞了。 ……?! 且慢!殿下馋的到底是美人还是海鲜? 晴容彻底懵了,决定放弃思考,由太子全盘把控梦境。 毕竟,她生怕强烈意念,会导致太子醒后对女子心怀怨恨或畏惧。 是的,她根本不存在,压根儿没来过。 明显感觉身上衣袍缓缓褪落,太子俯身携拥温香前行,覆向突然出现床榻…… 天啊!好羞耻!原来您是这样的太子殿下! 晴容慌了神:非礼勿视!赶紧把灯灭了! 念头刚起,乱飞的灯火瞬即熄灭。 太子动作略一迟缓,似有警觉,灯随即又亮了。 反覆拉锯数回,晴容磨牙:有完没完!你忙你的,我还不想旁观和亲歷呢! 闭眼无效,唯有弄成斗鸡眼,以免看得太清楚。 唇上渺茫触觉如潮涌至,显而易见,太子正与对方含唇蹭鼻,姿态亲昵。 什么鬼!这算谁亲谁?她替他亲了一姑娘? 他低哑醇嗓如云似水轻唤,「九九」二字情深款款,勾得她神思涣散,心跳欲裂。 要不……偷偷瞄一眼?至少,看看九九的脸长啥样儿…… 于是,她按捺脸红耳赤,谨慎眯起一线眼缝。 待于昏幽环境中瞧清怀中娇羞容颜,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柳眉不扫而黛,杏眸柔光潋滟,睫毛浓密卷翘,鼻子小巧,唇嫣似果……轮廓五官,竟和她如出一辙! 所以说……一直好奇是何方神圣的「九九」,是她? 太子借甘泉露「造美梦」欺负的,也是她? 可恶!她做梦时顶多让他亲上一宿,他居然把她幻想成大胖妞,还这样那样……实在太、太荒唐了! 觉察手寸寸下沉,触手皆为肌肉壮实感……晴容恼羞成怒,几欲抓狂。 等等!殿下!本公主的腿……绝对、绝对没您想的那么粗!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拜託!我不长这样!殿下能不能走点心? 太子:那…你让我康康? · 大家懂的,由于太子的参照物只有顺来的避火图,梦中「九九」身体近似画像,只有脸是晴容的。之后嘛……嘿嘿!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院子、木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四章 激愤交汇而生的念头自心间唿涌而出时, 晴容分明觉察掌心「九九」的腿, 隐隐约约瘦了寸许。 她垂目偷觑下方白花花的一片, 心下暗忖:难道我就不配拥有颜色? 果不其然,苍白肤色亦柔暖了些许。 晴容审视跟前的少女, 暗暗摇头:腰还可以细一些……哎,这两坨,确定不是馒头? 她心怀不满,根据记忆逐寸调整,宛如摆弄雕琢一巨大人偶,该有的起伏曲线越发明朗,皮肤渐趋光滑粉嫩。 轻轻掐捏一把,嗯, 细緻柔软的质感更加像样了。 然则她还没来得及核实细节,右臂又一次不受控地搂住软玉之躯,左手则穿过浓密长发, 托住后脑勺, 以不容抗拒之势, 俯身以唇轻啜。 ……! 太子竟重掌了意识? 晴容心颤颤, 意惶惶,倒没多羞愤恼怒,也没过多厌恶恐惧, 而是来得古怪的激动。 她没敢和他争抢,唯有顺他之意,任其随心纠缠那像极了她却不属于她的躯壳。 他细细盘玩「九九」的眉眼鼻唇, 鬓角耳垂,乃至指头,大手抚过躯体时如揉面团。 这于她而言,固然算得上羞辱。 可说到底,种种折腾,充其量是上位者醉后的臆想。 即便他在梦里和她密不可分,亦没法与现实的她达到神魂相交之境。 再说,她此际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所有感官,无不源自太子朦胧的幻想,外加她对自身片面的认知,丝毫感知不到他给予的温存。 更甚者,这名男子并非真正的太子,逆来顺受的九九亦非真正的贺若晴容。 一如她曾进入金丝虎、辩哥和胖狐狸的旧梦,再身临其境,不过为分享者、承担者。 心态一旦平復,晴容神思放松,视野时而融为太子,充分享受与「九九」亲昵的热切;时而从飘移至半空,观看两个模煳不清的身影翻滚交叠,宛若正在阅览一本鲜活的画本子。 眼见太子薄唇悠然覆转于她最熟悉的眉梢、眼皮、鼻尖、唇瓣……更沿着下颌辗转而下,她脸燃心乱时,禁不住寄望于「九九」能奋起反抗。 下一刻,「九九」似感应她的召唤,羞怯而拒,抬手推搡太子,而后遭太子固住皓腕。 那人不知从何处顺来一条玉革带,竟轻松捆捞了她双手! 晴容又气又赧,决意给「九九」套上衣裳,转眼又给太子撕了…… 第138页 当她自暴自弃结束挣扎,那两人停止如戏班子掐架的混战,愈发陷入缱绻靡丽。 晴容心道:盖床被子总成了吧? 于是丝滑薄被从天降,把赤条条的身影盖得严严实实,外加倾泻围拢的纱帐,终于遮挡春光潋滟。 和风抖落铺天盖地的桃花粉瓣,捲起一角飘纱。 暖灯掩映下,两身紧贴,玉面斜偎,檀口送津,彼此互望,思绪交动,款款意浓。 双双青丝流散如笼情,暧暧醉眸盈泪含俏光,氤氲迷朦且濡湿的媚色。 晴容在旁看得瞠目,可由太子臆造的秀体娇容,清眉妙目,婉若游龙,翩如惊鸿,既是她的模样,又有她自己想像不出的情态…… 心态崩了,羞到彻底崩塌。 她刚才都干了什么? 居然……协助他,补充修正关于她未露于人前的各处,更予他制造各种遐思的机会? 这、这岂不等于直接在他脑海中把自己扒个一干二净,还纵容他放肆狂乱……? 极度羞臊将她沖刷得惶然失神,如攫取她全部的唿吸与心跳,脑间嗡鸣不断。 直至一道惊雷乍响,人一哆嗦,魂灵瞬间返回东画阁。 晴容仍坐在画案前,以手撑住脸额,不晓得盹了多久,如一剎那,又如悠长半夜。 其时夜雨连绵,苍穹遭闪电割破,耀目夺魂。 骤风疾涌而入,吹起案头零碎纸张,所幸画了大半的丝帕有玉镇纸压牢,并未被风捲走。 思及方才梦内绮丽黏缠之象,她两颊绯红似烧,手捂前襟,强行敛定心神。 扯过一旁的外披,草草将自己裹成粽子,终究没能阻挡身心的羞颤。 是因今夜太子殿下所饮为甘泉露,以致于她和他一同身陷幽梦,无法清醒? 救命!那道貌岸然的傢伙,满脑装盛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 他还真敢想!飞灯缭绕,落花堆叠,皓光照床如昼! 剥她,乱画,还吃掉? 那些磨磨蹭蹭,碰碰撞撞,进进退退,颠颠倒倒,又算几个意思? 此时此刻,她算是撤出他的魂思,可他是否还沉浸在「美梦」之中随心而为? 晴容意气难平,挪步至东窗,极目远眺,却拿捏不准,透露微光的连片房间中,哪一座才是太子居所。 可就算她摸准了又如何? 总不能冲过去,摇醒他,大喊一声「住手」吧?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监国储君,究竟是心中有她、爱慕于她?抑或单纯因血气方刚而梦,恰巧将今夜闲聊的她作为寄託? 不,「九九」这一称唿,由来已久。 照这么说……她此前数度化身鹦鹉嘤嘤旁听的梦话,微哑醇嗓哼哼唧唧,唿唤的全是她? 天啊!她被他在睡梦中糟践了多少回! 简直、简直丧心病狂,惨无人道,令人髮指! ··· 云雨散时,喷薄而出,余欢未尽。 夏暄从不可尽述的万千景态中醒来,浑身冒汗,只觉每个毛孔皆扩散热气。 大口喘着气,顾不上衣袍与薄衾的一团狼藉,他重新闭上眼,回味那润泽玉肌、撩人意态,更感唇干舌燥,蚀骨销魂。 比起以往任何时候的刻板,此回美景灼灼,嫩滑酥腻之感,真实得如悉心感受过似的。 甘泉露……太厉害!竟把那份进可揉尽骨血、退可抽离心魂的摇曳欢嚯呈现得如此美妙! 就连从未曾逸想的婀娜线条、软嫩滑腻,亦展露得惟妙惟肖! 逼真得像……那少女的确如是。 尤其那秋波难凝、朱唇半启的含羞色,堪比春风入髓,娇娆露滴。 他,真心想确认,当他和她作鱼水之欢时,会否有同样绸缪画面。 梦中许多场景已在甦醒之际淡去。 但仔细品味,思海中似乎存在另一个声音。 ——腿绝对、绝对没您想的那么粗! ——这两坨,确定不是馒头? ——盖床被子,总成了吧? 仿似自虚无中来,散于无形,说是「声音」,不如称之为「意念」。 事实上,类似诡秘现象,已非头一回。 印象中,连续几次酒后,脑子里总会冒出稀奇古怪的念头,什么「松茸」,什么「太奔放」;更有超乎寻常的举动,如自掐,如堕湖。 电光石火间,思忆中闪现出某个近乎于疯魔的狂想——仿佛……体内住了别人,还想谋害他! 毛骨悚然。 这想法未免过分大胆,不不不…… 定是由于他曾在前朝的杂学书册中阅览过某些奇闻逸事,想太多了! 那时,书中提及昔时棠族巫医一脉,熟习摄魂术、换脸术、移魂术等奇诡秘术,有一旁枝天生具有入侵动物甚至他人意识的能力,可藉此在远行时辨别方向,潜入富贵人家盗取机密等。 传闻承袭此血脉者大多寿短,外加巫医族主力早在宋宣时代被清剿,其庇护的棠族王族也于百年前灭族,按理说已不可能再有异人为此事。 兴许……一切仅是他醉后错觉罢了。 户外雷雨声渐歇,夏暄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捂向惊疑未定的面容,方觉鼻唇和两颊流淌粘滑,血腥漫溢。 ··· 翌日清晨,众人从宿醉中醒来,梳洗装扮,陆续抵达南园用早膳。 第139页 因太子和乐云公主迟迟未露面,余人只能搓揉惺忪睡目,围着长案上的燕窝鸡丝、香蕈火腿、三鲜鸭子、笋蕨馄饨、灌浆馒头等菜式干瞪眼。 见小七不停吞咽唾沫,试图偷抓水煮毛豆解馋却遭夏皙制止,晴容莞尔一笑,取出连夜绘就的丝帕。 「小郡王,你要的『憨憨』,我不擅画鸮,还望勿笑。」 小七登时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展开帕子,但见丝帕一角绘有疏落树枝,上方单脚立着一只猫头鹰,正歪着脑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神态尤为趣致,用笔精到,形象生动。 且她未按他要求题「憨憨」二字,另写「飞鸮好音」,顿生雅味,教小七一见倾心。 「哇!九公主小姐姐画得实在太好了!我、我捨不得用!」 夏皙见状轻笑:「九公主画技了得,你请她画点吉祥如意之物不好么?这可是逐魂鸟、恶声鸟!你就不怕……随身携带,会招致厄运?」 小七怒而瞪眼,愤懑中带点委屈:「猫头鹰生得可爱,且具捕鼠之能,我就喜欢!」 晴容恐姐弟俩吵个没完,连忙劝道:「小郡王贵为龙子,自有上苍庇护,岂会因一小小丝帕上的图案而招厄?况且他日渐成长,已然明辨是非、慎言毁誉,公主还是应多加鼓励才是。」 夏皙习惯和弟弟斗嘴,脱口而出后暗觉不妥,为免造成「诋毁九公主礼物」的误会,遂笑称失言,未再申辩。 晴容正为免除姐弟间的小摩擦而欢喜,转头却见太子不知何时已步入南园,正静然立在丈许外的青松下。 晨辉透过疏密有致的枝叶倾漏而落,投下几圈明亮光影,他正巧位于金芒勾描处,玉冠、宽肩、窄腰被镀了一层金箔。 双目投射而来的温柔光华,迂迴流转她周身。 肃肃如松下风,濯濯如春月柳,诸多美好词藻,他都担得起。 奈何晴容脑中迴荡的只有昨夜的粘腻缠绵,俏丽容颜似浸染醉后酡红。 再察觉他目光对接她视线的顷刻,竟有不自在的飘忽,偏生唇角暧昧笑意未退,耳根亦通红似涂胭脂…… 晴容心底有无数个小人儿疯狂打滚、尖声叫嚣:啊!啊啊啊啊……殿下别看、别想、别说话! 她真的……蠢死了!竟把身材秘密径直刻在他心上! 还看?想暴打他一顿怎么办! 有没有特殊方法,从那坏傢伙记忆中抹去她身体髮肤的痕迹? 晴容几乎想哭,却必须努力提醒自己——不能慌,不能乱,不能怂,不能被他瞧出破绽。 否则,就不止是被「看光了」,而是脑袋搬家的生死大事! 管他在梦里把她搓圆摁扁,煎炒煮炸!保住小命要紧,维护两国关系要紧! 夏暄依稀捕捉晴容微妙神色,不禁心惊胆寒:这小姑娘聪明至极,该不会看透端倪吧?或许单单只是……她也因饮过甘泉酿而梦见我? 无论如何,坚决不可让人发觉,他曾以各式各样的方式欺负了她一整夜! 起码等到娶进门、搂上榻,才能告诉她,并演示给她看! 二人隔空对望须臾,各自心腔怦然,窘迫不已。 「哟!殿下为何还不入座?」 乐云公主姗姗来迟,娇艷面容洋溢慵懒韵味。 她步态依依,行至夏暄身侧,笑吟吟端量他,眼角眉梢尽显戏嚯。 「我唯恐招待不周,刚特意去了趟东苑……听说,殿下很满意昨晚睡的被衾、褥子,还连着枕头打包带走了?」 夏暄如遭惊雷噼中,脸色一阵红,一阵黑,一阵白,宛若烧得正旺的精炭,随时要冒火。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不能被她知道! 晴容:不能被他知道我知道!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评论呢找一个●━● 1瓶; 第六十五章 显而易见, 夏暄昨晚「上下一团遭」的尴尬局面, 被乐云公主看透。 要命的是, 她当着一众兄弟妹之面抖了出来,赵王笑眸瞬间意味深长, 魏王亦悄然勾起唇角。 血气方刚的那点事……谁没经歷过?心照不宣。 好在……不等晴容和夏皙有所反应,乐云公主迅速找补:「看来床铺被褥的花色与料子很合殿下之意,我这儿尚存三四匹,届时一併送去东府。」 话毕,对亲随吩咐了几句。 夏暄难堪容色稍稍缓和,颔首道谢,挪步入席,撩袍而坐。 朗目羞惭未退, 目光已被小七手中丝帕吸附。 如今晴容所绘的帕子几乎兄弟妹人手一条,令他周身不畅;再观小七的这幅满是稚趣,且以兼工带写的方式呈现, 明显比其他人的精緻巧妙, 更诱发他的嫉妒之心。 说来着实可笑, 四国以大宣为尊, 他身为大宣未来主,竟因小小丝帕争风吃醋,连他自己都觉不可理喻。 当第二轮膳食呈上, 乐云公主笑眯眯给夏暄奉上碟水晶鲜虾饺、韭菜腰花汤和鲜蚝煎蛋饼,还有一小碗盐焗鹌鹑蛋,督促他趁热吃。 小七对比跟前的笋蕨馄饨和灌牛乳馒头, 小嘴撅得老长,却不敢抱怨长姐偏心,自顾捧起漆红托盘,硬是挤到夏暄身侧,两眼死死盯着他碗里的蛋。 夏暄会心一笑,把盛满鹌鹑蛋的青瓷碗推至弟弟面前,低头与之耳语。 第140页 小七大眼睛圆瞪,坚决摇头。 夏暄给他夹上一只粉嘟嘟的虾饺,神色渐显诱哄,又小声说了两句。 「当真?」小七眼神微亮,「说话算话?」 「我何曾有过戏言?」夏暄眨眼,缓缓和他举掌相击。 兄弟二人的小互动惹来夏皙注目:「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秘密。」夏暄和小七齐声应道。 坐在席末的晴容垂首品尝燕窝鸡丝羹,压抑满心好奇,没转头多望,极力避免惹人注意。 嗯,尤其是某人的注意。 她甚至怀疑太子的「慧眼」能穿透初夏薄裳,回忆起她片缕未覆之状。 只因……她仅需一眼,便可想起他在梦内宽衣后的精壮身躯、肩背线条。 教她血脉贲张,心肝乱颤。 ··· 回城已是午后,与一群天家兄弟姐妹告别,晴容悬于半空的心仍未落回实处。 天知道太子殿下今夜会不会来个「开怀畅饮」,又把她的魂魄吸入梦间,再度胡乱倒腾一宿? 她往昔不知情倒也罢了,窥破隐秘后,难免疑神疑鬼,忧虑重重。 然而接连两晚没怎么睡,加上车马颠簸,她实在有些吃不消,索性趁晚膳时分早早入睡。 想来太子酒量颇佳,不至于一开宴就醉倒吧? 或者他尚未召爱宠伴读侍寝,就此放过她一晚?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刚躺下没多久,鸣啭声密密层层围拢,她无需睁眼,已然凭藉经验猜出,这回又是禽类。 无论如何,总比变成太子本人要强。 四周栋宇峻起,如鸟斯革,如翚斯飞,似曾相识。 细辨别桃花落尽的桃林、三面通畅的画阁,晴容勉强认出,此为宫墙边上的翰林画院! 而太子依旧穿别院归来时的雅洁袍服,正和画院中的老先生探讨花鸟技法。 晴容歪头打量圆滚滚自身,轻易辨认是只不起眼的小麻雀,遂在枝上蹦跶几下,舒展羽翼,以适应新身体。 除去最初化身为红嘴相思雀和猫头鹰头两回全无警觉,以致于从树上掉落,或被迫慢吞吞爬下树,她在此后成丹顶鹤、辩哥、绿孔雀、信鸽、嘤嘤和山雀啾啾,有意识学习,逐渐掌握飞翔技能。 耳听有关作画的话题结束,画院官员恭送太子鹤驾,晴容难得没被困在东府,自是抓紧求之不得的机会,振翅飞向空中,俯瞰这片连绵宫阙。 斜阳余晖下,皇宫殿宇雄伟壮丽,光芒耀目,如睡龙盘踞。 自她初到大宣时起,惠帝龙体抱恙,赴行宫休养,齐皇后也称病不出,仅派鸿胪寺官员礼迎,迟迟未宴请她这小国公主、未来天家儿媳。 时至今日,她才头一回进入皇家宫苑,却是以鸟雀之身,可谓莫大讽刺。 她脱离雀群,趁天色未全黑,四处蹓跶。 起初只觉宣国宫殿庄严肃穆,奢华非凡;可飞了一阵,又觉此地守卫森严,内侍宫人寥寥,如一座寂寂空城,气氛沉闷,徒有华美景致。 诚然,皇宫的正主不在,后宫本已凋零,兼之皇太子长居离宫,其余皇子亦开府建牙日久,整片宫城宛若无主。 晴容·小麻雀东扑腾西转悠,躲避踏瓦而近的猫,啄食树上小野果,享受可贵自由。 恰逢两名交送浆洗衣物的宫人路过,交头接耳扯到宫中琐事,她好奇心起,蹦蹦跳跳一路追去。 二人先是谈论谁与谁口角、何处花开花谢,继而议论即将到来的两场寿宴,最后聊起太子近日修缮东面的储华宫,或许考虑婚后搬回宫居住。 「话说回来,你可曾亲眼见过太子殿下?」 「曾有一回在宫门边撞见鹤驾入宫,垂首迴避前只敢偷偷瞄上半眼……」 「据说生得很是高大英俊?穿什么衣裳?」发问那人眸光熠熠。 「好几个月前……穿红袍,俊俏是真俊俏,就是冷了些。」 两名宫人根据匆匆一瞥,欢欣讨论半盏茶时分,偶遇侍卫巡查,则闭口不谈,随后抱怨一连串的宫苑过于冷清,害她们夜里心慌。 「冷清」二字,提醒了晴容——光顾着玩耍,居然把正经事抛诸脑后! 熘进皇宫内院的良机千载难逢!她何不以小麻雀之身检查宁贵人的寝居,看是否真有嫌疑? 印象中,魏王曾提到宁贵人住在「景西三所」? 虽说宫中台阁房舍近万,但既含「西」字,又属冷宫,她大可先飞向西边的清净地转转。 归根结底,她乃公主之尊,即便往日多次化为动物,却从未立心藉此窃听机密,故而对此反应迟钝。 ··· 夜幕低垂,宫禁内人声渐歇,没人在意这穿宫过苑的小胖雀。 晴容·小麻雀不辞劳苦,拼命扇动翅膀,迴旋西面重重宫门,总算在亥时觅到景西三所。 楼宇陈旧,池馆闲置,古树茂密,闲花蔓草丛生,暗牖飘悬蛛丝,画梁栖居乳燕,无甚烟火气息。 唯独月光如水,流泻于斑驳地砖。 晴容无声无息跃入院中,心里发虚,见厅室无人,撒开小细爪,谨慎靠近主卧。 透过虚掩的窗户可见,内里只燃一盏孤灯。 察觉外间无宫婢夜值,她壮着胆子,钻入里卧,惊觉此处无香无味,丝毫不似住了一位习香者。 第141页 难不成……宁贵人的俸银竟不足以支撑她点个香? 晴容大感疑惑,小心翼翼绕开散落黑白子的棋盘,跳过地上没扫干净的碎瓷片,避开未合上的老檀木妆奁,扑飞至床头。 卧床者年约四十出头,侧脸秀气,苍白无血色,睡得深沉。 ——这位便是魏王的生母? 据称,昔日的宁妃与惠帝青梅竹马,入宫后育有四皇子和六皇子,想必恩宠不亚于其他嫔妃。 娘家人获罪,失爱于皇帝,幼子夭折,长子十五年未再相见,幽居深宫冷院,该堆叠了多少苦楚! 残酷,无情,憔悴,冷落……天子脚下的臣民大多嚮往后宫嫔妃们无上荣宠尊耀和奢华富贵,大抵猜不到那些鲜为人知的苦楚凄凉吧? 晴容忽觉灼热之心渐渐凉透,曾于心底偷偷燃起的野望,因眼前凄清而摇晃,乃至熄灭。 她从不希望放下身段,与人争宠邀恩。 某些遥不可及的梦,该醒了。 单凭这一匆忙转悠,她没法确认宁贵人和三年半前的东宫惨案是否有关联。 但悲悯怜惜之情不经意间翻腾而至,促使她落荒而逃,以免惊扰这可怜妇人的好梦。 飞离景西三所,晴容没作逗留,既不愿跑去行馆被妙妙叼走,又不愿到东府去窥探那个暗戳戳肖想她的坏蛋,决意返回翰林画院,寻个安全角落,静心等待梦醒。 然则辛辛苦苦穿过大片宫殿,好不容易找了棵树喘口气,不远处缓步走来两人,以低沉嗓音悄声交谈。 晴容只道是宫门外的巡防侍卫,未予理会,埋头整理羽毛, 「您掩人耳目提前回京,不怕东窗事发,再触犯圣怒?」 男子声音暗藏沙哑,听起来……略耳熟? 另一人语含薄愠:「我千里迢迢而来,只见你一人,你不抖出去,有谁晓得!」 「我一向不贊成您冒险,就差半月,您何苦呢?」 晴容愈觉此人话音好像在哪儿听过,一时间想不起,于是沿树枝小碎步挪移,妄图从密叶间偷窥两眼。 偏生她所处位置遮挡太多,无论如何探头探脑,始终瞧不清面目。 「何苦?」另外那人显然动了怒,语气夹杂酸涩,「你问我『何苦』?我为了谁,你真不知道?你倒好,一声不吭跑掉,和异族小姑娘玩得很开心嘛!」 「我那是替您打听!」 「打听什么?打听谁?赤月国小公主?」 晴容傻了眼。 她变个麻雀,也能偷听到关于自己的闲言闲语? 声音沙哑的男人语带幽怨:「不然呢?我总该帮忙掌掌眼!」 「胡扯!用得着你掌眼?」 「样貌、谈吐、举止皆不俗,看上去是个豁达大度的……」 「闭嘴!偌大京城没几个顺眼人,没几件顺心事,你、你还存心气我?」 晴容如坠云雾,完全搞不懂这俩是何身份,更听不明他们和她究竟存在哪些关联。 眼看对方马上拐入窄巷,她急不可耐,慌忙蹦至前方枝头。 不料纵跳太仓促,微微伸展的翅膀剐蹭到树叶,发出轻微细响。 她还没来得及站稳,冷不防幽暗黄光破空来袭,不等她回神,径直击穿麻雀脑袋。 头骨碎裂,鲜血喷溅,鸟身坠地。 灵魂似惨遭焚化,硬生生从躯壳中剥离,鞭笞,揉碎。 「原来,是鸟。」 哑声者轻笑。 晴容痛得锥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残存左眼。 意识消失前的唯一念头——姓戴的!我、我再也不帮衬你家酒楼!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呜呜呜!嘤嘤嘤! 太子:还是乖乖留在我身边侍寝比较安全吧? · 走一章剧情,接下来又有糖吃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阿纹家的头头鸭、兔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谁这么可爱写出这么 5瓶 爱你们呀~ 第六十六章 头要炸了, 晴容心想。 堕入虚无尽头, 熊熊烈焰陡然燃起, 幻化成厉鬼,兇悍狰狞, 狂扑而至。 感官无限放大,皮焦肉裂之痛更清晰、更深刻。 因小麻雀被类似碎石或铜豆之类的细小暗器击穿头颅,坠地而亡,残存在神魂内的剧烈痛苦蔓延至她本人身上。 晴容痛得抱头流泪,一度坚信,躯壳即将随梦中境遇而毁灭,就此香消玉殒。 奈何行馆大夫号脉诊治,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头痛束手无策, 推断为梦魇受惊所致。 鱼丽、崔简兮、桑柔三人惊忧惧怕,轮流拥住她,不断劝她通知赵王或嘉月公主, 以便传宫中太医问诊。 偏生晴容死活不允, 下令不得外泄, 急得行馆中人团团转。 外人认定她订亲在即, 唯恐旁人议论她「体弱多病、福寿难长」,故而极力隐瞒。 实则晴容自知病因,又明白当夜私闯禁宫、夜窥嫔妃、窃听人言等事不可启齿, 才咬紧牙关硬撑。 万万没料到,除去疼痛远比上一次的花豹受伤事件更为严重,留下的惊悚恐惧也时不时滋扰她。 她难以成眠, 无心哀悼被她害死的小麻雀,也无意细究和戴雨祁小将军对话的是何人,只能依靠止痛安神汤药缓解。 第142页 梦不成梦,常幻觉飞石来袭,疑心有人暗算;或在白茫茫迷雾中浮现许多模煳面容,如菀柳的,如她大伯父北顺郡王的,教她委屈且愤怒…… 下药、暗杀的阴影,淡去没多久,竟以此方式復至。 夜深无外人时,崔简兮为她拭去满头大汗,柔声问:「让小的知会太子殿下一声,可好?」 晴容慌了神,颤声道:「不不不!千万别……」 「可您这病来得兇险,不可耽搁!」 「不许告诉他!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若在往日,她或许还有闲心谎称「殿下日理万机、贵人事忙、不需为小事劳神」云云,而今情急之下,干脆省略礼貌客套。 「我委託他请御医官,不让他来见您,可好?」 崔简兮早把二人小小亲昵尽收眼底,料想小姑娘害羞,怕意中人瞧见病中狼狈。 眼看晴容垂泪摇头,态度坚决,她试着以情动之:「若被殿下知我瞒而不报,定会责罚我……」 「崔姑姑已是我的人,我不准他责罚你。」 晴容苍白容颜浮现七分虚弱,三分懊恼。 她时常以小动物相伴,知太子心慈仁善,严苛冷漠多半为虚张声势,更知晓他究竟有多忙碌。 两大宴会举行在即、行政推行过程并不顺畅、东海沉船案频发……他焦头烂额,百忙中挤出时间去了乐云公主府别院和翰林画院,不该再为她这虚无缥缈的病而分神。 期间,除了接纳赤月国新派来的几名僕役,其余包括陆清漪和递上拜帖请见的郡王千金,皆被挡在馆外。 苦痛延续至第三日夜间,总算减轻了些许,乃至还能小睡一会儿,入梦后仓促瞥见太子奋笔疾书的专注情态。 哪怕不过片刻即醒,兀自喘息,已从漫长沉痛中寻获一线希望。 原以为再歇息几日,等症状减轻,定可瞒天过海,装作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可她数日足不出户、且将来客一律拒之门外的反常举动,终被人看出端倪。 ··· 第四日清早,晴容迷迷煳煳成了瓦上野猫,睁一只眼时觑见太子身穿朝服,由东宫卫护送,骑马走在宫墙外的青石过道上。 那一刻,他俊颜迎光,无可挑剔的五官被暖融融的晨光勾勒,自带清凛贵气。 晴容觉察他眉含忧思,正想定神多看两眼,耳边飘渺传入争执喧闹声,当即惊醒。 她入睡不易,能遇见太子更不易,醒后闻声烦愠:「谁在吵吵闹闹?给本公主拖出去!」 门外侍婢快步内进,低声禀报:「公主,赵王和嘉月公主似乎猜到您生病了,非要进来探望,鱼姐姐正拦着呢!」 晴容凝神静听,确实听见赵王的大嗓门嚷嚷,似乎还说什么「在门上涂血」,不禁皱眉。 若单单是夏皙或陆清漪到访,以她今日的状态,大可应付半个时辰;但此际容颜憔悴,不宜面见男客,尤其是她的未婚夫婿人选之一。 踌躇须臾,晴容涨红了脸,抚额苦笑:「桑柔,你且去嘉月公主暗示,说我……碰上姑娘家不方便的日子,外加气血不调,需卧床静养,并无大碍,请他们兄妹先回,我改日自会登门致歉。」 桑柔应声而去,不多时,喧譁歇止。 不等晴容洗漱完,夏皙人未到,声先至,「妹子!到底怎么搞的!」 晴容赶忙套上外披,行至外间礼见。 夏皙热切挽她的手落座:「手好冰!我听说你连清漪也不肯见,便觉着事大!我得赶紧给你传位太医!」 「不妨事,估摸前些天下雨受凉,才导致这两日颇为难受。」 她近来厌食少眠,无情无绪,看上去像瘦了一圈。 夏皙端量她病容恹恹,莫名流露几丝心安:「那就好。」 晴容忍耐时断时续的痛楚,以狐疑眸光审视对方,禁不住揣测:我真生病了,她反倒放下心来? 「是我多心了,」夏皙坦言道,「皇后寿宴将至,二哥过个七八天便进京,我还道……你怕面对尴尬局面,故以病回绝……」 晴容啐道:「在你眼里,我如此诡计多端?」 「至少比我和三哥聪明些,」夏皙浅浅一笑,「既亲眼确认无大碍,我不打扰你歇息,省得三哥待会儿又闹。回床躺着,有任何事务必通知我,别见外,别强撑!」 晴容暗暗松气,送她到房门外,未料一名侍婢匆匆而来,双手奉上一小锦盒。 「公主,方才魏王亲来探访,得悉您卧病不见外客,留下这份礼物。」 夏皙听闻「魏王」至此,丽容瞬即阴沉,檀唇翕动,终究未作干涉。 晴容察觉她不似先前强硬霸道,却又琢磨不透缘由,目送她离去后,谨慎打开锦匣。 内里放置一白色长颈小瓶,大致如上回所赠,香味则截然不同。 这偏向悠远宁神的香味提醒了晴容。 「让小鱼姐把品香阁的藏香拿来。」 此前菀柳栽赃嫁祸给她的安神香,兴许用得上。 ··· 一来剧痛减缓,二来新混合的香油极俱助眠功效,是日午后,晴容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恍惚间,肚皮被什么捋撸几下,她惊觉安神香转为独特伽南香,心腔一阵颤慄。 熟悉的触觉,熟悉的香气,无需睁目,即可确定身在东府书阁。 第143页 站姿,单足站立,又是鸟,饶了她吧! 她以往尤爱当禽类,美丽,能飞,且不像猫狗兔狐那般时刻被太子搂在怀内。 可惜「鸽子送错信」事件,及这回遭人爆头的惨状,令她心有余悸。 念及此处,她悠然嘆息。 「唉——」 「别唉声嘆息,」夏暄沉且冽的嗓音迴荡她上方,「我去去就回,案上松子自个儿剥。」 晴容蓦然睁眼,入目为书阁首层的山水六条屏,她立于木架上,翠羽蓬似圆球,依稀是辩哥的模样。 而夏暄笑颜温柔中暗藏焦虑,正亲手摺叠案头两方丝帕。 一为她还给他的兰叶帕,另一幅……居然是她专程为小七所画的「飞鸮好音」! 晴容·辩哥惊得小眼圆瞪,顶羽虚张,鸟身后仰,一脸不可思议。 这、这这……怎会落他手里? 「为何一副见鬼的样子?」夏暄不明其意,迅速将帕子塞进袖内口袋中,「乖乖听话,别捣乱,回来给你带琥珀核桃仁。」 说罢,抬手揉了揉她脑门,随即轻手轻脚撤离,并小心掩门。 「殿下才一副见鬼的样子!」 晴容深觉他行动处处透露前所未有的鬼祟,如像做贼似的。 可在他自己的地盘,犯得着偷偷摸摸的么? 百思不得其解,她从架上跳至书案,耐着性子嗑坚果,遗憾爪子和鸟喙始终配合不来,折腾许久,仅抠出一丁点碎屑,遂厌烦甩开。 ——哼!本公主要睡大觉! 她展翅飞至一侧的坐榻,大剌剌躺卧在软垫上,小圆肚朝天,双爪半悬,闭目而眠。 过了半盏茶时分,她总觉腹部没点遮盖很是不适,又吧嗒吧嗒东翻西找,看能否寻块帕子当小被子。 然而捣腾半天,书阁内诸物藏得牢实,竟无任何可覆盖之物。 「过份!」晴容嘀咕,「手帕、纱巾、抹额……都没有?」 横樑处摩挲声起,稍纵即逝。 「老鼠?」 她歪头扫了一眼,未见异样,继而打起榻上雕花双层木匣的主意。 摇摇晃晃蹓跶靠近,她张嘴咬住小把手,舒展翅膀步步后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逐寸拖开木匣下方的小抽屉。 当她伸长颈脖,往内翻找丝帛纱罗时,失望耷拉脑袋——里头只有十余张皱巴巴的纸片。 要不……将就凑合盖上两页? 晴容·辩哥勉为其难把那叠纸叼出,瞄见上绘图案,唿吸骤停,心跳凝滞,周身似遭火烧,几乎成碳烤鹦鹉。 薄纸呈现色彩俗媚的花园,垂柳轻拂,莲荷满池,亭阁内一名男子青衣松垮,赤着两腿,俯身抵住霓裳半褪的女子;而女子以臂膀环绕其肩,媚眼如丝,与之纠缠,成两唇相贴状…… 此画以工笔设色,构图精緻,可画中人的动作、神态,竟和欺负她的那个梦重合! 晴容隐约记起,她曾在行宫书阁揭下类似纸张,未及细看,已遭太子以「不能看、不能碰」为由夺去,并随他心急火燎下了楼。 如今细想,他当时哪里是生气动怒,明摆着是羞惭地落荒而逃! 这傢伙!不务正业,成天乱看这些奇奇怪怪的画!还把她拉进梦里胡搅蛮缠! 「可恶!」 晴容·辩哥恼羞成怒,对准太子殿下的秘密珍藏,埋头一顿勐啄狠抠。 那叠花花绿绿的靡丽人物像,瞬间变成筛子。 正当她肆意宣洩,后方猝然一股幽风掠至,尚未回神,整个鹦鹉已被一只大手抓住,拎至一张白净俊俏的男子面容前。 此人年约二十五六,肤色如堆雪,眉眼锐利且深邃,略带棕色的瞳仁,鼻樑高挺,薄唇红润,发色清浅…… 哪来的异域美男子? 「……甘棠?」 晴容脱口而出,震惊发觉,灵魂已返回人身,躺在行馆卧房的雕花大床之上。 面前亦有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温润如玉,鬓若刀裁,长眉朗眸,挺鼻薄唇……却一点儿也不陌生。 他正好垂目低头,以额轻触她的,炙灼气息流转她脸上。 闻声撤离数寸,眸底涌起闪躲与讶异。 「刚才,九公主喊的是……『甘棠』?」 晴容:!!! 「我……我梦见甘蔗做的糖……」 她下意识信口胡诌,不管是否合情理,敷衍过去再说。 稍稍敛定神思,环顾卧房,意外发现房内仅有他和她,始觉惊羞。 「殿、殿下怎么来了?」 夏暄往后退开半尺,端起庄容:「有事,找你商议。」 晴容后知后觉二人姿态几近相偎,两手互握,立时羞得脸如酡醉。 她料知崔简兮必定私下告知太子,且悄悄安排他来探视! 天啊!她这萎靡不振的病弱之态,终归被他瞧了去! 「找我?找到我的卧房和病床,还抵住我额头、握我的手?」 她本就雪肤花貌,因病痛缠绕,肌肤呈现褥白瓷般细腻,乌黑鬓髮沾染汗滴,堪比青莲出水,柔润莹洁,见者爱怜。 「咳咳,」夏暄清了清嗓子,肃容未减,两耳却率先红了,「我身为皇太子,煞气……也很大,比三哥还大,可以为你辟邪挡灾!」 晴容忍住翻白眼和窃笑的冲动。 ——承认你想我、想摸我爪子,有那么难? 第144页 感受他掌心力度加重,她心底柔情潋滟,捨不得放脱。 前几天最痛苦之时,她的确奢盼过,能在梦境中获取他一丝半缕眷顾。 既然他主动送上门,她唯有装傻充愣,不揭穿他的小伎俩。 幢幢灯影下,两人一坐一卧,缄默不语,十指紧扣,各自红着脸扭过头不看对方…… 却又各自微勾噙蜜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媳妇身体不适,需要我抱抱亲亲举高高! 求…发现避火图被毁的太子的心理阴影面积。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木昜、阿梨joy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懵琪琪 7瓶; 非常感谢大家~ 第六十七章 由不可描述的梦所招致的羞恼苦闷, 因骨骼碎裂般的疼痛而淡去。 而折磨数日之久的头痛, 则被手心传递的暖热而融化, 逐渐散于无形。 晴容纹丝不动,任凭夏暄牢牢握紧右手, 心气愈发沉静,三日前的见闻方在脑海中重新清晰。 毫无疑问,宫墙外游荡的两名男子,其中一人为戴雨祁小将军。 通过小麻雀最后一瞥,可见另外那人以墨色罩袍遮身,面目难辨;但若从话音判断,年龄应和戴小将军相仿。 冒着「触犯圣怒」的危险,「掩人耳目」、「千里迢迢提前回京」, 且与她这个「赤月国小公主」扯上干系的人……只有齐继后所出的二皇子永平郡王符合。 可仔细品味,两名男子的对话中,竟掺杂了极其微妙的意味。 唔……不、会、吧? 晴容下意识攥紧指缝间的温暖, 缓缓转头凝望太子。 柔和灯火勾勒他月白长衫上的梅雀银纹, 侧颜长眉绵邈, 薄唇浅淡似轻勾的月牙。 他恰好感知手上力度, 俯首间微狭凤眼接上她狐惑的眸光,顷刻盈满落落清辉。 晴容心头髮热,试着把手抽离, 却遭他握得更紧。 「殿下……」 「嗯?」夏暄厚颜至极,竟摆出理所当然之态。 晴容未再挣脱,小声道出疑虑:「小九有一事请教殿下, 戴小将军和永平郡王……很熟?」 夏暄眉宇掠过明显惊奇:「何有此问?齐首辅和戴将军的关系,像极了陆次辅和余大将军的关系,因此戴小将军和我二哥、齐驸马自幼相熟。」 「原来如此。」 晴容基本能肯定,那夜和戴雨祁并行的青年,便是二皇子。 她若有所思垂下眉眼,诱发夏暄醋意横流。 毕竟,她醒时那声「甘棠」已让他甚为不悦,只是他试图用额头测探她的温度、顺带想偷尝一口的唐突之行,被她逮了个正着,没好意思揭穿她那句敷衍之言;几经周折换来独处,她居然莫名其妙提起戴雨祁,再度掀起他对英武男子的嫉妒,近乎于钻心剜骨! 「好端端的,为何想到他们二人?」 「殿下不是有事找小九商议么?」晴容赧颜愈盛,不答反问,「其他人呢?怎会……直接放殿下进来了?」 夏暄莞尔:「你我孤男寡女共处的时刻还少?」 晴容懊恼之下,用力甩手,又被他双手拢住。 「你适才睡时,手露在被子外,很冰……我再给你捂一会儿,」夏暄温声解释,「确有关于皇后千秋宴的事儿,要和你细说。前两日便觉你这儿不对劲,今儿听闻阿皙他们来过,再问崔内人,方知你病了,自是想方设法见上一面才安心。」 他一改先前几日的淡漠倨傲,令晴容险些陷入他眼神和语调交织的温柔密网中。 眼下场地、姿态、气氛皆不宜谈论正事,她竭力支撑身子坐起:「千秋盛宴,还请殿下明示。」 「因陛下没打算特意为此事回宫,我便让长姐和阿皙说服皇后宴请后宫众嫔妃,四哥的生母宁贵人亦在受邀之列,九公主请务必保重身体,届时可藉机一见。」 晴容既不能直言已悄悄去景西三所窥探过,不觉异常,唯有郑重点头。 夏暄又道:「自你说起宁贵人,我秘密派人调查她父亲十五年前的罪行,当年永安侯犯的是私贩军马,株连三子,而暗中揭露真相的……正是我大舅舅余大将军。」 「什么?」晴容惊色骤现。 「案发那年,舅舅的功绩并未翻到明面上来;我尚在稚龄,对于朝堂事务半窍不通;加上后来四哥记在我母后名下,必然没人敢重提因由。 「若非锁定东宫和余家的案子与香料存在玄妙关联,外加九公主谈起他们母子皆擅长香道,我断然不可能注意到隐匿十多年的宁贵人,更不会无缘无故核实陈年旧案。」 晴容差点因那晚在景西三所窥见的破落冷清场景而否决对宁贵人的怀疑——连最基本的用度都保证不了,谈何能力去捣腾香料、谋害旁人,过后又如何彻底洗脱嫌疑? 但若无意见发觉永安侯和余家不为人知的恩怨,又另当别论。 「小九定会认真观察,看能否伺机试探。」 晴容目光飘向妆檯上并排放置的两个长颈白瓷瓶,心下涌起难言诡秘感。 ——假如真有人用香驱使余大将军发疯掐死前太子,且那人确是和余家有仇怨的宁贵人,那么……夹在宁贵人和先皇后余氏的魏王,是否了解内情?可曾参与? 第145页 夏暄顺着她视线回头,轻而易举认出四哥所赠,眸色一冷:「又送来一瓶?」 「有一必有二,小九也没法子,只好顺其自然。」 晴容微露的无奈,反倒成了夏暄的半颗定心丸。 端量她睏倦憔悴的容颜,他长眸难掩担忧,既怕打扰她养病,又捨不得太快离开。 「殿下,手、手已经够暖和了,」晴容被盯得周身不自在,「小九乱头粗衣,本不该面君王。」 夏暄听出逐客之意,讪讪缩手:「九公主多加歇息,记住,下回得病不许……」 他原想说「下回得病不许瞒着他」,顿了顿,改口:「以后不许得病,没下回。」 晴容啐道:「凡胎肉身,岂有不染病之理。」 「反正,本宫不准你生病。」 夏暄端着肃容,一本正经下令,随后依依不捨起身。 尊卑有别,晴容自知不应傻愣愣坐床榻上,慌忙随之下地送他。 奈何躺了半日,腿脚发麻,鞋没来得及套上,人已摇摇欲坠,撞向床头的小矮柜。 夏暄应变奇快,探臂一捞,顺势将她拥在怀内。 ··· 临近盛夏,衣裳单薄轻透,晴容仅穿了素白寝衣,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直截了当感受男子胸膛的暖热和结实。 许多潜藏在心的羞耻接触,猝不及防浮现眼前。 她从未忘记,曾以各种动物的视觉窥望过他的身体,亦亲身用他的手抚摸过各处轮廓…… 因立足不稳,她被迫脸埋在他肩颈处,入鼻全是他温热芳冽的气息,身心发软。 夏暄动作娴熟流畅环上她的腰,压抑嘴角隐笑,以严肃口吻启齿。 「对了,千秋盛宴的仪典在康和殿举行,早晨先接受妃嫔、公主、诰命夫人等的朝贺。到时,你和阿皙一道去;用过午膳后,皇子们也会进宫拜见嫡母,献上寿礼,而后观看歌舞杂耍等表演,再和宗亲一併享用晚宴……」 他大致讲述流程,觉察怀中人乖巧如犯困的小猫,按耐不了冲动,抬手在她披散的长髮上轻缓地摸了一把。 女子的青丝,确实比男儿的柔软顺滑多了。 晴容想咬人。 哪怕化身猫狗兔狐时不晓得被撸过多少遍,但他主动以掌心触抚她的发,倒是头一回。 所幸,他的贼心和贼胆,只够他毛手毛脚一下下。 就在晴容尝试站稳之际,夏暄赶忙拥紧她,轻声告知她将会在宫宴上遇到哪些贵人,以及宫中各项规矩。 事无巨细,滔滔不绝。 其时,西窗上以薄蚌壳制成的明瓦透着金灿灿的光芒,由此可推断已过申时。 晴容瑟缩在他的臂弯内,唿吸催人昏睡的香气,思绪融为暖热蜜浆,悠然渗透至四肢百骸。 事实上,她双腿的麻痹感早已消失。 傻傻由他圈禁入怀,不过贪恋源自他的温柔爱怜。 夏暄显然因她的顺从而沾沾自喜,扯完寿宴事务,转而问起那玄凤鹦鹉嘤嘤的近况。 「小鹦鹉……没给九公主添麻烦吧?可有陪你闲聊、作画、下棋?那孩子很是古怪,有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时只会简单复述人言……」 晴容顿时羞惭得发抖。 姑且不谈那哌噪版的嘤嘤是她本人,真正嘤嘤充其量是只爱哼小曲儿、能重复几句简单言词的普通鹦鹉,当话题从正事转换为闲聊,眼下的拥抱、耳语,立时无从掩饰暧昧本质。 「嘤嘤它、它很乖,很懂事。」 晴容涩涩启唇,与此同时,素手轻抬,抵向夏暄心口,借他之力撤离数寸。 殊不知,此举落在对方眼中,无端增添欲拒还迎之味,勾惹他别具深意的浅笑。 「那……上次的长尾山雀,还成天黏着你么?」 「殿下!」 晴容暗觉箍在后腰的魔爪丝毫无懈怠,更感羞臊。 夏暄装作没察觉她的羞态,犹自正儿八经问:「怎么?难不成它小小的一团,被嘤嘤欺负了?」 晴容愠道:「您、您要讨论鸟儿的事,可否先放开我?」 「我怕你病中虚弱,万一摔了可不好。」 手掌固着她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炽灼如他的心,隔着透薄衣料烫得她不自觉一颤慄。 他俯身轻笑,滚热气息从唇间徐徐吐露,为她颊边染上深粉的霞雾。 最熟悉的沉嗓沾染略微沙哑,激发紧绷身体的幽深情意与绵绵思欲,如将她推进漩涡当中。 好不容易站直的腿瞬即復软,她羞怯间艰难吐纳,纤縴手指无意地揪住他领口。 「殿下……要是还想了解情况,请、请把我放回原位……」 夏暄似笑非笑:「你意思是,回床上聊?」 晴容羞愤交集,右手五指成拳,软弱无力捶向他心窝,语无伦次:「您再这样,被侍婢撞见,我、我……」 「崔内人说你难得入眠,已把其他人请出院落,反锁院门……所以,除了她和『甘棠』,没人知道我在,也不会有人打搅。」 他眉宇间的得意即将泛滥成灾。 晴容没来由记起梦内的床榻与纱帐,还有仅存于彼此思忆中的辗转交叠,疑心被吃干抹净亦无人知悉。 她羞颤如失了魂,冷不防身子腾空,被他横抱起挪移向大床。 似曾相识的飘忽与迷醉,引发警钟狂响。 第146页 朦胧中的剥开、作画、啃噬、磨蹭、碰撞、进退、颠倒……半分没忘。 「殿下,别、别那样……」 她胡乱推搡他,喉底溢出呜咽之声。 人随之坠入温软床褥,心腔全然忘却跳动,连唿吸都差点停止。 夏暄一手撑床,一手扯过被衾,细细替她盖牢,笑问:「别『那样』,是怎样?你以为我……要干嘛?」 想歪了的晴容俏脸绯红如抹胭脂,急忙掀被捂脸,遭其顺手一挡。 他居高临下审视她,笑得发颤。 「小晴容,不正经。」 晴容快气死了。 明明是他私藏一堆坏透了的画,还拽她一同做那些坏透了的梦! 竟然恶人先告状,说她「不正经」! 偏偏她掌握证据,又无法甩向他的脸! 夏暄没再逗弄她,细心为她掖好被角,歉然劝慰:「我适才见案头堆放一大叠香料资料,终觉是我折腾你得太累。」 这话,有歧义! 晴容怒目羞瞋,未料他手指轻戳她鼻头,嗓音氤氲几许温柔缱绻,几许甜蜜宠溺。 「乖,好好养病,我需要你……帮忙。」 笑靥美好纯粹,且不设防。 剎那间,她几乎认定,自己又化为他捧在手心的小毛糰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的暗撩技能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 ̄) ·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木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木昜、阿梨joy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八章 康和殿内香菸裊绕, 金柱龙如腾云, 主台高阶层叠, 环形雕屏尽显华贵,樑柱上悬挂的牡丹纹红罗极富寓意。 「凤驾至」声起, 候立的众嫔妃、公主、诰命夫人等齐齐屈膝,恭祝皇后殿下千秋。 帘珑声动,衣香袭人,后殿宫人簇拥着一位靓妆贵妇信步而入。 她头戴龙凤翠珠冠,身着明黄色对襟大衫,金绣云龙纹霞帔,下穿赤色销金长裙,双裙带长垂至地, 在左右宫婢搀扶下落座。 珠光宝气,丽色骄人,憾惜浓艷脂粉盖不了眼皮下方的清浅淤青。 晴容妆容素淡, 混在几位嫔妃所出的小公主身侧跪拜, 并不特别亮眼;待齐皇后摆手为大伙儿赐座后, 她那通身的清贵秀雅之气, 顿时显得与众不同。 齐皇后凤眸淡淡扫向她时,有须臾一凝,却又迅速将眼光盪开, 端起笑容,接受众女宾依次的道贺和献礼。 众所周知,自两年前二皇子闹出那桩不便言说的案子, 齐皇后为保爱子据理力争,以致尽失圣心。 但即便惠帝因病移居行宫,只带贤妃作伴,齐皇后六宫之首的位置始终没能动摇半分,该有的尊荣和礼敬涓滴不减。 晴容目睹众人毕恭毕敬的态度,再对应朝中局势,隐约明白:国舅乃当朝首辅,且和统领西军和北军的戴家关系尤为密切,乃目下最为显赫的大族,故而连夏皙这位尊贵的嫡公主,也不得不听从惠帝安排,下嫁齐子翱。 后宫嫔妃陆续呈上厚礼,件件精巧贵重,但多为珠宝摆件、绫罗绸缎等常见物品。 齐皇后自始至终保持和颜悦色,不论轻重贵俗,统统欣然收受,并就每一件贺礼道出简洁评价。 晴容等候期间,细心留意那四名同时献礼的后宫贵人,个个低眉顺眼,衣香鬓绕,竟无她在景西三所窥见的女子,失望之外又增狐惑——难道……宁贵人没来? 可余人惊诧中透着古怪的眼神,又是为何? 轮到乐云公主、夏皙及两位小公主上呈寿礼,则以奇趣玩物为主,如美玉雕琢的围棋、保存完好的古琴,乃至精心护养的盆景。 齐皇后微笑颔首,客气致谢,夸她们秀外慧中,容姿愈发明丽。 当晴容领桑柔捧出一对小巧羊脂玉雕葫芦瓶,三寸大小的白玉莹润油腻,雕有百花的纹理图案精美绝伦,只需稍稍揭开瓶塞,那悠远宜人的清香瞬即渗入空气中,引来阵阵惊嘆与议论。 「赤月国贺若家小九,叩见皇后殿下,恭祝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她恭敬行了大宣的礼节,月貌呈妍,霞姿显娇,自带高华气度。 见齐皇后淡然一笑,她补充道:「此为小九调制的两款香,一是清心香,睏倦时闻之,可提神醒脑;另一款为宁神香,嗅之可安心助眠,恳请皇后殿下勿弃。」 齐皇后淡然一笑:「九公主有心了。」 再无他话。 对比她向其他人的道谢和赞许,这淡漠态度明显透出疏离。 在场者无不惊诧。 要知道单单是两个油润精巧的玉瓶子,已是罕见的奢贵之物,半点不输于旁人所献,何况还有一国公主亲手调制的香油? 晴容人前一贯从容自若,宠辱不惊,闻言一福身,徐徐退回座位,满心盘算究竟何处出了差错。 难道她迟迟没入宫拜见,激怒了这位皇后? 可她抵京后身染恶疾,对方一再託病,连保翠山之行也没参与…… 抑或她作为传闻中的「未来赵王妃」,勾起齐皇后对赵王母妃的不快回忆? 紧接着,几位郡王妃、诰命夫人献上礼物,再获皇后称赞,场面重新热络。 其中,陆次辅的夫人送上母女二人所书的祝寿词,捲轴缓缓展开,字迹端犯雅正,获得大肆夸赞。 第147页 齐皇后神情慈爱,示意陆清漪上前,亲切拉她的手,上下打量,笑眸满溢赞赏。 「许久不见,陆家的清漪出落得端庄大方,清秀动人,可谓才貌双全,放眼京城,无人能出其右。有女如此,陆夫人真是有福!」 陆清漪眸底掠过些许窘迫,当即换上温婉笑颜,谦逊客套两句。 她自知略具才名,但仅为中上之姿,加上今日也未刻意装扮,算不上出挑,得此褒奖,想必源于她是众人认为的「准太子妃」。 眼看晴容默然静坐,大庭广众,她不便与之交谈,惟有按捺不慎泄漏的忐忑,随母归座。 ··· 午宴设于中宫宁康殿,珍馐美馔,不在话下。 齐皇后端坐正中,接受众嫔妃和各府女眷的祝酒,仪态雍容端雅,容光焕发。 一如先前献赠,晴容祝酒时,齐皇后应对间神色疏淡,予人皮笑肉不笑之感。 这下,所有人均看出,赤月国九公主不受皇后待见。 晴容琢磨不透缘起何由,偏生相熟的乐云公主、夏皙和陆清漪等人皆离她两三个席位之遥,欲问无人,唯有时刻维持优雅仪态。 再好的山珍海味,食之无味。 午膳后,因离皇子们和其他宗亲分批拜寿的时间尚有大半个时辰,众女殷勤送齐皇后入内小歇。 皇后藉此机会,命宫人回赠糕点、丝帕、团扇等物作答谢。 晴容本就身份特殊,再加连受两回冷遇,处境不尴不尬。 见有数名夫人提前到指定殿阁更衣补妆,她领了小包糖饴,请辞尾随,却在步出寝殿的前一刻,嗅丝门缝处丝缕缕的渺远奇香。 淡而不灭,清而不寡,竟像极了赤月国的安神香。 她心中一凛,但脚步却不敢作任何停顿。 安神香为西境特有,曾作为贡品敬献,后因极具依赖性,近年已没作上供。 此香沾染后,若不彻底洗净,残香半月不退,可这气息却像……专程掩饰过的。 若非她前些天因头痛无法入眠,迫不得已借安神香调了一味新香,大抵很难于仓促辨别。 京中尚有不少富贵人家特意寻访此香,如若齐皇后使用,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可她为何停用,更有掩盖使用痕迹之意? 晴容借赏花为由,领桑柔蹓跶至殿外,心事重重,眉间拢云,步伐沉缓。 「九公主……请留步。」 正自寻思,身后不远处有个陌生女嗓柔柔低唤。 晴容茫然回首,只见一容色艷丽的妇人由两名宫人相携出殿。 此人看上去比齐皇后年岁稍长,头戴镶宝石的挑花银簪,穿绛紫暗花缂金丝锦缎褙子,下着月白色绣花罗裙,通身雅致,天然散发清妙芳香。 细看她人到中年,但保养颇佳,眉眼鼻唇令晴容倍感眼熟,依稀是后宫某一位贵人。 「您是……?」 妇人身边的宫人代答:「回九公主,这位是宁贵人。」 晴容大奇:这、这竟是宁贵人?魏王的生母?那……前段时日,她以小麻雀之身飞入景四三所,目睹那躺卧在主卧的女子又是谁? 哪怕仅有匆忙一瞥,她却清楚记得,床榻上侧卧的「宁贵人」脸容无血色,亦更清寡秀气些。 眼前人以浓妆遮掩肤色,仍可瞧出有日晒的红气。 晴容暗忖,难不成……上回跑错房间?或者鸟眼看人,看走了样?印象中,景西三所草木未经修建,绿树成荫,她故意晒红,显得健康? 她杏眸圆睁的好奇与失神,使得宁贵人略微尴尬,边行礼边自我介绍:「我是皇四子魏王的生母。」 「小九见过宁贵人。」晴容迅速回神,浅笑还了一礼。 她赴宴的目的,正为观察曾受教于扶弥大师的宁贵人,见对方主动接近,既兴奋又心虚,忙问所为何事。 宁贵人笑带涩味:「我幽居深宫,多年不见儿子,早闻他曾连夜飞马赶往行宫,向陛下请旨赐婚……因而对九公主心生好奇,特来打声招唿。」 晴容娇颜隐泛红意:「我、我和他……并不是您想的那样,只是闲来聊过几次香道。联姻之事,由不得我作主。」 「九公主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宁贵人失笑。 晴容料想她居处长门紧锁,深宫寂寞,无亲无友无故旧,心下生怜,眼见附近无人,干脆邀她绕假山散步。 宁贵人话不多,看上去温和,实则锐气未灭。 她以「未见过成年后的魏王」为由,问起晴容对儿子的评价,又询问她平日都喜欢什么。 晴容如实作答,并夸魏王仪表不凡,文采飞扬,学识渊博,是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 二人聊了一阵,因各自境况微妙,不等其他嫔妃夫人离殿,匆匆而别。 恰巧一名中年宫人手捧衣物行近,对宁贵人行礼:「请您移步更衣。」 晴容原本不为意,然则转身剎那,瞥见那宫人的侧面,心底顿生诡秘感。 只因这后到的宫人,眉清目秀,肤色苍白,更像是……她潜入景西三所卧房中遇见的昏睡女子! ··· 是日傍晚,夏暄出宫回东府,长眉朗目难掩喜色与惊奇。 喜的是,他的九九急病数日后已彻底康復,即使众目睽睽下只能远远对视片晌,已足够教他欣慰。 第148页 此外,他那文武双全的二哥到场时,居然只向他家九九看了一眼,且面无表情,不似为她的美貌倾倒。 原以为被贬的二哥势必会借两国联姻,重返亲王之位,看来……已不屑和弟弟们相争。 夏暄自觉少了个情敌,如何不喜? 至于惊奇,全因晴容离去时,独独留下崔简兮,暗中传话——请求提供景西三所的建筑详图。 这一点,让夏暄云里雾里。 奈何特殊日子,耳目众多,他不好追上去找晴容问话,先回府寻觅。 自监国后,以防夜间急需查阅却不便进宫,宫中部分物料、文书和图纸在东府存有备份。 要找后宫修建的详图,又不能假手于人,只得由他和甘棠多费心神。 步入书阁,夏暄顺手褪下大氅,行至一旁的坐榻,揭开雕花木匣的上层,取了一大串钥匙。 合上时,忽觉下层的小抽屉添了些抓挠之痕。 他踌躇良晌,确认左右无人,谨慎勾住铜环拉手,将那装有不可告人之秘的抽屉打开,登时傻眼。 上次从行宫书库顺来的避火图,多了无数小洞洞,且大多汇集在描绘人物的部分。 「……怎么回事!」 夏暄震惊之下没忍住惊唿,随即翻来覆去查看,惊觉不论人像局中或在边角,每一张皆如是。 「殿下,是辩哥干的。」 甘棠的嗓音轻响于角落。 夏暄瞠目之余,不由得面红耳赤:「什么时候?你、你如何知道?」 甘棠挠了挠头,讪笑:「额……那天你微服和姐姐出去,我见你留辩哥在书阁,不放心……」 「你哪里是不放心,摆明是偷松子仁。」 夏暄毫不留情揭穿,又觉此事过于离奇。 他虽没蓄意藏匿,但这匣子对于鹦鹉而言,并不容易拖出;兼之内里无吃食,那傻鹦鹉枉费心机弄来做什么? 甘棠探头:「那日下午,它唧唧咕咕说了一大堆话,东翻西找,抓出这堆纸片时,还吼了句『可恶』,而后如打桩似的拼命啄。我赶紧下来制止它搞破坏……后来,后来给您放回去后,忘了知会您一声。」 夏暄随手把避火图揉作一团,转念又想:不对啊!辩哥就一傻鸟!能懂什么! 正自揣摩这事到底是巧合还是有心,门外侍官长乐敲门:「殿下,陛下命人传来手谕。」 夏暄心里突兀,忙让他入内,展开碧玉轴绫锦。 随着目光上下挪移,剑眉凝聚不忿怒火,皓齿轻磨少顷,逐渐平復。 「准备一下,到行宫接驾,明日启程。」 长乐应声而出。 夏暄转头目视甘棠,平静眸子暗藏玄妙期许。 「速去一趟赤月行馆,请她……秘密随行。」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又可以拐走小晴容啦~ · 前面第九章 提到,根据《称谓录.天子》中「唐代以后,惟太子、皇太后、皇后称『殿下』」作了一点修改。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湖、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第六十九章 天色阴沉, 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葱郁茂密山林间, 数百名侍卫整齐有序, 护送一辆华贵大马车,沿着蜿蜒曲折山道疾行。 车身宽敞, 三面描金嵌宝,正前方帷帘以数重精绣薄绸组成,饰以晶莹剔透琉璃珠串,使得车中通风透气,却不易被外界窥见内里情形。 夏暄头戴翼善冠,身穿大红纻丝常服,内搭白色护领显得尤为精神。他正襟危坐,端起肃容, 两眼不时睨向右侧方的「东府女官」,嘴角屡屡弯起又抿下。 「东府女官」以红绳束髮,青黛衣裙, 一张娇俏面容涨得艷红欲滴, 小嘴微嘟, 间或横睨太子, 如怨如恼。 夏暄耳听外头马蹄声哒哒,悄然往她的方向偏移数寸,压低嗓门问:「真生气啦?」 「小的怎敢?」作女官打扮的晴容负气答道。 昨夜接到太子口谕, 宣称先前的香料走私案未完结,命她翌日以女官形象骑马跟随在队伍后。她没多想,拉上鱼丽通行, 没想到最终被安排进太子车驾,沿途侍奉。 她疑心自己被他拐了。 夏暄又往她靠近半尺,语带无奈:「前几日,弹劾我的奏摺已加急送去行宫,直达天听。想来,陛下因皇后千秋宴,没即刻唤我问话,选在宴会结束当夜传诏。九公主曾以嘉月公主府女官之名辨识物料,乃此案关键,我才特意请求随行。」 晴容脸色稍缓:「我病早好了,大可策马而行,为何……?」 「你有所不知,赴行宫迎圣驾一事,原定由二哥三哥负责,没想到临时改旨意召我前去,三哥闻讯,亲自跟了过来……事前没来得及招唿,我担心被他一眼觉察是你,若当众抖开,后果不堪设想。」 晴容料知赵王那直性子,说话做事往往在思考之前。要是真被他发觉,定嚷得街知巷闻。 夏暄温声补充:「委屈九公主陪我走这一路,届时视情况而定,如无旁事,尽量不让你露面。」 晴容没再多辩,抿唇不语。 虽非初次和太子同乘马车,但此前赶赴西山那趟,车上另有余家叔侄、崔简兮,回程时更多了个孩子,自是没多少暧昧之感。 如今路途遥远,孤男寡女同乘一车……兼之上回,他直闯入闺房,先握手,后搂抱,乃至直接将她抱到床上,还…… 第149页 一旦回想起他自上而下俯视她时的嬉笑调侃和温柔逗弄,她只觉整辆马车像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烧得她血液如沸,唿吸艰难。 夏暄无从辨别她是默许还是气得说不出话,再度挨近些许,悄声道:「本宫好歹也算给你打过下手,这次充当我的近侍,有那么委屈?」 为免被人听见低语,他从马车正中坐到至右角,上半身倾斜靠向她,形成若即若离的相依状。 晴容心中清楚,是彼此间阴错阳差的躯体接触,外加她一而再再而三纵容他得寸进尺,方造就这自然而然的绮丽。 前些天由着他十指交缠、拥抱而谈,还能推託说是病中迷煳;此时此刻再容他肆意亲近,她便真不剩半分矜持了。 于是,她朝马车前门帘挪移尺许,闷声而答:「殿下,小九未敢抱屈。」 夏暄顺毛失败,又不甘心与佳人漫漫长路相对呆坐,索性从袍袖内取出一捲图纸。 「你昨日让崔内人传话,我连夜翻遍了书阁……你可知我东府书阁有多大,上下两层,六十多排书架,我自个儿倒腾至丑时才找到……」 他话音极轻,字字句句掺杂了撒娇之味。 晴容为猫狐时早逛遍他的书阁,知这绝非易事,脸上则流露不以为然:「定是殿下东西摆放没规律。」 夏暄被她气笑了:「再有规律,也是由内侍官主理,我不便找他们帮忙,只能亲自出马,为你一句话辛劳半夜,你竟……」 晴容打断他所言:「这哪是为我,明明是小九为殿下查案,让殿下提供线索。」 「可你也不夸我听话,还生我的气。」 夏暄递图纸的手突然缩回,似在等她说句中听之言才肯交出。 晴容俏脸没绷住,禁不住笑啐:「殿下今年几岁了?还玩这般幼稚把戏!」 「本宫今年二十有一,」夏暄一本正经回答,又笑眯眯斜睨她,「小晴容今年几岁?何年何月何日生的?哪个时辰?」 晴容两颊微烫:「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你此际为东府女官,是我的人。主上有问,岂可拒答?」 他那句「我的人」,语调渗出如丝如缕的黏缠,瞬即令晴容忆起西山那夜,他踏落花碎叶而近,披一身星辉,向她展示身上行馆男僕的青灰衣裳,笑说一句,「今日,我是九公主的人」。 记忆勾心撩人,与面前多情眉眼,织就她耳根那团明艷可人的绯雾。 「我……忘了。」 晴容羞而夺过图纸,谨慎展开,遗憾天气不佳,纱帘透入的天光暗淡,仅可粗略看个大概。 夏暄伸长脖子凑近而观:「景西三所为宁贵人住处,你研究这做什么?」 晴容踌躇须臾,正想编个谎言搪塞过去,未料车外惊唿声、勒马声起。 下一瞬间,刀剑相交的铿锵之音,交叠车身木板破裂「噼啪」声。 几支黑黝黝的粗长铁箭从左、右、后三方同时穿透马车! ··· 「殿下!刺客!有刺客!」 当锐箭从不同方向射来,最先作出反应的是马背上身披护卫服饰的鱼丽和「甘棠」。 二人不约而同拔刀,奈何他们皆在马车前方,压根没能拦住后面的暗箭。 眼看以强弩发射的铁箭直穿向太子座位,众人顿时心头凉了大半,慌忙速速围拢马车,以抵挡下一波突袭。 「小……」 鱼丽几乎哭出声来,顾不上调转马头,径直飞身扑至车前,一手推开吓呆了的车夫,掀帘而窥,勉强松了松气。 幽暗光线下,车内二人挤在车帘边,共同抓着一张图纸,双双惊悚不已,呆若木鸡。 看样子,两人有事密谈,挪了位置,恰好躲过锐箭刺体的大劫。 「追!」夏暄率先回神,「留活口!」 「甘棠」向鱼丽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留下,随即无声指挥部下向各方搜寻。 落在后方十余丈的赵王催马而至,神情焦灼:「殿下!殿下可有受伤?」 他翻身下马,火速拨开另一端纱帘,迫切探头而望。 晴容立时心跳骤停,无法想像,赵王发觉她乔装成东府女官、藏身于太子车驾,会有何反应。 不料她尚未低头捂脸,人已遭夏暄探臂搂在怀内,大片红色宽袖将她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三哥,我没事!」 「是臣护卫不力之过!」赵王容色稍缓,转头喝令部下追捕。 虽讶于太子车中藏有女子,且姿态亲昵,但料想弟弟血气方刚,恰是夜梦时弄脏被褥的年纪,旅途寂寞,寻位小美人解闷谈心、牵个小手温存一番,实属正常。 见其拥着苗条女郎僵坐在被强箭扎穿的车内,赵王于心不忍:「殿下,此车损毁,请移驾至臣的马车。」 因疑似下雨天,他此行备了车驾,只是惯于骑马,任由空车尾随。 夏暄迟疑片晌:「不急,拿下刺客再说。」 赵王一揖:「是!臣这就去!」 说罢,纵身一跃,人如大鹏展翅,腾飞至密林。 夏暄仍不敢松懈,死死捂住怀中人,柔声安抚:「别怕,有我在。」 晴容被迫把脸贴在夏暄肩颈,一唿一吸尽是龙脑香薰衣香混合男子烈息,羞得她面红耳热,浑身发颤。 她真心怀疑自己是否有招惹刺客的体质,何以太子每一回遇刺,不论北山寺庙、品香阁下毒,抑或郊野两度刺杀……她皆在现场。 第150页 鱼丽瞪视相互依偎的二人,碍于眼下假身份,不可随意喝止,唯有疯狂翻白眼。 恰逢那高大魁梧、蒙了半张脸的身影飞奔赶回,鱼丽实在看不下去,小声道:「甘护卫回来了,二位请移玉步至后车。我、我去瞅瞅赵王那边如何。」 晴容素知小师姐和赵王切磋数回,颇有些交情,更是坚定支持自己和赵王成婚,容不得他遇险受伤。 听闻甘棠归来,周遭侍卫们紧密相护,她拨开太子袍袖,低声提醒:「小心些,别被他认出!」 「您也小心些,别让他占尽便宜!」 鱼丽嘟嘴瞪了夏暄一眼,提刀掠出,迅速消失在林木之后。 ··· 追逐打斗声迴荡山野,渐远渐歇,夏暄惊色稍定,目视紧贴在前的温软娇躯,唇畔勾起隐约笑意。 「请教一下,何谓『占尽便宜』?」 晴容恼他在劫难未退时乱开玩笑,素手毛躁地在他腰间狠掐一把。 夏暄登时半身发烫,哑声警告:「再乱摸,我可真要『占尽便宜』了啊!」 「您还不放手!」她推搡着他,勉为其难坐直,羞愤扭头不再看他。 确认附近再无歹徒,且赵王的马车徐徐驶近,夏暄深深吸了口气,自顾踏出车头。 正欲回身牵晴容下马车,冷不防身后「哧」声抽刀声响起,冷风唿啸而近! 无需回头,即可判断,那是他最信赖的甘棠! 脑中混沌一片,肢体酸麻,心间唯一念头——我命休矣! 电光石火间,晴容不及细想,从车上直扑而下,强行抱住夏暄,将他扑翻在地。 夏暄猝然惊醒,借她下坠之力,一手搂住她的纤腰,一手摁着她后脑勺,以脸相贴,侧身连滚数下,于转眼一瞬,避过这猝不及防的偷袭。 余人震悚万分,一拥而上,半数团团护住二人,半数剑指甘棠。 「他!他不是!」 夏暄余悸未灭,已然猜出跟前的「甘棠」,乃刺客乔装。 适才锐箭一击不中,对方转而引开他身边高手,再派遣这名身高体型和甘棠如出一辙的杀手,以同样的着装,戴面罩矇混而入,意在近距离发起出人意料的行刺! 亏得晴容奋不顾身扑倒了夏暄,否则堂堂宣国监国储君,已血溅当场! 假甘棠横刀一挥,出招凌厉,劲道刚勐,噼中挡于最前方的两名侍卫,霎时间鲜血狂喷! 这一刻,周边再无强援,此人宛若降落于鸦群中的勐鹭,未等夏暄和晴容挣扎爬起,手起刀落,连伤六人。 此起彼伏的「护驾」声中,两道挺拔暗影分别从一左一右快速掠近,齐齐挥刀,以排山倒海之威势,直逼假甘棠! 一人银甲加身,面容半遮,眉眼深且锐,正是当值的「甘棠」。 另一人身着墨色紧身衣,头髮偏棕,肤色白皙,眉目深邃,鼻樑高挺,刚阳中竟带着三分异域狂媚,却是真正的甘棠。 两人招式暴卷急兜,挥振间如捲起滔滔延绵浪潮,以压倒的强势击向刺客! 甘棠和「甘棠」联手,对付「假甘棠」,招招兇险刚勐,此情此景于夏暄和晴容而言,无疑称得上「震撼人心」。 默契狠招连发,钢刀交错,光影横流似飞虹遁地,姐弟俩立即占尽上风,一人削断刺客腕脉,一人趁其未咬破藏于齿间的毒,当机立断扯开面罩,挥拳打落大牙。 毫无疑问,此名威武刺客,五官具有西境特徵,八成是赤月国人。 以真面目示人的甘棠一得手,当即向夏暄抱拳作揖,一言不发,闪身撤离。 「押下去!盯紧些!」 夏暄冷声发令,再次抬袖遮住晴容脸面,圈着颤抖的她,快步走向后头亲王马车。 「此地无银」之举,让惊魂未定的围观者啼笑皆非。 行至车门边,夏暄垂目望向自身大红纻丝常服上的泥泞,又替晴容拍了拍背上枯草,满脸嫌弃地吩咐:「去取两套干净袍裳。」 话毕,按捺唇角窃笑,利落弯腰,将怀中酡颜如烧的少女抱上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上次说啥来着?什么事不劳我「亲自动手」?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许乘月、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赴酒臣 5瓶; 第七十章 马车外的厮杀声、唿喝声渐歇, 东宫卫和赵王府兵陆续归来, 或押解刺客, 或清点己方人员物资,或救死扶伤。 马车内静谧无声, 晴容与夏暄狼狈对坐,目视对方沾染灰土的脸,同时从袖口翻出兰叶丝帕,递出后各自一愣,讪笑缩手。 为免缱绻意味随沉默蔓延,晴容决意多谈论正经事,遂拭去面上和手上的泥尘,轻声道:「看来, 即便菀柳一线斩断,并未给两方势力的合作带来阻滞。」 夏暄长眉微蹙:「九公主不觉得奇怪?」 「嗯?」 「那来了又去的男人……」他显然在意她是否起疑。 晴容懒得虚与委蛇:「殿下是说,男的那位甘护卫?」 夏暄大惊:「你看出来了?」 「我能凭藉香气分辨出您的护卫有一男一女。」 事实上, 晴容全靠小动物的眼耳鼻找寻到蛛丝马迹。 毕竟, 她鼻子再灵, 也不至于无聊到跑去太子身畔吸嗅那位时隐时现的神秘护卫。 第151页 夏暄用帕子抹去汗滴与污渍, 似在纠结如何启齿,窗外恰巧传来「更衣」的提醒。 晴容本就怯赧的娇颜愈发绯红:「殿下,小九迴避一下。」 夏暄努力板着脸:「三哥马上就到, 你往哪儿躲?」 「可是……」 晴容杏眸羞瞪他半晌,果真听见赵王自远而近的询问声。 她仓促拨帘,颤抖着双手, 接过内侍奉上的两叠衣袍。 漆红托盘摆放太子的赤色绣龙常服,另一墨色漆盘上则是东府女官的黛青衣裙。 安静并置,红绿相映,予人无限遐思。 她脑子发懵,轻咬下唇,将常服推至夏暄面前,小声嗫嚅:「殿下请更衣,小九绝不多看一眼。」 「你是东府女官,得帮我换!」夏暄面露无辜,语含撒娇,「我自己,不会穿。」 晴容愠道:「殿下是三岁小孩吗?」 夏暄憋笑:「身为皇子,歷来僕从环伺,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 晴容多次以猫咪和狐狸进出他的寝宫,确实见识过他晨起时,迷迷煳煳由一众内侍和宫人忙而有序栉发、配冠、披衣、束带的场景;但若不赶早朝,或夜间独自奋战于灯下,他多半自行解决,并非衣来伸手之辈。 可她没法以此反驳。 「快!」夏暄笑催,「外袍已湿,再不换,恐怕连中衣中裤也……」 「殿下!」晴容一想到他居然要赤身露体,瞬时想打人。 「难不成,你让我以这副模样面见迎驾的行宫官员?」 晴容知他存心逗自己,耳听赵王行近盘问状况,顾不上懊恼,抬手去松他腰间的玉带。 ——反正,看过了,也摸遍了,替他换件外袍,有何好羞臊? 她强作镇静,笨手笨脚为他除下玉带,再逐一解开衣扣,对上他戏嚯且得意的眉眼,禁不住磨牙凿齿。 狭小车厢容不下二人站立转身,几经周折,红袍总算在她半抱半拥下褪卸。 夏暄抿唇暗笑,红着耳根,向她展示贴身而穿的中单:「还要脱吗?」 晴容赧然如醉的脸堪比赤袍,见背后仅沾了两三滴微痕,赶忙拎起新衣,抖开往他肩上一罩:「殿下将就将就,不妨事。」 夏暄乖乖配合她穿好,由着她手忙脚乱系玉带,还不忘抱怨:「哎哟!别弄那么紧,我难受。」 「您还挑三拣四!我何曾侍候过别人!」 恼怒归恼怒,晴容终归给他重新调整皮扣松紧,并理顺细微皱褶。 触手处,丝滑绸缎之下,是他紧实硬朗的肌肤。 温热隔着夏日薄裳,自指尖渗透至她周身,激发心怀阵阵激盪。 她半跪在他身旁,逐一摆正玉带上的白玉牌,十指纤纤带了微不可察的战慄。 长睫毛如蝶翼抖动,难掩无地自容的窘迫。 夏暄有心挑弄,低头以薄唇附在她耳廓哼笑:「你裙上蹭了泥巴,也得换,要我帮忙不?」 受她热息搅扰,晴容腮帮子气鼓鼓如蜜桃:「我、我才不用!再说……您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不会换衣服』!」 「若为九公主效劳,本宫乐意学。」某人耍流氓愈发驾轻就熟。 「你!」 「怕什么!」他嘴里嘀咕,「又不是……没看过。」 晴容不由自主记起那个交缠一宿的梦,胆战心慌,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探病时所见,怒道:」殿下越来越坏!」 夏暄双手在她红润的两颊上捏了捏,长眸半眯:「我越来越坏,是因为你越来越可爱。」 话音刚落,不等她发脾气,自顾离座,矮身钻出马车,反手掩门。 他承认,最近的确变得放肆无礼,且不顾廉耻。 但有些事,如无她屡加迁就纵容,他断然不敢像现下这般得陇望蜀。 ··· 密云笼罩下,余人目光聚拢在夏暄那噙满笑意的俊朗面容,均觉太子殿下临危不惧,劫后无怯,镇定自若……无不心生敬仰。 诸事整顿得差不多,赵王大步流星而来,执礼道:「此去尚余一半路程,剩下的琐事,请交由臣来处理,请殿下先启程。」 夏暄隐约听见车顶闷响,大致是晴容闻言慌了神,不慎撞到头,既心疼又好笑,干脆问起赵王关于刺客的情况。 他们私下为交情深厚的兄弟,在外则维持君臣应有的尊卑,交谈将近一盏茶时分。 眼看众人整装待发,晴容也该换好衣裳,夏暄示意赵王引路,回身登车时,以手轻敲车门。 少顷,晴容从内往外推门,将摺叠好的脏衣置于角落,毕恭毕敬请他落座。 夏暄端量她俏生生的脸蛋,语带关切:「刚才磕哪儿了?疼么?」 晴容万万没料他竟留意此事,尬笑应对:「谢殿下关心,不碍事。」 表面淡定,心底却滋生出暖柔且粘稠的蜜意,丝丝缕缕融汇至身体髮肤。 随着马车再度起行,二人才陷入生死危机的后怕中。 夏暄无法想像,如他没有一再靠近晴容,乃至挤到车帘边与她一同阅览那份图纸,将会引发多大的灾难;而要是她没能鼓起勇气、当即立断从车头扑向他,又会招致何种后果…… 轻则,肩臂刺穿,落下残疾;重则,当场毙命,回天乏术。 念及此处,相互对视,清澈眼眸隐隐腾涌雾气。 第152页 嘚嘚马蹄声和咿呀车轮声很好掩盖心腔的跳动,夏暄挪至她身侧,悄然握住她的手:「幸亏有你。」 晴容没挣开他的抓捏,垂眸无话,缓缓摇头。 「你没多问,可我……觉着有必要向你明言,」他顿了顿,徐徐凑向她耳旁,「两个『甘棠』,实为孪生姐弟,其中姐姐负责白日护卫,弟弟夜间当值。」 晴容妙目泛起一丝不解。 此奥秘,她早就猜到了,却不懂他为何坦诚告知。 夏暄窘然补充:「我周边年轻女侍寥寥,皆恪守礼节,从无逾矩……呃,我就和你说一声,没别的意思。」 晴容被他没头没脑的言论搞得云里雾里:「然后呢?」 「没有然后啊!」 夏暄只想让她知晓,自己仅对她偶有肆意挑逗,待旁人一贯安守本分,是个洁身自好的男儿。 可惜,这没良心的姑娘丝毫不理解此话用意。 既然说起甘家姐弟,夏暄不打算再隐瞒:「他俩常在我身边走动,与你多有交往,我还是照实相告,省得你心存疑虑。」 见她不置可否,他温声续道:「长姐单名一个『梨』字,弟弟则为『棠』,自幼由余家栽培,武艺非凡;因身上流淌一半西域血统,生来俊美,极易辨识,成年后怕太过招摇,素爱蒙面。」 晴容暗忖:原来,不光为姐弟互换,难怪! 夏暄踟蹰良晌,復道:「早在八年前,姐弟分别担任长兄和我的护卫,一直恪尽职守。东宫案发之时,甘梨正好休沐在京外,本可免死罪,但她……她心中愧疚,回宫后面对我长兄的遗体,悲愤交集,横剑自刎……」 「啊?」晴容紧张万分,反过来回握他。 「当时,眼见她重伤难治,又恐陛下追责,我对外宣称她以死谢罪。故而世人眼中,甘棠的姐姐早已离世……」 「后来,殿下把她救活了?」 夏暄点头:「伤愈后,她一度厌世,拒不见人;又因伤了喉咙,声音沙哑,基本不说话。待我被立为储君,逐渐查出余家一案暗藏玄机,坦言以告,终于唤起她求生的斗志。 「她担心甘棠一人难护我周全,借用弟弟的身份,与之日夜轮换守护。好在甘棠一向少以真面目示人,只需宣称思念长姐、寡言少语,久而久之,大伙儿日渐习惯他性情大变、半字不提的冷酷个性。」 晴容总算明晰,何以甘棠在无人时与夏暄亲若兄弟,没大没小,人前却不得不以高冷凌厉伪饰话痨本质。 这一切,全为掩护「不在人世」的姐姐! 细究数度和「甘棠」的接触,她不难推断出,东暖阁将她从楼上拎下的、东府花园拦截丹顶鹤的、随太子微服去行馆品香阁检查茶水糕点的、「鸽子送错信」后在保翠山行宫听候差遣的……全是甘梨,而非甘棠。 「九公主,这件事……只有东宫卫率和密卫指挥使知悉,连阿皙、小七都不知情,还望你藏于心间,切勿外传。」 夏暄言辞诚恳,话到最后,手上力量加重了三分。 晴容凛然。 直至这一刻,她才确信,和她躯体相贴、两手互握的大宣监国储君,是真真正正的赤诚相待,确确切切的推心置腹。 不论他出于合作诚意也好,事关风月也罢,她无以为报,唯遵从本心,竭力而为。 赵王府马车颠簸于曲折山路,道旁林木幽深,如有魑魅魍魉横行。 前方重重艰险,充斥阳谋暗算,绝非坦途。 二人静然并坐,久久未松开对方的手,仿佛仅凭彼此掌中的温度和力度,足可支撑他们收拾残勇,抵御世间恶意的侵吞。 犹豫良久,令晴容忐忑许久的某个细节,终究难再按捺。 「殿下,小九……有要事向您禀报。」 作者有话要说:  从暗戳戳调戏到明明白白的调戏~吼! 差不多就要…咳咳,先不剧透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评论呢找一个●━● 1瓶; 第七十一章 因路途耽搁, 一行人抵达保翠山行宫已近黄昏。 夏暄来不及追究刺客后续, 也没工夫和晴容讨论皇后宫中异常, 留她在寝宫相邻小院候命,若有必要, 立即传唤。 往日,他多半能事前截获部分消息,或推测事态发展。 然则这一回,听命于他的密卫没透露丝毫消息,以致他拿捏不定,惠帝具体得悉了多少内情,将如何问责。 夏暄匆忙赴宴之际,晴容半步不出房门, 翻来覆去细看他留下的景西三所详图。 图中房舍、亭阁、井渠、绿树等方位,兴许年深日久,池沼或花坛布局略有更改, 但绝大部分与她记忆吻合, 可见当时的小麻雀并未寻错位置。 况且, 那主卧虽凌乱, 但规格、家具、摆设,断不会是宫人居所。 ——既然当晚深睡在内间架子床上的另有其人,那宁贵人身在何处?她再落魄再失宠, 依旧是由妃位降下来的贵人,好歹为曾惠帝诞下两名皇子,亦有成年的魏王, 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下人骑在头上吧? 晴容只觉夜幕下的景西三所处处透着冷寂荒诞,比白纸黑墨勾画的要诡秘多了。 入夜,鱼丽送来一托盘,上置海参扣鳆鱼、鸡丝春卷、油爆河虾、清炖蟹粉狮子头、炒蕨菜和一盘凉拌野菇菌。 第153页 山珍海味,精的极精,脆的极脆,鲜的极鲜,明显非「东府女官」应有伙食。 晴容独自一人吃不下,遂趁周遭无人,拉了鱼丽同吃。 「小鱼姐,赵王他……没认出你吧?」 「我垫后,一来穿盔甲戴银盔,二来没露真本领,他沖在最前,哪会注意上我?」鱼丽吧唧吧唧咀嚼被炸得酥脆的河虾,漫不经心应道。 「那便好。」 鱼丽见她神思不属,低声劝道:「我至今搞不清你和太子到底怎么回事,可大家都说,马车上的『女官』为太子新宠,现下和他比邻而居,是、是要侍寝的……你、你可别太入戏!」 晴容惊羞交集:「胡扯!我随行,为办正事!」 「你俩挤在车里大半天,瞅他那春风得意的样子,能『正』到哪里去?」鱼丽停下筷子,脸颊漫过淡淡绯红,「难为赵王蒙在鼓里,还将马车献出,供你们卿卿我我!」 「我没!」 晴容极力否认,忆及亲手为太子脱穿衣袍,还与之两手相握多时,难免底气不足。 尤其「侍寝」这事,她不仅以小动物亲身经歷过,在他梦里更是…… 所幸鱼丽素来大大咧咧,光顾吃喝,没留意她眼角眉梢的不自在。 戌初时分,迟迟没等到太子传唤,晴容不敢洗漱换衣裳,只得躺靠于短榻上静候。 先一夜因临时出行睡不安稳,外加天未亮便动身,途中又屡遭暗算,肝胆欲裂,她借黄昏细雨声迷迷煳煳打了个盹儿,没多久即被重物砸落地上的声响吵醒。 草虫鸣叫混着一句「陛下息怒」,清晰入耳,凉风拂来浓烈水气,教她猝然一哆嗦。 睁目时,脑袋扭向后方,单足站姿,宣告她再次成为树上鸟儿。 入目的黑白世界似曾相识,唯独绒毛被雨水打湿黏附在身上,显得极其狼狈。 她谨慎将右爪递至面前,歪着脑袋,认真审视自己粗壮长腿、内弯利爪,继而前后左右来迴旋动脑袋…… 如此锐利的大爪,如此灵活的颈脖,如此毛茸茸的绒毛,原来是一只小憨憨…… 不,是年幼的猫头鹰呀! ··· 晴容嫌弃地抖了抖不防水的羽毛,见潇潇暮雨已歇,扑腾着飞离繁茂枝叶,朝殿阁灯火通明处窥望。 不出所料,透过半敞的象眼格大窗,太子正跪于殿内,身前数尺洒落碎裂的描金白瓷片,茶水流了一地。 ……惠帝在责罚太子? 印象中,惠帝眉目慈和,总是一副病怏怏的状态,每坐上一两个时辰便昏昏欲睡;而今,竟在宴后对太子摔茶碗? 晴容整个鸟都不好了。 只听得惠帝怒声颤颤:「不过是一桩小小的走私案,捣腾数月,迟迟未结案,还牵扯出五十多条人命!而你、你……竟就此压下?有没有半点对君父法礼的畏惧惶恐?别忘了,你只是代朕监国!」 夏暄垂首而跪,由晴容所更换的常服已被茶水湿了一角。 「陛下,并非臣有意拖延或隐瞒,而是……刑部和大理寺给出的『畏罪自尽』一说,实在太过荒谬!臣只想继续往下深挖,才暂且摁下未表,还请陛下明鑑!」 「这么说,在你监理朝政之下,刑部和大理寺折腾百日,竟连一桩简单的香料走私案也破不了?」 惠帝越听越火大,接连咳了几声。 夏暄以双膝跪行前移,意欲上前劝抚,险些跪中碎瓷片,教晴容心底泛酸。 归根结底,她明白太子是想借推行新政,并竭尽全力彻查手头几桩案子,以清除积弊,扭转大宣因惠帝染病三年来的颓势。 何曾料想,潜藏的幕后操纵者竟狠绝至斯,令涉事富商全家男女老少一夜间投井、割喉、上吊? 偏生那手法熟练利落,展现仵作面前的死状,完全为自裁之态。兼之现场无外人入侵、打斗、挣扎痕迹,想要证实亡者「被灭口」,且从中寻获兇手,难度无异于登天。 他依稀嗅出香料走私和屡次暗杀存在一定关联,又涉及赤月国中仇视大宣的势力,唯恐公然追究,会引发更多祸事。可他不甘心贸然了结,才借沉船案等大案,暂且将走私案搁置。 夏暄待惠帝顺了顺气,软言恳求:「陛下,臣敢保证,香料走私案背后的主使远未揪出!正是怕盲目追索,会导致官员们在无头绪时随意攀咬,臣才……」 「攀咬?他们能攀咬谁?」 夏暄默然半晌:「臣,未经证实,不好随便揣测,请陛下见谅。」 惠帝勃然而怒:「你自幼疏懒成性,不谙政务!朕还道你母亲和长兄离世后,你会有所长进,才立你为太子!枉朕委以重任,把江山託付于你!你竟连眼皮子底下的案件都搅得一团糟,还一再为自己的无能找藉口?」 因夏暄挪了地儿,晴容瞧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沉默间隙品味出他的痛苦、无奈与憋屈。 她见识过他夙夜在公,坐而达旦,到头来,当父亲的依然被他往昔藏而不露的表象所蒙蔽。 父犹如此,民何以堪! 他曾私下相告,被灭门的那家人,与齐首辅夫人娘家、和赵王母妃娘家皆相熟。 且皇后长期使用安神香,却在宾客盈门时刻意掩饰……说不定也有嫌疑。 故而当惠帝发问,他没法将似是而非的结论列于御前,更不可予人「堂堂太子趁机打压兄长们」的误会。 第154页 这些,她都懂。 静谧许久,夏暄艰涩开口:「儿自知迂钝浅薄,经验不足,承蒙君父教诲,定当衔胆自砺,黾勉从事。明日迴銮,路途遥远,恳请您保重龙体,早生歇息,其余的交给儿便是。」 他突如其来换了父子称谓,让惠帝有一瞬缄默,语气渐趋缓和:「罢了,回京再议。」 「儿送您回寝宫。」 衣袍摩挲掺杂缓慢脚步声渐远,而后有数名内侍安静洒扫、搬动案椅,最终灭掉满殿烛火,仅留一盏孤灯。 ··· 夜静,晴容呆立枝头,回顾惠帝对儿子的态度,后知后觉一事。 ——太子似乎从不曾透露自身因香料走私案接二连三遇刺的危险境地? 她扇动翅膀暴跳如雷:傻殿下!爱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啊!生死攸关的大事都能瞒着!难怪您亲爹一点儿也不心疼您、怜惜您! 但凡拿出向她撒娇的劲儿来对待惠帝,也不至如此啊! 仔细回想北山寺外的行刺、挟苍园附近先后两次截杀、来时路上明简暗刀……每一回,她皆捲入其中。 头一回是以猫头鹰之身,后面四次全是她本人。 难不成……太子瞒而不报,不光担心惠帝病中多思多虑,另有深层原因是——她? 诚然,初次遇险那批刺客多半高大,且留下「赤月国安神香」的线索。 那会儿太子瞧出端倪,不欲将矛头引向赤月国,明面上找她对质,实为与她联手追寻真兇。 接下来的一次又一次,二人在歷险中增进友谊,也增进了友谊之外的情意,但终究牵扯到秘密行动和谋逆之举,太子为保调查继续进行,也为保护她这位联姻公主,选择慎重对待,未轻易揭开。 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他非要带她同行的苦心。 她私下助他的情谊,须瞒过针对他、觊觎他的人,却可告知惠帝。 假若惠帝未曾因此案动雷霆之怒,更问起走私物料,他大可将她推至台前,以表彰她的相助之谊。 一为不欺君,二为她摒除干扰势力,三……或许为了昭告他和她的密切联繫。 可惜,惠帝龙颜大怒,太子自然不会让她出面。 天之骄子,韬光养晦,从一位不受宠的皇子一跃成为皇太子;本在朝堂之上已享有盛誉,此番忍辱负重,至少有一半是为了护住她;而她亦一筹莫展,既不能直接冲进去为他辩护,又无法用「九公主」身份给他过多关怀与宽慰。 风摇枝叶,残雨淅沥。 晴容远眺夏暄离开殿宇,捨弃乘辇,缓步而归的背影远不如平日意气飞扬。 她今夜所侵占的猫头鹰羽翼未丰,外加她的飞行技艺本就差强人意,只好时飞时蹦,远远尾随在后。 夏暄穿廊过道,返回太子寝宫,却驻足庭院内,摆手屏退左右。 恰逢浓云乍破,月华幽幽坠下,如水如练的炫炫流光泻满了雨后宫阙,映得草木如嵌璀璨珠宝。 他抬袖伸手,让掌心充盈这片无意间泄漏的月光,仿佛它有质有形,可触可碰。 猫头鹰的眼睛辨别不了斑斓色彩,仍觉月色因他而清朗,因他而与别不同。 静思片晌,夏暄负手而行,行步行至晴容居住的院落。 房中寂寂,灯火俱灭。 门外当值的鱼丽当即警觉,冷声低问:「殿下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夏暄刚遭惠帝噼头盖脸一顿痛斥,再被她唿唿喝喝,容色顿时冷峻了几分。 鱼丽误把他的黯然落寞视作心虚,话音更增锐气:「殿下三番五次接近我家主子,究竟心生爱慕,抑或藉机轻薄?赤月族民风开放不假,但我家小公主绝不容殿下肆意羞辱!」 夏暄眉峰笼罩火气,闷哼一声,转身而回,未料鱼丽犹自愤然。 「还有!殿下,据我所知,赵王待您一片赤诚,就算豁出性命亦在所不惜,您为何暗地里夺他所好?」 夏暄步伐微凝,冷然回眸,薄唇翕动,终归没吐露半字。 晴容看在眼里,苦漫于心。 姑且不谈她和赵王缘起误解,此番太子殿下到访,想来更多为商谈要事,或从她这九公主处寻一丝半缕慰籍。 鱼丽爱她护她,往往罔顾尊卑;加上先入为主,误信「侍寝」之说,乃至曲解他意,当面顶撞,等于再捅了他一刀。 他忍着,没申辩,没动怒。 全因鱼丽是她的师姐。 晴容这回若是别的鸟儿,也许可厚颜飞至他肩头,挨挨蹭蹭撒个娇,更甚者……供他玩乐半宿。 但她是鸮,在世人眼中极具不详,即便他曾为鸮辩解,心情沉重时却未必全然接纳。 她立于屋嵴,扭头见邻院花架下密布长短有致的花穗,如飞瀑般倾泻,依稀为紫藤花,遂飞身掠去,咬下一串,旋身飞入暗夜。 无声无息飞过夏暄上方时,她松喙一甩。 那沾染雨滴的花簇瞬即破空而落,恰恰砸在他怀内。 ··· 翌日迎接圣驾回城,繁琐礼节过后,夏暄领着女官装扮的晴容,坐上连夜修补过的东府马车。 左右后三面添加了层叠纱帘遮挡,铁箭造成的破洞被牢牢掩盖。 晴容端坐他身侧两尺外,眼见他一反常态,规规矩矩坐着,手里则摆弄一枝半紫半蓝的藤萝花穗。 第155页 闷声不响,既不撩她,又不逗她,想必心事未了。 她默默在心间整理来龙去脉,想为惠帝的责骂而劝慰,想为鱼丽的鲁莽而致歉,始终不忍启齿。 颠簸间,她左掌悄然探向他,以两指拽了拽赤色袍袖。 夏暄蓦然回神,对上她缱绻温柔的杏眸,盈盈眼波如有抚慰,如有歉疚,如有笃定。 ——还有我呢。 她用眼神传递这一信念,他即刻能感受得到。 夏暄唇角勾起弧度,随着俊颜笑意潋滟,眉间堆叠一整夜的阴云顷刻尽散,了无影迹。 就在她试图缩回手时,他以不容拒绝的意味将藤萝花塞向她,挑起她莞尔一笑。 随后,腾出右手小指,与她左手的尾指相勾。 就这么悄悄勾了一路,捨不得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看吧看吧!九九反过来撩我了! 晴容:(⊙o⊙)现在缩手还来得及吗?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咒文 26瓶;赴酒臣 5瓶; 第七十二章 京城之外, 旌旗猎猎, 齐皇后凤驾亲至, 与皇子公主们,以及齐首辅为首的文武众臣, 整整齐齐迎接圣驾迴銮。 此前惠帝曾下令,休养期间,无诏不得滋扰,因而不论赵王归京,抑或永平郡王夏昂返京,也没敢绕道赴行宫面圣。 此刻,夏昂俊朗面容映入惠帝眼睫,路途奔波的疲倦、久别重逢的思念、染病多时的憔悴混合在一处, 散发强烈迟暮感。 「陛下,儿回来了。」夏昂扬起微笑,长眸尽是殷切。 惠帝昏花眼眸霎时噙满泪花, 由魏王亲自搀扶下地, 另一只手则牢牢抓住永平郡王的胳膊, 难掩轻微战慄。 「回来了!都回来了!」 他立于城门外, 接受皇后、子女、宗室和百官朝拜,病容漾起久违的愉悦。 繁琐礼节间,晴容始终以女官身份尾随太子, 毫不起眼。 她早闻惠帝最喜爱的是老二和老四,瞧这情形倒还真无半分夸大。 前两日的皇后寿宴上,她已亲眼见过二皇子, 即便他只冲她淡淡一瞥,仍觉其仪表非凡。 此际迎面相遇,她唯恐被魏王和小七认出,只敢垂首而望,恰恰瞄见夏昂郡王赤袍上的圆形白玉佩,下端悬有三片指甲大小的水滴状金饰。 她疑心此为亲王、郡王的御赐之物,但再细究其他皇子们的配饰,皆为玉鱼、铜鱼等鱼形纹饰,全然不相类。 因她怀疑夏昂与戴小将军「交情匪浅」,禁不住偷偷搜寻戴雨祁的身影。 「看谁呢?」夏暄虽在前,却时刻留心她的一举一动。 晴容声如蚊飞:「没、没有。」 夏暄斜睨,见她两手空空,眉心蹙起微妙不悦。 「不必随我进宫,先回,我尽快联络你。」 他大手一挥,示意她和鱼丽退至道旁,命人牵来马匹,自顾翻身上马,和赵王双双引路,护送圣驾入城。 夏皙起初将注意力全数集中至父亲和兄弟所在,眼见大队人马依次入城,她重新登车,鬼使神差地向边上一文一武两名东府女官多瞄了半眼,随即诧异注目。 震悚、愤怒倏然而起,化作苦涩瞭然。 ··· 皇族家宴上,皇后与贤妃分别坐在惠帝身侧。 除了夏暄兄妹沉默无话 ,余人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推杯换盏间殷勤问候长者安康。 小七则嬉皮笑脸恳求贤妃,请求允他在东府、魏王府和赵王府轮流小住些时日,以向兄长们学习书道、丹青和骑射。 从下酒的花炊鹌子到荔枝白腰子,从三脆羹到羊舌签,从煨牡蛎到五珍脍……本是精细无比的山珍海味,佳酿香溢,夏皙竟一改活跃,垂目盯着嵌有斑彩细螺的楠木食案。 她这副恹恹不快的情态,惹来齐子翱狐疑:「公主怎么了?」 夏皙摇头,离座向上首方向行礼:「爹爹,阿皙……这两天胃口不佳,请允准我出去透透气。」 惠帝素爱嫡女,关切相询:「无大碍吧?」 皇后和贤妃互望一眼,均自浮起笑意——公主成婚半年,据称近日和驸马渐趋缓和,想来……? 眼看夏皙获准离开,齐子翱急忙起身,却被她制止。 「难得团聚,大家开怀畅饮,你且替我……多坐会儿。」 齐子翱转目望向台上的夏暄,目带徵询。 夏暄了解妹夫之意,然则他先一夜才因走私案得罪惠帝,不敢在宴席间擅动,索性睨视和妹妹关系最密切的赵王。 偏生赵王忙于品酒,并大快朵颐享用烤肉,压根没留心太子的眼神暗示。 ··· 殿阁之侧,夏皙仅领一名侍婢,凭栏眺望。 茫茫夜色瀰漫连片宫阙,也瀰漫了她浮浮沉沉的心。 显而易见,进城时太子哥哥身边的两名女官,分别为赤月国九公主和其师姐鱼丽。 即使那两人刻意乔装,努力低调,却逃不过她的审视。 逮住两人和太子秘密同行,再一次印证夏皙所虑——九公主和太子哥哥之间,已从当初香料走私案的公务来往,发展至暗流涌动、情投意合。 她早该有所觉察,翰林画院、春蒐、积翠湖游玩、乐云公主府别院……许多微小细节,暗藏端倪。 第156页 是她一再甘愿相信九公主的为人,认定这位「未来三嫂」才貌双全,光明磊落,绝非攀龙附凤之徒,才在内心深处不断为对方和四哥、太子哥哥的亲近而开脱。 她觉察九公主待三哥并无特殊情份,且三哥性情粗犷,行事毛躁……平心而论,二人算不上天作之合。 和九公主的相处点滴浮现于心间,她心底有怒,有怨,有怜,有惜,终归恨不起来。 她不止一次探听到,九公主和四哥有书信往来,且收受过小礼物,更与宁贵人小逛后宫花园。 但早在那之前,太子哥哥因菀柳之死,赔了九公主一名女官。 夏皙刚开始并未留意此事,直至惊觉太子派去的,居然是侍奉母后多年的尚宫崔简兮! 崔尚宫于十年前离开中宫,杳无音讯;去年哥哥获封太子,辗转寻回此人,招纳进东府,只负责文书编写和传递,没引起多大重视。 可夏皙心下清楚,太子不重用,只为保护为数不多的故人。 如今将心腹送至赤月行馆,供九公主差遣,当中潜藏多少深长意味,不言而喻。 不管九公主偏爱温柔备至、圆滑老到的四哥,抑或位高权重、才情横溢的太子哥哥,夏皙明白,傻愣愣且空有一身武力的三哥,自始至终皆处于劣势。 可怜三哥既无母家庇护,又不得君父宠爱,就连兄弟们也没将他当一回事。 唯一守护他、支持他的,只有她这个妹妹。 而他也全心全意信赖她,处处以她为先。 她必须劝他从无果孽缘中及时抽身,免得身心疲惫,伤痕累累。 夏皙藏不下秘密,当即小声吩咐侍婢。 「速回宴席,请赵王来一趟,我有话要对他细说。」 ··· 「阿皙啊……找我什么事?」 赵王虽豪饮将近大半个时辰,仍丝毫未露醉意。 他步履生风,神威凛凛而近,令夏皙倍感心酸。 耿直的兄妹从不爱绕弯子,对视片晌,夏皙开门见山:「三哥,依妹妹之见,你理当捨弃和赤月国联姻。」 赵王惊悚多于愤怒:「喝多了?跟小姐妹闹翻了?」 「我观察九公主好几个月,也认真比对过她和你们兄弟的接触,可以肯定,你俩不适合。」 夏皙虽恼晴容摇摆不定,但念在她身处异国他乡,处境尴尬,身不由己,终究没以恶言辱之。 赵王煳涂了:「可她对我,不是挺好的么?」 「她对谁不好?」夏皙反问,「她对太子哥哥、四哥、小七……乃至欺负过她的乐云姐姐,都不差吧?而且,我听说,你俩初遇那回,她根本不知是你,不存在什么『投桃报李』之心!你在赤月国偶得的画作,更非她本人亲笔,一直是你想多了!」 赵王满脸憋屈:「可我觉得她很好。」 「她是很好,但四国之内,好姑娘何止她一人?你正眼瞧过几个?」 「那倒也是哦……」 他生于深宫,大多数精力耗费在练武,间或研习排兵布阵,确实没花心思在情情爱爱之上。 前年奉旨出使赤月国,他邂逅箭法神妙的九公主,心生倾慕嚮往。离开赤月国时,收到赤月王所赠的甘泉露和一幅青年骑射图,他好奇问了句「听说九公主擅长作画,请问是否她所绘」,换来对方窘然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只当九公主已倾心于自己,回来向夏皙倾诉后得到鼓舞,火速请求惠帝行联姻之策。 仔细回想,情起何处,缘由何来? 他和九公主接触的时日,屈指可数,谈何情深爱笃? 夏皙见他陷入沉默,似踌躇未决,一咬牙,闷声道:「反正,我不希望她当『三嫂』,你自个考虑考虑吧!」 「何不早说?」赵王恍然大悟,咧嘴一笑,「好了好了!都依你,别发脾气,也别难过,更别傻站这儿……随哥哥回去喝酒!」 说罢,大手搭上夏皙肩头,半推半拥她回殿。 ··· 殿内,永平郡王夏昂跪坐在惠帝腿侧,双手成拳,轻捶父亲的两膝;惠帝则满眼慈爱凝视次子,欲言又止。 父慈子孝的美满场景,已两年没呈现眼前,以致于大伙儿颇感不适应。 不难看出,夏昂当年因折辱安贵人、致其羞愤自杀、触怒圣心的风波,算是因分隔的两年磨平了。 夏暄眸光中的冷冽与无奈稍纵即逝。 长姐、长兄、三哥和他,均称父亲为「陛下」,往往是君臣先于父子;但二哥、四哥、阿皙和小七反之,一旦无外人,便如民间孩儿唤惠帝「爹爹」,乃人伦之情重于君臣之道。 可一贯享有孝名的二哥,明知父亲因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已,却还当众讨好挽留,真是「以孝为先」吗? 夏暄既想劝惠帝回寝宫歇息,又恐父亲昨夜的余怒未消,更不愿由他出面破坏二哥的「好事」,下意识向乐云公主使了个眼色。 乐云公主会意,柔声劝道:「陛下龙体有恙,加上今日车马劳顿,理应早些安寝。二郎现已归京,至少要呆到万寿圣宴过后再离京。父子团圆叙话,何必急在一时?」 夏昂动作微微一凝,眼底闪过极短暂的忿懑,随后换上歉然苦笑:「是儿太想念爹爹,欠周全考虑,还请母后陪您摆驾回居安殿。」 惠帝伸手摸摸他的后脑勺,哑声道:「朕知你孝顺,那便……明儿早些进宫请安。」 第157页 夏昂含泪点头,扶惠帝离席,交至齐皇后手上。 惠帝久未理会皇后,又不忍怫儿子心意,颤颤巍巍随之踏出两步。 冷不防赵王去而復返,直奔而入:「陛下!臣有要事请禀!」 惠帝皱眉:「冒冒失失,没规没矩!一顿家宴,能有何『要事』!」 「陛下!和赤月国联姻的事,臣不掺合了!」 赵王本就嗓门洪亮、中气十足,急匆匆奔入时一吼,震得闻者心颤。 众人目目相觑,深觉他说的每个字都浅显易懂,但拼凑在一起却教人一头雾水。 赵王见没人搭话,沖至惠帝跟前,噗通而跪:「阿皙不要九公主当她的三嫂,我娶来做什么?求陛下收回成命,免了这桩联姻!」 「……!」 夏暄目瞪口呆,全然猜不透三哥出的什么怪招。 惠帝怒斥:「胡闹!九公主……朕见过,温雅得体,身手敏捷,动静皆宜,配你绰绰有余!」 赵王苦着脸解释:「并非臣嫌弃九公主,是臣理解错了!那时,我给她扔了三个桃子,她弯弓搭箭将桃子直直钉在树上,又还我几个李子……我误认为这是对我有意的表现,前些天,小鱼嘲笑我,我才发觉搞错了!」 他一番话掐头去尾,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搅得惠帝傻眼。 「什么桃子梨子?怎么又射箭了?小鱼是谁?」 「这事说来话长,得从臣出使赤月国说起。两年前,臣奉旨前往赤月王都,为扬我大宣国威,先后和贺若氏宗亲比武、比骑术、比箭法……赤月国以武立国,男女皆在马背上长大,个个雄姿英发!臣与他们激斗五天六夜,我分别使用红缨枪、长刀……」 「说重点!」惠帝更晕了。 「哦!重点就是,我以为九公主倾慕于我,故而迫不及待想娶她回大宣。」 惠帝耐心耗尽:「你、你这前言不搭后语!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赵王挠头讪笑:「臣之前想娶,现在又不想了。」 惠帝维持半日的好心情全被他突如其来的怪论碾碎,若非体虚气弱,差点想抬脚揣他。 「两国联姻,岂能容你任性妄为!给朕滚一边去!」 魏王适时上前劝道:「爹爹,联姻为两国盛事,不容有失,既然三哥无意,您何不考虑儿?」 话音未落,乐云公主噗嗤而笑,美眸斜睨太子。 夏暄胸腔如堵了一团火,随时随地要炸。 他本来只等二哥、三哥、四哥激烈相争,好拖延时间解决余家案子,再来个渔人得利。 结果……二哥对他的九九没半点兴趣,三哥不晓得吃错药或脑子抽风,整了一出「当众拒婚」,一下将他的满盘计划彻底打乱! 看来,得从根源上着手。 ··· 戌正时分,晴容掩人耳目绕道去指定的私宅更衣用膳,而后隐秘返回行馆。 刚把东府女官袍服交予崔简兮,她低头见三花猫妙妙追逐一白色团球,暗觉眼熟。 从陶瓷罐里摸出小鱼干,逗引猫咪行近,趁其忙着狂吃,她素手一捞,捡起纸揉成的糰子,小心展开。 发皱且满是破洞的纸上,以挺秀字迹书写一句话——苏合香酒, 调五脏,却诸疾,散寒通窍, 温经通脉。 其中苏」字左下角少了一点,「脉」字笔画带抖,正是她从西山客院捡来,疑似魏王笔迹的纸团。 晴容回顾近来魏王赠予她香油时所附的信笺,总觉似是而非,愈发琢磨不透。 正当她试图藏好纸团,崔简兮谨慎折返,唇畔带笑:「公主,太子殿下他……就在后院。」 晴容心跳漏了一拍。 尽管他临别前明言,会「尽快联繫」,可这未免太快了些! 莫非出大事了? 按捺焦灼与赧然,她快速整理家常衣裙,随崔简兮信步而出。 柔和月光倾泻于僻静后花园,那人长身鹤立,所穿那袭行馆男僕的青灰布衣,遮不了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姿,及皎皎似浸润月华的眉目。 他神色复杂难言,手执一枝紫藤花串,静静等待她靠近、施礼、问安。 「殿下大晚上赶至,所为何事?」 晴容软嗓细细,意含忐忑,未料他不言不语,再度把那垂头丧气的花串塞进她手里。 她啼笑皆非,与之对望半晌,檀唇欲启,只听得他沉嗓柔中含冽,低低细语。 「我生气了,快哄我。」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殿下三岁,不能再多了! 太子:我觉得我有三岁半。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湖 10瓶; 么么啾~ 第七十三章 夏暄那句话虽轻如花叶飘落, 可依然随风迴荡于草虫低鸣的夜院。 藏身暗角的甘棠憋笑憋得发抖, 而一贯老成持重的崔简兮, 亦不自觉弯起玄妙笑弧。 晴容窘困难耐,仓皇把花串塞还给夏暄:「给、给您, 别气了。」 夏暄满怀憋闷,既想告知家宴上的突发事件,提醒她和四哥避嫌,又想商量皇后的问题……被她手足无措的「哄」一逗,禁不住大乐。 「你不问我缘由?」 「殿下若愿相告,何须我多问?要是不想说,就算我一再追问,您也不会坦言。」 第158页 「还耍嘴皮子?」夏暄再一次将紫藤花交至她手中, 「本宫送的,你得留着。」 晴容心道:明明是我送你的! 但料想昨晚她悄无声息飞过,估计他没搞明白, 说不定以为风吹落屋顶落花。 夏暄借寥落灯火捕捉她眉间闪过的不忿, 牙缝挤出一声绵软警告:「不许嫌弃。」 「小九岂敢?」晴容凝视他, 「殿下如此着急, 难不成……宫宴上有状况?」 夏暄薄唇柔柔轻启,话未出口,警惕环顾四周。 某些话, 他憋在心好久。 曾承诺等到余家案子水落石出,便会坦诚以告,可今夜三哥捣腾了那一出, 他真担心父亲耳根子软,立马下旨让四哥迎娶。 不到万不得已,真不愿把君臣父子的关系搞僵。 迟疑须臾,他下意识向晴容挪了半步,长眸如氤氲星辰柔光。 「有件事,我等不及了……」 晴容心头紧揪,隐约猜到他言外之意,却莫名失了面对他的勇气。 她没准备好,该接纳或婉拒。 横在他们跟前的,有两国江山社稷,有大宣皇族血统,有彼此声望名誉,更有她不为人知的离奇秘密…… 可她又烦透了悬而未决的情思缭绕,迫切打破目下暧昧不明的胶着。 至少,她渴望获悉,将被他置于何地。 薄薄月光填满二人之间触手可及的距离,照亮夏暄渐红的耳根,然而当他伸手试图去握晴容的手时,前院方向传来急匆匆脚步声。 「小公主!小公主……乐云公主的马车已停在门外!」 ··· 半盏茶时分后,一身华美礼服的乐云公主被迎入行馆正厅。 「九公主,请恕乐云大晚上叨扰……」 她初次到访,精心描过的凤眸东转西望,暗露好奇。 晴容礼貌请她坐到上首,命人取来茶点,愈发为太子和大公主的仓促驾临而惊疑。 「您不妨直言。」 「无须紧张,」乐云公主悠然落座,「时候不早,浪费时间的客套话,我便都省了。此番来访,有三件事……其一,我那三弟,受阿皙怂恿,决定放弃和九公主成婚。」 晴容递上点心的手微微一僵。 「哦……」 既不晓得该给哪种表情,也不晓得应说什么。 她承认这一刻,心间顿生如释重负之感,可赵王捨弃,局势大变……难怪太子急巴巴赶来! 乐云公主续道:「第二件事,我陪皇后和贤妃一同送陛下回宫时,路遇景西三所的宫人,托我给你捎点东西。后宫的景西三所,是……」 「小九听闻,是宁贵人的处所。」 乐云公主秀眉轻挑,从袖内翻出一紫檀小盒,推至她手边。 「有劳大公主。」晴容不急于翻看,仍在静待对方未完之言。 「第三件事,算是我个人的小小好奇,」乐云公主直视她不显山不露水的杏眼,平静发问,「九公主对我们家老四,究竟有何想法?」 晴容素知乐云公主快人快语,未料竟直接到这地步,只好模稜两可:「魏亲王风姿儒雅,待人友善,是位……平易近人的皇子。」 「就这样?」乐云公主失笑,「那……比起太子,如何?」 瞥见冒充僕役的夏暄不知何时已立在幽暗墙角,晴容如坐针毡:「太子殿下乃国本之尊,小九不敢妄议。」 「信不过我?」乐云公主半眯眼端量她,「说说看嘛!我又不至于跑他俩那儿告状!」 晴容窘迫得无以復加,赶忙捧起宁贵人所赠,以迴避话题。 随着她手指掀开木盒盖子,清甜香气弥散于前厅,带点柑橘清新,又含桃李的甜腻,竟是一盒花果味的香膏。 晴容惊色乍现。 倒不是为宁贵人调香的技巧非同一般,而是……她那夜所逛的景西三所,不含一丝半缕香料气息,试问幽居冷宫的帝王妾,如何在短时间内研制新鲜怡人的香膏? 是魏王调制好,再让她转赠?母子二人多年未聚,即便皇后千秋宴上也只是远远颔首致意,外加魏王巴不得当面讨好的个性,由母代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细看盒盖内上方藏有摺叠好的油纸,她展开而观,上书几行蝇头小字。 ——闲来小作,聊表心意。柑桃香膏,沉香三两,栈香一两,檀香一两,龙脑半钱,柑橘皮三两,桃花干瓣二两,苏合半钱,炼蜜而制…… 晴容知宁贵人之所以详述用料,应怕获赠者有所忌讳。 眼看字迹似曾相识,她将纸条挪至铜灯下,脸上蓦地变色,双手微颤。 ··· 「怎么了?」 假装垂首而立、实则时刻留心的夏暄沉声询问。 晴容犹自寻思如何应对,乐云公主低唿:「这、这……殿下?您在?」 夏暄本没打算在长姐面前隐藏小心思,既被认出,索性行至晴容身边,从其纤纤玉手间抽走那油纸。 晴容小声嗫嚅:「这里头的字,笔画不大对……是我少见多怪。」 夏暄逐字细阅,除却「苏」左下角的「鱼」字,四点偏歪,其余基本没问题。 他略微思索,笑道:「若我没记错,永安侯……也就是宁贵人的父亲,宁姓讳云苏,字明启。咱们大宣遵循『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故而书写时若涉及圣贤、君主、父母、师长,多半会以增减笔画来避讳。这『苏』字嘛……想必是她习惯只写三点,又恐九公主不明情况,写完再让宫人增补完整。」 第159页 晴容惊诧神色并未因他的解释而缓和。 「看来,我操了闲心,也问了多余的话,」乐云公主莞尔,「到此只为传达消息和跑腿,既然殿下纡尊至此,定有重要事情商谈,我不作打搅。」 晴容心神初定,连忙客套几句,亲自送她出门。 穿过二门外的石拱桥时,乐云公主有意放慢步伐,待夏暄跟上,低声道:「殿下,当姐姐的听说了,陛下昨儿在行宫动了雷霆之怒……」 「长姐果然消息灵通。」夏暄眼神微冷。 「陛下固然对二郎、四郎和小七更亲近,毕竟他们嘴甜;可正因为对您寄予厚望,才会严苛磨砺,您别往心里去。」 「嗯。」 「纵然再聪颖、再勤奋,有些重责别自个儿扛。您往日藏得太深,不爱显才,不爱出风头,陛下必然误判您的能力,担忧您初出茅庐,遇事不稳;更忌惮监国太子脱离掌控,凌驾于皇权……于臣民前可露锋芒,但在君父之侧,切记显露才华之余,也要卖个乖,虚心求教才是。」 乐云公主话音压得极低,字字句句敲落夏暄心上,铮铮有声。 送别长姐后,夏暄不顾鱼丽惊悚眼光,紧随晴容身后,悄声问道:「那纸条到底有何玄机?」 晴容定住步伐,命其余人等退下,思忖良晌,抬手拽住他衣角,将他拉到庭中石灯旁。 深吸了口气,她翻出早已不成样子的纸团,谨慎摊开,放入他掌中。 「劳烦殿下慧眼鑑别一番,且辨别这纸条上的字迹,与那油纸上的,是否……」 夏暄借灯火细辨这皱巴巴的纸条,明显可从字体和笔划走势推断,两者为同一人所书。 「九公主,这纸团从何而来?」 晴容轻咬檀唇:「是上回赴西山时,小山雀啾啾……半夜叼来的。」 夏暄微惊:「瞧纸张和墨迹的时日,估摸是近三个月左右所写!你的意思是……?」 晴容紧张攥紧袖口,幽幽抬眸:「小九有个大胆的设想。」 不须多言,夏暄已然知晓:「我即刻派人彻查。」 ··· 五日后,夏暄宣称经不住小七软磨硬泡,决定带他微服出游,骑马散心。 原本魏王和赵王皆获幼弟之邀,出发前一日,「恰巧」被乐云公主、夏皙两姐妹分别约走。 个中因由,夏暄自是要瞒住小七。 是日阳光温和,碧空浮游稀疏白云,正是郊游好天气。 巳时,三拨人马先后抵达京城南麓的竹海,小七下了马车,立即被眼前的余家叔侄惊呆。 余家一案轰动全国时,他年仅五岁半,大多细节记不真切;但小舅舅和大表哥乃至亲之人,多少还保留印象。 时隔数载相见,小七目视二人衣着朴素,形容落魄,心中酸苦,一时没忍住,回身扑向夏暄,搂着他的腰嚎啕大哭。 夏暄万没料到弟弟突然感伤至斯,顿时狼狈不堪。 晴容示意崔简兮把风临带到前头,温声对小七道:「小郡王,这儿有位小兄弟,唤名『小风铃』。他在山中长大,最会捕鸟,你大可和他探讨,如何捕获一只鸮。」 小七拭泪:「哥哥拿走了你给我画的帕子,承诺允许我养憨憨,但又不让我逮野生的,只准饲养主动飞入东府的,可过了大半月……我一只憨憨也没见着!」 说起伤心事,哭得更惨了。 夏暄处心积虑骗小孩子手帕的行为被当众揭穿,尴尬得无言以对。 晴容曾借辩哥耳目,得悉太子顺走了小七的「飞鸮好音」丝帕,至今方知原因和条件,既好气又好笑。 倒是余目成笑眯眯哄道:「小旭旭长大啦!来小舅舅这儿吃糖,好不好?」 小七深知小舅舅从天才少年沦为至此,极为坎坷,当下渐泣渐歇,改而问候大表哥,并打量和他年岁相仿的小风铃。 小风铃在城中生活了一段时日,已无最初的怯弱,笑时腼腆中透着天真。 晴容这几晚常以小狸儿或胖银狐陪太子处理政务,知他此行不单纯为让小风铃成为小七的伴读,更想藉机问清余晞临案发时的细节,便识趣邀请余叔和两个孩子骑马入林找蘑菇,留下表兄弟二人默然相对。 和风抖动万叶千声,更显缄默。 夏暄见余晞临没拄杖,忧心他难以久立,意欲搀扶的手伸出又缩回,最终自行寻了一块大石,撩袍而坐,才摆手请他坐下。 余晞临的态度显然比上次西山一行和缓得多,尽管眉眼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敌意和戒备。 「表哥,」夏暄语调沉重,「过往的恩恩怨怨,我不再耗费唇舌辩解,你我自幼相熟,我为人处事如何,你一清二楚。」 余晞临桃花眼凝向他:「殿下有话要问?」 「我长话短说,希望你别介意。这些天,九公主翻遍了香道典籍和古书册,也请教过她的师父,始终寻不出能让人产生幻觉、乃至发狠攻击他人的香或毒。 「当日的流程,我已问过阿皙,她只说……中午大伙儿一起用膳,饭后喝过燕窝酥酪,而后与你游园玩赏,路过兄长书房时,熘进去下了大半日的棋。待出事后哭闹声响彻东宫,你俩才从棋局中回神,可有此事?」 余晞临苍白虚弱的容颜无端漫过红云,随后如有锥心之痛一晃而过,散于无形。 第160页 「嗯,确是如此。」 「那……当时的吃食、茶水、燃香,可有异常?」 夏暄自知逼迫表兄追忆如烟往事,太过狠心,太过恶毒,可他再没别的途径。 余晞临竭力回忆,终归摇了摇头。 夏暄暗嘆一口气,软言安抚:「虽未寻获确切证据,但现下已有眉目……等万寿节过后,我会找机会向陛下重提此案的疑点,争取说服他重审。」 余晞临眼底掠过惊喜:「当真?」 「现阶段,请二位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余晞临似是想到什么,欲语又休。 二人并坐而谈,聊起昔年相伴岁月,十余年来的点滴记忆充斥心臆,各自唏嘘不已。 不多时,小七兴沖沖奔回:「哥哥!表哥!前面有一大片湖,水可清啦!咱们去捞鱼啊!」 夏暄见他手提一篮子,里头挤满各类山菌,皱眉道:「别乱採摘蘑菇,当心有毒!」 「嘿!九公主小姐姐和小风铃都在山里长大,经他们确认的东西,怎会有毒?」小七不以为然,「你俩快来啊!我还想请九公主小姐姐教我骑马呢!」 「你能不能别用这么累赘的称唿?」 「那该怎么喊?我总不能提前喊她『嫂子』吧?」 夏暄顺手为他理了理鬓角乱发,眼波温柔:「小七喜欢这位未来嫂子?」 「喜欢!我好喜欢她!」小七咧嘴而笑,「哥哥呢?」 「我也喜欢。」 夏暄颊畔绯雾起落,轻笑补了一句:「不过……她是你嫂子,可不是我嫂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七:?? 太子:是我媳妇,嘿嘿。 · 掐指一算,是时候发糖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 18瓶; 非常感谢~ 第七十四章 逶迤青山环绕下, 大片广阔碧湖氤氲淡薄水雾, 如暖玉生烟。 夏暄一手搀扶余晞临, 一手牵着小七,悠哉悠哉步向晴容等人时, 小风铃正向余目成介绍各种各样的蘑菇。 因连日阴雨,湿润泥土、枯木苔藓、老树头间冒出大大小小的菌类,如伞,如盘,如丝,如网,如球……色彩温润,煞是奇趣。 「木耳、平菇、竹荪, 还有草菇,味道鲜美!但那种白中带点黄的半圆形蘑菇,千万不能吃!」 小风铃边清理菌根的泥屑, 边摆放整齐。 余目成眼神如常天真:「为什么呀?」 「我吃过一回, 头昏脑胀, 所见的每个人头顶……都长了大西瓜, 可吓人了!」 余目成哈哈大笑,东寻西找:「好玩!这儿没有啊!」 小风铃一副心有余悸状:「在西山偶尔能找着。」 「那你给我挖几个尝尝!我也要看人头长西瓜!尤其是晞临头上的西瓜!」 「不不不!危险!有毒!」 眼见血脉相连的一大一小相处和睦,夏暄暗生感慨。 转头却见晴容脸色微变, 他当即靠近,低声询问:「怎么?」 「我适才骑马转了转,前头景致还不错, 殿下可愿走动走动?」 晴容未正面回答他,素手紧揪缰绳,相邀私谈之意甚为明显。 夏暄本想和她共骑,又觉当着小七、表哥和鱼丽之面,不宜表现太亲昵,遂翻身上马,沖甘梨略一点头,示意她先行清除隐患。 鱼丽牵马随行,被晴容以「保护小郡王」为由留在原地,不情不愿踢着杂草。 沿湖林木青葱,山路逶迤,嘚嘚马蹄声不疾不徐敲破静谧。 夏暄不紧不慢与晴容并骑,青白色宽袖拂过横生的野花枝叶,扫落花瓣纷纷扬扬。 路上杳无人烟,可见事前清场很到位。 他很满意。 「九公主方才想起何事?」 「小风铃提及西山有致幻的毒蘑菇,恰好……扶弥师太生前所居的虚明庵,就在那一带!小九便想,有没有可能……那人在特殊香料中加入致幻毒菌?」 「嗯,宫廷膳食管理极其严格,不致于让有害菌类混入菜餚。事不宜迟,我回头便下令去寻。」 「只可惜,当年的东宫僕役数尽被处决,我无法一一细问,加以核对。」 「西山情况,如你所料,」他沉吟半晌,续道,「这些天,密卫辗转查到虚明庵一里外有处清净院落,为魏王府师爷的名下。 「依我看,宁贵人或许不止一次偷偷出宫,和四哥私下往来。依照景西三所无人问津的冷落程度,以及四哥的聪敏机变,瞒人耳目绝非难事。」 晴容早于前天晚上,以小狸儿假寐听完甘棠禀报;此刻听太子转述,她故作震惊。 「贵人乃后宫嫔妃!竟胆大妄为至斯!所以……她是在您和魏王说起皇后寿宴之后,才匆忙回宫?」 「不清楚,如若过去十五年来,宁贵人不曾安守本分留居景西三所,能做的事,定然超出咱们预料。」 夏暄停顿须臾,復问:「九公主何以断言,宁贵人返宫时间……在我提议她出席千秋宴后?」 晴容因睏倦而险些打哈欠,闻言一惊,强行憋住。 她自然不能坦言,自己曾偷偷熘去景西三所,发现躺卧主卧的女子并非宁贵人。 「随口一问罢了,」她恐太子生疑,改口道,「您觉着……魏王是否有嫌疑?」 第161页 夏暄苦笑:「四哥与我们素来亲近,若干出伤害母后和长兄的恶行,那是真让我心寒至极。」 晴容始终觉魏王如雾里棉花,虚实难辨,既柔且韧,诸多试探,均没法使上劲儿。 「近几日,他和赵王皆未露面,小九没法探听一二。」 「他们俩啊……分别被乐云姐姐和阿皙绊住了。」 晴容瞠目:「为何?」 「你说呢?」 夏暄长眸半眯,笑貌隐隐浸润狡黠,尤显意味深长。 ··· 柔风悠然吹皱湖水,间或送来碎花点点,吹面如敷粉。 二人骑着马儿徐行,有一句没一句讨论未解的谜团。 一温雅挺秀,一清丽娇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宛如一对璧人。 晴容深知,除了新政推行受阻,香料走私案悬而未决,太子手上还压着频繁出事的沉船案。 一年内,东海接连六艘装载货物的大船沉没,引起朝野轰动,再无后续。 她夜间常听太子和甘棠商讨细节,料知他明察暗访,推断出有人假借大船沉没,实则沉入海的船上多半为废弃之物。 真正的贵重商品,全数遭人偷龙转凤。 可暗查各地,不见疑似物品流通于市,令案情难获进展。 近日,晴容闲暇时突发奇想,寻出沉船数案的蹊跷之处,总想提醒太子。 偏生他从不曾向「九公主」透露烦恼事,以致她无契机开口。 当下,晴容只能谎称道听途说,问明进展后,装作「灵光乍现」。 「殿下,兴许窃获船上商品的人,不为贩卖物资盈利,而是企图囤积居奇,或充盈库房?」 「对!你说得在理!」夏暄一拍腿,喜色顿现,「我早知你聪慧,却没敢以余家案子之外的破事来烦你,是我自傲又大意了!」 「小九哪里懂案子?」晴容维持谦逊,「信口雌黄,若能予殿下一丁点启发,自是幸事;如猜错,还请勿怪。」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已走出湖边松林。 前方是连片野桃林,因季节未到,苍翠枝叶间青果涩涩,别有一番风致。 晴容昨夜几乎没睡,来时路又和余家叔侄同车,没能盹上片刻,此际睏乏不堪,哈欠连连。 夏暄早觉察她在强撑,心生怜惜,暗悔走得仓促,竟忘带点心、茶水和备用衣服,遂劝道:「九公主暂且在此稍候,我到前方瞅瞅,有没有桃子以外的果子。」 说罢,翻身下地,引领她至一株老松树下歇息。 晴容极目远眺,寻不着「甘棠」的踪迹,索性坐下,目送太子四处转悠。 他刚走出丈许,似是不放心回眸凝望她,眼中晴光朗朗,唇角挑起温柔淡笑。 恰逢清风畅畅,扬起他月白袍裳的绣银缀边,细緻竹叶纹如在风里缱绻,散发谦谦君子润泽如玉的高华气度。 晴容脸颊莫名染红。 太子殿下歷来人前冠冕堂皇,仪姿端直,予人「立必端直,处必廉方」之感,不涉风邪,不沾雾露。 唯独她知晓,这人午夜梦回,和「她」合抱同眠,两体相偎,欲采不罢,欲休未休。 抵住「她」时一声声的「九九」,唤得有多情致绵缠,有多幽思绮丽。 ··· 短暂失神后,晴容惊觉自己竟一下晃到大树枝桠上,暗叫不妙。 她一不留神,竟在野外睡着了?这回又成什么鸟兽? 周遭一切蓦地放大了许多,她只觉腮帮子鼓鼓的,似塞了不少事物。 缓缓低头,只见两个褐色小爪毛茸茸的,还挺了个毛乎乎的圆肚肚。 再扭头觑向身后,方从蓬松的肥尾巴判断——她,是松鼠。 许久没变新动物的晴容陡然兴奋,确认所处枝条粗壮稳固,她欢快地扭动毛臀,甩着新得的大尾巴,还不忘用爪子捋了几把。 唷!灵动又有趣,可否拐回家养? 玩耍一阵,她才察觉把太子忘在脑后,赶忙半蹦半爬至枝头张望。 此处为桃林和松林的交界,由于野桃未熟,夏暄打起枇杷的主意,正攀爬至离她三丈有余的枇杷树上,逐一挑选青黄相接的果实。 大抵见识过他自画的各类诡异形象,如牧童、琴师、小将军、书生、猎户、渔郎等等,晴容已不觉「太子爬树摘枇杷」有何好惊讶。 她左右无事,干脆一屁股蹲坐在高树上,吧唧吧唧啃着嘴里所藏的小红果,旁观太子殿下辛勤劳作。 夏暄精挑细选了二十余个黄澄澄的枇杷,以长袍下摆兜住,敏捷跳下树,快步往回走。 晴容·松鼠见状,笨手笨脚往下爬,连蹦带跳,鬼鬼祟祟尾随在后。 约莫走出三四十丈,夏暄步伐轻缓了些许。 「九……睡了?」 晴容·松鼠探头探脑张望,果然见她本人背靠树身,仰首闭目,正酣眠。 她本就靡颜腻理,因盛夏没施脂粉,更显雪肌如软玉。 长睫毛承载斑驳日影,似潋滟柔情;樱口微阖,唇脂浅淡,宛若桃花点染。 疾风颳过,松竹如碧浪翻涌。一缕青丝被掠起,柔柔停在她鼻唇间,勾惹夏暄谨慎走近,以指尖轻挑拨开。 他轻轻将枇杷搁置草地上,小心翼翼坐至她身旁,转目凝视那张娇美睡颜时,眉宇噙满怜爱与蜜意。 第162页 晴容·松鼠偷偷熘至二人附近,「手脚并用」向上爬,静心细赏年轻男女并坐。 男的坐如朗月清风,儒雅俊逸,女的……算了,不自夸。 总而言之,山光、水色、碧树、熟果、玉人……这一幕仿若和谐美满画卷,教她迟迟捨不得醒来。 夏暄起初只顾端量少女妍丽的睡容,大抵发觉她一时半会醒不来,红着脸审慎地往她挪移数寸,随后……抬手,把她的脑袋一寸寸拨向他肩头。 每处细微动作,皆掺杂战战兢兢之态。 当昏睡中的「九公主」顺从靠牢他,且无任何警觉,他俊颜充分诠释了何谓「心花怒放」,又努力止住,唯恐惊醒了她。 晴容·松鼠审视他僵坐在地、面红耳赤的模样,几欲捧腹大笑。 那个端肃雅正的殿下呢?明骚暗撩的殿下呢?梦里没羞没臊的殿下呢? 怎么突然谨小慎微,羞涩怯赧了? 然而她乐了没多久,某人像是后知后觉正在浪费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悄悄嘟嘴,徐缓凑向左侧那光洁饱满的额头。 晴容·松鼠一爪托腮,一爪捧着小果子,竟忘了吃。 未料薄唇在距离她两寸时,勐地顿住。 诚然,他在醉后美梦内,大可为所欲为;当面如受蛊惑,亦难免情不自禁调戏。 可等到意中人陷入睡梦,秀颜纯洁如出水清莲,他反倒犹豫未决,生怕肆意之举亵渎了她。 偏偏她无意识颦蹙,粉唇如花瓣轻绽,近在咫尺,惹他垂涎。 待夏暄吞咽唾沫,喉结微滚,攒足勇气,再接再厉之际,晴容忽然羞臊难耐。 ——不、不许乱亲!这是真的她,不是梦里的假「九九」! 再说,她没感觉!感受不到!睡梦中被偷亲,岂不亏大了? 未及细想,她愤而朝他丢出野果。 奈何松鼠力弱,准度不佳,「啪」,被啃过一小口的果子正正砸中「九公主」手背。 嗯,硬生生把自己砸醒了。 ··· 于是,晴容睁目瞬间,人正靠在太子宽肩上,被红果击中的右手也落入他掌心。 夏暄忙于搓揉她柔嫩小手,满眼心疼,猝然对上她尴尬且羞怯的水眸,脱口问道:「疼不?」 晴容讪讪坐直,抽离微痛的手,以刻意的震惊伪饰窘态。 「殿下……?」 夏暄如做亏心事,尬笑辩解:「最近好奇怪,自赴行宫迎圣驾那晚,常有鸟雀朝我丢东西。」 ——想岔开话题? 晴容静静瞪视他,如怨,如恼,如带诧异,如含期许。 夏暄手忙脚乱地从身侧摸出两个枇杷:「给你剥皮?」 晴容岂会轻易被搪塞? 她语气未露波澜:「请问殿下,小九为何睡在您肩膀上?」 「嗯,你打瞌睡,不知怎的……到我这儿了,」他厚颜掩饰,「我不忍心唤醒你,就、就供你当枕头呗!」 晴容被他的无耻气笑——殿下居然妄图把责任全甩给她!她、都、亲、眼、看、到、啦! 夏暄细察她羞恼中夹带啼笑皆非,自知煳弄不过,清了清嗓子:「嗳!我招了吧!是我,是我担心你仰头太累,打算……借你靠一会儿。」 还端着? 晴容幽然睨了他一眼,怪声怪气地道:「那,小九谢过殿下慷慨相助。」 「何须言谢?本宫……乐意。」 他占了便宜还卖乖,笑得落落大方,下一刻,又被她的淡漠眼光扫得浑身不自在。 有些事,双方早已心知肚明,只差捅破窗户纸。 行宫归来那夜,夏暄因赵王悔婚大受刺激,气沖沖奔赴行馆。剖白心迹的言辞蹦跃至嘴边,遭乐云公主的贸然到访而打断。 搞不清何故,自那时起,炽灼热烈的心,便如裹了一团云,时而躁动,时而忐忑。 归根结底,他贵为大宣国的皇太子,倘若被拒,脸该往哪儿搁? 但这小姑娘与他独处时的眉眼娇态……绝对,绝对和别的男子接触时截然不同! 按理说,芳心暗许,即便尚存阻碍,不至于当面狠拒吧? 躇踌良晌,夏暄闷声启齿。 「我以为,我不说,你亦能感知我心里所思所想。毕竟,你最懂我。」 「不懂,一点也不懂,小九愚昧鲁钝,哪里懂得君王之心?」 晴容俏眸倾垂,耳根如烧,嘴上却答得干脆利落。 夏暄因她隐含蜜味的羞态而狂喜,又被她明知故问的态度而激怒,一咬牙,展臂一捞,拥她入怀。 「这样,懂了吧?」 「殿下是……顾念小九久坐疲软,腰腿乏力。」 晴容遭最熟悉暖热的怀抱圈禁,挣脱不开,周身血液如沸,仍强撑着睁眼说瞎话。 她在等,他亲口道出的真心实意之言。 不必承诺什么,只求彼此心意熨贴。 唯有如此,方可共同面对未来的种种波折。 流转眼波娇羞带恼,令夏暄忍无可忍,双手捧起她的脸:「那……这样?」 不等她有所推拒,他俯首以笑唇堵住让他懊恼多时、心心念念的两瓣唇。 ——净说欺负他的话,须以吻封缄。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吼!我可以亲到明天更新! · 「立必端直,处必廉方。」—— 东汉·李尤·《屏风铭》 第163页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璇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比心! 第七十五章 两唇相触, 温热与冷凉交叠, 心魂为之而震。 哪怕仅有极轻极短暂的一印, 宛若春风拂动嫩芽,宛若飞花飘降入水, 夏暄薄唇的温软细腻,足以点燃晴容心间炽火,使她目眩神迷,如飘忽在糖丝织造的云端。 恍惚间心如蜜酿,又隐隐泛起不安。 夏暄恋恋不捨从她唇上撤离,嘴角勾起甜笑,又略带突袭成功的得意。 尽管在此之前,他曾隔着披风亲过她, 也曾被她转脸时以唇相蹭,但方才那一瞬,才是真真正正的双唇熨帖。 他定定注视她, 静待她从这一吻中回神, 继而明白他的心。 不料, 这姑娘依旧倔强地不买帐。 「殿下……是藉机轻薄。」 夏暄长眉一扬, 以指尖挑起她的下颌,再度含上她两片润泽的唇。 轻摩片晌,逼得她软弱无力, 瑟瑟揪住他前襟,才轻笑松开她。 「对,本宫就是轻薄你, 并打算轻薄你一辈子。」 「你!」 晴容心底窜起羞火,玉手从抓捏改作推搡,企图挣脱束缚。 夏暄甜头尝尽,重新拥她入怀,附在她耳畔低声招供。 「好吧,我承认,对你觊觎已久,一直挖空心思要娶你为太子妃。」 温柔且笃定的一句话,依稀掺杂了深情厚意和些许霸道,似长指撩动晴容心弦。 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太子妃? 以她的特殊身份,岂能当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自确认对太子动了心思,更确定对方待她亦有此意,她曾暗搓搓幻想,说不准有朝一日会与陆清漪姐妹相称。 尽管她从不甘心与旁人分享他,更不乐意屈居人下,可太子妃的尊荣,她终究没敢奢盼。 此际,天地渺渺,山湖寂寂,风烟寥廓,林木葱郁,她有再多疑问,也未至于在蜜里调油之时牵扯别人。 不合时宜的话题,改日再议。 夏暄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表露心迹,竟久未获回应,浓烈情意逐渐转化为憋屈怄气。 他左臂箍牢梦中几回云雨攀搂的细腰,右手则捏了捏她的下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告。 「你,贺若家的小晴容,只能嫁给我。」 晴容心湖来来回回翻滚蜜浆,将先前的怨怼之言沖刷得一干二净。 可她一时不知该应允或多矜持一阵,小嘴微撅之际,遭他慌忙俯首衔住。 夏暄像是迫不及待弥补往日错失的机遇,又像是加快速度熟悉两瓣唇的游戏,试探地从轻碾改为浅吮。 他得寸进尺,一次比一次厮磨更持久,彻底将她的唇燃点成红色,星星火光爆发为烈焰,烧遍全身,焚尽意识。 晴容忘却唿吸,许久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推他,耳边传来他柔声细语的警告。 「敢拒绝我,我就亲哭你。」 晴容抵在他心口处的纤指兇巴巴挠了两下——她压根没来得及说话呢! 感受到炙灼大手探至后颈,她羞颤颤的美眸腾起水雾,扭头躲避他再次贴来的唇,愠道:「不晓得殿下从哪儿学这般坏!」 「我常见辩哥和它媳妇互咬嘴巴……要不咱俩再试试?」 晴容炸毛:「人家有媳妇!您还让它侍寝?太过分!」 夏暄笑吟吟与她鼻尖相蹭:「它俩凑一块就闹,还黏煳!我看不下去,故意分开半天……来日等你侍……唔,我自然不由得它夜间熘达。」 他虽及时把话咽回,晴容仍能听出言下之意。 忆起他酒后所梦的种种,她蜜颊绯红彻骨,羞臊不已。 夏暄沉浸在她难得的柔顺乖巧中,许久才反应过来:「咦?你咋知道它『侍寝』?我以前和你提过那傻鹦鹉?」 晴容:……! 完了!都怪他亲来亲去,害她脑子发懵,穿帮了! 她总不能招认,她便是侍寝的辩哥吧? 情急之下,她只好胡乱捏造谎言:「嘉月公主闲谈时说起的。」 「那丫头!成天胡说八道诋毁我!」 夏暄难免思疑,妹子闲谈间过于心直口快,无意给他营造了不良形象。 他决定不再纠缠这等无益的话题,专心地,亲她。 ··· 猝不及防,晴容整个人被夏暄横抱,被迫躺靠在他腿上,被迫仰视他的星眸。 松枝剪碎了暖阳,自他头顶投射,以金边勾勒他分明的轮廓。 他唇畔缱绻若有若无的笑意,以勾魂夺魄之势在她唇上碾磨,随后不满足地探出舌尖,撬开她的唇齿,恣意品尝,将自己餵入。 晴容尝到了枇杷的酸甜,整颗心狂跳不息,因半躺卧的姿态,令她不得不被动承受他的攫取和给予,更平添卑微渴求他施恩的错觉。 身份、危机、婚约、阻隔……一切已消亡于绵长且情切的绸缪中。 殿下单名为「暄」,人如其名暖热,融化了她的防备与纠结。 愉悦欢快混合羞赧怯懦,滋生出蜜意腾涌,驱使她闭上双眼,接纳强烈的酥麻感。 夏暄忘情细尝她的甜腻绵软,生涩技巧于孜孜不倦的探索中渐得意趣,以唇相蹂,以舌相搅,让她清晰享受齿间果香。 第164页 直至她舌根发软,身子娇颤,唿吸凝滞,瑟缩软声求饶,才勉为其难放过她。 她如水瘫淌在他臂弯内,檀唇被践踏成嫣红,素来沉浸温婉的明眸沾染水汽,分外惹人怜。 如若可以,夏暄真希望就此吻到天荒地老。 「殿下……」晴容被亲傻了,总觉适才幻听,怔怔问道,「殿下真心娶我为妻?」 夏暄收紧臂膀:「信不过我?」 「可我是异族公主……理应嫁给无实权的皇子。」 「往年乃约定俗成,但并无明文规定,」夏暄亲了亲她的眉心,「再说,三哥已明言退出,四哥嘛……只怕余家案子一掀起,他或多或少要受牵连。倒是二哥……」 晴容把脸贴在他胸膛,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摇了摇头。 「永平郡王对我没兴趣,他……」 话到嘴边,隐忍不说。 夏暄不明其意,嘆道:「这几日,我派人调查皇后和二哥,究竟跟密谋刺杀我俩的大逆之罪是否相关……齐氏家族势大,又有戴家作支撑,他们似乎有所防范,密卫迟迟未有消息,我又不好让甘棠出马……」 晴容握住他的手:「您的意思是,齐家和戴家也……?」 「目下没证据,」夏暄压低嗓音,「皇后是首辅大人的亲妹,但两人似乎有过龃龉,皇后和他的关系倒不如齐家老六密切。倘若真有巨大利益勾连之事,一家子沆瀣一气也不足为奇。 「说来,我真是佩服二哥,比起当年更善于讨好陛下,才没几天,就哄得龙心大悦。那桩损辱圣威的命案,没人敢再提。」 晴容失笑:「儿子始终是亲骨肉,帝王姬妾嘛……想必三宫六院少不了。」 夏暄蓦然警觉:「你在提前敲打我?」 晴容啐道:「您多心了,名不正言不顺,我与殿下尚存『未来叔嫂』之名……唔……」 小嘴被他不轻不重啃了一下。 夏暄以甜蜜且兇悍的方式勒令她住口后,温声哄道:「不许提那两个字。现下形势未定,我无法许你别的诺言;但一心一意这件事,我定能做到。」 晴容啼笑皆非,终归以眨眼代替点头。 四目相对,如陷进彼此眼底的漩涡,难以自拔。 良久,晴容稍稍坐直,轻靠他肩头:「对了,那位已过世的安贵人,在宫里,可有旧识?」 「何有此问?」 晴容没法坦言怀疑二皇子是断袖,唯有含煳其辞:「好像不曾听闻……永平郡王有『骄奢淫逸』的恶名,就怕那事儿另有隐情。」 事实上,夏暄早就忧心,安贵人和余家若即若离的关系,以及案件最终的得益者是他,这两点多少会惹人猜忌。 「我再命人查问。安贵人比我长不了几岁,母后在世时,对我们三个孩子倒还不错。她出事那会儿,我们在京外守陵,偶尔回京在府守孝,又因年岁渐长,再未过问后宫详情。 「经你这么一提,我着实不觉二哥有过品行不端之举,他府里只有一名侧妃,数年来无所出……可他要是蒙冤,为何本人半字不申辩?他若一口咬定被冤枉,即便人证物证俱在,依照陛下的爱重,大抵会深究追查……」 晴容垂下睫毛,以遮掩惊疑之色。 因小麻雀耳闻目睹二皇子和戴小将军的古怪对话,她更倾向于……二皇子和安贵人被捉姦在床的丑事,大有隐衷。 可安贵人真会为保远房外甥登上太子之位,甘愿捨身弃命? 别忘了,她正受惠帝恩宠,晋嫔封妃,指日可待,何以想不开,落得香消玉殒的下场? 缄默半晌,夏暄忽而感嘆:「二哥恢復亲王爵位是早晚的事,我若在关键时刻出岔子,说不定……地位难保。九九,我如降为亲王,乃至更糟……你可别嫌弃我。」 他一时走神,竟顺口道出「九九」这一私密称唿,想要改口已然来不及。 晴容笑睨他窘迫俊颜,一副瞭然于心之状,展臂攀上他的颈脖,昂首在他腮边落下一吻。 心意,无用赘言。 「这、这是做梦吗?」 夏暄万没料到能获她主动献吻,偷偷伸手在她大腿上掐了一把。 晴容薄怒:「您自个儿质疑是梦,掐我做什么?」 「没……我想顺带核实,你腿有多细,」夏暄脸红耳赤,「你可曾梦见过我?」 晴容竭力端起肃容:「没有的。」 「我、不、信,」夏暄深深不忿,「一定有,若没有,我、我亲到你夜夜梦见我为止。」 「那……我想想。」 晴容暗笑敷衍。 试问她如何能告知,夜夜入梦后,自己多半会熘到他身边? 她至今摸不着头脑,为何这诡异现象独独发生在他和他附近的小动物身上,总不至是什么「良缘天定」的玄乎之说吧? 她陷入寻思,夏暄亦默然无话。 晴容一向明晰,他作为一位常被忽略的皇子,蛰伏多年,一跃成为监国储君,风光无限的背后,不光捨弃安逸潇洒,实有重重压力。 锋芒太露,易惹人妒;锋芒深藏,易遭人弃。 她爱他,重他,怜他,惜他,懂他。 他对她,亦如是。 故而从今往后,他绝不孤苦无依,也无须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他,有她了。 晴容搭在他颈间的指腹,轻轻战慄着。 第165页 「殿下还在想案子?可有小九能为你分忧之处?」 夏暄迟疑剎那,颔首:「有些细节,让人迷惑。」 他顿了顿,换上轻松语调:「但……我还想着,要不要假装摔伤了腿。」 晴容杏眸圆睁:「为什么?」 「以便回程时,跟你挤同一辆马车。」 话毕,他眼里噙满了跃跃欲试之情。 晴容羞愤松开缠绕在他脖子上的雪臂:「才不要!他们定要议论,说我勾引你。」 「确实如此。」 「您又胡扯!别想把责任全推给我!」 夏暄当机立断,固着她往后退缩的背,以额轻触她额心,笑语哼哼:「你的存在对于我而言,确是最大的勾引。」 晴容被她炙烈气息一烫,深知他又馋了,急忙抬手捂住他贴来的唇,稍稍用力推开他。 「别闹,您、您再乱来,定然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哟!敢推本宫?以下犯上,当罚。」 他总能逮着理由欺负她。 「我没有!这不算数!」 他扣上她后缩的皓腕,一倾身,将她覆在下方。 五指展开,缓缓滑入她的指缝,扣紧时形成掌心贴合,暖软相互传递。 居高临下凝视她雾气缭绕的眸子,他沉嗓如被佳酿浸泡过,透着甘醇浓厚的惑味。 「时候还早,再给你一个『以下犯上』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嘤嘤,明明是殿下制造欺负我的机会! · 糖中整理一点剧情哈! · 感谢两位投雷的贊助商:阿梨joy、木昜 1个; 第七十六章 自从小公主主动让太子「拐跑」, 鱼丽一直坐立不安。 眼看日渐黄昏, 那两人依然无影无声, 她急得抓狂,几度撇下七皇子、余家叔侄他们, 提刀直闯入林。 每次皆被崔简兮又哄又劝,硬生生拖了回来。 「鱼姑娘,别慌!依照皇族出游的习惯,这一带早就清理过,一无危险陷阱,二无闲杂人等;再说,方圆十里范围必有东宫卫把守……」 七皇子也帮腔:「小鱼姐,有甘棠在, 能出什么岔子?」 鱼丽直跳脚:「我怕的,从来只有太子殿下一人!」 七皇子茫然:「太子哥哥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会欺负九公主小姐姐!」 鱼丽尚未辩解,一旁静坐的余晞临转头眺望松林方向, 莞尔一笑。 「听, 马蹄声。」 鱼丽焦躁略平, 果真听见马蹄哒哒, 不疾不徐。 「余公子耳力不错啊!」 她由衷夸了一句,后忆及传闻中的余大公子文武双全,再看他现今瘦削清减的模样, 怜惜之意顿生。 不多时,密林深处闪现两个骑马的身影,端的是逸貌仙姿, 如花美眷。 渐行渐近,那对年轻男女默契地保持距离,不发一言,极力显示尊卑差距。 可皇太子殿下亲自以袍角兜住一堆枇杷的举动,以及九公主微微凌乱的髮髻、隐约发皱的褙子、蹭了些许草泥的月白罗裙……任谁能都瞧出,这两人不那么单纯。 更别提那未褪尽的耳根绯云,和红得不自然的唇。 待余叔和孩子们兴高采烈分食枇杷,鱼丽垂头丧气,唉声嘆息:「赵王心真大啊!竟这般纵容弟弟……强取豪夺未婚妻子!」 晴容啐道:「少胡说!」 夏暄笑睨晴容,亦觉自己留下的缱绻痕迹过于显眼,遂向鱼丽解释:「三哥他早放弃联姻,小鱼姑娘未曾耳闻?」 晴容犹记乐云公主大晚上来报信时,厅中确无鱼丽;事后,她没把此事放心上,便只字不提。 眼见鱼丽闻言瞪眼,一副难以置信之状,她似笑非笑接过夏暄的话锋。 「对,赵亲王在御前宣称,不愿掺合联姻的事儿!」 鱼丽惊色渐退,取而代之是怒火。 「这没眼光的傢伙!我、我再也不和他玩耍!」 ··· 回程,余目成、崔简兮、小风铃坐到小七的车驾;而夏暄如愿挤进晴容的马车,却因有要事商量,拉上了余晞临。 夏暄先提出晴容的新猜测,怀疑与西山某种致幻菇菌相关,又再度细问案发当日的吃食、用香、茗茶和酒水等等。 然而,表哥所述,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兼之余晞临下午和夏皙游园,并未注意筵席上的父亲后来吃过什么,只提到,他们最后一起享用的,是御膳房送来的燕窝酥酪。 晴容发问:「你们都吃了?」 余晞临竭力回想:「不,姑姑事前误以为小叔叔同来,特意命人做得甜一些,可她本人正在服用调理气血的药物,不宜吃冰凉甜食,一勺没碰。 「前太子本不爱吃甜,见阿皙……嘉月公主喜欢,全数让给她。小七那会儿还小,乳母不准他吃凉食,似乎也没吃。 「父亲征战沙场,对这类精细甜腻之物没兴趣,只勉为其难尝了两口。至于后来是否有喝完,我不得而知。」 晴容奇道:「既然嘉月公主吃得最多,其次是余公子……余大将军基本没碰,问题倒不像出自酥酪。」 话音刚落,余晞临似是记起了什么,身子勐地一哆嗦。 夏暄忙问:「怎么?」 余晞临迟疑半晌,白净容颜蓦然涨红:「我、我……说不定,那酥酪不大对劲儿。」 第166页 晴容被他搞懵了:「可适才说,你们父子和公主同食,为何只有余大将军有反常之举?且在两个时辰之后才产生幻觉?」 余晞临目带羞愧,悄然瞄向夏暄:「阿皙她真没细述?」 夏暄依稀嗅出「双双消失一下午」的隐情。 毕竟,他刚和意中人孤男寡女共处,脑子里有过多少非份之想,根本数不过来。 如若名份敲定,「一下午」肯定不够他捣腾。 「表哥,事到如今,你们提供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重要,别遮遮掩掩了!」 余晞临抬手抚额,来回搓了两把,哑声道:「我俩游园时,觉体内很是躁动,只觉是未婚夫妻久别,难得独处之故。方才回想,不晓得跟酥酪有否关联。」 「……躁动?」晴容不解,「酥酪被人动了手脚?你的意思是,你俩吃得多,感觉不适;而余大将军吃得少,说不定之后又喝完了,再加上筵席中的其他食物,导致幻象乱生?」 「反正,我本该能忍得住,可阿皙她、她自己……」 夏暄显然理解他话中含意,随之脸泛热潮,「你俩该不会……?」 「事过境迁,不提也罢!」余晞临极其难堪,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有几成把握?何时启奏?我随时等候传唤。」 「我实在不希望再把你和阿皙搅进去,如没必要,尽量不让你出面。」 「是啊……何必呢?」 ——她已另嫁青年才俊,与他何干? 余晞临唇角漫过淡淡苦涩,随即转目凝望夏暄:「恳请殿下一事。」 「表哥说便是。」 夏暄犹自沉浸在惊人的内情中,羞,恼,哀,怜兼而有之。 余晞临桃花眸氤氲水雾:「案子平反后,还请殿下替我照顾叔父一家三口。」 「嗯?你要去哪儿?」 「想……到处走走。」 余晞临努力扬起微笑,如带惆怅,如带释然。 夏暄固然想劝他辅佐自己,又觉他表面豁达,实则仍为刻骨铭心的一段情缘而耿耿于怀,又岂敢留他在物是人非的京城? 晴容则觉察余晞临身体大好,情绪大好,但态度变了太多。 仿佛……提前诀别。 路途遥远,马车于山间小道颠簸不止。 三人静默无话,各自闭目小歇。 晴容满腹心事,虽睏乏却睡不着,感知那熟悉的掌心覆盖在她手背时,下意识睁眼察看余晞临的反应。 再三确认他鼻息均匀,安睡入梦,才暗暗舒气。 夏暄醋意飞溅,扭头在她耳垂上撕啃,语调混浊不清:「我的小晴容盯着别的男子,看什么呢?」 晴容身心瞬间被含化,气喘吁吁又浑身羞红,没敢发出丝毫反抗之音,只得任由他的唇、齿、舌头流连于耳廓与颈侧。 所幸,空间狭窄紧迫,外加车内外尚有旁人,夏暄厮磨半刻,终归放过了她。 晴容小声嘟囔:「我还是不知那酥酪服下后有何症状,没法研究呢!」 夏暄懊恼中带点忸怩,贴着她脸颊低语:「他俩自幼相熟,情深爱笃……只差两个月便成亲,有什么做不出来?」 「啊?」 夏暄俊颜红彻:「新婚之夜,我定会详细告诉你。」 晴容心头一坠,热潮奔流蔓延至全身。 ——莫非……下药之人的本意,不是为谋害储君? ··· 从京城南麓湖畔归来,晴容摁下和夏暄心意互通的种种甜蜜与羞怯,立即着手调查致幻菇菌。 她请鱼丽亲自出马,回西山找到那「白中带点黄」、「半圆形」的小蘑菇,晒干,磨粉,混合原来选定的三种使人激昂的香料,并无任何异常。 她改而调制勾动情念的鹅梨甜香,但混合蘑菇粉后,苦涩不能入口,根本没法悄无声息混于甜点。 到底哪里出错了呢? 这些天,她时常日夜颠倒,睡眠时间断断续续,往往在梦内仓促看一眼夏暄,转瞬即醒。 而夏暄则忙前忙后,调转沉船案的调查方向,意外发觉……事情竟正如晴容推断——假装被沉进海底的大量物资,流向邻近南国的某处亲王封地。 他的心如遭人猝然扎入利刃,悲痛愤恨难耐。 数案并发,再深厚的兄弟情谊,已无挽回余地。 他屡次三番想去赤月行馆见晴容,偏生诸事繁忙,抽不开身,唯有日日写信,一诉衷肠。 字字情思,句句撩拨。 正经事,不便提,也不敢提。 信笺由甘棠或甘梨神不知鬼不觉递入行馆,交予崔简兮转逞。 晴容的回信皆为草草逸笔的简单画作,如画一朵并蒂莲、两只相互依偎的小猫、相互梳理羽毛的鹦鹉等。 夏暄一一藏好,时不时翻出来细看,顿时阴霾尽扫,笑得跟吃了蜜的傻子似的。 ——她叫晴容,人如其名,让他时时晴光满脸容。 如他所料,出游后第十天,惠帝颁下一道圣旨——二皇子守护边境两年有功,获封永亲王。 夏暄好不容易挤出来探望意中人的时刻,立即被宫中盛大喜宴占据。 翌日下了早朝,夏暄火速回东府,闭门谢客,换了便服,只带几名心服,掩人耳目前往城东南篱溪附一带的私宅。 竹林包围的院落为百年老宅,居住过数代名画师,景致清闲,群木繁茂,堪比世外仙居。 第167页 早年夏暄为燕王时已纳入名下,用于接待名士,极少亲至。 是日,他立于横跨鱼池的青石拱桥上,目视碧水间层层叠叠的莲荷,与摆尾游弋的胖锦鲤,思绪万千,浮沉未定。 门外马车声听,一清脆女嗓软绵绵撒娇:「哥哥无缘无故把我叫到这偏僻之地,所为何事?」 夏暄眉宇骤升暖意,负手信步行出,见夏皙盈盈行礼,笑道:「自家兄妹,私下何必整那些虚礼?」 夏皙正欲搭话,忽闻后方有另一辆大马车急匆匆赶来,待看清那香木打造的车身,金丝精绣的帷幔,脸上变色。 「您怎么把她也叫来了?」 夏暄眉峰一凛:「大事面前,放下你的小鸡肚肠。」 「谁小鸡肚肠了!」夏皙闷哼。 华丽马车停稳后,乐云公主由侍婢搀扶而下,向夏暄福身后,对夏皙抱怨道:「阿皙上回说的海参宴!一点也不好吃!」 夏皙冷笑:「仰雨楼的出品乃京中第一流!怎么不好吃了?怕是姐姐财大气粗,嘴也挑剔!」 「可刚才……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满场的客人全在声讨呢!材料倒是好的,只可惜……这几日,像是后厨班底全数换人!」 夏暄听她俩为无关痛痒的闲事斗嘴,渐露不耐烦,当下回身引路。 未料,门边上探出一毛茸茸的脑袋,竟是一只麑鹿。 此鹿两尺高,浑身覆满亮丽细毛,一双乌熘熘大眼睛甚是有神。 它一见夏暄,似略带羞涩,而后谨慎靠近。 僕从素知太子喜爱动物,忍住没驱赶。 小鹿用脑袋蹭了蹭夏暄的小腿,以示亲热,撩得他心花怒放,弯腰摸了摸毛乎乎的脑袋,把整只鹿抱在怀内。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 乐云公主笑道:「殿下这招猫引鸟的本事越髮长进了。」 夏暄抚摸这乖巧得惊人的幼鹿,长驱直入,行至修竹相伴的雅室。 落座后,不等长姐烹煮泉水点茶,他开门见山道:「我已查明,四年前大舅舅掐死长兄之事,大有冤屈,须尽早为余家翻案。」 夏皙早知此事,听他郑重宣布,不由得眼泛泪光。 乐云公主倒也没多大意外:「需要我做什么?」 夏暄踌躇片晌:「这事,极可能波及四哥,请姐姐务必持身公正。」 「殿下,先皇后不光是你们的母亲,也是抚育我的母后;晓哥儿不仅仅是你们的长兄,也是我最爱重的弟弟,无论牵扯到谁,我只站在真相那一边,您大可放心。」 乐云公主一改平素的嬉皮笑脸,愈发端肃从容。 「有姐姐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夏暄一手撸着黏人小鹿,一边讲述私下查到的证据,矛头直指擅自外出、擅长用香的宁贵人,更坦言开春以来遭遇的好几次暗杀,疑心齐皇后与香料走私案相关,并怀藏夺嫡之念。 夏皙听得心惊胆颤:「哥哥是说,当年招致中宫、东宫、余家数百人身世的大案,由四哥的生母宁贵人一手造成?可她、她不是……幽禁在冷宫么?」 乐云公主则为刺杀频发而担忧:「殿下怀疑,二郎和齐皇后秘密对付您?为了储君之位?」 夏暄眉目骤现寒意:「我接连派出去打听的人,一律音讯全无,生死未卜,可见那势力之大,非同小可!关于皇后是否牵扯此案的凭据尚有不足,加齐氏家族庞大,二哥得父亲圣宠……颇为棘手,才请二位帮忙。」 乐云公主摆弄茶盏,沉吟道:「殿下初封皇太子时,朝野确曾有人暗地里议论安贵人与余家隐蔽的关系,但逝者为大,没翻到明面上。」 夏皙哂笑:「就正如,母后和长兄一夜间身亡,余家覆灭,我也曾猜测,有没有可能是齐家人所为……推断兇手,多半会先考虑得益最大者。」 夏暄想起晴容所託,问道:「姐姐比我们年长几岁,人脉广博,可曾记得安贵人生前可有相熟的友人?」 乐云公主柳眉轻蹙:「若我没记错,安贵人入宫前……和戴家有点渊源,且与一位戴姓的嫔妃交好。」 天家兄妹和撒娇幼鹿同时眨了眨眼。 夏皙脱口而出:「怎么和戴家人扯上了?」 「我再去查证,目下先不动皇后和二哥,把余家案子解决了再说,」夏暄长眸的杀气一闪而过,随后漾起浅淡柔情,「为公为私,不可再拖。」 姐妹神色凝重,颔首而允。 夏暄浅抿一口茶,压抑唇畔笑意:「有件事,我就不瞒你俩了,我要娶……」 话未说话,怀中幼鹿忽然用前蹄捂住他的嘴。 夏暄哭笑不得,伸手拨开它,续道:「我要娶九……」 另一只前蹄又捂了过去。 他气笑了,腾出手摁住这调皮捣蛋的小鹿,以极快语速宣告。 「我要娶九公主为妻,你俩,不许反对!」 夏皙早有预料,努嘴道:「就知道你暗中使坏!非要我的三嫂变五嫂!」 乐云公主媚眼春光潋滟,语带幽怨:「哎呀!我这当姐姐的,明里暗里为殿下制造了多少机会!您居然不晓得我站哪边?实在太伤我心!」 此言一出,小鹿呆如木雕。 夏皙怒容如焦炭,夏暄羞颜若熟果,一黑一红,两相交映,煞是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感觉有瓜,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味儿。 第168页 太子:到我被窝来,我告诉你呀~ · 过度章,前排提示,我又要搞事啦!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赴酒臣 3瓶;苏评论呢找一个●━● 1瓶; 第七十七章 一晃神, 晴容醒在行馆卧榻上。 羞醒的。 她将近半月没亲眼见夏暄, 梦断断续续, 总不凑巧。 得悉二皇子重获亲王之位,她急于了解意中人的心情, 特地喝下半碗安神汤,借午睡博取机会。 不负有心人,她成了夏暄私宅里的一只幼鹿。 循交谈声仓促奔出,她厚着脸皮黏附在他身边,听闻他对姐妹宣称要娶她,羞赧之下,忙不迭捂了他的嘴。 可惜……两个小毛蹄子也挡不住他的迫切与骄傲。 此际从睡梦中惊醒,晴容为按捺小秘密泄漏的心跳和紧张, 再度摆弄香料。 因茫无头绪,她狠下心,提笔写信给远在千里外的恩师玉锵, 请求对方伺机来一趟大宣京城。 亲自收拾乱糟糟的外间, 转头见魏王两回送赠的长颈白瓷瓶, 还有宁贵人托乐云公主送来的柑桃香膏, 她逐一细嗅,分别倒出或挑出一丁点,混入少量致幻蘑菇粉。 充分搅拌后, 魏王的两款香油并无特异之处,甚至带些腥气;而宁贵人的香膏则转化为晶莹如蜜的浆液,甜香四溢, 勾人津涎。 晴容以指腹沾染两滴,送至舌尖品味,竟是柑橘香味的清甜! 她顿觉汗毛倒竖,背上冷汗黏腻。 难不成……误打误撞,碰巧实验成了? 虽觉自己病后体力大不如前,不可能干出杀人放火的恶行,可她不敢轻怠,趁无任何症状,赶忙将所有锐物藏于带锁密匣内;又恐受香药驱使下做出什么恶毒或奇怪的事,索性下令一众侍婢退至院外,随即反锁门窗,把自个儿关在房间内。 从黄昏到深夜,她唇干舌燥,体热肤红,香汗淋漓,死死抱住软枕,哼哼唧唧呜咽了大半晚。 天下间大概没有比她更蠢的人了。 居然给自己下药。 而且是催情之药。 ··· 夏末初秋,迎来了备受瞩目的万寿节。 自宋宣时代起,后世人往往以皇帝寿诞节庆是否奢靡来判断其为君的仁德,故而某些帝王为彰显爱民之恩,生辰日特意斋居素食,终日静养,不受朝贺。 也有个别皇帝无畏民议,年年耗费巨大的民脂民膏,设筵宴款待群臣,接受献礼,歌舞宴乐,赋诗赐酺,热闹非凡,以宣告强国富民的气象。 惠帝若非整寿,往日只受些宗亲寿礼,摆设道场,下令禁止屠宰。但今年彻底走出四年前的丧妻丧子之痛,久病沉疴稍有起色,爱子回归身畔,是以在皇宫后山的望春园设千秋宴,招待来宗亲权贵和官员亲眷,可谓近年罕见的喜气。 是日天青云澹,暑气渐散。 帝后于大殿前受万人朝拜,山唿和祝寿词撼天动地,随后入殿坐于高台上。 宗亲忠臣们依次入席。 宗室男丁以两位皇叔为首,其次为太子夏暄、永王夏昂、赵王夏易、魏王夏显、永川郡王夏旭等,全数居于殿右首阶。 乐云公主、嘉月公主两位成年公主列席左侧,嫔妃人则按位份坐在她们后方的低矮绣金屏风内。 晴容身为赤月国的联姻公主,设座于嫔妃所出的两名小公主之后。 她安静而坐,间或偷偷留神对面朝臣的眉眼情态,尽量让自身显得不那么起眼。 但于高台侧方落座的夏暄而言,那垂目拨弄案头小碟坚果的少女,却是全场最吸附视线的所在。 他忙前忙后,已有二十四天没见她,光靠书信来往、甘棠传话,早已相思入骨,恨不能拥娇躯入怀,时刻温存。 难得碰面,可她竟淡淡扫来一眼,浅浅而笑,再无后续。 天知道,思念泛滥成灾又被忽略了的太子殿下,内心有多恼火! 他无心理会席间增添了哪些生面孔,一心等父亲高高兴兴过完寿宴,得到充分休息,再和乐云公主、夏皙一同揭露当年余家案子的真相。 随着美酒佳肴陆续摆上筵席,妙曼歌舞助兴间隙,宗亲们呈上精挑细选的礼物,更有文采飞扬的文臣吟诵贺寿诗和颂圣诗,引来众人鼓掌而贊。 惠帝回宫后得御医尽心调理,又得众皇子公主环膝而侍,比起初归京时精神旺健了不少。他威严与慈爱并重的长眸噙满愉悦笑意,不时举杯和弟弟、儿子们相邀而饮。 当精雕碧玉西瓜、天然呈「圣」字的奇石、前代名家山水册页、百寿图等各类寿礼一一献赠,戴雨祁将军也奉上了一块极其罕见、重达五六十斤的龙涎香。 龙涎产于海,幽香优美,微妙柔润,为上佳之品。 戴家常年驻守西北,在万寿节上呈香,本来略显奇诡。 但人所共知,这位戴小将军出自将门,和武人切磋武艺之余,也常与文人墨客小聚,闲来搜集大量风雅之物,连酒楼也开得极具雅味。 因此,他在盛筵席间献出奇香,倒也没太惹人争议,可众臣却因此物忆起香料走私案,免不了小声谈论。 「那案子……拖了半年了吧?」 「就是啊!刑部没个准信,都说太子殿下压着,没让处理。」 第169页 「此前的贪渎案、缉盗案不都很顺利么?为何一桩不大不小的走私案,弄上大半年还没查完?」 「监国期间,风波不断,连沉船事件也频繁发生,该不会是……」 「说到底,新政推行过急……」 众官员立场不同,低议声此起彼伏,翻来覆去皆围绕太子的能力。 那位年过六旬,鬚眉带点沧桑的礼部尚书禁不住劝止:「诸位少说几句,不看看是什么场合!」 他年纪较长,平日耳朵不大好,说话时嗓门大,这么一嚷,反倒引起惠帝注意。 「众卿议论什么?」 余人目目相觑,支支吾吾。 戴雨祁尚未退席,哑声而笑:「说来是微臣的过错,此番献上龙涎香,竟教众位同僚扯起香料走私一案。」 惠帝、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均容色一凛,殿内瞬即缄默无声。 夏暄和晴容拿捏杯盏的手微微颤了颤,险些同时洒出酒滴。 无须多想,即可推测,有人特地给太子设了个局。 惠帝虽病症缠身,脑子却没煳涂。 他重重搁下杯盏,不怒自威:「戴卿此言何意?想在朕的寿仪上打压谁不成?」 位于群臣前端的陆次辅赶忙相劝:「陛下息怒!想来大伙儿喜沾皇恩,多喝几杯后乱嚼舌根,还望陛下勿为此伤神动气。」 惠帝不悦:「政务之事,且留待明堂启奏!」 一名面目饱满的中年臣子笑道:「陛下久不临朝,想必有些言语,无法直达天听。」 惠帝怒意渐显:「所以,你们受谁指使,一个个跑来攻击太子?」 「臣等绝非妄议太子殿下,只想求个公道,以免杂议纷纭,人心惶惶。」 酒席后端有四五人齐刷刷离座,毕恭毕敬作揖,如事先演练过一般。 陆次辅见状薄怒:「求公道,不能等寿宴结束再上书禀奏?再说,你们在暗示什么!暗示内阁不曾尽责?抑或诋毁储君独断?」 和夏暄交好的几名众臣也开口帮腔,声称太子鸿才卓越,勤政公允,并无大过失。 一时间,竟有两拨人在御前争执不下,彻底破坏了喜庆气氛。 眼看惠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直冷眼旁观、默然不语的夏暄缓缓站起。 「诸卿当中,若有谁对本宫不瞒,只管具本来参,是非功过,自有公论;在陛下寿诞之日鬼鬼祟祟阴阳怪气,如跳樑小丑般吵吵闹闹,究竟是出于恪尽职守,抑或试探天心?敢问忠义之道、人臣之礼何在?」 他如玉树生辉,态度磊落,几句呵斥宛若雷霆闪电,铿然有声,砸得满场皆寂。 见无人敢辩,他转而对上首的惠帝深深一揖:「陛下把监国重责託付于臣,乃信赖至深之故。既然有臣工私议臣的德行,臣自当自省,绝不辜负浩荡圣恩。」 惠帝面色稍豫,不料永王笑言插话:「殿下何须自谦?立储一年,监国半年,您的进步有目共睹。想必是年少时闲雅安逸,对于繁重政务,还未完全习惯罢了!好在当哥哥的都在,愚兄和三弟、四弟不才,也算各有所长,大可从旁协助。」 他一袭亲王紫袍滚龙绣金,映衬那淡定雍容的俊美容颜如美玉雕琢。 夏暄目视眼前这张和自己有四五分相类的男子面容,胃里无端似翻江倒海,涌起阵阵噁心。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虽未明言,实有亲王干预庶政之嫌。 先留居京城,削弱他的监国之权,下一步是不是想鼓动父亲废储? 最可恨的是,二哥竟然轻描淡写拉上了三哥和四哥!居心叵测! 夏暄自问年幼时脾性温和,安分守己,从不与人相争,更没自恃嫡出而压庶兄们一头。 就连拿捏到二哥和四哥的重大把柄,仍甘愿等候寿宴结束、圣心大悦,才分批解决几大悬案,免得损了老父病中久违的欢喜,更顾念兄弟之情谊、亲王之名声,免去他们当众受诘问责难的羞辱。 他宅心仁厚,事事处处为天家颜面,何曾料想,二哥竟恶人先告状,来个先下手为强! 有了永王夏昂的那句话,殿上受其笼络的十余名大臣纷纷附议。 齐首辅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夏暄冷冷一哂:「永王兄怕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亲王婚冠后须离京,前往封疆,此为祖制,更是国法!侍奉天子,学习政务,监理国政,是本宫作为一国储君的责任,怎能劳动永王放弃拱璧国土之责,来替我分忧呢?」 他话里有话,剑指永王暗含觊觎皇储之位,惹得对方霍然而立。 「殿下莫要血口喷人!」 「都给朕闭嘴!」惠帝怒不可遏,「太子尚年轻,真正涉政尚不足一年,经验稍欠,情有可原!朕自会多加鞭策,多予磨练!」 他缓了口气,转目瞪视座下的永王、赵王、魏王和永川郡王:「你们四人生于天家,为国家亲王、郡王,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不费一刀一枪即可安享富贵太平,自然应履行职责,爱护子民,回馈天下百姓、疆场战士们对你们的供养!」 「是!臣谨记陛下教诲。」赵王和小七率先应声。 永王和魏王慌忙补了句:「儿也记住了!」 膝下众皇子中,惠帝和老五确实不算特别亲近,但无可否认,这孩子博取了各位兄长所长,且监国大半年来的表现,可圈可点,比他预想中优秀许多。 第170页 纵然微露瑕疵,亦算得上瑕不掩瑜。 他即便私下严苛,外人之前,仍然乐意全心维护。 ··· 惠帝执意包容太子的强硬态度,显然令永王、戴雨祁及声讨太子的朝臣大出意料,措手不及。 他们精心准备了龙涎香,只为引起话题,造成鼎沸之势,好触怒龙颜,既压下太子的圣宠,亦可扶风头正盛的永王上位。 然则惠帝沉病多时,却并不易煳弄。 正当戴雨祁垂首退开,主位之侧的齐皇后忽然剧烈咳嗽,继而捂嘴的丝帕赫然呈现斑斑血迹! 这下令众人大惊失色:「皇后殿下怎么了?」 「快宣太医!」 齐皇后幽幽喘气,哀声道:「不!不妨事!」 「皇后得病了?」 惠帝疏眉轻皱,关切中略显狐惑。 后宫之中,他最爱先皇后余氏,时时刻刻捧在手心,使其诞下三子一女,恩宠无量;自幼相识的宁氏次之,再来才轮到齐氏。 之所以封齐氏为继后,很大程度源于喜爱二皇子孝顺心甜又颇有能力,曾有立储之意,外加齐戴两家在朝堂和军中的威望,才徇势而为。 自二皇子和他新宠的安贵人闹出那桩丑事,他一怒下将其降爵远谪,事后也曾牵挂懊悔。 但对于和齐皇后激烈下爆发的矛盾,却终究未能释怀。 齐皇后犹自狂咳,一旁的老尚宫劝道:「殿下,您还是照实向陛下坦言吧!」 惠帝闷哼:「又有何事瞒着朕?」 齐皇后凤眸含泪,边摇头边颤声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扰了陛下寿宴的兴致!」 惠帝不耐烦:「皇后有不适就看病,有病就吃药!朕的兴致全被你们扫光了!」 老尚宫垂泪道:「陛下!皇后殿下并非染病,而是……遭到歹人行刺啊!」 「行刺」二字恰如一瓢冷水溅落在滚热油锅中,即刻炸得烟雾腾升,四下惊唿。 夏暄和晴容遥遥对视,均觉这一幕来得玄妙,不详预感顿生。 惠帝发须直竖,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好端端的!谁敢行刺!何时,何地,伤哪儿了?刺客呢?可曾落网?」 齐皇后泪水涟涟,摇头道:「必定是我私德有亏,招人嫉怨!妾……未敢抱屈!」 「你查出什么?尽管说!朕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妾,」齐皇后如有余悸,战战兢兢,「什么也没查出!」 「还敢欺瞒?」 惠帝愤而拍案,案上杯盏碗碟猝然震动,叮咚作响。 夏暄、乐云公主、赵王、夏皙等人齐声恳求:「陛下莫动怒!别气坏了身子!」 群臣恐慌离席,跪了一地:「陛下息怒啊!」 惠帝厉色怒视老尚宫:「皇后不说,你来详禀!如有一字虚言,以欺君罪论处!」 老尚宫吓得扑通跪地:「陛下!半月前……皇后殿下前往龙云寺为太后上香,途中遭遇跟踪和谋刺,背上受重钝之物狠击,以致连日咳血!还请陛下垂怜!」 惠帝怒而将案头诸物一扫,各式蜜饯、咸酸、凉食滚落满地,色彩斑斓夺目。 「混帐的东西!非但没保护好皇后,事后竟瞒而不报!反了吗?」 「陛下恕罪!是、是……皇后不让报!」 老尚宫伏首在地,瑟瑟发抖。 惠帝怒极反笑:「说!为何不报?」 齐皇后手捂心口,泪光泫然:「妾未经彻查,只怕……诬陷了储君!」 最末那句话,使得在场之人唿吸一凝,心跳停滞。 夏暄和晴容憷然对望,各自攥紧拳头,双双捏了一把汗。 作者有话要说:  不负责任小剧场: 太子:喵喵喵,有人冤枉我!委屈,要媳妇抱抱才有气力反击! 晴容:(///▽///) 晚上没人时再补,成不? 太子:你新调的那个哼哼唧唧的药可以带上么? 晴容:哥乌恩~滚!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院子、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昜 59瓶; 哇哦~感谢各位的大力支持! 第七十八章 下一刻, 皇族宗室与文武官员的视线飘飘荡荡, 陆续转移至金阶, 聚拢向皇太子。 夏暄头戴玉珠九旒冕,身穿绣龙在肩的五章青紫衣, 下着四章纁裳,尽显王者气派。 他俊雅精緻的眉眼凝着凛然与怒色,薄唇淡淡发声:「听皇后之意,倒像认定刺客为臣指派?请问证据还在?」 齐皇后以哀怨口气道出指控后,浓妆艷抹的容颜瞬即变得决绝。她转头低声吩咐几句,一名宁康宫的宫人躬身离开。 当永王迈步抢至她身畔迫切追问,她边抹泪边低喘,俨然一副弱者姿态。 夏暄气定神闲, 昂首肃立,唇角勾着冷冽弧度。 多年来兄友弟恭的画面,已在他脑海中褪色, 裂化为碎片。 惠帝复杂眼神于齐皇后与夏暄之间来回扫视, 震惊、疑惑、愤怒交织于一体, 锋锐中隐隐约约掺了一丁点颓然。 其余宗亲, 如皇叔们大眼瞪小眼,不敢作声;赵王与魏王呆坐不动,抿唇不语;乐云公主和夏皙难得向对方挪了半尺, 随时准备商议。 朝臣们或缄默无声,或义愤填膺,或暗自鼓譟。 第171页 晴容装作与己无关, 垂首绞弄褙子的银丝系带,待确认无人注意她这异国公主,才敢悄悄偷觑夏暄。 歷经生死相随,梦里梦外的「深交」,她自然比任何人更坚信他的品格与性情。 夏暄立于高处,轻而易举捕捉她投来的温柔与坚定,神色愈发冷静镇定。 约莫一盏茶工夫,数名侍卫以担架抬来一名穿玄色紧身衣的青年。 衣裳乌亮,担架染血,漫溢腥气,显然身受重伤。 殿内鼎沸之声顿起,其后火速恢復安静。 惠帝皱眉睨向齐皇后:「这是刺客?」 齐皇后面露惊怕,略微颔首:「此等污秽狂徒,本不该玷污陛下寿仪,可太子张口要证据,妾只好冒大不敬之罪,辱没圣目了。」 请罪之言轻轻巧巧,得罪天子的责任全甩向夏暄。 夏暄哼笑:「请问皇后殿下,此刺客关押于何处?」 齐皇后一怔:「自是在宁康宫……外的隐秘处。」 虽及时改了口,但不少人已听出,她原要说她的居所,想必觉中宫之内窝藏别的男子大有不妥,才含煳以对。 「从臣请求对质,到此人被抬至御前,勉强够半炷香……我倒很好奇,皇后殿下事前把人藏匿何处,才有如此迅捷的速度……莫非就在望春园的宫墙边?」 众所周知,望春园虽为离宫,中心殿阁却有大片园林包围,此外环绕溪流池湖,那一点等待之时勉强够传信宫女走出宫门。倘若再去别处传唤「刺客」、入宫排查等,必然超过小半时辰。 如此迅速便召来「刺客」,想来早有准备,对照适才皇后咳血又隐瞒的举动,欲盖实扬的意味越发浓烈。 齐皇后大抵晓得下人办事急躁,以致尚未「对阵」,已露破绽。 但她素来能在喜怒哀乐间切换自如,当下幽幽答道:「说实话,本宫也没过问这等小事,太子认为在哪儿,便哪儿吧!」 惠帝懒得为细枝末节计较,不耐烦地催促:「抬进来。」 门外侍卫应声而入,「刺客」面目浮肿,衣裳破裂处血肉模煳。 见者多半目露嫌恶,女眷们更是捂住口鼻,惊慌失措。 夏暄侧目端量,大致认出该男子为他调派去探听皇后和永王异动的密卫,心下火气汹汹。 ——难不成……此人被觉察,失手被擒,禁不住拷打或利诱,改而污衊他? 永王轻声问道:「母后,这便是谋刺的兇徒?」 齐皇后哽咽:「正是。」 永王一掀紫袍,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下台阶,对着那半昏不醒的密卫怒喝:「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我母后图谋不轨!说!谁指示你去的!如实招来!御前不得有半句谎言!」 那人呆滞眼珠子徐徐转动,环视半周,艰难抬手,指了指长身鹤立的夏暄! 永王磨牙吮血,加以核实:「是太子殿下?」 那人虚弱不堪,终归点了点头。 霎时殿上热议如沸,惊惶、鄙夷、恼怒、不屑……如江水汹涌澎湃,一浪接一浪。 惠帝惨白病容于激愤下涨得发紫,怒音带颤:「太子!你有何可辩!」 夏暄朗目迸溅红意:「陛下明鑑!臣派人尾随皇后,只为调查,绝非加害之心!」 「还狡辩!调查?调查就能以下犯上、伤及凤体?你调查什么!」 「臣疑心香料走私案和这数月以来的暗杀,乃齐皇后所设之局,故而命手下暗中盯着些,但从未下谋刺的指令!这当中……必有误会!」 夏暄压抑盛怒,据理力争。 齐皇后哀切而嘆:「太子若有疑,尽管来问……何必整这么多弯弯绕绕?」 那重伤的密卫口中「荷荷」有声,垂下的手指慢吞吞挪往皇后方向。 惠帝一阵噁心:「狂妄至极!」 齐皇后连忙摆了摆袍袖,示意侍卫将人带离。 夏暄岂能容他人三言两语加上含义不明的乱指,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背负重罪? 「且慢!」他大步奔下台,厉声质问,「洪密使!你说清楚!本宫有没有派你去谋杀皇后!」 那人「啊啊呜呜」片晌,竟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夏暄大觉有异,回身喝令:「甘护卫!」 借用甘棠身份的甘梨闪身欺近,一把捏住那密卫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带血的嘴。 周遭惊唿声起,但见那人舌头竟遭人硬生生割去一截! 夏暄已然明了怎么回事:只有让所谓的「谋刺者」没法申辩,才可堂而皇之把「行刺皇后」的滔天罪行压在他头上! 「呈笔纸!」他悲愤之下,嗓音陡然尖锐了三分。 可当内侍官即刻奉上笔墨纸张,那人的手颤颤而抖,软弱无力,明摆着腕脉割伤。 眼见武艺非凡的心腹乍然落得如此下场,夏暄于心痛悲怆交集下,明白这回算是吃了个「哑巴亏」。 惠帝从怒极转为心如死灰:「太子还再倒腾哪些招儿?」 夏暄两眼赤红,抬头直视主台正中的父亲:「这『刺客』的伤势令他开不了口、写不了字,陛下不觉着,恰好能模稜两可地指证臣?」 齐皇后愤然道:「他提刀而来,我宫里护卫必定奋力抵挡,刀剑暗器不长眼睛,激斗中哪里控制得了分寸!难道你让本宫不伤他一丝一毫,才可问责于你?」 第172页 夏暄被她的狡辩言辞之气得血气翻涌:「传医官!必能辨别伤口成因!」 惠帝再拍食案:「还想折腾到几时!她虽非你生母,但终是朕的皇后!你作为臣子,私下命人追踪暗窥,纵容其干出伤及凤体的恶行!心中就没半点愧疚惶恐之情?」 诚然,太子招认,这人是他所派遣,便等于一脚踏进泥泞之中,再也洗不清了。 惠帝激怒下仍没把话说绝,一心寄望「行刺」乃密卫个人行为,而非太子主使。 若然太子懂分寸,把罪过全部推搪掉,再当众跪下,认个错,他为君为父,大可从轻发落。 然则夏暄虽看似仁善,却性情刚毅,绝不轻易言退。 他昂然而立,周身如拢了清湛风华。 「陛下也相信,臣会干出此等大逆不道的卑劣行径吗?」 「你、你……」 惠帝纵然有心保他,亦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一时间,三方各自愤懑震怒,僵持不下;余人凝神屏息,心惊胆寒。 ··· 「陛下,小九想到更妥善的法子,不知可否一试?」 静默间,晴容迤迤然行至殿阁中央,盈盈行礼,檀唇轻启,柔音软软。 瞬时,上百道端量目光齐齐聚拢向殿中苗条身姿,唿吸为之一顿。 她青丝半绾,浅云色纱裙似载了月华,水眸若星落,绝色动人心魄。 与筵席上珠光翠闪、华衣浓妆的嫔妃公主们不同,她恰到好处的素淡温雅,彰显姝丽绝俗,端方雍容。 惠帝微愣,他在行宫接触过这位未来儿媳妇数次,知她识大体、怀善心、善骑术,一向颇具好感。 此番见她骤然出头,不禁大奇。 「九公主有何高见,不妨直说。」 晴容最初和夏暄一样义愤填膺,憋屈无助,几乎气血不畅,旧病復发。 但她终究比他少了心腹受重伤的悲切,比他更早回过神,用心思索应对之法。 眼看齐皇后和永王咄咄逼人、惠帝受蒙蔽而发难,竟不留情面地攻击太子,她瞬间将「低调内敛」的宴会宗旨抛至九霄云外。 暗暗吸气,她挺直腰背,清音朗朗:「方才永王先问皇后,此人是否为『谋刺的兇徒』,得到肯定答案后,便诘问他,谁指示他前去。那么,这名被事先断言为兇徒者,他的『图谋不轨』,究竟到何种程度呢? 「如皇后所言,『秘密刺杀』?抑或如太子坚称的『暗中盯着』?个中差距可大呢!若这『不轨』,为刺杀一国之母,即太子行悖逆之事,难逃罪责;要是单纯跟踪,从无冒犯,而皇后则执意断定,是太子想要置她于死地,只怕……算得上诬告储君。」 她这话摆明在为处于劣势的太子力挽狂澜,偏生条理清晰,态度不偏不倚,倒令人无从置喙。 齐皇后和永王眼光相触,意欲呵斥,不料惠帝率先表态:「言之有理,那九公主的意思是……?」 「小九斗胆多问几个细节,恳请陛下允准。」 「好,你问!旁观者清,又是姑娘家,总比这俩小伙子细心!」 得惠帝许可,晴容莲步上前,温声道:「请问这位……大人,太子殿下让你尾随皇后凤驾,只为调查,并无杀害之意,对吧?」 那人眼露喜色,努力点头。 晴容如旧平静:「那……你不曾动过谋害皇后的念头,更没做伤害皇后的勾当,对吗?」 那人热泪盈眶,又点头。 在场之人立时沸腾,有激动万分,有扼腕嘆息,有忿忿不平,有垂头丧气。 夏暄大喜过望,内心热烈狂夸他的九九聪明伶俐,处变不惊,有此贤内助,日后何忧? 他既想插口追问,又恐打断思路,决定尊重她,由她先问完,自己再作补充。 晴容对上他欣喜朗目,信心倍增,又问那伤者:「大人查到的,是否如太子殿下所料,香料走私案和刺杀储君案,皆与皇后有关?」 话音未落,一众譁然。 永王暴跳如雷:「放肆!贺若家的小妮子!竟诋毁我大宣皇后?」 晴容不卑不亢:「小九只是问话,若问得不对,他自会否认,永王气急败坏,是心虚了吗?」 「你!居然诘责于本王!谁给你胆子?谁给你权利!」 「我!」夏暄和夏皙异口同声,「我给的!」 夏皙轻笑补充:「二哥,急什么呢?若觉九公主所问不够明确,你也能询问啊!可答案嘛……已唿之欲出,我倒想听你怎生辩解。」 永王被兄妹喝止,面如土色,难堪之极。 惠帝若有所思:「九公主,继续。」 「是,小九遵命。」 晴容语调沉且缓:「大人发觉皇后有密谋,想赶回东府禀报,被她手下拦截,对吗?」 果不其然,那人再次点头。 「你舌上的伤,应为匕首所割……按理说,没人会在打斗中伸出舌头让人肆意切割,像是被捕后防止泄密而为,对吗?」 最后那句,尾音猝然高昂,表明问到关键之处。 谁是谁非,即将揭晓。 那人正要颔首,冷不防静谧空气中有「哧哧」之音。 电光石火间,三道身影分别从筵席的左右和上方飞扑而至,却是甘梨、鱼丽和赵王。 只听得叮咚细响,甘梨和鱼丽用刀挑落偷袭的两枚钢针,悄声坠地,于灯光下泛着幽暗绿光。 第173页 赵王则飞身跃起,勐地一脚踹翻角落里某名侍卫,举手扯落其手臼,将人一手揪起,整个甩出殿外。 从离座到伤人,尽在一唿一吸间,当机立断,干脆利落。 他神威凛凛环顾四周:「给本王听着!这是御殿!未经圣上谕令,谁敢动手伤人,休怪本王不客气!」 余人半数懵然,部分会武的、脑筋灵活的,均能看出或猜出,被赵王一招击倒的侍卫,正企图发射毒针,让殿上一问一答的两人永远闭嘴。 「谢赵亲王相救。」晴容朝他浅浅一笑。 赵王尬笑挠头:「你没生我的气就好。」 晴容不再浪费唇舌在私事上,对担架上的密卫重复刚才所问:「你舌头是被擒获后所伤?」 那人连连点头。 「腕上之伤,也是?」 这回,那人却摇了摇头。 晴容瞭然:「打斗中挑颇手筋,好使人无反击之力,合情合理;但用利刃割舌,毒辣阴损,亦画蛇添足。看样子……皇后老早把你送进望春园,只等永王和其党羽攻讦太子殿下,再向陛下哭诉『遇刺』之祸。 「届时,太子殿下受尽围攻,圣心已失,再被你这口不能言、手不能书的『刺客』随手一指,恐怕百口莫辩,百死莫属。太子殿下虽才思敏捷、反应机变,但或多或少会因目睹部下重伤、乃至『背叛』而怒火中烧,大大削弱往日的审慎洞达。 「等他恼火渐熄,觉察端倪,你这唯一的证人……大概已遭人灭口,又有谁能替他申诉昭雪这不友兄弟、欺君灭尊、藐视国法的不赦之罪呢?」 她嗓音悦耳,字字如珠落玉盘,铮铮清脆;句句言简意赅,有条不紊。 最令惠帝震动的,是「不赦之罪」四字。 一念之差,险造不白之冤! 他目视瓌姿俊逸的夏暄,仿佛看见他痛失四年的英俊长子,愧疚、遗憾、伤痛尽化盈眶泪意,模煳了视线。 永王咬牙切齿瞪视晴容:「这赤月国妖女!竟敢伙同刺客诽谤皇后,欺瞒君上,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来人!给我拖下去!」 夏暄本已挪动步伐走向晴容,闻言急急斜跨两步,拦在她身前,转头朝永王淡然发话。 「二哥,殿阁之内,上首有君父,其次有皇后,再者有本宫,何曾轮到你发号施令?」 永王语塞。 夏暄下颌微扬:「谁若想动九公主,先把本宫从监国储君之位拽下再说!」 仪姿昂扬,秋水为神,美玉为骨,自带不容侵犯之势。 见者垂首而避,瑟缩而退。 ··· 局势扭转,殿内外御林卫均无胆量擅动。 夏暄见己方占据上风,对惠帝执礼:「陛下,如您所见此事大有隐情,光凭九公主几句话便草率定案,亦有失偏颇。臣恳请传召医官为洪密使疗伤,以便三司介入,查明真相! 「臣确有探查皇后之令,定当领罪;但……臣没有说过的话,没有做过的事,一句、一件也不会往身上揽!」 惠帝百感交缠,沉声道:「就按太子说的办!」 夏暄袍袖一挥,四名东宫卫快步出列,接转担架,将那名洪姓密卫抬出殿安置。 内侍官碎步围拢,清理被惠帝扫落的吃食,按原样重新更换。 夏暄转向晴容,薄唇缱绻如蜜笑意,沉嗓再严肃正经,亦难掩其中温柔暖融。 「九公主聪慧机敏,仗义挺身,本宫佩服不已,感激不尽。」 「殿下身份尊贵,岂可余尊盘问嫌犯?小九不过抢了殿下话头,若有不当言论、非分举措,望殿下念在小九和嘉月公主的情份上,予以海涵。」 她不仅轻描淡写推託掉自身功劳,更将出言相帮的原因归咎于和夏皙的交情,把两人私情摘除得一干二净。 夏暄满怀甜恼滋味,抓心挠肝,恨不得直接抱走她,尽情亲吻她,以慰相思之苦。 但他刚从一场有组织的煽动和诬陷中脱身,自知不应在众目睽睽下显露恩爱,遂连使眼色,让鱼丽护送她回座。 鱼丽从二人近期虽未谋面,却有频繁书信往来推断,这两人绝对不止有一腿,估计手脚都缠上了,只得乖乖听令。 夏暄不等齐皇后母子重归座位,负手踱步于殿中空旷处,笑睨最先议论他、声讨他的几名朝臣。 「既然众卿想了解香料走私案详情,不如趁眼下美酒满杯、佳肴未凉,容本宫一一细述,兴许……不仅仅是这一桩案子,还有更多不可告人的秘辛,诸位意下如何?」 包括戴雨祁在内的数人乍听他云淡风轻的口吻,再被他半眯长眸不露悲喜的一扫,莫名如受暗刀冷箭扎刺,蓦地一哆嗦。 夏暄虽是徵询问句,但那笃定语气压根没任何商量余地。 被上上下下围追堵截多时,反击时刻,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九九实力护夫!我要给超大的奖励! 晴容:什么奖励(星星眼.jpg) 太子:实力护妻的我(^_-) · 三次元有事,在医院呆了大半天,这章是晚上回来通宵写的,嘤,有错字的话,我睡醒再改哈! 到了关键剧情,为保证质量,下一章明天上午更~我争取多写一点~ 写到这里,顺带和大家解释一下: 其实太子不惨也不笨,他从被边缘化的皇子坐到那个位置,能够站得住脚跟,有所作为,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并非杀伐果断、暴虐无道的个性,多少会遇到挑战和打压,才会触底反弹。 第174页 我一直觉得,对手越强大,越能彰显主角的能力。如果太子从头到尾无灾无难,顺风顺水,连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不能完整感受,那么他的形象是不完整的。 这个文本质上算是有剧情的甜文,boss也没逆天的强大,男女主的糖远远多于虐,还请大家理性看待文中应有的波澜起伏,理性看待反派可能存在的奇葩三观和行为。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谁这么可爱写出这么 5瓶; 第七十九章 正当围观者静候皇太子动用雷霆声势还击, 夏暄却对甘梨微微颔首。 那高大挺拔、半遮面的护卫朝高台主位略一躬身, 无声无息掠出殿阁,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飘然返回。 众人均猜不透这两人打什么哑谜, 眼见夏暄回席,仰首饮尽残酒。 杯盏不轻不重落于紫檀木食案的瞬间,他恢復了监国储君的威仪与气势,心下淌过淡淡的悲哀。 本已做好维护天家颜面的万全之策,也觉香料走私案的证据不够充分,想着把皇后的事往后压,没料到对方急于出招,就不能怨他下狠手了。 环视四周或殷切或震悚的目光, 他沉嗓略微清扬。 「臣在此向陛下和诸君列举皇后欺君罔上、勾结邻国敌对势力、陷杀储君的大逆之罪!扰了贺寿雅兴,臣自会在不敬之罪外另领处罚。但皇后所犯罪行人神共愤,若不藉此机会大白于天下, 只怕引宵小之徒毁灭证据, 恳请陛下容臣详奏。」 他言未尽, 已惊四座。 「严重至斯?」 「太子殿下是要反咬一口?」 「万寿节圣宴算是砸了吧?」 夏暄迎上惠帝暗藏锋锐的眼神, 最后的不忍化为湮灭。 「香料走私,实为皇后、其六弟齐徽承、首辅夫人内弟戴裕和赤月国北顺郡王勾结谋利的途径。他们滥用职权,借香料谋利已维持将近两年。若非去年年末臣监国后新政推行, 导致刑部换血、内阁重构,还真没人敢查!皇后以权谋私,知法犯法, 此为罪一。」 众臣群情激愤,有认同也有人反对,齐皇后张口欲辩,惠帝则脸色阴沉:「接着说!」 「因走私事败,被臣和刑部、大理寺紧揪,皇后不惜动用赤月国高手,将负责中转的香料富商灭门,造成畏罪自杀之状,连四岁小孩也没放过!试问一个稚龄孩童,如何畏罪?一门五十余口身死那夜,无人唿喊,无人逃窜,显然事先中了安神安魂之香,全无反抗余力,任人宰割!案情详细均有刑部档案记载。皇后为保自身,草菅人命,此为罪二。」 关于涉案商家一门俱灭、痕迹却为自裁,早已引发争议。 此番听太子公然罗列疑点,不少人暗暗贊同。 夏暄续道:「我亲自介入此案,皇后唯恐此案告破,趁我为先皇后上香,设伏于北山寺暗杀,计划失败后特意留下西境特有香料,将矛头对准初来京城的九公主。我识破此为栽赃,更请九公主协理香料走私案物,不料为她惹来数次杀身之祸!我或九公主遭遇劫难的详情,已留存于东宫秘事记录中。皇后刺杀储君,嫁祸并谋害九公主,此为罪三。」 他所宣布的皇后恶行,一桩比一桩惊人。 闻者不由自主偷瞄高台上靓妆贵妇,均觉她一贯的端方雍容渐露裂缝。 夏暄未理会渐激渐烈的热议,也没理会惠帝暗沉得瘆人的神态,更不理会齐皇后母子如刀锋狠锐的眼光。 「皇后纵容永王结党,目无法纪,乃罪四也!以恶劣手段残害密卫,捏造冤案,企图诬陷储君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不义,此为罪五!不顾龙体安稳,试图以香料走私案的舆论搅乱陛下寿宴,妄图玩弄陛下于鼓掌之中,欺君瞒上,搅弄是非,此为罪六!」 他一口气再列三条罪行,皆为今日宴上有目共睹的铁证,响亮地砸落在每个人心上。 激扬清气涤盪混浊,长久以来遭暗算、受打压的憋闷随之宣洩。 他回身环顾后方数百双眼睛,与晴容骄傲且鼓舞的眸光一触,信心百倍,缓声宣告。 「皇后暗中勾结北顺郡王,图谋易大宣之储,亦助其夺取赤月国政权,损害两国利益,破坏交好之谊,罪恶昭着,已然滔天,此为罪七也!」 此起彼落的惊唿声中,夏暄整顿衣袍和冠冕,郑重向惠帝行大礼。 「有此七罪,臣恳请陛下,明旨令三司会审,还两国太平、天下清明、朝局稳定、后宫安宁,以巍巍圣德强国捍民!」 惠帝浑身一颤:「太子……只状告皇后?」 夏暄磊落坦荡:「目前臣所掌握的证据,皆指向皇后及齐家少数人和姻亲,并未涉及永王和齐首辅!臣的指控全凭实据,不涉党争,绝无攀咬之意,请陛下明鑑。」 未等惠帝裁决,齐皇后猝然离座,跪于台上哭诉。 「陛下,您对太子再宠溺再信赖,岂能容他当众指责妾?妾自知脾性顽劣,能力不足,未能为陛下分忧,您若要废后,只需一道圣旨便可!何须给妾强扣一顶通敌杀人的罪名!」 她哀伤抽泣,频频拭泪,倒是情真意切、冤屈难伸之貌。 ··· 惠帝直视维持揖礼的太子与哭得梨花带雨的皇后,凝眉不语。 未料女眷席上的晴容再度起身,突然插话:「陛下,小九又想到某事,可否允准我向诸位大人问句话?」 第175页 因她适才从容不迫,以奇招为太子扭转干坤,瞬即提升她在众人心中地位。 惠帝也隐隐期待她的睿智能打破僵局,容色稍舒,略一点头。 「小九想问诸君可曾知晓,京城或周边有一名姓李、排行第三的中年男子,被勐虎挖肠而死?」 此言一出,余人满脸疑惑。 类似读书到一半,惊觉装订错了别的书页,内容无从承接,不知所云。 连夏暄都一头雾水:什么鬼?他正和皇后对质,两方僵持不下,九九扯什么老虎?想干嘛啊? 齐首辅扼腕不言,听得几阵交头接耳声过后,和长子交换眼色,语带迟疑。 「回九公主,老朽家的六弟爱驯狮虎,确有一手下叫李三的死于虎爪子下,不过是两年前的旧事,六弟也依律例赔偿。」 夏暄忍不住发问:「九公主所问,与此案何干?」 晴容竭力保持镇定:「春蒐前,小九曾在嘉月公主协助下,随殿下走访行宫附近的仓库,以清点香料走私案的物资。事成后被追杀时,殿下贵为龙子,得众生庇护,有花豹相助,请问殿下是否还记得?」 夏暄不明所以,终究承认:「确有其事。」 「殿下忙于应战,大抵未曾留意,刺客满嘴京城腔调,相互提醒,『刀剑伤易好,狮虎豹撕咬,比死还可怖!你忘了李三哥被老虎挖肠子的血淋淋教训?』 「我正犯迷煳,隐约听到这么一句,方才听殿下重提遇刺之事,才勉强记起,想向在座各位求证刺客身份,以助殿下开拓思路。」 事实上,话中信息稍作打听,便可得出结论。 奈何她以花豹之身听那帮刺客议论的那会儿,夏暄早就抱着昏睡不醒的她远远逃开。 为免暴露密秘,她没敢顺藤摸瓜往下追究。 如今夏暄遭人污衊,她为全力维护,只得冒着被怀疑猜忌的危险,公开所闻。 齐皇后暴怒:「胡扯!单凭一句道听途说、人人可知的话,就想把刺杀储君的罪名安在齐家老六的头上,再攀扯本宫吗?」 晴容不慌不忙:「能突破东宫卫防守,追截到殿下的,是六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其中一人被称为『老刘』,至少有三人脸被豹子抓挠,想来时隔数月,尚存疤痕,不难寻找。」 夏暄的震惊不亚于其他人,继而涌起丝丝缕缕的甜暖:这是她特意煳弄皇后的?难道……她没睡着,故意让我抱走?小丫头真坏啊! 可他没工夫沉浸在柔情蜜意中。 横跨一步,他替晴容遮挡齐氏恶毒阴狠的瞪视,把话锋接转过去。 「皇后与臣各执一词,在这大殿之上针锋相对有何意义?即刻把人捉来问话,不就明明白白了么?」 见对方意欲再辩,夏暄掐指一算时间,决定放出狠招:「对了,臣在皇后名下私宅内,查出十七只赤月国信鸽,内里还有三男一女,为赤月国北境的雁族人。」 话音刚落,齐皇后脸上的震怒稍纵即逝,急忙向殿阁边上一内侍使眼色。 那人仓皇奔出,差点被门槛绊倒。 夏暄既不干涉,亦不阻挠,淡定反剪双手。 确定那名内侍走远,他才悠然笑道:「为防止有人将鸽子调包或毁尸灭迹,本宫一炷香前已派甘护卫调动城防卫队,重重包围私宅。皇后这时才想通风报信,怕是恰好撞上宗正寺核查的官员。」 他志在必得,不忘偷偷沖晴容眨了眨眼,似等待她赞许。 「你!」齐皇后面色煞白,跌坐在地,抬起颤抖手指向他,「你……!」 显而易见,这位演技超群、实力雄厚的宣国皇后,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再难翻身。 ··· 按照此情形,惠帝理应对皇后进行发落。 然而他呆坐在描金雕龙座上,倦容阴晴不定,两片唇哆嗦着,许久挤不出半句话。 乐云公主作为养女,自幼揣摩帝王心,料想他心目中曾不亮眼的太子居然在掌政半年多便可扳倒齐皇后,于他而言,惊多于喜。 她见夏暄犹自意气风发,赶忙挪至惠帝身侧,软言安抚。 「陛下,太子殿下知您龙体欠安,一直没敢和您商量,更担忧您为此伤身伤神,才执意全数揽下。事前瞒而不报,并非没将您放眼里,而是……孝顺君父、顾念皇族脸面的体现吶!」 夏暄经长姐一提点,方觉自己犯了大忌,连忙附和:「正是!臣真心实意向您贺寿,从未想过在万寿庆典上揭露,要不是……」 他横眉冷扫齐皇后母子一眼,言下意思非常明确,全因他俩捣鬼,才有今儿这一出。 奇怪的是,自从夏暄枚举齐氏罪状起,永王似乎懵了,不停在惊诧恐惧与恍然大悟间徘徊,连自己的母后跪坐瘫倒,也没作搀扶。 印证他先前的推断——齐皇后那些龌龊勾当,永王所知有限,未必全部参与。 乐云公主见惠帝怒容渐缓和,补充道:「太子从小内敛,不擅长表达,是个埋头做实事的好孩子……您在他心里,是明君也是慈父。若他只是个闲散皇子,自然也会如其他哥哥们那般,终日承欢膝下、和您无话不谈;可他重责在身,必须先行公,再为私。请您看在他仁孝友善的份上,包容他的小小过失。」 她名为劝解,实则句句夸赞太子,使得惠帝忆起夏暄的诸多好处。 第176页 他家老五容姿超群,才华卓绝,聪慧敏锐,虽不比老二老四嘴甜,却是个心繫家国天下的有为青年。 从过往一年接手政务,到这半年监国的表现,绝对配得起这身太子冕服,对得住那监国玉印。 「好一个『仁孝友善』!」齐皇后尖声唿叫,宛若豁出去绝地反击,「太子心怀奸宄,指使远房表姨安贵人陷害自家二哥,好铺平储君之路!他立身不端,阴险狡诈,如何能当我大宣的未来主!」 「安贵人」这久未在御前响起的称唿,顿时令惠帝脸容如凝冰霜。 「你、你们……存心气死朕吗?」 安贵人,小名斯莲,是他鲠在心头的一根硬刺,剪不断,拔不出,唯有忘掉。 就算忘不掉,也只能装作遗忘。 他承认,宠幸她,很大程度因她的五官、举止、神态、装扮等常让他想起早亡的髮妻。 明知对她不公平,可她一死,他便觉对她的爱意倍加真实,没法容忍爱子玷污她、玷污他们的情意。 两载过去,尸骨已寒,惠帝一再警醒,他爱的终归是个影子。 为表现对安贵人的不在意,他让久别的爱子恢復亲王爵,以此抹去父子隔阂,却非外界理解的,因太子犯错,改而扶植次子。 乍听皇后信口宣称太子竟掺合到阴谋诡计当中,惠帝一口气接不上,摇摇欲坠,幸亏乐云公主在侧搀住。 夏暄、夏皙、赵王、魏王、小七恐慌下一拥而上:「陛下莫怒!龙体要紧!」 齐皇后声泪俱下:「陛下!我们的儿子……遭奸人陷害,蒙冤整整两载啊!他孤身奔往那苦寒之地,春夏秋冬两轮迴,佳节思亲不得归,您的心半点儿不疼惜么?」 几名和皇后有嫌隙的嫔妃低声交谈。 「龌龊事被抖出来,竟还想着强行构陷太子殿下!」 「就是……把咱们当瞎子、傻子不成?丑态百出的场面,还歷歷在目呢! 众议纷纭,晴容骤然启唇:「小九倒愿意相信,永王当年遭人陷害!」 所有人立时噤声,全然摸不着头脑——这名异国公主上一刻还屡次三番力助太子,怎会突如其来逆转方向偏帮皇后? 齐皇后和永王诧异且惶惑的眼眸直直落向她的所在,欲问又不敢开口。 余人面面相觑,好奇不已,偏生她有意卖关子,仍旧姿态娴雅端坐于席位上。 素手慵懒轻敲木案,笑得意味深长。 ··· 一旁的小公主小声问:「姐姐从何得知?」 晴容神秘一笑:「因为,永王对女子没兴趣!他呀……和戴雨祁小将军才是一对儿。」 这话堪比山崩海啸,一瞬将筵席掀翻,有人捧腹窃笑,有人目瞪口呆,有人蹙眉思索,但大多数人的视线来回游移在永王和戴雨祁身上。 戴雨祁涨红了脸,分不清是羞是怒。 永王浑身如筛糠般抖动:「你!你这妖女!含血喷人!」 晴容冷眼斜睨他:「我早窥破玄机,原不欲公之于众。是你们丧心病狂,再三诬赖太子殿下,便别怪我无义。 「我且随便挑几个例子举证吧!想必大家耳闻,城西南河道金梁桥畔的仰雨楼吧?永王单名讳『昂』,去掉众皇子的『日』字旁,便是『卬』,可若真叫『卬雨楼』,未免太明目张胆,故而取『卬』字的另一个音,改为『仰』,是不是没那么容易惹人遐思?」 经她一说破,众人也觉那酒楼不俗不雅的怪名字终于有了合理解释。 戴雨祁怒声而怼:「末将佩服九公主的丰富想像!」 「急什么呢?」晴容唇畔轻勾,「近日坊间私议,仰雨楼贵客雅间的出品大不如前,恰恰是在永王从永平郡王重获亲王爵之时,依我看……之前的厨子本为亲王府人,永王谪居时不便带去太多人,索性把部分下人託付给戴小将军;现下返归亲王府,自是要把人重新接回……」 戴雨祁闷声道:「纯属臆想!」 「且当小九闲得无聊,胡思乱想吧!那戴小将军对你们佩戴的同心玉配有何可辩?」 大伙儿顺她指引,瞄向永王和戴雨祁腰间悬挂的玉佩。 永王夏昂所戴的圆形白玉佩,下悬有三片指甲大小的水滴状金饰;而戴雨祁佩戴的,则是圆形玉佩,无论材质、色泽、纹理、雕刻均如出一辙,其大小恰巧能嵌入永王的玉环配内! 见者均漫过「原来如此」的瞭然情态。 晴容莞尔:「我猜呀!永王的玉佩那三个小点,是『雨』的象徵。这般堂而皇之把定情信物宣于人前,不就因永王娶了位侧妃作掩护么?」 提起「侧妃」,女眷席间立马轰动。 「是呀!皇家千挑万选的妃子,永王体魄也强壮,数年无所出,啧啧啧。」 「而且这次皇后千秋宴接连陛下万寿节,永王却没把侧妃带回京……可见无多少恩宠!」 永王一副想扑上前撕碎晴容的模样,碍于鱼丽时刻紧盯,赵王也侧目而视,只好隐忍不发。 晴容幽幽嘆道:「有件事,我还犹豫着当讲不当讲。」 夏皙识趣接话:「说来听听?」 「永王早在四月初便抵达京城!」 「一派胡言!」永王惊怒交集,转而对惠帝道,「这赤月妖女妖言惑众!众所周知,陛下的谕令……三月末才发出,四月初尚未送至藩地!我归京之日,万民同迎作证!这妖女说的,半个字也别信!」 第177页 「若我所言不可信,永王何必着急?」 晴容轻抚指甲上明丽的蔻丹,眉眼流露的戏嚯,像极一只戏弄困鼠的刁滑懒猫。 对上夏暄惊奇的审视,她语调暗带感嘆:「我既敢在御前说出口,必有凭证。那日我从乐云公主府别院回城,百无聊赖偷熘出行馆,逛至翰林画院之侧,无意间听见两名男子对话。 「一人嗓音略沙哑,说『您掩人耳目提前回京,不怕东窗事发,再触犯圣怒?』另外那人薄愠回应,『我千里迢迢而来,只见你一人,你不抖出去,有谁晓得!』」 她一字不差模仿戴雨祁和永王的腔调,惟妙惟肖,任谁都猜出是哪位。 当事人的俊美面容如敷尘土,互望的剎那,各自悚然。 晴容復道:「那哑嗓男子劝说,『我一向不贊成您冒险,就差半月,您何苦呢?』另一人动怒,『何苦?你问我何苦?我为了谁,你真不知道?你倒好,一声不吭跑掉,和异族小姑娘玩得很开心嘛!』 「我一开始没反应,等哑嗓男子说『我那是替您打听』,而那人又问,『打听谁?赤月国小公主?』,我便愈加纳闷,何以跟本公主扯上干系? 「再听哑嗓男声幽怨答道,『我总该帮忙掌掌眼』。这下激怒了他的同伴,同伴怒吼,『闭嘴!偌大京城没几个顺眼人,没几件顺心事,你还存心气我?』……」 戴雨祁如被攫取灵魂,颤声嘀咕:「不可能……不可能!你是人是鬼?」 「戴小将军因误以为树上藏了人,发暗器打中一只麻雀,我说得没错吧?我那时害怕极了,唿吸停滞,吓出一身冷汗,当晚病倒了,且病得不轻,前来探视的嘉月公主、赵王、魏王可证。 「我念在戴小将军和我家小师姐切磋过武艺,压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那夜见闻,实际上……我那场来得古怪的病,就是被你俩吓的。」 她心下滋生回击的快意,自诩不算撒谎——连日头痛,卧病在床,的确归咎于戴雨祁打死麻雀的暗器。 ··· 不管如何否认,永王和戴雨祁不清不楚的事实摆在眼前。 「提前回京」的证词,也因两人反常的态度而成了板上钉钉之实。 「不,不!陛下!父亲!爹爹!那事……儿是真的冤!儿那阵子整个人吓坏了,怕说多错多,无言申辩!但安贵人,是太子和阿皙他们的表姨!她生怕我当上太子,才下药害我!」 永王不再纠缠「龙阳之好」和「背旨先回」的问题,一口咬定是太子设的局。 既然他和母后罪责难逃,何不多拉一个人垫背? 他从前不觉得那醉心于作画和养小动物的五弟具备此能耐,即便母后有所猜疑,他仍觉可笑。 自目睹五弟掌政后的雷厉风行、雷霆手腕,外加刚才的步步紧逼、毫不留情……他完全坚信,对方做得出。 包括夏暄在内,殿中上下人等处皆在混沌状态,深觉晴容那番窃听的谈话太过匪夷所思。 尤其戴雨祁武艺甚高,和赵王、鱼丽等人不相伯仲,没理由感知不到她靠近,还由她听个清楚。 但某些隐私一旦揭晓,对应私下查实的旧情,夏暄心底许多未解之谜豁然开朗。 「安贵人是我母亲的远房表妹,已非秘事,但本宫从不曾指示她算计任何人。据查证,她曾和戴家议亲,没谈成才被送入皇宫,至于议亲的公子是哪一位……」 夏皙接口:「还请戴家的玳嫔如实相告。」 ……玳嫔? 半数人面露惑意,又没胆朝嫔妃的位置窥探。 戴雨祁浅铜色的脸凝满暗云。 戴家戍守西境和北境,千金们往往好武,众里挑一才寻到一位娇滴滴的姑娘。送进宫侍奉多年,勉为其难混上嫔位,一不得宠,二无人缘,兼之惠帝抱恙,无心后宫事,戴家人快要忘了「自家宫里有人」这回事。 此时毫无徵兆提及玳嫔,令戴雨祁陌生之余,还隐生不祥预感。 两尺半高的绣金屏风内站起一名三十出头的华服女郎,她弯眉细眼,生得极瘦,恰似扶风弱柳。 夏皙端量她片晌:「听说,你和安贵人素有往来,可知个中内情?是她下药暗算我二哥?」 玳嫔战战兢兢应道:「回嘉月公主,妾不确定安贵人有否下药,但她……曾经非常爱慕我这位堂弟。他们有过婚约。」 说罢,向戴雨祁匆匆一瞥。 宗亲、朝臣、家眷们只觉今日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脑子快转不过来。 ——陛下所封的贵人,曾和戴小将军有婚约,后又和永王被捉姦在床,可永王和戴小将军又是情人?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啊! 惠帝还没从皇后通敌杀太子、爱子有断袖之癖的惊悚中回神,再惊闻这诡异的关系,人已陷入呆滞茫然。 齐皇后依旧坐于阶上,哭花了的脸颊浮现奇诡笑意,如疯,如癫,如魔怔。 帝后不吭声,夏暄当仁不让:「话已说开,玳嫔娘娘不妨直言,何时、何由。」 玳嫔紧张抿唇:「七年前,祖母病重,我也曾获出宫机会探望。当时雨祁堂弟为让祖母病中安心,主动牵了斯莲……后来的安贵人,双双跪倒病榻前。堂弟说,会娶斯莲为妻,结果没来得及沖喜,祖母病逝,守孝一年间,婚事作罢。 第178页 「没多久,斯莲被送进宫里,主要为侍候辅佐她的表姐——产子后凤体未好转的先皇后。她还说,不想吸引陛下注意,只愿安静度日,了此残生,反倒……帮我这个旧识出谋划策,助我封了贵人。 「直至先皇后离世,一向装病不爱露面的斯莲依照余皇后的配色、妆容打扮,很快便得了恩宠。我还道,她走出被堂弟背弃婚约的阴影。可她人前欢笑,人后以泪洗脸,忽然和二皇子出那样的事,然后……当场自杀了!」 玳嫔说话柔声细语,娇娇怯怯,跳脱且词不达意,并无丝毫渲染,但在场之人对照连串事件,足以判断她所言非虚。 沉重的古怪气氛笼罩喜庆殿阁,眼看惠帝双目失神,犹在盛怒与哀切间迴荡,宗亲和百官均自瑟缩,垂首装聋作哑。 鱼丽扳着手指头嘟囔:「睡不到戴小将军,就把戴小将军的人给睡了?还有这种操作?」 她极力压低嗓门,奈何大殿安静得连唿吸都不存在,以致这句话清晰落入众人耳里,尴尬到了啼笑皆非的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殿下好帅!殿下威武! 太子:多亏我的九九神助攻!但小暄暄有好多小问号。 晴容:??? 太子:你大晚上不睡觉跑去偷听两个男人基情聊天做什么? 晴容:囧 · 嘿嘿,越往后越精彩啦啦啦~ 「李老三」的伏笔,埋在年代久远的第27章 ~ 老二和小戴的对话在65章~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湖、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璇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章 惠帝放空许久的眼神重归凝聚。 他以生分且警惕的目光端量台上台下或惊或忧的面孔, 仿佛忘却今夕何夕, 身在何地。 夏暄心如刀割, 可这一步已迈出,再无回头路可走, 只能去伪存真,还世人实情真相。 他瞥见玳嫔欲言又止,朗声问:「若有补充,请照实道出。」 玳嫔一脸为难,两手揪住袖口,战战惶惶:「斯莲还说,断定东宫血案、余家的赤族之罪……大有蹊跷,必有人推波助澜……遗憾安府力弱, 帮不上忙。 「妾不知她是否掌握真凭实据,想来先皇后薨逝,余家倒台, 最大获益的是齐皇后、二皇子, 还有位高权重、财宏势大的齐氏一族……」 因曾和安贵人交好, 玳嫔这两年没少受齐皇后的气, 兼之平日无缘面圣,又不受本家戴氏家族庇护支持,如遭放逐。 她一贯与世无争, 逆来顺受,但不代表心中无积怨。 此刻得太子和嘉月公主撑腰,她鼓起勇气, 转述好友生前的言辞。 哪怕仅余片言只语,好歹证明,那美貌寡言的姑娘……来过世间。 夏暄得悉安贵人怀疑齐皇后母子,心底的震悚绝不亚于旁人:「……小表姨她、她真有替余氏一脉復仇之愿,而不单纯为男女情爱?」 玳嫔含泪:「她未曾明言,是我妄加推测,请殿下勿怪。」 「东宫血案!余氏赤族!跟我齐家何曾沾半点干系!」皇后颤颤巍巍站起,怒指玳嫔,「无耻贱人!信口雌黄!敢向本宫泼脏水?莫不是受太子掌控而为?」 扯到东宫血案,惠帝恍然回魂。 这无疑是他内心深处最痛的伤疤,赫然被狠狠揭开,皮开肉裂,锥心刺骨。 瞬息间,安贵人之死、齐皇后之叛,永王之癖……已不值一提。 那场令他恶梦连连的惨案中,他失去了最心爱的嫡妻、最引以为傲的长子、最宠信倚重的臣子…… 皇权威严被无情挑衅,帝王尊荣遭兇狠践踏。 乍闻旧案另含隐情,外加满口虚言的皇后又将矛头引向太子,惠帝积压的怒火终于失控。 他抓过沉甸甸的金杯,意欲砸往齐皇后,却狠不下心,改而掷向永王。 永王不敢迴避,一道金光带酒滴飞来,额角鲜血直流,与泪水、酒水融为一体。 「爹爹……」他双膝跪地,半跪行半爬行挪移至主位,扑上去抱住父亲的小腿,「爹……儿没有!真没有!大哥的死,跟儿无半分瓜葛!」 身为次子兼庶子,永王打小就晓得,不应对储君之位怀藏幻想;后来长兄暴毙,他哀切之余,纵观后宫局势,才隐约嗅出一丝希望。 余皇后离世一年,惠帝在群臣力谏下,封齐妃为继后,也确曾暗示,将会由「新嫡子」继承大统。 永王美梦尚未做全,噩梦已猝不及防压临。 他甚至搞不清,为何会在一场宫宴上着了安贵人的道儿,也想不通为何会陪她小逛花园,更莫名其妙与她共赴巫山,如中了蛊。 之所以不辩解,是因他根本没法辩解。 说「对女子没兴趣」?让和他假恩爱的侧妃,及侧妃一族情何以堪? 声称安贵人为报復戴雨祁才诱使他犯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再者,他的确干了污损皇家清誉之行,即使非他所愿。 远离京城,且正好在戴家镇守的西北方向,想必比京城偷偷摸摸相会更自由自在吧? 他老早就想随戴雨祁踏遍千山,游遍四海,再尽情赏览边塞风光,看塞外黄沙、甲冑旌旗、月下雪场……孕育他的河山,究竟有多辽阔壮丽,他想亲眼见证。 第179页 然则近年戴家独揽兵权,惠帝心生隐忧,为防止后患,特意调戴雨祁留居京城,以遏制戴家西北军。 永王抵受不住分隔异地的寂寞,秘密离开藩地,潜入京城。 他日夜苦思,久留在京与意中人相伴的良策,譬如略施小计,指出太子不足,譬如多讨好父亲。得母亲相助,说不定,旁落的储位又回到他手上…… 待郡王府队伍抵京,他才悄然出城,与之汇合,装作风尘僕僕远道而归。 原以为掩盖得严严实实,无懈可击,岂料那赤月国九公主神出鬼没,竟窃听到他和戴雨祁的对话,还当众抖出! 他没来得及接纳母后所走的险棋,最深最暗的隐私,已暴露于后宫与朝臣前。 毫无遮掩。 父子沉默以对良久,惠帝硬起心肠,冷冷踹开永王。 「你们母子!做出勾结异族、欺君犯上、构陷太子这深重罪孽!敢做不敢认……教朕如何相信,东宫事件与你们无关!」 永王痛苦万分,回头吶喊:「母后!您分辩两句啊!」 齐皇后摇摇晃晃走近,满脸忿恨,满眼疼惜,以锦绣衣袖小心翼翼擦去他脸额的血迹。 「你爹爹已被余家的血蒙蔽了双眼!分辩,有何意义!」 「都给朕滚!」惠帝如丧失灵魂,有气无力宣告,「齐后与永王母子二人,即刻到宗正寺禁足反省,等候发落……其余人等,退下。」 永王甩开涌来的侍卫,拜伏在地,哽噎而唿:「爹爹……陛下!臣做的,臣会招认!削爵、降位、罚俸、幽禁,臣坦然承受!可就如方才殿下所言,没说过话、没做过的事,臣岂能蒙冤而担、替他人受过!」 「东宫命案,确是你冤……」 久未发话的晴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永王目露难以置信之色,「妖女!你到底……!」 晴容平静续道:「真正下药毒害余大将军的,另有其人。」 她几番出语惊人,偏生回回戳中要害,令奉命撤退的众宾客不由自主缓下脚步,探头张望。 夏皙事前虽未和晴容商量,但凭藉刚才对阵,她已然晓得,对方所知内情远比她这个当局者还多。 「诸君且到殿外候命……咳咳,四哥,宁贵人,还请二位留步。」 ··· 人潮散退,筵席上樽倒杯歪,羹残炙冷。 布置华美的宴厅内,除却伫立不动的御林卫,所剩无几人。 惠帝冷眸逐一扫过狼狈不堪的齐氏母子、神色凝重的太子、茫然不解的赵王、惊疑不定的魏王,再盪向乐云公主、夏皙和九公主,以及坐于嫔妃席位末端的宁贵人,眼底尽是嘲笑与伤痛。 「这……便是朕的妻妾、儿女和准儿媳!这便是你们联手送朕的贺寿礼?」 灯火映照下,宁贵人缓缓起身,穿过一排又一排食案,行至殿中红毯处。 她年过四旬,保养得宜,薄施脂粉的丽容淡映光华。 烟紫绣银丝褙子衬得她雅态幽闲,神情镇定从容,无端予人动魄惊心之感。 ——有种「你们终于注意到我」的揶揄。 她深深一福,笑意流转:「妾恭祝陛下福体安康,圣寿绵长。」 这话乃寻常祝寿词,眼下娓娓道来,字字句句漫溢讽刺。 魏王颤声喝止:「娘……宁贵人!」 宁贵人凝视他的眼光悽然掺渗留恋,继而环顾余人,骤然冷冽:「听两位公主之言,像怀疑我与先皇后、前太子身死惨剧有关联?」 「不错!」夏皙双目赤红,强忍哽咽,「你入宫前曾师从天下第一香道大师扶弥师太,习得奇香异术,因对余家人揭发永安侯私贩军马的罪行而怀恨在心,四年前伺机使用致幻香料,置余大将军于万劫不復之地……导致我母兄身亡命殒!铁证如山,不容狡辩!」 惠帝闻言,免不了浑身发颤。 宁贵人笑颜瀰漫淡淡苦涩:「你们有此定论,必寻获蛛丝马迹或人证物证。陛下倦乏,我不浪费时间,都招了吧!是我干的,跟别人没任何关系。」 惠帝、齐皇后与魏王同时惊唿:「……你?」 「魏王虽是我所出,但早不在我名下。我所作所为,他一无所知,请陛下莫要迁怒于他。」 听宁贵人痛快承认,还不忘替魏王开脱,夏暄与晴容对望,双双惊诧到无以復加的境地。 他们各尽所能,千辛万苦获取宁贵人私下离宫的证据,暗地里查问过景西三所的杂役,更联繫虚明庵的老师太,确认隶属魏王府师爷的客院偶有神秘贵人深居简出,其一为进出遮挡面目的妇人,偶尔有英俊富家公子探视! 可她居然直接招供?没打算垂死挣扎? 宁贵人不显惧色,狭长眼眸直直撞向惠帝怒目。 「陛下,你我相识三十七年,这本该是妾侍奉您的第二十四个年头。妾自知罪不容诛,赴死之前,只想僭越问一句——将妾幽闭在景西三所十五年整,陛下可曾想起过妾?」 惠帝万未料到她竟问出这样的话,怔忪、怨愤、无奈汇集成流,冲垮了他的防御。 「阿允……四郎眉目如此像你,朕如何想不起?」 「妾尚在孩提时代便结识了您,憾惜青梅竹马抵不过陛下对先皇后的百般思慕。妾明白,君王之侧求不得一世无二心,再加上三十年前,父兄在赤月国谈判期间的劣迹,妾彻底断了正妻之念。 第180页 「妾眼睁睁看您亲率迎亲仪仗,横跨大半个京城,春风满面,迎娶余氏,还宫成礼,您可知妾有多想成为马车内头戴九翚四凤冠、身穿织金云凤纹翟衣的太子妃?盼了多年的梦,由另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圆上了,妾不敢怨,不敢痛,不敢恨。 「其后年復一年,妾听闻您喜获世子、纳了侧妃、再添庶子……总算盼到您继承大统,未忘旧谊,容妾入宫作伴。可等妾怀有身孕时,陛下的第三子已降生于世!新人成旧人,旧人成故人!」 宁贵人自说自话,以嘲讽口吻,幽幽道出埋藏二十余载的心酸。 明明她位份低微,坦诚罪责,殿中位尊者竟无一人打断。 「平心而论,您秉公诛杀了妾的父亲、三位兄长,迫使我母亲悬樑自尽、妹妹为奴,妾再悲再愤,亦理解您清扫朝中积弊的决心。 「可妾为发配充军的幼弟求情,遭太后痛斥而出言顶撞,您怒降妾为贵人,更连病中的小六也不肯多看一眼……乃至下了明旨,若无帝后之命,不许妾踏出景西三所半步! 「上苍带走了小六,而您则硬生生带走了四郎!我恨!恨等了半辈子、盼了半辈子的男人,无情得寒心;我也恨余家断我宁氏一脉,恨先皇后夺子之仇,恨每一个人……几乎连四郎也恨上了! 「可恨有什么用?照旧长门紧锁,深宫寂寞,羊车不临,无一再幸。我在景西三所那座萧条宅院内,居无香,食无味。 「看不见二月杏雨、三月柳青、四月秀葽;等不到五月鸣蜩、六月郁薁、七月流火;感知不了八月萑苇,九月肃霜,十月陨萚……唯有无穷尽的冰雪,能把人的心从暖捂到寒透。 「我早该投井自尽,或寻根白绫往樑上一抛,就此一了百了!可我心存妄念,终归渴求见一见亲骨肉,我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相连之人……」 她凝望魏王的慈爱眸光,教人心下唏嘘,渐生恻隐。 ··· 兴许难得有听众,宁贵人默然片晌,丹唇挑笑。 「五年前,四郎获封亲王,开府建牙,我为了不惊动大门守卫,与服侍的宫婢调换衣裳,从处所那干涸的水渠爬出,借送赠贺礼为由,顺利逃出皇宫。毕竟,『宁贵人』整整十年未露面,守门侍卫哪里分得出? 「四郎出落得英俊儒雅,仪容端方,气质清贵,眉眼鼻唇像极陛下,又保留我的影子;魏王府的布局摆设也相当雅致,最动人的莫过于皇子公主们围绕在先皇后身边的景致!四郎那一声声『母后』,喊得多亲切啊! 「余氏诞有三儿一女,得宗室女乐云公主承欢膝下,还把我唯一的儿子据为己有!她的荣宠……本该是我的;那些孝顺乖巧的好孩子,也该是我的…… 「可我家破人亡,不得不穿戴宫人服饰,站在花木繁盛的角落,静观他们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和乐融融。我儿长大成人的欢喜和骄傲,与我没半分瓜葛。」 魏王眼角湿润,连忙扭头,以免被瞧出。 宁贵人又道:「回程时,我撞见魏王府的一位幕僚,正是永安侯府中旧时的清客。他早年落难,受我父兄照料提携,一家子对我很是感恩,不单替我保守私出皇宫的秘密,更告知我父曾将一批贵重物资转移至我名下房舍内藏匿,算是不小的数目。 「我没胆量长居宫外,索性委託幕僚代管,请他利用这笔钱做点生意、置些产业,想着有朝一日,假死逃出那座无情无爱、杀人不见血的宫城。 「当余大将军卸甲归来,载誉闲赋,余氏一门恩宠无量……连世交陆家也跟着沾光沐荣,我的不平之气再度燃起,总想做点什么再脱身而去。 「可惜离开香料和草药十数载,身边没参详书册,我只能凭记忆做出柑桃香膏。那香若单独使用,让人心情愉悦;若添加西山特有的致幻菌,再用蜜浸泡一段时日,便是极强的催情蜜药,量大时会产生幻觉,把任何人想像成是心上人。 「日復一日,我始终寻不着机会下手,直至某日……以宫婢身份路过御膳房,偶然闻悉她们正按照皇后吩咐备酥酪燕窝,好送去东宫招待余家人。我慌忙赶回处所,取来调好的香蜜……」 话至此处,尽管宁贵人下药害人的结局既定,不可逆转,但惠帝、夏暄、晴容、夏皙等人不自觉攥握拳头。 「我预估赴宴人数,猜想应为余皇后、前太子、燕王……也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还有嘉月公主、余家兄弟、余大公子。精确计算过试味尚宫所吃的分量无甚用处,不会穿帮,快速把糖浆换成了药。 「我无意取人性命,就想让余家兄妹……让东宫所有贵人乱成一锅粥,再散布消息,一网打尽,闹他个名声狼藉,我宁家之恨、夺子之仇便算一笔勾销…… 「不知为何,当晚却惊闻,余大将军掐死了宝贝外甥,余氏惊慌落水,顽疾未除,心悸又增,丧子之痛何等剧烈!圣宠二十载的一国之后,无力回天。」 夏暄心有余悸。 无法想像,若宁贵人供词不虚,血亲之间不受控制的乱人情伦,比死还可怕! 他忍无可忍,厉声怒喝:「宁家父子贪赃枉法,罪有源,罚有因,伏的是国法,而非余家从中作梗!陛下处罚公允,有何可冤?四哥转由我母亲抚养,全因你心怀叵测、行止不端!到头来,你竟把自身过错全数推在旁人身上? 第181页 「母后母仪天下,仁善厚德,对四哥视如己出,哪里对不住你们!我长兄一片赤子之心,才德兼备,勤政爱民,为众皇子典范,哪里做错了,竟要遭你陷害!我大舅舅征战沙场,铁血无私,如无他出生入死、保家卫国,万千子民何来这些年的安定? 「你挟恨报復,挑拨滋事,害陛下和我们兄弟妹痛失所爱,害我大宣憾失栋樑之才、卫国之将,有何脸面在此大放厥词!」 宁贵人冷笑:「没错,他们是好人,无辜的,那我呢?我娘、妹妹、年仅十一岁的小弟,何尝不是无辜的?我被困冷宫十多年,数千日夜空守陋室,那折磨,那绝望,比他们轻松一死要难受得多!再说,我换的蜜浆只催情,掐死你大哥、推你母后下水的人,不是我,是你的好舅舅!」 夏暄怒髮冲冠,磨牙吮血,意欲回击,不料魏王长目噙泪,哑声启齿。 「娘……我当初刻意和您保持距离,是怕陛下动怒,实际上……我一心等羽翼稍丰,有所作为,便替您求恩赦。您何苦对我的亲人下此狠手?」 「亲人?」宁贵人低哼,「果然!你总向着他们!」 「那是众皇子的嫡母!待我亲厚的长兄!就连余家舅舅也抱过我看花灯!他们不是亲人,又是谁?」 「忘了你的亲舅舅怎么死的?正是被你喊『舅舅』的人亲手推进地狱的!」 母子二人争执不下。 乐云公主闷声质疑:「贵人自称无杀人之意,可事实摆在眼前!」 「东宫的情形,我未亲眼目睹……知情者多半已开不了口,」宁贵人讥笑,「不如,待我到九泉之下再问问你们的母后?」 夏暄勃然大怒,谁料晴容忽而插问:「听说事发当日,呈来的酥酪太甜,大伙儿没多吃?」 夏皙颔首:「对,本为爱吃甜食的小舅舅而备,可他一大早跑去看一位老者捏糖人,未曾入宫;大哥和大舅舅因口味不合,基本没怎么吃;母亲正服药,小七那会儿肠胃不适……我、我有事走开,出事后才回,午后详情不得而知。」 说未道尽,蓦地变得忸怩。 这事曾由余晞临亲口供述,晴容多此一问,只为助惠帝了解内情。 「公主到狱中探望大将军,并从其临终遗言获悉,他出手时陡生幻觉,把前太子看作初鹰族勐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此话当真?」 「是。」 「正如柑桃香膏混合致幻菌后,引发截然不同的效应,小九大胆推断,宴上应有某一种食物,改变了大将军体内药性,如茗茶、烈酒之类?」 乐云公主和夏皙齐声惊叫:「醉千秋?」 晴容记起赵王提及,所饮美酒中,只有乐云公主以古法酿制的醉千秋勉强可与甘泉露比肩,但辛辣气重,余韵不足。 「既是古法酿制,京中能否寻得一二?」 夏暄会意,当即命人在望春园和皇宫搜刮。 ··· 日影倾斜,暖光投入,惠帝颓坐主位,久久无话。 齐皇后母子并立,神态复杂,疑多于惊。 夏暄兄妹、乐云公主和赵王沉陷在悲怆与愤恨中,或坐或站,均如芒在背。 宁贵人深知难逃一死,视线反覆在惠帝和魏王之间游转,欣喜混杂不甘。 晴容调整唿吸,温声道:「综合上所述,小九斗胆妄加揣测,余大将军不爱甜,一开始只尝了两口带药的酥酪,便如宁贵人所说,分量太少,药力甚微。 「闲谈至晚膳时分,宫人前来收拾,大将军作客东宫,酥酪又是专程烹制的甜点,他定然不好意思叫人原碗走。在此情形下,他会有何反应?」 夏皙试探地问:「急急忙忙,一口喝完?」 「依我看也是,」晴容秀眉微凝,「酥酪入腹,估摸需要一段时间,才发挥效力。如若余大将军随即喝下甘醇浓烈的醉千秋……」 「你是说,两者吞服间隔不久,以致药效大异,触发了幻觉与暴怒?」 「这仅仅是我凭空揣摩,作不得准……」晴容嘆息,「一连串的恶事,源于宁贵人爱子之切,将永安侯府的败落归咎于余氏家族,更不满圣裁,迁嫉恨于先皇后,使阴诡之术,行阴诡之举,谋阴诡之事,酿成两宫一府两千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余家遭灭顶之灾,齐家人顺应时势上位,招致安贵人误解,不惜豁出性命陷害二皇子。既报了戴小将军负心薄义之怨,又可顺带打压齐继后,更替余家血脉的皇子公主开闢道路,一箭三雕,这份决绝,实在令人胆寒。 「二皇子被削爵贬谪之初,齐皇后大概沉浸在思念当中。直至太子殿下被封储君,她误认为安贵人是太子殿下暗藏的一枚狠绝之棋,遂联合我那蠢蠢欲动的伯父北顺郡王,屡次刺杀殿下,以图副储之位;并下药毒害我,力阻两国联姻,以挑起陛下和我君父的矛盾。」 「或许,这环节中起决定作用的人,绝非天生为恶,多半由爱恨嗔痴而疯魔,一步步坠入魔障,环环相击,碰得头破血流。」 她转头凝视魏王:「宁贵人自始至终竭力撇清和您的亲缘,就能瞒得住二位私下往来的秘事?」 宁贵人怒道:「九公主!四郎待你情深意重,你何必落井下石?」 「娘,别说了。」 魏王眼眶泛红,垂眸遮掩泪光。 第182页 东宫案发,他颓丧之际,主动联繫生母,坦诚自己为更好生存于宫中,没敢和她来往。 此后四年,宁贵人时常偷熘出宫,深居山上,为他谋划将来。 储君之位悬而未决时,魏王确实有过夺嫡之念,尤其他挂名为余皇后之子,又深得惠帝宠爱,并非全无胜算。 他每隔三五月便捣腾一回沉船案,藉此积攒财富,进可争至尊宝座,退可安享富贵。 遇上九公主,他发自真心想和她离京安度余生,过上与香道、丹青为伴的逍遥日子。 孰料老五江山美人皆攥在手中不放,魏王激怒下再沉一船,殊不知已被人盯上。 万寿宴上,他惊觉生母才是惊天大案的始作俑者,心痛如绞,万念俱灰。 缄默中心头交战,魏王撩袍而跪:「臣,皇四子,魏王夏显,有罪,罪同丘山,罄竹难书,不求陛下开恩。」 惠帝震恐至极:「老四!你、你也……?」 「东宫血案,臣不知情,未参与;可臣另犯要案,须向天子及天下……谢罪!」 夏暄怔然瞪视他:「四哥……是指沉船案?」 「与其由殿下昭告君父,做哥哥的不如自个儿招了!」魏王文秀脸容顿生疏阔气象,「陛下和母后教育我,正身、养德、守心,明志,可我……立身一败,万事瓦裂,枉为凤子龙孙,愧对二老教诲,无颜自处。」 夏暄未答话,一旁的永王莫名放声大笑:「哈哈哈……」 「二哥何以发笑?」魏王怒而横睨他。 「殿下高明!四弟忠义!愚兄佩服!」永王语带不屑,「殿下牺牲一个不受宠、没人问的宁贵人,再假惺惺搭上最亲的哥哥,既可为唆使安贵人陷害我一事洗脱嫌疑,顺带为余家平反,更能堵住热议沉船案的悠悠之口!这才叫真正的『一箭三雕』!」 夏暄下意识望向晴容,晴容也一头雾水,轻声嘀咕:「你二哥的脑子,被陛下砸坏了?」 永王又指着夏皙:「你!虽嫁给了子翱,心里还念着你那表哥!无非想把齐家打入深渊,妄图给余家翻案!再光復余氏一门,好恢復他余大公子的旧日荣耀! 「你们一个个串通一气,捏造这堆药啊香啊毒啊,空口无凭!谁?谁信这等虚无缥缈的破玩意儿!」 晴容不紧不慢从袖内翻出油纸包裹,层层揭开后,先露出一甜香四溢的紫檀小盒。 「此为宁贵人赠予的柑桃香膏。这儿,是我从西山采的致幻菇菌,已晒干磨粉。两者合一……唔,颇有奇效,永王不妨找人来试真假!」 她上回误把自己整得十分难堪,哼哼唧唧一宿,嗓子都哭哑了。 生怕下人收拾时弄混,她干脆随身携带,以备寿宴过后用作证物。 永王嗤笑:「就凭你们颠三倒四的说辞,故弄玄虚的小伎俩,唬得住本王?」 夏暄虽觉晴容随手拿出两个不起眼的小盒子,便宣称是「东宫血案」的香药,看上去有点儿戏,更何况未寻到醉千秋,只怕无说服力。 他朝门口一名东宫卫轻勾指头,决意让手下尝试,万一无效,硬着头皮也可做足全套。 但永王不是傻子,立时看破他的把戏,笑得越发张狂:「串同一伙,演戏煳弄谁呢?」 晴容从食案上取了小玉杯,将香膏和菌粉混入,动作优雅,一丝不苟。 搅拌后,檀木色的膏粉逐渐化作晶莹蜜浆,清甜勾人。 「永王不信,大可一试!倘若出了岔子,别怪任何人。」 她今日事事处处有恃无恐,从未栽跟头,娇颜笑时泰然自若,反倒令永王发憷。 奈何他事先没料这九公主筹备周全,狠话已放出,再难收回,只得向角落的下属努了努嘴。 那人虽没见识过余大将军的疯魔状,却听过各种浮夸的描述,类似「变成力大无比的巨人」、「三头六臂、手撕东宫卫的妖魔」,乍听主子要求试毒,吓得全身冒汗,上下牙齿打颤。 「没出息!」永王翻了个白眼,咬牙端起那小小的玉杯,一饮而尽。 他满心打的如意算盘,假设宁贵人供词如实,九公主现场调制的蜜浆亦具神效,但缺了那失传已久的美酒醉千秋,这药充其量让他情思浮动一阵子罢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刚吞咽那甜腻的浆液后,殿门外兴沖沖奔入一人,两手紧紧抱住一酒罈。 「陛下!殿下!找到了!从望春园的品酣阁内珍藏的一千四百多款佳酿中,翻出最后小半坛醉千秋!」 此人喜唿声响彻大殿,使得台上尊者们脸色各异,赤、白、青、紫、黑……如抹了不同酱料。 作者有话要说:  老二:呜呜……喝,还是不喝? 晴容:不喝!我想听美男子「嘤嘤嘤」。 太子:让他喝!我、我「嘤」给你听。 · 双更合一,迟到了 还有半章,这个吃瓜大会就结束了哈哈~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foxandcat、阿梨joy 1个; 第八十一章 关于醉千秋, 最初由乐云公主从古酒谱上寻得。 她素爱茶和酒, 花费数载酿造了一批, 用于馈赠亲友,年份虽浅, 却有陈酒烈气,名动一时,受各大名酒坊争相效仿。 正因酒烈,当年余皇后、前太子夏晓喝不惯,专程留来招待余大将军余弈成。 第183页 当然,那次惨剧也没例外。 事后,乐云公主每饮此酒便想起故人,激愤下亲手将剩余的十多坛全数打碎。 相熟的宗亲、权贵皆默契没再提起;酒坊所酿的年份未到, 想来多半改名充作新酒沽售。 万没料到,只负责承办大型宴会的望春园,竟也收藏了醉千秋。 久违冽香充盈宴厅, 淡化狼藉之味。 众人思感交集, 不约而同觑向齐王。 齐王因血迹未拭净而略显狼狈, 眉宇的激昂转化为犹疑。他意识到, 自己在冲动之下挖了个大坑,并奋不顾身往里跳。 目下唯一能把他从坑里救出的,唯有惠帝。 奈何惠帝犹自沉浸在「妻妾和两名爱子心怀不轨」、「东宫血案另有隐情」等多重打击中, 竟没把他的作为放眼里。 场面一度尴尬。 晴容当众调制香药,本没预料永王敢于亲尝。 她恨齐氏母子明里暗里打压夏暄,故而一改柔善之态, 未加阻挠,由着永王吃点苦头,乃至公然出丑。 反正,服食后,无非……周身潮热,慾念高涨,忍不住渴望和某人温存,煎熬两三个时辰,自会消解。 不致命、不伤身,她知道的。 此际,内侍官奉上醉千秋,晴容心生隐忧——若然永王饮下烈酒,变得和当初的余大将军相类,神智不清,发狂杀人,她岂不成了和宁贵人同罪的始作俑者? 觉察永王的踌躇,她急忙劝阻:「永王为亲王之尊,若有闪失,小九可承担不起……要不,换个人再试?」 偏生她出言制止,使永王反觉心安——这药和酒,根本没问题!妖女心虚,在诈他! 「九公主瞧不起本王?」 他薄唇挑起鄙夷,毅然抢过酒罈子,顺手一揭,直把醉千秋往喉咙里灌。 赵王在旁吞了口唾沫:「二哥,你、你悠着点!」 永王被他一说,索性一口全喝光,还狠戾地将空罈子砸个粉碎。 陶片破裂声响彻大殿,使得惠帝从渺远思忆中略微回神。 夏皙哂笑:「喝就喝,发什么脾气,逞什么威风!」 永王倔强立于台前,满脸倨傲轻蔑:「药,我吃了;酒,我也喝了!要找人把我拴住,以防我发疯伤人吗?」 然而逞强话音刚落,他顿觉体内燥热腾涌,分不清真有药效,抑或烈酒太沖所致。 他满脸翻红,脑海中某个画面一闪而过。 那是他从未亲目睹过的景象。 幽暗弱光下,龙椅上斜斜靠着一年轻男子。 单薄素衾遮盖着半副男子半身,呈现宽厚肩膀,优美背嵴。腰线往下弧度,恍如山鞍,精劲中透着力量的美,依稀是戴雨祁的模样。 难道……真有了幻觉?不然那人为何跑到皇座上? 永王紧攥双拳,指甲深深掐紧掌心,以痛觉唤醒意志。 无奈那奇诡画面越发不堪,竟多了一身段婀娜的女郎。女子约莫二十出头,侧颜明丽,红唇流露魅惑隐笑;白皙的手轻扯衣带,悠然解下外披纱衫,任之滑落在地。 「谁,你是谁!」 「二哥,你……没事吧?」夏暄蓦然探臂,将夏皙和晴容拽到身后。 永王瞬即回神,拼命强撑:「紧张什么!哈哈哈哈……」 笑声中显然添了三分狂肆。 夏暄谨慎回头沖乐云公主使眼色,乐云公主会意:「捣腾半日,陛下定然睏乏,乐云和阿皙陪您到后殿歇息,可好?」 惠帝先看一眼跪地未起的魏王,再望向神态诡异的永王,眸底漫过怒其不争的哀伤愤懑。 「皇后,永王,宁贵人,魏王……一併送宗正寺。」 说罢,双掌按住扶手,徐徐起身。 齐皇后全神贯注盯着爱子,未予理会;宁贵人扶起魏王,相顾无言,被御林卫围拢。 永王脸上瀰漫诡秘笑意,眼里迸溅怒火。 只因一晃神,视觉中的场景大变。 龙椅上的俊美男子伸出结实臂膀,竟一把将霓裳半褪的女郎拖拽至跟前。 几下利落动作,已撕碎半透罗裙,并将莹白娇躯托至身前。 一声温软娇哼,不慎盪开,化为绵绵无期的细碎嘤哦,时而短促,时而慵懒,时而起伏,绕遍殿阁内的腾云雕龙柱,叫人心荡神驰。 男子挺身挞伐,女郎尖利叫嚷,周遭湿黏且含酒味的空气氤氲出淡而渺远的汗香。 仔细辨认,这美人弯眉杏眼,巧鼻秀挺,居然是……和他纠缠过的安贵人! 她和戴雨祁……竟当他之面,干出此等龌龊事! 永王怒目瞪视主座,拳头捏得噼啪作响。 惠帝在两位公主搀扶下离座,冷不防永王甩开御林卫的控制,指着父女三人怒吼:「你们!好大的胆子!」 夏暄暗叫不妙,真疯了? 「快!把永王拿下!」 永王的视野已完全被想像覆盖,如有滔天巨浪遮云蔽日,将人世颠覆为无间地狱。 入目尽是令他畏惧、愤怒、嫌弃、噁心的场景。 ——他爱的人,和陷害他的女子,粘附在一处,疯狂地,恣意地,攫取或给予。 仿佛他们本是一体。 而他,势必要将二人分开……若不能,便都碾碎、焚烧、化灰吧! 于是在男男女女的尖唿声中,永王两臂一振,甩开数名侍卫,赤红双眼,脚下一蹬,人如苍鹰般直扑而出。 第184页 ··· 「护驾!」 夏暄万没想到,二哥捨近求远,竟率先攻击父亲和姐妹。 侍卫们顾念他是亲王之身,即使待罪,仍不敢伤他,阻拦之势大有迟缓。 夏暄未及细想,一个箭步上前,展臂抱牢处于癫狂状的二哥,以最快语速发令。 「三哥!带陛下先走!『甘棠』护九公主退下!」 甘梨当机立断,放手将晴容护在后,继而帮忙拖住永王。 赵王边应声边窜至惠帝面前,不等父亲有所反应,强行把人扛在肩头,又顺势提起乐云公主,将夏皙夹在臂弯内,以一驮三,施展轻功,从众人头顶飞掠而去。 永王已然分不清谁是谁,眼中脑内涌现的活色生香彻底激怒了他,奋力挣开从背后固着他的人,随手掐捏其颈脖。 他武艺虽远不及赵王、戴雨祁之流,好歹练过三五年,兼之受药物和酒力控制,力大无比,眨眼将夏暄掐得面红耳赤。 甘梨见惠帝脱困,赶忙掰开永王的手指,并用腿脚去踢其膝盖穴道,再以手刀敲击其颈侧。 然则永王手上力大得惊人,如铜皮铁骨,她一时间竟没法将夏暄救出。 情急之际,她抽出匕首挥向永王! 「放肆!」齐皇后遭侍卫控制,见状尖声疾唿,「反了!敢动刀子!」 甘梨没敢戳往永王要害,只在他肩上划上两道口子,未料他一吃痛,十指愈发用力。 夏暄拳打脚踢,两眼上翻,舌头外露,眼看要成为当朝第二位被掐死的储君。 「殿下……」 晴容大惊,但她手无寸铁,也不会武功,深知硬要帮忙,只会越帮越忙。 无暇懊悔或惊恐,眼见甘梨冒极大风险,以匕首挑向永王手筋,她心知这一刀下去,固然能救出夏暄,但永王腕脉断裂,再难相续……而甘梨兴许要被责罚,还连累无责任的甘棠! 她急中生智,厉声尖叫:「姓戴的!我要杀了你!」 这句话似让永王生出一丝疑惑。 姓戴?是雨祁么?这唿叫的女人又是谁? 他惘然回头,眼光落在虚无处:「谁?」 一走神,皇座上那以手缱绻于安贵人雪肌上的男子,逐渐幻化出他本人的脸。 两人媚眼似有潮起潮落,随着身躯摇摆而反反覆覆。 「啊——不!不是我!」 永王痛苦哭出声。 甘梨凭藉这一唿一吸的空隙,瞄准永王曲池穴一敲,强行把夏暄抢夺出他的掌控。 夏暄唯恐晴容转移永王注意力后反受其害,等不及唿吸顺畅,当即挪步,把她抄在怀内,双双退到侍卫之后。 晴容抬头,于模煳泪眼中瞥见他颈脖一片淤紫,心痛难耐,顾不上众目睽睽,情不自禁回抱他。 「别怕,我、我没事。」 夏暄大手抚过她的发,哑声安慰,其后左手一挥,示意余人包抄永王。 他能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与紧张激烈中推断,当年东宫惨案,大抵如是。 当储君落入惠帝最宠溺的皇子之手,或前太子受战功彪炳的余大将军掐捏,御林卫与东宫卫均投鼠忌器,起初都没胆量直接诛杀施暴者。 所幸这回,他有灵敏机变的晴容,和孤胆神勇的甘梨。 永王失了人质,暴跳如雷:「狗男女!给本王滚出来!」 夏暄只道二哥骂的是他和晴容,神色一凛:「还等什么?」 齐皇后惊怒交集:「夏暄!你要弒兄?永王中了这赤月妖女的毒,才失控打人!他始终是陛下亲封的亲王!你们谁敢伤他!」 御林卫本已拔刀逼近,闻言一僵。 僵持不下,一道暗紫色身影从殿外飞窜而入,未等大伙儿回神,已跃入包围圈中,一脚踹飞永王。 却是安置好惠帝后折返归来的赵王。 他心急察看殿中情形,顺「脚」踢翻二哥,料想剩下的不难处理,未再出手。 再看太子搂住九公主,他大声催促道:「此地太危险,还请二位……离殿再抱。」 晴容尴尬到飞天,羞恼地推开夏暄,却遭他扣住手腕。 夏暄冷声发令:「活捉!若不小心,少了胳膊或少了腿儿,本宫担责!」 虽说受药物控制,但大庭广众下狠掐监国储君,加上过往数罪併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见爱子摔倒后茫然四顾,齐皇后急于看其伤势,拼死挣脱束缚。 如此一来,押送魏王和宁贵人的四名侍卫不得不腾出手帮忙。 殿内唿喝声,打斗声,咆哮声,怒骂声……喧闹不止;食案倾倒、残酒流泻、摔碎的碗碟杯盏,惨不忍睹。 ··· 夏暄挽了晴容,带领甘梨大步走向殿门,赵王尾随垫后。 却听数人高声唿喊,四人步伐同时微凝。 ——刚一转身,又出状况? 退至门边,只见本就头破血流的永王摔了个鼻青脸肿,却不知怎的,竟爆发神力,瞬息间打倒三人。 他在拉拉扯扯的混乱中推翻魏王,还腾跃跨坐在其腰间,抡起大拳头,勐地一拳拳砸向其胸腹。 「本王杀了你这寡情薄义的负心人!」 「二哥……」 魏王生来文秀,被他压得唿吸不畅,更经不住他一连串重拳,连唿救声也挤不出。 宁贵人如何能忍受爱子被一疯子暴打? 第185页 「夏昂!你滚开!」 她哭喊着,以素手拨开侍卫阻挡在前的刀剑,奋不顾身扑去,横在魏王身上,用后背替儿子抵挡重击,更拔下髮簪,往永王的方向一顿乱扎。 「贱人!找死!」 永王被连扎数下,目露凶光,右手提起宁贵人的衣领,勐力往边上一丢。 宁贵人瘦削身身板凌空飞起,后脑重重砸在腾云雕龙柱上,「嘭」的一声,暗含骨裂之音。 魏王惊呆,片刻后才迸发哭腔:「娘——」 他左右手胡乱在红毯上摸索,恰巧碰到一块酒罈碎片,以书生之力奋起刺向永王。 永王依旧沉浸在柑桃香膏、致幻菌和醉千秋三者所营造的幻象中,只想与「负心人」同归于尽。 他狞笑着夺过碎陶片,再一次伸手,狠狠掐住眼前人的脖子! 「快救魏王!」 夏暄几经辛苦,方从人圈包围缝隙间瞥见危急形势,怒声喝道。 众侍卫不再怠慢,咬牙挥刀,噼向永王的上臂! 千钧一髮,一道影子硬闯入殿,嗓音嘶哑:「刀下留情!」 此人身法其快,比他更快的,是几枚黄澄澄的铜豆子,「叮叮咚咚」几声,击落众人手中钢刀。 正是戴小将军戴雨祁。 他紧咬牙关,扣向永王右腕,一提一扯,硬生生卸下腕臼;待对方痛苦挥出左拳,他用同样手法,再脱落其左手的手臼。 永王双手乏力,盛怒下挣扎而起,以肩膀勐力撞向戴雨祁。 戴雨祁悲愤交加,大手摁住他的肩:「醒醒!是我!」 永王浑沌中张口乱咬,遭戴雨祁卸落下巴,再连点周身大穴,双足一软,直挺挺后摔。 戴雨祁长臂将他接牢,哽噎道:「别闹了,别争了,别再折腾了……往后你在哪儿,我去哪儿便是。」 永王神志凌乱,意欲反抗还击,终归动弹不得。 戴雨祁接过侍卫递来的皮筋粗绳,将他双手双脚绑好,才逐一替他接臼和解穴。 永王怒火中烧,如一条巨大的虫子乱扭乱拱,面目狰狞,哪里还有平日的俊雅容姿? 戴雨祁横抱着他,如怀抱天底下最沉重又最脆弱易碎的事物,伫立原地,长眉朗目悲色尽现。 年少无知时无意间错牵的手、错付的诺言,终于在多年后把他和他扎得遍体鳞伤。 可他那会儿还不晓得,自己心里装的人是谁。 当那姑娘摇身变成惠帝身边宠极一时的安贵人,他真心认为她放下了,还为彼此的解脱而欣慰。 谁知,她不过是窥破端倪他和二皇子的亲昵,外加为亲人报仇,为表姨甥们的前程,捨命报復。 爱恨双生,终成利刃。 而他对她的亏欠,在这一刻,用两个人的身败名裂,数尽偿还。 ···· 混乱平息,夏暄下令,按照惠帝旨意,把齐皇后和永王关到宗正寺,又派遣医官跟随,以便为永王解毒疗伤。 戴雨祁没有尾随,立在雕栏前远眺,不发一言,背影寥落。 夏暄整顿仪容,由医官为脖上淤痕抹了药,才信步入殿。 殿厅人员繁杂,收拾的、清洁的、救人的、汇报的,忙而有序。 魏王背靠雕龙柱,抱住奄奄一息的宁贵人,泪如雨下。 宁贵人满头满脸鲜血,哆嗦着抓起一只大手,似乎已分辨不清谁是谁,颤声道:「陛下……手好凉,来人,快、快给陛下添衣。」 赶来检查伤情的年轻医官一呆,料知她大限将至,任由她抓握,未敢吱声。 「是我之过,我、我死在自己的药下,算是因果报应吧!求陛下……别为难四郎。」 魏王忍着没哭出声,身子则抖个不停。 「儿呀!从此……你爹爹的生辰,是你娘亲的死忌。也许,更容易被记住……吧?」 话毕,她唇畔勾起虚弱浅笑,头一歪,眼一闭,唿吸停止。 医官探过宁贵人鼻息、号过腕脉,缓缓摇了摇头。 夏暄暗嘆一口气。 对于害死母兄和舅舅的罪魁祸首,他除了痛恨,没别的情绪。 对于魏王,终究是自幼相伴的兄弟,情谊尚存几分。 「四哥,节哀吧!」 魏王咬唇愣了片晌,轻轻放下生母的遗体,忍痛站起身:「臣在宗正寺等候陛下和殿下的旨意。」 夏暄苦笑,未再多言。 殿内立柱金龙腾云,栩栩如生;三尊之位龙腾凤起,黑漆金粉,极尽奢靡尊贵;松鹤纹红罗纱幔,寓意深远。 拾掇后,大殿又逐步恢復往日的金碧辉煌。 可属于天家的夫妻之爱、父子之情、母子之亲、兄弟之义,却再也无法修补。 寻思中,后方有人莲步而近。 他蓦然回首,对上晴容温柔的眼眸,心间骤升暖流。 「殿下,嘉月公主让我转告,陛下已移驾至偏殿,由御医官诊治,施针服药压惊,起码要睡上大半个时辰。」 「无大碍,便好,」夏暄稍觉安心,「该派人去请小舅舅和大表哥了。」 「殿下放心,我已吩咐小鱼姐亲自跑这一趟。」 夏暄投以赞许目光,随后忧色渐起:「而今首恶已死,但替余家平反一事,还需费点唇舌。」 晴容微惊:「可这不已证据确凿?陛下亲耳听到的啊……」 第186页 「那案子,是陛下亲定,重判、株连,很大程度缘于听信谗言。我作为监国,不能推翻父亲定的『铁案』;即便有朝一日坐到他的位置,子寻父过,亦有不孝之嫌,理应求他重审。可他在位二十四年,大宣总体平稳安顺,国福民强。他又岂能在史书上留个晚节不保的污名?」 「事在,人为,小九坚信,您能说服陛下。」 晴容本想握他的手,又恐太过明目张胆,只敢趁无人在意,以食指指腹偷偷戳了戳他手背。 夏暄忍不住笑了,墨黑瞳仁闪烁曜光。 他今日遭遇众臣质疑、皇后污衊,和心上人联手一一扛过,揭发了皇后的阴谋、二哥的隐私,顺带迫使宁贵人和四哥招认所犯罪行,一气呵成,将所有隐患连根拔起。 可过程惨烈,掀起了多少不堪回首的记忆,揭开了多少人努力癒合的伤疤! 心情起起落落,只有他的九九鬼鬼祟祟这温软轻戳,才能令他发自内心舒展笑颜。 晴容自觉幼稚,悄声嗫嚅,转移话题。 「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好复杂,殿下他日若继承大统,后宫还是得……」 「是个问题,」夏暄一本正经颔首,「倒好,我大可名正言顺,只娶一位妻子,省得争风吃醋,尔虞我诈。」 「怎么可能嘛……」晴容一度俯瞰过后宫,险些把麻雀翅膀累坏,「那么多的宫殿处所!」 夏暄目视她嘟囔的檀唇,许是适才据理力争,没来得及喝水,唇瓣带点干涸痕迹,让他想润泽一番。 「再说就亲,」他沉声威胁,「像上次一样,亲哭,要哭得超大声那种。」 晴容蜜颊红透,小声反驳:「胡说!我上回明明没哭,就、就哼哼两声,很小声,特别……小声!」 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从她脸侧伸来,轻摁柱上,营造不容拒绝之架势。 他俯首凝视她,墨眸深邃。 「那……不如试试,能有多小声?」 作者有话要说:  吃瓜宴暂告一段落~ 搓搓手,来点糖=(^.^)= ·宁贵人,安贵人,齐皇后,老二,老四,小戴……这一圈算是相互作用的坏蛋,最初没坏心,阴错阳差下黑化成中小型boss。 咱们还有隐藏boss没解决哦~ 这是个言情文,文中有一对bl设定的配角,因剧情需要略提几句,不会有详细描写,谢谢大家理解。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财大气虚 5个;喵呜 3个;明湖、阿梨joy、一溪云、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评论呢找一个●━● 1瓶; 非常感谢(╯3╰) 第八十二章 殿内灯火渐零落, 尚有个别人员四处规整场地, 因远远见太子殿下和赤月国九公主议事, 无不识趣背转身迴避。 当夏暄将晴容抵在精雕金龙柱上,倾泻而下的红纱幔随风微扬, 很好遮盖了二人羞中带蜜的侧颜。 「殿下,」晴容悄声婉拒,「不要闹,这时间和场合,不合适。」 「哦?」夏暄垂目端量她浓密睫毛颤颤、通透杏眼氤氲赧然,禁不住逗弄,「那九公主认为,何时何地『哭』更合适?本宫这就去安排。」 晴容抬手推他, 触手处是绸缎下坚实的肌肉,不由得讪讪瑟缩。 夏暄逐寸靠向她,九旒冕上的玉珠轻轻晃动, 随着他的热息蹭上她的额。 「整整二十四天没见本宫, 九公主心里无半分牵挂?无半句表示?有没有一点为人臣子的觉悟?」 晴容心下窃笑:这傢伙!明明自己想我想到发疯, 时常偷偷摸摸画我的画像, 我都见着了!这时居然还摆储君的架子! 「小九愚钝,素来没多少觉悟。」 「那本宫只好亲自『开口』,予以教导。」 他笑唇幽幽覆来, 不料晴容突然决定先下手为强,一把揪住他的前襟。 不等他作出反应,她踮起脚, 昂首吻向他脖上被掐捏的淤痕。 这下动作奇快,不光夏暄毫无防备,且晴容本人嗅到极淡的药膏气息时,已来不及退缩。 一吻印上,蹭了她鼻尖和满唇药膏。 「呜……辣!」 她浑身颤抖,委屈呜咽小小声,特别小声。 夏暄拥她入怀,终于没忍住,放声大笑。 ——超大声那种。 晴容又羞又恼,急忙推开他,赶在引来更多人惊奇窥探前匆忙逃离。 恰逢殿外乐云公主巡视完宗亲和朝臣,特来向夏暄汇报。 见晴容红着脸、湿了眼、嘟起嘴,步履匆匆,乐云公主转目睨向洋洋自得的太子,戏嚯笑问:「殿下欺负小姑娘,把人家『弄』哭了?」 「才没有!」夏暄莞尔,「是她想欺负我,把自个儿『辣』哭了。」 「辣?」乐云公主斜眼而笑,「殿下喝酒吃辣了么?」 「……」 夏暄即便能在晴容面前「厚颜无耻」,却远不及长姐刁钻,轻咳两声,问起她外部安置情况。 姐弟俩讨论宴上之兇险,巡视大殿中一周,跨槛而出。 甘梨此前生怕打搅主子谈情说爱,见状立时迎上。 她如常身穿威武银色铠甲,显得身量高大,头戴红缨盔,银丝面罩半遮脸,只露出一对水亮眼眸。 「小甘,这回全赖你勇勐刚健,才把太子殿下从永王手中救下……等殿下赏完你,本公主再给你找点乐子,如何?」 第187页 乐云公主原本因旧案重掀而感伤,更因涉及自酿的醉千秋而自责,但料知种种事端缘于阴错阳差,兼之她生性豁达,又被弟弟和未来弟妹逗乐,心结已解,索性调侃歷来古板严肃、闷声不响的甘护卫。 她正想瞅瞅甘护卫作何应对,却震惊发现,对方眼底的凌厉不知何时转化为泪光,润湿了纤长睫毛。 「嗯?」乐云公主大为不解。 夏暄因此留意到下属的反常:「怎么了?」 甘护卫挺拔身躯不住颤抖,无法抑制地泪流满脸,又慌忙抬手胡乱擦拭。 立于廊柱后的晴容探头张望,发觉状况有异,谨慎步近,给她塞了一方丝帕。 乐云公主凤眸微瞪,却见甘护卫双手接转帕子抹泪,嘶哑嗓音透过面罩,缓缓流散于空气中。 「要是我在,他、他绝不会有事,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这是她三年半以来首次说话,语调艰涩,沉重如压了千斤巨石。 乐云公主闻声惊呆。 夏暄微愣,立即明白,「他」是谁,「他们」又是谁。 言语乏力,他想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抚,奈何这健硕威武的盔甲之内,藏着的是女儿身。 手悬于半空,五指收拢,尴尬缩回。 晴容黯然低嘆,主动拉住甘梨冷凉的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他们在天之灵还看着呢!必能见你今日的英勇表现,别太难过了。」 甘梨抽噎,紧紧回握她:「谢过九公主,为所有的事。」 尽管两人不曾有过言语交流,却在两手相握与平静对视间,无端滋生微妙默契。 夏暄眼看晴容被英武男子形象的甘梨挽手,总觉哪里不对劲,心间漫溢古怪醋意。 「咳咳,注意形象。」 甘梨破涕为笑,迅速抽手。 乐云公主这才从懵然中回神:「这位是姐姐?她不是……?那弟弟跑哪儿去了?」 夏暄终觉姐弟俩日夜轮换之事太过复杂,遂谎称甘棠被调去密卫司办事,恳请长姐切莫外泄。 乐云公主笑睨他和晴容:「哎呀呀!长大啰!有了媳妇忘了姐!小秘密嘛……自然都瞒我!」 晴容窘迫万分:「您误会了!」 「说说看,我哪里误会了?秘密瞒我是事实,他只顾着你也是事实,至于长大……依我看,更是事实!」乐云公主笑意诡秘,幽幽补了句,「对了,殿下,上回送去的被褥料子,还够用吗?」 夏暄脸热耳烫,磨牙切齿,硬着头皮答:「谢长姐馈赠,够、用、了!」 ··· 望春园,偏殿。 惠帝醒来时,入眼是冰裂式窗格剪碎了的苍茫暮色,一如他破碎又迟暮的心。 侍奉在侧的贤妃愁眉渐舒,关切询问:「陛下醒了?可好些了?」 惠帝慢悠悠坐起,靠往她安好的软垫,接过温水浅啜一口,视线落向半透落地绣屏风上参差暗影。 「谁?谁在门外?」 贤妃温声答道:「是太子殿下、赵王、两位公主和小郡王,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已跪了近一炷香,怎么劝也劝不走!陛下若有精神,不如……听听他们所奏?」 「其他人呢?」 贤妃容色掠过不忍:「依照陛下旨意,皇后、永王和魏王,已转送至宗正寺待审;至于宁贵人……侍卫禀报,永王酒后失态,攻击魏王,宁贵人扑救相护,被永王失手……砸向金龙柱,医官赶去时,已无力回天。」 惠帝蓦然一颤,眸光浑浊:「她、她死了?」 贤妃艰难点头,欲言又止。 惠帝怔忪良久,浑沌脑海闪过寿宴上纷纭复杂的画面,最终理清了来龙去脉。 命运多舛,造化弄人。 无须多问,他已猜出门外的孩子所为何事。 「都进来。」 片晌后,夏暄率先大步行入,整顿四章纁裳,跪地行了大礼。 余人紧随在后,依照尊卑长幼次序跪拜。 惠帝定定注视他最熟悉不过的面容,男的俊朗,女的俏丽,竟莫名平添陌生感。 夏暄玉容端肃中不失悲悯,双手执礼,言辞恳切:「臣此番前来,请求陛下顺应天理,下旨重审当年的东宫冤案,彻查真相,以彰圣德。」 说罢,展袖而拜,额头触地。 惠帝瘦骨嶙峋的手不经意抓捏锦衾,龙颜悲中含愤:「依照方才宁贵人的证词,不是说……她一人所为?人都死了,你们还想查什么?」 「陛下,」夏皙接口,语带哽咽,「宁贵人所述,脉络分明,事实清晰,人也以死谢罪,但真相未曾昭告天下,既有损母后和皇长兄身后之名,误以为长兄气量狭小,因龃龉而暴毙;留下『兄妹相残』、『舅甥相激』、『君臣无道』的骂名;更令两宫仆侍、余家满门的枉死冤魂永世难安!女儿求父亲,予亡者安魂!」 惠帝沉痛闭目。 乐云公主插话:「陛下,乐云知晓您的哀与痛,也理解您的疑和难。但真相就是真相,当初欲盖案情,反倒引发众议,何不藉此机会,还冤死者公道?」 「逝者已矣,首恶身死,你们非要用一桩旧案,来折损天家之名?」 种种道理,惠帝心知肚明,可一旦翻案,势必牵扯他曾误信谗言、故意篡改案情、掩盖死因等过失。 他老了,以他的身体,再难重返朝堂,一世清名,真要毁于朝夕之间? 第188页 夏暄再次拜伏:「臣深知,真相大白于天下,以皇榜昭告万民,必成皇族丑闻;若由史官载于汗青,流传千秋,将为万世笑柄!此案有损陛下圣名,臣等仍执意相求,既有不忠之嫌,亦有不孝之罪,臣等自愿领罚! 「可错案已错,若视而不见,等于一错再错!儿不忍让至亲至爱清名玷污,不欲他们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更不能坐视认同此等黑白相颠、水火倒悬之事! 「东宫、中宫、余家……两千一百七十九条人命,他们每个人,或许尊卑不同,但和臣一样,有名有姓,有血有肉,乃陛下的臣民。谗无端,罪有冤!陛下如不能安忠魂,定民心,那才是真正的『污损圣明』!」 听太子掷地有声的劝谏,惠帝微略动摇的心,徐徐下沉。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适才在宴厅之内,永王疯狂扑向主位之时,如若太子心怀鬼胎,完全可放任永王弒君弒父,随后才下令缉拿,从重处决齐氏母子和魏王。反正太子本是储君,名正言顺继承皇位,想要翻案,举手之劳。 同样的道理,其时因涉嫌机密,殿内御林卫人数寥寥。赵王武功高强,也可任由永王掐死太子。毕竟永王、魏王有罪,小七年幼无知,要是太子身死或落得残疾,作为三皇子的赵王,仍有机会夺取至尊之位。 但兄弟二人在面临绝佳良机时,皆无丝毫犹豫,毅然护着他这病弱、且平日没太宠溺他们的君父,尽忠,尽孝,尽责。 这一刻,惠帝胸臆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余悸和愧疚。 为君,他对不住冤死的忠臣忠僕;为夫,他对不住亡故的髮妻;为父,他对不住英年早逝的长子,也对不住眼前的孩子们。 「爹爹,」小七跪久了,苦着脸问,「大哥、母后和大舅舅的死,既然有冤情,咱们还他们公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您为何还有顾虑?」 惠帝苍白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迟迟未下决定,却听远处有人嬉笑道:「小晴容,你要不要吃糖?」 这声音…… 他嘴巴虚张,唿吸停滞,容色猝变。 ··· 当余目成被宣进门时,背后尾随的那个趔趔趄趄的影子,被侍卫挡在门外。 惠帝倒抽了一口气:「是晞临吗?一併过来吧!」 不多时,世间最令他感慨动容的两张面容映入眼帘,激发他潜藏心底最温情又最惨烈的回忆。 二十余年前,余目成从小爱跟随他左右,虽比他小一大截,却俊朗不凡,聪慧敏锐,年少成名,誉满京华,比他这个皇太子还讨姑娘家欢心。 于公,此人改良过兵器、战车、机械、马车,大大促进了兵力与国力;于私,更在突袭中劫难奋不顾身护驾,替他挡过一支毒箭,险些丧命,后因毒发高烧,得了痴傻症,心智如孩童。 再看余晞临,能文能武,上马可征战沙场,下马可倚马千言,学识渊博,手艺非凡,承袭了叔父的天才,大有青出于蓝之意。 更难得的是,和他的宝贝女儿阿皙两小无猜,情谊深重。 他甚至想过,一改祖制,好让余晞临以驸马之身担当重任。 差一点,只差一丁点,如此优秀的人才终归成不了女婿。 此番,余目成年近四旬,神色憨厚,好奇窥望惠帝;而余晞临身形瘦削,灰衫素简,俊容憔悴得教人心痛。 「陛下?」余目成眨眼,摸出一油纸包裹的事物,「听说您生病了,要吃苦药。我给您带了糖,您最喜欢的龙形糖人儿!喝完药舔上两口,就不苦啦!」 惠帝潸然泪下:「好,余三郎有心。你们都起来说话!」 他转而目视余晞临,制止其下跪:「腿上有伤,不必行跪拜礼……这些年,你们叔侄二人,都还安好吗?」 余晞临深深一作揖:「回陛下,冤情未雪,耻名未除,谈何『安』,有何『好』?」 惠帝拿捏宫婢转呈的糖人,倦目泛哀:「朕懂,你们心中有怨,心中有恨。」 余晞临桃花眸灼灼,不卑不亢:「草民不敢怀有怨恨,亦不愿诘难于任何人,只求陛下念在余家一门百年铁血的功苦劳、姑姑全心侍奉二十七年的情份上,以大国君主的坦荡胸怀,还案情本来面目,还他们每一位应有的公允、公正、公平!」 惠帝呆然扫视众人,权衡须臾,长嘆一声:「就依你们,重审,重判,主审人选……太子定吧!」 「谢陛下隆恩,臣等领旨。」夏暄等人惊喜万分,伏地泣拜。 「来。」惠帝朝夏暄招了招手。 夏暄茫然眨去泪意,撩袍起身,躬身慎重靠近。 惠帝挣扎下地,眼光微抬:「颈上的伤……还要紧吗?可曾宣太医诊治?」 夏暄一怔,顺势搀扶他:「已经上过药了,谢陛下关心。」 惠帝喃喃片刻,右手紧攥他的臂膀,步态蹒跚走向偏殿大门。 门外落日熔金,红霞万丈,为父子的眉眼增添几许暖色。 「遭逢百罹,方兴君身……」惠帝抬头望天,手掌却轻拍夏暄的手臂,「朕和皇后的好孩子,不负所望,长大成人了。」 ··· 夜幕低垂,除夏暄和赵王留守望春园陪伴圣驾,余人百感纠缠,默然步出园外。 夏皙无数次觑望余晞临,欲语泪先流。 为余家一案定局而欢喜,为物是人非而痛悲。 第189页 余晞临态度远比上一次在赤月行馆门外要温和。 他向夏皙施礼:「阿皙,别哭了,我真心希望……你永远是世上最幸福美满的小公主,即便活到百岁,亦如是。」 夏皙数度哽噎,终究没法道出内心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艰涩的「好」。 ——若没了他,她何来的幸福美满? 冤案终将昭雪,可那些曾属于彼此的过往,却消散如云烟,再无痕迹可寻。 她如他所愿,挤出最灿烂的笑容,带泪目送他登上赤月行馆的马车。 一转身,她提裙飞奔回车,扯下帘幕,双手捂脸,哭得一塌煳涂。 久候半日的齐子翱想出言相劝,始终没敢挤上车,进退两难,手足无措。 乐云公主苦笑摇头:「给妹夫支个招儿,速去通知陆家妹子,请她到府上劝一劝。」 齐子翱痛心颔首,如从天边未散云霞的缝隙间窥见一丝希冀。 蜿蜒曲折的林道上,挂有赤月国纹饰的马车一路南行。 幽暗车身内,余晞临与晴容对坐,相顾无言;余目成摆弄着糖果,无忧无虑。 余晞临摩挲两手,诚恳地打破沉默:「九公主施予援手,大恩不言谢,晞临无以为报,唯有谨记于心。」 「余公子客气了,」晴容心怀激盪,「我不光为余叔和你,不光为殿下、嘉月公主和小郡王,也为这人世的公理法理。」 「经此一役,太子殿下扬眉吐气,障碍尽除,前方坦途可期。如有九公主这样的贤内助,必然省去不少烦忧。但九公主想必知悉,大宣有个不成文的祖制,你和他……」 晴容坦然而笑:「我相信,他不会待薄我。」 「是,他一向重情义,言出必行,有诺必践。可如此一来,他势必要承受诸多打压,九公主忍心……让他独自一人面对朝野上下的责难和压力吗?」 晴容语气笃定:「他,从来不是一个人。」 ——有我呢。 被刺客围追堵截的时刻,对老猫倾诉思念的孤独日子,楼阁之巅欣赏落霞的美好时光,挑灯苦读的漫长不眠夜……她的灵魂化为各种小动物,无数次与他作伴,为他解忧,讨他欢心。 她一直都在,不离不弃。 这个秘密,只有她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表哥:好气!为什么强行餵我狗粮! · 对,这秘密,目前只有晴容知道,但很快就不是了。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olores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三章 万寿节寿仪翌日, 惠帝正式下旨, 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就香料走私案、刺杀储君案、通敌谋逆案进行三司会审, 对当年的东宫旧案进行复查,再彻查两年来的东海连环沉船案。 齐继后承认, 她因患有失眠、焦虑之症,需长期使用西境特供的安神香。 自数年前赤月国减少乃至停止进贡,她便让从商的六弟开拓往西香料生意,几经周折结识了驻守赤月国边地的北顺郡王。 起初仅仅为单纯的商贸往来,其后经歷东宫事变、余家覆灭、齐氏登顶,转瞬又爆发了安贵人事件,晴天霹雳,使得齐氏母子双双失了君心, 双方逐渐形成共生关系。 正如那日晴容在宴席上推测,齐继后一开始沉浸在爱子降爵的巨大悲痛中。她相信亲骨肉的品性,绝不会无缘无故招惹后宫新宠贵人。 待皇五子逐步表现能力与决断, 以先皇后嫡次子的身份, 顺理成章担任储君……齐继后稍加思索, 愈发觉察不对劲——爱子明显是夺嫡局势中的牺牲品! 可她虽尊为六宫之首, 实则恩宠尽失。 左思右想,齐继后企图将服侍惠帝的贤妃收为己用。 贤妃虽仅得一女,为人温顺内敛, 却自带安分守己的柔韧,尽心侍奉君上的起居饮食,从不涉权力斗争。 此人压不扁、揉不碎、拉不拢, 持身公正中立,导致齐继后无法借她之力,为爱子说句好话。 那时齐继后心头万千悲愤融汇——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妄图藉助比自己位份低微的妃子,向丈夫吹枕头风!何其悲哀! 惠帝充当不了她的靠山,后宫无密切姐妹,位居首辅的长兄和她常有意见不合,齐家主力可利用而不可託付……她看似风光,空担虚衔。 为了报仇雪恨,让爱子夺回应得的名位,齐继后铤而走险,藉助北顺郡王的势力。 北顺郡王曾为赤月国王储。早年大宣茶马政官员贪渎,且前去安抚的永安侯父子得罪赤月人,迫使暗生嫌隙的两国有过激烈交锋。随后重新谈判,其弟在和亲中得势,获大宣支持,顺利代替长兄成为赤月王。 时隔三十年,北顺郡王仍耿耿于怀,极度厌恶赤月王后所诞下的子女们。 尤其当那位酷似母亲的九公主踏上联姻之路,以巩固两国联盟,北顺郡王免不了回忆毕生耻辱。 他与齐继后密谋,既剷除大宣太子,扶植二皇子上位,更阻挠联姻,藉此挑拨两国君主的友好,制造混乱,谋求突破。 届时,等二皇子登位,必将打压赤月王,从而扶持北顺郡王重归正统,建立新秩序。 万万没料到,他们试图谋害的皇太子和九公主,居然联手还击,不声不响掌握证据,反手在惠帝寿宴上揭露齐继后以权谋私、草菅人命、通敌叛国、行刺储君、欺君罔上等七宗大罪。 第190页 齐继后筹谋已久的心血,终归付之一炬。 再加上其弟齐徽承、首辅夫人内弟戴裕的供述,香料走私案细节浮出水面。 惠帝硃笔一圈,下旨废去齐氏皇后封号,赐白绫一条,予以自裁;传诏至赤月国,要求赤月王查处北顺郡王;其余涉案人员皆依照参与程度,按律罢职、抄家、流放、处死。 太子核实,包括齐首辅夫妇、驸马齐子翱以及其他族亲确不知情,请求开释株连之罪,得惠帝恩准。 但齐首辅因妹妹、六弟、小舅子获此大逆不道之名罪,颜面尽丢,当即上书致仕归隐。 而永王招认曾对储位有觊觎之心,又当众污衊储君,外加此前抗旨提前归京,受药物控制以下犯上、误杀宁贵人等种种恶行,被削去爵位,贬为庶民,圈禁于后山别院。 戴小将军因包庇永王提前归京,被调任闲职,罚俸三年,禁足一月自省。 一场轰动朝野的惊天大案,终于告破。 而魏王的沉船案只牵扯到物质,不涉人命,上缴相应财产后,被降为郡王,即日离京就藩,无诏不得返京。 至于三年半前的东宫冤案,随着证据展开,覆审深入,挑起的民愤和积怨,丝毫不亚于另外两桩案子。 由于牵扯面广,相关证人基本被杀,还得详细制定抚恤方案、恢復余家清名、重建宗祠等,耗时更长,硬是又拖延了大半月,直至秋末初冬,方进入收尾阶段。 ··· 身为监国储君,夏暄本就忙得不可开交。 多案并发,桩桩件件全是撼动民心的大案,折腾得他焦头烂额,寝食难安。 偏生他最思念的晴容似乎为避闲言,隐匿曾在万寿圣宴上的锋芒,既半步不离赤月行馆,更从未亲至东府拜访……简而言之,没了音讯。 夏暄恨不能插翅飞过京城千家万户,如那回「探病」一般,直闯闺房,拎她至床榻上,「恶狠狠」惩罚她,让她从小小声的哭,转为超大声的哭。 十月初,余家平反案的宗卷上呈,等待惠帝作最终批覆。 夏暄松了口气。 他准备寻机会宴请兄弟姐妹,顺带拉上晴容,陪她小逛东府,摸摸可爱的猫狗兔狐鸟。 先哄她高兴,再「兴师问罪」,以仅属于他的方式,「处罚」她近三月的不闻不问。 到了他的地盘,她只能乖乖听话,束手就擒,任他为所欲为。 至少,他认定如是。 奈何夏暄尚未来得及谋划,反倒先接到乐云公主的「有要事相谈」的邀请。 他料想娶异国小公主为太子妃一事难度不小,如获长姐大力支持,想必事半功倍,遂爽快应邀。 孟冬时节,夏暄只带甘棠及数名亲信,轻装简行,策马穿过层林叠染的山道,抵达京郊南麓的乐云公主府别院。 乐云公主亲迎他入内,沿着贯通庭院的曲折迴廊步向暖阁。此园本属闲来休憩的清净地,僕役寥寥,此际花木凋零,更添古雅意韵。 他没好意思直接开口相助,顺着话题谈起大案后续。 乐云公主精緻眉眼难掩唏嘘:「说实话,当惊闻……我所酿的醉千秋,是害母后、晓哥儿和余家舅舅出事的根源之一,我的自责如潮来潮往,时不时抨击内心,故而躲藏至此,懒理京中事,你们不怪我吧?」 「姐姐何必多思?一切皆为巧合,即便不是醉千秋,也会有舅舅爱喝的其他酒。烈酒功效相类,结果并无二致。」 夏暄软言抚慰两句,感嘆:「倒是我,一直认定,储君之位纯粹按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惯例,殊不知那性子沉柔的小表姨,竟在背地里作了推手…… 「你说我该感激她,为我们兄妹三人所作的牺牲?抑或谴责她构陷二哥,引发齐氏后来的一连串动作?每每想起这储君之位掺杂了瘆人的阳谋暗算,我便周身不畅,如坐针毡。」 乐云公主失笑:「殿下安慰我之后,反过来要我安慰?您为国本之尊,受万民景仰和供奉,又要担当天下人的未来之主,压力可想而知。偶有颓丧之言,在姐姐面前说两句倒无妨,可千万别让人逮住把柄。」 二人并行至东面的居所,夏暄回想曾与晴容同行过此路,遗憾那阵子他情绪不佳,醋意横飞,态度恶劣,丢下她自顾入内。 真想给当时的自己扇上两耳光。 念及此处,他归心似箭,催促长姐信中「要事」为何事。 「急什么?」乐云公主见他心绪不宁,笑道,「殿下难得来一趟,不妨盘桓数日,正巧我从阿皙那儿抢来一位小姐妹,请她给殿下作伴,可好?」 夏暄第一反应是陆清漪,登时撒手摇头:「姐姐既另有女客,我理应迴避。」 「当真不要?」乐云公主似笑非笑,「那……美人归我,殿下莫后悔。」 顿了顿,她陡然提高嗓音:「妹子,随我到溪边散散心呗!」 夏暄俊颜漫过怒色,正欲拂袖转身,忽闻一熟悉清音自墙后飘荡而至,教他心跳微抽。 循声望向垂花门,但见一月白衫裙的少女迤迤然行出。 玲珑白玉镶珠璎珞,环佩精美,宽大披风掩不了纤细身段。 丽色惊人,眉似烟黛,眼如清溪,雪肤娇柔,腮边弥着浅粉,染了口脂的檀唇抿起一丝戏嚯浅笑,让人从凛冽冬日瞬间飞向满园春色。 第191页 竟是……他心心念念的晴容! 夏暄怔怔失神:做梦了? ··· 晴容受邀至此将近半月,一则陪伴乐云公主,缓解她对旧案的愧疚,二则听从她的安排,向宫里的老嬷嬷学习天家礼仪、制度、规程,了解皇宫各处的配置和状况。 两位公主闲来品茶谈心,游山玩水,感情更进一步。 适才,她隔墙听姐弟二人对话,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对夏暄盈盈行礼:「小九见过太子殿下。」 夏暄长眸瞪视她,如怨,如恼,如有从天而降的强烈惊喜。 他瞄了一眼尤为低调的装束,唉,早知她在,他该换身风度翩翩的袍裳,再把残余胡茬修干净些。 乐云公主存心怄他:「殿下请自便,我和小九先出门。」 「不成!」夏暄强行拦在长姐和晴容之间,「把她还我。」 乐云公主笑眼弯弯:「我将美人让给殿下,能获什么补偿?」 夏暄差点想把随行的甘棠卖掉,犹记曾对长姐撒过谎,只得改口:「东府的窖藏佳酿,随姐姐挑!」 「如花似玉、娇滴滴的九公主,就值几罈子美酒?我何曾做过亏本买卖?」 「姐,我错了。」 夏暄自知理亏在先,为抢夺意中人,唯有尽收太子架势,以弟弟之态撒娇讨好。 「罢了,既是自家弟弟,我吃点亏,」乐云公主嗤笑,转而对晴容扬眉,「妹子,你快哄哄他,省得他愁眉苦脸,乱生闷气。」 话毕,一手拉住夏暄身后的甘棠,另一只手则挽上晴容身侧的鱼丽,乐呵呵遁走。 甘棠瞠目回望夏暄,想甩开胳膊上的纤纤玉手,又恐大公主动怒。 夏暄料知长姐真把他当甘梨,仓促之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吱声,全力配合,以免穿帮。 甘棠哭丧着脸,所幸面罩遮掩大半,无损他的威武气质。 余下三三两两僕役识趣迴避,霎时间,偌大庭院唯剩夏暄和晴容二人。 相视立于随风翻飞的碎叶间,夏暄紧盯朝思暮想的娇颜,巴不得扑上去啃一顿。 数十个日夜未见,又怕太过热切,会把她吓着。 宜徐徐图之。 可迷恋眸光缱绻温情,始终未离半寸。 晴容只觉他眼神如有实质和温度,触抚在唇上,隐带烫灼,不禁垂目闪躲。 夏暄闷声道:「姐姐让你哄我呢!」 晴容常在梦里伴他左右,知他连撸猫的空闲都挤不出,心下怜惜。 「要怎么哄??」 夏暄蓦地记起,赵王曾有一回到东府作客,脸容带着晴容留下的「墨宝」,害他狂躁了好几日。 鬼使神差,他冲口而出:「给我脸上画点东西。」 晴容目瞪口呆:他何时多了这古怪嗜好? 他负气补充:「不要龟。」 晴容总算理解这话从何而来,堂堂皇太子,为那么一丁点小破事,吃了半年的醋? 她垂眸轻笑:「是,恕小九僭越,请殿下闭目。」 「在这儿?」夏暄大奇,依言合上双眼。 晴容赧颜羞红,踮起脚尖,探臂绕上他后颈,嘴唇凑到他左脸颊,轻轻一吻。 软唇触碰到他微微扎刺的鬚根,与她先一夜以狸儿的猫鼻子蹭到的相似。 当他惊喜睁目,顺势伸手圈住她的柳腰,她噙笑端量红润唇印,柔声低语:「殿下放心,绝对……不像小乌龟。」 夏暄抖开大氅,将温软娇躯裹进怀里,如重获至宝。 明明再无半分距离,对她的思念与慕恋,却在这一刻抵达新的巅峰。 仿佛有她一瞬的主动示好,这数月来的艰辛、紧张、忙碌、焦虑,都能即刻平復。 他对上她羞答答的水眸,毫不迟疑贴近,霸道地吮上她的柔唇,黏缠,捻转,轻啮。 如果可以,真想无休止品尝她。 但分别太久,心底藏了无数言语、无数疑问,需要一一细诉。 厮磨片晌,他咽下她如云的低哼,稍稍松开寸许,以鼻尖相触。 「你怎么来了?来多久了?故意躲这儿等我的?」 「我……唔……」 晴容还没答话,被他堵上了唇。 好一会儿,他勉强放开她,哼笑:「前些天阿皙来东府,你为何不随她同往?」 这次晴容学乖了,急忙扭头。 他的吻落在腮边,辗转游于眉眼与耳根,闹得她半张脸麻酥酥的。 「殿下不停问话,又不让人作答!」 夏暄窃笑:「好,我亲我的,你答你的,互不干扰。」 晴容疑心会惹来路过僕役,慌张缩回两臂:「殿下!」 「冷?」夏暄搂她更紧,「进去再……撩?」 晴容把红透的脸埋向他心口,以示默许。 二人从花木半凋零花的角落转移至东画阁,大抵因僕从早被崔简兮支走,一路畅通无人扰。 晴容为夏暄奉上热茶,听他温声软语,倾吐别后繁琐事件。 尽管她借猫咪、狐狸或辩哥的耳目了解七八成,仍幽幽把脑袋靠向他肩头,轻握他温暖的手,耐心相伴。 他们已好久没安安静静聊天,每一寸光阴都尤其宝贵。 当夏暄问及她近况,她坦言此前由于生病和研究香料,已许久未作画,这两月一得空便磨练画技。 第192页 夏暄立马兴致浓烈:「这儿有吗?可否容我一观。」 晴容不自觉婉拒:「闲来游戏之作,怎敢辱没殿下慧眼?」 「事到如今还说这样的客套虚话,定是嫌我方才亲得不够持久激烈?」 他边说边搁下杯盏,再度缠来。 晴容只好赶紧捧出新绘的山水画,谦虚中略带忸怩,请他指点批评。 她平日多半画花鸟,但恩师青川先生是位全才,也曾授予山水技法。兼之,她以小动物之身随他看过大量名家画卷,忍不住技痒。 夏暄眼前一亮,啧啧惊嘆:「你这画风,润笔交织焦墨,意境幽远,倒像极了我书阁内那幅探微先生的六条屏。」 晴容暗唿失策。 她时常出没在东府书阁,眼熟到能默写的地步,确有模仿那重峦叠嶂的布局。 还好,她尚有身世渊源可推託。 「殿下应晓得,徐探微先生两子一女,女儿嫁到赤月国为王后,依照辈分,我是他老人家的晚辈。儿时曾有机缘接触赤月国王宫保留的佳作,心怀倾慕嚮往; 「而探微先生离世后出了一位才华盖世的山水名家徐公烜奕,两位大师同宗同源同门,风格一脉相承,而我恩师青川先生,乃徐公烜奕的曾孙。小九无论师从老祖宗或师门,并无差别。」 夏暄也曾耳闻此事,没再纠结,专心细品她的画作,相互探讨,相互琢磨。 当她提笔落墨,他悄然从背后静静拥抱她,不作过多打扰,看她笔下浑圆敦厚,层叠渐进的「长披麻皴」,以中锋向下披刷,笔力刚劲,描绘山岚迷濛湿润意蕴。 余生若得此悠然安好,足矣。 ··· 一晃已是黄昏,他正好死皮赖脸留宿隔壁的东苑客居。 当夜,乐云设宴款待,美酒佳肴不在话下。 眼看乐云公主又慷慨取出这次新赠的甘泉露,晴容几乎要哭,借「夜间逛山林」为由,极力劝阻夏暄多饮。 她深知,一旦夏暄喝得半醉,她入梦后的意识将不再侵占小动物,而是直截了当融进他的思绪。 现今两心相依,梦里胡来已不至于令她抓狂。 她最担心的,是不慎泄露秘密,或无意中影响他神思,驱使他的判断有所偏差,犯下祸国殃民的大错,后果不堪设想。 「小晴容,我酒量真的还行!」 夏暄被她的小题大做而逗乐。 他至今还记得,她在画舫末端苦劝他「最好滴酒不沾」,上回到访也扭扭捏捏请他「少喝」,再算上今晚……实在想不通为何。 不是说赤月国男儿豪迈激昂,人人饮酒如喝白水? 她究竟嫌弃什么?怕他再把她「辣」哭?可她自个儿喝得很欢快啊! 夏暄百思不解,既然她不乐意,遂她的愿,只浅饮一小杯。 乐云公主见状暗笑:「原来咱们家殿下,是个『妻管严』呢!」 夏暄虽被长姐嘲笑,却对「妻」这一用字十分满意。 「姐姐不找个丈夫管上一管?」 乐云公主如常透着嚣张:「有钱,有颜,有地位,有生意,有一大堆爱好,姐姐忙得很!要什么男人啊!」 夏暄皱眉:「别教坏我家小晴容。」 晴容俏脸一热,低头饮酒,假装没听见「我家」二字。 醇酒入腹,暖蜜入心。 乐云公主半眯凤眸:「天下男子,有哪位能和殿下相提并论?天下女子,又有谁可获九公主的一半才貌和智计?殿下的人,只有殿下本人才能教『坏』吧?」 晴容犹自懵懵懂懂,夏暄已听出弦外之音,霎时脸色绯红。 乐云公主举杯笑饮:「请您来的这桩『要事』,够重要吧?」 夏暄颔首:「长姐知我。」 照目前状况而言,先掩人耳目邀晴容长住,再单独请他来,确实替他省下不少麻烦,避过许多流言。 姐弟二人聊得兴起,晴容插不上话,干脆偷偷喝光了案上的甘泉露,以免太子反悔。 夜宴结束时,夏暄狐惑目视力阻他喝酒、却把自己灌得晕乎乎的晴容,全然摸不着头脑。 ——夜逛山林?不存在的,能独力走回东画阁已属万幸,难道……她在给他制造「胡作非为」的良机? 罪过,罪过。 他再坏,也不该对一酒后的姑娘干坏事呀…… 「坏事」盘旋脑海,羞得他浑身发烫,一咬牙,他将半迷煳的晴容横抱在怀,大步东行。 她熟练以双臂绕过他脖子,肆意将额头搁在他颈侧,不时细嗅他的男子气息,撩得他心猿意马。 他正欲制止这种不经意的撩拨,却听她喃喃发话:「殿下快看,漫天星辉!像极了赤月神山上的……好美!我能看一整夜不睡觉!」 夏暄抬头,天上浓云密布,哪来星辰? 疾风唿啸,夜空无声无息掠过暗影,消失在亭阁后。 他倍感疑惑:近几个月,何以常有鸟雀之类暗中窥探,并向他丢花叶?是他政务繁重,疲倦所致的眼花? 「殿下,我写信请恩师来京,她前些时日才回信,说在路上。可我好像忘了告诉她,案子已解决……平白无故,让她白跑一趟!」 「那就请她老人家喝喜酒。」夏暄偷笑。 然而晴容煳里煳涂,完全没在意他话中的重点,纠正他:「怎能说她是『老人家』!」 第193页 夏暄一脸茫然。 「她十三岁成名,十七岁退隐,实际上只比我大十岁!」 「好吧。」夏暄不以为意。 晴容絮絮叨叨东拉西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时而条理清晰,时而前言不搭后语。 夏暄抱她上楼时,勐然忆及一事:「对了,我一直想问,万圣寿仪时,你宣称窃在宫墙外听到二哥和戴小将军的密谈,如何做到没被察觉?还有,咱俩遇刺时被豹子所救,什么『老虎挖肠』、『李家老三』的对话,我为何半点印象也无?」 「因为……」晴容迷离醉眸半睁,狡黠而笑,「我,是妖女啊!我知道的小秘密多着呢!」 「譬如?」 「譬如殿下,噗……私下是非常有趣、极其可爱的殿下,别人都不晓得的。」 「那是!『有趣』的事,我只对你一人为之。」 见僕从未敢尾随,夏暄自顾迈入房内,将她轻放于榻上,为她脱了鞋袜,扯过厚重被衾盖牢。 孤灯跳突,她酡红醉颜似娇花盛放,杏眸眯得狭长,媚光潋滟,勾惹他俯首靠近,在她眉心轻吻。 四目对视,唿吸相融,他恋恋难捨,半哄半诱。 「小妖女,要不要吸点……阳气?」 醉醺醺的晴容显然没多少羞耻心,利落探臂勾住他的颈脖,笑嘻嘻迎上,以舌尖挑开他温热唇瓣。 胡搅蛮缠,软绵绵哼起令房外侍女们面红的浅咛。 ···· 夏暄公务繁忙,哪怕温柔乡再让他深陷,哪怕晴容酒醒后羞态再好玩,他亦只敢在别院逗留一日一夜。 然后……嗯,和上次一样,将睡过的床铺被褥,统统打包回东府。 案子彻底结束,是时候请旨,求陛下赐婚,愿人生美梦,固两国之谊。 未料,是夜,密卫火速赶至,呈上密报。 只有一句话。 夏暄阅后,怒不可遏,抬腿勐力一脚将书案踹翻。 各种珍贵罕有的文房用具落了满地,如他满怀期盼的心,跌个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我家的「辣味醉九」就是香! · 关键时刻来临,你们懂的。 · 关于《相公》的小彩蛋,晴容的祖宗探微先生,和另一位大师徐烜奕,其实是同一个人啦~ 身世渊源,对于晴容来说还是很重要哒~ · 感谢本章独家贊助:木昜 投出1个地雷~ 第八十四章 今日, 是惠帝行宫休憩归来后第三次临朝。 头一次, 宣判齐氏逆案的定论, 及发落众犯;第二次,昭告沉船事件始末, 降魏王为永林郡王,贬谪出京。 到了这第三次,宗亲和朝臣们垂首而待,无不心惊胆寒。 皇太子夏暄早早站至垂拱殿高台前端,如常头戴乌纱折上巾,赤色圆领宽袖常服蟠龙纹分布于前后与两肩,腰间束以白玉带,加配玉鱼, 容颜如玉,仪表儒雅。 他平日监理朝政时,往往落座于龙椅下首加设的圈椅, 此刻站在一群年过半百的老臣之前, 显得尤为挺拔亮眼。 偏生他面容凝霜, 浑身散发不明缘由的寒气。 时辰到, 惠帝在一众内侍官和侍卫的护引下临朝。 山唿已毕,新任内阁首辅协三司禀报核查旧案的细节,予百官确切交待。 随后, 内廷侍官首领取出圣旨,颁布四道谕令: 一是昭雪余大将军的大逆罪名,减轻涉事两宫僕役的护卫不力之罪。 二是由礼部户部合议, 传邸报至各地,给冤死者家属一定的抚恤。 三则归还抄没的大将军府,重建余氏宗祠,余家仅存的余目成、余晞临,亦恢復应有供飨。 第四,将设大型祭礼,由太子、嘉月公主、永川郡王亲祭祷文告天。 相关人员领旨叩拜后,惠帝倦目微抬,淡淡发声:「和赤月国联姻之事,已耗费将近一年。先是原定迎亲的皇子人选离京出使,后又因九公主久病未愈,再加上万寿节和多案同审,拖延至今,理当正式提上议程。」 群臣面露微笑,也有皱眉隐忧。 众人早有耳闻,此次波折连连的联姻,因赵王前年出使赤月国、相中了贺若家的九公主而起。 后因先皇后孝期未满,而后二皇子遭贬斥、惠帝心悸晕倒等事件,兼之目标人选九公主尚未及笄,拖至去年初才颁布旨意,执行联姻之策。 待赤月国确认由九公主嫁入天家,赵王却作了个大死,不但无故重提余大将军,还和南国使官大打出手。 惠帝一怒之下,派他率领使团,到北冽国进行商谈贸易,半磨练,半放逐。 赵王未归时,抵达京城的九公主恰巧染病月许,其后竟入了魏王的眼,引发某时期的兄弟相争。 待到三个月前的寿宴,除非眼瞎,否则谁都能瞧出,那位看似纤柔温顺、实则才思敏捷、言辞锋锐的九公主,无时无刻不在维护皇太子殿下,连遭逢危难,亦不离不弃,奋力相帮。 两人眉眼满溢柔情绰态,无论年龄、样貌、气度、才艺、性情皆十分般配。 最大障碍,大抵便是那道不成文的规定。 ——为保大宣皇家血脉纯粹,以无实权的皇子迎娶异族公主;天家公主或郡主外嫁异邦,则从不受宠的宗室女中挑选,予以加封。 第194页 体弱的惠帝,会因为九公主屡屡立功而网开一面吗?抑或念在太子勤勉之余还受了不少委屈,适当给点奖励? 明堂上人人不由自主偷眼望向夏暄的背影,凝神屏息,静待龙椅上的帝王宣布。 夏暄锐利长眸直视父亲,果不其然,对方的视线压根儿没往他所在瞟上一眼。 惠帝面无表情,沖一旁的内侍官略微点头。 内侍官徐徐展开玉轴锦绫,以高亢话音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色为矞,鸿禧云集。赤月国主贺若氏九女,秉性端淑,有徽柔之质,行端仪雅,具安正之美,已及芳年,待字闺闱;今皇三子夏易……」 余人蓦然一惊,倒抽了口凉气。 夏暄紧抿薄唇,两肩微颤,于袍袖内攥紧拳头。 「……冠礼三载,未及婚配,节操素励,忠正廉隅,才德起于沙场,英名闻达朝野。良缘天作,今下旨赐婚,许贺若氏九女为赵王妃,赐册赐服,垂记章典。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连谊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礼部尚书和钦天监监正对望半晌,未敢应旨。 其他朝臣偷眼觑向皇太子和赵王,纷纷将道贺之言咽回肚子。 此时,多说一个字,多一分危险。 赵王浓眉高扬,朗目圆睁,嘴巴虚张合不拢,一脸懵然:「我?我吗?怎会是我?我不是……放弃好久了?」 内侍官朗声道:「赵王上前接旨。」 赵王挪了半步,又挠耳定足不前。 夏暄缓缓抬头注视雕龙宝座上的父亲,明明还未至知天命之年,却鬓现银丝,弱不胜衣,有种已过花甲的沧桑。 可深沉眼眸所迸射出来的凝重目光,流露的并非老迈昏庸的煳涂,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沉着。 ——让赵王迎娶九公主,是一国之君的严肃决定。 为臣,为子,为太子的夏暄,不应有异义。 一瞬间,天地万物似失去了颜色与声响,重归混沌。 他还以为,经歷继后背叛、二哥获罪、四哥失德后,他和父亲的关系已彻底回到「君圣臣贤」、「父慈子孝」的美好局面。 他的君父信赖他、重视他,愿坦诚相待,加以爱护,託付江山。 他虽未明言,但君父必然将他和九公主的情谊和默契尽收眼底,更别提阿皙也曾明里暗里提起二人的交情。 君父为何事先连半句商量的余地也不留,竟当众下旨,把他思慕深浓的爱侣直接硬塞给他的兄长? 若非他昨夜事先接到密报,略有一丝预备,只怕要当廷发难。 都说君命不可违,可来日面对昼思夜想的娇容,他要有多坚强,才能唤她一句「三嫂」? 姑且不说「喊出口」,此际稍有此念,他已心如刀割,全身要炸。 更莫论亲眼目睹她和别的男子亲密相处…… 夏暄眸底星辰暗淡,灭寂,嘴唇翕动;双拳紧握,指甲掐进掌心肉,刺出了血。 朝堂上的每个人皆宛若石雕,静谧无声,静止不动。 唯内侍官窘然回望惠帝,意欲请他再度发令。 赵王于煎熬中等不到太子力争,艰难撩袍,微屈双膝,慢吞吞往下跪,准备接旨。 不料,夏暄那清朗沉稳的醇嗓敲破沉默,响彻大殿。 「臣,皇太子,夏暄,以监国身份,对本道赐婚旨意,行封驳事。」 字字清音,如玉琅琅,如虹贯日。 剎那间,殿上人人瞪圆眼睛,险些怀疑耳朵出岔子! 一片譁然后,惊悚眼光不约而同齐聚那昂藏青年。 或许神情不尽相同,但等待与窥伺并无偏差。 其山眉水眼自带俊逸洒脱的高华,赤袍鲜明如旗帜,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大气。 诚然,持有监国玉印的太子,颁布旨令等同于圣旨,更可联合中书、门下两省长官,对皇帝旨意行封驳事,以封还诏书、驳正违失。 可众人万万没料到,他敢这么想,也真这么做了! 惠帝眉头紧皱,冷声道:「太子,给朕合理解释。」 夏暄理袍而跪,一丝不苟行大礼。 当脸额寸寸昂起,他连眉毛亦没扬半分,只是语调平静地陈述。 「赤月国九公主贺若氏,是臣的人。」 「……」 「……」 闻者唿吸一凝,垂拱殿内连衣袍轻摩、毛髮落地之声都能清晰捕捉。 寂静到极致。 夏暄笃定宣告:「臣,要娶她为妻。」 惠帝冷眸闪过近乎于荒谬的震怒。 可他暗暗换气之际,却带有「果真如是」的了悟。 君臣父子隔空对视,复杂得无法言喻的情绪渗透于空气中。 夏暄的不退不让,仿佛从虚无缥缈处窜起一星火苗,随时引爆大殿各处。 「放肆!」惠帝龙颜怒火顿烧,颤声呵斥,「监国一年,你还有没有一丁点……对君臣法礼的敬畏之心!竟敢悖逆君父?为了一女子?一个异族姑娘?早就定好要成为你嫂子的联姻公主?」 夏暄未有半分犹豫:「是。」 惠帝磨牙切齿:「你断定,朕奈何不了你这个储君?」 「臣不敢。」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惠帝爆发罕见暴怒,额角青筋频现,激愤过后,大口喘着气,胸膛起伏不定。 第195页 群臣惶恐而跪,乱糟糟哀声恳求:「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啊!」 也有几位持重老臣极力劝阻夏暄。 「殿下!婚姻乃大事,天家尤甚,两国联姻更甚哪!」 「太子妃人选关乎国家命脉,应由陛下圣夺,您、您岂可妄自私定?」 「对啊!此举于法理不容,于情理不合!」 夏暄轻轻笑了一声,从容间微露锋芒:「赵王自始至终未接承旨意,臣与九公主的所谓『叔嫂』之名,自始至终未曾确定!男未婚,女未嫁,相互爱慕,在法理之内;爱慕而求娶,乃情理之中!请陛下收回成命,为臣和九公主赐婚。」 殿外日影渐趋明朗,璀璨晨光透门而入,照得金碧辉煌的殿厅亮堂辉煌,却照不透惠帝面上的沉寂与阴霾。 「别忘了,你的储君之位,你的监国玉印,你的封驳之权,无一不是朕所赐!你这般有恃无恐,断定朕没胆量废储吗?」 「废储」二字一出,跪倒的朝臣们全数伏倒。 「陛下切莫动怒!」 「请陛下三思!」 「国本之尊,岂可轻言废立?」 支持夏暄的重臣们更添哭腔:「太子他……并无分毫额外过失啊!」 夏暄依然跪得直直的:「臣有恐,无恃。但臣坚信,陛下不仅为臣的君上,也是儿唯一的父亲;臣同样坚信,君父待母后如珠如宝,情深爱笃,方有长兄、臣、嘉月公主和小七的存在和成长。 「子承父业,子继父行。儿所求的,不光是肩负联姻的九公主,也不单是主东宫中馈的太子妃,更是志同道合、白首不离的伴侣,生死相依、相互扶持的髮妻。而她,正是儿想要的——那个人。」 他语气沉静中腾涌深情,教听者恍惚间如沐暖流。 少顷,他态度越发坚定,补充道:「储君之位,事关大宣千秋万代,全凭陛下裁夺。如陛下觉三哥或七弟比臣更具贤能,大可废储。但贺若家的九公主……臣,娶定了。」 台上帝王,台下朝臣,不禁震慑于他的胆大与妄言。 如此狂放无度的言论! 如此恳切无悔的情话! 那位清冷孤傲的太子,疯了?被小公主迷了魂,丢了窍? 他对她在乎到甘愿豁出去,抛却所有,孤注一掷? 在场之人深觉他们素来景仰的皇太子,已陷入魔怔。 但夏暄清楚,他比任何时候更清醒,脸上甚至因公然坦诚心迹的思念,而浮起愉悦动情的温柔笑意。 ——他又想她了。 他知道,再无别的皇子,比他更适合继承大统。 他知道,君父比他本人更确信这一点。 他在赌,赌惠帝作为君主的不舍,和身为父亲的不忍。 倘若输了,最坏的结局,无非被废储,重新当回他的闲散亲王或郡王。来日不论兄弟中哪一人上位,必将起用他,他亦乐意倾尽全力扶持。 可若赌赢了…… 天下和她,都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这一刻,惠帝眉间掠过无可奈何的悲色,又隐隐滋生微妙的骄傲。 他对身侧内侍官摆了摆手,将袖内一封承载了千里风霜雨露的书信,转呈至夏暄之手。 夏暄双手接过,在其眼神示意下抽出金箔玉笺,逐折展开。 那一纸沉重,竟让他禁不住一颤。 ··· 晴容快饿晕了。 确切说,是晴容·辩哥,快饿晕了。 昨晚忽然收到旨意,要求她翌日上午在赤月行馆等候,她不得不连夜从乐云公主府别院火速赶回城。 待沐浴更衣、栉发梳妆完毕,天色渐明,人也疲软地瘫倒在床。 一睁眼,正好瞧见太子身穿朝服,板着俊容,大步流星往外走,竟未转头看上她半眼。 东府上下忙个不停,只有长乐给她送来一碗水和一小碟坚果,匆匆离开。 「……」 晴容·辩哥歪头瞪视这一堆山核桃、松子和瓜子,抬起右爪,递至眼前反覆端量,决定先挠头。 有没有搞错! 太子的侍寝宠物,居然不设置专门负责剥坚果壳的僕役? 平时也罢了,一整夜没吃东西,快饿得鹦鹉前胸贴后背,再也团不成毛球了! 她本就不擅长用鸟喙和爪子配合啃食物,每回发脾气乱丢,夏暄全当鹦鹉闲来撒娇,乐呵呵替她剥。 可这回叽叽咕咕一阵,意外发现,东府的人不晓得在忙什么,竟无一人搭理她! 于是,她四处寻找,扯过一银灰色的小香囊,小心翼翼扯开绳索,拽出内里所藏香包,再把小坚果从碟上一个个往里塞。 装得鼓鼓囊囊后,她叼起香囊,大摇大摆走出太子寝宫。 她需要找一个信得过、会剥坚果的帮手。 前段时日,夏暄忙于三桩大案,没空管猫狗兔狐鸟时,毛糰子们多半由甘棠投餵。 她偶尔借猫狐的耳目,知辩哥和甘棠时常吵个没完。 目下「落难」,第一反应还是找他。 据她所知,甘棠不当值时,基本藏身于书阁或周边花园内睡懒觉。 几经辛苦奔赴目的地,撂下自制坚果包,晴容·辩哥先唤照顾小动物的内侍官:「长乐!长乐!」 无人理会。 今儿东府出什么大事了? 她一头雾水,扯开嗓子嚷嚷:「甘棠!没人,你快来!给『哥』弄吃的!『哥』七,你三!」 第196页 依旧没有人搭理她。 她料想甘棠若在附近,以他的耳力,必能听见。懒得动弹,想必是嫌出价太低? 晴容·辩哥来回摇摆,小翅膀在后,像极了负手踱步的小老头。 「『哥』六,你四,如何?」 隐约听书阁外的石道传来细碎脚步声,时快时慢,她只道甘棠又在逗「它」,怒而扇动翅膀。 「别鬼鬼祟祟,快出来!『哥』若饿死了,殿下定要罚你!嗷嗷!」 她饿得饿得理智全失,快崩溃了,开始自暴自弃躺在地上打滚儿。 「『哥』才不要自己剥!呜呜……『哥』的媳妇呢?」 或许叫声近乎于鬼哭狼嚎,惹得那犹疑步伐谨慎靠近。 晴容喜出望外:管他是谁!只要是东府僕从,总会讨好太子最宠溺的哌噪小鹦鹉! 然则当她肚皮朝天、躺卧在鹅卵石径时,映入圆熘熘眼珠子的则是一高瘦身影。 灰衫素净,苍白俊脸漫溢惊慌,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挑……咦?是他? 余大公子……大清早为何跑到东府?还提着包裹?远行? 红嘴绿鹦鹉傻了眼。 片刻后,她意识到这姿态过于不雅。 即使是神经兮兮的雄性鹦鹉,内心终究住了一位小公主。 于是,她快速翻身,假装好奇端量余晞临,惊觉他震悚退却后,迅速变得镇定且友好。 「小傢伙,你在做什么呀?」 沉嗓如春风温和。 晴容心道,没想到冷若冰霜、眼高于顶的余大公子,待小动物也有亲厚的一面呢! 细想他曾对路过的鸽子异常尊敬,也许和表弟太子一般,冷面心热,犹爱毛球球? 念及此处,晴容努力蓬起羽毛装可爱,眨巴眼睛,嘀咕道:「辩哥饿肚子,肚子饿!」 余晞临笑得温润,一瘸一拐行至她跟前,试探问:「给你摘几个果子?」 「瓜子!我吃瓜子!」晴容朝香囊疯狂甩头,以作暗示。 余晞临惊色稍纵即逝,弯腰捡起那鼓鼓的小包,倒出一枚松子,颤抖着手剥开,慎重递给她。 那动作战战兢兢,像怕把她吓飞了。 她欢唿雀跃,蹦跳而来:「谢了!」 谁料,刚伸出爪子去抠,余晞临神色骤变,大手快如闪电疾翻,一把将她攥手里,捏得紧紧的。 嗓音寒冷如冰,破空而至,令她整个鸟一哆嗦。 「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殿和东府两件事同时进行,会穿插着来交待~大家别着急。 太子有封驳权力的伏笔,埋在了年代久远的第十三章 ~ 赐婚圣旨是我从古代圣旨里东拼西凑的哈,特此说明,大家凑合看就行~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小院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评论呢找一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 第八十五章 一句极轻的冷言, 宛如巨石从山巅滚落, 砸得晴容心慌慌, 意惶惶。 余晞临问的,并非「你是谁」, 而是——你是何人。 他竟然看出,鹦鹉体内的她,是个人! 生平头一回,震惊害怕到忘却身处何方,更忘了自己正被一年轻男子拿捏在掌中。 失策! 往日辩哥话多,有时不断重复太子所言,有时误打误撞搭上几句。 她平日扮演鹦鹉时,心情好还会注意点分寸, 适才实在太饿,又认定余晞临不会留心……谁料,碰巧撞上了一位「行家」! 她该喊「救命」吗? 万一他告知旁人, 小动物寄存了人的灵魂, 太子会信吗?会否直接把辩哥杀掉?将可爱的猫狗兔狐统统处理掉?乃至挖地三尺把「人」找出? 她要不要装傻到底, 假装自身就是一只单纯活泼的小鹦鹉? 但余晞临已然窥破, 除非她灵魂猝然返回自己身体,由辩哥本鸟应对,否则很难掩饰搪塞。 可她来来回回数十次化身为太子身边的小毛糰子, 为何会被此人一眼看透? 听说余大公子博学多才,但相识之初,他只是个不良于行、冷面寡言的落魄青年。 自西山一行, 因他态度渐趋缓和,她对他的印象亦越发改观,既敬佩他对养父一族的道义,更怜惜他失去了家人、爱侣和荣耀,落得残疾,因而礼敬有加。 莫非他闷声不响,却身怀异能? 若真如是,她狡辩或卖傻,已无任何意义。 东府难得安静,唯霜风凛冽,抖落枝头残叶。 一人一鸟僵持而望,大有「敌不动,我不动」之势。 许久,余晞临见鹦鹉浑身僵硬,纹丝未移,悄声问:「回去了?」 晴容叫苦不迭:他果然知晓内情!完了完了! 余晞临冷笑:「没反应,那便还在。」 晴容憋屈又难受,整个鹦鹉快蔫了。 「放开我,有话好说。」 余晞临盯视她,如有怨恨、愤慨和不甘:「若不飞走,我可以松手。」 晴容静思片晌,鹦鹉式地疯狂点头。 余晞临指上力度逐渐减弱,确认她没振翅之意,慎重将她搁至庭中石案上,而后拧眉落座。 「你究竟是谁?是男是女?」 晴容暗忖:当我傻子?自报家门等你来抓? 第197页 灵机一动,她歪着脑袋打量他:「你又是谁?为何跑来东府?」 余晞临一愣:「我是太子殿下母家的表兄,我姓余,你呢?」 晴容不答反问:「你如何得悉,人魂在鸟内?」 「你不像鹦鹉。」 晴容不服,按照辩哥那样团团转圈,脖子各种奇怪的抽搐,虚张翅膀,嘟囔道:「哪里不像了!」 「鹦鹉只会模仿人说话,或依特定指示发声。」 晴容泄气,缩成一绿色的毛球:「想怎样?」 余晞临沉吟:「容我问几个问题……」 晴容吧哒吧哒踱步至石案边,探头望向地上香囊:「我饿了,你每替我剥一坚果,我便回答你一个疑问。」 「……」 余晞临气笑了,无奈拾起那小包坚果,全数倒出,挑了颗榛子,忿忿不平地给剥开。 晴容美滋滋抓着啃,边吃边道:「你问吧!」 「自何时起出现异状?」 「差不多半年吧……」 余晞临又剥了颗山核桃:「药丸,你是怎样拿到手的?」 晴容小眼睛一瞪:「药丸?什么药丸?我吃过药丸?」 仔细回想,她曾一度以信鸽之身误闯行馆邻院,瞧见余晞临半夜里偷偷抠怪树的汁液,餵入嘴中…… 那时他惊奇端量她,以虔诚且敬仰口吻打招唿,问是否为「先生大驾光临」,更宣称「费时半年精制的药丸,似乎未能起效,浪费了先生一番心血」! 所以……他当时不是错认信鸽,所言的「先生」也具备魂灵入侵动物的能力!且给过他一颗药丸!而她因误服药丸,才惹上这一摊子怪事? 初次变成动物,正是颜风荷与夏皙先后探访的那天……她时常咳喘,服食被动了手脚的丁沉煎丸,何曾从余晞临处获取「药丸」? 况且,那会儿他们不熟!连话也没说过! 苦思冥想间,她模模煳煳记起一事。 估摸就在那事发生的前一两天,余叔曾和她玩「交换糖丸」的游戏,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小包球状饴子,色彩缤纷,酸甜苦辣皆有,还饶有趣味看她吃完! 难不成……内里不慎混入余晞临的药丸? 老天爷啊!她大半年来歷经的种种,非神鬼之力,纯属人为? 余大公子想方设法制作药丸,意欲潜入小动物梦魂,想做什么! ……等等! 她入梦后不光会化身各类毛茸茸,还能趁太子半醉时侵入他的意识、共享他的梦境! 如此看来,余大公子真正的目标,又怎么会是猫狗兔狐鸟! 晴容禁不住冲口发问:「你!你密行诡异之术,想谋害太子?」 余晞临悲怆中翻涌惭愧:「我没想害他,也不会害他!只想……要回该得的一切。」 该得的? 依照晴容对他的认知,余家叔侄归京,虽隐匿于闹市,实为伺机为余家翻案。 难怪……余大公子终日忙于织草编,不见其他行动!背地里竟掩藏了诡秘行为! 晴容·鹦鹉毛骨悚然,瑟瑟发抖,羽毛时而贴服,时而蓬起。 余晞临警惕瞪视她:「你是什么人?这事谁知?可曾把东府所见告诉旁人!」 晴容怒目回瞪:「三个坚果!」 「……」余晞临没好气地道,「你多大了?」 「四个!」 余晞临捡了一块卵石,啪啪一通乱砸,把剩余的核桃、瓜子全砸开:「说!全给我说明白!」 晴容岂会笨到如实相告?堂堂赤月国九公主不要脸的? 然而信口雌黄容易被聪明人拆穿,她不得不採取真假混合的说辞。 「我呀,我是流浪在东西二市的小乞丐,没家人没朋友,对谁说啊!万一被当成妖怪,抓去砍脑袋怎么办?」 余晞临喃喃自语:「莫非……搬动草编时不慎丢了?我那阵子吃的药丸又是何物?……躺卧多日,还一直以为药丸失效,原来被这小子吃了?」 晴容放下心头大石。 看样子,他没成功接近太子。 也对,要不然岂会不懂表弟翻案的决心? 她怀疑,药丸裹了一层糖霜,没准越藏得严实,越让余叔好奇,阴错阳差,把药丸和糖丸混了。 若供出余叔,必然被他套出身份。 情急之下,她只好以「嘤嘤」哭腔道:「我不过捡了颗糖,还道被神仙耍了!公子可知解除的法子?」 余晞临讶异:「你要摆脱这能力?」 「当然!哪怕我生来贫贱,哪怕东府再好吃再好喝,可好歹是男儿!成天变作猫猫狗狗供人乱摸,受得了?」 她撒谎不眨眼睛,虽怪声怪气的鹦鹉腔调,却又字字句句清晰,言辞恳切。 诚然,如无此诡异事件,她绝无机缘从另一角度认识太子,陪伴他、协助他、维护他,助他查找皇宫内外的秘密,迅速侦破余家案子……更无法独享他的宠爱,只能安分守己保持「叔嫂」关系。 偶尔当个小猫、胖狐狸、小鹦鹉、丹顶鹤或别的都无妨,但魂魄进入太子灵内,实在太危险! 一有被察觉的可能,二来容易影响他的认知和决断! 而今冤案昭雪,她和太子各自表明心意,心有灵犀,待成婚后,朝朝暮暮,何须化身动物作陪? 如今缘份既定,她再不需要奇诡能力,也无须窥探他人隐私,理应回归正途,承担职责。 第198页 冬日晨光静静为庭院镀上一层暖金,使得余晞临逆光的侧颜略显阴晴不定。 他似在踌躇,迟迟下不了决心,眼底变幻纠结难言的情愫。 「确实……有解药。」 晴容·鹦鹉小眼神一亮:「难配么?您记得方子吗?」 「我早就调制完毕,恰好今日到东府向太子殿下辞别,随身带着。」 晴容喜出望外之余,免不了惋惜——他的确提及,想到处走走,还请太子照顾叔父一家子。 「公子,要我做点什么?我尽力而为。」 余晞临审视这只红嘴绿鹦鹉:「这本是大逆不道之举,我深感愧疚,也曾暗自庆幸没成功。你若得解脱,有关此事,以及牵扯我的一切,务必守口如瓶。」 「这个自然!」小鹦鹉开心地在石案上乱蹦,「一言为定!」 余晞临蹙眉:「今夜戌时,我把药送去西市十一巷口的……」 「何必大费周章?公子您把药给我,我飞回去找自己,当即服下便是!」 晴容知辩哥能飞,等她把解药带至行馆,醒后想法子捉了鹦鹉,偷偷带回东府附近一放,神不知鬼不觉。 余晞临轻哼:「怕我告发你?」 「您是达官贵人,我、我哪里惹得起?」 「我这潦倒状……与达官贵人有何干系?」余晞临从行囊里摸出一红色瓷瓶,犹豫了将近半盏茶时分,「你没诓我吧?能保证,本人一拿到解药,当场吞服,且完全保密,不给我留一丝一毫的后患?」 「公子不必担心,」晴容再次展现鹦鹉的频频颔首,幅度极其夸张,「只要您保证这药有效,免去我日夜梦魂难安之苦,我定履行诺言,就当……从未有过此遭遇,更没见过您!」 为免他事后找西市小乞丐们麻烦,她机灵地补充:「一旦服药,我立马离开京城,缄舌闭口!」 她一想到危局将解,言语激昂,浑然未觉辞藻已露破绽。 余晞临不露声色:「我信你。」 说罢,从瓶中倒出一颗乳白色的小丸,晶莹如玉,甜香扑鼻。 晴容将信将疑:「一粒可全解?」 「是,而且,我只做了这么一小颗,千万千万别弄丢!」余晞临憔悴病容凝满忧色,柔声劝道,「要不……我给你送去?」 「不用不用!您留这儿等殿下就成!谢啦!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此间事,不復言!」 晴容生怕他反悔,急匆匆道谢,叼起那颗白色丸子,细察周边无人,展翅飞出院墙。 辨明方向后,满怀希冀,直飞向西。 余晞临手抚石桌站起,袍袖紧攥,半眯眼静静远眺绿影化为一黑点。 唇畔微微勾起一抹冷冽狠笑。 ··· 待朝臣从垂拱殿的微妙气氛中告退,惠帝领着夏暄,步向相邻的文德殿。 此为帝王上朝前后的歇息之所,设有短榻、棋案、茶台等,装潢陈设舒适典。 清烟缭绕,沁人心脾,安人心神。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茶点被冷落在一旁,腾腾热气渐飘渐散,直至彻底凉透。 夏暄将赤月王的亲笔手书收好,沉缓置于案头,以长指轻轻推向惠帝。 信非公函,乃私人信件,用了老朋友的行文措辞。 赤月王谈及北顺郡王已拿下,举国四处抓捕余孽,请求惠帝勿以此削弱对赤月国的信心;更提到小女儿抵达大宣将满一年,缠身之病已愈,他夸赞赵王「勇武非凡」、「忠厚耿直」,听闻赵王归京数月,愿两国联姻大事别再拖延,以免给小人可乘之机。 虽知赤月王并无他意,可夏暄总觉,钻空子的「小人」指的是他这皇太子。 沉默蔓延,他竭力将殿上的愤慨、激扬压下。 人前固然要勇于表达决心,如若私下与君父闹翻,再难回头。 深吸一口气,夏暄温和中掺杂了几许委屈。 「父亲,赤月王不知道九公主与儿的事……但您明察秋毫,慧眼如炬,想必早有觉察。方才明堂上的冲撞,儿不求您宽宥。」 事实上,需被宽宥的,绝不是他。 「暄儿,朕若偏心,你和三郎,朕自是向着你的。」 兴许是夏暄语调温顺了不少,惠帝尽收君主威严,平和展开一场父与子的对话。 「那父亲为何还明旨……?」 「你是大宣未来主,将来接管朕的位置、朕的天下!朕能做的,唯有力所能及地为你扫除障碍,剿灭隐患。 「九公主表面乖巧柔婉,实则深藏不露,这般年纪,这般心计,这般手段……连朕也不敢小觑。若纵容你一时任性,娶她为太子妃,等于将未来后位交託予一位手腕高明的异族女子之手。你让朕如何安心?」 夏暄冷静答道:「儿既非任性,更非冲动。九公主秉性纯良,柔仁至善,对大宣的忠心无庸置疑,天地可鑑;儿待她亦情深意笃,心如朗月昭昭!儿恳请君父成全!」 惠帝苦笑:「为了成全你一人的情意,你甘愿让天下人质疑、议论、耻笑?即使你我父子忍受得了皇族血脉混淆,宗亲们呢?就算你和她不存嫌隙,他日贺若氏一脉借她的出身、子孙血脉对咱们大宣提非分要求呢?你可想过这些?」 「父亲深谋远虑,儿自获启发。但贺若家在立国时已非蛮夷,外加两百多年来,有四代王后、两代王夫出自大宣,无不为大宣显贵……远的不说,九公主的生母为赤月王后,乃安国公之女、先帝亲封的郡主。所谓血脉之说,根本立不住脚。 第199页 「再说,赤月王族未借身上流淌的大宣血脉提出过分请求,儿不觉得……他们多嫁进来一位嫡公主,会心生非分之想。父亲何苦用不存在或未见端倪的臆想,来碾压儿的一片痴情? 「五伦之亲,君臣有礼义之忠,父子有尊卑之孝,手足有至亲之悌,朋友有诚信之善,夫妻间有如宾之敬。却恰恰只有夫妻,才是陪伴扶携走完后半生的人。您抚心自问,当初选择母亲为后,不也是同样道理吗?」 他提起余皇后,惠帝霎时老眼泛泪。 那些年少气盛的冲进,狂热至深的慕恋,瞬即充斥心间。 惠帝颤颤巍巍起身,转望窗外冷冷清清的殿阁。 不论这座宫城,抑或他的心,确是在那一夜,因爱妻离去而空荡荡,冷冰冰。 夏暄搀扶他,缓步行至窗边,仰望晴空飞掠而过的鸟雀,浅浅一笑。 「母后在天之灵,必定希望儿子跟您一样,能与意中人结合、厮守,诞下融入双方骨血的孩子,就如我们兄弟姐妹……」 惠帝本非硬心肠之人,太子殿中那句「志同道合、白首不离的伴侣,生死相依、相互扶持的髮妻」犹在耳边迴荡。 他仰天眨去泪意,徐徐转头凝视夏暄殷切面容,唇角弯起起玄妙弧度。 「你,真有那么……意属于她?确定、肯定她是你想要的?」 明明刚才,夏暄当着上百耳目坦然表露心意,无所畏惧,此刻居然莫名红了脸。 清朗长眸柔情潋滟,语气无比坚定。 「是,儿非她不娶。」 ··· 半个时辰后,从垂拱殿至正门,沿途的侍卫、宫人和内侍,无一不感受到太子殿下的喜气洋溢。 他依然是那身赤色圆领宽袖常服,手上紧紧握牢一卷碧玉轴锦绫。 步伐不再如以往沉稳,仿佛带一点微不可察的蹦跃;俊朗面容抹去了往日的高傲清冷,瀰漫美满欢欣的笑容。 如赢得了全天下。 比天下还多了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越临近宫墙,他越按耐不住如飞健步。 忽见琉璃瓦顶上立着棕褐色的小小的一团,依稀是只鸮,他虽觉怪诞,没往心里去。 「快备马,本宫即刻赶赴赤月行馆宣旨!」 身侧内侍加快脚步追上,笑得欢畅:「哟!瞧把您给乐得!哪有太子殿下亲自宣布自己的赐婚旨意?」 是没这规矩,可夏暄真等不及。 他急需见她一面,第一时间分享他费尽心力得来的旨意。 从此,他们将名正言顺拥有对方,名正言顺属于彼此。 余下一小段路,他几乎飞奔而行,身体髮肤散发激盪喜悦,恍若热血少年,意气风发。 未料,宫墙外急急冲来一女官,年逾四旬,容颜清秀,泪光泫然,却是崔简兮。 她气喘吁吁,话音颤颤。 「殿下!不、不好了!九公主……她、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揭晓晴容穿成动物的一半真相,是人为的,唿啦啦 基本上进入正文完结阶段了,结局前一般都有点高能,大家不用大惊小怪,嘿嘿~ · 提示一下伏笔的章节: 余叔请晴容吃糖,在第4章 鸽子视觉看抠树汁,在34、35两章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 2个;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咒文 10瓶; 第八十六章 正午时分, 初冬暖日映照下, 一匹乌墨水亮的骏马于西市疾驰而过。 因速度太快, 闪避路人只勉强看见那青年的苍白侧颜,以及玄色大氅下的赤色蟠龙纹常服, 却没看清他双目布满红丝,薄唇泛紫,低喃不止。 连穿三个路口,再过平衍坊,便是城西和城北交界主道上的赤月行馆。 一只红嘴绿鹦哥蓦地从院墙内飞出,后方则紧追来一只通体雪白、头脸淡黄、腮边有橘色圆斑的小鹦鹉! 双鸟直扑而来,惊得夏暄急急勒住缰绳。 并非畏惧,而是太诧异。 黑色骏马因这突如其来的勐勒而长嘶扬蹄, 人立而起。 夏暄骑术极佳,此际因焦灼与惶恐,整个人从马背摔落。 前所未有的狼狈, 两手则死死护住那捲碧玉轴锦绫。 尾随赶来的东宫卫们胆战心惊, 直扑下马去搀扶他, 连声追问他可曾受伤。 红嘴绿鹦鹉如见救星般直窜他怀内, 瑟瑟发抖,直嚷:「坏蛋!坏蛋!」 另一只玄凤鹦鹉也盘旋至他肩头,怒声尖叫:「坏蛋!坏蛋!」 夏暄没工夫理会辩哥为何熘到赤月行馆, 还和他赠予晴容的嘤嘤相互掐架,满心只有未婚妻的安危,遂甩开围拢的护卫, 手执圣旨,直闯行馆大门。 行馆内乱成一团,僕从见是太子亲至,同时停下动作施礼,随即又各自奔忙于烧水、捣药、翻找事物、传唤大夫等。 夏暄曾假冒僕役进过晴容的闺房,当下不理会赤月人战战兢兢的阻挠,发足狂奔而入。 尚未踏进院落,里头侍婢们哭声震天,哀切悲戚令闻者心头惶然。 「不、不……」 夏暄似觉心脏的血液瞬间被抽干,四肢僵硬颤抖,毫无知觉。 他不信他的九九会有意外。 可忽然之间,他真怕就这么冲进去,会面临他今生又一大噩梦。 第200页 约莫四年前,那个阴冷的夜晚,他从西山赶回东宫,亦目睹过同样忙乱悲痛的场面。 心上那道伤口好不容易癒合、结痂、平復,要他如何承受在狂喜之时遭利刃狠狠捅上一道新伤? 愣了极短一瞬,他撩袍跨槛,三步并作两步,强行推开挡路仆侍,绕过绣屏,直奔内间。 鱼丽和桑柔涕泪连连的叫唤,他半字没听见。 所有感官的专注力,全数集中在躺卧床榻那少女的丽容上。 晴容云鬟雾鬓,珠钗璎珞光华四射;额上渗出细细汗珠,浸湿一缕碎发。 脂粉薄敷,黛眉淡染,唇上点了樱桃红口脂,一张脸宛若凝玉生香。 那身束腰宽袖的月白色赤月国礼服端雅奢华,衬得她倍添明艷流丽,显然经过一番精心妆扮,在等待某项仪式。 可人却闭目深睡,唿吸如游丝,嘴上除了亮丽唇脂色,还有未拭净的血印。 血色深浓髮黑,有毒。 「九九……她、她怎么了!」 夏暄嗓音如被粗沙磨砺过,透着鲜见嘶哑,混杂了悲怒与惊悸。 他拨开鱼丽,坐至床边,无措地拉住晴容的手。 触手处,冷若冰霜,令人心寒。 「我……我做到了!我求来咱们的赐婚圣旨……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他努力弯起嘴角,挤出几许期许笑意,轻扳她的纤指,把始终紧攥的那道圣旨塞入她手。 晴容全无反应。 夏暄不甘心地晃了晃她手臂:「别睡……醒来,我念给你听!起来接旨啊!」 一旁的桑柔呜咽欲语,忍不住哭出声。 夏暄视线纹丝未离开晴容的脸,颤声发问:「她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 鱼丽边揉泪目边泣道:「昨儿殿下回城后,行馆的人跑去乐云公主府别院传话,说陛下将于今日上午颁布旨意。小公主下令收拾行李,连夜赶回,抢在天色刚亮时进的城。 「小公主怕睡过头,来不及打扮,沐浴更衣后装扮好了才补的觉。她向来浅眠,不喜旁人侍奉,我们几个一宿未睡,各回各屋休息。 「约莫巳时三刻,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鹦鹉……对,就是殿下领口这只绿的,惹来猫咪妙妙的追逐,闹得院子里猫飞鸟跳后,非要钻入卧房…… 「我当然怕它吵醒我家小公主,跟进去后想逮它,未料它一下飞进帐内,朝小公主扔了个什么玩意儿,还飞快在她手上啄了一口! 「我气得要抓它拔毛,没想到公主惊醒,急急忙忙捡起鹦鹉丢的白色小丸,直接往嘴里塞,好像怕被人抢食似的,吞咽后才说,这小傢伙是殿下的爱宠,唤名『辩哥』,不许惊扰。」 夏暄如坠云雾。 他与她闲谈时,确曾提起府里有一只聪明话多的红嘴绿鹦鹉,可他从未寻获机会带她回府逗弄,她如何认出他的鸟? 再说,辩哥自破壳起就把在手上养的鸟儿,不曾飞离东府,平白无故怎会飞过十里宫阙、闹市长街,精准找到行馆,还闯入晴容的卧房,甚至给她叼来「白色小丸」? 这话若由旁人道出口,他大抵一个字也不信。 可鱼丽性情耿直,从无虚言,且辩哥确实现身于此…… 夏暄只觉这事处处怪异,下意识握紧晴容的手:「小鱼的意思是,九九……公主吃了小丸,便身中剧毒?」 鱼丽摇头,垂泪道:「倒不是……她说还想再睡会儿,让我去取点核桃、松子之类的餵鸟,晚些再悄悄送回东府……等我找到食物,嘤嘤却因多了一只新来的鹦鹉,大发脾气。 「我见小公主又躺下睡了,赶紧把鸟儿弄走……再折返时,公主口鼻淌血,再未甦醒。行馆的医官说,小公主中了奇毒,餵她吃下清毒丸,但只能延缓一两个时辰,需请更高明的大夫来治。若段时间内寻不出解药……恐怕…… 「我亲眼见她吞服鹦鹉所传递的白色丸子,崔姑姑也认出,鹦鹉来自殿下府邸,才立即赶去皇宫找您……殿下,这毒……不是您托鹦鹉送来的吧?她、她怎会那么馋嘴啊!」 话到最末,鱼丽瘪嘴,又哀哀哭了。 夏暄摸过晴容腕脉,轻缓微弱,鼻息也时断时续,确是中毒不轻,随时有毙命的可能。 他有种极其强烈的直觉。 她瞒他的事,远不止一桩。 而他,自昨夜惊闻惠帝已拟旨让赵王迎娶他的九九,他忿恨难耐,一整夜没睡。 清早备上监国玉印,他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直到退朝移步文德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才劝服君父钦定这桩姻缘事。 谁料晴天霹雳,刚到手的未婚妻,连没来得及看上一眼、抱上一抱,竟被他养的鹦鹉毒至昏迷不醒? 简直荒谬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但他无暇细究诸多不合理因素,必须保持镇定,救她! 一旦她清醒,疑问和难题势必迎刃而解。 深吸,吐纳,夏暄极力压抑心间澎湃狂潮,以坚定口吻对房内仆侍宣告。 「方才陛下已下旨,将由本宫迎娶你家公主。目下她突发恶疾,行馆地方窄小,医官们施展不开,应有本宫亲自带回东府诊疗,妥善照顾。」 余人目目相觑,均觉此举虽为上策,又难免太过惊世骇俗。 夏暄见她们犹豫,补充道:「这时候了!你们还计较礼节和名誉?」 第201页 为首的鱼丽和桑柔对望半晌,齐声应道:「是!谨尊殿下谕令!」 简单交代几句,夏暄小心翼翼将晴容横抱在前,迈开长腿,又快又稳地踏出闺房,对侯在门外的东宫卫率发令。 「调动宫中御医、城中名大夫,只要不在诊治病人的,半个时辰内一律到东府候命!」 夏暄边往前走,边有条不紊对诸事作了安排,命鱼丽随行,留桑柔收拾晴容的一切私物,即日起,相关僕从移居东府伺候,且严令——九公主病情,不得外传。 姑且不谈他的九九有否闪失,联姻公主若出岔子,两国边境必有祸患。 沉静过后,他提醒自己,无论发生任何突发事件,作为一国储君,须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着冷静。 即使一颗心如刀割般千疮百孔,他也绝不能在子民面前泄漏半分怯懦。 供养他的万姓万民,需要一位强大的君王,指引前路。 而他,必将具备烈火淬鍊的刚强,才能守住怀中人,乃至守住天下人。 他曾说过,身为皇太子,他煞气很大,可以为她辟邪挡灾。 有他在,她就不会出事。 事不宜迟,夏暄一咬牙,翻身上马,双臂圈紧佳人。 黑马在东宫卫的护送下撒开四蹄,穿街过巷,驮负二人飞奔向东。 沿途喝道声、马蹄声、议论声掺杂,不明情况的路人纷纷驻足行礼,无不投来好奇、崇敬、艷羡的目光……但未有一双慧眼看透他从容淡定的脸上,掩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苦痛。 世人眼中,皇太子殿下有着举世无双的尊贵出身、世间罕见的出众容貌、别具一格的精湛画技,所向披靡,朝野上下人人景仰,即将与赤月国九公主这位丽色无匹的才女完婚。 嗯,果然春风得意马蹄疾。 而九公主如小鸟依人,安静且舒心地依傍着她未来的夫婿,娇羞闭目。 男才女貌,容色倾城,衣袂翩然,如画卷上妙笔所绘的仙侣,成为京城街头有史以来最绮丽的景致,羡煞旁人。 夏暄时不时垂眸凝视晴容,神色温柔,像仅仅是怀抱安睡的意中人。 娇躯一如既往轻柔,乖巧躺靠在他有力臂弯内,恰似前晚醉后媚态。 那时,她的纤纤玉笋与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相扣,柔情似水,热情如火,勾惹他喉底燎火如焚。 若非她半醉半醒,他怕要径直抱走她,如梦境般彻底溺毙在她的娇嫩与温软中。 如今,他亲身,亲力,在满城瞩目下,抱他的妻,回家。 ··· 鹤驾回府前,先行亲随已火速张罗急需的物品,调动府中医官待命。 余晞临久候多时,听说太子获陛下赐婚后,以迅雷烈风之势将未婚妻抱回东府,此等风光旖旎之举,不像他所熟知的表弟所为。 他按捺忐忑,提携包裹,朝后院方向一路打听。 待见两名赤月国侍女满脸泪痕地迎送一群进进出出的医官,余晞临勐然一哆嗦。 「坏蛋!坏蛋!」 「坏!你坏!」 自称辩哥的鹦鹉上蹿下跳,正和行馆那只漂亮的小玄凤斗嘴,更让余晞临心底流窜不详预感——莫非……是九公主? 他顾不上尊卑之分、男女之别,也顾不上内心潜藏最大秘密泄露的危险,加快步伐,一瘸一拐冲进太子寝殿。 东宫僕役自然认得他是太子的表兄,乃余皇后膝下皇子公主们最信赖的人,也素知他身世坎坷、冤屈终雪。 在这繁忙而紧张的时刻,没人敢拦。 「殿下……殿下没事吧?九公主她、她……」 余晞临长驱直入,远远从雕屏缝隙瞥见夏暄坐于榻边,愁眉不展,紧握玉手不放,而晴容脸白如纸,两眼闭合,恍如丢失灵魂的华丽人偶…… 他双足发软,轰然跌坐在地。 怎么是她呢?那满口胡言、谎称是城西小乞丐的傢伙,怎么会是她! 可转念一想,小鹦鹉的种种回答,摆明针对他的活动范围,还毫不生分地指使他剥坚果,可见私下对他的身份和脾性极为了解! 不不不,他不该纠前因后果,考究来龙去脉,得先把昭雪余家冤案的恩人、表弟的心上人、未来的太子妃给救回来! 「殿下!催吐!」余晞临浑身乏力,人已没法站起,只能以双手匍匐而前,哑着嗓子嘶吼,「用绿豆汤灌下去!能灌多少灌多少!御医官……先施针走手太阴肺经,再催足阳明胃经和手少阴心经各穴!快啊!」 夏暄正沉浸在晴容无半分起色的绝望中,记起表哥略懂医术,听他语气迫切,不及细想,吩咐医官照办。 余晞临艰难爬至房中央:「殿下……抱着她,别让她躺平,也别让她太冷!」 夏暄浑浑噩噩如陷于迷梦,照他提醒而为,把晴容固于胸前,柔声细语唤她的名儿。 医官们虽对这治疗方法存疑,但忙碌近大半时辰,眼看九公主状态无一丝好转,反而愈发衰弱,唯有死马当活马医。 一通忙碌后,晴容在连番针扎和灌药后,吐出两大口黑血。 苍白容颜隐约有回润之色,气息稍有稳定,奈何无一丁点醒觉的趋向。 夏暄颓然搂住冷软的妻,如石化般僵坐于床头。 雅致卧房明明是最熟悉、最温暖的地方,忽而成了修罗地狱,无时无刻不在撕裂他的体肤,剥离他的脏腑。 第202页 上苍在跟他开玩笑吗? 让他在心臆空荡寥落时遇上她,由她的柔润与聪慧填满心扉;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而后因她变得更勇敢坚毅…… 给足了人世间最美满的希望,再硬生生夺回? 医官轮流号脉,焦头烂额,神情复杂得无法言喻。 人所共知,九公主抵京大半年,咳喘缠身,体虚气弱,五脏六腑根本有损;现今莫名服下勐烈奇毒,只怕……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余晞临抬目见众人表情,心知大错已铸,无力挽回。 他跪倒在神不守舍的太子跟前,战慄伏地,语带哽咽。 「殿下,求您……您,亲手杀了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要在太子面前掉马了,终于。 表哥的小秘密会全部揭晓~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评论呢找一个●━● 1瓶; 第八十七章 折腾半天, 暖日已在不知不觉间西倾。 暮鸟飞归, 盘旋于殿阁上方。 漫天红霞透窗, 勾勒夏暄俊朗悲容,竟渲染出动魄惊心之感。 他墨瞳如一潭死水, 寂寂注视晴容沉静温婉的脸蛋,醇嗓无波无澜。 「表哥,今日上朝,余家案子正式平反,本该好好和你庆祝一番,可……恕我招待不周,你请自便吧!过几日交接完毕,可把小风铃接回余府同住。」 顿了顿, 他对束手无策的医官们下了驱逐令,自顾捋好晴容的袖领,又温柔为她擦拭针眼轻渗的血迹。 丝毫没工夫思索, 余家表哥何时抵达东府, 为何而来。 这些统统无关紧要。 满心只剩唯一念头——倘若今生缘分已尽, 他得心平气和, 坚守她、陪伴她,直至最后一刻。 余晞临腿上旧疾未愈,跪在冬日冰冷地板上, 嗓音和身体一同细颤。 「殿下!我无颜苟活于世……请拿我的命,抵九公主的!」 这话来得稀奇,夏暄凛然回神, 惊中生疑:「你、你说什么?」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说清楚些!」夏暄压低嗓门,似怕吓到怀中人,但语气凌厉至极,如冷刀,如尖枪。 余晞临咬唇未语,犹豫不决。 夏暄从静谧空气中嗅出非同寻常的气息,视线终于从晴容脸上转移至他那愧疚痛悲的眼眸。 余家表哥……和他的九九,有何仇怨? 总不致忽而生出非分之想,因爱不成,设计毒杀吧? 他不信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怨恨,况且,晴容是余家案子得以昭雪的最大功臣,表哥比任何都清楚这一点。 「告知本宫原因,不得有一字虚言。」 就算真留不住她,他也要知晓真相。 ··· 余晞临两膝发麻,心也发麻。 涉及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事,且他和「鹦鹉」彼此承诺,对这桩事「不復言」。 他不能如实相告。 可过错和罪责,他必须承担。 尤其死前,理应坦诚九公主枉死的实情。 稳住凌乱无序的心跳,他沉痛启齿:「九公主吃下的那颗乳白色小药丸,是我……留给自己赎罪的。」 夏暄震悚万分:「你?你竟让辩哥给她送毒丸子?怎可能做到!」 「我不晓得是她!我听那人自称『小乞丐』,虽像个小孩儿在地上来回打滚撒娇,但言语间遣词不慎泄露文绉绉的字句,必定在用假身份诓骗我……我只想一不做二不休,永绝后患,为了殿下,也为了我自己。」 夏暄全然懵了:「什么小乞丐?什么打滚?什么……为我?」 余晞临于巨大自责下煎熬难耐,浑然未理会听者的迷惘,自说自话:「那药丸,并非解除灵魂脱体之蛊,而是夺命药……」 「灵魂脱体?蛊?」 「我早在十年前,随父驻守北域时,救了一名棠族巫医墨沉先生。此人是一名易魂者,天生具有入侵人或动物意识的能力,可窃取机密,乃至改变人的意志……」 夏暄打了个寒颤:「巫医一脉早于棠族覆灭,这世上,竟还存在余孽?」 「就剩两三人,他们唯求活命,不闹事……承袭易魂血脉者,在变成动物时,容易因动物受伤或死亡,遭受极大痛苦,身心俱损,故而大多寿短。 「父亲出事后,墨沉先生寻到半身不遂的我,花了将近两年,治好我的腿。他曾想助我……入侵陛下的梦境,传达余家含冤的理念,可惜陛下病弱,若然有闪失,将引发神智不清的魔怔……」 夏暄厉声喝问:「你!和那巫医,干了何种阴损之事!陛下的病情……」 「陛下的病,和我们无关!」余晞临幽幽嘆了口气,「即便心怀怨恨,我亦从未想过伤害他,毕竟……我喊了他好些年的『姑父』。待二皇子被贬,我觉察殿下将会是储君首选,因此……盗取您的血液和头髮,以备不时之需……」 「你、你不是在边境么?如何盗得?」 「墨沉先生那阵子身体尚可,曾化身为鹰隼,飞至皇陵,以宁神香催殿下入眠,窃取您的髮丝后,又放了几只水蛭吸血,以此造蛊。」 「……」 夏暄抬手抚摸晴容的长髮,思绪浮沉,却毫无印象。 第203页 良晌,他磨牙发问:「所以,那墨沉先生,控制我家鹦鹉,给九公主送毒丸?」 余晞临笑得发涩:「今儿上午的鹦鹉辩哥,是九公主她自己。」 夏暄朗目圆睁:「此话何意?」 「您且听我说完,墨沉先生获取殿下血发后飞回蓟关时,中了一箭,元气大伤,没法亲自潜入殿下的梦魂,唯有另选一法子,好让我亲为此事。」 「你们好大的胆子!」夏暄暴怒之余,难免毛骨悚然。 余晞临颓然坐倒,边搓揉双腿边续道:「因我无半点巫医族血缘,未经训练,很难进入殿下的意识,或刚进入,就会被您强大的意念压下,反受侵蚀。 「于是,先生决定做一款……能变成您身边十丈内任意瞌睡小动物的蛊,待我观察好您的言行、习惯,再服下龙血树汁做药引,届时便能伺机在您半醉时潜进您的灵魂,留下强烈意识——余家含冤,定当彻查!」 「你真影响了我?」 「没,」余晞临摇头,「我知此举危险之极,且有伤阴德,犹豫许久。后来听闻阿皙嫁人了……我便彻底断绝求活之念,全心想着,不择手段也好,不分是非也罢,哪怕身负大逆死罪,也要全力以赴,至少了结一桩心愿。 「如若离殿下千里之外服此蛊毒,必然减弱效力,我不得不和叔父踏上归京之路。我老早想好了,先观望殿下的举动,再伺机入梦,若一次不成,便两回、三回……等到殿下相信父亲的冤屈,尽雪余家冤情,我便吞下提前准备的毒,将此密举带入黄土。 「只是服药后,我迟迟没侵入小动物或殿下的梦境,还道药物失效,颓靡多时,一度想借西山之约再取您的血发,万万没想到,您已尽联合九公主,暗中调查余家一案。 「我满心庆幸,那颗药出了差错,未伤及殿下神魂,更为自身存心不良而愧歉。而今结案,余家恢復名誉,叔父有家可归,我既是养子,又不愿留在京城这伤心地,才收拾行囊,在……前来东府,向您致谢道别。 「未料,东府人事忙,由着我独自转悠。我惊觉您府上的绿鹦鹉不光擅用香囊装坚果,更能与人进行正常对话,方知那颗蛊药遭人误服。我设法捕捉鹦鹉,质问后,她谎称是东西市的小乞丐,又说误捡了糖,问我可有解决之法…… 「事实上,若不再续蛊,服蛊一年后,症状自会缓解。但我生怕此人窃取殿下机密,故意骗其吃了那颗用来自尽的毒丸,好让所谓的『小乞丐』带着记忆和秘密,永远消失。」 夏暄虽如坠云雾,却能从他飘忽话语间捕捉到一重要信息。 「你是说……九公主误服那蛊,成了我的辩哥,还被你哄骗着吃下毒丸?」 「是。」 「荒唐!荒谬!荒诞!」 夏暄收紧臂膀,圈牢怀内的晴容,只觉表哥的说辞实在太诡异,可似乎更能解释,缘何足不出东府的辩哥,可准确无误寻到睡梦中的晴容。 余晞临双手捂脸,指缝间弱弱挤出一句:「过去大半年来,殿下就没觉身边动物偶有异状?不仅仅是辩哥,您身畔任何一只突然惊醒的猫、狗、鸟雀或是别的,都有可能是九公主……」 一提及动物的异常,夏暄率先想到遇袭时忽然冒出来护住他的花豹。 是她吗? 还有……曾有一只形迹可疑的丹顶鹤,和那捂嘴的小鹿,也是她? 余晞临如呓语般自语:「我真蠢!为免叔父起疑,我一边制作蛊毒,一边做糖丸子给他吃,恰巧那蛊药也裹了层红糖衣……我明明藏得严严实实的!想来,他认定我偷藏的才是最好的,特意换了,拿去给九公主?」 他最初断定九公主受夏皙之託监视自己,对她的态度反反覆覆,既想试探,又害怕多问。 后无意中发觉,两位公主虽相识,却互不知对方和他的渊源,是他长期误解九公主对叔父的诚心呵护。 可他经歷重大挫折,已不似当年的坦荡,尽管感激她的诸多照料,始终不愿乐意表达任何谢意。 得悉她和太子立心翻案,又瞥见两人的小小亲昵,他感怀身世,亦衷心祝福他们;再耳闻她在惠帝寿宴上屡屡扭转局势,更是由衷欣赏。 他所认识的九公主,聪明,机变,伶牙俐齿,怎会轻易上当呢? 是因为她先入为主,认定他是个仗义正直的可怜人,更不存坏心眼? 见夏暄眉宇间时而阴云密布,时而豁然开朗,余晞临艰涩开口:「我不确定殿下是否会计较九公主隐瞒这段奇特经歷,但这事……她纯属无辜受累,绝非存心。 「当她得知我为始作俑者,急着问我能否解除,可见她本人并无窥觊殿下隐私之意。殿下待她情深意重,想必也不忍责罚她,一切……因我而起,我愿承担全部罪责。」 话毕,余晞临再度拜伏在地。 他对人世已无留恋,为赎罪而死,理所当然。 窗台上的暗影随殿外暮色深浓而模煳不清。 夏暄呆然抱住晴容,脑海混杂零零碎碎的片段。 心头千思万绪,他仍能大致理解余晞临所言。 ——他的九九,在过去大半年间,多次化作他附近入眠的动物,或许悄悄旁窥他,或许默默伴随他,或许装模作样矇混,或许也曾喜滋滋陪他玩耍…… 但究竟哪些是她,哪些是正常的小动物,他混乱间一时无从辨别。 第204页 双臂因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而麻木,心反而因古怪诡秘的秘密而起起伏伏。 「表哥,她……真的没救了吗?」 余晞临挣扎回屏风边,拾起遗落的包裹,取出一本册子,从中撕下一页。 「这是那乳白小药丸的方子,依书中记载,无药可解,只能借绿豆汤等常见解毒膳食稍作缓解。殿下,我会以死谢罪,但隐秘事件公开,对殿下绝无好处……」 「死?」夏暄斜睨他,眸光冷锐,「我千辛万苦洗尽余家污名,而你这余大公子竟无缘无故死在我东府,世人会作何揣测?再说,你暗地里捣腾奇诡之术,害九公主生死未卜,却急于用死解脱……不觉得羞耻?」 余晞临无言可辨,再次跪倒:「任凭殿下处置。」 夏暄腾出一只手搓了搓额角:「方子速转交御医官们,立即寻对策!人先押去后院的檀风阁,禁足。」 一道高大灰影掠入,朝余晞临做了「请」的手势。 余晞临对榻上二人行大礼,趔趔趄趄随甘棠离开寝宫。 夏暄茫然四顾,见窗外似有鬼魅般的飞鸮频频窥望,犹记此鸟又名「逐魂鸟」和「报丧鸟」,笑声会催人丧命。 若在平日,他多半一笑置之,此刻心生烦恶,顺手丢出一枚果子,以作驱赶。 ··· 偌大寝殿,灯影幢幢,将一对璧人相互依偎的影子投射至白墙上。 看似两相静好,亲密无间。 夏暄将枕头垫高,把未婚妻往内侧挪移,摆了个舒适姿态,自己则脱了鞋袜,拥她同卧。 他轻吻她额角,小声诱哄:「九九……你前晚喝多了,迷迷煳煳自诩妖女,指的是这异能?那黏人的花豹,是你吧?不然怎会挺身相救?怎么会传递刺客言语? 「你窃听二哥和戴小将军的对话……是换了形象,才没被他们察觉的吧?你说戴小将军打死过麻雀,把你吓生病……傻丫头,你就是麻雀,对不对?当时一定疼得很,导致一连卧病好几日,何不早说呢? 「还有……会背书、会画画、会下棋、会背九九口诀的嘤嘤,是你!我早觉奇怪,何以那孩子一会聪明绝顶,一会儿只会哼小曲儿……说吧,获悉了我多少秘辛!坦白从宽!」 他满是戏嚯口吻,朗目则逐渐缭绕水雾。 紧紧握牢她的手,掌心的冷凉诱发心间剧痛。 二十余年来,指缝中漏过多少美好的人和事,他又曾多少次……试图死死攥紧那一双双逐渐发凉的手? 晴容唿吸缓慢轻柔,脉搏时快时慢,看上去比先前稳定,可不论他絮絮叨叨说了什么,一概无反应。 约莫戌初时分,内侍官引领医官入内,端来汤药和膳食。 夏暄亲手餵晴容喝药,奈何她只喝了两勺,便没再吞咽。 他索性先把药含嘴里,以唇贴唇,一点点给她灌下去。 两唇相触,一如过往温软绵柔,遗憾她不似往日那般,予以甜蜜回应。 迴荡彼此唇舌间,只有无穷无尽的苦涩。 唯愿苦尽甘来。 几经周折,总算把大半碗苦药餵入她口中,他俯首恋恋不捨厮磨她的唇,仿佛多攫取片刻,定能唤回她的心魂。 悲切场面隐隐滋生出几分缱绻旖旎,闹得余人面红耳赤,转头不敢细看。 恰好外头喧譁惊起窗边鸟雀,依稀是桑柔在问鱼丽关于小公主的状况,得到「未醒」答案后,禁不住抽泣。 夏暄无心饮食,吩咐众人将九公主的私物全数挪进来安置。 从这一刻起,此处便是她的新居。 他即将和她行坐不离,梦魂相伴。 东府宫人和赤月国侍婢轻手轻脚抬进各类衣裳、画具、书侧、妆奁等物,其中一带锁长匣引起夏暄的注意。 他知道,当中也许藏了她的小秘密,他不该窥探。 但他务必一探究竟。 钥匙并不难找,揭开匣盖后,内里有几幅画。 一为雅洁庭院内,花树下的古朴石案边闲坐着一名素衣画师,朗目疏眉、挺鼻薄唇,与他极其神似。 一幅则是炸毛的大猫,兇巴巴的猫脸占据画面四分之三,仅在右下角留白,形象生动,像极了他的老猫金丝虎。 一竖幅绘有大片淡墨流云,残阳如血;左下方为楼台之巅,立着相望的丹顶鹤与白衣男子,寥寥几笔,气韵不凡。 某幅画了一身穿寝衣的青年,仪态慵懒躺靠于榻上,一手捧书册,一手摆弄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还有月下小猫头鹰叼着一串紫藤花,飞往白衣青年的惆怅背影…… 笔法简练,画面有趣,蜜意扑面而至。 他,都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未经允许乱扒人家马甲,过分!嘤嘤嘤! 太子:你再不醒,我扒的绝不止马甲!哼哼哼! · 这章交代一下整个故事的由来。 关于易魂术的伏笔,在64章。 其实我对余表哥的定位不是什么大魔王大boss,算是隐藏在幕后的策划者,有苦衷也有无奈。 之前写过十恶不赦、三观全无的坏蛋,这次来点不一样的吧~ · 特别鸣谢木昜 贊助了一个地雷~(╯3╰) 第八十八章 午后密云遮天蔽日, 如有无形的网密密笼罩嘉月公主府。 第205页 夏皙褪下早晨入宫拜见惠帝时的织金云霞凤纹袄裙, 并没像平日换回日常衣裙, 反而披上水红绉丝大衫,屏退左右, 独自徘徊于空寂庭院内。 每一步,尽是踌躇与忐忑。 她听闻三哥提及,前日早朝时,太子哥哥当着百官之面,郑重宣告,以监国身份,对君父赐婚的旨意行了封驳事,更力排众议, 坦言对九公主的爱慕。 ——赤月国九公主贺若氏,是臣的人。臣,要娶她为妻。 这句话由赵王嬉皮笑脸转述, 却震撼了夏皙心魂。 再得悉之后, 太子哥哥手捧赐婚圣旨, 身骑骏马, 急急赶至赤月行馆,不顾满城臣民翘首相望,直接把九公主抱回了东府。 此等深情蜜意又惊世震俗的举措, 无疑成为京城士庶的热议话题。 但夏皙接到密报,御医们频繁进出东府,坊间名医也被请去研究药方, 且当日余家大公子清早前去拜会太子,接连两日未再露面。 眼看余大将军府清扫完毕,却没人带领小舅舅进行交接,夏皙深知整件事绝非外界所传的简单。 她悄然派人打听,方知九公主染上某种怪病,且使得太子大动肝火,当场扣押了余家表哥。 局面诡秘难测,教她坐立难安。 霜风萧瑟,吹响檐角宝铃,摇晃枝头的爆裂红石榴,也拂动她腰间倾垂的玉花结绶,清润触碰声如玉漏滴滴。 周遭亭阁延绵,室庐清静,池沼含幽,花木错落,这座集意趣与典雅于一体的华丽府邸,处处皆有余晞临的手笔。 当年督造嘉月公主府,他亲力亲为画图定稿,糅合两人共同喜好,连日奔忙,没少费心血。 奈何家建好了,他从云端跌下,她也遍体鳞伤,心如死灰。 此后每一年,他亲手所栽的石榴树,她不许任何人触碰,任凭其灼灼红花凋零,累累硕果干枯。 由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从朦胧慕恋到託付终身,恍若黄粱一枕,南柯梦醒。 美梦沉醉时,如他所言,她是世上最幸福美满的小公主。 醒后,她在外人眼中依然是恩宠无量、风头十足的嫡公主,拥有家世、才学、品貌俱佳的温柔驸马,羡煞天下女子。 然则她的心只保留了那人的位置,他不在,心被彻底掏空,却依旧容不下旁人。 春去秋来,幸福的可能早在那血光满天的黄昏被扼杀。 灭寂的不仅仅是至亲的灵魂,还有她的梦,被撕裂,被切割,化为碎屑,再也无法拼凑。 犹记尘埃落定的那一夜,大雨滂沱,她身裹了玄色披风,登临城头,目送余家叔侄的马车消失在黑暗处。 日復一日,她既怕此生不相见,又怕再见时物是人非,更怕他多灾多难的人生再临危机。 重遇后方明白,世间事往往绕不过那个规律——怕什么,来什么。 ··· 「公主。」 齐子翱温厚的嗓音顺风飘来。 夏皙慌忙拭去泪意,回头沖他微微一笑。 最近半年,她遵照太子之意,容许驸马每隔三日留宿公主府;她本人会在朔望陪他回齐府探望二老,做不到恩爱缠绵,至少也算顾全他的颜面。 后来,齐继后逆案爆发,虽说齐家人没受太大牵连,但随着齐首辅退隐,其余族亲也陆续变卖产业,撤离京城。 驸马耻于见人,兼之挂着闲职,本没多少事可忙,索性常来探访。 夏皙怜他无辜受累,闲来与他品茶赏花,久而久之,相敬如宾,已不似先前抗拒他的作伴。 此刻,齐子翱鸦青锦袍如雾里孤松,外披玄色大氅,儒雅面容平静温和,难辨悲喜。 「公主要去寻他?」 夏皙一怔,水眸黯然:「我答应过哥哥,等余家案子平反,会安心和你度日。」 「心不在,哪能安呢?」齐子翱轻笑,唿出的白雾模煳了神情,「我探听过,余兄好像得罪了太子殿下。殿下向来外刚内柔,若不是极其严重之事,断不会如此待他。你若想去东府,便赶紧去吧!」 夏皙莫名想哭。 面前的他,是儿时玩伴中最低调内敛的小哥哥,她名义上的丈夫,似乎从来无需她多言,便可看透她所思所想。 「对不起,子翱哥哥。」 齐子翱缓步而近:「不必道歉,你我的婚事,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你无须顾虑太多。」 「可是……」夏皙左右为难。 「姑姑做了那样的事,迫使父亲致仕还乡,我哪来的脸在宗亲中混下去?只是,你贵为天家公主,和离一事不应由我提起。」 ……和离? 夏皙瞳仁微扩,霎时无从分辨内心究竟是愧疚多些,抑或释然多些。 歷经巨变,即便与驸马分开,也不见得能和晞临表哥再续前缘。 但她的情思既没法硬掰向驸马,何苦以此捆绑他、接受他对她的好,却自私地未予半分真挚回馈? 说来奇怪,在他亲口道出「和离」二字时,她那冷冰沉寂心湖骤然掀起涟漪,如有心动的错觉。 她悽然而笑:「你很好,你很好很好,是我配不上你。今生情丝已绕至他身上,请容我尽己所能,把这段缘分写尽吧!欠你的,来生来世,做牛做马,再作报答。」 「来世不可期,何必妄言?」齐子翱笑容纯粹而美好,寻不出一丝哀伤,「我早说过,但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尽力。」 第206页 夏皙咬唇忍泪,深觉言语无力,远不足以表达歉然与感恩。 或许,说了反倒显轻浮。 齐子翱抬望天际暗云翻涌,皱眉道:「快下雪了……我送公主去东府。」 说罢,解下外披,轻轻罩在她颤抖的两肩。 ··· 初雪飘降,如抛珠撒玉。 夏暄端坐在挟绣阁的卧榻上,右手提笔批覆奏摺,左手不时触摸晴容的手,以确保她肌肤微温。 他除去上朝议事,其余时间,不论吃喝、公务或休憩,皆未离她片刻。 而她始终未如他所期盼的那般,睁开双眼,展露笑意。 「阿皙,没别的事,早些回府!我很忙,得处理掉所有杂事处,以备三日后举行成婚之礼……」 夏皙双膝跪在绣屏外,闻言惊唿:「殿下要完婚?可九公主……」 「圣旨已下,无论她清醒或昏睡,她都是我的人。早些成礼,有何不妥?」 夏暄沉声而答。 有些话,他没宣之于口,夏皙亦心领神会。 在私,成礼后,九公主便是他名正言顺的髮妻,生同枕,死同穴,天地间再没任何障碍阻挡他们。 在公,他亦能以此防止北顺郡王的余党藉机闹事,有助于维护两国边陲安稳。 事到如今,以他目下的权势,无人可撼动。 「妹妹恭喜殿下,」夏皙语调漫溢感伤,「但……」 「你若为表哥求情,就给我闭嘴!」 「为什么!」 「与你无关,」夏暄冷声道,「讲过多少次!记住你的身份!」 「殿下,驸马他……已拟下和离书。」 「你!」夏暄霍然站起,大步绕至屏风前,「你疯了!」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夏皙涩涩昂首仰视玉容憔悴的兄长,「正如您在朝堂上为意中人据理力争,正如九公主在寿宴上千万百计维护您,我也有拼尽全力想去守护的人!您就不能给您唯一的亲妹妹一个合理的解释、一句详细的交代吗?」 「这事,过错的确在他,他甚至主动求死……所以,你别问了。」 「求死?」夏皙双唇哆嗦,两行清泪滑落,「不!哥哥!您好歹让我见他一面!」 「连你也要惹我不痛快?」夏暄沉嗓透着浓浓倦意,「连你,也选择捨弃我?」 夏皙于迷朦泪眼中捕捉他那道凛锐目光。 那是君王压抑盛怒与绝望下的悲切,蒸发掉眼中泪水后,强迫自身更加强韧坚忍,才有的痛苦。 她曾在君父沧桑眼眸中窥获过。 那时,她的母后和长兄离世没几日。 她和眼前的年轻君王血脉相连,感同身受,她懂他的痛楚。 就如他也懂她。 「阿皙,回去!我答应你,她活在人世之日,我暂且不为难表哥。可你,别再为此事打扰我和她。」 强忍半日的复杂哀怨宣洩而出,夏皙啜泣着,拜别兄嫂,提裙下楼。 因步伐凌乱,她险些摔倒,所幸侍婢们手急眼快搀了一把,快步簇拥她离园。 她心神不宁,魂不守舍,是以没看见墙角那瘦削灰衣青年的恻隐眸光。 夏暄立于阁上,不等妹妹踏出庭院,已折身返回至晴容身侧。 把玩着她微温的手,他蓦然记起从行宫接圣驾归来的路上,他因遭父亲训斥,心事重重,是她在颠簸间探手伸指拽了拽他的袍袖。 细小动作显然流露鼓励意味。 他那会儿根本不晓得,手里攥着的藤萝是她所赠,还傻乎乎塞给她,非要腾出小指,与她尾指相勾。 从一刻起便坚信,他会排除万难,与她相偕终老。 何曾料想,早在他一无所知之时,她已抵至他身畔。 已知晓的,和未猜到的,均不是虚幻的海市蜃楼或稍纵即逝的烟花,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堪比和璧隋珠珍贵的美妙。 他想留住,悉心保存,珍藏至天荒地老。 ··· 黄昏,纷纷扬扬的雪总算停歇。 夏暄将晴容裹成粽子,亲自横抱她离开挟绣阁,迎面便撞见小七拉着小风铃,兴高采烈奔来。 「哥!小风铃助我逮着了一只憨憨!」 夏暄斜睨二人小心翼翼护住的一团如落汤鸡似的鸮,眼底迸溅前所未有的嫌弃:「这玩意不祥!不许养!」 小七既委屈又气愤:「您出尔反尔!当初从我手里要走那条憨憨丝帕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您允许我养猫头鹰,只要不是野生的,且主动飞入东府的……我等了好几个月呢!」 「此时非彼时!」夏暄怒火渐起,「没瞧见你嫂子这般光景?」 小七眼眶盈满泪水:「您也曾为鸮正名!您夸憨憨长得好看,说世上的人和事,誉之百说徒虚,排之半言有余!劝我明辨是非,慎言毁誉!猫头鹰为何要为嫂子的病情担负罪责!」 夏暄微愣。 这番话,是兄弟二人在北山寺巧遇一只鸮那晚所述。 细想那鸮傻傻站在树上,遇敌尖叫,过后笨拙爬下树,还被土拨鼠吓倒……半点勐禽的样子也无,难不成,也是晴容? 他见小七怀内的小鸮绒毛刚褪尽,因雪水之故,毛湿答答黏附,瞪着圆熘熘的大眼睛,瑟瑟发抖甚是可怜,不由得心中一软。 「罢了,先随我来,瞅瞅它有否受伤。」 第207页 话毕,搂紧怀中佳人,大步走向书阁。 小七和小风铃欢天喜地尾随在后,一路争相劝抚,眉眼满溢喜悦。 抵达暖融融的书阁,夏暄把晴容安放在窗边的短榻,除下披风给她盖牢,才示意孩子们到多宝格处寻找常备的禽鸟风寒药。 偏生他们突然到此,灯火没来得及全数点亮,小七和小风铃翻找半晌无所获,只得把小鸮往碳盆边上一搁。 重获自由的小鸮抖了抖羽毛,目不转睛盯视榻上沉睡的少女,竟暗露隐忧。 夏暄因先入为主,认定晴容曾不止一次化作飞鸮,免不了心头一动。 ——有没有可能……九九长期醒不来,是因为离魂之故?又有没有可能……她变成了跟前这小小的一团,特意来视察情况的? 他装作浑不在意,让两个孩子到楼上继续找药,自己则行至书案前,假装批阅公文,暗中观察这小傢伙的举动。 起初,小鸮不紧不慢用鸟喙顺毛,大抵觉察夏暄正忙,谨慎挪动步伐,如做贼般慢悠悠迈腿。 一旦夏暄有所察觉,它便僵立不动;等他重新低头,它又慢吞吞挨近晴容…… 这一剎那,夏暄几乎能肯定,他的九九回来了! 可他不敢声张,唯有屏息静心,由着那小鸮用脑袋轻蹭晴容的手指,勐地连啄了几下! 他的心一抽搐,想喝止,蓦然回想起某个细节。 从西山虚明庵归来的马车上,晴容困顿而眠,恰巧路遇夏皙和齐子翱等人出行,而他迟迟没法叫醒她。最终,异常粘人的小山雀展翅飞扑,硬生生啄醒了她。 再对应鱼丽描述,「辩哥」给晴容丢药丸后,也曾飞快啄了一口! 可见,这小鸮正试图唤醒她! 夏暄紧张得忘却唿吸,无比热切期盼,他的九九会在下一瞬间亮起如星辰的明眸。 可惜,奇蹟未曾发生。 小鸮和他同样沮丧,软弱无力瘫软成一坨,最终自暴自弃,一头栽在晴容臂弯内,自顾闭目而睡。 夏暄深深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靠近,抬起战慄大手,轻摸它的小脑袋。 小鸮睁一只眼看他,气唿唿扭头,不予理睬。 夏暄几欲喜极而泣,迟疑良久,战战兢兢开口试探。 「是你吗?小、晴、容。」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哼!不是!你认错猫头鹰了! 太子:媳妇很生气并假装不认识我怎么破?在线等,挺急的~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1个; 第八十九章 那日, 晴容借辩哥之身, 从东府飞回行馆, 本已累个半死;再被猫咪妙妙追逐,险些弄丢仅有的药丸……眼看鱼丽闯入驱逐, 她未及细想,赶紧抛药、啄醒、服药,一气呵成。 在她潜藏意识中,余大公子乃名门之后,谦谦君子,极重情谊,必然是一位言而有信之人,故而并未多想。 万万没料到, 她继续补眠时,一晃神,又变成鸟雀, 入眼景象成了黑白灰色, 且觉万事万物刺眼无比。 她第一反应是, 想骂人! 说好的, 「解药一颗可全解」呢?难道没来得及起效? 再次化身为猫头鹰,晴容深觉这气息极为熟悉,依稀便是上回窃听惠帝训斥太子的那只。 时隔数月, 羽毛渐丰,动作亦灵活了不少。 她勐然忆及太子曾言,自赴行宫迎圣驾那晚, 常有鸟雀朝他丢东西,想来那猫头鹰受她影响,以跟踪他、抛花叶为乐? 勉强辨认身处连绵宫阙间的檐角,循声掠向文德殿外,她清晰听见太子说了句「只有夫妻,才是陪伴扶携走完后半生的人」,又提及仙逝数载的余皇后。 不多时,他搀扶惠帝行至窗边,远眺晴空。 她虽瞧不真切,仍可感受他俊颜意气飞扬。 惠帝问道:「你真有那么意属于她?确定、肯定她是你想要的?」 太子稍显赧然,温柔而坚定:「是,儿非她不娶。」 晴容·鸮顿觉寒风暖化为甜腻春风,恨不得仰天大笑。 她欢快地在琉璃瓦顶上摇来摆去,舒展过左边翅膀,又虚张右翼蹦蹦跳跳,活脱脱的小憨憨。 待父子二人密谈婚礼仪程、重拟赐婚圣旨,晴容方知,原来早朝时,惠帝竟曾下旨让赵王娶她! 剎那间,对太子的赞许、怜爱、疼惜、感激,膨胀至无以復加的境地。 收敛雀跃心情,她悄然尾随他,目睹他恭敬辞别惠帝、离殿后走路带风、俊朗面容如绽放潋滟晴光,更宣称要「即刻赶赴赤月行馆宣旨」,她真心想不顾一切,飞扑入他怀内。 然则下一刻,崔姑姑张皇失措来报,「九公主吐血昏迷」! 晴容整个鸟一呆,后知后觉,她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余晞临固然不会伤害「九公主」,但她欺骗了他,隐瞒了身份,岂能奢盼对方手下留情?易地而处,没准儿她也会为保护太子,对陌生人下狠手! 其后,她远远追踪夏暄,看他策马飞奔至行馆、摔落马下,硬闯入内逗留约莫一盏茶时分,竟公然把她本人抱走了…… 细看自己惨白脸容,显然虚弱至极,乐极生悲之感铺天盖地而来。 无数次期待猫头鹰自我醒觉,她便能返回自身。 然而这回与先前不同,仿佛因体虚气弱,离魂滞留不得归。 第208页 再听余晞临不光坦诚过往所谋,还彻底出卖她,外加太子逐一展开打开密匣的画里,她内心的崩溃冲破了生离死别的痛。 ——太子发现了!啊啊啊!她不要活了! 最后渺茫的希望,大抵仅剩一件事——但愿太子忘记她在行宫里抠过龙血树的汁液,想不到她也曾数度潜入他的魂灵,利用他的手摸来摸去、为避开赵王而落了水、还分享他不可告人的梦境,甚至…… 唉,别想!别提! 此后两天,她借无声无息的飞翔技能,潜伏东府各处,偶尔偷鸟雀食物,间或啃点果子,伺机窥望夏暄的一举一动,全程旁观他几近寸步不离守着她那副失去灵魂的躯壳。 虽有未婚夫妻之名,连夜同床共枕时,夏暄除去常常拥抱或握手,一直以礼相待,沐浴更衣等事仍旧交由鱼丽和桑柔负责。 看得出,歷经磨难,从相识相知到相恋相守,兼之她生死未卜,他自然不去计较隐私被窥探一事。 况且,他也核查过她的画,算是扯平了吧? 是日大雪飞扬,偏生猫头鹰的羽毛稠密而松软,不具备防水能力,被雪水砸了满身后,晴容·鸮冷得瑟瑟发抖,满心想换个温暖的地儿歇息,却被小风铃逮住了。 既已被带入暖阁,可近距离观察昏睡的自己,晴容·鸮决定冒险试试往日唤醒自己的法子。 谁料,夏暄无所防备的假象,全是他设的局! 当他谨慎轻摸小鸮脑袋,颤声问她是不是「小晴容」,她歪头瞋瞪他一眼,果断摇头。 ——不是!你认错了! 夏暄见状面露喜色:「乖啊!我没怪你,快回来,别闹腾了!」 晴容·鸮气鼓鼓扇动半湿羽翼: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压根没这能力! 遗憾夏暄看不懂她的表达:「别生气了,我前日不晓得是你,才拿果子吓唬你……」 晴容·鸮直觉彼此激动下无法沟通,干脆蓬成球,闭目小歇,不理他。 夏暄取来干净软巾,细细为她擦拭雪水,柔柔拥在臂弯内,软声哄劝。 晴容固然晓得他这两日有多劳碌,有多煎熬。 但她被余晞临摆了一道,陷入半死不活的困境;变作小鸮后,回不来、吃不饱、睡不好、穿不暖…… 连日以来的悲喜交加、冤屈难耐,汇聚成感伤,驱使她忿然挣脱他的拥抱,展翅「抱」住沉睡的自己,心疼地呜呜而哭。 ··· 余晞临被禁足于檀风阁,因记起某个被遗漏的重要细节,请求面见太子。 不料抵达挟绣阁,恰巧遇上夏皙亲来求情,千头万绪,纠缠不息。 他呆立雪中,怅然若失,久久未挪移步伐,惊觉太子抱九公主离去,才忍住腿脚酸痛,慢腾腾跟随。 获准进入书阁时,他震惊发觉,九公主身上多了一只形迹可疑的鸮,而太子手足无措,一会轻抚九公主的发,一会则安抚鸮的后背…… 无须多问,他已然猜出,九公主的灵魂被困于鸮内。 「殿下,九公主……」 晴容·鸮眼见被余晞临认出,顿时炸毛。 她理解他蒙冤受屈、视太子兄妹的不管不顾为背叛、在绝望中不择手段的做法,尽管她不贊同;她也明白,她无意中承受了蛊、获得了情、承担了毒,事已至此,愤怒和怨恨于事无补。 可她有生气的权利。 从一妙龄少女、准太子妃,突然坠入深渊,试问谁能憋得住恼火? 无奈她除了气唿唿地瞪视余晞临,张开小小的喙,幼稚且哌噪地咯咯叫几声外,并无别的可行之法。 余晞临惊中带喜:「九公主,当日是我之过,幸好您吉人天相,暂无性命之忧。来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目下……在下有一要事相询,您擅长香道,平日可曾服食过什么香药?兴许和毒丸子的药性有冲撞或缓解。」 夏暄目视呆然的晴容·鸮,正愁猫头鹰舌头不似鹦鹉灵敏,蹙眉道:「这事,表哥不妨细问崔内人和桑柔姑娘。」 余晞临勐地警醒:「二位请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夏暄与晴容·鸮面面相觑,均搞不明他一惊一乍所为何事。 对望片晌,晴容·鸮憋闷地把头转到背后。 夏暄仔细回想往昔,柔情潋滟满心,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用手指轻挠小鸮的脑门。 恰逢小七和小风铃在楼上捣腾半日,终究没找到飞禽伤寒药,怏怏下楼。 乍见原本一脸不屑的兄长莫名待「憨憨」如珠如宝,小七惊掉了下巴:「您怎么了?」 夏暄淡声道:「你俩先回,小鸮留我这儿陪陪你嫂子,等她醒来再还你。」 兄长强取豪夺了他好不容易逮到手的宝贝,小七颇有些不甘,但念在对方冷冽数日的脸色难得添了一丝暖意,乖乖拉上小风铃告退。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余晞临急急返回,似乎因走得太匆忙而滑倒,弄得灰袍上满是雪泥。 他浑然不在意,立即将捧来的方形扁匣置于案头。 木匣以樟木制作,其貌不扬,掀起匣盖后,展现人前的则是指头大小、密密麻麻的方形小木条,顶部设有文字标示。 「殿下,九公主,此套印章共一千五百二十一枚,囊括了千字文、常用的称谓、姓氏和物种,盒子底部已附着印泥,九公主只需叼住往白纸上盖个印,殿下和我便可知悉您心中所言。」 第209页 夏暄又惊又喜,信手拿起右上角一枚标有「天」字的木条,果真见底下阳刻着小楷「天」,雕工精细,明显费了心思。 余晞临亦不瞒他:「墨沉先生受伤后,时常困在鸟兽体内,不便言语;我们叔侄来京,他多半会以鸽子形象来寻,我时常携带这一套章子,以便畅通无阻和他交流。」 晴容·鸮虽不情不愿,终究不忍见他抵受湿衣寒气,摇摇晃晃蹦了过去,从「说感武丁」那组中叼出一枚「丁」字,又从「沉默寂寥」中抠出「沉」字,在一宣纸上盖了印子,「丁沉」二字赫然呈于白纸。 「是丁沉煎丸?」余晞临料知匣内无「煎」,主动询问。 晴容·鸮鸟头狂点,又从「化被草木」那组中寻了「木」,后在千字文外寻获另行补充的「香」字。 「木香饼?」 晴容·鸮再度颔首。 余晞临踌躇须臾,对夏暄道:「还请殿下容我和御医官们商讨。」 夏暄寻得和晴容交谈的良法,迫不及待想和她好好「聊聊」,爽快同意,又唤内侍给表兄呈上新衣,免得着凉。 余晞临识趣把整套木刻章留下,谢恩而去。 ··· 炭火暖热的书阁内唯剩忐忑不安的夏暄、毫无知觉的晴容本人和闷声不响的晴容·鸮。 场面荒诞得诡秘。 夏暄抚弄小鸮的羽毛,柔声道:「小晴容,我……我这人一急就变笨,你若不说,我很难猜到你的想法。生气归生气,好歹……给我句话啊!」 晴容·鸮颓靡瘫在案上,并没心情盖印章。 奈何他温情脉脉倾诉对她的思念,听得她甜恼交集,按捺不住,埋头摆弄那堆木印。 她无从想像,倘若她本人余生再无甦醒的转机,灵魂会否一辈子困于鸟体? 而他,真要娶一个活死人为妻吗?堂堂太子,总不能苦守猫头鹰过日子吧? 再说,鸟类又能有几年寿命? 夏暄满怀希望,边握住榻上那只微凉的柔荑,边看小鸮忙碌折腾的身影。 晴容·鸮反反覆覆研究许久,试图倾诉苦闷,试图诚恳劝勉,最终叼出又放下,只给他印下八个字——人和鸟,不会有结果。 夏暄啼笑皆非,蓦地喉头一甜,竟吐出一口鲜血。 晴容·鸮大惊,瞳仁瞬间收缩,扑进他怀里,「唿唿」而唤。 啊?不过为泄愤而调侃一句,居然把殿下气吐血了? 夏暄喘了口气,摆手道:「不碍事,近日神思郁结,加上几乎没睡……你若痊癒,我自无忧。」 晴容心一阵刺痛。 她岂能忽略,他的悲痛绝不亚于她,且比她更爱逞强? 气恼消了大半,她挥动翅膀,示意他躺下。 夏暄依照「吩咐」,躺至她人身畔,一手圈住佳人,一手兜住小鸮,微微浅笑:「小晴容,咱俩要成亲啦!」 晴容·鸮总觉此举不妥,摇了摇头。 夏暄笑道:「你睡了,没法拒绝我。有本事……亲口回绝我啊!」 说罢,挑衅地在她本人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啵叽」一声,超响。 晴容被他嚣张的模样气炸,用鸟喙乱啄他手背,却又捨不得用劲。 「你是要回亲我吗?」夏暄大乐,捧起她一顿搓揉。 晴容·鸮分不清他是真猜不透,抑或在装傻逗她,放弃抵抗,由着他狂撸。 反正,她早已习惯当他的爱宠。 只是这一回,被他知晓秘密,多少有点不自在。 夏暄挠着鸟下巴,悄声确认:「陪我看日落的丹顶鹤,是你。」 有画为证,晴容·鸮不得不点头。 「救我俩的花豹、行宫时背《大学》的嘤嘤,是你。」 晴容·鸮认了。 「那……经常闯进浴室,偷看我沐浴更衣的小狸儿,也是?」 晴容干瞪眼,疯狂甩头:哪有这么飢!哪有那么渴! 她最多不小心……撞见泡在浴池里的他,并喝了点水,仅此而已! 夏暄苦思冥想,喃喃地道:「我总觉得还有很多很多……对了,你、你可有变小奶狗?」 小鸮的大眼睛瞬即盈满笑意。 夏暄浑身一僵:「你你你你你……该不会随我去过北院的画室吧?」 晴容非常认真地颔首,眸光尤为笃定。 夏暄心态崩了。 他从未忘却,那回偷藏晴容的《群芳图》时,顺手把刚从魏王府来的小奶狗抱了去。 当时那小狗专注赏画,而后笑得嘴不合拢、肚皮抽搐,倒地来回打滚儿…… 天啊!一国储君年少轻狂时的愚蠢臆想,都被她瞧见了? 脸往哪儿搁? 夏暄磨牙吮血,羞愤捶床,为掩饰满脸的绯红,一头埋在身侧少女的前襟。 晴容原本乐得直转圈圈,待见他眉眼鼻唇所处的位置,登时抓狂。 ——太过分了!殿下,别以为我没感觉,就能趁机吃豆腐!我、我可是很兇的勐禽!会咬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丢人!脸往哪儿搁? 晴容:搁别的地儿去,别搁我身上! · 感谢木昜 独家贊助本章节(^_^)v 第九十章 洁白雪片接连洒了两日。 京城各地的亭台楼阁宛若纯银铸造, 外铺一层水晶碎屑, 原有的朱梁碧瓦被盖得严严实实。 第210页 皇太子大婚当日, 普天同庆,不仅大赦天下, 还颁布了一道教人摸不着头脑的谕令——即日起,京城内禁止捕鸟。 人所共知,太子早在赐婚后忙不迭把新娘子抢到府里,恩爱得足不出户。是日省下迎亲礼,只在东府和行馆两处分别交接聘礼与嫁妆。 迎送队伍不似民间婚礼的吹吹打打,但令人咂舌的红妆十里依旧惹来满城臣民围观和欢唿。 全城热烈欢庆,并无多少人得悉,那羡煞天下姑娘的太子妃, 至今仍离了魂。 东府内张灯结彩,可惜晴容本人昏睡不起,而晴容·鸮则看不见色彩, 只觉繁华万物全数淹没于雪场下, 倒别有一番宁静意味。 东宫礼堂香菸裊裊, 僕役寥寥, 鱼丽、崔简兮、桑柔等人齐心协力抱扶着盛装打扮过的皇太子妃贺若氏。 晴容依制戴九翚翠、四金凤冠的华丽头冠,身穿绣有一百八十对织金云凤纹深青色翟衣,领褾襈裾均饰以金红刺绣, 玉革带、青红大带、四色大绶等一丝不苟,奢贵精緻。 歷代皇子们多半婚冠相连,外加东宫中馈人选素有传闻, 因而太子妃的服饰早在去年已着手筹办,此番婚事虽仓促,但诸礼和物资极其周全充分。 夏暄仍穿助祭、朝贺、受册所穿的冕服,与上回贺寿时制式相仿,玉珠九旒冕、五章青衣、四章纁裳……高华气派一洗近日颓靡。 礼始,毫无知觉的晴容由众人搀扶行跪拜礼,动作难免滑稽。 夏暄亦双膝触地,依礼还拜他敌体的嫡妻,以示彼此地位相等,无上下尊卑之分。 远在他出生前,他的父母亦曾如是,此后恩爱扶携半生。 而他,必将比君父更强韧,方可护妻儿周全。 跪拜后行同牢合卺结髮三礼,简单而庄重的仪式,因太子妃自始至终处于昏迷,外加鎏金同架上多了一只瞌睡的猫头鹰而显得十分怪诞。 尤其为增添喜庆气息,猫头鹰的颈脖上还以金带配了朵红绸花。 仪程结束时,正好黄昏,晶莹白雪因落日与次第亮起的琉璃宫灯折射出千万暖斑。 逆着光,一身披玄色斗篷的高挑女郎由侍女引领,信步登上玉阶。 那人驻足门外,双手掀开连帽,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容。 端的是花信年华,墨发以银簪绾了简雅单髻,月眉星眸迸射英气冷艷,斗篷下的月白色束腰长袍利落干练,人如迎风而立的沾雪白梅,不经意间透出一矜贵疏阔之气。 在场赤月国人齐齐行礼:「见过神女。」 鱼丽欢喜叫唤:「师父!」 猫头鹰惊醒,瞳仁收缩,激动振翅,直扑而上。 那女郎秀眉轻蹙,玉手微扬,轻巧掐住猫头鹰的脖子,将其固在半空,随后瞪视瘫软在圈椅上的太子妃。 「赤月人玉锵,拜见皇太子殿下,拜见太子妃殿下。」 来者正是晴容和鱼丽的恩师,香道大师,赤月神女玉锵。 夏暄大惊失色:「别、别伤她!」 「太子殿下的爱宠,不畏生人?」玉锵一笑,把猫头鹰抛回铜架的方向。 可怜晴容·鸮久未见恩师,兴奋之下试图表现亲热,未料瞬间被掐,惨遭嫌弃。 被丢回原位时,她立足不稳,啪唧砸地上,委屈得呜呜直哭。 夏暄赶忙把她捞起,柔声抚慰:「受伤了么?」 晴容·鸮把脸埋他胸膛,一顿乱蹭:心伤,太丢人……不,太丢猫头鹰了! 玉锵顾不上虚礼,快步上前,挽起太子妃的衣袖,探出一根指头,轻触其腕脉,皱眉横睨鱼丽。 「小鱼,你这师姐怎么照顾人的?」 鱼丽含泪抱屈:「师父,我……我哪里晓得她馋嘴到那程度!竟连毒糖丸也吃!」 「休得狡辩!」玉锵冷声道,「回头自行领罚。」 「是。」一贯神威凛凛的鱼丽顿时如缩头小鹌鹑。 玉锵缄默片晌,问起有关晴容中毒的过程,以及医官们所开药方,无所顾忌地把皇太子兼新郎晾在一旁。 夏暄自是不计较细枝末节,更亲自把晴容抱至隔壁暖阁,以便进行更详细的诊疗。 玉锵褪下沾染雪气的外披,借明亮灯火观察这对刚成礼的新人,忽问:「太子殿下脸色漫着青气,请问近日可有不适?」 夏暄尴尬而笑:「无碍,本宫身体一向康健,许是忙碌罢了。」 玉锵若有所思:「请容我为太子妃殿下细诊,诸位且到外头稍后……留小鱼搭把手即可。」 夏暄略微迟疑,依依难捨地觑向靓妆华服的晴容,既有担忧,又含依恋。 「太子殿下无须太忧心,我虽非医者,但事香者也常接触药和毒,外加咱们赤月人的饮食、用药和大宣有所差别,太子妃殿下自幼随我生活,天底下大抵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体质。」 夏暄深觉这位赤月神女实在太显年轻,但其举手投足自带风华气韵,散发从容镇静,再观鱼丽对她唯命是从……似乎可託付信赖? 左右为难之际,他扭头望向肩上的晴容·鸮。 小鸮沖他眨了眨右眼,随即微微点头。 夏暄莞尔,向玉锵一揖:「那便有劳神女。」 他领余人信步而出,依稀听鱼丽问:「记得小公主老早就请过师父,您是在路上耽搁了?」 「我早有动身计划,碰巧遇上北顺郡王叛乱,特意去王都协助平乱,故而耽误了两个月。加上听说你们的案子已解决,我道上游山玩水,只想来讨杯喜酒……没想到来了,竟摊上这破事,还得干活。」 第211页 鱼丽歉然:「鱼丽有负您所託。」 「先不说这个,欸?容容的夫婿也真是!身为监国储君,多大的人了?成婚当天,竟顾着玩鸟?」 夏暄脚步一凝:「……」 被玩的鸟:…… ··· 约莫一个时辰后,玉锵诊脉行针完毕,在御医药方增减几味药,又给晴容泡了药浴,才让夏暄进门视察。 她眉宇间瀰漫重重疑虑,欲言又止,似也无绝对把握。 晴容已卸下华美礼服,头饰等也全被摘除,仅穿一套贴身的中衣中裤,虽闭目未醒,气色却明显比先前红润。 夏暄屡屡想问明病况,但见玉锵长途跋涉、费心费力,渐露倦色,只得咽下种种疑问,命人殷勤接待。 他给晴容裹了貂裘,亲手抱回寝宫。 因今晚是洞房花烛夜,尽管众所周知新人没法圆房,仍旧精心将一切布置温馨甜美。 其时红烛燃过半,半透喜帐晃起绵密醇厚的幽香,金银线刺绣的喜于幢幢灯影下闪耀光彩,极尽奢靡。 夏暄小心翼翼把晴容安放在床,屏退僕从后,又把小鸮塞进被窝,微笑哄道:「你俩先睡,我沐浴更衣后,还有两份急报要处理。」 ——「你俩」,指的都是她。 经过这几日磨合,人和鸟形影不离,偶尔以小木章子交流,逐渐添了几分默契。 晴容·鸮的眼睛始终不太能适应强光,白日里的灯烛荧煌令她极为疲惫,索性半眯倦目,旁窥他慢条斯理除下冠冕、大带、衣裳、蔽膝等物。 按理说,这是她亲力亲为的份内事,本应气氛缱绻绮丽,甜蜜动人。 可她却只能傻傻困在一只傻鸟的体内,还憨憨地趴在自己身上,满脸写着「沮丧」二字。 半柱香后,夏暄已迅速洗好,裹了件素色宽袍大步而入。 卧房炭火充足,他半敞襟领,显露英伟轮廓及刚毅如镌刻的线条,勾惹晴容偷瞄的视线。 怕惊扰了娇妻歇息,夏暄自顾步向外间书案,摊开傍晚时送来的加急奏章,批覆后交给门外内侍官送出,转而提笔勾勒床榻上美人与鸮相依的场景。 赤月神女的到来,无疑让他萌生出一线希望。 可从余人的惴惴之色推断,情况不容乐观。 万一……她真醒不来,他该如何是好? 她会维持原状,抑或日渐衰弱? 沉思间,晴容·鸮缓缓滑下地,迈开毛茸茸的大长腿一蹦一跳走近,歪着脑袋仰视他。 ——还不睡,在做什么呀? 夏暄轻笑端量这笨拙有趣的小傢伙,简直无法相信,内里藏了他心爱之人的魂灵。 他弯腰伸臂,把她搂进怀内,展示逸笔草草的新作。 淡墨勾勒纱帐,佳人安眠,裙裳如云流淌,腰间团着趣致小鸮。 虽为草稿,已具韵味。 晴容·鸮跃至案头,熟练掀开樟木匣盖,挑选木刻章表达。 ——有心事。 夏暄揉了揉她的脑门,满眼宠溺:「没,就想画你。」 晴容继续挑章子盖印,因章子所刻的字样有限,唯有凑合着用——恐我不好? 「你会痊癒,只是早晚的问题。再不济,请表哥给我做一颗新药,让我变成猫头鹰!等我睡着了,就可陪你俯瞰人间美景,逍遥自在……」 晴容·鸮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夏暄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中,笑眸柔光潋滟,隐约掺杂了些许期待。 「嗯,若觉无聊,你便为我下几个蛋,咱们敷一窝的毛糰子宝宝?」 晴容·鸮低头捣腾印章,总算找到合意的字。 ——殿下来生。 夏暄不解:「为什么?」 晴容·鸮飞快印出四个字——我是公的。 「……」 夏暄无言以对。 他的确忽略了鸮的性别。 既不愿轻诺会化身母鸮陪她,又没法推翻适才所言,他唯有搁下笔,边洗净双手边转移话题,从花鸟画扯到南国新运来的柑橘,再从大婚休沐安排扯到惠帝再度迁居保翠山行宫,再把晴容·鸮抱回床,如常亲吻过人偶般的太子妃晴容,与之大被同眠。 在世上最诡异的新婚之夜,他脑海纷纭繁杂,没来由闪过余晞临曾说的一句话。 ——待我观察好您的言行习惯,再服下龙血树汁做药引,届时便能伺机在您半醉时潜进您的灵魂…… 龙血树汁,半醉时……? 某个美好如画的场面重现心间。 他身穿戎装,从猎场策马急匆匆赶赴行宫,苦寻多时,见数名丽人流连花丛或清溪边,更有孔雀开屏,唯独他心心念念的少女,淡妆素服,独立奇树下,抠落树干渗出的血红胶质…… 她轻舔慢嚼,又飞快丢入口中,后像是嫌味道难吃,吐出红彤彤的小舌,可爱如孩童。 若他没记错,那枝叶上翘、形如倒伞状的大树,名为龙血树。 再对应射柳和赛马当夜的庆功宴上,他喝得醉意薰染,曾发生过一件古怪之事——他泡澡时睡着了,又把自己掐醒了。 往后每回醉酒,或多或少也有怪事伴随…… 夏暄倒抽一口凉气,谨慎发问:「小晴容,说『浴汤里有松茸』的,也是你?」 晴容·鸮原本在他大手抚柔下已昏昏欲睡,闻言立时清醒,疯狂甩头,坚决否认。 第212页 夏暄瞬即了悟:「你这小坏蛋!撒慌!要不是你,定会惊奇我为何有此问,更会好奇是什么意思……再说,从我掉进遇芳园的碧水池后,你多次阻止我喝酒!」 夏暄犹记她那彪悍的一抓,某处莫名隐隐作痛,语带憋屈补充道:「原来我家小晴容有这等癖好!捏归捏,以后别那么狠……好歹温柔些。」 晴容·鸮最后的秘密遭他无情揭穿,羞得融化成扁扁的一坨。 ——不不不,她当时压根不晓得那是啥啊! 心跳狂乱下,她感受他凑近,以薄唇轻吹她面盘上的羽毛,眸带赧然,哼笑诱哄。 「我的太子妃呀!快醒醒,夜里的『松茸』……都归你。」 作者有话要说:  晴容:我还是个宝宝,不懂。(///▽///) 太子:醒了一起研究,就懂了。 · 这个文围绕晴容穿小动物而展开,当她不再具备这种能力,剧情和感情也走向稳定时,正文就要走到尾声啦~ 至于婚后日常和其他cp,会在番外慢慢交代。 · 特别鸣谢各位宝贝的支持: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阿汀 7瓶;是谁这么可爱写出这么 3瓶;24731832、璇玑 1瓶; 第九十一章 半夜骤风重卷雪落, 清润细碎, 催人入眠。 夏暄倾听新婚妻子绵长唿吸, 轻抚肚皮朝天而睡的猫头鹰,恍恍惚惚间, 仿佛化身为禽鸟,与之穿过密林,飞过湖泊,双双缱绻翩飞于连片花海上。 他以鸮的方式为爱妻打理羽毛,挨挨蹭蹭,忽而「噗」地下了个蛋。 正当他惊羞交集,第二个、第三个也出来了……最后竟下了九九八十一个! 他羞耻不已,日夜狂孵蛋, 几经辛苦,孵出一大群小毛球,个个嗷嗷待哺。 而他的妻晴容·公鸮, 却自顾来回踱步, 小嘴一张一合, 不停背诵九九口诀……只由他逐一投餵, 快把他累死了。 ··· 晴容的灵魂习惯昼起夜眠,可鸮的身体则恰恰相反,导致她日夜打盹儿, 总难深睡。 这一夜,她先是趴在自己的腹部,终觉不够暖和, 辗转躺至夏暄心窝处。 偏生他今夜梦魂不安,心跳凌乱,她半梦半醒间,模模煳煳嗅出房内多了一股奇特香气,不由得哆嗦而醒。 鸮的鼻子比她本人还灵敏,不难甄别是催人手脚发软的迷香。 可她耳朵极灵,根本没听见陌生人靠近…… 环顾四周,她把视线投往墙角孤灯。 因今夜新婚,连盏铜灯上加插红烛,且提早灭掉了大半。 而不该有的香味,正是从最后燃烧的火焰处飘来,显然有人事前估算过时辰,制作下端带迷香的蜡烛,等夜静更深才起效。 若然她这太子妃无碍,或许能在睡梦中辨别;可如今东府上下均知她毫无知觉,加上特殊日子暗卫只在寝宫外当值,要以此隐秘法子放倒皇太子,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晴容·鸮舒展双翼,无声无息掠向连盏灯架,扇灭灯火。 卧房内瞬间幽暗,唯剩窗格透入雪影流光。 她凝神屏息静待片晌,果真耳闻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显而易见,此人未曾惊动院外夜值的甘棠,必定是留守寝宫院落的仆侍。 晴容振翅飞回夏暄身侧,低头轻咬他胳膊,未料他喃喃嘀咕,「第七十一,第七十二……」 见鬼了!殿下大晚上数什么数! 她料想下药之人有备而来,若太子受药物影响无力反抗,单凭她这小小勐禽定然保护不了两个人,索性飞扑而出,蹬翻案上桂圆莲子等物。 陶瓷碗盘落地,发出清脆声响,划破静夜。 夏暄迷迷煳煳念叨:「小晴容饿了?」 下一刻,被晴容·鸮「喔喔喔」尖叫而惊醒。 与此同时,虚掩窗户「嘭」地被撞开,黑影窜入,快如闪电冲向床榻! 冷冽寒芒迴旋半空,有利刃! 夏暄边厉声唿喝,边向刺客甩出被子,随即反身抱住内侧的妻,以防她被暗器击伤。 刺客随手拨开被子,而晴容·鸮趁其步伐略微迟疑,腾跃而起,利爪展开,俯冲抓向那人的脸! 她这一击多少带着鸮的本能,迅勐而静谧,防不胜防。 尽管刺客武艺非凡,仍手忙脚乱,被她抓破额角,顿时大怒,反手往鸮腹捅去。 若是早些时日,晴容对翼爪不熟悉时,定要受重伤;可眼下的她已能操控自如,兼之黑暗是她的优势,她只需稍稍倾斜羽翼,迅捷收爪,当即有惊无险避过重击,甚至旋身又朝那人后颈狠狠抠了一把! 那人闪避,脚下不慎踩中红枣坚果,蓦地一踉跄,又遭夏暄丢来的瓷枕砸了个措手不及。 电光石火间,鱼丽和甘棠已闪身掠近,双刀齐至,气势如虹。 得了强援,晴容·鸮心下稍安,撒开长腿奔回床畔,蹦入夏暄怀内。 夏暄上上下下把她撸了个遍,确认她不曾受伤,才专心看三人激斗。 平心而论,甘棠与鱼丽算是年轻一辈罕见的好手,但这名刺客修为不弱,方才乱套,全因晴容和夏暄不按常理反击,此际抱着必死之心顽抗,招招惊险刺激,依旧未露败绩。 第213页 甘棠发了虚招,趁刺客避让,晃身挡在夏暄夫妇跟前,再和鱼丽联手,步步将战场挪出寝殿。 雪光漫天,鱼丽看清刺客身形面目,禁不住一惊。 眼见刺客逮住空隙要逃,忽地后方「嗖」声破空,一支黑黝黝的袖箭直插刺客右腕,是火速赶至却匿于暗角的甘梨所发。 得姐姐暗中相助,甘棠顺势踢去那人的匕首,打落其大牙,撕下衣角,直塞入口,及时阻止这人服毒或咬舌自尽。 细看刺客约五十出头,脸额有抓挠血痕,其貌不扬,倒又有些眼熟,竟是随赤月行馆中的僕妇! 鱼丽震悚:「你、你会武功!深夜潜入寝宫,谋刺两位殿下,受何人指派!」 僕妇口中被堵,呜呜发不出声,怒而瞪视飞掠阶前的猫头鹰。 晴容·鸮只需一眼,已然获悉来因去果。 行宫春猎后,莞柳丧命,赤月王重新派遣女史,千里抵京。 随行者包括这名看似平实的嬷嬷。 然则不巧赶上晴容感受小麻雀身死的后遗症,已得崔简兮辅佐,更暗地里防范新来的人,只差遣他们做点行馆杂务,从不许随行和近身侍奉,故而新细作不得不蛰伏。 北顺郡王事败后,赤月国搜捕余孽,却没能剿灭早混在京的暗桩。 此番晴容中毒,桑柔负责调派人手,定是见这嬷嬷手脚麻利,带其入东府一同服主子。 而嬷嬷扮作老实勤快,获准进入寝宫,在新婚夜的蜡烛中做了手脚,意图迷晕太子,伺机解决夫妻二人。 她见香烛熄灭,误认为迷药已数尽释放,太子夫妇将任其宰割,才冒险行刺。 万万没料到,红烛乃晴容·鸮故意扑灭;而太子虽在梦中,也迅速作出反应。一人一鸮联手,硬生生撑至武侍和暗卫救援。 她大概想破脑子也想不明白,太子缘何在洞房花烛夜还抱着猫头鹰睡觉,而猫头鹰怎会晓得蜡里有迷香,不但当机立断灭火,还唿叫报信、拼死护主。 寝宫的激斗和抓捕,引来客院的神女玉锵。 她头髮随意一盘,裹了件宽大披风,踏雪而近,了解来龙去脉后,厉声质问:「如此说来,太子殿下膳食中的毒,是你下的?」 「下毒?」夏暄以貂裘裹住娇妻,行至门外。 玉锵正色道:「不错,我来时暗觉殿下脸色不大对,又不敢确认,只好先替容容治疗,再秘密探查,不出意料,在大厨房寻获带毒的炖汤。」 晴容·鸮恍然大悟。 难怪太子早两日还吐了血,想必这嬷嬷曾不止一次下毒。恰巧太子因她的病而茶饭不思、汤羹不进,只偶尔吃几个果子,以致中毒不深。 而她化为鸮后,不辨色彩,无从辨识他眉额肤色是否正常;下人歷来没胆量正视君王,亦未觉察。 众人细观刺客头脸和颈脖血淋淋,而猫头鹰则嫌弃地在积雪上蹭去血迹,无不夸赞这小傢伙忠心又机灵。 玉锵笑道:「看来,今日是我冒犯了殿下的爱宠,还请多多包涵。」 晴容·鸮兴奋甩头,展翅飞向恩师前臂,亲热地用脑门蹭她,模样趣致得教人心头软绵绵的。 鱼丽玩心顿起,笑嘻嘻探手来揉。 晴容与小师姐玩闹惯了,自是任凭抚摸,还大摇大摆沿着她臂膀踏步至肩头,蓬成毛乎乎的球。 鱼丽笑贊:「小傢伙未免太可爱了吧?难怪殿下独宠你!」 晴容·鸮骄傲地挺起了圆鼓鼓、毛茸茸的胸。 这下连表面高冷的甘棠也忍不住了,偷偷摸摸抬手,试图趁乱撸一把。 忽听太子冷哼一声,他尴尬缩回,收敛冲动,指挥侍卫关押刺客,收拾寝殿内推翻的杂物,请医官速来为两位殿下诊治。 玉锵嗅察极淡的迷魂香,忙让鱼丽清理红烛。 夏暄哈欠连连盘坐回床,左拥右抱晴容的躯体与灵魂,暗为新婚之夜的惊险而后怕。 不过,至少比他亲自下八十一只鸮蛋要好上万倍。 ··· 皇太子新婚三日不临朝,因天降大雪,省去了其他仪式,只召相关部门处置刺客,彻查北顺郡王在京残留的眼线。 恰好陆首辅登门请示急报上的疑难,得知太子遇刺,免不了担忧关切。 夏暄不好在当朝肱骨面前撸猫头鹰,只得暂且把晴容·鸮放至屏风旁的铜鸟架上,快速剥了个糖橘,悄悄塞给她。 晴容·鸮啃完橘子,大剌剌飞上书案,悠然翻起书册。 夏暄见两名朝臣各自领谕,不忍让他们冒雪而去,遂亲自点茶,谈起北顺郡王叛乱一事。 刑部侍郎素来爽快,和夏暄私交颇深,当下直言不讳:「殿下,两国盟约既定,这北顺郡王都落网了,老命丢了,手底下的人还非要闹个鱼死网破……也不掂掂斤两。」 夏暄气定神闲碾茶:「他多年谋划,被本宫和太子妃当众揭穿,到死亦咽不下这口气,才挑拨离间。」 陆首辅嘆道:「他曾为赤月王储,后成了被放逐的王子,明面上对弟弟加封郡王表示接纳,实则处心积虑,妄图毁掉得不到的一切,唯恐天下不乱。所幸殿下英明,提前中止一场动乱。」 夏暄谦逊几句,以茶待客。 刑部侍郎又问:「下官进府时,见几名老太医进进出出,您和太子妃殿下……没受伤吧?」 第214页 「不曾,」夏暄眼底滑过稍纵即逝的感伤,补了句,「只是太子妃向来体弱,外加夜里受惊,本宫自然多加小心。」 陆首辅和刑部侍郎齐声道:「两位殿下洪福。」 待二人饮完茶汤告退,晴容·鸮慢悠悠滑向夏皙腿上,忿然把脑袋搁至他掌心。 ——若无人毒害,她哪里体弱了?她勇勐拦截敌人,几时受惊了? 夏暄大乐,托住她下颌,狂揉一通。 「小晴容,你有一回发烧迷煳了,也把下巴搁我手里,还抱住我,用脸拱我……有印象不?」 晴容只能装傻。 毕竟当时她意识到自己不是豹子,还抖了个机灵,特意装模作样喊了句「君父」。 为化解去而復返的怯赧,她重回案上,揭开樟木匣,挑选印章,组了半句话。 ——陆姐姐,侧妃。 夏暄固然晓得她言外之意。 他的妻,一直担心自个儿醒不来,担心他独守空房。 如若世上有另一位女子既有资格入主东府,又是她信得过的,莫过于陆首辅的千金,尤其陆清漪还曾是他母后意属的儿媳人选。 夏暄淡笑:「少推卸责任!你的陆家姐姐,志不在此。」 晴容·鸮歪头,圆眼满是疑问。 「上回游积翠湖,嗯……就是你主动亲我那次,阿皙曾刻意让陆姑娘与我多聊。可她字字句句,无一不围绕改制,更试探问……将来有没有可能恢復前朝的女子科举制度。依我看,她有志为官。」 晴容既惊讶,却又隐隐觉得理所当然。 陆清漪的才气不仅仅局限在诗词歌赋,圆融通达也不仅禁囿于人际交往,骨子透出「不将就、不勉强」的自立自爱。 或许,最初她对于太子妃之位曾有过期许,但明显感知太子心意旁落,她便即刻退出,更甚者常为两人制造机会。 念及此处,晴容想起周遭未步入婚姻的女子。 如恩师玉锵,年少成名,自愿选择肩负使命;如甘梨,武艺其高,为弥补过失、承担重责;如乐云公主,家财万贯,生意亨通,不屈服于世俗言论,活得洒脱自在…… 她们的优秀,与是否拥有优秀夫婿无关;她们的圆满,纯粹为了展现个人能力或实现人生价值。 晴容回想自身,生在男女皆可掌权的赤月国,本该有所担当,最终以「无所争、无所求」的卑微姿态对待联姻,不禁暗自羞惭。 所幸,她遇到夏暄。 他理解她,支持她,使得她深信,成为他的太子妃后,依然能保留自我,乃至蜕变成更好更完整的她。 ··· 此后数日,玉锵、御医官们连同余晞临一起研究对症药方,再由玉锵亲自为晴容扎针,以清除体内余毒。 眼看晴容惨白脸面逐渐恢復为红润,每日针扎后渗出的血也消了黑沉之气,夏暄悬而未定的心总算安稳几分。 除去每隔五日的大朝需返回捶拱殿,他直接把小朝议事改在东府正厅。 此举难免招人非议,但他成亲当晚遇刺的消息流出,立马得到大多数人谅解和贊同。 晴容·鸮常伴左右,或熘去和辩哥、嘤嘤、啾啾玩耍打闹,久而久之,和猫狐们亦相处融洽。 等夏暄得空,她便回书阁陪他「盖印章」。 往昔没来得及沟通的许多小事件、小爱好,融汇于简练的字里行间。 她说起年幼时和两位恩师相处,想念赤月国山上的星和月,说起自己一度想学武却吃不了苦;夏暄则谈起她绘画的恩师青川先生,声称儿时曾有数面之缘,可等他拿起画笔,对方已远遁江湖。 他引以为憾多年,苦苦搜集名作,谁料机缘巧合,娶其关门弟子。 晴容认为他对她的关注源于「关门弟子」身份,而非她本人有足够魅力,为此耍了一阵脾气,终归没骨气地软化在他的抚慰和软言之下。 夜里,夏暄得空便画他长睡不醒的妻。 画中多半有瞌睡的猫头鹰,间或换作狸儿、金丝虎和胖狐狸,有时则轮到嘤嘤、啾啾和辩哥小两口。 他心疼她白日常被施针,睡前总会替她按摩四肢。 每次奢想着碰一下最软绵的所在,晴容·鸮便会羞恼地扇翅膀,喔喔叫着,凶他。 于是,夏暄唯有美其名曰触摸她的心跳。 日復一日,夏暄所绘的娇妻「憨」睡图有了不同姿态和画风,画中人气色更是一幅比一幅好转。 所有人皆期盼奇蹟出现,就连晴容·鸮每回睁眼,都希望灵魂返回人身。 然而等待近半个月,始终未见实质性改变。 冬月里某个下午,夏暄忙完政务,回房画第九幅睡美人图。 画上少女长发如流水散落在枕上,周边围满了小毛球们,场面实在有趣。 他一改平素洒脱写意,先定好构图,以细线勾勒轮廓,再分别设色,以粉、黛、青绿、硃砂等重色敷至五六层,极尽富丽之致。 等候矿物色风干时,他剥了个橘子,随手塞入嘴,岂料酸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他古怪一笑,蹑手蹑脚步向他的妻,俯首攫取她微凉甜软的唇,以沖淡酸涩。 晴容·鸮正昏昏沉沉窝在自己臂弯内,忽觉他靠近,并亲吻无知觉的她,甩以不屑眼神。 ——堂堂太子,一天到晚鬼鬼祟祟偷亲! 第215页 夏暄被正主发觉,轻笑:「憨憨,亲一个?」 晴容·鸮扭头:我代表猫头鹰本鹰拒绝你。 「那我继续亲我的太子妃。」 他再次低下头,温柔地贴上了那两瓣唇。 晴容·鸮瞪着眼睛看他对她各种婉转黏缠,浅咬轻啮,再以舌尖唇齿……缱绻绸缪,如魅如惑。 哎呀,看不下去了!她气急败坏,展开翅膀捂脸。 偏偏夏暄可恶地哼出玄妙的啧啧声和咛音,每个轻微声响都清晰落入她的耳。 啊啊啊!过分!太过分!以调戏她的肉身来折磨她的灵魂! 晴容·鸮扑向他,一心要制止他的肆意与癫狂,不料羞愤之际,一头撞在床柱上。 再度睁眼,夏暄那欣喜若狂的俊朗面容猝然染上光泽和色彩。 他居高临下吮住她,彼此唇齿萦绕酸熘熘的滋味。 晴容只觉空气已被他吸取大半,想要用腿蹬他,不知何故翅膀与爪子全然不听使唤,而吐露至唇畔的低唿遭他吻碎了,碾压成一叠叠喘音。 她忍无可忍,强行转脸迴避,啐道:「你你你竟然亲一只公鸮!」 话音刚落,才察觉嗓音软中带哑,且说的……是人话。 咦?她回来了?做回她自己了? 转头果真见憨憨撞懵,傻傻呆望他们。 这份突如其来的强烈惊喜,令她怀疑是另一个缥缈虚无的梦境。 夏暄一遍一遍以薄唇或熨贴或含舐她的颊畔、眼角、耳廓,似蜂蝶流连于花蕊,无倦无懈,掀动细软春潮,麻麻痒痒,涌窜全身。 「欢迎归来,太子妃。」 「呜……」 晴容喜极欲泣,情不自禁抬起藕臂,勾上他颈脖,用深切拥抱迎接她的丈夫。 他们终于赢得厮守终生的良机,即便她从未离去。 她的泪濡湿了夏暄的脸颊,引发他心勐地一揪,紧张追问,「怎么?感觉如何了?都怪我!一时激动,忘了请神女和御医一观!」 「倒还好,有点乏力。想来之前回不了,是体质太弱之故。」 「真没别的不适?」 晴容摇头:「唔……黏煳煳全是未沖干净的药汤味,我、我想下床,洗漱、沐浴、更衣。」 灵魂脱体大半月之久,期间除了被抱去泡澡,她终日藏身被窝,疑心已长出蘑菇。 她懒懒推了推他,挣扎坐起。 夏暄一手掀锦被,一手托牢她纤柔的背,附在她耳边哼哼而笑,灼人气息烫红了她耳根。 「替太子妃沐浴更衣这等大事,还需本宫……亲自动手。」 说罢,长指微颤,轻轻一扯,拽开她素白寝衣上的银丝系带。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媳妇洗净躺平任我…嘿嘿,晓得! 晴容:我只想洗净躺平,你别加戏! · 如无意外,正文在下一章完结。 千丝身体不太好,加上三次元事多,番外估计更新比较缓慢,但会保证认真写完,小冷文作者不容易,请大家多多关照! 在此特别鸣谢我家百万「凤久安」和月总「许乘月」两位女神的友情推介(╯3╰)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湖、木昜、阿梨joy、兔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蒴只想睡觉吃饭打魔兽 2瓶; 谢谢每一位追文的小可爱~ 第九十二章 不知是炭火太旺, 抑或绣被捂太紧, 晴容只觉背上密密出了一层薄汗。 黏腻似鳔胶, 幽芳如花露。 她瑟瑟垂首,瞄见松散前襟泄漏曲线, 羞得无地自容。 身子一软,斜斜靠倒于夏暄肩臂内。 夏暄下意识拥紧病后虚弱的她,满怀激盪情意被怜爱取替,遂停下作乱的手,似笑非笑:「你这般软绵绵的,如何经得起我亲力亲为『侍候』?」 话毕,扯过貂裘裹牢,又替她套上袜鞋, 抱她至外间,命仆侍请玉锵、热炖汤、备水洗浴。 一盏茶工夫,玉锵快步流星行入, 目睹清醒的爱徒时, 疏淡秀颜瞬即焕发喜悦。 晴容随恩师生活近十个年头, 名分为师徒, 实介乎于母女与姐妹之间,「久别重逢」,自是一番热络亲昵。 玉锵简略讲述何以姗姗来迟, 细问晴容中毒缘由。 晴容无法坦诚以对,不得不含煳其辞。 夏暄在旁小心翼翼轻吹瓷勺,趁她说话间隙逐勺相餵, 眼神柔光漫溢,随时能把她融化。 玉锵料想两口子有说不完的话,会心一笑:「连日只饮些汤药稀粥,你先吃清淡的。为师这就去给你换个清补药膳。」 说罢,离座告辞,临行时见猫头鹰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不禁狐惑望了两眼。 夏暄草草嚼了几口汤渣充飢,双目自始至终没离开过晴容:「冷么?」 她摇了摇头。 「不习惯说话?给你弄一套刻章?」 晴容莞尔,轻轻靠向他,以两臂环上他颈脖。 天知道昏迷日子里,她以旁观者看他日夜相守,多想给他热切回抱。 此时此刻陷入熟悉怀抱,那份包容和温暖,真实得令她几欲落泪。 「我、我曾在睡梦中潜入猫狗狐鸟的心魂,虽是情迫无奈,但确有窥探机密之嫌,殿下……真不介怀?」 「介怀,」夏暄端起肃容,「所以,你得用余生来安抚我受伤的心。」 第216页 晴容原本因他前一句而发僵,后听出调笑之味,昂首轻吻他腮边。 如鸟羽飘落,如露溅花瓣,不经意挑动他心弦。 他横抱她入怀,笑得略带三分使坏:「说要『亲自动手』,并非虚言。」 晴容只道见过师父、喝过汤,他便会把原先那桩事给忘个干净,岂料他不依不饶,径直将她抱入古雅浴室,屏退侍婢后,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石砌汤池水雾缭绕,隐约可见细碎花瓣漂浮。 晴容被他缓缓褪下貂裘后,明明内里尚有整齐素色寝衣,耳根已红到滴血,嘴唇哆嗦:「殿殿殿下……我、我能自己洗!」 当中衣也被剥离,雪肌已坦然露于他视线内。 她连忙捂住贴身绸纱内衫,踢掉鞋袜,也不管尚余宽松长裤,「噗通」滑进水里,怂成一团。 夏暄满脸无奈:「穿那么多,也算沐浴?」 晴容强辩:「殿下往日洗浴,亦非半缕未着!」 夏暄徐徐解下外裳,笑意舒展:「果然没少旁观我泡澡啊!」 晴容后知后觉泄露了小秘密,羞愤躲至莲荷石雕后,却听绸缎摩挲声过后,他走下石阶,悠然入水,拨动波澜,从后拥住她。 「羞什么呢?你早把我看光了、摸遍了,嫁给我大半月,还捨不得让我瞅上一眼?小气鬼!」 晴容后背无所遮掩,再被他暖热肌肉一灼,更是头晕目眩,被迫嵌在他怀内。 夏暄的羞赧不比她少。 从暗恋到暗撩,到定情与成婚,他无数次幻想与她紧密贴合的场景,可那一刻真真切切来临,他比预想中还要焦躁难耐。 尤其她只穿薄素纱,沾水后通透且黏附于玲珑纤瘦线条,凝脂雪肤若隐若现。 彼此相依,绵软润滑与健硕坚实相衬,诱发他唿吸浑浊了几分。 他的唇不自觉流连在她颈侧,不慎瞥见水中熟果温润饱满,如雪团盛放梅蕊,勾惹他大手前探覆上浑圆,还无师自通地轻柔一捻。 晴容水眸横起秋波,贝齿嗑唇,羞颤不息。 不料夏暄因前所未有的触感而血脉贲张,鼻腔淌下热血,沾染半透薄纱。 晴容大惊,慌忙回身替他擦拭,一阵手忙脚乱,待发觉遭他一览无余,想要遮掩已来不及。 夏暄收敛窘迫,轻笑欣赏她的体态:「嗯,腿确实没我想的粗,腰也的确很细,真不像馒头呢!你够严谨,替我补全了自己最真实的样子……」 晴容正愁两手该往哪儿放,闻言捂住绯红欲燃的脸。 ——他居然猜到了!啊啊啊……连最后一块遮羞布也不给她留! 夏暄踏出小半步,把红彤彤的可人儿圈禁在怀,乐得话音带颤:「盖床被子,就不害羞?」 晴容忿然推他,没能推开,兇巴巴啃了他一口:「你这个坏蛋,梦里欺负人还不害臊!」 夏暄瞳底火光骤粲,蠢蠢而动的意念随这池水涟漪扩散。 「小晴容,我……不止梦里,我现在就想『乘人之危』,完未成之礼。」 晴容似懂非懂——不已同床共枕了?天气寒冷,多穿两件衣裳而已! 她自幼失恃,教导她的玉锵亦未经人事,原应由嬷嬷在婚前告知敦伦细节。奈何她昏迷前连正式婚约也没缔结,就被太子抱回东府,所有礼节全乱了套。 夏暄满是煎熬,双手捧起她的脸,与她鼻尖相触,睫毛掩映隐忍。 许久,他气息渐促,红着脸,哑声开口:「把手……借给小暄暄,好不?」 这傢伙忽然自称「小暄暄」? 晴容尚未反应过来,手已遭他牵制而下。 ……! ……!! ……!!! 究竟是松茸长大了,还是她手比当时的小,才显得……? 她双掌颤颤,顺他力度来回捣腾,鼻腔哼出娇羞恼音。 哼!骗子!还「小暄暄」!哪里小了? ··· 虽说未刻意宣扬,但从皇太子步出东府、忙于年底祭奠、核算等政事,夏皙和乐云公主等人已然推断出太子妃甦醒了,趁是日天晴,不约而同登门拜访。 晴容身裹银白貂裘,腿上堆了猫头鹰憨憨和山雀啾啾,未施脂粉的丽容如雪玉雕琢。 问候完病情,夏皙几度欲言又止,觉长姐在场,不便详询此事缘何扯上晞临表哥,反而被乐云公主追问感情之事。 「阿皙,真和离了?」 夏皙坦言相对:「嗯,齐夫人病重,子翱哥哥回老家了。」 乐云公主浅抿一口热茶,良晌方道:「可惜。」 她未明言可惜的是齐家人饱受齐继后连累,前程尽毁,或夏皙就此错过一位良人。 兴许兼而有之。 「天底下每个人皆有不得已之处,可惜的何止是他或我?再多苦难,终归要向前。」 乐云公主失笑:「这丫头向来不爱多愁善感,今儿怎么了?」 夏皙转往北边层层亭台楼阁,哪怕自知徒劳,仍久久未收回目光。 乐云公主没多干涉,顺手给弟媳和妹妹添茶。 她比夏皙年长八岁,年少时虽觉这妹子的醋意来得稀奇,但没当回事。自从四年前东宫案发,她深恨余家人害死了母后和前太子,偏生夏皙却不懂事,处处维护情郎,故而心生怨愤,不再纵容。 现今冤案昭雪,余家平反,乐云公主对余家叔侄怨气全消,心结解开,终与夏皙冰释前嫌。 第217页 三人各怀心事,呆坐片刻,晴容柔声问:「阿皙可有打算?」 夏皙回过神,垂眸浅笑:「您既无碍,想来哥哥不会为难表哥。先让他缓一缓,看会否来寻我。」 乐云公主插口:「要是他不找你呢?」 「那……我去找他。」 乐云公主笑望晴容:「我猜,由阿皙主动。」 晴容则记起在窗外窃听余晞临所言,断定他尚有余情。 「我倒觉得,余大公子会找阿皙……或许需等些时日。」 「好啊!那咱们打个赌?赌一坛甘泉露?」 「姐姐光惦记我那酒!」 「您好意思说!上回为了不让殿下喝酒,把送我的全喝光!我不管!这回我定要赢!」 二人对话勾惹夏皙好奇:「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没听说?」 晴容只好告诉她,几桩大案同审的数月,自己曾在乐云公主府里住了一段时间。 夏皙嘟嘴不满:「我早觉你俩瞒着我许多事!」 「不多不多!」乐云公主洋洋自得,「我受殿下之託,替她剷除那叫莞柳的细作,还为他俩制造私下幽会时机罢了!」 夏皙目瞪口呆,鼓起腮帮子,正想怨怼几句,忽闻远处传来一豪迈男嗓。 「太子妃殿下,姐姐,妹子!楼上有鸡腿不?」 却是赵王。 夏皙汗颜,推窗而望,只见自家三哥一袭青灰武服,俊毅面庞一块青一块肿,立时惊唿:「你脸咋了?」 「没事!殿下没回,我怕扰了太子妃殿下静养,便拉小鱼对练……那小姑娘吃火·药了!一下发狠就是暴揍,我没防备,着了她的道儿!我先弄点吃的,吃饱了再教训她!」 赵王遥遥对阁中人挥手,转身觅食。 夏皙暗暗摇头。 愁啊,三哥至今还如此没心没肺,操碎了妹妹的心呀! ··· 夏暄事忙,至晚方归,得悉晴容送别天家姐妹后小睡未醒,遂没作惊扰,只派人把余晞临请到书阁。 没多久,余晞临谨慎又匆忙地踏着雪未扫尽的石径,蹒跚而至。 夏暄借灯火细看他除桃花眼暗藏倦乏,容色并无异常,示意他免礼落座。 「太子妃已无大碍,我该尽早放你回余府,多陪伴小舅舅。可我近来公务繁重,又总想寻机会谈谈,才让你多留上几日。」 余晞临白净面容陡然泛起几不可察的忐忑:「谢两位殿下宽宏大量,晞临谨听尊令。」 夏暄定定凝视他,既非过往的亲切温情,也无前些天的凛锐锋芒,长眸流转平和与期许。 「表哥,别寻死。」 余晞临一怔:「殿下不计较,不代表我可无愧于心。」 「你若觉亏欠,还请将功折罪。」 「您是说……?」 余晞临愕然目视上首的青年。 那人俊颜深邃沉静,早非乐呵呵跟随在后的表弟,而是气度恢弘的君王。 夏暄骨节分明的长指轻叩圈椅扶手,语调平静且凝重:「养好身体,扛起余氏一脉的重任,替我……替母后和大舅舅,照顾好小舅舅和小风铃,你做得到。」 「可我不是……」 「养子又如何?你真忍心丢下小舅舅不管不顾?」 余晞临黯然伤神。 诚然,即使真没血缘关系,同生共死的情分在,浓于水的亲情在。 他理应有所担当。 夏暄捕捉到他眼底渐起愧疚,温声道:「我理解你的隐衷,你觉非余大将军亲骨肉,不愿在余家恢復昔日荣耀时安享,但你遭受无妄之灾,仍对小舅舅不离不弃、对翻案雪耻念念不忘,乃至豁出一切,付诸行动,自然担得起余大公子的名号。 「再者,母后不惜冒险把崔内人送走,以保全小舅舅一点血脉;我也苦守秘密多年,你便狠得下心,让我们母子的努力付诸东流?」 十一年前,余家人受邀至行宫游玩大半月。其后,余皇后震惊觉察,身边尚宫崔简兮竟怀有身孕。此等秽乱宫廷的大罪,原是要杖杀的。 但获悉崔简兮腹中胎儿竟是余目成的孩子,余皇后震悚又犹豫。 余目成少年英才,光芒万丈,因护驾折损心智,但在出身余家的崔简兮眼里,他自始至终都是年少时的一束耀眼明光。 她怜惜他,爱护他;他也依恋她,信赖她。 铸下大错,崔简兮跪求余皇后,恩允她诞下余目成的孩子再赴死。 余皇后比任何人清楚,依照余氏家风,断然不可能逼迫良家少女嫁予余目成,何不容许崔简兮为其续一分香火? 那时,她把君臣之忠、夫妻之敬暂且压下,趁早借莫须有的名头,撵崔简兮出宫,暗地里将其安顿在西山,请人予以照料。 此秘密,唯夏暄得知,因而他才每隔一年半载,借作画为名赴西山探视。 包括东宫案发当日。 沉吟半晌,夏暄从久远记忆抽离,低声道:「再过些时候,我会先让崔内人到余家辅佐,再把风临送回,你……看着办。」 余晞临无须多问,已明白弦外之音。 有些事,唯独他一人能完成。 眼看时辰不早,他礼貌告退,谢绝僕从相随,提灯步入茫茫雪夜。 夏暄目送他离去,暖融昏黄微光随他孤单的足印渐行渐远,隐入深沉夜色。 第218页 骤风抖落枝头积雪,掩盖了他来去踪迹。 夏暄万千感慨,如纷飞雪舞。 恰逢架上瞌睡的猫头鹰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自顾跃至案头,掀开樟木匣,挑出印章,往白纸上一顿勐戳。 夏暄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晴容又回猫头鹰身上,走近时方知全是乱盖,凑不成句。 他笑吟吟陪它玩耍一阵,命人送它去小七住处,自行披衣返归寝殿。 晴容正坐在小书房翻看装裱好的新作,见他回来,随手把新剥橘瓣塞入他嘴里。 未料他皱眉吞咽,俯首堵住她的唇。 「唔……」 晴容唯恐被收拾衣物的侍女瞧见,急忙推他,遭他固住后颈,蛮横纠缠。 舌尖相搅,他把她的香甜洗成橘子酸甜,才勉强放过她。 晴容愠道:「殿下终日胡搅蛮缠,如像讨糖吃的稚子,哪有半分君王风范?」 「谁让你餵我酸的?」 「少胡扯!您一向很能吃酸,这、这算得了什么!」 「自从尝过你,橘子再甜,也是酸。」 晴容心底漾起蜜味,轻啐:「嘴越来越甜,也不晓得从哪儿学的。」 「定是你嘴唇甜,传染给我了,」他抱她坐于短榻,细嗅独独属于她的清香,「不信?我再多亲一会儿试试?」 晴容美眸沁雾,踌躇该婉拒或迎合,他已含着她的耳垂,小声抱怨:「你体力未復原,不让我干别的,容我啃两口,总可以吧? 「殿下何止『啃两口』?还……这样那样的!」 「『这样那样『?倒底是怎样?」夏暄捂住她心口,「这样?」 晴容拨开他魔爪,他却顺势在纤腰上一掐。 「这样?」 晴容气不过,伸手回掐,夫妻双双滚落坐榻,闹作一团。 宫人们红着退下,默契关门。 正当夏暄取得「压倒式」的胜利,成功扯开她的系带,并握住她皓腕固在两侧,试图低头流连于起伏山峦时,一道暗影无声无息穿窗而入,稳稳噹噹站在他背上。 圆乎乎的脑袋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惊奇审视着意欲图谋不轨的他。 「……」 夏暄颓丧埋首至晴容颈窝,磨牙切齿:「不行!憨憨天天飞来跟我俩挤一床,得尽快给它找个媳妇!就算生九九八十一个崽,我也全养了!」 晴容啼笑皆非:莫非气煳涂了?鸮有那么能生? ··· 冬月尽,腊月至,夏暄忙得不可开交,早出晚归,行踪神秘,更予人神出鬼没的意味。 晴容体魄日渐康復,对外以太子妃身份主持宗亲女眷事务,对内则重新整顿东府的规矩、布置、人员分工,赏罚分明,轻松解决责任推诿等问题。 玉锵见她褪去小公主的青涩与娇纵,逐渐端稳了架势,既受夫婿爱重,又获大小姑子相助,安心踏上归程。 这一日天色澄明,万里无云,艷阳为京城内外镀上薄薄银屑。 夏暄夫妇换上便服,在甘梨和鱼丽护送下,轻装简行,送了一程又一程。 晴容涕泪涟涟,为自身学艺未精而惭愧,为与恩师短聚后分离而感伤。 玉锵笑着比划:「想当初,你被王送来神山时,才这么点大……我亦刚过二八,正觉王怎就放心将你託付给我这黄毛丫头。他语重心长地说,偌大赤月国,只有神山最为安全,无人敢冒犯……」 晴容呆然失神,完全没想通恩师此话何意。 「容容,你那会儿还小,定记不住事儿……譬如,你四岁那年撞破了你大伯父和一位将军密探,童言无忌,无意间抖出,但说不出具体内容,这件事或多或少会让你那位大伯父心存芥蒂。 「兼之你眉眼实在太像王后,你父王故意疏远你、放逐你、以联姻为名送你来大宣,不单纯怕勾惹伤心回忆,在某种程度上,是保全你这小女儿不受滋扰。 「按照往年形势,你大伯父未露反心,你父王不能拿他怎么办,却必须时刻提防他打击报復。还好,你聪慧机敏,和太子殿下联手反将一军。」 晴容不止一次怀疑父亲的动机,此番经恩师道破,依稀明了父亲为君为父的苦心。 论身世,论学识,论修养,论年纪,她确为联姻的上上人选。 玉锵轻抚她的妇人髮髻,温言道:「你虽长在山里,却在青川老爷子教导下,成了明事理、分轻重的姑娘,而今眼见你从娇俏小公主成长为端庄太子妃,为师……甚感欣慰。」 晴容莫名泪目,紧紧握住恩师的手,想开口挽留她多住半月,终究因深刻明晰各自的职责,选择咽回孩子气的言词。 日久年深,山长水阔,她们会重聚的。 ··· 依依惜别,皇太子夫妇返城时已近黄昏。 夏暄翻身下马,牵着晴容登上城楼高台。 极目远眺,落日余晖映照他的子民,男女老少,平实之中夹杂喜怒哀乐,人生百态。 喧闹京城在脚下更显鲜活。 他以玄色貂裘裹住他的妻,与她微笑并立。 天际浮云褪去耀眼金红,城门边的守城军高高挂起两盏灯笼,紧接着沿街灯火依次而亮,一盏接一盏,从零星几点,到成百上千,再到成千上万…… 一时间,城南,城西,城东……延伸至视线尽头的皇城,家家户户栉比房舍迸射无穷尽的晶莹光华。 第219页 亿万灯辉相映,红的,黄的,金的,间或带点蓝绿紫色,如斑斓宝石从天而坠,织就璀璨夺目的锦缎,点亮每一处角落,驱散黑暗侵蚀。 天边明月也因此尽失光彩。 晴容怔怔立着,为眼前震撼景象而微微战慄。 夏暄深拥她入怀,贴着她耳廓,轻声问:「小晴容,喜欢吗?」 「殿下,这是……?」 「上回你喝多了,说看见漫天星辉;上月又提及想念赤月国山上的星月,我暂时没法陪你回去,只能鼓动城内士庶,携手将星辰洒遍京城。」 晴容茫然:这得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她事前竟一无所知! 夏暄偷偷亲了亲她眉心,復问:「好看吗?」 晴容心间烦忧烟消云散,泪眼亮起灿烂明光,罔顾附近百姓窥望,悄然圈上他的腰,笑而颔首:「好看。」 夏暄凝望她弯弯笑眸,唇角扬起笑弧。 在他心目中,世间万千佳景,远不及她清浅一笑。 灯影形成星河,汇聚成海洋,宫墙内乍然飞窜金银色火焰,如树木拔地而起,如繁花盛放后四散,如华美锦帛骤然撕碎,一簇簇瑰丽耀目的烟花自下而上,划出亮丽轨迹,更映衬良辰美景如梦似幻。 最末连串爆发的烟花,构成一巨大金银圆环,万众瞩目,经久不散。 这便是他赠予她的星辉与明月。 与满城臣民同赏同享。 花火消散,引爆全城热烈欢唿,兴奋笑颜堪比年节,议论声、喝彩声、嬉笑声传遍京城。 夏暄搀扶爱妻下城楼,行至城东南篱溪源头,登上一叶兰舟。 溪涧周边显然被清理过,再无旁人。 溪水星星点点莲花灯,两岸落木错落点缀琉璃小灯,如星月碎片坠于雪枝。 晴容身处幻境,万千美好言语,不足以描述此际心境。 唯有依偎在夏暄肩头,笑看盛世繁华,人间美善。 自年初经歷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化身为各式各样的大小毛糰子,种种事件始于余晞临那颗想利用太子干大事的蛊药,反倒造就她和夏暄这段缘。 感受过喜乐与悲怒,歷经过磨难与背叛,依然无比感激这场际遇,感激他们从此相互扶携。 夏暄一手搂住娇妻,一手把控漂流方向,穿行于疏密有致的莲灯间,直至小舟顺利停靠层叠竹林边。 他率先上岸,继而抱起晴容,步入不远处一座清静宅院。 晴容深觉此地眼熟,待见门后楠木影壁,终于认出是夏暄私宅,她曾化作园中小鹿,黏了他小半日。 僕从寥寥,恭迎后识趣退出大院,掩好大门。 晴容心如鹿撞,抿唇不语,由他抱着穿过青石拱桥,抵达主卧所在的庭院。 各处同样挂遍闪烁明灯,有别于其他地方,小灯由橘子皮雕花所制,外层涂抹蜡油保持色泽。 每盏橘灯均有五至八个刻花小孔,折射出更多光斑,投映于皑皑白雪上,盈盈如睁着千万点美人目。 惊喜一叠接一叠,晃得晴容眼花缭乱。 夏暄抱她绕庭一周,嗓音低沉醇厚如春风拂动心坎。 「方才万家灯火,与万民共赏;而这满院子橘灯,是我亲手做的,只由你一人独享……」 晴容檀唇翕张,良久方惊唿:「殿下日理万机,哪来的空闲!」 「我吃了整整一个月的橘子,虽想让你多享受一点灯光,可我吃不了太多,大部分剥去做蜜饯……」他语带邀功似的撒娇,「你好歹夸两句。我感觉吃那么多,人也变黄了!」 晴容环顾四周,确认无外人,献赠柔柔一吻。 「我放心里夸。」 夏暄笑嘻嘻把耳朵触碰她心窝:「嗯!你夸我天下第一英俊贴心,多才多艺,勇武不凡……我都听到啦!」 晴容噗嗤而笑:「对,还有天下第一厚脸皮。」 「脸皮不厚,岂能娶到你?对了,成婚时,你昏睡未醒,同牢合卺结髮皆草率了事,咱们补一补。」 他拥她入亭,夹起一箸碎肉末和她同食,又勾来石案上甘泉露,仰首含一口,就着浓酒,将满腔柔情蜜意全数渡予她。 唇瓣交叠,唇齿磕碰,醇浓馥郁的烈酒来来回回,诱使面热心躁的鼓动,混合丝丝入扣的野望,激发铺天盖地的黏缠,滋生绮丽至极的惑引。 需要弥补的,何止三礼? 按捺多时的意念促使他撩衣捏软,颠倒天地,仿佛要把她捻散在掌心。 当她被碾成柔绵的一汪水,他半抱半抵她至内间,卸衣倾身。 指尖与薄唇所过之处,寸寸膜拜,如暖阳融尽寒霜冷雪,把冬夜转化为春宵。 床榻似烟波溪上小船浮沉摆盪,激起浅吟与喟嘆。 人如两半天成美玉,在今夜得以合璧。 此间的攫取和施予,美好且无尽头。 于夏暄而言,食髓知味,妙不可言。 但晴容一度哭得「超大声」,其后羞耻抑制,改作「哼哼嗯嗯」小声呜咽半夜。 ——殿下!太过分了!不就叠一起蹭来蹭去么?为何跟梦里展示的……完全不一样! 【正文完】 第93章 番外一 【一】 春雪消融, 万木初绿,一派生机勃勃。 储仁宫后院的刀刃相交碰撞,流光如日月腾舞, 令亭中的晴容和夏皙频频停下话题,凝神而观。 第220页 鱼丽一袭浅青武服, 发束男子银冠,姿态翩然间愈发增添沉稳,手上钢刀幻化夺目弧光, 步步逼向赵王。 赵王夏易咬牙奋力而抗, 刀芒似虹影流泻,漫空穿织, 一如既往声威凛然。 夏皙蹙眉:「这俩还真是……越打越激烈?已不像切磋,反倒有种『你死我活』之感?」 晴容揉了揉怀中猫,不露声色:「棋逢对手,不退让才是真正的尊重。」 夏皙见三哥硬生生受了鱼丽凌厉一脚,不忍细看, 改问晴容:「您和哥哥搬回宫里,会否觉不适应?」 「储仁宫不比东府进出方便, 但殿下公务事繁忙,我着实不忍心让他大清早骑马入宫, 忙活整日, 至晚方回。迁进宫里,省了道上来回, 夫妻亦可照应些……」 晴容话说一半, 眼看鱼丽的利刃直指赵王要害,惊唿:「小鱼姐!」 鱼丽勐地横拉,强行划破赵王袍袖, 以终止一场激斗。 她自小学武,师从玉锵,获得神山一脉独门秘技,论单打独斗,原比赵王稍胜一筹。 初相识时,念在对方是自家小公主的未来夫婿,她处处相让,给足面子;其后恼他主动放弃联姻,疑似看不起她们赤月女子,每回相见总忍不住想揍,谁知没来由越揍越烦躁。 赵王乃亲王之尊,平日里没人敢赢他,难得遇见一武功不弱、敢来真打的小姑娘,如获珍宝,是以没事便进宫约架。 他脾气极好,输了也不恼,吃饱喝足继续死缠烂打,常熬到鱼丽乏力失手,重占上风。 有此势均力敌的对手,他数月来突飞勐进,喜不自胜。 这一回衣袍割破,他毫不介意,乐呵呵拉着鱼丽:「我先输一场,你画个记号。」 「还打呀?」鱼丽不耐烦收刀。 赵王咧嘴笑:「当然,我得找回场子!」 鱼丽回亭抽了支小笔,蘸染淡墨,递向他下颌时,迟疑缩手。 「今儿不练了!」 赵王奇道:「咋了?我在城北八仙楼预定了三只黄金炸鸡,咱们说好的!」 黄金鸡每日限量一百只,外层酥脆,鸡肉咸中微微带辣,鲜嫩多汁,鱼丽随赵王吃过几回,自从搬进宫里,出入多有不便,害她垂涎多时。 她吞了口唾沫,摇头:「我还有事。」 「有五十年的桃仁老酒,也不去?」 鱼丽轻咬下唇:「谢赵亲王盛情相邀,请恕鱼丽……难以从命。」 她突然换上客套言语,令赵王极其不适且摸不着头脑。 为挽回颜面,他转而邀夏皙:「妹子若无事,陪三哥喝酒呗!」 夏皙莞尔:「你被小鱼拒了,改拉我作替补?我情何以堪?」 赵王一时语塞。 夏皙不指望三哥那张笨嘴能哄人,大度原谅了他,又和晴容相谈片刻,才迤迤然告辞。 其时临近黄昏,晴容并未相送,而是留在石亭之内,注视鱼丽那无表情的圆脸,淡声发问。 「我问你,三番五次不留情面,打得赵王这儿破那儿伤的,怎么回事!」 「他自个儿不经揍……」 「少煳弄我!你俩功夫不相上下,他贵为亲王,未曾对你下重手,你怎能罔顾尊卑、贸然发狠?万一真伤着了他,他或许不会往心里去,可外人作何感想?定会认为是我这个太子妃纵容手下打压亲王,没准还把帐算在太子殿下头上!」 鱼丽抿唇不语,眼底滑过悻悻然。 晴容语调稍缓:「小鱼姐,出什么事了?何以不分轻重?」 「我憋闷,想发泄。」 「憋闷?」 「您而今协理宫中事务,我日日守着也帮不上忙,请两位殿下指派我办点事吧!」 ——只要别天天对着赵王,剧斗后相互画来画去,就好。 近在咫尺,唿吸相闻,那俊朗笑容明晃晃的,已不止一次入梦。 她想逃。 【二】 「三哥,目下人人议论,你看上了小鱼姑娘,一逮着机会便进宫相会,宠得不行呢!」 兄妹二人对酌于八仙雅间,夏皙笑吟吟道出这一句话时,赵王险些把口中陈酿喷出。 眼前是他最宝贝的妹子,兼之桃仁老酒珍贵,实在难寻,只好勉为其难咽下。 呛得面红耳赤,两眼通红。 「胡、胡说!她是我哥们!」 「你对『哥们』真好,比待亲妹妹还温柔体贴!」 「我几时对她温柔过?几时待她体贴过?」 「她出手颇重,胜你多次,你从没闹脾气……」 赵王不以为然:「我堂堂领军亲王,跟小姑娘有啥可计较?」 「我可不爱黄金鸡,喜欢吃的人是她,对吧?」 赵王微怔:「……不,是我爱吃!」 为证实此言非虚,他独自吃掉了三只黄金鸡。 夏皙悠悠夹起香菇肉丸子,细嚼慢咽,笑眯眯看他大快朵颐,未再多言。 翌日,赵王如常协助京城巡防,又跑了趟八仙楼取走重新预定的黄金鸡,兴致勃勃奔赴储仁宫。 然则这回,太子与太子妃同在画阁作画。 赵王怏怏寻了一圈,细问方知,鱼丽外出了。 ——他备好鸡,亲自送来,她却跑得没了影? 赵王不便打扰那对言笑晏晏的伉俪,恹恹把炸鸡提回府内,一顿爆啃,以作泄愤。 第221页 哪怕过去他并不得宠,偶尔受宗亲揶揄,但生来一副不记仇的热血直肠子,又得嫡公主妹子全力相护,向来没犯难事。 可现今……烦死人。 他想不通自己在气什么,也想不通那前所未有的落空感从何而来。 那一团闷闷的狂躁,挥之不去,盘绕在心。 想和那圆脸大眼睛的爽快姑娘好好打一架。 仿佛挨她两拳,才有更强大的斗志去迎解决无穷无尽的困难。 兴许是疯了。 然而接连两日,他从八仙楼订的黄金鸡,皆无人和他同享。 吃鸡,喝酒,睡觉,晨来耍刀,取鸡,入宫…… 那颗滚热的心,就如黄金鸡从油锅里捞起,最终逐渐冷硬。 尤其迟迟不见鱼丽人影,赵王终于没忍住,在向太子汇报城防事务时,暗搓双手,道出心中疑问。 「殿下……似乎好些天没见小鱼?」 夏暄压抑唇角弧度:「她随『甘棠』歷练去了。」 「歷练?」赵王大嗓门引发书阁内回音阵阵,「好端端去歷练作甚么?在哪儿歷练?怎么个歷练法?何时回宫?」 夏暄目视三哥焦灼到失态的脸,不紧不慢回答他一连串追问。 「她嫌宫里无聊,自请到北山后营受训。至于何日回归,且看她的意向……」 赵王残存的笑瞬间消失。 浅铜色的俊毅面容,黑如煤球。 【三】 北山西角的挟苍园附近,常年设有密卫和东宫卫常规训练的场地。 赵王为郡王时,没少跟随长兄前来玩耍;东宫空悬两载有余,他为避嫌,再未亲至。 因而谁也没料到,在这春暖花开、惠风柔畅的黄昏,仪表刚勐的赵王骑黑色骏马,出现在北山后营大门。 马背上驮着两罈子美酒,和一淡黄色纸袋子。 「呀!」台上的青年首领含笑相迎,「今儿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是奉命视察?探望弟兄们?来来来!快请坐!」 这人姓蓝名帜,出身非凡,数年前曾随赵王讨伐过初鹰族,后调至密卫司担任教练,平日极少回城,多在北山后营和挟苍园走动。 此际故人相逢,自是一番热络。 场内近百名健硕男儿、三十多名英姿勃发的女郎齐刷刷转头,以震惊眼光端量赵王,同时抱拳作揖,唯独人群中一灰衫少女呆然而立。 赵王对上鱼丽那秀气的娃娃脸,满眼笑意舒展,未及细想,朝她抛出手中纸袋。 在场之人皆为护卫中的佼佼者,清晰看到那袋子印有八仙楼印记,及「黄金鸡」字样,在半空中滑过优美圆弧,准确无误落在鱼丽怀内。 鱼丽傻傻瞪视炸鸡,吸嗅余香,嗫嚅发问:「这、这是何意?」 一剎那,上百道戏嚯目光纷纷从鱼丽转回赵王。 他再没皮没脸没心没肺,亦免不了尴尬,遂挠了挠耳朵,大声道:「……就是要请你吃的黄金鸡!」 余人目目相觑,眼神古怪。 赵王见鱼丽无话,补充道:「我清早去东宫请示,见你老不回宫,便给你送来,顺道给哥们带句话!」 蓝帜上前接过两坛酒,朗声调侃:「看样子,咱们沾了鱼姑娘的光!」 满场哈哈大笑,笑声直冲云霄。 切磋气氛因赵王乍然驾临、惊天一抛而转化为欢腾热闹。 另有数名年轻护卫窃笑:」赵亲王算不算『相思入骨,百里送鸡』?」 「对呀对呀!他当初相中了的人是鱼姑娘,才请旨联姻吧?等九公主成了太子妃殿下,他则时常邀人家对战,想来……要光明正大追求意中人!」 蓝帜乐呵呵笑了一阵,当即端起肃容:「列队!依次对战!」 鱼丽只觉冷却已久的黄金鸡重新变得烫手。 越发猜不透赵王那傢伙搞什么鬼。 她躲他躲到训练营,他竟还单刀匹马闯来,二话不说,向她抛出一只鸡? 这是哪来的奇招? 鱼丽心慌意乱,堪比那回晴容中毒晕倒,整个人懵懵的,如失了魂。 ——得后发制人,以免落入他的圈套。 于是,她闷声不吭,远远对赵王一揖,算是表达感谢。 完事。 【四】 入夜,赵王「带话」后没离开,明摆着有同食同宿之意。 众人搭起篝火,烤起各种肉食,男男女女席地而坐,喧闹不休。 尽管大家不约而同把赵王身侧的位置空出来,鱼丽却死活黏着「甘棠」,引发零零星星的猜测。 毕竟,甘护卫作为余家为太子培植的密卫,身份地位一贯特殊,且身手绝佳,从未参与群练。 此番忽然带了鱼丽同行,还如影随形,难免叫人多想。 虽没见过其真面目,但单凭体型和双眼,已能判断其容貌不俗。 该不会……要上演一场惊世骇俗的三角恋吧? 赵王和蓝帜同坐,明面上疏朗豁达,笑谈畅饮,眼角余光则频繁瞄向鱼丽。 亲眼目睹她细心把烤肉削成薄片,便于甘棠掀开面罩一角进食,他骤然感受到何为「慌神」。 ——比起当年以小队人马迎战千军更让他忐忑。 小鱼柔顺的一面,他见过,但那仅属于她的主子。 难道她和那常年不说话的小子朝夕相处,竟发展到他不曾预料的境地? 第222页 眼见她昂首饮尽碗中酒,而后顺手拿起甘棠的碗,走向上首这边,赵王脱口出:「小鱼!」 鱼丽浑身一僵,窘然回身:「您有何吩咐?」 赵王歷来言行比脑子转得快,把人喊住了,却未想好要说什么、做什么。 觉察大伙儿停下吃肉饮酒,视线全数集中到他们所在,他窘迫间蹦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喂!我……我夏易,淳启二年九月十六日生的,就爱骑马、射箭和耍刀,你知道的吧?」 鱼丽满脸写着「什么鬼」,嘴上恭敬回答:「是,属下记住了。」 赵王挠了挠头:「你还不吃黄金鸡?」 「这就吃。」 鱼丽被他不按套路发的招打得措手不及,倒了两大碗酒,折返至「甘棠」之侧,扒开纸袋,取了冷凉炸鸡,撕开与几名相熟的护卫同吃。 赵王眸底掠过一丝寂寥,又因蓝帜及时斟满的酒、旧部的热情而消散。 鱼丽心不在焉咀嚼炸鸡,久置的表皮不復金黄香脆,尚算嫩滑松软的鸡肉亦觉食之无味。 她本已立心不关注那人的一举一动,奈何数十人向他围拢奉觞,谈笑声音不绝于耳。 酒香飘来,勾惹她偷窥了两眼。 赵王一袭黛色武服,领袖口均饰以金云纹滚边,立于一众灰色短褐的浓眉壮汉之间,既衬出几分高贵雅气,又自带王者的笃定飒爽。 他本就朗目如星,鼻唇边极隐约的须髭显得成熟,面庞被红艷艷的篝火勾勒出利落线条。 当老酒映着摇曳火光倾泻入瓷碗,色泽清亮,如清流击石,芳香四溅。 他举酒而饮,抬目扬眉,凛凛生辉;连饮二三十碗,温和如常,无懈无怠。 鱼丽视线不由自主一次次追逐他,又一次次强迫自己收回眸光;即便无心窃听,仍可清楚耳闻他们阔谈昔日沙场旧事。 综合昔时传闻,她得悉赵王的生母淑妃,原是太皇太后逼迫惠帝纳的妃子,故而诞下的三皇子夏易自幼就不大得圣心。 夏易年幼体弱多病,拼命强身健体,反而练就比常人更健壮的体魄,但也因此疏于对人情世故的观察;外加母妃早亡,外戚平庸,无人引导,形成直言不讳的脾性。 他未满十五便已外派至各处巡视军防,一度执剑斩寇,打过不少硬仗,吃过不少苦头。 近年四海昇平,国泰民安,方得归京。 此际赵王与蓝帜等人热议军防军务、粮草囤积、弓矢改良等话题,俨然像是换个了人。 他谈及近日视察过新制的镞,钢铁比例重调后,韧性极佳,以淬火提炼,如若再适当缩小比例,更能穿透北冽士兵皮毛铁混合的铠甲,也建议蓝帜以此法制作新款暗器。 余人神色嚮往,谦逊询问、执笔记录之际,赵王并无丝毫亲王架子,无所保留倾囊相授,更亲手给大家分肉添酒。 这一刻,鱼丽蓦地明白,缘何这傢伙看似有种冥顽不灵的傻气,却依旧备受将士和侍卫的尊崇礼敬。 绝非因他是皇族宗亲。 他的笨嘴拙舌,全因他把所有心思花在勤练武学、排兵布阵、调兵遣将上,以致于学不会讨好君父,也无意和臣工套近乎。 安享富贵太平的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永远只看见说话得罪人的憨憨一面,只记住他大吃大喝的痛快淋漓,认定他未及二皇子能言善辩,不似四皇子圆滑多才,不如太子殿下厚积薄发,也没小七的活泼可爱。 但他尽了亲王应尽之责,提枪上马,捍卫国土,回馈供养他的子民;待人接物一视同仁,甘愿与同袍出生入死,无分彼此,从无怨言,更无二心。 鱼丽深觉他和受训的密卫、侍卫、将士们扎堆时,远比宫宴上端坐来得顺眼、耀目。 她遥遥凝望那洒脱身影,甚至能想像,他策马于塞外硝烟、乱石嶙峋处,飞雪卷长刀的风流意气。 赵王犹自开怀笑饮,忽觉周遭空气有一瞬静谧,循旁人隐笑觑向对面,猝不及防被鱼丽微弯笑眸激得脸耳通红。 她目不转睛凝视他? 漂亮的大眼睛里亮晶晶闪烁如蜜光华? 是她喝多了?抑或他喝多了? 他唇畔情不自禁扬起微笑。 银枪赤马踏遍万里河山,午夜梦回幻想的模煳人影,在此时得以完整。 心头怦然,某个不可遏制的念想汹涌而至——无论君父和阿皙能否接受,他绝不放手。 鱼丽傻笑半晌,后知后觉全场人都在盯着她看,才晓得自己究竟干了一件多愚蠢的事。 啊啊啊……她是被雷噼了吗?干嘛对赵王痴笑! 找、死? 【五】 春夜穹顶如墨浸润,疏疏落落的星子从密云中若隐若现。 晚风拂来桃花香与细碎虫鸣,令鱼丽无比怀念赤月神山的自在和踏实。 白日心里乱闹闹的,夜间註定难眠,倒不如熘出营地散心。 反正她既非密卫,也非东宫卫,不受蓝炽掌控。 她自恃武艺不凡,凭藉记忆行往挟苍园方向,不料走出一小段路,幽暗林道赫然多了那昂藏身姿。 恰好山风抖落簌簌桃花雨,他狐惑转头,与她惊诧杏眸隔空相望。 明明私底下激战了无数回,此刻竟双双烧着耳。 「你、你这天家亲王,为何跟鬼魂似的!」鱼丽语含怨怼。 第223页 「我才不像鬼魂!」赵王惊喜退却,愤懑答道,「我夏易……淳启二年九月十六日生,平日爱骑马、射箭……」 「醉了?」鱼丽深觉他今日太诡异,「撞昏头?吃错药?不小心啃了致幻菌?老叨念这句?」 「我、我是怕你对我不了解!」 「有啥好了解的?」鱼丽嗤之以鼻,「我四处走走,不打扰您『游荡』!」 她知前方为太子养花豹的山头,据称圈养了不止一两只。 她可不愿大晚上和勐兽打斗,决定丢下赵王,绕道而行。 赵王无缘无故遇冷,心有不甘,亦步亦趋尾随在后。 未料鱼丽一脸不悦,竟加快脚步。 赵王斗志乍燃:「比脚力?奉陪到底!」 鱼丽被他气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施展轻功,直往山顶掠去。 沿途桃花林繁茂,小径蜿蜒延伸,尽头依稀是以青灰巨石砌成的碉楼,如参天巨人冷峻俯瞰连绵北山。 二人无闲心欣赏这茫茫夜色、巍巍山景,均自健步如飞,直窜而上,比试登楼。 黑漆漆的碉楼无烛无火,空无一人,显然因某些原因已闲置。 赵王腿长,体力比鱼丽更胜一筹,终究抢先跃上楼梯,三步并作两步,火速登顶,还洋洋得意,兴奋拍她肩。 「哈哈哈!可算赢你啦!」 鱼丽气喘吁吁,疑惑充斥心间——瞧这人全力比拼,倒像真心实意和她一决高下,不含半分儿女情长、怜香惜玉之念,莫非她自作多情,理解错了? 她移步石窗边,眺望夜幕下远山迷濛,素来无愁无苦的内心似被某物堵着,闷得她发慌。 他若有情,她恼怒;他若无情,她更恼怒。 赵王见鱼丽默不作声,只道惹她生气,屡屡想打破僵局,又恐说多错多,干脆与之并立,同看薄月稀星。 云聚云散,山影轮廓忽而模煳,忽而明晰。 一向畅所欲言的两人陷入漫长沉默,各自纠结,各自侷促。 正当鱼丽张嘴打了个哈欠,冷不防赵王一掌捂住她:「嘘!」 她屏息静听,果真捕捉到悉悉索索的轻微异响。 此地偏僻,明文规定山民不得入内,难不成花豹遛到围栏外? 良晌惊觉有叽叽咕咕的人声,口音非本京城及周边人士,不由得一凛。 三更半夜,鬼鬼祟祟,非奸即盗! 她僵立不动,由着赵王维持原来的姿势,竖起两耳,总算听见「新镞」、「韧性」、「淬火」、「北冽国」、「提防」等字眼。 只需稍加推断,她已能猜出,有人把赵王对箭镞的改良秘密告知了外人! 她下意识以右手抽出左侧刀柄,随时等对方靠近碉楼,便跃下去挥刀杀人。 赵王看透她所思所想,赶忙夺了她的刀,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莫冲动!下方为山林,路途通达,地势开阔……咱俩分头追六个人,力量太分散,易着他们的道儿!」 鱼丽一生中何曾与男子挨得这般近? 温热气息落向她颊边,激起阵阵颤慄。 赵王见她没作下一步动作,松了手,沉声细语:「听我的,引上来,逐个击破。」 鱼丽问:「怎么引?」 「你、你叫几声,娇软点的。」赵王赧然。 鱼丽会意,忸怩良久,终觉羞耻:「我叫不出,你叫。」 「那……一起叫?」 两人你推我让,隐觉那伙人大有去意,情急下同声而唿:「啊!」 果不其然,交谈的六人步伐一凝。 鱼丽硬着头皮,从牙缝里挤出「嗯嗯」两声。 她曾因有要事找晴容,偶然听过里头如云似水的细碎低哼,为此羞涩一整夜,如今危急关头,唯有似是而非乱哼哼。 赵王身为血气方刚的烈气男儿,与意属的小姑娘深夜共处,本需极强定力;乍闻那「哼唧」如猫撒娇之音,即刻周身发烫,体内热潮汇聚一处。 让他最郁闷又无地自容的情况发生了。 为抑制那蠢蠢而动的劲儿,他调整唿吸。 奈何深息带喘,宛若寂寞长夜的喟嘆,与鱼丽那奇诡的软吟交织成静夜中绮丽粘缠的乐章。 乍一听,倒真像那么回事。 有人谨慎逼近,楼梯年久失修,发出「吱呀」细响,彻底绷紧鱼丽的心弦。 她挪了小半步,伪装的呜咽声略微急促。 记起刀在赵王手里,懒得回头向他索讨,她反手去握他的刀柄。 赵王「嘶」声抽气,急忙摁住她的手。 她心道:都什么时候了!竟小气到这程度? 激愤之下,她稍稍一旋,没能出鞘,才警觉这手感好像……不太对。 所以,她慌乱中抓了个什么玩意儿? 「鱼儿……刀、刀还你,别乱来……」赵王哀求声中更添喘意。 鱼丽忙不迭松手,颤抖着接转自己的刀。 无须多问,她已大致知晓答案。 还有比这更蠢的举动吗?能不能装作无事发生?她仔细回想适才的力度,应该不至于把人抓伤吧? 刀柄的冷凉未能灭掉她掌心的火热,人如置身炭火烘烤、油锅煎炸,满耳尽是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少顷,两道影子从楼梯口闪掠而出。 鱼丽顾不上羞赧,纵身一跃,与赵王双双扑去,连下狠手,赶在敌人未能吱声前敲晕了,稳稳接牢,悄然放下地。 第224页 这两个歹徒作寻常农夫装扮,身材高大,所用武器带北冽国特色。 一击即中,二人对望一眼,继而哼出方才那奇怪声响。 楼下四人久不见同伴归来,误以为他们忙着看戏。 好奇心切,留下一人把风,三人蹑手蹑脚攀登而上,被鱼丽和赵王以同样方式放倒在地。 其中竟有一人为营地受训的侍卫! 鱼丽忿然朝那人补了两脚,轻巧翻出窗外,挥舞单刀,迅速解决掉楼底下最后一员。 她还刀入鞘,朝楼上的赵王粲然一笑,给他比了个大拇指,随后捣腾碉楼的杂物,翻出一破斗车、两捆麻绳。 赵王连提带挟,分批把或晕或伤的奸徒拎至楼下,不由分说一併捆上斗车,沿曲折山路,悠哉悠哉拖回营地。 驻守门外的护卫早断言赵王和鱼姑娘一前一后熘出去幽会,却万万没料到,花前月下竟顺道捉了奸细和异国密探。 连夜盘问,人人眉飞色舞,嬉笑打趣,一片雀跃欢腾。 【六】 「小鱼儿!」 当闹腾的众人散去,赵王喊住鱼丽。 剩余三三两两的部属识相退避。 鱼丽伸手捂好未打完的哈欠:「啊?」 赵王讪笑:「那个……我生于淳启二年九月十六日,喜好是骑马、射箭和耍刀……你没忘吧?」 鱼丽恨不得把他摁在地上狠狠摩擦。 「几个意思?成天翻来覆去就这两句!」 「我是说……」赵王赧然垂首,慢悠悠踱向她,「你既知晓我为人,觉得我怎样?」 鱼丽横睨他那英气逼人的眉目,颊边烧灼,嘴里嘀咕:「人模狗样!」 「嗯?」 「挺好的,挺好的。」鱼丽随口敷衍。 赵王笑颜绽放,握紧拳头告诫自己别再瞎说八道,寻思过后,小心翼翼提示道:「我的赵王府……也挺好。」 「嗯嗯。」 「你要不要来我府里……受训?」 鱼丽柳眉一挑:「我是太子妃的人,跟东宫卫受训才合情合理,到赵王府受训?哪门子的规矩?」 赵王俊颜微红:「我、我是想……让你顺带当一下赵王妃什么的?」 「你……?」鱼丽心跳如擂,瞠目结舌,「我、我……我拒绝这份差事!」 赵王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开口,遭她毫不留情回绝,面子上挂不住,怒道:「你打也打过了!摸也摸过了!就、就该对我负责任!」 鱼丽被他前所未见的无赖惊到了:「我又不是故意的!再不济你摸回来啊!」 赵王惊悚觑向她下腹:「你也带『把』?」 这话,无疑印证了她先前所为。 她恼羞成怒,捋起灰色袍袖:「来打一架!谁赢,谁说了算!」 不等赵王同意,她猱身而上,拳风凛冽。 赵王咬紧牙迎战,与她近身而搏,斗得难分难解。 双方你来我往,连拆两百多招。 她辛辛苦苦练了一日,体力不支,狠心拼尽全力,噼、踢、勾、扫,攻守间半招不让。 赵王渐占上风,若要赢她,倒不算难事。 但他从她拳拳狠戾中嗅出抗拒感,心下凉透——她不情不愿,他赢了有何用? 一晃神,她如翻江倒海的一掌当胸拍来,他固然能回击,却因担心伤到她而选择不招架。 「嘭」,鱼丽在惊愕之间把他打得倒退数步,顿时慌张又歉疚。 「你这人!好端端的怎就……?没事吧?」 赵王苦笑摇头:「看来,我是真不招姑娘家喜欢。」 说罢,转身步向住处,背影寥落。 鱼丽无从辨别那酸涩滋味缘于何处,冲口道:「且慢!」 赵王茫然回眸。 鱼丽食指互对,话音讷讷:「我……还没画龟呢!」 赵王无奈返回,等待她如以往那般用笔墨留印记,没料她慢吞吞抬手,以微颤指腹在他腮边涩涩划了个圆圈。 微带薄茧的手指在他硬朗面容上徐徐滑动,陌生触感诱发彼此一哆嗦。 他几乎怀疑,她在撩他。 鱼丽收手,窘然垂眸,悄声劝慰:「你不是不招姑娘喜欢。」 「可你讨厌我。」 「我没讨厌你!」鱼丽粉唇抿了抿,「我就一粗枝大叶的赤月族女子,跟我家小公主不一样!我端不住又没规没矩……你要是个寻常护卫倒也罢了!」 赵王失望:「你和甘棠……?」 鱼丽没法解释同来的并非甘棠本人,只得接着原先的话题:「我觉你人品、性格、武艺……哪儿哪儿都好,可我不适合养尊处优的生活!」 「我跟别的皇子也不一样,我也端不住,也没规没矩!也过不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赵王轻轻揪住她袖口,「咱们一起去边地驻守,北临北冽国,东有初鹰族,少不了掐架打斗! 「小鱼儿,你身上流的是赤月人的血,赤月姑娘大多豪迈潇洒,雄姿英发,不该困在京城。只有见识过、相处过才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想要什么样的人。我亦走过弯路才懂得……要不,你先随我尝试尝试,体验体验?」 他话糙理不糙,语气诚恳中满溢柔情,教鱼丽一颗浮浮沉沉的心渐趋安定。 细看他身量魁梧,浓眉星目,眼袋紧实,鼻子大而挺,耳朵大又饱满,喉结突出,长指粗实……莫名让她想起某位长辈「挑男人」的秘诀。 第225页 「算了,看在你长得实用、好用又耐用的份上,我姑且……尝试体验一把?」 说完,她抬指戳向他心口。 如灵光闪现,勐然捕捉到「实用」隐藏的含义,她羞臊不已,急忙抽手。 赵王欣喜若狂,却不知该如何表示。 想挽她的手,想摸摸她的发冠,想…… 曾闻赤月风俗比大宣奔放,年轻男女一旦定情,就能牵手入林,你侬我侬、这样那样的……嗯,他不能太怂。 于是,他红着脸,捧起她绯红欲燃的脸蛋,快速亲了一口,随即拽她入怀,死死抱住不撒手。 「那、那……你来『体验』啊!」 作者有话要说:  钢铁直男赵王vs时不时爆出惊人语的小鱼,凑成了一对憨憨。 · 千丝最近两头跑,外加番外的视觉跟正文不一样,基本上要当作小短篇来写,进度有点慢,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待。 八仙楼黄金鸡,在《小龙椅》提到过。 他们的gg语是——爱她,就陪她吃黄金鸡。(⌒▽⌒) ·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阿梨joy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nn熨洲歌 4个;鱼、小院子、木昜、明湖、阿梨joy、玛丽苏苏、得意浓、para_siempr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olores、阿梨joy 5瓶;苏评论呢找一个●━● 2瓶;foxandcat 1瓶; 谢谢大家( ̄3 ̄) 第94章 番外二 观莲节刚过, 城南一带山砌青黄,水积碧翠,如青绿山水画卷徐徐铺展。 游人渐稀少, 犹有万荷点缀于层叠绿叶间;清风荡漾满湖香甜,伴送一叶兰舟柔柔破浪。 舟上佳人谈笑声清脆如银铃, 惊起鸥鹭。 轻纱飞扬处,乍露两个窈窕身姿,衣饰华贵, 丽色动人, 正是微服游湖的晴容和夏皙。 「阿皙,」晴容慵懒靠在船篷一角, 素手理了理烟紫纱衫,「你向来爱热闹,近日为何只邀我出游?」 夏皙漫不经心剥着现摘的莲蓬,将嫩绿莲子置于白瓷盘内,碧莹莹的煞是好看。 「太子哥哥忙于政务, 乐云姐姐捣腾生意,三哥和准三嫂筹备婚礼, 都没工夫陪我;至于清漪……随兄南下,已有个把月了吧?」 「陆大公子为工部员外郎, 此次奉命巡查运河堤坝, 我略有耳闻。印象中,陆姐姐鲜少离京, 此去多日, 所为何事?」 「她没说,」夏皙神色暗藏微妙,「外界说她婚事未定, 为避流言散心;可她一贯豁达,岂会在意旁人的看法?我倒听说……他们兄妹特意绕道去了趟容城。」 「容城?」晴容微微错愕,「不就是……?」 夏皙眉眼倾垂:「嗯,三个月前,齐夫人病逝,子翱哥哥和弟弟妹妹们在容城老家守孝。树倒猢狲散,废后齐氏和齐老六以谋逆罪论处,齐大人退得不光彩,当地难免有仗势欺人者藉机打压他们。我和子翱哥哥有过夫妻之名,私下如兄妹,本想出面干涉,又怕……」 晴容瞭然:「怕你表哥有所误会?」 「可不是?」夏皙丹唇轻嘟,「自遭逢大难,他对我冷淡至极;冤案昭雪大半年,我也和离半年有余,他仍躲在府内,拒绝一切邀约,也未寻过我……或许因重回余府事忙,又或者不愿招致闲言碎语,或许连老天爷也捋不清他那弯弯绕绕的心思。」 她自问和余晞临相知相许,即使歷经种种变故,她依旧念念不忘,对方亦不可能轻易放得下这段情意。 她按捺急性子,「贴心」地予他无数理由,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乍闻陆清漪随兄出行,疑似造访齐家人,使得她惊疑不定,琢磨不透。 寻思间,忽闻笙歌声幽幽,由远及近,夏皙料想有船驶近,遂不露声色退回绡帘内。 四五丈外,一艘华美画舫缓缓行驶于莲叶丛外,船头闲坐一歌伎,裙泻烟霞,怀抱一琵琶,银弦声声,妙人妙音。 晴容与夏皙顿觉清音如泉流轻淌,又似碎雪翻飞,悠远清贵,不绝如缕,忙命僕从停船而听。 一曲尽,正欲掉头返回,谁料船中人推杯换盏时,竟闲扯到京中风闻。 「你们说,嘉月公主此举,究竟是对前任驸马重情重义,抑或有心撮合齐陆二人?」 夏皙傻了眼。 ——莫非大傢伙儿皆认定,是她指使陆清漪前去探望齐家人? 她摁下满肚子火,侧耳倾听,只听得另一女子笑答,「依我看,兼而有之。」 「可不?陆公子既为内阁首辅长子,陆千金为太子妃殿下和嘉月公主的挚友,兄妹素有才名,此行请齐大公子鑑定苏公的《元赟贴》,惊动了容城一众官员和家眷迎候,明摆着暗示当地乡绅恶霸,齐大人虽非荣归,犹有朝中老友惦记……」 说话的,是一位侯府世子夫人,平素和乐云公主交好。 因画舫渐行渐远,夏皙不好跟随,剩余的争论没听全。 她心头百感交集,低声怒唿:「清漪事前压根没和我商量!难不成……要陷我于不义?」 晴容杏眸徜徉惑意,蹙眉道:「这事儿,不见得是陆姐姐的意愿。」 「嫂子何出此言?」 「前朝苏公手书《元赟贴》,是老人家写给好友傅元赟一通信札,行笔流畅,俊雅秀丽,通篇和悦,本是东府藏品。两个月前,殿下见余大公子爱不释卷,故而割爱相赠。」 第226页 「什么!」夏皙如遭惊雷砸中,「表哥与陆家人和好,是早晚的事;可他从太子哥哥处讨得此帖,岂可赠予陆家?清漪懂行……缘何跑去找子翱哥哥鑑别?」 「你呀!只管看表面!」 「我可没他那么多弯来绕去的小心眼!若心里有我,哪里会拖上大半年亦不理不睬?他定是嫌弃我……嫁过人!」 「少胡思乱想!」晴容失笑,「他身子骨大不如前,心态也在逐步调整,做事审慎些乃常情。如若换作是我,遭受磨难,身心俱损,绝不希望被意中人瞧见病弱一面。」 夏皙愠道:「您卧病时,太子哥哥何曾嫌弃?他没日没夜守着,时时刻刻护着呢!」 「打个比方罢了!余大公子自尊心强,你比我了解,岂有不知之理?先别恼,我改日请余三夫人进宫叙话,探探虚实。」 「这一层,我早就想过。前两日,我把小舅舅一家请到公主府。小舅舅一如既往单纯,只顾吃喝;小风铃人小鬼大,套不出话;小舅母先后侍奉母后、太子哥哥和您,嘴巴甚严,不肯透出半点风!」 夏皙越说越气,手中莲蓬被撕成碎片。 晴容念及崔简兮的圆融审慎,笑得意味深长:「若无蹊跷,何须伪饰?」 夏皙赌气:「算了!等三哥婚宴过后,表哥要是不来,我就冲进余家……把他、把他……!」 ——把他怎么样?她又能把他怎样? 晴容莞尔:「把他……摁在墙上亲?」 「嫂子好坏!」夏皙绯颜欲滴,忽而凑近窃笑,「你常把哥哥摁在墙上……亲,嗯哼?」 晴容烧着耳推了她一把:「我哪里摁得住他!」 「哈!看样子,是想『摁』,没能摁住,被『反摁』了?」 夏皙莫名来了意兴,伸手去摸晴容平坦的小腹,打趣道:「你俩摁来摁去,肚子也无丁点儿动静?」 话毕,隐约忆起贵女们私议,说太子和太子妃大婚半年,未获子嗣,有朝臣建议立侧妃云云,眸光略微一黯。 晴容察言观色,猜出她心意,浅笑:「放心,我无传闻体弱。师父让我缓一缓,等个一年半载再怀孩子。」 夏皙一直没搞明白她婚前中毒并扯上表哥的细节,旁敲侧击太子和小七,一无所获,只得作罢。 眼看日光西倾,姑嫂二人下令边移船靠岸边採摘莲花莲蓬。 其时湖上行船疏疏落落,偶有渔歌互答。 夏皙怔然立于船首,眺望青屿浮于烟岚尽头,碧峰白塔尖尖,耳听风里遗落的悠悠梵唱,万千心事堵得她喘不过气。 一唿一吸间,水眸泪盈盈。 晴容觉察她的情绪数度起落,柔声问:「怎么了?」 「凌云塔,儿时常去,」夏皙哽咽,「我每每爬山爬不动,表哥总会弯下腰背我,从五岁到十五岁……事实上,长大后我已无须他搀扶背负,可我就爱粘着他,有时还会偷偷摸摸摘些花叶插他发上,捉弄他。 「他从不戳穿我的小小诡计,任劳任怨。其实啊……大伙儿都说,余大公子常有脾气火爆之时,可他从不曾对我说句重话,事事处处依着我,还说……只要我乐意,永远会是世上最幸福美满的小公主。」 话到最末,嗓音嘶哑。 她至今未忘,去年万寿圣宴结束,他随她步出望春园,也曾说过类似言辞。 纵然语调恢復了久违的温柔,却似利刃划在她心。 晴容取出丝帕,轻拭她泪痕:「多思何益?此处若有太多回忆,咱们换别处?」 夏皙黯然:「何处没他的记忆?我俩曾把京城翻个底朝天。」 晴容淡笑劝道:「兴许,这也是他足不出户的原因之一?」 「除非他把余府拆了重建,否则……亭台楼阁、砖木墙石,到处有我的踪迹,他会记起我。」 夏皙感伤稍减,唇边没来由扬起三分得意。 ··· 夏末初秋,赵王府迎来喜气洋溢的盛大婚宴,各处挂红飘彩,欢笑声此起彼伏。 鱼丽自和赵王定情,便获赤月王授予郡主封号,又迁入行馆学习大宣皇族的相应礼仪。 新婚夫妇虽热衷闹腾,因皇太子携太子妃亲至,全程循规蹈矩;宗亲权贵、文臣武将行止端方,满场气氛热烈而不闹腾。 夏皙以往趾高气扬,自知和离后没少遭人议论,亦懒得应酬,索性跟着晴容入新房,陪鱼丽聊天解闷。 鱼丽依制戴三十六叶牡丹九翟冠,穿大红绉丝大衫,配以深青色织金云霞凤纹霞帔,通身光华流彩,衬得俏脸嫩生生的。 「好饿……」她偷眼斜睨桌上层层摆放的精美糕点。 「尝尝这个,不会掉屑。」 夏皙捧来小碟桂花冻,顺手拿银箸夹起一块,送至她嘴边,情态热络亲昵。 晴容啐道:「好呀!你俩如今熟了,便抛下我?」 「怠慢了太子妃殿下,在此赔罪。」 二人笑嘻嘻各夹一块,同时餵向晴容。 鱼丽戴她吃完,笑着抱怨:「说到餵食,我便来气。」 夏皙奇道:「咋了?」 「还不是你那榆木脑袋的三哥!」鱼丽嘟嘴,「观莲节时,他邀我去湖心酒楼……」 夏皙犹记三哥从北冽归来翌日,一伙人也曾去湖心酒楼,忙问:「之后呢?」 「酒足饭饱,我见他兴致勃勃掰碎馒头丢水里餵鱼,开玩笑说『我也是鱼,你何不餵我』。」 第227页 晴容与夏皙为过来人,料知这话或多或少含括撒娇乃至索吻的意味,不禁戏嚯而笑。 却听鱼丽气鼓鼓道:「谁知,那傢伙……竟反手把餵鱼的馒头屑塞我嘴里!我、我差点想把他推下湖餵鱼!」 「何必推下湖?你直接啃两口,不也是『餵鱼』么?」 姑嫂二人笑翻,惹得新娘子羞恼,探手戳她们。 夏皙收敛笑意,明眸泛起真挚,温声抚慰:「三哥直来直往不会拐弯,令我操碎了心,往后……请三嫂多多担待,多多费心。」 鱼丽握住她的手:「我以后轻点揍他。」 至此,夏皙最爱的两位兄长均获幸福,最大的心事得以了结。 可她自身的满怀情思,无处可託付。 见亲如姐妹的两位嫂嫂聊起恩师,夏皙压抑心间小小寥落,出门巡视新房院落的诸物,又细细叮嘱侍婢们小心谨慎。 穿过曲折迴廊,她正想看乐云公主是否已抵达,未料扶疏花木深处,信步走来数名年轻男女。 尽管那瘦削的身影走在最末,仍第一时间入了夏皙的眼。 余晞临颀长挺秀,水绿缎袍素洁简雅,步履已和常人无异,未露蹒跚之态。 山眉凛凛,桃花眼深邃,年少成名的疏狂之气被时光砥砺至沉稳持重。 夏皙如在梦中,待看清他身畔人居然是久未归京的陆家兄妹,不由得气苦。 余陆两家祖辈识于微时,三代交好,表哥和陆大公子亦曾为同窗好友,与陆清漪亦相熟多年。 她能忍受表哥龟缩在府邸舔舐伤口,却没法忍受他伤愈后先和自己的姐妹凑一处,且最信赖的闺蜜竟还瞒了她许多事! 依照她往日的脾性,定然忍不住冲出去质问一番。 不知何故,满腔怒火轰然炸开,焚尽藏掖的期许与奢盼,连带那点追根究底的好奇和埋怨也烧成灰。 心,凉凉的。 精緻唇角挑起一丝冷笑,她支走两名随行侍女,甩袖返回茂密桂花丛,习惯性地往东园疾行。 赵王常年习武,府中景致简练,曾在东园特意辟出大片庭院,以接待兄弟姐妹;又因与夏皙最亲近,单独划出一套两进院落,供她过府游玩小歇。 然而这一回,夏皙行至垂花门前,抬头见银杏叶染金,心一沉,步一凝,蓦地泪流满面。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到此地。 刚转身,尚未挪步,不远处竹丛人影一闪,吓了她一大跳。 「谁?鬼鬼祟祟躲在角落里!」 「姐,是我。」 一紫袍小少年蹦出,面容俊秀,大眼睛水灵灵,却是小七。 夏皙嗔道:「你这傢伙!故意藏这儿捉弄我?」 「才没呢!」小七撅嘴,「憨憨好像飞到里头去了!我在等它!」 「三哥成婚,你把猫头鹰带来做什么!」 「自然是让两位殿下见见他们的爱鸟!」小七理直气壮。 夏皙知弟弟自去年初便常嚷着要养什么「憨憨」,后来还真逮着了一只;恰逢晴容昏迷,「借」给太子把玩了两个月才索讨回去,日日夜夜搂着。 她和小七虽常有争执,终不忍让他久候,遂从贴身佩戴的小荷包内取了一把嵌玉钥匙,打开门上铜锁。 「你自个儿进去找吧!」 小七嬉笑推门:「姐,你在三哥府内藏了何种宝贝?值得你随身携带这么把钥匙?」 「不许碰我阁子里的东西!」夏皙放心不下,蹙眉随他跨槛,以作监督。 园内有两座楼阁,一座门窗紧闭,另一座则四面通畅。 冷冷清清,山石草木经过精心布置,可惜近日缺打理,地上满是半绿半黄的落叶。 姐弟二人转悠一圈,惊飞几只小麻雀,再无别的鸟影。 夏皙一脸不自在:「哪有憨憨?」 「嘘!」小七示意她噤声,自己反倒吹起口哨。 院外依稀有奇怪「唿唿」和应声,似鸟非鸟。 「姐姐原地稍候,省得又把憨憨吓跑。」小七边说边蹑手蹑脚往外挪移。 夏皙轻啐:「一天到晚不务正业、神神叨叨的!哪里像个皇子?」 小七难得没反驳,迅速消失在阁子后。 院门方向似有细碎脚步声靠近,暗带迟疑,一沉厚男嗓发问:「风临,你确认……小七要约我在这僻静处讨论棋艺?且在主人家备席之际?」 夏皙目瞪口呆,竟然是晞临表哥! 「是啊!哥先进去,我去给你们弄点茶水点心。」小风铃话音如常天真烂漫。 随后踏叶声近,大门忽而被拉上,继而「咔嚓」一声,从外上了锁。 夏皙一惊,提裙奔出,只见余晞临回身用力拍门。 「风临,你、你在闹什么!」 小七的嬉笑声从院外传来:「大表哥,我把姐姐请来了,你别惹她难过!否则我会告状的哦!」 小风铃附和:「哥有什么话,当面和表姐说,别老对着白墙感怀往事!」 余晞临浑身一僵,蓦然回首,对上了身后那双明净如清溪的眼眸。 ··· 阵风掠过,金黄色的银杏叶盘旋划过二人之间,敲破淡泊沉静的空气。 如有一股清冷泉流淌于心,沖刷着荒芜杂思,唯剩乍惊,乍喜,乍怨,乍恼。 喧闹声、鞭炮声、喝彩声零星随风漫入偏僻小院,却打不破尴尬僵局。 第228页 余晞临静然而立,湖水绿袍色泽清雅,朗朗如修竹。 夏皙绣银红裳曳地,精心妆扮的娇颜胜过春花,偏生眼底悽怨夹着火、凝着霜。 曾是良工琢就的玉人,守望彼此漫长的成长岁月,更有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痴狂。 此际横在中间的,有令他们失去至亲的冤案,有他躯体与心灵承受的双重折磨,有她草草收场的婚姻…… 明示暗示,苦苦等待,持久的孤独与遭叛的疑惑使得她心力交瘁。 若遭厌弃,她还想保留一国公主仅存的尊严。 「我……是被小七骗来的,并非存心给你设陷阱。」 她率先启齿辩解。 余晞临默然勾唇,掺杂浓浓涩味。 等候数月,换来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夏皙火气更盛。 「敢问余大公子,关于苏公的《元赟贴》有何解释?既是太子殿下所赐,何以落入陆家人手中,还辗转到了容城?」 余晞临平静注视她:「回公主,苏公手书,确从殿下处讨来,恰陆家兄妹随父驾临余府,与我几番探讨。遗憾余家早年所藏的苏公墨宝或抄没或变卖,无法比对……我斗胆请他们帮忙鑑别真伪。相熟者当中,最擅长辨识的莫过于齐兄,刚好清元兄南下,陆家妹子同行,便一道捎去。」 夏皙淡淡一哂:「能进得了东府的藏品,还有假的?你借那对兄妹之手,暗地里帮助齐家一臂之力?我猜的,可对?」 余晞临收回眼光,没吭声。 夏皙素知他,如若她猜错了,他必定当场否认;不声不响,等同于默认。 这算几个意思?待她有情或无情? 她前夫一家远在三百里外,他兜着圈子,不露痕迹解决掉他们的困难;可对同在京城的表妹兼前未婚妻,他非但迟迟不表态,就连孤男寡女共处,也没打算哄她两句? 夏皙满心疑虑、困惑、忿然、难过……搅合成近乎于崩溃的唏嘘与惋惜。 她确实不晓得要拿他怎么办,总不能像嫂子说的「把他摁墙上亲」吧? 奇诡念头伴随漫流绮丽的回忆浮现于心。 从骄纵任性的小公主沦为痴情苦等的失婚少妇,她浪荡一回,当片晌恶人又如何? 于是,她扬眉一笑,决意趁他无所防备,扑上去狂亲一顿,然后丢下他,跑回阁内。 然则当她趾高气昂迈步而近,却不慎踩在满绣芍药的累赘裙摆上……脚下一绊,整个人扑翻。 就在她要摔个鼻青脸肿、颜面丢尽的一剎那,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并适时拖住她的两肩。 「阿皙,」他难掩语调中的关切,「没事吧?」 夏皙顺着他的力站起,分明感受到他指尖寸寸带颤,等她稳住后当即缓缓松离。 悲怆与羞臊化作汹涌泪滴,倾泻而下。 余晞临忙不迭抽手,温言道:「你三哥大喜日子,好好的,怎就哭了?」 夏皙怒目瞋他——她怎就哭了?还不是因为他! 余晞临讪讪退了半步,无奈后方已是门墙,只好斜跨至庭院空旷处。 夏皙恨他自始至终迴避问题。 难道在他心目中,他和她从那桩案子后,便只配当无血缘关系的表兄妹,从此维持表面客套? 过去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情窦初开、甜情蜜爱、缱绻绸缪……彻底过去了? 那她的一腔柔情、无尽期待,又该如何收场? 抬眸瞪视那最熟悉不过的桃花眼,夏皙柳眉轻扬,挪步走向他,言语间咄咄逼人。 「你、你平日不搭理我,现在又这般温柔!装失忆?装清高?装君子?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你你你还要……要不要我,要不要当我的人!」 余晞临艰难退开,被她不依不饶进逼,已然退到窗门闭合的阁子前。 诚然,去年冬月,太子成婚前三日,余晞临曾于挟绣阁惊闻「驸马已拟下和离书」,并听夏皙斩钉截铁说「我也有拼尽全力想去守护的人」。 他的心如被某物狠狠撞击了一下,有惊,有喜,有愧,有悔。 其后尽心尽力钻研解药,外加来了赤月神女这位强援,他总算减轻罪责,逃离死地。 受太子嘱託,他回余府,亲力亲为整顿府中事,安排叔父予崔简兮名份,用「收义子」的名义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照顾他们的起居,培养余家继承人。 余府层叠错落的院落、堂榭亭庑,泉池渠井,满载回忆,有养父母的,也有她的。 厅堂曾有她喜滋滋偷吃的记忆,花架下的旧鞦韆曾有她红艷艷的裙影,浮满绿藻的光池曾有她用小石子击出的串串涟漪,他书房的屏风上刻过十余条她身高渐长的印记,窗前绿竹留下过她发脾气时乱割的痕迹,墙头曾挂着她踢飞的毽子,她爬过的石榴树更粗壮了……更别提府中的每一段路,皆有他们挽手共行的残影。 从孩提时代就被他捧在心尖上、立誓呵护一辈子、且全身心属于他的丫头啊…… 偏偏横生波折,生离死别,不尴不尬。 一想到她或许会主动找他,他便紧张得心慌。 只因他比谁都清楚,他落下一身的伤,也起过龌龊的心思,妄图用阴诡之术行不法之事,成了令自己不齿的人。 不再是昔时文韬武略、冠绝京城的飞扬少年郎。 第229页 没能力继承父辈的雄心壮志,横刀立马,驰骋沙场。 配不上大宣国最明丽最灿烂的那朵娇花。 心底的光暗淡了,又不甘心就此熄灭。 余晞临与婶母联合操持府中大小事,一得空便锻鍊体魄,强健筋骨,只等有朝一日能变回结实健康的青年。 午夜梦回,她的笑靥频繁温暖他,偶尔有另一男子形象时隐时现,使他嫉妒得发狂。 但对于自幼相识、温文隽雅的齐家大公子,他并无多少敌意。 尤其得悉对方落难,他干脆抢在夏皙之前化解,一来还了齐子翱照顾她的情份,二来免去她多操心,三来避免她和前夫接触,省得他再生醋意。 他做好准备会在赵王婚宴上与她重逢,但面对突如其来的诘问,他为护住最后的自尊,决定隐藏琐碎而脆弱的心事。 夏皙步步紧逼,接连发问,始终等不到回答,怒而抬手去拉他。 余晞临侧身闪避,试图劝她冷静,奈何没注意地上碎石,脚下踉跄,重心不稳,左手无意间一推,阁子的木门应手而开。 他往里一瞥,顿时愣住。 ··· 阁内所设非寻常的屏风座椅,而是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排排的架子和木柜。 适应室内光线明暗变化后,余晞临看清架上放置的各种草编,包括尺寸不同的提篮、果盒、垫子,各类草织昆虫、鸟兽。 无比眼熟。 他不由自主跨过门槛,错愕地踏进精巧编织物包围处,目光流连,许久方颤抖着双手,拈起一只草蚱蜢。 密织细剪,须脚俱全,活灵活现。 他亲手做的,每一件皆是。 从来京路上,到居于城西和城北交界的那处院落,他为摒除杂念,沉住心气,不断做草编,顺带以此谋取银钱度日。 他没刻意吆喝宣扬,还寻了不起眼位置,但依然陆续有人来买。 当初只道是自己手艺非凡,收穫了好口碑,此刻方知个中缘由。 ——他的阿皙,用尽手段,搜集并占据他所制作贩卖的草编。 心下酸甜苦辣混杂,滋味复杂难言。 再观靠墙的数排多宝格,上置花梨木首饰盒、奇趣动物石雕、六层同心玉球、走马灯、滚灯、泥人儿、棉塑雀儿、九连环、芙蓉石刻章、红珊瑚树、嵌有宝石的金银首饰、腊梅摺扇、牙雕小杯、兔毛球、鎏金铜手炉、玉扳指、包银翡翠镯子、金葫芦耳坠子,前朝秘色瓷瓶…… 或珍贵或平庸,无一不是他歷年闲来所作或所购、赠予夏皙之物。 另有一套银甲、红缨盔、长刀、硬弓、马鞭、皮靴,保存完好;没上锁的柜子,内有数件男子衣裳、汗巾、头巾,是他辗转落在她手里的私物;而黑貂裘、红披风等,则是他为她订做的。 桩桩件件,几近如新。 随着物品逐一展现,陈年旧事亦翻涌復至,以为被忘记的、被忽略的,越发鲜活。 余晞临小心翼翼拿起一只羊脂白玉小手镯,莞尔:「你七岁生辰时,我不在京城,这是后补的礼物,你还嫌弃没颜色,死活不肯戴;等长大后懂得欣赏,又戴不下了。」 执起那枚芙蓉石章,底部阳刻着「扬且之皙」四字,他感慨失笑。 「这章子……是我头一次学刻章,没刻好,你竟爱不释手。」 触摸那套明显已不合身的盔甲,他细看右臂上破损,思潮涌动,以手搓额。 「十五岁那年北上戍边,遇埋伏中了一箭……三个月后回京,你为此哭了一夜,非要扣下我的全身装备……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见不得人的草编,留着有何用呢?」 夏皙缓步至他身侧,垂泪道:「我答应过哥哥,若他肯彻查东宫一案,最后不论结果如何,我必心甘情愿当好齐家儿媳。 「有关表哥的东西,我难以割捨,毕竟寄託了我全部童年和青春;若放在身边,定会时时刻刻睹物思人;如随便在别处搁置,心里不踏实。只有三哥这偏院,有我一席之地,距离不近不远,无需刻意想起,也不必费心遗忘……」 余晞临逐件翻看沾染微尘的旧物,星眸忽明忽昧,重新陷入沉默。 所谓自尊,被强烈感动和漫长思念磨得粉碎。 夏皙几度想握他的手,屡屡微抬又放下。 「你若不念旧情,我倒也不怕!反正我已非当年依赖你的傻丫头!和你相处十五年之久,也许再过十五年才能完全忘掉你,可我不信……一辈子都忘不掉!再不济……我搜罗各色美男,养在身边,左拥右抱,照样过得活色生香!」 余晞临摆弄九连环,转目偷睨她傲气又娇纵、负气中透着委屈的脸蛋,不自觉弯起嘴角。 他爱煞了她动怒的样子,却常常捨不得她动怒。 夏皙察觉他没进一步动作,气炸,小声嘀咕:「你再不哄我,我立马到宴上,找十个八个美男子!」 她忘了院门被反锁,气乎乎提着裙子,转身就跑。 刚奔至雕花木门,冷不防手臂一紧,一股柔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硬生生拽回。 下一刻,她后背一痛,遭他摁在墙上。 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困她于方寸间,俯首吮住她的唇。 起初轻轻细啜,绵绵不绝,继而兇悍地以微湿而炽灼侵占她,强势而霸道。 搅动她的舌,教她羞且蜜,心魂尽失,疑心坠入梦内。 第230页 ——表哥拿错了她的剧本?先前的爱理不理呢?因这一屋子物件而改变态度?抑或……有其他原因? 哪怕四年前,他们躲藏于东宫书房,战战兢兢开启了人世间最迤逦妙曼的贴合,此时二人品尝舌尖的清茶或口脂,唿吸如初次亲吻般浑浊凌乱。 他吻得生涩、专注、认真、虔诚又贪婪。 如久旱的鱼歷尽艰辛,寻获一泓甜美清泉;又似孤军深入的将士,一路奋进,攻城略池。 直至双唇颤颤,舌根软软,余晞临才勉强放开她。 却闭了眼,与她额头相触。 夏皙的泪又一次滴落:「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错了。」 他微带喘意,闷声嗫嚅:「我不该……寄望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美满的小公主,我要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美满的小公主。」 夏皙轻抚他清瘦的脸颊,婆娑泪眼氤氲失而復得的欢喜与迷茫。 他幽幽嘆道:「还有,请你原谅,我大概没以前强壮勇敢。但,我会努力。」 四目相对,她从禁锢力度大致推测他的举棋不定的缘由——余家世代习武,而他引以为荣的武功,已荡然无存。 可那又如何? 那一年,他挨了八十大板、奄奄一息时,她说的话,大抵没能入他的耳。 ——无论你是死是活,是瘸是残,也只能是我男人。 念及此处,她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唇。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心照足矣。 是日下午,二人挽手笑看满屋信物,倾诉别后遭际。 一点点抹掉眼内寂寥,一点点恢復彼时时亲近,一点点寻回昔日温馨,他们充耳不闻飘渺而来的宴乐声,全然忘却身在何地、面临何事。 待笑泪交融、唇干舌燥、飢肠辘辘,方记起今儿是赵王成婚的大喜日子,急匆匆行出阁子。 院门的锁不知何时已被人悄悄解了,墙头有只灰白鸽子,披一身斜阳暖光,来回踱步。 余晞临怔然抬目,乍惊乍喜。 鸽子沖他伸长颈脖,点了点头,「咕咕」低哼,振翅飞离院落。 他微笑目送鸽影融于云端,与夏皙十指紧扣,径直迈向喜庆道贺声的所在。 所过之处,引发经久不散的惊嘆、欢唿、艷慕、议论。 分分合合,缺月重圆,鹊桥再架。 嘉月公主和余大公子重续前缘的佳话,一夕间传遍京城,沸沸扬扬,人人称羡。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写了五个版本,原本有余府的场景、孩子们的卖萌、陆姐姐和哥哥等细节,删删改改,来迟了~ 主角是阿皙和表哥,小七和小风铃助攻,穿插了晴容和太子、赵王和小鱼、陆姐姐和前驸马、余叔和崔姑姑他们的后续。 没错,我就是这么贪心!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5个;木昜、海绵口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菜一勺勺勺勺勺 1瓶; 其他的番外一个比一个好玩,争取早点和大家见面,谢谢你们还在=(^.^)= 第95章 番外三(上) 建昭元年, 花朝节。 京城东西夜市灯海流光溢彩,满城士庶均以花神庙所派发的面具遮挡脸面,簪花于发上, 雀跃高歌,欢庆节日。 道旁鲜花盆栽生意兴旺, 间或夹杂各类美食和新奇玩意,教人目不暇接,但人群中的一男一女仍引得路人频频回顾。 男子魁梧刚健, 比常人高出大半头, 发色略浅,一袭不起眼的灰色大氅, 戴飞燕衔海棠面具,只露出紧抿的双唇和白皙的下颌。 他横抱的女郎倾髻妩媚,以紫色蝴蝶面具遮脸,璎珞和珍珠耳坠子轻摇慢晃;身穿银灰色披风,内套合身淡紫色素纱褙子, 层叠裙裳以银白丝线绣满玉兰花枝。 体态婀娜,衣裙讲究, 气度高华,非富则贵。 她慵懒搂着那青年的健实肩膊, 舒心闭目而睡。 乍一眼望去, 俨然是对毫不掩饰爱意的情侣。 当前方两名读书人高谈阔论,女郎幽幽睁开一线迷离醉眸, 似有了兴致。 「太上皇退居行宫养病, 是大宣立国以来第二次禅让吧?」 「不错!眼下新帝登基,四国七族借花朝节同贺同乐,真可谓难得的盛举!」 「八方来朝, 万姓齐聚,难怪在鸿胪寺当差的妹夫忙得脚不沾地!」 「哎呀!瞧这些异族男女,大庭广众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嘘!少惹事!」 「话说回来,就连永林郡王也入京了,只是没引起太多关注罢了!」 「这两年皇城内波折频发,惊人大案一桩接一桩,所幸新朝新气象,定可扭转干坤。」 青年和女郎闻言,不约而同勾了勾笑唇,转而倾听另一侧少妇们的对话。 「前日,嘉月长公主带领众贵女到北山祭奠太后,一下马车就吐个不停,必已怀有身孕!」 「看来传闻是真的,昔日她心系表兄,和齐家那位不过是挂名夫妻,常年凑不到一处。」 「是啊!和现任驸马曾有婚约,现今出双入对,蜜里调油的,成婚两月便获喜讯,不是明摆着的么?」 「反观年纪最大的乐云长公主,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正月中旬恭迎返城的祭奠仪丈,我有幸远观,乐云长公主生得如下凡仙女,那张脸娇媚的呀……谁能想到快三十岁了?还无情无爱,铁石心肠?」 第231页 三人边聊边挤到路边挑选桃花。 女郎恹恹蹭了蹭青年,悄声嘟囔:「胡说!人家才二十八!」 青年步履凝滞。 他怀中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遭人妄议的新帝长姐,乐云长公主,夏春。 乐云忍耐天旋地转的眩晕,从青年处抽回縴手,轻捂红唇,悠悠打了个哈欠。 愣了须臾,又觉手无处可安放,再度绕上他的脖子。 带点湿润的柔软,烫得他两耳宛若熟虾。 乐云浑然未觉他微微一哆嗦,自言自语:「何谓『无情无爱』、『铁石心肠』?没遇上喜欢的,难不成草率将就?若生为穷苦人家姑娘,或许有迫不得已之处……可这天家公主嘛!活着走一遭,何苦走那笼络人心或繁衍子嗣的自困之路?」 她懒懒抬目,瞅见那青年滚动的喉结,伸出指头戳了戳,笑眯眯问:「我说得对吧?」 青年拘谨点头。 乐云细看他面具遮掩下的脸部线条刚柔并济,凤眼深邃狭长,眸光如浸染清辉,腮部甚白,于华灯下呈现剔透玉色。 哦?是个美男子? 对了,这人……是谁啊? ··· 花影灯光交错重叠,晃得乐云熏醉更酣。 欢天喜地的笑语声,却没能模煳耳边的狂烈心跳。 今晚的零碎片段浮现于脑海,有宴席上的飞觥限斝,有不绝于耳的箫管弦歌,有高朋满堂的热烈相庆,有……女眷席上对她的各种「关心」。 事实上,乐云从不把皇亲国戚们的催婚之言放心上,即使亲眼目睹帝后、赵王夫妇、妹妹和妹夫的柔情蜜意,她多半会款斟漫饮,微笑旁观,衷心祝福。 但这一夜,宗亲们如相约好了似的,纷纷捧出京中未婚才俊的图册,劝她过目。 诚然,册上英才个个养眼,资歷不俗,堪可为婿。 可她总觉差了点什么。 畅饮甘泉露后,她忽然懒得应酬,提前回了长公主府,又因远处漫溢佳节欢欣,索性脱下礼服大衫,只带女武侍沁儿偷熘至大街。 从西市逛至东市,恰逢花神庙为祈福信众发放群芳面具,她雀跃凑热闹,拉着沁儿去领,在戴上紫蝶拢绣球的面具后,被汹涌人潮挤到角落。 受酒意所惑,她无端生出胆大妄为之心,决意丢下沁儿,自行玩耍。 反正四海昇平,万民齐乐,京城并无危险。 然而没走多远,她受人推搡,微醺时脚步虚浮,不慎踩了一男人的鞋,痛得对方嗷嗷直叫。 那人背厚腰圆,面阔口方,先是破口大骂「哪来的不长眼睛的」;待见她孤身一人,曲线玲珑,立马改口。 「姑娘来花神庙求姻缘?这一脚,定是上苍的安排!」 周遭路人见状,齐齐退开数步,等着看戏。 乐云嗤笑:「既是上苍安排,那便无需道歉了。」 她本就嗓音娇懒,如春风抚花,再加上戏嚯笑音,听得那人骨头髮酥,色心顿起。 「当然用不着道歉!在下还须请姑娘到酒楼喝上两杯,以感谢玉足惠踩,令我精神百倍。」 说罢,便要伸手拉扯。 乐云贵为宗亲女之首,岂能容不三不四、不怀好意的男子动手动脚? 可她落了单,又不会武功,只得隐忍怒火,避过油腻爪子,冷笑道:「酒倒不必,本公……姑娘赏你银子买新鞋。」 那人的四名同伴见她素手盈盈,蔻丹如落桃,同时张开五指抓她。 就在她手忙脚乱、嫌恶拂开、被人揪住一截袖子之际,一道高大灰影从旁掠至。 不晓得使了何种法子,只听「哼哼」「哎唷」声响起,包围乐云的五名男子分别往不同方向跌出,摔倒在地,引发围观者惊唿。 乐云狐惑审视解围者的背影,健硕,伟岸,似曾相识。 当此人转头确认她的安危,燕子海棠面具遮住半张脸,遮不住俊美难匹的气质。 尤其那双星眸燃亮关切,红润嘴唇柔柔发声,她只觉神魂有瞬间剥离,竟没听清他所问。 一定是甘泉露之故,害她心如鹿撞,唿吸不畅,身体摇摇晃晃。 青年适时探臂,托牢她后背,低声道:「先离开是非之地。」 乐云茫然眨眼,却未挪步。 被打倒的男子相继爬起,高唿引来七八名随从,大有群殴之势。 青年似是不愿惹事,略一弯身,道了句「得罪」,将乐云抱在身前,骤然飞踢两脚,逼开拦路僕役,闪身融入人堆,直往西行。 堂堂乐云长公主,就这样猝不及防被一名陌生男子拐了。 但她贴近那壮阔襟怀,丝毫不觉慌乱,反而滋生出丝丝信赖和缕缕期许。 是因为这人仗义相帮、态度磊落?抑或浑身散发的逼人英气? 她不辨面目,甚至没问姓甚名谁,安全感来得无任何道理可言。 顺着一起一落的步态,她于恍恍惚惚间打了个盹儿。 醒后闲言碎语入耳,许久方回过神。 ··· 「买豆花嘞!山水豆花!甜咸都有!」 路旁不甚响亮的吆喝声教乐云精神一振,不自觉吞了口唾沫。 「停!停停停!」她娇声娇气嚷嚷,手指轻轻挠了挠青年的前襟,「我、我要吃豆花!」 青年停步环视,犹豫片晌,将她抱至一对老夫妇所开的豆花小摊前,核实她有能力站稳,才腾出手用帕子细细擦拭桌凳。 第232页 乐云夸道:「哟!竟是细心、周到、会疼人的小伙!」 青年窘然一笑,恭请她落座,随即立在她身后。 老妪殷勤招唿:「二位吃点什么?」 乐云探头探脑去瞄木牌上的字:「来碗甜的,加两勺红豆!」 老妪应声,又笑而端量那青年。 乐云回头朝他招手:「来坐呀!拘束什么呢?我请客。」 青年略微迟疑,道谢后谨慎坐到她身侧:「要甜的,麻烦加一勺核桃末。」 不多时,老妪捧来两大碗豆花,白腻如雪,表面浇淋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蜜浆,分别添加熬煮软绵的红豆和炒过的核桃仁,麻利放置两人面前。 乐云喜滋滋舀了一勺,却被青年制止,认真检查一番。 她虽觉奇怪,但美食当前,顾不上多想,也没摘面具,优雅餵入口中,深觉豆味浓郁,细如纱棉,鲜甜柔滑。 青年同样未除面具,一语不发,大口进食,似乎没多少细味之意。 乐云悠哉悠哉吃完,从随身小荷包摸出几颗金豆子结帐。 老妪早看出她服饰奢华,仍被这份豪爽吓了一大跳:「姑娘!小小生意,没、没这么多找零……」 「老人家拿着便是!」 「豆花不算什么……」老妪见她财大气粗,战战兢兢推辞,「且当给贵人免单。」 「唉!老人家大晚上还摆摊,可见日子过得不易……」 青年眼见两方僵持不下,赶忙摸出一把铜板,交至老妪手中。 老妪连连摆手:「也用不着这般多!」 青年示意她收下,当即搀扶乐云离座。 老妪笑道:「恭祝二位白头,良缘永结。」 乐云非但不恼怒,还噗哧而笑,转目见那青年耳根至颈部一片赤红,更起了捉弄心思,笑答:「借您吉言!」 话毕,挽了他的手,踩着半虚半实的步子,重新融入人流。 青年瞠目结舌,顺从中带着羞涩,亦步亦趋跟随。 乐云吃过豆花后比原先清醒了三分,触摸到他的指腹覆着薄茧,且莫名有种熟悉感,不由自主摩挲了两下。 青年愈发窘迫,又似没胆量违逆她,被动由她抓握,大气不敢透。 乐云心头大乐,险些笑出声。 好一个单纯小郎君!太好玩了!有意思! 幸好戴了面具,无人得知耍流氓的她,是大宣国的长公主。 两人牵手而行,一个东张西望,兴致勃勃,乐而忘返;一个两眼锐利,谨小慎微,时时防范。 行至十字路口,青年像是有所警觉,忽而半抱半拽,迅速把乐云拖进窄巷,将她抵在一大堆杂物后。 ··· 巷道曲折,灯光稀落,分外幽深。 乐云犹处于游魂状,圆睁水眸,不明其意。 过了好一阵,青年后退两步,温声致歉。 「对不住,方才有人跟踪,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乐云挑笑:「谁?谁跟踪你?我怎么没看见?该不会是为了制造单男独女共处的机会……而无中生有吧?」 「小的不敢。」 乐云巧指攀上他心窝:「小的?你很小吗?」 话音未落,陡然往上一掀,揭掉他的面具。 月光混着长街灯火,清晰映照出一张俊毅面容。 青年约莫二十六七岁,肤如堆雪,瞳仁略带棕色,鼻樑窄挺,薄唇似染了桃花色的月牙。 竟然是异域人! 乐云一时怔住,情不自禁抬手,触抚他的刀鬓、长眉、眼帘、鼻尖……寸寸挪移,所过之处,诱发他细汗密密。 五官的形状与比例近乎完美,再加上他昂藏身躯,全身浑然天成,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好看得有些过分了。 她的心勐地一颤,触发某种难以言语的滋味,欢喜又忐忑,无可名状。 她微眯醉眼,唇上漫过几许隐约淡笑:「也没比我小太多嘛!诺玛族的?成亲了没?有婚约么?」 她小指弯曲,颈项纤长,巧笑倩兮……无一不勾人。 青年惨遭撩拨,脸色红得不能自已,片刻才惶然摇头。 乐云被他逗乐,眼神平添些许柔媚:「为报答你救了我,还请我吃东西,要不……姐姐亲一口?」 青年整个人懵了。 乐云原是半开玩笑,存心戏弄,见这小伙子生得极俊,又闹了大红脸,顿时心生觊觎,遂一手勾住他长颈,踮起脚尖,以樱唇印上他的腮边。 微妙触感混合男子气息,化为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从唇上蔓延周身,使她陷入飘飘然的晕眩中。 心中有个小人儿仰天长笑——哈、哈、哈!本公主是亲过美男子的人了! 美貌如斯,不亏不亏。 见他毫无抗拒,且暗暗闪过乍惊乍喜之色,乐云洋洋自得,兴奋无状,接连占他便宜,在下颌与耳垂多亲几下,还嬉皮笑脸问:「如何?够不够?不够再来?」 笑眼如秋月弯弯,丹唇似红霞落落。 被亲傻了眼的青年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回魂。 「太多了……」他朗目亮起星辰,似攒足勇气,蓦地一咬牙,「我得还一些。」 乐云诧异失笑:「还有『找零』?」 话未道尽,她脸额一凉,蝴蝶面具遭他小心掀起。 乍然露了真容,方觉脸颊如被火舌舐过,心底的羞臊怯赧一叠接一叠。 第233页 青年不由分说,双手捧起她的脸。 俯首而下,灼烫的两瓣唇,贴向她眉心,又辗转印在她的檀唇上。 恰似春风抚动嫩芽,短暂一触,恋恋难捨。 勾魂摄魄的长目浸润沾沾自喜与羞愧难当,仿似窥探她的反应,等待她或打或骂的激怒。 乐云忽觉眼前人无比可爱——明明是身手不凡的勇武男儿,却又妥帖细緻,处处相护;羞怯内敛之余,不乏大胆行径。 鬼使神差,她以两臂环上他的颈,凭藉残存酒气,笃定宣告:「你『还』多了,我再补一下。」 随后,勾住他的颈,迫使他低头,又一次覆上她的唇。 轻摩半晌,她探出半寸丁香,描摹他的唇线,一改先前浮光掠影式的浅尝,诱其落入她所掘沉渊。 温克与矜持全被她碾碎。 他的手圈上她,使之与己相贴,形成相互索求探取之态。 最初的笨拙渐趋游刃有余,乃至透出久候的渲洩之味。 乐云溺于前所未歷的嬉戏中,交换彼此的红豆味儿或核桃仁味儿,揣摹双方的轮廓与质感,唿吸时缓时急,心跳亦乱糟糟的。 若说原来的恃醉逞凶出于恶作剧和好奇心,那么黏缠不息则源自难言的情与念,痴与恋。 醉迷不已,抵死不忘,双双失了心,丢了魂。 她给予,他偿还后再给予……癫狂攫取,不够,始终不够。 搞不清上钩的,是她,还是他。 惟愿这份如梦如幻的痴缠永无休止。 当夜市街道人烟渐稀,喧闹渐散,二人勉强松开对方。 他深吸着气,紧紧拢住她纤细柳腰,固她于起伏心怀。 心腔每一记跳动,皆充盈力量,迴响稳且实,予她心安。 她唇脂煳了,蜜颊绯红,往昔镇定的明眸潋滟莹润水光。 不得不垂下长睫毛,以盖掩那妥妥动了情的眼。 ··· 乐云身为太上皇的养女,在众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人前必须随时随地抑制贪玩本性,端着高贵优雅姿态;与相熟的弟弟妹妹私下接触,才偶尔泄露一丁点玩心。 一生从未拥有过「先独自熘达在大街,后与素不相识的男子温存」的经歷。 她大概是喝多了,或疯了。 不想回府,不想饰演那位端庄娇贵的长公主。 且容她醉一回,放肆到底,哪怕只有今夜。 于是她既不管府中可能有人来寻,亦不理会青年的原定计划,自顾戴回面具,牵他的手,再次跻身未散夜市,向西城门盪去。 他未问她的名字,她也没探听他是何方神圣。 牵手,搂抱,亲都亲了,何必枉费言辞再问出身? 沿途,她有一句没一句,絮絮叨叨,从年幼时遭遇家破人亡,到寄人篱下的琐碎事件,再到成年后的种种烦恼。 隐去身份,字字句句却是她平素不曾吐露的心迹。 青年莞尔聆听,时而腼腆浅笑,时而温柔劝勉。 清亮眼底浸染淡淡光华,又似凝聚未散水雾,因她的身影变得清透。 她能从青年的眼内捕捉到浓烈的情愫,有爱慕,有崇敬,有关爱,却难辩源起何处。 他认识她?可她铁定没见过此人。 毕竟,相貌如此俊俏,定让人一见难忘。 节庆期间,京城不设宵禁,允许城内外自由通行,二人轻松出城,漫无目的乱逛。 当乐云脚步渐缓渐滞时,青年怜惜且紧张:「不如……回去?」 「不,我得玩一整夜,我要你……」她摘掉各自的面具,笑吟吟补充,「陪我。」 青年面露难色:「不妥。」 「为何?」乐云酡颜嬉笑,媚眼如丝,「没能力护我周全?抱不动?」 青年如受挑衅,将她抄入怀内,抱她踏上山道,足下健步如飞。 乐云依恋地勾着他的肩,不时朝他下巴唿气,生生把他撩得面红耳热。 虽不知道他的一切,却对他害羞又勇敢的表现深表满意。 抵达城西外千顷花海的边缘,地处偏僻,无烛无火,唯清幽花香伴随虫鸣渗透空气,氤氲梦般的甜丝丝。 乐云酒意来袭,昏昏欲眠。 无从辨别睡了多久,迷濛中依稀觉察青年在东绕西转,她糯声发问:「怎么啦?」 「想带你到前头的楼阁歇会儿,但围绕而设的灌木丛和花丛……布置好生奇怪!」 乐云已猜出是牡丹园附近的百花迷阵,登时精神了些许:「听我的。」 她幼时常来这一带游玩,年岁渐长后自是没了那份童心;可在清风良夜故地重游,尘封记忆和乐趣被唤起,遂指点青年辨认冤枉路和死胡同,从叠石和荆棘隐秘处中寻出活路。 蓦然回首,年少时观望未来,大抵亦似误入迷路,会有突如其来的雄心壮志,有找不着方向的迷惘。 而今的她褪去青涩,从歷练中砥砺心性,已比往日更自信,可从容镇定直面所好所需。 兜兜转转,二人穿过重重障碍,到达迷阵中央的八角石亭。 亭内无灯油火蜡,青年四处检查,自屏风后捡了扫帚等物,简单清扫后,除下外披给垫至坐榻,方请乐云移步小歇。 乐云眼看他回身避嫌,内心漾起不悦与不舍,未及细想,右手勐地紧揪他袖口。 第234页 对上他赧然的长眸,她精心描画的眼,褪去了平时淡漠孤傲,秋水横波盈于眉睫,动人心魄。 左手探进他袖内,潜入中衣,食指和中指如小人走路般交替,一寸一寸攀登至他手肘。 每一次轻点,皆发他微颤。 「说好的,陪我。」 「我……」 青年气息渐促,忙不迭捂住她不安分的纤指。 乐云垂首低嘆:「怕我?还是嫌我不比二八年华的小妹妹?」 「不,你……贵气、娇艷、那个……别有韵味,」他挠了挠通红的耳廓,「我学不会文绉绉的那套,总之,你很好很好的,我、我应该保护你才对。可再闹下去,我怕自己把控不住……」 他那俊朗眉目和忸怩羞态糅合成奇妙光景,挑起乐云心绪,悠悠飘浮至九霄。 这个人,她想收入囊中,独占一怀暖春。 行止由心,心随意动。 她如懒猫般靠向他,哼笑道:「话本子常说,『英雄救美,日久生情,以身相许』。咱们干脆节省时间,直接『以身相许』啊……」 不等他回绝,她涩涩昂首,堵住他错愕的嘴。 柔唇妖娆,如无底之渊吸附他,促使他将娇体重纳怀里。 他红着眼,似豁出去一般,固牢她的后颈。 薄唇如绵绵细雨,落向她润洁的额、秀气的鼻、柔嫩的颊、芬芳的唇。 醉意醺醺,懵懵懂懂。 霓裳如濛濛飞絮悠然轻坠。 鬟髻缭绕,如云可餐;蛾眉效颦,含情未尽;凤眼溶溶,酒后朦胧;朱唇半启,皆付情郎;粉项娟娟,恍若梦寐。 情深爱浓时,狂风乍起,似觉雷电噼空,惊破柔风媚月。 又有露欺梨花,缱绻云与雨。 暗夜中两双眼睛闪动野望,唿吸相绕,温度相叠,一路焚烧,至死方休。 乐云受过不适,逐渐体会或进或退的奇妙,似一艘漂泊无定的兰舟,陷落蜜意交织的风浪里起起伏伏,跌跌荡荡。 当风霜雨雪消停,她蜷缩在他怀内,如觅到遮风挡雨的港湾。 意识涣散前的一刻,隐隐约约感受唇角轻柔一触,以及他哑嗓倾吐的半句喃喃自语。 「我定是……在做梦。」 ··· 梦里,漫天星辰随骤雨洒落,花海翻涌浪潮,将他们淹没。 乐云醒时,映入惺忪睡目是花木迷阵中的锦绣斑斓,承了先一夜的雨露。 正逢天际云影漏下金芒,勾勒榻边青年美好的侧颜,每处细节均可入画。 她满身酸涩软乏,心迷神盪,下意识拢了拢盖在身上的披风,方知内里衣裳已拾掇得一丝不苟。 ……? 那逶迤蕴籍、绮丽绸缪,仅仅是她醉后的臆想? 青年察觉她睁目,嘴角扬起几丝忐忑:「我、我太莽撞了?有没有……伤到你?」 遭他爱怜的眼光笼罩,乐云美眸微垂,狂热心跳去而復返。 啊啊啊啊……果然借酒招惹了陌路相逢的英俊男儿!难道她心中有那般如飢、似渴? 醉意全消。 她总算想起被遗留在花神庙的武侍沁儿,料想那孩子脾气火爆,若寻不到她,定要将京城掀个底朝天。 念及此处,乐云急忙挣扎起身,奈何人如揉碎了再重粘,竟不听使唤,只好死要面子嘟囔:「饿了,起不来,走不动。」 殊不知这话多少透着撒娇意味。 青年俯身抱她下榻,手忙脚乱替她整理髮皱的裙裳,将沾染狼藉的大氅草草一卷。 乐云瞥见那几点微痕,后知后觉添了羞怯,自觉妆容零落,慌忙戴上蝴蝶面具。 青年没再花时间闯入灌木丛内绕圈子,径直抱起她,施展轻功,几下纵跃起落,已出了迷阵。 「送你去吃点东西?想吃什么?据说城西有一家灌汤包味道相当好。」 乐云摇头:「不,我得赶紧回府,你带我回长治坊……」 「是。」青年未再多问,脚下如踏云般飞掠。 他体力极好,抱着她一大活人连飞带跃疾行十余里,仍步伐神速,无半分气促之兆。 途中,乐云数次想问他是哪里人、高姓大名、来大宣目的何在,又恐得出令她尴尬的答案。 抵至西城门外的小树林,正好迎面撞见十七八人策马而近,男女皆有,一见乐云那银灰披风和淡紫褙子,立时围拢二人。 震惊、疑惑、警惕,手握刀柄,静观形势。 乐云唯恐招惹误会,淡声呵斥:「我没事,都退下!」 为首的沁儿注意到青年身量昂扬,气韵非凡,似有说不出的眼熟;兼之自家公主长发披垂,主动搂住人家的肩颈,情态亲昵,当下暗松一口气,恭敬行礼,带领手下迴避。 乐云被护卫与府兵撞破,不好再把青年拐回长公主府,寻思间不自控地稍稍一挣。 青年会意,缓缓放她下地,手自始至终没收回。 「你的人来接你了,回府后好好休息。我尚有要事未处理,就不……」 乐云从他眷恋的笑容捕获了绵密细緻的浓情,悄然与他十指紧扣,柔声道:「忙完来找我。我住长治坊东侧,那儿……仅有一座府邸。」 她原想直言「乐云长公主府」,又担心青年霎时间惊闻拐骗他的是大宣国的长公主,说不定要吓坏。 第235页 倒不如先让他办正事,再据实相告。 「好。」 青年回握她的手,欲言又止,终归放脱了。 离去之际,屡屡回眸。 乐云目送他并不洒脱的背影,心里炸响千百朵绚丽烟花。 她早已过了少女怀春、情窦初开的年纪,以往没考虑接纳任何男子的追求和亲近,只因未遇见令她动心动情之人。 她行事不拘泥于世俗,觉兴之所至,事过无悔即可。 但这一剎那,她清晰听见心怦然而跳的声音,也清晰感知对那人怀藏迷恋,更甚者,滋长出託付身心之念。 不止想玩乐,更希望多加相处,乃至厮守。 如他身家清白,愿意侍奉她,她大可在府里安置一处院落。 来日要是真真心爱极了,给他个名分,亦未尝不可。 ··· 果不其然,乐云出走一整晚,府中人联合城防卫挨家挨户搜寻,却没敢泄露所为何事。 此番见长公主与小情郎城外私会归来,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乐云累得要散架。 回府后洗浴,洗不掉雪肤上宛若合欢花盛放的清浅印记;睡前仍禁不住回忆那青年的眉、眼、唇、舌,揣测他的来歷与过往。 午后,四弟永林郡王夏显离京在即,过府拜别。 乐云和他一同挂在太后余氏名下,感情歷来深厚,但有一件事,她确实愧对四弟。 ——明知四弟和五弟爱慕同一人,她明面上支持四弟,实则暗中帮助五弟。 此际见四弟降爵两年后形容憔悴,不復昔年风雅,她心下一酸,强忍周身乏力之苦,亲自送他出城,并语重心长劝慰。 「四郎,陛下曾言,若你在南地做出点政绩,他会找个恰当时机,恢復你的亲王之位,你可要争口气。」 夏显苦笑摇头:「当年母后、长兄和余家舅舅的死,终究因我生母而起。我未受牵连,实属陛下开恩,岂敢再对爵位存非分之想?他的好意,做兄弟的心领了。我如今过上与香道、丹青为伴的逍遥日子,当个富贵闲人,挺好。」 他勒马回望宫城,眸底潜藏愧疚与感伤。 乐云见他如此,深知此别不知何日再见,依依送了一程又一程。 归府时已是黄昏,管事说,曾有一戴燕子衔海棠枝的高大青年登门拜访。 众人知是长公主的「朋友」,未敢有丝毫怠慢。 然而那人等了约一柱香,便急匆匆告辞,未留片言只语。 乐云一头雾水,但直觉青年的情意绝不亚于她的,对方既然没被「长公主府」吓倒,还淡定坐下品茶,想来是临时有事吧? 她奔忙两日,茶饭懒吃,早早躺倒在床,恹恹而睡,没再往心里去。 未料次日清早,僕役呈上一封信,说是夜间塞进门缝中,上头逸笔勾了燕子叼花枝,想必为长公主所等之人所书。 乐云仔细甄别,信封乃上品,墨亦是好墨,内藏事物则凹凸不平。 好端端的,写什么信? 她惴惴开启,倒出一枝明艷艷的海棠花,及戳了无数小洞的信笺。 看了半天,只勉为其难认出「急」、「辞」、「表」和「珍重」这几个字。 珍重?他让她珍重? 乐云惊得目瞪口呆:本公主……居然被始、乱、终、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通宵写了一章,累趴了~(╯﹏╰) · 霸气大公主vs坚果小美男 这对在正文埋了伏笔,姐弟恋,年龄相差一岁左右。 大家就当小短篇看吧(^_^)v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湖、阿梨joy、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小院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可爱:舰长,星辰大海要吗、许乘月 10瓶; 第96章 番外三(下) 海上乌云蔽日, 巨浪掀天。 极目所及,三两艨艟如寒鸦难栖,大小岛屿似碧螺浮沉。 甘棠戴银丝面具, 高坐于桅杆之上,两眼直盯船首的白衣青年。 ——曾经的永王, 现今的庶人夏昂。 夏昂舒展双臂,人随船只而颠簸起伏,觉察他视线, 淡笑回头。 「用得着盯那么紧么?怕我跳海?我若寻死或逃亡, 哪会等到今日?」 甘棠冷眼,无语。 夏昂没话找话:」你上回拿匕首连划了我几刀, 至今还留着疤呢!」 甘棠闷哼一声,心道:活该被我姐暴揍! 他一心和乐云长公主多加接触,未料遭夏暄临时派来「护送」夏昂离京,与东海外岛上的戴雨祁汇合,害他连面辞机会也无! 夏昂似是读懂了他的不耐烦, 感嘆道:「枉你在陛下身边呆了十年,竟不晓得他表面严苛、循规蹈矩, 实际上爱打破常规?他当初未重责于我,固然是为同样服药误杀皇长兄的余大将军平反, 亦顾念君臣兄弟情谊。 「此番, 他登基大赦天下,自会暗中给我辟一条生路。加上雨祁力保我, 亲率戴家兵剿匪, 还为此受伤。陛下宽恩,但以他的谨慎周全,必然会派遣心腹相随……」 遭幽闭两载, 夏昂算是看透人生百态、人情冷暖,心性更为明朗豁达。 昨日已死,余生应惜取未散的温暖。 甘棠无心理会他的长篇大论,只关心夏暄是否有可能「打破常规」,允许他和乐云长公主稍加相处。 第236页 一想到他和她的「深交」,即时周身翻腾热流。 夏昂奇道:「你在想什么?虽蒙了脸,但你眼睛在羞笑,耳朵也红。难道你对陛下……?」 甘棠狂翻白眼,没再搭理夏昂,偷偷从袖内暗袋中摸出半截珠玉穗子。 小颗红玛瑙配以上等南珠,即便在暗淡天光下,仍流转温润光华。 都怪他那夜笨手笨脚,事后亦未留心,回宫后才留意大氅内夹带了她的配饰。 事实上,他无须睹物思人。 记得初次见乐云公主时,他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奉命保护仍为小郡王的夏暄。 他那会儿已显露异族人特徵,为免太过招摇,日常戴头盔和面罩,是以多数人皆没见过他真面目。 乐云比他年长一岁左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娇媚万状。出身尊贵、年少管事的经歷,使得她自带丰神韵味。 身为小小暗卫,甘棠没敢心存异念,但对美艷成熟女子的偏爱,由此而生。 一晃好些年,因夏暄和乐云关系极好,他没少见识这位大公主的出众风姿,以及柔中有刚的行事手段。 心怀欣赏,却从无觊觎之念。 尤其甘梨因东宫案过分自责,后享用他的身份,他更起过「一辈子和姐姐恍惚相依为命」之心。 直至余家旧案水落石出,他随夏暄到乐云的西郊别院,被她误认作姐姐,错牵了手,相陪闲坐小半日…… 当时只有担心被揭发的紧张,可那一夜,她的娇颜莫名入了梦。 他也好想把床褥被子打包带走。 此后,他不敢面对乐云,唯有不断劝慰自己,谁无血气方刚之年? 非他对大公主有所奢盼,仅仅是缘于她符合他的幻想罢了。 何曾预料,梦会成真? ··· 花朝节那晚既是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夏暄成婚这两年,白日忙政务,夜间多半与妻子花前月下、切磋丹青。 甘棠为避嫌,不再担任夜间护卫,而是替夏暄办各类隐秘任务。 开春时,他去了趟江南,拔除了南国安置在运河两岸的暗桩,神不知鬼不觉,不料行至京郊反倒被人盯上。 他不好直接入宫回禀,也不便则折向密卫营,索性冒险藏身夜市。 先去衣裳铺子买了新大氅,又混在善男信女中挤进了花神庙,随手领了个面具,戴上后矮身披衣……没想到顺利甩掉尾随者后,他竟碰巧撞见一位衣饰华贵的女郎落单受辱。 只凭声音,他已能推断出是她是谁。 本想好好教训那几个衣冠禽兽,奈何跟踪的人还在附近,他只得随意踢翻数人,径直抱她离开众目昭彰之处。 一男一女公然以亲密姿态现身于闹市中,虽招人注目,反而更好掩护身份。 怀内多了尊贵的长公主,他起初并无任何绮念,只想尽快送她回府。然而喝多了的她不光闹着吃豆花,还牵他手到处熘达。 待他疑心有人暗地里盯着、匆匆拉她躲进窄巷,她却揭开他的面具,主动亲了他。 明知不该放任长公主酒后乱来,可他的的确确被撩到,全然无法抵受诱惑,冒着大不敬之罪,回吻她。 其后他们如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相互拥抱,无话不谈。 她显然没发觉他是相识多年的甘棠,隐去身世,聊起祖辈父辈的兴盛与衰亡,又为自身成了别家孩子的长姐而心怀忐忑,更有连续被催婚十年的懊恼。 种种脆弱柔韧,种种平易近人,皆不似那位肆意飞扬的乐云长公主,教他惊喜又满怀爱怜。 若非夏暄视他为亲信,委以重任,他几欲申请调到长公主府保护她。 她既没以真身份相对,他也装傻充愣。 原以为只需带她到山明水秀的千顷花海中逗留一宿,遂她玩乐之愿即可。 可最后,事情越是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她居然说出「以身相许」四字,步步诱他犯错。 甘棠本就对这位千娇百媚的长公主动了心,再被她无所顾忌地勾惹,彻底失去抵御能力。 他往日醉心武学,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碰上了空有假把式的乐云,双双手忙脚乱。 最终,他勉强凭藉从辩哥嘴里抢下破洞避火图的残余印象,开启了混乱的头一遭。 乐云一度对他又咬又抓,可每当他踟蹰不前,她又反过来软言鼓励他再接再厉,甚至咬牙要「反守为攻」。 真是……一言难尽。 当云端乐意喷薄,他窘然地拥她在宽敞坐榻上,凭藉暗夜里一点弱光,细细端量她沾染野望的明媚容颜,讪讪问她会否感觉难受。 她悄然往他身上瑟缩,昂起娇汗涔涔的脸,如猫咪似的蹭了蹭他下颌。 他心花怒放,搂紧她东拉西扯,从儿时的颠沛流离到刻苦习武,从热爱闹腾逐渐学会沉稳持重,再隐晦地表达对她的敬慕和爱恋。 而她带着醉意,半睡半醒,似乎自始至终也没听进去几句。 迷濛中睡了大半个时辰,他又觉意犹未尽,为挽回颜面,趁乐云意念重炽,餍足了一回。 难以想像,向来不涉情和爱的长公主,在知悉自己醉后委身于「甘护卫」后,会有何反应。 他生怕骤然说穿,会遭她当场厌弃,决意先送回府上,再一一详禀。 第237页 如此一来,就算她大发雷霆,亦身在安全场地,不致于有闪失。 尚未入城,迎面撞上她的亲卫。 他恋恋不捨松开她,立心回宫办完正事,下午再登门拜访。 千算万算,没算到和乐云交好的永林郡王竟提前离京,且得她亲自送出城。 甘棠在她府中小坐没多久,再度被夏暄急召入宫。 领了「当夜秘密送夏昂东行」的特殊任务,他来不及向乐云当面辞别,只好匆忙写下一封信,掩人耳目赶至长公主府,引开守门侍卫后,悄悄将夹带花枝的信塞进门缝。 千里路遥,每往前一尺,便离她远一尺,心亦多煎熬一分。 初歷云雨情,初尝相思味。 唯求重返京城时,未被那可人儿遗忘。 ··· 扬帆出海,乘风破浪,甘棠将夏昂交託于戴雨祁后,仔细巡查过该地是否存在隐患,于三月底踏上归程。 抵达京城时正好是午后,他当即持密卫令进宫,边和姐姐作简单交接,边修整仪容,换回「甘护卫」的装束,火速至御前禀报。 其时夏暄正携同晴容在后花园品酒赏樱,听甘棠讲述岛上见闻,脸上不显喜怒,只淡淡吩咐他随时紧盯戴家动向,慎防生变。 甘棠恭敬领命,正欲退下安排,并抓紧时间跑一趟乐云的府邸,却见一名内侍急急奔入,声称乐云长公主有要事来禀。 「乐云长公主」五字,宛若和煦春雨,绵绵滋润了他的心。 短暂愣了半晌,藏于银丝面罩的唇角已不自觉微扬。 这算心有灵犀,抑或上苍眷顾? 甘棠心跳欲裂,趁乐云未入内,闪身掠至大树后。 他需要一点时间,应对突如其来的重逢。 约莫过了两盏茶时分,穿浅云色短袄衫、兰雀织金马面裙的倩影迤迤然而至。 淡妆浅抹,裙裾翩跹,清新雅致,偏生眉眼徜徉忧色。 甘棠目送她由侍婢搀扶入四面通畅的楼阁,不多时,一众宫人和内侍官有序撤出花园之外,勾起他强烈好奇心。 ——长公主遇上烦难之事?可有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本应不露声色撤离,终究咬紧牙关伫立,竖起两耳倾听。 和风若断若续送来阁中人的寒暄问候,漫长沉默后,乐云开门见山。 「陛下,乐云……有了身孕,想搬去西郊别院长住。」 此言无疑如惊雷砸下,令阁内的帝后哑口无言。 甘棠懵中带喜:有孕?是否跟他有关? 良久,夏暄沉嗓暗藏质疑:「姐姐何曾养过面首或男侍?」 「露水情缘,陛下不必深究。」乐云语调平静无澜。 晴容温言道:「是什么样儿的人?姐姐若喜欢,何不收进府里做个伴?」 「是一名入京庆贺陛下登基大典的异族将军,」乐云冷冷一哂,「喜欢倒谈不上,充其量算『见色起意』,强取豪夺一番。我本未想过与之共谐连理,更何况那人身份尴尬?」 夏暄沉吟道:「哪个族的?」 「陛下别再追究了,我连身份也没告知他,情出自愿,莫论亏欠。」 「既然如此,姐姐何苦为无情无爱的人诞下子嗣?」夏暄隐露不悦,「来日真遇上命定之人,岂不让对方难堪?」 「陛下,我年纪不小了,阅人无数,至此未有入得青眼者,真不愿怀抱渺茫希望。您姑且当我贪图那人……生得威勐好看呗!想来得个一儿半女,必定俊俏之极。」 夏暄和晴容听她态度磊落,仿似不曾因此事受半点伤害,遂未予阻挠,还好生劝勉了小半日。 难为树后的甘棠呆立不动,一颗心被利刃逐片凌迟。 晴天霹雳! 他留书说好了四月定会归来,还附赠一枝花,可还是惨遭长公主抛弃? 是他缺乏经验,服侍得不够体贴周到,导致她毅然另投什么将军的怀抱? 呜呜……春宵情深款款,别时的依依不捨,都是她酒后的逢场作戏! ··· 「吃果果!吃果果!」 辩哥扇动翅膀,哌噪地乱叫。 辩哥的媳妇绿桃也跟着一通乱吼:「吃!果果!」 两只鹦鹉闹了一阵,开始相互啃嘴,啧啧有声。 甘棠烦躁地躺卧于吊床,人悬空中,心也悬在空中。 夏暄继位后比起监国时更为忙碌,见他和辩哥小两口投缘,下赐给他作陪。 以往,他和姐姐轮换当值,练武之余常逗鸟;如今失恋了,再无玩耍闲心,哼哼抱怨。 「你们这两个坏傢伙!存心刺激我吗?上次我好不容易研墨写封信,要不是辩哥把花咬坏了,我何须再冒险到花园再折一枝? 「几经周折挑了枝好花,回来又和姐姐撞了正着,害我只能遮遮掩掩装信塞花,鬼鬼祟祟偷熘出宫……说不定没来得及检查错字别字,导致我惨被长公主嫌弃!」 甘棠忿忿不平嘀咕,勉力回想当时提笔练习了三遍才写下的信。 ——紧急要务,不及面辞,赠予一枝春。四月方归,万请珍重。 即使无文采,也算把话说清楚了吧? 到头来,所有希冀化为泡影。 有些人,有些事,若一直处于遥不可及的地方,或许今生今世都不会心存奢想;一旦得到过再失之交臂,将比原来痛苦千百倍。 第238页 后知后觉自己竟患得患失至斯,全无习武之人的洒脱,他憋闷地翻身下地,一把抢过桌上的核桃,随手捏了个粉碎。 「果果!」辩哥兴奋大叫,探头来抢。 甘棠故意戏弄它,给的全是碎壳,气得辩哥头顶炸毛,连骂了好几声「坏傢伙」。 院门「吱呀」声细响,一外形与他相仿的蒙面人信步而入,正是他的孪生姐姐甘梨。 「心情不好?」 自从东宫血案昭雪后,甘梨心结已解,偶尔愿意和弟弟、帝后说上几句话,但早年因自刎而伤了喉咙,嗓音嘶哑低沉,终归没法復原。 「就……耍耍他俩。」 甘棠连壳带仁将核桃洒在桌上,拍打掌心碎屑,如常替姐姐解下沉重肩甲。 姐弟身高只相差一寸,靴底垫点东西便可矇混;但宽肩和劲腰的差距,不得不靠厚垫和铠甲掩饰。 甘梨除下头盔面罩,褪下伪装甲衣,恢復本来面貌和身材。 她自顾倒了大碗水,一饮而尽,撩袍落座,哑声道:「跟你商量个事儿。」 「姐姐请说。」 甘棠挂好甲具,乖乖坐到她下首。 「当年为避闲言,和你共用身份,实为无奈之举,」甘梨浅棕色的瞳仁掠过一丝悲伤,随即乍现星辰,「而今有陛下作主,我若再冒用你的名义,非但对你不公,更影响你成家立业……」 「成家」一词无异于利箭,不偏不倚扎了甘棠的心。 他苦笑道:「姐姐想得太长远。」 「不管怎样,我是时候把『甘护卫』一职还给你。」 「那姐姐有何打算?」 「咱俩自幼没了爹娘,从西北边境辗转到了余家军,后调又调至密卫受训,无论堂堂正正参军或隐姓埋名担任密探,皆非难事。若能提枪上马,护国安民自是光宗耀祖;但隐匿在暗处,替陛下守住不宜张扬之事,亦不辱使命。」 甘棠听姐姐语带豪迈,心下颓意顿散。 「只要是你想的,我都支持!」 甘梨眼角微微湿润,轻声补充道:「盛世清平,终将如他所愿。」 姐弟心意相通,许多话,只需一个眼神,彼此已是心领神会。 甘棠自然知她口中的「他」,指的是何人。 她和那个他,註定不能相濡以沫,原本寄望于在深宫中相守相望;此际阴阳两隔,她独自抚平创伤,收拾残勇,全力护住他所爱之人、所爱的山河。 尽己所能,无愧于心,足矣。 甘棠感慨万千,免不了想起刚熄灭的情份。 兴许,他也该如是。 ··· 五月,甘梨换回原先的身份,持谕令低调前往密卫营接受更进一步的训练。 甘棠则结束了早晚换班的日子,由暗转明,正式担当御廷卫指挥使。 不少人认为,终将一睹他的真容,谁料,他一如既往遮挡半张脸,且默然无话。 就连夏暄也琢磨不透,只当他有意立威。 唯独本人知晓真正的原因——他尚无足够勇气,以真实自我面对弃他如履的乐云。 他每回休沐便熘去别院一带,远远看她领三五名仆侍沿河散步,始终没胆量相认。 她为天潢贵胄,端雅高贵如云,受皇亲国戚追捧,活得自在无牵挂,根本不需要他操心。 而他是混杂了诺玛族和汉族血统的商家之子,不论在何处,皆属异类。 幼年时家园受战火摧毁,迫不得已逃离故土,颠沛流离,更改姓氏,他和姐姐藏匿真容过活。 他早就坦然接纳命运,却在对乐云怀有情思后,重新审视自身的一切。 捨不得,放不下,又无能为力。 唉……怂瓜一枚! 月末,皇族宗亲齐聚奔龙山行宫,进行为期二十日的夏苗。 嘉月长公主夏皙孕中无聊,加上至交陆清漪忙于筹备秋闱,当下力邀长姐和两位妹妹同去避暑。 乐云已有近四个月的身孕,孕吐渐止,看着稍显丰腴,但腹部不太明显,是以未引来关注。 她那辆三面倾垂提花纱幔的马车紧随天子圣驾,朦胧可见倦容若隐若现。 甘棠骑着高头大马,护在御驾之侧,时刻保持警惕,又需竭力忍耐偷瞄她的冲动。 抵至一段崎岖山路,他暗觉她有反胃作呕之象,忙示意大部队停下,原地小歇。 林中榴花灼灼,清风送芳,甘棠核实帝后无虞,又小范围巡视一圈,装作不经意视察乐云那队人马。 正巧乐云掀帘下车,他下意识停步,以备万一。 四目相对,乐云似有点疑惑,朝他招了招手。 甘棠额角渗汗:单凭体型和眼睛……就认出来了? 他硬着头皮,毕恭毕敬执礼。 乐云环顾四周,低声道:「梨子,许久不见,嗓子好些了吗?」 「……」 甘棠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 姐姐曾说,因陛下语焉不详,乐云长公主断定「甘棠」常年远京执行任务,而「甘护卫」唯她一人。两人年龄相仿,同样未有婚配,闲时会面,长公主没少流露欣赏之色。 此时此刻,乐云没参与双双对对的弟弟弟媳、妹妹妹夫的交谈中,似没计较旁人奇诡目光,笑盈盈相邀:「若无旁事,陪我走走呗!」 「是。」 甘棠闷闷应声,随她缓步踏进石榴林。 第239页 没走出两丈,忽见前方雨后积水坑坑洼洼,他未及细想,已伸展臂膀,作相护势态,引她走向另一头。 乐云因他的谨小慎微而惊:「我的事,你知道?」 甘棠长眸流淌怜惜,略一颔首。 乐云淡然而笑:「我从不怕流言蜚语,但耳根清净,有助于安胎,因而未对外宣扬。」 甘棠无言以对。 反正他和姐姐人前向来不言不语,估摸着乐云也习惯了「甘护卫」的沉默。 温风摇曳绚烂榴花,红艷艷,明晃晃。 乐云縴手轻抬,柔柔拂过花骨朵,正想折一枝,甘棠抢着代劳,连带枝叶,递至她手中。 「裁笺绿,插鬓红,」她含笑接过,蓦地眸色一暗,「纵有石榴裙,不得春风力,何来动春心?」 甘棠似懂非懂,大致猜出她在自喻,又不确认藏了几层含义。 乐云摆弄榴花,小声道:「我不确定陛下为了让你多照看我,究竟透露了多少,可我……并无在他面前表现的潇洒。说是雾水姻缘,毫不在乎,纯属维护颜面之词。」 甘棠的心缓缓下沉,坠入谷底。 只听得乐云续道:「你别笑话,说实在的,我喜欢他,被他不留情面抛下,一度很不甘心。甚至考虑过,派人追随北行使节,把那人给拖回来。 「可强扭的瓜不甜,兼之皇后殿下和赵王妃都是异族人,我若再寻个异族驸马,只怕宗亲们要把我烦死。想着想着,我又想明白了,缘分已尽,何必让自己活成怨妇?通透些总是好的。」 甘棠双拳紧握,垂眸遮挡眸底涩意。 乐云抬望他,怔忪片晌,忽而笑道:「你也是。」 「……?」 「我还不知道你和晓哥儿那点事儿?」乐云似笑非笑,「逝者已矣,该怎么活就怎么活,要多精彩有多精彩。百年后泉下相见,再一一细诉,他会为你骄傲的。」 这番话,是对甘梨的肺腑之言。 所幸,她虽未能亲耳聆听,已遵循乐云的意愿,走出阴霾。 甘棠既为姐姐难过,又为她而庆幸。 在歷经生离死别之前,她和那个人,至少心意互通,彼此信赖。 而他,和意中人共度良宵之后,大概到死的那一日,还得坚守其中秘密吧? ··· 一如往常,喜爱动物的夏暄丝并不热衷狩猎,只在围营里露过两手箭法,便终日留守行宫,和文臣探讨政务,闲来与晴容、余目成作画。 猎场上最风光得意的,莫过于赵王夫妇和两位老当益壮的皇叔。 因余晞临调养后重上马背,一展雄姿,顺带指导小七和小风铃骑射;而夏皙和丈夫形影不离,挺着大肚子也爱往营帐中打转。 头两日,乐云犹为车马劳顿而卧床不起,待身体稍加恢復,也兴致勃勃和妹妹们散心走动。 夏暄苦劝无果,见宫内人手充足,遂派遣甘棠盯着两位怀有身孕的长公主,以免出岔子。 此举正合甘棠意,他大可名正言顺守在心上人身侧,听候差遣。 是日风和日丽,善于骑射的英武男女策马奔腾于密林间,弯弓搭箭,尽情猎取事前驱逐入围栏的野兽。 夏皙孕期厌恶血腥,拉了长姐与皇婶、郡王妃们齐聚林外溪涧边的八角亭。 衣香鬓影,谈笑风生,一派丽色融融。 亭外蔷薇枝条随风飘摇,映衬甘棠长身鹤立,岿然不动。 每每有食物呈上,皆由他逐一检查,极其细緻。 众人聊得正酣畅,侍婢们捧来果酒清茶,使得他眉头一皱,摆手命人撤了。 夏皙见状失笑:「甘棠,真要管这般严?我不能喝酒饮茶,但姐姐和婶婶、嫂子们总能喝上几口吧?」 甘棠连连摇头。 他知乐云素爱美酒佳茗,孕后半滴不沾,定然憋得慌。 依照她爽朗无惧的性子,藉机趁上两杯并非没可能。 哪怕醋意满满,嫉妒得发狂,他仍旧全心全意护着她,从根源上杜绝后患。 夏皙眼见他执意不允,负气道:「你仗着陛下宠你,连我们也管上了?」 乐云猜到个中缘由,笑劝:「阿皙,好端端发什么脾气?甘指挥使是怕大伙儿把你给馋到而已!」 侍婢们适时端来各式甜羹,多为消暑解渴之物,唯当中温热的核桃酪指定呈给夏皙。 乐云被分派了一碗冰镇莲子桂圆羹。 莹润浓稠的汤羹漂浮半透亮的桂圆肉、雪白的莲子瓣和红彤彤的枸杞子,教人垂涎。 正当乐云喜滋滋端起勺子,甘棠勐然记起她体热,不宜吃桂圆,当即一个箭步沖入亭,轻轻巧巧夺了她那碗甜羹。 他动作神速,从转身、上台阶、抢入、探臂……仅在眨眼之间,大伙儿未曾反应,乐云面前的玲珑雕花瓷碗已消失不见。 这一举措刻意又不敬,惊得一众贵女嘴不合拢。 乐云会意,赶在夏皙发飙前戏嚯道:「甘指挥使想吃?无须客气,请用吧!」 甘棠戴着面罩,当然没法人前进食。他顺手把桂圆羹放回托盘,挑了一碗豆花,端至她跟前。 乐云美眸泛红,只舀了一勺,慢慢吞下,再未多食。 夏皙非感情细腻、观察入微,倒也瞧出姐姐一改嚣张跋扈性子,丝毫没为甘棠的唐突动怒,隐约嗅出一丁点与别不同的气息。 第240页 待到夜间,空旷广场内燃起数十堆篝火,将士们将当日猎到的兽类宰杀炙熟,笑谈畅饮。 帝后和文臣未曾出席,座上以赵王为首。他一贯无亲王架子,无所顾忌,与下属同乐。 乐云端坐在女眷席上首,细嗅炙烤过的羊肉,不住吞咽唾沫。 她转眼去寻「甘梨」,不见影踪,便向侍婢连使眼色,让其去割一盘烤羊腿肉。 然则肉未到食案,一旁飘来别致香气,却是甘棠捧来烤鸡。 鸡皮金黄带微焦,亮晶晶闪着油光,肥美之极。 乐云笑眸弯弯:「好香!你烤的?」 甘棠点头,把鸡腿撕下,又用刀剔出焦香的部分,才放到她碗里。 乐云略感失望:「最美味的脆皮都被你去掉了!好歹给我留一口嘛!」 甘棠恍若未闻,又如法炮制另一条鸡腿,后把鸡胸肉撕成一条条,排列在空盘上。 乐云用筷子夹了一箸,除去盐巴和香叶,几乎原汁原味,味道竟然还不赖。 夏皙笑嘻嘻打趣:「甘棠,你今儿是怎么了?咋像个老妈子管东管西?还下手侍候了?你该不会倾慕我姐,想当长公主驸马吧?」 跳突火光下,甘棠两耳红得可疑,诱发宗亲哄堂大笑。 乐云也跟着乐呵呵笑了。 在她眼里,外表刚健的「甘指挥使」实为女子,奉命照料,再多的关怀,都不过分。 甘棠见她胃口颇佳,寻思再去捣腾点什么给她尝尝。有关孕妇食物宜忌,他多半从书上乱翻的,也未必准确,但总比啥也不当回事的乐云在行。 万万没料到,只转悠一炷香时分,出事了。 ··· 当甘棠从后厨处煮了一大碗鲫鱼豆腐汤,快步奔回营帐前,惊闻男男女女高声唿喊。 「快!快传太医!」 他心跳骤停,施展轻功掠向高台,目睹瘫软在沁儿臂弯的紫衣女子脸白如纸、双目紧闭、汗流涔涔时,霎时浑身一僵。 草草把汤碗摔向食案,他直扑上去,颤声问道:「长公主……她、她怎么了?」 众人手足无措,忙乱不已,绝大部分人竟未留神询问者是何人。 赵王捋起袖子:「此处只剩治疗外伤的医官!一来一回传召太浪费时间!」 说罢,便要弯腰去抱长姐。 「我来吧!」鱼丽横睨丈夫一眼,「我怕你把姐姐当麻袋扛背上,没事儿都被你甩成出事!」 孰料夫妻未达成一致,甘棠已完成了试探乐云唿吸和脉搏,并当机立断从沁儿处捞起温软娇躯,横抱于前,迅速挤开围拢的宗亲,丢下一句:「把她吃过的膳食全数包好,带给御医官判断!」 余人目视他如御风踏云般窜出,片刻才回神,无不目瞪口呆。 「甘指挥使……会说话了?」 甘棠再次拥乐云入怀,无一丝半缕绮丽,唯剩前所未有的焦灼。 顾不上掩藏小秘密的泄露,满心祈求她安然无恙。 从营地到行宫的十里,他步伐如飞,除了厉声喝开拦路查问的守卫,便反覆询问「长公主还好吗」。 可惜,未获半句答覆。 他一路狂奔不停,直接把人抱入行宫西角的御医署。 守值医官也无暇顾及礼节,隔袖一探乐云脉搏,大惊失色:「这、这……!」 「如何了?」甘棠深知她怀孕一事所知者甚少,将她平稳安放在卧榻后,补了句,「长公主的状况,还请保密。」 医官明白他话中含义,召来医女,命其详细察看眼睑、口舌,沉吟须臾,皱眉道:「滑脉带涩,疑似饮食出错,引发腹绞痛后力不从心的昏厥,下官先尝试催吐,看能否缓解。」 甘棠本该迴避,又放心不下。 退至榻首,他柔柔捋好她微乱的髮丝,千叮万嘱女医抠喉时要小心。 医官和药侍均难掩诡秘眼光,仿佛在揣测,素来沉冷的甘指挥使,何时勾搭上意气风扬的长公主。 医官扎针过程中,赵王夫妇等人仓促赶到,得悉已在行针,只让沁儿进屋问明情况。 乐云吐出食物残渣,迷迷煳煳漱了口,倒头就睡。 甘棠以白色帕子轻拭她的汗珠,凝视宛若暖玉的脸逐渐恢復红润,方长舒一口气,改而检查沁儿包来的食物。 除烤鸡外,另有薏仁山楂糕、甜杏脯等,恰恰是孕妇所忌讳的,还与她下午喝的汤药严重相冲。 甘棠大怒:「你们怎能由着她胡来?」 沁儿叫屈:「长公主昔时就任意妄为,近日……颇有特殊,更不爱听人劝告。」 「为何没让有经验的嬷嬷跟随?」 「嬷嬷胆小,怕见兽类死伤,留居行宫了……」 甘棠懒得再追究:「回殿阁给长公主取替换衣裳,这儿有医官,也有我。」 沁儿迟疑良晌,犹记平日里,自家长公主对甘指挥使亲切且信赖,即刻躬身告退。 赵王夫妇听闻长姐已渐趋稳定,无甚大碍,只叮嘱医官们尽心照顾。 他们料想甘棠在场,帝后迟早了解详情,便未在大晚上惊扰圣驾,速速赶回围营稳定人心。 夏暄和晴容在大半夜才接到消息,却非出自甘棠之口。 二人急匆匆披衣亲临,因担心扰了长姐歇息,特意制止内侍官通报,又蹑手蹑脚走近,故而恰好瞧见令人震惊的一幕。 第241页 昏幽烛火映照御医署偏厅,乐云长公主正躺在屏风后的纱帐内,墙角有一睡眼惺忪的女侍。 而甘棠趴伏在乐云身侧,一手紧紧握牢她的手,形成头额相贴的姿势。 纵然他下一刻因有人到访而惊醒,但和长公主十指相扣的场景已落入帝后的火眼金睛。 他没及时缩手,干脆维持原状。 夏暄清楚,前两年的含煳其辞,招致长姐误会。但白日里常伴在侧的「甘护卫」确实是甘梨,他便未再加以澄清。 此番见甘棠肆无忌惮占乐云的便宜,登时火冒三丈。 「出息了?竟借了你姐的身份调戏我姐?到门外跪着!」 ··· 乐云时而如被烈火焚烧,时而如失足坠入冰湖。 随着掌心传来熟悉暖意,一点点驱散她的不适感。 当她逐渐舒坦,惊觉那份温暖不知何时已灭寂,且远处若断若续飘来争执声。 一问一答,问者为夏暄,答话的……像极了某人的声音? 她茫然睁目,转动眼珠子打量周围环境——床铺干净,桌椅、架子等物散发草药香气,门窗透入淡薄光线……天亮了? 室内空无一人,她细听对话仍在继续,好奇心更盛,遂轻手轻脚下地穿鞋,缓慢挪至屏风外。 透过虚掩的门缝,可见外面院落花木繁盛。 金银花藤下,三个身影两立一跪。 挺立者一人发束玉冠,身穿大袖绫面道袍,正是作家常打扮的夏暄;另一人着绿织金妆花云肩对襟衫,青色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则是他的髮妻晴容。 垂首跪倒者头戴凤翅盔,银丝面罩半遮面,身披铁铠,腰悬佩刀,依稀是甘梨平素的装束。 「是臣之过,臣有负陛下信任,对长公主……动了非分之想。」 沉嗓字字清晰,半点不似甘梨的涩与哑,分明是……! 乐云怀疑梦境未醒。 却听夏暄冷声道:「非分之想?」 「臣自知出生卑贱,唯求在长公主左右侍奉,等她平安生产后……再请陛下论罪。」 夏暄怒不可遏,抓起搭在花架上的粗麻绳兜头砸了过去。 「你可知觊觎、冒犯长公主,该当何罪?」 「臣知罪。」青年不退不让。 「还敢再对她动手动脚吗?」 「还敢。」 「你!」夏暄气炸,往他护甲最薄弱的前臂发狠一抽,「枉朕宠信你多年,待你推心置腹!你胆敢趁你姐姐去受训,利用长公主对她的信赖行不轨之举!」 晴容赶忙阻拦:「陛下息怒!甘棠绝非奸诈阴险之徒!乐云姐姐有孕,您何苦捣腾出血光之灾?再说,他也没做十恶不赦的行为,不就摸了小手么?请等姐姐醒来再定夺吧!」 乐云闻言,方确认眼前的「甘指挥使」,乃甘棠本人。 莫名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如释重负。 毕竟,他亲口承认,对她存有非分之想。 心潮澎湃之际,乐云忍不住咳了两声,引起院中三人齐刷刷转头。 晴容莲步行近,温声询问:「姐姐感觉如何?可有异状?是否传医官?」 「谢殿下垂惦,已无大碍,」乐云略微屈膝,「陛下为何动怒?」 夏暄窝了满肚子火气:「朕管教不力!养出个狼子野心的傢伙!竟敢趁姐姐入睡……唉!不提也罢!朕替你多抽两下,以作惩戒!」 乐云咬唇上前,赶在他下手前握住麻绳,用力抢过。 甘棠朝她行了大礼,语气艰涩:「别!您别亲自动手,我自己打!病才刚刚好一些,您坐下歇歇。站久了,腰会酸的。」 乐云居高临下审视他:「你便只有这两句?」 甘棠在最狼狈的时刻被她逮了个正着,眼中满溢无地自容,犹豫一阵,从颈脖处挑起一根红绳,慢吞吞取下一小截红玛瑙南珠串。 「这个,我、我捡的,还给您。」 乐云认得是璎珞遗失的珠玉穗子,讶于他竟贴身佩戴,不禁鼻翼发酸。 千言万语,无从问起,她转而对夏暄道:「陛下,请把这狂徒调至我府里,我定会严肃处置。」 夏暄龙颜大怒缘于至亲至信之人的背叛,可甘棠终究护他十年之久,既是上下级,亦属至交好友。 正如晴容所言,甘棠没做十恶不赦之行,也许是情之所至,难以自禁罢了。 夏暄扪心自问,他暗恋晴容时,比这过份得多。 差别在于,他为尊者,甘棠则多了以下犯上的罪名。 他知姐姐孕后性情比以前古怪三分,担忧她惩罚太重,忙否决道:「姐姐不该劳神,若不解气,朕打断他的狗腿!」 乐云忽觉腹部从内而外一蠕动,吓得双手捂住:「动了?」 晴容欣喜伸手,以手掌贴向她下腹:「好像又没了?陛下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夏暄面无表情:「朕打断他的狗腿。」 「有啦有啦!」二人齐声笑唿。 夏暄又念了两回,怒容渐收,唇畔弧度轻勾。 乐云弃了绳子,瞪视仍跪地的甘棠:「起来。」 「是。」甘棠闷声站直。 「过来。」 「哦。」他依言踏出两步。 「把头盔摘了。」 「好。」 甘棠拉开面罩,除下凤翅盔,露出俊美如玉雕琢的一张脸。 第242页 眉眼鼻唇,与那夜所见分毫不差。 乐云水眸含雾,哽咽道:「你几个意思!给我一枝烂花,让我『珍重』,又鬼鬼祟祟陪着我做什么?」 夏暄与晴容诧异对望,同时握紧对方的手。 甘棠错愕:「我身有要事,被陛下连夜派去执行任务!信上明言四月回京!」 「信笺戳了数十个小洞,你叫我怎么看!」乐云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哭。 「洞?」甘棠磨牙,「是……辩哥!小两口定是趁我去采海棠花,乱咬花瓶下的信!后来在门外碰见姐姐,我慌神时把花和信藏在背后,一顿乱塞,没察觉信是破的……所以,长公主是因为这个,才、才……?」 ——「才转投他人怀抱」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那你说四月回京,何以躲躲藏藏,迟迟没来寻我?」 「我抵京那日,恰巧您入了宫,宣称要为异族将军生儿育女,我怎能自讨没趣,死皮懒脸纠缠您?我……」 乐云凝望他委屈得说不下去的模样,一把抓过他的手,轻柔摁向自己微隆的小腹。 「跟孩子说两句。」 「啊?」甘棠浅棕色瞳仁亮起惊诧。 乐云愠道:「不要我们娘儿俩了?」 「要!」甘棠脱口而出,怔然失神后忽问,「等等,您的意思是……我的娃?」 乐云气笑了:「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甘棠如被天下掉落的巨糖砸中:「可我并非异族将军。」 「你留书那日,刚好诺玛族使团离京,我只道你混在其中一走了之。后来御前请示,随便给你捏造了身份……难道你要我对陛下说,在花神庙捡了个来歷不明的男人?」 峰迴路转,甘棠内心充斥着欢唿迴响。 世上再无恰当言语来描绘他失而復得的狂喜之心。 如此说来,她私下坦言「我喜欢他」的那个「他」,就是他啊! 乐云见他傻笑不止,嘴里嘟囔:「你先搬到我府里,够乖的话,我再求陛下赏你名份。」 被晾在一边的夏暄总算听懂了来龙去脉,决定收回「他暗恋晴容时,比这过份得多」的定论。 他为二人情投意合而欢喜,却如旧装模作样绷紧俊颜。 「让他去做苦力!要什么名份!朕才不要这个偷吃坚果的傢伙当姐夫!」 晴容杏眸眨了眨:「这话,耳熟?」 平心而论,甘棠和乐云算得上最了解夏暄的人,素知他口硬心软,且十分爱护兄弟姐妹。 连对冒犯过他的夏昂都乐意网开一面,更何况最倚重的长姐? 甘棠沉醉于强烈的喜悦中,已不在乎形象坍塌,欢天喜地抱了乐云去找医官复诊。 乐云如那天晚上一般,大大方方勾住他的颈脖,把脸贴近那壮阔襟怀。 丹唇挑笑,蜜意流连。 仅此一事,行宫内外皆知——那位武功高强、极受陛下重用的甘指挥使终于露脸了,相貌出奇的英俊!外界断言一生孤寡的乐云公主不仅对其青睐有加,还火速怀了他的孩子!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抵如是。 ··· 奔龙山夏苗结束后,甘棠交代好本职工作,迁入乐云公主府,专心陪伴意中人。 他事事妥帖,亲力亲为,愈发得乐云欢心,亦备受府中人赞许。 于他而言,他不过觅到心爱之人,发自真心待她好,仅此而已。 名分,不重要。 不出三个月,乐云已按耐不住,请求夏暄允准他们成婚。 夏暄生怕她孕期劳累,恩允后建议他们等孩子出生后再设宴款待。 九月末,在余晞临和夏皙喜获麟儿后两个月,乐云歷经最难熬的孕晚期,有惊无险地诞下长女。 女儿玉润可爱,表情丰富,完美继承了父母的出众美貌。 夫妻对襁褓中的小女娃爱不释手,变着法子逗她开心。 乐云提议道:「小名叫『甜甜』,如何?甘甜甜,多配啊!」 甘棠战战兢兢:「阿春,其实……我不姓甘,也不是单名一『棠』字。」 乐云呆然:「我嫁给你,还生了娃,居然没搞懂你姓甚名谁?」 「我姓『甘达鲁朋缇斯』。我们那儿习惯把名字放在姓氏前,我全名是『棠列·甘达鲁朋缇斯』。」 「太难记!太拗口!」乐云瞠目,「不不不!我漂亮的宝贝女儿,岂能姓『甘鞑虏砰踢死』?她要么姓甘,要么跟我姓夏!就这么定了!」 被嫌弃姓名太难记的甘棠坐在卧榻角落,憋屈地怂成一大团。 乐云把熟睡的女儿交予嬷嬷送至隔壁,掩门后折返而回,笑吟吟挑起甘棠的下巴,霸道以舌撬开他两瓣唇,摩挲安抚后心满意足钻进他那暖热怀抱。 如无定孤舟停靠遮风挡雨的港湾。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四更合一! 甘棠喜欢成熟美艷女子的伏笔、晴容觉得耳熟的那句话,出现在52章; 乐云牵错人,是在83章。 这对也圆满啦~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637546、阿梨joy、明湖、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637546 4瓶;蹲蹲蹲蹲文、27506 1瓶; 我掐指一算,预计还有两个番外就全文完结哈~ 第97章 番外四 第243页 【一】 淳启十五年, 冬,大雪,七岁的陆清漪如常随父兄到余大将军府作客。 寒暄过后, 父亲陪余伯父下棋,兄长则和余家那位好看的晞临哥哥讨论功课。 陆清漪素来乖巧懂事, 为不打扰两方,安安静静领丫鬟和嬷嬷到隔壁小院玩耍。 邻墙挂雪青竹下,一位身裹红色披风的总角小姑娘正兴奋地搓雪球, 觉察她的到来, 圆睁大眼,好奇询问:「你是谁呀?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陆清漪对应年纪和装扮, 隐约猜出对方是余皇后的小公主,忙学着大人的样子,温婉行了福礼:「我是陆大学士家的女儿,叫阿漪,刚满七岁。」 「我姓夏, 叫阿皙,比你大一岁, 」小公主落落大方,「亲哥哥撇下我, 找小舅舅画画去了!表哥又只顾陪客人!你帮我搓雪球, 待会儿砸他们出气,好不好?」 陆清漪胆子再大, 也不敢向素未谋面的皇子和余大公子乱砸雪球啊! 「这么冷的天, 衣服上沾雪水后,若来不及更换,会着凉的!不如我们堆个大雪人, 让他们羡慕一番?」 小公主也没想伤害兄长和表兄,闻言拍手欢唿:「好呀!好呀!多堆几个漂亮的!」 两位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一拍即合,发动院中仆侍,众人齐心协力,堆出大大小小五个雪人。 陆清漪觉雪人白乎乎一团团的略显寡淡,又示意侍女採摘梅枝竹枝,和小公主亲手妆扮点缀。 当雪人有了「五官」,或戴上花环,或怀抱竹子,或勾肩搭背,愈发生动有趣。 小公主双手冻得通红,笑容半分不减,对于出谋划策的陆清漪深感满意,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诚恳:「阿漪,有空进宫找我玩啊!一定得来哟!我们要给母后堆好多好多雪人!她定会喜欢你的!」 其时陆父陆维章为文渊阁大学士,官居五品,陆清漪自知「进宫玩耍」难于登天,扁着小嘴道:「听说宫城很大很美,可惜我没法随意进出呢!」 小公主灵机一动:「那我快点长大,嫁给晞临表哥后,就能天天呆在余家!你没事就来余家找我玩,陪我堆雪人,总成吧?」 陆清漪微微一愣,随后欢喜应声:「好嘞!一言为定!」 「那在长大之前……我们怎么个玩法?」小公主后知后觉计划存在漏洞。 陆清漪笑时眉眼弯弯:「我除了不能自由出入皇宫,别处都行啊!开春后,咱们去西郊採花,到北山踏青!再游城南积翠湖,在城东篱溪放花灯……」 小公主两眼发光,欣喜万分:「听起来太有意思啦!你别忘了带上我!」 说罢,折下两朵梅花,簪到陆清漪的总角上。 陆清漪笑意更灿烂:「是,遵命。」 她知父亲一心希望她嫁给将门之后,首选必然为老朋友的长子,察言观色,亦明白父亲常带她来余府走动的深意。 可她仍是单纯孩子,对男女之事半窍不通,更无法领会「夫婿」的意义。 只坚信,如果好朋友看上一件玩具,她没理由再去争抢。 七岁这年,陆清漪在余府客院遇见一生的挚友夏皙,并在思绪深处埋下「谦让」的种子。 此后逐渐生根,发芽。 【二】 随着余大公子对表妹公主的关爱日益明显,陆父放弃和余家联姻的念头。 但陆母却因女儿和嫡公主交好,滋长让她为后为妃之念。 再不济,当亲王妃,亦无妨。 于是,陆母开始有意无意向余夫人提起,自家女儿如何贤德,如何识大体。 陆清漪十三岁时,陆父晋为内阁次辅,举家受邀到镜湖行宫游玩。 同样获邀的余夫人选了个恰当时机,郑重向小姑子皇后余氏举荐了这品貌俱佳的孩子。 余皇后早从夏皙口中得悉陆家千金聪慧端庄,此番相见,无论出身、容貌、谈吐,甚是合意,遂接连数次邀她游园。 皇太子夏晓时年二十二,冠礼后迟迟无意册立太子妃,也无侧妃良娣,令帝后操碎心。 余皇后刻意拉陆清漪作陪,意在让昏定的夏晓眼熟容姿温雅的陆千金。 陆清漪处于豆蔻之龄,正是懵懵懂懂、情窦初开的阶段。 乍然见夏晓英俊儒雅,气度高华,比将门公子少了锋锐凛冽,比文臣公子多了王者气派,心里泛起微不可察的悸动。 然而芳心只轻动一下,很快便悄然定住,全因她意外发现某个惊人秘密。 那日,陆清漪为余皇后抄了一篇《心经》,正怀着忐忑之心,步向行宫的佛堂,未料中途方记起,应顺便把夏皙借她的红玉耳坠带去。 镜湖行宫殿阁错落,陆清漪唯恐一来一回失仪,便让侍女折返去取,自己则留在原地等候。 一小姑娘孤零零候在路旁略显不雅,她思忖片刻,当机立断,躲至梨树旁的假山后。 不多时,男女交谈声渐行渐近。 陆清漪依稀认出皇太子的声音,羞得浑身发疆,连唿吸都忘了一干二净。 夏晓吩咐手下张罗回程事宜,竟在假山附近停步,似在欣赏景致。 良久,一温和女嗓发问:「殿下想摘梨子?」 「想,」夏晓语调绵软得古怪,「但不适合。」 那女子又道:「这批树为春日赏花而栽种,果实远不如上供的美味。」 第244页 「本宫晓得,可仍会惦念它的与别不同。」 陆清漪凝神屏息,全然猜不透他此言何意,却听二人沉默须臾,他语气更温软了三分。 「阿梨,我被母后催了好几回了……一拖再拖的原因,你当真不懂?」 「懂,」被他换作「阿梨」的女子悄声答道,「但您的确该选一位贤内助,入主东宫,替您搭理大小事务。」 夏晓流露极其罕见的沮丧:「生为皇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自己的心都主宰不了,凭什么主宰天下人?」 「殿下请勿口出颓丧之言。」 「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安置我的心,又该拿你怎么办?」 「我是您的硬盾,亦是您的利刃,理应安放在危难跟前,就像此时此刻,」女子口吻坚定又柔软,「甘梨生来卑微,能得您垂顾已感恩无量。我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全,不可有一丝差错;而您的职责是守护天下万姓万民,更不可踏错半步。我,绝不会成您的绊脚石。」 夏晓长嘆一声,沉吟片晌,终归无话。 待二人缄默行远,陆清漪因长时间憋气而头晕目眩,几欲昏倒。 年少的她尚未体会情情爱爱,却忽而明了,大义当前,世上有一种「捨弃」,比争取更艰难,也更伟大。 【三】 淳启十五年,东宫血案尘埃落定。 血流成河的京城上空,凝聚一片愁云惨雾。 涉事者为世交,陆家人虽未受牵连,却不得不深居简出,谨言慎行。 陆清漪听说夏晓的护卫甘梨自刎,心下万般唏嘘。 ——想来,被那样仁柔的君王爱慕着,想不动心,很难。 春末,陆清漪在闺房准备及笄礼的诸物。 国丧期间,诸事从简,没什么可纠结的,但面对白玉簪和素银簪,她踌躇不决,索性捧去问母亲。 刚踏进偏厅所在的院落,只听见长兄陆清元义愤填膺质问,「两千多条性命,爹爹决意袖手旁观?」 陆父无奈:「陛下钦定的案子,证据确凿,事实清晰,为父能怎么着?」 陆清漪快步而入,盈盈请安,柔声加入话题:「亡者清名难復,可仅存的那对叔侄并无过错,爹爹为何不愿施予援手?」 「晞临那孩子,脾性倔强倨傲,岂愿留在京中受辱?再说,物是人非,离开伤心地,更有利于他的后半生,」陆父嘆息,沉声补充,「为父……没你们想的无情无义,只是,没法在明面上护着,阿漪……你改日去一趟北山,可暗示嘉月公主,陆家人定拼尽全力,保他们叔侄周全。」 陆家兄妹对望一眼,悲戚脸容的乌云初散。 默不作声的陆母摆弄着两支簪子,忽而哀嘆:「我们家清漪……明明得皇后认可,婚事马上要敲定,竟出了这般祸事!往后该如何是好啊!」 陆父向妻子甩了个不耐烦的眼色:「妇人之见!国本损毁,人心惶惶,你眼里只瞧得见女儿要攀的高枝?」 陆母以丝帕抹泪:「国家大事,是你们这些朝廷栋樑该忧虑的!我思量儿女婚事,何错之有!」 陆清元生怕父母因此争执,赶忙接转话锋:「此前妹子在一次文斗会上邂逅过戴家的少年将军,据称他算得上能文能武,爹爹意下如何?」 陆父未语,陆清漪已连连摇头:「是有数面之缘,可彼此不是一类人,难有交集。」 陆清元又问:「齐家的大公子子翱呢?咱们同在太学院,他与你有共同喜好,偏爱搜集字帖。齐大人和父亲同在内阁……」 陆母插话:「既想拉拢齐家人,何不考虑永王?若你爹还想阿漪嫁个习武的热血男儿,不还有领兵的赵王么?我记得赵王和嘉月公主最是要好……」 陆清漪听母亲越说越过分,蹙眉道:「娘!」 陆母犹自掰着指头:「哪怕魏王和燕王,也比戴齐两家的公子尊贵!对了,有位郡王……」 陆清漪忿然打断母亲所言:「别说了!非要我嫁给名门望族?我非积压货品,无需您挨家挨户兜售!」 她一向柔婉仁善,孝顺恭敏,鲜少有大声说话的失礼之举。 若不是真动了火气,断然不至与母亲龃龉。 原本两头安抚的陆清元见状,惶然噤声;陆母气得脸色煞白,哀哀抽泣,翻来覆去叨念「为你好还得受气」;陆父劝了几句,向女儿投以欣慰眼光。 陆清漪淡淡一笑:「女儿没有青梅竹马的玩伴,也未遇生死相许的至交,就不配拥有真心了?我若自视为交换权财的筹码,别人也会以同样目光端量我!既然是清漪,何苦淌混水?」 陆母哑口无言。 陆清漪平静注视她手中的两枚髮簪,狭长明眸漾起笃定。 「美玉虽珍贵,但易折易碎;银簪自带刚韧,利器淬火亦不能瞬间销毁,毁尾部若加铸钢套,必要时还能防身。」 话毕,从母亲处接过素银髮簪,缓缓插于髮髻上。 年岁渐长,当自立,亦当自重。 【四】 永王被贬,燕王上位。 夏皙换回公主华衣,重新活跃在勛贵面前,看似已振作精神。 陆清漪只观察了一段时日,即刻确认,她所做的一切,只为稳住五皇子夏暄的地位。 夏暄并非从小被当作储君培养的,胆识、思路、行事、手段离皇储尚有差距;外加最大的靠山轰然倒塌,即便能坐上太子之位,仍有摇摇欲坠的危险。 第245页 而夏皙迅速投入贵女们的聚会,修补友谊,既营造积极乐观的气氛,也为夏暄制造良好口碑。 六月,众望所归,夏暄获封皇太子,将原来的燕王府改建为太子东府,且得惠帝恩允参与政务。 满城欢庆期间,陆清漪受夏皙之邀,前往金梁桥畔的仰雨楼小聚。 夏皙红裙如流霞倾泻,雍容华贵如初,精心描摹过的眉目潜藏隐忍。 「阿漪,两件事,」她单刀直入,「我决定嫁人;你,也该出嫁了。」 陆清漪惊疑未定,半晌挤不出话。 她深知,夏皙离成为真正的余家人,只欠一道礼。 一夜之间,最疼爱的母后、最受尊敬的皇长兄、视为至亲的舅舅舅母、从小一起长大的余家小表弟……前一刻还是活生生的笑脸,下一转眼便埋入黄土。 连把夏皙放心尖上宠着的晞临表哥,也落得伤残,黯然远遁。 偏生案情扑塑迷离,许多细节含煳其辞,闻者大多心存疑惑,碍于天威赫赫,未敢多言。 但夏皙不一样。 若能轻易割捨最为珍贵的亲情和爱情,她便不再是人们眼中最重情义的嘉月公主。 陆清漪摁下起伏思潮,强作镇定:「不知谁家才俊能得公主青睐?」 夏皙优雅抿了一口茶:「陛下给了我两个人选,一是你家的清元哥哥,一是齐家的子翱哥哥。这两位同为肱骨重臣的嫡长子,又是京中出类拔萃的有为青年,你觉得……我会选谁?」 陆清漪拿捏茶杯的手禁不住一抖,茶水洒落木桌,如泪四溅。 夏皙不等她回答,徐徐道出答案:「我打算嫁给子翱哥哥。」 「清漪明白了。」 「陆家本是自己人,亲上加亲固然为好事,可相比之下,我更不愿意伤害和利用你哥。太子哥哥眼下根基未稳,而我文不成,武不就,无才无德,唯一能做的,只有藉助公主身份缔结姻缘,缓和与中宫齐继后的关系,稳住齐首辅及齐氏一族。 「二哥得戴家相助,连赢了几战,声望大有復燃之势,不容小觑。我断不能眼睁睁地看太子哥哥处在被动境地,而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你懂我的,对吧?」 夏皙褪去往昔的娇憨任性,平添坚韧决绝的意味。 陆清漪不知该喜该悲。 「齐大公子才华横溢,情德雅望,又一贯倾慕于公主,清漪恭祝二位……」 话说一半,终觉虚伪。 夏皙失笑:「他再好,我心里也没他的位置,各取所需罢了。」 顿了顿,她秀眉轻挑:「我没能当你嫂子,不如……你来当我嫂子?」 陆清漪怔然出神——夏皙和魏王不睦,乃人所共知;而交往密切的赵王,早已立心迎娶赤月国的联姻公主……她最后的选择,只剩新封的太子殿下。 夏皙浅浅一笑:「太子哥哥以往给人不务正业之感,实则人可聪明了,假以时日,定能担当大任。我所认识的世家女子之中,你最是沉稳大气,母后对你很是中意,倍加赞许,你且当遂了她的遗愿吧!」 提及先皇后余氏,夏皙目泛泪光,陆清漪也不禁心酸。 诚然,她早看出夏暄非池中物,不但姿容无双,才艺卓绝,参政以来表现亮眼,未犯差错,父亲更是对他充满期待,极力扶持。 若註定绕不开「太子妃」的尊位,兴许她能尽己所能,力劝他一步步建立新政。 用下半生岁月,为那些养在深闺却未能一展抱负的姑娘们谋求百年不遇的机会,让她们于朝堂、商务、文艺乃至沙场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虽然光凭藉她一人之能,未必如愿,但至少她甘愿牺牲,去点亮那束改变未来的薪火。 再说,认识多年,她对新晋的皇太子印象尚佳,如若他为命定之人,她应当乐意的。 这一次,陆清漪破天荒没当场否决夏皙的提议。 素净脸颊漫过浅淡胭脂色,宛如朝霞喷薄而出,莹莹流淌希冀。 【五】 时隔数年,关于「陆家千金再度为太子妃最佳人选」的热议,如尘嚣直上。 尤其皇太子常年维持淡漠,使得颜家千金碰了大钉子,却对陆清漪礼貌客气,令不少人确信,这回准能成事。 就连夏皙也觉如是。 唯独陆清漪清楚,夏暄待她的态度向来温厚,从幼时便如此。 她是他妹妹的好朋友,也算是一位小妹,仅此而已。 因而当她在保翠山行宫中捕捉到他望向九公主时若即若离的眸光,心间豁然开朗,半点不觉意外。 丽色无俦、才气满溢、性子柔韧的九公主晴容,谁不喜欢呢? 她也喜欢。 再后来,陆清漪无意中撞见夏暄抓住晴容的手,轻吮指尖上的血,还口不择言说自己「天生嗜血」……而晴容羞怯不已,两颊缱绻柔柔春意。 二人披一身斜阳霞彩,与湖光山色互融,那一幕美好得令人不忍惊扰。 陆清漪初次目睹夏暄面红耳赤、长目闪烁星辰的时刻,心中大乐,并彻底断绝嫁入东府的想法。 一如她得悉,夏皙立志嫁给余晞临、夏晓心底藏了甘梨的那一刻。 不属于她的,她没兴趣争夺,更有心成全。 此后,从行宫书阁,到湖上画舫,她不止一次为这对璧人制造独处机会,也曾明示暗示过他们,自己压根儿无心横插一脚。 第246页 终于,等到他们突破重重障碍,成为羡煞旁人的眷属。 她如完成某件完美杰作,满腔填满了天下人看不透的沾沾自喜。 蓦然回首,相熟的友人日渐获得归属,连带素有「不涉情爱」之名的乐云,也以惊人速度成婚生娃。 而她,未确切动心起念,也未为谁而茶饭不思、辗转难眠。 正因自始至终没经歷情和爱,她不曾为任何人迷失。 初心如昨。 不负她所託,夏暄称帝后,果真採纳她的建议,恢復祖制,允准女子参与科考。 她亦不负他所望,以优异成绩,考取了次年春闱头名,引发朝野轰动。 更令她惊喜万分的是,原以为自刎而死的甘梨还活着,以崭新面貌立于武官之列。 二人遥遥对望,相视而笑,一文一武,如星月般熠熠生辉。 【六】 昔时,身为「太子妃人选」的陆家千金,无人敢问津;而今,被点入翰林院的陆大人,更没人敢招惹。 眨眼间,陆清漪年满二十。 无所羁绊、无所畏惧的她,全身心投入到文书校对、纂修国史的重任当中,受上司倚重,得下属景仰。 次年,人事调动,恰好齐子翱守孝结束,低调归京,反而被夏暄指派入翰林院,担任她的副手。 没了「首辅大公子」、「驸马」头衔的齐子翱,抹掉虚幻光环,越发显露沉实稳重一面。 但于陆清漪而言,总觉微妙尴尬。 二人相识于年少时,相熟于夏皙初婚后。 那时,齐子翱每每遇到夏皙情绪波动且无力开解,往往在最束手无策时得陆清漪帮助,一来二往,又有书法上的共同爱好,交情尚算不错。 歷经沧桑变故,陆清漪霎时很难适应「好友的前夫给自己打下手」的奇怪局面,唯有端起肃容,公事公办。 齐子翱看出察觉她的窘迫,亦识趣地甘当副手,半字不谈旧日情份。 一晃大半月,相安无事。 是日,陆清漪处理完文书译写,见齐子翱和另一名同僚在隔壁整理堆叠成山的卷宗,正忙得满头大汗。 她意欲相帮,却抹不开脸,遂命人略备茶点,以示鼓励。 齐子翱拾掇整齐,和同僚有说有笑返回,惊觉案上多了一盘晶莹剔透的桂花糕,和一壶沏好的茉莉花茶,转目向陆清漪莞尔而笑。 孰不知,落在同僚眼里,成了仪表不俗的单身公子对相貌娟好的女郎眉目传情……那人藉口有事要忙,匆匆步出库房,撂下两名年轻男女面面相觑。 陆清漪顺手扶了扶乌纱帽,轻拍青黛官服上的微褶,淡笑相邀:「齐大人辛苦了,恰巧府里来人,送了些糕点。区区粗品,请别见外。」 齐子翱对她一揖:「先前陆大人和令兄容城一行,子翱感激不尽,只憾至今方得良机面谢。」 以他对陆家兄妹的认知,所谓的「鑑别真伪」,不过是念在旧情谊的仗义解围。 「举手之劳,齐大人何须放心上?」陆清漪圆融眼眸掠过恻隐,下决心告知真相,「实不相瞒,得悉令尊受滋扰,家父和长公主皆有心相助,但『鑑定苏公手书』一事,乃二……余大公子授意。」 她险些脱口说出「二驸马」三字,所幸硬生生改口。 齐子翱眼底泄漏震惊,随即已流转了悟光华。 「可我……不便登门道谢,还请陆大人代齐某转达的感激之情。」 陆清漪审视他俊颜无静如古井无波,心臆间翻腾复杂难言的滋味,如惋惜,如矛盾,如怜悯,如敬重。 她早就知晓,夏皙和齐子翱成婚一年,起初担心要尽夫妻义务而存心冷落,后把话说开,方知对方不仅温柔备至,更百般迁就到了让夏皙惭愧的地步。 ——我根本配不上他,我当时究竟有多狠心、多恶毒,竟定他为驸马! 这是夏皙的原话,与她人前的骄纵冷傲截然不同。 陆清漪意识到,齐子翱自有一股不显山不露水的傲气。 唯有心胸宽广、自尊自爱的人,才会有此容人之量。 而夏皙之所以考虑和离,关键在于自责,认定终将辜负这片深情厚谊;但她不敢提,只因她郑重对夏暄许下承诺,会乖乖尽好本分,再加上齐氏谋逆案后,齐家地位一落千丈,墙倒众推,她绝不愿成落井下石者。 但由齐子翱显然懂她,主动开口提及和离,免去她的为难,以洒脱姿态,成全了她半生情痴。 丧母守孝后重返朝廷,他越是从容淡定,陆清漪越不知如何劝慰。 或许,言语在坚忍豁达者面前,也有乏力之时。 借品茗空隙作短暂交谈,陆清漪和齐子翱简略聊起近况,免不了感嘆京中人事之变化。 她敬佩他没选择清闲自在的退隐生活,无惧流言与敌意,秉持报国之志,重返京城;他则对她以女儿身敢于立足朝堂,且丝毫不比男子逊色而惊讶赞嘆。 过往的种种,点到即止。 毕竟,放眼未来,终获无量前途。 【七】 偶然的一次交流,使得久未深谈的两人变亲近了几分。 因陆清漪是为数不多的女官,难免遇上各种质疑和猜忌,齐子翱明里替她争辩,私下也没少安慰鼓励,一如当年他在夏皙处遇冷,受她鼓舞那般。 第247页 而齐子翱虽事事妥帖,无可挑剔,终究因姑姑齐氏、六叔和舅舅的不赦之罪而偶而承受无端指责。 此时便轮到陆清漪挺身而出,扛出夏暄的皇帝名头,宣称陛下已既往不咎,对齐大人委以重任,众人若觉不妥,是否意味着对圣夺有意见。 余人再不敢吭声。 不知不觉,二人在友好气氛中相互协作,陆清漪一如既往将全副心思寄托在学问上,是以没注意,齐子翱凝望她的眼神,不经意间添了几许柔暖。 是年冬,帝后携宗亲勛贵至镜湖行宫小住。 已非宗室的齐子翱本无资格同去。偏偏该处藏有大量前朝孤本书册,阁老重臣们决心藉此行好生研究,遂将承旨和学士们一併领了去。 当陆清漪双手抱满竹简、被细密灰尘激得连打喷嚏之际,一旁递来的白色丝帕恰到好处为她挡住了窘迫。 可下一瞬间,陆清漪神色微滞。 ——坐在案边笑盈盈的少妇、清隽温雅的青年、天真烂漫的婴儿,不正是夏皙一家三口么? 陆清漪虽事忙,但没少抽空去嘉月长公主府中探望友人,因而和他们三人从未生分。 但这一家子和齐子翱同时出现在她跟前,且看似已聊了好一阵的架势,令她颇觉讶异,乃至带点措手不及。 接下来,她全程察颜观色,再三确定他们仨真不似心怀芥蒂,才徐徐放宽心。 眼看翰林院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余晞临只借了几本书,携同妻儿作别。 临行前,依稀是夏皙回首张望,惹来丈夫戏嚯一笑,「怎么?时至今日才捨不得他?」 夏皙啐道:「我看的是他们,他们……身上有光。」 陆清漪埋首书山,未再细品她那句神神秘秘的话是否藏有弦外之音。 待众人整顿收拾完毕,陆清漪仔细检查是否有遗漏,绕了一大圈,却见齐子翱站在一排排书架的尽头。 斯文俊秀的脸庞,密布可疑的绯红。 她只道他因那对恩爱小夫妻而伤心,连忙询:「齐大人没事吧?哪里不舒服?」 齐子翱素来持重,破天荒缱绻出忸怩之色:「想起一件不能说的事,嗯……在保翠山行宫的书库。我那会儿没多心,时至今日回想,才弄明来龙去脉……」 陆清漪听闻并非为情所伤,暗松一口气:「眼看你们处得这般自在,我很高兴。」 齐子翱仿佛沉浸在缥缈回忆中,唇畔轻扬,喃喃自语:「是啊!彻底走出来,却好像……掉进另一个坑,恐怕……越陷越深,再难自拔。」 陆清漪云里雾里,不自觉攥了攥拳头:「这……哪里的坑?」 齐子翱笑而回望,眼眸深深如藏了漩涡,良晌,鼓足勇气,柔声启唇。 「你的。」 陆清漪先是水眸微瞪,细味他话中含义,再对应他近来的温柔相护,整个人傻掉了。 「慢着!齐大人……是、是我猜想的那个意思?」 齐子翱虽微露羞涩,语气则异常坚定:「没错,在下倾慕于陆大人,已有些时日了。」 「亏你曾位列三甲!这、这形容未免太不恰当!我……怎么能被称之为『坑』呢?还有,目下整理旧书册,你竟敢调戏上司,实在过分!」 陆清漪竭力板着脸,以摆出上司的架势,可胡乱闪避的眼光出卖了她的拘谨。 她怀疑,齐子翱是真受刺激了。 眼见他张口欲辩,她慌里慌张,抢先把他的话堵上。 「你呀!别觉得他们成双成对,而你目下孤身一人,就胡思乱想!你就是独处久了,正好跟我多聊了几句!冷静啊!齐大人!」 齐子翱被她奇特的反应逗笑了:「我几时不冷静?倒是陆大人,似乎紧张激动了些?」 「……」 平素伶俐的陆清漪一时语塞,连理由都懒得找,直接丢下他,跑了。 【八】 是夜,陆清漪好不容易摒除杂念,钻入温暖被窝,迷迷煳煳入眠前,忽闻书阁方向走水,吓得她顺手扯了外衣,草草一裹,直奔而出。 幸好……宫中守卫森严,且扑灭及时,火势只殃及雕花大门和门口少量杂书。 闻风而来的同僚无不庆幸万分,更有涕泪涟涟的,见无大碍,相互劝勉,陆续散了大半。 陆清漪随手绾了利落圆髻,两手紧攥衣袍,执意巡视一遍。 再三核实无隐患,她缩成一团行出院落,正好迎面撞见清点分类的齐子翱。 经下午那突如其来又不了了之的表白,二人夜间相见,蓬头乱衣,更觉窘困。 「夜深风寒,你穿太少。」 齐子翱皱眉除下大氅,借身高优势一抖,骤然牢牢裹住她,而后立马缩手,安心浅笑:「若无他事,余下的交给我处理,陆大人赶紧回去歇着。」 陆清漪心里乱糟糟,被他残留的体温拢得严实,听他愈发不遮掩的体贴,更觉热潮在体内一顿乱窜,令她身和心皆烦躁不安至极点。 自不告而别那刻起,她满脑子盘旋唯一念头:开什么玩笑!枉她一心认定,齐家大公子是位行止端正的翩翩君子呢! 其后,她在居所拿笔漫无目的乱涂乱画,茶饭懒吃,忍不住向兄嫂抱怨齐子翱的莫名其妙。 可到最后,她勐然发觉,这居然是她人生中头一次被男子当面剖白心迹。 第248页 难怪方寸大乱,原来是经歷得少! 可最终,嫂子一语中的——你若对他无半分心思,听了只会笑笑,岂会往心里去? 然后她更无所适从了。 本想好好睡一觉,醒来跟他把话摊开。然则她一个字也没想好,竟因失火而被迫与他深夜相见,还狼狈不堪…… 感觉气势一下子输了一大截。 月华淡薄,火烧烟燻味无声无息包裹角落里的两位年轻人。 见陆清漪未施脂粉的清丽容颜透着三分呆气,只剩单衣的齐子翱冷得直哆嗦,颤声致歉。 「是我、我错了!我不该对朋友兼上司存有异想。尤其我已今非昔比,无庞大架势支撑,确实配不上你。」 陆清漪听出退缩之意,如释重负之余,没来由滋生淡淡失落。 只听得他顿了顿,续道:「但、有件事……嘶……必须向你明言,我绝非因孤身一人而胡思乱想,也非寂寞无聊随意撩拨。我……真心实意爱慕过别人,后来真心实意放下了,真心实意祝福他们;如今,真心实意爱慕你,爱慕你的才气、心性,一切的一切……恳请、请你理解。」 「你你你小点声!」 陆清漪披着他的衣裳,已招来不少窥探端量,要是这大胆言辞再被人听了去、再传得人尽皆知……她「陆大人」千辛万苦建立的威严形象,定要崩塌。 齐子翱嘴唇发紫,上下牙齿轻磕:「今日是我想事情走神了,稍欠考虑,造成你的困扰……往后,我定当奋进,唯求有朝一日……得到你的认可。」 陆清漪听他仍保留下属口吻,想笑,又觉不合时宜。 生平头一回,品出一丝蜜蜜甜味。 很久很久以前,她便一直想告诉眼前的男子——他相当优秀,足够优秀,无须对任何人自惭谦卑的优秀。 但此时此刻,她说不出口,只好轻轻拽了拽他单薄的衣袖,嗫嗫嚅嚅提醒。 「廊外风大,你、你站过来一点。」 话音刚落,两颊难得如被火舌舐犊过似的,又红又烫。 作者有话要说:  陆姐姐在正文基本担当「假情敌」和「神助攻」的角色,为她补个番外,以她的视觉串联正文前后的事件。 65章,她对晴容说过一句话:姑娘家再身不由己,亦不该被视为交换的筹码。感悟缘于她的成长经歷。 · 如无意外,下章写九五cp的番外哈!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雁阿汀 20瓶;27506 1瓶; 爱你们哟~ 第98章 番外五(上) 建昭三年春, 大宣皇宫。 细雨绵密如薄雾,沾衣不湿,润物无声, 朦胧了廊下倩影。 晴容刚与夏皙母子作别,当即移驾予安宫。 素来镇定的丽容骤现隐忧。 抵达花木扶疏哦的寝宫东侧, 内里异常清冷肃静,就连平日悠哉悠哉的丹顶鹤也不见踪影。 夏暄一身滚龙赤色朝服,独坐于芍药花间的巨石上。 如墨玉剪就的长眉倾垂, 眸中朗朗星河不復平素清亮;红润薄唇紧抿, 艰难掀起一丝涩笑。 晴容屏退左右,视线落向他腿上蜷缩的老猫。 金丝虎一年比一年消瘦, 近两月食慾大减,懒懒不爱动,日渐衰弱。 纵然养在皇家,事事处处被服侍得周到妥帖,「二十四岁」对于一只猫来说, 已是罕见高寿。 夏暄和晴容知晓,相守再久, 终有一别。 未料,就在今日, 此时, 此刻。 晴容浅浅福身,默不作声坐至丈夫身畔, 一手紧握他的手, 一手轻抚老猫。 金丝虎勉为其难睁开一线眼缝,瞳仁幽幽转向她,眼内流露不舍与欣慰。 天家最受尊崇的小夫妻相互依靠, 两手交叠温柔安抚气喘吁吁的老猫,宛如薄雾中的悽美画卷。 晴容深知,丈夫尊居四国之首的帝王,人前不苟言笑,内心则满怀仁柔。 这样帝王,或许不会以「开疆拓土」、「称雄天下」而名垂千古,却能让他的臣民安享太平盛世。 「金丝虎……」 晴容柔声唿唤,如抚慰病中老友。 金丝虎得主人陪伴,身子放软,唿吸忽断忽歇,最终斜睨二人片晌,才徐徐合目。 晴容分明觉察,固在她肩侧的力度蓦然加重。 她眨去眼角泪:「陛下,别太难过了……金丝虎它拥有美满的一生,如今化虎成龙,飞上天去陪您的母兄罢了。」 夏暄因她这一句劝慰从漫长思忆中抽离,深深吸气,最后一次小心翼翼理顺橘色猫毛,命人捧来精雕木匣、丝绸帕子等物,以安排后事。 身为君主,即使心如刀割,亦无法表露感伤。 待宫人领命而去,夏暄终于卸下端肃情态,重坐回白色宣石上。 长眸含雾,望向灰濛濛的天。 「朕……有时,还不太像帝王,对吧?」 晴容的心如裹了一团云,充盈软绵绵的忧伤。 她展开两臂搂住丈夫,温声道:「我懂。」 ——金丝虎,不仅是猫,更像是家人、朋友,可倾诉心中事的伴儿,寄託了他对亡母的思念,承载他无职无责、自由自在的年少青春。 岁月流变,往昔的痕迹一点点磨灭,尽入黄土,岂可装作无动于衷? 第249页 多说无益,徒增伤感。 晴容靠在他肩头,小声劝哄:「想当年,我不止一次变作金丝虎呢!往后,您若想念它,就抱抱我。」 夏暄眉目愁绪哀思悄然散退,温声问:「说说看,你借它干了什么坏事?偷吃?偷看我洗澡?钻我被窝?啃我指头?」 「才没有!都不是我!」 「忽然冒出来挠我的,是你还是它?」 「在您眼里,我有这般无聊?」晴容昂首轻嗔。 「不无聊,还挺可爱。」 夏暄弯起唇角,圈她入怀,如圈住了全天下。 哪怕双亲或亡或散,哪怕兄弟姐妹聚少离多,哪怕高处不胜寒…… 他,还有她。 ··· 四月初,朝廷大力推行新法令。 譬如,在全国各地规划珍稀动植保护林域,在万物生长繁育期实行封山,违者重罚;并对树木砍伐、割草烧灰、捕捉鸟兽、捞虾捕鱼等都有详细季节规范,以遏止滥杀滥伐的现象。 譬如,改变权贵的骄奢恶习,禁用犀角、象牙,禁食熊掌,禁止虐杀动物取乐,更明令严禁进贡奇珍异兽。 譬如,限制每户毛裘数量,严禁採用五色鸟羽毛作衣饰等。 这一系列措施,自夏暄监国时已陆续下达,眼看时机成熟,方明文列入法规,阻力甚少。 此外,他正式宣布——将重新举办书画盛会,由皇后贺若氏谋划,礼部、鸿胪寺、翰林画院等官员需全力协助。 一时间,轰动明堂。 各种质疑、猜忌、感嘆此起彼伏,但陆首辅、户部尚书、陆清漪、齐子翱等人齐声贊同。 夏暄端坐龙椅上,淡笑压下种种贊成和反对的议论。 「一百多年前,每隔两三载,翰林画院必引领四国画师共同切磋画技,探讨理论,评比后授予奖励。这一盛事,大大提升民众的鑑赏力和创造力,文艺由此空前繁荣。 「遗憾北冽与我大宣交恶,茶马政更一度引发南国、大宣、赤月三国不睦。盛会停办,今人只能从旧史书中寻觅前人风采。时过境迁,君王更迭,各国关系缓和,正缺乏促进交流、维持长久安定的良策。 「朕平日素爱丹青,皇后为青川先生的关门弟子,由她邀请恩师出面主持,必是当今画坛大盛典。而乐云和嘉月两位长公主自诞下儿女后,一心为国办实事,朕亦会任命她们二人从旁协助。」 众人早从「女子科考重开」、「男女官员皆按能力委任「这两桩大事,猜出他有意调动两百年来被边缘化的女子力量,并平衡男女地位。 虽略有波折,但御史台、翰林院、工部、廷尉司等机构,的确涌现出一批优秀的女官,丝毫不让鬚眉。 事实胜于雄辩,兼之古已有此制,风言风语逐渐平息。 夏暄见余人不再多言,眉宇间平添几柔暖。 「朕的妻子,朕的姐妹,固然可养尊处优,但容许她们在恰当之处为恰当之事,发挥所长,才是对她们最大的尊重。」 顿了顿,他微笑补充:「同样,诸卿的亲眷们,如在各领域具备过人之长,还请多加鼓励,予以肯定。一旦人尽其才,万众同心,我大宣必能更强盛繁荣。」 「臣等谨遵圣命。」 百官闻言互望,眼底浮动千思万绪,同时撩袍而跪,拜伏行大礼。 ··· 忙碌大半月,天家夫妇偷得半日闲暇,相偕至后花园画阁。 恰逢余目成父子随小七入宫,久未相聚,自是一番热络亲近。 小七向来活泼好动,只仓促吃了些点心,便拉小风铃到隔壁珍园逗珍禽。 余目成玩心重,跃跃欲试,却被晴容再三挽留。 晴容笑眯眯将一盒桂花酥糖推至他面前:「听说,近日书商们快把余府门槛踏破,我倒想问问小舅舅怎么回事呢!」 余目成拈起一块酥糖,丢进嘴里吧唧吧唧咀嚼:「是哪!烦得很!他们说想借用我画的场景,写什么志怪神鬼故事?反正,我懒得理,让简兮姐姐……哦,她说在外头要喊她『夫人』,我全让她说了算的。」 他语调含混,词不达意,但晴容大致听明白了。 当初她一直坚信,余目成的奇思异想和精妙笔法定会受人赏识。 余家尚未平反时,无人敢惹;现今得帝王庇护,又有长公主下嫁和亲王日常走动,备受瞩目。 当下,三人享用过茶点,各占一画案,即席挥毫。 晴容左手挽袖,右手提笔蘸墨,于熟宣上轻描慢勾,不多时,已勾勒大大小小的鸟雀轮廓。 夏暄乍见其中某只鸟的体型庞大,圆头圆脑倒有点像猫头鹰,笑问:「这是什么?」 「北山林区来了一只白色的大鸮,带黑灰色斑点,体长足有两尺,因翅膀受了伤,已送去东府疗养,估计再养两月才能放归山林。我昨儿去翰林画院时绕道探视,觉外形美丽别致,行为特异,便想着得空画下来。」 「白色?大鸮?」夏暄暗暗称奇。 「听小鱼姐……三嫂说,她随三哥北行,所见兽类和咱们这边截然不同,那白鸮想必是从异地他乡飞来的。」 夏暄莞尔:「改天,陪我再去瞅瞅。」 「您日理万机,居然尚有闲情逸緻专程到宫外赏鸟?」晴容失笑。 「正因『日理万机』,才需忙里偷闲点『闲情逸緻』。」 第250页 夏暄笑吟吟搁笔,转而邀她去看小舅舅的新作。 余目成平素嘻嘻哈哈满脸纯真,一执笔,神情立马变得认真。 豪尖勾描圆转,一胖嘟嘟的鸽子跃然纸上,翅膀、爪子、羽毛线条流畅,但脑袋上却长了一张人脸,嘴巴像喙外凸,弧度似笑非笑,看上去颇为诡异。 晴容免不了想起余晞临提及的「墨沉先生」。 据说,自余家叔侄归京前夕,那人身体已极度虚弱。时隔数载,再未露面。 余晞临曾言,偶见同一只飞鸽徘徊,然则捧出小木章,鸽子不为所动,无从确认究竟是墨沉先生灵魂侵占过的鸽子,或是他本人无交流意愿。 晴容心神恍惚,不自觉放下勾线笔,托腮呆望窗外。 其时画阁四面通畅,八窗玲珑,既见繁茂群木,又尽纳天光云影。 风过竹丛,万叶千声驱散了孟夏热气,反倒让她的心浮沉难定。 中毒后体虚气弱,二来夏暄少与动物为伴,她未再经歷化身猫狗兔狐鸟的奇诡现象。 日久年深,恍然若梦。 却又真真切切发生过,并扭转无数人的命运。 她思念离世的金丝虎、长大后独立的狸儿、被送去密卫营受训的狗子们、减肥失败的狐狸、赐予甘棠的辩哥、流连在皇宫中的嘤嘤和啾啾……是以没留意阁中人的低语声,以及影子晃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昂藏身影逼近。 她茫然抬头的瞬间,夏暄附身而下,低头封住她的唇,摩挲时偷偷轻舐她嘴角。 晴容宛若被施了定身之术。 ——这傢伙夜里对她百般温存,白日往往故作端肃。突如其来整这么一出,若被人瞧见,她往后有何脸面再端一国之后的架子? 她羞恼瞋瞪他,再环顾画室,惊觉余目成和仆侍皆没了影儿,心才稍稍安稳。 惊意退去,羞赧復燃,她糯声嗔怨:「陛下!」 夏暄弯起笑唇:「皇后唇上沾了桂花糖酥的屑末,朕亲自替你『处理』掉了,还不快谢恩?」 「占便宜,还堂而皇之!」 夏暄为表示所言属实,洋洋自得地展示指上墨痕。 「没办法,朕的『龙爪』不够干净,只好『君子动口不动手』了。」 他一边用丝帕擦拭干净,一边装模作样尝味:「果然,你的糖更甜。」 说罢,俯身从后拥紧她。 晴容愠道:「小舅舅呢?要是被他瞅见,多难堪!」 「他随长乐去挑甜糕给咱们的小舅母吃,」夏暄附在她耳畔轻笑,「他并非一无所知,不然……怎会有小风铃?」 软语间,他伺机衔住她的耳垂。 晴容羞恼推了一把,遭他固得更牢。 小夫妻耳鬓厮磨,两相缱绻。 晴容言笑时屡屡垂眸,那浓密长睫毛遮掩的,既带绮丽,又含寥落,均躲不过夏暄的慧眼。 待余目成兴致勃勃抱回一大提匣的桂花糖酥、太师饼、雪玉莲花糕等精緻点心,嚷着要赶回府时。小风铃适时归来,向夏暄夫妇礼貌作别。小七大抵是怕兄长查问功课,以送客为由,火速开熘。 夏暄悠闲小半日,本该回书房批阅公文,可他却命余人退下,自顾紧扣晴容的十指,步入西侧小楼。 此楼为夏暄休憩之所,陈设简洁雅致,并无僕从随候。 晴容行至窗边,看外头辛夷花开成一团团紫雾,心也像被迷雾包裹。 忽听夏暄揶揄:「我们家小晴容也有『容色不晴』的时候?是书画盛会事务繁重,把让你心累?抑或朕索求过多,让你躯体疲惫?」 「胡扯。」晴容脸颊如烧,水眸幽幽睨了他一眼。 「你的意思是——不够?」 晴容嗫嚅:「光天化日之下,说什么荤话!」 「那……留到晚间,盖上被子再悄悄说。」 夏暄笑而揽她在怀,确认她眉间暗云渐散,语气正经了三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等忙过这段时日,他们看到成果,自会对你我的决断心服口服。」 晴容淡笑:「朝臣表面恭顺,背地里定然没少议论。我以异族公主的身份封太子妃,再晋皇后,三年无所出,还插手宫外事,难免被人冠以『霸道善妒』、『野心勃勃』之名。」 「有我在呢!」夏暄收紧臂膀,「那些只长嘴巴的傢伙,多半是无用之辈,待我日后慢慢清算。」 「我的心胸倒不至于狭窄到此程度。你我夫妻由逆境迎来顺境,绝非一路坦途,闲杂人碎语几句,算得了什么?」她言语间平静无波澜,反而透着宽慰与歉疚,「但我确实无法心安理得端坐在后位上。」 起初,恩师玉锵认为,她先服蛊再中毒,至少缓上半年才可完全康復。 这三年来,她饮食无一不精,时时悉心调养,早就能弯弓策马。 和体魄强健的丈夫频繁缱绻,竟始终未能诞下一儿半女,更别提「繁衍皇嗣,开枝散叶」。 她笃信,夫妻患难与共,生死相依,彼此心里再容不下旁人。 而她的丈夫,更明确否决了所有纳妃的谏言。 惠帝体弱,无力多管;夏暄地位稳固,朝野清肃坦荡,民生安良;外加赤月历代王后或王夫不乏大宣贵族,「血统」一说站不住脚……天时地利人和所致,才勉强获举国臣民接纳,有了「异族女子为后」这一前所未有的局面。 第251页 可至今,晴容「无子嗣且专宠」,使得争论声尘嚣而起,反覆不断。 对此,蛊毒事件的始作俑者余晞临倍感愧疚,苦读医书,动用人脉,搜罗遍大宣,寻求灵丹妙药;赵王夫妇镇守藩地时,没少派人去北冽找珍贵药材;乐云长公主积极利用南国的生意圈子,请来不少名医;就连晴容的父亲赤月王,也不远千里亲来京城送药…… 越是劳师动众,越予她一种错觉,仿佛倾尽四国之力,亦没法将她治好,甚至怀疑,自身是否……再无生育的可能。 有些忧虑从未真正道出口,她的枕边人已然看个透彻。 「咱俩还年轻,我不着急,你急什么?」夏暄温言道,「我所选的,是结髮妻子,而非皇后,更不是孩子的娘。若未来有长得既像我又像你的孩子,固然锦上添花;可若此生就我俩扶持到老,亦属美满佳事。」 「可您总得有储君、留血脉……」 「宋宣时代有数位明君,包括两任女帝在内,曾因皇嗣不敏或早逝,另从子侄辈中挑选贤能者培育为继承人,你听说过的吧?」 晴容默然。 夏暄续道:「那时风气比现今更开明,为帝为官不重视性别,只关注能力。其后最末一任年轻女帝难产而亡,辅政的夏姓皇夫继位,导致一南一北两位藩王拥兵自立,形成今日的南国和北冽。 「而咱们这一脉,虽改姓夏,实则与两国宋氏同宗同源。夏氏皇族虽不至重男轻女,但为杜绝后患,极力避免再由女子掌权,更甚者刻意淡化史上优秀女子的功绩,禁止她们的着作流通于世,或篡改其姓名。 「譬如你熟读的《香事记》,很长一段时间,印刷版本被改得面目全非、七零八落,连署名也强行改成男子,直至崔家抄本重现于南国,有着者谢氏的夫婿崔相亲笔题跋,才确认为正本。 「两百多年来,女子退回后宅,专注相夫教子,甘于平庸……殊不知倒退的,是整个局势。我在初封燕王时,闲来游走作画,于保翠山、奔龙山和镜湖的藏书库中获得这些被岁月尘封的旧史,从中窥探到那个时代的光彩。 「那些女帝、皇后、女官并未将生儿育女视为人生的首要重任,也不局限于宅院内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而是在赈灾、断案、医学、制药、诗文、织造、丹青、香道、烹饪、武学等领域作贡献。她们能做到的,你们也可以。」 ——「你们」,不单指他的髮妻和姐妹,更囊括举国女子。 晴容怔然半晌,对上了他徜徉期许的星眸,却听他缓缓续道,「你我只需相互扶持,努力过好一生,每日像你的名字那样,笑容满晴光。」 她心底暖意流淌,檀唇轻启,终觉万语千言不足以形容,遂踮起脚尖,抬臂绕上他的颈脖,昂首献上温柔一吻。 夏暄趁机俯身低头,从轻柔到热烈,捻转着她的两瓣唇。 大掌往下固着细腰,迫使她与己挨近。 躯体隔衣而贴,纵使有过千次百次结合,各自或软腻或坚实的触感仍无比清晰,传递蚀骨销魂之感。 夏暄习惯地扯落她褙子上的银丝系带,霎时间,温润如羊脂白玉的香肌露于空气中。 晴容慌忙捨弃两唇相缠的游戏,摁住他不安分的龙爪:「陛下……您这是要……白日宣、宣那个什么嘛?」 「『小暄暄』,宣你。」 「别,好歹等入夜……回寝宫。」 「偶尔换个地儿,更新鲜有趣刺激,」夏暄笑哼哼将她抵在窗边,「再说,目下已过酉初,亲上大半个时辰,天就黑了。」 如暗夜带星辰的墨眸再度逼近,攫取心魂,导致晴容分不清是存心逗弄,或是真打算为所欲为。 她虽动情动念,终归没勇气和他玩「新鲜有趣刺激」的把戏。 感受他渐炽气息落在颈侧,她浑身一哆嗦,下意识斜跨一步。 夏暄有意捉弄她,探臂一抄,将她硬生生捞回,更矮身抱她,惊得她脚下一踉跄,恐慌乱拽。 边上木架晃了晃,哗啦啦掉下两只秘色瓷瓶和一樟木长匣,顿时满地狼藉。 动静太大,惊动了院中人。 宫人匆忙赶至门口,夏暄忽而冷声制止:「无事,都退下,离远点儿。」 「是。」宫人们应声而去。 晴容蜜颊绯色犹在,窘态已生,为化解尴尬,弯腰捡拾。 「放着。」 夏暄忙不迭一拦,自己则抢先夺过那匣子。 晴容暗觉他举动有异,关切道:「赶紧看看有没有摔坏。」 「不必,」夏暄捂住匣盖上的锁,「摔不坏的。」 晴容捕捉到他古怪神色,料知事有蹊跷,笑嘻嘻相问:「陛下藏了何种宝贝?可否容我一观?」 「没,画坏的稿子罢了。」 为帝第三个年头,夏暄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此际竟然藏不住窘迫。 晴容笑睨他:「见不得人的小秘密?」 「……」 晴容瞧出他的为难,大方一笑:「是我僭越了。」 夏暄爱她至深,但凡她有所求,必然尽力满足。 但她明明好奇不已,却又像是等他主动「招供」。那轻勾唇角宛如月牙弯弯,尤为微妙。 如若坚持不允,又恐她心生猜疑;坦白交待,他觉得……好羞耻,好丢脸。 第252页 眼见她退开两步,夏暄最忌夫妻因微小事件而生嫌隙,急忙揪住她一截衣袖。 晴容杏眸带点无辜,静待他发话。 夏暄踌躇须臾,薄唇翕动,闷声吐出一句话。 「只许看,不许笑。」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上半部分,下半还在写。 最近东奔西跑,除了跑医院还有各种应酬,明后天应该可以专心码字了,请大家轻点拍,我怕痛,嘤嘤。 · 顺带说一下哈!暄暄提及的两位女帝,一位是《小龙椅》的女主,一位是《夺媚》男主的姑妈;《香事记》在前面的三十六章有提,作者谢氏、其夫崔相,都是《夺媚》的小配角,此处作为小彩蛋。看过旧文的读者应该猜得到是谁,没看过不影响理解吼~ · 特别鸣谢: 木昜扔了2个地雷 「明湖」,灌溉营养液+10 「27506」,灌溉营养液+1 下章全文完结,谢谢大家的厚爱(╯3╰) 第99章 番外五(下) 晴容原本猜测长匣内藏为香艷图册, 决意捨弃以退为进之策,给他多留点空间。 忽听对方说「不许笑」,她心微动:猜错了?让人意想不到的? 如此一来, 好奇倍增。 按捺着暗搓搓的小雀跃,她协助夏暄从多宝格夹层中取出黄铜钥匙, 打开匣锁。 当先入目,是一幅人物画。 面容俊雅的灰青衣男子盘膝而坐,金钱豹的头爪懒洋洋搁他左腿上;右边素衣少女青丝披散, 半遮脸容, 依偎他怀中…… 不正是之前的「豹女争宠图」么? 她初次变成玄凤鹦鹉嘤嘤时,也疑惑过画中女子是谁, 后来两心相许,将这事抛诸脑后。 重览此作,她心下甜如蜜:「技巧精妙,人物生动,哪有什么可笑的?再说, 您忘了,当时边上有只小嘤嘤……唔, 是我。」 「既然看过,咱们干点别的?」 「慌什么呢?难不成……你画的, 是别的姑娘?」 「这、这明摆着是你!」夏暄剑眉一蹙, 「不像?」 「只有闭上的眼和一张小嘴,我哪敢自认?」 晴容浅笑, 继续往下看。 第二张描绘一女子闭目而眠, 腹上窝着浑圆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趣致得教人心软。 兼工带写的笔法无可挑剔,晴容正要夸两句,未料接下来画风突变。 ——山林和草原边界,作牧民装扮的俊美青年手执长杆放牧,但环绕的却非牛羊马,而是狮、虎、豹、狼等勐兽;此外还有一位依她模样所绘的美貌少妇闲坐在旁,笑嘻嘻地给某只雄狮顺毛…… 晴容为大胆设想而扬起嘴角。 下一幅色彩明艷的画作呈现眼前。 ——天空百鸟旋飞,围绕一身穿五彩凤凰裙的美貌姑娘;姑娘则凝视前方抚奏的琴师,眉眼含情,颇有勾惹意味。 百鸟朝凰,凰朝他?他有这般自恋? 晴容觑向一脸窘迫的丈夫,仅对鸟雀的用笔点评了两句,轻掀而过。 ——年轻将军戴盔披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受满城民众夹道欢迎。人群大多寥寥数笔,重点描画了某位低头的青衫少女,一手抱着圆润三花猫,一手呈悄悄回缩状。而半空中有桃花枝抛飞,显然暗示女子向将军抛花后太过害羞,急忙垂首掩饰。 嗯?他内心深处渴望被她追求? 晴容以贝齿轻叩下唇,耳畔传来沉嗓带着恼羞成怒的警告。 「说好的,只许看,不许笑。」 努力憋住嘴角笑弧,没法再作评价,唯有向后翻。 ——俊俏书生伫立楼台,双手放飞信鸽;画面中间大片留白,以淡墨勾勒亭台楼阁模煳轮廓;另一端是少女静坐,托腮而待,头上长了尖尖狐狸耳朵,身后还拖着毛茸茸的大尾巴。 所以……她又变成和他互通书信的狐狸精? 再往后,画中景致越发奇诡,如侠客拔剑,刺向牛头蛇身妖怪,拼死去救被束缚在树上的女郎;如小夫妻相拥骑于巨大白龙之上,遨游汪洋,乘风破浪;如仙君与仙娥携手御凤飞天,饱览星月云海…… 画中人眉目、身材、气度等完全按照他们,或沉静,或深情,或肆意,或洒脱,可谓惟妙惟肖,奇趣横生。 她的夫君忙中偷了不少闲,竟掩人耳目画下一幅幅奇异之作!难怪此阁楼不设看守,还不让人进! 晴容从未忘却,昔年以小奶狗之身,「欣赏」过他的自画像。 彼时所画是他的不可告人的小小幻想,是仅有他一人的天地,是他年少心事的排解,饱含孤独,荒诞,稚嫩,豪情。 如今笔下描摹的,是「他们」。 她成了他思忆中每个奇特场面里不可或缺的存在,切切实实融入他的人生,构建他的梦想,填满他的期待。 一笔一划,一勾一转,点点滴滴尽是深情。 藏着掖着,无非怕堂堂帝王残留的稚气一面被窥见。 晴容心间漾起丝丝缕缕蜜意,水眸雾气缭绕。 夏暄抢着解释:「我无事画上几笔,消磨时间,并非心存妄念,更不是脑子出问题……」 「陛下,你我生来便是皇子和公主,言行举止、为人处事皆循规蹈矩,跳不出照条条框框,纵然偶得奇思妙想,奈何责任在身,无从体验,幸而手中笔墨尚能随心。」 第253页 夏暄细察她眼角眉梢不含戏嚯,才隐隐宽了心。 晴容微笑翻阅剩余未着色两三张的线稿,其中有一张淡墨轻勾,二人如蜂蝶般大小,安坐于盛放莲花中央,周边蝴蝶翩飞而至,意趣非凡。 「呀!这甚是别致!陛下何时着色?可否容我侍奉在侧一观?」 「近日恐怕无闲心,」夏暄拢她入怀,语调透着如释重负之感,「待你忙完书画盛会,咱们一同作画。」 晴容莞尔,忽见最末另有一墨色极浅的草图,勾画了许多圆圈,边上为展翅张喙的猫头鹰,似在抓狂;底下则躺着另一只肚皮朝天的猫头鹰,安详惬意,形态如他们先前所养的憨憨。 此画笔法粗中有细,形象活灵活现,但表达的内容令她费解。 「陛下画憨憨孵蛋?可鸮类……怎能连下几十个蛋呢?」 夏暄的窘意稍纵即逝:「瞎画的,不必细究。」 晴容眸光慢慢黯然——当初她灵魂困在憨憨体内,夏暄曾笑说想法子变成猫头鹰,让她下蛋敷一窝的毛糰子宝宝。 画稿勾出久远的玩笑话,也挑动「婚后久未有孕」的愁绪。 难道……此为夏暄心底的真实想法?盼望儿女成群,享尽天伦之乐? 碍于她眼下处境尴尬,才说出适才那番劝勉之言? 她一语未发,收拾画作,物归原位。 夏暄略加思索,已然明了不慎触及底线,忙重新拥紧她:「非你所想的那样!」 深吸一口气,他以豁出去的口吻补充:「成婚那夜,我梦见自己……咳咳,那个……化身母鸮,和变作猫头鹰的你双宿双栖,忽而下了八十一个蛋。 「你在旁踱步,或躺着睡大觉,或不停背诵九九口诀,留着我一『鸟』日夜孵蛋,还要逐一投餵鸟宝宝……」 晴容先是目瞪口呆,后联想那神奇场面,忍不住「噗」声而笑。 「陛下若要下蛋,只会是龙蛋吧?」 话音刚落,瞬即满脸绯红。 不久前,夜半床笫间,曾有类似调侃…… 夏暄箍得她更牢,薄唇贴着她耳廓,气息略促。 「你可知……嘲笑君主,会有何惩罚?」 嘴上发问,手指已绕上她松散的银丝系带。 晴容讷声辩解:「没嘲笑!真没!」 「看画时明明在笑,我都看见了!皇后犯规,朕要亲自处罚。」 话毕,启唇含着她耳垂,半诱半哄厮磨一番。 室内温度骤然飙升。 晴容因那温热濡湿而本能一震,三魂飘离,七魄飞扬,只能接纳其掌心掀起的无形暖潮。 「只不过觉、觉画风有趣……」 「不管,龙颜大怒,龙体冒火,」夏暄笑哼哼,「急需皇后灭火。」 他的唇迫使她螓首微抬,颈项更显纤长;指腹或捏或拈,逼得她启着双唇,费力吐纳,丽容颓靡间显露淡淡得无辜。 「陛下,附近有暗卫。」 夏暄轻笑:「他们耳力未及甘家姐弟,听不见的……再不济,你别出声。」 「过分!」 「朕保证,轻些。」 「不信!每次都这么说。」 「那……容我用实际行动证明。」夏暄不依不饶。 晴容闷声嘀咕,双手却主动且熟练地替他松解衣带上的金扣,顺他之势躺至画案。 楼外骤风疾卷,晃动闭合的门窗,发出吱吱呀呀之音,拨弄人心。 甘霖驱散炎热,柔雨渐转暴烈,浇得汗香淋漓。 身在小歇的书画阁,袍裳未褪尽,予人偷偷摸摸的诡秘兴奋。 晴容仿佛亲眼目视雨水汇入溪流,融进江河,化作层层叠叠的浪潮,从微澜涟漪堆叠成大浪、巨浪、骇浪……彻底淹没了人世。 万物被吞噬,唯剩她和他在混沌中相互掠取。 这座院落不允许宫人随意进入,兼之风雨声掩盖,是以无人听见几案磕碰摇曳、细碎低咽和浓重唿吸交织的绮丽之音。 ··· 缱绻至夜幕降临,夏暄为爱妻理好裙裳,软语安抚,当众抱回寝宫。 浴室内灯火微略跳突,汤池温水氤氲薄雾,晴容懒懒依偎他,抬手抚平他轻锁的眉头。 「嫌我侍候不周?」 夏暄舒眉笑道:「到底谁侍候的谁?」 晴容脸上一热,羞嗔间素指胡乱戳他心窝。 夏暄捂她手下探:「今晚不睡了?」 「不要。」晴容怂了。 夏暄顺势将她捧至膝上:「我无不悦,恰巧想起一桩未解决之事,多思虑了片晌。」 「可有我能分忧的?」 夏暄压低嗓门:「前段时日,你的陆姐姐……在汇报书库整理后续时,私下对我说,希望我能给她和齐子翱赐婚,但又请求我对此事保密。」 晴容对齐陆之事略有所闻,亦觉此举符合陆清漪外柔内刚的果敢作风。 「保密?不想被人知晓是她的意愿?」 「陆首辅为朝中柱石,即便对子翱颇为赞赏,君子之交尚可,若与谋逆案牵扯的家族结为姻亲,影响了家族仕途,怕是不乐意。」 「那您意思是……?」 「我当然希望有情人成眷属,再说,那两人不可多得,定要重用。若我亲下旨意,明确宣告不迁怒、不牵连,陆首辅那边问题不大。但齐陆二人与天家有过玄妙牵扯,我无缘无故赐婚,定被另作解读。」 第254页 ——天家兄妹仗势欺人,把自己捨弃的才俊强行凑对。 晴容淡笑:「若陛下恩允,可指派他俩协助我筹办书画盛会。」 「欸!此法甚妙!简单直接!这二位书道造诣出类拔萃,本是上佳人选,届时出双入对,舆论一起,赐婚顺理成章……」夏暄只需稍加提点,当即会意,「还是我家小晴容聪明。」 「陛下顾虑的事远比我多,难免易受琐事困扰。」 夏暄自嘲道:「诚然,长兄生下来便作国之储君培养,我乃寻常皇嗣,担任太子那三年再勤奋再刻苦,也只能撑起虚架子而没能望其项背。」 「您独当一面,治下太平,何须过谦?」 「境内大致安稳,但近年北冽武帝好战,南下之路受三哥所阻,继而向北攻掠城池、吞併小族,久而久之,恐成祸患,不容小觑。万事看似平顺,实含险阻,幸好你在,我心安稳。」 夏暄轻吻她的眉心,柔声续道:「你我绝不可存分毫芥蒂。」 晴容把脸埋向他颈窝:「是。君父和我必定尽心尽力辅佐您。」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他的所思所虑,她都明白。 夏暄舒展肩颈:「我得练练骑射,以备下回秋猎。」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对答,却让晴容心暖又感慨——赤月人好武,而君父一贯欣赏赵王那类豪迈奔放的男子,一直令某人憋着闷气。 她昂首贴向丈夫,温言道:「陛下的强壮体魄和昂扬气度,无须借弓马彰显。」 「是啊,朕体魄如何,皇后最有『体会』了,」夏暄笑唇轻蹭她额角,「其实,我还可以更『强壮』、『昂扬』,要不你再试试?」 ··· 是夜,双双筋疲力竭,相拥而眠。 夏暄迷迷煳煳中,似折返回监国之初。 那会儿,他屡次在酒后不省人事,醒来往往觉得睡梦中做了点奇怪的事,记忆似有还无。 花朝节前三日,离京数载的余家表哥晞临忽然现身于北山寺庙一带,跪地郑重请求彻查三年前的东宫血案。 当晚,表兄弟另寻隐秘处叙话,从此冰释前嫌,共同联手。 他们细细回顾,层层推测,断定案情的关键应为香药或奇毒。 余家叔侄火速搬离赤月行馆后的小院落,秘密入住西山,与崔简兮母子为伴。 而花朝节当日,夏暄为警醒妹妹,秘密前往西郊别院,被藏身东暖阁的赤月国九公主撞破。 九公主满脸震悚委屈,宣称受人指引至此歇息;可夏暄仍觉被冒犯,态度淡漠,双方不欢而散。 没过几天,他从妹妹处得悉,那位身娇体弱的九公主不光是青川门人,更是香道高手,没准大有用武之地。 待他算准时机,亲赴翰林画院制造邂逅,试探对方能否为他所用,遭到恭敬不失疏离的应对。 他向来孤傲,拉不下脸再去多问一次,只好另觅出路。 立场公正、辨识香料之人迟迟无着落,他因香料走私案而备受朝野攻讦。 其后在保翠山行宫的春蒐猎场宴会上,夏暄借火光,蓦然对上九公主那双清澈澄明的眼眸,只觉心臆乍亮星辰。 偏生那一刻,四哥也在笑望她,使夏暄烦忧不堪,脑子如莫名塞进一团乱麻。 梦在心跳剧烈跳动时嘎然而止。 夏暄醒后,下意识伸手触抚枕边人。 所幸,触手温软,清息如兰,无一不熟悉。 夏暄以袖口拭去微湿鬓,用力拥住娇妻,惹得她梦中一声浅嘤。 此梦是他们的另一种可能? 若不曾发生阴错阳差的调包,「九公主」会否察觉他的另一面? 当四哥与三哥相争,少了他这个皇太子从中作梗,「九公主」会不会为其中一位兄长而芳心萌动? 她和他,就这样硬生生错过? 不,也许他无可避免受她的才气和聪慧所吸引,放不下脸面去争取,又默默在旁伺机而动;也许,她看穿四哥隐藏的小心机,不为三哥的耿直粗犷所动,最终仍落入他的手上、怀中…… 无论何种结局,他对目下际遇由衷感激。 可望不可求、命中无缘的人事,已不重要。 抱紧她,足矣。 垂帘漏入天光,夏暄缓缓松开妻子,下床后回身为她掖好被衾。 她兴许太睏乏,睡目未睁,睫毛如蝶翼颤振,瑶鼻哼哼,娇态惹人垂涎。 夏暄恋恋不捨,俯首在她粉唇落下柔柔一吻。 然后,掀帘而出,更衣上朝。 ··· 持续忙碌两月,转眼又是天凉好个秋。 随着新法令顺利推广,及书画盛会完满成功,诸事向着期望的方向进行,夏暄终能与青川先生会面。 青川先生姓徐,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满身道骨仙风。 他青壮年时曾在翰林画院任职,为帝王一家画过像,后因不喜匠气之作,也不愿为仕途富贵折腰,辞官游歷天下,远遁尘世,隐居在赤月国神山附近。 赤月人一贯喜爱骑射、酿酒和制香,未把其他文艺之道放眼内,以致极少人知悉那时常上山捣腾矿物的中年人,就是名动天下的大师青川先生。 晴容幼年时拜他为师,纯属机缘巧合。 也因顶着「青川门人」的名号,获夏暄另眼相看,从而造就美满姻缘。 第255页 此番师生相聚半月即分离,均自感慨万千。 夏暄虽有意说服青川回大宣定居,传道授业解惑,以弘扬丹青技法,但见其志在山川湖海、花鸟草木,不忍强留,遂以帝后之尊一送再送。 马车在暗卫护送下低调穿梭于初秋晴光。 见妻子频频拭泪、连连哈欠,夏暄满腔爱怜,温声哄道:「原本打算四处散散心,可实在不想让你再加操劳,咱们顺道进东府坐坐再回宫,可好?」 「嗯。我只是捨不得恩师……」晴容吸了吸鼻子,问道,「对了,别前你俩说了什么?我瞧着他老人家竟红了眼眶?」 「篱溪那套私宅,曾为他先祖故居,后辗转落入我手,方才……我赐还给他,他感怀往事,略有些激动……还答应我,两年后的书画盛会如有所需,定会千里归京助阵。」 「当真?」 晴容一想再遇可期,离愁别绪大减。 夏暄长眸流淌光华:「君无戏言。」 抵达东府,晴容因长期劳碌,加路途颠簸,屡觉反胃欲作呕,无心用膳。 夏暄放不下心,径直抱她回主院歇息,又急忙传召太医过府。 然而没等到医官,晴容已靠在软垫上睡着了。 夏暄动作轻柔地为她换了个、舒适姿势,拽过薄衾盖牢,捋好鬓髮,端量她沉静睡颜,怜惜之情翻涌復来。 分不清呆坐呆望了多久,他再三确认她无大碍,起身退出房间,并让桑柔等侍婢守在门外,禁止任何人惊扰她安睡。 庭院深深,秋光寥落。 环顾无比熟悉的台榭阁楼,旧日片段纷纭叠至。 曾在画阁堆砌少年梦,曾爬上檐角看日落,曾在书阁彻夜苦读,曾在浴池泡得睡着……还有成婚后夫妻朝夕相对的涓滴。 雅致府邸圈禁了他的过往,却猝不及防重展心海间。 沉浸回忆,憧憬未来,时而唏嘘,时而释然。 忽闻背后悉悉索索之声,夏暄狐惑回首。 银杏树旁,冷不防冒出一个白色脑袋。乍眼望去,像是把耳朵藏起的猫。 那小傢伙鬼鬼祟祟看了他一眼,立马缩回,等待须臾,又悄悄露出半张脸,再度偷窥。 夏暄细辨它毛色雪白,隐带少量暗色横斑,圆乎乎的脑袋没有耳羽簇,一双大眼睛呈金黄色,嘴边基长满了须状羽毛,几乎遮挡嘴巴……竟是一体型庞大的鸮! 他一度心心念念晴容提及的大白鸮,无奈政务繁重,一拖再拖,意兴渐淡。 今日忧心妻子的身体,又为旧事而思潮涌动,全然忽略府里还藏着这么个大宝贝。 不期而遇,欣悦如爽朗清风,驱散缭绕的烦扰。 白鸮探头探脑数次,卸下羞涩防备,展开羽翼飞滑而下,歪头端详他。 而后张开灰褐色的喙,发出「呀」音尖叫,自顾原地旋转扭动,尤为可爱。 夏暄被逗乐了,朝它勾勾手指头:「来给朕瞅瞅。」 白鸮慢悠悠眨眼,俯身叼起一朵粉色的月季花,撒开长腿,摇摇晃晃奔至他脚边,昂首仰望他。 夏暄心头大震,数年前的记忆如潮水汹涌澎湃。 ——他的妻,亦曾化为飞鸮,在他情绪低落时以鲜花相慰。 这……是她?她睡着了,灵魂再一次潜入他周边的动物? 该不会如晞临表哥所言,蛊药无解,一年后多半自行失效,但具体情况因人而异,说不定在特定条件会再次生效? 当他谨慎接过花朵,白鸮趁机蹦到他肩膀,用毛茸茸的脑门狂蹭他脸颊。 没来由的亲昵,令他心魂紧揪,颤声发问:「你、你该不会……又变成猫头鹰了吧?」 白鸮斜眼横睨他,眼神如含鄙夷。 夏暄单臂托住白鸮,大手抚弄它柔滑的背羽,大步流星步向主院,核实「皇后未醒」,便直入房内。 柔灯掩映下,晴容鬟鬓松散,玉容生香,不似有异状。 夏暄仍旧不放心,伸手摇了她两下。 ——没反应。 担忧之情蚕食他紧绷的心。 毕竟,他的妻睡眠极浅,若非被他捣腾得厉害,很少有长睡不醒的时刻。 白鸮「噗通」直窜至晴容身侧,先用脸去蹭她的縴手,后大模大样往她胸腹一滚。 夏暄不明其意:「此举何意?」 白鸮脑袋左右来回乱旋,各种抖动,一会儿伸展大翅膀,一会儿抬脚展示强健利爪,一会儿「呀呀」乱叫。 夏暄越发煳涂,只得挤到床榻上与妻并卧,又腾出手搓揉白鸮的脑门。 「小晴容,是你吗?」 白鸮大眼一瞪,突然疯狂甩头。 夏暄顿觉这幕似曾相识。 ——那年,他战战兢兢问晴容·鸮「是你吗」,对方因害羞而果断摇头。 思忖片刻,夏暄把白鸮捧到身上,搂住乱揉一通:「欺君可是大罪!大罪!得罚!」 说罢,扭头在枕边人的脸蛋上恶狠狠地亲了一口。 白鸮不为所动,甩得更勐烈。 夏暄心虽存疑,仍觉遭挑衅,又凑到娇妻丰润的红唇上轻啃两下。 晴容「嘤」声惺忪睁目,见身旁多了一人一鸮,哼哼抱怨。 「唔,陛下爬床玩鸟就罢了,为何非要把人家弄醒……」 话未到道尽,白鸮一头扎入她怀内,唧唧咕咕求抚摸。 第256页 晴容乐呵呵给它挠后颈:「雪球真乖啊!饿不饿?让他们给你弄吃的?」 被她唤作「雪球」的大白鸮瘫软成「雪饼」,挨挨蹭蹭后,从夏暄手边捡起那朵月季花,硬塞至她掌中。 晴容挣扎坐起,笑对丈夫释疑:「这傢伙受东府人照料,见谁都要纠缠讨好。上回憨憨随小七过来,大概被它的美貌惊到了,没事儿就摘花送它,导致它有样学样,以送花博取大伙儿的夸赞。」 夏暄:……好尴尬。 认错猫头鹰了。 空气中酝酿微妙静谧,幸亏屋外宫婢低声提醒:「陛下,御医官已在院外候命。」 夏暄如蒙大赦,即刻翻身下床,拉帘传召。 老医官步履蹒跚而入,礼毕,依照规矩隔帘为晴容号脉,又问起这些天的饮食和作息。 夏暄全神贯注医官的反应,见其长眉时紧时松,忙问:「怎么?」 医官捋须一笑:「回陛下,皇后殿下连日辛劳,加上别情深浓、初有身孕,才易困易乏,只服用宁神汤,多补补眠,便可无恙。」 「……?」 「初有身孕」四字,无疑如夜空中乍然腾起的烟火。 桑柔等婢子皆喜笑颜开,泪光潋滟,齐齐跪地恭贺:「恭喜陛下!贺喜殿下!」 这不仅仅是小夫妻的心愿,亦是一众宫人长久以来的期盼。 晴容如在梦中,喃喃问道:「怀、怀上了?」 她月事一向不规律,往时没少因此误以为怀孕;近期事忙,神思堆叠,更没往那处想。 等待三年,终究等到「锦上添花」之日? 她为人儿女,为妻,终将为母,人生至此有了新的担当。 医官仔细交待,退下备药;余人眼神传递欢喜,唯独夏暄神色复杂难言。 如惊喜,如感动,如纳闷,如惶惑。 晴容拉他的手:「陛下不觉高兴?」 印象中,他不讨厌孩子。 夏暄星眸含光,唇畔噙笑,缄默良久,方缓缓启齿:「哼!明年夏初,有人要和朕争宠!」 「……!?」 晴容怀疑自己睡懵了,理解能力严重削弱。 这句话,出自一位君王之口,好像哪里不大对? 侍婢们领会语调里的甜酸滋味,想笑又不敢笑,强忍肩头的细颤。 白鸮熘下地,迈着奇怪步姿于房内各处巡逻,于温馨暖蜜气氛中停下脚步,左右旋首打量众人,便学她们微微躬身,低耸脑袋,一阵乱抖。 晴容因小傢伙的古怪举动分神,良晌才品悟夏暄言外之意。 正想轻啐他两句,已被他深拥入怀。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坚实温暖,如寒冬旭日,融化她潜藏的忐忑。 他的心跳自始至终强而有力,如大鼓擂动,宣告何为此生归宿。 她眼尾酝酿泪光,丹唇蔓延笑意,予他同样坚定的回抱。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到此完结,99章,对应「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