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珠玑》 1 第一章 一个德言工貌参前倚衡的高门贵妇,被人捉-奸当场是种什么体验? 魏妆在此时此刻感受得淋漓尽致。 这是个四面遮光的亭子间,因着要养植珍奇花卉,室内清幽昏暗,在八月暑气仍盛的天气里,显得丝丝的清凉意。 她乌黑如瀑的青丝绾成如意髻,上插着宝石点翠珠簪,在剐蹭中垂落下几缕碎发。素色柔软的裳纱,勾勒出三十美妇莞尔的身段,背靠在身后檀木长条柜上。 肩头大抵因着动作仓促,滑落出一片薄薄的如雪肌肤,外面裹着一件男子畅阔的外袍。 外袍是蓝黑色奢贵锦缎,刺绣繁复纹络,有着草原部落骁勇豁广的风度。从衣物的走线看,应是个身材伟健的男子,正值英气隽朗,比她还要年轻。 这样一裹,把她衬得娇小纤韵,本就绝艳犹存的脸庞愈发含羞欲放,妩媚动人。 刚才仓促倒退之下气短,她这副体质哪经得起多少惊扰,止不住双颊升起了红晕,还未及消退。 外袍主人的确是个仪表堂堂的北契王室,此刻就贴着她额际站在咫尺,一只大手抵在她后脑,生怕把她磕痛了。衣裳是他披到她身上的,因为要替她遮挡雪白的肩肉。 以至于她红唇上的胭脂印到了他胸口,醒目的一个印子。 再加上这幽暗空间弥散的奇异花香,显得更为干柴-烈火般躁郁。 如此活色-生香的一幕,也难怪站在门边那清冷矜贵的当朝左相大人,谢敬彦,脸上一副吃了砒-霜的死灰色。 而他那双当惯了权-臣的犀利眼眸里,透射出的冷光,像是要在魏妆身上刺出洞来。 呵。 魏妆心跳如打鼓。 实在有悖于她端庄贤良已久的官妇形象。 她抬头看了眼面前的拓跋丰——小她七岁的北契国郡王。 因着男人孔武臂膀的承托,柜子都微微地向后倾斜。草原部落的风土赋予他高大魁健的体魄,魏妆从他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娇媚。 这比她要年轻的北契宗室,却把她当做娇弱的小女子看待。就连她丈夫谢敬彦都未曾这样盯凝过她。 魏妆有些歉然地抿了抿唇。莫名一丝女人天生原始的满足感,喜欢被珍视的动情。 可她并非故意与人如此暧昧,她不会再犯傻爱谁。 实在因刚才只顾着赏花,没留神拓跋丰几时也进来了,又没留心脚下何时竟然窜过一只小耗子,吓得她险些跳起撞到器物。这才被拓跋丰堪堪攥到了柜子旁。更没料到,仅这刹那不容回神的当口,门外的老夫人、谢敬彦和儿子,还有陶沁婉就横空出现了。 “敦柔无辜”的陶沁婉,凭心说,魏妆委实厌恶这女人! 几年来,她的敦柔无辜只差没有把谢敬彦收服到床上去了。 就连此刻这样难得的上位机会,她都能恰到时分的出现。 可惜谢敬彦偏就怜恤,袒护。 幽暗光影中,谢敬彦穿一袭纤尘不染的云锦紫袍,挺括而修长的站立。左相大人时年三十有三了,十几年夫妻,他却亦仍清雅如斯。光阴在他身上沉淀着为官者的克谨深沉,但容貌因生息自律,却似不曾与当年有何变化。 魏妆曾多么爱他凛俊容颜,初见时,知他是两家从前定下亲的未婚夫,见一眼就醉了心肠。她与他门第悬殊,只因魏家对谢家有过救命之恩,而得以携恩高嫁。 嫁入谢府后,魏妆知老夫人一直轻看她的出身,婚后始终谨言慎行,隐忍伏低,甚至连月子里都在操持着事务,堪堪亏空了自个的身子。但却一直没能得到谢家的认同,没能暖热谢敬彦的心。 及至近年,她日常汤药不断,他却还把“苦命”的白月光陶沁婉弄进了府来,住在老夫人的上院里,时时去探望。 不晓得府里有多少人等着看左相换夫人呢? 谢敬彦此刻一脸心如死灰的冷漠,竟然仿佛受到创伤的是他自己。 这是个醉心于权术的男人,他对情对爱对三餐烟火几无冷暖可言,所有的目的都是成为高居上位、手握朝权的重臣。 几时卧几时起、作息饮食格外自律,成亲十余载,只知他每日在静室里的修心几无间断。偶或的间断,也仅是因了他们的宝贝儿子谢睿,或是那临时有急事的白月光,陶沁婉。 半个月前为了给陶沁婉的父亲洗刷罪案,忙得他废寝忘食,看着人都熬清减不少。 此时,谢敬彦盯着魏妆若隐若现的雪肩,和那个揽她腰的年轻男子——妇人眼睛如同掬了水,还有印在拓跋丰中衣上的嫣红口脂,分外刺眼。 让他想起了某天深夜,一时急于找寻物件而入了她寝房,她从水中披巾挂湿而起。漉漉的及腰青丝,搭在削柔双肩,还裹着樱浅牡丹长巾,一样湿津津的眼眸凝望。 分房住多久了,那一幕却恍然如初时。 险些让谢敬彦一瞬破了禁。没想到,转头间却……她已为人妇人母,而北契郡王却比她小了整七岁! 他只觉一身为官清明被辱没,从齿缝里蹦出一句:“魏妆,往日道听途说的就罢,今日这桩却是连脸都不要了?” 低沉磁冷的音调,好生过分的质问。 言毕从手中掷出一页纸条,竟是她邀约拓跋郡王相会的信笺,连字迹都一模一样。 不说这些倒罢,听得魏妆心头的不甘又激愤起来。 是了,自从嫁入谢府起,她就没断过被人非议。她都不晓得那些非议从哪儿来,先议论她如何高攀,不懂规矩、不得宠,后又构撰她不贤良,诸如此类。 偏魏妆生得一副灼艳姿容,更是易惹非议。早先为了笼络谢敬彦,她所能做的就是收心敛性,束起身段,素色淡妆。 十三年来的种种忍耐,皆因魏妆打心眼里深爱他,慕他俊美,雅人深致,从见到他的那一日起,便醉心迷恋,憧憬于嫁入谢府。而谢敬彦,万没料到,怎么做都换不来他一句信任。 等不及她开口做解释,他就当着儿子、老夫人和白月光的面,这样地给她盖棺定论。 …… 对了,怎的这些人凑得如此齐整? 今天本是轩怡居士开放园子的赏花节,轩怡居士爱花如命,行南走北远赴疆塞,每年都能搜集不少新奇品种。偶尔才随心情开放一次园子,供外人游览。 魏妆喜欢花,谁都知道。本来做做样子,邀上谢敬彦一道来,他说没空。结果却和陶沁婉一起出现。 魏妆抿唇笑了笑,推开拓跋丰的宽肩,侧过身姿问谢敬彦道:“大人看到了什么?因何如此急忙的辱没为妻?”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谢敬彦的称谓变作了冷冰的“大人”,而不是早年那温存的“夫君”。彼时哪怕他对她淡漠,她也都从心底泛出温存。 莫名只觉心口处抽痛,魏妆按捺下去,问:“你带他们来做什么?是好容易逮到了这幕难得的机会,准备栽我一个不贞的名头,好让我做稳了下堂妻,给某些苦盼多年的人让位么?” 话听得陶沁婉局促,连忙温声抱歉道:“今日妹妹随老夫人出来赏花,正逢敬彦兄得空,便一起带了睿儿同行。听说这园子新进了不少奇珍花卉,本想挑一盆,问居士买了送与姐姐,岂料却……却在这间撞见了此番的场面,实在是无意的。” 陶沁婉怯弱地低下头,一边说,一边拉过谢睿,用手挡住他的眼睛,仿佛生怕谢睿看到母亲的不堪一幕。 儿子是魏妆生的,有什么不堪魏妆自己会解释,不用她瞎好心! 魏妆听着“姐姐”二字倍感刺耳,明明叫谢敬彦“兄”,却不称呼她为嫂,而是姐姐。 只有同伺一夫的才称呼姐姐吧。魏妆还小半岁。 魏妆:“你闭嘴。” 身旁的拓跋丰这时道:“左相大人何故误会?适才魏妆受到惊吓,本王随即出手相扶,因觉她肤骨冰凉,唯恐受冷,便褪袍予她遮盖。魏妆体质柔弱,左相大人还须照顾。若然照顾不好,自有等着想要照拂她的人。在我们北契,哪怕妇人已婚,旁的男子也可凭据实力让她改嫁,断不至于冷落了她。” 拓跋丰年轻气烈,刚才的确是有个婢女约他进屋来,但他早便听说左相夫妻淡漠了,他可不计较这些。 他一入盛安京,便对魏妆一见倾心,还曾在马场救过她一回。在北契草原,夺妻是件谁有能耐谁胜的寻常事,他从未发现还有女人比魏妆更适合做他的王妃!何况她如此纤美苍白,一眼便知并不得丈夫宠爱。 魏妆闻言眼角一翻……罢,原想听拓跋丰辩驳几句,这般一说更抹不清了。 “夫人”也不称呼,还直唤她名字,疆塞男郎之莽撞! 谢府罗老夫人压低声气,隐怒道:“拓跋郡王来京朝贡,公务繁忙,吾等家事不用费心。” 拓跋丰朗声直言:“老夫人勿怪,本王真心关切魏妆。” 果然谢敬彦的容色越发冷沉,咄咄逼着魏妆问:“你作何解释?” 她处心积虑嫁他,为的不过是谋高图贵,他皆满足她。多年的夫妻,她若能安分守己,便对他已没了感情,他也能看在儿子的心愿上,彼此继续过下去。可她非要,频频地弄出幺蛾子! 男人蹙着墨眉,冰霜的脸庞上威愤难消。 陶沁婉眼底浮过几许轻松快意,越发把谢睿在身边扯了扯。 魏妆瞥见,本就脆弱的心口,只觉得堪堪一抽痛。 那樱红唇角的艳丽中,微不可察地晕出苍白。自从开春换了调理方子后,起初她觉得内和通顺,近日却愈发气短发虚了。 生下睿儿,除了最开始的两年在魏妆院里,之后就被老夫人要去身边养着了。而谢敬彦竟未阻拦,任由老夫人让人把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抱走。如今虽母子间仍亲厚,却分明从儿子的眼神里看得到克制的生疏。 幽暗光影映照魏妆的脸颊,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说是三十,也只因她与谢敬彦成亲十三载,一颗心早就反反复复磨得疲惫。 但若论容貌,京城皆知的,左相夫人美艳绝伦,看过去比之二十出头的也无差。且加之风韵沉淀,更是女人一生中最极魅力的时候。 她忽地只觉胸腔里隐痛更剧烈。往门边看了看,发现自己的婢女正萎缩在外头,门扇上还挂着一面手帕。 手帕做暗号的么?魏妆登时便明白过来了,就说陶沁婉一行人怎么闯入得那般及时。 原来皆圈套。 罢,她也过够了。既然拓跋丰话都这么说,自己多辩无意。 但某些人既对自己毒,也别想求魏妆给出路! 魏妆轻笑道:“有劳陶‘妹妹’辛苦布局了,你变卖首饰收买我跟前丫鬟,模仿字迹给我下套,还讨好我亲生儿子,处心积虑为的不过是顶替我位置。但你怕是不了解谢敬彦,他顶顶厌恶人耍心机,只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到头来……一场空,什么也得不到。” 陶沁婉脸色刷白。 魏妆不屑一顾,又瞥了眼男人清沉的俊容,干脆道:“大人问我要解释,有何可解释的,嫁入谢府多年,但凡听我解释,你我又怎会走到如今田地?强扭的瓜不甜,施多少料也果然不甜。既是两厢厌弃,那便和离吧,这桩婚我也过腻了,还给你和你心间人。至于睿儿……” 她顿了顿嗓音,心血不受控制地往喉头涌——只怕这个养在老夫人与陶沁婉身边的儿子,心底里也不亲昵自己,而跟着自己,又如何有跟着他身居高位的父亲有前程呢? “至于睿儿,给他自己选择,他若愿意跟我便跟,不愿随也罢。”魏妆继续慢沉沉道。兀地一声“唔”,只觉铁腥味汹涌而出,竟蓦然两眼发黑栽倒下去。 “母亲——”昏暗中天旋地转,却看到那修长净白的小少年,狠力地甩开陶沁婉的遮挡,向自己冲了过来。 魏妆吃力地望着儿子,再瞥向谢敬彦惊愕的脸庞——高挺的鼻梁,眸深如海,玉质金相,就是这副容颜曾经那般吸引了自己。然而, 男人的才俊要来何用?没有心,就如冰渊。倘若再给她一次机会重来,她绝意离他远远的。 两厢不招惹。 8 第八章 罗老夫人端坐上首,语气掐得慢悠悠,既有高位者的傲慢,听着却又似长辈对晚辈的下意识关切。 沈嬷站在堂上着急,自家小姐什么样的身段她最晓得。这是今儿天冷,老夫人看不明姑娘的肉都长在何处,等到了天暖衣裳薄,那腰肢蛮蛮翘娇婀娜的,等闲谁见到不惹眼? 沈嬷习惯了姑娘的怯生躲事,便赶着开口解释道:“多劳老夫人牵挂,筠州府虽远僻些,然而水米之乡,饮食用度确为丰足的。平素鸽姐儿能吃足睡,将养得宜,这大冬天的你握握她手心,可暖和。姑娘心里敬仰老夫人,大约这一路上惦着事,略耗神了些,过些天就养回来了。” 说着牵起魏妆的莹嫩手腕,向众人颔首,目中颇有满足之意。自原配夫人庄氏故去后,沈嬷便对鸽姐儿尽心竭力的周到,看小姐就好如看一副完美的画作,不信谁人舍得不夸。 魏妆作似少女羞涩,微微赧红脸颊。 果然罗老夫人特意眼尖一瞥,那淡绿银丝罩衣下分明束着姣好的曲线,娇甸甸与纤蛮都恰到好处的惑人。 尤物天生,魏女姝绝也。 然并不适合谢府,谢府贵媳不须如此夭娆之貌。老三谢敬彦如玉清骨,怕是更为拒绝。 罗老夫人垂下眼,清了清嗓子又缓和道:“却是一路辛苦了,辗转不说,还要坐船折腾。也是我罗君鸿烁,许多年没见这丫头,便想叫来在身边瞧瞧。还是离得远呐,若能与当年魏老侍郎在时一样,都于京中各坊住着,那就能像其他的官贵千金,几时想见了一柱香就能到。唉,可怜今时不比往日喽!” 话说罢,叹了口气,伸出手叫魏妆坐到她一旁的位置。 鸿烁乃罗老夫人的大名,罗老夫人是朝廷金册钦封的诰命。她动作一伸,一头灿灿的金钗也跟着闪烁。 ——与晚辈寒暄却搬出诰命,看来就要开始那独属于罗氏的精湛“门第”表演了。 这一番话,粗听在感叹路途遥远,惦记了魏妆却不能常叫到跟前;细品却又似乎提及魏家的没落,与昔日门第之悬殊,感情都因距离淡化了。 然而你若要说她轻视,她偏又慈爱地拉过魏妆的手坐在身旁。一番演绎之下,只让人察觉微妙而说不出所以然。 好在魏妆早有准备,她既不指靠与谢敬彦的婚姻情-爱,罗老夫人说的什么都打不痛她。 魏妆柔声谢过,应答道:“祖父与老太傅多年亲厚,魏妆听得许多夸赞老夫人出身名门,庄重秀慧,持重练达的话,能入京来拜访老夫人,是魏妆的荣幸呢。昔年老太傅先逝,父亲本要来京中吊唁,叹那时仍在祖父的丁忧中,不便出门,便一直记挂在心。这次入京,也一同带了父亲的贺寿礼,以表对老夫人的感念与恭贺。路途虽远,委实不算什么,多劳老夫人一路派船护送了。” 说着大方示意一旁的沈嬷,让人把父亲准备的几件贺寿礼箱子搬进来。 魏邦远一向重体面与礼数,这次谢府寄信邀请长女赴京,他便早早准备了厚礼。虽比不上那些高门显爵的奢繁,可礼也不算轻。 只前世魏妆在船上冻寒颠簸一夜,到得谢府后怯生羞懦,许多事都是沈嬷在前张罗的,倒显得魏家小气了。 如今换她自己来! 老夫人罗鸿烁瞥一眼礼箱,挑不出刺儿。 她耳朵不经意地颤了颤——怎么的感觉魏女这一通话也不同寻常来着。 先提起魏老侍郎与谢太傅的多年交情,像在暗示魏家有过救命之恩,但魏家不以此拿大,反而心中对老太傅与自己多有感念。门庭虽不比当年,格局却拉大了。 再又夸了自己不少的溢美之词,那樱桃小嘴儿甜润,听得她老妇人耳根子格外舒适。 想瞅一眼是否真心夸,或是为了与敬彦的定亲而存心讨好。偏姑娘却又半句不提那方面,只强调了是为给自己贺寿。 啧,原来也非空有容貌的花瓶之姿。 可惜了,出身从六品屯监,低微了。不能为她而打破孙儿辈的门第规矩。 罗氏多少年的老精明了,平素盛安京里难逢对手,没想到在一个外州府小姑娘这遇到了棘手。 再试几句探探。 罗鸿烁舒展眉头,仔细地抚过姑娘的手,又问道:“昨下半日忽降大雪,我老了爱打盹,一觉睡醒已然天黑。心里寻思着你们大概自去住店了,也就没派人去接,可有冷着?” 若没占上谢敬彦的舒适马车,当然要冷着了。大雪天的河道冰冻,谁都想腾开别的船先转头,哪是轻易上岸找馆子的? 听出了罗老夫人松缓的口气,魏妆便知道夸对了。老太太耳根子时软时硬,最喜那些“门第”“妇训”等的迎合之词,逮着夸便是。 魏妆颔首微笑道:“也是拖了老夫人的宏福,这一路运气颇好。正在船上冻得不行,恰听见三公子跟前的贾大哥前来巡视粮船,遂便乘坐了谢府的马车入京,一夜得以休憩呢。” 她淡然地描述,言辞间并无对未婚夫婿的几多憧憬。只和所有待嫁少女一样,因提及到外男,而自然地流露出娇赧之意。 心底冷冰得要死。 然而这桩婚既要退,便总得先呕心地装上一装,今次谁也休想拿她做挡箭牌! …… 谢侯府的马车,贾衡随行的马车除了是老三敬彦的,还能有谁? 听闻敬彦昨儿冒雪飞马疾骋归京,夜半捂着心口便回房里歇息。早上罗鸿烁担忧,差人过去瞧了瞧,说是天初朦已去了琴房,这般冲莽当算少见。 只是莫说老三的马车极讲清冽格调,从未载过脂粉。而贾衡这小子,更是向来只听命于自个主子,旁人的脸色买都不买。 魏女何德何能说得动他? 罗鸿烁倒吸口凉气,暗暗瞄着魏妆,但见少女云鬟雾鬓,玉软花柔的,尤是那樱红的小口欲语还休,看来有些拿捏本事的呢。 老妇人的警惕又提上来,语气略有严苛道:“真真赶巧了,殊不知那贾衡的马车乃是你三哥敬彦的,他惯常在车里对弈品茗,那是他私人静地,从不乘女子……确是个聪颖讨人疼的好姑娘,平日都喜欢做什么?如我们盛京的贵女,琴棋书画那是样样必备的拿手活,再有舞剑、骑马、赏花、养养波斯宠物等,可谓丰富之极。” 沈嬷深谙小姐他年或嫁入高门为媳,自小就对魏妆琴棋书画女红样样精通的要求。 前世成亲后,魏妆体贴顺从,贤良淑德。那十三年,谢敬彦一次也未用过规制上发的手帕或锦袜,全是她一针针一线线绣成的。 彼时她有多全心全意,即便掌着二房堆砌如山的事务,仍匀出手来给他缝这些。谢敬彦用久了习惯难改,后面夫妻分房多年,魏妆懈怠了手工敷衍应付,他也仍就在用。 连他升为左相那日,白月光为他绣得更为锦致华丽的,他都未替换——魏妆只将其归因为,舍不得陶沁婉费眼睛受累。 ……今世倒也不必太贤惠,就挑些别的讲吧。 魏妆了然老夫人的深意,左不过是想旁侧敲击,逐渐叫她自个明白,京中贵女济济,而她配不上谢三公子的如玉天资罢。 当下自然把话答得滴水不漏,轻言道:“筠州府地阔土沃,历年供应的军费粮饷都占诸州前列,得了地势便利,我也学过骑马和射箭,但若与京中的姐妹们相比,恐怕还要自叹不如了。至于赏花,恰是晚辈平素的最爱,不仅赏花还养植。对了,听闻老夫人也喜欢花,这次我特地带了三盆吉利的品种为老夫人贺寿来着!” 话音初落,沈嬷已经眼明手快地示意家丁将花搬了进来。 只见分别一盆蜜香金茶、波斯木兰与暹罗金雀花。这些花在当下属珍奇品种,养植颇为费劲。然而却被姑娘家料理得生气勃勃,大寒天的,枝茎上竟挂着喜人的花骨朵儿。 时盛安京以花为时尚,各家常有攀比,还雇佣专门的园艺匠师。少见谁能将花照拂得这么靓眼的,一时间,堂屋中的众人都看了过来。 大夫人汤氏更酸了,好嘛,听了一阵这丫头虽自偏远来,处事见地却丝毫不逊色。 果然老太傅只有偏心才是正理。 唯一让汤氏心里舒坦的便是,她大房嫡出的两个公子和小姐,定下亲的皆是有品望人家。 二房呢,老爷是个温声温气的修史官。而三郎谢敬彦虽清绝出尘,再有文韬武略,选个从六品官的媳妇还能蹦出个天?……且看日后谁比谁走得远,攀得高! 汤氏皮笑肉不笑地启口道:“难为魏姑娘用心了,这般千里迢迢运进京来,诚心可鉴,然到底是几盆开了又谢的花。莫怪伯夫人我好奇,倘若亲手画一副贺寿图,挂在墙上总能长长久久的,意义更佳。筠州府属军屯之地,莫非是少了些诗情画意,不喜作画么?” 汤氏与其说不喜作画,倒不如说不会作画呢,是个人都能听出影射之意。 二夫人祁氏却像事不关己,好整以暇地干坐旁观。 便刁难一下姑娘也罢,正好试探探本事。有好能耐的再嫁,她缺个操持的替代。 9 第九章 对于盛安京的世家贵族而言,府上千金若不会琴棋书画,传出去可是掉份儿的。 鸽姐儿惯常性子软,着急了就说不出话来。沈嬷忙又抢先解释道:“大夫人说得是,作画怡情养性,以画表心,意义颇佳。但小姐栽培这几盆花,用的心思比画一幅画可要多多了。就如这种花的土,便是小姐采集松果、松针与彩叶等晾晒精制而成的营养土,不仅疏松通气,还能保水保肥。昨日下雪天寒,姑娘宁把暖炉移去花盆旁,自个儿都冷着呢,为的就是让花朵儿好好的。” 这几盆花确实难养,当下也非随便能买着,且喜欢温暖的环境。莫说别的,就一路乘船北上而来,到了京都还能带着花骨朵,就足以证明养花之用心精湛了。 汤氏本想夹枪带棒地奚落一番,毕竟这可是老太傅“千叮万嘱”要娶过门的孙儿媳。没想到却给对方送了话头,长脸了……还营养土,就没听说过。 一时噎得没再继续开口。 魏妆气定神闲,只待沈嬷把话说完,柔声添补道:“老夫人喜花,应当听过每种花皆有花语。譬如这蜜香金茶,开出的花朵流光溢彩,绿叶晶莹亮洁,玉叶琼枝之间富丽夺目,不仅观赏价值高,还寓意花开富贵,福寿延年。正如大伯夫人所言,花开了谢,谢了又开,更代表着生机勃勃,生生不息,都是极好的。” 魏妆说完这一通,忽然发觉人要狠一些活得更自在。比起前世温顺憋屈的自己,一旦没顾虑了,做件事、迎合什么话可谓信手拈来。 这种感觉简直轻松极了,好在发现为时不晚,人生才开始呢。 老夫人罗鸿烁盯着花,果然见那花苞金黄艳泽,荣贵馥郁极了,这要摆在自己的寿宴上,不定得多么招摇。 她心里对汤氏没好气,这汤氏为着谢太傅给老三起的一个名,酸了吧唧多少年。当着客人的面,也不知收敛。 罗鸿烁有心给汤氏一个威慑,便说道:“大房家的这就刻板了点,人人都送字画雕刻,这送花便成了个新鲜的主意。张福家的,你搬去我院里吧,好生照料着!” 竟嘱咐的是自己身边的亲随仆妇去张罗。 没随便弃置犄角旮旯了。 魏妆落了口气。看着自己精心伺弄的花,心想这次总不至于枯死了。她虽活两世,可对花花草草的喜爱仍然如初。 “老夫人能喜欢,晚辈深感荣幸,亦是花儿们的福气。” 罗鸿烁试探了这一番,竟没能够使上劲儿来,小姑娘仿佛根本不关注与老三的亲事。 本来以老三那般清名赫奕、龙潜凤采的世家贵子,怎么着姑娘家至少都该有点春心浮动的盼望吧。 结果可好,魏女落落大方,句字只祝贺寿辰,看起来对敬彦竟没甚希冀。 这不应该啊,盛安京的贵女千金们,哪个不是提起老三心神慕往的?何况她还早已定下了亲。 莫非数年未联络,竟在筠州府另有心属了么?毕竟以那僻远军屯之地,适龄男子也不少。 这让罗鸿烁很不得劲,感到自己心目中的孙儿被贬值了。 罢,许是没见到真人,等见到人就该不一样了。 这一想,再瞟瞟那三盆花,罗鸿烁心情又觉得好了不少。原还怕魏女痴迷老三,到时“诱使”她退亲麻烦,没想到这般识抬举,倒是方便多了。 老夫人此种隐藏的思谋筹算,除了身边的得用亲信,是不能为外人诉道的。毕竟略欠‘妥当’,不符世家门第作派。 一时便温和起来了,说道:“难得两家人相见,忍不住唠了会儿家常。你们一路辛苦,必也乏累,先安排下去歇息吧。等过几日天好了,随我出去走走,也见识见识各家的仪容风范。在咱们盛世京都,女子焉能不知礼乐日常也。” 魏妆应:“喏,谢过老夫人。” 随后与沈嬷一同出了厅堂。 堂外薄雪初融,清风拂面,叫人焕然醒神。但见廊下已经候了个桦茶色褙子的婆妇。魏妆抬眼一看,换成二等的近仆了。 她心里只觉好笑,这老夫人的耳根子果然忽软忽硬。 她对婆子抿笑:“烦请嬷嬷引路。” 桦茶衣婆妇脸上的神情也比先前一位暖和,回道:“姑娘随我这边走。” 去的却不是魏妆记忆中的方向,记得初入谢府她住的院子比较偏僻,因着老夫人存心要她与谢敬彦拉出距离。 这次却变了,是她不熟悉的回廊。 虽然魏妆在谢府做了十多年的少夫人,可有许多地方她仍不熟。比如大房的一些相关院落,还有谢敬彦的静修琴室。 那个男人嗜琴,专门养了一名琴师,叫什么鹤初先生的,据说是个盲女。魏妆与他夫妻多年,竟是一次也未曾见过。 谢敬彦不喜欢人靠近他的清修静室,初婚时,魏妆每有急事要寻他,也只能站在院外不远的石桥上,托他的亲随去喊。只怕她若是一入了他静室,他得像换马车一样,把一矗院子也给拆光另建。 倒是他,却舍得放亲儿子进去。 他们之间的后来,也唯有在宝贝儿子之事上,才能有那么几句薄薄语言。 想起十岁的谢睿,魏妆心底再生出为人母的挂念。 到底狠狠心,按捺下去!自己这般穿过来,前生就算作一场梦了。 不一会儿,便到了倾烟苑。一进的小院,中间一个正房,两侧厢房与耳房,别致新颖。 谢侯府后来有经过翻整修建,这里魏妆却真记不起来是何处。 好在环境不错。 尤其沈嬷,看得极为满意,满心啧赞,果然是京都大方的侯爵府啊。 双手给婆妇送了几枚赏钱。 桦茶衣婆妇用手指摩挲,琢磨这筠州府屯监家挺懂做人,脸上也就热络了。 说道:“这院子风景好,因怕打扰清幽环境,建好后还未住过人呢。魏小姐你是头一个。你们先坐下歇歇,一会儿就让人把物什需用搬过来了。原本早该做好,只这些日府上忙着筹备老夫人寿辰,就晚了一天。” 魏妆乖觉回道:“应该的,老夫人的事要紧。” 婆妇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暗叹这魏家女的厉害,小小年纪美媚惹眼,处事却周全圆润,颇讨人喜欢。原本老夫人安排的院落在僻处,这般却是与三公子仅隔着一条廊了。 东西又得重新搬过来。 婆妇是老夫人跟前的亲信,一时也猜不透老夫人是怎么打算,总归照做就是。 16 第十六章 去褚家门房递过名帖回来已是傍晚,马车在金乌大街上晃晃悠悠走着。 过往几辆奢荣的座驾,佩瑶叮当作响,盛安京中真是看哪哪儿皆繁华。 沈嬷颇为纳闷,似如触手可得的金山银山丢掉了。 前夜小姐在船舱一个瞌睡醒后,主意就倏然变大。从前许多事儿细心怯藏的,这两天却不再过问沈嬷,脱口而出的总叫人出其不意。 左右无人,沈嬷便劝说起来:“谢府簪缨显贵,用度颇丰,鸽姐儿你也看到了。那谢三公子卓尔隽雅,从容矜贵,对你亦多有礼让,鸽姐儿何故提起退婚,委实不划算。” 魏妆是铁了心与谢敬彦互不招惹。 寻思也须劝劝沈嬷了,回道:“沈嬷嬷从小看着我长大,须知我不是个冲动的。你历练多矣,应比我更精于世故,又怎会听不出罗老夫人口中的一些暗示?她并没打算让谢三郎真的娶我!” 她编了说辞:“就如芸姐姐所言,谢府若有心这门亲事,早几年也该同魏家知会,而非漫无目的让我们等。我私下听说,这次邀我们入京,除了贺寿,还为了躲避怡淳公主选驸马,不过叫我来挡挡箭罢。你若不信,过些时就能知晓。既非真心待我,便强求娶了也过不幸福。” 沈嬷望着小姐澄闪闪的眼睛,秀致的眉线,浓密睫羽,那晶莹剔透的光晕里,有着一丝与少女不相符的幽深思考。 莫名地竟叫人心生怜恸。 沈嬷多年在魏家,为了防继室,每天心眼子提得谨慎。关于罗老夫人话中有意无意的“提点”,她怎会没感觉。只她认为这是门第悬殊之理所应当罢,没想到小姐看得这般通透。 妇人只得含蓄道:“我见那三公子,当是个可托付的人才。感情总是可以培养的,只要他能待你好,老夫人是老夫人,你与三公子才属夫妻。鸽姐儿还应再想想。” 魏妆含唇一笑。 谢敬彦的确值得托付,便看那陶沁婉,都已娶了正妻亦要将白月光接回,甚至住进老夫人上院,与自己的宝贝儿子共居一处。他的“可托付”,向来与魏妆无关。 在她前世吐血倒地的那刻,对谢三郎的所有念绪便绝透了。 她其实心里已有打算。 母亲庄氏有些小田产,前世魏妆留了丫鬟绮橘在筠州府打理,每年不多不少也能入一笔账。这次她决定卖掉,再把绮橘接到京都来,也省得再出现被身边人陷害之事。 只当年庄氏生怕她还尚幼,这笔田产被魏父提前动用,所以将地契托给了娘家的兄长。只待魏妆婚后或年满十八,才能把账目与地契交还给她。 魏妆得想个办法,怎样哄庄家舅父将地契提前归还。再利用这笔钱盘一处花坊,既能有个落脚点,还能做她自己喜欢的事,而不必寄人篱下。 她就说道:“老夫人用‘三哥’之称,态度已然十分明了。同在一府上生活,何止夫妻两个人的事。母亲那般谨慎托付,也是希冀我能幸福,然而幸福不单只为荣华,空有荣华却无真情,过得亦如履薄冰。我前夜那场梦中醒来,便看得淡了。京中比比皆世家,沈嬷嬷不用担心,待我张罗好了,总能够过上好日子。” 她嗓音柔婉动听,却带着一味不容置疑,竟让沈嬷也驳不出话儿来。 回到谢府,绿椒打前脚刚从二夫人祁氏的院里出来。 绿椒已经从谢莹身边婢女那打听到,魏小姐竟提出要退婚了! 二夫人派她过来伺候,是为了观察和汇报的,还说要把她塞给三公子收妾。若魏小姐对三公子无感,自己在倾烟苑还有什么指望呐。 自从没脸没羞的跑腿子赵顺,给绿椒塞过一本春-宫小画书。她每天睁眼闭眼盼的就是能尝试,哪怕得三公子一刻宠幸也足了。 眼瞧着沈嬷手搭袖摆、愁绪藏怀的模样,绿椒眼咕噜一转,便意有所指地说:“二夫人可喜欢魏小姐了,适才送了几盒糕点叫我拿过来。咱们小姐可真有福气,还有什么比婆婆看对眼媳妇更重要呀。” 可不,老夫人只是老夫人,祁氏才是谢三公子的亲生娘! 听得沈嬷又挂起心来,暗想小姐总归岁小,不知道把握良机。自己做为年长的可得仔细拿捏住了。且看此院,离着谢公子的静室甚近,总能有机会相处。 当下便露出笑颜来,着实感谢过了二夫人。 * 隔日清早,魏妆就收到了褚府的回帖。 褚老夫人喜出望外,特让管家亲自前来送帖。管家拿到谢府门外,看到贾衡刚好在,就拜托给了贾衡,贾衡又不太乐意地接过,脸臭臭地送来倾烟苑。 自己本只伺候公子一位爷就够了,这魏家姑娘一到,还得伺候两个。 关键魏姑娘委实不知深浅,竟主动退亲三公子,传出去要公子颜面何在? 只怪公子重于礼义,对美妖狐儿太过包容! 魏妆才不管谢敬彦啥颜啥面呢,只叹贾侍卫使唤起来挺自在。做事麻利,话还少,长得人高马大十分养眼。 她故意送了一盒筠州府买的芝麻糖,哄说自己亲手做的,因为知道这侍卫喜欢吃甜点。眼看贾衡想拒绝又忍不住地兜走,大清早的心情甚惬意。——他受了人情总要还的。 伺弄完两盆花后,魏妆悠然化了一副白蜜红唇妆,精致盈透又不失自然美感。 帖子是褚家老夫人亲自回的,听说魏家长女来京都,很是个喜悦。让姑娘休息一日,明日便紧着去府上见见。 上午魏妆闲逸,午后便同三小姐谢莹去了悦悠堂。临行前她带上养花的专用小藤箱,大约有男子的两个手掌大,里面放着小件的工具与几包土壤养料。 悦悠堂位于永昌坊,在盛安京的东城,离着谢府的长兴坊不算很远,半个时辰就到了。 时下多有官贵人家将花卉寄养在专门的花坊里,让信任得过的园艺师照应。 这悦悠堂地方不算大,一进的院子,大门进去的中间一道垂花廊上,左右贴着墙的全是花架子,这些花多是用来出售的。 进到里院,则为精心伺栽与各家寄养的花卉盆栽,还有正中两间供主人住寝的厢房。 但闻堂内百花溢香,青翠的绿叶与五彩斑斓的花瓣相映,很是幅生机盎然景致。 一个青裳花农模样的大叔上前来迎接,认出是谢府的三小姐,忙谦恭施了礼。 但见花农大叔约四十五上下年纪,八字胡,清瘦朴净的脸庞,竟叫魏妆看得眼熟。蓦地想起来,他像是前世轩怡居士那座园子里的严管家。 她才这样思索,便已听谢莹在旁边介绍道:“这是严管家,妆妹妹叫他严伯就好。悦悠堂新近换了个新主子,原来的老主人故去,由他徒弟接手了。今日他恰好不在,长得可周俊,择日定领你瞧瞧!” 说着抿嘴嘿然浅笑。 果然是同一个人…… 魏妆没到过悦悠堂,她只知道萃薇园,但那也在几年之后了。萃薇园的主人是轩怡居士,因轩怡居士时常游历在外,且爱花如命,园子更是三两年才难得开放一次,魏妆便从未见过本人。但她喜欢花,逢开园子定前去观赏,故而对严管家比较面熟。 却不知,这时候的悦悠堂主是否为后来的轩怡居士呢。 她跟着谢莹走入里院的左边廊下,谢莹的香玉牡丹便放置在一樽专门定制的檀木花架上。 但见雕饰繁复的紫砂泥花盆,好不奢美。眼下三月底,牡丹花大约四五月开放,里头所种的植株却萎蔫弱态,绿叶上更敷着一层薄薄的白色斑粉状,一眼看去就是着病害了。 谢莹望见花叶上的白膜斑比前几天更甚,连忙快步赶上前,沮丧地怨怪道:“必是那日卖花的贩子诳我,说这是洛阳新培育的品种。你看,分明去年冬月买回来时还是好的,养着养着就成这样了,如何拿去见人呀!” 悦悠堂地方小,平日乌堂主亦频频不在,只有严管家和两个小学徒。 可严管家自己也算技术精湛的老花农了,寻常堂主不在,都由他一人照应得好好的。哪儿想,这盆花死活叫人想不出是何处出了岔子。 严管家便叹气道:“堂主查过根茎,按说花乃是真的。但这原种子大约有问题,故而生长中容易羸弱。奇怪的是,堂主已更换土壤,亦用蓝水将根部消过毒,施了药粉与养料,按说应该痊愈了,却莫名反复起斑,收效甚微。他还在琢磨新法子,只近二日出城忙活去了,尚待归京。” 谢莹听罢,急得都要跳起来了,拭起袖子嘤呜道:“呜呜,那可怎么办,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斗妍会了!年年斗妍会都没拿过头筹,我多想在自己成亲前赢一次呢!” 斗妍会是由中宫皇后举办的,参赛者皆为京中各家未婚的贵女千金。男子亦可观赏。女子在赛后,可将花卉赠与心仪的男子,意即表达韶华似锦,郎情妾意,好花常开。 ……斗妍会,也就是饴淳公主选驸马之际了。 魏妆掖唇角,心底掠过一丝想法。她按捺下去,凑近花盆,弯下膝察看。 这款香玉牡丹她也是头一次见,确是新培育出的品种。据说开出的花呈荷花型,又似玉冠,初开略浅浅粉色,盛开后则洁白如玉,香气尤袭人。但因为一次斗妍会上出了丑,惹得后宫娘娘不喜,便被禁栽了。 她还未得机会观赏过呢,没想到第一次见到,竟这般萧条。 莫非被禁的原因,或就与谢莹的这一盆有关。 对于一种花的诞生价值而言,确为可惜了。她看看能不能救回它。 17 第十七章 栽种牡丹花宜在通风排水优良处,院内多是精心养植的花卉,这一点自然做得到位。 魏妆侧身查看四周,忽然被上风口的一盆长寿花吸引住。下意识走过去瞧了瞧,轻盈地翻看一下叶子,隐约竟在叶腹下发现几点白色的孢子。 要知道,这种分-身孢子对于大多数花卉都是要命的。萌发后,不仅吸收叶片的养分,繁衍也迅速,能借助风力扩散,若不根除之,七八日便可反复一次。 孢子侵染植株后会阻碍绿叶生长,花芽不开,严重时整株都会停长,直至死亡。 她让其余二人上前来看孢子,小作解说一番,又补充道:“确如严伯所言,这盆牡丹的原种就不饱满,又是去年十一月移栽,季节过晚,所以生长中更容易着染病害。” 谢莹倒吸口冷气,着急发问道:“那该怎么办才好?严伯,这盆长寿花谁搬来的,哪家的?怎就专专在上风口对着我的香玉牡丹?我多难才买到的呢!” 严管家也甚为难,低头思索:“这个……似是林府仆人搬进来的,我见花朵饱满,并无虫害,又与三小姐你的牡丹有一定距离,便未挪移。怎料竟藏了这种孢子,难怪堂主调理牡丹叶的过程中反复多次。” 林府……歹毒。 气得谢莹捏起小拳:“又是林梓瑶那个心机女,她果真一日不算计我都不过瘾。” 这林府乃是三品光禄大夫,林梓瑶在谢莹与奚家公子订亲前,似曾爱慕过。是以,日常总以各种名目使绊子。 严管家不由叹气,他一个普普通通花农,哪能猜出贵女们的那些繁复心思。 长寿花本身抗害能力较强,且花朵叶片堆簇,孢子隐在其中不宜被发觉。但上风口的风一吹,就容易落到本就基础薄弱的香玉牡丹上,在牡丹叶上肆意反复繁殖。 魏妆叫来那边的小徒弟,把花盆抬至另一处,又从藤箱中取出一小瓷瓶粉末,用水兑了些淋洒到花叶上。 少顷,拿起一包土壤并剩下的粉末,转身交给严管家道:“我这里有些特制的养料,严伯且将它覆在花盆表面。其余药粉每日傍晚喷一次,若能有用,大约三五天就能看出变化来,七天左右白斑消失,之后便能修复茁壮。烦请严伯照应着,若见效请上门告知,届时我再调整。” 严管家看着姑娘虽面生,却妍姿俏丽,且说得条条是道,心下颇感诧异。 他们悦悠堂可以说是整个盛安京最出名的花坊了,即便地方不大,但花艺过硬。而眼下的乌堂主,嗜花似命,唯好自由,更比前任老堂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宫中出高价聘请,乌堂主都推拒了。 眼前这位小姐竟胸有成竹,莫非比自家堂主还厉害? 但总归先试试才知道,便将东西接了过来。 谢莹总算宽了些心,牵着魏妆往院外走去。 只见回廊上过来两名鲜亮的女子,左边的身段略腴润,穿宝蓝紫金团花裙;右边的则绾一陇单螺髻,纤纤婉曼,走路半颔首,弱不禁风我见犹怜模样。 那宝蓝微腴的一眼看见谢莹,撇嘴嘀咕一句:“啧,也是个无用的。头上的绿草照料不好,土里的花也养不安生,哧哧。” 顺便护犊一般,攥了攥右边纤曼女子的袖边。右边女子几分酸涩地瞄了眼谢莹,掠过去了。 …… “一盆牡丹而已,早晚给养死。” 谢莹好歹也是侯府的嫡女,祖父当年流芳朝野,誉享满门。盛安京虽说贵女遍地走,不一定谁与谁都熟,可不熟也不曾招惹过啊,为何挖苦自己? 她摸了摸头上的花簪,只是枚浅翠的玉,和绿草有甚关系。 偏是个在窝内横的,出了门一到关键耍嘴时只会气呼呼干瞪眼。相比之下,魏妆前世虽怯懦,反倒是冷静思谋许多。 谢莹摇着魏妆的手腕道:“怎么办,气死我了,妆妹妹一定要帮我赢定她们!到时奚四郎也会在,我非要在他面前长这个脸!” 说起奚四公子,魏妆便想起来了,这是谢莹的未婚夫,之后的丈夫。 其母亲乃公主之女,也就是郡主,算是母系的皇宗亲。府上也威风八面,奚四更生得桃花隽逸,身材修长,很得人悦目。 但前世不知道为何,谢莹与奚四郎成婚后,却时常往谢府娘家跑,且多年未曾生育。有时魏妆猜测她是否与丈夫过得不悦,谢莹面上又总是笑泠泠,让人觉不出什么异常。 而斗妍会,除了京都未婚的贵女男郎,更有王公大臣诸多眷妇围观,魏妆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当下便宽抚地拍拍谢莹的手说:“莹姐姐放心吧,我且尽力!” * 回到谢府,两人去到琼阑院给罗老夫人请安。 正值傍晚申时,大夫人汤氏、二夫人祁氏也恰好都在堂屋,同罗鸿烁饮着茶。 魏妆与谢莹施过礼,谢莹就扑去了汤氏身边,对她告状林府黑心的伎俩,又夸了句幸亏妆妹妹有办法等好话。 汤氏早先见着魏家长女利落巧慧,应对有条有理,不像自个的大儿媳妇司马氏,不吭不响闷葫芦似的。心里便不乐意,恼谢老太傅给老三又定了门好亲事。 岂料魏女竟主动提出退亲,舒爽得她那顿饭都多吃了两碗。 如果退亲,汤氏对魏妆倒没那么批毛求疵。再加上闺女谢莹相处亲密,便缓和了许多:“确是辛苦你陪莹儿跑一趟。” 一旁祁氏听得暗自发笑。 她虽不计较汤氏心头那些弯弯道道,对斗来斗去的本无兴致,但祁氏也不糊涂。 她却是着急能找个接活儿的,那接下来的内宅季度账本可就甩脱了。汤氏再想找茬,就找她三媳妇的茬去。 自晓得谢敬彦给魏女送了银丝炭,还把贾侍卫安排给人照应。啧,老三那般寡意的情性,未免荒谬。 祁氏便觉事儿应当有些眉目,到底从未听过三郎关切哪个女子。 再又听绿椒回来禀报说,魏女身边的婆妇似是对这桩亲事颇感可惜。祁氏便存心对沈嬷露出一笑来,说道:“昨日送去的点心可吃了?鸽姐儿觉得好吃么?一会你们到我院里来坐坐,我左右也是无聊。” ——待嫁闺中时最易心软,拿下了奶娘,便相当于攻克一半。再则姑娘姿容窈姣,也配得上自个儿子,不怕生下的孙子逊色。 祁氏生得好,皮肤白皙细腻,应年近四十了,却线条优雅流畅,似春日里的桃花。 端看她的样貌,就不无意外,难怪谢三郎那般雅俊无俦的澈湛谪仙风范。 看得沈嬷心热了热,瞧瞧多端妙的妇人呐,若是遇上这等矜持讲究的做婆婆,小姐便不用怕受欺遭罪了。 沈嬷连忙搭腕,热络地应道:“是。” 祁氏既说出口,作为长辈的邀请,魏妆于礼也应前往。 罗鸿烁难得看这二房的现殷勤,只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一想想,大前日谢敬彦半夜疾驰归京,天不亮就去翡韵轩琴房,与盲女先生待了两个时辰余。祁氏担心的怕是这个。 但她若能与魏女走得近乎,外人看了就更易相信谢、魏两家的婚约,老夫人便也乐见其成。 一会儿进到二房的茗羡院里,在正中的堂屋坐下,奴婢上前看了茶。 魏妆打量了眼四周——祁氏擅伺弄,屋内陈设摆件与桌台时常更换,然而那些仆从的模样处事她却都熟悉。 女子坐下来也不显得生疏,玉白纤指自然地捧起青蓝梅花茶盏,谢过二夫人招待。 祁氏眼瞧着她的举止,越发觉得可行。 便露出笑意,关切地说道:“鸽姐儿来到京城,过得还习惯么?” 这声叫得可亲切,却委实不必这般热络。 女子一旦嫁了人仿佛便失去名字,丈夫若待她好些,或许还能私下唤一唤闺名;若夫妻情愫寡淡,也就称呼个姓氏。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前世祁氏便叫魏妆为“小魏氏”——当年谢敬彦把孤苦可怜的白月光领回来,惨白单薄着脸,进门开口唤魏妆一句“姐姐,容我留下”。 魏妆曾几趟去过茗羡院找祁氏帮礼,祁氏便是对着胭脂盒子说:“小魏氏,他已官居高位,是你郎君。” 言下之意,莫扰我。 今夕往昔,却鸽姐儿都唤起来了。 那劳心操持,隐忍伏低的十三载,也全非白过的。至少裹着糖衣的挡箭靶子,魏妆不会再当了。哪怕之后嫁了人,她也要抵触“小魏氏”。 魏妆搭起纤盈手腕,柔声含笑道:“尚好。二伯夫人您便唤我名字好了。鸽姐儿是奶娘沈嬷嬷从前唤习惯了,改不了口来着。” 祁氏听得这么说,端美的脸上稍露尴尬,也就不好攀亲昵了。到底堂堂高门夫人,不能学仆妇做事。 便流畅地换了说辞,雍慢道:“让你小姑娘家见笑了,我遗憾未儿女双全,但见了你便觉得有缘。若能留在身边,再加上三郎敬彦,便似多了个闺女。也是觉得‘鸽姐儿’有趣,怎得起了这般讨巧的乳名儿?” 这是二夫人主动在给三公子递橄榄枝呢!沈嬷忙在旁解释道:“小姐幼年学语时,与旁的小孩儿呀呀学语不同,口中唤的是鸽子般的谷谷叫。原来的夫人疼她,便给叫做‘鸽姐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