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 第1页 [仙侠魔幻] 《青丘》作者:顾念eno【完结】 文案 他心心念念的人,等了这么久。却终究为别人披上了一袭嫁衣... 她误打误撞的闯进他的世界,因为他的执着,甘愿将自己碾碎尽尘埃来成全她的爱情... 陌上花开,洋洋洒洒,一念起,一念生,却是万般皆可得,唯此千般万般求不得。 求不得者,易成痴妄,执着是苦,弃之亦是苦。问情为何物,让人执着让人苦。 他说:纵使我有千万般不舍又能如何。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我若是连一个祝福都给不了,那我才是真真是白活了那几十万年! 她说:恨只恨,我没能早生那几十万年。我没能一直陪你走过那些岁月,可是此生此世,我心中却只容得下你一人。你要我等,那便等。哪怕是等到混沌不在,天地虚无,我也愿意~ 佛曰: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罢了,一切都是劫数,终归是逃不掉的。兜兜转转,不知是谁应了谁的劫,谁救了谁的命。 内容标籤: 前世今生 阴差阳错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鱼君涯几欢 ┃ 配角:沈情温故 ┃ 其它: 第1章 楔子 最近天上烦心的人很多,太初宫和云渺楼上更是愁云惨澹。四海龙君都被勒令不得降雨,一切配合天庭装修工作。九重天装修队的小仙到处搜刮装修材料,才终于勉勉强强把深宫修缮一新。 自从百万年前,冥神之乱以来,足足有三重天都在冥神一指之下化作废墟,经歷数十万年,才勉强修了个大概。天上的小神小仙好容易习惯了安生日子,也大多以为冥神已死,可方壶胜境一道消息传来,瞬间在九重天引发轩然大波…… 方壶胜境、东海蓬岛、生灭海、北冥、澜渊……这些天界之中隐世不出的势力之间波涛汹涌。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好似要把天界数十万年的平衡打破。 比起九重天庭上的愁云,青丘显然好上很多。青丘的沈淮神君近来却是春风得意。他唯一的小女儿沈情本是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假小子,一只好生生的九尾天狐,偏喜欢爬墙上树拆房子。本以为难觅佳婿,却误打误撞地嫁给天庭太子帝炀为妻,还给他生了个古灵精挂的外孙女儿小红豆。连带着沈淮神君的远房侄女也走桃花运,家里的适龄女眷一个两个都嫁得称心。 生儿生女可真是不一样,想想北辰神君家那三个讨不着媳妇儿的小子…沈淮神君哼着小曲儿摆壶小酒与夫人共酌。幕天席地,纵意所如,这日子,比起天帝也不遑多让,唯欢喜二字可概之。 至于方壶胜境放出的冥神的消息嘛…… 若是没有内部消息,恐怕沈淮神君也会像其他人那样杞人忧天。不过方壶胜境放出消息的第二天,方壶胜境之主司梦天尊温故便亲自往青丘走了一趟,将这件事始末都详详细细地交代了一遍。既有司梦天尊告知,沈淮神君便是半点儿也不忧心,每天只想着催自己的女儿侄女外甥女,给自己添几个外孙女抱。 没曾想,女儿侄女外甥女的肚子没有消息,自己夫人却传来了好消息。几万年过去了,竟又给青丘沈家添了一口人。不,是狐。 沈家老五的满月礼,偌大的青丘宾客络绎不绝 。 “北辰神君携蔓月夫人到!” “无相洞碧霞仙子到!” “太子殿下携太子妃到!” “方壶胜境司梦天尊到!” 沈淮神君早早地应酬完宾客,把沈家兄妹四个拎到狐狸洞里批评教育。 沈小五上面的几位尊兄,真是太不像话了!自己老来得子,明明是一番美谈。作为自己的儿女,竟然不由衷为自己阿爹骄傲,可气可耻。甚至连小五出生那天都没回来,简直过分。 不过,沈淮神君有的是办法治这群不听话的孩子。此时四个难兄难妹跪成一排,沈淮神君负手而立,慢悠悠地说:”我呢,年纪也大了,也该和你们母亲出去云游八荒了。今日你们谁起的名字惹得你们妹妹笑了,谁就可以打道回府。至于剩下的几个,一人百年轮流替我们带孩子就行。” 狐狸洞前跪着的人,面部齐齐的抽搐了一番。 生了炉火,烤出新鲜的瓜子,四只九尾天狐围坐一团,一个个都愁眉苦脸。老大沈绝小心翼翼地捧着比自己小了数十万岁的妹妹,绞尽脑汁地想着名字。剩下三个也都希望这小祖宗能张嘴乐一个,以渡自己脱离苦海,逃出生天。 “沈凝…”老大不亏是老大,这种抢先机的时刻,怎么能落后。他沉着声说了这么个自以为很不错的名字,却是没得到半点回应。 “沈语…”沈情也积极应战,战果也是不怎么乐观。 “沈颜…”沈随话一出口,也没看到老六有半点反应。只是等着那熘熘的圆眼睛,瞧完这个瞧那个。 “沈术…”?”沈坚…””沈玥…””渖北…” “哎,沈随…” 沈情正想着让三哥递盆瓜子来,却没料到”咯咯”一声,小傢伙打了个哈欠,竟是笑了。这一笑,将在场的几个人都笑尴尬了。 沈随一脸呆滞,瞧了这个瞧那个,瞪大了眼睛。”都看我干嘛?难不成让我改名?想别的去啊!” 一时间,狐狸洞前一草一木都被用在沈字后面,而沈家这位老五的品味也着实很高。什 么名字都看不上,这倒也让沈随生出一丝傲娇之感,说明他的名字,还是不错的。 第2页 这小祖宗好像什么都看不上。一只九尾天狐,也不能用什么花鸟鱼虫作名字吧…… “沈鱼…”却不想,老二一字方落,老五皱巴巴的小脸,竟是像绽开的花,笑了。 第2章 突发奇想 自打沈鱼出生,青丘便再没下过雨,如今已是一万年。她刚出生,沈淮神君就去九重天和天帝借了前尘镜来,照了照沈鱼的运道。前尘镜说沈鱼畏水、畏寒。因而沈淮神君同青丘一带负责降雨的水君们一一打了招唿。一万年过去,青丘的天气日日都晴好,偶有微风,直吹得狐心里发痒。 沈鱼这几天一直没出狐狸洞。她拖着小脑袋,苦思冥想,到底怎么才能将自己的一身皮毛也染成小红豆那样红里透粉的颜色。这一万年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可是至今为止,她还是没能找到满意的答案。 爹娘去云游八荒,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几个哥哥姐姐也没一个靠谱。自己和四姐家的小红豆玩的倒好,也羡慕她那一身红色皮毛。可是那小红豆本该叫自己姑姑,却仗着年长几千岁,总是没大没小,哼。 要说青丘家这位小帝姬,别的脾气没有,但就是一点:认准了什么事,就一定要办成。五千岁生日那会儿,她看上了碧霞仙子手腕上的桃花印记,一路从九重天,闹下了青丘。沈淮神君实在拿这位小姑奶奶没办法了,专门去方壶胜境寻了司梦天尊,让司梦天尊在她额头上种了朵桃花。这桃花安安生生地在沈鱼额头上长了五千年,沈鱼又突发奇想,让司梦天尊将这花儿消了,在眉梢处给她种两朵小凤凰花。 司梦天尊温故自打从神君修成天尊之后,几乎不问世事。毕竟天尊已经是天界巅峰,除了三位远古天尊之外,温故可是唯一一位修至这等修为的神仙,与司元天尊、司战天尊、司命天尊齐名。四海八荒,除了青丘沈家的这位小公主,恐怕也没什么人能让大名鼎鼎的司梦天尊温故这般头痛了。 沈鱼在狐狸洞想了三天三夜以后,终于不堪寂寞。打了个小包袱,驾着朵小白云又往方壶胜境去了。 在她心里,温故可是头号打手,世间没什么事是他办不成的。 她到的时候,温故正和他三哥沈随对坐共酌。青石小案上,两只手掌大小的青铜盅,其中美酒醇醪,勾得人口舌大动。 沈鱼却不管那些。一路赶路,她本就累的口干舌燥。这时看到案上有酒,顺手拿起来喝了个干净,才勉强解了一解口渴。 “温故温故,你说,怎样才能将我的皮毛也变成同小红豆那般,火红色的?”沈鱼瞅着温故的眼神是极纯良的。可是此刻的温故,瞧着沈鱼那一副无害模样和眉梢那两朵凤凰花,后嵴梁骨徒然就升起一道寒意…… 沈随一看到沈鱼的影子,早就脚底抹油熘了个干净。温故看着偌大的方壶胜境,感觉此刻,自己的头比这整个方壶胜境的桃树林子还大。 温故扶着桃树站稳了。他深知,这种时候,自救才是最好的选择。他大脑飞速运转,终于将目标锁定…… “沈鱼啊,好久不见……”温故笑得一脸奸诈地打了声招唿。 沈鱼妹子并没有买他的单,追问道”如果变不成桃夭那样的,变成你那种凤凰色也可以,我不嫌弃的……” 温故讪讪地朝自己身上打量了一眼,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温故,温故,我的好温故……”沈鱼扔下手里的小包,拉着温故的袖子,甜着音儿央他。 “好了,好了。”温故一只手拍掉沈鱼的手,难得一见地换了一副正经的表情,”既然小鱼儿都问了,我也便同你说了罢。四海八荒九重天,以四位天尊神力最强,其后则是十八神君,三十六真人。可皮相乃是尚未出世之时,先天之灵气凝聚而成,所以更改起来是极费力的。就算是我,身居天尊之位,也因修行时日不到,无能为力啊。但若你想试上一试,我倒是可以予你指一条明路……”温故故作神秘地四下瞅了瞅,然后往远处指去…… “小情儿你可知道东海蓬岛?” 这东海蓬岛四个字一出口,果然轻而易举地吸引了沈鱼的注意力。她圆熘熘的大眼睛一转,声音里满是好奇。 “就是我四姐学艺的的地方?” 沈鱼果然是资质尚浅,轻易地就着了温故的道。温故忙一阵颔首,循循善诱道:”不错,就是那里。那东海蓬岛,便有着能让你心想事成的人……” “可是,那里的那位……” 沈鱼敲着脑袋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是司战天尊,君涯,是么?” 温故敲了敲她的脑袋,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对的,就是他……” “可是,那君涯不是在闭关修炼么?” “那修炼也有出关的时候呀。我看东海蓬岛上方仙气暗涌,这君涯啊,定是出关了!他与天地同生,说不定会有办法。”温故玩弄着手里的桃花枝,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沈鱼本就一根筋的小脑子,登时就被被满满的欢乐装满。她连质疑都不曾有半分,便驾着她那朵来时的小云彩,喜不自胜地飞走了…… 温故本该庆幸于自己是如此聪明伶俐的,却不知为何,看着那朵云彩上的小人,徒然生出一丝担忧。 他忘不了,帝炀与沈情大婚那夜里,君涯醉成什么样子。那日,君涯在九重天上,整整喝了十八坛桃花酿。玄色衣袍下的男子紧蹙着眉头对他说,”当年我度天神第九衰时,沈情捨身相救,以至于体质虚弱,轮迴数次,每次都不过二十万年的寿数。眼下,只望帝炀能照顾她。” 第3页 君涯的天神第九衰,在这九重天之上,已然成为一种忌讳,从没有人提起。只因为,那是百万年间,整个九重天浩劫的开始…… 温故一向知道,青丘的沈情作为君涯的徒弟,二人之间自然有师徒之情。可他却不知,若非是沈情以九尾天狐之躯,在天劫之下为君涯抵挡最后一丝天劫之力,只怕如今的天界,已然没有了司战天尊的存在…… 本是完全无关的两件事,温故却不知道为何,将这二者联想起来。百万年前,温故将沈情推上了东海蓬岛,百万年后,他又将沈鱼诓了上去。他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凉了半晌,他很怕,若干年后,他又将亲手酿一味苦酒,而饮酒之人,又是那东海蓬岛上的玄衣男子。 是他做错了吗?温故陡然嘆一声。这九重天界,如今尚在的天尊,唯有司战天尊君涯和他自己了。只是,百万年已过,那一场浩劫临近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乃是由神君修成天尊,可君涯,确实实实在在地与天地同生。百万年前,温故还不过是神君而已,君涯便已然是站在天尊的顶端。因而,对于那些传闻中的秘辛,温故不过是旁观者,君涯,却可称得上是亲歷者。 温故的目光遥遥向东,望向东海蓬岛的方向。他却是不知道,就在此刻,与方壶胜境相隔万里的东海蓬岛上,有一缕神念破空而来,似是有意,又像无意,从沈鱼的气息上掠过。 那神念在沈鱼瘦弱的身躯上停留了良久,而后,数万里外那玄衣之人,在琅琊剑凤舞龙鸣的剑气中,缓缓睁开双眼。 第3章 初来乍到 星移摇山谷,斗转接干坤。四海八荒神仙境,蛩语不绝蓬莱洲。 当年仙子曳曳欲坠,花影憧憧似行。青丘沈情惊鸿一瞥,司战天尊解佩相赠。传说司战天尊君涯是上古神祇,传承了始神躯干之力,神力无穷,又称司战天尊。 情劫,乃是天尊突破的壁垒,共分九道,被称作是”天神九衰”。在天界之中,从未有人成功度过情劫。就连无所不能的父神,也是陨落在天神第九衰之下。 百万年前,司战天尊君涯已是天尊之身,在度天神第九衰时,司命天尊竟对君涯愤而出手,不仅令他渡劫失败,堕入沉睡,那强大的法力甚至摧毁了整个九重天的上部。天尊之首司元天尊在危机之中,以自身为代价,化为结界,才将司命天尊的的攻势拦下。 否则,被司命天尊所摧毁的,便不仅仅是九重天的上三重天,而是整个天界了。 司战天尊君涯陷入沉睡,司元天尊以身为结界遭受重伤,而司命天尊则因为那惊破天地的一招遭受反噬,魂飞魄散。 自那时起,司命天尊这个名字便已然不流传于天界。千万神人们,但凡想起那恐怖的一日,均都是不寒而慄,因而只叫她为:冥神。 冥神陨落,司战、司元两大天尊陷入沉睡,若非是温故修成天尊时,一缕精纯的神力引动了司战天尊的意念,他也不会提前甦醒。 只是当年,司命天尊为何对司战天尊出手,青丘的沈情又是如何为司战天尊挡下天劫,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司战天尊君涯到底在天神九衰里经歷了什么,无人知晓。而司命天尊向来爱慕君涯,却又为何对他出手,以致四海八荒九重天一场浩劫,生灵涂炭,亦无从得知。 多少故事牵繫于东海蓬岛上,君涯却依旧是从前的君涯。一展琅琊剑,九重天上惊。 仙灵齐聚,瑞气湍升。四方神境,蓬莱烟霞。 沈鱼驾着小云来到东海蓬岛的时候,正逢这样一幅光景。史册上写的风云变色的司战天尊君涯,迎着习习清风而立,面无表情,两指间夹着一方白玉壶,剑眉星目,若有所思。 沈鱼不知道改如何形容当时感觉,她脑子里唯一闪过的念头就是,这司战天尊君涯能保持这个造型站多久! 于是沈鱼站在云头定定地瞅了一炷香的功夫,却失落地发现面前的人竟是动都不曾动一下。 沈鱼的灵台一动。 ———难不成,这上神已经坐化了?这么一想,沈鱼整个人就开始浮躁起来。自己大老远赶来这东海蓬岛,还没等完成夙愿,变成一只绯红色的九尾天狐,这司战天尊就坐化了!这可真真不是一件妙事。 沈鱼连跑带滚地就落了地,她绕着君涯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还伸出青葱似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君涯看到面前小猴儿一样转来转去的人儿,沉着脾气没搭理她。却没料到,她竟是伸手在自己面前摇了摇。 君涯几万年来,都是受天地之礼而代的,被这一番戏弄,面色冷了几分,虽未出声,却已将剑眉蹙起。 本就是一个普通的蹙眉,却生生将沈鱼看呆了。 说来,沈鱼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她那个姐姐姐夫哥哥哥夫侄女侄女婿,不是漂亮的惊天地,就是帅的泣鬼神。这君涯的相貌她曾在第六重天的雕塑上看到过。可是,雕塑刻出的只是皮相,远没刻出半点风骨来。如今这一蹙眉,更是英气盎然,看的小沈鱼这叫一个心花怒放。 这面沈鱼还在心花怒放着,那面司战天尊君涯已是甩了甩衣袖,转身走了。那日和煦的惠风里,小沈鱼竟是破天荒地一个人在那站了很久。 沈鱼之所以为沈鱼,就是秉承了她的一贯传统,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达目的不罢休。她风尘僕僕找到君涯所住之处时,已是傍晚。 东海蓬岛乃上古仙境,仙雾氤氲,气蒸云梦。刚到傍晚,天色便渐渐泛出浓深的墨蓝色。 第4页 每一位天尊级的强者,都会选择一方栖息之地。如司梦天尊温故,便是在那方壶胜境落脚。而司战天尊君涯,则是百万年来一直居住在东海蓬岛之上。 沈鱼再度找到君涯的时候,乃是在东海蓬岛之上的后山洞。如若沈鱼知晓后来东海蓬岛上会发生的事情,或许就没有这样轻松的心境了。然而此时,沈鱼对于之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心里哼着轻松的曲子,躲在洞外偷偷窥探洗尘斋内的君涯。 以君涯的神力,又如何会发现不了沈鱼的存在。他只觉得一阵头大,就要动手驱赶。 只是沈鱼却是学的聪明了许多。她还没等转身的君涯迈出步子,就伸出小手拉住了他的袖子,撒着娇道,”天尊天尊,你就发发慈悲,帮沈鱼变一副绯色的皮毛出来吧。就同小红豆那般的绯色皮毛…” 沈鱼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君涯。 说来,这位司战天尊虽然是她阿姐沈情的师父,可是她却是不曾见过的。听说百万年前的上古时曾有一场诸神之战叫做什么冥什么乱的,君涯上神就是在此战中受了伤,一直沉睡到五万年前才甦醒。近五万年来,又一直在东海蓬岛闭关。 “小红豆?”君涯记得这名字,那是他的徒弟沈情与天界太子帝炀的女儿。如今也该有两万岁,算是成年了。那女孩儿的大名叫桃夭,这乳名小红豆,倒是唤的人愈发少了。 听到这个名字以后,君涯不免上下重新打量了眼前人一番。方才在东海蓬岛云霭崖上见到她时,不过是以为天上哪个小仙,未曾多留意。现下仔细看来,竟发现这是只小九尾天狐,万八岁的样子,还未曾飞升至神人。 九尾天狐一族……那便唯有自己徒弟沈情所在的青丘一脉了。 只是,却是不知,九尾天狐一脉,又是谁生了这个黏人的小狐狸? “你与那桃夭,很熟悉?”君涯沉着嗓子问道。 “自然熟悉,那是我的侄女…”沈鱼答得自然,又惊喜地摇着他袖子问道,”天尊可是愿意为我换那皮毛颜色了?” “哦,你是桃夭的侄女啊…”君涯将她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拿掉,漫不经心地回了句。 “不,桃夭是我的侄女,我是她的小姑姑!”沈鱼一本正经的正色道,这种原则问题,沈鱼还是很在意的。 君涯一怔。自己闭关这些年,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4章 上神伤神 沈鱼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让君涯明白了她是从哪里来的前因后果。更是将她此次前来的目的很明白地分析给君涯听。 作为天地间唯一一只绯红色的九尾天狐,桃夭太寂寞了。而善良可爱的沈鱼觉得,自己作为桃夭的小姑姑,不能让她这么寂寞,所以她也要变成红色,来给桃夭作伴。 沈鱼那面滔滔不绝地说着,君涯看着她眉飞色舞的表情,忽的就想起那么一个人。 多少万年前,也是有这么一个女孩,仗着大家的宠爱,明明是在无理取闹,却还让人不忍心责备分毫。可她是他的徒弟,也只能是徒弟而已。数万年前,是他自己亲手把她交给帝炀。凤冠霞帔,明铛辉映。他最宠爱的沈情就这样成了天庭的太子妃。 时至如今,他已不想细纠,那份感情是师徒之间的依赖还是别的什么,只是当年沈情捨弃生命为他抵挡天劫的时候,他心里,仿佛有什么亘古的坚持在丝丝崩塌。 灯火将阑,烛心暗绕。月华太浅,难遮风烟。君涯坐在东海蓬岛后山洞的一方石桌前,濯一壶桃花仙酿,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浅浅地眯成一条缝。他看着眼前说得兴高采烈的人儿,不自觉地就想起当年…… 当年,司命天尊明霜在他渡情劫的天人第九衰时突然出手,一身神力逆转,从司命天尊堕为冥神。他渡劫失败,就在灰飞烟灭的档口,沈情飞身而上,为他挡了最后一丝天劫之力。 君涯的眼底泛起一丝感念。 他看着沈鱼那一副可怜巴巴的求人样,抿了口桃花仙酿,说道: “自天地混沌初开,元灵同化,还未曾有谁能更改了先天之相。不过,若是你真的想的话…” 话说一半,他又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幽幽继续道,”你可以央你阿爹,将你塞回你阿娘肚子里,重新孕育一番。不过,这样也不见得会成功,很可能你依旧是白狐。” 沈鱼被呛得只想上去挠他两把,怎奈她仔细掂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可是四海八荒声名在外的司战天尊君涯,是她认识的神仙里神力最为高强的,别说阿爹,连头号打手温故都不见得打得过他。 自己这区区一万年的小道行,他虐起来,岂不是动动一根小手指的功夫? 小红豆虽然也爱惹事,却认认真真地教过沈鱼,”好汉不吃眼前亏”。看在这份上,沈鱼决定暂时先忍了。 不过,沈鱼那小脑袋瓜的运转速度,可是相当快的。 其实什么毛皮颜色,还是桃花凤仙花,都是闲得无聊衍生出打发时间的想法。可是,既然眼前有这么一个活的可以供她欣赏消遣的物件,她自是不会在在前者上多费心思了。 这么想着,沈鱼就别开了眉眼,盯着自个脚尖,动着歪心眼。小小的鞋面上绣了两支桃花,衬着素色的底子,倒像是一副好风景。 沈鱼轻轻的,微不可见的挪了挪步子,又挪了挪步子。 “你踩到我袍子了…”君涯一头黑线地提醒道。 第5页 “啊…”沈鱼尴尬地收回脚,蹲下去拍打着玄色衣袍上的脚印子。心里却止不住的抱怨,这好好的一尊上神,没事穿如此长衣摆的袍子作什么。 “你,该回青丘了。我让温故来接你。”君涯将桌上的白盏又添满了酒。 “呃…呃…”沈鱼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乱响,如何才能光明正大的留下来呢? “不用想了,东海蓬岛素来不留女仙。你还是自便吧!”君涯将沈鱼的一言一行,皆收在眼底。 可能是因为沈情的原因,他不太想见到眼前的女子。她总会让自己想到那些自己记忆中已然模煳的往事,每每想起,颇有几分痛楚。 这一道逐客令,让沈鱼很是伤神。许是方才在方壶胜境咕咚咕咚喝下去的那一大壶酒起了酒劲,她被壮了几分胆子,潇洒地一挥手,灵光乍现。 “我既然大老远的来了,自然是不能白回去的。” 她又抢过君涯的酒壶,灌了几口,权当是再壮壮胆。 倒是很巧,君涯这东海蓬岛的酒,竟然也是温故酿的桃花酿。这可当真是好东西。沈鱼轻飘了脚步,又使劲憋了一股气,将双颊染了绯红,一面又迷离着双眸,沖君涯道。 “当日你既然可以收了我阿姐为徒,现下留我小住一段日子也是可以的…何况,我…我…我好晕哦…”沈鱼很配合的一个弱不禁风,就倒在了地上。 哇,地上竟然有小石子,好痛哦! 沈鱼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本来都要痛唿出声的小嘴紧紧咬着,竟是一言不发。 为了能留在东海蓬岛,和这个好玩的司战天尊一起玩,小沈鱼也是想尽了案发。 嗯,眼下,按照话本子里的情境,英雄总是不忍心让不胜酒力的美人露宿荒野的吧? 哪想到,沈鱼假意醉倒良久,没等来温暖的怀抱,却只听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沈鱼气哼哼地自己爬起来,说不出的委屈心酸。她真想仰天长啸一句,折子戏都是骗人的! 什么四海八荒最帅的就是司战天尊君涯!明明油盐不进,不近人情!哼! 不过,皱眉的那个表情,真好看呀…… 第5章 八荒凶兽 沈鱼在东海蓬岛徘徊了三日后,终于成功地潜进了君涯的寝殿。 寝殿之上,高悬了三个大字,”洗尘斋”。沈鱼眯着眼睛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眼看殿内无人,她便偷偷熘进了洗尘斋。 偌大的洗尘斋中,却是颇有些”家徒四壁”。放眼望去,唯有黄梨木的床榻,一张圆桌,两方竹凳,墙角放着个一人来高的沉木箱,再无其他。 若不是沈鱼亲眼所见,她当真是不敢相信,这威名天下的父神之子,大名鼎鼎的司战天尊,竟是住在这样一方简朴到令人心惊的房间里。 沈鱼大摇大摆地在房子里巡视了一圈。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一方沉木箱所吸引,她挥了挥衣袖,只见缓缓打开的箱子里精光大盛…那充溢出来的灵气,竟是让沈鱼不得近身半分。 那祥光瑞兆中,竟是在见了天日后,凭白大涨。而本是沉稳祥瑞的灵气里,却有汹涌而来的戾气。 箱中四个团影却是升起在半空中,似是迎风而涨,霎时间已经大了十倍的样子。待那四方团影渐渐化出雏形,沈鱼竟然是一时头脑空白失了分寸。 那四头异兽,她看得分明。 为首精光最盛的一只,羊身人面,虎爪大口,其一双狰狞凶目长于腋下,利齿如锯。身躯一震,仰天一啸,却是声似婴孩,吱呀玉听。这标志性的特徵,沈鱼识得,是八荒凶兽饕餮。 沈鱼心中暗叫不好,八荒四凶兽之首的饕餮既然存在,那另外三个也没有多大悬念了。 果不其然,饕餮的正后方,一兽如虎状,却是爪牙四张,背上徒生羽翼一双,额前鬃毛凛冽而上,怒目圆睁,是穷奇。 饕餮的左前方,一兽状如犬,毛长而无爪,一双兽目却紧闭不开,是混沌。饕餮右前方,兽作虎头人面,毛长几尺见方,尾奇长,正是梼杌。 沈鱼深知凭自己一万年的小修为,与四只凶兽连过一招的把握都不曾有。然而作为青丘帝姬,她却绝不是懦弱之辈。 今日本是由着好奇性子出来寻乐,没想到却招惹了这么一桩麻烦事。此时此刻,多说无益,后悔更是无益,她只能一面祭出本命神器素练索,一面凝聚灵力,试图化出一道结界。 她这边念力一起,那边却激发了四大凶兽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力。一声怒吼,直震得东海蓬岛都颤上两颤。沈鱼却难得正经,一袭碧色纱衣,素练索绕着身体盘旋,小小的洗尘斋中,光华如柱。 那四头畜生没丝毫留情,齐齐沖向少女。 血染素练,期间夹杂着凶兽的嘶鸣,玄光下,女子一面抵挡着凶兽的进攻,一面保护着几欲破裂的结界,结界外,已经被少女的血气罩满。 君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血气氤氲中笼着的女子。琅琊剑玄光大盛,墨绿色的光晏霎时障住了四大凶兽暴躁之气。 冲破结界,君涯将女子揽入怀中。那微弱的气息,让君涯的心沉到了海底。 他本就该一直闭关,分毫不离开这屋子的。却是因为那些执念,违心地告诉自己歇两日。如若不是如此,哪会有如今这般光景? 君涯一时心念庞杂,将琅琊剑放开了去,琅琊剑的玄光黯淡下去。失去了琅琊剑的震慑,四面又是戾气沖天,一时间以饕鬄为首,对两人又是要开始攻击。 君涯失神,不曾料到异变,只见君涯身后的穷奇羽翼倒立,额前鬃毛凛冽成锋,向着君涯的后背冲来。 第6页 看着穷奇发难的沈鱼,可能是愧疚于自己一时贪玩,放出了这些凶兽。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总之,当她眼见穷奇的鬃毛锋将要伤到君涯之时,拼尽全力地将君涯的身子转了过来。 如若让沈鱼回忆这一瞬的冲动,她却是难以说清。只是凭藉本能一般,不愿让君涯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很多年以后,沈鱼才知道其中的原由,只是如今,瘦削的沈鱼那小小的身体之中,仿佛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护在君涯身前。 背上一阵劲风而过,一股蛮力如巨石般撞了上来。沈鱼觉得那蛮力几乎要将她五脏六腑扯碎,而穷奇如芒刺一般的鬃毛锋就这么毫无保留的刺进沈鱼的身体。 血染裙衫,那样的玄光里,染就一片旖旎。 沈鱼眉梢那两朵凤仙花,带着那个染血的瞬间,镌刻在君涯的眼底,挥之不去。 琅琊剑一声悲鸣,被君涯祭起。瑞气和祥的琅琊剑,带着沖天的怒气绕着那四只凶兽飞旋。霎时间,东海蓬岛上一片兽鸣哀嚎。 第6章 世劫难逃 温故叼着一根芦苇梗,在东海蓬岛后山的洞府前,一脸痛心疾首。 “君涯老儿,你就行行好。出来见见我吧,我知道这次是我的不对,不该让那小鱼儿来东海蓬岛,可是总归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也不能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断了不是?” 幽深的洞府里没有任何回音,良久,一袭墨衣的君涯走了出来。他瞧了瞧温故,终还是一句话都未说,只是深深地一声嘆息。 “温故,同我喝几杯吧!” 君涯转身进了洞府。温故也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紧跟着进去。 这次,君涯没有将桃花仙酿放在玉壶里,一盏一盏来喝。而是齐齐的摆了一排罈子,拿过仰头就喝。不管溢出的酒酿将衣衫打湿,那样的架势,让温故想起两万年前,沈情和帝炀大婚那日的九重天。 “你可知,这五万年来,我为何闭关?” 君涯狭长的眸子往远处望去,眼底一片苍凉。 温故没接话,他虽平日里不正经。可有些时候,他也不是随意造次的。 “当年,明霜一事之后,我修为再无存进。因而,我唯有封印自己的记忆,潜心修行。只是百万年来,那记忆封印日渐消磨,亦有零散的记忆重现……” 君涯双眸望向温故,淡然道:”当日明霜对我出手之时,自爆仙种,戾气四散,将整个碧海澜漪都注满了魔气。那魔气方催生出天界四大凶兽。只是明霜故去已然百万年,那四大凶兽没有足够的戾气滋养,本该日渐削弱、灰飞烟灭,可如今却有魂魄尚存,只能说明——明霜未死。” “五万年前,沈鱼和帝炀大婚那日,四凶兽魂魄异动,让我怀疑,冥霜魂魄恐怕要重出天界。到了那时,恐怕九重天界,都将面临明霜的报復。浩劫将至,我又如何能潇洒度日?” 君涯手一松,酒罈落地,酒花四溅。 而温故也陪他喝了一坛,正色道:”当年我封神之时,亦感知到冥神魂魄的存在,因而向九重天传递了消息。然而这四凶兽,乃是父神创世时就存在的大凶之物,生死不灭…” “不错。正是因为如此,当年我就宣布闭关,实则笼回了那四方凶兽的魂灵,养在了莲花沉木里,又以父神当年用过的琅琊剑加以封印镇压,希望能净化心性,待冥神重现之时,最大限度地削弱四凶兽魂之力。” 君涯揉了揉眉心,”本来,这一劫是可以渡了的…却不想…” 他又是从地上拿来一罈子酒,急急地灌进嘴里,才接着说:”五日前,却是心尘不定,思念郁结。为了一己私慾,我竟是打开了结界,出了关… 若不是如此,根本不会酿成今日这般事端。所以这次的事,温故,是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的…” 君涯闭起眼睛,满脸沉重之色。 “思念郁结?” 温故重复着这个词,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天上,”是为了她?” 君涯没有说话 。 “哎…”温故也抄手拿起一坛酒,仰头喝了起来。”君涯,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今天这般。”?“温故,这是我的劫数,怪不得别人。” “可你的劫数,却是我亲手推倒你身边来的。当年若是我不将沈情带上东海蓬岛,说的天花乱坠劝你收下她,那便也没有以后了。君涯,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让沈情上了东海蓬岛。”温故喝了口酒,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对,是最后悔的两件事。当年让沈情上了东海蓬岛,如今,又让沈鱼上来了!” 话毕,两人一时沉默了下来。室中寂静,几可闻流年偷度之声。纵是岁月如梭,可当年那些事却无法如泯然如尘,凡有思及,皆是锥心刻骨之痛。 若是当年天劫之力下,那女子不曾决绝如斯,不曾用自己九尾天狐的全部生命替他抵挡天劫的最后一丝,那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会改写?她爱上的那个人,是九重天上最能对她好,给她安稳的人。 这世上,怎会有情这种东西,又怎会有动情这一说。他多想自己仍是那了无情缘的司战之神。多想东海蓬岛上,不再有相思生引。 “那四只凶兽,现在如何了?是否还能送进莲花沉木里?”良久,温故打破寂静问道。 君涯摇了摇头,嘆了口气。”既然已经有了灵识,自然是回不去了。琅琊剑总归是天神留下的神器,当时琅琊承了我的怒气,怕是损了他们的精元。他们如今…”君涯睁开眼,”大概是回生灭海修养去了…” 第7页 “那岂不是后患无穷?”温故追问道。 “罢了,一切都是劫数。终归是逃不掉的。这么说,你当年在天神第九衰里看见的,果真是沈情?” 君涯面色无澜,却睁开眼,面上有隐痛之色:”那段记忆被我强行封印,如今却是遍寻不得。只是,我总有种预感。天神第九衰里,不是她。” 第7章 无妄一梦 沈鱼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恍惚间,她只看到漫天绯烟迷离,浓稠难去。霞光映灿中,是一望无尽的北冥极寒之地。有个一袭碧衣的女子,剪头立着一只紫色小貂。 那女子身形极单薄,轻纱覆面,看不清形容,却让沈鱼生出一丝熟悉之感。雪色连天,空气中都是凛冽的怒风,她在雪地上蹒跚而行,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无尽的雪色吞没。 北冥雪山之上,天地空绝,女子似是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她一只脚陷入雪地,再也抬不起来。肩头的小貂急的吱吱乱叫,她眸光平鉴,只能带着怜惜再看一眼小貂,眼底全是死气。 她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沈鱼在虚空中俯视着那女子。女子倒下的那个瞬间,她只觉得痛彻心扉。那痛像骨子里的震颤一般,让她整个人如坠冰窖。别死……沈鱼想去拉住她,但伸出去的手却径直穿过那女子奄奄一息的身体。 她如今,原来只是一片虚无。 这雪山又是什么呢?是真的北冥之地,还是只是她的一个梦而已? 眼见那雪已经蔓延至碧衣女子的胸口,那人眼中也现出惊恐来… 一阵疾风过,无际的雪地被吹出阵阵波澜…疾风后的玄光里,是一身墨衣面无表情的君涯。他御着剑,双手揽住女子的肩头,应力而发。女子连同她肩上的小貂,都离开沼泽。 半空中飞舞的雪花,零落而下。 干坤惊转,在无穷的雪色里,沈鱼闭上双眼。再睁眼时,又到了一个满目疮痍之地。 灰色阴云下的天空,荒无人烟。染血的战袍趁着绿野,触目惊心。 这里是天界?不,这是尚未划分九重天之时,远古天界。空气中瀰漫着凌厉的乱流,碎裂的岩石和黄沙肆意飞舞。 还是那个女子。 她依旧一袭碧色衣衫,在层叠的疮痍里怆然而立。她肩头那紫貂用一双小爪子捂住眼睛,小小的鼻子呷着空气中的血腥,吱呀轻叫。 女子双手微微颤抖,整个身子好像都支持不住一般。然而,就在她即将倒下的那一秒,一个坚实的臂膀支撑住了她。 沈鱼循目而望————那人一袭玄袍染血,神色却坚毅非常,竟是那司战天尊,君涯。 此时,那女子神色悲怆,窝在君涯的怀里,眼角已有泪滴的痕迹。而君涯那墨色的衣袍之上,除了暗黑色的血迹,也被染上了斑斑点点的泪痕。 君涯将女子一把揽进怀里,柔声哄她道,”过去了,都过去了…” 沈鱼知道自己依旧在这古怪的梦里。她只奇怪,这里看起来是数百万年前天地初开的样子,这女子究竟是谁?她更奇怪,原来君涯也会这般哄人。 君涯如今眼里唯有这碧衣女子而已。 他拉着她,走出那横尸遍野的战场。依旧是极轻地抚慰,”我带你走,我们再也不回这天界。父神陨落,鬼族叛乱,你我与帝崇总要替天界苍生应这一劫。如今劫后余生,我们去安全的地方,去桃花盛开,鸟啼莺鸣的地方…” 纵然身后没有任何反应,他还是好性子地说着,”你权当是坐了一样噩梦…梦醒了,一切都会散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转过身,看到的还是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还是那呆滞的双眸。他将她拥入怀里,深深的,似是要将她碾进他的身体里… “让一切都过去吧,从今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过太平安稳的日子。大哥已打算将天界化为九重。到时候我们居住其上,上无父神,下无俗世…”他注视着她的眼眸,轻轻的拢过她的乌髮,从怀里掏出一支白玉簪,依着簪子将髮丝绾了起来,嘆了句”都会过去的…” “会过去?”女子呆呆的抬头,望向他的眸子里霎时蓄满泪水… “想哭就哭吧,哭过了,一切都将过去。明天是一个新的开始…” 女子趴在他肩头,放声大哭。那氤氲的泪渍将他肩头的玄色的衣袍打湿,他轻轻抚着女子的头,似是在哄着不懂事的孩童。 沈鱼心里隐隐地痛了一下。她死死盯着渐行渐远的两个人,仿佛想记住那女子的身形。 原来,司战天尊君涯身侧早有如此佳人作陪。他说东海蓬岛上从不收女修,哼,还说什么他从不懂情之滋味。如此作态,简直可恨! 画面再转,竟到了冥界。 无尽的幽暗中,火萤泛着点点星光,是冥界最深处的忘川河边。 就在冥界那瀰漫着浓浓血腥气的河上,一株并蒂双根树盘旋而起。那树灵宿体的神树,自混沌初开时便有了,在这忘川河边,不知已伫立了多少万年。 “我要婆娑花…” 幽暗之境中看不清人的面孔,只从声音辨别的出,说话的是个男子。 “哈哈哈…好大的口气,你要娑婆花?你要是你的事情,同我何干?” 树灵语带不屑地问道。 “自然与你有关,这世间若是没有你,谁都拿不走婆娑花。”男子的声音铿锵落地。 “劳烦…劳烦树灵你承恩开花…我,我怕是撑不久了?我…”女子气若游丝地说着。 第8页 “不错,五神七魄俱伤,还能进我冥渊之底,小丫头有点本事。”树灵完全不同于前二人的沉痛之色,语气里反而透出浓浓的戏嚯。”喂喂,刚才那个男的,我说你呢?你是要婆娑花救这个小娘子吧?你明明是来求我的,态度能不能谦逊一点?” “…咳…树灵,劳烦您结花,救在下友人一命,在下感激不尽…” “恩,这个态度还不错。可是你们也知道,这婆娑双树开一次花,损十万年精元,而在这忘川河底,若是气虚体弱,怕是不久就被众妖分着吃了,过了今天,我还活不活?” 树灵这么说着,之间婆娑双树中幻出一个七八岁大的童子,说话的,正是他。 明明暗暗间,看不大清楚他的面孔。 “你…”男子说话间有浅浅的怒意。 “我什么我,你别逼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我自愿,我的心花自然不会开。心花不开,纵然你一把火烧了这忘川境也拿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童子扶着婆娑双树站定,”我看那个男的修为不浅…少说也得百万年了,这样你若愿意将你这一身精纯的功力渡给我,我便开了心花,予你来救人…” “你,你太过分了!”女子不满地说道,”我们走,这花不要也罢!”?“好,我答应你。”? 明暗间,男子从黑色气帐中走出来,玄色衣袍,剑眉星目。一把琅琊剑上腾着铮铮剑气。 “啊…”小童一怔,復而双膝跪地,承大礼拜道:”树灵兮禾参见司战天尊,方才不知天尊到此,多有造次,还请天尊见谅。” “无妨。”君涯伸手,将一身精纯之气化作雾气,向小树灵推去。小童却忙忙摆手,”天尊,万万使不得。当日若不是父神千里寻来若水将我灌溉,我也孕不出这八荒异花婆娑…” 正说着,那树灵便是双手结印,面色逐渐苍白了起来。随着树灵的躯体愈发透明,那婆娑双树上却是渐渐幻出一朵花苞。 不多时,花开展颜,呈双色,一半为黑,一半为白… 树灵一晃手,花稳稳噹噹的落入他手中,”这位姑娘的元神已经开始涣散了。若是平常的婆娑花,怕是也不能令他痊癒…上神将这花拿回去,寻有灵气的血来灌溉,四十九年后,花蕊会变成红色,育出一朵晶珠,届时让姑娘服下,方可大好…” 第8章 冥神一指 雾色迷濛,云烟缭绕。那样的场景似是交替般,此起彼落,永无尽头,一幕幕纷繁而至。像是戏台,摆上了,又散去;散去,又摆上。到最后,万般前景都渐渐淡去,而新的景色,也接踵而来。 无尽的碧海如波,风浪四起,怒气滔天。 这里,好像天之尽头。无尽的闪电凭空而生,避开海洋,直直射入下界。 碧海澜漪,本是天界福地,如今,却是风声萧瑟,大雨呜咽。 一位碧衣女子立于云巅,目含决绝,手中青色玉萧一动,凑在唇边,一曲吹出,天地变色。 她刚吹出第一个音时,另一侧的男子面色霎时大变。他腾身而起,挡在女子身前,厉喝道:”你疯了!这是君涯的情劫,不是你的!你也想灰飞烟灭吗!” 女子清淡一笑,青衫随风而动,”天神第九衰,就是父神也未能度过。如今,我却是要赌君涯那九死一生里,唯一的生机——我赌他在这情劫中看到的,是我。” “百万年来,君涯他从不尝□□。若要尝情,只能是我。而我一身神力,三分天赐,三分父神传承,剩下四分,都是君涯给的。今日还他,理所当然。” “今日之后,我神力尽去,恐怕要沉睡百万年。帝崇,你可要照顾好我的元神之气,不然我甦醒后会怪你的。” 女子面上带着笑,手指在玉萧上轻颤,一曲始。 这首曲子名叫断相思,若由相思之人以心血吹出,可生死人,活白骨。若君涯在情劫中是度这碧衣女子之劫,那这首曲子便可保他一线清明,助他渡劫成功。若君涯在情劫中度的是旁人之劫,亦不会反噬 。 只是,无论结果如何,吹曲的人全身神力散尽,就算重新修成天尊,亦不入轮迴。 情劫之中,天神九衰,无一人度过。当初的父神就是陨在这第九衰之下。如今的君涯,难道也是如此结局? 女子在赌,赌这死气里唯一的生机。 雷鸣大作,八道天劫过后,最后那一道极粗的闪电,正对着波涛汹涌中盘溪而坐的君涯,厉然击去。 而君涯竟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身上的墨衣多有破损,隐隐看得出浑身血迹,嘴角亦挂有血痕。他此时睁眼,没有说一句话。 碧衣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君涯的双眼,直到她在君涯的双眼中窥到那神态——他的眸中依旧是无情之色,甚至于望向天劫的双眼无悲无喜。 君涯修的,是无情道。只是,这无情道最终也没能度他…… 他看着天界大道,依然没有动情。情劫,失败了…… 这最后一劫,天神第九衰之下,他将同父神一样,和天界九重天一起,在无上大道之下化作飞灰。 碧衣女子只觉心头髮冷。她缓缓闭上眼睛,分明声音平静,却能听出泣血之声。 她问:”君涯,你凭什么无情?” “若是无情,北冥雪原里,你缘何救我?若是无情,父神故后,你为什么承诺我?若是无情,忘川河边,你为什么欲以百万年修为,只为换那一支婆娑花?若是无情,你又何必以血气灌溉婆娑花,以血气灌溉整整七七四十九年?!” 第9页 “君涯,你若无情,此时又为何不敢睁眼看我!” 她只想用这决然之语,引动君涯内心埋藏太深的那抹情念。说不定,说不定还来得及… 君涯抬头,慢慢睁开眼。那眼里竟是极为浓重的悲凉。 女子一凛,话尚未出口,却见那天劫闪电已向君涯射去。 “师父!不要!” 有个女声传来。是君涯在东海蓬岛收的唯一一个女徒,叫做…沈情。 就在那天劫闪电轰到君涯身上的一剎那,沈情飞身而上,九条尾巴在此刻悉数破裂,血色漫天。 ————她为他抵挡了那最后一丝天劫之力。 “轰”的一声,天地变色。 原来…君涯度了情劫,只是情劫里看到的人,不是她。 原来…数百万年的陪伴,生死之间,抵不过东海蓬岛上百年师徒相伴。 原来…她以毕生神力散尽、魂魄碎裂为代价,吹出的断相思,于他而言,只是一世世情劫中可有可无的小曲儿 。他甚至,并不知道。 那沈情九尾断裂,正面色凄白躺在九重碧海之上。君涯渡了劫,正面色急切地去看他那好徒儿的伤势。 而碧衣女子,将沾了心头血的青色玉萧一抛,在那一瞬间,彻悟于这天地之中。 她负手转身,遥遥地看向君涯。 哀莫大于心死。她如今全身神力因那一曲断相思而散尽,可却感觉不到一丝隐痛,只觉心口如遭凌迟。她还能说什么呢?就在这最后的时刻,她唯有救他的徒弟,才能博他最后一笑啊!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的徒弟不会死。” 话音刚落,君涯果然目光迥然,抬眼看她。 这是他渡劫以来,第一次看她。 “我明霜是司命天尊,天界,还没有我救不得之人。” 她勉力支撑的样子,连帝崇都看之不忍。可君涯却看不出她面上异常苍白。 明霜道:”我只问你,君涯。你当真不爱我。” 君涯抬眼:”我爱你。” 还不等明霜面上现出惊喜之色,君涯平声续道:”可我也爱父神,爱青丘沈族,爱北海水君,爱九重天上每一个神,也爱三千凡界里所有凡人。爱这碧海云涛,爱东海蓬岛上每一棵竹子。” “如果这是你要的爱,明霜,我可以爱你。” “哈哈哈,原来这就是我要的答案。”明霜如遭电击。周身仅存的神力,被她化作雾气,自经脉引出体外,向那昏厥的沈情处推去。 “这是我的元神之气。还给你。救你的爱人吧。” 元神离体的瞬间,明霜便觉得身形难稳,气若游丝。君涯仿佛此时才发现明霜的虚弱,身形一动,便要过来。 明霜将手中玉萧一抛,立于天地之间,声如泣血:“别过来!很好,君涯。你很好。” 她广袖大展,引得碧海怒号,天空中雷电再起。 “你的情劫度了,可你,百万年间无数次引动我的情劫,却在此刻让我心如死灰,终生不敢再碰这一字。百万年情痛,我不想再受了。什么神,什么仙,若要动情,我何苦再作这不死不灭的司命天尊!” 话语间,电闪雷鸣更甚,游龙般的闪电重现,本已散开的阴云再度笼罩在天界上空!而这阴云,似乎比方才君涯渡劫时更甚。 “明霜,入魔了……” “引天劫入体!” 电闪雷鸣中,女子单手指天,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可双眼无澜,曾经的情意悉数化为魔气。 “以我司命天尊之不死血肉,化冥神之黄泉!” “明霜,你疯了!” 君涯拼命冲上前来,却再也无法接近明霜。 雷电风暴在明霜四周形成巨大的旋涡。天劫之力从指间被引入明霜的身体,在她体内四处游走,君涯似能听到血肉骨骼在天劫之力下摧如朽木之声。 “以我对君涯情丝万种,化紫电龙泉,斩情丝万缕,无爱无怖!” 血液透过肌肤,把一袭碧衣染成灼目的血色。 痛吗?不痛!原来最痛的事情,她这百万年间早已习惯了。 最后的最后,明霜立于巅峰之处,最后的一个眼神,还是落在君涯身上。冷厉的声音,划破长空,带着大道无情的决然,引动九重天最大的浩劫—— “以我三魂七魄往生轮迴为代价,化作冥神一指!我要这九重天上,风云惊、天光破,万里鬼哭,苍生覆灭!” 沈鱼觉得自己的神识很清楚,她听到一旁温故诧异急迫的声音,他问,”小鱼儿你怎么流泪了,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很痛,是不是要醒来了? ” 她很想抚一抚温故的老凤凰头,笑笑告诉他,自己没事,一点也不疼。她只是睡了一觉,而且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场景断断续续,却是让她看着心伤。 她还想告诉君涯,她梦到他了,梦里的那种感觉,就像在那穷奇凶兽沖向他的时候,涌出来的情绪一样,很熟悉。 可是,她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努力地想睁开眼来,或者只是唤一声温故也好。终究是发不出声、睁不开眼。如同被囚禁在记忆的乱流里,无法逃离,无法回溯…… 温故的声音同那些梦境一样,越来越远,消散如尘。 第9章 小狐沈鱼 沈鱼在东海蓬岛的洗尘斋,躺了整整七日。 青丘一族频频派人来探,只是沈鱼依旧毫无动静。君涯说,穷奇的鬃毛锋皆是世间大恶凝聚而成。且沈鱼的灵魂之力极为虚弱,连他都没有把握,能让沈鱼醒来。 第10页 温故盯着榻上的人半晌,故作镇定地喝茶,却不知,那杯里的茶水早就被他喝完了,”若是她再不醒来,怕是整个九尾天狐一族,会把我扒皮吃肉,连骨头都炖汤喝了。” 他转身看向将一袭青袍穿的极好看的君涯,却是在那张永远云淡风轻、难有起伏的脸上,看到了浓浓的担忧之色。 温故一皱眉毛,”莫不是,你说的是真的?你也没法子了?” 君涯没说话,只是习惯性地揉了揉眉心。这些天来,他一直不曾合眼。因为只要一闭眼,就想起沈鱼那小小身子拼命保护自己的场景。 他是天地间的司战天尊,与神界共生。数百万年历,从来都是他在保护别人。曾几何时,会有那么一个人,纵然法力不强,却愿意挡在他身前,做那个保护他的人。就像当初的沈情…… 君涯不敢再想。他註定命犯情劫,数万年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君涯啊,救苦救难的司战天尊君涯,你可不能这么摇头啊!她若是真的起不来了,可是一尸两命啊!那沈随非让我去给这个小狐狸殉葬不可!” 温故一张脸皱成团,毫无一丝身为司梦天尊的自觉。他不敢想像沈鱼如果真的醒不来的话,他真的始作俑者会被如何的大卸八块。 “我记得当年你曾用婆娑花救过一个女子,那女子的伤也是极重的…” 温故努力地回想着细节,絮絮叨叨道:”沈鱼这伤和那女子当年的哪个更重些?有说婆娑花有回天转地之效,不如你在去忘川河要一枝花来?我觉得也是可行的…” “若是普通兵器或者法力所伤,倒也无妨,即使不用婆娑花也可以救得的。只是我早先已经说过,那穷奇的法力,是天地间的戾恶之气,伤的是她的本元。莫说是一支婆娑花,便是吃了那婆娑双树,也是枉然。而沈鱼的本元之力,不知为何,极为空乏…” 君涯封印了自己的记忆,对这婆娑花虽有些印象,却是全然想不起来的。他这几日,日日都为沈鱼探脉。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发觉,沈鱼体内的灵魂之力极为虚弱,似乎魂魄受了什么损伤一般。连带着,体内的本源之力更是空乏,因而,穷奇那专攻本源的凶兽,才会对沈鱼造成这般严重的伤害。 温故摇了摇头,手触及腰间的环佩。那是生灭神谕的卷页图腾,当年他极喜欢,便和父神要了来,照着样子做了一块佩带。 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温故踯躅半晌,才悠然道:”你……还记得凌波么?” 君涯转眸过去,略一颔首,示意温故继续。 温故便犹豫着道:”她们那里,说不定……” “罢了,你先带她回青丘吧!我自会寻找可以让她醒来的法子。” 没等温故的话说完,君涯就打断了他。他走至窗前,临窗而立,不再言语。一旁的温故也心知君涯心中的烦闷,应了一声,便也出了屋子。 沈鱼被接回青丘的那日,煞白的小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血色。 沈淮神君一脸极其凝重之色,吓得旁边的沈家兄妹几人,可谓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作为亲友团,帝炀,桃夭,温故等也一併到席。这场面,不可谓不盛大。 那几日,整个青丘的气氛,都是分外肃穆。 温故与帝炀等人共坐。他正襟危坐,再也没有往日调笑的模样,斟了一杯清茶,温故便正色对帝炀道,”依你看,这沈鱼,可还有救?” 帝炀挑了挑眉,往黄花梨木的椅子背上靠去,又将一双脚搭在了脚踏上,”我觉得你们大概都想到那个法儿了,只不过,大家都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沈随亦道, “终究不是什么正道,可是多少是个办法…” 帝炀一脸凝色,半晌,方才缓缓道。”我想,君涯,大概已经做好自己的打算了。” 温故只得长嘆一声。 说来,虽然多少有沈随的原因,他才如此上心沈鱼的伤势。可是这沈鱼怎么说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当年沈淮神君领着媳妇度假,游歷八荒而去的时候,扔了沈鱼给她的这几个兄弟来养。每每轮到沈随头上,沈随就将她抱去方壶胜境。然后找棵桃树躺上去,优哉游哉地看着温故哄孩子。 温故可谓是一把狐狸屎、一把狐狸尿的拉扯沈鱼长大,又当爹又当妈,没少操心。虽说当年也照顾沈随和沈情,不过那时候,他不过需给收拾收拾烂摊子,断断后也就好了。可是到了沈鱼这里,却是四百年一轮的亲力亲为。 有时候,温故甚至都觉得,自己比那沈淮夫妇俩还要尽职尽责。 说起来,那沈鱼与沈情性子看似差不多,实际上却是天差地别。 沈情小时候算是惹祸成灾,只有让别人头疼的时候,没有自己的头疼的时候。然而沈鱼与沈情相比起来,却要听话的太多。只不过,沈鱼那小脑袋瓜儿里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隔三差五地,就弄出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来。今日使唤温故去给她酿个美容酒糟,明个吩咐温故帮她梳个凤凰朝天髻,如此这般总是事。虽然有些任性,但却也是长情,沈鱼生的晚,不像旁的人,有些幼时玩伴。又逢着那沈淮夫妇俩不靠谱,扔给了她给几个兄长来养,她一个人,也难免寂寞了些。那些小打小闹,估摸着也不过是她给自己找的消遣罢了。 要说起沈鱼的性子,七像八像,有的随了沈情,有的和沈随一样。可是有一条,永远是她自己的,也是最鲜明的————那就是倔强,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只要不撞死,也决然不会回头的倔强。 第11页 记得那时候,小红豆总是同她拌嘴。小红豆一直都很郁闷,自己怎么就有了这个比自己小了几万岁的小姑姑?是以从来都不愿意唤沈鱼姑姑,还借着自己年长些,总没大没小地使唤她干这干那。后来沈鱼不干,直吵着,若是小红豆再不叫她姑姑,就回九重天去告诉小红豆她爹!小红豆被逼急了,就和她下了个赌局,说沈鱼要是敢将九重天上那沧明神君的神宫拆了,她便心服口服地叫她一声姑姑。 用小红豆的话来说,当日,自己虽然也曾经拆过那沧明神宫,却总归是事出有因的。她爹活生生绑着她上了轿子,自己心情不爽,拆了也就拆了,总能理解嘛。而沈鱼呢,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家招没招她,惹没惹她,她总该不敢去拆人家的房子吧!总归人家也是堂堂一位神君,若是当真较真起来,吃亏的一定是沈鱼无疑。 哪想到,小红豆的那些个道理,尽数都做了空想。沈鱼小姑奶奶直接抓了小红豆带路,二话没说就冲上了天界沧明宫。任宫外那警铃大震,精光四起。小丫头硬是分毫没管,冲上去就将沧明刚住了没几年的神宫,又拆了!拆了还不算,她还觉得桃夭的画像挂在沧明宫正殿里实在是不好,顺道也给抢了回来。 还记得那时候,沧明驾着片颤颤巍巍的小祥云,哭着就找来了青丘。旁的话倒是都没怎么敢说,只是恭恭敬敬地送了两箱子熟透的蟠桃,然后无不诚恳的恳求沈淮神君,放过他,放过沧明宫吧。沧明宫不过是座小小神宫,当年实在不该惦记青丘家的姑奶奶。可是两次拆房子的经歷也够了,就是那天庭城管小分队也不过如此,况且他沧明宫也建的是规规矩矩,没影响九重天在四海八荒的形象,两位小祖宗,就别再拆了! 沈淮神君心里感念那两箱子蟠桃,也就装模作样地说了沈鱼几句。然后便是备了两份薄酒,给沧明君带着,就把那哭哭啼啼的神君打发走了。记得那天下午,小红豆也在。她和沈情两个人,窝在青丘的后花园,把那两箱蟠桃尽数偷吃了个干净。 如今,那些往事还无不歷歷在目,却是凭白地增了一分伤感。 温故狠狠地踢开脚下的一块小石头。只见那石头咕噜噜地滚了没几下,忽的就变成一个喘着粗气小仙,粗布麻衣,捂着头,一熘烟地跑远了。 第10章 澜渊之境 天地初开,世间分作四海八荒三千凡界。每一处皆自成一域,拥立其王,相互牵制,平衡万物。然而,生灭海之南数万里,天地尽头之处,有一幻境,又做”澜渊之境”,此处不属四海八荒之境,更是不需任何一处分管。 天庭史册上对澜渊的描述是,处生灭海南,天地尽头之处。帝屋,豫章,甘华,芝英,芸蓬,拾栌,屈轶,帝休等世间奇珍之草皆长于渊内。外世者也有求者,但入境者,皆不回也。 澜渊之境内的奇草,皆有救世间百难之效,逆天改命之力,非普通仙草可比拟。生灭神谕中,更是对澜渊之境内的奇花异草,花费大篇笔墨章法,细细记录… 百万年来,也有法力高强的神仙,来往其中,意欲取得仙草。然而皆是有去无回。境内之况,后人虽有猜测,却始终没有一人能够知晓个中玄幻。故而从此之后,再无人愿以身涉嫌,进入澜渊之境。 一湾水雾迷濛之中,玄色衣袍的男子仗剑而立。星月几转,他一人越过那荒芜寂寥的茫茫生灭海,终于来到了这天地尽头,极南之处的澜渊之境。 没有想像中的阴暗潮湿,亦没有想像中的乱舞群魔。濛濛水雾中,空气中满是海风的味道。 君涯向着尽头处举步探去,每一步落地都沉着有力。那脚步的声音迴荡在水雾中,极尽绵长… 其实,连君涯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会来。明知道这里是四海八荒内不能说的禁地,明知道逆天之力,有其用、亦有其弊,甚至于————明知道这一遭,也许会有去无回,但是他还是来了。 这些日子来,他几乎不曾合过眼。因为每每闭上双眼,沈鱼那小小的身影就会出现在他眼前。那女子一会儿异想天开地说,我要一身同小红豆一般红色的皮毛,一会儿又两颊泛着红晕,瘪嘴瞪着他道,当日你既然可以收了我阿姐为徒,现下留我小住一段日子也是可以的… 君涯很想同她再说几句话,比如问问她现在可否还好。可是每次话都还在嘴边上,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时候,女子就已经迎着风扑向他,用自己的羸弱的身体,坚定地挡在了他身前。 咆哮的穷奇仰天长嘶,那夹杂着无数恶灵的鬃锋刺入沈鱼单薄的身体…每每此时,君涯都会被惊醒,这样的梦,只要一闭眼,便在他眼前一次次重现。 天道有因果,那么他与她,又是什么因,什么果呢? 似乎是踏足到了澜渊之境的结界之中,君涯已经在原地转了三个来回。不管从什么方向走,都还是走不出那方圆几里地来。 他也曾试着幻出些法术来,到头来才发现,这片途地上,是无论如何也施不出法的。 君涯索性将琅琊剑立在一边,盘膝而坐。 不多时,便有水雾蔓延而来,君涯心有所感,便随着水雾,一路缓步而行。直到周身雾色都渐次散去,他才看出,自己已然是置身于一处幽深的山谷中。谷中可谓奇草茂盛,繁花成千。而他一眼所过之处,花繁草盛,珍葩遍地,更令人惊奇的是,那花花草草,竟是没有一种他能唤的出名字的。 第12页 想来,这里就是该是所谓的澜渊之境了。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乱狂。思往事,惜流芳,故人多思量。醉梦里,易成伤,轻歌莫断肠。多情语,痴情心,千古话凄凉…” 亦清亦灼,似泠似脆,莺莺娇软的歌声响起,唱的极婉转,却也是极动听。 君涯眯着眼瞧去,不远处,一棵倚天长木之下,站着一位一袭绯衣的女子。那女子娥眉如月,菱唇朱红,仿似水墨轻烟画里走出的人儿。只见她柳腰纤细、莲步轻移,不多时,已是移步到了君涯的身前。 女子敛眸顺首,对君涯作了个小礼,方暖声道:”问酒给天尊见好。” “问酒?敢问仙姑,此处可是澜渊之境?”君涯回问着,却是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谷内之景。这山谷之中,灵气漫贯,虽然与自己那东海蓬岛的仙气不尽相同,但却也堪称极佳的修炼之地。而这谷中丛草繁茂,安静宁和,倒也未有什么戾恶之气。 “仙姑?”女子拿一方素白的锦帕,挡着唇笑了一声,笑声清脆。”天尊可是谬赞了,小女子不过一朵问酒花罢了,仙姑之称,怎么敢当呢?天尊唤我问酒便是了。” 那问酒止了笑,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君涯一番,方才恢復了正经的神色, “旁的不说,天尊既然千万难地寻来了这澜渊境,定是有所求的。可是,这话却是必要说在前头————这澜渊境的神草不好得,若强行拾取,更有可能会万劫不復、灰飞烟灭了去。” 问酒顿了顿,盯着君涯的脸瞅了又瞅,踯躅道:”天尊与前头来的那些人不一样,问酒在此奉劝一句,天尊还是回去吧。若是天尊回心转意,问酒愿意破例承你一个人情,送你出了这澜渊之境。” “灰飞烟灭?”君涯不辨神色,似乎是思及往事,可神色依旧淡然无澜。他只负手而立,淡淡地说了句,”很多年前,我已经灰飞烟灭过一次了。现在,既然来了,就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这…”问酒郑重其事地道,”神君可是想好?这可是条不归路,只要是踏过了这棵华平木,那便是再想出去,也是不可能了!”问酒指了指身后的那颗树,正是她刚才所站之处。 君涯没答话,而是举步而前,极为坚定地绕过了那些草木,直直地穿进澜渊这山谷的深处。他既然已经决定来这澜渊走一遭,便决然不会轻易回头。哪怕真如那问酒说的一般万劫不復,也算一了百了。 问酒紧跟在君涯的身后,眼看着他已经迈过了那颗华平木。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更加紧了步子。 “澜渊从谷外至谷中,有三道结界。每道结界上都有它的守护神。若是不得守护神的应允,结界就会滴水成圆,将人困在其中,永远也走不出去。” 问酒顿了顿,方才继续说道,”澜渊里凡有仙力的奇草仙木,都长在谷中。而守护这结界的是天地初开时,被天地孕育而出的几位上古树神,与父神同寿。若是硬闯,就算是天尊您,也讨不得好处。” “你是这澜渊境的引路人?”君涯问她,却又觉得不妥。那引路人是凡界冥府里的一 些小鬼,专领人来走那轮迴道的。而用在这问酒身上,确实欠些妥当。遂又补了句,”是专门来给入澜渊境的人引路,讲解其中原委的么?” “这…”那问酒却是一时语塞。若是君涯此时回头,便可以看到问酒那微微泛起了潮红的小脸。 问酒算是澜渊的守门人,有时候会顺便给入谷的人第一道警醒。也就是告诉他们这澜渊进来不容易,可是出去却更难,让他们好自为之。可是今日不知怎么了,她的话格外多了些。不仅如此,更是许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出去,这送人出谷的话,数十万年来,她可是头一回说出口。 “什么?”君涯却是不解其中的玄妙,听她没反应,一面向前走一面问道。 “没什么。可能是天尊与旁的人不一样,问酒今日的话也便多了些吧。”女子素手紧握成拳,不知怎地,竟是有些不自然。 她安慰自己道,大概是因为眼前这人,与旁的那些都不甚相同,竟是直接就进来了,没有兜个几天几夜。入谷以后,也没有像旁的人一样,见了不识得的草木就扑上去,也不管能不能用,就死命地往自己怀里揣。 “姑娘唤我君涯便是。天尊二字,在这澜渊,实在愧不敢当。” 君涯觉得,既然这澜渊谷自天地初开便有了,那倒是和父神等大了的,再以天尊相称,未免不受用 。更何况,温故那老相好,好似就是出于此门之中。 “君涯…”问酒站定,低声念了念君涯的名字,”这名字不错。” 君涯也附和一句,便继续往前走。 “喂喂,你先别走。”反应过来的问酒小跑着追上前去,轻声喘息着,跑在君涯面前,道:”君涯,再往前走些,便是澜渊第一道结界了。我本是不能进那地方的。可是我最近很闲,你便做做好人,领我进去,好不好?” “我领你进去?”君涯不解地问道。 “对,是你领我进去。我一会儿化了本体出来,你将我扔进袖笼里便是了。”问酒扬着小脸,心虚地解释道,”澜渊之境里,是不许跨界而行的,是以你权当领着我让我长长见识,好不好嘛?” 第13页 “既然不可逾越,你这样随我去了。若是被发现,岂不是要被罚的?” “无妨,纵然你在澜渊境里使不出法术,可是你的神障还是在的。那些树神,虽然集天地灵气,却始终不过是一方小仙,与你们这些上神断断是不可比的。他们决然看不穿你的仙障。” “哦?你怎知道我是上神?也许我只是个小地仙而已。”君涯听问酒那么一说,倒是多了几分兴趣,狭长的眼睛眯成缝,有意问她道。 “哎呀,你的问题可真多!你只管带我进去便是了,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问酒不满意地嘟囔着,也没给君涯什么反应的时间,便是红袖一拂,自己便是摇身化为一朵红色的小花,落在君涯的琅琊剑上。 一朵浅绯色的小花,细看之下分为五瓣,每一瓣的颜色都不一样,还泛着一层小玄光,倒是极好看的样子。君涯难得地笑了笑,将小花拿了起来,轻轻吹去上面沾染的尘土。而后,他伸出手,欲将它放入袖子里带着。只是,看着宽大的袖袍后,君涯终究是极为无奈地一笑,如愿将那花儿揣进了怀中。 第11章 绝灭七情 所谓的澜渊结界,倒是与前路看不出多大的差别。君涯所见之处,依旧是一路繁茂蓬勃之象,若不是他此时没什么心情来欣赏美景,说不定会驻足此地,一番仔细观赏。 本以为入得这所谓的结界,定是要经歷一番大战才行。又因着此时祭不出任何法术,君涯总觉得应该谨慎些赶路。可是走了许久,依然是只见泉水叮咚,草长树绿,全然不见什么异动,更不要说有什么危机可言。 君涯在入得澜渊之境之前,曾经对这澜渊之境做过千万般设想,却独独不曾料到,竟然是现在这般风平浪静。若不是来时碰到那问酒,得知此处确确实实是澜渊之境,他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误入了哪位仙人的避世桃源里来? 这么想着,君涯就分了神,他一时不差,便觉得眼前的景色开始变化。那灌木丛开始疯长,不过几个唿吸的功夫,便将君涯整个人都笼罩其中。霎时间,周围的景致都极尽后退。君涯感觉自己周身神力所受的束缚似乎减少了很多。果然,他一抬手,熟悉的神力波动传来。他的法力皆数恢復了。 还没等他去想为何出此异变,君涯便是愕然呆立在当场。这地方,他如此熟悉。 烽火连天,硝烟瀰漫,那是父神归去之后天界逆乱!鬼族与天兵们兵戎相搏。碧海澜漪上依旧不咸不淡地泛着清波,头顶上的天空却已经是乌云磅礴,翻腾汹涌。鬼王手中祭起硕大的生灭神谕,红莲业火熊熊燃烧,天地在鬼王那癫狂的笑声中,齐齐失了颜色。 “连父神都逃不脱生灭,君涯,你以为你可以吗?天尊,便是你天界的顶点!唯有我们鬼族,方能凭藉天地至宝,一举成圣!” 君涯没有什么时间来犹豫,为何会回到这数百万年前的九重天。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如当年一般,迎身而起。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身子的微颤,似乎是真的回到了数百万年前,那刚以神君之躯承受父神传承时受伤的身体,虽说勉强攀至天尊的修为,此时支撑起来,确实分外吃力。 他擎着琅琊剑,奋力地扑向即将开启的生灭神谕。甚至于,明知道自己体力已然不济,还是拼尽全力捏了神诀,将那鬼王反锁了进去。这一切,如此熟稔,一如百万年前一般无二。 他转身,看着瞳孔紧缩,满面苍白的明霜,心里攥着劲的疼。 红莲业火也罢,生灭神谕也罢,就连血肉生祭,魂飞魄散这等疼,算在一起,也不及看到明霜小小的脸上淌着泪,一脸惊恐的喊着他名字来的疼。 这疼,是什么? 是怜惜,是心疼,是遗憾,还是…爱? 彼时的他,以为明霜和天地苍生一样。在绵长的生命里,他、明霜、帝崇这三个传承父神神力的天尊,将要相携度过最难的时候。而父神之所以身殒,正是因为情劫难度。 因而,他闭七情,锁六欲,只求避劫,不求渡劫。 情劫,他避了整整八次。眼下便是第一次。 原来,竟然是明霜引动了他的天神第一衰吗?君涯一时有些迷茫。 太多的记忆被尘封,那千百万年来,君涯第一次发现,封存记忆竟然是如此错误的一个决定。在尘封了记忆之后,关于明霜的记忆已然尽数消散,他脑海里大多关于明霜的回忆,不过是”司命天尊”和”冥神”。 只是,那样漫长的生命里,他和明霜之间,真的没有任何交集吗?若有交集,明霜又为何对他出手?为何堕为屠戮百万的冥神? 君涯只觉得自己做了个极为错误的决定。他拼命地想要追溯这段回忆,却没有一次鼓起勇气,破开封印。 而此时,不知为何,记忆的枷锁被打开,无数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在君涯的眼前,走马观花般快速划过…… 那乌云密布之下,鬼族尸横遍野,神族亦陨落无数。 荒野之下,女子染血的战袍触目惊心。他揽她入怀,轻声哄她。他说,都过去了。 可无人知晓,就在他软语呢喃之时,神识第一次触碰到了情劫。 原来,这就是动情。 可他万不能此时渡劫。休说父神就是陨落在情劫的天神第九衰之下,若他此时渡劫,本就满目疮痍的神界恐怕就要彻底崩塌,眼前的人儿亦难以保全。 对不起,明霜。我不能在此刻动情。 第14页 “我带你走,我们再也不回这天界。父神陨落,鬼族叛乱,你我与帝崇总要替天界苍生应这一劫。如今劫后余生,我们去安全的地方,去桃花盛开,鸟啼莺鸣的地方…” 一字一句之下,明霜眼里重染希冀,可君涯却越说越冷。只因这憧憬中的一切美好,只是他自欺欺人而已。 司战天尊,哈,多么讽刺,多么无力… 他再听不清明霜说了什么,只能封闭五感,绝灭七情。 后人都说司战天尊君涯,在鬼族叛乱中以一当万,元神生祭生灭神谕,为天地挡了这一大劫。却不知道,他想保护的人,从来都只有那么一个。 更为可悲的是,连司战天尊自己,都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存在。 一切都恍若当初,血气冲破身体,那生灭神谕亦是发出动天地的悲鸣…他觉得三魂七魄已经开始从身体里飞走了,一切停止在那一刻,脑子里反反覆覆的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明霜。对不起…… 辗转间,君涯只觉得心口奇痛。他勐然睁开双眼,映入眼前的,竟是忘川河边,婆娑树下。 那是他的天人第二衰。 第三次,第四次…… 原来这澜渊之地,就是要他一次次重临自己避情之时。 而那最不愿看见的场景,此时又回溯而来,那是明霜入魔那日,亦是他的天人第九衰。这段他早已尘封的记忆,终于要在此时,重见天日了。 君涯只觉得心头被人闷闷地打了一拳,回想过往。他对明霜,可曾有丝毫爱怜?可曾真的值得她以命来换?他再度闭上眼,这世间太苦,苦到他宁愿自此长眠… 又是一阵断流拂过,护着心脉,抚着情绪。君涯觉得这种感觉很奇特,他本是朝着万丈深渊中坠下去的,却是有人生生将他拉住,拉着他回到了地面来。 青丘,一番凡间俗世之样,市井之中往来安然,有着其独有的陶然。 君涯醒来的时候,入眼便看到沈情。一方圆桌,桌上放着铜盆,沈情正拧着湿毛巾,一派忙碌之像。 乍一看君涯醒了,沈鱼眉眼间都染上了几分笑意,喜道:”师父,你总算醒了!” 她三步两步并过来,将湿毛巾叠起来,搭在君涯的额上。然后拉了一个小凳子在床边放定,捧了一把瓜子,边吃边说。 “师父你可把我急坏了,前两天温故还从方壶胜境送了急信来,说要带你去治病。北辰神君还亲自登门,说是要接你走。可把我气坏了,拿着扫帚将人赶走十几里轰。我知道,师父一定乐意跟我们在一起,不乐意跟他们走。”沈情将手里的瓜子皮随手掷了出去。 “哦,北辰来过,东海蓬岛那面,他可打点好了?”君涯这么说着,又环顾四周看了一圈,忽的觉出古怪来,”我怎地来这青丘了,我不应该在那澜渊之境里的么?现在是怎地回事?这是哪一年?” “师父,你是不是还在发烧啊,怎地说些个胡话?”沈情伸出手来,探了探君涯的额头。 君涯一把拍掉沈情的手,倒是没觉出自己有什么受伤的痕迹。心里不禁越发疑惑。不管是第九重天那碧海澜漪上的冥神一指,还是北冥那把琅琊剑,都不是吃素的,他现在倒是好的利索? 更何况,方才一会辗转至百万万年前,一会又到了数十万年前。现在,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何时何地了 。 只是,君涯很快便反映了过来。他环顾四周,不动声色地问。 “你妹妹,沈鱼呢?” 第12章 世情难料 沈情捏着衣角,细声道:”沈鱼…她还在狐狸洞里,只是醒不来而已…” 君涯心头一紧。此处既有沈鱼的存在,那么,他是真的来了青丘? 抚平了思绪,大抵也想清楚了七八分。那澜渊之境想来便是一个幻境,是以他才看得到那些往事罢…只是,却又为何无故回到了青丘,他着实还是几分不解的,因而问道:”我是如何到了这青丘的?” “还不是温故,做饭的时候,柴火放了太多,整个厨房都是烟。他自己受不了了,就跑了出来。还得我阿娘自己去收拾,然后一进屋就踢到个死人,仔细看了看是师父你…”沈情吐了口瓜子皮, “…额,不好意思,用词不当,不是死人,活人活人!”沈情自己打了两下嘴。 “沈鱼,还是醒不来?”君涯脑子不时的跳出那小人儿挡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挡下那穷奇凶兽的场景。 “师父!”沈情一声娇喝,”师父你可是只担心着沈鱼,不要我了?你怎么都不问问人家好不好,只关心那沈鱼好不好!” 君涯皱了皱眉头,嘆气道:”终归是因为我,她才…” 沈情小声嘟囔了一句,却转而换了一副笑脸,道:”师父,听说北荒最近上阳节,不如我们去看看?” “帝炀呢?”君涯扶着塌,起了身子。不解的问道。 “开会!”沈情简单的两个字,轻巧带过,似是也没打算接什么下文。她已经成功地把手里的瓜子解决掉,然后自顾自地拍了拍手。 “你,领我去看看沈鱼吧,嗯?”君涯起身,眉头紧蹙。他总觉得,今日的沈情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他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又运转神力探查了一番。虽然此刻不觉得身心有多舒畅,但是,的确没有什么大碍。?“不去!”沈情一转身,扭过头也不瞅他。君涯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这姐妹俩有什么过节,竟是弄到如此地步。心中古怪的感觉越发明显。他与沈情虽说经久未见,却也知道她不是这样的性格。 第15页 沈情虽说有些任性,到底还是心地善良、识大体的。可不知为何,君涯一提到沈鱼,那沈情的面色便如此之差。 君涯不做多想,转身便出了屋子。 此刻,清风拂面,阳光明媚,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喂,师父,你别走…你刚好的身体,担心出去着凉!”沈情踢倒凳子的声音分明,只见她一闪身,便迫切追了出来。 沈情絮絮地同君涯说了很多话。然而这些话,竟是一句都没入了君涯的耳。君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吸引着他,往某个地方而去。要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可就是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前去一般。 不多时,便到了一座小屋。心中那古怪的感觉更甚,君涯浓眉紧蹙,提步上前。刚准备推门而入,却被赶来的沈情拦了个正着,”不许进!”沈情蹙着眉头,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君涯。 “怎么了?”君涯不解。 “说了不许进,就是不许进!”沈情小胳膊一拦,似笑非笑地说,”师父,我原来怎么没发现,你对哪个女孩这么上心呢?” 君涯不明就里,却是也不愿意和她多做耽误,因而转身欲走,临走前还一派从容之态,”情儿,你中衣没系好,露出来了。” 沈情一双小手不自觉地往衣服上探去,低下头看哪里露出了中衣。就是这么个空档,君涯已经一步上前,推开了小屋的门。 一室寂寥,榻上躺着的女子,面色苍白,不见血色。正是沈鱼。 沈情反应过来被骗,一脸怒色。见到已经打开的门,她亦是快步跟了进来,却连扫都不曾扫一眼榻上昏睡不醒的沈鱼。沈情拉过君涯的手,扭头就要走。 “沈情!”微怒地呵了她一声。君涯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沈情,行为举止都极为怪异。 “师父…”沈情往前走的身形一怔,转身望他时,一双眸子却是已经噙满了泪。看着那打绕的泪珠,君涯的心,莫名一紧。 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温故,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只冷艷看着眼前这师徒俩的纠葛。 君涯一扫眼,就看到了不苟言笑的温故。他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每个人都如此的反常,尤其是温故,他竟然这样一派正经作风,这着实让君涯有点接受不了。 “君涯,你说了要救小鱼儿的,如今可是要说话不算数了?”温故沉着一张脸,寒声问道。 “胡说,我师父什么时候答应的,我不知道。好你的温故老头,没事干吃饱了撑着了吧,来管我师父的事!”君涯还没等说话,沈情已经连珠炮似的开枪,噼里啪啦地回了一大堆。 君涯越发的纳闷了,这一向狼狈为奸的两个人,怎么莫名其妙的就站在对立面上了?他左瞅瞅,右瞅瞅。只觉得纳闷,纳闷,还是纳闷。然而两个人却没有因为他的纳闷而休战,反而是声音越来越大了些。 “君涯,你不能走!你得留下来救小鱼儿!” “哼,凭什么不让我师父走,我师父就非要走不可!” “君涯,你不能走!” “师父,我们走,不要理这个疯子!” 耳畔唧唧喳喳地传来两个人的争执声,君涯觉得整个脑子都要乱透了。可是那两个声音依旧没有停下来,依旧继续吵着。 不光是吵,两个人还一人拉了他一只袖子,东扯西扯,好不热闹。 “师父,我们走,去北荒的上阳节,只有我们俩!” “君涯,你必须留下来!你得去澜渊之境帮小鱼儿求药去!虽然你去了也不一定求得到,但好歹万分之一的可能!小鱼儿是因你而受伤,你必须去不可!” “师父,我领你走,我们不理这疯子。我们去东海蓬岛的酒窖里,喝上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才不管什么澜渊之境的小事!!” “君涯,你是不是要扔下沈鱼不管了,任由她是死是活,你都不管了?你这样做,对的起良心么?” 君涯晃了晃头,他感觉一个头已经有七八个大。 他很想答应沈情,和她去北荒,和她回东海蓬岛,事实上,只要是和她,不管是在哪里,他都是极乐意的。因为当年他对她的亏欠实在是太多了。可是,温故的话又钻进来,沈鱼受伤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眼前。他该去澜渊帮她寻那灵草,那是他的责任,她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可是,看着沈情,他又…! 君涯觉得,心里如同万千蝼蚁爬过,把心分成万万千千条,一条条地纠缠在一起,皆为乱结。耳朵里不断地钻进沈情和温故争执的话来,他心里也挣扎起来。 他想救沈鱼,可是沈鱼却躺在病榻上,沉睡不醒。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将她唤醒。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那生灭神谕里说的上古奇境。可去这一遭,却是徒劳而返。 君涯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失败过,枉他身为天地间人人尊拜的司战之神,如今,却是让自己如此混乱不堪。天尊如何?上神如何?活了千千万万年又如何?终归还是有七情六慾,逃得过命数,挨得过天劫,到最后,却被一个情字,难得团团转。 耳边还有温故同沈情嘈杂的吵闹声,君涯只觉得脑子里如同一团浆煳,心口处,一阵钻心的疼痛。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似乎是一口气喝下了一罈子蛇胆泡黄连,从里往外,都沁着难言的苦楚。 熟悉的一股暖流经过,千万般情绪下,君涯竟是如此真切的感受到那暖流淌过的气息。与先前一般,紧紧护住了他的心脉。 第16页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君涯活了千载万载,却不知,原来人情可以如此般纷乱。 第13章 大梦长醒 抬眼间,君涯只见到绊着自己的灌木丛。 他心下一沉。方才种种,竟全是幻境? 他一向善查谨慎,平日里的幻术境法,虽是人在其中,他也都是灵台清明的。而如今,那三个接连而来的幻境,竟是可以恍得他一滞,最后那一个,他竟然都以为是现实了。 他环顾四周,景致缤纷,一如往常。他越的摸不着头脑,这澜渊之境,到底有何种玄妙? “哈哈哈哈…恭喜天尊。”爽朗的笑声传来,一步步向他走来的,是四位男子。为首的一个,灰袍高髻,看起来颇为年轻。后面跟着三位褐色衣袍的老者,次第而列,倒也像是什么大阵仗一般。 “恭喜?”君涯挑眉道,”何来之喜?” “天尊既已走出了我澜渊的三道结界,那么,天尊有所求,澜渊有所应就是了。”那为首的青年男子说道。话毕,极意味深长的像君涯胸前看了一眼。 “仙家说的,那三个幻境便是这澜渊的三道结界了?”君涯蹙眉,这澜渊素来是有来无往,其中险恶自是可想而知。然而现在只有三个无妨大碍的幻境,就没事了? 更何况,这幻境于君涯而言,却是帮他找回了一丝尘封的记忆。因而,君涯以为,这更像是澜渊之境的馈赠,而非考验。 “在下实在是不懂各种真妙,为何只用了这三个简单的虚幻之境,来做这上古仙池的结界。而这结界又有何奥秘,如何为破,如何为不破?还望仙家赐教。” 君涯一拱手,向前人问道。说来,这数百万年来,天地间的玄妙之处,已是被他参了个七七八八。而如今,这番不解,到也真真让他起了猎奇之心。 这澜渊之境,究竟会给他多少惊讶? “哼,三个简单的虚幻之境?”青年唇角牵起一丝敌意的弧度,极轻蔑地哼了一声。又有意无意的瞅了瞅君涯的胸口,侧过身去,不再多言。 看那青年如此,后面的几位长者,皆是摇了摇头,一声长嘆。 左前的一位褐衣老者清了清嗓子,略捋鬍鬚,缓缓道, “老朽帝屋,混沌初开之时,便已经存在。后来四海八荒分化,我便守在了这灵遁之地。澜渊之处三道结界,是以万象众生,世间四苦。是为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每个过澜渊结界的人,必将重歷生命中,最痛苦的几个时刻。” 那帝屋深深的看了君涯一眼,”天尊方才,怕是也有体会。若是沉溺在痛苦之中,便会心痛难忍,神识具毁…世人也罢,仙家也罢,看得透人生,参的透生死,却始终还是逃不过苦劫,自己不放过自己罢了。” 看得透人生,参的透生死,却始终还是逃不过苦劫,自己放不过自己罢了… 君涯默念着这句话。是了,万般皆苦,若是在其中怨天尤人,便可真的称之为逃不过的苦劫了。而那,不过是因为痴念太深,情丝太重。 “罢了,帝屋你莫要与天尊解释那么多…天尊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怎地有时间和你说如此多的话。” 青年语气不善,夹枪带棒地就沖君涯来了。这话说完,又露出那种极其标志性的轻蔑一笑,”天尊只管说来意就好…是要能令自己修为大涨的灵草,还是令自己容颜不凋的妙药?” 那青年说的极酸…君涯一头雾水。天知道君涯这张招女人喜欢的脸长得有多妖孽,竟是令一个四海八荒外小岛上的小仙,都如此酿着陈醋来诟病。其实有时候,男人长得好,也是一种祸端。 其实,在天界之中,倒是很少有人议论君涯的容貌。一是因为,君涯乃是司战天尊。以天尊之尊,旁人自然不敢妄加议论。这二嘛,实在是因为,天界之中,有另一位男子,容色之盛,与君涯难分轩轾。 君涯不去理会那气量狭小的男子,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自己此行的来意。 “我要善根深重,可以祛除天地间精纯戾气的草木,不知可有?”君涯倒也不客气,单刀直入就说明了来意。既然人家都问了,忸怩着不说,那断然不是司战天尊的风格的。 “你倒是会要啊,就捡着最珍贵的药…”青年不满地嘟囔,却仿佛反应过来什么一般,一转身,指着君涯问,”你说什么?你要那善根深重,祛除戾气的草木作甚?”青年如此说着,眉头深锁,死死地盯向君涯胸口处。 “我一位友人,被穷奇所伤…想救她而已…” “你休要多言,你所言之物,我们澜渊境里不曾有。天尊还是另谋高处去寻吧!”青年一拱手,转身就要走。 君涯见势,虽不知自己此番说错了什么话,却也明白这人是断断不能走的。他加紧了步子,上前一把抓住男子,道,”方才仙家也说,我既已破了那三道结界,便是有所求,澜渊有所应,如今你这般出尔反尔又是为何?” “放开!”男子甩袖,却是生生一股劲风袭来,将君涯卷在其中,霎时间便朝着来时的方向吹去。君涯只听耳边疾风阵阵,远处隐约传来乱成一团的喊叫声,良久,世方才界归为一片无声的沉寂。 这沉寂不知持续了多久,君涯一睁眼。只见琅琊剑在一旁立着,而他此时盘膝而坐,玄色衣袍被偶尔过的海风吹起,勾起阵阵涟漪。 第17页 竟然全是一场幻境。从一开始入那地方起就是幻境! 君涯的诧异,不亚于以往任何时刻。此时,他甚至不知道这澜渊之境他是否真的抵达过。若是到的幻境真是那澜渊境,那岂不是白走了一遭?他还没拿到可以救沈鱼的药草。君涯环顾四周,想起方才也是这般入得那幻境的,便是索性一闭眼,意图将自己再度送回那幻境里。 良久,却始终还是无法做到。 “呵,哈哈哈哈…”少女清脆的笑声传来。 君涯抬眼,便看到问酒笑着打量他。一双眼睛滴熘熘的,充满了好奇之色。 “你是进不去的。就是你在这里再坐个十年八年,也依旧进不去!”问酒吐着舌头,一副装模作样的惋惜状。 “你是怎么出来的?你不是那澜渊里的…”君涯话还没说完,就被问酒打断。她撇撇嘴,吐了吐舌头道:“哼,神君果然是贵人,还真是多忘事呢。方才,也不知是谁将我放在了怀里,这才…” 问酒说着,却到底是女儿家,不自觉地红了脸颊。 君涯瞭然颔首。方才自己的确将那小花放进了怀中,想来是刚才那风来的急,竟是忘了将她拿出来。问酒绕着君涯走了一遭,一双小鼻子闻啊闻,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地,一脸惊喜的指着他,”你……你竟是父神的儿子!” 君涯一怔。他是父神的儿子这回事,难道还需要质疑?不过,这女子长于世外,她是如何认得自己的? “哈哈哈…我就说你与他们不一样,却没想到,你竟是父神遗子,也不枉我一番苦心,看来我还是有一双慧眼的!”问酒长笑一声,一双桃花眼眯成细细的一条缝,唇角勾勒,倒是一个极好看的女子。 “你究竟是谁?是那澜渊境的一颗小草?那你出来不会因此受罚?而且,你又是如何得知我是父神之子的?”君涯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十万个为什么,一大堆问题,连珠炮似地出来,竟然是让君涯自己也尴尬了两分。 “这…”问酒摇着头,嗫嚅了几句,然后一把拉住他的玄色衣袍,“起来了起来了,我们回你的家去。我想看看,四海八荒九重天,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问酒像个小孩似地,死命地往起来拽他。 “问酒姑娘若是想走,自己去便是。我身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此番若是做不到,我定然是不会回去的。”君涯一本正经地说着。 “可是要救你那朋友?”问酒问道。?君涯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那澜渊之境十年一开,你这番进去过了,下次开门之时,便是在十年之后。你就算此般不走,也要等到十年之后。” 问酒这么说着,余光打量着眼前人的反应,见他有些无动于衷,便是打着哈哈说着,“况且,我怎么说也是这澜渊之境里的人,没准你领我去看看你哪位朋友,我便有法子救她了。” “你可以救她?”君涯瞬间便是在问酒身上看到了一丝曙光。这女子毕竟是那澜渊之境里的人,说不准还真有一丝希望。 “咳咳…这个啊,我总要先看是什么情况。胡乱应承你也是不好的是吧…哈哈…”问酒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又道,“但是至少我可以为你看看,那人究竟是什么情况,也可以告诉你澜渊境里的哪味草药可以救!你下次来的时候,也不必张口连自己所求之物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此…”君涯低头沉思。 其实现在来说,他的思绪是有些乱的。毕竟自打入了澜渊之境之后,重重事端,都不在他筹算之内,而且来的如此急如此不按常理,他着实有些心绪不定。 可是,毕竟是经歷过一番风雨的人,他定定一想,问酒的话着实有些道理。自己此番带问酒回去一探,已是最好的办法。况且,沈鱼身边还有温故帝炀他们守着,总归都是有些办法的人,也许这次回去,再加上问酒,能想出什么治好沈鱼的法子。 “如此说来,就随你。我领你回去!”君涯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褶皱。打眼看眼前的人。问酒周身上下说不清的气息,令君涯难得笑了一声,道:“你身上的灵气,真真不像一朵小花。怕是那天君池里修炼最久的花儿,都及不得你这番修为呢。” “那是当然。”问酒倒是一点也不知道谦虚为何物,自恋的转了个圈,“我自然不是你口中那些凡俗花比的了的。” “咳,哈哈。”君涯极不自然地一笑。若不是这些年来,他习惯了温故的厚颜无耻,面对这么一番自恋的场景,他定然是吃不消的。不过说起来,君涯在心里暗自掂量,这温故和问酒,到底哪个更自恋一点呢? 第14章 青丘之国 君涯再次出现在青丘狐狸洞前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便是沈鱼一众浩大的亲友团。沈家五只狐狸,带着家属,齐刷刷地向君涯投来亮晶晶的眼神。 温故叼着麦杆子,一步一摇地走过来。他凝着眉头,拍上了君涯的肩膀,“我说,这就是你去了这么些日子,给小鱼儿找回的法子?” 温故朝着问酒挑了挑眉毛。哪想到,这面君涯还没反应过味来的时候,就见问酒浅妃色的身影一晃闪到了温故面前,笑吟吟地说了句让在场人都大渗冷汗的话,”信不信我把你一身老凤凰毛拔了做身袄子穿?” 温故活了数百万年,就算是当日父神在世的时候,都从不曾让他受过这种委屈。一时间竟是大脑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该回眼前这丫头一句什么。 第18页 “哪来的小毛孩?撒野撒到你沈爷爷头上了?信不信你爷爷拿你明天炖汤来给我家温故喝?”温故愣住了,还有沈随在。青丘沈家之所以出了沈情和沈鱼这两个无理取闹的小祖宗,全是沈随教得好。眼下,见温故败下阵来,沈随几乎是蹦着就过来了。 “好女不和丑男斗!”问酒幽幽地吐了这么一句,将沈随一张好看的笑脸气的煞白。这天上地下,敢说他沈随丑的,也就温故这么一个,而且还是当年,他皱巴巴的确长得有些抱歉的时候。可是!!!现在这么个名不见经传,长的连自己阿妹的脚趾甲好看都没有的小丫头,居然敢说自己长得丑! 问酒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心里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悔不当初。方才她未看清状况,只看到那君涯被人质问,一时气煳涂了,强行就去出了头。而此时,她过眼打量一番,在场诸人,道行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四海八荒内的高手,几时多成这多样子了? 问酒一转头,瞥到了站在边角上位小红豆理衣领的帝炀,一时间转头看看君涯,又转头看看帝炀,讶异的说不出话来。本以为这是一帮都是君涯的宿敌之类的,眼下看,这个推断是不成立的了。 “爹爹…那个姐姐在瞧你呢。”小红豆很从容的拍了拍帝炀的头,转身扯着沈情的衣角道: “娘亲,你师父这个红颜祸水又给你惹祸啦。”小红豆这些年倒是长高了不少,已然是比沈情高出了几分。小红豆自小就被天君宠着,不论是九重天,还是青丘,一个两个都是把她当宝的捧着,便也养就了一身孩子脾性,虽说近两万岁,就快成年了,这小孩子脾性却也总不见她改。 “哼…”沈情用鼻子对着问酒哼了一声,以此表示对问酒的不满。然后几步上前来,恭恭敬敬的冲着君涯鞠了个躬,“师父。”小红豆也跟上来,笑着喊“师祖…” 娘亲…师父…师祖…问酒扶着额头,有些懵。这是什么鬼辈分?难道是澜渊的风俗与四海八荒相悖?所以他们这乱糟糟的辈分称唿,自己理解不了? 君涯眼前这一幕幕,短路的大脑总算反应了过来。他低着头,说了句,“问酒,别胡闹。” 然后支会沈情,“沈鱼可醒了?现在可好?带我去看她…” 有些人,天生便有王者之风,不管眼前是多么一片狼藉,只要君涯一发话,也都尽数归于沉寂。沈情前面带着路,沈家的几口人也陆陆续续都散了。温故好不容易哄好了玻璃心的沈随,也跟了上来。悻悻地冲着君涯,不怀好意地一笑。 床榻上安睡的女子,看不出任何异样。一张白瓷一样的小脸,让旁的景色竟是都失了几分颜色。君涯在塌边坐定,扣着沈鱼手腕,为她诊脉。 问酒自打看上榻上的人起,脸色便不大好看。此时,她终于如愿,见到了那个让君涯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也要闯入澜渊之境的女子。在见到沈鱼之前,她不只一次地幻想,这样的女子,究竟该是长成何种样子。这样一幅闭月羞花之貌,放天下间任何一个人,都会奋不顾身地相救吧?而自己呢,相比之下,自己还有什么? “问酒…问酒…”君涯接连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堪堪地回过神来。问酒看着君涯皱着好看的眉毛问她的样子,不禁苦笑了一声。她几步上前,不想却被温故拦在当路。 “君涯,小鱼儿身子虚,闲杂人等不得近身…”温故将闲杂人等这四个字咬的很重,他此时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那优雅高贵神圣而不可方物的天尊定位,只是眼带薄怒地看向眼前女子。 “温故…”君涯唤了他一声,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是君涯九死一生,入澜渊之境,请出来为眼前这女子瞧病的。你可是真真要挡路?”听到澜渊这个词的时候,沈情勐然一怔,那传说中有去无回的地方,君涯当真是去了? 温故却咬了咬嘴唇,似乎很不愿听到澜渊之境这四个字一般。 温故瞧了一眼君涯,只见君涯怔怔地点了点头,便只得低声一嘆,悻悻地让开了路。问酒倚着床蹲下来,一双素手扣紧沈鱼的手腕… 一边诊脉,问酒的眼睛在那张精緻无暇的脸上瞧了又瞧。这老天爷当真不公平,为什么会创造出这样一个可人? 这女子的脉象极为虚弱。问酒皱眉,却不知如何开口。 那脉象极不稳,血脉间充斥的戾气,竟是让她一讶。虽也听说,这女子被穷奇所伤,需要善根深重的天地灵草来治…却不知道,竟然是如此严重。原来她还觉得,或许是这些人不熟悉澜渊里的奇物,自己出来打探一番,总能找出合适的法子来。而此时,这女子的脉象分明在告诉她,君涯说的一点都不错,若不是千百万年因善根结缘而出的草木,莫说想要这女子復原,便是保住魂魄,怕是也难的紧了。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帝炀,淡淡开口道:“当初,饕鬄也是咬了我一口的,怎么不如沈鱼这般严重?” “当日的饕鬄,是因冥神之气滋养而生,虽是大凶之兽,但并无形体,只将凶气戾气化成了真身。而你身有真龙之气,他们自然伤不了你。可是……我却不知为何沈鱼体内本元之力如此稀少,穷奇又是专攻本源……” “况且……当年我已经收復了四大凶兽,将他们一口元气封在莲花沉木里养了三万年,按理说,就算沈鱼误打误撞开了封印,凶兽之气也应该极为虚弱才是……”君涯亦心有不解。但如今之事,还是要先令沈鱼醒来,方能知晓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19页 随着这一番话,问酒又不免再次打量一番眼前人。这小小的屋子之中,好似随意进来一个人,都有着通天彻地之能。他们一字一句都说的云淡风轻,可澜渊大百科问酒却还是深知其中奥秘。 他们口中所谓的穷奇饕鬄,怕就是上古四凶兽了,被这凶兽咬一口,说的轻描淡写,天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场血雨横飞。最后还能一刀斩了……天啊,问酒忽然就开始后悔跟着君涯出澜渊了,这世道太危险了,她真的不该色迷心窍的。 “问酒…”君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眼中含着一丝隐秘的希冀,望向问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因为愧疚,或者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对于眼前昏迷的这个小人,他的关怀,难免显得过于殷切了些。 “我…”问酒难得地顺眉敛眼,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沉迷是一回事,付出是另一回事。她始终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了君涯付出多少。“我还得好好想想,这位姑娘伤的很深,超出我的想像…”问酒诺诺答道。 “哎…”问酒清晰的听到四面传来的嘆气声。屋子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期待着她说些什么,等到她说完的时候,却又都泄了气。 “我出去走走…”沈情不知道怎么,忽然鼻头酸酸的。她不想让大家看到这一副狼狈样,便先走了出去。帝炀旋即也跟了出去。温故见如此,也出了门,朝着沈随的屋子里去了。 良久的沉寂后,问酒忍不住打破了这种压抑的氛围,“她…是怎么伤的?你们…我觉得你很关心她?” 君涯勐的抬起头,又觉得唐突了些。他勾了勾嘴角,看向沈鱼,半晌才道:“为了救我…如果不是她,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就是我。” 问酒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她从来没想过,这女子是为了救君涯而伤成这样。以君涯的修为,面前的这个小丫头,怕是连十分之一都及不住的。她又不免重新打量起那张脸,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儿,能以自己那粗陋的修为去救人。 她忽然有些明白,君涯入澜渊,不是因为那张脸,而是因为那个人。就算,今日的君涯换做自己,自己也会入澜渊的吧?问酒暗自握紧了拳头,纵使是如此,她还是下不定决心,下不了决心来救沈鱼。 有的时候,无论是人还是神仙,都真的很自私。当然,花也是如此。真正的捨身取义,何其之难。 问酒没再说什么,只是踱步,走了出去。她需要好好地安静一下。君涯怔怔地看着沈鱼,不自觉地抚上那黛色的眉毛。眉梢处还有两簇凤凰花,冉冉的有着温故的气息。想来是温故给她植上去的。 这丫头,当真古灵精怪。如果此刻沈鱼可以睁开眼,就可以看到君涯眼中的宠溺。那是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的宠溺。 这种感觉,君涯隐隐觉得有些熟悉。似乎百万万年前,对那还未堕为冥神的明霜,他也曾经如此般珍视 。甚至于,君涯此时,都不曾发现,身体里这异样的情绪。他只是沉湎其中,下意识地表达着心中最真实的感觉。 那眼神、那感觉,君涯自己感觉不到,沈鱼也看不到。可是立在门面没走远的问酒,却看得清晰。她紧紧地握着手,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要看,不要看… 可是纵使说了千万遍,她还是忍不住地去看、去想。 问酒转身,诺诺低语:“什么时候,你的眼里才能有我?如果我代替她,丧失修为,缠绵榻上。你,便可以看见我了吗?” 第15章 方壶胜境 天界之南,方壶胜境。 问酒来找君涯的时候,君涯还在沈鱼床边守着。 问酒的鼻子有些泛酸。君涯在温故的方壶胜境落脚,已然是半月有余了。每一日,他都是这样不眠不休地守着。这样的坚持,就算是石头,也会动容。更何况问酒本就是一支小花,一支多愁善感的小花。 问酒蹑着手脚走进,下意识地将君涯肩头皱了的衣服抚平。君涯转身,见是她,笑了笑,然后又转身看榻上的人。沈鱼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前几日,嘴唇上好歹有些颜色,如今,却未有惨白而已 。 怕是情况更糟了些。 问酒呆呆地看了一阵,不着边际地来了句,“带我去你家玩玩可好?”似是觉得这说还不尽意,挠着头解释,“就是那温故说的东海蓬岛…” 君涯却不知道她为何这样说,良久终究是摇了摇头,道,“东海蓬岛不留女眷,姑娘怕是不方便的。” 问酒一双眸子里盛满希望,听他这么一说,有些急了,慌忙往前走了几步,“别啊,我… 我马上就要回澜渊了…我想再看看这四海八荒,你能不能陪我?”话语里多了几分央求的味道,又想了想,说:“陪我去方壶胜境走走总是可以的吧?温故老儿说过,他那里很美,我随时可以去看的。” 君涯瞧了她一眼,有些无言。刚来时不是和温故闹得乌烟瘴气的?怎么现在才几日的功夫,张口闭口,尽都是温故,这女子,还当真是捉摸不透呢。 问酒见他一言不发,心里那满溢的委屈之意便都涌上来,连带着眼眶也湿润了几分。她本是做了这么多日的准备,已经想好了,要帮他的。可是,难道连自己这么小小的要求他都不允的么。枉自己一厢情愿这么久,是啊,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 “走吧,我陪你去就是了。”君涯起身,将沈鱼的被子往里掖了掖,迳自走在前面,出门便召了片祥云。他没转身,只是轻声的说了句,“莫要红着眼,被人瞧见了,恐要说我欺负你了。” 第20页 问酒连忙揉了揉眼睛,随着君涯去了。 这一路上,气氛有些诡异。两人各自揣着心思,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问酒怔怔地盯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对是错。 可是,有些时候,即使是错的,有些人也是心甘情愿。比如现在的问酒,大概是从见到君涯的那一刻起,她就万劫不復了吧。澜渊之境里,她孤身待了那么多年,见了那么形形色色的神啊仙啊,却独独只有一个君涯,第一眼便刻在了她的心上,至此,挥之不去。 到达方壶胜境的时候,问酒还是有小小的诧异。澜渊里的奇花异草见多了,她也没曾想到,一支小小桃花,可以让她如此压抑。不同于澜渊里环绕的仙气,而这桃花林里是满满的尘世味道。因为有着尘缘,因为不那么脱俗,所以显得分外美丽。 二人一路沿着桃花林一直走下去,君涯却始终是不远不近地跟在问酒身后。问酒心里并不是没有悲哀,只是,因为爱,却是悲哀的欣喜。问酒勐然转身,倒是唬得君涯一愣。问酒将一双眼眸眯紧,小拳头攥的紧紧的。她怕那些话不趁着这一秒说出来,下一秒自己就会反悔。 “君涯,其实,我喜欢你。”桃花缤纷,那一身绯色衣衫的女子咬着唇这么说着。偶有落下的花瓣,飘在她的乌髮上,满身旖旎。 问酒也不顾君涯的诧异尴尬之色,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直的瞅着他,接着道,“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喜欢你。你与他们不一样,你干净纯粹有担当,就是这样一个你,让我爱让我喜欢,让我不可自拔。” 问酒的脸微微有些潮红,她使劲攥紧了自己的小拳头,黑眸也黯淡了几许…“我知道,你心里有人,那个人不是我。可是,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我没要求过别的什么。我只想看到你开心,只想让你不那么烦恼…” 问酒似是说给君涯听的,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可以帮你救沈鱼!”最后一句话,恍如一道惊雷,将方壶胜境里的满天桃花都惊了一惊。 “你?”君涯开口,他狐疑的望向问酒。前面的一番话,他可以尽量的保持平静,可是这最后一句,却是决然不能。 “是,我。”问酒的挫败感自心底袭起,让一向骄傲的她,眸子也泛出雾气。 自己在怎样的表白,他都可以无动于衷。可是,只要一提起那个女子,他便忍不住来询问。这世界,当真是不公平的。为什么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却始终换不来他的半分感情。 “问酒花十万年发芽,十万年结苞,十万年绽放…是天地间灵气最盛之物,可以解天下之恶灵,泯万物之戾气。”问酒这么说着,便转过了身。她本想要一天属于自己的回忆,可是终究还是奢望。只有那前后而行的沉默,和阵阵拂过的清风。如果可以的话,君涯,来世,让我再次遇到你吧,希望那时候你可以给我一个,属于我的笑,那便足矣。 问酒转身,在漫天桃花中,缓缓幻化出自己的原形。浅青色的小花,五瓣,泛着玄光,如当年在澜渊一般,稳稳的落入君涯之手。 君涯心头一震,忽然想起些什么。当日在澜渊之境的时候,那青年反覆往他胸口飘来的眼神,那里,不正是放着原形的问酒么? 君涯眉头一蹙,沉声问道:“你根本不是澜渊的守门人罢,你是澜渊之境的主人!” 君涯如此说道,心里却已经有了定论。是啊,如果只是一个禁地里的一届守门人,怎么可能带着他这个外人轻易进出。四海八荒皆传澜渊有去无回,而自己却安然无恙。想来,当时在那三道幻境里,自己本已沉沦,却始终有一股温和之力护着心脉,当日心神杂乱,便疏忽了去,况且那问酒一眼便可洞悉他的本体,对每位初见之人都可道明来歷,当日只觉神奇,如今想来,方才明白,问酒既然是灵气积聚,那样的灵盛之地,自会奉其为主。 问酒的面色苍了几分,她没想到,他会识破这一切。 缓缓地转过身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当哭,还是当笑。她看着他的眉头,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去。她想抚平他的眉头,她想让他再也不会烦忧。 “几十万年了,我守着那片地方几十万年,谷里人人都视我若珍宝,可是珍宝始终也该有用武之地才是。如今,我能帮你还一个人情也是好的,君涯,我很感谢老天让我认识你,真的。” 清风微拂,吹落了一地桃花。问酒御风而行,留给君涯最后的一句话是,我很感谢老天让我认识你。 君涯在温故的方壶胜境里,任风吹乱发。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承受了够多,却不想,这两个女子的闯入,让他如此手足无措。若说当年是铭心刻骨的爱,那现在,便是还也还不清的债。 他又一次陷入沉思,不可自拔地。问酒的话反反覆覆的在脑海里盘旋,继而便是九重天上碧衣浴血的女子,生灭神谕下满面泪水的女子,东海蓬岛上挡下穷奇的女子。光影交替,心狠狠地抽紧,狠狠地疼起来。 待到君涯从沉思中缓过神来,才发现,已经没有了问酒的踪迹。他懊恼地将琅琊剑挥起,桃林霎时风起云涌,秾丽的桃花散落一地,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一切,都恰如君涯此刻那荒芜的心情。 他急匆匆的驾云而去。有些事,不能再置缓了,他想的清明。 沈鱼必须救,可决然不能让问酒一命换一命地来救。 第21页 君涯却没有想到,他赶到青丘之时,整个青丘之上,都笼了一层浅青色的玄光。 明暗间,只见温故沉着一张脸,对着君涯道:“我…竟是半步都近不得小鱼儿的屋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君涯心下一沉,问酒到底是要这样做了么?自己连一句话都不曾好好与她说过,她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君涯祭着琅琊剑,企图冲破问酒的结界。眼睛竟是有几许红,记忆中的身影交叠,剑光惊掠中,光影翩跹,绯色和碧色交织如缕,让人心颤。 君涯不知道冲着结界撞了多少下,可那结界始终稳如泰山。最终是温故看不下去,生生将他拉住,一双眼里是说不出的情绪,“君涯,今日的你心思不静,”温故又冲着那玄光中望去,默默道,“这灵气极盛,没有丝毫恶意,我想沈鱼不会有事的。” 温故这么说着,君涯却已垂下了头。是啊,沈鱼不会有事,有事的是问酒。那个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她容貌的女子。 又是一个情字,君涯这一生,负了太多人。当年的明爽,后来的沈鱼,现在是否还要加一个问酒? 他双手结印,在玄青色的结界外又下了一道障。如果一切已经不可挽回,那我倾其所有也将护你周全。他是四海八荒人人尊敬的上神君涯,岂能在每每有难之时,都靠着女子单薄的肩膀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不,这并不是他所想的,冥冥中究竟还有多少天意,多少作弄人的天意。任凭他是唿风唤雨的司战天尊,修为通天,也无法改变冥冥中夙命。 温故难得的安静,他不知道各种缘由。却看到老友万年沉着的脸上,有着隐隐的悔意。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更找不出什么办法来安慰,只能默默的注一股仙力,帮他撑起结界。他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第16章 一世沉霜 沈鱼醒来的时候,抱着床边的沈情就开始哭。想来是被吓到了,总归是个孩子,如此一番折腾,她怕也是吃不消的。 只有一旁的君涯沉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他本该有千言万语想要同病榻上这劫后余生的小人儿说,如今,或许是问酒的决绝在他心中蒙上了一层阴翳,他只字未吐,甚至没有定神看一看沈鱼,而是低声嘱咐了几句,便阖门出去了。 温故早已无暇去管君涯的心思。沈鱼终于转醒,他本就坐在她榻边,如今更是倾了些身子,倚着床柱,瞬也不瞬的瞧着沈鱼。 “你…你是想怎样?”沈鱼沉睡太久,声音带着几分哑。被他看的头皮发憷,却始终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他了。良久的沉寂后,终究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小鱼儿…哎…”此时的温故将往日里的嬉笑模样都全数收了起来,一时间看起来竟有几分苍老。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一声长嘆,摇着头站了起来,不停在地上踱步。 “咦?”沈鱼皱了皱眉头,不知所谓。半晌,她扶着塌,由着力就想坐起来,这些日子在床上已经躺尽了她所有的耐心,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下地蹦蹦! “躺下!”一声轻呵,声不大,却是厉色十足。沈鱼被这一声,呵愣了神。自打出生以来,这怕是温故第一次如此呵斥她,她一双眸子里满是狐疑,半晌便是氤了一层雾气。 “哎…”温故转身,将她扶着躺好。又帮着她掖好了被角。瞧着远方,也不知是和沈鱼说,也不知是和自己说着,?“我终究是欠了他的,当年是,如今,也是。”?“温故…”沈鱼轻声的唤了声。想是声太轻了,温故没听到。一如先前的表情,半晌,自嘲般的笑了。“若是你怨我,那也罢了,偏是这样,天大的篓子你都一个人担着,这可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搁着才好?” 沈鱼插不上话,也便只得乖乖的躺着。其实,直到现在为止,她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养病的日子总是过得极慢。一转眼,沈鱼醒过来也有月余了,只知道当日的凶兽与恶斗,却不知道个中究竟。青丘上的人,也都如说好了一般,只要她问起来,都是摇着头一声嘆息。 沈鱼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闯了祸。在她看来,与凶兽恶斗!救天尊于危难之间!她简直就是做了大造化,积了大功德的。 “小鱼儿,记得我的话。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记得,你是青丘的帝姬,你不是懦弱之辈。若是有一天,你必须承受一些事情,你定不许逃避!青丘的威望,决不能因你而失。” “哦。”沈鱼答应着,心里却不禁的泛起了嘀咕。“温故,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温故耸肩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什么决定般。笑色又爬上来,他缓缓坐下去,抚着沈鱼的小脑袋道。 “小鱼儿,我怕是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都不能再为你酿酒了。你以后闯的祸,怕是也不能为你善后了。”温故一脸的慈色。却是让沈鱼看的隐隐不安。”好在你已经长大了,以后的路,总归还是要一个人走的——如果可以,多陪陪你三哥。” 沈鱼还没等回过神来,温故的身影就已经逐渐远去。 其实,很多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蒹葭苍茫,一世沉霜。那个已经在四海八荒存在了几十万个春秋的背影,如今却凭白多了几分萧瑟。君涯嗤笑,不知何时,自己竟也有了这般模样,如此的怅然若失,到底是怎的了? 第22页 “可怨我?”不知何时,温故已经站在了他身后。短短的三个字,竟是煞费了一番力气。其实,就算是不问,他也是知道的。甚至于,他更希望他怨自己,那样,总归比现在好… “呵~说什么胡话,你我之间,何尝有怨?”君涯摇了摇头,便也不再言其他。风卷着青草的气息飘过,空气里却尽是凝重的神息。 君涯神色不辨,一袭玄色长袍烈风而动。而他的神思却不知何时,飘到了东海蓬岛上。数百万个春秋里,他的心心念念,如今,也该随风散了吧?他该放下了。问酒。这一次,他终归不能再做那一个负心人。 “待过些日子,沈鱼伤势好些了…那面,也处理好了。便还是要劳烦你帮我张罗些事的。” 君涯这么说着,脑海却不断的闪出一个面孔。彼时九重天上只有他、明霜和帝崇的时候,明霜不知从哪个凡人身上搜了话本,幻出一幅同凡人嫁娶一般的凤冠霞帔,做戏去顽… 那时,他何尝没有过一丝动心。 温故低低一声嘆,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何尝容易。 他们都明白,所谓的那面处理好了,是得有多难!温故甩了甩头,他既已做好了打算,那便也不会再迟疑。换上了一副嬉笑模样,问他:“这可稀奇,君涯上神怎地用我来帮你张罗?说吧,是何事?” “…东海蓬岛,摆上一方宴席。我…娶问酒。” 君涯紧闭双眸,他千百次的说服自己,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温故被他的话惊的猝不及防,竟是自己狠狠的咬了舌头。他一边捂着嘴疼得直叫,一边问:“老头,你这是怎地?怎地?天啊…天莫不是要塌了?” “这么些年了,总归也乏了。我…到底还是有这一天的。”君涯这么答道。 温故心里一阵不是滋味,这话里怎地听起来怪怪的?若说,君涯若真是动了心,这也不枉一桩喜事。可那君涯的心思没人比他更清楚了,莫说才过数万年。便是再过数十万年、数百万年,君涯修的可是无情道,又怎么可能动心动情? 忽儿的,温故就想到了沈鱼。那问酒抵死相救,怕也不是仅仅为了助人为乐普度众生的,又思及那问酒看君涯时那痴缠的神色,一切便也都明白了七八分。 随着事情明白,温故挥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一声响,格外响亮。 君涯被惊的转头,只见温故半张脸通红,一双眼睛竟是也沁着几分泪。君涯一怔,这老凤凰,可是怎地了。说来,他们俩相伴的时日也是久了的,却还从未见过这老傢伙这般。 “温故…你,你这是?”君涯一时语塞,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温故攥着拳头,砸了砸自己的额头,又拼命的甩了甩头,才道“十万年了。”温故难得正色,一脸的愁色。他敛了袍子,席地而坐。君涯不知道缘由,便也只得随他,依着他做了下来。 “其实,咱们老哥俩,也有些日子,没这样惬意的说过话了。还记得,父神还在的时候,日里总是督促我们多做些苦功,攒些修为,以渡苍生。我们最大的乐趣,便是每日功业做完,两人一番天南地北的畅谈。” 温故这么说着,便是一脸神往,仿佛回到那苍茫时光中。 “是啊,那时候的日子…当真是极好的。”君涯被他这么一感染,竟也是几分怅然。 “你闭关的三万年来,你不好过。我,又何尝好过?我总记得九重天上你酩酊大醉的模样,我总记得你醉梦里,唤着什么人的模样。说白了,还是造化弄人,何成想过,青丝悸动,情根无寻的司战天尊君涯,会有动情的一天。又有谁能想过,这天地之大,你竟是独独爱上 一个她…” 君涯想阻止他说下去,却不知如何张口。 温故至今仍是以为,他对沈情一往情深。 君涯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当时没有开口解释。大概是任何话语都变得无力了吧…也是到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最后一次渡情劫的天神第九衰之时,明霜吹了断相思…… 他当年亦在明霜盛怒之下手足无措,甚至在冥神一指之下大伤。可他忘不了那个眼神,决然而又平静……既然她已经成了自己心底的一根刺,不若让她埋得深一些,再深些。直到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大多数人都遗忘她,都遗忘了父神最小的那个女儿,遗忘了如今的冥神,乃是当年九重天上一袭碧衣、容颜娇俏的明霜…… 那些话,真真切切,让他躲不得,避不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自己都不知道了,其实有时候,有些事早已註定。七情六慾自是难捨难断,又谈何分离,万般无奈,他已然没有了逆天而修的勇气,凡此种种,竟是由心而生的疲惫。一切,便都认命而已。 第17章 情因年少 这一边,温故依旧以沈情开导君涯,却不知,后者并未有那般旖旎心思。 “小鱼儿,和沈情不一样。当日沈情上东海蓬岛,我是被沈淮夫妇日日求的无奈,才引她上山。虽不曾想到后来那般结局,但她总归是个祸精,难免有些事要让你烦。不过你既是清闲的世外天尊,烦些也无妨。后来,小鱼儿,我总觉得她是一味良药,可以医时间百病。我总是有些玩闹心思,却也真真想让她给你下一味勐药,断了你心底的黄连池。却不想…” 第23页 君涯听他这么说着,会意的摇了摇头。难怪温故反常,原是在自责。 “温故,有些事,是因果,是宿命。你不过是之间的一道路,即使没有你这段,也会有旁的,该来的总归回来。即使当年的父神,通天彻地,终究还是歷尽万劫,逝寂成空。父神都是如此,你我,又有何奈?” “可是…如今,你竟是因为我这一段错路…付出太大的代价了。你我都知道,哎…”温故一声长嘆,又继而道:“还有那问酒,你,你这是何苦呢?” 听到问酒两字,君涯身体一僵。 他想,从前温故并不知道,只当自己一门心思痴恋沈情。也难怪温故这样误解,就连当时的明霜,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酒因境多,情因年少。当初觉得温故酿的桃花酿并不醉人,可几坛入口,是苦是甜竟然已经尝不出味道了,唯有过往的旧事一桩一桩袭来,打破君涯万年来冷静自持的假象。 他总不可能,真的让关于明霜的回忆泯灭的轮迴的洪荒里吧。这天界,若真有什么人能记得她,恐怕也只有眼前的温故了。 就像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一般。曾经九避情劫的君涯,头一次想把心里挤压的旧事一吐为快。 他缓了缓,问:“温故,你可还记得明霜?” 温故眼神一凝,“冥神之名,天界谁人不晓。你这是何意?” 君涯面前的酒盏已经是空了。他不知道这是第几杯酒,也不知今夕何夕。大概是和问酒婚事已定,什么情,什么念,都再无转圜余地了。 他自澜渊之境中找回的片段记忆,如今镌刻在他的脑海中,无法抹去。无数次午夜梦回,君涯都执着地回忆起当初,那个立于碧海澜漪之巅的碧衣女子。 “我说的不是冥神。是明霜。” 冥神,这个冰冷的称唿,已然代表了世人对她全部的记忆。可在君涯的生命力,她是父神最小的女儿,是那个娇俏的女子。是鬼族一战之后瑟瑟发抖的怜惜,是婆娑双树下虚弱的笑意,是自己无数次避劫的祸首,更是自己最后在情劫里看到的那人……在她还不是冥神的时候,她是司命天尊,明霜啊! 君涯一坛一坛地痛饮。他往日从不多饮,如今怕是万年来唯一的放肆。面对着老友温故,他细细讲来。从明霜对他的痴恋开始,到九重天上他渡天神九衰,再到沈情因救他而受伤。 就是那时,明霜以为他在情劫中看到的人是沈情…… 冥神一指……如此可怕的冥神一指,明霜是如何发出的?她当时全身神力全无,仅存的本源之力,也为君涯护住了沈情。那摧毁九重天的冥神一指,乃是明霜将全数天劫之力,逼在指尖而出。 她该有多心如死灰? 君涯此生,与明霜纠葛万年,明明动心,便要避情。令明霜绝望之中入魔,此罪一也。 与沈情,并无旖旎之情,以师父之尊,尚需弟子庇佑,以至她折损九尾天狐命脉,此罪二也。 与沈鱼,知其痴念而不绝,更陷其于危险之境,此罪三也。 与问酒,既已无情,何须作态…… 温故听完他絮絮之言,一时无话。 万年以来,他一直以为君涯钟情于沈情,如今方知,原来君涯心念的那人竟是被他自己亲手迫入魔道,此时更感唏嘘。待收拾了情绪,又觉得这事复杂缭绕,断无三全之法。 就算他如今求娶问酒,可……“你这样对问酒又何尝公平?” 温故想说很多,却发现此时都已说不出口。这世间,当为情这一字,难解难断啊。 “只要我还能回到东海蓬岛,我想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她本为异草,却弃了一身修为,若是没有些保护,怕是迟早被人…如今,澜渊也回不得了,我若是不护着她,她该如何是好?” 君涯的这一番话,着实敲醒了温故。本来,温故以为君涯不过承了一份情,不好推脱。却不想其中利害,想来这些日子的事也当真乱,他也不曾想到这个中隐情。 “温故…你知道,天界会乱些日子的。这些话,我既和你说了,你便也落不得消闲,余下的日子,问酒的安危,还得你来费心。” 温故点了点头。他没有问君涯,这段日子君涯要去做什么。但他知道,君涯一定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再看一看这四海八荒,九重天庭。更重要的是,收拾好从前波澜壮阔的情丝缕缕。既要娶了问酒,他便会是天界最好的丈夫。 温故一时有些怅然。他忽然想到了沈鱼。 沈鱼少年心性,正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为着君涯闯出来这么大的祸端,方一转醒,君涯却要与救她的人成婚了。 这几个在君涯情丝上落了笔的女子,明霜得了君涯一世怀念与衷情,沈情早已有帝炀宠爱陪伴,就连问酒,也将要凤冠霞帔加身,与君涯秉烛窗下,尚有无数个年头相依相守。 唯独沈鱼…… 温故的怅惘之色,君涯看在眼里。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月色如练,君涯脸上的落寞被月华稀释了几分,渐渐转为春水一般的平静。 过了很久,君涯撑着地站了起来。他向温故略一点头,以作告别,随后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一瞬千里而去。 第18章 天地异动 天地异动。 女子一袭碧衣,手持玉箫,在如华的月光下裊裊起舞。凤凰花迎风而落,间或落在女子如云的鬓髮间。那一曲箫音柔情满地,似诉似痴。她似是要将一世的柔情都倾覆于那短短的一曲里,千娇百媚来舞,百转柔肠的痴。抬头间,却已是泪眼成诗,旋转的舞姿,一圈又一 圈,直到力竭不支,仓促倒地… 第24页 “我看不破你……” 那女子仿佛在同谁说话。 “我也不想看破。” 她一根纤细的玉指,徐徐向前指来。仿佛凡人信手之举,却在即将落下时引动风云变色…… 沈鱼惊醒,脸颊上的温热泪痕依稀可辨。她伸手拭去那些泪痕,心底却不可抑制的疼起来。 这种感觉,她几乎日日都有。自从这次甦醒以来,她便几乎日日做这般的梦。梦里千篇一律的都是那个女子…梦华依稀,似乎女子的一生都重现了一般,芊芊灼灼,在沈鱼的梦里反覆上演。 自从一年前君涯从青丘走了之后,青丘的气氛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不光一向爱来青丘蹭饭的温故不见了踪影,就连一向疼爱自己的阿姐,每次回来的时候,眉头也总是深锁着。沈鱼想问问到底是怎么了,可每次都是无疾而终。 这一年来沈鱼几乎过着惨无人道的日子,除了被逼着读些《三千凡界史》《天庭启示录》 之类的史籍,几乎完全失去了所有的兴趣生活——因为沈淮帝君下令曰,沈鱼身体需要静养。 这一年的静养,效果可观。沈鱼的身子恢復的极好,基本比受伤之前还好。 可是副作用却也极为明。沈鱼已然是无聊到把青丘东市那家花店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都起了十五六个名字。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倒也曾经试着偷偷熘出青丘去,却每次都被三哥黑着脸抓回来,毫无例外。 这日,沈鱼从后山的苍台洞里翻出了一本《天庭野史》,捧着一截小地瓜正看的津津有味。就被沈随拉着,不分三七二十一地上了天。 这一路上,沈鱼很淡定的掩饰着心里的窃喜。一年的软禁生活,让沈鱼在出了青丘的那一刻,几乎想仰天大笑。但是碍着沈随黑着的脸,她着实是没好意思的。对比出真知啊,现在的沈鱼真真明白了这句话的真理。若是没有这一番苦难,她怎么会懂得,原来就是在天上 飞着散步,都是一种幸福! 太初宫外,沈随拉着沈鱼,停了已经足足一刻钟有余。期间他不停的走来走去,可是就是不踏进那宫门一步。 沈鱼耐着性子的等啊等,终究还是被打败了…——沈随太能走了,走的她都眼花缭乱了,还在不停的走。丝毫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沈鱼无奈,偷偷的熘进了太初宫的门。却没想到,刚入宫门,便被里面的气势吓了一跳。天界上叫的上名的神仙,基本上是都在了;叫不上名的也黑压压一堆,一个个鹤髮仙骨,端的一副得道高人的气势。 天君不苟言笑,正襟危坐。帝炀一个劲的冲着沈鱼挤眉弄眼,沈鱼正一头雾水之际,就看到匆匆进来的沈随,只听到沈随把牙咬的咯咯之响,沈鱼深深的抖了一个激灵。 “青丘沈鱼,你可知今日传你来是为何?”天君一副正色的问道。 沈鱼已经隐隐发现今日事态不对。可是任由她左思右想,也不知道那天君所为何事。难不成,看天庭野史也算处罚天庭管理法?需要接受惩处? 沈鱼一边不着四六的想着,一边老老实实的回答道:“除了偷看天庭野史,旁的,我实在没做什么啊!”沈鱼说的极笃定,半晌还搔了搔脑袋,怕人不信一般,又认真的点了点头,以证明所言属实。 “咳!”天君尴尬的清了清嗓,瞅着一脸无辜的沈鱼,无语了一番,无奈道:“你擅闯东海蓬岛,打开莲花沉木,放走了四方凶兽,朕说的可对?” 东海蓬岛,莲花沉木,四方凶兽…脑海里片段一片片闪过,沈鱼将那一帧帧的画面穿起来,贝齿轻咬下唇,她明白了。 一直以来,她还以为是自己大义凛然,捨身取义的救了那阿姐师父的命。却不料,那原是自己闯下的祸端… 这一明白不要紧,沈鱼反而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了。前面一番掷地有声的说自己什么都没做,现在在翻供…她的小脸可往哪里搁啊。 沈鱼的沉默,一种仙家都开始了窃窃私语。大抵是以为这沈鱼是青丘帝姬又有个太子妃的姐姐,又有温故君涯等人撑腰,天君不敢拿她处置之类的话。一时间,天君的脸上着实挂不住了,端着架子凝声又道:“恩?怎么不说话,你且说,那莲花沉木是不是你开的?” “那莲花沉木,是我开的!”随着声音,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沈鱼侧头,入目便是一袭玄色衣衫。剑眉星目,正是她一年未见的君涯。 众人都是为止一滞。谁也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君涯始终是父神嫡子,除了天界遭逢大劫,是极少露面的。更遑论,整个天界之中,拥有天尊修为的,也不过两位。一位便是眼前这司战天尊君涯,另一位,则是方壶胜境的司梦天尊,温故。 只是天上大多仙家,也只见过君涯一次。那便是帝炀成亲,天庭大喜的时候的匆匆一瞥。如今在见,却是如此场景,不免让人唏嘘。 “那莲花沉木是我开的,那四只凶兽也是由于我的疏忽,放了出来。这事,自然该我来承担。” 沈鱼有些发愣。再也没有谁比她更为了解当日的情况了。明明都是自己的过失,君涯却要来背这个黑锅。此时的沈鱼很想站出来,像君涯一样眉目清淡,气宇凛然的说,不,那莲花沉木是我打开的,与旁人无关。 可是她却发现,她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因为君涯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仿佛在告诉她,一切有他。 第25页 那日太初宫审问事件,到底是因为君涯的到来而不了了之了。其实本来这就是一场虚张声势的大会——如不然,就不会是在太初宫内,而是在天界大殿上了! 不过那天君虽然明知道君涯有意偏袒,卖了个人情给他。却也还是极不吃亏的扔了个大难题给君涯。 凶兽异动,隐隐有引发天劫之召。如今的九重天,好容易在冥神一指的废墟中恢復了元气,再来一次天劫,可真真是承受不住的。 天君想请君涯走一趟那极北苦寒之地,请出九华山的凌波仙子来,渡劫解难。凌波仙子乃是于父神时代的上古天神,当日掌管三千凡界,为渡凡界众生,在苦寒之地日日为凡界世人恕罪,日復一日,苦行至今。那极北的九华山,利刃为风,水毒为雪,终年苦寒,无夜无日,是大苦难之所,纵使如此,君涯还是应承了下来。 那日太初宫一游有惊无险,君涯将沈鱼稳妥的送回了青丘。沈淮老头颜面上也实在过不去了,和君涯耳语一番,两人便商定,将沈鱼扔去了宝仙九室洞天的芙蕖宫里,修行思过! 沈鱼忽然觉得,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不该上东海蓬岛!自从东海蓬岛一游之后,她就仿佛衰神附体,厄运连连。在经歷了九死一生,夜不成眠,一年枯修,天界歷险之后,她又被放逐到无人之境,自知冷暖了… 沈鱼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都极努力的和命运做着抗争。期间曾绝食攻势 ——饿了两顿以后受不了宣告失败。 眼泪攻势——实在挤不出眼泪而宣告失败。 自杀攻势— —发现没有人拦着以后,悻悻的宣告失败。 最终,结局很没有悬念,那就是…沈鱼…还是得去芙蕖宫… 不过庆幸的是,去那芙蕖宫的并不只沈鱼一个人。还有一直寄宿在青丘的问酒,说起来,这个问酒一直以来都让沈鱼纳闷的很。作为青丘帝姬,沈鱼始终看不透问酒的真身,更瞧不透问酒的道行。 而且这么些年来,也始终没见过问酒这类的人,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问酒是沈鱼极好奇的所在。现先两人成行,反倒让沈鱼乐得很。 总算这些日子,不会无聊了。 第19章 乱点鸳鸯 到达芙蕖宫的那天,阳光明媚。沈鱼背着小布包,熘达的走在人群最后面,回想着这些日子阿娘的嘱咐,少惹祸,多定心神… 其实沈鱼是有分寸的人,既然来了芙蕖宫,她便会吃苦受累一应受着。令她欣慰的是,本以为被流放就是她和问酒两人上路的,没想到除了爹娘之外,哥哥姐姐都到齐了。送她的阵仗大的要命。三哥更是夸张的拉了一马车的吃食,生怕自己受苦一般。 初入芙蕖宝仙九室洞天,没有想像中的黑暗与枯乏。反倒是流光灼灼,入了芙蕖宫,更是发现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争相斗艷。 一时间,沈鱼竟有些出神…这,到底是流放,还是度假? 宝仙九室洞天内倒是一方福地,先前原是那帝炀坐下的木阳神君避世之所,后来那木阳神君思凡,便借着歷劫的话去凡间感悟人生去了,这一方福地上也就留了个小地仙,日日清闲度日。 那小地仙是个约莫五十来岁的小老头,沈鱼初来那日,小老头颤颤巍巍的看着那阵势,一双眼睛几乎匀出水汽来,天知道那四海八荒内风云欲来的一众传说中的天尊、神君,今日不知是抽了什么疯,一起出现。 待到沈随将此行目的说罢,还清了清嗓子,像模像样的加了句,“沈鱼上神此次思过之行,还望仙家多多费心督促,青丘自会感念仙家恩德,来日与天君知会,仙家亦可福方留长。” 那小地仙诺诺应道:“句荆自会多加留意,定让姑姑不虚此行…” 面上迎着,那句荆心里却在懊恼诅咒了千万句。若当真是思过,哪需要来如此洞天之地? 自古以来,但凡洞天宝地,多为自成一界,与八荒之内天地玄灵不为互通,是为多被上神做避世之所。若说那青丘帝姬真是思过,青丘的碎心涯,天界的九华山,还有那忘川河,离恨天,哪个不是思过之所?却不偏不倚选了这 一片福地来思过,其中猫腻,自然不可谓不深。 句荆虽然心里不爽,但到底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只得尽职尽责的“督促”起沈鱼的思过生涯。后来的很多日子,句荆一直认为。其实沈鱼这次宝仙行不是沈鱼思过,而是让他自己思过! 沈鱼初入芙蕖宫,便是乐得合不拢嘴。若是她早知道这芙蕖宫美丽如斯,当日她怕是会催着阿爹早早送她来… 沈鱼在芙蕖宫呆了两个月的时候,已经和问酒关系处的极好。她并不知晓问酒即将和君涯大婚,也没人告诉她问酒捨身救她一事,因而同问酒的相处极为自然。问酒也不知每日在想什么,大多时候都恹恹的。二人一个活泼跳脱,一个沉静寡言,倒似迎春花同梅花开在了一处。 句荆恐怕是日子过得最艰难的那个。 两个月过去,句荆已被沈鱼压迫地改口叫“小姑奶奶”了。沈鱼倒是兴致盎然的一番“思过”,直苦的句荆叫苦连天。他每日里一边规规矩矩地捶着小姑奶奶的腿,一边在心里忏悔千万遍……这些年他不该好逸恶劳,不该图享安逸,不该私自宴请旁的仙人来芙蕖宫喝酒,更不该临走还送他们一些芙蕖灵芝…这千不该万不该,反正样样不该…若不是如此,现世报怎地会来的如此之快! 第26页 他现在几乎每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照顾着问酒、沈鱼二人的起居三餐,还得兼任马戏团、杂耍班、开心果、出气筒、保姆、丫鬟…… 日子就在乱闹闹里水一样地划过,当然,也不乏一些意外。最大的意外,怕也就是甘华的到来——甘华来的那天,问酒他们刚吃过午饭,句荆正在跳刚学来的桃花仙子舞,沈鱼看的甚为满意,笑的前仰后合几乎坐不稳身子。问酒本也开心的紧,那句荆身后一片空间里却是凭白的漾出些许涟漪。问酒晃了晃,以为自己看错错了。半晌后,身后熟悉的气息却让她不得不确定,甘华的确来了,所幸的是,沈鱼似乎没有发现这意外来客,倒也省下了问酒不少口舌。 那甘华是澜渊之内最繁华的一棵甘华树,当日拂手将君涯驱出澜渊的青年也正是他幻出的人形。甘华当日只是隐约察觉那君涯身上有问酒的气息,以为是问酒给了他护身咒之类的,却不想问酒竟是将自己幻了真身,跟着君涯走了! 澜渊里那些个老鬼,平日里看似不问世事,对于问酒却是金贵得很。那日问酒走后,老头们虽也憋了一口气,却到底还是体谅问酒这几十万年来未出过澜渊之境,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了她去。哪想到问酒竟散尽修为去救沈鱼?澜渊本是灵气凝结之所,问酒为澜渊之镜的主人,修为尽散,澜渊境内灵气一时间散去了小半…老头们隐约发现事态不对,才下令让甘华寻问酒而来。 问酒倒也自责的紧。她始终有愧于澜渊。但,自责归自责,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君涯。任甘华好说歹说,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随甘华回澜渊的,直把甘华气的眼歪口斜,上下跳脚,却也拿问酒没办法。 甘华倒也看出来了,那问酒对君涯是一片痴心。棒打鸳鸯的事,他不屑去做。只是,澜渊多年来,他与问酒日夜相伴,倾慕之心,又何尝是作假呢?既无法完成使命领问酒回去,索性便留在了问酒身边,能多见她一日、两日,便也足矣。 自打甘华打芙蕖宫住了下来,便缠着问酒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用甘华的话来说,沈鱼小妖秉承了九尾天狐家的好皮相,君涯又是为了她闯澜渊,问酒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万一君涯对沈鱼留有余情,岂不是伤问酒的心么? 问酒深以为然。她对君涯一腔情深,好容易挨到如今的境况,定要把沈鱼对君涯的感情捏死在萌芽之中。如此这般,她便在甘华的撺掇下,实行了逆袭计划。 那日芙蕖宫云淡风轻,沈鱼折了枝美人季赏玩的空,问酒便摆了一桌的糕点,笑眯眯地招手唤那沈鱼来吃。席间沈鱼充分发挥了沈家姑娘的本性,一点都没客气的吃了个痛快。那问酒笑脸盈盈,循循善诱。 问酒从那道听途说来又经自己一番添油加醋的沈情帝炀情爱史说起,只说到说起许多凡尘□□,神仙眷侣。沈鱼听的津津有味,心里欢喜。待到问酒说到伤心处,沈鱼竟是也应景的低头神伤了许久。 问酒又说沈鱼如此美丽,自当有一段佳缘。沈鱼初听,也觉得有理。若是自己能的阿姐那般的一段情爱,倒也是一番妙事。只是,情情爱爱,总是两个人的事,自己该去哪里寻那良人? 问酒初见成效,心下无限欢喜,却仍是端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配的上小鱼儿你的男子,自是应当生得妖孽美丽,地位呢也须得德高望重,为人更是得对你宠爱有加,百依百顺,在旁人眼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君,在沈鱼这是温顺可依的情郎!嗯,这样的人选可有?”问酒抬眼,满眼希望地望向沈鱼。 在问酒的逐项叙述里,沈鱼的小脑瓜里逐渐幻出一个人选——温故。 当沈鱼挠着狐狸脑袋,在问酒的指导下完成一封示爱信的时候。沈鱼被那封短短的信上写的几个字,深深地恶寒了。信的内容大抵如下:沈鱼思前想后,这天上人间四海八荒内,配得上自己的也只有温故了。而温故多年来的表现,也可以看出来温故早就垂涎自己的美色了,既然郎有情妾有意的,不如就凑合凑合,一起谈场恋爱,不用太轰轰烈烈,凑凑合合比帝炀和沈情强点就行!末了,沈鱼还在问酒的指导下,贴心的加了一句,芙蕖宫实在寂寥,温故实在应来与沈鱼多叙前缘! 问酒这真真是一场乱点鸳鸯谱。且不说温故的年岁比沈鱼大出多少,温故与沈随交好,从前可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沈鱼从一个不会化形的小狐狸拉扯到这么大。感情是深,不过他看沈鱼,仿佛是看一个没大没小的小女儿一般。 让小地仙送了信去方壶胜境,沈鱼转头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芙蕖宫一切如旧。可是,沈鱼这厢安好,温故那面却是头大如斗,在示爱信被沈随从方壶胜境酒窖下最深处的一块石头下翻出来以后。沈随跳脚直冲上芙蕖宫,将小狐狸沈鱼一顿臭骂。 沈随一边骂,一边不停哭诉这么多年来含辛茹苦的将沈鱼养成一只白眼狐狸的过程。期间玻璃心的沈随还将沈鱼的上三代下三代都问候了一遍,骂到深处把自己也牵连进去,好一顿训斥。 沈鱼发誓,她真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惹到了沈随。自打她出生以来,她还没见过沈随发这么大火!她画着圈圈好些时日,仔细思考了半天,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沈随!沈鱼虽然没将沈随跳脚的真相参透。却是也参悟出一个真理,狐狸屁股也有摸不得时候。 鑑于沈鱼是一只聪明伶俐的狐狸,她诚诚恳恳的去给沈随请了罪,并在沈随的威胁压迫下,发誓再也不打温故的主意,沈随这才悻悻作罢。他将占领了沈鱼一个星期之久的床榻还给了沈鱼,驾着朵小云扬长而去。 第27页 沈鱼初懂□□,经此一劫,无欲无求,六根清净,再不贪恋尘缘。 问酒被沈随也折腾了够呛,不得已扔着龟壳卜了一卦,这才知道温故上神与小公狐狸沈随不得不说的前世今生… 那一卦之后,问酒彻底放弃了温故这条看似光明,实则比黄泉阴司还难走的路…当然,问酒也深深觉得甘华妖言惑众,也狠狠的揍了一顿甘华,以泄在沈随那受的小媳妇气! 可能是因为沈随的事,也可能是和君涯分开有些日子了,问酒这些日子总是惦记着君涯。或者换句话说,想念君涯。 感情之事,当真玄妙的很,思念蚀骨,当真不仅仅是一句话而已。其实有时候问酒很庆幸,很庆幸自己是可以集天地灵气而为自己所用。虽然如今一身修为不在,可是当日君涯和温故为自己下了结界,自己也不必魂飞魄散,反而活的自在。 当然最让问酒开心的事就是,每天晚上卜上一卦,看看君涯今日的行运。每逢君涯遇到些险象,问酒也会凭白的揪心,当然更多的时候,问酒相信,君涯会化险为夷。事实也证明,君涯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极北苦寒之地,纵然兇险,却也始终挡不住君涯——她心里完美无缺的君涯。 烟尘缭绕,火光通天。四海八荒都映上了一层红色的霓霞。 那火色旖旎,不似凡物。似有灵犀般也是未见蔓延之势,三天三夜,只是围着那极北苦寒之地,似要焚尽一切虚无。期间天君也曾唤了那连宋神君去一探究竟,却不料那四海之水入了那火光中,火势不减反增,天君无奈,诸神清观,便也值得待那火势褪去,在去一探根源。 芙蕖宫内,问酒一双手紧紧的攥着手中的龟壳,整个人仿若置身冰窖,面上不见一丝血色,整个身子也是止不住的轻颤。 竟是大凶。 第20章 宝仙洞天 沈鱼拈着一支金翠攒珠花,坐在铜镜前,心里却不知觉的七想八想起来。 这宝仙洞天离那极北之地颇近,虽说有着仙障护着,沈鱼却还是能察觉到那火色中几近乎恐怖的神力。这 么想着,一时间魇住,镜中便又是那女子的脸,一双泛着泪的眸子里满是慌乱,她四下跑着,似乎想逃出那一方铜镜,却缕缕被什么力量弹回来。沈鱼瞧着瞧着,指尖不由自主地触到镜 面,只见那镜中之像顿时四散开去… 垂下眸子,不知思考着什么。良久,灵台却徒然一震,沈鱼勐的站了起来,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让沈鱼整个人陷入一种莫名的慌乱与无措当中——君涯出事了。 八荒之内,一日间风云突变,风雨欲来之势。 君涯司战,大洪荒时代,混沌之际,父神渡世。逢妖兽异魔出世,各种族战乱之时,君涯总是率众而出,平乱而归。父神陨落之后,亦是君涯平定鬼族叛乱,收束天界兵将。后世多年,世移世迁,四海八荒各司其主,君涯便也不与世事,守着东海蓬岛收几个徒弟来打发度日。 这些年来,四海八荒纵然再多乱事,却因着那几方上神,始终有所忌惮。当然,即使是当日君涯救世,生灭神谕下生死之斗,天下也不过一片悲声,却不如今天这般情况糟——那苦寒之地内的事,终究还是没人能知道了。 随着那一把火,司战掌乐的君涯上神,竟是被封印了神识神法,变作了再寻常不过的一介凡胎。 一时间,天地各方异像不断,大多是洪荒时代被君涯镇压封印的妖兽魔胎,还有一些当年落败于君涯手下的宵小之徒,都是蠢蠢欲动起来。 四下纷争不断,都冲着毫无仙力的君涯而来。本就是奇乱之时,却又听说那一向只存于古籍中,生灭海之南的澜渊之境里派了人出来,只道是请那君涯上身境中一坐,叙叙旧。如此这般,竟是生生在四海八荒众多神仙的眼皮子底下,将君涯大变活人的变走了。 到底那澜渊是一方福地,也不是不懂礼数。承了帖子于各方诸神,道那父神之恩不敢忘,却因君涯上神于澜渊内夺走至宝,到底澜渊谷内灵气匮乏,几近崩溃。现只一番闲谈,只欲取回澜渊至宝,无意与他为难。 这帖子一现世,引起不小的波澜。嫌弃苦寒之地的无妄之火,现在澜渊之境的突然发难。那君涯上神又一向虚无缥缈,现下好不容易让他们抓到了把柄,不好好八卦一番,实在不是他们的风格。虽然对于澜渊至宝究竟为何物,众说纷纭,难辨真假。却也有一点达到了共识,那澜渊之险,有传以久。那澜渊既无谓伤害上神,故以众人便也未需涉恶营救… 天知道,这帮神仙是被千万年的光阴闲丢了胆子,还是妒忌君涯那张人神共愤的脸。总之,短短三日,君涯上神真可谓是真神版虎落平阳…当然是不是被犬欺那是后话! 问酒在芙蕖宫内急的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她深知那帮老头是在威逼利诱!一方面威逼她回澜渊,一方面利诱众仙对澜渊的垂涎,坐视不管。澜渊本已沉寂千万年,隐世不出的日子过够了,他们也想在九重天上俯瞰天界繁华啊。 可奈问酒现在只不过是一支失了灵力仙法靠着温故君涯种下的结界勉强支持人形的小花。只能唉声嘆气罢了,却丝毫想不出办法。 “问酒…”沈鱼诺诺地走进来,形迹可疑,竟是有几分忸怩之态。若不是此时的问酒心乱如麻,一定会发现,沈鱼面上虽然极力克制着,但双眉紧颦,似有犹豫之色,面色也泛出可疑的绯色 。 第28页 “怎么了?”问酒一面唉声嘆气,一面不经意问道。 “你在给君涯卜卦啊…那,可不可以…帮我也卜一卦…”沈鱼原本不知道问酒会卜卦之学。在她心里,恐怕从来没有想过问酒究竟是何许人也,既然爹爹阿娘和君涯都默许两人顽在一处,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可这几日沈鱼却发现,问酒虽然生了一副弱柳扶风的弱女子之资,却称得上博学多见。这种卜卦的手法她从没见过,一时新奇,一时又自卑起来。 问酒哪里能觉出小沈鱼此刻的纠结来。沈鱼小脑袋瓜的脑迴路,又岂是寻常人可以理解的。问酒这厢挂念着君涯,哪里有空同沈鱼调笑,因而赶她道:”没空啦,前几日句荆为你用华阳灵枝搭的戏台子不是竣工了?怎么不去看看。” 沈鱼这回却没被转移走注意力。大概是卜卦之法看起来太玄奇,因而吸引了沈鱼全部的注意力。此时再去想什么华阳灵枝的戏台子、芙蕖彩叶孕的灵果,哪里有眼前的问酒有意思?沈鱼抿着小嘴,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扭股糖似的往问酒怀里钻去,一边暖声撒娇:“你就帮我算算吧,大不了我下个月的桃花酥都给你吃!” 沈鱼撇着一张嘴,一副大义凛然之态。 “没空!”? “下下个月也给你!”?“真的没空!” “下下下个月也给你!呜~你不能在涨价了,我不过也才见过那君涯寥寥数面,三个月的桃花酥已经是我的大限了!你再涨价,我可就真走了!”沈鱼说罢,一副委屈得紧的模样,做势就要往进沖。 听得君涯二字,问酒心头豁然开朗。她一把扯住沈鱼的袖子,把头捣的像小鸡啄米一般。当然,问酒是有节操的问酒,在她已经打算好下面的计划后,心里默默的为沈鱼交到自己这个损友默哀了一下。可是转念便也释然了,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不算什么,小鱼儿是好样的,一定能行。 问酒将沈鱼扶在塌边坐,给她倒了一盏素馨花茶。 “小鱼儿,你这一生最是重情,可如今恩情未报,我亦看不清你的福报。” “嗯?什么恩情未报?” 问酒此时端平手中的茶盏,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幽幽吐出二字:”君涯。” 她从初见君涯说起,期间只隐了自己是澜渊之主的身份和对君涯的情愫,旁的都一五一十与她说了。包括后来自己算到的天劫,人祸,鬼族叛乱,父神之陨,冥神之指,君涯救世,帝炀补魄,到后来的四方凶兽,沈鱼重伤… 这一段话直到天黑才说完,沈鱼从开始的懵懵懂懂,到后来的不可置信,再到后来… 几乎已经震惊到合不拢嘴。沈鱼甚至开始怀疑,她究竟是不是他阿爹和阿娘亲生的狐狸崽。为什么这些家里的大事,她竟是一件也不知晓。 “那日在天界,君涯从太初宫为你解围的事,也不可谓不蹊跷啊。想当年,除了沈情和帝炀的大婚,君涯几乎没登过天界的门。就连那北辰帝君请他去下棋,也多时碰的一鼻子灰。如今,为你…沈鱼,我觉得君涯对你有恩…”问酒撇了一眼沈鱼的神色,又小声道,”你,可不能知恩不报啊!” 沈鱼点了点头,半晌又觉得不够郑重,便又重重的点了点头。说起来,那君涯是自己的恩人,问酒也散尽修为来救自己。她思来想去,起身沖问酒方方正正的作了一揖,煞有介事的说道:”多谢问酒姑娘捨身相救,沈鱼无以为报。便甘愿将三个月的桃花酥让于姑娘,全当谢礼了罢!” 问酒一头栽倒,神啊。沈鱼的脑子里究竟都在想写什么?问酒一脸败给她的表情,仰天长啸,却不想下一秒,沈鱼清泠泠道了一句:”那君涯,我定要将他从澜渊带回来,不知道问酒姑娘可愿意帮我?” 此事正中问酒下怀。她本就担心君涯安危,虽说看在自己的面子上,那几个老傢伙不至于对君涯出手,可世上叫人屈服的法子多了去,问酒如何能不担心?可她如今全身灵力散尽,若是亲自前往澜渊,营救君涯,恐怕君涯还没救出来,自己就要被那几个老傢伙重新拘了去。到时候天界澜渊,便是永隔了。 因此,沈鱼本就是问酒计划中,前去营救君涯那最好的人选。 第21章 虚妄池边 雅色淼淼,苍茫烟云,水月连天,芳草遍地。天地间的鬼斧神工仿若齐齐施展,只将这澜渊化作了一方美不胜收之地。沈鱼初到难免讶异,虽明知其本为一方幻境,却也不得不称奇不已。 当然让她未曾忘记此行的目的。司战天尊君涯。 对于君涯,可能因为他是姐姐的师父,或者又有什么别的原因。沈鱼对他总是有着三分亲切。当然沈鱼也不完全大义凛然,她盘算着,自己跋涉千里来救他,也算是捨生取义了吧?那君涯上神若是感恩戴德,将一身修为全数相赠,自然是最好的!不对不对,要那么多修为做什么,还是教自己一些上古秘术吧。 问酒交代,这几日,她会在天界散出自身问酒花的气息,引得澜渊几位元老出来寻她。而沈鱼自然是趁着澜渊内守卫松散,前往营救。沈鱼不大记路,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问酒仔细交代了,入了澜渊之后,一草一木都可为幻境,唯有天空不会被任何幻境所遮蔽。澜渊之内,有一池,名为虚妄池。君涯就是被封印了神力之后关在此处。届时若无人阻拦,直接带君涯御云而出便是。 第29页 若有人阻拦,问酒也不是毫无准备。她给了沈鱼一片她本体的花瓣,可做幻瘴之用。 有了问酒那周全的计划,澜渊倒也显得不甚难闯了。沈鱼谨记问酒的教诲,一路上不看草,不看花,也没去追好看的小蝴蝶,而是目标明确,七绕八绕地救到了澜渊之境的虚妄池,一路极为顺利。 果然如问酒所说,那虚妄池涓涓轻气间,竟是一个守卫也未有。空留一方福地,和引得四方大乱的上神君涯。 只是…怎么说呢,沈鱼总觉得造物主造世的时候是不甚公平的。这君涯虽说被四海八荒传的略有狼狈,却不想因那日里的祥瑞之气尽散,现在反倒是衬得一张脸愈发的熠熠生辉。沈鱼吞了吞口水,一双手直唿啦啦地就牵上了君涯的手,也不待他缓神,也不等他挣扎,自己更是什么也没说,拉着君涯就开始狂奔。 她的初衷简单的很,便是赶快离开者澜渊… 可其实,我们的沈鱼上神,不过是只两万来岁的小狐狸,担着个上□□头,也不过是因为辈分排的大些。这两万年于神族仙族来看,不过一幼齿的小奶娃而已。纵然问酒言之凿凿地告诉了她一方可行之法,然而执行的时候,总是会有偏沖的。 君涯的手掌极温热,沈鱼牵他一跃,便是御了仙气,欲一番逃亡。手掌间的温热丝丝,沈鱼不禁转身瞧向了君涯,这一回头,正撞上君涯一双漆黑的眸子,那眸子如一汪深潭,震得沈鱼一个身心不稳,便跌进了君涯的怀里… 当然,若是平日,这不是甚大错。沈鱼完全可以若无其事的从哪君涯怀里爬出来,理理衣襟,云淡风轻的抱怨天风太盛。可是,偏偏此时君涯不过一介凡胎,无御气之能。随着这沈鱼的一摔,仙气一阵波盪,浩浩然四下散去,沈鱼和君涯两人自澜渊之境上头,翩翩而下,摔在了虚妄池边。 随即而来的,便是虚妄池上空的精光大盛,一片天地里玄光不辨。沈鱼心头一滞,她知道完蛋了。问酒帮她隐藏的极好仙气外泄,激化了虚妄池上的结界。凭她的那点法术,三五年内是别想破结而出了。 瑞气腾云,风和天静,山清水秀,岸芷汀兰,水墨画般的景色里,沈鱼抓着头髮,一脸的受气小媳妇样。 数日前,沈鱼抱着满腔热血,一枕热情,勇闯澜渊,浩然正气可谓存于天地之间。奈何造化弄人,她救人失败不说,还凭白搭上了自己!更委屈的是,面前这个四海八荒威名远扬的司战天尊君涯,此刻不止神力被封印了,就连神识也一点都没剩下!而沈鱼那捉襟见肘的几万年见识,根本没办法破这个结界的法门。由此,沈鱼得出一个结论——都是君涯的错! 沈鱼的满腔热血霎时间就变成了满腔愤恨,当君涯一张天杀的好看的脸施施然在此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君涯闪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着沈鱼问。 “我什么我?别看,在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这澜渊之内,虽说仙术使不出来,但沈鱼怎么说也有着几万年的灵智神识,欺负如今是凡人的君涯,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吧?其实每次想想,这四海八荒威名远扬的司战之神,能被自己欺负一遭,沈鱼心里还是比较舒畅的。 “你…”君涯挑了挑眉毛。 “你什么你啊,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啊!走开走开!”沈鱼挥着手赶道。 君涯此时不过肉体凡胎,记忆也全失,可目光中让人惊悸的余威还是令沈鱼身上一寒。还好他没有多说,只是转身,朝着小竹房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看来你不甚喜爱吃饭,倒是我多虑了…” “……” 一天,两天,三天……十天… 光阴如逝,时光承转。虚妄池边的小竹屋里裊裊青烟,仿若凡界尘世一般,与世无争,岁岁年年。 可这凡尘一般的生活,却让小沈鱼头大如斗。 沈鱼苦着脸坐在小竹屋前噼柴火的时候,君涯捧着佛经看的悠闲,吩咐道:”双儿你去把池边的花圃收拾收拾。” 沈鱼撅着嘴在花圃里收拾的时候,君涯倚在栏边拿着鱼食餵鱼:”双儿你去后山采些相思豆来挂在屋子里做装饰。” 沈鱼抓狂地采了不到三颗相思豆的时候,君涯扯着袍子站在她后面说,”双儿你去帮我把袍子浆洗一下。” 沈鱼刚将衣服刚泡进水里,君涯捏着毛笔说,”双儿你还是来给我磨墨吧…” 沈鱼一边磨墨,一边苦着一张小脸,无语良久。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人啊,不,这狐狸啊,还是诚恳一些来的好。 第22章 酒香四溢 若问这天界一霸的沈鱼小霸王何以落得如此境地,还是要从当日沈鱼与君涯同落入结界开始说起。那日沈鱼小霸王心情欠佳,兇巴巴地凶了君涯几句之后,气鼓鼓地跑了。君涯也不生气,在厨房敲敲打打就做出凡人吃的精巧的饭食来。 沈鱼早就饿了。她修为还没到辟谷的程度,在芙蕖宫的时候还好些,自打入了澜渊之境,滴水未进,早就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此时闻到那鲜竹笋蘑菇汤的味道,早就食指大动。可沈鱼当然不会丢人到自己灰熘熘回去找君涯,于是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却一直嘴硬不说话。 君涯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前日见你拉着我走,可是与我乃旧识?可知我姓甚名谁,那些请我来此处的人,意欲何为?” 第30页 哦,原来是失忆了。 沈鱼觉得,这就是老天给她的好机会啊!于是,她将狐狸脑袋里有限的思维无限的放大,继而给君涯讲道,“你乃是我贴身侍从,名唤云弄,你对我一向忠心耿耿,日前我的宿敌为了引我前来,故而将你虏获。我本欲救你出去,却遭遇不测——就是你那天见到的那样,法力尽失,我们便只能在此将养一段时间了。” 沈鱼自认为,她这一段话说的滴水不漏,几尽完美! 可是,她千思万想,独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君涯只是神识封印,却不是对世事皆无知,一切过往虽不在,但且识得世间物,有凡人琐思。 待听得沈鱼一方高论后,君涯一斜嘴角,低笑道:“这一段,仿是在哪个话本子里瞧见过。不过那话本子编的比你说的这个有趣些…”半晌,又道:“云弄,这名字,我尚且喜欢,便是这个吧。至于你…” 君涯抬头看她,“你既喜欢那贴身侍从,便允了你做我的贴身侍从…名字,且赐你一个,一二三四五六七,随你挑个数字作名字,好记。不如就一一吧。” “……呵呵,呵呵。”沈鱼干笑了数声,转身仓皇而去!她堂堂青丘帝姬,沈鱼上神,怎能丢人到去给人做侍从,且还是贴身侍从! 骨气这回事,总是因时而异的。继沈鱼谎言被拆穿,大义凛然弃君涯而去过去五日,沈鱼便被不争气的肚子折磨的瘦了一圈。沈鱼素来挑食挑的厉害,这虚妄池边倒是有些花花草草,可着实入口晦涩,当真难吃的紧。倒是君涯那厢,总能做出些什么吃食,香气飘得极远,引得沈鱼肚子里又是一阵翻腾。 这神啊,真是一个靠天赋谋生的活计。那聪明的,便是封了神力、记忆,他也是极聪明的。那不聪明的,即使什么都在,还是不聪明。很不幸,君涯属于前者,沈鱼属于后者。当沈鱼奄奄一息地趴在小竹屋门口,泪眼濛濛的看向屋子里吃得正欢乐的君涯时,君涯这问了一句, “你是来领一一这名字的?” 沈鱼经过和君涯的几轮谈判,终于将“一一”变作了“双儿”,也算是数字,勉强得了君涯点头,自此开始了她的澜渊小厮之旅,于是便有之前的那一幕。 虚妄池边有一小竹屋,当日那澜渊里的人曾安排君涯在此歇。说来也怪,在澜渊内住了也有一段日子了。那澜渊之内却丝毫不透露此行目的,甚至连个看守都未曾加派,就是当日沈鱼引发结界异动,都未曾有人来问过。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君涯不知其中目的,便也安得自在。那沈鱼,更是灵台不清,得过且过。 君涯在小竹屋的床边铺了张蓆子,沈鱼日里就是在这蓆子上休息。最开始的时候,沈鱼委屈的直掉眼泪,自打出生以来,就没谁敢如此待她!狐狸洞虽说不甚繁华,但是她总归也是有张床的,如今一张蓆子就将自己打发,委实让她接受不了。 可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然是高贵的狐狸头,也是如此。 碧云天,芳草地,日光映水,水烟青衫翠。青竹小筑外沈鱼将君涯的玄袍费力的搭上竹竿。逆光晃下来,沈鱼下意识的便伸手去挡。 “哗啦…”竹竿顺势而倒下来,划过沈鱼的手臂,画出长长一道血痕。竹竿上刚晾上去的衣服也随着风,飘然落地。沈鱼只觉的鼻子一酸,眼泪便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吸了吸鼻子,皱着眉将眼眶里的泪珠往回咽。 她是沈鱼,青丘帝姬沈鱼,可以流血,却断断不能流泪! 她扯了扯被划破的衣袖,小手胡乱擦了擦脸。吸着鼻子低下头,将那衣服拾起来。转头朝着池子边走去。 “双儿…”身后传来君涯的声音。 “我…”沈鱼一怔,步子满了些,眉毛又蹙紧了几分,道,”我会再洗好的!” “你是不是被刮伤了?”身后的声音高了些。 沈鱼的身子一顿,答非所问的道,”该做的我都会做好,旁的你也莫管便是了!”继而自顾自地在池子边蹲下来。水很凉,沁的她的手有些不适。她全没管那伤口处,只将那衣袍沾了水,重新浆洗起来。 半晌,她被身后人拉了起来。她皱眉看向君涯,”我说了我会洗好,你这是做什么?监督我?” “受伤了?”君涯看着她手臂上的伤口,颇长的一道。几乎半个手臂都被刮到。那衣服染了血色,现下又沾了水,已经有些渲染的愠色。君涯的眉头皱了皱,”去包扎!” “不用!”沈鱼甩开了他的手,转头又蹲下去洗那衣服。君涯又将她拉起来两次,全被她甩开了去。无奈,君涯便缓缓俯下身,在她旁边,将那长袍的另一端拿过来,和她一起洗了起来。 将那衣服洗好重新晾起来,已是过了半盏茶的时候。君涯将沈鱼安顿在屋里,在地上反覆巡了几遍,方才捧着些草才进来。他拽过沈鱼的手臂,细细的清理了伤口,又敷上碾碎的草末。 风吹着竹,丝丝而作。屋里静的只能听到唿吸的声音。君涯将那手臂包好了以后,只盯着沈鱼看。良久,道”怎么这么倔?” 不知怎么了,沈鱼有些不敢看他。许是因为问酒之前讲的那些故事,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沈鱼对君涯,总是有些理直气壮不起来。说起来,沈鱼自打出生以来便是被惯着长大的,如今在澜渊做的这些,倒真真也算是委屈了。可是沈鱼却有些甘之如饴,她总在想,君涯是阿姐的授业之师,对自己亦有恩情。自己这样,也算是为了报恩吧? 第31页 其实……她此时的隐忍,恐怕更多得是为着问酒当时讲得故事。鬼族叛乱…冥神一指…沈鱼虽不曾经歷过那些事,但是她从问酒那得来的只言片语,却总让她觉得,君涯的心,很疼。可为什么她自己的心,也很疼?是错觉吧? 只记得那天晚上,月华如练。一盏合欢酿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端的是世间百味的涩,却又让人慾罢不能的香醇,沈鱼心思冗杂,她想起问酒讲的故事,想起东海蓬岛缭绕的仙气,万万年不变的仙气,似乎是万万年不变的寂寥。突然呛住,便咳了起来。那人一袭黑袍如旧,面上却带着少有的温柔,徐徐靠过来,轻轻的拍抚着她的背。沈鱼偏头,便是瞥见那君涯正正望着她,目光中甚是关切。 沈鱼的心忽然漏了一拍,酒里边好像也泛上一缕甜,悠悠然地蔓上了沈鱼心间。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半卷的帘正渗着晨光,一地摇曳。沈鱼揉着眼,下一刻便看到躺在蓆子上的君涯。她轻手轻脚的下了小竹床,蹑手蹑脚的蹲在君涯旁边,仔细打量起来。君涯这张脸着实生的太好看了,好看到纵使是惯来见多了美人的沈鱼,也不得不折服。 她细细的打量着那眉眼,忽儿的唇边就漾出一丝笑儿来,心里莫名的生出个念头,若是每日醒来,便都是见到这样一张脸,那也是极好的。 “可看够了?”君涯一双墨色的眸子冷不防的睁开,直把偷看的沈鱼吓的一怔,愣在原处,朱唇微张,半晌回不出一句话来。 君涯失笑,撑着地便坐了起来,他理理衣衫,拉着已经石化的沈鱼便起来,便出了院子。 虚妄池边,奇花异草不胜其数,君涯一一瞧过,细细的摘一些下来递到沈鱼手里。一边又轻声嘱咐,”日前我发现竹屋后面有些五谷,我想这些花也是甘香有余的,酿些酒来喝,倒是不错。” “你要酿酒?”沈鱼一诧,手里的花散落一地。 君涯回身瞧她,无奈道:”是啊,酿酒。”他看了看地,又看了看沈鱼,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復而失笑。蹲下身子捡那些花草。沈鱼失神,看到君涯蹲下,才慌忙蹲下去,哪知脚步一乱,脑袋直冲沖的向君涯头上撞去。 “啊…”一声惨叫,两人捂着头,大眼瞪小眼。 天高云淡,风声轻拂,对视间,沈鱼忽然发现,君涯的唇边挂着笑,那笑容很浅,却几乎将整片虚妄池照亮。沈鱼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伸手上前,就想去抚那上牵的唇角。 君涯一怔,往后躲闪。 “我…我…”沈鱼有些狭促,似乎是做坏事被大人捉到的小孩子。 君涯却也不好说她,只下意识抚了抚嘴角,低笑道:”你这丫头…” 第23章 黄粱一梦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的日子,沈鱼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喜欢。 她以为自己永远都能窝在青丘狐狸洞里,睡到日上三竿,太阳把尾巴上的绒毛都烤出暖意来。她总以为,那样才是真正的快活,却不想,如今这样的日子也很好。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在夜里偷偷点一盏小烛台,翻看爹爹和三哥不让她多看的画本子。莺莺燕燕的小姐公子好像陡然间没有了吸引力,蓆子上自在而卧的这个人,让她挪不开目光。 他们挑了一筐桃花瓣,片片皆是未曾落地的无根之瓣。温故曾说,唯有取每棵桃树上最上面一片桃花来酿酒,才能酿出最顶尖的桃花酿。那片桃花吸遍阳光、月华,就算对是沈鱼这样的上神之体,亦有益处。 如今,君涯以凡人之躯,自然是摘不得那最高一片桃花。可不知道为什么,沈鱼觉得,他酿出来的桃花酿,比自己在方壶胜境时喝到得更为好喝。 她此时尚不知道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道理,不过,却是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 就像此时,她与君涯相对而坐。幕天席地,极目之处唯有远山重叠,侧耳细听,似乎还有涛声如潮,就好像,岁月划过的声音。 这天地浩大,从前她做神仙的时候从没有发觉。如今成了凡人,竟意外地体会到了。 借着月光如洗,沈鱼偷眼去看君涯的侧颜。他星眉剑目,面色却有几分柔和。还是这样的君涯可爱。小沈鱼心里想着,司战天尊总是一副兇巴巴的样子,又不爱说话。而此刻眼前的人,不是君涯,而是云弄。 她的云弄正巧捉住了她偷看的目光,哂道:”是你说要来赏月的。怎么又左顾右盼,坐不住了?” 沈鱼瘪瘪嘴,因着心虚,只喝酒不说话,闷闷地又喝了几杯。 君涯又问:”前日教你弹的曲子,可学会了?” 沈鱼一时心虚,又无从抵赖,涨红了小脸。君涯却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不忍责骂。沈鱼见君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古灵精怪的劲儿又上来了。她撅起小嘴,央道:”琴太难弹了嘛,我想学萧呢!你什么时候教我?” 一边说着,她的小手一边攀上君涯腰际。那里一向悬有一只青玉箫,看起来通透莹润。怕是有什么故事,君涯从不离身。 可就算有什么,此时君涯记忆全失,自然无法满足沈鱼旺盛的求知慾。因而沈鱼也不问。有的玩就罢了,何必问那么多?她此时全心全意都在那支箫上,怕君涯不答应,把从小到大撒娇的劲儿全拿出来。 君涯下意识一躲,可目光一对上沈鱼那泫然欲泣的眼神,就瞬间败下阵来。他低头解了箫来,任命道:”好,给你玩。” 第32页 沈鱼将那箫拿在手中。她从没学过音律,不知为何却对箫之一道极为熟悉,双手交握,纤细玉指搭在箫身之上,一口如兰般的气息吐出,清冷的箫声盘旋而出。 月光柔和,箫声却清冷如斯,如同少女的呜咽。 沈鱼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某种玄奇的意境之中,本来五音不全,宫商角徵羽都认不全的人,竟能吹出如此牵繫人心的箫声,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没发现,君涯的眼神陡然变了。从云弄那凡人般清风朗月的疏阔,变得波澜纵生。那眼眸里跳动着的情绪,连君涯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觉得这首曲子极为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一般。 这虚妄池边,灵气极足。在这里起居了数月,沈鱼甚至觉得自己的本源之力都有了提高。要知道,她从小本源之力就近乎没有,一身神力强身健体也就罢了,真要战斗的话,恐怕撑不过一个时辰。沈淮神君倾尽整个青丘之力,寻找能固本培元的良药,可全无所获。却不知,这澜渊境的虚妄池为何有此大用,竟能弥补沈鱼体内的本源。 沈鱼都是如此,更别说君涯了。 君涯这几日不復从前的悠闲。他夜里常常做梦,而梦境之中,都不是凡人之景。他梦到重峦叠嶂的云渺楼,上有仙鹤如云,药童齐拜。他梦到桃花如簇的方壶胜境,期内有个男子,负手如仙,手中一坛开了封的陈酒,旁边还卧着个青衫男子,眉眼和双儿有几分神似。他梦到有个熟悉的地方叫东海蓬岛,一草一木都是他记忆里出现过的样子,他信步于青石台阶之上,通幽径,过小园,缓缓推开了洗尘斋的门扉。 往常的梦境,到了这里也便结束了。他就要满面虚汗地惊醒,探手摸摸身下的蓆子,再起身瞧一眼双儿的睡颜。 可这一次,梦境却没有结束。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推开洗尘斋的门,一步一步,走到榻边坐下。墙角有一口箱子,有个小女娃的背影,正蹲在箱子前摆弄着什么。 他心里生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那个小女娃隐隐露出一角下颏,却是惊人的熟悉。君涯几乎整个人飞扑而上,声嘶力竭:“别打开它!” 可他如今只是在梦里而已。小女娃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而是笑眯眯地打开了箱子。 那是……双儿。 君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洗尘斋中风云大动,引得整个东海蓬岛上空都盘旋着巨大的旋涡。而箱中凶气四起,充满戾气的魂魄在空气中隐隐现出轮廓。 双儿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面上却现出几分坚毅之像。这样的表情,君涯极为熟悉。从前他让她浆洗衣服的时候,她被木刺划破了手的时候,都是一副这样捨生取义的表情。 可这次不同了,那幻化而出的兇手如此真实,是真的会要了她的命的。 狂风大作,穷奇亦露出它狰狞的獠牙,大口一张,向着双儿吞噬而去。 “不要!” 君涯在梦境里惊醒。榻上的女孩本睡得香甜,被他一声惊唿,方悠悠转醒。此时正揉着眼睛,虽然睏倦,却着急得踢着草鞋下了地,凑到他身边来。 “云弄,你怎么啦?” 就在惊醒的那一剎,君涯已然想起了所有的一切。他此刻望向沈鱼的眼神里,多了很多连他自己都看不分明的东西。 沈鱼的面上满是关切之色。可当她与君涯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君涯想起了一切。凡人云弄不会有这样的眼神,云弄的眼神里有风有月,有山川河泽,还有她。可司战天尊君涯的眼眸里,唯有亘古不惊的、死水般的平静。 “你想起来啦。”沈鱼双手捏着衣角,诺诺道。 君涯没有说话。他伸出手,似乎想像一天前那样,揉揉沈鱼的小脑袋,再笑她几句不用功,脑子笨,烧个水都能把锅烧黑了。 可他只能默默把手垂了下来,就当做这数月的凡俗生活,如黄粱一梦。 君涯最后递到沈鱼面前的,是那支玉箫。他说:”这玉箫陪了我数十万年,我已在其上种下一丝神念。若你遇到不可抗的危险,我便会知道。” 沈鱼没有接过那玉箫,怔然问道:”那你呢,你要去哪?” 君涯刚欲开口,天幕之中却蓦然电光一闪,有个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丝阴柔——”他,自然要去他该去的地方。” 第24章 天地囚笼 澜渊之境的虚妄池内,这方结界牢不可破,正如天地囚笼一般。此处本只有沈鱼和君涯二人,如今第三人的声音响起,伴有电闪雷鸣之音。二人当即一惊。 那声音不疾不徐,续道:”我澜渊之境送给司战天尊的这份贺礼,司战天尊觉得如何?” 话音渐落,说话之人也显出形来。原是曾与二人有过数面之缘的甘华。 君涯更生戒备之心,道:”还请阁下明示。” 甘华盯着君涯的容貌看了许久,眉头一挑:”一副皮囊生得是好,也不怪她如此心繫于你……喂,可别告诉我你在这里待了四个月,还没觉出虚妄池的作用。” 君涯摸不清甘华的来意,可这件事着实是承了澜渊之境的人情,因此颔首道:”此事自然多谢澜渊诸位。虚妄池极为玄奇,数月便医好了我早年留下的伤患、隐疾。天界恐怕大战将起,澜渊这般襄助,天界自然感念于心。” 甘华却失笑道:”罢了,那几个老傢伙说了,就当做是问酒的嫁妆罢。” 第33页 可怜沈鱼,来救君涯时,问酒事无巨细地一一交待,却独独没说自己要和君涯成婚。沈鱼这时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什么问酒,什么聘礼?问酒要嫁人了?可这和君涯、和澜渊有什么关系? 她正一头雾水之际,却见那本来言笑晏晏、相谈融洽的两人忽然气氛凝固起来。那甘华右手平举,正端着一只酒杯,道:”久闻司战天尊喜欢方壶胜境的桃花酿,不如尝尝,我澜渊的酒比之桃花酿如何?” 君涯面色无澜,神力运转,将那酒杯接了过来。一眼之下,竟有些薄怒:”这是,龙泉酿。” 龙泉酿,乃是澜渊境内第一神酒。乃是直接发作在灵魂之中,其性极为霸道。说是神酒,亦可作毒酒。若有问酒花汁液一年一次的相佐,这龙泉酿就是普天之下最好的灵药,但凡灵魂受损,乃至破裂,一口龙泉酿便可结魂,相当于天界神仙的第二条性命一般。可若没有问酒花汁相佐,便是入口则封喉的□□,用者灵魂逸散,灰飞烟灭。 沈鱼不知其中弯绕,可单看君涯的脸色就知道,这酒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一时心急,问君涯道:”龙泉酿是什么?” 君涯不答她,一旁的甘华倒是笑吟吟地开口:”小妹妹可曾听说过龙泉剑?这龙泉酿便是取自龙泉剑,能斩相思,能结魂魄,实乃天下神酒。我澜渊之境,穷尽天宝物华,也才只得了这一杯。珍贵得很呢。君涯兄,小妹妹都好奇了,不如你赏我个薄面,喝了这盏酒,我也早日送这小妹妹回青丘去。毕竟,澜渊的路太绕,我担心你二人迷路呢。” 这话里威胁的意思太浓,沈鱼当即就懂了。她难得地沉住气,目光隐隐瞥向君涯。君涯摇头道:”你们的意思,不过是这酒需以问酒花汁相佐,方能发挥功效,怕问酒在我身边受委屈罢了。念在问酒的份上,我暂不与你计较。不过——” 他面色一变,琅琊剑出鞘,剑鸣铮铮。”我君涯,从不受人胁迫。就算是澜渊之境也不行。小鱼儿,走。” 那最后四字吐出,君涯与沈鱼同时纵身而出,以云为舟,以风为帆,二人脚下驭云而起,向空中疾驰而去。 甘华反应极快,此时虽落后了一瞬,却也驭风追赶而上。那杯龙泉酿也被夺回他手中。他一手擎酒,一手仗剑,宽袖一扫,便有无穷剑雨向前射去。 沈鱼与君涯日夜相处了四个月功夫,二人之间已然有些默契。君涯琅琊剑剑光一寒,挡住纷纷剑雨,如水幕般将甘华隔开。另一边沈鱼也素练锁一展,向甘华击去。 甘华起先并不在意沈鱼这一索。他早知沈鱼修行不过两万年,比之他们这些与天地共生的老妖怪,不知嫩了多少。可当那素练锁带着凌厉的风气射向他的咽喉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沈鱼不知何时神力大涨。虽与他还没有一战之力,但自己却也不能对她的攻势视而不见。 因而甘华不得不放弃出手追击君涯,而是左手疾风般收回,在自己咽喉处抵挡一瞬。就是这一瞬,给了君涯机会。 君涯琅琊剑一闪,已是一连三剑刺出,分别攻向甘华的眉心、咽喉、心府三处。甘华疲然相对,转瞬间二人便已拆出数百招。君涯冷声道:“我念你澜渊恩情,如今尚未动用仙术。不要逼我出手。” 仙术一出,便是千万里的飞沙走石,总会伤及无辜。因而君涯一直凭外力与甘华一战,不曾动用神力。却没想这句话激怒了甘华,甘华双眼染有一丝极浅的绯色,原本阴柔的声音舔了几分嘶哑:“仙术?哈,那不过是父神的谎言而已。他传承下来的术法也能算是仙术么?你倒看看,我澜渊的仙术如何!” 飞沙走石之间,沈鱼早已看不清其间招式。她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耳边尚有甘华得意的厉声长啸之声,自己却一丝都动不了,眼前也跟着蓦然一黑,失了知觉。 她恢復知觉之时,只听甘华的声音道:”喝吧。” 她勉力睁开了眼,却见甘华将那酒杯推到君涯面前,“是敬的酒不好喝么?怎么司战天尊偏要喝罚酒呢。” 沈鱼此刻方才转醒,虽说形容狼狈,可她丝毫不惮甘华,而是朗声道:“若非君涯顾念你这澜渊之地珍花奇草,你早就连这澜渊一起被夷为平地!无耻之徒,问酒姐姐当真错看了你!” 听她提到问酒,甘华的眉峰不自觉地动了几动:“问酒?呵,她不会知道的。” 沈鱼却低笑了一声,抬眼望向甘华的目光褪去稚嫩。她在衣襟之中摸出一物,嘲嚯道:”是么?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她那莹润的玉指之间,捻着一片血红的花瓣。其上有金丝如缕,熠熠流动。是问酒花瓣,那是在她启程之间问酒赠予她的,能起幻瘴,为她短暂地争取一些时间。 甘华的目光尽数被这一片问酒花瓣吸引。其上果真有着问酒那独特的神念波动。看来…问酒已然知道了此事,眼下,正在赶来澜渊的路上。 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若问酒前来,她性子虽算不上柔弱,可在这君涯面前毫无主见。此时都已经如此,若是日后受了欺负,又怎么会有制裁之道?这个恶人,就算问酒不愿,他甘华也要做到底! 电光石火之间,甘华已经做了最后的决定。就算问酒会因此而恨他,亦无憾事。他只希望她日后能幸福啊…… 甘华眼神一凝,执起酒杯,既然君涯不喝,他便以龙泉酿为暗箭,直接射入他的身体。虽说药效会差上三分,不过以龙泉酿的酒性,亦无大碍。 第34页 一向迷煳的沈鱼却勘破了甘华所思所想,她此时脑海里极乱,可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一切唯有靠她自己。 沈鱼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战慄,她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弱声道:”且慢…我有一个主意。” 甘华的时间已经不多,若问酒赶到,他苦心筹划的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因此他极为急迫,不耐烦道:“别耍花招。” 沈鱼急道:“我有个办法,能让君涯喝下这龙泉酿。” 她说的极轻,语毕朝甘华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一番嘀咕过后,甘华面上有几分怀疑,上下打量着沈鱼,”你?” 沈鱼昂首挺胸道:”我可是青丘沈家的帝姬。放心罢,你就按我说的做。” 她话音才落,便被甘华拎着领子拽了起来。甘华森然笑了两声,”我怎么没想到呢,眼前就是个极好的人质啊。君涯,这杯酒你不喝也罢,不如,给这位姑娘喝吧。” 君涯瞳孔一缩,已有盈天怒气散发开来。甘华继续点火,”我听说,这小姑娘,是青丘一族的帝姬,哎呀呀,这身份比起我们司战天尊来,可是差了些。不过我这酒,给你喝也不算浪费。” 说着,便一手拎着沈鱼,一手执杯,硬往沈鱼口里灌去。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却全然都是沈鱼方才和甘华所说。她说自己是青丘帝姬,地位高贵,方壶胜境厉害吧?那里的主人可是从小就给她当马骑。以她为质,则君涯必受胁迫,主动饮酒。 “住手!我喝。” 君涯这四字一出,甘华心中一喜。这小丫头说得果然不错。可…这小丫头不是君涯身边的人吗?如何会帮着自己出主意? 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对。 可是,已经迟了。 就在他收回逼在沈鱼唇齿间那酒杯的一剎那,沈鱼用尽毕生神力,绣口勐然一吸,如鲸吸水,将满满一杯龙泉酿尽数吸到自己腹中。 第25章 性命相护 沈鱼诓骗甘华以自己为人质,趁其不备,把那原本准备给君涯的毒酒龙泉酿吸入自己腹中。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一瞬。待甘华、君涯二人反应过来,都是怒极。 甘华一掌将沈鱼挥退,掌风之凌厉,连那方才盛有龙泉酿的白玉杯都化作齑粉。甘华怒极攻心,神力运起,叫道:”好你个狐狸,竟敢如此戏耍于我!我,我今日绝不让你活着走出澜渊!”他此时已有杀心。沈鱼此时怏怏地摔在一旁,怎能是他一掌之敌,早就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了。 另一边,怒火更甚的则是君涯。他只觉得天地无光,甚至不敢去看沈鱼。他本有千百种办法,能保二人平安出了澜渊,偏偏拿捏着上神的慈悲,不愿意一个仙法之下毁了澜渊。哈,这样的慈悲,竟让沈鱼替他喝了那杯酒,生死不知! 一股血气冲上头顶。这是第几次了,第几次,这个女孩替他挡下危险?当初的东海蓬岛洗尘斋四大凶兽,是沈鱼替他挡了穷奇的一击,以致于昏迷数年。如今,又是她毅然饮下那一杯龙泉酿。澜渊,再没有第二杯这样的酒了。这个丫头一次又一次地用着自己笨拙又直接的方式保护着他。 君涯,你是四海八荒司战之神啊!难道你这司战天尊竟要一个女孩屡次以性命相护吗! 此时,君涯早已忘记了什么慈悲,什么仁爱,他只想将一剑将眼前的甘华噼成碎末。什么仙法,什么神术,父神传承给他无穷神力,可他如今,只想杀人。 君涯低垂的左手动了。一动之下,起势便可看得出不凡。甘华的目光亦极其凝重。早先他见君涯出手,觉得此人不过寻常。那四海八荒以此人为司战天尊,看来是没有能人罢了。而眼下君涯左手捏诀,虽无风云之势,却让他感觉到芒刺在背的危险。 时间凝固在那一秒,君涯左手虚抬,厉风都衔在他指尖,裹挟着满腔的怒火,其中甚至有死志。琅琊剑大开大阖,招招致命。甘华以剑相挡,却极为困难,只能眼睁睁看着君涯的剑锋向自己压来。这一招,若被他压到实处,恐怕半个身子都将灰飞烟灭。他绝路之中,身体强行一扭,拼着左肩硬受一剑,将将保了命去。 鲜血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见了血的琅琊剑,啸声更甚。受伤的甘华亦生了玉石俱焚之心。 二人再度战在一起。风沙漫散,掌风所到之处,尘风四扬。他二人出招极快,只一瞬间便已有无穷变招,往来之间近成虚影,几乎完全看不清。然而招招都是兇险,但凡一时不查,都是死生一线。 二人都没注意到,刚才还灰头土脸蜷在角落的沈鱼,竟慢慢地坐了起来。她面色潮红,不知是否是龙泉酿的药效开始发作。她闭着眼,吐出的浊气都呈墨色。 “住手!”一道疾音响起,问酒终于到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小沈鱼紧绷的精神瞬间舒展开来。 问酒姐姐终于来了。真好。她救了君涯,甘华也没死……沈鱼觉得眼皮愈发沉重,她努力坚持着,还想再看一眼君涯。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她明明闭着眼睛,却仿佛能看到澜渊的一草一木。就像此时,她仿佛置身虚妄池边,结界之内,她与君涯相伴相守之时。天空真蓝呀,空气里还有着甜味儿。云弄呢?快来听我弹琴,我可是练了好久才学会的!喂,你堵什么耳朵! 昏迷前的最后一秒,沈鱼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唿唤她的名字。是云弄吧?哼,现在叫我有什么用,谁让你方才嫌我弹琴难听的…… 第35页 “小鱼儿!小鱼儿……” “沈鱼……” 一声声唿唤如啼血之声,可沈鱼註定是听不到了。 九重天,云渺楼。 云渺楼是太子妃沈情的住处,此时却整个腾出来给沈鱼养病。各神君往来不绝,九重天界,凡是精于医术、毒学的神君,悉数被召到云渺楼,为沈鱼治疗。 距君涯满身是血地把沈鱼背回九重天,已是三月光景。 一向与君涯交情颇好的温故都看不下去。沈鱼本来窝在青丘,就算爱闹了些,可也是九重天上诸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自打和君涯搅在一起,愈发没有安生日子。上回是被那四大凶兽之中的穷奇咬了一口,这次则是直接被澜渊剧毒之酒龙泉酿餵了个饱。 温故有心怪君涯,可看到他周身浴血,又牵挂沈鱼以至于不眠不休的样子,温故又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件事,绝非那么简单。往小里说,不过是澜渊之境的甘华,见问酒将要出嫁,心生妒意,与君涯发泄一番。可往大里说,便是牵扯了整个九重天神族和青丘妖族。若非有问酒在其中尽力周旋,怕是多生龃龉。 思及此处,温故眸光一抬。云渺楼外,轩窗之下,一角浅绯色的衣袂若隐若现。温故回头看了一眼无知无觉、只坐在沈鱼榻前的君涯,无奈地嘆了口气。 沈鱼这次,恐怕要昏迷很久。 所有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天庭无数精于药石之术的神医一个个都束手无策,休说治病,沈鱼这样的症状他们都看不透。按说服下了龙泉酿,魂魄应在一个时辰内结网、碎裂。当日问酒及时赶到,强行渡了一口本源花汁给沈鱼。可沈鱼体内既没有结网的魂魄,也没有问酒花汁。她的内府犹如一个空荡荡的黑洞,尽是虚无。龙泉酿、问酒汁,相生也好,相剋也罢,全都在刚进入她内府时被离奇地吞噬了。 若说有事,沈鱼脉象稳健,又无外伤。若是无事,她缘何醒不来呢? 事情的转机就发生在七日之后。当日晌午,七曜星君于九重天上觐见天帝,四大凶兽现身于生灭海,目前暂无异动。除穷奇与饕餮之外,其余两头暂且还在沉睡之中。 冥神当日带给天庭的阴影太重了,按温故的想法,那四大凶兽不过是由冥神溢散的戾气集结而成,比起真正的冥神,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过旁人可远没有这般魄力,一个两个都被当初的事情吓破了胆子,连着数日早朝,都奏请天帝召回前几日派遣到生灭海巡查的七曜星君,问个究竟。 这七曜星君也非寻常人物。他出身于凤族,乃是温故的子侄一辈,然而神力极为高强,又端的一副好相貌。传说从前七曜星君在一株桃树下午睡,那桃树本是尚未修成人性的小妖,因七曜星君神力滋养,竟有了神志,见七曜星君睡容绝美,一根一根数起了他的睫毛。数到七曜星君午睡转醒,一双眼睛如幽井一般,悠悠睁开。那小妖被他这一眼看的失了魂魄,竟投身到七曜星君的眼眸中去,只为永远伴着这双勾人心魄的眼眸。 传言终归是传言,只是这七曜星君”美男子”之名太盛,旁人早就忽略了其他的,甚至还成立了”七曜星君粉丝后援会”,每天蹲守在七曜星君必经之处,只为看一眼传说中神人都难以企及的姿容。 眼下,这引动天界万千少女少妇骚乱的七曜星君本人,正一脸嫌弃地倚在云渺楼。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沈鱼,悠悠探手去摸了摸她的鼻息,然后一脸淡定道:“这就是你们让我看的病?”他换上一个公式化的笑容,对温故道:”所以,我亲爱的三叔,你们这位昏迷的小公主,她只是睡着了。” 第26章 本源之力 温故还来不及说话,守在旁边的君涯急道:“什么?只是睡着了?怎么可能。” 七曜星君这时正拿着帕子擦拭自己方才探过沈鱼鼻息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得极其专注,”澜渊的龙泉酿之所以无解,是因为直接发作在灵魂之中。可这位——”他虚虚一抬手,”她体内三魂七魄中,七魄全无,三魂也只剩一缕残魂。既无本源之力,本就不怕这发作在本源里的毒。” “我只是奇怪……”七曜星君终于擦完手指,对着阳光细细欣赏了一番,一边漫不经心道:“三魂中的一缕残魂,便可将她的神力凝结如此。就算是天尊之魂,也不过如此了。若是完整的魂魄,又该是何等威势呢。” 他啧了一声,拍了拍手,吩咐道:“好了,她也该睡够了。送只烧鸡上来,鸡皮配上白糖,烤得略焦些。” 沈鱼醒后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极其好看的男人。那男人低垂着眼睛,姿态高贵,神色肃然,手上端端正正拿着……一个鸡腿。 沈鱼这才后知后觉地闻到空气中浓浓的烧鸡香味,一时反应不过来,一张嘴,结结实实地咬在了美男子手里拿的鸡腿上。 “唔唔,好七(吃)…”她的修为远没有到辟谷的境界,昏迷的这些日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看见油津津的烧鸡腿,简直两眼冒光。等她狼吞虎咽吃了个痛快,才有功夫四下打量。 咦,为什么大家都一脸木然地看着自己? 沈鱼循着诸人死寂的眼神,眼风终于落到面前这男子身上。 这人一身明黄色长衫,袖上绣有绯色祥云。仔细看去,每一片云都如丝如缕,是用天蚕丝一层一层叠上去的。整个明黄长衫也并非是用布料制成,而是铺满了细钻,阳光一晃,简直比云渺楼里照明用的夜明珠还触眼。 第36页 这装束简直不能更骚包,像只开屏的公孔雀。 只是这孔雀的姿势怎么这般不雅?他一脸悲愤,正发狂一样用帕子擦着手,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一般,情急之下直接倒了壶里的水,反覆揉搓。 “他怎么啦?”沈鱼迷茫问道。 “无事,他只是喜欢洗手。你感觉怎么样?”君涯把七曜星君挤到一边去,关切地问起沈鱼。 七曜星君生无可恋,转头对温故发飙:”三叔!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吃我的鸡!!还还还把口水弄到了我的手上!我的袖子上!” 温故则终于有机会摆出一副长辈那慈爱的笑容,安抚道:”活该。” “所以,这只孔雀是你们请来给我看病的?”沈鱼被一群人围住,这个要听心跳,那个要看舌苔。应付了半晌,才证实了自己确实无恙的事实。 “我再说一次,我是凤凰,不是什么只会开屏的蠢孔雀!”七曜星君只觉得自己今天生的气比一万年来生气的总和还多。 七曜星君的到来,让云渺楼充满了闹哄哄的烟火气息,不復前几日的愁云惨澹。七曜星君和沈鱼年龄相差不算大,一个是高岭之花,一个是娇纵的小公主,两人玩在一处,虽说日里总是斗嘴,却是为气氛凝固的九重天填了几分欢笑。 沈鱼不知道的事,她体内魂魄缺失之事已然让众人操碎了心。 入夜。灯火阑珊。云渺楼白日里有闲云缭绕,仙鹤裊裊,入夜之后唯有灯火如豆。 云渺楼侧殿之中,茜纱垂帐,香炉中浮出幽香如缕。几人聚在一起,围坐在檀木长桌旁。温故提了壶茶,为众人蓄满茶水。 “所以,小鱼儿的魂魄,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君涯一口茶都未饮,眉头紧锁。 “依我近几日的观察,沈鱼体内残魂还可支持三年五年,但再多日子,便就难了。”七曜星君难得地露出郑重的神色,”按理说,魂魄之力在九重天上无法修补,可在那凡人三千世界中,却是可以得到滋养和壮大。只是沈鱼如今的身子,恐怕是撑不住入凡的那一遭……” 仙人化凡,本就是修炼心境遭遇瓶颈时必经之路。在座的诸位,或多或少都曾在人间走过几遭。然而由仙化凡有两条路,其一,便是天劫将至,自行化凡。这也是大多数仙人化凡之道。天劫难度,在人间散劫百年便可消一道天劫,实在是最安全的法子了。可天劫其物,本不是他们自己可控制的。因此,沈鱼现在的情况,除非三五年内天劫将至,将沈鱼送到下界,才有一丝曙光。 然而,众人的天劫少说都是修炼十万年之后才来到。沈鱼不过一万来岁而已,因此,这条路,实在是走不通。 由仙化凡的第二条路便是九重天的问道台。这问道台说是”问道”,实则却是九重天上处以极刑的刑场。问道台三问道,乃是动摇仙人修炼本心的问,直问得人心神紊乱,且惑且癫,甘愿跳下问道台,永世为凡,也不愿再为仙人。 显然,沈鱼化凡只是想去凡间修补魂魄之力,可没想着永世做那生老病死七情六慾的凡人。因而,化凡一事仿佛就此陷入僵局。 一时间,诸人表情各异。君涯搁下茶盏,神色冷肃。温故则用手指瞧着桌面,一副踌躇之态。七曜星君和问酒倒是有些像,他们两人都低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倒还有个法子。”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传来。竟是七曜星君几欢和问酒异口同声。 七曜星君几欢与问酒对视了一眼,问酒道:“我倒听说过一种手法,能短暂地撕开九重天与三千凡界之间的结界,将人短暂地送到下界。只是沈鱼是神仙之体,凡界对她有所排斥,因此只能在下界停留十年。” 众人听她如此言语,已是眼中重新燃起了希冀。君涯亦抬起头,目光落在问酒身上,眼神复杂。 “只是……”问酒犹豫了半晌,还是将心中所想一一说来,“只是沈鱼现在的身体,恐怕撑不住结界破损时的灵魂冲击……” 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沈鱼的灵魂之力太弱,需要到人间修补,可想要打开人间的结界,又需要沈鱼增强自身的灵魂之力。这事好像陷入了一个无限循环的僵局,左右皆是死路,一直向前走,却唯有走回起点。 然而,方才与问酒异口同声说“有法子”的七曜星君几欢轻咳了一声,说道:“问酒姑娘所说的,我恰有破解之法。” “我们凤凰族世代镇守九华山。那极北之处,最后一道关卡,名叫朔玄关。朔玄关上便镇压着九华山至宝九华珠。这九华珠平时唯有鸽子蛋大小,本体却是奇大无比,传言说整个九华山便是九华珠的底座。” “而这九华珠便是天界修补灵魂的奇物之一。那回雪仙子,当年被押到九华山时已然七魄散了六魄,如今在九华山镇压不过三万年,竟已结回了五魄。如若沈鱼到九华山修行,说不定便可修补她的魂魄,能支撑她化仙入凡……” 温故与君涯对视一眼,俱是开不了口。他们无法做这个主。那毕竟是九华山啊……极北之地,苦寒之所,他们如何能够忍心…… “便去那九华山罢。” 一个沉着的声音应道。沈鱼一袭烟青色罗裙,无声地立在门口。 那本该稚嫩的面容,如今却隐隐几分决然。从前清脆的童音也不知何时尽是毅然。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直被众人庇佑的沈鱼成长如斯。 第37页 东海蓬岛之上救君涯,澜渊之中甘饮毒酒,如今又在谈笑风生之间,把自己送去雪虐风饕的九华山。 君涯第一次觉得,自己从来不曾真正地看懂沈鱼。又或者,是沈鱼成长地太快。她早已不是那个天真烂漫惹祸捣鬼的少女,他却还想着用一串冰糖葫芦惹出她的笑声来。 君涯没有说话。 从前,有关沈鱼的决定,都是旁人替她做的。这次,就让她自己选择要走的路吧。再难、再远,他亦会遥遥看着她,看这个女孩从青涩到成熟,长成他有些熟悉的样子。 沈鱼眼中的坚定,与唇边浅浅的弧度,令温故、几欢等人微微蹙起了眉。在他们心中,沈鱼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只是,在君涯的眼里,自这一刻起,仿佛有什么东西陡然崩塌,天翻地覆。 君涯永远忘不了,他抬眼的那一瞬,沈鱼懒倚门扉,神色淡漠。眉眼之间,无波无澜。 第27章 九华极情 九华山,地处天界极北之处,与北冥遥遥相望,乃是天界关押思过的仙子之处。 天界之上总有这样的“关系户”,犯了大错,却没有被打下问道台,而是关押在此处,以期其有悔改的一日。就如这位大名鼎鼎的回雪仙子,更是天界的传奇人物。就连三千凡界里茶楼中说戏的先生,都讲不出这样动人心魄、跌宕起伏的剧本来。 这位回雪仙子乃是北苍神君之女,这位北苍神君在世时便被称为天界第一神女,容色惊人,就连当年的天帝也倾心于她。可北苍神君偏偏不爱九重天上的神仙,只倾心于凡界中一个粉面朱唇的戏子,将自己毕生神力都强行度到那凡人身上,最后自己落了个灰飞烟灭的结局。 区区三十年化凡,便令北苍神君动了情,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实在是因为,北苍神君一直修的是无情道。人间一行,竟然乱了她的道心,令她反而转向了极情道去。 只是情到极致,便会失了理智,为之痴狂。就如北苍神君,本可以温养那戏子的魂魄,在一世一世的轮迴中,逐渐壮大其魂魄强度。几世过去,或是能自行修成上神也未可知。偏偏,北苍神君确实选择了最决绝的法子。 回雪仙子便是北苍神君与那凡人私生之女。原本天帝并不愿接此女入九重天上,然而北苍神君弥留之际,用最后一丝生气拖着此女上了天界,就落在天帝寝殿前的石阶之上。 北苍神君最后的愿望,便是让自己的女儿在九重天上做无喜无悲的仙人,而非三千凡界中生死瞬息的蝼蚁般的凡人。她最后,还是为自己的女儿选择了无情道,或许是因为,极情道,她自己走得太累了。 只是,神仙的道心,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被规定呢?回雪仙子终究还是步了她母亲的后尘。 她容颜极像她的母亲,尤其那双眼睛,亦喜亦嗔,眉目含情。修炼十万年时引动天劫,下凡渡劫。 这一渡劫,却是犯了情劫。她与她的母亲一样,爱上了一个凡人。这次,那凡人并非什么戏子,而是三千凡界之中楚渊国的四皇子。可是,对天帝来说,无论是戏子,还是皇子,都只是凡人而已。卑贱也好、式微也罢,他们终究是凡人,区区百年寿元,那不过是神仙弹指一挥的功夫。可当初的北苍神君不这样想,如今的回雪仙子亦不这样想。 四皇子自幼生有寒疾,回雪仙子的神力之中又尽是寒气,因而四皇子的伤势愈发严重。回雪心知自己不能久在他身边,可爱人近在身边却不能相拥的痛楚,让她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 终于,她下定决心。那一夜,楚渊国四皇子府中,灯火如昼。无数御医进出之间,神色焦灼,嘆息不语。回雪隔着重重帘幕,依稀看见爱人的病容。她终于知晓什么是爱情:神仙的寿元太久了,久到爱情刚刚开始,就已然能看到后来平淡如流水的样子。可凡人的一生,朝生暮死,短暂却可期。绵长的终将倦怠,真正的爱情,往往只有那一盏茶的时间。 回雪右手虚虚一抬,漫天灯光骤然散去。她再度化掌为拳,仿佛将整个四皇子府的寒气都吸在掌中。最后,她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寒气收入体内运转一周天,再化作最为精纯的神力,向四皇子稳稳推去。 神力入体,四皇子一介凡人,怎能承受得住?因此回雪干脆为他筑仙基,种仙种,运仙力,才勉强承受得住她注入到他体内的那一丝神力。 然而,这却是犯了天庭的大忌。 凡人命格,岂能随意更改?需知三千凡界之中,因果之间,尽是千丝万缕的联繫。今日回雪为四皇子续命,来日本该登基的太子却被一奸臣所杀,楚渊国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可那罪魁祸首的奸臣,本是四皇子幕僚,该在四皇子归天后为他殉葬的。 回雪的一个决定,已然改变了三千凡界中一个凡界的因果,而这个凡界又影响了其他的凡界。天帝震怒之下,依然念及当初北苍神君的旧情,暂未处置回雪,而是让冥界尽快将四皇子魂魄收走,令凡界重新步上正轨。 回雪再度回到楚渊国之时,眼前硝烟瀰漫,饿殍浑途。她抓着一户农家,问四皇子的消息,农家只茫然道:”你是说…二十年前那暴病而死的四王爷?” 暴病! 回雪跋山涉水而来,竟听到如此这般晴天霹雳的消息,一时只觉心如刀绞,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甚至没有见自己的爱人最后一面,为他输了足以养护身体百年的神力之后,她便在凡界之中寻一冰川之地渡劫。本以为自己此番回来,终于能和爱人相守,眼前却唯有黄土白骨,就连冢前墓碑的墓志铭上,都语焉不详,将四皇子的死一笔带过。 第38页 昏鸦低鸣,回雪立在四皇子墓碑之前,泪如雨下。 就因为自己生而为神吗?她第一次怨恨自己的母亲,为何要将她护上九重天。如若此生就在凡界之中,哪怕在市井里沾染了烟火气,哪怕一念为生、一念为死,如蝼蚁般命不由己,她也不愿做什么仙人! 那无数个难捱的日夜里,四皇子便是回雪唯一的信仰,更是她支持不倒的动力。眼下,这坚不可摧的信念,在瞬间崩塌。回雪只觉得眼前世界顿失颜色。她厉声尖啸之下,驾云而起,直直地向着冥界而去。 她手上还有随身收着的四皇子的一缕青丝。四皇子故去不过二十年,冥界定尚未来得及重塑其魂、入轮迴道。因此,有这一缕青丝为引,她定能寻得四皇子残魂。到时再寻一灵体令四皇子之魂夺舍,便能避过天道,令四皇子如同她们这些神仙一般,数百万年,不死不灭。 她知道,天帝不会让她如此轻易地劫出四皇子魂灵,可这已是她在心如死灰之下的唯一一丝希望。 极情之道,已然在此时初现端倪。只是世人都不会想到,回雪仙子之决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至于后来的故事,没有人曾亲眼见过,除了回雪自己,和冥界那重伤的冥王。 回雪一路遇神杀神,遇魔斩魔,在冥界忘川河之上,打散百万团魂魄,寻到四皇子的魂体。可冥王下令紧闭冥界大门,引出业火诛神阵,要将回雪擒拿于此。 四皇子魂体本就生机微弱,冥王那业火诛神阵一出,牵动冥界亿万魂灵随之而动,自然也包括四皇子的魂灵。 最终的结局,是那四皇子被冥王所控,投身于无尽的业火诛神阵之中,成为围剿回雪仙子的红莲业火中,最不起眼的一簇火焰。 爱人在自己面前被红莲业火生生炼化。这样的痛,回雪怎能承担!那一瞬,她周身狂风大作,冥界之中本就阴冷潮湿,回雪怒极发作之下,竟让整个冥界都犹如极北寒渊之境。 她救下四皇子灵体时,已然来不及了。那魂灵闭上了眼,渐渐虚弱下去,任她百转千回的唿唤,再也没有睁开眼。 后来,就有了后来回雪仙子罪诏上的罪名:“仙子回雪,与凡人私合,窃改命格,引凡界大乱。以红莲业火,烧尽忘川十里,毁婆娑双树。” 数十万年修成灵树的婆娑双树,在那一战中,被烧成灰烬。整个冥界地府,都瀰漫着绝望的火光。 那一日,本用来围剿回雪的业火诛神阵在狂风大动之下摇曳、消散,或许是父神都不忍见回雪此时的悲怆和恸哭。回雪广袖一拂,心头血喷射而出,竟令红莲业火倒卷,向整个冥界燃烧而去……凡人、魂体、鬼差、冥王……一切的一切,都在红莲业火无穷的烧焚之下化作飞灰,就连上古时代与父神共生的婆娑双树,都被业火烧毁了一半。回雪亦被业火反噬,如此强大的火焰,反噬之力更为兇险。回雪神体化为齑粉,灵魂破损,几近散魂。 就是在她几乎魂飞魄散的时候,天帝终究念着北苍神君当年的嘱託,分出一到□□,亲来冥界。天帝一伸手,便是护住了回雪仙子那团虚弱到几乎透明的魂魄。 “罢了,”天帝长嘆一声,“你且喝了孟婆汤,与我重归九重天罢。你母亲託孤于我,如今看来,实在是孽缘,孽缘啊……” 而回雪,看了看掌心里自己一直牢牢攥着的四皇子已散的魂魄,眉眼之间,只有浓浓的疲惫。可就算是疲惫到双眸中尽是血色,她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唯让天帝轻嘆而已。 她说:“我忘不了。” 那碗孟婆汤,终究是被她打翻在地。从此之后,天界少了一个艷名远播的仙子,九华山下,多了一个受尽苦刑的女子。 极情道,便正是如此惨烈。可一旦入道,便再也无法选择。 九华山下,寒冰蚀骨之苦,回雪好像从不觉得痛。她日日只痴痴看向自己的掌纹。那——是四皇子魂魄消散的地方。 第28章 四时如冬 几欢给沈鱼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人儿瞬间沉默了起来。他推了推沈鱼的手,问,”怎么了?” 沈鱼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半晌,面上却还是挂着一丝怅然,轻声道:”我只是在想,那四皇子该是何等人物,能值得回雪姐姐如此相待?” 几欢亦沉默了下来,眸光落在沈鱼身上一瞬,踌躇之下,仍道:”我从前曾在太初宫的前尘镜中见过四皇子一次。不过中人之姿,比起本星君所差甚远……凡人的爱情里,哪里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没意思。” 沈鱼抬头,与几欢短暂地对视一瞬。 当日,她在云渺楼听到众人夜谈。这些年来,她比旁人更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每一个夜里,她几乎都要做梦,梦里,大多时候都是那个碧衣女子。她有时只是窝在榻上看书,不小心将蜡烛的红油滴在书页之上。有时在池边餵鱼,养了一池子的锦鲤,一条两条都肥得很。有时候,那女子和君涯待在一处,两人也不说话,只静静坐着。有时只他们二人,有时还有旁人。这些梦境太过于真实,以至于沈鱼在梦梦醒醒之间恍惚难辨。 她从前不知道自己这诡异的梦境是何缘故,直到那日,恰巧听见众人夜谈时,她方才知晓,原来自己身体如此之弱,是因为魂魄不完整。她是青丘的帝姬,是多少人心尖上的宠儿,如何能容许自己一直这样被旁人保护下去?她想学姐姐沈情,想学问酒,一身神力出神入化,在天界来去自如。更多的是……她不想成为旁人的负累。尤其是君涯的负累。 第39页 沈鱼没想到的是,几欢会随她一同前往九华山。 几欢,便是七曜星君的名字,那在云渺楼上日日与沈鱼斗嘴的臭美凤凰。 她问过几欢,为何好好的七曜星君不作,要陪她来九华山这苦寒之地修行。几欢冷着一张脸,一脸无奈:”我能不答应?你也不看看三叔和君涯他们当时的眼神。若是我不答应,不仅七曜星君做不成,怕是会被你那护短的君涯哥哥一剑戳死在云渺楼。” 沈鱼知道几欢就是这样冷淡的性子,纵使是心里牵挂着她,嘴上也绝不会说出来。因而她也不戳破,只作恍然大悟状,顺着他道:”既然君涯让你照顾我,那还不好生伺候!来呀,快去把我爱吃的松子仁拿上来!” 九华山这疾苦之地,哪里有什么零食可吃。松子仁这种粗制滥造的零食,沈鱼以前是碰都不碰的。然而眼下无法,就是那从前都不堪入口的松子仁,如今已经是九华山最高级别的零食了,且产量极少。 几欢每日抱着琴就往院里一坐,端起那双桃花眼,和来来往往思过的仙子们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勾走了多少芳魂,沈鱼是不知道,但她知道,那些被勾了魂的仙子姐姐一个两个都听说几欢喜欢吃松子仁,每日都早早送来静临轩。 短短几日,整个九华山上关押着的思过的仙子,尽皆知晓,那栖霞山静临轩新住进来一个美男子,容色摄人,笔墨丹青都画不出他一成气质。并且,这美男子唯一的爱好便是吃松子仁。 栖霞山寻常从没有人进出,众人自然以为几欢是新犯了错处前来思过的,对他更为亲近。相比之下,沈鱼则被忽略了许些。毕竟在这一众莺莺燕燕之中,沈鱼身量虽渐渐长开,到底还是少女。 九华山四时如冬,一年四季都有积雪。 沈鱼体质差,几欢备了御寒的狐裘,沈鱼却不穿。别扭了好几天,几欢才反应过来,这傲娇的小东西本就是只小狐狸,怎能穿狐裘呢? 一时懊悔之下,几欢忙让青鸟传信回方壶胜境去,让温故新备一件貂的,或是什么别的动物毛。再给自己带一罐凤凰谷醴泉的清水来,九华山的水好像洗手洗不干净。 几欢写信时,沈鱼就在一旁认真看着。待他落了署名,将那信笺口处以神力捏好,封在信封里,才扭捏道:”我也想写信。” 几欢问:”给谁?” 沈鱼已自顾自地去磨墨,一边道:”很多人啊,爹娘,哥哥姐姐,还有君涯。” 给家人的信很快就写好了。在家人面前,沈鱼好像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状态,可怜兮兮地卖惨。尤其是给三哥沈随的信,惨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每天都很冷,也没有衣服穿!晚上的被子也很薄,冷得睡不着觉。” 这些当然都是假象,末尾之处,沈鱼笔锋一转,”这么冷的天,快给我寄两坛桃花酿御寒,不然你亲爱的妹妹就要冻死啦!” 沈鱼写信的时候,脑海中自然想到家人们读信时的样子,不禁面上带笑,柔和了三分。可待到抽出下一张信笺,准备落笔时,却一时犹豫了。 这一封,是给君涯的。她以为,她有很多话想和君涯说。 这里的生活挺无聊的。她自打出生以来,从没有这般努力修炼过。不过修炼了三月时间,已觉得魂魄壮大了一分,夜里的梦也没那么多了。君涯若是知道自己这般用功,定然会鼓励自己。 可是,就算自己将魂魄修炼壮大,等待自己的也是前往凡界化凡十年。与君涯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沈鱼思绪纷乱。 她从前从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对君涯究竟是何种情愫。是依赖?是信任?还是什么旁的复杂到不足为人道的纠结情感?君涯对她呢?是否也曾有过一丝的不同……当她听几欢讲回雪的故事时,脑海中竟然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君涯的音容笑貌。 沈鱼心弦已乱,如今执笔欲写,却真真是满腔衷□□诉,却无从说起。她便那样悬笔而立,直到笔尖承载不了那滴墨,在红笺上落下墨迹。 那滴墨迹如一颗石子一般,骤然投入平静的湖面,引得涟漪阵阵,经久难静。 沈鱼纷乱的思绪难以理顺。她却不知,情之一字,乃是世间至难之事,又如何能在几个唿吸之间想清楚呢? 她最终写给君涯的唯有七个字,那是她从前在一本旧书上看到的,想来君涯也不会懂。不过,他不懂,也很好。本来张扬的心事,此时,沈鱼却希望那心事越隐秘越好,最好,世间除了她自己之外,再也没有旁人知道。 那七个字跃然纸上,带着女儿家的缠绵。每一笔梅花小楷,都搀着沈鱼满心的思念和欢喜,兼带着求而不得的淡淡怅惘。 说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 将信笺放入青鸟背上的小筐里,沈鱼紧紧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九华山寒冷的空气。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境再不復往日,一时颇有几分浑浑噩噩,面上带着茫然,往静临轩外走去。几欢在她身后站定看她,她却仿佛毫无觉察,踏在脚踝深的雪地上,逐渐远去。 一席烟青大氅,颈边是毛茸茸的暖意,有些痒。青丘从没有这么冷的时候,甚至连落雨都很少。 沈鱼记得,父亲说自己的体质畏水、畏寒,因而勒令四海水君,在青丘一带一概不准下雨。只是,在这遥远的极北之地的九华山,自己却要日日在雪色里行走了。 九华山又开始落雪了,沈鱼这次没有带斗笠,而是行在雪中,一径而去。 第40页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想随意走走,再唿吸些九华山的清新空气。她以前从未想过,生性跳脱的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日日待在静室修炼。若非今天这几封家书,恐怕她依然会回到静临轩沉浸在修炼之中吧。 几欢也知道,沈鱼自来九华山之后,就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他亦想沈鱼在周围走一走,也算换个心情。 可几欢却不会想到,沈鱼这一时兴起的散步,竟引得其后风云骤变,连她自己,都堕入祸端之中。 第29章 木之于山 沈鱼一路行来,四周皆是茫茫雪色。天空是一片灰白,与雪色连在一处。她一袭青衣,亦在雪色中泯灭难见。 她早已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偌大的九华山,她独认得山顶的区域。这下山的路,她还是头一回走。 九华山并不算陡峭,只是气候实在严寒,且四周都有结界,只进不出。沈鱼倒也不想离开这九华山,她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让她觉得极为舒服的气息,吸引着她逐渐往山脚处而去。 九华山脚,有一隐蔽的洞穴,被霜雪覆盖。四周的雪已然积了很深,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 在洞前伫立了很久,沈鱼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进去。她可以确认,之前那股让她觉得很是舒服的气息就是来自于这洞穴之中,感知到她就在洞口,那舒服的气息更浓,似在招唿她进去一般。愈是如此,她便愈是谨慎起来。 沈鱼心知以自己的神力,如若遇到了什么事,是决然无法轻易脱身的。可如今她在这九华山并非是孤军奋战,而是带着头号打手七曜神君几欢。这洞里的不管是宝物还是魔物,都非她自己所能驾驭。还是赶紧回去寻了几欢来,两人共同一探。 她记下了洞口的位置,转身欲走。那洞里却忽然间寒风肆虐起来,似乎经歷了一番大动作,有个极为虚弱的女声隐隐而来:”救我…救我…” 沈鱼停步,转身朗声道:”是你引我来此?你是何人。” 那女声更为羸弱,”我名回雪,被镇压在此。你入洞来,我有宝物献你。” 沈鱼本来已欲上山回到静临轩去,此时那女子之语如惊雷般炸响在她脑海中。她一时怔然,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声道:”我名回雪,本是九重天仙子,因罪被镇压在此。我有重宝相献,还请有缘人入洞相见。” 说罢,还不及沈鱼说话,她便续道:”这九华寒窟每个时辰都变幻一次洞口的位置,若此次不能相见,日后也永远不能了!” 沈鱼倒并不挂心于女子所说的重宝,她定了定神,扬声问道:”你,可是北苍神君之女?” 那洞内久久无声,其后,渐渐传来女子隐约的呜咽。沈鱼长嘆了一口气,再回头看了一眼无垠雪色,毅然步入了那旁人闻之色变的九华寒窟。 九华寒窟,虽然以”寒窟”为名,却并不比外界寒意更浓,反是因灯火长明,更有几分暖意。然而这只是洞口那一小片而已。沈鱼的步子越深入,就越觉出彻骨的寒意来。这种寒冷并非体感上的冷,而是内心深处带来的虚无般的死寂。好像天地间所有的生机都在这彻骨的冰寒中泯灭,所存留的,唯有令人麻木的冰冷的永恆。 从洞口,到九华寒窟的中心,沈鱼步履匆匆不过用了两炷香的时间。 在这九华寒窟最中心的冰岩之下,沈鱼看到了一个女子,素色衣裙,整个人被压在冰岩之下,气息几乎全无。 自打沈鱼看到这女子的第一眼,她就知道,那是回雪。天界之中,仿佛没有第二个人能如回雪这般,姿容绝色,眉眼含情。就算是几欢那张惑世妖娆的脸,好看有余,却远不及回雪这样,眉梢、眼角,都如泣如诉地说着故事。 沈鱼在回雪身前站定。回雪勉力抬头望了一眼沈鱼,她身上正镇压着她的那巨大的冰岩极为沉重,压得她连抬头都极为困难。 只是抬头对视这短暂的一瞬间,回雪便恍然道:”原来,是九华珠的气息引你至此。你,魂魄亦是破损?” 原来这冰岩就是九华珠?那就无怪乎为何自己一直觉得有股亲切的气息了。自己魂魄破损,九华珠这等能够修补魂魄的天地至宝,自然会让自己感到亲切。沈鱼对那硕大无比的九华珠多看了几眼,紧接着便将目光投于回雪身上。 回雪见她看向自己,亦不闪不避,半晌才轻声道:”你知道我。” 沈鱼颔首道,”我乃青丘九尾天狐一族,曾听家中人说起过回雪仙子的往事。” 回雪一怔,失笑道:”什么往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沈鱼却也不急。她眼前的回雪,清丽有余,决然却不足,全然不像是几欢故事里说的那样英姿飒然。若非她心知几欢不会编故事来哄她,定然要怀疑眼前这柔弱的女子。她踱了踱步,在九华寒窟之中待久了,竟也觉不出什么寒冷来,周遭流窜的霜雪仿佛与肌肤浑然一体,不算太冷。只是,那九华珠下的回雪,想必是另一番光景。几万年的岁月,该是如何难捱啊…… 沈鱼略作犹豫,道:”回雪仙子唤我入洞,是何用意?” 回雪的眸光凝伫在沈鱼身上,仿佛犹豫了半晌,继而温声道:”我见姑娘年纪尚轻,想来未歷情劫。因而我这至宝却是对姑娘无用。” 沈鱼下意识驳道:”谁说我年纪尚轻!”她本想说自己已有意中之人,可毕竟情窦初开,这样不知羞的话,就是沈鱼这样从小魔头似的人物也说不出口。 第41页 她踌躇之间,回雪早已读出她眉眼间欲说还休的几分羞涩来,会意笑道:”原是这样,也难怪如此。青丘沈家,一向是出痴情人的。” 沈鱼默然不语,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君涯的面容来,不由得眉间一动,现出几分温柔的神色来。见回雪话语间几乎把她砍得通透,不由得面上更为羞涩。小脸雪白,趁上烟青斗篷,本该是颇有颓色,可她偏偏樱唇妩媚,添上脸颊上绯红如醉,令这苦寒绝伦的九天寒窟都明媚了几分。 回雪被她容色所震慑,眼眸低垂,似在想着什么。半晌后,她抬眼凝视沈鱼,悠然道:”只怕,你这位意中人,心思却不在你身上吧?” 她这一字一句说的很轻,沈鱼却被这短短数语激地一凛,霎时睁大双眼,定定望向回雪。回雪说得不假,君涯这人,于情爱之事甚为愚钝。沈鱼又是暗示又是明示,也不见他有半分回应。这呆子,也不知现在在做什么呢?只怕是回东海蓬岛去了罢?三哥和温故都说,如今的世道很乱,只怕君涯也没几天清闲日子了。 此时的君涯,确实如沈鱼所想,已经回了东海蓬岛。可他如今却非一人。洗尘斋中,君涯自在案前临帖,却依然止不住纷乱的情绪。 他对面,正坐着一袭绯色衣裙的问酒。问酒今日高绾髮髻,不似从前那般披散三千青丝,倒显得极为雍容。然而,她鬓边数朵红梅俏然而立,平添几分俏皮。 然而,君涯此时并没分心去欣赏问酒今日的装扮。他手上正临的帖子乃是温故游歷人间时收到的一本古碑集,仿佛有静心凝神之用。他从前每每遇到思绪纷乱之时,但凡临上一个时辰的碑文,便会神清气爽,安定心绪。 可眼下,这已然是他临帖的第三个时辰了,他的心却越来越乱。 问酒的眸光落在君涯案前的一角红笺之上。她倒是很快移开目光,出声道:”怎么了?是我扰了你么?” 君涯应声道:”没有。” 他写不进去字,干脆抬起眼来,将笔架在砚台之上。 问酒又道:”我们的婚期,你若这些日子事忙,也可延一些。” 她本以为君涯会如往常一般驳了她,然后尽快定下婚期的日程。却未想君涯竟是沉吟片刻,然后道:”你真这样想,也是好的。” 问酒此时极为后悔,自己为何要多这句嘴。她听君涯又道:”如今四大凶兽脱困,修养于生灭海,随时会破界而出。天界安宁压在我身上,我确是没什么心思在旁的事上。” 问酒眼睛一酸。原来她期待已久的婚事,在他眼里不过是”旁的事”。可她此时又怎能再出尔反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心酸,问酒踱步到他身侧,强笑道:”自然应当如此。你本是大丈夫,自当立于天地,以天界为先。” 话语间,她目光再度落到一纸红笺之上。 问酒奇道:”这样鲜艷的信笺,当真好看。我们大婚之时的婚书,也用这样的颜色罢。” 话音未落,她便信手去取那红笺。 君涯来不及反应,刚抬手时,红笺已被问酒捏在指尖。 问酒徐徐读着,而后笑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山自然有木,木自然有枝,这怕不是废话?” 君涯不语,只将那小笺接过来,珍而重之地压在镇纸之下。 “不过是人间一则小令罢了。” 他面上颇有几分不自然,可问酒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没有看他,因而便也忽略了这短暂的僵硬。 是啊,也唯有人间才能有这样的诗句。 如木之于山、枝之于木,这样的情感,九重天上的神仙,怎么承担得起呢? 第30章 云胡不夷 “你喜欢的人不爱你,你便甘心如此吗?” 沈鱼的思绪刚刚从君涯身上飘回,便听见被镇压在九华珠下面色苍白的回雪决然一问。她很是震撼,如此消瘦的女子,提到情爱之时,原本无力的声音竟是振聋发聩。 她如被蛊惑一般,摇头道:”我自然是不甘心。” 回雪抬起头,对她灿然一笑:”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喜欢的人爱上你。” 骤然听闻此言,不啻于惊雷过耳。沈鱼一生,所求之物都易如反掌,唯有这个君涯,让她求而不得。她年岁尚轻,于情爱之事没有半点经验,因此更容易陷入这样的漩涡中去。 她心里又难免唾弃这样的自己。为了君涯,竟连这样的招式都用得出来。转念又一想,若能得他对她一笑,什么招式也便无所谓了。 那一瞬间,沈鱼只觉得自己识海里勐地一痛,像是有什么被封印的东西要破封而出。她的面色霎时间变得雪白,更反上几分不自然的潮红。 回雪只当她羞涩,却没有继续劝说,而是轻启绣口,悠然唱起了一首小令。唱的是: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一曲如碧玉挽金丝,曲调优柔之中如见香深路远。九华寒窟一瓣捻魂魄,自然天成国色姿。 “清杯汲酒泪,睡酣俯烟鹂。会得华清醉,三界天人痴。” 问雪本就是天界艷名远播的仙子,此时唱来,只觉玉阶羞颜色,檐宇浴洪熹。如泣如诉,如琢如磨,纵是低吟浅唱,也如嬉戏雪花女,云共鸳鸯期。而唱到“风雨如晦”一句,突如天裂皲,饕餮跑乱尘。再及其后,更是陡然低沉了调子,一字一字,几有泣血之声。 第42页 波滚天地动,雨悲落云津。落归坡冷,魂销尽瞑。 她一曲唱罢,沈鱼经久无话。她脑海中唯有两句诗可形容问酒的歌声,“雨住林幽寂,风声犹泣铃。多情遗古恨,长使泪拭巾。” 她不过是个女子,如今也因回雪的歌声而动容,恨不能将她所要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她妙音虽止,余韵却仍渺然迴荡,绕九华寒窟数周而不散。 沈鱼如被魇住一般,直到回雪轻咳一声,才如梦初醒。 沈鱼惊道:“方才,这曲子……” 回雪略一挑眉,神色中三分冷艷:”这便是摄魂之术。我这首曲子,也不过唱出《断相思》的一分功力而已,便能摄人心魄。若是能找到真正的曲谱,我便有十分把握,能唱得无情人有情,有情人断情。” 沈鱼已经听她一曲,内心极为折服,因问道:”这样的千古奇曲,你肯教我?” 回雪泠泠一笑:”我可以教你。你却要现出足够的诚意来。” 沈鱼早知如此。可如今回雪已然抛出一个她无法拒绝的价码,她又如何能就此转身走出九华寒窟,权当做今日未曾遇到回雪? 她踌躇半晌,重重地一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 回雪见她神色,已然知晓此事已有眉目,因而循循善诱道:”你们九尾天狐一族,寿命极为绵长,我听闻你们有一位老祖,已活了一百二十余万年,如今安在。是不是?” 沈鱼挑眉道:”这事不假。不过你若要以老祖为筹码,我却是不能依的。” 回雪柔媚一笑:”我自然不会叫你做那样为难的事情来。只是你们九尾天狐寿命如此之长,想必不会在意区区一年的功夫罢?” 沈鱼问道:”一年?你是何意,直说便是。” 回雪傲然道:”我要你在这九华寒窟,替我捱上一年!” 她这句话让沈鱼勐然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连连摆手道:”这怎么可能,九华寒窟既是镇压你在此,怎能是说替就替的!” 回雪此时已然将自己的目的说出,自然是全力劝说沈鱼道:”九华珠镇压我,是因为我魂魄受损严重。此时若是让一个魂魄健全之人来替我,自然是不行。不过你可是最好的人选。” 她顿了顿,见沈鱼一副听进去的样子,才满意道:”你替我在这里捱上一年,我则下界去寻那结魂灯来。我一位故人,伤及魂魄,只怕活不过这一岁了。” 说到此处,她面上本是神色明媚,如今也低沉了下来,眼中更有泫然欲泣的悲伤。 沈鱼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她虽然这几年经的事情多了些,到底还是资歷浅的小丫头,这时已然被回雪的眼泪乱了阵脚,直问道:”你可是要救那四皇子?” 回雪双眸一凝,一向淡然的眼神之中被惊出一泓涟漪。她笑靥里犹带着些狠厉,一瞬间便冷了神色。 “你…是天帝派来试探我的?” 回雪原本尚显得红润的双颊瞬间苍白下来,嘴唇紧抿,一头如瀑般的青丝无风自动,让沈鱼被骇得下意识退了一步。 沈鱼这才知道回雪心中所想,忙摆了摆手。眼下也只能把几欢卖了,希望他等会儿不要生气才是。她解释道:”非也,我是听七曜神君所说。他一向很钦佩姐姐的痴情。” 回雪听闻此言,回想道:”七曜星君?可是九重天上那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沈情笑弯了腰,也不说破,只应道:”便是他没错了。” 那回雪方才是怕天帝派人来试探于她。眼下知道沈鱼并非是天帝的人,放下心来,才同沈鱼说起四皇子的事来。 四皇子魂飞魄散已有数万年。这几万年来,他的魂魄当初在冥界受了重挫,是无法单独进入轮迴的,因而散落在人间各界。回雪手中也有他一缕残魂,只是极为微弱,就算经歷了回雪这些年来用自己的本源之气一直温养,也只是刚刚抑制住溢散的趋势,想要逐渐稳固魂魄极为艰难。 回雪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如同无稽之谈。沈鱼与她素不相识,又怎么可能愿意替她在这九华寒窟日日受这彻骨寒心之痛呢?她此时的请求,就如同弥留之际时的迴光返照一样。与其说是在求沈鱼,不如说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伸出右手,缓缓摊开手掌。在那细嫩的掌心之中,有一缕魂魄微弱的波动。回雪的目光极为平淡,可在那平淡背后的决然,没有人能看见。 她抬起头,云淡风轻地开口:”我的神力在这九华寒窟之中被限制了九成,能将他最后残魂温养到如此地步已经是我所能做到的极致。而他不过一介凡人而已,就算当时我以神力为他种灵种、仙根,他本体却不过肉体凡胎罢了。五万年过去,他那些四散的魂魄也快要散尽了吧……” 回雪缓缓地闭上双眼,唤沈鱼道:”你来。” 沈鱼徐徐上前,在回雪的示意之下,轻轻触碰着她的双手。 在那里,她感觉到一阵极为微弱的律动。 回雪没有说谎。这缕残魂极为微弱,全靠本源之气的支撑,才能勉强维持。 回雪惨声道:”天上一年,凡间便是一万年。没想到,直到他魂魄消散,我都没能去看看他。连这一年的时间,都没有……” 她此时并没有声泪俱下,沈鱼却从她的语气之中听到了死志。 果然,回雪攥紧双手,恨声道:”你走了,我独留在这天界有何意义?只嘆我闯冥界、灭鬼差、业火诛神阵都生生闯过,甚至以身为饵,得到结魂灯的线索,却仍然不能救回你的魂魄……” 第43页 “你有结魂灯的线索?”这九华寒窟之内极为寒冷,沈鱼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混混沌沌的,这结魂灯三个字一出,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不错。”回雪扫视沈鱼周身,瞭然道,”不错,对于你和四郎这样魂魄受损之人,结魂灯与九华珠乃是最好的魂魄补药。九华珠胜在温养残缺的魂魄,结魂灯却是能搜寻遗散的魂魄。只是如今我只知道那结魂灯在人间出现,却也是没有把握能够取到它。” 沈鱼方才只觉得结魂灯这物有些耳熟,这时才想起来,这是君涯曾同她提过的一种神物。君涯说自己先天受损,三魂中溢散了两魂,因而先天之力很弱。若有结魂灯辅助,想必能找回遗失的两魂。 若是这样,自己便不用在九华山熬上万年,只为温养唯一的主魂;亦不用劳烦君涯、温故他们,为她强行撕开下界的通道,去下界受苦了。自己已经不再是需要人时时护着的小毛狐狸,如今天界局势动盪,自己若能修补好魂魄,护着爹娘和青丘众人,该有多好啊! 沈鱼沉吟半晌,仿佛做了个极大的决定一般。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在这九华寒窟替你一年。 第31章 九天坠星 九华山顶,共有三处险峰。一为落云峰,一为凌波崖,一为栖霞山。 其中,落云峰多为关押此处思过的仙子所用,在落云峰上,无云无雾。这山峰好似一片禁地,只能规规矩矩地走,任是谁都使不出腾云驾雾的本事来。落云二字,正是因此而得名。 至于凌波崖,则是从前九华山最热闹的地方。盖因为凌波仙子在此修行的缘故。数十万年前的冥神之乱,凌波仙子与冥神本是至交好友,手帕之交,在那千钧一髮之际,她竟用自己的魂魄之力护住了冥神一瞬。天帝为此大为震怒。虽然冥神已然魂飞魄散,但这凌波仙子竟在紧要关头去助那魔头,实在是可气。因而天帝假借让凌波仙子”修行”为名,实则将她拘在凌波崖上。凌波仙子倒也乖觉,竟就真的安心在此处”修行”,仿佛这苦寒的九华山真是她心怡的修行之地一般。 这第三处险峰,便是栖霞山。栖霞山对于空中的禁制没有落云峰那般严苛,以云雾代步亦是可以。此处乃是整个九华山环境最为温和的一处,因而住的也多是关系户。从前,另外两峰的人对于栖霞山甚是不屑一顾。然而,自打那个眼眸中种了星星的美少年住进栖霞山,风向陡然间便是变了。 栖霞山巅每日都挤满了怀春的仙子,也不见几欢露出什么烦色。他本就是个爱撩人的性子,虽说性子挑剔又有洁癖,不过这些所谓的缺点,看在他这张脸的份上,又算的了什么呢? 几欢很是享受这种万众拥戴的感觉。从前在九重天上的时候,虽然也有仙子偷偷看他,可天上的人,到底还是有几分矜持。被他看一眼就脸红得不行。哪像九华山上这些,成群结队,纷纷高喊着:“几欢几欢我要给你生猴子!” 在弄明白“生猴子”的真正含义之后,就算是浪子如几欢,也不由得心下一凛。这九华山的风俗竟然已经如此开化了吗?这些女子…… 莺莺燕燕往来不绝,可几欢的眉头却渐渐越皱越紧。 沈鱼已经有两日没回来了。 她彼时说随处走走、散散心,几欢虽忧心于她,可他却知道,在这九华山上,所有思过的仙子都被种了九华藤,修为大大受损,绝不可能是沈鱼的对手。 可不知为何,几欢的心里越发慌乱起来。 这日,入了夜,几欢应付完今日排队来围观他的莺莺燕燕们,回了静临轩。 刚一推开静临轩的门扉,几欢便觉得不对。空气中没有生人的气息,可却有种让他不寒而慄的寒气,就算在这极为寒冷的九华山,也很是明显。那种寒冷,仿佛深入骨髓一般,让人由内而外战慄发抖。他今日出门前没有关窗,如今已有积雪从窗外涌进来,堆叠在案前。 可是,纵使是积雪,也绝不会令他这般寒冷。 他站定了步子,沉声道:”不知尊驾造访,所为何事?” 果然,他话音刚落,便传来一个极为缥缈的女声,极尽缠绵温婉,其中跗骨之蛆般的寒意却无从消散。 那女子说:“七曜星君果然修为高深,竟能看破我的真身。” 她说话间,静临轩中撒入的积雪竟被风捲起,扬出瀰漫天际的雪尘。在这无尽的雪尘之中,雪花凝结在一起,渐渐成了一个女子曼妙的背影。 风止。那女子伸出手,触碰自天穹而落的雪花,慨嘆道:”真暖啊……” 她便慢慢地回头,一双水一般的眸子正正对上几欢的眼睛。 竟是回雪! 几欢未曾见过回雪,却也觉得来者不善。他稍退后几步,隐在云袖之中的手已然准备捏诀。 回雪见他防备模样,也不点破,只是一笑而已。她仿佛全然不惧几欢将要祭起的神诀,只略略歪头,眸光依然凝视着几欢的容颜。 “我这一路上听了不少姐妹的传言,都说栖霞山上新住进一位玉面郎君。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呢。” 回雪话中带着几分戏嚯之意。 可她没料到,就是这一句话,竟让几欢看破了她的身份。 几欢双眼微眯,冷声道:”原是回雪仙子。本星君失敬了。” 回雪本以为这人不过有一张好看的脸,如今见他一言之间就推算出自己的身份,不由得奇道:”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第44页 几欢摇头道:”如今这九华山上的女修,没听过我的,恐怕只有凌波崖的凌波仙子,和九华寒窟的回雪仙子了。” 回雪笑道:”那你又如何知晓,我不是凌波崖的那位?” 几欢已经阖了门扉,迳自在桌前,往紫檀茶壶中注满沸水,一心等茶香溢散。他自然不会告诉回雪,凌波仙子同他叔叔温故从前极为暧昧,算得他半个婶婶,他又怎会认不出来。 不过,这些话,无需同这回雪说起。 凌波仙子在九华山修行了数十万年,从没有人见她外出过。因而,这女子提及凌波仙子,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 她如今不请自来,不显仓促。刚才探查她体内神力之时,也没有发现九华藤的存在。看来,这回雪仙子不知用什么法子摆脱了九华藤的限制,怕是要去下界寻找昔日恋人的魂灵吧? 思及此处,几欢抬手倒出两杯茶,自己拿了一杯温在手里,道:”回雪仙子不必忌讳于我。你能摆脱九华藤,是你自己的本事。本星君来此处也并非替天帝巡查。今夜,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且走便是。” 回雪咯咯一笑,”想不到七曜星君竟是如此通情达理之人。那沈鱼心繫于你,也算不枉了。” 这沈鱼二字一出,登时便让几欢变了脸色。他全然没有听进回雪后面的几个字,便急道:”沈鱼,她怎么了?” 回雪见他焦急模样,倒是有些好奇。 那沈鱼甘愿替她在九华寒窟驻守一年,不过是为了学那能让心系之人爱上自己的曲子。她最后求自己让几欢去九华寒窟看看她,看来那心系之人便是几欢无疑了。可看如今这情形,一听沈鱼出事,这几欢就如此心急的模样,这二人分明是彼此倾慕。既然如此,沈鱼又何必以这样沉重的代价,换那首曲子呢? 回雪不知道,沈鱼心里的人,并非是几欢。 不过,这些年轻神仙的情情爱爱,她既然不懂,也无需去问。在情之一道上,回雪是鼻祖一般的人物。又如何会对小辈的这些情爱之事挂心呢? 对于沈鱼的情况,回雪全无隐瞒,而是坦然对几欢说道:”沈鱼的状况,不太好。” 也不待几欢答话,回雪便续道:”是她让我来栖霞山静临轩寻你的。她说……她想见你。” 几欢没有想到,自己再度见到沈鱼的时候,她会是这般模样。 她整个人被冻在硕大的冰块之中,在那剔透的冰体中,有无数藤蔓从她的肩膀、腰身、腿部穿体而过。在那伤口之处,竟没有血液涌动,因为血液早已被凝固成冰。 沈鱼睁着眼睛,直到看见几欢的身影,方才强撑着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 她此时已然虚弱到了极点。就连方才这一个笑容,都让她体内气血再度翻涌,双颊之上,立时便反出两片病态的潮红色,看得几欢一阵心疼。 沈鱼的嘴唇微动,发不出声音来。几欢凑近了,细细去看她嘴唇的嗡动。说的是:”你终于来啦。” 几欢闭上眼,只觉得摇摇欲坠。紧接着,便是沖天的怒火在一瞬间爆发出来。他广袖怒展,逼仄狭小的九华寒窟之内狂风大动,带着毁灭性的星辰之力也在九华寒窟之中现出峥嵘。 他颤抖着声音,锐利的目光直直钉在回雪身上:”你对她做了什么!” 回雪慑于几欢此时的气势,竟是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她面上有几分不甘之色,强行站定了步子,压下喉头的那一抹腥甜,道:”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交易,我未曾有半分强迫于她!” 几欢怒火攻心,哪里愿意听回雪这些推诿之语。他只知道,沈鱼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就是因为眼前这女子,现在竟被镇压在九华寒窟之中,体内还被种上了九华藤!他此时已然理智尽失,什么交易不交易,眼下他只想擒住回雪。是回雪将沈鱼弄成这样,她必有法子能解! 几欢长啸一声,双手捏出九个复杂的神诀,一一点在虚空之中,激起星辰之力鸣响激。九天坠星剑,乃是他最强的杀手锏。如今对阵回雪,他不敢有半分松懈,一出手便是杀招。 就在九剑齐出之际,几欢听到身后传来极为微弱的声音。 “不要……” 是沈鱼的声音! 几欢蓦然回头,仓促间收了功,定定望向沈鱼。 第32章 凤凰火焰 如若一切可以重来,几欢一定会在沈鱼离开栖霞山顶的那日,拦住她。 如若沈鱼不曾在烦闷之中下山解闷,也就不会机缘巧合寻到九华寒窟的入口,也就不会被回雪的言辞所蛊惑,甘愿替回雪在这九华寒窟之中,受一年的寒冰蚀骨之刑。 那日,他被回雪带来此处,见沈鱼悽惨模样,愤而对回雪出手。却是沈鱼拦住了他。她一张小脸苍白如纸,说的每一句话都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一般。然而纵使是这样,沈鱼也强撑着把自己和回雪的事情一一说给几欢。 她说:”我不想永远成为你们的累赘了。等回雪寻到结魂灯,说不定我便能找到我丢失的魂魄…” 她说:”到时候,我便不用劳你们日日看顾于我了!也不需你们耗费本源强行撕开下界的结界。到时候,我便可以保护你们。” 她说:”况且在这九华寒窟之中,九华珠的气息极盛。我们来九华山修行不就是为了借九华珠的气息修补灵魂吗?几欢,你别难过呀……” …… 第45页 几欢闭上眼,只觉得眼角堆叠着不堪重负的湿润。他连忙转过头去,在沈鱼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拭去眼角的水迹。 他最后还是放走了回雪。回雪已经将她自己身上的九华藤转接种入沈鱼的身体里,至少在一年的时间里,这九华藤是无法拔除的。他只希望回雪能早日找到结魂灯。否则……几欢的凤眸危险地一眯。 他在回雪身上种下了凤族特有的血脉烙印。如若一年之后回雪没有遵从诺言回到九华山,几欢便要她在这四海八荒之中无处可遁! 几欢在九华寒窟的洞口坐了一炷香的时间。 自从那天起,他便再也没有回过栖霞山。到如今,已然是一个月的功夫。想必从前人挤人的静临轩如今该是门可罗雀了吧。 几欢便住在这九华寒窟之中。 他本是凤凰一族,本命属火,因而对于九华山这等寒冷之地有着天然的克制。只是,冻结着沈鱼的并非普通的寒冰,而是极为阴寒的万年玄冰。普通的火焰,全然不能与之抗衡。唯有凤凰一族的本命神火才勉强与之有一较之力。 几欢从前修炼并不算刻苦。他在凤凰一族的年轻一辈中早就是翘楚般的人物,一口能喷出六重凤凰火焰。要知道,纵使是修成无上天尊的温故,也不过是能喷出九重。余下的族中长辈,能胜过几欢的都是屈指可数。 然而,自从他发现自己的凤凰火焰能融化些微的万年玄冰之后,几欢便开始极为刻苦地修炼。 每日清晨,阴阳交割,天地破晓的那一刻,几欢便在九华寒窟洞口运功打坐,吸收每日的一抹东来紫气。而后便是无尽的修炼。 起先,他需四个时辰的修养,才能恢復元气,喷吐一次凤凰火焰。随着这一个月的刻苦修炼,只需三个时辰,他便可恢復元气了。 一日四次的火焰喷吐,几欢没有落下一次。那承载着他无限痛心和希望的凤凰火焰,在万年玄冰的表层上寂静地灼烧着。 玄冰下的少女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几欢每日都以神念感知沈鱼的身体,沈鱼常常沉睡,多半是因为魂魄的关系。那镇压她的万年玄冰便是九华珠的寒气所形成,洞窟中的峭壁冰岩,便是九华珠的底座。因而,九华珠的气息萦绕在整个九华寒窟之中。这等神物的修补之力极为强悍,就是这短短的一个月,沈鱼那三魂中唯一的一魂已经壮大了几乎一倍。 几欢一边温养着自己体内的凤凰火焰,一边盘算接下来的打算。 这九华寒窟虽然有九华珠坐镇,对于沈鱼魂魄的修补有非凡的功效。可是一直在此处受刑绝非上佳的法子。眼下,自然是先要将沈鱼解救出来。 可是九华藤已经被种下,是断断无法强行拔出的。唯有等到一年之后,九华藤抽出新的藤枝的时候,使用秘法,方可拔除这麻烦的东西。 几欢心头极为犹豫。他起身,走到冻结着沈鱼的万年玄冰之前,本源之力运转整个周天,而后运着凤凰火焰,倾注在万年玄冰之上。 这一口火焰,竟然足足喷出了七重。 日夜忧思,再加上每日从不停歇的修炼,几欢的凤凰火焰终于达到了第七重。按着族内的法则,七重火焰已然是长老一级,就是在整个九重天上,也是堪比神君。 然而,几欢面上却毫无喜色。 他只是定定望着沈鱼,良久,他略咬下唇,做了个艰难的决定。 九华山上发生的事决不能让天界的人知道。就算是温故,也不行。 几欢知道,以温故的脾性,若是知晓沈鱼在九华山受了这样的苦,定然是要立刻赶来,将她从这苦寒之地带出,同时在四海八荒搜寻回雪。一旦发现回雪的踪迹,势必是要缉拿她回到天庭。 然而,这真的是沈鱼自己愿意看到的情景吗? 沈鱼自己权衡利弊,最终选择和回雪交易,是因为那结魂灯对她来说太过重要。可对于温故,甚至对于沈鱼的父亲,沈淮帝君来说,沈鱼无需修补残魂,反正总是有人护着她,又何须受这样的苦? 若是几欢没有听到沈鱼的喃喃自语,说不定他也会马上告知温故,然后带着沈鱼远离九华山。可是他如今知道了沈鱼的想法,他没有权利剥夺沈鱼自己选择变强的权利。 他会一直陪着她,在这里。确保她性命无虞。然而剩下的漫长的道路,沈鱼唯有一个人坚持走下去。 几欢定了定心神,招来信鸽。 那信鸽的脚上绑着细竹筒,其上带着黑色的丝绦,是君涯传来的。 君涯给沈鱼的那份,写的极为简单:”宜加餐饭。莫要欺负几欢。” 至于他写给几欢的那份,让几欢瞬间变了颜色。一张东海蓬岛特有的金丝玄笺,上面的笔迹也是君涯的无疑,几个大字龙飞凤舞。”与问酒婚期已定。十月初四,东海蓬岛候君。” 几欢眉梢一跳,总觉得有几分奇怪。然而此刻却也无暇深思。 沈鱼对于君涯的心思,他们几人尽都知晓。可当初问酒为了救治沈鱼,修为尽废,君涯感念于她,不得不娶她。二人婚约之事,众人无不守口如瓶,不让沈鱼知晓。 近日天界局势动盪,他去年巡视生灭海的时候,便已经感知到了四大凶兽的异动。按理说,在局势如此紧张之时,君涯不会将婚期定在附近。 思及此处,几欢更为惊异。莫不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他忙运起内力,掌中跳跃起炽热的火焰,将冻成冰的墨化开,给君涯回信去了。那信写的更为明晰,丝毫没有提及大婚之事,而是笔力带了些潦草,书道:”九华山脚,事急速来。”而后交由信鸽,送往东海蓬岛而去。 第46页 那信鸽在九华山这等苦寒之地冻僵了翅膀,在温暖之处歇了好一阵,才往东海蓬岛飞去。不过所幸没有耽误太久时间,抵达之后,落足在洗尘斋的窗棂之上。 洗尘斋内,一袭玄衣的君涯正在打坐练功,未曾注意到这一只信鸽。倒是在斋外随处散步的问酒看到了。 此时的问酒没有穿她爱穿的绯色,而是换了一身碧色衣裳,低垂着云鬓,神色莫辨。她见到信鸽落脚,颇有几分急迫,便要去取信。那信鸽不知为何,不愿让问酒捉在手中,一时间左突右飞。 问酒对这信鸽志在必得。她是一定要在君涯之前看到这封信的,因而极为急迫,眉梢眼角也带了几分怒气。 她与君涯的婚期定在一个月后的十月初四。然而,君涯好像并没有要把消息传到九华山的打算。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想要趁着那小狐狸在九华山修行之际,与自己悄无声息地成婚。可这世间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她非要让四海八荒的仙人神仙都知道,这一场大婚,并非是君涯和澜渊之间的联姻,而是一对男女的心心相印。九华山的那位,就算不来观礼,也需得知晓这件事。不然,难道日后自己这堂堂的正室夫人,还要在她面前做戏不成? 因此,问酒使了些手段,模仿了君涯的字迹,将大婚的消息传往九华山。 如今这信鸽带回的,怕就是九华山的回信了。 问酒一边捉鸽子,一边思忖着。眼下这信鸽脚上栓的,到底是谁的回信呢?是那俊美无俦的七曜星君?还是怒火攻心的小狐狸自己呢? 她这一分神,便一时不察让那鸽子飞了去。信鸽也被问酒激出了好大的脾气。当初就是这女人,君涯都将自己放飞了,这女人和另一个眯眯眼男人一起将自己抓了下来,又给自己脚上绑了东西。哼,今日就算你换了衣服,鸽爷也认得出你来。偏不给你抓。 问酒自然不知道,在东海蓬岛这等仙灵之地,再寻常的草木走兽都会在日日夜夜的薰染之下产生灵智。她只知道,这只讨厌的鸽子好像看破了她的心虚,直直地往君涯所在的洗尘斋去了。 第33章 命悬一线 待到问酒反应过来时,早已来不及了。那只讨厌的鸽子已经站在君涯的肩头耀武扬威,那竹筒也已经被君涯取了下来。 不过——还没有被打开。 问酒刚踏在洗尘斋的门槛之上,就见君涯慢条斯理地打开竹筒,在其中抽出一张带着冰雪气息的纸。 问酒此时只能默然祈祷,那信里可千万别提君涯曾送信过去的事情。若是小狐狸传来的闺怨之语也就罢了,到时候,自己只需推说,小狐狸不知从何处得来了大婚的消息,想来也怨不到她头上。 问酒全然没有发觉,自己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从前那个善良单纯的问酒不知何处去了,现在她的脑子里,满是算计。如若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加以收敛,也并非是坏事。只是,问酒身边另一个人的存在,註定了问酒将和君涯渐行渐远…… 君涯的嘴角紧抿。他近几日修炼之时便觉得入定困难,心头似乎有万千思绪,扰得他连一线清明都没有。今日强行入定,可修炼的效果却也差强人意。他早就想着,必是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想,这件事,应在了九华山上。 九华山来的那封信,笔锋潦草,笔力亦虚浮。看字体,绝不是沈鱼写的,唯有出自几欢之手。以几欢七曜星君的修为,加上凤凰一族特有的功法,按理说在九华山上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才对。如今急信递来,不由得让君涯心惊。 没有半分犹豫,君涯撩袍起身,已将琅琊剑握在手中。转身便要驾云而去。问酒见势一惊,忙止住君涯的身形,试探道:”怎么了?你这么急,是有什么事吗?” 君涯不疑有他。如今事急,他亦没留心问酒的语气奇怪之处,因而坦然颔首道:”是九华山的急信。几欢邀我前去。” 问酒一惊,继而,便是浓浓的心虚之情涌上心头。 她是决然不愿意君涯和几欢见面的。二人一旦见面,势必要说起大婚的事情,到时候几欢一定会提到他曾收到东海蓬岛来信。届时,君涯一定会怀疑她。 大婚将至,她不愿再生这些波澜。因此,她是一定要将君涯阻拦在此处的。 问酒并不知道几欢的来信上写了什么,不过想来不过是普通的邀约罢了。不然,君涯方才也不会提到”邀”这个字。 定了定心神,问酒牵着君涯的袖子,柔声道:”一个月后便是大婚了,你若是离开东海蓬岛,这后面的事情又找谁定夺呢?不如邀七曜星君来东海蓬岛一叙,届时连着你们兄弟叙话一起,我也好招待周全。” 问酒这番话说得很是得体,若是几欢的来信中真的只是普通的邀约之辞,恐怕君涯真的会听从问酒的建议,改邀几欢来东海蓬岛。 只是,天意弄人。这来信中非但不是普通的问候,更是求救之语。在如此情形之下,君涯又怎么可能留在东海蓬岛准备大婚的事宜呢? 来不及和问酒解释,君涯只冲她微一点头,留下一句:”我不日便回来。”便已踏紫电青霜而去。 他知道问酒此次必会心有芥蒂,可他尚有时间,待九华山的事情平息之后,再同问酒细说。他既已答应娶问酒,便决不会再反悔。 只是……君涯的眸光一凝,其间闪烁出几分厉色。 问酒身边那些澜渊众人,手伸的未免太长了些。 第47页 君涯一路风驰电掣,到达九华山时不过是下午。 彩云未霁,碧空如洗。九华山脚亦没有山顶那般严寒,绿洲遍地,间或飞瀑流萤环绕,宛如仙境。纵使是比起温故的方壶胜境,也不遑多让。 君涯无心去赏这如画风景,而是在九华山脚站定。 几欢传过来的消息,并没有说明具体的地点,而只笼统地说”九华山脚”。他在此处仔细搜寻了半个时辰,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熟悉的气息。看来,几欢并不在此处。 在此处等候也不是办法,刚巧前方有一群绯衣仙子,三三两两结着队往山顶而去,君涯略一思忖,便飞身而前,在几人身后数步站定。 “在下君涯,想向几位仙子打听一个人。” 那几个女子见君涯星眉剑目,慑于他气势,不敢开口。倒是有一个胆大的,强行定了心神,回道:”却不知上神要打听什么人?” 九华山关押的仙子足有数百人,沈鱼在此怕是没什么人认识。不过几欢则不同,想想几欢在九重天上引发的轩然大波,便知道,他在这九华山必定也不是无名之辈。 思及此处,君涯一一说来:”我要寻的那人,是个男子,身量与我相仿,容貌极胜,性子颇有些狷介。来此不过两个月。” 那几个女子骤听此言,相互对视一眼,眸中的八卦之魂冉冉升起。 一位女子道:”上神寻的,莫非是栖霞山的静临公子?” 另一人问道:”应该是了。”那人便转头来问君涯道:”上神所寻之人,可是眼若桃花,喜着艷色衣裳?可是喜食松子仁?可是九重天上那大名鼎鼎的七曜星君?” 君涯没想到几欢在这九华山居然如此有名。不过两个月的功夫,便在这九华山人尽皆知了。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他省了徒然寻找的功夫,只需要问人便可以了。 君涯略一拱手,道:”正是此人。各位仙子是否知道,七曜星君现在何处?” 那几人却连连摇头,眸光中有遗憾之色。 “七曜星君从前是住在栖霞山的静临轩的,可是一个月以前便不见了人。到现在,怕是整个九华山也再没人见过他。” 君涯略略颔首,既招不到人,他便辞别了几位仙子。他没听见自己离后,那几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哇,刚刚这位上神气势太盛,好似和星君大人交情甚笃呢!” “我觉得也是,只是刚才没敢抬头看他的脸。欸,北曼,你方才不是抬头看了他的脸吗?如何!” “我亦没敢看清呢。只觉得…同星君大人…不相伯仲……” “天啊,怕是世间唯有这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星君大人了……” …… 君涯找到九华寒窟的时候已是傍晚。 无人知道几欢的去处,他也是仅仅凭藉那一纸信笺中的冰雪气息,漫无目的地寻找。九华寒窟洞口多变,竟真被他误打误撞寻到了。 实则,也不全然是误打误撞。信笺上的气息极为寒冷,说明几欢和沈鱼乃是在阴寒之处。然而君涯知道,几欢身为凤凰一族,体内的火焰自会在阴寒之处留下气息。因此,他只需着重寻找那些寒热交汇之处,便是了。 他寻到九华寒窟的洞口时,只见一个青色人影在洞口盘膝而坐。若非那人周身都萦绕着凤凰一族专属的火焰之力,只怕君涯不会相信这人就是几欢。 在他的印象里,几欢从来都是非霓裳羽衣不穿,更何况,他是如此爱清洁之人,怎么会直接坐在雪地之中呢? 可不由得他不信,那青衣人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君涯的到来,眸中竟然是毫无波澜。 几欢道:”你来的很快。” 君涯此时已觉得有些不对,上前一步,凝声道:”是出了何事,你如此急着找我?小鱼儿呢?” 听他对沈鱼的这般称唿,几欢的嘴角勾起一抹讽意。”你放心吧。你大婚的消息,我没有同她说。” 君涯更觉奇怪。自己与问酒的婚期不过粗略商定,尚未来得及发帖子广邀亲朋宾客,怎么几欢身处这偏僻的九华山,都这么快地得到了消息? 不过此时,却不是纠结这等事的时候。 君涯暂且按下几欢语气中让他不悦的讽意,问道:”沈鱼呢?” 几欢线条漂亮的下巴微微一扬,”里面呢。” 君涯也不与他多说,登时便要进洞窟去。却听几欢懒洋洋地开口道:”我倒是好奇,你想要瞒她到什么时候?” 君涯皱眉,只觉得今日所有的事都很奇怪。问酒奇怪,眼前的几欢也奇怪。他难得地皱眉道:”与你何干?” 几欢此时收了功,也该到了入洞探查沈鱼的时候。他由得君涯跟着他,只冷声道:”她如今的样子,尽是因为你。呵,沈鱼一介贵女,为了你,不知损了多少命数。你还安然准备大婚……” 几欢边走边说,此时入了洞,话语却戛然而止。君涯勐然抬头,第一眼便看到了在万年玄冰中气若悬丝的少女。 他曾想过无数种场面。或许沈鱼已经得知他要和问酒大婚的消息,在洞中垂泪或是生气。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从前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子,此时竟又是命悬一线。 第34章 玄冰始融 几欢走上前去。他照料沈鱼已经是一个月有余,每日数次的凤凰火焰从不停歇。这凤凰火焰动用的次数极为有限,不过积少成多,这一个月下来,将冰封沈鱼头部的万年玄冰融化掉了不少。 第48页 沈鱼的嘴唇仍然呈现毫无血色的苍白。近几日她都没有醒来,而是一直在昏迷之中,偶尔说着几欢听不懂的胡话,尽是些凡人话本子里的言辞。 几欢也不管君涯,自顾自地在那万年玄冰之前坐定,而后运转周身神力,口中吐出炽热的凤凰火焰。七重凤凰火焰,缭绕的火舌舔舐着万年玄冰,每一缕细小的火星都彼此凝结在一起,势要融穿这寒冰。 第一重火焰很快便被万年玄冰的寒气所压下,可第二重火焰就在第一重未曾完全熄灭的火星之中復燃。如同凤凰涅槃一般,每一重火焰都更为灼热,也更为明亮。 第三重…… 第四重…… 一直到第七重火焰燃毕,万年玄冰之上,现出了一个不甚明显的凹陷。可就算这凹陷如此不起眼,几欢的脸上却满是雀跃之色。 从前他数日的火焰才能让玄冰之上产生一丝凹陷,可是如今一口之下,便能抵从前数日的功效,怎能让他不欣喜。 在这苦寒之地,若没有他的火焰融化玄冰,为昏迷中的沈鱼带去一丝暖意,沈鱼又怎能撑得下去呢? 只是,这样不间断地喷涂凤凰一族的本命神火,对于几欢来说,乃是极大的负担。不过眼下这样的危机时候,几欢强撑着身体,也想让沈鱼身上暖一些。 喷吐完火焰,几欢连一句话都没有和君涯说,便兀自起身,到洞外继续打坐温养了。唯独留下一个君涯,孤然站在万年玄冰之前,凝望着少女的身影,哽咽无言。 君涯伸出手,想要触碰沈鱼的头髮。可触及之处,尽是寒冰。他知道她此时一定很冷,可他无能为力……到底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短短两个月时间,沈鱼刚从澜渊的毒酒中保得性命,又要受这九华寒窟寒冰蚀骨之苦?! 君涯已经分不清到底是怒气还是心痛,又或者是对自己无力的唾弃。身为天尊,连一个女子都保护不了。她三番两次以性命相救,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在生死之间捨命挣扎…… 君涯闭上眼,不忍再看。口中喃声道:”小鱼儿……” 却说沈鱼明明是在昏迷之中,却仿佛知道君涯在此一般,竟动了动嘴唇,发出气若游丝般的声音。 “君涯……君……涯……” 她昏迷之中,唯独念着这两个字。对于沈鱼来说,这两个字仿佛是她信念里的支柱一般,在她的魂魄被九华珠修补的痛苦的过程中,为她始终守得一片清明,以至于不被九华珠吸入珠内,成为九华珠的养料。 “君……涯……” 她又唤了一声。 君涯知道她是在昏迷之中,并不知他在此处,只是下意识的唿唤而已。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是心焦。 他下意识地道:”小鱼儿,我在。我在这里。” 沈鱼依旧只唤他的名字,气若游丝,如同其气将尽一般。 君涯一时不忍,竟有两滴热泪夺眶而出,滴在万年玄冰之上。 那两滴热泪乃是有情人之泪,在这苦寒的九华寒窟之中,竟比世间一切火焰都来得炙热。与硕大的万年玄冰相比,那两滴眼泪不过是沧海一粟,可就是这渺小的清人泪,在玄冰上永不冻结,而是旋出炽热的白烟,生生将万年玄冰凿出极深的两道痕迹。 那厢沈鱼竟说起了胡话,一时道:“若我早些遇见你,你会不会多喜欢我一些?” 一时又似变了个声音,恨道:“君涯,我…陪了你这么多年……” 一时又只哀哀地唤他名字,惹得君涯一介天尊,眼眶发红。 不知何时,几欢已站在君涯身后,道:“你对她但凡有一丝情谊,她也不会为了企盼你的感情,而和回雪换那虚无缥缈的情丝曲。” 君涯哑然无声。 他一直觉得沈鱼年纪尚小,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感情。新鲜一阵之后,也就罢了。却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沈鱼的劫数。 他一字一句,话语中的愤然清晰可辨。 “回雪?便是回雪将小鱼儿弄成如此模样?” 几欢并不否认,将此前事情同君涯一一说来,而后道:“我倒觉得,把这一切做到如此地步的,不是回雪,而是沈鱼自己。” 君涯强行冷静下来,问道:“那回雪真的能找到结魂灯?” 若是她真的能找到结魂灯,对于沈鱼来说,倒是一个天大的机缘。不过结魂灯这等天地神物,与九华珠齐名。又怎是那般轻易便能找到的。 几欢道:“我亦不知。眼下便只能看那回雪的机缘了。我之所以寻你前来正是为此。如若温故或沈淮帝君得知,必会抓回回雪,届时结魂灯找不到,沈鱼体内的九华藤亦无法拔除。” “九华藤?” “正是。这九华山上每一位思过的仙子体内都被种下了九华藤。回雪当日便是将她自己体内的九华藤转嫁到了沈鱼体内。而这九华藤,平日里全然无解。唯有每年一度抽出新的枝条的时候,才会现出一瞬间的弱势。” 君涯听几欢如此言语,心中的疼惜更多了几分。如今已经是九月,九华藤每年八月抽枝。眼下还有近一年的功夫。 在这等时候,他是决然不能离开此处的。几欢一个人守着沈鱼已是不易,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君涯又如何能原谅自己? 他一边思忖,一边道:”九华藤倒是其次。眼下第一要事,是破开那万年玄冰,将沈鱼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只是这玄冰……” 第49页 几欢道:”以我的凤凰火焰,若是再有一个月的功夫,便能破开沈鱼头部的冰封。届时借着冰层的破裂以力打力,倒是有五分的可能,能在破冰的一瞬间将沈鱼救出来。” 君涯颔首道:”那便再好不过。这一个月,我便在此处为你护法。你全力恢復便是。”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只通体莹润冰凉的青玉瓶,信手抛给几欢,道:”这是你三叔当年炼的回元丹。一瓶三粒。我在鬼族叛乱和…别的时候用了两粒,剩的那粒便予你了。服了此丹,恢復本源之力的速度将大有提升。” 几欢接了过来,也不说谢。他这性子,方才能对君涯好皮好脸地说话已经是殊为不易。现在让他道谢,未免也太难为他。好在君涯并不在意此时几欢的别扭情绪,而是转身去看沈鱼了。 次日,一只信鸽落在东海蓬岛的信棚,是给问酒的。 此时,君涯远在九华山,整个东海蓬岛上按理来说应该只有问酒一个人。可此时熟练地取下信鸽脚上信筒的人,却不是问酒,而是一个男子。 这男子眯着笑眼,隐去自己眼中的重重算计。 他刚读完信,身后便有一角绯衣露了身形。是问酒。 问酒问道:”他说了什么?” 那男子便将信笺递到问酒手边,道:”你且看便是。” 问酒虽有几分疑惑,眼下却按下不提。接过信笺,她先是一目十行地看完,读到最后,拿着信笺的纤纤玉手都有几分颤抖。待抬起头的时候,双眼已经红了。 她问:”他的意思,是说婚期又要拖延,是吗?” 那男子长嘆一声,道:”你都知道,何必问我。” 问酒气息一乱,手中无意识地将那信笺窝成一团。”哈,我早就知道,那九华山勾得他前去,定无好事。” 男子拍了拍她的头以作抚慰,劝道:”他这样待你,你还是想嫁他?” 往常他问这话的时候,问酒从来都是斩钉截铁,毫无犹豫。可这次,她却久久无话。久到男子以为她没听清他的问话时,问酒才悠悠嘆了一口气,哀声道:”我……我不知道……这几日,听了你的话,他好像对我更上心了一些。可如今我却看清,我怕是永远比不上九华山那一位。” 信棚往北便是东海蓬岛上的念妄池。这池乃是近些年来君涯给换的名字,说取得是澜渊之境中虚妄池的意境。只是问酒不懂,君涯这等锐气迫人的人物,本只有”破妄”这样的意境才能与之相配,”念妄”二字,实在是优柔寡断了些。 不过,尽管如此,念妄池依旧是整个东海蓬岛上问酒最喜欢的地方。东海蓬岛上处处水榭楼台,风景如画,可那都是天界的风景。眼前的念妄池,倒是和澜渊极为相似。 问酒和男子说着话,便往念妄池而去。 问酒道:”每每来了这里,才觉得自己心里有多念着澜渊。” 男子始终落后问酒半步,陪她漫步走着,道:”大家也很想你。” 问酒轻嘆一声:”若不是我当日任性,只怕并没有后来这些事端。甘华……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原来这男子便是澜渊的甘华。 甘华在东海蓬岛已然潜伏了数月。不知他用了什么秘法,连君涯都没有察觉他的存在,只是略感蹊跷罢了。如若君涯看到眼前这一幕,必然会知道,问酒近日那些不合常理的举动,定是甘华煽动。可嘆问酒对于君涯一片赤忱,轻易被甘华蛊惑。 此时,那甘华笑眼如初,道:“你若定要嫁他,我自然有法子。只怕你如此心软,做不得呢。” 第35章 十月初五 比起东海蓬岛之上问酒和甘华二人紧锣密鼓地暗自筹划,九华寒窟中的时间却好像流淌地格外慢一般。 又一个月来,几欢照旧日日喷吐凤凰火焰。他的功力如今大有进境,第七重火焰之后,还能再吐出半个第八重,比起两个月前的六重焰,实在是今非昔比。 再加上君涯的回元丹之用,他如今温养火焰只需两个时辰,日夜无休,尽是极为专注地修炼。 君涯亦是如此。 这一个月来,几欢从没见过君涯合眼睡觉。他总是守在沈鱼被封印的万年玄冰之前,低声地说着什么。几欢同君涯并不十分熟悉,可知道他是沈鱼心尖上的人,心里总觉得憋屈。 就是这个人,让沈鱼这般心心相念?哼,眉毛太粗了,眼睛没有我明亮,皮肤也没有我细嫩,个子嘛,勉勉强强和自己一般高。他到底哪里值得沈鱼这样倾心相待? 因他是天尊?几欢抽了抽嘴角。这方面自己确实所差甚远。不过君涯都多大了,等自己再修炼个十万年,怕也能修到他这一步。 越想越气,几欢连忙低念几句清心咒,让自己静下心来,专心修炼。 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到了。 几欢上一次为沈鱼喷吐凤凰火焰的时候便察觉到,阻隔沈鱼头部的万年玄冰已经在近日接连的火焰炙烤之下几乎融化殆尽,只剩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玄冰。 他有把握,下一次的火焰炙烤,便能让这层冰消融殆尽。 只是,凤凰火焰何其高温,若是任由那火焰接触沈鱼的皮肤,登时便会让她受到烫伤。这是几欢绝不愿看到的。 因此他才寻君涯前来。由他全力施展凤凰火焰,而君涯运功护住沈鱼周身,再在玄冰破碎的瞬间,借着那可怕的爆发力,将剩余的火焰推到整个万年玄冰之中,形成接连爆破。 第50页 这是唯一的办法,纵使危险,他们二人也是不得不尝试了。 几欢虽然对于君涯颇为不屑一顾,可对他的修为还是钦佩的。此时两人在万年玄冰前守好,纷纷坐定运功,待一个周天过去,二人口中都吐出了一缕浊气。君涯微微颔首道:”开始吧。” 话音刚落,几欢便低喝一声,双手呈掌状,交替运功,点在虚空之中。 这最后的一簇火焰如同寒冬里绽放在枝头的红梅,星星点点,瞬间便顺着玄冰的纹路悦动起来。 随着那丝火焰侵蚀寒冰,几欢的心悬得越来越紧。 第二重火……第三重火…… 第四重火焰踩着灰烬悦动起来,一个瞬间,几不可闻的声响在二人耳中却不啻于夜半钟声,晴天惊雷。 “就是现在!”几欢高声道。 那困了沈鱼足足两个月的冰层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啵地一声,消弭于无形。 不消他出声提醒,君涯已然借着这一瞬间疾速推掌,那即将要附着在沈鱼皮肤上的火焰,在君涯这一推之下,摧枯拉朽般地向着封印着沈鱼身体其他部位的冰层唿啸而去。 …… 十月初五,君涯与几欢二人现身在东海蓬岛上空。 几欢怀中抱着一个女子。唇红齿白,虽然面上尚显得苍白,可比起数日之前九华寒窟中的状态,显然是恢復了不少。 那女子,自然便是沈鱼。 沈鱼尚未转醒。当日的情形过于兇险,她陷入更深的沉睡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君涯和几欢二人日日忧心,生怕两人前日的冒险之举伤到沈鱼。检查了无数遍,才稍稍放了心。 君涯将几欢和沈鱼二人安置在北岛的星辰阁,自己也在北岛收拾出了一处院落,暂时住着。 入了夜,他刚在信棚放了信鸽,便看见一角绯色的衣袂隐在廊下。 君涯扬声唤道:“问酒。” 问酒见他瞧见了自己,索性现身出来。唤道:“你回来了。” 她今日所穿的并非是平时的长衫,而是一套嫁衣。一身正红长裙,衣襟上金丝盘扣,流彩溢光。袖上尽是暗金的回字纹路,在阳光下折射出灼目的炫彩。她三千青丝反绾成高髻,簪有三对鎏金凤翅步摇,璎珞如珠;正中一顶凤冠,凤嘴之中衔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垂在她额前双眉之间,映得眉眼间光彩照人。 问酒莞尔笑道:”我这套嫁衣,好看吗?” 她目光坦然。君涯被她看得一时手足无措,别过脸去。 问酒道:”我想你也该忘了,昨日是什么日子。那所谓的大婚,不过是你哄骗我的藉口而已,我早该知道。” 她抬手止了君涯的话,惨声道:”你可知道,我昨夜在洗尘斋坐到天明?君涯啊……你答应旁人的事,永远都能做到。唯独答应我的事,永远都做不到。大概……是我奢求太多吧。” 君涯并没有出言反驳。 他对问酒虽无男女之情,但承了问酒救沈鱼之恩,这恩是要报的。他早便答应的事,更不能反悔。他不知道问酒为何如此急着大婚。按他的想法,如今沈鱼受伤,总要等到一年后解了九华藤,再将那肆虐天界的四大凶兽一一收拾了,海清河晏的,才是大婚的好时候。 问酒见他不语,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心如死灰,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只一句:”我最后一个要求,你多陪陪我好不好?眼下沈鱼有几欢照料着,东海蓬岛上安全无虞。求你,多陪陪我,可好?” 君涯心中愧意更甚,郑重地点了点头。 也正是自这日始,他唯有在入夜时问酒睡下之后,才来北岛看看沈鱼。沈鱼依旧是昏迷之中。君涯本以为几欢会趁机讽他几句,却没想几欢拍了拍他的肩,劝慰道:”你若对沈鱼无男女之情,正是应该这样做。每日见她,反而是害了她。” 君涯走后,几欢望向躺在床榻之上的沈鱼,悠然道:”他走了。” 本该昏迷着的沈鱼竟是悠悠睁开双眼,再闭上,一抹泪痕在颊边绽放。 沈鱼的声音有些哑,”他……要成婚了?” 几欢不忍答她,却只能沉声道:”是。” “和问酒?” 沈鱼的语气中并没有什么波澜,仿佛这个消息对于她而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玩笑话一样。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湿痕,淡声道:”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几欢觉得沈鱼就要到达崩溃的边缘,他紧紧抓住沈鱼的手,却没想到沈鱼侧头看了他一眼,温声道:”谢谢你,几欢。” 几欢知道,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这个从前在他面前嬉笑无度的女孩,如今学会了收敛情绪,成为外人眼中宠辱不惊的上神。 沈鱼道:”如今我醒了,你不必再这般看顾于我。住到旁边的瑶光阁吧,我…想要静一静。” 几欢抬手道:“我来为你拔出体内的九华藤。” 沈鱼却虚弱地一笑:“不必了。九华藤离开了九华山,不出一年便会枯萎。便让它在我身体里疼上一阵,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纵是再多忧心,几欢也不得不捲起铺盖搬到了瑶光阁去。此阁虽然离星辰阁不过几分钟的路程,却让几欢隐隐地心生不安。 这三日来,沈鱼每日都在星辰阁中打发时光。 君涯再没有来过。这星辰阁中摆件新奇,可沈鱼却没有心思去把玩。她白日修炼,夜里安眠,一切安稳地如同青丘的时光一般。 第51页 说起来,自从数年前离家来东海蓬岛寻温故,就再也没有经歷过这样的平淡。虽然沈鱼自己也知道,这样安适的生活,不知还有多久,便要分崩离析。 这日,用过了午膳,沈鱼搬了躺椅在院中晒太阳。午后的阳光温暖舒适,让沈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她颇为睏倦,便窝在躺椅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不知是多久过去。待她悠悠转醒后,太阳依旧温暖,只是日头略微西斜。沈鱼拖着鞋,往星辰阁内而去。 她往桌前一坐,润了润笔,习了一会儿字。又信手翻出一本这几日看的书来。这一本《建安时录》,她最近极爱看,已然翻了半本。 这一翻下去,沈鱼便变了面色。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翻了几页,而后将书籍扣在桌上,细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而后瞭然道:”甘华,你的幻境,长进倒是不小。” 第36章 建安时录 随着沈鱼这极为平淡的一句话,空气中陡然显出几分异常的波动。 而后,整个星辰阁开始摇晃。这幅度越来越大,直到轰然一声,眼前的世界仿佛破碎成齑粉。沈鱼勐地抬眼,发现自己仍然窝在星辰阁院中的躺椅之上。阳光温和,仍是午后。 这一场幻境极为兇险,几乎与真实无异。若非是最后的那个破绽,沈鱼定然是发现不了。 而就在此时,这幻境的罪魁祸首,甘华,便端端正正地立在沈鱼身前,没有半点自觉。 他仍旧是笑眯眯的,弯起的眼眸中掩藏了太多情绪,从容问道:”经久未见,帝姬功力的进境真是让人吃惊呢。且容甘华讨教一二,方才,帝姬是怎样看破我的幻境的?” 沈鱼疏淡一笑:”放心。你的幻境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我案上那本书,你却是放错了。” 甘华一惊:”放错了?怎么会?那本《建安时录》你看到一百八十四页,我日日观察,不会数错。” 沈鱼对甘华没有半分好感,一时笑出了声:”谁告诉你,那本书是《建安时录》了?” 甘华已然明白了几分。 沈鱼又道:”你当那本书是《建安时录》,殊不知,那样无趣的大部头,我怎么可能看得进去?那本书,不过是披着《建安时录》外皮的《秦淮红袖》罢了。” 甘华见自己幻境被破,也不恼怒。他从来都极为冷静,面容永远带着笑意,任是谁都看不破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此计不成,对甘华来说,虽然也有一定的打击,却远远没有达到动摇他心神的程度。 思及此处,甘华娓娓道:”不愧是青丘沈家的帝姬,甘华佩服了。今日一见,帝姬魂魄之力愈发强健,相比于数年之前,可谓突飞勐进。想来,九华山的至宝九华珠果然效用颇高。” 沈鱼懒得同他废话,冷声道:”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甘华笑道:”帝姬何须这样生硬。你我也算是熟人了,你既愿意看那《秦淮红袖》,想必有个地方,你也会喜欢。” 他话语中迫显紧迫,让沈鱼心头一跳。 甘华冷笑一声,见她面上微有惧色,满意道:”却不知,那凡间的秦楼楚馆,红袖生香之处,帝姬喜不喜欢呢?” 沈鱼本就觉得不对,此时甘华此语,让她更觉愤然。 她强行定了心神,侧耳细听。起先尚不察觉,但她勉力捕捉之下,果然发现了端倪。她此时分明是卧在躺椅之上,可耳边却有极其轻微的风声,低啸而过。 沈鱼勐地站起身来,环视四周,而后咬牙恨声道:”这依然是幻境!甘华,你好大的胆子,敢在东海蓬岛劫人!” 甘华还是那笑吟吟的模样,只是说出的话却让沈鱼如坠冰窖:”欸,帝姬说的什么话。这怎么能是劫人呢?分明是帝姬听闻君涯和问酒大婚在即,心生嫉恨,离岛出走罢了。” 他眼眸中的关怀看着极为真切,说完,还自然地续了一句,”至于那星辰阁里,我自会替帝姬你留书一封。” 沈鱼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她怒到极点。自己的九华山奋力修行,可纵使看破了甘华的第一重幻境,却依然在第二重幻境中着了道。 不能再这般下去了!沈鱼周身运气,气到丹田,一声”破”,将第二重幻境奋然打散。 “倒是我小瞧了你,”甘华的笑有些渗人,”不过,现下你就算是破了我双重幻境,也是于事无补了。你瞧那里~” 周遭一片漆黑,沈鱼早已不在东海蓬岛之中。方才这短短的几瞬,甘华竟使了大神通,携她一起瞬移到天界西北之处。沈鱼所见之处,唯有眼前一处数人高的祭台,四周燃着白烛,火光悽厉。 在那祭台之上,悬挂三面皮鼓。每只鼓面上都写着同样遒劲的一个大字,”问”。 置身于祭台之上,沈鱼只觉得耳边鼓声四作,如惊雷一般炸响。连绵不绝,一声更比一声沉重,一步一步,激得她旧疾发作,登时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甘华见她模样,话里似有恻隐之意。然而甫一张口,便是满溢的嘲嚯,”啧啧,你们天族的问道台,果然名不虚传。听说此处乃是九重天上用作极刑的刑场。不知帝姬可曾听过,问道台三问道?” 沈鱼自然是知道问道台。这问道台三问道,乃是动摇仙人修炼本心的问,直问得人心神紊乱,且惑且癫,甘愿跳下问道台,永世为凡,也不愿再为仙人。 第52页 她却没有想到,这甘华竟如此狠心。为了问酒,竟要将自己扔下问道台。 “你仿佛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甘华将沈鱼束缚在问道台正中央,挑眉道:”可我并不准备告诉你。若你真成了失去记忆的凡人,或一具连残魂都没有的尸体…到了那时候,我再为你答疑解惑吧。” 他从来都小心谨慎。就算沈鱼如今已然是必死,他也没有露出自己的底牌。他话音一落,右手便赫然掐诀,在那三面皮鼓之上重重击了三下。 一瞬间,沈鱼只觉得自己脑海中的鼓声更甚。每一次钝响,都踩在她心跳的节拍之上。随着这鼓声越来越快,自己的心脏也几乎要跳出胸膛了。 咚咚,咚咚,咚咚…… 就在这震天的鼓声之中,一个缥缈声音悠然响起。这声音听不出性别,亦听不出年纪,更无所谓高亢或是低沉,喜悦还是悲伤。那只是一个声音而已,沈鱼想不出任何形容词,能将这缥缈的声音形容出来。或许,这便是真正的神音吧。 那神音在沈鱼心中响起。一字一句,极为平淡,问的是:“何为神?” 神音虽说极为震撼,可沈鱼却不知为何,未曾受到什么影响。 虽说九重天上的一草一木都是神是仙,可沈鱼心中唯一的神便是君涯。天尊也罢,小神也罢,唯有能守护一方和平,心存大义者才能称为神。 她还没说出口,那声音仿佛能感知到她此时心中所想。微微停顿了片刻,那声音问出了问道台第二问:“何为凡?” 这问题可真真是难住了沈鱼。她出生不过两万年,从没去过凡间,又如知晓什么是凡?此时她也不多辩,老老实实地道:”我不知道。” 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好像哽住了一般。 在沈鱼看不到的地方,两个声音争在一处。一个道:”老大,你看看她答的是什么!放水也没有这么放的吧!”正是问道台上那神音一般的问道之音。 另一人无奈道:”没办法,好容易开一次张,竟然是遇到了这魔头。你还真想问她的道不成?随便煳弄个问题,将人安安全全送到下界便是了。” 沈鱼等了半晌,也不见那声音说话。心中满是疑惑。 都说问道台是九重天上处以极刑之处。天界的法则极为宽松,就算是如回雪仙子那般,烧地府,闹冥界,也不过被罚镇守九华山罢了。到底还是神仙。可这问道台,却是用以处罚罪大恶极的犯人之处,在天界,一向被形容地极为可怖。 可是沈鱼如今答了两个问题,只觉得稀松平常,半点也没觉出什么”心神巨震””且惑且癫”来。她仿佛察觉不到此处的危险,一时疑惑道:”喂,你人呢,是我答得不好?” 那声音陡然一变:”没有没有,”又觉得一时说错了话,尴尬了好一会儿,才恢復了前两问的缥缈,似乎斟酌了少顷,方才极为郑重地问出第三问来:”何为道?” 梵音一般的嗡响在沈鱼脑海之中四窜。仿佛有人在说,”大道无情!”又有人在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 沈鱼听那乱糟糟的经文,竟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若是旁人在此,必然会是大惊失色。这乃是问道台最为可怕之处,万道灌顶。世间大道三千,小道无数,大多数人也只是追寻着一条道路前行。他们在这嗡鸣的三千大道中寻找自己的道,找到了,便觉得自己的道乃是正统,找不到,则对自己的道心存怀疑。 可沈鱼又怎会被这些手段所组。她冷然道:”你这人真是奇怪。天地万物不都是道么?青丘有青丘的道,东海蓬岛有东海蓬岛的道,有情人自有有情道,无情人便去修那无情道……” 她说到后来,已觉得脑子里混混沌沌,一些奇怪的意识在识海中四处乱撞。 “云海介子,往生蜉蝣。可道者,非道也。你连这都参不透,拿什么来问我的道!实在笑话!” 这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连沈鱼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自己何时有这般气势?怕不是魇着了? 她此时却不知道,那问道者才是更为骇然。 还是之前那两个人,比起方才,更添慌乱。 那其中一人道:”老大,不好,我…我的道心被这魔头动摇了!” 另一人一阵手忙脚乱,才道:”我早便说了,你非要去问她的道!她只动摇了你的道心,已是留手了。罢了,先开启去往下界的通道吧。” 沈鱼在混沌之间,似乎听见了两个人的争执。然而她眼皮似有千斤重,已然是半分都抬不起来了。 第37章 又见凡尘 沈鱼转醒之时,微微睁眼,只觉得自己在一处由茜纱床幔围住的女子绣榻上,身上的锦被上绣着鸳鸯和合的图样,可触感却略有些粗糙。样式精巧有余,做工却像是小作坊的产物。 她吐纳之间,忽然觉得空气之中灵气极为稀薄,往常随意一吸的灵气,在此刻匮乏得所剩无几。沈鱼一时觉得有些胸闷。 探出一根手指,轻轻挑开窗纱。这种四棱的木窗框沈鱼从没见过,此时觉得格外新鲜。往窗外看去,却是极为繁忙的市井之景。往来人群络绎不绝,街边零零散散有很多商贩,卖糖人儿的,卖字画的,街边卖艺的,热闹得不似天界。 思及此处,沈鱼才如梦初醒。 可不是不似天界么?这里本来便不是天界。 第53页 可是……不是说入了凡尘的神仙会不会保留记忆和神力么?为何自己……沈鱼心念一动之下,一股神力从指间发出,将案上摆放的青瓷花瓶击了个粉碎。 这一声极为刺耳,很快,便有人推门进来。来人是个女子,看上去不过豆蔻年华,梳着双丫髻,一副丫鬟打扮。 那女子见地上碎瓷迸裂,脸上几分不快,扬声道:”哟,双儿姑娘醒了~可真真是一出贞洁烈女的好戏呢,奴家对姑娘很是钦佩。” 双儿?这便是自己在人间的名字? 沈鱼想到在澜渊之境的虚妄池,自己和君涯被困在阵中。彼时她给失去记忆的君涯起名为云弄,而君涯则唤她,双儿。 只是这般温柔缱绻的称唿,在此刻,也不过是徒增伤悲而已。不知君涯此刻如何了?想必已经读到了甘华假称自己而留下的书信,以为自己怒极出走,不愿见他吧…… 若是君涯如此,只怕能知道自己出事的人,也唯有几欢了。 沈鱼不知道甘华是怎么做到在几欢的眼皮底下将自己掳走,不过几欢神识灵敏,不在甘华之下,想必如今依然发现了端倪。只是,几欢啊,我如今依然身在凡间。三千凡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界。若是等几欢等人找来,只怕自己早已化成白骨。 她思忖之下,并没答那女子的话。果然,那女子面上登时便现出了怒气,嘲道:”什么东西!进了秦淮红袖楼,还装什么清高?这楼里哪个姑娘不待客,偏偏是你,哈,青楼女子,还谈什么贞洁。怕是什么腌臜事都做了,竟还想立牌坊!” 这话极为不客气,不过沈鱼从小便长在九重天上,谈笑往来之间,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这女子语气嘲讽,想来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不过沈鱼着实只听懂了一半。她便问道:”你说什么?” 自打从九华山回来,她身上便寒气颇重。如今随口的一句话,也让人不寒而慄。 那女子打了个哆嗦,跺了跺脚,气道:”你还威胁我!你莫非以为自己还是红袖楼那待价而沽的头牌?” 她踢了一脚满地的碎瓷片,恨声道:”你昨夜得罪了吏部陈侍郎的干儿子,现在还拿捏什么做派,呸。不知何时怕是要被赏赐给哪个小厮、龟奴,要快活几日了。” 吏部陈侍郎?沈鱼对于凡俗人间的官场全然不了解。不过听这口气,那人听着便不是什么大员,一个干儿子,也值得耀武扬威的? 那女子骂了半晌,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几个人频频观望,都挤在门口。 “双儿姐姐,”一个女子身着素衣,款款而来。她同沈鱼见了礼,而后对那口出狂言的女子道:”红衣,我劝你还是闭上嘴。昨夜拼得头筹的本来就不是陈公子,他强闯姐姐闺阁,闹到如今的地步,不过是自找的。若是头筹的那位贵客听见你的言语,只怕你人头不保。” 熙攘吵闹之间,沈鱼总算弄明白了事情的发展。 她在这人间本名秦双,被卖到红袖楼时唯有十三岁。那一年新帝登基,下令整顿全国上下的秦楼楚馆,因而三年之内,所有的姑娘只能卖唱弹琴,不得行风流事。三年制期一过,见皇帝口风松动,各青楼纷纷露出了头。秦双所在的红袖楼便是其中翘楚。 而秦双其人,容色慑人,明艷无双,又弹得一手好琴,逐渐被红袖楼捧作红倌之一。昨日,便是红袖楼竞逐头牌之夜。哪位姑娘所获的鲜花最多,便可成为红袖楼唯一的头牌。而那位鲜花最多的恩客,也将成为第一个与之共度良宵的客人。 那鲜花唯有在红袖楼有售,五十两白银一朵,足为一家四口数年的开销。 昨夜,另一位樱酒姑娘的恩客挥手间赏赐鲜花百朵,一瞬间便将其他姑娘比了下去。而一向纠缠秦双的陈公子不愿与那人为敌,便就此住了手。 却没想到,一个俊逸的紫袍公子,将整个红袖楼的鲜花都买了下来,装点在秦双的花车之上。万余朵争艷的桃花、玫瑰,将其间的白色花车装点地极为脱俗。 而秦双在纱帘之后略施一礼,拂去古筝,而是取古琴来,弹了半首曲调沉郁的《山之高》。那紫袍公子听完此曲,留了一句话,”某人知道姑娘志不在此。今夜,是君某孟浪了。”便携人离去。 至于那陈公子,见紫袍男子离去,极为狂诞,”这第一看来并不想要双儿姑娘的身子,那我这第二便来尝尝!”说罢,便纠缠秦双而去。 这便是陈公子断腿的原委。沈鱼不知道这秦双到底是何人,一掌之下便能废了陈公子一条腿,还将他从二楼窗户扔了出去。 不过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她也不由得对起先那出言不逊的小丫头心生可怜。那小丫头名叫红衣,一向仰慕陈公子,就盼着陈公子愿意娶秦双为外室,自己还能连带着做个暖床的丫鬟。可这陈公子右腿一断,她这段情怕也没有指望了。 “都散了吧。”秦双挥了挥手,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她虽然没有之前的记忆,却也多少知道,能豪掷百万两白银,只为一首琴曲之人,又怎会将那区区一个陈公子放在眼中? 众人起先还围着看热闹,不愿退去,直到一位身着彩衣,面容颇有些沧桑的中年女子远远地奔过来,一边捏着嗓子赶人,”去去去,都散了。扰了秦双小姐休憩,我可拿你们试问!” 这中年女子便是秦淮红袖楼的老鸨,人称醉姨。她颈上已经生了颈纹,看上去是四十许人。但容颜保养的极好,与沈鱼想像中的青楼妈妈全然不同。 第54页 醉姨驱散了众人,牵过沈鱼的手,一派慈爱的模样。”哎呀,秦小姐。若是那些聒噪的人扰了你的清净,只管驱了她们便是。” 沈鱼笑道:”醉姨同从前一样,唤我双儿便是了。” 醉姨却连连摆手道:”这可不敢。昨日,那位六爷吩咐了,怕是不日便会来接秦小姐。如今小姐已是正经的良家女子,老身又怎敢孟浪。” 沈鱼听她说话文绉绉的,只觉得这般虚与委蛇十分无趣,便只点了点头应了声。醉姨见她这般淡然,心想:定是昨夜那神秘的六爷给这秦双吃了定心丸,不然她怎会如此坦然?看来,自己这回是押对宝了。 思及此处,醉姨面上的笑容更甚,又问寒问暖,做足了姿态。 好不容易沈鱼才推说累了,送走了醉姨。刚一回身,便见窗边立着一个紫袍男子,面容看不清楚,身形却有几分熟悉。 那人道:”昨夜君某未来探访姑娘,不知姑娘可曾失望?” 沈鱼道:”无妨。” 那人凝视着沈鱼的双眼,暖声道:”实在是姑娘的琴音太惊人,这俗世之中的乐器,实在难以配得上姑娘的琴技。因而,某人昨夜命人连夜找了这绿绮琴来。” 沈鱼一怔。 她可从没学过弹琴,如今这人要听她的曲儿,可如何是好? 情急之下,她一抬头,便欲同那人解释。只是,这一抬眸之间,正正对上了那人的双眼。 这双眼睛太熟悉,以至于让她一瞬间怀疑自己是身处幻境之中。 可就算是幻境,沈鱼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地见到他…… “君涯……”她一时失声道。 那紫袍男子,星眉剑目,尽都是她熟悉的样子。就连如今微微皱起的眉毛,也同往常她调皮后惹君涯生气时他的神情如出一辙。 她一时有些痴了。 那紫袍男子却眉目一凛,话语间已然几分生硬:”你知道朕的名讳?” 他乃是洛国当朝君主,微服至此,乃是因为洛国至宝的指引。眼前这女子,很有可能便是洛国一直寻找的圣女。只是他却没想到,这女子竟能一口叫破他的名字。 沈鱼见那人生硬语气,颇为失望:”你…不是君涯。” 紫袍男子道:”君琊二字,正是朕的名讳。这洛国上下,又有谁人敢犯朕的名讳。” 沈鱼心知眼前这人并非君涯,不过是个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凡人罢了。可还是忍不住去偷眼看他,每多看一眼,心里的酸楚便多一分。 她不知道这凡尘之中为何会有一个和君涯面容一样的男子,甚至连名字都一样。听他方才所说,竟是自称为”朕”。看来,他是这凡界的帝王。 而这位凡界帝王的下一句话,便让沈鱼一惊。 “时日不早了,秦小姐,该随朕入宫了?” 入宫?沈鱼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天界的九重天。唉,那可真是个无趣的地方!没想到,自己这么不爱规矩的人,逃离了九重天的束缚,又要投身到另一个漩涡中去了。 第38章 尘缘再起 大洛朝澄元十四年,成帝君琊礼聘圣女入宫,封明妃。 成帝幼年继位,隐忍十年,在及冠当日亲征,剪除了太后的党羽,将高太后幽禁在慈宁宫。而他的皇后同样也是高氏,不忍家族蒙辱,在凤仪宫中悬樑自尽。 如今,成帝亲政已有十年,后宫中唯有庄妃、宜妃二人掌事,下面一位昭仪、一位贵嫔,加上三名嫔。这便是成帝整个后宫之中七名主子了。余下的贵人、常在等,皆不计入妃谱,因而不能算数。 沈鱼煳里煳涂地跟着成帝入宫,便摇身成了明妃。 她于凡尘之中后宫之事全无了解,却也知道,自己乃是从天界下来歷练,若凡事皆使用术法,岂不是毁了歷练的初衷?因而,沈鱼便是学着凡人的样子,努力去适应一届凡人在这锦绣后宫之中的生活。 她所居住的云隐宫乃是位于西六宫之中,与宜妃的庆辉宫比邻而居。另一位庄妃,则是住在东六宫的景仁宫,与沈鱼相距甚远。 初入宫的三个月,沈鱼闭门不出,只窝在云隐宫中,做那逍遥闲人。 成帝时常来看她。此时的沈鱼,已经习惯了那张和君涯一样的面庞。虽说有的时候依然会望着那张脸出神,却已然学会了掩饰。成帝有时要她弹琴,她便胡乱弹奏一曲,再以仙法遮掩。因此,在成帝的耳朵里,这位明妃的琴声如同仙音一般,裊裊盘旋,不绝如缕。听时只觉得如入仙境,可一曲弹完,却是永远都回想不起来她弹奏的旋律。 成帝自然也有召沈鱼侍寝的时候。沈鱼自然也是引成帝入幻境中去,凭他自己折腾。 除此之外,她便日日都在云隐宫之中,有时鼓捣一点点心吃食,有时和几个伺候的侍女一起画风筝,更多的时候,她会去后宫之中地势最高的摘星楼,拿出君涯从前送他的青玉箫,断断续续地吹上一曲。 她不大愿意同人打交道,因而宫中便流传起”明妃娘娘性情冷傲”的传言来。再加上成帝虽然封她为妃,但却没有同庄妃、宜妃一般,给她协理后宫的权利,众人对她的亲近更少。 澄元十四年二月,宫中忽然有流言传出,说云隐宫的明妃娘娘,从前乃是秦淮红袖楼的头牌,是风情万种接过客人的姑娘。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沈鱼听到时,淡淡笑道:”这样的流言,自然有陛下去处置。让云隐宫上下闭紧了嘴巴便是了。” 第55页 这流言厉害之处便在于它的半真半假。沈鱼本就曾是秦淮红袖楼的姑娘,这一事是由成帝亲自压下去的。只是后面这”接过客人”云云,却是实实在在的编造了。 果然,成帝下令严查此事。整个后宫的奴才被一宫一宫地盘查,定是要寻到这流言的源头去。 三日后,庄妃的景仁宫灯火通明。 庄妃坐在主位,冷眼看着堂下跪着的玫红色宫装女子,一言不发,而是不经意地抚摸着自己末两指上的玳瑁鎏金指甲。半晌,才道:”福嫔,倒是本宫小瞧了你。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本事。” 那枚红色宫装的女子抬起头来,一张未施脂粉的芙蓉面已经是梨花带雨。她犹自抽噎着,道:”嫔妾冤枉……” 庄妃一拍桌案,将手边的那盏茶噼手砸在地上。碎瓷四溅,极热的茶水溅了福嫔一身,好不狼狈。 庄妃道:”本宫这景仁宫,何时出过这样的事情!你还不知罪!” 庄妃如此发怒,实在是因为,她入宫的年岁早,资歷比起宜妃来说不知老了多少。处理后宫的事务之时,一向是以她为主,宜妃为辅。这次宫中那关于明妃的流言,成帝特意嘱咐了庄妃,仔细盘查。 这盘查了三日,那宜妃的庆辉宫被她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什么证据来。没想到,到最后,这罪魁祸首竟然是自己宫里的福嫔。 庄妃乃是景仁宫的主位。福嫔住在她宫中,如今犯了事,庄妃难免会被治上一个驭下不严之罪。只怕,到时候,这主理后宫的权利,便是要落到宜妃的手中了。 庄妃知道,依着福嫔那谨小慎微的样子,并不一定是这件事的真正主使。只是如今证据确凿,那宫女一口咬定就是福嫔所为,庄妃唯有弃车保帅罢了。 福嫔被庄妃摔了一身的茶水,也不敢躲,眼泪垂得更为汹涌。此时,列作一旁的宁贵嫔不忍看下去,出声道:”庄妃姐姐,仔细气坏了身子。” 宁贵嫔这一开口,跪倒在地上的福嫔好似得了靠山一边,连滚带爬地跪到宁贵嫔脚下,哀着声儿道:”贵嫔娘娘,嫔妾冤枉啊!嫔妾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污衊本朝圣女明妃娘娘!” 确实。若是污衊后宫中一个寻常的妃子也就罢了,偏偏这流言是落到了沈鱼的身上。需知道,沈鱼可是成帝前朝那通灵的天师掐算出来的人物,说是能庇佑本朝于大灾之中,后宫的污水泼到她身上,可算是踢到了铁板。 庄妃冷哼一声,道:”来人啊,传那侍女纯雪来!” 传出这事的乃是景仁宫的侍女净雪。只是那净雪早已在事发第二天服毒自尽了,因而眼下的证人唯有与她同住的纯雪。 纯雪被几个宫人押了上来。她看上去极为柔弱,单看身形,消瘦中带着几分女子的裊娜,细腰不堪一掬,气质空灵,如仙子一般,让不少宫妃都失色。只是待这纯雪抬起头来,那些方才还提心弔胆的宫妃,一个两个,都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实在是因为,这纯雪实在是貌若无盐。 她一双眼睛低垂着,皮肤有些黑,右半张脸被一个硕大的藏青色胎记覆盖,看起来极为骇人。 庄妃也不看她,扬着下巴点了点,道:”把你同本宫说的话,再在这里向诸位妹妹说一遍。” 话音未落,许是被福嫔哭哭啼啼的哭声闹得烦了,庄妃不耐道:”别哭了!去外头跪着去!等会儿皇上和明妃来了,自然会发落你。” 此时二月天气,又是夜里,外面积雪方化,阴寒非常。可福嫔又如何敢反驳?她腿上无力,已然是虚虚地瘫坐了下去,被庄妃指了两个手上有力气的太监,生生给拖到了外头冰冷的石阶上跪着。 这一厢,那纯雪已经回起话来。 “回各位主子娘娘的话,奴婢同那净雪在入宫之前便是同乡。她家中贫寒,从前每个月都要向奴婢借月例银子,才能过活。可是上个月,她竟拿回来一只鎏金的点翠猫眼朱钗。说…这朱钗,乃是福主子赏的。” 纯雪眼睛一直垂着,只不卑不亢地继续回道:”当下奴婢便已然心存怀疑,只当她是偷福主子的首饰。只是后来,福主子越发倚重净雪,她一个庭院里的洒扫丫头,屡屡被唤进内阁伺候。奴婢才知道,原来净雪真是得了主子的青眼。” “后来…后来有一日,净雪拿回来一只香囊,说…这是福主子给她,要她转交给一个人。可是那日,陛下醉酒驾临景仁宫,净雪她,她赶着前去侍候,又以为奴婢不识字,看不懂香囊里的字条,因此,叫奴婢为她去送这香囊。奴婢偷偷拆了这香囊,其上写着:秦女生身红袖楼,珍葩花车玉搔头。欲尝朱唇先斟酒,红帐玉骨醉风流。” 众妃听到此处,一个个内心里各有盘算。没想到这纯雪竟将这小诗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这可不是在打明妃的脸么?这样□□露骨的诗词,明妃的名节算是毁了。 再者,这净雪也是个心气高的,福嫔叫她办的事情,竟能如此轻易地推给旁人,实在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纯雪那边话音刚落,庄妃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景仁宫外一声反问,威严十足。 “这香囊,是要送到哪个宫里的。朕也很是好奇。” 成帝和沈鱼联袂而来。成帝面色严肃,方才在门口看到跪在一边的福嫔,便知道这件事已经审了个大概,因而此时心情沉郁。沈鱼是个心宽的,竟没觉得那流言有什么意思。 第56页 庄妃连忙让了主位出来,众妃一阵窸窸窣窣的请安,才重新按照座次落了座。正主来了,庄妃的精神更为焕发了几分,继续问净雪道:”陛下问你,你还不快点说!那香囊,究竟是送给何人的!” 净雪方才还很是胆大的样子,被成帝这一问,倒是吓的瑟缩起来,嗫嚅道:”回陛下,奴婢…奴婢不敢说。” 成帝剑眉一蹙,冷然道:”朕在此处,有什么说不得!” 他拍了拍沈鱼的手,聊作安抚,示意她自己已经会惩戒始作俑者。沈鱼也沖她一笑,没有说话。 那纯雪好不容易遏制住了发抖的四肢,在地上勐地一叩首,朗声道:”回禀陛下的话,那香囊要递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景仁宫正殿的庄妃娘娘!” 庄妃娘娘四字一出,整个景仁宫陷入了一片死寂。庄妃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一个健步上前,便是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抽在纯雪脸上。 “你这贱婢!竟敢污衊本宫!你之前明明说是送到庆辉宫的!” 成帝眉头一皱,已然知晓此事的复杂性,有些头痛。恰逢此时景仁宫宫婢宣道:”庆辉宫宜妃娘娘到!” 宜妃一身绿衣,脸上唯有淡淡的脂粉,想来是得了消息临时赶过来的,并没有按品大妆。 果然,她对成帝见礼道:”臣妾请陛下安。臣妾骤然听闻景仁宫的事,只是庆辉宫离景仁宫太远,臣妾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成帝厌烦于庄妃的失仪,对宜妃到没有什么坏脸色,命她起身了。 宜妃道:”福嫔是怎的了,这大冷的天,在外头跪着。臣妾进来的时候,她已然是晕了过去。如今尚未定罪,她便仍是天子嫔妃,庄妃姐姐,这样,怕是不合适呢。” 庄妃最厌宜妃这般惺惺作态,眼下自己被这宫女反咬一口,多半也是宜妃的手段,因而只是奋然”哼”了一声,不做理睬。 倒是沈鱼,听了宜妃的话,对成帝道:”确实如此。让福嫔进来吧,再请个太医,给福嫔看看。” 宜妃闻言,对沈鱼报以一笑。沈鱼在那笑容中看到的尽是真心,只是,她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后辈有些发凉。 突然间,景仁宫外传来一阵惊唿之声。 “血…是血!” 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忙乱。不多时,方才出去扶福嫔的宫人架着福嫔入殿。福嫔已然是晕了过去,可是在她那艷丽的枚红色宫装之上,有几块暗红色的未干的血迹,散发着血腥气。 “福嫔小主,小产了……” 第39章 宫墙深深 福嫔在景仁宫被庄妃罚跪以致流产这件事,天亮之前便已然是传遍了整个成帝后宫的每一处宫室。 成帝勃然大怒,下令封锁景仁宫,彻查庄妃宫室。 可怜福嫔,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这孩子便这样匆匆地没了。 那日,成帝拂袖而去。随着景仁宫正殿的殿门缓缓阖上,众位宫妃心里清楚地知道,属于景仁宫的时代,已然是落幕了。 成帝欲和沈鱼一併离去。沈鱼劝道:”福嫔刚刚小产,陛下还是去好生看看吧。” 数月过去,面对这成帝这张和君涯全然一样的面容,沈鱼的心中已经再难生出波澜。她慢慢发觉,她竟是可以很清晰地说出君涯和成帝的不同。两人的眉毛浓淡都一样,可喜悦时挑起的弧度却有细微的差别。两人的薄唇虽然平日大多都是轻抿着,可君涯咬唇时略略向左偏…… 她多希望眼前的人就是君涯啊。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是水一般的温柔,如同注视着爱侣那般专注。若有一日,君涯也能用同样的眼神看她,哪怕只是一秒… 沈鱼双颊泛上绯红。她想起她和君涯二人被困在澜渊之境的虚妄池的时候。那时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样平淡之中的快乐,恐怕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一旁的侍女见她神色有异,问道:”娘娘,您是怎么了?” 沈鱼方才惊觉自己的失态,道:”本宫没事。只是近日这宫里真是多事之秋。福嫔也是个福薄的。” 那侍女免有不忿,道:”若非是那福嫔在宫中私自传播那些关于娘娘的流言,也就不会被庄妃娘娘罚跪,自然也就能保住孩子了。” 沈鱼瞥她一眼,淡声道:”你以为那流言真是福嫔传的?” 她没再说话。宫中人多眼杂,小心一些才是上策。来到这成帝后宫不过几个月时间,她便已经颇为习惯宫中的生活。同青丘时的无拘无束截然相反,这宫里处处是规矩。不过能对着那张与君涯一般无二的脸,也让沈鱼多了一些宽慰。 二人刚刚转道往云隐宫去,便见前方宫道上一辆青绢车驾候在一旁,原是宁贵嫔。 沈鱼一向觉得宁贵嫔很是面善。她与这后宫中的其他女人不同,总是和和气气的。因而沈鱼也同她说过几次话。 “明妃娘娘。”宁贵嫔同她见礼。 沈鱼虚虚扶了她一把,道:”贵嫔无需多礼。” 宁贵嫔依旧是行了全礼,才徐徐起身,道:”臣妾的车驾损坏在此处,挡了明妃娘娘的路了。” 沈鱼摆手道:”无妨。只是此处离你住的钟粹宫甚远,那些奴才换一辆车驾来,怕也有的耽搁。前面便是本宫的云隐宫,贵嫔来云隐宫喝杯热茶暖一暖吧。” 宁贵嫔的车驾”坏”在此处,未尝不是因为有话要同沈鱼说。沈鱼是个通透的,也知道她的意思。二人便进了云隐宫。 第57页 云隐宫乃是后宫之中最为特殊的一座宫室。旁的宫室无不雕樑画栋,碧瓦飞甍。唯有这云隐宫,常年都是雾气缭绕。正殿之中,地龙传来温热的气息,檀香阵阵,如同白雾一般贴服在脚下,让人步步走来,有腾云驾雾、羽化登仙之感。 沈鱼与宁贵嫔二人相携共坐,让正殿里伺候的人去备茶,尽数驱了下去。 四下无人,沈鱼开门见山道:”贵嫔来寻我,究竟是为何事?” 她话音刚落,宁贵嫔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道:”娘娘救我!” 沈鱼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宁贵嫔素日恬淡的神态已是陡然无存,哀声疾道:”宜妃,是想要臣妾的命啊!” 沈鱼本就对这些宫廷争斗不甚关心,今日又是福嫔、又是庄妃,眼下看来宜妃和宁贵嫔又牵扯了进来。她嘆了一口气,”你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来,我才知道能不能救你。” 宁贵嫔此时钗环散乱,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絮絮地说起这宫里秘辛。福嫔、宜妃,甚至还有那叫做净雪的宫女……这些熟悉的名字在宁贵嫔口中,如同争噬人心的巨兽之口,将宫闱里的人性和善良都吞灭。 “一个月之前,福嫔来钟粹宫找我……” 时间回到澄元十四年元月。新春的热闹劲儿刚刚过去,洛国后宫四处皆是大红的灯笼,莫说是这后宫之中的主子了,便是下面伺候的宫女、太监,一个个也都是面带喜色,往来如风。 宁贵嫔与福嫔二人在钟粹宫西暖阁相携而坐。这入宫以来就无甚瓜葛的二人,此时竟极为默契。 当福嫔抽抽搭搭地说出自己的月事已然迟了十数天的时候,宁贵嫔眸色一变。 福嫔住在景仁宫之中,而景仁宫的主位乃是庄妃。庄妃入宫十数年从未有所出,而福嫔身份低位,乃是商贾之女,按例是没有抚育皇子的资格的。如若生了个皇子,庄妃一定会使法子抱养了去。届时,有了皇子傍身的庄妃定然不是一个妃位便可以打发的。就是皇后之位,也可以肖想一番。 宫中形势错杂,但大体分为庄妃一派与宜妃一派。宁贵嫔乃是宜妃一派,因而对于庄妃可能得来的皇子极为在意。她没想到的是,福嫔竟会来找她。 “你应当知道,本宫与宜妃娘娘情同姐妹,乃是手帕之交。你的皇子生出来,自然有景仁宫的主位庄妃抱养。这件事,本宫无能为力。” 福嫔道:”贵嫔娘娘不知,嫔妾宁愿永远怀不上龙胎,也不愿庄妃成他的‘母后’!” 这一句话,自然点出了庄妃凭藉龙子可能会登顶后位之事。宁贵嫔略一忖度,道:”若将孩子献给庄妃,你做个容华、婕妤,自是可以。若日后再得一子,便是封贵嫔、昭仪都是有可能……” 她话尚未完,福嫔便一字一句道:”贵嫔娘娘,嫔妾与庄妃,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 宁贵嫔一惊,仔细盘问下方才知晓,原这福嫔并非是商贾之女,而是二十年前朝中极盛的尚书左僕射吴渊之女。其父在政治倾轧之中被庄妃的父亲设计陷害,满门流放。吴渊本人正是在流放途中被害死。 福嫔道:”嫔妾愿意,以这一个骨肉未成的孩子,换那庄妃的命!” 宁贵嫔当即明白了福嫔的意思。她是要以自己的孩子为饵,让庄妃蒙上毒害皇嗣的罪名!只是……”只是区区一个未知道性别的孩子,恐怕不足以扳倒庄妃。” 福嫔眸光狠厉,目眦欲绝。宁贵嫔第一次在一向和善的福嫔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不由得心头打了个冷颤。 福嫔道:”嫔妾知道,只这一条罪名,要不了庄妃的命。盖因为嫔妾不过是一个位份低微的嫔而已。可这宫中有另一个人,地位尊崇,且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就是庄妃,也远远开罪不起!” 钟粹宫正殿烧的银炭很足,可宁贵嫔却有种不寒而慄之感。她喝了一口茶,强行压下自己心头的不安,”你是说——明妃?” 那日,宁贵嫔与福嫔相谈甚久。而后宁贵嫔夜访庆辉宫,与宜妃彻夜详诉。福嫔,这个隐瞒身份入宫復仇的女子,在澄元十四年新春的礼炮声中,终于露出自己尖利的獠牙。 沈鱼听宁贵嫔说到此处,面上已然是泛出讥讽之色。她挑了挑远山黛眉,一副瞭然之态,道:”宁贵嫔的意思是,那些关于本宫的流言,便是从你与福嫔这里散出的?” 宁贵嫔本以为沈鱼是个好拿捏的。虽说宫中的宫人都说沈鱼性情冷傲,不过宁贵嫔这等在后宫中根基颇稳的人,自然是有自己的消息途径。沈鱼的身份,早在她初入宫的时候便已然被打探出来。宁贵嫔以为,皇帝偏宠沈鱼,因而强行给她套了”圣女”的名头,只为了让她能名正言顺地入宫罢了。 可宁贵嫔又如何能想到,洛国那个关于”圣女”的传言,已然传了六世。若沈鱼真的只是一届青楼女子,皇帝怎会颁礼册、妃印,还赐了有”日月凌空”之意的封号”明”字呢? 沈鱼略略抬眼,眸光懒散,逡巡过宁贵嫔颤抖的双手。她在九重天上虽然从不曾拿捏什么上神做派,可到底是青丘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帝姬,平日打交道的,每一个都能震动神界,又怎会为这凡俗人间里一国的宫斗而费心呢? 只是,自己来人间歷练,也不想日日被人算计着。沈鱼思及此处,存心立一立威,因而学着几欢从前操练下属的样子,嘴角弧度仍在,眼神却锐利地直视人心。 第58页 “贵嫔的手生的不错。”沈鱼眉峰略挑,居高临下,以平淡的目光审视宁贵嫔。”只怕那锦囊中,编排本宫的那淫词浪曲,便是出于贵嫔之手罢。” 宁贵嫔没想到,仅仅通过自己几句诉说,沈鱼便看透了她的心虚之处。她正张皇着不知道怎样请罪,便听见沈鱼继续道:”就你方才所言,你与宜妃、福嫔一起,福嫔想让自己的肚子掉在庄妃的手上,便得让庄妃罚她。而这理由,便是你们造出来的?宁贵嫔啊……”沈鱼轻嘆一声,”本宫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怎么这种与虎谋皮的事情,你做的这么勤快?” 宁贵嫔惨白的面色都压抑不住自己面上的惊异之色,她勐地抬头,口中还下意识地辩驳道:”什么与虎谋皮,臣妾不懂……” 沈鱼只觉得这后宫里的人都假惺惺的,比不得九重天上轻松自在。更重要的事,这些人使尽手段,只为了可望不可即的荣宠和身后之事。值得吗?在这样的深宫之中,被权欲和利益所同化,泯灭最初的人性。 沈鱼的话中,尽是冷意。”宜妃要弃车保帅,怎么,贵嫔慌了?” 她自云隐宫正殿那巍峨的正座中缓步而下。过眼之处,尽是繁华锦绣、宫灯红烛,将地上跪的宁贵嫔趁得面色惨白。沈鱼蹲在宁贵嫔身前,伸出手去,缓缓抬起她的下巴。 “贵嫔没有想到,福嫔竟然不止要寻庄妃的仇,还有你的。她身边的那叫做纯雪的宫女,已然在陛下的养心殿外等候了。贵嫔猜猜,她会同陛下说什么呢?” 原来,当初弹劾吴渊以至于福嫔家破人亡的,除了庄妃的父亲,还有宁贵嫔的祖父。以仇人杀仇人,福嫔,真真好狠的心思。 再观脚下跪着的宁贵嫔,珠钗凌乱,眼神涣散。她是真的慌了。她亲自织给庄妃的罪名,如今丝毫不差地落到了自己身上,这又何尝不是因果报应、轮迴不爽呢? “求娘娘救救臣妾!臣妾日后一定唯娘娘马首是瞻!” 沈鱼听她这话,笑出声来:”不必了,我对这宫闱争斗全无兴趣。我会出手,只是不是为你,而是为了本宫的一位故人。” 她定睛最后一次看向宁贵嫔。赤色暖绒地毯上跪着的人,明明是满头珠翠、华服锦绣,却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人间原来是这般模样。 沈鱼自嘲地笑了一声,而后向殿外走去。宁贵嫔回头时,只看到一个颀长飘逸的背影,月光逆映之下,有如谪仙。 一声清悦的唿声响起。 ——”明妃娘娘摆驾养心殿!” 第40章 九华仙子 沈鱼乘凤銮到养心殿,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养心殿前灯火通明。守夜的禁军侍卫一个个列队整齐,巡逻在外。见明妃车驾到来,为首的侍卫统领行礼道:”卑职见过明妃娘娘。” 沈鱼从车驾上下来,伺候的宫女为她收紧了大氅。 人间不冷。有了九华山中的修行经歷,沈鱼已然很难产生出”冷”的感觉。毕竟,她的本体曾经被封印在世间至寒的万年玄冰之中。 只是,眼下,她回头望这深深宫闱。夜很深了,连绵的屋檐如同兽嵴一般,白日里如仙境一般的雕樑画栋、精巧宫室,在此时如同镶了金边的牢笼。不仅禁锢人的身体,还将人的思维都永远束缚在这一方天地之下。 这……如同在养蛊虫一般。将数百只毒虫囚在一处,他们日夜角斗,最后胜的那只,便是虫王。而在后宫这金玉囚笼之中,无数淬了毒的女人相争相斗,胜的那个,便能坐上凤座,成为这洛国之中母仪天下的皇后。 沈鱼进入这宫闱不过数月而已,可她却在内心深处感到一丝疲惫。 她沖行礼的侍卫点了点头,平復心绪后,开口问他:”陛下他,还在处理政务?” 那侍卫知道沈鱼在问什么,一时颔首道:”回明妃娘娘的话,陛下子时三刻从景仁宫回来。到现在为止,不让任何人进去。方才福嫔的宫女来求见,被高公公挡了出去。” 沈鱼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宫女?可是那个叫纯雪的?” 侍卫首领回道:”卑职…不清楚那宫女的名讳。”又向前方一指,垂首道:”正是那位姑娘。眼下还等着呢。” 沈鱼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得昏暗灯光下,立着一个女子。她身着宫装,鬓髮如云,侧影曼妙。宫灯照射下来的地方恰在一片树丛旁边。那带着黄的灯光晃下来,刚好映在她脸上,恰恰露出半边没有胎记的脸,显得秋瞳剪水,琼鼻如玉。 果然是她。 沈鱼微扬声线,说给那宫女听:”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后宫中人,若无要紧事情,不得打扰圣体休憩。” 话音落了,沈鱼又对侍卫道:”本宫进去看看陛下。” 那侍卫统领并不阻拦。 谁都知道,这明妃娘娘乃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别说是要进养心殿了,就是要搬到坤宁宫住,只怕陛下也会答应。这样的人物,又岂是他能拦的? 沈鱼进了养心殿的时候,正瞧见成帝在看奏摺。 听到有人进来的窸窣声,成帝也未抬头,正看着案上的摺子,只道:”谁都不见,挡了去罢。” 沈鱼望向成帝颦蹙起的浓眉,脚下快了几步,曼声道:”怕是挡不住呢,已然进殿来了。” 听见她的声音,成帝勐然抬头,眉梢眼角都带着欣喜。”双儿,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第59页 成帝站起身来迎沈鱼,沈鱼疾步到他面前,扶他重新坐下,才道:”臣妾担心陛下。” 成帝听她这话,不由得心头一阵暖流涌动,握住沈鱼的手,”今日的事,可是吓到你了?庄妃散步流言、亵渎皇室、谋害龙子,朕已拟旨废她为庶人,择日赐死。” 沈鱼道:”陛下多虑了,臣妾没有那么胆小。只是福嫔的孩子,实在是可惜。” 成帝仔细端详沈鱼的神态。见她脸上没有露出惊惶之色,才略微安了些心,拍了拍她手道:”这么晚了,双儿也该休息了。” 他话中略带揶揄。沈鱼明白他意思,不由得心里一梗,忙道:”陛下,臣妾总觉得福嫔的事略有蹊跷。” 听她说起福嫔小产的事情,成帝也正色起来,沉声问道:”爱妃是在怀疑什么?” 沈鱼凝声道:”福嫔自己不知道身孕,臣妾可以理解。只是贴身的宫女日夜都是伺候主子起居的,月事皆记录在册,若有延误,怎能不察?臣妾总觉得福嫔身边的宫女们有些问题,却又怕伤了福嫔的心,不愿去查。” 成帝将沈鱼的话在心中忖度一阵,颔首道:”爱妃说的有理。此事是该仔细去查。若真的有人暗中相害,朕必严惩不贷。” 沈鱼见事已说成,跟道:”臣妾明白。依臣妾的意思,此事不宜广而告之。不如臣妾以私人名义,将几位宫女留在云隐宫,查探一番。这些时日嘛,福嫔妹妹就要劳烦陛下照看了。” 她这几句话说来,成帝已然明白她意思,一时失笑道:”旁人都是使尽手段争宠,朕的明妃倒是宽和大度,日日都要朕去看别人。” 沈鱼笑道:”福嫔妹妹刚经歷了失子之痛,身边又没有得力的人照看着。这个差事,陛下是逃不开了。倒是臣妾,苦着心装一回大度,还要被陛下埋怨,真是好没道理!” 二人嬉笑一阵,到了丑时过,沈鱼方才告退而出。 她出养心殿时,殿前轮值守夜的宫人已是换了一队,倒是那面上有胎记的宫女纯雪,仍在静候。 沈鱼缓步而去,在纯雪面前站定。 “你是福嫔身边的宫人。” 她这话一出口,纯雪才知晓原来明妃娘娘是对自己说话,连忙回身行礼,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纯雪,在景仁宫侧殿伺候福嫔。” 沈鱼颔首道:”本宫之前便已说过,夜已深了,若无紧急事态,不得打扰陛下。你还在此处候着,是想抗旨?” 若是寻常宫人,在沈鱼这一怒之下,自然是会被吓得两股战战、磕头请罪。可这纯雪是经过大场面的。今日在景仁宫正殿,敢当着庄妃的面指正她,且诉说时一字一句、条理清晰。如今对沈鱼的突然发难,她虽惊愕,却远没有慌乱到自乱阵脚的地步。 且见这纯雪行了个宫礼,俅然道:”是福嫔主子吩咐奴婢,说有要紧的事要同陛下说。福嫔主子刚蒙此大难,奴婢实在是怕耽误了主子的事,不敢不来。娘娘的懿旨,奴婢亦是遵从,不敢打扰陛下。因而只是等在这殿外。” 沈鱼笑了一声:”你还是这般伶牙俐齿的模样。” 纯雪不知她何出此言,只当她是在说自己在景仁宫正殿时的”伶牙俐齿”,垂首不敢多言。 沈鱼又道:”不必等了。本宫方向陛下请了旨,景仁宫侧殿的宫人,皆要来云隐宫学习宫规。来人,将纯雪带到云隐宫。” 她话音刚落,便有宫人要将纯雪带下去。 纯雪见势不妙,可刚反应过来,便已然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扣住了双臂,唯有两条腿死命地蹬,整个身子也不断扭动,试图逃脱侍卫的束缚。 侍卫毕竟还是男子,不敢对宫中的女子过多触碰。就在那纯雪将要逃脱之际,沈鱼一声令下,几个云隐楼的宫人齐齐出手,将纯雪缚了个严实。 纯雪恨声道:”若是福嫔主子知道明妃娘娘强掳了奴婢去,自然会向陛下禁言。在这宫中动用私刑,可不是什么小罪名!” 沈鱼惯见她牙尖嘴利的样子,只觉得有趣。她扬了扬下巴,失笑道:”在这宫中,以龙胎翻覆权势、陷害于人,亦不是什么小罪名。纯雪,还是把你的嘴闭紧些!带走!” 云隐宫正殿。 这方才宁贵嫔跪的地方,此时跪了另一个人。宫灯之下,女子被押着跪伏在地,几个内监守在四周,直到沈鱼一句,”都退下吧。” 为首的小林子踌躇道:”主子,这人颇有力气,怕是会伤到主子。” 沈鱼摆手道:”无妨,退下罢。” 她在这云隐宫中积威甚重,此时语气严肃,下面的人自然不敢忤逆,一个两个鱼贯退了出去。而沈鱼将眸光倾注在殿下跪的那女子的身影之上,唇角勾起一个久违的笑容。 女子抬起头来,赫然是纯雪的那张阴阳脸。 纯雪森然一笑,见沈鱼眸中神色,带着几分讽刺之意,冷然道:”奴婢这张脸不堪入目,吓到娘娘了罢?” 沈鱼一言不发,盯着纯雪看了很久,方才一字一句地启口道:”这张脸如何配的上你呢?如今天界早已是一年过去,九华山的交易,原来只是你脱身的藉口而已。我的结魂灯呢?回,雪,仙,子。” 第41章 龙凤和合 沈鱼本以为,纯雪被她一口叫破身份,自然是应该当即恼羞成怒。可这纯雪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眼神里竟还流露出隐秘的嘲嚯来。 第60页 沈鱼看的真切,只觉得心头一寒。又听纯雪开口道:”明妃娘娘莫不是疯魔了?天界?九华山?结魂灯?哈哈哈哈,真是何其可笑。没想到明冠洛国的明妃娘娘,竟喜欢看这等无趣的话本。” 她这话激得沈鱼眉心紧蹙。 她已断定,这纯雪正是回雪仙子的转世。 纯雪身姿绰约,背影与回雪仙子几乎一模一样。那张阴阳脸上,没有胎记的一面也是粉雕玉琢。尤其是一双眼睛。 她平日总是低垂着眼睛,因而很少有人能看到她的眼睛。沈鱼与她的眼睛不过对视短短一瞬,便能从那眼眸中读到熟悉的轮迴波动。 至于纯雪另一侧脸颊上的胎记,本是因为回雪仙子的脸颊侧有一颗硃砂痣。而在人间,这颗硃砂痣太过醒目,因而每次轮迴都会被不同的东西遮挡住。这一世,很不巧,遮挡它的正是这覆盖了整整半张脸的丑陋胎记。 沈鱼看纯雪话中坚决不似作假。并且,她以神仙之体踏入凡间轮迴,能够轻易地感受到凡人的情绪波动。如若纯雪是在说谎,她必然可以感觉得到。 只是现在,纯雪的情绪波动一如往常。 沈鱼闭上眼。这样的波动,只能说明一件事:纯雪没有说谎。她不是回雪仙子,更不知天界之事。这样的认知让沈鱼一瞬间陷入迷茫之中。 她右手掐诀,殿中仿佛凭空生出一双无形的大手,抓起纯雪,将她放在沈情面前。 纯雪已然是被这面前的景象吓得晕了过去。确实,隔空取物已是神迹,何况是隔空抓来活人呢。 若是早知道这明妃有如此术法,她绝不会提议福嫔,以明妃为□□。 唯一的幸事,便是纯雪此刻已然是晕了过去。如若她还醒着,必会为接下来沈鱼的举动而大惊失色。 只见沈鱼广袖一动,便如探囊取物一般将纯雪擒来。她微微一动手指,纯雪脸上覆盖的乱发便乖顺地伏在两边。沈鱼右手食指虚虚点在那硕大的胎记之上,仔细感受着。 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她将纯雪胎记覆盖出仔细地搜索了一回,却没有发现硃砂痣的丝毫踪迹。难道,这回,真的是自己猜错了? 沈鱼无奈停手。可就是在这停手的一剎那,她感觉到指尖传来一阵微弱而又熟悉的波动。 就是这里,没错。 她凝神静气,在引发波动那处深入探查。在那胎记之后,竟然是发现了凹凸不平的疤痕,其后是一片灼烧的痕迹,最后,才露出隐隐约约的一点绯红。 果真是回雪的硃砂痣! 在这一瞬间,她已然是了悟。 沈鱼自己堕下问道台的时候,不知为何,没有被夺取神力和记忆,而是保留了全部的意识。可是旁人则不同。 从天界轮迴至凡界,无论是仙是人,都要喝下那一碗孟婆汤。就算是在凡尘之中歷练的神仙,也不得保有神力和记忆,不然,在这人间之中来去自如,又如何谈得上歷练呢? 因而,眼前这纯雪便是回雪在此世的轮迴。只是没有记忆、亦没有神力。与其说她是回雪的轮迴,不如说她只是纯雪而已。 沈鱼靠在云隐楼正殿那镂金镌凤的主位上,神色冷艷。 翌日,沈鱼上书到养心殿,称福嫔的侍女纯雪已然认罪。福嫔失子一事盖棺定论,庄妃逃过死劫,但被废为庶人,终生被囚禁在冷宫。宜妃与宁贵嫔乃是从犯,宜妃降为五品宜嫔,宁贵嫔降为六品贵人,褫夺妃印、妃册,均迁入钟粹宫,无召不得外出。 而福嫔,虽是此事的祸首,沈鱼终究怜惜她失子之痛,并且初衷乃是为族人报仇,因而,并没有将福嫔之事告知成帝。 澄元十四年六月,成帝晋封明妃为明贵妃,统率后宫。晋封福嫔为婕妤。 冬去春来,时日如梭。沈鱼只觉得这深宫中的日子如流水一般的划过。 自从数年前,庄妃、宜妃与宁贵嫔皆是或被打入冷宫,或被贬谪降位,宫中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正经主子陡然间少了大半。余下的那些,更是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差错。 澄元二十年,沈鱼入宫七年之后,成帝第一次选秀。共选入宫五人,其中两人封贵人,三人封美人。成帝偶有招幸,不过一个月的大半时候,都是宿在沈鱼的云隐宫。 沈鱼依旧施仙术,令成帝陷在云雨之乡里。只是成帝也愈发怀疑。毕竟,日夜相处之中,凡人那可怕的直觉让沈鱼都无可奈何。 最重要的是,沈鱼入宫已经七年有余。七年专宠,却没有子嗣。不能教人不生疑。 澄元二十一年秋,太医查出云隐宫的紫藤花喷泉中埋有大量麝香。按着麝香纯度及残存香气的分析,这些麝香已然被埋下近七年。 成帝勃然大怒。 沈鱼犹记得,这个消息报上去的当日,成帝终止早朝,令龙撵速回后宫。在云隐宫之中,成帝大步步入,一把将沈鱼抱在怀中,七尺男儿,一言未发,已是泪如雨下。 “是朕,没有保护好你……” 沈鱼望向成帝眼角的湿润,徐徐闭上双眼。 她不会告诉成帝,她与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哪怕是成帝自以为的欢欣云雨,也不过是幻象罢了。她又如何能有孩子?正因如此,七年前,福婕妤整修宫室时在她宫中埋下麝香,她看破了,却没阻拦。 真真假假,七年时间,她已然变作深宫之中翻云覆雨的那只手。而眼前这拥有至高无上权柄的成帝,却还把她当做当初红袖楼里懵懂的弹琴少女。 第61页 澄元二十四年除夕,成帝晋封沈鱼为皇贵妃,位列一品。 俗世凡尘,他虽是帝王,却仍受世俗掣肘,不能给她皇后之位。 不过,皇贵妃的位置,也很好。 她不需要做什么母仪天下的皇后,只需做他一个人的双儿便是了。不用顶着朝服凤冠日日早起等着妃嫔定省、问安,而是可以在云隐楼睡到日头高照,他下朝回来。 成帝力排众议,在洛国帝都,以皇后礼迎皇贵妃。 洛国自两年前开始,与邻国楚国摩擦频繁。北疆的战事打了一年有余,亦无定论。如今,洛国的百姓迫切地需要一场喜事,以让他们在这个除夕中暂时忘却战事的烦忧。 红烛高燃,映照出沈鱼白皙的面庞。 自从一年前,沈鱼便感知到,自己能在这个凡世停留的时间,不长了。 纵使是神力和记忆都被封印的神仙,也只能在凡间停留三十年,便会因为凡界承载不了他们身上庞大的神力,而被驱逐出界。更何况是带着满身神力的沈鱼? 她在这个凡界十年时间,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殊为不易了。 成帝与沈鱼相对而坐。宫室内部皆被红绢和灯花映照,喜台上九对手臂粗的龙凤花烛,正明灭着烛心,寂静燃烧。 成帝与沈鱼四目相接。成帝柔声道:”双儿……” 沈鱼抬头看他,看他那张与君涯极为类似的脸庞。 十年过去,她记忆中的君涯已经渐渐模煳。天界,好像成为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一场绮丽的梦境,留下的人,不是青丘的沈鱼帝姬,而是大洛朝后宫中最为尊贵的皇贵妃秦氏。 红烛高照,灯火跃然。按照帝王大婚的惯例,是应当悬挂缕金红云百子帐,寝榻上铺同系百子被的。然而福婕妤十年前埋下的麝香,令沈鱼此生再也不会怀孕。因而成帝命人撤了这些令沈鱼心生不快的东西,都改用龙凤合和的图样,更是将床头帐幔换成唯有皇后可用的□□凤双喜垂绦帐。 内监四散而退,成帝于红烛映衬之下,双目满含柔情,注视着沈鱼微醺的绯颊。 “双儿,该喝合卺酒了。” 沈鱼望向眼前这步入中年的人间帝王,心头一声无声的轻嘆。 她可以看到成帝身上的气运。 成帝的命数,唯有四十五岁。然而这一年,便正是他四十五岁大寿。也就是说,成帝的命数将近了…… 这样也好。两人同去,也省得她离开凡界之后,人间寂寞。 忽地,沈鱼耳尖一动。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愈来愈快,愈来愈疾。 近了,更近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方才还是距京数十里之外的异动,眼下就好似就在城墙上一般。沈鱼眸光一动,心跳陡然快了起来。她似乎感觉,有什么令她心神大动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她回眸,定定望向成帝。而成帝此时却没有看他,而是默默凝视着窗外,回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他们来了。” 沈鱼好像一剎那间明白了什么。她勐地回头,望向城头的方向。就在这一瞬间,火光沖天,巨声如雷,洛国帝都的北城门与西城门同时爆发出刺目的火光,连带着城门之处的喊杀声,也传入她的耳廓。 “是,楚国破城了?” 第42章 早入轮迴 沈鱼带着一丝不可置信,讷然回问。 而成帝却面色一如往常。见沈鱼询问,他徐徐点头,嘴角勾勒出一个苦涩的笑意来:”不错。我大洛国书上有记载,大洛传六世将亡,除非圣女现世,方能救黎民于水火。” 沈鱼乍闻此言,心头一跳,忙回身牵住成帝的衣袖,道:”陛下,眼下还来得及,尽快派遣禁军入宫,守卫皇城才是正道!” 成帝却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朕已下旨,遣散禁军。” 不待沈鱼说话,成帝便牵过她手来,面上笑容依旧,道:”没想到朕成不了旷世立名的明君,反倒成了预言的应劫者。大劫将至之前,双儿,陪朕喝了这杯酒罢。” “陛下……”沈鱼被他话语中的死志所慨然,终究是一声长嘆,随他动作,一边嗫嚅着道:”陛下,臣妾或有办法,能救洛国。” 她本以为成帝会很惊讶,而后在她这一语之下被激出反抗的念头。毕竟,楚国这次破了都城,定然是急行军而来,必没有携带粮草辎重。只要守住第一波攻势,便可向洛国数郡发出勤王檄文,胜负还在难定之数。 没想到成帝丝毫不为所动。他凝视着沈鱼,良久才道:”朕早就知道,双儿不是普通人。”还不待沈鱼答话,成帝便自顾自地续道:”可是一界大国的兴衰,岂能由你承担?”他讽然一笑,语气洒脱,可说出的话却让沈鱼如坠冰窖:”国书上亦有预言——洛第六世二十四年,大难临城,帝崩于养心殿。圣女出世,挽黎民于水火。朕,就要死了。不论你是否是真的圣女,能否就大洛万民于战火硝烟之中……此后,或是太平盛世,或是狼烟肆虐,朕,都看不到了。双儿。” 成帝最后唤她的那一声,已然是超脱了生死,带着浓浓的疲惫。”朕最后的愿望,便是能给你一个明媒正娶的大婚。” 他说话间,已手执玉壶,在一对琥珀萤光酒觞之中注满了琼浆玉露。这两杯酒,一左一右地被成帝拿在手里。他是个合格的帝王,就是在这将死之时都如此平静,端着酒杯的手一丝未抖。 第62页 成帝端过一杯酒,放在沈鱼面前。沈鱼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极为荒谬,可她在这凡俗人间已然待了整整十年,此时环顾四周,处处景语皆熟悉如身体髮肤一般。 她在成帝期待的目光中接过酒杯,与成帝交臂。 她没有错过成帝看她的最后那个眷恋的眼神。似乎,比对于这人间的眷恋还要深。 酒液入口,触唇生凉。 沈鱼一抬皓腕饮尽杯中之酒,便见成帝的脸上瞬间泛出病态的潮红。 成帝似乎已然拿不住酒杯了。他弯了弯嘴角,似乎想仰天大笑,却终究笑不出声来。那酒杯中的酒已被他一口喝净了,此时潇洒地将那酒觞往身后一抛,琥珀落在暖绒织花地毯上的声音已然细不可闻。 成帝用双手抚住沈鱼的小脸,迫她与其对视,道:”双儿,叫朕的名字。” 沈鱼望着这张与自己距离极近的面容,似乎自己的睫毛颤动都会拂到他的脸上,每一口吐息也都交融在一起。 她一时觉得脸热,几乎不会思考了。 忽然间,成帝双手蓦然松了下来,无力地垂落。 在这个瞬间,几乎是下意识地,沈鱼进了一步,双手握住他退缩的手,哀然一声,”君琊……” 这,正是成帝的名字。 沈鱼感觉到成帝的身子勐然僵了一僵。看来,时候要到了。她抬眸看着眼前的成帝,做了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她倾身前去,在成帝的额头上,落下极轻的一吻。 她没有发现,眼前这个低垂着眼帘的成帝,嘴角的弧度、挑眉的高度,凡此种种,都已然与往日不同。就如同,凭空换了一个人一般…… “我去城头看看。”沈鱼留下一言,提裙便向外而去。成帝也不拦她,只一个人静静伫立在方才的地方。 直到沈鱼走远了,成帝才缓缓抬起头来。他的手不自觉地放在额头的地方,好似又感受到了方才羽毛一般轻柔且细腻的触感。良久,他低嘆一声,双手在空中凌空虚虚一点——一个地仙于空气之中显出形来,乍然一见成帝,竟是慌忙跪倒在地,行大礼道:”君涯天尊!” 成帝抬了抬手。不,此刻站在这里的,已然是天尊君涯了。 当日沈鱼被从东海蓬岛掳走,他见到沈鱼留下的信件,当即便觉得不对。将那甘华擒来,搜魂之下,方才知晓,这甘华竟然是将沈鱼生生地推下了问道台! 君涯当下便是又怒又急,不惜耗费本源之力,千里传音给温故,当即便要下界来。 只是在温故到来之前,七曜星君几欢先到了。 因此,两人急忙撕开凡界裂缝,下凡而来。 君涯与几欢二人,都已然是修炼日久,二人常年都有□□在人间歷练。而君涯的□□,在这一世,便是这成帝”君琊”。他才刚刚附在”君琊”身上,便见沈鱼就在他眼前,柔柔地唤他一声,几乎让他以为是梦境。而后……沈鱼又闭上眼,在他额头上落了一吻。 天界堂堂的君涯天尊,此时竟如同情窦初开一般,虽然用神力调整者五官,可眼角仍然透出一分情意。 好在,这被他召唤出来的小地仙并不敢抬头看他,因而,便也省了被人看到羞窘之态的麻烦。 君涯敲了敲黄花梨木扶手椅上雕刻精细的扶手,淡然道:”你可知,七曜星君附着在凡界的何人身上?” 那小地仙感应到这两尊大人物降临,早就留了心。听君涯问起来,忙不迭地回道:”回天尊大人的话,星君大人是附着在楚国皇子无欢身上。眼下,皇子亦在京城。方才那凡人女子,似乎正是朝着星君大人的方向去了。” 君涯一时失笑道:”方才那位,可不是凡人女子。连你都看不穿她的神力,看来,她短短十年便已然将化凡之术融会贯通。”这话说完,心中又生出淡淡的几分遗憾来。小鱼儿成长的最快的这几年,却是孤身一人,没有人在她身边。 且说沈鱼一身嫁衣未换,如火一般热烈的大红色霞帔如云,纵使是在这黑夜之中,也极为触眼。 她鬓髮之央,扣着一顶九旒凤羽冠,每只凤嘴中都衔有光泽莹润的夜明珠。金丝银线在每一颗夜明珠上细细缠绕,然后垂落寸余长的流苏。宝光辉映之间,更是显得沈鱼容光摄人。 只是眼下,宫中纷乱声已起,来往的宫人早已摒弃了宫规的束缚,大步跑了起来,有的地方喧嚷之中,还有人高声喊道:”楚国的二皇子破城而入了!快从西角门跑!” 沈鱼已然无暇去理会这些宫人。空气中瀰漫着浓浓的硝烟气息,她不再去想在养心殿静坐等死的成帝会是什么模样,而是足下一蹬,神力贯穿周身,直直跃到一处宫室的屋檐之上。 在那高处,她清楚地看到,带着狼烟风尘的楚国大军策马而来,宫城尚未被破,可后宫的南宣门,北昌门和西角门都依然被围堵,其中南宣门更是吸引了主要火力。 沈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而后凌空一跃,跃至宫中最高的摘星阁站定。 冷风偲偲作响,月华冷然如霜。沈鱼负手于摘星楼上,而后决然凌空向前一步,双唇一启,那清越的声音竟然传遍整个大洛皇宫。 “本宫乃洛朝成帝皇贵妃秦双,以洛朝圣女之名,庇此朝平安!” 这声音响彻整个皇城,轻灵之中,更是掷地有声的决然和缥缈。众宫人大惊失色,本脚上匆匆逃跑的,此时也被惊得僵立原地。他们发现,沈鱼此时竟然是凌空立在虚空之中!这样的手段,除了传闻中拥有神灵之力的圣女,又有何人! 第63页 不待众人反应,沈鱼单手指天,一身大红喜服无风自动。耳畔,渐渐传来猎猎作响的风声。沈鱼高举的手指之上,有一股恐怖的气旋暴涨着。 “风来!” 她这两字刚刚出口,便见本来无风的夜色之中,陡然间狂风大作。兼有电闪雷鸣,声声入耳。 风云既来,皆化作她脚下腾云。她便脚踩着这雷云,手指苍天,任由强大的气旋将宫中百年巨木吹倒。 她踩着云,越升越高,直到整个京城的高处,直到,无论是洛人还是楚人,都在抬头之下看到这个宛如神灵一般的高洁女子。 而在众人注目之下的沈鱼,衣袍被狂风卷得大动。那按品大妆的冷艷姿容,此刻在凡人眼中,更如九天神女下界一般。 “风去!” 沈鱼指尖的风力,已然大到了她几乎要掌控不住的程度。十年未用神力,如今使用起来,远没有从前如臂使指。她略咬樱唇,强自定了心神,在这漆黑天幕之中,单手拂过,便是神光一般的火光。 “大楚军队,叩关扰疆,念不曾残害洛国黎民,判尔等速速离去,二十年不得侵扰洛国!” 沈鱼话音刚落,便勐然将掌风向下一送。只见得京城之中,凡是身穿楚装的官兵,都被一股狂风推着远去,直到京城之中,再无楚人。 她将已到嘴边的几声咳嗽按下,又对京城之中的洛人道:”我非世间之人,不能护尔等一生。这二十年,我要洛国上下一心,操练军武,厉兵秣马,待二十年一过,于这大陆之上,纵横捭阖,一雪今日京城被破之辱!” 众民山唿万岁,黑压压跪了满城。然而这些如蝼蚁般的凡人,所发出的唿声震天彻地,带着令沈鱼动容的信仰之力。 “谨遵圣女号令!纵横捭阖,一雪此辱!” 无穷的山唿之声在沈鱼耳边越来越轻,她的神色已与十年前下凡之时大为不同。于人群之中,她早已瞥见几欢那熟悉的身影,此时并非叙旧之时,她承了成帝十年的恩典,如今,便将这些恩典,悉数换给他的子民吧。 沈鱼朗声道:”楚国二皇子安在?” 几欢本在人群中,目光灼然投射在沈鱼身上。对于几欢来说,与沈鱼不过是数日不见而已,可她,已全然同往常不一样了。 听沈鱼开口叫他,几欢已然知晓了她的意思,因而上前一步,同样是登天而去,在离沈鱼不远处立足。 沈鱼的嘴角终于泛起真心的弧度来。她如月牙般的眼睛弯了弯,轻声道:”二皇子与我,本都不是凡间之人。今日,我二人将离凡尘。日后若再入凡,还望诸位,莫要辜负我今日护佑洛朝之举!” 沈鱼不知道,她短短的一句话,缔造出了一个凡尘之中的无上帝国。后来的几百年,甚至数千年后,大陆之上,依然以洛国为霸主。 最后一眼回望,她在皇宫之中,看到了纯雪的身影。这回雪仙子的转世,依然在寻找结魂灯。只是这个凡界,不会有的。她单指一点,纯雪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这夜幕之中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早入轮迴吧……愿你在次次轮迴之中,早日找到结魂灯。 沈鱼回首,丝毫不带眷恋地回望这个自己生活了整整十年的人世。最后,她伸出左手,唤几欢上前,不由分说地将纤纤玉手搭在几欢手腕之上。 两人凌空而立,而此时,就在他们脚下,雾云叆叇之中,形成一条通天的阶梯。沈鱼与几欢二人,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衣带嫳屑,已然看不清人影。 人间,唯有山唿之声,经久不绝。 第43章 桃林再叙 天界,方壶胜境。 温故一手执杯,上好的桃花酿被他含在口中,徐徐啜饮。他偷眼去看对面席地而坐的女子,一袭碧绡纱衣,足上一双鎏金镶七宝绣鞋,正是沈鱼。 温故凝视沈鱼那与从前无异的容貌,心中的惊涛骇浪经久不息。 于温故而言,此时与沈鱼不过是数月不见,然而此时的沈鱼,他却已然是看不透了。 从前的沈鱼,坐姿随意,眉梢眼角都带着不谙世事的娇憨,其中的清澈令人心嚮往之。而如今,她坐在那里,如云端美人,容颜惊人。可那低垂的鸦翅一般的羽睫,却是将她眸中的悲欢喜乐都掩藏尽了,一眼望去,古井无波。 温故沖她一笑,努力回忆着自己从前同沈鱼调笑的语调:”小鱼儿,我新起出来一坛十万年的桃花酿,就等着同你接风洗尘呢。” 说着,他便要给沈鱼倒酒。 沈鱼仔细端详温故有些不自然的神情,淡然道:”不必拖延时间了。你是怕我去寻君涯罢?” 温故一凛,本准备去倒酒的手僵在了远处。只听沈鱼继续道:”我经歷人间歷练,魂魄之力修养了些,如今依然能感受到世间本源,天尊的本源之力,亦能感受到一二。如今生灭海之中本源动盪,戾气波动,怕是有什么异动?” 她短短几句话,已然将天界近几个月来最大的变故推断了大概。温故也终于认清这个现实,慨嘆道:”没想到,区区数月未见,你竟成长如斯。” 沈鱼的目光向远一眺,”或许是因为,在人心叵测的权谋和倾轧里,人会成长地更快吧。那里,和天界,终究是大为不同的。也无怪乎回雪仙子会在人间堕入情劫。” 温故知道她与回雪仙子之事,此时神情冷肃道:”生灭海中动盪,正是因为那回雪仙子之故。她的性情,你是知道的。” 第64页 沈鱼的唇边泛上一丝冷意。 当初回雪将九华藤种入她的体内,要沈鱼替自己受一年苦寒之刑。可是她教授沈鱼的那支曲子,沈鱼还从没试过。君涯赠她那只碧箫,她一直带在身边,只是,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吹奏了。 沈鱼颔首道:”不错,回雪她正是那不择手段,极为果敢的性子。我在人间歷练,亦然帮了她一把,推她早入下一重轮迴。” 温故摇了摇头,郑重道:”可就在她转世之际,却真真是出了大事。” 原来,回雪在转世之事,本没有恢復天界的记忆。只是冥界众人与回雪本就是天大的仇怨,此时她虽没有记忆,却也是被冥界中人一通折腾,鬼差甚至逼迫她喝下照魂灯那滚烫的灯油。 可是那鬼差却没想到,回雪仙子对于”灯”这一物,实在是敏感异常。照魂灯不过是冥界每一个寻常鬼差都备着的照明之物,那结魂灯,却是天地间的至宝。一字之差,竟让这回雪仙子陷入疯魔。 那拜高踩低的鬼差高举着招魂灯,桀桀冷笑道:”来人,给我按住这女子,将照魂灯的灯油灌下去!” 他却没发觉,这柔弱的女子,在听闻”魂””灯”二字后,瞳孔的颜色陡然一变,从深邃的黑色,瞬间变作火红的血色。 那女子喃喃道:”你说什么…什么灯?” 鬼差尚未意识到危险,小人得志般的讽刺意味更浓:”正是照魂灯,怎么,没听过?呸,低贱的凡人,怎么配听我冥界之宝的名字!来人,给我灌!” 冥界之宝四个字,如同一记勐锤,击打在回雪的心上。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只是这魂灯,似乎是极其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她拼尽生命也要得到! “啊!”一声尖锐的嘶鸣,回雪只觉得自己脑海里无数的念头急速穿梭,几乎要爆炸。”是你们!是你们抢了我的结魂灯!是你们杀了他!是你们!!” 可怜那鬼差,手中的照魂灯被误认为是结魂灯,在回雪一口怒焰喷吐之下,连惨叫都没发出声,就已然被炼化成齑粉。 …… 沈鱼良久不语,一声长嘆后,问道:”那现在呢,如何了。” 温故摇了摇头,神色凝重:”现在?冥界,已经不存在了。回雪不仅燃烧了自己的灵魂之力,还用最后一丝力量……引爆了自己的仙种……” 一声脆响,沈鱼手中的酒杯猝然落地,磕在青石砖上,滚了很远。而沈鱼,却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身体僵硬。 良久,她才颤抖道:”所以,回雪已经死了。自爆仙种……哈,原来我与她人间匆匆一面,竟是永别了。” 温故拍了拍沈鱼的手,宽慰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回雪仙子本就是以情入道,只是如今,她自爆仙种毁了冥界,有大量的神力散发到天界。生灭海之中的凶兽得到大量滋养,如今已是復出作怪了。” 沈鱼强作一笑:”想必君涯处理得来。只是他应当刚刚大婚不久罢,便又要战斗。” 听她这话,温故眉头一跳,奇道:”怎么,你不知道?君涯前些日子撕裂凡界裂缝,与几欢一起去人间寻你,损了精力,如今刚刚将养好,今日出战。至于大婚么,也自然是推迟了。” 君涯来人间寻她?!沈鱼一愣,只觉得一片迷茫。她当日只感应到了几欢的存在,因而离开凡界之时,也是与他同行。怎么,君涯也来了吗?他又是附着在谁的身上?莫不是……成帝…… 沈鱼想起最后给成帝的那个吻,瞬间双颊便羞得绯红。她紧紧咬着嘴唇,不想在温故面前露出羞态。若是当时是君涯附身,岂不是…… 待脸上的潮红消散了些,沈鱼才抬起头来。”今日出战?岂不是说,君涯此时便是在生灭海?” 温故点头道:”没错。只是你方才对君涯还是不在意的态度,现在,怎么……” 他话音未落,便见沈鱼提裙而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碧色纱衣,摇身一变,便换上利落的劲装。 “我去生灭海了。” 沈鱼对君涯的感情,何其复杂。就连她自己都不明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倾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全心全意。直到得知他将和问酒大婚的消息,她心如死灰,尚未入世,便已绝了情义。 本以为,这初尝的情劫,终究是会被漫长到无穷无尽的时间所抚平,成为她生命力如沙一般的回忆。未曾想,人间十年,成帝那张与君涯一模一样的容颜,又在日日夜夜之中,撩拨沈鱼的心弦。 直到最后的喜堂、交杯酒,还有那如飞蛾扑火般的一吻。她吻的是谁?是成帝?还是已然附身其上的君涯?她不知道。可她唯一知道的是,她想要吻的是谁。 生灭海……这她从未去过的地方,不知为何,竟有些熟悉。沈鱼此时只想去见君涯一面,远远地看看他,就好。 至少,她不能当做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温故凝望着沈鱼远去的背影,一声长嘆,道:”出来吧。” 桃林之中,走出一个男子,一袭明黄长衫,容色比满林桃花更为摄人。正是七曜星君,几欢。 温故嘆道:”你也看到了,小鱼儿的心思,只在君涯一个人身上。” 几欢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他想起九重天上的初见,粉雕玉琢的小人儿面容苍白,晕倒在榻上,刚一转醒就蹭了他一袖子口水。他想起九华山上那个坚韧又脆弱的女孩。他想起得知君涯大婚消息后,她双眸无神的样子。 第65页 温故问:”值得吗?” 几欢闭上眼,嘴角的笑容竟有几分悽然:”三叔,你又何必问我呢?你对那九华山上的凌波仙子,难道值得吗?” 骤然听到这个经久未闻的名字,温故笑了笑,眉宇间尽是疲惫。他与几欢二人,并肩站在方壶胜境桃林之中,眸光远眺。一个,望向寒冰蚀骨的九华山。一个,望向波光明灭的生灭海。 第44章 明若清霜 乌云蔽日,黑云压海。 生灭海,乃是天界之中魔气最重的一处。传闻中,整片海洋都是魔气泛滥而成。在遥远的上古时期,这里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碧海澜漪”。神力缭绕,乃是天界众人渡劫之首选之地。 只是,当年君涯在此度情劫之时,与冥神大战一场。那恐怖的冥神一指,吸尽天下魔气,在碧海澜漪内部轰然炸开。这平静祥和的福地,在一指之下不復存在。所传世的,变成了魔气泛滥的生灭海。 在沈鱼的潜意识里,她很不喜欢这个地方。 这里的气息阴森,空气湿黏。她只想寻到君涯而已,因此在这生灭海之中迅速穿行。也不惧惹上什么凶兽,若是有不长眼的凶兽撞上来,一运神力,便足以将它们惊跑。 沈鱼只觉得头痛欲裂,那是撕心裂肺一般的感觉。她拼着力气抬头望去,在远处的沼泽之中,一把剑凌空而立——那是君涯的琅琊剑! 琅琊剑旁有一个背影。 “君涯!”沈鱼声音中,已是啼血之音。 就在此时,那凌空而立的琅琊剑上,好像有一个透明的魂体,缓缓上升。那魂体渐渐显露出来,依然是剑形,与琅琊剑形状一模一样,虽说小了一半,可其上却涌动着属于灵魂的气息。 这是……”琅琊剑魂!” 琅琊剑魂重现的那一刻,沈鱼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紧接着,无数的记忆片段接踵而来。万年前……十万年前……百万年前…… 在无穷无尽的记忆洪流之中,她只能咬紧嘴唇,勉力支持。几声轻咳,便已有鲜血划过嘴边。她的身体仿佛已然不存在了,唯有灵魂,跟随琅琊剑魂一起,在无尽的失控乱流之中穿梭,直到,那一幕—— 无尽的碧海如波,风浪四起,怒气滔天。四周神力涌动,苍穹之中,雷声浩荡。 这里……是百万年前的生灭海!不,那时候,这里还是碧海澜漪! 沈鱼只觉得自己正立于天地之中。她踏在九重浪峰之巅,衣袂嫳屑,正吹着一曲。那曲子晦涩难懂,她却瞬间就察觉,自己吹的这首曲子,正是回雪教她的《断相思》。只是回雪当时只教了她上阙,如今,不知怎的,她竟能吹出整个曲子来。 雷鸣大作,八道天劫过后,最后那一道极粗的闪电,正对着波涛汹涌中盘膝而坐的人,厉然击去。 沈鱼凝眸望去,那是君涯! 君涯明明没有说话,望向天劫的双眼无悲无喜。可沈鱼却知道,他度情劫,失败了…… 沈鱼全然控住不住自己。她心里那浓厚的悲伤,连自己都惊了一惊。只是很快,她便被自己心中那无尽的悲凉所感染,一出口,就是绝望之音。 “君涯,你凭什么无情?” “若是无情,北冥雪原里,你缘何救我?若是无情,父神故后,你为什么承诺我?若是无情,忘川河边,你为什么欲以百万年修为,只为换那一支婆娑花?若是无情,你又何必以血气灌溉婆娑花,整整七七四十九年?!” “君涯,你若无情,此时又为何不敢睁眼看我!” 沈鱼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有些语无伦次,可眸光却永远钉在君涯身上,无法移开。 那最后一道天劫闪电已向君涯射去。 “师父!不要!” 就在那天劫闪电轰到君涯身上的一剎那,一只九尾天狐飞身而上,九条尾巴在此刻悉数破裂,血色漫天。 姐姐! 是沈鱼的姐姐,沈情。 ————她为他抵挡了那最后一丝天劫之力。 “轰”的一声,天地变色。 沈鱼想要嘶吼,却喊不出声来。她只能木然立在原地,看着这两个她最为亲近的人倒在血泊之中。 她终于知道,原来,她现在正处于数十万年前,君涯渡劫、沈情九死一生。那是什么时候? 她大脑混乱如麻,直到一个瞬间,某一个念头,让沈鱼全身如坠冰窖。 沈鱼想起来了。 君涯渡劫,天狐断尾,碧海化魔,九重尽碎。那是……冥神之乱! 就在她意识到的那一秒,沈鱼只觉得自己双手往前一抛,那她一向珍而重之的碧玉萧便被她信手抛到海中。 来不及心疼,沈鱼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彻整个天地。 “君涯。你很好。你的情劫度了,可你,百万年间无数次引动我的情劫,却在此刻让我心如死灰,终生不敢再碰这一字。百万年情痛,我不想再受了。什么神,什么仙,若要动情,我何苦再作这不死不灭的生命之神!” 就在她话语之间,电闪雷鸣更甚,游龙般的闪电重现,本已散开的阴云再度笼罩在天界上空!而这阴云,似乎比方才君涯渡劫时更甚。 沈鱼只觉得自己体内,一股魔气从四肢侵入,上涌到气海。 电闪雷鸣中,沈鱼单手指天,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可双眼无澜,曾经的情意悉数化为魔气。 第66页 “引天劫入体!” “以我不死血肉,化冥神之黄泉!” 雷电风暴在沈鱼四周形成巨大的旋涡。天劫之力从指间被引入沈鱼的身体,在她体内四处游走。她看到君涯绝望的眼神,可在那死灰般眸光里掩藏不住的情意。 快停下!快停下啊,沈鱼! 你看君涯的眼神。他对你何尝没有爱! 可这一切,沈鱼都无能为力。她自己的声音,在这天地之中,如同无上的审判者,宣判自己,就此断情。 “以我对君涯情丝万种,化紫电龙泉,斩情丝万缕,无爱无怖!” 血液透过肌肤,把一袭碧衣染成灼目的血色。 最后的最后,沈鱼立于巅峰之处,最后的一个眼神,还是落在君涯身上。冷厉的声音,划破长空,带着大道无情的决然,引动九重天最大的浩劫—— “以我三魂七魄往生轮迴为代价,引爆仙种,化作冥神一指!我要这九重天上,风云惊、天光破,万里鬼哭,苍生覆灭!” …… 沈鱼转醒时,依然在生灭海。 她感觉身上暖融融地,一抬头,便看到那在篝火边取暖的琅琊剑魂。 君涯立在远处,淡淡望她,唤一声:”明霜。是你。” 那陌生的名字,竟然让沈鱼自内心深处战慄。 她焦灼地皱着眉头,语无伦次:”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是冥神……我是青丘沈鱼啊,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子……” 君涯没有说话。倒是他身边的琅琊剑魂,此时幻作人形,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准确地说,你不是冥神,只是冥神的一魂而已。” 原来,当年明霜的冥神一指,苍天惊破。琅琊剑护主,在最后一刻,以剑魂消散为代价,强行扣住了明霜的一魂一魄。沈淮帝君夫妇当年畅游三界,在生灭海之上游山玩水之时,感天地之灵,日月萃华,继而结孕。 琅琊剑感受到其中的仙力,便将明霜的一魂渡入了那仙胎之中。 然而,明霜自爆仙种,魂灵飞散,这些年来在沈鱼体内不曾甦醒。直到沈鱼被凶兽穷奇所伤,得到问酒花的滋养。那魂灵因而甦醒。 也正是自那时起,沈鱼夜夜入梦,时常能梦到明霜当年的记忆,正是因为明霜一魂甦醒之缘故。 “如今,我既然甦醒,便将那剩下的一魄也归还给你。” 琅琊剑灵微微一笑,手中浮现出一个拳头大的光球。这光球晶莹剔透,其中属于灵魂那特有的波动令沈鱼心跳大动。 琅琊剑灵一抬手,那魂魄缓缓上升到沈鱼头顶天灵之处,而后徐徐下沉,直到完全融合在沈鱼的身体之中。 一切事定,沈鱼回首,定定望向君涯:”我于你而言,是明霜,还是沈鱼?” 她本以为这个问题会很难回答。可君涯却疏淡一笑,眸中如有星月。 “你永远都是你。” 明霜虽不能重生,但是对于明霜来说,对君涯的爱与那刻骨铭心的记忆,却重生在沈鱼身上。如果百万年前不能爱你,就让百万年后的我们,再试一次。 第45章 生生不灭 那日生灭海上,凶兽穷奇与饕餮捲土重来。 然而,如今的沈鱼,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被穷奇咬一口便要昏迷数月的小女孩了。 她寻回了身体里的另一魄,魂魄完整,又传承了冥神的记忆。此时,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沈鱼与君涯对视一眼,两人相携而出。足下如履平地,在那天穹之上,对上两大凶兽。 君涯的对面,是那吞噬人心的凶兽,饕餮。而沈鱼面前,则是她的宿敌,穷奇。 沈鱼袖中一抖,一柄碧玉萧捏在唇边,稍一运气,便是一曲战歌。 在她一曲之下,穷奇已然陷入迷茫之中,势气低微,不敢来攻。沈鱼见势勐攻,袖中素练索绷得笔直,如一柄长剑一般,在穷奇那庞大的身躯上留下一道道创可见骨的伤痕。 就在这时,与君涯对战的饕餮见势不妙,一声震彻天地的嘶吼,将沈鱼的箫声全然盖住。穷奇也在饕餮这一声咆哮之下,站定身躯,回身便要反扑。 在饕餮咆哮之下,穷奇周身鲜血爆裂,气势更盛。在沈鱼素练索的锐利剑芒之下,穷奇这一次竟然是毫髮无伤。不仅如此,他的身上,更是盛放出灼目的黑芒。 这黑芒似是由黑色的风暴组成,可其中却满含戾气,稍微离近一些,便可听闻其中的鬼哭狼嚎之声。竟是万千戾气演化而成的护体戾气。 四大凶兽本就是当年冥神之乱时,冥神自爆仙种而产生的滔天戾气催生而成。近日,又得了回雪的戾气相佐,如今更是如虎添翼。 若是今日来此的不是沈鱼,而是天界别的神仙,恐怕便是一场恶战了。 只是,如今站在穷奇面前的沈鱼,早已不是当年那柔弱的女孩。她经歷了问酒花补魂、九华山修行、十年凡尘歷练,如今更是找回了丢失的一魄,觉醒了属于冥神的记忆。四大凶兽本就是冥神戾气演化而成,而如今的沈鱼,恰似冥神本尊一般,又怎么会将这些西贝货放在眼中。 此时,穷奇见自己的护体戾气挡住了沈鱼的一剑,更是定了身形,发出桀桀怪笑。一张血盆大口张开,竟然是口吐人声:”我道是谁,原是你这个柔弱的小神。本王今日便活吞了你!” 说着,大口一张,便向沈鱼吞吐而来。 这穷奇狡猾至极。 他早已知道沈鱼如今的今非昔比,因此,就算护体戾气挡住了沈鱼的一击,他也未曾放松警惕。方才这番话,只是为了麻痹沈鱼而已。果然,他血盆大口之中,竟然闪过一丝属于法器的光芒。 第67页 君涯此时与饕餮交战正酣,扬声对沈鱼道:”小心些,那是四大凶兽的本命神器。” 沈鱼冷笑一声。此时她的神色,倒不像她自己了,反而更肖君涯记忆中的明霜。尤其是眉宇间的这一抹艷色,与嘴角隐约勾起的不屑之意。 沈鱼道:”区区戾气化兽,灵智未开,也敢称王!” 说着,沈鱼左手一抬,素练索便由剑化软,缠在她手腕上。而她的右手却是取出青玉箫,体内运转神力,尽数灌在那青玉箫之中,而后向着穷奇的方向厉然掷出。 青光与黑光在生灭海上空,轰然相撞。那巨大的爆破之音,震得生灭海的海面波澜顿起,怒浪如涛。就连君涯与那饕餮的战斗,也因此而受到了余波。君涯勾起一抹笑来,身影一疾,竟是将那饕餮抓在手中,一边笑道:”我们去上面打!”说着,将那饕餮往天空之上狠狠一掷,自己随之登云而上。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看的沈鱼都是一阵咋舌。 果然,大名鼎鼎的司战天尊君涯,收拾一个復甦不久的凶兽,还不是手到擒来。 至于沈鱼与那穷奇之间的战斗,此时也已然是见了分晓。 四大凶兽的本命神器,说白了,不过是体内的戾气固化而成。可沈鱼的青玉箫可是当年冥神的法器。此时相撞之下,那本命神器直接被青玉箫击得粉碎。只是,凭藉沈鱼的神力,还不足以将青玉箫用到如臂指使、炉火纯青的地步。因而,那青玉箫也是继而倒飞回沈鱼身边,其上光芒骤暗。 穷奇此时喷出一口鲜血,气息萎靡了三分,却依旧是冷哼道:”哼,当年冥神大人的青玉箫,落在你的手里,实在是有辱圣器!” 沈鱼又怎会因他这一句话而乱了阵脚?她将青玉箫收入襟中,面色倒是罕见地肃然起来。 她刚刚得到冥神的记忆,此时却是消化得不甚完全。冥神一声所学功法驳杂,既通音律,又懂玄术,阵法炼丹更是无一不通。然而,这些功法却都是需要时间去实践,因而对于眼下的战斗无益。 从两大凶兽现身开始,沈鱼便开始在记忆中搜寻有用的功法。果然,现在被她寻到了。 “万顷碧波!” 沈鱼低喝一声,双手结印。那古老而晦涩的手势,在她的玉指翻飞之下,结出一道道复杂的结界。 此时,九天之上一声怒唿,紧接着,便是血液喷洒的声音。沈鱼无暇他顾,却也知道,应当是君涯那边的战斗,出了结果。 她只听到耳边风声猎猎,君涯的声音如清风朗月:”小鱼儿,那饕餮已然被我诛杀。你尽管出手,我来为你压阵!” 穷奇但闻此言,心绪一乱,已然是自乱阵脚。他知晓沈鱼如今杀招一出,必然不同凡响。就算他侥倖逃得一命,又怎么能逃过君涯与沈鱼联手的追杀? 思及此处,穷奇心中掠过一个决然的念头。 看来,唯有这样了。 穷奇混沌的双眼隐晦地投向生灭海深处的某个地方。 大哥,三弟…一切,唯有靠你们了。 然而,来不及穷奇多想,沈鱼手中打出的结界已然成千上万,如一张碧金色的大网,将整个生灭海笼罩其下。 灼目的碧金色光芒令整个生灭海都呈现出一种不可直视的圣洁之气。那浓稠近雾的光芒,此时正是一一聚焦在沈鱼的身上。沈鱼此时,犹如生灭海上的一轮明日,光芒强盛。 风云雷电,悉数被匍匐在沈鱼的光芒之下。 “风消!” 沈鱼一语之下,本来四作的狂风竟然陡然消散。 “云散!” 浓稠的雾云也不得不消散,似乎是惊惧沈鱼的迁怒。 “雷电九闪,听我号令!” 此时的生灭海已然化作碧波万顷,雷电盘旋其上,未得命令,不敢散去。 而就在此刻,随着沈鱼手指一挥而下,那万千雷电盘旋在她指尖,向着穷奇的方向,狠狠地激射而去。 成千上万的雷光与闪电,已然是将这生灭海尽数笼罩。如此雷电之下,恐怕穷奇难有命在。 此时,穷奇的眼中却是闪过诡异的光芒。只是那光芒被浑浊的灰色覆盖住,无论是沈鱼还是君涯,都没有看到。 只见那穷奇拼着受了三道闪电,急速向沈鱼沖了过来。沈鱼一掌前推,将穷奇推得极远。只是,这穷奇受了沈鱼一掌,眸中的诡异之色更浓,体内的气血之力异常翻涌,护体戾气也压缩到极致。 “小心,他要自爆!” 君涯早就觉得不对,此时方一察觉,忙飞身而上,将沈鱼笼在怀中。左手一甩,便有气盾抵挡在前,他自己则是携着沈鱼向后掠去。 “轰”的一声,穷奇轰然自爆。他巨大的血肉身躯在此刻都诡异地消散成戾气,在那沖天气旋之中,瀰漫开来。 君涯与沈鱼二人闪躲及时,并没有受到波及。只是,君涯却是神色凝重道:”我总觉得,这穷奇似是有什么蹊跷。” 沈鱼颔首道:”我也有这样的感觉。穷奇当日一喷之下,险些能伤到你,不可能只有这点本事。如今他虽被我牵制,却并非是没有一战之力。如今匆匆自爆,却真的是诡异异常。” 君涯蹙着剑眉,眸光逡巡过生灭海那仍在激盪的海平面:”莫非……他是想以自己的戾气,滋养这生灭海中其他的东西……” “你是说,四大凶兽中的另外两头,混沌和梼杌?” 君涯颔首道:”正是。那两头凶兽曾被琅琊剑伤了元气,如今恐怕尚未甦醒。穷奇今日此举,怕正是为了唤醒这两头凶兽吧。” 第68页 果然,穷奇自爆所产生的戾气,此时正在缓缓地下沉。直到悉数被生灭海的海水所吸收。 沈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沉声道:”如今的生灭海,已然成为魔气之海了。” 君涯促狭道:”若真如此算来,你亦逃不了干系。” 他说的,自然是沈鱼的”前生”,明霜。 沈鱼却难得地正色道:”此时,还是切莫同人提起。” 明霜可是当年一指惊破天界的人物。若是天界众人得知沈鱼便是明霜的转生,实在麻烦。君涯亦知道沈鱼心中所想,因而默契地点头。 “如今,两大凶兽事了,也该算算从前的帐了。”沈鱼冷然道。 甘华,当日竟在东海蓬岛之中,以幻境将她掳走,扔下了问道台。如今想来,沈鱼在问道台上毫髮无伤,怕是被那古怪的问道台看穿了体内的冥神魂魄,因而才不敢造次吧。 只是如今,甘华的仇,她不得不报。 君涯的面色也是不善。澜渊众人,他看在问酒的面子上,已然是给足了面子,只是他们行事愈加猖狂。还有问酒的事,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第46章 情海无涯 东海蓬岛之上,清风修竹,一如往常。 君涯刚到东海蓬岛,便迳自往洗尘斋而去。他浓眉颦蹙,薄唇紧紧抿着,面上颇有几分凝重之色。 他方才已然用神力探查过整个东海蓬岛,却是没有察觉到半分气息。问酒、甘华,这两个本来应该在岛上的人,竟是毫无气息存在。 君涯心有所感,与沈鱼一起在洗尘斋面前站定。而后,他轻轻嘆了一口气,徐徐推开洗尘斋的门扉。 一推开门,洗尘斋内的景象便让沈鱼一惊。 只见得所见之处,无不是一片大红,喜烛高燃,灯笼高挂,榻上坐着个喜袍女子,背对着二人。虽然看不清容貌,可身量、背影,与问酒无异。 那女子缓缓掀开大红的喜被,只见被底铺满了桂圆、花生。 这乃是凡人界婚娶的习俗,取的是“早生贵子”的寓意。沈鱼在凡界亦经歷过这样的大婚,因而望向眼前的一切,颇有些触景伤怀之意。 女子此时缓缓转过身来,正是问酒的样貌。她眉间一枚花钿,衬得姿色雍容。此时,问酒仿佛没看到沈鱼似的,温声对君涯道:“夫君,你总算回来了。没有误了吉时。” 君涯脸色一变,寒声道:“甘华,你又搞什么鬼。” 甘华的一手幻境,称得上真真假假、难以看破。可如今有沈鱼在身边,不知为何,君涯竟能轻易地看破这幻境里不合实际的破绽。 问酒手抚心口,似是被君涯这一声怒喝吓坏了一般,心有余悸道:“夫君,你可吓坏我了。快来,良辰未过,你我该行三拜之礼了。” 君涯怒极反笑,一掌拍向洗尘斋的窗户。果然,那本应粉碎的窗户毫髮无伤,仿佛是有什么结界,将那掌风之力尽数吸收了一般。 君涯冷声道:“再装神弄鬼,澜渊之境,也保不住你。” 他话音刚落,眼前的幻境便开始崩塌。高悬的灯笼,在一个唿吸之间便是化作齑粉,喜帐、喜被,都仿佛没有存在过一般。洗尘斋,在短短一瞬之中,恢復了往常的样子。 唯有眼前的女子,依然端坐榻上。只是此时,她的面上,却更显虚弱。 问酒低低咳嗽了两声,掩着口道:“是我让甘华留下的幻境,你莫要迁怒于他。” 君涯见问酒此时神态,嘆声道:“甘华行事大恶,你却如此包庇于他。” 问酒哑声道:“他毕竟是澜渊中人。更何况,是我自己煳涂,怨不得他。” 沈鱼最见不得这样的场面,早早熘了出去,转到东海蓬岛的星辰阁中。这自己曾住过的故地,此时一草一木,都与从前毫无分别。故地重游,心情却全然不同了。 她正在星辰阁中看着从前没看完的话本子,便觉东海蓬岛上空传来一阵熟悉的神力波动。因着君涯与问酒此时正在说话,不便被扰,沈鱼便往空中探出一股神力,引着人往自己的星辰阁而来。 果然,不多时,便有三人叩响了门扉。沈鱼尚未应声,便听见一个磁性的声音悠然而起:“这杂草也该修剪了,本星君的袍子上都沾了灰,还怎么走路!” 沈鱼会心一笑,掌力前推,便是将星辰阁的门扉大开。那三人也因此现出行迹来。 为首的那别别扭扭的自然是俊逸的七曜星君。此时他正盯着星辰阁积了尘的门槛,决定还是飞过去比较好。 其后的两个人,竟是温故和一位女子。那女子一身蓝衣,鬓髮高挽,气度高华。 温故对沈鱼笑道:“这是凌波仙子。你唤一声姨,也便是了。” 沈鱼这才恍然,上前与凌波仙子见礼。 若说这凌波仙子,亦是天界的一号人物。沈鱼生的晚,不知道从前温故为了这凌波仙子,将天界搅得一团乱的故事。如今温故修成了天尊,从前的事情自然无人敢提,因而,也便渐渐被人遗忘。 四人坐定了,沈鱼为各人斟好茶,才将近日之事一一说来。 至于冥神魂魄之事,她亦是对在座的三人全盘托出。毕竟,温故与几欢可算得上是她除了父母与君涯之外,最为亲近之人了。这凌波仙子,既是温故带来的,也定然可信。 骤然听闻这消息,温故睁大了双眼,“你,你是说,你是明霜的转世?” 沈鱼早知如此,因而解释道:“也不尽然。明霜当日是自爆仙种,因而已无法入轮迴转生了。不过是琅琊剑保留了她的一魂一魄,种到了我的仙种之内。” 第69页 这复杂的情况,令在场之人咋舌不已。唯有七曜星君几欢,一个人安静坐在一侧,手拿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鱼却是知道几欢的性子,垂眼道:“那茶盏是刚烧制好的,未有人用过。我已用醴泉之水泡了三日。干净,没有毒,”她瞥了几欢一眼,“能喝。” 听她这话,几欢才松了一口气。他将那茶盏凑到嘴边,浅浅啜饮了一口。待这一口茶香在口腔之中蔓延,而后徐徐散尽,几欢才像想起来什么一样,眉头一跳,“你方才说什么?你是冥神的转世?!” “……” 却说这厢,四人好容易将前因后果交代了干净,温故与几欢二人均是怒髮冲冠。 “这甘华,竟敢将你投下问道台!澜渊之境,未免也欺人太甚!” 说着,二人拍案而起,就要往洗尘斋而去。 沈鱼连忙阻拦道:”你们莫急。君涯与问酒姐姐正说话呢。” 提起问酒,温故更为生气:”若不是这个问酒包庇,甘华怎能如此胆大妄为?若非看在问酒当日捨弃修为救了你,我早便要出手。只是如今,她的恩情,我们天界却是承不得了。” 沈鱼阻拦不及,几人已是沖了出去。沈鱼只好跟在他们身后。一会儿劝劝温故,一会儿劝劝几欢,最后没辙,连凌波仙子都求上了。只是这凌波仙子却是一言不发,听完沈鱼的求情,眸中一寒,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该杀!” 这下,沈鱼是彻底没辙了。她只希望君涯和问酒那边不要谈崩了,不然,自己这边的三个杀神,似乎都是动了真怒的。 四人刚进洗尘斋,便见问酒已然是清泪成行,一副楚楚之姿。君涯抱臂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见几人进来,问酒却是置若罔闻。 她固执地望向君涯,眸中泪光闪烁,连沈鱼都不忍相看。 问酒抽噎道:“我留在这里,不过是想同你道别而已。” 还不及君涯开口,问酒便继续道:“天界的规则,我不懂。可我却也知道甘华犯了大错。” 问酒一字一句,声声泣血:“我们的婚约,本就是我从前的一个玩笑而已。自然是要作罢。我如今魂体虚弱,怕是不日便会退化至最幼生的状态,沉睡千百万年。还望你们,看在我相救沈鱼的份上,宽恕甘华这次。” 沈鱼见面前的场景,心里颇有不忍,因而别过脸去,不欲再看。 却听得几欢朗声一句,惊破九天:”你因救沈鱼而损的修为,我还给你。不过这甘华,我杀定了!” 问酒一凛,尚来不及反应,便见几欢一步踏前,双手一抬,竟是将问酒凌空吸至面前。 “你要做什么!” 问酒灵力全失,此时惊得花容失色。 几欢却是连连打出几个复杂的手势,缕缕神力,形成一个不大的结界,却是将他与问酒二人化在结界之内。外面的人无法进来。 沈鱼第一个变了脸色:”几欢!” 几欢倒是神色轻松:”你当日为了救沈鱼,伤了本源。而你澜渊一众,便是因为你对沈鱼有恩,才这样肆无忌惮!今日,本星君便将你损的本源都还给你。至于之后,澜渊一众,在我七曜星君面前,没有旧情可念!” “他,是要施展涅槃之法……” 温故喃喃出声。他的眸中,有隐痛,也有决然。温故悄然握住了凌波仙子的手,而后者也将他的手紧紧回握。 当年,这涅槃之法,他亦在凌波仙子身上用过。 涅槃之术,乃是凤凰一族的天赋神通,更是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保命之术。几欢是想将毕生神力都渡给问酒,而后用涅槃之术,为它重塑灵根! 沈鱼的眼眶湿了。她拼命地想闯进结界,却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结界内的几欢将体内的神力缓缓向问酒度去。 值得吗。 温故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几欢的话。 而几欢的回答,言犹在耳。 温故一阵怅惘。几欢这样的性子,在无所不在的情劫之中,又如何能捱得过呢?用情至深的人,未有一个能勘破情劫。当年的明霜,后来的回雪,如今的温故…… 第47章 干坤九转 坚固的结界之中,一束束神力光芒往来穿梭,将这不大的空间填满。 而无处不在的压力,也将这些珍贵的本源之力,往问酒的身体内压迫而去。 问酒早已因为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痛苦而昏迷,可是,几欢却是灵台清明,冷静异常。 他感觉到自己益发虚弱下去。此时喉头一甜,怕是这口心头血,是咽不下去了。 就在那喷出鲜血的最后一刻,几欢用尽力气,用金色的雾气覆盖住了整个结界。结界内的一切,外界都看不到了。自然,几欢吐得那口心头血,也无人看到。 日復一日,那结界内的雾气愈发凝实,此时竟是如同一只纯白的茧,无人能看透其中的虚实。 足足半年的时间,这纯白大茧都毫无动静。 直到某一日的午后,那茧的表面,忽然微微鼓了起来。 沈鱼与君涯等人,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如今见了动静,几人均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面前的大茧。 那茧,动了。 起先动的幅度还小,可好像茧中之人正在恢復神力一般,那动作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疾,直到那茧的表面被破开一个极小的洞。 就在这个小洞出现的一剎那,一股神力席捲而出。 第70页 瞬间,茧的表面便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不过一个唿吸的功夫,一声”轰”响,那茧四分五裂,炸得洗尘斋浓烟四起。 几欢如何了?这是在场的诸位最为关心的问题。 浓烟去尽了,洗尘斋中露出一个男子的身影。还未等那男子转过头来,沈鱼的面色便是陡然大变。她一声厉喝,袖中青玉箫已是叩在手中。 “甘华!” 那男子听她厉喝,悠然转过头来。正是甘华! 甘华如今一副餍足的模样,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满意道:”凤凰一族的涅槃之术,果然不同凡响。那几欢倒也有几分本事,他的神力,还算是不薄呢。” 他怎么会在这里!几欢分明是要给问酒传递神力,又为何会传到甘华的身上? 此事疑点重重,只是沈鱼已然怒焰滔天,无暇细想。她将青玉箫一抛,那箫在空中已化作剑形,向甘华斩去。 甘华虽说吸收了几欢的神力,对于沈鱼这一剑,也不敢硬接。他向后退了十余步,卸去沈鱼剑上的神力。就在他退后之际,沈鱼便见到方才被他掩在身后的几欢。 几欢如今颇为狼狈。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从前不点而朱的薄唇也失了血色。他显然是在昏迷之中,此时对于外界全无直觉,唯有嘴唇嗡动之间,似乎是在诉说着什么。 沈鱼见几欢惨态,心中酸楚更甚。她几步便奔行到几欢面前,面色惨然,低声唤了一句:”几欢,你……” 几欢却仿佛对她的唿唤一无所知,兀自陷入混沌的昏迷之中,对沈鱼的唿唤全无回应。 沈鱼闭紧双眼,掩去已垂至眼角的泪滴。背身站起。待到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眸中已然是寒芒大盛。 还不及她向甘华发难,在一旁的君涯与温故二人早已愤然出手。 这两人都是天尊修为,此时共同向甘华出手,令后者面色凝重。就算甘华吸收了几欢的神力,可几欢也不过是修行了数万年而已。他那通天的修为,大多是来自凤凰一族的本命神火,凤凰火焰。那修炼至第八重的凤凰火焰才是这七曜星君的立身之本。只是,沈鱼不相信,那凤凰一族至上的凤凰火焰,会被这甘华一併吞併。 果然,甘华本就不是君涯一合之敌。如今君涯与温故一齐出手,甘华本以为从几欢那里吞噬来的神力足以支持,可一招之内,他便显出颓势,隐隐有几分落败之像。 不可能!甘华眉头紧皱,嘴唇轻咬,浩瀚的神力再度灌溉周身。 忽地,甘华只觉得本来通畅运转的神力中传来刺痛的灼热感。他一沉心:果然,那几欢见他忽然出现,抢夺神力,竟然在神力之中做了手脚。 他一边压抑着体内的异动,一边又接下了君涯的一剑。君涯琅琊剑所过之处,皆激起空气的震鸣,甘华被他剑气所伤,血液喷涌不止。 甘华抬起眼来,眼中有弄弄的嘲弄和癫狂。 没想到,他将自己化作一只玉钗,栖在问酒的髮髻之上,因而瞒过了众人,与问酒一起进入到几欢所化的结界中。在那结界之中,几欢毫无防备,心门大开,就在他传输神力给问酒的时候,甘华轻易地扣住了他的心脉。 问酒在这天界待得时间太久了,行事都变的像天界中人一般,实在是给澜渊丢脸。 甘华无数次地给自己洗脑。 只是,在这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却是甘华那无处可藏的嫉妒之心在作祟。 从前问酒还在澜渊的时候,澜渊之境中,神力高强的不过是些老怪物,于他和问酒而言,都是前辈。因而,甘华一向觉得问酒就算是动情也只会是因为自己,从没想过,问酒还会喜欢上别的什么人。 待到问酒来了人间,被那君涯蛊惑,将一腔真心奉上,就已经让甘华怒火中烧了。更何况君涯神力高超,天界之中,能比肩君涯的,还有温故。就是那些后生,也有几欢这样修炼不过十万年就超越神君的修为。凡此种种,怎能不让甘华生出嫉妒之心呢? 眼下,他设计吸收了几欢的神力,却依然不是君涯的对手。这让甘华心神大动,几乎要癫狂。 就算是在君涯的东海蓬岛又如何?若是他甘华敢捨命相搏,也未必不能拉几个垫背的。 甘华此时已然全然疯魔,他一掌狠狠击在自己的胸口,登时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借着这口鲜血,甘华愤然结印。那血色在空中悬浮着,徐徐化作一个玄妙的阵型。在场的人无不感觉诡异,纷纷出手。只是,却无法打断甘华的阵型。 君涯与温故皆是修行日久,见识广博,可就算是他们,也不知道甘华正在施展的是什么秘术。 倒是站在温故身边,一直未曾出手的凌波仙子,眉头一跳,那出口的声音如万年玄冰一般,让人听而生寒:”这是澜渊之境的秘术,归根。” 那归根二字刚出口,倒是惹得甘华一阵轻笑。他又吐出一口血,空气中的血色更浓了几分,那一条条血脉成型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甘华已然颇有几分气若游丝,却还是强撑出嘲嚯之态:”没想到,我澜渊之境的第一秘术,竟有人认识。” 凌波仙子长眉微微一挑,面上依然冰冷如霜:”区区归根,怎能称得上澜渊第一秘术?太清诀、三阳经、干坤九转,莫不是摆设?” 她此时娓娓道来,一字一句,都让甘华脸色大变。他惊道:”你如何知晓这些!那可是我澜渊之境唯有境主方可参阅的三大神术!” 第71页 凌波仙子双眸无澜,淡然道:”与你无关。只是这归根之术,用在此时,也算不枉了。” 原来,这归根之术,乃是澜渊之境中一种令人几乎不死的神奇秘术。每一次消亡,身体的各部分便会重组,而且一次强过一次。 “既然知晓归根的厉害,还不求饶,哼!” 凌波仙子听闻甘华所言,却是转过头去,对温故道:”温郎,还请助我,封印此人。” 她此话一出,甘华却是怒极反笑:”封印我?你倒是好大的口气!” 凌波仙子缄默不语,也不见她什么动作,只是略一抬手,左右各分了两下,空气中便瀰漫起大荒一般古老的气息来。她一动之下,似乎将阴阳分作两团。阳居左,阴居右,整个干坤似乎也横在凌波仙子的掌中。她一抬手,便将居于下部的气团笼于手中,一壁对温故道:”温郎,出手吧。” 温故身为天尊,却甚少有人见过他出手。如今他神色依旧疏离不耐,却也是循着凌波仙子的动作,打出一套指法来。 天干九阶,地坤九变! 这两套指法此时由二人施展开来,威势滂沱。 凌波仙子凌空傲然而立,望向甘华的目光如望草芥:”澜渊无能,竟不能清理你这样的门户。既然如此,凌波就代为效劳。你不是说,归根乃是澜渊第一秘术吗?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澜渊真正的第一秘术。” 凌波仙子与温故的手中,两团蕴含着天地间至理的庞大气团,在此时交融到了一起。每一次交合,其中蕴含的神力都更为庞大。 第五转时,其中所蕴含的神力已然远远超出了这东海蓬岛上空所能吸附的神力的总和。第六转,便已撕裂了空间裂缝。更何况,还有紧随其后的第七转…… “这是什么功法!”甘华面色一寒,只觉得不妙。他全力发动归根之术,却发现自己无法向往常一样,融于天地之中。因而,这归根之术也无法施展。 他的脸上第一次显出疲惫的慌乱神色来,可还是运转神力于周身,仍欲最后一搏。 凌波仙子见他仍欲负隅顽抗,竟是轻笑了一声:”我不是告诉你了么?这便是澜渊之境真正的第一秘术——” “干坤九转。” 第48章 应劫之人 甘华与凌波仙子一战,实在是毫无悬念。 在场数人,唯有温故知道凌波仙子的身份。他对眼前这场景早有准备,实在是因为,凌波身为澜渊之境第一个主人,澜渊大半功法都是她留下的。 只是当年凌波与温故相恋,澜渊和天界两方干涉,逼得凌波封印修为。而凌波亦不愿在澜渊之中被软禁,因而入了天界中的九华山修行。 如今,不过收拾一个澜渊的区区后辈,对于凌波来说,自然不是难事。 要知道,温故这司梦天尊,乃是以梦入道。可温故唯有在与凌波仙子一起出手的时候,才能称得上是自己的最强状态。 澜渊一脉,本就以幻境见长。如今,甘华栽在了祖师奶奶凌波的手里,也算不枉了。 眼下,温故正守在星辰阁,几欢身侧。 沈鱼不眠不休了数十日,如今终于是捱不住了,被君涯强行赶到星辰阁西厢歇息。温故此时凝望着榻上昏迷的几欢,只觉心头一口气难以舒展。 几欢乃是凤凰一族最有天赋的后辈,这一点毋庸置疑。 要知道,在凤凰一族,能将本命神火修炼至第七重,便已然是长老的实力。整个凤凰一族,长老也不过只有十二人而已,且全部都是修炼六十万年以上的老凤凰。更何况,几欢在九华山上时,便已修出了第八重火,虽说只是零零散散冒了几个火星,却也说明,他有修炼至巅峰的实力。 如今,几欢虽说依旧在昏迷之中,但温故探查他体内神脉的时候发觉,他体内的凤凰神火第八重已然成了一半!若是这次几欢能够醒来,怕是能修成第八重神火,迈上族长的位置。 温故这厢正唉声嘆气的,凌波仙子却是安安静静守在他身边。他们二人,共同经歷了太多生死,如今能平静地依偎在一起,便已经是难得的福气了。温故见爱人神态,心头不由得一软,凝望凌波仙子的目光更为柔和。 就在二人深情对望之际,星辰阁的门外,传来了阵阵脚步声。 一个女子站定在门口,轻轻地叩了叩门扉。 这样规矩,定然不是沈鱼了。而眼下,在整个东海蓬岛之上,除了沈鱼之外,也唯有一个女子。 女子得了允许,推门而入,在凌波仙子面前微微一福身。 “孙儿请老祖宗安。” 女子抬起头来,赫然便是问酒! 原来,那日,甘华在结界之中吸收了几欢的神力,而问酒也因为灵魂之力被掠夺而枯萎,直接退化到了幼生状态,成为一朵耷拉着头的问酒花。 甘华与凌波仙子交战之时,问酒便是被他藏在衣襟里。只是问酒当时勉强才能保持神志,又因为在幼生状态,连开口说话都不能。若非是封印甘华时,凌波仙子察觉到了一丝异常的波动,只怕,就会把问酒同他甘华一起封印了。 如今问酒前来,怕是为了辞行的。 果然,凌波仙子一边示意她免礼,一边道:”无须多礼。澜渊与我已无任何关系。” 问酒依旧是恭谨道:”可是您对澜渊的恩情,问酒永远不敢忘记。” 凌波仙子摆了摆手,不欲继续这个话题。 第72页 问酒窥见她神色,脸上倒是泰然之色,道:”问酒这次,是向您辞行的。如今甘华之事已了,问酒也该回澜渊復命了。” 凌波仙子颔首道:”你去吧。若是受人为难,便将这印记露出。” 说着,她牵过问酒的纤纤素手,将一股水一般的神力推入她的身体。 前些日子,凌波仙子已然用水之精魄为问酒重塑了肉身,如今这一股神力,更是在问酒手腕上留下一个水滴形的印记。 问酒心知凌波仙子有意帮自己,再行了个礼,温声道:”多谢老祖宗。那……问酒便告退了。” 她踏出门槛的剎那,温故的声音渐入她耳。 “去同君涯告个别吧。” 问酒停步。 她一只脚已然越过星辰阁的门槛,另一只脚却还在门内,不知往何处落脚。该去见君涯吗?是该见呀,毕竟,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 可是,问酒却是站定步子,回眸对温故一笑:”不必了。” 她似乎是想要逃离此处一般。毕竟,她曾一个人在东海蓬岛住了两年,每一日,都盼着能做君涯的新娘…… 问酒走时,唯留下一句话。这最后的一句话,却是与沈鱼有关。 “天界的这一劫,最终,还是落在沈鱼身上。” 听闻她这句话,东海蓬岛的数人都心下一嘆。 如今,他们都已然知晓沈鱼的身份,却不得不说,沈鱼,怕就是那应劫之人了。 毕竟,如今四凶兽被杀了两头,却还有两头实力更为强悍的,正在生灭海兴风作浪。而这四大凶兽,归根结底,乃是冥神自爆仙种时的戾气所化,因而,也唯有冥神转世的沈鱼方能令他们彻底湮没于天界。 只是,沈鱼虽然传承了明霜的记忆,可脾气、秉性都全然不似明霜,那消灭剩余两大兇手的疑团,依然压在众人心中。 入了夜,洗尘斋中,却是灯火通明。 在昏黄的烛光之下,沈鱼与君涯相对而望。沈鱼率先道:”我的记忆,似乎有什么问题。” 君涯蹙眉道:”怎么了?” 沈鱼闭上眼回想着,一壁道:”有很多事情,我都不大想得起来。并非是那种模煳的遗忘,而是…仿佛被从我的脑海中抹去了一般。” 听他这样说,君涯却是点了点头道:”毕竟你只承载了明霜的一魂一魄,记忆残缺也是正常。” 沈鱼却是面色凝重,良久,才道:”我总觉得,这些记忆对我来说极为重要。” 君涯拗不过她,见她脸上一片肃然,凝生道:”你若是真的想找回那段记忆……我去找温故。” 温故以梦入道,可世人却不知,他操纵梦境的手段已臻化境。 既然沈鱼最开始的记忆是在梦中得到的,那温故,便可以入她的梦,在梦中以蛛丝马迹,还原出完整的记忆来。 沈鱼端坐在温故面前时,只觉得心中一片平和。 温故收起了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问道:”准备好了?” 沈鱼无声地点头。 只见温故一动未动,整个洗尘斋中便瀰漫起浓稠的白雾,如仙境,如凡间,如九华山,如青丘狐狸洞。沈鱼便在那暖暖的空气中闭上眼睛,令记忆中那只无形的大手拉着自己深陷,再深陷,直到穿行过亘古绵长的黑暗,重回百万年前的梦境里去…… 第49章 大梦无情 沈鱼入梦已有三天。这三日,温故不眠不休地在她记忆中翻找着,终于,被他找出了一丝行迹。 只是,这却不是个好消息。 面对着正襟危坐的君涯,温故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嗫嚅着道:”你可还记得,数年前,东海蓬岛之上,沈鱼被穷奇袭击的那次。” 君涯颔首道:”自然记得。” 温故道:”那一次,沈鱼失手打破的莲花沉木,如今在何处?” 君涯一阵蹙眉,”那莲花沉木乃是干坤神物,打碎了,便消散于干坤之中了。” 温故嘆声道:”正是如此。那四大凶兽吸收了明霜溢散的戾气,魂魄却是不死不灭的,唯有明霜可杀之。否则,便只有封印一路。前几日你与沈鱼在生灭海上斩了饕餮与穷奇,却要知道,那被你斩杀的饕餮本可以復生,只是在沈鱼的那一式万顷碧波之下,才彻底消散。” 君涯面色更为凝重,良久才道:”也就是说,要斩灭四大凶兽,唯有沈鱼出手方可。你我出手,全无意义?就没有旁的法子?” 温故此时更觉得天意弄人,长嘆一声,站起身来。他行至窗前,负手而立。 “法子,自然是有的,便是那莲花沉木。那四大凶兽乃是应运而生,莲花沉木便是破障的法宝,只是,却被沈鱼打碎了。实在是造化弄人啊……如今,莲花沉木已碎,世间,已没有第二个容器能封印四大凶兽了。若说有,那也唯有一个。” “那便是,以沈鱼自身为容器,封印四大凶兽。” 君涯但闻此言,勐然起身。案上的茶盏被碰到地上,碎瓷四溅。 “不可能!我决不同意!” 君涯此时下意识望向正躺在榻上入梦的沈鱼。 这个女子,已然肩负了太多不属于她的责任。他决然不可能以沈鱼为代价,去封印那四大凶兽。凶兽重生又如何?大不了,来一头、斩一头! 君涯回望温故,话语中冷然如铁:”就连父神当年,都没有以自己镇压鬼族,如今,凭什么沈鱼就要承担这样的大义!” 第73页 他从不议论父神,只是眼下怒极,出口的话亦有几分冲动。 温故道:”百万年了,你还是在怨父神。” 君涯也自知失言,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又听温故续道:”不过,此事倒不是毫无转机。虽说是九死一生,可终究也该有一丝生机才是。只是,这生机在何处,我却是遍寻不得了……” 温故说这话,本只是慨嘆而已。却见君涯的面色几遍,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你,能否入我的梦?” 温故一惊:”你我实力相仿,入梦颇有些困难。但若你大开心脉,浑不设防,倒也有三分机会。怎么……” 君涯道:”当年,明霜故去之后,我受此事所阻,修为再无存进。因而自行抹掉了一些记忆。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想起,没想到,沈鱼竟然传承了明霜的魂魄……” 他话说至此,温故已然明了。”怕是沈鱼发觉自己记忆被抹去,也是因为你的缘故罢。当年你抹去自己的记忆,琅琊剑魂,自然也要替你抹去明霜魂魄的记忆。如此看来,只入沈鱼的梦,却是寻不到生机了。” 洗尘斋内,白雾再起。只是这次的白雾却比上一次浓稠了数倍。 整个洗尘斋,甚至是东海蓬岛之上,都有白雾叆叇缭绕。 仙音裊裊,仙雾绕绕,君涯的梦境,便是在这东海蓬岛仙境之中,匆匆回溯…… 情劫,乃是天界众人最为惧怕的劫难。 天界之神,本就不死不灭。只要不是惨烈到自爆仙种,便可进入轮迴之中,往生轮迴。只是,情劫,却是能让人魂飞魄散的。 唯有修炼到天尊的实力,才能感受到这方天地的壁垒。仿佛无穷的天空有了界限,而情,正是这一道阻隔的障碍。 因而,上古时期,有传言道:”破情劫者,掌天地也。” 从上古而至于如今,从没有一个大拿突破了情劫。就是那一方天地的缔造者,父神,最终也是陨落在情劫之下。 彼时,天界的天尊强者们,大多分作两派。一派信奉”入情者方能破情劫”,称有情道;一派则是信奉”无情者,自无情劫”,称无情道。父神,便是这第二种。他在一生绵长的生命里,从未动情,可是依然没能度过情劫中的天神第九衰。 父神故去之后,旁的天尊强者又纷纷投入了有情道。只是,数十万年过去,这些天尊强者亦无一人,度过情劫。 仿佛,情劫就是上天设下的一道无解的死劫。 情劫,共有九衰,称为天神九衰。唯有扛过了这天神九衰,才算真正地度了情劫。至于渡劫之后是何种光景,没有人知晓。 君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天神第一衰,是在百万年前,父神故后,鬼族叛乱之时。 那一日,乌云密布之下,鬼族尸横遍野,神族亦陨落无数。 荒野之下,女子染血的战袍触目惊心。君涯揽明霜入怀,想要轻声哄一哄她。哪怕只是说一句,都过去了。 只是,那本来想要说出口的话,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一切都因为,就在他凝望怀中女子的那一瞬间,心头,似乎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是接踵而来的痛楚。 冥冥之中,君涯知晓,自己的天神第一衰,便要来了。 原来,这就是动情。 可他万不能此时渡那天神第一衰。休说父神就是陨落在情劫之下,若他此时渡劫,本就满目疮痍的神界恐怕就要彻底崩塌,眼前的人儿亦难以保全。 对不起,明霜。我不能在此刻动情。 “我带你走,我们再也不回这天界。父神陨落,鬼族叛乱,你我与帝崇总要替天界苍生应这一劫。如今劫后余生,我们去安全的地方,去桃花盛开,鸟啼莺鸣的地方…”一字一句之下,明霜眼里重染希冀,可君涯却越说越冷。只因这憧憬中的一切美好,只是他自欺欺人而已。 天尊,哈,多么讽刺,多么无力… 后人都说天尊君涯,在鬼族叛乱中以一当万,元神生祭生灭神谕,为天地挡了这一大劫。却不知道,他想保护的人,从来都只有那么一个而已。 天神第一衰,君涯封闭五感,骗过了天道,因而得以安然度过。他没想到,他的天神第二衰,竟然如此之快地就来了。 忘川河边,婆娑树下。他再次封闭五感。只是这一次,天道似有察觉。 第三衰,第四衰…… 他以心头血浇灌婆娑花四十九年,就在这短短的四十九年之中,他的情劫,已然经歷到了天神第六衰的程度。 挨过了六次情劫,君涯的神力之磅礴,已然位列天界首位。只是这第七衰,他却无论如何也捱不过了。封闭五感,已经不能骗过天道。他唯有真正狠心斩灭七情,方能真正地渡劫。 对君涯来说,这并非是渡劫,而是在避劫。每一次天神之衰,都让君涯无颜面对明霜那充满爱意的眼眸。他对情之一道,註定走的是无情道。随着天神之衰的降临,他自己也会越来越寡情、冷性,又如何能成为明霜一生之伴? 第50章 情思百转 碧海澜漪之上,正是君涯在度天神第九衰。 于君涯而言,第九衰乃是彻底地斩断情根,避过劫难。只是这件事他心怀愧疚,从未同明霜提起过。然而,于明霜而言,却是不知道君涯并非是在渡劫,只是在避劫而已。明霜以为,君涯这天神第九衰一度,定然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如父神一般,渡劫失败,魂飞魄散。要么,渡劫成功,从此超脱天界。 第74页 明霜从没想过,还会有第三种结局。 因而,见到君涯成功“渡劫”,却依旧对她无情之态,方才绝望如斯。对于明霜来说,这一切都证明:君涯渡劫成功了,只是,君涯的情劫,不是为她。 殊不知,君涯这天神九衰,次次都是避劫。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因而,并无魂飞魄散的惩罚,也无超脱天界的奖赏。至于君涯渡劫后无情地望向明霜的那一眼,不过是因为那断绝七情的状态刚刚结束,没有完全走出来罢了。 这样一个微小的误会,竟然缔造了明霜的愤然入魔。从前,温故与君涯都不懂。只是,在这段记忆之中,温故却是懂了。 百万年来,君涯度了九次情劫,而明霜,却是从一入世以来,便身在情劫之中! 如果说君涯走的是无情道,那么明霜走的便是有情道,甚至,可以说是极情道。 碧海澜漪之上,君涯无情之言,言由在耳。 “我爱你。可我也爱父神,爱青丘沈族,爱北海水君,爱九重天上每一个神,也爱三千凡界里所有凡人。爱这碧海云涛,爱东海蓬岛上每一棵竹子。” “如果这是你要的爱,明霜,我可以爱你。” 如此无情之语,乃是君涯在天神九衰中领略到的极致,直接将明霜的极情击了个粉碎。 原来,自己百万年的陪伴,于心上人来说,不过是往生蜉蝣而已。 正是在君涯这番话出口之时,明霜大彻大悟,一瞬间,生死爱恨都看透,更是瞬间勘破情劫。原来,以极情入道,以无情破道,哀之极处,才是情劫的破解之道。 就在明霜勘破情劫的瞬间,她的神力便已然达到了父神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倘若给她足够的时日,天界的本源之力自会修补她的肉体、仙种,以成就不死不灭的圣体。 只是,明霜勘破情劫的瞬间,心,便已然死了。正是因为踏出了超越天尊的这一步,她才能够发出冥神一指这般,能够摧毁整个天界的功法。也正是因为踏出了这一步,自爆仙种的明霜本该魂魄碎裂,消散天际,可却留下一丝生气,被琅琊剑温养其中…… 君涯醒来之后,经久不语。 这段尘封的记忆,于君涯而言,曾是令他修为不得存进的惑乱之源。可如今重拾记忆,却只让他内心唏嘘。 原来,在度天神九衰的,除了自己,还有明霜…… 他凝望着洗尘斋中,沈鱼安然的睡颜。温故立在一旁,显然也是被君涯的记忆所惊。 温故万万没有想到,当年的明霜,竟然已经成圣了。这一步,连父神都没有达到过。对于天界的天尊来说,成圣,几乎是一个永恆而不可得之的幻梦罢了。 温故唏嘘道:”怪不得,区区一魂一魄,便能如此强横。” 君涯一声太息,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从前的事。他好容易才将脑海中乱麻般的思绪整理干净,开口道:”如此说来,沈鱼体内的魂魄中,应当有一丝圣力。” 那厢温故闻言,颔首道:”你是说——冥神一指中的天劫之力?” 当年那恐怖的冥神一指,乃是明霜吸收天劫后发出的捨命一击。天劫之力,远远强于普通的神力。君涯与温故皆是修行数百万年的老狐狸,稍一思索便可领悟,天劫之力,十有八九便是所谓的”圣力”。 圣力,作为远远超脱于天界的力量,用以斩杀剩余的两大凶兽,再好不过。眼下之事,乃是尽快唤醒沈鱼。一切,都要看沈鱼能否在自己的魂魄中寻到圣力的波动。 沈鱼本陷在自己的梦境之中,正在青丘的狐狸洞里吃零食呢。 豆腐脑儿,枣仁糕,芙蓉饼,松子仁…… 呸,松子仁这么难吃的东西,狐狸洞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她在九华山实在吃腻了,如今一看见松子仁,便觉得没胃口。 她刚准备把松子仁全去埋到前院的小树底下做养料,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小鱼儿。” 君涯?沈鱼左看右看,却没寻到人,一时急道:“君涯,你在哪儿呢?” 那声音继续道:“你且抬头。” 沈鱼闻声抬头,可头顶是碧蓝的天空呀,哪里有什么人影。 她正恼着,便听君涯的声音又道:“你看的远一些,我就在这儿。” 沈鱼极目远眺,她盯着那纯净的苍穹,好似在通透的蓝色中看到了几分异于寻常的波动。她向那波动处望去,心中觉察出一丝异常。 这方空间,似乎…… 就在她脑海中产生质疑的一瞬间,眼前的青丘狐狸洞中,不知何处而来的白色雾气侵蚀而上,在狐狸洞中萦绕不散。 沈鱼睁开眼的瞬间,便知道自己脱离了梦境。此时,脑中的记忆回溯,令她的面上露出了几分痛苦之色。君涯本就守在她榻边,此时见她转醒,忙在她太阳穴处轻按,问道:”是头痛吗?” 沈鱼默然不语,只是摇了摇头,道:“方才还有些疼,现在好多了。” 说着,她眼含迷茫,望向君涯:“只是,方才梦里的事,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骤然听闻沈鱼此言,君涯与温故二人俱是一惊。按道理来说,温故入了沈鱼的梦,将失去的记忆修补之后,沈鱼是该恢復这段记忆的。可眼下,却是不知为何,出了这样的岔子。 不过,这样的变故,也未尝不是好事。 温故与君涯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无言的默契。 第75页 温故眼中晦暗难明,还是率先开口道:”那也无妨。方才在你的梦境之中,我们也发觉什么异常。唯有青丘的狐狸洞,还有满桌子的零嘴儿。” 沈鱼这才拍了拍脑袋:”正是如此!也不知是何人,给我带了好些松子仁儿来。这玩意儿我在九华山吃腻了…那些貌美的仙子姐姐,借花献佛而已,本来,她们都是想给几欢的~” 这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倨傲的声音,在沈鱼耳畔响起:”哼,本星君才不爱吃那些甜的腻的。” “几欢!你醒了!” 几欢自从在结界之中被甘华算计,便一直在昏迷之中。沈鱼这时看见活蹦乱跳的几欢,一时又是惊喜,又是心疼,眼眶竟然湿了:”坏几欢!害得我们担心了好久,呜呜呜……” 越说便心里越难受,可怜君涯那云锦的袍子,全被沈鱼用来擦眼泪了,斑斑驳驳,好不狼狈。 几欢心里亦难受,话里虽还是半分不让的意思,可语气却柔和了下来:”哭什么哭,本星君仙基稳固,不过是区区小伤罢了。哪像你这么娇气,竟在洗尘斋躺了一年。” “什么?一年?!”沈鱼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望向君涯。君涯倒是一脸淡定,点了点头道:”几欢说的不错。温故离开你的梦境,到如今你甦醒,是有足足一年时间了。” 君涯自然不会告诉沈鱼,明霜的魂魄乃是有圣级修为的魂魄,以沈鱼如今的精神强度,自然无法承载那些记忆。并且,君涯也有私心。百万年前那些惨烈的旧事,又何须让沈鱼知道?沈鱼已然承担了太多不该她承担的东西。这一次,君涯只愿她同往常一样单纯。 君涯内心颇为焦灼。 沈鱼沉睡的这一年时间里,天界已然变化陡生。那四大凶兽剩余的两位,梼杌和混沌已然彻底甦醒,于生灭海上大兴杀戮。君涯曾亲往生灭海,斩杀两头凶兽,只是一切都如梦境之中所言,两大凶兽很快重生,而重新集结而成的肉体,甚至比之以往还要更强。 这一局,唯有沈鱼可破。 君涯低嘆一声,不经意地望向沈鱼。可他却惊讶地发现,沈鱼正一脸笑意,遥遥地对上他的目光。 “你,好似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对于君涯的神情,沈鱼极为敏感。君涯面上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让她察觉出异常,更何况,是如此显而易见的魂不守舍。 几欢离开之后,君涯斟酌少倾,还是将凶兽作恶之事与沈鱼一一详说。而沈鱼听闻此言,却是面上无波无澜,嘴角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 “我早知如此。既然这样,我们尽早出发吧。” 沈鱼似乎对一瞬之间压上肩膀的压力无知无觉。君涯本来有很多话想说,此时,却都说不出口了。沈鱼永远是如此善良。既然天界需要我去斩杀凶兽,那我自然要挺身而出。这样简单而直接的想法,才是最让君涯心酸之处。 君涯却依旧是挂心沈鱼的身体。再者说来,那梼杌与混沌两大凶兽,远远比穷奇与饕餮来的更强。更何况,穷奇死前自爆,戾气大多传承给了剩余的两大凶兽,因而,催生出了两个杀戮滔天的怪物。 还不待君涯开口,沈鱼便是轻松一笑,止了他的欲言又止:“你莫说了。这凶兽既然是受明霜的戾气而催发,便唯有我可杀之。这是命数罢了。我既然承了明霜的魂魄,自然要承此责任。” 君涯颔首,不再多说,而是道:“我会陪你,为你压阵。” 当日,在生灭海之上对阵饕餮、穷奇两大凶兽的时候,君涯亦是这样说的。这样的话,此时说来,让沈鱼心头一软。 君涯又道:“这几日,你便潜心将记忆中的功法梳理一般,如万顷碧波这样强横的功法,多理解一分,我们的胜算也便大了一分。” 沈鱼一时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从今日开始,我便闭关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东海蓬岛洗尘斋,我等你一起出发。” 君涯望向沈鱼推门而出的背影,心中怦然作响。 这一切,也该划上一个句号了。百万年前的错误,竟是经歷了如此多盘根错节,终于,将重回正轨了吗? 那一夜,洗尘斋中,烛火一夜未熄。 七曜星君几欢与君涯对坐一夜。谁都知道,两个月以后,整个天界,便要变天了。那最终的时刻,即将来临。 第51章 血肉模煳 生灭海之上,天光乍破。 沈鱼一袭青衫,三千青丝以一只青玉簪挽住,面色冷峻,虚虚悬空立于万顷波涛之上。那狂风怒号的生灭海,此时在沈鱼脚下,竟是服帖如那被驯服的海妖。西南角刚刚起了些波涛,便在沈鱼一声轻斥之下,归于平悸。 君涯依旧是一袭玄色衣袍,腰间却是系了一根青色腰带。此时他与沈鱼并肩而立,如一对璧人。二人周身神力运转,光芒四射,令人不敢逼视。 这一战,乃是天界的最后一战。虽则不曾为天界万民所知,然而但凡是有些头脸的神仙们,都知晓这一战的重要性,因而自发地为沈鱼二人压阵。 那浩浩荡荡的上神足有数百人。沈鱼上一次见到这么多居于高位的神仙,还是在多年前,她误放出四大凶兽,被天帝传唤之时。那一次,正是君涯救她于水火。 沈鱼心中颇为感念。她嘴角勾起一抹怀念的弧度来,眸中含笑,不着痕迹地抬眼望向君涯。这含有娇羞的一眼,竟是直直对上了君涯深情如水一般的双眸。君涯见她望过来,不知为何,心下一慌,想要避开却已是来不及了。 第76页 温故此时正在一侧与凌波仙子交谈,却是不着痕迹地将沈鱼、君涯二人的对视收入眼中,存心打趣二人,一时朗声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司战天尊,也会有如此眼神。” 君涯低咳一声,没有搭话。倒是温故身后的七曜星君几欢,剑眉一蹙,对自己亲爱的三叔扔了个白眼。温故全然没发现几欢的白眼,倒是远处遥遥立着的女人群骚乱了起来。 一个蝶衣仙子窃窃私语道:“那是七曜星君吧!天啊,星君大人翻白眼好帅啊!” 她身侧那绯衣女子噘嘴道:“切,星君大人正看我呢~” 这一句话却是引起了公愤。那群花团锦簇的莺莺燕燕,登时便是骚动了起来。远处一脸不耐的几欢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个白眼便有如此之功效。只是这始作俑者毫无自觉,反而更加咬牙切齿地盯着君涯。后者也全无自觉,对于几欢投来的目光视而不见,而是温声劝慰沈鱼道:“紧张吗?” 沈鱼却是看出了君涯平静外表下的紧张之情,反手覆住君涯的手,低声道:“我不会逞强,你放心便是。” 这最后一战,沈鱼面上是胜券在握的样子。可唯有同她亲近的几人才知晓,这一战其中的风险,远非之前斩杀穷奇、饕餮那般轻易。这两个月以来,沈鱼日日修炼明霜留下的功法,司命神术。只是明霜彼时已然成就圣体,这功法的晦涩、驳杂之程度,又怎么可能在两个月内就被融会贯通呢? 碧波万顷之术,上次固然可以斩杀两头凶兽□□捷之中。只是这次,剩下的两头凶兽只会更强,并且,全然不会像穷奇与饕餮那样,对沈鱼心存轻敌之心。 因而,不知内情的天界众人还以为这一战极为容易,可见到沈鱼、君涯与温故等人如今冷峻的神色,却都变了脸色。 无他,只是因为,那四大凶兽之中的混沌,乃是四大凶兽之首。君涯还知道,当初明霜以圣体自爆,产生的戾气最先催化而成的便是混沌。其后,因混沌承受不了如此庞大的戾气,才一一分化出剩下的三头。因而,这混沌与其他三头凶兽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沈鱼面上却毫无惧色。她一步踏前,于那虚空之中卓然而立。广袖一拂,便引得生灭海上波涛怒涌。她进而玉指一探,在空中虚虚握成杯状。只见得那怒涛之上,有一条手指粗的水龙破浪而出,直直向着沈鱼的玉手而来。 而沈鱼面上却是一副泰然之色,她纤臂一展,便将水龙困在手指那方寸之地,右手徐徐一握,只听那手掌之中有金戈交鸣之声经久不绝。这水龙发作得极快,除君涯之外,旁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此时见沈鱼与那水龙博弈,君涯眉头一挑,就要出手,却见沈鱼朗声一笑,发力之下,将那水龙之头捏成碎末。 “区区□□,也敢与我动手。混沌,你未免太小看与我。” 沈鱼话音刚落,便是右手狠狠一甩。水龙倒卷,击在生灭海的海平面上,余震如潮。而沈鱼负手而立,连裙角都没有沾湿。 料理了这□□,沈鱼回身对天界前来观战的众人道:“如今大战在即,众位中天尊修为者,可在此观战。神君修为者,可在三十里之内观看而不受余波。上神修为者,可在三百里外观看。” 偌大的天界,天尊唯有温故与君涯二人,神君也唯有数十位而已。随着源源不断的天界大军退去,沈鱼的面色冷了下来。 方才那一条水龙,怕只是混沌三千六百个□□之一而已。只是,她处理起来,却远没有看上去那般轻松。因而,她让天界中人退散,又何尝不是保护他们?此时,在她身侧,唯有君涯、温故两位天尊而已。这三人均都是面色严峻。 沈鱼脚下那平静的生灭海,逐渐开始缓缓地波动。而后,这波动越来越剧烈,直到在整个海平面都形成硕大的漩涡。激流之中,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百万年后,天界竟又出了如此人物,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这声音不大,却在朗朗干坤之间生出无数重回响,而后愈来愈疾,振聋发聩。无论是近在生灭海之中央的沈鱼、君涯、温故三人,还是散开在三百里之外那些普通上神修为之人,均都在这吞併天地的巨响中变了面色。 沈鱼周身神力运转,却是站稳了步子。只是那些普通上神修为者,一个两个无不后退数百步,方能卸下那声波之力。有人口喷鲜血,气息萎靡,功力强横些的,也无不面色潮红,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沈鱼扬声对天界众人道:“速速封闭五识。君涯、温故,结困元阵,务必不能让生灭海震颤的余波散开。” 君涯、温故二人均是冷然颔首,二人全力出手之下,空气中的神力愈发浓厚,开始变得粘稠,甚至浓缩成雾气一般的金絮。那金絮被压缩地愈发明亮,直到形成一个灼目的耀金色大阵,将整个生灭海笼罩其中。 “哼。” 一声冷哼传来,混沌仍旧没有显形而出,只是他哼声刚落,整个生灭海便又波澜起伏了起来。 “本座倒要看看,这困元阵能否困得住我!” 生灭海之上,浊浪沸天,风怒涛卷。霎时间,无数条水龙自海平面中激射而出,向刚刚稳定的困元大阵而去。 困元大阵,乃是澜渊之境之中第一等的阵法。若非有凌波仙子这个澜渊之境前任境主的倾囊相授,君涯与温故二人是断然无法将这大阵运转地如此炉火纯青的。 第77页 凶兽混沌已然修炼百万年,其修为在凶兽之中已臻化境,若以天庭神仙的功力来算,足以比拟天尊修为。君涯已然度了天神九衰,温故也已至第六衰的境地,因而本不惧这凶兽。 只是,混沌将已死的穷奇、饕餮二兽身上的戾气尽数吸收,实力膨胀数倍。又因他本就是四大凶兽之首,乃是凶兽中距离圣境最近的一位。须知就算是强如君涯,也此生与圣境无缘,可这混沌却是天界之中唯一一位曾经成圣的明霜之戾气演化之物,因而这一步踏出,竟超脱了天尊的桎梏,踏入半圣之境。 半圣。天尊。虽说不过是半级之差,可却能称得上是天壤之别。若说天尊已然掌控了所有的规则,那圣境,便是能够创造规则——造物。 若混沌已然完全踏入圣境,那他此时一念之下,便可将整个生灭海中的海水抽空。所幸他现在不过是半圣,因而君涯与温故联手之下,虽落下风,却也不是不可抵挡。 那刚刚形成的困元大阵,在混沌三千六百个□□的攻击之下,已然陷入风雨飘摇的境地。圣力与天尊之力之间的鸿沟如同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沈鱼此时已然红了双眼。她眸中水雾凝聚,却未结成泪,只是眼神决然望向君涯。君涯虽无暇他顾,却紧咬牙关,勉力支持。几个字的叮嘱从唇齿间溢出,却仿佛是用尽了周身力气一般。 “碧波……万顷……” 沈鱼懂了君涯的话。 如今混沌已然成圣,寻常功法全然奈何不得他。如今之计,唯有她自记忆中得到的碧波万顷才能和混沌有一较之力。只是她上次激发出碧波万顷之力之后,周身都陷入虚脱。待到温故入过她的梦之后,这一招竟好像是全然失效了一般。 沈鱼心里有种预感,这一招碧波万顷,恐怕不是失效了,而是在她的梦境中得到了升华。毕竟,她从前施展的时候,虽知此招甚强,可总觉得尚有缺憾,似乎,是一部尚未完成的功法。 这种缺陷之感却在温故入梦之后消失了……沈鱼知道,一定是在自己的梦境中发生了什么,才能让碧波万顷得以补全。只是……这补全之后的碧波万顷,她却是一次都没有用出来过。 不为别的,这一招对神力的消耗过于巨大,以沈鱼之躯,只怕是填不满十之一二。 就在她心里的绝望涌现出来的瞬间,一个蓝衫身影越众而出。那三千六百条水龙与金光璀璨的困元大阵在她的面前,恍若无物。沈鱼定睛看去,竟是凌波仙子。 温故本潜心将神力倾注到困元大阵之中,此时见凌波仙子的身影,竟是陡然间面色大变,一声带着沙哑的嘶吼:“凌波!不要!” 凌波仙子回眸对温故一笑,却是毅然凝立于大阵中央。她盘膝而坐,往来的水龙与交锋的混乱神力在她身边穿梭如箭,却全然没有波及她,以至于,她的衣裙上,滴水未沾。 凌波双手结印,陡然间,一股与困元大阵同根同源的神力磅礴而出,在困元阵之中,形成了一个阵中之阵。 凌波仙子凛然道:“天界诸位,如今凶兽混沌已成半圣之境,若今日不能诛杀此獠,明日,我天界便将硝烟瀰漫、寸草不生!众人听我号令,神力运转,注入此聚元阵中!” 紧接着,她将目光投向沈鱼,低声道:“碧波万顷的神力,尽在此处,随你取用。你速速吸收神力——我撑不了太久。” 无数神仙席地而坐。他们尽数闭上双眼,全力运转自身的神力,而后毫无保留地将神力透体而出,向生灭海上聚元大阵而去。此时,若从上方俯视,便能看到无数盈满神力的金色光柱,或粗或细,带着无穷的信仰之力和决然,向聚元大阵之中涌去。 而凌波仙子,面色无澜,将那驳杂的金色光柱汇集于自己之身,而后输出一到更为纯净的神力,向沈鱼推去。 在这聚元大阵中,凌波仙子,便是最为重要的阵眼。只是,那驳杂的神力中满是杂质,在她体内疯狂运转的同时,更是令她经脉暴胀,蓝衫下的肌肤,已然是血肉模煳。 第52章 碧波浩渺 沈鱼那一张羞煞牡丹的芙蓉面,不知何时,已然清泪纵横。 她死死望着凌波仙子的方向。她高昂的脖颈,苍白的嘴唇,越来越微弱的气息……沈鱼只恨自己,为何不能吸收地快一些、再快一些。要知道,凌波仙子吸收的,乃是大阵中最为驳杂的神力;输出给自己的,却已然是经过她过滤吸收之后最为精纯的神力…… 凌波姐姐…… 沈鱼只觉得一股热浪直直冲向脑海之中。她厉喝一声,三府全开,几乎是疯狂地吸收着神力。 不够,还不够…… 沈鱼拼命试着引动碧波万顷,可丹田之中的气流却毫无反应。此时,她吸收的神力已然是自己全身神力的五六倍,纵然如此,碧波万顷也没有半分被引动的迹象。 在那无穷的吞噬之中,沈鱼面上终于现出了痛苦之色。 快了,快了,快到了。 那丹田之中微弱的气流出现了,随着神力的吸收,变得越来越强,那波动也越来越剧烈…… 就在这临门一脚即将踏出之时,困元大阵之中,陡然传来一声轻响。沈鱼凝眸看去——竟是凌波仙子。她终于承受不住万千神力加身,周身静脉尽断,昏厥过去。 “凌波!”温故悲鸣一声,就要来扶起凌波仙子。只是他知道,他不能。他不能离开困元大阵。一旦他起身,困元大阵便会立刻崩塌,凌波仙子付出的所有努力,也都将功亏一篑。 第78页 这世界上最残忍之事,恐怕便是亲眼见证至爱之人的极痛,却只能无能为力吧…… 这一瞬间,温故陡然冷静下来。他只觉得如同浸泡在万年寒泉之中,刻骨地寒冷。他忽然想到,凌波仙子在九华山的数万年,是否也觉如此冰寒? 他声音冷静,其中杀意毕现:“沈鱼,继续。” 不消他多说,沈鱼亦被凌波仙子的昏厥激出了死志。只见沈鱼纵身一跃,将凌波仙子抛至温故怀中,另一边厉声长啸,凌空立于聚元大阵之中。那无数的神力光柱直直穿透在她的身体之上,她却仿佛觉不出疼痛一般。 凌波仙子以血为代价,才为沈鱼换来了一击的机会,这一击之下,不成功,便成仁! 或强或弱的神力光芒穿透她的五脏六腑,可她却只想从中吞噬更多的神力而已。那丹田之中微小的波动终于重现,这一次,沈鱼感受到了,她的丹田之中,尽是凝结到了极致,几乎凝成液体的神力。而在无尽神力的压迫之下,她的丹田之中终于传来了久违的波动! 就在这一瞬间,沈鱼决然喝道:“开困元阵!” 君涯与温故二人瞬间便是弹身而起。随着他二人停止注入神力,那困元大阵在一息之间便彻底崩塌! 就在困元大阵崩塌的一瞬间,混沌那有些恼怒的苍老声音愤然响起:“好,好!一个司战天尊,一个司梦天尊,竟敢将本座困于阵中!整个天界都会为你们陪葬!” 他说话间,整个生灭海捲起数十丈高的浪潮,在那浪潮之中,一个巨大的凶兽虚影腾然而出。 “我混沌百万年来,从未受此羞辱。司战天尊,你将本座关在那莲花沉木之中万年,这笔帐,本座便先同你清算!” 混沌周身粗粝的鳞片陡然竖起。他自诞生以来,便一向是紧闭双眼,从未睁开过。而此时,混沌已然被君涯等人激出了真怒,因而,巨口一张,向天怒号一声,那从未开启的混沌之眼,徐徐睁开。 就在他睁眼的一瞬间,一道冷静的声音自混沌身后响起。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然混沌周身一寒,警铃大作。 只因那四个字,乃是冥神从前的最强杀招—— “碧,波,万,顷。” 生灭海上空,动盪的神力仿佛在这一瞬间找到了自己的主人。沈鱼那纤弱的手指之间,喷薄出磅礴的神力,一指之下,便是一个结界。那一张张璨金色的神力之网,梳理了整个生灭海上空的神力,而后尽数归于沈鱼之手。 魔气泛滥的生灭海上,泛起了圣洁而不可逼视的光芒。凶兽混沌睁眼之下,本该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灼然目光,却被这明日一般的璨金色光芒灼痛了双眼! 那光芒浓稠,如丝如雾,轻柔之中,又有着难以言喻的锐利。无数光束在海面上折射,最终都聚焦在沈鱼的身上。 “风消云散,雷电九闪!” 浪涛如潮,匍匐脚下。雾云惊散,碧波万顷! 生灭海上,碧波万顷如棋盘。雷鸣电闪盘旋于这天地棋盘之上,而沈鱼,便是翻云覆雨的执棋人。 她的手指疾速挥动之下,一点破壁障,一挥动海潮。雷鸣电闪,悉数汇集在她的指尖,向混沌激射而去。 只是,这凶兽混沌已然是半圣之躯。彼时的穷奇,在这碧波万顷之下,坚持不了三息的功夫,便唯有自爆。可混沌却拼着肉体残损,却是将精神力蕴于眼中,盯着万顷光芒,愤然刺向沈鱼。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令君涯等人心中一阵。沈鱼仿佛全然不察一般,待到那精神力凝结而成的利刃就要穿透她的识海之时,她却是轻笑一声。 那一声轻笑迴荡在混沌耳边,令他瞬间不寒而慄。 来不及他反应,沈鱼左手微动,引着碧金光芒在额头处一挡,喝道:“碧波如镜!” 霎时间,神力光芒凝结成一面无垠的大镜。精神力之利刃刺到镜面上的一剎那,便被这大镜悉数反弹。 沈鱼冷笑道:“半圣之躯又如何?我沈鱼一样杀之!” 也不顾混沌面上慌乱之色,沈鱼举手之间,比碧波万顷波动更为剧烈的神力在干坤之间蔓延开来。 碧波万顷,乃是明霜留下的法诀之中,最为强横的一招。其化天地碧波为棋盘,以电闪雷鸣为棋子,格局之巨,威力之大,堪比圣级功法。 只是,这落棋子于棋盘之上的方法,却仅仅是碧波万顷最为粗浅之用而已。明霜留下的功法之中,对于碧波万顷一招,更有无穷后招。 这碧波如镜,便是后招之一。 而在千万后招之中,有一招,可称得上是将碧波万顷之力用到极致! “不可能……你不可能会那一招!” 见沈鱼那波动天地的起手式,凶兽混沌的声音开始颤抖,周身血液渐凉。这一招如此的熟悉,以至于令混沌想起百万年前,他初诞生于天地之间的那个瞬间…… 那时,他初开双眼,只看到冥神身死道消的一瞬间。只是,那伴随着生命而来的神力波动,却是镌刻在混沌最为深刻的记忆之中。虽然随着百万年时间的流逝而模煳,却从来不曾遗忘。只因为,那是最原始的,生命的波动。 这是……“碧波浩渺!” 这时间道法万千,可称得上是三千大道,三千小道。偌大的天界之中,鲜少有人修炼同样的道法,如君涯以战入道,温故以梦入道,凌波仙子以水入道,七曜星君以火入道。然而,这万千道法之中,却隐隐约约有一条大势所趋之路。那便是本源之力。 第79页 本源,乃是三界之中最为玄奇、浩渺之物。而这碧波浩渺一招,便是将天下这珍珑棋局打散如沙,于乱流之中,引动每一粒尘埃的本源之力,而后轰然相撞。 碧波浩渺一式一出,混沌已然知晓今日在劫难逃。只是,他眼中却是露出了一抹疯狂之色。 “梼杌内丹,出!” 混沌一声高喝之下,吐出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黑色内丹。那内丹之上,魔气缭绕不绝,竟是另一凶兽梼杌之丹。 沈鱼冷声道:“我道为何,梼杌竟不现身助你。原来他早便被你吞了。” 混沌却恍若未闻,彷如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一口本源之力喷出,将那内丹包裹起来。 沈鱼本以为他要趁此机会服下梼杌内丹,以增强自身的实力,以期能扛过碧波浩渺这一掌。只是,眼下这混沌反常的举动,令沈鱼心中陡然生出了几分不详的预感。 那混沌惨笑几声,道:“本座承认,你技高一筹。只是,今日你亦无法活着走出这生灭海!” 沈鱼心跳陡然快了几分。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对混沌愤然出手,便要速战速决。只要将混沌斩在此处,就算他再有什么后招,也无法翻起大波大浪。 那蕴含了天地至理的一掌,裹挟着本源之力,击在混沌硕大的头颅之上。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混沌还来不及将那梼杌内丹吞服,便已然毙在沈鱼一掌之下。 只是,这一掌出手之后,沈鱼却是定住了身形。 混沌乃是天地间至凶之兽,就算是在碧波浩渺之下,也不该如此轻易地便灰飞烟灭。及至再想到穷奇、饕餮那几乎算得上是“求死”之举,沈鱼只觉得,似乎有一张权谋算计的大网当头罩来,将她,将整个天界笼罩其中。 混沌的尸体浮在海面之上,可天界众人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发出欢唿之声,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斥着怀疑的情绪。 这一场大战,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了吗? 似乎是回答众人心中的疑问一般,海面平静如鉴,了无波澜。就连沈鱼都以为,自己是谨慎太过,生了幻觉。 只是,恰在这风平浪静此时,一道清越中带着淡然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像极了沈鱼——“碧波浩渺,可不是这样用的。” 那话音刚落,比方才强大数倍的波动再起!那种力量,似乎远远超过了天尊之力,就连混沌的半圣之力,也殊为不如。 沈鱼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却定住了脚步,不敢回头。 直到,君涯的声音,打破沉静。 生灭海上,万顷碧波之中,君涯仗剑回首,唤道:“明霜。” 第53章 困元大阵 “明霜”二字一出口,整个天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这个名字如此陌生,以至于唯有百万年前的神仙才或许听过。可这个名字又如此熟悉,在生灭神谕中记载的天庭最大的劫难,便是出于此人之手。 冥神,明霜。 没有人知晓,为何当时已灰飞烟灭的冥神会存活于世。 只是如今,那曾令天界万劫不復的罪魁祸首正面色无澜望向君涯,眼中尚有情愫,低声道:“君涯……” 沈鱼仍旧没有回头。她不敢去看明霜的脸,因为她太害怕,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她亦不敢去看君涯,因为她更怕,在君涯望向明霜的眼眸中,寻到那熟悉的情愫…… 自己,不过是那人的一魂一魄而已。如今,本体重回,那她这个替身,又有何意义呢? 她轻咬双唇,徐徐转过身去,与明霜四目相接。 那个瞬间,她以为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同样是一袭碧衣,同样是玉簪髮带,一模一样的容颜与神态,就连眸子里那一丝隐匿其中的不近人情的冷意,都没有半分差别。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启口,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一模一样。 是明霜,逡巡沈鱼一番,而后饶有兴趣的率先启口:“你,便是我魂魄的寄体?” 沈鱼挑眉道:“不,我是沈鱼。” 她多希望自己只是沈鱼而已,体内没有什么冥神魂魄。只是,若是如此,她又如何能遇见君涯呢……这一切,如同一个荒诞的怪圈。沈鱼被自己束缚在圈中,无从脱身。 明霜嘴角噙笑:“我有话同你说。”言罢,她广袖一拂,在生灭海上自成一界,将自己与沈鱼困在一处。 此时,沈鱼已然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她的眼前,唯有明霜一个人而已。而明霜亦十分舒泰的样子,随性问沈鱼道:“我不在的这些年,君涯还好罢?” 沈鱼道:“自然是很好。” 明霜上下打量沈鱼的面容,眸中有一丝阴鸷之色一闪而过:“你倒很是自信嘛。你以为,君涯喜欢的是你?” 她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天笑了个痛快,才用手指轻轻戳了戳沈鱼的心窝:“你才活了万把岁,如何能知晓我与君涯共度百万年的情谊来。真是可笑,哈哈哈哈,可笑啊。” 沈鱼却从她这番话中听出了几分色厉内荏之意来。若明霜与君涯之间真有男女之情,她何必同自己说这些,直接与君涯同归便是了。如今每句话都是贬损沈鱼,却更让沈鱼怀疑其中的虚张声势。 她不动声色,刻意在面上显出些怒色来,只想看这明霜会作什么么蛾子。 果然,明霜见她面色不善,便戏嚯道:“你不信?” 第80页 作戏便要作全套,因而,沈鱼便续道:“自然不信!” 明霜笑道:“既然如此,你我便换了衣裳。且看等会儿出了结界,君涯能否认出你来。如若不能,你认命便是了。他连你是谁都分辨不出来,谈何爱你呢?” 沈鱼冷笑道:“我有何不敢!” 二人便以神术幻出对方身上衣着,沈鱼面上填了几分世故之成熟,明霜眸中多了几分澄澈与豁然。 结界方破,沈鱼便要开口问君涯,能否认得哪一个是她。只是,话音未起,那着了沈鱼衣衫的明霜便一口鲜血喷出,匆然在空中倒退数步,直直摔落在海面之上。 “君涯,我们走!”明霜如今佯装沈鱼,众人哪里能看得出端倪来。只听“沈鱼”啼血道:“我以碧波浩渺与她对撞,可终究棋差一招。君涯,我们且回蓬岛去,从长计议。” 君涯不疑有他,见“沈鱼”口吐鲜血,连忙取出极为珍贵的天元丹餵她服下,一边轻声哄道:“不要怕,我在呢。任是谁都伤不了你。” 明霜此时心中五味杂陈。喜的是君涯如今对她含情脉脉,若能成功取代沈鱼的身份,与君涯一起回到蓬岛去,自己与他,尚有无穷无尽的年光可以相守。悲的是,这样纯澈的感情,却不是为她。分明沈鱼才是后来的那个,为什么自己如今竟成了她的替身…… 沈鱼错愕立在空中,见明霜已然投向君涯的怀抱,一时哽住了喉咙,经久才道:“君涯,我才是沈鱼啊……” 此话一出,天地之间陷入了经久的寂静。 君涯骤闻此言,勐地回眸望向自己怀里的“沈鱼”,端详了半晌,才皱着眉将目光移到半空之中。“你说什么?” 沈鱼第一次听他用这般语气与自己说话,虽有情可原,可到底心里难受。索性道:“我才是沈鱼。我们在澜渊境虚妄池边结庐而居,你自名云弄……” 明霜早就料到沈鱼会有这一出,忙打断她道:“方才你翻看我的神识,原来就是为了在此时混淆众听!你好深的心思。” 君涯面上无澜。他再度眯眼望向虚空之中凌空而立的沈鱼,而后笃然道:“不必看了,我身边这位,才是我君涯心慕之人。心中所念之人,我又怎会看不出来呢?”他顿了顿,续道:“你我百万年纠葛,至此也当有个了结。若你仍旧纠缠于我,休怪君涯不念旧情了。” 这一席话,好像比九华山上的九华寒窟还要寒冷。沈鱼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徒然僵立于生灭海上,看着君涯揽着“沈鱼”,就要径去。这时,一道飞扬中带着跳脱的磁性声音响起,七曜星君几欢越众而出,对君涯道:“事关重大,我还是要验证一二。” 他敏感地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再度查证才行。否则,放任明霜顶替沈鱼进入天界,又让沈鱼如何自处? 只是,君涯却仿佛不愿几欢多事一般,冷声道:“你要如何验证?我可警告你,你那凤凰火焰,还是收着一些,若是伤到了小鱼儿,我拿你是问。” 明霜骤闻此言,心头一跳。天界万物,到了她如今的境界,已经没有所谓的天敌。只是她终究是以无情破道,且是戾气滋养才能重生,因此,最为惧怕的便是世间至阳至刚之物。凤凰一族的本命神火,正是至阳之火,不由得她不小心。 不过,眼前的这人,看上去修行不过十万年,就算是再天才的人物,想必凤凰神火也不过修到六七重而已,对自己尚且构不成威胁。 只是,那几欢似乎并没打算动用凤凰神火,而是肃然道:“当日,君涯曾送给沈鱼一支青玉箫。这件事,鲜有人知晓。如今,这支青玉箫在谁手上,谁便是真的沈鱼。” 沈鱼松了口气。还好几欢是懂事理的,若非他想出如此一招,只怕君涯真的会将明霜带回蓬岛去。想到此处,她心中亦有几分怨怼:君涯对她的情愫果然虚浮,竟错认了人,还对她如此凶戾。 待会儿他发现错认,自己定要狠狠地罚他。哼,就罚用青玉箫打他的头! 沈鱼便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抹那青玉箫,只是,这一摸,却是摸了个空。 她不敢置信地又摸了几下,腰间,却是空无一物。 君涯身边的明霜,却是笑眯眯地从衣襟之中取出了那柄青玉箫! 沈鱼瞬间如坠冰窖!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青玉箫是何时被明霜偷了过去,如今,她是百口莫辩,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果然,几欢的眸光在她身上扫视而过,而后陡然凌厉起来。他冷哼一声,道:“君涯,带沈鱼先走。这明霜,我来会一会!” 明霜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从现在开始,自己便已然是君涯身边的人,亦是君涯心里的人,从前求而不得的,如今却已然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她手挽君涯,步履轻快随他前行。直到数十步开外,君涯忽然立住了脚步。 “怎么了,君涯?”明霜轻快道。 君涯却是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寒声道:“怎么了?困元大阵,起!” 话音刚落,周遭的神力便结阵而起,将明霜整个人笼罩其中。 明霜尚且做戏,慌张道:“你做什么!” 君涯尚未说话,便听那飞扬跋扈的几欢从后方陡然而至,厉声道:“明霜,你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么。” 第81页 那火海一般的凤凰火焰喷吐而出,足足九重火焰,将困元大阵尽数覆盖…… 第54章 后记 万年后,东海蓬岛,喜烛高燃,红幔垂绦。 今日,乃是天界之中两大天尊结为夫妻之日。司战天尊君涯,与司情天尊沈鱼,这两个跺一跺脚便能让天界为之一震的人物,歷经波折,终于走到一起。 沈鱼身着凤冠霞帔,头上披着赤金绣线的红盖头,却仍忍不住乱跑。星辰阁中的话本小说,她一本一本全看完了,唯有那一卷人人皆有的生灭神谕副本,行文晦涩,实在无趣。她不过翻了三页,才看到有趣之处,今日,那书竟然就不见了! 也不管众人在忙活大典的布置,新娘子便很自觉地熘了出去,在星辰阁中翻翻捡捡。 “你是在找这个吗?” 青年声音清朗,手中捏着一卷书。 沈鱼回过头去,喜道:“几欢!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它!” 几欢见惯了她这副小孩儿的模样,用生灭神谕敲了敲沈鱼的头:“都是要嫁人的人了,还这么闹腾。” 沈鱼噘嘴道:“君涯那个木头,当年连我和明霜都认不出。我闹腾些又如何!” 几欢失笑道:“小祖宗,你不会真以为,君涯当时没有认出你吧?” 沈鱼瞪眼,刚欲反驳,便听见星辰阁的门口,一道含笑的沉音传来:“我怎会认不得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起,你的样子,我便再也忘不掉了。我的新娘。” 沈鱼在霞光之中,望向同样一袭喜袍的君涯。此刻她只想说,她也是同样。自从第一眼见到君涯,便再也忘不掉他的样子了…… 二人携手而出,霞光映照在两人的肩上,在身后垂下如胶似漆的影子。 几欢歪头望向二人腻歪的背影,从案上摸了一把松子仁吃着,心道:明霜与沈鱼何其好认!那青玉箫,沈鱼从来都是放在腰间,那日,明霜却是从衣襟之中拿出了青玉箫。要知道,沈鱼的衣襟里,从来都是塞得满满的零嘴儿,哪里有地方放箫呢! 他却不打算将这话告诉沈鱼。拍了拍双手,几欢抚了抚手上那捲生灭神谕的副册,喃声道:“老伙计,找了你这么久,你原来藏在这儿呢。三叔的天神第九衰,有着落了……” 蓬岛之上,凤凰和鸣。青鸟来贺,万神来朝。 年后,司战天尊君涯于蓬岛之上修桃源一座,名之曰“青丘”,又掘一狐狸洞,前种凤凰花、紫薇花、石榴花,日日採花瓣为夫人准备洗澡水。 听说——他那宝贝夫人,想要变一身绯色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