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策》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1) 故事要从东越王决意迎娶一位巫族女子说起。 东越王,姓蔚,名朔,字元初。东越国第十五位王。 大昱皇朝,太勋六年,越境大瑶山有匪寇作乱,攻城掠地,荼毒百姓。 东越王蔚朔奉天子之命伐之。 可怜兵败,三千王军被困白猿谷。 时值寒冬,暴雪不休,白茫茫的山谷已横卧无数血骨! 越王也早已战到力竭,埋身雪中,深知大限将至。 身边将臣所剩寥寥,能举剑者惟余宗亲蔚胄,及大司卫郑鸣。 此二人亦心知肚明——此境此地,纵是神仙下凡,只怕也再无回天之力。 随征的三千王军多是蔚王族宗亲子弟,越王初衷—— 是想带他们建功立业,以博天子封赏,为东越再添更多公侯将卿。 只未承想,首次出征,一败涂地! 今夜之后,蔚室宗亲子弟怕是要尽亡于此,蔚室终矣。 越王躺地怔望,漫天飞雪宛如铩羽跌落,天地苍茫,泯灭所有生机。 越王试图撑剑起身,奈何半截残剑此刻也失了力道,支撑间没入雪地,同样如失魂落魄。 持剑了望的蔚胄与郑鸣见状急忙上前,各搀一边,拖拽起一身血甲的越王,却不知何言以对。 越王弥留之际,紧紧拉住蔚、郑两位近臣,悲凉中仍存十分坚定,留下三句话—— 其一:“悔不该弃信青鸢之言!三千亡魂,皆孤王之罪!” 其二:“在孤之后,东越当举青澄为王,尔等上下齐心,万不可有逆!” 其三:“尔等当斩孤首级,与敌诈降,留得余力以求他日再战!” 蔚胄无话,紧握越王手臂,凄凄然老泪纵横。 郑鸣愧悔难当,拉着越王的手,哀哭不止,“臣愿百死,只求换我王康泰!臣愿百死……”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2) 蔚朔身后,谥号为“平”,史称越平王。 后人以为,此谥号当与其平生两次亲征而战绩“一败一降”相关。 此回出征之先,蔚胄料到未必大捷,可也未料到会惨败至此——竟至全军覆灭! 所以当郑鸣哭告“愿身经百死以换我王康泰”时——在蔚胄看来简直屁话! 试问东越将士哪个不愿“百死以换君王康泰”,只是绝境死地,“百死求赎”都是奢望! 蔚胄冷眼睨视,见郑鸣伏在越王身上哭嚎不休,不免躁怒难安,幽幽道: “早知今时,何必当初!”说罢也是万分悔恨——悔恨自己当初如何未能“死谏”到底! 当初,正是王军统将郑鸣力劝越王亲征,满朝臣子一半附议,一半反对。 附议者自是如郑鸣一般,轻敌心骄,又贪功心切; 而反对者那是都知道——自家这位君王实非帅才! 朝堂上争议许久,眼见素日里就甚能拿捏越王的郑鸣一党胜券在握。 蔚胄不得不联合宗亲,至信远在东极驻防的青鸢大将军,请他劝谏。 青鸢果然军中风范,行事果决而迅疾,接信后即连上三道奏疏—— 一言:稍安勿躁,敌情有诡。 再言:切莫出兵,胜算难估。 最后一道快马加急:死生之地,切莫以私念误我将士! 与其说是三道奏章,不若说是三道谏书,只一天一夜间,千里驰骋,悉数摆上越王案头。 若说前两道奏章使越王亲征之意稍有动摇,那么最后一谏却是坚定了其执念! 越王狠掷青鸢的奏章,当庭咆哮,”何谓私念?何谓误我将士?将士是谁人之将士?领兵之将,率土之滨,莫不是都归本王麾下?他大将军行事未免……未免刚愎自用!自视太高!说到底,东越王族姓蔚而非姓青……” 而今,蔚胄持剑四顾,茫茫然回想出征前历历总总,仍觉刚愎自用者当属这位王上。 这位新君似乎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生出意想不到的执念,从而缔造一种意想不到的结局。 譬如此回出征!应该是真正的意想不到的“结局”了! 话说这位新王承位不过两载,大婚未议,子嗣未延,倏忽间却落到这步天地…… 蔚胄想来不禁仰天长叹——“莫不是天要绝我蔚室?!东越王族真要禅位青门?!”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3) 蔚室,东越王族。 与南召风家,皇境伏白家,天子玉室,并为大昱朝最古老的四大王族。 大昱立朝三百年,蔚族传承逾三百年,其源远流长甚者远胜天家玉室。 可就是这样一个百年王族,今夕熄矣! 蔚胄转头看向四周所剩无几的残兵败卒,一个个血污满面,残肢断骨。他们中许多人都是初入战场,哪里又经过这等鏖战,惨烈之状几使其木然! 至此,再想青鸢那句“死生之地,切莫以私念误我将士”,又是何等痛心,何等悔恨! 蔚胄不禁凄然苦笑,恨自己又何尝不是刚愎自用,自视太高! 他自以为无论战局到何等境地,凭他半生累读战策苦习兵法,定能力挽狂澜,救大势于将倾。 然最终还是低估了敌情,诚如青鸢所言,“敌情有诡”,“胜算难估”。 将门倒底是将门,兵家倒底是兵家!大将军之名非他这等只知朝堂上党同伐异之辈可比。 然大势已去,悔之晚矣! 呜——呼——哀——哉!蔚胄顿足捶胸,悔之又悔,痛之又痛! “将士们!”他忽而振臂高呼,声色悲壮,“此间埋骨——可适意否?” 但有一口气在的东越将士都为这呼声一震,纷纷举目来望。 蔚胄又呼,“山是我东越山,谷是我东越谷,此地埋我东越郎,儿郎英魂仍可护东越!” 将士们闻此言群情激昂,皆齐声应喝——“此地埋我东越郎,儿郎英魂护东越!……” 蔚胄惨然大笑,笑声中又仰头吟唱起古老的东越民谣—— 月出东山兮,皎皎濯我衣; 东山巍峨兮,扞我东越地…… 将士们闻此歌谣皆左右呼之—— 月出东山兮,朗朗照我怀; 东山峻拔兮,护我东越民。 众将声音由低到高,由悲到壮,渐次明朗,愈显铿锵—— 月出东山兮,皓皓映我裳; 我为东山兮,戍我东越国……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4) 东越地处天子疆域以东,其君臣领天子诏令,镇守自柏谷关至东极入海的三州八郡。 大瑶山正是过柏谷关向北百余里的一座荒山,从来人迹罕至,并不知几时藏进了逆贼。 白猿谷是陷于大瑶山与赤狐山之间的一段狭窄的弧形地带。 所以白猿谷兵败,意味着乱贼即可下山出谷直扑柏谷关,进犯天子疆域,则帝都危矣! 越国将臣出兵之先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他们实没有想到会兵败如山倒。 一支小小的山野贼寇?何至于?何至于啊……蔚胄惨笑连连,心若死灰。 接连数日的暴雪纷扬,落幕成席。此间若得居高而望,白猿谷恰如一道弦月嵌在山峦之间。 只是,这弯“弦月”未免太过苍白,惨淡、且凄凉! 而今,这月的光影里传出的歌声也是异常凄楚哀伤。 有个小将悄悄凑到蔚胄身边,哀哀求问,“将军,当真——生还无望?” 蔚胄敛目看过,那是一张被滚石砸的稀烂的脸,看不清眉眼,只见一张血唇在动,形如鬼魅。 看身形,小将的年纪应与自己儿子相当,而自己的儿子今时也不知埋骨何处。 小将又言,”父亲说,待我归去封爵……便可迎娶妻室,光宗耀祖,余生可期……“ 蔚胄轻拍他肩,豁然笑道,”我等——得与君王同葬,此样殊荣——亦可光宗耀祖!” 小将咧嘴,应该是在笑,只是眉眼血糊一片,惟剩一张血口仿佛是要吃人! 将士们的歌声在山谷回荡,铿锵中愈显悲壮。 蔚胄渐次觉出异样,两侧山峦似有回音声声应喝,而敌人的辱骂不知几时也已销声匿迹。 那回音细听,又似非人声!像是虎啸?又似狼嚎?还是山鬼啜泣? “回音”越来越响,渐渐盖过将士们的歌声,由远及近,愈显清晰。 “是白虎!”有将士疾呼,手指雪地深处,“白虎!好大一只白虎!” “还有白狼!”另一边也传出几声惊叫,“好大一群白狼!” “那叫雪狼,古书里有记载,”有个老兵慢悠悠道,“想是下山觅食,这里血腥太重把他们引来……” “不……不是说……埋骨青山吗?难道又……又要葬身狼腹?”有年纪稍弱的士卒已惊恐万分。 “何异?何异!左不过枯骨一堆!哈哈哈哈……”有人疯癫大笑。 “取弓箭来!”蔚胄镇定心绪,厉声疾喝。 面目全非的小将急忙寻了弓箭递上,蔚胄弓拉满,箭落弦,静神屏气瞄准白虎面额。 “嗖——嗖———嗖——”三只赤羽箭连发,如流火飞入茫茫雪夜,扑向硕大的白虎。 有将士随之警醒,立时四处寻弓搭箭,纷纷指向另一边围猎而上的白狼方阵。 只是,倏忽间——异象发生了——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5) 《越书·贤后传》对越平王的王后有这样的记载: 楸后初现,以溯雪为幕,白虎为骑,飘飘乎若天人下凡。 白衣天成,青丝墨染,邈邈然似仙子临世。 其通身素净,惟额间一抹无暇白玉与绝世玉颜相应生辉。 众人眼见着三支羽箭不偏不倚射向白虎面额,正无不叹服这位老将军箭法不老,却又眼睁睁看着那三支羽箭在白虎面前戛然而止,停了一瞬,仿佛冻结空中,又轰然跌落,没入雪地。 另一边,迅疾射出第一纵羽箭的将士也惊骇目睹——箭入夜空,如石没大海,倏忽就没了踪影!东越将士无不骇然!独蔚胄,惊骇之下竟生出一丝欣喜——此情此境宛如神迹!当下境地非神迹不能救我王也!只是不知这神迹,他是敌是友? 白虎那庞大的身形愈见清晰,渐次趋近,使东越将士无不屏息凝神,惊骇于眼前异像。 惟是蔚胄,瞠目望着虎背上若隐若现的人形,唇角渐次牵出一抹冷笑,高声唤过郑鸣—— “郑司卫,你方才说的‘愿百死以换我王康泰’可还作数?” 郑鸣拎剑四顾,早为这等变故惊得目瞪口呆、惶惶无措,望向蔚胄的眼神亦是茫茫然。 蔚胄不理,喝令众人,“但尽所能,护卫我王!” 东越将士闻声警醒,但能举剑的无不举剑,能持盾的无不持盾,成扇形队列将越王护在中央。 白虎缓步趋近,与对向的狼群成包围之势将一众东越残兵困在一处。 十几位伤兵对峙数十只张牙舞爪的猛兽,俨然,双方实力悬殊到残局已定! 东越将士却是个个强撑气力,对阵如此“强敌”也惟剩视死如归。 只是那白虎背上赫然端坐的女子,使众人无不惊诧,恍恍乎竟似已入冥界。 只见那女子衣带飞扬,身形飘逸,自虎背悄然滑落,如风拂影移般飘至东越将士面前。 她目色清冷,神容淡漠,凝眸扫过脚下血色如潮、残骸遍野,依旧波澜不惊,隐隐似有讥诮。 蔚胄更是冷眼静观,心知——此女绝非俗世能有!或许当真来了神仙!天不绝我蔚室! 女子巡视四野,最后将目光落在雪地中央的越王身上,径直走去,丝毫不理四围的剑戟相向。 蔚胄奋力领起的“严阵以待”,在她眼中形同虚设。 士卒们更是个个呆若木鸡,竟无一人敢进犯半步,皆仰望女子如见天人。 女子至越王身前,屈膝就地,轻轻挥袖扫去越王脸上积雪,对着早已毫无声息的越王端详良久,终了,幽幽叹道——“蠢——物!倒是生了副好皮相!”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6) “白猿谷三千亡魂,皆孤王之罪”——此是越王蔚硕自悔自责之言,亦是后世史家直笔。 在蔚胄看来,亦然如是。或是稍加修饰:三千亡魂,系越王自负,其罪七分;郑鸣贪功,其罪三分;他蔚胄未尽诤谏之责,未显领兵之才,多多少少也要担那么一点罪责罢! 为如此缘故,当那白衣女子唤越王为“蠢物”时,蔚胄既不以为然,又深以为意。 若是此君尚在东宫为储,他这个做叔父长辈的,见如此行军路数,上去给两巴掌也未可知! 倒是一直呆若木鸡的郑鸣对如此辱诟自家君王之言顿时暴跳而起,指着女子斥问—— “尔……尔是何人?粗野山妇,胆敢羞辱我王?!可知你面前乃是受天子之封……” 郑鸣话未言尽,被蔚胄一肘杵在胸口,一时气闷,失声良久。 女子回首觑过,依旧目色泠然,徐徐起身,将郑鸣上下看遍,眼底荡过一丝不屑,未置一言。 蔚胄赶忙上前,不由分说,弃弓撩甲,霍地双膝跪地,仰头道,“仙子!上仙!求上仙恩德!” 如此倒使女子微怔,略有蹙眉,不觉间稍退了半步。 蔚胄拱手又言,“上仙大德!上仙垂怜!东越蔚胄顿首再顿首,恳请上仙,拯救我王!上仙若能保全我王性命,我等甘愿祭献所有,任凭上仙差遣!”说时又猛地拉扯郑鸣手臂。 郑鸣似悟非悟,直被拉跪在地上才恍然明晰蔚胄所企,不免将信将疑,惟是直愣愣盯住女子。 众将士见两位首领这般,便也二话不说,各弃兵刃,纷纷跪倒,叩首求告,“求仙子救救我王!求仙子救救我王……我等听凭处置……” 女子眉头紧皱,眼下境况显然出其意料,又是颇感困惑,任凭众人呼告良久,才喃喃自语道,“分明愚不可及,却也值得这般?……还果真是愚人盈世,不可救也!” 蔚胄隐隐听见“不可救”三个字,只觉胸口沉闷,头昏眼花,险些昏厥过去。只是在他心底没由来地笃信面前女子是拯救蔚族的唯一冀望,遂强撑一口气力,沉声再求—— “上仙明鉴。东越蔚族源起越地,睦邻修邦,厚爱世人,绵延数代。后又襄助伏白家共修礼典,荡平乱世,受封东越,治国守境,护越地子民近三百年,不敢为害。而今,是受天子之命平息叛乱、为黎民百姓铲除贼寇,未料想陷此绝境。胄身为蔚族第十四世孙,在此肯请上仙垂怜,拯救我王即救我蔚族!蔚族后世子孙当为上仙修祠立碑,永世供奉!蔚族不亡,上仙恩德永不敢忘!求上仙大德!求上仙垂怜!” 蔚胄一番陈词引得东越将士无不凄叹涕泪,想到东越蔚室三百年而今存亡悬于一线,或是说悬于眼前这位仙子的一念之间——救或不救,东越将是两样境地! 女子伫立雪中,身披清冷月光,神容似冰雕玉琢,也幽幽泛着冷光。 她许久未言,任凭蔚胄和东越将士的哀告回荡山谷。谁也不知,在那无数个一呼一吸的时光流逝里,她的心念历经怎样风云。以至经年之后,她自己也无从忆起,初见瞬息,惑于何因?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7) 在之后的许多年,曾有许多人问过楸后——当初何以要救越王? 楸后所答不尽相同,以致后世传说也纷纷扰扰。 《越书·贤后传》有载:楸后倾慕王之英武,感王多情,不惜舍身相救,延蔚室又有百年。 史书言简,真假不论,只此间少录删录的又有多少是不曾向世人道的严酷惨烈。 白猿谷底,白衣女子在沉吟许久之后,终于应了蔚胄所求,答应救越王。 蔚胄欣然,东越将士无不鼓舞。此是死地重生之万幸啊! 却听女子又言,“只是尔等,当替你家君王舍身,献祭于我,终了于此。” 蔚胄神色肃穆,拾剑起身,问说,“如何献祭?割首还是焚身?蔚胄不惧不悔!” 东越将士闻听,皆各有凛然之色,纷纷起身,各寻利刃,只待女子发话。 女子抬手指向四围兽群,“我的宝儿们为尔等擅入胡闹之故,已是三天三夜无处觅食。若说使尔等填饱它们的肚子,应不为过吧?”她语气淡漠,讲来云淡风轻。 可这三言两语在东越将士们听来,却是血雨腥风!所以,终了,还是葬身狼腹?! 蔚胄不由仰天大笑,连道三声,“好!好!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形微晃,幸被郑鸣扶住,奋力甩开郑鸣慨然又道,“非如此何以至起死回生!有劳上仙!”说罢弃剑而去,大步奔向狼群。 郑鸣大惊,“襄原君!襄原君!” 东越将士见如此,有人惊骇,有人发怔,有人惶恐,然片刻后,那些得了利刃的皆弃了手中兵刃,追随蔚胄而去;未寻得利刃的也不再寻找,有人哭喊着有人嚎叫着皆舍身扑向狼群。 雪狼见一众活物奔来,又都带着血腥,顿时兽性大发,呲牙匍身,做出扑杀之势。 本就腥风遍野的白猿谷顷刻间又添一阵浓郁血腥,伴随着还有响彻山谷的声声惨叫。 女子伫立原地,静静看着,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只待十数名东越残兵皆没入狼群,随着狼群的扑食撕咬那惨叫声渐次微弱,雪地里仅余下越王一人——或是说一尸,还有他身边唯一驻立不动的一员披甲战将。 女子冷眼扫过,正是方才呵斥自己的那位将军,她微微蹙眉,冷言讥讽,“将军须待吉时?” 郑鸣眼见得一场“屠杀”惨烈,此刻早已四肢僵硬,面如死灰,他极力镇定心神,试图从混乱不堪的思绪里尽力搜刮词句,支支吾吾道,“我……我如何知道……你,定能救我王?我不信……” 女子眉头又紧,颇有难色,“如何知道?这却难了!死人如何知世间事?使那蠢物烧香给你?” 郑鸣愤愤质问,“你若当真有本事救得我王,大可不必行此杀戮!以活人为祭,天理不容!” 女子忍笑道,“尔等若知天理,又何至今日?”说罢,抚了抚身边白虎的额头,白虎趁机撒娇,往她身上蹭了又蹭,女子嗔道,“放心,总有你的!这些脏物岂不污肠胃!且先辛苦一回罢!” 白虎晃了晃健硕的身形,移动粗壮的四肢,缓缓向郑鸣走去。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8) 所以,越王蔚朔的性命当真是以三千铁甲尽枯骨换回来了。 当他从无尽的黑暗中醒来,嗅到幽幽花香,闻得啾啾鸟鸣,眼前是飞瀑流云,身下是温泉清池,又有一群彩衣“仙子”环侍左右,他定了定神,只当自己已魂归西天,此刻早已位列仙班。 “快瞧!这人醒了!”有人惊呼。 “还真是!瞧他那双眸子还怪亮的!” “亮也没用!小巫说了——是个蠢的!” “有多蠢?半点不堪用处?” “好了好了,堪不堪用也轮不到你用!还不快去通报小巫,问问如何处置!” 一众彩衣七嘴八舌吵了半晌,蔚朔不及多问一句,众人已七手八脚将他扶起,他这才醒觉自己原是赤身躺在一只竹筏上,此刻正被这群“仙子”不由分说地拖拽上岸,各色麻布兽皮胡乱地披挂上身,总算遮羞庇体,不等他修整仪容,又前呼后拥、说笑吵闹着将他带入了花丛。 蔚朔顾不得各种疑惑,只管惊奇地四下了望,见得各种奇花异草,明泉飞瀑,甚者有自己“生前”也极少见其真容的飞禽走兽都在这里各安其道,还有散落泽间的几处茅舍,其简朴怡然实异于人世,他一壁看一壁在心底惊叹连连——此地若非仙境也该是个世外桃源罢! “敢问仙子……”蔚朔轻轻扯了下身旁彩衣女子的衣角,悄声问道,“仙子,请问……” “仙子?”那彩衣女子侧目凝眉,诧了片时,转头与众人笑道,“你们听,这人唤我仙子呢……” 顿时惹来另一阵喧哗,“就说是个蠢的罢!”有人嬉笑着应。 “小巫为何要救个蠢物回来?” “许是给大家解闷儿!又许是给她自己解闷儿……”一人戏谑,又惹得笑声一片。 “又或许是蠢出了祸乱,不得不收拾罢!听闻大瑶山一则总有异动。”众人七嘴八舌争个不休。 蔚朔困窘至极,奈何全然插不上话,只在听到那句“蠢出了祸乱”时,心底五味杂陈,才忆起随自己一起出征的三千将士,而今却不知生者尚存几人,死者又魂归何处? “仙子,仙子!”蔚朔急切唤到,“仙子大德,敢问,我的那些将士们……而今何在?” “僵尸?”彩衣女子也很疑惑,“再未见僵尸。只你一个就够忙了!其余所剩都是白骨罢!” 蔚朔心头一颤,他虽早知结局惨烈,可听见“仙子”稀松平常讲出“都是白骨”四字,仍觉刺痛袭来,犹受万箭穿心之刑,脚下踉跄几步,险些跌倒。 众人见他手抚胸口,面色难看,皆各有惊慌,纷纷叫道,“莫不是旧伤未愈……旧伤自然是要慢慢将养!不然再拖回印月谭吧!……还是先问问小巫,毕竟是她的人……小巫已为他折损了许多寿命,休再扰她!……那该如何?不会又死了吧?……再死不了!他身上有小巫的血……” 蔚朔惊诧万分,“我竟还没死?!这里不是仙界?!”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9) 出师三千铠甲男,归来惟我与白骨。此等境况,试问谁人还有颜面归家? 当越王蔚朔得知三千将士竟无一幸存,惟剩自己独活,不由得掩面大哭,悲恸欲绝。 众彩衣见状皆不知所措,有人勉力劝慰,“还是先去见小巫罢,她对你或另有安排!哭抵何用?” 蔚朔浑浑噩噩,只能由着众人继续拖拽前行。他此刻已不再好奇自己身在何地,将往何处,要见何人;此刻他满心满眼尽是白猿谷的大雪纷飞、血甲遍野,哀嚎灌耳。 所以,当他被带到小巫面前,见得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被两只似狼非狼的雪白“神兽”拥坐在高阶上,这如梦似幻的景象,使他又觉得此身已死,飘忽忽不过是孤魂一枚罢了。 众彩衣与小巫禀述了一番就各自散去,只留下蔚朔孤零零站在殿堂中央。 白衣女子眉目清冷,默然看了越王好一会儿,见他总也一副懵懂痴憨状,不觉又叹又笑。 “过来坐。”她指了指身旁的苇席,语意平淡。 蔚朔游魂未归,只是木然地依命往苇席上坐了。 女子身旁的雪狼见有生人靠近,其中一只昂起头,呲牙咧嘴,目露凶恶。 蔚朔心神为之一振,魂归本位,略带惊惶。 女子抬手轻抚狼的后颈,轻轻嘘了几声,白狼这才重归平静。 蔚朔怔怔看着眼前一切,仍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女子无奈笑笑,淡然道,“你知我是谁?” 蔚朔困惑,茫然道,“仙子?”忽又想到三千将士皆因自己而亡,自己又何德何能得仙子庇护,罪孽之深实该坠落九泉受尽鬼府万般酷刑,可又想到自己实则并没有死,此身当在人间。而人世间竟得如此佳人?委实不该!委实不该! “孤宁使此身坠入炼狱!实无颜面苟活于世!”说罢又掩面痛哭,“仙子不该救我!我何敢独活!” 女子只淡漠地看着他哭,不以恼,也不舍怜,自始至终都未多置一言。 蔚朔哭了许久,大约也自觉乏味,这才止了哭声,重又看向女子,倒是略略恢复了心智,稍整仪容,站起身正色道,“蔚朔还未谢过仙子救命之恩!仙子请受朔一拜。”说罢一躬到底。 女子并未起身还礼,安然受了,淡然道,“你可以唤我妘楸。使越王失望了,此处并无仙子。” 蔚朔惊异于女子的从容淡定,她既知自己是越王,如何敢受自己如此大礼还能安之若素? “云秋?敢问阁下家门何方?我闻上古有云氏一族居洛水右畔……” 女子笑笑,“非是白云人家。妘字是……罢了!你只当是寻常女子便可。”又指苇席,“坐下说话。初雪喜静,休得闹腾。” 蔚朔怔了怔,依命坐下。似乎“越王”之名在此地并不值甚!可谁又是初雪?复姓云秋名初雪?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10) 原是那对雪狼,一名初雪,一名天癸。听佳人云秋讲,初雪临产在即,所以其“夫”天癸也份外紧张。她守着他们已有三天三夜。 “若午夜前再不能顺利产崽,只怕初雪性命不保。”妘楸略显惆怅,轻轻抚摸着初雪的腹部。 “我还从未见过。”蔚朔听着妘楸娓娓道来,惊叹道。 “母狼产崽?” “如此素白无瑕的雪狼!自然也未见过母狼产崽。”蔚朔窘笑,又问,“他们是狼……不会伤人?” “人亦伤人。”妘楸轻语。 “这个自然。只是……只是人知殊同,懂区别!不会尽伤所有……” “他们亦然。”妘楸言,又补一句,“尤胜于人。” 蔚朔哑然,静了片刻,见佳人寡言,便殷勤着又问,“这是什么地方?” “灵犀谷。”妘楸答。 “灵犀谷……也属越地?” 妘楸看他,“你是想问,妘楸可是越王子民?” “不敢不敢!”蔚朔连连摆手,“我敬仙子如天人,岂敢攀扯!我是想此地为何与世间节气有异?” “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山川各有志,万物皆有灵。顺乎天,逆乎天,皆属自然,何异为异?” 蔚朔再次哑然。暗想此样言论可还是第一次听闻!绝非俗世之论!此样女子也绝非俗世女子!不禁又问,“敢问仙子,为何救我?” 妘楸看他,神色淡若,“刚好遇见。” 蔚朔又是一怔,将信将疑,“仅此而已?” 妘楸这回盯住他看,笑说,“那实则是越王英姿神武,风神秀彻!小女情不自禁,不得不救!” 蔚朔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抬眼望见妘楸满眼戏谑,愈发窘迫非常,手足无措,忙另外说道,“再请问姑娘,我的那些将士……随我出征的三千王军,当真无一幸存?”他仍存一丝侥幸。 妘楸略做思量,回说,“倒是还有一人……” “是谁?襄原君?” “他不信我能救你性命。扬言须得待你起死回生与他重见那日,方才自削首级以谢其罪。不过,”妘楸顿了下,神思游走,继而又道,“我将他弃在白猿谷,如今七天已过,只怕也难活命。” 蔚朔急整思绪,诸多疑惑实不知该从何问起,只怔怔惊叹,“起死回生?所以,我当真死过?那些彩衣仙子说得原都是事实!当真是你折损寿命救我?此样大恩,蔚朔何以受得!” 妘楸蹙了蹙眉,回说,“我本千岁,而今只得五百,余生漫漫仍似深渊万里。尔无须介怀!” 蔚朔惊讶中略带恼意,“你方才分明说自己只是寻常女子!寻常女子何以千岁?原来仙子竟全无一句实话,是否?” 妘楸只冷冷看他,已颇不耐烦,喃喃道,“还真是蠢不可及!”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11) 往后余生,蔚朔每每忆起与楸后初见时光,总也抑制不住憨笑连连。 当年何其蠢钝,今生又何其有幸,与卿相识,蒙卿不弃。 蔚朔自觉被女子戏弄,恼意愈盛,质问道,“姑娘也不必费心欺哄!只说要将我如何处置?” 妘楸见他恼了,只觉可笑,淡定回道,“择个吉时,杀了祭天。” 蔚朔顿时跳起,惊得天癸也跟着一抖,呲牙相向。 “你……你刚刚舍了半条性命救我,如今却要杀我……”蔚朔话到一半才醒悟妘楸仍旧是与他说笑,不觉又是赧然,讪讪道,“既是你救了我,我本就该听凭处置,杀剐存留,悉听尊便!” 妘楸并不理会他这番殷勤,专心一意抚慰受惊的初雪。 蔚朔重又归坐,也故作玩笑道,“既然姑娘仰慕本王英姿,本王索性留在灵犀谷也不是不可。反正国中王位有青澄承继,东越子民自有人护持。” 妘楸放在初雪腹部的手臂轻颤了下,目光投来,添了层不易察觉的寒冷,“青澄还是蔚青澄?” 蔚朔不明所以,重申道,“青澄!我大将军青鸢之嫡子,初阳城少主,也是我的外甥。本王尚未娶妻,更无子嗣!然蔚青两族世代联姻,论血缘,论家世,青澄都是承继王位的不二人选!” 妘楸面色陡变,先是寒冷,继而阴郁,渐渐竟露出一丝惶惶之色,喃喃低语,“我只当你是孤家寡人,才想着留你性命……” “孤就是寡人啊!自我入东宫,左右往来就再无真心!他们要交往的是储君与越王,非我蔚朔。”蔚朔自顾说着,终于觉出妘楸的异样,忙又抚慰,“你放心!姑娘救命之恩蔚朔永世不忘!只要我能回宫,必厚厚地赏赐你们……不,不是,我是说报答你们!若使我留下也不是不可!” 妘楸依旧满面阴云,深深地陷在自己的忧思里,对蔚朔所言充耳不闻。 蔚朔很是不安,察看着妘楸神色,殷勤又道,“姑娘平生可有何夙愿未偿?不妨说与我听听!你知我是越王,名下有封国千里,我愿倾举国之力,只为助姑娘得偿所愿!” 妘楸这才醒觉,怔怔看了蔚朔良久,似在极力镇定心神,终于问道,“青仑,你可识得?” “此君乃青门先祖!”蔚朔答说,“不想姑娘竟识得晏安大将军!我还当你们身在桃源不闻世事!敢问姑娘与初阳青门有何渊源?不想今朝初见竟是故人重逢!姑娘可是到过初阳城?” 妘楸狠狠瞪了蔚朔一眼,眼底眉梢数不尽的恨意凛凛。 蔚朔还想再言,忽听初雪一声低吼,身子颤抖,显是要生产了。 天癸立时也变得更加警觉,围着初雪一圈圈打转,不断发出低沉的呜吟。 妘楸也连忙跪坐,愈发仔细地安抚着初雪的肚子,嘴里念念有词。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12) 此时此刻,蔚朔还不知是雪狼一族生吞活吃了他最后余存的将士及他的亲叔父。只是见妘楸待这双雪狼如待亲人,他心底便也自然而然地视他们如手足。眼见着初雪因腹痛而浑身抽搐,天癸更是焦灼着团团打转,蔚朔也莫名跟着紧张起来,切切寻问,“初雪定是要生了,可该如何是好?有没有医师?要不要多叫些人来!我能帮你做什么……” “安静!”妘楸呵斥,自顾端正身形,跪于初雪身前,双手轻按其腹部,垂首闭目,默默祝祷。 蔚朔见状,急得大呼,“切不可再为它们折损自己寿命!若定要折损,就拿我的来补救吧!你赠我多少余年,尽管再折半拿去!只不可再牺牲你自己!云秋姑娘……” 妘楸冷目瞥过,恨道,“再若吵闹,当真杀你祭天!” 蔚朔被那如冰窟般的双眸镇住,顿时肃静,只能悬心看着。 初雪又折腾了片时,第一只狼崽终于产出,肉乎乎一团,像似血水浸染的雪球。 妘楸小心翼翼捧进手心,放在额前祝祷一番,又小心翼翼放到天癸面前。 天癸初做父亲,紧张又兴奋,立时上前卖力地舔着狼崽身上的血水。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一共四只狼崽,妘楸每一只都捧起来祝祷过了再交还给天癸。 可是异常还是发生了。每一只被天癸舔到洁白的“雪球”都一动不动缩在原地,并无生机。 妘楸有些慌了,随便在衣裙上擦了下满是血污的双手,轻轻抱起一只狼崽,有节奏地按压起它的胸口,又往它口里不住地吐气,如此忙碌,依次试过,却全然不见半点起色。 蔚朔看见妘楸的泪一滴滴滚下来,她捧着狼崽的手微微颤抖,她端坐的身体也一点点塌了下去,蔚朔竟莫名地愧疚,他不知道这样的灾祸是否与自己有关,心头又如万剑穿过。 初雪的四个孩子降世不到半个时辰就都没了声息,其父天癸不明所以,还在不停地舔呧着自己的幼崽,不时用前爪轻轻地拨来推去,似乎也在等待它们的回应。 妘楸已知晓天命,只剩茫然坐着,素净的衣裙沾染着血迹斑斑,和着她的落寞颓然,愈显凄惨。而她似乎也在思考此中征兆,原本潮湿的双眸渐渐泛起了寒光。 正这时,忽有人闯入大殿,呼声急切,“小巫!小巫!可不好了!那个燕卯又来了!还带了好些山巫!还说这一回要是再不交出越王就要纵火烧山!还把石长老打吐血了!” “知道了。”妘楸语意沉静,缓缓起身,“去告知燕卯,令其安静候着,再若造次,当取他为祭!” 蔚朔得知这个燕卯为他而来,便挺身道,“还是我去罢!事因我起,当由我应。我也正想着会会这个贼匪之首!倒要看看他是否三头六臂!” 妘楸冷冷看他,疑道,“你一个败军之将有甚猖狂?管他几头几臂,但有抗衡之力又何至三千亡魂填满白猿谷!还真是蠢!” 蔚朔闻言如受雷击,顿时僵在原地,又恼又羞,又恨又愧,五脏六腑如受火燎般地痛!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13) 白猿谷阵亡的三千将士可以说是越王平生最大的痛。 妘楸如此冷酷地直戳其痛处,犹如给越王当心一剑,贯透脊背。 越王又痛又恨,忿忿道,“凡杀我将士者,孤必反杀之!只待青鸢大将军援军一到,必将大瑶山夷为平地,将他燕部一众乱贼烧成灰烬,将燕卯人枭首为祭!” 妘楸怔怔看他,目色一阵阴寒,一阵凄凉,良久才狠狠道,“还真该杀你祭天!”言罢拂袖而去。 蔚朔又急又恼,提步要追,却听身后一声狼嚎,哀恸之极,犹似断肠。回头看,只见天癸匍匐在初雪身前,正昂首嚎叫,而初雪已如她的狼崽般,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蔚朔不禁狠狠打了个寒颤,只觉四体筋骨瞬间僵硬如枯枝。他心疼天癸,在连失四只幼崽之后又痛失爱妻,此等浩劫,与他痛失三千将士岂非一般!他看着天癸将头枕回初雪颈上,呜咽连连,不由得一阵阵心伤心怜,忍不住也跟着泪眼迷蒙。 妘楸出大殿时,听见身后的哀嚎,也只是顿了顿脚步,稳了稳心神,仍头也不回地去了。 她知噩兆已显,避无可避!而这噩运必是因她而起。只为白猿谷那一念之仁,可能要为此付上全族性命!青鸢。她早该想到一个君王身后岂无援兵。她只是未料到援军之帅出自青门! 及至登临祭殿时,妘楸仍觉一身寒意尤未退尽。青鸢之名如巨大而幽暗的阴影将她牢牢罩住。 殿上人影重重,数十只眼睛如火炬般齐齐向她投来,显然,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到来。 这里必是刚刚经历了一番争吵,但见几位长老明显负伤在身,燕卯一众更是面上怒气未消、手中骨刃未收,双方对峙之势仍如箭矢在弦,只是似被一只大手按住,发无可发,退无可退。 众人见得妘楸,亦是被她血迹斑斑的衣裙惊得心念各揣,神情各异。 有位长老疾步向前,略带惊惶,又有几分迟疑,缓声道,“方才,我等——听见……” 妘楸点头,神色黯然,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幽幽道,“狼王——死了。”声未了,泪已盈满眼眶。 殿上陷入一片死寂。正如噩运潜入悄悄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使他们的惊诧骇然都发无可发! 妘楸转头看向燕卯,燕卯也正将目光投来,这个方才还凶神恶煞之人,此间早已收了所有怒气,转而代以肃穆神情,向着妘楸抱胸一礼,沉声道,“惊闻噩耗,实非我料。还请小巫节哀!” 妘楸定了定神,沉声质问,“是你部族,引外人入境,荼毒杀戮,积血融冰,堆骨侵山,以至惊了狼群;狼王临产在即,不堪山林骚动,熬神耗血,终至殒命!尔以一己之私欲,乱我领地,伤我圣灵,该当如何?!” 燕卯默然听训,神色不动,只待妘楸话尽,才缓声答,“小巫只须交出越王,余事悉听尊便!” 妘楸愕然,未料燕卯于所求之事竟如此执拗,一句“悉听尊便”是可谓不惜任何代价了? “如何?”燕卯郑重反问,“你要取我性命献祭狼王亦无不可!我只请你们交出越王!立刻即时!” 妘楸一时茫然无措,要交出越王亦不是不可,只是然后呢?事态又将如何发展?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14) 燕部无论是先礼兵后,还是后兵再礼,又再礼再兵,其所求却是简单明了—— 只要越王,生死不计!灵犀谷只要交出越王,则万事可应。 如此,倒叫妘楸不知如何应对了。要说交出越王也不是不可,此等蠢物原不值甚!只是交出之后又待如何,青鸢若当真率兵杀来又该拿甚么去搪塞? 族中几位长老见事已至此也纷纷上前质询—— “狼王折损实属不详之兆,小巫可曾问卦神灵,天意何为?此事甚是紧迫,当为首要之务!” “是啊是啊!那个越王虽受小巫之恩偶得残喘,可倒底外人,生死本与我族无关。” “当前该以祭祀狼王、护持族人为要!燕首领既然诚意十足,我等还是先遴选祭品罢!” “大瑶山与我灵犀谷方是同族一脉,岂可因外人伤了和睦。那个越王本就不该出现在此啊!” “小巫虽受大巫之托统领族人,然我等虽则老迈之躯,所尽幽微之言,亦不可弃之不顾罢?” 妘楸闻此言顿时立目,“漆长老言过了!妘楸何曾不敬诸位长老?” “救治越王就是你孤意独行。或许此中有为狼王献祭之考量,然为一外人折损自身寿命……”漆长老一壁说一壁察看妘楸神色,末了也只剩幽幽低语,“小巫所行……委实令我等困惑。” “原还有这样一节!”燕卯闻听也随之讥讽,“那夜小巫以巫术封山,我部族人无不惶恐,还当小巫是为保本族生灵而不惜与我部对抗!不想,原是为了救越王!听闻那越王生得剑眉星目很是俊美,养在身边怕是比白虎更使人赏心悦目罢!也难怪小巫数日来总是舍不得撒手!” 妘楸气结,她本就为一念之差救下蔚朔而招致的不详之兆深感自责,此间又受这样诋毁,愈发恼羞成怒,忿然道,“我不过是一念好生!蠢物你带去便是!俗世间又岂有本巫堪入眼之物!” 燕卯得意,忙抱胸致谢,“小巫大智!岂会为足私欲而弃族人!灵犀谷在你治下必能昌兴万世!” 妘楸不屑,左右思量着又言,“我倒还有几个疑问请教,你若诚告,献祭狼王之物也可作罢。” 燕卯欣然,“小巫尽管问。除去天机不可漏,亘古千秋事,燕某人知无不言!” 妘楸冷笑,“你凭甚以为,尔等所图之事必定能成?” 燕卯神色微动,目色中露出一丝赞许,“小巫既知我筹谋,何不替我卜卦看看,天意为何?!” 妘楸讥讽,“你若以为挟持一个越王便可取人邦国,倒也不必卜卦问天,你我皆知必不能成!” 燕卯大笑,不掩轻蔑,又向前近了几步,手指灵犀谷一众长老,盯住妘楸的眼睛,肃然道,“尔等苟活于世,醉于安乐,是否早已忘了我巫族来处?!” 长老们面面相觑,心思各异。妘楸只觉心下一凛,不详之感愈发强烈。 燕卯又道,“上古之时,天下以巫理邦,以巫治民;巫族十二部,守四极领四海,人境之内莫不尊之。可今时又如何?据我所知,巫族十二部而今也只余你我!泱泱万巫而今已不过百数!燕卯请问诸位,可还知悉此是谁人之过?当初竭力灭我巫族者,其名姓家门尔等可还记得?” 妘楸瞠目骇然,一阵寒意欺身,如坠冰窟,“所以——你是想凭借越王出柏谷关,袭杀皇境?” 燕卯神色悲壮,“不诛玉族,不灭青门,我燕卯身不入土,魂不归元,永生永世宁为野鬼!”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15) 关于燕卯陈说之事,而今贵为天家的玉室与退守东极的青门是无可否认的。 大昱史书有载,“元初,伏白帝收天下,统万民,教上下以礼,合四方以乐。废祭司,逐巫族,使四海之内士以礼行,民以乐安,普天之下再无妖魔鬼道怪力乱神之迹,四境之内皆为人境。” 又载,“帝以玉氏之绝智,青门之武冠,覆灭巫族于大栖山,火烧七日,灰烬扬风,踪影全无。” 此即燕卯豪言“不诛玉室,不灭青门,誓为野鬼”之缘由。而妘楸所称“皇境”即大昱天子之境。 妘楸也是至此方省悟:原来招致祸患的并非自己,而是复仇心切的大瑶山燕氏部族。而原本受燕卯淫威所摄的诸位长老听罢其豪言壮语也都各有震撼,纷纷围上来忧心质问—— “燕首领凭甚以为,当年‘泱泱万众’尚不能抵御玉氏之诡与青门之暴,何以今日凭尔区区‘不足百数’之巫竟想要袭杀皇境、诛灭玉氏?尔自以为睿智神武更甚我族先师百倍?” “燕首领想借小小的越王西出柏谷关,袭杀皇境,只怕还有千里之遥啊!”漆长老意味深长道。 “何止千里!简直是蜉蝣撼树,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此位的讥讽更为明显。 “正是正是。漆长老所言正是我等所忧。你引外人入白猿谷,倘若事败,岂非要株连我部?” “燕首领行事委实自负了得。我族人安居于此已逾百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今祸起燕部,使我等隐隐有灭族之患,尔之所为实为大害!” 长老们越说越群情激昂,人人忧心——唯恐事败而殃及无辜! 燕卯默然听着,不加半句争辩,只是把目光投向同样静默不语的妘楸,于人声纷杂中不无讥讽地质问,“颖慧疏阔如小巫,不会也同这些老朽一般心思狭隘、贪生怕死吧?” 妘楸委实被燕卯的“雄心壮志”惊到,却也在瞬间将他袭杀玉室领地的胜败几何算了个精透,冷静直道,“除非青门袖手,或是青门救援不及,否则,凭尔等之力并无胜算!” 燕卯仰头大笑,赞许道,“小巫果然不凡!怕是天机都要被你算尽!我谋算的正是他救援不及!” “所以你也知道越王与青门世代联姻,宛如一家,你是想以越王挟制青门,使其不敢发兵?” 燕卯第一次皱眉,“我并不知道甚么联姻。我只知道青门远在东海,而从东海之滨到栢谷关,纵使日夜兼程日行千里也须半月之久,何况是重甲之兵,铁马之旅!这叫远水救不了近火!” 妘楸这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火急火燎地索要越王,原是要赶在援军到达之前速出柏谷关。 “只是——你又如何知道青门铁骑不会半路折来白猿谷?”妘楸同样忧心族人安危。 燕卯笃定道,“这个小巫尽管放心。只须将越王带至柏谷关,自会有人报信青门,青门甲兵救驾心切又何来缘故绕道白猿谷?所以事不宜迟,你即刻交人,我即刻出发。你只放心!我部离去后,我自会令巫师在山谷入口布下七重石阵,纵使再过百年灵犀谷也绝不会为世人知!” 妘楸思量着他的话,这番思谋不是不周祥,“只是,”她欲言又止,仍忧心忡忡,“你们……此去……” “小巫放心。”燕卯几近赤城,“倘若燕卯不幸落败,我向巫族所有神灵起誓,我等纵被抽筋削骨也绝不漏灵犀谷半点行踪!毕竟,你我是巫族仅存血脉!我部若亡,你们就是唯一存续。” 妘楸实不知该如何言说。燕部复仇之举无可诟病,毕竟巫族受玉氏青门血洗之仇曾刻入每个巫族人的骨髓;而今他们有飞蛾扑火之志,此去拼得就是个玉石俱焚,全然不计退路。而做为同族一脉却袖手旁观之辈,又有何资格妄加评判! “燕首领……”妘楸望向大殿之外,此刻正是残阳归西,昏暗渐起,她忽然忆起那个被自己弃在白猿谷的铁甲将军,不知其生死几何,她喃喃低语,“也不知……白猿谷的雪……停过没有?” 燕卯虽有疑惑,还是慨然回道,“大雪不舍昼夜,白猿谷谷底早已天地一色,如混沌未开之初。” “如此——该是没人可以走出白猿谷罢!”妘楸轻叹,莫名忧闷,恨不能即刻将越王交给燕卯。 正这时,忽听殿外一阵喧哗,有人厉声断喝,“此乃大祭殿,神灵所在,你一个外人不能进去!” 又听有人高呼,“我来找小巫!我救活了初雪的孩子!让我进去!告诉小巫我救了初雪的孩子!” 妘楸听闻是又惊又喜,又忧又愧,又不知该何去何从。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16) 妘楸原本立定心意要将越王交予燕卯,使他们能尽早离去,以便封山蔽路护全族人。可眼见着越王递过来的两只颤巍巍的小雪团,她心头也跟着颤了一下,心意又松散了。 越王蔚朔很是欣欣然,全不顾左右境况也不理周遭众人,只向妘楸殷勤道,“我将它们揣在怀里,贴着肌肤,挨个按压胸口,就像你最初做得那样……没想到,还真的救活了……救活了它们两个,另外两个实在没法了!可是,初雪死了,天癸也走了,这两只喝不到母乳也活不得……” 妘楸接过两只绒乎乎的小东西,仔细检查,见它们眼睛尚未睁开,可嘴巴却都一张一合在觅食了。是啊,与母同亡固是可怜,可如今子存母亡岂非更是可怜!狼群定会另择新王,必是容不下他们的!他们失了父母庇护想要存活下去也甚是艰难! 这时,燕卯走近,摊手在她面前,谦和道,“可以吗?” 妘楸怔了怔,笑意微动,将两只狼崽递进其怀里。 燕卯一手环抱狼崽,一手抚向了腰间匕首,再抬手竟是两根血淋淋的手指,递进了狼崽口中。 “燕首领!”妘楸大惊,未料到他会有此举,又是感念又是忧心,“燕首领大可不必……”一语未了,伫立在侧的越王骤然冲出,声色凛然,“你就是那逆贼之首?!杀我三千将士的狂徒!” 燕卯挑眉瞥过,看越王如看笼中小雀,未置一言,仍不动声色地喂食两只狼崽。 越王愤恨当头,正要冲过去拼杀,却被妘楸伸手拦住,“且先救性命,再议仇恨。” 越王看看奋力吸食的狼崽,又看妘楸,只好暂作按奈,目光忿忿盯住燕卯,生怕他跑了一般。 殊不知燕卯此刻还怕他跑了呢! 燕卯直喂到手掌发白,才抽回手指,见狼崽依然一副不足模样,又唤过两位山巫,山巫也并无二话,依样做了,又一直喂到两只狼崽松口、酣酣入睡才算罢了。 妘楸重新接回狼崽时,明显感到两只小东西的蓬勃心跳,才真真算是又重生了! “他们还未取名字罢?”燕卯问。 妘楸摇头,回说,“燕首领大恩,何不再费神一二,赠他们个名字。” “凭甚么!”越王又跳出来叫,“是孤救了他们!凭甚他来命名?!” 燕卯看都不曾看越王一眼,只略作思量,垂眸看向妘楸怀里的狼崽,郑重道,“雄唤久歌。雌者无暇。愿我巫族颂歌百世不息,佑我巫族血脉百毒不害!” 妘楸强撑笑意,回礼道,“也愿千秋变幻皆如燕首领所愿!” 这时,越王又大叫起来,“巫族?原来你们是巫族!当今天下竟还有巫族……”话未说尽,只听耳畔“咚”的一声闷响,后脑剧痛,眼前发黑,还想转身寻个究竟却是颓然而倒,不省世事了。 妘楸看着越王被两名山巫如拖猎物般拖曳着出了大殿,心头五味杂陈,冷清道,“燕首领每次都是这样背后袭击吗?未免卑鄙!” 燕卯笑笑,略显轻松,“下回试着当面敲晕!”说罢又抱胸行礼,郑重道,“就此别过,小巫珍重!”又看殿上众长老,行礼道,“诸位保重!尔等皆我巫族仅存血脉,万不可有失!”说罢扬长而去。 妘楸心如捣鼓,思绪更是纷乱如麻,关于胜负她已分不清自己更倾向于哪边。 燕卯若胜——虽然所望渺茫。但真若事成,不只巫族世仇得报,族人更是有望重见于世,可以自由行走于天地间。只是如此,也必要付上几世的战火纷飞、杀戮流离,苍生浩劫。 燕卯若败——复仇岂能只凭着一腔子热血,只凭一个小小的越王,且那个越王愚钝…… 妘楸想着,忽然疾步追至殿外,喝住燕卯,切切又问,“若越王顽固,不肯配合通关又当如何?” 燕卯站在台阶上回身来看,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刚好穿过他肩头,正如一柄血剑横在其颈上,壮美中带着几分凄然,他似乎难得畅快,语意轻快道,“只待做成了人偶,莫说柏谷关,整个越国都将尽入我部囊中!” 妘楸悚然大惊,怀里的狼崽险些脱手,满眼尽是血色霞光,与渐次散去的一众鬼魅魍魉。 他要被制成人偶?妘楸但觉一阵阵眩晕,等到再回殿上,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咙,满嘴腥咸。 长老们大约也看出异样,皆上前查问,“小巫还好?此番燕部擅自兴兵实非善举,我族为之折损非常!小巫还当保重!在大巫回来之先,还须小巫主持大局!此地是去是留还须有个定夺!” 妘楸惊骇未定,抬手拭了试唇角,忍住心头绞痛,又怔怔静默良久,才幽幽道—— “燕部竟还存有人偶之术,蛮荒酷刑,实非我族类!灵犀谷已留不得了!” 众长老无不讶异,面面相觑,皆有骇然之色。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17) 关于巫族的记载,曾多见于石刻骨铭,此为上古录事纪年的一种方式。 然这些碑文甲骨却在三百年前——伏白帝创立大昱之初,被其一道谕旨尽数销毁。 所以,当今世上关于巫族的说辞多半见于不入流的杂集野史,皆是来自民间的道听途说。 世人传说:巫族原居大栖山,有十二部,分管天地四时八荒。族中有祖巫、大巫、小巫。小巫座下又有山巫、水巫、狐巫、凤巫等各类初习巫术的入门弟子。以上巫者皆可通神灵,晓天机;御风雷,治云雪;又可参人间万事,解世人兴亡。只是各巫法力不同而已。 也有说巫人貌美,男有玉雕之容颜,女有冰清之肌骨;而巫者皆可寿至千岁,非真火焚炼无以灭其魂魄;更有说巫者可云游天界,千岁之年亦可羽化而登仙…… 只是以上种种传说,皆因世间早已不见巫族行迹,实难验其真伪,多被视为无稽之论! 想是当越王闻知自己是落入巫族网罗,也该得半点欣慰:白猿谷三千精锐大败不是没缘由! 妘楸重又回到白猿谷,回到越王兵败之地。 诚如燕卯所言,这里已是天地一色——雪漫群山,又淹深谷,此间再得晨光映照,上下白晃晃一片,耀得人头晕目眩,难辨东西。乍临此境还真似到了混沌未开之时! 若说有人能走出这百里雪域,可也算是神迹了!尤其对一个伤势过重的败兵之将而言——妘楸作如是想,在遍寻不见那位东越将军之后,也算是一种自我宽慰罢。 她不禁又自我反省:其一,不该留越王性命。越王若死,燕部无所依凭或许会暂且熄了复仇之火,尚能安守一隅过几年太平日子。其二,虽则一念之仁救了越王然实不该留那将军性命! 如今越王已落入燕卯之手,或许燕部真能凭此“人偶”出柏谷关,其袭杀玉氏胜败与否已非她所虑,她更忧心是那生死不明的将军若真引来援军,则她云犀部避世百年之太平将就此终结! 此谓天机?妘楸不禁摇头苦笑,若真如此,燕部兴兵才是祸乱之源!岂非我巫族自取灭亡? 又或许燕部兴兵之初她就该率众迁出灵犀谷,另寻秘境净土,远避世人。只是这又谈何容易! 芸芸千众,早已不容于世!传闻大昱天子有旨:尽诛巫族余脉,容者亦诛其九族,共灭之。 还真是天下之大,却难寻容身之地啊!妘楸轻轻叹息,此刻也唯有祝祷燕部举事能成! 先不说袭杀玉氏,只要出得了柏谷关,则青门必定驰兵追击,那么白猿谷周遭便可得喘息之机,她灵犀谷便也可得空隙求个全身而退! 至于那个越王将在何时被制成人偶,妘楸想来虽有一丝愧疚,一点莫名的痛,却也无可奈何! 晨光霁雪,她只觉天地白光愈发刺目,不觉挥袖遮了遮眼睛,却听见“簌簌”响声,当是来自雪地深处,且四面皆有,愈来愈重,渐次近了,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妘楸略有惊叹——惊得是银甲重重踏雪而来竟能做到如此悄然!叹得是这一众铁骑好有气势! 她急忙沉下双足,几次回身查看四周包围上来的银甲将士,此境虽有所料,却还是心底一沉。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18) 铠甲列阵中崔马走出一位银甲黑袍的少年将军,神情自若,眯着细眼上下打量着妘楸。 显然,面对眼前这位衣裳与天地同色、神情比霜雪更寒的绝色女子,他也是暗叹惊艳! 少年将军饶有兴致地看了许久,才幽幽念道,“果然不合常理!” 妘楸看着铁骑翻起的雪浪,恍然醒悟自己疏忽所在。她虽于铁骑到达时使自己陷入雪中,可周围百里并无她一处足印!四面白雪如镜,惟她孤零零立在当中,犹如从天而降。 “所以——”少年将军继续崔马向前,直临到妘楸五步之外,仍眯着眼问,“是你掠走了我王?” “是她!就是她!”紧跟着冲上来另一位将军,铠甲凌乱,一身血迹,不停叫嚣,“她会妖术!” 妘楸认出,冲上来这位正是被自己弃置雪谷的那位以“不信她能救其君王”为由的贪生将军! “你竟走出了白猿谷?!”妘楸对其所行壮举也是由衷赞叹,一改当初轻蔑之态。 “哼!吾王庇佑!我就是做鬼也定要为我王搬来援军!尔速速交出我王,倒还可留你个全尸!” 妘楸忍笑,又复轻蔑之态,“庇佑你的君王已被人掳去柏谷关,尔速速追赶,或还可得个全尸!” “胡——说!”那位少年将军拖着长音喝斥,“大将军早已使重兵围山,纵是只鲲鹏也休想飞出!” 妘楸心头一颤,知燕部的胜算又少一分,当下境况还是独善其身罢!保全族人性命为要! 她轻抚额前发丝,漠然道,“如此就请你们大将军速速搜山吧!晚了尔之君王就会被制成人偶!” “甚么是‘人偶’?”少年将军回头去问郑鸣,郑鸣木然摇头。 妘楸又气又笑,想这越人还真是蠢成了一窝!讥讽道,“再迟一步,将军兴许就有幸见识了!” 少年将军恍然,急传军令,“火速通报大将军,我王已落入乱贼之手,当全力搜山!尽诛余孽!” 妘楸知道,帅重甲围山的大将军是青鸢无疑!如此,燕卯必是凶多吉少!灵犀谷受其殃及也是迟早之事!余孽?青鸢若知燕部与灵犀谷皆属“巫族余孽”,那么屠山戮地则是必然! 妘楸又在心底重新祝祷,此间不得不舍了燕部,若能保存越王性命,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面前将军年纪尚轻,并无凶相,或许良善未泯,不如顺势示弱,解其防备,先探个虚实再说。 少年将军在一番铺排传令之后,重又拨马回来,又将妘楸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这才问道,““姑娘家住哪里?不如我等护送姑娘还家可好?” 妘楸轻笑,看看四周铠甲林林,知对方也是想探自己底细,便随意指个方向,“那就有劳诸位。” “无妨!若是寻得我王,你就是我王的救命恩人,我等供奉尚且不及!”少年将军慨然。 “若寻不见呢?” “寻不见?那姑娘就有弑君之嫌,诛尔九族尚且不及!所以,你最好祈祷我王毫发无伤!” 妘楸轻笑,命运的走向还真是冰火两重天啊!山中局势自当瞬息万变,想再寻一个毫发无伤的越王,怕是不能了!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19) 郑鸣对这个是自己吞雪咽风、连滚带爬请来的援军将领竟如襄原君一般轻信这个来路不明的山野女子即怀不忿,又是不解。早在“搜山”的军令传出之前,他就提出各种质疑。 而今又闻听要护送女子还家,便愈发按奈不住,扯着沙哑的嗓子喋喋质问,“你就如此轻信于她?试问荒野之地,孤身独处,哪个良家女子有此行径!我王生死不明,尔却待其贵若上宾?” 少年将军微微皱眉,已不耐烦,“郑司卫,现下是你统军还是我统军?你若不服自去请了大军将军令来,那便是进退由你,胜负由你,生死皆由你!” 郑鸣听出他话中带刺,愈发忿然,“蔚拓!好歹我是王廷司卫!尔年少轻狂,轻信外人……” “呸!”蔚拓嗤之,““我之轻信绝不会损兵折将,”说时一指身后众甲士,“我蔚拓带出五百兵,自会还大将军五百兵!不似某人,王廷三千精锐无一生还!哦不对!生还一个,就是你郑大司卫!” 郑鸣顿时哑然,面色难堪至极,闭目喘息良久,才咬牙道,“蔚拓,你才领兵几日!不过一个小小的百夫令!且我年纪与尔父同年……” “郑司卫,”蔚拓颇不耐烦,“你该知道,若是寻得我王,你是斩首之罪;若我王殉国,你是诛九族之罪!左右是死,你还有甚么好蹦跶!与我父同年又如何?我父若在世也必被你气死!” “你……”郑鸣又恼又愧,又悔又恨,却仍坚持自辩,“郑鸣之求生是为我王请援……” “如今大将军领兵亲援,还未遂尔心愿?不死等甚?”蔚拓讥笑。 郑鸣面色煞白,惨然道,“得见我王安然之日,郑鸣自会削首谢罪!” “第二回喽!郑司卫!大将军帐前你已立过此誓!” “第三回。”妘楸补言,“求生于我时,当是初立此誓时。” “呶呶呶……”蔚拓用手指点着奚落道,“郑大司卫,你已削首三回了!我可替你记下了!” “你……你们……”郑鸣已形若孤鬼,不止是遍体的伤痕血迹使他略显狰狞,及他那疲乏神情里的六神无主更显其落魄,他最后语无伦次地指摘道,“她……她非妖即巫……我王危矣……” “下马!”蔚拓忽然断喝,并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将坐骑让给这位姑娘!” 郑鸣不可置信地盯住蔚拓,死水般的眼眸又起一点涟漪,“你不知,她是妖,她原是骑虎的……” “我看你像虎!”蔚拓连辱带讥,将郑鸣催下了马。 后来,郑鸣不堪愧悔,果然刎颈自尽。 世人既恨其贪功急近,折损三千儿郎!又怜其后继无人,一代将门宗祠倾覆!只是,世人也都争相议论,促使其执意赴死的,与今时蔚拓之讥讽辱骂应不无关联!至于说其“贪生”于楸后面前,而后又有幸求得援军以致改写战局,此中功过,也是各有评断。 后世史官有人如此评价郑鸣:郑司卫之贪生是真,请援是幸,然其忠君报国再无更真!若非自裁君前,以王之性情必不至狠心诛杀,则物是人非,越史及至玉室江山或许别样结局!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20) 妘楸端坐马上,在蔚拓的领兵“护卫”下,于雪谷中缓缓前行。 蔚拓之前一番举动颇投其心意。她愈是敬服郑鸣走出白猿谷之毅力就愈是厌恶其贪生之怯懦! 当初,若非那副贪生怕死楚楚可怜的怯懦模样着实令人生厌,她也不会漠然弃之而留下后患。 妘楸悄悄打量这位少年将军,总觉他对局势所向似乎胸有成竹,对其引路方向未有半分质疑,此等自信若非年少轻狂心无城府便是真的有备而来,其自有后盾坚实! “你姓蔚,却在青将军麾下效命?”妘楸故作闲谈,也想探个虚实。 “在东越姓蔚的可多了……不过现在也所剩无几……不过那也排不上我的大名!”蔚拓毫无避讳,坦意直言,“我爹是庶出中的庶出,眼看在族谱上都庶出边了,又得我这么个庶子,于公侯承继自是无望,偏我又浪荡不羁不学无术,无奈何只能把我投入军营,只差清出门户……” 妘楸未想寥寥片语却招来好大篇滔滔不绝,蔚拓一番东拉西扯,听到后面直叫人头痛若崩! “既然,既然……”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打断恼人的聒噪,索然道,“既然青将军如此赏识你……” “大将军从未赏识过任何人!大将军的眼睛长在头顶上!世人在他眼中皆卑如尘埃!这世上啊——唯有一人得他看重、爱重,并真心护重。天底下谁要是敢欺负了那人,大将军必会挖其心,摘其肝,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再一把火烧了,挫骨扬灰,让他魂飞魄散!” 蔚拓说完静静地看着妘楸,妘楸也镇静回看,幽幽道,“是我救了越王,可惜又被人掠走了。” “是吗?那么是怎样人物掠走了我王?”蔚拓追问。 “青将军既已围山,又岂会不知是怎样人物掠走了越王?”妘楸反问。 蔚拓笑笑,“我知是我知。你说是你说。识尔赤城,方知敌友。你说是吧?就说襄原君罢,一片赤城舍身喂了你的狼群,才换你出手搭救我王,也是此样道理对吧?” 妘楸神色微动,蔚拓这根利刺吐得让她猝不及防,唯有漠然道,“襄原君甘心情愿,天意遂之。” “实则并无必要对吧?”蔚拓含笑又问,“就是说襄原君与那些将士不死,也不妨碍你救我王?” 妘楸冷笑,“我为何要救你王?” “对啊!你为何要救我王?”蔚拓也追着问,“你本意就是要杀人灭口不是吗?救人是一念之差!” 妘楸不响,蔚拓这套绵里藏针的把戏属实出她意料,是自己轻敌了,早该知强将手下无弱兵! “所以,姑娘不如坦诚相告,倒底是贼人掠走我王还是你将我王献于贼人?”蔚拓渐露锋芒,”还有,何谓人偶?你若明知我王会被制成人偶还将其献于逆贼,此谓同谋也!论罪当诛九族!” 妘楸无谓笑笑,于大昱天子而言,她原本有比“诛九族”更大的“罪”,岂还在乎甚么同谋之罪! “口说无凭。我现在如何讲你都未必信。只待见着你家君王……” “哈哈哈!”蔚拓不掩嘲讽,“所以你也如他一般,”他一指拖延马后的郑鸣,“不见君王不认罪喽!先说清楚,我王可非好色之君!你虽颇具姿色,于我王而言也不过寻常!色诱之计且休了罢!” 妘楸咬了咬牙,生平还不曾受这等羞辱。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21) 再有几次“闲聊”交锋之后,妘楸才领会蔚拓自称的“放荡不羁不学无术”倒底何意! 且舍掉那些委婉辞令,眼前这位披着铠甲的军士就是一个既无赖又狡猾的混世魔王!他看似散漫的外表下实则藏着诡计深沉,看似平和的神情里又埋着无尽的杀伐之志,他的心思城府绝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 “你又怎么知道我们大将军姓青?你似乎格外在意这个姓氏!有仇还是有怨?”蔚拓继续敲打。 妘楸避而不答,反问道,““那么你可知你王危难时,想要将王位传给哪个?” 蔚拓不屑,“襄原君被你喂了狼,王族再无嫡系宗亲!传位给哪个?总不会和你现生一个!” 妘楸顿时恼了,双眸含冰,冷冷盯住蔚拓。若非是为隐藏身世,眼前这混小子早已死过十回! 蔚拓大约也知自己浪荡了,忙赔笑找补,“我是说——我王尚未娶妻,姑娘又生得倾城倾国,我王若有此意也不稀奇!你说是吧?再说了,你要是真能被迎为王后……也有点痴心妄想!” 妘楸忍无可忍,面对此等羞辱再次动了杀念,想想大不了同归于尽!何必与这无赖虚与委蛇。 蔚拓嬉笑着,仍旧漫不经心模样,“说实话,你救我王是不是想做王后?我王拒之你便弃之……” 妘楸冷目一凝,杀伐之势已呼之欲出,终还是耐住,冷言道,“你就不关心是谁人承继王位?” “关我鸟事!反正不会是我!况乎——你不是说我王还活着吗?胆敢觊觎王位那就是谋逆!” “还果然是个庶出了边的远亲!越王宁可传位于青门小子,也未能想起你这个同姓宗亲!” “你少要挑拨离间!实话告诉你——小爷原不稀罕!所谓王位,坐上去的人不过是满朝臣子和那些宗亲贵胄的牵线人偶!哦对了,我说的这个人偶与你说的人偶可是同一指向?” 蔚拓的旁敲侧击愈发尖锐,妘楸已感觉到他渐渐显露的针锋相对的怒气。 或许他也感知到了妘楸的杀意吧?二人彼此言语试探渐渐已有剑拔弩张之势。 妘楸揣度,他之所以一路隐忍同袍覆灭之仇恨而未成杀,大约是想跟着她寻到“逆贼巢穴”吧? “灵——犀——谷——”蔚拓突然一字一顿念道,“倒底还有多少路程?” 妘楸微微一颤,顿觉冷汗浃背,知道巫族已入生死存亡之局,且胜算不大! 正这时,蔚拓忽又勒马止步,举目四顾,又讲出初见时他讲过的那句话,“果然不合常理!” 整齐威武的铠甲队列在蔚拓示意下停在了原地。马蹄纷踏,再无趟雪而行的“簌簌”声,因为马蹄下的深雪及膝不知何时竟换作荒草萋萋,四面雪山也更换了颜色,深秋的斑斓遍染山林。 “一时四季?非人间风致!再往前会不会就是春夏芳华?”蔚拓按向腰间佩剑,“我少时曾读过一本志怪集,上面记着说‘上古有巫,可异四时,可移山海,可医亡魂’,不知姑娘专擅何技?” 妘楸恍然,原来这位诡计多端的东越将军是在等她“原形毕露”。这一路他都在捕风捉影,就想力证她是巫者!而此刻山川异象更使他如获铁证!看来,青鸢所领援军还真是有备而来!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22) 蔚拓开始细数妘楸“非我族类”的种种迹象,譬如“复活越王”,譬如“踏雪无痕”,“寒天单衣”,“山川异色”,甚者连“孤身处荒野”、“临金戈而不惧”、”遇杀阵而不乱”也被拿来说事。最后,还要揪上被他厌弃非常的郑司卫一同举证,“你再来说说!她又是如何御白虎,驱狼群,行驶妖术!” 妘楸收了善念,目色转作清冷,漠然地看着蔚拓郑鸣二人指点评说。她知杀戮已在所难免。 “就是说——现下杀你,冤不冤吧?!”蔚拓做最后陈词。 妘楸冷笑,“若我真的是巫,你再想想自己看过的那些杂史,凭尔等区区五百众可杀得了我?” 一言果然点醒蔚拓,他显是定了片刻,应该也不是没有忌惮吧!毕竟他刚刚才夸下海口,定保麾下之军不折一兵一卒。而真若是与巫者对决,其“翻手云覆手雨”的本事岂是凡夫能抵! “这样罢,”蔚拓又心生一计,“你先告诉我山中贼寇是不是巫!你若有功于我,我等自当善待!” “你蔚氏还真是家风一齐!”妘楸嘲讽,“那个蔚胄也曾赌誓立约,说甚么我救得了越王便要为我修祠筑殿供奉千年,蔚氏不灭,供殿不倒。而今,却不知你又要许我怎样‘善待’?” 蔚拓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巴却是无言以对。最后只能无赖一句,”就说你等是不是巫罢?” 妘楸不应。她知道若是应了,大瑶山顷刻即成火海,一如三百年前,满山生灵皆化风中云烟! 二人僵持了片刻,妘楸索性直言,“带我去见你们大将军,是与不是,都轮不到你做决断。” 蔚拓不响,举目看向群山,又看自家军士,少年人的傲气涂满其面颊。他不想无功而返!已于山中盘桓多时岂能无所斩获!所以他决意拼上一拼,还就不信迫不出这巫女的狐狸尾巴! 妘楸在竭力避免杀戮。她知覆灭眼前五百兵并非难事,难得是后面还有青鸢的数以万计的东越大军,而青鸢身后更是大昱朝数之不尽的铁甲战车!她所求,不过是一隅之地,以安族人! 蔚拓却忽然抽出了佩剑,大喝一声,“列阵!” 瞬时,遍地铠甲闻声而动,队列变幻,倾刻化做四面铜墙铁壁,将妘楸围在了中央。 妘楸冷眼睥睨,不动声色。 蔚拓大叫,“看看看看!杀戮在即,天下间哪个寻常女子有尔之神色!非巫即妖!来啊!引火!” 一声令下,众铁骑拉弓低引,就着甲兵递上的火种,引燃数重火箭灼灼,指向妘楸。 “大将军言,若真是巫,非烈火焚炙无以灭其元魂!你若是现在认了,我倒可赏你一剑痛快!” 妘楸依旧静默无声。她自知绝不能落下“世间有巫”的口实于人!那将会引发另一场人间杀戮。 “你以为舍身求死就能瞒下巫族行踪?”蔚拓见妘楸脸上毫无惧色,愈发笃定杀意,“我倒要看看你狐狸尾巴还能藏多久!”说时剑指西山,高声喝令,“来啊!左军引弓向西!” 瞬时,左阵军列齐刷刷转向西山,一排排火箭亦指向山林。 “蔚拓!”妘楸惊呼,“你敢?!别忘了你东越将士也还在山中!” “如何?你的狼群虎骑不是也在山中吗?那就看看谁跑得过烈焰了!”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23) 妘楸不确定面前的诡计少年是否真的会残暴行事。可是,她也不敢赌他不会! 毕竟,山火是所有生灵的死神。她的狼群,她的白虎,还有山间所有,才是真的怕烈火焚炙! “满弦!”蔚拓将手中长剑高高举起,所有弓箭都满弦待发。 妘楸双拳紧握,牢牢盯住蔚拓的长剑。他若真敢落剑,她也只能行杀戮之事! 真正的剑拔弩张,只见蔚拓肩头微振,正欲落剑,妘楸跟着手臂微扬,一股旋风卷地而起。 就在战事将发未发之际,忽地一道白影,凌空掠过,迅如闪电,众人不待反应,却听蔚拓一声惨叫,连同白影一起跌落马下。 “天癸!休动!”妘楸一声急喝,人已飞出,一把揪住了白影的尾巴。 东越士卒这才看清,扑在他们将领身上的原是一条彻头彻尾白若冬雪、硕大过人的山狼。 有三五甲兵回过神来,齐跳下马,挥戈向白狼刺去。 “住手!”妘楸挺身护在白狼身前,挥袖喝斥。 不知是被妘楸的冷酷震住,还是被其袖底的法术摄住,甲兵顿时定在原地,再未敢进半步。 妘楸回身挽住白狼脖颈,轻轻抚摸它的额头,在它耳边小声劝慰,“退后……不怕……有我。” 郑鸣于惊骇中回神,拖着乏力的身子凑上来瞄了一眼,见白狼正张大血口衔住蔚拓的脖子,只怕再稍稍用力,就能破其喉,断其首!郑鸣暗想:这狼是仁义的,至少它不是先掏五脏! 在妘楸不断低语中,白狼终于渐渐松口,缓缓自蔚拓身上退下,却仍弓着背,蓄满扑杀之势! 郑鸣见蔚拓颈上多出两处牙洞,血流汩汩,宛如泉涌,倾刻染红半身铠甲。 妘楸忙俯身上前,伸手按住血洞,急唤两声,“蔚拓!蔚拓!” 蔚拓圆睁着眼,听唤才知转转眼珠,回魂一般,惊呼长叹,“天神爷爷……”话没讲完,只觉剧痛袭来,脖颈欲折,头沉似断,一把揪住妘楸衣袖,切切道,“你……是不是……能起死回生?” “并不能!”妘楸沉静答他,在他后颈、下颌及锁骨各处抚过并按捏了几下,又反手自裙底撕下数缕纱布,绕着蔚拓的脖子一圈圈缠扎起来,才算将将控住血流。 蔚拓一面痛得烧心裂肺,一面又因失血过多神昏意散,自觉大限将近,不由慢慢闭上了眼睛。 郑鸣见此境况幽幽感叹,“这回倒好!五百兵是回去了,将领却没回去……’ 蔚拓闻声,忽又睁开眼,强撑力气支起半边身子,恨恨道,”比你强……”忽觉肩上又一片湿热。 妘楸又气又笑,将他按倒,“天癸不曾发力,不过是咬破皮肉,算不得大伤,止住血就能活。但你若折腾自己,到时心血流尽另当别论!”又向郑鸣道,“止血亟需几味草药,须往山中……” “不准!”蔚拓又喊,自以为高亢威武,实则早已气若游丝,“宁可我死,也绝不准放她归山!郑司卫,你一世声名已尽,万不可再毁我……声声名!这女人……已被我俘虏……”话未说完,便没了声息。 郑鸣看着昏死过去的蔚拓,又看妘楸,正色道,“我有个侍妾,原是宫中医女出身,我在她那里也算识得些药草,尤是军中止血清创之类。你若信得过,说个大概样式,我去寻来。” 妘楸点头,取枯枝烧成炭笔,又问甲兵要来白色里衣,画了几株山草图交予郑鸣,叮嘱说,“多带人去,尽力多多采撷,一个时辰内必须回来,我虽尽力封其穴位,也未必撑得了很久。” 郑鸣看着手里的炭图,又看蔚拓,问说,“所以,你也是这样救我王的?” 妘楸冷笑,“你若是企盼妖术,只怕要使你失望了!我只竭力而为,留他性命不过是不想添天癸罪孽。诚如救你王性命,也不过……一念不忍,留一点生发之根。” 郑鸣半信半疑,反思东越所行或许真的是忘恩负义?不免生出一丝愧意,向着妘楸郑重一礼,即点了兵士匆匆去了。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24) 蔚拓再醒来已是夜色乌蒙,睁睛所见即是幽深天幕,上坠几颗寒星,略显寂寥。他试图查看周遭,可将要扭动脖子,一阵钻心的疼痛顷刻袭来,痛得他一身冷汗,咬牙切齿。只能尽力斜眼瞥视,却见一轮银盘似的满月正自东山升起,皎皎月色映出层峦叠嶂,水墨似的山影下站着一支白影,白影披度月辉,远远看去,熠熠如仙羽下凡、邈邈似月神临世。 许多年后,蔚拓封侯拜相,先袓牌位奉入尘香阁,他这一支也算在蔚氏族谱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那一刻,他心中所念,即是今夜那一轮圆月下的孤影疏离,仙姿缥缈。 只是当下,他正被火烤炭炙般的疼痛折磨着,恨不能将脖子扭断,几乎熄了所有好胜之心。 最初他决意带妘楸去见主帅,即是深知凭自己再难有所“斩获”,能“擒住”女巫已是奇功一件! 而今他向妘楸提出的唯一要挟仍是,“你须得在大将军面前承认——你是我的俘虏!” 妘楸看着躺在地上动也不能动的蔚拓,笑道,“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让他们用绳子把我捆起来。” “不不……那倒也不必……”蔚拓呲牙咧嘴挤出几个字,已然痛得汗打额头。 这时,天癸走来,凑到蔚拓脸上,吓得他惊呼一声,脖子一扭,钻心的疼痛又透一身冷汗,不禁咬牙骂道,“让这畜生滚开!”可叹并无人敢上前,天癸肆意在他身上嗅了又嗅才算罢了。 妘楸戏谑道,“他只是在察看自己的俘虏,胜不杀降,再无伤你之意。” “谁说我降了!”蔚拓嚷道,又惹一阵撕裂剧痛,可眼见天癸又踱步归来,忙又改口,“降!降!” 如今他马也骑不得,士兵本欲扎个担架抬着他走,偏他又倔强好面,非说“我只是伤了脖子!” “可脖子上面是脑袋!你再拧把估计那玩意儿也快扭掉了!”郑鸣趁机嘲讽。 最后,只能使两个小卒左右搀扶着,蔚拓直挺着脊背,梗梗着脖子,缓缓向前。 所有士卒也不得不落鞍下马,跟在其后,携缰而行。 如此,一面使探哨在前传递讯息,一面由蔚拓领着众铠甲在后缓缓行军。 走了一夜,天将明时前方传来讯息:大将军已破敌阵,杀敌无数,擒贼首数十人,暂且安营谷间平地,以待全歼贼寇余孽,令蔚百夫令即刻前往汇合! 郑鸣闻讯大喜,追问,“可有我王消息?我王还活着?” 探哨回说,“这个……不曾提及!想是,应该一并救下了吧?” 蔚拓觉出异样,也追问道,“可见大军营地有何异样?” 探哨回想了一下,答说,“往返哨卫皆血甲血旗,想是战事惨烈。再就是,我远远看见大营有浓烟冒出,似乎,是有白旗……是有那么几面白旗悬于外营。” 郑鸣晃了两晃险些昏倒,树枝手杖不堪重负被生生折断,他哀呼一声,“王上!臣罪该万死啊!” 蔚拓斥道,“吼甚么!我王真若有事,大将军哪还有心诛杀贼寇余孽,早该班师回朝才是!” 郑鸣闻言又振作了,“极是!说的极是!我王吉人天相!我王仁德爱民,天必不亡我东越!” 蔚拓斜眼瞟向妘楸,“卜卦总会吧!不如先算算我王吉凶!我王若有恙,你也须做好陪葬准备!” 妘楸冷笑,“你只须走得快些,吉凶即刻可见!哪个陪葬却也说不准呢!” 蔚拓赧颜,咬了咬牙,一狠心,喝令一声,“牵马来!全部上马!” 士卒看着他脖子上殷出的血迹,犹豫着劝道,“百夫令,您这伤……只怕受不住颠簸……” “少废话!”蔚拓回手抢过自己的马缰,搬鞍坠蹬,一番折腾已是痛得冷汗满头,却仍旧咬紧牙关,用力一纵,跃上马背,只待坐定,周身上下也被冷汗淋透。 众士卒见状纷纷上马,列队排开,军阵又复最初的威武模样。 蔚拓斜眼看看翻上马背的妘楸,恨道,“你必是存心!你原可使我不这么痛对不对?!” 妘楸笑笑,“是!我也可使你更痛!所以大将军面前休得胡说八道!否则我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蔚拓痛得眼泪险就掉下来,依旧嘴硬,“当我吓大的!还不知哪个生不如死呢!”说完催马疾驰。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25) 妘楸一路都在默数,“杀敌无数”与“擒贼首数十人”,倒底事关巫族多少伤亡?燕卯可在其中? 青鸢若是执意斩杀所有、屠戮山林,那么那个越王是死是活也就无所谓了! 不过是些穷兵黩武之辈,大不了与他们一起寂灭于此!也算为巫族先人复了血海深仇! 妘楸做如是想,杀意已萌于心底。待到了东越大营,眼前所见愈发坚定了其同归于尽的决心。 营地内战马嘶鸣、铁甲穿行,旌旗遮天蔽日,营帐漫山遍野,还有几处篝火,熊熊烈焰似金戈铁斧般狰狞,上面悬挂的几株犹似人形的黑炭,散发着肉焦血臭。 妘楸双手握拳,定了定神,转头又看见另一边角落里的一处刑场,临时搭起的石木高台,上面整齐地竖了十数只木桩,每只木桩上都绑着一个血糊糊的人形,每个人形后面都有一个在不停挥舞皮鞭的军士。每次皮鞭落下都是血肉横飞,若是细看,有些木桩上已可见白骨嶙嶙。 蔚拓几乎是一头栽下马的,幸得两名小卒奔来扶住,有个将领模样的人也疾走迎上,看了眼半身血色的蔚拓,取笑道,“怎么?负伤了?那可得先记首功一件!”转头又看见刚刚跃下马背的妘楸,讶异了片时,仍语意讥讽,“竟还有斩获?此去功劳不小啊!”说着猛拍一下蔚拓肩膀。 蔚拓痛得险就晕厥,翻着白眼狠狠瞪了来人一眼,却是半点回骂的力气也没有了。 那人又开始上下打量妘楸,审问道,“听闻是一女子将我王献于那乱贼首领,想必就是你了?!” “是掠去。”不等妘楸应话,蔚拓强忍着痛迸出一句,“我王是被掠走……” “呵!”那人奇叹一声,“倒底是俘是妾,先护上了!你小子最好是臣服于她的淫威而非美色!” “啪!”那人话音未落却听耳畔一声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一阵痛,怔了半晌才知是女子动手,不由怒极跳起,急拉佩剑,“妖女!大胆!”剑抽一半,却见一只白狼杵在眼前,正虎视眈眈。 “一点忠告……这玩意咬人……可疼了!”蔚拓指了指自己早被血水浸透的脖子,“不信你试试。” 妘楸无暇理会几个无名小卒胡闹,径直奔中央大营而去,天癸形同护卫,随在其后左右看顾。 越营将士先是为这一幕惊得呆愣了片刻,继而纷纷警醒,各持兵器,群起而围之,有人断喝,“何人大胆?竟敢擅闯我军营地!不想活了!” 妘楸扫看四围铁甲,恨声道,“叫青鸢来见我!我就是他要找的人!” “大言不惭!我们大将军找你作甚!我们大将军要找的是……” 正说话间,有人高呼,“让开让开!戚将军出营!让开直道!”喊声未落,马蹄已至。甲兵闪退,一纵铁骑如疾风驰过,正与妘楸擦肩,劲风拂起她衣角,为首的主将回眸一瞥,其容颜清秀,倒让妘楸心底一叹,竟生一丝悲悯。 蔚拓这时挤进人群,急切问道,“甚么情况?战事还未结束?” “战事结束了。我王还未寻到!这应该是又有贼子招供了,贼寇属实狡猾!已陆续供出我王三处藏身地点,可是救兵派出皆无回音,戚将军已是第四支救驾援军了。不知回不回得来!” 蔚拓惊骇,目光投向妘楸,幽幽问道,“不会是……已经……被制成人偶了吧?”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26) 妘楸此时还真不知该顾哪头了,如果越王真的被制成人偶,那也就不只是同归于尽可以了事了。东越国,青门将士,还有玉氏朝堂,定会把大瑶山移为平地! 蔚拓也觉出了事态十万火急,再顾不得疼痛,跑到妘楸身边,切切语道,“你该知道,如果我王真的被制成人偶这事可就没有回旋余地了!你还不趁现在,先算算我王到底藏身何处?!” “如何算法?” “你是巫族啊!岂会无法……” “我不是!”妘楸依旧矢口否认。 “好好!你不是!那请你猜猜,我王被藏在山里哪个角落,总可以吧!你梗着脑袋是想死吗!” 妘楸眉眼寒冷,一指身后,“让他们先停下。”她能感觉到刑台上有十数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蔚拓怔了怔,顿时恍然,忙令士卒,“停止鞭刑!立刻停止鞭刑!” “此是大将军令!旁人无权叫停!须得大将军口谕!” “那还不滚去请口谕!”蔚拓急得斥骂。 不多时,刑台上的鞭声果然息了。妘楸如乱麻般的心境也稍稍得以平复,她知有强敌在前。 果然,很快又传来大将军令,要带“异族女子”入见。 妘楸重又望向刑台,那一排血淋淋的立柱上,十三双如炬般的眸子正齐齐望向她。她心陡地一凛,周身冰冷,如受钝刃切肤。却又见几个士卒抬了木桶走向刑台,她不禁惶恐,大声质问,“他们要做甚么?他们要做甚么!”她已在竭力隐藏内心的颤抖。 “问你呢!他们要作甚么!”蔚拓抬手在那传信的小卒头上呼了一巴掌。 小卒急忙躬身回道,“是大将军令——燕部贼人已属无用之物,当泼以松油,烈火焚之。” “他敢!”妘楸顿时红了眼眶,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已然浑身发抖,盯着蔚拓半晌说不出话。 蔚拓见此情形,也有些慌了,急令小卒,“先停下!让他们先停下!缓一缓,先缓一缓……” “可是……此是大将军令,没人敢……” “你们若敢纵火焚之,”妘楸极力镇定心神,声色幽冷,“我可以保证——蔚朔会死得七零八落!” “蔚朔?”蔚拓怔了下,登时警醒,“该死!还不让他们住手!烧了他们就等于烧了我王!” 四五个士卒闻言匆忙跑去阻止,有人将这事一并回禀了大将军。 妘楸终于被带进了中央大帐,这里相比外面的杀气腾腾,倒有几分阴森沉郁。 五位披甲戴盔的将军拥着一位墨黑战袍的主将,默然肃穆伫立在挂舆前,目光皆阴郁且凌厉。 妘楸努力回想先祖们留下来的那些以石刻相传的关于青仑那个“恶煞”的画像,与面前这位墨黑色战袍的主将,又有多少相似之处! 从青仑到青鸢,十数代人总有了,可是妘楸依然能感到黑袍主将走向她时所携带的那股煞气!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27) 青鸢,东越国护国大将军。越王蔚朔即位之初曾有意封初阳君,拒而未受,仍独守东极。 青门与蔚族世代联姻,血脉相通,宛如一家。故世人有“蔚青共越”之议论。 青鸢作为青门的大家长,此回领兵亲援,其一可见蔚青之亲密,其二,也可见局势之危难。 而此样危局是其早有预料,奈何朝堂君王根本不听他连上三道奏疏的苦劝,落得个无法收拾! 确实有些无法收拾。贼乱虽平,奈何君王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派出多少兵马皆搜山无果! 青鸢神色冷峻,绕过帅案,走到妘楸近前,凝眸注视着这个在他面前略显瘦小的白衣女子,她的绝色容颜,她的清冷从容,她所携带的雪色公狼,这份遗世孤立的倨傲绝非人间可见! 妘楸也不示弱,略略昂头,审视着眼前这尊健硕且伟岸的“人像”,想象着三百年前那位“恶煞”。 “你是巫族。”青鸢沉声断言,不容半分质疑。 妘楸不动声色,纵使心底波澜无限依然维持镇定。因她知道强敌当前,错一分都是万劫不复。 “你容我安葬他们。我助你找到越王。”她亦索性直言。 天下所有对局不过是各求所需,若能彼此应承,则可两下相安!——妘楸此刻作如是想。 “他们?”青鸢微有鄙夷之色,诘问道,“你是指你的族人?葬了又待如何?还想复活其元魂?” 妘楸重又定了定神,思量着如此对谈下去倒底能有几分胜算。 蔚拓在旁都看呆了,青鸢字字诛心、稳控全局,虽让他大叹敬服,可也莫名为妘楸捏了把汗。 “我确曾救过越王性命!而今,我更是知道他被藏于何处。”妘楸重申自己价值。 青鸢露一丝冷笑,又向前近了一步,上下审视妘楸,如看一件器物,漠然道,“我不信——你能挨过五十鞭!”说时向两侧侍卫招手,“拉出去!甚么都不必问,先执一百鞭!” 侍卫闻令扑上来就要拿人,妘楸惊得全然呆住,好在天癸机警,立刻伏身立爪护在主人身前。 “等等等……等一下……”蔚拓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想大将军这单刀直入的打法也打得太深了吧!不由挺身护在妘楸身前,急言道,“她说她能找到王上!大将军你听清没有?她能找到我王!” 青鸢眸色阴郁,扫了眼蔚拓,“你能活着回来也算奇迹!先自去疗伤,没有军令不必再来帐前!” “还疗甚么伤!死我也要死在帐前!”蔚拓又现无赖模样,“实话告诉你们,我的命也是她救的!她真若视我等为敌,我那五百甲兵根本不够她杀的!你们要是把她治死了,我王也活不了!” “放肆!”青鸢呵斥,“蔚拓出言无状,诅咒君王。拖出去,先赏二十鞭!” “青鸢!我是王室宗亲!你敢打我……放手!滚开!青鸢,刑不上王族,你反了!”凭是蔚拓如何叫喊,四名侍卫不由分说,连架带抬将他往帐外拖去。 “你们的大将军就是反了!”妘楸强自镇定,咬牙道,“你们的君上曾有言,他若有不测,则东越王位传于青澄承继。你王若是生死不见其踪,东越岂非就要改姓青了!试问谁人欢喜!” “自是青门欢喜!”蔚拓临到门前又喊一句,“青鸢,原来你早知我王密诏!有意陷我王于末路!” 妘楸的反杀可谓正中青鸢七寸。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28) 初阳青府,累世将门,子弟皆入军中,非帅即将,执掌三军。青门族长在东越几有副君之称。 如此可比肩王位之重臣,最忌,也是最怕——世人议他有觊觎王座、谋权篡位之想! 蔚拓的指控让帐内另五位将军也各有异色,面面相觑,虽未敢发一句议论,却也是嫌疑各揣。 青鸢见此情形,不得不召回蔚拓,质问道,“我王旨意何在?你敢矫拟王诏——仔细脑袋!” 蔚拓是汗水血水又欺了半身,心道:再这么闹下去,捡回来的这条小命怕是要彻底交待了! 他转头看向妘楸,他又哪里知道甚么旨意,不过是就着妘楸的话胡喊乱叫一气求个生机罢了。 “我王应该是……亲口对她说的……”蔚拓切切望向妘楸,知道若无实证,他的脑袋真的保不住。 青鸢猛地回手,一把锁住妘楸咽喉,妘楸将要挣扎,却见天癸奋起扑来,她心知不妙,奈何只能喉咙里咕噜一句,“回去!……”话未说尽,只见寒光一闪,似流星过雪原,接着一片血色漫在眼前,天癸的喉咙被青鸢以短剑划破,那奋起的白影顷刻化作一片枯萎的云,仓皇落地。 妘楸只觉心头仿佛也被青鸢的短剑剜了下,痛到木然,有那么片刻的失神,竟不知此身何在。 蔚拓虽也无数次想要手刃白狼,可此刻眼见雪白一片瘫铺在自己脚下,那汩汩血流浸湿了鞋底,那环颈割喉的剑法险就将其首级切下,这等死法对一只狼来说是否太过屈辱!蔚拓竟有丝丝忿然!转头再看妘楸,更是吓了一跳。原本那样清冷孤傲的人物,此刻倒似被抽去魂魄,只剩几片寒布单衣挂在青鸢手上。她白若霜雪的脸颊,挂着两行泪滴,双眸早已朦胧无色。 蔚拓终是不忍,强奈愤慨质问道,“她若不是巫族,也不过孤弱女子一个!我等皆七尺男儿,却然聚在一处欺凌一个手无寸铁的孤弱女子!这话若传出去,实实羞煞我东越男儿!” “孤弱女子?”青鸢看着被拎在手里的妘楸,冷嘲反问,“孤弱女子敢只身入军营还口吐狂言?!孤弱女子敢信口雌黄挑拨我君臣关系?!孤弱女子会魅惑襄原君活祭野狼?!” “对!就是这个孤弱女子救了我王!要不是这样,我王老早埋尸白猿谷了!郑鸣那个蠢货也没命拦下大将军的援兵!如今我等早到柏谷关……没准正给我王治丧呢!是了,还要恭迎青门少主继承王位!怕是此样情形才是大将军所望罢!”蔚拓一通咆哮,青筋暴起,冷汗淋漓。 青鸢又被点死穴,愈发愤怒,“蔚拓,不要以为你姓蔚我就不敢杀你!” “杀罢杀罢!反正东越换了王族,蔚姓也不值几个钱了!”蔚拓说完一头躺倒,再无半点力气。 青鸢此时又气又急,质问道,“传位诏书倒底何在?没有证据休来疑我青门忠心……” “你先捏死她!再杀了我!这事就更死无对证了!”蔚拓闭着眼睛咕噜,“天底下独你说了算!” 他愈如此说,青鸢愈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污名罩身,若不洗清必成大患,“此事非得人证……” “我就是人证。”帐门下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蔚拓闻声笑了,喃喃一句,“这蠢货还没死呢!”便昏沉沉晕死过去。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29) 郑鸣拖着疲惫且残破的身子进入大帐,跪向青鸢脚下,将白猿谷内越王将死之际叮嘱他和襄原君的话如实复述了一遍,而后又道,“我之前未言,一是形势紧迫不容我赘述。再是我深信王上洪福齐天必能生还,传位之说为时尚早。”说完叩首又道,“郑鸣已将死之人,我王嘱托再不敢私藏。而今诚告大将军,大将军当真寻不见我王,就该早早班师回朝,恭迎澄少主即位!” 帐中众人都听得出郑鸣最后一句是何等阴阳怪气!何等嘲讽! 青鸢亦知,若再寻不到君王,这个“觊觎王位”之名他青门就背定了! 他不得不放开妘楸,此事须得另做计议了。或许,当真要依赖这个女子方能寻回王上。 妘楸却然心哀若死,她再不想理会世人喧嚣,只木然地抱起天癸的尸体,转身往帐外走去。 “拦下她!”青鸢令道,“本将军帐前岂容得她来去自如!” 侍卫未及,郑鸣先已跪爬过去,伏在妘楸脚下央告,“仙子大德!我王性命还有赖仙子施恩啊!” 说着又将白猿谷内襄原君如何承诺妘楸的话也向众人讲了一遍,“我原是不信,只当襄原君发疯!直到我看见她如何医治蔚百夫,才信了我王性命若非得她看顾,必是早早呜呼哀哉!仙子护佑我王,自当配享越人供奉!襄原君所诺,当由东越全境共诺之!若然失信,何敢为人!” 帐内一片寂静,因为郑鸣讲完他该讲的话也晕倒了。只剩下几位披甲的将军面面相觑。 妘楸终还是出了大帐,青鸢自觉拦也不对放也不是,只能吩咐一员小将,“青坎,你且带人跟着,勿失勿扰,等我命令,再做处置。” 这时,帐外有士卒请令,“那几个贼首倒底烧是不烧?” 青鸢坐回帅案,思量片时,问道,“四路救驾之军可有消息?” “回大将军,全无消息!” “那就继续拷问贼人!之前招供的四名贼子先行焚灭!使他们看看,弄虚耍诈便是此等下场!” 酷刑之下却仍不得君王半点踪迹,青鸢也是心急如焚,自知每过一刻,君上就离死更近一分。 有部将上前进言,“大将军,说句无耻小人的话,我们大可先用那女子,当务之急是先寻君上!若她真能替我们找到,那时再寻个由头,干脆不须由头,想杀不就杀了!最多我来做此事!” 青鸢立目看他,“你是哪个?” “我是林枫啊!大将军莫不是急糊涂了!” “天下几个识得林枫?史书又会为你多费几行笔墨?此事若出,世人只道越人忘恩负义,史书只记青门背信弃诺!林枫杀人与我青鸢杀人何异?!” 林枫窘迫非常,“可你不是说,她是巫族。我朝天子有旨:凡是巫族,得而诛之。早晚都得杀!” 青鸢又陷思量,自语道,“她竟不肯露半点痕迹!胸中谋算当不是一时之胜负……又或者,他们也有援军!该死!”青鸢霍然起身,沉身道,“传令全军,上下戒备,今夜或有一场恶战!”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30) 日落西山,月出东山。 越军大营秣兵历马,兵不解甲,将不离鞍,全军剑拔弩张静待一场大战。 青鸢也佩剑立在主帅帐前,留心察看着四周群山上的各样动静。他坚信,巫族定来报复。 一更,风吹草动,寒意袭来。二更,风拂云涌,寒气罩野。三更,风透战甲,寒凉刺骨。 东越将士在寒风中守到四更天,东方渐白,山影愈显清晰,草是草、木是木,未见半个敌军。 此次布兵亦被史官载入《越史·将门传》:“鸢生平唯一败笔,大瑶山陈兵听风声,勒马待天明。” 实则,东越史官不知,在越营四围的山林里,多少恶狼猛虎潜伏草下,它们只待一声骨哨。哨声一响,他们必将扑向越军大营,将东越万千儿郎撕个粉碎,哪怕为此殒命它们亦无所惧! 只是山顶上,那个手握骨哨的女子,同样在寒风中站了一夜,寒透骨髓,恨满胸腔。她望着山下点点星火,一念起,一念灭,嗔怒哀怨千帆过尽,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休兵睦邻。 夜色退尽,陈兵散了,青鸢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大帐,独坐帅席,自我反省—— 到底算错了哪里!斩其灵兽也不能迫使她暴露原形吗?如此隐忍倒底是筹谋何计?莫非怕了! 部将们纷纷入见,各报陈兵战果。实则无果也可算是胜果,毕竟此回出兵已折损甚多。 “十数贼首只剩四个活口了,还要继续拷问吗?”部将白狸请示,随后补道,“要我说,并无甚用!如今戚豹他们尚无半点消息传回,估摸着是中了贼子各个击破的陷阱!只怕全军覆没了!” “会说话吗!”林枫斥道,“你知四路搜救是多少兵马!全军覆没?我看是覆没在你红口白牙下!” 白狸连忙改口,“呸呸!许是迷路!这深山老林的……还别说,我生平还从未进过此等山林!这地除了没人,甚物都有!要我说,此役之后就当伐木开荒,不住农家住进几个猎户也好!” “青坎也失了消息。”另一个部将神色沮丧,“只怕是也凶……”凶多吉少咽下,改说,“也迷路了。” 青鸢看看帐前四员部将,此回出兵带来九名主将,戚豹等人若不能回,折损过半,伤亡惨重! 可是为寻君王,即便明知是贼人圈套,也要眼睁睁往里跳啊!又岂能放过任何可能之线索! “也不知那女子怎么样了?”林枫又道,“兴许她真的知道我王被藏匿何处,她要是能回来……” “那除非是青坎大哥将她捆回来!否则,她是失心疯了还要回这九死一生之地!”白狸回说。 青鸢看着白狸,“听诸位言,当是我这个主帅决策不当了。” “非也非也!”林枫急道,“大将军不也说她是巫族!巫族非我族类,本就不共戴天!岂能容她!” “是啊是啊!未能找到他们老巢终是隐患!天子若问起此回战事,终不好复旨啊!” “她若不是巫族呢?”白狸察看着众人颜色小心问道,“你们可见她行半点巫术?她若真会巫术还容得我们在她面前站立?还会被伤成那副鬼样子的蔚拓押回大营、受那般欺凌?” “那是因为她身后有万千族人!她欲舍小己顾大局!换她族人继续销声匿迹!”青鸢终于悟透。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31) 正这时,自外面飞跑进来一名哨卫,扑在地上急惶惶奏报,“戚,戚将军……我……我王回来了……” 青鸢几乎是自座上弹射而起,三步并两步奔出了大帐,四名部将也急随其后。 帐外闹哄哄乱做一团,一纵铁骑将入大营,便如散谷袋般自马上连坠数人,值守将士顷刻围上,呼声不断,“快!快!搭把手!先扶戚将军!……王上!是王上!……军医!快传军医!……都是重伤,手上轻着点!带气的先入左营!……休得废话!能回来就都能救!军医呢!军医……” 青鸢大步奔至,看见暂且被安置在地的戚豹,其满脸血色,不知死活;又见士卒正从戚豹的马上抬下一个麻衣包裹、全无动静的男子,断定必是君上,抢步上前,揽入怀中,拨开脸上乱发,不是君上又是谁人!立时高呼,“即刻令一阶军医全体来见!余者医救他人!” 郑鸣闻讯赶来,一夜白发的他手拄木杖,看见席上越王,顿时跪地大哭,“臣万死难赎其罪啊!” 军医被陆续搀架着赶来,一个个慌里慌张向前查看越王伤势,检查四肢、扒看瞳仁、抚摸脉搏、听查心肺……每人各走一套流程下来,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哪个是最先摇头,便如瘟疫一般传染了所有人,个个摇头,个个唉声叹气,“晚矣!晚矣!只怕再无回天之力……” “胡说!”青鸢断喝,“并无外伤,四体健全,腹背温热,怎就晚矣!尔等若不尽心仔细脑袋!” “便正是如此才难以对症啊!虽有一息尚存却气若游丝,未必撑得过一时半刻啊……” “屁话!”林枫也骂起来,“娘了个熊!全都是庸医!非得杀上几个方知此中利害!” 众医者纷纷跪倒,央告道,“我等岂不知要救何人?奈何医术有限,我等皆非起死回生之神啊!” “又或者,”有人斗胆进言,“世人传南国百里一族,有神医藏世,使人长生不老返老还童皆非难事!或许可派人请之,又或者送君上往南海百里家,求其医治。” “蠢物!”林枫斥骂,“你觉得我王还能经得起车马劳顿奔行千里寻找甚么百里一族?” “正是。请医尚且不及,更别说远赴千里求医!”白狸附和,又补言,“能否撑过今夜都未可知!” 接着是一片寂静,白狸不祥之论被青鸢一双寒眸顷刻冻结,无人再敢发无用之牢骚。 忽有人大呼一声,“仙子啊!惟是仙子能救我王!”呼者正是郑鸣,“我王原是伤痕累累,头破肩塌,身中箭矢无数,而今你们看,我王可留有半分伤疤?此非仙子之功更无旁人!”说罢又哭。 青鸢眉头锁紧,吩咐林枫,“将这人给我拎到帐外去!顺便去看下戚豹他们情形,传我口令,当不惜所有,全力医治所有伤员!但保一命,医者必得嘉奖!” 清除了郑鸣使人烦躁的哀号,青鸢又揪过白狸,拎着衣领切切叮嘱,“即刻带人去寻青坎踪迹,青坎生死暂且不论,若遇上那女子,无论如何都得给我捉活得回来!可知利害?!” “末将明白!”白狸领命要去,青鸢又吩咐,“带上蔚拓!必要时——”他神色幽暗,盯住白狸,沉声道,“必要时,谁都可以是襄原君!” 白狸怔了下,又重重点头。深知此去凶多吉少,向着青鸢单膝跪别。此是东越军中最大礼了。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32) 青鸢回身看向寂寂无息的越王,微合双目,轻轻叹息,语道,”不用怕,为兄定能将你救回!” 越王蔚朔若救不活,那东越王室就真的要改姓青了。 此消息在军中开始到处流传,各阶将士议论纷纷,或惊诧,或质疑,或茫然,或忧心忡忡: “少主要做王?少主才五岁不到吧!……那不是有大将军嘛!将相辅政,自古有之……那我们算不算就是王军了?要换金甲!……初阳城十万兵,都升金甲,谁守边?……那还是边关好,王城里终日无事,还不把骨头都养酥了!……就像郑司卫那般,哈哈哈……” “也不好嘲笑郑司卫,他虽无能却然忠心。没瞧见他这两日守在大将军帐外哭得那个哀恸!” “这话怎么说!我等就不忠心?大将军就不忠心?大将军但有二心,老早班师回朝迎立新主!何苦在这妖山鬼地耗着!你们瞧着戚将军没?半边脸都没了!那曾是多么英姿俊朗的人物!” “能活着回来就是神迹!大将军的族亲,坎少将军,出去两天了半点消息都没,生死难料啊!” “你们说乱军倒底是不是巫?巫不是被灭三百年了吗?怎就又蹦出来?莫不是些山精树怪?” “你以为巫是甚么?巫本就是山精树怪!就说前些日闯营的那白衣女子,分明就是狐妖……” “苟伍又装先生了!你哪只眼睛看出她是狐?我们在山中与虎斗与狼斗与熊斗,就没见着狐!” “狐才不与人斗狠!她们专是缠磨人!我王的魂魄就定是被那只狐妖缠磨着勾摄去了……” “那狐妖缠磨我王的魂魄做甚么?”有人还就信以为真且起了兴致。 “都说这兽类啊多以雌性居首。就说这狼群,他们的王必是母狼。这狐族呢,想是也以雌狐为首领。首领大都见多识广,看腻了族中雄狐就不免要动人的心思了,尤其是丰神俊美者……” “你是说我王被狐妖捉去充后宫了!?”有人惊呼。 “找死!”立刻有人喝止,“脖子上长几个脑袋,敢在这里编排君王!活腻歪啦!”说着驱散了众人。 可是非议留言往往就是这样不胫而走。军营中关于妖魔鬼怪之说愈演愈甚。传到后来几乎成了人人皆以为真的断言:王的魂魄被狐妖勾走了!大将军无计降妖唯有班师回朝迎少主即位! 所以,越王室真的要姓青了!——流言也传进青鸢的耳朵,但他当下实无暇也无心整顿军纪。事情若再无转机,流言迟早成真! 越王那点游丝般的气息时有时无,身上余温正慢慢退去,手脚已是冷若冰锥,渐有僵硬。 几名军医又急又吓,有人更是悄悄摸泪,知结局已定。上下全然束手无策使青鸢也几近崩溃。 守着一个人,只能看他渐次枯萎,直至寂灭。仿佛一盏灯,渐次微弱,熄了暗了,万事终了! 青鸢转身出了大帐,胸中郁结的哀痛几令他窒息。他举目仰望苍穹,抬手拭去眼底迷雾,忍不得又是一声长叹,却叹不尽心底无限悔恨与绝望。 若说青鸢伤怀是在蔚青两族的君臣之义,倒不如说令他痛彻心扉的更多是与越王的手足情!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33) 蔚朔未入东宫前同所有王室子弟一般,亦在青门军中修习剑术操练兵法,与长他几岁的青鸢亦师亦友,视若兄长,二人朝夕与共近十载,其与青门子弟之情谊可说是胜过许多王室宗亲。 青鸢悔自己诤谏不坚,悔自己出兵不及,悔自己破敌不深,最悔是自己放走了那巫族女子! 此间若能一命抵一命,他宁愿替蔚朔死了!也绝不会像世人揣度那般:窥视王庭,沾染王权! 他舒尽胸中郁闷,放眼望向军营大门,门外是山势绵延,枯树荒草,密云寒鸦,一片肃杀。 忽然,自这荒凉底色间跃出一道白影,仿佛天边祥云坠落,轻盈飘逸就被流风一缕拂进营门。 青鸢只当自己做梦,又狠力揉了揉眼睛,白影愈发近了,不是那巫族女子,又是谁人! 狂喜之下,青鸢深深体会倒襄原君于那等绝境中竭力渴盼神迹之心肠!但得神迹,愿倾所有! 他对自己双眼朦胧间所见仍不敢置信,很想喊个人出来与他一同见证,可是左右顾看,却发觉四周早已拥满了各持兵器的将士们。他并不知,将士们的自觉自发一则是护卫主帅,再则也是人人好奇:摄取君王魂魄的狐妖倒底生得怎个模样?主帅倒底是否能降服这个狐妖! 林枫也闻讯赶来,奔至青鸢身前,急道,“我还当听错了!她还真敢来!怎么办?先擒下再议?” 青鸢苦笑,低语道,“我们如今是许愿,你见过许愿前先绑天神的吗?且先看她何所求吧!” 妘楸再入越军大营,此回形单影只,加上数日来疲乏累身,使她在万千铁甲前愈发显得孤弱。 她径直走到青鸢近前,站定,凝神,微叹,缓缓道,“青将军应该知我来意。我只问句:可否?” 青鸢看着她,总觉她此回再来与上回初见似乎哪里不同,可又讲不出不同在何处。 “是否我应了你,你就答应医救我王?”青鸢亦直言。不论其他,此女聪慧机敏总还令他悦然。 妘楸笑笑,半分轻蔑,半分得意,淡然道,“未必然。” 青鸢一怔,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此间倒接不住话了。 林枫立时跳骂,“大胆妖女!大将军帐前岂容你猖狂!胆敢耍诈,当心我军铁骑将你踏成肉泥!” 妘楸依旧轻蔑一笑,“且试试。” 林枫大怒,抽佩剑就冲了上来,举剑便刺。妘楸侧身闪过,身形灵动,宛若游龙。 林枫心有惊叹,手上剑锋亦陡然凌厉,封喉拦腰、劈颈刺背,招招死穴,不留半分生机。 妘楸身影翻飞,似流云入风,形态万千,行踪飘忽,上下左右无人可着边际,更不要说捕其实影!几回合下来,林枫倒先摸不着北了,一个恍惚,右臂筋骨一麻,顷刻宝剑脱手,再想去抓,却见剑锋逆行直入咽喉。他撤步急退,奈何剑锋更快,旋转间绕上其颈,绞杀在即。 生死一瞬,青鸢大步奔出,佩剑出鞘,迎上妘楸执握的剑锋,两道寒光纠缠,剑花霜影,搅出四围一片彩声。倒底妘楸力气有亏,自知久战不利,旋腕收剑,急流勇退,撤回自己阵脚。 林枫万幸捡回性命,也是又惊又奇,攀住青鸢手臂大叫,“她使得竟是我青门剑法!果然妖孽!” 青鸢收剑站定,对面前女子愈发叹服,质问道,“青坎与白狸,莫不是也做了你狼群的活祭!” 妘楸哼道,“他们不配!青门剑法也不过尔尔!”说罢甩手掷出宝剑,寒光一道正插在林枫脚前。 “大将军若是不允,万事皆休,就此罢了!”妘楸放下一言,转身便去。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34) 林枫急怒,拔剑要追,可想到自己败将之技,甚是赧然,恨道,“她想葬死人!我等是要救活人!自然要被她拿捏!她既猖狂至此,也无甚指望!不若一并杀了!也算为青坎白狸报仇!” 青鸢何曾不想一并杀了,巫族为世人所不容,此回平乱就是要斩草除根,不留一丝后患。可眼下似乎也唯这巫族女子能救得了君上,此间杀她与弑君又有何异?世人只会道他觊觎王权! “仙子!”青鸢大喝,到如今还不知她名姓,不过他也无甚兴趣知她名姓,“仙子留步!请留步!” 妘楸回身来看,神色淡漠,心中不屑:东越人个个少见多怪!是否他们逢人就喊仙子! “青鸢应允仙子所求!只请问仙子,要如何才肯医救我王!仙子但讲,千难万难,我等绝无不应之理!”青鸢慨言,又补充道,“仙子若要选哪个为活祭,我等也绝无退步!但求仙子恩德!” 四周将士闻此言都各自一凛,襄原君被活生生喂了狼群的事早在军中传遍,当下又要再选“活祭”,这可比拼死沙场惨烈百倍!将士们各有惊叹,却果然没有一个向后退步,皆肃立静待。 妘楸紧蹙娥眉,她是当真不解,向回走了几步,看住青鸢问道,“你可知道——蔚朔愚不可及?” 青鸢又是一怔,林枫又要跳出来骂,被他挥手阻止,继而明白妘楸所指,“你是说,我王不值这般?哼!仙子情薄,不解世人忠义。我等为人臣,自当竭力护持君主,以续王业以安邦国。” 妘楸不屑他的忠君之论,“白猿谷三千亡魂,相较之,蔚朔的性命就比他们更尊贵吗?另换一个英明神武之君岂非更加利国利民!何苦再多祭性命!要我说……” “说个屁!”林枫又忍无可忍,“你只说救还是不救!我东越朝政岂由得你个妇人胡说八道!” 青鸢急忙喝止,又耐着性子与妘楸解释,“但有一线生机,为臣者若弃之不顾,此与弑君何异?” “弑君又如何?君不正,臣亦附之?君蠢臣更蠢?君暴臣执暴?君昏聩臣共昏聩之……” “罢了!”青鸢也有几分忍耐不得,略定心神又道,“仙子大德,可否先随我入帐诊视我王伤情?” 妘楸笑笑,学青鸢语气道,“罢了!还是先随我一共安葬了……安葬了这些可怜的战俘,再议。” “如此,仙子是答应医救我王了?!“青鸢再次确认。 “取七抱梧桐为棺,山间巨石为椁,东越军旗为衾,将士银甲为衣,酉时入山,戌时入葬。大将军可听明白了?!”妘楸正色道,又言,“但有差池,你们的君王则有幸一同入葬!” “妖女!”林枫又骂,“乱贼流寇!杀我庶民无数!屠我同袍不计!如今竟胆敢索我军旗为衾!我看你是找死!要我说就该将这妖孽一并吊起来打!我还就不信抽她个一百鞭仍打不服!” 青鸢此回也是强压怒火,要他以军旗为敌做衾,银甲为敌做衣,分明是在羞辱东越全体将士!可若在此刻争一时之荣辱,那就只能片刻后议君家之兴亡了。千难万辱,且先咬牙忍了。 “只是这七抱梧桐并不常有,可做椁之巨石也非随处可见……” “那就要看将军统兵治军的本事了!但得一线生机,若弃之不顾,与弑君何异?”妘楸冷笑。 青鸢无言以对。为着君上一线生机故,只能暂且容她忍她,许她为族人暂且安葬之!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35) 妘楸落葬大瑶山贼首一事,在越史中仅寥寥数语带过——“楸后有仁,悯其伤,赐木棺,葬于土,终战事”。“有仁”二字显然是越王授意,而究其真正原因,只怕要十数年后方见分晓。 实则,史官未叙其详也是因为当时没人见着妘楸安葬“贼首”们的真实境况。 十七只梧桐木棺被抬上山之后,妘楸既驱散了所有人,东越将士因担心巫术邪气会侵扰自家君王之故,也都未敢有冒失惊扰之举,乖乖退避回大营之内。 林枫不无忧心,“那妖孽不会携她同类借着风雨逃遁了罢?还说甚么午夜归来,我看未必!” 青鸢望着山顶急卷而上的乌云,听着山间呼啸如鬼号的疾风,心底也是惶惶兮茫然无措。 见过那晚狂风骤雨的东越将士,后来都称此样暴雨平生未见,及至他们余生之年也再未见过。 青鸢心神不宁地守在越王榻前,并不知午夜他等来的会是甚么,君王崩逝?亦或巫妖无踪? 若然救不活君王,大瑶山平乱就是败军之战!死伤将士无数,还未能捣毁巫族巢穴!而今却又放走了巫族所有首领——管是活的死的,谁知他们会不会死而复生呢!那女子既能复活君上,自然更能复活同族!“梧桐为棺,巨石为椁”不是没有缘故!总不会是为了封印吧! 最可恨是竟然取了青门军旗为衾,还夺了我上将铠甲为衣!青鸢想到这里狠捶了下脑袋,恨自己当时怎就鬼迷心窍!就算为救王性命,威逼利诱总有各样计策可施,如何就入了她圈套! 青鸢反复思量,委实愈想愈恨,怒气难平,唤来林枫,质问道,“贼首埋棺之处可派人看守?” 林枫怔了下,看看外面瓢泼大雨,怒风哀嚎,吹得营帐哗哗作响,他挠着头回道,“大将军,你的军令是‘全听仙子指挥’,那些抬棺上山的甲士老早被打发回来了,是全部。”想想又补说,“就这鬼天,谁人能在山中停留?胆小的只怕胆都吓破了!胆大的只怕也被狂风掀了魂去!” 青鸢怒目而视,林枫立刻警醒,恭敬回道,“末将知大将军忧心何在!你放心,我早已安排下去,只待我王苏醒,即刻领人上山,掘坟开棺,取回军旗和铠甲,再把那些妖孽一把火烧尽!” 青鸢面色稍缓,并未多言。停了片刻,又沉声道,“只待我王苏醒,那女子亦即刻斩杀!” 林枫又怔了下,回说,“末将与大将军同心。只是,只是那妖女狡猾机警,尚无良策……” 青鸢再次瞠目,林枫连忙敬回,“末将定当竭力!我有万军岂有不能斩杀之敌!当倾全力而为!” 青鸢无话,默然坐着。林枫又守了片刻,见再无他事,便自行退去。 林枫退去前很想再问一句“妖女当真会再回来?”,可是看看榻上的君王,自知不可毁人冀望。 战事至此,军中皆知——救不活君王,此战中所有亡魂皆是枉死! 而欲救君王,惟有翘首企盼那“狐妖”归来,听闻大将军为此已是鬓生白发! 而据说,那“狐妖”若敢归来,等待她的将是天罗地网,王上能不能救且另议,她是死定了!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36) 午夜梆鼓将过,青鸢就听营帐外一阵骚乱,顿时心如鼓响,大跨步奔出帐外。 俨然,此事已受全军瞩目。大雨未歇,营盘却然站满了将士。人人翘首望向营门处那只孤影。 第三回见了,青鸢望着被风雨欺过略见狼狈的白衣瘦影,心底似乎有甚么东西被触动,生疼。 妘楸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趟过泥泞,穿过众铠甲的层层注视,来到青鸢面前,举目凝视。 青鸢很想说一句,“只当你不回来了!”还是忍住,曾经所有企盼既在此刻有了回应,多言无益。 妘楸缓了缓精神,幽幽问道,“可否为我寻一件干净衣裳?” 青鸢自觉受辱,挑眉哼道,“我军中皆男儿,遍地铠甲,并无女子罗裙!”说完瞧见妘楸淡漠中显出讶然的眼神,又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恻隐之心!恻隐之心啊!“不是不可,勉力为之。” 妘楸勉力笑笑,越过他径直进了大帐。 青鸢命随身侍卫找出自己备用的战袍,但是思量再三还是未舍得借出。又命人翻出为越王准备的衣物,挑了件无甚名堂的凉衣,暂且借与妘楸更换。 妘楸执衣站在越王榻前注看良久,回头对守在身后的青鸢道,“将军是要观摩小女子更衣吗?” 青鸢顿时红了脸,急忙转身回避,“我非有意冒犯!只因我王在此,必当守护,不敢擅离。” 妘楸冷笑,“所有人退下。你们就算剜下眼睛放在越王身上,也未必看得清我是救他还是杀他。” 青鸢挥手令所有军医侍卫退去,自己却依然固守原地,还特地自腰间抽出了短剑,抚刃静待。 妘楸知他用意,也知逐他不动,不再计较,径自更换了干净衣物,盘膝榻前,凝神静坐。 青鸢闻听身后渐渐没了声响,质问道,“你好了没有!若敢耍诈,休怪本将军无礼!” 妘楸不响,仍自顾闭目调息,视周遭如旷野,视此身如朝露,凝则剔透,散则无息。 青鸢又耐着性子待了片时,终忍受不得,执剑回身,却见妘楸正一件件退去蔚朔衣物。 “此事我来便可。”青鸢欲上前插手。 妘楸喝道,“退后。将军还怕我轻薄你家蠢君王不成?将军若自认大能,则万事你来便可!” 青鸢赧然,只得止步于不远处,一身戒备,仔细窥视着妘楸手里动作,生怕她自越王身上偷去甚么似的。但见她直跪榻前,退去越王所有衣物,双手自其颈侧依肩臂向下触摸,十指微颤,抚触着越王每一寸肌肤,直至划过其双手指尖,接着又自额下开始,十根玉指滑向前胸…… 青鸢有些看不下去了,若非无计可施他才不信此是医病!说她是狐妖摄魄倒是有模有样! 他转身自去寻了杯水喝,想想仍不放心,又不得不镇定心神、重整心绪再次回到榻前守护。 这次,却看见妘楸手中多了一条丝线,血色凝铸,一端在她指尖缠绕,另一端,另一端竟是出自越王锁骨处!青鸢不敢置信,奔至榻前,想要看个真切! 果然,丝线自越王体内被一点点拉扯出来,上面挂着猩红的血肉,看上去恐怖且狰狞。 青鸢整个呆住,周身如坠冰窟,寒透骨髓。有那么片刻,他似乎听到丝线划过骨肉的滋滋声。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37) 青鸢记起小时候看过的灯影戏,用兽皮刻划出各样人形兽影,以蚕丝结线缠绕于皮影的颅顶、肩胛、腕肘、腰胯、膝盖等处,提携于手掌间,再用烛光映于帷幔之上,令其或进或退,打杀冲刺,拟做真人,演绎人世间或可见或可想的各样情境。匠人亦称其为“提线人偶”。 妘楸自越王肋下取出第三条血色丝线时,青鸢几乎把十指握断、牙齿咬碎!他终于明白此女为何定要先行落葬那群贼子!而今但凡有一个在他手上,不论生死,他都恨不能剥其皮抽其筋,再一根根敲碎他们的骨头!纵是当下,他更是再次坚定了挖坟掘墓、鞭尸焚骨之决心! 妘楸又自越王两边足踝分别取出第七根第八根丝线,终于自感力竭,瘫坐在地,回身央问青鸢,“可否给我杯水喝?” 青鸢犹陷悲愤当中,六神未定,随口呼道,“水!拿水来!”喊完才记起这帐中只余他一个“闲人”,不得不亲自往前面案上,忿忿倒了杯冷水,又忿忿拿到妘楸面前,施舍般递在她头顶。 妘楸直跪起身,双手接了,一饮而尽,方觉得又恢复了一丝气力。 “我王得救了?”青鸢冷言,看着盘绕在妘楸脚下的一堆血丝,他无从想象蔚朔受了怎样折磨! “还有最后一根。成了,便是成了。”妘楸声音疲惫,早已失了先前的灵动,她抬头凝视站在身前的青鸢,苦笑道,“我知越王醒后,我必不久于人世。将军若是有心,我只恳请将军一事!” 青鸢负手而立,敛目看她,只见那甚不适宜的宽大袖袍下,她本就单薄的身姿此间愈显孱弱无力。他忽然悟到,后两次见她总觉哪里异样,原是藏在她孤傲身影下那份不易察觉的衰弱! 确切说是衰老!却也并非是肌肤容颜可见之老态!细看,她依旧冰肌玉骨,玉颜青丝,甚者腮上偶得之嫣红更加显其娇态。但是,她身上的灵气似乎不见了,或者说正在缓缓流逝。 她在变弱!无论她是妖是巫,她的“法力”正消磨殆尽!青鸢断定。但丝毫未动摇杀她之决心。 “你既知自己不久于世,又何苦求人。求人之事,成与不成你又如何能知。”青鸢冷酷应道。 妘楸笑笑,“大将军若然明智,就该使战事终结于此。你等班师回朝,我等寂灭于世。自此,井水不犯河水。人世间依旧是百年太平,万里安宁。大昱江山仍旧千载不易!” 青鸢冷笑,“不然呢?” 妘楸强撑笑意,略显悲悯,“此役之后青门还有多少主将能战?大将军不惜倾尽所有……” “你又有多少族人?”青鸢骤然反问,继而慨言,“东越千乘之国,南召十万大军,西琅虎狼之师,都可以不必算北溟军马,只此三国大昱铠甲,尔等又有多少巫师可以填喂我军马蹄!” 妘楸仰头看着青鸢,眼泪盈在眼眶,语意缓和,“我倾力而为,不过是想请大将军休兵和睦……” “那么,”青鸢上前一步,伸手钳住妘楸下颌,冷言道,“先还我王军三千精锐!再还我襄原君!再还我王性命!之后——再与本将军谈休兵和睦!” 妘楸奋力将他手臂推开,恨声道,“我也可以不救越王!” “你且试试!”青鸢一柄短剑抵上妘楸咽喉,“人偶之术,本将军也会!你要不要尝尝!”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38) 妘楸再无话说,闭眼惟剩两行清泪。她已尽心竭力,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做了。纵使说所有灾祸皆因她而起,她亦凭此身赎了罪。奈何世人非要起狼烟,非是赤心慈念可以泯,且去罢! 最后一根丝线是自越王头顶牵出,血水浸染,触目惊心。青鸢再次看得咬牙切齿,心痛如绞。 妘楸将九根血色丝线捧至火炉旁,掷入火中,听得噼里啪啦的焚烧声,知道这是一命换一命。 她回身想为越王重整衣裳,却被青鸢挥手推开,“你可以去了!余下的本将军会做。” 妘楸争道,“他还未完全苏醒……” “你以为本将军会容你在我王醒后再来魅惑他吗?休动妄念!你若识实务,只说想如何死法,本将军念你知进退,也不难你,还可赐你个全尸!” 妘楸苦笑,“既是如此,那就鸩酒吧!大将军杀伐果决,果然将门风范。当年幸得伏白帝禅位于玉氏,否则,若换作青门治天下,也不知今时之天下又是怎样一个天下!” 青鸢愣了片时,忿然斥道,“休在这里胡言乱语!来人!来人!” 话音未落,呼啦一下,自帐门外拥进大批铠甲,个个手执兵刃,杀气腾腾。 妘楸见状忍俊不禁,“大将军真是高看我啊!莫不是请这些人来,每人都要敬我一杯鸩酒吗?” 青鸢也颇为窘迫,瞪着为首的林枫,恨声道,“取鸩酒来!” 林枫还不明状况,怔怔问了句,“她肯……她自甘饮毒酒……”问过,才知所行伎俩有多卑劣。 青鸢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带下去。营盘为界,随她选个葬身之地,赐她全尸。” 林枫顿了下,仍有思疑,凑到青鸢身边小声问道,“万一,这妖孽要是百毒不侵该如何?” “那你就再补一剑!”青鸢已被这等龌龊事烦透了!不能细想!细想确然不太光彩!有辱声誉! 林枫得了口令,连忙催促士卒们将人带出去。 妘楸也无意挣扎,以冰冷目光止住蜂拥而上的众甲士,整整衣袖,自行出了大帐。 大帐外东方既白,许多甲兵拥在周围正拭目以待,见有人走出,更是企足探首想要看个究竟。 人群中不知哪个喊了声,“我王安在否?”顿时引得一片附和,“我王安在?我王安在否……” 林枫见群情激昂,只得应答,“我王性命无忧!很快就会苏醒!众将士当为我王祝祷!” “我王安泰!东越万年!”有人振臂高呼,又引得呼声一片,“我王安泰!东越万年!我王安泰……”忽然,人群中又冒出一句,“仙子大德!东越念之!”接着是零星附和,“仙子大德!东越念之……” 林枫顿时炯目圆睁,恨不能将那些“零星”的大逆不道之言即刻揪出,与这妖孽一同处决! 妘楸在众人的注视下被带到营门处,林枫命人取来毒酒,满满一大碗,他亲自举到妘楸面前,令道,“赶快喝吧!当初你敢拿襄原君祭你的狼群!今日我就拿你祭我东越战死的将士!” 妘楸接过酒,苦涩笑笑,举目扫过四面苍山,心底叹道:一念之仁招祸事无限,错矣!错矣!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39) 晨曦初现,霞光万道,投进主帐映出满地红晕。 青鸢一直守在越王榻前,忽见蔚朔脸上不知几时泛起了红晕,不确定是烛光还是日光的缘故,又或者是王上回光……他急忙起身想要放下榻前帷幔,将要动作,却觉袖角似被牵住,回手梳理,一只冰冷的手顷刻握上自己手腕。青鸢又惊又喜,向着榻上大呼,“元初!元初?” 越王蔚朔终于自无尽的黑暗中归来,他缓缓启目,依稀望见眼前人影,低低唤了声,“兄长……” 青鸢喜极而泣,反手抓住越王手臂,几次张嘴却发现喉间淤堵,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越王却似乎有无限苦衷,未开言泪先涌出,“未想到……还能再见兄长!我错了……寡人有罪……” “不说这些!”青鸢止住越王的忏悔,“只要我王安泰,东越无忧!将士无悔!百姓无难!” “澄儿……”越王又道,“我见着澄儿!寡人若不能还家,惟有澄儿……” “不说这个!”青鸢再次打住,“待臣护送我王还朝,稍作整顿,便可召澄儿入都城觐见我王。” 越王喘息了片时,拉着青鸢的手,费力又言,“有个女子……有个白衣的女子……她叫云秋……” “此是巫族余孽。已然斩杀。”青鸢直言,有意断其念想! 越王手上一抖,两眼骤然闪亮,“你说甚么!她是我的恩人!若非是她救我……” “是她将我王献于乱贼部落,害我王饱受……饱受酷刑折磨……” “你知什么!且将她带来!寡人有话问她!”越王不管不顾,嘶声大喊。 “已经杀了。”青鸢淡定应之。他早料到会有此节,此刻惟是庆幸自己领先一步铲除了后患。 “那你们便将我一并杀了!我去地府问她!”越王怒不可遏,又急又恨,面色顿时又煞白如雪。 青鸢这才和言安抚,“王上有甚么话问臣便是。巫族妖孽,为世所不容。天子有旨,见则诛之……” “她不是巫族!”越王心急若焚,强撑手臂就要起身,“将她带来!活要人死要尸!寡人要见她!” 青鸢自小与越王一处长大,十分清楚他的固执,知道君上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即便撞了南墙也未必回头”的主!此节若不使他见着那巫女的尸首怕是过不去了。 青鸢正待唤人询问巫女的处置情形,却听外面一阵喧哗,有人骂骂咧咧嘶吼着就闯了进来。 不是别人,竟是蔚拓。几个侍卫凭是怎样拉扯推搡也拦他不住,他那半身血迹大约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此间已是乌黑一片,脖子上的绷布也是血迹透染,宛如一截血柱擎着个脑袋。 蔚拓奋力冲到青鸢近前,骂声更凶,“青子翱!枉你自称将门,还他娘累世功勋!要我说初阳府一堆狗屁!狗屁不通!那女人两次救王性命!你不究黑白!不问青红!转头就要杀人!龌龊伎俩!你青子翱也配称人!恬不知耻!与尔等为伍实为大耻!小爷不干了!”说着自解铠甲。 青鸢震怒非常,指令众侍卫,“此等混账就该乱棍打死!何敢使他在本将军帐前放肆!” “等等!”越王终于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手指蔚拓,“那女子可还活着?带她来……见寡人!” 蔚拓略显惊诧,睁大眼睛呼道,“王上醒了?王上你可算醒了!”再无二话,转头奔了出去。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40) 妘楸一心赴死,林枫也是一心杀人,此事本该无甚曲折。 妘楸举起毒酒的瞬间,林枫也抚向腰间佩剑,反正只要她喝了,不管死不死,他都要补上一剑,大将军麾下办事就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妘楸仰头饮酒,林枫拔剑出鞘,却见一只朱色羽箭凌空飞来,“嘭”的一声将妘楸的酒碗击个粉碎,林枫惊诧未定,另一只箭接踵而至,直入其怀,林枫慌忙挥剑搪扫,幸得将箭矢扫落。 定晴再看时,只见一骑扬尘转瞬到了跟前,人未落鞍,骂声先起,“林枫你个不要脸的看门狗!甚么龌龊事你都敢做!毒杀恩义!忘恩负义!你可真是把我越人的脸都丢尽了!” 来人正是蔚拓,林枫见他归来,压制怒气诧异问道,“只你一人?白狸呢?” 蔚拓并不理会,跳下马,拦在妘楸面前,继续开骂,“甚么白狸?尔等所为就是个白眼狼!” “蔚拓!休得猖狂!你算个甚么东西敢与本将军叫嚣!我等是奉大将军之令……” “大将军也是王的臣子!这女子是王的恩人!你们敢杀她就是拂逆王意!就是谋反!” “放屁!要不是大将军赏你做个百夫令你连地痞无赖尚不如!懂个屁!赶紧滚开!仔细脑袋!” “我姓蔚,我是王室宗亲……” “蔚你个狗头,你算哪门子宗亲!祖宗牌位都进不到尘香阁去……” “你骂蔚王室是狗头?”蔚拓拈住了一个话头,开始借题发挥欲加之罪。 “我说你个狗头!”林枫赶忙争辩。 “你说‘蔚是个狗头’!”蔚拓开始混淆视听,“你敢辱骂王室!东越江山应该还姓蔚吧?林枫,你骂我王是狗头!待我将此事禀明王上!看你有几个脑袋够杀!我看尔等哪个敢与他同谋!” 蔚拓一番胡搅蛮缠外加恐吓要挟还真的震住了林枫、唬住了众人,毕竟“辱君犯上”那是轻者杀头重者抄家,谁人敢把满门性命交在参臣的一张嘴上,赌在君王的小心思上! 蔚拓见形式受控,又叮嘱妘楸一句,“不要给甚么喝甚么!蠢的?”说完横冲直撞来找青鸢了。 在将青鸢一顿臭骂之后,得知越王清醒,又即刻飞奔回到营门处,生怕林枫玩先斩后奏。 林枫还真的就派亲信又去取毒酒了,只是酒取来了,蔚拓也跑回来了,累得气喘吁吁,几乎站立不稳,指着妘楸道,“王上口谕,即刻见她,带去大帐。” 林枫缓过劲来,哼笑道,“你小子惯会撒谎尿屁!王还未醒呢!你敢假传王上喻旨……” “矫诏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蔚拓争辩。 “少他娘显摆!谁敢诛你九族啊!蔚氏公子!”林枫嘲讽。这九族算得远点可就诛到王上那了。 “这样!杀人又不论吉时!你瞧她怯弱的跟你手里的兔子没甚区别!跑是跑不掉了!甚么时候杀都误不了你晚上吃肉!你就先将人带过去,若然王令是假,我甘愿杀头!若王令是真,你刚好也可以错过一个杀头的机会,是这道理罢?!”蔚拓奚落加嘲讽,又把林枫给唬住了。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41) 略微估算,蔚拓也算是两次救妘楸于危难。此事,他颇为得意。且自得自傲了一辈子。 当妘楸再被带回帅帐的时候,青鸢怒瞪着林枫恨得牙痒,林枫连忙解释,“说是我王有口谕……” “正……是……”卧榻上传来极微弱又极坚定的声音,越王蔚朔强撑一丝游息,就要起身。 林枫登时看得呆住,一则诧异君王这等模样,披头散发、面如秋霜,白色底衣更是血迹斑斑,乍看去几与鬼魅无异;再则也是暗暗庆幸自己不曾擅断专行,险些违逆王命,挣个杀头之罪! 青鸢见越王自榻上坐起,上身摇晃眼见就要栽倒在地,忙箭步冲上,一把将其扶住。 “扶我……起来……”越王伏在青鸢肩上,勉力言道。 青鸢极力劝止,“我王满身伤疾,不宜妄动,还是先躺回榻上罢!” 越王执拗非常,双手抓牢青鸢的肩膀就要借力起身,青鸢无奈,只得扶住,说是扶,实则与搀抱无异,越王双腿可谓绵软无力,双足亦无甚支撑,只能依傍着青鸢的提抱才能勉力向前拖曳几步,眼睛看向妘楸方向,终于奋力攒出几个字,“近前来……寡人……有话问你……” 妘楸看着眼前的越王,不知为何竟被欺得一身寒凉,心头若利刃穿过,一时颤痛一时麻木,四肢冰冷的如同冻僵,听见越王召唤才略略回神,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几步,就被青鸢喝住。 “站住!休再向前!我王问话,如实应答便是!” 越王显然对两人的距离仍不满意,他伸出手去大约是想触摸到妘楸,也被青鸢拦下,再次劝谏,“王上有甚么话要问,这里尽可说了!她听得见!” 越王很是愤慨,向外展了展手臂,各样推搡,终于从青鸢手里挣脱,向前一扑,直奔妘楸。 妘楸见状,本能地张臂迎上,刚好托出险就扑倒的越王。越王趁势攀上她肩膀,搂住她脖子,整个人便如破布袋般吊在她怀里。妘楸推也不是,抱更不合适,只能眼巴巴寻向众人。 蔚拓不无惊叹:都是高人啊!大将军与之初见时的单刀直入杀人诛心,当下君上的投怀送抱强买强卖!看来成大事者,果然都“不拘小节”!尽管长驱直入先行拿下便是! 青鸢又是恼恨又是窘迫,一时也不知该上前强拆二人——主要是自家君王,还是该任其放荡。 蔚朔挂在妘楸怀里,调息了好一会儿,才算又得了些气力,伏在她耳畔低语,“你与我同在……” 妘楸蹙眉,不解其意,却听蔚朔又重复一遍,“你我……定然……要在一处……”妘楸面色微凝,显然对越王的大言不惭自作多情自以为是颇为不满,唇角微牵,露出一丝难以掩示的轻蔑。 青鸢立刻察觉,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拖住越王,就要将他从妘楸身上拉开。 不想越王狠力挥手,竟然甩开了青鸢的拉扯,沉声道,“退下!都退下!” 青鸢诧异,还想上前劝止,却听越王正色凛然道,“大将军,请退下……容寡人安静片时可好?” 美色面前,他这个兄长顷刻化做小臣!一个“请”字、一声“寡人”指出了青门臣子该有的本分! 青鸢无奈,虽心有无尽担忧、情有万千不甘,然为人臣子者,君命难违!只得领众人退出。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42) 妘楸尚无从判断当下境况于己是利是害。 虽则青鸢这个死敌暂且退离眼前视线,然怀里这个“无赖”似乎别有企图!他还真敢痴心妄想! 蔚朔伏在妘楸肩上,已然半昏半睡,仅有的那点气力似乎已消耗殆尽,余下的惟是喘息之力。 “蔚朔?”妘楸唤他,不知他还想赖皮到几时,“你不是有话问我?尽管问罢!休要装神弄鬼!” 蔚朔轻轻嗯了一声,当是应答,接着又许久无声。妘楸只能闻见耳边那微弱的喘息,连带他呼在脖领里的丝丝热气,这平白又添她更多臊怒,认定他是想要兴师问罪! 虽则她对他遭遇的酷刑倍感愧疚,然想要让她认罪服软,甚或让她以身赎罪,那是万万不能! 越人还真是个个张狂!人人自负!——妘楸暗自嘀咕,索性直言,“你是不是想问,自己是如何落到燕部手里?实话告诉你,青鸢说的没错!确实是我将你拱手让人!尔等欲奈我何?” 蔚朔显是听见了,他搂在她颈上的手臂轻轻抖了两下,抱她愈发紧了。 “蔚朔!”妘楸还当他欲行凶,紧忙扳住他手臂想要挣脱,自辩道,“你本就是我拾回来的猎物, 如何处置本就凭我心意,”越王似听非听,只愈发倒进她怀里,低低呢喃,“扶我回……榻上去……” 妘楸苦笑,“我现下与你是半两对八斤,无力与你折腾!你只说杀剐存留罢,休做别的痴想!” 蔚朔又无声响,他那点力气大约全部用来攀缠她了!如野藤缠树,凭妘楸怎样争竞也难脱身。 妘楸也颇感无力,知道再耗下去只能是两人一起跌倒,不得不使出浑身力气,连抱带拖,两步一歇,总算将人移回榻边,一手托他后背,一手拎他衣领,试图将他慢慢放倒,可还是低估了他的体重,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只听扑通一声,蔚朔直直摔在了榻上,她提着衣领还想补救,根本就是有心无力,连带自己也被他带倒,正扑进他怀里。 “不要再摔死了才好!”妘楸又气又窘,伸手摸摸蔚朔脑袋,又试了下他颈下脉搏,好在还活着,将要起身离开,不想却被蔚朔一把抓住,眼也未睁,只含混道,“你我定然要在一处……” 妘楸哼道,“摔傻了罢!真当自己是物华天宝……”话未说完,却听蔚朔断断续续又言,“在一处……他们才不敢……伤你……”说完微启双眸看了一眼,大约也只看个了含糊,就又昏昏沉沉了。 妘楸呆坐榻前,冰冷的指尖还陷在越王略带温热的掌心里,他牢牢握紧,放在胸前,仿佛怕她走失一般。可是他身上的血迹斑斑,他脸上的苍白如纸,怎么看都是个自身难保之人! 这一刻,妘楸的满心怨恨似乎稍得缓解。她未想到挽自己于绝境的竟是这个因她而倍受摧残的东越君王。他为自己所受的所有酷刑折磨本可杀她,至少是恨她,至少不会再见她。可是,他在自己尚处弥留之间还是选择了拼尽气力救她护她,可算情重? 只是——君王情重,于国于政皆非善事!于她,亦不过是负累,她偿不起! 妘楸此间不想做更深的思量,她已疲乏至极,却又听越王喃喃嘱告,“切莫再放开寡人的手……”握她指尖更紧一分。这一回,她亦不再挣扎,只伏身倒下,就着榻席昏昏沉沉歇了过去。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43) 妘楸做了个梦。此是必然。是她寻求已久,却久久未得之夙愿! 她终于又回到了灵犀谷,只是这里早已空无一人,昔日的繁花碧草悉数凋零,河泽川涧转瞬成枯,飞禽走兽踪影全无,屋舍殿宇尽化云烟。而今再放眼望去,也只得百里荒芜天地寂寥。 妘楸拨开荒草凄凄,寻向枯败的更深处。族人虽去,不会不留一点讯息罢?哪怕一片甲骨,一束蓍草也好!总该遗她一丝纪念!不必言去向,只要道一声珍重也算不曾离她弃她! 可是荒草阅尽,族人并未给她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印记或信物!想来他们去得甚是仓促?又或是他们不曾原谅她的鲁莽!她亦自知,纵使舍身求赎也难抵族人再陷飘零再落险境的艰难! 三百年岁月静好只为她一念之差销毁殆尽!万死难赎其罪矣! 燕卯虽毒,然终是同族一脉。误其大计,害其惨死,亦非族人所能容忍罢! 妘楸孤单落寞的身影渐渐没入荒草深处,隐约听见呜呜咽咽的呢喃之音,如梦似幻,她循着声音向前,不觉眼前一亮,惊喜非常,“原是你们两个!”她俯身就向草丛里两堆洁白的雪球,一面念着它们的名字,一面亲昵地将其抱进怀里,“久歌!无暇!竟是你们……与我为伴!” 拥着两只暖融融的生灵,妘楸不觉潸然泪下,愧疚道,“已然害得你们幼年成孤,而今却还要随我同赴炼狱!你们父母若知,只怕魂魄也不得安啊!若知是留下你们,我宁可孤身一人。” “此去,未必然就是炼狱。”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妘楸愈发惊喜鼓舞,仰头见一枯黄瘦削的苍老面容,愈发止不住的泪水涟涟,却见那双纯净如深潭的眸子正安详地看着自己。 “阿祖!”妘楸急忙跪直身子,仰头呼唤,愧悔哭道,“孙女任性,闯下弥天大祸!阿祖有知,尽管责罚女儿罢!族人受我牵连不得不迁徙远地,如今去向不明,前途渺茫!燕部又因我贻误时机而至全部覆灭,竟无一人生还!狼王初雪因我守护不周,不幸殒命,天癸更是在我眼前被恶人诛杀!想我族人泱泱千众,而今只余久歌与无暇!滔天祸事,皆妘楸之罪……” 妘楸愈是哭诉愈觉痛心疾首,数日来所遭受的忧惧惶恐、挫败屈辱,在这一刻终于得了释放。 阿祖也并无劝慰,只是等她哭得精疲力竭,泪水也差不多要流尽了,才伸出枯瘦宛如老树的双手将其扶起,蔼然一句,“万物更迭皆天道使然,众生悲喜不过黄粱一瞬!你也算参道多年,如何还看不穿此中玄机?哭两声,念一念不舍也就罢了,勿须执迷。” 妘楸立时收声,似有所悟,却仍执迷难返,“只是……若非我一念之差救起越王,断不会坏燕卯复仇大计!也绝不会露灵犀谷行踪!更不会失了初雪和天癸……”她絮絮念念,半晌才又省悟,自己咀词嚼句反复叙说又讲回了方才哭诉之种种!却原来自己也是天道中一枚无知棋子! “阿祖之意,莫不是说——天意要覆灭我巫族?”妘楸领悟之外又别有心惊。 “生死兴亡,盛衰荣枯,此万事万物难逃之法理。何以巫族能置身事外?”阿祖依旧平意和蔼。 妘楸却愈听愈是心惊,“难道——是天意使我做了那覆灭族人的棋子?!妘楸岂非万死难赎!”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44) 妘楸罪己之念至死未休,这份执着之苦始终萦绕其心头,往后余生有多少取舍皆受其扰。 阿祖于此事上虽有宽慰,然此番来见是为道永别之叮咛,也无暇做更透彻的开导,略略安抚几句又点拨道,“你若再执迷其中,未免也太高估自己!此事暂且搁下,待你回头慢慢参悟罢!” 妘楸便知阿祖必另有要事吩咐,急忙撇开杂绪,凝神听训,“阿祖但有教诲,妘楸必当谨记!” 阿祖叹道,“我要先谢你凭一己之力拖住万千兵刃铠甲,有这份空隙,才使得长老们能带领族人并一干灵兽嘉禽迁出大瑶山,也使骤得讯息的我尚有余暇奔回与你道此诀别。” 妘楸闻此又是泪水盈盈,“与我诀别?终是要弃我而去……妘楸无怨可言!自知尽是我该受的!” 阿祖微微叹息,“你也该知道,此去艰难非常,风雨飘摇,存亡未知。惟盼千山过尽,我族仍有余数!”说时又轻抚妘楸鬓角,“阿祖尚有诸事拜托!你虽孤身一个,也不可轻弃此身!答应阿祖,定要看顾好自己!看顾好久歌与无瑕!看顾好我族人的身后路!须知,族人念之!” 妘楸才知阿祖来意,也明了族人舍她而去的用意。毕竟族人迁徙之后还有青门玉室须得周旋! “当今天下还是玉家的天下,玉室天子断不会容我巫族。此前你之所为,甚是明智。只要你不是巫,天下就没有巫。故尔你不能凭空消失,还须得替族人稳住大昱臣子,尤是那个青鸢!” 提到青鸢,妘楸不觉打了个寒颤。此人杀伐果决,且手段酷烈,几番较量下来她不是不忌惮。 “倒是那个越王……”妘楸禀言,“我也算于他有恩,他也能知恩图报,颇重情义!或许可以……” “你两回救他性命,他护你一时周全,此人性之良善,越王者,未泯而已。切莫为此再生出别的妄念!他护你一个已殚精竭虑使尽解数!若要倚仗他看顾族人……非是无德,而是无能!” 妘楸忍不住笑了,“他确是愚钝了些!枉负王权之锐!” 阿祖不予置评,另外又道,“巫族为世人所忌,缘出天子喻令。若想保巫族不为铁甲诛杀,有朝一日也能坦然无惧畅行于天地,那么须得有人逆天而行!此人必是权掌万机,智通寰宇,肯舍身取义是小,倾所有而无所得是最难,这等人物千古有一,你未必遇见,惟盼身后有余!” 妘楸怔了片刻,显然未能领悟阿祖意图所在,何谓“身后有余”?余甚么?功德?碑铭?谋策? 阿祖又道,“此去我亦带走了燕部十七座桐棺,他年做何处置且看族人余力。总不负你保全之功!”说时细细端详妘楸好久,爬满皱纹的脸上缓缓漾起一丝慈祥,怜道,“几番折腾,你多年修为怕是折损非常!可还有余力应对未知?若以凡人之技混迹俗世,只怕你一日也活不过!” 妘楸赧然,自信央道,“哪里就这样不堪!御虎驱狼使得,御人趋婢又有何难?” 阿祖苦笑,“待你真真见识了便知——人之凶险远胜于虎!婢之阴诡不输于狼!且行且看罢!” 妘楸知道诀别在即,重又跪下,向着阿祖郑重叩首三回,“妘楸谢大巫教诲之恩!孙女谢阿祖养育之恩!小巫谢族人不弃之恩!此去必当尽心竭力为我族争一片朗日乾坤!惟盼他年再见,朗月清风,山川同乐!”再抬头只见四面苍茫,天地间又是灰蒙蒙一色到底。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45) 却听耳边有人絮语,“这成何体统!要我说悄悄拖出去,悄悄杀了!先斩后奏,王亦无可奈何!” 还果然是“人之凶险远胜于虎”。妘楸半梦半醒,隐约觉得颈上一丝寒凉重重压下,渐生痛意。 又恍惚听见人言,同样寒冷,“休要污了王榻,拖后一步!割喉即可。勿斩首级。赏她个全尸。” 妘楸不禁要笑,似乎得个全尸已成她一世渴求!她很想转回头嘲讽一番,奈何魂知身不知,凭她怎样用力也未能使动四肢,倒是突来的一股外力将她牢牢缚住、掐肩掣肘便是一通强拖。 纵如此似乎仍未能移动分毫,又听有人低语,“王上不肯放手!或者干脆断其手腕!……自然是妖女的手腕!手腕又不是首级!……回头穿个树杈接合,也不能不算是全尸!事不宜迟!” 对哦!于暴政而言杀人之事最不宜迟!可若如此——“岂不还是要污了王榻?”妘楸听见自己说,终于自梦魇中醒来,抬头看见一柄短剑正横在自己腕上,短剑另一端是满眼杀气的林枫! 林枫陡地一惊,触见那双雪潭般明亮的眸子,瞬间浑身如被雷击,深深打个激灵,呆若木鸡。 青鸢见状一把夺过林枫手上的短剑,重又压向妘楸脖颈,“最是污秽王榻的惟你这妖孽!你若识相且退后半步,本将军赏你个痛快!你若再敢纠缠魅惑,那惟有将你碎尸万段!” 妘楸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气力似乎恢复了几分,心有所恃,对青鸢的胁迫只冷眼待之,“先碎哪里?要不就自手臂碎起?待你家王上醒来,手中尚余半只手臂也算留了个念想!” “你……”青鸢手上颤抖,杀与不杀之间只差倏忽一念! 杀,是清君侧、正纲纪,永除后患;可也必会伤及君臣之情,留下青蔚两族不可弥补之嫌隙! 不杀,虽是尊重了王权!然此女绝非等闲!她之来处已无可寻觅,而她之企图更是无从预料! “或者,”青鸢宁可退一步,且是一大步,“我许你一条生路!你自行归去,只要你远离越地……” “襄原君还许我殿宇千尺、祭祀万年呢!我该信你们越人哪个?”妘楸竭力嘲讽。 青鸢一时哑然,只能再次使出诛心计,“你是巫族。非我族类,焉能共生!” 妘楸再不惧他,冷静道,“大将军指着何事论断我是巫族?” “你厚葬贼首便是实证!且我已派人上山寻过,贼首落葬之地早已空空!此事还未与你清算!” “安葬战俘不过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将军留我全尸难道不是恻隐之心还是受我魅惑不成?” “诡辩!”青鸢怒斥,又发诘问,“你两次复活我王又当何论?医治“蚕丝锁骨”“提线摄魄”的人偶之术岂是世人修为!听说你还可以御白虎驱狼群、更迭四时,如此种种也都是你仁德感化?” 妘楸昂了昂头,以缓颈上疼痛,淡然道,“正是。尔之浅见焉识世间瑰奇!”便不再与之多言。 青鸢竟被此番狡辩唬得怔了片刻,不由自疑:是否自己真的见识浅薄?可是短剑在她颈上已压出一条红色血线,女子距死亡不过毫厘之间,却然昂首傲视,镇定自若一如与他闲话春秋。 就问哪个良家女子有这等本事!青鸢气结,无意再究黑白,手腕翻转,使那红色血线又深一分,却听榻上越王的声音幽幽响起,“兄长若要杀她,须得连我一并杀了!才好不使我恨你!”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46) 青鸢定了定神,短剑慢慢收回,刃上一抹鲜红看在越王眼里,凝成一缕幽恨重又投给青鸢。 越王愈是坚定地维护妘楸,青鸢愈是坚定了剪除“红颜祸水”之决心。 此后,又有几次暗杀——投毒于餐饭,投毒于杯水,甚者投毒于枕席,青鸢就是想让这妖孽静悄悄地消失,使越王看来她不过是寿尽而终,与旁人无碍,如此也就不会伤害他君臣之义。 可是,越王旁的事或许迟钝,单单于此事上甚是机警。他知自己的臣子断然容不下一个外族女子,故尔提出与妘楸同食同寝,送来的餐饭他必先尝,端来的茶水他亦先喝,就是枕席他亦将自己的卧榻让于妘楸,自己反是随意地铺张席子就睡在卧榻邻侧。 总之,他以一个孱弱病残之躯挡在妘楸之前,硬是为她拦下了无数次的明枪暗箭。 青鸢也算再次见识了自家君王的执拗不挠。他几次进言都被越王或是称病或是默言给搁置了。 眼见就要拔营归朝,若将一个巫族女子带回王都,那可真是为东越国埋下一大患!若此事再为天子所知,那就更是要天下大乱了!于蔚王室而言或许是不可挽回的祸乱! 青鸢为此终日愁眉不展,苦苦思量,终得一计,于是唤来林枫商议,一番铺排叮嘱布下玄机。 林枫却忧心难定,“大将军要亲自入山去寻白狸他们?是当真要做还是只为拖延行军?我军将士千余人已在山中寻了七天七夜,并未见一个人影!说句狠心犯忌的话,白狸他们落了狼腹做了兽餐也未可知!纵是大将军亲自再寻,除了使大将军置身险境之外怕是也难有收获!” 青鸢道,“燕部贼子擅用阵法,山中各样石林枯木皆有玄机,资浅士卒未必看得透,我只带百人入山,轻装简从,若有所获便是将士之幸;若遇险情,想来也能应对;不过是拖延几日行军。尔等就此便可谎称我已遇难,直言君上,巫族之患断不能留,必得除根斩尽!” 林枫光是听就觉胆战心惊,“可要是真的……呸呸呸,我是说……山中当真凶险,万一要是……” 青鸢直言,“若当真受巫术吞噬而不能归,那便算是我青鸢死谏了!那时,尔等就算逼宫也不为过!定要使王上下令斩杀那巫族女子!我还不信,蔚青两族百年情义抵不过一个狐媚妖精!” 林枫仍有犹豫,青鸢断然道,“巫女不除,东越或有亡国之患!我等不可不为此拼尽全力!” 于是,大军开拔,班师还朝。大瑶山平乱在历经半月的追剿、搜山、再搜山之后告一段落。 林枫领五千精锐护送王驾回都城,青鸢点三百死士入山寻找失踪的东越将士,余者尚有万众铠甲则归回初阳城,继续他们的戍边守僵之责。兵分三路,各赴使命。 越王是在车驾使入坪南邑的时候才知青鸢别有去处,不在护驾行军中,此是林枫掐着时日故意透到越王耳边的消息。而越王也早就听闻有数员大将入山寻找自己时没了踪迹、生死不明。 而今,将士们又都在林枫的安排下议论纷纷:山中必有魔障,可生吞活物、啖噬血肉,入山者多不得出,且尸骨无存!这大将军亲自入山寻找失踪将士,怕也是凶多吉少,未必能回! 越王闻知此讯大急且慌,车马刚进驿馆便急惶惶召来林枫,询问实情。林枫便将透给越王的传闻再次印证一番,最后道,“大将军舍生赴死是为我军将士!是为国泰民安!是为王之子民!” 越王闻言又如何能不愧疚!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47) 蔚朔时常在伤痛难奈睡不着觉时细数此回出征的伤亡种种——白猿谷三千王军,大瑶山五员干将,连同他们麾下千余名戍边精锐,以上皆未生还;再有失了半边脸的戚豹将军,及同他一起侥幸归来的十数名东越儿郎;还有脖子险被咬断的宗亲蔚拓,以上皆非“完人”。 一己执念,刚愎自用,致东越将士数以千计的伤亡损失,越王每每思及都要痛心疾首! 而今又闻青鸢再犯险境,他哪里还撑得住,心急如焚,慌得手足无措,连声道,“大将军若有闪失,我如何向雯若交待!如何面对澄儿!如何见列祖列宗!”雯若是越王庶妹,青鸢的妻室。 林枫见时机差不多了,趁势进言,“王上或许不知,此回大瑶山平乱,若非是与巫族对阵,我军伤亡何至如此惨重!大将军统兵之神我王不是不知,就问四境之内哪个敢来叫阵!而今遭遇巫族作乱,不止使王上失了三千王军,更是令初阳麾下连失五员大将,数千精锐!巫族乱我东越之心狠毒决绝!其余孽若不根除,必会后患无穷!” 越王且慌且乱,听林枫一番慷慨陈词,只知颔首认同,又忧心问道,“可有人接应大将军?他只带三百人入山?既知凶险无尽,何至如此轻敌?他走时怎么同寡人一个招呼也不打!” 林枫回说,“大将军倒无须接应,怕只怕巫族余孽尚且有人接应!”说时目光瞟向越王的马车。 越王诧异,也望向车子,车内妘楸还在酣睡。越王曾担心仍有人会对妘楸不利,唯恐自己昏睡时不能顾其周全,便与之约定,二人轮换歇息,互为值守,当然主要是越王为妘楸值守。 “林将军何意?”越王面色一凝,看向正窥视马车的林枫,“你不会是说巫族余孽在孤的车里吧!” 林枫回道,“王上有所不知,此女曾以桐棺石椁厚葬贼首。此事已然令人生疑!更可疑的是,那十几口巨大厚重的棺椁只一夜之间竟消失不见!王上不觉得此中必有蹊跷吗?!” “她不是巫族!寡人说过了!她不是巫族!”越王只一句话就否了林枫所有质疑。 林枫怔了下,这不说理不论据的蛮横打法还真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半晌才道,“王上不明真相!郑司卫生前曾亲口讲述,亲见此女能御白虎、能趋百兽,孤身单衣行于雪中……” “不足为奇!书中有记:深林猎户多见与兽同行者,驯为己用,堪比三军。林将军也可试试!” 林枫眼睛瞪得溜圆,心说:还真应了大将军言,王上是被鬼迷心窍了!一时费心竭力继续苦劝,“王上也曾召见戚将军!正是戚将军将我王自乱贼的巢穴里寻回!王上以为,戚将军的伤是常人所为?能‘驱百兽而堪比三军者’只怕也不是寻常猎户罢!我王倒底还要昏聩到几时?!” “放肆!”越王怒斥,“孤清醒的很!你们若想以巫族之名治罪孤的救命恩人,大可休了此心!” 林枫扑通跪倒,仰面央告,“我王明鉴!臣等忠君报国不畏伤亡!大将军、戚将军、白将军,及诸位将军,还有微臣,为我王,为东越,甘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皆无畏惧!臣只怕我王不信我等之用心良苦,偏信谄媚妖娆之辈,误国误民,贻害邦国啊!王上!”说完叩首大哭。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48) 林枫依青鸢所授,最后只得使出苦情计,如此一哭还真把越王给拿住了。可见青鸢深知蔚朔! 诸将军之名在越王心头徘徊不去,“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之实景他更是曾亲眼见证,此等忠臣良将的“用心良苦”他又怎能辜负!怎敢辜负!多少忠魂都在天上看着他呢! “先派人去探探大将军的消息才好!”越王支吾道,“只待大将军归来……再……寡人才好做定夺。” 林枫忙趁热打铁,朗声再劝,“我王若当真爱惜大将军,当真爱惜我东越将士,就该立即斩杀妖孽!不可再使大将军陷巫术之魔障,犯殒命之凶险!” 言辞但有“诛杀妖孽”之论,越王又立时警醒,缓言释意,“将军说得若是妘楸,她现下就在寡人身边,哪来得甚么巫术魔障?大将军犯险与她又有甚么相干?林将军不要借题发挥才好!” “所谓人心难测!何况是巫者之心!”林枫非善辩之人,被越王胡搅蛮缠到几至词穷。 “荒谬!”越王渐有怒气,“你是说她坐在车里,全凭心念便可杀人?尔等欲加之罪,未免荒唐!” 林枫也急了,“分明是我王荒唐!那女子两次在我王身上行起死回生之术,这不是巫又是甚么!” “你既知她两次救寡人性命,却还口口声声要将她诛杀!尔等之良心何在!越人之道义何在!” 林枫再忍不得了,起身怒道,“那么王上可知,妖孽第一回救王性命是以襄原君为祭!是她将襄原君活生生投喂了狼群!若说是她救王性命,还不如说是王的叔父——襄原君以命换命!” 越王彻底怔住,这话他还是第一次听闻。他原以为三千王军全部战死在白猿谷,并不知一直看顾他守护他的叔父竟是葬身狼腹。他忽然想起灵犀谷内自己曾看顾的一双白狼,在它们的腹内或许就遗留着叔父的残肢断骸!念及此,不由急痛攻心,五脏翻涌,忽地一吐鲜血吐出。 林枫吓呆了,看着面色惨白的君上,心说:不要斩妖不成反失了国君啊!那可就罪孽深重了! 正在林枫不知该再行迫近还是该稍稍缓兵之际,马车微摇,妘楸推开车门走了出来。 这便是天意了!林枫见状指着妘楸迫问,“王上尽可问她!襄原君是不是被她献祭给了狼群!” 越王蔚朔既惊愕又茫然,又绝绝地不可置信,呆呆愣愣看向妘楸,只喃喃二字,“当——真?” 妘楸是被车外的喧哗声吵醒的,东越君臣的争吵她听了个大概,不胜其烦,见越王质问,也无意遮掩,只是漠然扫过满院兵甲,平静道,“当真。又如何?” 越王愣住,未想到她半分遮掩亦或稍加辩解都不曾有!他很想听她再说一句“不当真又如何”,可是等了半晌,妘楸再无二话,只是神色冷清地看着越王,一副杀剐存留悉听尊便的模样。 林枫嗖地抽出佩剑,他本还忧心妖孽不敢担此罪责,未料她毫无掩饰顷刻即认了,这等良机,此时不杀更待何时,不由断喝一声,“诛杀妖孽!为襄原君复仇!诛杀妖孽!为东越将士复仇!” 顿时,驿馆内附和声响作一片,势如浪涌,逐渐高涨,前排将士也都纷纷抽出佩剑,后面的甲兵或持戈或荷弓,也都或掷地或弹弦以示激昂怒气,人人高呼“诛杀妖孽,为襄原君报仇”! 若非越王蔚朔尚站在妘楸身前,这些东越将士怕是早已冲上来将妘楸万剑砍死!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49) 林枫不知眼下情形算不算是大将军讲说的”逼宫”。只是如此群情激忿,君上若还要护着那个妖孽,怕是再难与三军将士交待了罢!况乎此地已无王军,皆是青门治下的边防守军,如今主帅不在,军情本就无可抑制,倘若一时混乱“不小心”杀了妖孽,君上也怪不得谁人! 林枫一面在心底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一面举剑高呼激荡军情,非要使这混乱一发而不可收! 越王起初只是茫然地看着妘楸,等她否认等她辩驳,然这面前女子孤傲到——宁可担下所有受万刃伐身,也绝不肯多置一言!只她那份白眼睨视的轻蔑与不屑就足以使将士们奋杀多回! 罢了!既是遇见,必有因果!至于谁人为因,谁人为果?且行且待之罢! 越王向林枫伸手,令道,”拿剑来。” 林枫微微一怔,直以为:王上莫不是要亲自动手?是了!襄原君乃王上最后一位骨血至亲,却惨死妖孽手下,此仇不报何以称人!王上亲自动手再好不过!他日若有反悔也罪不及他人! 林枫稍有犹豫,还是递出了佩剑。 越王持剑在手,自觉多了几分威武,又回头向着妘楸令道,“回车上去。” 妘楸讶异,不解越王用意。莫不是不忍当面砍杀便要隔车纵火烧死?还是想万剑穿笼射死? “我虽女子,亦不畏死!你们要行怎样杀伐,眼下行之便是!不必遮遮掩掩!” 越王恼恨,也未见有人求死还能这般横气!不由分说上前提住她手臂,径直拎至车门,狠狠斥道,“休得使横!上车待之!”一把将其推进车内,回手关紧了车门,持剑立于车前。 林枫看得呆住,也不知君王意欲何为了!关起来放火烧?用矛刺?还是乱箭射死? 越王横剑看向林枫等军中将士,朗声道,“女子妘楸,乃寡人之恩君!数次救寡人于危难!若无女子妘楸,便无寡人蔚朔!今谁人若想以妄加之罪伐其身、伤其命者,就须得与寡人手中宝剑问一问,惟有斩断寡人并寡人手中剑者,方可再进一步!三军将士,尽可一试!” 林枫彻底傻眼了,这样结局是他始料未及!大将军教给他最后的的“杀手锏”都使出来了,大将军去时曾言:襄原君乃王之叔父,与亲父无异,以王之义重仁厚必不能容其枉死!而原本情形也确是如此,那妖孽认下罪孽的瞬间,林枫直以为胜券在握,诛妖不过是手起剑落之事! 可谁能想到——剑是落了,却然是落进了越王手里;手是起了,却然是指向自己的三军将士! 庭院中的讨伐声渐渐平息!欲斩妖孽须得先斩君王并他手中长剑!试问诸公,这事哪个敢为! 车内的妘楸闻此情形也是颇感讶异,她也未曾料想事到如今越王还能如此维护她,说他总比常人更明事理,更知恩义,也未必然!兴许只是一根筋,枉自执拗罢了! 越王吩咐林枫,“林将军若还听得进王命,就请即刻派人打探大将军消息,辅以援军,务必迎大将军平安归来才是正务!眼下诸事,非得大将军归来,寡人无可裁夺!” 林枫再无计可施,总不能拎着脑袋挟全族性命冒犯君上罢!诸事确须待大将军归来再做定夺!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50) 越王自以为凭一已之力弹压了一场兵变,他眼看着林枫将大部人马撤出,仅留下百余位值岗士卒分列庭院四角八方,原本杀气腾腾的院子瞬间肃静许多,可是于越王而言仍是危机四伏。 他未曾入正殿休憩,而是转身重登马车,挤入车厢,反手带紧车门,正与车内妘楸相对而坐。 二人四目相对,还从不曾有这样近在咫尺的正面直视!自相处以来,只因二人各怀伤痛,一路都各自忙着调养伤势,得了时机便是各样酣睡养神亦或静坐调息,从不曾如眼下这般—— 你看我,我看你!更艰难是谁人一时间也寻不到话讲,只能彼此窘迫地笑笑,目光试着移向别处,只恨别处也甚狭隘!不过三尺五寸的地界,再顾左盼右也躲不过两两相望的境遇! “看来今夜又要睡在车上了?”妘楸自知无可逃遁,笑着揶揄。 越王赧然,“委屈你了!实无良策!大将军若在尚可论君臣之仪,寡人……我还能镇得住他们。大将军不在,这些边军……”越王说着低头苦笑,“我这个王原就没甚么威信,全杖兄长扶持!” 妘楸看他,又觉可笑又觉可怜,“所以,你也怕他们半夜纵火烧车亦或放暗箭伏杀……” “你放心!有我在,他们断然不敢!”越王赶忙安慰,“弑君是要受四境讨伐,要被天子诛杀的!” 妘楸笑笑,心底竟替他漾过一丝悲凉,“原来你这个越王……也就这点本事。” 越王也笑,自嘲道,“岂止!我还能使三千王军埋身雪谷……”话未说尽,声已哽咽,扭头别处。 妘楸无话,左思右量委实不知该说甚么。也只能是拧紧眉头、抿紧嘴唇,静数时光缓缓去。 越王却是意气低沉,自责连连,“襄原君为我死身!郑司卫为我死罪!此番浩劫最该死原应是我!偏你又熬神费力三番两次救了我回来,我若再畏罪求死,只怕辜负你良苦用心……” “非也非也!”妘楸急忙申辩,“在我从不曾有过用心良苦之说!若定然说有,其心也不在你,而在休兵陆邻。你大可不必以为亏欠我甚么!但有寻死觅活之念也不必考量我昔日所为!” 越王怔怔看着妘楸,又气又恼,“你这女子真是不通人情!好歹今时我也算拼尽全力护你,你半句安慰的话不讲也就罢了!却还要大堆风凉话挖苦我。巫……勿说山中女子皆如你般凉薄!” 妘楸不禁凝眉反省,又道,“我想了又想,属实不知该说甚么!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你节哀!” 越王都被气笑了,“在你心里必是认定了我愚蠢至极!总觉多掷一言都是空耗心力,是不是?” 妘楸这回饶有兴致地看过来,冷清的眸子泛过一丝涟漪,小声嘀咕,“倒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越王哭笑不得,抚了抚横在膝上的剑,缓言劝说,“难怪兄长容不下你。你该看得出大将军也是个甚倨傲的人物,你但凡柔顺示弱,只须稍稍低头,此事必是别样境地。你以为呢?” 妘楸又复清冷,默默注视良久,才道,“我说过了,休兵陆邻我已是竭力而为!唯一企求也不过是大家彼此归去,我只当你们不曾涉足大瑶山,你们只当不曾遇见小女子!诸事到此终了。越王还活着,叛乱已平息,我多少也有助力,你们此去也算凯旋!却为何定要置我于死地!” 越王不知如何应答。她说的自然是善终之局,可是,在他而言,却总有那么一丝不甘与不舍。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51) 越王心里十分清楚,面前这女子就是巫族! 他若是将亲身所历、亲眼所见原原本本说与青鸢,便可做实了尚有巫族余孽存于世间的事实!那他折兵白猿谷覆灭三千精锐的惨痛败局便也算情有可原!然接下来,寻找巫族踪迹、剿灭巫族余孽将成为东越将士的当务之急!那是又一场征伐之战,白骨堆山又将在所难免! 而到那时,于面前女子而言,速死或许将是她最好的归处!将士们为觅得巫族行踪,对其施尽酷刑拷问逼供也是在所难免!最后再焚之一炬挫骨扬灰才是她终极所归! 越王想到这些也是不寒而栗。他断不能容忍面前女子受到半点伤害!此心或许出自恩义,又或许出自……情意?他呆呆地看着她,心底无比笃定——他愿意为她拼尽所有!不惜此身! 妘楸瞧着越王又一副魂游向外的呆懵状态,也懒怠多言,卷了卷身子,重又窝回枕席间。 越王回神,见蜷缩在膝下的妘楸,忙拾了狐裘披在她身上,妘楸断喝,“丢得远些!休来碰我!” 他这才记起此女子最是厌恶这些兽皮裘毛,连忙撤下,又换了自己的披氅覆在其身,还不忘叮咛,“车壁单薄,挡不住寒风刺骨!实在委屈你了!下回该令他们置个碳炉才好!” 妘楸侧目瞟他一眼,取笑道,“莫不是真想在这车里过一生!那置了碳炉合该再置茶盅,有了茶盅再添案几!有了案几还须配座屏!最好再有三五优伶拨弦弄乐载歌载舞!此方为王道!” 越王憨笑着摇头,“优伶可免!有你足矣!” 妘楸立时挑眉,越王也觉出不妥,忙又解释,“我是说……我不是说拿你当优伶,我是说……我并不稀罕优伶,我只稀罕……我不是说要稀罕你……我不是要说只稀罕你……我是想说……” 妘楸看着越王瞬间涨满红晕的脸,不禁莞尔:此君倒也蠢得可爱!算是越人中唯一可爱之人! “那么……这个,我是想说……”越王极力镇定心神,总算找回一点思绪,郑重道,“有件事,我必须实话说予你!”他又窘迫地抚了抚膝上长剑,赧然道,“我,虽护了你一时,可眼下这点本事全然是虚张声势!我虽手中有剑,却并无半点使剑的力气。方才林将军他们若是扑上来拿下我,我也是绝无半点反抗之力。我的武学功力怕是还须再等个三五月才能恢复。所以说,我也不知能护你到几时。我不惧为你拼死,只是怕死得一文不名!”说时已是满目愧歉。 妘楸也定了定神,见他一身绛色王袍确实遮住了满身伤疮,可是她比谁都清楚那些伤疮所在,甚者知道他每个举动会牵出多少溢血。他的武学功力莫说三五月、就是三五载也未必能复原。 “你已为我挡下所有劫难。”妘楸笑意温和,言语略带俏皮,“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情义的东越人!” 越王也被她逗笑了,“你才见过几个东越人!再说,你又不曾真正了解他们……”说时见妘楸面色微凝,忙又改言正题,“我是想问,聪慧如恩君,可有良策使我们免此困顿,脱离危难?” 妘楸回道,“只须再等三五日,待我旧伤痊愈,便可一念杀千人。你与我在一处,无人能伤你!” 越王怔怔看着妘楸,又一次目瞪口呆。先是为“一念可杀千人”,再是为“在一处无人能伤你”!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52) 越王与妘楸不知,他们在车内的密语也罢、闲谈也罢,都被林枫安排在车底的探哨听了去。 如“一念可杀千人”这等重要讯息很快就传到了林枫耳边,林枫与几位参将闻此言皆震惊非常。 “这还了得!”有员副将大叫,“算起来我等护驾大军还不够那妖孽转几下眼珠子!这还了得!” 也有位参军不以为然,“必是言过其实!许是那女子的玩笑话,又或许是她自长锐气之言。” “玩笑话?”立刻有人驳斥,“那王军覆灭许是就败在这玩笑话上!我军伤亡亦逃不脱这玩笑话!” 参军答曰,“王军之败实属战策之失!蠢货才会引孤军入狭路低谷!此乃兵家大忌,为将皆知!” 林枫横眉来看,参军即刻省悟,重又申诉,“我非是评断王上用兵。只是说……自然,白猿谷兵败必是遇着强敌方使然。”——譬如“一念可杀千人”之敌。不这样说又如何替君上圆得回来! 众将争议片时,林枫做最后陈词,“故而此妖孽断留不得!三五日光景更等不得!今夜必除之!” “可是王上与她形影不离!明枪暗箭都伤她不得!如何个除法?” “方才不是也说了,王上武力未复,我等只须将他强行拖拽至别处,则杀计可成!”林枫言。 “那么,谁去拖拽王上?”有人问出了关隘所在。 众人彼此顾看,继而目光躲闪,都知此非善差!冒犯君上可不比冲锋陷阵,后者是建功立业,前者弄不好是满门抄斩,舍生取义可也不是这么个舍法!况乎此去是否为“义举”还有待商榷! 林枫见此情形也只能“身先士卒”,慨然道,“那就由我去引开王上!弓弩营主将听令!备竹箭五百,淬以剧毒;再备铁箭五百,涂以硫磺;只待我将王上带走,尔等先以竹箭杀之,再以铁箭焚之!天明之前必要置那妖孽于万死之地!断不可有失!” 弓弩营主将领下军令,一旁参军又幽幽叹道,“好阴毒啊!” 林枫瞠目而视,斥道,“尔另有良策?” 参军摇头。在他看来冒犯王权实非良策。所谓良策即顺应王意,也即“不杀”。然当下,王权显然逊于军威!“杀”乃军家之良策,王权眼下弹压不住!如他这等泛泛之辈,多言也是无益! 林枫排兵布阵之后,便亲自往马车前,心底筹划了多条软硬兼施之计,誓要将越王哄出车驾! 此时已近三更,巡哨已然换过一岗。寒冬的夜,边远县邑里的小小驿馆显得格外清冷寂静。 马车内,越王因旧伤缠身,加之多日车马劳顿,一时困倦之极,早已昏昏睡去,却忽听耳畔似有敲击窗棂之声,又听有人低声呼唤,“王上?王上?” 越王半梦半醒,眼也未睁,只咕噜一声,“何事?” 林枫哄道,“微臣有要事,关系大将军行军策略,还请我王能移步车下,容臣细细禀奏。” “大将军可有消息传来?”越王此间醒了几分,却仍只是闭目养神,与林枫小声应和。 林枫正待回答,忽然听见院外一阵喧哗,接着闯入一名士卒,踉踉跄跄,慌慌张张,一路哀嚎不止,“不好了!可不好了!大将军阵亡了!大将军阵亡了!大将军被乱贼杀了!”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53) 此前,林枫虽也与青鸢议过,若不幸丧命便全当是对君王死谏了!可林枫那时只以为此言不过是大将军的计谋!凭大将军神武威烈又怎会轻易丧命!可如今,他看着那报信小卒连滚带爬扑到自己脚前,一副丢盔卸甲的狼狈相,栖栖遑遑,声声哭嚎,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全!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委实不知此境是计还是真! 越王闻听此讯顿时醒了个透彻,顾不得其他,推车门就冲到那小卒近前,一把将他自地上拎起,凄声质问,“你说的可是真的?大将军当真殒命山中?“这一问也算替林枫问出心中所疑。 小卒被吓坏了,说话愈发结巴,“大大大将军,误误入贼军迷阵,乱石一堆,还有瘴……瘴雾……就不幸中……中毒……又又受狼群袭击,还有熊,好大的熊……就就……惨遭分尸……” 林枫见小卒应答言辞凿凿,不像作假!想是一语成谶,痛失主帅,不由仰天悲啸,肝肠寸断! 越王更是痛到神志恍惚,五脏六腑似被瞬间摘空,一寸一缕的撕扯拉拽,痛到几欲昏厥。 四周将士闻此噩耗也是哀声一片,悲愤怒杀之气顿时涨满庭院,不时便自兵甲中传出一声高呼,“诛杀巫族!为大将军复仇!诛杀巫女!为我同袍复仇!”顿时,四众呼应,讨伐汹涌如潮。 越王悲痛之下立刻警醒,转身便要冲回马车。可惜动作稍有迟缓,被早有盘算的林枫一个箭步自身后拦腰抱住,并大喝一声,“放箭!快放箭!诛杀妖孽就在此时!” 顷刻间万箭齐发,如天降骤雨齐刷刷砸向马车。真的不过是一念之间,马车就变成了刺猬车。只是这刺猬车也未长久,又一个转念瞬间,无数只火箭携风扑来,刺猬车顿时又化做火车! 硕大的火球熊熊燃烧,照亮了整个驿馆,照见每个人脸上的悲喜得失,照着越王惨白一张脸! 这一回,蔚朔被彻底抽空了元魂,整个人如枯叶一片,萎靡着几不能站立,瘫倒在林枫怀里。 先是痛失兄长,那个护他半生、他敬了半生情同手足亲如一脉的至爱兄长! 再又痛失恩君,那个曾自折寿命救他、他欲为之拼尽所有护其一生的倾心女子! 此时此刻,蔚朔实不知哪一边更令他痛彻心扉!要不然就劈作两半罢!一半殉葬兄长,一半陪葬恩君!反正这世间再无可亲可信之人!余生再无欢愉!又何必苟且偷生! 越王撑起心气,奋力挣开林枫的钳抱,回身一掌削向其面颊,怒斥一声,“大胆逆臣!何敢?!” 林枫自知触怒王威,赶忙跪倒,叩首道,“罪臣万死!罪臣冒犯我王,实属死罪!但臣赤心忠……” “来人!”越王哪里还听他分说,喝令左右,“即刻将逆臣林枫斩杀!但有多言者皆以同谋论处!” 左右本欲为林枫求情的将士闻此言未敢轻举妄动,知道君王是真的怒了,救人未必找死必然! 可是四周士卒竟也无一人上前呼应王令,倒底由谁来斩首林枫?而今大将军已逝,林枫既是初阳军府最高统帅,试问初阳城各阶将士,谁会上前斩首自家主帅? 越王见四周肃静,也幡然醒悟,何谓孤家寡人,当下如是也!甲兵来自初阳城,将卫出自青门府。他身无片甲手无寸铁,不过顶着一个王位虚名,如今又能号令谁人?!可悲啊!可悲!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54) 越王还想去找落在车里的长剑,可回头看见已然烧塌了架的车舆,又凄凄然被欺下两行泪来。 才知何谓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好梦倏忽,好景瞬息!天下美物皆与我无缘!她亦擦肩而已! “林枫,若不杀你,我蔚朔就是个笑话!”越王木然念说,径直走到一名将士面前,伸手夺其佩剑,重又回到林枫近前,举剑压向林枫颈间,“尔之荣幸,竟要孤王亲裁!”说罢挥剑砍去。 将士有人疾呼、有人掩目,都知君王之怒已不可遏,怒杀之势已不可挽,总得有人殉葬谋策! 长剑扬起,映着火光,殷红明亮,愤然落下时却听一声唤,“蔚朔?”,声清音柔,勾魂摄魄。 蔚朔只觉通体一震,所有东越将士都觉通体一震,其长剑尚停在半空,所有人都寻声望去。 只见正舍门阶上不知几时站出一位白衣素净的女子,瘦影纤纤,衣袂飘飘,宛如仙子临世。 众人看得呆住!有人如见凤凰涅盘!有人如见孤鬼还魂!也有人只当她是仙子而由衷地倾慕! 越王更是惊喜非常喜出望外,大呼一声”妘楸“,即刻丢了手中剑,三步并两两奔上台阶,展双臂不由分说便将人拥入怀抱,又疯癫似地收紧双臂,感受与她肌骨相撞的人间真实。 ”蔚朔!“妘楸显然又惊又恼,奋力挣扎,”又闹甚么?还不放手!“当她环视四周,看见就要被烧尽了的车子顿时明白了所有,便也不再挣闹,任由蔚朔如捆似绑地将她钳在怀里。 东越将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君王还真是惜护这女子啊!狐媚女子果然最擅魅惑君王啊!她倒是死而复生还是早有预判事先溜出了车子?这下林将军应该不用被问斩了罢?倒底为何非要杀这么个绝色佳人?她除了把君王迷得神魂颠倒却也未做甚么恶事啊…… 真正死里逃生的林枫看着拥在一处的君上与妖孽,心底五味杂陈!这算不算功亏一篑?算不算有负大将军所托?算不算有负为臣之道,有负邦国供养,有负同袍所望?还不如死了清静! 越王经历一场失而复得,对复得之“嘉宝”更是珍若眼眸,抱了许久直到心绪平复却仍不愿放手,妘楸却早已忍耐到极限,取笑道,“你是非得做实了我魅惑君王之罪才肯罢手吗?” 越王赧然,总算释放了怀中人,窘道,“我还当你死了!殉葬的心都有了!只怕自己不配……” “你是不配!”妘楸立目嗔道。想来亏得自己半路移进屋舍调养元神,否则此间竟也做了野鬼! “只是,”越王又黯然道,“兄长他……他竟惨死山中!”说时又凄凄惨就要抬手抱向妘楸。 妘楸连忙支开,讶异道,“青鸢?”继而冷笑,“绝无可能!青鸢这等人物……你死了他都不会死!” 越王对她的口无遮拦也是又气又无奈,挥手唤过方才报信的小卒,又问一遍,“你可是亲见……” 妘楸打断,“先说谎报军情、扰乱军心在你东越军营该治个甚么罪?” 越王答,“斩首示众。” 那小卒闻听扑通就跪下了,“我王恕罪!小人所言皆是大将军军令啊!小人绝不敢谎报军情啊!” “所以,是大将军自己说,他已惨死山中,要你回来报信?他可真会咒自己啊!”妘楸忍笑道。 “所以大将军并没有死!”越王再一次惊喜过望,然欣喜过后又是无尽的忧虑,俨然大将军“除妖”之心甚是决绝,若再有狠计他也未必能挡!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55) 通过审问小卒,事情还果然如越王所料。小卒非是自山中奔回报信,而是自始至终都隐匿在护驾军列,只为适时助力林枫的“斩妖计”,可在适当时机假传消息以行“逼宫”之策,亦或索性兵谏。总之,大将军之计是势在必杀!但能“诛妖”,假死真死他都无所谓了! “所以,你也不知大将军如今行军到何处?”越王最后问。 小卒惶惶着摇头,“小人只奉命假传消息,其它一概不知。”随后又指跪在一旁的林枫,“小人探听到林将军欲哄我王下车以便行诛杀之计,想着事关大将军的消息必能引起我王注意,所以就想助力林将军,林将军若是功成,小人也能记大功一件!可谁能想到……”说时又看妘楸。 越王恨道,“林枫若是功成,寡人先斩你脑袋!”一想到方才的惊险,越王仍旧心有余悸。 小卒连连叩首,“小人非是有意欺君!小人背负军令在身,不得不行啊!我王宽仁!我王饶命!” 蔚朔确实算得上宽仁之君,而今他惜护之人无恙,他也不想再为难一个听命行事的士卒,只是令他站到自己身边来,喝令道,“你——寡人且记下了!待选个空闲日再与你清算!”说罢又看林枫,这个就比较棘手。杀罢,未免狠烈,且开罪青门;不杀罢,君王威信岂非成了儿戏! “罪臣林枫……”越王正欲治其罪,一旁有员副将上前,跪地求告,“启禀我王,林将军所行也是受大将军之令,或成或败都该交由大将军处置!王上要杀还是等大将军归来再杀也不迟。” 越王苦笑,“等大将军归来怕是也杀不得了罢!寡人还不知道你们!一门上下彼此袒护!” “微臣惶恐!”那副将叩首,“青门忠心日月可鉴!大将军又素来奖罚分明,从不曾袒护私亲……” “够了!”越王挥手打断,颇不耐烦,“寡人还未说要杀,偏你跑来罗里吧嗦!再多言就一起杀!” 林枫急忙抢言道,“臣愿领罪!臣举止失仪,冒犯我王,触怒王威,臣愿听凭我王处置。” 越王哼道,“你既知罪,倒可以免死,自去领鞭刑五拾,自省其罪罢!” “鞭刑五拾?!”那副将又叫起来,“王上莫不是要打死林将军!就是不死,只怕也丢半条命啊!” 越王不由怒起,“依你之见——寡人便是任由尔等拿捏戏弄!寡人想动尔等一根手指也是万万不能!既如此,你们何不扎个草人做王,更可随时随地玩弄于股掌!这个王我蔚朔不做也罢!” “臣领罪!”林枫急忙叩首,“臣即刻往军律台领鞭刑五拾。臣叩谢我王宽仁!”说罢起身自行去了。 越王看着满院或愤愤不平或茫然无措或寂寂无声的将士,知道王权与军威的对抗才刚刚开始。 他亟需组建一支听命自己麾下的王军,非是要与青门分裂,至少在关键时刻可以有人不问是非不计利害地护他左右。不至于再像此回“兵变”中这样孤立无援! “诸将士中可有我蔚室宗亲?!”越王向着满院铠甲高呼。 静了片时,队列中开始稀稀落落站出几员佩剑的将士,越王大略点数了下,共计十九人。此数目相对五千青门将士属实可以忽略不计,但当下境况聊胜于无!要想护住佳人性命,更艰难的还在后面!待大将军归来,那才是真正要命的!蔚朔不得不尽早思谋对策。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56) 最难对付的“敌人”当是知己知彼那种。你知道他所有强势,他亦知道你所有软肋,攻守无门。 越王欲对抗青鸢正是这种。蔚朔深知这位兄长的刚直不阿、铁面无私,他若认定妘楸是巫族,就断断容她不下。他若是再将此回平乱的所有伤亡皆计在妘楸头上,那更是非杀不可! 如何才能保住妘楸性命,又不至伤了蔚青两家的和睦?以王权弹压怕是无用!逼宫兵谏,这些青鸢都做得出!弄不好他以辅政为由废王再立也不是不可能!若自己沦为庶民则妘楸亡矣! 蔚朔在屋内反复踱步,一圈一圈,眉头紧锁,叹息连连。屋外是他刚刚擢升的十九名王军都尉,分列两排,一隙不落地守住通往屋舍的台阶。虽未必能“御敌”,却可算作王权的宣示! 妘楸坐在席上,看着越王往复疾走,就像困在笼里的病兽,又是可怜,又是可恨。 “若是杀了青鸢便可保我性命,你杀不杀?”妘楸忽然问说。 蔚朔一怔,急忙扑来案前,屈膝央道,“这万万不行!我死兄长也不能死!你万万不可有此念!” “那就我们两个死!越国留给青鸢!岂不万事大吉?” “我可以死。但我不想你死!自然,我死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你。所以最坏也就是一起死。不过你放心,还是会有办法的!兄长不会真的让我死!只要我不死就定能护住你!你不要怕!” 妘楸看着他,许久才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护住我?我不怕死。死便是我的归处。” 越王连连摇头,“我不许你死。你的归处……应是安乐锦绣之地,绝非地府黄泉。我不许你死!” 正说着,殿门被推开,有位将士进来禀报,“回我王,林将军已受刑完毕,恭请我王复验。” 越王忙起身问道,“如何?他可还受得住?” 将士答说,“这个……据说,执刑之人手下留着分寸,只伤及皮肉……断了根肋骨,性命无碍。” 越王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传令军医治伤罢!”将士领命要去,又被越王唤住,“且等一下。”说着又跑来妘楸面前,低声问道,“你可有甚么灵丹妙药,可以修创止痛的,最好也能接骨?” 妘楸并无没好声色,“你未看见——都烧尽了!” 越王窘迫,却仍追着问,“你身上就不曾留些备用的?” “既知是备用便是要留着救命的!林枫现下还死不了!”妘楸冷言,想了想又恨恨补说,“心慈不掌兵,情深莫称王!你东越难道就没人了,选你做王!” 越王怏怏,咕噜一声,“说这些做甚!我也不想!”转身打发那将士去了。 东方既明,越王苦思半宿仍未能得着良策。正这时,却听外面一阵喧哗,隐隐约约透来喊声,“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还活着!大将军回来了!”接着便是战马嘶鸣、队列纷踏的嘈杂声。 越王又兴奋又紧张,又是欣喜万分又是忧心忡忡,他将困睡在榻上的妘楸唤醒,千叮万嘱,“凭谁如何挑唆引逗,都且莫离了我身半步!他们若强行拖了我去,我也唯有一死报你恩情!” 妘楸笑笑,“你若许我杀人……”话未说完即被越王喝止,”绝对不许!那是我的兄长!是我将臣!”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57) 青鸢自驿馆门前下马,一面快步疾走直奔正庭,一面去头盔、卸铠甲,并吩咐左右,“速去通报王上,就说青鸢恭请王驾前庭来见!速速来见!”左右侍卫迅速往里通传,刚迎出来的将士则趁机上前各种告状,将一路上越王是如何护持妖孽又如何鞭打林枫如何抽调边军重组王军的种种“刚愎自用”的行止,自是免不了添油加醋浓墨重彩地向青鸢统统讲了个精细。 青鸢只立目扫过,质问部将道,“’刚愎自用‘也是你可以拿来论断君上的?且跪在这里自省!” 余者见此情形,都即刻封了口舌,再不敢有半句聒噪。 很快,一众将士乌洋洋来到了正堂前,方才通传的侍卫也正好赶来复命,“传王上口谕:寡人因昨夜受惊,引得旧伤复发,痛不能已,今日断不能召见任何臣卿,请大将军先自行安置。” 青鸢根本不理会这一套,径直冲上台阶,却被刚刚重建起来的王军将士拦住,“请大将军留步!” “蔚澹,退后。”青鸢喝道。 “那大将军杀了我罢。”蔚澹也颇为难,“我王有旨,我等即雷池,敢越雷池者,杀无赦。末将断不敢杀大将军,可也断不能违逆王命。大将军若想从此过,惟有杀了我等!” “你是以为我不敢杀你!”青鸢威目凝视。 “天下事有大将军不敢为者?无有!”蔚澹朗声对答,又赖皮补说,“反正人也不多,就十九个。” 青鸢都被气笑了,想他蔚族上下还真是一个比一个会耍赖!可他青门三百年辅助蔚室,又岂会没有管制偏方!挥手召唤部将,“陆鞘,给你半刻钟,将他十九人拿下!” 蔚澹当即慌了,“大将军,我们可是王军!我等拼死也要护卫我王!我们可是宗室!不能杀的!” “那就卸了他们肩臼!我倒看看提不起剑还如何拼命!”青鸢果断下令,陆鞘点兵就冲了上来! 妘楸在殿内抚窗看着,也是啧啧称叹,“看到没——这才是掌兵之人!手段酷烈,杀伐果决!” “是是是!此手段酷烈之人是来杀伐你的!”蔚朔急得就要头撞墙了,不想这女子还有心论战。 “你还是出去吧,已经有两位宗亲左右手都脱臼了,这小将拳脚真是利落,三个,四个……” 越王果然忍不得,开门冲出。他再耍赖也抵不过青鸢斗狠,青鸢也必是知道君上的心慈面软。 “大胆青鸢!”蔚朔站在门阶上高声断喝,想着先发制人,“寡人的侍卫你也敢伤,莫不是……莫不是要谋反不成?”这话他自己说着都觉心虚。他心里明镜地——天地反了青鸢都不会反! 青鸢抬头望着高阶上的越王,见他一手提剑,一手半回,围护着其身后的巫族女子。那谨慎防备的架势只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撑出个堡垒为那妖孽遮挡天雨地寒与四面来风! 青鸢略整血印斑驳的黑色战袍,上前两步,撩衣跪倒在阶下,朗声道,“我王若真意以为臣下谋反,臣愿即刻自刎,以证忠心!”说罢向右摊手,即刻有将士拉出自己的佩剑递来他手上。青鸢这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云楸忍俊不禁,想他们这把套戏在初阳将府怕是已演练百回!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58) 妘楸当即就看出来了,这全然不是势均力敌的对峙!开局即败,越王根本不是对手! 果然,青鸢此举立刻镇住了越王。当蔚朔见其将剑锋压向颈间,顿时慌了,一面往下疾走,一面大呼,“不不不!兄长莫动!兄长切莫多心!寡人非是有意!寡人戏言!”待跑到一半忽又记起身后还有要护持之人,忙不迭又折身向回,待重新站回妘楸身边又忍不住嗔怪,“寡人动你也要动,怎么忽然像根木头!”说完又要回头来安抚青鸢。如此不过片时,额头就见了细汗。 云楸已忍笑不得,心道:就这城府,九条命绑在他身上也不够他败坏呀!难怪阿祖叮咛,切不可在越王身上生出妄念!想来他绝非能为我巫族逆天的千古一人!路漫漫还须往别处寻觅! 青鸢一进一退便挟制住了越王,回头又收拾起所谓“王军”,训话道,“平日操练尔等便倚仗身份欺软怕硬偷懒耍滑!今时不过是自家人切磋就这般狼狈!他日若真要上阵杀敌怕是也只有覆灭血脉充当英灵的份!我看哪个还敢觍颜嚎叫!”话音落,几个喊痛的宗室子弟也即刻禁声。 其气势镇压全场,只是以寒眸略略环顾,四面便是屏息静气,鸦雀无声。 “抬进来!”青鸢向外一声召唤。 妘楸知道,真正的杀局才刚刚开始。她好害怕被抬进来的会是燕部余数,若是越人再以酷刑迫害族人,她亦不能忍!好在……似乎不是?看样子……至少都是死人了! 一具具尸体被抬进庭院,如摆枯木般在台阶下被依次排开,一个挨一个,足足排了十尺三列。 青鸢向阶上呈报,“请我王细看,这些——都是曾为寻找我王踪迹,不幸殒命的东越将士!”说时又唤过参军,“将战士们的名姓报与我王!” 参军展开竹简,在阶下朗声诵道,“大瑶山平乱之役,为寻我王踪迹阵亡之将士名录:散骑将军任羽;云麾少将军林柏;骠骑都尉卫庶;骠骑都尉楚轶;百夫长侯季,百夫长楮伯……” 参军依次诵读,妘楸默数了下,共计三十五人,曾经或飒然或敦实或温厚的生命,而今只得潦草墨笔、一行名姓罢了!她悄悄看向蔚朔,见其面色沉郁,悲恸之情呼之欲出。 参军诵罢,青鸢亦是神色凄然,再次向上言道,“我王不肯近前来,祭拜一下将士们的亡魂吗?” 越王固守原地,进怕错失佳人,退又愧对三军,左右思量,只吐出一句,“寡人自当厚葬他们!”言罢见四下肃静,又道,“逝者追封,生者重赏!三军将士之功勋,孤至死不忘,永载史册!” 四下依旧无声。寂静的可以听见平孤鸦掠过屋顶。只要青鸢不动不言,将士无一敢妄动擅言! 这等沉默对抗远比兵谏更使越王难受!为君者最怕“失道寡助”,三军不应那他就真成了“孤王”! “那么——依大将军意,又该如何?”越王只能厚着头皮询问,王命在当下真的是一钱不值! 青鸢提剑登上台阶,向前近了几步。吓得越王紧忙护着妘楸向后退了几步。青鸢双眸如炬,盯住妘楸,愤慨道,“将士阵亡,我王当思复仇之计!诛杀巫族余孽,以慰我将士之亡魂,以祭我士卒之英灵!臣恳请王上,即刻斩杀巫女!莫以一己之愚痴寒三军将士之忠心!”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59) “以一己之愚痴寒三军将士之忠心”——整个东越国,这话也就青鸢敢言! 越王闻之虽气恼非常却也属实无可奈何!只能忿然争道,“诸将死在山中,与妘楸有何干系!” “王上是一叶蔽目!此女乃巫族余孽!我众皆知!我王却要浑噩到几时!”说时提剑又进一步。 “大胆青鸢!”越王也只剩厉声呵斥的份,“妘楸与我有恩!寡人说她不是巫族她就不是巫族!你胆敢再进半步,寡人……寡人便当你是……当你是欺君犯上!你们君臣情义便就此尽了!” 青鸢停在台阶中部,目色炯炯,“臣之所为一心为国!绝无私念!王上若为此治臣不忠之罪,臣亦无话!相比留名青史臣更愿见东越万年!为国祚之久远,邦国之安定,臣愿一命换一命!” “兄长!”越王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使横不成便要耍赖,“兄长!好兄长!只当寡人求你……” “弓弩营!”青鸢丝毫没有心软,“毒箭准备!凡射中巫妖者,衔进顶阶!金赏十车!荣耀三族!” 阶下顿时铠甲拥集,前蹲后立,足足两两近百名弓箭手瞬间就位,张弦搭箭指向高阶。 越王真的慌了,他深知青鸢治下的弓弩营是怎个威武!那都是些黑布遮目也能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他此间纵是幻化成四面铁盾也难保能挡住所有神来之箭!况乎他不过是肉身一具! “兄长!再容寡人一言!”蔚朔面对箭已上弦的弓弩营,抽出手中长剑,看看青鸢,又看阶下铠甲林立,清了清喉咙朗声道,“东越十五世王蔚朔,在此告蔚室先祖,告越地子民,告朝臣军将,我蔚朔以天地为证,指日月为誓,愿迎妘楸为妻,立为后,荣辱共,生死同,不离不弃,永世同心!”言罢稍顿了下,重又慨然道,“诛我妻者,吾必诛之!蔚室子孙亦当永世伐之!” 豪言尽,四下皆惊!这突如其来的转换让弓箭手也不由自主松了松弓弦,再杀当真是弑君了! 青鸢更是以全然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越王,几次张口竟结不出半个字,骇然震惊又茫然无措! 就是妘楸也在越王的誓约诺言里迷茫了好一阵,娥眉紧锁,似乎忘了此身所在,好半晌才回神道,“蔚朔,你好大胆!你痴……” “住口!”蔚朔猛地回头,喝住了妘楸,见其一脸诧异,却也无暇顾及了,他要应对还有太多! 青鸢此刻也已回神,却仍不免惊疑,质问道,“王上可能听见自己在说甚么?” 越王昂首道,“想是在场诸位都已听清寡人在说甚么!妘楸是为吾妻!是为越国王后!进犯王后等同弑君!杀我妻者,我与他不共戴天!还望大将军三思而后行!” “臣请王上三思再行!”青鸢且怒且恨且心急如焚!“王上自欺欺人!岂不知她来历!岂不知我朝天子断不容巫族存世!王上迎巫女为妻莫不是想断送蔚室百年基业!荼毒越地万里康宁!” “寡人再说一次,妘楸不是巫族!即刻起再有污蔑王后是巫者,当以藐视王权忤逆君命论处!” 青鸢恨恨道,“王上今日就是杀了臣,臣也要说……”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60) “兄长!”越王忽然弃剑,撩衣跪地,吓得青鸢先是一愣,匆忙也弃了手中剑,扑通跪倒在阶下,叩首道,“臣万死!我王折煞臣矣!”台阶下众将士见此也是惊倒一片,无不跪地省罪。 此情此境是妘楸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未料想蔚朔会将她庇为妻后,更未料到他肯为她屈尊折膝!而蔚朔接下来的话,更是使在场众人都始料不及! “兄长一心为国,寡人深知,越人感念!然寡人一心所愿,不过是以妘楸为妻,共其白首!此愿若有悖治国安民,寡人……”越王声音略显沙哑,“兄长不若就此废黜寡人!你们只当我死在了白猿谷!我本就死在了白猿谷!若无妘楸相救,何来蔚朔今日!尔等可负义,蔚朔不敢忘恩!你们若定然苦苦相迫,这个王我不做也罢!大将军大可另举贤能!重立新王!” 越王此举可谓是将军将到死!无论计谋也罢、真情也罢,话到此处便是绝境了!无论谁人再进一步就真要逆天了!青鸢长跪阶前,众将士伏跪阶下,试问哪个又真的敢行废君再立之事! 事至此,越王险胜。青鸢也不是没有想过废王再立之计,只是蔚朔无子嗣,蔚室无嫡系,哪里去寻一个名正言顺的新君。难不成真的推立自己的儿子!那就真的不好看也不好说了! 如此又僵持半晌,青鸢不得不暂时撤去弓箭手,遣散了围守的将士,自己则仍在阶上长跪不起,以示请罪,以修复与君上此番对峙遗下的嫌隙与猜忌。再者,他也是想着以“退”引“退”。 “臣以青门子弟起誓,青鸢之余生再不敢行冒犯……女子妘楸之事。不过臣也有最后一请,我王立后之事还须再议!君之婚乃国之政,非得朝臣宗亲参而议之,议而定之,皆属儿戏!” “好!好!”越王也知见好就收,只要止住对妘楸的杀伐,那诸事都好商议!眼下他自知孤掌难鸣,只待还朝,那至少有一半臣工宗亲是站他蔚朔一边!立后也不过是有小难而必大成! 青鸢虽忧愤满腔,可也只能忍耐,又央道,“臣还有几件密事要说与我王,可否容臣上前禀奏?” 越王回头看看妘楸,妘楸对当下局面只觉不可思议,无稽又荒谬,忿忿然转身进了正堂。 越王知危机解除,暂且也不急劝抚一个已“收入怀中”之人,便拾阶而下来到青鸢身旁,伸双手将其扶起,不免有羞赧之色,愧疚中略带耍赖地承诺,“只此一次,以后万事皆以兄长为令。” “臣不敢!”青鸢再次拱手作揖。 越王笑说,“待我与楸得了嫡公主,必当许以澄儿为妻……” “臣不敢!”青鸢答完怔了下,一则才省悟越王所言,再则才省悟自己所答,又道,“澄儿不配!” 越王见其面色阴郁,知其仍心存怨怼,便也怏怏无神,随便拣个台阶坐了,唤道,“兄长同坐!还有何训诫,朔愿洗耳恭听!” “臣不敢!”青鸢说时择了低一阶的台子在越王右侧坐了,思量着问说,“我王欲如何呈报天子?” “这个孤已想过,就令史官为楸编撰一段出身家世,嘱她牢记,他日真若遇天子问起……” “臣说的是战报。”青鸢打断。 “哦!哦。”蔚朔恍然,“这个嘛——全凭大将军裁夺便是!只通篇莫要妄言巫族之论,当无虞!” 青鸢苦笑,“王上今日之任性必为我东越埋下无尽后患!又或是为大昱天下埋下无尽后患!” 第一回 东山有巫 越王有情(61) 青鸢所言所行自是不能见悦于君王。自古诤臣之谏鲜能见悦于君王。然临到死期仍不悔不悟之君亦是少见。越平王蔚朔却是其一。直到东越濒临亡国,蔚朔仍不悔当年之任性! 也难怪史官要为其记上一笔——痴心不悟,执迷不悔!王之深情实误我邦国乎! 当下,蔚朔自是欢喜了得!战事终了,兵谏平了,将臣顺了,抱得美人归了!此可称大捷矣! 在听完青鸢各种劝谏与奏报之后,越王又被哄着往军中抚慰了各阶将士,明旨必会犒赏三军、厚祭亡灵,待忙完这些再回到正堂已是夜色笼起,这才想到自己“擅专之事”还未经美人应许! 待见了妘楸,小心察看着她的神色,见其似乎并无恼意,也并无扭捏亦或争闹之举,只是依然故我地,淡然自若地,静静看着他,见他半晌无话,倒先开了口,“此是权宜之计还是当真?” “自然当真!”蔚朔忙奔至妘楸近前,切切央告,“在你,或许是权宜之计。在我,却是真心真意!我虽愚钝,然护你之心固若金汤、万甲难摧!我也自知不配,可我心底欢喜你,为你千死百死我都不惧!莫说许你后位,就是把国让给你,我亦心甘情愿!你若不应许,我也无法。” 蔚朔说罢神色哀愁,垂头半晌,见妘楸不响,又苦皱着眉半是耍赖半是要挟道,“你要知道,君无戏言!再者现下你也无处可去,离了我必遭杀伐!暂且与我还朝,你不点头我断然不会欺辱了你!他日你若有更好的归处,我……我自然不会强留。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拘束了你!” 妘楸依旧无话,她原想着待自己恢复了元气便往帝都颐阳去,去做甚么还未做更深的打算,或说是寻着机会见见玉室天子,或是隐于陋巷待那个肯为巫族逆天的千古一人,又或者…… 可是眼下看,诚如阿祖所言,沦到俗世她确实孤弱!世事险恶,若无人照应她确实寸步难行! 那么,就是他了?越王蔚朔,越都丹阳,便是她在俗世里的归处?无奈何,且做权宜之计罢! “做你的王后……有甚么规矩吗?”妘楸问说。 蔚朔欢喜的几要跃起,“没有!没有!你仍是你!只是身边多了一个我!像这样!”他兴高采烈跑道妘楸一侧并肩站着,喜不自禁,“只因我是王,你是我的妻,故称王后!再无其他!” 妘楸见他手舞足蹈如孩童,不禁莞尔,“那么‘同生死共白首’当不做数吧?我必比你活得长久!” “不作数!不作数!”蔚朔卑微着连连摆手,“我自是盼望共你长久!然你若能更长久,百岁千岁,福寿永昌,我自是乐见!纵使我腐朽化泥,亦必生出繁盛,为你荫蔽风雨,不枯不休!” 妘楸愈发笑靥如花,她平生还从不曾听过海誓山盟,一时又觉新鲜又觉好笑,看着蔚朔笨拙模样,也有些许感怀!数日来与他历经种种,知他情深意真,只是这份深情她未必背负得起! 在回王都之前,妘楸重又查看了青鸢寻回的阵亡将士,以其更为高明的医术又救活其中十数人,这便包括林枫之胞弟,林柏。军中便有传言:王后当真能起死回生!越王平谣道,“不过医术精湛而已!”青鸢则斥骂造谣者,“她并非王后!哪个再敢胡言当枭首示众!”此后,无论妘楸行何事,再无人敢妄言诽议! 大瑶山平乱至此完结。王驾还朝。将士归岗。青鸢的“平乱捷报”很快呈报至帝都天子案前。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01) 大昱皇朝存世已三百余年。起初,天子之家并非姓玉。 《大昱千秋》有载:“伏白帝武征四方,平定乱世,礼御八极,开朝立国,号之大昱。” 奈若何“帝膝下惟有二女,长女云斐许以战将青仑,幼女浮光嫁与谋臣玉邈。帝百年后禅位于幼婿玉邈,是为玉室承治天下之始。” 当朝天子已是玉皇族第九世孙,本名玉鲲,承位时年仅二十六岁。此君“胸有大志,颇有谋略”。其年号初定“大勋”,后改为“宏勋”,去年又更为“太勋”,足可见其“励精图治,成就旷世功勋”之伟志!故世人又多称其为勋帝。 勋帝勤于政务,事好亲为,总也日理万机。故当东越平乱的战报呈至其案头,混于诸多政务中首次批阅并未觉异常,只朱笔一挥批下两个字——然!赏!便将册子掷于副案,等待流转。 直到两日后,卷册被侍从揽收搬运,又重回宰相书案,接下去就要按功行赏时,勋帝似乎又想起甚么,总觉哪里蹊跷难解,遂午寐期间披衣而起,急召宰相,令其奉卷册入见。 当朝宰相由伏白一族的族长担任,也即帝后伏白姮的父亲——名修,字尚贤。 伏白修捧卷入庆霄殿,行过君臣之礼,重将东越战报递还给勋帝,问说,“陛下是另有封赏吗?” 勋帝伏在案上重览战报,头也不抬,反问了句,“相父如何会有此想?” 伏白修道,“陛下前日在家宴上谈及帝姬婚嫁之事,就曾点名过越王。而今东越君臣正得战功,臣以为陛下欲施隆恩……”话到一半,见勋帝自卷册间昂首,正定定地看着他,忙俯身垂首,另外说道,“陛下隆恩,想来东越君臣还未必受得起。” 勋帝沉默片时,才道,“东越武安大将军这份战报,相父可细细看过?” “臣览阅数回。越王英明,大将军神武,东越将士威猛,陛下属臣之勇于字里行间皆可窥见!” “折损将军三人、都尉五人,阵亡甲兵七百五十九众,斩敌千余人,尽除贼乱。”勋帝照册宣读,又问,“朕记得先前有报,称越王三千王军覆灭深谷。所以此番平乱,竟是以四千兵力斩敌一千?还敢称大捷!那一千贼子可见尸首?亦或捕拿之信物?所谓斩敌千人何以为证?” “因是入山作战,行路崎岖,不易背负,故聚火焚之。”伏白修答,“初阳府上下将士皆可为证。” 勋帝忍不住笑道,“相父还真是‘览阅数回’!怕是早已倒背如流罢!” “臣请问陛下明示。是以为东越君臣除乱未尽诳取军功?那是否先行撤回封赏?”伏白修直言。 勋帝不语,又默了片时才道,“传旨初阳府,令武安大将军与所有平乱将士,入帝都领受封赏。” 伏白修一惊,举头望御案,“陛下旨意不合体统。依制——非战,天子不可调令四境守军!武安大将军镇守东极,城防工事,操练督训,忙到四时无暇!陛下怎可随意一道御旨便使守关大将受千里奔波之劳!倘使边关告急,疆土受侵,大昱子民又该问罪何人?” 勋帝无话。他早料知此果。东越战报不知为何事多有隐匿。然朝堂首辅亦是为东越多有庇护!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02) 朝中有传言:天子之令不出颐阳。勋帝原不信。而今看也未必全信。实为天子之令不出宫墙! 勋帝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批制出的诏令在宰相或太傅那里打个弯弯,要么封印不发,要么曲折圣意,又或是即使颁发也是执行之轨不出颐阳,其心中总不免郁闷,渐渐又怒结于胸。 就说越国这份战报,但凡细窥必可见漏洞百出,然各处审阅官令却都视而不见。就连勋帝迫问到眼前,宰相依旧一副无所谓尔,声言“战乱已除,四海升平,陛下何不乐哉!深究何益?” 深究何益?勋帝也恍惚了,应该是深究无益!重赏为佳!毕竟守四海升平要全赖这些将士们! 此事就此过了。勋帝将满腹狐疑换作更为丰厚的奖赏,不只赐初阳城将士金帛无数,另外还特召越王入帝都朝见,商议与皇族联姻、迎娶帝姬一事。帝姬乃勋帝的同胞亲妹,名玉蛟。 非战不可召将门,然召见封王应尽可为罢!不然这个天子岂非做成了摆设!勋帝欲彰其皇权。 御旨传至东越已是新春。越王自平乱归来就过得焦头烂额,再添此联姻诏书,更是火烧眉毛! 蔚朔归来,先是处办战争善后诸事,单是三千王军的家属抚恤就牵涉数以百计的门阀士族,此间既须兼顾君恩普惠下的利益均等,又须考量封赏适度以达权力制衡。只因充身王军大多世族子弟,此番浩劫可说是使王都贵族皆有折损,大小不一尔。故朝堂势力也得以重新布局。 此事幸得有青鸢坐镇,以大将军刚直之威,弹压平衡着宗亲名门及朝臣世族间的明争暗斗。 蔚朔这才能在忍受两月之久的朝堂喧嚣后,总算见着诸事排定,朝臣各得其权,宗亲各得其利,众臣又能和和气气站在一个屋檐下议政参事了,他忙不迭又抛出令其真正焦心的正经事! ——那就是立后! 此言一出又得满堂哗然!哪来的王后?谁家女子?凭甚封后?家世渊博?名门淑媛?……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青鸢。其坚决之意在他来讲都无须用甚么策略,结甚么党盟,不行就是不行!正如当初他誓要斩杀巫女一般果决。他这振臂一呼,引得朝堂半数以上的臣子都站出来反对越王的立后之说。自然此中有青门子弟的附庸,也有别家名门贵族的另外打算。 总结一下,各家争议也算统一:其一即坚决不能以来历不明的云氏女子(越王为其杜撰了身世)为后;其二可以承先王遗愿继续与青门联姻,以大将军之胞妹青鸾姑娘为后;其三若要在青门之外择后须得君恩普惠,顾及城中诸多大族,或可执行进献制再遴选贤淑者为后。再不然就是母凭子贵,先多纳嫔妃,惟先得子嗣者可入主中宫!然此款必须将云氏女子除外。 越王被朝堂上各方割据的臣子吵了足有月余,立后之议仍未见果,每日临朝已成了他最头痛的事。甚者每天一睁眼他就盼天黑,或是诅咒所有反对他的臣工都抱病不能入朝。再后来,他索性懒政。只要朝臣不呼应册立云楸为后,他就半句不应答国政要事!君臣之治陷入僵局。 青鸢更将此视做妖孽作祟,祸患始然。愈发坚定了不能留巫女于王庭、亟需另择贤后之朝策! 这一回他是拼着“罢黜昏君再立新王”也要与蔚朔对决到底!绝不会再退让半步!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03) 玉室天子欲为其胞妹缔结姻缘的御旨正是在此样形势下递达越都丹阳。 这天,蔚朔对朝堂上众臣子无休止的围攻劝谏已忍无可忍,情急间掷下重话,“寡人心意已决,非云氏女不娶!众卿定要举荐贤淑,就顺道再荐贤人,替了寡人与那贤淑一同入主重华宫罢!”说完拂袖离座,临去又折返,怒道,“娶妻本就孤王家事!岂由得尔等小子终日叫嚣!你们当寡人是任由你们摆弄的棋子还是尽取不竭的宝囊!试问哪位卿家敢以本族宗祠立誓,道一声尔之所谋断无私心!但有半点徇私利己之念,直叫宗祠尽毁,血脉无继!谁敢!?” 殿上顿时鸦雀无声,一则骇于君威震荡,再则没人敢应君王诘问,若说无私心无私欲…… “臣敢立誓。”群臣中站出一人,向上行礼,从容道,“青鸢愿以历代先祖英灵起誓……” “够了!”蔚朔就快被逼疯,“大将军可以回初阳城去了!尔之职责是在戍边卫国,非在朝政!” “臣子首责皆在谏君辅政!君有瑕,臣必拂之;政有误,臣必参之;若无清明之朝政,贤良之君主,臣戍边卫国卫得又是怎样之邦国?臣以青门宗祠立誓,臣过往所谏,今日所谏,他朝所谏,皆无私心!但有半点为族人谋利之念,叫我宗祠绝断,血脉皆亡!” 蔚朔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未想到迫他最甚竟是他敬之爱之的兄长,“大将军反对云氏女入我王庭,难道不是要将青鸾妹妹送入中宫吗?我蔚室欠你一个嫡公主,你誓要在此找平衡吗!” 青鸢无暇计较蔚朔的口无遮拦,只郑重回道,“王上大可不以青鸾为后。青鸾乃臣之胞妹,纵使余生独守闺阁,臣亦绝无怨由!只要不是云氏女子,余者臣皆不过问!亦绝不从中阻断!” 蔚朔先是苦笑,继而大笑,几有疯癫之态,“寡人就是非她不妻!尔等能奈我何!”见青鸢还欲再言,不由厉喝,“大将军!大将军可是天底下顶好的臣子!是东越国一等一的忠臣!只可惜生不逢时,竟遭遇寡人这等昏聩无用之君!难为大将军这许多年来忍辱负重委曲求全……” “臣不敢!”青鸢试图打断越王的疯话。 “你何事不敢?!”蔚朔继续斥骂,“大将军诸事敢为!逼宫!兵谏!你哪一件没干过!是了,还差一事!你这个忠臣之名就圆满了!那就是废黜昏王!再立新君!来罢!尔等一起来!合力废了寡人!再举贤能!试看这殿上谁人还能做你们顺手顺意的棋子!你们尽管拈来使唤!尽管放逐了寡人!荒野枯地,寡人乐得自在!一生做你们手中的提线木偶,还不若穷奔于野!” 蔚朔正骂着忽感力竭,脚下踉跄几步,再看座下只觉黑压压一片,竟真的似到了荒野枯地,心里说不出的空荡,身子不自主也跟着飘忽起来,再向前进,只觉脚下一空,此身如坠深渊。 “王上!王上!”座下顿时一片惊呼,群臣眼睁睁看着越王一脚踏空,直直地跌下座阶,青鸢一个箭步飞出,极力张臂,可还是晚了一步,蔚朔擦着他的指尖重重地摔在地上,砰的一声,几乎震碎所有臣子的心肺,又引得殿上哀呼不断。 偏在这时,殿外也传来呼声,天子的御旨已近宫门,传东越君臣即刻前往,恭迎御旨!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04) 天子鲜少直降御旨给封王,非是重赏,必是重责。 御旨在此时入东越,群臣皆茫然无措,不知上意为何。偏又自家君王不慎摔下高阶,大殿上慌乱无主,一时竟不知该先救君王,还是该先迎御旨!众臣栖栖遑遑,不知所往地左右奔忙。 有人去找医丞了,有人寻来温水,有人递上丝绢按往越王额角的血涌,有人只是抹泪哀哭。 青鸢跪坐在地,将越王揽在怀里,一遍遍掐着“子庭”,一遍遍沉声呼唤,折腾半晌,蔚朔总算悠悠转醒,瞄过眼前一层层的人影晃动,一句话未说又把眼闭上了。 有臣子急报,“我王醒醒!天子御旨驾临!御使已到大殿外了!按制王上当率臣等出殿迎旨啊!” 蔚朔重又睁眼,目色迷蒙,轻声问,“天子御旨?是废黜寡人的御旨?寡人当往迎接……”说着就挣扎起身,亏得左右极力搀扶,连拖带拉总算到了殿外。 天子御使早已候得不耐烦,见东越君臣一步一挨下了台阶,眉头愈紧,自语道,“非是吉时啊!” 青鸢扶着蔚朔,领群臣叩拜于阶下,御使登阶,大声宣读天子喻令,读罢,看看几乎是跪趴在地上的越王,诧异道,“越王这是何故?陛下的御旨可还接的?”说着递出卷轴。 蔚朔不听御旨还好,听罢御旨便好似被蜡油泼染,本就焦灼的心顷刻间烈焰焚起,转瞬成灰! 青鸢见蔚朔身子栽倒,可也无暇顾及了,忙向御使言道,“臣武安大将军青鸢,代我王领旨。” 御使锁眉将卷轴递至青鸢手上,才看见越王额角血红、鼻青脸肿,愈发惊诧,“这倒是怎么了?” 青鸢忙解释,“我王自平乱归来投身政务,不得片刻歇息。偏今日引发旧伤,这才怠慢了贵使!” 御使半是恍然半是质疑,意味深长追问道,“旧伤可严重?越王无碍否?”可别英年早逝了! 青鸢忙答,“无碍!无碍!只须悉心调养数日,当可再见生机勃然!”说完吩咐礼官,“我王复天子旨意须得另择吉日了。你等先护送御使往驿馆休息,拣选忠厚勤勉之仆好生服侍!” 御使又各样寒暄,与东越重臣一一问过平安,最后再看一眼昏在侍从怀里的越王,摇头去了。 越王被抬回寝宫,医丞会诊,外伤易治,内疾难医,药方写了数张,各剖利害,请青鸢定夺。 青鸢此刻也是心绪凌乱,有愧疚有担忧,有焦灼有疑虑,诸事纷杂,他也急欲窥破各中利害。 最后选了一张药性温和的方子,令内侍尽快熬煮。他自己守在榻前,见寝殿冷冷清清,更添许多愧疚。想新王自即位也算勤于政务,纳谏如流,从无初临大位的骄奢浪荡之举。就是这充盈后宫一事,也未见其放纵,为着朝政一拖再拖,以至今时竟不得一个可心之人侍奉左右! 他不过是想娶个自己欢喜的女子为妻!青鸢微微叹息,既有怜悯又属实无奈。自古君王任性求欢喜者,大多亡国!既肩负了邦国社稷,就该舍去儿女情长!贤君良臣皆当如是!莫多言! 蔚朔被灌了两碗汤药才幽幽转醒,见侍药之人是青鸢,只是叹息一声,再无话讲。 君臣默坐了片时,青鸢郑重劝言,“我王当迎帝姬为妻。此是蔚室莫大荣光,是东越永昌之道!” 蔚朔躺回榻上,合起双眸,漠然回道,“兄长该回初阳城了。”停了下又言,“非召,莫再入朝堂。”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05) 妘楸听闻越王突发急症的消息时已近日暮,她匆匆赶来,见蔚朔正枯坐在书案前寂寂发呆,见了她来,忙撑起笑容,略带窘迫言道,“不小心跌了一跤,擦破了皮肉,并无大碍。”说时抬手抚过额角阵痛,他知道脸上的伤痕是藏不住的,能藏的也只能是心底的焦灼。 妘楸移步案前,与他同席落坐,扳着他的下颚在他脸上看了又看,最后轻快道,“算不上大伤!用药得当也未必留疤。断不会折损阁下绰约风姿之半分!” 蔚朔忍不住笑,头顶阴云仿佛散了大半,依稀似有艳阳拂身。 “吃过东西?”妘楸轻轻问说。 “药汤就喝饱了。”蔚朔直言,想了下唯恐惹佳人忧心,又补说,“现下不饿,晚些再说。你呢?” “我饮朝露,明晨再说。”妘楸笑回。 蔚朔又笑了。知她素来言语俏皮,也知她从不矫揉造作,饮食起居断不会亏了自己。 二人静默着坐了片时,妘楸又问,“不如今晚随我回琅华殿?” 蔚朔怔了下,心里又喜又惊。琅华殿是他辟给妘楸的住处,只因当下名分未正,他也未敢唐突造次有半分逾礼之举。虽也终日流连她的宫殿,可是从无留宿之请,每到日落必主动离去。 蔚朔看了看外面天色,猜度着妘楸的用意,小心道,“天色已晚,我若是现在去了,再回就难。” “那便不回了!”妘楸爽快答,先已起身,回手又拉蔚朔,“我学做了你们的几样点心,未必好吃,却然好看。你去尝尝。”一面向外走一面又说,“我今天去了鹿苑,未想你们竟在里面栽育好些药植,便摘取了些,熬了几副汤药,你顺便也尝尝。总好过你们宫中庸医的那些苦方!” 蔚朔任由她牵着去,轻声更正她的措辞,“可否不要再‘你们’‘你们’,说了多少次,是我们!” 妘楸回头看看,未做回应。走出不远,又轻声道,“我来时遇见你们……我们的大将军……” 蔚朔听出她话里的调皮,可已顾不及说笑,只关切道,“他有难为你?” “他说:就此别过,永世不见。” 蔚朔脚下顿了顿,仍旧继续前行,“还说甚么?” “要我好自为之。说‘但有祸国殃民事’,他‘必倾举国之力伐之’。” 蔚朔不语,却再次停下脚步,站在廊下,进也艰难,退也艰难。 妘楸又言,“青鸢还说,你若不能迎帝姬为后,必会开罪天子,必为东越招来不可估量之祸患!” “放肆!”蔚朔怒责,“他何敢与妇人议政!祸患祸患!在他眼里寡人治国皆是祸患!娶妻是祸,不娶是患!张口闭口只道东越必得因寡人而亡国!独他一个忠臣良将!独他一人能留名青史!” 蔚朔一通怒吼,才醒觉眼前只是无辜人,忙定了定神,撑笑道,“你不懂朝政。不必听人妄议。” 妘楸如何不懂。他为她已背负了满朝臣子的责难,而今又添上玉室的算计,重压强权,他又还能支撑多久?东越若真的因她而生祸乱,此非她所愿。但若能使玉室埋下后患,她必乐见。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06) 越王索性不早朝了。这是他目下所能想到的应对群臣“围攻”的唯一方法。 自天子御使抵达越都,自大将军青鸢被逐回边城,东越朝堂就愈发混乱。有身出青门专为大将军抱屈的将臣,有欲攀连天家姻亲从而荣耀蔚族的宗亲,也有世受君恩真的想助王上一臂之力的相令。各派势力割据朝堂,你争我吵,你喧我闹,人人都有力争之“理”,个个皆有忠君之“论”,朝呈奏疏,暮探宫闱,扰得越王即使装病也难得清净! 此间最急的还数帝都来客,御使大人。自抵城那日与旧疾缠身病病殃殃的越王匆匆一瞥之后,他就再未得着越王的任何消息。派人探听,只知是病着,竟有几分生死不明的意思。如此一晃过了数日,御使大人愈发焦躁,这样耽搁,他越王倒是养病还是出殡啊!还是藐视天家? 就在这时,驿馆的访客开始络绎不绝。先是几位宗室老臣,携了各样珍奇宝物前来拜会;接着是朝堂首辅重臣,亦是锦罗玉缎、金丝银器皆背负上门;然后又有将臣来拜,兽皮鹿角整车拉来;最后是名门士族,也递了名帖,奉了礼品,恭维攀附之辞令不输宗亲朝臣。 御使收礼收到眼花缭乱,偌大的驿馆已堆叠不下,他不由得悠悠叹说:“越人重礼,果然如是!” 自此也不思谋会见越王督办联姻之事了,倒整日算计着如何能将这满院的珍宝贵礼运回帝都。 越王则终日流连琅华殿,不问政务,不见朝臣。纵使宗亲入宫探病,亦是装死躺在帷内,唤也不应,催也不动,如此几回也没人再来探视。都深知君上这是开始耍赖了,谁也奈何不得! 这日,越王属实闲得发闷,便拣了几本奏疏懒懒翻阅,忽得几行字映入眼帘,不觉眼前一亮——“臣不才,已使重金笼下天家御使,此人或堪用途。我王于立后之事心意为何,当借此人立下决断,偃盖沸议,使成定局。惟如此方可令朝堂安之,王庭悦之,治国诸策方可顺之。” 越王大喜,此方谓忠臣矣!解王之忧,疏王之困,难得之谋臣!再看署名,相国书台,程翰。 越王即刻“带病”召见了此人,细问才知,此计谋原是出自相国之意,老相国实不屑御使品行,更不屑收买傀儡,但为着稳定朝局又不得不使些计谋,故才支使出一个小吏,假手操盘。 “相国之意,我王娶妻确是家事,不该受臣子左右,成为众家谋利攀贵之手段。然君王情意固然可贵,朝局稳定亦是治国根本。我王若想以云氏女为后,必须平衡天家之媛与青门之淑,二女非尊即贵,王欲兼收实非良谋。王欲拒之则须行以良策,极尽安抚自卑之能,方得善终。” 越王重重点头,“相国知我!相国协力之恩寡人谨记。你且回去告知相国,寡人意决,迎云楸为妻,拒帝姬之姻,至于鸾儿妹妹……全凭她意思,她若肯,则迎为侧妃;若不肯,也由她!” 程翰叩首答,“小臣领悟,这便回去告与相国。另相国嘱咐,我王若拒婚天家,便不好再亲往帝都朝拜,免生异端。当擢选一宗室,代我王向天子陈情。此人当伶俐机警,识时务知进退。” 越王左右思顾,想到当下宗亲中堪用之才实在少之又少,一时也挑不出合适人选,只能暂且敷衍过去,一面等相国答复御使之计,一面再慢慢斟酌人选。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07) 越王得了相国助力,便以为迎娶妘楸为后已十拿九稳,一时真有大病初愈精神换发之状!虽依相国叮嘱仍未入朝议政,然对相国使人奉上的奏疏却是一本不落、严谨仔细的皆予批复。 妘楸为此笑他,“山中驯服野兽有一要决,便是要顺毛撸!你们这位相国是深谙驯兽之道啊!” 越王晕才得省悟,相国用心原是顾念朝政不荒、国策不废,故而才哄着他这样也行那样也好! 可是管他呢!相国先管治国,君王先自齐家!各取所需!待家事顺了,邦国之治自然也顺了。 妘楸又端来汤药,置于案上,令道,“喝吧。新煮的,又多加了几味甘果。不甚苦了。” 越王眼不离卷,随口应着,“病已痊愈,不必喝了。” “如此,你今晚便可搬回自己寝宫了!我这便使人去为你收拾枕席……” “慢慢慢!”越王急忙一手扯住妘楸衣袖,一手拾起汤碗仰头喝尽,“伏案久了,确还有些头晕!” 妘楸带笑落座,又在他脸上寻看良久,才道,“确是好了!再无须汤药。今晚就搬回去罢!” “你这女子!”蔚朔佯装嗔怒,“我日里夜里是为谁人操劳?你倒狠心,说逐客就逐客,就不念半点同榻之谊?”他说的同榻是她睡榻上他睡榻下,最多算是邻榻。可纵是这样他仍以为自家卧榻比不得佳人的地榻暖和!他仍就喜欢终日赖在这里喝那些一罐苦过一罐的草渣药汤! 妘楸并不领情,“你且莫说是为我!我原不稀罕!你若当真是为我,趁早休了此心!” 蔚朔自知语误,忙赔笑道,“是为我自己!为我自己得贤妻,宜家室,兴家族,强邦国!” “我原也没有那样本事……”话讲一半才省悟这样说便是认了已是他妻,不禁自嘲,一笑置之。 “委屈你了。闹哄哄拖沓这么久,事情才算是有了些眉目。”蔚朔诚挚致歉。 妘楸只是笑笑,默声不语。与此事上她既未求进——从不曾妄议反对立她为后的臣子;也未言退——更未说过‘不求后位但求真心’这样娇柔造作之言。这件事上,她更像一个陌路人。 从始至终的漠然旁观,不置一言,似乎举国之争皆不关已!世人所道云氏之女并不是她妘楸。 “你是否并不情愿做我的王后?”蔚朔又见她一副寡淡无谓模样,终于张满勇气直言质询。 妘楸仍旧笑笑,目光瞥向别处,良久才缓缓道,“近来读你们的书,见到一句话——‘素履所至,或非所愿;然既来之,何不安之’,讲得是怎么个意思?” “你所愿为何?”蔚朔诚意询问,妘楸坦言,“寻一个人。” “怎样个人?”蔚朔十分好奇,妘楸简言,“千古一人。” 蔚朔苦笑,“那自然不是我喽!然‘所愿未及,安之可及’。既是如此,你尽管在我这里安身,若世间真有你要找的那‘千古一人’,待他年有讯,再去不迟。” 妘楸不响,此事于他显然不公。他年若久远,她亦不过敷衍度日;他年若咫尺,她提步便去。 “我只是不想你受颠沛流离之苦!“蔚朔轻语,惟怕卑微至此仍留她不住,又苦劝,“天下之大,寻人何易?况乎‘千古一人’。”他甚者不敢问寻“千古一人”作何?既知自己非她良人,心碎如碾。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08) 蔚朔面对妘楸的心有旁骛也只能自我安慰:她至少坦诚相待!总胜过那些虚情假意虚与委蛇! 他完全知道自己的份量。若非有王权加持,他在她眼里一如草芥,甚者比不过那两只狼崽! 妘楸对越王的深情不是不感念,可若说一生一世共他一心一意齐家治国,这在她确实难为! 这一世,她不止是要安一己之身,还要保族人性命,续巫族生机,而这些都非越王可以助力。 蔚朔还是搬回了自己寝宫,他觉得总要长点志气,不能总是卑微如仆。他还决定要励精图治,做不了那“千古一人”,做个留名青史的贤君总还可以罢! 此君励精图治的第一件事,就是千挑万选定了替自己朝拜天子拒婚帝姬的使臣——蔚拓。 蔚拓也感觉到,自大瑶山平乱归来,他家祖坟就开始冒青烟了! 大将军那里未记他一丝战功,王上却是亲点了他调入都城,擢升为南军司台令,领护城军千众,守护王都南门。他耀武扬威了一个多月,又一道王谕传来,晋他为中廷都尉兼礼司少卿,掌宫门防务,可佩剑行走宫廷,可代王出使他国。还令其接旨后直接入宫,不得耽搁! 蔚拓这回得意不来了!他机灵乱转的脑袋闪过一俗语: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猜度着王上如此器重倒是想让他逞勇何事?可别再步了白猿谷三千王军的后尘!我王属实不太英明的样子! 所以当他竖着耳朵听完越王所委重任时,不由当庭质疑,“我王胆敢拒婚天家?如果天子震怒,那是不是臣就回不来了?就会成为天子手里那只儆猴的鸡?!” 陪坐一旁的妘秋忍不住笑出了声,越王正襟危坐,斜眼觑之,以示威慑,妘楸只能低头掩笑。 越王教训蔚拓,“寡人既然选了你,那就是相信你之所能……” “别!别!”蔚拓清醒且及时地截断了越王的吹捧,“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臣识字数目尚不及我王随便一个宫人!平生所读书册垒起来也高不过我王一只木枕!微臣投在大将军麾下以前不过就是个街痞流氓,父亡母丧,族人唾弃,可知我不是甚么好人……” “你现下是寡人亲点的礼司少卿!” 蔚拓脑袋摇的像拨浪鼓,连声说,“臣不配!臣不敢!” 越王恼了,“蔚拓,你这是要抗旨吗?” 蔚拓这下倒镇定了,“王上是要杀我吗?看在宗亲份上能不能赐臣毒酒?臣是听闻天子朝廷里杀人花样可多了!要么油锅烹杀,要么五马分尸,好点也是腰斩当市!臣可不想死无全尸!” 蔚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千挑万选的心腹之臣竟是个孬种!“尔之存世实在有辱我蔚室威名!” “我王放心,臣之子嗣断不敢再姓蔚,随他娘姓!”蔚拓叩首道,恨不能即刻脱离蔚氏宗籍。 妘楸为这一对君臣也是笑到不能自己,想是耍赖之能事应该无出此君臣之右者了! 蔚朔本就着恼,愈发忍不得妘楸的“没心没肺”,不由嗔道,“终日只会嬉笑!还不知我为谁人?”想想这话原是说过,可人家并不领情,不觉又添一段懊恼沮丧,只剩怏怏闷坐。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09) 妘楸终究不忍。做王做到蔚朔这份儿,实实是我见犹怜!众人皆欺他,她再也不好坐视不理。 听着这对君臣又争论起天子的仁德与威厉,宽和与冷漠,严明与苛责,一个褒,一个抑,最后蔚拓辩说不过,索性又耍赖,“我王既以为天子乃宽仁之君,何不自己直言拒婚帝姬一事!且看天子是能大度到准许我王另立王后,还是一道御旨诛尽其他所有后位人选!” 蔚朔也失了耐性,拍案到,“尔为臣子,不能为君上分忧,却强词夺理只知一味拂逆上意……” “我王何尝不是!玉室欲联盟东越之心昭然若揭,都舍得拿帝姬下嫁,我王却还敢拂逆上意……” “你住口!”蔚朔断喝,“要不是看你与寡人同宗,还真是……”他左右顾看,似要寻个器物打人。 妘楸只好出言抚慰,“既知是同宗,就该知他别无二心。蔚拓所言皆是实情,畏惧天威临身是实,畏惧遗祸东越也是真。你身为君王,委臣以重任,自当授臣以良策,方能称为贤君吧?” 蔚朔余怒难消,“何为良策?你有良策?良策皆出自寡人,养臣何用!只为听他们乱叫吗?” 妘楸笑笑,语意和缓,“相国不是献有一计,教你称病不出吗?且那使官也见着了你病怏怏昏沉沉的样子,何不将计就计,一病倒底!那天子玉鲲为妹择婿,自是要选个康健威武的……” “不可直呼君上名讳!”蔚朔无奈叹道,“不是教了你礼制规矩,且劳你费心,仔细用起来好罢!” 妘楸斜眼觑过,有意强调,“那位玉家天子!若知你蔚朔!是个四体不健一身病骨、终日卧榻三餐凌乱、药汤为饮药渣为食、生不能举命不能久的废人一枚,那他为人兄长者,也该为自家亲妹好好思量思量!养在帝都终老都好过嫁你个病鬼郁郁数载,仍免不了丧夫之痛!” 蔚朔总觉这话听着不那么好听,感觉像咒自己,“可以说寡人有疾,可也不至于如此不堪罢?” “那怎么说?夸耀你威武雄健,矫劲能为?日食八斗,夜寝十美,可绵延子嗣至覆及百陌?” 蔚朔忿忿盯着妘楸,又窘又恼,“你可好说句正经的!甚么夜寝十美绵延子嗣,岂是女子言辞?” 妘楸笑道,“女子该如何言辞?许你们做得竟不许人说得?” “我做得甚么?!你几时见我夜寝十美……” “难道你也不绵延子嗣?!” “放肆!”蔚朔猛地拍案,把看热闹的蔚拓先吓了一抖,越王自己也吓了一跳,他从没想过要吼妘楸,今时情急凶了几分,他顿感又愧又悔,忙查看妘楸神色,想着该如何缓和缓和。 妘楸似乎不以为意,轻笑道,“便是放肆了,以后少不得还要放肆。若担不得,逐我出去便是。” 越王本想即刻回句“担得担得”,可是看见蔚拓一副窥私探奇的神色,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 “夫人所言你都记下?天子面前便依此复旨。反正那御使已被相国以重金笼下,你与他同去再稍加疏通,他既得实见,又得真金,自会附和你言,添为人证!天子不疑,则此事无险。” “不疑只是其一。”妘楸续道,“悦之方为大安。毕竟天家颜面受损,尔等当献至宝以弥补之!” “何为至宝?”蔚朔追问,“帝都为天下之心,天下珍奇莫不流向帝都,天子怎样宝物不曾见识!”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10) 妘楸笑笑,也在思量倒底怎样宝物是天子不曾见识!甚么样的宝物可以勾其魂魄,惑其心志,扰乱玉室江山的统治!思来想去,大约只有美色!活色生香,非俗人可为,也非凡人能抵! “都说帝王心术似波诡云谲,为封臣者若想久安长乐,就该在帝王身边布以耳目与喉舌,耳目可代察帝王之色,不使封臣之行止越雷池一步;喉舌可代进精忠之言,不使封臣之忠义埋没半分。如此有上下沟通之渠,方可得天地人和之盛景。你们说呢?” 妘楸一番议论听得蔚朔目色微凝,面色沉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你这样看我做甚么?”妘楸依旧笑颜温婉,“罢了!我实说!这些不过是自你们的书上学来的!我现学现卖,原是班门弄斧了是吗?所以你们在帝都,在天子身边早已布有耳目是吗?” 蔚朔未答。蔚拓却忍不住道,“四境封王谁没在帝都布有耳目!可那也不过是养个人白吃板罢了!你当谁人都做得了天子?那是玉室!夫人得空再去翻翻史书,我记得有这么一句话评说玉室:腹藏千壑而色比凝雪;胸有万涛而气若春风!是说天子谋策从不外显,喜怒绝不外露!还有一句:赤狐有志,未必篡得玉室江山;神猴有灵,未必夺得天家金銮。二妖配偶……” “住口!”越王喝止,“你哪里读的史书!野人杜撰!污言秽语!当心治你个谤君之罪!” “我说狐狸和猴,关君上何事?”蔚拓争辩,“就说这赤狐与神猴是人间顶聪明的尤物了吧!赤狐能诱上古之君灭上古之国,神猴敢闯天帝之瑶池争得与其平坐,可就是这两尤物的配种,也休想篡夺玉室江山之半壁!你就说这玉家的天子们,一个个多精明罢!” 妘楸忍俊不禁,“被你这样一说,玉家人的形象委实出神入化!” “你还敢帮腔!”蔚朔急道,“帝都有我等之耳目,如何不知越都也有天子之耳目!休招祸端!” 妘秋笑笑,“天子既有此绝智,就更要献个美人侍奉左右,使其悦之信之,亦使东越安之久之。” 蔚朔哼道,“天下美人以召国最胜!你知召王每年往帝都送多少美人?你知那些个美人最后身陷何地?寡人自问东越无这等倾城倾国的好颜色!也断无拿妇人之命换江山平稳的‘智谋’!” “美人之美不在于皮。醉心之计亦全不在美。召国或出美人,却未必出玲珑剔透的精灵人物……” “我东越也出不来这玲珑剔透的精灵人物!”蔚朔再次喝止,“你无论有何妄想,且歇了罢!” 妘楸垂首浅笑,抚弄着越王书案上一枚虎头镇纸,思量着后面的话要如何说才能不显突兀。 蔚拓却听出了端倪,眼睛睁得溜圆,“夫人之意是要自荐?我王不能足你,你竟要高攀天子?!” 妘楸怔了下,微露窘迫,自嘲道,“如此,也算为你王解忧罢!一则可平拒婚帝姬而惹下的天子之怒,二则可免东越朝堂的立后之争,三则,我即去了,便只剩青鸾姑娘,后位自然非她莫属。至此方不误蔚青两族世代联姻之盟,也可全大将军忠君护国之志!实谓一举三得!” 蔚朔目色阴郁,定定看着妘楸,冷言质询,“你是当真?还是说笑?” 妘楸笑答,“我等困坐于此从晨时议到黄昏,难道都是说笑?”越王闻言忿忿起身,拂袖而去!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11) 蔚拓看看门外天色,果然已近黄昏。看来今天是当真也罢说笑也罢都议不出个所以然了! 他见君上已去,便按揉着坐到麻痹的双腿,缓缓自席位上起身,向上拱手道,“宫门落锁前我还得赶回司防台,今日所议……须待我王真正有了良策再重做定夺吧。”说完要去。 妘楸唤住他,“你不以为我方才说的即是良策吗?” 蔚拓笑笑,学她方才语式答言,“如此,你是当真不知我王心意啊!一则,我王为谁拒婚帝姬?二则,朝堂争议立后数月之久,我王为谁力排众议、怒斥群臣,已至急怒攻心摔下王座!三则,夫人也知青门与王室俨然一家,我王又是为谁驱逐了大将军?夫人所谋,若真是说为我王排忧解难倒也还可稍慰我王心意。可是,我们都知道,夫人所谋,意在高位,而非报恩!” 妘楸不响。她是明知如此,却偏要那般!此去确实无关恩义,她只想以素履踏遍玉室江山,只为寻那“千古一人”!纵是不得,若能搅乱玉室天下、覆灭了玉室江山也算不虚此行! “夫人心思,我王与我一眼识破,何况玉家天子。”蔚拓又言,“凭夫人之天真,在那深宫幽庭绝然活不过一载!莫说取悦天子,只怕帝后面前都无你立足之地!你知我朝谁家女子能为帝后?那是开朝帝君、累世贵族、伏白一脉的女子方有此荣光!此皆是权利旋涡里轮转数代、权谋之术刻入骨髓的富贵之家!传言当朝伏白后量狭善妒,皇帝即位至今也不过才得东西二宫,再加上她这位中宫皇后,后妃三人也仅育得皇子一人,偌大的皇族宫殿皆只得尘埃封室!” 妘楸默声听着,后又窘迫笑笑,顾左右而言他,“你一个小小军吏,哪里知道这些?” 蔚拓笑道,“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有人做得,必有人议得!就说夫人出身这事,大将军虽则三令五申断不许军中议论,但有言及半字者诛杀满门。然我敢断言,此事也就瞒个三五年,最长不过十载,此事必为外人知。若是再传进天家耳目,那便是大将军所称亡国之祸。” 妘楸笑意凝结,又复最初时的清冷。三年五载能做甚么?族人可寻得到落脚之地?最长十载又能做甚么?自己可寻得见那“千古一人”?世人能否接受巫族?玉室肯否放族人一线生机? “夫人若肯一心一意诚待我王,与我王同心协力护卫东越,那么往帝都这趟差事……”蔚拓稍顿了下,又再仔细掂量了几番,才郑重道,“纵是冒着被活剐烹杀之险,我亦愿为夫人走一遭。可夫人若是别有所谋,我东越君臣当真爱莫能助!至于将来再见,我王暂且不论,东越万千将士并大将军必是站天子一边!只怕,也非夫人孤弱之身能敌!” 妘楸本是端坐在越王的桌案后面,此刻只觉乏力难支,向前倾身,抚了抚案角,顺势撑住额头,半边身子已塌陷。这件事是否真的是自己想天真了?此生当真只能困守一隅了吗? 蔚拓话已说尽,转身退去。 妘楸默然静坐,直到殿上乌黑一片,也并无一个内侍宫女进来添灯。在越王宫殿尚且有人施以颜色,何况是静水流深的天子宫廷。若无长袖善舞之功,再无谗言媚上之才,何以侍君王?!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12) 妘楸兜兜转转找到蔚朔时,顿感流光拂衣,华章溢彩;暖意罩身,和煦生辉。 而这并非来自蔚朔的殷勤问候,而是他宫殿上的烛火通明与歌舞升平。 蔚朔大约是在赌那”夜寝十美“的气,还真就召来鼓乐丝弦并十数名舞姬,正酣畅淋漓地大演歌舞。见了妘楸,也再无先前的喜悦欢脱之态,只是漠然扫过,便依旧倚座倾杯,佯装观舞。 妘楸穿过层层舞者,来到蔚朔案前,略低了下腰身,仿佛向着座上拜了拜。蔚朔不觉一诧,眼底有流光浮过,此样情境先前是从未有过,她清冷孤傲恨不能使整个王宫拜她,今日如何会……当是幻觉!又见她绕过桌案,理所当然地往自己身边坐了,似乎那个位置已非她莫属。 蔚朔仍不理睬,只怕与她衣裙相绊还特地向另一边移了移身子,招呼侍女再次斟酒,一面痛饮佳酿,一面尽赏乐舞。卿若无心我便休!好歹是一国之君,断无再与她阿谀献媚之理! 妘楸也不说话,只静静坐着。想自己方才已“行过礼”了,算是为之前种种妄念致过歉了,再要卑微求全可也不是我巫女妘楸了!东越之地,我若属意便留之,若无意大可弃而去之! 二人僵持着,都各自注目着大殿中央的喧嚣舞乐,谁也没有先说话的意思,甚者看也不看对方。如此,竟也接连三支舞曲演尽。乐师奏说,“近来未作新曲,以上已全数演尽,请王旨意?” “那就重头再演一回!”蔚朔令道,摇了摇杯中酒,人已是七分醉意。 于是,鼓乐起,弦乐和,舞姬重又列阵归来,舞长袖,扭腰肢,将方才舞姿又从头复演一回。 妘楸终是坐得倦了,斜眼觑了下蔚朔目不转睛的样子,只觉好笑,奚落道,“好看?” 蔚朔挑眉扫她一眼,故做陶然状,“好看!甚是好看!” 妘楸哼之,语意讥讽,“可知你也未见过好的!” 蔚朔顿时恼了,多日来的郁闷隐忍、苦恼焦灼,终在这一刻爆发,恨声道,“独你见过!独你最好!你是天神下凡仙子临世!你是赤狐转世倾城倾国!独你绝智绝美,天底下就没人敢与你比肩!谁人都不配!”正说着却见妘楸起身离席,径直往大殿中央走去,还当她就此离去,不免又添急躁,跃起大喝,“你去寻你的‘千古一人’罢!去罢!出了这殿休再踏足我越土半步!” 妘楸忽然站定,回头来看,目光清冷注视着蔚朔。 蔚朔只觉心头一颤,悔意陡生,痛漫肺腑,很想再补一句“方才都是说笑”,可是喉咙哽咽,不争气的双眼亦水雾迷蒙,只隐约看见众彩衣散去,只余她一人,孤零零站在大殿中央。 忽地,鼓声动,若春雷滚地,唤醒万灵;接着一声丝弦铮錝,若春溪澎湃,汩汩跃过山涧。 蔚朔醉意痛意顿时去了大半,擦双眼凝神注看,却见一抹白衣若云鹤乍起,白羽扬之,流影随之,飘飘然如翔云端,飒飒然如临大风!袖起,似流云翻涌;袖落,若雪幔舒卷;旋身如游龙惊走,回眸似迷鹿知返!真真此景只该天上有,何时拟作眼前梦! 越王呆呆看了半晌,如坠梦生,如入幻境,不觉间移步趋向妘楸。既得佳人兮,倾国何所惜!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13) 佳人肯顾我,宁死也无憾!蔚朔抱住妘楸的时候做如是想! 他似乎早忘了自己为她已死过一回。如今骨缝间的疼痛还在,他却是伤疤未愈先忘了疼。 妘楸伏在他肩上微微喘息,才知自己气力真真大不如前,若再陷人间险恶,还真就寸步难行。 蔚朔借着酒力开始悄悄拨弄她的发丝,温热的唇轻轻擦过她纤纤玉颈,一点点寻觅着她肌骨清香。妘楸知他醉酒,本想将他推开,他却将手臂环得更紧,恨不能将人嵌入自己的骨骼。 妘秋轻笑,“蔚朔,你知你在做甚么?”又附向他耳畔低语,“我是巫族。你当真要以巫女为妻?” 蔚朔动作僵了下,伸手抬起她面颊,深深凝视她双眸,郑重道,“只要你应许,纵是赤狐转世,寡人亦甘愿以国为聘,迎为我妻,生死与共,兴亡不悔!”说完仍要吻下去,从眉间到唇边。 妘楸再未抗拒。既来之则安之罢!道阻且长,非孑然之身可披荆斩棘觅得正道。且行且待吧。 几夜欢愉,缱绻非常,越王自视夙愿得尝,平生再无所求!可转头就攀着妘楸央告,“若能得子嗣,立后之事便可名正言顺!你知那些朝臣们盼王嗣倒比我这个要做父王的还急百倍呢!” 妘楸被其拥裹在怀里,全然动弹不得,意懒神倦,不经心地问说,“泥捏的可以吗?” “能动吗?那必得捏个聪明伶俐的!才好治住那干朝臣!既然要捏,索性再捏个公主出来……”话未讲完,见妘楸已笑到瘫软在怀里,才知又上她当,自嘲道,“总唬他人勿信,自己倒信了!” “你是非得做实了我妖行邪术的罪名才肯罢休!”妘楸说时挣扎着便要起身。 “哪里去?”蔚朔连忙将人扳倒,下颌抵向她耳边哄笑道,“要知子嗣之事非勤奋不可达也!” 妘楸羞笑,回说,“此皆命数!不若我先替你们蔚室卜了卦来,且看有无,你再勤奋也不迟!”边说边挣开蔚朔的钳抱,移身下了卧榻,又补一句,“兴许呢——还能免了你空勤奋!” “休得胡说!”蔚朔佯装嗔怒,“再有,不可再你们我们!你如今已是越国妇人,怎好再分彼此。” 妘楸微微立目,蔚朔立刻改言,“你是我东越王后,王与后当与国一体,共治邦国,共护子民!” 妘楸讥笑,“是了!终日苟居卧榻可治不了国也护不了民!眼见日上三竿了!王也好治国去了!” 二人唤来侍女,正各自洗漱更衣,却听外面传报,“雯若公主叩请入宫见驾!现跪候于南门。” 越王大惊,“雯若妹妹?她怎么来了!”继而省悟——这必是替青鸢来做说客的!争夺后位,青门岂肯轻易作罢!赶走了一个大将军,又来一位将军夫人!真真难缠!真真头痛! “就说寡人重疾卧榻,无力召见!令其先回府休息,另候旨意。”蔚朔又脱去外袍,重回榻上。 妘楸见了也是哭笑不得,耐心劝抚,“可是嫁与大将军的雯若公主?那定是自边城归来!千里奔波回了母族,你这个兄长不迎于门也就罢了,怎好再拒之不见?她该是你唯一至亲了罢?” 蔚朔心生愧疚,可依旧难平怨气,“她必是受了大将军唆使!替他初阳青门来鸣不平!女子女子!寡人最恨女子哭闹,偏我这个妹妹惯会这些伎俩!幼时就不少受她钳制!如今又来了!” “那我若即刻哭闹是否也能钳制了王上?还是你慨然大方地自去相会?”妘楸问说。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14) 雯若公主,小名彩儿。蔚朔庶出之妹,十六岁下嫁初阳府,为青鸢正妻,育有嫡子一位。 蔚朔经不住妘楸半哄半吓,还是亲往南门迎接这远嫁的亲妹了。正所谓此是他在世唯一至亲! 不来倒好,来了着实大吃一惊。只见原该华服重撵的王室公主,此刻身着粗布素衣,无钗无冠,领一位与她同样是粗布陋衣的小小少年,再无其他侍从,便这样孤零零伏跪在宫门之外。 蔚朔远远见了,又急又慌,快步奔至近前,先斥左右侍卫奉主不周,又急忙去搀地上的亲妹。 雯若却叩首颂道,“初阳府青蔚氏,领嫡子青澄,代夫君青鸢向我王请罪!夫君秉性刚直,不意触怒王威,我王但有责罚,青蔚氏愿一人承担!还望我王念两族姻亲之故,恕过青门。” 此境无论是诚意还是手段,都使越王不忍。他竭力想扶起雯若,半是嗔责半是愧歉劝说,“这是闹甚么!寡人何曾责罚大将军!大将军又何罪之有!你不要误信谣言,我与兄长都好好的!” 雯若仍跪着不起,哭诉道,“可是大将军被我王逐出王都,还说甚么永世不见这样决绝的狠话!大将军自回家中,茶饭不思,寝卧不安,终日只是唉声连连!愁苦几胜流离之难民!我夫何罪,不能见容于我王朝堂?青门何罪,累世功勋竟受我王这般离弃?臣妹惶恐,不敢偷生!” 雯若的哭诉使蔚朔一壁自责懊悔,一壁不胜其烦,他看向跪在一旁头埋地臀朝天的小小少年,笑意漾开,伸手一把提进怀里,使其坐在自己臂弯上,宠溺道,“澄儿!见了舅舅怎么不说话!” 少年撇撇嘴,满脸困倦,“舅舅,澄儿只想睡觉!好困啊!”说着就抱住蔚朔脖子,趴向其肩头。 蔚朔打趣道,“澄儿可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了,几时生出这等娇气?” 少年搂着蔚朔,小声道,“澄儿昨天陪娘亲入城,娘亲不要车撵,澄儿陪着从城外好远一直走到王宫,足足走了一夜!娘亲连块糕也不许我吃!就灌了我一肚子凉水!” 蔚朔被彻底打败,少年的几句童真之言可谓正刺其心府,若说他之前还反感雯若的哭闹伎俩,如今也只剩下感其至诚了,再仔细看她娘俩的风尘仆仆,残履泥裳,便愈发心疼愧疚。 “兄长还好?”蔚朔言语柔软了许多,自责道,“寡人使他受屈了!自会拟亲笔信函向兄长致歉,解他愁苦!你也不必得理不饶人!我先问你,鸿妹、鸾妹都好?家中各宅皆安?起来说话!” 雯若只抬起头,仍旧跪着,“鸾妹听闻我王另结新欢,心中属实落寞,郁郁寡欢几日就病倒了。” 蔚朔急道,“她既病了你不近前照看还敢弃家远走到处招摇!府上谁人看顾?谁人料理上下?” “反正又不是臣妹主家。”雯若怨声幽幽,“夫君不安,臣妹惶恐,初阳府更无我栖身之地!” “青鸢敢欺你?!”蔚朔听出雯若话里藏话,不由惊诧。 “不曾!不曾!”雯若急忙明证,眼圈却又红了,仰头央告,“王兄岂不知我难处?我一个庶出的公主,却做了大将军的正妻!也不只是蔚室亏欠青门,就是我自己在初阳城也抬不起头来!” 蔚朔叹道,“事到今日你还念叨这些!蔚室自认欠青门一个嫡公主,可当初兄长也是甘愿……” “那就迎青鸾为后!”雯若举头央求,“青鸾若不能入主中宫,蔚青两族世代情义便就此断了!”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15) 玉室帝姬,天子之妹,玉蛟。青门嫡女,大将军之妹,青鸾。云家女子,来历不明,云楸。 此三者皆列越王后位之选。三女背后则是皇权、兵家、封王各方势力的角逐,可谓暗潮涌动。 越王对由此引发的种种朝堂纷争早已疲了,索性充耳不闻。谁说要娶谁,有本事就自己娶去!反正他自管蜗居于深宫暖榻,共妘楸过他的华年锦时。雯若公主的苦情计也未能撼局面丝毫。 这天,他又兴冲冲回到琅华殿,拉住正在庭院内配置花茶的妘楸,雀跃道,“猜我得个甚么宝?” 妘楸放下手中竹筒,笑回,“莫不是长生不老药?还是起死回生丹?见你终日忙碌可有正事?” 蔚朔强拉她要回殿上,妘楸拂袖道,“做甚么鬼鬼祟祟!甚么宝物拿出来就是!当我没见过!” 蔚朔赔笑,只好令侍女捧来厚席铺于门阶,哄着妘楸在阶上坐了,这才从袖底拿出一只卷轴,搁在妘楸膝上,将其缓缓展开,欣然道,“我请了城中最好的工匠与画师,费时七个昼夜,终得这副锦绣宫宇图!你瞧,这亭台轩榭、廊房庭院,还有大殿上的飞檐拱梁、画栋琉瓦,描得多精细?还有这里,你最喜欢的鹿园,我令他们又添了许多嘉木蕙草,是否更显繁盛?” 妘楸蹙眉看着膝上的锦绣画卷,巍巍然好一片琼楼玉宇,彩彩然好一派阆苑仙池,所谓人间繁华不过如此罢!她看向蔚朔,稀奇道,“这有何用?若为大梦怎不将你自己也添入画中!” 蔚朔笑道,“此谓工匠图。依照此图,工匠们便可修出同样的宫殿!寡人要为你重修越王宫!”说着又指图上某处,“尤其是中宫重华殿!寡人要将它修筑成天下最最锦绣绮丽之宫殿,做为赠予你的封后大礼……”他讲得眉飞色舞,仿佛巍峨宫室弹指可成,最后又问妘楸,“你可欢喜?” 妘楸看着那锦图许久未言,面色却愈见清冷,最后幽幽叹道——“好精致的大笼啊!” “大龙?”蔚朔疑惑,解释说,“龙乃天子之物,封王不可随意雕铸……”话讲一半,再审看妘楸神色,这才省悟其所言,不由心意暗沉,顿失彩烈颜色,“你是说我筑了一只大笼只为囚困你?” 妘楸不响,推开膝上画卷,起身去了。剩下蔚朔一人颓然于阶上,怒有几分,恨也有几分吧。 他近来心血全然耗费在这张宫宇图上,指使近臣宗亲,令其遴选城中最好的画师,暗访民间最好的工匠,召集入宫,辟以文房,共谋共策,事不惧细,景不畏深,耗时多日才得这幅宏图。兴冲冲捧来佳人面前,只为博她欢颜,只为获她真心,不想结果却与他企望大相径庭! 蔚朔欣欣然来,颓颓然去,心底生出无限幽怨。只未走出庭院,又忿忿然折身向回。 来在妘楸面前,挥手打落她手里精挑细选出的花朵,大声道,“你不喜欢只说不喜欢!再不必这样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好歹寡人乃一国之君!你不悦我,至少也该敬我!” 妘楸自竹箩上抬头,淡定自若地看着蔚朔,回说,“你欢喜自管悄悄欢喜。再不必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你即知是国君,就该思忖治国之法;你若要人敬你,就该先自省何以至德行!” 蔚朔忿言,“既知寡人是国君!就该知寡人之喜悦就是要举国同庆!要普世皆欢!你奈我何!” 妘楸依旧淡然,浅浅道,“自是奈何不得!最多亡国之日为你草席裹尸,乱岗落葬。”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16) 蔚朔怒火中烧,几欲跳起!平生还从未听闻有人敢这样咒他!眼睛都气红了,牙齿几欲咬碎!他握了握拳,几次调整呼吸欲平复怒气,可全然无用。换做旁人敢如此狂悖,必是当即赐死! 他狠狠瞪着依旧若无其事仍对着竹箥精挑细选花朵的妘楸,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妘楸抬头见他一脸青色,知他怒气不小,又缓言道,“敢问王上,这举国同庆是谁人与你同庆?普世皆欢又是谁人与你同欢?是缴付重税以修王城却食不能饱一家之腹的贫民,还是身陷徭役之苦久而不能顾全父老妻小的苦民?你以我之名修筑如此宏大宫殿,劳举国之财,耗举国之力,倒底是要博我欢喜还是想陷我于艰难?你若亡国,青鸢能剥我皮碎我骨,蒸尸炼油!” 一番话总算骂醒了越王,他怔愣许久,反复思忖,满腔怒气渐渐化做满心惭愧,看看手中画轴,又看妘楸,赧然道,“我只是想给你最好的……” “我不稀罕……”话将出口,又想这话并不好听,忙另说道,“我王情深,便是上苍最好的馈赠!不须外物加以佐证!若必然佐证,便是将这东越治理的国泰民安,我也可借力浪得个贤名。” 蔚朔颔首附议,终复笑颜,“楸今日之举已得贤名!寡人明日早朝便与臣子说明事情缘由!” “大可不必刻意为之!倒像做了局沽名钓誉。君兴所在,臣必趋之。君若无兴,事便了了。” 经此一事,越王虽觉满腔深情尽被辜负,可也不得不敬服妘楸的高瞻大智,明睿练达。 “待你有功于东越,此事由朝臣倡议,便会更加顺理成章了!”蔚朔手握画卷,自是不甘心的。 妘楸笑说,“你还期望我上阵杀敌开疆拓土不成?甚么样的功勋配享千殿万阁的供奉!” 蔚朔笑答,“绵延子嗣,承续社稷,丰盈王室,扩充血脉亦算居功至伟!” 妘楸眼波一横,微有嗔色,“这话若要再说就没趣了!你若为着这事‘勤奋’,以后再不必来!” “没有没有!寡人说笑寡人说笑!”蔚朔连忙赔笑殷勤,“对了,相国上书说要宴请御使,以复天家旨意。这个朽人,竟把寡人给哄骗了!先说‘立后乃寡人之家事’,哄着寡人附议他那许多国策,而后却又勾连御使,说甚么寡人小疾,病愈即可议联姻之政!当真可恶!” “你欲如何?”妘楸问。 “还能如何?此事已拖延月余,再若拒之不见就有抗旨之嫌。我暂且去会一会那御使,看如何能笼住他,使他在天子那里替我说说话,能免此联姻,至少也要消消天子怒气罢!” “也好。正可谓‘所闻未必真,眼见方为实’。那御使初来便见你病倒,再会若还见你病怏怏……” “你是说,要我继续装病?”——“也可装作健硕宏伟,蛮武有力!” “我本就健硕宏伟,何谓之装?”——“是!最好让天家帝姬一闻倾心!非君不嫁!非君不婚!” “不不不!为求佳人,我愿萎靡此身,轻怠我名,弃争一世之雄伟……” 二人正说笑,忽有宫人奔来,神色惶惶,扑倒急报,“禀王上,可不好了!澄少主被狼咬了!” 蔚朔一惊,妘楸更是诧然,二人不及多说,急令宫人引路,匆匆赶往查看。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17) 久歌和无暇是灵犀谷狼王初雪的遗腹子,是巫族迁隐他方时有意遗给妘楸的念物。 蔚朔自知这两只狼崽对妘楸而言意味着甚么,虽有青鸢百般阻挠却仍执意将其带回了王宫。起初养在妘楸寝殿,妘楸视它们如幼儿,宠溺了得,竟使它们与自己同榻。这让蔚朔嫉恨非常,便在鹿苑特地开出大片草地茂林,苦劝妘楸将其放养其中,如此偏也助长了它们的野性。 此番青澄被狼崽咬伤着实令蔚朔后怕。他在大瑶山曾见识过雪狼的威猛,再有蔚拓脖子上被天癸印下的两处齿痕,每每见之都觉触目惊心。青澄若为此有个三长两短,他当悔之不及! 待二人赶到鹿苑时,雯若先已到了,正扑在青澄身上泣哭不止,见蔚朔携一女子前来,虽也越人服饰,然只观其眉间气宇、周身气度,便知绝非这世间人物!定是那“妖媚惑上”的“妖孽”!立时起身冲来,忿声道,“都是你这妖孽养得好孽畜!伤我澄儿!王兄可真真是引狼入室!” 蔚朔狠狠瞪视,斥责,“你尽管哭!只休得胡言!若在楸夫人面前再敢冒犯无礼就退出宫廷!” 雯若闻言更是大哭。蔚朔不理,牵起妘楸手臂径自入到廊下查看青澄伤势,见他正坐在地上,半面衣袖尽是血色,刚被医丞擦拭过的右臂近手腕处露出西枚牙印,像极四朵红花绽在臂上。 蔚朔上前抹了把青澄的脸蛋,泪水泥水沾染一手,哄笑说,“人族幼崽对狼族幼崽,竟输了?!” 一句话又惹少年哇地大哭起来,抱屈道,“我说是狗崽,他们非说是狼崽……” “所以非得亲身试了,方始信之?”蔚朔依旧说笑,却将小小的人儿揽进怀里,自是心疼万分。 妘楸也拉过少年手臂仔细查看了,总算松一口气,安慰道,“不妨事。等下去我那里敷些药粉,必能得个极武威的疤!也算是小小人儿又进一岁!” 少年止了泪,好奇地盯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问道,“你就是那个狐狸精?” “放肆!”蔚朔轻喝,面色一沉,唬道,“这话谁教你的?!” 少年大约也知说错了句,要牵累旁人,便低了头,一声不响。 蔚朔转头又斥雯若,“你就是如此教导将门少主?偏信谣言,以讹传讹!整日间满嘴荒唐!” 少年见母亲受训忙辩解说,“不关母亲的事!是林叔叔说的!” “哪个林叔叔?”蔚朔追问,见青澄又低了头,便又唬道,“你不说,我就将他们全部抓来治罪!” “林枫叔叔!”少年似乎是狠了心才得个取舍,又辩说,“林枫叔叔只是说:那狐狸精美艳无方!无人能及,无人争锋。这也不算坏话,都是夸赞狐狸精呢……” 蔚朔又要训斥,妘楸忙岔开,“那你回去可要替我谢你林叔叔谬赞!只我不是狐狸,我是狼王!” 少年立时眸色一亮,仿若寒星一闪,“你真的是狼王?!那林子里的两只狼崽是你的孩子?” 妘楸笑答,“是啊!你可不许再欺负它们哦!否则下回就换狼王咬你了!”说时故作凶狠状。 “我从未欺负它们!”少年全忘了手臂疼痛,又别有惦念,“我只是……你能不能……送我一只?” “送你一只狼崽?”妘楸笑这少年痴心,“可是,你的父亲杀了它们的父亲,它们刚刚又伤了你!”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18) 蔚朔对妘楸的行事无羁、言谈无拘早已是大伤脑筋!她似乎行止从不依常理,做事完全凭喜好,说话更是无遮无拦!他是真怕哪天她一个没心没肺将自己的身世来处也会抖出去! “小孩子面前说甚么打打杀杀!”蔚朔忙替着遮掩,可这话早被雯若听去,立时哭声也止了,人也振作了,冲上来便将青澄自蔚朔怀里夺了去,怒道,“王兄莫不是也要害我澄儿!你明知那孽畜来历,却还偏要养在宫中!分明就是埋下祸患,还想有朝一日使它们报杀父之仇不成!” 蔚朔无奈地瞟了眼妘楸,自是嗔她言语不慎平白又引出这些个无稽之乱。可青澄似乎并不在意此节,心意执着地央告母亲,“母亲替我求求楸夫人,就送我一只狼崽吧!我一定好好待它!” “它们长大会吃了你!”雯若唬吓到,回头向蔚朔敷衍一礼,便抱着吵闹不休的青澄匆匆去了。 蔚朔忍不住还是要教训妘楸,“你同个孩子说这些作甚?使雯若听去不定心里又转出甚么来!” 妘楸不以为意,“此乃实事!实事必得使人知!再说青澄想要养它们,又岂能不知它们来历!” “你还真想让澄儿养它们?我劝你休做此念!它们越来越大,也不好养在宫中,该放归山野!” “那我便与他们同归山野。”妘楸淡然道。 蔚朔诧异,“你竟为那两只狼畜弃我而去?” 妘楸看着他,半是认真半是俏皮道,“他们是我的孩子。” 蔚朔被气得哭笑不得,吼道,“那要不要寡人封他们个太子迁入东宫啊!” 妘楸白他一眼,转身往茂林走去,唤着“久歌!无暇”,不时两团白影窜出密林,一头扎进妘楸怀里,三四个月的狼崽已十分健壮,这一扑直把妘楸撞到在地,蔚朔看得惊心,正要上前干涉,却见她三个嬉闹拥抱,亲昵的还真似“母子”,玩在一处也是不亦乐乎! 入夜,蔚朔还在担忧青门少年的伤情,兀自念叨,“雯若不似从前了。嫁入将府或许未能得畅快,而今再要提防着我这个王兄,她也属实艰难!”说时长叹一声,回头看见妘楸伏在案上正专注地描写着甚么,取笑道,“偏又此时求精进!你可确实那狼牙当真五毒?澄儿若有恙……” “若有毒,人早发疯了!他娘也早杀来了!还能不准他来上药?你放心,澄儿等下自己会来!” “唉!这雯若也是偏执,竟不肯使澄儿来寡人身边!真当寡人能害他不成!”蔚朔又一阵叹息。 妘楸不理,仍专心笔下。蔚朔便也移来案前,好奇道,“倒底在写甚么?”却窥得一行不甚工整的小字:春日遇青门少主,顽劣稚子,机敏少年,眉眼若父……未待看尽,妘楸匆匆掩卷。 “敏字错写了,少了一笔。”蔚朔指正着,又好奇戏言,“你记这作甚么?莫不是要给自己立传?” “是给他人立传。”妘楸将写过字的绢布匆匆折起,藏于袖底,“搜罗天下才俊,觅那千古一人。” 蔚朔大惊,一则惊她坦诚无私,再则惊她竟把青澄列作“千古一人”之万一,“你以为澄儿会是你要找的人?!未免荒唐!那我倒要问你了,你找这‘千古一人’倒底所为何事?” 妘楸看着他,正色道,“迎我巫族……”话未说尽,却听有人狠力叩门,惊得二人都是一身冷汗。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19) 越王与妘楸总有一刻会省悟,“藏巫于越”是一件极狂妄又极危险的事。然而却并非是此刻。 蔚朔只是心有余悸地训诫,“你说话正该当心些!以后那个字休得再提!当从你心底抹去!” “你若不问,我会提起?你若寡言我必静默。你既喋喋不休我如何能不应承!” 蔚朔恼她不驯,还想再争,却见宫人引了两名侍卫进来,侍卫长方垣手上则拖着少年青澄。 “舅舅!舅舅!我不是刺客!他们有意难我!快让他们放开我!”青澄左右晃着肩膀想要挣脱。 方垣毫不费力地掐着青澄手臂,向上奏报,“启禀我王,分明是澄少主有意挑衅!放着正门正庭他不走,偏要去翻墙楼转偏门!拿住他还想跑,跑不掉还想动武,你说这不是捣乱嘛!” 内廷侍卫皆贵族子弟,谁又能不识青门少主呢!说是“拿他”实则与哄着他捉迷藏无甚区别。 越王也故作严肃道,“青澄夜闯内廷,不服劝导,滋扰侍卫,当罚宫门值夜一晚,你可服罪?” 小小少年慨然道,“青澄服罪!可我要见楸夫人,许我和楸夫人说句话,我就去宫门值夜。” 越王笑了,挥手遣退众人,招呼青澄至近前来,揽进怀里,撸起他右边衣袖,见被狼崽咬伤处已缠了布,便问说,“还痛吗?谁替你包的伤口?” 青澄摇着头回了句,“娘亲包的。”目光便寻向妘楸这边,切切道,“我们白天议的事还作数吗?” 妘楸笑说,“怎么算作数?我又没应你甚么!” “你已承认你的狼崽咬伤了我!就必得赔我点甚么!别的我也不要!就要那只咬了我的狼崽!” “你要去做甚么?杀了吃肉?” “才不!我要它做我的兄弟!同袍!并我一起去山林狩猎!有它,今年的秋猎我必列首席!” 少年慨然明朗,妘楸很是喜爱,又哄说,“你才几岁?你若得首席,叫你那些叔叔们颜面何在?” “过了春至便是五岁。爹爹说有志不在年高。我青门先祖,七岁俘虎、九岁猎熊者不在少数。爹爹说我若能在今年猎场上猎得大兽,便许我入《初阳志》,威武之姿可追先祖!” “《初阳志》?”妘楸饶有兴趣,“想来是你青门列代英雄传喽?哪里有存本吗?可否借我读读?” “你且休了此心罢!”蔚朔打断他二人对话,催促妘楸,“还是先来看看澄儿的伤口还须不须另外敷药?正经事从未见你上心,话闲集倒比谁人都起劲!” 妘楸回内室拿来自己的药箱,拆了少年手臂上的包扎,又细细看了下伤口,依旧哄笑着问,“澄儿是想要留个伤疤逞威风呢,还是想要白嫩肌肤好作风流?” 蔚朔在旁直翻白眼,“可好干净利索做事?哪来这些没正经的!”如今她一讲话他就觉心惊肉跳。 未想少年更是童言无忌,“娘亲说,爹爹身上一共有十七处伤疤,有一道极长极深的伤……” “澄儿!”蔚朔连忙打住,在初阳府的私密公之于众前,他决定再不能使此二人聚在一处,“上药!上了药就送你回去!你定是偷跑出来的罢?你娘寻不见你只怕是要闹到寡人合宫不宁!” “娘亲来时就说,舅舅若不能迎小姑姑做王后,她就闹到你合宫不宁。”少年人还果然是赤城!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20) 蔚朔自是知道自家亲妹定有这样本事!她此番无诏而归便是要倚仗长公主的身份为初阳将府再争一份与王室联姻的荣光!她总以为蔚族欠青门一个嫡公主,此也是她一生都亏欠夫家的。 然当下蔚朔属实无暇顾及她这亲妹的算计。眼见恭迎御使的夜宴在即,夜宴上涉及如何复天家联姻旨意,如何遣派使臣往帝都婉拒天子,如何笼住御使使其有所助益而非从中挑拨。 而今立后之争可说是已到关键时刻。若能一鼓作气先“攘外”,排除帝姬;那么再软硬兼施以“安内”,稳定青门;到最后,立妘楸为后便再无甚阻挠,也就可期可待! 夜宴之事全由相国领礼官统筹安排。到了那日,列席者除上座的越王与御使,依次便是东越朝臣:相国卫畴,司礼官彦诺,司礼少卿蔚拓,并其他几位宗亲老臣,及御使所携客卿四人。 蔚朔遵照妘楸之计,继续扮弱装病。他故意松系着腰带散垮着袍服,由两个宫人搀扶着,一副萎靡恹恹的模样挨进座位。对御使的寒暄致礼也只是笑意倦怠,挥手了了;至于臣子的朝拜更是眼皮一沉便算知会了。之后大部分时间便是蜷坐在自己席位上,怏怏无神地静看殿上歌舞喧腾,觥筹交错。 相国卫畴一面应酬御使宾客,一面寻机查看君上情形。宫中流言,说君上早已与云氏女双宿双栖,春眠之期宠幸不绝!可看王上眼下这情形倒也不似逞勇宫闱之君啊!倒底是真病假病也难确实,然其自我颓靡不欲见悦于天子之志必定属实了!老相国观察良久也只能暗自叹息。 御使对越王今夜之行止似早有预料,又似决意窥探真伪。一面嘴上悯恤越王旧伤之深病体之弱,一面又频频举杯邀越王尽量畅饮。借着歌舞之兴,美酒之熏,七杯八盏后,御使更是带着醉意笑谈道,“我有一秘闻,总也难辩真假,不若今日趁兴说与诸公,且请诸公也来参详参详。这外有传言,都说越王顽疾并非大瑶山平乱之旧伤所致,而是另有其因,诸公可知?” “哈哈!此非隐秘!我之所闻与使君所闻或出一辙!不妨讲来听听!”御使所携客卿大声附和。 御使便嬉笑着续道,“或有不实!越王并诸位且只当听个民间笑谈!”说时又饮杯中酒,又似添几分醉意,慨然道,“天子曾有疑:大瑶山平乱,东越折损将士无数,何以无所斩获?直到我至越都方才明了,越王之斩获不在贼人头颅而在……”他故意顿了下,才道,“在倾城之红颜也!” 话尽,其座下客卿皆抚案大笑,有人附和,“是否越王得美人,宠之溺之,才致折损贵体啊!” 又是一片笑声。相国等越臣闻之属实窘迫之极。怒又不敢,争又无果,也只能陪着干笑两声。 越王眼睛登时就圆了,坐姿也稍端正了些,面色阴沉,冷冷注看着御使,忿然道,“孤隐约记得肖御使祖上曾为天子礼官,肖家子弟也多师出程门。何以礼乐高宅,诗书府地,竟也好听这荒野谬论,陋巷奇谈?天子殿上莫非无才可派,竟要派你个口舌无拘者来辱没君家尊严?” 那御使即刻起身,向着上座一躬到底,“鄙人酒醉!言辞不当!对越王多有冒犯!望越王海涵!为谢此罪愿荐名医一人。此人出自南海百里家,百里子弟多神医,想来必能医越王之疾!”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21) 此百里家即是越王昏死大瑶山时,有部将向青鸢举荐——“可使人长生不老返老还童”——欲请其医救将死之越王的那个百里家!百里家“子弟多神医”或有夸张之嫌,但也相差无几。 百里族族长已连续三代皆被拜为召国国师。传言百里嫡系子弟行走召国王庭如入自家。其位尊名显可见一般。若没一点超乎常人之技艺傍身,想是也无从消受此等尊荣! 越王听闻是百里家子弟要亲为自己诊脉,顿时就慌了。座下的东越臣子也慌了。最慌当属蔚拓,心道:可也不必去帝都挨刀了!当下诸事明了就能办一个欺君之罪!不必杀鸡真接杀猴! 老相国卫畴急忙起身解围,不得不叹御使这一招先“打”再“探”使得好生流畅!一番敲打,再探有无。若真有疾,最多御旨收回,联姻作罢。可若是无疾装病,那可就是欺君的死罪啊! 卫畴从中拦道,“我闻百里一族是为召王专用之医者!此回不远千里来我东越,我王又怎敢驱使劳役!贵使先前不曾言明先生身份,我等属实怠慢!若百里先生不弃,我王之宫殿愿谦作召王之宫室,恳请先生屈驾落榻,暂作三两日歇息,再议他事才好!” “卫相国客气!”御使直言,醉意也无,“百里先生已随我在驿馆修养多日!听闻越王有疾,几次欲请旨拜会以解越王之忧,然又怕误了越王深居养身之良辰,故才拖延至今时寻机来见。” “岂敢岂敢!”卫畴还欲寒暄,御使催促,“如何?越王还有其他难言之隐不成?若真有避讳之事,我等暂且退出便是!所谓讳疾忌医,隐之误之,难长久矣!还请越王,请越相正视!” 此一语双关说得越王冷汗侵背。名医当前,藏无可藏!他更怕百里神医诊出他真正痛疾所在! 自回宫以来,他的伤病一直是妘楸看顾调理。就是宫中医丞偶有请脉也查不出他的伤痛实则是巫族的人偶之术所遗后患。可眼前这位百里家的所谓“神医”倒底有多神,越王很是忧心! 就在御使联合下属胁迫越王之际,蔚拓悄悄退出了大殿,拎住殿门外一个侍卫,嘱令道,“即刻往琅华殿报信,就说百里家问疾,请楸夫人速拟对策!速去!速去!慢一刻可就亡国啦!” 侍卫不明所以,却被蔚拓最后一句吓得撒开腿一路狂奔而去! 这边越王再也拟不出说辞推脱下去,老相国都几欲拦腰环抱阻挡百里荟了,可是他君臣都知,再如此下去才真真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就连御使都懒怠多言,一副只待祸事败露之态。 正这时,蔚拓又自外面回来,引了位宫人进来,向上急言,“王上,遵医嘱该是我王用药时刻。” 越王见宫人手中端着黑乎乎一碗浓汤,心道真是好计!管是甚么药最好先喝个不省人事再说! 不想百里荟却迎了上去,称道,“越王所进汤药也不知对症否?且容小民一试。”说时伸手来接。 宫人更加不明所以,一下看蔚拓,一下看越王,殿上人人噤若寒蝉,他捧碗的手抖得像筛糠。 百里荟刚刚碰触碗沿,宫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碗带膝摔了个粉碎!伏地叩首,颤若风铃。 蔚拓也未能料想那百里荟还不依不饶,使手指拨弄着地上的“药渣”,幽幽道,“不过是些焚过的纸屑?莫非是……有人描符箓以驱邪,化符水以去疾?此乃上古巫术啊!”一言使四座皆惊!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22) 琅华殿内,妘楸正被青澄缠磨着不得安神。这少年为求得狼崽也是煞费苦心,每每入夜必得偷跑来,对妘楸各样示好,百般央求。妘楸心虽悦之,然总未松口,只为她也有别的所求。 而今晚蔚朔不在,或许正是良机!妘楸哄那少年道,“你前日说得《初阳志》若能借我一阅,我倒是可以考虑将久歌赠你。” “不许说谎!”青澄急切道,又言,“原来楸夫人也倾慕《初阳志》,这有何难!原籍虽供在我家祠堂,可这本志集我青门子弟皆可背默!我默给你就是!只是丈夫一言……不对,是君子……你也不是君子!那,你与我一言为定!谁若反悔谁就不是越人!” 妘楸笑说,”我本就不是越人。“言过方省悟坦率过了,忙又戏谑道,“我乃世外高人,定有信!” 青澄愣愣看了她良久,也未说甚么,只是自己往桌案上铺了绢纸,提笔蘸墨,一行行写去。 妘楸凑过来看,讶异少年笔墨之端、字体之正,尤胜越王案上许多奏疏的执笔。 “谁人教你书法?”妘楸问。少年答,“父亲。” 妘楸更是讶异,坦言道,”未想一个武将于此静修之事上也能得这等造诣。“ 少年颇得意,“父亲说,书法亦同剑法。你若懂剑法,书法异曲同工。你说的‘静修’,入门而!” 妘楸忍俊,总觉小小少年颇见老成,又哄说,“你身为初阳城少主,心里是不是特别骄傲?” 少年笔下不停,慨言回说,“父亲说:为主君者,七岁当负一室之责,洒扫庭除,使之井然;十岁当负一庭之责,敬上恤下,使之顺然;十四当负一家之责,通亲达理,使之睦然;十七当负一城之责,固防泽民,使之兴然;及冠当负邦国之责,辅君襄政,使国祚昌久不衰。”说完抬头看看妘楸,又道,“以上即是为人主君之职责,并未提到须有傲然之心。” 妘楸点头赞许,由衷道,“青鸢生子当如是!”不禁望着少年出神,族人影像没由来地闯入心海。 二人静了许久,少年忽然问说,“你以后还会有更多的狼崽吗?” 妘楸一怔,神思恍惚,幽幽道,“或许罢。或许遍及天下……又或许……就此绝迹,只看……”话讲一半,忽觉眼前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心念也为之一跃,神思回转,不觉一阵阵心慌意乱。 “起风了。”少年虽执着于笔下进程,却也感受到烛火一明一暗,忽闪了数回。 妘楸终安奈不得,起身查看四下窗格,并无一处敞开。又令侍女,“关上殿门。使人传信王上,叫他今晚不要来了,就歇在自家宫室。”说时又暗暗算了下时日,殿门关闭前再望一眼月色。 待转回桌案时,见青澄笔下墨迹已铺满整整一桌,行齐纵直间最多见便是一个“青”字。满篇数去总有十数个“青”字,皆转笔如钺,出锋似剑,看得妘楸竟是心惊肉跳。待微闭双目缓了缓神,却忽听殿外传来阵阵喧哗,那是曾无数次闯进她梦里的兵甲操动、剑戟挥斥声。 少年显然也吃惊非常,抬头问妘楸,“舅舅怎还不回来?”见妘楸少有的惊惶失色,忙又出言安抚,“不要怕。有我在,一样没人敢欺你!”正说着,殿门被粗暴地撞开,鱼贯而入众多铠甲!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23) 妘楸一念闪过千万种可能,死生寂灭无不过心。然当众铠甲闪退两旁,自中间走出为首之人,她也是大感意外,略略蹙眉,又气又笑,甚至都懒怠理会,转念思量真正的危险倒底何在! 青澄也为眼前所见大吃一惊,忙自案后起身,讶异着问,“娘,你这是作甚么?惊着楸夫人了!” 来的正是雯若公主。此番深夜造访倒也不为别的,她搜索旧部数人,又召集青门兵甲一支,打着旗号“清君侧,诛妖媚”,便是要趁今晚越王外出赴宴之机,诛杀“魅君惑主”的“妖孽”。 妘楸起初还震惊于兵甲的来势汹汹,可当她见着为首者是雯若时反倒轻松淡若了,冷眼扫过,轻声揶揄,“长公主之作派,与你夫家还真是如出一辙!不愧是将门悍妇。” “大胆妖孽!”雯若当即被激怒,先要点数罪名,“贱婢自恃貌美,魅惑君上,祸乱后宫,扰乱朝纲,实为家国之大患!今我以王室公主之名,代宗亲朝臣之责,令尔等将此妖孽即刻诛杀!” 左右铠甲纷纷拔剑,寒光霜影顿时铺满大殿,杀气腾腾。 青澄见状急忙奔来,挡在妘楸面前,双膝跪向雯若,央道,“娘亲!错在孩儿!是孩儿偷跑出来惹娘亲忧心!这与楸夫人无关!娘亲万不好伤了楸夫人!澄儿这便同您回去,听凭处罚!” 雯若喝令,“这不关你事!退去一边!若再敢与妖孽有所牵连,看我不告诉你爹,等他收拾你!” “楸夫人不是妖孽!楸夫人是舅舅的夫人!”青澄还想替妘楸争辩,却见兵将们正提剑逼近,个个蓄满杀机。便腾地起身,喝指众人,“我看你们谁敢!这里是王殿!她是王的女人!谁敢!” “杀的就是她这个迷王心智摄王魂魄的野女人!”雯若大喝,一把揪住青澄衣领将其拎至一旁。 众铠甲挥剑涌来,妘楸漠然站定,拂衣袖轻松夺下第一个士卒的长剑,旋身撒出一团剑花,钦钦锵锵击退第一纵围杀!看得青澄大声惊呼,“那是我青门剑法!她用得是我青门剑法!” 雯若也是一惊,众铠甲更是无不惊诧,第二排正欲冲杀之士总要做个思量。 妘楸却早已不屑地掷出手中剑,当啷一声正砸在雯若脚下,又冷言讥讽,“也不先问问你家夫君,青门军帐里站着多少我手下败将!凭他武安大将军不能之事,你一个庶出公主偏就能了?自不量力!”说罢回身又到书案旁,仍旧凝眸那素绢浓墨,这一回似乎再无惊心动魄之意。 那么危机倒底隐于何处?妘楸的心力全然不在眼前这场兵乱,她笃信定有一处危难远胜此处! 雯若眼见兵力不济,偏又屡屡受其折辱,心中旧怨新恨叠在一处,忿然拾起脚下长剑,向着妘楸直冲过去。如此一来,众铠甲不得不随之冲杀,一时间又一场剑影寒光在殿上涌起。 正乱时,却听殿外有人高呼,“速速传信楸夫人,百里问疾,我王危矣!百里问疾,我王危矣!” 妘楸听见呼声,心头一颤,终知危急所在!忿然拨开眼前数道利剑,断喝一声,“都退下!”便不管不顾直奔殿门而去。雯若还当她要逃,急忙呼令众甲兵,“就地斩决!断不许她逃了!” 一时数重剑影追着妘楸杀向其背。情急之下,妘楸再顾不得许多,回身徒手折断一支利剑,欺身扑向雯若,半截断剑直刺其咽喉,惊得青澄撕声大叫,“楸夫人!楸夫人!楸夫人饶命!”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24) 雯若面如霜色,身似冰冻,整个人僵直地定在原地,两眼一闭,只当这潦草一生就此休矣! 直到颈上传来一丝冰凉,缓缓睁眼,只见半截断剑压在肩颈,一双冷眸正漠然地睨视着自己。 “所有人退后!”妘楸喝令,这一回没人再敢不从,妘楸又令,“把外面报信的那个带进来!” 有侍卫飞奔而来,盔甲都跑歪斜了,进到殿上将要跪,妘楸令道,“休演虚礼!先说越王如何?” 侍卫又报一遍,“太华殿上,百里问疾,我王危矣。蔚少卿令小人速报夫人,急拟对策!” “百里?”妘楸一面使断剑挟制雯若,一面心念急转,近来读大昱史书世家传并未见百里名号。 “百里是召国新起世族,传闻祖居南海,世代行医。而今已是召国王室专用医者。”青澄一旁解惑,又问,“舅舅身染何疾?怎还须得百里家来问诊?莫不是不治之症?” 妘楸心底一沉,只道:蔚朔得的可不正是不治之症!巫术人偶之伤应不会被百里医者所察罢? 她正凝神百里家的来处,雯若见其神色飘忽,趁机猛地抓住其手臂狠力一推,剑峰逆行,擦向妘楸肩颈,好在她机警,向后急退几步,踉跄间剑刃撒手,惟是剑尖在颈上扫过一丝红线。 青澄吓得上前一把推开雯若,急道,“娘亲!你伤了楸夫人!舅舅会伤心的!” 然妘楸已无暇顾及当下,再不曾多看雯若一眼,快步出了大殿,走出几步又唤,“青澄随我来!” 青澄自地上随便捡了一把长剑,那剑只怕比他还长,他只能拖曳着,也不理会身后雯若的呼喝,急匆匆便追出了大殿。待追到妘楸身边,仰头问说,“楸夫人,你的伤痛不痛?你可别记恨我娘!我娘这样做并非为她自己!她全是为了小姑姑!娘亲就是想让小姑姑做王后!” 妘楸脚下不停,只另外问道,“再说说那个南海的百里家,你还知道甚么?” “这个世家传里都有讲啊!舅舅说得没错,楸夫人有空还得多读书!”青澄连跑带颠跟在妘楸身后,想一句是一句的讲道,“召国现今的国师就姓百里,好像叫百里启。往上数,其父似乎是百里蛰,祖父是百里……百里化,还有……” “有无甚么奇闻异说?”妘楸打断了青澄的数家谱,另外又问。 “那都是野史,是世人胡编了哄小孩的!不足信!” “有人拿百里家的传说哄过你?”妘楸哄逗着。只此“化之,蛰之,启之“,该家族是有企图的! ”就说他们家都是神医!有些甚至能起死回生!返老还童!更奇的是他家女子,这是我爹的一个江湖朋友讲,说若能娶到百里家女子就能延年益寿可至千岁!你说谁要活千岁做甚么?” 妘楸脚步顿住,忽觉夜风寒凉直透脊背,颈上丝丝痛意如此真实,翻开掌心,被断剑割开的血肉这般醒目!当下的痛与怕,如何方才不觉?是定要亲临毁灭方知此身渺小吗? “楸?!”有人唤她,她仍如陷梦中,看见越王奔赴而来,却不知是喜是忧,勉力微笑,听见自己问说,“百里问疾……如何说了?”若说“无疾”,那或许是诈;若说“有疾”,或许就是宣战了。 “无碍无碍!那百里医者只说了这四个字!”越王显然如释重负,他尚且不知百里家的来处。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25) 越王自款待御使的夜宴上归来,思及其所荐医者百里荟的问诊仍心有余悸。御使显然是早有疑心,可是那百里荟诊脉后的态度又使越王百般困惑。他既未揭穿越王装病之嫌,也未顺推越王假病之态,只在诊脉许久后,道了无关痛痒的四个字,“无碍!无碍!”便转身告退。 越王浸了一身冷汗自宴席上撤下来,路遇妘楸也是又惊又喜,急切切大略讲了问疾经过,这才发觉妘楸异样,昏昏夜色里不能确实,待拾起她双手,看见其血肉模糊的掌心,不由大惊,“你受伤了?!”忙又扳过她面颊,总觉她颈上落了甚么东西,细看竟是一条丝线般的剑痕。 “岂有此理!谁人如此大胆……”越王暴怒将起,妘楸却已是心力耗竭,幽幽念了声“岂会无碍……”,便晕倒在越王怀里。越王惊慌失色,急忙将人抱起,往寝殿奔去。 青澄也吓得不轻,拖着长剑追在后面急问,“舅舅,楸夫人会不会死?楸夫人会不会死……” 回到殿上,也不敢宣医丞,是怕她巫族脉象有异。只能唤来几名宫女,先替她擦拭了外伤,又翻出她的药盒子,蔚朔亲自寻出金疮药,小心翼翼为其敷散伤口,又扯了棉布细细包扎。 如此折腾一番,妘楸才悠悠转醒,睁眼看见蔚朔正笨拙地为自己系着掌心里的布带,忙宽解道,“不必忙了,都是小伤,并无大碍……” 蔚朔却愧疚万分,“我原该想到的!该留个可信可靠之人给你!我只未想到他们竟这样大胆!敢在寡人的王庭兴兵,此与叛乱何异!你放心,无论谁人,寡人必不轻饶!”实则案凶已明。 帷幔外还跪着个小小人儿,从进殿后他就跪在那里,蔚朔便明白了事故来由,只是无暇多论。 妘楸撑力坐起,蔚朔忙将她扶靠在自己肩上,妘楸本想推开,奈何拗不过他强横坚持,只能轻声笑言,“说了都是小伤!原没这么娇气,被你一闹倒显矫揉造作了!” “可我从未见你晕倒过!实实吓得我心慌胆颤!”蔚朔坦言,“直比百里荟问疾那会儿还要心慌!” 妘楸又撑笑,另有所指地回说,“属实惊心!平生也是第一次真正感悟——何谓怕!” “何谓怕?你又怕甚么?”蔚朔惊问。 “怕你亡国。”妘楸直言。不明来历的百里家当真惊到了她。那一瞬间的万念过身,从未有过的惊惧惶恐使她终于看清——一己之渺小,一国之浩荡!她绝不能为一己之念赌上越国国运! 而蔚朔并不知她心念所历,仍当她在说笑,“不错!亡国也是你之过!君王是被你迷了心窍……” “澄儿还在外面吧?”妘楸见帷幔外似乎伏着个人影,“午夜露重,莫使他着了寒。唤进来罢。” 蔚朔出去看了,见小小的人儿早已趴在地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支亮晃晃的长剑。蔚朔将其抱入帷幔,放在妘楸脚下,为其盖了被子,在少年面颊上抚了又抚,无限宠爱地凝视着。 妘楸见他这般,不禁笑问,“澄儿生得俊秀,又机敏慧达,你是不是特别想他能是自己的儿子?” 蔚朔恍然,忙说,“我们终会有自己的孩子!若是公子便要入主东宫,为国之储君。若是公主……”说时又抚了抚少年红扑扑的脸庞,笃定道,“若是公主,就许给澄儿为妻!必是绝世佳偶!”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26) 妘楸对这等春秋大梦只能一笑置之,斟酌着词句,与蔚朔正色道,“我细细想过了,我想我还是不能留在东越,更不能留在你的宫廷。青鸢说得对,此事后患无穷。而我就是那祸患之始。” 蔚朔立目,“好好的,怎么又说这些?我方才不是说了,引今日宫廷之乱者,必究其责治其罪!纵是寡人的亲妹牵涉其中,亦绝不轻纵!你只说如何才能平你怨气就是!” “我之所言与雯若无关。我要离开也非是为今夜兵乱……” “那是为甚么?是!雯若是寡人亲妹!她今夜所为也确是该死!可你也说过,她是寡人唯一至亲!而今又是大将军的发妻!你总不至使我杀了她罢!宫廷之争,帝王家自古难息!你既入我宫廷,就该有所包容!今时只你一个,将来这三宫六院总还要再添,各样纷争总是难免!然我可以诺你,像今夜这般断不会再有!你也该答应我,不可学了旁人模样,与我曲意算计” 妘楸诧异惊叹,全不知蔚朔哪里引出这一派说辞,略皱了皱眉,试着问,“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过的话,我说——我之离开与雯若无关!我非是要使你为今夜之事惩治她才与你耍心计!若要惩治,我一人即办了!一念杀千人原也不是与你说笑的!蔚雯若那点伎俩在我很是不屑!” 蔚朔也有些恼了,“这话你还敢说!曾为这话惹出多大的乱子,你不是不知!” 妘楸一时也想不到哪句话又说错了,只挥手道,“罢了!你只须知道,我要去了便是……” “去哪里?”蔚朔似乎真的没有听进妘楸所言,“你若为今夜事恼我,只说要我该如何赔你!不要动辄就使脾气,那是小门户儿女才有的矫情!你要做我的王后……” “蔚朔,我不会做你的王后!我要离开越国!听清楚了吗?我没有使脾气!我在与你说正事!” “好端端的为何要离开越国?你总要有个因由,若不是因为雯若……” “因为我在,你会亡国!”妘楸索性直言,顺带赏他个白眼,与蠢人讲话真是累啊! 蔚朔怔住,静默半晌,也不知心思飘向了何处,终是再未置一言。妘楸见他全然一副点拨不通的模样,也是自恼,实懒怠多言,起身离了床榻,略整衣裙,欲往外室寻口水喝。 “你去哪里?”蔚朔寸步不离地追着急问,妘楸很是无奈,“你是要一眼不眨地看着我吗?”一壁说一壁走到外间桌案处,拾了案上水杯,也不顾冷暖当下喝尽,又拾起炉上陶壶,另倒一杯,偏蔚朔跟了过来,很自觉地拾杯就喝尽了,置杯于案上,自己也委身案角,颓然道,“说到底,还是你心意不坚!但有风吹草动,便要弃我而去!全不念我为着你披肝沥胆,一片赤城之心!” “风吹草动?”妘楸幽幽复念,回想今日之惊险,再想他朝之后患,忧心问说,“若是这风能倾王厦庙宇,若是这草能覆将士枯骨,我且问你,怕不怕?” 蔚朔笑答,“听你这话,当是读过那节诗篇了!”接着便摇头颂道,“大风起兮,凤台倾兮;凤台倾兮,荒草覆之。荒草覆兮,灵魄生兮;灵魄生兮,大风拂之。大风拂之,万物苏兮……” 妘楸确曾读到过这篇颂歌,只是歌中的“倾覆苏生”不过四行文字,换在世间便是千秋百岁,万兆生灵!凭她一己之渺小,万万负不起此样轮回!既是去意已决,便不想再与痴人多费一言!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27) 没能一举诛杀“妖孽”,这使雯若公主陷入两难之地。进不敢面君,退不敢还家;请罪不甘其心,再伐不具实力;想避兄长之威,苦无处容身;想逃夫家之责,奈何再无归处。她便这般煎熬着,困守在自己的宫殿,既怕王兄的震怒顷刻降临,又忧治罪的旨意为何迟迟不来。 这一回,她再没有退华服脱簪谢罪,因她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犯了死罪,苦情计已无济于事! 她早早就凤冠霞帔,穿戴起东越长公主的仪服,端坐在正殿上,等着治罪的王旨降临。 总不至死。王兄必不会杀她。一则为至亲血脉,再则他素来宽仁。最多废黜封号,降为庶人。 初阳城还是回得,毕竟育有嫡子!最多居侧室,为夫君另觅贤淑。也无妨,与当下境况无异。 随她一起“作乱”的旧部也必难逃刑罚。大将军的副将林枫因犯上而被鞭笞五十即是先例。无奈何,举事未成,他们自己也都清楚是怎样结局。就算受“杀身”之刑也只当为主上尽忠了。 等了大半日,越王终于莅临。应该是自早朝下来,朝服未退,俨然一身疲惫。为君也不易! 越王见着雯若这身装扮也是讶异,半嗔半讽,“你倒是早有准备!这长公主的仪服竟也带来了!” 雯若连忙让出上座,退下来伏跪阶下,低头看一眼满身华服,苦笑道,“我原不配!当年是为着嫁大将军才得先王赏我这身嫡公主的华服。后来又赖大将军夫人之份才得王兄赐我长公主的封号。想这半生,我总觉占了贤人之位,却不具贤人之德!傀儡而!”说罢不禁掩面而泣。 蔚朔听这话也难免为之黯然,环顾四周,见殿上冷清,寻话问道,“澄儿呢?只你自己吗?” 雯若止泣答,“我命人带去鹿苑了……”说着似乎省悟了甚么,哭道,“王兄不会真要赐我白绫罢!” 蔚朔愠叹,“也不是不能!你该知兵乱王廷乃忤逆大罪,论罪当诛满门!你可想过自己身后!” 雯若愈发大哭,叩首道,“王兄恕我!澄儿才将五岁!你不能这时赐死他的亲娘啊!至少等澄儿行过冠礼,要杀要剐全凭哥哥!臣妹半生潦草,也不过以此娇儿为盼,还恳请王兄顾念!” “既知澄儿年幼,还敢兴此犯上之举!你便是赌定了寡人不敢杀你是否?赖王女之名而猖狂!” “臣妹非是有意犯上!臣妹是替王兄诛杀妖孽……”雯若争辩。 “诛杀妖孽?”蔚朔听此言便怒气上涌,“你与你夫君还真是一家!只是如何他青子翱尚且不能之事偏你就能了!你怎么那么能啊!还诛杀妖孽,她若真是妖孽你早已做鬼!简直愚不可及!” 雯若苦笑,“倒底谁人愚不可及?王兄既知大将军不容她,满朝臣工、王室宗亲皆不容她!独王兄一人迷了心窍般将她视若至宝!她既无家世,来历不明;又无才德,甚者不通我大昱诗文;不过是凭着几分姿色,妖媚惑君!即无益宗族,又无助朝堂,狐媚坯子,暖床之宠而!” “放肆!”蔚朔拍案怒起,指着雯若斥骂,“不要以为寡人不敢杀你!寡人容你半日时光,就是等你自省悔过!不想你竟无半点悔罪之念!既如此,寡人也容不得你!你来那日,寡人就曾与你警告:胆敢在这宫里兴风浪,管叫你初阳城也回不得!”说着向外面大喊,“来人!赐毒酒!” 雯若登时呆住,她未料到自己的亲哥哥能如此狠心!还真是半生潦草,生时潦草,死亦潦草!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28) 雯若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毒酒,回想二十年匆匆岁月,繁华总似梦中,卑微才是真身! 出身庶女便注定了她此生与尊荣无关。若嫁与一般门户做个寻常妇人,或许还能得几回喜乐朝夕。然命运偏将她举为大将军府的正妻主母,那泱泱大宅,堪比深宫,她又哪里受得起! “我的澄儿……”此是她今生唯一挂念,“又该如何?”应不至株连,不过是换个母亲罢?! “澄儿会养在宫中。青门上下再敢作乱,休怪寡人以他为质。”蔚朔言辞冰冷。 雯若举头望向兄长,“二哥哥……终于像个王的样子了!”又问,“那我的旧部,还有青门甲兵……” “尽数斩首。不过,可以免其族人株连之罪!寡人也算仁至义尽!” 雯若泪落满腮,“史家常言,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庶母曾说,蔚王室最不像帝王家!先王仁德,先后慈柔,先太子哥哥也是合族最好脾气的王室子弟。二哥哥本也是情重义长的好兄长,好东宫,好主君!偏今日竟被臣妹逼得做这绝情冷血之君王!此皆臣妹之过!臣妹最是该死!” “你知道最好!是你们最先串通一气欺辱寡人!臣工在朝堂假劝谏之名行胁迫之实,尔等在后宫借诛妖之旗行逼宫之举!我这个王,若再不露点威仪,可也要被你们踩扁捏平了!” “宗亲臣工纵稍有不敬那也是焦心于邦国社稷!不想看王上一意孤行,败坏朝政!” “寡人凡不从尔等之行为皆是一意孤行!既如此你们何不做个牵线木偶推他当王!寡人只不过是想娶个自己心悦的女子为妻,怎么就败坏朝政了!你们口口声声称她妖孽,她是坑杀宗亲了还是屠戮臣工了?她是使大水淹城还是使山崩覆民?她哪一点行止配得上妖孽二字!” “她拿襄原君投喂狼群!襄原君可是我们的亲叔父啊!”雯若恨得咬牙切齿。 “寡人已更正数回——襄原君是为寡人而死!他是拿自己性命换了寡人性命!与旁人无关!再有,你们只盯着这一事,怎不记她救了寡人性命!救了林柏等数名将士的性命!” “可大将军说,他们本是死人,救得活必是妖术!” “放——肆!!”蔚朔险些口出秽言,冲到雯若身前挥拳要打,可终是未能,只恨声道,“你确实该死!杀你原也不冤!休再胡言!只说临去还有何遗言?” 雯若再叩首,“臣妹确还有一言,进与王兄!鸾妹与王兄之姻缘是先王早已属意,不然也不会使鸾妹居东宫与王兄伴读数载。若非老将军突然仙逝,而后又有先王崩逝,举国治丧,那鸾妹早已入主正宫。请问王兄,鸾妹不也曾是你心悦之人?称东宫孤寂,惟得鸾妹若朝霞再望。” “寡人也说过,鸾妹若情愿仍随时可入宫!除去重华宫中宫之位,所有宫殿任她挑选。” 雯若绝望道,“蔚室先以庶女嫁青府为妻;而今又要使青门嫡女入宫为妾!王兄所为是要毁蔚青两族世代盟约吗?可知蔚室王位三百年来受谁人护佑!若离弃青门王兄想做木偶都不配!” “放肆!”蔚朔忍无可忍,还是一巴掌掀了过去,雯若身子一倒正扑在毒酒前,情知时辰已到,话也说尽,实不必贪这一时半刻的生,伸手拾过酒杯,正欲饮毒,却被白影一晃,酒散一身。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29) 蔚朔和雯若都怔怔看着来人,她显是一路飞奔而来,发髻松落,衣袖翻飞,站在他二人面前喘息未定,看着脚下刚刚被自己打碎的酒杯,愠怒又添三分,睨视越王,斥道,“蔚朔你疯了!你是真想做孤家寡人吗!她是你亲妹!是你惟一至亲!你毒死她要澄儿如何自处?!愚蠢!” 蔚朔不响,雯若却又是一惊,心道:这妖孽不习礼数吗?还是她恃宠而骄已到目无尊卑的地步!瞧她训斥王兄怎么跟自己训斥孩子似的!王兄竟也一声不吭?他所谓的君王威仪呢? 妘楸骂过蔚朔,又看看还跪在地上的雯若,皱了皱眉头,似乎不知该说甚么,随口道,“先起来罢!要杀要剐原也该由我说了算!毕竟你伤得又不是别人!”说时,还伸手扶了一把。 雯若却并不领情,避开道,“不必惺惺作态。一个要杀,一个来救,此等伎俩我幼时便见过。” 妘楸手还悬在半空,心思却已转了千百回,重又凝眸审看蔚朔,淡然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甚么真的假的?”蔚朔有意顾左右而言他,搪塞着,“你说刑场救人?雯若哪见过!听她胡说!” “那么你是否真的要赐毒酒给她?是否真的决意杀她?”妘楸追问。 “这个……那她在王廷举兵,犯上作乱,论罪就是该杀。”蔚朔的目光也开始左右躲闪。 “那你使人来通报我是何意?”妘楸想到匆匆跑进自己寝殿的那个宫人,急惶惶说得十万火急,竟真的把她给哄住了,撇下所有,恨不能飞檐走壁跑来救人,却原来——此是蔚朔之计?“你仍以为我说要离开是因为雯若犯上作乱?想替我杀她又不忍心,所以演这苦肉计给我看?” 蔚朔见自己一番铺排瞬间被识破,又是难堪又是焦灼,忙劝慰说,“也不要说是苦肉计……” “还有连环计。”妘楸道,“你以为再借我之手救下她,她就会对我感恩戴德从此冰消雪融与我和睦相亲?蔚朔,你当我稀罕你们!一对蠢物!”说完即向外走,自始至终再未多看雯若一眼。 蔚朔当真急了,赶忙追出,拖住妘楸衣袖百般央求,“是我错是我错!是我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可我也是留人心切!要不是你唬着说要弃寡人而去,寡人也断不会情急而智愚!再说……” 雯若只觉稀奇,所闻所见皆稀奇。依她所见王兄要演苦肉计应该是真,只是那女子先前不知后面还有连环计似乎也不假!而她只凭自己一个臆断便一眼窥破王兄的伎俩也当真敏锐!还说甚么不稀罕“我们”,她满眼清高可也不像演的!应该是真的不屑!那一对蠢物岂非也不假? 雯若满心好奇,不由自主就跟着出了大殿,跟着入了回廊,跟着兜兜转转也不知要往何处去。 妘楸一想到蔚朔的拙计属实气恼,他自己蠢倒也罢了,竟还敢视她为好弄诡计专擅勾心之辈! 凭是蔚朔怎样央告,妘楸都懒做理会,一心向前,想到宫室里还未阅完的书卷,心思难定,总算回头质问了句,“我嘱你去查百里荟的来处,你可查了?空有蛮力,半点用不到正地!” “查了查了!”蔚朔连忙应承,言不敢不详实,“吾妻敏慧!诚如吾妻所言,相国也以为百里家子弟此时现身越都绝非巧合。相国说他反复细细琢磨了夜宴上百里荟所言,以为其有意含糊言辞当非是诚心助力御使,借御使之便别有企图倒是可信!”一言惊得妘楸顿时收住脚步。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30) 蔚朔原本心急火燎正追着她脚步匆匆,不想她忽然停顿,他这里疾步难收,正撞在她背上,顺势便张开手臂将人裹进怀里,欢喜道,“总算捉住了!寡人再不撒手,看你还跑得掉!” 妘楸哪得嬉闹之心,挣道,“休闹!说正事!那百里荟倒底有何企图?你若不行,捉来给我问!” “甚么叫’我若不行‘?”蔚朔凑向她耳畔轻声戏哄,“寡人行不行,你岂不知!”说着双手又揽住她纤腰一束,意欲搔痒,妘楸急道,“蔚朔!休闹!我要恼了!蔚朔!我当真恼了……是雯诺!” “甚么雯若?还学会使诈了……”蔚朔还要撕闹,却被妘楸用臂肘狠力一击,顿觉肋下生痛,捧腹间果然瞧见雯若正站在回廊转角,定定地望着他们,忙整肃颜色,责道,“你又来做甚么?” 雯若转过回廊姗姗走来,目光灼灼上下打量着妘楸。妘楸早已被蔚朔闹腾的满面羞红,可是在雯若苛责又兼嘲讽的注视下,也并无扭捏躲藏之态,反是落落站定,目色沉着,自有威仪。 “我是来问王兄,”雯若说话时,眼睛仍不离妘楸,似非要寻出点甚么似的,“王兄还要杀我吗?” 蔚朔无奈叹息,头痛又起,“你……且先回宫自省!看在楸夫人面上,死罪暂免……” “不必看我面子。”妘楸接道,“你要杀便杀,要恕便恕,所行皆不可借我之名!我意不在尔等!” 就是不屑为伍呗!清高自傲呗!雯若冷笑,“你既意不在我等,又为何跑来替我拦下毒酒?” 妘楸嗤之,“他只要不是因我杀人,首级呈至案前我都不会多瞧一眼!你要求死也莫借我之名!” “你既如此自命清高,不屑与我等为伍,何不一走了之。留在这里惹人厌恨又是何苦?” “雯若,休再胡搅蛮缠!寡人命你即刻退下!明日退出宫廷,回去别府闭门思过!”蔚朔斥令。 雯若显是仍有不服,她牢牢盯住这个受兄长万般袒护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同为女子,为何她不争不闹举重若轻,而自己拼出性命也未必使人多看一眼!初阳青府大约无人解她心意! “闭门思过?”雯若苦笑,“闭门如何能省过!臣妹倒愿见贤思齐!我既开罪了她,就每日跪去她殿前省过!也好学学她这等蛊惑人心、统摄魂魄的技艺!只恳请楸夫人能不吝赐教才是!” “你还敢胡闹!”蔚朔喝斥,妘楸却拦道,“也不是不可。长公主应该是真心向学!毕竟大将军那等人物本就不是她这样货色可以统御的!治家无能,相夫无方,不求学上进又何以为生!” 雯若恨得咬牙切齿,只为妘楸所言正戳中她痛处!她这半生卑微确实不曾撑起将军夫人之责! “你明日就来跪吧!我教你如何整治青鸢!并他那些无信无礼的蠢门生!”妘楸说完拂袖便去。 蔚朔一时竟不知该顾哪头,看看翩然离去的妘楸,再看执拗倔强的雯若,简直头痛欲裂,“好妹子,你只说你倒底要如何?你没有看见她脖子上的剑痕吗?你伤她到这般她仍能恕你,并不与你计较!你却还要胡闹到几时!非要迫使她动了杀念陷为兄于两难吗!” 雯若白他一眼,嗔道,“傻哥哥!你还看不出吗?她心意根本不在你我!更不在蔚室宫廷!这里所有的争斗都与她无关。她不过是暂求栖身罢了!所望……她之所望当别有天地!” 蔚朔哪里会信,“你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们好着呢!楸与寡人,琴瑟和谐,子嗣在望!”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31) 雯若才不信“子嗣在望”,一个瘦成竹片、冷若冰霜的妖孽会为凡人生崽?生出来也是小妖孽! 她还果真每天都往妘楸寝殿前跪着,只是跪不了一时半刻就开始他蔚氏子弟皆通的耍赖伎俩,一步步蹭进殿上,一句冷半句热地与妘楸东扯西拉,将剖与蔚朔的封后之利害重又说与妘楸。 只是妘楸全不在意,左耳进右耳出,多赏她一个白眼那都是全赖春风拂动,搅得人心意躁动。 雯若豁出颜面费了几日唇舌,发觉此计并不比祷告上苍有用,上苍尚怀怜悯,妖孽全然冷血! 这日她又来殿上缠磨妘楸,备好的章节是青鸾在东宫为蔚朔伴读之往事,她兀自絮言,讲到缠绵处自己倒先怅然,哀怜青鸾被横刀夺爱、深情空许,而今只落得独守空闺,顾影自怜。 妘楸本是埋首书卷,多日查阅并无所获,偏又遭遇雯若如阴魂不散,每天都来念咒,一时终是耐她不得,冷眼瞟过,漠然道,“长公主也算心思敏锐、手段锋利之人,你自视持家如何?” 一言又捅到雯若痛处,她支支吾吾,“将军说过,我尚年轻,行事总不比族中长辈稳重老练……” 妘楸一笑嗤之,又问,”听你言说那位青鸾姑娘是个脾性温和、柔顺怯懦之流!你以为凭她执掌六宫又将如何?原有一个蠢的,再来一个懦的,二人捆在一处,蔚王室还敢称雄吗?” 雯若被如此直白的讽刺问得一惊一愣,“你……你说谁蠢?你这是谤君你知不知道!再说了,王兄有大将军辅佐,有青门将士鼎力支持,朝臣谁敢有逆,四境谁敢轻慢!” “这叫甚么来着?”妘楸佯装苦思,“是了!你们哪本史书里记着的——叫外戚干政!国之政最忌君弱臣雄。臣之道最忌功高盖主。想来睿智如大将军不会不明晰此中道理!不信你且去问他!蔚朔若是全凭着青门扶持才能坐稳王位,那他这个王当真不做也罢!禅于你家澄少主罢!” “你胡说甚么!”雯若惊得自案前跳起,“还果真是妖媚惑上!只凭你这张嘴就要谗言多少良臣!” “你也不必以我为靶!即便你万幸求得神助灭了我,那还有个天家帝姬。你以为凭大将军的忠君爱国刚正不阿他会违逆天子御旨、拼上一国兴亡捧自家亲妹与帝姬争这后宫主位吗?” 雯若哑然,无言以对。她这才看清:论家世,青鸾断然争不过天家帝姬;论恩宠,青鸾也决争不过面前女子;青鸾唯一可凭就是青门对蔚室的护持,可若真要拿此说事那就是外戚干政! “你也未必是为青鸾出头!不过是做一番姿态使青门上下都知你这个主母在为其家族奋争。然你所为却未必是大将军所乐见!青鸾做不了王后,此事大将军早已看透!他肯退出朝堂也不过是想看我如何抗衡天家。偏你携必败之势冲来胡闹,最终也不过是惹人笑招人嫌罢了!” 雯若仍无话讲,纵是被面前女子一语道破来意,可此中层层利害纠葛她仍须细细琢磨。 “你使尽心力在此胡闹,倒不如回去,稍稍用心于家务,凭尔之聪慧又怎会不比族中老朽!” 雯若能感觉到妘楸最后一言的语重心长,她原本的清冷孤傲在此刻也稍显平和,与之目光相对,她眼里也有分明可见的怜恤,这让雯若心头一揪,讲不出的五味杂陈。低低问说,“那么你……会做哥哥的王后?” 妘楸笑答,“我若说我不屑,你大约是不信!” 雯若忙着点头,“我信!我信!”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32) 雯若终于来向越王告退,且这一退就是直接退回初阳城。越王很是讶异,有心留她在都城别府再小住几日,又怕再生事端,便直言道,“来去只是路途辛苦,你若不怕辛苦便可随时再来。” 雯若却另外道,“哥哥为那女子与臣工周旋可谓煞费苦心!可是哥哥也须留神,务必使那女子在哥哥身上也用些心力,她若半点心力不曾使在哥哥身上,便也毫无顾念,到时说走便走!” 蔚朔更是讶异,“她又说要走?绝然不能!我见她这几日倒比初来时镇定许多!终日手不释卷。” 雯若赖得理他,他这位王兄有时是不太聪明的样子!雯若又闲话几句便转头去向妘楸辞行。 道明来意,妘楸更无话说,却见雯若守在案前久久未去,大有流连之态,一时想到越人之礼——“临别赠礼,以寄相思”。虽与她绝无可能相思,然赠礼当不可免罢!只是扫看桌上并无稀奇之物,又想自己本就孑然而至,身无所长,一概受用皆得蔚朔馈赠。稍作思量,起身往内室捧出两只木匣,推至雯若面前,“这是我学你们的样式自制的药囊,各有用处,”说着自其中捡出一只,“刺有‘安’字便是安神,‘悦’是悦心,‘沁’是沁脾,‘熏’是熏香……你若喜欢就带去几只。” 雯若抱过木匣一一看了,见缎面流苏皆选料上乘,只是针脚属实粗大的不忍直视,一看便知手作之人“但求致用不问精巧”,微笑着都收下了,又翻看另一只木匣,打开便是扑鼻的香气。 “此是花茶。也是新制的。你若不怕有毒,也可带去。”妘楸坦言。 雯若忍不住笑,“王兄说,你若杀人只眨眨眼便是,又何须用毒!”说着也收在了自己身边。 妘楸又等了片刻,见她仍无要去的意思,只好径直问说,“还有别的事?” 雯若忙答,“是澄儿,他恋着你那两只小狼,不肯与我同去……” “这个不能!”妘楸摇头,“久歌与无瑕若随你们去了初阳城,必沦为大将军的桌上糜、榻下裘!” 雯若愈发笑开,“我不是问你讨要狼崽!是澄儿,王兄已准他留在宫中,我是想请你代为照看。” 妘楸怔了下,可也没有多说甚么,只是点头,又问,“还有别的事吗?”显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雯若犹豫着,“就是还想请问,如果,青鸾入宫,你会不会善待她?”说时仔细省看妘楸神色。 妘楸略略蹙眉,“此事你不该问你王兄吗?毕竟供其锦食赏其华服拥其入眠的是他又不是我!” 雯若对女子的直言不讳也是哭笑不得,索性直言,“倘若真由你做中宫,鸾妹确实性子软弱……” “只要她不碍着我甚么,我必不碍着她甚么!你们历代演义的宫闱之争,在我,是不屑一顾!” 雯若欣然,“我就知道必是这般!”说着起身,竟还微微行了个礼,算是拜别。只是走出几步又回身道,“你若还为‘百里问疾’一事困惑,大可不必。百里族长乃召国国师,召国太子刚刚及冠,嫡长子出身,位尊名贵,传言又生得神秀俊美,明睿慧达,此样骄子求婚帝姬也不稀奇!” 妘楸再次蹙眉,“百里是为召太子谋亲?真如你说,如此昭然明朗,为何臣子探查多日无果?” 雯若笑笑,“臣子奏事必得实证,否则即是讹传。此事涉帝姬名誉,又涉邻国朝政,谁敢乱猜!” 妘楸终得些许释然,“那召国太子……与你王兄相较……”雯若笑答,“我若是帝姬,必选召国太子。”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33) 大昱朝四境封王,东越蔚室,西琅骆氏,南召风室,北靖黎族。其中能与东越的政通人和相媲美者也唯有物产富饶的鱼米之国,南召。召国北接皇境,东有东越,西临琅国,南至汪洋,可以说只要他不引战,召国将士可百年不佩甲,召国边境千里无狼烟。国人上下皆享乐为要! 富庶之地最宜休养生息,召国风氏是四家王室中子嗣最多、支系最广的王族。其辅政之相姓风,统军之帅姓风,朝臣大半都出自风族宗亲,可谓是真正的“家国”,故其虽无外患,然“内忧”不断,手足倾轧、同室操戈事,不绝于世。此也是其唯一弊端。 召国太子求婚于帝姬的消息很快得到确实,越王蔚朔几乎是飞奔着赶回内廷,向妘楸报喜,“这才是真真的峰回路转!解我大难!我如何竟未想到——‘邻家有嘉木,可参九霄志’啊!据说召太子比我还小几岁,正适帝姬芳龄。我这‘病躯怏怏”自是比不过他英姿飒飒!此一回,我东越甘愿输他!御使不日起程,回境复旨,我已令蔚拓代寡人前往,只一字不言也必落榜!” 妘楸见他喜得眉飞色舞,也不好多说,只问道,“那个百里荟还在越都?可否带来给我看看。” 蔚朔不以为意,“风族之棋子而!有甚好看!再说他早已回国复命去了!车前小卒,苦吏而!” 妘楸再无话可说,只剩枯坐凝思。蔚朔不解,“你不欢喜?只待蔚拓功成,寡人便可颁旨立你为后!你与寡人便是真正的夫妻!凡你所出即是我蔚室正宗,将来便可承继我东越江山!” 妘楸也不解,不经心地随口质疑,“那你我现下还算不得是真正的夫妻?又算什么?” “这个嘛,总是名不正言不顺!若不能正名,便算不得嫡妻,所出也非嫡子。嫡子为君,庶出为臣。且若不能正名,你我百年之后也不得同葬,你之牌位也入不得蔚氏宗庙……” “还要与你同葬?”妘楸凝神之下脱口而出,言过就知闯了大祸。 蔚朔果然先是一愣,继而惊怒,“你不愿与寡人同葬?!” 妘楸忙定了定神,赔笑道,“不是不愿!只是……不知……此中规矩,若万一我是不死之身呢?是罢?或万一我死无全尸呢?是罢?你也知人生百年,然世事无常……” “呸!”蔚朔喝止,又连呸两声,恼道,“你宁愿死无全尸也不愿与我同葬?本王何至如此不堪!” “我并非此意!我只是说世事无常,谁人又能断死生之事!况乎身后事呢?若遇不肖子孙,不能遂你心意,我是说不能遂你我心意……”妘楸编不下去了,她见蔚朔两眼通红,大有哀莫大于心死之意,也是心头一阵绞痛,低头默想片刻,实言以告,“我想……还是须得去下召国。” 蔚朔更为震惊,盯住面前女子,忽想起雯若所言:她若不肯使半点心力在你身上,便也毫无顾念,说走便走!看来她终日忙碌确实不曾与自己同心!他之殷勤从来不曾是她之所悦! “你可否派几个侍卫给我?”妘楸又问,商榷大于央告。蔚朔苦笑,“你看寡人可适配护卫之责?” 妘楸坦言,“你内伤未愈,未必抵得过路途艰险……”话未说完,蔚朔霍然起身,忿忿道,“你这女人!未免太过功利!寡人赤心一片竟还不配与你做个侍卫!你就是天仙也不要欺人太甚!”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34) 三日后,蔚拓入宫辞行,妘楸趁越王未到先跑来殿上与蔚拓征询,“你此去帝都可途径召国?” 蔚拓讶异,笑着答,“可以绕路。不过是多三五月行程。只要天家御使准允,蔚拓死生同赴。” 妘楸见他阴阳怪气,知他在揣度自己意图,索性直言,“我想往召国拜会百里家。”一言惹得蔚拓愈发挑眉瞠目,更为诧异,妘楸只好寻故解释,“这……同为医者,总有些技艺可以切磋……” 蔚拓哼笑,自是不肯置信,“楸夫人为我王之夫人,即是君。百里家为召国之臣民,即是臣。天底下从无君奔千里而拜臣的道理。楸夫人想与百里家切磋医术,这也好办!只须使人往召国南海捉几个百里弟子来便可遂愿。让我想想,此事当派谁去?”蔚拓佯装思索,继而又道,“楸夫人可让我王下诏大将军,使他派一支铁骑往南海,捉他十个八个的百里族人不在话下!” 妘楸注视蔚拓,这青年将军虽升了官职可仍旧一身痞气,他无赖且得意地回看时,嬉笑的眼神里分明在讲——我知你所谋,你也该知我所言!大家最好都稍安勿躁,才能彼此相安无事! 正在二人相互审视琢磨时,蔚朔领着青澄来到殿上,青澄见了蔚拓立刻奔赴而来,扯住其衣袖央问道,“拓叔叔要往帝都?澄儿还不曾到过帝都!拓叔叔可否带我同去!我为你牵马扶鞍。” “好啊!”蔚拓仍然爽快应下,“只须你爹你娘、并你舅舅舅母都同意,且悉数写来手谕,言明‘此去艰险,生死自负’,那你便可与我一同上路!”蔚拓言及“舅舅舅母”时,越王扭头看向妘楸,妘楸却另有思量不曾在意此节,这未免又添越王忧怨,使尚处嫌隙中的二人又多一重怨气。 青门少年仍自顾所求,质疑道,“此去何险?娘亲还不是带着我往返王都数回!她还只是女子!” 蔚拓讥笑,“你们那是行走在国境以内。入城有守将迎于郊野,出城有甲兵送出十里,你娘俩甚者足不染尘、衣不入风!你且离了东越国境试试!不说盗匪骄兵,只豺狼虎豹你就敌不过!” 这话妘楸倒听进去了,感觉蔚拓就是有意说给她呢!莫说离了越国,离了越宫她即蝼蚁一只。 “可我是将门之后……”青澄显然初生牛犊,各种不服。 蔚拓抬手拍在他脑门,喝到,“将门怎么着!将门都有不死之身吗?你只安顿在家呆着!你要有个闪失,随你去的人能被你娘五马分尸!要知道,所谓岁月静好可不是每时每地每人都有!” 青澄听得似懂非懂,捂着脑门去找妘楸,”楸夫人,我们的久歌无瑕能打过老虎野豹对不对?” 蔚拓这才请问越王,“臣明日辰时出城,随御使往帝都复旨,我王还有何吩咐?” 越王令宫人捧出一个长方木匣,交与蔚拓,“此物定要小心谨慎保管,关键时刻乃救命之妙计!” 蔚拓不肯置信,上下翻看着木匣,绿檀雕花,倒十分精致,却不知里面藏了怎样玄宗,“王上莫哄我!这里该不会是王上赐给臣下的追封谕旨罢?怎么有风萧水寒的意味!” 越王忍笑,“你放心!此去无虞!相较雄姿矫健的召太子,我这个病榻缠绵之君必遭厌弃。你也无须再多费唇舌露婉拒之意,相国已使人查实,那御使收召国银钱胜我东越数倍,你此去只须代寡人朝拜天子之余,静观那御使演绎便是!”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35) 世事若皆如世人所料,史书可也就无趣了! 蔚拓虽吃了越王的定心丸,又得个锦盒妙计,可终是心里不托底。这毕竟是和天子耍心机,耍赢了也只能悄无声息地赢,耍输了那可是大张旗鼓地输!天子可以杀你全家杀到天下皆知! 出越都,向西北行,沿着淇水溯流而上,经七城六邑,过柏谷关,就算入了皇境。因在越都耽搁时日太久,御使的回程不得不快马加鞭,毕竟这拖延的可是帝姬的婚期,年华不待人啊! 路上,蔚拓凭借各种言辞奉承并银钱填喂,与御使很快就称兄道弟。在说尽了越土风情与歌坊逸闻之后,其自然也要探探御使的口风。一次酒酣之际,蔚拓寻机问说,“小臣侍使君多日,视使君如手足!使君何不实言告之,我王与那召太子相较,谁人更能得天子青睐?” 御使大笑,诡诈道,“那你须得实言,你家君上是否存真心要与天家联姻?君若无心万事休啊!” 蔚拓谄媚道,“我王并我东越臣工,献与使君之宝物,还不能表东越诚心吗?天地可鉴啊!” “那我问你,越王宫里那位狐媚女子又是怎么回事?‘耽于房事’——这可是百里荟诊脉所得!” 蔚拓脑子嗡嗡响,就知绕不过此节,试着问,“那要是说,假如说,我王就耽于美色了……” “诶!”御使连忙打住,正色道,“拓兄,这话原不用我说,你该明白!只准天子说不!不许……” “没有!没有!”蔚拓连连摆手,“我王未曾言半个‘不’字!我王有疾,使君亲见!至于说耽于美色,使君也知,大丈夫总要先悦己再远志,先扫一室再治一国。狐媚之色不过是愉悦小我,帝姬之尊才是治国远志!东越若能攀上天家姻亲,此是蔚王室百年难得之荣光啊!” 御使讥诮笑笑,“就是不知越王当真有此远志否?你今与我实说,天子面前我也好替你周旋!” “有!自然绝对的有!”蔚拓拍着自己胸脯,恨不能起誓发咒,“使君务必在天子面前替我王美言!召国奉你多少宝物,我东越使双倍敬奉!你只放心,有我蔚拓在,总不至亏了使君辛劳!” 如此几次试探,蔚拓愈发明晰:此番天子替妹择婿,那是只准天家厌弃,绝不许封王婉拒!拒之则死!召太子若不能得天子青眼,那帝姬可就只能非越王不嫁了!蔚拓实不敢当面婉拒天子,可也不能有负王命所托,当下境地,他不得不为召太子的婚事接连数日向上苍祝祷。 这日晌午,总算抵达帝都颐阳,御使声称要直接入宫复旨,嘱蔚拓先回驿馆休整,静候佳音。 何谓佳音?最好是遭天子厌弃!蔚拓勒马正街,回看城门巍峨,也不知进得来是否还出得去! 数日奔波,他早已一身疲惫;加之忧思难解,又添满心倦怠。于是喝令从属先往驿馆休息。 到了驿馆,实则也都无心休息。武官整顿馆内防务,毕竟退路还是要给自己留好的;礼官则清点运来的各样礼品,再依帝都世家清单分置备用;蔚拓则拎着一张须在明日拜会的贵族名册坐在庭院的门阶上发呆。宰相伏白修,太傅程诗训,左廷尉言籍……他们肯为东越说话? 傍晚时分,宫里传来消息:御使肖南被斩首于景元门,族人流放千里,家资抄没,仆役充军。 蔚拓闻讯彻底傻在当庭,震惊过后只剩骂娘,骂了千百回也未骂出所以然!这是入了死局啊!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36) 蔚拓想不明白,要杀也是杀拒婚的越王,或是杀觊觎帝姬的召太子,天子何故要杀自己人啊! 狡猾善变如肖御使倒底说错了什么,以至招来杀身之祸!全族流放!一个世族便这样覆灭了! 待惊魂稍定,蔚拓才注意到众人正眼巴巴望着自己,都在等他拿主意。偏此刻,暮鼓敲响,远处传来关城门的号角。蔚拓苦笑,但早一刻收到消息,他都能带人溜之大吉!现下却晚了! “明日早朝,天子必招我等上殿复旨,现下这境况,可要如何言说啊!”有个礼官说话都颤了。 “主要是敌情不明!御使为何被杀!天子剑指何方?还须探个明白!”武将倒很有将帅做派。 “如何探?哪里探!城门落锁,宫门落锁,乌漆嘛黑!去肖宅吊唁吗?” “是个法子!”还有人大赞,“至少能问出治了个什么罪!也可推断那姓肖的倒底为谁说话了!” “为谁说话?你去就是为你说话!主犯被诛,往往是再诛其党羽!你是真不怕死啊!” “那怎么办?困死在这里!明日早朝就说我王不愿!然后等天子大怒,架油锅烹杀我等!” “不要吵!”蔚拓大喝,简直头痛欲裂,“都说点有用的!谁再废话,今晚睡街上去!” 众人肃静,不时有驿丞来报:晚膳俱备,可以先进餐饭。蔚拓哪里吃得进,呆坐在席上闷头苦想,驿丞见他这般,凑上来进言,“将军当下该求请援军。” 蔚拓瞪视,“援军最近也要柏谷关!再说,引兵入皇境那是篡位之嫌,要诛九族的!谁敢?” “非是彼援军,是此援军!”驿丞指他手中名册,“这上面可都是帝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蔚拓低头看看还被自己捏在手里的贵族名录,将信将疑,”你是说,天子重臣会为东越说话?” “在帝都,世人只为利说话!将军只要能许以重利,就没有成不了的宏愿!”驿丞言辞凿凿。 蔚拓此刻也再无良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于是又向驿丞讨教,问应该先拜会谁家? 驿丞剖析,“伏白家乃帝后母族,总还是要维护皇家利益;廷尉主刑法审讯,做事严苛,不宜亲近;唯是太傅家,‘程门帝王师,诗礼传天下’,即有权柄,又存厚义,将军可往门下一试。” “那么,须备何礼物?”蔚拓虚心请教。 “程老太傅乃皇帝恩师,程门少主又为皇太子启蒙之师,其门下更有弟子千余众,将军以为此样人家什么样的珍奇没有见过!小吏以为,事出紧急,礼物可以免!将军还是见机行事罢!” 蔚拓满心杂乱,也只能顺应其言,当下点了自己副将,并一名稍显伶俐的礼官,三人看看时辰,已近子夜,颇为难道,“这个时辰,多数人家早已关门闭户,突然造访,会不会太过冒失?” 驿丞叹说,“还能比明日早朝无言应对天子问询更冒失吗?” 于是再无废话,一行人出了驿馆,在驿丞的带领下往程府而去。为免招人耳目,也未敢骑马驱车,惟是简衣步行,待走到程府,还真就闻听街上梆声,正值子夜。 然让蔚拓讶异的是,程府的大门在此刻却还四敞大开,有四位门童立在阶下,见着蔚拓等人便快步迎来,问说,”可是东越使臣?我家宗主正候诸位大驾!再晚可就要歇下了!”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37) 蔚拓感觉自己像颗棋子,真的入了一场若大的局,四周机关重重,不知哪一步就沦为死棋。 程太傅果然正端坐明堂,闭目休神地候着他几个。蔚拓见了忙领人上前参拜,自称,“越国司礼少卿,静泊侯第九代孙,蔚拓,拜见我朝太傅大人!愿太傅安康!合府皆安!” 程太傅睁眼看看,眼底荡过一丝倦意,挥手示意众人归坐,哑声道,“老夫年迈,体力不济,且夜已深沉,就不与诸位寒暄,咱们长话短说!”不等蔚拓应答,又问,“肖南之死,谁人之过?” 蔚拓一惊,这哪里是驰援,分明是问罪!“太傅是说……肖……御使之死……”与我何干啊?与东越何干啊?谁人之过?我他娘也想问谁人之过!喂了一路的犬刚到猎场就被杀了!东越找谁说理去!蔚拓又开始在心底骂娘,暗自思忖:帝都果然都是人精!但凡蠢点死都死不明白! 程太傅见其支吾难言,又另外问说,“那么不妨直言,越王是否存真心迎帝姬为后?” 蔚拓又被问住,愈发显得茫然无措。直言?直言就是死罪!若能直言何至于求告四方! “既到了此地,还不讲实话,你东越君臣以为,欺君之罪你们可以撑到几时?”太傅索性直言。 蔚拓无法,只能豁出去了,早死晚死不就是死吗!况乎太傅府上还不至于架油锅烹杀外臣吧! “实告太傅大人!我王已得佳人,无意迎帝姬为后!拓此来帝都便是替我王向天子请罪!” 太傅闻言只是笑笑,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老夫可否问问是哪家女子?相较帝姬更胜一筹?” 蔚拓明白,他此刻不言,天子也必派人查访,与其使流言漫天,还不如在此言明以正视听! “我王于大瑶山平乱之战中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幸遇世外高人云氏女子,为我王医伤救疾,得保性命!我王感其恩德,遂决意娶为妻室,立誓要接入宫中照拂一世,死生相守绝不背弃!” 太傅笑意深远,叹说,“世外女子,姓云,救下君王得一世恩宠!好生传奇!很是诗意啊!”说时忽又面色一凝,质问,“越王既无意迎娶帝姬,直言便是。何故勾连召国戏耍天家!你们是当帝姬嫁不出了吗?还是当陛下择婿非越王不可?胆大至此,尔等封王眼里可还有天子?” 蔚拓又被问懵了,惊骇道,“勾连召国?我王何曾勾连召国?勾连召国能做什么?” “怂恿召国以太子向陛下求娶帝姬!还敢讹传陛下许给帝姬的陪嫁之礼有封地百里城邑十座!” “这简直是放屁!”蔚拓又惊又怒,又怕又慌,一时难抑粗鄙辞令,只是骂过还得向上致歉,一番赔礼过后另外争辩,“召太子要娶帝姬那是他召国自己打的主意!与我东越何干!我王自平乱归来一直忙于朝堂政务,就不得闲暇与召王有所往来,既无国书,亦无使臣,何来勾连?” “百里荟。”太傅缓声道,“此人本是肖南那蠢物请来为越王问疾,不想越王装病也就算了,却还借机勾连上百里家,透信召国国师,说什么天子嫁妹之礼何其丰厚,召国何不图之?又向天家使臣贿以重金以做实‘越王有疾’之说,又唆使召国也出重金去收买御使,以求举荐之利!可怜可恨那肖家蠢儿贪人钱财,竟被你东越玩弄于股掌之间!” 蔚拓总算听明白了,东越自以为的“幸有召太子替之”实为百里家一手好棋!却不知召国何谋?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38) 原来早在蔚拓抵达帝都的前两日,召国使臣就先在庆霄殿上向勋帝呈上了召王欲联姻之请,还附有召太子画像,另许诺会有聘礼百车以迎帝姬,待礼成之后再有岁岁贡奉之资可至百年。 勋帝见召太子画像风姿绰约、朝气勃然,又见聘礼所列尽珍稀宝物、御库所需,便不免动心,确有那么一丝悔意先召了越王来朝。只是此间他言辞中对召国联姻有多渴盼,之后对东越“诡计”就有多愤恨!召国使臣接下来便问:帝姬陪嫁的百里封地是哪百里,十座城邑是哪十座? 勋帝自是一头雾水,继而有些愠怒,“帝姬下嫁,朕还要附赠封地城邑?帝姬莫非嫁不出了?” 于是,召国使臣大戏开演。先说越王如何为狐媚所惑佯装重疾无意联姻;又说越王故意透出帝姬嫁礼之丰堪比半个邦国;还有意嘲讽召国无人无能故无缘此殊荣!这才有召王联姻之请! 勋帝闻听自是勃然大怒,再细细究问,召国又举证人,就是那随身携带的百里荟。百里荟又绘声绘色讲了夜宴问疾,又杜撰了越王通过他如何联络百里国师,商议谦让帝姬给召太子,召国再将所得封地割一半给东越,并一同以重金收买御使共同欺上瞒下等等各种诡计阴谋。 天子朝臣但有质疑者,他便立誓赌咒,以至鞭刑加身也未改其言,最后,被陛下一怒烹之。 蔚拓听程太傅大略讲了前日之事,冷汗浸透一身,尤是听到百里荟被当庭以油锅烹之,更是心颤手麻,几不知自己身在何地!缓了好半天,才幽幽念道,“好阴毒啊!召国何故构陷我王?” 程太傅也叹,“老夫也以为此中必有隐情,只是未料想那肖南归来,上奏之情竟与召国使臣所言无二。他未言越王装病,反袒护说越王重疾,非佳偶也。转头便举荐了召国太子!陛下问他收召国东越多少银钱,他竟还敢瞒而不报,殊不知陛下早已使人抄没其宅,得珍奇无数!” 蔚拓想起临行君上所言:你只管看御使演绎便是!而显然御使并没有演好!他亦被召国利用! “我王不曾勾连召国!也不曾讹传帝姬嫁资!更不曾怂恿召王请亲天子分割封地!简直荒唐!” “事到如今,只怕你一个小小的司礼少卿说什么都不济事了!惟有越王亲来帝都自证清白!”太傅说着起身欲离坐,想到了什么又补言道,“那个云氏女子,当是越王摆布这盘大棋的始作俑者,你王当祭她首级以谢罪天子!否则……”稍顿了下,才道,“青子翱怎会容尔等这样胡闹!” 蔚拓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心绪涨成一团乱麻,所有的事他亟待理出思绪,可是越想越是如坠迷阵,正茫然无措时,觉出有人拼力拉他,回头瞧见驿丞满脸焦灼,才知太傅已离席,大有逐客之意,赶忙打点精神快步追上,又拱手请教,“请问太傅,明日早朝我等该如何应答天子?” 太傅停步,看看外面天色,“是今日早朝。你们速去罢。天子早朝可是比越王早一个时辰,去晚了,又多一项罪名!统共也未多长几个脑袋!” 蔚拓都快急哭了,纠缠道,“还请太傅赐教!我等是否还能活着走出帝都?我是说走出御殿……” 太傅叹息,“越王是在算计天子!你们还问能否活命?东越不覆,只为有青鸢坐镇!此事若无实证,你们也不必自辩!承得住陛下之怒,也算为东越尽忠了!”说完,由家仆搀扶蹒跚而去。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39) 蔚拓并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程府的,也不知他几个是如何穿过寂寂长街,如何候等宫门,如何就站到了天下御殿之下。直到身边不断有人影拂过,抬头见天边一抹红晕,才知新日来临。 此身入帝都还未过十二时辰,如何竟觉已达数日之久!蔚拓拍拍脑袋,极力唤醒混沌的思绪,这时忽听驿丞惊呼,“可坏了!只顾着赶路,还未及更换朝服!御前失仪又是一条罪名!” 蔚拓苦笑,哪里还顾得这些,“左右是死,还要管穿着什么衣服死吗?” “这也太他娘憋屈了!”副将叫骂,“我们连天子的大殿还没登上呢,倒先被扣个戏耍天子的死罪!召国那些狗娘养的,无冤无仇何故诬陷我王啊!自己得了便宜还他娘的放毒箭!” 蔚拓此刻已无心约束属下,只是默念着,“必有缘故!必有缘故!他们倒底在谋求何利……” “别被我逮着百里家的狗崽子,逮着一个我肢解一个,倒看看这些个狼心狗肺都怎么长的!” “百里家?”蔚拓恍有所觉,忽想到要去召国与百里家“切磋医术”的楸夫人,莫名打了个冷战。 正这时,却听身后有人说话,“敢问阁下——可是东越使臣?” 蔚拓回头,见两个朝服加身的中年男子正拱手作揖,忙小心答,“正是。未请教贵人是……” “我等是召王特使,专为我国太子联姻……”那人话未讲完,只觉似有黑星陨坠,“砰”的一声,眉框剧痛,眼冒金星,将一定神,蔚拓另一只拳头又飞速砸来,正中鼻梁,顿时血光一片。 正愁没处泄愤呢!他两个偏自找上门!蔚拓哪里还能忍得!他这一出手,副将更是不含糊,一通拳脚打得另一个头破血流!召国使臣回过神来,将有还击,奈何东越是四人在此,两倍兵力,不消片时,召国臣子的朝服就被扯碎,顶冠也被砸烂,仪容易毁,面目全非。 正打得不可开胶,忽听有人断喝,“何人大胆!竟敢在天子御殿撒野!来人!全部拿下!” 蔚拓又照着地上人物狠踢一脚,这才抬头,见四面倾刻涌来十数玄甲,各拉佩剑,团团围上。 有人站在高阶上斥问,“都是些什么人?知不知道咆哮君庭该当何罪!无礼莽夫!都拖下去,先各执五十鞭,关入大狱稍后发落!”玄甲侍卫中即刻有人回应,“诺!廷尉大人!” 蔚拓连廷尉大人的脸也未看清,就同副将等人被玄甲侍卫掐肩押臂拿下,带离了御殿阶前。 五十鞭刑,蔚拓想想应是打不死的!可打完之后他恨不能立即死了!痛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再被丢入地牢,连个看伤的医丞都没有,还不比林枫当年!他与副将也算混过军营的,身体尚能支撑,只可怜了那驿丞与礼官,直被打了个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我们这也算为东越……为我王……尽忠了罢?”副将趴在牢房的草垛里,怨气十足,唉声连连。 蔚拓斥道,“总好过被下油锅!保你还有为我王尽忠的机会!”说时也是痛得咬牙切齿。 ”将军原来是逃命之计!”副将呻吟中还不忘赞叹,可是看看旁边已无声息的驿丞和小礼官,又不禁黯然,“他两个应该算是要殉国了,估计撑不过今晚!”没一会又问,“那下一步怎么办?” 蔚拓痛得直翻白眼,“你现下若能讨碗热粥,我这个将军之位让你!”副将扭头别处,不再作声。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40) 东越使臣入帝都不过十二个时辰即折戟沉沙的消息很快呈达天子视听,有人将个中曲折做了详细奏报,勋帝听过未置一言,这就让朝堂臣子有些摸不着方向。关于越王拒婚帝姬又戏耍天子一事,有心想替东越说话的臣工此间便也不敢妄动。这也致使蔚拓入狱一事全无人问津! 早朝不过处置了几件琐事,勋帝便令散朝,也无意再召见任何臣子,只独自一人退回了后宫。 近来帝后身体抱恙,勋帝朝务再忙总还是要前往探望。踱步至紫霄殿,便嗅到阵阵药草之苦。勋帝皱着眉进到内殿,见皇后正偎在榻上进汤药,皇后见勋帝忙起身要下地行礼,被勋帝制止,“歇着罢!何苦拘礼。”说时便在床边坐下,端看一番皇后气色,“今日神采不错,总是见好。” 皇后问了勋帝近来饮食起居,愧歉道,“陛下多为朝政烦忧,臣妾却未能侍奉左右,属实罪过。” 勋帝又说些体谅恕过的言辞,二人便无话,彼此静默着坐了片时,勋帝问说,“朕嘱你拿给蛟儿的召太子与越王之画像,你可拿给她看过?她是如何心思?” 皇后笑笑,反问了句,“臣妾听闻召国使臣此回来朝还进献了十位美人,陛下阅过以为如何?” “不过尔尔!”勋帝淡然答,“都道南国多娇颜,如此看,不过是世人少见多怪罢了!”说完见皇后别有意味地注视着自己,又不得不补了句,“确有那么一二尤胜众人者,然也只是金玉其外!” “所以南人貌美也并非虚传!水泽之国多灵秀,鱼米之乡自丰盈。总归有些个道理!”皇后言。 “如此说,蛟儿是钟意召太子了?”勋帝稍有思量,又问,“她宁屈为太子妃也不愿直取后位?” 皇后笑说,“臣妾以为,那越王虽也相貌俊朗,闻其又在青门习练过兵法,眉间自带英气威武。可若说越王是一块精雕之美玉,那召太子就是纯然天成之瑶石,光彩斐然,阅者无不怦然!” 勋帝深郁的神情终露一点笑意,语意也见轻快,“听皇后言,莫不是你姑嫂两个心皆怦然?!” 皇后颔首微笑,又缓言说,“使臣奏报,召太子刚刚及冠;而皇妹又正是豆蔻年华。陛下若能使她少年成双逍遥几载,令其天真有伴,纯然有护,称心遂意过上几年,也是不负太后遗嘱。” 勋帝不响,显是另有心意。皇后思忖片时又进言,“召太子乃嫡长子出身,未来之召王无疑。太子妃岂非就是未来之王后。蛟儿也非一味天真烂漫,随其年岁渐长,心思渐深,以其颖慧之资,断不会忘帝姬之责。为玉室江山,为陛下之筹谋,也定会有所助力。陛下若在这等年纪便举她坐后位,必是陷她于权利争斗之旋涡,一则非她力所能担,再则也难助益天子之政!” 勋帝面色微沉,“你既知朕只这一个亲妹,便该知道朕断不会拿她涉朝局政务!她意欢喜便是!” 皇后赔笑,“臣妾明白。”便不再多言。 勋帝又默然坐了片时,面露愁闷说道,“只是这召国王室……”他欲言又止,静了许久才道,“聘礼也算丰盛。然其贪心也未免狂妄!受那越王哄骗唆使,竟敢向朕要封地百里、城池十座!” 皇后不禁莞尔,“陛下睿智,岂看不透此中曲折?能迎帝姬入召已是风王族莫大荣光!怎还敢觊觎封地城池?此画蛇添足之笔不过是召王顺手泼墨以挟制东越的计谋!其所谋当在东越!”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41) 勋帝闻皇后言很是讶异,蹙眉道,“你且细说。” 皇后又言,“越王装病拒婚或是实情,然其再愚蠢,串通召国提亲已是极至,纵使再有心那最多也该是自割封地许诺召王,何至于讹传天家有嫁女之资。一则此事从无先例,他敢杜撰何人敢信?再则他岂不知造谣谤君、戏耍天子那是要受天下攻伐!他蔚室又何敢这等猖狂?” 勋帝轻扯个笑意,不置否,也不称赞,又反问,“皇后是说,那南国百里荟受酷刑而不改其言,临烹杀而不改其衷,千里迢迢赶来帝都只是为诬告越王?” “那就要问召王所谋之利能有多厚了。若真能以庶民一枚换城池百里,此民当入风族宗庙!” 勋帝忽然大笑,抚榻赞道,“皇后不为前朝谋臣,实有负此等睿智!” 皇后忙低头谦说,“臣妾自逞聪明,又让陛下见笑了。” “非也非也!皇后所言与太傅所谏如出一辙!可说分毫不差!朕很是敬服!” 皇后面色微异,思索着答,“肖南之父肖秉乃太傅爱徒,听闻治学严谨、着述颇丰。此回受愚儿株连获罪,流放千里,想来太傅不是不痛惜的!” “愚子受贿万金,心向外臣,愚弄天家,无异于反!论罪该诛九族!若非太傅说情,何止流放!”勋帝再说起仍有余怒未消,“朕只怕太傅痛惜的也不止肖家,其门生千众,东越占尽半数。” 皇后仍思量着劝道,“程门天下师,门生千众原是师者之德。而程门亦是帝王师,若说太傅最最疼惜的门生,岂非还是陛下!太傅直谏正是为解陛下之疑,启陛下之智,以免入人网罗。” 勋帝笑言,“皇后这样以为?”皇后脱口反问,“陛下非是这样以为?” 二人一时又都沉默不语,勋帝沉思良久,才道,“即如此,那便使蛟儿入召国。令青女入帝都。” 皇后显然未及反应,怔怔问说,“青女——陛下是指——初阳城武安大将军的胞妹?哪个?” “小的那个罢!据闻大的品性张扬,实无淑媛之姿!就使越王赐其公主封号,以王女之名入朕之宫廷,封妃位,也算不屈她将门之女!皇后以为呢?”勋帝言辞笃定,已然不容置疑。 皇后笑意全无,只是安静看着勋帝,漠然道,“陛下可知,三姑娘原是先越王定给蔚朔的妻室?” “朕以为蔚朔胆敢拒婚蛟儿,其真正根源正在于此!什么狐媚妖色、世外女子!纵使是个天仙下凡,蔚朔纵使色胆包天,然青鸢必不能容此等荒唐!除非,鹊巢有危!青女后位不保!” “陛下既知越王是为青女拒婚,何以还要横刀夺爱!要知蔚青两族联姻世代有之,四境贵族莫不敢生嫌作梗!陛下犯忌之举,莫不是当真坚定了要拆蔚青联盟之决心?非此不可!” 勋帝霍然起身,面色阴沉,“皇后既知如此,当没有别的话说罢?那就替朕修葺殿宇,训导宫婢,准备迎青女入宫!”说完拂袖便去,走出几步,忽又回转,略带愠怒斥问,“皇后方才所言‘犯忌之举’是犯谁人之忌?朕为天子,坐拥四海,一举一念莫不是还要避讳他人喜恶?!” 皇后愕然,望着勋帝疾步而去的背影,心绪凌乱不堪!终是来个势均力敌的!初阳青门!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42) 就在蔚拓自以为余生将困死大狱的时候,狱卒忽送来锦衣玉带,喝令说,“更衣。有客到!” 整日昏沉的副将瞬间惊醒,咕噜一声,“程太傅是不是说,那个百里荟是受过鞭刑又被烹杀的!” 蔚拓恨道,“还能盼点好吗?!你们家是等你这一旨追封翻修祠堂吗?!” 几个人强忍伤痛换好衣服,相互搀扶着跟随狱卒走出牢门,却见街上站着一个布衣素净的男子,瘦削身姿,清秀面容,乍看似个文弱书生,然其负手于高墙之下,又颇具松柏挺拔之姿。 蔚拓不由撇了撇嘴,一步一晃挨了上去,话带讥诮,“初阳城莫不是没人了!派个病秧子来!” 那人浅浅一笑,打量一番四位伤员,忽抬手以帕掩口,就是一阵急咳,待稍稍咳定,才慢悠悠答,“人是有许多。只他们都不配……”说着又是一阵咳喘,缓缓才言,“不配为你拓爷擦屁股!” 蔚拓仰头大笑,上前一把将人抱住,那人将待推躲,蔚拓急喊,“莫动莫动!痛……真的痛!我这腰啊,险就断了!”说着硬是死皮赖脸趴倒在那人肩上,再不肯自己使力半分。 那人却也好脾气,抱着蔚拓仍与众人一一招呼,副将问说,“林将军怎么来了?自初阳城来?” 林柏道,“大将军接到太傅亲笔急函,便派了我快马加鞭赶来。只是此处不宜多言,你们先回驿馆休整,我与蔚少卿还有些事亟待处置,稍后再回。” 来人是初阳城林家二将之一,林枫的弟弟林柏。其在大瑶山一役为山林瘴气所毒,险些丧命,幸得妘楸识出伤源所在,施以救治,才算保住性命。只是心肺受染无法复原,终是落下咳疾。 林柏安排完副将等人,却见蔚拓仍赖着不动,笑说,“太阳落山前,还须往召国驿馆拜会一翻。” 蔚拓哼之,“先容我缓缓。召人诡诈!要不是他们我何至受此酷刑!听说他们的人倒先出去了!” 林柏劝抚,“那方才的话我重说——太阳落山前,我等还须往召国驿馆以荡平其地!” 蔚拓闻听果然来了精神,扳住林柏肩头,喜道,“你带了兵来?!” 林柏拂袖身后,“如你所见!” 蔚拓瞪大了眼,察看空落落的巷口,讶异,“只你我二人?一个气都喘不匀!一个皮开又肉绽!” 林柏笑笑,“引重兵入皇境乃谋逆之罪!况乎你不知哀兵必胜?!”说时反手掐住蔚拓肩头便走。 不想又惹蔚拓一通怪叫,“痛痛痛痛!轻点轻点……啊啊啊!手不要乱摸啊!别碰这别碰那……” 林栢属实忍他不得,嗤以嘲笑,“怎么叫得像个姑娘!知不知羞!” 蔚拓反讥,“你如今还能让姑娘这么叫嘛!”话音未落,林柏回手一掌击在他背上,不甚用力,却刚好震开那尚未结痂的伤口,顿时一阵火灼火燎的痛直贯头顶,蔚拓张大了嘴巴却硬是半个音也喊不出了,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地骂娘,额头顿时渗出一排细密的汗珠。 林柏入到巷子,牵出两匹马来,回头看还杵在原地呲牙咧嘴的蔚拓,问,“还能骑马吗?” “我能骑你!”蔚拓咬牙切齿,可又马上改口,“能!能!马!能骑马!马过来,你不要过来!” 于是二人各自上马,蔚拓骂骂咧咧绕开林柏,在前面引路,便往召国驿馆奔去。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43) 来至召国驿馆,林柏将马系于门前,叮嘱蔚拓,“此来你唯一任务就是探明召国真实意图?” 蔚拓因一路颠簸,背上伤口正痛得七荤八素,随口嘟囔,“什么真实意图?” “使百里荟构陷我王的真实意图!”林柏也是边咳边说,“知己知彼,方能定御敌之策!” 蔚拓点头,瞧着咳得满脸煞白的林柏,讥笑,“那你呢?是来散播咳疾吗?一口白痰淹死他们!” 林柏白他一眼,“我来是保护你!” 蔚拓闻言大笑,“我谢谢你啊!那我就不客气啦!与他们还废什么话!你看严刑逼供可行?” 林柏示意其前往叫门,蔚拓登上门阶,将门板拍得啪啪巨响,很快跑出个小吏,开门就一脸凶煞,大声斥问来意,蔚拓真不客气,昂着脑袋很是狂傲地自报家门,声称要见召国主使。 小吏闻听急忙跑去通报,不时就听院内一番躁动,接着门户大开,里面道了声请,就如同是招人入瓮!待蔚林二人进到庭院,但见四面廊下人影林立,正堂阶前更是堆叠数重壮汉,俨然已剑拔弩张之势,就等着一言不合便群起而殴之呢! 蔚拓见站在中间的两个——都是麻布包头,满脸乌青,其中一个竟还勾着个腿手拄木棍,一看便是那日在庆霄殿前被自己狠狠教训过的两位主副使大人。如此不经打也是出他意料! 相对抱残重伤的召使,蔚拓的整齐华服就显得格外扎眼,他的出现就是对召臣子的莫大羞辱! 蔚拓本还想寒暄几句,可瞧这阵仗只觉无甚必要,索性直言,“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还未请教阁下名姓?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你我不过车前卒尔!那就直说罢!召王倒底有何企图须求告我王,尔等也不必再弯弯绕了!不妨开门见山,尽管直言!我也好尽快呈报我王,讨个应对!成则成!不成,不成当有不成的路数!此皆君上之劳,非你我可以贪功!贵使以为呢?” 召国主使向前进了一步,目泛凶光打量着蔚拓,又看看跟在其身后咳喘不休的孱弱书生,讥讽道,“东越宗室莫非真的都死尽了!朝拜帝都竟派你两个一没形二没神的无名小辈!” 蔚拓笑笑,无谓道,“只收拾你等绰绰有余便可!就是召国再来大神也难保不折胳膊断腿!” “你……”召国主使气得面色乌黑,“今天别得暂且不议!就先说说庆霄殿前你无故打人一节!” “无故打人?你们莫不是忘了自己同袍兄弟百里荟是为何事捐躯!尔等小人在天子面前胡诌八扯构陷我王,莫说打你们,今日我手里但凡有几十甲兵,必得平了你们召国驿馆!” “何谓构陷?越王装病难道不真?越王执意拒婚帝姬难道不真?越王重金笼收御使难道不真?越王想借我太子之力为其收拾残局难道不真?还扬言帝姬嫁资封地百里难道不真……” “真你娘的粪圈腿!”蔚拓忍无可忍张口即骂,挥拳即打,那主使如同惊弓之鸟,见拳影飞来,急忙撤身后退,不想正撞上身后拄拐的副使,副使本就脚下不稳,这一撞直倒个四仰八叉! 这大约就是召国臣子所候的“一言不和”!随着副使倒地,四周人影倾刻间踊跃而起,有似离弦之弩,有似脱鞘之刃,呼啦一下全数扑向蔚拓林柏!一场以多欺少的恶战再所难免!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44) 蔚拓自小混迹街头,练就的唯一志气就是——别管伤有多痛,干仗削人绝不耽误! 他见四面扑拥而上的凶恶召臣,竟还不误先将林柏护在身后,喝一声,“能走先走!”便是长臂挥舞,向前急冲,迎上如冰雹般纷砸下来的乱拳。 可这些拳头还真如冰雹一般——竟被冻结在半空,来势汹汹,却然一个也未能落在蔚拓身上。 蔚拓正讶异,却见院墙上不断有黑影翻入,不消片时就覆盖了召国驿馆的角角落落!这些黑衣人动作利落,拳脚劲道,凡所到处必是摧枯拉朽般擂倒一片召国臣子。也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是满院哀嚎,伤兵遍地。除那主使外,竟再无一个站立之召人! 蔚拓还未及赞叹,只见黑影数重又都翻上墙头翩然而去。这“来去如疾风、扫落千重叶”的阵式只叫他大呼“痛快”!再看那呆立惊愕的召国主使,指着遍地伤残,支吾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们东越,竟敢……擅调甲兵……入皇境?!” 蔚拓一听这话也傻了,引兵入皇境那是死罪中的死罪!方才那些个黑衣人,明显是兵阵打法! 林柏却上前作揖,谦和道,“哪来甲兵?贵使莫不是眼花?如同那百里荟耳聩一般!还是你召人惯会混淆视听,捏造事实,扰乱时局!召王构陷我王一事,东越绝不善罢甘休!姑且待之!”说完拉上蔚拓,转身向外。 召国主使还在后面叫骂,“越王冒犯天子!当由天子治罪!尔等却是在报私仇泄私愤!我必禀明廷尉,治你们个‘甲兵乱境’之罪!到时可也不是五十鞭可以了事!东越且等着三境征伐罢……” 直到出了召国驿馆,走出几个巷口,蔚拓才敢质问林柏,也是压低了惊惶之声,“你当真带了兵来?谁给你的兵符?青子翱他是要疯还是要反!若这么着何苦还来帝都,封关自立便是!” 林柏寡淡一笑,还是那句话,“哪来甲兵?你莫不是也眼花了?” “可……可是方才……”蔚拓指着身后召国驿馆方向,再看林柏一副淡定从容,又心思急转,恍然道,“打了就跑!查无对证!你这是学百里荟那招死无对证!让召国去自说自话,自演荒谬!” 林柏依旧笑笑,“总归是你先动手!要你去套个话,还真当是严刑逼供了!若问不出召国的真实意图,就好比不知道狗为何咬你,就算丢再多肉包打他再多回,他未得所愿,还是会咬你!” “难道知他真实意图,还能如了他的愿不成?!” “至少可以确知,下一步……该打残,还是……该打死!”林柏边咳边答,语意轻飘间透着狠厉。 “那现在怎么办?回去再问问?想是已经打残了半院,应该问得出个所以然了!” “罢了!来时日夜兼程,已几个昼夜不曾合眼!先回驿馆,睡醒了再议!” “这个甚好!甚合我意!我也几个昼夜没睡踏实了!就怕半夜被拎出去扔油锅里给炸了……” “都城之内……楸夫人可好?”林柏牵马之间忽然问说。 蔚拓一惊,扭头仔细看他,“你是不是,至少,也该捎带着王上?先问我王安否,再问楸夫人!”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45) 回到东越驿馆,尽是伤的伤,乏的乏,忧的忧,可也都暂无废话,各自安顿,静待良机。 蔚拓总算得了医丞疗伤,咬牙扛着将背上的伤口仔仔细细敷了药散,医丞叮嘱:肩胛处几见白骨,还是少动为宜。否则筋脉难复,怕是要废一条手臂!蔚拓笑笑,不以为意。 入夜,蔚拓正睡得酣畅,却听耳边有人嘀咕,“拓爷,今夜就荡平召国驿馆,你去不去?”蔚拓只当是梦,兀自咕噜声,“还来?”可又瞬间警醒,眼前浮着林柏煞白一张脸,吓得他翻身坐起,惊道,“还来!”林柏不答,只将外袍腰带悉数丢在他脸上,转身去了。 蔚拓披衣蹬靴很快来在庭院,却见只林柏一人立在廊下负手等候,不禁质疑,“又只你一个?” “放心!只我一个,也必不会令蔚主使少一根寒毛!”林柏说着拉蔚拓出了驿馆角门。 深夜寂静,二人未再骑马,可也脚程不弱,很快又来到召国驿馆外,林柏示意蔚拓叫门。 蔚拓不解,“如果你有援兵,扣门之责何敢劳动我来!如果你无援兵,那我也只堪扣门之责!” 林柏笑笑,“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总要使挨揍的人知道,冤自何处起,债向谁人讨!尔为债主!” 蔚拓苦皱着眉,不是甚解其意,可也再没什么好说,大步上了石阶,抬手奋力砸门。 境况一如晌午,有个小吏奔来,惺忪睡眼透着极不耐烦,见着蔚拓似乎醒了几分,又满脸错愕,听明来意又换作不可置信,如坠梦境,“见我们主使?现在?白天是谁?还见……还是你!”待完全惊醒,转身便往里跑,一面跑还一面喊,“越国又来人了!越国又来人!都赶紧起来!“ 不用半刻,庭院里就又站满了人,虽则不乏麻布裹伤之士,可显然也增加了不少新的面孔,且这一回,人人手中皆有利器,或剑或矛,全然一副上阵拼杀之态! 那主使衣冠未齐就怒气冲冲奔来院中,见着蔚拓恨不能抽剑杀之,忿忿道,”尔还敢来!若不是为着明日早朝使天子问罪你东越引兵乱境之罪,我今晚就会将你斩于剑下!“ ”引兵乱境?哪来甲兵?贵使莫不是眼花?如那百里荟耳聩一般!还是你召人惯会混淆视听,捏造事实,扰乱时局!召王胆敢构陷我王,东越绝不善罢甘休!姑且待之!” 蔚拓学林柏模样又将白天里的一番话重新复述了一遍。召使都懵了,心道:这……白天不是演过?撞鬼了?还是梦魇了!他顾看左右,俨然大家都与他有同样的困惑。 蔚拓又道,“我此来只想请问贵使——召王倒底有何图谋才要构陷我王,尔等也不必绕弯!不妨直言!我也好尽快呈报我王,讨个应对!成则成!不成,不成当有不成的路数……” “成你娘!”召国主使终于醒悟,破口大骂,“越人诡诈!竟敢戏弄本使!我看你们是找打!”说时抽剑出鞘,四面顿时一片叮叮啷啷,尽是利器翻涌声,寒光数道,一起杀向蔚拓林柏。 几乎是又与白日里一般,墙头顿有黑影翩然闪入,只是这回,召臣也提前做了对策,一排弓箭手忽然现身廊下,箭羽飞射,压向墙头。而黑衣人更是策外有策,此回也未空手,几片铁盾,几支长剑,很快铩下箭羽,又是几团剑花绽放于庭前,风卷残云般又刮倒召国无数武士。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46) 若论兵甲作战,武力拼杀,四境中召国当排最末!一则召国兵权大半控于宗世之手,其经年长于宫斗内耗,根本不知何谓上阵杀敌,全无阵式兵策可言。再则其难得的几位名将也少有对外御敌的历练,养尊处优之下几不识天下四境何谓强敌。 就连林柏出了召国驿馆都说,“以武至胜属实欺负他们了!不过不知痛也就不知畏!正该教训!” 蔚拓疑惑道,“我看想严刑逼供的是你罢!这回可是出手有些重了!血光四溅啊!逼急了,就不怕他们反杀?只今晚我数着就照比白天多出至少百十号人!我怀疑他们才是暗藏甲兵!” 林柏笑笑,“我等得就是他们反杀!走罢,回去布防!且看看他南召还有多少堪用之兵!” 应该是没有多少了!待召国主使总算缓些气力从地上爬起来清查战况时,发觉满庭院竟寻不出一个完整的人了!鼻青脸肿、脱齿盲眼者都算轻伤!更有甚者断骨折臂、五脏呕血,几乎丢了半条性命!可若说真的死透殒命者,细数下来倒也没有!显然对手之意图,在辱不在杀! 还真是奇耻大辱!竟被人欺到门上来打!且十二个时辰里连打两回!他东越属实欺人太甚! 主使愈想愈恼,愈想愈恨,遂召集几位主事,提议,“必得杀回去!否则天下都当我召国好欺!” 五位主事有四位附和主使所言,决意调城外藏兵,誓要给东越一个教训! 然还有一人表示,“或许是计!东越行军用兵天下最诡!他们或许就是要引我等发兵,以将事态闹到不可收拾!我等还是应该静观其变!至少在太子抵临帝都之前,不可再节外生枝!” “还静观个屁!”有人已忍无可忍,指着自己一只盲眼痛骂,“若不能将蔚拓那小子眼球摘下来踩在脚底碾爆,我风壬可也不配为人!”此言立时得到附和,“东越属实欺我风室太甚!我等更应在太子到来前出这口恶气!难道还要拖着残肢断腿向太子哀告,等太子为我等出头不成!” “正是!就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也打这旋风战!冲进去一通打杀,立时退出!” “有人要是怕死,也可以不去!看家望院也是好的!”有人嘲讽。 于是,就此议定,明日即调城外藏兵悄悄入城,暂且隐于客栈亦或街巷,只待午夜杀入东越驿馆,事成后再退回各处,天明城门大开时便可悉数出城,若有异样,先撤回边关也是无妨。 第二天,按说已然出狱的蔚拓本该入朝觐见天子,然林柏却拦道,“也不急!五拾鞭笞,养伤总也要养些个时日!不要使人觉得,你蔚拓是块贱骨头!就算真是,也莫使人看出来!” 蔚拓瞪视着林柏,“你这是得了大将军的锦囊妙计!好一番铺排!我倒看你个病秧子能否成事!” 林柏笑笑,“区区小计,何敢劳动大将军之名!我若真的成了事,你又当如何?” 蔚拓不屑,“我当如何?干我屁事!你成你的事,我活我的命!只要能活着走出这鬼地……呸!这,这龙潭虎穴,我就回家抱姑娘生娃子、封侯列相、延续世家!” 林柏笑笑,“这是有钟意的姑娘了?” 蔚拓嬉笑道,“钟意归钟意,生娃归生娃!我心钟意之人必不使她受任何苦楚!”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47) 入夜,当街市渐次归于寂静,几重人影自深巷暗处不断涌出,脚步悄然地向东越驿馆围拢。 那位召国主使领一员副将就藏身在东越驿馆正对面的街角处,望着不远处灯火终于熄尽的院落,叮嘱副将,“切记切记,务必速战速决!且万不可落下一人!天将明时必须出城!” 副将称诺,言道,“主使放心!我白天已派人来侦察过,东越驿馆出入人数最多不过百人,然任参军此回调兵三百,三个打一个还有剩余,要不是怕闹出人命,今晚屠他满院也不是不能!” 主使哼道,“三个打一个!也亏你说得出口!这等事,悄无声息的便是!有甚好张扬!” “是是是!按主使意思,不是力求稳妥嘛!”副将阿谀道,“再有,此回兵士入城,澹台家也未少助力,在其名下客栈中辟出许多客房供兵士藏身……” 主使顿时怒道,“谁人找上澹台家的?颐阳城大片的客栈,如何非得住进他家!即便是住,那就钱货两讫,为何非要贪他们这点施舍!” 副将辩道,“澹台家也是召民,子民为国出力岂非应当?” “澹台家是商贾!商人重利何问邦国!”主使愈说愈怒,“太子与国师一再叮咛,慎用澹台家慎用澹台家!你脑袋上是只长个嘴没长耳朵吗?你以为肖御使收受财物是被谁人露迹!蠢货!” 副将哑不作声,心里纵有万般嘀咕,此间也再无他可以说话的份! 不时,四位主事赶来汇合,报说四面兵士已集结完毕,只待主使号令。主使再叮咛一番“速战速决”“天明出城”之类的话,便令主事们往四方领兵待命。 半刻钟后,东越驿馆上空爆出一团花火,流彩微光,转瞬成烟。烟幕下,黑影层层涌动,攀墙踩瓦,如一只只鬼魅倾刻翻入驿馆庭院。可不知怎地,鬼魅将一落地,忽又流光一道,瞬间点亮满院灯火。所有黑影又如一截截木桩顿时呆立原地。 召国主使正错愕间,却见庭前正堂门户大开,蔚拓并林柏领十数人鱼贯而出,立于阶上。 “呦呵!召国主使!怎这大阵仗!”蔚拓大声叫嚷,唯恐天下不知,“我正要使人去请你!你看,西琅驿丞、北靖驿丞皆在此了,只差你南召国!你来得可也正是时候!来来来,且见上一见!” 召国主使心底一惊,注目阶上,果然见两个华服男子步出队列,一个西琅人打扮,一个北靖人服饰,二人向下作揖道,“原来是召国主使驾临!好大动静!我等还当是真就兵临城下了呢!” 蔚拓立时接话道,“是了是了!我东越今日邀了各国驿馆武官屈尊陋室,在此切磋一点兵法!难道召使不曾收到邀函?还是不曾看清议项?我等皆纸上谈兵,何故你竟引了真兵前来?” 召国主使脸都绿了,方知中了东越诡计!不由怒道,“蔚拓!你东越用兵诡诈!欺我召国在先……” “兵不厌诈啊!”蔚拓打断其言,向左右笑道,“在下与诸公方才所议,岂非正是此论!召使倒底高明,竟在我等之先已得领悟!故而才提了这重兵压境,原是要给我等演个实战不成?” 众人哄笑,却听有人朗然道,“引兵入皇境皆以谋反论,百人诛将,千人伐国!召王莫非要反?”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48) 召国主使本还想着既来之就不能退之,豁出性命也要教训东越一番!可是,当他听见那句“召王莫非要反”,顿时吓得脸色发青,冷汗侵背。死他一人并不足惜,若被伐国,那还了得! 他顾看左右,低低说了声,“撤!即刻散去!明早归境!”命令左右传开,召国士卒又纷纷转身奔赴院墙,却不想墙下不知几时竟被排满刺板,墙头也被披满荆棘,若要靠近攀爬已非易事! 蔚拓笑道,“主使大人心实!尔等虽翻墙来,未必非得翻墙去啊!来人,开大门,送召使大人!” 院门应声而开,召国使臣见状又倏地涌向大门,只是还未及登上门阶,却听门外有人高呼,“廷尉大人到!廷尉大人停撵!有请廷尉大人!”召国士卒如被劲风席卷,倏忽间又退回原地! 那主使顿时面色惨白,扭头看向蔚拓,蔚拓佯装歉疚,“对对对,忘了讲!今晚还邀了廷尉大人!像这等‘伐国诛君’的大罪非得实证,谁敢在天子面前妄言啊!不是每个人都有胆抗得住烹杀酷刑,敢做伪证以构陷他国国君!而今你召国死罪昭昭,幸得琅臣靖使为证,又得廷尉大人亲见,闹到天下皆知,如此看,天下伐召总是在所难免啊!此一役,主使大人当居首功!” 召国主使再无他法,“当”地一声弃了手中剑,“扑通”跪倒当庭,向阶上叩首道,“风威愚昧!有眼不识高士!还请越史不计前嫌!放我等一条生路!放召国一线生机!风族上下永世纪念!” “不计前嫌?你且说我东越能不计召国哪条前嫌?构陷我王欺君吗?那岂非召国欺我在先!” “此皆百里荟谗言,国师误信,我王不知!风威愿以全族兴亡立誓,明日早朝既向天子澄明此中曲折!还越王以清白!修越召睦邻之好!还请越使念两国邦交之谊,恕过我等愚昧!” “你张嘴闭嘴说得倒也轻巧!那我再问你,你国师或许误信谗言,然其借机有所图谋必定是真罢!只说你南召倒底谋求何事?但有虚言,东越必呈今夜之铁证于天子殿上,使三境伐召之兵指日可动!你所谓风王族兴亡可也就全看你今时言辞了!”蔚拓质问。 召国主使思量着大事已败,实说也无妨,遂坦言道,“国师欲凭天子判罚抵罪,或是使越王献城了事,拟取东越自檀溪关向北五座城池。” 疆域之图不在眼前,蔚拓又是低阶百夫长出身,一时也难解召国意图何在。可是林柏身为初阳城将领,国境舆图早已印在胸中,闻听召使所言,不由心头一惊,突然就插言道,“何用?” “何用?”这倒真把召使给问住了,也困惑道,“开疆拓土难道不是所有君王之志?还能何用?” 林柏不响。驿丞向蔚拓递上东越舆图,蔚拓展开看了,自檀溪关向北数五座城池,他心底亦是陡地一惊,最后一城正好与大瑶山南麓接壤!蔚拓一时怔住,一念起,一念落,惊骇过心! “国师欲取”,“国师乃百里一族”,也正是楸夫人心心念念要前往拜会的家族……许多念想蔚拓是真的不敢正视,稍有苗头便被强行熄灭!生怕被人窥见!最后咬牙道,“南召国师!好谋算啊!” 召国主使和盘托出国师所谋,可是等了半晌发觉并无一人踏入庭院,所谓廷尉大人人影都没! 蔚拓见召使频频望向正门,不禁笑道,“你等也不必盼了,想来廷尉大人应该是不会来了!”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49) 召国使臣才知又上了东越的当,可是碍于尚有西琅北靖的使官在此,也未敢怎样发作。主使风威拾剑起身,忿忿然向上巡视,冲着方才那两位西琅北靖使官大声说道,“两位贵使若是现在退出,我风威只当今夜不曾见过二位!然你们若执意参和其中,也休怪我等刀剑无眼!” “呵!这就要杀人灭口啦!”蔚拓奚落,用胳膊肘撞了下旁边的林柏,笑说,“亏得你及早备下廷尉大人的名号!不然,凭我东西北三境使臣竟还弹压不住他南召国呢!”说完又向风威炫耀道,“我若是告诉你,此西琅北靖使臣亦是我越人装扮,你等又该如何!”言罢得意大笑。 风威哪里还忍得,长剑出鞘,喝令一声,“将士们,给我血洗东越驿馆!”四面顿时杀声四起。 眼见拼杀在即,却听有人沉声喝斥,“我看谁敢?!”声色清朗,沉着中自带威严,震慑全场。 风威认得这个声音,这就是方才讲说“召王莫非要反”的那个声音,他寻声望去,却看见一个比林柏还要清秀的净面书生步下门阶。林柏终归是武将,虽有病疾缠身,然眉间英姿锐气不减,眼底总藏隐隐杀机。可是这位书生,那眉间的儒雅非是诗集万卷熏染不出,周身的雍容非是书香门第浸染不来!其举手投足,很是从容自若;一颦一顾,皆别有忧思。 “你又是何人?”风威敌意中透着谨慎,毕竟天子之都,盘龙卧虎之地,谁知遇上哪家凤雏! “此人乃皇太子……”蔚拓将要介绍,却被书生抬手拦住,目带斥责,却也只是轻轻一句,“不可招摇。”随即又向前进了几步,来在风威近前,浅浅作揖,缓言作答,“敝人程远。琢湖人士。” 风威恍然,立刻还礼,深躬到底。听蔚拓言及“皇太子”他已是心底一惊,又听书生自言姓程,便立时省悟此人来处。琢湖天下师,程门帝王师。四境谁不知程门长少主乃皇太子启蒙恩师! 只未想到是如此年纪轻轻,平和有礼!风威知道,今夜惨败矣!撤兵归境都未必息召国祸患! 程远坦言,“召使勿忧。我今夜在此纯属巧合。我现下所言也只我程某个人之言,非挟以各样官令头衔。只以所见,建言召使。召使若肯赏几分薄面,姑且听之,若觉无用,姑且去之。” 风威心底苦笑,现如今何敢去之?他虽言不逞官威,然他实非庶民!他若是庶民,莫说所言未必呈达天听,就是当下杀之也无伤大雅!可他是太子的恩师啊!是帝王师门的少主啊!天下谁人又敢不赏他“几分薄面”!风威再次行礼,谦卑道,“愿闻程少主赐教!小人等不胜感激!” 程远点头,平易道来,“之前种种我未亲见,不予置评。然今夜你等所为,我既亲见,惊之讶之几不敢信!伏白帝开朝即有诏曰:‘天子怀仁,统而御之;封王守信,守而治之。天子不涉封王之政,封王不乱天子之境!违逆者,天下伐之!’而今你召国使臣,领数百精锐欲乱皇境,此其罪一,当受天下伐之。且你亲口招认,曾以百里荟之伪证构陷东越封王,欲夺其城,此其罪二,当受天下伐之。你等即知西琅北靖使臣当为今夜兵乱之人证,却不顾四境守望之谊欲强行除之,此其罪三,当受天下伐之。你南召,君敢上欺天子下乱边境,臣敢谋乱帝都行凶睦邻,你君臣上下所为实乃天下之大患!若不伐之,天子何以御天下,封王何以治邦国?”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50) 召国一众使臣,个个听得汗流浃背。风威更是吓得一脸煞白,四肢僵硬。他深知这几条罪状若是上达天子朝堂,那南召大约是要换个封王了!他风王室自此也就烟消云散了! “小臣……”风威第二次跪了下去,之前是碍于蔚拓的胁迫,此回却是折服于程家少主的训诫,“小臣愚昧!愿献此身,向程少主讨个良策,以赎死罪,以安邦国!恳请程少主不吝赐教!” 程远轻叹一声,“我已说过,今夜在此实属巧合,今夜所言也非挟以官令头衔!你既承认我所言之事实,我且只以个人之浅见赠你一陋计。还是那句话,听之由你,不听也由你!” 风威都快哭了,心道:这哪里是陋计,分明就是救命锦囊啊!忙伏首谢恩,“恳请程少主赐教!” “计一,你等自去陛下面前出首,言明百里荟之伪证,百里国师之图谋,还越王以清明。我愿从中做保,越臣不究今夜之事,不举今夜之罪。南召之罪也不过是构陷封王,图谋城池尔!” “那……还有计二?”风威试探着问,毕竟出卖国师未必上策!百里家子弟可也不是能白死的! “计二,我以个人之名自去陛下面前出首,讲清今夜东越驿馆所见之事实……” “罢了罢了!”风威急急打断,“还是我等去向陛下招认便是!只他东越日后若翻旧账又当如何?” 程远回头看了眼东越臣子,正色答,“日后,他们若旧事重提,也就是不念我这旧人之情!陷我于危地!想来——东越素来自许重礼守信之邦,当不会有此忘恩负义之举!” 蔚拓即刻站出来说,“今夜之事,东越我等皆以程少主之意为意,断无反悔!只有一事,你召国国师构陷我王,图谋我地,险些乱我邦国,须得将此罪魁押赴东越,交由我王处置!” 风威正待反驳,程远已轻声反问,“此事谪罚,岂非该由天子定夺?东越可还知皇权为何物?” 蔚拓还想争言,被林柏及时按往,向程远礼道,“皆如程少主所言!东越所求不过是我王敬上之忠心仍为天子所见,我王守境之素志仍受天子庇护!东越敬皇权如敬上苍!余者再无他求!” 程远深深看了林柏一眼,目光扫过蔚拓,又看脚下的风威,问说,“如此,谁人还有异议?” 谁还敢再有异议!南召将卒而今是提着脑袋偷生!东越臣子也并不是多么地身家清白! 于是,程远又细问风威撤兵一事,嘱其甲兵归境,但遗一卒必招亡国之患!之后便遣散其众。 林柏见诸事落定,上前与程远作礼称谢,程远淡漠回道,“皆是大将军有亲笔信函递到家父面前,家父念青门世代守边之功实不好驳大将军情面!我不过是受家父之命而为,与尔等无涉。” 林柏不敢强言,只小心探问此事趋向,天子会如何处置,南召可免罪否?东越还戴罪否? 程远思量片刻,却另言他事,“越王当真要迎那不明来历的女子为后?大将军亦束手无策?” 林柏一怔,忙以越臣统一之口径回说,“我王受那女子大恩,诺言必迎为妻室!焉能失信负之!”见程远神色寡淡不以为意,又补充道,“女子也非来历不明,其出身云氏,云氏乃上古贵族……” “林将军,”程远打断其言,意味深长道,“天下间非是只你越人读书!你所谓上古云氏……”他欲言又止,想了下另外道,“越王或是情重,或是心痴,只是东越之治,蔚青二族还须谨慎为之!”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51) 琢湖程家能助力东越,此事即出乎召国使臣意料,也算在意料之中。其众临行前国师就有预言:此计一出,天子朝堂必有纷争,或支持皇权,或袒护东越,各方势力所趋便可见一般。 只是召使最初以为,所谓袒护东越不过是天子殿上吵吵闹闹,最多为越王求个减免罪责,然后寻个补救之法,比如使东越献城以补帝姬下嫁南召之资!可他如何也未想到,袒护东越之势力会亲自下场,亲临刀光剑影,亲为局中之棋!且这一出场即是程门少主,太子之师! 东越之诡,加上程门之智,这谁人扛得住!也可算是虽败犹荣罢?!风威真真欲哭无泪! 再次出首,风威择在早朝之后,这一回他唯恐朝堂上众说纷纭再徒增事端。故而一直等到勋帝退回御书房,才敢素衣负荆、脱冠进见。他深知此身已至末路,只唯恐身死却不能护家国! 而勋帝对于昭国使臣的请见似乎并无讶疑,见着风威一身请罪装扮也无甚惊异,仍一如平素的喜怒无形,耐心听风威讲说国师如何派百里荟往东越探听消息、如何设计构陷越王、如何辗转可图越地五城的各种计谋,其天子容颜自始至终都波澜不惊,即无申饬之怒,也无问罪之威,终了,又静坐了片时,才闲话般问了风威三个问题—— 其一,是与东越林柏所问相同——“何用?你国师谋取越地五城何用?” 可怜风威到今时仍不解国师亦或君王之意图!取地何用?难道不是为开疆拓土?另有别用? 勋帝见风威支支吾吾吐不出个清爽之辞,拂袖作罢,又问,“召国国师百里启,何以为国师?” 何以为国师?风威更不知了!百里家已三代为召国之师,何以为?那大约是——“我王信之?” 勋帝闻言不禁哼笑,最后又问,“朕欲与百里国师一会,他何日可达颐阳?” 风威伏首在地,眼前一抹黑,心底一抹黑,他属实猜不透天子召国师入帝都是何用意?该不会如百里荟一般受烹杀之刑吧!他原本还想着要捐躯殉国以赎国君之罪!然天子眼里,他风威显然不入流啊!殉国可也不是谁人都配! 最后,风威被勋帝如逐蚊蝇般拂袖驱出了御书房,斥令其传国师入朝,一众使臣皆戴罪候旨。 风威庆幸此身尚在之时,仍自以为召国之罪不过是构陷越王。可他不知,自己将去,勋帝身后的紫檀屏外就转出一人,却也不是别人,正是亲见他南召兵临东越驿馆的程门少主,程远。 程远移步勋帝案前,双膝跪倒,伏首颂道,“罪臣万死,请陛下处置!” 勋旁向下看看,微叹一声,笑言,“你明知朕杀不得你,称千死万死又有何意?起来说话罢!” 程远并未起身,叩首再言,“陛下只须道一声,程子何敢?臣定当领罪自裁!不劳陛下费神!” “你呀!”勋帝愈发要笑了,起身绕过书案,一边亲自上前搀扶,一边絮絮念说,“朕记得少年时受教于恩师,你常来东宫伴读,人前人后总好唤我一声师兄,说如此,才显你我是真正的同窗同门!如今,朕无时不思同窗之情,你竟先舍了同门之谊吗?” “臣不敢!臣既不敢攀附,亦不敢舍弃!臣终是臣,君终是君,此天道法理矣!”程远郑重答。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52) 程家与玉室的关系有些玄妙,既是师生又是君臣。论师生,自是程门为尊,学生不可不敬师长;论君臣,自然玉室为尊,臣子不可不敬君上!四境封王也都知道,朝中能牵制皇权的,唯有皇后一脉伏白家,及帝师一族程门。这也就是勋帝何以言“杀不得”之道理! 勋帝明知太傅为自己怒杀肖南流放肖族而心有怨怼,故而才会助力东越痛击设局之人,且不惜见诸于武力兵戈,如此,即报复了南召,也震慑了皇权。到真相揭晓时,勋帝纵使再震惊于南召的贪心诡诈,东越的胆大妄为,程门的专控弄权,他也只能道一声——“杀不得”! 不只程远杀不得,引兵乱境的召王又何尝杀得?患病欺君的越王更杀不得!所谓天下伐之,使谁人去伐?东越伐南召吗?还是南召伐东越?东越只需一个青鸢坐镇,天下三境合力也未必撼其分毫!所谓天子竟无一强兵,皇城之内无一名将,纵使南召真的引兵犯上,三境封王若不出勤王之兵,他玉室并庆霄殿上满朝文武也只能是束手待毙! 勋帝为程远赐了座位,挽他衣袖与他同席而坐,又叙了几句旧年同窗之情,稍问东宫太子进学之事,继而话锋一转,直言问询,“所以——你能确认,东越与南召都已使藏兵归境?” 程远定了下,坦言告之,“不能。” 勋帝并无讶异,只是无奈自嘲,“你知最可笑是什么?知之虽知之,然仍不可为之,唯余知之而!朕明知东越南召引兵入皇境,却也只能视而不见,佯装不知!朕这个天子,壁上雕龙而!” 程远想了下,重又进言,“但是臣可以保证,经此回震慑,四境驿馆纵再有藏兵,也绝不敢再显迹于帝都!藏而无用武之地,蓄之又耗神费银,如此非长久之计,终必废之。” 勋帝笑说,“你这就叫书生意气!你真的以为恐吓两声他们就怕了?召国那个国师敢送一个本族弟子来送死,就是打量着天子之怒不过尔尔!皇后所言不差!使一宗族子弟换他国百里城池,此是舍一己而利千秋之大业啊!召国国师所谋,怕是别有深意!” 程远没有接话,而是别有思量。勋帝一时也陷入沉思,四周格外安静。 过了许久,勋帝忽然问说,“召国为何要取檀溪关?并向北五城?你可细细想过?” 程远摇头,此不在他关心的事务之内。 勋帝凭胸中所记说道,“朕若没记错,向北五城正接大瑶山南麓!百里启如此算计,只是巧合?” 程远静坐不动,眼皮都未眨一下,回视勋帝,缓缓摇头,“巧合何事?臣——确实不知!” 勋帝浅笑,“不知什么?不知巧合何事还是不知百里所谋?朕可是看见你心底有一点思绪飘过!”勋帝又注看一会,见程远仍持沉默,只好直言,“青鸢呈来的大瑶山平乱战报你可阅过?” 程远摇头,“参阅战报非臣之职属。臣何敢僭越。” 勋帝笑曰,“子往这样说可就是欺君了!此疏为青鸢亲笔所制,朕特地使人转至太子案前,意在使太子赏析鉴阅青鸢之书法!你平日里最好与太子研习的不就是这等事,又如何会没有看过!”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53) 程远面对勋帝的质询也只能回以窘迫一笑。都说程门弟子千余人,然教诲千人百人所耗心力,加在一起都不及与一个玉室皇子的“如切如磋”更使人憔悴!老太傅如是,他程远更加如是! “太子他……”程远思量着该如何措辞,既不凸显太子的专横,也不暴露自己的无措,“殿下对武安大将军的笔墨,素来视若至宝!凡有所得从不肯过手他人!臣确实不曾看过此类战报。” 勋帝稍有讶异,又注看程远良久,笑问,“曦儿与你竟也藏私?朕始料未及!也罢,那么朕就写给你!”说时起身往书案,拾过笔墨,“朕写一字!你只说此字是否乃方才飘过你心里的东西!” 程远连忙起身,行礼道,“陛下,臣以为,陛下当务之急是修固皇权!否则……” 勋帝执笔悬于绢上,闻言又抬头看向程远,面色微凝,令道,“否则如何?说下去!” 程远再次躬身,郑重答,”否则至太子承位,恐皇权式微,四境称雄;上下失序,天下必乱矣!” 勋帝执笔定了片刻,终是搁笔于案,重归席位,待稍稍坐定,才又举目程远,幽幽问道,“既是说修固皇权……子往可有良策?可愿与朕详谈?” 程远静默半晌,才答,“此非一日之功可达。也非一人之智可成。陛下有心,方见韬略!” 勋帝浅笑,戏谑问,“子往与朕竟也藏私?”继而又正色言说,“朕若有心,可能见卿至诚?” 程远回道,”臣之献计,非到功成之日不能见诸于日月!非陛下心腹之士断不可窥其一二!否则,臣纵九死亦难担后患之无穷!” 勋帝无话,重拾桌上狼毫,双手奉举,托与程远面前,郑重道,”子往赠墨,朕当阅过即焚!” 程远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接过御笔,就着勋帝的书案挥毫写下十八个字,还笔于勋帝,叩首道,“陛下但有疑虑,尽可赐臣一死!臣无怨无悔!” 勋帝看过素绢上两行劲健之文字,嘴角微动,似笑非笑,亲自点了案上烛台,提起被墨影染就的绢纸,递于烛火之上,蹭地蹿起一团火苗,墨影重重顷刻间化作青烟缕缕。 “非功成之日不可见诸于日月。”勋帝神色肃然,片刻后又补一句,“你知,我知,足矣!” 程远退出宫廷时,右手还在微微发抖,仿佛写在天子案上的十八个字已攫取了他毕生功力,自此往后再提笔皆是潦草!这一世他倾注此身,所谋也不外那“十八个字”,为太子,为天下! 程太傅见长子归来,只问了句,“越王如何?” 程远恍了恍神,才忆起勋帝半句不曾提到越王,只能回道,“儿以为,当无虞。” 程太傅有疑,隔了半晌,又追至书房问询,“那么召使如何?” “戴罪候旨。已召百里启入朝觐见。陛下所疑仍在大瑶山之乱。”程远详答。 “所疑何事?”程太傅问。 程远顾看左右,没有说话,只用手指在桌上画下两横,又在两横中间打了个叉,继而似生怕此样也会留痕一般又快速抹去,另外道,“父亲以为,武安大将军比之其高祖宴安将军如何?”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54) 青鸢在写给程太傅的亲笔信中一再申言——越王妄议帝姬嫁资之罪实属遭人构陷,假以计谋必能查明真相;越王拒婚帝姬之论亦实属受人魅惑,假以时日必能澄清心志!务求信之助之! 而如今,程太傅不惜舍长子入局,“遭人构陷”之实已得查明,然“受人魅惑”之说,却不知要假多少个时日,才能得越王澄明心志!天家显然是没这个耐心等下去! 故而,当勋帝宣下御旨召越使入宫觐见时,程太傅也特地派人跑来驿馆,一再叮咛:万不可在陛下面前言及拒婚之辞令!天子招婿,惟天子之心意方为定局!凭他谁人还能逆天不成?! 蔚拓林柏闻听,都深感为难。他二人本还想着借东越脱罪之机向天家言明君王心志,一鼓作气,一蹴而就便可将君王使命完结!如今有程太傅叮嘱在前,二人也只能约定:且见机行事! 许是小胜南召使他二人都生了轻忽之心,全然忘了此回对阵乃是当朝天子,就算青鸢亲出,那也必是谨言慎行思忖万方!所谓“见机行事”也须得“有机可乘”才行!勋帝显然未留此隙! 御书房内伴君者并无旁人,惟是宰相伏白修,与太傅程诗训。蔚、林入内行觐见之礼,勋帝以袖拂之,令左右赐座,先问几句路途辛劳之辞,属实客气了得。二人不觉间放松了心境。 勋帝亦如闲话家常,又向林柏询道,“林将军所负伤疾当是大瑶山平乱所致?”不等林柏作答,又接一句,“听闻越王也曾重伤几致丧命,若非有那世外女子,东越将士伤亡当不止如此罢?” 林柏定了定神,回说,“谢陛下关问。臣之性命确实得楸夫人所赐。我王之性命亦是楸夫人所救。东越军中兵甲受楸夫人之恩者,总有百人。楸夫人乃上古贵族、洛水云门之裔,精通医术,熟识药理。上冬,其云游于大瑶山支脉,我王万幸,我军万幸,得遇此样世外高人。” 林柏一番陈情给蔚拓都听呆了。心道:歌功颂德也不必这般堂皇罢!只差说楸夫人乃神明也! 勋帝也难掩笑意,又言,“洛水云门避世已有三百年,想我大昱开朝之年伏白帝就曾三下洛水,拜请云氏入朝共襄盛世,却遭拒绝,继而云氏一族也消弭无踪。之后虽又有三代帝君遍寻天下,然都无果。谁能料想,三百年后,竟被越王邂逅了云氏女子!这等传奇,千载难遇啊!” 谁都能听出勋帝的质疑与嘲讽,林柏也未敢多言。在强权面前再多的辩驳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勋帝见林柏识趣,也就不再究问此事,面色一冷,另外说道,“越王既得佳人,这拒婚帝姬……”他有意顿了下,语意放缓,“只怕,也是,势在必行!朕若强求,似乎就,太不通情理了!” 蔚拓林柏二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随着勋帝语意顿挫可谓七上八上、不得踏实。总算等到勋帝话尽,听来并无责罚之意,二人无不是抖落一身冷汗。不想勋帝静默片刻,重又言道: “然天家颜面毕竟被你东越折损非常,朕若不追究,此后,天下四境看我玉室岂非如看笑话!” “小臣不敢!东越不敢!”蔚拓林柏急忙起身叩拜,请罪连连,蔚拓急道,“我王并非有意触犯天威!实是我王娶妻之诺在前,陛下联姻旨意在后!阴错阳差失此良缘!然我王效忠大昱之志无二!敬服陛下之心无暇!我王特备厚礼,以答陛下错爱之情,以致我王愧歉之意!”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55) 蔚拓林柏都知,今日生则生,死则死,事态演变,开弓已无回头箭!万事纷杂,最后定局只看天子一念!他二人此间要博得,也就是天子那一念宽仁!然凭甚去博? 蔚拓自袖底取出那只木匣,正是临行前越王授于他的“锦囊妙计”,此是东越可以许给天家的最后“宏利”了!只是,在各样利弊纠葛之间,也不知天子是否看得上眼! 宫人将精致的木匣呈至勋帝案上,勋帝冷眼觑过,淡然道,“如此小巧,当装不下一张舆图罢!” 蔚拓一惊,心道:莫不是天子也欲取我城池!此刻不容他乱想,忙定神回奏,“我王深知陛下抬爱之初衷,亦感陛下庇护东越之厚义,故献此大礼,以表蔚族愿与皇室永结同好之忠心!” 勋帝闻言不免好奇,不知蔚朔拒婚之后还能如何永结同好,他唯一庶妹岂非已嫁给青鸢为妻,他蔚室还敢强封个公主塞进皇廷!还是他东越侥幸猜中天意……勋帝抬手拾过木匣,启开看了,竟是一卷画轴,再打开画轴,赫赫然一纸倾城!勋帝不觉蹙了蹙眉,心底不是不惊叹。 画轴所藏竟是位亭亭娇娥!笔墨晕染间描出一副眸若春水、神似惊鹿的活脱少女!看那薄肩细腰,当未过豆蔻之年,然邈邈之姿已颇具娇媚,嬿婉之态又别有生机!勋帝一时看得呆住,半晌才道,“越王哪里请的画师!此等颜色只该画中才有!蔚族莫不是要依样雕个公主出来?” 蔚拓回道,“陛下所见,乃东越嫡公主,皓月公主。我王之意,愿奉与太子殿下,结永世之好!” 勋帝一怔,重又扫了眼画中少女,才看清少女身旁还有一行题字,言:皓月之约君子之盟! “皓月之约?”勋帝冷笑,“你们这位皓月公主哪里来?”问过又自己挥手拂去此句,“只说她今年几岁?看这画上,十岁总有罢!太子将过四岁,待太子及冠,皓月怕是已成残月了罢!” 蔚拓忙答,“陛下误会!我王所指皓月公主乃是我王与王后亲出之嫡公主……” “王后?朕竟不知越王已自封了王后!如何朕的案上从未见东越呈请立后之国书?” “故而——”蔚拓强自镇定,回说,“故而,皓月公主也未及转世!只待陛下恩准我王立后之请!” 勋帝又是一怔,才知自己是入了越王所画圈套,不禁一丝冷笑,愠怒渐起,“蔚元初真是好谋算啊!画个子虚乌有的公主,就想哄着朕遂他心意?天底下招摇撞骗还能有更甚越王者?!” 蔚拓又惊出一身冷汗,忙叩首央告,“我王赤诚!一心敬奉天家!愿献嫡女于太子殿前,为妻为妾全凭太子喜悦!东越绝不敢再有半分拂逆!还请陛下体谅我王竭力示好求恕之心意!” 此言一出可谓是拿出东越最大的诚意了!使王室嫡女为妾,自古未有!越王卑微至此,其求和示好之心也可见一般!就是伏白修与程诗训闻听此计也不得不侧目,深感越王技穷之窘! 然勋帝似乎并不买账!一纸凭空捏造的画像,一句十数年后方能见终果的承诺,就想掩了东越拒婚之狂妄,成就越王好色之贪欲!他蔚朔也未免太自以为是!当天子是三岁孩童般好欺? “既是献与东宫之物,那就交由太子定夺!”勋帝草草收了画轴,甩手丢进木匣,显然不悦这位太子妃之选,另外又道,“东越当真有尽忠修睦之心,就将初阳城青鸾姑娘送入皇廷!”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56) 蔚拓惊得眼珠子好悬蹦出来,张了几回嘴愣是吐不出半个字。林柏更是瞠目怔怔,几不信双耳所闻。殿上伏白修与程诗训也各有讶异,彼此递了数回目光,都不知勋帝心意要从何论起! 勋帝打量着众人神色,心底颇为得意。他就是要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心想你们不是要内外勾连,上下串通吗?且看朕另着新棋、重启一局,你们又该如何应对! 蔚拓全然懵怔,只是仰头看着御坐,一瞬间担忧恐惧也都跑散了,惟剩下慌乱无措的惊愕。 林柏急定心神,急转心思,可仍寻不出半句辩驳之辞。青鸾未婚,越王已娶,何故可推脱? “越使既无话说,待朕颁下旨意……” “陛下,”伏白修倒底忍不住站出来打断勋帝所言,行礼奏说,“陛下心意,臣属实不解。天下皆知,青门女子多入蔚室,蔚青之好,百世可见。据臣闻知,青鸾姑娘也是先越王有意要指给越王的王后之选。而今,陛下忽而横刀夺爱……” “横刀夺爱?”勋帝面色阴冷,“相父注意言辞!其一,越王已得所爱,其爱是在云氏女子,与青女何干?其二,先越王所指新后之选显然未得蔚朔钟意,蔚朔既决意另立他人,又与青女何涉?其三,修封王与皇室之好历来为臣卿所重,朕今欲成越王之愿,助力修好之策,纳青女为妃,又何谓之夺?宰相所谓‘青女多入蔚室’,此是金券铭文还是祖制律法,竟破不得!” 勋帝之言立时封了伏白修所有言论,凝思片时只能应,“陛下至少也该问问武安大将军意思?” 勋帝神色愈见冷峻,“蔚朔拒婚帝姬,尔等可要问问朕的意思?!若我玉室嫁女不能,纳妃不得,伏白修,你这个当朝宰相是否也该思量思量,尔等臣工辅政之德可还堪配否!” 伏白修怔在原地,自他辅政以来还不曾受过此等训斥,帝君之怒俨然是新怨旧恨积负已久! 程诗训不忍见老友难堪,将要起身进言,却被勋帝嘱道,“太傅近来常抱病不朝,今日肯入殿一见,学生已不胜感激。只是朝堂杂务琐事实不敢再劳老师费心,太傅还是静修默执为宜!” 程诗训扶案的手臂僵了片时,不得不撤了回去,抬眼瞄过木然呆立的伏白修,再扫一眼懵然无措的蔚拓林柏,知今日之事已不可逆,多说无益,惟剩静观。 蔚拓林柏见两位老臣都被勋帝弹压,更是急得六神无主,林柏索性强言,“陛下,小臣斗胆一言。青鸾姑娘自幼与我王一处长大,其情谊笃定,心念专一,非俗世名份可以拆分……” “林柏。”勋帝打断其言,目光幽冷又将其上下打量一番,缓缓道,“你现下这身板,可还承得住五拾鞭?妄议天子妃嫔,原该是死罪!念你初阳青门世有功勋,你林家也算累世将门……” “臣句句实言,越人皆可为证!何来妄议之说?陛下纳妃也该问女子意思,岂有强人之理!” “放肆!”勋帝拍案喝斥,“你当朕的大殿是你初阳将府?都说青鸢帐下将疏兵狂,见尔等足可见一斑!”又喝令左右,“来人!将此逆臣即刻拿下!” “陛陛陛下!”蔚拓急得舌头都要打结了,连连叩首,“臣谨遵圣谕,即刻回禀我王送青女入宫!”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57) 谁人都知,莫说五拾鞭,就是十鞭林柏也未必挨过!众人也都知,真若打死林柏,那又是另一重事故了!真真就是一波未平又起骇浪,于初阳将府而言,就有挑衅之意了! 故而,伏白修当下再怎样灰心,程诗训此间再怎样清高,都免不得要为林柏说情几句!看得也非越王情面,全念青门之威武;救得也不是他林柏一人,而是玉室与青门之和睦! 勋帝也不是不知此中利害,他纵是再想彰显皇权,也须适可而止!毕竟他手中尚无能兵强将! 在伏白并程诗训力保之下,蔚拓与林柏总算完完整整退出了御书房,二人站在门阶下再回望大殿,不无唏嘘,彼此对望,各中幽怨忿瞒也只能暂压心底,拂拂衣袖,还是及早抽身要紧! 眼见就要出宫门了,却莫名被皇廷侍卫拦下,蔚拓与林柏互瞄一眼,都各自握起了拳头,想是大不了血溅皇城!那侍卫却只是闲散地指了指他们身后,原来是一队内廷宫人正快步追来。 “玉家狐狸不知又有何算计!”蔚拓咬着牙小声嘀咕,上前一步站到了林柏身前,回头叮嘱,“今日我若死在这里,我身后的尊荣富贵都是你的!” 林柏一腔怒气正无处可泄,不由恨道,“你身后有个屁!” 蔚拓回头瞄一眼气得面色煞白的俊将军,哄笑道,“那屁也是你的!” 正闹着,内侍已追至近前,行礼说,“陛下补了谕旨,还请越使接旨并代传越王与武安大将军!” 蔚拓林柏无法,只能跪下接旨。旨意言明,令越王封初阳府青鸾为公主,秋末前送入皇廷。 蔚拓将两卷旨意收入怀中,刚刚起身,宣旨官又言,“陛下另外还有一道旨意传于越王。” 蔚拓白眼就要飞出之时,被林柏拉着复又跪下,却听宣旨官念道,“越王妄自尊大,谎称有疾,蒙骗天子,戏弄帝姬,折损皇家颜面。此欺君之罪当受天下伐之!然朕以仁德御天下,不忍操兵乱盛世,又念蔚室历代先王守境治国之功,特免越王死罪,令献檀溪关并向北五城,作帝姬与召国太子结亲之贺礼,以赎东越冒犯天家之罪!” 蔚林二人听得是又慌又怕,又惊又怒!玉家人果真精于算计啊!绕来绕去,一众人各样奔忙,可东越檀溪关五城还是被他玉室收入囊中!所谓强取豪夺即如是也! 可又能奈何!此已非蔚林二人拼了性命可以扭转之势!要么自家君王娶了帝姬(眼下人家还未必情愿),要么为欺君之罪受天下伐之(虽未必败然祸乱天下非良心可为),要么只能献城! 又一卷皇绢收进怀中,蔚拓脑袋嗡嗡作响,心道:还不比当初直接死在大狱!此与卖国何异! 这回总算出了宫门,林柏奔至街角扶着木桩一阵急咳,蔚拓知道在宫内时他怕御前失仪是全凭那点内力强撑强忍,此间咳到几乎断气,终是一口鲜血呕出,才算稍有收敛。 蔚拓看了眼地下血迹,戏言道,“青子翱是送你来填坑的罢?林枫子也舍得你来,不怕你死这!” 林柏两眼怒气未平,指着蔚拓怀里的三卷御旨,恨道,“一只木匣换三轴锦帛!咳咳……倒底谁的高见,要使嫡公主嫁他玉室小儿!还为妻为妾悉听尊便!此计把大将军摆在何处!” 第二回 皓月之约 君子之盟(58) 蔚拓未想到使林柏最恼的竟是这一点,不禁笑道,“如此英明的决策,也惟有我王想得出罢!” 林柏瞪着蔚拓又咳了好半天,才道,“楸夫人可知道?先说这嫡公主哪里来?楸夫人可知道?” 蔚拓笑笑,“楸夫人的心思根本不在我王那里!嫡公主?那不是画出来了!再不济烧香拜出来!” 林柏又是一惊,“不在我王那里在哪里?她难道不是甘心做我王的王后?那我等在忙什么?” 蔚拓哼之,“那个女人……我这会儿倒很想杀了她了!还果然是后患无穷!” 林柏定了定神,抹了抹嘴角血迹,“先回罢。消息须得尽快送回初阳城,三姑娘必不情愿的!” 二人说着便往驿馆走。路上蔚拓满心惆怅,忧道,“玉室必是听了南召臣子的供述才动念要取檀溪关五城。你说,他倒底意图何在?不会只是惩戒这般简单罢?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我王不会献城出去。”林柏笃定道,“东越蔚青两族先祖皆有训示,凡割地献城者,那是要‘倾血以涂城门,悬首以祭阙楼,非粉身碎骨垒作城墙无以谢罪弃城之民’!我看谁敢献城出去!” 蔚拓都听傻了,“还有这祖训?我怎没听过!这是瞧不起我们庶子吗!那我宁可战死也不献城!” 林柏神色凝重,幽幽道,“倾城倾国,这原不是野史传说……我倒也还不曾为女人打过仗……” “又不是你的女人!你骄傲什么!”蔚拓嘲讽,“我倒觉得大将军宁献楸夫人首级也绝会不引战!” 林柏脚步顿了下,稍做思量却也没说什么,重又追上蔚拓,叮嘱道,“此事还得由王上决断,毕竟事关国土疆域……”话未说完,却听蔚拓狠骂了声,“干他娘!”林柏又气又笑,奚落道,“甚么时候了,还有这心!”却见蔚拓伸手指向街对面的巷口深处,面露惊恐! 林柏顺势望去,只见对面巷子里一丛丛黑甲涌动,转瞬堵满了巷口,“是廷尉司,抓人还是……” “是南召驿馆。”蔚拓喃喃道,“他们包围了南召驿馆。看来……”话未讲完就被林柏扯着冲过正街。 二人挤出巷子,来在副街的召国驿馆门前,这里早已站满窥奇探秘的民众,不时,就见数名黑甲校尉押着四个召国使臣从院中走出,其中一人正是主使风威。有宣旨官当街宣读了天子谕旨,定的罪名竟是“引兵入皇境,兴兵乱帝都”,依律斩首,悬首级于南城,以儆天下! 蔚拓林柏再次惊呆!可不等二人做何反应,黑甲校尉手起剑落,一片惊呼中四颗人头落地,叽里咕噜正滚到蔚拓脚边,蔚拓惊得又骂娘数声,抬头正与召国驿馆门前所余臣子怒目相接。 “这下完了!”蔚拓扭头向林柏嘀咕,“南召与东越的仇算结下了!” 林柏也是一脸惊惶,非是惊于当下惨烈,也非是惶于后果严重,而是为布局者的阴狠而感到惶惶难安!“我们今日入宫觐见,召使今日被定罪斩杀!还真是下得一盘好棋啊!召臣定以为是我等卖了那晚他们引兵入城一事!自此,东越纵使剖心析胆也说不清了!我们……都做了他玉室的棋子!且一半死棋,一半弃子!好狠的计谋!” “可事实是——我们并没有露半点‘引兵’之事……”蔚拓小声抗议。 “程少主。”林柏越想越怕,“他大约也以为自己是作局者!殊不知也不过棋子尔!看来,玉室要震慑的不止是东越南召。”说着揪住蔚拓衣襟,切切叮嘱,“天黑前必须离开颐阳!事不宜迟!”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01) 帝都的风动潮涌、波诡云谲,并未影响到越都丹阳城的岁月静好。尤是越王宫里的琴瑟和谐,让越王蔚朔几乎忘了还有个宗亲正在帝都里为他能安守佳人而奔走拼命。越王现下最大的烦恼不过就是——眼见春光将尽,何以与佳人鸾凤和鸣数月,竟不得半点子嗣之音! 偏他又不敢究问,问妘楸怕被斥用心不良,问医官又怕徒增谣言,传后宫之人无用。万般无奈,也只落得闲暇呆坐时一人闷头苦想。好在佳人心意似乎定安许多,再未提弃他出走之事! 这天下了早朝,蔚朔仍欣欣然往琅华殿来,近日佳人迷上酿制青梅酒,他便日日殷勤过来帮着挑选梅果,常常是梅果未挑几颗,却然枕在佳人膝上一睡就是半日,惹左右宫人无不笑话。 待进到院中,只见庭前铺满竹箩,里面晒着今晨新摘的梅子;廊下寂静非常,惟是暖风过堂偶尔撩拨花影摇曳。蔚朔快步向内,却不见人迎出,不免讶异。待上了门阶,终见一个小宫女提着花篮急向外走,忙上前揪住问说,“其他人呢?怎就只你一个?” 小宫女忙行礼作答,“回王上,夫人今日放我们的假,许我们往鹿苑赏花摸鱼放纸鸢。” “又放假?”越王无奈,这女子治理内宫似乎从不立规矩,只知一味纵着宫人玩乐,仿佛一时不乐都有负春光!他回头见满院梅果,嗔问,“你们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能成事?去把夫人请回来!”不想一言问得小宫女愈加慌乱,“这个……就是……夫人说……她出城去了!” 蔚朔惊得心头一抖,只当自己听错,”出城?出丹阳城?她怎么敢……是谁准她出宫!放肆!” 小宫女也吓得一抖,战战兢兢,茫然无措。蔚朔见如此,知问也无用,急忙点侍卫追出宫去。 丹阳城外,和风熏骨,艳阳灼身,妘楸舒展双臂深吸一口这郊野的气息,泥香润肺,花香沁脾,恍惚间如回昔日家园!仿佛耳边又能听见呦呦鹿鸣、啾啾雀啼!若再向远去,或可得溪谷铮淙,林风浅啸!然再想举步,却听身后有人唤,“楸夫人,不可再远了!再远就回不去了!” 妘楸回头,见那小小少年还停在原地,如守城池般再不肯逾越半步,两只狼崽伏在他脚下,如影随形。妘楸唤道,”久歌,无瑕,去吧!”两只狼崽闻声愣了半刻,继而飞奔着扑向旷野。 青澄惊道,“诶?诶!这怎么行!他们回不来可怎么办?”说着也忘了坚守,就要去追。 “你追不上的!原地候着就好!放心,久歌既认了你,这一世都会与你死生相随!”妘楸劝慰。 “那无瑕呢?”青澄在这两只狼崽身上总是贪心不足,是真的想左拥右抱尽收怀里! 妘楸举目望向草丛间两只白影如电,忽隐忽现,幽幽道,“无瑕是王。她须得去找回她的族人。” “去哪里找?我可以帮她!她族人长什么样子?也和她一样吗?你不就是她的族人?你们还有多少族人?怎么就走散了?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你一个人走出家门太远太久……我就说罢——不可走得太远!你要是在我手上走丢了,舅舅非打死我不可!” “他舍不得!”妘楸看着他稚气天真的容颜,并不知少年人的良善能持之到几时。世事无常最毁赤子心肠!她轻抚少年肩膀,另外问说,“你确信你两位姑姑今日是从这里入城?不要错了!”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02) 青澄寄养越王宫这数月,最欢喜就是缠在楸夫人左右。因这位夫人并不像他家中妇人们,常与他立规矩做威风;她教导他新事也不像父亲叔伯般严苛冷酷,常是任由他玩着闹着就学了许多新本事!青澄以为,跟在这位夫人身边,每每总有新奇,时时又无拘束,再快活不过! 就说这今日出宫又出城,在他原是不敢想之事!莫说出城,出宫都必得向舅舅央告请旨,再加十数侍卫相随,走去哪里都前呼后拥,自己仍似笼中鸟!可这位楸夫人就从不按规矩来! 她堂而皇之拿了君王腰牌,不请旨,不辞行,领着他一层层穿过宫门,很快就出了高墙之笼! “如果你能同我回初阳城就更好了!”青澄对这位楸夫人既佩服又欢喜,“你与二姑姑很像……也没有很像,就是,二姑姑也这样来去无拘,只是,她不比楸夫人……嗯,斯文!二姑姑很凶!” “有多凶?”妘楸笑问。这位青门少年与她已无话不谈,就快把初阳城的家底都翻给她了。 青澄随着妘楸躺在草地里,望着天上飘来飘去的云朵,不禁皱起眉头,“要说我这个二姑姑有多凶?这么说罢,就初阳府内,除了我没被他打过,所有人都被她打过!我爹我娘也在其中!听林叔叔说,就是当年舅舅在初阳城修习兵法时,那也是没少挨二姑姑的打!以至凡有二姑姑出列的操练,舅舅都抱病不出!平日里更是绕着走!其实初阳城里很多人都是绕开二姑姑走!顶头遇见了也立刻折身向回!但凡二姑姑唤一声,那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你说凶不凶?” 妘楸不禁笑开,哄道,“听着还挺怕人的!我原以为你爹你娘就够凶了……” “那你是不知道!有些将士宁可冒犯我爹领受军法,也不敢在二姑姑面前龇一下牙!我娘说,初阳府最难就是二姑姑了!她要是能嫁出去,那我娘宁愿折寿十年!可又怕直的把她嫁了,戕害人家子弟,自己真的会折寿十年!你说难罢?” 妘楸忍不住大笑,惊叹说,“世间女子果然奇葩各异,我都等不及要见见你这二姑了!” “还有,二姑姑剑法奇高!那都是与我爹自小在一处切磋出来的!楸夫人偷学的那点招数,吓唬我娘还行!可千万不要与二姑姑对阵!免得伤了自己,使王上为难!我也为难!” 楸夫人扭头看他,笑问,“你个小人儿为难甚么?” “二姑姑疼我,楸夫人也疼我。我敬重二姑姑,也敬重楸夫人。你说我如何不为难?” 妘楸很是欣慰,又轻轻抚了抚少年的头,只觉耳畔有疾风拂过,道了声,“想是该来了。”于是拉起青澄,走出草丛,果然看见远道上一队车马缓缓走来,那样不疾不徐想是也在贪赏春光! 待车马再近些,青澄立时跳了起来,张双臂就迎了上去,大声喊着,“二姑姑!小姑姑!” 对向很快勒马停车,有个青衣女子自马背跃下,也向着青澄疾跑过来,二人相遇,那女子张臂拥住青澄,复又高高举起,原地转了数圈,重又揽进怀里,又拂面颊又捏耳朵,好不亲热! 正这时,有婢女自车上下来,回手又扶下另一位女子,举止气韵与马背跃下那个截然不同! 一个是热烈奔放,一个是温婉娴静;一个若夏阳灼灼,一个似秋月泠泠。只二人待青澄都是一般地亲热!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03) 妘楸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所谓血浓于水,骨血至亲,正当如是!她没有道理向前扰这份亲热。 青澄倒底孩童心性,见了至亲便也只顾撒娇邀宠,一时竟先卖弄起手中新奇,自怀里拉出一只骨哨,向着青鸿青鸾炫耀,“你们看着哦!这是我新得的宝物!不输爹爹的侍卫!”说着口衔骨哨,呜地一声哨鸣,手指郊野深处,“快看!他们来了!” 青鸿青鸾不以为意,只当小孩子戏耍,回头看,见郊野草深,百花染翠,倒是好清爽的野风! “你这是呼风,还是唤雨?”青鸿取笑,又正经问说,“只你一个人来?你舅舅也不管你!” “快看!快看!”青澄急得跳脚,等青鸿再回头,只见两只白影如电掣般穿行于野,飞奔而来。 “那是什么?”青鸾微露惊色,青鸿也不自觉握上腰间短剑,一旁不明所以的家仆侍卫更是执棍的横棍,持剑的拔剑,青澄见状急喝众人,“都不许动!谁都不许动!”话音刚落,一只白影扑来,众人全然阻拦不及,正与青澄撞个满怀,青澄体力不支,仰身倒地,青鸿立时短剑抽出,青澄急喝,“不妨!不妨!二姑姑不要伤他!”一面说一面抱着久歌脖子一个翻身,刚要爬起,另一道白影又迅疾扑来,好似一片跌落的云朵径直盖在了青澄身上,青澄又跌回了土里。 “不怕!不怕!他们就是调皮了些……”青澄嘴里咕噜着,又被无瑕按着滚了几圈,才总算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按一个,向青鸿青鸾介绍说,“这个是久歌!这是无瑕!” “有甚区别?”青鸿明眸闪亮,盯住两只雪团;青鸾更是又奇又疑,“是狼还是犬?未免凶悍了!” “看着哦!”青澄又开始耍宝,指着一只喝令,“久歌,卧!”久歌闻声立刻伏下身去。青澄又喊,“起!”久歌又乖乖站起。青澄回手夺下青鸿的剑鞘,用力掷出,又喝,“追!”,久歌立时飞身奔去,不时就将剑鞘自草丛中拾回,放在青澄脚下。青澄得意地看着青鸿,“如何?我的新战友!” 青鸿笑笑,仍不以为意,“只一点招人忌恨!那就是比之你爹的猎犬确实好看!颇有英姿!” “那是自然!因为久歌是狼啊!爹爹的猎犬如何比?!”青澄不服气地申明,微有恼意。 “那这个呢?”青鸾指着旁边的无瑕,有意哄劝,“这只还有别的本事吗?” 青澄立刻又来了兴致,指着无瑕喝令,“无瑕,请坐。”无瑕向他翻翻眼珠,一动未动。青澄马上又作了个揖,“无瑕,请坐。”无瑕这才缓缓坐下,青澄又试着说,“无瑕,请起。”不想无瑕昂了昂头,嗷地一声长啸,俨然是不屑且不忿!众人都是一惊,各揣诧异。 青澄顿时红了脸,赧然道,“无瑕是狼王!总归骄傲些!她原本就不听我的!久歌与我最好!” 青鸿不禁笑开,拍着青澄的头赞道,“好小子!竟然收服了狼王!你爹也不过只能取了狼皮做袍,还不曾将哪只活狼驯的如此服帖!看来,你舅舅还真当你是亲外甥呢!” “不关舅舅的事!是楸夫人赠我的生辰礼物!”青澄这才想起和自己一起来的楸夫人,忙看向身后,转身奔去,心里满是愧疚。 青门姐妹这才留心起不远处那孤立郊野的淡薄身影,只那份傲然于天地的清高,就使人不悦!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04) 青鸾来时,已得长嫂雯若公主百般叮咛:大势再不可逆,也惟有与人为善,求个余生顺遂。 她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清明:后位之争,三家中她是最弱。不比家世,不比尊荣,只比性情,她自知并无那执掌六宫之才德!自问必难堪此重任!她唯一不甘也就是舍不下与蔚朔的少年情意,毕竟东宫数载伴读,是她此生最最锦绣之年!可若说入宫侍君,她宁愿在身出无名的妘楸檐下委身,也绝不想在那位尊名贵的帝姬手下过活!她自知懦弱,此生无意招惹权势。 青鸾猜不出妘楸出城“相迎”的意图,或是施恩,或是示威,然于她而言,走上去面对已是必经之路!她将要向前移步,却被青鸿拉住,质问,“你做什么?我们乃将府嫡女!你又是二哥的青梅竹马!她只不过是个不知来路的无名孤女,还值得你赶着参拜不成?” “二姐,此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二姐还是莫要插手。”青鸾总归知道此行何归,此生何求。 她缓步行至妘楸面前,与这位被国人争议不休的女子面面相视,见女子神色淡然自若,既无窥奇之欲,也无逢迎之态,只浅浅一笑,率先道了声,“青鸾姑娘还果然是温婉娴静,淑媛矣!” 青鸾微微一怔,显然未料开篇即得此赞誉,忙行礼道,“楸夫人,初阳府青鸾,与夫人行礼了。” 妘楸免力笑笑,回说,“惟是对你不住,占了你的位子。你若恨我,只说一声,我即刻便去。” 青鸾再次怔住,这确也是她不曾想过的对谈之局,慌乱中忙又行礼,“夫人折煞我了!夫人两次救回我王性命,又救军中将士无数,此样功德堪受举国供养!青鸾何敢望之!惟有诚意敬奉,莫敢存半点非分之想!夫人若当真顾念鸾儿,惟盼此后岁月能尽信我之赤诚,莫生猜忌!” 妘楸终得展颜一笑,“你既这样说,我也稍得安心。不过求个安身之地,此后也必不与你相争!” 二人正言语晏晏,青鸿不知几时走到了近前,看她二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也是稀奇,挑眉横目,上下觑看妘楸,心里一壁叹着“果然非世间颜色!”,一壁咒着“倾人城者必得此样颜色!”。 “听闻,你会我青门剑法?”青鸿挑衅问道,不顾青鸾如何拉扯,语意透着无尽讥讽,”哪里偷学来的几式皮毛,却也敢在人前卖弄?怕不是狐媚功夫了得,只借着舞剑之名勾魂摄魄罢!” 妘楸淡漠一笑,嗤道,”你若是胜不过青鸢,可也不必来我面前叫嚣!尔之兄,亦手下败将!” “大言不惭!”青鸿当即染了怒色,向身后唤道,“来人!递两把剑来!” “二姐!你这是做什么?”青鸾也恼了,“你若是为我才这般,却大可不必!二姐!切不可胡来!” 青澄也急得跟着苦劝,“二姑姑,你若是伤了楸夫人,舅舅可不答应!” “你舅舅原就是个蠢的!他答不答应又碍着我什么!”青鸿回手接过家仆递上的宝剑,扬手丢给妘楸一把,冷言道,“你今日若能胜我,我青鸿甘愿与你为奴!现下只说你若败了该当如何?” 妘楸手提长剑翻腕看看,剑气如霜,此是饮血无数的一把战剑,真若挥出去,惟是封侯可止。她又看青鸿,其擎剑的英姿与其妹还真是天差地别,眼底的凶狠倒酷似其兄,“二姑娘自视甚高啊!与我为奴?呵,你既这样说,我必得求胜啊!若败在青姑娘手下,只怕也惟余一死!”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05) 青鸿本就是来杀人的!别人怎么说且不论,重要是合家最宠的幼妹被人夺了后位!这档事无论于青门,还是于他青鸿而言,都是士可忍孰不可忍!之前有兄长救驾镇国之功也要被逐出王都,而后长嫂大张旗鼓的来也只能灰溜溜的返,如此欺辱莫不是真当初阳府没人了! 青鸿积攒了满腔怒气,长剑舞起来异常地凶狠凌厉,一招一式不留丝毫生机。 妘楸此回也算见识了何谓真正的青门剑法,剑影交错间,也唯剩招架之力!不出三十招,便已处劣势。其剑势变幻不及青鸿之丰,剑光流转不及青鸿之疾,也唯是仗着身姿轻巧,举动灵活,辗转腾挪间尚可强撑时光,然惨败已是迟早的事! 青鸾在一旁急得连身呼喝,却丝毫阻挡不了青鸿的必杀之志。青澄大约也看出了结局,红着眼呜咽不止,“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楸夫人会不会被二姑姑杀了?舅舅会伤心啊……” 两只狼崽子起初都有助阵之意,却被妘楸及时喝住,便也只能乖乖趴在青澄脚下不敢妄动。 青鸿步步紧迫,剑刃翻飞,倏忽横扫入颈,倏忽直刺心府,倏忽又擦喉而过,妘楸的生死只徘徊在毫厘之间,眼见着是越战越颓,已从躲闪周旋变为节节败退,若非郊野广阔,还真避无可避!青鸿一剑分刺,入胸未着,转而缠腰,再次扑空,忽地腕上较力,剑刃轻弹,如钢鞭一记正抽在妘楸背上,妘楸一个踉跄险些扑倒。青鸿追上再补一剑,直抹后颈…… 青鸾吓得掩面惊呼,青澄更是无助到放声大哭。 正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纵铁骑卷土而来,一支羽箭迅疾射出,叮的一声正中青鸿长剑。 青鸿只觉小臂一麻,长剑好悬脱手,惊疑回身,却见蔚朔手提长剑正疾步杀来,忙回身应战,不时又围上数名内廷侍卫,与青鸿缠斗起来,才算将妘楸与蔚朔解救下来。 蔚朔焦切扶住妘楸,先是上下前后查了个仔细,又切切关问,“可曾受伤?她有没有伤到你?” 妘楸仍心有余悸,惊叹道,“青姑娘剑法果然奇高!稍有疏忽,竟险些死在她剑下!” 妘楸本意是想称赞青鸿剑法之绝,可听在蔚朔耳里却只是“死在她剑下”之惨状,不由急怒攻心,抽剑又奔向青鸿。偏这时青鸿早已料理了那几名侍卫,也正拎剑杀来,眼见二人就要拼杀在一处,正这时,青澄忽地飞扑上来,冲进青鸿怀里将其拦腰抱住,大声央告,“二姑姑放过楸夫人罢!澄儿求求二姑姑了!楸夫人肚子里还住着我的媳妇呢!” 这一语可谓惊呆众人!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怔了片时都不约而同看向妘楸,确切说是看向妘楸的肚子,各人各具神色,青鸿率先反应,剑还拖在身后,怒斥青澄,“谁说她肚里是你媳妇!你是初阳城少主!什么样的女子不好娶偏要娶这妖孽生的小孽畜!你爹第一个就不答应!” “放肆!”蔚朔厉声喝斥,“青鸿,你再胆敢出言冒犯我妻,看我不斩你头颅!” 青鸿斜眼瞥视,“二哥若非一国之君怕也斩不到我这头颅!也护不住你这异族的所谓妻室!” 蔚朔气得提剑要杀,被妘楸拉住手臂,笑言,“你在拼死之前是否也当顾念一下我的肚子?”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06) 蔚朔听出妘楸语意带寒,自知又得罪了佳人,忙赔笑容,“自然顾念!自然顾念!何敢不顾念!” “便是顾念到走火入魔,无事生非,造谣生事?”妘楸冷眼嗔责。 偏这时,不明所以的青鸾又走上来行礼道,“恭喜二哥哥!恭喜楸夫人!楸夫人有喜……” “没有没有!”蔚朔连连摆手,却见妘楸忽地掷下手中剑,拂袖而去,不由又嗔怪起青鸾,“你们可尽会添乱!”便也顾不得众人,转身去追,却又听身后青鸿冷言嘲讽,“所以她肚子里倒底有货还是没货?还是有货也未见得是可以见光的玩意……”话未说完,蔚朔已提剑杀回到跟前,大喝一声,“跪下!”青鸿扬了扬眉,蔚朔又喝,“初阳城青鸿,寡人令你跪下!你青门是要反吗?” 青鸾见势忙先跪了下去,口中央告,“二哥哥,二姐是为了我才一再冒犯楸夫人,二哥哥要罚就罚我罢!”青澄一旁也跟着跪下,央求,“舅舅,二姑姑确实有错!可是澄儿愿替二姑姑受罚!” 蔚朔根本不理会她二人,举剑指向青鸿,“你或者跪下,或者举剑与寡人较个高低?来呀!” 青鸿何尝不知,跪下是臣,举剑是逆臣,试问青门又岂能做逆臣!僵持片刻终是弃剑跪倒。 蔚朔仍怒气难平,举剑压向青鸿肩头,“寡人要你收回方才所有诽谤楸夫人之言辞!” 青鸿昂首立目,讥讽道,“说出去的话如何收回?要不,你割了我的舌头?!” “也不是不能!”蔚朔恨道,“你青门上下倒底有完没完!走了两个,又来两个!你们是打量着寡人不敢把你们如何了是吗?!寡人就知道,纵了雯若必会使你们得寸进尺!愈加猖狂!” “你要打我就打,要杀我就杀!不可捎带着鸾儿!这个和你一般蠢的人,原就是一心一意来给你做妾的!若是做妾你也不容,那她就只能一头撞死在南城门!也算我青门给你尽忠了!” 青鸿话里夹枪带棒,敲打的蔚朔竟无言以对,再看跪在一旁早已泪湿双颊的青鸾,心中又愧又疼,忙放缓了语气,劝道,“鸾儿,你先起来!我说这些原不是冲你来着!寡人知你心意!” 未想一言惹得青鸾愈发抽泣不止,被弃的彷徨,被冤的委屈,数月来的无助与心伤,顷刻间化做磅礴泪流,真是愈想愈悲,愈悲愈痛,一时掩面哀哭竟不能止。 蔚朔见状瞬间软了心志,不得不丢开利剑,上前扶起青鸾,轻轻拥在身前,劝慰道,“好妹子!是二哥不好!二哥负你!只是你放心,你既肯来,二哥必好生待你!必不使你再受半分委屈!” “你使青门嫡女屈居侧室便是给她天大的委屈!”青鸿仍要口诛笔伐,“真真是色令智昏!什么救命之恩!分明就是贪图人家狐媚颜色!只那柳腰桃面冰肌玉骨媚眼如丝岂有男子不爱……” 蔚朔这回再不等她说完,推开青鸾,忿忿拾起地上宝剑,甩手一挥,剑脊正弹在青鸿右臂,青鸿痛呼一声,怒目而视,“你竟打我!蔚朔,为个妖女你非要闹到众叛亲离吗?也配称王?!” 蔚朔怒不可遏,挥手又是一击,青鸿气力不支,倾身倒地,恨道,“你最好是打死我!否则,我迟早还是会杀了你那千骄百宠的狐狸精!我青门上下皆与她不共戴天!愚昧昏君!” 蔚朔还要挥剑,却听远处马蹄声急,抬头看,只见沙尘滚滚,一纵战马萧萧,疾驰而来!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07) 回头看,是早已远去的佳人背影。举头望,又是呼啸而来的不知捷报还是噩讯。而眼下,更是一团乱麻焦头烂额!蔚朔虽手提长剑,却是自感乏力,实不知此样纠葛纷乱还要闹到几时! 他先是唤过青澄,叮嘱道,“带上两个侍卫,定要将楸夫人追回来!好生护送回宫!可明白?” 青澄点头,即刻点了两名内廷侍卫,唤上无瑕久歌,往妘楸疾走的方向追去。 蔚朔又令侍卫总领方垣,“拦下马队,看是谁人纵马?”方垣领命,点部下立于官道。 蔚朔回头又看青鸾,缓和语意劝慰,“鸾妹既来了都城,寡人自当照拂。你不必忧心,待寡人使人稍稍修整韶华宫,便令礼官接你来住。你我仍如少年时一般,仍旧朝夕为伴,风雨不弃。” 青鸾强堆笑意,自是知道所谓“朝夕为伴”不过是君王轻言,自此去终不复少年时!正宫失守,何谈“风雨不弃”,此来也不过寻个安身之地,敷衍余生罢了! 说话间,马队已呼啸至前,正被方垣横剑拦下,只听得马声嘶鸣连连,为首者厉声断喝,“大胆!来者来人!敢拦本将军的战马!” 方垣仰头望去,也微有诧异,却只是沉声道,“蔚少卿!我王在此!” 来人正是蔚拓,闻此言也才认出马前横剑者竟是内廷侍卫方垣,不觉又惊又疑,连忙翻身下马,环顾四围,果然见君上立于郊野,不禁疑道,“王上何以知道臣等今日归来?竟还亲迎于野,臣等区区小功何敢受之?”说时唤令所有随从,急奔向前,屈膝俯身行君臣之礼。 蔚朔迎上,亲手扶起,又告众人,“将士们千里奔波,委实辛苦!此非朝堂,不必拘礼!”又拉蔚拓手臂,浅问几问路途辛劳,便直言询道,“帝都情形如何?天子可准了寡人立后之请?” 蔚拓不觉长叹,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又见君王身后一跪一立两青门姐妹,愈感境况堪忧,不禁反问,“莫不是天子旨意先到了初阳城?三姑娘是来受封的?” “受封?”越王疑惑,“受什么封?按制天子只问封王后位之选,今时倒也问起侧妃之封了?” 蔚拓愈感为难了,“难道……三姑娘是来做王上的侧妃?大将军可准允……臣是说,可知情?” 越王微有愠色,“寡人只问你天子旨意!何来这些啰嗦!莫不是寡人宫闱之事天下人皆可窥之!” “臣不敢!”蔚拓连忙请罪,这才卸下背上包裹,自里面取出两份玄锦御旨,呈与越王,回道,“此是天子旨意。其一,令东越献檀溪关以北五座城池,以贺召太子与帝姬联姻之喜;其二,令东越送青门女子青鸾入帝都,添作天子妃嫔,以谢东越拒婚帝姬之罪。” 越王的手指刚刚触及两段玄锦,闻蔚拓言又瞬间收回,满眼尽是惊骇与震怒,不可置信地望着蔚拓,“你……你等往帝都数日……所得……所为竟使寡人连失五座城池,还要……”他不禁回头望向青鸾,青鸾也正痴痴望向这边,她显然已听见蔚拓所言,其面色煞白如纸,两眼怔怔失神,其瘦骨娇躯更如风中孤叶,左晃右荡,只低低念了声,“二哥救我……”便一头栽倒在地。 众人谁都未防这般状况!纷纷扑至近前,越王将人揽入怀中,连唤数声,却未得半点回应。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08) 青鸿心疼幼妹,又急又怒,泪盈眼眶,指着蔚朔喝骂,“这就是你执意娶那妖女的后果!尔为君王,不思护邦守国,为一女子竟闹到割地倾城,真真奇谈!且回去翻翻史册,看我东越自立国以来可有这等荒唐事!三百年间,东越多少将士战死边疆,只为不失祖宗疆土之半寸!然你蔚朔一日之内连失五城!也配称国君!尔为人亲友,不能守信承诺已是不义!而今却还要舍鸾妹为你赎罪之棋子!何等无耻!她屈嫡女之尊肯为你妾室,只当是我青门为臣之本!若你胆敢得寸进尺,拿她献祭天子,此事不必问兄长,我青鸿第一个先不答应!……” 蔚拓在旁,本不欲多言。一者他深知这位青府二姑奶奶的脾气,绝非他蔚拓可以弹压!再者他深以为青鸿所言很是在理!事情闹到这部天地,又割城池,又赔嫡女,皆国君执拗之果!然他听到后面,却又不敢不劝了!想是这二姑娘再骂下去,就要替青门直接逼宫造反了! “二姑娘且先息怒!事情未落实处,总还有回旋之机!上有我王之仁德,下有大将军之威武……” “狗屁!”青鸿回手将蔚拓推了个踉跄,喝斥,“你算个什么东西!本姑娘面前几时轮到你说话!” 果不其然,蔚拓自知是找骂,可也不能不替君上挡这一劫,厚着脸皮还想再劝,却见君上自地上抱起青鸾,沉声令道,“回宫!”又唤方垣,“传令城门,断不许此女入我都城!违令者斩!” 青鸿大惊,将要质问,越王怒目斥道,“你青鸿当真本事,且杀进城来!若一人不能,可引初阳城万军助之!寡人倒想看看,你青门何人能取孤首级!”说完抱着青鸾攀上坐骑,扬鞭而去。 蔚拓叹息一声,还是劝了青鸿一句,“二姑娘言辞属实过了!可有想过大将军的处境?可想过青门上下为臣之本?青门这样能,怎不自立?”说完也翻身上马,追随越王的队列匆匆去了。 青鸿望着马蹄扬起的漫天沙尘,心思即愤慨又茫然!她不知事到如今还有多少回旋之地!天子御旨,若是不从,也只能反了!只是目下,是谁人不从?是他青门反之,还是蔚室共反之?! 这时,家仆总使上前来小心商议,“二姑娘,这……那老奴……我等,是否该,先入城去?若说只二姑娘一人滞留城外,那是二姑娘任性,闺阁之怨,算不得什么?可若是我等皆陪同姑娘滞留城外,使外人看去,倒似我青门全体犯上行逆,对抗王室!这论起来,可就是大罪了!” 青鸿不响,静默好一会才道,“去罢。青门要反也是反玉室!姓蔚的不过蠢物一枚!不值兴兵!” 总使听得也是胆战心惊,忙又说道,“那老奴就留两个机警的给二姑娘,好歹有个照应……” “不必!把里寒年留下即可。此是我一人与他蔚朔的仇怨!” 总使讶疑,“姑娘是说路上捡的那个书生?他个文弱书生只怕无甚用处,再终不是自家人……” “正为不是自家人才打得骂得!纵是杀了也不值什么!总好过祸害你们!”青鸿冷眼瞥之。 总使知道这位二姑娘尚有余怒未消,也不敢再劝,只得唤过那名为里寒年的书生,细细嘱告一番,眼见着西边有乌云翻涌,又留青鸿些许衣衫食物,这才领一众家仆驱车往城里去了。 书生里寒年缓步趋近青鸿,小心探问,“请问姑娘有何打算?”青鸿睨之,冷言,“回家!搬兵!”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09) 狂风骤起,乌云翻涌,天地瞬间变色,不消片时,豆大的雨点便以倾盆之势砸向人间。 越王一众未及奔入宫门,悉数被淋个通透。郊外的青鸿未及纵马归去,也被大雨阻在城下。 丹阳城内,倾刻间街巷空落,行人商旅四散奔走,急寻屋舍避雨。就在这奔走的人群中,青澄拉着妘楸的衣袖,也匆忙避入一处屋檐。少年拍拍身上落雨,又看妘楸半身潮湿,急道,“楸夫人的衣衫湿了!这可不好!极易诱发寒疾!不如这样,再转两个巷口过去就是我家在都城的别府,待大雨稍歇,楸夫人与我回去换件衣裳,再回宫可好?” 不等妘楸答话,跟着他们的侍卫先搭言了,“不妥。澄少主是奉旨送楸夫人回宫,我王可未许澄少主自行回府。只待雨势稍歇,我等还须在宫门落锁前及时赶回才好!也请楸夫人体谅。” 青澄窘迫笑笑,省悟侍卫用意。前有自己娘亲发动宫变,今有二姑险些取了楸夫人性命,此样形势下,引楸夫人入青宅无异于送羊入虎口。若府兵再行发难,可也不是他领两个侍卫可以平复的!想到这些不免又是愧疚又是忧心,想她一个外族女子,孤身流落至此,属实不易! 妘楸对当下处境早已是荣辱不惊,顺逆不怨。她惟一自觉悲凉处,只是这满腔心事无人可诉。 每每梦回,总有故园旧景萦绕心田,又有族人至亲浮于眼前。惟叹此身飘零,何以不思亲?然飘零至此,又思亲向谁诉!互为异族皆言不由衷,纵偶然由衷也无人能省!奈何?奈若何! 青澄见妘楸比平日里更显寡言落寞,心亦郁郁,抬头见店家门匾,上书“有琼楼”三个字,立时扮起精神说道,“我们避雨也算来对了地方!听叔伯们说,这有琼楼乃南国澹台家产业,内有南国最知名的佳酿——媚儿酥!今既巧遇,就让澄儿请楸夫人尝一尝这南国美酒,可好?” 妘楸附和浅笑,“媚儿酥?只听这名字便有几分醉意了!”于是,便随了青澄进入酒楼。 两侍卫彼此互望,目色里排定职守,一人跟随青澄身后护卫,一人往别处去了。 酒楼内有伙计迎出,看一眼便知来客尊贵,即刻引向二楼,特地选了凭窗的雅间侍奉。 妘楸推窗望去,雨雾迷蒙里隐隐可见楼宇飞檐,若瑶台仙宫,所谓“有琼楼”当指如是乎罢? 伙计很快奉上精致菜肴,并依青澄所嘱,捧来玉瓶佳酿,琼浆乍一入杯,便得清香扑鼻。 妘楸不觉赞了声,“果然是上等材料。”拾杯又嗅,笑意更添几分,“确是好酒!宫中竟不曾见。” 一言惹得伙计侧目,侍卫忙催促,“此处无事,店家不必侍奉,且退去罢!”继而又向妘楸和青澄劝谏,“夫人与澄少主,还请慎言。若是露了身份总是件麻烦事。” 青澄忙答,“这也没什么!澹台家酒楼遍布四国都城,其宾客大都非尊即贵,想是也不以为奇。” 妘楸轻抿酒浆,细细品过,笑说,“原是四月桃花!花蕊初绽,甘露未去,必是晨曦采摘,和露入瓮。只是这泉水,却不知取自何方?清甜冰冽,柔软至纯。世间有此样净水,属实难得!” 青澄惊叹,“楸夫人只略浅尝便识出酒中原材!若是能得那甘泉,岂非也能酿出这媚儿酥!” 妘楸不以为意,寡淡笑笑,“若是在我灵犀谷,这酒原也算不得上品!”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10) 灵犀谷。这在青澄还是首次听闻。那侍卫更是为这三个字惊出一身冷汗。 这位夫人的出身,无论在宫廷还是在朝堂,向来都是讳莫如深。无人究问,更无人敢议。君上说她来自上古云氏,那就上古云氏罢。只是史书记载:云氏避居洛水。这灵犀谷又是何地? 妘楸大约也醒悟言辞之失,一时更无意多言,只转头望向窗外,看雨打青瓦,溅起水花片片。 那侍卫也自觉退出,只站在门外专心护卫。一是为防隔墙有耳,一是为防知之太多终非益事! 青澄愈发窘迫了,看着意兴阑珊的妘楸,他虽心怜心焦,可也并不知该如何是好。 “楸夫人若爱城外风光,只待下一个晴日,让舅舅带你去郊野狩猎,你看可好?”他极力想讨她欢心,“又或者,我再回初阳城时,向舅舅请旨,邀你同行,带你看看我东越的壮美山河!” 妘楸浅淡笑笑,问说,“小澄儿,你这样讨好我,不会真的以为,我肚子里揣着你的媳妇罢?” 青澄一怔,面色赧然,实话说出,“这原是舅舅说的!不过我娘也说过!是舅舅先同我娘说的!我娘才是真的以为你肚子里揣着我的媳妇,才肯回初阳城去!临去还嘱咐我定要看住你的肚子,但有动静,必得写信报之!且要用加急军报!可是,我又不知怎样才算有动静……后来舅舅又说,到了秋季百果硕硕时就必得有了!我也不知有什么,然后他就画了个小像给我……” 青澄说着自腰间取下一只锦囊,打开来竟散出缕缕兰香,青澄极小心地自锦囊中取出一方素绢,又以袖揩案,清出一方素净,很是珍视地将那素绢铺于案上,慢慢展开,又说,“舅舅说,我若丢了这小像便是丢了自家媳妇,此后余生便要孤苦一人终老了。所以不得不带在身上。” 妘楸在青澄语无伦次的讲述中还是听出事情原委,难怪长公主雯若会欣然归去,原是蔚朔许了嫡女嫁于青澄为妻!那雯若千里“奔袭”不过是想替青门讨个嫡公主,夙愿得偿,如何不归! 可是所谓嫡女……妘楸好奇地看向那片素绢,只见上面墨影浅淡,只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总角少女,虽则着墨不多,仍可见眉眼间有言笑晏晏,唇角处藏有一丝顽皮,其怀抱雪绒幼猫,顾盼间灵动斐然,竟仿佛是唤之可应,呼之即出! “她有名字?”妘楸又觉可笑,又觉无奈,再想想蔚朔,又觉这蠢物着实可怜! “皓月公主。”青澄答,一下看画像,一个看妘楸,欣然道,”果然很像楸夫人!舅舅真有本事!” “呵!”妘楸真真无言。只听过纸上谈兵,还从未见过画里论嫁!那个雯若也未免太好欺了! “舅舅还说,这画里人是跑不掉了!只须楸夫人往画上吹口气,她就能活!蔚室终不负青门!” 妘楸忍俊不禁,向着那画轻轻呵了口气,笑道,“你看这可行?又或者扔进雨里使狂风吹她……” “不可不可!”青澄闻言急忙忙收走了绢画,仔细折叠,又小心放回锦囊,咕噜道,“舅舅说得对,楸夫人必是不诚心!你厌弃澄儿愚笨,故不舍得娇女,故不诚心许嫁,故不能使她活……” “哈哈哈!”妘楸这回是真被逗笑了,“你们舅甥两个……可真是蠢成了一对!若论诚心,且依我教你的,自今日起你每日早晚各唤她百回,如此唤个七年八载,我保你必得一个美娇娘!”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11) 这场暴雨直下到日暮方歇。然帝都刮来的狂风骤雨却是淋在越王宫内外,久久未歇! 越王一回宫就急召宗亲近臣入殿议事,蔚拓便将帝都所历种种做了详细禀报,又将天子谕旨当庭宣读,东越君臣闻听态势之变、结局之奇,也是各有诧异,各揣惊惧,一时间争议不休。 谁人都看得出,此是天子要施东越以颜色!当初越王拒婚帝姬,就有臣子曾议过“后果不堪设想!”而今果然!只是平白被南召算计属实意外且愤慨!若无南召算计,当也不至这等局面! “献五城以作召太子大婚之礼。此乃天子有意使东越与南召生隙!斩杀召国使臣亦是此计!且使臣中有两人乃风王室宗亲,召王必将此恨计在东越头上!报复乃迟早之事!”有人断言。 “依我看报复未必有之。必竟召国诡计所谋就是檀溪关五城。天子先杀再予,即行了警示之威,又施奖赏之恩,召国已得偿所愿,未必再敢有作乱之举!”也有人持不同意见。 “依你之意,莫不是我东越当真要献五城给南召?这话你敢去庙堂上讲!看先宗列祖不跳出来打你!东越自立国,只有开疆拓土之功,从无割地失城之辱!我倒看谁敢为这天下先!” “不献又该如何?天子御旨在此!违天子之命便要受天下伐之!谁知这是不是玉室真正意图?” “受天下伐之,不若先伐南召!”有武将进言,“南召算计东越在先,他召王若敢受五城之礼,东越便可出兵伐之!我还不信了,南召谁人能守得住檀溪关?臣愿领兵,不出七日必收五城!” “此是一计!”有人附和,“敢图谋我东越城池者,必伐其邦,剿其巢!使其胆寒方生敬畏之心!” “要我说,诛一人能挽残局之事,可也不必兴师动众造战乱之殇。”有臣子另抒高见,“天子旨意:五城之礼是贺召太子与帝姬之婚。若是召太子不能履此婚约,那又何来贺礼之说呢?” “尔之意——是要刺杀召太子?!”有人立刻心领神会。 越王虽身在殿上,却心不在焉。他时不时望向殿门外,只为那出走的佳人至今尚无消息。他心焦且意乱地听着殿上臣子争议,实则是听半句丢一句,并不知所议趋向何方。直到他听见“刺杀召太子”几个字,立时警觉,搜寻殿上,劝喝道,“慎言!慎言!众卿可要慎言啊!” 这时,相国趁机进言,“此事枢纽确在召太子。依老臣之见,王上还是派人往召国走一趟罢。召王那里未必有可商榷之余地,然召太子,老臣听闻是位识理明事的俊贤!我东越当以修好睦邻之赤诚,置价值连城之珍宝,以求召太子放弃五城之礼。如此,也算我东越先行礼过了!” “可行!”有臣子附和,“那召太子明理则罢,若是个混账的,就打到他四体不全,无力于妻室!” 越王无甚可说,毕竟危局因他而生,当下也惟有对相国的“先礼后兵”之策点头应允,诸事细节便交由相国负责,只嘱托友睦邦邻为旨!继而又问,“那么青女献于皇廷之事,又当何解?” 相国直言,“青姑娘乃初阳府嫡女,大将军胞妹。何去何从自当由大将军作主。他人无权干涉。” 越王哑然,臣子也无甚可议。只为相国所言确是这么个道理!青门之女嫁与谁人,归去谁家,岂非正当由青门宗主说了算!而依青鸢之脾性,断无为一女子逆天行事的道理!结局已定!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12) 一想到病卧床榻的青鸾,越王就觉胸口憋闷,一丝丝痛意不知起自何处,正如刀割般一寸寸划过心尖!毕竟是青梅竹马的情意啊!想当年,他初入东宫时的忐忑与茫然,孤单与冷寂,若非有她的笑语温柔、朝夕相伴,却也不知该如何撑起储君之威势!回头看,多少红袖剪烛,青衣烹茶的缱绻事,而今都还历历在目!如何能,狠心送她往那千里之外、龙潭虎穴里过活! 蔚朔愈想愈是心痛,不觉红了眼眶,最无奈是,当下无解!他不能在臣子们刚刚谏言完毕、勉强平复了“五城之危”,又提议“违逆天意,挽留青女”,如此闹下去,只怕真的是“国将不国!” 相国又与众臣议了片时出使召国之人选,并置换五城之豪礼,定了日程并总体方略,方算了事。彼时天色早已昏黑一片,臣子们这才起身告退。 越王心有不甘,又唤住蔚拓,本想就青鸾之事再做商议,然还未聊入正题,相国似看出君上心意般,出了殿门又折身回来,煞有介事向上奏说,“老臣另想起一件要事,须请王上旨意。” 越王面对此样功勋老臣自是推脱不得,只好使蔚拓稍候,耐着性子听老相国徐徐道来。 “我王应知,郑司卫身后并无子嗣,惟遗孤女一人,名唤郑娇,而今尚且滞留荒宅。” 越王皱眉,“这算什么要事?白猿谷遗孤的善后封赏岂非早已议定,难道还有遗漏?纵有遗漏,相国自行处置便是!无须再来奏报!”话尽又补一句,“既是郑司卫之女,随她要什么给她便是!” “她要入宫。”相国直言,料到君上会有质疑,又补说,“此女在郑司卫生前本是许了人家,奈何那人家为郑司卫声名之故提出退婚。郑府已无主事之人,仅余几个妾室不知如何应对……” “何谓‘为郑司卫声名之故’,郑司卫有何声名竟至误了女儿婚嫁?!寡人早有声明,白猿谷兵败乃寡人一人之责!是寡人领兵不善!此与他人无涉!传寡人旨意与那人家……” “那人家已然另娶新妇,且其族人已于上月尽数辞官,合族迁出都城,而今尚不知安宅何处。” 越王诧异万分,“只为不娶郑女竟至……辞官迁居?!岂有此理!此是谁家?当将其逐出越地!” 相国未接此问,只另外说道,“郑女孤落,府上早已荒败不堪,且常有滋扰欺凌之事发生,不宜居住。老臣也曾尝试为其另许人家,奈何为郑司卫声名故……” “荒唐!”越王大喝,“再有苛责郑司卫声名者,令其来殿上苛责寡人!纯纯地指桑骂槐!卑劣!” 面对越王盛怒,老相国依旧不卑不亢,只默了片时,沉着再问,“那么,郑女之请,我王准否?” 蔚朔此间为后宫纷乱正焦头烂额,一心钟意之人尚未得正妻之名,青梅竹马又被人横刀夺爱,而今又冒然跳出个郑女非要争入此乱局,真真恼煞人也! “此事……”蔚朔闭目定了定神,再启眸正看见一旁候着的蔚拓,不觉眸色一亮,言道,“蔚将军,你此去帝都替寡人复天家旨意,千里奔波,属实辛劳!论功行赏也当……” “臣有罪!”蔚拓不等越王说完,便已知晓君上意图,急忙跪下叩首,自寻出路,“臣办事不利,使东越赔了城池又赔夫人!有辱国体!有辱君威!臣死罪!臣愿领死!请王上赐臣一死!”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13) 越王恨得咬牙!臣子奸猾,蔚拓如是!这斯耍起无赖,莫说脸面,性命都可以不要! “蔚拓!你乃宗亲!孤之心腹!此间不解寡人之忧,焉有为臣之本!况乎寡人也未强求你与她举案齐眉、修琴瑟之和谐,你只接去府上……寡人会赐你百金以置新府,你只须修个别院,再置婢仆若干,四季三餐养着她便是!她日常用度,寡人也可再另外赏赐……“ “王上还是赐臣一死罢!”蔚拓耍赖到底,“我王之托付,恕臣无能!我王之厚爱,微臣不配!” 越王气得头晕,却又无可奈何!可见郑女请旨入宫亦是其无奈之选罢?!她之出身,在白猿谷三千王军覆灭之后,确为国人所不容!国人不敢苛责君上之失,惟有以郑家泄愤! “此事……”蔚朔长长叹息,终是自作孽,自食其果,“此事,待与夫人商议过,再回复相国。” 相国闻言面露讶异,“老臣不懂。我王纳妃,何故还要征询另一妃嫔之言?礼出何典?” 越王顿时怒气更盛,“相国慎言!楸乃寡人之妻!碍于尔等颜面才拖延着正名之封,然其尊贵亦同王后!非是尔等可以妄议称呼!”说到这里似想起什么,高声向殿外呼道,“方垣!方垣!” 侍卫总领方垣匆匆入殿,自知君上查问何事,行礼道,“又派人出宫去了,眼下尚无消息。” “可恶!”越王挥袖扫落案上墨砚,也不知是恼何人,恨声道,“但劳寡人!居心何险!” 相国明白,君上这话可也不是只骂他一个,索性冒死再谏,“请问王上,时至今日,危局之下,我王仍执意立云氏女子为后吗?可知‘赔城赔夫人’这还只是天子的敲打之怒!我王若罔顾天家之威,一意孤行,只怕终有一日要闹到兵戈四起,血染江河!到那时,我王何颜再王越地?” 越王不应,只怒目视之。终是按住满腔郁愤,沉声道,“夜已深,方垣,替寡人亲送相国出宫。” 相国临去仍要补上一言,“郑女之事,老臣明日早朝再请我王旨意!君王之责,首当怜护子民!” 越王咬牙握拳,目光转向尚跪在阶下的蔚拓,先前要“挽留青女”之壮志在相国的一番旁敲侧击下,总归少了些锐气,此间再言,多少有些心乏力竭,只威威道,“鸾儿与寡人,素有情意。她又生性怯懦,今又卧病,若使她去家千里,往那机关重重高墙森森之地,寡人属实不忍!她也必不情愿!想来,使她落此境地,寡人不无责任……只是要如何……才能……挽此局面?” 蔚拓早已料知君上意图,青鸾本就是后位的最初人选,却落到今时境地着实令人唏嘘!可是要说“挽此局面”,怕也唯有“罔顾天家之威,一意孤行”之法,只待兴兵与天下为敌了! “此事,”蔚拓斟酌着言辞,“我王之厚义,怕是抵不过,大将军之极忠。鸾姑娘倒底是大将军的亲妹,婚嫁之事惟大将军一人可裁夺,大将军必不会行犯上逆君之事。我王也无力撼之。” “正为寡人无力撼之,才来问你啊!分析时局,相国等早已言尽!寡人现下亟需妙计良策!” 蔚拓哭笑不得,“那王上想听什么?所谓‘妙计良策’,王上心中岂无打算?若非得借臣之口说出,那臣就替王上做这个千古罪人!——若留佳人,必得兴兵!逆天子号令,与天下为敌!” 越王终再无话。蔚拓苦笑着又补一句,“只是,要与天下为敌也须得赖青门之力!臣是无能!”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14) 难题无解。说白了,他蔚朔纵为君王也保不住一个女子!论权势,上有天子!论武力,手无兵权!这大约就是当年伏白帝定下“君治国,将统兵“的因由所在罢!挟制君权使其不能妄为! 蔚拓不是不替自家君上捉急,只是相比挽留青鸾,这乱事纷纷中尚有一个更大的隐患,是朝中不曾参战大瑶山平乱之臣难以察觉的。他思量再三,也无所谓是否火上浇油了,郑重进言,“王上或许可将诸般事宜与楸夫人商议,楸夫人明慧睿智,或可得一二灵思。” 越王不解,“又与她何涉?你们是非要使她为难迫她让出后位吗?寡人说了,这万万不能!” 蔚拓沉着道,“王上可有觉察,檀溪关向北五城,正与大瑶山南麓接壤。召国所谋,细思极恐。” 越王果然震惊,瞠目半晌竟无话说。才知危局之危,远超他料想。 蔚拓言尽退出。余下越王一人孤坐殿上,宫人进来换过一轮烛火,奏报已近三更,可要移步寝宫安歇。越王又问,“夫人可归来?”宫人答,“尚无消息。宫门各处已落锁。”于是又问,“韶华宫如何?”答说,“半个时辰前有婢女来报,青姑娘醒了片时,强喂了口米汤,便又昏昏然了。” 蔚朔起身,动一动坐到僵硬的四肢,迈步出了大殿。庭前暴雨初歇,夜风过竟侵透一身凉意。 他不顾阶上潮湿,委身坐下,实是神疲意乏无力支撑。想想前路,道阻且险,也不知那比肩之人是否真的与他同心?似乎从来都是君心卑微,佳人旁骛,他所求皆非她所愿!譬如子嗣。 也不知坐了多久,自觉袍服早已浸湿,终见廊下一纵灯火徐徐行过,蔚朔连忙起身,未待奔下台阶就听青澄远远唤道,“舅舅!舅舅!我回来了!”说话间已飞奔上了台阶,一下扑到蔚朔怀里,小声嘱道,“舅舅可千万不要责怪楸夫人!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将她劝回来!莫坏事哦!” 哪里还敢责怪!几曾绝望到唯恐佳人一去不归!如今人即归来眼前,几要喜极而泣! 蔚朔不顾君王之尊,又连下几个台阶,不想妘楸却在阶下向他屈膝俯身行了个礼,这属实罕见!上次她向他行礼还是彼此清白之时!纵是他后来收她入怀,她也从未拘泥于宫廷礼数!倒似乎比肩伴侣之说原是君王攀附了佳人! 蔚朔怔了怔,正不知所措,却见佳人昂首扬眉,融雪的双眸透着清寒,唇边一丝浅笑满是戏谑,散漫着言辞道,“越王情重,却是个蠢的!你在我身上惟一可图,却也只有子嗣了……” “放肆!”蔚朔未料她在众宫人侍卫面前也敢如此肆意胡言,不觉有些愠怒。 妘楸微怔,垂眸笑笑,昂首又言,“这话又是我说错!我且重说——我王情深,护我周全!楸无以为报,惟一能给似乎也只有子嗣了!为你蔚室绵延血脉,替你蔚朔偿还誓约,可笑……” “妘楸!”蔚朔又急又怒,疾步向前,抬手要封她唇舌,却又惊觉,“你喝酒了?你这女子……你……” 妘楸轻哼一声,醉眼迷离,似笑非笑看了蔚朔良久,喃喃念了声“蠢物!”,即拂袖往内廷去了。 蔚朔气怔在原地!君王尊严碎了一地!却也只能心底哀呼:天下怎会有这样女子!未免自视太高!平生从未受这般折辱!如此女子,如何就降她不住?!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15) 诸事纷杂,乱局焚心,蔚朔满腔焦怒实无处排遣,回头正看见青澄,不由责问,“你带她去喝酒了?我都城之大竟无更好去处?你终日跟在她身边怕也学不到好了!明日即回初阳城去!” 青澄万般委屈,眼圈登时红了,却还是吞了哽咽替妘楸辩说,“楸夫人应是想家了。她说这世间所有美事都不及灵犀谷之万一。还说人世繁华多是贪奢欲念所堆,不比灵犀谷真正的清明自在!舅舅,灵犀谷倒底在哪里?或者我们送楸夫人回去几日?就像我娘也常回宫里一般!” 蔚朔听得胆战心惊,更是愧疚心怜。几乎忘了她是异族!孤身此间,无人可亲,无人可诉,如落荒原,实实可怜!他抬手示意青澄到身边来,低下身抚他肩膀安慰道,“楸夫人的家……已是无可归省之地!以后就不要再提起!‘灵犀谷’三个字,更是不许再对任何人言!可明白?” 青澄摇头,“那楸夫人岂不是很可怜?有歌云,‘我失故园,此身何寄?身无可寄,魂魄荡兮;荡兮游兮,四野荒荒‘,楸夫人是不是就像四野游荡的孤魂,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家了?” 青澄一言好悬把蔚朔的眼泪说下来,叹息间轻拍他肩,“以后,舅舅的宫宇就是楸夫人的家。” “这不一样。我娘说,正为她有母家才可在初阳城谋一分立足之地。可楸夫人身后并无母家……” “好了!”蔚朔喝住青澄的话,心乱如麻,沉声道,“先回去歇息罢。你小姑住在韶华宫,明早早些过去给她请安。”说时唤过侍卫,“送澄少主回去。” 那两名跟随青澄的侍卫顺势上前奏报,“启我王,楸夫人背上有伤!想是伤得不轻,血迹已殷透衣衫。应该是之前为二姑娘剑刃所伤。”此事必须析说清朗,否则没准要落个护卫不周之罪! 蔚朔大惊,回头看,人影早无。这才醒悟她身上那不合时宜的披氅是何用途。方才初见就稀奇素来不畏严寒的人何以矫情地披了件不伦不类的氅衣!如今想来应是侍卫置办以遮其血衣。 这女子属实固执,身负剑伤却还要四处游荡,莫不是真不当他的宫宇是家?归来竟似牢笼? 待赶回琅华殿,见殿上灯火通明,蔚朔三步并两步上了台阶,却被宫娥拦下,行礼道,“回王上,夫人说她已睡下了。”蔚朔应声“知道了”,绕过宫娥仍向上行。不想宫娥起身又追到前面,再次拦阻,“夫人之意,是不想王上扰她安枕。”蔚朔蹙眉,“寡人只是看看,不会扰她歇息。”将要迈步,宫娥却张双臂封住去路,再言,“王上请留步,夫人她不准王上入殿……” “大胆!”蔚朔终忍无可忍,拨开宫娥大步奔至门前,猛一推门,却发觉内里竟落了栓,愈添焦躁,不由狠力砸门,只见殿上人影晃动,显是个个奔走,正忙着掩饰什么! 过了片时,总算来人开门,蔚朔负手入内,见宫娥数人,倒比平日更显规矩地侍立于四方角落,她们的主上更是故作闲散地站在大殿中央,整理着不甚齐整的衣衫,面度桃影,眸泛秋波,实难掩三分慌乱、七分醉意,此番风情倒是别具妩媚,愈发撩人心旌。 正这时,又有宫女手捧罩衣自内殿奔出,蔚朔走上前接过衣衫,径自转到妘楸身后,轻轻披在其肩上,趁势查看起她后背,显是刚刚沐浴过新换了凉衣,素白的锦缎并不见半点血迹。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16) 蔚朔想不明白,面对青门的凌辱与挑衅,她每每息事宁人,倒底是无谓争斗,还是为博贤名。 这一回,她显然仍不欲追究青鸿的欺君犯上之举,甚者无意声张自己被欺之事实。来时路上,他还在想,要如何处置青鸿才能伸她委屈平她愤恨。如今看,她似乎仍想一人背下所有! 蔚朔备感愧疚,轻轻拥了她一下,惟怕触及她伤口,又轻轻放开了,挽她手道,“你知我九岁即入军中,与将士同营七载,最是识得这金疮药粉的味道!你使她们遮遮掩掩,又何苦瞒我!”说时忍不住还是要拥她入怀,歉疚道,“终是寡人有失,护你不周!” 妘楸微微叹息,终是松了一身戒备。君之柔情,每每最是软她心志!也只好枕其肩上,环其腰身,偎进其怀,幽幽道,“不过是皮肉伤,不妨事!原是我高估了自己!也是想借二姑娘的剑试试自己斤两。如今总算知道,若没有你的护持,我还当真当寸步难行,更是活不了几时!” 蔚朔听她这话又气又笑,“你确是高估了自己!只是青鸿以上犯上,这一回寡人再不能宽恕!看来禁她入城只是小惩!寡人明日就下旨,罚她充军边地,先流放北关三载,以观后效!” 妘楸惊诧,推开蔚朔质问,“你禁她入都城?那她今在何处?她一个女子莫非要孤身宿荒野?” “她自幼张狂,吃些教训原是应当!你不知我少时在初阳城,也是受她欺凌至深!依我看,她简直就是初阳城一害!就是后来寡人做了东宫储君,她来都城仍要追着我打……” 妘楸笑道,“为何让她追着打?就不好打回去?不会也是打不过罢!” “她是女子!我若出手只怕伤了她!”蔚朔争说。 妘楸忍笑,反问,“你今时使她孤身流于荒野就不怕走兽凶禽伤了她?况乎还有疾风骤雨!” 蔚朔哑然,半晌才言,“可是她对你不敬!我若放她入城,并不知她会作出怎样祸事!” “明日就派人接她入城罢。且看她能作出怎样祸事。”妘楸言,“我说过,无须为我责罚任何人。他们盛气凌人自有他们盛气凌人的道理。在我不过是看一番枯荣,经一番风雨罢了。大雨淋身,难道还能质问上苍何以不仁,何以欺我吗?” 蔚朔似有恍悟,悻悻道,”你全然不屑,与我等凡夫俗子争斗是吗?” 妘楸白他一眼,“是!吾本位列仙班,奈何为你个蠢物……”话未说完,蔚朔忽扑上来,一吻封住她所有言辞,她奋力挣扎,终得脱身,却是人面桃花又染霞晕,顿足嗔道,“蔚朔,你放肆!” 蔚朔笑着戏谑,“原是媚儿酥!所以你是喝了多少媚儿酥?”说时又迈步迫进,展臂将人收入怀中,禁锢其身,附上耳畔轻声央道,“只一事,自此后,断不许,再唤寡人蠢物!当我求你……” 一夜缱绻,自此后,蔚朔再未言子嗣之盼,妘楸也再未轻言蠢物二字。他退而但求“共佳人可白首”,她也真正安于宿命且行且待之。蔚朔坦言了天家旨意,妘楸只觉错愕,未置一言。 翌日早朝,越王蔚朔否了郑女入宫之请,却加封其为紫园翁主,并悬赏千金以招婿入府,意在延续郑家香火。然王榜贴出七日,乘龙快婿未见,郑家荒宅却又闹出孤女悬梁之乱。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17) 青鸾绝食的第七天,其兄武安大将军青鸢的亲笔信与奏疏传至宫中。是由副将林枫亲自送来,一同带来的还有十车“陪嫁”之礼,足以向世人证明,他初阳府青门决心嫁妹入皇室之坚定。 上越王的奏疏写满家国大义,为君之道,治邦之法,更是直言趋从天家之大利,忤逆天子之祸害,写有“四境以天子为尊,天下莫非天子之臣“,“蔚室受封东越之地,青门受命值守东极”,“为人臣者,当思君命以唯一,报君恩以赤诚”,“但有忤逆,当虑邦国之兴亡,子民之生死”! 而写给青鸾的信上,更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是料到了青鸾会有“以死明志”之决绝,不惜赠以绝笔:“纵有赴死之私心,切勿使利己之尸玷污家国!但撑余力,起而行之,去国离境,方敢图一终了!惟终于途,方显越地君臣之忠心!青门女子,但有误国之迹,抛尸不念!” 信是由青鸿代收,其读到“勿使利己之尸玷污家国”之句已是悲愤难抑,再读完“抛尸不念”之语更是泪盈眼眶,恨声道,“早知兄长狠心!不想竟如此冷酷无情!恨我何以与他结同胞之义!” 未想此还未完,林枫另外又道,“大将军尚有口令传与二姑娘。还请二姑娘细听。” 青鸿泪眼扑朔,冷道,“我不回初阳城!他敢送鸾儿入虎穴,我青鸿此一生都不回初阳城!” 林枫也面色凛然,沉声答,“大将军非是召二姑娘回去。大将军口令:青鸿于此事上若胆敢有半分阻挠作梗之举,就地杀之亦不为过!” 青鸿终忍耐不得,泫然泪下,心灰意冷,痛呼一声,“青鸢!你何不亲来杀了我们两个!哥哥……” 蔚朔见此情形更是心威威然,他知青鸢一番铺排全为震慑自己,其远在初阳再不能行兵谏之事,便拿了青鸿做警,以证青鸾入帝都是不可逆之局,凭是谁人也阻拦不得! 林枫不顾殿上悲愤压抑之情,再次直言,“请问王上拟何日送三姑娘启程?大将军尚等回复。” 蔚朔强忍焦怒,冷言道,“鸾儿七日未进水米,此刻已奄奄一息,你且说拟定何日启程!” “那更要速战速决!”林枫一派军中风范,“当即刻送鸾姑娘出城,若能撑过柏谷关,也算胜局……” 青鸿闻言怒不可遏,回手一掌糊在林枫脸上,斥骂,“你还算是个人?!是否要抬了棺椁同行!” 林枫惊愕,却也只是鼓了下腮帮,眼底闪过无奈,仍面不改色,“林枫执大将军令,不敢有误!” “狗屁大将军令!尔等男儿!竟靠一个病弱女子为尔等安邦定国!羞是不羞!何颜配称将军!” 林枫早已料到会有此样局面,不慌不恼,郑重劝告,“二姑娘若再闹下去,属下只当你是存意阻挠鸾姑娘入帝都复旨,按大将军令……” “杀我啊!”青鸿冷目噙霜,面露杀气,“若非杀了我,你们休想将鸾儿移出韶华宫!来杀我啊!” 蔚朔此间倒庆幸,亏得听妘楸的话将青鸿放进城来!对付青鸢之专横还得是青鸿这等不要命的!只是此计只顶得住一时,顶不了许久。林枫这等唯大将军是从者,殿上杀人也不是不能! “且容寡人十天半月,依天子旨意还须册封鸾儿公主之名,各方事宜总须礼官筹备二三。也非即刻可排定启程之期!”蔚朔眼下唯一可用也只剩缓兵计了,能拖一时是一时罢!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18) 只是青鸾性命却是撑不了几时了!待光华殿上安抚住林枫之后,蔚朔与青鸿又匆匆赶回韶华宫,这里数日来都是妘楸在看顾,若非如此,怕是人也撑不到这个时候。 妘楸见蔚朔归来,不用问,只看青鸿面色便知青鸢书信之意图,一时劝着众人先退出内室,来在前厅,缓言明说,“方才已强灌了些许雪参鹿茸汤,总好撑过今晚,然终非救命之法!鸾姑娘定了死志,已非汤药砭石可解。还须得有逆转时局之法,方能去她心忧解她惶恐!” “逆转时局?说得轻巧!”青鸿讥讽,“时局至此皆拜你所赐!若非有你,鸾儿何至这般天地!” “青鸿!”蔚朔斥责,妘楸却不以为意,正色答言,“鸿姑娘如是说,楸不否认。倘若玉室允肯,我愿代鸾姑娘亲赴帝都,入侍皇廷,与玉室为奴!以谢此身罪孽!” “住口!”蔚朔斥完左边又喝右边,“你又要胡说!你们可否容寡人安静片时!终日吵些没用的!” 青鸿却将妘楸的话听进去了,眼底甚者闪过一丝光彩,“楸夫人可诚心?倘使玉室允肯……” “够了!青鸿!休生妄念!楸乃寡人发妻!焉有献发妻以谄媚上位权威者!” “是她自己甘愿!她自己也认了是她占了鸾儿的位置!况乎她容貌胜过鸾儿,天子不会不爱!本就祸国殃民的妖孽,趁机逐出越地有何不可?”青鸿是丝毫不惧也不念“妖孽”就在眼前! “青鸿,你再敢胡言就给寡人退出宫廷!”蔚朔怒斥,不想一旁妘楸却又幽幽念道,“我是诚心。” 蔚朔恨得咬牙切齿,指着妘楸道,“你再有此念……寡人……寡人宁愿退位让贤!” 事入死局。正是这时,又有宫人匆匆来报,“刚刚相国使人传来急讯,郑宅女子悬梁自尽。” 蔚朔本就焦头烂额,一时未解,疑道,“哪个郑宅女子?”问过方醒悟,不觉惊诧,“何以悬梁……可救下?我越地女子怎都这样固执!去回相国,当竭力救人!她要怎样便怎样罢!真真恼人!” 青鸿一旁也觉讶异,“郑宅女子?可是那个悬赏千金招婿的郑鸣之女?使千金招赘婿,却七日无人应召!声名至此,她不死还等什么?早在闻知其父畏罪自裁那日,她就该殉葬了!” 蔚朔已是头痛欲裂,极不耐烦斥责,“又碍着你甚么?她一个孤女已是可怜之极!何敢非议!” “活该!若非其父亲愚谏,何至三千王军尽覆白猿谷!你知每个将士身后背负多少妻儿父老?三千王军尽覆,世间要添多少孤儿寡母、垂老之伤!早在你出征之先,兄长就一再谏言……” “滚!”蔚朔忽地拍案怒吼,目色汹汹,指着青鸿道,“趁寡人未杀你之先,滚出去!滚!” 青鸿一时惊惶,只是无措地怔在原地。此一瞬间,她忽然明白,蔚朔是完全可以杀她的! 妘楸也未见过蔚朔如此动怒,知是青鸿戳到他最痛处,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只好拉着青鸿,先拖出殿外,见她神色仍恍惚不定,戏谑说,“你是个会说话的!我若是他,早杀你千百回了!” 青鸿举目怔怔,仍带三分茫然看向妘楸,苦道,“若以我百死可换小妹余生安若,我情愿赴死!” 妘楸笑笑,“若是百死能赎人心之不甘,世间又要添多少游魂!你且定一定,有些危局也非是暴戾杀戮可解!玉室有强拆蔚青联盟之诡计,焉知我等无破解危局之秘术呢!”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19) 青鸿似乎被妘楸一语点醒,又怔在原地良久,终恍然省悟,“原是帝王权术!我等不过棋子尔!玉室要将帝姬嫁二哥为妻,一计未成又生一计,便想夺了鸾儿去,誓要断蔚青两家联姻之盟!” 妘楸接道,“许是‘蔚青一家’之说太过刺耳。又或者‘两家共越’之象碍了某些人的眼。总是难容!” “玉室素来忌惮青门!只是,真若如此,我兄长岂会不知玉室企图?” “知又如何?兴兵造反吗?诚如二姑娘所言,每个将士身后都有妻儿父老!大将军又何忍为自家妹子陷将士们于流血杀戮之境!况乎兵戈一起,百姓流离,这天下便是另一番天下!” 青鸿闻言别有感悟,思量反复,却终是不甘,“说到底,还是用女子换太平!我等不过棋子尔!” “应该还有办法。”妘楸劝慰,“且再容我些时日,天无绝人之路。人尚在身边,终不至死局。” 青鸿苦笑,“可是方才你不是也说,鸾儿最多再撑一晚吗!她如此不吃不喝还能有多少时日?” “会有办法。”妘楸语意坚定,倒像是在宽慰自己,顿了片时又向青鸿补说,“你且信我。” 青鸿错愕,面前这异族女子的坚定与诚恳使她恍惚,未料至此绝境,生机竟要赖此“妖孽”! “你不会真要把自己献给玉室罢?论姿色尚可倾城,可若论身价筹码,你当真不值分文!他玉室要的,是制衡我东越的一枚重棋!非是谄媚床榻的绝色妖姬!”青鸿半是戏谑,半是试探。 妘楸寡淡笑笑,另外说道,“二姑娘只管顾好自己!且稍稍收敛些脾性!你家君上今时处境已是艰难再添艰难!他想人人周全,才屡屡恕你轻狂!然你也不好每每挑衅君威,专戳他痛处!” 青鸿哼了一声,凝眸注视,冷笑着问,“难道,二哥哥不是你的君上?” 妘楸依旧回以浅笑,并未理会,转身要回殿上。却又被青鸿喝住,“还有件事——我来时路上捡到一书生,自言颇通医理,祖上世代行医,我想着,要不要带入宫来,替鸾儿看看。” “鸾姑娘非是疑难杂症……”妘楸说时顿了片刻,想着不该断她希望,她恨不能拿自己性命换小妹无虞,如此姐妹情深,总该留她些冀盼,遂重又说道,“不妨一试。难保就有奇医奇迹呢!” 青鸿果然流出一丝欣喜,“那我这便去找来!”临去又折回身向妘楸恳言说道,“楸夫人若当真能为鸾妹辟一条生路,我青鸿愿做牛做马,此生但凭夫人驱使,以报恩德!” 妘楸无话,转身回到殿上。见蔚朔正愁容阴郁、木然呆滞地撑在案前,也不觉替他叹息,缓步上前,与他对案坐了,诸多纷扰并不知该从何说起。 二人就这样默声坐了好一会,蔚朔终于开口,“那郑家女子……前些日我本是要问你意思,只是鸾儿这般模样,前朝又那般纷乱……”于是将相国如何讲说郑女所请,自己前后又是如何回复之经过大略讲了一通,又道,“许你之诺言尚无踪影,今时境况,我属实无颜面再来问你!” 妘楸却听得困惑,“何故问我?既是殉难将士之遗孤,无可供养,自当由君王养之!与我何碍?” 蔚朔没由得又添一段郁闷,却也只能无奈叹息,“只为我视你为发妻,欲添妾室自要问过正妻意思。偏你在这里,从来都是置身事外!你可曾存半分真心,当我是你的夫君?!”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20) 妘楸属实不知还有这番“虚礼”,也是头痛,蹙眉问,“只是,她既已闹到这步境地,若再置之不顾,可也有失你为君之仁德,况且……” “不必讲这些!”蔚朔直言打断,“你只说心里欣然与否!你若不悦,我必否之!你若悦之……”说时,又看向妘楸,悻悻道,“你若当真心里有我,就绝不会将我推与她人!” 妘楸实忍不住笑,只叹一声“这却难了!”,便不再说什么,低头垂眸另有思量。 蔚朔不解,追着问,“怎个难法?是不是说你心里有我?悦之有伤情意,不悦又误我贤明?” 妘楸挑眉瞥过,没有理会,片时才道,“你打算把郑女养在何处殿阁?我这便使人收拾整理了!” “你还未答我?你准她入宫当真无半点嫉恨之意?你现下可有半分珍视寡人的念想?你这女子,素来冷情冷意,你当寡人是什么?你心里到底有无寡人!如何我盛情满满就是暖不了你!” “你且再大声些!兴许就能把你的鸾妹妹给吵醒了!”妘楸恨道,起身往外走。 “哪里去?”蔚朔急扯住她衣袖,跟着追到门前,央问道,“鸾儿还未醒!你往哪里去?” “她定了死志!不吃不喝如何会醒?”妘楸挥袖甩开蔚朔的牵扯,“你且在这里看着,我回去换件衣裳,打点了郑女的住处,令礼官今日便接她入宫,免得再生事端!也算是略尽正妻之责!” 蔚朔闻听“正妻”二字不禁略展容颜,重又挽她手道,“你可知我平生惟一幸事,便是得汝为妻!你若与我同心,我便无所畏惧!所以——你是真意与我同心否?” 妘楸被他缠磨的又气又笑,连声道,“同心同心!明日且取了我心嵌你心上!但有半分偏离,叫我天诛地灭!我王以为,如此这般情意够真否?”说时又奋力挣脱了手臂,急向外走。 蔚朔自顾欣然,倚在门前追问,“你几时回来?鸾儿可该如何是好?” “她自可撑过今晚!等下我会派人再送汤药来!你好生看着便是。”妘楸一壁说一壁下了台阶。 “澄儿呢?为何这几日总不见他?”蔚朔又问。 妘楸在阶下回身,答说,“澄儿也是个心性急躁的!守着鸾姑娘每每哭得昏天暗地!我令蔚拓带出宫去了!散发个三两日再送回来!”说完又叮嘱道,“你守在鸾姑娘这里,且不可擅离!” 蔚朔自觉有妘楸在便似吃了定心丸!说不清是笃信还是侥幸,他总以为,青鸾之危楸必能解! 妘楸则以为,青鸾之危局或许正是族人之良机!玉室与青门,覆其一家,则巫族或可得存身之缓机!而欲覆其一,必得借力其二,使两家见隙生恨便是此长远之计的第一步! 她匆匆回了栖身处,一面吩咐宫人去洒扫闲庭别院以备接郑女入宫,一面自顾沐浴更衣以备祝祷之事。她知此一去慢慢长路!或成或败,天地都将换一番颜色!此身将是入万劫而不复! 近傍晚时分,青鸿携书生里寒年来到韶华宫,向蔚朔说明此是得楸夫人应允,带来替鸾妹诊问病情的。蔚朔不知细节,但听闻是妘楸应允,只当是救人法宝,很是殷勤地待之以重礼。 里寒年受宠若惊,谦礼连连,才敢入内为青鸾把脉,只是脉象初切,便已是心惊骇然。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21) 青鸿知道,当下惟有先救活小妹方可谈危局转机。人在,万事可为;人死,则万事皆休。 所以,她将里寒年视作一丝冀望,即便此冀望十分地虚无缥缈,却仍抱“或可得万一”之侥幸! 而里寒年诊脉许久,足有半盏茶的功夫,致使青鸿在旁几有不耐,他这才慢慢起身,重又退回前殿,蔚朔更是忙着赐座奉茶,又添糕点,青鸿则眼巴巴守望着,只等他开口。 里寒年对此情形略显窘迫,稍整衣饰,才试着问说,“鸾姑娘境况……不知宫中医丞怎样说?” “啪!”青鸿猛地一拍桌案,喝道,“现在是问你!你管那些庸医怎么说!莫非你也是个没用的!” 蔚朔狠狠皱眉,强作忍耐,“你总要容人家说话罢!医者问什么自管答什么,哪来那许多主张!” 里寒年连忙摆手,谦卑道,“无妨无妨!鸿姑娘关心幼妹,情在其中,心焦气躁无可避免!” 蔚朔则殷勤回说,“宫中并无良医!况乎此非难疾!只是她心志废焉,饮食不思,精血元气近乎耗竭。自然,也有医者言说,已是汤药砭石无用,不过再撑些时辰罢了。” 里寒年闻言点头,“依小民所见,”他又抬头看看青鸿,斟酌词句,喏喏答,“怕是时辰就在当下!” 青鸿闻言果然立目,“你胡说什么?叫你来诊病救人!不是让你来诅咒索命!早知是个无用的,可也不必枉费我这半日功夫接了你来!若再敢胡说八道,当心我掀了你舌头!” 里寒年又窘迫赔笑,看看蔚朔,强壮胆量又缓言解释,“在来丹阳城途中,小民就曾看顾过鸾姑娘病情。鸾姑娘是早有郁结在肝,更有忧思在心,故致气弱血虚,身若秋苇。” “正为得你看顾,岂非都好了!”青鸿接话道,“也正为此总以为你还有些个本事,才请你来此!” “不敢不敢!先前不过是用了些补气正本之方,然究其内里,终是郁结未去,忧思未解。而今更是其志已泯,其心已死!又七日绝于五谷,心血早已耗竭,其身也如冬草,早已衰败不堪!所谓撑一丝游息,不过是回光之魂,牵系世人,暂作逗留罢了!” 蔚朔听得呆住,青鸿更是失了生机,二人木然于各自案前,谁也没有看谁,却都知彼此神伤。 “竟……再无……良方……”蔚朔强抑哀伤,勉力争说,“她只是绝于五谷,又非恶疾缠身……” “鸾姑娘之疾是起自了无生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心死即为恶疾之首!若无自救之志,神仙在世也救不起!况乎……”里寒年窥视蔚朔与青鸿神色,不知下面的话是否还有再言的必要。 “况乎怎样?”蔚朔欲探究到底。 “况乎其心已然枯死之态。非五谷五肉之补可以续其血源,自救已是无门!纵有参茸地黄之灵药也不过暂续其气,强留其魂!实则其身早已衰败!再无回天之力!”里寒年索性言至根本。 “可是……”青鸿已泪眼迷蒙,“可是楸夫人分明说——必能撑过今晚!” “许是罢。”里寒年虽不知楸夫人是谁,然无意驳斥,只冷静做出欲判,“若无起死回生之法,撑过今晚又如何?于鸾姑娘言,不过是再多受几个时辰的空乏拖累之苦!何益?” 青鸿明白小妹已至绝境,一时再难支撑,威威看向蔚朔,喃喃唤了声“二哥”,便是声泪俱下。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22) 蔚朔以为长歌当哭该是自己!可是见青鸿哭到不能自已,也只能强忍悲痛,轻拭眼角,迷懵着又问,“请教先生可有起死回生之法?”他不过为遣悲情寻话乱说,自知无稽,也无谓作答。 然里寒年却是无事不求精准,听人求问,便要倾注所学,认真答复,“以鸾姑娘状况,若想真正见生机勃然,活其性命只是表象,复其心志方是根底!然要活其性命,可也不是易事!虽则这生血补气之药并不难寻,诸如茯灵地黄于王宫自是信手可得,即便名贵如千年雪参,纵是宫中无存也是千金可置,然此类生补之方最最要决处,便是须得一记药引……” 里寒年正侃侃而论,却发觉面前二人,一个伏案大哭,一个举目茫然,似乎对他所言根本是充耳不闻。他兀自苦笑,方省悟既是不可得之物,又论之何用!遂简而言之,“此药引寻之百年也未必可见!又或许本就非俗世之物!我再多说,倒空有卖弄之嫌,并无实用!” 众人沉默。转瞬暮色漫延,侵入每个角落。有宫人入内掌灯,见君上与客仍寂坐,也是讶异。 里寒年饿到眩晕,见主人两个皆无传膳之意,也未说要送他出宫,便只好先吃起桌上的糕饼。 不时,琅华宫的宫女又送来汤药,此一回竟足足有四罐之多,另附有妘楸诸多叮嘱—— “须得自今夜子时正刻起喂下第一罐药,之后每隔三个时辰换下一罐,中途若得苏醒,药汤仍不可废,必得四罐尽用。药罐须得以轻碳文火温之,碳不可断,火不可灭,非饮用时罐不可开启。每罐药只得汤汁一盏,饮尽则须碾碎其罐器,尽焚其药渣,不可使诸类见于天日。” 宫女说完又奉上一块绢稿,奏说,“夫人唯恐王上有失,特将诸多细则书以素稿,供我王备用。” 蔚朔接过呈来的素绢,见上面云飞叶舞般的字体,便知是妘楸亲笔,不觉感念非常! “当真有用?还是故弄玄虚?”青鸿却表示质疑,盯着四只药罐谏言,“是否,该请人验过药方?若是治活了,我青门上下自是感恩戴德,报以涌泉!可若是治死了,谁知她是否别有用心?” 蔚朔又添愠怒,“方才你也听见里先生言,鸾儿此刻已是死的!妘楸原可坐视不理!只你青门上下以往待她的情形,她旁观即是本份!如今援手,那也是待鸾儿的情份!你休得插手!” “那既然里寒年还在这,使他验验药汁总可以罢?这‘贵人用药必以仆尝之’,本就情理……” 蔚朔强按不耐,“其一,这细则上已讲,非饮用时不得开启;其二,里先生也非是你家仆役!凭甚受你驱使!这其三,此是寡人的宫殿,妘楸是寡人的妻室,你但有不满,尽管退去!若想要留下陪伴鸾儿,就封住嘴,定住心!再胆敢有半分冒犯与不敬,寡人必送你去充军!” 青鸿哼之,“那我也话讲前面!若治活了,我青鸿三拜九叩谢她!若治坏了,我也有一百个法子让她生不如死!你当充军便吓住我了?使我充军,我必打出个国来治你!”说完拂衣便去。 里寒年见此忙放下手中糕饼,与蔚朔匆匆一礼,也起身追去。 蔚朔只觉头痛,定了定神,又问宫女,“夫人如何?可还有别的嘱托?” 宫女答,“夫人数日劳累,先已睡下了。夫人还言,侍药之事必得王上亲为,万不可假手他人!”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23) 这一夜,韶华宫内灯火通明,炭火不熄。越王蔚朔也是平生第一次尝煮药侍疾之辛苦。虽有宫人左右援手,却仍是略显忙乱。总算熬到午夜子时,终得第一盏药汁,蔚朔端在手中,只觉腥气冲鼻,观其颜色色褐红,稠若血浆,看着只会使人五脏作呕,实难有吞咽之勇气! 好在用药之人早已失了五色五味之查!蔚朔将人自榻上轻轻扶起,踩着正点赶回帮忙的青鸿将人倚在怀中,蔚朔端过汤药,青鸿捏住病人下颌使其张开嘴巴,蔚朔便将汤药一勺勺喂进。 吵归吵,骂归骂!但在救治青鸾这件事上,他两个还是能通力相作,契合同为。 青鸿苦皱眉头,看着蔚朔喂进最后一勺猩红的药汁,还是忍不住悲叹,“里寒年说了,也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求个观者心安!我若有这一日,你们切莫给我灌这苦臭玩意!我宁可死了!” 蔚朔并无好声气,嘲讽,“你会寻死?谁敢屈了你二姑娘?你杀尽天下也未必肯赏自己一剑!” 青鸿被气笑了,安置好青鸾又假意殷勤,“下一碗药须得天明时分,二哥歇一下罢,我来看着。” 蔚朔还以白眼,“中间但有错漏,谁人之责?我等可担待不起!真情假意都不敢启用二姑娘!” 青鸿见他冷嘲热讽不肯相容,也只好作罢。守了片刻,见喝药后的青鸾并无异样,便退出了。 大殿外,里寒年正候在阶下,见青鸿出来,即刻迎上前切切关问,“如何?” 青鸿摇头,“并无异样!想是你说的不错!没用了!不过是白受药汤之苦!真不知那女人拿什么煮得‘灵药’!想是茹毛饮血也比这好过!她若是胆敢做计羞辱折磨鸾儿,我定不饶她!” “可有什么东西带出来?药碗也行!汤勺也行!总可窥得二三。” 青鸿还是摇头,“我们这位君上,奉他夫人命令堪比遵天家御旨!所用器物、渣沫皆尽数毁灭。” “这便奇了!此举当无涉药理,何故为之?……莫非有什么不敢示人之物……”里寒年随意猜度。 “你是说她下毒?!”青鸿惊问。 里寒年笑答,“下毒何须如此周折!这位楸夫人若非藏有秘事,则必是世外高人!或可见奇迹!” 青鸿闻言疑心更重,既疑“秘事”之说,也疑“高人”之论,她一直以为这女子绝不简单!经此一事或可见些端倪!自兄长从大瑶山平乱归来,军中将士似乎就添了许多讳莫如深事! 翌日午后,妘楸自大梦中醒来,日光透窗铺满床榻,热烈光明漫渡此身,恍恍乎竟宛如新生! 宫女闻声入内侍奉,都稀奇主上贪睡到这个时辰。妘楸却问,“什么时辰?韶华殿可有消息?” 有人回说,“刚刚过了未时。薏奴才从韶华殿那边回来,说是鸾姑娘已然服过第三碗药,便在那里候了片时,见并无异样就回来了。惟是二姑娘依旧闹得很!见谁骂谁!王上也呵斥不住!” 妘楸不禁蹙眉,别有思量,喃喃道,“不该如此啊……既是第三副药了……倒底哪里不对……” 不明所以的宫女接话说,“哪里都不对!在二姑娘眼里,旁人就没有对处!独她一个占理!凭是夫人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地侍奉她家小妹这许多天,她不见夫人辛劳,只问为何没把人救活!而今夫人又熬心费神调配新药,她不称谢也就罢了,竟还明里暗里讽刺夫人包藏祸心……”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24) 妘楸一片心思全在省察药方上,更是专心凝意思索个中细节,唯恐露了机要,一时也未能留心宫女控诉青鸿之言,只随口喝到,“先不要啰嗦这些!再去问问那边可有紧遵我先前叮嘱!事到今时……也须请王上反思,可曾有一星半点的疏漏?即刻使人去细细问了,再来回我!” 宫女见主上面色白如清霜,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不觉惶惶,“夫人!可是身上不适?怎么就……” “先去韶华宫!”妘楸打断宫女关问,令其速去,又独自喃喃,“若过了子时无用可也枉费心血……” 宫女见如此也不敢再耽搁,只能放下手中所有,奔去行事。 妘楸自觉体力难支,又不甘使心血空付,只能勉力坐在殿上,等候韶华宫再传消息。 不时,又有宫女来报,“菱花院郑良人来向夫人请安。” 妘楸不觉蹙眉,心焦之外又添烦郁,吩咐说,“将我昨天备下的礼物赠与郑良人!就说……就说我今日身上不适,令其先行退去。待改日我再请她来品茗弄香、闲话春秋。” 宫女捧上礼物出去传话,不时又进来,为难道,“郑良人说她也备了礼物给夫人,想当面呈赠。” 妘楸无奈,知是推不掉的缠磨,没得白费唇舌、空耗时光,也只能强打精神,传其入见。 只为先前所闻,妘楸推断这郑家女子绝非善类。她不过是看在郑鸣也算守诺的份上,再者真若弃之不顾属实有伤君王声誉,蔚朔也必为此愧疚难安,这才肯收她入宫,只当养个活物。 郑娇原是郑鸣独女,自幼丧母,在几个庶母手上长大,自是得父亲专宠溺爱,庶母们对此嫡女更是阿谀奉承,以致养就她专横跋扈的性子。世人不敢娶为妻室,可也不只是为着郑鸣身后骂声不绝,大抵也是为这女子自有声名在外。而今又没了庇护、尊名尽失,惟剩一地恶名! 宫女引郑娇入内,妘楸气力难撑,也只浅浅瞥过,只见霞衣翠裙、金钗银钿,上有步摇晃晃炫目,下有环佩叮当喧耳!只此一瞥,妘楸就觉莫名躁郁,仿似被甚物堵住了心口! 而郑娇此来,目的之一也正是为窥探自己好奇已久,备受世人争议,却独得君王专宠的后位不二人选倒底怎个模样!故而她一入殿上,屈膝礼行得那是草率之极,瞻望礼却是专注异常! 果然狐妖颜色!她心底惊呼。却也犹胜狐妖颜色!她所能见识的女子姿色也不过是宅中那些个终日争风吃醋的庶母!故而乍见眼前绝色容颜,一时间竟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类比!只怕是狐族之首!必是个千年赤狐!修得这等颜色何苦要来人间?飞升仙列岂不逍遥!可惜了! 妘楸见她自管呆呆站着,半晌音只是凝目不语,也就无意扰她,自顾调息归元,以定精气。 郑娇赏看人间绝色好一会,总算略平艳羡嫉恨之心,方幽幽道,“楸夫人相貌合该做仙子!滞留我王身边确实可惜了!莫不是想要图谋什么?我可告诉你,我东越子民绝不是好诓骗的!” 妘楸讶异,听她语气很似稚童狂语,可她话里意思又似乎别有所指!重又定了定神,想来应是自己多虑了,于是撑起笑意,半是戏谑半是正经回道,“流落此地,我也是身不由己!并无图谋!郑良人自可放心!你看了半晌,想是已足了好奇之心。若再无旁的事,就先退去罢!”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25) 郑娇哪肯轻易退去,她此来还有另一目的,于是道,“我见夫人面色不佳,想是当真身体不适。” 妘楸听这话正欲叹此女也算识相,可不想又听她言,“想来陪王伴驾亦是辛苦差事,夫人今时情形必定难堪其劳。今妹妹即是来了,自当为姐姐分忧代劳。只请问姐姐,我王现在何处?” 妘楸讶异非常,未知宫廷争宠可以如此明目张胆,罔顾廉耻!亏得自己不曾入玉室宫廷,想来这等摇尾献媚事打死也行不出啊!她强撑耐心,劝说,“王上现今并不在这里。他近来另有要务缠身。还要请郑良人再候些时日。你既是蒙王上亲点入宫,自会得其厚待。无须多虑。” “我蒙王上亲点?”郑娇冷冷笑着,“我怎听闻我能入宫是得夫人格外开恩呢!若非我往鬼门关里走上一遭,只怕纵有王上亲点,也不会得夫人这份恩典罢!外面都在议,王上只听夫人的!” 妘楸当真有些烦了,一来自己眼下本就气力不支,再来却要与这等蠢人耗费时光,属实恼恨! “无论怎样,你既入了宫,且自管安分守己,莫横生事端,蒙王上召见总是迟早的事!” “夫人这话怎么说?”郑娇眉眼斜觑,“我昨夜入宫,今时就来向姐姐请安,竟是未能安分守己了?我不过想替姐姐分忧,尽些妃嫔的本份,倒是横生事端了?如此欲加之罪我可不敢受!” 这才是真真的胡搅蛮缠!远不如雯若、青鸿那般刀剑相向来得痛快!妘楸暗自叹息,一想到余生都要与这等人物周旋纠缠,就实实的气闷心郁!再开言也没了先前的谦让客气,淡然说,“你若只是一心要寻王上,且回去再等个三五日罢!现下他确实无暇应对尔之殷勤!” “如何还要等三五日?在我之先也惟有姐姐一个,已是日夜专宠、霸占四时,而今我既来了,总该使王之恩宠雨露均沾!难不成姐姐拖着这病怏怏的身子还要强行侍驾不成?未免霸道!” 妘楸终是忍无可忍,撑着力气起身,直接下了逐客令,“来人!送郑良人出去!” 殿上宫人也早已看不下去,都暗暗叹息:怎就来这么个祸害!专欺负我们主上是好脾气的! 一众宫人闻令即刻簇拥上郑娇,欲驱其出殿。郑娇却仍旧赖着不去,恣意言说,“我见姐姐以礼!姐姐何以恶颜逐之?况乎我方才也说了,原是有礼物要赠予姐姐!伸手不打赠礼人啊!” 妘楸再不想为她多耗一丝精神,漠然应,“那就礼物放下,人可以退去了!” 郑娇回头招呼自己的婢女,有个妇人捧了一只木匣上前,郑娇回身自里面取出一柄长剑。 殿上宫女都是一惊,有几个快步站到了妘楸前面,出言呵斥,“实在大胆!竟敢携兵刃上殿!” 郑娇冷笑,“夫人可还认得此剑?此是我父用以自刎之佩剑!传言,我父自刎尽是受夫人所迫!不知夫人今日见此剑做何感想?我今留剑于此,以助夫人回想当初,自省当真问心无愧否?”说完遗下剑匣,迤迤然去了。将去到门边,忽又回身,要挟一般,“妹妹明日仍来向姐姐问安!” 妘楸这才省悟,郑女的幽怨嫉恨原还有这样一节!当初郑鸣未与蔚胄等将士一同献祭于狼群,声称惟见其君上鲜活于当面方肯赴死!后来借机遁走,引来援兵,这才有青鸢纵兵大瑶山、才有巫族燕部悉数覆灭之祸事!才有其族人不得不弃故园而落天涯之劫难!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26) 而今再思前事只觉茫然空缈。也惟有族人落魄飘零之殇终是清晰印在心上。妘楸冷眼觑看郑娇留下的其父之佩剑,自省万般情仇皆是徒劳!惟有为族人争一方容身之天地方是正道! 有宫女察觉主上神色属实不佳,不免忧心,关问道,“夫人还好?切不可与这等小人一般见识!” 妘楸这才回神,略吐胸中郁闷,重又定了定心意,喃喃自语,”可也算是平生所见最蠢的一只!”想着不禁又怜悯起蔚朔,“郑鸣生不能行辅君佐政之责,死后还要留这么个祸害遗其君上……”说时微微摇头,几声叹息,却也无意再为此烦心,只另外又问,“韶华殿还没有消息?” 宫女答,“薏奴回来好一会了!全让那郑良人给耽搁了!只是,薏奴说,王上自认并无疏漏!” 妘楸闻言又紧锁娥眉,愁云堆面,自省自问,“倒底错失何处?莫不是非等四剂药齐下?必得我亲去才见起色……”她左右思衡,还是决意亲往查看。于是唤来宫女,令其为自己略施粉黛。 宫女们也是讶异,有人趣言,“夫人素日从不屑脂粉香气,何以今眼见日落,又起了这样兴致?” 妘楸浅淡笑笑,应说,“近来疲累,面无血色,怎好行走君前!若按礼法论讲,岂非‘失仪‘?” 经宫女一番扑粉染脂,苍白面色总算又见生机,妘楸于镜前顾看几回,虽觉怪异,可是为掩伤情也惟有如此,于是又添了件衣衫,便往韶华殿来。 临行有宫女请示,“郑女所遗剑匣如何处置?”妘楸简言,“你知鹿苑最北有白水潭?沉潭即可!” 韶华宫这边,过酉时四刻,蔚朔即给青鸾喂下最后一碗药汤,青鸿同样定时守在一旁,凝神看着,仿佛榻上人物会随时弹身坐起一般。正是这时,妘楸匆匆赶来,蔚朔见她如见救星,忙起身央告,“你可来了!快来看看!四罐药依你嘱咐皆已灌下,却也未见任何回转之象啊!” “是啊!你配得倒底什么‘灵丹妙药’!又腥又苦!只当你要把死人熏活!却也无用!”青鸿抱怨。 妘楸不作理会,拨开二人,委身榻前,拉过青鸾手臂,微垂双眸,静气凝神,细细切起脉象。 蔚朔凑到近前,定眼看了片时,忽而问道,“你涂了脂粉?”语气讶疑,追着又问,“奇了!你素日不爱这些!”说时又近前一步,在妘楸身上嗅了又嗅,“还熏了香?可真是奇了!你这是……” 妘楸挑眉睨视,目色清冷,蔚朔顿时禁声,忙又赔笑道,“你欢喜就好!欢喜就好!我只稀奇……” 妘楸重又闭目凝神,切回脉上足有一刻钟之久,终是长长吁了口气,叹说,“想是能成!” “何意?”青鸿质问,“灌了这些个腥汤苦水,也只落个‘想是能成’?你倒底有无把握将人救活?” “鸾姑娘情形……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我已竭我所能,自是希望能有所成……” “是竭你所能还是装模作样?”青鸿最后一丝希望破灭,难免悲愤交加,“实则鸾儿早已性命呜呼对不对?是你为博贤名偏要弄出这不知什么烂草煮出的苦水来折磨她羞辱她!是不是?!” “你住口!”蔚朔怒目呵斥,“早与你说过——她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她原可不必耗这心神!” “她或是博贤名,或是藏诡计!天底下从来都是无利不往!你真当她是好人……” “出去!”蔚朔狠推了青鸿一把,险将她推倒,“再敢对妘楸不敬,看我不打死你!滚出去!”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27) 妘楸已然神疲力竭,一句无用的话也不想多说,任凭宫人婢女连拉带拽总算将青鸿请出内室,她亦未加任何劝阻。蔚朔见她神色漠然,唯恐其心生幽怨,自是各种抚慰,终了又问,“那么,鸾儿这般倒底如何是好?难不成只这样生死不明地空耗下去?林枫可还等着往帝都复旨呢” “这里你先不必管了,自有我看着。今夜你只去办一件事!”妘楸神疲意倦,漠然吩咐。 蔚朔讶异,“甚么事?眼下还有何事能要紧过鸾儿性命?” “那个郑家娇女!”妘楸撑力说道,“今夜你无论如何须得将她安抚住!此有三点你必须与她明申!其一不必往琅华宫请安;其二不必寻各种由头献礼;其三,纵得赏赐也不必来琅华宫谢恩!总之,自即刻起,此女非召不得入我地!她但有半分恣意任为,扰我清静,我必杀之!” 蔚朔看得出妘楸是真的怒了,想着此样情形也甚少见!青门上下那般刁难冒犯,她从未言半句杀伐,何以寂寂无名一个郑女竟使她动这样肝火,忙又赔笑问说,“她入宫了?可是举止失仪冲撞了你?你大人大量,何必与她小小孤女一般见识!再说,这事也是你……” “蔚朔!”妘楸眸染霜色,冷言训斥,“这话我只讲一次!我是为着你的良心与名声才接她入宫,你若制她不住,使她犯我禁忌,休怪我荼毒宫闱!你也记着,我妘楸可恕诡诈,绝不容愚蠢!” 蔚朔默声,思量前后也未敢再言。此事终是他有愧,纵是纳妾也惟是青鸾,原不该再有多余! “还不去?”妘楸喝问,眉眼含威。 蔚朔仍试图拖延,“郑娇不懂事,寡人自会教导约束。可也不急在这一时罢!鸾儿这般,我……” “她说了,若未蒙君宠,明日还来琅华宫请安。真要如此,我也惟有以鸩酒待之!”妘楸冷言。 蔚朔无法,不得不起身,又看看榻上静若枯木的青鸾,切切叮嘱,“她若醒了必得使人来唤我!” 妘楸不响。不信天下间哪个男子入得温柔乡还能识归途!莫说是唤,只怕刀剑压颈也未必回! 蔚朔去不多时,青鸿即又杀回来了,进来便高声责问,“你是真把自己当中宫了!只是中宫贤名可也不是靠着往君王榻上填塞女子可以得来!鸾妹这般,还有何人何事能重过鸾儿性命?你偏要这个时候使他在去宠幸别个狐媚!你倒底安的什么心……” 妘楸不胜其烦,缓缓起身,漠然回,“我倒是想让他宠幸鸾姑娘,可也得鸾姑娘自己争气才行!”说完拂袖往外去,留青错愕惊疑呆在原地,耳边仍回响着那句“让他宠幸鸾姑娘……”。 “喂!”待青鸿醒悟,眼前早已不见妘楸身影,待急慌慌追到正殿,又大声央问,“楸夫人留步!你方才说话是何意思?”不等妘楸答言又问一句,“你现在又去哪里?你们都不管鸾儿了吗?” 妘楸回身道,“我已尽力,醒或不醒,惟有看命数了!这里你且守着罢,我累了,先回去了。” 青鸿顿时着慌,焦急道,“可是……可是……你方才说,使二哥宠幸……宠幸鸾儿……是何意思?” “鸾姑娘是个执拗的!她于东宫伴读数载,与她的二哥少年情思,而今如何肯委身他人?” “可是天家御旨……”青鸿犹疑,妘楸笑回,“你方才不是问,还有何人何事能重过鸾儿性命吗?”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28) 青鸿惊呆在原地。她远未料及妘楸会有如此大胆之想!使封王临幸天子妃嫔,此是大逆不道之举!论罪可以削爵斩首,甚者攻伐其国!要问“还有何人何事能重过鸾儿性命”,那自是家国宗庙、子民江山!妖女这是要让鸾儿做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啊!难怪兄长有言:但有误国之迹,抛尸不念!可是若非如此,也惟有赔上鸾儿性命,一死以酬少年情怀,以报家国恩义! 青鸿也陷入两难境地!她不知青鸾真若醒来又该如何应对此局?可是鸾儿真的会醒吗?那异族女子的“灵丹妙药”倒底是真心还是诡计?自己险些就要信了她了!可是鸾儿现今这境况…… 青鸿左右思忖,心绪凌乱,见殿上再无旁人,忙令婢女去西庑房唤了里寒年来。 里寒年奉命匆匆赶来,依青鸿指令重又为青鸾诊过脉象,一时间又是别一番心惊骇然,仿佛今夜所诊并非昨夜之人!他蹙眉凝神怔了好半晌,才喃喃叹说,“当真有高人啊!这也能成!” 青鸿急问,“怎个能成?何谓能成?莫不是……鸾儿活过来了?!” “你们那位楸夫人……”里寒年讶异探问,“究竟是何来历?能复死人性命者,世间无几!” “你是说鸾儿活了?真的活了?已然性命无碍?可是真的?你说的可是真的?”青鸿又喜又疑。 里寒年笑着劝慰,“且命人备些枣泥参粥之类罢,待候到子时,当有用途。” 青鸿瞬间狂喜不止,“竟被她成事了!”却又不敢置信,“当真能起死回生?”继而又添忧心,“生又如何?依旧前路艰难!鸾儿怎这般命苦!要受这样煎熬!她能活人性命,还能改人命数不成?” 只怕今时的妘楸再无力于任何事了!将一回到琅华殿,她即力竭而卧,左右侍奉的宫女都惊吓了得,一下嚷着要禀明君上,一下又吵着该先请医丞,皆被妘楸拦下,嘱道,“万不可惊动任何人!不过是近来操劳,疲乏所至!安睡几日便可好转,只不要使人搅我清静便是!” 宫女们看着不像,可也不敢多言,只能铺床安枕,又服侍着简单梳洗了,便不敢再扰。 妘楸最后吩咐众人,“任何时候,任何境况,非我召唤万不可使任何人近我床榻!切记!切记!” 宫女们闻令只好关窗闭户,熄了烛火,只留两人值守殿外,余者皆各自安置去了。 谁人也不以为,今夜琅华殿上还会再有人来。所以当午夜时分蔚朔步履匆匆归来的时候,值守的两个小宫女看着拾阶而上的君王都有点发懵——夫人不是说王上今夜歇在郑良人处吗?不是说今夜甚或接下来数日必不归来吗?莫非明慧如夫人也有算错的时候?真真奇了! 此境况还真就是妘楸算错!是她全然低估了郑娇的愚蠢!此女实实蠢到以致蔚朔也难耐受! 蔚朔本是怜她孤苦,又念郑鸣忠义,这才存心厚待,未敢弃置。可是郑女才将入宫就惹妘楸不快,这已然使蔚朔不悦。今夜又碍于诸多缘故不得不前往探视,可是不想那女子行礼之后,话不过三句,先是追思其父忠君报国之勇,又暗讽妘楸专宠后宫之妖——她岂不知白猿谷兵败是蔚朔最最痛处,前朝臣子尚不敢妄议偏她提及;而妘楸更是蔚朔最最惜疼之人,青门上下未能撼其分毫又岂她诟病!所以郑良人自以为的撒娇献媚之举尚未尽然,蔚朔已恼意频频,强按怒气申饬了几句,又将妘楸之约束认真严肃吩咐一番,便兴味索然拂袖而去。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29) 蔚朔本想回青鸾那里,可是听侍卫奏说妘楸已回了自己寝宫,一时想到郑娇之愚蠢,又想佳人素来最恶愚蠢之人,唯恐其幽恨滋生,与自己存下嫌隙,遂决意先回琅华殿好生劝慰一番。 殿门前两个小宫女见是君上,一时慌得手足无措,不知该拦还是该放行,只得跪拜行礼,照本宣科搬出夫人的嘱告,“回王上,夫人有令,不可使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靠近夫人的床榻!” 蔚朔不以为意,反赞她二人,“算你们忠心!只是寡人——可不是‘任何人’!”说时绕开二人推门进了正殿,见殿上一团漆黑,又令两个宫女添起烛火,嗔说,“也是纵得你们愈发懒散了!这殿上竟一个人也不留吗!夫人若是口渴或怎样,唤个人怕是也没得呼应!” 宫女忙答,“夫人身上不适,喜好清静,特地吩咐奴婢等不可入殿惊扰!这才未敢留人在殿内。” “夫人身上不适?”蔚朔急道,“怎不使人来通报寡人?”一壁说一壁快步奔至内室。 烛火将起,四下犹显昏昏,床榻上帷幔四落,罩起一方寂静。 蔚朔急走至前,撩起幔帐,见床上佳人正睡得深沉,姣姣容颜泛着幽幽霜色,未免白得怕人!蔚朔有些慌神,伸手去试佳人鼻息,这一试还真是心惊非常!不由得急缩手,自己反落个呼吸急促,喃喃低语,“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她似有若无的呼吸令他忧心忡忡,又掀去锦被想再探她脉象,却意外发现,她胸前偏左的衣襟上渗出斑斑血迹,犹似一片红叶坠在胸前。 蔚朔彻底慌了,脑袋嗡嗡作响,手指颤抖着轻轻拨开妘楸衣领,果然见她晴雪般的肌肤上一道血痕横在心口,显是新伤,虽敷了药,然伤口周边总还有血滴渗出,看创口当是剑刃所致。 “属实欺人太甚!”蔚朔低吼,怒满胸膛!同时也是心痛如绞!终是未能护她周全!竟使她受剜心之痛!这剑若再偏一分,只怕就要穿心而过!则她命休矣!纵是当下,只怕也生死难料! “楸?楸?”蔚朔试着唤她,急得眼眶泛红、声音打颤,“妘楸!”他抚她冰冷面颊,终痛到落泪。 妘楸半昏半睡,睡梦中总觉被人侵占了领地,奈何神思眩晕,天地颠倒,欲起而行之终是无力;她挣扎着试图回应远处传来的呼唤,奈何唇舌僵硬,凭是话在嘴边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 “元……初……”她似乎终于冲破封印,低低念了声,随之慢启双眸,可眼前所见她仍当是梦,几分讶异,“元初?你如何会在这里?这是……我的灵犀谷……”她稍稍环顾上下,才知非是梦境! “告诉我!是不是青鸿?是不是青鸿伤你!”蔚朔强压愤怒,焦切询问。 妘楸尚未醒透,不知他所云,蹙眉疑问,“你如何在这里?不该在郑良人处?现在什么时辰?” 蔚朔已顾不得许多,他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早已认定——必是那猖狂的青鸿又行犯上之举伤了妘楸,一时也无心再求证妘楸之言,忿忿起身,疾走向外,连声呼喝,“来人!来人!” 妘楸完全不明状况,只半撑身子追问了一句,“你又去哪里……”话犹未尽,帷幔落下,她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终是体力难撑,只能复又躺下。 蔚朔站在门阶上,对匆匆赶来的侍卫总领方垣喝令,“速去将青鸿那蛮女给寡人拿来!速去!”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30) 韶华殿内,青鸿为书生里寒年之言又重燃冀盼,正守在小妹的榻前,只待奇迹降临。忽闻有谕旨传来,令其速往琅华殿面君。青鸿心系幼妹本不欲前往,方垣正经劝说,“二姑娘只为鸾姑娘想,也不该屡屡触犯君威,违抗王命罢?虽说青门威武,毕竟为人臣子,岂可罔顾尊卑?” 青鸿听出这话别有指摘,只好随行,路上又好奇探问,“倒底何事?二哥不是该在郑女那里?” 方垣也未窥得此中细节,只答说,“君上盛怒。还望二姑娘……这素日脾性总归收敛些好!”说时又看了眼跟在其身后的里寒年,问说,“此是何人?何以留宿宫中?有君上手谕?” 青鸿不以为意,随口答说,“此是我家仆,略通医术,带来照看鸾妹病情。二哥见过。” 于是,来在琅华殿前,青鸿仍旧一副散漫无拘模样,看见台阶上负手而立的蔚朔,仍似往日那般言语随性,“二哥果然是专宠楸夫人啊!竟可做到目不斜视、夜不外寝!也真是难得!” 她本是玩笑戏言,可听在蔚朔耳里,依她往日行止评断,分明就是对妘楸的妄议与僭越! “尔何敢?还不跪下!”蔚朔断喝,伸手夺过宫人奉命寻来的皮鞭,怒气冲冲奔下门阶。 青鸿一惊,本已上了台阶的脚步又撤了回来,举目怔怔,“我又何敢哪件事了?为何要罚跪?” “你也知是罚跪!”蔚朔上前,抡皮鞭打在青鸿背上,青鸿痛得一抖,未及多言,蔚朔又抬腿一脚正蹬在她膝窝上,她本就不妨,“嗵”的一声扑跪在地,蔚朔欺上,挥手又是三下鞭笞。 青鸿终是不服,昂首瞠目,忍痛怒问,“蔚元初你疯了!何故打我?想治我的罪也该有个名头!” “你还敢问?寡人一再恕你青门!不想你青门上下实欺寡人太甚!妘楸乃我发妻!我不管你们怎么论说!你们可以不认,但绝不许欺她!谁再敢欺寡人之妻,寡人必不饶恕!” 青鸿听得仍是云里雾里,反讥道,“谁敢欺她?东越为她缘故已是倾城倾池!上下臣工可有一人敢议她罪过!鸾妹因她之故更是要献身为祭,我兄长信中可有半句责问你娶妻不善?” “放肆!”蔚朔举手又连笞数下,愤愤道,”寡人之朝堂!寡人之后宫!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难道只许你乱施淫威!还不许旁人说话了吗?”青鸿虽痛到钻心,可还是怒目相争。 方垣都看怔了,几下鞭笞下来,他还是未理清君上怒为哪桩?偏又遇上青鸿这等倔强的,不服罪不说,竟还口口声声反诘君上!再如此下去,只怕是打死一个也未必能明真相! 跟来的里寒年见青鸿被打更是心焦若焚,可是听了半晌也是未听出她罪犯哪条,愈发焦灼。 蔚朔鞭打青鸿,说倒底也不只是误以为其又刺伤妘楸这一桩,连带之前青门所为——青鸢以罢黜国君为挟阻其立后;雯若兴兵宫廷、剑伤妘楸;青鸿城门撒野,剑伤妘楸;而后又针锋相对,处处羞辱妘楸……过往种种,管是他受过的屈、妘楸受过的辱,意在今朝都清算了! 实则青鸿领悟的也不差,她就是以为蔚朔责难自己实是在责难青门,如果没有青门上下碍事碍眼,他与他的妖妻也早就名正言顺双宿双栖过他们奢靡无耻的日子去了!管他倾城覆国呢! 如此,一个执着于打,一个固执地扛,再几番笞挞下来,众人看着,只怕是要出人命了!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31) 里寒年见青鸿背上衣衫已经血印斑斑,急得都快哭了,再也顾不得许多,扑到青鸿身边,苦苦央求,“你只先认罪罢!别的再议!不可再打了!万不可再打了!你受不住的!”声已哽咽。 青鸿几次痛到扑地,可每每还是咬牙跪直身子,恨说,“欲加之罪,我认哪条?不若打死了事!” 蔚朔正是恨她这般不肯敬服,屡屡犯上,闻此言愈发要打,“寡人与你警告数回!你若胆敢再犯我妻,必定将你打死!何来欲加之罪?在你青门,寡人竟不能治问尔等罪过!” 方垣这才听出点眉目,想来根由还在那位夫人,忙令下属,“速使人去请楸夫人来!快去!” 实则内室里,妘楸昏昏躺了片时,忽醒悟蔚朔那句“是不是青鸿”,才知必是横生了枝节!便也不敢耽搁,挣扎起身,唤了数回宫女,才得几个匆匆奔来,服侍更衣。只为身上属实乏力,几不能站,只添了几件衣裳便已累得满头细汗,不得已又连喝几碗枣茶,才算可以勉力支撑。 待宫女报知了殿外情形,愈发添她心焦,强撑气力来在庭前,正见蔚朔挥鞭笞打青鸿,连喝数回却是声微而不能至,只得由宫女搀扶着,快步奔下门阶,近到蔚朔身前,张臂拦下他正欲挥下的皮鞭,斥问,“蔚朔,你莫不是疯了!三更半夜闹得哪般?!”回头又看青鸿,见她伏跪在地,满身血水,属实打得不像样了,不由得又恨又急,“你是傻的?!与他固执什么?!” 青鸿仰头,看见妘楸,愤恨更胜,冷言讥讽,“少来扮贤良!你敢使他打死我,我才真的服你!” “你还敢不敬!”蔚朔闻言又要举鞭,誓要降服这顽固女子。幸被妘楸再次拦下,嗔道,“你当真要她死可也给个痛快!只杀她之前先说她罪犯哪条?她也是将门之女,何苦这样羞辱她!” “你不必再为她担待!你先前恕她,还派人接她入城我就觉不妥!若非看着你与鸾儿情面,此样女子,寡人断不能容!今又如何?果不其然,她屡屡冒犯,再次伤你……” “我何曾伤她?”青鸿争问,“哪个构陷本姑娘!举实证来!”说时狠狠盯住妘楸,自是以她为疑。 “你还敢要实证?你只差一剑要了她性命!剑峰但凡再偏个一分半点,就是穿心之刑!”蔚朔愈说愈恨,一想到妘楸胸前血痕割裂就怒不能抑,趁着妘楸不备,又实实地打了青鸿一鞭。 妘楸这才省悟事故缘由,刚想替青鸿辩解,可总觉异样,似乎有谁人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游移,她缓缓回身,看见跪在青鸿身旁的男子,注目之下愈发讶异,怔看半晌,方冷清质问,“尔是何人?何敢注目窥视越君夫人?未免大胆!” 里寒年慌忙伏首叩拜,将要解释,青鸿却替他争道,“里寒年是我带来的!你们休得株连无辜!” “李寒年?”妘楸存疑,又注看里寒年许久,终向青鸿幽幽言道,“既是你的人,又何谈无辜?” 青鸿愕然,“所以——果然是你构陷本姑娘!妖女!亏我好悬就信了你!你还果然是另藏奸计!” 蔚朔仍不能忍,举起皮鞭冲上来又是一通笞打,边打边骂,“寡人今日非要打到你服罪不可!” 这一回妘楸再没有阻拦,而是俯下身,向青鸿面前劝说,“你且认了罢!总好过被他打死!”不等青鸿辩驳,又向她耳边低语,“你不是说,愿以百死换鸾儿性命无忧?这点罪过又算什么?”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32) 青鸿最后终于承认是自己刺伤了楸夫人,理由则是——她始终认为是妘楸占了青鸾的位置,害她余生再无所寄,而如今却还要为帝王间的权谋争斗献祭此身!前途不卜,真真忧心! 蔚朔自以为她是折服于鞭刑才肯认罪,心中幽忿纾解许多。然回头再看自己暴行——青鸿满衣衫的血水侵透,他又觉于心不忍,愤恨之外又生出几分愧悔。终是自小一处长大的伙伴,终是血脉相融的亲友!只为顾念这份亲情,他一时竟也不知再要如何惩治青鸿的忤逆罪行! 妘楸看出他的颓然与无措,心底叹息:真真是情深莫称王!现下也只能自己站出来替他收拾这残局。“你既是打也打了,还打成这般模样!且她既已服罪,那就只当是论罪处罚过了!此事就此也算结了,日后谁人也不可再翻查追究!二姑娘可愿立诺,自此后再不会另生事端?” 青鸿泪盈眼眶,不为肌骨受摧之痛,只为被人挟持的万般委屈,她狠狠瞪视妘楸,重重点头。 妘楸也再无力做别的计较,回头又唤蔚朔,“闹了这许久,属实乏累!你且扶我回去罢!” 蔚朔早已觉察她面色愈见苍白,额角细汗密布,胸前衣襟更是隐隐透出红晕,他知道她在勉力支撑!剑插心尖,那该是怎样一种剧痛!他连忙上前扶住她手臂,缓缓登上台阶。 正这时,忽听廊下有宫人高呼,“王上!王上!大吉!大吉!三姑娘醒了!三姑娘醒了!” 青鸿第一个反应,眼泪终于决堤而下,顾不得身上疼痛,霍然起身,虽有些眩晕,幸被里寒年及时扶住,正想撑力外走,却被里寒年劝告,“三姑娘虽得活命,然能复其心志者绝非是你!” 青鸿恍悟,又不得不回身,重又跪倒阶下,向上哀求,“二哥……王上!”呼罢重重叩首在地。 蔚朔闻讯虽则心喜,可也为难。一边是重伤亟待抚慰的至爱发妻,一边是死里逃生的青梅竹马,要他如何选?一时停步阶上,进怕误了青鸾性命,去又不怕惹妘楸心寒,实实两难! 倒底还是妘楸替他做了抉择,轻轻推开他的手臂,平静道,“去罢!我虽能活她性命,然能复其心志还得看你!如何做你当明了!切莫再使她失了盼望、寒了心意!她不求生,无人能救。” 蔚朔仍有犹豫,妘楸笑言,“你只放心!我的命数非是死在你越人手上!你且去罢,我等你。” 蔚朔这才稍得安心,转身急往韶华宫奔去,路过青鸿身边,仍不忘震慑一二,“只待天明宫门开启,你即刻退出宫廷!非诏再不可踏进我宫廷半步!”说完,急匆匆去了! 青鸿即得满心欢喜,又瞬间怅然若失,她仰头看见台阶上被宫女左右搀扶的妘楸,知道此中必是别有隐情!她又向前跪行了几步,忽而叩首三回;继而起身,复又跪下,再叩首三回;继而又一次,再抬头,才向上呼道,“初阳城青鸿,叩谢楸夫人救我小妹之恩!我曾有言,夫人若能救活鸾儿,我必三拜九叩谢你恩义!此生愿为你做牛做马,任凭差遣!必不失言!” 妘楸并未劝阻,安然受了此等大礼,又静默看她许久,终叹息道,“且进殿清一下伤口罢!” 青鸿微微怔愣,也静默了片时,还是起身跟上妘楸脚步。他身后的里寒年见状也连忙起身追随,却被妘楸回身喝住,“何敢?跪在庭下!休得妄动!”里寒年闻声立刻又退回去,匍匐在地。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33) 现下,青鸿对妘楸虽无敬服之心,总归是存一丝感激之念,更多的则是窥探猜疑之想!这异族女子对里寒年的态度使她蓦然想起,里寒年曾私下里对她讲过的救治青鸾的秘术奇方。 回到殿上,青鸿见妘楸只是吩咐宫女们打水布药、侍奉新衣等一干杂事,而她自己则袖手一旁,冷静待之,对其伤情丝毫没有关切怜悯亦或愧悔歉疚之意!待诸事排定,她便拂衣要去。 “楸夫人!”青鸿急切唤道,又起了固执,誓要拆开这诸多谜团,试探着问,“夫人既迫我认下行刺之罪,也该使我看看,楸夫人的伤口倒底在何处!何以致使二哥……致使王上动了大怒!” 妘楸停步回身,打量她片时,幽幽笑问,“二姑娘意思……是要与我赤膊相见?” 青鸿一怔,才省悟自己背上衣衫尽碎,正被宫女们一缕缕退去,此刻可谓香肩酥胸一览无遗!不由赧然,惨白面色飞起一丝红晕,支吾道,“事至如今,想是,你我,坦然相见,亦无不可!” 妘楸轻笑一声,“你既这样说,我倒也有话问你!想来跪在殿外的那位李先生即是你口中所称路上捡来的书生?但不知,他私下里与你有过什么秘语?何以致使二姑娘与我动了疑心?” 青鸿闻听索性直言,“他是与我说过!要救鸾儿性命,必得先活其心血,只是这活心血之灵药世间尚还可得。惟是一副药引,非是取‘云端之幽林、万古之秘境’中的将成年斑龙心尖之血而不可成!故而,他称此药引实非俗世可轻得之物!青鸾性命更绝非世间俗子可轻易救得!” 妘楸听过微微愕然,半晌无话。思绪转了又转,却也只是点头微叹,“还果然是了……” “是什么?”青鸿切切追问,“所以二哥所说的‘穿心之刑’,竟是你以自己的心尖之血来救……” “二姑娘!”妘楸及时喝住青鸿,正色道,“你既担了罪责,就该知道须得担负的不止罪责本身!” 青鸿摇头,“我不懂!此是大恩!于我青门,于王上,皆可称是莫大的恩义!为何要隐瞒?你怕什么?怕人议你是妖?所以你倒底是何来历?我知你非我族类!起死复生非常人可为……” “你若再说下去……”妘楸趋步上前,伸手扳住青鸿下颚,再次止了她的猜度,半是正经半是戏言,“你再多言半个字,这殿上宫婢怕是都要因你而被灭口!劝你还是不要自呈聪明!” 青鸿本欲挣脱钳制,奈何身子仿佛僵在她手里一般,只得瞠目回视,所见却是一双明眸若幽潭,不由怵然,冲到嘴边的妄言断论也如流瀑遭遇极寒,倾刻冻结在舌尖,如何也说不出了! “说到非你族类,不如先来说说你那位李先生!你可知他家门何处?祖上渊源?姓氏归属?” 青鸿摇头,“他自言家势微末,出处来源不值一提!而此里姓本就稀少,也就不计是归属何支。” “李姓乃天下大姓,元始道君都以此为姓,何敢言族群稀少?”妘楸质疑。 “非是桃李之李。而是里外之里。”青鸿重申,妘楸不由愕然,“原是如此!这便是了!”说时放开青鸿,回身依榻坐了,凝眉又思索片时,重新看向青鸿,不禁莞尔,“看来,你是真当该打!” 青鸿讶疑,将要争问,却听妘楸又言,“想是以二姑娘这脾性应该也未正经读过几本书罢?尚不比澄儿!澄儿虽则年幼,却对四境名家的谱系渊源了如指掌!前些日,我们刚刚一起议过南召国的百里一族。”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34) 青鸿显然不解此中意味。百里一族?与里寒年有何牵扯?总不能强说里姓乃百里族之一支罢! 妘楸见她仍懵懂模样,无奈笑笑,析说,“听澄儿讲,召国国师百里启,其嫡长子名荒,字寒年。鸿姑娘可知《卦辞》有云:寒年大荒!你以为你的里寒年先生与南召百里荒可有关联?!” 青鸿瞬间瞪圆双目,即不敢置信,又心惊骇然!她自是听蔚拓讲过暮春时帝都风云翻涌之事!想到上一个出入王庭的百里族人不惜惨死也要在天子面前构陷君王,意图谋取东越城池,终至“五城即失”之局!可谓诡计阴沉!再想自己身边竟潜伏着百里家的嫡长子!真真细思极恐! “里寒年原姓百里!我即刻去杀了他!”青鸿似乎忘了鞭刑之痛,忿而起身,却也忘了自己正伏于榻上敷药,身上未着寸缕,将一坐起,雪肌香肩赫然于人前,顿时羞煞,忙又缩回榻上。 妘楸忍笑不得,劝说,“二姑娘几时能收住这脾气?你原是聪明女子,岂不知杀人最是容易!若真要杀他又何须二姑娘动手?况乎先前那个百里荟为施诡计丝毫不惧烹杀之酷刑!他百里家所谋甚是深远,只怕其族人皆非畏死之辈。于我等而言也非屠他一两个子弟便可得太平!” “我最恨旁人欺我!不想竟被百里家小子欺哄了一路!纵不杀他,也该下入死狱!百般酷刑过身!不信他不吐出个子午卯酉!”青鸿愤恨了得,却也总算残存一丝清醒,“他甚通医理!且知晓上古秘术!夫人真正忧惧的怕不会是此人罢?若真如此,正该早早杀了!以绝后患!” 妘楸诧异,未料青鸿能出此言!一者不得不赞她颖慧之智,再者很是感念她诚意维护之态! “我说了,杀人最易!今时杀他反是欲盖弥彰,必引来百里家更多窥探!还是那句话,既迫你担下罪责,就辛苦二姑娘一担到底!此事即以世人所见作为终了,实相惟有湮没于你我心底!百里荒只要不得实证,终是不敢断言一二!只待时机相当,此人我自会处置。你可明白?” 青鸿不知该如何应,她猜不透百里荒若得实证又将会断言何事?若得时机相当楸夫人又将如何处置此人?自己当下仿佛陷足泥潭,欲抽身而去已是不及,欲迈步向前只怕是更深的潭渊! “楸夫人不会有朝一日,也杀我灭口罢!”青鸿探问,她知道自己或许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 “哈哈哈!”妘楸忍俊不禁,“二姑娘会怕我来杀你?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你放心,纵是杀你也必给你个痛快!断不会如今日这般折辱你!”说完起身辞别,“我属实乏累!你且自顾罢!” 青鸿望着妘楸转过画屏的背影,心思仍千头万绪,实不知时局演变,众人将去往何方! 待敷过了药,宫女又奉上新衣,谦道,“夫人鲜少置办新衣,这件衣裳夫人也只上身一次,二姑娘担待,且先穿了去罢。待回府上得了自己的,这件喜欢就留下,不喜就使人再送回来!” 青鸿未说什么,强忍伤痛,任由宫女服侍更换了“新衣”。看看外面天色,已见晨曦,自知不宜再耽搁,当奉旨退出宫闱了!至于青鸾,想来长嫂说得对——宫中岂有害她之人!只要那异族女子不曾起歹意……如今看,她肯取心尖之血活鸾儿性命,又何来歹意!倒是盼她能将鸾儿看护到底!于是,退出大殿,来在庭前,见那“里寒年”还跪在阶下,不觉又添一段恼意!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35) 若换在平时,如里寒年这等欺诈之徒,青鸿必是拔剑了事。可如今有妘楸的话镇着,她不免也要思量一二。他若是召国细作,杀他一个,自会再来十个百个,就是杀尽百里家也还有千里家万里家!如今既是敌明我暗,且先静观之,只待“时机相当”,再看那异族女子的手段罢! 青鸿思虑间,恰有两侍卫提剑走来,行礼催说,“二姑娘,我等恭候多时,奉王命送你出宫!” 一膛恼怒正无处可发,青鸿白眼瞥之,骂道,“偏显着你们!我不认识路吗?姑奶奶合宫玩闹的时候你们还摸不着北呢!”说完又踢里寒年一脚,斥说,“还不起来!等人抬吗?没用的东西!” 里寒年见惯她呵斥,不恼也不怨,急忙起身,只是倒底跪得久了,双腿又僵又麻,走起路来总略显蹒跚,追着青鸿不住央问,“青姑娘的伤如何?我那有上好的创伤药!止血又止痛……” 青鸿只是手上无剑,但得利刃,那回应里寒年的必是封喉之刑!她回头看着一瘸一拐又唯唯诺诺的里寒年,不禁心疑:此是召国国师的嫡长子?百里家长少主?是真的平庸还是藏之甚深? 里寒年终于跟上青鸿脚步,殷勤又言,“青姑娘的伤务必要照看仔细,否则留了疤痕就不好了!” “留了疤痕又怎样?我须得终日赤膊示人吗?纵是赤膊示人又怎样?多几道疤痕碍着你家风和景明了吗?里寒年,你话里话外是想离间我与二哥……与吾王的君臣之义吗?”青鸿迫问。 里寒年各种讶异,“青姑娘这话怎么说?你这……我只是……忧心姑娘……他年若嫁作人妇……” “闭嘴!再多说一个字看我杀不杀你!”青鸿说时回头瞄了眼两侍卫的佩剑,怕是忍不到出宫! 里寒年再不敢言,垂首跟在身后,许久,终又鼓足勇气道,“青姑娘,有一事,须得向你坦白……” 青鸿心头一振:莫非被他察觉甚么?还是他要使“欲擒故纵”之计?不由斜眼冷觑,静等其言。 “实则,实则……”里寒年吞吞吐吐,终道,“实则我不姓里……” 青鸿恨得握了握拳,面上仍故做镇定,讥讽着回,“不姓里又姓甚么?你只要不是姓蔚、姓风、姓伏白!姓甚么又有甚么相干?一个为仆做役的人,谁还会追问你祖上八辈不成!” 里寒年窘迫笑笑,小心查看青鸿颜色,猜度着大殿内她当真无所听闻?那位夫人可绝非善类! 青鸿候了片时,见他沉思不语,又故作讶异追问,“你不会是姓玉罢?要死!你莫不是皇族……” “非也非也!不敢不敢!”里寒年连连摆手,又行礼谦和,“在下……实姓百里,字寒年……” 还果然是!青鸿几欲咬碎银牙,面上仍旧淡漠着应,“召国人?召国国师也姓百里,可是同宗?” “是为家父。”里寒年小心答,“青姑娘见谅!寒年实非有意欺瞒!只是百里之名太过招摇……” “是有些招摇!”青鸿定了定思绪,从容应对,“你知不知道,百里姓氏在我东越原不该有活路?” “寒年明白!寒年也是到了越都听蔚少卿讲起,才知族人所为!我说这话,姑娘许是不信!然我愿以性命起誓,寒年所言再无半句欺哄!我与家父并非一路!我也实实不知族人所为!” 青鸿冷笑,“我若再信你才是……”她拳头正要飞起,终是重新定神,狠话收住,又改口讯问,“那你且说说,你父是哪一路?你百里荒又是哪一路?若再敢有一字相欺,看我不活剐了你!”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36) 里寒年怔了下,疑道,“我方才只说我姓百里,字寒年,未道陋名,姑娘何以知我唤百里荒?” 换青鸿发怔,愣了片时终是怒气难抑,昂首答,“你当我不读书吗!古有卦书,上云寒年为荒……” “是上古有经曰《卦辞》,《卦辞》有云,寒年大荒……” “找死!”青鸿恨得甩手即一巴掌,将百里荒掀了个踉跄,却也忘了身上伤口未愈,一时牵扯生痛,只痛得头皮发胀、五脏发紧,层层冷汗浸透全身,整个人再动弹不得。 百里荒虽半边脸火辣生痛,却也顾不得叫屈,只关切地注看着青鸿,小心问说,“你……还好?” 青鸿惟剩怒目而视,又恨又急,又痛得眼泪好悬就掉下来。跟在其身后的两名侍名不明状况,只瞧见这位二姑娘又是抬手就打,既是诧异又怕无辜被牵,索性停了脚步,并不敢上前过问。 青鸿僵立了好一会才算缓过一口气来,对一旁忧心切切的百里荒仍恨声斥骂,“狼心狗肺的东西!本姑娘好心放你条生路!偏你要卖弄是罢!你知我若将你交给他们,你会是何下场?”说时瞄了眼避在远处的侍卫,继续又言,“我东越虽无天子的油锅之刑!可也自有让你生不如死的百般酷刑!我到想看看你比那百里荟更百无畏惧否!蠢材!读几本破书有甚张狂!” “是是是……”百里荒连连作揖,颔首诺诺,“寒年不识姑娘用心良苦,属实愚蠢!寒年只求姑娘怜恤,莫要相弃,莫要将我交予旁人!寒年只姓名一事欺哄了姑娘!此后再不敢有半字欺瞒!” 青鸿自是不肯再信他半字,只是当下却也无力与他细究计较,只能暂且带回别府,稍后发落。 而琅华殿上,妘楸虽知时局纷乱,危机四伏,然她更是无力看顾当下,也只能暂且听由天命。她则卧床昏睡,蓄养元神,足足三天三夜。好在这一回,终于无人再扰。越王蔚朔如她所料,耽搁在韶华宫里,数日未归。而那郑女虽被蔚朔下了禁令不得擅往琅华殿,却终有不甘,使性耍赖也要前来窥探究竟,然未想琅华殿外再行劝阻的已不是宫女,而是层层金甲!此是蔚朔特地令方垣设下的防卫,他自也知道时局纷乱,而愈是乱局,琅华殿愈是众矢之的! 还果然是霸道专宠!狐媚惑君!——郑女计未得逞,只能丢下一句咒骂灰溜溜去了。 除此之外,越王宫内再无涟漪。若大的王宫数日间静默非常。就是光华殿上的早朝也都省了! 停在大将军别府候旨的林枫终于察觉事态有异,几次往宫门请求面君都被拒之门外,急得他只差冒死闯宫了!再退回青府,只能寻到青鸿探问究竟,青鸿自是没好声气,冷嘲热讽—— “我是挨了鞭笞被逐出来的!你还当我是君王心腹吗?王上肚子里盘的什么弯弯绕,我往哪给你探听去!你林副将军这样大本事,倒来屈尊问我?是要折煞我吗?滚一边去!少来烦我!” 林枫早就听闻青鸿被君上责打一事,即为她心疼,又替君上叫好,心道:早该有人教训她了! “如今你我可也算半斤对八两!你只看同病相怜的份上与我说说宫中情形?”林枫半嘲半哄。 青鸿自也知道林枫在大瑶山被责打一事,听他如此嘲弄愈发恼恨,“你何不闯宫试试?若是得逞可也能再胜我一筹!新王承位已近三载,正是立威的时候,只看谁人愿舍身为薪助此苗头!”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37) 青鸿一言果然震慑了林枫,使他闯宫之念顿作消弭。君王之威日渐隆盛,如敢再犯就是以命相博!林枫细想:死不打紧!可若是死也未能完成大将军指令就实在愧对青门同袍之瞩望! “对了!澄儿最近在忙甚么?”林枫重又拟定了援军,“眼下也惟有他可以随时出入宫廷了!” “给我一百金。”青鸿昂首道。 “作甚么?” “自此我便替你看着那小子!保你随传他随到!” 林枫知道在青鸿这是问不出甚么了,转身要去,未走出几步实气不过又大步折回,指着青鸿质问,“你知不知道,若是三姑娘未能如期入帝都复旨会是何后果?违天子诏令可问罪谋反!天子便可以此为由对东越、对青门大加责难!到时真若闹到兵戈相见,使天下大乱……” “快闭嘴罢你!”青鸿喝止,“休与我讲你们男儿家的狗屁道理!乱天下的都是女儿祸水!平不了天下又拿女儿家献祭!你们一个个七尺男儿莫不是都只长了一张嘴,专饲一条如簧巧舌!自家妹子尚且护持不住,论得什么狗屁天下!玉室明摆了是要离间蔚青之盟,尔等不知防微杜渐,只知一味奉承屈就,迟早有一日东越上下皆要受其挟制!或待某年被其蚕食也未可知!” 林枫闻此“宏论”可谓骇然惊诧!非是此论惊人——有大将军坐镇岂看不出玉室图谋!他惊的是提此论者竟是素来不问家事国政只求逍遥之道的二姑娘!林枫饶有兴致的端看青鸿良久,忍不住打趣探询,“莫非王上一顿打竟将你打开窍了?帝王权术竟也被你窥破!如此,可入大将军麾下做个参军嘛!只先说说真若兵戈相见,那滞留帝都的小柏如何可以逃过天子极刑?” 青鸿顿时哑然。她知道真若兴兵,那滞留帝都的林柏不是被烈油烹杀就是被五马分尸! 林枫见青鸿动容,紧着又劝,“二姑娘也知这手心手背都是肉!还烦请再劝劝三姑娘,她去帝都总不至死;然若不去可是要死好些个人呢!且必都死得惨烈之极!除她之外当真无人能救!” 青鸿恨道,“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鸾儿才从鬼门关转一遭回来,你们却还要逼她!” 林枫苦笑,“除非二姑娘另有良策!否则此事无可逆转!三姑娘再有死志也当死在往帝都路上!” 青鸿狠力握了握拳,冷目凝视,林枫见状忙掉头去了。 不时,有长使走来回话,“那位里先生仍只字未吐!二姑娘以为该如何处置?”不等青鸿答言,又自作主张道,“依老奴之见还是用刑罢!人都是贱骨头,不见棺材那是不掉泪!只说不给饭吃又能震慑住谁人?我见姑娘偶尔还赏他口水喝,这哪里又是刑讯问供,分明是好生供养!” 青鸿冷眼扫过,长使顿时不响,青鸿斥道,“不过是个书生,棍棒加之岂非有辱斯文?!” “不打怎知定是书生?姓名可以慌称,身手就不可以隐瞒吗?二姑娘岂不知军中细作可扮做各色人等,乞儿流民无所不用!姑娘既然疑他,认定他居心不良,打一顿又有何妨?可也未说一定打死。姑娘此回行事这样优柔,总不会是舍不得罢?”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38) 原来百里荒被青鸿带回府中,即直接丢进了暗室,三餐不予,茶水不供,已然饿了许多天!为的就是想让他说出其父亲百里启是哪一路,他百里荒又是哪一路!可未料想这百里荒平日里看去唯唯诺诺,遭此困顿折磨倒又莫名地坚忍非常,数日来几至饿到昏厥竟是只字未吐! 青鸿只觉诸事不顺,愈加烦闷,又闻长使阴阳怪气,不由怒目瞥之,长使立时息声,左右顾看,寻由另道,“我倒忘了,少主方才吩咐说要备马匹,他今日还要出去遛狗……哦不,是遛狼呢!老奴要去忙了,老奴退下,二姑娘且随意!”说时匆匆去了。 青鸿凝神苦想,当下境况自己或许也该入宫一趟!一者自青鸾醒后再未得她任何消息,也不知前路倒底何去何从;再者关于那位楸夫人,她总有疑心,与其盲人摸象寻迹乱猜,倒不如当面去问个清爽!再就是,此异族女子若当真了得,试一试她,或可解当下危局也未可知! 于是,牵马引狼将要出门的青澄,恰被林枫青鸿同时拦下,半哄半挟定要他往宫里走一趟。 跟在青澄身边的蔚拓知晓林枫意图,好言劝说,“你且省了这份力罢!王上若是能屈就于臣子劝谏,可也不是当下局面!想当初大将军兵谏逼宫之威尚不能成事,凭你?反倒成了?” 林枫横眼瞥过,哼道,“杀身成仁懂吗?尔市井出身、无赖之徒又知何谓精忠厚义!我林枫背负大将军之令,自要成大将军之事!纵使殿上死谏,也绝不辱大将军使命!” “文臣才死谏!武将当死战!林将军堂堂武官,三军副帅,竟学书生们迂腐行径!委实可笑!” “蔚拓!你算是哪根葱!将府门第轮得到你说话!若不是看你也算半个宗亲……” “甚么叫半个宗亲?我血里掺水了?没道理只说没道理!何苦诽谤出身!你世代将门累世的功勋那也是为人臣子!我出身陋巷混迹街头那也是沾着君家血脉!命定如此,尔奈之何?” “奈之何?我今打残了你倒看你还能奈之何!”青鸿气不过蔚拓在自家门前张扬,抬手要打。 “欸!欸!”蔚拓连退几步,诘道,“家里护小的出门帮大的!你姓林还是姓青?许身还是养狗?” 青鸿闻言当即恼羞成怒,一掌挥出,蔚拓闪身避开,青鸿跟上又一横拳,蔚拓抹身急走,还不忘回头揶揄,“要我说最该使你嫁入帝都!如此既能挟制天子,又能解某人相思,还能去初阳城一害!实是一举三得!喂!都是同族你下死手!嘿……啊……放手放手……胳膊拧断了……” “二姑姑!拓叔叔说胳膊断了!是真的会断!”青澄赶忙上前拉架,却被林枫掐着脖子拎开,喝说,“小孩子休管大人的事!嘴欠的活该被打!他自找的!你再掺和他舌头也得断……” “好好好!我不掺和!你们且自己入宫罢!”青澄忿忿推开林枫,“初阳城你们就欺负拓叔叔!如今来了王都你们还这样欺负拓叔叔!拓叔叔本就是宗亲,你们欺负他就是眼里没有舅舅!” “啊!”蔚拓一声惨叫,手臂倒底被扭断,痛得他呲牙咧嘴,骂又不敢,哭又无门,真真窝囊! 青鸿还不忘教训,“以后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拔了你舌头!”回头又指青澄喝斥,“带我们入宫!否则连你一起教训!”青澄撇了撇嘴,“二姑姑这样怕是嫁不出了!我娘可真是要愁白了头啊!”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39) 琅华殿外,侍卫总领方垣拦下青澄一众,皱着眉头端看林枫并青鸿二人,半晌方苦笑着应酬,“林将军,此是王家内廷,非外臣可以擅入之地!将军常年居边地莫不是忘了王廷礼仪?” 林枫连忙赔笑,“我今日是做澄少主的随身侍卫,非是将军!方都尉通融……” “纵是随身侍卫也该止步于外宫门!宫中岂无侍卫保澄少主之平安?还是将军别有忧心……” “不敢!不敢!”林枫自知王室宫廷非他逞威之地,只好坦言,“我是来求见王上?事态紧急……” “王上不在琅华殿。”方垣一言拒之,继而看向青鸿,同样笑得无奈,“二姑娘入宫可有诏旨?” 青鸿自是拿不出诏旨,却依旧昂首应答,“有口诏。方司卫也要验吗?” 方垣笑笑,反问,“二姑娘应该知道,矫诏之罪当受何刑!可还撑得住?” 青鸿哑然,默了片时,仍昂首应对,“是楸夫人召我!” “亏得二姑娘,夫人尚在病中!琅华殿三日间并未走出一人!敢问二姑娘自何处得夫人诏命?” 青鸿终无可应对,哑了半响仍要挣扎,“我来还楸夫人衣裳!我去那日原是借了楸夫人衣裳……” “拿来!我使宫女转呈夫人。”方垣这样说时只是定定看她,手都懒怠伸出陪她逢场作戏。 林枫也看不过了,恼道,“即无一个主事的人,又费得什么话!你只说王上在哪里!林枫求见!” 方垣按了按佩剑,笑意转冷,“林将军,青姑娘,此是王家内廷!非诏不可擅入!然尔等出入犹似闲步街巷!言辞儿戏,心意玩忽,全无臣子执敬守本之仪!敢问二位,可知何谓君臣?” “他们若知可也不是青门子弟!”越王的声音响自廊下,领一众侍卫宫人,步履匆匆赶到近前。 众人急忙行礼,林枫更是大礼参拜,再不敢有丝毫懈怠。青鸿更是首次抛去亲族之论,双膝跪地,叩首行了君臣之礼。然蔚朔也只是冷眼瞥过他二人,静默看着,半晌未置一言。 终是青澄打破僵局,跪在地上仰头央告,“舅舅!是我带他们来的!林叔叔和二姑姑听闻楸夫人卧病数日,不免忧心,便起意要来探望,可是又请不到旨意,所以才假托是我侍卫……” 蔚朔佯装愠怒将青澄拉起,“小小年纪竟学着扯谎!你当舅舅是傻的!会不知他们存得什么心!” 青澄忙答,“我没有扯谎!林叔叔初到府上那日,问我第一句就是——楸夫人近来安好!” 蔚朔怔了下,眉心微蹙,再深看一眼林枫,林枫也面露窘色。蔚朔也未说什么,牵起青澄往大殿走去。方垣在后追问,“请示我王,澄少主的‘侍卫们’又当如何处置?” “冒名擅入王廷……”蔚朔也不知还能如何处置,二人都受过他的鞭笞,显然无惧,“且跪着罢!” 林枫满心不甘,可也无可奈何!诚如蔚拓所言:大将军尚可有兵谏逼宫之威!而他自己纵使背负军令也实难违抗君命!想不辱使命没准还真要杀身成仁才行!他扭头看跪在旁边的青鸿,怂恿道,“也不知鸾姑娘现下境况如何?你既入了宫,不若先去看她?再探探她心意回转否?” 青鸿哼笑,“她住韶华宫。自此出门右转,行五百步,左转,穿廊即到。慢走,不送!” 林枫恼恨了得,嘲讽说,“未想到从来不可一世的二姑娘竟被一顿鞭子给治住了!稀奇稀奇!”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40) 青鸿现下也不与人争了,因她知道青鸾境况如何已不打紧,反正是活着。至于此去余生如何,是否能畅快遂心,怕是惟有仰赖那位夫人了!现今形势能挽大局者,青鸿以为惟在楸夫人! 揣此念想的可也不只是她,还有越王蔚朔。他肯离开韶华宫也是因省悟到此事拖延无益,须得研磨对策方能化解危局。而他第一想到要与之商议的非是朝臣,而是自己可亲可敬的妻子! 蔚朔匆匆进到殿内,见四下寂静,只两个宫女迎出来行礼,奏说,“夫人才将起身,尚未梳洗。” 蔚朔留青澄在前殿玩耍,自己疾步入了内室,见寝阁四周帷幔掀起,佳人正抱膝安坐榻上,薄衣素裹罩住一身瘦骨,青丝零落掩盖半边香肩,又是眸染霜色,凝神处总显得分外清冷。 “楸?”蔚朔轻唤了声,快步走近,柔声询问,“伤可好些?宫人回报你一直昏睡,吩咐了不许人扰,寡人便不曾扰你!现今如何?伤口还痛吗?”说时偎坐榻上,拾过妘楸玉指握于掌心。 妘楸回以浅笑,容色复几分暖意,撤回手臂轻拢衣衫,轻语“并无大碍”,又问,“鸾姑娘可好?” 蔚朔微显窘迫,只答了声“好”,便低下头,仍执意抓回妘楸的纤纤细指,紧紧握着,许久才道,“鸾儿说,她再好些,就来谢你救命之恩。这里——我先谢你了!”说时向前近了近身,将佳人轻轻拥进怀里,附耳轻语,“若没有你,寡人就要失去鸾儿了!若是那般,我必愧疚终生!” 妘楸趣言,“若没有我,可也不是今时局面!鸾姑娘也未必有这祸端!” 蔚朔忙扳起她身子急道,“若没有你,也没有我!你两次救我性命,此样恩义非一世可以酬报!” “罢了罢了!再说却要被你纠缠三生三世了!”妘楸将他轻轻推开,笑说,“唤人来更衣罢!” 蔚朔却纠缠道,“许我看看你的伤口?当真无碍?瞧着你面色极差!”说时又凑近抚向妘楸衣襟。 “休闹!说了无碍!”妘楸微露愠色,再次推开蔚朔,大约是觉察清冷太过,转又戏言,“许是要落疤了,只怕惊了王驾,算不算君前失仪?”言尽又忧此言再次牵累青鸿,忙再补一句,“自然,疤痕将养数时也会消除!我岂无良方。”说时匆匆移身榻下,随手抓件外衣披在身上。 蔚朔看出她的刻意回避,自以为明了她为何事生隙!本就心疼她屡屡被伤今时更是怀剑痕而未愈,又见这般模样愈添心中愧疚,便不敢再有半分越矩之举,惟是袖手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不时,有宫女入内服侍妘楸更衣理妆,妘楸转目瞥见呆立一旁的蔚朔也是又怜又笑,哄道,“我这无事,你自去忙罢。方才听宫人议说早朝又停了数日?也不知又要惹臣子们怎样非议!” “这回与你无关!寡人自会在朝堂上澄清……” “自是与我无关!”妘楸言,忽又转过头来质问,“哪一回又与我有关呢?王不早朝,谁人之过?” “寡人之过!皆是寡人之过!”蔚朔忙答,殷勤着为其奉上悬腰玉佩,踌躇又言,“林枫找进宫来了!他手里有大将军令,朝堂又有天子御旨,这一回……只怕是……再留不住鸾儿了!” 妘楸笑笑,“本就留不住。你肯倾国救青梅,青鸢却未必肯兴兵赎亲妹!你君臣未能一心,此正是玉室见隙落棋之点!你无青门扶持也断拼不过玉室!唯是献上祭品好求个国泰民安。”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41) 蔚朔委实讶异妘楸之言,几分错愕,几分失落,原是怀揣满心期望而来,不想被当头泼一冷水,愈发怔怔无措,半晌才迸出一句,“既是如此,你又何苦救她!” 妘楸闻此言更是讶异,转回头蹙眉看他许久,终是心意颓然,淡淡言说,“原是我多此一举?” 蔚朔这才有些许省悟,忙又致歉,“是我错!是我说错!我只以为,你既救了她总归要救到底!” 妘楸也是被气笑,“我不过是怜她总归一条无辜性命!若依你说,我既救了她,自此她生老病死竟全赖在我手上不成?我若知你越人皆这等无赖,当初就不该招惹!一个不足,又来一个!” 蔚朔本就心焦,听她又有悔怨之言,不觉着恼,争道,”当初是你推我去的!我早已说过,你若不悦我必不沾染!可是你既许了这一件两件,何来现在又与我计较?你现今悔也好恼也罢,总之木已成舟!你若不管不问,可也是小人伎俩了!我是全然信你,才肯收了鸾儿……” 妘楸听到最后才听明白他倒底争竟何事,愈发气到无奈,实懒怠多做析说,自己满心忧虑尚不知何处倾诉,哪还顾得上他收鸾降凤啊!只是缓言商榷,“我想见见青鸿,可好传她来见。” “是青鸾!她今时身子尚且虚弱……”蔚朔仍旧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未能开悟,直到瞥见妘楸转眸睥睨才得省悟,“所以——你确是要见青鸿?她那般样子你又招惹她作甚……好好好!你不必瞪眼!她刚好就在殿外,即刻传她进来就是!还有林枫也在……”于是,催促宫女速去传召。 宫女显然未能领会主上意图,加之越王言辞含糊,她去到外面就把门阶下所有人都唤进来了。 殿上,妘楸正与青澄儿闲话近来趣事,忽见方垣林枫青鸿鱼贯而入,不觉蹙眉,向赖坐一旁的蔚朔取笑说,“你这是要把朝堂搬来琅华殿吗?我要见的只是青鸿,不如你几个另择闲阁?” 林枫随之入殿确也出乎蔚朔意料,可若说是让他与林枫单往别处议事那他也是绝然不肯的! 三人上殿,见主座上端坐着那位夫人,左手是君王偎几,右手是澄少主陪坐,只这形势,凭谁都看得出琅华殿上谁人作主!于是三人礼过,虽各揣盘算,一时间竟无哪个敢冒然开口。 妘楸可无暇与他们虚耗时光,只能按个打点,先唤方垣,“这里并无你的差事,你自去忙罢!” 方垣却答,“臣是想与夫人核实一事,请问夫人,青鸿姑娘自称奉夫人诏令入宫,可是实情?” 妘楸笑笑,看看青鸿再看方垣,劝说,“她说是便是了。你还不知她是何人?又与她计较甚么?” 方垣争说,“正是为青鸿姑娘先前对夫人之不敬,惹下大祸,致使琅华宫所有侍卫尽数被罚!受些杖责倒也罢了!还被驱除出宫,没为牢狱小卒!想他们皆是忠良之后,世家子弟……” “够了!”蔚朔忽然拍案喝止,“你是来替他们伸冤吗?护主不利不应受罚吗?若不是念方老将军随孤征战,只遗你一个独子,最要重罚原该是你!你只记着,夫人若再有不测,唯你是问!” 方垣忙跪地请罪,“正为臣是戴罪之身,故值守之务不敢懈怠!如林将军、青姑娘此等冒名矫旨入宫之人,王上若不能核实处置,臣实不知这廷卫之责又当如何处之!还请王上夫人明示!” “方垣,你这就是挟公报私了!”青鸿争说,“再说透些——你是分明有意离间我王与青门关系!”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42) 方垣身为侍卫总领,自然要为属下抱屈!究前事之根源,并无一人看见青鸿入琅华宫刺伤夫人!此事之蹊跷他问无源,查无果,平白受了处罚,总是心有不甘!最后也只能归罪于青鸿! 青鸿自是不肯再受屈,冠她个“矫旨”之罪那还了得!岂非是明说了他青门上下皆无为臣之本! 这一回也不只是蔚朔头疼了,更头疼却是妘楸——这东越君臣上上下下就没一个省心的!自然,此回争端源自青鸿因她缘故背了莫须有的罪名,然琅华宫侍卫为此受累却是出她意料,事至如此,皆因她起,她也不好再坐视不理,只能费些思量出面调停。 眼见二人愈吵愈凶,青鸿又要动手,妘楸急忙喝止,“二姑娘稍安勿躁!莫忘了此是何地!”继而又劝方垣,“琅华宫侍卫之事是我疏忽!我与二姑娘本是私怨,不该牵累旁人!你王……王上处置也是怒湮心志,有失理性!方都尉且体谅君王之情急而心乱,又念我伤重而无力,未能顾及诸位,就请代我向琅华宫原侍卫们说声‘辛苦’!我这刚好有几坛将要启封的桃花酿,你带了去赠予将士们,全当是我感念大家往日里护持之恩!待得良机,自会请旨召回诸公。” 方垣这回却傻了。他本想着为蒙冤的属下擒几个罪魁祸首,以出恶气,不想却遇见如此谦逊温良之主上!言辞谦卑至此,赠礼珍贵如斯,这位夫人独揽了所有错处,他又还能再说什么! 宫娥们依主令捧出七只酒坛,掌事者向方垣嘀咕道,“这可是夫人亲酿的!我们日盼夜盼只盼启封那日能得夫人赏赐几口!不想却被你们劫了先机!且回去扪心自问,当真受得起!” 蔚朔见了也不免眼馋,忙说,“且留下一坛!也不必尽数都赏了!”说时指一宫女,”采薇,你退下来。”想想又说,“实则两坛足矣!方垣,要不你拿得多少就带多少,可好!”一言惹左右哄笑。 却见方垣转头向门外呼道,“来人!”瞬时自殿外奔入四名佩剑侍卫,方垣令道,“夫人赐酒!我等叩谢夫人恩赏!”说时领四侍卫上前行单膝跪礼,颔首谢恩。再起身,他一众人便如龙卷风般自宫女手上倾刻卷走了所有酒坛,又转瞬退出了大殿,看得众人又惊又笑。 蔚朔忍不住抱怨,“你们主上这等伶俐竟未教出一颗巧心!怎就悉数都搬了来,不好私藏一二!” 青鸿笑说,“王上既舍不得,晚时我替你再去偷回几坛也不是什么难事!” 林枫却道,”偏要你逞能!唯恐落不下错处供人挟制!王上已然私藏了酒师,还怕无有佳酿!” 一言哄得越王颜色顿开,妘楸却只是侧目睥睨,幽幽道,“林将军,许久未见,心机见长啊!” 林枫笑答,“这不是年岁也长了!总不能姜至终老仍寡味,岂非有负岁月磨砺,有负天道教化!” 妘楸寡淡笑笑,平意道,“大将军安好?长公主安好?” 林枫答,“大将军安。长公主安。长公主使臣下问楸夫人安?” 妘楸不响,转头看看蔚朔,“我与鸿姑娘有话要说。你带澄儿,并这位林将军往别处去罢!” 逐客令下得如此明目张胆,蔚朔也是惊了,“你当真不管不问?你救鸾儿性命只为看她受辱?” 妘楸言辞清冷,“你们还不是一样?凭甚你们可以袖手旁观,偏要叫我古道热肠!”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43) 妘楸一而再、再而复的漠视与薄情,终于惹恼了蔚朔。他郁郁呆坐,敢怒却不敢言。 而其言辞寡淡亦使青鸿心生愤懑,一时争说,“我们非是袖手旁观!只是苦无良计!夫人妙手慧心,既救鸾儿性命,又何忍见她再落凄凉!我知你心中必有裁夺,可也不必使这欲擒故纵的把戏!只说出来,若是上策,我与王上自然谢你!若是不妥,可也没什么,集思广益罢了!” “何谓上策?”妘楸质问,“凭是文韬武略冠绝天下的武安大将军会拟不出一个救妹之法?还是凭老了年岁亦老心机的林副将军看不透此中玄机?试问你东越满朝臣子哪个不知玉室棋局所指?所谓应对不过是从与不从,从之是利千人而害一人,不从是害千人而利一人!如此局面,你们还来向我一个外人诘问良计高策?何不直言原是尔等没谁敢做这破局的千古罪人!” 言辞未尽,蔚朔终忍耐不得,先已拍案而起,惊得林枫与青鸿也惶惶然跟着起身,不明所以。 妘楸却从容笑问,“你两个可知君王怒从何起?” 林枫与青鸿各自茫然,实挑不出方才一番时局剖析有何错处。虽是言辞嘲讽可也未讽君上! 却听蔚朔恨道,“时至今日,你仍自称外人!可见从未与寡人同心!不是袖手旁观又是什么?!” 妘楸不急不恼,依旧笑意寡淡,“这便是你君臣的趣处了!君自以为是,臣不以为意!你朝堂上下尚不能同心,何来苛求我心!我若不是一个‘外人’,想来专横如鸿姑娘也问不到我这里!” 青鸿微有讶异,搪塞道,“所谓旁观者清!你那日既点出玉室落棋之用意,想是必有破局之法!” “所以,二姑娘所谋是想推一个挑事端的人出来,引玉室与青门之争见于白刃?胜则胜矣——显然鸿姑娘以为凭青门实力胜券在握!只是若万一失算,不幸败了,那亡国殃民、祸乱天下的罪名,便是由我这个居心不良的‘外人’担了!将我祭给玉室,你青门上下仍是清白忠良!” 一言使所有人讶异非常,蔚朔怔了片刻,才恍然省悟,不由怒视青鸿,“你当真如此盘算?兴兵只说兴兵!你青门上下若这点直勇也无,还要抓了旁人做幌,可也不必再妄称累世将门!” “王上!此乃二姑娘妇人之见!”林枫急忙分辨,声言,“凭是谁人挑拨,大将军断无兴兵之念!” “那还不比我一个妇人!”青鸿怒道,“累世将门也不过是祭女子讨太平!你们羞是不羞!”又指妘楸说道,“你救鸾儿性命我自是感念!可是你敢对天起誓,此举断无别的企图?异族就是异族!岂会真真与我东越同心!只待我将那百里荒一刀刀剐了,就不信他吐不出半点尔等之阴谋!” 蔚朔又是一惊,懵懂问,“什么百里荒?又是百里家子弟?我东越怎遍地都是百里家子弟!” “百里荒是南召国师百里启的嫡长子。”青澄听了半晌终于听到一点自己知晓明晰的事了。 蔚朔更惊了,质问青鸿,“召国国师的嫡长子?怎会落到你手上?”说时忽想起什么,“莫非是,那位里寒年先生?我好像哪里读到过‘寒年大荒’,他原是姓百里?当真诡计!你是如何猜到?” 青鸿当下真想擂自己几拳,从来被她视为愚钝的蔚朔也能猜到里寒年即百里荒,可见最蠢竟是自己!绝智则是那异族女子!她云淡风轻间早已看透所有,冷情淡意里实是不屑周旋!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44) 林枫也是至此方明了,原来近日幽禁府中的竟是百里族少主!而青鸿终日行事诡秘原是在探查百里族与妘楸夫人的渊源!会有何渊源?莫不是被这二姑娘触到了甚么迹象?是吉是劫? 林枫不觉间眼底闪过一丝忧惶,悄悄看向越王。蔚朔尚有几分浑浑噩噩,他之所求不过是留下青鸾,不想争吵间竟引出这许多私心诡计,而使他最忧心即是百里荒。因他隐约觉得,妘楸不惧青鸢,不畏玉室,她唯一忌惮似乎只是百里一族,也曾多次动念要往南国探访。而那位百里国师图谋檀溪关五城一事又属实费人思量!莫非……蔚朔思至深处也不觉打了个冷颤。 正这时,却听妘楸说道,“你把百里荒交给我。我或可授你一计,不动兵马亦可保全了鸾姑娘!” “你先说何计!我听过方知真假!”青鸿回说。 妘楸笑笑,“那你还是回去审百里荒罢!他若敢在你手上吐半个字,我也不会将他遗你!”说完又指林枫,“你不妨与她说说,大瑶山大将军的酷刑又得多少供词!或是其妹之凶残更胜其兄!” 不等林枫应答,蔚朔总算听出了青鸿疑心所在,立时喝斥,“简直胡闹!百里一族图谋之事关系国政!涉两国邦交!岂是你一介女流可随意探询!”说时向殿外连呼数声,唤来方垣令道,“即刻带人去大将军别府,提拿百里荒交蔚拓处置!告诉蔚拓,不可对此人用刑,留待夫人亲审!” 青鸿一旁哼笑,“凭甚我一介女流不得探询?她也一介女流却能亲审?这又算是甚么道理!” “她是寡人发妻!王与后本是一体!后代王之政亦是情理!”蔚朔强辩。 青鸿已难掩讥讽,“罢罢罢!我总算见识什么叫鬼迷心窍!她口口声声自称‘外人’,你口口声声唤其‘发妻’!你是真傻啊还是情痴!只怕有朝一日被她卖了还要念她卖你之辛劳……” “放肆!”蔚朔断喝,怒目汹汹冲下王座。 青鸿即刻跪了下去,好汉不吃眼前亏!鞭笞之痛犹然在背!她可不想真的胜林枫一筹!况且这回她也不是要损辱妘楸,她只是着实看不过君王的偏私之举!宠信袒护至此也非红颜之福! 林枫察看上下颜色,又寻机追问,“那么夫人之计,该不会是使鸾姑娘滞留越地吧?” 妘楸答,“林将军勿忧。帝都总还是要去的。抗旨即谋反。你越人不敢为,我又何苦为之……” “去了帝都焉有保全之法?”青鸿插言急问,“离家万里,他人领域,岂非任人摆布!” 妘楸无奈叹息,“二姑娘这脾气……当真恼人!每每吵得我头痛!也不知怎样人物才降得住你!” “天底下自有人降她!”林枫急答,“夫人且放心!那百里荒已为王上接管!夫人不妨直言良策!” “又是个心急的!”妘楸叹说,回头瞧见蔚朔也正眼巴巴看着自己,切切央问,“你只说说到了帝都指望何人护持鸾儿?她这一去可还回得来?她本就怯懦,经不得险恶,天子之都又……” “也没有那么不堪!”青鸿辩说,“鸾儿只是性子柔顺,不喜争竞罢了!只要给她个冀盼,使她确知前路明熹,纵使路途艰难亦能忍受!你只说此一去,境遇几何?谁人护持?几时归期?” 妘楸转眸看向青澄,少年正定着一双眼顾看众人喜怒,竖着一双耳倾听周遭争论,半知半解!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45)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妘楸竟然提出使青澄陪同青鸾共赴帝都,以陈情天子御前,自赎其身。 青鸿稍微收敛的脾气顿时又染恼怒,“澄儿才不过五岁!你使一个五岁孩童护持鸾儿?莫不是说笑!我去好歹还能杀一条血路或可归家!澄儿尚未习剑……就是现习现卖,还不比剑高呢!” “你自然要去!且看你能杀出几里血路!当真能杀回初阳城否!”妘楸半是嘲笑半是正经,回头又问青澄,“你若与小姑姑同去,无论遇何境地,可能做到与她寸步不离?护她安然无恙?” “自然能够!这有何难!”青澄信心满满,“小姑姑是初阳府嫡女!我是初阳府少主!若在加上二姑姑,就是我初阳府大半嫡脉尽归一处,进则同进,生则同生,试问天下谁人敢动?” 妘楸看看满脸置疑的蔚朔,再看将信将疑的林枫,再度析说,“此事惟有鸾姑娘自己陈情于御前方能撇开权谋之用!单论儿女情事,玉室天子断无强人所难的道理!只为顾及他天家清誉,也决不会对鸾儿轻薄无礼!惟是那最险处,天子为颜面之难堪或有盛怒,或要赐死鸾姑娘……” “那我必死在姑姑前面!”青澄接话道,“这就叫生同生,死同死!若是我死了,爹爹必不答应!” “不行!绝不能拿你做赌!”青鸿驳道,“你是兄长的独子!是青门少主!更是我族来日之承继……” “正为此缘故才没人敢伤我!二姑姑怎还不明白?”青澄反问,“愈是天子愈要权衡利害不是?” “这是兵行险招,绝处求生!”林枫叹说,“惟是先置死地,而后再觅生机!险虽险了些,可是……” “断然不行!”蔚朔又出言反对,“不能用澄儿做棋!只看天子处置百里荟还有南召使臣,其手段之狠毒酷烈,就知其绝非轻易受人挟制之辈!他万一失了心性,大开杀戒……” “那必会寒四境封王之心!当受天下共伐!到那时再兴兵除暴、改旗易帜便是一呼而天下应!” 所有人再次各揣骇然与惊诧,齐齐望向妘楸。各有思量——此计落棋之险可也不只是险在或使青门大半嫡脉尽殒,也不只是险在或使四境兵马异动换个天下,其更险当是落棋者之用心! 蔚朔思绪转了几个轮回终未敢言。林枫怔了醒,醒了怔,也未再多置一言。 惟是青鸿,嘴角微微牵动,泛起幽幽冷笑,将要言说,却听青澄说道,“柏叔叔曾说过,玉室强于权谋,然若对阵厮杀,十个玉室也难抵青门一旅精兵!故而兵起那日,玉室必败!” “蠢物!”青鸿骂道,“真有兵起那日你早已死了!还管得了谁胜谁败!” 青澄嬉笑答说,“二姑姑尽日嫌恶这个蠢,那个痴,却不知自己也未必是个灵巧的!” “臭小子!没大没小!”青鸿起身扬手,作势要打,青澄连忙求饶,“二姑姑且静心细想,若换你做天子,可会任性杀人,只为引一场必败之战争?玉室既精于权谋,岂会不知此中利害?” “哈哈哈!”林枫不禁拍手激赞,“果然是我将门少主啊!澄儿这洞悉关隘、剖析情势之功底不输军中参将!你柏叔叔只怕都要自愧不如了!你说得对,玉室胆敢动你,那必是自取灭亡!” 青鸿听这话,虽仍存犹疑,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争辩。而蔚朔一面唯恐青鸾受屈遇害,一面又担忧青澄会遭遇不测,两下为难,一时也定不了主意,惟是听凭妘楸裁定,顺其情势了。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46) 林枫所负使命即是将青鸾送入帝都,至于后势如何发展,总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一个领兵之将、杀伐之臣有甚好惧!遂对楸夫人当下之计极力赞成,且自请留守帝都半载,以尽威慑护守之责。如此,蔚朔在实无良策之下也惟此一计,只能暂依天子御旨,册封送行。 林枫临去之时,又被蔚朔唤住,只待青鸿走出大殿,才指着其鼻子郑重警告,“此去,你务必给寡人看好那丫头!她若胆敢口出妄语、荒诞行事,就地杀之亦不为过!你可记下!” 林枫颇为难,“王上以为,愚臣能治得住她?初阳城全算上也未必挑得出能治她的……” “林枫!寡人未与你说笑!你治不住她,寡人便要治你!天子便要来治我东越!你可明白?” 林枫未敢再言,惟是行礼称诺方才退出!他岂不知秘事败露之后果,那才是真的要变天呢! 只是刚出大殿,就见青鸿双手抱肩候于庭前,见了林枫立时扑来质问,“王上又与你说什么?” 林枫头痛了得,唯恐与她沾染分毫,一壁答“并没什么!”一壁快步疾走,将青鸿抛于身后。 青鸿大步紧追,高声呼喝,“你跑甚么!被鬼追了!”说时飞奔上前,一把钳住林枫手臂,喝问,“做贼心虚便是你这般模样!快说,你们是不是又盘算我了?你若不说,那便由我来说!” “你说甚么?二姑娘,我可是把话讲在前面!你要想随行帝都,必得听我号令!勿要使性耍赖,惹事生非!你若再这般强横专行,我依王上旨意,便是要就地军法处置!” 青鸿斜眼觑看,“就这?”冷哼一声又言,“那我也只问一句!你们大瑶山平乱可曾见何异端?” 林枫心头一颤,只觉脊背生寒,心道:还真是被王上料准!这女人从来就不是省心的主!他现下也只能强做镇定,故作无谓,嬉笑嘲讽,“何谓异端?三千王军尽亡算不算异端?” 青鸿却郑重摇头,“那是统帅愚蠢!我是想说……”她四下看看,见周边无人,又向林枫身前凑了凑,小声低语,“我现在怀疑,王殿上的女子必是……” “二姑娘!”林枫急忙喝止,冷汗浸了一背,急转心思,寻个由头缓缓问说,“有件事……今日也想问问二姑娘!那个……就是……我若替小柏向大将军呈递聘礼,请问二姑娘可愿下嫁林家?” 青鸿果然怔住,所有思绪显然断在了当下,她又惊又羞,半晌才问出一句,“现在……说这个?” 林枫笑说,“我知你与小柏情投意合、脾性相契。我原也是想平乱归来即向大将军提亲,只未料小柏落这么个结果!他现今的身子怕是也配不上二姑娘!只他这条性命却是楸夫人救下!” 青鸿蹙眉,未解其意,“你倒底想说甚么?” 林枫又言,“想来鸾姑娘的性命亦是楸夫人救下罢?” “那又如何?”青鸿心生戒备,定睛凝神看住林枫。 ”王上性命亦为楸夫人所救。军中百余将士都曾受夫人之恩。她或是异族,却未必存有异心。她但有半点异心,决不会费心竭力施救于王上身边所有人等!没有人知道她为救人之损耗!” 青鸿静静听着,眼波流转,良久,终是沉声置下一言,“所以——你也知道她是巫族?!”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47) 林枫只觉寒毛倒竖,背欺凉风!他是真想一棍子将这女人敲晕!待胆战心惊看过四周,心头仍似打鼓,且打得震山响,响得他一阵阵眩晕!他唇角微动,搜肠刮肚也未拼出一言半语! 青鸿见他这般模样,却然嗤笑,“有甚好怕?我当你是自家人才来问你!旁人我绝口不提!你且说这事还有谁知道?兄长知道吗?你都知道他必知道!王上……王上也必知情!我就说嘛!怎样女子才能将他迷得神魂颠倒!还有谁知此秘事?合着只我一人不知情吗?你们……” “你再吵嚷!全天下人就都知道了!”林枫恨得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此中厉害!你且闭嘴罢!闭嘴!你再说话我当真杀你!我可有王上口谕!闭嘴!你再敢吐一个字试试……” 青鸿几次张嘴都被林枫喝住,她见林枫面红耳赤,知他是动了真怒,便也只好三缄其口! 林枫缓了半晌,才觉胸中鼓点渐次弱了下去,刚想与青鸿析说厉害,不想青鸿又问一句—— “那么……那个百里荒又是何来路?他显然已有觉察,知楸夫人来路诡异!莫非他也是……”巫字未及吐出,忽见林枫利掌劈来,斜贯入颈,她急忙低头躲避,却仍是不及,被林枫一把摘去了发簪,顿时青丝散落,披肩覆面,甚是狼狈。 “你疯了!”青鸿神色惊惶,厉声疾喝,“你还当真想杀我!” “你若再敢提那个字!我当真取你项上人头!”林枫面色冷肃,杀机仍漾在眼底。 青鸿这一回总算明晰“此中厉害”,她拢了拢长发,虽仍有万千疑问,却是半句也不敢再言。 “此事若上达天子,引天下之兵伐越便是无人可逆之祸乱!凭是青门再威武也难抵四境共伐!”林枫怒斥,停了片时又补说,“亡国之祸若出你一人之口,你就是东越的千古罪人!你且三思!” “荒谬!又不是我把她带回来的!”青鸿还要争辩,见林枫怒目汹汹,只好低头,“我闭嘴就是!” “我真该请道旨意,毒哑了你!”林枫恨道,推搡着青鸿往宫外走去。 “那我必得谢你仁意!还知道请旨!方才只差分毫我脑袋就被你拧下来了!”青鸿仍心有余悸。 “若非看着小柏情面我也绝不会下手松泛……” “下回可也不必看他情面!打残了我与他正配!”话出口,青鸿方觉露了心事,便真的闭嘴了! 林枫是真的胆战心惊,再次顾看左右,见宫廷侍卫皆在百步之外,当不会听见方才争论,才算稍稍安心。可他不知的是,他们刚刚出了宫门,自回廊转角的圆柱后面,缓缓走出数人。 正是郑良人并她的一众侍女。这位郑家女子入宫数日,仍未得君王宠幸,不免思之不甘,再思生恼,久之则是且怨且妒,终日愤懑间忍不了又要出门四处寻探君王踪迹。 偏巧行至廊下就看见林枫青鸿两个神神秘秘、吵吵嚷嚷,虽则相距较远,听不真切,可是其身边妇人却见势进言,“瞧那男子左顾右盼模样,就知他们所争必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事!” 郑女不以为意,“宫闱禁地,隐秘事多了!管得了那许多!我们先得找着王上才是要紧!” 妇人却道,“良人想简单了!天下秘事多关碍非常!良人若能探知一二,岂非也算权掌机要!”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48) 林枫与青鸿回到府上,见蔚拓等正押了百里荒要去,两下擦肩,百里荒苦苦凝望,似有央告。 青鸿本已狠心与之错肩,行出百步却终是不忍,又折身追出。林枫唯恐生事,只好紧随其后。 蔚拓为之前多嘴的缘故,半条手臂被青鸿扭伤,绑了布带吊在胸前。此刻见青鸿追来,也是又恨又怕,嘴上却不肯屈就,挑衅道,“休得胡来!我等可是有王命在身!你又有几条命抗旨!” 青鸿压根不拿正眼看他,只是拨开侍卫,上前一把拎住百里荒衣襟,冷言质问,“你此去未必生还!我只最后问你一次,你倒底为何缘故趋附于我?若再无实话,此去可也就再无机会了!” 百里荒虽未被缚,可夹在众铠甲当中仍显几分文弱凄凉,他举目痴望,切切道,“寒年早已实话道尽!追随姑娘确实只为感念姑娘恩义!倾慕姑娘风姿!愿舍此身为牛马,一生侍奉姑娘!” 百里荒此番痴情告白若换旁人,又是这么个即将赴死的临终时刻,必是感人肺腑,惹人涕零! 可偏偏一者他是百里族人;再者他已有谎言在先;此刻纵是剖心见胆,青鸿也未必信他真情! 加之青鸿素日里风风火火的性子,配上眼下这等柔情软意,只叫旁观之人实实地忍俊不禁! 蔚拓最先讥笑,“百里先生可算是寒鸦拣枯枝啊!想使美人计,可也得先看看人家爱不爱美人!专挑这等薄情寡义心狠手辣的去攀附,岂非自寻死路!” 百里荒却还要争辩,“青姑娘厚义!救我于危难!寒年此身漂泊,幸得姑娘不弃,随身携带……” “你是个物件吗?还要人随身携带!”蔚拓属实看不过这卑微品相,不禁疑道,”你真姓百里?上一个姓百里的那可是临油锅而不惧!”说时忽又醒悟,“尔藏之甚深啊!若非大刑恐难见真容!” 百里荒知道实难取信众人,只是痴痴望向青鸿,“寒年此去若当真无还,便就此拜别姑娘!再谢姑娘恩义!”说时端正身形,向着青鸿深躬倒底,那份郑重其事、行止恭敬着实惹人动容。 蔚拓却仍不肯放过,“据我所知,她不过是替你惩治了几个盗匪,又赏了你几袋银钱,不过赠你片时之温饱,这点恩德也值这般?你两个倒底是谁人更好骗些?还真是对路了……” “蔚拓你找死!”青鸿终忍无可忍,不等话尽先已拳头挥来,蔚拓急闪,大呼,“我有王命在身……” 又是话音未了,青鸿跟上一步,左手虚晃,右拳实击,正中蔚拓左眼,顿时捶出一片乌青。蔚拓痛得直骂,青鸿却漠然道,“若是治死了,须得将尸首还我!我要全尸!”说罢转头去了。 林枫看一眼蔚拓,再看看百里荒,未说甚么也转身去了。 唯是方垣好心,上前查看了蔚拓伤势,轻拍其肩,无奈叹说,“你招她做甚?打不过还躲不过吗?就是她养的一条狗,你最好都绕着走!何苦来哉!”说完,又回头看看百里荒,半赞半讽,“她肯为你收尸便是认下你了!也不枉你这些日假扮深情款款!倒是为自己求了个全尸!” “我非是假扮……”百里荒低语喃喃,却已无人理会,侍卫们左右推搡着,押其回复王廷。 此去疑无路!——即是百里荒当下所想。他知道凭着其父与其族人的过往作为,他这条性命是要葬在东越了!若能得见那位夫人——或许还能争说一二!又或是更加不得好死!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49) 越王蔚朔对妘楸要亲审百里荒一事,虽能理解,仍难免疑心。只是他当下疑心之事可也不只这一件。自听闻妘楸自称“外人”,他即心生幽怨;及至议到使青澄往帝都制衡局面,他更是忧心忡忡;再到最后妘楸讲出那句“改旗易帜便是一呼而天下应”,愈发加重了他心中猜忌! 只是猜忌归猜忌,他又不敢出言质问,唯恐言辞不当惹恼了佳人,愈发添她烦闷、招她厌弃。 而妘楸铺排已毕,见眼前无事,便与青澄问了几句狼崽的近况,又兴致盎然约了往鹿苑走走。 青澄自是欢心雀跃。稚龄未识愁苦,少年不知世险,他自管挽了妘楸手臂蹦跳着出了大殿。只是不时又折身回来,向蔚朔请示,“楸夫人让我来问舅舅,可要随我们一起到外面去散散!” 蔚朔此间却是愁苦加怨愤,只知怔怔闷坐,恨那女子自清自高、自傲自立,全未将他放心上! 青澄等了好一会见座上无话,只能怏怏去了。只是临出门时又回头说道,“若是我娘拿这话去问我爹,我爹必然乖乖跟去了!可见舅舅倒底比不得我爹机敏!”说完仍欢脱着跑出门去。 蔚朔心中一警,正欲起身去追,却见又有宫人来报,“郑良人候于殿外、求见王上。” 还真是烦恼无尽!蔚朔无奈叹息,令道,“使她候着!寡人就来!”边说边向外走。他知佳人不意使郑女沾染她的宫殿,故而未敢于殿上召见,屈尊来在庭院,见佳人早无踪影,只郑娇领几个侍女站在阶下,于是拾阶而下哄说,“天气晴好,不若走走。”借由便将郑娇哄出了琅华宫。 郑娇此回是第二次见越王,鉴于上回君颜勃然,这次她倒也学了几分矜持,先是问各方安好,又自叙相思之苦,又殷勤言说,“妾来宫中,颇长见识。向宫中舞姬新习了一支舞蹈,昨日排演很得舞娘夸赞!王上要不要来妾这里,妾为王上献舞一支,也好谢我王收容垂怜之恩!” 蔚朔笑笑,未置可否。乐舞之事在他无甚稀奇,他已见过可谓“惊鸿游龙”之姿,寻常宫艺他又怎会看在眼中。只是见郑女此回言辞乖巧、行止恭顺,一时又说到收容之恩,使他思及其亡父郑司卫,总不免要添几分怜意。思量片时,带笑回说,“寡人近来还有几件要务亟待处置,只须过了这十天半月,寡人自会来你处,与你庆贺习舞之成、安居之乐!” 郑娇顿时阴沉了脸色,怨道,“王上若是厌弃,只许我自生自灭就是!何故招我来这四面高墙的围笼里,又不肯赏半寸光阴惜我年华!岂不知一年当中能有几个十天半月,女子芳华又经得住几回年年岁岁!妾可不会什么邪术妖法,能修百年不死身、千岁不老颜!耗不起这时光!” 蔚朔起初听她惜年华易逝还有几分愧意,可听到后面又陡生怒色,“谁教你说这些!什么邪术妖法!此是宫廷大忌!念你初来,这回且恕你无知之言!但有下次定不轻纵!”说完拂袖去了。 又剩郑娇一个孤零零于庭下,她又慌又恨,看着越王匆匆而去的背影,终忍不得掉下泪来。 一众婢女赶忙围上,各样劝慰。又有妇人进言,“良人终是错了盘算!哪里晓得君恩不只淡薄,尚且难获!富贵可也不是卑颜屈膝便可求得!官邸人家过活尚须几分手腕!这王廷里求恩宠,若没个正经谋算,怎个能成!”此妇人实为郑娇庶母之一,跟来宫中自也是想要博个荣宠尊贵。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50) 鹿苑里,青澄正逗引着久歌,时而奔跑追逐,时而拥颈翻滚,各样顽皮。而无瑕则是安静地伏在妘楸脚下,陪主人一起,静静地看着一个稚子一个狼崽,好似兄弟般嬉闹一处。 青澄手上总留着分寸,唯恐误伤了久歌,闹了许久终撑不住,便飞奔至妘楸身边求救,“快使它安静了罢!我可跑不动了……”说时抱着妘楸的手臂气喘吁吁,见久歌扑来忙又躲向妘楸身后,急声大喊,“妗母快救我!快救我!我真是跑不动了!”一壁说一壁与那狼崽绕着妘楸飞转。 妘楸轻轻唤了声,“无瑕。”无瑕即刻起身,迎着久歌扑上,搂住其脖颈将他摔倒在地,久歌顿时呲牙咧嘴作凶恶状,无瑕只昂首站立,向着久歌微微低吟,久歌立时收了凶相,乖乖卧倒。 “无瑕果然有王者之风!”青澄由衷地赞叹,又抱怨说,“久歌有时就像个傻子!只一味使蛮耍横!”虽这样说还是走过去十分宠溺地抚了抚久歌的脑袋,又搂着其脖子亲昵地还想腻歪。 妘楸笑说,“你还招他?若使无瑕也厌烦了,你两个再闹起来可就没谁能救你了!” 青澄这才消停,又回来牵妘楸的手,央问,“妗母,你说无瑕是不是不喜欢我?总也冷冷的!” 妘楸看着他,诧异问,“你唤我甚么?” 青澄挠头憨笑,“是罢?我也觉怪怪的!可是我昨天去给小姑姑请安,是她非得使我这样称呼。小姑姑说:舅舅的正妻就该唤作妗母!如此,方显血缘之亲!还说,趁着妗母尚未得册封,要我多唤几回,若是他朝妗母封作王后,所有臣子就都要称呼‘王后’了,我也不能例外!” 妘楸微微讶异,未想那位弱不经风的青鸾姑娘竟有如此周密心思!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青澄又问,“妗母,你喜欢我怎样称呼你呢?是楸夫人还是妗母?是不是以后只能称你王后?” 妘楸无谓笑笑,“不过是个称呼!随你喜欢!怎样都好。” “那我很想称你做夫子呢!要知道你教我的那些东西可是初阳城大小将军们都教不来的!若你不是楸夫人、不是妗母,我很想让父亲拜请你做我初阳教场的首夫子呢!随我回初阳城去!” 妘楸愈发要笑了,趣言,“只恨与你相识未在汝舅之先!若先认得你,此生该是怎样波澜壮阔!” “不好这样说!不好这样说!”青澄似了悟玄机一般,神色正经地连连摆手,“楸夫人注定要做舅舅的夫人,不是谁抢了先机就能改变天命的!妗母再不好这样说!舅舅听了必会恼我!” 妘楸只觉近来开怀竟全凭他童言无忌!这位青门少主一则赤诚,再则有义,遇事肯担当,遇恩又实记念,言谈行止虽也如其父般果决风厉,然每每出手又别具慈悯。此样人物当属奇秀! “你的小小伊人可还在怀?许我再看看可好?”妘楸笑问。 “自然在呢!”青澄应一声去解腰间锦囊,又说,“自上回妗母与我说了,我每天都要与她说上好一会儿话呢!必得早晚唤她百回才足!只是,听拓叔叔讲,玉家的储君也有这么一只……一个,不,是一位,我东越的嫡公主,也唤皓月,且与我这个长得一般无二!此事妗母可知?” 妘楸又有诧异,然顷刻了悟,不禁苦笑,“若非得你相告,我却也不知被你舅舅卖过多少回了!”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51) 正说时,蔚朔自树丛后面转出,见她两个偎在石台上说笑,缓步走来,带笑凑问,“谁人被卖了?”又指青澄寻话逗趣,“你可当心,与这女子走得太近,有一朝被她卖了尚不自知!” 蔚朔本揣着“尽弃前嫌”之心特来殷勤,不想听去的半句“闲话”原是妘楸暗含恼怒之言,他偏又借机逗趣,不免愈添妘楸恼恨。妘楸以为蔚朔之言是在嗔责她以青澄涉险赌天子恩威,加之所谓那“被卖之人”原是自己,故尔闻之又心意颓然,面色清冷,觑一眼蔚朔,却只字未应。 此刻,青澄正将那小画取出,呈在妘楸手边,妘楸只瞥了一眼,也再无赏看的意味,强笑吩咐,“且好生收着罢!或许落到最后也只得这一副画像呢!”她如此说,却不知自己会一语成谶! 蔚朔这才看出异样,见着青澄手中小像,又听妘楸如此言说,便已猜出此中缘由之大概!子嗣之盼在他是绝无可能放弃之执念,而这也成为盘桓他与妘楸之间不可调和之嫌隙!他终是猜不透,这女子为何不愿为他生儿育女!是情意不真还是心意不坚?还是为着别的缘故…… ”百里荒可曾带来?”妘楸语意淡漠,直论公务。 蔚朔这才醒觉,与她近来言辞多涉国政家务、权策谋略,再鲜少有恩爱衷肠之语。“你与寡人已再无别的话说?何至开口竟形同陌路?你若真有恨事,何妨直言?寡人还能欺你不成!” 他这话虽是质问,在旁人听去却是好大的委屈!仿佛今时局面全是面前这女子任性恣意之过! 妘楸略浮笑意,浅淡答,“若是非要寻那等语笑嫣然者,且往别处看看,这里怕是没有的!” “你……”蔚朔被气怔在原地,不想自己屈心委意与她俯就竟还得她如此奚落,不禁愈想愈恼! 青澄只觉这夏日熏风里竟莫名侵来片片肃杀之气,察看二人神色,也不知该从哪边劝起了。 如此,三人只能静默着,过了许久,还是蔚朔最先耐不过去,重新又问,“寡人愚钝,心中尚有几个疑问,想请夫人……还要不吝赐教才是!”说时又指青澄,“你先去你小姑那里用晚膳罢!” 支走了青澄并身边所有随从之人,蔚朔又往妘楸身边近了近,缓和了语气再问,“你倒底为何事恼了寡人?我已凡事依你!但你所恶,我必戒之!但你欢喜,我必奉之!我惟一亏欠只在后位之诺!可是为践此诺我也一再倾力!平青门之专,驳宗世之谏,抗天子旨意,我之竭力,你不会不知!事虽未成,然我心坚定!可是你呢……” 妘楸听问,微微横目。蔚朔说到激昂处本已怨气深重,可是见她冷目横过,忙又放低了语调,缓缓再言,“你总是暗藏心事,从不肯与我实说。纵是我问急了,你也嬉笑着搪塞而过。就说此回使澄儿往帝都,你心中定是早有盘算,及至那最坏的结果,也必在你计算之内!你之用心……”蔚朔顿了下,重又环顾左右,见确无旁人这才小声说道,“寡人是读过史书的!大昱世家男子都要读史!世人皆知,伏白帝立朝之初,灭巫族者乃玉青两家!你之用心也太过昭然!” 妘楸淡漠一笑,知他话意所指,却是幽幽叹问,“所以,偏在这个时候,你又记起我是巫族了?” 蔚朔不禁心惊,忙再次顾看左右,实实地欺了一身冷汗,嗔道,“寡人自始便知!何须你直言!”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52) 彼时,日已西沉,暮色渐起,倦鸟归巢,蛙鸣于泽。妘楸有片刻恍惚,只当此身又回山野。只是眼前人非是山中人,与他四目相望仿佛已是隔世!总归是存了芥蒂!这与她最初想的全然不同!她自以为容得下,实则却是心有幽怨。她自以为此生如寄,实则还是心生贪恋。 蔚朔一声嗔责之后见妘楸又许久不言,忙又出言劝慰,“你也不要多心,我今来问你,也非是责问。我只是忧心,你若真是棋行险处,万一漏了痕迹,使捕风捉影之辈握住把柄,再造谣生事,到那时纵无实证,也终是陷你自己于危境!必是不可挽回之局面!你可细细想过?” 妘楸低眸不语。她自是想过,最好与最坏她都有想过。只是她拼得是那最好,也就无畏最坏! 蔚朔一面焦虑形势之危,一面又恼她不肯坦诚相待,可又不敢真的纵了性子嗔她怨她,只能苦心再劝,“你本颖慧,原该知道大势不可逆矣!何况你又孤身一人,凭你若能逆天却也是……” “你若是忧心澄儿,也可不使他去往帝都!养在深宫,风雨不侵,百毒不害!”妘楸终于开言。 “我岂止忧心澄儿!我是忧心你用计太险露了自己身世!反招杀身之祸!”蔚朔终于忍无可忍。 “露了身世?”妘楸轻哼,心绪莫名烦躁,“说到底你还是忧心玉青两家见于白刃罢!你以为无我险计玉室青门就能和睦相敬?实实愚蠢!玉室忌惮青门非是今朝才有!毕竟当初伏白帝禅位,是在玉室与青门两家之间盘桓。玉室虽胜,却不知何以胜。青门虽败,又焉知甘于败……” 蔚朔听得又惊又骇,忍不住喝责,“你这女子!终日都读些甚么书!怎就胡想出这些大逆之言!” 妘楸冷笑,“无非是你大昱史籍。只是其中有太多含糊不清,太多不知所云,太多无源之引……” “够了!”蔚朔再次断喝,“你未免……未免自视太高!我大昱史籍……是‘我们’大昱史籍!皆史官执笔依实而录……罢了!不说这些!只说事到今日,你还要与我分彼此?甚么你的我的!你倒底有无把自己当做是我蔚朔的妻子!是我东越一妇人!你与我归越,倒底是真心要共我白首,还是都只是你的权宜之计?人人道你别有居心,你是非要做实了这‘别有居心’的罪名吗!” 妘楸自省心意凌乱,不想再做无谓之争。只能略定心神,缓了缓语意,冷静回说,“在我,必是族人之生息存续为先,余者皆次之。在你,若不能容,可随时逐我出去,我绝无怨尤……” “我从未说过要逐你出去!更未说过不能容你!我只问你有无真心……” “何谓真心?”妘楸语意平静,眸色清冷,看住蔚朔缓缓陈说,“与你归越,或有三分是为权宜之计!然若论权宜之计在我又岂非千种百种!我独选了与你同归,共你语笑相亲,共你白昼黑夜,共你三餐四季,倾身竭力至此,你还要问有无真心!你所谓真心是要我将心剜给你吗?” “我……”蔚朔一时竟无言以对,想她话语似乎占着些道理!若无风无浪,只共她做寻常夫妻,她之姿色,她之意趣,她之柔情,确可称是神仙眷属!可若但有风浪,她即心意飘摇!是了!族人为先,余者次之!他不过是那“次之”之辈,何敢奢求更多!原来“自视太高”的竟是自己! “你说有……便有罢。”蔚朔只觉颓然,此样的“真心”他不知还要不要庆幸,又或是该自怜一番!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53) 蔚朔属实无可奈何,望的是相守百年,奈何求不到她全心全意;若说放她远去,却又实实地不舍不甘!而妘楸也心意凌乱,她并不知这一招棋子落下会将自己推向何方,可若说耽于眼下安乐不问族人之将来也非她性情所为!况乎眼下风云涌动怕是也无安乐可言!且行且看罢! 二人各揣心事,谁也没有再多言半句,大约都知争辩之辞出口未必能表心意之万一,若是心意相通,原也不需这许多口舌之争!她有她的谋算,且由她罢!他有他的疑心,原也是应当! 彼此身影没入茫茫夜色,再有偶然的瞥视也只得含糊一片。正是这样默然对峙时,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很快纷踏而至。原是方垣与蔚拓押了百里荒前来复旨。 蔚朔这才忆起尚有百里荒一节!其身后的百里家,及至南召风族,却也不知又存着怎样谋算! 方垣向上请示,“百里荒现已押到,未知我王要如何处置?” 蔚朔看向妘楸,妘楸直言,“烦请方都尉先将人带去斑斓台!四围不必设防,我自能应付!” 方垣稍有迟疑,重又望回君上,蔚朔点头,“此事尽听夫人吩咐便是。”说着又看向蔚拓,倒是被他吊着手臂乌着眼眶的惨况给惊到了,不由惊问,“你又怎么回事?拿个人还能伤成这样?” “我王未知百里荒原是那位二姑娘请进府里的贵客?自大将军别府拿人,称不上是美差罢!” 妘楸瞧他那耍赖模样也是又气又笑,反问,“青鸿莫不是还会难你?她有十分护着那百里荒?” 蔚拓轻哼,“我就是拿她府上一条狗她必也得出来叫嚷一阵!她倒是说了:要夫人留个全尸!” 妘楸微有讶异,却也没再说甚么。蔚朔又一旁吩咐,“派你随侍夫人左右,可还能顶事?” 蔚拓笑答,“顶不顶事都是凑数而已。伤得了夫人的必剩不下我。伤不到夫人的原也用不上我!” 妘楸笑赞,“你该算是蔚氏一族顶激灵的一个了!”于是令其与方垣先押着百里荒去了。 蔚朔这才问,“你欲如何处置百里荒?毕竟是召国国师的嫡长子,处置不当只怕引两国争端。” 妘楸笑笑,“哪里轮得到我处置。你未听见还有一个等着问我要全尸的!又岂是好得罪的!寻他来不过是心中有疑,有几件事想向他求证一二。他若肯实言,我自然也不会难他。” “所疑何事?”蔚朔追问,问过似乎又想到甚么,忙又补说,“不必与寡人言。你且问过再议罢。” 妘楸不响,又待了片时,似有话说,却又无从说起,索性作罢,转身去了。只未走出几步,又被蔚朔唤住,他亦是似有话说,也不知从何说起,支吾片刻终道,“近日,我会歇在韶华宫。” “最好不过。”妘楸当即呼应,那语气在蔚朔听去颇有厌弃之极终得摆脱之意,不由得又生恼恨,忿忿再言,“鸾儿此去,若能平安归来,寡人欲封她为韶华殿夫人,拟比副后,涉六宫事。” 妘楸笑笑,不屑他浅薄心机,依旧回四个字,“最好不过。”想想又补一句,“若能直接封后便是更好!则可遂了所有人心愿!只是可惜……”其欲言又止惹得蔚朔颇好奇,追问,“可惜甚么?” 妘楸笑容得意,“可惜你除我不掉!逐之总是不甘,弃之又几分不忍,杀之更是万万不能……” “胡说!我几时说要杀你!蠢女人!”蔚朔实气不过,上前狠推了妘楸一把,心有多恨,用力即有多猛,险就将人推到。妘楸惊诧瞪之,终未说甚么,转身去了。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54) 斑斓台筑于鹿苑的半丘之上,三面古树参天,一面临水向西,每有日光或月辉倾照,可得树影斑驳于台上,又有水波潋滟而浮光,反照出各色彩纹相叠,斑斓炫目,故而得名。 百里荒被丢置于此,夜色茫茫只余他一只孤影,不免要四下张望,所见也只是树影婆娑、池水微漾,并未见一丝刀光剑影。他心思忐忑,却总不见人来,一时将自己葬身之地都想好了! 直到妘楸现身,那拾阶而上、渐次分明的白衣飘逸,又相随两团雪影威烈,趋左赴右,其气势威严不输王侯,仙驾尊穆亦不逊人皇。百里荒竟看得呆住,本已落入死灰之志又重燃生机。 妘楸自往高台中央站定,凝眸扫视百里荒上下。百里荒即刻双膝落地,伏首称言,“尊上。” 无瑕紧随妘楸脚步,停其左侧,炯目如炬,警戒四围。久歌则往百里荒身旁转了两圈,在他身上嗅了又嗅,便在他身后伏卧下去。两只雪狼,一前一后,一守一攻,威力不输任何武将! 妘楸举头想寻一丝月辉,可惜树枝繁茂,未见月轮,只能转目脚下,幽幽问说,“你既识得我,想来我猜的才当不错!那么是我说,还是你说?所谓南海百里一族,真正的出处倒底何方?” 百里荒未敢抬头,思量片时,仍旧伏首作答,“弟子百里荒,生时即家居南海,父亲百里启寄身南国朝堂,母亲狐氏族出大丘,庙堂先祖存列七世。族志有记:百里氏,始姓白,故地东极大丘,为避祸首迁百里,再百里,复百里,至南海,退天方崖而居,守寸地,易名百里。” “大丘狐氏。所以你生母是赤狐部族?你所谓避‘东极祸首’当是避那位建初阳城的青仑将军?” 百里荒答,“已是百年前的旧事了。而今将军已亡,部族已逝,尊上再行究问,所得也不过几句传说罢了!前世曲折早已湮灭于史册。我辈之见闻可称得上是道听途说,况乎再达尊上!” 妘楸很是讶异百里荒此番言论,似乎在说:旧事如烟,真假如幻,追之无用,究之何益! “你既有如此澹泊之怀,何以你百里家要算计东越城池?你父剑指大瑶山,倒底意在何为?” “我与我父本非同道。”百里荒直言,“家父为召国国师,想来所谋当为侍君辅政。荒不敢妄猜。” 妘楸浅淡笑笑,也问了那句,“你父行之何道?你又行之何道?你百里家众人所行又是何道?” 百里荒沉默片时,终于抬头,向上仰望妘楸,郑重问说,“寒年斗胆,请问尊上,今时陷身此等境地又是所为何道?尊上不同我等。百里家原不过是赤狐部小小祭司,只为主上血脉渐失,我等实无归处,不得已才更名易姓挺身入世!何以本该‘翻手云覆手雨’的尊上也来混杂此间?” 妘楸笑意微凝,眸底渐渐渗出寒意,“祭祀之责,通灵以示人,诲人以奉灵。何以赤狐部灵者尽失于野,独你祭祀之流幸存于世?你百里家族志可曾记上一笔——当年背主离乡之实?” “寒年方才已说过,这已是百年前的旧事了!其中真假如幻,虚实难窥,加之时过境迁,已经沧海桑田,太多事无从考证。我百里族也不过侥幸得一线生机,退守寸地,谋个生活罢了!” 只此三言两语,妘楸即知这位百里家的嫡长子非等闲之辈。他纵是真有澹泊宁静之心怀,也绝非庸碌无奇之俗子!而今即确实了百里家的来处,其图谋也极易推断,反倒多说无益,不过多得几句狡辩罢了!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55) 此事诚如蔚朔所言:但有棋行险处时,其迹必现!若要确认百里家所谋,只须看他棋走何处! 也不过就是巫族赤狐部一个小小祭司!妘楸不以为百里家能掀起怎样风浪。倒是敢以百里启为国师的召王,却不知他在此局中是棋子还是棋手?他大昱四境封王怕不是都各怀鬼胎罢? 妘楸各样心思闪过,重又着眼于跪在当下的百里荒。此人留是不留,却有些个为难。毕竟他已猜透自己身份,留之必有后患。可若杀之,又势必招来百里家的猜疑与仇恨。况乎还有一个伺机旁观的青鸿!妘楸想到这里,不禁要问,“你趋附青府二姑娘,用心可是为你族人计谋?” 百里荒闻言微有愠色,“我说过,与家父、与族人非是一路!更不曾在鸿姑娘身上存任何诡计!” 妘楸冷笑,“凡事总有因由!我见你跟随青鸿左右,附以卑颜、趋之若仆,总不会是嗜虐之癖?” 百里荒顿觉受辱,昂首争道,“我与鸿姑娘,不过是刚好遇见……”稍顿片刻又补说,“倾心而已!” 刚好遇见,倾心而已。妘楸心底默念,这话似曾相识,却又渺然无着。“你这话,鸿姑娘可信?” “信与不信在她!倾心趋附在我!寒年所为但求无愧己心,无悔此生!别的,原也未生奢念!” 妘楸不禁莞尔,将信将疑,“百里少主如此情深,说得我几乎就要信了!” 百里荒怒色渐深,反唇相讥,“夫人许是只信越王情深罢!不然何以会托付此身在他宫廷!何以会剖心尖之血饲其美眷!以寒年所见,夫人此番折损当非小数!酬越王深情已然绰绰有余!” 妘楸微微一怔,猜到他会逆反,只未料想反而击之,出言竟如此不逊!想是真情实不可谤也! “你既知之甚深,想来也该明白我不会留你性命。你这番深情我倒愿意说与鸿姑娘知晓。只是最后,你还有什么话说?念你百里家先祖也曾侍奉过巫族灵者,我还可以遂你一愿。” 百里荒料到此是必然之果,可死期在即终是心有不甘!他不过为着一番深情误入此地,而今深情得寄,此身却要与蚁虫为食!平生磊落,既未生害,也未遗祸,何至匆匆降做孤鬼! “夫人杀我不过是为封我口舌,我若立誓,绝不向外透漏半分已知之事,夫人可否宽宥?” 妘楸冷笑,“你以为,誓言若可信,我又何至落今时境地?想是你百里家也不会‘侥幸’得今世之‘荣光’!这人世间原也不该是现下之人世!人心之变幻亦如沧海桑田,你何敢有立誓之说!” 百里荒略有慌乱。他虽看重誓诺,却未知人心早已不古。他又舍不下那刚好遇见的倾心之人! 借着月色清明,妘楸亦识破他心头挂念。凡心有所系,自会贪生!只要贪生,便是万事可逆。 “你或是自荐个如何死法,或是给我个不杀的理由。只这般耗着又有何趣?”妘楸再行迫问。 百里荒忙答,“我若告夫人以秘事,襄助夫人成大业,夫人可能容我?”说完见妘楸笑而不答,只好续言,“家父写信来,告之欲献幼妹入天子宫廷,天子若收,气象当有不同。夫人若能使鸾姑娘晚些入帝都,寒年愿递信幼妹,嘱其护佑鸾姑娘于深宫,或可保青鸾姑娘全身而退。” 妘楸微着笑意,不得不叹百里家还真是好谋略!好大胆!个个都肯杀身成仁!敢把亲生女儿送到玉鲲手掌心里,无异于献舆藏匕!百里家若真是为其旧主筹谋,兴许真能成巫族之事!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56) 怕只怕别有居心!妘楸但疑百里家卖主求荣之来历,绝不信其有复兴巫族之远志!献女与玉室,是要乱天下吗?如此宏图大略是百里之志还是风族所谋?原来最最纯良竟是东越君臣! “此局我已得破局之法。青鸾无忧。想是还未敢劳烦百里家之淑媛。可还有别的?”妘楸问说。 百里荒一怔,又落慌乱,凝思苦想,目光忽儿落在雪狼无瑕身上,渐渐透出一丝狠意。 彼时,皓月悬空,一地斑驳。无瑕忽而引颈向月,一声长啸,倾刻引得风动影摇,幽幽生寒。 百里荒心底一惊,未想只浅浅一瞥竟招惹此兽这般逞威,不免胆寒,惶惶道,“夫人所携狼犬,我知其族群栖身之地。旧时,寒年游历四方,曾在北境的玄明湖见过此类神兽,其大片游荡、所到之处,飞禽走兽无不退避。夫人若有意放他们归去,想是玄明湖当是他们的绝佳归处。” 妘楸目色愈显清冷,淡然道,“无瑕生来即是狼王。你以为她会找不到自己族群?见识鄙陋!” 百里荒又是一怔,更添些许怨愤,“夫人行事未免狡诈!凡我所告,皆言无用!如此这般,岂非有意难我!幼妹入宫与玄明湖狼群,我若不说,夫人岂知。夫人即知,焉知将来无有用处?” 妘楸寡淡笑笑,“是我狡诈,还是你无诚心?你所言之事只略待时日便可知晓,何须你来殷勤!你若再无旁的要说……我倒听闻青鸿索要你全尸,也算你的造化!”说时手臂微抬,掌心见风。 “且慢!”百里荒急道,“还有一事……寒年既然难逃一死,倒是可以说与夫人!我想夫人落魄此境,当是部族遭了大劫!族人或倾覆,或消弭……而夫人是否知晓,自己许是巫族最后余脉?” 妘楸目色浸寒,冷然道,“即便我族只余我一人,即便我只余一口气在,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自然!自然!”百里荒狠了狠心,决意存此身,弃信诺!此身若灭,则万事皆休!遂膝行向前,近至妘楸脚下,才敢幽幽低语,“当年为存一线生机,赤狐部半数迁徙百里至南海,半数留居大丘,迁徙者渐次失于艰途险阻,然留居者或仍幸存于东极以东!当是巫族最后之苗裔。” 这次终于换妘楸怔住。此一秘事属实闭秘!灵犀谷数代大巫长老遍游天下寻之三百年而未得丝毫踪迹!还当大瑶山两部是巫族最后余数!未想东极以东或许还存有赤狐余部!只是东极以东,须过初阳城罢?所以,当年青仑于东极之地建城筑池,绝非没有缘故! 所以天下事,但有行动,必露端倪!但得有心者究问,必得其踪!妘楸又想到蔚朔之言——棋行险处,必露痕迹!看来,他说的确有些道理!自己着实行了一步险棋!若再遇上有心者…… 妘楸无暇细想,惟是揪住眼下百里荒继续究问,“东极之秘,还有谁人知道?” “天下间,惟家父与寒年。家父若是仙逝,则是寒年与吾之嫡子。此百里家世代谨守之密约。” 妘楸幽幽冷笑,可见世间贪生之人无事不可叛,无亲不可弃也!百里家守着这样一个几可逆天的秘密,却能从容行走召国朝堂,足见其族上下城府之深沉、心机之深远!百里启不简单!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57) 此百里荒亦非俗物!留之或可一用。就暂交青鸿挟制罢!所谓情之所钟,执迷者最是难逃。 于是,妘楸唤来蔚拓,令其将人押至宫门,待天明逐出宫廷。百里荒终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 蔚拓将人交由宫廷侍卫转押,自己则又奔回斑斓台,意欲护送妘楸回宫。却见斑斓台上,月辉倾泻如霜,树影幽暗似潭,在那霜地潭渊的边界,即是盘膝而坐,怀拥雪狼的异族女子。 蔚拓只觉眼前情景好生熟悉,不觉忆起大瑶山下,自己险被雪狼咬断脖子,奄奄一息间所见如梦如幻之景象。也是月下,也是白衣,也是与狼为伍。他那时便已断定,此女子绝非凡人! 也绝非恶人。蔚拓深知。杀生之事在她易如反掌。可自相遇以来,蔚拓只见她屡屡救死,数次恕过,纵是身落绝境也不曾诛杀越地一人。她待世人的宽恕、怜恤,绝非寻常的妇人之仁。 蔚拓故意加重脚步又向前进了进,朗声称唤,“楸夫人?是否需要臣下送你回宫?” 妘楸回头看看蔚拓,笑问,“怎又回来了?没你护送我还能连自己宫殿也走回不去吗?” 蔚拓闻言也轻松了语气,“是我乱献殷勤了。夫人神威,谁人配在夫人面前逞本事呢!” 妘楸笑笑,轻抬手臂。蔚拓立刻意会,迈步向前,单膝跪地,亦平抬起自己一只手臂以支撑。 妘楸扶其甲胄,缓缓起身,倒似有掩不住的疲惫,微微叹息,转目偏又看见蔚拓乌青的眼眶,顺带再瞄一眼他悬挂胸前的另一条手臂,一时又笑又怜,“鸿姑娘出手着实重了些。难为你。” 蔚拓不以为意,起身答,“算不得甚么!自记事起,我这身上就无一天是整齐的!早已习惯!” 妘楸不禁又深深看他一眼,他颈上两处狼牙齿痕甚是刺目,“你有天癸遗下的烙印,至少豺狼虎豹不敢伤你。又有王上加封的官爵,你只须管住你的嘴,谨言慎行,也不会再有人敢伤你!” “夫人怎知我是嘴上闯出的祸事?”蔚拓嬉笑着问。 妘楸忍不住笑,“就你那张嘴——我都想揍你!当初只差一念就杀了你……” 二人一路说笑着往琅华殿走去。路上月辉渡身,花影随行,蔚拓巧言总能哄得佳人畅怀展颜。 待行至琅华殿外,妘楸停步,笑语称谢,“今晚有劳你了。既是身上带伤,也早些回去歇息罢。” 蔚拓举目看向层层门阶,似仍有许多话说,却欲言又止,踌躇不定,只在阶下左右徘徊。 妘楸本已拾阶而上,却察觉身后人影晃动,又回身来看,逗趣问,“你该不会是还要讨赏罢?” 蔚拓立刻仰头答说,“夫人若肯赏赐,自是蔚拓之福!我确实听闻方垣那小子竟得了夫人亲酿的桃花酒!他还是戴罪之身!何功之有?而我为夫人封后之事在帝都又受鞭刑又落大狱,险就丢了性命,却是半点赏赐还未得到呢!自然,王上赏得不算!臣下要讨得是夫人的心意!” 妘楸笑笑,“立后之请原在你王,并不在我。你是受你王之托赴帝都做差。何故来问我讨赏?” 蔚拓笑意索然,“夫人不赏只说不赏!真没必要搬出王上平事!倒似王上用心当真与夫人无关!” 妘楸闻言神色微动,玩笑之心敛了几分,“那你……想要什么?待梅子酒启封可是要秋风起了!” 蔚拓忙答,“秋风起时我当在帝都奉执公务,轮不到这恩赏!夫人只随便赏我个小玩意就是了!”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58) 妘楸却为难了,她只身来此,身无长物,日常用度皆得越王馈赠,虽有些珠石锦罗之物,她也不曾细看,皆交宫人打理,如今若说寻件宝物赠人,怕也惟有阶前的玉石栏杆可信手拈来! 妘楸顾看左右,又寻看周身上下,最后只能取了腰间环佩上的一块玉壁,递与蔚拓,“你若不嫌弃,也惟有这个了。今日你王才系在上面,我刚好嫌它叮当作响,且给你拿去罢!” 蔚拓忙躬身上前双手接了,恭敬道,“蔚拓谢夫人赏赐!自此愿为夫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妘楸笑笑,“不过一块石头,值不上你赴汤蹈火!如你说的,寻常玩意,聊表我谢你辛劳之心。” 蔚拓将玉壁握入掌心,再行一礼,”臣还有一言,欲谏夫人,不当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妘楸这才解他用心,那些哄笑奉承原都是为着此番谏言!他又哪里看不过,也想来指点一二! 蔚拓站在阶下仰望阶上女子,皓月当头,凉风盈袖,倩影娉婷,月辉袅袅,此境实该入丹青! “拓今日所言,非是私心,也是私心。拓与夫人初识,即知夫人高义。夫人负一族之恨,忍一己之辱,休兵和睦,免一场生灵涂炭之浩劫。识此真相之越人,皆感念夫人。之后夫人随我王归国,虽引朝堂之争,然据拓所知,凡有识之宗亲臣工皆以为,以王之性情,惟夫人可襄助之可辅佐之,且能扞我蔚室,强我东越!故夫人归越,拓以为,此为我王之幸,东越之福。” 蔚拓说时顿了下,举目寻看妘楸。妘楸带笑指示,“且说下去。扬则扬矣,我想知抑为何故?” 蔚拓略有窘意,继续再言,“夫人或许以为我王愚钝。然也当纪念我王情重。王上待宗亲、待朝臣、对子民,对随侍,皆怀仁德。且治国持务常存宽柔之策,甚少严苛以政,非是史书所载薄情冷酷之君。待夫人,更是志笃情坚,谦卑至极。夫人颖慧,或有厌弃我等世人愚昧之时,然还请夫人常记我王情深之举,意真之言,莫要与他计较琐碎。我王情真,臣等忠心,他年若真有我王护及不周之处,臣等必当战至百死也会护夫人无恙!自然,臣等也相信,夫人大义,宅心仁厚,也必会专心诚意护我东越!惠我王之政,亲我王之民,守我王之疆土!” 妘楸静静听完,不得不赞,这个蔚拓还果然是机灵透顶!一篇陈词确然令她为之恻然动容。 她自知心有旁骛,而蔚朔每每疑之,也只会旁敲侧击各种试探。朝堂臣子知她别有居心,也只是各种谴责引以为敌。偏这个蔚拓,明明也看出她心意不专,却是各样吹捧抬举,非要将她架上那“专心诚意护卫东越”之高台,又强加她“惠王之政,亲王之民,守王疆土”之重任,将她与蔚朔、与东越牢牢捆在一处,倒叫她生出休戚与共、风雨同舟、兴亡同往之念想! “东越上下,独你一个会说话的!”妘楸由衷赞叹,“我一时忘了,越王封你个什么官爵来着?” “中廷都尉兼司礼少卿。掌宫门防务,可佩剑行走宫廷,可代王出使他国。”蔚拓颇显骄傲。 妘楸笑说,“还算不得什么!以拓少主之才德,当封侯拜相,统摄朝政!” 蔚拓赧然,“夫人何苦羞辱小臣。小臣若真惹夫人不悦,夫人不若打我一顿,倒还两下痛快!” “我没有不悦。真心赞赏。只为你那句‘战至百死也会护我无恙’,我必竭力使东越远离祸殃!” 蔚拓顿时喜形于色,又追问,“也必与我王同心,与东越同生,与臣等同袍?!” “你还真是贪心不足!”妘楸笑叹,又注看他片时,即转身归去,入了大殿,殿上烛火明了又暗,终归寂静。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59) 此时,夜已过半。韶华殿上却亮起了一盏烛灯。越王蔚朔正动作轻巧地移下床榻,拾了散落在地的衣裳,在婢女的服侍下悄悄穿戴起来,一壁穿衣一壁看床上正熟睡的人儿,小声叮嘱婢女,“轻着些!莫要把人吵醒!”待穿罢里衣又披外袍,锦罗綷縩,还是将床上人自梦中召回。 青鸾睡眼惺忪,难掩倦意,讶异地看着床前的蔚朔,喃喃低语,“二哥,去朝堂吗?几时了?” 蔚朔面带愧疚,柔声安抚,“还是把你吵醒了!你且安睡!我细想了想,还是须得回去看看!” “看甚么?”青鸾睡意朦胧,一时未解,可转瞬即清醒了,“二哥是要回楸夫人那里?甚么时辰?楸夫人就不用安枕吗?二哥可真是够忙的!可是为前些时与楸夫人吵了两句推了她一下?” 蔚朔面露窘迫,“我心里总也不安。我原不是要惹她恼,只是她每每总招我恨,我实气不过……” “原是我们的错。”青鸾接话道,亦披衣坐起,将要移身下床,却被蔚朔拦住,“你就不要再折腾了。本就体弱,又是将好未好,哪里受得住诸多辛劳。”说时即按住其肩,与她并坐于床边。 青鸾略缓气息,继续言说,“是我们太过依顺于你,合宫上下并无一人敢拂逆王意,今来一位楸夫人,却是个有脾气的,只稍不顺王上心意就招王上恼恨,想来总是往昔我们纵着二哥了。” “你这叫甚么话!”蔚朔虽则嗔怨,心底总不免还要反思,当真是自己容不得旁人拂逆吗?“非是我行事专横!是那女子从无专心!我恼她,是为她三心二意,用情不专!她平日里说话做事,嘲我两句辱我二三,我从未计较!我知她心高气傲,入我宫廷原是屈就!可是……我最最容她不得,是她从未许我真心!终日与我儿戏,拿我作了消遣!每思及此,我都恨得牙痒!” 青鸾忍不住笑,“二哥说楸夫人拿你作消遣,试问她怎不拿旁人作消遣?翘楚者也非止二哥!” “她敢!”蔚朔断喝,怒气将起又自觉好笑,赧然道,“她真有此心,我也无法。我也实非翘楚。” “翘楚不翘楚,总归哄回一位绝世佳人不是?既得佳人兮,又云胡不喜?而二哥所谓真心是专指何事?楸夫人肯随你入越,又许身给你,共你朝朝暮暮应对这前朝后宫林林种种各样琐碎,此不谓真心何谓真心?非要时刻与你赌誓盟约、剖肝沥胆吗?” 蔚朔看着青鸾不禁蹙眉,讶异问,“怎么……你说话……竟与她一般无二?也真是奇了!” “可见二哥疑心不过是庸人自扰。你真正着恼的想来还是降服不住人家罢?折了君王颜面?” “胡说!”蔚朔闻听霍然起身,略带愠怒,“谁说我降服不住那女子!她如今归我国境,居我宫殿,为我妻室,奉我旨意,仰我鼻息……”话未说完即被青鸾笑着打断,“既如此,还有甚不足?” “我……她……”蔚朔顿觉难堪,支支吾吾又不知该如何言说,左右徘徊半晌,才肯斟酌着词句与青鸾倾吐许久以来的郁闷之情,“她来东越也近一载,与我相亲亦半年之久,可是……时至今日,她肚子里竟无半点动静!我每稍稍提说一二,她皆漠然待之!问得急了,却比我还恼!你只说这子嗣之盼,身为一国之君,岂能不思国之储位,社稷承续?就算是寻常人家,为人夫者谁又不盼儿女承欢、子孙满堂!偏她于此事上,莫说不尽心,只怕是全无此心!”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60) 蔚朔数月来蕴藏心底的无限愁闷终得了倾诉之人,一时间抱怨声声,质疑连连,竟不可收拾。 “她若是不能,只说不能,我们另觅他法也不是不可!她若是不愿,可也直说不愿,那便是与我用情不真!我自甘愿!也怨不得旁人!偏是我每每提及,她都一脸凛然,倒似我盼子嗣竟犹如索她性命一般!你只说男儿娶妻哪个不是为生子?可也不是说只为生子!我与她自是有情,且情意纯然,可生儿育女岂非也是伦常!她若真是许我真心,如何就不能赠我子嗣!” 青鸾静静听着,但觉他字字含屈,声声带怨,愈说愈恼,愈恼愈屈,及至后来竟说到眼眶泛红,几见晶莹。青鸾听得出,他非是恼女子情薄意冷,竟是恼自己情到深处却拿她无可奈何! 蔚朔也终将这数日来的怨愤一吐为快,剩到最后竟有幽幽恨意,“说到底还是她未曾许我真心!不过是织了网罗引我入内,眼见我无法自拔,却还要每每厌我愚钝!总是我不配与她比肩!” 青鸾听罢都不禁要替他叹一声无奈,心底五味杂陈,一时间也不知要从何劝起,思量片时,才柔声道,“二哥不好胡乱猜忌楸夫人。更不好妄自菲薄。二哥乃国之君主,肩负国运民生,又岂是愚钝之人!我想楸夫人意思,大约是恼你不解女儿家心事!楸夫人甘愿为你困守深宫,共你安心度日;又为助你理顺周遭而熬心耗神。二哥只想,若无楸夫人,近来种种你可有应对之策?而你们男子只知冀望子嗣,承续祖业;又哪知怀胎十月之艰辛及一朝分娩之凶险!” “二哥可还记得澄儿出生那年,呈到宫中的八字喜报——喜得麟儿,母子平安。岂不知这一‘喜’字险就成了‘丧’字!长嫂生产时,足足痛了三天三夜,痛到后来即没了声音也没了气息,医者们砭石汤药用尽,最后不得不实言:已然无望,或备棺椁!或剖腹取子,兴许还能得其一……” 蔚朔怔怔听着,十分讶异,“为何我从未听过此节!雯若几次归省也从未言说此事!” “有甚好说?”青鸾笑意中带几分苦涩“世人都道:女人产子莫过如是!管你是公主还是王后,又岂能凭着尊贵少受几分疼痛!凭是兄长平日里那样杀伐果决的人物,在那个时候也没了主意!医者一再请言,剖腹取子可否?可否?然兄长眼见着就是一尸两命却迟迟不肯松口。也亏得他没有松口。长公主也总该是有些个福气,上天只在她临近崩绝时生出了垂怜……” 青鸾话讲一半忽然顿住,蔚朔正听得悬心,不由催问,“后来如何?是得了奇术还是秘方?” 问过才发觉青鸾竟红了眼眶,凄凄然似有无尽悲凉,却仍撑笑回说,“方法属实残忍!我也是近来才听闻,属实……”话未说完,泪先落下,“长嫂是为青门立了奇功!故尔兄长断不敢负她。” “可你还未说倒底如何得了澄儿?莫非真的剖腹取子?!”蔚朔不问出个所以然只怕不能安枕。 青鸾轻拭眼角,面生红晕,低低道,“听闻……是妇人,入手……掏之,方得保下母子性命。” 蔚朔骇然,身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被青鸾感知,幽幽又言,“二哥今时闻听尚且如此。可要想清楚,当真忍心使楸夫人受这等磨难与折辱!听府中长辈言:女人产子从来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幸则归来,不幸……不幸,则是母子俱损,纵是独得一子,其父何忍?其夫何忍?”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61) 蔚朔心下骇然,久久未言。想起灵犀谷的狼王初雪,在连产四子后不仅失了自己性命,其中两子也未能得活,其夫天癸哀恸出走,结局何等凄惨!他忽尔一念闪过,此事是否别有预兆? 青鸾瞧着蔚朔面色惨白,只怕真的惊到了他,忙又缓言劝慰,“二哥哥求子之心原也应当,毕竟祖业江山总要后继有人。只是这事,还须缓缓地说,与楸夫人慢慢商议。楸夫人又不是不明事理,她既随你归家,委身于你,又怎会真的负了你儿女之盼。二哥只再耐心些就是。” “非是我没有耐心!只是这宗亲朝臣也都瞪眼看着呢!我承位已近三载,既未封后,也无子嗣。总被臣子非议。而我一再申言以她为后,可她既无世家亦无功勋,唯子嗣之事尚可一争!为此缘故,寡人后宫就不增添置任何嫔妃……”蔚朔说到此处瞄了眼青鸾,见她神色微动,忙又补说,“你不在此列……我是说,鸾妹自然与别个不同!这宫中是由了你随心出入的!还有一个郑女——郑司卫的女儿,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人,不过养她余生罢了,与情爱无关……” 蔚朔话未讲完,又觉颓然,又感无力,只剩幽幽一声长叹,“做人真是辛苦!做王更难!” 青鸾对他也是又笑又怜,哄笑说,“二哥哥这心性倒还似在东宫时。听嫂嫂说,你为楸夫人,舌战群臣,弹压兵变,驱逐兄长,有这样大本事,我还当有了长进、一倏忽君威凛冽呢!” 蔚朔也笑,“还不是被他们逼到没了退路!话说兄长、还有雯若,那是实实地欺我!你未看见!” 青鸾继续闲话家常,“我来时,族中长辈又在催迫嫂嫂再为兄长诞育子嗣。想是嫂嫂仍心有余悸,每每被问急了却也只能一个人偷偷抹泪。也正为此我才听闻当年详情,嫂嫂也属实不易。” “兄长怎么说?不过兄长只澄儿一个嫡子确实不该!青门若大的将府……”蔚朔说着忽又想到要使青澄陪同青鸾共往帝都之计,又是忧心又是愧疚,又不免心生悔意,“此回去往帝都……” 青鸾立时知他要说甚么,忙接话道,“总是要去的。也再无他法。楸夫人所言在理,此事惟有以儿女私情论,撇开国政权谋,惟是我亲往天下面前陈情心事,方能不涉权术,不误邦交,只让天子以为,两情相悦事不可强求,而绝非东越青门无意联姻天家。天子也非莽夫,我若缓缓地将心意说与他听,想来他也不至欺凌我一个小女子,纵有些恼意,可也不至诛杀。” “你信她?我是说,你信妘楸?”蔚朔追问,想想又补一句,“非是我不信她。我只怕你不信她!” 青鸾点头,“此事当真再无良策。若将话再说透些——我去或不去,澄儿随或不随,及至二姐、林将军如何铺排,这原该是我青门事务。天子旨意颁给王上,也发给了青门。如何应对本就与旁人无涉。楸夫人不过是迫于众人之请给出个谋策,从与不从岂非还在我等。我等若是有疑,大可不从,自与楸夫人无碍。然我等若是从了,必是自甘自愿,成败存亡亦我等自选之结果,更与楸夫人无关。二哥若为这事疑心楸夫人,可也没甚么道理不是?” 第三回 玉庭有诏 惊鸾有疾(62) 青鸾一番话倒叫蔚朔心有所悟:那女子只管献计未曾强迫!去或不去皆各人心意,与她无涉! “还是须得回去看看,有些话若不讲透,只怕又惹她心生嫌隙,愈发要厌弃寡人了!”蔚朔说罢又稍稍安抚青鸾,即匆匆踏入了夜色。 回到琅华殿,蔚朔叫开了殿门,小宫女睡眼惺忪,见是君上又是讶异又生心怜,暗思:这位王属实辛苦啊!每每深更半夜还要奔波于各处宫殿,如今才得三处,若然再多只怕腿先跑断! 蔚朔听了青鸾一番劝解,即知晓了女子孕育之苦,亦去除了使青澄为质之疑,此时他隐约明白妘楸为何一直拒谈子嗣,也大略领悟她在青鸾一事上的良苦用心,不觉间对这女子又是愧疚,又是感念,心底更生出许多体贴温柔的情意。当下也不许宫女掌灯,只借着月色朦胧,轻悄悄摸进了内室,见寝阁四面帷幔垂地,愈发屏了呼吸,上前挑起帷幔一角,却不觉一惊。 帷幔内本就昏暗,隐隐见得床上纱绸似雪,那“雪原”上却莫名悬着两点绿光,绿光映在蔚朔脸上,更是幽幽发出两声呜鸣,惊得蔚朔急忙唤道,“无瑕?”不想这一唤双吵醒床头另外两点绿光,他才知自己认错,忙又安抚,“原是久歌……没事!无瑕,没事!是寡人……是我啊……” 蔚朔小心掀开两边帷幔,使月光洒入。这才看清榻上佳人,凉衣瘦骨,发丝蔓枕,半蜷着身子,正被她的两只“神兽”一头一脚护在中央。想想她也不过弱女子,孤身流落至此,陪他应对这一期一期或将永无休止的风起云涌,属实不易!蔚朔想着又心生怜惜,将要上前,却遭两只雪狼同时呲牙示警,目泛凶光,俨然如带剑护卫。 “是我!”蔚朔再次招呼。而无瑕久歌虽认出了越王,却并无退让之意,甚者呜呜发出低啸。 “嘘——不要吵!”蔚朔急忙示意,只怕吵醒了佳人。可是妘楸还是有所觉,迷迷懵懵半启眼眸,瞥见床前的蔚朔,又合了眼,呢喃道,“什么时辰?从哪里来?”只未等蔚朔回答,又清爽爽跟上一句,“是否该去朝堂了?早朝再废,后宫诸人可真真要落个红颜祸国的罪名了!” “是是!正要去。”蔚朔应说,倾身榻前,伏向枕边,切切低语,“只怕你又恼了我,特来请罪……” “为了何事?”妘楸依旧合眸,喃喃问说,“你有闲情卖弄,我可没得空暇奉承!以后休拿你那小心小意来度我心思!”说时又立目看他,语重心长道,“蔚元初,你是一国之君!日行夜省当思兴邦之策,惠民之法!若只终日与我这里患得患失,我也实不敢再居越地!唯怕误你治国!” 一言说得蔚朔又愧又羞,竟半晌应答不来,只能伏在枕边,轻轻拨弄着她的发丝,以缓困窘。 “还不去吗?”妘楸催促。蔚朔还要耍赖,“时辰尚早。许我再陪你说说话。”遂合衣卧向妘楸身边。久歌无暇许是以为领地被侵,各自嘤嘤低吟,全部起身挤来他二人中间,各样打滚揉蹿。 蔚朔只能让出更多空位,怨道,“它两个可真像你的孩子!只是我倒像个后爹,很不受待见!” 妘楸不理,仍眯眼休憩。却听蔚朔又言,“它们的母亲初雪,因产子而终……是否,伤你至深?” 妘楸仍旧不响,蔚朔继续探问,“你是不是……也怕,有那一日,自己过不了这一关……” “非止!”妘楸终于答他,“我还怕生个儿子如你一般蠢笨!生个女儿似你一般多情!还怕儿子本非贤良却要承一国江山,误国误民受千古唾骂!还怕女儿未及养成却要送去远地与仇人做妇!还怕有朝一日他两个若被识出是巫族血脉,要受‘松油浸骨,烈焰焚身’之刑!蔚元初,你且醒醒!我是巫族,你倒底知是不知!凡我所出皆是巫族血脉!你大昱天下不能容我巫族,你看不到燕卯部族是如何惨死吗?你想你与我的孩子也受这般酷刑吗?实实地愚蠢!天下怎就被你们得了!”说完狠狠推了蔚朔一把,喝令,“出去!若为此事再上我床榻,看我打不打你!” 蔚朔瞠目结舌,实见她眼底的惶恐与忧惧,终知她心结所在!“愚蠢”二字他真真当之无愧!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01) 太勋七年,夏至。初阳青门之女青鸾,被封静姝公主,奉越王旨意,朝拜帝都,觐见天子。 天子当初的旨意是赞赏青女出身名门、持敬端庄、温婉有度,故召其觐见,实为纳妃之意。 可是越王的出使诏书却言:静姝公主以王女之名,代君王之驾,朝拜帝都,奏国政军事之要。 满朝臣工不解宫闱秘事,对越王旨意虽有质疑,可倒底青女将去,帝旨有复,如此也算结案。若再有别的曲折,一者眼下看不透彻,二者即便谏言也无从说起,反倒耽搁时日。索性不言。 越王蔚朔领文武百官亲送静姝公主出城,车驾送出郊野十余里,方才止步。蔚朔仍旧依依难舍,踱下车驾,追上青鸾的车子,重又执手话别,一时间各样叮嘱,絮絮念念,没个休止。 “你只安心,寡人已有亲笔信函递给程门并伏白家,你在帝都一应事宜,自会得他两家照拂。寡人还备了明珠狐裘等珍稀宝物敬赠皇后,亦托她在你入宫之后多加关照。此次随行,武有林枫行护卫之责,谋有林柏应万变之机,还有蔚拓负责往来呼应,但有异动,国中必做响应。” 青鸾行礼谢恩,“我王放心!静姝此去,忠心笃志,必不失东越之威,亦绝不辱东越之名。”说时又看向蔚朔身后的妘楸,再次大礼拜倒,“青鸾再谢夫人扶助之恩!就此拜别夫人!惟愿夫人朝夕康泰,事事顺遂!”说完叩首三回,再仰头已双目潮湿。她是自心底感念妘楸活命之恩。 妘楸上前将人扶起,却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将青澄又唤过来,拉起他的手切切叮咛,“你可记得是如何答应我的?无论至何样境地,万万不能失了信诺!你这个澄少主可做得到?” 青澄仰面答说,“此去必得时时刻刻跟在小姑身边,须做到坚守其心,固守其身,临危难而不退,遇诱惑而不乱!真正是形影不离!进退一致!生死与共!”说完颇得意地看向妘楸,拍着胸脯学大人模样承诺道,“妗母自管放心!你将人交在本少主手上,怎么样去自是怎么样回!” 一言忍得众人哄笑,都爱他威武之风不输其父,赤诚之怀又别具柔情。惜别之苦亦冲淡许多。 妘楸又看向青鸿,笑问,“赠于你的锦囊还未来得及丢弃罢?你厌恶我是一说,然你这脾气……” “夫人多心了!”青鸿抢言,“凡我厌恶的都早已祭了‘长虹’,”说时提了提手中剑,又言,“夫人妙手慧心,青鸿服气!所赠锦囊也必然珍视!待我等平安归来,当为夫人修祠立碑、供奉千年!” 妘楸忍俊不禁,又瞄一眼跟在其身后的百里荒,百里荒忙端正身形行了一礼,彼此再未置言。 “罢了!时辰不早!快些启程罢!”妘楸嘱道。 于是众人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或再回首耽望,或是扬手作别,依依别情也总有散时! 蔚拓最后一个上马,催进几步复又回来,落鞍牵马,复到妘楸面前,小声询问,“那个百里荒当真留着无碍?夫人也知,此去路途遥远,遇个劫匪,生个恶疾都是在所难免,不如……” “你且放过他罢!”妘楸笑回,“有人驯化,何劳你费心思!他是医者,此去但有恶疾也有照应。” 蔚拓仍不放心,“就那丫头!看着威风八面,实则别人给个馍,就能换她一片肝!外赠一个胆!” 妘楸笑开,劝说,“人是我看过的!你尽可放心!我可是别人赠我以国、我也未必加以青眼呢!”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02) 待驰去的车驾渐次没入远道野丘,马蹄扬起的尘土重又归回草场花陌,蔚朔终于等到妘楸收回目光,回眸间与他四目相对,他即刻究问,“甚么叫作‘赠你以国,你也未必加以青眼’?” 妘楸微微蹙眉,无奈叹说,“玩笑而已。这又有甚么可恼?你是否也太清闲了!” “他是臣子!你是国君夫人!与他有甚好玩笑?”蔚朔质问,又补说,“劝你读书是为使你明礼!” 妘楸知他言外有意,可也赖得理会,丢下一句,“你闷死我算了!莫名其妙!”说罢往车驾走去。 身后还有一众宫人礼官,并宗亲朝臣,蔚朔也不好太过纠缠,只能追着妘楸脚步,又切切嘱告,“妇人当行于国君之后!你且慢些!等等我……”不想,未及追上佳人,却又被郑良人唤住。 妘楸听唤本欲守礼,回头却见蔚朔与郑娇又调笑一处,便也不再有所顾及,径自疾步归去。 未及舆驾,又听有人呼唤,“夫人!夫人请留步!”待她回首看时,只见一位瘦削老者立在道旁。 妘楸扫了眼老者周围,又打量他冠服仪容,猜到这位应该就是维持东越朝堂运转的卫相国了! 相国卫畴上前几步,恭身行礼,“老臣卫畴有一秘事,欲请夫人裁夺。” 妘楸怔了下,只当自己听错,“相国,君王在后,稍有耽搁。你若有事请奏,在此稍候就是。” 相国不知是耳聋还是真聋,于此言似闻未闻,只自顾言说,“派往召国的使臣已传回消息,召太子不在国中,已赶赴帝都朝见天子,商议与帝姬联姻之事。故五城之礼,怕是非献不可了!” 妘楸眉心微蹙,她自是听蔚朔讲过“五城之礼”的来去,说倒底东越“五城之失”起因也是在她,今相国拦道问政,想来也有质询问罪之意,她若避而不论反显懦弱,遂镇定心绪,从容问说,“那么相国以为,此事又该如何补救呢?”毕竟辅政治国有赖朝臣,尤是他这等首辅老臣! “东越历代先王皆有训示:凡割地献城者,须‘倾血以涂城门,悬首以祭阙楼,非粉身碎骨垒城砌墙无以谢罪弃地之民’。故檀溪关若献为召太子婚庆之礼,我王须得自削首级以祭之。” 妘楸静静听着,她自是知道宁肯献祭狼群也要救其君上的东越臣子断不会使其君王自削首级。 卫相见妘楸波澜不动,继续言说,“或是拜请大将军引兵南下,夺回五城!此计虽则胜算可估,然伤亡难计!召国纵合兵弱,也有两三强将!且其财宽粮厚,与东越耗战几载,其民无损矣。” 就是说兴兵夺城是易事,然若引两国开战,那东越的国库子民可耗不起!妘楸仍沉静待之,质问,“所以相国以为,此事还有别的补救之法?”这个时候要祭献她妘楸出去当无甚用处罢! “老臣试问过几位宗室及武将,多数人以为,或可半路截杀召太子,以遏其婚典,免此贺礼。” 妘楸先是一惊,继而也是被他东越朝臣给蠢笑了,“相国可听得见自己方才所言?你说的是诛杀召国太子?凭甚你东越五座城池尚丢不得,他南召一个储君便可随意杀得?此非儿戏?” 相国回说,“此事不须越人动手。民间自有拿人钱财为人谋事的义士。杀人了事,寻不到根源。” “取不义之财害无辜性命尚可称‘义士’?”妘楸是真的心生讶疑,好奇又问,“那得须多少银钱?” “应不足大将军引兵南下其军费开销之万一。”卫相国郑重言说。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03) 妘楸原只是好奇,他大昱朝一个王公贵胄能值多少银钱。不想相国的算法却是另一笔帐目! 想来也是,治国修邦为得就是国有富余,民得安泰。若起战事,那必是国库耗竭,子民折损,得未必偿失也!若是费几银钱、杀一人既可息事平乱,又何必倾尽所有,屠万众以宁其境呢! 相国见妘楸似有动摇之意,又再进言,“此召国太子,世人皆传:城府之深非常人可窥,心思之沉非近亲可度。然其老王贪奢好欲,南召朝政实则正是控于太子与国师之手。之前百里家使人构陷我王,及至谋取我城池之计,怕是皆出其手段!此样人物,愈早除之愈可免后患矣!” 提到百里家,妘楸不禁陷入沉思,她也知道相国是在极力说服自己应允杀人之计,只是这个召太子若当真后患无穷……是干预天机及早杀之,还是听之任之?“此事……越王之意如何?” “嗯……”卫畴抬眼觑了下妘楸,对其唤王上之称呼存些许讶异,“我王以为——不可行。” 妘楸再次忍笑不禁,对相国所为也是生出几分兴趣,“所以相国是来邀我做你的说客吗?” “臣以为,我王生性宽厚,于此等杀伐之事每每优柔寡断,恐有误国。故臣谏言,实该避之。” 妘楸听到此处实哭笑不得!却原来还是高估了自己!做甚么说客,分明就是被选做了替罪羊! 卫畴留神着妘楸神色,紧着又劝,“老臣听闻夫人轶事二三。其一,劝止我王大修宫宇之念,为国中百姓省多少苛捐杂税之苦;其二,平息长公主兴兵之乱,免多少良臣后辈、功勋子嗣之死罪;其三,救治青门幼女之疾,活其性命,复其心志,方有我东越不负天子诏命之实!只以上功绩,足显夫人大智大仁,实为我王贤良之助也!若夫人此回再能收回‘五城之贺’,以夫人之功勋,老臣愿以卫氏全族名誉做保,当首推夫人为我王之后!入主中宫,并肩君位!” 妘楸愈发笑颜逐开,非是为相国许她后位,也确是为相国许她后位!他们是真当她会稀罕一个东越国的王后之位啊!竟以此为饵引她入局!实实可笑!可也难为他们肯舍此巨注以诱之。 “使一人死,可免两国千万子民之殇,我以为,甚是可为!相国以为,还须手谕之类为凭否?” 相国忙答,“老臣须向库府支取百金,确须夫人一道谕旨。” “那相国自当是备了笔墨?”妘楸笑问,已无谓与他们演这场大戏!他们若真是忠臣良相,此等事自该私下了了,他年真遇召国质问,也可撇清君王干系!若非设局,何敢拿来请问君上! “不知那位召国太子名姓为何?”妘楸提笔又问。 “风梧。有凤来栖之梧。故取字凤卿。”相国答说。 于是,妘楸挥笔写就——凤卿之殇,值百金矣!下署:琅华君祝祷!而后将笔墨还于相国。 相国深躬以谢之,妘楸冷眼扫过,又望了望伫立道路两旁的东越百官,寡淡笑笑,拂衣去了。 确无一个可成事之辈!想到蔚朔平生要受这样一群臣子挟控摆布,可也不好说是谁人之悲哀!还真是上下蠢成了一窝!妘楸想想要笑,再想又气,再想又实实的忍笑不住。及至登上车舆,仍在偎窗自笑,几不能抑。这也使得与她相对而坐的蔚朔跟着痴痴呆笑,好奇探问,“可是相国与你说了甚么趣事?我见你还写了个东西给他,又是怎么个境况?”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04) 妘楸定定看着蔚朔,很是俊朗秀彻的姿容啊!剑眉墨扫,明眸星灿!面藏英气,笑带温柔!观之实悦我心!可是此物……大约也只能赏看赏看罢!他但有纠缠,她就颇觉烦恼! “寡人问你话呢!你倒是愣甚么神?”蔚朔轻轻推了推妘楸的手臂,“你倒底给相国写了甚么?” “相国讨我一幅墨宝。左不过几句忠君爱国之论,随手给他写了几行。”妘楸随意敷衍着。 “讨你的墨宝?你才学字几天?竟也出师了!”蔚朔半信半疑,半含讥诮。 “是啊!弟子虽愚,奈何承师高门,有赖教导良方,今时才得出师可也算晚的了!”妘楸戏言。 蔚朔不免又露得意神情。只为妘楸学识大昱文字正是赖他日夜教导,一笔一划皆他执手相授! “只是你太有主意,运笔之处总太过玩忽,并未得我笔墨端秀之万一!只再认真用心些,想我东越笔墨大家或可有你一席之地!”蔚朔竟还当了真,自说自话间觑见妘楸又施以白眼,这才换了议题,“你之前所忧之事,我已有了主意!先说你这身世断不会为世人所知,因初阳军中寡人已下了严旨,绝无一人敢妄议揣测!再说这万一真为有心之人所察,那也是万一之万一再万一了,且必不得实证!只在这万一之万一之先,我们设法先将皇家太子哄来东越……” 妘楸紧锁眉头看着蔚朔,一时未解他又编排何事,揶揄道,“只当皇家太子与你一般地愚蠢……” “休要胡说!”蔚朔喝止,继续演说他的乾坤大计,“只要使玉室血脉与我蔚室相融,你知何意?就是说我们的女儿倘若有了玉家骨肉,管她生母是甚出身,玉室还能灭了自己的血脉不成?你可明白?所以当务之急,我们先得有个女儿!第一胎必得是个公主,才好诱惑玉室太子……” 妘楸终于听明白蔚朔又在算计何事!不由得再一次哭笑不得!生个公主引诱玉室太子……这该是她生平听过最最滑稽之论了!她在错愕与惊叹间,几摘不出言辞来评断此君之愚蠢! “你以为如何?”蔚朔还在不断催问,“我与你所得之嫡公主,尊贵自不必论,相貌也不必说,只这性情……想来也差不了许多!再授以琴棋书画之艺,想是魅惑玉室太子当不费力!” 妘楸已忍笑不得,捧腹道,“所以,你生个女儿,千娇万宠养成个可人儿,只为勾引玉家小儿?” “如何能叫‘勾引’!措辞未免粗鄙!与你说了,有精读史集的功夫多颂几篇诗赋也好陶冶性情!” “那么请教阁下,诗赋中管这叫甚么?羽屏向阳?雌狐曳尾……” “放肆!”蔚朔喝了一声,竟还恼了,“寡人与你议的可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东越的嫡公主……” “她在哪呢?你且唤出来给我看看!”妘楸也沉了面色,又讥讽一句,“画里的只怕不行!哄一哄青澄那样痴心的尚可!惟怕玉家小儿生得是七窍玲珑心,非是你等愚钝越人可以欺哄!” 蔚朔气到发怔,眉眼带怒,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双拳紧握,那架势大有扑过来撕咬之意! 妘楸省悟言辞太过,重又平复心意,缓缓道来,“我的女儿,断不会入玉家领域,共玉子一室。” 蔚朔红着眼,注看妘楸好一会才醒悟此间意味,“你的女儿?你……是说,你愿意为寡人生儿育女?”不等妘楸应答,倒底还是扑上去,捧其双颊恨道,“终是寡人纵你太过!”遂深吻以惩戒!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05) 出柏谷关即是皇家领域,做为护卫军统领,林枫决意在此做最后休整,重点兵马,再入皇境。 蔚拓自是明白,重点兵马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林枫是在等初阳城大将军的回信。 使青门少主擅入帝都,且是做质子之用,这等大事林枫不会不请示青鸢。所以柏谷关出不出得,谁人能出,还须待初阳城一封回函。别管是谁人诏命,哪个妙计,无青鸢首肯断不能成! 果然,军列停了五天,蔚拓仍不见林枫有启程之意,他不禁也要猜度:大将军此回是何心意?! 第六天,青鸾独自召唤了林枫,与之坦言,“林大哥所候之信当不会来了。然天子指定之期却贻误不得。且此去有我等弱女之流,加之盛夏多雨,林大哥行军只怕难达疾速,更须早行!” 林枫颇见为难,亦实话相告,“我早已去信给大将军,言明此去帝都之谋划,只想得大将军一个示下。毕竟……”他稍顿了下,又言,“毕竟诸多人物,干系重大,皆折损不得!” 青鸾笑笑,“旁人倒也无碍。惟是澄儿。他若有失,不只是兄长,长公主那里也说不过。故而,我意已决,明日凌晨,林大哥只须送我一人出关即可!二姐与澄儿,你且使人幽禁在柏谷关!” 林枫大惊,“这如何可行!你一人往帝都,与赴死何异?除非……除非你肯屈了心意侍奉天子。” 青鸾苦笑,“此番身离故国,便是定了赴死之志!林大哥不必劝我!我先前决然拒之也非畏死,只是抱恨此生不得畅快!然事至今时,知君上与夫人,并你等上下一心皆为我图谋,此样关爱呵护,青鸾感激涕零,可也受之有愧!我已知王上待我之心意,此生余愿尽了,死而无憾。” 林枫讶然,全未料到原定计划尚有今时之转变,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青鸾又说,“兄长迟迟未肯复信,便是无信可复。若说令我一人独往,便是送我赴死地;若说令澄儿共我同去,可也未必能全身而退!一为亲妹,一为独子,手心手背,让兄长如何抉择?” “可是……可是我等还有王命。王上旨意是说令澄少主随行。若将澄儿幽禁于此,岂非抗旨……” “不必理会。此是二姐执拗。她自然是为疼我,迫使君上与夫人为我强谋计策。只是我青鸾又岂敢为一己之私,置家国与天子成对峙之局!若真至兵戈相见那日,我青鸾岂非千古罪人!” 林枫细想,青鸾说得不无道理。本来最初之应对便是送青鸾一人入帝都,管是结局如何,全当东越、当是青门为表忠心献祭天子了!只为半路被青鸿各样搅闹,才使楸夫人出此计谋。 “既这样说……”林枫虽知惟此才是最上策,可终究不忍,毕竟是看着长起来的妹子,“鸾妹若只身前往……”无论怎样的寒暄之辞,当下都讲不出!数百男儿送一女子远赴千里去以死明志,这等事,真真羞煞男儿!“那就明晨丑时一刻,我会令守将悄启城门,我等自行出关!” 翌日,天蒙蒙亮,柏谷关城门悄然开启,林枫领一队车马悄行出关。当蔚拓知道马车里坐的只有青鸾时,又是赞服,又是忧心,戏谑道,“你是如何哄住那蛮丫头的?”不等林枫答,又补一句,“只一样——你可切莫被她追上!但若追上,那丫头能把你打到和你弟一样残废!” 林枫凶道,“蔚拓,管好你的舌头!否则我将它割来喂狗!”蔚拓仍嬉笑反讥,“莫非能治咳疾?”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06) 车马进入皇境,起初诸事顺遂。大约是真的怕青鸿会再追来,只趁着天气晴好,林枫督促众人疾行,马不停蹄,车不勒缰,只三五日光景,已过三邑两城,行出千余里。 这一日,车马将入郊野,忽遇暴雨,淋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只能暂缓行军,躲在树下避雨。 待骤雨初歇,众人都稍显狼狈,再向前行了十几里,路过一河岸,蔚拓提议,“不如休作修整!好歹换件干净衣裳!此处临水,也好洗洗满身臭泥。”又指身后车里,“况乎还有女眷,这么个跑法只怕鸾姑娘也未必撑得住!未及帝都,先把人给颠散了,可不是白忙一场!” 林枫是真烦蔚拓这张嘴,好话到他嘴里打个滚,吐出来就是根利刺!没奈何,他也不想白忙! 于是,全员休整。将士们选了水边石滩,将马车停于上游歇息,马匹则放去下游饮水。将士们自己也是各解盔甲,或入水冲洗泥垢,或沿岸补汲水源,众人各有忙碌,却都井然有序。 林枫令设灶起火,趁着天朗气清,又遇河豚肥美,刚好可以开开野荤,以犒劳将士奔波之苦。 青鸾换了清爽衣物,由婢女搀扶着下到车外,略站了片时,只觉水边风疾,便又转回车内了。 蔚拓未着铠甲,自去选了块平整石头,仰躺其上,随手抄了两片落叶覆于眼上,昏昏欲睡。 艳阳初晴,不是分外灼烈,又有凉风入怀,驱散潮湿暑气。河岸葱葱,流水汤汤,灶火煌煌,鱼汤鲜美!将士们围坐一处,或捧汤碗,或提酒壶,嬉笑闲侃,好不惬意! 林枫也难得这样松弛,刚刚自水中归来,濯洗过的黝黑肌肤尚且挂满水珠,他随意罩了件底衣底裤,便赤足挤入将士当中,扬手道,“尽顾填自己肚子!可有谁给车上送过餐食?” 有将士答,“第一锅就先奉车上了!只是三姑娘胃口不好,闻着鱼腥倒先作呕,令撤下来了。” 林枫略略蹙眉,心道:女人果然麻烦!一路走来,风向不适要咳,食物不合要吐,道路太颠要晕!只是马车跑得快些,人就惨惨兮几不见生机!将门怎会养出这样女子!也真是称奇了! 又有将士递上一碗鱼汤,林枫接过趁着滚烫呼噜饮尽,只觉五脏六腑无不熨帖,伸手又讨,却听远处似有马蹄急驰,耳畔又有疾风过耳,他十分警觉,倏忽起身,果然见草丛深处,一匹骏马飞驰而来,众将士也都翘首张望,纷纷拾剑。那睡在石上的蔚拓,也抓佩剑瞬地坐起。 只待马蹄趋近,马背上翩然而下一缕青荷,步履倒似比马蹄还急,飞跃着扑向马车。 林枫不由咒了声“要死”!便开始四下寻找自己的靴袍佩剑。蔚拓则抱剑站定,只待好戏开演! 不错。来人正是青鸿。她先扑到马车前,敲车窗大喊,“青鸾!你给我下车!”话音未了,推车门,跃身上前不由分说拎住青鸾衣领便将人拖曳出车厢,斥道,“还反了你!我也敢弃!跪下!” 青鸾又慌又怕,切切央告,“二姐?也不好这么凶罢!你还要打我不成……”边说边跪了下去。 “你且老实跪着!待我回头再与你清算!”青鸿置下一言,提剑又奔林枫而来。 林枫正披袍系带,衣裳未整,佩剑尚未及抓在手中,青鸿已然手扬马鞭扑了上来,厉声斥骂,“林枫!我看你是活腻了!敢在姑奶奶身上施诡计!看我今天不卸了你手臂!”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07) 林枫起初还想强作镇定,可是青鸿的马鞭不带丝毫犹豫,径直落下,接连打在臂上肩上,他本就未见整齐的衣袍瞬间见了血印,林枫吃痛之下,也怒起驳之,“青鸿!休得无礼!本将军可是有王命在身!本将军是大将军座前副将……青鸿!这是行军!非是儿戏……你还敢打!” 若说列阵厮杀,青鸿必败。可若是单打独斗,林枫知道,他但凡还手,没准真得丢条胳膊! 众将士也都知晓这位二姑娘的厉害,并无一人敢上前劝和,就是递剑给林枫的小将也被青鸿抡了两鞭。蔚拓更是看热闹不怕事大,一旁不停怂恿,“初阳城副帅哦!且莫栽在罗裙之下!” 青鸿回手连蔚拓也一并打了数下,蔚拓愈发要骂了,“只你这样的!到了帝都,一天也活不过!” 林枫撑不住,只能沿着河岸边逃边讨饶,“好妹子!哥哥错了!哥哥不该与你用计!不该丢下你!你只看小柏面上,恕我一回……”服软不行,又行威慑,“青鸿!再闹我可要论军法处置了……” 二人正无法分解,忽自上游跑来一布衣小子,跌跌撞撞,神色惶惶,一边跑一边大呼“救命”。未想正与退逃的林枫撞了个满怀,力急之下仰面摔倒,却似乎不知痛般复又爬起,跪向林枫青鸿脚下,扣头如捣,苦苦哀求,”义士大仁!女侠大仁!救救我家少主!快救救我家少主……” 青鸿这才住手,瞠看那布衣小子,嗔问,“你家少主怎么了?没头没尾!慌得甚么?!” “水……水里……”布衣小子已慌得六神无主,指着水面结结巴巴,“掉水里……少主掉水里了!” 青鸿扭头看一眼水面,暴雨将过,水势大涨,波涛浑浊,根本望不见任何生机。就是龙王掉下去只怕也会被冲回老家!“自哪里掉下去?几时掉下去的?”青鸿问说。 “有……有一会了……就,就在前面……本是东西掉下去了,少主非说要找,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小子说着抡拳捶地放声大哭,“少主可不能死啊!少主啊……你可不能死啊!苍天啊……” 青鸿不及再问,解了腰带就要脱外衫,被林枫一把按住,“你疯了!甚么不相干的也值这般!也不看看水势!上游汹涨,就是条龙掉下去,也必冲垮淹没了!何苦为个陌路拼死!” 小子见林枫阻拦女侠救人,忙叩首再求,“女侠只要救得我家少主,你要甚么我们给甚么!小人这条烂命女侠若不嫌弃,当牛做马,烹煮炙烤,但凭处置!女侠大仁!女侠大德……” 青鸿便是看不得这些,推开林枫,闪去外衫,抹身投入水中。浊浪涌过,瞬间没了踪影。 林枫急得顿足,忙回身去召唤将士,“但会浮水的,三人一队,百步一隔,即刻下水寻人!” 还有将士细问,“寻谁啊?怎么样个人?长甚么样子?” 林枫喝道,“管是长甚么样子!但有活口,先捞上来再说!” 林枫所领大多是初阳城带出的亲兵,初阳城临海,将士无不会浮水,只此一声令下,倾刻下去十数支救援之兵,蔚拓也好奇凑上前来,揶揄道,“为逃一顿打,你是真舍得啊!真不拦着?” 林枫横眼斜觑,“谁人拦得住她!她方才殴打主帅,你为部将怎不拦着?现在来说风凉话……” “谁人拦得住她!”蔚拓学他口气,又笑说,“我先前早有警告,切莫被追止!偏你还要拔我舌头喂狗……”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08) 岸上聚集了众人,无不焦心惶惶翘首盼着。可是救援下去了半晌,水波翻涌,丝毫不见人影。 青鸾第一个先慌了,忍泪嗔怪,“林大哥岂不知她脾气!无论如何也该劝下的!怎就由了她!” 林枫此刻心里也没了底,望着大水汤汤而去,很是自悔自责,实无言以对。 蔚拓见势只能宽慰,“想是有惊无险!二姑娘海浪里滚大的,水性了得,还能淹死在浅河里了!” 林枫狠狠瞪他一眼,青鸾愈发惶惶掉下泪来,“偏生她这样性子的!叫人日夜悬心,几时是了?” “嫁出去就好了!换别人悬心!”蔚拓搭言,青鸾又破涕为笑,林枫却恨说,“可也得有人敢娶!” “我记得林柏只是伤了肺,莫不是还折了胆?他要是怂了,这事可也真的就难喽!”蔚拓嬉笑。 林枫、青鸾再未说话。正这时,有三五士卒开始游回上岸,个个累得气喘不止,憋得满脸通红,却是人人摇头,无不叹息,“这哪里寻得!宽近百尺,深有数丈,找一个人岂不大海捞针!” “可见二姑娘身影?”林枫急问。 “刚落过雨,水汤浑浊,甚么也看不见!……大鱼临头吞了怕是都不知觉!”士卒们争相回答。 一听此言那布衣小子又跪地嚎哭起来,林枫恨骂,“你嚎甚么!我几十人还搭在里面呢!你家少主是金是玉也抵不了我一个将士!再哭?再哭连你也扔进去!好叫你主仆团圆!” 不时,士卒们都陆续回来,却也都一无所获。而青鸿的身影始终再未出现。青鸾已面如死灰。 正这时,众人身后又有马蹄声响过,蔚拓回头张望,感叹,“我就说嘛!总觉少了点物件!” 马匹临近,百里荒自马背翻落,回手又扶下鞍座上的青澄,二人都是一瘸一拐走向众人。 “小姑!小姑!”青澄还想跑起来,奈何颠了两步还是缓缓趋行了,待挪到青鸾身边,仰头诉苦,“二姑怕是疯了!一路马不停蹄,我的屁股都被颠碎了!”说时又挨近林枫,非要林枫抱起。 “莫挨我屁股!”青澄横躺进林枫怀里,随众人望向水面,奇道,“你们是在等船吗?亏得赶上!” “亏你还有这主意!是你那个疯了的二姑在里面!”蔚拓答说。 青澄更奇了,登时两眼溜圆,“我就说嘛——马跑得太快,当心勒不住缰绳!定是冲进去了罢!” 众人听这话都哭笑不得,惟百里荒忧心焦灼,切切关问,“鸿姑娘当真掉水里了?谁人救她?” “来来!就等你来!”蔚拓急忙让出站位,摆手作请,“上苍示下,非诚心倾慕者无以救鸿姑娘!” “蔚拓!”青鸾终是恼了,“二姐生死不明!你还有心说笑!你们但有一个尽心劝止,何至如此!” 林枫将要劝解,却听下游岸边有将士呼喊,“是二姑娘!水里是二姑娘!快去拉上来……” 众人急忙奔去,青鸾吩咐身边婢女,“速去取件干净衣裳!”,也随之奔去。 又有三五士卒下水,将青鸿自水浪里拖拽出来,一同拖上岸的还有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郎。 青鸿已是力竭,面色乌青,嘴唇发紫,趴在草丛里,只剩喘息之力。百里荒第一个扑过去,迅速解了自己外衣盖在青鸿身上,又急俯下身诊其脉象,查其呼吸,却被青鸿奋力推开,一指身旁的少年,令道,“先把他救活!……看我怎么治死他!”救人还救出仇了!众人很是不解。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09) 待落水少年在百里荒的各样推挤下接连吐出几口污水,那布衣家仆的哭声才总算止了几分,又扑在少年身上,连唤数声“少主!少主!你可醒醒啊!”,过了片时,却还是未得回应。 此刻,青鸿也恢复了几丝气力,青鸾忙将干净衣裳披在她身上,就要扶她往车上去更衣,却不想青鸿路过少年身旁,忽然抬脚在少年身上狠踢了两下,踢得少年一个翻滚,又是一口污水吐出,这才得一丝喘息!可是青鸿见他缓了气息,愈发不肯罢休,跟上去又是两脚! 青鸾急忙拉住,“这又做甚么!纵是你救回来的性命可也不能这么糟蹋!” 家仆更是懵怔,见青鸿又要抬脚,忙扑在主人身上,央说,“恩公要打就打我罢!少主命苦啊!” “且先绑了吊在树上!待我回来再好生整治!不知死活的蠢物!”青鸿怒气不休被拖去更衣了。 落水少年总算活过来了,被家仆扶着坐起,四周看看,一脸茫然。家仆又代主人叩谢四方。 林枫见无事,便招呼士卒各自穿戴整齐,速归营地。蔚拓瞧那少年一脸纯真,只觉可怜,劝说,“既捡了条性命,就快些走罢!等那母老虎回来,你可就要后悔——怎没淹死在水底!” 众人归去,却听身后郎朗一言,“母老虎许了婆家没?若没有,她今救我性命,我愿以身相许!” 所有人无不回头,只见少年正被家仆搀扶着,宛如一只落汤鸡掉进了草丛里,又凄凉又好笑! 俨然他身边家仆对主人的惊世之语其讶异骇然不输所有东越将士,那眼神似在说:淹傻了罢! 众人讶异之后皆不做理会,惟蔚拓叹说,“原是傻的!难怪二姑娘看不上!百里好歹会点医术!” 百里荒斜觑他一眼,回敬,“多谢蔚少卿美言!鸿姑娘一腔侠肝义胆,岂是为这点功利?” “那为甚么?为你丰神俊美?你要不是还会点医术也要被绑起来吊树上!你当她恼甚么?那小子但凡长得玉树临风一点,她可也不至于非得治死人家!拼死捞上来一个又傻又丑的……” 蔚拓话未说完又立时闭嘴,只为他看见青鸿一身飒然,提了剑气势汹汹又冲回来,吓得他不由碎碎念念,“死了死了死了……”忙回头冲少年大喊,“还不快跑!落他手里有你好哭……” 少年与家仆却还在两下卿卿,一个在另一个怀里蹭着脸上水珠,一个给另一个摘去发间水草。 青鸿冲到近前,少年顿显欢喜活脱,才一咧嘴,笑意未明,青鸿一掌掀去,将少年掀倒在地。 家仆又惊又慌,“你怎么还打人呢!知不知道我家少主是谁?还有没有点道理可讲……” 少年却是个禁打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拦在家仆跟前,仍笑意盈盈,“姑娘打我必是为我好!” 不想青鸿抬腿又是一脚,正中少年小腹,少年连退几个踉跄,又摔了个四脚朝天。 家仆怒不可遏,挥拳朝青鸿扑来,少年躺在地上急喝,“无妨无妨!莫伤着恩公……”话未说尽,却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吓得家仆更加慌乱,怒斥,“你打死了我家少主!你打死我家少主!” 林枫急奔过来,见此情形,也是又恼又恨,“临行楸夫人如何嘱咐?你再这般当真莫留我军中!” 青鸿不服,“我只差一点就为他丢了性命!这小子不识好歹……” 林枫怒怼,“岂非是你甘愿!是谁人推你下水?他淹死与你无碍!若是打死你自己偿命!”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10) 少年自言姓吴,名风。年十八,召国人。只为家道败落,无可依存,遂往帝都投亲。过淇水时不甚将一把祖传的宝剑遗落水中,这才入水寻找。不幸卷入暗流险丢性命,幸得众人相助! 少年一番自陈身世,才使众人知他来历,可对他这等愚痴也是各持论断。青鸿就率先喝骂,“他哪里是卷入暗流?分明是抵死也要寻那把破剑!凭我怎么拖拽他就是抵死下沉!欠打!” “你不要说话!”林枫斥责,“他就是抵死寻剑自有其道理!你如今把人打成这样,又有甚道理?” 吴风也忙自我圆说,“那宝剑原是我曾祖的曾祖的曾祖……” ”你祖宗留给你的!明白!“蔚拓接话,又问,“你在帝都有何亲戚?姓甚么?做甚么?住哪里?” 吴风顾看四周,众目睽睽,俨然是在审他,忙带笑回说,“舅父在帝都经商,姓田,有几分薄产,娘亲离世时,遗有信物,嘱我‘艰难不能自给时’可投奔舅家,无论米汤薄厚总不至饿死!” 众人闻听都生出几分同情,尤是蔚拓。他也自小丧母,后被逐出家门,无可投奔,好悬饿死! “赠他些银钱,使他们自行去罢。”林枫令道,起身便去铺排后续的行军事宜。 “别啊!”吴风开始耍赖,“你们把我打成这样,我能活几日尚且不知,只几个臭钱就要打发我?” “我们可没打你!”蔚拓急忙闪开,让出站在身后的青鸿。 青鸿将要辩说,却听百里荒道,“阁下吐血是为水下憋气太久、心血难归所致。非是姑娘伤你。” “听见没!想在我这放赖,先摸摸自己几颗脑袋!再有下回,当真打死!”青鸿说罢要去,吴风忽地扑来,一把抱住青鸿小腿,跪地央告,“恩公莫弃!收我做个仆役也好!我要报答恩公!” 青鸿一惊,继而大怒,拔剑要刺,被蔚拓劝住,“正为有些个痴傻,才愈见可怜!你既救他性命,就怜他到底!只当多收个仆役放在身旁,也不甚累赘!”转头又问吴风,“你可会些甚么?” “我会吹笛!”吴风颇显骄傲。 蔚拓咬牙恨道,“蠢货!我是在给你谋生路!还能会些有用的吗?!” “我还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颂诗!会舞剑!会……” “这孩子找不到他舅真得饿死!”蔚拓气极了,又指其家仆,耐心再问,“他会的你可会些?” 吴风大摇其头,“他甚么都不会!” 最后,在蔚拓四处求告下,林枫总算答应使吴风暂留军中,权且充个仆役,提水拾柴总做得! 实则,这个吴风还真就一幅破落贵族行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存些个力气专会拈花采草,花言巧语!好在确有几分机灵,但凡被人召唤,必先立时应承,不计脏苦,诺言定成其事。然后回头就支使自家小仆,指手画脚,催东喝西,宁耗喉嗓,也绝不染指琐事杂务之分毫。 然凡事皆有例外,若遇青鸿吩咐,那吴风必是殷勤了得,但有一个敢插手其事,他必极尽冷嘲热讽、刻薄挖苦之能事,非得将那人挤走为止!如此不过两三日,百里荒就彻底挨不到青鸿身前。再混过两日,吴风已把自己混为青鸿的贴身仆役,只差同乘同宿了!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11) 林枫等行军又有十来日,眼见离帝都颐阳愈来愈近,不知是路途颠簸之故,还是心焦忧惶之故,青鸾的身况也愈来愈差,渐至饮食不思、神思颓靡之地,随行众人无不忧心。 这天,行军又于郊野停顿休整,只为青鸾干呕不止,几至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众将士无奈何,只能停车驻马,暂作停留。林枫暗自掐算日程,大呼头痛。蔚拓则别有惦念,时常一人闷坐。 落魄少主吴风最得清闲,不知哪里寻来一只野果,又跑去逗弄起百里荒,递上野果假意殷勤。 百里荒近来多受他欺凌,实无好声色相待,只白了一眼,摇头拒之。 “甚么意思?还怕我毒死你?”吴风将野果在身上反复蹭了又蹭,以示洁净,再次递来。 百里荒依旧摇头,又点头,简言应之,“是!我就是怕你毒死我!” 吴风大笑,他笑来总有几分无所顾忌的洒脱恣意,倒也不像个落魄之人,又嘲笑百里荒,“杀百里家弟子岂可用毒!一剑封喉方是正理!”说罢一口咬掉半边野果,盯着怔惶的百里荒又补一言,“听说你父是召国国师?你怎落到与人为仆?越人如何容得下你?莫非被抓了俘虏?” “与你何干?”百里荒冷眼觑视,“我与你原是两路人!你不犯我河水,我亦不犯你井水!” “这可是你说的!那你即刻离开鸿儿!须再扰她!她是我的!犯她就是犯我!”吴风颇见猖狂。 百里荒又气又惊,只差跳起来骂人了,又想想与这等疯癫之辈实是惹不起还能躲得起!遂置下一句“疯子”,便抹身要去。却被吴风一把钳住手臂,力道之猛很是令百里荒心底一惊! “里寒年,要不是看着你我同为召人,加之你父又是国师,我早挖坑埋了你了!还敢造次?” “吴少主,”百里荒强耐怒火,“其一,里寒年之名惟是鸿姑娘唤得,是你休得造次!其二,你纵然属意鸿姑娘,然事有先后,我与鸿姑娘早就相识!鸿姑娘待我之情义非你可比……” “哈哈哈……”吴风又是一通肆无忌惮的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忽又戛然而止,只为他看见青鸿正健步如飞朝他二人走来,他忙将手里半边没吃完的野里塞进百里荒怀里,迎着青鸿奔去。 ”里寒年!偏用你时寻你不见!你跑这里来躲甚么清闲!”青鸿呼喝着,却被吴风拦在半路,“来了来了!我来了!”好悬一头扎进青鸿怀里,青鸿旋身绕开,斥一声,“我找里寒年,休得添乱!” 吴风又自后面纠缠上来,嬉笑道,“同是男子,凡他做得,我必能得!鸿儿只吩咐做甚么就是!” 青鸿听他言辞放浪,回手一掌,吴风立时抱头蹲地,一副可怜模样,倒像是被打惯了的! 百里荒偏在这时不慌不忙走来,从容置言,“辛苦鸿姑娘四处寻我?我与你同去便是!”这一语双关、意味深远,气得吴风只翻白眼,冷目幽幽,终于在百里荒擦肩去后,露出无限杀机。 “可是鸾儿姑娘又有不适?”百里荒关切询问。 “你明知她近来身上总不畅快,不在跟前待命,四处招摇甚么?”青鸿嗔问,俨然当他自家人。 “是那吴少主不许我近前!这人行事未免疯癫无赖,惹他不起总还躲得起罢!你知我怕狗!” 青鸿不禁朝他笑笑,半嘲半哄,“男儿丈夫还能被狗欺住?你若认怂,我即刻赶他离开!”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12) 百里荒连忙频频点头,“我认怂!我认!还请鸿姑娘即刻将那野狗驱走!”此时不认更待何时。 青鸿更笑了,“你也算能屈能伸啊!放心罢,待安顿好了鸾儿,我便送那小子上路!是招人烦!” 百里荒欣然,暗想:还能输给个毛头小子!瞧他那疯疯癫癫张里张狂的模样就知是个短命的! 此刻,青鸾正被安置在一处草亭里,只为连续多日不曾好好进过餐饭,当下愈发显得弱不禁风,病态缠绵。林枫等人正围在茅亭外沿,个个忧心忡忡、愁眉不展。迫得青鸾也颇内疚。 百里荒至前与众人礼过,又入亭内为青鸾切了脉,眉头微紧,却又转瞬松开。 林枫焦切询问,“倒底如何?可否拟个药到病除的方子!如此三五日了,再这么边走边歇,只怕落雪了也到不了帝都!那天子旨意上拟的可是秋末之前!逾期我等皆要受罚!” “林叔叔别急!小姑姑也不想生病!只是这行军属实快了些!我坐在车里也头晕!”青澄劝说。 “你头晕是为晚上揪着吴家少主下棋,一闹半宿,没有睡醒!”林枫教训,“你最好离他远些!” “吴少主棋艺确实了得!迄今为止我还没赢过!”青澄争辩。 “他快二十岁的人要是再输给一个五岁的孩子,倒真的可以自溺淇水了!”林枫又言。 “可林叔叔不是就曾输过我?”青澄说完,众人都把目光聚向林枫。林枫又气又窘,终是哑然。 百里荒见无人再言,这才缓缓道来,“鸾姑娘的病……说来也不算病,只是近来秋暑奇高,风闷气燥总使人不耐,加之路上颠簸确然有伤内腑,以至食无味、寝难安,这才略显怏怏。可也不必用药,只待来日秋意转凉,行进再稍缓些,慢调饮食,静养神思,很快也就好了!” “你回回这样说!是不是没背过别的词啊?”青鸿将信将疑,“若是天气转凉,再若不好……” “必会好的!”百里荒只怕青鸿又说狠话,匆忙应上,“惟是请林将军行军再缓一些!毕竟女眷。” 既如此,众人也没甚么好说,且慢慢行去罢!晚了征期最多罪加一等,已然死罪,何谓复死! 待众人散去,百里荒借故支开婢女,这才支支吾吾重又低语,“鸾……静姝公主想是,有孕了?” 青鸿只知心疼小妹,未解其意,“有甚么运?好运歹运?你不思诊病开方倒又琢磨起卦辞了!” 青鸾闻听却是蓦地一怔,神色惊愕,惶惶道,“百里先生……不会诊错?可是……可是真的?” “当不会有错。”百里荒谨慎答说,“虽只月余……然脉象再清晰不过,加之姑娘近来体征……” 青鸿瞪圆了眼镜看着他两个,终于省悟,惊道,“你是说……鸾儿肚子里……有喜……有了王嗣?” 百里荒低头默然,深知此中厉害,轻则杀头,重可灭族!可也算不得甚么喜讯! 青鸾忙嗔说,“二姐可好小声些!我与王上名分未张,偏在此时有了身孕,却还要去到帝都……” “还去甚么帝都!我即刻去告林枫,当拨马回头,速回都城,与王上讨封赏才是!”青鸿急道。 “二姐!”青鸾也急了,“你可好冷静些!向前再百余里就是帝都,此时向回,又如何还回得去!况且回了,天子旨意又当如何?左右已是违了天家诏命,索性一往直前,多押一份赌注便是!” 青鸿诧异顾看,不知她哪里生出这份奋勇。只是再多押一份赌注,可也未必能赢啊!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13) 青鸿本就心里装不得事,加之青鸾有孕这事,说喜是大喜,王之子嗣,或是未来江山承继之君!可说悲也是大悲,无名之子,或将成为激怒天子的大逆之罪也未可知!青鸿自知晓此事,整个人就神思恍惚,一时思进,然进即龙潭虎穴,天子所召之妃带孕复旨,其罪凌迟分尸也不为过!一时又思退,然退即狼烟四起,公然违抗天家旨意引四境共伐确也正合天家谋算! 可该如何是好!青鸿心焦若焚,心忧成疾,常一人枯坐河岸,凭是怎样冥思苦想,却是不得半点保全之法!她忽然想到临行前,楸夫人赠与她的锦囊,叮嘱非到危急之时不可擅用! 此正危急之时啊!是进是退须得定个主意!青鸿如是想,遂解下了腰间锦囊,拆开来取出一片素绢,再展开,只见上面龙飞凤舞两行字——定心守己,静气处乱;安定生慧,宁静致远。 何解?青鸿懵懵懂懂,凝视着手中绢稿一时出神。何谓”定心守己”?何谓“静气处乱”?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陈词滥调!竟还要她奉为解难救急的神机妙算?可转念又想,那女子素来镇定,绝不虚言无用,这十几个字定有所指!遂又依绢上教导,先行闭目凝神,以求定心静气。 可过了半晌,丝毫无用!她现下就算止了呼吸只怕也难静心!何曾有过那等修为!她忿忿起身,却惊觉手中绢稿赫然不见,低头寻顾,也未见落于草丛或乱石之间。正这时,却听身后有人说话,“诲尔谆谆,心意拳拳!这十六个字还真是直点姑娘病处啊!用心良苦,莫非情郎?” 青鸿闻听焦怒更盛,怒目微横,厉声喝斥,“吴风!你又来找死!将信还我!我正要找你说话!” “果然心有灵犀不是!你心念之,我即来之!”吴风嘴上嬉笑,却仍在端详那两行笔墨,“姑娘性情不静,品味可也不高啊!这等笔墨实不堪赏!不若改天我重新写了这两行字,再还给你!” “当我稀罕!”青鸿欺身来抢,吴风转身避开,“自是当你稀罕……”又见青鸿劈掌打来,撒腿就跑。 青鸿提剑去追,不住唬喝,“快把东西还我!否则我打到你四体不全!” 吴风一边疾逃一边戏逗,“先说是哪个情郎赠你!除去百里荒,姑娘还有多少面首!若不能算我一个,施我些好处,我是断断不会还你这信物!姑娘且‘定心守己’,细细想想……” 青鸿本就心焦,受吴风如此作弄愈发怒冲六腑,抽宝剑一个疾飞,欺到吴风身后,举剑便刺。 吴风慌了,脚下一个踉跄扑进草丛。青鸿剑又跟进,他就地滚起,连蹿带爬,几次险丢性命。 青鸿紧追,他就疾跑,眼见着二人离驻军营地愈来愈远,吴风忽然站定,回头大喊,“鸿儿莫追了!我臣服便是!”青鸿又哪肯轻易作罢,剑峰扬起,仍是直取其咽喉。 这一回,吴风于荒草间昂首直立,再无抱头鼠窜之态,眼见着青鸿长剑趋近,却是神色镇定,目色迥然间甚者带一丝笑意,朗声道,“且看身后!” 青鸿大惊,顿觉身后劲风阵阵,杀气腾腾,骇然之下忙撤剑回身,一团剑花迎向重重迫杀。 竟是数支蒙面黑衣,个个手持长剑,自四方围杀上来。其杀意之凌厉,招势之狠辣,皆是屠尽杀绝的打法!青鸿与吴风被围困其中,青鸿惊疑不定却也只能奋力搏杀,吴风却依旧泼皮模样,只顾抱头四处逃窜!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14) 青鸿猜不出刺客是何来路。皇境之内,光天化日,行如此凶杀之事,绝非一般匪寇!且他们图谋何事?劫财?那该围攻营地车驾啊?杀人?杀哪个?吴风只一落魄孤儿!莫不是杀她? 黑衣人层层围攻,青鸿虽也剑法了得,奈何拼不过他们人多!且其攻防明显有阵型变幻!总也打得青鸿顾头顾不了尾,顾左顾不到右。再加一个吴风,丝毫借不上力不说,还只会满地乱跑,尾随添乱。她稍有顾及不到,他一颗人头就几次险些祭了刺客的长剑! “蠢物!往回跑!去叫人!”青鸿气得痛骂,“往回!再往前又溺死了!蠢啊!回营不是回我这……” 吴风不知是不是真被吓得丢了魂魄,无论青鸿怎样责骂,他自管围着青鸿前后打转,左冲右突,看似想逃,却是五十步也未离开过!恨得青鸿都想将他先斩于剑下,再专心御敌! 黑衣人攻势愈见凶猛,青鸿自保已觉吃力,更不要说还得护持一个蠢出四海天际的吴风!好在这时,吴风那忠心的家仆正寻他来,见此情形可也未见退缩,大呼一声“少主快跑”,上前扯住吴风手臂,拼了命就往远处奔去! 这回倒好,虽与营地反向,至少是奔着一头去了!青鸿恨得咬牙,可也总算腾出手应对当下,只三两式反攻便击退数人!正待发力突围,却惊觉刺客剑峰急转,皆寻着吴风方向追杀而去! 所以——刺客的目标原是吴风?!青鸿怔了片时,只得提剑追去。 吴风正落入刺客围杀,被欺得满地摸爬打滚,见青鸿追来施救,又急忙奔至青鸿身后,一把揽住其腰身,凄凄央告,“鸿儿救我!鸿儿快救我!我若死了,你之余生可要如何是好?!” 临死了还要找死!青鸿被他满口胡言气得几要倒戈!奋力推开其缠绊,举剑迎上四面砍杀。 正这时,林枫等人终于察觉异常,只在远处拉弓张弦,一支支羽箭射出,顿时撂倒数名刺客,余下三两,见此情形,皆收剑疾走,倾刻即消失在萋萋荒草间。 青鸿翻腕转剑,剑峰逆行压向吴风肩头,冷言质问,“说罢!你倒底是谁?他们为何要杀你?” 吴风一脸无辜,“你也说了是他们要杀我!我如何知道他们为何要杀我?我就是我!我还是谁!” “狡辩!臭小子!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吐出实话!”青鸿恐吓。 “我信我信!可是我吐得就是实话!姑娘自可省了那一百种方法!且定心守己,思谋他事罢!” 吴风贯有的无赖模样,气得青鸿举剑要刺,偏这时林枫领人赶到,喝一声,“青鸿!还不住手!” 青鸿忿忿难平,“这人须得绑起来好好审审!刺客就是为他而来!只怕非是落魄少主那般简单!” 林枫也颇讶疑,“这些个黑衣人是来杀你的?”他指了指草丛里躺倒的几具尸体,又问刚刚巡视归过的蔚拓,“可还有活口?有无留下甚么蛛丝马迹?” 蔚拓摇头,“当是专司杀人行当之流!四个箭矢穿心而亡,三个服毒自绝。为得就是不留痕迹。” 林枫重又看回吴风,亦换上冷言威慑,“吴少主,你是绑起来才肯说还是现下说了得个痛快?!” 吴风看看众人,仍旧一派无赖模样,“凭甚绑我?你们是看着别人欺我好欺也来欺我是罢……”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15) 林枫是深得青鸢领兵对敌之精髓,他绝不会与人多废半句口舌,见吴风耍赖,直接令道,“绑了!吊树上,打到告饶为止!”说完转身回营。自有士卒上前,掐肩拿背将吴风捆了个结实! 青鸿还惦记着自己的绢稿,上前讨要,“快把东西还我!别等下鞭刑加身,污血脏了我的信稿!” “在我怀里,自己来取!”吴风大约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受怎样酷刑,昂着脑袋仍与青鸿调笑。 青鸿指使蔚拓,“把他怀里的东西给我掏出来!” 蔚拓不知他两个又有甚官司,懒怠理会。可吴风是自己做保留下的,他若别有隐情,那自己也难脱罪责,于是质问青鸿,“你确认那些人当真是来杀吴少主的?此中不会有甚么误会?” 青鸿立目,“不是杀他难道是来杀我?我与人远无冤近无仇,谁人肯舍下这等阵仗来杀我?” “你且住了罢!”蔚拓讥讽,“还远无冤近无仇,我但有百金,第一个先买凶……杀你……”如此说时,他忽然想到君王殿上曾议过的一件秘事——为免五城之失,或可出百金刺杀召国太子。蔚拓心底陡然一振,转头寻顾已被士卒押解回营的那个疯癫少年,姓吴,名风,风吴(梧)? 吴风被吊在树上,众人才警觉,向来与他形影不离的那个忠仆此刻倒没了身影,林枫一面令人去寻,一面质问吴风,“非得挨两鞭子才肯吐话吗?我军将士这一鞭下去可是要折筋断骨!” 吴风倒此似乎仍不知惧怕,或是说不知后果惨烈,他看向青鸿,又凄凄央告,“姑娘不替我说说情?我好歹与姑娘相识一场,又侍奉姑娘身边多日,没功劳也有苦劳,这点情分都没吗?” 青鸿对他又恨又恼又厌又烦,左右顾问,“谁人先去把他衣服给我扒了!他身上有我要的东西!” “扒扒扒!快来扒!最好姑娘亲自动手,凡我身上物件,你要甚么我给甚么!”吴风还在嬉笑。 青鸿忍无可忍,冲上前夺过士卒手里皮鞭,扬臂抡起,“啪”的一声脆响,落在吴风背上,顿时一道血印直透衣衫。吴风始料未及,痛得身子一抖,面色陡变,才知此中厉害。 蔚拓细窥少年神色,总觉他在临痛的那一刹那,眼底闪过的,非是畏惧,倒像是得意! 青鸿恼怒未平,扬手又连抽数鞭,四下并无一人劝阻,吴风瞧这阵势,知道死抗无用,忙开口央告,“我说!我说!不要打了!姑娘不要打了!我说就是!” “贱骨头!非得打了才舒坦!”青鸿丢开皮鞭,绕到吴风面前,伸手扯住其腰带,吴风大惊,“士可杀不可辱!姑娘若要欺我岂可于大庭广众!”恼得青鸿跳起,拎住其衣领,甩手又一巴掌。 蔚拓属实看不下去,喝斥,“也不要欺人太甚!好歹他是……他也是个人啊!”这又哪里唬得住青鸿,她顺势又往吴风怀里一通摸索,总算找回楸夫人所赠绢稿,重新收好,才算放过吴风。 林枫对眼下情形很是头痛,早料知有此二姑娘随军必不得安宁,可远未料到是这等的不安宁! “先把人放下来。”林枫令士卒,又告诫吴风,“本将军只问一次,但有虚言,直接沉江!说罢!” 吴枫摔落在地,背上火灼火燎般痛,哀声告说,“他们杀我,是为夺我祖传的那把宝剑!” 林枫将信将疑,“就是被你遗落淇水的那把破剑?” 吴风反驳,”那不是破剑!我若说出名字只怕尔等皆要胆寒!”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16) 蔚拓总算略松口气,想是这少年只要编得出缘故那应当就不是召国太子!况且,世人皆传:召国太子容貌俊美、风神秀彻;又兼明睿通达、绝智机敏!怎可能会是眼前这疯疯癫癫,痴不痴、傻不傻的混小子!虽说他相貌也算端正,可是其面色枯黄,总透着一种饮食不济、行卧不安的漂泊流离之苦相!王室子弟该有的雍容气度,在他身上丝毫不见。 林枫因不知朝堂所议,眼下也就只是好奇,吴家少年的祖传宝剑倒底有个甚名堂! “你那破剑的名字最好是能吓到我!但若吓不着我,我有一百种方法吓破你的胆!”林枫唬道。 吴风趴在地上哼笑,“你们越人还真是好学究!做甚事都能想出一百种方法!” 青鸿被这等无赖也是气到忍笑不住,正这时又见几个士卒正拖了那家仆回来,林枫立时喝令,“先封了他的嘴,遮住他的眼!”他指的是吴风,这事可也简单,立刻有士卒上前,也不顾三七二十一,只就着先前的绳子勒住了吴风的嘴,又撩起他衣摆蒙住了他的头。 那家仆被带上来,见这情形又急又慌,林枫提剑审问,“说罢!那些人是为何事追杀你家少主?” 家仆一怔,顾看左右,惊道,“又是追杀我家少主的?那定是为了瑶光啊!可瑶光已掉水里了!” 这回换林枫一众怔住。林枫原是赌他主仆两个口径必不一致,可未想家仆所答却然惊呆众人! “瑶光?你说的……莫不是瑶光剑?”蔚拓惊问。一旁吴风哼哼直叫,满地打滚。 林枫忙令人给其松绑,可是警惕仍未卸去,质疑道,“你两个不要信口胡说!可知瑶光剑来历?” 吴风这回倒似恼了,一壁扯去身上绳索,一壁嚷道,“亏得你们还是将门!竟不知瑶光剑来历!” 这一众人中实无饱读史书之辈,那饱读史书的两个——青鸾与青澄,一个有疾,一个侍疾,早已回了车上,可纵是不读书、不知史,身为将门子弟,“瑶光”大名他几个还是有些耳闻! 只为最初,伏白帝横扫四方、平定天下之大业,实有赖诸多武将纵马厮杀、泼血染甲,而这些武将中最是功冠群雄、被伏白帝敕列榜单者,共计七人。青门自是居其一,然并非榜首。伏白帝感念此七将之功勋,特以血为祭,铸剑七支,分赠七员大将。其中之一,便是瑶光。 “墨青盛莳轩萧易。”林枫念道,“此是最初伏白帝赠剑的七将门,并无一家姓吴!我若没记错,瑶光剑原属易家!易家早已消弭,然你吴家少主又是自何处得此名剑!莫非也是抢来的?” 吴风似乎真的恼了,“这天下原还不姓玉呢!你怎不问玉家是如何得天下?莫非也是抢来!” 众人一怔,实被这话镇住。即惊骇吴风狂言无畏,又讶疑此话可还藏有别的深意? “你只说你的!不要胡乱攀扯。”蔚拓警言,又劝抚,“你若当真与易家相关,可也算半个将门。” “甚么半个整个!当我稀罕!”吴风忽生傲慢,又指家仆令道,“阿仲,你且告诉他们,我那剑上铭文为何?别又疑我信口雌黄!”阿仲立时垂手回说,“是‘瑶阙有期,微光在野’。” “你们哪个是读书的!”吴风昂首审看众人,“可能辨真假?再不济咱们回去,把剑捞上来便知!” 宝剑铭文之说确实偏门了些,无人知晓!若说回去捞剑也并不现实!想他言辞凿凿当是真的!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17) 对吴风的话,林枫等人早已信了大半,再向下追究就多少有些窥奇探秘之心了。 蔚拓又问,“你上回原是说宝剑祖传,是你曾祖的曾祖传下来?你祖上莫不是姓易?” “你祖上才姓易!”吴风恼道,“我那是话未说完,你几个也无心细听!我原是要说宝剑是我曾祖的曾祖的曾祖……”他嘴里喊着曾祖,眼睛瞄着青鸿,直到看见青鸿向前迈了一步,才肯续说,“的一位夫人嫁来吴家时所携陪嫁,据说那夫人也不姓易,是位孤女,并不知何处承此剑。” “他数了几个曾祖?你们且算算!自伏白帝开朝铸剑至今又有多少年,向回推算可接得上?”林枫嘱令众人。众人虽觉这话可笑,可还是心里默算的默算,掰手指的掰手指。 只未及算清,青澄又跑来报信,“小姑姑可算睡着了!还是楸夫人的药囊好用!我们几时出发?” 蔚拓立时逮住他询问,“你可知道瑶光剑?” “自然知道!”青澄答说,“与我青门的天枢剑一样,都是伏白帝铸剑。不过瑶光早已隐世无踪。” “那你可知其上有铭文?铭文为何?”林枫追问。 青澄狠蹙眉头,凝神苦想,“我在宫中时还与楸夫人议过……让我想想……是了,‘瑶阙有期,微光在野’!楸夫人还依此评说,天家早凭此剑定了易家命数,嘱其‘当归于野’,而非‘再登瑶阙’。” 众人大惊,不只是惊青澄小小年纪博闻强记,也不只是惊落魄少年身藏绝世名剑,更多是惊宫里那位楸夫人对瑶光剑铭文之评议!“微光在野”原该这样解?伏白帝当年当真怀此谋算? “谁是楸夫人?”吴风凑上来问,“我当引她为知己!武将易氏消弭于世,其根源正在于此!” “吴风哥哥,我正找你!昨晚的棋面我想到了破局之法,你我再摆一局!”青澄说时雀跃着去扯吴风衣袖,正牵出其痛处,惹他一阵呲牙咧嘴,青澄讶异,“你怎么了?背上出血了吗?” 只为有青澄“出证”,众人瞬时解了狐疑,对这位孤弱的吴家少主又多了几分同情和仰慕。青鸿更是惜他也算半个“将门”,遂令百里荒,“取些止血止痛的药粉给他!替他清理下伤口!” 百里荒颇不情愿,原指望借故逐他出列,不想竟落得还要侍奉其伤,推脱道,“并无此药。” 青鸿将有质疑,吴风立时接言,“岂敢劳烦百里少主!百里家的医名在我南召也非人人尽信!”说时又拜青鸿,讨巧道,“亏得是鸿姑娘执鞭!手上自是为我留了分寸!伤得也不甚重!” 青鸿拿他无赖模样属实无可奈何,若与他太计较,当真是件劳神费心的恼事!索性置之不理! “只是,”百里荒见风波要平,又起意问说,“我仍不懂,瑶光虽是名剑,然拼死夺之又有何用?” 蔚拓一眼看出其挑拨之意,讥笑,“这就叫‘书生全无用武地’!你一个只知摸人手腕写偏方的自是不懂!天下但凡习武之人谁不想腰挎名剑!我但得此剑,莫说身家,妻儿老小皆可弃之!” “你几时有的妻儿老小?”青鸿讶异。 “自是为着没有才这样说!蠢罢……”蔚拓话未说尽,见青鸿眉梢挑起,即刻跑出百步之外。 吴风大笑,接话道,“我若寻得回瑶光,想是以此为聘、迎鸿姑娘为妻,也必得鸿姑娘应允罢!”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18) 吴风既霸道且无赖,对青鸿或真或假的觊觎之心,惹得百里荒几与他成剑拔弩张之势。偏百里荒又是个言辞喏喏、行止内敛的,纵是受气含屈也未敢张扬。只待众人散尽,吴风又悄悄追上百里荒,轻拍其肩,冷目凝之,幽幽道,“你且小心些!胆敢再与我作梗,我必活埋了你!” 百里荒又恼又慌,强作镇定回说,“我只是替鸿姑娘疑你!我知你所瞒之事绝不只瑶光剑!鸿姑娘最恨人与她扯谎!只待你再露了破绽,且看鸿姑娘杀不杀你!尔之猖狂也只能欺我罢了!” 吴风不禁又放声大笑,目露轻蔑,“百里寒年!我今时也算识得百里家少主了!不过尔尔!”说时又似长辈恼小辈不争气不成才般在百里荒肩上拍了两下,即共其家仆往河岸处置鞭伤去了。 阿仲下到河里打水,一壁使清洗着吴风背上血污,一壁心疼劝说,“少主这又何苦!原不必受这委屈!那样女子……又怎可称之为女子!少主是坏了哪根筋,竟要为她这般耽搁……” 吴风不响,较之其平日里的絮絮叨叨、疯疯癫癫,此刻的沉默尤显异常。过了许久,才低觉着语气截断阿仲幽幽抱怨,“休讲废话!只说此去可有截获?究竟是些甚么人屡屡来犯?” 阿仲忙收起幽怨,郑重回说,“还余一个活口。已被柒先生接手。柒先生意思:当会严刑拷问。” “问不出东西可不许他死了!”吴风吩咐,默了片时似又想到甚么,“还有件奇事!你最近可有听到狼叫?尤是每每夜半,竟好似如影随行,我们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你可有觉察?” “正是!正是!”阿仲立刻回应,“我还当自己梦魇!就是住进城里也清晰可闻!起初我以为是被狼群盯上了,可并未听说军中有人畜被伤……”话音未了,却听身后有人说话,“它们是我的!” 吴家主仆俱是一惊,回头见青澄正站在他们身后,抬手递过一只漆盒,“此是清创生肌的药散。” 阿仲连忙起身接过,又复卑躬屈膝模样拜谢。吴风则嬉笑着问,“澄少主方才说甚么是你的?” “你们听见的狼叫声,便是我的!”青澄坦然答说。 吴风微微惊讶,并不知他确切自哪一句开始听去,虽则忧心却也只能嬉笑掩饰,“你若这么说,那下回再遇见猛虎可就是我的了!”说完见青澄全无争辩之意,更是诧疑,“所以……你是说,跟着我们的狼群是归你管?它们是冲你来的?还是说它们都听你的?” “非是狼群。只有久歌和无瑕两个。我怕惊着大家,所以未携它们在身边。但它们会寻着我的气味,行走山路野径,跟去帝都。有我在,它们不会伤人。你们尽管放心。”青澄耐心解释。 吴风重新审看这位青门少主,都说初阳将门多奇才!只眼前这位稚子只怕更是奇中之奇了罢! “澄少主小小年纪竟可御双狼行走万里?说出去只怕是天下奇闻啊!”吴风且赞且疑。 阿仲也跟着出言试探,“只怕是狂童吹嘘罢!我偏不信!你且把狼引来给我们看看,我便信了!” 青澄沉静回说,“你信与不信碍着我甚么。我又怎会为你等见识浅薄引它们来见。以尔之寡闻疑世间瑰奇原就是你等孤陋!”说完转身去了,只走出几步又回,“药散你们用不尽的还须还我!” “坏了!我们把这个人物给得罪了!”吴风惜叹,尽显忧色,又疑心是否被他听去了更多隐秘……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19) 蔚拓见青澄几日未再缠磨吴风下棋也生疑问,青澄只说,“他们疑我。此样朋友不交也罢!” 在历经一个多月的奔波劳顿之后,林枫一行终于抵达帝都。 这日,秋高气爽,帝都宣和门外,林柏领驿馆一众官吏候在艳阳之下,在无数次翘首瞻望之后,终于望见远处旌旗飘飘,渐次近了。有人跃下马背,有人步下车舆,有人张臂疾奔…… 林柏半俯下身,迎着飞奔而来的小小身影,攒足了力气,只待人影近了,砰地投入怀抱,他瞬间提力将小人儿高高举起,合着漫天流云,旋身转出数个潇洒的圆圈,使少年如盘旋之燕,翱翔于飒飒秋风里,如此快活了得,方才缓缓放下,安于地上。 “柏叔叔!可见着你了!可把我想坏了!”青澄难止亲热,一头扎进林柏怀里各样起腻。却不知林柏为忍咳振已憋得满脸煞白。只待众人走近,青鸿一把将青澄拖开,林柏这才放声急咳。 一时间,众人都无话,只是各自静立,都看着林柏大咳,却也都是各展笑颜,彼此相顾欣然。 林枫上前一把揽住林柏,轻拍其背。林柏忙扶其手臂,顺势屈膝要拜,“兄长……”,被林枫用力扶住,仍是揽进怀里,拂了拂肩膀,也未说甚么,依旧挽臂欣然,喜笑颜开。 林柏又与众人一一见过,稍问旅途辛劳,只在与青鸿对视时,又多言一句,“倒似清减了许多!” 青鸿笑笑,自怀里取出另一只锦囊递在林柏手上,“此是楸夫人托我带给你的药丸!说可续命!” 林柏回以浅笑,以双手接了,端详片刻收入怀中,回问,“楸夫人安好?我王安好?” 蔚拓凑上来说,“只要我等安好,就都安好!我等若全死在这里,她这献计之人也必难脱罪责!” 林柏深知此中意味,他早已接到君王急函,言明了此番送静姝公主入帝都朝拜的各中利害。 林枫只当是礼节所在,亦有提点警醒之意,向林柏一众简单引见了百里荒及吴风主仆,无奈笑说,“拜二姑娘所赐,可也不只是他二人性命,连带我等一路杂役劳作皆得他几个侍奉!” 林柏深看一眼百里荒,又瞥过吴风,最后只与青鸿笑言,“你之行侠仗义原该无所取才是啊!” 青鸿未及应,吴风却道,“此是敝人心甘情愿!若非失了瑶光剑,原该以剑为聘以身相许才是!” 林柏将有错愕,青鸿已一肘击出,正中吴风当胸。吴风闷哼一声,仰头摔倒,惊得阿仲大叫! “要死!”蔚拓也咒骂一声,急忙俯身查看,嗔怪道,“吴少主定要寻死可也早说!大可给你个痛快!但少两日打,你就必去招她!”瞧着吴风已闭了气息,忙又唤百里荒,“你快给看看啊!” 百里荒只是垂眸瞄了一眼,漠然道,“不过是一时气窒,稍加按抚即可。亦或等他自行理顺!” 阿仲扑在主人身上,急得又哭又骂,“怎么又打人啊!打死人了!可怜的少主!还有没有王法……” “报官罢!”林柏从容道,指使身后小吏,“描个画像张于城门,若有人认尸,便银钱了事。若无人认领,拉去埋了便是。”说完又训青鸿,“不知自己手上几分力吗?早该打死的非闹到今时!” 青鸿竟未作声,只是觑了眼脚下的吴风,忿忿又补一脚,嘀咕,“疯子!看你再敢欺我!该死!” 不想这一脚却将吴风踢醒——又许是他根本就是装晕——眨巴着眼顾看左右,装出一脸懵懂。 “路途辛苦,大家还是先回驿馆休整。”林柏号令众人,再未多看吴风一眼,只是与青鸿微微浅笑,青鸿忙辩说,“他就是个疯子!你若觉碍事,即刻杀了也没甚么!”林柏笑回,“碍我甚事?” 回到东越驿馆,众人各忙其事。多以休憩身心、整顿内务为要,半天时光便匆匆过了。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20) 翌日清晨,林枫即召馆中诸人议事,向下传达了朝堂之议与君王之策;林柏等则简述帝都情形、天家动静。青鸿在安顿好青鸾之后也来旁听,犹豫着要不要将青鸾怀有王嗣一事告诉众人。只又想到青鸾在宫中尚无名份,顶的分明是公主头衔,却然怀了君王子嗣,此事无论如何说也是不好听的!既污了青鸾名声,又折损君王清誉,或许可待形势稍明朗些再做决定? 若万幸,如楸夫人计,天子迫于青门之威放他们归国……到那时再公布于众,也算喜事一件! 青鸿在这事上定了主意,便不再耽于林家兄弟的方策之议,管他们是要拜会哪个首辅高官,都非她能出力之事!于是便寻着青澄,欲上街为青鸾采买些可口的吃食。 偏青澄瞧着青鸾终日恹恹,很是忧心;加之已入帝都,他更是要谨遵楸夫人叮嘱,进退间皆不可离青鸾半步,故尔忍耐着推辞了青鸿邀约。青鸿颇感欣慰,答应定会带些奇货异宝给他! 只是将要出门,又被吴风缠上,青鸿很是头痛,斥问,“你不是说只借住一晚?如何还不肯去?” 吴风笑嘻嘻答,“出去过活总是需要银钱……”说时见青鸿就要解囊相赠,忙又改口,“我堂堂男儿怎可收受女儿家馈赠!”又见青鸿瞠目要打,忙又改口,“你只须容我跟着你再混吃混喝几天,白日里我自会全力寻我舅舅,夜里便会勤奋与你为仆做役、报你恩德,这样岂不两下快活?” “谁人与你快活!再信口胡言当心撕烂你嘴!”青鸿斥责,“你即刻离了我东越驿馆!没钱就睡街上去!再不济换个门第做仆做役!休再与我纠缠!否则,我当真打断你腿!”说完拂衣出门。 吴风紧忙追上,跟在其身后又是各种耍赖,“凭甚百里荒就可以住你们东越驿馆?我偏不行?” “里寒年是医者!鸾妹身子病弱,这一路岂非全得他照拂!你又会甚么?除了耍赖不堪一用!” “我会吹笛啊!你一路也未少听我笛声罢?我还会抚琴!不若你赠我七弦,我还你夜夜笙歌!” “你能离我远些吗?”青鸿几要被他缠磨到疯,“你只当是报我恩德,求你莫使我再看见你好吗!” “是因为那个林柏?”吴风追着青鸿脚步,步步紧迫,“只那么个病秧子怕是配不上鸿姑娘罢?” 青鸿回手就是一掌,吴风早已摸清路数,抱头俯身,躲过一劫;青鸿又以剑鞘扫过,吴风攀着其腰绕到身后;青鸿将要拔剑,却被吴风自身后抱腰按住,嬉笑道,“此是帝都!切莫招摇!” 青鸿顿时怒起,喝令,“放手!别逼我将你抛尸街头!” “那也别逼我在大街上轻薄了鸿儿!”吴风说时凑向青鸿耳边,呵气道,“你只须唤声风哥哥……” “疯子!”青鸿奋力挣扎,却未料吴风臂力坚固,异于常人,竟将她牢牢钳住。眼见已招得四周行人纷纷侧目,青鸿又羞又恼,又恨又急,“吴风!你是不是想死?!再不放手我就……” “你奈我何?”吴风敞声大笑,“我说了,你只须唤声风哥哥,又有何难?莫非偏爱被我抱着……” “风哥哥!疯子!放手!”青鸿可谓咬牙切齿,疾言厉色,只恨不能回手一剑结果了这混账! 偏吴风又生出别样温柔,在她耳边轻语,“就是这样——只要你与我好好的,我便与你好好的!” 青鸿有片刻恍惚,只觉身边的吴风不是吴风!至少不该是那个家道落败身世飘零的吴家少主! 他抱住她时所施力道,绝不是一个男子空有的蛮横之力!他欺在她耳边的得意笑声,也绝不是一个少年空有的轻狂自得!还有方才那一声低语喃喃,也绝非柔情缱绻!而是……而是……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21) 青鸿似被摄了魂魄,茫然空落站在当街,及至吴风又夺了她的钱袋自她身边跑开,她仍未醒。 他不是吴风!至少不是落魄少年吴风!青鸿可以断定!他在耳边最后一语,透着从容霸道,绝非小民之疯癫,此是王者才会有的雍容气度!他莫不是真姓易?是瑶光剑真正的主人…… 青鸿定了定神,寻着吴风在人群里欢脱跳跃的身影,缓步跟上。她只觉双颊燥热,四体僵硬,再次回想,那狂悖之徒是否曾用唇扫过她的面颊?她抬手抚了抚耳腮,只觉滚热烫手! 找死!青鸿狠狠咒了一声,拨开人群向吴风追去。眼见着吴风停在一个挂满珠簪的贩车前,她正要快步欺上,却见两道寒光忽地自人群迸出,向着吴风咬喉杀来。青鸿大惊,提剑要救,却被两支黑影欺身拦下,怀抱利剑沉声警告,“我等只在诛杀召太子!与姑娘无碍!还请退去!” 青鸿本就有几分恍惚,闻言愈发怔在当下,神思已错乱到不知此间何地,此夕何年!——召太子?召国太子?吴风是召国太子?召国太子该是姓风啊?风哥哥……去他娘的风哥哥! 青鸿终于回神,拨开拦路之人,提剑便追。吴风此刻正疯了似的逃命,东躲西藏,不觉间跑进了小巷。小巷狭窄,原本那些刺客的围杀之势也只能转作列队砍杀,丝毫不具威慑。很快,青鸿又提剑赶来,只几回合阻抗,刺客便知再无机会取人性命,只虚晃两招,便各自奔去。 吴风倚墙而立,以袖揩汗,仍惊惶未定,喃喃絮语,“好险!这回真的好险!鸿儿又救我一回……” 青鸿收剑入鞘,这一回她索性也不多问,只是上下看他数回,实料不准此样一个疯癫无赖、又面黄肌瘦之徒会是召国太子?会不会是那些刺客们认错?不管怎样还是先带回驿馆再说! “所以,又是为瑶光剑?只是以阁下风姿……实配不上瑶光之英锐!”青鸿半是讥讽,半是试探。 吴风却仍嬉笑胡缠,“为何要配瑶光?你只说配不配得上你罢!你再养我几日,我必容光焕发!” 青鸿冷哼一声,懒怠与他计较,只想着先将人哄回驿馆,待与众人商议了再作处置。 于是,二人各怀心事,只在街上随意遛了几下,便都提议向回,于是四手空空重又回到驿馆。 青鸿又哄说,“方才为你缘故倒是惊了一身汗,我要沐浴。你且去准备木盆温汤!” 吴风得此美差,即刻欢喜着应,“好嘞!”跑出几步,又折身回来,笑问,“可需小人执巾侍奉?” “只要你不怕死!”青鸿目色迥然,咬牙回说。又得吴风笑应一声“好嘞”,便活脱跳跃着去了! 此等人物会是召国太子?青鸿仍不免生疑。世人皆传召国太子乃人中龙凤,少年俊杰,才思飞扬!何以似眼前这般……不堪入目!是藏得太深?诚如当初国人议说里寒年,都道他藏得太深!可后来才知,非他隐藏,实则百里荒便是那般性格!默言寡淡,温和知礼,行事内敛。 难道说召国太子实则就是一个无赖无能、愚蠢讨嫌的疯癫之辈?其美名皆是世人讹传?! 青鸿正站在庭院里发呆发愣,却听身后脚步纷踏,议声嘈杂。回头看,见是林枫等人正从外面归来,几人互相争议着甚么,个个神色焦灼、步履匆匆即直奔正堂,竟无一人为她侧目。 “林柏!”青鸿唤住队伍里的林柏,林柏回头见她一人站在廊下,便笑着走来,问说,“这么早回来?帝都繁华也算见识了?可有收获?”说话间见她面色沉郁,又添笑意逗说,“莫不是没有买到合意的东西?不妨,我那里倒是存了几件稀奇玩意,晚些时候拿给你!”说时要去。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22) 可是青鸿似被人定了穴位般仍僵立不动,林柏生疑,不禁又问,“你不会是又在外面与人打架了罢?”却仍笑意不减,哄说,“也无妨!可知对方来头?只待我先处置了眼下要务,再与你……” “他是召国太子。”青鸿终于开言。 林柏微微讶异,“谁是召国太子?你是说你打了召国太子!你又怎么会遇上召国太子……” “那个吴风……大约……是召国太子……”青鸿至此仍持三分怀疑,思及路上种种,总不敢置信。 林柏更添讶异,然更多还是质疑,“吴风?你救的……他现在何处?你如何知道?几时知道?” 青鸿指了指内庭,将要答话,却听门阶上蔚拓高呼,“你两个——对!就是你们!卿卿我我可好另择良辰吉日!眼下多少事都火烧眉毛了!甚么话不能灭了火再说!还是你那向火势更大!” 林柏终于敛了笑意,面色冷峻,瞪视蔚拓,沉声令道,“去请兄长出来一下。” “是你兄长让唤你进去!你又要请……”蔚拓忽觉出林柏面色有异,忙向内呼道,“林枫!滚出来!” 林枫阴沉着脸来到庭院,见他三个聚在一处,料知绝不会有好事,不觉间气血上涌,沉声呵斥,“我只最后再说一次!此是帝都!非是初阳城!哪个胆敢惹下祸事,哪个自己去平!” 林柏沉静答说,“兄长带来的那个吴风,极有可能是召国太子。” 林枫闻听惊的目瞪口呆,蔚拓更是惊惶骇然,瞪圆了眼镜追问,“又是谁说的?如何确知?” 青鸿于是便将街上遇刺一事简言叙之,最后概说,“所以,一路追杀他的人当与瑶光剑无关!” “瑶光剑?”林柏又疑,林枫又将路上遭遇刺客情形简言叙之,说到吴风假瑶光剑之名摆脱嫌疑,林柏不禁要笑,“既是澄儿都知道的典故,他若真是召国太子又如何不知?你们真当天底下只越人读书吗!”停了片刻,忽然又问,“若非为着瑶光剑,那么追杀召国太子的又是谁人?” 正说着,忽见吴风自内庭奔来,短衣裙裤,臂袖挽起,裤角结扎,全然一派仆役打扮。又将衣襟兜起,也不知里面装了何物。待跑到近前,众人才看清,竟是满衣满怀的绛红色花瓣! “鸿姑娘!浴汤备好了!你只说是爱这蔷薇润肌还是喜金桂熏香。”吴风说时又指身后跟来的阿仲。那忠仆阿仲也同样打扮,也是怀里兜了满满的金色花蕊,也是同他主人一样笑容满面。 林枫等见此情形,俱是怔住,惊疑之事属实太多!反是青鸿异常冷静,迎着吴风上前,毫无预兆,抬手一掌,掀在吴风面颊,吴风踉跄着险些摔倒,青鸿跟上质问,“你是不是召国太子?” 众人大惊!吴风亦惊诧非常!阿仲更是惊得抖落满怀花蕊,奔来忿忿斥问,“怎么又随便打人!” 青鸿何止是打人,她甚或想要杀人!此是第二回了!莫不是他召国人都惯用这欺人耍诈伎俩! 吴风仍抱着满怀花色,回看青鸿仍是那明媚坦荡笑容,“只要鸿儿欢喜,你说我是谁便是谁喽!” 青鸿受够他言语轻薄,跟上前挥手又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这回吴风纹丝未动,笑容却逐渐隐去,他忽儿抖开衣袖,低头掸去满怀花色,再举目唯剩冷笑幽然,霜面含威,负手而立。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23) 如此,方是王家风范!他必是召国太子无疑!青鸿不觉向后退了半步,又惊又恨,忽儿拔剑! 林柏立时箭步冲上,奋力按住青鸿手臂,急劝,“鹄儿!且镇定!”顺势扣其手腕,撤下剑刃。 其动作行动流水,看得吴风兴趣盎然,冷笑道,“原是鹄!非是雁!难怪我唤你鸿儿你不理睬!” “召太子!”林柏喝道,亦回以冷峻目光,“此是我东越驿馆。敝人初阳城主营参将林柏,请教阁下,不远千里来此卑躬屈膝、为我国人为奴做婢,倒底所图何事?南召当真已破落至此!” “哈哈哈……”召太子风梧仰头大笑,“不愧是林家少子!久闻大名!武安大将军麾下首席参将!只是我闻林参将亦是轻裘快马的豪迈人物,何以相见却是个病骨娇躯、气若幽兰的弱书生!” “疯子!”青鸿帮腔断喝,“此是越地!由不得你猖狂!我若知你身份,合该让你淹死在水底!” 风梧笑笑,些许明媚,“其一,此是天子领域,而非越地。其二,合该你入我网罗,在劫难逃!” 青鸿又要怒起,被林柏按住,镇定问说,“召太子置下大网,所要网罗也非鹄儿这等小辈罢?” “小辈?鹄儿将门嫡女,你瞧着她哪里小了!只是以林参军今时风采,怕是难配鹄儿英姿罢!” 青鸿终忍他不得,争开林柏,冲上去当胸一拳,风梧不防,竟被打得连退数步,面色难堪。一旁阿仲此回已是大怒,护在家主身前厉声喝斥,“你们既知我主是召国太子!何敢这样造次!” 青鸿哪里顾及这些,仍然要打要伐,被蔚拓林柏一起拉住,林柏喝问,“召太子还不走吗?阁下非请而至才是造次!若真在我东越驿馆丢了性命,那也是你等咎由自取!” 风梧抚了抚胸口,俨然痛意难当,又狠狠瞪了眼青鸿,笑意深远,“你只不要落在我手里!”说完喝令阿仲取长衣,又当庭穿衣系带,从容宛如自家,待衣衫容貌收拾停当,这才大步去了! 留下庭前林枫等面面相觑,诸多头绪竟无从说起。沉郁之下,蔚拓率先开口,他须得摘清罪责,“二姑娘下回救人可好先问是南人还是北人?每每行侠皆恩施南召,莫不是命里有定数?” “是谁人巧舌如簧,苦劝我等收留一个落魄少年?”青鸿反唇相讥,“还道甚么与他同病相怜!你也须生得出这等富贵命才是!他是正经太子,你连个宗亲尚且算不上呢!也敢攀附?!” 蔚拓气得面色煞白,“好歹我是待客以礼!你每每与人拳脚相加!且看召国要清算时你如何应!” 林枫亦唯恐此事后患无穷,忙从中功和,“不过是打了两巴掌……终是救命之恩,应无大碍……” “你是说每天两巴掌吗?只入城那日就好悬将人打死!我等是疯了才带她这么个祸害来帝都!” “是他屡屡轻薄我在先!我合该将他杀了!也可免后患无穷。”青鸿说时自林柏手上夺回佩剑即向外走,迎头正与百里荒撞个满怀,青鸿瞧他慌里慌张的模样愈发怒气难抑,抬手便打。 百里荒肩上挨了一拳,胸前挨了一掌,腰上还挨了一脚,若非被林柏喝住,青鸿仍不肯罢手。 “退后!”林柏扯了青鸿衣领喝令,面色冷峻,“青鸿你再这般!即刻离开帝都!回初阳城去!” 青鸿忿忿难平,指着百里荒质问,“你知不知道那个混小子吴风是召国太子?!” 百里荒又添惊色,也顾不得周身疼痛,讶异回问,“吴风?那个无赖?召国太子?如何确知?” 蔚拓也是恼了,“你也不必装了!你父是召国国师!你是百里家长子!你会不认得召太子?” “我说过数回,我与家父并非一路!莫说召太子,召王我也不曾见过!寒年就不曾到过锦都!”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青鸿今时是疑所有人,只怕自此以后天下再没人可以博她仗义相助!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24) 百里荒百般辩白,“鸿姑娘尽可打我骂我!只不可再无故疑我!我在姑娘面前立誓再不敢谎言相欺原也不是白说的!那吴风一路对我苛待欺凌,我若知他是召国太子,岂非早已告知姑娘!” 如今再想一路来那吴家少主的颐指气使、专横跋扈却也不是没有缘故!再想到一路上军中但有疾患皆得百里荒悉心照料,而病弱多娇的青鸾更是赖他费心医治,众人才得安然抵达帝都。此样卖力,若再相疑,可也属实寒人心意! 林枫出面劝慰,“青鸿是受了召太子蒙骗,一时心急,原也不是要疑百里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百里荒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叹说,“此皆小事!鸿姑娘去了心结就好!只有一件急事!为这我上街寻了你们好久,不想还是归来才见!你们可知,鸾姑娘被召入皇廷了?!” “甚么?!”青鸿大惊,“几时的事!谁人召去?我们才刚入帝都,不曾入朝,宫中如何知晓?” 百里荒被咄咄逼问,又显紧张无措,“只,只林将军他们前脚刚去,就来了旨意,偏我正在后院为鸾姑娘煎药,来不及灭火,等再赶出来时发现人都走空了,追出去也只看到许多金甲……” “你如何不拦?”青鸿也彻底慌了,口不择言。 “他如何拦得!”林柏回斥,“金甲乃皇廷禁卫,莫说他区区小民,只我等要拦也是就地处斩!” “可是……”蔚拓也心生忧惶,“我等昨日才抵帝都,国书未呈,朝堂未入,天子可也太心急了罢!” “这就是帝都。天子脚下。生死一瞬从来不是说说的!天意难测,诸位谨记。”林柏淡然警告。 “可现在怎么办?”青鸿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鸾儿胆小,突遭如此变故……” “这算甚么变故?”林柏沉声安慰,“即入帝都,被天子召见总是迟早的事。不过是早些时日入宫,天子纵是权谋善变,可也不至把活人生吞活剥了!只待明日我等入朝,便可探个究竟。” 青鸿目色惶惶,却不知该如何言说,急得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林柏定定看她,眉头紧蹙,“你可是还有甚么话说?若再有隐瞒,天塌下来可也只得你一个人顶着!还不快说!” “小妹她……她……”青鸿顾看众人,终定神说道,“鸾儿她……肚子里……已有了我王骨肉!” 众人大惊!可说是胆战心惊!半晌寂静!静得惟是听见满庭秋蝉悲鸣!风卷残叶! 过了许久,才听见林柏一声苦笑,凄凄叹喟,“我王……是当真不顾我等死活啊!岂非死局!” 众人重回厅堂,各寻坐席默然入座,也是从未有过的沉寂萧索。就当下形势似乎连争议论策的必要也无了。深宫似海,孤影一粟。青鸾被接入皇廷便好似一粟入了沧海,寻是寻不见了! 青鸿见众人许久无话,愈发焦灼,质问,“难道我们只是这样枯坐,静候宫里再传出消息吗?” 林枫看她片时,也只长叹一声,实无话讲。他当初只知青鸾在王宫养病,谁知竟还养出胎来! “林柏!”青鸿惟有点将了,“你纵是再恼王上,可也不能弃鸾儿不顾罢?我们自小一处长大,她虽不是你亲妹,总也存一丝兄妹之情罢!你便是眼睁睁看她入了龙潭虎穴,袖手不理吗?” 林柏微微蹙眉,苦笑答,“我岂敢恼王上。我又怎会不顾鸾妹安危。只是当下……”又是凄然苦笑,“你也知她去的是龙潭!天子之地,我等或是奉诏而入,或是提了剑杀去,你以为该如何?”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25) 青鸿咬牙忿忿,想到临行前曾在楸夫人面前夸下海口——纵使提剑拼杀亦能杀出一条血路!可如今看,方知自己有多天真!凭她剑法再怎样卓绝于天下,然于皇权面前亦不过蝼蚁一只! “只是……”青鸿仍苦思对策,“你们不是去拜会了程府,还有伏白家?他们皆是天子近臣,可好替我们入宫探个究竟?只要知道鸾儿无恙,也好心安啊!还有澄儿也跟了去!万万闪失不得!” “程门少主已被天子幽禁东宫逾半月之久。大约防得就是程门勾连外臣。”林柏答说,“伏白家亦得了皇后口谕,在青女入宫一事上,不可妄言,不可妄为,不可应答越臣。”说罢又无奈笑笑,“终是我等自以为是了!终是我王太过藐视皇权了!天子欲成之事,又岂会不织好网罗,专候东越来投!东越此回可谓孤军,左右无援,前后无路,也惟剩‘枯坐’,静待消息了。” 青鸿愈加惶惶,方知“龙潭虎穴”四字原不是说说!“帝都之地,生死一瞬”也非戏言!皇权天威,岂是她等蝼蚁可以伺窥,可以试探!“只是……只是如何知道,等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还会有好消息?!”蔚拓也终是安奈不住,挖苦道,“大约我等能得个全尸便可算是好消息了!” 林枫依旧不响。林柏似乎也无异议。毕竟,天子是召青女为妃,越王却送来一个有孕的妇人! 众人又默了片时,林柏才道,“趁着还能出城,须得将消息传回王都。或许还有一计可解危局。” 林枫终于凝眸聚神,看向林柏,似乎知他计谋,小心劝道,“此计若出,再无逆转!非不得已……” “已然是不得已了!”青鸿争道,“我等万死可也无妨!只是鸾妹,澄儿,而今再加上王嗣!他们三个,无论谁有折损,那都是欺我东越太甚!眼下但有计策,何论正逆?惟是救人为上!” 林柏顾看众人,又思量半晌,终是沉声道来,“或许……当调拨兵马,陈兵柏谷关,以作威慑。” 言出即得满室寂静。各人皆有惊叹。陈兵柏谷关,便是剑指皇境,便是挑衅皇权,便是谋逆! 林枫暗暗惊叹:形势演变当真如那异族女子所期?又或是她早有卜卦算得今时境况?又或是她即天意,一招一式布下今日局面!东越若反,则是青门与玉室成对峙之局,无论谁胜谁负,于她巫族皆是大捷!她巫族尽可坐收渔翁之利!若再远瞻,还真是要换一番天地!细思极恐! 林柏最后决意先将青鸾有孕一事传回王都,想是君上若知王嗣身居险境,当与朝臣共谋良策。 林柏等人显是高估了自家君王“居安思危”之智。越王得讯后也惟是喜庆蔚王室终得血脉可延,丝毫未考虑其“血脉”正处何地!诚如林柏所言——那是丝毫未顾及他一众使臣的死活!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26) 午后的召国驿馆,内庭闲阁内,水气缭绕间,一个俊美男子正身陷浴汤、头倚浴盆,闭目凝神,听着一旁扈从秉奏馆中诸事。其刚被温汤冲泡过的容颜,仿似退了一层封蜡,白净温润一如初春满月。两道剑眉疏阔,一道鼻梁微挺,朱唇微抿,难掩威仪,神色安逸,透着雍容。此等尊贵人物,惟是明眸乍启,璀璨若寒星坠夜,扫过扈从面颊,才得一丝少年人的明媚! “所以——国师就不曾入驻颐阳城,而是直接去了澹台家的栖霞小筑?”凤梧从容问说。 “正是。说是携了女眷的缘故。倒是国书已托驿丞呈给了礼部,眼下只待天子召见。”阿仲答。 “女眷?”风梧轻哼,“我风室不屑之流何敢引来帝都?岂不知我召国进献美女十者难存其一!” 阿仲笑答,“此样事……各花入各眼罢?诚如少主钟情之流,只怕天下男子皆是窥之尚且不敢!” 风梧微微侧目,眸带寒光,阿仲立时垂首屏息,惶惶道,“小臣放肆了!再不敢言!少主恕罪!” “传侍衣冠罢。”风梧吩咐。遂有十数娇娥入内,或捧衣袍、或奉腰带、或擎玉冠,左右侍奉。 待锦袍加身,玉冠束发,腰悬丝带,环佩琼瑶,眼前所得真真朗风清月、春和景明美少年矣! 前庭正堂上,召国众使臣见得风梧转出屏风,无不肃然而立,又齐齐躬身,颂道,“请太子安!” 风梧掸席落坐,半倚凭几,向下扫视一圈,沉思片刻,方略略摆手,“众卿归坐,不必拘礼。” 于是众人各归席位,皆垂首默然,各思其事,无一人敢向上窥探主家颜色。 “头一件事,”风梧开言,目光重又向下审视数回,“你们当中,是哪个替风威等人收尸入棺?” 座下皆低眉互觑,终有一人向前跪出,“是小臣。小臣延昼,馆中左丞。惜风主使为国捐躯……” “何谓捐躯?”风梧质问,“引兵入皇境,百人诛将,千人伐国。召国尚存莫不是赖其捐躯之功?” “风主使等人也是中了越人圈套!若非越人诡诈,尤其是那初阳城来的林柏,设计三翻四次挑衅我馆……”有人抢言,却在风梧冷目凝视下渐渐息了声音,重又垂首归坐,敛目自观。 “我若没有记错,你是芜城季侯第四子,风逊?”风梧质问,可也不等人答,便对身边阿仲吩咐,“将他两个带下去,各执伍拾鞭,逐出驿馆,永不再用!” 座下皆惊,又有人争言,“太子处罚依据何在?风主使不说是为国捐躯可也是为雪国人耻辱才遭东越算计!太子或为维系邦交之故不思复仇倒也罢了,却又何故处罚自家驿丞与宗亲?” “如此说,倒也不必执鞭刑。”风梧还真就改了主意,“那就刺字,流放,永不许再归故国!” 阿仲听令,招上一众侍卫,即将延昼风逊二人掐肩拿下,不容分说拖了出去,惊得四座惶惶。 风梧重又扫看众人,淡然道,“尔等谨记,本太子座下不容愚钝。你们哪个若自视七窍只开了六窍,便可自行去了!莫待本太子苛责以刑再来喊冤!风威岂不知他来帝都所谋何事?算计他国城池岂不料他国报复?亮兵刃于天子脚下,我召国尚存只怕是要有赖国师捐躯献祭了!” 召国臣子或有不畏召王者,然实无一人不畏东宫太子。朝臣宗亲皆知,这位少年储君虽则年纪轻轻,然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绝,是召国朝堂上下、及至宫廷内外,无不敬畏忧惧的。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27) 头件事议毕,厅堂上愈添肃静。风梧稍有凝思,重又开言,“第二件事——越国进献天子的妃嫔,即那青门女子,今日被接入了皇廷。此事来得蹊跷,你们当中哪个能探出些消息来?” 座下彼此顾看,有人答言,“上一回由风威进献天家的美人尚余两人有信,或可一用。只是用过此回,怕也再难存身。如此可算是全军尽没。澹台家前日呈函,说可再供奉十美以效力国事。臣尚未回复,今日刚好请太子示下,是否纳澹台家贡奉,是否仍向皇廷进献女色。” “此是两件事。”风梧评断,“先传信给宫中二人,若能递出确实消息,孤自当厚赏其族人!至于澹台家所请,改日再议。”默了片时又言,“再有一事,那位替东越舍身入局的程门少主,谁人去递份名贴,就说本太子诚意相邀,愿亲扫蓬荜、亲烹香茗,恭候尊驾,到馆一叙。” 此回立时有人答言,“那个程门少主已被幽禁东宫一月之久。听闻程太傅近来也是称病不朝。” 风梧微微诧异,“有这样事?”又锁眉沉吟良久,喃喃似是自语,“东越怕是低估了天子之威……”继而又言,“既如此,那么还有最后一事,递国书至东宫,拜会一下天家储君总在情理当中罢!” 有人应下此差。风梧又坐了片时,忽仰头向侍立一旁的阿仲央问,“似乎饿了。可有甚么吃的?” 阿仲忙答,“小臣早已备下!这便使人奉上。”于是喝令左右婢仆侍奉餐饭。 风梧见座下臣子仍固守本位,又趣问阿仲,“可也备了他们的份?”阿仲摇头,“这……小臣思虑不周!”风梧转头训问,“那你们还在等甚么?众卿平日也得这般清闲?”众臣闻训皆行礼退去。 待稍用餐饭,风梧看看外面天色,又唤来阿仲吩咐,“命人备马。等下须得去趟栖霞小筑。” 阿仲也回头看外面天色,忧心道,“可是天色已晚。再有半个时辰就关城门了。去了定回不来!” 风梧笑回,“若大的栖霞小筑,还会短了我下榻之处?回不来便不回,国师又不能把我幽禁了!” 晚霞漫天时,颐阳城南门,飞奔出两纵马队,一纵入北郊探寻秘境,一纵往西南直奔故国。 栖霞小筑是澹台家在帝都郊外修建的一处别馆客栈。自然,以澹台家惯有待客之道,其家业所营之客栈酒馆,接待收纳的皆凡寻常旅客。非是名门望族,非是权贵要人,实难登其楼阁! 澹台氏,南召商贾。其搜罗天下但可搜罗之奇货,经营天下但可经营之商贸,更有族人个个皆通奉迎之门,又善钻营之术,使其族以囤稀贩奇之贸易积累家资无数,几有富可敌国之说! 风梧领仆人阿仲赶到栖霞小筑时,已是夜色侵山,四野寂静。他主仆二人打马又过一片茂林修竹,终闻得潺潺溪鸣,眼前亦豁然开朗。层层山地间拔起楼阁数重,掩树影,隐花丛,依山势排连而上,借月色迷蒙而观之,颇具仙阁之风。二人未及下马,即有两小童自山门迎出。 一对童子立于马前,向着风梧主仆略略躬身,这一礼不卑不亢,再举头亦是慨然明朗,问询,“贵客自哪里来?往哪里去?住店或访友?住店拨马南去,入城方有!若是访友,可携信物?”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28) 风梧端坐马上,举目漫山楼阁,直看到天边月轮,不觉淡然一笑。阿仆早已下马,举双手接过风梧递出的玉佩,又趋步至小童面前,双手奉出,回说,“速交你家主人!就说有贵客驾临。” 有一小童不曾耽搁,飞奔去了。另一小童则上前为风梧牵缰,仍不卑不亢模样,“请贵客下马。” 风梧这才自马背翻落,候了不多时,就见一位锦衣玉带的中年男子带三五仆役自山门奔出。一路垂手躬腰趋至近前,双手奉还玉佩,小心道,“贵客驾临,小人等有失远迎,还请勿怪!” 风梧收回玉佩,只漠然道一声,“不必废话。前面带路就是。” 不想那中年男子却然伸手拦住去路,态度仍谦卑有礼,“敢问贵客可是自城中来?可知这天子脚下虽则繁盛至极,然也鱼龙混杂?贵客担待,小人见识浅薄,每每鱼目混珠,屡遭欺诓!故尔敢问贵客,除此信物之外,可还有甚么能自证身份之物……”话未说完,瞟到风梧面色阴沉,忙又躬身作揖,“贵客恕罪!贵客恕罪!实是人心不足,世事奸险,小人又愚钝不堪……” “你姓澹台?”风梧冷言质问。 “小人澹台羽齐,长鹤院七世嫡孙。现掌帝都城内外所有澹台家家业。还请贵客赐教!” “倒也是个嫡子嫡孙。不妨与你唠叨几句!”风梧重又扫看澹台羽齐,才道,“你澹台家去年奉入宫中的族中女子,叫甚么来……澹台珠满?入宫即封美人,侍奉君侧半载有孕,我来时听闻已诞下公主。只待这位公主长成,咿呀学语时,想来当唤我一声‘兄长’!你道我是何人?” 澹台羽齐瞬时惊诧,忙撩衣跪倒,叩首急道,“还真是贵客!小人眼拙!太子恕罪!太子恕罪!” 风梧负手睥睨,漠然道,“无妨!起来说话。只说国师现居何处?前面引路。” 澹台羽齐匆匆起身,躬身垂手招呼脚下,“国师现居松涛阁,方才刚传过晚膳,想来还未歇下。” “松涛阁?山水齐备喽!国师素来亲山乐水,你倒是为他寻了个神仙地!”风梧冷笑着言。 “不敢不敢!”澹台羽齐揣摩着这位太子的语意,试探着问,“松涛阁往上还有摘星台,揽月楼,现今皆榻几净置,婢娥闲侍,不知栖霞光小筑可否得这份荣光,迎太子下榻?” 风梧登阶入廊,又回头瞄了眼澹台羽齐,淡泊言,“你澹台家倒底有无读书人?又是摘星,又是揽月,取名之事还能再猖狂些吗?你族人若不识文雅事,花重金请位先生也不舍得吗?” “是是是!小人承蒙太子指点!今日既说到这了,不知我澹台家可有幸请太子为楼阁赐名?” 风梧再一次回眸,狠狠觑了澹台羽齐一眼,唇牵冷笑,满是轻蔑,复又大步去了。 澹台羽齐自知失言,冷汗频发,忙追着进言,“是小民造次了!小民造次了!还请太子恕罪!” 风梧默了片时,又慨然道,“栖霞小筑倒还可闻,不知是谁人文采?你大可依样再去求来!” “实不敢瞒太子!此是我家宗主亲入帝都,使下重金美人,央在伏白府上,求了半载,才得宰相庶出之孙,名仕伏白简所赠。只此四字已颇耗资财,宗主之意断不敢再央告帝相之门!” 风梧顿了下脚步,再看澹台羽齐,心底不是不叹服澹台家的手腕,伏白家的门台竟也攀得!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29) 风梧早就听闻澹台家在帝都内外开立资业无数,酒肆茶楼、药铺商行,无所不包。商贾之家能铺排占地如此广泛,若说在帝都没个倚靠只怕无人会信!好在澹台羽齐还算开窍,竟也不瞒,直接道出了伏白名姓,虽只是个庶出旁系,然只要有此姓氏,帝都内外当可横行二三! 又闲话几话,不觉间已被澹台羽齐引至一水潭,潭面不甚宽广,只是初秋时节略显寒意森森。 澹台羽齐又道,“松涛阁在对面山上,太子可在此渡舟,或再行几步,绕至前面拱桥亦可过水。” “还是过桥罢。”跟在后面的阿仲忽然说话,“太子着实不宜涉水!依桥而过总是稳妥些!” 风梧笑笑,“你是怕我再掉水里?还是怕此间再无古道热肠之人?”说话间不禁想到淇水奇遇,惟是那等侠义女子方是俗世赤子,人间暖色!想来不觉笑意浓郁,竟生出几分速速擒来之念! 阿仲瞧着自家主上,知其又心旌摇曳了,若是长此以往可非吉兆,连忙提醒,“少主何往?” 风梧略定了定神,回头又问澹台羽齐,“听闻你澹台家又集了十美欲献宫廷?可有族中女子?” 澹台羽齐忙答,“谢太子关问。十美中确有族中两位庶出之女。惟是生得巧妙,又不堪别的用处,想来教些歌舞琴乐,有朝一日或得良机,能在君上面前博一时之恩宠,也算荣耀门楣。” 风梧笑笑,“以族中女子进献天子,澹台氏所谋倒是为国还是为家?是为通政还是为谋利?” 澹台羽齐慌忙跪倒,“太子明鉴!澹台一族世居召地,生为南召人,死为南召鬼,何敢背国去乡,另攀陌路!澹台家素与王室一心!凡王室所指,澹台家未敢怠慢!凡王室所需,澹台家皆竭力而为!只这些年澹台家献与我王的宝物,太子明鉴,此不足以表澹台家忠心之万一啊!” “起来说话。山野地寒,莫伤了膝盖。”风梧语意缓和许多,“澹台家有心了!既是如此,你去寻驿丞风肆,只说有我口谕,他自会亲自督办。只另有两件事,还须你再费些心力!” “多谢太子照拂!多谢太子照拂!恳请太子吩咐就是!”澹台羽齐又叩首数回,方被阿仲扶起。 “其一,我召国献女子入皇廷,每年不说满百也总有数十,然并无一个能站稳脚跟,你等当思此中缘故。皇后善妒故是一因。未入天子心间实为根本!所献女子若只知以色侍人,何以长久?纵是天下绝色,天子亦每每朝拾夕遗,擦肩即忘!若胸中无半点风雅文墨,何以应答天子一二!应答尚且不能,何以解天子忧绪?解忧若然不能,何以得天子青睐?你可了悟?” 澹台羽齐频频点头,“太子所言极是!只是美色之外更添巧心者,属实难得!歌舞之外再通诗赋者,更是难教!此四样周全者,纵是权贵名门亦然少见!但得此样一人,岂非城池可倾!” “非倾人城者何以配得侍奉天子?!”风梧质问,“若只是送去填坑,可也不必糟蹋女儿家性命!” 澹台连忙称诺,风梧于是又言,“其二,孤有位贵客,正愁无处安置。就借你地方略作权宜罢!” 此是无尚荣光啊!澹台又是跪谢,这回被风梧伸手拦住,“可也不必摘星揽月,只选那宽敞开阔地就好!我来时见入门处有一轩台,便是那里罢!”又吩咐阿仲,“你去告诉柒先生,嘱他把人带来这里!然后再跑一趟东越驿馆,约上那位鸿姑娘,咱们给她办场接风宴,好谢她恩义!”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30) 风梧排定诸事,才举目望水潭对岸,幽幽自语,“看来今晚,只能在国师这里借住一宿了!” 澹台羽齐忙答,“那容小人去为太子放舟。”说着要去。 “不必。我自可过去。”风梧选了一处平整石阶站定,摩拳擦掌,却然把阿仲吓得四体无措,扯住其衣袖央道,“少主又要胡闹!先不说万一落水,搭救不及,只这潭水必是冰冷刺骨……” “你也未免太小瞧你家主子!”风梧挥开阿仲的牵绊,玩心大起。惟在这一刻,其眼中闪烁的光芒方现少年模样。他向后略退了几步,合目自语,“应当可行。”不待阿仲反应,人已冲步跃出,几个临空飞渡,踩下水花片片,终是提身再跃,擦着石沿落在对岸亭内。阿仲长吁口气。 澹台羽齐更是惊出一身冷汗,抚着额头暗自叹道:这要是掉水里,拆了栖霞小筑也赔不起啊! 风梧沿亭廊又向上攀登几步,方见一楼阁依山而立,阁内灯火煌煌,倒似一片霞光嵌在悬壁。 未及叩门,门已大开,一位着赭褐色常服的老者立于门内,四目相对,门内淡薄一笑,“太子。” 门外浅浅作揖,“国师。”未待答礼,便绕开老者径自入内,“国师莫非要修仙?好一派仙阁洞府!” 国师百里启依旧浅笑,依礼将风梧引入正堂。风梧环顾四下,便往正席上坐了,将要凭几却见百里启仍伫立眼前,忙欠了欠身,佯做谦让,“是孤唐突!可是占了国师位置?” “太子客气。”百里启淡淡言说,不作计较,只在下首位置掸席落坐,其行止从容,颜色不改。 二人如此先静坐了片刻,风梧才稍问两句路途之辛,国师浅言答之,又回问膳食之需,风梧婉拒。如此寒暄过后,又静坐片时,百里启方直言相询,“太子深夜到此,可是有何要事相商?” “无事。”风梧索性仰身躺倒,拉过席镇作枕,偏头望向国师,“不过是近来寝卧难安,出来走走。早闻澹台家筑此桃源之地,特来见识见识!想是国师也第一次入驻此地罢?以为如何?” 百里启未予作答,反是直言到底,“老夫一直以为——太子劳心太过,终非吉兆。须适当收敛。” 风梧无谓笑笑,双手抱头歇了片刻,方回,“若是国师功成,又何劳本太子亲出?”斜目觑看。 百里启神色微动,低头理了下衣裳,笑回,“太子原是来问罪。那老夫确无可争辩,听凭处置。” 风梧无话,再次闭目静卧。就在百里启以为他许是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又言,“国师即将面见天子,可曾想好要如何应答天子质询?想来国师已见识,这位玉家天子可不是好欺之辈!” “如此,也惟有实言以告。”百里启坦言,“老夫已枯枝朽木,总不至还要临刑受拷罢?天子既已生疑,召老夫来也不过是觅个踪影、求个实证!老夫又何苦艰难自己,又艰难他人?!” 风梧终于起身坐正,凝视着百里启,面色微呈怨愤,“国师是要以一朝成败定乾坤吗?百里家之宏图,召国之伟业,便就此搁下了?国师若是求死又何苦来帝都!本太子即可成全!” “难道太子不以为,老夫舍命是为召国?老夫之宏图或已终了,然太子之伟业……或可继续!” 风梧目露威怒,“国师欲弃我?还是有心要挟?本是联手做盟……国师若别有所求,不妨直言!” “老夫昨日重又请卦天意,方知天意——不在你我!而是另有其人!既知徒劳,何苦赌命?!”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31) 召国国师好言“天意”。召国君臣起初都将信将疑。然岁月更迭间,召国王廷大小事务,凡国师示以“天意”者,无不应验!召国君臣渐渐无不笃信国师之言,奉为神谕。惟太子风悟除外。 国师百里启曾言:太子颖慧超群,实非吉兆。或克其母,或克手足,非折一命不能保其天寿。 后来太子生母果然突发急症,救治不及,倏忽亡故。宗亲皆道:此乃天意!早被国师预卜! 风梧偏不信此中邪术!深以为此必是后宫嫔妃相互倾轧之祸,更甚者是其他庶出公子争储之计!所谓“颖慧超群”,不过是为他是嫡长子,又三岁入东宫,母后又出自将臣盛家,论尊贵无人可及;论显赫朝堂多有倚傍!如此“超群”人物,怎不招妒?“实非吉兆”不过是“人心叵测”! 风梧对百里家贯有的质疑却在百里启另一则“天意”预言里起了动摇之心。那是一次共百里启日常读史的晚学课上,不知其有意还是无意,在掩卷终了时,略显疲惫地道了声,“玉家天下,九世而终。想这‘大昱通史’之卷册也再添不了几行文字了!”说完竟有昏昏伏案之态。 那一年,风梧十四岁。其母后离世将过三载。他对百里家的厌弃便是在此刻稍有改观。 此间百里启又言“天意”,风梧半是讥讽,半是幽愤,冷冷道,“国师偷窥天意莫非落了章节?怎还一时一个形势?莫非上苍也惯会朝三暮四、心猿意马?不在你我又在谁人?你且说说。” 百里启对王室少年之气盛似乎从不计较,只淡然答,“大瑶山之乱未能波及皇境实出我意料!” “那只能说明青鸢救驾及时!青门将士本就神勇,这原也不是谣传!国师曾言,欲取天下绝非一时之功,甚或几世之谋!何以今朝只一事之败竟如此心灰意冷?青门威名就这般可畏?” 百里启摇头,又耐心解释,“我族人百里荟查过越王脉象,可以断定其确实受过‘人偶’之刑!可见燕部举事已功成过半!有越王这个‘人偶’在手,莫说过柏谷关,便是操控东越三军也易如反掌!可是谁人又能想到,功已至此,那越王竟还能被人救下,此非天意又待如何……” “我说了!那是青门多神勇,想当年灭巫族者,青门之功占半……” 百里启还是摇头,异常坚决,“然青鸢断无此本事!莫说解‘人偶’之咒,只那深山野林,又有燕卯的邪术怪阵,能将人寻到已是非常之功……或许此就是天意!若非天助,越王断不能活!” 风梧依旧将信将疑,又不无讥讽,“国师之意,是说天意只在亡玉室,却无意亡蔚室?何故?” 百里启无奈笑笑,“不瞒太子,老夫亦困于此节!何以助蔚室?谁人救越王?老夫亦亟待案底!” “越王不是自称——是位世外高人救了他吗?好像是说……上古贵族,云氏女子……” “此是另一桩案子!”百里启挥手打断风梧所言,见他面有疑色,又不得不释意,“太子岂不知蔚青两族世代联姻,断不容他人见隙?况乎蔚室三百年江山稳固全赖青门鼎力扶持,此间天子欲见隙插针,越王岂能容他!可若以青女之名拒婚帝姬,必会招天子之怒株连青女、株连青门!老夫只问太子——若是太子当下另有钟情,欲拒婚帝姬,可会直言钟情女子之名姓?” 风梧当即想到了青鸿,连连摇头,“必得另择一人!最最上策是子虚乌有!方可不株连无辜!”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32) 于是,二人议来议去竟将拯救越王的“云氏女子”议成了“子虚乌有”。此间真假,总是各怀心肠罢!百里启为证其说又补言道,“况乎所谓上古云氏相传乃先民之官,缙云氏之旁系,缙云氏早已消弭于世,云氏之谓不过道听途说,官家史集何曾正经记过一笔?真正子虚乌有!” 风梧仍道其疑,“可是,青门之女还是被越王送入了帝都?难道……” “何止青女。还有王嗣。”百里启答,“想来此是越王另一计谋。或许东越也知,玉室已至末路。” 风梧已难掩惊讶,“谁是王嗣?青门少主?不是!国师是说——送来的青女怀有王嗣?你如何知道?”继尔又恍然,“国师落子深远啊!所以百里荒是你派去东越做了间客?还真是步好棋!” 这回换百里启难掩讶异,“荒儿?太子见着了荒儿?他竟与越人为伍?” 风梧微微蹙眉,细观国师神色倒也不似作假,于是更疑,“所以,那个混迹越人行列、与越人为仆做役的即是我王三道谕旨也未能召入都城的你百里家嫡少主?在孤看来,也不过尔尔!” 国师寡淡笑笑,“老夫亦有两载不曾见此儿。想来太子所见,已非是心怀百里家志向的嫡子了!” 诸事纷杂,风梧已被搅乱了思绪,国师所言他更是难辨真假。一时间不得不敛目凝神,重又从头思量,依次解题,“那么国师到底是如何知道青女有孕?是另有间客,还是卜卦问天?” “太子入城时,老夫派入城中递信的弟子刚好出城,遥遥一望,便知队列中有女子身藏六甲。听闻已被接入宫去。若然事发,只怕一体两命,惨兮。”国师说时又凝看风梧半晌,欲语又止。 风梧又惊又疑又存忧心,“若然事发,天子不堪其辱必然杀之!如若杀之,则东越必兴兵来犯!” “此即越王下的好棋!怕是早已定了谋逆之心!玉室危矣!太子何不借力?”百里启就势而论。 “可是……世人都传越王怀仁重义,他当真舍得下自己的青梅竹马还有子嗣?”风梧仍觉有疑。 百里启不以为意,“太子须谨记,但取江山万里,何愁女子与后裔?玉室至九而归,俨然大势!” 风梧独信这一句——玉室至九而归!玉家天下,九世而终!或许,这天下是该换一番景致了! 至于百里启别的言辞,他是只信他所信,仍旧疑他所疑。他在意的只是——此人尚堪用否? “听闻国师此行携有女眷?可是与我王多次提及的族中幼女?可否引来一见?”风梧直言。 “哦——”百里启俨然未曾料及此节,缓言道,“路途辛劳,不巧病了。憔悴容颜实不宜面君。” “那还真是不巧了。”风梧语意深远,见国师久不再应,也无意强求,又思量片时,倒难得显露赤诚,“国师若真能使百里家女子见悦于天子,立足于皇廷,我风室必竭尽所能,鼎力护持!” 百里启微微笑笑,也不推辞掩饰,直言,“那先谢过太子厚义。”继而凝眸望之,等他后段所求。 “国师此去,只怕有去无还。如此,还请为南召再做两件事。南召万年,自当护百里家万年!” 百里启淡然一笑,“太子若当真能继续照拂百里家,老夫愿为风族之伟业粉身碎骨,死而后已!” “其一,掀玉青两族战事,非兵临城下不谓成事矣!其二,另措联姻辞令,使帝姬改嫁我王!” 百里启两眼迸光,惊诧万分,但觉匪夷所思!这位风王族的太子还真是……真真是无可言说!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33) 东越驿馆,夜也过半,前庭的门阶上仍然坐着个失魂落魄又兼心焦若焚的人,此正是青鸿。 她在候宫中消息。虽众人一再劝说“宫门早已落锁,纵有旨意也须等到天明”。可她又如何能安心。自己的亲妹与亲侄陷身虎穴,生死难料,他一众武将却束手无策,甚可说是坐以待毙,又叫她如何能不心焦!她此间大约也只差磨刀嚯嚯了!恨不能提了剑杀去! 林枫等人轮番出来看过几回,见她执拗不听劝告,便也人人困乏皆无力理会。惟是百里荒,始终无怨伴其左右,且从无半句劝谏。只知一时送来麻席铺地,一时又奉披氅御寒,一时又捧来热汤暖身,其体贴周到的默声支持,只叫素来厌人殷勤的青鸿也在这一晚没了脾气。 百里荒眼见着天色将明,凑过来小心说道,“或者,我去家父那里,请他想想办法,探探消息?” 青鸿讶异,定定看住百里荒,质问,“你父是召国国师,你可知道?我越人刚刚一路虐待召国太子至帝都,你可看见?现今召国不来找我越国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怎还敢去招惹他们!” 百里荒又显喏喏,然思量再三还是撑勇说道,“我去求家父,可算是私事罢?当与国政无关!” “只是你父会当做私事吗?鸾妹有孕这事若被有心人知悉,散播生事,于我东越即灭顶之灾!” “鸾妹有孕我只说与姑娘一人!断不会与第三个人讲啊!姑娘怎还不信我?我是不忍见姑娘这般心焦才甘愿一试!实则……与姑娘实说,我早被父亲逐出家门!他肯否见我,我亦不知……” 青鸿看着他小心谨慎模样,心念莫名生起涟漪。细想自相遇以来,他除去隐瞒姓氏一节,别的倒也处处恭敬,事事顺服。凡她吩咐,他无不竭力;凡她欲取,他无不尽心!堪称忠心! “你若不为难……”她今时才知他是被逐出家门,“我可以同你一起去求你父亲。”总好过求召太子。 百里荒答,“还是我自己去罢。你留在这里,万一宫里有消息来,你也好应对。说句不该说的,林将军他们……权衡的永远是邦国之利。现下,也惟有你才是真心看顾鸾姑娘的安危了。” 青鸿细想,确是这么个道理。尤是那个林枫!虽则手握千军却不肯舍一兵一卒为鸾妹一拼,倒总想着拿女人平事!林柏更是邦国之危、子民之安常挂嘴边!无一人真心为青鸾处境考量! 于是,青鸿亲为百里荒备马,又亲送他出驿馆,临去又曳缰切切叮嘱,“速去速回。我在这里候着。事情能成则成,若不能成,可也不必勉强、屈心而为。只平安归来就好。” 百里荒还从未得此女子这样温婉相待,一时受宠若惊,纵马驰去间为她拼死舍命的心都有了! 青鸿又落坐驿馆门阶前,怔怔望着尚且空寂无人的街道,似乎百里荒倾刻即能带回消息一般。 林柏又来寻顾几回,若劝不下,也终是忍耐不得,教训道,“你定要这般不若先退回柏谷关去!只等我众人真有全军覆没那日,你也好再杀回来以雪心头之恨!岂不知这样空耗并无助益!” “为何非等全军覆没?就不能现在杀过去探个究竟!上无歹意,下岂有逆心?鸾儿、澄儿若有不测,我当先斩玉室,再杀你们!叫你们一个个拿了我们女子做棋!不顾我等死活!” 林柏又气又急,自知与她无法分说,吵些无谓的言辞只会更添她心焦,没奈何只能自顾去了。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34) 天色明朗时,青鸿忽见长街飞来一骑,不觉心喜,霍然起身,迎头奔上,所见却是仆人阿仲。 阿仲带来召太子一件信物,称言,“鸿姑娘若想知三妹消息,可持此玉佩往城外栖霞小筑一会!” 青鸿正心思焦躁、忐忑无着,得此信自然如得救命稻草,不疑有他,也无暇与人商计,接过玉佩,入院牵马,便依阿仲所指方向出城寻去。路上,她也曾念起,只怕风梧必得摆下阵势以报一路虐待欺凌之仇。可是那又怎样!只要能得青鸾消息,纵是刀山火海,她亦一往无前! 待寻到栖霞小筑,见到依山势而起的重重楼阁,纵是时常游历江湖的青门二姑娘也谓为惊叹! 仍旧有门童迎出,问一番客自哪来欲往哪去住店还是访友之类的说辞,待见着青鸿所持玉佩,立时毕恭毕敬,有人帮牵马缰,有人伏地作凳,有人躬身引路,极奉承着将青鸿带入山门。 却不知山门内更是乾坤别具。一时穿廊跨院,绕亭过桥,总算得一开阔地,又见平湖半顷,拥渚流波,渚上有水榭亭台泛连成片。那门童驻足岸边,行礼道,“贵客即在隔岸,姑娘自便。” 青鸿望向波光百尺,不禁嗤之,想他召太子当真少见寡闻,未免小瞧她将门女子!一时只略略提气,脚步轻跨,飞身纵向湖面,影若翩鸿,临波而渡,转瞬即达对岸,翩翩然登台入室。 只双脚将一落地,即听得几下清脆掌声,随之又是喝彩,“鸿姑娘果然好身手!与孤不相上下!” 青鸿目光流转,见水榭深处正缓步踱来一锦衣少年,碍于廊下影深,一时看不清容颜,只这声音是再熟悉不过!待那昔日疯癫少年踱至近前,青鸿仍难免惊诧!只叹,好生俊美的容貌! 世人都道南人貌美,竟不知南人之男人竟也可生得如此貌美如……如春月入怀,如晴雪耀目! 青鸿怔了好半晌,只觉那耀眼的光芒迫在眉睫,才恍然惊觉风梧眉眼已近在咫尺,登时两腮若焚,慌乱中连退数步,却忘了身后是水,一脚踏空,身形后仰,却似撞上扶拦,悬在半空。 待她看清眼前眉眼炯如墨染,才知此身已入了他怀,此刻正荡在其手臂间,不觉又是一阵心惊,抬手要打,却听风梧威言警告,“鸿姑娘若再敢拳脚相加,只怕——就要引两国战事了!” 青鸿挥起的手臂亦悬在了半空,她此来可不是要引两国战事!况乎以东越当下境况实不宜再树强敌!她惟有强耐羞怒,忿忿急道,“还不放手!否则……” “我放手你就掉水里了!否则倒还能余些体面!”风梧笑语讥诮,愈发收紧手臂将人带入怀中。 “疯子!我来是为与你说正事!之前恩怨,你要打要罚且另当别论,我自认罚就是!” 风梧不禁仰头大笑,“好!好!鸿姑娘肯认罚就好!”说时旋身将其带回,张手臂将其推入水榭中央,复又击掌三下,向四围唤道,“诸位且出来罢!让我们一起来会一会这位将门侠女!” 青鸿未及站稳,就见四面鱼贯而入十数壮汉,皆手持利刃,乌泱泱如黑云欺日将其困在中央。各人皆以各色眼光将她打量个透彻,只怕是将其周身死穴要害都已析分妥当,只待一击命中! 如此阵仗,青鸿不是不惧。惟有强做镇定。她无从想像,若真落在召太子手里将会是何下场! 风梧见其面色有异,愈显得意,唬道,“之前我就说过——你只不要落进我手里!今日你既敢来,我也不难你!你若胜过他们,你要如何我便如何!只若败了,那就是我要如何你当如何!”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35) 当下境况,青鸿也惟有拔剑一战。她自恃剑法精绝,也不是没有取胜的机会。只是,万一遭遇高手,不幸落败,那也不过是留一式横剑自刎,凭她青鸿断不会落召人网罗,受召人欺凌! 风梧则神情悠然,轻撩衣裾落坐正席。有侍酒童子上前侍奉佳酿,风梧先举一杯祝告自家武士,“尔等今日若败,那可真真是羞煞我召国男儿!倘能致胜,却也无甚稀奇!毕竟只女子而!” 青鸿拔剑出鞘,斜觑风梧,只恨得牙痒心焦,立誓只要今日得还,他朝必要斩此狂徒于剑下! 风梧却举杯敬祝,言辞慨然,“鸿姑娘,尽管放开手脚杀伐!坏了器物,伤了性命,皆算我的!” 一时,四面剑光频闪,如秋霜漫野,笼起层层肃杀。倏地,有剑影乍起,四面杀意勃然! 青鸿举剑迎上,旋出一团剑花以抵霜色漫延。寒光交错,水榭平台上但听剑刃相击铿锵之音。 若论剑法精绝,初阳城内确然少有出青鸿之右者。纵是林家兄弟,在林柏负伤之前,他二人联手也未必能胜青鸿一分。若非青鸢惯以冷目制人,凭谁也无胆在他面前亮剑,初阳城内也就无有他兄妹剑术相较之排名。而青鸿最初习剑便是从其兄长,一应要诀全赖青鸢亲传亲授。 故而,无论风梧是自何处网罗来这一众江湖剑客,纵是他十数人联手合攻,然在青鸿凌厉的博杀、轻忽的身形、加之变幻莫测的剑式下,一时半刻间竟也未能占得半分先机! 奈若何,青鸿终归女子,又陷孤掌难鸣之境,凭剑法之精妙尚能抵一时围杀,可若长久困战,实是力弱难撑!她虽用巧计,已迫得四人落水;又占名剑之利,斩断两人铁器;可挥剑四顾,敌众仍有十众之多!而她已濒于力竭!本就一夜未眠,此间又饥渴交迫,脚下几乎不稳。 风梧也看出了青鸿剑势渐颓,再无攻式,只剩节节败退,知道再战下去,恐会误伤。忙自席位上起身,踱至战局边缘,高喝一声,“且都退下!让孤来试试!” 众剑客闻声皆收势后退,剑匿身后,悉数望向风梧。青鸿也在此间得片刻喘息,擎剑回眸,却见风梧正自一剑客手中接去长剑,向她缓步走来,那唇边的得意,眼底的张狂,属实招恨! “你可算是我见过最最卑鄙之人!”青鸿恨骂。她自知力竭,眼下凭谁都能轻意胜她! 风梧提剑轻笑,“可见鸿姑娘还是见识浅薄!天底下比这卑鄙之行径可是多之甚之!”说着又唤酒童,“拿酒来!罚归罚,敬归敬!在惩罚鸿姑娘之先,须得先敬鸿姑娘淇水相救之恩义!” 酒童奉上佳酿,斟满两杯,风梧提一杯递向青鸿,青鸿正口干舌燥,上前来,也未接风梧所递,径自夺过酒童怀里的酒坛,仰头喝了个痛快!待甩手丢开酒坛,重又举剑迎战,慨然道,“疯子!你即有胆敢挑衅本姑娘剑法,那就话讲前面!刀剑无眼,生死自负!不可牵涉邦国!” 风梧魅然一笑,“鸿儿这是要杀我?以我今时之相貌,今时之名位,不再斟酌斟酌,当真舍得?” “卑劣小人……”青鸿话未讲完,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脚下飘忽,方知酒中被下了药,只能眼见着风梧欺身而来,又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还要附在她耳畔猖狂讥笑,“现在知道了,此样行事才叫卑鄙!只还不是最卑鄙!天底下卑鄙之事多了去!好在来日方长,只待我慢慢教你!”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36) 青鸿本已抱定与召太子同归于尽之念,奈何还是太过天真!被风梧收入怀中那一刻,她知道——此生休矣!不禁又想到楸夫人赠她的锦囊:定心守己,静气处乱;安定生慧,宁静致远。 诚如楸夫人所言:正是这急躁脾气害了自己!没了此生!若非经此一劫,又如何能悟——何谓定心!何谓静气!眼下倒是落得此身安定,此心宁静,奈若何,已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风梧看着怀中女子慢慢合眼,又有两滴清泪滑落雪腮,她最后一言竟是,“求你……杀了我!”。 他竟有片刻沉寂,仿佛心府某个角落正被击穿,一瞬间的痛,一大片的荒芜!他知道,此生再听不得这话!于是将人抱起,走向剑客当中,威目肃颜,沉声问说,“诸位可看清此女容貌?” 众剑客皆应,“看清了!……看得再清不过!……生生受了她两剑,这女子相貌我是记下了……” “我要你们不只是记下!而是要如烙印般铭于心刻于骨!惟此一世,于千万人中,瞥之可识!” 众剑客彼此顾看,虽各有讶异,可还是点头应诺,“既是主上所言,我等自当铭于心!该于骨!” “只不得不说!这女子剑法着实了得!”有人还是忍不住赞叹,“想来于千万人中亦是翘楚!” “我等十数人尚且攻她不下……主上收她在侧,可真真是要当心才是!”有人谏言。 “收个女子而已,主上岂无妙法!”有人开始笑谈,“先收其身,再攻其心!试问哪个女子能逃?” “只这女子也是犟种!但凭主上风姿又哪点配她不上!偏她非要逞凶斗狠,自彰本事!” “小女子嘛!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只待主上好好驯服驯服,下回再见必是柔情似水了……” 风梧只待众人玩笑尽了,这才整肃重申,“孤今日之计也非教训她一人!尔等也当引以为戒!我只最后再告诸位一回——此是帝都!龙潭虎穴,生死瞬息之地!尔等言辞行止,错一步便是这般下场!”风梧说时又瞄了眼怀中的青鸿,却见这女子安静时却也别有一番娇媚风情! 剑客中有人答说,“我等自会万事小心!只是在下总有一事不明,主上厚待我众,三餐丰盈,四季厚?,如此数年!我等至今仍不知主上意图,倒底何年何月遭逢何事才有我等效力之时!” 此言一出,立刻得人附和,“说得正是!我吴某人可是在主上这里混吃混喝三年有余!只今日才算洒了点汗水!主上若再不用我,我这剑只怕都要生锈了!” “我也是得了柒先生的信,连夜现磨的剑,只当此回要杀人,不成想却只是陪个小娘子戏耍!” “主上莫不是拿小娘子试探我等功力!若觉还成,尽管派些事来做做!终日白吃总不是事!” 风梧不急不躁,仍旧是待众人都说尽了,方才置言,“诸位心境,孤自明了。只是你等也须知一事——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只这一时之用,或取诸公一世之才!或舍诸公一身性命!” “我等蒙主上庇护照拂多年!为主上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众人皆慷慨陈说。 风梧蔼然微笑,“得诸公一诺,凤卿无悔与诸公相识一场!只是孤之所谋,前路漫漫,你等只须静心守候柒先生召唤就是。仍须谨记,凡我诏令,皆由柒先生传达,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到临去时,又与众人搁下一言,“尔等今日所见,即青门剑法!”一言又惹得台上沸议哗然!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37) 百里荒并不知道,他将走出栖霞小筑之时,也正是青鸿被召太子药酒迷晕倒进其怀里之际。 他此番前来原是想在父亲面前替青鸿打探宫中消息,可多少也怀着那么点别的居心罢!总还是想见见已阔别多年的父亲。自他婉拒召王第三道传其入朝的诏命后,他父子便处决裂边缘。 此回相见,百里荒觉得父亲似乎苍老许多,两鬓白发已如堆雪,满面倦容犹似染霜,倒是乍见他到来那一瞬间,暗沉眸色很是矍铄了片时,言辞语意间亦难掩相见之欢喜,思念之情重。 百里荒愈感愧疚,勤问老父安好,又稍叙别情,才敢试探着问,“父亲此番入帝都可是请罪?” 百里启未予作答,而是反问了句,“你以这般容貌行走世间,是避姓氏之嫌还是避世人窥探?” 百里荒神色微异,强笑作答,“我已向父亲多次申明本心,荒本俗流,实无意显荣于世!此一生不过求个三餐温饱四季顺遂。上苍若怜,肯赐知己作伴、蓑笠芒鞋逍遥江湖即是此生至幸!” “蓑笠芒鞋逍遥江湖……”百里启复念,语意深远,“你知我族人穿破多少蓑苙、行过多少江湖才有今日?我等皆奋力向前,偏你却倒行逆返,若知这般……”话未尽,只余沉重绵长的叹息声。 百里荒也再无话,知此议题议过数回,再多加辩驳不过是徒增嫌隙!本就背道而驰,何来投机之言。于是默了片时,索性直言,“父亲几时入宫觐见天子?可否得空暇探听宫中一点消息。” 百里启寡淡笑笑,“你换了容貌,昨日城门处族中弟品竟未认出你来!大约是也未料想你会与越人同行,且做了那青门丫头的扈从!所以你今日来,非是为父子相聚,只为探听青女下落。” 百里荒略显赧然,却也未掩初衷,缓缓道来,“青门二姑娘曾救我于危难,我自当竭力图报……” “怎样危难会使你自顾不暇?你尚自顾不暇之危何以青女救得?我竟不知青门已威武至此?” 百里荒闻此言瞬时眸色阴晦,半晌无话。低头看向桌上茶盏,伸手覆于盏上,手指轻摇,拂去几缕热气蒸腾,又握盏入掌心,指节环扣,只听“锵”的一声脆响,一只浅翠在他手中化为乌有,惟余一缕流沙自掌心倾泻而下,扬作邈邈尘埃。“父亲可是盼我以此等模样行走世间?” 百里启瞬间面染浓霜,拂袖扫开眼前尘雾,斥道,“非是此等!也无须自轻自贱!莫忘了名姓!” “名姓于我已成负累!父亲若觉寒年不配,大可收回‘百里’姓氏!我实不想世人只是倾慕我之名姓,奉承我之鲜贵,觊觎我之技能,而非只是念我凡夫俗子之寻常待我以真心!”百里荒言。 百里启很是讶异,良久才抚案大笑,“我儿竟要向这世道求真心?为父莫不是听错!你以为青门女子待你是真心?越人待你是真心?百里一族居南召百余年,侍奉朝堂四代君主,教诲王室子弟百人,风室可有一个待我族人以真心?其族上下不过是尽取我之所能,甚者与我族半分血脉都不肯沾染!从始至终仍视我等为异类,不过是赐居一隅之地豢养之罢了!何谈真心!” “只怕父亲所图也非真心。”莫里荒冷静答,“风王族若当真奉以真心,父亲又当何颜以应之?我与青姑娘萍水相逢,她之侠肝义胆,便是我向往之江湖。此去随行,她若不弃,我必不离!” “可是她姓青啊!”百里启叹问,“你纵弃绝名姓,又岂能弃绝血统!莫忘我祖上曾遭青门屠戮!”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38) 百里荒以为,再这样说下去不过是又复旧日话题,说到底终是不同路!何以为谋?多言无益! “父亲若能在宫中帮忙打探一二,荒不甚感激!若是有一二件须得荒倾力之事,荒亦愿效劳。” 他父子谈话从乍见时的亲切和睦,到愈说愈见冷漠的疏离生分,也叫百里启倍感凄凉。 “为父纵想助力我儿谋求真心,然此去无有归期,亦无力书信,不知得了消息该如何告我儿?” 百里荒微微讶异,不禁要问,“父亲倒底败了何事?此番请罪莫非还会丢了性命?召王不救?” 百里启惨淡笑笑,“召人只救堪用之器物!老朽若不堪用,何敢劳召王父子费神!自古胜败即兴亡,终是为父力弱,算错了天意,合该命数如此。百里家几代图谋,如你所言,或是妄念!” “所以,父亲此回入帝都竟是赴死?”百里荒惊问,“父亲倒底败了何事?莫非……与大瑶山相关” 百里启讶疑,“你如何知大瑶山?难道是江湖逍遥时的道听途说……是了!当是青门女子说起!” 百里荒似有恍悟,更是一脸骇然,“所以大瑶山之乱……竟是父亲谋划?你图谋越地五城……是还想掀翻大瑶山寻个究竟不成?父亲何敢?!何敢露上族行迹于世人?!岂非要天下大乱!” 百里启无话,埋首凝视案上笔墨,在此之前,他本想留一封绝笔遗书,便自行了断。毕竟胜则兴,败则亡,自古争权夺势皆此一律!他多有拖延,不过是为“天意谁属”多有困惑与不甘!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正如是乎!”百里启唉声长叹,“已然功成过半!燕部只要出了柏谷关,自有召军呼应,挟东南两境之兵齐袭颐阳,不愁他玉室不灭!何以……何以天意竟钟情越地……” “非是天意。”百里荒恨说,细想父亲此番谋划,愈想愈是心惊,不由面色惨白,复又质问,“父亲何敢怂恿燕部起事!何敢露巫族行踪!岂非要乱天下!”说时起身又忿忿道,“我若是父亲,燕部兵败那日就该自刎以谢族人!以谢上族!此事但露一点痕迹……”思及此处已是背脊生寒! “非是我寻上燕部,是燕卯使人寻到南海……”百里启仍困于事败之颓靡,心思俨然有些恍惚。 “父亲又岂无心?百里子弟遍游四海,名为采药,实为寻踪!可怜族人皆不自省,事过百年,经多少血雨腥风,方得一隅之安!父亲偏要再掀风云!必自毁矣!”百里荒说罢,拂袖要去。 百里启急唤,“荒儿此去,可知你我父子……此生或不复再见!为父若获罪谋逆,此身当诛!” 百里荒止住脚步,思量片时,回身,跪倒,叩首三回,向上道,“父亲当自封口舌,以安天下!” 百里启大惊,“何谓自封口舌?老夫之罪不过是觊觎皇权……”话讲一半忽然警醒,“荒儿知大瑶山兵乱不难,何以知兴兵者乃是巫族?据我知,青鸢战报可是只字未提巫族行迹!何以……你上来便要质问我‘何敢露上族行迹’?莫非你在何处也见过上族行迹?还有你方才说‘非是天意’又指何事?你与青门交游可曾听过甚么异事?还是你在越地行走见过甚么奇象异人?” 百里荒为此诘问怔了好半晌,重又叩首央告,“父亲且收手罢!须知天外有天!我等皆尘埃矣!” “天外有天?莫不是你已见识?燕卯曾言:燕部乃巫族最后血脉!燕部之后,中原之地再无巫族!”百里启追问之下猛然想到一事,“难道是说……那个救回越王的云氏女子……果有其人!”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39) 所以天下事,从无密不透风之说!越王蔚朔藏巫,诚如青鸢所忧,终有一日会彰显于天下! 无论百里荒有心亦或无意,其言辞间一点点蛛丝终是被其心思缜密的老父捉了个正着!层层剖问,终得密宗!百里启恍然大悟!一瞬间,曾困扰其心头的关隘疑点终迎刃而解!所谓“天意”,所谓“天不亡蔚室”,原来皆在那云氏女子!还真是果有其人!越王怎样造化能得此奇遇! “这便是了!”百里启拍案自省,“我只困惑,燕部人偶之术岂是凡人能解!却未想过,燕卯竟敢欺我!在他之外,还另有巫族余孽!确也未料,越王何其胆大,竟敢为个巫女拒婚帝姬!” 百里荒又见父亲双眸矍铄,一如方才乍见之初,只此回其神采奕奕,大有复生之态!他自知再有多少否认言辞皆是无用。也惟有言其厉害或能使百里家知难而退,或可免一场生灵涂炭! “父亲执念,儿以为,尽可消了!她可以覆灭十个百里家,不过瞬息一念!非我辈可抗衡之!” “你曾亲眼见识?只怕夸大其词罢!她若有这等本事就不会屈居东越!或许此前是有,然她替越王解人偶之毒,此必耗损她半生修为!所余枝末……”百里启说时忽又想到甚么,蹙眉质问,“只她一个陷在越王宫廷?可有结伴?是她甘愿归越,还是被俘为囚?青鸢有这样本事?” 百里荒无意再答,神情漠然,思量片时只想再尽最后一丝心力,苦意再劝,“她能凭一人之力藏千众族人于身后,足见其智勇。百里一族若再自不量力,冒然干犯之,引灭顶之灾是小,使天下万千生灵遭浩劫无垠、坠湮涂炭,那才是我族千古万死、魂飞魄散也难赎之罪孽!” 百里启仍目光烁烁,俨然无谓那些“灭顶之灾”、“浩劫无垠”、“万死难赎之罪”等震慑之辞。他又复寡淡笑容,只是再无颓靡之态,而是泰然自若,“上古多少大巫皆没于大栖山一役!凭其能翻江倒海、撼山动地,终是未能逃过玉家之谋、青门之勇!小小一个巫女,还能逆天不成!我百里家承赤狐血脉,经千难万险而得今日之浩荡,怎知不是受天意眷瞩!当谋千秋之大业!” 执迷不悟,妄念生魔,说得大约正是当下所见。百里荒只觉空乏无力,多一个字也不想再言。缓合双目,微微叹息,再次向上叩首,以作诀别,“父亲但还有一丝顾念上族血脉,顾念亡母恩义,但请放小妹归于荒野!既知玉室之诡,当知使小妹进献皇廷不过是自取灭亡!若此事父亲亦执迷而不悟,且只当今日不曾见愚儿,寒年也当今日不曾来过!就此拜别!不复再见。” “你这是要弃绝为父、弃绝族人吗?倒底是哪个执迷不悟!你向世人求取真心,且以真面目示人试试!人之狭隘,党同伐异乃是本性!他们若知你来处,只怕半寸立身之地亦难容你!” 百里荒再无意申辩,起身,拂弹衣裾,重又半含怜悯、半是悲戚地看一眼百里启,决绝去了。 “荒儿?荒儿!”百里启仍存一丝冀望高声呼唤,无奈何再未唤回其嫡长子的半片身影。他自然了悟,与此子此生当不复再见!好在其膝下也不只以此儿为盼!他尚有次子少子幼女…… 只是下步棋该如何走?风族,玉室,东越,总要择一盟友才好逐一攻破,总要先保此身才能图谋长久……只是祭了何人方能保全此身?风族还是东越?若是献巫女为祭,可有余力捕捉?!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40) 东越驿馆,林柏直到日上三竿才发觉青鸿不见。起初,众人都以为这女子闹腾了一夜,定是在天明时分睡下了,皆未在意。于是聚在中堂,一者候宫中消息,再者商议还有何应对之策。 只是对策未及议出,眼见晌午用膳时分,林柏再往青鸿房里送餐饭时,叩门许久竟不得应,情急之下推门而入,才知屋内空空。四下询问,皆不得踪影,告于众人,无故又添一段焦虑。 蔚拓不禁怨叹,“这等人物就该派个专人看守!”又见林柏一副焦灼模样,忍不住嘲讽,“也难为了你!这样身板儿与她空耗一宿,她不知怜香惜玉倒也罢了,却还弃你而去!确实狠心了些!” 诸事纷乱,林柏再按不住脾气,斥骂,“再敢多说一句没用的屁话,摘你脑袋还是颇有余力!” 蔚拓顾看他兄弟二人,再不敢言,反是摆弄起桌上的盘盘碟碟,故意摔打得乒乓作响。 林枫见如此也只能劝慰,“可也不必心急,总是个大活人,也有些身手,还能被人掳去不成!” “掳去原是省心的!怕只怕她是提了剑自己杀去,那才叫惊心!昨晚就该绑了她!”蔚拓又言。 林枫闻听也是心头一紧,叫道,“坏了!之前她确曾在王上面前几次提说——大不了杀出一条血路去!这浑丫头,总不会真的杀去庆霄殿了罢?那可真真是死路一条!” 林柏不以为意,“她虽鲁莽,却也不至于这样愚蠢!岂不知天子宫廷是何地方?” 蔚拓又接话,“她若真是个聪明的,可也不会被百里荒与那召太子一骗再骗,还自以为了得!” 林柏恨道,“召太子一事到底谁人之过!她自小甚么性情你两个不是不知!热肠救人可也罢了!然收容一个来历不明之徒与王军同行,一为主帅,一为主使,当难辞失察之罪!还敢争说?” 蔚拓辩解,“收容召太子确是我们,可虐待召太子总是那女人了罢?收容是恩,虐待才是仇……” 话未说完,林柏正逢身边有仆役递上茶汤,只随手捞起一只茶盏即朝蔚拓头上飞去,蔚拓大惊,避之不及,扭头间茶盏还是擦着眉梢瞬地划过,顿时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堂上驿丞礼官无不惊诧,林枫连忙起身喝止,“小柏!且冷静些!总不能自己人先乱了阵脚!” 正闹着,却见百里荒跨门而入,众人惊觉,如何把他给忘了!此人平日沉默寡言,多数时候如一只影子跟在青鸿左右,众人都当他是青鸿扈从,不以为意。何以今日他竟落得形只影单? “百里先生?怎么只你一个?鸿姑娘呢?”林枫率先质问。 百里荒显然一惊,“鸿…鸿姑娘不该在驿馆吗?怎么?鸿儿…鸿姑娘也不见了?”顿时焦灼满满。 “百里先生又是自哪里来?”林柏问说,想到昨晚可是数次看见惟是他一人始终陪在青鸿左右。 “我……”百里荒想到自己此去无功而返,所拜访之人又是召国国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随口编道,“我方才出去散散,本以为可以探听些消息,只是……街上也并无异样,就回来了。” 蔚拓捂着眉骨哼笑,“你若真想探听消息——阁下乃召国国师之嫡子,且往召国驿馆遛上一圈,或多或少总会有些收获罢。”众人闻言皆齐齐望向百里荒,大有质问之意。 百里荒略显慌乱,只能答,“这个……自然有些道理……只是……家父他……”百里荒欲言又止。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41) 前有召国太子之教训,东越诸臣对这位召国国师家的少主不是不猜忌的。只为先前有青鸿在,众人也不好非议太过,而现今青鸿即没了踪影,且诸事可疑,众人排外之心也愈加强烈。 林枫索性直言,“林某以为,以当下情形论,百里先生实不宜再滞留我东越驿馆,先生以为呢?” 百里荒更加窘然无措,“这个…自然…也有些道理……”他心知自己本就从属青鸿左右,青鸿即失,他亦失了倚傍,东越驿馆实无他存身之地。“只是……诸位将军……可有寻找鸿姑娘的线索?” 众人被问得面面相觑,帝都之大,局势之乱,寻一个人真好比大海捞针!还是蔚拓机巧应言,“她之前得罪了召太子,被其掳去也未可知!又或者她心急,自己寻去了庆霄殿也不是不能!” “既如此说,我现在就去召国驿馆探个究竟!天子宫廷那边就有劳诸位将军再想想办法!若正宫无门,东宫之地或可一试。听闻那皇家太子颇慕贤才。”百里荒郑重叮嘱,说罢匆匆去了。 林柏被他一言点醒,望着其匆匆而去的背影,不由思绪翻涌:这位百里家少主到底是何居心?! “看样子……他是真上心啊!”蔚拓也在一旁感叹,“倒像是个知恩图报的!或许这个还真的没有白救!几点碎银换一忠仆,不错不错!”话了见林柏又冷目飘来,忙转头顾看别处,禁言无声。 “你去收拾一下,现在就与我往东宫走一趟!”林柏令说。 蔚拓斜眼觑之,“与我说话?打便打了?一句道歉也无?好歹我也是王上封的主使……”话未了,见林柏跨步冲来,当即改口,“罢罢罢!无需道歉!听你调遣就是!只要你林参军解气就好!要是顺带解了当下危局,打死我都行!死谁手里不是死呢?瞪什么眼啊!我这不正起身吗?再急还能飞去?何况东宫肯不肯见还不知道呢……”蔚拓骂骂咧咧抹一把眉梢血迹,将站起身。 正这时,慕容荒又匆匆归来,入到正堂,惹得众人各有讶异,他亦是左右踌躇,半晌才道,“方才忘了……还有一事,想与诸位将军……且算是在下胡乱出主意罢!你们当我杞人忧天也好,当我庸人自扰也罢,姑且听之,若觉有用,可也不妨再多加思量,也算有个防备!” 林枫等人无不皱眉,彼此顾看,猜不透百里荒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要献甚么良策。 百里荒继续说,“是关乎楸夫人。想是……“他目光又飘过蔚拓,喏喏道,“想是楸夫人深居宫廷,有越王细心呵护,当昼夜无虞,四季安好。只是……诸位也知,世事总有难以料及之变故,人心总有难以企及之险恶,防患于未然,拒危于未发,方是保万全之根策!请恕在下直言,越王即得佳人……就不该……当不可使其擅离越地!尤是擅离宫廷!如此方可保其万全!仅此。” 百里荒又颔首致礼,重又看了眼蔚拓,才匆匆去了。留林枫等人继续紧锁眉头,面面相觑。 半晌,林枫才警醒,质疑着寻看众人,“这个百里先生……应该是知道些事情,却又不能直言?” “是关乎楸夫人。”蔚拓言中关隘,想到临来时楸夫人曾亲审百里荒,遂将此事简言告以林柏,林柏又思及百里家谋地窥城之计,不觉心惊,“他们一定是查实了大瑶山之乱有异!看来百里家也绝非善类!若使百里启面见了天子,只怕……战事一触即发!青鸾及我等生死已是小事!”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42) 甚么青鸿失了踪迹,青鸾陷落深宫,所有这些与当下东越藏巫、且巫在王廷相比,皆不足论! 林柏也熄了欲往东宫探听消息之意,重又坐回位置,愁思百结,实不知当下危局该如何解了! 满堂沉闷中,有人进言,“既然那百里启乃祸患之根源,何不杀之,可息万险,可宁万事!” 蔚拓的副将也立刻附言,“正是此理!依我说早在百里一族构陷我王、图谋我地之初就该断其活路,以绝后患!这总比杀那个召国太子更能平事!依我说,百里家之手段皆是奸佞之辈!” 蔚拓闻此言不由怔怔看向自家副将,一时各样思绪涌过心头,又举目怔怔望向林枫。 林枫还在反驳副将说辞,“又岂是杀一个百里启可以了事?百里启知悉,其族人必然知悉,难道还去灭了百里家?百里启知悉,召太子召王也必然知悉,难道也要一并灭了召国……”话讲一半,他也瞟回蔚拓,讶问,“你盯着我做甚么?我说错了吗?眼下是杀人即可平祸乱的吗?” 林柏也看出蔚拓异样,责问,“还有甚么话不能说吗?非等天子杀头的御旨降下留作遗言吗?” 形势至此,蔚拓思前想后可也不得不说了,“来时路上,却曾有人几次三番追杀召太子……” “那又如何?那时他还叫吴风,不是说甚么为着瑶光剑的缘故?”林枫仍未窥破此中隐情。 蔚拓答,“只在天子上一道要我东越献城做召太子帝姬联姻之礼的御旨初达王都时,朝堂曾有人谏言,诛杀召太子以免五城贺礼,此计虽被王上当庭否了,可这话显然被有心者听了去……” 林枫这才恍然,“所以,一路追杀吴……召太子的竟是我越人?鸿丫头拦下的竟是自家的谋算!” 林柏听到这里已是哭笑不得,“你们啊……你们!还真真是……”竟已无言可评,“诛杀召国太子?谁人献计?是个疯的不成!既然王上当庭否之,又是哪个擅权专断,还敢再行此拙计?” “朝堂之上,能有此权柄,又有此‘胆识’者,想来也只有卫相国了。”蔚拓回说,“可这也怨不得他!相国执掌国务,自有其算计!你们想,若使大将军发兵夺回五城,即便半年功成,也得耗费半个国库存资。若是一年两载无功,那就是耗竭整个国力,须得另征赋税,算计于民。可若是杀一个召国太子,也不过是几点银钱的事!万一得逞……若无那丫头,想是也得逞了!” 林柏如何也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如此说,那丫头应是凶多吉少了!可也是她咎由自取!” “应该也不会罢!”林枫还抱一丝侥幸,“毕竟是鸿丫头把那召国太子从水里捞起来的!若无鸿丫头,不用我们去杀,召太子可也早就做了水鬼!”说完又有犹疑,这事幸或不幸,还真难说! 百里荒来过,遗下一个天子或将伐越的隐患。此又有召太子案,显出南召必将攻越的事实! 还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从王上拒婚帝姬……不对,是从王上决意迎巫女为妻始,即乱事层出,纷扰不休,诚如大将军言——祸事无可避免,亡国亦有可能!林柏细思其中,当真怕了! “为今之计,也只能是陈兵柏谷关了!”林柏幽幽道,“战事已避无可避。非是天子伐越,也必有召国攻城。若他两家联手,西琅北靖必定借势谋利。城防若不早立,则兵临城下即告国破!” 众人讶然。林柏又向林枫言,“兄长趁此时能走,当带人退回柏谷关。战事若起,关隘之地不可无领兵之将。”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43) 青鸿再醒来时,发觉周身上下皆被麻绳所缚,从肩头捆至脚踝,倒似忌惮她有三头六臂一般! 可也亏得捆绑结实,只她转目寻顾间,瞄见坐在床尾的风梧,登时翻身坐起,可怜无拳无掌,惟是向着其脸上狠啐一口,痛骂,“卑鄙!无耻!狂徒……”却是绳索嵌骨,痛得她复又躺倒。 风梧一壁以袖揩面一壁无奈苦笑,“说来你也算名门淑媛,倒是哪里学来这些个恶习!蛮妇!” “疯子!我警告你!你胆敢欺我,我兄长必会兵发南召,只一日就能踏平你风族王廷!” “是是是!我还尚未欺你!只是你欺我的那笔帐又该如何算?再有啊——我若在此处欺你,玉室天子在皇廷欺你幼妹,你以为你家兄长会先顾哪头?讨玉还是攻召?他可会分身之术?”青鸿顿时哑然,才省悟自己又过于急躁了!忙镇定心神,静息凝意,缓了片刻,重又看向风梧,见他也正目色灼灼盯着自己,不免又添几分慌乱,可这一回,她不再急于发招,而是静沉心意,只待神定方才平静质问,“召太子不妨直言,你倒底要将我如何处置!若是为我先前冒犯之过,我愿以死谢罪!只是杀我之前,还请召太子告之——我妹下落,及今时境况。” 风梧仍定定看她,笑意深远,“还果然是学会了!定心守己,静气处乱!看来,那位琅华君果然有些个手段!凭是鸿姑娘这等不驯之辈,竟也能被他收服驯顺!倒是关乎情还是关乎意?” 青鸿闻言属实难掩讶异。她记起风梧在淇水畔曾看过楸夫人赠她的锦囊素书,可是上无署名,他是又如何知道此箴言是出自楸夫人?更讶疑是他如何就拟出“琅华君”这个称谓?不对!听他言辞语气,应当是并不知道“琅华君”即是楸夫人?那么“琅华君”这个称谓倒底语出何处?! “所以,这位琅华君是谁?是专意看顾你的有情郎吗?林柏可知?未想到我的鸿儿还是个千娇万宠的可人儿!”风梧言语间半是威吓半是嫉妒,身子又向床头移了移,俯首在她头顶,伸手扳住其下颌,再次质问,“你们两个……你知不知道是他要杀我?他知不知道是你几次救我性命?如此心意不通,还演得甚么拳拳之心,谆谆之意!”说时手向下移,自她腰间猛地一扯。 妘楸所赠锦囊再次落入风梧之手,他很快解开来,取出那片素绢,抖在青鸿眼前,又自袖底抽出另一块绢稿,同样抖开,忿然质问,“凤卿之殇,值百金矣!你越人未免欺人太甚!我堂堂召国太子,项上人头只值区区百金?!我倒是想问问,你们那个琅华君的头颅能价值几许!” 青鸿彻底惊住,另一块绢稿上那“凤卿之殇,值百金矣”八个字,岂非正是楸夫人笔迹!其最后署名又岂非正是“琅华君”三个字!所以,自己一路替那疯子拦下的追杀,竟是楸夫人派来的刺客?可是此中又倒底是为何缘故?!楸夫人为何要诛杀召国太子?是国政还是私仇? “很熟悉的笔墨是罢?”风梧继续嘲讽,“有否觉得亲切非常?所以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何要绑你了?我可是也苦想了一百种方法,想请你与我说说这位琅华君倒底何许人物?依你之意,是先挨个试过百种酷刑再开口,还是识些时务现在就痛快说了!也可免受皮肉之苦、欺凌之辱!” 至此,青鸿方知自己落入怎样境地!他若只为复仇,自己大可一死谢罪!他若为拷问,恐怕将是生不如死!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44) 青鸿还试图镇定心意,可属实艰难!诸事纷杂扰得她心乱如麻!她实实想不出楸夫人为何要杀召太子!自他们去后国中可有何变故?倒底是楸夫人设下网罗捕杀召太子,还是谁人设下圈套要陷害楸夫人?凭楸夫人之睿智又怎会落人以实证?那份亲笔手函风梧是如何拿到? 风梧见她异常沉静,实有别于初相识时那份鲁莽冲动,便愈发对赠她箴言的那位琅华君稀奇了得,一时又半含笑意盯住她眼波流转,继续迫问,“可想清楚了?倒底是你动口,还是我动手!”说时大挽衣袖,实有要上手之意,“若要我动手,事情可就难堪了!你也不要叫是我欺你!” 青鸿又慌又怕,急道,“风梧!你何不杀了我!有种你一剑杀了我!” “如何舍得?”风梧轻笑,眼底怜惜之意半真半假,“我若舍得,一早杀了!只是杀人从来都是易事!惟是从人嘴里挖东西才是趣事!我也想知道,素来张狂的鸿姑娘,骨头倒底能有多硬?” 说时忽一把拎住青鸿衣领,吓得青鸿大叫,“疯子!休得碰我!”扭肩蹬腿试图躲避,奈何全然无济于事,被风梧如拎布袋般扛上肩头,还不忘嘲讽,“现在还有心计较这些!可知你昏睡时此身遭遇何事?又知接下来此身何往?你若怕了趁前与我实说!我顾念旧情,仍疼你怜你!” “疯子!琅华君杀你只为你该杀!换我早已杀你千百回!你若胆敢欺我,我做鬼也要杀你!” 风梧大笑,“你只管嘴硬!待等下见着你家国故人,我倒看你是否扛得住他在你眼皮底下被剔骨剥皮!挖眼削鼻!”说话间已扛着青鸿走到了外间大堂。 青鸿当真骇栗,心思愈发慌乱无措!她不知哪里来的家国故人?更不知召太子备下多少酷刑! 风梧将人扛至大堂中央,小心翼翼放置在一块苇席上,轻拍其肩,戏谑着言,“你最好是跪下来,有个受审的样子!否则,人家还当我徇私,与你私情未了!” 青鸿怒目直视,“私你个鬼!我与你不共戴天!想让我跪,除非打断我腿……”话未说完,只觉小腿被狠踢一脚,痛得无力支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听风梧讥笑,“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青鸿还想挣扎,却见房门大开,阿仲跨步而入,身后跟着两名侍卫,手里拖着一个血衣囫囵的男子。那男子俨然受过酷刑拷打,此间亦是绳索缠身,发髻凌乱,满脸血污,口塞秽物! 两侍卫将那男子拖至青鸿对面的席上,撒手丢下。阿仲向风梧行礼奏报,“少主。人带来了。柒先生说:对不住少主!此一回是酷刑用遍,仍无所获!这等小事还要劳烦主上,委实有愧!” 风梧寡淡一笑,挥手退去侍卫,冷眼瞥过瘫倒席上的男子,又瞄一眼早已惊到面色惨白的青鸿,回手伸向阿仲,阿仲忙自腰间解下一把约三寸长的短刃,去掉皮鞘,双手奉至风梧掌心。 风梧手握白刃,款步至青鸿近前,手腕轻旋,刃尖抵上青鸿咽喉,冷言质问,“可认得此人?” 青鸿微微摇头,颈上刺痛。她非是畏死,只是眼前人物确实不识!但她知道,此人必是越人! 风梧以利刃环青鸿脖子一周,重又问那男子,“那么,你可认得面前女子?看仔细了,想清楚了,再慢慢回答!否则,若是牵连她尸首异处,只怕你国人就更难相认了!”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45) 青鸿忽有一念闪过——以为尸首异处或许是当下最好的收场!眼前国人所受酷刑,她未必受得!此人忍炼狱之痛终未吐国之机密,倘若为顾她安危轻易吐之,实是她之罪也! 心念起,她微微转了下头,试探着利刃划过肌肤的寒凉,想来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割喉即死……可是,就在她正欲探身向前的一瞬,却见对面男子频频摇头,目光里透着企求。 风梧似乎也觉出异样,倏地撤手收回利刃,另一只手却一把拎住青鸿发髻,提起她面颊冷言质问,“你想寻死?!”言语间惊恐多过愤怒,甚者手臂都抑不住地打斗,又不得不将她撇开! 重又转向男子,索性直言,“你们两个,一个是初阳城将门嫡女,一个是王都里听差小吏,若说不相识也并不稀奇!只是同为越人,琅华君总该都认得罢!尤其是你!”他剑指受刑男子,“你怀揣琅华君亲笔诏令,手持百金欲向那些死士赎我首级!还敢说自己不识君上?!” 那男子依旧摇头,只是目光里顿添异彩,看向青鸿时更显灼灼。青鸿知道,他必是有话要说! 风梧令阿仲扯去男子口中秽物,再次迫问,“痛快说了,自己也好得个痛快!你若再想咬舌自尽,我便割了她的舌头与你的系在一处!”他虽再发狠话,可剑刃却未敢再往青鸿身边近半分。 男子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青鸿,却依旧一言不发。青鸿很想在他目色里读出点东西,奈何这等事绝非意会可得!但她已然可以猜到,必是风梧擒到了刺客,通过拷问刺客寻到了越人踪迹,又以刺客之名诱捕了这位“听差小吏”!想来,他也不是“小吏”。能办这等密事的,非是王室宗亲,必是心腹近臣。只是不知授他诏令的当真是楸夫人否?为何诏令不是出自王上? 风梧见他两个只是四目相顾,谁人也没有坦言一叙的意思,只觉又气又笑,“是否该留你两个独处密室,才好叙一叙这他乡遇故知的惊喜!”说时,将利刃递还给阿仲,又漠然道,“你两个可听过剔骨之刑?若再不说话,休怪本太子不念领邦之谊!”话说尽,便向阿仲递了个眼色。 阿仲立时执刃上前,抓起男子发髻,猛地一刃刺入其肩头,手腕翻转,环着肩骨划了一道弧线,男子痛得嘶声吼叫,顿时血流如注,又湿了半边血衣,看得青鸿胆战心惊,百骸生痛。 “你可知他只是个儒生,而非武将!”风梧看住青鸿的眼镜,冷冷叙说,“听闻擒拿他时,他丝毫无抵抗之力!而一个手不能缚鸡的儒生能有这等硬骨,着实令人倾佩!鸿儿以为呢?” 青鸿只觉牙齿打颤,背脊生寒,她不知此间是愤怒更盛,还是惶恐更多,她不敢去看已然痛到失声的族人,只能狠狠盯住风梧,这个在世人传说里“城府极深、颇具雄心”的召国太子,她今时才算真真见识!淇水畔若知今日,她宁可与他共沉水底,永生永生做那水底野鬼! “所以,是你来告诉我琅华君倒底谁人?还是我们一起看看,你越人是否都天生骨硬?” “东越就没有琅华君!”那儒生忽然拼力大喊!不用说,又被阿仲在肋间剜下一刃,削骨横切。 风梧怒斥,“孤都已得了实证!你们还有甚好瞒!非得迫我兵发东越,你们才肯交出始作俑者!” “并——无——实——证!绝——无——实——证!”那儒生几乎是拼尽力气,向着青鸿高喊。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46) 青鸿知道:以当前形势而论,东越已数次开罪天子,天子伐越不过是指日待兵。若南召偏在此时与玉室联手,共伐东越,那势必引西琅北靖趁火打劫,引兵来攻!真有那日,东越危矣! 而今时那儒生则以为:只要咬死“东越没有琅华君”——纵觅其名也确无此人;再指望青鸿寻机销毁物证;他若再能求得一死;则此事就是死无对证,绝无实证!召国便再无发兵之道理! 青鸿也全然领会儒生意图,只是要眼睁睁看他在自己面前遭受酷刑、真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又要她如何忍得!她甚者不知他名姓,不知他官属!只知他欲凭孤弱之躯挽邦国大势于将倾! 那仆人阿仲——青鸿也未料及竟然是个心狠手辣人物!处刑之果决,下手之酷烈,看得青鸿每每心颤,如同剑刺己身,刃削己骨!那儒生的每一声惨叫都使她肝胆俱裂!心若刀剜! “我说!”青鸿终是忍无可忍,她两眼噙泪看向风梧,“我知道琅华君是谁!只请你给他个痛快!” 风梧微有得意,然笑容里也难掩疲惫,“你只痛快说了,我必给他个痛快!如此这般却又何苦?” “你先给他个痛快!我自会与你明说!大不了,你再拷问我就是!”青鸿屡受欺诈,自要防备。 风梧顿腾怒火,上前扼其咽喉,恨道,“你还不配与我谈判!或者直言,或者看着他慢慢受死!” “你不敢拷问我对不对?!”青鸿有意挑衅他的怒气,“有种你就一剑杀了他!冲我来啊!不就是剔骨之刑吗?姑奶奶我但且求饶一次,我就跟你姓!疯子!有种你拿我青门开刀!刑上儒生你他娘算甚么男人!你爹就没教过你礼义!还是你娘没有教过你廉耻!恃强凌弱算是……” 青鸿骂声未了,风梧忽甩手一掌,打在她脸上,将其掀倒在地。青鸿不惧,仍旧冷笑,“疯子!今日你若不杀我,总有一天我要将你碎尸万段!伤我民者,我东越将士必伐其身,灭其族!” “是你东越杀我在先!”风梧终于暴怒,“我是召国太子!你越人何等猖狂,竟敢诛杀邻国储君!” “是我救了你!蠢材!”青鸿也骂,“你若早早葬身水底做一只龟鳖,可也不劳别人去杀!” “放肆!你敢骂本太子是鳖!”风梧怒斥,跟上前狠踢一脚,正中青鸿下腹,痛得她失声许久。 风梧大约也觉出自己情急失控,忙向后退了几步,狠狠瞪着青鸿,平缓呼吸,收敛心神。 正这时,房门又被推开,有侍卫领了一众人鱼贯而入,奏说,“澹台主事送来了少主要的刑具。” 青鸿闻声不觉一凌,挣扎着就要起身,奈若何双臂被缚双腿被捆,扭动半晌也只能跪坐在地。 风梧却是蹙眉看向澹台羽齐,质疑道,“刑具?澹台主事如何知这里有刑讯?竟还备下刑具?” 澹台羽齐领了一众仆役,个个手举托盘,盘中置各色奇物,他环顾左右,俨然眼前所见非他料想,一时间又是诧异,又是惶恐,支吾道,“这个……小民是听仲贵人言……此地藏有贵客……” 阿仲手持血刃,扫一眼澹台羽齐带来的“刑具”,脸都白了,急道,“少主!我只是戏言!不想……” 风梧也寻向盘中刑具,只见除去红绳一捆、红绸一条,红烛两只,其余“奇物”他自己也不曾见识,虽不曾见识,却全然看得出是派何用场!他盯着各式奇样“刑具”,眼底已是阴云翻涌。 就在他一众召人都专意瞩目澹台羽齐带来的“刑具”之际,那儒生惨淡的目光却寻向了青鸿。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47) 青鸿立时会意,倒身扑向儒生,也就是喘息之间,那儒生拼尽余力,在青鸿耳边低声嘱道,“夫人有难!速告我王!”话音将了,召国君臣已觉出异样,风梧与阿仲几乎同时回身,一人踏步上前拎起青鸿,一个疾步奔来揪住儒生发髻,却不想那儒生就势猛地扑向阿仲手中利刃。 三寸血刃,直贯咽喉,血溅四方,漫眼的猩红!所有人都怔在当场,所有喧嚣都戛然而止! 青鸿望着眼前被血水浸透了的男子,只觉五脏六腑若江海翻涛,不知是甚妖孽在腹中横冲直撞,只不多时,一口赃物即喷涌而出,暗红中夹杂着玄青,许是淤血合是胆汁,吐了一地。 风梧此刻还提着她的衣领,见此情形忙将其放回原来席上,俯下身替她擦去唇角污秽,见她半边面颊溅有血滴,忙又拾衣袖替她一一擦拭,擦了半晌,才惊觉自己半边衣衫也都是血污,不觉寡淡一笑,轻声语道,“对不住!衣服脏了!怕是要失礼了。”说时起身,开始宽解腰带。 此刻,青鸿仍处惊惶当中,好半晌都是木然无神。她虽负杀伐之力,却也从不曾见这等惨烈。 仆人阿仲已然回神,忙丢开血刃与死尸,在身上急揩手上血迹,匆匆奔至风梧近前,扑跪在地,还欲侍奉主上更衣。只是十指尚未沾染到主上衣带,就被风梧甩手一记耳光,打翻在地。 澹台羽齐立时警醒,即刻领众人跪倒一片,个个伏首在地,屏息闭气,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阿仲也顾不得头晕眼花,重又爬回风梧脚下,叩首伏拜,不停央道,“小臣死罪!小臣死罪!” 风梧闪去沾了血污的外袍,狠掷于地,幽幽冷目扫视众人,威仪赫赫,盛怒凌凌! 青鸿渐渐回神,举目望向风梧,却又是另一番心悸。若说之前见识此君不过是少年人的轻狂自傲,与当权者的霸道阴狠,然当下所见,这位睥睨左右、震慑全场的少年,堪称王者气度! 一室鸦雀无声,除去青鸿所有人都伏首在地,甚者一口大气都不敢出。风梧负手立于众人中央,面色阴沉,眸色冷峻,静默许久,才将目光重又落回澹台羽齐身上,“澹台羽齐,近前来。” 澹台羽齐急忙匍匐至风梧脚下,仍旧伏首叩拜,未敢冒言一字。 “直身,抬头。”风梧令道,只待澹台羽齐将一仰头,顷刻一记耳光赐下,沉声训斥,“此是告诫你澹台家上下所有,休得在孤面前自作聪明!”话将尽抬手又一巴掌,“此是惩处你澹台羽齐,何敢戏弄羞辱孤之贵客!”话尽又是一记“恩赐”,“最后一件,告诉澹台宗,栖霞小筑换个主事!” 澹台羽齐半个字也不敢回,只剩叩首连连,终是又被风梧斥了声,“滚出去。”方算逃出生天! 惟余下瑟瑟发抖的阿仲。做为近身侍从,他深知主上最厌愚钝蠢笨之流,偏自己一时听了澹台羽齐几句奉承,就心意飘忽,竟敢戏言主上的“捉美之计”、“降美之心”。偏这等戏言又被有心的澹台羽齐听了去,竟敢私拟主意,乱献殷勤!才惹出这等祸乱!坏了主上计谋!再是澹台羽齐送来的那些肮脏玩意实实地羞辱了“美人”!主上怒气大约多半在此!主上是动了真心! 风梧又静了好半晌,大约是等到怒气全消,才语意沉静指使阿仲,“先起来罢!将这里打扫干净!”又指血人一般的儒生尸首,问说,“可知他名姓?交待柒先生,厚葬此人。”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48) 儒生实则姓程,名翰。身出程门。效力东越相国府台。是受相国之令监办诛杀召太子一案。只十分不幸,他是如何也未能料想本该十拿九稳的计划,买通的顶尖杀手竟会三刺三败,终了还落入召人手中,其中有受不住拷问者,便交出了东越这条线,更是被召太子当了诱饵,声称已得其人头,欲来领赏。程翰哪里料知此中曲折——三组刺客只被青鸿拦下就有两组! 程翰虽被诱捕,可他深知此中利害,纵受尽酷刑,却是半句可用之辞也未吐口,包括其名姓。 “柒先生是说,不曾问出一星半点堪用之证,就是其名字出身,也未吐露分毫。”阿仲答说。 风梧依旧面色阴沉,幽幽吐出两个字,“越人。”继而哼之,回头瞄了眼青鸿,又微有叹息之意。 青鸿知道,自己将是下一个被拷问的越人!她不敢确认,自己能否像儒生那般扛住百般酷刑!再求速死已是不能!她须得将“楸夫人有难”的消息带出去!虽然她猜不透国中倒底有何变故! 眼下,她只觉身心俱疲,五脏虚空,四肢乏力,纵是跪坐席上都觉无力支撑,恨不能躺倒! 可是,当风梧重又踱向她身边时,她还是奋力挣扎想要站起,自是徒劳,已然僵如木柴的身子最终还是倒进风梧怀里。风梧将她横抱入怀,径自回了内室,仍旧安置于榻上,扶她坐定,屈身在她膝前,语气一改先前的威厉,甚者也再无讥讽戏谑之意,而是平和且半含怜惜—— “累你受惊了。等下会有人进来侍奉,你只须好生沐浴更衣,多进餐饭,安心枕席,毕竟……”他说时抬手理了理她面颊上的乱发,又拭了拭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尽力堆几分笑容,才道,“更艰难总是明天!且贪欢也唯有今朝!你若是个聪明的,就不该负了一时一刻的岁月静好!” 青鸿怔怔看他,这突来的平和,或者说是“岁月静好”,不知是否是自己心生幻象,竟还能感知他一点点柔情……莫不是疯了?倒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所谓“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说的可是此样人物!实实可怕!此样魔鬼怎会被她撞上!倒底该如何才能逃脱他之魔掌?! 风梧忽又环臂将她抱住,伸手摸向她身后。青鸿将要挣躲,却觉身上一松,低头看,各节绳索纷纷脱落,僵硬的四肢终觉一丝轻快。她将要挥动手臂,却还是又僵又痛,丝毫支配不动。 风梧又劝,“第一,不要想着与我动武;第二,不要试图逃出我掌心!这其一,我也未想过你原是捧着酒坛喝酒的,其中药力总要十天半月方可退去。其二,你若是逃了再被我捉回,境况只会比现在更难堪……不要动手!我说了不要动手!”风梧擒住青鸿仍跃跃欲试的手臂喝止。 “你胆敢再与我动手动脚,我只会当你是存心撩拨,即刻让你失身你信不信?”风梧郑重警告。 青鸿闻言又羞又恨,不由得抬腿要踢。可是小腿未能震动几分,倒是被风梧擒着手臂即刻扑倒,制在身下,“你这就是存心了……”话未说完,吻已欺上,寻着她的玉颈一路向下,指尖没入衣襟,倏地扯开了衣领,冰肌融雪,很快绽出吻痕朵朵…… 青鸿终再忍耐不得,顷刻间泪落磅礴,啜泣声声。风梧即刻停了动作,身子僵了片时,又倏地离了床榻,立身床前,稍整仪容,略带窘迫地回头瞥了眼满脸泪痕的青鸿,赧然道,“冒犯了!只是……下不为例!”这话却也不知是警戒自己还是教训她人!又定定看了青鸿许久,大有去留两难之意,却见她哭得属实凄凉,也自知招恨,只好黯然去了。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49) 更艰难总是明天!青鸿自认已至绝境,再反复思量风梧这话,愈觉前路无望,万事颓然! 她本出身将门,又生得聪颖敏锐,十几岁便修得一身上乘武学,在初阳城内可谓呼风唤雨,横行无阻,自然也成就她倨傲任性,略带跋扈的性情。惟这一次,偏叫她落进召太子手中! 这位“城府极深、手段极险”的召国太子,在青鸿看来,可谓行尽欺诈恐吓、羞辱霸凌之实!受他几番折磨凌辱,她不只是惊惧重重、神思惶惶,更是对前程出路失了信心,斗志萎靡。 好在没过多时,还果然有婢女数人,前来侍奉她沐浴更衣及一应饮食起居。其行事奉上之恭谨,使她误以为自己又重回家园,重归将府,之前种种屈辱被欺或许全然是梦?一场噩梦! 只是这场噩梦在近子夜时分,复又归来! 青鸿经过一番浸浴梳洗,很是舒缓了周身上下被绳索捆绑的僵痛;又略进餐饭,使五脏充实,也稍稍复原了些许元气;惟是许久未眠,精神已是疲惫之极;戒备争斗之心也稍显匮乏! 正是这样时候,风梧似乎是也重整了一番旗鼓,另换一身宅居常服,翩翩然复又归来。 青鸿正呆坐案前,盯着满桌菜肴出神,忽见风梧身影闪现,很是一惊,伸手抓起面前陶盏,猛地砸向桌角,顿时陶片崩裂,碎了一地,她迅疾拾起一片握进掌心,快速起身退向墙角。 风梧为眼前所见,显然也是一惊,却又忍不住发笑,又复最初时从容轻快模样,“饭菜还都可口?纵不合胃口也不必拆人家席面罢!”说时瞄向她手中陶盏残片,又耐心哄劝,“近来多路途奔波,想是你也累了。不若今晚暂且休战?你我总是来日方长嘛!”说罢奔赴床榻,仰身躺倒。 青鸿怔在原地,陶盏残片扎得她掌心生痛,可那疯子却说甚么“休战”?休战还敢来她房里安枕?可是又想,原是自己是囚!这屋这榻岂非都以他为主!她能得一席之地已算上等囚了! 不时,又有婢女进来依风梧吩咐熄了各处灯火,惟留床前一盏,请示青鸿道,“贵人不安置吗?” 安置……个鬼!青鸿仍手握残陶僵立角落,如今她但得半分余力都会冲上去杀了床上安枕的恶人!只是她早已试过,周身四体确实绵软无力,莫说杀人,就是打人,都确有“撩拨”之嫌! 婢女见她木然呆立,许久不动,也不再深劝,只留了一盏立灯照得半室昏昏,便自行退去了。 青鸿茫然无措,又孤立许久,也只得一室寂静,再无其他!床上人呼吸渐匀,似乎已然入梦! 他还真的敢!青鸿觑望床榻,不禁愤恨满满!却又忽然想到:或许可趁机偷回楸夫人两件手函,当即销毁,则越人刺杀召太子一案再无踪迹可问!此事结了,再寻机逃脱便也了无挂碍! 做如是想,青鸿遂蹑手蹑脚移至床前,借一盏烛火昏昏,小心察看床上人物,确是神容静谧,呼吸匀称,她即刻半跪床边,先试探着扯下风梧的衣袖,未见反应,便又壮起胆子伸手摸向他袖底,一番搜索并无所获,重又直了直身子,抬手抚向其腰间,总觉衣衫内当藏有异物,索性探手入内,左右摸索,上下探寻,指尖终触到一点异样,正待收手取出,却忽觉眼前晃晃,顾盼间只见风梧正双目炯炯凝视着自己,其唇角牵笑,言语讥诮,“我的鸿儿还真是有趣!”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50) 青鸿这一惊非同小可!早已见识他手段,唯恐再落他身下,慌乱着迅疾抽手,可还是晚了,即刻被风梧擒腕按住,难免讥笑,“我若知鸿儿有此癖好,合该宽衣而眠,省却鸿儿多少阻碍!” 青鸿登时羞得满面飞霞,恨道,“非是你想得那样……”仍挣扎着要抽手,却是如何也不能了! “你知我想得是怎样?”风梧翻身坐起,仍抓着青鸿手腕,使她手指继续陷在自己怀里,“你以为你们已自毁人证,我还会将那么重要的物证带在身上?你现下就是将我摸遍也难遂心愿!” “疯子!无耻!下流!”青鸿自知又中他计谋,不禁又慌又怕,拼尽所有力气只想逃脱其钳制。 “分明是你对我上下其手,而今却来骂我无耻!你越人还有无道理好讲……”风梧仍拿她逗趣。 青鸿恨得又扬手要打,忽然想起之前种种,只怕自己进犯不成反遭他凌辱,不觉手扬半空却又定住。偏这回风梧似乎也熄了与她争强之心,见她手将扬起即又如往常般抱头躲避,偷瞄着她忽又手停半空,才轻一口气。二人四目相对,心思各异,他怜她的惶遽,她惊他的避让! 风梧忙堆笑意,半是打趣半是正经劝谏,“你这脾气是要改改!至少不要动辄打骂?虽说这闺阁情趣甚于此者总有更甚,然你若习惯成了自然,外人面前也要这般,岂非折我颜面?” 青鸿起初还当他有讲和之心,认真听了,待听到后来,才省悟仍是他轻薄辞令,不免又怒目相向,风梧却牵她手,半是央告半是威吓,“可好容我说一句话?只一句!”说时强拉青鸿坐下。 “我不知越人何故杀我。想来你也不知。否则也不会三番四次救我性命。而现下境况,不若你与我实说,那琅华君倒底何许人,我们一起剖析个中曲折,或许是场天大的误会也未可知!” 青鸿闻言横目觑之。实则在儒生惨死之前她也有此念,以为此中必有误会,然当下又另说了! 风梧又言,“想来你也清楚,东越当下处境已十分危急。你那个幼妹当是身怀王嗣入宫的罢?” 青鸿大惊,未敢置言,只听风梧继续说,“玉室天子察觉实情不过迟早之事。到那时,天子何堪此等羞辱?召三境封王伐越此是必然!南召若应之,西琅北靖必定跟从!试问你家兄长,那武安大将军麾下又有多少能兵强将,可抵天下共伐?可若是我南召稍有踌躇,则西琅北靖也必按兵待之,此于东越而言,岂非又是另一番形势?而我南召兵戈所向,也全看今时论定!” 青鸿瞠目竖耳,仔细听之,自是明白风梧所剖利害句句实情!东越境况实不宜再树此强敌!只是楸夫人要诛杀召太子应该也属实情!此中因由暂且不论,只此计之狠决可会得他谅解? 风梧见青鸿仍有犹疑,耐心再劝,“此一事有先前之惨烈,实非我所愿!是我低估了你越人硬骨!也小觑了鸿姑娘胆识!自以为威武酷刑之下必得招供……此是我思虑不周,使你国人遭难!然我也说了,必厚葬此君!我风梧敬他忠烈,来日他尸骨得还故里,我亦必前往祭拜!” 青鸿仍以冷目觑之,提及儒生之死,她尤有忿忿,静默不肯置会。 风梧再言,“先前也有伤你之处,我亦一并致歉。是我自制不足,听你非议亡母一时忍耐不得,这才出手打了你!生母早逝,若知其儿被人指骂缺少教养,九泉之下岂会得安!此事,你我皆下不为例!可好?”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51) 风梧一番辞令,析之以利害,晓之以情由,抚之以谦卑,动之以赤诚,此番攻心为上,叫素来率真的青鸿又如何能不陷落其中!她从最初的愤恨满满,到渐渐省悟道理,再到将信将疑,最后也只剩下一丝恼恨,一丝质疑,却自知抛却私怨,于邦国形势而言此君当拢之而非弃之! 然对风梧而言,收服此女远比让他收服东越更能招其斗志,引其用心!只为此女在棋局之外! “实话说与你,我心底自是对你感念非常!你自刺客手中几次救我,这原不稀奇。就是没有你,你也见识了我身边那些门客,他们虽则比你青门剑法或有逊色,然诛杀几个刺客总还是绰绰有余!所以你也不必为此事而自觉歉疚于国人!”风梧继续劝抚,“只是淇水河底,我为一时执念,着了心魔,誓死要寻回那宝剑,若非你几次拼死拖我上岸,我确实已做了龟鳖!” 青鸿闻此言不觉白他一眼,却见他笑意盈盈,又复淇水畔那少年的无赖模样,惹她心旌微曳。 “你诓我来原是说有鸾妹的消息!”她终于出言质问,“我若知你自始至终诡诈,早该弃绝陌路!” 风梧忙答,“我已递贴入东宫,想来不日就会得到皇太子口谕,获准入东宫拜谒!你若情愿,也可与我同往,宫中消息总能探知一二!想来也自会知晓鸾妹的处境!你说呢?” “你这话是当真还是哄我?我若再信你,满腔心肝合该摘了喂狗!”青鸿横眉冷目,仍存戒备。 风梧轻笑,手中尚且拉着她手臂未放,与她郑重言说,“我以我风王族兴亡起誓,今晚与你讲过的每一句话,但有哄骗,但有虚言,叫风王族至我而终,不复于世!” 青鸿一时怔住,定定看他,未料及他发此毒誓!只定了好一会,才慌乱摇头,目光寻向别处。 “你来帝都,是为了议与帝姬联姻之事?”青鸿最后问说。 “是。”风梧答得干脆,答得简练,答得坦诚,未加半句掩饰自辩的话语。 青鸿目光回顾,漠然一笑,“那你……可好……先放了我?”说时又向回收了收手臂。 风梧微有犹豫,可还是放手,目光落在青鸿脸上,仍在寻找某种迹象,“所以,你以为……” “琅华君即是楸夫人。”青鸿终于坦言,她也很想知道,乱事纷杂倒底是怎样个曲折! “楸夫人?”风梧只觉这称谓哪里听过,忽然想起,“就是那个与澄少主一起研学史书的楸夫人?原是你兄长的妾室!可是她何故要杀我?莫不是受你兄长指令……” “非是我兄长的妾室。而是我王发妻。”青鸿更正其推测。 “越王发妻不应该是鸾……”风梧顷刻省悟,“所以东越王宫果然有个云氏女子?所以越王果然是为云氏女子才拒婚帝姬?那也就是说,果然是那云氏女子自大瑶山兵乱中救回了越王?!” 青鸿异常冷静地看着风梧,惊诧于他的惊诧,他双眸璀璨,彷如拨开重重云雾终见了月明! “这便说得通了!国师百思不得其解!却原来所谓‘天意’竟在于此!”风梧忽然推开青鸿,跃下床榻,冲到外间高呼,“来人!速来人!”不时,阿仲急匆匆推门而入,风梧令道,“速去请国师前来!即刻!速去!”说完又奔回内室,拉住青鸿,小声询问,“所以,那个楸夫人——是巫族?” 第四回 南有嘉木 北有孤鸿(52) 青鸿只比此身临刑更加心悸惶恐!她实猜不透风梧是自哪里参出此样结论!然他语意笃定,不似探询,倒像是一语论断!惊得她茫茫然只剩摇头否认,“不,不……不是!你不可胡说!” 风梧笑意从容,语意平和,再次赤诚劝言,“鸿儿大可与我讲实话!” “我凭甚么要与你讲实话?!”青鸿则略显急躁,愤然反诘,话尽即生悔意。 果然,风梧笑意更浓,揪住她反问,“所以——你并没有与我讲实话?” 青鸿对此样人物属实又恨又怕,总觉自己时刻会陷他网罗!当下事态并未见明朗,反愈添繁乱!他方才出去好像是传唤了国师?国师岂非就是百里启?原来百里荒的父亲也驻足此地?那么百里荒是否已经来过?可安然退出了还是也被他们扣下了?还是他与他们本就是同类! 风梧看出青鸿又在呆呆琢磨事情,不禁又要发笑,“你放心!此样事我绝不会乱说!我只是好奇,越王何德何能竟有此造化!可以使一个巫族女子背弃族人救他性命,还肯屈尊嫁他为妻!” 青鸿听出风梧话中别有意味,立时揪住嘲讽,“听召太子言,若能使你得遇一位巫族女子,你也情愿迎巫女为妻,也甘愿为之拒婚天子联姻?恨只恨,你竟无德无能无此造化!” 风梧闻之忽然开怀大笑,“哈哈哈!鸿儿啊鸿儿!真真是辛苦我的鸿儿!竟要你为我吃两家的醋!先有帝姬已招你恨,又来巫女更招你妒!却不知你自己执迷情思,竟然露了君王秘事!” 青鸿顿时警醒,方知言辞有失,已露真相!更险些露了真心!不由悔恨非常,急得泪盈眼眶! “无妨!无妨!”风梧一眼看透她心思,急忙抚慰,“我必不负鸿儿真心!今夜所言只存于你我!”说时上前欲抚其肩,被青鸿退身避开,他只能窘迫地搓了搓手指,又言,“等下我与国师有国事要议,不如你先去睡上片时,后面的事总会更劳心费神,如此耗着只怕你应承不来。” 青鸿且恨且疑,“只怕你那个国师也不是甚么好物!” “好物歹物,堪用即可。若不堪用,即是废物。无论“好歹”总还能博一线生机;若遭废弃,那便只剩死路一条。”风梧如是说,却见青鸿懵懵懂懂,俨然在费力领悟,竟莫名生出几分怜惜,抢步上前将人带进怀里,不顾她争闹,强行在她发顶落下一吻,又按住她头附向其耳边低语,“你是我的吉瑞宝物!我必珍之护之!”说完又强行抱了片时,终拗不过她挣闹只好放手。 “疯子!我看你是找死!”青鸿涨得满面绯红,急步退至角落,顿足斥骂。 风梧却是笑意盈盈,目光灼灼,大有再行捕捉之意,却忽听屏风外阿仲报说,“回禀少主,国师刚刚被天子所派玄甲带了去!屋内只留手书一封,再无他物,更无他人。” 风梧闻迅大惊,即刻奔出,一把夺过阿仲呈上的信纸,一壁拆开,一壁质问,“国师是几时被带走的?如何无人报信?外面的人都是死的吗?澹台羽齐呢?” “已问过澹台羽齐了,说是子时左右,由伏白家少孙伏白箕执天子诏书、领御前玄甲亲自带了去!且有天子口谕,不可惊动左右,但有通风报信或散播消息者,斩立决,夷三族!” 风梧微怔,低头见手中素绢墨迹未干,上书——天意在越,非我能胜;当蛰伏之,以待铿鸣。 “天意在越”——风梧已悟得此中玄宗。只是这“以待锵鸣”又指何意?有诗云“玉石锵锵”,莫非是说玉室与青门终有一战?风梧手握百里启遗下的信笺,心生不尽猜疑,亦有无限忧心。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01) 秋风起时,越王宫鹿苑里渐次有百果流香,百草成穗,妘楸带着宫娥们终日流连在此,或采野果,或收穗粒,上下忙碌大有乡野之风、桃源之乐。要不了几日便是收获满满,盈筐溢萝。 这日,又趁着艳阳晴好,妘楸领一众宫女便在庭院前铺上竹匾,叠满箩筐,将各样草卉果实都分摊开来一一晾晒。妘楸指挥着宫娥,有人负责选精去粕,有人负责上下翻抄,有人则要捣实成粉,再派人分装入罐……宫女们忙得不亦乐乎,王廷内外处处可见罗裙飞带、笑语婉转,又可嗅草蔓芬芳,甘果香甜,其上下祥和,喜乐融融,倒颇有几分仙境逍遥之意。 越王下朝归来,见此情形,欣然加入,学着宫女们样子,或是精挑细选,或是分门别类,总要殷勤着帮些小忙,即得怡然之趣,又博佳人开怀,嘴上还不住赞叹:天上神仙莫过如是罢! 只是忙了些时候,便觉辛苦难奈,索性凑到妘楸席上又各样缠磨,一下说说朝堂政务,哪个臣子又使性弄权与他吵嘴了,哪位宗亲又耍赖使威向他邀功了,前朝种种恼人事,都要说给她听;一下又说到后宫治理,半嗔半试,埋怨妘楸“不理正务”、“终日散淡”,总非王后之仪。 妘楸自管听着,偶尔应和两声,不评断也不争辩,只顺着他脾气哼之啊之,直到越王“满腹委屈”倒尽,耳边才得些许清静。越王也自觉心舒意畅,志得圆满,又赖向妘楸身上,一下枕枕肩,一下扯扯袖,一下又歪进怀里,最后索性躺倒在妘楸膝上,眯眼央问,“歇半日可好?瞧你终日对着这些干草枯枝,倒比对着寡人还久!所谓春困秋乏,陪寡人再去睡会可好!” 妘楸早已见惯他各种无赖,不恼不怪,只是搬开他的脑袋轻轻放置在席上,笑回,“你呢——只管这里睡着!树未藏风,云不带雨,谁人还敢扰了你清梦不成!我就在这守着,你且睡罢!” 蔚朔不悦,攀着她衣裙重又枕回膝上,“你就陪寡人去寝殿里睡,回头再侍弄你这些宝贝!” “休闹!”妘楸推开他又要往自己腰上缠绊的手臂,“你若实在无聊,自去别处逛逛,休来添乱!” “这堆烂草倒还胜过寡人得宠了!”蔚朔霍地坐起,伸手往面前竹匾里一通胡搅,使原本茎叶分明的局面顿时乱做一团,回头又想往妘楸怀里歪,被妘楸立目喝住,“再胡闹就不要来了!” 宫女也是见惯这位王终日在此缠磨,对眼前打闹有人偷笑,有人看乐,有人迫不及待等结局。 正嬉闹着,忽有宫人来报,“郑美人处遣宫婢来报,郑美人身子近来抱恙,请王上过去瞧瞧。” 蔚朔闻听顿时皱眉,“身子抱恙请女医啊!寡人去瞧还能诊脉开方不成?去请女医,瞧过再报。” 那宫人领命去了。妘楸未及说甚么,过不了片时宫人又兴冲冲来,跪地叩首,“恭喜王上!贺喜王上!原来是郑美人有喜了!我王子嗣在望了!恭喜王上……”一时间琅华宫上下无不惊诧。 蔚朔闻讯更是诧异半晌,幽幽道了声,“她倒有命……才几回啊!”又回头看向妘楸,愈发茫茫然眉头紧锁,“寡人以为……长子该是你的……”只可叹天不遂人愿!琅华宫半载有余尽是白忙! 妘楸笑意浅淡,平静答,“管是谁的还不都是你蔚室血脉。郑美人即传喜讯,你正该去瞧瞧!” 蔚朔不得不自席上起身,回头又看妘楸,俯下身低声问,“你不嫉妒吗?”妘楸讶异,仰头回,“为何要嫉妒?”蔚朔不甘心,又追问,“你就不急吗?我都替你急!”妘楸哼之,“莫名其妙啊!”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02) 虽说子嗣在望,可事情并未全然遂了蔚朔心意。他面上未见喜色,反添了几分郁闷,叫一旁等着讨赏的宫人也都看得讶异,皆不敢作声。反是妘楸好心提醒:喜事临门,当重赏宫闱! 蔚朔听话又耽搁了脚步,转回来质问妘楸,“那夫人以为该如何重赏?你主持后宫给个主意!” 妘楸怔了片时,此前从未被他唤过“夫人”,总觉听来不是那么顺耳!“我又不通你们越人礼法,哪来主意?你若也不想劳神,就请礼官依制拟个章程,既是长子,加出倍数厚赏下去便是。” “不通礼法为何不学习之?你终日翻书,可有一本是有用?你终日忙碌,可有一事是正经!” 妘楸被他教训得莫名,正待争问,却见又有宫人匆匆跑来,呈上一封书信,奏说,“林枫将军急报。”蔚朔正心头郁郁,听闻是帝都来信,不免又添一段忧心,匆匆取信拆开,先大略扫过,不觉眉头愈锁愈紧,重又定神再看一遍,讶了片时,终是沉沉叹了声,“可也奇了!” 妘楸亦挂心帝都局势,忙起身凑上来问,“何事奇了?”说时伸手就要去接蔚朔手里的书信,却不想被蔚朔反手将信握进了掌心,只定定看着妘楸,目有疑色,面带不悦,半晌未言。 妘楸不解,唯恐青澄等人存危,再次追问,“倒底何事奇了?算日子蔚拓他们也该抵达帝都……” “我与鸾儿才不过……我与鸾儿相亲不过一夜,”蔚朔几分茫然,几分沉郁,更有几分困惑,“与郑氏,你是知道的,亦屈指可数!为何她们,都有了寡人的血脉,独你不能!自你入宫,寡人日夜与你为伴!甚少离你左右,所有时光都耗在琅华殿上!与你相亲又何止千回百回……” “青鸾有了身孕?”妘楸自蔚朔混乱的言辞间拈出关键,又是惊诧又是忧心,“信上是说青鸾查有身孕?可确实?你如何可以使她在这样时候怀了你的子嗣……” “我倒是想使你怀上子嗣!可上天不遂我意啊!或是说你不肯遂寡人意啊!为何独你不能!” “蔚朔!我在与你说青鸾处境!你知不知道她怀着身孕入宫惟剩一死!天子何堪此样羞辱!” “是你当初说要我续她心志!说甚么再不可绝她生之冀望!是得你准许我才收她!我一再问……” “我叮嘱你续她心志,可未说过要续你自己的血脉!蠢物!” “放肆!”蔚朔恼得跺脚,指着妘楸喝斥,“男女相亲,有孕本天经地义!世间也就独你除外!” “男女相亲,多得是避子之法!否则这世间岂非遍地愚夫俗子!你随便问个宫中女医便知……” “女人!”蔚朔忽然大喝,脸也青了,眼也红了,唇齿打颤,浑身发抖,“所以你……也多得是避子之法……专杀寡人子嗣……是不是!”这一喝惊得妘楸也打个激灵,方知情急语失,顿时哑然。 “还果然是寡人愚蠢!”蔚朔恨得眼泪险就掉下来,嘴里反复絮念,“还果然是寡人愚蠢!我情知你不悦我!情知你厌弃我!竟还做白日大梦!竟还以为自己得天眷顾得了仙人!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自己不配!何敢以仙子为妻?何敢使仙子为我绵延子嗣!我蔚朔就是这天底下彻头彻尾的大蠢物!再如何绵延子嗣也不过是遍地的愚夫俗子!何敢玷污仙子足下……” 蔚朔越骂越恼,越恼越恨,呼啸半晌仍恨意难消,怒气难平,却又平添满腹哀愁,满心伤痛!面前这女子实实伤他太深,辱他太重!他竟还当她是宝,珍若眼眸般地护她疼她!而在她眼里,他自始至终不过是个蠢物!无可救药不屑一顾的蠢物!苍天可鉴,我蔚朔真真荒唐可笑!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03) 妘楸面对越王的愤怒实无话可说。一者她无意争辩,她以为此事已议过数回,道理讲得再清楚不过,越王再执念于此便是在她身上别有用心了!况乎她也不是容不下别个,但能收入后宫的她从未置一个否字,而今郑女有孕难道就不算她蔚室血脉!再者她也无心争辩,她更忧心青鸾当下处境,虽说帝都之局是她别有用心,可她并无意伤青鸾或青澄丝毫!而青鸾有孕一事若被有心人利用,其性命实实难保!纵是有无瑕久歌照应在侧,怕也难抵天子之怒! 蔚朔骂了半晌,见妘楸一言不发,终知无趣,万事索然,自嘲自叹,“偏是落进你手里!纵是做鬼那日也得道一声甘心情愿!”说罢拂袖愤愤要去,偏又踏翻了脚边竹匾,各样枝枝叶叶散落一地,又惹他一通恨骂,“所以这满庭满院晾晒的——都是你的避子神药对不对?寡人尽日所忙竟是与你为虎作伥!助你断我自家血脉!毒妇何其毒!”说时又抬脚踢翻无数,悻悻去了。 妘楸望着满地狼藉,怅然叹息,却也叹不尽满心无奈。从来都知他痴心,亦怜他痴心,可也恼他痴心!他岂不知自己来处,又岂不知自己终将归去!与他一晌贪欢已是莫大的放纵,又怎可能与他长相厮守绵延子嗣?他虽则痴心可怜,然则贪心不足却也实实可恶! 宫女们见君王愤愤去了,都怔在原地各样无措。有与妘楸稍亲近的则凑上前小心劝谏,“这回总是夫人不对。夫人该去给王上赔罪才好。否则真使小人得了志,琅华宫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难过便不要过!谁人稀罕!”妘楸喝责,继而又自省,怎就染了他们的悲喜,怒自何起,恨为哪般,原不该是这样境遇!她重又整了整心绪,缓声道,“将这杂乱收一收罢。择日再晒罢。” 原本瑟瑟惶惶的宫人,见这位主上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也就稍稍安心,依旨令继续各行其事。 妘楸忧心青鸾处境,再也无心旁事,一人回了殿上闷坐,思算许久,终是料不准局势演变。 至傍晚时分,又有宫女来问,“晚膳备妥,是请王上过来用膳,还是将汤羹送一些给王上?”这显然是劝着示好,妘楸根本无心于此,随口应说,“理他做甚?没这碗汤羹他竟饿死不成!” 宫女呆呆无措,妘楸见她愣着不动,又另外吩咐,“先去准备浴汤罢,我晚时要沐浴,让外面早些落锁,谁人来了也不要开门。”妘楸为帝都之变心急若焚,奈何相隔千里,实无相助之力,眼下也惟是先行卜卦问个吉凶,或是冒险“求助天意”,至少也要保住青鸾青澄性命才好! 蔚朔离了琅华殿,怒冲冲疾走半晌竟不知要奔去何地!一众侍卫也只能跟着他在廊下四处乱撞,直到侍卫长方垣闻讯赶来,蔚朔还在琅华殿外的东廊上往复踱步,怒气未消,恨意未平。 方垣无须多问,也知是谁人惹恼了这位君上!至于事为哪般,那多半是一个情深,一个凉薄;一个锱铢必较,一个淡漠无心;这宫里谁人都看得出君王痴情,夫人清冷,只能是痴人自痴! “王上若觉心中不快,或可出城走走!难得秋高气爽……”方垣试图劝解。 “凭甚要寡人出城?这是寡人的宫殿!寡人的城池!女子不驯,倒还要寡人退避,是何道理!” 方垣习以为常,伴君侍驾嘛,遭责受骂总是平常!于是又苦劝良久,奈何越王自己画地为牢,守着东廊去也不肯去,回又不肯回,劝得紧了便要指桑骂槐,“碍着你们甚么!凭谁都想来支派寡人!寡人原不是好欺的!你们个个——咆哮朝堂的咆哮朝堂!藐视君上的藐视君上!怠政后宫的怠政后宫!绝我子嗣的绝我子嗣!你们个个——实欺寡人太甚!”说时一拳挥向廊柱。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04) 方垣始料未及,阻拦不住,只听“嘭”的一声,廊柱被砸出个凹陷,朱漆上另涂了一层血色。左右宫人见势都吓得不轻,连呼,“快传医丞!快传医丞……”却被蔚朔又厉声喝住,“不必!” 方垣再不敢多言,只能令宫人取来白色细绢,先将越王手上伤处草草包扎了。 正这时,郑美人那里许是得了消息,又派人来请,言子嗣在望,请王上驾临同贺。越王赖坐阶上,神伤意倦,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当未闻。方垣见势忙将来人劝回,知道这位君王是在等琅华宫消息,候着那边来请呢!唯恐错过了琅华宫的“请罪致歉”故而兜兜转转不肯走远。 可眼见着日头偏西,暮色漫延,琅华宫那边却是半个影子也未来过。方垣使人悄悄打探,才知人家早已宫门落锁,那才是真真的划界自治,不问风云! 偏这时候,郑美人再一次遣人来请,又言歌舞俱备,愿向君王承欢道喜。 越王终是安奈不得,指着来人斥骂,“事不过三!尓等蠢物,这点道理也不懂吗?倒底还要逼迫寡人到何地步!回去告诉郑女,令其深居简出,修养品德,当着力休体安胎,保全王嗣!须切记——妄念伤身,妄动损命!让她给寡人安顿待着!”待痛快骂过,见那宫人惶惶无措,缓了缓脾气又补一句,“赏赐之物再加一倍,带给郑美人。就说寡人抱恙,改天再去看她。” 那宫人去后,蔚朔回头看看方垣,方垣堆笑,总算得着机会道一声,“恭喜我王,子嗣在望。” 蔚朔反问,“甚么时辰?为何不见传膳?寡人饿了……”说着起身前后张望,似乎仍在等人来请。 方垣也觉不忍,若大的王宫竟没了君王去处,除琅华殿外皆四处冷清,远还不及自己家宅热闹!想了想又谏言,“或是先歇去韶华宫,惟是那里诸事齐备,要清静得清静,要侍奉有侍奉。” 提到韶华宫,蔚朔又想起了青鸾,想到与她不过一夜之欢,她竟也有了身孕,可偏偏……想来又是一肚子恼恨,“不能放过她……属实纵容太过,合该教训教训……”他喃喃自语,心里定了主意,“回琅华殿!寡人的宫殿,还要让给那毒妇不成!”说罢便雄赳赳气昂昂往琅华殿来。 方垣瞧着君上那气势,就知今晚必不太平!不禁犯难,要是真打起来,自己该帮哪边? 琅华殿的偏殿上,妘楸正没在汤池里思量诸事种种,筹谋着沐浴后的卜卦问势,倘若真是大凶,可能就不得不冒险露一点巫术,无论怎样总要保住青澄性命再说!至于巫显天下或将置自己于万险之地,怕是也顾不得了!最多离开越地,先往南海,再归东极,魂魄归兮也算归! 她正闭目凝思,忽有宫娥来报,“回夫人,王上回来了!现正在殿上用膳,让问夫人几时能归?” 妘楸微有讶异,原以为那人今日恼成那般样子,必不会再来!况乎郑女有孕,他总要去顾看一二!如今却没事人一样又跑来用膳?纵是痴心可也不必扮这份卑微罢?好歹是个君王! “不是让宫门落锁吗?怎又放了外人进来?”妘楸质问,小宫女略有不服,“怎是外人?那是王上!谁人拦得住王上!夫人还真想划界自治不成!”这最后一句是自砸门的方垣那里学来的。 妘楸无奈,“那就说我身上不适,让他用过晚膳即往别处歇息罢。”她即不想承他余怒,也无意受他奉迎。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她劳神,实无瑕与他周旋。 小宫女仍觉不妥,“夫人!王上显然是来求和啊!夫人若再拒之门外可就不通情理了!何况……”小宫女欲言又止,终还是忍不住直言,“何况夫人所为确实伤人!只想王上素日情深……”说说竟还哽咽了。妘楸抬头看她,竟还滴下泪来!真真稀奇!想他素日情深……竟是自己凉薄了?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05) 蔚朔如今愈发信了雯若所言——那女子是从不曾舍半点心力在他身上!她不过是寻个地方安顿自己!再伺机寻她所谓的千古一人!换个人换个地方她依旧可以过得风生水起怡然自得! 可怜他一腔赤诚,满心爱慕终是未入她眼!她不肯孕育他的骨血只为能说走就走,绝无牵绊! 哼!女人!蔚朔恨意绵绵,却仍痴心不改!要如何改?偏是遇见她这样的,此生怕是都不能改了!谁人还能好过她去!蔚朔暗自惆怅,忽听外面响动,抬头正看见白衣一盏徐徐归来。 那轻纱覆肌,雪缎掩骨,青丝若流瀑倾泄,纤体若浮光一缕,眉眼顾盼间似朗月拂照,朱唇带嗔时若春蕊含苞。此等尤物,他只恨不能嵌骨融血、化为一体!又哪可能易改痴心! “这么晚……还要过来?”妘楸寻话寒暄,见他只着一件凉衣偎坐床上,不知他是真的没心没肺,白天闹过骂过却全当没事;还是他真的肯卑微屈就,她的凉薄她的疏离,他都不做计较! “寡人错了。”蔚朔张口即将妘楸定住,诧异的几忘了挪步,心说:他还真是来扮卑微的!不觉间心意倒也软了下来,低了低眉眼,竟生起几分愧疚,“你有何错?原是我辜负越王深情……” “不管怎样,我不该骂你是毒妇。你若心毒,却也不会两次救我性命……”蔚朔语意诚恳。 “不过举手之劳,以后不必再提。”妘楸挥手带过。疑他满腔深情又有多少是为偿还这份恩义? “我知道!”蔚朔最是看不得她一身倨傲,“我不过是你随手拾起的蝼蚁!救我是你兴之所至,与我无关!与我同归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与情无关!你肯侧目于我,已是我蔚朔三生至幸……” “我非是此意!”妘楸最怕他胡搅蛮缠,连忙澄清,“我只是不想你为着那点恩义为我倾覆此生!” “我非是为着恩义倾覆此身……我自然是为着恩义倾覆此身……可也不只是为着恩义倾覆此身!你倒底明不明白?”蔚朔又开始语无伦次,反正每次吵架他总是输的那个!“我是真心爱慕!恨不能将心剜给你看!不为恩义……也有那么点是为恩义!可多数只为我心悦之!我心实实悦之!见了你即欢欣鼓舞!一时不见便觉失魂落魄!我只恨不能与你时时相守,日日相伴……” “好了!”妘楸实听不下去,不耐烦地打断。每每惹他这样淫词浪调或许就是给她的报应! “甚么好了?寡人与你说事,你聆听之心也无吗?每每敷衍了事!寡人非是儿戏!寡人全心以赴!是你在与寡人儿戏!是你心不在焉!”蔚朔说说又恼了,挥手将床上玉枕掀翻在地。 妘楸这才觑见他手缠白纱,且透着斑斑血迹,知他去后也必是胡闹了一番,想想不觉又疼又气,语意又低柔了几分,极尽诚恳,“我并没有与你儿戏。也没有心不在焉……” “胡说!你要寡人如何信你!你连寡人的血脉都不肯留!还说不是儿戏!我专意娶你为妻,一心迎你为后!不惜抗衡权臣!不惜忤逆天子!可你呢?你自始至终心里就不曾有过寡人!” “你怎知我心里没你?我心里自然有你!要不要也剜出来给你看看?”妘楸奈着心性好言哄劝。 “放屁!”蔚朔狠狠骂了一声,又即刻醒悟言辞有失,忙正了正坐姿,平了平心绪,略带几分窘迫缓言致歉,“寡人失言……非是有心……我非是要辱骂你!我……我只是不信……你信口雌黄!” “那要如何你才能信?说个策略,纵千难万难我也必做给你看!如此可好?”妘楸上前几步,拾了玉枕,又趋步至床前,轻轻放下,瞧着眼底泛红的蔚朔,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又无奈。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06) 凭是怎样,蔚朔也不再信了!他知道他永远都无法猜透她心思婉转!且随她三心二意去罢!只要能使她诞下子嗣,就能将她留在身边,管她心意如何,只要相守终老,也算此生幸事了! 妘楸见他半晌无话,只当他怒气发了,事便过了,于是转身要去,不想又被唤住,“你去哪里?!” 妘楸笑笑,忙柔声悦色地劝慰,“我另外有事,不如你先歇了……” “所以方才都是与我敷衍对吗?我就说罢!此是你惯用伎俩!每每如此!每每如此!”蔚朔恨声怨责,又狠砸床栏,“寡人倒还要谢你诚心敷衍!也算是你舍了心力在寡人身上……” “蔚朔!”妘楸也有些忍他不得,“你想如何?你倒底想要如何!你若再耍赖……”话讲一半忽又顿住,只见他面色铁青,眼底通红,忽又想起小宫女的话——只想他素日情深……唉!妘楸想着或许真是自己太过凉薄,也不好这样欺他罢!遂又踱回床边委身坐下,向着蔚朔嫣然一笑。 蔚朔怔了片时,虽愤懑未消,语意却软了,“你若非真心,也不必使美人计!寡人可不是贪你美色……寡人在同你说正经事……”话虽这样说,目光却是投在她身上,上下游走,愈见炽烈。 妘楸都被气笑了,缓缓握住他缠了绢纱的手,捧向唇边,轻轻呵了口气,一瞬间仿佛雪融冰消,绢纱化作雪尘倾刻散尽,指节上斑斑血痕亦如水上浮冰转瞬不见,妘楸又低头吻向他光润的指节,一阵温热熨肤酥骨。蔚朔对目之所见又是惊叹又是讶疑,对身之所感又有贪恋又怀警觉,他怔怔看住妘楸,惴惴不安间一个“你”字将吐出口,即被妘楸的指尖轻轻封住。 “嘘——”妘楸向前倾了倾身,笑容妩媚,声音低柔,“所以——你倒底知不知道——我是谁?” 温热的气息落尽衣领,蔚朔便觉心神荡漾,几乎忘了与她纠缠的初衷。她是谁?他也认不清了!她是仙子?她是巫女!她是自己心尖上的女子,她是他一心渴求的结发妻……她是巫族! 妘楸伏向他耳畔喃喃又语,“你若只在我身上求子嗣,岂非……”愚蠢二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及时改换辞令,“岂非吃了大亏!”。她手掌缓缓抚过他衣襟,若即若离,倒叫他直了直身子开始向她倾覆,思绪亦入了她的圈套,茫茫然反问,“不求子嗣……那我该求甚么?” “求国泰民安,求宗庙万年啊……若国有乱,民有失,纵得子嗣无数,所承不过焦土流民,又有何用?”妘楸缓缓言说,字字如蛊印入蔚朔心头,蔚朔凝眉苦想,似乎确是这么个道理! “而今帝都形势危急,青鸾众人处境艰难,倘若有失,非一人之难,必涉国运……”妘楸一壁使指尖轻拂其衣,便轻松遏住了他的脾气;一壁以柔声循循善诱,很快便摄住了他的心智,又继续劝导,“你是一国之君,当心系臣民之安,我今能助你护佑帝都诸人,青鸾安,则王嗣安,此与赠你子嗣有甚区别?众将归,则国无祸,此样功勋又岂非胜过绵延子嗣?我之为你图谋,是但求长久之治,身后所遗是江山安若,子民无忧,岂非胜过俗子满堂?你以为是否?” 蔚朔似被她说服,频频点头,又有不甘,“可是,惟你所出方是嫡子,惟有嫡子才能承继江山……” “凡你子嗣,皆寄我膝下,皆算嫡子,如此可好?”妘楸耐心再劝,“而今郑女有孕,女子受孕最是辛苦,你正该多去陪伴,多加抚慰,怎好再行顾此失彼之谬……” “你是要赶我去郑美人处?”蔚朔终有一点醒悟,妘楸忙见好即收,“今时不去可也无妨,只早些歇了,待养足精神明日早起再去也是好的。”说时便正枕铺席,要哄蔚朔睡下。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07) 蔚朔恍恍惚惚,被妘楸半推半哄按在了床上,拉过锦被捂个严实,又笑语温存,“君子明理,吾家幸事!且好好歇了罢,明日我与你一起去看望郑美人。”说时,又抬手熄了床畔烛火。 蔚朔在昏暗中微微合目,总觉心有不甘,可又说不出何事不甘。她之所言,事事在理,句句合情,本无可争议……她又是软语慢说,细细阐明,容不得旁人怒争……可就是……就是哪里不对!蔚朔倏地睁眼,果然不见人影,又猛地坐起,拨开床幔,果然见女子正悄然向外移步。 “站住!”蔚朔喝了一声,急冲下床,神智醒了几分,不免又有恨意,“还要寡人如何信你?你每每这样欺哄!寡人便是被你此样手段哄了半年多!你还敢故技重施!每每顾左右而言他!偷换议题!今日若不能说个分明,我……我总不会再放过你!给寡人回来!走过来!即刻!” 妘楸重重叹息,无奈只能又走回床前,仍耐心撑笑,“不是已经说分明了?先求臣民安若……” “休要打岔!臣民安若,那是朝堂政务!轮不到你议论!你是寡人妻室,寡人与你议的惟是子嗣!寡人问你所求亦惟是子嗣!你若真心待我,且在这事上说个分明!” “这事我们也议过许多回了!我许你真心,非是许你子嗣可证!何况子嗣之缘,本含天意……” “休再胡言!竟还敢假托天意!谁又是天意?只怕你的心意即是天意!你就是无心与我相守,心心念念你的千古一人!你自以为一身孑然便可说走即走!甚么夫君儿女,在你原是多余!” 妘楸终忍耐不得,敛了笑意,郑重劝告,“你若这样闹,我再无话说。随你罢!”说完转身要去,蔚朔急忙跟上,扯衣袖将人带入怀中,紧紧抱住,“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只要你一颗心……为何这样难!你既拾了我的命回来,为何不能好好珍惜!寡人只是想要与你长久,共你白首……” 蔚朔抱着妘楸哭诉,手掌不自觉滑向她纤纤细腰,唇亦悄然寻向她暖暖颈窝,她发底的清香,她腰身的柔软,他早该沉沦!倒底与她有甚好争议!方才她施计魅惑时,就该就计将她扑倒…… 妘楸察觉蔚朔起了情欲,慌忙制止,“蔚朔!今晚不行!与你说了我另外有事……蔚朔!休闹!” 他忽地将她推倒在床,欺身扑上,密实的吻倾刻将她封锁,害她很是一惊,挣扎了半晌才得一点空隙,略带愠怒,“你再胡闹……我可恼了……”话音又淹没在他的唇齿间。实则,他比她更恼,恼她孤傲,恼她凉薄,恼她不动真心!他带怒攻伐,多少有点报复的意味罢,渐次失了往日柔情,粗鲁蛮横欺得她惶惶无措!她本欲反抗,奈何被他蛮力镇压!他似疯了般,恨不能噬她骨,饮她血,共她一起熔炉再造,终得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她还如何逃! 蔚朔定了心意再不可以放过她!就从这一晚开始,一刻也不能放过她!他誓要将自己的骨血融进她的血脉!定要她为自己诞育一个子嗣!一个不足!至少两个!至少有儿有女…… 只是他不知情,他愈是向她迫近,愈是将她推远。今夜之后,妘楸亦定了心意,将一去不返! 翌日,日上三竿,小宫女第四回入到寝殿探看,见床幔内仍无半点动静,很是讶异这位素日勤勉的夫人今天何以贪睡到这个时辰!小宫女只能悄声退出,外间正殿上宫娥们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探问,“夫人还没醒吗……是不是病了……许是累着了!这些天赶制草药就不曾好好歇过……这点活计也叫累?说累也是被王上累着……休要胡说!妄议君上可是要被打死……”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08) 妘楸实则并未睡着,她只是心倦体乏,了无意趣,木然地躺在床上。四周帷幔遮住满床凌乱,亦遮住她昨夜所有的不堪与屈辱。她从未想过此样凌辱会落在她身上,而那蔚朔,他何敢! 不觉间泪水滚落,妘楸长吁了口气,慢慢坐起,擦去两腮潮湿,觑一眼脚边的碎衣断带,泪又滚了数行,强吞苦涩,下了床,往衣架上取了件素衣。正这时,小宫女又进来探看,见状连忙上前侍奉,接去妘楸手里的衣裳,恭敬说道,“夫人可算醒了!奴婢们还在议说要不要传医丞……”正说时,不经意间正瞥见妘楸肩颈上片片淤青,不由呆住,衣衫亦自手中滑落。 妘楸忙掩了掩衣衿,俯身拾起外衣,缓缓披向肩头。小宫女这才警醒,慌忙跪倒,叩首连连,“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奴婢侍奉不周……”再抬头已满眼噙泪,声也哽咽,“夫人这是怎么了?” 妘楸不响,淡漠笑笑,待整罢衣裳,才缓言问道,“可有水?去取杯温水来,我有些口渴。” 小宫女面露难色,“回夫人,水在外殿,夫人喝水须得去外面。王上今晨传了口谕,特拨了专人侍奉夫人饮食,自即日起,但凡入口之物再不许我等插手。所以,还要辛苦夫人移步外殿。” 妘楸微怔,继而泛过一丝冷笑,不再说甚么。却听外面喧哗阵阵,不时,又有宫娥匆匆跑来,见了妘楸便哭诉告状,“夫人快去看看罢!那个方垣一清早就欺上门来!非说要搬空琅华殿的所有药箱!奴婢们困惑,拦着问问因由,他们竟还拉剑要治办了奴婢!怎个变脸比变天还快!” 先来侍奉更衣的宫女名唤采薇,虽则向着后来的这位薰儿一再使眼色,可是薰儿哭得两眼朦胧,全然未见。采薇料到夫人必是遇到了难处,只能上前拉扯薰儿,“不过几箱药草,又不值甚么!他们要搬就给他们搬去!连同所录档册也一并送他们,兴许最后还就用到他们身上呢!” “若真拿去用,我原也不心疼!可侍卫们吵说,是要抬出去付之一炬!那可是咱们春选秋收忙了一年的心血!凭甚么由着他们抬出去烧了!可也未见这样糟蹋东西的!夫人就不管吗?” 采薇悄悄瞄一眼面无悲喜的妘楸,知道是真的变天了,忙推着薰儿向外走,好言哄劝,“当真不值甚么。原是夫人哄着咱们玩的玩意儿,随他们烧了埋了都不必理会,明年春来还会再有!” 薰儿还要争说,被采薇在袖底狠掐了一把,低声嗔喝,“看不出夫人面有戚色?还来闹她!” 薰儿似有醒悟,还想回头去看,却被采薇连推带拽拖回正殿。殿上,一众宫娥正与七八侍卫成对峙之势。采薇瞄准方垣,上前质问,“将军这是发的甚么狂!莫不是喝琅华宫的酒竟喝到疯癫!也不看看脚下踩的是甚么地方了!夫人素日待你们的好处,竟养下你们这些狼心狗肺!” 方垣无奈苦笑,“采薇姐姐原是颖慧的,该知我等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来琅华殿撒疯啊!若非王命在身,谁敢与楸夫人做难!也非是要与楸夫人做难,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抬出去就抬出去了,来日王上只会赏赐更好的!还请采薇姐姐能禀明夫人,不要难为我等才好!” “那就辛苦方将军回复王命,”清冷的声音响自内殿,众宫娥顿时昂然,回头果然见主上缓步而来,那份从容安若一如往昔,是巨石崩于前亦不惊不惧的镇定从容,实为众人仰赖之。 妘楸并不理会方垣等人的大礼,径自言说,“告诉你王,他若要烧我药草,便将这琅华殿一并烧掉!否则,凭是谁也休想自琅华殿上带走一根药草!去罢!我也实不想难为将军!”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09) 方垣自是知道,此是君后二人昨夜吵架的后果。只可怜他被派来“善后”。一则是王命不可违,一则这位夫人更是轻易开罪不得!左右为难,思前想后,并无良策,只能苦力劝和。 “还请夫人见谅。王上之意非是要毁夫人辛勤之果。只为这药草之威,干系人命,依照宫规,非得许可,不可擅制。而夫人殿上所藏,只怕是未有十大箱,也总有七八箱罢?且这些药草功效何为也甚纷杂罢?此系宫廷重地,国之中枢所在,王室血脉所居,但有愈矩疏漏之举,恐遗后患无穷。故王上之意,当尽除之。王上还说,夫人终日费心药草之集结甚是辛劳,且非正务。夫人既入越地,做了越妇,就当守越人之礼,遵越人之制,以夫人之位份,当思治理六宫之务,延续王室之旨,若再得闲情,亦可读读古辞歌赋,听听瑶琴雅乐,纵是弄歌舞,飞纸鸢,游园戏蝶,亦可容之。惟是当时刻谨记,妇人之德,以子嗣为要,如此方为正道。” 方垣絮絮念念好一段宏篇阔论,妘楸只安静听着,即不应承亦不辩驳,待他讲完,才目色幽冷又扫看他众人一回,淡然问,“方将军讲完了?你们还有谁人要宣讲越王旨意吗?若没有便可散去了。一者,将军讲得那些歌赋古辞许是风雅之事,偏我不爱,实无奈何。二者,将军所言越地之礼、妇人之德,想来也不该是为我所设,因为我即将去了,远离越地,不复再来。” 方垣一时呆住,未料劝人和睦却把人给劝走了!她若远离越地,那王上诛他九族都还嫌不足! “夫人说笑!”方垣赶忙缓了缓语气试图挽回,“夫人已许身我王为妻,居我王宫廷半载有余,我王待夫人更是爱护有加,敬重非常,夫人岂可说去就去!虽说夫人非我俗世庸人,然天道纲常,嫁夫随夫的道理总是唯一!我王也不求夫人事事顺服,唯命是从,然不离不弃、携手白头总该是世间俗礼、人之常情,夫人不好不顾念!夫人不会真的要去罢?夫人是说笑的罢?” 妘楸寡淡笑笑,无意再与任何人多言,回身令采薇,“去关门罢!谁人若敢阻拦,你们尽管打他咬他,我倒看看他们哪个还敢还手!”众宫娥闻听,总算得人撑腰,呼拥而上驱赶着众侍卫。 方垣等自是不敢动手,先前拉了下佩剑也不过是逗弄恐吓之意,如今有楸夫人坐镇,他们惟有乖乖退出大殿,眼见着殿门依次关闭,琅华殿瞬时成了禁地。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笑说,“不要说我们,王上来也一样被赶出来!这仗不用打就知谁输谁赢!不信你们瞧着!” 众人都看热闹般瞧着,方垣实无良策,只能派人去请避去朝堂的越王。就说夫人要离家出走! 蔚朔很快赶来,倒不是忧心人真的会走,先前也闹过几回,也说过要去,可倒底还是留下了。他真正忧心是怕她又乱吃东西!只她屋里藏的那些草药,谁知哪一罐是避子专用!万一再被她自服自用,那昨晚一夜辛苦岂非又是白忙!又功亏一篑!他匆匆赶来,见方垣等都站在阶上仰望着紧闭的殿门,不觉又生恼恨,想那女子属实难驯,凭是这般,却还要与他争个高下。 “去叫门!”蔚朔吩咐方垣,方垣吩咐属下,“去叫门。”属下彼此顾看,推了个人出来,送上门阶。 实则在蔚朔到来之前,侍卫们已然分做两队,一队赌君王胜,一队赌夫人胜,赌资都定下了,而今只等开门见分晓!那被推出去叫门的自是赌君王胜,非说王威不可犯!且看他如何逞威!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10) 大殿里的妘楸也并未得清静。刚刚驱赶了方垣等众侍卫,转回身却发现角落里还跪着三五宫人,个个手举托盘,齐声高呼,“请夫人用膳!”。妘楸蹙眉,采薇忙小声说明,“这些就是王上派来专意侍奉夫人膳食茶饮汤药之事的宫人。此类事务,夫人原来殿上的人都不得再沾染。” 妘楸斜眼觑过托盘上一应食物,确比素日里丰盛许多,只是同样,依然不是自己所爱的!且其中一只陶罐异常引人注目。那托举陶罐的宫人见妘楸驻足,立刻跪行向前,伏首道,“夫人若觉旁的不合胃口,这里还有王上特地令人配制的养身补气用的参汤,还请夫人务必进用。” 妘楸不由冷笑,懒置半字,扭头去了。采薇在旁小心劝说,“夫人自是不必理会甚么补气参汤,进补调养这宫中谁人还能胜过夫人!只是夫人好歹喝点米汤,亏了自家胃府总是不值!” 妘楸不应,径自往书案旁坐了,沉默半晌,方唤过采薇叮嘱,“我去后,殿上所集,尽数交与那位长公主罢。却也不必说甚么,想她多年照应军府将臣,自是明白这些药草的用处……” 话未说完,却发觉身边众人都在偷偷饮泣,薰儿抹泪说道,”夫人不会真的要去罢?王上所为纵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夫人就不好多些体谅吗?只为赌气一走了之,撇下我几个又该如何?” 采薇也劝,“夫人最是宽宏大度,想来这回是王上真真惹恼了夫人!只是王上性情,夫人不是不知!那也是最最淳厚仁德的君王了!只偶尔逞些威风,夫人又岂不知那威风底下的不忍……” “说得正是!王上绝非有心欺凌夫人!夫人切不可生了嫌隙!不过寻常打闹,听人说民间夫妻皆是如此度日,哪里真就时时和睦、事事和谐呢!只吵两句嘴就闹着要去,才真真伤人!” “再又说了,夫人能去到哪里呢?宫外又无家宅!夫人又不像旁人有那显赫家世,朝堂上有的弹压,宫门外有的接应!夫人若去到宫外岂非只剩孤身一个,失了王上照应可又如何过活!” 妘楸听她众人苦劝,起初不以为意,恼了便是恼了,恨了便是恨了,要去便是要去……可听到后来,说她没有家世,说她只剩孤身一个,说她失了照应不能过活……才是真正苦溢心田,悲从中来。这种“人潮四顾皆异族,大道望尽无故园”的悲凉孤寂再次袭来,蓦地一身寒冷。 正是这时,又听殿门被拍打得啪啪作响,宫娥们都唬了一跳,薰儿道,“他们定是搬了救兵来!” “有甚救兵!不过是把王上请来!他们跟着狐假虎威罢了!夫人不要怕!奴婢斗胆,先攀作夫人的娘家人,凭是甚么,奴婢先替夫人挡着!偏不信了,王上还能绝情到何种地步!” 众宫娥被这话鼓舞着,纷纷起身,盛气凛凛,倒似要迎一场硬仗。 妘楸倒又看笑了,安抚众人,“还不至如此。先去把门打开,我也正好有话要与越王说分明了!” 宫娥们听话敞开了殿门,越王蔚朔领侍卫们进到殿内,见妘楸从容镇定端坐在书案后,心底踏实许多,又转头查过几位宫人手中膳食,不免蹙眉,沉声质问,“夫人不曾用膳吗?” 妘楸不禁冷笑,只此“夫人”二字就看得出,他还真是要逞王威啊! “蔚朔,我有话与你说,你让他们都退下。”妘楸好言商榷,又指采薇说,“你们也先退下罢。” 蔚朔并不理睬,只管自顾言说,“寡人有旨,夫人若是胃口不开,寡人亲制的补药总是要喝的!”又指那几位宫人,“你们若然侍奉不周,亏了夫人凤体,寡人可是要取你们的脑袋!”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11) 还真是王威煊赫啊!妘楸见蔚朔这般作势不觉又气又笑,只是此回惟剩冷眼瞥之,懒置一言。 蔚朔尚看不清形势,仍端足架势耀武扬威,指令采薇,“你,将汤药拿给夫人,侍奉夫人服用。” 采薇慌忙跪下,回说,“夫人好端端的,为何要服药。况且汤药之用,宫中谁人还能胜过夫人?” “放肆!寡人旨令,你也敢质疑!谁借你的胆子!琅华宫上下还有无规矩!”他说着转头又喝方垣,“将这贱婢拖下去,杖责二十!”回头来又令薰儿,“你去!侍奉夫人服药!” 薰儿闻听也惶惶跪倒,叩首央问,“夫人倒底犯了何错?要受王上这样欺负!王上难道忘了夫人是孤身来此,近无家世,远无故园,王上非要迫得夫人孤身远走,投靠无门才肯罢休吗?” “她要走?往哪走!”蔚朔惊问,这才敢直视妘楸目光,仍旧愤愤质责,“你当寡人的宫殿是闹市吗?任你往来?你当寡人是器物吗?由得你拾来丢去!你休想!休想踏出寡人宫殿半步!” 妘楸自座上起身,缓步至蔚朔近前,仍心平气和,好言商榷,“此回我定然要去,惟有几件事须与你说个分明,你先叫他们退下!”忽又指方垣喝了一声,“你把采薇放下!我看哪个敢乱来!” “拖出去!打!”蔚朔喝令,根本不听妘楸言说,又指其她宫娥,“琅华殿所有,奉上不周,全给寡人拖出去,狠狠地打!”回头又威吓妘楸,“你胆敢出这宫门半步,庭前侍卫亦尽数斩首!” 方垣等拖拽宫女之时也不禁身上一抖,这还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大鱼小鱼都要被殃及! “蔚朔你可好镇定些!他们非我族人,你要杀要剐与我何干?即便要用苦肉计可也得挑个骨肉至亲罢!”妘楸对眼前情形冷静待之,本意是想拨开干系,免叫宫娥侍卫遭受牵连,不想这话又戳中蔚朔痛处,他怒目圆睁,恨声质问,“你终于把话说分明了!我等非你族人!生死与你何干!你们都来听听,尔等侍奉半年多的主上,不过视你们如粪土!你们为她哭死又何用!” 妘楸又气又恨,可又想想自己要的便是这等恩断义绝,自此去了亦了无牵挂,索性绝情到底,“既知生死与我无关,就不必拿他们做计。本就是你与我的事,我们好商好量,好聚好散……” “毒妇!”蔚朔忽然骂道,终是气急败坏,“你何其狠毒!世间狠毒都莫过于你!你哄了寡人半年多,如今却来说好聚好散!你当寡人是你手中玩物,任你摆布吗?你当东越是你盘上棋子,供你利用吗?毒妇!寡人绝无可能放你走!来人!来人!”他又回头招呼方垣等众侍卫。 至此,所有人都看得出,这已非是寻常吵闹,一个狂怒若癫,一个清冷如霜,再闹下去可能真要分崩离析!方垣不得不回想过往种种,寻根溯源,企图找出二人生隙见恶的根源所在。 只是不等他理清缘由,越王即令侍卫们上前押住妘楸,侍卫们哪里敢动,都暗自揣度:这差事做好做坏都得死!你夫妻两个吵架唤外人做帮凶,回头你俩和睦相亲,帮凶一个也不能留! 蔚朔见唤不动侍卫,又怒喝几位宫人,“你们把她给我按住!”说时夺过宫人手中药碗,那几个宫人倒是听话,上前两两牵住妘楸手臂,妘楸大惊,喝问蔚朔,“你要做甚么?莫不是疯了……” 蔚朔当真是疯了,冲上来一手扳住妘楸下颌,一手端药碗便强灌入口。妘楸远未料到他会行此粗暴之举,又惊又怒,又慌又怕,心底本已起了杀意,可挣扎间却觑见蔚朔仍裹缠白绢的手掌,又瞬时呆住!只当他中了失心疯!不想这样时候居然还有这份周到!未肯泄她隐秘!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12) 蔚朔终于得逞,甩手丢开药碗,叮的一声摔得粉碎。 妘楸也终于忍到极限,挣开束缚,甩手一掌打在蔚朔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惊呆殿上所有众人。 有侍卫不由得就要抽剑,被方垣及时拦下,自己却然按剑上前,唯恐形势失控。眼见他二人已剑拔弩张,外力再助一分那就是真真不可收拾!可若无外力劝阻,又怕他们真的大打出手! 侍卫们也有些慌了,未想此回看热闹竟看了个大的!王上被打,该当如何?护驾?讨逆? 而蔚朔似乎早已料到挨打总是必然,他虽有恼怒,却仍难掩得意,至此,也算功成一半!只须将她困住,另加抚慰,再假以时日,子嗣之事总会有个结果!偏还不信了,治不了她! 妘楸对接连受辱已忍无可忍,蔚朔的举动着实惊到了她,未知素日里温情脉脉的人发起疯来竟这般蛮横无理!她擦去唇边苦涩,自是知道他强行灌药安的甚么心!他的计谋自昨夜就有! 蔚朔或许也是心存愧疚,并不敢直视妘楸眼眸,而是指令方垣,“即刻调兵,围住琅华殿,非得寡人手谕,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尔等但使这殿上走失一人,寡人取你们脑袋!”说完要去。 妘楸不由冷笑,“你以为凭他们真的可以困住我吗?你以为我会在意几个越人的生死吗?” 蔚朔回身,不由恨意满满,恨她绝情,恨她自傲,恨她心里从未容过越人!他忽地扑向方垣,伸手要拉他腰上佩剑。惊得方垣立时按住,急声劝谏,“王上息怒!夫人绝非有心,夫人她……” “她自是无心!她自始至终都是无心!无心且无情!与我更是从无恩爱!”蔚朔声声控诉,又转头扑向妘楸。妘楸唯恐他又使蛮横,忙错身避开,知道再被他纠缠,最后一丝体面也终将被他耗竭!索性疾步向外,无意再做任何叮咛,且生死由命,前路几多崎岖都须他自己走了! 不想却被方垣拦住去路,又是急言劝解,“夫人何去?夫人与我王夫妻一体,岂可离之弃之……” “请方将军让开。我与他非是夫妻。按你越人规矩,即无聘书,又无典礼,算得甚么夫妻!” “夫人这话好无道理!夫人居我王宫殿半载有余,与我王同行同息历春秋寒暑……” “不过是我一时消遣!须得多言!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我在这大开杀戒!”妘楸铁了心要去。 “让她去!”蔚朔忽然大喝,不知自何处寻来一把短剑,持在手中,指向妘楸,“寡人知道,你要走,谁人也拦不住你!凭是苦肉计、苦情计,都换不回你半分侧目!寡人有万千铠甲,亦有琼宇万间,奈何都留不住你!女人,你该一早就与我明说!不过是借我屋舍歇脚,不过是贪我美色赏玩!何苦哄我……哄我生出痴心!哄我生出妄念!你何不一早明说,寡人就是不配与你比肩!你又何苦欺哄……欺哄了寡人半年多……寡人实实愚蠢,竟信了你的白首之约……” “我今日与你明说亦不晚!凭尔之愚钝,就是不配!蠢物!实实蠢物!”妘楸亦恨到咬牙。 “请夫人慎言!万不可意气用事……”方垣还再苦劝,却忽见越王将剑锋倒转,正抵向自己胸膛,不由大声惊呼,“王上!王上慎行!”慌急之下再想去救,已是不及。 蔚朔剑抵心头,痴痴苦笑,看向妘楸,“你既决意要去……寡人无以为赠,惟是赤心一颗,早已许卿……寡人留之亦无用……今剖给你,留你路上把玩消遣罢!”说时举剑刺向自己心府。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13) 方垣魂魄都吓散了,自知救已不及,虽飞奔而出却是心颤胆寒,四体发软,不过两步就摔倒在地。眼见着宫娥惊恐,宫人呆愕,殿上竟无一人施救。绝望之际忽觉光影闪动,未及眨眼,就见远在门前的楸夫人不知怎地竟站到了君王身前,正与君王共掘剑刃,总算阻了一场殇亡。 所有人都汗流浃背,一脸惨白。君王若殇,他等必得陪葬!都暗叹:与满门成丘仅毫厘之差! 妘楸更是心惊,剑尖已没入他肌肤半指,再进一寸,岂非又要复活他性命一回!真真是…… 她又恨又疼,又无可奈何,见他仍紧握短剑不放,面对如此憨痴之人,也实不敢再多言半句! 蔚朔双目晶莹,张口即是委屈幽怨,“是你——是你欺寡人——太甚!实欺寡人太甚!” 毫无道理可言!妘楸纵满腔幽愤亦不敢再争,只能点头,“好!好!你且放手,有话慢慢再说……” 蔚朔摇头,“就让寡人将心剖给你看!反正这条命是你救的!只当还你!我倒看你于心何忍!” 于心不忍啊!妘楸也红了眼睛,声带哽咽,“元初……是我错!我不该讲狠话……不该离弃你!蔚元初!”妘楸忽大呼一声,更加用力握紧剑刃,以阻止蔚朔再次刺向自己,“蔚朔,你还要疯到几时?你的药我喝了!你的暴行我忍了!你还要我如何待你?我若无心,岂会由了你这般!” 此时,方垣也强撑心力憔悴自地上爬起,见王上胸前一片血红,也不知是伤了自己还是被楸夫人的血掌染红,他复又跪下,向着妘楸叩首,“臣方垣,拜求夫人不要离弃我王!不要离弃东越!夫人大德!还请夫人顾念我王情深,宽宥见谅我越人愚钝!臣等拜求夫人留下!” 众人这才恍神,也纷纷跟着跪倒,声声齐呼,“臣等拜求夫人留下!拜求夫人不要离弃我王……” 终是迫得妘楸滴下泪来,倒底是哪个欺人太甚!他东越君臣上下一般无赖!是要囚她至死吗? “好!好!我不走……我不会走……”妘楸终于妥协,“除非你们赶我走!如此可遂尔等心意!” “我要你立誓!”蔚朔仍旧得寸进尺,“我要你以族人立誓,必会与我生儿育女,白首不离!” 妘楸微微立目,忧伤,怨恨,凄楚……一一闪过眼底,泪已不可抑制,却终是未发一言。 方垣见势连忙再劝另一边,“王上放心!但得夫人与我王同德,何愁无子嗣绕膝、三世同栖!” 蔚朔本还想再求,非要迫她许下承诺,因他知道此样手段绝无二回,可是见她泪水覆面,掌心淌血,终是熬不住心焦,只能一时作罢,缓缓松开了剑柄,剑刃全然落进妘楸手里。 方垣倏地起身,见剑尖果然没入越王衣衿,连忙劝止,“夫人莫动!我去喊医丞!万不可拔剑!” “不必!”妘楸声音清冷,一手按住蔚朔胸膛,一手猛地撤回短剑,顿时血色晕染,湿了整片衣襟。妘楸将短剑递向方垣,仍言辞镇定,“不过半寸剑痕,算不得甚么!还死不了!” 方垣接过血刃,觑见妘楸血肉模糊的掌心不觉一颤,暗道:我王实蠢!她若无心,哪得这般! 众宫娥立时忙碌起来,打水的打水,找药的找药,铺席的铺席,各行其事宛如被训练过一般。 妘楸始终按住蔚朔伤处,扶他落坐将铺好的席上,只待诸事具备便吩咐众人,“都去罢。王上有我照料,就不必都拥在这眼巴巴看着了!”众宫娥闻声依次退去,而方垣领众侍卫仍守在门前,妘楸冷笑,“你们倒底守卫何事?是怕我逃了还是怕你王继续自残?哪一件又是你们阻止得了的?”方垣窘然,望向越王。蔚朔忍痛轻轻点头,“先退去外面罢。这里暂且无事。”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14) 方垣领侍卫们退出大殿,下了门阶,人人抚额擦汗,个个长吁短叹—— “真真要命!再这么闹法这差事我明日就辞了!若为这事死了,我全家老少个个冤白了头啊!” “王上是真勇啊!那一剑下去,万一阻拦不及……要知当时我连自己埋哪都想好了!真真后怕!” “都未免小觑了王上!要我说,这一局,我王胜!我王赌得便是殿上那位夫人的不忍之心!” “不要为了赢几块碎银胡说八道!哪个会用自家性命赌旁人心意?胜则生,败则死,图甚么!” “图一世情意啊!你不知——这痴情之人,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生生死死,原无界限!我王赌得虽大,可是也算试探出了夫人真心啊!佳人有心,佳人有情,自此便可高枕无忧啊!” “狗屁!”有人喝骂,“这就是魅君惑上!犹甚于魅君惑上!还生可死、死可生!那是否君可死、国亦可亡?先前我只当妖媚祸国最多是美色之诱使君王误政,可今日所见,才知犹甚于此!” 有人附和此议,“当报给大将军!我王这是被摄了魂魄!长久以往,如何得了?实不可留……” “也是奇了!”先前那人质问,“方才殿上你们是没跪吗?高呼求人留下的难道不是我等一齐?” “那只是权宜之计!若非方都尉领头……”众人争议着,不觉齐齐看向一直沉默不响的方垣。 方垣显然也陷入了沉思,察觉众人目光,才定了定神,仅作一言,“若非夫人顾念,我王终矣。” 众人闻听都再无话说。过了半晌,又有人按奈不住,“那还是得报给大将军!以权衡利弊!” “大将军上回被逐,得的旨意是:无诏不可还朝。他远在东极,知道了又能如何?死谏兵谏都够不上!就是上回长公主为大将军报不平,风火火来不也是灰溜溜去?如今三姑娘更是被远远送去了帝都,后宫亲眷再无青姓,王上这回是有意疏离青门!毕竟东越总还是姓蔚!” “季陶!”方垣断喝,“小心你的言辞!你我不过值守侍卫,何敢诽议君上,妄议朝政!” 季陶撇撇嘴,“都是自己人,这不是话说到这了嘛!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我也不过是实说!” “就是就是!”有人帮着劝解,“自己人说话还要瞻东顾西可也无趣!方都尉也不用过于小心。何况我王宽仁,是许人说话的!朝堂上那些卿士将臣与王上吵得不可开交不也时常有之!我等都是王上遴选的近臣,自是别无二心!稍议两句朝政也都是为着王上忧心!并无他意!” 众人正说话间,却见廊下有宫人匆匆而来,奔到近前,行礼问说,“原是方都尉值守。此有林枫将军递来的急函,亟须呈报我王。未知我王可在殿上?” 方垣回头看看紧闭的殿门,又想想方才情形,不认为此是良机再呈政务,于是回道,“王上身子抱恙,刚刚歇下。你且将信函交与我罢,只待我王开启殿门,我自会呈递。” 宫人闻言也无话说,只能留下急函转身去了。 有侍卫言,“听闻昨日也有林将军的急函。又说王上便是看了信函之后才与夫人起了争执。” “他们起争执不是因为郑美人有孕,楸夫人生了嫉妒之心,王上弹压不住吗?” “勿怪人家骂你愚钝,你是真愚啊!只殿上这位夫人那是眼睛只能见天的主儿,世人于她皆是尘土,你以为她会有嫉妒之心?菱花院那位纵来琅华殿舔地,殿上人都不会侧目一顾!” 方垣见众人又七嘴八舌说开,连忙制止,“都各回值岗!今日事谁再多议一句,廷狱里歇着去!”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15) 选入宫廷侍卫者多是宗亲后裔或为世家子弟,有的甚或是越王少时玩伴,故亲近忠实自不必说,有时只为太过亲近,往往朝堂上称君臣,私下里则更多兄弟同袍之谊。方垣也明白众人心意绝无奸佞,只是,那份忧心也不无道理!他低头看看手中血色短剑,又回头望向琅华殿,重又思量“魅君惑上”四个字,想那殿上女子若存了歹意,才真真是王之隐疾,国之后患! 一朝君臣,君者疑她真心不真,臣者疑她用心不良,上下猜忌,皆视她为异类,此正是妘楸处境。妘楸深谙其中,并不做计较。因她知道自己就是异类,也确实“真心不真,用心不良”。 只是今日事确令她心神一振,所有心计也为之摇摆。她未料到蔚朔为那点情意可以疯癫至此! 当下,她正清洗着蔚朔胸前的伤口,污血擦去,那皮肉绽开处便愈显狰狞。妘楸重以净水洗手,血污冲尽,她掌心的割伤亦随之不疗自愈,方才还血肉模糊,离了水盆便又是纤纤玉指。 蔚朔看得呆住,睁大眼睛看她,良久才劝,“可免你伤痛,自是好的……可纵是这般,也该裹上绢布,免得叫人生疑!”又指自己胸前,“我这个不须你耗费元力,只等它慢慢愈合便是……” 妘楸不响,只是自药箱中取出清创止血的药散,铺于掌心,再轻吹口气,药散即缓缓落进蔚朔的伤口里,蔚朔只觉痛处一阵清凉,痛意稍缓,可渐渐又传来点点灼痛,妘楸重又呵气,药粉又洒落一层,清凉继续,接着又是灼痛,如此,药粉一层层铺上,渐次覆盖了所有血肉。 蔚朔终觉左肩轻松许多,痛胀感亦如抽丝般不知是几时退尽,他无比感念,“亏得有你!纵是死了也能活!”讲完见妘楸不应,忙又改口,“自然,我死了你也不必再折损寿命救我,不值得!” 妘楸依旧不响,面色清冷,又寻了绢布来,一条条撕开,先以一块细纱覆在蔚朔伤处,又用绢布自前胸绕到后背,再绕回来……蔚朔打着赤膊,她跪在他身前忙碌,一下低头俯向腋下,一下又直身贴向胸前,动作轻柔,指下轻巧,偶然的耳鬓厮磨,指尖触碰,让他很是受用。 如此往复数圈,总算将伤口绷住,妘楸将绢布在他腋下打了个花结,便算大功告成,又拾了衣衫披向蔚朔肩头,示意他抬起手臂配合穿衣,蔚朔却觉她此刻温柔十分可亲,遂不觉抬手捧向她面颊,凑上来便要亲吻,不想妘楸却扭头避开,回手又一巴掌落在他脸上。 这一巴掌虽不比先前那般用力,可还是将蔚朔打懵,他略带诧异地看着妘楸,也猜到她心中必有怨气,他虽将她留住,可是极怕为此惹她生恨,故纵使被打,也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妘楸为先前被欺之苦本就未得伸张,又受他君臣胁迫不得不委心屈意困留此地,而今再被蔚朔强欺,她自是不肯,虽扬手打过,可回头想想所受屈辱,不觉又簌簌落下泪来。 蔚朔见她扭身去收拾药箱,虽只得她背影,可也知道她在饮泣,一时心疼了得,可又想到素日里总是自己向她屈就,她那些孤傲性情难说没有自己骄纵放任的缘故,遂这一回他便是忍了又忍,终是不肯再先发一言。而妘楸抹泪半晌,却备受冷落,不由回头狠狠瞥了蔚朔一眼,见他只顾呆坐,丝毫没有和睦之意,不由得怨恨更深,忍泪嗔说,“蔚朔,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蔚朔也觉委屈满腹,悻悻回了句,“还不是你——素日里欺我太甚!” 妘楸为他这话不由怔住,他之无赖,他之愚钝,实实惹她嗤笑,可转头又是深深的无力、无奈、无可寄托的孤寂与怅然,想想过往,想想明朝,忽地悲凉欺身,终是忍不住掩面大哭。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16) 蔚朔自与她相识,也未见她这样哭过,甚者在他的记忆里就不曾见她落泪。她总是笑语淡淡,心意淡淡,最大的悲喜也不过是与他讥诮顽笑几句。可是今天这遭……蔚朔属实有点慌了。 他向前凑了凑身,为先前被打的缘故却也不敢再轻易冒犯她了,“你若实在恼恨也不妨再打我两下!只是不许再打脸!我总是要召见臣子,若使他们见了,又要冠你一条欺君罔上的罪名!” 妘楸仰脸看他,“你既知我恼恨,可知我恨为哪般?蔚元初,我不许你这样待我!” 这回换蔚朔哼笑,“恨为哪般?我知你恨为哪般!寡人在你眼里本就一无是处,你倒先说寡人哪一处得你欢心!再来问我恨为哪般!”此一回他也算长了志气,再不肯卑微就低,拗着性子要与她吵个分明,可转头望见她眼泪汪汪、满脸讶异,又觉不忍,索性先认下一错,“我是不该灌你汤药!可那也没甚么,不过是寡人令宫中女医调配的助你受孕的药方,使数位老医者看过,又是寡人派了亲信宫人守炉熬制,绝不会有半分差错,断然伤不到你的身子!你起初若是乖乖喝了,不知要省多少麻烦!偏是要与寡人对着来,寡人也是一时气急,不得不强横!” 妘楸怔怔看他半晌,虽说他不情不愿承认举止有失,虽未言中关隘,可也算他有悔过之心罢,于是揪住又问,“那还有呢?” 蔚朔挑了挑眉,显是恼她穷追不舍,可是见她止了泪水,也算心慰,只能再选一事自究自讨,“我不该想着焚毁你收藏的药草!只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属实说不清楚!你平日里煮些汤汤水水,蒸些糕啊羹啊,给我一人吃也就罢了,我这命原是你的,由了你糟蹋我并无二话……” “蔚朔!你好没良心!自你白猿谷归来,你但有病痛可有一位宫中医丞近前!你日调夜理,用灸用药岂非全是赖我辛勤!如今调养的你病痛全无、身强体健,你却说我糟蹋你性命?” “好了好了!寡人感恩戴德好罢!既然寡人身子由你照看,你的身子就该交由寡人照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药草,休得再食!我怎知你肚子里空空不是尽日乱吃草药的缘故!你不必瞪眼!也不必不认!寡人坦诚心意与你直言!你若还是虚与委蛇,那便不是寡人招恨,是你可恶!” 妘楸未想他此回争吵竟如此冷静沉着,能屈亦能伸,话里话外也总不再含糊半分,如此,对他倒有些刮目相看了,又静静看了他半晌,重又追问,“那么还有呢?” “还有?并没有了!寡人再无错处!”蔚朔坐得乏累,略直了直身子,牵动伤口撕痛,急皱眉头,看向妘楸,“你若再纠缠,便是又要欺凌寡人了!寡人是你夫君,御妻求子,有何错处?!” “御妻求子”便是他最大的错处!偏说到这里他就不认了!似乎昨晚那些欺凌事都天经地义了! “蔚朔,你不要当我是你后宫里的莺莺燕燕……”妘楸还试图与他争个透彻。 “我从未当你是莺是燕!你是凤凰,总可以罢!”蔚朔半是赤诚,半含戏谑,又带几分笑意与她哄劝,“你若是燕,寡人便是做虫子都不配!独你是凤凰,寡人才配做那吹箫引凤的痴少年!” 妘楸又气又笑,面色终得缓和,想他或许真真愚痴,痴心所在,难免疯癫,行之所至,也不以为错!况乎世间有些事纵使直言不讳尚析说不透,何况这等隐晦私密之争……罢了!且再到临头再教训罢!他又不非恶人,总归心有纯良,情又深邃,就暂且恕他这一回罢!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17) 妘楸弃了争心,顿觉思绪清朗,自省此身,察觉竟不知不觉陷入俗世嗔痴,真真可笑,又实实可怕!她兀自一笑,只觉荒诞一场,起身就要离开。 蔚朔见她神色渐复平和,想她应是恼恨尽消,与她静坐了片时,又见她起身离去,忙直身追问,“又去哪里?鸾儿的事你可想过要如何应对?” 这一言又惹妘楸恼恨,回头质问,“如今倒又想起你的鸾儿了!早做甚么去了!” “早了岂非是看你在闹!寡人总要先顾眼前罢!这半日时光尽耗在你身上了!”蔚朔振振有词。 妘楸被他无赖行径气到发怔,“那你昨晚又做甚么去了!急函总是昨天就收到罢……” “昨晚岂非也与你一处!更是整晚时光都耗在你身上!你倒转头忘了!亏得寡人尽心竭力……” 妘楸再忍不得,忿忿回身,冲着蔚朔疾步奔来。蔚朔本还端坐席上,见此阵势忙拾衣袖遮挡面部,喝令一声,“不许打脸!”。妘楸冲到近前,顾不得斯文抬脚踢了两下,又挥袖一通乱打。 蔚朔不觉笑了,瞧她来势汹汹,还当是怎样凶悍!可落在身上的那些触碰竟无一处生痛,倒有几分撩拨之意!想她总是顾念他身上有伤,留着分寸罢,在她心底总是疼惜他的罢! 蔚朔沾沾自喜,瞧她又来推搡,嬉笑说道,“夫人恼恨的样子倒十分可怜——”说时便扯她衣袖顺势躺倒,将她带进怀里又翻身按在席上,妘楸将要挣扎,他立时低呼,“休动!休动!真的会痛!”伤口撕扯的疼痛漫过全身,他伏在她胸前闷声半晌,才算稍得缓解。 至此,他也总算醒悟她倒底为着何事着恼!“所以——你恼恨至极原是为昨晚的事?”他攀向她双肩打趣探问,“你倒说说,我又哪样未遂你心意,叫你说走就走!外面难道有更好的?” 妘楸微微立目,又羞又恼,“我与你说过,不可以这样待我!休要动手!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蔚朔笑了,他终于找到症结所在,便也不敢造次,只乖巧地伏在她身上,柔声质问,“依你意思,每回只许我来奉承你,但我恣意一回都是不许?你这女子……倒底知不知礼?《尚礼》中可是只记着‘侍君之仪’,还从未有过‘侍美’之说!又或者,明日换你做王,我做后,自此便依了你的样式,你说怎样,我便怎样,如此可好?” 妘楸被他露骨的言辞逗弄的面飞霞光,目露娇嗔,扭头别处,恨说,“你再胡说,我当真打你!” 蔚朔更笑了,歪头枕向她颈窝,满心柔情,“楸,我只想问你讨个女儿,求你就赠我个女儿罢!” 妘楸微微叹息,当初若知他深情如许,就不该招惹他啊,如今倒似欠了他!“你这两日所见……奇迹,是我将将恢复的一点巫灵之力,倘若为你生儿育女……便是这一点灵力也将荡然无存!” 蔚朔怔了下,仰头看她,又是心疼又是愧疚,一时竟无话可说。他自是知道她先前失了灵力是为救他的缘故,若再问她讨要儿女,便是第二回夺她灵力,她自此便是这世间一普通妇人。 “可是……实则,你深居王廷,想来……也无需甚么灵力,寡人自会护你周全至一生一世……” 妘楸笑笑,“你是要我息了寻找族人的念头,在这举目无亲之地,战战兢兢,孤独终老?” 蔚朔急了,“你怎会孤独终老?又怎是举目无亲?你有我啊!我即是你的至亲!可以为你生,为你死,此生定会守着你白首不离!至于说寻找你的族人……只待鸾儿这事过了,我会将林柏、蔚拓召回,再加上初阳城但凡被你从地府里捞回来的将士,令他们一起帮你寻找族人,岂非胜过你一人之力?且他们都曾受你恩德,必会达你所愿,绝无背弃!你说呢?”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18) 妘楸再无话说。她是曾想过借力,但非是借越人感恩戴德许她赤诚之力,因她听过阿祖教训,人心难测,世人皆不可信。她要借的是世人互疑互杀之力。可事到如今,她亦迷茫不识前路。 蔚朔在她身上渴求子嗣之心如疯魔一般,她大约也猜得到他心意,就是想用子嗣将她困住。 这可怜可笑又可爱的人啊!妘楸已拿他毫无办法!扭头看向已没了声响的人,才知他竟伏在自己肩头睡去了。她抬手轻轻抚过他眉眼,总是喜欢的罢,总有几分不舍罢,那就继续沉沦! 方垣守在琅华殿外,等到太阳落山,等到月亮升起,殿门再未敞开,甚者殿上灯火也未亮过。 最终,林枫的第二封急函递到越王手上已是翌日去往早朝的路上。 蔚朔自方垣手中接过信,拆开看了,是林枫亲笔,寥寥数语,直陈要害:“静姝已陷皇廷,王嗣吉凶难料,澄伴左右亦凶险万分,臣等叩请我王手谕,当调大军,陈兵柏谷关,以应不测。” 蔚朔看罢不由大惊——青鸾入宫了?以带孕之身!林枫想要陈兵柏谷关?这不是要谋反吗?! 形势演变如此迅疾!不合常理啊!他原还想着早朝之上与臣子们议一议该如何接回青鸾,如今看,只怕是尸骨都接不回了!还有澄儿,莫不是也要折损其中?! 蔚朔急乱之下不由折身向回,方垣惊问,“我王何意?卯时已过三刻,百官都已在朝堂恭候……” “寡人另有要事,须得问问夫人!”蔚朔疾走,他忽然想到昨晚困意朦胧间似乎也听妘楸讲过“陈兵柏谷关以作威慑”之论。如此巧合,倒底是良策还是预谋?绝非良策!陈兵柏谷关即是围压皇境!围压皇境即是谋反!即是与天子对抗!与天下为敌!是置东越将士于万险之地!置东越子民于倾覆之境!何敢?!谁人敢献此“良策”?谁人敢作此“预谋”?总觉是入人圈套! 方垣急忙拦住越王,“王上留步!请恕微臣直言,我王所问之事若与林将军急报有关,那便是军机国政,合该问于朝堂、决于臣工,而非参问后宫妇人。还请我王慎思慎行!” 蔚朔闻言停下脚步,别做一番思量。若与朝臣商议该如何言说?说送去帝都的静姝公主实则怀有本王子嗣?而今折了天家颜面将有性命之忧,须发兵边关恐吓天子以期接回本王子嗣? 多少有点无耻罢!蔚朔想着不禁摇头,“臣卿不知其中干系,难做参谋!还是要问夫人……” 方垣再行阻拦,“敢问王上,楸夫人可以负社稷存亡、家国兴衰之责吗?我王有臣吏百人,宗室列席,何事不能参谋?非得遗楸夫人一个‘惑君干政、败坏朝纲’之名吗?” 蔚朔这才警醒,用兵之事,存亡之计,何敢惊扰妇人!昨天才说要护她周全,怎可遗她骂名! 于是,蔚朔只能硬着头皮将帝都危局并林枫的“陈兵柏谷关”之计明说于朝堂。满朝百官听过无不震惊。一惊青女竟怀有王嗣!这事从何说起?再惊帝都形势之变如此迅猛!莫不是落入谁家阴谋?更惊则是有人居然敢请旨陈兵关隘!这不就是造反吗?好好的日子都不过了?! 殿上哗然,众说纷纭。亲青门者多附议陈兵之说,主张接回静姝公主,这显然是又一次推青女谋后位的绝好机会;蔚室宗亲虽未附和陈兵之议,却很是同意接回静姝公主,毕竟她怀里揣的可是蔚族血脉,兴许就是国之储君,江山承继啊;而中立者则多在问责何以进献之女会怀有王嗣,何以陈兵边关会被视为良策,倘若未能震慑天子反引来四境攻伐又当如何!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19) 上一次东越朝堂如此喧哗还是关于越王的立后之争。而此回又吵到脑浆混沌,显然是那场“立后之争”的遗患。朝臣争来吵去,也渐次将事情理出个脉络,终于有耿直之辈直陈要害—— “青姑娘原该入主我王后宫,奈何被天子征为妃嫔,已是时运不济;而今更是莫名身怀六甲,犯下折辱天子之死罪,前途未卜,可谓命运多舛;只问,使青姑娘落此境遇倒底谁人之过?” 蔚朔于各种嘈杂中听出此是要翻旧帐,试图将矛头指向曾与青鸾竞夺后位的妘楸,连忙应说,“皆寡人之过!静姝受万般辛苦、遭各样劫难皆寡人之过!寡人优柔,寡人不决,才至今日。” 殿上顿时静了片刻。君王独揽罪过,这弹劾之事还如何继续?这位王惟这点极好,有错就认,有谏必纳,从无苛政,更无酷刑,然也确实在某些事上略显优柔,而有些事则又偏于固执! “臣是想说,此事症结是在节外有枝,外人作梗。王上该先断去闲枝,除掉梗节,再图后事。” 此言一出即有人附议,朝堂上谁人都知,节外之枝、作梗之人即是云氏女子,此是所有祸乱之源,必先除之,方可永消后患。蔚朔自然也听出臣子意图,不觉怒起,可又不敢轻易驳斥。 先前“立后之争”,或还有人站君王一边,看君王颜面愿为云氏女子说话。可如今事情已演为兵甲之祸,若当真兴兵,那东越便是到了生死存亡之秋。此样境况,谁人还敢保一外族女子! 蔚朔面对群臣鼎沸之声,凭一人之力实实难以弹压,几次拍案才算得片刻安静,急忙言说,““今日众卿只议破解危局!静姝命悬一线,青澄更是生死相随,众卿之言当以挽危势,破危局为要!如何能熄天子之怒,如何能保全静姝、接回王嗣,方是当下紧要之紧要!休言其他!” 终于有人怜君王之不易,站出来说,“天子之怒已非是一怒,拒婚帝姬在先,进献孕女在后,只怕天子再如何圣贤,也能忍此等羞辱。息怒怕是不能。惟林将军‘陈兵’之计,或可一试。” “季少卿既知是一试,可有想到试过的后果?”有人争议,“陈兵柏谷关,剑指颐阳城,于手无悍将强兵的天子而言或是威慑,可却也是实打实的兵犯皇权!焉知南召、西琅、北靖不会借勤王之名兴兵伐之,以谋蚕食东越之胜果?以我东越兵力或可威慑天子,然可抗衡四境乎?” “那就先设法按住南召!”又有武将进言,“南召先前图谋我檀溪关五城足见其居心已是不良!干脆就先将这五城舍给那召国太子!能联合其共谋出路自是上策!如若不能,至少也可安抚以利,劝其莫要助威天子,只须他南召按兵不动一载,我东越必然功成!” “是这个道理!”有人连声附和,“只要南召不动,以西琅北靖之力也惟有坐视静观!只一个玉室原无甚可惧!况且陈兵非为犯境,只为震慑,只要能接回王嗣并澄少主,余者再作他议!” 多数将臣都是出自青门,相比畏战损国,他们更渴求如何能接回青澄与青鸾!为此不惜一战! 蔚朔见已议到此节,知事有眉目,忙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的相国,切切问说,“相国以为如何?” 相国卫筹缓缓站出,向上行礼,缓缓道来,“老臣以为,召太子……或是……已生伐越之心!” 朝堂上下又是一片惊诧,蔚朔急问,“相国这话……从何说起?你先前派人往召国游说召太子免五城之礼,可是探听到甚么消息?召国谋取檀溪关五城其居心莫不是要侵吞整个东越?” 相国垂首皱眉,很是愁苦模样,最终叹息道,“召太子谋取何事老臣未可知。老臣只知道……只知道……是我越人……欲谋取召太子性命,已为召太子知悉!”此言一出,又是满堂哗然!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20) 实则相国卫畴这两日也是忧疾在心。他先是得了消息,书台令程翰数日不曾到府台就班,命小吏家丁四下寻找,都无结果!他即心感不妙。又没两日,有门客来报,说城中各处总有人在悄悄探问“琅华君”的消息,多是询问此谓何许人!门客稍加应承,亦试出这些暗探皆是召人。 卫畴闻听顿时心火升腾,便知所谋之事败矣!程翰必不存矣!更要命的是——开罪了召国太子!只怕两国战事亦再所难免!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他这个首辅之臣,一国之相! 卫筹一夜间须发披雪,心神耗竭,他左右思量,自觉再无颜面立身朝堂,参政君侧!他卫家数代辅政之功,贤相之名,亦绝于他手!他本已备下鸩酒,欲一死以谢罪君王,谢罪国人。可转念又想到身后乱局,实实忧心朝堂上再无人可助力君王平此祸乱!总不能惹下祸端便一死了之!既已担了祸国之名,再不可被骂作千古懦夫!纵是死也该伏首君王脚下,以示告罪! 所以卫筹今日入朝本是拟了认罪手书,欲在君王座前自请其罪,自罚其身。只未想到,林枫的急报抢在了自己认罪之先!君王当下已然焦头烂额!他袖藏认罪手书,听着同僚们争议陈兵柏谷关,结盟召太子,抗衡玉室天子等等,他虽知此计荒谬,可也自省再无他说话的份了! 直到越王问到当头,他才不得不实言以告,只是这一实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刺杀召太子?!”蔚朔只觉头晕目眩,几不敢信自己是落座朝堂!莫不是昨夜噩梦未醒!“谁准你刺杀召太子?莫不是疯了!这朝堂是否还是寡人的朝堂?寡人几时准你们刺杀召太子!” “老臣得楸夫人手谕,令以百金买凶,诛杀召太子,以挽五城之失。”卫筹直言,又一片哗然。 已有朝臣也同他们的君王一般,开始头晕目眩,只道:此是朝堂?议得可是国政?诛杀邻国太子?此是君子可为?若非蠢到极致必是居心叵测!可也有先前提议要杀召太子以保五城的臣子,对此样结果除震惊惜败之外倒很是敬服相国与楸夫人的魄力!谋我城池者就该诛杀! “臣很是听不明白,为何是楸夫人下谕刺杀召太子?我东越朝政莫非已落入外族妇人之手?”终于有人提出质疑,立时引出一片讨伐声,“早说此女妖孽,必是国之祸殃,我王偏还不信!” “静姝之劫,邦国之危,祸端皆在那云氏女子!我王如何还不醒悟!”“那楸夫人之举无异于要亡我东越!其居心何等险恶!”“听闻使澄少主随同静姝公主入帝都为质亦是楸夫人之决断……” “住口!都给寡人住口!”蔚朔急拍桌案,“我看哪个胆敢妄议本王妻室!彦恕你退下!何敢?!” 在蔚朔咆哮声中,群臣退避,大殿之上静了几分,可还是有臣子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俨然东越朝臣仇视此异族女子之势已不可逆。如今,妘楸再难逃“惑君乱政,祸国殃民”的罪名。 “使静姝有孕是寡人,遣青澄随护入帝都亦是寡人,刺杀召太子……亦是寡人……先动了心念,楸夫人不过是……不过是为解寡人心忧,共相国密谋……擅权而已……”蔚朔还企图为妘楸周全。 “刺杀召太子,我王确曾极力否之。”相国出言澄清,“楸夫人与老臣,皆以为我王仁厚,不嗜杀戮,故此样事绝然与我王无涉。老臣初心,原也是保城池不失,保国库不亏,保将士不亡,才用此计。请得楸夫人手谕,‘凤卿之殇,值百金矣’原本也该是万无一失之策……实不知错漏出在哪里!只是既已事败,老臣愿担所有罪责!”说时自袖底抽出请罪书,双手举过头顶,呈给越王,“老臣原该自削首级以谢罪我王,谢罪国人!只是祸端已发,臣不该避之以死!就请我王绑缚老臣并楸夫人,一起送给那召太子,向召太子请罪,但凭召太子处置,以息祸乱。”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21) 蔚朔本就焦头烂额,急火焚心,却眼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今看,东越还真是四面树敌! 相国的提议立刻得部分朝臣拥护,却也只是拥护一半,“臣以为当如相国所言,交出楸夫人。毕竟下谕诛杀召太子的是楸夫人!相国为臣,何敢违逆!想来召太子得楸夫人也该略息仇恨。” “放肆!”蔚朔怒气翻涌,瞠目断喝,“楸夫人乃本王发妻,亦同国君!你们哪个见着自古以来有臣子交出国君以求自保的!无耻!荒谬!谁人再敢妄言此计,皆以欺君罔上论处,诛全族!” 这一回,朝堂上彻底静下来了。只为诸事已入死局。当下局面的始作俑者不能妄言不能妄议,甚者不能使她为当下乱局担一分罪责,事皆因她而起,到头来又都与她无关,那还说个屁啊! 蔚朔忿忿,朝臣何尝不忿忿。上下对峙间,相国卫筹再次进言,“可否请楸夫人入朝听政?” 蔚朔冷冷盯着这位两朝元老,愤懑难抑。他想到送青鸾出城那日,妘楸曾被相国拦住说话,自己被郑娇绊住,未解他二人在议说何事,之后问起,妘楸也只淡然称说:相国讨她的墨宝! 哪里是甚么墨宝!蔚朔至今日才知,那向来自视聪慧的女子竟受臣子欺哄,写下诛杀召太子的手谕!他是真真又气又恨!气那女子枉自孤傲不识人心奸险!恨相国引妘楸这样无辜之人做盾行他的所谓利国利民大计!此样手段可算是构陷了!该当如何?如今群情激愤如何弹压! 自是弹压不住,臣子一致呼求必得传楸夫人入朝听政,或是陈情,或是自辩,总要给个说法! 更有将臣直言,“将士出兵柏谷关并无不可,只须知此去是否落人圈套!要我东越臣民违逆天子、抗衡天下亦无不可,只我等须知舍命相博是为君王社稷,还是中了异族女子的阴谋诡计!” “正是这样道理!难不成要我东越儿郎为那女子的奸险用心而丢了性命,落到家破人亡?” “请我王宣云氏女子入朝听政!臣等诸多困惑,总要问个清明!” “请王上宣云氏女子入朝听政!请王上宣云氏女子入朝听政!……”群臣附议,再避无可避。 蔚朔无奈,看向侍立一旁的方垣,“那就辛苦你去到琅华殿,请夫人……来殿上……”话未说尽,又小声叮嘱方垣,“先问她是否愿意。就说寡人说的,一切但凭她心意,万不可强求!” 方垣领命去了。蔚朔大约可以想见妘楸听诏后的态度,或是无所畏惧,慨然赴会,痛骂朝臣,自证其名;或是心意灰冷,翩翩然来,撂下几句狠话,即翩翩然去。此一去则是往千里之外! 方垣来到琅华殿时,见宫女采薇正指挥一众侍卫向殿外搬移木箱,里外忙碌的场景倒颇有拔营而去的阵势。方垣忙拉住采薇询问,“这是在做甚么?” 采薇瞄他一眼,哼道,“你们赢了!夫人已然应了王上要求,要将这些个药箱通通移出宫外!” “移去宫外哪里?”方垣又问,采薇斜眼觑他,仍无好声气,”移去你家!可否?你管移去哪里!” 方垣无奈笑笑,知道与琅华殿的芥蒂算是存下了!往往闹事,“主犯”多无恙,“帮凶”担骂名! “夫人可在里面?劳烦采薇姐姐通传……” “不劳烦!夫人不在!倒是劳烦方都尉让让!人家闲时你添堵,人家忙时你添乱!” 方垣忙向一旁避了避,又问,“那夫人去了哪里?我是奉了王命来请夫人……” “须得张狂!”采薇立刻嗔喝,“王命王命!便是你们挑唆了王上,才来琅华殿上寻别扭!与你实说,昨日只你们走后,王上与夫人好得很!就是今晨去时,王上服饰自里向外每一件都是夫人亲自打点侍奉,王上欣喜了得,许诺夫人,待退朝下来,就带夫人出城走走,散散心怀……”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22) 方垣正在殿门前被采薇刁难,恰这时,妘楸自外面归来,见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个叉腰很得威风,一个提剑倒显喏喏,着实看着有趣,她缓步登上门阶,劝抚采薇,“方将军往来都是公务,昨日他非是有心难为你们,你们此后也不好处处与他作对!还要赖他看护不是!” 妘楸一壁说,一壁将手中竹篮交给迎上来的薰儿,叮嘱她,“此物果中有核,核中有仁,我要用的惟是那一点点仁儿,故你先将这些外围耐心剥除,至于如何捣碾我另外再细细说与你。” 薰儿儿接过竹蓝,未及应话,一旁方垣却道,“夫人又去采药了?夫人一边承诺我王可以搬走这些藏药,一边又偷偷去采回新的药草,如此阴奉阳违,是否有负我王深情?” 妘楸讶异,将要作答,却被一旁薰儿抢话,“方都尉好大官威!竟敢跑来琅华殿上质问夫人?请问这也是王命吗?是王上早起时自己说伤口着实痛得厉害,央问夫人可有办法!夫人这才披风踏露往那鹿苑里寻找药材。你知这铁壶子有多难寻,此物本就稀有,其果又生于荆棘……” “好了!”妘楸将她喝住,言语带笑,“薰儿又要借故卖弄了!我知你学成,可也不必到处显摆。” 薰儿微有窘色,撒娇道,“夫人只当是检验我等还不行吗?怎还不许人说话?奴婢随夫人学了这一身本事,奈若何竟全无用武之地!如今费心收藏的药草也要搬走了,以后日子还有何趣!” “求王上放你出宫啊!你不是终日盘算出去了便要开一间药铺吗?由的你狂!”采薇一旁打趣。 薰儿还嘴,“开药铺怎么了?开药铺那也是济世救人!行得是大善!旁人还修不来这功德!” 妘楸笑笑,由得她们嬉闹也不干涉,而是转头看向方垣,“总还是要辛苦你,将这些药箱送出。” 方垣连忙摇头,“臣非是来搬运药箱的,臣是奉了王上口谕来请夫人……请夫人往朝堂听政。” 妘楸又是讶异,看了方垣片时,即心下了然,喃喃道了声,“原是这样……”即回头望向琅华正殿,彼时晨光刚好透过窗棂,染就一室煌煌,过往种种如地上光影斑驳,恍恍乎历历在目。 方垣请她更换朝服,妘楸摇头,“未曾有朝服。”倒是有王后加冕的礼服缝制了一半,蔚朔曾捧来向她炫耀,她亦抚过那些金缕线、锦上花,只觉触手太过厚重,凭她幽谷闲人,实不堪负! 妘楸步下门阶,采薇又追上来,大约是觉察异样,惶惶追问,“夫人还未用早膳,是要去哪里?” 妘楸笑笑,“去见王上。不必忧心。今日诸事繁杂,你们定要将这殿上打扫干净才好。” 方垣护送妘楸出了琅华宫,往朝堂上来,路上,终于忍不住开口,“林将军又传回第二封急报,称静姝公主已入皇廷,唯恐性命存危,故谏言我王陈兵柏谷关。朝臣知悉,群情激愤。” “原是这样。”妘楸淡淡应说,又问,“激愤为何事?是为玉室屡涉东越之政?还是为玉室强拆蔚青之盟?还是为陈兵柏谷关之策不足以保东越之安泰?想来都不是。尔等蠢物。” 方垣惊诧,不觉停了脚步,心中又疑又忿,远远看着那女子一往无前的背影,竟有几分茫然。 “夫人是否有意使东越与玉室成对峙之势?陈兵柏谷关是否是夫人乐见之局?”方垣追上来问。 妘楸笑笑,看也不曾看他,淡然答说,“是否——我只与你析说清楚,就不必再往朝堂上去了?” 方垣赧然,想了片时,重又说道,“我王口谕是——去与不去朝堂,但凭夫人心意,不作强求。” 妘楸这回倒转头瞥他一眼,戏谑着言,“你王是抵挡不住,故请了我去做他的盾牌。我若坚不可摧,他必与我同进;我若露了破绽……”妘楸冷笑,又看方垣,“欺他最甚实则是尔等蠢臣!”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23) 东越朝臣口口声声称云氏女子为妖孽,实则并无几人真正见过“妖孽”的真实面容——直到妘楸步入光华殿,人群为之纷纷侧目,或好奇,或探究,或猜疑……一片哗然,才算见了真容! 只在见到其真相貌的那一刻,所有人的所有心思都转瞬成空!仿佛霜夜雪地,又遭临冷月清辉,入眼皆是清冽,触心尽是幽寒!那女子周身散发的清冷气韵,使众人以为,有那么一瞬仿佛万象凝结,时空停驻,所见如幻,所悟皆空!这岂会是世间女子?世间焉有这等女子!只待朝臣稍稍醒悟,无不叹息——难怪君王为之痴迷不悟!此等绝色,试问天下间哪个男子经得住其媚惑!若将此女子献与天子,只怕是天下可倾!四境可覆!此不是妖孽又是何物?! 蔚朔于王座之上也觉出妘楸今日神容似乎异于往日!其清冷缥缈之态,更似灵犀谷初见。 妘楸镇定自若穿过众目睽睽,只须稍稍侧目睥睨东越朝臣之阵势,便知今日之局是杀伐之局! 她径直走到王座之下,昂首与蔚朔对视,笑容倒还存一点亲切,言辞依旧从容,直言要害,“越王传召,可是要问出兵围压皇境一事?是朝臣定不了主意,还是越王定不了主意?又或是青鸢不肯出兵?一国上下皆罔顾青鸾与青澄性命,倒先在这里算计起旁人了!” “非,非也。”蔚朔忙答,他既怕妘楸恼他疑他,又怕朝臣怒她欺她,两下制衡,实实熬心!“不过夫人既然也提到陈兵柏谷关,寡人倒想问问,夫人之意,是在出兵威慑,还是在息事宁人?” 妘楸嗤笑,“息事宁人?试问这殿上还有哪个以为当下境况可以息事宁人?又如何息事宁人?是为青鸾青澄打造棺椁,接回尸骨,落葬荒丘吗?纵是如此,玉室忌惮青门、猜忌东越之心便可就此泯灭了吗?焉知青鸾青澄之后,天家不会在东越另征妃嫔另选质子?只是再有一回,诸位又意欲献祭何人,可有考量?青门蔚室又是否还有嫡出血脉可供献祭?” 朝臣先是为这女子绝色恍惚了片时,而今又受她一顿斥问,其不怒自威的气势又震慑众人半晌,只待有人警醒,反复思量她话里话外意思,一时间竟也拈不出词句应对。 倒底还是相国卫筹,最先站出来反诘,“老臣只想请问夫人,若大将军出兵,又将是何结果?” 妘楸觑了一眼相国,语意仍轻松自若,丝毫不以相国的质问为意,“想来殿上也有许多带兵打仗的将军,你们口中常言,‘兵贵神速’,‘军机瞬息’,又岂会不知,尔等排兵布阵若能早些,或可镇一镇天子之怒!若是晚些,也只能是替大将军之亲妹嫡子收个全尸!再思复仇之计了!” 殿上哗然,群臣沸议:这女子是真敢说啊!镇天子之怒?收嫡子全尸?进退可都是乱局啊! 蔚朔亦听得心惊,将要细问,却有臣子站出来另起盘诘,“那么请问楸夫人,使青姑娘、澄少主陷入险境,使东越陷此危局的又是谁人?倒底是谁人计谋使大将军嫡子随行帝都?” “是我。”妘楸坦率直言,毫不避讳,又惹殿上嘘声一片,有人惊其率直,人疑其居心。 有人站出来继续追问,“夫人施此计谋,是否为得就是有朝一日,使玉室与东越成对峙之局?” “不错。”妘楸语意轻快,无半分遮掩,亦无半分忌惮,惹得满朝臣子无不惊骇愤慨。 “用此毒计,敢问夫人是何居心?你自来我东越,上惑君王,下诱兵乱,搅得我邦国内外祸乱频频!更是擅权专断,以我东越之名诛杀召国太子,埋两国战事之祸根!倒底在图谋何事?” “你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使玉室与东越成对峙之局;使东越与南召埋战事之患。仅此而已。”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24) 蔚朔如今已不能说是头痛了,早已痛到麻木。他原以为请妘楸来是为听她自证清白,既可消臣子猜忌,也可消他疑心。因臣子所疑亦是他所疑。早在使青澄随往帝都之初他即存了疑心,然为着情之所至、心之所迷,他实实不敢深究。可未想今日,当着满朝臣子她竟供认不讳! 蔚朔全然哑在当场,他所有想过的为她申辩的言辞在她认下“居心所在”的那一瞬都土崩瓦解! 莫说是用刑,臣子甚无一人疾言厉色,她既全部招认!蔚朔怔怔呆坐,是真的有点怕,怕哪个臣子若再追问一句“为何”,那女子脱口即出“吾乃巫族”,那才是真真山穷水尽入了绝境啊!! 果然有臣子再次发难,连番质问,“夫人先以青门嫡子入帝都为质,后又擅权密谋诛杀召国太子,夫人行径已使我东越树强敌于天下!四境共伐乃迟早之事!东越危矣!蔚室危矣!夫人自随我王入越,我王待之情深义重,几次朝堂提及封后之意!更不惜拒婚帝姬,背信青门,口口声声以夫人为中宫正妻!然夫人之用心——若非真意敬奉我王,若非诚心守护东越,又何敢入我越地,何颜居我王殿?尔阴谋诡计陷我邦国于将倾之际倒底所为何故?!” 妘楸微微蹙眉,未予置答,而是看向相国卫筹,另外问道,“所以——诛杀凤卿之计已然大败?” 相国甚是赧然,垂首行礼,“老臣愧对夫人!愧对我王!愧对国人!老臣只盼一死以谢罪邦国!” 妘楸闻听却只是淡然笑笑,“天下事,成败本就各占机运,难有定数。一事之败,相国何须如此自责。”她语意轻淡,既无苛责之怒,也说不上劝抚之诚,似乎只为陈说事实,另外议道,“只是这‘凤卿之殇’,若非止百金能易,便是要使天下人为之陪葬几丘白骨方可了事了!相国与其在此耽于自责,不若趁着秋收时节,及早征税屯粮才是要紧!否则,若被他国商人占去先机,只待战事一起,粮草大涨其价,军士冬衣无着,那才真真是相国欲哭无泪之时!如今看,相国初时吝啬之军费怕是一钱也省不下了!倒还白白搭了百金!” 卫畴面色红一阵白一阵,青一时紫一时,他未料妘楸之言并无一句是为自己辩白,更无一言指说他是主谋。她之陈词只为析说利害,是安于乱局再另谋胜算的考量!其镇定自若着实叫他这位国之首辅即惊且叹,即疑且愧。她是全然不屑个人之功过声名与史家评议吗? 正这时,有臣子听出妘楸话中玄机,追着讨问,“夫人方才所言‘风卿之伤非得使天下人陪葬几丘白骨方可了事’是谓何意?所谓‘战事一起’是专指南召来伐,还是另有所指?请夫人明言!” 妘楸转头看向那问话的臣子,见其身姿挺拔、二目凛然,便知是武将出身。惟武将才会关问战事何起,敌从何来!妘楸微微笑笑,平意反问,“你们不会以为,召国风王族不惜子民被烹、使臣被杀也要构陷你王、求娶帝姬,只是为谋取南边五城罢?那位召国太子若诚如尔等所议,乃人中龙凤、城府极深,尔等岂不该认真思量,他棋局所向,倒底是谋一城还是谋……天下?” 一言又惹殿上争议纷纷,有人说此是子虚乌有之论,是异族女子又一挑拨离间之计!也有人说风族所谋又碍东越何事?只要召不犯越,越也必不会犯召!召太子?弱冠之年能成事乎? 然各样争议当中,也有臣子将妘楸的话听进去了,其中就包括方才那位上前质疑的武将。此人师出青门,姓沈,名鹤,字子闲。因娶妻蔚姓女子,也算半个宗亲。实则当初他即支持相国的“诛凤”之策。虽是将臣,他却主张“兵家之伐,当慎之再慎”,“强兵以耀武,固防以扬威”,“非存亡之秋,慎举兵事”,“擅兴兵戈必至劳民损国,一载兵事折五载丰年,慎行!再慎行!”。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25) 以沈鹤为首的部分青门将领对妘楸的“召太子欲谋天下”之论很是看重,虽说朝堂臣子仍有指摘妘楸“居心不良,引祸遗患”之争,而沈鹤领部分武将则力排众议,专指此题深问深究起来。 “夫人慎言。此是朝堂,非信口开河之地。夫人有何凭据,敢论断南召风室有图谋天下之嫌?” 妘楸看他一众武将,半带嘲讽,半是怜恤,“但得有凭有据那日,已是大厦将倾之时。所谓居安思危,防微杜渐,想来也轮不到我来教诲尔等!不过今日,我愿答沈将军之疑问:何谓‘风卿之伤非得使天下人陪葬几丘白骨方可了事’!试问你们这些武将,大约甚少读书罢?” 沈鹤不服,他历来以儒将自许,怎肯受此讥讽,应说,“沈某不才,倒也堪堪认得些许文字,草草读过几本闲书。想来总是胜过夫人!听闻夫人甚者不识我大昱文字,若非我王躬身亲教、执腕亲授,怕是那纸‘诛杀令’也不能成行罢!夫人只说须读哪本兵策方能窥破风族图谋之事!” 此言一出,蔚朔不由蹙眉,想宫闱之内还真无秘事可言!“躬身亲教,执腕亲授”这等事竟也能传至臣子耳中!真是奇了!而妘楸闻得“执腕亲授”四字,心底亦荡过些许涟漪,岁月幽情又浮过心头,却也不过转瞬即逝,思想当下还是以存身为要,何敢关情! 她浅淡笑笑,回说,“兵书军策自不在此列。将军领兵之人,不读兵书又哪堪将臣之职!却不知将军自谓‘草草读过几本闲书’,可包含《大昱春秋》否?” 沈鹤讶了片时,面有愧色,无言以应。臣子亦彼此顾看交耳,也只得一人站出来反诘,“难道是说,夫人已通读《大昱春秋》之全篇?又可知《大昱春秋》自何年起笔,已历数几载春秋?” 妘楸哼笑,“我纵是复述予尔等,只怕尔等也未必认得!《大昱春秋》之开篇——‘伏白帝武征四方,平定乱世,礼御八极,开朝立国,号之大昱’,即尔等之来处,你们可认?”不待众人答,接着又言,“又载——‘帝膝下惟有二女,长女云斐许以战将青仑,幼女浮光嫁与谋臣玉邈。帝百年后禅位于幼婿玉邈,是为玉室承治天下之始’,此谓玉家天下之来处,你们可知?” 群臣诧异,才知称这女子为“妖孽”却原来还是低估了她!她之神通只怕比她之居心更为深邃! “这些事不读史我们也了然!”有人争说,“史书所记皆陈年过往之事,又哪一行记着凤卿必反?” 妘楸闻听忍俊不禁,讥讽说,“纵是记着,只怕你们也忘了!《大昱春秋》倒还有另一行文字——‘即禅位玉邈,三世而易,再推青族贤者承之,再尔蔚室,再尔风族;青之贤可御天下者,则蔚风皆不作论’,以上,又是否是在座诸位不读史书也了然于胸的?” 殿上先是嘘声一片,继而嘘声愈来愈弱,终归寂静。是无人再敢妄答一言、妄吐一字的寂静! 即便是越王蔚朔也怔坐高位,只剩目瞪口呆!心中暗叹:就知这女子日夜读书终将闯下大祸! “禅位玉邈,三世而易”——只怕大昱四境再无一人记得这行文字!一者现今世上读史者委实寥寥;再者若非王室藏书,只怕此行文字早已删减;三者真正读及此行文字者亦可读到玉室三皇之后的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江山染血终是以西琅更换王室而终;而在那之后,玉室强篡史册,世家子弟再读史早已不识伏白帝禅位之初衷;再后世,四境皆以为,玉室不可易也!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26) 当朝天子乃是玉皇族第九世孙。三数之三矣。想来风王族的那位太子是认真读史的,又恰好读到了那句“三世而易,再推青族贤者承之,再尔蔚室,再尔风族”!亡了东越,即是亡了青、蔚两家,风族即可问鼎天下矣!如此行径却非是篡逆,而是复开朝皇帝伏白帝禅位之初衷矣! 东越臣子静了一时又一时,许久许久再无人站出来聒噪。只是他们各自思量的却也千差万别。 终于有人站出来讲话时,所言却在诛心,“夫人之言,意在祸乱天下!且不说那几行文字……有几人知,有几人认,又有几人信!只说南召那等天富地足而养成的奢靡之乡,是断无强兵劲将可成风族篡谋天下之想!况乎那个召太子,传言不过弱冠之年,纵得雄心亦是妄念,纵有韬略亦不过纸上谈兵!莫说颠覆玉室,就是想亡我东越那也是痴心妄想!夫人强说风族诡计,恐怕是为掩盖你个人之计谋罢!今时之局面引兵戈四起已避无可避!而这等祸乱又是受谁人摆布之果?谁人设局成谋?而战局所趋又是谁人受益!只怕已昭昭然矣!” 所以议来议去,又议回来了。东越大半臣子仍以妘楸是异族女子说事,定要“究其居心”,“查其所谋”!甚者有人直言,“当囚禁此异族女子,以究其诡计,惩其罪行,诛其歹意!”,说白了即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当速斩速决!”,“祸水不除,后患无穷,则将士出兵亦是无用!” 东越朝臣将去年冬时至今日积攒的各样幽愤、怨怼、厌恶统统泄之。尤是命丧白猿谷的那些将士的亲族同僚,更是以为白猿谷所有将士都是喂了她的狼群,是了,还有苦命的襄垣君,还有被夺后位的青门嫡女,还有被设计而身陷绝境的澄少主……所有祸殃一概赖到妘楸身上! 妘楸听四围讨伐声高涨,无人关问史籍文字及他方权势所谋,倒是个个仇视她异族身份,只向她一人喊打喊杀,她也只剩微微叹息,想他东越君臣还真是上下蠢成一窝!说了那许多竟无一个开悟!既是如此,且随他们去罢!万般皆命,自有天意! 群臣见妘楸不再作声,只当她词穷理亏,索性直言,“妖女诸多乱政之举,意在亡我东越……” “放肆!”越王终是忍耐不得,拍案断喝,“众卿慎言!寡人性命都是拜楸夫人所救!她要亡我邦国,只当初只见死不救便是!何苦折损自身活我性命,还要舍家弃园随寡人归国……” ”“或许妖女之意是在倾覆青门。”又有臣子站出来冷静析说,“臣记得《大昱春秋》另载一事,‘伏白帝收天下,帝以玉氏之绝智,青门之武冠,覆灭巫族于大栖山,火烧七日,灰烬扬风,踪影全无。’此即玉室与青门覆灭巫族之记。臣闻城中有传言,称云氏女子实为巫族,若真如此,那她的行止居心便也说得通了!巫女之意,只在引玉室与青门之战,此一箭双雕之计也!” 这一回是真的胆战心惊,争议沸腾!终于有人道出了隐晦之言!大殿上有人惊叹!有人诧异!有人惶恐!却无一例外,人人自危,个个胆寒!东越有巫?国君以巫女为妻?这还了得!凭是怎样,受天下共伐已是必然!四境之内又岂容得巫族存世! 蔚朔更是惊到汗流浃背,注目那向上质问的臣子,极力沉静心绪,冷言问说,“余卿自城中何处闻此传言?若说得出实处倒也罪不至死。否则——污蔑君上出身便是断无可恕的死罪!”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27) 臣子都听得出越王仍在维护那异族女子,又或许维护她之出身即是维护东越之处境罢!她纵是妖孽,逐之便是!何苦安她个巫女之名!岂非陷君上陷邦国于危境!此计也是真真愚蠢! 而那位名唤余敖的朝臣也定了定神,他本想趁乱作乱,只不知能成事否。见君上究问实证,只能继续杜撰,“臣……臣也是偶然听闻,有宫人悄议于市,称宫中总有异象,譬如月夜狼嚎,奇花异草,死人复生等等诸多奇迹,皆非世间可见之景象!况乎云氏女子本就来历不明……” 蔚朔冷笑,截断其言,“怎个来历不明?她救寡人性命,与寡人同归,有名有份,哪一点不明?而你所言‘月夜狼嚎’,‘奇花异草’,若也被称为异象只能说明余卿见识之孤陋、认知之穷僻!尔未识天地之广博、宇宙之玄妙,何敢以一己之狭隘论断自然之造物!至于你说的‘死人复生’……余卿所称‘死人’莫不是指向寡人?寡人确曾死在白猿谷……” “微臣不敢!”余敖慌忙跪倒,向上叩首,“我王威武!何曾身亡!臣之所言非是指王上……” “寡人想起来了!”蔚朔似乎想到甚么,指余敖令道,“你且向前来!” 余敖赶忙又向前跪行了几步,蔚朔亦步下王座,重又端详余敖良久,终沉声道,“寡人若未记错,你有一位堂姐,数年前入郑司卫府做了妾室。两月前随郑女入了王廷,侍奉宫闱。你所谓偶闻‘宫人悄议于市’,此宫人可是尔之堂姐余氏?”问过之后也不待余敖回答即又补一言,“你且实说,莫迫寡人用刑!寡人念郑司卫情面,或可免你谤君之罪,免株你三族血亲!” 余敖当即冷汗渗出,额头一片潮湿,“这个……微臣……即得传言……正所谓无风不……不起浪……” “来人!”蔚朔无意再听他胡诌,他已看出“风起何处”!后宫纷争他是自小看惯,只这点造谣生事的伎俩,且所用棋子皆身边故旧,是何等愚蠢!此样蠢计也惟是那郑氏女子才行得出! 一时殿前金甲涌入,蔚朔令道,“余敖造谣生事,污蔑君上,当即刻斩首!以儆效尤!赐余家全族以墨刑,流于东极之外,凡其嫡脉再不可入越地半步。另传旨菱花院,即刻绞杀余氏,悬尸七日,以警宫人!郑美人自禁其足,自省其罪,再敢妄言妄动,则去母留子,以肃宫闱!” 此一番杀伐惩戒,在朝臣眼中可谓雷霆手段了!此前朝堂上君臣争议无论到何种地步,纵是此君恼到跌下王座那回,虽摔了个头破血流,却也不曾惩治任何一人。大家该谏言照旧谏言! 可是此一回,要斩余敖于当庭!群臣大多明白,愚蠢如斯触犯了怎样禁条!你可以说她是妖,狐妖狼妖蛇妖任你指派,只你不可说她是巫。只为“妖”乃女子一人之罪;“巫”则是君王之罪! 是妖,越人便可定她杀剐存留;若是巫,则要受天子征伐,问罪国君!东越臣子不过是想驱逐异己,而非亡国亡身!再说到底,妖是子虚乌有,任凭捏造;而巫,说不好那是真的有啊! 余敖大约也未料到此题一出竟无人应和,直到他被金甲剥去朝服,掐肩拿下,也并无一人站出来替他求情,事到如今他更是无瑕思虑自己拙计之愚蠢,还要向上急呼,“我王昏聩啊!我王受巫术蛊惑,才至如此执迷不悟啊!韶华宫里原是死了人的!何以还能复活送往帝都啊……” 方垣听他愈喊愈不像话,急令金甲侍卫,“还不拖下去速速斩首!岂由得他蛊惑人心!” 金甲闻听,一壁封其口舌,一壁左右架起,向殿外拖去。正是这时,却忽听殿外有宫人颂报——“武安——大将军——到!雯若——长公主——到!武安——大将军——上殿——”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28) 青鸢在此时还朝,殿上君臣也是各有诧异。有臣子自以为得了倚傍,便愈发张扬;也有人预感形势当真危急,愈发忧惶;多数人则认为总算来个主时局定乾坤的,仿佛得了主心骨、吃了定心丸一般,倒稍显镇定了。惟是越王蔚朔,即忧且惧,又惊又慌,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他焦忧万分,回头望向妘楸,心知当下形势,兄长亲至,只怕这女子再无活路!他虽可杀余敖以灭朝堂流言,可他心知肚明,流言早已入了人心,而人心最不可测!若要护她周全,也非是这点威风可以成事!他要为她对抗的乃是天下四境!是所有不能容巫族存世的各方权贵!他现今终于明白,她为何要寻那千古一人!或许只有那样人物才能替她巫族荡平世间险阻罢! 眼前这境况,臣子的口诛笔伐他尚可平,兄长青鸢却是他力不能抗!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妘楸迎住他忧切目光,与他四目相对也只是微微一笑,倏忽间想起阿祖曾言:越王不可倚仗! 那么谁人可倚仗?天下间并无一人!她才是真真孤家寡人,单打独斗!青鸢至,就走为上罢! 青鸢疾步跨入大殿,在其身后紧紧跟随着雯若长公主。时值正午,艳阳直透殿门,投在二人身上,照出一个高大魁伟,一个纤细微小,齐齐立于大殿中央。他夫妻二人都是衣衫简仆,风尘满身,一看便知是千里疾驰而来,未及回府上更衣即来朝见君王。 青鸢将将站定,正遇金甲押解余敖向外,那余敖见了青鸢如见救星,挣扎着又高声急呼,“大将军救我!大将军救我啊!只求大将军说句实话!那自大瑶山归来的女子,是否巫族?我王受其蛊惑,是非不明,亲疏不分,几近疯痴啊!大将军明鉴,我王昏聩,是中了巫术邪方啊……” 余敖话未说尽,青鸢忽地抽出佩剑,手起剑落,血浆喷涌,余敖即身首异处。殿上一片惊呼。 蔚朔更是看得目瞪口呆,缓了片时,忙向妘楸身前又移了移脚步,回头切切叮嘱,“非得寡人许可,万不可胡说八道!”妘楸忍俊不禁,最是看不得他在青鸢面前怯懦模样,回道,”既是胡说八道,还要得甚么许可!荒谬!”蔚朔又恨又急,瞠目斥说,“找死!你是不知他厉害吗!?” 此时,方垣按剑向前,护在越王身前,向手提血剑的青鸢礼道,“大将军,王殿之上请解佩剑!” 青鸢冷目瞥之,回手向着余敖尸身上擦了擦剑上血迹,旋腕归鞘,张臂递向一旁。即刻有一武将向前,躬身举手,接去了佩剑,复又躬身退后,手托宝剑,仍立于青鸢触手可及之地。 所以,所谓解去佩剑,不过是寻了个剑架啊!方垣重又按了按自己腰间佩剑,也实无话说。 青鸢这才将目光转向越王,眼前所见,何等熟悉!想当初,自大瑶山班师回朝的路上,自己一心诛杀此女,这位君上便是如今日这般,护在她身前,恨不能生三头六臂为她遮八面风雨! 蔚朔自知理亏,可为了维护妘楸却也不得不先发制人,定了定心神喝问,“大将军何以还朝?” 当初逐他出去说得可是“无诏不得还朝”,他今时若为兴师问罪而来就先得认了自己抗旨之罪! 青鸢注看越王,眼里既有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又有怜他落人网罗的心痛,静了片时,忽自解腰带,宽去外袍,露出里面素色里衣。蔚朔及众臣看得诧异,不知他意欲何为,又见他转向一旁席位,向着席上案几猛击一掌,案几顿时碎成木条,他随手抓上一把,用腰带负于背上,向着蔚朔跪倒,“罪臣青鸢,特来向吾王请罪!青门家规不严,青鸢教妹不善,使闺阁之女无故受孕,累及我王清誉,败坏越地礼仪,祸及邦国子民,青鸾当诛,青鸢亦罪无可恕!”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29) 青鸢的举动只比抽蔚朔两巴掌更叫他难受!蔚朔怔了好一会,又是愧疚,又是羞赧,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他疾步向前,本欲亲手扶起这位贤兄长,可忽又记起身后的妘楸,脚步顿住,又退行几步,只抬抬手,说道,“兄长快起!兄长这般还不若直接抽我几鞭!实羞煞元初!” 妘楸在蔚朔身后见得这般,不得不叹他惯用伎俩,喃喃低语,“又来!分明武将,非扮苦情!” 蔚朔听得清晰,却无暇回头教训,只能向青鸢一再央告,“非是鸾妹之错!千错万错皆在寡人!此事更与兄长无关!兄长切不可自责自难!当今情形,鸾妹安危,邦国存亡,还须仰仗兄长!” 实则,青鸢尚不知帝都形势,也未及收到林枫关于陈兵柏谷关的书信。他只是看了青鸿写给其妻雯若的家书,才知青鸾竟是怀着身孕入了帝都!故诸多事故可说是成也青鸿,败也青鸿! 原来青鸿自得知青鸾有孕之后便忐忑难安,她深知入了帝都,卑微陈情是一回事,带孕入侍就是另一回事了!可又苦于身边实无可信任可托付可商议之人,又因畏惧兄长素日威严更不敢明说,思来想去,实无奈何之下只好写信给长嫂,毕竟当初正是这位长公主劝说青鸾先入王廷占个位置,只是无人料想,天子御旨竟与她们一同到达丹阳,青鸾命运亦随之而生变。 青鸿遂将如何入得都城,如何得了御旨,青鸾又如何绝食,妘楸如何救人,及至路上如何发觉青鸾有孕,全都一五一十告与雯若,且拜请她委婉奏报兄长,无论如何务必讨问个对策。 雯若接信后,通读全篇,惊得整个人呆愣许久,恍惚醒来仍觉似梦!她不敢想青鸾若被天子察觉有孕会是何下场!如此欺辱天家,凌迟处死都不为过!她又极力镇定心神,却哪里还顾得上甚么委婉,只急匆匆奔向军府,直愣愣冲进明堂,不理众将各样诧异,只切切望向青鸢。 青鸢正与各营将领商议冬季换防之事,见雯若如此不管不顾直冲进来,稍显愠怒,又见她慌里慌张满眼无措,猜到事出紧急,只好先屏退众将,坐回主位,唤雯若道,“你也入将府有些年了,将府的规矩总该记得!纵是有外敌来犯,你为内眷之首,也不该显露出这等慌张!” 雯若平日里最是受不惯他各样教训,可今日已无心计较,只扑到案前,递出手中书信,颤巍巍道,“二妹来信,夫君合该细细一读。只是……无论如何,夫君切不可恼怒!正该拟个对策!” 青鸢满面狐疑看过雯若,接了信,展开读了,不由神色大变,未及读完,先已拳头握紧,狠砸书案,怒骂声声,“愚蠢!何等愚蠢!……无耻!简直毫无廉耻!……当真是我青门奇耻大辱!……此女当诛!此二女合该诛杀!”说时握绢信入掌心,狠力揉搓,竟将一纸白绢碾作纷纷雪屑! 雯若半个字都不敢多言,只等他哪一时会骂到自己头上,果然,青鸢骂过赴帝都众人,又将目光转回雯若,怒斥,“都是你平日里骄纵了她们!也都是你的好主意,非得放她们出家门,使她两个恬不知耻,行出这等荒唐事!还有你那个好兄长!蔚元初实实蠢不可及!蠢不可及!” 雯若强忍泪水,不申个人委屈,先替越王质问,“夫君最后骂的可是君王?又可敢当面斥之?” “有何不敢!若在当面,我必抽他!你可知他之愚蠢将我东越、将越地子民陷于何种境地!你蔚室但得嫡脉,我必废他!蠢物!实实蠢不可及!耽于美色,竟还自以为情深!狗屁!”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30) 雯若面对青鸢不可抑制的暴怒终还是落下泪来,数年来嫁入将府的万般委屈,当下忧心幼子的焦心若焚,还有担忧青鸿青鸾的愧疚自责,及怒恨自家王兄的荒唐行事,心中种种,无处可诉!这若大的将府在她好似汪洋,她就是一叶孤舟,终日受风欺浪打,如何也看不到边际! 她整了整仪容,直跪案前,再次向青鸢央求,“夫君但有怒气,但有责罚,妾身都愿一力承担。只是恳请夫君,且定定心神,总该想个应对之策,至少也该接回澄儿啊!澄儿无辜,不知如何竟也随他们入了龙潭!妾身这些年也只得一个澄儿,余生冀望惟在此儿!只请将军怜我一回,替我接回澄儿,之后纵是要打要罚,就算是逐我出府,我亦绝无怨言……” “你这叫甚么话!”青鸢厉声喝止,“澄儿难道就不是我的儿子?” 雯若抹一把腮边泪水,苦笑言,“初阳城百姓都知,大将军心里无妻无子,惟有城池与邦国。我与澄儿……不过是借居大将军的城池,赖着大将军的庇护,相依为命,苟且度日罢了。” 青鸢很是诧异,定定看住自己的妻子,“蔚雯若?你说这话……莫不是本将军苛待了你不成?” 雯若愈觉心头苦涩,撑笑道,“将军何敢苛责!我是国君的亲妹,蔚室的长公主啊!也正为我是国君的亲妹,蔚室的长公主,将军才不得不迎我入府!想来这些年将军委屈当不输雯若罢!” 青鸢目色凛然,纵是望向自己发妻亦难透半分柔情,他又看了雯若好一会,才道,“去令人备马。我须即刻赶回都城。诸事危急,须得入朝堂做个商议。” “那我与你同去!”雯若擦干眼泪,急急起身,切切央求。 “甚么时候了,须得再添乱!”青鸢喝斥。 “我非是添乱,我是要回去!我自是知道,纵你们接回澄儿,这将府我也待不得了!或休或逐,你只与王兄说个明白!此后我是生是死便也碍不着将军前途!我此次回去,便不再回来!” “蔚雯若,你又在闹甚么?本将军几时说容不下你?又几时说要休你?你再浑闹,我……”青鸢冷目微横,却见雯若泪眼婆娑,这个小了他足足十岁的小娇妻,似乎总也难脱少女娇憨之态。想她嫁来将府确也有六七年了,这些年照顾府中上下,怜恤各营将士,不能说不尽心。 只是终归她年纪太轻,压不住镇角;虽说顶着长公主的封号,然倒底庶出;族中长辈多有看她不上,总要拿她作法立威。而这些年下来,她倒也算和顺,从未顶撞过任何长者,纵是平辈女眷,亦是旁人怎么说她便怎么是了,也并未闹出过矛盾嫌隙。只凭着她这份隐忍柔和也罢,逆来顺受也罢,府中各院内宅也还称得上和睦,从不曾添青鸢一丝烦恼。 惟是今日,她忽然闹开,倒叫青鸢有些摸不着门路。他素日于内宅之事省心惯了,更是见不得这样哭闹,索性起身自去。雯若见他弃自己不顾,愈觉心寒,恨恨叫嚷,“将军若是不许我随行,只你前脚一走,我后脚就往断台崖跳下去!我蔚雯若说到做到!你们也不要欺人太甚!” 青鸢走到门前又收步站定,回头看一眼还跪在原地的雯若,平声问说,“你这身衣服可能骑马?这一路去可是只有马,没有车!”雯若闻听,立刻起身,连连应诺,“我这就去换!我这就去换!”疾步奔走,行经青鸢身前,忽又站住,仰头疑问,“将军定然等我吗?不会诓我?” 青鸢暗叹:我甚者等到你长大才敢娶妻成家!又何论等你这一时半刻。他低头看她,眉眼仍不曾为她透半点柔情,倒是伸出一双粗糙大手,按往她的眉骨羽睫,粗暴地抚平她满脸潮湿。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31) 青鸢夫妇选了几个近身侍从,便策马扬鞭直奔王都。路上多风餐露宿,马不停蹄,只比急行军更加艰辛劳累。雯若虽受尽颠簸风寒之苦,却也只是暗地里抹了几回眼泪,未敢抱怨半分。 直到入了王都,上了朝堂,青鸢满腔怒气虽已散了大半,可是待亲眼见到朝堂形势,并越王护那女子的架势,不觉间又是火冒三丈!直到听完蔚朔讲说,竟有人谏言要陈兵柏谷关,愈发是怒不可遏!却也顾不得再扮苦情劝谏君王,直接起身喝问,“林枫何在?提林枫来见!这不知轻重的蠢物,他是要反吗?合该杀了,随我一并入帝都,向天子告罪!” “兄长要入帝都向天子请罪?”蔚朔惊问,不等青鸢回答,却听身后又传来妘楸喃喃絮语,“又来一个蠢的!还当有救……却原来……终是上下蠢成一窝!” 这一回,青鸢也听得清晰,他终将目光瞟向妘楸,冷言问道,“楸夫人,别来无恙?” 妘楸亦冷笑瞥之,淡然回说,“有恙无恙,岂非都要仰大将军鼻息。倒是大将军——威风依旧!” 二人一张口即剑拔弩张,这让蔚朔狠是骇然。他既怕青鸢怒起,随时拔剑伤了妘楸;又怕妘楸情急,回击间不小心露了巫灵之术;无论哪一境况,那都是无可挽回之灾乱! 只是他还未及劝和,妘楸已站向他身侧,向着青鸢质问,“大将军是否清晰,只待你入了帝都,青门嫡脉便算集结完毕。杀剐存留,可就是全凭玉室心意。你以为,你还能退以全尸吗?” 殿上哗然,越臣闻此言无不心惊胆寒,纷纷进言,“大将军不可冒然行事!万不可冒然行事啊!” 青鸢注看妘楸,冷笑答,“我还以为此样情形当是楸夫人乐见之!毕竟今时局面夫人难辞其功!” 妘楸低头微笑,知自己计谋被他看破,思量间又昂首道,“惟是澄儿无辜。我更乐见陈兵边关。” 雯若闻听这话立时站上前,切切询问,“所以楸夫人会护着澄儿,就像护着鸾妹一般,是不是?” “退下!”青鸢急喝,面露愠色,“朝堂之上,焉有你妇人说话之地!退后!” “我也是妇人啊,大将军!”妘楸轻笑,“又何必厚彼薄此?好歹她姓蔚,未嫁你之先也是君家!” “你少要挑拨离间!我夫妇说话,你又何敢插言!” “既是夫妇说话,合该找个隐秘僻静处!朝堂之上,焉有你夫妇私语之地!” “你……”青鸢气结,怒指妘楸,“你既承认,乐见我东越陈兵柏谷关,你当本将军不知你居心?” “知道最好。我只盼将军也能知玉室之居心。青门或存或亡,东越或存或亡,原也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可以算计的!玉室较之青门,我倒盼着大将军能胜。大瑶山下,大将军披甲勒马,备战整宿,我只为一时恻隐之心,尚欠大将军一场对垒。只待大将军此番得胜,再来寻我!” 妘楸说完便径直往殿外走去。青鸢微有讶异,蔚朔却是惊诧了得,追着急问,”楸?妘楸!你这是做甚么?话还未讲清楚,你倒是要去哪里?莫不是又要弃下寡人?” 妘楸站在殿门前回首看他,心底纵有无限叹息,此刻也惟有赠他几句寡淡言辞,“我说了,我不会走。除非——你们赶我走。今日情形,想来已非越王可以把控。就是群臣不杀我,大将军也必杀我。越王再难护我周全,我又不想枉死遗越王终身抱憾。惟是去了,才好两下清静。”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32) 蔚朔还想再追再劝,却被青鸢拦下,郑重告之,“她所言在理!我当真会杀她!王上且三思!” 蔚朔又哪里得空三思,恨声争说,“她是寡人发妻,你们岂敢!岂敢逐她出城……” 青鸢握他手臂,亦怒声低喝,“那都是王上一厢情愿!王上岂不知她来处!她又岂会共你白头!你若因她而亡国,才真真是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你怎地还不省悟?!” 一言惊住蔚朔,他只觉手臂就要被青鸢握断,而青鸢眼里更是溢满杀气,他忽然明白,凭他之力确实不能再护她周全!她若不走,青鸢必然杀她!她先前图谋之事,青鸢岂会看不透彻! “只是——”蔚朔忽反手握向青鸢手臂,一字一顿央告,“兄长既已逐她远走,就不可再伤她!” 青鸢略有迟疑,可为免蔚朔纠缠,终是点头,“只要她离开越地,我绝不追究!愿以此身立誓!” 只二人互相制衡间,妘楸早已出了大殿,蔚朔再抬头追望时,也只得一支背影孤零零远去。 这时,雯若正垂首低眉,悄步移向殿外。却还是被青鸢发觉,立时呵斥,“你要去哪里?” 雯若诚惶诚恐,撑笑答说,“我……我去送送她……怎么说,她也救过鸾儿性命……总要谢她……” “不许去!”青鸢断喝,“出了这殿,她即与我越人无关!出了越地,你我众人只当她不曾来过!” “岂会无关?”雯若只觉荒谬,“她与王兄同食同宿半载有余,王兄口口声声唤她发妻,便是你等将她迫走便能抹煞所有痕迹吗?王兄午夜梦回就不会唤她名字吗?你们何至如此狠心!” “住口!”青鸢仍厉声呵斥,“云氏女子非我族人,与我王从来就不曾同心,更是伺机祸国乱政……” “与我王同心与否,你又怎会知道?所谓祸国乱政,也不过是你等男儿把持不了局面,胡乱安给女子的罪名!自古安天下要献祭女子,乱天下又要罪扣女子……” “蔚雯若!你放肆!”青鸢怒指雯若,几要欺上来打。幸被蔚朔拉住,他原本还指望雯若代其尽送别之礼,瞬间此念也就此息了。偏这一回雯若似乎也忍到了极限,她本出于惯有的畏怯退了几步,可待重新站定,又略微昂了昂头,强抑泪珠泛滥,定了定心神,从容道—— “大将军请呼长公主。蔚是王姓,雯若是先王赐名,大将军何敢僭越。”说完又看向蔚朔,讽道,“楸夫人说得对!亏得未使你以青鸾为妻,若将你两个绑在一处,那越地还真要改姓青了!” 雯若掷下一句狠话,也不理蔚朔与青鸢是如何震惊愤怒,不理朝臣又是如何争议纷纷,转身径自出了大殿,追着妘楸的背影,一直追到宫门前,方才将她拦下。 妘楸望着气喘吁吁的雯若,知她追来所为何事,也不等她开口索性直言,“是我对你不住。你临去将澄儿托在我手上,我本该顾他周全,不该陷他于险地。只是……”妘楸本欲与她析说形势,可想想又实在懒怠多言,只简省说道,“罢了。你只须知道,我必看顾澄儿,他总会回来!” 雯若仍只顾得上喘息,讲不出话,却是频频点头,拉住妘楸手臂,示意她稍后片时。 妘楸推开她手,冷言,“再有旁的事你可以问你王兄或者殿上臣子,我话已说尽,再无他言!” “非也!我是想说……”雯若又缓了口气才道,“你也不必急着去。你不曾在俗世行走,俗世中许多规矩你若不懂只怕寸步难行。只单说这吃饭住店,凭是我也未必熟络,还有这银钱之用……” “我以野果为食,以苇草为席,无须烦扰店家。至于银钱,我要用它换甚么呢?我一无所缺!” 雯若讶异地看着面前女子,竟一时失语,见她要去了,忙又上前拉扯,“慢慢!且慢!我知你本事大我千倍百倍!只是……只是你看,这天色将晚,纵是赶路也不好夜行罢!这样,我在城外有一处离宫,是先王所赐陪嫁,虽地方不大,胜在‘闲人’也不来,你先随我去歇息一晚,只待明日天明,再算个良辰卜个前程,再去也不迟啊!你说呢?”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33) 雯若连哄带劝,强拉硬拖,挽着妘楸出了宫门。门外早有青府家丁备了马车在此恭候,见女主人出来,有家仆迎上来问,“只夫人一人吗?大将军还不曾下朝?要不要候一候大将军?” “大将军以国为家,合该住在朝堂上!理他做甚!先送我们出城,往离宫方向。”雯若吩咐。 又推妘楸上车,妘楸拗不过她,又想她说的也有些道理,自己不曾入俗世行走,他越地民间有何规矩是该探听清楚,免得惹出是非,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此去,当真再无人庇护。 车上,雯若即开始了她的教学,“就说这行路罢,无论你要去哪里,总也不能只凭着两条腿一步一印量了去罢?或是骑马,或是坐车,这骑马总要银钱置办马匹鞍座之类,若是坐车呢,可就不只是要买车,总还要置一两个仆役罢?须得有人替你御驾,有人侍奉你一应起居啊!” 妘楸不以为然,“我可以只凭走的。积跬步,至千里。却也没甚么不可能的!” 雯若笑她执拗,“楸夫人自是好本事。你说走得便走得罢。只是你这日行夜宿,总难免风雨相欺,尘埃染身,你总得定时沐浴更衣罢?若不携个三五件衣裳,难不成使这白衣染灰,灰衣成墨,就一路穿到底去?再说这沐浴,你不住店不投驿,难不成往荒野池塘里以冷水濯身?” “再有,虽说我越地民风淳朴,我王治下子民皆得安居乐业,可人性难估,难保就没有那地痞路匪,专干些恃强凌弱的勾当!你若遇上,可要如何应对?还有荒郊之地,虎豹豺狼聚集,你若遇上,又当如何?你总归孤身女子,莫说人欺兽凌,就是天地都要欺你,此去哪得坦途?” 妘楸被雯若碎碎念念,不觉眉头蹙起,当真起了忧心。她一时间还未定去处,或往东极,过初阳赴汪洋,去寻族人;或去南海,往百里家再去究个根源;或者……无论去何方,再细想想,诚如雯若所言,皆非坦途!路上艰险不论,只这千里之距,当真要一步一印量了去吗? 雯若见妘楸不再争论,便趁热打铁,又道,“要我说,你暂且就先在城外离宫住下。我保证,绝不会使任何人扰你。只等这场风波平了,朝臣之忧患解了,王兄自会来接你回去……” 妘楸冷笑,“你上回来还是要杀我。为何这一回倒要千方百计地收留我?你若是为了澄儿而存心要将我囚困,却大可不必生此心思!我要看顾谁人,非是受谁胁迫;我要谋害哪个,也非是为着一点私仇小怨;我说了会使澄儿归来,他就必会归来!你若不信我……” “我信!我真的信!”雯若频频点头,“鸾妹一心求死,你尚能活她性命!我就知道楸夫人身藏……”绝技二字翻上舌尖,又被生生吞了下去,重又说道,“身藏善念!我绝非是要囚困你!我只是不忍见你一人漂泊在外,你我同是女子,又都是孤身远嫁,我最知孤掌难鸣举目无亲……” “我与你不同。”妘楸仍出言否之,“你不必怜我。更无须自怜。我们各有前程,总要各行其路!” 雯若又被呛到哑然失声,她不再讲话,终隐隐明白,面前女子非是落难,她只是想远走高飞。 车子出城,直奔郊野,又行了十数里,终于到了雯若的离宫。彼时日已偏西,暮色笼起,妘楸站在巍巍门前,了望四野荒凉,枯草伏地,老树昏鸦,深秋的萧索着实寒人心意。她忽想到此去正入冬季,风寒刺骨,雪深淹路,还真真难行!无妨!难行更须行!身后已无归路! 妘楸并不知道,她此去非只是风雪漫漫,远路迢迢,更有危机四伏,凶险无限。 第五回 云裳离兮 琼宇空空(34) 朝堂上,越臣协力驱逐了“祸害之源”,接下来便是要商议如何应对祸害之果了。 青鸢仍执意兜揽罪责,称青鸾之失乃青门之罪,惟是他亲赴帝都向天子请罪,或能求得宽恕。而满朝臣子得先前妘楸“提点”,全然完对此提议。越王蔚朔更是自愧自责,更加不肯准许。 “要去也是寡人去!寡人赴帝都请罪!兄长无辜,青门无辜,越地子民无辜,寡人何敢牵累!” 就在两下争议间,终于有臣子站出来直言,此人正是沈鹤,“王上若赴帝都,邦国之治谁负?大将军若赴帝都,国境安危谁担?况乎此一去,诚如楸夫人言,岂非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否平安归来,确然非我等可控。无论谁人有失,又与折我东越江山何异?” 此言立刻得众臣附议,沈鹤又言,“当下情形,楸夫人已析说十分清楚,各家各怀计谋,或图谋他人之国,或觊觎天下之权,我东越若还装作视而不见,那才真真是坐以待毙,自取灭亡!恕臣斗胆,臣以为,我王就该准林将军之请,陈兵柏谷关以做威慑!我东越岂无精兵良将!” “正是!我东越岂无精兵良将!岂由了他人算计欺凌!若使满朝臣子送君王远赴千里为质,实实羞煞臣等!王上若不息此念,还不若尽斩无能之臣,散了朝堂,将东越之地拱手他人!” “陈兵柏谷关!以震玉室!以震天下!玉室若无算计东越之心,就该放静姝公主归国,只要静姝公主与澄少主平安归来,陈兵之势即可退矣,东越仍敬玉室为天子。倘若不然,静姝公主与澄少主但有折损,便是玉室要施威弄权于东越,血亲即伤,何问忠逆,只诛之复仇便是!” “正是这个道理!巍巍越邦若连一个女子一个孩子都不能保护周全,又何以立邦,何敢称国!” “陈兵柏谷关!接回静姝公主!……恳请我王准允,陈兵柏谷关,接回我国人!……请我王陈兵柏谷关!……请王上即刻颁旨,陈兵柏谷关!”群臣纷纷附议,接连上奏。 越王蔚朔看向青鸢,青鸢看向殿上武将,也知众情难逆,遂思忖片时,只好应好,“即如此,那便由林枫任主帅,柏谷关守将任副帅,调拨初阳城精甲三万,由戚豹统领开赴柏谷,王城之兵暂且不动。以上调兵,王上以为如何?” 蔚朔未及应答,沈鹤又站出来言,“大将军,末将请大将军令,愿为军中副将驰援柏谷关。” 青鸢未及回答,蔚朔应道,“准了。寡人拨五千金甲给沈将军,另派蔚邕为你副将,任你为左参将,赴柏谷关与林枫共布军阵,共应敌情。大将军以为如何?” 青鸢遣初阳城之将,调初阳城之兵,便是要与王军划开界限。真若有兵犯皇境那日,也可告史官曰:谋逆者只在青门,与蔚室无涉!而蔚朔与他自小一处摔打,又如何会看不穿他心思,此回派出宗亲为将,王军驰援,为的就是表明态度——蔚室始终与青门同心同德,同进同退! 青鸢注看越王片时,自是晓他心意,也知王命难违,只好另设一计,“即得我王旨意,臣明日即往校场点兵。只还有一事请王上恩准。臣须得出柏谷关,亲往帝都,才能接回静姝公主。” 蔚朔大惊,“方才不是已然否了此计?!大将军此去何以求全身而退?真要是玉室以‘三年而易’为忌,扣押兄长,甚或屠灭你等嫡脉,寡人救已不及,纵是挥兵伐之又有何用?” 青鸢讶疑,“‘三年而易’?王上自何处得此言?”说时又顾看左右臣工,尤是狠狠盯了相国一眼。 沈鹤又站向前答疑,“语出楸夫人。引自《大昱春楸》。未知大将军可曾读过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