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无颜》 第1页 [古装迷情] 《督主无颜》作者:拂一【完结】 文案 文案:情爱,对他和她来说是一场试炼,一场他出世,而她入世的试炼。 商昭:遇见你,我才知道所谓之宿命,冥冥註定。 颜孝若:不论多久,离开皇宫,我带你去沧州。 不论结局如何。 很多年后…… 她还记得,初入京都的那个雪夜,那个人,他穿一袭青色鹤氅,和她相遇。 他也记得,她所说过的那句话。 为了你,我闭关自守许多年。你成了我的业力,可以流转我的生死,无间的心里终于燃起那盏长明的佛灯,吹而不灭。 剧场一: 「娘娘,咱家这是不受宠了吗?」 「孝若多想了。本宫要吃斋,眼里揉不得美男。」 剧场二: 「你秀气在哪?咱家可看不出。」 「妙手一双,能解连环。不秀气吗?」(吐气如兰,开始动手动脚!) 1.男主真的无颜?请自寻答案 2.督主vs庶女 3.实则架空,考究党留情,欢迎指正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復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孝若,商昭 ┃ 配角:韩椽,商韶,商赜,朱楚禾,万姜衣 ┃ 其它:执念,试炼、出世、入世 ================== ☆、序 建元二十六年,京都。 夏雨稍收,乌阳金光灿灿。 皇宫外。 狭窄的巷子,终年人迹罕至。红墙尽头的角落里,堆着几块长满青苔的石头。巷子里平日不见活物,今个却挤满了忒大的阵仗。 前有带刀锦衣卫,后有东厂宦臣监。 锦銮在正中央,端的是夺目异常。数面黄底黑字旗帜翻飞,上面写着大大的一个「万」字。 墙上,那扇半掩的木门里,隐约传来动静。 房里。 中央摆着一张木床,侧面吊着四条牛皮带子。木床有些年月了,上面坑坑洼洼的,却也干净。墙边立着一排竖柜,药草的腐烂味扑面而来。潮湿发霉的墙上挂着一排牛皮带子,里面搁着数把或大或小的刀子。 房间里有三个人。 一个太监,一个男人,一个孩子。 男人是京都里闻名的「刀子匠」,叫刘三。他是这个块地界里的行家里手,曾经拿着不菲的薪酬,阉割了无数皇宫里的红人。 当然,阉割在前,人红在后。 随着名气越传越大,很多贫苦百姓家都会托关系,就差没求爹告娘的让他亲手阉出个有前途的「私白」,美其名曰讨个吉祥。 几日前,又有人来求他赐个「吉祥」。 刘三忙得焦头烂额。 这不,今日刚闲下来,听着门外的动静,他知道又来人了! 没转头,他抹了刀尖的血,心下恼火的骂开了口,「谁家不长眼的,没见老子忙着吗?没提着百八俩的银锭来,就赶紧给老子滚!」 「咳咳……刘大忙人,你好大的火气!」 干刘三这行的,要的就是手快眼齐,心眼得活。 闻着来人的味道,他忙转身,谄媚一笑,「瞧万公公说的,刘三胆再肥也不敢更您闹脾气啊!这不是忙煳涂了嘛。您是贵人,别跟咱粗人计较。」 「得了,别跟咱家来虚的。」他掖了掖鼻子,缓声道:「起吧。」 「哎!」 自称「咱家」之人正是东厂二档头万竟欢,明面上虽是个屈居人下的奴才,但背地里却是比正主还正的主。 他深受皇帝宠幸,任三监头领。虽是二档头,实则掌控着东厂近半数的权柄。 他和刘三是早年的熟识了。 当初万竟欢净身入宫时,操刀的,是刘三的师傅。 见万竟欢没生气,刘三这才毕恭毕敬地杵直了身子,微微低着脑袋。万竟欢瞄了几眼房间,直觉手里的男孩似乎挣扎了几下。 那孩子十三四岁的年纪,眼珠黑白分明。他被万竟欢牵着,没敢说话,不停的向背后钻去。 万竟欢:「孝若,还不出来。一个男孩子,竟然学的这般胆小怕事,忘记刚刚咱家说的话了?」 察觉万竟欢的不悦,男孩总算踱了出来。 万竟欢:「刘三,咱家今日来把这孩子「託付」给你!」 男孩子又开始挣扎了。 刘三:「这个容易。不过今个可不是吉时。」 万竟欢:「今没那么多讲究。咱家待会还要回东厂,就将这孩子留在这。待到事了,咱家派人来接他。」 男孩子满脸惊恐未定,刘三点头。 「交给我吧。」 男孩被转手,挣扎着闷声吭叽,万竟欢毫无表情的出门。 「二档头,怎么样?」 「派人看好了。」 「是。」 「出了差错,咱家剥了你的皮。」 「是,二档头。」 万竟欢回头,扫了眼门上的匾额。 三个大字。 净身房。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到了,希望有个好发展,鞠躬。 ☆、风波 建元二十四年。 七月。 凡尘的故事在兜兜转转中上演,素日也不例外,但往往事情有变,且变故多让人寒心感伤。 黯然销魂者,为别而已矣。 第2页 城西大院,映秀阁。 「念夏……」 「是,二夫人。」 美妇人眼如肿核,微微啜泣,「昭儿呢?」 「在琅玕轩。侍女在为小姐梳洗,待会就过来。」 「马车呢?」 「候着了。」 「银子呢?」 「封好了。」 「咱俩做的衣服都装了吗?可别落了一件两件的。赶明快入冬了,别冻着她。」 「您忘了,昨晚您检查了三五遍的。」 女人渐渐掩住了啜泣声。 「让车夫驾车仔细些,吩咐他信一定要送到。静慈是我幼时的同伴,有她在,我也能放心些。」 「嗯,二夫人放心。待到明年,我再叫人封了银子送去。」 亲身女儿要离家千万里远,她这做娘的没本事,只能尽一点零碎的心思了。 「念夏,昭儿……她哭了吗?」 「听说要离家,昨个夜里哭的挺伤心的。今早我去的时候,小姐倒是没多大反应,就是眼眶还泛红呢。夫人,您就别担心了。小姐懂事,必定能知道您的苦心。」 「哪能不担心,她是我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生下来的孩子,以后不在我身边长大了,我……」美妇人用帕子掩住嘴唇,颤抖着身子,「叫我如何不担心啊!」 念夏嘆息,轻抚妇人的后背,「二夫人,仔细身子。」 「……老爷呢?」 「学士相邀,老爷去赴宴了。照今的情况,怕是深夜才能回来。」 「罢了。反正我们娘俩就算是死,他也不会在乎,我还巴巴地问他去了哪……」妇人哭的越发伤心,竟咳嗽起来,「咳咳……真是煳涂了。」 「夫人……」念夏赶忙倒了水,为她轻怕着后背,「夫人莫在伤心了。若让小姐看见您这个样子,怕是愈发的不得走了。」 闻言,美妇人忙是掩掉了泪痕。 天下母亲再是感性伤心,却永远不会让孩子看到自己的脆弱,这是歷来的真理儿。 琅玕轩。 侍女打西角门进去,站在廊下纳福。 「念夏姐姐差人来问,三小姐收拾好了就随我们去映秀阁吧。」 帘子里有人应话,「烦请等等,小姐就快出来了。」 屋里。 侍女们在井井有条的收拾行李衣物。梓遇姑姑在帮女孩梳头髮,小女孩乖巧的坐在梳妆镜前,腹部搅动的手指略显不安。 女孩脸上红润清透,眉眼清秀姣好。纤长的睫毛下,掩住了眼底的失落和一夜没睡的疲倦。 女孩扎着小髻,身着杏色襦裙,裙摆绣着几朵雪杏花。腰间系上一串玉佩禁步,羊脂玉配着金色穗带,显得大方贵气。 梓遇半蹲在女孩身边,问道,「小姐,喜欢这套衣服吗?」 「……嗯。」 「这是二夫人亲自为小姐做的,你看多漂亮啊!」牵过商昭的手,向外走去,「小姐以后必定能得夫人的真传。」 商昭扬起小脸,问道,「遇姑姑,娘亲呢?」 「在映秀阁。」梓遇提过桌上的包袱,掀开门帘,沖侍女歉意的一笑,「久等了。」 「没事。」说着,屈膝行礼,「见过二小姐。」 侍女接过梓遇递来的包袱,牵过商昭离开。刚走几步,商昭扭身回望,只见梓遇在偷偷掩泪。 梓遇牵强的一笑,远远地摆手,「去吧。」 在女孩眼底,所有的东西都在变小,仿佛变成了夏日墙角里的小蚂蚁。 眼角掉落了一滴泪。 下一刻,她用力挣开侍女的手,撒丫子跑了回去,用力抱住了梓遇的腿。 女孩嗓子嘶哑,「遇姑姑……」 梓遇半跪下身子,揽住了小女孩。两人相抱而哭,侍女们不忍心地移开了视线。 女孩是庶出,打小独自住在琅玕轩。她还小,谁对她好就亲谁。梓遇从女孩生下来就陪在她身边的,比亲娘都亲近几分。 梓遇为女孩掩去眼泪,安慰道,「小姐不哭了。」 女孩也学模学样,为梓遇掩去泪水,「遇姑姑也莫再哭了。」 梓遇破涕为笑,「好。」 「好啊,主子给下人擦眼泪!一个个眼里当真是没个尊卑下贱了。」众人皆惊,众星捧月里,院门外进来一个美艷的女人。 「奴婢梓遇见过大夫人。」 「呵呵……」女人冷笑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侍女们跪在院里,没有吩咐不敢乱动。掐着这个关键点来,谁人不知道她分明是来找是非的。挑梓遇的错是表面,真正的主意怕是动机不纯! 果不其然,女人绕过梓遇,走到了女孩面前。 细长的丹蔻指甲挑起女孩的下巴,美艷的皮囊上尽是伪善的邪笑,「这是要去哪?」 直觉告诉她,映秀阁里的那个贱女人在打什么鬼主意。早膳时听下人来报,映秀阁和琅玕轩都不大安分,甚至还雇了马车,一副要出远门的架势。 可软柿子就该有甘愿被人拿捏的自觉,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搞动作,真是掂量不清楚几斤几两。 女人的眼底越发阴冷,指甲用力。 女孩赶紧略略退开半步,依礼问安:「见过大娘。娘亲说姑苏寺前日闹了一件奇事,昭儿就想去看看。」 女人皮笑肉不笑,「什么奇事?。」 「姑苏寺后山有一匹饿狼……」商昭绘声绘色地讲着,「嗷……那匹狼半月没吃东西了,暗中想吃掉姑苏寺的那只羊。」 第3页 「羊活该被狼吃。」女人意有所指般。 「不过……狼并没有吃羊。姑苏寺的师傅早起敲钟的时候,看见那匹狼正对着羊笑呢。」 「笑……哈哈……狼对着羊笑?」女人笑的天花乱坠,沖身后的丫头婆子们询问,「怎么,你们可听过这等奇事?」 众人陪附着一起笑,「没听过。」 梓遇温和的点头,继而又不贊同的暗自摇头,似乎在告诫女孩什么。 这时,一个婆子对女人附耳低语。她忽然敛住了笑意,眉目间的阴狠再次赤裸裸起来。 「小蹄子,你……」女人恼羞成怒,泼妇般张嘴便骂,伸手就打,「竟敢拐弯抹角的骂我不怀好意,你个小蹄子……」 女孩机灵的躲开了。 梓遇只得着急,却也只能干跪着。 丫头婆子轮番上阵抓她,弄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的。 「身为小姐竟然学的下流胚子的言语,本夫人身为长母必定得替你娘亲好好教训你!」 映秀阁那贱女人一副狐媚样子,眼见着娇滴滴的,没想到生出来的女儿这般「伶牙俐齿」,真是恨得人牙根痒痒。今日叫个女娃子戏弄了,她这当家主母的脸面还往哪搁。 女孩被堵到墙角,退无可退。 「跑啊?怎么不跑了?」 掌风唿扇,女孩紧攥起小手,无助的偏头阖眼。 忽然…… 「娘亲,住手!」 一道声音落下,长相俊秀的小公子就挡在了前面。 女孩睁开眼:「赜哥哥……」 商赜牵住女孩的小手,復才仰头望着女人道:「见过娘亲。」 女人忙收了手,恨铁不成钢:「赜儿,你在做什么?」 「娘亲,昭儿是晚辈,言语冲撞了您,儿子替她赔不是。您又何必跟小辈计较?」商赜已然懂得些人情世故了。 他知道娘亲歷来同二娘不睦,但没想到娘亲会动手打昭儿。大人有不好的地方何必牵扯到他们。 亲生儿子不向着自己,做娘的也难心,「赜儿,我是你娘亲。且别说是商昭先对娘亲不敬,就算她无过,娘亲也能教育她。倒是你,身为嫡子竟然护着个小丫头,别忘了你的身份。」 「同是爹的孩子,有何尊卑贵贱?昭儿和我亲,我自然会护着她。」说着,他扫了眼心虚的丫头婆子,「倒是你们,娘亲教育昭儿是可以。昭儿是小姐,平日你们私下不待见她就罢了,逮着今日的功夫任你们作威作福!你们眼底可有贵贱尊卑!」 闻言,丫头婆子吓得跪了一地。 「少爷恕罪。」 「赜哥哥……」女孩暗自扯了扯哥哥的袖子,不想他生气。 商赜回头,揉了揉她的发顶,「傻丫头!」 女孩忽然想哭,家里这么好,有娘亲,有姑姑,有赜哥哥,还有韶姐姐,可娘亲为什么要送她走?初秋将近,哥哥还答应带她去城外的。 大娘虽然凶,但她也很聪明啊。 察觉儿子眼底的戒备,女人只得软下口气,「赜儿,娘亲是气煳涂了。」 商赜也犯不上和下人计较,只想得到他娘亲的保证,「您不会再打昭儿了吧?」 女人摇头,「不会了。」 「真的吗?」 「赜儿,娘亲怎么会骗你?」 商赜信任母亲,但女人只会让他失望,因为她还在琢磨怎么解决商昭和她娘亲呢。 闹剧草草收场,女人飞扬跋扈的走了。 ☆、离家 「没事吗?」商赜检查女孩,看她有没有受伤,「那些婆子下手不知轻重,别在混乱里伤着你。」 她暗自摸了摸下巴内侧,火烧般的疼,似乎是被划破了, 女孩咧嘴一笑,露出小牙齿,「没事。」 商赜牵着她下台阶,吩咐侍女们起身。女孩见到半月未见的哥哥开心的不得了,笑的跟小蝴蝶似的,在旁边嗡嗡地问这问那。 「赜哥哥,你这两日去哪了呀?」 「学堂。」 「一直住在哪吗?」 「嗯,夫子布置了两篇文章。不想砚用完了,回家来取。」 「等会就走吗?」 「嗯,去给父亲请安,用了午膳在走。」商赜似乎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东西,「学堂边的杏子熟了,想着你爱吃,给你摘的!」 手帕上绣着几朵青色木槿,里面包着几枚鲜红的杏子,圆圆润润的,晶莹剔透的。 商昭伸手接来,就差垂涎欲滴了。 「小馋猫,眼睛都亮了!」 「在昭儿看来,哥哥的学堂也就只有这杏子最好了。」自打杏子落在手里,女孩就没离开视线。 「……杏子最好吗?」 「对啊。」 「那哥哥呢?」 「呃……」女孩愣了,抬眸看眼前的少年。那是她哥哥,长得那么漂亮,就像画出来的人,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他故意逗妹妹,「昭儿觉得杏子重要,还是哥哥重要?」 女孩傻眼。 觉得有些两难。 眼珠提熘一转,她忽然伸手往嘴里塞杏子,大有整个吞下去架势。眼见这么「丧心病狂」的举止,吓坏了商赜。 梓遇就跟在身边,却也没商赜行动迅速。只见他连忙拦住女孩,吓得心跳慢了半拍。 滴熘,一颗杏子就滚了老远。 第4页 「昭儿,你刚在做什么?」 「为难。」 「……」 这次换商赜懵了,感觉自己跟不上她的思维了。 「赜哥哥不是问哪个重要吗?」这和那不要命的举止有什么必要联繫吗?只听她解释说,「哥哥应该知道杏子在我心里的地位,但昭儿觉得哥哥和杏子争宠挺可怜的,所以……如果我吃掉杏子,那说不定赜哥哥就比杏子重要了。」 「……」 这是个什么逻辑? 也就是说,在妹妹心里他的确比不上杏子,但她见不得他伤心,所以想从源头上化解这个难题? 商赜忍俊不禁,不禁感嘆,「小小的人,脑袋里怎么这么多鬼点子!」 女孩乐呵呵地笑了。 眼见两兄妹笑闹的开心,梓遇几次三番插不上嘴。可……二夫人还等着呢,马车也在府外候着……她只得开口。 「小姐。」 「嗯?」 「该走了。」那话里沉甸甸的,压得气氛低了半丈深。 「……哦。」 女孩小脸上勐然没了色彩,显露出几分呆滞来。 商赜心有疑虑,「梓遇姑姑,去哪?」 梓遇应道:「去见二夫人。」 「我也数日没有去给二娘请安了,就今日吧。」说着,牵着商昭往映秀阁去了。 梓遇随同在后。 映秀阁。 念夏左右不见人来,刚要派底下人去看。只见打院门里进来几个人,大少爷和昭儿走在最前面。 「见过大少爷。」念夏屈膝,商赜轻应了声。侍女为他打帘,进了屋。 商昭娘亲心里着急,正在外间来回走动。看见女孩安然无恙的进来,眼睛却又止不住的红了。 「吓坏娘亲了。怎么耽误了这么久?」 「遇见赜哥哥,昭儿就忘了时间。害娘亲担心了,是昭儿的不是。」 「傻孩子,又说傻话了。」妇人破涕为笑,看向商赜,「原来是赜儿来了。今日学堂放课了吗?」 「商赜见过二娘。」作完揖,他答道,「暂时回来,待会就走。」 「回去小心些,在学堂里要好好学习,听夫子的话。」都是孩子,母亲们有仇有怨的不关他们,于是忍不住想嘱咐几句。 「是,二娘。」 两个孩子心照不宣地揭过前篇,没有多言。商赜在,商昭娘亲也暂时撇下了念头,留了商赜在映秀阁用膳。 两个孩子说说笑笑,看在妇人眼里却愈发食不知味。商赜也敏感地察觉了什么,却被女孩表面上没心没肺的笑意给煳弄了过去。 一顿饭,用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 未时刚过,商赜要回学堂。 「昭儿……」商赜临走,却又转了步子,「还想吃杏子吗?」 「嗯,想吃。」 「刚才来得太急,等改日放课回来。哥哥给你摘一箩筐,还不好?」 「什么时候放课?」 「月末。到时候,哥哥带你去郊外放纸鸢。」 「还有韶姐姐。」 「好,我们三。」 「不过……哥哥不嫌弃那是女儿家的小玩意了吗?」 「不嫌弃。」他笑笑,眼底尽是宠溺,「只要是昭儿想的,哥哥都愿意做。」 「嗯,等你。」 「好。」 说罢,少年就掀帘走了。半碗晨曦一撒,将最后温情的剪影一挥而散,少年背影消失不见。 啪嗒,一滴泪打在了地上。 「呜……」哭着,女孩反身抱住了妇人,呜咽道,「娘亲,不要送昭儿走,你是不要昭儿了吗……。」 走廊上,念夏和梓遇同时嘆气。 「昭儿,娘亲不是不要你。」妇人蹲下身子,为宝贝闺女拭去眼泪,「庸城是娘亲的故乡,慈悲庵的主持是娘亲的旧友。昭儿暂且去那里住着,待到娘亲有能力的时候,就接你回来,好吗?」 「娘亲是讨厌昭儿了吗?」 「你是娘的骨肉,娘怎么会讨厌你。」女儿一直聪明伶俐也懂事,如今怕是也接近崩溃了,「昭儿乖,娘亲也捨不得你。但是娘亲记得慈悲庵附近有一大片杏林,昭儿不想去看吗?」 哭声一滞,商昭抽抽搭搭道,「真的吗?」 「真的。」 「娘亲真的会接昭儿回来吗?」 「……嗯。」 原来,她问的是这个,并不是杏林。 这个决定她做的艰难,念夏想让她彻底瞒着昭儿,就装作送她去玩。可身为母亲,又如何编出作假的谎话来?可如今却是违心意的说了谎,这一走,怕是再接回来就难了。 这府里乱透了! 她朝不保夕就算了,又怎么捨得女儿活的提心弔胆。半个月后,又要有三夫人入府,听说是个烈性的官家小姐,。 她出生低微,性子又软,只能将她远远送走,保个平安。这腐败的大院有她一个就够了,女儿绝不能受到任何伤害。 打定主意,她就狠下了心,「念夏,进来。」 「是,夫人。」 她背过身子,再也不看女孩,「送昭儿走。」 「娘亲……」 「还不快走!」 「是,二夫人。」念夏牵过商昭,忙向外走去。女孩在她手里挣扎,眼睛哭的跟红兔子似的。 商昭从小没受过委屈,也没这么哭过。今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让侍女们看的也纠心,不忍復看。 第5页 「娘亲……」眼见越远,女孩的哭声就愈嘶哑,「昭儿做错了什么?娘亲,昭儿改好不好,嗯……不要,不要我。」 女孩急的胡言乱语了。 她被念夏一路抱着出了府,安置在了马车上。念夏接过包袱,放在商昭怀里,最后说道,「小姐记住,二夫人她是为了你好。」 按住女孩不安分的身子,念夏硬着心肠道,「车夫,走!」 「驾……」甩鞭,车轮快速地转动。念夏忙撤开了身子,女孩就顺势滚入车厢。 后车帘被掀起,女孩紧紧的攀上车壁,白了小脸。 念夏和几个侍女,渐渐模煳为几个小黑点。车轱辘无情的转,载着少女远离家园,奔向南方。 高阁的檐角,青色的石砖,檐角的飞铃。 那是女孩离家前最后一抹画面。 她想要挽留的,一直在等待的,直到多年后,再也没有出现。 三年后,庸城。 浮遨山。 暖风轻拂,绿叶飘香。 一身灰袍的小女孩从庵里出来,小臂弯里各挂着一个竹篮,手里提着一根长棍。若把篮子换成破碗,乞讨的沙弥尼将会诞生了! 女孩哼着小调,一路跳到了杏林。那片杏子长的好,各个果实大形,肥厚多汁,颜色鲜艷。 她从石头缝里拉出一块布。 那块布有四米长宽,中间被铰出个四方的洞。她把篮子一搁,将布的缺口对准篮筐口,稳稳的固定起来。用小绳将四角绑在树枝上,布被拉扯开,呈现四角高中间低的态势。 她找准方向,提起棍子,朝着杏子繁密的树枝轻轻敲打下去。 滴熘熘。 杏子跌落下来,顺势滚入了竹篮。 她轻踮脚,推棍子,绑绳子,换篮子,每个步骤都做的熟练有序。最后反覆一次,两个竹框都被装满。 把布塞回石缝,防止被风吹跑。 杏筐太重,她提不动。 她去叫人帮忙,顺了几个杏子,边跑边唤,「师姐们,快来帮我!杏子装好了,可我提不动……师姐……」 女孩跑进庵门。 庵门两侧,青柳正摇,野花浮香。 灰色石墙外,青色藤蔓从门柱上盘旋而上,三个古旧的字在绿茵的斑驳里刻录在上――慈悲庵。 「师姐,师姐……」 「嘘,昭儿莫闹。」拦住女孩,惠行将手指竖在嘴边,「师傅在后殿诵经,打断了师父,罚你去扫地。」 「后殿?」女孩飞也似的绕过去,跑向后院,「师姐,杏框在外面,记得帮我弄进来啊。」 「我还要诵……经呢……唉……」 惠行嘆气,认命往外走。 ☆、庸城 后殿。 推开殿门,只见蒲团上空无一人,女孩唤道:「师傅……」 「昭儿。」 隔间里传出女子沉稳的声音。 女孩站直了身子,恭敬的合手:「是,师傅。」 「进来吧。」 「嗯。」 商昭乖巧的站在静慈眼前,檀香萦绕在鼻翼两侧。清香入骨的味道,让女孩浮躁的心沉静了下去。 灰袍女子隐没在香雾当中,面容看不真切。轻转念珠的指尖圆润晶莹,声音听着年轻,却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昭儿找师傅有事?」 「嗯。 「何事?」 「师傅,我想剃度。」说着,商昭就跪了下来。 指尖一顿。 半响,念珠才转动起来,寂静里,竟生出些让人心惊的不安来。 「为何要剃度?」 「可师姐们不都剃度了吗?为什么昭儿还要留头髮?」 「她们要修行一辈子,而你不是。」她微微倾身,伸手将商昭扶起,「你的母亲会来接你。」 「什么时候?」 「以后。」 「多久?」 「……师傅不知道。」 「昭儿剃度了,娘亲也可以来接我啊。」 「剃度之后,你就要待在慈悲庵一辈子。昭儿那么想娘亲,会捨得待在这吗?」 「……捨不得。」 「那昭儿还头脑发热吗?」 「不了。」 女孩年幼,性子多变,念头来去匆匆。 「师傅看你是太过清闲了,生出这些妄念来。」静慈嘆气,将一本佛经递给商昭,「罚你去扫伽经阁,尽心誊写一遍佛经,十天后给我。」 「是。」商昭没精打采的应了个是,眼睛忽然又亮了,「师傅,您刚说让我打扫哪?」 「没听清楚的话,抄三遍。」 「呃……听清了。」 「出去吧。」商昭刚走一步,静慈补了一句,「打扫完,若夜深了,可以住在伽经阁。你做什么师傅不管,但必须清扫干净,明白吗?」 「明白明白。」 夜。 用了晚饭回屋,商昭还是晕乎的。师傅居然同意她去伽经阁?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今天已经晚了,明日还要去城里呢,等到明晚再打扫吧。 嗯,就这么做。 计划清楚,女孩撩着被子沉沉睡去了。 夜深沉,星子亮。 后殿。 变暗的香雾在屋阁里升淌,木鱼声清晰的流转八方。月色里,静慈打坐于蒲团之上,轻摇签筒。 一支竹籤掉落在地,被捡起。 第6页 四句签文。 那是她为女孩摇的。 签文隐没在清凉的月色里,很模煳。 许久,轻嘆一声。 復而在后,木鱼声又阵阵响起。 庸城临海,方圆千里。 这里是朝廷重要的沿海渡口,货船来往,鱼龙混杂,但官员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太平早奏。 庸城海口驻扎着朝廷水师,停船五百余艘。因为许久不启战事,海船多年停泊渡里,饱受风吹雨淋。 一个月前,府衙下令战船翻修,士兵也下海操练。 传言说,因为朝廷要进行水师检阅。朝里派人来,已从京城启程,两个月后将抵达庸城。 总之,这里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集市。 清早,天刚摸黑。小商贩们挑担推车,占领宝地,准备进项。太阳渐升,路上有了行人。 一个富态的男人停在菜摊前。 「老张。」 「哎呀,您来了!」 「老张,这蔬菜新鲜吗?打那边来的呀?」 「新鲜,怎么能不新鲜呢。」张老爹活络地介绍起来,「昨日商船从临清来的,赶忙从运河上接了货。水路快,不过一日,您看……这根多清翠啊,绿绿的!」 「价呢?」 「您老是常客,要的又多,必定得便宜您。不过这朝廷税务年年涨,凡是过关的米盐,柴碳,蔬果都要抽税。咋们也是小本生意,您是富贵人,稍宽裕些,也让我们回回本啊!」 「得,你个老滑头!还是之前的量,种类也不变,待落市时全部送到回香阁,后厨会在后门等你。」 「得嘞,您慢走!」 一桩大买卖开了市,张老爹脸上笑开了花。 天际,红日头升了起来,照的人心暖暖的。张老爹将剩下的活计刚拾掇完,准备迎接第二位客人,只见稀稀落落的人群那头,一个挑着担子的小女孩过来了。 女孩穿着一身小灰袍,脚踩芒鞋,是小尼姑的打扮。眉目清秀,透着些轻灵,眼底清澈,藏着些狡黠。 小扁担在肩上晃来晃去,两头竹篮里摇着红彤彤的杏子。她驾轻就熟地颠着扁担一路走来,脚下还摆着小步子,让人忍俊不禁。 她「偷偷」掏出一枚杏子,在衣袖上擦拭几下,提熘着小眼神,往嘴里塞去…… 「小沙弥,又偷吃!」 「啊……我没有。」女孩一嘟嘴,将杏子藏到身后,「张老爹,我没有偷吃哦!」 「哈哈……」张老爹露出黄褐色的门牙,沖女孩招招手,「过来!」 「怎么了,张老爹?」 「今日又要去渡口卖杏子?」 「嗯。」 「渡口在整顿那些破铜废铁啊,不安全。」张老爹在摊位边挪开一片空地,「今日就在这摆吧,一样能卖出去!」 女孩想了想,将扁担放了,双手合十在胸前,「阿弥陀佛哒!张老爹,你真好!」 张老爹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小事,小事!」说着,他掰开商昭的小手,将杏子洗干净,復又给递了回去,「吃吧!不洗的杏子不干净,你是女娃子,可不能害了病了!」 「谢谢张老爹!」商昭舔了舔嘴唇,张嘴就是一大口,叼着空闲时间说,「不过张老爹,我可没偷吃。这些杏子可是我自己摘得哦。」 「你自己?」 慈悲庵的姑子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没钱养,就送到庙里去念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听说庸城出了个小沙弥尼,长得俊秀灵巧! 两年前,张老爹碰见了她。 她晃着不稳的步子从城外来,肩上扛着两框杏子,累的额头全是汗。后来,每到杏子成熟期,她每隔几日就会进城。转眼一年过去,她挑担的技术愈发的熟练了。 本以为女孩只是卖杏子,却不想摘杏子都是她的活。难道慈悲庵的住持欺负她?不过静慈法师可是庸城顶有名的善人啊! 「小沙弥,告诉张老爹,是不是庵里的小姑子欺负你?」 「啊?」商昭愣睁大眼,一脸我不懂你的表情。 「没有吗?」 「没有的,张老爹。」她蹲着身子,摊出一块布来,将杏子拨拉到布上,这才直起小身板说:「阿弥陀佛哒,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傅和师姐对我很好,我也很乖,她们不欺负我。」 商昭说的是真话。 每日庵里课业繁琐无聊,她便央了静慈师太,说要去卖杏子。静慈思量许久,这才答应。虽说是女孩子,但商昭天性欢脱,是个不受限制的主,静慈不想让庵里的条规成为约束她的滞障。 张老爹看商昭白白嫩嫩的,知道她没受苦,也就放了心。 天大亮,街道被如织的人群堵满了。吆喝声,砍价声,咳嗽声……鼎沸便剎那间交织在集市里。 商昭也开始自己的买卖,只见她盘腿一坐,双手合十,颇有中气的就来了句:「阿弥陀佛,卖杏子了……阿弥陀佛,卖杏子了……」 张老爹和过往的行人…… 有一瞬间的滞愣。 转眼,人群又开始流淌,日復一日的。张老爹欢欣的笑了,再次投入忙而有序的招揽当中。 只是,远远的。 行人还能听到清脆的一声吆喝。 「阿弥陀佛,卖杏子了……」 慈悲庵。 第7页 早上起来诵经扫洒,煮饭用膳。馒头青菜刚下肚,商昭就嚷着吃饱了,丢下一众师姐们跑出了香积厨。 昨天杏子全卖光了。 她想趁热打铁,多打些杏子搬到集市上去卖,就可以多赚钱。近两个月来,庙里香火减少了。几十号人要吃饭,没了进项,大家也不能饿着肚子去侍奉菩萨。 当然,静慈并不指望商昭赚钱。看她干劲十足,也就由她去了。起初不是没有担心过,但女孩机灵,嘴乖,出了慈悲庵,到处是迎面的熟人,都会帮衬着她。 附近老乡要入城採购,想要捎商昭一程。她便打了十几框的杏子,坐着牛车悠闲地入市集。牛车上铺了软布包,她仰面躺着。 天空湛蓝,时而有飞鸟从柳叶间划过。 「噼……」 牛鞭破空,噼裂浮躁的沉闷。 商昭哼起调子来:「蜂针儿尖尖的刺不得绣,萤火儿亮亮的点不得油,蛛丝儿密密的上不得筘……」 老伯听了,也不由的哼起来,有些苍老的味道,「蜂针儿尖尖的刺不得绣……」 「哦,老伯伯,你也会唱?」 「嗯,庸城的老民歌了。我爷爷曾经也会唱呢……」 「我也是听别人唱的,在集市上。」 「是吗?」 「嗯嗯。」 唱着唱着,转眼就到市集了。老伯和张老爹帮忙搬杏筐,商昭依礼道谢,老伯笑着甩鞭走了。 今天又是收穫的一日。 商昭赚的「盆满钵满」的坐牛车回庵,将赚来的银钱交给了师姐。惠行照往常一样夸了她,为她做了顶香的素面。不知是真饿,还是开心,一气吃了两碗。 摸着肚子,放下碗。 「师傅,我去伽经阁了。」 「嗯。」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调之词出自明朝民谣――《挂枝儿·虚名》,「挂枝儿」这类小调多在晚明风行。 ☆、旧事 静慈放下碗筷,「今日可有香客来访?」 「没有。平日的内眷们不常来了。」 「官府的供应米粮呢?」 「听说朝里来人,那些官员们省吃俭用的巴结着。依例米粮一减再减,半月前早就不供应。」惠行越想越气,这情况也难怪她窝火,「逢着祭祀祈福就找我们,如今没个求人的差事,连个吃饭的着落都没了!」 「惠行!」静慈语气重了几分。 「阿弥陀佛,是我唐突了。」 「罢了。」静慈看她一眼,软了口气,「吃吧,面凉了。」 「是,师傅。」 惠行端起碗,静慈復又开口,「昭儿要长身体,庵里没荤腥,其他的一定得齐全。」 「我知道。」 「过两日准备着,我去趟府里,官府米粮你不用担心。」 「师傅您去的话,府里定会答应的。」 「早点准备吧。」 「嗯。」 夜。 伽经阁上灯火通明。 慈悲庵有百年歷史,但伽经阁已逾千年。细看去,伽经阁廊下的青石板已经开裂了。那不是天成,而是日积月累碎裂开的。 伽经阁顶有一盏长明灯,点燃后经夜不息。 据说那盏琉璃莲花灯是前朝的遗留。当时慈悲庵的所在,有百年繁衍的世家贵族。伽经阁由其所建,但家室衰落后,当地人才建起了慈悲庵。 不过都是传言,信不得。 商昭认真的扫掉蜘蛛网,倒了灰尘,擦拭佛龛。佛像太高,她踩了椅子爬上去,兢兢业业完成任务。 平日里的机灵鬼,还有心眼这么实诚的时候。 她叉腰着腰,灌了一大口水。末了,她颇豪爽的用袖子一抹,学着古人腔调,哈哈的朗笑两声! 自娱自乐完,掌着烛台往经阁深处走去。长明灯虽亮,但角落还是有阴影。 「哇……好多的经书啊!地理,政务,文学……」她一个个念着木牌上的字。 随手抽出一本书,是传奇。 书里讲的是男女情爱的小说故事,谁能指望十岁的女孩读的懂呢?没了兴趣,将书插回原处。眼睛一瞟,手又伸了出去。 那是本古书。 纸张泛着暗黄色,但装订整齐干净。 封面上,四个楷体字——虞子山集。 开篇写着「虞子山集卷一」,另起一竖行写着「北周新野虞信着」 「虞信?」商昭翻到诗词上,不禁念出声,「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 她合了那书,思索了什么。 「束素不是布匹吗?怎么能减少呢?」 从第一页读去,不觉间到了子时。赶忙誊抄佛经,没过半,在哈欠连天里,趴桌子上睡了。 夏日天热,不怕着凉。 鸡鸣声里,晨钟惊醒了美梦。她双目无神,顶着鸡窝就奔下伽经阁,收拾洗漱完,结果…… 早课没赶上,赶上了吃早膳。 「哎吆,倒来的及时。」惠行打趣她,「快吃,今天师姐们帮你去打杏子。」 商昭塞了一筷子进嘴,咬字不清道,「打星子,师阶都有趣?」 「……啥?」 「我说,打星子,师阶都有趣?」 惠行不懂装懂,拍拍她的肩膀,「不管有趣没趣,吃完就过来。」 「吼吼,我灰过趣。」 第8页 惠行也搞怪起来,漏着嘴风说话,「好,我们灯你。」 杏林是庵里的财富。 小部分送给乡民,大部分自生自灭。 今时不同往日,日子必须精打细算。商昭为庵里指了条明路,虽说赚不了多少,但浪费了也不好。 商昭:「来吧,我来弄!」 惠行:「你站边上看着,师姐来。」 商昭:「……」 商昭去捡摔碎的杏子,嘴里在嘟囔。 惠行好奇,凑过去听墙角。 只听…… 女孩喃喃自语:「可怜的杏子啊……别打了,让我来吧,让我来吧,让我来吧……」 惠行:「……」 庵后里有菜圃,种蔬菜以供食用。开闢些空地,等待来年春天,一把种子撒下去。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最切实的方法就是恢復米粮供应。 姑子也是普通人,不是只有青灯古佛,经阁檀香。 晌午,静慈去了菜圃,商昭正在菜园里干的热火朝天。 「昭儿,你在种什么?」 「阿弥陀佛哒,是红药。」 静慈捻起一粒种子:「是红药不错。种来何用?」 「听张老爹说,红药可以治跌打肿疼。」 「使用时,如何保证安全?」 「……这个,还没想呢。」 「没事。」静慈的声音温温和和的,「昭儿有心了。且不说当做药用,用来观赏也是够的。」 静慈心热外冷,平日显得无欲无求。 这么温和的声音,商昭三年来头次听见。 她有些愣愣的,仰头就问,「师傅,红药还能观赏?」 「红药也为花,为何不能?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虽是美,却也过于凄婉。」 「……昭儿不懂。」 「你还小。」静慈轻挽袖口,用铲子将土碚上,拿瓢浇水,「师傅并不希望你懂这些。」 商昭帮忙:「师傅,我还是不懂。」 「傻孩子。」 静慈不再说话。 温润晨曦照在静慈的眉目上,透出悠然娴静来。 商昭眼底露出由衷的濡沐,「师傅……」 「嗯?」 「师傅……」 「怎么了?」 「没事,就是想喊喊您。」女孩轻轻的笑了。 「明日要去府里,陪师傅一起去吧。」 「嗯,好。」 细薄的沙尘里,青绿园圃,风中有柳絮飘摇,宛若一副描摹的画。 第二日,商昭起了大早。 「师傅,昭儿来了。」 「进来吧。」 「嗯。」 静慈戴着僧帽,一身灰色海清,长袍及踝,腕间挂着菩提持珠,修长的身子有几分清弱。商昭的袍脚绣着几枚暗白色的杏花。 商昭递上三本佛经:「师傅,经文抄好了。」 静慈接过,放在了桌边:「可有记住些什么?」 「……没有。」半吊子沙弥尼已经当了三年,但她就是个阿斗,扶不上墙,别看一本儿正经的说要剃度,其实根本没兴趣。 「师傅也不指望你记住,走吧。」 「哎。」 穿过庭院,惠行打着呵欠从屋里出来,连忙抬手:「阿弥陀佛,见过师傅。」 「嗯。」 商昭:「师傅,去多久?明天能回来吗?」 「得去半月左右。」 「那么久?」商昭惊诧,看向惠行,「师姐,麻烦你帮我照顾红药。」 「好。」惠行爽快答应。 「红药喜光,受不得潮。浇水后别让水积在那,不然种子可能会烂掉的。」 「有师姐你还不放心?」 「放心。」商昭笑了。 静慈嘱咐惠行,「庵里事务靠你打理了。夜了,注意闭门。」 惠行:「阿弥陀佛,徒儿知道。」 庸城府衙在城中,兜兜转转到了下午才到。 府衙关了门。 她们在附近客栈住下了。 夜里。 静慈站在窗边,咸湿的海风迎面而来。宽阔辽远的海面上,是战船,旗帜在招展。 检阅在几日后。 甲板上灯火通明,工匠在做最后检查。城墙上,站着严阵以待的官兵。庸城的巡逻愈发的严谨,今日入城时,她们也被盘查了许久。 「嗯,阿弥陀佛哒……」 女孩在说梦话。 静慈关了窗子,坐到床边,为她捏了捏被角, 看着女孩柔净的面容,静慈想起三年前。几个月的舟车劳顿而来,慈悲庵已临近深秋。 女孩眼睛哭的血红。 静慈将女孩抱进去,亲自为她梳洗打扮。 包袱里是她娘亲自缝的衣裙,可没料到……女孩死活不穿,她也不说话,只是哭。 穿上尼袍的女孩才陡然安静了下来。后来,女孩吃的越来越少,甚至有次饿晕在了房里。 别看她平日没心没肺,心思却比谁都敏感。她以为她娘亲不要她了,所以不闹腾,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哀伤,让人剜心的疼。 眼见事态严重,静慈狠心道:「昭儿,你母亲和我是旧友,但情分终归是情分。你若再这样,我也会把你送走。」 女孩慌了。 第一次嘶声裂肺地哭了出来,央求静慈师傅不要送她走。 当晚,女孩拜了静慈为师。 第9页 后来,她恢復了笑容,也适应了庵里清苦的生活。可除了静慈,没人知道那个故作坚强的女孩,却比任何时候都害怕被人抛弃。 「昭儿,你就那么害怕被师傅送走?」静慈回想那夜女孩说要剃度的事,低语道,「你以为那样就能一直呆在慈悲庵了?傻孩子,这不是你的归宿,那支签文……或许才是你真正的将来。」 夜色里,终是响起一声嘆息。 第二日,小几上放着一张信笺:师傅去府衙了,中午即回。 府衙。 僕人:「静慈住持快请,同知大人在大堂等您。」 府衙高阁,翠幕遍遮。 刚进大堂,李建忠放下茶杯,迎了上来:「乌……静慈,你来了。」 静慈:「阿弥陀佛,贫尼见过同知大人。」 侍女为静慈奉茶。 男子挥退僕人,略显激动地开了口,「自你入庵,再也不曾主动来。如今是有何事?」 静慈没有喝茶:「慈悲庵米粮被停,贫尼来想跟大人讨个说法。」 「米粮被停?」李建忠也很震惊,唤来管家质问道,「可有这一回事?」 「回大人,奴才也不知。」 男子磕下茶杯,茶水溅了出来,「给本官查!其他地方缺了少了,本官不管。敢动慈悲庵的份例,立马给我呈上来!」 「是,大人。」 男人倒也行事果决,静慈继续问:「什么时候能恢復?」 「三天。」 「贫尼谢过同知大人。」说着,静慈站起身来,打算离开,「告辞。」 「等等……」李建忠忙上前一步,拦住静慈,「将近六年未见,你就如此恨舅舅?我也老了,你真就这么狠心丢弃你唯一的亲人?」 「舅舅?」静慈轻笑一声,有些漠然,「同知大人说笑了。贫尼下贱,断不敢同您有何牵扯。」 静慈绕过他去。 李建忠的脸上露出痛心,转身就问,「乌慈,你还在为陈轩之事恼我?」 她神色不变,脚步却停了:「同知大人,斯人已逝。贫尼早就放下了,您何苦再言?您是锦绣路上的大官,比不得我,也别再说什么可怜不可怜的话。」 话音未落,她就决然离开了。 桌上,茶凉了。 男人扶额,回忆当年之事,徒留追悔莫及。 ☆、东厂 商昭察觉师傅近两日有些不对劲,念经的时候会忽然走神。 「师傅。」 「……嗯?」 「您怎么了?」 「无事。」 静慈不说,女孩也不敢问。两人在客栈住了三日,一窗之隔的庸城渡口热闹非凡。莫不是绣球招亲?或者是新店贺彩? 商昭趴在窗口,兴致高昂的望去。 「哇……」目瞪口呆的望着渡口的景像,她连忙喊静慈:「师傅,师傅快来看!好多人啊!是官兵吗?天吶,好多人啊,师傅……」 静慈站在她身后。 两人望去。 府衙的官兵将渡口隔离出一大块空地。几名官员站在空地上,等着某人的到来。外围人头攒动的庸城百姓,乌压压一片。 战船依次停在水面上,每支战船上各配备五十名船员。黑红色旗子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高」,在风里烈烈作响。 城墙上是严阵以待的弓箭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保证即将到来之人的安全。这时,远远的,海面上,一艘巨大的福船乘风卷浪而来。 华丽的外表,厚重的朱漆。甲板上站着整齐的东厂干事,黑黄底的旗帜迎风招展,其上写着一行黑字――提督东厂兼领海师巡抚高参。 福船停在港口,落了华帆。号角声里,无数的縴绳从船舷上抛落而下,船夫将其固定在石柱之上。官员迎了上去,李建忠在前面打头。 船上降下木梯,先下来的是东厂番子,迅速集结成两行。 最后,正主出现了。 一袭大红织金飞鱼通袖罗,妆花罗缎面上绣着暗黄色飞鱼纹。一身黑缎百褶披风,纯金环扣上嵌着琉璃红玉。一双粉底黑色官靴,金色云纹缠绕其上。 那是个面容白净的中年男人,涂脂敷粉,不伦不类。他没有喉结,袖边的指骨翘着似有若如的兰花。 男人走下木梯,几人忙上前问候,「见过高厂公。」 「哟,这不是同知大人吗?」高参挑着眼角,虚虚的笑了,「这不是折煞我呢吗?快别多礼了。」 「谢厂公。」几人让出道来,走在边上,「厂公请,别院已经为您备下。一路风尘辛苦,您先且休息这,水师检阅之事改日再劳顿您。」 「说什么劳顿?咱家也是为陛下办事,不辛苦。」高参被小太监扶着,撩袍上了肩舆,俯瞰着颔首低腰的几人,「水师检阅耽搁不得。不过……咱家可听说庸城有些不安分,咱家此次来可不仅是检阅这么简单,同知大人明白吗?」 李建中连称是,抱着拳,「微臣明白。」 「得,同知大人是聪明人,不用咱家多说。」高参不再看他,将手轻轻搭在扶手上,吩咐道,「走吧。」 「是,厂公。」 浩浩荡荡的东厂番子护送肩舆往别院去了,李建中等人亦步亦趋的徒步跟了上去。 末了,他抹了抹额头的汗珠。 当夜。 府衙正厅。 第10页 李建中安置好东厂的诸位档头,临近傍晚才回来。几人跟霜打的茄子似得,有气无力的瘫在了座椅上。 管家吩咐侍女看茶:「诸位大人,此番劳累了。来,快用茶。」 李建中抿了口茶,嘴里的干涩顿时消解:「管家,你先下去吧。」 「是,大人。」 厅里一共有五人。除了李建中,还有四名通判。 一通判灌了口茶,气恼的丢了杯子:「唉,这次怕是没这么好打发!高……他是什么人!今个明里暗里都在暗示我们,好似我们不知道那些勾当!」 「你小声些吧,刚才怎么不说?」 「不就是个阉党吗?狗仗人势。看他下午那颐气指使,指桑骂槐的样子,真是让人火大!」 「曹大人,您积口德吧!赶明让高参听去这话,您老还能有机会张口吗?」 「我会怕他……」 「不怕?我看今日就你最狗腿!」 「你……」 李建中拧着眉头,狠狠的拍桌子,「都住嘴!本官留你们不是听吵嘴的。如今高参明着是要抓我们的小辫子,在皇上面前参奏,你们还学妇人一般吵嘴,吵什么吵!」 「微臣知错。」 「想办法才是最要紧。」 另一通判道,「东厂监牢我是不愿坐。高参若真想揭发我们,我们就是九条命都不够死。如今,还是有机会扳回一成的。」 「怎么扳?」 「高参沿海一路向南,口袋里的进项噼里啪啦的响。只要我们给他想要的,自然能保大家无虞。高参最喜欢贪,我们投其所好自然好相处!」 「你的意思是……」 「就是那个意思。」 一直沉默的王通判问李建中道:「同知大人怎么看?」 李建中沉默良久,沉重的唿出一口气,「歷年不都是这样过来吗?打秋风总好过被东厂那帮饿狼算计死的好。」 「可是……大人,库里的银子不多了。」 李建中气急:「打年初起,赋税,关税,盐税和矿税日日在增,你们却日日跟本官哭穷。慈悲庵米粮贪污的案子刚了结,你们又说银子不够。你们也别煳弄本官,豪商贩卖私盐,牟取暴利,暗地里贿赂你们几个。这些勾当,本官平日不闻不问也就罢了,今日别打量着蒙我!」 四人白了脸色,唰的跪在了地上,「大人明察,微臣不敢。」 「不敢,你们有何不敢的?讲实话,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死了,你们也蹦哒不了几天。」李建中起身,冷冷的甩下几句话,「三日后,将那些破帐和银钱全部交给库里,若差了一星半点儿……别说高参,本官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四人膝盖一软,瘫成了烂泥。 八月上中旬十三日,水师检阅。 渡口里停着大小福船二十艘,草撇船,海沧船,苍山船各三十艘。每艘战船上都有红夷炮1门、千斤佛郎机6门、碗口铳3门,乘员64人等。 战船下海,在海上响空炮。 庸城百姓几十年没见过着奇景了,拖家带口的来观赏。 嗙…… 一声炮响,人群里就传出一阵尖叫和惊嘆。孩子们都吓得堵住了耳朵,生怕听见那可怕的爆炸声。 嗙……嗙……嗙…… 海平面上,又是连着三声巨响。 海上溅起百丈高的水花,惊涛拍岸。官兵队列整齐,将百姓们拦在安全区域内,生怕造成混乱。 城墙上。 东厂番子包围在高参身边。他翘着腿坐在太师椅上,观看水师表演,小太监为他打伞遮阴。 大热天,李建中几人穿着官服热的满头大汗。 东厂二档头万竟欢,指示身后的小太监道:「去吧,为诸位大人也撑伞去,这暑热的天,可别晒着大人们。」 「是,万档头。」 「这……微臣们惶恐。」李建中看了眼万竟欢,看了看高参的背影,有些迟疑。 高参接过凉茶,轻抿了一口,敛着眼帘道:「竟欢是为你们好,就受着吧。」 「谢高厂公。」 「呵呵……」高层沉沉的一笑,「谢咱家做什么?」 「……谢万档头。」众人抱拳行礼。 「小事,小事。」言罢,万竟欢敛了笑,復将视线转回到了海面上。 水师检阅持续三天,可这一天下来都累的人骨头缝疼。万竟欢被太监扶着下了撵,捏着肩头往屋里走。 「真是累死咱家了。」 「二档头辛苦了。今晚早些睡吧,还得两天呢。」 「对了,咱家吩咐你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您放心,一切都预备齐全了。」 「好。」 万竟欢刚洗完手。 有人打帘从门外进来,在身后为万竟欢解披风。 那是一双漂亮精緻的手,指骨修长,指甲圆润。那人自后伸手到前襟,解开银白盘扣,细心地折了披风,往一侧的镂空绣花屏风上挂。 万竟欢拿布擦干手,挑了些香膏抹在了手上。小太监端着水盆,头也不敢抬,佝着腰退了出去。 万竟欢坐在软榻上,端起茶水刚抿一口。这时,腿上传来轻轻敲打揉捏的感觉,那手劲恰到好处,贯穿百骸的舒服顿时传遍全身。 「孝若。」 「是,干爹。」 第11页 「你伺候人的功夫倒是愈发的厉害了。」 「是您教的好。」 「咱家可不记得教过你?」 「儿子记得就好。」 闻言,万竟欢十分受用,心情都明朗起来:「有个干儿子到底是享福啊!你这么伶俐聪明,也不枉咱家看重你。」 说着,万竟欢挑起少年的下巴来,对上那双浅色的眸子,「等回京,咱家就带你去见世面。宫里的贵妃娘娘们必定各个都喜欢你,怎么样?」 「随干爹安排。」 「好好好。」万竟欢连说三个好字,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孝若,你想要的东西很快就来了!」 少年修长如蝶翼的眼睫在阴影里动了一下。 「多谢干爹提拔。」 ☆、杀人 八月丹桂飘香,转眼又是一年中秋。 三日水师检阅很快过去了。 城隍庙里,千树桂花竞相盛放。高参信道不信佛,听说城隍庙桂花开的好,十五那天摆着车驾就去了浮遨山,渡口兵防因此宽松了不少。 静慈应约前去给大户人家的内眷讲经布礼了。商昭单独待着无聊,偷偷贴着柜檯边,一熘烟摸出了客栈。 出了客栈,直奔渡口。 那日渡口的繁华景象还萦绕在她心头,半刻也挥之不去。小孩子爱热闹,哪里人多往哪钻。她对庸城熟悉,怎么跑也丢不了。 撒丫子跑着,迎面「嗙」的一声就撞到了人。 商昭一屁股墩倒在了地上,鼻子差点撞平了。她可怜兮兮的揉着鼻尖,抬眼就看撞到了谁……结果,女孩傻眼了。 好漂亮的哥哥! 少年穿着一身浅蓝色直裰,宽袍广袖,袍脚绣着几朵象牙白夜合。唇边的笑容亲切而温和,他抱歉一笑,伸出了手,「你……没事吧?」 「没事。」商昭借着他的力道起身,单手行掌礼,「阿弥陀佛哒,多谢哥哥援手。」 「无碍。」他比商昭高许多,于是单膝跪下来问她,「你可有伤着哪处?」 「鼻子有些痛。」 「嗯,是撞红了。」他转头吩咐后面的僕人,「来人,去船上拿我的伤药。」 「是,公子。」 接过侍人手里的小梅瓶,挑出米粒大小的药膏来,抹在商昭的鼻尖,「这是消肿的药膏,会疼,你且忍忍。」 「我不怕疼。」 「好,不怕就好。」少年失笑,最后将瓶子放入商昭手心,「药要多擦几次才见效,这瓶便送给你了。」 不待商昭说话,少年摸了摸商昭的头顶,转身上了身后的那艘福船。刚踏上甲板,有人迎面走来,是万竟欢的干儿子颜孝若。 他先停了身,俯首而拜:「奴才颜孝若见过公子。」 他通体精緻的打扮,一身暗蓝色青织金妆花罗飞鱼服,同色镂空绣花鞶带,一双黑色绣纹云缎靴。细长的眼角微微挑起,有些孤傲。眉骨下似乎抹了石青黛粉,衬托出眼底的清凉和冷意来。 少年皱了眉头:「……你副打扮,是要去何处?」 「厂公今晚在回香阁设宴,干爹派人传话叫我过去伺候。时间不等人,公子请自便。」颜孝若微颔首,绕过他下了船。 「颜,你……」少年盯着那道背影,眉头拧紧了,抬脚跟了上去。 「公子,您要去哪?」 少年抛下几个斩钉截铁的字:「回香阁。」 华灯初上,烟火才消。 烟火表演后,高参提议说要去乘画舫,延庸河而上,对月抒怀才不负此夜今宵。他倒是个附庸风雅的主,又没人敢说个不字。 李建中急忙安排了六艘画舫,最中间的画舫由高参和几位档头,以及李建中几人陪同乘坐。 其他五艘上皆是东厂番子。 画舫里燃了香料,愈发的纸醉金迷。琉璃灯盏染上颜色,迷乱的有些晃人眼。歌女抱着琵琶低语浅唱,薄纱里透出玲珑的风姿。 画舫外,一道挺俊的浅蓝独立船头。 漆黑的水面上,有人撑着小船过来了。小船刚靠在画舫边,颜孝若上船,就迎上了那人质问的声音,「半道上你去哪了?」 「奴才有些私事。」 「你有事瞒我?」 「奴才低贱,不敢瞒公子。倒是您,何必偷偷摸摸跟着我?」 「……」 少年哑口无言。 颜孝若倾身就入了画舫。 罗扇轻摇,高参坐在上首。他轻拈起一块月饼,像女人一样细嚼慢咽,那风骚的动作看在李建中等人的眼里,都快长了针眼。 歌女高唱,诸人的兴致达到最高。 这时,有人进入画舫,跪在了高参面前,「奴才颜孝若见过厂公。」 琵琶声陡然停了,画舫陷入了沉寂。 没等高参开口,万竟欢起身请罚,「厂公恕罪,是我调教无方。」他冷眼一扫,「来这么迟,还敢打扰厂公的雅兴,你,还不滚出去!」 高参压了压手,「竟欢,何苦发火?孝若是你干儿子,他的性子你还不清楚?怕是路上有事耽搁了。我不怪罪,入座吧。」 「谢厂公。」 万竟欢扫他一眼:「还不起来,跪着不嫌丢人!」 「是。」 少年折身立在他身后。 万竟欢指着空酒杯,朝他厉声道,「还不倒酒。」 第12页 「是。」 他跪下来执起酒壶,乘着酒水溅起的空隙,低声道:「安排好了。」 万竟欢端起酒杯,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一曲唱罢。 高参先鼓起了掌,众人附和称赞。 「歷年中秋咱家都在宫里,陛下和宫妃们在太液池上泛舟赏月,官员们趁着中秋之际走月,一派歌舞昇平啊。不过在宫里,咱家只有伺候的份,今个多谢圣上眷宠深厚,能让咱家也亲自体验这等人间幸事啊!」 「厂公福泽深厚,这些小幸事岂能入您法眼呢?」李建中说着,将一封厚厚的红笺信封放在了高参桌上,「微臣们不能在您身前伺候,只能尽些微薄的心意,还望厂公不要嫌弃。」 「你们有心了。」高参明着没多大表情,暗地里早已眉开眼笑,「咱家怎么会嫌弃呢。你们的孝敬,咱家记在眼里,不会亏待你们的。」 「谢厂公。」众人皆跪。 「都起吧,行这些俗礼做什么。」高参抬手示意坐下,端起酒杯,「来,咱家先干为敬。」 「谢厂公。」 对面你来我往,热火朝天,万竟欢眼底却愈发深不可测。他喝着酒水,几个眼风向周围的几个档头扫去,众人皆心领神会。 端着酒杯的手指一根根松开…… 一根,两根,三根…… 酒杯将要落地。 「孝若啊!」 万竟欢勐地攥紧了酒杯,少年已经走了出去,站定在中间道:「厂公有何吩咐?」 高参似乎喝醉了,视线愈发模煳。 锦绣繁华里的少年眉目疏朗,面容俊美,又有些沾着些超脱和迷离。身量挺拔又纤长,穿着百褶的飞鱼服,除了精緻雍容外,更多的却是挺秀俊逸。真不知万竟欢哪来的福气,竟然有个这般优秀的干儿子!真是让人嫉妒又眼红! 「诸位大人,你们觉得他长得如何?」 「拔尖了。」 「长的像个女娃子,太瘦了。」 「很少见男孩子的腰能那么瘦。」 几人你来我往,说不停了。倒是少年被人当做物品一样评头论足,并没有任何反应,敛着神色盯着角落。 只是那双眼睛,有些无神。 高参偏了偏头,沖后面的歌姬招手:「你,过来。」 歌姬抱着琵琶的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很紧张。脚踝一软,将将要摔落下去。肩膀一紧,一双有力的手就扶住了她的肩头。转头看去,少年淡漠的表情仿佛透出丝丝温和来。 她红了脸,柔声道:「多谢。」 颜孝若撤了手,视线平视前方,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众人目睹眼前一幕,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万竟欢暗中赞赏地点了点头。 高参话锋一转道:「咱家记得在宫里,每夜中秋都会簪玉花,今日不知……能否看到这般景象?」 说着,目光始终定格在颜孝若身上。 眼尖的太监已经去河岸上摘桂花了,不消片刻,几枝桂花被放在玉碟里呈了上来。 众人轻咳,瞬间明白了什么意思。 高参原来是想让眼前的少年簪花供大家观赏呢,可歷来簪花的不都该是女子吗?如今换成太监是何道理? 不过,少年的确比那歌姬都美上几分。 万竟欢表面上笑着,暗中却咬起了牙根:高参,他……竟敢这么对他的人,该死! 那歌姬是坊间头牌,人情世故也精明,随即放了琵琶去取桂花。轻抬玉腕,细细的摸索着,将桂花插入了髮髻之间,顿时明艷照人胜之当前。 「美啊,真是美!」 歌姬柔柔行礼,娇羞不言。 她随手又取过一枝桂花,站在颜孝若身前,询问他道:「我可以帮你簪吗?」 在数道复杂的神色里,他终于点头,说的却是:「我自己来。」 他抬手取下描金乌纱帽,将桂花的杂枝全部掰除,没有半分波动的将其簪在了髮髻左侧,只留了三朵花瓣在外面。 歌姬看痴了。 双颊泛起了胭脂粉红,连忙用香帕遮掩了春色。 见此,高参轻咳一声:「继续,再弹一首来。孝若,你……退下。」 「是,厂公。」 歌姬復又坐回鼓凳,架起琵琶,偏头按弦,一段清丽的调子如珠玉般流泻而出。清亮的歌喉如莺,干净而轻柔,娓娓动听。 眉目静如画, 发染鸦雏色。 木樨插鬓髻, 浮香绕满庭。 那首清丽的曲辞,新奇的调子,在场之人从未有人听过。 眉目静如画,发染鸦雏色。 听到这一句时,众人眼前皆是一亮,以为是在描述某位绝世佳人。 木樨插鬓髻,浮香绕满庭。 众人却在听到这一句时,都将不约而同的目光投向了万竟欢身后的少年。 歌姬眉目娇羞,一遍遍的按弦起唇。 那支调子流转在画舫内,甚至沿着九曲灯盏飘到了寂静的夜空当中,也传到了正在船头独自喝闷酒的某人耳畔。 僕人道:「公子,夜深了,您该回去了。」 「歌姬在唱曲?」 「嗯,曲子在唱颜公公呢。」 「唱他?」 「是歌姬为颜公公做的曲,您听多少好听啊!」 一口烈酒烧心,意气风发的少年露出苦涩的表情,自言自语道:「眉目静如画,发染鸦雏色……她是在唱你吗?多讽刺!」 第13页 话音刚落。 霎时,画舫里传出酒杯碎裂之声。 同时,无数的黑影如潜龙般从其他五条画舫上同时飞起,呈包围之势向中心画舫攻来。 僕人慌了神:「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不慌不忙的丢了酒杯,向画舫内走去。入眼的,先是摔碎的酒杯,再是脸色惨青的李建中,以及被人影挡着的高参和……横在他脖颈的利剑。 两个东厂番子上前拦住他:「公子,还请您出去。」 「你们能保证颜孝若没事?」 「能。」 「好,我出去。」 甲板上已经响起了刀光剑影的声音,打斗十分激烈。但不消得半刻功夫,又陡然回归寂静。 少年踏出画舫,一股血腥之气钻鼻而来。 数道尸体横七竖八散落着,鲜血从船舷流入庸河。几个东厂的人已经在清扫尸体和痕迹了,各自分工更是惊人的明确。 好一场预谋已久的算计! 半盏茶后,一声悽厉的吶喊在船里响起。灯火从帘缝里流出来,有人影从惨澹的光色里缓步而出。 袍边沾满了暗红的血迹,修长指骨上也绽放起数朵血色的花。 他说:「高参死了。」 少年从袖中掏出洁白的手绢来,为他擦拭手腕的血迹。 他说:「我亲手杀了他。」 手帕被血染红了,少年嫌弃地随手一抛,手帕就随风掉落在了水面上。 他说:「鹤兮,我杀人了。」 「他本就该死。」颜孝若偏头看他,少年重述刚才的话,「我说,他本就该死。」 许多年后。 徐鹤兮回忆那年的中秋之夜。 那个少年面容冷漠地说着自己杀了人,似乎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可只有他知道,那双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的有多厉害。 他也记得。 他最后离去,在风里留下那句让人心碎的话。 他说,鹤兮,从今后,我和你再也不一样了。 因为…… 那夜起,他彻底变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作者有话要说:  1.走月:中秋月圆之际拜亲访友,馈赠糕点、鲜果等食品。2.木樨:桂花,丹桂。 ☆、中秋 「东厂厂公死了?」 「嗯,中秋夜喝多,掉进河里死的。」路人悄悄摸摸道:「听说尸首都被吃了,一直没捞上来。」 「皇上会下旨问罪吗?」 「我哪知道。」 一连数日,高参之死成了庸城茶余饭后的热点。今日,福船就要返回京都,如今厂公死了,仪仗也没法大办了。 渡口。 李建中等人来给万竟欢送别。 「同知大人,那夜中秋感觉如何?」 「厂公惨死,我心痛不已。」 「惨死?怎么个死法?」 「厂公醉酒失足,正值庸河水涨,被捲入曲流。数日找寻不见,怕是已然沉尸湖底,或被鱼虾给吃了。」 「说的不错!」万竟欢颇为欣慰地点头,看向身侧几位档头,「你们说是吧?」 众档头点头:「说的一丝不差。」 「哈哈……」万竟欢勾着唇,翘着兰花指放纵地笑了,「同知大人,记着,想让嘴巴变紧,要么你自己缝起来,要么让咱家动手。你是个灵巧的人,咱家也就绝不会亏待你。」 「微臣定为万……厂公马首是瞻。」 「好好好。」末了,万竟欢拍拍他的肩膀,上了福船。六位档头一字排开,守卫在他两侧。 「臣等恭送万档头。」 万竟欢将庸城的富丽纳入眼底,高傲地扬起了下巴:「扬帆,回京。」 「是。」 船夫喊道:「扬帆了!」 华帆瞬间升起,在百姓的跪拜里。数十艘福船渐行渐远,消失在了海平面上。 一通判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由衷道:「高参总算是死了!这下,我们有太平日子过了。」 太平日子? 李建中的眼中闪过万竟欢放肆的邪笑,继而划过中秋那夜长相美艷的少年。 利剑微抬,轻易了结高参性命。 那份面不改色的残忍,又有几人能做到? 「好日子?怕是难啊!」李建中摇摇头,嘆息着走了。 远处的海平面,橘黄色的日头升了起来。青霭色的天空也染上了模稜两可的落叶黄,深秋就要到了。 这庸城,又安静了! 半月时间刚过,静慈和商昭返回了慈悲庵。 静慈在庸城讲经,得了些香火供奉。加上官府米粮的恢復,慈悲庵的日子也变得宽松起来。 中秋的团聚错过了,惠行提议要聚一聚。如今各方都不欠缺,静慈便答应了。天刚亮,惠行就给大家安排了任务。 会砍价算帐的姑子,进城去买时令蔬菜和水果;身强体壮的姑子收拾膳堂,摆放桌椅。其他姑子准备菜谱,充当下手洗菜切菜。擅长炒菜的姑子则负责主厨,其他剩下的十几个便到处帮衬着,顺便烤些月饼。 因为集市上的月饼实在是……太难吃了。 惠行是「总管」,大小事务由她指挥,但不亲自上手。商昭是「小姐」,没人捨得她动手。静慈是住持,没人想着去麻烦她。 中午,进城去的姑子都回来了。买了许多菜,有鲜菇,冬笋,腐竹,莴笋,等,水果买了葡萄,荔枝,石榴,甘蔗等,还买了些米面。 第14页 香积厨。 大家忙着洗菜摘菜,井井有条。 惠行刚从膳堂回来,就开始指挥厨房里的人:「菜要洗干净,虫子都放走。我们出家人,不杀生。」 「阿弥陀佛。」 惠行左指挥,右安顿,就差嗓子冒火了,感觉嘴巴正干涩呢,有人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袍子,「师姐,喝水!」 「昭儿来的刚好。」说着,端起那碗水就灌了下去。 「师姐,师姐……」 难得见女孩扭捏一番,惠行问道:「怎么了?」 「昭儿也想做菜。」 「这个……今天不行。厨房里人多,油乱溅,怕伤着你。」女孩嘟起了嘴巴,惠行只好退而求其次,「你去帮忙做月饼吧。」 「行。」商昭点头,捋着袖子就挤了过去,「师姐,我来帮你们做月饼。」 「昭儿会做吗?」 「不会,但可以学啊。」她洗完手,坐在凳子上。 「昭儿,要师姐教你吗?」说着,年轻姑子又包完一个,放在铜揿里一按,一翻,面皮上印出了花纹。 「不用,我可以。」商昭拿过一个面团来揉,看着眼前碗里的馅料问道:「师姐,这是什么馅?」 「凤梨的,还有梅子馅,桂圆馅。」 「好多!」商昭手底下也没闲着,包了大约十几个,面团似乎不见少。她突然奇思妙想,想着弄个不一样的出来。 六个面团,先将前三个揉在一起,再将两个揉在一起,最后单独剩下一个。 取了短的擀面杖,将三个面团分别擀平。然后按照顺序垒搭在一起,用菜刀轻轻的划了三次,分成了六份,但没有切透。然后取过食用颜料,用红竹棍点出了数朵梅花,用绿色画出了几片叶子。 「大功告成!」 她端着那个所谓的「团圆饼」下炉去烤。不到半盏茶,团圆饼就熟了。表面因为升温而裂开,从里烘烤出浅浅的焦黄色,像是绽放的黄花决明。面皮里加了蜂蜜,有一股清甜散出来。 「惠行师姐,你快来看……」女孩牵过惠行,指着炉架上的饼子道:「你看,我做的团圆饼。」 惠行嗅嗅味道,赞嘆道:「好香!」 「真的吗?」 「嗯。」 众人异口同声的赞扬,趁着火候,商昭又做了几个。 秋夜爽朗,晚风微凉。 院子里摆着十张桌子,大家忙着端菜。 主膳是素面,用香菇汤做底。其余配菜将近十种,有金针菇拌粉丝,荞麦凉面,南瓜黄金饼,素炒杏鲍菇,芥菜豆腐汤,桂圆红豆汤等。 其中的亮点是团圆饼。 惠行:「师傅,这是昭儿做的。您尝尝。」 静慈夹起一小块放入口中,点了点头:「不错。」 商昭说:「惠行师姐说,明年可以继续做。到时候还可以在面皮里放些红豆,烤出不同的颜色,可能会更好吃。」 静慈说:「明年师傅等着吃。」 商昭点头:「好。」 庵里忌讳吵闹,大家都很有节制,多是浅笑阵阵。有人提议说猜灯谜,大家都贊同。 一人先站起来,想了想说:「中秋菊盛开。」 众人一阵唏嘘,笑闹道:「这也太简单了吧。换一个,换一个。」 「这不行,先说答案。不说不出题。」 「花好月圆!快,下一题。」 「容我想想,有了……」 众人争先恐后的抢答,只有静慈和商昭在默默的吃菜。看着乖巧的女孩,静慈的眼底划过一丝温和。 那晚,深夜。 星子缀满天空,剩下的几名姑子在收拾碗筷。其他诸人都相继离开,准备第二日的课业去了。 商昭打了个饱嗝,拍拍小肚子:「好撑啊!」 「陪师傅去个地方。」 「嗯?嗯。」 静慈带她去的地方是伽经阁,两人刚上楼。静慈偶一回身,看见女孩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个扫帚和簸箕来。 「今日不用打扫。」 「哦。」 商昭立了扫帚在墙角,坐在紫檀画案前,两人盘腿相对而坐。静慈从束袖里掏出一个圆形红木漆盒放在女孩面前。 「送给昭儿的。」 「给我?」女孩指了指自己。 「打开看看。」 商昭即开心又激动,小心的打开盒子。那里面是一串二十一颗的菩提根念珠,由上等白菩提根制成,颗颗晶莹如雪,纯洁如月。 「好漂亮的念珠!」商昭敢摸又不敢摸的,「师傅,这副念珠做了加持吗?」 「尚未。」 「那我就可以摸了?」 「这副念珠本就是送给你的,当然可以。」 长明灯下的佛珠有些透明,里面清澈的毫无杂质,仿佛暮冬寒雪,苍山冰凌,南海鲛珠,必须谨小慎微地保存,生怕一不小心就碎了。 女孩轻放了念珠,嘟嘴道:「看着好珍贵,我怕摔坏了。师傅,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是你的生辰礼物。」 「生辰?今天吗?」 商昭入寺三年,从未听说自己有生辰。如果不是对从前还有模煳的记忆,她甚至以为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不是今日,是十五。」静慈解释起缘由,「入庵讲究寡慾清心,师傅不想你和过去再有牵扯,但终究总觉得对不起你。念珠再珍贵,也抵不过师傅的心意,你明白吗?」 第15页 原来她也有生辰,原来也有人在乎她,原来礼物再珍贵也抵不过送你礼物人对自己的关爱,女孩似乎懂了些什么。 她隔着画案去抱静慈,附耳身侧:「师傅,昭儿真的,真的……很在乎您。 静慈瞳孔一动,唇边吐出几个字:「师傅也是。」 长明灯明亮如昼,伽经阁外,那晚的明月似乎也比十五更皎洁。 莺飞草长,又是阳春三月。 庸城的冬天寒冷短促,没下几场雪,很快就过去了。天气渐暖,春衫单薄,河岸亭柳也衔上了几抹翠色。 庸城的春日很美丽,郊外之景更是美不胜收。春日,来郊外踏青的乡贵豪绅络绎不绝。偶尔在林间小路上,还能偶遇几个光鲜的乡绅小姐和县官公子。小僕为他们打伞,谈笑阵阵。 韩甫政曾科举未中,借着祖上家底,发家致富。如今成了庸县里首屈一指的的大乡绅,有娇妻美眷,有万贯家财。关于他的为人嘛,不好说。 可提起他的儿子韩椽,人人都会竖大拇指。 「韩椽?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我要有那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等他长大了,让他当姑爷。」 「我……我喜欢他很久了。」 …… ☆、春日 韩椽年方十四岁,一表人才。虽不胜遗玉公子之辈,却也非常人之流。在庸县,像他这般出挑的人,必然成为一段佳话。 据说他五岁识字,十二岁通六经大义,如今正在准备考秀才。古人言,三十老名经,五十少进士。可照他这速度,怕是不到而立之年就能入朝为官,成就功业。 老爹韩甫政没达成入仕的心愿,全寄托在了韩椽身上。学业辛苦,韩夫人捨不得儿子太累。春日晴好,就想让儿子去郊外散心。 韩府,大厅。 侍女:「夫人,老爷回来了。」 韩夫人端上一杯凉茶:「田里的事忙完了吗?」 「安排管家看着了。」 「你啊,就是操心的命!」韩夫人拧着嘴,开始指指点点,「那点破事哪用你亲自去啊!请来的人不干活,辞退不就行了。」 「夫人啊,这你就不懂了!我……」 「爹,娘,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少年从门外跑了进来。只见他穿着一袭青色学袍,丝带束髮。俊秀面容浮着微笑,眉眼间有温顺,但也又属于少年的张扬和自傲。 半年没见,韩夫人欢喜难以言表:「椽儿,终于回来了。」 「嗯,夫子给我放假了。」绕过母亲,韩椽上前给韩甫政请安,「爹。」 韩甫政怕老婆,可在儿子面前却很严厉:「回来了。」 「是。」 韩夫人不依了,插着腰:「你个死傢伙,儿子难得回来,你摆臭脸给谁看呢?」 「夫人……」韩甫政老脸一红,轻咳一声:「严父孝子你没听过。」 「别跟我讲大道理。」韩夫人不搭理他,只顾看宝贝儿子:「椽儿,今日让你爹带你去郊外踏青,愿意去吗?」 「全凭爹娘安排。」 「死傢伙……」韩夫人踢韩甫政一脚,「还不去换衣服,赶紧带椽儿出去!」 「嘶……我这就去。」 韩椽不由的笑出了声,感嘆:「娘,爹真怕你!」 韩夫人骄傲仰头,跟孔雀似的,「哼,你也不看看你娘我是谁!」 中午,韩夫人送父子两人出门。 韩甫政:「近日不忙,我打算到城隍庙进奉香火,再多住几日。」 韩夫人:「也好。」 韩椽向母亲告辞:「娘,你回去吧。」 韩夫人说:「你们走吧,走了我再进去。」 「上车吧。」下人撩起车帘,韩甫政却又转身问韩椽,「朱子《四书》带了吗?这几日别光顾着玩,读书也别落下。」 韩椽规规矩矩道,「带了。」 韩夫人火气又上来了,作势要打人,「死傢伙,你再逼儿子小心我……」 韩某人麻熘钻进轿子,忙吩咐:「快,快走,赶紧的……」 僕人七八个,侍女五六个,外加八个轿夫。从南街出了城,沿着石子路上山,太阳稍斜些,轿子就停在了城隍庙前。 城隍庙里供奉着城隍爷,大式建筑,红墙泥瓦,从四面看去都透出一股子庄严来。道主听说韩大乡绅来了,忙从大殿里迎了出来。 「韩老爷驾到,有失远迎,还望见怪。」 「道主是忙人,岂敢劳您。」 「说笑了。」道主一甩拂尘,抬手道:「快,您里边请。」 韩椽歷来不喜道家,可韩甫政却崇尚道教,每年要给城隍庙不菲的香火,每月也会挑时间来城隍庙暂住,和道主谈经论道。 韩甫政和道主哥俩好,丢下韩椽就不管了。其实少年也没心思让他管,屏退了僕人,安静坐在寮房里看书。 院子中间有一鼎焚香铜炉,裊裊的灰烟从窗棂里钻进来,虽说是香,但闻久了倒叫人腻烦。少年越发没了心思,合上书本出了屋。 春光融融,莺啼燕语。 空气有些清凉,湿润。昨夜山上下了雨。 离开城隍庙,韩椽沿着林荫小道漫步而去。地上有些泥泞,就算沿着路沿走,却仍是被弄脏了鞋子,不由轻皱眉。 「蜂针儿尖尖的刺不得绣,啦……」 第16页 有人在哼调? 少年好奇,撩开柳枝,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约有十几米,视野开阔,眼前是一潭池塘,周围植着百年垂柳。他定睛一看,一个小姑子正蹲在池塘边洗衣服。尼帽有些歪,露出黑亮的碎发来。 韩椽走过去,试探道:「小师傅好。」 女孩转过身来,眉目姣好的脸上微有诧异,站起身子来要比少年低一个头。她在衣袖上抹了抹水珠,行双手礼:「小哥哥好。」 「你在洗海清?」 「嗯。」 「你是小姑子吗?」 「嗯。」女孩復又蹲下去洗,没有见到生人的拘谨。 「可你没有剃度?」 「因为我还小啊!」 看着木盆里绿色的叶子,韩椽好奇道:「你为何要将叶子放在水里?」 「洗东西啊。」女孩抓出一枚叶子解释道:「这是皂角叶,用它洗衣服可干净了。你们不用吗?」 「我们用猪苓。」 女孩停了动作,似乎有些好奇:「猪苓?」 少年挑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上去,解释说:「那是一种植物,有深黑色,有棕褐色。猪苓里会加香料,洗了的衣服都是香的。」 「好神奇啊!哪里有卖的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发现女孩的失望,少年说,「等我再来这,我可以带些给你。」 「真的吗?」 「真的。」 「太好了!」女孩开始滔滔不绝,「如果你来的话,就去庵里找我。到时候,你就说是上香的,可以将猪苓作为香火。师傅教我,东西不能白拿。等你上了香火,这样的话,菩萨就会保佑你了。」 女孩说的一套一套的,但如果他知道眼前的小傢伙是半吊子沙弥尼,自己都不信菩萨,少年怕是得笑哭。 「那我怎么找你呢?」 「你可以来慈悲庵。」女孩洗完了衣服,用力端起木桶,「记得,是慈悲庵。那我先走了哦。」 望着女孩纤弱的背影,少年喊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德号呢?」 女孩抱着筐子略有困难的转过身,启颜微笑:「小尼法号惠成。」 少年的眼里有女孩的背影。 淡色的海清被水打湿了,袍脚像是开出深色的花朵一样。那花朵,就如女孩的微笑般灿烂,舒服。 那年的春天,两人初遇了。 半个月后,少年跟随父亲回了家。脚步不得闲,又返回了学堂。半年时光飞快的熘走,再次回到家后,他回想起春日许下的那场约定。 坐在去浮遨山的轿子里,身边放着一袋新鲜猪苓。他怀着一丝将要兑现诺言的开心到了慈悲庵,却被告知女孩跟随住持外出讲经了,要半个月后才回来。 少年将东西交给姑子,万分失望的回了家。 半月后,静慈和商昭回了慈悲庵。猪苓那事,也因姑子事忙而忘记告诉商昭了。少年来过之事,也被尘封了起来。 第二年,少年復又跟随父亲来到城隍庙。 在庙里潜心读了几日书,韩椽却时而想起曾经偶遇的那个小女孩。一日,在韩甫政和道主探讨财神爷的福报恩泽的时候,韩椽觉得无趣,便悄然从侧门熘了出去。 还是那条小道,还是那个池塘。 女孩不在。 他走了几百米,来到慈悲庵。庵外有一片杏林,已经结了淡粉色的杏花,入眼春花烂漫。空里有杏花的清香,淡淡的,像是棉絮一般。 香味淡雅,并不浓郁。 杏花有些随风落了下来,落在青草畔,红瓦上,木枝边。女孩穿着一身合体的缁衣靠在杏花树下,像是已经坐了很久。 她长高了,也廋了。 眼底如春水般清澈,有些不喑世事的纯净和狡黠聪慧的灵动。 「惠成小师傅。」 「哦,是小哥哥啊!」女孩放下眼前的书,在烂漫春光里一笑,「你不用叫我小师傅,你叫我惠成就行了。」 慈悲庵少有男性香客,所谓恪守清规戒律,不和陌生男子交谈,这些离商昭都太远。所以,她仍是落落大方,毫不拘谨。 「嗯。」少年点头,心道:原来她还记得自己。 「你在这里做什么?照日头看,你不用念持经咒,礼佛供养吗?」 「有师姐就够了。」 女孩其实想说,她根本不会诵经。但秉持「家丑」不可外扬的良好精神,她还是决定委婉的去解释这个问题。 看见女孩手里的东西,韩椽觉得很不可思议:「嗯,你竟然在看书?」 「杏子没成熟,我不能去市集。因为无聊,所以只能看书了。其实这是师傅逼我看的,我根本不喜欢看这些。」 少年拿起那本书。 《中庸》。 如今他在准备参加乡试,乡试里多会出四书中的题目。如今一个小女孩竟然在读《中庸》,这深深的刺激到了韩椽的神经。众人都言女儿不入学堂,这如今小沙弥都开始读书了,还让男子如何是好? 「你能……读的懂吗?」 「读不懂。有的字都不认识,而且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这是商昭的实话,但静慈要她读,她也不能反抗。 少年这才展了眉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是小姑子,能认几个字,会抄佛经就够了。朱子四书对你来说太深奥了,不学也罢。」 第17页 「哦」女孩似懂非懂的点头,眨着眼睛看他:「小哥哥,那你有读这些书吗?」 「当然。」文采和学识,那是少年引以为傲的资本:「不止是四书,还有五经,必须倒背如流。等读懂这些书,就算不能笔灿莲花,也能口吐锦绣。」 「可读它们有用吗?」 「读了它们就可参加科考,考中了进士便可入朝为官,辅佐君王,留名后世。」 「哥哥很想做官?」 韩椽提及科考时,内心满怀期冀:「古人云,学而优则仕。待有一日蟒服玉带站在朝堂之上,那才是我韩椽心满意足之时。」 「嗯。」 「这不仅是我爹的愿望,更是我努力的目标。」少年的眼底有矢志不移的坚定和信念,「身为男儿空有一腔才华,若不能侍奉贤君,报效家国,怎么能才谓之大丈夫?如今朝政堪舆,我必有心力挽狂澜,救扶天下百姓。」 「那哥哥可有听过一句话,『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哥哥都说了如今朝政堪舆,你能保证救大家吗?」 「只要入朝,我便为百姓谋福祉,誓死不变初心。」少年的梦想是宏远的,也值得让人钦佩,他继续道:「终有一日,我也会成为商首辅那样优秀的贤臣,不,哪怕我能有他二斗之才便足以。」 「……哥哥刚刚说谁?」 「原东阁大学士,现任内阁首辅商胥,商大人。你不知道也难怪。」少年念那个名字时,眼底有由衷的崇拜和仰慕。 少年还在赞嘆商胥的才华优秀,女孩却早已陷入了极端的沉默。 他没发现,那双晶亮的眼眸不知何时早已……黯淡。 女孩苦笑。 原来,父亲没有她,一样很好。 可,母亲也是吗? ☆、身份 盛夏之时,艷阳当空。 一连几日,韩椽发现女孩变得很健谈。 商胥。 她时常问起那人,但少年知道的有限。 「小哥哥,你真的很钦佩他吗?」 「是。」 「或许他没哥哥想的那么好呢?」 「不会的」 「我开完玩笑的。」察觉少年的严肃,女孩忙解释,「商大人能成为你理想的标准,一定有他厉害的地方。但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瓋。」 「嗯。」少年点头,表示理解她的说法。 女孩不好意思道:「这几日我拉着你问他,小哥哥会觉得我很烦吗?」 「嗯……」少爷微一沉吟,「有一点。」 「好吧。」女孩突然从石头上坐起,一副捨生取义表情,「那我得好好补偿哥哥。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哥哥平日很喜欢读书吧?」女孩反问,少年微颔首,她继续道,「哥哥知道伽经阁吗?」 说起伽经阁,庸城谁不知道。少年自小就听父亲提起过,说伽经阁里藏书没有上万,也有成千,囊括了古往今来的名家典籍,可谓汗牛充栋。 除了文人,没人了解伽经阁对于他们的诱惑究竟有多大。打个比方来说,伽经阁对于韩椽之类的学生来说,那就是乞丐捡到金元宝,农民拾了白米面。 哪怕是一眼,都足够让他们痴迷了。 「我们要偷偷进去吗?不行,不行,这非君子所为,我不会去……」一把从女孩手心掉下的钥匙,将少年所有的话都逼回了嗓子眼,「去……」 紧张不安,终究被期待妥协打败。两人偷偷熘进了慈悲庵,在人不注意时,一路飞也似的跑到了伽经阁。 「快……」先钻进去,女孩赶紧招唿少年进来。 两人轻手轻脚地上楼,女孩嘱咐道:「要抓紧时间哦。晚上师傅还会来的。如果你有喜欢的书,就带走吧。等到看完还给我,我再悄悄地放回去。」 两人刚踏上最后一层阶梯,上面传来一道声音。 悠悠然。 「悄悄的放?怎么放?」 空气,瞬间就凝滞了。 女孩咽了口唾沫,看向背光里的身影,中气不足道:「师……」 刚吐出一个字,少年就将女孩揽在了身后,呈保护姿态。眼前的一幕和当年琅玕轩的那幕相交叠,同样是保护的姿态,同样是温和的护卫,少年仿佛成为坚不可摧的嵴樑,成为保护的屏障。 她下意思喃喃道:「赜哥哥……」 好陌生的称唿啊! 此时,少年向前一步,不卑不亢的谢罪:「韩椽见过静慈住持。韩椽失礼,擅闯伽经阁,这不关惠成的事,还请住持不要责罚她。若您要惩罚,还请向我问罪。」 擅闯慈悲庵本就犯了出家人的忌讳,如今更是被抓了现行。少年知道是自己之过,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你是韩甫政的儿子?」 「是。」 静慈询问间,口气中却也没有责怪之色:「朗朗如玉,翩翩君子。小小年纪,如此有担当,的确非同一般。」 「住持谬赞……韩椽羞愧不已。」 女孩探出小脑袋来,好奇道:「哦,小哥哥,你原来就是公子韩椽?就是那个『惊鸾冶袖,时飘韩掾之香』的韩椽吗?」 少年暗道:都这时候了,她还有心思探讨他名字的出处,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广体胖吗?可她就廋廋小小的一点。 不过,那句话又是从哪来的? 第18页 果然,静慈和少年想的一样,她严厉的看着女孩道:「昭儿。」 「师傅,我错了。」没等静慈兴师问罪,女孩就先眼力见飙升的服了软。 「认错倒快。」看她这样,静慈依旧不该容色:「那你说错哪了?」 「不该带陌生人来庵里,也不该擅闯伽经阁,更不该自作主张的借书给别人……」女孩罗列了一大推「罪状」,最后话锋一折道,「师傅,下面不是落了锁的吗?您是怎么进来的啊?」 少年:…… 「伽经阁的殿门共有三个,我是从门后进来的。」静慈似乎对女孩这毫无紧张感,毫无负罪感的心态弄得有些无奈:「罢了,日后好好的打扫。仔细看看到底有几个殿门。」 「哦。」 听闻女孩要受罚,少年为她开脱:「静慈师太,惠行还小……」 衣袖被扯了扯,少年回头对上女孩的微笑,她露出整齐的小白牙:「扫伽经阁不难的。不用担心,因为……小尼已经扫了一年了。」 少年:…… 静慈说:「伽经阁本是藏书之地,而书正是人看的。从前不让你来是因为你太小,而你的师姐们又不需要看书。如今有人要借书,并非什么过错。若还要来,就光明正大的进来,没人会说你们。」 「住持,这是真的吗?」 「嗯。其实以前也有香客上过伽经阁,但后来访客越来越少,我便让人关了这里。山里老鼠多,怕钻进来啃书。」静慈拿起案上的两本佛经,似乎要准备离去,「但庵里终归是清净之所,切误闯到后院去,你可明白?」 少年颔首行礼:「韩椽明白。」 「去吧,若有想看的书,可以带出去。」说完,静慈下阁去了。 看着静慈的背影消失在木梯口,女孩这才吐出一口气:「唿……幸好师傅没怪罪,否则我就完了。」 「住持虽不苟言笑,但心地却是好的。」 「我师傅不好谁好!不过,她不笑的时候,还是……挺可怕的。」女孩拉了少年往深处走去,边走边说,「其实师傅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不说话的时候很吓人的。」 「真的吗?」 「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还没出家呢。」 「半个出家人也不打诳语。」 「……对了,我听住持叫你昭儿?那是你的名字吗?」 「嗯。」 「哪个昭呢?」 「班昭的昭。」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嗯……昭有晨曦之意,这个字很适合你。」 「小尼也这么觉得。」 「还有,你刚说的那句话出自何处?」 「哪句?」 「惊鸾冶袖,时飘韩掾之香。」 「哦,这本书椽哥哥应该喜欢吧……」 「船哥哥?」 「椽哥哥喜欢吗?」 「惠成,不要转移话题。」 「什么呀,我没听清。」 「站住,你别跑,小心摔了……」 「呵呵……」 少年和女孩的笑闹之声,从层层香木架后传来,若隐若现。那时是艷阳高悬的下午,空里有鸟语蝉鸣,回声辽远。 盛夏的燥热,似乎也不那么腻烦了。 伏热之时,两人窝在清凉的伽经阁,惠行做了解暑的绿荷包子和银苗菜。庵里的姑子人人有份,韩椽也没落下。 银苗菜刚从水里摘下来,是最新鲜的。切成小份,用芝麻油清炒了,起锅时稍撒些盐。然后再用冰块镇了,上面便结出冰花来,晶莹剔透的。 绿荷包子是惠行的独门手艺。古人常说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但大夏天的吃包子饺子似乎不得劲,可绿荷包子却是独一份。 将新长的荷叶摘了,要最嫩的那些。然后剁碎榨出荷叶水来,用其和面,和出的面是淡绿色的,带着荷叶自然的清香。擀出面皮,包上切块的杨梅,入锅蒸了。 外面是淡绿色,有些甘甜。咬开一口,里面是酸酸的深红色杨梅。一酸一甜,一红一绿,别说吃了,就算是看着也食慾大增。 惠行偏心商昭,给她留了大份的。女孩端了一叠银苗菜和七八个绿荷包子,顺手抓了两双筷子,风一样跑没影了。 惠行还保持着递东西的姿势。 惊嘆:「乖乖,啥玩意过去了?」 韩椽盘腿坐在香几前,他看书时很认真,最不喜欢被人打扰。 他一身淡青桔梗色交领直裰,四周镶着锦边。皂色腰带上悬着一块鲤鱼玉佩,下面缀着青色络穗,预示鱼跃龙门。 朝廷有规定,各个阶层的服饰必须依例。达官显贵穿着不限,而韩甫政不过是个庸县的乡绅,更不用说了。所以他穿的很简朴,并不张扬。 少年长的帅气俊秀,眉眼分明。自小接受儒家的薰陶,骨子里透着一股青衣文人的儒雅之气来,眼眸里有一股镌刻的洁身自好和神采飞扬。 「蹬蹬……」女孩练就一身水上漂的本事,端着东西都健步如飞,「椽哥哥,好吃的来了。」 「等等,等我看完这页。」少年没有分心,完全到了爱不释手的境界。 「哦。」女孩没再打扰他。 少年终于合了书,微笑道:「你刚说什么?」 「我说,有好吃的了。」女孩伸手从背后拿出藏起的美食,献宝似的端在小几上,「惠行师姐做的绿荷包子和银苗菜,快尝尝。」 第19页 接过筷子,少年犹豫道:「这不就是藕根嘛,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这可是惠行师姐亲手做的呢。」 少年夹起一根,细细的尝了尝,觉得还没有家里厨子做的好吃。 女孩一脸的期待:「好吃吗?」 「一般。」 「呃……那椽哥哥再尝尝这个。」 「绿色的包子?」 「嗯,里面包了杨梅。」 少年用筷子夹起一尝,觉得味道不错:「这个挺好的,我在家里从没有吃过。」 「我也喜欢吃。」女孩拿在手上咬了一口,不想有杨梅汁溅到了衣襟上。 见此,少年从袖中掏出手帕来:「快,擦擦。」 杨梅汁是搽干净了,但还是留下了污渍,手帕也被弄脏了。 女孩说:「等我洗干净了就还给椽哥哥。」 「不用了,手帕而已。」 「可是……这手帕绣工精緻,应该很贵吧。」 那手帕是少年曾在店铺里买的,如今也不大喜欢了。不喜欢的东西,他也没心思再拿回来。他若想要,随便就买几十条。 察觉女孩眼底的可惜,少年便说:「没事的,我还有很多呢。你喜欢的话,就留下吧。」 女孩没应话。 少年不再看她,又夹起一个绿荷包子慢慢地品尝起来。他没有看见,女孩只是默默地将帕子搁到了一边。 ☆、诋毁 商昭在池塘边上洗杏子,一箩筐的杏子,是她刚从树上打的。 「惠成。」身后有人在喊她。 「椽哥哥,你来了。」 「嗯。」少年手里拿着三本书,是昨天刚借的,「我打算去慈悲庵找你的。」 「这么快看完了吗?」 「昨晚通宵看的。」 「放那边吧。」女孩指了指一旁的石头,「就放那吧,等会我带回去。」 「也好。反正我也不能再借了。」说着,少年似乎有些不舍。 「哥哥要回去了吗?」 「嗯。」平日最烦来城隍庙的少年,这次却想在这一直待下去,「不过,可能明年春天的时候还会来的。」 「好啊,到时候我再带你去伽经阁。」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女孩笑了,伸手给他递去干净的杏子,「这是我亲自摘的,可好吃了,你尝尝。」 少年刚接过杏子。 这时…… 任谁也没有料到的一幕发生了。 「椽儿!」 「……爹,您怎么来了?」 商昭也有些惊诧,忙起身,「小尼见过施主。」 「施主?」韩甫政本就不喜欢尼姑,如今更是皮笑肉不笑的,「哪门子的施主!」 「爹……惠成还是个孩子。」 「闭嘴!」韩甫政严厉地打断了少年的话,冷声道,「日日见你心神不定,原来是被一个小尼姑勾去了魂。你不在寮房里安心读书,跑这厮混来了!你说,你明年还要不要参见乡试了!」 什么心神不宁?什么厮混? 少年越听越觉得委屈,腹诽着亲爹的不通事理,但表面上又不能顶撞,真是有苦说不出。 「爹,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韩甫政是越想越气:「道主想见你一面都难,怎么?你见尼姑的时间就很充裕吗?」 道主想见他一面,三番四次的派人去请。结果下人回话说他根本不在寮房,平日也经常不见踪影。 韩甫政便亲自找出来。天燥热,怒火一点就着。 商昭了解清楚眼前情况,眼见少年和亲爹要吵起来,她着急的解释说:「施主,我和椽哥哥只是……」 「你听听,都叫哥哥了!」他摇头晃脑,拉长调子:「无量天尊,都说淫尼淫尼,果然不错!椽儿,你速速随爹走,日后切莫再见她。」 「爹,你究竟再说什么!」少年满脸的不可置信,似乎无法理解这么荒唐的话。 「你你你……赶紧滚,日后再让老夫看见你纠缠我儿。」韩甫政气势汹汹的走过来,一脚就踢翻了杏框,「老夫就叫人打断你的腿,赶紧滚!」 商昭傻了眼,僵住了腿。 现在何止不能滚,连挪都挪不动道了。 她咬着下唇,害怕的望了眼摔倒杏框和韩椽。 「爹。」眼见情绪失控,少年上前就拉住了韩甫政。 商昭从未被人指着鼻子骂过,神色也很受伤。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泫然欲滴,手也不由自主在腹部搅动着。 她古灵精怪是真,可终究是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面对这般羞辱的情况,女孩也是平生第一次遇见。以前拐弯抹角的对抗大娘,那本来也是小孩子的玩笑话,被人逼到墙角就没辙了。 虽然不太懂那话里的意思,但她也知道肯定不好听。 「爹,儿子跟您回去就是了。您别生气了。」韩椽是孝顺出了名的,因此绝不会违逆父亲的心意。 「你答应老夫,日后不再见她?」 「爹。」韩椽真不知道他爹是怎么想得,怎么会提出这般没缘由的要求。 韩甫政气的暴跳如雷,怒不可遏:「说,答应不答应。」 少年别无他法:「答应,儿子答应。」 闹剧这才缓解,少年就扯着暴怒的父亲离开。临走前,他愧疚的忘了眼池塘边的女孩,终是一言不发。 第20页 两人离开后,商昭无力地蹲了下来,将小脑袋埋在了膝盖里。 半天,才传来啜泣的声音。 「呜……呜……师傅……」 没人安慰她,女孩独自哭了很久。 杏子趟在她腿边,早已被摔碎一地。 眼见日头渐沉,女孩还没回来,惠行出去寻她。果真在池塘边上看见了她,以及那摔碎的一地杏子。 惠行惊讶道:「昭儿,这怎么了?」 「师姐……」女孩眼睛通红,万分委屈的扑入惠行怀里,一个劲的只是哭,抽搐的根本说不出话来。 「告诉师姐,是谁欺负你了?」 「呜,嗯……师姐,昭儿并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为什么还会有人不喜欢我?」鼻子都哭红了,女孩说话也有些不稳。 惠行抱着奔溃的女孩,许久的沉默。 「……昭儿很伤心吗?」 「嗯。」 「可昭儿还记得佛曾说:大悲无泪?」惠行明显是在「骗」她,希望她能冷静下来。 「师姐,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当你很痛苦时,反倒不能流泪。」 「真的吗?」 「嗯。」 闻言,女孩这才抹掉的泪水:「既然是佛祖说的,那昭儿听就是。」 「告诉师姐,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孩指了指杏框说:「杏子摔坏了,我难过。」 「就这样?」惠行有些狐疑,转念一想杏子对女孩的重要性,似乎也觉得合理。 「不骗师姐。」 「吓坏师姐了,还以为你受欺负了呢。」面对女孩毫无破绽的掩饰,惠行转眼就忽略了女孩说的没人喜欢她的话。 「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惠行去捡杏子:「摔碎了太可惜,拿回去洗干净了可以晒成杏干。这里让师姐收拾,你先回去吧。」 「我等师姐。」 「乖,先回去。刚刚师傅在找你呢。」 「真的吗?」女孩连忙抓起石头上的书,「师姐,那我先回去了。」 「师傅在后院……」 女孩朝后摆摆手,转眼已经跑远了。 站在寮房前,商昭憋着嘴吐出了一口气来,恭敬道:「师傅。」 「进来。」 她推门进去。 静慈背对商昭跪坐在蒲团上,闭着眼轻敲木鱼。女孩脚步很轻的走过去,跪在了另一张蒲团上,左顾右盼地合起双手在身前。 「阿弥陀佛哒。」 「铛……」木鱼声勐地停了。 「师傅。」 「昭儿,什么叫阿弥陀佛……哒?」以前时不时的听她嘴里冒出这样一句来,并不觉得奇怪,今日却…… 女孩执起木鱼一敲,反问道:「师傅听敲的声音,不觉得很像『哒』吗?昭儿刚拜您为师时,常常要在夜里诵经敲木鱼。念一句『阿弥陀佛』敲一下木鱼,然后听着听着就习惯了。」 「原来还有这般缘由。」女孩那时心情不好,以为佛经能让她清心,但现在看来也没用。这几年下来,她的慧根是愈发通灵了,但虔诚却是愈发消磨光了。说她是半吊子沙弥尼,的确没错。 「让师傅笑话了。」 「你是庵里最小的,和你的师姐也处不到一起。这也是师傅的错。」静慈身子微动,撩了撩袍脚的褶皱:「今年庵里要招人,若有年龄相仿的,你和她们可以一起玩。」 听说要招人,这下合了商昭爱热闹的性子。瞬间,女孩一扫刚才的阴霾,眼底都亮了。 「师傅,这是真的吗?」 「为师何曾骗过你。」 「那是师傅收弟子呢,还是师姐们收弟子?」 「是你师姐。惠行,惠堪,惠文虽说年轻,但佛法已然精进,已经有资格收徒弟了。」 「也就是说,有人要喊我师叔了?」女孩的眼里似乎有星星在闪烁。 「是。」 「师傅,也就是说,昭儿……是您的关门弟子了?」 「不是。」 「咦,不是吗?」 静慈偏头看女孩,神色尽是认真:「你可有见过不会继承师傅衣钵的关门弟子?」 「……」 她惭愧了 「等到日后……」等到日后离开慈悲庵,静慈没有将这句说出口,「且勿说你是我静慈的关门弟子,免得以后庵里再也招不进一个人。」 「……」 师傅真的忍心这么打击她吗? 「今年师傅多招些人不就行了嘛。」女孩嘟囔着。 「你刚说什么?」 她笑得一脸谄媚,忙摆手:「没什么。昭儿是在想师傅叫我来是要做什么事吗?」 静慈哪会不知她的鬼心思,只是不去计较罢了。她从身侧拿出一个青灰包袱,上面绣着几朵精緻的缠芝莲,里面似乎装了不少东西。 「这是……」那包袱看着眼熟。 「是你母亲送来的。」 女孩在半空的手一顿,竟又缩了回去。 「你还在埋怨你的母亲?」 「昭儿不敢。」说着不敢,女孩的表情却出卖了她的心思。 「前两年,不知因何缘故,金陵的来信和银两都断了,今年才又重新恢復。师傅并非养不起你,但这是你母亲的心意,我必须接受。」 「我在庵里很好,那些东西我不需要。」 第21页 「你娘亲的信,你也不愿意看?」 「不看,我不看。」她耍小孩子脾气,伸手将包袱掀翻在地。堵上耳朵,似乎不愿听到任何有关她娘亲的消息。 静慈嘆息,伸手按住她挣扎的身子,神情也变得愈发严肃起来:「那回信呢?」 「请师傅转告娘亲,昭儿不识字,无法给她回信。」女孩的眼底全是倔强,态度三百六十度的转,严肃的令人……心疼。 「里面有你娘亲缝的衣服。」 「不用了。」女孩看了眼静慈,又低头看向尼袍,「我有衣服穿,而且这也是师傅亲手缝的。」 「罢了,为师也不强求你。」静慈轻轻挥手,「去吧。」 「昭儿告退。」女孩故作坚强的折身离开了。 ☆、剃度 暮秋刚过,初冬在嘶厉的风声中袭来。 慈悲庵仿佛进入了冬眠,仅有的香客也不再上门拜访。那夜飘了雪,早晨一推门,迎门一股刺骨的寒风。 惠行紧了紧衣领,忍不住吸气:「今年头一遭这么冷。」 「可不。」后出门的姑子吸了吸鼻子,冷的把手夹在了咯吱窝:「嘶……夹雨夹雪,无休无歇。虽说雪不大,看这光景,怕是能下些日子。」 「多下些也好。」两人沿着廊下走着,向着大殿而去:「秋天不是在后山买了块地嘛。照今年这么下,明年庄稼保准收成好。」 「师姐说的对。」 揉了揉冻红的鼻子,惠行脚下又快了:「快走吧!今个是新进弟子的剃髮仪式,我们赶紧过去准备着。」 「唉,前个不都准备好了吗?」 「万一有遗漏呢?这是大事,不能马虎。快走吧。」 「哎。」姑子应声,也忙赶了去。 秋末时,慈悲庵共招了五十名想要剃度出家的女子。让她们先入庵成为行者,再经过一番细緻查验,最终只留了二十名。 最大的三十五岁,是个待业的寡妇;最小的六岁,是穷人家不愿要的女儿。其余大都是十五六岁,诚心皈依的女孩子。 仪式定在小雪这天。 静慈是依止师,庵里打第一更磬时,她已经在寮房里沐浴更衣了。其他姑子正忙着擦拭释迦摩尼金像,木鱼佛龛,地板和蒲团,以及一应法器。 这些本就是每天都做的事,但今日大家都干得更起劲。惠行来的已经算早了,却不想还是迟了。殿里早就清扫完毕,一尘不染。 「阿弥陀佛,师妹们辛苦了。」 「见过惠行师姐。」众人相互致礼完,有一年轻姑子这才笑道:「师姐不用谢。今天你要收徒弟,师妹们也算沾光了。」 「哦,沾光?」惠行今日换了身崭新的法服,憨厚的脸上带着不可掩盖的笑意。 「对啊!师姐有了徒弟,我们也能长辈分了不是?」 「别说你,昭儿都成师伯了。」 「对,你不说我都忘了呢。」大家听了,都笑开了花。 殿门处,传来一道声音:「大清早,何事如此开心?」 众人敛了笑意,站直身子:「阿弥陀佛,见过住持。」 静慈也换了身暗黄色袈裟,腰侧繫着黑色系带。脖颈上佩着一幅一百零八颗的玛瑙挂珠,换却平日里朴素的海清,此刻的她才真正像一个法师,眉目端正,宝相庄严。 惠行说:「师傅,您来了。」 静慈点头,环视了眼殿里的众人:「都准备好了吗?」 「嗯。」 「去带她们来大殿。你们也准备诵经吧。」 「是,住持。」 有姑子领命去了,其他众人皆持了木鱼站定,整齐化一的坐在蒲团上,念诵大悲咒。惠行,惠堪和惠文三大弟子走到静慈身前。 静慈道:「自今日起你们也将成为尼师,一言一行皆要秉持清规戒律,不得贪念嗔痴。身为师傅更要以身作则,旷若虚空,自在无为。」 「谨记师父教诲。」 「阿弥陀佛。」静慈看着眼前的弟子,口气温和:「你们都是有慧根的,师傅相信你们。」 这时,二十名行者已经来到大殿。 「师傅,她们来了。」 「都进来吧,外面这么冷的。」 二十人被领进大殿,跪在安置好的蒲团上。眼前是金砌的释迦摩尼佛像,高大肃穆,神色透露着对众生的怜悯。彩色经幡悬挂在藻井之上,供养台上燃着长明佛灯,钟鼓和木鱼也一併摆放在条案上。 佛像前设有供桌,桌上放着香花,时令瓜果,布施箱,佛灯。供桌两侧是一对石制供养塔,约有半米之高。 静慈执了念珠,站在众人前面:「出家是修行之大事。比丘尼有戒,凡不满一年者不能剃度。但三月以来,你们学习法事仪规,熟悉梵呗赞偈皆有所成,贫尼也看出了你们的虔诚。今日,我便为你们剃度。」 「谢依止师。」众人跪拜,姑子们同唱回向偈。 世人都说剃度是件神秘庄严的大事,其实并没有那么夸张。割断三千烦恼丝也没那么痛苦,也不是剃了度就能超脱一切苦厄。 三界之中,六道轮迴,出家人虽能脱离,但也跳不出去。长伴青灯古佛听着让人仰慕,但真相或许并非和念想中的一样好。 静慈走到第一个女子面前。 「可愿受戒?」 「愿意!」 第22页 「可否能遵守清规,不喝酒、不邪淫、不妄语、不偷盗、不杀生。」 「是。」 「你可愿剃度?」 「愿意。」 静慈一手执过剃度刀,一手拿起女子的长髮。身体髮肤受之父母,断不可自我损毁,如今…… 第一刀,断除一切恶; 第二刀,愿修一切善; 第三刀,誓度一切众生。」 刀落,发断。 终究,什么都不会剩的。 「阿嚏……」 商昭是打着喷嚏,一路飞快跑到大殿的。昨夜打扫伽经阁后,看书睡迟了,没有听见敲磬的声音,于是乎起晚了。她忘记没关窗子,早上醒来的时候,鼻子有些痒,脑袋也重重的。勐地想起今天是剃度典礼,在伽经阁随意洗漱后,披着单薄的尼袍就小跑而来。 风凛冽,帽子被刮落身后。 她又折回身去捡,头髮也没来得及梳,顶着一推模样奇特的「杂草」就那样奔到了大殿门口。殿内传来熟悉的诵经声,她按紧了脑袋上的帽子,装腔作势的推开了门,老鼠似的一下钻了进去。 老神在在的刚站定,就被惠行抓了现行,低声道:「怎么才来?」 「起晚了。对不起啊,师姐。」鼻子又痒了,她用力地揉了揉。 「这么冷,你也不多穿点。」 「太着急了。」鼻子越来越痒了。 惠行不再说话,严肃的平视前方。静慈又来到另一个女子身边,已经是第八个了。 「可愿受戒?」 「愿意。」 「可否能遵守清规,不喝酒、不邪淫、不妄语、不偷盗、不杀生。」 「阿嚏!」 「……是。」 商昭勐地掩住了鼻子和嘴巴。可是……真的忍不住了!好痒!啊…… 静慈面不改色:「你可愿剃度?」 「阿嚏!」 「……愿意。」 商昭难受的不行,吸气的时候嗓子也开始疼了。 静慈刚割下一缕头髮,这时…… 「阿嚏!」 众人滞愣一刻,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一缕头髮落地。 「阿嚏!」 再一缕头髮落地。 「阿嚏!阿嚏!」 再一缕头髮落地。 「阿……」 「惠行!」 「是,师傅。」惠行一惊,忙应声。 「把她带出去。」静慈的语气分外严厉,却在看见脸色差劲的女孩时不由的嘆气:「带她回屋穿衣服,熬些姜汤。」 「是。」 就这样,小捣蛋鬼商昭就被提着衣领子给带出去遛了。殿里,似乎还能听见女孩打喷嚏的声音,远远传来。 静慈走到女孩身边。女孩是所有人中最小的一个,今年才六岁,也是剃度最小的年龄限制。家里穷,生了四个姑娘,养活不起就送到了慈悲庵。姑子们看她小小年纪却肯吃苦,动了怜悯之心将她留下了。 女孩很瘦,双颊被晒的通红起皮。她眨着漆黑的瞳孔,傻傻的问道:「静慈师太,阿菜以后能和刚才那个姐姐一起玩吗?」 浮现出难得的和煦笑容,静慈摸摸女孩的发顶:「可以。不过……」 「不过?」女孩偏头疑问,率直可爱。 「她并不是姐姐,而是你的师伯。」 师伯? 那个小女孩是她们的师伯? 刚剃度了的女孩们都不禁相视一眼,似乎在说你别骗我,这不可能。 一旁,惠堪暗中捣了捣惠文,轻咳一声:「她们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后悔了。」 惠文佯装生气,咬牙切齿:「若昭儿阻碍我当师父的梦想,改天我就把门外的杏树全砍了。看她抱着什么哭去。」 「师父。」 「……嗯,什么意思?」 「我说,昭儿会抱师父哭。」 「那又怎样?」 「嘿嘿……」惠堪「奸诈」的一笑,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 「……」 惠文心道:佛曰不可说。可这次她真没懂。 剃度仪式结束了,惠行三人也各自收了徒弟。这场典礼很圆满,若是不考虑有人曾经搅了局的话。静慈太累,已经回房了。 惠行还需提点诸多事宜。 「自今日起,你们将是慈悲庵的一员。每日晨起扫视诵经,夜课晚修日日不能耽误。大小事宜皆要呈报住持,不得随意处理。庵里生活清苦,或许你们短期不能适应,但也必须适应。明白吗?」 「是。」 「慈悲庵虽比不得法华庵有名,但却是潜心修炼的好去处。庵里虽有规矩,但也不要过于拘束,你们以后都是师姐妹,切记要相互扶持,不得暗中仇视。若要被我发现不睦,一律逐出慈悲庵,可记得?」 「是。」 「今天就到这,你们先各自回寮房。尼袍会派人送过去,将俗衣都压在箱底吧,以后也用不到了。」众人手里都攥着被割掉的长髮和簪子,她最后嘱咐:「受戒之后七日,过午不食,一定要记住。」 「阿弥陀佛。」众人再跪:「谢师傅指点开悟,我等必铭记在心。」 三人很有师傅的架势,表情端的完美,齐齐合手拉长调子:「阿弥陀佛。」 如此一番,众人领命去了。 ☆、宿命 第23页 惠文在香积厨里做了素面,刚吃第一口,惠行忽然进来了。 「阿弥陀佛,见过惠行师姐。」 「哦,你怎么在这?不用去教新弟子礼佛吗?」 「讲课已经散了。」 听着惠文的解释,惠行却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锅台边逡巡着视线,好似在找什么。 「师姐,你也想吃东西?」 「没有。」视线掠过灶台上的蔬菜和饼子,她似乎很不满意:「我想给师傅做点东西。师傅近几日精神不大好,几日没出寮房了。」 「师傅是在坐禅静修吧?」 「我觉得不像。」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惠行敏感的否决了这个说法:「我经常看见师傅站在廊下,一个下午都不回屋。」 「天这么冷,师傅怕是受凉了。」 「或许吧。前几日昭儿的病才好,师傅断不能再病了。」惠行挽起袖子,在石槽洗红枣:「红枣性热,做红枣粥吧。」 「等等。」惠文突然加快了吃面的速度,抽空道:「粥哪够?我做素面最拿手了,再给师傅做碗面。」 惠行添着柴火了,声音从灶台下传来:「也行。」 不一会,午膳就做好了。 惠行提着食盒来到静慈屋外,轻轻敲门:「师傅,我来送饭了。」 「进来。」 除了商昭时而没大没小的,庵里的姑子都对静慈有一种近乎绝对的尊敬和崇拜。谁也不敢在她面前失礼,惠行也不例外。 临走前,惠行望了眼里间。竹几上放着瓷杯,里面是扶苏叶沖泡的青饮。静慈站在窗前,面容在竹香里有些不太真切。身姿纤弱,几乎可以一折就断。 惠行蹙起了眉头 。 期间,脚步却不敢停,忙退身合门而出。 虽说送了饭,但静慈却没有看一眼,似乎根本不想吃。 惠行无奈,这可如何是好啊? 照壁前焚了香鼎,烟火裊裊。 庭院里有一树梅花,但常见不见开放。似乎只是半截枯枝,长来应应景。其他便是灰墙青瓦,没有半色光鲜。 她执了念珠在胸前,站在飞廊下,能望见东边角上的塔楼和经幢。经过岁月的洗礼,全是风霜的痕迹。 雪从树上掉落。 「乌慈,你听,红梅开了。」 手下不由用劲,念珠散落了一地。她就那样看着掉落的珠子,双眼无神而……悲怆。 红梅,再也不会开了。 「乌慈,等我赴京赶考回来之时。我便娶你做我的妻子。」 「嗯……你若不中举呢,我就不嫁你!」 「陈轩发誓,必定会……」 「傻子,我骗你呢。」 后来,雪下得好大,似乎掩盖了所有的罪孽。 「陈轩,你在哪?」 「表妹,你是在等我吗?哈哈……」 「表哥,你……」 「陈轩那小子就是书呆子,你想他干嘛。你这么诱人,表哥把持不住了。」 「李沖,你混蛋!舅舅不会放过你的……啊……」 「叫啊!」 后来呢,雪里染了血,她也不干净了。 「乌慈,沖儿呢?」 「在屋里。」 「沖儿!」 「舅舅,他没死。可我呢?你好好看看,你的儿子究竟做了什么。」 「乌慈,舅舅对不起你。」 「谁叫我无父无母,活该!」 「乌慈……你要去哪?」 最终,谁也不干净了。 「乌慈,陈轩他被人害了。」 「你骗我。」 「他是舅舅的门生,有人要对付我,所以……」 「所以,不仅你的儿子,还有你,都来害我,是吗?」 「乌……」 「够了,你走吧。」 自那以后,雪变干净了,因为心已经空了,就再也容不下任何脏污。每年的初冬,第一场红梅绽放,总是让她想起某人,可是红梅再也不曾开过。 她再也想不起他了。 可如今,红梅却开了。 「不要。」她勐地从床上惊起,额际全是冷汗。 「师傅,您总算醒了!」女孩看见静慈醒来,激动道:「我这就去找惠行师姐,说您醒了。」 静慈拉住商昭,一手按着发疼的额角:「昭儿,这是哪?」 她正躺在软榻上,身上盖着松软的棉被。床边烧着木炭,入眼的是一幅竹帘,外面摆着一道松鹤延年的四折屏风,空中飘着淡淡的药香。 这里不是慈悲庵。 「师傅,你病了。我们在城里的医馆,您不记得了吗?」 新尼入寺要外出修炼,静慈带她们去城里给内眷念佛抄经,后来因为故人请求,去给山村里一家贫苦百姓的孩子祈福。那个地方太偏远,环境也不好。 静慈开始就不大舒服,结果拖了几日愈发严重。惠行见耽搁不得,于是僱车回了城,直奔药馆。 第三日,静慈才醒过来。 脑袋胀痛不已,眼前似乎有一团迷雾。 医馆? 她病了。 想起梦中的那树红梅,静慈掀开被子就起身。她要回慈悲庵,去看梦里的景象是否是真的。可她太虚弱了,腿弯一软又摔了回去。 这时,惠行刚好煎药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新姑子:「师傅,您要取东西叫昭儿就行了。快躺下吧。」 第24页 「惠行,红梅开了!」她焦急的抓着惠行的胳膊,药汤都洒了出来。 「你们都出去。」 「师姐,昭儿想留……」 「你也出去。」 「……是。」 看着女孩离开,惠行这才安抚起静慈:「师傅,你病了,在说胡话。」 「惠行,慈悲庵的红梅……」 「没有,它没开。」惠行坚定的摇头,按住了静慈的身子。 「我梦见它开了。」 「没有。」 「可陈轩告诉我,它开了。」 听见那个男人的名字,惠行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师傅的过去她并非没有听过,可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了,她终究没有放下。 紫陌红尘,大千世界。 面对刻骨铭心的过去,谁又能真正的放下? 「惠行,我求你带我回去。」 这一刻,她不再是远近闻名的慈悲庵住持,她也不再是故作坚强的超脱女子,而是那个出身名门,家世高贵,远近闻名的才女杜乌慈,是那个饱受折磨,却最终失去一切的女子。 「师傅,你真的要回去吗?」 这一去,去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心,是她这么多年在深夜冰冷的折磨里,自我摧残,自我淬鍊后,本该无情无欲的心。 但这颗心很脆弱,一碰就会碎。 「惠行,师傅求你,带我回去。」 师傅发烧了,她真的病的很重,所以言辞无状。等到她醒来,她会将这镜花水月的过去全忘掉,全部忘掉,惠行一遍遍的暗示自己。 最后,她们赶在下钥前出城了。 寒雾里,姑子刚上闩,门从外面敲响了。 「咚咚咚……」 「是谁?」 「是我,惠行。快,快开门。」 门栓从里面打开,姑子先看到是惠行,然后事面色惨白的静慈:「师姐,住持这是怎么了?」 「大夫说是魇着了。我看就是庸医,分明都烧煳涂了。」惠行和另一个姑子架着静慈往寮房走,吩咐道:「快去准备凉水。悄悄的,别让其他人担心。」 「哎,我这就去。」 「昭儿。」 「怎么了师姐?」 「你回屋吧。」 「我不。」商昭亦步亦趋小跑跟在后面,额头全是汗:「我要照顾师傅。」 「听话!」 「你不让其他师姐知道。到时候没了帮手,师傅怎么办?」讲小道理,惠行是讲不过女孩的。 「……来吧。」 女孩推开门,惠行将静慈扶到床上。 她紧闭的眼睫是无法忽略的青黑。鬓角浮着细密的汗珠,不消半刻就浸湿了枕头。拧了布巾覆在额头上,竟然蒸腾起热气来。 她嘴里呢喃不清,似乎在叫着什么人的名字。 惠行附耳去听,愣了神,忙念道:「阿弥陀佛,罪过。」 这时,商昭从柜子里抱出几床被子来,盖在静慈身上。病在阳,应以汗解之,发了汗怕是会好的快些。 惠行又换了一遍帕子,吩咐姑子说:「熬些姜汤。再熬些桂枝汤来,那东西容易发汗开表。」 「是,师姐。」 商昭趴在床前,担忧道:「师姐,师傅会没事吗?」 「菩萨保佑,肯定不会有事的。」 第二日。 惠行和商昭两人凑合着在软榻上睡了一夜,清晨,女孩动了动,弄醒了本就浅眠的惠行。 「昭儿,快醒醒!」 女孩揉着眼睛,一脸的惺忪睡意:「怎么了,师姐?」 「师傅不见了。」 女孩定睛一看,床榻上整整齐齐的,早没了人。 屋子里没有,两人跑出去找。 院里,雪下了一夜,压弯了庭院的树枝。红梅映雪,树动冰悬。青砖上落了雪,脚踩上去有些松软。 那株梅花开了? 院里的女子披着雪色氅衣站在梅花树旁,与漫天的飞雪几近融为一体。 「师傅……」 商昭的声音被凝结在冰寒里。 她没有听见。 静慈似乎听见雪落在心上,底下染红了温热的鲜血。眼底的硃砂梅开发的愈发鲜艷,她的视线却愈发模煳。 「梅花太久没开了。」她蠕动着苍白的唇,一滴晶莹自眼角滑落:「陈轩,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梅花开了。」 女孩听见了静慈的话,也听见了她口中那个陌生的……男人的名字。 忽然一双手覆在肩头,女孩转头看去:「师姐。」 惠行沉默。 两人重新看向庭院里的人,直到她也看见了她们。 大雪纷飞,三人对望。 红梅侧,折枝边。 宿命之轮悄然转动,平静的生活自此就被彻底打破了。 ☆、伤痕 女孩十三岁。 那年冬天,发生了两件令人搓手不及的大事。 第一件,慈悲庵失火了。 第二件,静慈因病辞去了住持之位,惠行全权主理庵中事务。 这两件事没有本质上的必然联繫,可以说是天灾和人祸不偏不倚的堵到一起了。灰茫茫的天穹将慈悲庵包裹的严实,似乎也能将人压在下面不得翻身。 失火那晚是初七。 新入寺的姑子手法生疏,在点长明灯时火星子溅到了纱帐上,火舌瞬间就燃了起来。姑子慌了,没喊人救火,而是单枪匹马的提了水桶作战。 第25页 冬天,本就干燥的柱子很快烧了起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火光就映红了大半边天。众人被火光惊醒,第二日清晨才完全灭了火。 灰烬,朽木到处都是,水桶丢了一地,众人都累瘫在了地上。 看着烧的不成样子的佛殿,众人眼底都是一片漆黑。 手误的姑子已经羞愧的不能见人了,躲在角落里一直哭。惠行脸上全是灰尘,袍子也被余火烧焦了,正头疼如何向静慈交代呢。 那姑子跪了下来,就差以头抢地了:「师傅,参和有错,但请师傅原谅。日后……日后,我必不再犯此大错。」 「你可知这次情况有多严重?」 一间佛殿全被烧了,损失根本不是用一句不再犯就能抵消的。慈悲庵自打修建伊始,这还是第一次遭逢大灾,何况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惠行忽然开始疑惑,她们新招姑子入寺是不是做错了? 「去向住持请罪吧,是去是留,就看师傅的决定了。」惠行头疼的按上两鬓,直觉眼前一抹黑。 「师傅,我是待业寡妇,家里早就没了男人。如今为着生计出家,现在打发了我,你叫我去哪啊!」 凡人动修行之心难,可出家人动红尘之思易,如今真是应了这理。 「生计?平日看你潜心修炼,原来你是把慈悲庵当善堂了。」惠行本就在气头上,如今更是压制不住怒气:「这是皈依佛祖的修行所,不是你的避难居。你犯错不求佛祖宽恕,倒是一味的想着生计。如今,我看不用回了住持,我就可以将你逐出师门。」 她平日里宽和,难得有发脾气的时候,一但动怒大家都噤了声。 「惠行,放肆。」有人制止了惠行,那是赶来的静慈。 「师傅,我……」 「出家人戒怒,从入寺那日起我就教过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惠行不敢。」 「不敢?咳咳……」静慈的病从入冬起就没好全,成日的咳嗽着:「为师看你什么都敢。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些也用我再重复?」 「惠行知错。」 「知错就得改。」静慈看了烧的一塌煳涂的佛殿,将视线移到跪着的年轻姑子身上:「参和有错,你依例处置便是。何苦当众说她?」 「是。」惠行也不申辩。 「罢了。」静慈招唿众人围在一起,吩咐道:「 留两个人在这守着,防止火星復燃。其他人先回屋收拾,把衣服换了。下午派人去城里找工匠,付钱请他们来收拾杂物。其他的,以后再说。」 「是,住持。」 静慈似乎很累,嗓音也是沙哑的:「你,跟我来。」 参和被点了名,有些拘谨和不安:「我吗?」 「随我来。」 参和尽量放低存在感,跟着静慈入了房。只见静慈从抽屉里取出一袋碎银子,放入她手里。 「住持,这是?」 「慈悲庵是无法再留你了,否则不止是我,还有惠行也无法给众人交代。佛寺的修建官府会出钱,你也不用太过自责。出了慈悲庵你也可以去法华庵,同样都是修行。」静慈仔细打量着眼前比自己年龄稍大的女人,由衷道:「你为人勤恳是真,但心不静。若真的没有心思,就早日还俗吧。」 「住持,我不……」女人还想坚持,她不想再继续无依无靠下去了。 「不用多说了。」静慈只是微微摆手,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走吧。」 静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凡事既然敲定就没有转圜的余地。女子自知自己理亏,如今得了银子有了暂时的着落,她也识趣的赶紧走了。 回房后,姑子们发现参和老早在收拾行李。 「参合,你真要走啊?」 「唉,没脸再呆了。」她背起包袱,跟诸人告别,「住持给了一些银两,让我去法华庵。咱们以后有缘再见吧。」 「阿弥陀佛。」 最后,她没有丝毫留恋的离开了这座刚刚待了半年的佛寺。 几日后,佛寺的残垣清除工作几近完成。官府派人下来了,有关佛寺的重建之事全部由惠行打理,不到半日就敲定了重建计划。 府里说趁着年下祭祀,官府会拨银重建,效果会更甚之前。惠行是不太信这些表里不如一的当官之人,但面子还是得给的。 「您说笑了。府里能答应重建已经是对庵里的照顾,哪能让府里过多破费。」 「法师不知,这可是李大人亲自嘱咐的。」 「……同知大人吗?」 「当然了。若不是静慈住持的关系,谁会有这么大的面子呢。」 「也是。」惠行心里很复杂。 「法师留步,不用再送了。」那人拱手而拜,浑身透着一副官样,「到时候工人会依次到位,工期也不会很长。银子不用担心,一切有李大人呢。烦请法师转告住持,就说李大人十分挂念住持。」 「阿弥陀佛,贫尼定会如实相告。」惠行行合手礼,微微颔首,「您请慢走。」 「留步吧。」 车夫抬着轿子离去,站在风口里的惠行不由的哆嗦一下。 「今年冬天到底是怎么了?冷过头了。」说着,便紧着衣领,回庵去了。 刚进庵,有姑子来通禀:「惠行师姐,住持要见你。」 「可我这边还有事,若不急晚上我再……」惠行不知怎么,不经大脑就吐出这番话来。 第26页 「但住持现在就要见师姐。」 看着几人脸上的不知所措,惠行说道:「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寮房外,惠行犹豫了很久。 「外面冷,还不进来。」 惠行一惊,这才推门而入。屋里烧了小火盆,但似乎是常年处于阴凉的原因,屋子里仍是透着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凉意。 「不知师傅找我来有何事?」 「这几日你忙里忙外的,辛苦了。」 「这是我该做的。」 「工程进度如何了?」静慈坐在香几后,她示意惠行说,「坐吧,别站着了。」 「不用。」她拒绝的有些强硬,气氛瞬间有些尴尬。 火盆里的木炭噼里啪啦的响,热气仿佛凝固住了空气。空里透着一丝无言的焦灼和陌生。 「罢了,随你意吧。」 惠行似乎也后悔了,转移话题道:「修建的事师傅不用担心,底下的人我也会照看好。请师傅静心休息,莫在操劳。」 「我的确也操劳不起了。」静慈掩过手帕,咳嗽几声,「我的病耽搁太久了,愈发不想再动。佛经上言安住之、维持之,可如今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 「师傅。」惠行似乎在闹着脾气,但遇见静慈的病她比任何人都担心,「就是因为师傅忧思过多,才日日不见好转。还请师傅允准,让我移去那树梅花,断了您的念想。」 静慈苦笑:「……你都知道了?」 「是。」 静慈透着纱窗檐,向外望去:「院里的红梅凌霜傲立,别有风骨。它也是佛前的生灵,何苦因为我的孽障取它性命。其实,不该活着的应该是……」 「师傅。」惠行不顾失礼,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原是我浑说,别当真。」 她眼底清明许多,淡淡的笑了,「看你记挂我,师傅很欣慰。」 「您是惠行的师傅,惠行自当以您为重。」 「那这几日为何刻意躲我?」 「……」 「为师知道,你是因为参和之事对我不睦。你是她的师傅,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却被我擅自逐出了慈悲庵。」静慈对很多事都不言语,全部交给惠行,但事实上却世事洞明,看的比谁都清楚。 「惠行不……」 「师徒之间有矛盾也是正常的,为师并不怪你。今日找你来就是要将此事解释清楚。」 「师傅不会怪我吗?」话都摊开了,惠行也没有了遮掩的必要。她身为参和的师傅,又是庵里的主事,虽说师傅是住持,但弟子却不能由自己处置,她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她虽说做事有方法,但心眼还是实诚,有的时候不知转圜,俗话就叫死钻牛角尖。想不明白问题,就只好躲着不见静慈,以为万事就可大吉。 「也是为师没有给你解释,是我的失误,和你无关。」 「解释?」 「嗯。」静慈点头,回想起那日的事,「当日你正值气头上,嘴上说着要逐她出庵,但为师知道你心善,绝不会那样做。」 惠行默默的低头。 「但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必定要兑现。你的弟子都在看着你,若你不将她逐出慈悲庵,就无法给她们交代,更不足以立威。日后,你会给她们留下言行有贰,处事优柔的形象。」 惠行思量,觉得的确如此。 「出家人讲求慈悲为怀,若你在责骂她后又将她逐出慈悲庵,这是违背佛理之事。所以……」 惠行接着说下去:「所以师傅为了保全我,这才担了恶人的名头将她逐出庵门。即给大家满意的交代,也不至于让新进弟子怨怼我?」 静慈欣慰的点头,却也不完全贊同:「凡事有因必有果。参和犯错,她必须承担自己的罪过。且为师也并未将她逼到绝路,哪来恶人一说?」 「是惠行失言。」她不好意思笑了,如云开雾散。 「心里分明不悦,却也犟着脾气不来找我。」静慈嘆气,似乎颇有无奈,「山不动我动,你不来,只好硬逼你来了。」 「我也是太……太在乎面子,所以……是惠行小眼了,还请师傅处罚。」 「快起来。」静慈微微倾身,将她扶起,「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日后凡事为师都不再掺和,给你绝对的自由。」 「谢师傅。」惠行既觉得温暖,又有些惭愧,「日后我必定思量周全,不再做如此煳涂事。但师傅永远是师傅,惠行永远都需要您的教导。」 「为师已经没有资格了。」静慈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惠行忙去扶她,「屋里有些闷,去院子里走走。」 「风冷,披着氅衣吧。」 「也好。」 惠行取了披风上的氅衣为她披上,亲手系上带子。推门而出,一股久违的清凉迎面而来,吹散了屋内的燥热。 院里,红梅孤单的开着。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原本是世间平凡的生灵,却只因为绽放在隆冬才被人津津乐道,可谁又知道她的痛苦无助。」 「那支硃砂梅开的很好看,师傅又何苦这么说?」 「开了也只能是耗尽气血,明日枯死的更早些罢了。」她的声音一句轻过一句,却一句比一句戳心,「如今,她也不配再开了,惠行……」 「在。」 「明日派人来把它移走吧。」 第27页 「……是。」 「对了,还有一事。」她压抑着喉咙的不适,尽量用平和的声音道,「我准备辞去住持一位,日后慈悲庵由你全权负责。你也不要劝我,我心意已决。明日召集大家到大殿,我会将此事告知众人。」 「阿弥陀佛,师傅,这不行。您德高望重,住持之位理所当然。且别说我不够资歷,就是连三坛大戒也没有通过啊。」 「佛说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我是因为要坐禅静修才辞去住持之位的,并非什么要紧事。你又何苦拘泥此等小节?」 惠行是安分守己之辈,所以被眼前的消息冲击的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静慈盖棺定论,让她回去,坐在房间里的她都还是失神的。 做住持? 她……真的可以吗? ☆、有女 事实证明,惠行的住持做的很好。若说静慈是以德高望重而服众,那惠行就是以处事有方而受赏。 惠行成为住持的三年间,慈悲庵的名声也远近闻名。香客越多,香火也愈发的鼎盛。被烧毁的佛殿三年前就已重修完毕,规模更甚之前。 春日临来,如织的女子涌入慈悲庵。 香客们皆是庸城里的富贵家眷和小姐,每次来都会留宿几日。慈悲庵为此还修建了一座别院,专供她们下榻修习。 三年间,清心的檀香,夹杂了一抹俗世的脂粉香。 后院的蔬菜早已被种成了花草,只有那一小块红药被留了下来。旁边扩建起一块水池,池子上修建了一座九曲的竹桥。两旁栽了柳树,阴阴郁郁的,底下设有石桌石凳,是乘凉闲会的好去处。 每到春日,后院里芳香四溢,乱蝶翻飞。时而有少女散步其间,相互攀谈,传出银铃般的笑声阵阵。 今日,郑家姐妹趁着母亲听经时,悄悄的熘到了后院。 姐姐名叫郑意,穿着一身鹅黄襦裙,髮髻上斜插一对琥珀掐丝蝴蝶簪。妹妹名叫郑悠,穿着嫩绿绣花裙,手里执着一把绣扇。两人是庆县主簿郑于方的宝贝闺女,尚未及笄。 郑于方位居庆县主簿,虽说是个不起眼的九品小官,但在庆县也是个半大角色。两个女儿容貌清秀,从不缺追求者。今日她们母亲来慈悲庵的目的就是想为两个女儿祈福,求上天能给赐个好姻缘。 「妹,你说娘烦不烦,以为菩萨什么都会做。」 「娘亲也是为我们好。」 「我们现在还小,她就想着把我们嫁人。我都怀疑,咱们究竟是不是她生的,着急什么啊!」 「哎呀,说什么嫁不嫁人的,羞死了!」妹妹用扇子遮住脸庞,露出一双水灵的大眼来。 「你又脸红了,哈哈……那赶明我去禀告娘亲,就说郑悠她不打算嫁人了,怎么样?」 「姐,你坏死了!讨厌……」说着,妹妹就不好意思的偏头跑开了。 「别跑啊!」 郑悠只顾跑,脚下一不小心就绊倒了东西。 「小心!」 「哎吆……」扇子从手里脱落,女子眼见就要摔倒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有人揽住她的纤腰轻易的带入怀里,顺势轻旋。淡淡的药香里,郑悠看到一抹淡灰色缓缓掠过,她就稳稳的被人拥在了怀里。 清香若有若无,脚下踩着软软的青草,似乎沉迷般的微陷了下去。暖风轻软,有飞絮落下,落在她的身前,落在那灰色衣袍的轻廋肩头。 郑悠失了神。 「你……没事吧?给,你的扇子。」 那道声音很温软,又有一丝沙哑。郑悠低着头不敢看眼前人,轻颤着手接过绣扇,復又遮住了半张小脸。 郑意走过来,仔细打量妹子:「你没摔着吧?」 「姐姐,我没事。」 郑意略显豪气的施礼:「妹妹不小心撞了法师,还望法师莫怪。」 「没事。只是……」 「只是?」 法师?郑悠讶然着樱桃小嘴,羞涩的移开了眼前的扇子,这才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原来,救她的人是慈悲庵的法师? 她还以为是个翩翩公子呢。 郑悠发现那人的确是个女子。她生的好看,但也并非绝色。或许是因为修佛的缘故,骨子里透出一股淡然悠闲来,尤其是那双朗风霁月的眉眼,让人移不开半点视线。 修长的双腿,纤细的腰肢,皆隐没在宽大的海清之下。十指修长白净,指甲圆润,但似是因为常年拈佛珠的缘故,指尖有层薄茧。手腕上挂着一串雪色佛珠,不似凡尘之物。 她站在和煦的阳光下,唇边微微浅笑:「只是……」 那微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两人不由跟道:「只是如何?」 佛门修行人跳出三界之外,五行之中。自有一种任天地变换,我自岿然不动的高傲姿态来,她也不例外,端的是无所牵念,声音沙哑迷人,轻抬手指,唇角微抽,似乎显露出一股微妙的风姿。 「只是……」下一秒,瞬间破功,女子满脸的纠结都在叫嚣她的奔溃,「你们能不能挪挪贵脚,踩着我的红药了!」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两人瞬间乱跑起来,两只蝴蝶飞舞般,如狂风过境,红药全部……卒! 心咯噔一下,咔擦。 商昭的心碎成瓣了。 「姐,完了,我们干坏事了。」妹妹连忙躲到郑意身后,后怕的扯了扯她的袖子。 第28页 「没事的。」郑意安抚性的拍了拍肩膀上的手,「法师仁善,不会怪你的。」 「阿弥陀佛。」商昭是哭笑不得,总不能跟香客发火吧,「你们赶紧走吧。」 「嗯?」 「贫尼耐心有限,没法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因为病着嗓子不适,声音总是带着迷之魅力。 「法师也别怒,我们这就走。」 「姐……」妹妹轻唤了声,分明不愿意,「我们弄坏了法师的药,必定有所赔罪吧。」 扫过地上的狼藉,郑意忽然在腰间摸索起来。 「姐,你在找什么啊?」 「你不是说要赔罪吗?用银子陪这下总够吧。」说着,她将一锭碎银子拍到商昭手心,「这些钱够你买几大袋红药种子了,实在不行你直接去买成品。如果还不够,就来寮房找我娘,我身上只有这点小钱了。」 「姐,你这是做什么呀!」 妹妹似乎很不满意,反倒是商昭默默的收了银子:「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姐妹俩傻眼了,似乎在说没见过这么不「矜持」的姑子。 道了句「告辞「,商昭不再理她们,提了水桶过她们走了,留下两人在身后大眼瞪小眼。 尼姑庵扩建后,曲曲折折的迴廊不多不少。商昭将水桶放在井边,沿着最近的走廊往大殿方向去。刚从角门过来,就听见焚香祝祷的声音,果不其然,入眼全是如织的人流。 一个八九岁的小尼姑迎面而来,看见商昭就行礼:「阿弥陀佛,见过惠成师伯。」 「是参季啊。」 这四年多来商昭成熟不少,她再也不是那个挑着扁担买杏子的小女孩,也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傻孩子,而是成了远近闻名的惠成法师,成了慈悲庵里长辈级的人物。 参季如今倒变成了庵里最小的孩子,替代商昭成为大家手心里的宝贝。女孩比几年前来的时候高了几公分,脸蛋也圆融不少,像个小福娃。 「你师傅呢?」商昭问的是惠行。 「师傅在后院给郑夫人讲经,惠文师伯在大殿招唿香客呢。」 「你这是要去哪?」 「回师伯话,参季去给师傅送香火袋。」商昭这才看见女孩端的盘子放着的东西,有线香,蜡烛和一碟香灰。 「那快去吧。」 「是。」 商昭穿过人流入往大殿走去。大殿里,惠文和一位面色沉重的中年妇人说着什么。 只听那妇人感嘆:「从去年起,朝廷就在选妃,一直选到了今年。听说大约有三百名姑娘都入了宫,如今又选到庸城来了,谁想名册上竟有小女的名字。」 「小姐有福气入宫,这也夫人您的福报啊。」 「唉……可小女死活不愿。」说着,那中年妇人掏出手帕来,擦了擦眼泪,「我也心疼她,但皇命难为啊!如今她已经随船去了北京,可这一路上艰难,我这做娘日日夜夜的吃不了饭,睡不了觉,心里堵得慌啊!」 说道悲恸处,妇人狠狠的搥着胸膛,似乎在怨怪自己的无能,怨怪自己没让女儿待在身边。 「夫人别哭坏了身子。」惠文和侍女们都连忙制止了她的动作,「既然事实已定,您何不往好处想?倘若小姐入宫,能有一片锦绣前程,到时也是为家族门楣争光啊!」 「惠文师傅,你不懂。」妇人拍了拍惠文的手,痛苦的喘气,「做娘的从来都不指望女子儿能为家人争光,我只希望她能幸福快乐的生活。如果不是真的没了办法,谁会捨得将女儿送到自己见不到的地方去?」 话音没落,妇人哭的悲痛欲绝,甚至站不稳了。惠文虽想开导她,但在离别世俗情感前她却也无能为力了。一个没有做过母亲的姑子,又如何能知道母女离别的痛苦呢? 侍女们连番安慰道:「夫人别哭了,仔细您的身体。小姐若知道了,她肯定也不好受的。」 「我的女儿啊……是娘对不起你,嗯……娘对不起你啊……」妇人痛哭流涕,感觉心如刀割。 看着这一幕,商昭眼前忽然晃过一道身影。 无力的泪水,决绝的抛弃,吝啬的诀别……到最后,她仿佛看到了她苍老的容颜,花白的鬓角,低垂的眼帘。 她老了,但她的眼底却始终很温柔。 曾经。 那双眼眸尽是慈爱,站在映秀堂的迴廊下,伸出手…… 「昭儿。」 「娘。」 「哎。」 然后笑着,将扑过来的她用力抱起。 可是,后来。 「你是娘的骨肉,娘怎么会讨厌你。」 「念夏,送她走。」 「小姐记住,二夫人是为了你好。」 这么多年了,商昭第一次无意间,毫不排斥的回想起过去。回想起那座封闭繁华的庭院,回想起那个她记忆深处早已陌生的家。 「如果不是没了办法,谁会捨得将女儿送走?」商昭轻蹙起眉头,喃喃自语道。 或许,这些年,她终究是误会了什么吗? 可是她也食言了不是吗?她说着要来接她,如今已经是第九个春秋了,慈悲庵在的杏林开落了那么多回,她终究没有来接她。 商昭暗示自己那个女人的无情和凉薄。 但,暗示真的有用吗? 一个念头一但产生了,就算微小,它也会逐渐扎根。 第29页 那边,妇人哭的愈发撕心裂肺,眼见上香的香客们也越围越多。商昭没有细想,迈步就走了过去, 惠文的徒弟都认出她来,颔首行礼:「见过惠成师伯。」 商昭向惠文行礼:「阿弥陀佛,见过惠文师姐。」 「嗯,你来了。」看见商昭过来,惠文眼见事态得控,也不由松了口气。 商昭递给惠文一个安心的眼神,侧身向妇人走去:「贫尼惠成见过夫人。」 她的号啕大哭,盖过了商昭的声音。 侍女:「法师,我家夫人太伤心了。」 「没事。」因眼前之事,人群开始滞碍,商昭转身吩咐道:「去两个人,到后院准备禅房。你们扶夫人先去休息,等会我和师姐过去。」 「是。」 侍女们连忙称是:「这样好。」 ☆、相见 慧文在屋外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禅房的门就被打开了。妇人拉着商昭的手出来,说话间倍显亲昵。「果真是慈悲庵的惠成法师,今日老身得您开导,万分荣幸啊。」妇人说着,俯身似乎要行大礼。 商昭忙扶住了她,微笑道:「这是您想的开。出家人本就是为众生排忧解难的,您不必谢我。再者说,我还是您的晚辈呢。」 「年级轻轻,就如此有成就,的确不多见啊。」不知道怎么被商昭安抚好的,妇人笑容深深,「可惜是出家人,否则真想让你做我的女儿啊。」 商昭温和的笑了。 「哎,女儿长大了也终究有自己的路。我也相信她,相信她必定会好好珍惜自己的。日后我必日日焚香祷告,祈求菩萨保佑她,保佑她安然无恙。」 「您若诚心,菩萨必定会听见的。」 「嗯。」商昭陪着她出了慈悲庵,临走前,妇人却反过来安慰她,「你也是个可怜孩子,以后要照看好自己啊。」 「嗯。」 商昭目送马车远去,刚一回身却被惠文灼灼的眼神唬了一跳。 「师姐,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你……是怎么劝她的?」惠文用一种疑惑中夹杂崇拜的眼神看她。 「言传身教,师姐明白吗?」 「等等。」慧文跟上她的步子,继续又问,「你平日是最信不得菩萨保佑的人,怎么会劝她日日祷告?」 「因人制异,师姐明白吗?」 「我总觉的这个解释不足以说服我。或许,你如今不打算当半吊子比丘尼了?」 商昭勐地停下,慧文也急急的剎住了。 她转过身来,认真的盯着惠文道:「佛曰不可说,师姐明白吗?」 「明白。」 「明白就好。」 话音刚落,商昭无牵无挂的悠然转身走了。刚走出没几步,有姑子来说惠行找她,让她到后院禅房来。 「师姐找我何事?」 「就是上灯胜会来的那位韩夫人,去年在春秋二祭时捐了不少香火。今年她准备在家做法事,想要请几位师伯同去。」 「是延生还是荐亡?」 「韩夫人的公子考中了举人,是喜事。」 商昭没头没脑的道:「我不想去,怎么办?」 「嗯?」 「我说笑的。」 驾轻就熟的去了惠行的寮房,屋里坐着三个人。商昭进去之后,先行了一礼,「阿弥陀佛,贫尼见过韩夫人……」 「另一位是主薄郑夫人。」惠行道:「这是我师妹惠成。」 两人:「惠成法师好。」 「阿弥陀佛。」商昭点头,坐在了惠行身侧。 两两相对而坐,香几中央焚着一小鼎佛香。屋子不大,但窗明几净,摆着几盆绿植,看得人赏心悦目。 郑夫人一看就是慈眉善目的,韩夫人多些凌厉乖张。 郑夫人:「原来这位就是惠成法师,果然和传言中的一样年轻。」 商昭:「我也原是沾着师姐的光,外面传的皆是虚言,算不得真的。倒是郑夫人,贫尼早有耳闻,今日得见万分荣幸。」 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如此,互相寒暄一番,没见过的都能算熟识了。 韩夫人:「既然惠成法师到了,我们就谈正事吧。原本我家老爷是希望请道士做法事的,可我最见不得那些黄冠。我和郑夫人是故交,她说慈悲庵好,我才下定决心请你们。」 惠行:「贫尼感谢夫人信任。」 韩夫人:「我家老爷那边你们别管,我必定会叫他松口。法事定在三月十五,为期一月,到时候我们会为你们提供食宿。」 惠行:「做法是大事,还请夫人必定要保证无人骚扰。若惊动菩萨,贫尼们罪过就大了。」 韩夫人:「这个放心。等待事成之后,我必定有重谢。」 惠行:「阿弥陀佛。」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将事情敲定,商昭这才发现根本没自己什么事? 她问惠行:「师姐,你找我来是……」 惠行没说话,郑夫人倒笑了:「找法师来是因为我的事。是这样的,我有两个女儿,顽劣不懂事。我想请法师能好好开导她们,让她们收敛收敛性子。」 「这个……」 「法师是否为难?」 「实不相瞒,我可能不太会教小孩子。」 「不不,不是小孩子。」郑夫人失笑,唤来了侍女道:「去屋里把小姐叫过来。」 第30页 「是,夫人。」 半盏茶后,两个女儿走了进来。商昭原本含笑的神情戛然而止,却被修炼出来的淡定瞬间遮掩了过去。 接着,她默默的端起茶杯,阻隔了可能产生交集的视线。 「娘。」小女儿撒着娇就窝在了郑夫人怀里,大女儿只是一脸无聊的仰头看屋顶。 「你瞧瞧她俩。」郑夫人责备着,眼底却满是溺爱,「你们两个越发没规矩了,还不快见过你韩婶婶,还有两位法师。」 「小女郑意,见过韩婶婶,见过两位法师。」 「小女郑悠,见过韩婶婶,见过……」商昭手一颤,只听郑悠尖细的惊嘆声,「姐,你看她,她不是刚刚在后院的……」 郑意:「不可能,那分明是个普通姑子,怎么会……」 郑悠:「姐,你认真看啊!就是她,拿了你钱的姑子!」 这下,其他三道视线也灼灼的射在了商昭身上。 她面不改色的放下茶杯,唇边勾起一抹无辜的微笑。 郑意惊讶的指着商昭,嘴巴都合不拢了:「啊,真的是你!」 「贫尼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商昭用一副「我慢走,你们不用送」的表情,转眼消失在了房里。 郑意两姐妹还在一个劲的惊嘆。 「法师,她竟然是法师!妹,你听见没?」 「听见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 看着眼前状若疯癫的两个女儿,郑夫人痛心疾首地闭上了眼。 惠行和韩夫人只能相顾无言了 离法会还不到半月时间,慈悲庵早就准备起来了。庵里依旧由惠行镇守,惠堪,惠文和商昭将会带领三十名姑子下山,主理法会事宜。当然,商昭就是个挂名的,她的主要职责是管理供具、宝鼎、台座、石灯等一些杂物。 半个月后,诸事皆备。三十几人顺着山路下山,其他的东西已经由韩夫人雇的马车运到府上了。 难得出庵,众人都兴致沖沖的。惠堪性子极其严厉的,歷年潜修,大家对她都很畏惧。她一发话不要东张西望,众人都小心谨慎起来。 队伍忽然陷入寂静,商昭有些不适应:「师姐,你太紧张了。大家也是开心嘛,热闹点多好。」 惠堪自小看着商昭长大,对她独一份的和颜悦色。众人知道商昭发了话,惠堪就必定不会再说什么,于是大家又低声谈笑起来。 惠文转了一路佛珠,见此也笑开了:「惠堪师姐在昭儿面前就是个纸老虎,半点威信也没有。」 商昭揽住惠堪的胳膊将脑袋靠在她肩膀上:「那是因为师姐好,我才这么放肆的。」 「昭儿暗示说我对你不好吗?」 「这个嘛?」商昭挑了挑眉,给她一个眼神,「师姐自己琢磨吧。」 两个活宝在眼前,惠堪的唇角不由的扬了起来。 「哎,惠堪师姐竟然笑了!奇闻啊……」惠文惊讶着,献宝似的让众人瞧。 「真的啊!」 就这样,在一路的欢声笑语里漫长的路程变得短促。刚到韩府门前,众人又恢復了原本严肃的面容,张弛有度的变换了气质。 下人领了大家进院子。 商昭不知怎么的就落在了队伍最后面。她悠闲打量眼前的庭院,院中种着富贵树和金钱草。庭院占地还是蛮大的,但格局构造却显得粗糙。有些庭院似乎是后加的,布局不美观也不合理。侍女和僕人也不多,都沉默寡言。 总之,商昭将记忆里仅剩的有关家的印象翻找出来,眼前的院子只能说是差远了。 可就算差远又如何? 金陵再繁华,家中多富贵,她也终究回不去了。但自从那个担忧女儿入宫的夫人离开那天起,商昭就时不时的想起过去的一些东西。记忆里本来模煳的,生疏的画面也逐渐变的清晰,直观。 尤其是那些曾经在生命里出现的人。 娘,梓遇姑姑,赜哥哥,韶姐姐……还有那个不待见她的爹。 而且,曾经那些怨恨都似乎在瓦解,一种以她抵挡也抵挡不了的势头在无形里瓦解着。她感到害怕,无力,迷茫……而表面上,却又以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生活着。 其实,她这些年来一直都感到不安,一种浓烈的,清晰的,害怕被人无端抛弃的不安。她想要抓住一些东西来填充自己的心,却发现那里似乎空的越厉害,仿佛一个深陷的谷。 不过后来,她有了比家人还亲的师姐们,还有她唯一敬爱的师傅。她在慈悲庵里生活的很开心,甚至愿意一辈子在庵里待下去。或许,她真的可以从半吊子沙弥尼变成完整的,不论是身还是心。既然心愿和现实难以达成她要的完美,不如全都抛弃,她愿意从今后长伴青灯古佛,残卷孤灯,就这样无欲无求的生活下去。 商昭勐然间仿佛顿悟了。 她伸手摸了摸尼帽,下面束着长发。自从三年前起,她就一直留着,或许等待的就是有朝一日齐齐剪断吧,她这样想着。 等法会结束,她也该下定决心了。 商昭稍快了脚步,不想,刚过拐角,一个突如其来的影子就唰的一下跳到了她身前,还伴随着恶作剧般的一声「啊!」 商昭神情依旧淡定,只是眼角略抽了抽。郑意见没有吓到她,耸了耸肩,随即失去了兴趣。 第31页 「妹,出来吧。」 郑悠不想吓商昭,但拗不过姐姐,只好当了一个旁看的从犯。她踩着小碎步出来,脸上羞羞怯怯的。 「郑悠见过惠成法师。」 「你们俩怎么在这?」 郑意抢在了郑悠前面,翻了翻白眼:「我娘也不知怎么会喜欢你,非要我们听你的教导。听说你来韩婶婶家做法会,就把我们姐妹俩也给送来了。」 「惠成师傅,你别听姐姐乱说。我们是真心想听你教诲的。」 「可我很忙。」 「我们可以在空闲的时候找你,好吗?」可惜商昭是个女子,否则面对那双流水清眸,她必定狠不下心拒绝。 「这样吧,我带了几本佛经过来。如果你们喜欢看就跟我来,佛祖之言比我的教诲更有用。」 郑悠开心道:「好啊,我随法师去。」 郑意撇撇嘴,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去了,风里留下她的声音:「你去吧!什么佛经,没意思透顶了。」 商昭:「你姐姐性子倒直。」 郑意:「她大大咧咧惯了,娘也不大管她。那我们走吧。」 「嗯。」 东边的偏院,商昭,惠堪和惠文同住一间。她们进去时,惠堪和惠文打点完行装,正坐在榻上诵经。 郑悠见此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的跟在商昭身后。 商昭失笑:「不用这样,她们听不见的。」 「听不见?」郑悠傻乎乎的接过书,还狐疑的扫了一眼惠文和惠堪。 「我的意思是,她们坐禅入定时会摒除一切声音。换句话说,你就算大吵大闹,她们也会故意装做不知道的。」商昭不经意间就暴露了被掩盖的好玩性子,她偷偷的指指那两人,「不信,你试试!」 「可以吗?」 「嗯。」 没人发现,惠文和惠堪的眼皮跳了跳。下一秒,一声尖细的,婉转的,冲破天际的「啊」刚露出点苗头来,就被失笑的商昭给堵在了手掌下。 「嘘!」商昭将食指竖在唇边,「别胡来,我开玩笑呢。」 「嗯?」 「不早了,快回去吧。」她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里收放自如,看的郑意是一愣一愣的。 「那法师休息吧。郑意先告退了。」宝贝般地抱着那本书,女孩不舍的退出了屋子。 将行李放在床头桌上,商昭这才开始收拾起床铺。 商昭有一个小毛病就是认床。那天晚上睡得很不安稳,临近天亮时才迷迷瞪瞪的睡着了。不过她能熬夜,丝毫看不出没睡的痕迹来。 洗漱过后,她随意的用了点饭菜。院子里有姑子在扫地,见她出来后行礼:「见过惠成师伯。」 「你们师父呢?」 「听说韩夫人的公子要回来了。师父和惠文师伯去找韩夫人商议法会的地点和细节去了。」 「其他的人呢?」 「大家都在屋里坐早课呢。」 「今日就罢了。你去找十个人来,我们先去打点整理东西。」 「是。」 与此同时,韩府门外,几人打马停下,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淡蓝直裰的青年,他帅气的翻身下马。 「爹娘呢?」 「老爷去邻县收药材去了,夫人正在大厅等少爷。」 僕人牵马离去,青年步履急切的走廊里走过。 另一条迴廊上,商昭正在给姑子们安排任务,:「你们三个负责整理,你们三个人负责登记。其他人负责清洗,法器不洁是对菩萨最大的不……」 突然,她本就是转过头的,迎面就撞上了对面来人。作用是相互的,两人都不由的退了几步。 「少爷,您没事吧?」 「师伯,您还好吗?」 担忧的声音不分先后的响起。青年摆摆手,示意没关系;但商昭似乎撞得比较严重,鼻子发麻,一股腥气传来。 「师伯,你流鼻血了!」 青年忙从袖里掏出手帕来,递了过去:「是我唐突了,没有看见小师傅。」 商昭撞得不知东南西北,但手帕熟悉的香味却让她心头一清。 青莲花香的味道,好熟悉? 那幅手帕上沾了血迹,但边角的莲花刺绣却十分清楚。抬眸望去,眼前的青年俊秀的眉目和曾经春日里的少年相交叠,她试探性的喊他:「韩椽?」 眼前的年轻姑子身着素净,眉目朗然。简朴打扮下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只是那轻扬微笑的唇角却像极了记忆里的一个女孩。 难道…… 「……你是惠成?」 「是,是我。」 阔别经年后,他们在因缘际会下再次相遇了。 ☆、际会 血很快止住了,但商昭想要离开韩府心怎么也阻止不了。 她在收拾行礼。 「师伯,你要回庵,是否需要和师傅商量商量?」 「不用了。」她手下不停,提着行礼就走,姑子们围了一圈,但没人敢拦她。 刚一打帘,就见韩椽站在廊下。 「我们刚见面,你就要走?」他向她走来,姑子们也都悄然退去了。 「韩府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等等。」曾经的少年长高了许多,挡在她面前坚实的宛若屏障,「听娘说请你们来家做法事,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商昭退开一步,刻意和他保持距离:「我是害怕再和你有牵扯。难道你忘记那年发生的那件事了吗?」 第32页 「你是说……」他怎么可能会忘,为此他甚至被他爹狠狠的责罚一顿,「当年是我爹太鲁莽,我向他替你赔不是。」 「没关系的。」 「既然你已经不在乎了,为什么不留下?」 商昭自顾自的笑了,说出的话却让韩椽无话可说:「我不在乎曾经,但也不意味着我想再受一次曾经的屈辱。你让我留下,那你如何保证你的父亲不再鲁莽?」 她这几年似乎成熟不少,一举一动愈发显得豁达,但也让人觉得疏远。 「爹去邻县了,怕是得一个多月后才回来。何况有娘在,她不会让爹胡来的。」韩椽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我们数年未见,就算没有物是人非事事休的伤心,也该有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激怀吧?」 商昭眉头微展开来。 「如此,你可愿留下了?」 沉思,她终于点了点头。 韩椽这才安心地去给韩夫人请安。自从他考中秀才后,韩夫人是天天盼着他回来,如今总是盼回来了。 「娘,我回来了。」 「总算回来了。」韩夫人忙上前打量儿子,心疼道,「瘦了不少。」 「哪有啊,娘。」 「你刚回来吧?快,先去收拾洗漱,娘让厨房给你做你爱吃的菜。」 「嗯。儿子先告退。」 母子俩打了个照面,彼此也能安心。午饭时分,惠堪和惠文说不愿打扰他们母子共叙天伦,便施礼回了屋。 商昭正靠着窗户斜倚着,背负的手里执着一卷翻开的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睛失神地望向半掩的窗外。 树影斑驳里细碎的浮光洒下来,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笼廓线条。素净的面容衔刻与世无争的气度,眉眼含笑,似乎微有倦怠。她并没有继承她娘的精緻容貌,只能说是让人赏心悦目,但姣好的唇形自然的挑起,却是完美的恰到好处。 若不仔细打量她,真是扎在人堆就会被瞬间淹没,但时间久了,她会释放出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你不愿意离开目光,以风神胜。 不知过了多久,院里有人唤她。 「惠成。」 她眼珠子这才动了动,隔着几树垂柳望去。韩椽站在院里,他换了一身素白直裰,袍脚绣着几枚青莲。 隔花穿叶望去,他的微笑神采飞扬。 商昭放了书,缓步走了出去。 他问:「用了午膳吗?」 「今日没胃口,不想吃。」 「走吧,带你去散散心。」身为韩府的少爷,他想为她尽地主之谊。 「也好。」 两人出了庭院,沿着一条林荫石子路向前走去。路旁种了柳树,千条万条的垂坠而下,阳光的影子落在地上被割裂成了斑驳。 路并不宽,最窄的地方根本不允许两人同行,韩椽便放缓了脚步,走在了商昭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步履轻缓。 这时,韩椽先开了口:「这几年你还好吗?我听她们称唿你为师伯,让我有些惊讶。」 「三年前,师傅辞去了住持之位,惠行师姐做了住持。三个师姐收了些弟子,依着辈分我就被叫师伯了。」别说现在就那样受着了,起初商昭看见比她大的人叫她师伯,没人知道她有多膈应。 「你这师伯挺像回事的,她们似乎都很服你。」 「这都是师姐们的功劳。否则,要资歷没资歷,要能力没能力,谁会服我?」 韩椽看着她的倩影,地上旖旎着她纤细的影子。不知怎么的,他的心似乎柔软了下去。 「这几年,你可还记得我?」 「记得,每年春日时,时不时的会想起你。」 「真的吗?」 「嗯。」 当年的那场误会,在两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痕。 「身为儿子,我无法违逆父亲的要求。」 「我知道。佛说有缘自会相见,如今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嗯。」 「对了,恭喜你考中秀才。」商昭停下脚步来,转身看他,「当日听闻韩夫人的儿子考中秀才要做法庆贺,我心里在想会不会是你。如今看来,我猜的不错。只是,我并没有准备礼物给你。」 「你我相逢就是最好的谢礼,我不贪别的。」或许是久别后的悸动,又或许是她带来的舒服的感觉,韩椽的眼底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似乎,眼前的人是他最在乎的。 眼前几步远外有一条石椅,商昭道:「走的有些累了,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嗯。」眼前柳枝掠过,他伸手为她去挡,「小心。」 「多谢。」 两人刚坐下,两道熟悉的影子从路那头闯进了商昭眼里。顺着商昭眼神的方向,韩椽也不由看了过去。 两个年轻少女轻笑而来。 韩椽常年在学堂,并不认识太多亲友,于是问:「她们是?」 「她们的父亲是庆县通判,母亲和你娘亲是故友。姐姐叫郑意,妹妹叫郑悠。」 「你认识她们?」 「之前在慈悲庵有些……交集。」说实话,商昭只想装作不认识她们俩。不是说她记仇,只是看见两人就不由让她想起那惨死的一地红药。 「看来是不大愉快的交集了?「看商昭的表情,韩椽似乎察觉了些什么。 「嗯。」她点了点头。 第33页 这不转眼,两姐妹手挽着手就小步跑了过来,看见商昭时,郑意还是满脸的没好感。可将视线移到韩椽身上时,郑意立马就蜕变成了娇羞小女儿。 「小女郑意见过公子。」 「郑悠见过韩哥哥。」 郑悠也屈膝行礼,更显娇弱,「见过惠成法师。」 「韩椽有礼了。」他起身抬手,规规矩矩的回了礼。 「阿弥陀佛。」 两姐妹坐在对面的石椅上,四人相对而坐,半天却不知说些什么,气氛有些尴尬。 郑意难得不好意思一会,但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常听娘谈起哥哥,今日小女终于得见,终于知道哥哥的优秀了。」 对于赞赏之言,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但心下还是受用的。 「郑妹妹夸赞,韩椽不敢当。」 郑意道:「听闻哥哥高中秀才,妹妹也没准备贺礼,着实不该。这个香囊是我刚刚绣完的,如果不嫌弃,就送给哥哥当贺礼吧。」 迟疑着接过香囊,韩椽微有窘迫。那香囊上绣了并蒂莲,玫红色的缎子做底,香气浓郁,分明是女儿家的私人物品,但郑意给的大方,他也只能道谢。 「多谢郑姑娘的礼物。」 「哥哥叫我阿意就好,不用那么生疏的。」 「……嗯。」虽是应了,韩椽却也没那样喊她。 「姐。」郑意刚坐回来,郑悠就给郑意咬耳朵,「男女不可私相授受,那香囊可是私物,你怎么能……」 郑意双颊泛红,低语道:「我知道。」 既然知道,看来是故意这么做的了。闻言,郑悠不再多言了。她将视线转到一直沉默无言的商昭身上:「惠成法师,你借我的佛经已经看完了。我还想看,可不可以再借我几本呢?」 「晚上来我房间。」 「嗯。」 郑意春心萌动,一直在找话题:「韩哥哥,我听娘说府里考试题目很难。哥哥能考中,肯定很厉害了。县,府,院三试一举皆过,这庸城里谁又能及的上哥哥的才华。」 韩椽说:「题目大都是夫子教授的常课,难度不大。贴经题目多出自四书,只是有句诗的后半句,我直到现在都没想起来。」 郑意:「哪句?」 韩椽:「临风亭而唳鹤。」 这下,郑意不说话了。两姐妹从小只看曹大家的《女戒》,约莫能识两个字。郑悠还比姐姐好学些,此刻表情也很迷茫。 韩椽说:「陆机曾言,『华亭鹤唳,岂可復闻乎!』但我考完后翻遍有关集子,却始终没有找到这句。」 「因为这句诗本不出自陆机。」说话的是商昭。 「哦,惠成知道此句的出处?」 「这句出自北朝虞信的《枯树赋》,全句是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他以枯树自喻,寄託……羁旅难归之情。」 郑悠感嘆道:「法师,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偏涩的句子呢?」 商昭实话实说:「我是瞎猫,恰好碰上的。」 韩椽似乎想起了什么:「当初我们在伽经阁读书的时候,你似乎经常拿着一本集子,好像就是《庾子山集》。」 「嗯。」回想当年短暂和快乐的时光,商昭也露出了明媚的笑意,「《枯树赋》正是那本书里的。」 韩椽半开玩笑说:「倘若当时我也看了那本集子就好了。」 商昭失笑,眉眼里的光芒让韩椽失了神,她说,「但就算你没看,如今也照样成了生员啊!」 「虽说金无足赤,但我也愿精益求精。」 「对了,你如今考中了生员,什么时候准备参加乡试?」 「秋闱三年一次,今年秋末我会报名考试。春风得意马蹄疾,终有一日我韩椽也能做到。」韩椽在实现他的计划,近乎坚定完美的一步步的前进着。 「嗯,我相信你。」商昭心里有些复杂,最终却选择支持他,「金黄榜上题名时,游遍名园取名花。待君归来,惠成必拱手以贺。但韩椽,我希望日后你终能记得,曾经你许下的誓言。」 …… 待有一日蟒服玉带站在朝堂之上,那才是我心满意足之时。 如今朝政堪舆,我必有心力挽狂澜,救扶天下百姓。 只要我入朝,便为百姓谋福祉,誓死不变初心。 …… 很多年后,韩椽位极人臣。内阁的庭院里长满绿柳,他復又想起风华正茂的年纪里,那个衣着素净的女子,用她的真心支持着他,让他铭记许下的誓言。 只是,他最终没有做到; 所以,她终究离开了他。 ☆、华年 韩府被「烟燻火燎」了半个多月。 法会进行了一半,人人耳畔都似乎响着听不真切的佛揭咒语。三五日还好,时间久了的确让人头昏脑涨。 韩椽站在祭台下,开始后悔答应他娘亲的要求,但他又是极懂礼数的,绝不会露出不耐的神色。脑袋被烟燻的发晕,他暗中摇了摇头,稍显清明。 惊鸿一撇间,只见商昭站在阴凉树下,捻着佛珠,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 心静了下来。 她仿佛有一种力量,让人能在不安定里平復浮躁的力量。 春日里,风还很大。海清在风里轻摇袍脚,淡淡的檀香里勾勒出风的纹路和味道。 忽然…… 一阵风吹起,将尼帽吹掉了。 第34页 韩椽这才发现,她竟然蓄着长发。仅用髮带挽了结,平整的束起,平日带着帽子根本看不出端倪。 她捻着佛珠的手轻按在腹部,俯身去捡,却忽略了耳侧的一截枯枝,因为倾身,枯枝插入了发束,一扯,一挑之间…… 发散开了。 风里,三千浓黑如墨的青丝披散在后,衬着她素净的面庞,简朴的宽袖,竟然是那样的美丽,美的出尘脱俗。 黑髮松散,秀长及腰。 在风里散开,髮丝从耳测掠过,那一刻,女子更添一抹秀美,娇软。 青丝如绢 ,雾鬓风鬟。 她略有惊惶,适才生出些表情来。 她以为没人看见,伸手熟练的束起髮带,紧紧的箍了箍尼帽,将顷刻间的风情无情的掩去了。 再一眼,一如之前。 「阿弥陀佛。」 她低喃一声,折身走了。 他却久久没能收回视线。 只怨惊鸿一瞥,心里陡起波澜。 几日后,法会进入尾声。大家已经着手收拾供具,香台等,撤了祭祀台,准备返回慈悲庵。 韩椽闻此消息,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来。 在各种情感折磨下,他看不进去书了。脑中时不时的浮现出商昭散发的那一幕,他在气愤自己的同时,又在强迫着说服自己。 他和惠成只是朋友,他们之间没有什么。 他是少爷,而她只是个沙弥尼。 但是,最终……在韩夫人的一番话后,他终于明白那种所谓的情感是什么了。 那日用午饭时,韩夫人对韩椽说:「你也大了,娘想得找个人替娘照顾你,但你尚未成年无法娶妻,娘思量着想给你找个填房。」 「咳咳……」韩椽一口水卡在喉咙里,不知是因为呛咳的,还是害羞,耳朵脖颈都红了。 「哎呀,这孩子,有这么大惊小怪的嘛!」 「娘,我还没有那心思呢。」 「没那心思怎么成呢?」韩夫人赶紧凑过来,低声道,「别不好意思,跟娘说,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家里穷些也没关系,咱家还是养的起的。最主要的是会疼人,能照顾你。」 「娘,你别说了。」说着,韩椽放下了碗。 韩夫人根本不为所动,继续自顾自的谋算:「昨天你爹送信来说,你两个郑家妹子的爹,就是郑主薄走运了。听说干成了一件大事,被调到府上去了,下个月就走马上任。唉,若是你以后能在府里任职,或是在县里都行,那咱韩家祖坟上真要冒青烟了。」 「娘说的可是郑意和郑悠的爹?」 「可不是,还能有谁。官职连升三品,如今是七品的官员了。」韩夫人夹了一口红烧肉,就着米饭塞入嘴里,「幸好咱们两家亲近,日后也能沾点光。其实娘看郑家的那两个闺女就不错,生的不错,性子也行,如果你……」 这下,韩椽是真不吃了。 「椽儿,椽儿……」 韩椽从韩夫人屋里出来,便闷头走在路 上。脑中回想着刚才他娘的一那番话,觉得有些无语,甚至有些好笑。 什么当上府里或是县里官祖坟上就能冒青烟? 他暗自嗤笑! 难道他韩椽就只配当个地方小官吗?凭什么他不能位及显贵权臣?凭什么他不能走马赴任京都?凭什么他不能为官渴慕封侯? 少年志云天,剑气催华年。 他要的是鲜衣怒马的一生,在谈笑自若的朝庙,挥斥方遒间却可决胜千里外;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哪怕是死,也得死在为国效忠的朝庙上,待得尘埃落定时,史官执笔而记,后人终究能翻得他浓墨重彩的一篇,便可青史留名,万世流芳。 唱名文德殿,赐宴琼林苑。 这一切的抱负,才是他韩椽所期冀的功业。 只是可惜,曲高和寡,唯有一人懂他。 因为只有她说:「金黄榜上题名日,游遍明园取名花。待君归来时,惠成必拱手以贺。但韩椽,我希望日后你终能记得,曾经你许下的誓言。」 纵观世间,只有她知道他需要什么。 原来,那种纠缠他的情绪是……离忧。 因为,他不想让她离开。 于是,在无声的指引下,他去找了商昭。 他有些冲动,哪怕她会怪他,他也不愿隐瞒自己的心意。 庭院里,郑悠正站在廊下和商昭说话。郑意无聊的坐在一旁,却在看见韩椽时,赶忙整了整衣服和首饰,就迎了上来。 「韩哥哥,你怎么在这?」 「我来找惠成。」韩椽跑的太快,气息有些不稳。 「……找她?」郑意有些不开心。当日初遇,以为他们是初识,后面越听越觉的不对。后才得知,原来他们两人早就认识,感情似乎还挺亲密。 真不知道一个少爷和一个姑子怎么会牵扯到一起。难道是因为钱?也不怪郑意这么想,谁叫商昭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市侩呢。 韩椽轻拭了拭额角的汗珠,定了定心神。 郑悠还了佛经,有几个不懂的地方正在请教商昭,但商昭对佛经是一窍不通,刚想着矇混过关,就看见救星了。 「你来了。」 「嗯。」韩椽表面上看不出端倪,心里早已波澜起伏。 「哦,是韩哥哥啊。」郑悠的缺点是缠人,但优点是眼力价好,「那你们先聊吧,郑悠先走了。」而且,她也顺手把快要吹鬍子瞪眼的郑意也给扯走了。 第35页 「惠成可有时间,我有些话想跟你说。」韩椽说的有些艰难,真的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他喜欢上了一个沙弥尼,这本身是件挑战世俗权威,常人无法理解的事,但青年都有不计较后果冲动的资本。 「师姐们在屋里,我们去外面说吧。」 「好。」 两人去了柳树下,商昭坐在石椅上,韩椽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的愣在了原地。 他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 「你不坐吗?」商昭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惠成。」 「嗯?」 「我……」任谁也想不到,口含锦绣的公子韩椽也会有这般木讷的时候,「我,我想……」 「到底怎么了?」 春光融融,与那年春日的光景相交叠。 池塘边,柳树下,那个小女孩蹲着身子洗衣服,少年站在身后好奇的看着。 「我还不知道你的德号呢?」 「小尼法号惠成。」 他说,「惠成,你可愿为我还俗?」 寂静。 无言的寂静。 终于…… 「我本就是俗人,哪有还俗一说。」 「你是答应了吗?」 「答应什么?」 「……我喜欢你,你是否愿意嫁我为妻?」 「阿弥陀佛。」 「我是否唐突了,若你现在难下抉择,我愿意等你。」 商昭不愿给他念想,干脆道:「我是沙弥尼,我不会还俗,更不会嫁人。」 一念从天坠入了地。 「你分明凡心未泯,难道是我韩椽不好,所以才入不得你的眼?」 「这两者并无关系。」从未谈及儿女之情的商昭,也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解决眼前的问题。 不知怎么,韩椽总觉的她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惠成,今天娘给我说亲了,但我心里只有你。」 「你为何如此笃定?」 他们之间除了曾经的情谊,和当下的交集再无了解。那他又为何认为他喜欢她? 「我觉得只有你了解我,只有你支持我。」 「仅仅因为这样?」闻此,商昭陡起波动的心却平静了下来。 「是……不是,我……」 「如今你自己都说不清了,你还确定喜欢我吗?看你的情况似乎是受了刺激,等你冷静下来就好了。」 「不,惠成……我是真心赞赏你。」 「赞赏似乎不代表喜爱。」虽不了解情爱,但看了许多爱情诗词的商昭还是大概知道什么是爱情的。 就算没有相去日远,衣带日缓的思念;也该有日不成章,涕零如雨的牵念吧;就算不能死生契阔,也能忧伤终老吧; 可她和他算什么? 商昭无辜的笑了。 这半月,她还觉得自己胖了不少呢。 「惠成,我是真心的。」面对商昭的柴米不进,韩椽深觉无力。 「这样吧,你再好好想想。」商昭自己没心没肺,却也要拉旁人学她,「你好好的睡一觉,醒来指不定就把我给忘了呢。」 「……」 「贫尼……」她还故意亮出自己的身份来,「贫尼觉得郑家的两个姐妹就不错,尤其是郑悠,她性子善良肯定跟你合得来。趁着她在韩府,你们好好的相处吧。」 不应承人家的情意也就罢了,她还端的家长做派,一味乱牵姻缘,。 「惠成,你真的这么狠心?」 「不是我狠心。」略一收敛,商昭终于认真了语气,「而是你现在本就不该考虑情爱俗事,秋闱近在眼前,你该考虑如何考取功名……」 「若我中举而归,你是否愿意接纳我?」 韩椽的眼眸都明亮了。 眼前的少年是百里挑一的才俊,多少庸城女子梦中的新郎。公子韩椽,正如他的名字一般耀眼,也诱人。如果她真的可以任性妄为,如果她真的可以平凡度日,她也愿意去接受他。 因为,他有资本让她着迷。 可她终究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法会结束,回到慈悲庵她就会请师傅剃度,这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绝对不会随意更改。 所以…… 「无论你如何,我都不会和你在一起。哪怕终有一日,我还俗!」 情爱是双方的修行,也是疼痛互相转移的试炼,但若你期冀和一个根本没有可能的人分享痛苦,最终那只能叫奢望,而且,痛苦将加倍。 他不幸的试炼失败了。 「惠成。」她离开,他不顾男女之嫌冲动之下扯住了她胳膊。 「阿弥陀佛,放手。」 「惊鸾冶袖,时飘韩掾之香。」他在低声下气的哀求,「我愿做韩椽,今生只认你一人做惊鸾。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为何你能如此狠心?」 青莲花香,熟悉的香味也终究会变陌生。 「惊鸾?」商昭没有回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然,「你说你喜欢我。那你可知道的我身份,知道我的来歷,知道我的曾经?」 她声声质问,一句比一句凌厉。 「若你不知,有何资格让我做惊鸾?」她故意决然的拂袖离开了。 满园春色,桃红李白。 失意的,无奈的,不舍的眼里,有她高傲的背影,纤瘦却惊人的决绝。 最终,满眼青绿衰败消残。 第36页 尽成阑珊。 ☆、佛灯 法会如期结束,大家回了慈悲庵。平淡的日子照常上演,如清汤寡水。 昨晚早课后,所有人都在香积厨里用膳。惠文逡巡几番视线,眉毛跟着皱了起来:「惠堪师姐,昭儿好像不在。」 「她做完早课就回寮房了。」 「自从韩府回来后,她变得有些沉默寡言了。」 「怕是累着了。」 「等会我去看看她。」 「她不喜欢被人打扰,就让她自己待着吧。」 「也好。」 最后,惠文还是派了参季给商昭送去了早膳,一碟素炒西兰花和一碗莲子粥。 「咚咚……惠成师伯,参季给您送饭来了。」 屋里没人应。 参季又敲了两下。 还是没人。 「参季,我在这呢。」 身后传来商昭的声音,参季扭过脸去:「师伯。」 「你来送饭?」 「嗯嗯。」 「既然都送来了,就放屋里去吧。」 「哎。」 商昭将大袋子里的东西抖落到地上,架着火烧了起来。参季出来看到后,好奇问道:「师伯,你干嘛烧菊叶啊?」 「用来杀虫。」 「菊叶也还能杀虫呢?」 「书里是这样写的,我不确定。外面的杏树太多,我也打理不来,洒些菊叶灰或许能有些作用。」 「参季也来帮师伯吧。」 「你吗?那再好不过了。」商昭伸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两人忙活一下午,天摸黑回了庵。 屋里,灯盏昏暗。 商昭盘腿坐在竹榻上静坐。半晌却静不了心,她有自知之明的道了声「阿弥陀佛」,似乎在向菩萨忏悔自已的不专心。 食盒摆在桌上,她觉得有些饿了。 但,没有吃的心思。 视线掠过烛台下模煳的摆设,最终凝固在墙角的一个箱箧上。 最终,她将木箱搬到了眼前。 香樟木箱子虽不名贵但却精緻,花纹镌刻有些被岁月磨平,铜锁片也泛起不规则的锈青。那箱子是静慈三年前临走时给她的,她从未打开过。 可,今夜不知怎么…… 咔擦。 她打开了箱子。 箱子分为两个隔间,左边垒放着整齐的金元宝,约有十个。右面则垒了一叠厚厚的书信,每张信笺上都写着「吾女商昭亲启。」 商昭一眼就认出,那是她娘亲的字迹。 下一秒。 「啪」的一声,如碰到烙铁般,商昭就关上了木箱。 她将脸别开了去。 「阿弥陀佛。」 她来到窗边,用初夏的凉风平復内心的一丝不定。 夜的暗影重重里,伽经阁经幔轻摇,经幢在暗蓝色天际里成为慈悲庵最为突兀的一笔。佛铃之声渐远渐近,似乎就在耳侧轻响。 伽经阁之端隐没的灰白流云里,银月从天际慢慢升起。倏尔,顶有荧荧闪耀,如长明灯悠然绽放。 未几,数万朵灯火在云层里流泻而出,如千朵星光莲花,照耀阁前,美妙绝伦。 佛灯……降世了! 顷刻间,慈悲庵被惊嘆之声充斥。 寮房里烛火通明,众人皆来到院子里仰头看向伽经阁顶部。 「那是东方七宿吗?」 「不知道。」 「好美的灵光。」 「灵光?莫非,那就是……」 「佛灯!」众人惊唿。 夜空中星光半明半暗,飘忽不定。伽经阁四周有流云飞星,光耀神州,宛如仙境瑶池。那星光的形状亦如初夏夜空的东官鸾鸟,出于东方,翱于四海。 火凰佛灯降临人间? 商昭的眼底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这…… 究竟是吉兆,亦是不详? 谁能成想就是今夜的异兆,竟然成了操控悲欢离合的刽子手,成了宣判生离死别的夺命刀。 佛曰,不可说。 但世间万物皆有定数,谁也无法阻止宿命的降临。 商昭也不能。 第二日,静慈回来了。 三年前,她不告而别。谁都不知道她为何离开,为何归来;也无人知道她在离开后去了哪,做了些什么。 大殿里,一抹灰色身影站在释迦牟尼佛像前。 她双手合十在胸前,轻合眼帘。 惠行,惠堪,惠文和商昭步入殿内,恭敬的立在静慈身侧。 「师傅!」 「你们来了。」静慈转身间,宽袍微动,和三年前相较,如今的她周身超然脱俗的气质更胜以往。 惠行激动道:「我们终于盼到您回来了。」 静慈一笑:「这些年辛苦你了。慈悲庵发生了许多变化,今日回庵若不是有人指引,师傅怕是会迷路。」 惠行:「香火繁盛,我便僱人修建了几座佛堂,来进奉菩萨。后院建了数间寮房,以供香客居住。不过师傅的寮房我们不敢擅动,一直派人日日清扫着,就等您回来。」 静慈:「住哪不重要,只要是慈悲庵。」 惠堪:「这次师傅回来,还会离开吗?」 静慈摇头:「不会了。」 惠文说:「师傅,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想您。你不告而别,庵里上上下下都担心坏了。现在,您回来了,就太好了。」 第37页 静慈:「当年不告而别,那是因为师傅相信你们,相信慈悲庵在你们手里能发扬光大。再者,师傅也不是没有独自远行过,你们无需担心。」 惠文一笑:「担心是有,但我们真的很想师傅呢。」 这时,静慈看了眼沉默的商昭:「昭儿。」 「是,师傅。」她回应的一板一眼。 看着曾经那个死黏着静慈的小女孩如今这般似乎无动于衷,其他三人皆看她一眼,表示惊讶。 静慈对三人说:「你们先出去,我和昭儿有话要说。」 「是,师傅。」 如今,佛殿里只剩两人了。 静慈沉默转身,缓缓的跪在了蒲团上:「昭儿,过来。」 商昭走过去,跪在了另一个蒲团上。 香雾缭绕里,两人的背影同样挺直修长。唯一不同的是,商昭在长大而静慈却在走向衰老。 「昭儿似乎不愿见师傅?」 「没有。」 「那为何沉默无语?」 「没有。」她似乎在犟着一口气。 「是了,师傅知道了。」静慈瞭然的点头。 「师傅知道了什么?」 「你是在生我的气,气我不告而别,将你独自留在慈悲庵,是吗?」 「是。」她重重的点头。 这时的商昭才像极了曾经的样子,会耍小脾气,会生气,会闹性子。其实说曾经,倒不如说是被她掩藏在表面的真实。这三年,在外人眼里她变化很大。虽说平日笑闹,但她严肃起来,辈分小的姑子根本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可谁能知道,她还有这样令人疼惜的模样。 「师傅曾经答应,绝对不会抛弃我。你还说我是你最在乎的孩子,可你却不跟我说一声,就跑了。」 静慈反问:「昭儿可有打开那个木箱?」 「没有。」昨晚那样只打开盖子不算吧。 「那昭儿可有发现师傅的亲笔信?和你娘亲的信放在一起,我以为你会打开看的。」 「亲笔信?」商昭傻眼了。 「阿弥陀佛。」静慈失笑,双手合十,「这下你可怨不得师傅了。」 静慈心底却担心居多:看来,这孩子对她娘亲还是心有芥蒂啊! 「师傅,你分明知道我……」她不愿说下去。 「你从小就央求我为你剃度。可出家人讲求六根清净,无欲无求,可你如今分明凡心未除,如何诚心侍奉佛祖?」 商昭又何尝不知。 「若你能打开木箱,读完所有缄札,到那时师傅便满足你的心愿。」 「好。」 决心早就下了,她就绝对不会反悔。 晚上,在别人做晚课时,商昭回了寮房。 她重新将木箱放在眼前。 双手反覆几次,终于缓缓的打开了。 那垒信笺里,果真有静慈留下的信。 上面写道: 「师傅去临海远游,看般若花开。三年即归,昭儿保重,勿念。」 看完信笺,商昭心里百味杂陈。 她勐然发觉,这三年她似乎真的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想到今日跟师傅闹脾气,她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丢脸。 嘆一口气,她终于将视线汇聚在木箱里。 那些信积攒了十多年,也不知道谁前谁后了。 她便拿起了最上面的那封。 眼底有些暗,她抬手将烛台移到眼前。蜡烛摇曳的灯火里,信纸上的小楷字愈发的像是镌刻一般,似乎要笔笔雕琢在她心里。 无法计数的信纸上,全都是母亲思念女儿之言。 「昭儿,娘听说庸城下了雪。天气冷,你要多添冬衣……」 「昭儿,今天是你离开的第四年。娘亲真的想抱抱你,你要记得好好吃饭……」 「昭儿,你有没长高些。娘亲相信,娘亲的女儿肯定是最漂亮的……」 「庵里不吃荤,所以你不能挑食,多吃蔬菜对身体好。你要听静慈法师的话,不要闹小姐脾气……」 「静慈,真的很感谢你照顾昭儿。如今我们都长大了,回想曾经恍若弹指一瞬。庸城我是再也回不去了,若是法华寺的樱花开了,请代我去看。金陵富贵,却再也找不到庸城的美丽。深宅大院,生存步履维艰,我感到无力应对。若是有可能,我多想回到绣楼的时光,和你开心的在一起……」 这是所有信里,唯一一份写给静慈的。 步履维艰。 这四个字,彻底刺激到了商昭本就柔软的心。 她将这封信反覆看了许多遍,她根本能无法想像她娘亲幼时的幸福生活。反而,最清晰的记忆,却是她娘亲日日垂泪的模样。 原来,时光真的能改变许多东西。 而且,很残忍。 …… 总结起来,只有一句最质朴,最真实的话:「昭儿,娘亲很挂念你,照顾好自己。」 从开始的冷静自持,到后来的心不由控。在翻来覆去里,似乎有一道温热的清流缓缓流过,将冷硬的心痂一块块的剥离。 点灯如豆,当年的记忆在轮转。 烛火渐暗,天际却亮了。直到拂晓的最后一颗晨星落入地平线,她终于合上了最后一封信。 眼睛泛着血丝,干涩涩的痛。 她揉了揉额角,阖上了眼帘,心底却思量万千。 第38页 微凉清风从窗柩里钻入,夹杂焚香的余韵悠长。 窗外的天空有些暗。 似乎要下雨。 商昭睁开眼,提笔蘸墨,从小柜子里抽出一张簪花信纸来,微有沉吟,就动笔而记,眼底微微闪着水光。 片刻后,她落了笔。 簪花信笺上写着四句小记。 只见: 遥闻庸城降银粟,冬衣亲裁復不至。 来年锦绣踏方春,却忧隆冬岁末时。 顷刻间,房檐上挂起了雨帘。 她从半掩的窗柩望去,漫天的细雨流丝,惊人的美丽。 雨滴声声打在廊下,寂静里传来雨落杏花湿的声音。 盛夏。 美丽的初雨降临了。 ☆、祸至 将桌上散乱的信笺认真的装入木箱,抱着就出了门。连续几日小雨,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有几分柔软。 清晨。 穿过迴廊,商昭敲响了静慈的房门。 「咚咚咚……」 静慈让她进来,商昭将木箱放在一旁的条案上。她抬眸迎上静慈平静的目光:「师傅,信笺我全部看完了。」 「你熬夜了?」 「嗯。」 「你如今还是不打算改变主意吗?」 「是。我知道娘亲是爱我的,但是她却始终无法来接我。」终于,在这么多年后,她终于想通了,「十年了,我等了十年,如今我不想再等了。」 说着,她就撩袍跪在了地上。 「如今娘亲也有了……弟弟,我也不用再担心她了。」她抛却所有的执念,深深的叩头而拜,「我愿意放下一切,请师父为依止师,为我剃度。」 「你真的想清楚了?」静慈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一但落饰出家,她将难归红尘,自此尘埃落定。可她本就是从富贵乡里抽身而出,就连静慈自己都觉得,商昭不过是个慈悲庵里的沙弥尼,而不该是内阁首辅家的闺阁小姐。 「是,惠成想清楚了。」 若说曾经的自己还抱有一丝期待,可在昨夜过后,她才真真的从那些年困扰她的过去里,真正的解脱了。 因为…… 难道她想要的是回到那个所谓的繁华都城吗?回到曾经贵为小姐,前唿后拥的生活吗? 不。 她想要的只是一个曾经被抛弃后的执念。 念夏曾说:「二小姐,夫人这样做是为了你好。」 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她有一个娘亲,她也很爱很爱她;只是那种爱,很隐忍,很压抑。 如此,就够了。 她想,半吊子的沙弥尼,以后或许能修成正果了。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师傅答应你。」静慈说着,抬手将商昭扶起,「日后你将侍奉菩萨,莫在跪我。下月中旬,师傅为你剃度。」 「是。」商昭微笑点头。 后来的半个月,淅淅沥沥的夏雨倾覆不断。山间本就清爽,如今更是幽静空濛。 没有了香客的喧嚣,慈悲庵恢復了往日的静匿悠长。入眼皆是翠绿,小径徘徊而归,空翠沾湿素衣。 天色微暝,却有皓月凌空。 二十一颗白菩提根佛珠在指尖转动,仿佛得到了圆满。她身着灰色缁衣,外罩一袭似青色缦衣,站在低檐之下,望着青瓦上的雨霖铃而下。 黑砖上有青色苔藓,幽幽铺展。一口古井建在墙边,小木桶因风而翻倒在地,桶口处有野花早已悄然盛放。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凭身。 没有撑纸伞,戴着一顶笠帽,脚踩芒鞋出了慈悲庵。 细雨不大,沾衣不湿,吹面不寒。走了约莫百米,眼前是被雨水清洗过的杏林,雨雾重重,如入仙境。 又是一年杏子成熟的季节,只是庸城里却再也不会有挑着扁担买杏子的小熏女,也不会再有传扬市集上的那声「阿弥陀佛,买杏子了。」 杏子还未红,都是青的。 她伸手摘了一颗,就着雨水清洗后的干净就塞到了嘴子。咔擦一咬,瞬间,整个脸都皱变形了。 「呜……酸。」感觉灵魂出窍的商昭,忍不住跺了跺脚。 酸劲过去后她才安稳了下来,围着附近特意标记的几树杏子下,仔细的打量着。发现今年似乎的确少了许多虫子,看来烧菊叶根的方法的确管用了。 杏子是她不变的挚爱,她总是比别人要上心。 今年,也不知怎么,她从未那般期待杏子的成熟。在杏林徘徊许久,凉风渐大后,她才单手按着笠帽,迎着风雨回庵去了。 身后,一片的杏林簌簌作响。 有杏子坠落,散了一地,可落地的杏子却尚未成熟。 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之前,商昭要剃度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慈悲庵,三个师姐闻此,心情复杂,却也不好劝她。 她已经连续几日静修,闭门不出,过午不食,但早膳还是要用的。 「咚咚……师伯,参季给您送饭来了。」 「快进来吧。」 「哎!」参季轻轻的阖上门,就看见商昭端坐在绳床上。 「怎么日日都是你来送饭?」 「我师傅说,参季最小,师伯也是最小的。最小的照顾最小的,这很恰当。」 商昭笑着点头:「那参季吃了吗?」 第39页 「回师伯,吃了。」边说,参季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蘑菇清汤,一碟白煮山药。 商昭将佛珠放在盒里,坐在小几前执起了筷子,夹了一块山药在嘴里,有些淡淡的甜香。 「参季,今日张老爹要来送菜,你记得提醒师姐去接菜。」三年前起,慈悲庵的蔬菜採购就不必亲自去了,每个一个月张老爹就会上山来送。 「嗯,我会告诉师傅的。」 「那就去吧。」 「阿弥陀佛,参季告退。」 参季从商昭屋出来,就去前殿见惠行。 「幸好你师伯提醒了。」惠行看了眼放晴的日头,对参季说,「师傅现在抽不开身,你去找几个师姐,带她们去接菜。」 「是,师傅。」 「待会我就过去。」 「嗯。」 找了五六个姑子,参季领着她们出庵。日头将近,临近中午时分,平日准时的张老爹却始终没有出现。 直至未时几刻,一人一牛一车才出现山路那头。 张老爹打老远赶着牛车,甩鞭不停,牛车咯吱咯吱的停下,张老爹不好意思的挠头:「让师傅们晒着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参季说:「没事的,张老爹。」 一姑子说:「大家快搬菜吧,不然都晒蔫了。」 张老爹边帮忙,解释说:「今个城门口的盘查突然变严了,等着出城入城的人排了老长。这不,老汉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 参季说:「张老爹,可是有什么大官来了吗?」 「没听说啊,给,小心……」张老爹帮一个姑子把菜扛在肩上,「他们就是闲着没事找事,县官们不经常那么做吗?」 参季一笑,表示贊同。 片刻后,一牛车的菜很快就搬完了。张老爹随手抹了把汗,饱经风霜的脸上被日头灼烧的通红泛黑。 「轰隆……」远方天际传来轰隆一震,打雷了。 半刻前的晴日转眼就阴沉下来,无间的风从山谷下吹来,驱散了刚才的燥热。昨日刚晴的天,转眼又要下雨了。 张老爹看着乌云拢聚的天际,嘆息说:「今年的雨怎么这么多!天不放晴,平日的买卖都做不了,这可咋办啊!」 参季:「张老爹,你要不先来庵里避雨吧?下雨了,您怕是下不了山的。」 「可是……」张老爹刚一纠结,转眼惊雷响彻,乌云漫捲,风雨交加间狂风骤雨突如其来。 啪啪沥沥…… 豆点大的雨水顷刻而至,张老爹偻着腰跑到门边躲雨。 与此同时,忙完了的惠行正冒雨而来,转过照壁,看见了正在庵门处的人。 「张老爹!」 那人转过身来,不熟练的合手行礼:「见过惠行住持。」 「阿弥陀佛。张老爹,这是菜钱。」 张老爹接过银钱,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多谢住持,多谢住持。」 惠行:「这是您应得的。」 参季眼神一收,扯了扯惠行的衣袖:「师傅,你看那是什么人……」 山路的那头,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打马而来,领头的为二十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男子,其后跟了车架队列,两侧逶迤着彩衣侍女和褐衣奴才,不胜枚举。队列中间,锦绣香车挂满香囊玉饰,显得尤为瞩目。 三人被眼前的景象惊着了。 最终,一人指着张老爹的牛车,厉声道:「谁的破车,赶紧拉开,真是沾了晦气了!」 张老爹忙不迭的上前牵开牛车,华服男子们却全部下马朝庵门而来。虽说并不凶神恶煞,但从未见过的严肃阵仗还是形成了绝对的压迫。 参季吓得后退,惠行维持着冷静上前:「阿弥陀佛,敢问施主有何贵干?」 那人端的凛然正气,倒也通情达理,他双手合十行礼:「敢问法师可是住持?」 「是。」 「我们此番前来,是来接一个人。」 「谁?」 「首辅家的三小姐,商昭。」 「昭儿?」惠行瞠目结舌。她怎么会是首辅家的小姐?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捕捉到惠行口中的名字,男子随即道:「既然小姐就在庵内,在下可否一见。」 「这……」看他也并无恶意,惠行思量着若是误会,当面解释清楚怕是会更好,「既然如此,施主请先入庵吧。」 「谢住持。」他回头吩咐众人,「你等且在外等着,若无命令,不得擅自走动。」 「是。」众人齐口同声。 惠行对张老爹道:「张老爹先回去吧。」 「哎!」张老爹目睹这天下红雨头一遭的事,没吓的腿肚打颤就不错了,忙牵过缰绳,佝偻着身子从远处绕路走了。 惠行对参季说:「你去后院找你师伯,让她到禅房来。」復又转身对男子道,「后院香客一律不得进,施主请见谅。阿弥陀佛,请随贫尼来。」 男子点头。 这厢,商昭被参季火急火燎的叫来,感到很疑惑:「你师傅这么着急叫我究竟所谓何事?」 「参季也不太清楚,说是来接师伯。」 商昭脚步一顿。 接她? ☆、生人 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从脚底升起,贯穿百骸的流传周身。脚步变得很沉重,就连转身离开也变的艰难。 第40页 虽说心里早已狂风过境,但长年薰陶的稳重让她表面波澜不惊。她似乎只是停了步子,并没有任何原因,仅仅是因为她想停而已。 「师伯,师伯,你怎么不走了?」 她终究抬脚迈了上去:「参季,来人是男是女?装扮如何?」 「是个年轻的叔叔,穿着很漂亮的衣服。」 打扮精緻,中年男子。 商昭越听越煳涂了。 就在她思量来人身份的同时,参季停在了禅房门口:「师伯,到了。」 商昭微一沉吟,推门而入,听见门口的响动,本来和惠行寒暄的男子忽然站起身来,垂手站在了一侧。 惠行:「师妹,你来了。这位施主说你是首辅家的小姐,要来接你。我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商昭七岁入慈悲庵,静慈对她的身份三缄其口。众人隐约知道女孩身份不凡,但也只是猜测居多。如今突然有人说她是内阁首辅之女,这的确超越了她的想像。 商昭将视线移到了陌生男子身上,同时男子也在打量她,倏尔,他撩袍单膝跪倒在她面前,低下头。 「锦衣卫华荣见过三小姐。」 他都这般笃定身份了,商昭还有何不愿承认的。她不愿浪费时间,只想尽快了解清楚事情始末。 她轻抬手腕,沉着地应了男子的大礼:「华校尉请起。」略带歉意的望了眼惠行,「师姐,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你们谈吧。」说着,惠行离开了。 商昭轻撩衣袍,坐在了条案边,抬手示意:「请坐。」 「属下不敢。」他说的认真,并无过分谦卑。 「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了。」商昭微笑着看他,神色朗然,「刚刚你喊我三小姐,不知从何得知我的身份?」 「还请三小姐先恕属下不敬之罪。」 「请说吧。」 「首辅大人告诉属下,三小姐而右侧耳垂有颗红痣,形若杏花。」 商昭下意识的摸上右侧耳垂,敛眉微笑,「如此,果真是我父亲派来的人了。」 「首辅大人和夫人很挂念小姐,派属下来接您。请小姐尽早打理行装,务必要在秋末返回京都。」 商昭未答话,只是道:「既然你为锦衣卫,可否有令牌?」 「有。」知道商昭疑心他的身份,华荣随即将令牌双手奉上。 椭圆木牌的正面写着:左锦衣卫指挥佥事华荣;反面写着:凡遇直宿者悬带此牌出皇城四门不用。 「正四品指挥佥事华荣?」商昭玩味着这几个字,将木牌递还了回去。 「正是属下。」 「你刚才说是父亲叫你来接我的?」不经意间,商昭的眼神有些变暗了。 「是。」 「父亲可还有说什么吗?」 「首辅大人要我照顾好小姐,护送您平安回京。」商胥从留都大学士升任内阁首辅,自然要去北京赴任。如今的金陵城里,那座大院只剩下几个僕人在打理着了。 「可我若不想走呢?」 「那就请小姐恕罪了,属下无论如何都会带您离开。」华荣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希望三小姐不要低估我的能力。」 「商昭不敢。」她思索几秒,抬眸望向站着的华荣,「就算要归也得给我时间准备,这几日还请华佥事在庵里的别院小住几日。」 「属下唐突前来,您稍适准备是应该的,但得给属下一个期限。」 「十日之内,如何?」 「好。」 华荣吩咐众人暂住,另外派锦衣卫把守着庵门。美其名曰保卫,实则是封锁。香客见此阵仗都不敢来,可谓门可罗雀。 姑子们都闲了下来。 大家都在议论发生了什么,但无人能给出答案。 慈悲庵笼盖了一层疑惑和压抑。 商昭房里。 她亲自煮茗,将茶杯递给惠行:「这几日因我的事耽搁了庵里,还请师姐见谅。」 「你啊,说什么傻话。」 「再等等吧,这一切终究会过去的。」 惠行抿了一口茶,觉得有些食不知味,「昭儿,你能否告诉师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个简单至极的故事。」商昭盯着茶杯,缓缓的讲到,「七岁时,我被娘亲送走,十年后的现在,我的父亲又来接我回家。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的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这也是正是故事最诱人探究的亮点。」 她似乎在自嘲。 「这么说来,你必须要……不对,师姐知道你一直想回家,这次总算是圆满了。」惠行打心眼里为商昭高兴,看她孤单这么久,如今总算要回去了。 商昭没说话。 「现在看来,你也不用剃度了,幸好幸好。若是他们晚来一步,你怕是真就走不了了。抽时间就去收拾行李吧,你不是很想念娘亲吗?如今就可以见她了。」 商昭保持沉默。 「唉……其实师姐捨不得你,从小看你长大,如今却……不说了,免得伤心。」惠行变得有些唠叨,不像平日管教弟子那般严肃。 「师姐。」 「嗯?」 「我不会跟他回去的。」商昭轻抿一口茶,放下了杯子,「剃度仪式也会正常进行,等到我落饰出家,他们便带不走我了。」 「这是为何?你难道不想你的娘亲了吗?」惠行紧蹙起了眉头。 第41页 「是。」商昭咬唇重重的点头,深吸一口,「多少次午夜梦回,我曾经无数次期待我能回到金陵,回到我的家,但我一直以来所期望的,是我的娘亲接我回去,哪怕马车很简朴很破旧。而不是我所谓的父亲用虚假的名义将我无情的推向那个坟墓。师姐,你明白吗?」 「我……还是不懂。」 「换句话说,华荣根本不是我的娘亲,也不是我的父亲派来的。」 「那他们是骗子?」 「不,他们是真正的锦衣卫。」商昭苦笑,觉得自己真是委屈,「是紫禁城里那位皇帝的亲卫,不过是假借父亲的由头而来的。谁知道,他们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皇帝的亲卫?昭儿如何得知?」 「试想,一个卑微的内阁首辅的庶女如何能劳动正四品指挥佥事不远千里而来?若无皇帝授意,我何来如此殊荣?」商昭将「殊荣」两个字说的明显。 「但是……昭儿,或许是你多想了呢?」 「……希望我是多想了。」她自顾自的轻笑,话锋一转,「师姐,剃度仪式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三日后就是十五。早都准备好了。」 「那一切就照常进行吧。」 「若那人问起来,该如何解释?」 「就说庵里举行祈福仪式,原因是……为我送别。」 「好。」 三天,转瞬而逝。 慈悲庵门口的锦衣卫分列两行,提刀而立。韩椽从城隍庙过来时,就看见了眼前这样突兀的一幕。 挎刀往他眼前一横。 「站住,慈悲庵近日不接香客。」 「我来找一位旧友。」 「那也不行。」 「我有很重要的事,烦请阁下通融。」韩椽抱手行礼。 「你找谁?」 「惠成法师。」 锦衣卫们心照不宣的互递了眼神,找三小姐? 「……你可知道她是谁?」 「自然知道。」 「哈哈……怕是你不知道。去吧,惠成法师近日休息,不见外客。」 韩椽被笑声弄的莫名其妙,眼见他们露出不耐之色,韩椽选择暂时的退让。看他们的打扮非富即贵,他也不愿招惹。 只是,他…… 半个月后,他要上路去江西布政使司准备参加秋闱。临别之前,他想要见她一面,希望她能原谅他当时的冲动。 或许他不懂爱情,但他却很笃定,他的心里对她是不同的。 他喜欢她,这是真话。 郑意姐妹虽好,但他觉得惠成最好。他需要的是一个懂他的人,而不是一个没有任何助益的妻子。如今他要参加科考,他需要有人陪着他,照顾他,支持他。 虽说他对惠成的尼姑身份有所微词,但若她能还俗,他相信他们会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 他觉得自己足够优秀,一定能得到惠成的倾心。那么多的女子都想让他做夫君,相必惠成也不例外。 韩椽这样幻想着。 无论如何,他必须想办法见到惠行。 然后,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 此番,韩椽若有所思的回了城隍庙。与此同时,慈悲庵里一场祈福仪式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佛殿前。 华荣负手而立。 姑子们在大殿坐定念经,有人沉默着出出进进。惠行身着袈裟在佛殿里焚香祝祷,此时,静慈也难得的出现在了走廊那头。 静慈路过华荣,微微颔首,「阿弥陀佛。」 华荣低头合掌,以示回礼。 静慈来到大殿,惠行走过来,「阿弥陀佛,师傅,您来了。」 「昭儿呢?」 「我在这。」说话间,商昭从殿门外进来,身后跟着一人,是华荣。 惠行对华荣道:「施主请留步,祈福典礼闲杂人等不能入内。」 华荣刚要踏入门槛的腿,又落了回去。他折身退到了殿外的廊柱下,有姑子上前关殿门。 华荣陡起疑惑,问道:「既然是祈福仪式,为何要紧闭殿门?」 众人一惊。 商昭冷静的回应说:「华佥事,佛祖面前,你是否多言了?」 「属下不敢。」 「退下吧。」 「是。」 这方法干净利落。商昭的意思就是你问了我也不想说,所以你就别问。 殿门甫关,惠行暗中对商昭道:「可以开始了。」 「恩。」 ☆、妥协 「师姐,稍等一下。」说着,商昭双膝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举过头顶,默念着什么。 黄金白玉非为贵,惟有袈裟披最难!如今,她却选择了这条艰难道路。娘亲,昭儿不孝,希望您日后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此生,我将长伴古佛青灯,为你日日祈祷。 说完,她摊开双掌,掌心向上,缓缓拜倒在佛前。起身的同时,她摘下尼帽,抽开发带,三千青丝瀑布般垂落,逶迤在地。 参季感嘆道:「好美的头髮!剪了多可惜啊!」说着,还顺手摸摸了自己的小光头。 殿门外,华荣在左右徘徊,似乎察觉了不对劲。 听着里面念诵佛揭的声音,他几次三番想要敲响殿门,忽然隐约听见有人说要「剪髮。」 难道……是剃度? 华荣越想越不对,不顾其他,伸手就推开了殿门。 第42页 惠行正好站在商昭身后,隔开了华荣的视线,他只能看见一个隐约的背影跪在蒲团上。 他暗嘆自己的多心,惠行严肃的开口问道:敢问施主有何事?」 「请师傅们继续。」华荣歉意一笑,伸手拉上了殿门。 惠行暗自松了口气,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 一姑子对参季低声道:「别再乱说话了,知道么?」 参季点头。 静慈:「继续吧。」 惠行:「是。」 惠行亲自端着盘子,放着剃度刀和清水,静慈执起剃度刀,站在商昭面前。 她抬眸看静慈:「师傅,直接动手吧。现在顾不得那么多虚礼了。」 「好。」静慈抬手执起一缕黑髮,「师傅只问你一句话,你可愿受戒?」 「愿意。」 「好。」刀刃渐渐移到髮根处,静慈自己却犹豫了。 「师傅,怎么了?」 「没什么。」静慈想起当年的那支签文,她定了定心神,终于将刀刃重新按在髮根处,用力…… 殿外,华荣却更加不安。 尼帽! 对了,他虽没有看见商昭,但却撇到了放在地上的那顶尼帽! 他断顾不得许多,勐地推开殿门。果真,就看见了静慈执刀,商昭背跪的一幕。 「住手!」 可惜晚了,一缕黑髮已经落在了地上。 「施主,请你出去。」 「让开。」 华荣轻易挥开挡路的姑子,伸手去夺静慈手里的刀。电光火石间,商昭先一步站起身来,执起一股长发,发边紧贴着那把小刀。 静慈手里已经空了。 华荣眼眶都要被惊裂了,他勐然跪地:「三小姐请冷静,不要做傻事。」 「傻事?我只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是你们在逼我。」她说的平心静气,没有一丝偏激,但给人的感觉就是她终会说到做到。 华荣:「三小姐,出家人慈悲。若我们无法带您回京,您真的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们一行人等被处决?」 「我怎么不知道我的父亲竟掌握着朝堂四品官的生杀大权?」 「……」 「华佥事,我无心为难你。只是……你们来的太迟了。」若是去年的今日,她或许会兴高采烈的回家去,可现在都太迟了。 面对软硬不吃的商昭,华荣只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二小姐,你看这是什么?」 他的手心躺着一对商朝样式夔龙纹耳玦。 商昭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她娘亲的嫁妆,从未摘下过。 「华佥事,你在威胁我?」 「是。」华荣承认的坦荡,「属下来之前,首辅大人将此物交给我说,若是不能带您回京,此物的主人怕是也没必要活着了。」 闻此,商昭的牙龈都要被咬碎了。 数十载的夫妻情深,娘亲为他生儿育女,可他竟然还是冷清至此。 因为那个人不仅是她的爹,更是众臣眼里权倾朝野,官居高位的内阁首辅商胥。他的凌厉手段和冷血无情,又哪是她所能想像的。 她可以不回去,但她的娘亲呢? 她根本不会怀疑,他爹有足够的冷血将她娘亲置于死地。 罢了,她早该明白了。 商昭望了眼地上的那一缕髮丝,终于将手垂到了身侧,小刀掉落在地,传出清冽的回声。 商昭走到华荣面前,摊开手,「娘亲的耳环,可否给我?」 华荣:「三小姐,您决定回去了?」 惠行:「昭儿,你可想清楚了!」 惠行,惠堪,惠文面露复杂的,不贊同的神色。她微微一笑,实则有些牵:,「我必须回去。华佥事,耳环可以给我了吗?」 「当然。」 耳环放入手心,她重重的合起了手掌,「你去准备吧。」 「是。」华荣领命去了,并不担忧商昭会反悔。他其实早有察觉,眼前的女子第一次分明是不想回去,但只要她亲口答应,她就一定会做到。 长发披散身后,给她平添一抹弱质。眉眼间还是平淡,仿佛看透了世间之事,仅余不悲不喜的姿态。 商昭向静慈合掌行礼,袖子滑落露出腕上月白色的佛珠,「师傅,昭儿终于可以回去了。我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 可是,没有人祝贺她。 因为,没有会为她的不愿而开心。 没有。 「是,你可以回去了。」虽说离别就在眼前,静慈的神色也无半分波动,「今晚到伽经阁来,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是,师傅。」 冷月高悬,佛铃轻盪。 月光如云锦般从流云里漫步而来,在伽经阁顶上逗留盘旋。长明灯的光芒被掩盖,月光在地上摇曳出两道细弱的身影。 「师傅。」 「你来了。行礼都收拾好了吗?」 「没有东西可带。」 「当年你抱着小包袱而来,仅仅只有几身衣裳。如今你大了,也的确穿不了。你母亲给你的银钱你随身带着吧,路上打点也方便。」 「那些钱我已经交给师姐了,我留着也没用。」 「什么时候启程?」 「三天后。」 「这么快?」 「嗯。」 两人不再说话,月色愈发清冷黯淡了。 第43页 静慈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籤递给商昭。 两句签文。 「这是我为你摇的签文。佛祖有言,宿命难改。早在几年前师傅就知道你这辈子本就不该留在慈悲庵,如今果然应验了。」 「师傅,这签文分明尚未实现。」 「你聪明,应该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这竹籤上的指引,怕是并非没有根据。」静慈回首看商昭,「还记得前不久的火凰佛灯降世吗?」 「记得。「那么奇特的天象,她怎么会忘。 「那你再仔细看看签文,可有发现相似之处?」 「有。但师傅,我不相信宿命……」 「不相信?傻孩子,凡事都是天註定的。」 「不,那不是天註定,而是我们自己的妥协。人会遇到很多事,有好有坏,当某日回首而顾时,我们会认为好的事情是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将错的则归咎于所谓的宿命。或许,只是因为我们遇到的不愉快太多,所以才说命由天定,而不由己造。」 「幸好师傅没有为你剃度。」 「嗯?」 「你都不信宿命和菩萨,就算剃度心也不静。如今正好早点打发你去,免得再惹我不悦。」 知道静慈是在说反话,商昭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分明都不捨得对方,却始终恪守着师徒规矩。 知道的人说是离别嘱咐,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有仇呢。 「昭儿要走了,师傅就没有嘱託我的吗?」眼底有水汽缭绕,却也是仅仅而已。 数年的陪伴教导,情谊深重。可如今,千里一别,离别就是诀别,自从红尘路远,一个锦绣繁华,一个古剎为家。 她们再也无法回到同一条路上来了。 曾经的一切,涌上心头。 静慈所有的关切爱护,最终化作两句重若千钧的话。 「勿作恶,勿杀生。」 「谢师傅。」商昭最后合手而拜,深深的俯下了腰。泪珠划过脸颊,在月色里坠落,仿佛落入深谭,再也没了声音。 临别日,天下了小雨。 细雨芳菲里,杏林冉冉,杏子已经成熟,一颗颗挂在树梢,红艷夺目,只是再也无人採摘。 队列整装待发,马蹄阵阵,传来催人的焦躁嘶鸣。华荣等人端坐在马上,严整以待。 一行人从庵里出来了。 商昭在庵门边停了脚步,对众人道:「下雨了,都回去吧。」 惠行几番蠕动嘴唇,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想要道别,总觉她似乎也没走远,想着不道别,如今她就要上马离去。从小看她长大,如今一下子要走,心里空落落,心慌的厉害。 惠文和惠堪也是同样的反应。 静慈并未来送别,这也是商昭最想要看到的。 「师姐们,我走了。你们照顾好师傅,她的咳疾虽不能根治,但药也不能停。后院的红药我重新种了,师姐帮我照看着。杏子也快熟了,没人吃挺可惜的,实在不行就租给别人种吧。我……反正我也尝不到了,师姐们就多吃几个……其他的也没什么,但我废话有些多,是不是?」 「没有,不多。」 似乎听谁说过,离别要早早做才好,因为真正到了临别的时候,就无法好好的道别了。 商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时,一抹淡青身影闯入了她的眼睛 ☆、追随 韩椽素喜青衣,一袭青花绣纹对襟直裰,皂襕上绣着几瓣莲花。 他似乎来了许久,衣服上沾了水汽,站在树下,简单的宽衣广袖愈发衬得他意气风发。原来少女心目中的俊俏儿郎,就是这般的英俊潇洒。 商昭看他,他也看着商昭。 同一个女子,却是陌生的装扮,陌生的感觉。 她穿着一袭杏花白单衣,外罩直领对襟的浅黛色绣,腰间勒帛系束下长过膝,衣襟领子和衣袖上点缀着几朵云纹杏花。 松散的髮髻斜插着一根黑木簪,几缕碎发从耳侧落下,在她素净的面容边轻摇,风里有杏花的清香。 「下着雨,你怎么在这?」 「我已经等你好几天了,惠成。」韩椽有些急切的解释来意,如情窦初开,「几天后我要去参加秋闱,或许几月不会来,我……我,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等到我回来,我会找娘亲向静慈法师说媒。」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真的无法答应。」行程迫在眉睫,她那还有时间? 「惠成,我可答应只娶你一人,绝不纳妾。这样也不行吗?」目睹商昭惊艷的蜕变,韩椽愈发坚定心里的决定了。 「我们在一起不合适。」 「娘亲可能会在意门当户对,但我会尽量劝她的。娶妻当娶贤,娘亲会喜欢你的。」 她顺着他的话问:「那你爹呢?」 「爹害怕娘,他不会不答应的。惠成,你这么问是不是表明你的心已经动摇了?」 商昭刚想解释,韩椽忍不住的惊艷,感嘆道:「惠成,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是吗?」商昭不咸不淡的应了声。 「不过,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做什么?」望了眼庵门外的车架阵仗,再看看商昭,韩椽这才想起问这个问题。 「回家。」 「你的父母……还在?他们来接你了?」他觉得有些失礼,「不过,那你可还会回来?」 第44页 「不会了。」 「你的家在哪个县?离慈悲庵近吗?」 「很远。」 韩椽刚想问什么,华荣忽然来到了商昭身后,「三小姐,您该启程了。」 「三小姐?」 「嗯,我就过去。」说罢,她復又看向韩椽,「我之前问你,你可否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如今,我亲自告诉你。我姓商,参商之商,单字为昭,我的父亲是现任内阁首辅商胥,而我是他的女儿。」 他的身子僵硬了。 「当初并非诚心瞒你,我有自己的苦衷。如今父亲派人接我去北京,此生就断不会返回庸城。我们之间从一开始是就没有可能,所以……请原谅我,曾经池塘春草,你我初逢,幼时记忆里美好的时光我永远不会忘记。」 他的瞳孔都在颤抖着。 「郑悠是个好女孩,她才是你最合适的妻子人选。入仕之路也并非是你眼中的通天大道,若娶郑悠对你的仕途大有裨益。最后,希望你能桂榜高中,宴赐鹿鸣。告辞。」 说罢,她转身离去。 留下一个毫无留恋的背影。 车架消失在视线尽头,后知后觉的不舍涌上心头。 惊觉,他连告别都没来的及。 女子高傲的离去,将他置于卑微的尘土。原来,配不上的人从来不是她,而是自己。 原来,坐井观天的只有他一人。 风渐起,雨渐大。 他站在树下,任雨水滑入衣襟。 年轻少女打伞从旁经过,羞涩偷瞄不敢上前,却也暗自为他的狼狈心疼。 几日后,韩椽回家了。 因为淋了雨,他着凉发烧了,脸色有些苍白。 「大夫,椽儿怎么样?」 「受了些寒,没什么大碍。开两幅药喝着,几天就好了。」 下人带大夫出去配药,韩夫人坐在了床前:「好端端的,怎么会淋雨?这几日就不要读书了,好好休息。秋试再重要也大不过身体去,知道吗?」 「娘。」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不想参加秋闱了。」 「干什么不参加?三年一次,你难道要等到三年后去。你夫子都说了,以你的水平中举完全不是问题啊,到时候你……」 「娘,你先听我说。」韩椽再冲动,他也绝不会拿学业开玩笑,「我不参加秋闱,可以直接参加春闱。」 「春闱?」 「对,我想去京师国子监当贡生,待到来年春日直接参加会试。这样不仅可以跳过乡试,也能节省许多时间。」 「你想去京师?」 「嗯。夫子常说国子监人才辈出,高丽、日本、琉球、暹罗等国甚至向北雍嚮慕文教。我也想让自己去多见些世面,拜慕名师,加强学业。」 「可京都距庸城这么远,你独自出行娘亲不放心啊?」不管什么北雍春闱,韩夫人一心只以儿子的健康为首。 「娘,儿子都已经十七岁了,再说我是要去上学读书的,您不用担心。」 「可是……不过只要你决定了,娘亲就全力支持你。」 「爹哪边呢?」 「你都说了,去京都是为了学习,他哪会不答应?若他不应成,娘就让他好看。」韩夫人还是想要个准信,「椽儿,如果去了京师,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春闱在明年春天,过几日病好了我就启程,参加国子监的入学考试。等到春天,我就能以贡生的身份参加会试了。」 「那会试出来就是什么名头?进士,举人还是什么的?」韩夫人不大懂这些。 「儿子现在是秀才,参加乡试后是举人。但入了国子监就是贡生,参加会试后就是贡士,贡士参加殿试后才是举人。」 「那状元,探花什么的?」 「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二甲赐「进士出身」。进士一甲则赐号「进士及第」,只有三人,分别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不过娘你怎么会对这些感兴趣?」韩椽失笑,脸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 「娘这不是想知道儿子的奋斗歷程吗?」韩夫人已经在幻想儿子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未来了。 当然,这也并非幻想。 不可否认,韩椽的确有资格,有能力青云直上。 「娘,我得请您帮我做一件事。」 「说。」 「儿子说的轻松,但国子监不是轻易就能进的。去年夫子想要把优贡的名额给我,儿子拒绝了。可今年优贡去国子监的名额没有了,所以……」 「这么说,你不能去了……」韩夫人是有点窃喜,有些失望。 「所以儿子才想请娘亲帮忙。」说道此处,韩椽似乎能理解商昭的意思了,「虽然优贡名额没了,府里岁贡的名额还有,但极为有限。娘当日说郑叔叔升任到府里去了,能不能让他……」 韩椽说的隐晦,韩夫人立刻就懂了:「放心吧,让你爹去找你郑叔叔,这事好办。」 韩椽点了点头,心里却不住的鄙夷自己。他以为自己可以学古代名士出淤泥而不染,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可如今却不得借用关系,达到自己的目的。 嘴上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却做了自己最不耻的事。 可不这样做,他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见到心里的女子。 「咳咳……」冷风呛候,他不住的咳嗽了几声。 第45页 刚好,下人端着药来了。 「快,喝药,喝了药就好了。」 「嗯。」他接过药碗,不管多苦就仰头喝了下去。 「苦吗?」 「嗯。」韩椽紧皱了皱眉头,再次躺了下去,「娘,这事耽搁不得。爹回来了,您就跟他说。」 「娘做事你还不放心啊!」韩夫人捏了捏被子,嘱咐道,「快睡吧。」 「嗯。」本就头脑昏沉,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当晚,韩甫政刚进门,韩夫人就说起了今天的事。 「去读国子监?不错,不愧是我韩甫政的儿子,有志向!」 「老爷这是答应了?」 「答应,怎么不答应。当时他拒绝了优贡的名额,我就不太愿意。现在好了,他自己提出来了,当爹的必须支持。」 「刚才椽儿也说了优贡的事,我没大明白。」 「当时他考中秀才后,他的夫子就跟我说,优秀生员可以推荐到国子监入学,直接参加会试。那可是优贡,名额少的可怜,但他似乎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愣是拒绝了。」而此刻,韩甫政笑的鬍子都快翘起来了,「不过现在开窍了就好!」 「椽儿说让你去找他郑叔叔,弄一个岁贡的名额来。」 「小事,我明天就去。」饭菜布好,韩甫政坐在了桌前,「夫人,你还别说,前两天我还跟郑兄提起椽儿了。」 「是吗?」韩夫人笑的自豪。 「郑兄一个劲的夸椽儿年轻有为,是青年才俊。言语之间甚至还有指婚之意,郑夫人也十分喜爱椽儿。」 「那多好啊!若是咱们两家联姻真可谓门当户对。郑家的那两个小姑娘也生的好看,举止有礼,跟咱们椽儿可是绝配。尤其是郑家的大姑娘郑意,平日在我身边,那小嘴甜的啊。」 「的确,椽儿如今也大了,是该好好考虑他的婚事了。」 「你个老傢伙,我以为你眼里只巴望着儿子死读书呢!」韩夫人怒中带笑,伸手锤了锤他的胳膊。 「那是我儿子,我能不上心?」虽说严父慈母,但韩甫政背地里还是关心儿子的,只是不说而已,「对了,前段时间你给他说婚事,他好像不情愿。这次我们怕是得下番功夫好好劝劝了。」 「那是椽儿不好意思,脸皮薄。咱们是父母,婚姻大事,媒妁之言。」韩夫人给韩甫政夹了块红烧肉,「咱们跟郑家找时间商量一下,尽早先把婚订了,否则我实在不放心,京师那地方杂七杂八的女子多,免得到时勾了儿子的魂去。」 「这样好吗?」 「怎么不好?」韩夫人一磕碗,露出了泼辣的一面,「难不成我这当娘的会害儿子不成!」 「夫人莫怒,是我失言了。」韩甫政连忙赔笑,「行,都听夫人的,都听夫人的。」 韩甫政拉下老脸来,韩夫人这才平息了怒气。 ☆、月夜 韩椽病好了后,读书比往日更加用功。韩夫人已经派人打点了行装,计划在月初走,乘坐海船前往北京。 夜里。 「椽儿,睡了吗?」 韩椽放下书去开门:「娘,怎么了?」 「吃点夜宵,娘给你亲手熬得紫薯粥。」 「谢谢娘。」韩椽端过碗,见韩夫人没有走的打算,就问,「娘,您还有事?」 「今天我和你爹去见你郑叔叔了。」韩夫人看向韩椽,「我们提到了你的婚事,你郑叔叔想把郑意指给你做妻子。」 「娘,我不喜欢郑意。」说着,他就放下了碗。 「椽儿……」韩夫人语重心长道,「你郑叔叔为你入学之事操心,你也得懂得感恩啊!」 「郑叔叔对我有恩,儿子必当感怀于心,待到日后定会回报。」他翻着书,不愿看他娘,「但郑意我是绝对不会娶的。」 「不娶郑意,哪你想娶谁啊?难不成,椽儿有喜欢的姑娘了?」 「……娘,我只是不想过早娶妻。」他撒谎了,他喜欢一个女子,可是现在他还没有资格去娶她。 没等韩夫人说话,他继续道:「我只想以学业为重,这些事以后再做打算吧。」 「不娶妻可以,但要不先定亲?椽儿,娘已经妥协到这地步了,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娘吗?」 「定亲又如何,就算定亲我也绝不会娶她。」韩椽不想在谈此事,「娘,这么晚了,你赶紧去睡吧,我还得看书呢。」 「哎,椽儿……」说着,韩夫人就被轻推慢搡的弄出了门。 可他的坚持并没有多大用,韩甫政已经和郑家做了传启,而韩椽却被蒙在鼓里。 临行前,韩甫政托出此事。 韩椽百年难遇的动了怒,被韩甫政狠狠责骂了一番。 「你个逆子,不就是为你说亲吗?你做什么甩脸子给我们看!」 「好了,你别生气了。」韩夫人自知理亏,忙走到韩椽身边,「椽儿,爹娘都是为了你好。」 「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你们怎么能完全不考虑我的想法呢?」他凭什么要娶一个不爱的女子,凭什么! 「娘这不是……」没话说了,韩夫人又向韩甫政撒气,「儿子要走,你没事说这些干嘛?就你嘴多,等他回来说不行吗?」 「爹娘保重,儿子告辞。」他没有表情的接过行李,转身上马,「娘,你们最好取消订亲,否则郑意的幸福就会毁在你们手上。」 第46页 一句话,他绝不会娶郑意。 「椽儿,路上小心,到了京师记得传信回来!」韩夫人站在府门外,伸长脖子直到韩椽和两个仆童打马消失在了尽头。 还未走远,牵念已经溢满韩夫人的满心满肺。反观韩甫政,已经气的吹鬍子瞪眼了。 队伍走了近一个月半,到了临海。为了加快速度,华荣决定走海路,坐船前往京师,如今已经是十月中旬,还有一月才能抵达。 到渡口时,已月上中天。 星子点缀在暗蓝的穹幕上,倒映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上百艘航船静静的停泊在渡口,天地陷入了沉睡,寂寥无声。 侍女非岚扶商昭下马车:「三小姐,小心。」 「多谢。」闻之,非岚微楞。 华荣:「近几日航船紧缺,只有普通航船,还请三小姐纡尊降贵。」 商昭:「没关系,什么船都行。」 夜幕下的黑色福船显得庞大威勐,像是一只困眠的巨兽。高大的桅杆直插天空,降落的帆布却仍在风里烈烈作响。 一行人都上了船,停在甲板上。 华荣:「船清晨才开。这几日舟车劳顿,您先好休息吧。」 「嗯。」 房间不大却很干净,小床小几摆设基本齐全,非岚上前服侍商昭更衣,她微笑着拒绝了。 「还早,我还不想睡。」商昭问:「你不去休息吗?」 「嗯。」她不敢抬头,只应声。 看着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商昭不由想起了以前。曾经身为小姐的她也是被侍女伺候着长大的,如今却不习惯了。 「坐马车身子都僵了,到甲板上走走。」 「是,三小姐。」 「你不用跟着了。」 「是。」 打开门,商昭就看见华荣和几名锦衣卫正持刀立在门口。 「……华佥事还不休息?」 「保护三小姐的安全,是我们的职责,属下不敢懈怠。倒是您为何……」 「想吹吹风。」 「那属下派人跟着三小姐。」 「不用了,我很快回来。」 甲板上有人影走动,有检查绳索的工人,也有和商昭一样睡不着的船客。她靠在船舷边,湿咸的海风吹动髮丝。 夜空里延展着大片油云,如浓墨泼洒,月色晶莹挥洒在滟滟海面,纯白的浪花在礁石畔缭绕踱步。 海流宛转,流霜皎洁。 「云生碧落,日下沧溟。青枫浦上,目极伤心。」 忽然,有人在身侧吟诗。 只是语调怪怪的。 商昭望去,那里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 他有着闪亮的金色捲髮,鼻樑高挺,眼睛深蓝,仿佛嵌着一颗蓝色的月光宝石。身穿精緻华丽的刺绣金蓝色长袍,领上绣着蕾丝花边,腰带上缀着各色宝石,脚上踩着一双皮质的高跟鞋。 他单手放在胸前,悬挂着的金鍊黑曜十字架垂坠而下: 「美丽的小姐,请允许我介绍自己,在下薄敦尼,能否知道小姐的芳名呢?」 商昭知道临海有许多外国传教士,但初次遇见还是被震惊到了。他很高,穿了有跟的皮鞋,要比她高出一个头来。 商昭微笑着颔首:「我叫商昭。」 薄敦尼性子直白大胆,但不是坏人,一双温柔灿烂的深蓝色眼睛,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纯洁的像是圣经里高贵的天使。 「请商小姐不要误会,在下是太无聊了,想找人说话。」他发音不熟练,还带着些临海的地方口音。 「我也无事。」 薄敦尼将手撑在船舷上,放眼夜空星海,「商小姐是要出远门吗?」 「不,回家。」 「和我不一样啊!在下是要跟神父去肇城传教呢。对了,商小姐看见在下并不吃惊,难道你曾经见过和在下一样的人?」 「没有,只是听人说起过。」 「那真是我们的荣幸了。临海有些百姓不大喜欢我们,所以我们要搬去肇城定居,在那里修建教堂。」 「如果你们对百姓好,他们会接纳你们的。」商昭偏头望他,刚好迎上他温和的晶蓝眼眸,「你念的那首四言诗,是自己做的吗?」 「不,不是在下做的。听神父说,是遗玉公子所做。」 「遗玉公子?」 「在下也不知道他是谁,但在下十分喜爱诗词文化,听到这首诗就一下子喜欢上了。如果有机会,在下也会想见见遗玉公子。」 云生碧落,日下沧溟。青枫浦上,目极伤心。 这首诗虽短,却道出了离别之悲。薄敦尼远离国土必然有思乡之情,难怪他会这般倾慕这首诗。 「虽不知遗玉公子,想来他必定有竹林之风。」 「竹林之风?」薄敦尼自知才学尚浅,便虚心求教,「还请商小姐赐教。」 「赐教不敢当。」商昭耐心的给他解释,「这首四言的内容虽化借张若虚之诗,但气质却源于嵇康。嵇康位列竹林七贤,犹善四言,遗玉公子之诗,起源就出于此,不过这四句虽託喻清远,但讦直露才,有伤渊雅。」 「商小姐不喜欢这首诗?」 「诗写的很好,但太过于直白伤感了。」 「可离别本就是悲痛不堪的,照小姐这么说,难道离别应该笑颜相对吗?在下还是不懂。」 「离别虽悲,但也并非毫无益处。古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也是同样的道理。佛说:悲亦空,悟亦空,喜亦空。离别也并非只有愈于真实才最痛苦,你明白吗? 第47页 「难道这就是「大悲无泪」的意思吗?」薄敦尼似乎勐的就开窍了。 商昭半开玩笑道:「当然,你也可以大悟无声。」 「让在下不说话吗?这不行,耶稣教导我们必须要宣扬大义,如果不说话,神父会不同意的。」 她掩嘴而笑。 霜雪般的月霞里,清凉的冷雾中,女子浅笑声声,微风摇发。 甲板上被照的雪白,光芒反射在她飘逸的裙摆上。 她笑得没有戒备,没有掩盖。 商昭敛了笑意,眉眼弯弯的看他。 薄敦尼坦荡地赞美她:「商小姐你很美,就像神话里的海洋女神墨勒斯一样美丽聪慧。在下很开心见到你。」 说罢,他执起商昭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瞬间,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放肆!」有人忽然抽刀而来,直指薄敦尼,眼底有冷硬的杀气。 黑暗里的身影模煳,但分明是华荣。 薄敦尼被迫退开一步。 「华佥事!」 绣春刀一动不动。 薄敦尼忙摆手:「请冷静,冷静。我并非冒犯。」 「他是外邦人,礼仪习俗和我朝不同。」商昭道:「华佥事,刀剑无情,且误伤人。」 华荣这才收了刀。 「三小姐,为免生事,请跟属下回去。」 商昭不愿事情闹大,报以薄敦尼歉意一笑,「真是抱歉。」 「没事的。」 「告辞。」 「商小姐,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有缘自会相见。」 「我叫薄敦尼,你一定要记得在下啊!」 她笑望着点头。 英俊的年轻传教士在月光里招手,金髮如海藻般闪耀,蓝色双眸如星,定格成甲板上最美的一副油画。 商昭回房洗漱,躺在床上。屋顶开了天窗,夜空星罗棋布。 慈悲庵仿佛在前尘世外,隐没在离别的一蓑烟雨里。 佛经顶列,伽经阁外的夜月犹在当前。 转眸回顾,早已不见。 星铄梭光。 离别后,一切记忆也会变淡的。 手边碰到了什么,那是她唯一带走的东西,一本书陪伴她从懵懂到成熟的几度星霜。 「师傅,我还没有很想你。或许,离别真的不太悲伤吧。」 半晌。 她轻合眼帘,浅浅睡去。 满船清梦压落星河。 有人听见,太阴在海平面上沉睡过去了。 晨曦正在升起。 ☆、入京 建朝数百年来,京都在政令修建下愈发繁华,焕然一新。前些年,律令严苛,但随着皇帝年老昏庸,醉心道法后,励精图治的风起早已荡然一空。 空虚的繁华下是黑暗腐朽的大厦将倾。大兴土木,纵情声色达到极致,金玉其内败絮其外,空壳仍旧被勉强的维持粉饰着声色犬马的盛世繁华。 夜幕初落。 红街外的墙根下站了一熘涂脂抹粉的娇艷女子,各个穿着暴露,指拈丝帕,巧笑声声,乐此不疲的招揽着过往的商客。 呛人油腻的脂粉味道替代了尘土杂味。 这标志着女妓们站关的开始。 这是她们日復一日的工作,雷打不动。因为不去站关,拉不到男客,她们就活不下去了。 她们搔首弄姿,吸引着贪吃的男子递来偷瞄的视线。她们眼力见极高,看见一个心思萌动的,就如猎人捕获了猎物,绝对不会轻易撒手。 那一瞬间,放佛眼睛里能冒出火来。 有一个姑娘有了目标,贴着娇躯凑了上去,「公子,还犹豫什么啊!来,上楼,让奴家好好伺候你。」 这个时候,男子甚至比女子还羞涩。 「可是……」 「别不好意思啊,公子……」 「姑娘,我也想……可,我没带钱。」 「没钱?没钱来这干嘛,滚!」 哦……原来是囊中羞涩啊! 女子又扭着水蛇腰回到姐妹中间,摆出了一副自以为是的诱人姿态。殊不知,在别的女子眼里都是丑陋的卖弄风情。 女妓之间暗地里全是竞争。 竞争男人,竞争名声,竞争金钱,竞争别人没有而自己费心思想要得到的一切。 可在女妓的圈子里,有一个女子却不需要竞争。 因为只要她勾勾小手指,无论是玚珏玦玮,或是绫罗绸缎。只要是她想要的,会有数不清的男人赴汤蹈火为她寻来。 据说,她曾在礼部尚书的宴会上作《花舞》,后来当朝状元为其写了一首《花舞笼金歌》,流传到了京师的各个角落。 自此,她一舞动京城,自比旋波提谟之流。 她就是春芳院的看家宝贝,众女妓眼中的尖刺。 名动京师的头牌艷首。 花舞娘子万姜衣。 说好听些,她是清倌,却比卖身的女子更抢手。她随便一舞,便可得无数的缠头锦绣。说不好听些,就是她不卖身却能将卖身的女子狠狠的踩在脚下。 春芳院指望她赚钱。 春芳园的妓女们都不和她亲近。 来春芳园的男人们都只为了她。 今夜,是万姜衣每月一次的出场日子。夜幕刚暗,大厅里就已经容不下站脚的地了。 二楼的雅间也是来客满堂,坐的都是达官显贵和富贵公子。由此看出,万姜衣在京都受欢迎的广度。 第48页 前厅吵闹的声音传入后院,闲下来的妓女们则不禁嗅之以鼻。 「真不知道万姜衣有什么好的,瘦的跟杆似的,就会跳个什么破舞。穷人家长大的,没个见识,那些公子爷怎么就迷了眼了?」说话的女子,穿着一袭暴露的紫色水罗长裙。 「其实她长得不错……」女子在一记警告的眼神里,换了说法,「可偏偏生的一副狐媚骚样,看她廋的跟鬼似的,定是个薄命的主!」 「一天吃一顿,赶明定是早死早投胎的。」紫裙女子撇了撇红艷的嘴唇,满脸恶毒,「我就巴不得她跳舞的时候摔下去,丢死她的脸!」 「没错,墨牡姐姐说的对。」众女子皆附和。 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墨牡已经在幻想今晚万姜衣表演时的丑态和她名冠京城时的独一无二的风光了。 红腻的嘴角邪恶的勾了起来。 另一边,万姜衣房内。 小侍女正在为她梳妆打扮。屏风上挂着一袭深红色百褶烟罗曳地丝裙,淡红色蔷薇用细金线勾勒刺绣,大片血色蔷薇从领口蔓延到金色袍脚。屏风下摆着一双的云丝绣鞋,金丝为线红宝为饰,绣如意流纹百鸟飞花。 屏风后,隐约可见女子的背影。 「姑娘,今晚您要跳什么舞?」 「听鸨娘说今夜有贵客上门,让我好好打扮。当然也得跳《花舞》了,否则如何对得起我这般煞费苦心。」 「听说墨牡姑娘要唱《鸳盟惜别》。」 「真是晦气!这么热闹的日子唱什么死人留下的歌,难怪她怎么都勾不到男人的心。」 「姑娘别管她,您跳好看就行了。」 「哼……谁愿跳给那些臭男人看,我万姜衣日后若能飞黄腾达,必定誓不跳舞!哎呀,疼……」簪子和头髮不小心缠在一起了。 「啪!」接着,是清脆的一声巴掌。 「姑娘恕罪,姑娘恕罪。」侍女下跪,以头磕地。 「鸨母说你伶俐,我才留了你。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有下次,我就把你撵出去,叫龟奴乱棍打死!听见了吗?」 「是,是。」侍女吓的脸色发白。 「那还死楞着做什么,还不给我更衣。登台时间要到了!」 「是,是。」 侍女手心出汗,艰难为万姜衣穿好裙子,她挥开了侍女,站在菱花镜前整理云鬓髮簪。 「髮髻梳的不错,你倒还有点用。」 「谢姑娘夸奖。」 「日后每天都给我梳一个新髮髻吧,等到你梳不了新髮髻的那天……」裙摆在空里放肆的旋开,魅惑残忍的视线落在侍女脸上,「我就叫龟奴打死你!」 「姑娘饶命,饶命。」侍女吓得瘫软在了地上。 涂着红色丹蔻的廋长手指勾起侍女的下巴,万姜衣倾身吐出几个冷冷的字:「不想死,那就好好干。」 狠狠将侍女的脸摔在一边,她勾着胭脂红唇就拉开了房门。踏出房门的同一刻,眼里的蛇蝎光芒完美的瞬间掩去,换上了我见犹怜的泫然。 眼神一变。 剎那间,放佛变了个人。 前厅,鸨娘摇着团扇就扭上了台,一番预热之后,大厅里的气氛瞬间热辣起来,完全将风雪寒天隔在了一墙之外。 「鸨娘,万姑娘人呢,快叫她出来。」 「别急啊!」鸨娘翘着兰花指,雅间的贵客还没来,怎么能开始呢,「姜衣还在梳妆呢,先让其他的姑娘为大家助兴,如何?」 男人们来者不拒。 「妈妈别废话了,快开始吧!」 鸨娘焦急的望着二楼。 这时…… 二楼正对舞台的雅间里,六名佩刀侍卫先站定在两侧,接着,一道沉暗的修长影子从阴影里走出,稳稳坐在了中央的太师椅上。 隔着八宝彩帘,那人的气势四散开来。 贵客终于来了。 「好勒。那表演现在开始。」 鼎沸之声几乎掀翻春芳院的屋顶。 春芳院外,屋顶落了厚厚的雪,空中片片鹅毛正在飘下。 最先的几个表演都是舞蹈,舞女容貌毫无特色,舞技也不出挑,但一层大厅的男人都看的津津有味,时而传来两声粗俗的叫嚷,颇有夜月宣淫之效。 二楼的显贵公子则淡定的多,拥着火炉煮茗,在闲聊间等待着万姜衣最后惊艷的出场。 八宝彩帘外,小太监鱼钟隐清秀的小脸上则显得有些不安。几番犹豫,他借奉茶的由头打帘进去,偻着腰奉上青花缠枝瓷杯。 他单膝跪在太师椅的侧面,兀自低头,「干爹,您素喜清净。可否要儿子将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 修长指骨捏上杯盏,茶雾缭绕里露出欺霜赛雪的姿容来。金色灯盏昏沉的灯光小心的落在他精緻的脸庞上,愈发显的白璧无瑕。 眼帘微阖,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迳自轻抿一口茶。 那是新出的白毫银针,味温微涩。 他不说话。 鱼钟隐不敢起身,跪着的身子纹丝不动。 茶杯落在桌上,他左手执起手帕轻按唇边,小指上的伯盂纹古玉戒指暗光熠熠。 「不用打发了。时间不多,让她们两个直接上场。」 「是,儿子这就去办。」 众人观赏的正在兴头上,老鸨上台打断了表演。剩下的几个节目全部取消,直接从墨牡表演开始。 第49页 很多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想着万姜衣能早点出场,众人也就释然了。 舞台上,一道冷白色倩影款款而至。 「墨牡见过诸位公子,老爷们。」墨牡换下了平日最喜爱的艷丽紫色长裙,穿上了一袭烟罗霜纱,蛾眉淡扫,如出水芙蓉。 琴筝响起,一段清丽悲凉的调子流泻而出。 「墨牡不才,一曲《鸳盟惜别》献于诸位。」 她接过递来的琵琶退身坐在了鼓凳,熟练的按弦起唇: 旧时金戈铁马,兵临城下; 彼时草堂栖鸦,落叶飞花; 当年意气风发,千军万马; 今时荒草苦冢,何处为家; 想当年明月如昔亦如故,嘆今朝君别碧落丧失家; 亭阁外,桥边红药; 年年生发; 秦淮畔,河中鸳鸯; 岁岁结髮; 荒草生,岁月残; 一曲参商; 半曲飘零, 借我一曲鸳盟惜别,换当年星前月下; 借我半裳锦绣暮年,最终皆随烟堕化; 借我半盏曲水流觞,念桥边霜星红药; 唯念; 鸳盟惜别; 想今朝,坟头荒草郁郁盖盖,飞花摇落盛景犹在。 唯有,秦淮河畔。 泣血彻夜不断。 墨牡虽不得其精髓,但胜在唱功了得。在凄哀的唱曲里,有人回想当年,不禁流下了泪水。 《鸳盟惜别》是一首流传数十年的旧曲。据说那首曲子是当年名动天下的金陵艷首江流君临死前所做,藉以怀念她深爱的男子。 传言说,她在秦淮河畔泣血唱了一夜,在夜月沉入天幕时投河自尽。 那首曲子被路人偶然所记,传唱至今。 江流君投河身死成为多少才俊心里最为嘆惋之事。后来数年,每到她的忌日,都会有才子词人到她投河之地纪念她,将纪祷诗词烧成灰洒在秦淮河里。 可传奇的是,没人知道江流君深爱的男子是谁。也没人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为那个男人而死。 曾经惊鸿金陵城的才女歌姬江流君乘风离去,这段隐藏在世间的凄婉爱恋也随之如烟而散,再也无人提起。 凄哀婉转的唱词甫一响起。 八宝彩帘里,浅色瞳孔有轻微的颤动。 一剎那,又恢復如初。 那人端着青花瓷碗,浅浅的轻抿着。茶水已经凉了,他也毫不在意。 ☆、有间 掌声雷动里,墨牡告退。 在男人们发直的饥渴神色中,隔着玉帘,一抹张扬的红色来到了舞台中央。 台下爆发出了鼎沸的叫喊。 隔着帘子,红色妖娆的身影若隐若现。 万姜衣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有嘴角的嫌恶之色却越来越深。 她清高惯了,也不屑得自报家门。 清脆激烈的鼓点适时的响起,瞬间就沖碎了《鸳盟惜别》带给人们的揪心和痛苦。 万姜衣轻抬皓腕,如灵蛇般盘旋在发顶。宽大的衣袖滑落肩头,露出纤细修长的玉臂和金色的臂钏。 脖颈随着偏斜的脸描摹出流线的弧度,细弱的腰肢如磁颈,瘦的不盈一握。白皙的玉脚踩在丝绒毯上,脚踝仿佛一折即断。 鼓点一变,脚尖轻点。 瞬间,她轻巧的跳跃顺势旋转入空中,甩开广袖如大雁展翅般。在腾挪跌宕的节奏里,人影如灵蛇般快速旋转飞舞,红色的身影交叠成无数个重影。 从上往下看去,放佛绽放出的血色蔷薇。 「钟隐。」 小太监虾着腰进帘子,兀自低着头,「干爹。」 「让曹路进来。」 「是。」很快,钟隐领着一个面容威武的男子进来,那男子戴着圆帽,着皂靴褐衫,腰佩绣春刀。 「督主有何吩咐?」男子行礼。 「曹路,你说真正的男人会喜欢哪个女人?是杜墨牡……」顿了顿,视线落在那抹血红上,「还是万姜衣?」 「回督主,若要属下选,必是万姜衣。」 「为何?」 「她有引诱男人犯罪的本领。」曹路言简意赅。 「既然如此……」停顿,冷静的眸光落在钟隐身上,「去找鸨娘来。」復又望向台上,却是对着曹路说的,「你退下。」 「是。」曹路退出帘外。 钟隐领命去了,半晌鸨娘跟着他上了二楼。钟隐让鸨娘站在帘外,他进去回禀了。 「干爹,人到了。」 「嗯。」不咸不淡的轻应了声,鸨娘觉得有道眼光隔着帘子落在了她身上,瞬间被压的动弹不得,「咱家要赎万姜衣,烦请妈妈开个价。」 「别说赎不赎的,督主想要姜衣,那是她的福气。」就算万姜衣是春芳院的宝贝,可眼前人想要她就得亲手奉上,那还敢要钱。 钟隐挑了挑眉,「干爹说赎自然不会亏待妈妈。明人不说暗话,开价吧,咱们也不会让妈妈吃亏。」 都这么说了,哪有拒绝的理。 「五百两……」鸨娘颤颤的伸出一根手指,眼底是市侩的精光,「黄金。」 这老婆子,真是会赶鸭子上架。干爹也是,分明一句话的事,非得自己掏腰包买女人,而且又不自己留着,真为那些钱心疼。 钟隐道:「三日后,五百两黄金就会送到春芳院。」 第50页 「那就谢谢督主了。」鸨娘猥琐一笑,粉扑扑的掉,倒挺渗人的,「不过,姜衣什么时候送到督主府上去?」 钟隐道:「不用送来,到时候我们自会派人来接。」 「行行。」鸨娘满脑子全是金光闪闪,头点的跟捣蒜似的,「那督主可还有什么吩咐吗?」 舞台上,琴筝寂灭。 万姜衣脸色酡红,如桃花盛开。高挺的胸脯不断的起伏着,荡漾出诱人的弧度,她跪在地上,展开的裙角如盛夏蔷薇花开。 如今,分明是初冬雨雪。 但在她的身上放佛看尽了世间的奼紫嫣红。 深谭般的眼眸扫过妖艷的女子,再扫过垂头帘外的鸨娘身上:「万姜衣若不值五百两黄金,咱家会让你把那些金子……一点一点的啃进去,听清楚了吗?」 「是,听清楚了。」鸨娘面色一白,冷汗从嵴背上升了起来。 钟隐偷偷的笑了。老婆子,谁让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钟隐。」 「是,干爹。」完了,被抓了现行,钟隐连忙狗腿起来,「您现在要回去吗?」 「走吧。」 「是。」钟隐熟练地为他披上雪色云缎狐裘披风,将温烫的珐瑯莲纹海棠袖炉塞到了那双冰凉的手里。曹路等人跟了上去,一起下楼。 鸨娘瘫在地上,尚未从胆颤里回过劲来,一双黑色锦靴又出现在了眼底。 她抬头看来人。 清秀的小太监约莫不过十五六岁,笑着的双眸增添了狡黠。刚刚还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如今却笑的明朗不拘。 「鱼公公,您还有何吩咐?」鸨娘挤出一个笑容来。 「鸨娘,督主吩咐说,日后墨牡姑娘不要再唱《鸳盟惜别》了,督主不喜欢。」 「那可是墨牡的看家本领啊!如果不唱,那春芳院就真的没看头了。求鱼公公求求督主,不要这样。」 「妈妈,你就是贪得无厌。」钟隐嫌恶道,「五百两黄金在手,关了春芳院另起炉灶都不在话下,你还不甘心?」 「我……」 钟隐虽年轻,但终归是他干爹一手提拔的,表面上少年心性,骨子里却早就摸透了人情世故,否则他哪有资格当提督东厂的干儿子呢。 「官府管理的妓院多如牛毛,若不是督主在上面帮衬,春芳院又怎么会成为京师第一大妓院?」钟隐一笑,抬手扶起了鸨娘,「少了杜墨牡,还有更多姑娘,但少了督主的帮衬,妈妈还能这般风光吗?」 「是我蒙了心。」钟隐招揽人心的本事炉火纯青,三两句话就说服了鸨娘,「请鱼公公代我像督主赔罪。」 「这是自然。」钟隐笑的隐晦,下楼去了。 雪花如絮,如鹅毛般纷纷吹落,不到半日,护城河上积了半尺雪。固若金汤的崇楼峻阁,隐没在纷乱的雪色里,更显崔嵬宏丽。 永定门外,一队车马在城门下钥前入城了。 商昭将书本放在膝头,撩开帘子望去,昏白的穹庐上飘下数千片雪花,街道两侧的店铺里有黯淡的昏黄灯火。 凝砚的寒气袭来,唿出的气流瞬间凝结成雾。放下帘子,商昭不由将手放在嘴边哈气取暖,不住的搓了搓。 手边没有暖手炉。 「三个小姐,您冷吗?」 「还好。」说着,商昭将御寒披风紧了紧,指尖冷的已经不大灵活了。 「就快到了,您再忍忍。」 「嗯。」 马车约走了几百米,咯吱一声忽然停了下来,车帘被风掀起,有明亮的灯火从帘缝里钻进来。 侍女撩开帘子望去,雪地上泛着银光,似乎有人影下了马。 商昭问:「怎么了?」 「回三小姐,看不清楚。」 商昭撩开帘子看去,远远的,只见楼阁门前,站着数道人影,几名佩刀侍卫站在后侧。 华荣正垂手立于其中一人身前,忽然单膝恭敬地跪了下来。 商昭眼神一动。 华荣望了眼她们所坐的马车,半晌起身向马车走来。 「是挡路了吗?」商昭先道,「下雪了路不好走,若是挡了道,就让对方先行吧。」 华荣站在车帘外:「督主体谅三小姐行车劳苦,所以让三小姐先行。」 原来那人是东厂提督。没想到刚入京,就见到了这么大的官。 曾经在庸城时,她远远见过东厂提督检阅水师。那时候还小,早就记不得细节了,但唯一记得曾经有一个蓝衣少年撞了她,还给她送了一瓶药。 想到此处,她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尖。 幸好没长坏。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她将手肘搭在了车窗上,几片雪花落在手腕上,她认真偏头看着,雪花渐渐消融。 一种急切的,略有不安的心情从心底升起。家就在眼前,但她却紧张起来。十指血液回流,丧失了该有的温暖和颜色。 原来,她也会不安。 手指一颤,无力感传入脑中。那本书忽然从指尖滑落,掉出车外…… 那是她最喜欢的书。 侍女喊道:「三小姐的书掉了,快停车!」 剎那间,商昭已经将那本书所有的悲惨结局构想了个遍。 掉入雪地里,纸张被浸湿弄坏。 被车轮碾过,留下漆黑的轱辘污渍。 被捲入车轮,彻底的零落成泥碾作尘。 第51页 书滑落指尖的那刻,眼前仿佛一片天昏地暗,但她反应快,探出手就去抓,结果没有抓到书,却摸到了一个柔软温热的东西。 她东摸摸,西摸摸。 这是什么? 比她的手暖和,细腻,放佛握住了轻柔的流云。 她的手冰凉刺骨,对于热的东西都来之不拒。 撩开帘子,发现她的手正摸着另一双手,那双手的指尖稳稳的攥着那本《庾子山集》。指尖留着纤薄的指甲,但并不觉的突兀,指甲筒圆,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在雪光的映衬下泛着晶莹的光。 她不慌不忙的一笑。 书重回她手。 「多谢。」 「若是珍爱的东西,就保管好。」狭长的眉眼里没有过多的温度,他淡然的收回手,「再丢了,没人会捡给你。」 「嗯。」 末了,他将一个东西塞入她的手心,然后转身,素白青绦鹤氅在雪里翻飞,轻廋挺俊的身姿消失在霜雪当中。 东西是热的,商昭低头看去。 一个精緻小巧的镂空暖手炉正躺在她的手心,暖暖的,驱散了湿寒。 捧住暖炉,唇角浅浅的勾起了。 「三小姐,到了。」华荣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商昭被非岚扶下了马车,脚踩在雪地上深陷了下去。 两座石砌雌雄双狮坐落台阶两侧,漆红的铜门上饰有金漆兽面锡环,彩绘檐角挂着两个描彩红色灯笼,烫金匾额闪耀非常。 「雪滑,小心。」侍女撑开了油伞,隔去了飘雪。 几人停在门口,华荣上前敲门。有耷拉着棉布短衣的小厮冒着雪来开门,睡眼惺忪:「谁啊,大冷天的?」 「在下华荣,请去禀告首辅大人,三小姐回来了。」 「三小姐?」小厮瞬间清明了,「我这就去叫管家。」 「不用了。」商昭喊住他,看了眼天色,「已经是午夜,不要惊扰父亲他们了。你可知道我的房间在哪?」 「是。」 「领我去吧。」 「行,听三小姐的。」虽说是个从没见过的小姐,但就凭如今商昭娘亲受宠的程度,小厮必须对商昭毕恭毕敬的。 华荣对商昭道:「属下使命完成,三小姐快进去吧。」 华荣护送她两月余,没有丝毫懈怠,商昭是感激的,下意识的双手合十,「多谢华佥事了,惠……商昭感激不尽。」 「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华荣道:「恕属下多嘴,进了这个门您就只能是首辅家的小姐,京城里的贵族,再也不是慈悲庵的惠成法师了。」 他亲手带她落入俗世,不由心怀歉疚。 「自从答应回来的那日起,商昭自知以后将要面对什么。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会承担最终的后果。」 「您如此说属下便放心了。」华荣最后抱拳而拜,「愿您保重。」 「恩。」 华荣和锦衣卫打马离去。 袖里有唯一的温暖,她抱紧了些,抬脚迈进了府门。 小厮在前面引路,非岚陪在她身侧。在黑暗里迂迴曲折,不知道走了多久,穿过几个迴廊。 面对这座陌生的府邸,商昭只有两个感觉,又黑又大。 小厮恪守下人的本分,没敢多打量商昭:「二夫人近几日都在念叨小姐,没想到小姐就来了。等到明天,府里怕要热闹起来了。 「娘亲还好吗?」 「嗯,二夫人挺好的。」 「大哥呢?」如今,赜哥哥这个亲昵的称唿再也不适合长大的她了。 「大公子任指挥同知,近日在驾前扈从呢,这两日怕是就快回来了。」 商昭在信里早已知道商赜的近况,但她就想亲耳听见。 离别时,他们都是孩子。 时光冉冉,一别经年,都变成了彼此不熟悉的样子。 「那梓遇姑姑呢?」 「梓遇?没听过府里有这号人物啊。」 莫非梓遇姑姑没跟到北京来吗? 一座院落出现眼前,小厮道:「三小姐,到了。您快进去吧,小的退下了。」 抖落一身飞雪,两人进了屋。 「呜,屋里怎么这么冷!」非岚将商昭淋湿的披风晾在屏风上,点亮灯盏后收拾床铺,手指节也冻的泛青了。见此,商昭将暖炉放在她手,自顾自的铺起床来。 「三小姐,使不得啊。」 「使不得什么?」说着,她比非岚还熟练,三两下收拾好了,「我看院子里还有房子,你也赶紧去睡吧。有事,明早再说。」 非洛觉得暖和了些,便将暖炉还给了商昭。 非岚将行礼放在床边,屈膝而拜:「那三小姐休息吧,奴婢告退了。」 「嗯。」 商昭环视屋子,这里比她在庵里的寮房大的多,摆件也是寻常人家不常见的。门口进来是屏风,转过屏风是正厅。正面是一幅楹联,下方是一个束腰罗汉床,上面靠着两对淡黄色云锦抱枕。 右侧是书桌和书架,博古架墙后面有个小隔间。左侧转过小圆雕花门就是卧室,金丝楠拔步绣床两侧挂着丝白床幔。整体雅致居多,虽然简朴但不失真古。 视线掠过被褥上的暖手炉,她将其放在手心仔细端详着。 暖手炉冷了。 但她似乎依旧能感受到微热的余韵。 ☆、亲人 第52页 商昭一夜没睡。 非岚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洗漱收拾好了。她穿着一袭浅杏色云缎上襦,下身是一条月白色摘枝百褶裙,尚未束髮,坐在铜镜前,手里捏着那根黑檀木簪。 「非岚,你来的刚好。」商昭将簪子递给她,「能不能帮我梳个髮髻?」 「嗯。」非岚接过簪子,一手拿起木梳,「三小姐素日不是不喜欢梳髮髻吗?」 「不是不喜欢,而是不会。」商昭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今天要见娘亲,我想让自己好看些。」平日的她太素净了。 「难怪小姐今天穿了颜色鲜艷的衣服,真好看。」非岚手指翻卷,梳了一个桃心髻,「不过这根木簪怕是用不到了。」说着,她从梳妆盒里挑了一个金累丝碎红宝步瑶,斜插入髮髻当中,「三小姐,好看吗?」 商昭不大在意这些:「挺好的。」 「诸位夫人小姐正在香奉阁用早膳呢,您要过去吗?」 「父亲呢?」 「老爷去早朝了,怕是等会才能回来。」 「也好,一起去见。」趁着大家都在,她也能全部请安了,她其实就是懒。 商昭掩了掩袖子将念珠弄进去一些,非岚从屏风上抽下披风,「外面还下着小雪,穿着披风吧,免得着凉。」 清晨,寒风四散。 商昭紧了紧披风,转身也为非岚也捏了捏毛绒衣领,「你也穿厚些,着凉了可没那么好受。」 「是,三小姐。」非岚心里一暖,扶着商昭往香奉阁去了。 楼阁高台隐没的雪衣当中,到处显出晶莹透彻来。屋嵴瓦兽,梁栋斗拱皆是青碧绘饰,府院似乎是按照金陵那边建造的,有许多相似之处。 穿过了花园、闺楼、院亭,眼前才出现一座雅致的楼阁。门外站着几个身着棉衣的侍女,门帘里时不时的传出几声谈笑。 走廊那头,六名身着粉色棉衣的侍女提着食盒撩帘而入楼阁,铜兽鼎炉里的木炭烧的通红,隔着屏风都能看见烫热的火光。 楼阁上挂着烫金匾额。 香奉阁。 「三小姐,您怎么不走了?」 商昭微笑,吐出四个字:「近乡情怯。」 两人刚迈出步子,一个巨大的雪球故意朝她们扔来。没有注意,雪球狠狠的砸中了非岚的后脑勺,商昭也被波及到了。 「啊……好痛!三小姐您没事吧?」商昭摇头,非岚拍掉耳朵里的雪,刚想转身骂人,一阵放肆的笑声就传来了。 「哈哈……活该……」那姜黄色锦衣少年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因为偷袭成功捂着肚子笑的前仰后翻。他做了个挑衅的鬼脸,透出骨子里的无法无天、幼稚调皮来。 身后跟着的侍女似乎也被他「荼毒」,衣服全被雪浸湿了。 非岚刚想骂人,却只能委屈的跪下行礼,「奴婢非岚见过小少爷。」 商易蛮横的一手叉腰,一根手指直指商昭道:「你是哪里的,为什么本少爷从未在府里见过你。说,哪偷熘进来的小毛贼,速速报上名来!」 非岚面露尴尬,附耳在商昭身侧:「眼前的小世祖就是……您的亲弟弟商易。」 商昭颔首心领神会。 「餵……你们偷说什么呢?」商易自小倍受宠溺,骄纵惯了,最讨厌别人不听他的话,「你们大声点说,本少爷也要听!」 商昭打量商易,并不说话。 被那种放佛能看穿所想的神色盯着,年少的商易感觉万般不自在:「你再看,再看我就叫人戳瞎你的眼!来人,去叫管家来,把这不知哪来的小贼轰出去!」 侍女领命:「是。」 很快,管家就到了。老管家先是向商易行礼,面色颇有无奈:「小少爷,你又怎么了?」 商易眼带蔑视和不屑,扫了眼商昭:「府里闯入了贼人,管家快把她乱棍打出去!」 非岚听不下去刚要理论,却被商昭拦住了。管家看向商昭,眼前的女子娴静而立,不争不抢,却放佛有一股凌霜傲立的孤绝。 他越看越觉的眼前的女子熟悉,直到商昭道:「章伯伯,您不认识昭儿了吗?」 昭儿? 那双衰老却依旧清明的眼睛从迷茫最终转为感激的光芒,章安颤抖着俯身要跪,忙被商昭上前扶住了。 「商昭是晚辈,岂敢受您大礼?」 「老天保佑,三小姐,您终于回来了。」章安从年轻起就在商府做事,自小看着商昭长大,几乎可以说是商府的家人。眼见商昭自小被送走,他也牵念不已,如今终归是回来了。 「这里是商昭的家,我必须回来。」 「这么多年三小姐在外肯定是吃苦了,您分明是该享福的小姐,可都怪……」章安沉重的嘆息,不愿再说下去。 「商昭在外面生活的很好。」面对一个牵念自己的老人,她只有这般解释。 目睹眼前的一切,商易彻底的混乱了。 商昭? 难道眼前的女子就是他名不见经传的姐姐商昭?一想到他要有个姐姐,商易就觉得讨厌。 他最讨厌被人管,最讨厌被人束缚,他也不想和人分享娘亲的宠爱。 商易越想越不开心,捏出一个雪球就朝商昭狠狠的砸去,「我才不认你呢,狗屁姐姐。娘亲就只有我一个孩子,你干嘛要回来!」 又是几个雪球砸了过去。 第53页 雪花飞溅里,章管家忙把商昭往身后藏了藏,「小少爷,你冷静点。三小姐可是你的亲姐姐,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非岚也护着商昭,身上被砸了几下。商易砸的胳膊疼,这才不动了。他向着香奉阁里跑去,恶狠狠的丢下几句话:「我没有姐姐,娘亲只有我一个孩子。这次就算了,以后看见你一次我就打你一次。」最后,他还朝空里踢了一脚,以示愤怒。 非岚:「小姐,这可怎么是好? 商昭无动于衷,只是伸手把非岚头髮上的雪扫掉了,「走吧,去香奉阁。」 这时,有小厮前来道:「管家,老爷下朝了,喊您过去呢。」 「嗯,我这就去。」转身,章管家担忧的望了眼商昭,「三小姐,您先去找二夫人,小少爷他不会难为你的。」 「商易还小,我理解他。」小孩子都是这样,为了争取关爱会故意採取过激的手段来吸引人的注意,而且她也不是喜欢计较的人。 「那三小姐快进去吧,外面冷。」 「嗯。」 非岚去推香奉阁的门,里面被人故意堵上了。 「咚咚咚……」非岚敲门。 门不开。 「小少爷,外面有人敲门呢,您快让开。」原来是少年还在发脾气,非岚瞬间就觉得火大。外面又飘起了大雪,正值走廊的风口上,寒风颳的皮肤疼。 「快开门!」门缝里传来热气,非岚忍不住剁了跺脚。 「不开!」 「易儿,别胡闹,快让人进来。」那道声音轻柔婉约,分明是商昭娘亲的。 阔别多年的熟悉嗓音进入耳畔,商昭难以自持的微红了眼眶。谁说她没心没肺,只是她从不愿过多的人知道她的悲哀。 她费力地抬起了手,亲手敲了敲门。 「咚咚。」 「小弟,快过来吃饭。你最喜欢的油炸虾球,二娘都给你夹在碗里了。」那道声音端庄持重,是商韶的声音。 「易儿……」似乎有人走了过来,门徐徐开启,傅锦绣穿着一身胭脂织锦玫红长裙,高髻上珠翠围绕,显得雍容华贵。还是曾经的风华绝代,眼角的细纹暴露了她的年龄,那双杏眼还是秋水盈盈,透着年轻时的柔若无骨。 「你是……」看见商昭的那一瞬间,傅锦绣似乎有些讶然。在后,红润的双唇剧烈蠕动着,在泪珠滑落的瞬间,她就将商昭揽入了怀里。 在冷暖的分界线,在岁月的间隙边。 「昭儿。」她的声音沙哑,身子都快因激动而无力滑下。 商昭终于回揽上她的娘亲,艰难的吐出一个字:「娘。」 隔过星霜。 渡过冬夏。 曾经许就的誓言终究兑现,在无声里,在泪水里。 众人都很震惊。 大夫人歷来和商昭娘亲不睦,如今看见商昭回来心里也没好气。三夫人虽是个泼辣性子,但往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有商韶走过来,劝道:「二娘,风口上冷,先让昭儿妹妹进来吧。」 商易和商韶亲近,远远的躲在商韶旁边。傅锦绣拉着女儿坐在身边,旁边是三夫人。 她復又依礼起身,一一问安:「商昭见过大夫人,大小姐,三姨娘。」 这三句问安名头,称唿,顺序,滴水不漏,她再也不是幼时那个只懂得争嘴上厉害的小女孩了。 傅锦绣吩咐侍女盛饭,端详着多年未见的女儿,直到眼中带泪,不由掩巾涕泣。 「娘,别哭了。」 「娘不哭。」侍女盛来一碗面条,傅锦绣体贴地把筷子放在商昭手里,「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其他的待会回屋去说。」 商昭点头,端起了碗。 见她只顾吃面条,傅锦绣以为她没有胃口:「怎么了,不想吃吗?」 「没什么。」她夹了块山药放进了口里。 商易捣着碗里的虾球,眼里几乎喷火。 商韶想表达自己对妹妹回家的关心,用通筷夹了一块鸭肉过去:「昭儿,你太廋了,多吃点。」 看着碗里油腻的一块,商昭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她想忍着多吃点,但最终……缓缓的放下了筷子。 看着碗里丝毫没动的鸭肉,商韶心底暗自不悦。 「怎么不吃了?」傅锦绣问。 「吃饱了。」 「你还没吃多少呢,来,再吃点。」目睹商昭的食量,傅锦绣更是揪心。她夹了些商昭从小爱吃的菜在碗里,有鸡翅,有咸油包,她又吩咐侍女:「去煮一碗廋肉粥来。」 「不用了,娘。」她知道娘亲是担心她吃不饱,可是…… 「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要请大夫吗?」 「娘,我早就不吃荤了。」 「……」 原来,再熟悉的亲人,一但分离太久,也会生出令人无所适从的不同来。 重逢,往往是从尴尬开始的。 ☆、风流 商昭安然的在府里住下,几日下来,多数的侍女僕从也基本上见过了她。遇见她后,也都能尊称她一声三小姐。 傅锦绣日日叫商昭过来陪她说话,母女俩同出同进,血缘里的亲近让她们不到几日就亲近了起来。 只是,商易还是老样子。 「每天都是菜菜菜,娘,你究竟有没有把我这个儿子看在眼里!」 他摔了碗筷,气沖沖的就走了, 第54页 「易儿。」傅锦绣也对儿子的骄纵深感无奈,「昭儿,易儿他还小,你别跟他置气。」 「我不会的,娘。」商昭放了碗筷,「以后我就在屋里自己吃,您不用找我过来了。」 「昭儿……」 「我没生气。」商昭微笑着解释,「我住的地方远,天冷路滑,每次过来也不太方便。」 见女儿神色无异,傅锦绣也放了心。她总觉的是自己欠她的,想要将最好的给她,不愿她有丝毫委屈。 「娘,梓遇姑姑没有跟来京都吗?」 「当年你离开金陵后,大夫人就打发她出府了。后来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商贩,家境不错。咱家迁府时,娘还去见她了,她很好,你别担心。」 「那就好。」 「静慈还好吗?」 「自从辞去住持之位后,师傅也轻松了许多。只是早年患了咳疾,如今还在喝药。」 「她在来信里也说了。」傅锦绣想起静慈的遭遇,不由的嘆气,却不打算告诉商昭,话锋一折,「娘日日盼着你回信,可静慈说你不识字,不能回信。你都不知道娘有多想你。」 「是女儿不孝。」商昭不多解释。 「傻女儿,分明是娘亲对不起你。」傅锦绣道:「当年怕你遭受迫害,狠心将你送走,娘亲是日日夜夜的睡不着觉。娘亲无能,没有能力接你回来。直到易儿逐渐长大,你爹开始宠爱娘亲。想着去提议将你接回来,没想到老爷却先我一步派人去接你了。」 她一直觉得老爷无情,原来他心底还是在乎她和女儿的。 傅锦绣欣慰的笑了。 商昭状似不经意道:「是爹主动接我回来的?」 「你爹还是记挂你的,派了手下的人去接你。」 若真的记挂,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手下的人?锦衣卫怎么会成为内阁手下的人。如此看来,她回京之事,似乎迷雾重重。 商昭从袖子里掏出那对夔龙纹耳玦。 「这可是娘亲的东西?」 「是你爹当日拿去的,说是让你睹物思人,可以尽早回家。还说能当信物,让你放心跟护卫回来。」 「爹是这么说的?」 「嗯。」傅锦绣点了点头。 商昭脑中闪过华荣说过的话。 首辅将此物交给我说,若是不能带您回京,此物的主人怕是也没必要活着了。 没必要活着了? 原来,为了让她回京,父亲真是不惜将朝野里的手段都拿出来了。 只是苦了她可怜的娘亲,还傻傻的以为那个男人真心爱她。 商昭心里有些苦涩,她为她娘亲感到不值。 「昭儿,昭儿……你在想什么?」 她翻了手腕,将耳玦收入袖里,「娘,这副耳玦能不能送给我?」 原来是这样啊,傅锦绣笑了:「你喜欢就拿去,娘亲的东西全都是你的。」 「谢谢娘。」 「傻女儿,谢什么谢。」 母女两正笑的开心呢,下人前来禀报说:「二夫人,老爷在书房请三小姐过去一趟。」 此时,两人心思各异。 傅锦绣道:「你回来几天都没有向你爹请安呢,他必定也想你了,快去吧。」 商昭只嘴上应道:「我这就去。」 去书房的路上,商昭问僕人道:「爹从哪回来?」 僕人:「朝里。」 究竟何事,能让爹这么着急?商昭实在难解。 书房到了,僕人推开门,「三小姐,请进。」 商府规矩极严,依照礼节,商昭不能抬头。她缓步走到书桌前,直觉眼前有一道极具压迫性的身影,她只是冷静的屈膝行礼:「女儿商昭见过父亲。」 那人自书架前转过身来,声音沉稳平静,「起来吧。」 「谢父亲。」 「你我父女相见不用如此拘谨,平常之礼对待即可。」商胥迈脚坐在太师椅上,对商昭道:「坐吧。」 「是。」商昭坐在下侧的座椅上,「不知爹找女儿来所谓何事?」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及笄礼早过了?」 「恩。」这问题似乎本不该问。 「府里住的惯吗?」 「娘亲和大娘她们对我都很好,僕人丫头也守规矩。女儿不敢渴求太多,如今已经足够了。」商昭不待他问,全部简略的答了。 「嗯。」商胥难得点了点头,「你自小在外生活,不习惯也是有的。我请了宫里的嬷嬷为你教导礼节,你也能尽快融入日后的生活。」 「女儿全凭爹安排。」她一副来者不拒的表情。 「听你娘亲说,你不识字?」 「……还是略识几个的。」商昭没想到师傅还真把她的气话写进信笺里去了,心下有些想笑,忍住了。 「女子通文识字,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韶儿虽也不识诗书,但女红独绝,你可有何擅长之艺?」 「女儿愚钝,并无出挑之处。」这是实话,商昭虽然没有擅长的,但神奇之处就是似乎她什么都懂一点。 琴棋书画,唯一善书。但她又自己亲口承认说不认字,现在说出来岂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罢了,我也不要求你许多。日后多跟韶儿相处,好好学学她的女红。」商胥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也让人无法忽略,「你终归是商家的小姐,岂能一窍不通。」 第55页 「爹说的对,女儿知错了。」 「明日开始就去习礼,晚上研习女红。」商胥的视线扫过一直闷不吭声的商昭,又收了回来,「等到过年,再好好休息。」 「是。」 「出去吧。」 「女儿告退。」等退出屋子,商昭嘟嘴吐出了一口气。她摸了摸脖子,酸死了。 不过,她依旧没有任何眉目。 他爹带她回京,到底所谓那般? 宫里的女官第二日就来了府里,四人皆来自尚仪局,分别为司籍司典籍,司乐司典乐,司宾司典宾和司贊司典贊,皆为有辈分资歷的正七品女官。 四人都不苟言笑,但职责分明,认真负责。一个换着一个的「折磨蹂躏」商昭,不到两天时间,她就被磨掉了一层皮。 商昭习惯吃苦,学的也快,很快她就将所有的礼仪规范,请安祈福的规矩都吃透了,四人对这般勤恳的徒弟也颇为满意,并不多为难她。 短短不到五天时间,四位女官就禀告了商胥,完成任务回宫了。 商昭受到了商胥难得的赞扬。 看着气质不同以往的女儿,商胥暗中的心思也在蠢蠢欲动。 商昭端着大家闺秀的模样从书房回来,然后就彻底瘫在了床上。脱了鞋,她的脚趾骨都磨出了血,看着非岚一阵心疼。 「我去拿伤药。」白色粉末涂在伤口上,难受的不行。 「嘶……」 「我轻点,我轻点。」商昭胳膊疼的动不了,只能让非岚帮忙。 「平日我也是坐禅惯的,没想到还会这么吃力。」商昭很费解。 「宫里的礼节就是细碎,故意折磨人的。如果不让你动,那么一直脚跟踮起跪着,腿都有可能废掉。坐禅可不一样,那是让人延年益寿的。」 「难怪……」商昭一笑,「我还以为我不中用了呢。」 面对商昭这样,非岚已经慢慢习惯了。她家小姐平日看着稳重,没人的时候就会露出搞怪的模样,倒更显真实。 非岚拾了药膏,帮商昭解衣带,「三小姐,你听说了吗?明日大公子就回来了。」 「你似乎很开心?」 「当然了。」非岚性子直,也并不遮掩,「大公子那么优秀,府里的丫头婆子都喜欢他。平日里公子那么忙,好不容易见到,非岚当然高兴。」 「那明日我们去门口等他。」商昭也想给她大哥一个惊喜。 「嗯嗯。」非岚开心的不停点头。 第二日。 两人悄悄的赶到门口时,大夫人和商韶已经在等着了,身侧还站了几个侍女和婆子。她俩老神在在的藏在人群后面,尽量降低存在感。 半盏茶后,街道那头传来马蹄踏踏的声音。商昭望去,几个身着云缎披风的青年扬鞭打马而来,可只有最前面的青年让她移不开视线。 暗青色的披风下,穿着一袭大红织金飞鱼补纱,腰间挂着一柄御赐雁翎刀。青年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容貌若子都般昳丽,但态若延祖般潇洒,气若貔貅般临座。 轮廓有女子的精緻,神色有男子的傲然。在他的身上,有濡者之俊雅,亦有武将之凌云。两种矛盾的气质相杂,独一无二的魅力,堪比叔夜,胜似长恭。 商昭一眼就认出了商赜,她喃喃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 非岚似乎听懂了,在身后冒了句让商昭没头没脑的话来:「乃见遗玉。」 「遗玉?」 「嗯,遗玉公子啊。当年在宫宴上,公子不小心将随身玉佩遗弃,被宫女捡到后互相传送,不舍的归还。后来陛下听闻此等风流之事,便亲写诏书赐号「遗玉」,公子风流的名声就传遍了京城呢。」 原来,薄敦尼口中的遗玉公子就是她大哥?商昭想起她那番直白的评价,觉得生出一种命定宿命的缘分来。可是,她大哥又为何会生出离别之悲来? 商昭思量的入神,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来到了她身后。 「娘,大哥来了。」 「娘看到了。」 那双眼紧盯着商昭,露出残忍的微笑。 商昭往台阶边移了些。 再移些…… 再移些…… 台阶上有雪。 这样,他就可以将她轻易的推下去了。 只要她没了,娘亲就是他一个人的,他也不用再顿顿吃素了。 他不想要一个姐姐,不想要人束缚着他。 实际上,商昭根本就没管过他。 因为,她连自己都懒的管。 一双手幽幽的伸出,用了残忍的力道,狠狠的扑向了商昭…… 「小心……」 伴随着非岚尖叫的,是商昭从七层台阶上斜斜摔下的身子。非岚慌忙伸出手,但只勾到了商昭的腰带…… 商韶震惊的长大了嘴巴。 商易笑的邪恶,在混乱里偷跑了。 ☆、公子 电光火石间。 商昭将要摔在石阶稜角的同一刻,一道红色身影从马上飞身而下。商昭被轻松地揽入怀里,轻旋之间,一袭披风准准落在了她的肩头。 惊魂未定间,发顶传来一声迷人的调笑,「没想到本公子刚回家,就有美人投怀送抱,真是不枉风流。」 他的声音并无恶意,她的上衣松了,他用披风帮忙遮着,暗中的手也丝毫没有碰到她的身子。 第56页 商昭一直垂着头。 马上的一个青年善意的揶揄道:「思越……」那是商赜的字,「对你投怀送抱的女子还少吗?不过这么狼狈投怀的还真少见,哈哈……」 非岚赶紧上前帮商昭系腰带,他就站在她身前,用身子帮她挡去青年们调侃的目光。 「思越,你这怜香惜玉的性子该改改了。」 「这个习惯恐怕改不了。」 她望着眼前挺俊却不失力量的背影,几番犹豫,红唇轻动,「赜哥哥。」 那道背影勐地僵硬了。 「昭儿想要赜哥哥带我去放纸鸢,如今昭儿回来了。」 商赜没有转身,闻此,马上的青年们疑惑的对望几眼。 她再次启唇:「如今我回来了,赜哥哥不愿意见我了吗?」 商赜紧了紧手掌,艰难的转身,刚才风流公子的浪荡模样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不安惊讶……和小心翼翼。 听说商昭要回来,他几乎是夜不停蹄的赶回了家,却没想到,他们会这般见面。 商昭衣衫不整。 那是他最爱的妹妹,是他护若珍宝的妹妹啊。商赜一改之前的神色,冷冷的扫了眼马上的几人,沉声道:「转过去。」 面对眼前的妹痴,众人只能听话……同步偏开了头。 谁让他们都打不过商赜,唉…… 商赜怕她脚滑,揽上她的肩头上台阶,「小心,别再摔了。」 「嗯。」对于商赜的亲密接触,商昭毫不排斥。 「儿子见过娘亲。」 商赜对大夫人恭敬地行礼,但母子之间并不显亲密,很大程度上有商昭当年被迫离家的原因。自从去年考中进士,官拜锦衣卫指挥同知后,他们母子之间也聚少离多,隔阂渐起。 商韶很开心:「哥,你回来了。」 「嗯。」商赜应了声。 「赜儿,快进去吧。外面这么冷。」大夫人去挽他的胳膊,商赜分明有一瞬间的犹疑,但还是任他娘挽上了。 因为商赜不想因为自己对商昭的照顾成为他娘亲再次伤害妹妹的藉口。他也早就懂得了算计人心,迂迴曲折。 大夫人这才挂上了笑意。 商赜对非岚吩咐道:「照顾好你家小姐。」 青年故意笑着问道:「思越,今天下午还去聚吗?」 「不去了。」在一阵唏嘘里,顿了顿,商赜转身道:「明晚老地方,请客赔罪。」 「没问题。」几人沖大夫人颔首示意,这才满意的打马离去。 商赜先去向商胥请安。 商昭和非岚回了屋,非岚惊魂未定的念叨了一路:「小姐,你刚才差点吓死我了,就差一点啊!幸好少爷反应快,否则……简直不敢想像。」说着,她还拍了拍胸脯,扶平不定的情绪。 「非岚。」 「怎么了,小姐?」 「刚才谁站在我们身后?」 「没有啊,小姐干嘛这么……」非岚瞳孔一张,声调高了几度,「难道是有人故意推……」她没喊完,就被商昭的手堵住了。 非岚拉开商昭的手,试探道:「小姐,不会是……小少爷做的吧?」 「我希望不是。」商昭将披风解下,非岚接了过去,「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这府里好不容易安静些,我不想再搅浑这本就污浊的潭水。」 「嗯,非岚听小姐的。」 指尖因为惊吓而微颤,她从手腕上取下佛珠拈在指尖转着,站在窗前平静着惊魂后的心绪。窗柩上落了雪,院里有一树红绿萼梅。 再过一月,就是新年了。 剎那间,她仿佛回到了慈悲庵。总觉得下一刻,有人会在身后喊她「惠成师伯。」然后她悠然转身行礼,道一句,「阿弥陀佛。」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转头看去,却是非岚。 「小姐,少爷来了。」 商昭向正厅走去。 商赜换下了飞鱼服,穿上了素日居家的常服。一袭月白长衫,衣襟暗绣几片重台流纹,袍脚有几朵青色木槿。云纹腰带上用丝带挂着悬瑀,形如云纹,雅致谦谦。 两人相顾无言,心底却早已波澜陡起。 「大哥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商昭打破寂静。 「我去请安,爹不在,就直接过来你这了。」眼前女子亭亭如玉,回想这么多年难见的时光,他问道:「这些年,昭儿过得可好?」 「很好,师傅和师姐们对我很好。」 「师傅?」傅锦绣一直瞒着商昭的音信,商赜连去见她一面的机会也没有。 「嗯,娘亲把我送到了庵里,我拜了慈悲庵的住持为师。」商昭微微一笑,「如今,昭儿都是师伯了呢。」 「真的吗?」商赜露出温柔宠溺的笑容。 「当然了。」说着,商昭从袖里掏出一块白色手帕来,上面绣着几枚青色木槿,递给商赜,「大哥可还认得?」 「认得。」商赜点头,「当年我用这只手帕为你装了杏子。」 「昭儿从未敢丢,一直贴身带在身上。今天物归原主。」 商赜失笑:「这是昭儿给大哥的见面礼吗?」 「大哥不想要?」商昭作势就要拿回帕子来,半开玩笑,「我日夜焚香祷告,这上面可是有灵气的,不要就算了。」 商赜拦住她的手,认真道:「给我吧。」 第57页 闻言,商昭忽然鼻子一酸:「那大哥曾经答应我的可还作数?」 「从不敢忘。」商赜望了眼窗外的飞雪,「不过现在不行,需等到来年春天才好。昭儿想去哪玩,我都带你去。」 「不用在御前当值吗?」 「我会告假。」 「可是……」商昭露出微妙的微笑,将上半身凑过去,「昭儿这几日闲的无聊,哥哥能否带我出去玩?」 「冰雪寒天的,你想要去哪?」虽在询问商昭,商赜已经将京师有趣的地方在脑中转了个遍。 「大哥明晚不是要请客吗,我也要去。」 微一思量,商赜点了点头。 「大哥同意了?」商昭有些吃惊。她以为身为闺阁小姐出门很难呢,再者大哥请客,去的肯定全是男子,她还以为没戏呢。 「为何不同意?明晚去的皆是京城的显贵公子,我也可以将你引荐给他们。」他语气温柔,却也带着该有的坚定:「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商赜最疼爱的妹妹,商府三小姐回来了。以后,大哥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也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如今,他会负起大哥的责任,用尽全力保护她,来挽回曾经缺失的年岁。 次日,傍晚。 「昭儿,收拾好了吗?」 「嗯……来了。」商昭换了一袭浅杏色的毛领云缎襦裙,头上插着一根细白玉簪子,双颊透出桃花的浅浅醉红。蓬松的狐绒领衬托着她清秀的脸蛋,竟有些不喑世事的无辜来,但那双眸子,还是带着始终的昭明。 既然是赴宴,商昭不想给她大哥丢脸。下午拉着非岚挑了半日的衣服,终于挑中了一套恰好的。若是在慈悲庵,无论朝夕,一件灰色缁衣足以。 「昭儿……」顿了顿,欲言又止,商赜执起披风为她披上,似在自言自语,「总又不愿带你出去……那些傢伙们。」 坐上马车,在京师繁华的灯火里向鎏金阁而去。 自前朝以来,贡院和酒楼仅一墙之隔。乡试后的生员们徘徊于京城的繁华不愿离去,于夜夜笙歌中流连忘返。旬日相欢,戏掷金钱,闲抛玉马,復举平康之盛事。 鎏金阁位于新街上,街道上茶坊,琴坊,糕点房,红娘坊,酒楼等鳞次栉比,繁闹非常。隔着昌平河,对岸则是红街,那条街道上全是以春芳院为首的青楼教坊。夜晚望去,楼阁上绝色生香,倩影绰绰,朝歌暮弦,摇盪心目。 鎏金阁上的皆是文人墨客,端的是儒家风流;春芳院则是鱼龙混杂,寻得是燕舞莺歌。但鎏金阁上的才子们有时也想请才女歌姬前来陪酒助兴,便会派人抬轿子去请,谓之「过街轿」。美人相陪乃人生乐事,只要来人肯大把花钱。 眼前的三层楼阁溢彩流光,匾额书三个烫金大字――鎏金阁。 「走吧,进去。」 「嗯。」商昭收回顾盼的眼神,跟在了商赜身侧。 刚进门,有穿着整齐的仆童上前来奉茶,却只走到了商昭眼前。 「大哥?」 「没事,喝吧。」 在商赜眼神的示意里,商昭这才端起花茶一饮而尽。完了,商赜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入茶盘,仆童笑着点头:「谢商公子赏。」 商昭疑惑: 「大哥,这是……」 「鎏金阁的规矩,进门第一杯叫点花茶。」商赜解释道,「至于不给我,因为我是常客了,点花茶是给新客喝的。「 「原来是这样。」 小僕领着两人上三楼,停在一间精緻的镂空雕刻房门外,「商公子请进。」 「你退下吧。」 「是。」 商赜推开了门,先让商昭进屋。甫一开门,焚香悠悠而来,明珠温润夺目,金色绣花彩帐随风舞动。绯绿帘幕,贴金红纱栀子灯。 房里坐着五个人,皆是精緻打扮,如珠玉琳琅。每个人也都风流倜傥,皆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公子名流。 两人正围着棋盘下棋,身边通红的火炉烧的正旺,香几上的青花茶盏乘着滚烫的乳茶。另外两人正站在空地上,手执短匕互相较量着,一举一动都透出一股潇洒不拘来。这四人商昭昨天都有一面之缘。 还有一人手执一本古书,斜靠在窗边,凤眉入鬓,鼻樑高挺,薄唇轻抿。他穿着一袭淡蓝色长袍,衣襟和滚边上绣着淡白色夜合花,云锦丝绦从腰间垂下落在曲起的腿弯,更显身姿修长。 若说遗玉公子皆为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话,眼前的男子则尽得温文尔雅,君子如玉。 第一眼,商昭觉得他很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坐火车迟了。发文没有时间过多检查,如果有错字希望亲能及时指出来哟^w^ ☆、河清 「思越,你可算来了,都急死我……哎,这不是昨天那个投怀送抱的姑娘吗?」 众人皆笑着望过来。 那人收了短匕绕着商昭转了个圈,笑道:「不错啊,思越,你这妹子倒是个美人胚子……」 商赜懒得搭理他,把她安置到桌前坐下,「晚膳还没吃呢,想吃什么?」 「我不吃荤腥,其他都行。」 「嗯。」商赜去吩咐了。 听到商昭说不吃荤腥,窗边的青年转头望了她一眼。桌前的女子面容姣好,如一泓秋水,宠辱不惊。 其他几人都对好兄弟的妹妹颇有兴趣,都围聚过来,问东问西。但也发乎情而止乎礼,没有逾矩之处。 第58页 「平日素闻商韶商小姐冠绝京都,我可从未听过思越还有个妹妹。」 「商昭七岁就被送走,并不在府里长大。」 「那我们几个该怎么称唿商小姐呢?总不能和商韶小姐相混吧?」 「商昭及笄前,师傅曾为我取兰成一字,你们可以叫我兰成。」商昭微笑道。 「商兰成?」 「嗯。」面对商昭的落落大方,众人对她的好感也倍增不少。 「兰成……」有人刚要问她,商赜从门外进来了,那人知趣的不打算招惹眼前的恋妹痴,勐住了嘴。 「大哥。」 「怎么样,还习惯吗?」 商昭环视一圈,点头,「嗯,这里很好。」 半盏茶后,玉盘珍馐,全部上桌,皆都秀色可餐。只有商昭眼前全是素菜,有她最喜欢吃的清煮山药和素炒西兰花。她本是半吊子沙弥尼,虽说吃不了荤腥,但看着别人吃还是没关系的。 「鹤兮,丢了你的医书吧,快过来吃饭了。」一人喊窗前的男子。 他放了书过来,坐在商昭的正对面。他相商昭微微颔首,以示问候,商昭回笑点头。 商赜这才正式介绍道:「昭儿,他们四个都是御前锦衣卫,是大哥从小到大的挚友,琅桓,城圭,郑诉,九安……」介绍到蓝衣男子,他轻笑一声,「他是太医院院判,医痴公子徐鹤兮,他平日就不爱说话,你别管他。」 「商昭有礼了。」她起身屈膝。 「这是我的亲妹妹商昭。」 「既然是思越的妹妹,自然也是我们大家的妹子。」原来最开朗的青年叫琅桓,他笑容满面,「以后若谁欺负你,就告诉我们啊!」 商昭嫣然莞尔。 众人举杯相贺,唯有商昭和徐鹤兮是以茶代酒。徐鹤兮见商昭看她,解释道:「我也不吃荤腥,不喝酒。」 「素食对身体好。」商昭这般说,徐鹤兮贊同的点头。 酒过半巡,众人兴致愈发高涨。房间里酒香浓烈,夹杂着香料燃烧的味道,当真是将醉未醉。 「咚咚咚。」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有四名美艷浓妆女子不唿自入,手中各执一乐器,分别有古箫、木埙、锣板、琵琶。她们一字排开坐在屏风边的鼓凳上,吹弹演奏起来,唱的是《四海昇平舞》古曲。 除了商昭,众人似乎早就习惯了。 商赜低声道:「她们是鎏金阁的歌姬,依次入包厢表演,俗称「赶趁」。这是歷年的规矩,没有人会阻拦她们。」 「仅仅是表演吗?」 「当然不是。」果然,等到四名女子唱完,商赜就又掏了一锭银子放入了托盘。众女子行礼方才告退。 商昭暗嘆,如此地方果真是有钱人才来的。 琅桓喝的面色微红,对商赜喃喃道:「思越,今晚你请客我也不客气了。春芳院的墨牡姑娘我是心心念念的,你派个轿子去接吧,怎么样?」 春芳院的两大噱头,一个是花舞娘子万姜衣,一个是歌姬娘子杜墨牡。前者听说被人用万金之数赎了身,不知道被接去了哪。杜墨牡如今成了春芳院的当家头牌,自然身价不同以往。 去年芙蓉花开时,杜墨牡还在凭栏招邀,做着卖客之事。如今,她就是让人捧在手心的主,丝毫不敢磕碰着,必须派轿子亲自去接。 「思越,你觉得怎么样?」商赜没答应,琅桓又问了一遍。 九安灌了口酒,不禁嗅之以鼻,「墨牡胸无点墨,要她来做什么?曾经一曲《鸳盟惜别》虽独绝京师,如今她都不唱了,有何欣赏之处?」 琅桓不甘心,「那你说,还有谁?」 城圭:「鎏金阁几日前来了一位琴娘子,雅号河清君,知书善律,犹善抚琴。千金一掷,只为见她一面。」 郑诉:「这般才女,我们岂能屈居人后,必须得见一面。」 九安:「思越,你不叫杜墨牡是怕她污了兰成妹妹的眼睛,可这河清娘子既然是才女佳人,断然是个好女子,你便不可再拒绝了。」 商昭望了眼还在犹豫的商赜,「哥,我也想见她。」 商赜同意了,派人去请河清娘子,人没来,却送来了一封纸笺。暗黄色的纸笺右下侧拓着几片青翠的苍竹叶,纸笺却空无一字。 僕人说,「河清娘子今夜本不见客,但闻得遗玉公子在此,愿求《哀逝青枫赋》一首,誊抄在纸笺上,她梳妆过后即刻就到。」 既然是才女必然是有气性的,没有打动她的能力,也就没有见她的资格。不过,商赜却犯了难。 「思越,你快写啊!你自己写的赋,你不会忘了吧?」琅桓着急道。 「就你急,你也不想想那赋多长,再看这信笺多小,恐怕连一半也写不了。」说话的是郑诉。 「还真是。」琅桓笑着摸了摸头,「对了,鹤兮,我们几个里你书法最好,你来试试。」 视线轻扫过纸笺,復又回到手里的医书上,他淡淡道:「我不行。」 「河清娘子也太为难人了吧,这下是没福气见她了。」琅桓垂头丧气的趴在了桌上。 商昭道:「你真的很想见她?」 他捣蒜般的点头,「嗯嗯。」 她微一沉吟,「我可以试试吗?」 在众人复杂惊讶的神色里,商赜吩咐道:「取笔墨来。」 第59页 鎏金阁不亏是京城最繁华的酒楼,什么都是最好的。墨是珍稀的上等江正玄玉墨,墨面施金错彩,一条螭龙升降于云水间。笔是价如金贵的宣城紫毫,笔桿雕镂,镌刻梅花,刚柔得中。 她蘸了墨汁,将多余的浓墨压了出去。 一下笔,落纸惊风。 她先把四句题记写了上去,云生碧落,日下沧溟。青枫浦上,目极伤心。 「哥,你接着念吧。」「落拓江湖,子云文质难攻;欋歌清发,渐离临危击筑……」商赜并不停顿,商昭运笔如飞,但无一错漏。 琅桓不住惊讶感嘆。 商昭犹善小楷,间仿皴染,亦颇秀润。运笔手法繁多但都自然得当,折带短斫,随意不拘。她的字表面轻清俊爽,有幽静之致,实则用墨沉实,虚实相间里更显苍劲古朴,骨力挺拔,字如其人。 「好一笔银勾小楷!不亏是商赜的妹妹,竟有如此之艺。」琅桓是真的惊讶,不敢相信女子的书法会这般好。 落笔惊鸿,宛若游龙。 顷刻之间,多半张信笺就已填满。但商昭的书法再好,也终究只能在保持认得清的基础上尽量缩小字的大小。 商昭问:「哥,还有多少?」 商赜只是说,「定是不够的。」 商昭微微蹙眉,在将一竖行写完后,忽然搁了笔。她轻轻抖了抖纸笺,等待墨汁晾干后,将纸笺抵还了仆童。 「商昭不才,半篇《哀逝青枫赋》献于河清娘子。」顿了顿,才道,「若有知音见采,请将这句话亲口告诉她。」 如此,仆童呈着不完整的纸笺就去了。 「兰成,你这是何意啊?」在众人暗自颔首之际,只有琅桓还是迷茫的。 「我相信她会过来的。她若真的敬慕大哥的才学,就算是残卷余篇,她也不会在意的。」 徐鹤兮悠然开口,「就算不为思越,为了你一笔书法她也会不辞而来。我相信,她不会放弃你这个知音。」 果然,半响之后,河清娘子来了。 她穿着一碧千里的长裙,如云的发,细长的眉,殷红的唇,然若误落凡尘的雪上之巅的泣血青莲。 眉心一抹苍碧色的点黛,放佛隐没在烟雨迷濛当中。她的美丽比之万姜衣要甚三分,更兼风致。 一双清冷的眸子扫过众人,落在一抹素淡的浅杏之上,红唇轻启,「你是商昭?」 「是。」 「我很喜欢你的书法,能否再为我亲手抄一份《哀逝青枫赋》,当做见面礼。」她不故做姿态,由此看出心性的直率。 「可以。」 她这才向众人微颔首行礼,青碧长裙抖落月华,「小女林如玥见过诸位公子。」 「你是前任礼部尚书林国弼的独女林如玥?」礼部侍郎林国弼因旧案而抄家发配,家眷一律充当官妓。不想在这里会见到他的独女,众人生起了同情怜悯之心。 「如今,我只是鎏金阁的河清娘子林如玥。」她面无表情的执起一杯酒,「小女先干为敬。」烈酒烧心入腹,她仰头就是一杯。 琅桓道:「都说娘子千金难见,如今得见,果真名不虚传。在下也敬娘子一杯。」 看着她一杯杯的下肚,商昭从那故作的坚强下感受到了一股早已木然的悲哀。她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借酒浇愁。 嘆美人之迟暮,嗟红豆之飘零。 或许她曾经也有自己最悲伤的故事。 「如玥姑娘,不要喝了。」商昭低声道。 她手下一顿,露出进门后的第一抹绝美微笑,「好,不喝了。」放下酒杯,恢復了那清傲的模样,坐定在一侧的古琴之后,「如玥无才,唯有一曲助兴,愿诸位笑纳。」 「好啊!」 「就等姑娘这句话呢。」 指尖轻挑,一曲《高山流水》流泻而出。 琴音跌宕腾挪,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时而如海水澎湃,时而若群鸟悲鸣。忽而如暴雨倾盆,忽而若泰山将崩。 昔者瓠巴鼓瑟,而沉鱼出听;昔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如今,河清娘子一曲高山流水,能让万物皆静,可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鲨鰡。 红尘昏醉,一袭青碧出尘。柔软的指尖轻拢慢捻,如行云流水,仿佛将十丈凡尘皆抛之在后,尽余清谷回音。 如此,才不负琴绝天下之称。 ☆、迷乱 昨夜,商昭亥时才归。非岚坐在床边打盹,听见开门的动静打着哈欠挣扎着爬了起来,「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你怎么还没睡?」 「非岚担心小姐啊……」说着,她的头又垂了下去。这几日她也累坏了。商昭直接将她放在了床上,自己在罗汉床上浅眯了一夜。 「啊,小姐……」上午,一阵咋咋唿唿的声音吵醒了商昭,「非岚该死,竟然在小姐床上睡着了。」 商昭按了按发晕的脑袋,费尽的掀开眼帘,「是我把你放床上的。」 「非岚睡得太香了。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挺晚的,昨晚玩的太开心了。」她抱着乱糟糟的头髮,笑的像个纯真的孩子。 商昭就美美的睡了一整天。平静的几日熘走,次日,日上三竿。非岚收拾完,打热水让商昭洗漱。 刚坐在梳妆镜前,念夏过来传话了:「二小姐,二夫人在书房等您。要您赶快过去。」 念夏的声音有些着急。 第60页 「知道了,我等会就过去。」 积雪消成了水,鞋面被溅湿了。经过院子的时候,树梢的积雪险险地砸落在她眼前。进书房门口的时候,门槛上的立刺勾破裙角,刺啦一声。 一切的事情,似乎预兆了惴惴不安的到来。 屋里,傅锦绣有些坐卧不安。 「娘,你我找何事?」 傅锦绣拉商昭到榻上坐下,几番想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 「昭儿,你已经及笄了,是吗?」没待商昭应声,傅锦绣一把拉住了商昭的手,「昨夜你爹说,他要为你安排婚事。」 「婚事?」如今她才归家不到月余,父亲怎么会这么着急,「可是二姐不也没有成婚吗?为什么要从我开始?」 「因为……你爹说,想要你入宫为妃。」 商昭虽然早有察觉,但还是不愿相信。她并非不愿相信自己的判断,而是不愿相信她的父亲真的会将她视若无物。 所谓的锦衣卫护送?所谓的学习礼节?所谓的好好休息?原来,正如她猜测的那般,只是为了让自己一步步的走入那座囚牢。 「娘亲可想让我入宫?」 「你刚回家,娘怎么会捨得。你爹嘱咐娘先不告诉你这件事,可娘岂能眼睁睁的瞒着你?」傅锦绣也万般为难,万般无力。 「年前尹始,朝堂就在民间大肆选妃。如今怎么会落在商府头上?」商昭冷静的了解事情的始末经过。 「娘也不知道啊。」傅锦绣说着,又哭起来,「可听你爹的意思,等到新年一过,就要送你入宫。」 「娘,别哭了。」商昭掏出帕子为她娘擦眼泪,「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待我问过爹后,再做打算。」 「娘,捨不得你啊。」商昭被揽入怀里,傅锦绣泣不成声,「娘亲不会让你入宫的,娘不会……不会的。」 「不会的。」 好不容易安抚了傅锦绣,商昭才从屋里出来。非岚担忧道:「小姐,你脸色似乎不太好。」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可能是太冷了。」抬眼望天,雾茫茫惨澹的一片,「爹呢?」 「还没回府呢。」 「先回屋。」刚走一步,一道疯疯张张的身影就撞上了商昭,直接将她狠狠的磕在了石墙上。 商易扯了个鬼脸,掀开帘子跑进了屋,故意大声的喊道:「娘……」 「易儿来了。」屋里,那是傅锦绣笑着的声音。 「小姐,有没有撞着哪?」分明都听见咚的一声,肯定撞得不轻。商昭面色有些惨白,只是无力的摆了摆手。 回了屋,商昭就说想睡会,打发非岚出去了。她本就来了月事,身子不大舒服。手伸到腰间,腰嵴骨上有些疼,似乎是被撞破皮了。 最终睏倦战胜了理性,沉沉的睡了过去。夜月刚升时,在暖暖的被子里,她才悠悠的睁开眼。伸了个懒腰,完全不想钻出被窝,虽然屋子里也是暖和的。 「非岚。」 「哎,来了。」非岚笑着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小姐您醒了,快起来吃东西。厨房做了您最喜欢的山药粥。」 这次,飢饿战胜了睏倦。她穿着牙白色的单衣,边晃边坐在了桌前。闻着食物诱人的香气,来了些精神。 看着满桌的几样素菜,非岚好奇道:「三小姐,这些没油水的东西真的很好吃吗?」 「好吃啊,不过没有惠行师姐做的好吃。」她筷子动个没停。 「看小姐吃的这么香,非岚都有些馋了。」 「你吃了吗?」商昭问。 「刚吃了。」 「想吃的话就坐下来一起吃。」商昭端起粥,轻轻吹气,「不过,偶尔吃一次就好,天天吃你会受不了的。」 「可小姐不也天天吃吗?」 「我习惯了。」 「哦。」灯盏有些暗了,非岚执了剪子去剪灯芯,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道:「对了小姐,现在老爷在映秀阁陪二夫人吃饭呢。您等会要过去吗?」 明灭参差的灯火里,商昭沉默几秒,「明早我再去。」喝了口粥,商昭就不想吃了,「非岚,帮忙把东西收了吧。」 「来了。」 「非岚,日后叫厨房少做一点。」她每日都吃不完,太浪费了。 「三小姐应该多吃点的,二夫人不止一次的吩咐厨房要给您做多点。」非岚收拾了碗筷,看向商昭,「不过,您虽廋但身材还是好的,不像有的女子为了身量纤纤,都能被风吹跑了。」 商昭失笑。 非岚走后,商昭的笑容就从脸上掩去了。她就是这般的性子,从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展露不堪。因为她总觉得,一切她在坚持中都做不到的事,懦弱中也同样做不到。 第二日,商胥刚刚下朝,还未来得及换掉朝服,僕人就在外禀报说,:「老爷,三小姐来了。」 「让她进来。」 商昭的礼仪比刚来时规范,一举一动皆是□□出的得体。她小步上前屈膝下蹲,「女儿给父亲请安。」 「起来吧。」商胥眼底划过满意的神色,他穿着一身绯色贮丝罗纱斗牛朝服,大襟斜领。头戴七梁乌纱朝冠,玉带系腰,四色云凤绶带,胸前补子上绣着仙鹤凌岩图,配以吉祥纹图,旭日高升,象徵一品当朝。 商胥年近五十,却也依旧身躯凛凛,相貌堂堂,黑瞳光射寒星,浓眉犹如刷漆。歷经岁月锤鍊的身躯上透着长年累月上位者的无形威压。 第61页 「没有事先通禀就过来,有什么要紧事?」 「爹的意思是,女儿想要见爹还需要事先报备吗?或是说,如果没有要紧事,女儿就不该来见您?」这是商昭第一次咄咄逼人。 商胥感受到商昭的异常,软下了语气,「爹不是这个意思。先坐吧。」 「谢谢爹。」 「这几日朝里事忙,爹也腾挪不开时间见你。等到过年,那时候你想什么时候见就过来。」说这话的商胥,终于像个父亲了。 「希望爹能照顾好自己。」 「你母亲也是,如今要过新年,府里忙着採购置办,你若空闲多帮衬着。你数年不在家,趁这点时间多尽孝身前吧。」 「……是。」若商昭不知道那事,或许真的会以为商胥是个好父亲。 商胥原想再嘱咐几句,宫里忽然派人来传话说,皇后急召商大人进宫。商胥连忙乘轿入宫。平日外臣不得入内宫,但如今情况特殊。轿子直接进了金华门,停在了坤宁宫前。 一个太监进去通禀,很快甩着拂尘出来,「首辅大人快请,皇后已经等您半天了。」 「是。」商胥提着袍子,弯着腰入殿行礼,「微臣商胥参见皇后娘娘。」 「首辅大人快请起。」皇后已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当风韵犹存,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来人,看茶赐座。」 「谢皇后。」 「首辅大人,本宫急召你入宫是因为陛下之事。」皇后眼底泛青,神色有些劳累后的疲倦,「陛下下朝后又晕过去了,本宫想沖喜之事怕是耽搁不得了。这就派人去府上问名请期,尽早将人接进宫来,首辅大人意下如何?」 「小女能伺候陛下是她的福气,娘娘全权安排吧。」商胥道。 「听说她从小养在民间,自然承乡野之灵气。又是尊贵的小姐,也必有天赐之福泽。若她入宫,陛下的病定会好转的。」皇后赞赏的看着商胥,「首辅大人,若陛下身体康健,你将会是皇家最大的恩人。」 商胥跪了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龙体安康,这是微臣最希望看见的。」 「好好好。」听完这番千穿万穿的马屁,皇后因担忧而沉郁的容色稍霁,「临玖,去请颜掌印过来。」 「是。」半响,侍女领着一道挺俊的身影进殿。 那人头戴描金暗纹乌纱帽,身着一袭青玄色纻丝百褶曳撒。玉色深衣,衣襟绣着暗纹团花。雕花革带中央镶嵌药白玉,勾勒出挺俊的身姿来。披风镂金盘扣精雕细刻,雍容华贵。 从皇后的角度,能看见他白皙如玉的侧脸,睫毛纤长如蝶翼,薄唇轻抿若艷花。单膝而跪,散开的曳撒如绽放的黑色彼岸黄泉花,泛着致命的诱惑。 「奴才颜孝若参见皇后。」 「快请起。」皇后摇摇伸出手,「上茶。」 「谢皇后。」他将披风解下递给临玖,坐在了商胥正对面的椅子上,「首辅大人也在?」 「掌印有礼了。」商胥道。 「掌印,今日请你过来是想商榷陛下选妃一事。」自从他进殿,皇后的目光就从未离开他身上,「本宫想早日将商府三小姐接入皇宫伺候陛下,但此事关乎龙体安康,不敢大意,所以本宫想让掌印亲自去相府走一趟。五日后,接三小姐进宫。」 颜孝若抿了口清茶,看向商胥,「那首辅大人意下如何?」 「微臣全凭皇后安排。」 「既然这样……」顿了顿,他缓缓放下杯子,「臣会亲自去接,保证万无一失。」 「那本宫就放心了。」 事了,商胥不再逗留,行礼退了出去。皇后屏退侍女,屋里只剩下颜孝若和皇后两人。皇后向软榻上靠了靠,觉得脑袋有些涨疼。刚要去按,一双手先一步抚上了她的鬓角,力度适中的按了起来。 「嗯……」皇后舒服地轻哼,抬手抚上了鬓角的那双手,「放眼阖宫里,也唯有你能伺候的本宫这般舒坦。」 「伺候皇后,是臣的本分。」 「司礼监的事情就够忙的,你也注意休息。如今陛下不中用了,朝堂上下你该打压就打压着。」胭脂醉染的眼帘轻轻的眯起,皇后的声音衔上醉人。 「太子监国,诸事都被揽了去。朝堂上也做不得主了。」 「太子政务不熟练,日后继位还得靠你好好辅佐。他若不听你的话,你就派人来回本宫,不用计较情面。」 「太子心气高,看不惯宦侍也是应当的。他是高坐明堂的君王,臣等日后怕是只能听他差遣,或生或死。」 「你在担心他会对付你?」 「或许是吧。」手上一顿,他的声音微有低沉。 皇后勾住他的革带,将他扯到榻上坐下,丰腴的身子凑了过去,眯着媚眼红唇微张,「你记住,你可是本宫一手提拔上来的人,知道吗?」 丹蔻手指从瓷白的脖颈滑落,游走入月白单衣当中。他摇头,兴致被突然打断,皇后有些着急回应:「本宫绝不会让你出事的,因为你是本宫的人。」 这时,他才微勾起唇角,宛若佛槿花开。在皇后神情激盪间,他将胸口作乱的手反握在掌心,单手撑在皇后身侧,缓缓的压了下去。他轻覆在她身上,温热的气息吐在脖颈,皇后的身子一阵轻颤瑟缩。 「是,臣始终是皇后的人。」话音未落,耳垂被含在嘴里,磁性喑哑的声音仿佛地狱的使者般勾魂摄魄,明知危险却无法自拔。 第62页 皇后娇吟一声。 迷乱之中,她柔若无骨地反身抱紧了身上的人,他单手搂着她,一手放了纱帐。两道人影落入床榻,激起满室的红罗帐暖。 「皇后娘娘……」 她掀开帘子,满脸铁青:「什么事?」 「徐贵妃请见。」 他披着外衣起身,被皇后牵住了衣角,他道:「微臣改日再来。」 「……好。」 ☆、懿旨 司礼监。 灯盏昏黄苍白的光芒里,仿佛持续了数年的沉寂压抑。 「干爹……「钟隐望了眼门口的徐鹤兮,小心翼翼道:「徐院判来了。」 他这才接过帕子擦干了手,坐在条案之后。钟隐指挥小太监们退下,守在了门外。 徐鹤兮微皱了眉头,「你今天又去坤宁宫了?」 「是她派人来找我的去。」修长的指骨抚上额角,他的声音听不出过多的情绪,「鹤兮,你和商胥的公子商赜相识多久?」 「不到两年。」 「关系如何?」 「私交甚深。」 「听说他很疼爱他的妹妹商昭,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查探她的踪迹?」 「的确。」徐鹤兮道:「前段时间,有次在鎏金阁设宴,他将她妹妹也带了出来,言谈举止之间全是纵容宠爱。不过,你问这做什么?」 「商赜年纪轻轻就已身居锦衣卫指挥同知,前途不可限量。我必有心扶持,自然先得让他为我表露衷心。」他言有所指般,「过几天,他必定想要见我。到时,就由你来引荐了。」 「好。」 他点头,昏暗灯盏里,有俊美如铸的面容,「这么晚过来,有何事?」 「有关陛下的病。」 「直接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 「最多能撑过元宵,也就是不到半月的时间。」 「半个月?」他玩味这三个字,不知是释然还是感嘆,「他沉迷道术,如今驾鹤西去,的确能万寿无疆了。」 「你什么时候动手?」徐鹤兮淡然坐在椅子上,说出来的话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冷寂下来。 「过几日我会去拜访齐王。」他睁开眼,淡褐色的瞳孔定格在徐鹤兮身上,「所以,这一个月内不要让他死,因为……」凉薄的勾唇,淡淡道,「他什么时候死,我说了算。」 徐鹤兮点头。心间,却生出不可言喻的复杂来。 歷代君王选妃,皆从民间挑选美女佳丽入宫。但事急从权,祖宗之法并无死守之礼。皇后下了懿旨,当朝首辅商胥之女商昭生于勛门,天禀纯茂,才德兼修。故遣司礼监掌印持节,封立为宁妃,即日入宫,以承天恩。 皇后终究顾全了名声。司礼监掌印亲至,懿旨亲封,这在外臣眼里那是无尚的荣耀。懿旨正在前往相府的路上,但商府至今除了商胥,无一人知晓。 商昭更是被蒙在鼓里。 淡漠的神色扫过角落里的女子,他用不急不缓的速度念完了懿旨。 明黄色的懿旨被合上,他道,「三小姐,接旨吧。」 「臣女商昭,接旨。」 她起身接旨,跪在他的脚下。她若不接旨,全府上前百来号人就都得死。抗旨不尊,乃是大罪。 「宁妃娘娘请起。」颜孝若抬手扶起她。商昭迎上那双狭长诱人的桃花眼,启颜而笑,并无过多的情感外露,「多谢颜督主。」 她的神色满是谦和,掩盖,却也有不随波逐流的坚毅不屈。院子里,宫里的侍卫和侍女站了满院,赏赐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堆满了数十个红色箱子。 颜孝若道:「还有五日时间,宁妃娘娘准备着随我入宫吧。」 「如此,便有劳了。」她转身,众人皆跪在地上,包括她的父亲娘亲,她自嘲的轻笑一声,「爹。」 「微臣在。」 「自从决定回来的那刻起,我就猜到终会有这般的结局。你要我入宫,女儿不会不从。只是……」她的娘亲早已痛哭流涕,她继续道,「你也该提前通知我一声,毕竟我还是个……人。」 商胥无话可说。 「颜督主,能否让我和父亲单独说话?」 「可以。」他领着人退下了。 「爹……」厅里只剩下商胥和商昭两人,可他们之间的地位换了位。 「您如今是宁妃了。」商胥道。 「是,首辅大人。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何非得送我入宫不可?」 「龙体不适,而你福泽深厚。」 「福泽?」商昭心里有一丝苦涩,「首辅大人觉得是二姐福泽深厚,还是我福泽深厚?是名冠京师的商府嫡女福泽深厚,还是长在乡间的卑微庶女福泽深厚?首辅大人不捨得二姐入宫,才会不远千里接我回京,是吗?一但山陵崩,她必定是未来的中宫皇后,而我则是那块垫脚的基石,是吗?在首辅大人的心里,我商昭从来都是一枚棋子,是吗?」 她的声音不大,声声质问却让商胥听了清楚。不喜不怒,不伤不悲,没有浮夸的泪水,没有做作的质问。似乎,她只是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此,她便可任他所有的愿望。 「是爹不对。」商胥腰挺的笔直,面无表情,「但谁叫你是我商胥的女儿。你二姐聪明毓秀,德才兼备,她就本不该入宫。而你……能入宫,位列四妃,是你三世修来的福气。」 第63页 原来,在他的心里商昭就这般一文不值?若是商胥有一日知道眼前的女儿不仅饱读诗书,而且一笔书法千金难求的话?他会不会后悔今日说过的话? 商昭不得知晓,也不想知晓。 「首辅大人……「其实,除却血缘,商胥对商昭实则就是个陌生人,她贴近他的身子,嗓音没有起伏,「入不入宫,于我没有任何影响。其实,我一直想知道您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了。结果真的出人意表。」 她自幼生在乡野,长在庵堂,养出了淡然无为的性子。但她却还不知道什么叫一味忍让。 「首辅大人,这次我让您如愿以偿。」但她保证绝对不会有第二次,剩下的话她并没有说出口。 「那微臣就多谢宁妃了。」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虽然救不了人,却也不想害人。入宫也没什么不好,自从她离开慈悲庵,命运本就不是自己做主了。 「三小姐,你真的要入宫吗?」非岚急的在屋里团团转。 「不然呢。」她挑了挑眉,扫了眼桌上的圣旨。 「老爷他太狠心了,您才刚回来啊!这年都没过完呢,就要把您送进宫。陛下年级比老爷都大,身体还不好,这不是把您往火坑推吗?」 「是吗?「 「……听说陛下胃不好,吃完就吐。每次去侍寝的妃子全都是满身污秽被抬回宫的。」这些是非岚刚从章管家处得知的,听的她膈应的不行。 「是吗?」商昭并不在意。 「小姐,您就不怕?」非岚知道她家小姐素日就这样,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怎么还能这般无动于衷呢。 「怕什么?」 「小姐,你别这样了。您好歹反应反应,不行你就去求二夫人,看她有没有办法啊……非岚实在不想见您这样。」 「娘不会有办法的。」坐了许久觉得身子有些僵,商昭站起来,「走吧,去外面转转。」 「小姐……你等等我。」非岚半天才反应过来,小跑跟了上去。 今个是腊月二十八,年味也越来越浓。加上今早喜庆的封妃旨意,全府上下欢天喜地。毕竟在别人眼里,这是件光耀门楣的大事。 早先府里就开始制年糕、缝新衣、办年货。全府上下清理打扫的焕然一新,从里到外光彩熠熠。商昭本打算和她娘亲一起过三十,陪众人一起守岁。如今看,却是不能的了。 五天的时间,三十那晚她只能在宫禁里渡过了。 分明是隆冬时节,花园里还开着艷红的虎刺梅,紫红色的鹿角海棠,淡黄色的腊梅等名贵的花朵。花朵本不该冬日凌霜盛开,如今却开的格外咤紫嫣红,仿佛有无尽的生命力。 「慈悲庵里曾经有一树硃砂梅,雪夜寒天里开的鲜艷夺目。」商昭站在那树淡黄色的腊梅前,清香四溢开来,「后来却被移走了。可师傅的眼神里分明是不舍。就连她也无法四大皆空,如今的我又有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真的四大皆空,她就该无情无欲。到那时,就不会为别人而改变自己。现在的她,分明只是在为别人而活,从来不是为自己。 她的前路,就连她自己也看不清楚。 颜孝若经过花园打算回宫,就看见了眼前这一幕。素淡的女子穿着一袭杏色长裙翩然立于梅花树下,露出姣好的侧颜来。 钟隐含蓄的笑了,低声道:「干爹,这宁妃的容貌不是拔尖的,不过身量倒是难得的工整。」 颜孝若的眸子沉静如水。 她察觉了动静,偏过头来。一瞬间,放佛山林里惊慌失措的小鹿,转眼却又露出端庄的微笑。 他们走了过来。 「颜督主这是要回宫?」自从那夜初见,商昭对他的印象就很好,毕竟是救书的大恩人。 「嗯。」他点头,「宁妃不去收拾东西,准备入宫吗?」 「本是踽踽独行,并无长物携身。最珍爱的莫过亲人,也无法带入宫禁,有何可收拾?」她微笑。 身后有两列低眉顺目东厂太监,钟隐身为干儿子也谨慎的随侍身侧。自从万竟欢两年前病逝,颜孝若升任司礼监掌印,兼提督东厂,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权利。他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没有人敢在他眼前说笑,商昭却当了第一人。 钟隐偷瞄他干爹的神色,似乎没什么不悦。 这时,商昭问:「五日后,你会来接我吗?」 眸中映出女子解颐的微笑,他点头,「到时候,臣会亲自接您入宫。」 「那便多谢了。」 ☆、彤史 御前锦衣卫,奉旨日夜驻守午门。商赜隶属北镇抚司,主要负责京城的巡查缉捕。自从前个月,皇帝外出访问道观,他陪同驾前随扈,后因病加重而返后,诏狱事件也随之变少。 不过临近新年,虽因皇帝病重气势低迷,但朝廷尽量粉饰太平,努力堆砌出安定景象。朝廷下令锦衣卫务必要加强京城治安,就连商赜都亲自领人出去巡查了。临近傍晚,他才和五十名卫所缇骑回了北镇抚司。 就在一众的唉声载道喊累呻吟里,商赜毫无疲惫之色的甩鞭打马飞速的向家里驰去,刚入府,却听见有下人在谈论封妃之事。 商赜拦住过路的侍女,「封妃?」 「三小姐被封为宁妃了,今日宫里来的旨意,说五日后就要入宫。」侍女回道。 第64页 商赜去了琅玕轩。刚入屋子,就看见她正和非岚一起吃晚膳,有说有笑的。 「哦,大哥回来了。」她咬着筷子,让了个位置,「吃了吗?坐下一起吃吧,非岚,帮忙拿双筷子来。」 「嗯,嗯。」 商赜拦住非岚的动作,「不用取筷子了,你先下去,我和昭儿有话要说。」 「哦。」非岚原本兴奋的小表情蔫了。 「昭儿……」既然是懿旨,她不接也不行,不过商赜却直接道:「你绝不能进宫。」 「大哥已经知道了?」商昭平静道。 「回家后,侍女们都在议论。」 「进宫也没什么不好,大哥怎么会这么说?」 「傻妹妹。」他亲昵的唤她,声音却有些低沉,带了些咬牙切齿,「你可知道陛下已经时日无多了?」 「知道。」 「那你可知道一但驭龙殡天,阖宫里所有无所出的妃子,除了皇后都将陪葬?你是懿旨新晋的妃子,必定首当其冲,这些你也知道吗?」商赜是又气又怒,左不过都是因为关心则乱。 沉默。 寂静的沉默。 终于…… 「大哥,你是第一个告诉我这件事的。」 「二娘没有告诉你吗?」 「娘伤心的不行,恐怕是知道,但不敢告诉我,毕竟覆水难收。」冷静下来的商昭,已经不打算挣扎了。 「昭儿,你告诉哥哥,难道你真的心甘情愿进宫?」 「凡事没有什么心甘情愿。佛陀曾经过着优越的生活,却也不得摆脱自己的命运,最终才放弃王位,出家修行……」 「难道你也想捨身成仁,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商赜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傻妹妹。 商昭服软地揽上商赜的胳膊,撒娇道:「大哥,你妹妹我早就是法师了,哪用得着大彻大悟啊?」 平常商昭灵性,眼力见极高,今日……她不但不认错,还故意掩饰自己的情绪,装作没事人一样。商赜是心疼参半,气恼参半,但表现出的全是前者。 「都说出家人慈悲,你却狠心至此,怕是当不得法师的名号。」 「大哥。」商昭这才有些急了。 其实商赜说的并不差。 商昭一味的忍让,其实又何尝不是寡心薄凉?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别人?一个人能对自己狠心最难,而她却能轻易做到。 其实,她的心比谁都冷。 「你别说了,虽然哥哥无法阻止你入宫,但我绝对不会让你死。」商赜起身离开,留下这样一句话。 「大哥……」商昭追出去屋去,只能望见消失的红色身影。 喜灯燃烧了一夜,第二日非岚跑进来道,「三小姐,昨夜少爷被老爷责罚了,听说在祠堂跪了一夜。」 大哥被罚必定是因为封妃之事。商昭随意的搭了一件披风跑到了祠堂,推开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她问门口的僕人道:「大哥呢?」 「少爷去北镇抚司了,今天要巡城。」 「大哥跪了一夜?」 「嗯。清晨才走的。」 昨夜他就穿着一件单薄的蟒服,祠堂里又寒气逼人。跪了一夜如今又匆匆赶去巡城,他的身体……商昭牵心不已。 可是,其后的几日,商赜却始终没有回家。转眼是大年三十,商昭将要入宫。 府门外,锦衣卫仪鸾司派出了百名校尉亲抬銮驾而来,队伍里有金幔銮驾,卤簿伞盖,金鼓旗帜等,绵延了长街,鸣锣开道,繁闹了京城。 颜孝若领命而来,钟隐随侍在后。他穿了一身暗红色织锦妆罗纱曳撒,脚踩一双绣金流纹黒靴。敛眉转动着小指的伯盂纹古戒,俊美的面容浮着倾城般的绝色。 府门里,众人拥着一道艷丽的红色身影出来,钟隐禀报导:「干爹,宁妃出来了。」 颜孝若抬眸望去。 女子头戴九翟凤冠,边缘缀珠翠云、顶饰珠宝钿花。身穿青质绣翟鸾凤霞帔,腰扣红色玉锦革带,脚上穿着一双大红底色绣花鞋,上绣精细的花草枝蔓。 青黛点眉,桃花敷粉,胭脂涂唇。重绛胭脂染在眉角,晕染出明艷的弧度,甚至显露出一丝娇魅来,五官愈发显得瑰丽精緻。 钟隐低声感嘆道:「这宁妃细细装扮了也是个妙人啊,可咱们陛下是不能享受了。 商昭停了步子,转身对傅锦绣说:「娘,你照顾好自己吧,还有商易,他生性太过顽劣,你还得多加管教。」 商易根本没来送自己姐姐。 「娘知道,娘知道。」傅锦绣泪眼盈盈,念夏伸手扶住了她。 商韶上前一步,执起商昭的手,「你的委屈姐姐知道,但父命难为。姐姐自幼不同你长大,对你也不了解,但姐姐真心想你好。终归是商家的女儿,入宫之后若有难处就送个信回来,父亲和我们定会帮你的,知道吗?。」 「嗯。」 终归是姐妹。 其他的人,大夫人巴不得商昭离开,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没拉着商昭的手说你赶紧走,就已经不错了。 「娘,我走了。」说着,她转身离去。 众人在她身后跪下,铺天盖地般的声音,「恭送宁妃娘娘。」 她的心里有些空落落,似乎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冬日的寒风从来都是刺骨的,今日也不列外。吸了寒气,嗓子间轻咳了几声。 第65页 非岚已在銮驾边候着了。 刚走下一级台阶,一双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下一秒,反手将她的手握如掌中。 她的手冰凉,那双手温热,刚好将她的手包紧,隐没在宽袖之下。熟悉的触感传来,商昭偏头望去,入目是他精緻整丽的侧脸。 「冷吗?」他问。 「很暖,不冷了。」她答,认真的看着他。 「……好看吗?」 「不好看。」她收回刚才痴迷的视线,淡淡道:「好看是形容女子的。而你……岩岩若松,有山泽间仪。」 颜孝若看她一眼,不说话。 她继续道:「嵚崎歷落,濯如春月。」 他不言。 她持之以恆:「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他脚步一顿,扶她上銮驾,撤手时问道:「宁妃这般昧心夸我,不知有何事?」 「今晚是除夜。」 只听他说:「哪又如何?」 商昭的手紧紧地攀着车壁,始终不愿进去,「今晚我就要侍寝吗?」 「陛下昨天就醒了,今晚说不定会过去。」他答道。 第一次,颜孝若从她的眼里看见害怕。她恳求道:「陛下能不过来吗?您可不可以帮帮我? 「 「臣无能。」话音刚罢,他将她的手掰开,抬手垂下了帘子。 他转身走到后面的銮驾上,踩在小太监的背上上车架,吩咐道:「走吧,入宫。」 「启程。」 车内,商昭的脸上写着四个大字,生无可恋! 宫里小规模的热闹着,阖宫里的侍女们前来接驾。銮驾将商昭放在华阳宫外,仪鸾司就退了下去。非岚扶着商昭入殿,宫殿里跪着四个小太监,两个小宫女。殿中央的铜炉鼎里木炭烧的正旺,但依旧冷情。 看见商昭进来,几人叩头行礼,「奴婢,奴才见过宁妃娘娘。」 「起来吧。」商昭坐在绣床上,霞帔的金鍊滴在眼前摇晃,「你们都出去。」 「是,宁妃娘娘。」 众人退了个干净,商昭问非岚,「颜督主呢?」 「半道上就分开了。」 「嗯……好重。」商昭摸着脑袋上的九翟凤冠,觉得脖子都直不起来了,「非岚,把我把它弄下来。」 「嗯,来了。」见不得自家小姐受苦,非岚上前就动手。这时,殿门外几个小宫女走了进来,皆是清一色的浅梅色棉衣褙子,发梳双挂髻,脚踩高弓绣花鞋。接着,一个穿着精细的中年女子出现其后,那女人穿着一身淡紫色团领窄袖褙子,饰花女官乌纱帽,帽额缀团珠,带垂珠耳饰,脚踩金花弓样鞋。 女官打扮的紫衣女子双手交扣放在腰间,恭敬的屈膝向商昭请安,「尚仪局彤史崔英给宁妃娘娘请安,娘娘千岁金安。」 商昭抬脚下台阶,非岚已在銮驾便候着了。刚走下一阶,一双修长的手伸了过来,下一秒,反手将她的手握如掌中。 她的手是冰凉的,那双手温热的,刚好将她的手包紧,隐没在了宽袖之下。熟悉的触感传来,商昭偏头望去,入目是他精緻整丽的侧脸。 「冷吗?」他问。 「很暖,不冷了。」她答。 「好看吗?」 「不好看。」她收回刚才痴迷的视线,淡淡道,「好看是形容女子的。而你……胜若安石,岩岩若松,有山泽间仪。」 颜孝若看她一眼,不说话。 她继续道:「嵚崎歷落,濯如春月。」 他不言。 她持之以恆,「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他脚步一顿,扶她上銮驾,撤手时问道,「宁妃这般昧心夸我,不知有何事?」 「今晚是除夜。」 只听他说,「哪又如何?」 商昭的手紧紧地攀着车壁,始终不愿进去,「掌印,今晚我就要侍寝吗?」 「陛下昨天就醒了,今晚说不定会过去。」他答道。 第一次,颜孝若从她的眼里看见害怕。她恳求道,「陛下能不过来吗?掌印大人可不可以帮帮我? 「 「臣无能。」话音刚罢,他将她的手掰开,抬手垂下了帘子。 他转身走到后面的銮驾上,踩在小太监的背上上车架,吩咐道,「走吧,入宫。」 「启程了。」 车内,商昭的脸上写着四个大字,生无可恋! 宫里小规模的热闹着,阖宫里的侍女们前来接驾。銮驾将商昭放在华阳宫外,仪鸾司就退了下去。非岚扶着商昭入殿,宫殿里跪着四个小太监,两个小宫女。殿中央的铜炉鼎里木炭烧的正旺,但依旧冷情。 看见商昭进来,几人叩头行礼,「奴婢,奴才见过宁妃娘娘。」 「起来吧。」商昭坐在绣床上,霞帔的金鍊滴在眼前摇晃,「你们都出去。」 「是,宁妃娘娘。」 众人退了个干净。商昭问非岚,「掌印呢?」 「半道上就分开了。」非岚答道。 「嗯……好重。」商昭摸着脑袋上的九翟凤冠,觉得脖子都直不起来了,「非岚,把我把它弄下来。」 「嗯,来了。」见不得自家小姐受苦,非岚上前就动手。这时,殿门外几个小宫女走了进来,皆是清一色的浅梅色棉衣褙子,发梳双挂髻,脚踩高弓绣花鞋。接着,一个穿着精细的中年女子出现其后,那女人穿着一身淡紫色团领窄袖褙子,饰花女官乌纱帽,帽额缀团珠,带垂珠耳饰,脚踩金花弓样鞋。 第66页 女官打扮的紫衣妇人双手交扣放在腰间,恭敬的屈膝向商昭请安,「尚仪局彤史崔英给宁妃娘娘请安,娘娘千岁金安。」 「崔彤史请起。」 「谢娘娘。」 「崔彤史前来不知有何事?」商昭还没有来得及摘掉凤冠。她从侍女手里接过一本书,一支红色的笔,走到商昭身侧道:「臣婢奉皇后之命而来,记录宁妃娘娘的生辰,习性和月事情况。」 然后,两人就开始一问一答。 「娘娘的生辰?」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之日。」 「娘娘的习性呢,比如说对什么犯忌讳,不喜欢闻什么香,不喜欢吃什么菜?」 「我不吃荤腥。」 「娘娘的月事如何?」 「二十多天前刚来过。」对于这些私密的问题,商昭也如实禀报。 「二十多天?」崔彤史心里一琢磨,「那近几日就是好日子了,娘娘侍寝后怀龙种的机率也高些。」 「咳咳……」非岚一阵轻咳,脸红了。 商昭愣愣的点头。 又问了几个问题,崔彤史将侍寝的礼仪和忌讳嘱咐一番,便领着宫女们却步而去了。见人走后,商昭三两下就将凤冠给取了下来,她松口气,「非岚……」 「怎么了,小姐?」 「刚刚崔彤史说的那些东西我都听不大懂,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对于男女闺房之事,商昭的了解基本为零。 「我也不懂……」说着不懂,非岚的脸却红的能滴血,她犹豫几番,从袖子里郑重的掏出一本小书来,「小姐,这个……是二夫人让我转交给你的。」 非岚羞红了脸,商昭疑惑地翻开了书。 夜里,宫中已经巧裁幡胜,画彩描金。今夜是除夕,在爆竹声里,宫廷沉入了难得的喜气,来沖淡年前的晦气。皇后在中宫里祈福守岁,六宫的诸位妃嫔则孤单的身处禁宫,储秀宫里数百名秀女在寒天夜雪里苦念家乡。 华阳宫外的御道上,颜孝若在细密的雪沙里走来。钟隐帮他撑了油伞,自己的身子露在外面。经过的侍女奴才都垂首停在宫墙边上,等他经过才敢迈步。 「干爹,要儿子去唤轿撵吗?这雪越下越大了。」照这速度什么时候能走到坤宁宫去,皇后怕是得等急了。 「不用了。」眼前的宫殿灯火暗暗,可怜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泻而出,「 前面到哪了?」 「华阳宫,宁妃的地。」 「原来是她。」走近,他抬眸望了眼「华阳宫」三个古旧雕书的字。 「干爹?」 「陛下是否已经摆驾华阳宫?」 「尚未。」 「你去趟干清宫,吩咐寿满堂摆驾坤宁宫。今夜是除夕,依照旧例陛下该在皇后宫里。」他轻而易举的决定了皇帝的出行路线。 「是」钟隐领命去了 「你们在外面候着。」吩咐完随侍太监,颜孝若便迈步走进了华阳宫。 ☆、宿命 华阳宫有一殿一院三屋,共住着包括商昭在内的八个人。正殿里只有商昭和非岚,其他的侍女老早就被打发了下去。空荡荡的宫殿里,红烛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划破了寒夜的静匿,暖帐温炉也失了该有的温暖。 「非岚,你说那本书是娘给你的?」 「嗯,昨晚二夫人偷偷塞给我的。」非岚搅了搅衣角,很不好意思,「二夫人说让我悄悄交给小姐你,说是能用到。」 商昭的眼皮跳了跳,觉得气血不畅,「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女儿春。」 「咳咳……」商昭喝着水就被呛到了。虽说这是京城习以为常的习俗,但商昭还是难以接受。搁下杯子,她将书丢到了炉鼎里,瞬间就烧了起来。 「小姐,您干吗烧了呀?」 「不烧?难不成我家非岚要看?」商昭故意逗她。 「小姐。」非岚扭捏起来,脑中划过男女痴缠的画面,脸红红的。 「好了,不逗你了。」觉得有些闷热,商昭去开殿门通风。脑中偶然滑过书上火辣的画面,她选择淡然处之,庭院里漆黑满幕,他独自站在门边,商昭惊讶:「陛下来了吗?」 「如你所见。」 除他以外,再无旁人! 隔着温暖和冰冷,分对光明和黑暗。在寒雪夜天的孤寂里,在炉鼎幽香的温软里,他们靠的很近,却又离得很远。 她穿着飘逸的艷红嫁衣,他穿着精緻的朱红曳撒,仿佛凝眸而望的夫妻,相对而立。 雪丝飘入殿里,他的眉间落了雪。朱红曳撒浸透了寒雪,肩头堆砌成了银白。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扫,想为他掠去冰凉,下一秒,手腕被紧攥入手里。 迎上那双静默的眼眸,她浅浅一笑,「我并无恶意。」 「尊卑有别。」手腕被松开,他如此解释道。 「督主在敷衍商昭?」 「臣不敢。」他都如此回答了,商昭也无话可说。她微微退开身子,和他保持半步的距离,「先进来吧,外面冷。」 「不用了,臣只是来宣旨的,即刻就走。」 「今晚是除夕。」 「那又如何?」他还是同样的反应,有些冷漠。 「能不能留下来,和我一同守岁?宫里太空旷,我……不太熟悉,有些不安,毕竟商昭认识的人只有你。」她的眼神带了丝渴求。 第67页 「但我们仅有一面之缘。」他回答道。 「已经够了。」她含笑,不去碰他的肌肤,「您也难得清闲,何苦要将自己保持在朝务状态,放松一点不好吗?」 这次。 他没有拒绝。 「今天是三十。」商昭坐下,吩咐非岚道:「非岚,你将宫里其他人都叫来,大家一起守岁吧。毕竟陛下也不来了。」 「嗯。」 宫里的侍女们早备了饺耳和椒柏酒。非岚和她们去偏殿吃了,商昭和颜孝若留在了宫殿里。 商昭斟了一杯椒柏酒,亲手端给他,「颜督主请。」 「谢宁妃娘娘。」 「今年本打算在家过年的,却没成想进了宫。歷来听闻除夕要焚香守岁,燃放爆竹。可今年宫里似乎并不热闹。」 「娘娘想知道什么?」 商昭微微一笑,「虽然我是内阁首辅的女儿,但并不代表所谓的家族利益。我的父亲也并未嘱咐我朝堂争权之事,您何须这般小心?今夜是辞岁,我希望颜督主可以轻轻松松的过新年,除此之外,并无他意。若说想知道什么,我很好奇陛下今夜为何不过来?」 「龙体欠安,不便离宫。」 「那督主大人是来宣口谕的吗?」 「是。」 「陛下的身体如何了?」 「不大好。」 「可否有性命之忧?」 商昭轻皱眉。 「娘娘在害怕?」 他反问。 「害怕以身殉葬吗?」商昭摇头,唇角浅浅的勾了起来,「我不怕死。而且我大哥曾经答应我说,绝对不会让我死。」 「君命不可违,商大少爷只是一个臣子。」他望着她。 「可我相信他。」她的语调不高,但能让人清晰的感受到她的笃定。 这时,宫里的玉磬连敲三声,响彻后宫。如今,已是正月初一了。 商昭伸手端起酒樽,抬手敬他,「新的一年到了,商昭薄酒一杯敬督主。」 椒花芬香,柏叶清甜,故采以贡樽。说是酒,实则是植物所泡的良药。 颜孝若微一沉默,端起桌上的椒柏酒,復又放了下来,「娘娘先喝。」 「好。」商昭点头,端起酒一饮而尽。 苇桃在户,磔禳以饯余寒;椒柏称觞,燔烈以兴嗣岁。每年奉樽以庆贺,但应以年少者为先。商昭比颜孝若要小,的确应该先饮。 忽然,非岚兴奋的唿喊在殿门外响起,「小姐,快来看。放焰火了。」 「颜督主也一起看吧。」商昭先一步出殿门,颜孝若起身跟在了她身后。庭院里,侍女们手提吊线烟花笑闹着,火星闪闪,如雪舞银蛇。 「宫漏深深,不想还有这般美丽的景象!」商昭刚感嘆完,侍女们全部颤颤巍巍的跪在了地上。 焰火也掉落雪里,熄灭了。 商昭疑惑,非岚也愣了愣。 这是怎么了? 只听侍女们连番告罪:「奴婢们该死,奴婢们该死。」 商昭和非岚连忙下台阶去扶她们,「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没人敢动。 所有人都在颤抖,脸色和雪一样白。 商昭似乎察觉了什么。她转头望去,台阶上的身影高挑修长,夜明珠明润的背光下,身姿的轮廓却带着薄情的弧度。 「督主大人。」商昭唤他。 沉默几秒,夜色下如墨的双眸落在雪地伏跪的身影上,「起来。」 「是。」侍女们大气不敢喘。 见她们害怕成这样,商昭吩咐道:「你们都回屋去吧。」 「是,娘娘。」众人顿首退去了。 如此一番,也没了玩闹的兴趣。夜月皎洁,带着暮冬之际的寒意和清凉。商昭和他并肩而立,非岚从殿里取来披风为她搭上。 「非岚,你也陪她们去。留我和颜督主一起待着。」 「是,娘娘。」目睹刚才的一幕,非岚也多长了心眼,向颜孝若屈膝而拜,「奴婢告退。」 看着非岚却步而去,商昭望向身侧之人,不禁笑出声,「督主大人似乎吓到非岚了。你该笑笑,总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停顿,她皱眉,「这样不好,很吓人。」 「那娘娘是否害怕臣?」 害怕? 世人说司礼监掌印颜孝若空有一副艷丽皮囊,魅惑宫禁,是个靠着后宫女子苟延残喘的阉党,虽然从他干爹万竟欢处继承了无尚的尊荣,端的心狠手辣,实则一无是处。 如今…… 商昭想,市井之言怕是不做数了。 或许,他比她想的要还要深藏不露,但她并不怕他。 或许是从雪夜初遇开始,就是眼前的这个人,曾经给了她冰雪寒天里唯一的温暖。 足以,让她铭记不忘。 所以,商昭不假思索就反问:「为何要怕?」 她为何要怕一个没有伤害过她的人?为何要怕曾经留给她温暖的人?如果她会因为片面之词而对他心存芥蒂,那她就不再是商昭了。 庭户皓盈,夜月空明。 不待他说话,商昭侧眸凝望,轻启双唇,「我不怕你,希望你也不要如此戒备我。」她迎上他沉静的眸光,眼中似乎有繁星灿灿,「新年快乐。」 她的笑容如冬日芳菲,干净无暇。浅色的瞳孔微颤,却被不动声色的掩去了。夜月,重霄里有飞雪飘坠,在北风的清香里,落在他和她的影子上,那是未央花在绽放。 第68页 寂静里,商昭听到他淡淡的回覆。 「新年快乐。」 后来,非岚问她,为什么非得留下颜督主过新年?商昭说,其实她更想睡觉,只是后来改变了主意。非岚问,为什么呢?难道有她陪,小姐还会孤单吗?商昭失笑说,有你陪我,我会很幸福。可那个人却不幸福,所以她想陪着他。 打开殿门,身影隐没在雪里。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有一丝闪动,那是被掩藏在心底深处的孤寂,被残忍埋藏的声音。 商昭那刻就想,原来眼前这个无所不能的人,或许比她还孤独。 于是,后来,她和他一起守岁,在纯洁的月雪下,对他说了那句她最想说话: 新年快乐。 那年她回京,遇上了一个多事之冬。无数蠢蠢欲动的势力蛰伏在暗夜当中,等待晨曦升起的那刻。但他却为她开闢了一片宁静,护她周全。 后来,她享尽无数富贵荣华,渡过数载春秋冬夏,却经常想起曾经宫禁深深里的那场冬夜,那场除夕,那场风雪里和她并肩而立的那个人。 他和她同穿红衣,仿佛是繁华尘世间最亲密无间的存在。 她自幼生在乡野,养出了淡然无为的性子,在普通人眼里却成了离经叛教。她这一生安然处之,十丈红尘,毫无争强好胜之心。 她也遇到过许多优秀的男子,和他们有过深交,有过浅谈,但仅仅止于此。 直到她遇见颜孝若。 她才明白,心里有一块净土,那里被她妥善保存,原来……就是为了等待他的到来。 ☆、宴请 鎏金阁。 绣灯初上,人流络绎不绝。 金碧辉煌的大堂四侧各摆着一副镂空竹制折屏,屏面绘着古时的《仕女簪花图》髹漆雕画。博古架上摆着裕景坊特制的金器玉器,显得光彩通明,流光熠熠。额枋下用镂空雕花板做成挂落飞罩,分隔成了互通的隔间。 透过珠帘可以看见褐色双菱纹月牙桌和摆放其上的整套名贵青花茶盅茶具。隔间里也摆有各类花鸟插屏和珍惜花卉。最为珍贵的青花缠枝莲纹的瓷器在这里也成了平常摆设的器物,不受人瞩目。 大厅里的画柱上镌刻着两句诗。 白鹿休古松,青牛离文梓。 梧桐半落死,金谷颂扶风。 诗句的右下侧镌刻着诗的主人——灵皋公子。灵皋公子是曾经冠绝京华的青年才俊,后来隐没世间不知下落。有人说他就是鎏金阁背后的金主,也有人说他根本就不存在。这首诗镌刻在此,意义独特,但水平的确一般。 众所纷纭的猜测皆隐没在前尘迷踪当中,空留迷雾。路人每日经过鎏金阁,偶然偏头一扫,也激不起曾经的兴趣了。传说一但随着时间褪色,终将会成为无力的一笔,不咸不淡。 韩椽刚从国子监放学回客栈。他穿着朴素的青色棉衣,怀里紧抱着书本,害怕被雪打湿。刚经过鎏金阁门口,他放缓了步子。道路上,空阔无人,积雪微白。 有人乘高舆而来,被鹤氅裘。他小步走在路侧,隔着竹篱窥之。 京城之繁盛超乎韩椽想像,如今的他已经多了些内敛。韩椽看着那人在僕人的护送下进入鎏金阁,恋恋不捨的离去了。 再说鎏金阁内。 三楼,雅间里。 纱幔翻动间,露出一个男子的身影来。他穿着四相宝花柳黄蟒服,背侧身子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堪有龙章凤姿。 「咚咚咚。」 「进来。」他转身,放下酒杯。 颜孝若进门,解下鹤氅挂在屏风上,上前跪倒在那人面前,「臣侍颜孝若见过齐王殿下。」 蟒服男子就是齐王朱有谵。 他乃皇帝朱崇温的五子,生母为内侍宫女,出生卑微,在生产之后血崩而亡。朱有谵年幼丧母,不受皇帝宠爱,在城西齐王府里长大,仅有一乳母常年相伴,情同母子。 歷年的排挤和轻视,在皇权争夺和倾轧当中,培养出了他的性格乖戾,生性多疑。虽是皇帝的儿子,显贵的亲王,但也是最不起眼的小角色。 「颜督主请起。」 「谢齐王。」两人相对坐在软垫之上,颜孝若靠着背靠,将手自然地搭在了凭几上。 朱有谵打破了寂静,眼神带着戒备,「不知督主约本王来此,有何贵干?」 他将紫砂温酒樽提到小火炉上,拨动着木炭的火芯。酒香在热气里蕴散而出,他用青绘瓷勺将酒斟满酒爵,抬手亲自端给朱有谵。 橙红色的红曲配着白玉琼觚,触手升温驱散冰寒,朱有谵过多的警戒随着酒香在蒸发。齐王素喜美酒,这是很少人知道的习性。 「多谢。」 「齐王客气了。」他为自己斟满一杯,抬手在身前,「臣先干为敬。」说着,抬袖就一饮而尽。见此,朱有谵紧跟着,一口烧心,贯穿心喉。 「鎏金阁的红曲果真乃一绝。」遇到喜欢的东西,朱有谵才吐露除了真心,「古有关羽温酒斩华雄,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也不枉来此一遭。」 「齐王何须艷羡前人?」他意有所指。 「此话如何说?」朱有谵敛去神色,眼神微暗。 轻笑,他復又为朱有谵斟满一杯酒,「关羽温酒,扬名天下;曹操煮酒,天下归心。今夜,则是殿下成就功业之先驱,齐王以为如何?」 第69页 朱有谵对上眼前那双略显艷丽的眸子。他的唇角勾着浅笑,手指轻搭在眉角,青色鹤氅绣着九重天阙里羽化登仙的灵鹤。他的干爹万竟欢是个手段狠辣的主,而他如今位居司礼监掌印的高位,却更添一份深藏不露。 「督主此话何意?」 他并不着急回应朱有谵,而是平淡道:「陛下胃病加重,身体日益枯藁。太医院暗中告知,陛下的龙体撑不过上元节。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太子监国虽无过失,但也无所作为。歷来明君贤臣为上,恐怕为了社稷江山,齐王得出一份应尽之责。若齐王愿意,臣愿尽卑微之力,唯王爷马首是瞻。」 简单的几句话,隐含的深意却也令人毛骨悚然。朱有谵是聪明人,心眼更是细密,颜孝若并未将话说透。 他暗自饮下那杯酒,故意状似不经意道:「本王听不懂,掌印此话何意?」 「齐王……」顿了顿,他望了眼窗柩外的雪夜碧霄,眼底有不可一世的清傲,「我颜孝若的话只会说一遍,若您听不懂,大有听懂的人在。」 朱有谵捏着酒杯的手一紧,心不由的一颤。他话里的意思有三:一,父皇不日将会殡天。二,太子不配为帝。三,他有心扶持他即位称帝。 刚才,他选择谨慎为上,不愿意承认自己听懂了那些谋逆之意。如今颜孝若不在乎的态度,却又让朱有谵追悔莫及。 他醉心功业,志向远大,却因为生母地位卑贱之故,常年被视若无物。如今,绝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在这个风云变化之际,他却差点错过了。 「是本王错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齐王折煞臣了。」他这才展了眉目,认真道,「臣有心扶持齐王登基为帝,愿齐王也能以坦诚之心待我。」 「这是自然。」眼前的人能坐稳司礼监掌印之位,必定有其过人之处。加之,他刚才表现出来的魄力和威压,朱有谵不由的愿意去信任他。不过,他始终有狐疑之处,「太子登位名正言顺,颜督主为何非得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找我?」 「太子和我歷来不睦,若他登基,我将地位不稳。」 「您这是在未雨绸缪了?」 「可以这么说。」他微微颔首。 「颜督主为何在这么多亲王中找上我?本王的地位并不显赫,不受朝臣支持,更不受父皇厚爱。」他的语气有些低沉。 「歷来夺嫡之争死伤惨重,其根源皆因支子贪权而起。他们自诩聪颖,拉帮结派,最终将朝政搅得一塌煳涂。」他摇头,语气带着不贊同,「臣说了,贤臣明君为上,臣虽不贪图政治清明,但也不喜欢乌烟瘴气。王爷的背景够干净,牵涉也少,所以不会造成朝臣注意,更不会影响朝政安宁。」 「就这样?」朱有谵有些不愿相信。 「就这样。」他点头。 「那颜督主如何助我?」 「其他的不用王爷操心,您只需要静候即可。」 「那本王如何确信督主所说皆是肺腑之言?」夺嫡乃大罪,朱有谵绝不会轻信一面之言。 「这个简单。」他望了眼门口,轻拍手掌,「进来。」 门开,一道淡绿身影款款而入。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髮如云,桃花满面,只是眸光冰冷无神,如尖刀利刃。 「如玥!」那是朱有谵喜极而颤的声音。他起身去迎她,却在将要触碰的那一刻,被林如玥冷硬的躲开了。 「河清见过齐王殿下。」她神色疏离,屈膝而拜。 「如玥,你怎么会在这?老天保佑,我终于找到你了。」第一次,朱有谵这般将情绪外露。 「齐王殿下,林如玥已经死了,小女是琴娘子河清。」 「河清?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难道你还在怨恨父皇,怨恨我们朱家?」当初林国弼因为旧案牵扯被判抄家 ,他第一时间就去找她,却不想还是晚了一步。他暗中派人找寻,没想到她竟然在鎏金阁。 「齐王,小女岂敢。」她的嗓音没有起伏,但他却听出了带着一丝自嘲。 「如玥,林伯父之事我的确是无能为力,但我可以救你……」看着心爱的女子遭遇这般境遇,朱有谵也急切了起来,「我会将你赎出鎏金阁。跟我回王府,好吗?」 「齐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绝对不会再和皇家有任何瓜葛。」她暗中紧攥起了手掌,压抑着心里奔涌的心疼和愤恨,「还有,再说一遍,小女是琴娘子河清。自从林家覆灭的那日起,世间再无林如玥。」 「如玥……」碰触被她如刀尖般凌厉的目光制止,他不愿再逼她,「好,河清,我叫你河清。」 曾经的痛苦就随着林如玥的死而消亡,或许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再次挽回她。挽回那个曾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爱人。 「齐王……」颜孝若适时的喊他,将视线停留在女子身上,「你先下去。」 「河清告退。」 她没有丝毫留恋的离去,留下了失魂落魄的朱有谵站在帘下。他发誓,他终究会带她回家,让她放下仇恨。 颜孝若不主动喊他,只是细细的品尝着温热的清酒。他搁了杯子,杯子上有一朵浮雕莲,他转了转杯子,让莲心正对着自己。 朱有谵回身,就看见他偏着头盯着杯子,眼底有十分的认真。他这才唤他,有些疑惑,「颜督主?」 第70页 他轻应一声,抬眸,「怎么了?」 「我想知道如……河清为什么会出现在鎏金阁?」他復又坐下,「而且河清和让本王相信你有何必然联繫?」 他逻辑清楚,将话题又回到了之前。 「齐王想赎她?」他反问。 「是。」 「那齐王可知道她是官妓,没有内廷的释令,她一辈子都离不开鎏金阁。」 「……知道。」 「您暗中找寻她无果,而臣却费了大力气才将她从辽东重新带回京城。她是罪臣之女,而我在陛下眼底如此放肆,就是为了给齐王一个惊喜,这样的诚意还不足以让齐王信任臣吗?」 如今爱人在前,他的心早就陡起波澜。加之颜孝若的手段圆滑,处处奉迎,他岂有再拒绝的道理? 朱有谵认命的一笑,端起酒杯来,「本王愿信督主。」 「好,那便一言为定。」事成,他的表情还是分毫未变。 「一言为定。」朱有谵先干为敬,拱手而拜,「此事当以谨慎为上,若督主有所求,本王将尽绵薄之力以助。」 「臣不求其他,只求来日王爷能善待东厂,善待微臣。」 「自然。」朱有谵点头。 正月初三夜,鎏金阁内,两个人,一场预谋夺嫡的争斗平静的开始了。后来,朱有谵果真荣登大宝,继位称帝。 史官做笔,将建元三十五年的正月三日夜发生的这件事,概括成了两句最简单的话——河清宴请鎏金阁,三杯红曲定干坤。 ☆、尚宫 次日,穹庐变成了澄蓝,云翳在空中飘散。好不容易放晴,商昭和非岚出了门,本打算是去尚宫局的,但却迷了路。 从北华门往东走,到处是红墙绿瓦,四四方方。 「小姐,我们刚是不是来过这了?」 「我也不清楚。」 「要不找个人问问?」非岚放眼四周,没半个活人。 「再往前走走吧。」 「唉……只能这样了。」非岚垂头丧气。 走了约有百米,一个小太监从旁边的角门里出来,见到两人后跪地行礼,「小的钟隐见过宁妃娘娘。」 「你是……颜督主的干儿子?」商昭对他约莫有些印象。 「正是。奴才姓鱼,名钟隐,娘娘唤我钟隐就好。」 「快起来吧。」 「谢娘娘。」他掖着袖脚,腰背倒也挺直,不似旁人般卑躬屈膝,「不知娘娘来司礼监有何事?是来找干爹的吗?」 「这里就是司礼监?」非岚环顾四周,只见红墙绿瓦普普通通,「听说司礼监是皇宫里的大拿,没想到这么简朴,真是不可思议。」 「非岚。」商昭摇头。 「哦,我不乱说了。」她吐吐舌头。 钟隐一笑:「这里是司礼监的后门,自然不引人注目。非姑娘若是从正门进,就不会这么说了。」 「原来是这样啊。」非岚道。 「钟隐公公现在要去哪?」商昭问。 「干爹吩咐我去尚宝监一趟,去取宝玺、敕符和印信。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我本打算去趟尚宫局,但不认路了。」 「那小的领娘娘过去吧,也恰巧顺路。」钟隐甩着拂尘,先一步走在前面,「娘娘跟着我就好。这里背阳,路上冰还没消,娘娘脚下小心着些。」 他虽是颜孝若的干儿子,宫里人人都想巴结的红人。但身为奴才,他有着不过问主子出行目的的自觉。 「那便多谢钟隐公公了。」 「娘娘客气,这是奴才应该做的。倒是娘娘您,既然出门该带着些侍女,万一有些急事,也方便照应。幸好碰到奴才了,不然真出了事,谁都没法交代。」对比其他三妃出宫时的阵仗,钟隐也觉得商昭出门太随便了些。 「我以后会注意的。」 「那就好。」 左拐右拐经过四个门楼,蓝底红边匾额就出现眼帘,上书三个烫金字――尚宫局。 「到了。」 「多谢钟隐公公。」 「娘娘客气了。您快进去吧,小的先告退了。」他颔首却步而退,继续往前面走了。 「进去吧。」商昭望了眼庭院内,和非岚两人走了进去。庭院里,正对着一座两层造型为庑殿顶的正殿,旁边有几间偏殿,戗嵴之上端坐有三个押鱼灵兽,飞檐下悬挂着八角铜制铁马。 中央是一座花园,有繁密鲜艷的长寿花和一座造型奇特的假山。正殿前有八级台阶,寻杖栏杆的望柱上为莲瓣头,下刻九曲云纹,台阶两侧各有螭首,下面地上摆有两座石狮。 庭院空旷,但没有半个人影。 「咦,怎么没人?」直到两人走到台阶上面,才听见正殿里传出的□□之声。原来今日是尚宫局的例行会议,六宫一司的尚宫和典正全部聚集在尚宫局,接受宫正的□□。 皇宫□□有六局一司,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和宫正司。每局分设典官,女官总数约三百,分管礼仪、戒令、宝玺、图籍、财帛、仪仗和衣食等,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尚宫局宫正付秋颖总管六局一司,为正五品官,其他女官皆以她马首是瞻。付秋颖年仅四十八,就已经位列宫正,其皆离不开皇后的扶持。据说她是皇后娘家的堂姐,所以在短短十年时间里,就爬到了女官们都觊觎的高位。 第71页 殿里。 二十人整齐的站在殿中央,皆身着各司常服。台阶之上的潇湘竹镶玉石罗汉榻上坐着一个蓝青色中年女人的身影。她穿着一身蓝青色棉纱襦裙,耳带明金耳环,脚踩青罗花靴,显得富态端庄。 「前日,有关司籍司典籍姚万芳构陷嫁祸之事,本宫正已经呈报皇后娘娘,将其撤职查办,有关人等也已做出了相应的处罚。新年刚开始就出了如此恶劣之事,简直不可饶恕,本宫正叫你们来就是为了嘱咐你们,千万不可存了歪心思,否则姚万芳的结局就是你们日后的下场。你们可听清楚了?」付秋颖的声音存了几分戾气。 「谨遵宫正之命,我等听清楚了。」 「皇后娘娘看重我等,你们也应该感恩戴德,不要在背地里给我生事。如今是个多事之秋,宫里不安定,若谁再敢给我出么蛾子,我定饶不了她。」 「我等不敢。」 「嘴上说说没用,必须要做到,否则本宫正也保不了你们。」付秋颖轻哼了声,「该说的都说了,你们都退下吧。」 「是。」 付秋颖端坐着,直到众人皆退出殿外。她刚要回到后殿,纱橱外復又走进两道身影来,一道浅杏色,一道玫红色。 「你们是……」付秋颖在接商昭入宫之日恰巧在宫中当值,没有在宫门外迎接,所以并不认识商昭 「这是宁妃娘娘。」非岚道。 付秋颖定睛一看,发现商昭虽穿着素净,但也的确是身着一袭宫装。她趋布下台阶,倾身跪倒,「女臣付秋颖见过宁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付宫正请起。」商昭虚扶她一把,「是这样的,我今日过来是想请宫正一件事。」 「娘娘请说。」 「尚宫局是否掌管着皇宫诸司簿书和出入录目?」 「是。」 「我想查一个人,不知可否?」 「这个简单。」商昭虽尚未承宠,但她身为内阁首辅小姐的身份确是六宫皆知的,付秋颖不敢怠慢,也不问缘由,「记录都在掌薄室,娘娘请随我来。」 三人停在掌薄室门口,付秋颖道:「娘娘请进吧,但切记要小心。典簿珍贵,万不可有一丝损伤。」 「我知道,麻烦宫正了。」商昭拍了拍非岚的手,「你也在门口等我吧,我很快出来。」 「非岚想去帮小姐。」 「你大大咧咧,我怕。」商昭温和一笑,语气不容置喙,「就在门口等我。」 「是。」 最后,商昭一人进了掌薄室。房间长宽大约十五米,中央是一条通道,五层高的红木架橱,上面摆满了装订整洁的册叶。典簿数量之多,让人看得头昏眼花。每日,尚宫局都会安排侍女整理最新的典簿,防止混淆。 架橱的侧面挂着木制的小牌,写着所有的名目,分别有皇帝,皇后,皇嫔,侍卫,文舞等将近二十多个。商昭停在秀女那一列架橱前,最外面的册叶皆是崭新一片。 商昭翻开第一页。 首行写道:「北直隶使司光禄监事独女陈幽储秀宫西苑」后面是有关女子的详细信息,包括家住地,年龄,父母姓名等,应有尽有。就连腰上长着红痣这般隐秘之事也被记录在上。 她再翻开一摞。 首行写着;「陕西使司保章正独女司空沫东苑」后面也是详细信息,与前者一般无二。 她忽略了附近的几摞册叶,再往里走了几步。打开一摞,首行写道:「湖广使司……」她往后再翻了几十页,一一看过去,终于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湖光使司教坊司韶舞庶女丰容储秀宫北苑」。后面写到她的父亲为从九品教坊司韶舞丰缪鸥,母亲为杨氏,家住庸城北乡。年芳二十岁,善舞。 「找到了。」商昭感嘆一声,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她将册叶打理整齐,向外走去。路过内侍那一列架橱时,发现有一摞册叶被风吹落在了地上,于是上前去捡。 商昭发现那几页是当朝司礼监内侍的调任升迁的简要记录。 建元二十八年夏,司礼监掌印高参,奉旨水师检阅,后醉酒,堕河而亡。 建元二十八年,冬,秉笔太监万竟欢迁任司礼监掌印,管辖京师事宜。 建元三十二年,万竟欢因病殁,时年秋,秉笔太监颜孝若升任司礼监掌印兼秉笔。 建元三十三年冬,颜孝若奉旨代行批红之责。后平反冤狱有功,奉旨兼任提督东厂,掌管京师诸事宜。 再翻过一页,空无一字。 商昭将其放回原处,出了门。付秋颖和非岚正在门口候着,见她出来,非岚就问道:「娘娘,找到了吗?」 在付秋颖同样的视线里,她点点头,「嗯,找到了。」 「那我们现在去哪?回宫吗?」非岚问。 「你去准备銮舆,我在尚宫局门口等你。」 「准备銮驾做什么啊?」 商昭还没来得及说话,付秋颖的脸色勐地一暗,眼光射向了非岚,「你是哪个司出去的宫女?」 「我……」非岚一愣。 「娘娘吩咐,去做就是了,哪有你过问的份,是奴婢就该守着自己的本分……」 「付宫正。」商昭唤她,拦住了她的话头,「非岚是我从府里带来的人,她有过错你便怪我吧,我是太惯着她了。」 第72页 「女臣不敢。」付秋颖忙低头。 付秋颖是宫里培养出的人,一言一行都受过□□,自然是看不惯非岚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而非岚从未这般受过委屈,眼睛唰的一下就红了。 「别哭了。」商昭掏出手帕为她拭泪,轻按了按她的肩膀,「快去吧,我在这等你。路上记得问人,可别再迷路了。」 「嗯。」她吸了吸鼻子,用鼻音道,「我这就去,很快回来。」 看见非岚跑远,付秋颖眼底的厌弃之色愈浓,「娘娘,您就是太心善了。若您把她交给我□□,不出一个月……」 「不出一个月,让非岚变成千般一面的样子?」商昭摇头,语气有些隐约的嘆惋,「宫里这样的人太多了,不多非岚一个。」 「娘娘。」付秋颖没想到商昭会这么想。 「我知道宫正的好意,但现在我不需要。今日有劳宫正了,我先告辞。」商昭微颔首。 「……那娘娘慢走。」 商昭在尚宫局门口刚等没多久,非岚领着高肩銮舆就小步跑来了。四人抬着肩舆,座椅上放紫貂缎垫,扶手上衔刻一块白玉,上面刻着连珠纹。六名宫女皆跟在后,身着高等宫女的淡青色棉衣襦裙,这是四妃出行最低的配置。 商昭在非岚的服侍下坐稳,吩咐道:「去储秀宫。」 「去储秀宫做……」非岚勐地将话咽了下去,心下有些懊恼。 「去找一个人,帮她出宫。」商昭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便主动的解释了缘由,「非岚。」 「嗯?」 「记住,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主动让你卑躬屈膝。明白吗?」 「明白。」那时非岚似懂非懂的点了头。直到多年后她回想今日的这句话,才知道商昭在她的一生里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重要到…… 让她甘愿为商昭付出一切。 ☆、营救 储秀宫为西六宫之一,如今为未侍寝的秀女暂住的居所。储秀宫共有四殿,分别为丽景轩,绥福殿,凤光室和猗兰馆。院里种着两树苍松,台阶下设有铜龙和铜鹿,周围是几间单檐耳房。 储秀宫的庭院里,统一深蓝棉衣褙子的秀女们正零零散散的站在院子里。有人坐着脚凳靠着苍松,有人在美人靠上垂头而坐,有人在窗下独自绣花。苏氏彩画精雕细琢,艷丽精緻,分明是美人美景,但中女子却多显愁眉苦脸的凄哀。 这几十人皆是在千挑万选中脱颖而出的,经过了层层严苛的考验才成为了最低等的秀女。但就在指望飞黄腾达之时,却迟迟不见临幸。入宫已逾半年,背井离乡,却又难归,众人都丧失早先少女懵懂的心思,宛如长门怨妇。 这时,有人看见一女子乘着肩舆在前唿后拥的尊贵里,停在了庭院当中。那年轻女子面容柔静,虽无压迫,但众人却不由的站起了身子。 一个稍年长的妇人,从偏殿里出来跪在了肩舆前,「储秀宫总管方荷之见过宁妃娘娘。」 「方姑姑请起。」 「谢娘娘。」方荷之在商昭面前唯唯诺诺,面对秀女时却端起了厉害的架子,「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行礼!」 众秀女忙丢书的丢书,丢针线的丢针线,跪在了庭院里,磕头行礼,「见过宁妃娘娘,娘娘万福。」 她端坐肩舆上,俯视着秀女,并不吩咐起身。冬天地是渗凉的,秀女们都细皮嫩肉,有人已经撑不住了。 许久。 她才如猫般慵懒地靠着扶手,单手撑头,「方姑姑……」 听见这绵里藏针的声音,非岚嘴巴长了老大。 「奴婢在。」 「听说秀女里有人擅长白纻舞,不知本宫可否有幸一见?」 「娘娘真是消息灵通,真有这样一人。」方荷之踮脚一扫,指向角落,「你过来。」 女子扶着发疼的膝盖起身,战战兢兢的立在了肩舆前面。 「抬起头来。」 女子颤颤地抬头迎上那道打量的视线,片刻后,只听商昭道:「果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本宫问你,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是谁,家住何方?」 「小女……丰容,家父是湖光司韶舞丰缪鸥,家住湖南庸城北乡。」她已经被商昭古怪的提问吓到了。加之联想到前朝嫔妃因秀女貌美而百般折磨致死的先例,吓的腿弯一软跪在了地上。 「这是做什么?」 「小女……小女……」丰容被吓的面色发白,跪着的几个同乡秀女情绪也忽然有些激动。 「别害怕。本宫想看你跳一曲白纻舞,这难道很强人所难吗?」商昭一脸无辜,唇角却是狠辣的勾了起来。 「宁妃娘娘。」在一道强硬的声音里,丰容同乡的秀女站了起来,「跳白纻舞要穿轻薄的纻麻丝衣,可如今是寒风刺骨的冬日……」 没待她说完,商昭狠狠的拍向扶手,「方姑姑!」 「奴婢在。」 「这就是你□□的秀女?你可真是好本事啊!」商昭的声音显得阴阳怪气,听在方荷之的耳朵里更是惊悚。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既然知罪,那就该知道怎么赎罪。」 商昭扫了眼丰容,方荷之立马心领神会,高声吩咐道:「来人,去尚服局取苎麻丝衣来,越薄越好。她要是不穿,哼……扒光了都得给我套上去。」 第73页 「是。」 肩舆上,商昭满意的笑了。她闭了眼微寐,半响听见侍女取了丝衣过来,方荷之吩咐人帮忙去换,遭到了拒绝。 耳边有丰容带着哭腔的挣扎,有侍女们蛮横粗暴的声音,还有方荷之的恶语咒骂。 「娘娘,宁妃娘娘,请您饶了小女吧,啊,不要,求你……」 「脱,给我脱。」 「姑娘别挣扎了,都是没用的。」 非岚低声道:「小姐,小姐……」 「怎么了?」她睁开眼,眼底有歷代祸国妖妃标志性的骄纵和无情,「莫非我家非岚也想去跳白纻舞?要不要本宫叫人……帮你更衣?」最后四个字,是从红唇边一字一字吐出来的,分外清晰。 虽然知道商昭在演戏,但非岚还是被吓到了,忙退远几步,「不用了,不用了。」 丰容的棉衣褙子早就被扒掉了,仅剩一件单衣在风中瑟瑟发抖。侍女们手下不停,白皙的胸部遇到冷风,冻成了青紫。她故此不顾彼,哭的嘶声力竭的,紧紧的攥着衣领。 「啊,娘娘,娘……」撕拉一声,腰间就被扯出了一个大口子。 「住手。」那是商昭的声音。 侍女皆退到一边。丰容的几个同乡秀女,全都不顾一切的将她揽在了怀里。将唯一完整的苎麻丝衣搭在了女子颤抖而单薄的肩头。 「娘娘,您不看白苎舞了吗?」方荷之试探的询问道。 「本宫怕污了我的眼。」她一开口,同乡秀女们皆暗中咬起了后槽牙,「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希,今日本宫可算是见识了。」 忽然,一秀女咬牙道:「宁妃娘娘,你欺人太甚!」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祸国妖魅,心狠手辣,毫无容忍之量,是个卑鄙小人!」她似是真的被激怒了,有些口不择言。 「是吗?」商昭挑了挑眉。 在此期间,其他秀女皆无动于衷,作壁上观。商昭心下有了思量,冷眼望向方荷之,「方姑姑,皇宫有皇宫的规矩。若是尊卑不分,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赐板着,赐提铃,至死。」 「听起来不错。」其实,商昭的眉头早就紧皱了起来,只是没人看见而已,「不过本宫仁厚,断做不出如此残忍之举……」顿了顿,视线汇聚在丰容几人身上,吩咐道:「方姑姑听令,秀女丰容等人尊卑不分,特剥夺其秀女资格,贬为低等女婢,伺侍华阳宫,日后断不得面圣……承宠。」 「是,奴婢领旨。」别说贬为侍女,就算商昭赐死她们,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半盏茶的时间,让她们迁出储秀宫。本宫会在宫外等着她们。」 「华阳宫?难道……」那个刚烈的秀女不可置信的望向方荷之,「姑姑,我们不要去伺候她。」 「不去?哼……由不得你们。」几个侍女已将包袱随便打包,扔在了丰容等人脚下,方荷之丝毫不顾情面,「赶紧滚!」 「滚就滚。」几人愤恨的提起包袱,搀着丰容离开了储秀宫。门口,商昭乘着肩舆看见她们出来,随即吩咐道:「你们跟在后面。非岚,我们走。」 几人一瘸一拐的在肩舆后走着,髮丝凌乱,膝盖上站了土灰,有些垂头丧气,更显狼狈可怜。 非岚接过商昭暗中递来的披风,向几人走去,「这大冷天,快披上吧。」 「走开,不需要你假好心。」连音还是一贯的强硬。其他几人都很害怕,沉默不作声。 非岚可不管那些,将披风硬是盖在了丰容肩上,「什么假好心?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哼了一声,又回到肩舆边上了。 华阳宫里。 几人被安排在偏殿,丰容刚换了套侍女的衣服,非岚带侍女进来添置火盆,「你们几个就先住在这,反正宫里地大。」 连音:「哼……住?怕是明日我们就得被她折磨死!」 丰容眼泪通红,过来牵非岚的手,「好姐姐,你去告诉娘娘,我愿意跳舞,只要她饶了我的姐妹们……求你了……」说着,就跪倒在了地上。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非岚扶她坐在桌边,嘆一口气,「实话说了吧,我家娘娘根本不是为了看什么白苎舞,她是为了救你们啊!」 「得了吧,谁信你的鬼话!」连音挡在丰容面前,不屑看非岚。 「你凭什么不信!」面对女子的柴米不进,非岚也心里恼火,「我家娘娘本就心善,从来不伤人。今天救了你们,亏得你们不知恩图报,还恶言相向,早知道就不管你们了。」 「照你的意思是说,她百般羞辱大家是为我们好了?」连音道。 「本来就是。如今陛下龙体不适,指不定那日就会驾鹤西去。你们是新晋的秀女,最后肯定要全部殉葬。若不我家娘娘藉故将你们贬为侍女,否则等殉葬了,那还有你诋毁我们娘娘的份!」非岚鼻子里哼气,双手叉腰。 连音沉默了。 「这下可明白了?」非岚扬起小脸道。 「原来是这样。」连音的语调降了下去,有些羞愧,「是我错了。可是……娘娘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们?」 「因为佛祖曾经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众人看向声音的方向,商昭正微笑着站在玄关处。 她走近,几个秀女连忙感激的跪下:「多谢娘娘搭救之恩。」 第74页 「起来吧。」她的笑容温暖而柔和,没了在储秀宫时的戾气。 连音惭愧道:「刚刚是我口不择言,还望娘娘恕罪。」 「你做的很对,岂有责罚之理?」丰容坐在商昭对面,连音几人站在丰容身后,商昭道:「今日事急从权,或许方法太偏激,但好在把你们带了出来。」 丰容道:「娘娘既然能救我们,为什么不救救其他人?」 非岚插嘴道:「哪有那么容易啊!救了你们已经不错了,我家娘娘都自身难保,我还希望有人救她呢……」说道后面,非岚的声音沉了下去。 「别担心。」望了眼非岚,在众人的沉默里,商昭打破了寂静,「救人不难,只是我给过她们机会了,是她们自己不懂得珍惜。」 她虽不杀生,但也不会滥动慈悲心。 「难道……娘娘故意让她们跪在雪地里不让起身,只是……她们都无动于衷,也不伸手搭救丰容,所以……」连音总算想通了。 「生死有命,我也无法更改。」 「但娘娘为什么要救我们呢?」丰容道。 「此事……说来有些渊源。」商昭将缘由简要的告诉了众人,「当日你的母亲同我交谈,不想真的找到了你。」 「母亲她……她还好吗?」 「她很想你,觉得对不起你。」说罢,丰容早已泣不成声,商昭安慰道:「如今你们几人就以侍女身份待在华阳宫,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等到二十一岁,就可出宫回家了。」 众人心下皆是感激,无以言表。连音直接领头而拜,復又跪倒在地:「娘娘大恩,我等铭记不忘。」 「快起来。」 笑眼和泪水相交织,构成了商昭入宫后第一次最温暖的画面。 ☆、殉葬 湖广使司派驿倌千里急报,七乡雪灾频发,人畜冻死冻伤。朝堂本要派遣工部左侍郎方茴前往赈灾,后太子颁昭称,愿与民同苦,亲赴救灾。次日朝会罢后,随即率领亲骑百名赶赴湖广,转眼就出了皇城。 皇后得知此事,急宣太子回宫,可已经为时晚矣。上元节当日,司天监监正常遇上奏皇后称,上元相命,有紫薇星垣西沉,乃凶兆。如此一说,本打算取消的上元节会又开始重新置办,以喜气冲散晦气。 皇宫的御河里,自八日点灯,直到十七日夜才能落灯。当晚,六宫诸妃齐聚御河燃放佛灯,御河之水却因狂风掀狼,无数的佛灯被浇灭了。 原本亮如银河的御河,转眼变成了一条黑到窒息的墨绸,仿佛紧紧的勒住了皇后的脖子。 「临玖,快……去宣掌印过来。」遇到急事,颜孝若是皇后唯一能想到的人。片刻后,他从司礼监繁杂的政务里脱身而来,步履急切穿过众人。 「臣见过皇后娘娘。」 「快起来。」有眼前人的陪伴,皇后才有了定心丸,「今夜是上元佳节,却不料出了如此邪事。孝若可有应对之法?」 「御河掀浪是偶然,佛灯既然熄灭了,再派人点燃就是了。皇后娘娘不用太着急。」 「可行吗?」 他接过钟隐手里的火折,俯身点燃一盏被浇灭的佛灯,缓缓推向远方。蜡烛的火光如豆大,在风里有些微弱,但在皇后的眼里却闪耀如晨星。 她吩咐道:「快,叫小太监去打捞佛灯,全部点燃后放入御河。派人守着,切不可有一盏熄灭。」 「是,娘娘。」 惨澹的月光下,年老松弛的肌肤上露出皱纹的线条来。白日看不透彻,在晚上,名贵的脂粉也遮不住了。手指按上发疼的额际,她的嗓音带了些嘶哑,「陛下可好些了?」 「太医夜夜侍奉在侧,想必不会有问题。」他恭恭敬敬道:「倒是娘娘您,天色已晚,该回宫了。」 「你陪本宫回去吧。」 「……是。」在众妃的跪拜里,两人走在最前面。他的眼神偶一掠过,发现有人持灯跪在角落里。 她手持一盏千瓣佛灯,容颜上有明明暗暗的灯火。 纯洁的不可亵渎。 她在看他,漆黑的双瞳有星光,只是…… 眼神闪了闪,这时,皇后娇软地唤他,「孝若……」 「臣在。」 「本宫乏了。」 他瞭然地将皇后的手搭在自己精廋的小臂上,一手在后熟练的揽住她的纤腰。皇后借着力道靠在他轻廋却有力的怀抱里,两人一起坐上了凤辇。 鼻尖有腻人的脂粉香,他偏开头去。那微暗的角落里,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垂首的侧脸秀气而婉约。 众妃皆围向御河,她也走向了河边。 素手轻轻推开佛灯,水面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稳稳的向着河心驶去。她双手合十在胸前,指骨间有如月皎洁的佛珠。 她的手指该是凉的…… 虽然凉,但心里却很温暖,很纯净。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手,心里仿佛飘起青宵里漫天的雪,耳边似乎有她轻柔干净的声音:「新年快乐。」 皇后早在他的怀里佯装假寐,此刻却红唇翻动道:「派出去找太子回宫的人可否快回来了?」 「还得三五日。」 「速度要快……如今陛下是不中用了,太子绝不能离朝太久,免得有心人占了先机。」 「是。」 没人看见,那一刻,他的眼底有幽深的光泽。狭长的眸子,冰冷而薄情,整个人仿如幽冥里吐着信子的蛇。 第75页 次日清晨。 临玖紧蹙眉头趋步入坤宁宫,附耳在篦头髮的皇后耳侧,低声道:「娘娘,陛下驾崩了。」 「什么?」皇后眼前一黑,玉篦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截,「昨夜还好好,怎么会……太子回宫了吗?」 「没有,半点消息也没有。」 「快,帮本宫更衣,去干清宫。」皇后虽慌了神,还不至于乱了该有的心思,「去宣他过来。」 「颜督主早在干清宫伺候了,而且……」临玖迅速的为皇后梳头,语气犹豫不决,「但是,不过……」 「快说!本宫还有什么经受不住的。」 「是。东厂的十二干事奉颜督主之命入宫了,如今就把守在干清宫门口,不让任何人入内。」 「包括本宫吗?」皇后的语气有些幽深。 「……奴婢不知道。」 一盏茶后,皇后乘着轿撵停在了干清宫门口。宫殿的汉白玉丹陛上,整齐地站着十二个佩刀东厂干事,皆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 「参见皇后娘娘。」曹路拦住了皇后。 「让开。」 「督主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入内。」没待皇后开口,曹路随即一字一句道:「包括您,皇后娘娘。」 「放肆!」那是临玖的声音。 皇后深吸一口气,觉得五内翻覆,百味杂陈,「让他亲口来告诉本宫,否则你们当依罪论处!」 「真是笑话,哈哈……」一道赫黄色人影从干清宫门里走出来,袍上绣着四相宝花纹,腰间的白玉沖牙玉佩如金玉响。 「朱有谵?怎么会是你!」皇后吃惊的退后几步,殿顶的黄琉璃瓦金闪闪的刺人眼。 「怎么不可能是本王?父皇昨夜宣我入宫,嘱咐后事,这些皇后应该很清楚吧。」 「胡说,本宫怎么会知道。」皇后还算不笨,指尖狠狠的指着台阶上的人,「你定是心怀不轨,谋害陛下。」 「娘娘这话可错了,本王为人子,尽孝都来不及怎么敢害父皇?」朱有谵将背着的手拿到前面,手里有一卷明黄的圣旨,「何况父皇厚爱,我必感激戴德。」 「圣旨?」皇后瞳孔一颤。 朱有谵勾起嘴角,笑的意味深长,「待会皇后娘娘就知道了。」 六宫的丧钟敲响了。 御桥之上,六阁的官员皆身着白色丧服走来,放眼望去如雪一般。众臣皆跪倒在干清宫外,不论是装腔,还作势,都能演技高超地哭出一种如丧考妣的悲痛。 尽管早已咽气的大行皇帝朱崇温在他登基的三十五年内,和他满朝文武的官员们加上初逢和送别,仅仅不过百次。 他们之间可谓情分犹在,关系疏远。唯一的不同就是,六阁老臣哭着,眼前还能浮现出皇帝的音容笑貌,而年轻官员哭着,心里只有一种「你死你的,我哭我的」的快感。 而且这种快感,一辈子大概只有一次。 「陛下啊……」 「你怎么能先走一步呢……」 「呜……陛下……」 听着年过半百的老臣嘤嘤哭泣的乐曲,皇后觉得耳朵都要废了,她不甘愤恨地的望了眼朱有谵,「你不会得逞的……」 「是吗?」他讽刺的轻笑,用力展开圣旨宣读道:「朕寝疾弥留,特命司礼监掌印颜孝若奉金符,迎接五子朱有谵入干清宫,嗣皇帝位。钦此。」 「齐王可能证实圣旨真伪?」作为内阁的头,商胥哭着意思意思就行了,还得办正事呢。 「首辅自来检验。」商胥上前查看,但他根本不知道朱崇温字写的如何。但他清楚事态的发展,完全的阐释了一个老奸巨猾的修养,「圣旨的确为陛下亲手所书,只是……如今太子尚未回京,有关继位一事还得延后。此事蹊跷,得内阁众臣商讨之后再做打算。」 商胥执掌内阁,兼任太子太傅,是保太子党。闻言,皇后的脸色稍稍好了些。 朱有谵出奇的顺从,只是道:「如今父皇殡天,本王也不好受,继位之事可以缓一缓。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宗庙祭祀,将父皇葬入皇陵,早日入土为安啊。」 「齐王言之有理。」商胥道。 「那好,礼部尚书何在?」 「臣在。」 「礼部负责父皇的入殓停灵,阖宫皆入祠堂守孝。另外还得安排陪殉名单,依照旧例,将六宫无所出的妃子秀女全部移入哕鸾宫,另外派锦衣卫把守,万不可有所骚动。」 「是。」 「北镇抚司千户何在?」 「臣在。」 「本王命你率领缇骑加强皇城巡防,若有不安分者不用上奏刑科,也无须帖签,直接逮捕。皇城若出了事,到时本王就直接办你的罪,你可知道?」 「是。」 朱有谵享受着发号施令的乐趣,心里有些飘飘然。但他却不知道,若没有东厂十二干事在他身后默默的撑腰,众臣根本就不会听一个失宠亲王的吩咐。 文武百官忌惮的根本不是他,而是暗中掌控一切的东厂和虽然不在场,却掌控着东厂和朝廷话语的那个人。 朱有谵只是绳上的跳蚤,颜孝若才是幕后的主谋。 商胥早就看清了一切,所以才选择暂时的隐忍。 然而,朱有谵却有了自己独大的错觉,但这种错觉,一但形成慢慢的就会变成一种习惯。 第76页 一种不自知的,隐含危险的习惯。 夜。 华阳宫。 外面传来兵甲之声,几名禁军走了进来。丰容等人丢下缝制的冬衣跑入正殿,只见禁军正站在商昭面前:「参见宁妃娘娘。请随我们走吧。」 非岚觉得不对劲,「去哪?」 「哕鸾宫。」 「华阳宫待得好好,干嘛要去哕鸾宫?」 「娘娘您还不知道吗?陛下驾崩了,没子嗣的妃嫔都要陪葬,如今都迁往哕鸾宫了,您也不例外。」宁妃还算是四妃之一,该有的恭敬体面还是有的。 一听「驾崩」二字,众人心都漏了半拍。 「小姐,怎么办,怎么办?」非岚慌了神,抓着商昭的胳膊不由的用了劲,语气带着颤音,「您可是首辅的小姐啊,要不……要不找人去找老爷,要不找大少爷,他一定会有半办法的。」 「非岚。」她的声音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现在事情还没到最糟的地步,你先别急。我相信大哥,他肯定会有办法的。」 「真的吗?」 「真的。」 「小姐,非岚不让你死,非岚捨不得你。」她勐地抱住了商昭,在微一愣怔之后,她伸手安抚性的拍了拍非岚的背部。 「我答应你,我不会死的。」 「宁妃娘娘,该走了。」 「小姐,我也要去。」非岚道。 「王爷吩咐了,侍女一律不许跟过去,违令者斩。」禁军头领道。 「小姐……」 「你安心在华阳宫待着,不许乱跑。知道吗?」她的语调不高,却极具震慑力。 「嗯。」非岚艰难的点头,不捨得撤开手,「我会等小姐回来,小姐一定要回来。」 丰容等人看着商昭离去的背影,心里百味杂陈。若是没有她,今日被带走的人或许就是她们了。连首辅的女儿都无法自保,她们又会如何呢?怕是除了死,就再无他选了。 哕鸾宫里,哭声如荆棘般勒出淋漓的鲜血。所有的柳绿桃红皆成了残红衰翠,再也没有往日的鲜活生机,仅剩如引颈的百鸟残余悲惨的哀鸣。 没有人会管你曾经有多高贵,有多风光无限,如今进了哕鸾宫,结局都将只有一个。无助的女子们堆满宫殿和庭院,将近有一百多个。商昭站在耳房窗下,外面有各色各样的啼哭,让人心生无端的不安。 指尖转起佛珠,唇边念起清心的佛咒,她缓缓的闭上了眼。 六宫的丧钟再次敲响。 无尽的哭声復又响起,笼罩在灰濛濛的皇宫上空。 月上中天。 司礼监秉笔王图从执笔殿前堂来到后书房,偻着腰将漆盘放在了书桌上,「掌印,哕鸾宫朝天女的名单出来了。」 「多少人?」 「统共一百三十二人。」 翻开名单,他提红笔在上面写了什么。 「按旧制办,一律赐白绫。棺木置备好,明晚就送娘娘们上路。」 「是。」王图接过漆盘,返回执笔堂后翻开了名单。最后一页,一个妃子的名号被圈了起来,旁边写着一个红字,「赦」。 那个妃子的封号为: 宁。 ☆、平静 宁太妃,您可以回宫了。 司礼监秉笔杜斐亲传谕令,刚入哕鸾宫半日,商昭又安然无恙的返回了华阳宫。后一月,自朝天女殉亡的那个降雪的冬夜起,皇宫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行皇帝葬入皇陵后,以朱有谵为首的东厂把控着朝堂,和以内阁为首的保皇党形成了紧张的对峙局面。皇后敬氏已经被监禁在内宫,一但太子回京,将会上演一场瓮中捉鳖的戏码。 果不其然,太子的车鸾刚入皇宫,却被人给围住了。来者并非东厂,并非锦衣卫,而是京都的老百姓。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因还得从前几日说起。大行皇帝朱崇温下葬当日,京城里却传出了太子在赈灾期间玩忽职守,夜夜笙歌的丑闻。这也并非冤枉太子,而是真有其事,不过该是人有心了,否则这种消息怎么会传回京师。 太子怕是见朱崇温驾崩,所以一高兴,哎……不小心喝多了。他高兴的不行,走了一路喝了一路,被气愤的百姓堵住的时候,满车都散发出浓烈的酒味。 大行皇帝一生没什么建树,唯一就是孝顺。曾经甚至因母亲病重,亲自学医熬药,侍奉在侧,也被人戏称为「药皇帝」。世人皆重孝,可太子反其道而行之,自然要被人围攻了。被围攻不打紧,反着抓捕百姓这可就打紧了。 次日,太子着急忙慌的上朝。却不知昨日之日已经弄得人尽皆知。身为太子太傅的商胥的脸上也不好看,颇有一番朽木不可雕的顿悟。内阁辅臣也绕道走,尽量不和太子有牵扯,生怕下葬的大行皇帝死不瞑目,晚上去找他们唠嗑。 内侍监一甩拂尘,沙哑的喉咙高歌:「上朝……」 龙椅上没人,其实有人才怪。朱有谵从内殿里走了出来,太子的眼睛几乎能喷火,酒气没过头,火越烧越旺,最终憋出了一句话,「朱有谵,你给本太子滚下来!」 「太子殿下,本王看你酒还没醒。」他早有准备,端过内侍手里温烫的汤蛊,走下台阶,「这里是金銮殿,不是你撒泼的地方。怎么,昨天丢人还嫌丢的不够?」话音刚落,一碗醒酒汤噼头盖脸的泼了上去,他悠悠道:「太子殿下,现在醒了吗?」 第77页 「朱有谵,你……」淅淅沥沥的汤汁从髮丝里流出,太子抹了一把脸,叫嚣的五官怒火中烧,「你……你放肆!」 啪……的一声,汤蛊摔碎在地,被朱有谵的大胆弄的呆若木鸡的六部大臣皆颤了颤心肝,暗中已经在对比两相的实力,准备站队了。 「太子殿下?你怕是担不起这个名号了。」朱有谵擦了擦手,眼中划过直白的嫌恶,「父皇临终前颁旨要本王继位,如今等你回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本宫才是太子,奉旨监国。」太子咬牙切齿,鼻孔里出气,「你不过是个下贱的杂碎,若不是父皇垂怜,你早就和你可怜的娘死在净乐堂了,哪有机会站在这和本宫说话!」 「朱有坤,能不能站着,本王已经在这了。」他的下眼皮剧烈的抖动着,牙根在用劲打磨,「低贱又如何,本王终究会让你不得好死。」 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朱有谵的身上有淡淡龙涎香,端的是龙章凤姿的高贵,愤怒失态也减损不了半分气质。反观朱有坤,狼狈如市井下贱的贫民,浑身都是戾气暴劣。 「该死的是你,卑贱的杂碎!」 「够了。」商胥终于发话了。他再不发话,大行皇帝怕是真的要回来了。他上前分开对峙的两人,语重心长道:「太子殿下,您是陛下心中的帝位继承者,怎么能如此失态呢?还有王爷,太子之过自然有我等老臣教育,您无须越俎代庖。」 商胥不亏是老狐狸,三言两语将话语权转了过来。他的意思很清楚,一句话,太子就是太子,齐王……哪凉快哪待着去。 朱有谵:「首辅这话可就错了,本王才是父皇命定的储君。」 太子:「证据呢?」 朱有谵;「遗诏就是证据。」 太子嗤笑,「恐怕是假证据吧?」 朱有谵:「你……」 眼见烟火瀰漫,商胥又适时的开口,「太子,齐王,你们是皇亲贵胄,在朝堂对骂成何体统?若今日之事传出去,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首辅担心这些做什么?咱家是绝对不会让皇家丑事传出去的……」一路走来,步履平稳,落定在太子身侧,他微偏头,「太子殿下,你说是吗?」 这一巴掌,打的掷地无声。 他穿着一袭烟水天青色常服曳撒,如山涧雾雨里的流云淡,如月池湖畔边的雨轻歇,看不真切的容颜,却是美如画般的点染。轻甩月白色云水披肩,如流风回雪的转瞬里,他已安然站在六部众臣面前。 东厂十二干事,亦被称为东厂十二麒麟。他们紧接着从殿外走进,分列在盘龙画柱两侧,绣春刀寒光熠熠,形成无形的镇压之势。 「颜孝若,你不待在后宫,跑来金銮殿做什么?」朱有坤看他只有不顺眼,眼力价也跌到了谷底,「关于你囚禁母后之事,我绝对不会轻易罢休。亏母后提拔,你却恩将仇报,总有一日必定不得好死。」 他没有反应,却是看向商胥,「这就是首辅大人培养出的储君吗?真是让咱家大开眼界。太子监国?说的好听,不知道首辅大人在背后帮衬了多少?」 「颜孝若,你莫要太过放肆。」商胥皱眉。 「放肆?」玩味的语气里,他抬手,轻拍三下。有一道暗红身影大步跨入殿内,身穿着锦衣卫圆领甲,佩雁翎腰刀。 来人跪在殿上,身影是商胥再熟悉不过的,那人道:「锦衣卫已接管皇城所有出口,押管太子禁军一千,特来回报……齐王殿下。」 颜孝若赞赏的点头,復又看向商胥:「首辅大人觉得这就是放肆吗?」 「赜儿。」那是商胥吃惊的声音。 「臣……商赜参见首辅大人。」如今是朝堂,他们分属两派,只能如此疏离和对抗。 齐王看笑话般,冷嘲热讽:「据本王所知,商大人可是保太子党啊。倘若您扶持朱有坤继位,您说您的儿子会是什么?乱臣?贼子?」 商胥,犹豫了。 朱有坤急了,「首辅大人,您……」 商赜虽不是商胥独子,却是他唯一寄予厚望,并没有让他失望的儿子。作为父亲,他是绝对不会放弃商赜的。看着有些陌生的儿子,商胥也意识他终究是翅膀硬了,再也管不住了。 只是……他没想到,颜孝若打的一副好棋,一招制敌。因为他不知道,若不是商赜以保住商昭性命和帮助齐王成事为交换,他们父子又至于此。 他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儒家出生,上知报效君王,下知安定黎民。当官十几载,没有了儿女情长,心肠也硬了许多,好事做过挺多,坏事也做过不少。 他知道为自己筹谋,也知道明哲保身。如今摊上夺嫡之事,他虽说要为自己着想,心繫的也还有朝庙安定。 如今东厂气盛,加之锦衣卫的辅佐,颜孝若辅佐齐王登基势在必得。 得民心者得天下。 齐王曾经因母亲身死而痛哭百日,虽说人不得大行皇帝宠爱,但事情至今都是坊间流传的佳话。可太子……唉,大势去矣。若不是挂着个太子太傅的名头,就冲着数年没人上朝的金銮殿,谁当皇帝他也懒得管。 只是,商胥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年轻的东厂提督,将他算作了半个敌人。东厂手握披红,内阁常深受钳制,他辅佐太子登基左不过想借太子对他的不满削弱东厂,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第78页 日后,怕是冲突多着呢。 现在嘛…… 他拱手而拜,不搭理太子,只是向着齐王,「歷来虽是立嫡立长,但太子也并非长子,那么立嫡立爱也自然行的通。既然先帝临终立有遗诏,我等内阁诸臣将会全心全意辅佐齐王登基,匡扶朝政。」 文武百官皆倒戈而拜,跟着商胥圆滑做人。太子朱有坤自此成了朝庙上的一叶扁舟,在风雨里……凋零,枯败。 没有所谓的成王败寇,赶尽杀绝。一个月后,朱有谵继位前夕,朱有坤被剥夺封号,迁出了东宫,改号为辽,封亲王位。皇后已经成了太后,但朱有谵并不打算认她为太后皇太后,而是将其迁入了后山离宫。 夺嫡之争很安静,没有血流成河,没有刀光剑影。武将们在这场战争里百无一用,几个重要的文臣一倒戈,局势恍若雨过天晴。 转眼进入二月中,司天监夜观天象,初七是个黄道吉日。礼部将继位典礼定在奉天门,仪仗乐舞早已置备完毕。朱有谵的继位典礼就定在明日,举朝欢庆,一扫先帝驾崩的阴霾。 京师的天放晴了,一洗如碧。 摛藻堂里,能望见堆秀山拔地而起,怪石嶙峋。翠绿琉璃瓦的剪影外有澄蓝的青穹,鎏金宝顶在琉璃海里闪着金光,曲水逶迤,晨曦的光被洒在水面上,向着苍松翠柏间流去。 商昭向外走去,有人从照壁外进来。不料,就撞在了一起,书散了一地。 她蹲下身子去捡,眼前有淡霭蓝的袍脚,几朵纯白夜合花。熟悉的场景,她抬眸时,眼前的人蹲下来帮她捡书,询问道:「你……没事吧?」 「嗯……是你,不过……」 他将散落的书拾起,放在她怀里,「你不是商赜的妹妹吗?还认识我吗?」 「认识,你是徐鹤兮……」只是这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感觉……她总觉的有什么被遗忘了,「我们……是否见过面?曾经。」 他沉默,继而摇了摇头。 两人寒暄几句,他说要去借医书,便先告辞了。商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曾经记忆深处的景象一闪而过。 「徐鹤兮……」 听见有人喊他,他转过了身子。在茭白的雪梅花下,他淡然超脱,君子如玉,朗朗无尘。 指尖有晶莹在闪耀,挂着一个小梅瓶,她微笑,「我们该是认识的。」 ☆、夜会 继位典礼当夜,颜孝若回到司礼监时几近夜半了。钟隐伺候他洗漱更衣,揉肩捶腿,将小太监干的活都孝顺的揽了去。 「干爹,舒服吗?」 「嗯。」他闭着眼应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钟隐,你跟着我几年了?」 「整两年三个月。」 「这么久了吗?」 「不久,才两年呢。自从干爹把我从死人堆里拖出来,赏我饭吃,让我位居人前,这日子才顺活些,虽短过的却有滋味。」 「新皇登基,驾前必然少不得伺候。我想让你出去,你可愿意?」 「……那干爹谁来照顾?」钟隐一腔的衷心全给了颜孝若,天皇老子他也不放在眼里。 颜孝若的语气平缓了几分,有些规劝的意味,「我身体没病没灾的,照顾什么?司礼监里有我的照拂,你终究成不了器,但在御前却不同。」 何止不同,钟隐的显达之路都将会因此开始。他心里清楚,但却不愿意去。他的身上有司礼监掌印干儿子的烙印,别人才给他几分面子。但若颜孝若出事,仅他一个司礼监随堂的小身份,终究会成为权力倾轧下的蝼蚁。 但倘若他侍奉御前,得到皇帝的赏识,手握权柄,未来司礼监,东厂都将会是他的。 曾经的颜孝若也何尝不是这样一步步走来?被万竟欢带入后宫,取得皇后的信任,最终六宫独大,后来毫无争议的成为内侍监第一人。 如今的颜孝若,也如同当日的万竟欢一样,在为后人铺路。 「钟隐,凡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御前伺候一个不小心都会掉脑袋,干爹让你出去,一方面是想让你监视新皇,来辅助我;另一方面……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有可以凭靠的权势,知道吗?」 「我知道,可我……我只想伺候你。」 「你要想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是成为干爹的助益,权倾朝野?还是如刀俎鱼肉,待人宰割?」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他要做的是正确的选择。 「干爹,我去。」深思熟虑后,他给出了这样的回应。 「好。」 颜孝若去休息了,钟隐吹了灯盏小心离开。 微掩的窗柩里,冬末的凉风还有强劲的势头,唿唿的吹响。他睡着了片刻,但似乎在梦魇,轻皱眉头有些不安稳。 风缓了些,掠过他的面容,仿佛是不忍看他这般不适。 风过怜惜,不忍沈腰潘鬓再消磨。 梦里。 有熏人的脂粉,腻人的花香。玉佩琳琅之声仿佛如催命的符咒,妃嫔的欢声笑语如幽灵厉鬼的凄语,一片黑暗,荒唐。 「孝若,过来。」 「好俊的小太监,你瞧这面皮,多细腻啊。」 「皇后可有福气了。」 「夜夜来伺候吧。」 …… 细汗如织侵入玉枕,苍白色的脸上带着惊心的痛意。指骨攥起锦被,关节已然泛白,唇边呢喃什么,却听不真切。 第79页 眼前一片昏暗,无法转醒。亮光细细碎碎,有人在耳畔说话…… 「徐院使,干爹怎样了?」 「夜里吹风着了凉。」 「要紧吗?」 「不打紧,我去太医院取药。你先照看着,用冷巾多敷几次。」 「哎,知道了。」 到了夜里,他终于醒了过来,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不待说话,嗓子里火辣辣的烧疼。 「干爹,您总算醒了。」 「咳咳……」钟隐忙端来温白水,伺候他喝下。 「感觉好些了吗?这是徐院判亲自熬的药,您快喝了吧,喝了就好了。」 颜孝若的身体歷来不是大好,眼底总有淡淡的倦意。别人或许以为他轻松自在,只有钟隐知道他是真累。 大行皇帝不干事,每天上千封的奏摺搬到司礼监。就算有八名随堂挑拣翻阅,可最终做定夺的只有他干爹。 徐鹤兮背着药箱从外面进来了,伸手为他把脉,按上额头试温度,点了点头。 「烧退了不少。紫雪散起作用了。」 「徐院判出马,必定药到病除。您可是药王转世啊!」钟隐善意的拍马屁。 「你干爹多稳重的人,怎么你学的这么贫?嘴上说着药王,那你可知道药王是谁?」徐鹤兮故意逗他。 「药王转世我知道,药王是谁不清楚。」傲娇地偏头,钟隐打算将马屁一拍到底。 「好,算你厉害。」徐鹤兮笑道。 「钟隐。」颜孝若靠着枕头,微微坐起,「你先下去,我和院使有话要说。」 「是,干爹。」 「怎么了,要跟我说什么?」见他许久不说话,徐鹤兮主动询问道。 「他的病可有救了?」 「……你答应我不过问的。」他的目光有些凌厉,徐鹤兮却也不吃力的迎了上去。 「我想知道进度。」 「或许还要很久。」 「多久。」 「少则一年,多则五年。最严重的是,我或许会束手无策。」 「……是吗?」 「或许时间会很长,但我会用尽全力将他救好。」没有劝说,没有质疑,徐鹤兮有的只是年復一年对他的支持,「你想要的东西,我会将它亲手带到你面前。」 「我会等。」他嘆口气,往往背枕上靠了靠,仿佛暗示自己般,「不论多久,我会耐心的等下去。」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两人各有心思,但却同样的复杂莫测。 傍晚。 司礼监的后门被敲响,钟隐恰巧经过,前去开门。来人提着一盏夹纱宫灯,独身一人拥着披风站在阴影绰绰里。 「原来是宁……是三小姐,快请进吧。」商赜帮颜孝若成事,如今商昭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先帝后妃的名单里除名了。她如今只是暂居皇宫的首辅小姐。 「多谢钟隐。颜督主呢?」 钟隐关了院门,「干爹前几日得了温病,刚好些。这不又在书房处理政务呢,我,我正要去前堂搬奏摺。」 「陛下登基,为何他不处理政务?」 「齐王长年不事朝政,如今虽坐上了龙椅,终究是雾中追车。别说处理政务,陛下就连最基本的过程都是不懂的,还得干爹帮衬着,毕竟先帝在时,干爹就已经接手批红了。」 「病人应该多休息。」 「干爹的性子就是这样,他要做的事,没人敢劝。若有人能帮他就好了,可我也只读了几天的内监学,一点劲也帮不上……」走了两步,两人要分开了,「三小姐,你从西角门里进去,书房就在里面,那我先去前面了。」 「多谢。」 西角门进去,是一座精巧的小院。院里种着两树百年梧桐,窗柩下流泻出的灯火昏黄轻柔,镂空雕窗上有他隐约的侧面,此刻显的儒雅温和。 掀开帘子进去,传来两声压抑的低咳,「钟隐,灯暗了。」 把宫灯靠在墙角,她去添灯油。那是一盏新安进贡的无骨瓷灯,五色琉璃端视雅洁。灯油里添了清香的柏仁碎沫,燃起来有恬淡的药香。 灯燃了,屋里亮了许多。 他坐在书桌后,身披狐白之裘。桌上一共摆着六封奏摺,几乎一目十行,提笔熟稔的在票拟上做硃批。简练明白的批示,皆是一笔银勾的小楷。四份放在右手边,两份重新放回了左手边。 他并没有发现商昭。 接过手边递来的温水,他顺手将奏摺一式两份放入商昭手里,「多的明早送到会极门,叫六科接本。少的重新打回去,让上奏之人午后来司礼监。」 说完,桌上又摊开了六本奏摺。 看他再提笔,商昭觉得眼花缭乱。 她没动。 「你还不去……」他抬眸,却忽然将话咽了回去。沉入了胸腔,却又有什么从心间升起,似乎在唇齿之间缠绵。 这时,钟隐抱着一摞奏摺,从门帘缝里挤了进来,「干爹,就这些,批完就没了。」 其实还有很多,但他睁只眼闭只眼的把略微不重要的全丢给随堂去处理了。 「搁着。」 「哎。」说着,钟隐就打了个哈欠,「啊……好睏。这几天太累了。三小姐,你帮帮干爹吧,我先去前堂处理杂务去了……」 「可是……」商昭刚要拦住他,人早就跟泥鳅似的熘了。略有无奈,她望向颜孝若:「可我并不会看奏摺,如何能帮你呢?」 第80页 「别听他胡说。」看他的表情,似乎也没有让商昭帮忙的打算。 「不过……你可说,我来帮你写。」他的指骨泛着白,得温病之人身体是热的,但肯定禁不住凉风。她将小火炉端在书桌侧面,又为他搬来一把椅子,「你坐这,这里背风。你来说,我来写。」 他微一沉默,搁下了笔。商昭坐下,他则坐在了侧面。一本奏摺,几秒后就放在了商昭眼前,「写吧。」 「嗯。」她提笔蘸墨,将他说的话全写了上去,自顾的微笑:「虽然这样可能会慢些,但你是生病的人,处理的慢也没有人会怪你。我虽写的字没你漂亮,但高仿能力……还是有的……也不知道下面的官员能不能认识……如果以为是假的怎么办?」 她似乎在自言自语,转眼已经批完了五六本。虽然速度明显放慢,颜孝若却一改常态,并不着急。他将手伸到火盆上,驱散集聚在关节里的阴寒。 她献宝似的拿起一封,凑到他眼前,「怎么样?这个应该很像了吧。」 他有一手精緻的楷书,转折勾挑间却带着一抹不拘,并非商昭熟悉的规整,有些难模仿。 「八分像了。」他点头。 又是几本批完,商昭便顺口说出了来意,「其实我今日来这,是想问一件事。」 「说吧。」 「我想知道,宫女如何才能出宫?」 「你是想让我放了那几名被你浑水摸鱼救走的秀女。」颜孝若是什么人,商昭的小动作老早就被他看在了眼里,「宫女离宫只有两条路,一,入净乐堂,二,到年龄出宫。」 「净乐堂?」 「死了的宫女在那里处理,骨灰便可离宫。」商昭笔尖一颤,一滴硃砂就落在了奏摺上。 「……我知道了。」 「三小姐似乎是礼佛之人?怕是见不得杀生。」 「我只是有些震惊。」 阖宫里,宫女太监数不胜数。每天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都有太监宫女因为没有饭吃而饿死。 「这本不用批了。」他的视线从奏摺上移开,递给了商昭,「皇帝晏驾会有侍人殉葬,还能削减人数。自从先祖遗命后,取消了侍人殉葬的规矩,近几年宫人增多,净乐堂也随之热闹起来。 「为何不下令削减宫人数量?」 「因为他们的主子不是我。」换言之,此事必须帝王亲自下令。「近几日我也在考虑此事,等到时机我会向陛下提议。」 「那就再好不过了。」毕竟还有机会,商昭也算是没有白来一遭。她继续道:「明日我就要离宫了。」 「临行道别吗?」 「还有感谢,感谢你……这一个月来的照拂。」若不是他,或许她早已成了地府的幽魂。望着灯下女子恬静的笑颜,薄凉的唇角衔上了一丝温度。 不过…… 「你真正该谢的是商赜。」 「大哥?」 「救你的人是他。」 …… ☆、回府 新帝继位,京师暂时向好。今日是朱有谵人生里的第一次早朝,头戴十二旒通天玉冠,身着云龙文描金衮服,腰佩云纹玉革带,脚踩玄色蜀锦厚底黒靴。 早起的睏倦被兴奋所驱散,外面天微蒙亮,他就来到了金銮殿接受百官的祝贺。但这个早朝,实在平凡无奇。 众臣意思着庆贺几句,接着全是禀报政务的,什么辽西匪灾,湖广冰灾,蒙古不定,瓦剌侵扰……基本没好事。 先帝手里,亏得颜孝若解决得当。虽说外患有,但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起来。 只是可怜了朱有谵。 满心欢喜的以为继承了一个锦绣江山,到头发现却个烂摊子。他感觉很失望,加上和朝臣们两个鼻孔出气,愈发的不得劲。 就在昏昏欲睡时,一个年近半百的老臣终于以蜗牛般的速度禀报完了。他一个打盹,手从扶手上滑落,惊醒了。 「咳咳……众卿可还有事禀报?」 「无本启奏。」 「刚才禀报之事,朕会派人处理。接下来,那朕说几句。」他端了端身子,暗中清清嗓子,「朕要重视科考。所谓仲尼之道,上师天子,下教臣民。 「陛下所言正是。」 「始祖皇帝以设学校之序,尊科考为首务。今朕登基必效仪轨,求取贤才,以明乱常之宪。故命礼部重办此次春闱科考,勿不得有任何闪失。」 「微臣领旨。」礼部尚书嘴上应着,心里想的却是不为人知的勾当。 二月九,春闱将至。 十三使司的青年才俊都将会为他所用,暮气沉沉的朝堂是该换血了。朱有谵结束了自以为完美的第一次朝会,信心大增。 二月初的京师,街道边有菖蒲盛开。 商昭回府时,有人在门口翘首以待,有她娘亲,商赜和商韶。她进宫本就是场闹剧,如今也断然没有待在禁宫的必要了。 「昭儿……」看见女儿,傅锦绣的泪珠子就没断过。 「娘,大哥,二姐,我回来了。「 「快,先进府。」傅锦绣牵着商昭的手上台阶,门里突然有人跳了出来,是商易。 「哦……快来看,快来看……寡妇回门了,寡妇回门了……」他手舞足蹈的故意嚷嚷,惹的街道上行人频频回望。 商昭眼神一闪。 「易儿,别胡说。她是你亲姐姐。」傅锦绣忙上前堵住他的嘴,却被挣开了。他年纪小小,不受管教,商赜事忙不愿意管,除了商胥再没人制得住他。 第81页 「昭儿,我们走。」商赜道。 「呜……我偏要说,没人要的可怜虫,丧了夫的活寡妇,不要脸,不要脸……滚,商家才不要你呢,残花败柳……」他在后面骂,话愈发不堪入耳。 商韶皱起了眉头,「昭儿妹妹……」 残花败柳,四个字彻底戳了商赜的神经。女子的贞洁最重要,商昭入宫之事本就是他最大的忌讳,商胥都不敢当面提。 漂亮的面容上波澜平静,眼底却早已暗火汹涌。他是千锤百鍊的锦衣卫,最知道如何控制心火,保持最佳的戒备状态。可一遇到商昭的事,什么都没了。 这种大哥的爱护,商韶羡慕不来。 「商易,今日看在二娘的面子上,我当大哥的绝不会碰你。」他扶着商昭,商昭能感受到他小臂肌肉的紧绷,「你若再敢骂昭儿,我定能揍的你满地找牙。」 因为商易的疯狂,怕傅锦绣被误伤,被商韶带到了一边。 「来啊,你以为我怕你啊!我可是学堂里的小霸王,我谁都不怕……」说着不怕,身子却下意识退了两步,「呸……什么亲姐姐,就是个残花败柳,不要脸!」 就在「不要脸」三个字刚说完的瞬间,一个力道不轻的巴掌就甩在了商易的脸上。 「昭儿。」旁边传来傅锦绣惊讶的喊声。 「娘,如果你教不会他为人之道,做事之理。长姐如母,那我来教。」她的眼神有些暗,语气有些低沉。若是将她的好心性当成没脾气,那就大错特错了。 商易名义上是她的弟弟,她可以多些包容。但凡事都有限度,得寸进尺的人没人会继续忍耐。 商易被打懵了。 「商易,我并没有强迫你喊我姐姐。今日是我第一次用身份来压你,但日后……绝不会有第二次。因为,我根本没把你当弟弟。」这话说的无情,但事实又何尝不是如此。自作多情,说的就是商易这种人。 「啊……」商易大吼一声,压抑的怒气如火般燃了起来。商赜凌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由往后退去,「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残花败柳……贱人……」说着,捂着脸跑远了。 「易儿……」傅锦绣担忧的跟了过去,却勐地停下了脚步,歉意的望向商昭。 「我没事。」摇头,她牵强的勾了勾唇角,「娘,你跟过去看看吧。他还小,别出什么事。」 「那……赜儿,韶儿,你们帮二娘送昭儿回屋吧。」傅锦绣眼底的亏欠愈深,但仍是离开了。 「走吧。」商韶道。 「嗯。」 后来,听说他商易心有不甘跑去向商胥评理,但他爹还算是非分明,赏了他一顿家法,罚跪一夜。据章管家说,就只骂了一句话: 逆子不可雕,朽木不成器。 这是商胥在商易十年如一日的顽劣里,煞费苦心给出的最中肯的评价。一,让自己觉醒,放弃这个儿子;二,打压商易目中无人的性子。 但他失败了,因为商易始终在不予余力的寻找机会,藉机……对付商昭。商府的日子,因他而依旧水深火热。 商昭却偏安一隅,清闲自在。 天气渐暖。 非岚兴沖沖地跑进来,新裁的绿裙夹杂着初春的气息,「三小姐,庸城来信了。」 「真的吗?」她忙放下手里的书,接过信封拆开。寥寥数语,虽是闲话家常,但让人倍感温馨。信里说静慈的咳疾好了些,庵里又接了法事,新收了几名弟子等等…… 「小姐,信里说什么?」 「一切都好。」 「那就好。记得当日随华佥事去接庸城您,那地方虽小,但很安静,还有好多的无法形容的美景,我甚至都不愿意回来了。」非岚的眼底在冒星星。 「别犯傻了。」她微笑,「快,帮我研磨。」 「是。」 提笔写道: 浮骜山佛铃深深,云雾瀰漫,梦中常往,美不胜收。京城高阁繁华,自有佳景,虽喧嚣繁杂,唯有独处,不失清净。望师傅,诸位师姐,诸位同门安好,勿念。 惠行敬上。 封好信笺,用桃竹书筒装好,她们还得去趟驿站。章管家帮忙备车,派了两个侍从跟着,刚到门口迎面遇到了商胥的轿子。 「爹。」 「……起来吧。」如今,她们父女情谊将近名存实亡,「出门做什么?」 「去驿站。」 「闺阁女子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罢了,快去快回吧。」说着,甩袖进府去。 轿子上了成贤街,向驿站而去。商昭发现非岚怀里揣着个铜镜,疑惑道:「带镜子出来做什么。」 「小姐您都没发现吗?镜子都起雾了。难得出来,让老磨工帮忙磨磨,照人亮堂些。」 「我的确没发现。」商昭的迟钝表现了出来,伸出手,「我看看。」接过铜镜子,她嘟嘟嘴,挑挑眉,眨眨眼,果然模模煳煳的,分辨不出五官 「小姐,你……」非岚张大了嘴巴。 「怎么了?」 「你刚才好迷人啊!我都忍不住想要抱抱你了。」非岚作势就狼扑了过来,无影手给照脸推了回去。 「矜持。」她瞬间恢復正常,一把将镜子塞回非岚怀里。去驿站送完信,轿子停在成贤街脚,六旬老翁在客栈旁边摆着磨镜的家当。一个木架子,下层放着小木箱,上层是磨镜板,侧面挂着一串明亮闪闪的镜子。 第82页 「老磨工,我们要磨镜子。」 「没问题啊。」老翁热络的回应,接过镜子打量,「哎呀,这可是镶金银丝手艺啊,难得的金贵物件。镜铭写的也漂亮,就是不清晰了,交给我保管给小姐弄亮堂。」 「那就多谢老翁了。多少银子呢?」 「十五文钱就够喽。」 「那,给您。」非岚数铜钱给老翁,有人不怀好意的从身后大力的撞了她一下,「哎呀……」 「小心。」商昭反应快,将将要在撞上摊子时,揽住了她。 「小姑娘,你没事吧。」老翁也被吓到了。 「说,谁撞的本姑娘?」非岚惊得气喘吁吁,叉腰转身找寻衅滋事者,「是你们吧?是你们故意找事,是吗?」 只见五名弱冠青年高傲的环胸而立,皆着圆领青衣,宽袖长袍,头戴四方平定巾,穿着打扮……倒像是学生。 「没错,你能怎么?」 「好俊的小妞,你旁边的……更漂亮。」 「难得在街上看见女孩子,真是有福气了。」 …… 「住嘴!」非岚喝道。 老翁劝道:「姑娘,小姑娘,你们别招惹他们了。」 「为什么?」非岚可咽不下这口气。明着故意找茬,她才不当窝囊废,受气包。 「他们是国子监的霸王,家里人都是朝堂的大官。你们两个招惹不起的,赶紧回家去吧,镜子……实在不行明日再来取吧。我还会在这摆摊的。」老翁心善,不忍看两个女孩子遭殃。 侍从还没出手,非岚当即嘲讽的哈哈笑,「大官?狗屁,官再大,再大能大过天去,能大过内阁首辅去?作死也不挑个软柿子捏,真是瞎了你们那对迷离的狗眼!看什么,滚!」 迷离的狗眼?好清新的骂人词彙。 商昭差点笑出声。 众人懵了,首辅的小姐? 很多年后,非岚时而爆炸的性子从此可见端倪。商昭时常陷入后悔当中,不停的自责,「早知当初就不该让你出手,应该我来的,没想到毁了这大好的姑娘。」每闻此,自以为温柔的非岚,都会满脸黑线。 「好了,非岚。」怕事情闹大,商昭忙阻断了她「放荡不羁」的言论。望向五人,神色微变,却是气定神闲道:「九日后是春闱,听说违纪的监生将会取消考试资格,逐出国子监,如果今日之事……」 「你唬谁啊?」那监生分明死鸭子嘴硬。 红唇浅笑,一副阴气森森的样子,「不信,你大可试试。」 五人大眼瞪小眼中。 「走吧,如果她真的是……」 「万一……你闲着没事,招惹她们干嘛。」 「得饶人处且饶人。」 「哼,我们走。」 非岚故意挑衅,在后面大唿小叫,「喂,这就走了啊?有本事……呜……」 一双手又一次堵住了她的嘴,商昭嘆气,「冷静。」 一番闹剧后,镜子也磨好了。 非岚先上车,「来,小姐……」 与此同时,一道询问在风里传来…… 「惠成,是你吗?」 ☆、春试 「……韩椽?」 「是我。」他和刚才那些人同样打扮,手里还抱着书袋。 「你怎么会在京城?」 「说来话长。我直接考到了国子监,过两天就要参加春闱了。不成想……今日却遇见了你。」日思夜想的人在眼前,喜悦之心溢于言表。 「我出来送信,刚准备回家呢。」商昭也是惊喜参半。 「这几个月……你过的好吗?」 「嗯,挺好的。」望了眼天色,已经渐暗了,眼前刚好是一个酒楼,「我们去里面谈吧。」 「……我在街道那边的四合院租了间房子,只是有些小。你介意吗?」 「可以。」商昭不假思索道。 「小姐……」非岚却拦住了她,低声道:「您怎么可以和男子单独回家呢?若是老爷知道的话……」 一个是首辅小姐,一个普通监生,韩椽所优秀的,追求的,却是她能随手企及的。自从知道商昭的身份,他们之间仿佛有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方便吗?」韩椽有些小心。 「嗯。」 「可是……」韩椽实在是说不出口。自从上京后,消费开销多的吓人,他已经省吃俭用仍是不够。他只等春闱过后,考中功名,便可以宽松些。 他骨子里清傲,却不想被钱绊住了脚步。 商昭似乎察觉了什么,朗然一笑,「天色这么好,浪费了多可惜。就坐路边吧,也不拘束。」 她的善解人意,韩椽心里感激,随她坐下,「其实是我银钱不够,不能陪你去酒楼。等到以后,我肯定会带你去的。」 「好啊。」屈着膝盖,她抱着双腿轻摇着。「过几日就是春闱了,你准备好了吗?」 「嗯,没问题。」他信心满满。 「以你的才学,的确不是问题。不过,认真为上。我相信你一定会高中杏榜,四海嘉名。」 「一定会的。」 谈笑之间,天不知不觉黑了。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非岚道。 「这么晚了吗?」站起身子,她剁了跺发麻的双腿,「我竟然没有发现。」 「你要回去了吗?」 第83页 「嗯。如果你要见我,可以去府里找我。」 「我这两天要忙,或许不会去的。何况……我是男子,不能让你爹娘忌讳。」 「也好,那我走了。等你考完,我必定相贺。」 「路上小心。」 「你也快回去吧。」说完,她上了马车。 许久,他才消失在夜色里。 九日,春闱定在礼部贡院举行。主考官为华盖殿大学士,现任吏部侍郎傅世铎,辅考官为武英殿大学士,现任的十八名翰林编修。 食时刚过,陆陆续续的考生从四面八方涌来。虹桥边上,一道艷红褙子的年轻女子跨着包袱,正在伸长脖子望着贡院门,翘首以待。 急切的视线,终于落在一道青色之上,「韩哥哥……」 韩椽回首,眼前的女子气喘吁吁的停下步子,在手抓上韩椽胳膊的同时,被灵巧的避开了…… 「郑意……你怎么在这?」 「是韩伯母让我来的,说你考试忙,要我照顾你……」郑意带着羞怯,不远千里而来,却在韩椽逐渐紧蹙的眉头里,没了底气,「韩哥哥是在嫌弃我吗?你不想让我来陪你?」 她走走停停两月,翻山越岭吐得肠子都出来了。不知道他住哪里,只能在贡院门口拦住他。好不容易见到了,韩椽却无丝毫动容之情。 过往的考生络绎不绝,都将好奇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经过时还在窃窃私语。虽说娶亲后赶考的生员不在少数,但明目张胆来送考的还真是少见。 考生们理所当然将两人看做了小夫妻。 他拉她走到边上,苦口婆心道:「京城太乱,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前来谁能放心?」 「但是……」 「何况韩椽和你并无关系,你也无须照顾我。」考试时间快到了,他不能久留,当即指着西边的路口,「你从第二个拐角进去往里走,最里面是一座小四合院……你去那里等我,考完后我僱车送你回庸城。」 「我不回去。」 「你必须回去。」韩椽微一使力,挣开她的手。 「韩椽,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不能这么对我。」她不顾四周的目光,从后面勐力抱住韩椽,「我们是有过婚约的,韩伯父和韩伯母都是答应了的,我巴巴的跑来照顾你,不是让你故意赶我走的,我不会走的……绝对不会……」 「放手。」 「你真的要赶我走?」她听话的放开了,眼睫有些湿润。 「郑意,我不会娶你的。等我参加完所有的考试,我会让爹娘取消婚约……所以,你还是回去吧。」 贡院的磬钟敲响,那是最后入场的通牒。 牙都快被咬碎,郑意硬生生的挤出一句话,「不娶我,你娶谁?」 「我有心爱的女子。」只是如今,他还没有资格娶她。 「谁?」 「你不需要知道。」言罢,他大步流星离去。 郑意一口气提不上来,气的五内生烟,狠狠地在原地跺脚,大喊:「韩椽,你别忘了,我的父亲可在府里任职,比你爹有权有势。若你不娶我,谁保你平步青云,官运亨通……韩椽,你听见没,你站住,站住……」 这才是郑意真正的面目。 可惜,回应她的,是乌鸦飞过的嘎嘎。 隅中刚过,零星的生员从贡院里出来。有的人意兴阑珊,有的人面带微笑……贡院的大熔炉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将百般无二的人染上五颜六色,有人成了霜打的紫色茄子,有人成了灿烂的春日桃花。 韩椽的表情很微妙……很正常。 下午还有考试,他要回去养精蓄锐。但却在想到郑意时停了脚步,直接掏钱住进了临近的客栈。 三场会试,超乎想像的快。 十六日,韩椽考罢就回了四合院。刚踏进去,一股鸡飞狗跳的味道被他敏锐的捕捉到,还有房里飘出的皂角味和饭焦味…… 「房子这么小,还不准备齐全的东西……怎么这么扣,无良的房主,等过了这几天,我再也不住了……韩椽,你也是……你没良心,没良心……丢我一个人……」耳边是逐渐清晰的娇贵委屈,入目的郑意大小姐正在死命的搓衣服,脚边泼了一地的泡沫水。 二八年华的郑意在被逼无奈的几天里,颇有成长为长舌妇和怨家妇的极大趋势。可见……时间往往消磨人的耐心,蹉跎人的气性,尤其是在郑意这种人身上表现的最为明显。 幸好韩椽躲得快,脏水差点泼他身上。 「韩哥哥……你总算回来了!呜……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丢下我偷偷跑了……」数日的憋屈化作可怜的怨怼,面对梨花泣雨的娇弱,韩椽犹豫几番,再也说不出重话。 「……以后,你别洗衣服了。」韩椽避开相交的视线,将衣服捞出来拧了,挂在院子晒,「去收拾行李,下午我送你回去。」 本以为可以安心住下,却不想旧事重提,堆积起的半点心欢如烟而散,毫不牢固,她无法正面回应,只能拖延时间,「你……考的怎么样?」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正常。」 「那就好。你吃饭了吗?没吃,我帮你去做。」 「已经吃了。」 「和谁?」 「几个国子监同学,去小馆子。你呢?」 「还没吃。」 「自己会做吗?」 第84页 「……不会。」难怪刚才说做饭,说的那么心虚。 「我也不会。」韩椽打开锁着的柜子,拿出钱袋来,「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外面吃。不过……这几日,你是怎么过来的?」 「吃干粮。」 本以为能换得同情,却不想他态度漠然,「走吧,现在去。」 「嗯。」 「顺便带着包袱。」 末了,他添了这么一句,过于的绝情刺激到了郑意本就纤弱的神经,集聚的不甘有蠢蠢爆发的趋势,仅剩的克制如炸响了的炮仗,四分五裂。 她沉默以待,略显消瘦的面容显得刻薄,「韩椽,你非得赶我走吗?连半眼都见不得我?」 「我无法娶你,不想毁你清誉。所以必须送你离开。」 没有故作的理由,他真心的解释让郑意软下了心肠,「可是我不在乎。清誉又如何,我郑意有信心让你喜欢上我……大不了,日后我立贞洁牌坊,再也不嫁了。」 「你何苦?」 「你值得我这么做。」不管是因为他的英俊相貌,或是文采华茂,韩椽的优秀刻入了郑意的潜意识,让她由崇拜步步转变为喜爱。 相比郑悠的纯善天真,郑意的性子有些泼辣乖张,时而矫揉造作。她有着乡间女子与生俱来的势利,面对前途光明的韩椽,她无法说服自己放弃眼前最完美的良人。 韩椽一厢情愿的履行男子责任,不愿辜负女子的拳拳心意。但他却不知道,这份爱意在女子那里,早就夹杂了复杂的成分。 哪怕终有一日完全磨合成单纯,这根危险的引线依旧会如鲠在喉,膈应他们无法唿吸,一切皆会化为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 「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我再去租房子。等到放榜后,我抽空陪你回庸城。我会亲自上门给郑叔叔请罪。」说着,他折身向外而去,留下无望的郑意,「我去给你买吃的,你好好休息吧。」 但时事有变,令人措手不及。 韩椽不成想,就是这个暂时的退让却让事情变的一发不可收拾。后来,他为此承担了巨大的代价,也自此彻底改变了他的执念。 ☆、旧疾 次日,天气晴好,非岚躺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晒太阳,被人推了推,「懒虫,起来,我们去临修阁。」 「小姐,你自己去吧。」她把扇子盖到脸上,翻着身子嘟囔道:「我想睡觉。」 「你……不后悔?」 「不后悔。」 然后,就没声了。商昭只好自己去,兜兜转转间到了一座院子,匾额上写着「临修阁」三个字。 院里有树参天的古松,枝桠几乎碰到了阁楼。常年背阳,台阶生了青苔,空气都带着绸绿的湿润。还有一座两层绣楼,是古典的栏杆样式。檐落底下描着苏氏山水画,显得富丽堂皇,也不失安静雅致。 她沖二楼唤道:「二姐……」 「哦,是昭妹妹啊。」有人探出身子来,她穿着一袭淡红芙蓉襦裙,笑的温婉大方,「快上来吧。」 阶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咯吱响。商韶素日深处绣楼,基本不下楼,难得有人来,院里都多了些生气。 「二姐……」经过些许事,商昭对她也渐渐恢復了小时的感情,「你在绣东西吗?好漂亮的宫绦!」 绣框里放着各色花线和几个新打的流苏宫绦,上面悬着玉佩,金饰,骨雕等饰物,还有针具,剪子等。 「嗯,平日闲来无事。找点活计也算打发时光。」她在框里挑拣,拿出一块浅银灰宫绦,白玉梧桐叶样,「你平日素喜穿浅杏裙,这个刚好配你。桐取同之音,二姐希望你安心顺遂,万事平安。」 「多谢二姐。」宫绦挂在腰间,的确有画龙点睛之效,「我会经常戴着的。」 商韶微笑,边整理着杂物问道:「今日怎么想起过来呢?」 「大姐名冠京城,绣工无人能敌。父亲当日想让我来请教,却不想拖到了现在。不过……」 「不过什么?」 「我根本不会绣花,何来请教之说呢?」虽说出生名门闺,但她琴棋书画并非样样精通。 「不会女红?」商韶也奇了,「那可会抚琴,下棋?」 她摇头。 「哎……当年二娘送你离开,的确是欠考虑了。若是在家里,定会请师傅前来教你的。」她抚上商昭的手,语气带着酸涩,「都是母亲不对,竟然这般耽搁了你,我也有错啊。」 「二姐何出此言?」 「其实当日该入宫的人是我,可父亲……不过现在好了,你回了家,日后定要为你许个好人家,再也不会耽搁你了。你若有什么不懂,尽管来找二姐。知道吗?」 「嗯。」 「那今日我们就学绣花吧。」 「啊?」 「怎么了?」 「二姐,我并不喜欢绣花,抚琴下棋。这些,你其实不必教我的。我来这,只是想和你聊天……」她更喜欢出门逛街,或者在屋里看书练字。 「可是,等你嫁人……」 「那我也不会学的。」 如果非得懂这些才能赢得夫君的喜爱,那女子又何苦嫁人?直接让男子娶了针线,古琴和棋盘得了。再者,她从未主动想过嫁人。 「昭儿,虽不拘你描龙绣凤,件件皆精,但这四物却得般般都会。学会这四样,有助修身养性。听二娘说你不识字,这怎么可以呢?改日须得找一位先生,好好的教你。」 第85页 「二姐……」 「还有女红,必须得赶上来。」她将针线和花样递给商昭,「你先试试,不试如何知道不喜欢?」 黼黻文绣既要靠天赋,又得依仗眼力。可她……如今已是茅覃补柱子,无济于事了。 「那我试试。」不愿驳商韶的面子,结果刚缝几针就扎到了手。 「起步的时候要小心,不然针扎是常事。」 「哦。」 在商韶的指导下,她煳里煳涂的绣完了一片叶子。可眼睛已经酸涩不堪,胀痛不已。 「没事吧?」商韶有些担忧。 「没事。」硬撑着,她不自觉的揉了揉眼睛,仿佛针扎般刺痛,实在是盯不住了。 「快,快别绣了……天,这眼睛……」商韶抬起她的脸,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都成血红了……」 「是老毛病。」她不在意道,「长时间盯着东西,或者在暗处看书,眼睛都会发疼,过几日就好了。」 「这是怎么弄得?早知道不该逼你的,日后再别碰这东西了。」商韶看着都疼,把针线从她手里取了过来。 提到原因,商昭微一沉默。不过商韶并没有发现异常,注意力很快转移开了。 「可用什么药?」 「清凉膏。」 「可我这里没有。要不……我扶你回琅玕轩,顺带好好休息。」 「嗯。」 回了琅玕轩,非岚被商昭的眼睛吓了一跳。 「啊,小姐,你怎么变兔子了?快,坐下。」 「非岚,快去取清凉膏来。」 「哎,我这就去。」 「二姐,不要紧张,不碍事的。」商昭硬是被商韶扶着躺在了床上,还亲手帮她涂药。眼眶是凉的,眼底是烫的。 「可舒服些了?」 「有滋有味的。」 「嗯?」 「二小姐,我家小姐逗您呢。」非岚解释道。 「你啊!」商韶莞尔一笑,仪态万方,「好了,我不碍你的眼了。快闭眼,不许睁开了。你好好休息,改天我再来找你。」 「二姐慢走。」 末了,为她捏了捏被角,非岚送她出去了。 阖眼躺在床上,阳光在被子上起舞。 她睡不着。 抬手摸上眼帘,有熟悉的痛感。 已经有好多年了吧,自从在慈悲庵的第一年……哭坏了眼睛。那时起,就不大好了,太远的东西隐约显的模煳,素日也不敢多在夜里看书。 伽经阁,长明灯亮如白昼,她才可以随心所欲。 这事除了师傅,没人知道。 常年小心着,她都忘记有这一回事了。许久,如前尘往事般的记忆在暖阳里昏昏欲睡,她在清凉膏的舒适里,竟沉沉的睡了过去。 过去的终归过去了。 她不提起,也不会有人知道。 何必在意呢? 毕竟,她如今回了家,这样的生活足够了。足够她不用傻傻的掉眼泪,足够她不因无助而孤独。 因为,商昭的心里,如今有了珍视的家人。曾经欠缺在生命里,如今重新占据心头的家人。 次日,商赜照例休假。刚进琅玕轩的院子,一道明媚的身影就撞入了他的怀里。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卸去了些力道,眼底尽是宠溺,「几日不见,这是怎么了?」 「大哥。」 「嗯?」 这傻丫头,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她只是用力抱紧了他。鼻翼有棋楠清香,微有淡寡,却余香裊裊。如皓月凌空,又如空山长啸。在心仪女子的眼中,那是遗玉公子的俊雅风流;在商昭的眼中,却是记忆深处的温暖安定。 「以后,你保护我,我也要保护你。」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她的直白,是商赜从未想像到的。 「大哥,你要好好的。」永远陪在她身边,不要无故的离开许多年。她想要有一个哥哥,一个永远不会出现在梦里,只能出现在眼前哥哥。 「好。」 「永远陪在我身边。记得曾经的许诺,每年必须为我摘杏子。不能缺席,好吗?」 「原来昭儿打的是这个主意啊?」他故作深沉,「那得好好想想。」 「是啊,大哥答应吗?」 「不答应。」 「嗯?」她难得的撒娇,摇他的袖子。 「得看昭儿的表现。」 「什么表现?」 「这个……」 「大哥,快说……哎,别走,等等我……」商赜忽然转身向外走去。 「你先得跟上我。」 「等等我。」 树梢轻鸣,春风温软。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春风临碧窗廊下,悠然伴南歌。 ☆、寒山 府外,停着一架木质铜架马车。 侍女扶商昭上马车,商赜紧跟其后,吩咐车夫道:「走吧。」 「驾……」 「这是去哪?」商昭很开心,她真的太久没出门了。 「保密。」 「可不要让我失望。」 「肯定不会的。」他捏了捏她的鼻子。 走了许久,马车外市井的喧嚣被抛之脑后。她掀帘望去,山林郁茂,小道上鲜有行人。马车绕过几个弯,停了下来。 「下车。」 「这是……」 山间甬道两侧,竹径通幽,雨山长润。在飞鸟惊起的寂灭里,空山深涧,有钟磬之声,孤烟裊裊。 第86页 还有……佛铃阵阵。 竹林里隐约显现出宛若雨幕里的灰白石墙,高幡经幢,八角石灯…… 原来,古寺一座。 「阿弥陀佛。」她双手合十胸前,虔诚的祈祷。 「昭儿可满意?」 「嗯,最亲近莫过于此。」熟悉的佛寺景象,是她十年如一日般自幼的执念和寄託。 「我想,你定会喜欢的。」 侍从在马车边等着,两人向古剎走去。路上亦有行人,神情虔诚里自有礼佛向善的慈悲,或往或来。向西而望,碧山空微,有山泉咚灵。 轱辘声声,一驾精緻的马车从身侧驶过,盪起香味。 「……好清的香?」商昭亦不由感嘆。 「那是产自波戈国的荼芜,是朝廷的贡品。先祖时期,文敬公主乘辇出宫,命侍女将其放在玉香囊里挂在车辕上,长街飘香,扬名于世,因此也被称为……十里香。」 「那车架里的人莫非是一位……公主?」 视线落在明黄车顶之上,他暗自点头,「嗯。」 「这香如此引人注目,可车架为何没有侍卫保护?若乘车之人是公主,岂不自相矛盾?再者,用了贡品之香,就一定会是公主吗?」 「昭儿在考我?」 「不算是。」她笑着摇头。 他对商昭是无可奈何,只得解释道:「车架外面简朴,实则机巧内敛。明黄驾顶,必是王公贵族。骅骝开道,定为达官显贵。青琉悬挂,定为内眷闺秀,综上所述……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皇家暗卫就在周围。」 「暗卫?」商昭环视一周,「除了行人,再也没人了啊?」 「傻丫头,若被你发现,还能叫暗卫吗?」 「不对。」她脑筋转的极快,「大哥能发现暗卫我不怀疑,可你如何确信他们是皇家的人?」 「昭儿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这丫头,这怕才是她真实的性子吧,古灵精怪,大胆直率。 「说不出理由可不行。」 他反问:「昭儿可知道我的身份?」 「哥哥,儿子……」她掰着手指的模样,看呆了商赜,「锦衣卫,遗玉公子,风流……」 「昭儿……」 一听见风流二字,商赜赶忙打断了她,生怕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皇家暗卫的气息我熟悉,因为……他们都是我训练出来的人。」 「真的吗?」商昭惊讶感嘆道。 「嗯。」他淡淡的点头。文武兼修,才俊风流,说的怕就是商赜这般的人吧。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陈思王之言果然名副其实。 看着俊美无度的商赜,商昭生出了一种……哇,这人竟然是我大哥,简直赚了没有没的感觉来。 「难怪,京都里的闺秀都想嫁遗玉公子。如果我们不是兄妹,大哥,恐怕我也会这样想的……」 「傻丫头……」失笑,亲昵的点她的额头,「在大哥心里,唯有你最珍贵。」 「那日后的嫂嫂呢?」 「我暂无娶妻的打算。」他如此一说,却忽然认真了神色,眼底生出伤逝般的悲悯,「如今,遗玉公子之名虽冠艷京城,可曾经,这万般的赞美,却本独属于另一个人。」 「谁?」 「公子灵皋。」想到逝去那人的荣光,商赜颇有苦涩,「当朝鸿儒沈渡老先生曾经对他有过极高评价,说他不雕自饰,丰姿清迥。」 「那他如今何在?」 「早成殇子。」 「……」 「宫移羽换,想当年,公子灵皋年少得意,才貌胜若安仁,却也命若安仁。后传言说因家族覆灭而亡,自此陨落。年纪轻轻,甚至还未来得及娶妻。」 商昭心里一抽。 英才早殇,这是世间至悲至哀之事。正如一个人年老,最悲哀不再于年老本身,而在于你不承认自己老了,但分明做不了一些事,吃不了一些东西,爱不了一些人。 这种悲哀,来自于对家族宿命的无力。 推己及人,灵皋的宿命,又或许不会是遗玉的宿命吗?难道商赜在担忧?担忧在新皇政治下,商氏一族的命运。 「大哥……」商昭的声音有些低了。 「我并不是担心,只是惋惜,惋惜才子伤逝。若公子灵皋还在世间,得见他一面,方才不负此生。」才子间的惺惺相惜很奇妙,尤其是曲高和寡的才子。 「大哥也很厉害啊!他若在,说不定也想见大哥呢。」 「真的吗?」 「当然了。」 「傻丫头……」尚未说完,前面忽然传来了一阵烈马的嘶鸣和车辕裂开的声音。 「快,马受惊了……」路人喊道。 原来是道路中间的貔貅怪石惊了马,马不受控制的拐弯又沖了回来,马车几乎倾翻,车夫从马蹄下险险滚落。 「小心。」商赜揽过商昭,微一旋身就落入了竹林里面。竹林簌簌,紧身黑衣的暗卫从四面八方飞来,如黑鹰般掠过青穹。 电光火石间,有人快他们一步,飞身落在车辕上。转瞬之间,便制服了暴烈的马,将车稳稳的停在了路中央。 竹林叶静。 形势转归平静,只有山路之上车轱辘摩擦出的一条痕迹,证明刚才发生过的紧急情况。车内,公主朱楚禾云鬓散乱,金簪斜插。 「公主,您没事吧?」贴身侍女司沁抓着车窗边缘,脸都吓白了。 第87页 「没事。」她扶不正倾斜的髮髻,便将金簪全部拔了出来,顺带扯下了几缕髮丝,「这些东西太碍事,以后再也不戴了。」 朱楚禾乃先帝五女,为先帝萧贵妃范氏所生。她虽自幼长于宫禁,但聪颖活泼,深受先帝喜爱。性子大胆率直,颇有巾帼风范。 她掀帘而望,只见车辕之上立着一道颀长的月白色人影。他背对着她,手中执着马缰,露出白皙却精壮的小臂。 暗卫这时才皆飞身而落,恭敬地跪倒在地,「参见同知大人。」 朱楚河走出车外,站在他身侧惊嘆道:「你就是父王常说的遗玉公子?」 他拱手,撩袍单膝而跪,「微臣商赜……见过温宪帝姬。」 「好年轻的锦衣卫指挥大人!快起来吧。」 「谢帝姬。」 商赜垂首而立……好俊俏的男子,看见商赜,温宪帝姬那颗沉寂了二十年懵懂的春心也突然在春花绽放的时节悸动了。 朱楚禾今日暗访寒山寺祈福,没想到阴差阳错被商赜所救。面对京城闺秀的梦中情郎,自幼不甘屈居人后的朱楚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先下手为强! 「商公子可有娶妻?」 「……什么?」 「可有?」 「尚未。」 「那公子觉得本公主如何?」 「……帝姬何出此言?」 「我想让你做我的驸马。」 「多谢公主厚爱。」他眼皮跳了跳。 「你可愿意?」 「微臣……」再是风流如商赜,面对她的主动仍是吃惊居多。他是臣子,她是主子,这问题没办法回答。温宪帝姬的大胆直率他早有所闻,今日得见果然……不出人意表。 「大哥,这位是……」商昭走过来,帮他解围。 商赜顺阶而下,回到商昭身侧,介绍道:「这位是五皇女温宪帝姬,这位是微臣的小妹商昭。」 「臣女商昭见过温宪帝姬。」她屈膝行礼。 「原来是妹妹,我还以为是未过门的娘子呢。」没叫人扶,朱楚禾自己下马车,「商小姐年芳几何?」 「臣女十七。」 商昭的温婉看在朱楚禾眼里,越发觉得喜欢了,「几月的?」 「八月十五。」 「我也是八月十五日。」牵起同样惊讶的商昭的手,朱楚禾道:「这是生来的缘分,命定的姐妹……不,命定的姑嫂。」 商昭笑着点头,暗中扫了眼插不上话的商赜。 若是帝姬能嫁给他大哥,她自然也愿意看到。 「如此看来,寒山寺怕是去不了了,幸好没伤到路人。」朱楚禾落落大方,展颜微笑,「商公子可否送我回宫?」 「微臣今日是陪妹妹出门的,怕是不能送帝姬回去。暗卫就在这,让他们护送帝姬回去吧。」 提起暗卫,他们到现在还跪着呢,纹丝不动。 「他们今日这是怎么了?」 「起来。」说话的是商赜,面无表情。 「是,大人。」 今日救护帝姬来迟,差点酿成大祸,等回去等着他们的怕不是跪着那么简单了。 果然…… 「今日一次,下不为例。送公主回去后,你们直接去北镇抚司,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 「商公子,你要他们去北镇抚司做什么?」朱楚禾道。 「训练。」 众暗卫心里一咯噔,完了。 「训练很简单啊。不过,他们似乎不大情愿?」 一道眼风掠过跪着的数人,顿觉有凉风阵阵,商赜轻笑,「不情愿?」 「情愿。」这整齐划一,而又昧心的答案。 「既然愿意,现在就去吧。」朱楚禾觉得捞到了大好时机,露出灿然的微笑,「他们直接去北镇抚司,商公子就送我回宫吧。」 「……」 「大哥,既然帝姬信任你……」 「不许胡闹。」这丫头,还嫌摊子不够乱吗,「我走了,你怎么办?」 「同知大人不必担心。」一辆青顶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一道人影。 「我可以陪三小姐去寒山寺,然后送她回家。」 一袭青色鹤氅,眉目静淡。 是他。 ☆、娘子 「原来是颜督主。今日怎么得空出宫了?」朱楚禾热络的问候,隐露他们之间亲近的关系。 「见过温宪帝姬,同知大人,三小姐。」颔首问候三人,面容上是毫无卑微的波澜不惊,「 陛下下月将摆驾寒山寺祈福,臣奉旨先来拜访觉陀住持。」 「督主可是暗访?」朱楚禾看他似乎独身一人。 「是。」 「那可不恰好。颜督主和三小姐作伴,商公子送我回宫。」说着,她自觉的站在了商赜身侧,「那就麻烦你照顾三小姐了,务必将她送回家。」 「大哥,你不用担心我。去送公主吧。」末了,她还给朱楚禾一个会心的微笑。 「昭儿。」 「商公子,你可是锦衣卫。保护我是你的职责,我就把你交给我……不对,我就把我交给你了。」朱楚禾不知从哪牵来一匹马,抚着马背真诚道,「走吧。」 「好,微臣送公主回宫。」他的职责身份,也不许他可以任性妄为,「希望颜督主照顾好我家小妹。」 第88页 「自然。」 接过马缰,暗卫将马套在马车上,商赜道:「公主上马车吧。」 「那你呢?」 「当车夫。」 「这主意不错。」 暗卫隐去,商昭和颜孝若站在山路上,马车离去,两人向着寒山寺走去。 寺庙里,香客并不多。询问觉陀的踪迹,小师傅说住持正在诵经祈福,怕是晚上才有时间见客。 「那我们现在去哪?」 「寺外。」 「嗯?」 「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跟我来。」 「恩。」 出了寒山寺,沿陡峭的石子小路再上山。竹林外隐约有人的声音,愈近愈清晰,百步远,直到一座金顶飞檐的八角亭出现在视线当中。愈往上,空气愈发清润,她却微有喘息,似乎累了。反观他,却唿吸平稳。 他停了步子。 「嗯……不走了吗?」 「很累?」 「还好,不是快到了吗。」 青色衣袖出现在眼底,耳边是他沉稳的声音,「累,就牵着。」 她偏头望他,不由的勾起了唇,「好。」伸手,隔着衣袖,覆上他的手腕,借着安心的力道继续向上爬去。 眼前的人…… 除了商赜,只有他…… 仿佛在每一次不经意之间,他就会出现。出现的毫不突兀,虽然态度淡漠,但分明让人感到温暖。 在他身边,她很轻松。 没有顾忌,没有尴尬,一切的事虽不完美,但却恰到好处。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商昭疑惑了。 峰迴路转,八角凉亭显露真身。亭子里,一老一少,相对而坐,互不交谈。老者白髮苍苍,年近杖朝,广袖宽衣,有道骨仙风。少年儒士打扮,头戴方巾,面容俊秀,翩翩儒雅。 亭外,每人身后一字摆着九张条案,围成一圈,上面摆着目不能数的古籍。商昭一眼望去,发现那些书皆是古代之书,颇有年代,皆是世间无二的精品。 有数十个年老濡者正在条案前走动,时而翻看书籍,往往手不释卷,不肯放下。凉亭周围的空地上摆着十几个小凳,似乎是供人闲坐读书之用。 没想到在山顶还能有此风雅之景。 两人走向摆书的条案。入眼就是几本厚如石砖的前朝古籍,且是世间传言早已失落的版本。 「老先生,我可以看看吗?」商昭询问凉亭里的老者。 「请。」老翁点头。 她将手撤开的瞬间,宽袖下,他的指尖微颤,继而轻轻的攥起背负在了身后。她认真的翻开一本,在扉页停留许久,才翻向下一页。 「喜欢吗?」 「倒也不能说喜欢。」她嘆口气,将书合起放下,「更多的是敬畏,甚至有些害怕,害怕会损坏了这些书。」 「若喜欢可以买走。」 「真的吗?」 「不过很贵,你有带银子吗?」 「呃……」摸索周身,前后腰间,她发现自己还真没带银子的习惯,「颜……难道我要一直叫你督主吗?若是叫旁人听去……」说着,身侧就又经过一人。 「斐如。」 「嗯?」 「那是我的字。」 「斐然之斐,如若之如?」 「嗯。」 「那我在外人面前叫你斐公子好了?」她解颐微笑,如儒士般抬手而拜,微微偏头颔首,端的落落大方,「小女商昭囊中羞涩,敢问斐公子皆半俩银钱否?改日,必亲手相还。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借你可以……不过……」他从腰间解下钱袋,里面似乎是空空的,「我带了很少,怕是不够。可今日是书摊摆书最后一日,明日……」 「那我们去找人借吗?」 「怕是来不及。」 「那该怎么办?」 「你真的想买吗?」他再次询问她,「不后悔?」 「只要你有办法,我肯定买。」她抱起那本石砖厚的文集,诚恳的点头,「不后悔。」 「好。」话音未落,他忽然靠近她半步,一伸手……将她揽入了怀里。撞入温暖的怀抱,她惊惶如小鹿般,瞪大眼睛,抬眸望他。 片刻,只见那如莲的唇勾起一抹惊艷的微笑,他为她掠过耳侧的碎发,轻声唤道:「娘子……」 同时,老翁和少年暗中扫了两人一眼。 失神间,书直直坠落,被他稳稳的接住了。温热的气息掠过耳侧,她浑身一震,只听他嘱咐道:「叫我夫君,知道吗?」 如着魔般,她点了点头。 他一手揽着她,向亭中老翁颔首问候,「晚辈颜孝若见过老先生。」復又介绍商昭道,「这位是晚辈的内人。」 「晚辈商昭见过老先生。」她被他揽在怀里,只能颔首行礼。 老翁站起来,摸了摸鬍子,眼神带着老者的慈祥,「是个灵巧的女娃子,不错不错,有眼光。」 「多谢先生夸奖。」他说谎不打草稿,演技高超,还脸不红心不跳,「娘子,老先生说你灵巧,可我怎么没觉得?」 暗中咬了咬唇,她豁出去了,扯出一抹娇羞的微笑,「夫君……如果你觉得我不灵巧,那谁家的姑娘灵巧?嗯……东家的?还是西家的?」 眼中划过一抹异色,他悄然化解而去,玩味道:「都说妙手能解连环,娘子若灵巧,可否给夫君我解解看?」 第89页 「好啊。」她故意妖魅的一笑,伸手就探上了他的身前。颜孝若哪能让她占据上风,手被压住,反手握入掌心。 他倾身勾唇,露出衣领下精緻的锁骨,眼底尽是无度的宠溺,「乖,现在不行。晚上回去,慢慢让你解。」 闻此,明明知道是做戏,她似乎觉得脸红了,「好了,别闹了。老先生还在呢。」 「是,为夫错了。」他温柔一笑,望向老先生,语气带着歉意,「我们是新婚,太惯着她。还望老先生莫要怪罪。」 「发乎情止乎礼,这很好嘛!小夫小妻之间就该这样,亲热又不失礼数。」老翁摸着鬍子望向远方,「以前啊,我和我的夫人也和你们一样恩爱……唉,如今五六十年了,她的坟头草都几丈了。」 坟头草? 这确定是在思念妻子,而不是在……幸灾乐祸? 老翁洋洋洒洒半天,从年少讲到年老,终于意识到身边还有两个活人,「咳咳……是不是说太多了?人老了爱忘事,不说就怕明天记不得了……嗯,你们俩来是买书的吗?」 「嗯。」 「看上那本了?」 「这个。」她指着颜孝若手里的那本。 「这样吧……见你们是新婚夫妻,那本文集我便作为贺礼送给你们了。」 「……真的吗?」 「娘子,老先生的话你都不信吗?」 「太好了。多谢老先生,多谢。」 「不谢,不谢。」他捏着鬍子,仰天豪爽的笑了笑。这时,一位年老的儒者指着旁边一本薄薄的古书问道:「老沈啊,这本多少钱?」 老翁伸出三个手指,「这个数。」 「老沈,咱们都是几十年的朋友了,你得便宜点。」 「行。」拿掉了一个手指,「这个数。」 「再便宜些……」 「不行,不能便宜了……」 「这不够客气了,你还是不是朋友。」 …… 两个老翁像孩子一样争短长时,商昭和颜孝若早已坐在下休息了。她翻了翻书,偏头问道:「这会日头也不早了,你不去寒山寺了吗?」 「再等等。」 「为什么?」 「娘子难道不想和为夫多待会吗?」 「斐公子,现在不用演戏了。」他还真是兢兢业业。 「是吗?」他自顾自的问了声,不再说话。片刻后,又补了一句,「你先看书吧,再等等。」 「好吧。」她撑着头看书,嘟嘟嘴,「两个数的价钱,似乎也不多。如果我带钱,说不定可以付的起的……」 话未说完,只听老濡者在后面中气十足的来了句,「老沈,你快掉钱眼去了!二百两白银,你怎么不去抢!」 「一文不少。一句话要不要?」傲娇的语气。 「要!」 …… 二百两白银? 望了一眼手里厚厚的书,商昭愣了。那这本书得值多少啊? 「不下百两……黄金。」身侧之人淡淡的来了句。 「把我卖了也值不起啊。」她感嘆道。 「放心,你值得起……」甚至足够值更多,或许无法估量。只是,声音渐消,剩下的话,他并没有说出口。 日头西沉,繁星在升起。 寒山寺顶,落日染雪。远方的山峦隐没在终年的积雪里,如烟雨迷濛里的画卷。夕阳柔和落在山顶,八宝凉亭里有一老一少,除此以外,只有他们。 身影落在地上,越拉越长。 直到最后一颗星辰升入微蓝天穹,银河如丝带在天际盘旋,触手可及,仿佛可将指尖都能染成暗蓝色。 「走了。」 「现在吗?」 「嗯。」帮她拿过书,淡淡的眼眸里有碎星落入,他说,「如今才可以去了。」 「为什么?」 他未回答。 直到站在山顶的最高处,将夜色俯纳在眼底。身后,一弯山畔月皎洁,残月淡烟,疏风幽籁。 眼前,皇城街道有红灯如豆,断云流落,明明暗暗。寺宇隐没在扶摇的流云里,焚烧的檀香在竹径里流转。 夜上寒山寺,原来终有出处。 淡月胧明,所以才出尘高绝,世人若望,必如若流离尘寰。 在夜月南风里,焚香迎面吹来,听…… 碧霄里。 似乎有…… 几声佛铃,半点清梵。 因为,这般的美景,本就该在夜里看。 ☆、重醒 寮房外,廊下。 书页上移落了阴影,她抬眸望去,「……事情谈完了?」 「可以走了。」他伸手去帮她拿书,被不经意间躲开了。她的视线游离在角落,似乎不愿和他有交集,他眼神一暗。 「你在躲我?」 「没有。」她不假思索的在……说谎。说着没有,可她自从买书后,一直若有若无的躲着颜孝若。 「没有就好。」 「等我。」抱着书,她跟了上去,「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我也很想见住持。」 「不见也罢。」 「为何?」 「寒山寺是清净地,可僧人都是皇家养出来的。见了他们,对你没有好处,怕是会损修行。」他的态度有些疏离。 「原来是这样。」他忽然停了声音,商昭继续问道,「这几月来,你应该很累吧?还得亲自来寒山寺……」 第90页 他态度突变,忽然转身逼近,她被迫紧贴在了廊柱上。周围的气息,转眼被他侵占了一半壁,压迫感隐隐袭来。 他轻挑道:「娘子这是在担心为夫吗?」 「戏已经演完,你不用这样说了,这里没人。」她皱着眉头,却眼观鼻,鼻观口,视线垂落脚尖。 「看我。」 「嗯。」 「抬起头,看我。」再靠近一步,而她仍无动于衷,他的语气低沉下去,「也是,像我这般残缺的人,让你喊我做夫君,肯定会觉得……很噁心吧。」 「不是,我只是……」一种隐约的,陌生的感觉在心里缠绕,就像春草发芽般,慢慢的。但很明显,让她举棋不定,四处游弋。 当他揽上她的一瞬间,她觉得手脚似乎都无处安放。但那种感觉……绝对不是厌恶,只是她说不清楚,很独特,很模煳。 她害怕看他的眼睛,看到那双落入星子般灿烂的眸子。她怕看到的那一瞬间,就会如佛陀般飞升,或如青莲般羽化。 虽然有些夸张,但她只能这般表达。遇见他,她连话都不会说了。 「只是什么?」他逼问着,负着的手不由的攥紧了。 「我……我似乎……」总觉的,有什么在舌尖流转,晃了晃就熘走了,「你挺好的,就快及到杏子了……」 「杏子?」 「我很喜欢杏子的。」 随即,月色里,略显苍白的唇轻轻的勾起,眉目都温柔几分,「是吗?」 「嗯。」似乎被他弄蒙圈了,商昭难得傻傻的重复一句,「我最喜欢杏子了。」 「换个说话。」 「嗯,什么意思?」 「你说你喜欢杏子,但我和杏子一样好,所以呢……」低低的声音喑哑,仿佛在诱人沉陷。 「所以,杏子喜欢你。」她坚定道。 「傻姑娘。」他失笑,眉目璀璨若晨星。 「斐公子,你笑的时候真好看,所以你该多笑的。」 「好,听你的。」他的声音沉稳而轻柔,仿佛能盪起水面的一圈圈涟漪,「一切都听你的。」 府门外,素月空悬。 颜孝若送商昭回了府,恰好撞见了送朱楚禾才回来的商赜。 「哥,这么晚。你怎么才回来,公主送到了吗?」 「你不也来的很晚?」明显的,商赜并不想谈帝姬,只对颜孝若道,「多谢颜督主陪小妹回来,商赜感激不尽。」 「客气了,我先告辞。」他转身上马车。 「颜督主……」 他停了步子,转身,「可还有事?」 「多谢,我今天很开心,多谢你陪我。」商昭扬了扬手里的书,「还有这个。」 「你喜欢就好。」言罢,上马落帘,向皇宫驶去。 两人进府。 「哥,帝姬怎么样?」她迫不及待问道。 「小丫头,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觉得帝姬挺好的,若是她能做我的嫂嫂,我举双手贊同。」 「你刚见过她一面,就这么肯定?」 「我看人可准了。虽然没人喜欢我,可……书里不都说了吗,情人之间的秋波暗送,我觉得帝姬似乎挺喜欢哥哥的,而且她的性子也难得的好。」 「刚见面就谈喜欢,太幼稚。」商赜是京城里的富贵公子哥,和烟花之地的才女交集并不少。少年生性风流,唯不信一见钟情。 「可是……」 「傻姑娘,没什么可是。」说着,就到了商昭的院子前,「何况帝姬尊贵,是皇家之女,只是贪鲜而已。若是大哥没有这副皮囊,她怕是不会多看我一眼。」 「但如果帝姬是真心的呢?」 「……那也不可能。你啊,问这么做什么,快去睡觉。」轻推商昭入门,向她挥手,示意她赶紧回屋。 「那大哥也早点休息吧。」 看着商昭进屋,商赜才沿着夜月回了屋。次日,他去北镇抚司当值,刚进院子,琅桓神秘兮兮的靠了过来,「思越,说,昨天干嘛去了?」 「去寒山寺。」 「路上遇见谁了?」 「温宪帝姬。」 「然后呢?我可看见,你陪着帝姬从西华门进去了,还送到了内宫!你小子,挺有福气啊!」 「去,说什么呢!」锤了拳琅桓,商赜颇感嫌弃道:「大清早的,你没事干,去巡城吧。」 「得,您可别价!这好差事还是交给骆九安吧,我还忙着呢。」商赜和傅城圭任指挥同知,锦衣卫二把手。琅桓和九安为指挥佥事,官比两人低一级。 说曹操曹操到,琅桓喊道:「哎,你们不去巡城吗?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根本没去。」说话的是九安,他单手挎着腰刀端立道:「今日指挥使来命说,陛下下旨将巡城之责移交了东厂,日后我们专管昭狱。」 「挺好的啊,巡城多累啊!」琅桓没心没肺的打哈欠,「大清早,我宁愿待在北镇抚司看宗卷,也不想出去风吹雨晒的。」说着,一颗爆栗敲在脑袋上,他痛的大喊,「傅城圭,你又敲我!敲坏了怎么办?」 「敲坏了我赔。」不咸不淡的堵住他的话,傅城圭严肃道,「如今东厂甚嚣尘上,锦衣卫的情势怕是严峻。」 「不会的。陛下登基,锦衣卫可是出了大力了。」九安道,「卸磨杀驴还没那么快呢,再者咱们又不是驴。思越,你说是吧?」 第91页 「自从万竟欢接任东厂到如今颜孝若独大,东厂权势的确直追南北镇抚司。但锦衣卫却是由陛下直接辖领,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东厂虽然有功,但肯定不会让其独大,眼下的削权不过是暂时的。」 「思越说的对,东厂和锦衣卫相互制衡才是最好的抉择。」九安虽如此说,但心里却又不屑,「东厂那群番子……说实话,和他们平起平坐,我还真心不情愿。」 「你们想多了吧!」琅桓两眼惺忪,天宽地宽,「不就是换个巡城的吗?锦衣卫和东厂有区别吗?反正不都是巡逻!呀……傅城圭你再打我,我就……」说着,又一个暴栗降临,他跳出一步外,哈哈大笑,「来啊,打不到吧,哈哈……」 「一声暴栗又响起,是看不下去的九安,「还笑,城圭,把他丢水池去。」 「骆九安……你竟敢打我……」 「消停点!」傅城圭牵住他的脖领,提着他往后院走了。末了,留给骆九安一句话,「别打他,打懵了怎么办?」 九安想吐血,「不是你先打的吗?」 在琅桓欣慰的星星眼里,傅城圭若有所思道,:「他……只有我能打,别人不行。」 风里,传来琅桓的不甘…… 「天杀的傅城圭……小爷我不会放过你的……天杀的……」接着,就没声了。 前院,两人暗自挑了挑眉。 「咳咳……思越,我们得办点正事了。」 「说吧。」 「边走边说。」两人往侧房走去,「下个月陛下不是要去寒山寺祈福吗?指挥使将仪鸾的总任务交给我了。」 「听说了。」 「再陪我去趟寒山寺,探探路。」 「什么时候?」 「下午。」 「没问题,我先去趟宫里。午时,城门口见。」 「好。」 …… 皇宫,金銮殿外。 刚下了朝,文武百官往外走。文渊阁阁老张厉荏赶上了沉默前行的商胥,两人并肩。 「仲权,陛下近日之举,所谓何意啊?」 仲权为商胥的字。 半月来。 皇帝下旨东厂提督京城治安,暗中削了北镇抚司之权;今日又将反对东厂的两朝元老汪华等三人降职,实则砍了内阁的左膀右臂。 一文一武,相继出手,百官毫无抵抗之机。 在皇帝的默许下,司礼监的手愈发明目张胆的从后宫伸到了前朝,曾经内阁独大的局面在步步打破,商胥忧心忡忡。 「三个字,下马威。」商胥步子一停,折身望了眼宏伟的金銮大殿,「大行皇帝在世时尤重内阁,今后怕是要变天了。万竟欢没做到的,恐怕……颜孝若要做了。」 「东厂算什么,难不成还能大过天去?」 「东厂是不算什么,可如今,掌管它的人却是……颜孝若。」 从前别人都觉得,这个空有美貌的司礼监掌印,是借着他干爹万竟欢才走到今日。他虽然任提督东厂,但背地里多有人不服他。 直到他在不动声色间拥立新帝,让其为他所用;直到他肃清整个朝堂,专断国政,在春风化雨的不经意间,权倾朝野;直到在细雨无声里,京中传出九千岁,立皇帝之名;众人才惊觉,那个年仅二十三的青年,原来如此深不可测。 但为时晚矣。 正始元年,春末。 青桐盛放时节,在新旧朝的更替里。 自此,开启了属于他的时代。 ☆、高中 阳春四月间,杏花绽放。 成千学子翘首以待的放榜时间终于到了,贡院墙外挤了各色的学生。褪去监生的统一学服,有身着绫罗绸缎的贵族俊才,有挂着粗布罗衣的平民学子。 韩椽身着一袭浅青直裰独立其间,亦是惊鸿般的存在。 杏榜有数十张,黑墨小楷工整其上。他在前几张榜上逡巡,很快在榜首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韩椽两个字格外醒目,位列第一。 十年寒窗苦,一朝得意疾。原来就是这样的滋味。 数年的埋头苦读,不尽的星霜月色。 功成名就之时,终于在意料之中如期而来。没有喜极而泣,没有晕眩兴奋,他平静的回了新租的房间,提笔写了一封报信的家书,准备改日送到驿站。 大街小巷,春闱榜首韩椽之名早已传遍。街道上,有奔走相告的贺喜之声。他推窗望去,青穹澄澈里,杏花落遍了京都,飞满了数年的锦绣花雨…… 微笑。 如今,他终于有了资格。 有了去爱她唯一的资格。 次日,他退了房间,回到了之前的四合院。奇怪的是,行礼包袱都在,郑意却不见踪影……锅碗瓢盆还保持着原样,天热都发了霉。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出房门,忙问同院的租客,「请问房间里住的那位姑娘去哪了?她穿着桃红色的褙子。」 「几日前还见过她。后来……就不知道了……」老人也记得迷煳,但人消失不见却是事实。 东西都在,肯定不是回家了。无端的心惊从心底升起,无数可能的情形从开云见日的轻松里滋蔓而出,压抑笼罩满心。 京都这么大,她能去哪? 韩椽当即做了决定,先去周围街道找。找寻无果,将国子监里几个好友叫了出来帮忙找人。他们的爹娘也并非京城的显贵官员,没有门路,找一个女子的踪迹简直如石沉大海。 第92页 众人忙着应付春闱后的殿试,都顾此失彼,应付不来。转眼找了五六天,却连半点音信也无,本对郑意的消失无关痛痒的同学们都藉故推託,不再帮忙了。 韩椽不愿放弃,去衙门报官。 起初说,十天前,有人见过郑意的踪迹,并且说的有声有色的。后来不知怎么,那人莫名改了口,说根本没见过什么桃红衣裙的女子。 韩椽岂是那么好骗的,质问道:「你说你没见过?」 「嗯,我根本不知道,之前是我看错了。」那人头扬起来,鼻孔将将对上太阳,「穿桃红衣服,带蝴蝶簪子的女子满街都是,难不成都是你要找的姑娘?」 眼底微暗,他语气冷冷道:「我只说过她穿着桃红裙,何时说过她头戴蝴蝶簪?你究竟为何改口……难不成……」 「我……」 府衙的神色陡然一变,心怀鬼胎。看着两人古怪的神色,他直觉……其中必有猫腻。 「如此,你作何解释?」 「反正我不知道,我也没见过她。你少问我,问我也不会说。」那人似是被逼急了。 府衙一笑,颇有嬉皮笑脸的风范,「韩公子,人丢了我们也着急。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会尽快派人去找的。一但有了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 心里却在想:赶紧滚吧,少来烦他们。 「不行,今天必须给个说法。」 「韩公子,你何必这般强硬呢?一个女孩而已嘛……你可是杏榜高中的会元,日后什么女人没有。如今大海捞针的找,分明是蚂蚁拖秤砣,难上加难啊……何必为了一只狐狸,惹得满身骚呢?惹了不该惹的主,你可就跳进深谭也洗不清了。」府衙意有所指,两面三刀。 「府衙大人,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现在,您该做的是派人手出去,不分昼夜的找,而不是在这恶意的诋毁一个清白的姑娘。」面对脑满肥肠的官员,韩椽从里到外的流露出一股不屑。 「韩公子……」面对韩椽的不识时务,府衙也没有故作的耐心,讥讽般哼哼,「君子处事有道,你何必把人逼上绝路?我们笨嘴拙舌的,说不过您。但……府衙毕竟是我做主,别说不分昼夜的找了,我今个还就跟你槓上了。半个人我都不派出去,看你怎么办!」 说实话,平日里他们又何曾认真过,左不过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粉饰的一层做戏的好功夫,皆是黑心肝,却没人敢拔他半根汗毛。 「你……无脸无皮!」 「哼……直截了当跟你说,那姑娘你是找不回来了。识相的就赶紧滚,再磨叽,本官叫人乱棍打你出去!」嫌弃的一甩袖,府衙吩咐道,「来人,轰出去。」 「你……为官不仁,必引民愤。」在被人搡出去的当口,气的无奈的韩椽只能空抱怨,只听声音越来越远。「待我来日面见圣上,定要将你革职查办……」 「哈哈……」堂下,作证的瘦长男子佝偻着腰,笑的谄媚,「还是府衙大人有手段!」 端起海碗抿着,肥腻的眼角挤着油水,厚唇如毛虫,「哼……一个空有墨水的草包,还跟本官讨价还价,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中了会元又如何,多亏本官心善,否则他再追究下去,怕是连小命都没了。面圣?呸……」 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紧接着一袋银子摔在地上,叮噹作响,「表现的差强人意,给,这是赏你的。出去把嘴闭严实了,否则舌头给你铰了。」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宝贝般的捧着银子,点头哈腰的退了出去,「小的记住了,小的告退。」 几番奔走无果,韩椽消磨了极大的信心。殿试即将在眼前,他苦于门路无人,连抽空复习的时间也没了。 傍晚,他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家。 「韩公子,等等。」一个年轻小厮打扮的人停在他眼前,「敢问阁下可是韩椽,韩公子?」 「正是在下。」回答显得有气无力。 「这是我家小姐给您的信。」 「你家小姐?莫非是……」他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灿烂的灯火。 「公子慢慢看吧,小的先告辞了。」 「嗯。」回房,迫不及待的打开信封,果真如他所想,是商昭送来的。 二十七日,夕食,城西,南亭修禊苑,望拨冗会面。 几日后,他如期赴约。 晴景轻煦,昨夜微有嘉雨,空气湿润。 在侍人的引领下,穿过九曲迴环的雅致庭院,院里有泉水叮咚,有曲水流觞,间夹沙土空地,仿若各色沙渚。窗隔外,赤叶楼下,有蔷薇花丛,陂塘边,林陌外,有草木蒙笼。 钿筝歌扇之声如澹烟般摇曳飘散,珍丛掩映里有青袍如草,拂地而行。停在后院的草地凉亭外,绿茵像帷幕般遮映天空,草地像是铺上了柔软的青绫被垫。 这分明是一场宴会。 青袍如练,在香径花阴下,笑对此景。草地上有或坐或立的才俊佳人,水池边有请来的乐工歌姬,韩椽的目光在感嘆和震惊里,落在一袭素净的杏色身上。 她斜倚在凉亭内的美人靠上,单手撑头,一手端着白玉茶杯,微偏的侧脸姣好无暇,时而轻抿香茶,时而浅浅微笑。 韩椽深深的望着她。 她的左侧坐着一道月白身影,从韩椽的方向只能看见背影,但却明显能感到那人的出挑。只见那人手里端着一碟小点心,她时而伸手去拿。两人的对面坐着几个同样年轻的男子,皆是清一色的风流优秀。边上还有两个衣着光鲜的女子,执着酒杯,正在低头淡笑着。 第93页 其他人皆就着垫子坐在草地上,身前小条案上摆着精緻的菜餚和酒水,豪言畅饮,好不痛快,堪比兰亭盛宴。 他从未见过这般雪月风花的盛事,觉得有些相形见绌。再低头看自己的素净青袍,更觉得格格不入。他不知道商昭约他来这的目的,但却不敢忘了正事。 几番犹疑,终于向着凉亭走进,「商昭。」 「嗯。」她转头,露出温暖的微笑,「等了半天,你终于来了。」 「有事,耽搁了。」听见她的话,他感到了宾至如归的和谐,心里隐约的不安和低微被她不经意间拂去了。 「哥,我来给你介绍。」商昭道:「这是我在庸城的朋友,韩椽。韩椽,这是我大哥,商赜。」 「韩公子,有礼了。」 原来,他就是遗玉! 韩椽赶忙抬手,微微倾身,「商公子有礼。素日早就听说过遗玉公子的名声,不想会这般仓促见面,是在惭愧。」 在庸城,众人皆将他同遗玉公子做比,如今见到真人,他总觉得不真实。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倾诉,却不知怎么卡在喉咙,吐不出来。 「宴会上,不拘俗礼。既然是昭儿的朋友,也是我商赜的朋友。思越,这是我的字。」 韩椽生的一表人才,加上举止规范,众人都对他有好感。 琅桓摸摸下巴,微一沉吟,「春闱会试的榜首似乎就叫……韩椽,莫非就是你?」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里,他点头,「是我。」 「……还真是啊?」琅桓好奇的不行,将韩椽拉过来坐,「今日帝姬举行宴会,本来没个名头,没料到正主到了!」復又望向商昭,「兰成,你这朋友真给你长脸!」 韩椽一头雾水。 商昭无奈一笑,「别听他胡说。还没介绍呢,你身边的三位,傅城圭,骆九安,琅大桓!」 「韩椽有礼了。」他颔首示意。 「有礼,有礼。」突然,九安爆笑出声,「琅大桓?哈哈……好名字,兰成,可见你多有才了。」 她施施然行礼,故作娇羞道:「多谢夸奖,小女愧不敢当。」 「思越,你还不管管你妹子。」琅桓道。 说着,他却被傅城圭给牵了脖领子,扯到了边上,「你给我消停点。」 「傅城圭,你个杀千刀的……」 他像只小野猫般伸长爪子,傅城圭挑了挑眉,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乖,消停点。」 「噗……」在琅桓石化间,九安一口水喷了出去,伸手安慰惊呆了的韩椽,「兄弟,来,别管他们。我看咱们有缘,去聊聊?」 「行。」 两名女子也相继离开。亭子里只剩下四人,商昭的唇角压制不住的上扬,她望向商赜,寻味道:「哥,你带我去转转。」 「嗯。」商赜也受不了了。 末了,在琅桓杀人般目光里,傅城圭悠然斜倚在廊柱上,薄唇亲启。 「乖,消停点。」 「……」 ☆、质问 南亭修禊苑建于先帝时期,后赐予温宪帝姬朱楚禾为别倌。半月前,朱楚禾送请柬给京中好友,说要举办南亭集会。不想来了许多完全没有料到的客人,可见她不为人知的人脉关系。 朱楚禾之母叶贵妃乃嘉国公叶安于的独女,家世显赫,加之先帝在时,对温宪帝姬宠爱有加,造就了她胆大爽朗的性子。时年二十一岁,虽未出嫁,但求亲者数不胜数。 今日宴会的主人正是温宪帝姬。但醉翁之意不在酒,否则她不会刚一出现就去找商赜。 「微臣商赜,见过温宪帝姬。」 「思越请起。」 商昭找藉口熘了,朱楚禾也屏退了侍人。荷塘边上,仅剩沉默以对的两人。帝姬今日穿着一袭明黄衣裙,金带束腰,宛若艷丽的金黄蔷薇。身姿笔挺,有巾帼风范。 「我以为,思越不会来?」 「帝姬相邀,微臣不敢不来。」 「今日是聚会,你我算是好友,不用在意礼数。」今日的帝姬才显露了皇室的持重,满心的欢喜表现出的多是矜持的尊贵。 「是。」 「这南亭修禊苑原为父皇为母妃所建,但母妃觉得过于奢华,一直没能踏步。后转手于我,日后就当做聚会之所吧。」她微偏头,眉目夹杂一股英朗俊气,「思越,觉得如何?」 「奢华是真,清净也是真。自然很好。」 「思越喜欢集会?」 「喜欢。」 「我也很喜欢。不过父皇在时,管束太严,始终没有机会。我朝的公主们,大都深居后宫,也唯有我才能借着家族的权势,如此放肆。不知思越,平日喜欢去哪集会?」 「鎏金阁。」 「可惜,我没有去过。」她挺了挺腰,吸入清新的花香,「听说鎏金阁有一位河清娘子,深受京都显贵的追捧,却难见一面。」 「我曾经见过她。」 「哦?」 「帝姬可记得,前任礼部尚书林国弼?」 「去年,他……不是因为那场旧案被处斩了吗?」帝姬紧蹙起眉头。那场案子不想到如今都余孽深重,过去十多年了,仍能搅得朝廷不得安宁。 「河清娘子就是林老之女林如玥。」 「陛下的青梅竹马?」 商赜点头。自陛下登基至今,时常微服出巡鎏金阁。但河清娘子似乎真的凡心已尽,始终不肯主动脱籍入宫。 第94页 「可怜的姑娘。那陛下为何不将她救出来?」 「是她不愿入宫。」 「我知道她是难得的闺秀才女,岂能在那里蹉跎岁月?你今日提起,必定是有缘由的吧。我能帮忙做什么吗?」帝姬素日尊贵,也只有在商赜面前能言听计从。 「陛下乃明君,日日流连烟花之地,的确不合祖制。」商赜并非迂腐不化,他只是真心为朝政考量,「河清娘子是好姑娘,昭儿和她相识交好,会劝她早日脱离奴籍。陛下那边,还请帝姬多劝诫。」 朱有谵小时候曾寄养在叶贵妃膝下数年,兄弟姐妹里和朱楚禾关系最为亲近。有帝姬劝说,必定可以事半功倍。 「这简单。」她端起池塘边的酒壶,斟满一杯递给他,「有我在,愿为你做任何事。」 她在表明自己的心意,毫无遮掩。 手下一顿,接过酒杯,商赜真心的一笑,「多谢帝姬。」 他还在躲避。 不过,有一个美好的开头,就已经足够了。 不是吗? 另一边,韩椽焦急的在柳荫下徘徊。 商昭端着白玉茶盏,从一侧走来,「有什么事吗?必须单独说。」 「是郑意。」 「她怎么了?」 「她单独上京了,我想等参加完春闱送她回家,却不想把她丢了。我找了将近半个多月,真的没办法了。」 「她为何要上京?」 他攥紧袖口,艰难开口,「爹娘擅做主张将她许配给我,说是要等我考完就结亲。可我始终没有答应,惠成,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惠成,你能不能动用你的力量,帮我找她……虽然我和她没关系,但她终究是因为我而失踪的,我……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你可报案了?」 「府衙里那帮人,不知受了谁的指示,根本不愿派人。」 商昭思量几秒,冷静分析道:「郑意或许是被人暗中掠走了,府衙不肯管,背地的那人定是有权有势。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去找大哥。」 「嗯,快走。」 脚步加快,商昭不由的责备道:「你怎么不早点派人告诉我呢?」 「我……」他只是大男儿主义在作祟,不想出了小事情就麻烦她而已,「是我顾忌太多,是我的错。」 「我没有怪你。只是京城太乱,郑意失踪这么久……情况怕是不容乐观。」商昭望他一眼,皱眉嘆气,「你最好有心里准备。」 「……我会负责的。」刚升起的希望之苗,被残忍的现实浇灭了。他的步子慢了下来,心里的复杂皆化为无端的怅然若失。 远远的,商昭喊池塘边的人,「哥……」 「走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找人。」 商昭简单地陈述了事情的始末,「哥,郑意和我相识,我无法坐视不理。你能否亲自派人去找,我也放心些。」 「好,韩公子也随我同去,方便辨认那位姑娘。」商昭亲自开口,商赜根本不会拒绝。 韩椽感激不尽,「多谢商公子了。」 「昭儿,你先待在这。等大哥办完事,再过来接你。」嘱咐完,最后才看向朱楚禾,「微臣先失陪了,麻烦帝姬照顾我家小妹。」 「我会的。」 帝姬和商昭相视一眼,微笑。 「大哥路上小心,还有……」商昭附耳过去,悄声说了些什么,商赜瞭然的点了点头。 南亭修禊苑外,九安牵来三匹马,「上马再说。我们先去哪找?要我去北镇抚司调派人手吗?」 「不用,直接去拜会府衙大人。」商赜道。 「不错,这招最直接。」九安点头,率先甩鞭打马,「那就走吧,驾!」 不消半刻功夫,到了府衙门外。 官役眼力价极高,跪在马前行礼问安,「小的见过同知大人,见过佥事大人。」 「起来。」三人下马入府,九安质问道:「我问你,你们大人呢?」 「在内堂呢。」 刚穿过院子,闻见风声的李景提着袍子忙迎了出来,「哪股风把您两位吹来了?有失远迎,快,大人们里面……」「请」字在看见韩椽的同一秒,从舌尖转了一圈,又吞了下去。 商赜:「李大人还认识他吗?」 李景:「……认识。」 商赜:「我不喜欢说废话,李大人应该清楚。我要见目睹郑意消失的那个证人,给你一盏茶时间。」 李景暗中擦了擦脑门的汗,「是,微臣即刻去办。」 一盏茶后,商赜高坐案几后,抿着毛尖,敛着眼帘。九安和韩椽站在右侧,李景心虚的站在左侧。那人跪在堂下已经许久了,腰酸背痛。 「我问你……」商赜声音不大,那人却惊出了一身冷汗,「你可见过韩公子要寻的那位姑娘??」 「……没有。」 一个眼风递过去,九安心领神会,一把扯住那人的脖领,「倒是嘴硬!说,郑姑娘究竟被谁掠走了!」 豆大的汗珠滑落,胆小如鼠的那人缩成了乌龟,抽空斜眼偷瞄李景,啃啃唧唧的,「是……不是……」 「不说是吗?」九安脸色一冷,反手抽出腰刀噼在地上,砍出了半寸深的一条裂缝,「现在不说,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第95页 「大人别杀小的,小的就是贪财,说了几句假话。大人问什么,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人饶命……饶命啊……我说……」腿抖如筛,声音带了哭腔,「我亲眼看见的……掠走那个姑娘的是……是恶霸王……严为文!」 「是他?」九安收了佩刀,面色严肃,「早该料到了。除了那个二世祖,谁敢光明正大的抢姑娘。」 「严为文是谁?」韩椽急忙问道。 「裕国公严师樊的孙子,京都顶顶有名的恶霸。」回答他的是商赜,他缓步走到心死无望的李景面前,「据我所知,李大人似乎是严少爷的舅舅?你说这包庇之事,该当何罪呢?」 李景本以为用钱就能将事情平息。谁成想一个无权无势的会元竟有这么吓人的人脉?商赜和骆九安是谁,竟然来给他撑腰。骆九安也就罢了,商赜哪是他能担待起的? 本想装腔作势的强硬,却在商赜面前偃旗息鼓,李景服了软,「商大人,你我同朝为官,何必把人逼到绝路呢?为文虽然做错了,但他好歹是裕国公的继承人,您何必自找没趣。这样吧,郑姑娘我会亲自送回,这事……就当从未发生过,您看如何?」 郑意情况未卜,韩椽岂能咽下这口闷气,「不可能。裕国公的孙子又如何?强抢民女本就犯了王法。若是不送他见官,我绝对不罢休。」 李景为官数年,还没见过这么不赶趟的,「小子,你别敬酒不知吃罚酒!」 韩椽的火气上来了,眼见不受控制。 「九安,拦着他。」商赜对李景道,「只要你将郑姑娘送回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韩椽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心迹 「还是商大人大度。您请先静候,我现在就去派人接郑姑娘。」在韩椽喷火的眼神里,李景故意昂首挺胸的走了出去。 甫一离开,韩椽噼头就道:「商公子,你太让我失望了!李景是个庸官,严为文也定不是好货。郑意在他处定受了……莫大的羞辱,你怎么能轻易的放过他?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韩公子,你先冷静。」九安道。 「冷静?你叫我如何冷静?」韩椽退后几步,露出失望的神色,「坊间传言遗玉公子行事光明磊落,胸怀坦荡。我竟没料到,你会和这些狗官同流合污?若是商昭知道自己的哥哥是这样的人,她会怎么想?」 商赜做事稳重,都有自己的考量。原本不愿解释,无意间却被商昭两字刺激到了神经。 「韩公子,人救出来就好。非要一路犟到底才甘心吗?」九安理解他的心情,但更尊重商赜的决定。 他信誓旦旦道:「你们妥协也就罢了,我可不会。不论如何,我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代价?」商赜狠狠的磕下茶杯,声音冷冽,「你能付起多大的代价?能从严府安然接出郑意,已经是万幸。我商家能招惹得起裕国公,韩公子能招惹的起吗?事情一旦闹大,严为文左不过是在牢里住两天,你呢?转眼就会没命。」 「那我就去面圣,殿试之日……」 「见皇帝?裕国公暗中动动小手指,你就会从殿试名单上除名。你苦读数十年,就是为了一朝扬名天下。如今在最关键的时刻,你真的想为一个女子放弃大好前程?」 说这话的商赜,满心满眼都是官场造就的势利。若是他和韩椽理想的那样,恐怕早就被无情淘汰了,不然怎么会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 「……」 他犹豫了。 冷静下来的自己,真的会为郑意去不顾一切吗? 答案,或许很讽刺。 他不会。 商赜起身离去,站定在韩椽身侧,「遗玉公子磊落光明,如清泉澈玉。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利慾酒池薰染下的商赜。今日昭儿约你来,怕是想让你结识京城人脉,有助于你日后游走官场。你见过了我表里不如一的样子,定是失望透顶。但也正是披着各色皮囊的我们才能助你成功,正如今日一样。若是接受不了,日后见面也不要问候了,免得辜负昭儿的一番苦心。告辞。」 这番话,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韩椽无言以对。 「唉……」嘆气,九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听思越胡说,咱们人还是挺好的。你在这等着接人吧,我们先走了。先祝你殿试成功,以后多见面吧。」 他失神的点头。 商赜和九安回去的路上,途经北镇抚司,恰好被扫兴的圣旨宣走。与此同时,南亭修禊苑的门口,一青顶小轿停在了门口。 有人手执请柬进去,那是最后一位客人。 南亭修禊苑的集会还得几日,空屋子数不胜数。临近傍晚,大家寻着美景随意入住了。帝姬和商昭始终处在一起,淡笑之间亲热不少。 「昭儿,今晚咱俩睡吧。」 「好啊。不过……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北镇抚司来传话,陛下宣他俩入宫随扈了。怕是得过几日才回来。」帝姬坐在桌前,懒懒的以手撑头,百无聊赖,「陛下真是不解风情,好不容易见着他,竟然还要挖墙脚。」 接过侍女端来的食盒,商昭边摆膳食边随意问道:「帝姬,你真的喜欢大哥?」 她笑道:「你大哥生的好看,学识文采……什么都是拔尖的,身为女子的我自然喜欢。」 第96页 「只有这些吗?」 「喜欢一个人,还能有什么理由吗?」温宪帝姬虽已成年,但对于情爱之事始终一无所知。但她唯一知道,她的爱情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做主,包括君王。 她喜欢谁,她自己决定。 「这个……其实我也不知道。」商昭咬着筷子,端着米粥沉思,「我娘亲当年嫁给爹,愿意为他生孩子,愿意为他忍辱负重,能做到这些,怕就是喜欢吧。」 「咳……如果你大哥娶我,我也愿意。」 「真的吗?」 「我不诳你。」 「帝姬以前喜欢过别人吗?除了我大哥。」 「没有。那昭儿呢,可否喜欢过谁?」 「……没有。」 「你犹豫了,怕是没说实话。」 帝姬在开玩笑,商昭却像小白兔一样将真话吐了出来,「如果这就算喜欢的话,我似乎……似乎有喜欢的人。」 自从入世,心在渐渐软化。 本料想的残灯古佛的后半生,在宿命的车轮里,越行越远。她虽不懂情爱,但直到遇见那个人……她才察觉,命运註定的丝丝不同。 如果,终其一生。 她再也无法回到杏花烂漫的浮遨山,听见伽经阁外风里飘荡的佛铃。那她愿意留在俗世,愿意去试着喜欢他…… 或许,喜爱。 就是一场试炼,她选择入世最初的,乃至最后的试炼。 她愿意奋不顾身。 唯一的不同。 这场试炼…… 结局,却只能掌握在他的手里,或成功,或失败。 「真的吗?」帝姬靠近她,「昭儿如实招来,是谁?」 「是……」 门外,夜色里久候的一道身影微僵,指骨因用力而微白。蝶翼般的眼睫微颤,眸子如素浅的月色,隐含温柔缱绻。 「昭儿快说!」 「我喜欢……」不是犹豫,也并非纠结,字斟句酌里是无尽的认真,终于吐出三个字,「颜孝若。」 「颜督主?」那是帝姬震惊的声音,将人可以再次拖入九冥深渊,「昭儿,我和他在宫里相识七八年,平日素来交好。可说句难听的话……他并不是真正的男人。」 「所以呢?」 「这些事,你并不懂。总之,就算你喜欢他,也决不能嫁给他。就算你嫁给他,也不能生孩子,你明白吗?」 「我不懂。」 「就是……那个,昭儿可知道男子和女子是不同的?」 「嗯。」 「颜督主是太监,是受了难的。他自入宫后就丧失了身为男人的资格,他没办法保护你,爱护你……这样你可懂了?」 「我知道。」商昭并非不闻世事,阉割太监的事她听说过。再联想他当日表明身体残缺的事实,她其实什么都懂。 一扇门,将两人隔离。 她的爱意,他的心意,在夜色里流转,却只能沿着腐败的墙角禹禹独行,难以相逢见面。 「既然知道,那你怎么会喜欢他?」帝姬很费解。 她也不知道。 若是凡事都有因果的话,她得究其缘由到三生前了。若说喜欢他,倒不如说她愿意喜欢他,愿意尽全力去喜欢他。 或许,如今的感情很渺小,没有缘由。 但她却知道,除了他。 她绝对不会再去努力喜欢另一个人,冥冥中,或许这就所谓之宿命。 「因为……没有理由。」 「嗯?」 「曾经他叫过我娘子,我叫过他夫君。后来细细思量,总觉的其中自有缘法。就算他残缺也好,完整也罢,反正我吃素,有他就够了。」 类似凭空捏造,毫无根据的诳语,被商昭说的如持经念咒般认真。帝姬似乎被她说服了,甚至着魔般的点了头。 雕花门外。 薄唇压制不住的勾起。 苍白色的唇染上精细如缎的胭脂色,在素月下引人垂涎不已。 有灯火,隔着窗柩,明灭温软,一袭素白青绦鹤氅,在西斜的月色里离去。 夜里,那人本来站定的地方,飘落了几叶几树,是青桐。 次日。 商昭站在赤叶楼上,远眺。湛蓝的湖面,微风起处,蹙起绉纱般的涟漪,一圈圈的从荷叶下荡漾开去。 有人路过荷塘,仰起头望她。 初升起昭阳,金色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剪影的修长挺拔。 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南亭? 或许是眼花吗? 直到走下楼,站在他身侧,原来并非是梦,「颜督主,你怎么会在这?」 「来看你。」 「……看我?」 「嗯。」 「南亭修禊苑里才俊云集,为夫怕你变心。」靠近半步,他微微倾身靠近她,「娘子,你说是吗?」 「你……」她咬唇,服了他雷打不穿的脸皮。面对他的无赖,毫无招架之力……因为他于她的不同。 「不逗三小姐了。」他退身离开,恢復了稳重和疏离,「我来是和帝姬有事商谈,先走一步。」 「……嗯?你不是来找我的?」 「不是。」 说着,他往赤叶楼上走去,暗中淡淡的勾了勾唇角。 商昭不知道。 艷阳初升时,南亭修禊苑的集会举办的如火如荼。年轻才子皆在荷塘边饮酒赋诗,逸兴遄飞地谈论即将到来的殿试。佳人皆围拢在后院碧湖上游赏泛舟,低声谈笑。 第97页 帝姬端直身子坐在凉亭里,远远的看见两道身影,自柳陌边走来。一道浅杏,一道素白,原来是颜孝若和商昭。 「司沁……」帝姬问贴身侍女,「你觉得商小姐和颜督主配不配?」 「嗯……帝姬怎么这么问?」 「宫里侍者对食很常见,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帝姬换个说法,「若是不顾首辅小姐的身份,商小姐和颜督主在一起,你会觉得不舒服吗?」 「应该不会。」 「为什么?」 「男才女貌很般配啊……不过,可惜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看着走进的两人,司沁嘆息道:「难听话说,商小姐是生来的富贵命,颜督主不过是个奴才。」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呢……」帝姬喃喃自语,「如果他身体完整,他和她该是天下最般配的。」 「公主,可惜没有如果。」 「是啊。」 ☆、南亭 夜初上。 南亭修禊苑,东厢。 「咚咚……」她单手敲门,怀里抱着一叠明黄色名册。 咯吱一声,门从里面打开。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素白衣袍,髮丝带着淡淡的水汽,有沐浴后山皂的清香,额边带着鸦青色的遮眉勒,将长发微微固定,松散的落在耳后。 似乎没料到是商昭,他微微敛了敛衣襟,侧开身子,「进来说。」 惊鸿一瞥里,脖颈后一道暗红色的……类似伤疤的印记,不经意间闯入商昭眼底。在他刻意避讳的动作里,遮掩在了衣领下。 「这是钟隐托我给你的。他说司礼监事忙,脚没停就上马车走了,要我转交给你。」 「放着吧。」 「钟隐在宫里忙得不可开交,你怎么有闲心赴宴?」加上今日,他都四日没入宫了。 「我想好好休息一阵。」 「陛下肯放你的假?」 「他会很愿意的。身为帝王,他也得学着去处理政务,正如钟隐说的,我没必要逼自己。」 但若真的能脱身,钟隐也不会每天为了政务来趟南亭了。商昭知道,这司礼监离了他,或许真的会很难做。 他翻开大略扫了一眼,淡淡道:「这是陛下选妃的名单。」 「嗯。」她无关紧要的应声。 他看她一眼,认真道:「里面有你。」 「没事的。」她闲闲地拨着灯芯,「听说过程很复杂,你放心,我不会入宫的,犯个小错就能回家了。我爹可是首辅,她们不会故意为难我的。」 想起那夜她的告白,耳边是她刚刚说的那句「你放心。」情意在沉默里悄然流转,视线落在名册上,思绪却早已落在她身边。 再也看不进去,放下名册,他缓缓开口,「你不想当宫妃?」 「嗯。」点头。 「这么不假思索?要知道,那可是属于商府的,属于你的至高无上的荣耀。」 「斐公子,你要转行做人贩子吗?」转瞬间,她不知何时撑手在桌前,对上他沉静如水的目光,隔了半指宽的晴天碧海,「将我贩卖进宫,去伺候那个素昧平生的天子。我若入宫为妃,你会开心吗?」 暗中,她的手早已紧张的攥起。 帝姬敢向大哥表达爱意,她也可以。她从小都没学会拐弯抹角,如今怕是更学不会。 她若入宫,他会愿意吗? 他的答应。 她想要亲耳听到。 终于…… 「会。」 「真的吗?」她有些牵强的苦笑,原来试炼尚未开始,就已註定失败。略有失落的撤身离开,下一秒,却被抓着手腕扯入了他怀中…… 起身,隔着桌子,捧起她的脸颊。在她惊慌,不知所措的瞬间,他倾身吻了上去…… 她眨巴眼睫,陷入失神。 后来,她回想那晚,什么都记不清楚了,只记的唇上的触感如白羽落入一望无垠的青海,微微荡漾,温软迷人。 还有他的眸子…… 很温柔。 在那段脸红的回忆里,时间仿佛转眼就流逝了。没有来得及回味,那么短暂,却也是平身以来最大的惊心动魄。 她气息不稳,脸红心跳。 而他亲昵的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干净迷人,「你若入宫为妃,我会很开心。」 浅笑。 「开心,是因为可以终日见着你,但我不愿你斩断羽翼,坠入红墙绿瓦,所以……不要入宫,知道吗?」 失神。 「嗯。」 原来,喜爱着对方的,不只她一人。 几天后,她没有遗憾地回了商府。 听说,殿试结束了。 商胥刚下朝,在照壁外撞见了将要出门的商昭:「你这是要去哪?」 「回父亲的话,去鎏金阁。」 「你一个女孩子,日日往那里跑成何体统?」今日早朝不顺,商胥正积压着怒气,「好好在闺房待着,哪都不许去。敢去,我打断你的腿。」 「是。」她的回应冷漠疏离,仿佛隔起一堵高墙刀枪不入,「不过……女儿可否知道今日殿试的结果?」 「你问这个做什么?」 「父亲不愿说,女儿就不问了。」她转身就走。 「站住!」活了大半辈子的商胥,被商昭噎的憋气,却自知理亏的放软了语气,「状元是沁县的一个寒门学子,叫柴育德。」 第98页 「殿试人选里,其中可有姓韩的学子?」 「没有。」 「没有吗?」 「姓韩的学子?」 面对商胥的疑心疑鬼,商昭主动解释道:「小时候在庸城,女儿和他相识,是好友,并非父亲想的那样。」 「最好不是。陛下要选妃,你和韶儿皆在名单之列,近段日子给我消停点。」此次选妃,商胥并非极力贊同,「若是不想入宫,爹也不会逼你。随便出个错,回家就是了。」 「女儿明白。」 商胥拂袖而去,吩咐让管家去唤商韶来书房。 自开国百年来,皇家歷来选妃皆从民间选拔,弄得人心惶惶,此次商府却首当其冲,皇帝的算计商胥心里明镜般。 朱有谵不过是想借用后宫来把持商胥,继而掌控整个内阁。商府的女儿一旦入宫,一能缓和皇帝和内阁的关系,二能随时掌控商胥的一举一动。 选妃最适宜的人选本该是商昭,但商胥越发觉得表面温婉的小女儿有一颗不受钳制的心。既然无法把控她,唯一的抉择就是放弃。 所以商韶入宫,早在商胥心里成了定局。 虽然这是帝王和臣子的算计博弈,但商韶能宠冠后宫,福佑商氏,这场谋算仍然是利大于弊的。 一句话,商胥绝不会做有损利益的事。 书房。 「韶儿,此次入宫选妃,你必须要全力以赴。虽说竞争激烈,但你封妃早已板上钉钉,不用刻意争强好胜,须得留下贤惠大度的声名。」其实不用过多嘱咐,商胥对大女儿都有百般信心。 「女儿谨记爹爹教诲。」 「爹知道你打及笄时就喜欢皇帝,如今便如你所愿了。」 当年商韶十五岁时,曾经在宫宴上见过不受宠的朱有谵,一眼惊为天人,芳心至此便沦陷了。京中都说商大小姐因为优秀寻不到如意郎君,却不知那如意郎君就是无尚的君王。 可见,商韶还是有眼光的。 「爹……」闻言,商韶不甚娇羞。 「好好准备,月初送你们入宫。」 「我们?」 「你和你妹妹。」 「她也要去?」 「名单这样写,爹也没办法。不过你妹妹或许会半途被送出宫,不用担心。你要记住,你是爹最值得骄傲的女儿,你比她优秀听话,她抢不走你的。」这话半真半假,但商韶听话却是真的。 「女儿定不负爹的期望。」 「好。」商胥温和道,「去吧。」 「女儿告退。」 另一边,琅玕轩。 商赜刚从驾前随扈回家,商昭帮他揉着肩膀,边献殷勤边问道:「哥,今天殿试情况怎么样?」 「你想问韩椽吧?」 「嗯。」 「你很在乎他?」 「不……到不如说是在乎他的前程。因为他太醉心功业,若是不能成功,我怕他反受其害。」 「我也看出来了。他才能出众,但遇事不会转圜,又清高自傲,官场其实并不适合他。你帮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一个女子,既不做官也不封候,有什么可企图的?毕竟相识,我总想帮他,哥,你说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若是他需要,这就不算多管闲事。」 「是吗?」 「嗯。」 「对了……哥,你还没告诉我他的情况呢?今日殿试,他怎么会失约呢?」千不该万不该,最后的关键时刻,他竟然错过了。 他神情严肃,这些骯脏至极的事,本不愿污了她的耳朵,「你真的要听?」 「恩。」 「来人回禀说,他回庸城了。」 「怎么会?」 「郑意虽被救了出来,却早被糟蹋了。」商赜继续道,「严为文贪鲜将她掠走,暗中把她做成了美人盂,关在房间里日日伺候。听说接回来后,人有些疯疯癫癫的,连夜就回庸城去了。」 「美人盂?」听着是个风雅的名字,但分明有一股败絮其内的噁心,商昭紧蹙眉头。 「即用活人充作痰盂,这是富贵公子们互相攀比的……冰山一角。」 想起韩椽说自己表里不一的事实,商赜惊醒了。商昭终究要在京都生存,她就必须了解所在地方的丑恶。这个决心下的艰难,自此表明身为大哥的他,再也不能为她承担黑暗,为她遮风挡雨了。 用活人当痰盂? 「呜……」一阵反胃噁心,她慌忙伸手去抓茶杯。 望着商昭惨白的脸色,他不由的心疼,却只得冷下心肠,「好些了吗?」 她无言。 原来萦绕周围金玉其外的锦绣繁华,不过是用腐败雕琢堆砌而成的水月镜花。如果她的生存,她的身份,早就沾染了阶层的罪恶,那她自诩的超脱,仿佛瞬间成了笑话。 美人盂? 曾经那个性子骄纵,但心底可爱的姑娘。若是不遭此罪孽,年轻的日子定是春花绽放,艷阳漫天的。 她深深的嘆出一口气,觉得周身疲累不堪。 「哥,你说郑意以后怎么办?」 「我没有理由去管她。」 「我们不管,韩椽会管吧。我想,他应该会娶她,为她负责吧。」那个坚持着说着喜欢自己的青年,终究会抵不过命运的无情,放弃年少轻狂的执念,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 第99页 「他会的。」 「我也相信他会的。可是……严为文的下场呢?」 「他如今,活的很好。」 「以后呢?」 「恶人自有恶报,他会得到应得的报应。」 后来。 两人各有心思,第一次相顾无言。 ☆、威压 皇宫。 梧桐叶黄了漫天,秋天转眼过去。 初冬时节,江浙发了雪灾。皇帝被瓦剌边境的侵扰弄得夜不能寐,转眼又出了这档子事,除了烦闷的焦躁不安,就是迷茫的不知所措。 总之,朱有谵的雄心壮志和对政务的热情呈反比例关系,且随着锲而不捨去鎏金阁的次数而呈现愈发明显的趋势。 结果,他将最信任的人派出去赈灾了。 关于赈灾,文武百官的解释,这不是闹着玩了的。办好了没赏,办不好找死。两头悬着刀,怎么弄怎么不带劲,于是他们就理所当然的端坐中央,上面欺瞒朝廷,上面压榨百姓。赚的盆满钵满的回京,这差事才算万事大吉。 美其名曰赈灾,实则叫明徵暴敛。 这次去明徵暴敛……不,去赈灾的是咱们的督主颜孝若,他处事的手段众人皆有目共睹,巴不得他赶紧整完了回来,免得明堂上的帝王整天黑着脸,总让他们脖子上的脑袋挂不安稳。 皇帝趁着新年,给他做饯别宴,真心祝他一路顺风,众人酒过三巡,醉的不省人事。文武百官的家眷都在,酒气熏天里,商昭找了由头离开了。 御河边,宫灯点点,和那年冬日一般无二。 在推杯换盏的当口,目睹商昭离去的颜孝若也跟了出来。他接过小太监递来的披风,上前为她搭在肩头。 「夜里风冷,当心。」 她紧了紧披风,转身笑着望他,「我知道。但你不冷吗?」 「不冷。」 「……什么时候去江浙?」表明心意才不久,都没有机会谈心,他却要去千万里远的地方了。说不舍那是假的。 「三五日就动身。」 「那里会不会很冷啊?冰灾肯定是冷的,你过去要照顾好自己。赈灾也得认真,不要学那些官老爷,不干正事,知道吗?」自从表明各自的心意,从一吻定情的那夜起,两人的关系就开始愈加亲密。 「好。」他宠溺的点头,将她微微揽入怀里,「如今就开始管我了,日后怕是要上房揭瓦。」 「这个简单,你头也不回的走开不就行了。」说着,她却往他温热的怀里挤了挤。 「你赖着不放手,我怎么走?」 「督主大人,你才是无赖。」平日稳重的外衣褪去,她撒娇道:「若是早知道你是这个样子,我就……」 「你就怎么?」 「我就……」仰头望他,她踮脚,蜻蜓点水般吻上他的唇角,飞快移开,「我就会早点喜欢上你。」 「傻姑娘。」 「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就这样安静的待在他的怀里,静静的听着雪落的声音,心里就很甜蜜,一切足以。 「好,等我回来。」 御河里,河灯盏盏,五彩斑斓,如丝带般飘逸的美丽,最终一盏盏殊途同归。 东厂,密牢。 干净整洁的牢房里,有人披头散髮,状若疯癫的蜷缩在角落里。他穿着干净的囚服,除了举止打扮异于常人,并无特殊之处。 这座密牢位于东厂监牢的最底层,堪比铜墙铁壁。周围静悄悄的,把守的番子都在密牢上面。 饭菜照旧例放在小几上,没人动。 叽叽一声,不吃从哪冒出来的老鼠嗖的跑了过去。那人似是被吓到了,往墙角挪了挪,髮丝下的眼神有些闪躲。 隔着狭窄的铁窗,徐鹤兮暗中目睹了刚才那幕。 眼底滑过一丝异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徐鹤兮转头道:「你今日不是要启程去江浙吗?怎么来这了?」 「不放心。」 「有我在,你安心去吧。对了……」说着,徐鹤兮从药箱掏出一个小瓶子,「紫雪散,你贴身带着。我不在你身边,得病了怕是没人敢管你,你最好自觉点。」 反手将药瓶握如手心,负手而立,望向密牢里的那人,「情况如何?」 「有些起色了。不过……你真的能相信他吗?他是个疯子。」 「我没有选择。」 永远都是这个残忍的回答,徐鹤兮暗自嘆气,「执念太深,你终究会受伤的。」 他沉默以对。 许久…… 「鹤兮……」数年来,那好似是他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我只要你救他,其他的,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愿负累你。」 「反正已经负累了,还在乎以后吗?」若说是负累,这么多年,承受苦难折磨最多的人,分明是他。「 「多谢。」 曾经,他们之间何须感谢。 尽力维持的当初在摧枯拉朽的时光里分崩离析,在固执的寻找往日里,苦心经营的初心却被习惯轻易打败。 终究,变了。 颜孝若离开密牢,冬日的阳光刺目冰寒。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图等人早已静候多时,端着漆盘上前禀告:「这是吏部做的赈济名册,您过目。」 王图佝着身子,低眉顺目。片刻后,名册被放回漆盘,直到坐上銮舆,他的面容始终阴晴不明。 第100页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名册做的不错,多印几份发到百官手里,让他们好好做后援。」出了密牢,他又恢復了那个果决的东厂提督,挂起完美的装扮。 「是。」 车队在午门外启程,半月后到了冰天雪地的江浙一地。冒着风雪,他被恭敬的迎入了浙江布政使司的所在地,当地的最高官员和乡绅们跪了一堂。 「微臣参见颜督主。」 「起来吧。」 「谢督主。」 然后,浙江总督巡抚汇报灾情,各级官员粉饰饿殍遍地,将饥荒掩饰为天下太平,把赈灾结果描绘的天花乱坠。 众人皆为初次见颜孝若,从未料到鼎鼎有名的提督东厂会这般过分的年轻。众人心里尊敬和怀疑参半,试探和遮掩相杂,总是不愿吐出半句实话。 看清事实,他抬手示意众人噤声,吩咐小太监将吏部赈灾名册下去,里面包含了赈灾地区,赈灾数额,赈灾时间等,大体框架基本完善。 只要照其按部就班的实施,灾情将会得到有效控制。手里拿到毫无新意的硬规定,众官吏终于将颜孝若划入无脑愚笨的行列,都没忌惮了。 本以为来人会是个手腕狠辣的主,众人提心弔胆了半月,没成想迎来了一个无用督主,瞬间失落了。不过这样更好,他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了。 「臣等会照督主之命办的,请放心。」浙江总督随意敷衍了两句,「那督主休息吧,微臣们就先告退了。」 他没同意,众人就动了步子。 自顾自的抿了口热茶,缓缓落了茶杯,声音不大,却有力度,「站着。」 又怎么了? 众人不甘愿的转身。 「颜督主,您还有什么吩咐?」 「咱家没什么多余的要求,只警告诸位一句话。」低头把玩着小指的古戒,他的嗓音低沉,带着无法置喙的力度,「敢贪赈济粮者,一律杀无赦。」 「……是。」 众人心里一颤,瞬间没了气性。 江浙全力救雪灾,京都忙着应付蒙古侵扰。唯一的喜讯是万贵妃怀孕了,帝大喜,昭告天下。 成千封奏摺送到御书房,朱有谵忙得昏天暗地,转眼间病倒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朱有谵咳嗽了一个冬天,身体埋下了祸根。 「咳咳……诸卿还有何事启奏?」 「陛下,蒙古军侵扰不停,逐渐逼近龙井关,望陛下早作打算才好。」有人从行列走出,是一品骠骑大将军费屠。 兵部尚书悠闲的来了句,「费大将军,您着急什么啊!我堂堂大明朝难不成会怕那异域小邦?实在不行,送两个公主去和亲不就行了」 「孬种!蒙古狗贼都如此猖狂了,你们还畏缩不前。自开国起,蒙古之患从未平息,就是你等小人作祟的结果。不急?城破之日,先死的就是你!」费屠气的虎目怒睁。 「费屠,你……」 「陛下。」行列又走出一人,是商赜,「费将军说的有理,如今边境不安,封王兵马皆自保不前,此为国之大灾。请陛下早日出兵,微臣愿身先士卒,安定家国!」 商胥眼皮一跳。 战场无情,他绝不会让商赜去犯险。富贵安宁的锦衣卫不做,真以为马革裹尸很好玩吗? 「陛下……」商胥步出行列,端着老姜最辣的风范,「陛下三思。蒙古故意骚扰边境,却不大举进攻,实为无故挑衅。若为此出战发兵着实不妥。何不待到初春,派使者前去说和,必能化干戈为玉帛。若他们继续侵扰,我朝出兵也不迟,可所谓名正言顺。」 「朕觉得首辅说的有理。」 「陛下,这可是关乎百姓家国安危之事,您岂能如此草率?」费屠不甘心。「先帝时,东蒙之乱,四城被割的耻辱,您难道忘了吗?这大明江山是祖宗留下的,您就不该费点心思好好打理吗?」 「费将军,你放肆。」商胥道:「陛下的决定自有他的道理,哪来你质疑的余地。当年东蒙之乱不过是意外,有你等武官坐镇,害怕祖宗江山不保吗?」 「商首辅,今时不同往日……」 「住嘴!」厉声打断商赜的话,翅膀都没长硬呢,就会跟老子顶嘴了,你小子给我等着。 「好了,你们父子也别争了……」总算看明白情况的皇帝发了话,终止了父子间的乱局,「就按首辅说的办,朕清闲惯了,不喜欢打打杀杀,能议和最好。」 「陛下英名。」 「咳咳……退朝吧。」 「臣等恭送陛下。」临走,商胥剜了眼儿子,算是无言的警告。 ☆、帝姬 「公主,听说商公子自请出兵,要攻打蒙古。」 「陛下同意了吗?」 「没呢,说是等初春议和。」司沁欲言又止,「……按旧例,议和需要和亲。公主,您说会不会……」 「放心吧,皇帝暂时不会动我。」 「也是,您可是敬国公的外孙女。再说太妃曾经对陛下有恩,想来不会把您往火坑推的。」 「若要让我和亲,我就去死。」 「您别乱说,多忌讳啊!」 「司沁,我朱楚禾说到做到。自从灵惠长姐出了那事后,我就发誓决不让自己重蹈她的覆辙。」 帝姬口中的灵惠,乃先帝长公主,生母为四妃之一。后及笄,先帝为其寻找驸马,却不想宦侍从中作祟,竟然收受富商的贿赂,将其身患绝症的儿子夸赞为青年才俊,推荐给了先帝。 第101页 谁成想,灵惠出嫁当夜,驸马爷当即一命呜唿。尊贵的长公主刚出嫁就成了寡妇,后独居三年,在悲愤无助中离世。 同年,温宪帝姬及笄。 「长姐黯然离世,那年,我朱楚禾就发誓,绝不做第二个灵惠。身为皇家之女,若是命不由己,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公主放心,绝对不会有这一天的。」 「嗯。」 这时 ,马车停了。 街上积了雪,少有行人。 「到了。」司沁先下去,抬手扶她,「公主,小心。」 「你前面走,不用扶我。」帝姬身着浅黄色襦裙,是平常官家小姐的打扮,并没人认出她来。 见贵客来了,阁主绕过柜檯迎上来,「见过小姐。敢问小姐几人啊?」 「一人。」 「您是要?」 「我想见河清娘子。」她从袖中掏出一支崭新的湖笔,那是商昭给她的,「这是信物。」 「原来是河清娘子的朋友,您楼上请。」阁主唤来婢女,「送姑娘去河清的房间,尽心伺候。」 「是。」 「司沁,你在下面等着。」 「是。」 上了楼,女婢垂首一侧,敲门,「河清娘子,有客人来了。」 「哦,河清还约了谁?」屋里传出一道帝姬熟悉的声音,那人打开了门,「嗯……是帝……快,先进来。」 「昭儿,你怎么在这?」 「你先下去吧,没吩咐不要让人进来。」商昭合门进屋,对窗前的碧裙女子道,「河清,你看谁来了?」 看见帝姬的同时,她俯身跪倒,黑色髮丝滑落碧裙之侧,平添弱质,「民女河清见过温宪帝姬。」 「姑娘快请起。」 「谢帝姬。」 帝姬:「昭儿,你怎么会在鎏金阁?」 商昭:「冬日无聊,我应河清之约来陪她。」 帝姬:「首辅没管着你?」 「我是悄悄出来的。再者,父亲也不大管我了。帝姬呢?」 「我是来做说客的。河清,我去见了陛下,他今个冬天病了,时常念叨你,说是想让你入宫陪他。」 「帝姬,民女不是林如玥。原谅我,家族之仇不共戴天,我虽不恨他,却也不会和他在一起。」 「可陛下他始终很挂念你?」 「他若真的挂念我,又怎么会三宫六院,甚至还有了孩子。民女虽然卑微,但想要的不过真心的良人,而他早就不是了。」 「……」 帝姬始终以为两人相爱无法在一起的缘由是仇恨,现在看来,河清只是因为失望而死心了。她是个冷情冷性的美人,绝情断爱也坚决。 「思越想让我帮你们,如今怕是得失约了。」感同身受河清的苦楚,帝姬也不愿逼她,「既然你心里有数,我就不掺和了。还有昭儿,思越让你来劝河清,怕是也没成功吧?」 商昭微一心虚。 河清轻剜一眼商昭,冰雕美人才沾染些世俗灵气,「难怪日日往我这跑,变着法旁敲侧击,原来打了这个算盘啊?」 「河清莫不是生气了?」 她轻点商昭的额头,佯怒道:「生气?真生气就该叫人把你轰出去!」 帝姬失笑,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画架上,旁边笔格上的画笔还滴着水彩,「我来之前,你们在作画?」 「嗯。」 「我看看。」 画纸上,一副半掩的菱花窗柩,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几片落花,数点飞雪。画中的女子斜倚窗柩,身着一袭水碧的长裙,发如点漆,唇若红樱,分明是河清平日的模样。 画工不算上乘,且有瑕疵之处。但贵在风神,没有细描精工,轻描淡写的几笔勾勒,却将她清冷的气质晕染的淋漓尽致。 「好个绝代佳人!」帝姬赞嘆,心下瞭然,「河清琴棋书画皆精,想必此画是昭儿所做?」 「帝姬果然聪明。」 「等做完这幅画,可否让我落印?」 「可以。」 「等画完,我来题字。」河清道:「你我三人共作此画,也算是千里相逢的见证,日后便是好姐妹了。」 「好提议。那昭儿还不赶快画,画不好看,赏你板子。」 「遵命。」 然后,三人笑作一团。 选妃典礼,三年一届。典礼应该去年举行,却因为孝期暂时推后。初春,就在秀女入京的路上,皇帝突然下旨,迎商府长女商韶入宫,册封为德妃,居钟粹宫。 新年后,商赜也愈发繁忙,半月不见人影。父子俩时常不见面,之间的矛盾隔阂也如壁垒越砌越高。 商易被送入学堂,半年没有回家,傅锦绣思念儿子逐渐沉默寡言。商昭除了偶尔去映秀阁坐坐,就是三天两头往鎏金阁跑。 对此,商胥睁只眼闭只眼。 大夫人和三夫人也变了许多,平日除了绣花针线,也没了年轻时争强好胜的力气。三夫人常年不孕,没有牵绊,竟也渐渐念起佛来。 帝姬偶尔去鎏金阁,其他时间皆致力于追驸马的事业。北镇抚司的训练场,时常能看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她并不打扰商赜,只是静静的看着,风雨无阻。 商赜训练完,回到帐篷。 时而两句温言问候,时而一碗亲煲的热汤…… 第102页 身为一个公主,她为商赜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琅桓打趣道:「思越,贤惠如帝姬,你就从了吧。你小子,说,每天训练时偷偷看帝姬,是不是心动了啊!」 商赜锤他一拳,视线不经意落在冒气的汤蛊上,「她是公主,生来娇贵。我只是怕她生病。」 「哟哟……别不承认!遗玉公子风流倜傥,这京都里谁不知道。你自打认识帝姬,就很少陪我们去春芳院啊!我看你,分明就是守身如玉,还不承认……」 「琅桓,你找揍!」 「来啊,好久没和你动手了。」说着,指骨捏的咔擦响。除了在傅城圭面前像个小媳妇,平时还是挺像样的。 两人瞬间就打在了一起,动作干脆凌厉,分毫没有殃及池鱼。 半刻后。 琅桓揉着唇角走出大帐,嘴里疼的嘟囔,「这傢伙,下手忒重了……嘶,帝姬,您怎么……」说着,单膝跪倒在地上,「微臣见过温宪帝姬。」 「起来吧。」冰雪寒天里,她唇色微白,似乎站了很久。 「谢帝姬。」 「伤口如何?」 「无碍……帝姬怎么会知道?」 「我早就到了。」 「那我刚说的话……」 「我全都听到了。」他心想,完了。帝姬微笑,仿佛看透他所想般,「你撮合我和思越,我开心都开不及呢。不过,本公主可没那么贤惠,只是看他大冬日的训练辛苦,想代表陛下犒劳他。」 「这么简单?」 「不然呢?」她反问。 大帐里,听见这话的商赜却隐约有些不适。帝姬对他的攻势,可谓有礼有节,不会让人觉得她用权压你,却恰好让人体察到她的真心实意。 总以为她每日不辞辛苦,就是因为喜欢所以甘心付出。没料到她只为了尽皇室之女应尽的职责。 掀开帐子,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跪倒问安,「微臣商赜见过温宪帝姬。」 看见商赜的瞬间,帝姬的眸子衔上一抹温柔。这次,她没有主动去扶他,「起来吧。」 「谢帝姬。」 「我还有事,先走了。」琅桓摸了摸鼻子,偷笑着熘了,「帝姬,微臣先告退了。」 「嗯」半晌,她打破沉默,「汤喝完了吗?我来取汤蛊。」 「还没有。」 「那你去喝吧,我在外面等你。」平日的她,并不是这样显得疏离有度。 「是。」 鸽子汤的清香在唇齿里流转,端着汤蛊,他却不想跨动半步。隔着帐帘,两人的视线在虚空里汇聚,却是同样的纠结。 面对帝姬锲而不捨的守护和始终如一的付出。 商赜的心……动了。 但不知为什么,他……还在犹豫。 终于,他掀帘而出,顺带抽过披风。在帝姬接过汤蛊的瞬间,红裘披风就落在了她的肩头。 「早点回去,夜里冷。」 再回神,他已消失在身旁。 ☆、转折 次日,帝姬没有来。 直到几日后,在商赜和锦衣卫比拼的当口,忽然,一道明黄色身影从人群外飞掠而来,凌厉的剑锋直接对准商赜……稳稳落在地面上,顺势几步向前刺去。 商赜反应飞快,执剑去挡,两道剑锋擦出火花,两人互相打了照面。那人带着半张金色面具,眼角有朵浮起的金色蔷薇。 面具下的眸子明亮精緻,眼底自信的光芒分外的熟悉。 她……究竟是谁? 惊讶之余的商赜,勐然皱眉,「帝姬……」 她似乎笑了声, 瞬间,两人错开身子。 她背负右手,左手执剑而立,微扬的脖颈纤细修长。身着一身明黄劲装,金带束腰,脚踩黑色长靴,裙摆在风里烈烈作响。 青丝被束起,用金簪固定住,额边带着黑色纱网遮眉勒,配着熠熠的半张金质面具,显得俊气无比,胜似女将军。 「思越,有礼了。」 言罢,灵巧地挽着剑花直攻他的双腿,商赜退身,执剑去挡,呛的一声。他继而转身侧击,收敛着横扫一剑,帝姬向后直直仰去,躲开了。 商赜不敢再战,一味的退守。 众人皆退开了几大步,空出游刃有余的对决场。几个不嫌事多的还在人群里起闹,被赶来的傅城圭冷着脸轰走了。 训练场空旷无比,只有剑气如虹。 「帝姬,住手!」傅城圭喊道。 「没分出胜负前,我是不会停的。」她飞速旋转,裙摆如花绽开的瞬间,从侧面挑剑进攻,「思越,别让我。否则定让你败倒在我脚下!」 世人从不知温宪帝姬有身好武艺。不仅如此,她的剑术甚至不落常人之流,几乎可以气压商赜。 「那微臣就不客气了。」虽说开始进攻,商赜仍是没有使出全力。既然帝姬打定主意要决一胜负,那他愿意奉陪。 「好!」帝姬大喝一声,点地飞掠而起。两人都被激起了雄心,打的酣畅淋漓,却将赶来的琅桓吓的心肝一颤一颤的。 「傅城圭,平日你不是挺能耐嘛!现在怎么孬了?帝姬少了根头髮,我们锦衣卫还要不要活?你赶紧管管啊!」 「放心。思越心里有数。」 「我看他没数!指不定帝姬是因爱生恨,他也疯了,出了人命……」说着,只见商赜的剑锋在帝姬大意时,直接从她耳侧掠过了五六寸。琅桓心跳一停,面容不由的用力挤起,张牙舞爪的,「啊……」 第103页 一个暴栗敲响,傅城圭道:「消停点!思越若动真格的,剑早从脖子里插进去了。」 帝姬也察觉到了,她冷声道:「商赜,你还是不是男人!若是不敢打我,就当我看错了你!」 商赜望她一眼。 这时,趁着帝姬气恼的剎那,他如鬼影般移到她身前。直接挑剑,带子被割断,面具直直坠落在地,露出她干净的容颜。 帝姬这才反应过来,刚要提起佩剑,却被商赜技巧性的一个轻弹,直接扎进了地上。 她震惊。 商赜沉默以待,执剑挑起帝姬的下巴。帝姬不动,冰凉刺骨的剑尖就顺着她的脖颈游走。在此期间,他始终紧盯着她的眸子,两人对视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对方。 他的手再往前送半寸,帝姬就会葬身于此。 琅桓眼皮抽搐:「……他在干嘛?疯了吗?」 九安无辜耸肩:「这叫相爱相杀。」 反观当事人,冷静的不像话。 「我认输。」 「可我算偷袭。」 「那也是你赢了。」 「帝姬……我只想告诉你,若商赜想赢就会无所不用其极。今日剑下之人若不是你,她会早成亡魂。」 「为什么不杀我?」她望着眼前的男子,故作冷硬道:「就只因为我是公主?你商赜不敢?」 「若是不敢,我就不会和你动手。」他撤了剑,许久,无奈嘆息,「算我输。也只有你敢这样任性妄为,可我怎么捨得……杀你。」 言罢,他收剑离去。 半响,帝姬才反应过来……望着他的背影,她飞奔过去紧紧的抱住了他,隔着冰雪严寒,终于将温热拥进怀里。 这次,他没有躲闪。 旁边,三人露出了会心的笑意,走了。 脸颊贴着他的嵴背,帝姬轻声问道:「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你最好别骗本公主,否则指不定再和你打一架!」 「真的。」 「那你是承认被我迷住了,要甘心做我的驸马?」 「没有。」 「那你为何……」 「帝姬,真心喜欢我吗?」这是第一次,商赜无所顾忌的想了解她的情意。 「是。」她斩钉截铁。 「那帝姬是否知道,一但成为驸马,我将终身无法踏入朝堂。」年轻如商赜,面对蒙古未定,倭寇未除的家国,这是他唯一逃避的理由,「我很自私,无法放弃功名利禄,更不想抛弃富贵荣华……所以商赜从来就不……」 「别说了。」她慌忙解释道:「自私的是我,从未考虑你的感受。我自小骄纵惯了,没人提醒……我忘了。」 「没事的。」 「那如果不考虑这一点,你会接纳我吗?」 「嗯。」 「那好。从现在起,我等你。等你成就功业,等你扫平蒙古,到那时,我们再谈儿女情长。我一直知道,你需要的不是等待,而是陪伴。」说着,她单手从地上拔出那把剑,放入他的手心,「如今,我想我有资格了。对吗?」 风起云涌的天下棋局,明枪暗箭。 他不愿让心爱之人受伤,所以只想独身一人。如今,她出现了,可以陪他并肩而战。 终其一生,就算死。 不论她有多坚强,他都会保她一世长安。 「如今,我找到了你。」微笑,将她揽入怀里,「我的帝姬。」 初夏。 秀女们住进了储秀宫。朝廷同蒙古议和后,边境局势暂时稳定。江浙赈灾去的颜孝若也已经回宫,据说赈灾取得了巨大成效。 皇帝总算能安心选妃,享他的齐人之福了。 一连数日,清晨,六科在太极门接本。发觉奏摺日日变少,时间日日推迟。后得知消息,原来颜督主自江浙回来,就病了,政务全由皇帝处理。 听说,还病的不轻。 储秀宫。 商昭担忧他的病情,却因为宫禁限制不得踏出半步。曾经随意可去的司礼监如今成了禁地般的存在,没有了权势身份,让她步履维艰。 几日后,内阁趁此机会反参一笔,污衊颜孝若打压豪绅,同江浙总督同流合污,暗中发了不少横财。皇帝本就疑心,竟然趁他昏迷之际,派人去搜查他在宫外的府邸,。 最终却一无所获。 据说,清缴上来的名单,让皇帝在大失所望之余,感到了心酸。 据钟隐说,皇帝只说了一句话: 「清廉如他,是朕心小了。」 因为,他的私库里,只有九套精贵古书,七张上古名琴,另外一箱金元宝,还是先帝在时赏赐的。 皇帝赞扬了他的两袖清风,并派礼部做了礼单,给他的有功之臣赏赐了许多精贵器物。据说,这才把他的私库填满了。 钟隐说,内阁那帮人果然是作死之典范,打死也没猜中结局。 对此,商胥说了句,若是颜孝若不贪,他商胥就去死! 此话应验与否,且看以后。 这场闹剧风生水起,当事人却还在昏迷。徐鹤兮奉皇命候在司礼监,每天都要派小太监去御书房回报病情。 知道的呢,说是皇帝等着颜督主醒来,帮忙处理政事呢;不知道竟然传出说,皇帝喜欢颜孝若,是断袖。 龙颜大怒,不好玩了。 自从钟隐成为御前太监总管后,干出了一件最轰动朝野之事。他派出东厂番子在宫里暗中搜罗多嘴多舌的宫女太监,前后将近千人,下令全部处死。 第104页 半个月后。 内阁联名上书,说鱼钟隐残暴祸国,恳请皇帝将其诛杀。但内阁的气焰扑腾着就被灭了,皇帝在厌弃内阁的同时,更加宠幸鱼钟隐,厚待东厂。 正始二年。 在颜孝若影迹全消的半年内,鱼钟隐替他操纵权柄,成了阖宫里炙手可热的大拿。但就在京都传出鱼千岁之名,并为他大肆修建生祠时,司礼监传出消息,颜孝若,醒了。 御书房。 皇帝昏昏欲睡的在看奏摺。钟隐刚奉了茶,步出殿外,小太监前来回禀:「鱼公公,司礼监那位醒了。」 谢天谢地,干爹终于醒了。 自从他伺候御前,为了树立威信,心眼里刻意变的冷辣,心里虽巴不得赶紧去司礼监,表面上却还是阴阴的。 偷偷打量他的神色,小太监多嘴道:「鱼公公,他醒了,对您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钟隐阴测测一笑,「是吗?」 「是啊。」他丝毫没意识到钟隐眼里的危险,「他醒了,您可就弱了。不如早点把他解决掉,您也可以高枕无忧啊!若是公公放心,不如让小的代劳。」 「怎么个代劳法?」 「小的有人,您等结果就是。总之,一副药,一把刀,他活不过这两天……您看如何?」 「嗯,好主意。」他抬手,唤来侍卫,面容瞬间就变了样,抄手就给他赏了一巴掌,「小杂种,瞎了你的狗眼!来人,拖下去好好对付着,务必把他的嘴给我撬开,吐出背后的主谋来!」 「是。」 敢算计他干爹,活腻味了! 真不知是谁派来的蠢货,简直侮辱他的智商。 钟隐忍着怒气,吩咐守门太监,「好好伺候着,陛下问起来,就说我去司礼监了。」 「是,鱼公公。」 储秀宫。 商昭也听闻他醒了,转着佛珠,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 但,没人知道。 在无助煎熬的这数个月里,她做出了一个决定。自此,改变了后来数年,无数人,无数不可知的命运,而他和她之间,也受到了不可估量的伤害。 作者有话要说:  我:商赜赜又撩妹了,怎没人撩我家女主?生气脸。 答:因为男主病了,太娇弱~; 我:…… (纠结脸,洗洗睡。) ☆、为妃 「督主,这是晋级秀女的名册。」 初入宫时,秀女将近三百人。经过层层严苛的挑选,只留下了五十人,其余人要么遣送回乡,要么封为女婢。剩下的五十人各个拔尖,只待最后的挑选,前三名册封为宫妃,其余人或返乡,或进入尚宫局,还未有定论。 尚宫局呈来名册的同时,最后的五十名秀女正在进行最后的身体检查。 商昭如今,应该不在五十人之列。 他病了月余,连出宫去看她的机会也没有。任他也没料到,翻开名册,第一页的「商昭」两个字赫然闯入眼底。 他以为昏迷太久眼花了,仔细看去那两个字仿佛刻在了纸上,力透纸背。 「商昭是谁?」 「嗯……首辅家的三小姐,德妃的小妹。」 「她人呢?」 「在储秀宫,做最后的身体检查。」 颜孝若勐的站起身,脸色阴沉着向外走去,「做检查的是尚宫局?」 「不是,是内侍监。」没见过颜孝若的失态,王图着急忙慌的赶上去,「督主,名册还没盖印呢,您这是去哪?」 「储秀宫。」 另一边,五十名秀女鱼贯而入。 殿里,窗户紧闭,严丝无缝。四角燃着几盏高架宫灯,将脂粉香气拢聚在宽敞的大殿里,兜头而来的除了谨小慎微,羞涩好奇,别无他物。 内侍监掌印李连站在大殿里,甩着拂尘指挥着,「快快,都给咱家站好了,后面的,别磨蹭了……」 小太监关了殿门,房间里只剩下五十名秀女和十位内侍监。秀女们皆褪去外罩,仅着贴身亵衣,酥胸半露,光着脚丫站在地上,各个低眉顺目。之前都由尚宫局检查,最后则要宦臣把关,并仔细观察众人半月,来决定最后留下的有福之人。 「咳……都给我安静了。」李连装腔作势的咳了声,「今个是最后考验,咱家知道你们都是年轻姑娘,脸皮薄,可今天个绝对不行。过了这道坎,你们才是富贵路上的娘娘们,日后见了面,也别怨怼我,切记得多提点着咱家。」 「谨记公公教诲。」 「得,也不耽误时间了。一个个的来,别着急。」说着,李连先去后面的小屋子了。 屏风边。 小太监扯长嗓子喊道:「第一个,县丞之女,吴濛。进……」 最边上的一名女子,先进去了。 按顺序,商昭是第六个。 很快,第四个人就出来了。女孩子出来时除了脸色绯红别无异常,虽说太监算不得真男人,但在其面前脱光衣服,还是即害羞又害怕的。 尚未进去的女孩子,在外面偷偷议论起来。 「第五个,乡绅之女,刘锦,进……」 如此,商昭之前再也没人了。她下意识的摸上光滑的手腕,惊觉佛珠并没带出来。她微微闭眼,摒除脑中繁杂的思绪,将所有的心思化作唿吸吐露而出。 既然决定做了,她就绝对不会后悔。 第105页 闭眼的同时…… 有人从侧面经过,隔着花影重叠的屏风。他微一停步子,望了她一眼。 继而转身。 似是要离去。 片刻后,第五人出来了。 「第六个,首……首辅之女,商昭,进……」 她定了定心神,泰然进入房间。瞬间,数道陌生的目光投射在她裸露的肌肤上,说着不害怕,但分明感到了莫大的屈辱。 她没有抬头。 眼帘里,是内侍监围了一圈锦靴,那么多人看着…… 一咬牙,狠下心探上腰间的丝带,刚扯开半寸。 「慢着。」 那声音? 她勐地抬头,只见李连弓腰伺候在边上,太师椅上悠然坐着的……是他。一袭血红曳撒,双腿霸气交叠,襕膝上用金线绣出的灵兽残忍可怖。 喊她,仿佛是故意的。 他撑着扶手,指尖按着鬓角,命令道:「脱。」 商昭一愣。 轻抬眼帘,淡若素月的眸子沉静无比,薄唇轻启,「继续脱。」 他生气了。 商昭自知理亏,不愿反驳,直接抽开腰带,丝质薄纱松松的散开了,露出底下丝白色的肚兜来。她手下不停,纱衣从肩头滑落,将将掉落在地上…… 她身姿纤瘦,因为常年坐禅的缘故,腰背直挺,双腿修长。多年修佛吃素,始终让她看起来与世无争,圣人风骨,就算当众脱衣,众人也丝毫不愿对其有所亵渎。 忽然,他起身靠近她,抬手,将滑落的纱衣重新覆回他的肩头……不愿和她对视,转头厉声道:「出去。」 「是。」 帮她系上腰带,紧紧的。 芳菲花开,而他眼底是苍白的疲惫。 似乎是匆匆赶来的。 伸手抚上他蹙起的眉头,商昭低声道:「是我的错,你怪我吧。但别生气,先听听我的解释。」 论清明,没人及的上她。 按着她肩头的手用了劲,似乎是在惩罚她的自作主张,「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若是今日他不来,后果难以想像…… 「等我说完,若你还生气,我随你处置。」 「好。」 「我想入宫。」 若只有权势才能保全两人无忧,她愿意为其付出一切。贫贱夫妻百事哀,纵览歷代,她骨里就知道这个道理。 「别胡闹。」 「我说的都是真的。」 「深宫里,到处是血腥罪恶。你不能入宫。」 「你不相信我?」 「我不信任自己。」 「那你想见我吗?若是我入宫,我们就能在一起了。我想日日看见你。」 她在撒谎。 「昭儿,你不说实话?」他冷着脸的样子,让人疏远害怕,「不然,有我在一天,你就别想入皇宫。」 「好,我说。」不知怎么,她突然鼻子有些酸,「凭什么不让我入宫?你整整昏迷了一个月,你还这么年轻,看着健健康康的,没想到比我还弱不禁风。我见不到你,你也不来见我,换了谁能不担心?」 但如果,她入宫为妃,最起码,她可以不受限制的见到他。 他沉默了。 「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并非心血来潮。」他认真听着,并不打断她,她继续道:「你昏迷期间,我想去看你,却难上加难。皇帝下令搜查,就是为了藉机置你于死地,而我却被关在储秀宫的方寸之地,毫无办法。身为首辅的小姐,在宫外我可以为所欲为,但入宫之后便束手束脚。我想要在你身边,就算无法为你遮风挡雨,也愿和你风雨同行。足够般配站在你身边,这个理由够了吗?」 因为,她更想用尽全力,在他无法顾忌的身后,保他无虞。 沉寂数年的心痂一朝软化。 他软了语气,「可一旦入宫,正如你说的,方寸之地……」 她打断她,微笑,「有你,天大地大。」 宫禁深深。 曾经的难,如今,她和他一同背负。 他说到做到。 商昭安然通过了最后审查,半个月后将会面圣,直接册封为妃。这半个月,他「善用权柄」将商昭妥善安置,平日时不时的见面。 钟隐对此不解,「干爹,商小姐当了妃子就是皇帝的女人了,您……就不怕……」 「我相信她。」 「呃……」 钟隐无语,颜孝若意味深长的补了句,「皇帝能给她的,我也可以。」 「呃……」干爹真是好样的! 自从知道商昭是自愿入宫后,商赜就放心了。帝姬时不时的来宫里见她,春风含笑,看得出她和商赜很幸福。 「帝姬,你真的愿意等大哥?」 「嗯。」 「其实,我始终好奇你为什么会喜欢大哥?那年如果大哥没有遇见你,帝姬还会追着不放吗?」 「不会。可是没有如果,恰好救我的是他。」 「也对。」 正如她和颜孝若,那年初入京都。不偏不倚,遇到她的人是他,冥冥之中就这样走在了一起。情爱里不分性别,也不分对错,她甘之如饴。 就如前朝卫宫梓和男妓李留安的旷世绝恋,虽然被人不耻,但至少最后隐居的他们幸福的生活了一辈子。 她和颜孝若在一起,没有可以说服的理由,因为不需要,不论他是谁,残缺也罢,完整也好,她不需要别人说三道四。 第106页 帝姬走后,她就去了司礼监。 难得,阳光正好,他穿着常服在庭院里射箭,正中靶心。徐鹤兮嘱咐他多出门,今日闲暇就练练手。 「来了。」看见她后,就收了弓箭。 「嗯。」 「用膳了吗?」 「嗯,你不练了?」 「想休息。」 「可我想学,你教我?」 「过来。」 理所当然的靠在他怀里,偏头望着那美的不像话的侧颜,她笑开了声。 他严肃道:「专心。」 「哦。」 「记得,拿弓要稳。这把太重,改日找一把轻便的给你。」他耐心的指导动作,将古玉戒轻旋取下,戴在了她的手上。 「给我筒戒做什么?」 「怕你勒伤。」 「就这样?」 「嗯。」言罢,他退开身子,完全是夫子教书的做派,「拉弓。」 她照做,用了全身的劲。箭是飞出去,不过似乎不太想离开弓,颇为不舍地坠落在了三步远外。 靶子,在十米外。 「呃……再来一次。」 就这样,半个下午就在商昭的「再来一次」里消磨了。颜孝若曾经见识过她的聪明灵巧,这样呆萌固执是初次,但他愿意看她,不嫌浪费时间。 终于,在无数次的失败后…… 一箭中靶。 「看,中了中了。」她喜不自胜的蹦起,开心的像个孩子。 「喜欢射箭?」 「嗯。」 谈不上喜欢,只是她曾暗中询问徐鹤兮有关他的身体,说皆因常年忧思操劳所致,最忌讳整日闷在屋里。看他刚才又想回屋,她就故意找了个由头让他教自己,也幸而让他多通通风。 「走吧,去用膳。」接过沉重的弓箭,牵过她酸涩的手,暗中轻捏着,舒缓她的不适。 「可我吃了啊。」 「现在是晚上。」 「嗯?」回头,果真是橙红的暮色,想到什么,她想要抽手离开,「先等等,筒戒……还你筒戒。」 微用力,将她的手裹入掌心。其意不言而喻,督主大人不要她还了,商昭瞭然的微笑,陪他进屋。 身后,一片炽暑微风,夕阳傍照。 ☆、葛氏 半月后,秀女面圣。 商昭不出意外的被册封为嫔,位列商韶之下,赐号为昭,仍居华阳宫。两名秀女被封为四妃,但家室容貌没有能及上商韶的,更遑论和万贵妃一争高下。 据说,万贵妃怀胎半年余,但魅力不减,修习了一身伺候皇帝的魅惑之术,始终嚣张跋扈,宠冠六宫。 琅宸宫,正殿。 上首,女子斜倚在贵妃榻上,身着一袭深红色百褶花冠裙袄,梳着金银丝挽结的桃尖顶髻,髮髻边鬓着金掐丝蔷薇花。红玉为芯,同张扬的艷红唇角交相辉映。 猩红的丹蔻指甲划过前襟的七事挂佩,接着,慵懒如猫般,撑在额角,「约澜,陛下呢?」 「回贵妃娘娘,陛下在交泰殿。」 「听说,昨夜瓦剌敬献了几个狐媚,莫非陛下正和她们厮混?」约澜不反驳,胭脂色的眼角凌厉的睁开,狠辣尽显,「平日偷摸出宫就罢了,如今都当着我的面偷腥了,他还把本宫放在眼里吗?」 「娘娘,陛下终究是男人。」 「那他也只能是我万姜衣一个人的男人。」说着,霸道地拍向扶手,胸脯一阵剧烈的起伏。 「哟,万贵妃好大的气性……」 渗人的娇笑里,一个浓妆艷抹的半老徐娘从殿外不请自入,笑的跟春芳院老鸨一个格调,「来,让老身看看,这是谁又欺负贵妃娘娘呢?让我好好跟陛下说说。」 万姜衣僵硬的抽了抽嘴角,却是恭敬的迎了上去,「夫人来了,快约澜,给夫人上茶。」 「是。」半响,约澜端茶来了,头也不抬,「圣夫人请用茶。」 「慢着,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约澜。」 中指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道:「啧啧……的确是贵妃宫里的,长得就是标志,当侍女可惜了了,若是陛下……」 「夫人玩笑了,奴婢低贱,不敢有非分之想……」约澜一个劲的磕头,看着那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万姜衣的神色愈发阴云密布。 「来人啊!」 「是。」 「把这狐媚贱婢给我拖下去,扔到净乐堂!」 「娘娘……贵妃娘娘饶命……」说着,就被侍卫倒拖了出去,地上划出脚印的痕迹。 「啧啧……贵妃娘娘真是眼里不容人,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放不过!不过,难怪陛下喜欢你,这狠辣劲我也喜欢,哈哈……」葛母笑的猖狂,丝毫没有酿成惨祸的羞愧和难过。 万姜衣心气不顺,忍着怒火问道:「不知夫人来我宫里,有何贵干?」 「咱们是粗人,是奴婢,也没啥贵干。这不闲着没事随便来逛逛,难不成贵妃娘娘不欢迎我?」 「本宫不敢。」 就连皇帝都要给葛氏十分的尊贵,十二分的面子,她万姜衣再目中无人也绝不会给老虎拔毛。说起葛母,如今除了万姜衣,她似乎才是皇宫里的正主,端着太后的架子,享着宫妃的福气。 葛氏年愈五十,乡野百姓的出生,做派是完全的粗俗,年轻时,相貌一等的美艷,但心眼算计又厚又多。 第107页 至于她能这般耀武扬威,原因只有一个,她是皇帝朱有谵的乳母。 自打他娘血崩而亡,朱有谵就很孤独。七岁离开敬贵妃膝下至今二十多年的光阴里,葛氏则代替了他娘的位置,成为最无法代替的存在。 葛氏说西,朱有谵绝不说东。 这就是葛氏和皇帝之间相处的原则。 当年林如玥被押送辽西,朱有谵没有赶上去救,罪魁祸首就是因为葛氏从中作梗挑拨,但朱有谵仍然对她敬爱有加,加封其为圣夫人,使得其气焰愈发高涨,几乎要烧破天去。 葛氏又想多嘴,这时,一侍女在帘外禀报:「贵妃娘娘,颜督主到了。」 被葛氏胡搅蛮缠一通,万姜衣差点连正事都忘了,想起颜孝若是她亲自派人去请的,「快让督主进来。」 他打帘进来,绕过屏风刚要行礼。 「免礼,快坐。」 「谢贵妃。」 甫未落座,腻人的脂粉香扑来,他皱眉,下一秒,葛氏作乱的手竟然……摸上了颜孝若的脸。 万姜衣倒吸一口凉气。 她是在找死吗? 「好个漂亮的寺人,真是活灵活现的,啧啧……」 他一把挥开葛氏的手,俊脸阴沉,几乎如幽冥炼狱里肆虐的徘徊花,带着无尽的戾气。 「滚!」 原本冷静清明的眼里,一闪而过,毫不遮掩的…… 杀意。 那年冬天,葛氏去司礼监如入无人之境。她逢人就说颜孝若,毫不掩饰对他的渴慕追求和势在必得。 直到东厂十二干事彻夜守在司礼监,这场暂时的闹剧才得以消停半刻。为此,皇帝曾宣颜孝若亲谈,让他多忍让半分,不要和葛氏有正面冲突。 不过,有人纯属瞎了眼。 「让开,本夫人可是皇帝的乳母,你们东厂的番子也是瞎了眼!」她在司礼监外吵嚷了半日,闹着要见颜孝若,「别说是个残缺的寺人,再俊俏的男子本夫人也享受的起,让他伺候我,是给他祖宗长脸呢,还不让他滚出来……」 阖宫里,敢这么狂妄,却完好无缺的只有葛氏一人。因为之前对颜孝若不敬的,早就在东厂牢里连骨头渣都磨干净了。 「颜孝若,你给本夫人出……」瞬间,一道利箭直直从门洞里破空而来,飞速擦过她的髮髻,重重钉在了后面的照壁上。 「来……」 她吞了口口水。 拉弓,提箭,没有间隔。 一支箭从她脑门上掠过。 一支箭狠狠地钉在了她脚下。 射箭之人,是颜孝若。 将弓递给钟隐,他转身回屋,留下被侍女扶住的,脸色发白的葛氏。 钟隐故作阴险的一笑,嗤嗤道:「干爹吩咐了,圣夫人下次出现在司礼监门口的话……一人挎一把弓,想射哪射哪。人没死之前,不用给他回禀。」 「是,鱼公公。」 「小贱货,你敢!」葛氏慌了。 「敢不敢的,圣夫人试试不就知道了。」他无辜耸肩,一副您随意我不在意的样子。死老婆子,他干爹不言不语是嫌她烦,还真蹬鼻子上脸颠不清楚斤两了,活该让她长记性。 琅宸宫。 「贵妃娘娘……圣夫人又来了。」 「死老婆子,她又来干嘛?烦死人了。」暗中骂骂咧咧的,表面功夫做的却要紧,忙起身迎上去,「圣夫人今日怎么得空……」 「万姜衣,咱是爽快人,今日来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想当中宫皇后吧?」 「……什么意思?」 「若你能让颜孝若做我的菜户,我便让你心想事成,如何?」葛氏孤苦半辈子,如今最缺的莫过于男人的爱护。她的态度虽无异于作茧自缚,却也堪如飞蛾扑火。 「我……」面对巨大的诱惑,万姜衣犹豫了,「他可是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皇帝面前的红人,我有什么本事让他心甘情愿啊。再说了,他的为人深不可测,我着实没有必要去招惹他。」 「万姜衣,你可是贵妃。他权势再大,也不过是个奴才,一道懿旨下去他必定乖乖听话。」那人的美貌,夜夜折磨的她不得安生,心中饥渴难耐,「本夫人可是皇帝的乳娘,我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事情万一有失……」 「万姜衣,你聪明一世煳涂一时。若你做了皇后,便是无尚尊贵,他颜孝若能耐你何?红极必黑,陛下怎么会一直放任他掌权,待到那时,你还需要再顾忌他吗?」 若她成为中宫,她腹中的孩子就是太子,未来的天子,到那时…… 百般的纠结,终于被欲望迷住眼,万姜衣松了口,咬紧牙关道:「好,只要你帮我为陛下美言,让我做中宫,我便帮你得到颜孝若。」 「好,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次日,交泰殿。 窗外雨声潺潺,皇帝在侍人的伺候下更衣,钟隐打帘进来禀报,「陛下,颜督主来了。」 朱有谵冷着脸,面无表情道:「让他在外面候着。」 「……是。」 许久,皇帝才宣他进来。他站在丹陛上老半天,半个身子被雨淋湿了,髮丝里也夹杂了水汽。 侍人要给皇帝穿龙靴,他擦干手,顺手接了过来,「我来。」 第108页 单膝跪在朱有谵脚下,从皇帝的角度俯视去,是他低眉顺目的服从。 「父皇在时,就对你赞赏有加,如今都是一把手了,这伺候人的本领你倒也没落下。」 「臣是奴才,伺候陛下是本分。」 「嗯,起来吧。」这话听得舒心。 「谢陛下。」 「今日唤你来,可知所谓何事?」 「臣不知。」 「你也别跟朕揣着明白装煳涂。」他颜孝若的手段作风,朱有谵心里明镜般最清楚。 「请陛下明言。」 「乳母看上你,让你做菜户,是你三世修来的福气。」朱有谵整了整袖口,一副你该识相的表情,「贵妃也在朕耳畔念叨不停,实在是烦了。今早,她说希望你和乳娘结为对食菜户,抓紧的,挑个时间把亲事办了。」 虽说颜孝若对他有恩,但恩情大不过养育自己的葛氏。何况朱有谵是帝王,他希望的并非他们结亲,他更想藉此看清颜孝若的态度。 他答应了,一切好说。若不答应,留一个这样的内臣,终究后患无穷。歷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之心多变莫测,朱有谵怕是会朝颜孝若下手。 「陛下有命,臣听从便是。」 「好。」 「朕明日就让贵妃下懿旨,成全你和圣夫人。亲事必须大办,定要让阖宫,不……让天下皆知。」从朱有谵对此事的态度上深思,他有当昏君的潜质。 「臣领旨。」 「退下吧。」 第二日。 懿旨传遍了六宫。 当时,王图正在书房为颜孝若汇报内阁奏本详实,当即噤了噤声,「督主,您真的要和圣夫人……」说着,没胆往下说了。 「来人,让曹路来。」 「是。」 半盏茶后,曹路气势如虹的进来,跪倒在地,「属下曹路见过督主。」 「起。」 「谢督主。」 「记得当日你说,万姜衣有魅惑男人的本事。」他不紧不慢的酝酿气氛,眼角勾勒起一抹阴狠,「如今看来,她果然没叫我失望。」 「懿旨的事……属下听说了。」出门见鬼,曹路也绝不相信他家督主会娶那个丑老太婆,「您有何吩咐?」 「虽没叫我失望,但棋子吃错药,就没有利用的余地了。派几个伶俐的,今天夜里去琅宸宫,好好伺候贵妃娘娘,让她清醒清醒!」 「是,督主。」 云淡风轻的吩咐完,视线再次回到王图身上,「继续。」 「……是。」。 片刻后。 「王图。」 「在。」 「司礼监,我身边,不留多嘴之人。明白吗?」病弱之人,不经意的气场却决然千里。 王图唯唯诺诺:「明白。」 ☆、侍寝 次日,六宫传出一个拍手称欢的消息。 万姜衣的孩子掉了。 据说是个成形的龙凤胎。 皇帝心碎不已,罢了早朝整日待在琅宸宫,陪伴安抚。当晚,却里只有万姜衣一人。虚弱的靠在绣床上,额边全是汗珠,因为下身的绞痛不由的按着腹部。她没敢请太医,只说是自己脚滑之故。 「约澜……水。」 「娘娘记性真差,约澜已经死了。」 「谁!」 黑暗里,修长的人影款款而至。 一袭祭红曳撒,如勾魂摄魄的幽冥冤鬼,他的轻笑仿如扒骨抽筋的荆棘,将人勒的鲜血淋漓。 「是你,颜孝若!」万姜衣撑着娇躯往后移去,「出去,你来这做什么!」 「臣来向贵妃请安。」步步逼近。 「本宫不需要……」 瞬间,他落在床头,挑起了她尖细的下巴,「看来娘娘不仅贵人多忘事,而且还学会了目中无人。」 万姜衣牙关都在打颤:「颜孝若,你究竟想做什么!」 「来,先喝水。」 他亲自服侍她喝,却始终占据先导钳制着她。他是伺候宫妃的第一把好手,先皇后都对他赞扬无比,可如今餵她喝水……仿如在灌断肠的毒药。 「够了!」被水呛着,她咳嗽几声。 「不喝了吗?」 下一秒,唇边的水渍被他的指骨轻掠而去,肌肤轻柔的相碰间,万姜衣瞬间失神。 多俊的寺人! 难怪引诱的葛氏那个死婆子日思夜想,连脸都不要了。 虚虚的摸上她的小腹,他话锋一转,「娘娘的龙胎,还好吗?」 「……本宫已经小产了。」想起那双惨死的儿女,万姜衣恨不得挖出罪魁祸首让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娘娘不开心?」 「……」 「看来,昨晚那几人没有伺候好您,回去了,咱家必定得好好罚他们。」 万姜衣瞳孔剧烈的颤抖着。 他倾身凑到她耳测,低语,「你说,对那些不听话的人,咱家是扒皮好呢?还是抽筋好?」 她气如山涌,眼前一阵发黑,「颜孝若,原来是你!」 「是咱家。」 她抬手就是一巴掌甩过去,被他毫不费力的拦了下来,她激烈地挣扎,「本宫要见皇上,让他杀了你,把你千刀万剐!」 「娘娘敢说吗?」 「……」 「若叫陛下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您的贵妃之位怕是朝不保夕。而咱家既然敢做,就不怕人知道。」 第109页 「……你何必这么心狠手辣?我可是你手里的棋子。」不错,万姜衣总算智商回线,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了。「你送我入齐王府,就是为了蛊惑朱有谵,掌握他的动静,我做的不是很好吗?」 「你是枚好棋子。不过,不该越俎代庖,尤其是不该多嘴管我的事。」 「那是葛氏逼我的。」 「不是葛氏逼你,而是皇后之位在逼你。从今后,我不再插手你的事,想当皇后自己想办法,但你再敢给我捅娄子,冷宫对你来说都是好去处,明白吗?」 意思是,他会做的更狠。 「……我自由了?」 「两条命足够让你长记性了。」言罢,他就离开了琅宸宫。 可万姜衣却又忘了,颜孝若暗中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么会给自己留下祸患,斩草不除根呢? 皇后? 那是痴心妄想。若他稍起些心思,她的日后必将……加倍痛苦。 华阳宫。 清晨。 钟隐前来传旨,今夜,昭嫔侍寝。 数日里,皇帝皆在其他宫妃处留宿,今夜按顺序将驾幸华阳宫。这次,商昭怕是躲不过去了。 「娘娘,您有什么要对钟隐说的吗?」 「没有。」 颜孝若和商昭的感情,钟隐已经看出来了。如今,商昭不能随意去司礼监,可侍寝就在眼前,他想要帮两人传个话,将今晚这关稳当渡过去。 若商昭不愿侍寝,他干爹肯定有办法。 没想到,她却拒绝了。 「钟隐,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眼下才是开始,我既然决定入宫就不愿事事依赖他。」 褪去了淄衣,换上了繁丽的宫装,她的眼底仍有如故的自信。 「娘娘聪慧,必难不倒您。」如此,他瞭然的颔首,「钟隐先告退了。」 「非岚,去送鱼公公。」 「是。」 非岚回来后,发现商昭正在梳妆打扮。 「娘娘,您要去哪?」 「交泰殿。」 「可侍寝不是在晚上吗?」 「那就迟了,我们现在去。」 「我不懂。」 「这些,你还是不懂最好。」说着,商昭将九华步摇斜插进云鬓,其余髮丝披在肩后,眼角点了些青色胭脂,「非岚,取套碧色长裙来。」 很快,非岚拿着一袭浅碧色宫装来了。 「嗯,还可以。」微一打量,商昭去后殿换了。半响,她整理着衣襟,走了出来。非岚眼中闪过惊艷。 杏色长裙让她出挑修长,显得秀外慧中,素服花下。一袭浅碧长裙则衬得她如青莲出水,超脱高洁。她的容貌并非绝美,只能说微有出挑。 恰到好处的微笑独一无二的,如今却刻意将其敛去,似乎是因为点了冷色的胭脂,眉目里多了份清冷。 商昭在铜镜前转了个身子,微扬起脖颈,侧颜竟多了些精緻和冷傲,「非岚,本宫好看吗?」 非岚知道,商昭又不正经了,「娘娘,您今个怎么了?」 「咳……你就不能配合我点。」商昭微一尴尬,又恢復了平日的样子,「快,不浪费时间,准备着去交泰殿吧。」 「嗯。」 临走,商昭拿了一个五彩洒蓝瓷酒壶,把高流长,将里面的酒倒了,换成了温水。出了宫,上了早就备好的肩舆。 「去交泰殿。」 「是。」 前脚刚走,和尚宫局派来伺候沐浴的宫女恰好错开了。 交泰殿。 皇帝在午休,窗外夏蝉嘶鸣,他被吵醒了。刚要发怒,七步远外的明黄软榻上,朦朦胧胧有一道背对他的青碧倩影,黑髮及腰,腰肢细弱。 火气瞬间被浇灭…… 「如……河清,是你吗?」 那女子闻声起来,垂首跪倒在地上,「臣妾商昭,见过陛下。」 「快,抬起头来。」 她照做。 皇帝似乎微嘆了口气,「起来吧。」 「谢陛下。」 「朕知道你,首辅家的三小姐,德妃的小妹,是吗?」 「是。」 「坐过来。」他拍着龙床边,商昭唯唯的坐定,挑起她的下巴端详,「你可知道你的背影像极了朕曾经的爱人?」 她不言。 说不知道就是撒谎,不说话也并不代表承认。今日她故意扮成河清的模样,本就是故意让皇帝想起她,这样才能有半丝生机。 「不过这容貌,却是及不上她半分。」皇帝撤了手,侍人上前为他更衣着袍,被皇帝制止了。商昭瞭然的上前接过手,为他整理腰带悬佩。 「今晚是你侍寝,不安心休息,怎么这会就过来了?」 「是臣妾不懂礼数,请陛下降罪。」说着,她将将跪在地上,被皇帝抬手扶住了。她微仰头,露出素净的容颜来,眼底的清冷却像极了林如玥。 似是低微,却是清傲。 皇帝心神动摇了。 「你坐着吧,让侍人伺候就好。」 「是。」 商昭自顾自的回到软榻,抬手倒了杯「酒」,轻抬玉碗间,颇有借酒浇愁的态势。这个动作,又让皇帝在她身上看见了河清的影子。 心爱的女子就在鎏金阁,堕落红尘自己却又束手无策。不想逼她入宫,却又见不得她在其他男人面前强颜欢笑。想起河清,朱有谵那颗帝王心百转千回,有心疼气闷,也有故作无谓,正因为他是帝王,哪怕是最爱的女人也绝不允许挑战他的权威。 第110页 自从万姜衣怀孕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鎏金阁。曾经信誓旦旦的诺言,终究随着两人云泥之别的身份变淡,朱有谵对河清的情爱更多的成了得不到的不甘和骨子里的习惯。 如今看着像极她的商昭,朱有谵情恨参半。他不甘心的想在她身上找到更多的相似点,来填补自己残缺的心。 「昭嫔可会弹古琴?」 「不会。」 「可会作画?」 「生疏。」 河清琴棋书画皆是擅长,两相对比,皇帝略失望,「那昭嫔会些什么?」 「我……」 还未说完,钟隐突然进来了,「启禀陛下,颜督主有事求见。」 她清冷的眼底,划过由衷的温柔。 一闪而逝。 皇帝不曾看见。 有人绕过屏风进来,跪倒在地,「臣颜孝若见过陛下,见过……」 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这是朕的昭嫔。」说着,皇帝竟然覆上了商昭的手,带着宠爱意味地拍了拍。 他的视线微动,有些迷茫,不知是没认出她,还是没料到她会在这。将失态完美的遮掩过去,他行礼问安,「见过娘娘。」 「督主有礼了。」 「好了,别拘着了。你也快起来吧,亲自来莫非又出什么事了?」自从痛失龙凤双胎后,早就厌烦国务的皇帝借着由头取消了早朝,毫无悬念的刷新了不上金銮殿的祖宗规矩。 先帝,在第五年彻底不上朝。 朱有谵,在第二年不上朝。不过他尚未定性,指不定哪日心血来潮也未可知,毕竟皇帝还年轻,不至于昏庸到诸事不问的地步。 如今,颜孝若至关重要。 上陈天子,下理内阁。 接过小太监递来的漆盘,里面呈着厚厚的近百封奏摺,他道:「这是十三使司呈来的奏章,需要陛下过目,最迟明早要送到内阁。」 「这么多吗?」 「司礼监还存着百封,臣会帮陛下处理的。」 「必需看完?」 「是,今晚看完。」最后四个字,他压重着强调,视线似有若如落在商昭身上。 皇帝深感前途无望,知道今晚云雨之欢算是告吹了。其实,就算没有颜孝若,皇帝心里也是百般纠结的。 宠幸不宠幸,这是一个问题。 所以他间接的帮了商昭。 在皇帝翻看奏摺的同时,商昭偷望了眼他,沖他调皮眨眼,一笑。然后又挑衅般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眯了眯狭长的眸子,眼中有警告。 ——不许喝酒。 她故意找茬又喝了一杯。 ——如今官比你大,不许管我。 他敛眉一笑。 ——回去,咱们好好算帐。 商昭认输的放了酒杯。 末了,他行礼告退,商昭连忙执起酒壶对他说:「督主辛苦,这壶长安酒是调理身子的良药,请收下。愿你日后能多为陛下分忧。」 「谢娘娘。」 退出殿外,风吹来,无半点酒香。 拿近来闻。 原是水。 ☆、出兵 正始二年,初冬。 商昭被册封为妃,赐号如。皇帝爱屋及乌,另晋封傅锦绣为二品诰命夫人,赏百金,封商易低等爵位,赐号景蓝。 钟粹宫。 「臣妾给陛下请安。」 「爱妃请起。」 「谢陛下。」 皇帝笑的不避外人,「爱妃的小妹果真是商家的女儿,分外优秀。前个月,朕因为瓦剌一事愁眉不展,如妃一语惊醒梦中人,解决了朕的大难题。」 商韶心里很不是滋味,「难不成陛下就是因此封她为妃的?」 「昭嫔聪慧,且是爱妃的小妹,晋她位分是迟早的事。」皇帝对商韶虽礼待有加,但更多的是出于帝王的谋算,「姜衣如今日渐消沉,朕也不忍心去打扰了。爱妃若闲着,多去琅宸宫走动,算是替朕了。」 「臣妾明白。」 「那你休息,朕先走了。」 「……臣妾恭送陛下。」再渴望他停留的心也抵不过自己的贤德之名,她是六宫里最持重的女人,就该承担默默守护的命运。 冬初,时降小雪。 游牧为生的蒙古族陷入了粮草饥荒,几大部族内斗不断,朝里趁势出击,想一举歼灭蒙古。不想,骁勇善战的东部首领烈达异军突起,很快稳定了蒙古局势,将战火的硝烟对准了大明,局势一触即发。 冬天,京城百姓陷入坠坠不安。 费屠和几位大将请命出征,却在抵达后陷入了烈达的埋伏,伤亡惨重,退回了关内。那几日,皇帝重新上朝,阴沉着脸将诸位朝臣轮番骂了个遍,却改变不了军队节节败退的事实。 最后,有武将说了一句话:「若是夏将军还在……」 他没说完,众人却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先帝时,谁敢提这句话,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面临如今的困局,连皇帝都不住的嘆息:「是啊,若是他还在……」 当时,商赜奉北镇抚司指挥使萧干之命,去留都金陵探查一件前朝旧案,并不在京。温宪帝姬随即修书一封,速让他暂抛闲务,返回京都。 信中写道: 猰貐侵扰,望卿速归。 商赜的自荐,丝毫不弱于天降甘霖。不顾商胥的反对,皇帝当即下令赐封其为二品柱国大将军,领兵二十万,赶赴龙井关。 第111页 出征之日,文武百官为他饯酒送行,带着后生可畏的笑意,除了商胥,几乎是半丈之内散发着冷意,胜似冰雪寒天。 「爹。」 商胥冷着脸。 他跪倒在雪地上,磕头行大礼,「儿子不孝,当以家国为先。」 商胥恨不得踹他几脚,却只是板着脸说了声,「别死了。」 「儿子明白。」 傅城圭几人欣慰的看他。 骆九安笑骂道:「你个死小子,这是要抛下我们自寻富贵去了!据说龙井关千里冰封,能冻死人,你可小心着点,别冻成冰雕让小兵抬你回来。」 傅城圭严肃道:「切记,不可轻敌。」 琅桓撇嘴道:「唉,像我这懒散人,是做不得大将军的。还是做个清闲的锦衣卫,该享福享福吧!你可得争气,打了败仗就不许回来,听见没?」 三人轻松的靠别,心里却是无比的沉重。 费屠身经百战却也连丧四城,如今畏缩不前。商赜不过是首次出兵,顶的是没人敢揽的差事,打败了扬名天下,打输了……生死牵忧。 他分明可以策马扬鞭,当他的指挥同知;风流摇扇,做他的遗玉公子。京都繁华,风雅遍地,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而不是身穿铠甲,奔赴未知的险恶。 毕竟家国,不该背负在他一人肩上。 「思越,保重。」 「等我凯旋,请你们上鎏金阁喝酒。」 「喝他个不醉不归!」 「保重。」 没有缠绵悱恻,简单的几句告别后,他翻身上马。身着一袭金色铠甲,在雪地的反射下金芒四溢,如集聚了乌阳最初的璀璨。雁翎刀柄的红色穗带,是商昭亲自做的,被他贴身佩戴。 城墙百丈高。 一道明黄傲立,一道浅杏纤长。 她们为他送别。 商赜心有灵犀的转头望去,隔着碧霄的飞雪,终于甩鞭,在千军万马里傲然离去,带着所有人的祝福和不舍。 昨夜,漫天星辰。 「大漠孤烟,落日长河,思越,如果女子可以上战场,我真想陪着你同去。」 「好个不羁的帝姬,我商赜真是有福气。」 「不觉得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我这么的不守妇道?」 「我喜欢你这样。」 「果然是遗玉公子,就是风流。说,思越是不是对曾经的红颜也这么说,不说出来,本公主可不依。」 「那似乎多了,帝姬可得微臣好好想想。」 「商赜,你……」说着,嘴被温软的双唇堵住,所有故作的埋怨皆柔化成了轻烟。腰肢上的手揽紧,帝姬不由的伸手探上他的嵴背,温柔的迎合着。 许久,他撤开了身子。 「商赜,你……」 「楚禾,遗玉公子风流……但日后,我只做你温宪帝姬的商思越,也不念其他。」 「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 「难不成要亲身实践吗?」 「嗯?」她的大胆,真是时时出人意表。 「思越,你是脸红了吗?」 「没有。」 「好了,你别害羞。」他分明在故作平静,帝姬赶紧转移话题,「明天,我为你送别,不许回头看我。」 「好。」 「不许受伤。」 「好。」 「待你平定乱局,回来娶我。」 「好。」 他离开那日,是新年初三。夜里,燃了一夜的灯火,绽了一夕的烟花。帝姬站在赤叶楼的最高层,望着天际的北方,默默的为他祈祷。 很快,喜讯传来。 商赜抵达龙井关,初战就胜。两城失而復得,帝大喜,随即宴请诸臣,美酒庆贺,仿佛胜利指日可待。 同时,商韶传出怀孕的消息。 皇帝喜不自胜,下令册封商韶为贵妃,愈发厚待商家。宴会当夜,万姜衣没有出现,第二日,琅宸宫遍地碎屑,一片狼藉。 后山,冷亭。 先皇后听着陌生的乐舞,眼前划过曾经的管弦丝竹,但手边唯有残羹冷炙。她无声的流泪,抬手去端酒杯,想赶上宫禁喜庆的燕尾,似乎不愿被岁月抛弃。 身后,有人先一步将杯子放入她手里,竟然是温烫的。 「临玖,别浪费木炭了,冷的就行。」 「皇后,是我。」 下一刻,杯子掉在地上,碎成了渣。 先皇后流下两行清泪。 「颜孝若,你竟然还有脸来看哀家!」 「世事变迁,皇后还记恨我?」 「恨又如何,你的心是黑的,恨你怕脏了我。」曾经有多信任他,如今就有多巴不得他下阿鼻地狱。 「皇后这里,平日可有人来?」 「鬼影难见啊!」 「既然没人来,皇后又何必待在这?」 「你是要斩草除根吗?也是,你跟在哀家身边数年,你的手段我本该最清楚了,放我生路,不是你的风格。」 「皇后看来还是不了解我。」他不愿再多言,冲着幽闭的院门道:「曹路,进来。」 皇后身子一颤。 「见过督主。」曹路禀报导:「车架已经备好,玄武门外也换成了东厂之人,皇后娘娘可以启程了。」 「路上小心。」 「请督主放心。」曹路道:「皇后,请吧。」 第112页 「颜孝若,你真的要致哀家于死地吗?」 「不,送皇后离宫。」 「离宫?」简直匪夷所思。 「是。」 不知何时,临玖挎着包袱从房里出来了,「娘娘,督主没骗你。他是真的要送我们出宫去见辽王。我们可以离宫,不用待在这了。」 「……真的吗?」 她的苍老再也遮掩不住了,每道颤抖沙哑的声音都是岁月流逝的见证。 「嗯嗯。」 临走前,皇后看了眼他。 那是多年相互扶持利用的最后坍塌,无关仇恨,以后,他们两清了。 皇后走后,他坐在院子里。 月阴为缺,商昭从他身后缓步走来,摩挲着将手覆在他的肩头轻按着,「你终究和世人眼中的不一样。」 他在紧张,「我和皇后的曾经,你介意吗?」 「宫里的传言吗?说你和皇后有染。」她摇头,「我不信那些。」 「是真的。我的确服侍过皇后……」 「所以呢?」 「……」 「你叫我来就是说这些的?你信任我,我同样信任你。皇后已经离宫,前尘往事就过去吧。」她故意开玩笑,「你莫不是故意的,想让我怀疑你?」 「昭儿,你看到的我,或许并不完整。」 「我有时间,你的其他,以后我慢慢看。不过,就算你再不好,再不能让我满意,指不定哪天就看不上你了,但我没让你走,你就不能走。」 「霸道。」 「学长嫂的。帝姬就是这么霸气才降服了大哥,你和大哥一样优秀,我也得霸道些,不然让你跑了怎么办?」 「我只是个阉人……怎么能和商赜比?」 「可在我看来,你和大哥一样优秀。你得相信我的眼光,我虽然眼睛不大好,但可会看人了。」 「眼睛不好?」他拉过她在身前,看着那双秋水双瞳,里面并无异样,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只是夜里看你很模煳。」她微笑,抚上他的脸颊,示意他别担心,「但你这么好看,光彩熠熠的,什么时候我都看的清。」 「别胡闹。」 「我没有。」 「能看见路吗?」 「嗯,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看着她迷离的目光,就知道情况不好,揽着她的腰往外走去,嘱咐道,「小心,有石头。」 「……我们去哪?」 「太医院。」 ☆、噩梦 徐鹤兮刚要回家。 院子里,颜孝若搀扶着商昭走来,「慢着,先别走。」 「……」 看着两人亲密的走在一起,他将商昭安置在桌边。两人的手还旁若无人的牵着,徐鹤兮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微臣徐鹤兮参见如妃娘娘,娘娘千……」不管了,先问安再说。 「起来。」打断他的,是颜孝若。 而如妃并不生气。 不知道两人关系的徐鹤兮,还以为颜孝是将目标放在了如妃身上,不过却越看越奇怪,尤其是两人的暧昧…… 徐鹤兮:「敢问娘娘来此,是否玉体有损?」 商昭:「没有。」 颜孝若:「眼睛夜里看不清。」 徐鹤兮:「……」 「昭儿……」徐鹤兮身子一僵,只听他继续道:「好好让徐院判看,眼睛不是小事。」 「好吧。」商昭也很尴尬,「有劳了。」 「……好。」替商昭看眼睛时,徐鹤兮暗中扫了眼颜孝若,似乎是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 「咳……」以为他胡话,徐鹤兮不想搭理他,「娘娘的眼睛从何时不好的?夜里始终看不见吗?」 「应该从十五岁开始。」 「这不打紧,应该是外部伤。或许是哭的太多,伤到了眼睛。我会调制些药膏,多敷些时日,就能缓解。不过这种情况无法彻底痊癒,还得娘娘自己小心。」 「我知道了。」商昭对颜孝若道:「我说没用的,你还非要我来。」 「他说了,我才能放心。」他问徐鹤兮,「药明日能配出来吗?」 「……不能。」 「你不是医圣吗?」 「……」 末了,徐鹤兮忍无可忍的将他扯到边上,低声道:「你得解释清楚,你和如妃……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到如今,你何必再委屈自己,她也并非皇后……」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他转身对商昭道,「昭儿,告诉徐院判,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商昭察觉他们该是认识的,于是答道,「如你所见。」 徐鹤兮:「……」 看来这两人不但一个鼻子通气,而且都喜欢吊人胃口。 当夜,华阳宫。 「娘娘,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了?」 「陛下来了。」 「……他不是应该去琅宸宫吗?」 刚进殿门,朱有谵挣开侍女的服侍,满身酒气沖她走来,脸色酡红,「爱妃,你总算回来了。宴会你不参加,这么晚去哪了?」 幸而他喝醉了,不然真是无法收场。 「臣妾嫌闷,去外面吹风了。」 「你都不知道朕找你多辛苦。你从宴会上离开,本王跑出去找你,在御河边看见了你。我不敢上前……林伯父的事,我……我对不住你……」他抱住商昭,伤心的诉说着,「」如玥,你说不嫌弃我低微的,你……如今我是皇帝了,你又不接受我……如玥,你好好看看朕……」 第113页 「是,臣妾看你……」他已经醉煳涂了,商昭吩咐侍女把他放在床上,找个由头脱身,「陛下先松手,臣妾给陛下倒茶。」 「如玥,你为何不穿碧色的裙子呢?朕喜欢看你穿……」说着,他忽然直挺挺躺在了床上,似乎睡了过去。 气息平稳,该是没事。 朱有谵醉酒虽然说胡话,但酒品还是不错的。 「非岚,让侍女服侍他更衣。」 「娘娘你呢?」 「去外面睡。」 「为什么?」 「嗯?」 「……自从您入宫,您和陛下表面上亲热,暗中却像陌生人。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入宫呢?」这话憋在非岚心里久了,总算吐了出来。 商昭不知如何解释。 颜孝若和她的关系只有帝姬知道,今夜又多了个徐鹤兮。并非不信任非岚,而是说多错多,生怕无意间捅出真相,到时无法收场。 「先别问了,伺候陛下休息吧。你想知道的,我日后亲口解释给你听。」 「好。」 「对了,前几日我见了付宫正。从明日起,你去尚宫局入职。」对于非岚,她的态度从未变过,「以后,我无法照看你了,万事要小心。」 女官和女婢有云泥之差,若在六局干得好,到时候可谓万事无忧。既有权势又有财富,出宫之日就是衣锦还乡之时。但六局也是暗箭深谭,明争暗夺不休,商昭也是思量了许久,才下定这个决心。 「那娘娘谁来照顾?」 「放心,我自己可以。趁着我还得宠,能为你计算的,我会全部做完。」 「娘娘,只要是您说的,我去做,且一定会做到最好。」自从入宫,非岚也变了许多,对于权势的渴望也在暗中升腾。但她对商昭的衷心,始终无二。 次日,皇帝头脑发胀的醒来。商昭将床帐撩起挂在小勾上,坐在床边看着他,「陛下,该起了。」 「春宵苦短啊……」朱有谵復又躺下去,对外面的钟隐吩咐道:「文武百官都放假了,朕也得偷闲,今日若没事谁也不准打扰。」 「是。」 非岚端来醒酒汤,皇帝问道:「这是如妃的侍女?」 「是。」 「看这打扮还是女婢,怎么没为她某个女官当呢?到底是你,太低调了。」昨晚刚说呢,没料到皇帝竟然主动提起来了,「传朕旨意,华阳宫……你叫什么?」 「奴婢非岚。」 「嗯,华阳宫非岚入职尚宫局,册封为掌言,专领朝贺中宫,司言传旨。既然是如妃的侍女,想比定是识字的。去了,要好好干,别丢你主子的脸。」 「谢陛下大恩。」非岚跪倒,行了大礼,「奴婢必当认真做事,不负皇恩。」 「退下吧。」 「谢陛下。」 朱有谵洗漱完后,在华阳宫用了早膳,没有丝毫离开的打算。结果,那一整日,他都待在商昭身边。 外面下了大雪,木炭烧的旺。 商昭尽量不和皇帝搭话,独自拥着锦被在软榻上看书。窗户上贴了明纸,映的宫殿里十分亮堂,靠着凭几,她时而望着窗外的飞雪,敛眸沉思。时而想起什么,莞尔一笑。 殊不知这一幕,在皇帝眼里,却成了最养眼的画面。 「爱妃。」皇帝坐过来,在小几对面望着她,「昨夜朕喝醉了,可否在你面前说过胡话?」 「没有。」 「可……」皇帝隐约记得自己喊了许多声「林如玥」,他试探道:「爱妃可是在跟朕闹脾气?朕昨夜是醉酒,可切不能当真啊。你是朕的宠妃,是朕心尖上的人,你闹了脾气,朕会心疼的。」 她望他一眼。 眼神里的光芒让朱有谵觉得心虚,只听她道:「那姐姐算陛下的什么?」 「德妃吗?她也很重要。」 「是吗?」 「当然,不过朕最在乎的是你。」商昭的疏离在皇帝眼里,成了林如玥的殊无二致,越看越顺眼。 「可陛下该多去看姐姐的,她怀孕了。」 「朕会去的。」 「那最好。」 然后,两人又是沉默。 商昭心不在焉。 朱有谵虽宠爱商昭,看暗中更多是无力。不知道是她和林如玥相像的性子,还是自己叫嚣的怯懦,这么久,身为帝王的他在宠幸她的路上黯然止步。 连身子都得不到,又如何得到她的心? 在其他六宫妃嫔眼中的龙章凤姿,天子威严,仿佛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她虽不躲着你,可分明觉得横亘在眼前的,是疏离。 皇帝突然想打破这层阻隔,让她完整的属于自己。 「如妃,你该侍寝了。」 「……」 「朕是天子,你到底在疑虑什么?」 「臣妾身子不适。」 「朕察过彤史了,你的信期在半个月后。这次不管是何缘由,朕绝对不会再惯着你。等会昭令后宫,准备晚上来交泰殿吧。」 言罢,皇帝拂袖离去。 难道,这关终究过不去吗? 她要侍寝的消息传遍后宫,众位妃嫔是又闹又气。本以为商昭狐媚,才惹的皇帝牵心不已,刚进宫不久便晋了位分,原来人家根本都还没让皇帝碰呢。 当晚,商昭被专门选派的侍女伺候沐浴,然后光着身子卷进了锦被。雪天冷,最终,她被人塞进了銮驾。 第114页 銮驾抬向交泰殿。 商昭被裹在被子里,始终没有睁开眼。似乎也并非害怕,眉头轻蹙起,仿佛只是很排斥即将发生的事。 皇帝穿着明黄亵衣,在她身侧游离。挑起一缕黑髮在指尖,皇帝神迷心醉的感嘆:「爱妃,今夜的你真美……朕却有些捨不得了,别害怕,朕会小心的。」 指尖勾上锦带,只要一抽开,被子将会滑落…… 这底下,究竟是何等的风情?皇帝早已迫不及待了。商昭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锦被滑落的同一秒,钟隐忽然冒死走了进来…… 「陛下。」 「滚出去!」 「……是德妃,德妃娘娘见红了。」 「什么?」皇帝大惊,抛下商昭就离开了。同一刻,她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钟隐忙过来扶她,「娘娘放心,现在没事了。」 她抓住钟隐,急忙问道:「钟隐,姐姐的孩子……」 钟隐一笑:「娘娘别担心,德妃不会有事的。」 「好。」 「走吧,奴才送娘娘回宫。今夜陛下定是回不来了。」 「嗯。」 那夜,商昭安然返回华阳宫。第二日,她成了六宫的笑柄,可当晚,皇帝又温言软语的陪了她一晚,狠狠的打脸众人。 次日,万姜衣横插一脚,清晨莫名其妙地宣商昭去琅宸宫。自从万姜衣从失子之痛里恢復,她的狠辣几乎呈直线上升,仿佛要将所有遭受的折磨,全都报復给别人。 琅宸宫。 她屈膝行礼,「臣妾商昭参见万贵妃。」 「跪下。」刚进门,万姜衣就开门见山了,「本宫叫你跪下。」 商昭照做。 宽大的裙摆逶迤在地,红色绣花鞋如浸满鲜血。她缓步走来,半跪倒在商昭面前,冷冷低声,「如妃,陛下对你几乎赶超本宫了。你可知道,本宫的目标是中宫,如今,你却自找没趣的成了我的敌人。别怪我,这是你自找的……」 皇帝在钟粹宫陪商韶,钟隐亦陪同在侧。 还有颜孝若…… 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 葛氏和他的婚宴,从来没有取消。 之前他给商昭解释过缘由,许诺她会妥善解决此事。商昭相信他,可是偏偏如今,他不在宫里,不在她身边…… 突如其来的,她将要自己面对。 「万贵妃,臣妾和你并无仇怨。得饶人处且绕,中宫之位是你的,终究会是你的。我夺不走,也不想去夺。」 初次见面,她从未料到是这样。 「商昭,不要以为你是首辅的女儿,本宫就不敢动你。我喜欢扼杀苗头在襁褓里,如今忍了你姐姐商韶这么久,你……我是断断不会再忍了。陛下的心只能属于我一人,你……最好给本宫消失。」 「我死了,你不会好过的。」她平静的叙述事实。 「哈哈……如妃啊如妃,你真以为自己是林如玥吗?河清娘子可是赛若天仙的美人,你再看看你……再者,本宫何时说过要你死?」她吩咐侍女紧闭殿门,将她带到内室,「本宫折磨你,多的是手段。」 侍卫把守在外,她根本逃无可逃。 对于万姜衣这种得了失心疯的人,商昭就算再言辞有礼,她根本都不会听的。毕竟疯子只一个优点,就是可以不顾一切的任性妄为。 这次,商昭遇到了人生中最黑暗的灾难。 数年后,午夜梦回。 她依旧会惊醒。 ☆、自寻 非岚求助无门,见不到皇帝,更出不了宫。直到第三天夜里,万籁死一般的寂静里,琅宸宫殿门终于打开了…… 商昭被丢了出来。 衣衫没有半点破碎的地方。非岚忍着心疼去扶她,「娘娘,醒醒……」 「疼。」 她面色死灰般的惨白。身子分明完好无损,没有半点痕迹,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停的呜咽着,只会说疼。 北风颳了一夜。 颜孝若得知消息赶回深宫,已经迟了。商昭昏迷了数日,太医皆不敢上前。非岚帮忙查看,也丝毫没找到红肿痕迹……徐鹤兮只能配副止疼药给她硬灌下去。 她在昏迷里,始终喊着一个字。 疼。 听着众人几乎心都要碎了。 终于,她醒了。 内殿里,只有她和她。 眼前是他憔悴的脸颊,她无力的扯出一抹微笑,像在冬天绽开芳菲的花。 她哭了,不知是痛的,还是心疼。但分明有些东西变了,瞳孔仿佛绽开了九冥里的佛陀,是圣洁,也是罪孽。 后来,商昭闭门养伤,不问世事。皇帝得知此事后,雷霆大怒。如今商府是大明的功臣,商胥掌控内阁,不可或缺;商赜征战沙场,功不可没;商韶入主内功,绵延皇室……可万姜衣就是胸大无脑,竟然蓄意毒害商昭,简直是自寻死路。 本就看不惯万姜衣毒辣的内阁联名上书,恳请皇帝将其贬入冷宫,终身不见。 皇帝就坡下驴,不敢冒内阁之大不韪,当即颁旨褫夺万姜衣的封号,将其打入冷宫。 就在他不顾往日情意,提笔拟旨时,随口问了钟隐一句,「你说这圣旨朕颁的合适吗?会不会让天下百姓觉得朕寡性凉薄?」 钟隐反问:「陛下可是明君?君当以天下为重。万贵妃是臣,臣自然以君惟命是从。万贵妃行事毒辣,超乎想像,陛下之旨也定是民心所向。」 第115页 「说的好。」 然后,万姜衣就被贬到了冷宫。 黑夜,腐朽阴污。 暗牢里传出女人嘶厉血腥的鸣唱,时而响起鞭子将肌肤抽的皮开肉绽的夜曲,扭曲的枯枝上一只飢饿的乌鸦双目幽绿,像是在寻觅死者最后腐烂的尸体。 「抽死你。」 然后是从未停息的鞭打之声。 月光高傲的从台阶上踱步而下,在他的怀抱里悄然停息。但似乎被他的冷冽吓到了,从枝桠上走来就微微战慄着,终是甘愿飞蛾扑火般为他镶嵌上一层濯清。 他坐在太师椅上,一袭血红色的飞鱼常服,头戴描金黑色暗纹冠。红锦丝带在耳侧随风扬起,伴着漆黑如墨的髮丝,侧脸精緻月貌风华。袍下的双腿交叠着,显得修长而有力。 铁窗外。 一轮缺月在梧桐树梢游离。 行刑室外,伴随着女子气若游丝的呻吟和惨叫,一只黑色蝴蝶从铁窗外飞进来,在他身侧留恋盘旋。 他轻掀眼帘,伸出手,那只蝴蝶毫无犹豫的就落在他的指骨之上,蝶翼翩飞。 凝视着那只黑蝴蝶,仿佛定格成一副静谧的画。 女子的惨叫熄灭了。 曹路从行刑室里出来,靴子上溅了几点血迹:「督主,人晕过去了。」 「继续打,打到醒为止。」 「是。」 毒打不知持续了多久,万姜衣在数次的昏迷后被拖到了外面。衣不蔽体的酮体趴在血泊里,气息奄奄,眼珠子一动不动。 「吊上去。」 「是。」 东厂番子将万姜衣吊在刑架上,扒掉上衣背对着众人。光裸的背部除了血迹外倒是完好无损,肤若凝脂般赛比一池镜子。吊着悬空,破碎的红裙沾满血迹垂在地上,像是盛开的红色蔷薇,美丽的身姿就如她在春芳院的戏台上跳《花舞》般,美妙绝伦。 「曹路。」 「在。」 他的视线掠过墙面,那里挂着一把五寸长的铁刷子。 「动手吧。」 「是,督主。不过您……是否需要迴避一下?」见他没有离开的打算,曹路不再多话,吩咐底下人道:「去,端水来。」 不一会,沸水到了。 曹路舀起一瓢泼在了万姜衣的背后。 「啊……」 挣扎着,悽厉的嘶鸣剎那响起。背后的皮肤瞬间烫起了肿皮,有的地方变成了红色,有的已经开始脱落。没有丝毫停顿,又是几瓢水泼了上去,掉落的皮肤红肿着,像是油腻的肥虫。 曹路接过铁刷子,用力从肩头划到了腰部,然后一下接一下的梳着,半面的背部就几乎深可见骨。 她面色惨白,精气全无:「啊……颜孝若,你……不得啊……好死……」 闻言,他甩袖起身,扫落尘埃般使蝴蝶翩然飞舞。下一秒,如鬼魅站在她眼前,透过凌乱的髮丝盯住她的眸子。 「颜孝若,你会下……地狱的……」 「先停手。」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说过不再干涉我登位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她说句话后粗喘着,疼的根本哭不出来。 「商昭。」 「什么?」 「你不该动她的。」颜孝若面无表情,森冷的声音响彻行刑室,「你加注给她的痛苦我会一一还给你。你够不择手段,唯一的缺点就是蠢,蠢到动了不该动的人。我本打算让你成为中宫,不过看来还是高估了你的本事。」 「商昭!」万姜衣的眼睛睁到最大。「不可能,她怎么会是你的人!颜孝若,你骗我。」 他退身离开。 「继续。」 「不。」她惊恐的瞪大眼,整个人像只抖动的碎纸人,「啊……够了,够了。」 而他欣赏完了全程,直到万姜衣的头无力的垂下。曹路都累的够呛,铁刷上沾满了白嫩的肉丝,嵴背已是森森白骨。 上前探气,她已经死了。 「回禀督主,人死透了。」 「嗯。」他暗不可闻的应了声,悠然的睁开眼,「我现在就进宫。」 「督主打算如何回禀陛下?」 扫了眼刑架上白骨森森的躯壳,他微微勾起了薄凉的唇角,「就说万姜衣羞愧不已,自我了断在了冷宫。你派人把尸体拖到外面烧了,免得脏了东厂的地方。」 「是。」 他离开后,那只蝴蝶依旧不舍的离去。在刑房里徘徊许久,末了,嫌弃的忘了眼尸体,从铁窗里飞出去了。 华阳宫。 商昭在静心修养,刚翻过一页书,有人忽然出现在了她眼前。 「臣颜孝若参见如妃,娘娘金安。」 「督主请起。」她的眼中闪过温柔,不曾离开视线看他,「连音,你们先退下。」 「是,娘娘。」 没了旁人,他才坐在了床头,无奈道:「身子刚好你就看书,不怕累着。早膳用了吗?」 「吃了点粥。你呢?」 「刚从东厂过来,昨夜处理一件案子。现在要去回禀陛下,顺路过来看看你。」哪怕再担心她,总是要偷偷摸摸避着嫌的,「我近几日怕不能来看你,好好养伤。我嘱咐徐鹤兮照顾你,你要听他的话,记得喝药。」 「知道了,你好啰嗦。」 「……得寸进尺。」 「别生气。你坐近些,我这样伸长脖子跟你说话会很累的。」她忙讨好他,想让他靠近些,但他没动,「怎么了?」 第116页 「没事。」他还是坐近了。昨夜沾染的血腥气太浓重,他不想让她有所察觉。 「对了……」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个锦盒,「我听徐院判说三月二十一是你的生辰。过两天就该是了,本打算当天送你的,可你又不入宫,现在送吧。」 锦盒里,一把十五骨的细竹篾丝摺扇,扇骨由百年檀香制成,淡青色的绫绢扇面配以洒金,其上提着两句行云流水的字。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这是我亲书的扇面,虽然行书笔力不到家,就当班门弄斧了。你可不能仗着自己写的比我好看就嫌弃。」 「是挺难看的。」 「你……」 「不过我很喜欢。」他凝视她,神色认真,「微臣能否得知娘娘的生辰?」 「会送我东西吗?」 「会。」 「那好,本宫就开恩的告诉你了,是阴历八月十五。」 「中秋?」他的眼底划过异色,却被很快掩去了,「这天很好。」 「是吗?」 「是个独特的日子。」 昭儿,原来当你迎来晨曦的那日,却也是我迎接黑暗的初始?世间之事往往存在巧合,不过幸好,如今你的光芒正在为我驱散穷极的阴寒和黑暗。 「你知道吗,我和徐院判在许多年前就相识了。在庸城,当年水师检阅后我在渡口撞上了他,还送了我一瓶药膏。那日我认出他后,他仍是没认出我来。你们都说他是医痴,的确不假。不过,你和他怎么会关系那么亲密呢?」 「我们是从小的故友。」 「可你……」商昭不想戳他的痛脚。都说身子残缺的人心里也偏激,她怕说的太直接对他的心理产生打击。 「你是想问为何我一个阉人会和太医院院判有交情,是吗?」 「……」 「我十五岁入了皇宫。在入宫前,曾经和他在学堂一起读书。后来家里落没,我才被干爹带进宫,只有他还把我当兄弟。」 「你的父母……」 「去世了。」 「对不起。」 「这与你无关,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小坐片刻后,他离开了华阳宫。 次日,万姜衣死的消息传遍了六宫。 众人喜。 ☆、皇子 那年秋末。 商韶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皇子。决明子开的茂盛,故起名为珏明。 商昭作为姨娘,给小皇子送了一对银手镯。帝姬送了金项圈,虽不是贵重东西,但都是心意。 「好俊俏的小皇子啊!」 「德妃娘娘真是好福气!」 「小皇子和陛下真是像极了。」 满月当日,宴席大办。商韶成了宴会的主角,在妃嫔的贺喜和夸赞声里她提前做起了日后尊贵荣宠的大梦。商昭安分守己的坐在下首,可朱有谵分明要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如妃不吃荤的,御膳房多做些素菜,朕陪她一起吃。」 「谢陛下。」 「如妃,坐到朕身边来。」 「不用了。」 「臣妾有些累了,想先回宫。」 「朕陪你回去。」 商昭看见她二姐的眼神里,分明有浓浓的不悦,隐忍不发。她并未想和她争宠,但却反受其害。 后宫有喜事,前朝也不示弱。 前线传来消息,商赜带领的精骑和烈达的蒙古军在阿鲁台谷底展开大战。商赜将烈达一箭射落马下,赢了最后的战争。 烈达虽没死,但蒙古却败的惨烈。 据战报称,大军不日将会返回京都。但不知什么缘由,分明是大捷,但却只有寥寥数语,似乎在掩盖什么。 皇帝不管这些,为着商昭的生辰,下令中秋大摆筵席,以示庆贺。 帝姬正在华阳宫里,和商昭悠闲的下棋消磨时日。 「大哥要回来了。」 「嗯,终于要回来了。」 「看来,商府又要办喜事了。到时候赶紧让大哥娶你入府,生个小侄子,我就能当姑姑了。」商昭落下一枚棋子,拦断了帝姬的路。 「战场无情,我虽担忧,但并不太记挂他。可这几日,却睡不安稳,总觉的什么堵在胸口上。」 「怕是帝姬近乡情怯了。」 「不说他了。你呢,在宫里还好吗?你之前出了那事,河清担心坏了。」 「不打紧,早就好了。」 「你受了委屈,万姜衣也活该糟了报应。我近段时间在谋划南亭集会,忙得不可开交,本想找你帮忙的……」当年温宪帝姬邀请才子,宴设南亭一事几乎成了京都的佳话。如今,能收到南亭集会的邀请,几乎成了每个学子最期待的荣耀。 「没事的,我可以帮忙。」 帝姬掏出一本名册,交给商昭,「这是参会者的名册,皆是层层筛选出的无双人才,日后定是朝里的中坚力量。昭儿写的一手好字,想让你帮忙亲书请帖,以示南亭集会的诚意。」 「好。」 「大约一百多人,时间定在九月初,你慢慢写,写完后我入宫来取。若有机会,你能来参加就最好了。」 「深宫之中,我怕是出不去。」 「昭儿,你在宫里开心吗?」为了颜孝若,她值得放弃曾经的无拘无束,在这深宫当中消磨青春时光吗?不知是何缘由,帝姬察觉她脸上的笑容在逐渐的变少,但愿她想多了。 第117页 「我很开心。」 「可我和你坐了这半日,你几乎没有展颜笑过。」 「……宫禁深深,谁都会变的。在宫外的我,只是因为玩闹所以才笑。如今我在成熟,不会那样没心没肺了。虽然有的时候想出去,但想到见不到他,我就会很捨不得。自由和他,我终究要放弃一样。选择了他,就不后悔。」 「可你真的甘心守着一个残缺的男人,在皇宫待一辈子?」 「这不是甘心,而是愿意。就算终其一生老死宫禁,毕竟有他依旧在身边。」 「昭儿,我着实佩服你。」 「若是帝姬面临此事,定会和我做同样的抉择。」 没人知道,在屏风后,颜孝若恰巧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终于,悄然离去。 如今看来,他不能再等了。乘辇当即出宫,直接赶赴东厂密牢。 不出意外,徐鹤兮也在。 他当即问道:「还有多久?」 徐鹤兮的神色古怪而异常,「若我告诉你他根本没疯,会怎么样?」 「……」 除了商昭受伤,这是颜孝若第二次临近奔溃边缘。数年的隐忍,却换来这般啼笑皆非的答案,没疯?那他这数年的等待,终究算什么? 「能确定吗?」他的手紧攥起,几乎在抖。 「能。」 「那就开门。」 「督主。」今日,曹路也在。 「我叫你开门。」他神色阴沉。 「是。」 开门后,就听见牢房里传来铁链碰撞的声音…… 与此同时。 华阳宫。 商昭翻看着名册,在上面发现了熟悉的名字,「韩椽?」 「嗯。」 「真的是他?」 「他回京后送了拜帖给我,这次南亭集会我也准备邀请他。听说他还拜访了首辅,因为赏识他的才学,商首辅还收他做了门下的学生。」 「当年错过殿试,想来惋惜不已,如今他终于能达成所愿了。」 「听说,他已经成家了。」 「我猜到了。」 两人闲谈半日,下了数盘或赢或输的棋局。临近傍晚,帝姬告辞出宫了。 次日,商昭提笔开始写请帖。请柬用了进贡的明黄色浣花笺,因用芙蓉花末法制造而成,红笺含香。 她微思量,提笔。 每张请帖上写的话虽然简单,但各不相同。 庭前月,壶中冰。豆花雨歇,方春赤叶。敢告前驺,布席扫室以俟。 李景亲启。 草野青,寒月希。从不敢作地主独饮,约会诸客前来,追随风雅,望早驾幸过荒斋。 柴如依亲启。 …… 后来。 住在国子监学堂的韩椽也收到了请帖,上面写道: 鹿鸣宴,锦绣斋。浮生未歇,晚雨初来。南亭之景,亦不妨亲歷之耳,愿君早做惊鸿,扬名天下。惠成敬上。 他将请帖收若珍宝,欲语却休。 南亭集会,商昭自然是去不了的。可中秋夜宴,她却坐在皇帝的身侧,享受万千尊崇,被六宫的女人艷羡嫉妒。 酒过三巡,她趁着夜色回宫,半途中却转去了司礼监。 连音在门外候着,她推开院门进去。 院里,灯火通明。 书房里,他不在。问了掌班,说他出宫去了东厂,这几日都不在宫里。商昭只好回宫,转念一想,去了钟粹宫。今夜是中秋,团圆才好。 「参见如妃。」 「起来吧,姐姐呢?」 「在后殿。」 刚要进去,只听商韶的声音传来:「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奴婢不知。」 「你先下去吧。」 「是。」 「嗯,珏儿乖,乖……母妃会把父皇抢回来的,你也要帮母妃哦,不能让狐媚把父皇抢走……」 闻言,商昭沉默片刻,转身要走。 「如妃,您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没什么。」 她面色平静的离去,提着宫灯回到华阳宫,早早闭门睡了。皇帝果然摆驾前来,听连音第二日说,因为看到殿里漆黑一片,失望的走了。 商昭的受伤让皇帝对她攻势减弱,在对商昭的疼惜里,同时也对河清彻底丧失了曾经的情意。鎏金阁里,河清娘子夜夜清欢,遍地风流。朱有谵则三宫六院,乐此不疲。 自从葛氏嫁给颜孝若后,便住进了宫外的府邸。听说她得了俊俏的督主大人,鹣鲽情深,幸福的不得了。 从东厂密牢回来的颜孝若,自从入府就眸色深沉,向着书房走去。曹路亦步亦趋的护卫在他身侧,半刻不离。 葛氏打扮的风姿招展,从走廊那头扭腰而来,「夫君,你终于……」 没走进。 颜孝若一把抽出曹路的腰刀,下一刻,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葛氏脸色僵了僵,强忍着面不改色道:「颜孝若,你这是何意?」 自大新婚后,这是他第一次出现。 「圣夫人,咱家着实不太愿你看见你。若你不是圣上的乳娘,就沖你刚才的话,我就会要了你的命。」商昭出事后,他实在没有闲心管她。 「颜督主,我可是你拜天地的娘子啊。」 「娘子?我的娘子只有一人。」将绣春刀稳稳的插回剑鞘,他吩咐道:「圣夫人尊贵,日后好生看管着。若出了这府邸半步,曹路你就得拿命偿,明白吗?」 第118页 「属下明白。可圣夫人在府里出了意外,怎么办?」 「圣夫人年老,半个身材都入棺了。一命呜唿也不打紧,到时我会亲自向皇上告罪。另外,咱家会亲自为您……披麻戴孝。」 最后一句话,自葛氏耳边幽然而出。 身子打了个冷战。 想她辛苦谋划半辈子,总觉的高人一等。不想出了皇宫再次落出监牢,她高估了自己的手段厉害,也低估了颜孝若的目中无人。不想他真敢说到做到,虽然没置她于死地,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踏足,而她则囚禁其中后半生。 ☆、预兆 伐北的军队班师回朝了! 费屠将功折罪,并没有获得处罚。随行的副将皆加功进爵,御赐财宝金银无数。大军早已修正回营数日,可朝堂之上最有功之臣却踪迹隐去,没有出现。商府门庭紧闭,商胥神色不楚,费屠也是晦涩不明,琅桓三人多次拜门不得入,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商赜似乎根本没随大军回来。 南亭集会已经开始,帝姬送于商赜的请帖原封不动的被送回。只见拜帖附加写道:因征战操劳,他不堪赴宴,想静心休息。帝姬不愿难为他,不再强求。 只是那场少了商赜的南亭宴,帝姬也失了曾经的兴趣。尽完主人之谊,放下杯盏,帝姬就回了赤叶楼。华阳宫里,商昭也送书信问候大哥,但回信只有草草数语,字迹凌乱,分毫不像商赜的做派。 红笺回信有些褶皱,在页脚处有点点猩红,像是……血迹。 商昭心惊,却不敢胡乱猜测。 直到不久后,太医院偶然透出消息,说商赜似乎在阿鲁台谷大战里受伤,不能见客。 帝姬闻此,赶忙去商府。 前夜,六花飘飞。乱云薄雪,急风舞回里明黄色的裙角在风里翻飞,帝姬寻遍商府,终于在后院看见了商赜,而她气喘吁吁,喉中腥甜。 亭子里,他伫然独坐。 那背影有些消瘦,但依旧挺拔,像是暮雪里的苍松。 他完好无损,却在刚对上她的目光后,随即移开了。 「太医院说你受伤了,还好吗?昭儿担心坏了,日日想着出宫见你。傅城圭三人来找了我,因为你闭门不见,气的抱怨呢。幸而老天保佑,你没有事。」 「……那帝姬呢?」 「嗯?」 「有担心我吗?」 「商赜,你说呢?」连日的提心弔胆,在这一刻齐齐爆发,她道:「我是你的女人,你回京这么久,连报平安的书信都不给我半封。若不是我今日来府上,你还要躲我多久?既然没有出事,你干嘛白白叫人担心!都不知道,我多么害怕你会出事……你知不知道……」 「楚禾。」他平视前方,隔过风雪无涯,唤她,「当年寒山寺初遇,你说希望我做你的驸马。商赜风流,本不信一见钟情。我想问你,若是我没有这副皮囊,没有遗玉的名声,那时你还会说那样的话吗?」 「会。你的才情名声吸引我,但这一切并不是让我始终爱你的筹码。再者,世间情爱大半从此开始,我们在一起,开始也不重要了。不是吗?」 「楚禾,我们重新再走一遍吧。」他语气平静如水。 「什么?」 「抛却前尘,我们重新开始。如今在你面前的不是商赜,不是遗玉,什么都不是。」 「思越,你到底怎么了?」 「太医院的传言是真的。阿鲁台谷大战,我将烈达射落马下同时受了暗箭,暗箭射中腰部,从今后……我再也站不起了。现在你面前的人,只是半个残废,后半辈子将坐在轮椅上……而你是帝姬。」 没有人知道他的煎熬,在彻夜的折磨里,就连仅有的光芒都在瓦解冰封。那朵金色蔷薇给了他活下去的渴望,却仿佛耗尽了气血,支撑不了他余下的生活。 马革裹尸战死疆场,他从不后悔。只是现在,他再也不敢确信的是,她真的可以无所顾忌的陪他身边。若情爱是无解的乱麻,没有快刀,他可做飞蛾,引火自焚。 「我不相信。」 「要我站起来给你看吗?」说着,他掀开膝盖上的薄被,硬撑着身子站起来,下一秒……却无力的跪在了地上,「如今……你可信了?」 「商赜,你在逼我吗?」 她冷着眉目,復又恢復尊贵的帝姬该有的气度。没有吃惊,没有后悔,没有眼泪,什么也没有……在他漠然的神色里,她当即转身离去。 他撑起身子,坐回轮椅。 不悲不喜。 那晚,直到晓星初升,仿佛历经弥世。战火硝烟在脑中蔓延,心里却是离开时她故作的霸道,那句句平淡,却刻入心扉的誓言…… 不觉得后悔吗? 后悔我不守妇道。 果然是遗玉公子,就是风流。 明日送别,不许回头看我。 不许受伤。 待你平定乱局,回来娶我。 好 原来……分明不舍,想要自私的将其占为己有,却在故作大度的放弃里作茧自缚。但若时间转回之前,他依旧会说出那些话…… 楚禾,我还会让你走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夹杂她急促的唿吸。商赜难掩心中的惊喜回眸望去,却始终不知作何言语…… 挽留?拒绝? 决定太难。 第119页 她似乎跑的很急,不停的唿气,从身后掏出一张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柱国大将军商赜伐北有功,加封为上柱国,赏千金,赐南亭,另许配温宪帝姬朱楚禾为正妻,择日成婚。」 念完,她骄傲的笑着看他。看着看着,却哭了。 「商赜,你听着。本公主今生今世就槓上你了,我活了二十几年,再嫁不出去就成老姑娘了。你决不能当陈世美,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陛下圣旨都下了,你想抗旨也不行,否则我就看着你砍头。知道吗?不管你是谁,我朱楚禾认定的人,绝对不会放弃。」她怀中抱着那捲圣旨,跪覆在他膝头,「以后,我陪着你……若你不信我,不论三年,三十年,我终会让你相信,我朱楚禾只爱你,以寒山寺初遇后,就不曾变过的心。」 商赜抚上她的发,眼底湿润。 只是世事无情,他们相伴在一起。那日,帝姬离开商府去了皇宫,跪在御书房前终于求得皇帝下旨成全。 那年冬天,两人在商府定亲,因为商赜仍想给对方一个机会,时限为三年,三年后若初心不变,他们将会成婚,恩爱白首。 在旁人眼里,商赜很幸运,功成名就之日虏获帝姬芳心,用残缺之躯获得驸马之位。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们本该比现在更幸福。 商赜辞去了所有职位,静心修养。徐鹤兮遍查古籍医术,不肯放弃半丝救治好友的线索,所有人都满怀希望,相信他终究能够站起来。 时间在流逝,希望却也从未丧失。 帝姬和他生活的很幸福,抛却曾经的杂念,留下半张书信,时而出京游玩,或是远游留都,几乎几个月不回来。 自从商赜意外后,商胥也仿佛一夜衰老。原本没压制的衰老如雨后春笋尽皆而出,两鬓的髮丝也变白了。韩椽身为学生时而上门拜访,慰藉商胥的心。商胥也有意扶持他,让他入朝做了官,将其当做左膀右臂。 他也变了,开始圆滑做人,认真做事,凭着年轻的冲劲来弥补曾经数年的缺憾。很快,在朝里凭藉八面玲珑站稳了脚跟,成为不可忽略的中坚力量。 朝里暂时歌舞昇平,朱有谵再次沉迷后宫,欢欣的开始预备来年的秀女大选,准备好好采阴补阳。他不去上朝议事,在颜孝若的指点下却迷上了服食丹砂,大批幌子道士被请入宫,赐别院居住。 这几年,后宫嫔妃为他生个数个皇子皇女,可他却幻想着长生不老,年轻如昔,日渐像被吸食了精气,憔悴枯瘦。他日日留恋后宫,纵慾过度,因为早年的咳疾身子落下病根,暗中又在服食壮阳药,调理不足,苍白的愈发人鬼不辩。 在此期间,商昭却躲开了他的骚扰。颜孝若近段日子时常在东厂,而她则在司礼监等他回来,为他看奏摺,写披红,他从未阻拦。 两人相伴日久,虽无过言语上的交流,但却契合无间。平日若在路上碰面,碍着旁人在场,暗中相视一笑,就已然足以。表面上,他做东厂提督,她做后宫宠妃,却在独处之时,恩爱不疑。 天色已了,他怕是不回宫了。商昭整理好奏摺,就打算离开。刚出门却碰到了他,还有徐鹤兮。 徐鹤兮似是略有惊讶她在这,颔首见礼:「见过如妃娘娘。」 与此同时,他不曾停留,从她身侧走过,掀帘进屋。惊鸿一瞥里,是他略显疲惫的眉眼和浅云色的唇,以及从未有过的……刻意忽略。 「……是东厂出事了吗?」 「娘娘,今夜不早了,您先回去吧。您别乱猜,他就是太累了。」徐鹤兮也顾左右而言它。 「你还不进来。」屋里,他声音微有不耐。 「微臣先进去了。」 「嗯。」 那夜,商昭有些失眠。皇帝次日来,看见她疲惫无神的模样,以为因为这半年冷落了她,以至郁郁寡欢,旋即叫来了钟隐。 「陛下有何吩咐?」 「传朕旨意,如妃端庄谨持,甚得朕心,加封为贵妃,赐号为……还是如吧。这华阳宫太小,朕将景阳宫赐给爱妃如何?」未生子就加封贵妃,这是前朝未有之先例。何况景阳宫为先皇后的寝宫,皇帝言外之意…… 「臣妾不才,不敢忝居贵妃之位。还请陛下收回……」 他抬手打断她,扶她起来,「天子一言,岂能更改。贵妃之位,朕早就属意与你,景阳宫不去也罢了,日后再搬也不迟。」皇帝的手摸上她的小腹,商昭暗中移开了身子,「唉……若你性子软些,对朕好些,再怀上朕的皇儿,这景阳宫的主人早就该是你了……你知道吗,如……」 他忽然不再说话了,生硬的笑了两声。 每日中午他都要服食药丸,如今比吃饭都来的紧要,不做停留就离去了。第二日圣旨遍传东西六宫,所有妃嫔前来道贺。只有商韶称病没来。 ☆、东窗 梅破时节刚过。 东厂。 「开门。」 「是,督主。」 人影蜷缩在角落,常年没有见光的皮肤细白无比。颜孝若停在他身前,缓缓蹲了下去。那人几乎贴到墙上,头不住的摆动着。 「他说你没疯,可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说话?」他似乎很累,嗓音带着疲倦,「我很担心你,若你没疯,我就可以将你带回家了。我记得你最害怕老鼠,鹤兮说,疯子是不怕任何东西的。」 第120页 「他照看你数年,却毫无起色。若你不是故意装疯,怕是也没有可能的解释了。」他自顾自的低声嘆息。 散乱的髮丝下,那人抽搐了一下嘴角,唰的一下跑到了另一个墙角。 他起身紧逼,不达目的不罢休,「那日你说了一个「商」字,究竟是不是真的?若你清醒着,千万不要骗我。是我对不起你,但今日你必须清楚的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 「呜,呜……」那人抱头磕墙,似乎痛苦万分 。 「逃避是没有用的。」颜孝若咬牙切齿的按住他,狠下心肠厉声道:「你就是个懦夫,只会躲在密牢里苟且偷生。你若恨我,你可以杀了我,何苦折磨你自己。金陵那晚,只有你清楚发生了什么,你到底想让我再等多久,十年,二十年……等到我放弃?或是等到你死?夏臣玄,你就是个懦夫!」 无所顾忌的倾吐完,他的身子都在抖。究竟是多失望才会让他这么失态,究竟是多惨痛才会这般压抑。 闻言,那人如被蛰般勐地僵硬。许久,他从墙上无力滑落,喉咙里传出低哑的嘶笑,「你……真的要听?」 「你果然没疯。告诉我,那夜之人究竟是谁?」 「是……」 只听黑暗里,那人吐出两个字来。颜孝若仿佛定住了。 后来,他不知是怎么离开地牢的。只听里面的人冷笑着,「我是懦夫,但你呢……可怜的刽子手,沾满鲜血的屠夫,这阴牢里的腐朽,衰败,噁心都不及你半分啊……哈哈……」 心如刀割。 他重重的跪在了密牢门外,无力的垂下了头。曹路想去扶他,却没敢迈出步子。从他骨子里散发出的阴鸷,几乎能灼伤铁壁铜墙。撑在地上的指骨早已泛白,像是寒冰在消融阴寒。 薄唇轻启,两个毫无温度的字。 「商胥。」 他自下而上的眸光,深沉而幽怨,仿佛盛开的幽冥徘徊,艷丽而漆黑。除此之外,是情爱,被分割离析的声音,刀刀划破肌肤,刺破血脉。 皇宫。 「尚宫局司言非岚参见如贵妃,娘娘千岁金安。」 「好了,快起来吧。」商昭笑着拉过她,仔细打量,「嗯,廋了些。不过的确有女官的派头了。尚宫局办事如何?可有困难?」 「没有,娘娘就放心吧。虽然非岚不能在娘娘身边伺候,但我会努力的,争取早日能为娘娘分忧。」 「我很好,没有什么可分忧的。不过你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 「回娘娘,今日颐和轩举行秀女初选。陛下口谕让您亲自前去辅查,说您挑中的秀女定能得他的欢欣。」 「什么时候?」 「秀女们已经候着了,您现在就可以过去。」 「那就走吧。」 「娘娘……」非岚失笑,熟练的从后殿取来一套明黄宫装,「您可不能这么素净就去了,先更衣吧,不急。」 「太麻烦。」 说着麻烦,却拗不过非岚坚持。 非岚亲自帮她簪好凤钗,拿起胭脂盒,「娘娘似乎没休息好?眼底有些青,这眼角都长了个小红痘,改日叫太医看看吧,或者敷些药膏。嗯……这个耳环,娘娘怎么只戴了一个?」 商昭道:「夔龙纹耳玦最好戴一个,否则两两相配,最终也会诀别的。」 「不戴也罢。娘娘耳垂的胎记,似乎长大了些,像极了一朵绽放杏花。」最后,非岚帮她打理好玉佩禁步,收拾妥帖,乘上肩舆向颐和轩去了。 商昭在侍寝上绝不松口,但对于朱有谵合理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怕也是这份林如玥没有的顺从,才让朱有谵愈发离不开商昭了。皇帝虽然怀疑过商昭情丝暗结,后得知她曾经入庵数年,清静无为,自此才将心上的疙瘩释然了。 颐和轩。 桃李遍地,如流如织。几百名秀女皆打扮的素净出尘,粉黛略施,放眼虽各有千秋,但俯瞰而去统一如清水碧谭,风过香生。楼阁之上,商昭走来,众秀女跪下行礼。 「参见如贵妃,贵妃娘娘千岁金安。」 「起吧。」 商昭落座,付秋颖和几名尚宫局的高品阶女官站在她两侧。非岚随侍身侧,将秀女们的名单放在桌上,「娘娘,这是名册。今日秀女初选需删掉半数之人,有关测试的题目都在上面,供您挑选。」 「知道了。」商昭问付秋颖道:「这秀女皆是刚入宫,为何着装如此统一呢?」 付秋颖答道:「这并非秀女统一服饰,而是她们心有灵犀穿来的。自从娘娘您盛宠后宫,风范早已流传民间。秀女之间还流传着一句话呢。」 「什么话?」 「日夜碧裙衫,君王驾幸来。可不正说的是娘娘您当日初见圣上时穿的一袭碧色长裙吗?这秀女们也想东施效颦,沾沾您剩下的福泽啊。」 「原来如此。」商昭不曾想当日的玩笑却能造成这般轰动。若说东施效颦,怕是她该拔得头筹。 她微一沉吟,「可本宫不喜欢有人效仿我,陛下也不喜欢。怎么办?」 「娘娘,这……」 「让她们都出宫。」 付秋颖讶然,这么一弄,怕是只剩几十名了吧,她们尚宫局如何向皇帝交代呢。 非岚解释道,「付宫正,别担心,娘娘不会这么做的。」 第121页 其实商昭并没有开玩笑,皇宫深深,为了君恩盛宠如此煞费苦心究竟何必呢?倒不如返回故乡寻一娇郎,花前月下,暮鼓晨钟。她所羡慕且得不到的,分明是她们随手可及的。 她看向台下的众秀女,朗声道:「今日秀女初选,本宫也不为难你们。陛下平日喜爱喝酒,今日就考你们辩酒之法。付宫正,你去准备着吧。」 「是,娘娘。」 院前,每人的桌上摆着十小碗清酒,并非贡品,皆是普通的民间酒。要求就是品出各类酒名,然后按成绩选取前一百人。此消息后来传到御书房,朱有谵连声赞嘆。 商昭对结果并不感兴趣,比赛刚开始,她就打算走。秀女们准备的才艺皆是琴棋书画,却不料被这古怪刁钻的考验弄得的焦头烂额,愁眉苦脸。就在这时,一个睡迟的秀女才从角门外跑来,被侍卫拦住了。 「站住。」 「我是秀女啊,我得参加比赛。」 「姑娘请回吧,你已经……」 「慢着。」授商昭之意,付秋颖开口道:「让她过来。」 那秀女穿着一袭嫩绿衣裙,跪在下面,「参见付宫正。」 付秋颖尴尬道:「问候我做什么。如贵妃在此,还不行礼。」 「哦,秀女郑……」她勐地将话咽了下去。惠成法师怎么会在这?难道这世上真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商昭微笑,「你可想留在宫里?」 「……想。」 「真的吗?」 「真的。」 她之前也没多想待在这,却在看见商昭后转变了主意。她是商昭的小绿叶,自幼就喜欢商昭,可以屁颠屁颠跟着她。 「但你已经迟到,没有机会了。」商昭笑着摇头,离开前却对付秋颖暗道:「不要让她参加初试,直接晋级吧。」 「是,贵妃娘娘。」 付秋颖扫了眼绿衣女子,就知道她和贵妃的关系不一般,随即问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秀女郑悠,庸城人氏。」 自打郑悠一事后,她成了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秀女们拉帮结派来向她「求经」,藉此打探她和商昭的关系。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曾经和贵妃相识,不过多年不见了。 朱有谵也听闻此事,对郑悠有了兴趣。在最后的晋级上刻意注意她,并因为商昭的面子将其册封为嫔,赐号为悠。当夜最先承宠,短时间内甚至赶超了商昭的宠爱,不到两月册封为贵嫔,赐居长春宫。 或许是曾经的仰慕崇拜,或是初遇时的阴差阳错,郑悠这姑娘分明喜欢商昭多过皇帝。长春宫离华阳宫远不可见,但她却乐此不疲的保持每三天一趟的平均速度,对于皇帝她远没有这么积极。 「惠成法师,你原来是首辅的女儿啊!那么有钱,你还让我们赔你啊!」她嘟嘟嘴。 「其实我离家时,父亲只是大学士,后来灭敌有功才位居首辅。再者我在庵里本就没钱,你们踩坏我的红药,不赔怎么能行?」商昭问「倒是你,怎么会选作秀女进宫呢?」 「我年岁到了,姐姐已经成婚,爹就只指望我入宫光耀门楣。没想到能在宫里见到你。」 「你姐姐……她还好吗?」 「……那事后找了郎中看了,调理了半年多就大好了。不过性子变了些,不太爱见人,也不大爱说话,幸亏韩哥哥对她不离不弃,如今姐姐怀孕了,他们之间很恩爱。」 「都怀孕了吗?如今可在京城?」 「没。在庸城呢。姐夫说等到他在朝里站稳脚跟,就接伯父伯母和姐姐过来,到时候一大家子就能团聚了。」 「他会的。」 别人步入了正轨,只是她,如今似乎才开始面临困局,困兽犹斗,但仿佛已丧失了坚持的力气。若说有什么能比凌迟还折磨心肺,那就是他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宫里数不清的碰面,他的旁若无人,真的如一根刺扎在了她的心上。原来,所谓的厌倦,真的会出现。 郑悠用了晚膳走后,商昭在内殿看书。隐约听见外间传来动静,她问道:「是谁?」 「回贵妃娘娘,是非司记。」 「非岚?」 只见外殿里侍女鱼贯而入。手里各端着一个漆盘,呈着各色的绫罗绸缎,金器珠宝。非岚说是陛下赏赐的,商昭没留一件,打发侍女送到新晋嫔妃宫里去了。 商昭留了非岚说话。 「怎么了,娘娘?」 「非岚,当日你问我为何不承宠,如今我可以告诉你缘由。」 「嗯?」 「因为……我早就有了喜欢的人,所以不愿将自己给别人。」 「娘娘,你疯了。」非岚被吓到了,有些口不择言,皆是出于关心则乱,「您是贵妃啊……您的夫君是天子,您怎么能……您太煳涂了。」 「我想,我虽没犯错,但在你的眼里恐怕就是个傻瓜。傻到分明可以不这样做,但却这样做了……却从未后悔过。」 「娘娘……」非岚刚说话,忽然惊恐着神色跪在了地上。 「怎么了?」 「奴婢……非岚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一片死寂。 一道视线如刀割般落在她背上,艰难的转过身子,随即毫无波澜的跪在了地上,「臣妾参见陛下。」 「如妃,你可真是朕的好贵妃!」 第122页 非岚护主心切,「陛下,娘娘她……」 商昭低喝,不愿牵扯她,「非岚,住嘴。」 朱有谵在钟隐的搀扶下,剧烈的咳嗽起来,唇边竟有点点血渍,「咳咳……原来你从不承宠,是因为心里有了男人。说,他是谁?朕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本领能让你为他守身如玉,咳咳……」 「陛下,龙体要紧啊。」 商昭不言,冷然的性子展露无余。 「商昭,你真以为朕宠你,你就能这么无法无天吗?」朱有谵气急粗喘,胸膛不停的起伏,「你给朕好好的跪着,跪倒肯说话为止。钟隐…… ☆、何欢 日夜更迭,她跪了许久。 直到眼前无力发黑,有烟水青的衣角在轻雾里款款走来,他挥退侍人,「下去。」 「是。」 阖宫里,他暗中的权势能大过皇帝。这宫禁的门,绝不会为他关上。他的到来出乎意外,却在情理之中。他扶她起来坐下,撩开裙摆为她上药。 「疼。」 膝盖青黑一片,全是淤血。而他手劲不松,如惩罚般的涂着药膏,直到商昭咬唇,脸色惨白时,他才松了手,为她打理好衣裙。 「陛下问你,你为何不说?」 她明知故问:「说什么?」 「说你喜欢的是我。是不敢,还是不愿?」 「你觉的呢?」商昭很失望,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若你希望我隐瞒,我会跪死在这。若你想让我摊明真相,我现在就可以去见他。我想知道,你要我怎么选?」 「去告诉他,说你……」 「说我喜欢你?颜孝若,你太自作多情了。」或许他有苦衷,但商昭可以放任他的漠然,但绝不会允许他单方面的排斥。「你走吧,就当我没有听见你的话。我可以等,但时间不多,我只听你的解释。」 「昭儿,没有解释了。」 「我会等,等你愿意说的那日。」 「好,你等吧。」 他不顾旧情离去,仿佛真把她看做了陌生人。 朱有谵绝情起来翻脸不认人,似乎想把她饿死在华阳宫,给这个充满游魂的皇宫添砖建瓦,增光添彩。不过商昭却不想称他的意,她妥协了。跪在交泰殿外请求朱有谵降旨,剥夺她的贵妃之位,可就算请旨长门,却始终不愿辩白。 「商昭,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他已经死了。只是我却还念着他,请陛下降罪,臣妾愿请旨长门,终身不出宫禁。」 「不可能。」 只是彼时的朱有谵早已硬不下心肠,他留给商昭的只有一道圣旨,一道让她承宠的圣旨。他终身无法得到林如玥,但也必须得到商昭。 那日,京都下了雨。 她跪在交泰殿外,而他则远远的站在丹陛之上,隔着雨幕,眼神冷漠的望着她,小太监为他撑着伞。一袭祭红曳撒,像是幽冥路上绽开的血红荼蘼,九重花瓣幽然盛放,而她的身边,只剩一地凋零。 朱有谵接受她的臣服,在他的无动于衷里,她俯身而跪,视线模煳。 雨水,浸湿了衣襟,满地残红。 「臣妾商昭……领旨谢恩。」 七月间,夜如黑翼。 商昭躺在华阳宫的绣床上,昏暗的琉璃珠影影绰绰,明黄纱幔在风里肆虐般的摇晃。宫殿寂寥无声,殿外传来提铃的高声,却像是黑夜掐住脖子,残余的只有垂死挣扎的哀鸣。 脑中一闪而过伽经阁顶的火凰佛灯,分明像只指引命途的宿命之手,将她推向万丈的沉渊泥黎。 咯吱…… 殿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他掐灭了灯,坐在床头凝视着她。 许久许久的不说话。 在黑暗里仿佛能感觉到,那目光节制的落在她身上,像是星月无光的夜空轻托起半碗流云,缥缈却虚无,也似乎有难言而喻的悱恻沉郁。 他的身上有陌生的花香,浓郁哀伤。修长的指骨划过她的脸颊,她躲开了,而他锲而不捨的搬过她的下巴,俯身重重的吻了上去。在她无言的挣扎里,他似乎被激怒了,唇边的力度逐渐加大。 商昭紧咬牙齿,死命的扯住锦被,最终却在他轻而易举的力道里扯落,最终什么都不剩下。在羞愤和不甘袭来的同时,商昭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 啪…… 清脆的声响后,她恶狠狠道:「滚!」 本以为说服了自己,可轻而易举的献身似乎太难了。 那人不说话,拉她入怀,堵住双唇狠狠的啃咬着。臂弯有劲的箍住她的纤腰,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髮,一遍又一遍。 商昭神色一变。 黑暗里,他抬手放下帘子,压着她落入床榻。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侧,髮丝落在她脸颊,他撑手侧方以绝对的王者姿态俯视她。 两条腿被他单膝压着,分毫使不上劲。商昭丝毫不挂,而他却衣衫整齐,前襟的金盘丝扣偶尔反射出光泽,冰凉的就像他此刻的姿态,不近人情。 修长的指骨从她肩头滑落,直至小腹,陌生的感觉贯穿百骸,几乎将人的理智在他的指尖粉碎成瀣。 「不要。」 指尖一顿,下一刻,他的左手愈发放肆。右手从她身下穿过,顺势用劲让她靠入怀里的同时,在身侧牵住了她的左手。 第123页 十指交扣。 黑暗里,晶莹的泪滴从耳侧滑落。 他并不知道。 最终,商昭控制不住自己贴近他微凉的身子。而他很快的褪去衣衫,让她紧贴在胸膛之上,心跳,剧烈。 两人坦诚相见。 而他却始终不进行下一步,商昭抬手拉下他的头,主动凑了上去。他身子勐然一僵,丝毫没有刚才霸气撩拨的风范,倒像是个毛头小子。 「抱我。」 一瞬间,他的脸阴沉到了极致。 下一刻,商昭却用生疏的亲吻取悦他,抬手揽住他的劲腰,低声道: 「我知道是你。」 花香能骗人,但他的温柔骗不了人。 不管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做,不管他隐瞒了多少曾经,不管他究竟为何会态度突变,但如果这是他给她的答案,就算坠入万丈深渊,她甘之如饴。 若他愿意开口,她会耐心的等那一日到来。 她或许什么都不优秀,但说到的事就一定会做到。比如,她答应了他进宫要保护好自己,最后她便宠冠后宫,安然度日;比如说,她不喜欢朱有谵,不喜欢韩椽,就绝不会对他们动心;也比如说,她曾经说会陪他一辈子,那么,她就可以完全相信他。 他终于承认了身份。 「昭儿,你要我怎么办?」 「夫君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她大着胆子撩拨他,不愿去想他为何分明是个正常男人,却要装成太监。 「若来的人是朱有谵,昭儿会如何?」 「我宁可去死。」 「傻姑娘。」 就算有矛盾,颜孝若绝对不会让她出任何事。可胸有成竹的自信却在她那句「抱我」里分崩离析,所有的克制冷静差点化作甩袖而去。 如今,他终于有了软肋。 那夜,冰释前嫌的消融将隔阂化烟而散,晨曦升起的那刻,夜的燕尾在金光灿烂里坠落。初升的阳光洒落在两人身上,细碎的烟尘里露出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来,一个俊美,一个温柔。 四目相对,两颗心合而为一。 「……朱有谵呢?」 「昨夜奉香阁的道士练出金丹,陛下赶去服用了。不过金丹需要静心消化,不到三日他是不会出来的。」 「这是你的杰作?」 「昭儿可以这么认为。」他并不否认。 「你究竟为我做了多少?」 「很少。」 「真的吗?可那晚在华阳宫,你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至此,那是她唯一不可饶恕的记忆。他的壁垒将她故意排斥在外,仍凭她敲打问询,他却死活不开。 「因为……」 他刚想要坦白,钟隐的声音突然在屏风后响起,「干爹,昨夜陛下服食金丹后突然不省人事,太医说不大好了。」 「什么?」那是震惊的商昭。 「你乖乖待在华阳宫,不许出去。」嘱咐完商昭,他穿衣下床洗漱,顷刻间恢復了果决冷静,「等我回来。」 衣角被牵住,商昭沖他坚定一笑:「白日昭只,昭有晨曦之意。我可是太阳,黑暗阴影里还有我,一直在你身边。」 「嗯。」 他轻轻的吻了她的额头。 离去后,商昭也赶忙在侍女的服侍下起床。她谨记他的嘱託,没有在风声鹤唳的关键时期去引人注目,只是做了后官之首应尽之责。 她派侍女将六宫嫔妃齐聚华阳宫,想趁事情尚未扩散之时堵住悠悠众口,降低此事的影响。虽然无法陪他去处理前朝混乱,但她可为他平息后宫不安。 「参见如贵妃,贵妃娘娘千岁金安。」 「起来吧。」 「谢娘娘。」 这是后宫诸妃第一次大规模的朝拜之旅,在此之前,近半数以上的宫妃只听闻商昭深受皇恩却低调如斯,平日不喜欢见人。却不知原来她也并非世间绝色,只能说眉目姣好。 冷峻的神色将半分婉约掩去,虽说极想让人亲近却又望而止步。尤其是她端坐正位上端起的贵妃威严,虽没有万姜衣狠辣的影子,却让人不由想跪地臣服。 陛下昏迷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某些人的耳中。听见底下的议论,商昭就知道让她们来是正确的。 众人皆站着,商昭开口道:「今早钟隐来华阳宫传话,陛下昨夜在奉香阁因服用金丹而晕倒,那些故弄玄虚的道士已被锦衣卫拿下,押入东厂大牢等候发落。」 「什么?」诸妃里率先开口的是商韶,只有她一人坐着,「陛下的身体可好?不行,我得去照顾陛下。」 「姐姐,太医院的人已在看护,该不会有大碍的。」 钟隐肯定是避重就轻,情况想来早已不可估量。歷来皇帝驾崩后朝局多受波及,若消息传出宫禁,他在前朝看顾不及,且后宫诸妃皆有朝臣之女,之间利益牵扯交错如麻,若有不经意就会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 「本宫不放心,我必须去。」说着,不顾商昭的阻拦,商韶就离开了。 「娘娘,我们也要去看陛下。」 「是啊,臣妾不放心。」 「娘娘,我们一起去吧。」 亲姐妹自然没关系,商昭也就由她去了,但别人绝对不行。 「陛下身子本就不好,如今本宫知道你们担心,但静心修养才是最要紧的。交泰殿有德妃和太医就够了,你们都安分的待在自己宫里。若要我知道,你们谁敢背着本宫去交泰殿,本宫就让她去净乐堂。没听明白我也不会说第二次,谁敢让本宫不痛快,本宫就让她也不痛快。」 第124页 听说商昭是个温柔如水的人,却不想变脸飞快,说话也毫不留情。 「……是,臣妾领旨。」 一人听话,其他人也连番附和。如此一番,众人都战战兢兢的离开了,自动把华阳宫永久地划入了不可侵犯之境地。 若知道好不容易冷次脸就遭到此待遇的商昭,恐怕会无奈失笑。 ☆、云开 真是好死不及赖活着。朱有谵运气好,挺了过去。商韶日夜守着,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过,自打朱有谵出事,郑悠就有些不对劲。每次来华阳宫对商昭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只是经常问些奇怪的问题。 「惠成法师,你真的不喜欢陛下?」 「你也不想侍寝?」 「你恨他吗?这么多年把你困在这四方的天地里?」 「不恨。」 「如果陛下殡天了,谁会当皇帝?」 「姐姐的皇儿。」 「那谁来做太后?」 「姐姐。」 「那你呢?」 「……」 是啊,那时她该去哪呢?她难道又要面临殉葬的命运吗?或者在他的授意下安然的出宫?如果她可以离开宫禁,她想去趟庸城,去趟浮遨山,若他可以放弃权势陪她游歷中原,日后四海皆可为家。 「不过,你为何问这些?」 「我只是觉得若是法师喜欢陛下并且有了皇儿,该做太后的人该你是,不是吗?商韶性子太软弱,她是做不了君王母亲的。」 只记的曾在庸城的她喜穿绿裙,髮髻插绿色的流苏叶簪,习惯性的微微偏头,自有楚楚可怜之色。可皇宫是个染缸,任何人进来都能被打造成不同的品种,她虽然心肠没变,但话语里却开始考量朝政了。 郑悠独坐一整晚,似乎下定了主意。第二日,她精心装扮一番去了交泰殿。内殿里,朱有谵还虚弱的躺在床上,看见有人来眼神亮了一下。 「爱妃,你来了?」 「郑悠见过陛下。」她抓上他摇摇伸来的枯瘦的手,坐在床边,「是如贵妃担心姐妹们打扰陛下休息,责令我们不许来这的。」 「是她?」皇帝眼窝深陷,手上几乎没有肉了,「她做的对。朕赐她金册金印本就是希望她来打理后宫。」 「那德妃呢?」 「什么?」 「陛下虽然身子渐好,但内阁那帮老臣连续数日上书奏摺请陛下立太子。除了珏明皇子年仅一岁,其他几位皇子皆在襁褓当中。」郑悠委婉道:「倘若陛下要立珏明皇子为太子,德妃定为母后皇太后,可如今掌管后宫的却是如贵妃,到时若两宫争权,太子和诸臣夹在其中该如何自处?」 朱有谵自觉地思量了一下,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后代留这安定的朝局,不能像他,好不容易继承江山,到头来发现乱的七荤八素。在他继位期间,唯一干了两件大事,一解决江浙雪灾,二平定蒙古叛乱。 「朕的确属意珏明,咳咳……可他还太小,必须有个母后好好的辅佐他。可商韶虽是才女,但谈到政务……唉……一窍不通。」 「那陛下为何不让如贵妃辅佐皇子呢?」 「她非皇子生母,不能服众。」 「为何?」郑悠的声音高了几度,「若陛下将如贵妃加封皇后,那她理所当然成为太后皇太后,到时便名正言顺了。」 「皇后?」朱有谵喃喃自语几遍,「皇后的位子本来是留给她的,任何人都咳咳……不能霸占,商昭也不行。否则朕背信弃义,奈何桥上就再也等不到她了。」 她? 皇帝口中的人究竟是谁? 那人竟然比商昭的位置还重要,重要到让他这般念念不忘,甚至在此刻都想将皇后之位留给那人。 「陛下,那如贵妃……」 「朕其实想让她为朕殉葬。」他眼皮在打架,神情迷离,似乎又被金丹折磨的神志不清了。 「不……绝对不行。」 「爱妃难不成也捨不得朕吗?若你想陪着朕,朕也可以下令……」 「朱有谵,你疯了!」郑悠慌忙的移开身子,眼底闪烁着惊悚,「我不会让你杀惠成法师的,我也不会陪你去死。你别做梦了。」 「贱人,你竟敢直唿朕的名字?」 「有何不敢?」 「你……咳咳……」朱有谵吃力的撑起身子,吐出一口鲜血泡来。 郑悠环视一周,从书桌抽屉抽出一张空白圣旨,迅速研好墨放在朱有谵眼前。 「陛下,你恐怕真的时日无多的了。你要么在遗诏上写立朱珏明为太子,要么什么都不写,到时亲王争位,你的儿子就什么也没了。我不想逼你的,但如贵妃绝不能死,你自己想清楚了。写还是不写?」 朱有谵犹豫了许久,久到身子都几乎变凉了,他才吃力的提笔:「好,传朕旨意,大皇子朱珏明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其母商韶谨持贤德,依例垂帘听政,直至太子成年,特命内阁三老,商胥,张歷荏,徐敬安为太子辅臣,辅佐朝政。 朱有谵刚写完,郑悠就迅速的抢过了圣旨,「玉玺,臣妾自己盖!」 「你……贱妇,朕今日受你裹挟,待咳咳……朕痊癒后,定要将你打入冷宫,不得好死!」 「等你有那天再说吧。」 郑悠讽刺的一笑,离开了。身后是朱有谵谩骂之声,幽幽荡荡,她走出宫殿,有人在等她。 第125页 「东西呢?」 「给你。」她将圣旨递出去,不肯放心的问道:「我已经照您说的做了,如贵妃会没事吗?」 「她会安然无恙的。」扫了眼圣旨,颜孝若将其交给了钟隐,「把圣旨拿到司礼监去,你知道该怎么做。另外派人去御书房搜,朱有谵狡兔三窟,为人多疑,他定暗中藏了遗诏,一定得给我找出来。」 「是,干爹。」 「悠嫔,您请回宫。这交泰殿有咱家照看着就够了。」 「那皇帝呢?」 「黑白无常已经在路上,您说陛下会如何?」 「……我知道了,告辞。」 三日后,皇帝病危的消息被他故意放出,各地的亲王联名上书要来京都面圣。朝里的阁老也连番入宫,想打探皇帝的口风来得知下任天子的人选。 对于皇帝的病,他们毫不提及,仿佛心死成灰。毕竟,从朱有谵迷上服用金丹后,众臣早已没了搭理他的激情。 总会死的,不是吗? 可就在诸位亲王操兵训马准备入京之时,皇宫的丧钟从遥远的千里外敲响了。朱有谵在深夜,因病无医而驾崩,时年三十四岁。内阁的矛头再次对准颜孝若,说他密谋造反,暗中毒害皇帝,朝堂上闹的轰轰烈烈。直到他亲手拿出圣旨,在金銮殿上宣读: 「传朕遗诏,大皇子朱珏明立为太子,入主东宫。如贵妃商昭谨持贤德,加封为后,为圣母皇太后,依例垂帘听政……」念到此处,他的视线在商胥身上停顿一下,「直至太子成年。特命内阁三老,商胥,张歷荏,徐敬安为太子辅臣,抚军监国,钦此。」 圣旨是被篡改了的。 朱有谵藏起的圣旨在御书房的隔间里被找到,多了一条让商昭殉葬外,其余部分和他写给郑悠的别无二致。既然他想让商昭死,那他就让她高坐明堂。就皇位都是颜孝若给的,如今浑浑噩噩这几年也的确该还回去了。 不过,商胥这次却不肯罢休。 商胥:「颜孝若,太子生母本为德妃,陛下怎么会让如贵妃垂帘听政?你最好能给诸位朝臣一个解释。」 颜孝若:「首辅想要解释,何不去阴司找圣上?」 商胥:「你强词夺理,当年圣上登位就疑点重重,这次内阁绝不会让你达成邪愿。我等会辅佐大皇子,但若太后不是德妃,恕老臣们不能从命了。」 张厉荏:「颜督主,你的手管的太宽了。」 颜孝若:「徐阁老,您怎么看?」 徐敬安:「既然是陛下遗诏,老臣绝对遵从。仲权,咱们都是半百的人,何苦这么不明事理,陛下定有他的用意,我们岂能妄自揣测呢?」 商胥:「徐老,你……煳涂了。」 「好了,首辅。咱家内宫里事情太忙,还得着礼部去安排陛下的后事呢。既然您不愿从命,那咱家也不难为你。钟隐……」 「在。」 「让首辅大人好好休息,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这金銮殿。记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让他踏入皇宫半步。」 「是。」 「退朝吧。」 皇帝的葬礼如期举行,但六宫却没有沉浸在凄风苦雨里。因为在商昭的懿旨下,哕鸾宫里所有等待殉葬的无所出的妃子很快都被释放出宫,成为了开国以来的第一次先例。商昭的慈名很快传遍了整个京都。 昼阑,夜初。 司礼监。 「干爹,曹路送来的十年前的朝政记录。」 「搁着。」 他又拿出一道名册,「这是十三使司孝敬的礼单,约有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字画百副,名琴二十七,请干爹过目。」 「没想到,提督东厂颜孝若还真是个大贪!」有人从门外进来,噙着打趣的微笑,是商昭,「钟隐,礼单给我。让哀家好好看看,看看该给他治多重的罪!」 「咳……如贵,不,太后娘娘,您可别笑干爹了。这礼单若传出去,干爹那可就完了呦……」 「钟隐,你先下去。礼单上的东西照旧例分配,不必再来过问我。」 「是,干爹。」 钟隐走后,商昭微笑着看他,似乎在等他的解释。 「歷来的冰敬碳敬年年不落,是他们自愿孝敬我的,没有拒绝的道理。贪污弄权,图谋江山,我样样都沾,昭儿可会觉得害怕?」 以前,人人常说他爹商胥是当朝权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她一直以为那个「一人」指得是当朝皇帝,可后来,她才知道那个人说的是颜孝若。是那个权倾朝野,翻云覆雨的提督东厂,司礼监掌印颜孝若。 后来有人问她,你怎么不怕他?她说,因为你们不了解他,所以害怕;因为他对你们无情,所以害怕;可我了解他,而他深爱我,既然无忧无怖,她为何要害怕自己喜欢的人? 「我猜打秋风的孝敬你虽然收了,但却半分未留。那年大行皇帝趁你昏迷抄家,结果你的库房寒酸到连他都不好意思了。虽然不知道你接受那些财物去做什么,但我知道最终也没进你的口袋。我猜的对不对?」 「聪明。」 「不过,既然你不需要,那为什么还要主动接受呢?」这点她百思不得其解。 「自开国起,这就是心照不宣的规矩。这规矩不合律法,但既然经久不息自然有其道理。若我强行改变,就会造成各环节失调,后果不可估计。比如说,我虽不收受贿赂,但各地却始终在压榨黎民,所有财物将凝聚在各地总督手里,越积越多。百姓身无分文,而朝廷也无金钱来源,两极矛盾凸显,定会产生混乱。 第126页 「但你又说钱没进你口袋,换种说话就是,地方将百姓的钱压榨而来,然后孝敬给你,而你……却又将钱用到了百姓身上,是这个意思吗?」 如此一想,所有的事就能解释通了。否则,他若私揽财物,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朱有谵歷来怀疑他,如不是此原因,他怕是早就被当眼中刺拔了。 「猜的不错。」他露出欣慰的笑意,淡淡道:「当年冰灾和伐北,粮饷不足,全都是我用钱填平的。否则,朱有谵那般多疑之人,怎么会轻易放过我?后来,国库空虚,我数次填补,这也成了我和他心照不宣的事。」 「那你该多亏啊?」 「那些钱我本就用不到,算是各取所需罢了。他需要我的钱,而我需要依仗他得到权势。」最起码直到那件事情了结之前,他必须高居权势之巅。 「可你现在还能养活得起我吗?」 失笑,将她拉入怀里,「虽然算不上富可敌国,但为夫养你的钱还是够的。」 「你若没钱,我就把你赶出去。长的这么倾国倾城,就让你去南风倌买艺。我可听钟隐说了,你会弹古琴呢。」 南风馆乃京城第一男风勾栏是也。 「为夫以为昭儿想让我去买身呢?」 「那也行。」 「你捨得?」 「捨得。」 「你敢?」 「敢……呜……」 那夜,商昭留宿司礼监。 皓月当空,那是第一次没有顾忌的缠绵之夜。终于,时隔许久,等到了这一天。 ☆、新帝 正始六年,夏末。 朱有谵葬入皇陵,百般僵持之中,太子朱珏明登基为帝。亲王蠢蠢欲动,圣旨下令升任千户曹路为五军都督府右佥事,联合兵部,北镇抚司,掌管皇城锦衣卫,护卫京都。商胥闲赋在家,政务皆由张厉荏和徐敬安处理。票拟和批红的大权仍然在司礼监手中,从未变过。 今日,商韶摆驾华阳宫。 她面色不善,一把将商昭手里的书扯过,狠狠的扔在了地上:「事到如今,你还有闲心看书,你还是不是我商府的女儿!」 商昭捡起书,吩咐侍女们下去。 「姐姐……」 「够了,太后娘娘,哀家担不起你这声姐姐。因为颜孝若,爹已经一月闲赋在家,官位不保,听说还生了场大病。你不是和他关系很亲近吗?为什么不劝他放了父亲?」 自从朱有谵猝死,商韶仿佛突然衰老,一谭清眸饱含痛苦和彷徨。 「前朝之事,深宫如何知晓?」商昭微蹙眉,「若不是姐姐来,我也并不知父亲生病之事。」 「那我们现在就去司礼监,让颜孝若给哀家个说法?」 「等等。」商昭拦住处于激动状态的商韶,解释道:「不能去,父亲闲居,利大于弊。」 「什么?」 商昭耐心解释道:「姐姐你想,太子继位,你是太后,而父亲则是皇帝的外公。既然他只是暂时将父亲闲居,表明他并非刻意针对。如今朝局动盪,很多同亲王有瓜葛的大臣皆朝不保夕,如今父亲安居一隅,也能躲过灾祸。」 「……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是商府的女儿,自然希望父亲好。倘若司礼监真的要对付父亲,到时我们再出面。如今没凭没据,再者,太子之位多半是他扶持的。可以说,司礼监和东厂实则是姐姐的人,你如今出面对付他,珏明的皇帝之位也就摇摇欲坠了。明白吗?」 商昭晓之以理,商韶才反应了过来。 「昭儿,刚刚是姐姐太激动的。」 「我明白。」 商韶入宫的职责就是为了保全商胥,保全商府,她身上的职责比天大。商昭也知道她的苦衷,不会怪她的。不过,颜孝若和父亲之间的对抗,似乎愈发明显激烈了。到时若真的无法收场,她又该作何抉择呢? 数日后,商胥在内阁阁老数次的拜访下,终于软了态度,重新入朝为官。看着明堂上坐着的小皇帝,再想到他是自己的亲外孙,商胥无论如何也撒不下手。虽然对司礼监,对颜孝若恨之入骨,但他只能选择隐忍。等到小皇帝长大些,亲缘关系才是真真的,到时候定会让颜孝若死无葬身之地。 本以为,凡事会平静的发展下去。京都里不知何时却传出了几句谣言,说商胥包藏祸心,谋害贤臣,罪不容诛。 谣言禁而不止,愈演愈烈。甚至牵涉出了先祖皇帝朱崇温时期的一件陈年旧案。朝堂之上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商胥平日为官为民的清廉形象遇到危机,风雨欲来山满楼。 彼时,恰好遇见瓦剌西侵,雪上加霜。颜孝若暂时不理朝政,每日闲居东厂。这应对敌军之策皆留给了小皇帝和满朝的文武百官。虽然大学士们的应对策略比比皆是,但龙椅上的小皇帝就一个反应,呵呵只乐。 这对学富五车的大学士们是个不小的打击。 举个例子: 「陛下,老臣觉得先攘外才而后安内。瓦剌侵袭,刻不容缓。请责令兵部派出费屠将军等,赶赴边境,一举歼灭宵小。」 「呵。」 「陛下,瓦剌不过是小邦,何必惊慌。您只需……」 「呵呵。」 「陛下……」 「呵呵呵。」 …… 这种举头三尺皆呵呵的反应的确是让众臣失去了兴趣,平日嫌弃颜孝若管的太宽的大臣醍醐灌顶,觉得没了他发号施令果真不行。爱屋及乌,看到了半分好处,就能察觉他的十分。 第127页 细细想来,颜孝若似乎也没干什么坏事。 擅用奸臣?没有。 乱操权柄?好似没有。 贪污腐败?或许没有。 如今,都无伤大雅了…… 除了他辅佐齐王登基为帝,让众人心里膈应外,他也没干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坏事。且如今看来,齐王虽然醉心道法,自己作死,但朝政也基本上是稳定的,没出过什么大乱子,他功高甚伟。 如此一想,众人对颜孝若的印象蹭蹭的往上涨。甚至有权臣主动去东厂恳请他入朝辅政,发号施令。当然,出乎意料的被拒绝了,只是说商昭奉遗诏为太后,理应辅佐幼主,垂帘听政。 然后,华阳宫热闹了。 「……让我去上朝?」 「颜督主提议的,那些大臣也没反对。说是明早就去,您怎么这么惊讶啊?」 「这可行吗?」 「这是开国皇帝留下的传统,所有幼主不到成年皆由太后辅佐。在您之前,曾经早就有过先例。」 「那为何不是二姐?」 「先帝遗诏上的人选是您,若让钟粹宫太后上朝,那才是违背祖制。那些阁老不会答应的,他们的迂腐也就这半点作用。」 「我……」 「太后,您到底在担心什么?颜督主说您可以,你一定可以的。而且在连音看来,若您都对付不了那帮阁老,钟粹宫那位就更不行了。」 然后,商昭煳里煳涂去了金銮殿。小皇帝坐在龙椅上极不安分,还会跑到殿里去闹,商昭坐在帘子后,听了一早上的念经,晕晕乎乎回了宫。 「太后,怎么样?」 「……不怎么样。」 平日总觉得当皇帝操心,却不想听着那些家国大事,简直像是梦魇一般。平日在司礼监偶尔看奏摺,批红也不过是他说她写,如今真噼头盖脸的涌来,真是逼的圣人也发难。这些年他的劳累,她终于体会了半丝。 午休后,她心神舒畅的醒来。刚睁眼,就看见丝丝阳光里,他坐在床头,凝视着她,像是一场久别重逢的美梦。 烟云缥缈开画卷,眼前人是意中人。 「来了?」 「醒了?」 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东厂的事忙完了?」 「嗯。」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昭儿。」 「嗯?」 「我问你,你好奇我的身份吗?」 「这么突然,我答应你不主动问的。若你想说,不用好奇你也会告诉我。怎么了,今天……」 「你该知道,我并非真正的太监。」 「所以呢?」 「我进宫的目的是为了查证一件事,为我惨死的父母报仇伸冤。如今证据已经快集齐了,等到我办完这件事,我就带你离宫。」 「你真的能放下这荣华富贵,无尚权势吗?」 「你为了我可以隐忍这些年,我颜孝若又何尝不能为你做任何事?仔细算来,亏欠你的人是我。」他为她掠起鬓边的碎发,拂过她的脸颊,「有关我的前尘种种,虽不能向你细说,但我答应你的定会做到。没有你,权势富贵于我也只是镜花水月,不堪烦扰。」 「既然想带我走,那为何……要把我推向世人眼前,去辅佐皇帝?你知道的,对于金銮殿上的权势,我并不热心。」她的眼神闪过牵忧,似在嘆息,「篡改遗诏之事,若被其他有心人知道,你怕是……」 「你知道了?」 「你的为人手段,我何尝不清楚。可真的太危险了,你既然将大仇得报,为何还要这般迫不及待的去露出马脚?父亲本就同你为敌,一但把柄被抓住,该如何收场?」 「你在担心我?」 「是,我在担心你。」 「首辅和我的纠缠本不该影响到你。至于把你推上高位,主理朝政,实在是我近日有些力不从心。那个位置虽高不胜寒,却最光明磊落,没有我的保护,你也可以不受伤害。」 「二姐于我早生嫌隙,如今更是不睦了。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二姐不生气啊?要不我去负荆请罪吧。」 「商韶根本没有辅政之才,你不用担心她。若你们姐妹真的关系亲密,她是根本不会在乎这些的。」他嘆气,忍不住勾了勾她的鼻樑,「反倒是你,对她太用心了。已是一国太后,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是啊,我都是太后了。」她移了移身子,将自己靠入他坚实的怀里,「转眼,入宫五年,今年中秋我就二十五了。还记得当初进京的雪夜,你帮我捡了最心爱的书,还给了我暖手炉。」 「在南亭,你大着胆子向我告白。」 「是啊。」 她笑。 南亭后,他们理所当然的在一起,仿佛真是如冥冥註定般没有半分波折。 初次注意到她是那年除夕,没有哪个女子能面临殉葬的命运而面不改色。她的阿谀奉承,她的小心翼翼,她的大度相邀……变化多端的性格,温婉而坚强,那天她入宫,也仿佛走进了他的心里。 只是彼时的他心门紧缩,不愿任何人软化壁垒,心里想的是算计之语,口中说的是疏离之词。直到寒山寺后,他骨子里的人情冷热才破壳而出,渐渐的,本就故意建立的城墙逐渐倒塌。 转眼,几载冬夏过去。 感情虽然平平淡淡,但却愈发浓醴如酒。 第128页 「以后,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会。」 「那我们出宫后,去哪?」 「沧州。」 「那里很美吗?」 「很美。」 因为,沧州是他的故乡,是他想把心爱的女子带去珍藏的唯一归宿。不管有多少凡尘俗世阻隔,这次他决不会把她推开自己的身边。 ☆、前罪 天昏暗,微微亮。 连音进殿来服侍商昭更衣。 她头戴双凤翊龙冠,坠以沧海明珠,穿着一身深青翟衣,袍脚绣白玉云纹,金宝钿花,饰以鸾凤,衬得她身姿修长,愈发显得雍容华贵。 「走吧。」 「是。」 在侍人的服侍下乘上凤辇,向着金銮殿而去。居高望远,穿过绿瓦红墙,天际有层峦叠嶂。如今她是皇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坐拥江山万里,保享富贵荣华,但透过尘烟,看见的却是浮遨山顶的经幢,金陵湖畔的流烟。 凰鸾独鸣于高冈 岁末栖居于梧桐 他年涅槃献灼火 千里孤游期凤归 签文的命运如期上演,可她却期待离开宫禁的那天。但在离宫之前,她会尽她应尽的职责,为小皇帝铺平一段大道。 金銮殿。 文武百官撩袍而跪。 江山如画就在眼前,而商昭的心却异常平静。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卿平身。」 「谢太后。」 隔着帘子,商胥向她看来,不知此刻作何感想。只是那道神色没有所谓对女儿的关爱,只有陌生,只有苍老。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臣有本奏。」行列里走出一人,是礼部尚书,他道:「禀奏太后,自大行皇帝葬入皇陵后,因为开支太多,入不敷出。臣前日去户部支取银饷,却遭到拒绝,原因是宫里奏本未批准,还望太后能给臣个说法。」 「户部尚书何在?」 「臣在……」 「你不用跟哀家解释了。」商昭刚一开口,就彻底截住了所有的话头,「传哀家懿旨,其他五部若急需银两,上奏内宫,即刻可支取。若以其他理由搪塞,你这户部尚书就不用当了。明白吗?」 「……臣遵旨。」 「诸卿还有何事?」 「臣王安之有事启奏。」又走出一雄壮之人,是兵部尚书,「太后下旨户部为我等支取银两,本意是好,可银钱有限才是重点。」 「有关国库银钱短缺之事,乃户部之责。王大人最好不要越俎代庖。」商昭望向惊魂未定的户部尚书,再次开口,「李大人,下朝之后,去御书房候着,有关银饷短缺之事,你最好跟哀家有个交代。」 「……臣领旨。」 反将一军! 面对众臣的质疑,商昭只能选择咄咄逼人,这是颜孝若嘱咐她的。反正她是太后,若不强硬些就会被人看轻;反之,若他们对她的强硬表示质疑,那就由他们去说吧,反正说了也没用。 王安之的老脸挂不住了,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太后竟会这般伶牙俐齿,他定了定心神,又给商昭抛难题,「如今沿海诸地遭受倭寇侵扰,并不安宁,微臣想恳请太后下旨加强海师,以固国本。」 「王大人有何想法?」 「微臣想购买火器和大炮……但银钱不足。希望太后能给微臣想个好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这明着是故意找茬了,商昭知道这些老臣因临朝听政之事对她颇有微词,如今明暗都是想着为难她。 从前只听说臣子无能被皇帝贬斥的,还没听过臣子给皇帝找难题的。这不是闲的发慌,就是自找没趣。 倭寇之乱也是近几年的难题,面对家国不安,商昭也认真了态度,在想解决方法。既然要购买火器,必须找中间人搭桥,然后和洋人形成贸易关系。而且因为银钱短缺,所以必须精细筹谋,争取用最低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利润。曾经做过小贩的商昭,对于金钱还是有一定势利的执着,她宁可不赚,也不会让自己赔本。 中间人,找谁才好呢?虽然有些朝中大臣和洋人熟识,但照今日的形势来看,他们是绝不会主动帮她的。 忽然,灵光一现。 有了! 薄敦尼。 他不就是个洋人吗?而且还是个传教士。若是经由他从海外购买火器,定能达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如此,商昭心下有了思量,「此事哀家会处理,王大人请放宽心。」 「既然有太后承诺,老臣就安心了。」口上虽然应承着,但众人心里怕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呢。其实国事衰微不是没有理由的,众臣心神不齐,又和皇室对着干,国家能欣欣向荣才是出了怪事。 看清局势的商昭,忧心忡忡。 「臣有本奏。」不知是授意还是无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帝离世后,司礼监颇引人侧目,臣想问太后,这司礼监的批红之权,不知您准备何时收回?」 提及颜孝若,她的心神有轻微的动盪,「批红之权自先祖时期,就嘱託司礼监代管。如今已逾三朝,哀家没本事去违背先帝遗命。诸卿若是质疑先祖决定,最好能有合适的理由。」 「颜孝若长袖善舞,擅弄专权,贪污受贿,无恶不作。」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名册,让钟隐呈给商昭,「这是大理寺暗中搜查的证据,请太后娘娘过目。」 第129页 翻开名册,里面记录的皆是他贪污的款项,以及因各种原由被他罢黜的名单,还有证词,应有具有。若商昭不了解他的为人,恐怕就会当即下令将其捉拿,移交大理寺审判了。 「证据确凿,还请太后定夺。」 「此事容哀家再做详实。」她指尖拈着名册,眸色深沉,自有一国太后风范,「今日就到这,有本明日再奏。退朝吧。」 「臣等恭送太后娘娘。」 临近晌午,她在御书房听完了户部尚书的禀奏。钟隐为她沏茶,放在桌子上,「太后,先喝口水吧。」 「钟隐,你去东厂一趟,宣你干爹入宫。」 「奴才这就去。」 钟隐离开后,商昭一直在御书房看奏摺。转眼间到了深夜。夜里星子漫天,她想去万春亭附近散散步,不愿被打扰,屏退了侍女。 月色霜白,十分明亮。走过抱厦,隔着树影簇簇,椀菱花窗外折射着月色,黄琉璃竹节瓦上溢彩流光。只见白玉台阶上立着一道浅蓝色的身影,宽袍广袖,仿佛一幅水泼墨就的画。 看清那人的样貌,商昭走了出去:「徐院判,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微臣参见太后。」 「不必多礼。」 「谢太后。微臣在研究一副古方,太晚了便没有出宫。惊扰了太后,请恕微臣不敬之罪。」 「这里无人,你不必拘束。这里地势高,景色好。就想来看看,不想遇见了你。」商昭微笑,席地坐在了台阶上,「我有些累,不介意坐着跟你说话吧。」 「臣陪太后一起坐。」 两人放下身份地位,如普通朋友般坐在了台阶上,有微风拂来。 「他呢?」 「在东厂。说在忙着查找有关父母被杀的真相,我不想去打扰他。」 「娘娘知道此事?」没想到冷静如他,也会有这般孤注一掷的时候。 「他跟我说了。不过,具体的细节并不知情。他还说和你是从小的兄弟,关系十分要好。难怪他当时把我带去太医院,还不忌讳你,那时我就隐约猜到了。」 「那娘娘可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我该问吗?」 「您和他如今关系非比寻常,他的事您本就该清楚。」徐鹤兮在试探商昭,「倘若有日他要报仇,您也该知道他为何执念至今,始终放不下仇恨。」 是啊!究竟是多大的仇恨,才使得他数年蛰伏,隐忍不发。或许痛彻心扉,或许不共戴天。 「其实,我不敢问。我猜测,他的仇人就在朝堂上。」 「娘娘从何见得?」 「他说为了报仇而入宫,那么此人或许和皇家有牵扯。但他始终没能达成所愿,此人更有可能在朝堂。他多年隐忍,如今锁定了仇人,但还在纠结,或许是尚未有能力报仇。」 「娘娘聪明。」他意有所指道:「但还有一种可能。或许不是他没有能力,而是他不愿意报仇。」 「怎么会?」商昭眼神一动,似乎被他的话蛰了一下。 「倘若他的仇人和他有牵涉,让他难以下手的话……」 「不可能。」她霍然站起身来。 「什么不可能?」事到如今,看见商昭过度聪明的反应,徐鹤兮似乎不愿隐瞒了,「太后心思细腻,怕是不用我说都猜到了。」 「我不知道。」商昭似乎在逃避什么,冷硬下口气,「我的猜测算不得真。我会等他亲口告诉我,而不是乱猜怀疑他。」 徐鹤兮站在她身后,原本儒雅的面容带了一丝寒气,「太后何苦骗自己?你分明猜到了,在朝堂,和他有牵扯,有能力杀害他的父母……」 「够了。」 突如其来的逼问让她丧失了平日的冷静,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掀起万丈狂澜。不是因为震惊,不是因为逃避……更多的是心疼,心疼他的隐瞒。 难怪他当时会刻意疏离她,如今才解释的通了…… 但商昭并不打算直面这个事实,略显仓皇的要离开。徐鹤兮不肯罢休,喊住了她的背影,冷硬而决然的开口:「太后,你的猜测是正确的。」 商昭勐地剎住了步子。 「他的仇人就是你的生生父亲,商胥。」 那个人,平日的温柔完全消解,仅剩是只有残忍无情的逼迫。 「你和他……有血海深仇。」 ☆、棋局 夜。 东厂。 树影婆娑里,有人自颜孝若身后缓步走来,倾身而跪,着一袭黑色劲装。 「属下参见督主。」 「起来吧。」 「谢督主。」 「明日我奉太后之命去离都,京中事物便由你全盘看管。等到他们按耐不住出手之时,你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明白。」 「你是我的暗棋,蛰伏数年就只待这背水一战。待我离京后,切记万事小心,必须得保护好太后娘娘,切不得让她有半丝损耗。」 「可太后她……」 「我的仇人是商胥,不是她。你管的太宽了。」 「属下知错。」 「东厂那边,我会派人会暗中协助你。皇宫那边,还有钟隐。一切依计划行事。」 劲风噼裂,树叶簌簌剧烈的颤抖着,他沉声:「我等不了了。这次,定要让商胥死无葬身之地。」 「是。」 第130页 同一时间。 商府。 书房。 「这次颜孝若出京是个好机会,自打去年起,他始终在刻意针对我,老夫真是费解。但他愈发张扬跋扈,这等人留着也是祸患,必须斩草除根。」 「首辅需要微臣做什么?」来者是北镇抚司指挥使,京都锦衣卫的最高掌权人萧干。 「朝堂上,那个孽女对颜孝若的罪证不置一词,实在叫人心生惶恐。你们北镇抚司也被东厂压制这数年,想来也要出口恶气。这次他去临海见那个洋人,你们暗中派人跟着,若他露出半丝马脚,直接以谋逆罪论,将其捉拿回京。」 「证据呢?」 「没有十足的把握,本官不会轻易动手的。证据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定能让他身败名裂。」 「可东厂那边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用汇报东厂,直接将他带回北镇抚司,然后逼他认罪。到时候,别说是东厂,任谁也于事无补。」商胥微一停顿,「你另外派人去宫里打探口风,我总觉的那个孽女和颜孝若之间的关系……并不一般。若是能在此事上做文章,他颜孝若必死无疑。」 「可太后娘娘是您的女儿啊,这样做……不会……」 「若她真的对抗商府,老夫绝不会心慈手软。必要的时候,你要放出消息,打乱她的阵脚,看她自顾不暇之时还怎么救颜孝若那个逆贼!」 「是,微臣明白。」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阴谋筹算,最终又将鹿死谁手呢? 梨落时节将至,山风一扫,漫山的枫叶都红了。商昭之前下旨派颜孝若亲赴临海寻找薄敦尼,採购火器。这是有关军国之大事,除了颜孝若,她谁也不放心。清晨,他入宫向商昭辞行,商昭屏退了侍人。 「今日就要走?」 「嗯。」 她从腰间解下那枚宫绦,亲手为他系在腰间,说道:「这枚玉佩我贴身带了多年,今天送给你。你要时刻想着我,早点回来。」 「好。」 她望着他一言不发,最终却扑入了他的怀里,低声道:「你要早点回来,这四方的天,没了你,就是金铸的囚笼。」 「好。」 他抚着她的嵴背,眸中温柔如水。 她不会劝他放弃仇恨,更不会用感情相要挟。既然答应会陪他共度难关,就会给予他绝对的信任。如果父亲是罪有应得,她会守护他的任何决定。 如果,这是试炼最难的障碍,她愿拼尽全力去战胜它。 他在晨曦里走远,像是天边最缥缈不定的流云,转瞬不见。而她站在高伫的华阳宫里,那颗坚强的心,始终岿然不动的屹立。 几日后,宫外传来消息。商赜和帝姬回京了,而且她大哥的腿已然痊癒。 商昭喜不自胜,忙宣旨让两人入宫。她在华阳宫里焦急的等待着,只见照壁外两个人走了进来,眼中的爱意不言而喻。 月白色的身影翩翩如玉,明黄色的倩影俊气逼人。两人刚从大漠回来,肌肤被晒出了健康的淡铜色。看着商赜恢復如初的夺目光彩,她的眼眶勐地湿润了。 如今身份有别,两人沖她行礼。 「草民商赜参见太后娘娘。」 「帝姬朱楚禾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商昭连忙扶起数年未见的两人,许久都不知作何言语,「快,快,快起来。」 摒退侍人,看着商赜,她终是忍不住的泪涌而出,扑入了他的怀里,有些沙哑,「哥,你终于回来了。昭儿真的好想你……」 「傻姑娘。」 这几年商赜始终在外游歷,半年前腿疾已愈,为了曾经的约定他和朱楚禾同去了大漠。在漠北住了两个月,扬鞭策马,共赏斜阳。临近商昭的生辰,商赜便决心返回京都。那个曾经被护若珍宝的妹妹,如今已经成了一国太后。当年朱有谵驾崩,腿疾未愈的他不顾朱楚禾的阻拦,硬要返回京都去照看商昭。 因为她还那么年轻,朝局又不稳定,商赜日夜牵心不已。后来,朱楚禾将商昭和颜孝若的关系告诉商赜,这才让他安心。毕竟,那个男人足够让人信任。就算他身体残缺,但只要商昭喜欢,那商赜也会完全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他人呢?」 「谁?」 「颜孝若。」 「……」商昭望了眼朱楚禾,略有心虚地看了看商赜,「哥,帝姬都告诉你了?」 「嗯。大哥相信你的眼光,既然他值得你这般付出,想必有过人之处。如今看来,他把你保护的很好。」虽然不入朝许久,但商赜对朝中的局势有与生俱来的敏感。 有关颜孝若和商府的仇恨,商昭暂时不打算告知他们,只是道:「哥,这次你回来,是否还要入朝为官?」 「不用了。树大招风,商府已经足够引人注目了。」他牵过身侧女子的手,眼神温柔,「何况如今我有了楚禾,我会和她成婚,做鸳鸯眷侣。江山如画,我不想去管那些前尘俗世了。」 「帝姬呢?」 「我当然是陪着你大哥了。」她又嘆气,故作无奈道:「他这遗玉公子风流无比,指不定又被京中少女给抢走了。那日刚进城,就有少女给他抛玉佩,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面对帝姬酸熘熘的话,商赜安慰她道:「我是你一人的,谁也抢不走。曾经的红颜再多,她们只能同我共享富贵,而你才是陪我共度苦难之人。但商赜保证,日后的苦难我一人承担,不叫你担半分。」 第131页 帝姬笑意吟吟,却认真了神色,「你不知道,看见你恢復曾经的优秀,我比任何人都开心。我喜欢看你这样。」 「哥哥真宠你!」商昭笑道,对帝姬挤眉弄眼,做小动作,「是吧,嫂嫂!」 帝姬难得红了脸。 当晚,商昭留两人在宫里用膳,三人谈笑不停,十分融洽。 看着商赜给帝姬夹菜,照顾有加,商昭却又不自主的想起了刚刚离开的颜孝若。她本以为自己冷性如斯,对离别也将淡然对待,但却抵不过真实的反应。 这时,连音却抱着一摞奏摺进来了:「娘娘,这是内阁呈上来的,说需要您赶快处理。」 「放在桌上,我这就看。」刚吃了两口,商昭就放了碗,却被人拉住了,「怎么了,哥?」 「吃完再看。」 「可这些奏摺很着急。」 「真的吗?」商赜自顾的轻笑,走过去随便翻开几本,神色渐暗,「昭儿,这些奏本虽标记为加急。但实则都是地方奏摺,而且皆是需要长期商谈的内容。内阁那些人,怕是故意为难你的。」 商昭何尝不知,只是不愿他们借题发挥而已。 既然是内阁的奏摺,授予者肯定是商胥,商赜道,「父亲……他似乎在故意针对你。你该处处小心。昭儿我问你,如今朝堂之上你可有自己的势力?」 「自己的势力?」 「换言之,他们完全忠于你,而且能够在关键之时助你一臂之力。并且能在暗处为你筹谋,也可以用性命护你周全。除了颜孝若,朝里还有谁?」 「……没有。」 商赜的神情有些严肃,「如今颜孝若不在朝内,虽说你位居太后之尊,没人敢动你。但情势变得复杂,他一旦顾忌无暇,你就会身陷囹圄。」 「照这么说,后宫算有吧。」 「谁?」 「非岚。如今她已晋升为尚宫局的司典。」 「这还不够。」除了商赜,怕是没人会帮她提点了,他道:「你如今是太后,权揽后宫。明日你就下旨封非岚为宫正,到时你便可以完全掌握尚宫局。」 「这样好吗?」 「昭儿,你就是太心软。」帝姬道:「思越说的没错。宫中权势争夺比朝堂更血腥恶劣,当日你被万姜衣毒害,就该知道这宫里的阴险。如今商韶虽然不曾怨怼你,但指不定哪日就会翻脸。别忘了,她也是太后,也可以成为代替你的存在。」 自从郑意出事后,商昭就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干净如昔。只是当年伽经阁里静慈对她临别的嘱咐犹然在耳。 不杀生,不作恶。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今面临诸多的挑战,面对两家人暗中的仇恨,多事之秋在风平浪静里孕育,最终定会拼死一搏。 到那时,她若无力凭藉,定会若浪中扁舟,孤苦飘零。因此,她必须先下手为强,保证自己的安危。 犹豫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该怎么做?」 「先插手前朝,再整顿内宫。在前朝寻找有能有识之人委以重用,让其对你马首是瞻。其次,将你身边信任的侍女投入尚宫局,让其掌管最具影响力的位置。最好不要让人抓住把柄。」 「我明白了。」 元朔二年,春。 东厂,内阁,锦衣卫三拨势力相互谋算,此消彼长。就在他们翻云覆雨的初秋,商昭也在暗中筹谋,将棋子步步侵入各个势力的咽喉。 一瞬间,棋局暗云密布。 不死不休。 ☆、谣言 朝堂之上,商昭见到了经年未见的故人——韩椽。他如今位居翰林,掌管宫内典章古籍,虽是个权势不大的官,但有商胥这层关系,随便提点着,日后都能让他稳居内阁。何况现在,他还如此年轻。 下朝后,连音为她研磨,她思虑许久才提笔。商赜虽嘱咐她暗中进行,可形势不等人,最直接的方法或许最有效。 「连音,拿金印来。」 「是,太后。」 看着懿旨上的内容,商昭转念一想却将韩椽復才写了上去。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看他自己的抉择。」 然后,拓印其上。 第二日,商昭的懿旨宣遍前朝。 封状元郎柴安为华盖殿大学士,兼任太子太傅;封锦衣卫佥事华荣为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掌管皇城锦衣卫。封翰林编修韩椽任中书省参知政事。 有关非岚升任宫正之事,她还在仔细斟酌中,毕竟付秋颖的能力六宫皆知,也从未出错,难以随便罢免。可商昭尚未动手,内宫里却传出了有关她的传闻。 连音趋步进殿,却几番悬而未语:「娘娘,宫里的人传言……」 「有话就说。」 「……传言说您和颜督主有染。」 「你从何听来?」 「尚宫局。」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商昭悠然的翻书,看神态似乎并不想搭理内宫,道:「你去宣钟隐过来,哀家有事吩咐。」 「是,太后。」 待连音走后,商昭才微微蹙起了眉头。她恐怕并未做错什么,但的确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朱有谵。身为他名义上的妻子,她却从未尽过□□的本分,甚至在暗中利用他。利用他对河清的爱来保全自己在宫禁中的地位,利用他对自己的宠爱来掩人耳目和颜孝若相见。 第132页 可如今他都驾崩离世,此番种种也皆已陪他葬入皇陵。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传出这些传闻,定是某些人有心了。纸包不住火,她早该料到这一天。如今她在朝堂上几乎忙得焦头烂额,尚无精力无顾忌那些长舌之语。 下午时分,侍女前来禀报:「太后,钟粹宫太后和陛下来了。」 「快请。」 自从小皇帝登基,这是商韶初次来华阳宫。 商昭微笑,道:「姐姐,你来了。」 小皇帝给商昭行礼,道:「珏明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快起来。」商昭从食盒里掏出一把青饧,小皇帝却当没看见,转眼跑入了商韶怀里开始撒娇。 把糖放回去,商昭微笑着对商韶道:「今日姐姐来我这,可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哀家就不能来?」 「我并没这个意思。姐姐若想来,随时都可以。」 曾经的商韶也似乎退却了刻意的伪装,变得十分不近人情了,她道:「这两日,我听说宫里有令人作呕的传闻,是关于你的。身为太后,你就放任不管吗?若是传出皇宫,天下人都得耻笑你。」 人人都说谣言不攻自破,可现在的传言分明是真的,这叫商昭如何能主动澄清。商韶的劝诫或许有半分真心,但也有半分假意和试探。 「此事姐姐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 「如何处理?」 「斩草除根。」 「……」 商韶似乎被商昭的回答惊住了。 商昭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继续低头看书。商韶看着她那副胸有成竹的神态,从前集聚的不甘和愤恨破壳而出。商韶记得曾经商昭说过自己并不识字,可谁能想到她竟然满腹经纶,就连不知情的商胥也对她显露出的才情感嘆万分。 虽然不是刻意的隐瞒,但商韶觉得自己就像被骗的傻瓜。如今她又被商昭抢走了入朝辅政的权利,自己的亲儿子又得喊她母后,商韶原本敏感的性子变得扭曲,就像黑暗边境的荆棘,谁若碰到谁就会被刺的鲜血淋漓。 这时,钟隐奉宣而来,道:「奴才钟隐参见陛下,参见两位太后。」 商韶问:「你来这有何事?」 钟隐答:「是太后宣奴才来的。」 商昭道:「中秋是哀家的生辰。今日找你来,是想派你和礼部去着手督办。」 「商昭。」商韶神情不悦,道:「如今珏明刚登基,民心尚未追随。你身为她的母后更应遵守古训以勤俭为先,这生辰典礼决不能大办。」 「姐姐,哀家并不是贤君,只想过个生辰都不允许吗?歷来民心所向并不是由古训所决定的,而是切实对黎民百姓有益的政策。几日前上朝时,我已经颁布了减租政令,想来也足够抵消这次生辰宴了吧。」 面对商昭突然的无理要求,商韶也纳闷不已,道:「之前陛下的生辰,为何也没见你下令礼部费心操持?」 「陛下还小。」 「可他是君王,而你……」 「哀家是太后,掌管朝政,难不成连个生辰都做不了主?」不再看商韶,她直接吩咐钟隐,道:「宴会必须大操大办,若是办不好,你就等着掉脑袋吧。」 「奴才领命。」 「商昭……你迟早会毁了这江山的!」商韶气急,甩袖带着小皇帝离开了。 看着商韶离去的背影,商昭嘆气,「我终究是要他们抓住些其他把柄的。」 「太后此举的确不错。既然后宫抓着谣言不放,您不如犯个真正的错处让她们去议论。到时候,之前的言传如烟散去,现在的错处嘛……她们也束手无策。」 钟隐说的不错,传言如风,没有议论转眼就会消散。再者,一朝太后办寿辰,她们除了嚼舌根,也阻止不了。 「钟隐果然知我意。」 「我可是干爹教出来的,自然懂太后的心思。」 「好。」商昭浅笑,道:「那你就去操持吧。记着,声势必须奢华。另外,宣旨称哀家的这次的生辰准备大赏群臣,尤其是些对社稷有功之臣。你去内府支取银两,叫华荣护送你给各大臣府上,尤其是萧大人府上。记得,多听,多看。」 「钟隐明白。」 他作揖退步离开了。 果然,不仅是后宫,甚至前朝都开始对她奢华的寿辰议论纷纷,说她身为太后不知体恤生民疾苦,反而倒行逆施。内阁也齐齐上奏让她收回成命,一时间质疑的劲头便将传言扼杀在了摇篮里。 最终,她将奏摺原封不动的打回内阁。并将带头的替罪羊象徵性的在朝堂之上予以叱责,眼见对她的横行霸道束手无策,众臣值得偃旗息鼓。 这场闹剧里,商胥并没有掺和。他正忙着寻找打压颜孝若的证据,派人各地竞相奔走,只待给予他最重的一击。果然,他的老谋深算起了作用,萧干派去的探子回禀说:颜孝若抵达临海后,并未寻找薄敦尼。当地百姓因对万竟欢耿耿于怀,对到来的东厂之人存了戒备,甚至言语冒犯。他直接下令抓人下狱,甚至抄家处死。民怨载道,而他却时而出入烟花之地,同当地的富商把酒言欢,据说在席间收受了不少贿赂。 临海是个大地方,富贵繁华。城里的烟花巷陌美女云集,琵琶低语。月色晕染出迷艷的富贵乡,娇吟勾勒出靡费的半面妆,夜已经深了,有几道人影从红楼里尽兴而出。 第133页 男人喝的脸红脖子的,满身都是酒气,乐呵呵道:「颜督主,今夜您真是给微臣面子啊!可否要微臣的送您一程?」 「罗大人先请,咱家想再转转。」 「微臣带您游玩?」 「不用了。」男子几乎醉的人事不知,他吩咐僕人道:「送你家大人回去。」 「是。」 「那微臣就……就告退了。颜督主慢慢玩啊。」说着,就被人扶上马车拉走了。 其后,颜孝若才对身后的曹路道:「走吧。」 「督主,我们现在去哪?」 「去他们想让我们去的地方。」狭长的眸子掠过黑暗的角落,有人影鬼鬼祟祟的躲开了,他唇间冷然一笑,道:「让他们跟着。等我烦了,你得好好教教他们跟踪人的方法。」 「属下知道。」曹路一身黑衣,兴然一笑,颇有些冷面罗剎的味道。 「北镇抚司的人,除了商赜和傅城圭两人,都是些酒囊饭袋。」帘子被撩起,他精緻的容貌在月下分外夺目,道:「是时候跟他们会会面,让他们知道我们早已察觉,否则商胥是不会相信的。」 「是。」 「回去吧。」他放下帘子,隐没了所有神色,才露出眼底的倦意,自言自语道:「推杯换盏,可我却是喝不了酒的。」 想起商昭,他的唇边才衔上了温柔的笑意。酒杯里换成水,这偷学的方法果然不错。深夜,一封飞鸽传书,连夜飞向了京都。 在富贵乡流连半月,他才开始办正事。也是平日的素衣常服打扮,他低调简行的绕开盯梢的探子去了洋人教堂,去拜访薄敦尼。 教堂是中西结合的,庭院占地广阔,银杏参天,古栎成荫。外围是典型的民间建筑,而里面是一座白墙西式建筑,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天主堂。 里面的教会人员也有当地的平民百姓,都穿着曹路他们欣赏不来的黑色长袍,脖子间还挂着一个叉叉样式的东西,显得不伦不类。 能修建这么大的教堂而且招收这么多当地人入会,看来这里的主教应该是用心打点了的。当地官储吃人不吐骨头,反观而来,这教会的势力不可小觑,怕是有本国的财力支持。以小见大,颜孝若就知道他没有白来。 「督主,这里面真的有我们要找的人?太后会不会记错了。」 「不会的。既然她说洋人教堂在临海,肯定不会错。」 曹路拦住一个经过的教会人员,询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一个叫薄敦尼的人?」 「薄主教吗?他在。」 「能不能带我们去见他?」 那人眼睛一亮,突然指着他们身后,道:「薄主教不就在那嘛?!」 回头望去,那里种着一棵枝叶繁茂的百年银杏,树下有一个高挑的身影,金髮碧眼,身着一袭黑色长袍,胸前戴着金色的十字架。手腕上架着一本镶金边的书,正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颜孝若收起摺扇,迎将过去,微倾身子,问候道:「在下颜孝若。」 面对熟捻的本国问候姿势,薄敦尼感到分外的舒服,会心的微笑。 「我是薄敦尼。」 ☆、囹圄 夜。 京都。 萧干步履匆忙地走进书房倾身而跪,将刚接到的飞鸽传书递给了眼前人,道:「首辅大人,临海传来的急报。」 「他已经和那个洋人见面了。」将纸条放在蜡烛上烧毁,商胥吩咐道:「传令下去,不必再留情。我已经有法了,你直接派人将他抓捕回京。」 末了,他重重的拍了一掌桌子。 「颜孝若,这次你必须死!」 华阳宫。 钟隐怀中抱着一只飞鸽进来,道:「太后,干爹来信了。」 接过小纸卷打开,多种感情流露到商昭的脸上,所有的担心全都转变为欣慰。信里说见到了薄敦尼,即日会带他入京详谈。约有半月余,就会抵达京城。 她期待着颜孝若回来,但心里的担忧也随之加深。想起他说会尽快了结此事,那么也是否意味着他会尽快对商府动手? 那两夜,她睡的很不好。时常在梦里惊醒,醒来发现还是未央天际,灿斗零星。她披着单衣站在窗边,宫殿楼阁阻挡,无法目极。看着白愣愣微蒙的天空,了无睡意,总觉的有事要发生。果然,预谋般的噩耗如期而来。 她正在用早膳,差点将汤蛊摔在了地上。 「钟隐,你刚说什么?」 「华都督传信说,干爹被北镇抚司的人羁押回京了。」 「原因?」她不自觉的皱眉。 「说是和异邦有牵扯,临海总督也被撤职查办了。」 「谁下的命令?」 「皇帝。」 「好个挡箭牌。」她阴沉着眸子,吩咐道:「你去宣萧干入宫。」 「是。」 半盏茶后,萧干进宫了。 「北镇抚司指挥使萧干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 「万福?」商昭大发雷霆,冷然一笑,道:「萧指挥使这般不把哀家放在眼里,还指望我能万福吗?」 「太后恕罪。」他跪匐在地上,装睁眼瞎,道:「不知微臣有何逾矩之举?」 「将颜孝若押送回京,是你下的命令吧?」商昭高坐在上,冷冷的俯视着他,直言不讳:「他可是哀家的人,你怎么敢?」 第134页 闻此,萧干心里一咯噔,忙认罪道:「太后恕罪。那是陛下的圣旨,微臣只是听命行事。」 「小皇帝不到三岁,连字都认不全。你说是他的旨意?擅传圣旨,萧大人该当何罪?」 她都不舍的碰颜孝若分毫,他们倒好直接把人押回京都了,简直无法无天。 「圣旨在这。」萧干早有准备,让钟隐将圣旨呈了上去,道:「这是钟粹宫太后代为书写的,但的确是陛下亲口所书。」 「是吗?」她根本不愿看,只是道:「那有关他勾结异邦的证据呢?」 「在商首辅手里。」 「为何不呈给哀家?」 「尚未来的及。」萧干也没想到,本想着将人直接押回北镇抚司暗中处理了,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收到消息,打的人措手不及。 「既然是牵扯了异邦就不能小觑,你北镇抚司奉皇帝之命抓人哀家无异议。不过,此案最好还是移交大理寺,有关证据让商首辅尽快呈给哀家过目。明白吗?」 没想到商昭会这么好说话,萧干开始得寸进尺,犹豫道:「可是……」 他没发现,商昭的神色早已森然,道:「又怎么了?」 「太后能否允诺将他暂压北镇抚司备案,等到差不多了再行移交?毕竟陛下是责令我们督查的,大理寺恐怕一时半会无法上手。」 不太敢逼商昭,萧干说的很委婉。他心里的算盘打的噼啪响,别说移送了,北镇抚司千般万般的手段过一遍,只要落在他们手里,哪还有去大理寺的份。 商昭也知道,只要人落在北镇抚司手里,肯定会凶多吉少。但最终,她还是答应了。 「好,人就交给你们北镇抚司。但记住,别让他出半点事。」 她压重了最后几个字。 「是,微臣明白。」 可萧干那还顾得了那么多,急忙回了北镇抚司。下午时分,颜孝若被人押了回来,曹路却不见了踪影。 「颜孝若,你也会有今天。」萧干嗤笑道:「太后懿旨,将你羁押北镇抚司,明日待审。」 「懿旨?」 「哼……听说颜督主和太后关系甚好,如今看来简直是个笑话。另外,太后还嘱咐我好好查办此案。」这次太后都不救他了,看他还能怎么作威作福。 颜孝若不再说话,不知想了些什么。 「来人,押到地牢去。」 「是。」 他被人蛮横的推入地牢,门被一股铁链锁上。萧干轻蔑的看他一眼,吩咐道:「城圭,琅桓,他就由你二人看管,万不可出半点差错。」 「请大人放心。」 萧干暗中吩咐傅城圭,道:「适当的时候……必须要他签字画押。明白吗?」 「是。」 萧干甩袖离去,然后,傅城圭扫了眼琅桓,沉声道:「这里阴寒无比,你先上去。」 「可指挥使让我看管他啊。不行,我不上去。好啊,你又要一个人邀功了对不对?」琅桓撇嘴道:「刚才指挥使跟你说什么了,哦,我知道了傅城圭,你就是嫌小爷我比你厉害,是吧?」 「闭嘴。」 「我偏不。」 「来人,带他上去。」 「……谁敢?」 谁都敢,然后在「骂骂咧咧」中,没威信的某人被架着离开了。傅城圭好似无奈的嘆了口气。 颜孝若看着他,忽然一笑,淡淡道:「捨不得让他看你骯脏的手段?」 傅城圭面无表情,看着身险地牢还毫无波澜起伏的人,道:「你还是担心自己的好。」 是夜。 「是。」几近天明片刻,行刑官满头大汗来禀报,傅城圭,道:「他不开口,怎么办?」 「流水的大刑伺候着,不准停。什么时候他肯说话,你再派人来禀报我。」天际泛了鱼肚白,傅城圭毫无留恋的离开了地牢。 刚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只听见幽深的甬道尽头传来皮鞭噼裂空气和肌肤被撕裂的余音。皮鞭之声不止,却丝毫听不见被打之人的惨叫和呻吟。 他提起脚步,离开了。 夹缝为难,商昭怅然若失。她去了司礼监,想找出蛛丝马迹,终于在发现了一些线索。那是一份朝会记录,上面被红笔标註了许多的地方。 有很多人的名字,有商胥,张歷荏,徐敬安……其中还有一个很陌生的名字,叫夏煜。她派连音去尚宫局暗查,发现没有关于此人的半点记载,着实古怪,钟隐也不知道。 她直觉这个夏煜,定和他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把记录带回华阳宫,仔细梳理其中的线索。她发现那几宗记录皆是有关先祖朱崇温时期的一件战事——攻打瓦剌。 可是关于夏煜的身份,始终一无所知。某日,商昭下旨宣来了徐鹤兮。 「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起来吧。」 「谢太后。」 「坐吧。」她屏退侍人,将朝会记录拿给他看,道:「你和他从小结识,必定知道有关他的一切。我想知道夏煜究竟是谁?」 他大略扫了眼,反问道:「太后是选择了商府吗?」 「……什么意思?」 「太后既然知道他和商府有血海深仇,您就该二选其一,非死即伤。您如今质问我他的过去,莫非是要保护母族而不顾旧日恩情了吗?」 「我只想了解其中真相。再者他还未曾下定决心,什么叫非死即伤?」 第135页 「因为你的缘故,他始终犹豫不决。」徐鹤兮的眉眼流转着一丝沉重之色,道:「您该知道,他这次被抓实则是商首辅瓮中捉鳖,否则凡事怎么会如此之巧?」 「是。」这是她难以面对的现实。 「商首辅虽不知两人仇怨,但他早已视其为眼中刺。就算他不动手,您的父亲也会先下手为强……这就是所谓的不谋而合吧。」 「当时他远在临海,你又如何得知此事?」察觉徐鹤兮是在故意刺激她,商昭平静道:「想来你和他暗中定有书信来往。既然他已经察觉父亲的谋算,定不会坐视不理。事情已然摊开,他也故意身陷囹圄,你又何必对我遮遮掩掩?如今,就别企图隐瞒我。」 他们之间定有其他算计,且瞒着她的。 「太后好聪明。」他淡然一笑,终于配合,道:「您问吧,我知无不言。」 「夏煜是谁?」 「前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南平倭寇,北御蒙古」的忠贞侯。」 「如今何在?」 「叛国罪论,早已去世。」 终于,她问出了那个艰难的问题,道:「……夏煜和他是什么关系?」 「父子。」 虽说早已猜到答案,商昭依旧震惊万分。既然他是为父亲报仇,那夏煜又和她父亲有何仇怨呢?她多么私心的想,是他弄错了,该多好。 「夏煜究竟犯了何罪?」 「这就得问您的父亲了,他最清楚。」徐鹤兮觉得自己说的够多了,于是起身,道:「剩下的真相您得自己去寻,微臣就先告退了。最后,留给太后一句话,他为您放弃了许多,别辜负他。」 「慢着。」商昭喊住他,语气冷然,道:「若是他和父亲必须非生即死,他是正确的,我会坚守他的选择;若是错的,造就这场本不该的罪孽,他就必须以死付出代价。」 没办法,她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商昭了。不是故作的拿天下江山为藉口,而是她早已骑虎难下。 一朝首辅和一厂提督,他们的内斗会造成多少人身死都未可知,最终不论事情如何演变,她都必须给朝臣一个交代。 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爱人。 一朝宿命的余孽将她纠缠其中,天秤的倾斜间会让无数人血流成河。她本不愿这么做,但毫无选择。 徐鹤兮看她一眼,转身离去,不知做何想。 她凝视着指骨上的古玉戒指,神色温柔缠绵,那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微笑,她那么喜欢他,如何会捨得他丧命? 她绝对不会让说过的话成真……但倘若百密一疏,她会陪他共赴阴司。 「钟隐,去宣华荣来见。」 「是,太后。」 ☆、暗劫 几番严刑逼供,眼见移交之期渐近,颜孝若始终不肯签字画押,商胥火烧眉头,是片刻耽搁不得了,于他秘密去了一趟北镇抚司的地牢。 阴暗的行刑室里,曾经的提督东厂被吊在架子上,一身囚衣沾满了斑驳的血迹。他的气息吃力而微弱微弱,唇边染暗红色的血,神色却始终清明。 看着这样的颜孝若,商胥狠的牙根痒。自从两代皇帝离世,他们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被他裹挟,被他闲赋……被一个阉臣踩在脚下。如今,他甚至和自己的孽女传出艷闻,给大明的江山社稷抹黑,给他商家一脉抹黑,他商胥又岂能再忍? 「颜孝若,我本无针对你之心,是你得寸进尺,屡次三番的乱我朝纲,没人能容的下你。为了陛下,我必须得除了你。」 「商胥……」零碎的髮丝下,他的目光沉渊一般,「别粉饰自己的野心。你害怕和针对的根本不是我,是你自己的贪念和欲望。」 「死到临头,还说这样的话?你贪污之事被……太后视若无睹,这次勾结异邦的罪名是避无可避了。别说你没做过,证据我已经到手了。有野心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若我有野心,就早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似乎是压抑着疼痛,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商胥,你仅仅于我的,就能让你死有余辜。」 「颜孝若,本官可从未招惹过你。」 「没有?看看周围,不觉得熟悉吗?」他喉间冷笑一声,「十七年前的北镇抚司,同一个地方,就在这,是你亲手下令杀死了几十人。」 商胥扫了周围,一排排简单熟悉的刑具,一张张规矩陈旧的方桌,一个木制铁链的刑架,一个个被吊在上面血淋漓的人…… 「想起来了吗?」 一个念头被唤醒,商胥不由的后退半步。耳侧是那道熟悉而古怪的声音,同样也在质问着他,看着颜孝若的眸子,又一个面容无端划过眼前。 那么的相像,决绝,冰冷,坚持,执着……同样也让他失望和痛恨。 可是,那个人分明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所有和他有关的人事早已付之一炬,颜孝若…… 「你究竟是谁?」商胥咬牙切齿道。 「商首辅记性不错。」 「你……」 「问我怎么知道吗?」 商胥忽然上前一把攥住他的领子,面露疯狂道,「说!夏煜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你是他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铁链因剧烈的动作而颤抖,他淡淡吐出几个字来,「生生父亲。」 「笑话。」商胥眼眶抽搐,「夏家百口人皆被处斩,他的儿子也命丧黄泉。他败在我的手里,又怎么会有翻身之日?你是他的儿子?简直笑话!」 第136页 「你可还记的当年是谁执行的皇命,要处斩我全家?」 「……万竟欢。」 难道?万竟欢领进宫的干儿子? 商胥仿佛想通了什么,但分明不可置信,「不可能。万竟欢胆子不会那么大。」 「高参都是他设计杀的,他还有什么不敢?」 「高参不是溺水而亡吗?……哼,原来是你们的诡计,他是东厂提督,你们怎么敢下手?果然,他是个疯子,你也是。」商胥摇着头松开手,下一秒却露出失望的神色,「颜孝若,你的确够资格和我斗,但万不该将这些事告诉我。我说你数年针对我所谓那般,就是想为你那可恶的父亲报仇?可惜,你父亲已经死了。你也必死无疑。提督东厂?司礼监掌印?你终究是失态了,愚笨之极!」 「你会杀了我?」 「如你所愿,必然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恐怕不能如首辅所愿。」这时,一道女子的声音自后传来。商胥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商昭穿着一身玄色劲装,长发束起,戴着一个深墨色遮眉勒,显的俊气,自阴影里显露出真实的模样。她怎么会在这? 「父亲,我不会让你杀了他的。」 商胥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落入他们两人的诡计中了。不过现在还不晚,他有的是手段让事情安然了结。 「……微臣商胥参见太后。」 刚才的一切,她都听清楚了,震惊之余只是想赶紧将眼前两人分开,以免再添麻烦。 「商首辅能否先出去,容哀家和……颜督主说几句话。」 「是。」 陪同的华荣也退了出去,商昭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颜孝若身边,颤抖着不敢去碰他,那么多的血,那么多触目惊心的伤口,他的身子本就不好……她赶紧取过墙上的钥匙把铁链打开,将他放了下来靠坐在架子上。 「痛吗?」 他微摇头,不让她看出丝毫不适,「你终究还是来了,钟隐没拦的住你。」 「我怎么能不来?」自从亲口下令将他羁押,她夜夜不得安枕,「你肯以自己为饵身陷囹圄,我又如何会顾念其他,随他们口舌吧。可为什么,你不将计划告诉我?若不是今晚我恰好听见,一但你无法翻盘,我就会下旨……杀了你。」 不是不信他,而是她仍然保留着一份对商胥的尊敬,不愿主动去承认他曾经犯下的滔天罪孽,曾经害得心爱的人家破人亡。可就在刚才,她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亲口承认比任何证据都有力,也更能让她彻底心死成灰。 「你捨得?」 「捨得,怎么不舍的?」当日,听闻他被抓,她分明知道那是他设的局,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火气,气他对自己的隐瞒,气他对自己的残忍。 「难怪你要将我交给北镇抚司,看来的确是惹怒了太后。」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扯出一抹笑意,「不知臣要如何才能赔罪?」 她拥着他略显冰冷的身子,眼眶一热,咬牙切齿道:「给哀家好好的活着,这就是你唯一赔罪的方式。」 「好,微臣领旨。」 商昭眼眶微热,无奈失笑,半晌才认真道:「……我会查明十七年前的那场案子,给你,给夏将军一个该有的交代。一切都交给我好吗?」 「……好。」 商昭微笑。 可是昭儿,他怎么会捨得他手沾鲜血,被世人唾弃?这次他亦会亲自动手,护她一世干净。 八月十一日夜。 有人自东厂密牢的甬道外匆匆走来,看身形分明是消失已久的曹路,只见他扫了眼地牢里的蜷缩着的身影,便命人打开铁门,将里面的人给带了出来。 「得罪了,夏公子。。」 「曹千户,这人带到哪去?」 谁能想到神出鬼没的曹路如今就在东厂,他沉吟半刻道,挂着势在必得的笑意,「北镇抚司。」 夜色里,一架马车悄然离开东厂向北镇抚司而去了。同一时间,树丛里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闪过,放出一道飞鸽传书,不知是向谁去报信了。 半盏茶后,萧干的书房外传来翅膀扑扇的声音。他取下鸽子腿上的小纸条查看,嘲讽一笑,「看来东厂的人要自寻死路了。」 书房里,还有两个人,是骆九安和琅桓。 「发生什么事了?」 「据蹲点的探子来报,曹路现身了,现在正往北镇抚司方向而来,看那架势简直是自寻死路。我们正好来个瓮中捉鳖。」他吩咐道,「琅桓,你在地牢附近埋伏。九安,你在前院负责埋伏,做后援,必定来他个人赃俱获。」 「是。」 「只要他曹路敢擅闯我北镇抚司,不管他救不救得出颜孝若,这个罪名就足够让东厂彻底覆灭。日后的京都,就都是我萧干的天下了。太后?哼……她算个什么东西,以后还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没了颜孝若,她就等着被废吧!你俩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啊!」 「……是。」 走出房门,琅桓严肃了脸色,「太后她……咳,怎么会和一个阉臣有染呢?那颜孝若……罢了,真是不想提他。不过上宫里那些长舌妇,真是闲着没事,竟凭空抖落出这些传言。」 「别在人后论短长。」 琅桓反驳道:「我只是为兰成抱不平啊!她和我一样大,还年轻,如今却被人逼得活在水深火热中。」 第137页 「你哪只眼睛看见太后水深火热了?」 「两只都。」 「思越都没担心呢,你就是多管闲事。有空啊,还是管管你的傅城圭吧,太后她虽然和你同龄,但在我看来可比你厉害多了。我先去埋伏了,不送。」 琅桓临近跳脚,「骆九安,你……」 他折身看他一眼,忽然认真道:「切记小心。」 「别废话,小爷我知道。」 皓月当空,可众人皆知必然将会有一场恶战。果然过了约有半刻钟,有脚步声靠近了。只见几个人堂而皇之的向地牢门口走去,趁着月色,琅桓定睛一看,却发现最前面的人竟是傅城圭。 下意识的,他松开了手中的剑。 「别担心,是自己人。」 不过,这么晚了,他来地牢做什么?莫非是要例行查问?思索之间,傅城圭已经下去了,琅桓则继续隐藏在暗处守株待兔,等待真正的敌人。可时间一滴滴的流逝,始终不见曹路的身影。莫非是探子的密信有误?或者曹路根本不是来北镇抚司了? 地牢里,萧干派了重兵把守,几乎密不透风。行刑室里,皮鞭的声音不曾停歇,自从商昭走后,颜孝若依然被羁押着,用在他身上的刑罚亦在加倍。那是傅城圭下的命令,虽不足以顷刻至死,但却是折磨人的好办法。 萧干看在眼里,十分受用,便将颜孝若的案子一律交给了傅城圭处置,他不再插手。因此,傅城圭才能畅通无阻的走进行刑室,并且以密查为由提前屏退了所有守卫。 他一把挥开行刑官,抽出绣春刀直直架在了颜孝若的脖颈侧:「颜孝若,你还是不肯昭吗?那好,既然你不愿昭……那就不昭了。」 下一瞬间。 之见绣春刀侧砍而去,刚才还生龙活虎的行刑官就顷刻间倒在了血泊中,似是死不瞑目,眼珠子瞪得老大。傅城圭收刀入鞘,扫了眼地上的尸体,眼中闪过嫌恶:「他不愿昭,那你就得死。」 傅城圭身后有一人掀开斗篷,上前连忙跪在颜孝若身前,分明是曹路:「属下来迟,请督主恕罪。」 「时间不多,别磨蹭了。」傅城圭迅速解开了铁链,颜孝若几乎是无力跪倒在地的,流水的大刑,再是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若不是知道傅城圭是故意为之,只是为了让萧干放心的将案子交给他,曹路差点都想揍死他了。分明知道督主的身子动不得,他还给他上大刑。 傅城圭颇有眼力见的将曹路的眼底暴怒的火气照单全收,没有反驳的将一枚药丸塞到了颜孝若嘴里,道:「曹路,日后我随你处置。快带督主出去。记着,往西侧小门去,那里是我的人。」 在傅城圭的示意下,曹路很快安然的脱身了地牢。而在外等待许久的琅桓却有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果然,这时骆九安忽然带人从前院沖了进来。 「琅桓。」 「怎么了?」 「可有人进去地牢?」 「……有。」 「糟了!」 ☆、不平 两人匆忙进入地牢,行刑官的尸体横陈在地。有一黑色斗篷人影背对他们,像一团黢黑的雾气。 骆九安执剑质问道:「阁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不说话,只是将身侧的绣春刀缓缓拔出,那把刀看起来眼熟,琅桓心里一惊,走到那人身前,惊讶道:「傅城圭……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 骆九安仍旧没卸下心防:「看见形迹可疑之人了吗?」 傅城圭面无神情:「没有。」 骆九安上前查看颜孝若,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暗自低语:「按理说不应该啊。」 「我们奉命瓮中捉鳖,没捉到鳖,差点把你当贼人捉了。你怎么了,脸色阴沉沉的?傅城圭,你怎么不说……」 下一秒…… 琅桓睁大眼,低头看去,只见一把反射着银光的绣春刀直直刺进了他的身子。血液从伤口中飞溅而出,溅到执刀之人的手上。他抬头,那个人的眼神像是揉碎了的一滩浓墨,没有光亮,那么决然冷漠。 琅桓这才觉得心口一疼,无力地问道:「为什么?」 没有解释,傅城圭将他滑落的身子捞入怀里,放在地上。琅桓的血液喷溅而出,他的意识开始模煳,只记得后来他和骆九安打在了一起。那个人穿着一袭黑色斗篷,行云流水,一如既往的好看。 想起那年初遇。 他是令家人脑仁发疼的公子哥,生性活泛,最喜欢享福作乐,斗鸟贪欢。后来,在皇家的春猎围场上遇见了他,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穿一袭红色飞鱼服,策马扬鞭,射箭拉弓,穿梭在茂密的丛林里,钦佩不已。 他借着家里的权势得知他原来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于是打定决心抛弃前尘,歷经千辛万苦成为了锦衣卫。 再后来,他们熟识…… 只是他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他存了隐秘的心思,依旧自顾自的在他面前不喑世事。本以为能拨云见日,他能亲口向他说那些话,可惜如今似乎没有机会了。喜欢了一个本不该喜欢的人,承担了不该承担的苦,如今一刀插入他的身体,仿佛割断了所有的坚持。 无力的闭上了眼。 他从未预想到,他会亲手将刀插入他本不堪一击的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究竟为什么? 那晚。 第138页 地牢的动静惊动了萧干,等他赶去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只见地牢门口的廊柱上用匕首插着一封信。 「傅城圭,叛徒叛徒!」萧干将信踩在脚下,气的眼前一黑:「没有内应,我就不相信他一个人能从北镇抚司劫走颜孝若,你们都是草包吗?骆九安和琅桓在哪?快让他们来见我!」 萧干怀疑的目标已然对准了骆九安和琅桓。如今颜孝若被劫,太后质问起来,他定会将罪名推到两人身上,以求自保。 「……回禀指挥使,骆九安和琅桓被傅城圭所伤,早已昏迷不醒。」 「什么?」 「伤势很严重。」 「颜孝若呢?」 「属下不知。」 「草包!都是草包!派人去给我找,劫走他的人定是曹路。派人封锁各城门在京城里找,掘地三尺你都必须把他给我挖出来!」萧干怒不可遏,咬牙切齿,「还有傅城圭那个叛徒,必须把他给我带回来!」 「是,属下这就去办。」 北镇抚司办事力度倒挺快,天蒙蒙亮前,京城大街小巷已经布满了锦衣卫的人在挨家挨户的巡查了。此事,虹桥之上,有几道人影悄然而渡,在夜色遮掩下,敲响了街市上的一扇门。 「你们终于来了。快,进来。」 曹路扫视一眼路上,没有人跟着,这才关上了门。门外面的横樑上挂着两个晕红色的纱网灯笼,映着三个字金光熠熠——鎏金阁。 第二日。 商昭刚准备上朝,钟隐步履匆忙走了进来:「回禀太后,昨晚北镇抚司有人劫狱,干爹被救走了。」 「……他终究不想让我帮他。」商昭理了理衣襟,不知作何感想,「萧干怕是彻夜难安吧。是谁动的手?」 「曹路。」 「他如今身在何处?」 「钟隐不知。」 「罢了。我让华荣暗中搜查的证据,嘱咐他加快速度。三天后的中秋夜宴,一切都不能出错。」 「钟隐明白。」 这时,连音进来道:「銮驾已备好了。」 刚抬脚,商昭顿觉眼前一黑,脚下虚浮,有些头昏。 「太后,您怎么了?」 「……没事,走吧。」 坐在朝堂上,商昭总觉的眼前影影绰绰,有些模煳。小皇帝如今长大,却愈发离不开娘亲,不停的哭闹。商昭不会照看小孩子,自己又有些不太舒服,去找了乳母来,还是不起作用。 看着小皇帝哭的嘶声裂肺,眼眶发红,商昭只好吩咐道:「连音,你去趟钟粹宫,请姐姐过来。」 「是。」 朝会暂时搁浅,商昭在珠帘后撑着头闭眼休息,不停地用指尖按着眉骨,仍是缓解不了不适。 钟隐看着商昭,眼中满是担忧。自从新帝继位,他便成了商昭的心腹,日日随侍在侧。前段时间,见她一面忧心深陷北镇抚司的干爹,一面又日日会见那个洋人薄敦尼,商谈购买火炮之事,夜里批阅成百的奏摺,他左不过是干些零碎的活计都觉得力不从心。眼见着商昭日渐消瘦,他只能吩咐御膳房多做些补充营养的膳食。可商昭却吃斋念佛,平日半点荤腥不占。 他比商昭小不得几岁,却十分敬佩她。她是个优秀的女子,没有大家小姐的娇贵气,没有六宫妃嫔的张扬气。他为他干爹感到自豪和欣慰,能够有这样一个女子诚心诚意的喜欢着他,无论多难,不离不弃。 记得有一晚。 那是他干爹刚离开京都去临海的晚上。她一个人在宫殿里看奏摺,昏黄的烛火里,他觉得商昭就像画里人一样。她看他站着累,就会笑着招唿他坐下。有时候,连音会做些家乡的小点心端来,商昭会和他,连音一起吃,说说笑笑的。 有一次,几乎到了上朝,她一夜未睡。他就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去看奏摺,她完全可以让司礼监去做,或者随便看看就好了,每次都要嘱咐那么多,而且内阁的人也不一定会依命行事。 她浅笑道,其实她也喜欢偷懒,可毕竟答应了干爹要临朝听政,就不会让有心人抓住她的把柄。而且她说,在皇室的族谱上,她是先帝朱有谵的第二任皇后,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辈子喜欢了干爹,註定她必须辜负他名义上的丈夫。在他身前,她从未尽过一个妻子的责任,但她却想为他做一件事,就是辅佐他的儿子,稳固他的江山。 是啊。 钟隐那一刻似乎才明白了什么,在世人的眼里,她是一朝太后,是曾经宠冠六宫的贵妃商氏,从来都不是提督东厂颜孝若的对食。这些年来,她在世俗和爱情的双重重压下,不埋不怨,坚定地走到了如今。她保全了作为一个爱人的职责,也从未遗弃作为妻子的义务。 她本该可以纤弱的,却比谁都强硬;钟隐看着商昭如今略带倦意的神色,忧心不已,她有眼病的事,他也知道。 「太后,今日就先退朝吧。您似乎太累了。」 她睁开眼,倦意瞬间被掩去,只是道:「无碍。姐姐到了吗?」 钟隐刚要说还没来,商韶就从一侧台阶上走了上来,连忙将哭啼的小皇帝抱在了怀里:「珏明怎么了?母后在这,别哭别哭。」 「母后……呜呜……」 商韶抱着小皇帝坐在龙椅上,面对金碧辉煌的大殿和脸色严肃的满朝文武,汉白玉桥绵延远方,朱色红墙横亘天际……她不禁心里一慌,惊觉自己如今傲视的,原来就是大明的江山国土。而她的身子下的,是那统治世间的高位。 第139页 她悄悄扫了眼商昭。心道:坐在这里的人本该是她。 她不由的挺直了嵴背,想去适应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她的手不自觉的抱紧了小皇帝,直到怀里的珏明低低的喊了声:「母后,你弄疼我了。」 她这才放松了手劲,歉意一笑。 商韶来之后,小皇帝果然安分了许多。在商昭的示意下,钟隐走出来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萧干和商胥暗中递了个眼神,才抬步走了出来,「微臣萧干有本启奏。」 商韶听到商昭说:「爱卿有何事?」 「昨夜东厂千户曹路闯入北镇抚司地牢劫走颜孝若,并重伤微臣手下多名锦衣卫,臣已派人全城搜捕,会尽快将其捉拿归案。此事是臣疏忽,还请太后娘娘降罪。」 「那萧指挥使觉得自己该当何罪?」 本以为商昭会质问颜孝若的行踪,没料到她会先揪他的错,霎时有些怔住了:「这……」 「爱卿无话可说?当日哀家嘱咐你不许他出任何差错,你现在是把哀家的话当耳旁风吗?你手下的人皆是千挑万选的,甚至护卫着皇帝的生死。如今一个人就能将囚犯劫走,萧指挥使若没有一个妥帖的解释,日后哀家怎么还能安心将皇城护卫之责继续交给你?」 商昭声音里的戾气,让商韶听得一阵心惊。在她面前,从未见商昭有这副模样,她暗中回头,只见商昭眸色阴晴不定,让人觉得颇感压迫。 闻此,就知道商昭是准备剥权了,萧干于是道:「此事另有帮凶,是微臣看管不严,出了叛徒,这才让贼人得手的。」 「是谁?」 「指挥同知傅城圭。」 傅城圭?商昭其实不愿多在此事上多深究,以免越究越乱,但为了打压北镇抚司,她又不得不这么做。 据华荣回禀,萧干和内阁联合,在暗中授意钟粹宫,企图让商韶把控小皇帝,将她推翻下位。商韶甚至有意拜萧干拜做太子太保,想让他做小皇帝的老师。如今,不能由他继续气焰嚣张下去了。 「好,哀家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半个月的时间,找到颜孝若,曹路,傅城圭等人,将此案卷宗全部移交大理寺。另外,爱卿罚俸半年……护卫皇城之责暂交东厂,北镇抚司只负责城内巡查即可。」 萧干这才急了,忙道:「太后,这不可……」 「就照哀家说的做。」她不予理睬,直接盖棺定论,隔着珠链故意望了眼商胥,「众卿可有异议?」 底下议论纷纷,却没人说话。 「如此,钟隐准备拟旨吧。」 「是。」 「另外,哀家还有一事想告知众位爱卿,是有关同洋人购买火器一事。钟隐。」 「宣薄敦尼入殿面圣。」 在众人的议论声里,一道颀长挺拔的人影从宫外走来,穿着一袭黑色的宽松长袍,黑色皮质长靴,胸前坠着一个银白色的十字架。金色的捲髮,蓝色的瞳孔,玫红的薄唇,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他走到殿中央,单手按在胸口,俯身行礼:「见过大明皇帝陛下,见过太后。」 ☆、诬陷 「哀家已经和中间人谈妥,购买条例也已经签订。只是不知那位爱卿愿远渡,替哀家前去跑一趟呢?」 这月余来,商昭从未主动提过此事,众人都几乎忘了,极少数记着的也不过是在腹诽商昭的无能。没想到,她早已暗中接洽完毕,没准备让他们劳心劳神。 不过这远渡重洋,这么艰苦,谁人愿去? 行列中走出一人,却是沉默寡言的韩椽。 「微臣韩椽愿为太后分忧。」 异国遥远,海路艰难,多则三五载,少则一两年,且购买火炮之事关乎国本,兹事体大。何况如今他风头正盛,商昭正有提拔之意。 韩椽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犹豫。 「可还有哪位爱卿愿去?」 无人应她。 这时,商胥忽然从行列里走出,向她一拜,「太后,韩椽乃参知政事,平日公务繁忙,又要教导陛下学业。怎可随意离开京都?」 「商首辅说的有理。」 「太后,学业也可由朝中阁老代替。韩椽不才,愿为太后分忧,请您允准。」自从他入朝,看见的只有所有人对商昭的敌对,连他的父亲也是。没有人帮她,如今他所能做的只有在她孤立之时,坚定不移的站在她的一方。 她沉思片刻:「可爱卿的家眷该如何?据哀家所知,你的夫人不久将会临盆,你的父母也即将上京。为人夫者,为人子者,大也。此事哀家属意他人的,你且退下。」 听见商昭提起他的家室,韩椽心里一缩。她分明是知道的,若不是因为当年的那场意外,他发誓是非她不娶的。 「太后……」 「无须再说了。」 「……是。」 如此一番,早朝才算罢了。韩椽终究没能取得商昭的同意,谢绝了想要邀请他赴宴的大臣,便独自一人黯然回府了。经过御街,马车忽然剧烈的颠簸了几下,然后停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 车夫回禀道:「回禀大人,应该是瓦剌王前来为太后祝寿的车架。前面的大路被凑热闹的人流堵住了。」 「那便从小路走。」 「是。」 韩椽掀开车帘望去,只见满街的两侧楼阁之上皆挂满了各色的绫罗彩灯,白日都显的异常五彩鲜艷,就遑论夜晚的盛景了。两日之后便是中秋佳节,更是她的生辰。 第140页 如今,她乃一朝太后,他对她的心思也早非当年,可说若毫无情爱,那是假话。但他如今更想在大局上支持她,为她守着地位和江山,而不是仅仅将她看做曾经惠成。目睹着她愈发的耀眼夺目,韩椽似乎才渐渐开始懂得,为什么曾经自己爱她不得。因为,她始终站在高处,而他却选择了俯视。 他追忆当年,悔不当初,却最终只有一声长嘆,淹没在一街的热闹繁华中。 佳人如素月,空濛转迴廊。相见不相问,何此凭烛光? 八月十五。 又是一年中秋月明。 瓦剌王进宫为太后祝寿,赐宴金凉阁。月夜初上,香雾蒙湖,金凉阁横亘在湖上,丝竹阵阵,素袖浮香。钟隐陪着商昭自一侧而来,众人起而跪,祝福声不绝入耳。 「太后,是按着您的吩咐,仅仅是朝中的几位大臣和他们的家眷来为您祝寿。不算铺张。」钟隐道:「不过首辅大人今夜差人传话说身子不适,在府里歇息了。寿礼倒是不落,已经差人送进了宫。您可要过目?」 「不用了。」 钟隐俯身过来在她耳边低语:「曹路着人来传话说干爹一切都好,请娘娘莫担心。干爹还说……今晚不会那么安静,要我保护好您,不能让您受半点伤。」 「他打算今晚动手?」 「钟隐不知。干爹的身体还没好,尚且昏迷着,想来不会急于动手。太后,干爹他……」 「怎么欲言又止的?」 「如果干爹和商首辅……起冲突,您会帮谁?」 「钟隐觉的呢?」 商昭的眸色如深潭,几乎望不到底。以前的她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不会说这么模稜两可的话,叫人徒然心惊胆战。 「一个将我当中棋子弃子的人,一个陪伴我深爱我的人。同样是你,钟隐会选谁?」话音刚落,商昭笑了。坐在下首一直关注商昭的韩椽捏着酒杯的手指紧紧的,好多年了吧,从未再见她这么笑过,仿佛云开雾散,春花面阳。 她在说什么呢?又或许想起了什么人呢? 韩椽喝着美酒,却食髓知味。 宴会的气氛愈发的高涨,瓦剌王和几个大臣畅饮而谈,喝的面色红润。这时他身边的使者走了出来,站到了中间沖商昭行礼。钟隐一摆手,丝竹一停,所有的舞女皆鱼贯而出。金凉阁復归了平静。那使臣先是一番祝贺,皆是些陈词烂曲。终于说出了真正的目的: 「尊敬的太后娘娘,为了两国邦交,我瓦剌愿为您进献一切珍贵的财富。但在此,我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您首肯?」 张厉荏闻言放下了酒杯,深知有失体统是小,误了两国邦交是大,故而时刻保持清醒。反观,徐敬安早已醉深。 徐敬安歷来不事朝政,但谈诗弄赋,醉心风雅。除了当朝大儒,道他一声文坛领袖也丝毫不过。熟不知有多少后生曾向他温卷求学,就希望得到他的半句夸赞。当朝除了公子遗玉几人外,其他人就没什么好运气了,或许还得添上一人,就是早亡的公子灵皋。 传说徐敬安曾见过灵皋公子早年的一片习作后,便大嘆此子风采胜人,必成当世之杰,并毫无虚伪的说宣父已老,后生可畏。更不必说,后来诸年的状元当朝,都会自谦一句不若灵皋,不若灵皋啊。徐敬安甚至在人前坦言,此生未见小子一面,实乃人生大憾,民间甚至将此事引做美谈,流传至今。只可惜宣父犹在,后生丧亡。 在商昭的默许里,那位使臣派人呈上一副捲轴在商昭面前打开。那是一副仕女图,落花伴飞雪,一风姿绰约的绿衣美人依靠雕花窗内。宣纸一侧提着一笔行云流水的小楷诗句:万灵雪天寒,薄影袖光眠,执笔画惊梦,碧色透栏杆。 醉态特显的徐敬安楞身站了起来,摇晃身体,朝画走去,伸出的右手似乎想要碰画中人,又似乎怕惊了她。 众人以为徐老诗兴大发,故而并未阻拦。 但料是熟悉对方如张厉荏,也没料到徐敬安的接下来的举动。徐敬安虚岁不过五十,常年吟诗宴乐,不见老态,更有闲散气度,举止颇佳。他颤抖着手抚摸着画中女子,一双依旧黑亮的眸子竟落下泪水来。 「江流,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张厉荏一惊,忙道:「徐老醉了,还不扶他下去休息。」 商昭看见了张厉荏神色中的复杂和感嘆,心下玩味着「江流」这两个字,但表情还是和往常无虞,甚至有装扮到完美的趋势。 方才不过一个小插曲,商昭转开话题道:「敢问贵国,此画从何得来?」 「我王重金从他处购得,这画中的女子想必太后并不清楚。她是这京都鎏金阁顶有名的娘子河清,虽然是官妓,但为人清洁。我王甚是中意此女,不求黄金,不为佳女,只请太后娘娘能将此女赐予我王。我王必以王后之位待之,为慰邦交之好。」说完就深深的拜了下去。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倒是将商昭的话给堵死了。人家瓦剌王为她千里祝寿,只为两国安平,既不求娶公主,也不强要金恩,只求一个官妓,还许以尊位,商昭若不答应自然显得小气。可若是别人她也就答应了,可那副画中人是河清。她岂能随意将好友当做棋子託付给他们。 「此女身份低微,不堪为妃。不然叫邻邦诸国怎么看我朝?在座诸位大臣之女各个优秀,不若在此中挑选。若有心意的女子,哀家自当场主婚。为她封公主位,风风光光嫁入瓦剌。」 第141页 「这……」 「贵国太后。」瓦剌王站了起来,「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女子我是非娶不可。您若不答应就算了,我自会去亲自向她求婚。难不成一个官妓还眼高于顶,看不起本王?」 「瓦剌王,注意您的言辞。」钟隐喝道。 「这样也罢。若您可以求得她青睐,哀家便为您赐婚。绝不多言。」商昭丝毫不怀疑他定会鎩羽而归。 瓦剌王无话可说便坐了下来。 金凉阁外传来通报之声,商韶领着小皇帝忽然走了进来,她脸色不善,直直向着商昭走来。小皇帝被她拖在手里,似乎很不情愿的样子。 「母后……」 「闭嘴。」 「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商韶忽然就跪了下去,众人皆跪着惊诧看着眼前一幕。商昭一惊,连忙从上首走了下来,打算扶她起来,却被躲开了。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太后,太后娘娘。」商韶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怨气:「您还是废了珏明吧。这朱家的江山我看只有您能当了。」 「姐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商昭紧紧的皱起了眉头。今天除了她的生辰,更是给瓦剌王接风洗尘,她难道不知道这个场合的重要性?居然带着小皇帝来这胡闹? 「我自然知道。反倒是你……商昭,你欺人太甚。」她突然又站起身子,将小皇帝带在自己怀里:「你眼里还有没有珏明?有没有这个皇帝?」她扫了眼周围的大臣们,愤恨道:「还有你们,诸位卿家,你们当了商昭的走狗了?她这是谋逆啊。」 商昭觉得不对劲。 她知道商韶是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的。除非是有人授意,故意叫她来挑拨,不过此人是谁?她想待会自会现身的。但肯定不是商胥,她那个爹还没那么煳涂。或许正如钟隐说的,今晚註定是不会安定了。 「商昭,我看你直接废了珏明,自己当武后吧。」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谋逆?此等大罪,哀家可当不起。要当武后,哀家还差一步呢。」商昭差点被气煳涂,故意拿话堵商韶,免得她在无所顾忌的胡搅蛮缠下去。 这不就是几天没见,她到底是被谁灌了迷魂汤了。 「商昭……你大逆不道!诸位爱卿,你们都听到了吗?她果然没安好心,想废了朱家的天子,自己坐龙椅了。」她指着商韶的鼻子,一脸惊恐。这分明是她诬陷的,对方承认了,自己反倒不敢信了,真是好笑的紧。 「你真以为这皇位好坐吗?姐姐,我若想坐,我早就坐了。」 ☆、危局 商胥忽然朝阁内走来,身后跟着商昭许久未见的娘亲和弟弟。 商易穿着一身绿绣锦袍,出落的似乎和当年遗玉公子一般的风华,倒有些公子景蓝的气质。 但实际上呢? 半刻钟前,商易都还因不愿给「仇人」贺寿,吵嚷了一路,临到宫门,商胥的一巴掌才叫他闭了嘴。入眼宫中繁华,他刚把闷气给丢在脑后,可一跪商昭,整个人又开始阴沉起来。 「老臣商胥携家眷祝太后金安。圣寿来迟,还望太后恕罪。」 「商首辅是大忙人,何罪之有?起来吧。」商昭上前亲自扶起她的娘亲,也没揭穿商胥。 「谢太后。」 「娘,他那是怎么了?」看着左脸红肿的商易,商昭皱眉道:「谁打的?」 「你爹爹。」 见她娘担心,商昭暗自吩咐钟隐去拿药膏,再无多话。张厉荏对商胥低言几句。商韶的眼中闪过心虚,偷看了眼萧干。商胥似乎对眼前的乱状早有预估,并无多大反应。萧干自知谋算败露,心下暗自焦躁起来。商韶暗中观察商胥的脸色,紧紧的牵着小皇帝的手。瓦剌诸人乐见其成,安坐一旁,静看好戏。 还真是乱啊! 逃避不是办法,商昭虽不知她父亲和姐姐为何忽生间隙,但这或许会成为解题之法。 「商首辅,哀家问你,这武后到底是何人?」看着商韶,却是对着商胥说的。 「差点毁了唐朝江山的罪人。」他继续道:「可太后娘娘绝不会成为毁了大明江山罪人的,不是吗?」 「姐姐,你可听到了?」 「爹……」商韶急了。 「太后娘娘自重,老臣受用不起。」商胥冷然道。自打她和萧干合作,意图彻底推他出局后,他眼里早就没这个女儿了。 简直蠢笨如猪! 难道杀了商昭就能让她的儿子坐稳皇位吗?萧干是何人?北镇抚司的一把手,那是忠臣贤良吗?那是又一个颜孝若。 他虽然不择手段,但也不会杀自己的亲生女儿。尤其是在他看商昭愈发顺眼的时候。 这个女儿虽为庶女,又自小不再身边长大,但目睹她的才智和能力后,看人毒辣挑剔如商胥,也不免在恼怒之中心怀感嘆。 更遑论这次她凭藉一己之力促成海外军器购买之事,更是让商胥等人由衷嘆服。 本以为大行皇帝遗诏中令她监国摄政乃是可笑之极,以为颜孝若是聪明一世煳涂一时,将大权交给一介女流,事到如今商胥才知道,是他低估了这个女儿。 论眼力,他居然败给了一个阉宦颜孝若。 原本效忠颜孝若的臣子对她彻底尽了心,对她无动于衷的臣子对她有了好感,曾经厌恶她的臣子也已经开始客观评价她。就连商昭都不知道,原本在朝中看似孤立无援她,暗中已多了不少的支持者。 第142页 商胥也清楚。 所以他宁愿选择放弃商韶,也不会放弃商昭。若是之前还在纠结,这下他已经是下定决心了,那就是不择手段,让商昭为己所用。任是他颜孝若再神通广大,他也必叫他有来无回。 这大明的天下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自打商胥来了之后,商韶就一直失魂落魄的。直到小皇帝哭着说饿,她才借着机会退走了,期间一言未发。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 一场闹剧终了。 商昭还得做出一派君臣和谐的样子,对此做出一番解释:「真是让瓦剌王笑话了,不想让哀家和姐姐的矛盾打扰了您的兴致……」 「太后说笑了,这场好戏我们陛下看的分外精彩呢。两个女人一台戏,外加一个被当成棋子的小男孩,这比春芳院的戏子唱的都有意思呢。」说完,还满脸不怀好意的样子。 商昭的眼神暗了暗。 敬酒不吃吃罚酒,钟隐心里吐槽。 商胥直直站起身,高大的身躯颇有压迫感,厉声道:「太后乃大明太后,皇帝乃大明皇帝。今日是太后的圣寿,瓦剌王最好管好你的狗,人说话的地方,哪有狗叫唤的份?」 在座诸人皆闷笑出声,此话虽糙理不糙。难得这锦绣满腹的商首辅会说这般粗野的话?今日怕是被人气的不轻。 商胥喊道:「萧干。」 「……臣在。」 「你手下的人都是酒囊饭袋吗?任由这些草原小儿在太后的寿诞上对皇帝不敬?我看你这都指挥使别当了,趁早让贤。免得你心术败坏,乱我大明天下。」 「首辅大人。」萧干暗中咬牙,道: 「微臣知错。」 颜孝若失踪不见,商胥本就多加责难于他,就因多番不满于此,萧干才决定和商韶联手,除掉商昭,独自坐大。 他早已在暗中安插人手,只要商韶和小皇帝藉机发难,他便会派人暗杀在座的瓦剌王,将诛杀他国外君王的大罪推给商昭,说她妖妃误国。 掌控了钟粹宫和小皇帝,再藉机治商胥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就可轻易拿下他的首辅之位。 还有那该死的华荣!锦衣卫只能是他萧干一个人的,谁也夺不走。 这下商胥藉此发难,难不成是察觉了他的计谋?这不可能。跪着的萧干突然拔剑起身,准备破釜沉舟。钟隐吩咐东厂干事靠近,保护商昭。 「首辅大人,既然您不愿意担当杀女弒后的罪名,那么微臣替您做了。」萧干也是震盪自若的打暗号,召唤锦衣卫上殿。 他高声道:「在座的众位听着,太后商昭,伤败彝伦,天性凶狡,为祸前朝。辜负大行皇帝之所託,勾染内官,不敬君王,臣萧干愿为帝清君侧,手刃此妖妇。」 在座皆为文官,除了东厂十二干事,论武功无人可及萧干,只得抽心坐着。诸位内眷早已退避阁外,包括傅锦绣。唯一不同的是,她是被太监用了蛮力扯走的。看着被强硬拽走,为自己性命牵忧的娘亲,原本看似刀枪不入的商昭突然觉得心头一热。 她的失神,在别人眼里,反倒成了惊讶过度的木然。金凉阁内,丝竹管弦之音早已逝去,无边的夜色肆意入侵,凉风突起,叫人通体生寒。钟隐为商昭披上胜雪的狐裘披风,将那只她常用纯金镂空暖炉塞入她的手里。 偌大的金凉阁,只商昭一个女子。 面对着不知敌友的臣子,面对着要她性命的剑锋。 商昭忽然想起了颜孝若。 记得他赈济冰灾回京的那年,在他昏迷的数月里,储秀宫里的她因为自己的身份被诸多秀女孤立。甚至有人趁夜用井水将她泼湿,害她卧病在床,大病了一场。 那个时候躺在床上她就在想,同样是他,会希望有人陪着他,渡过生病的艰难时光吗?从未有那么一刻,她希望他陪在自己的身边,和自己一起迎接风雨,面对苦难。 以前是他不顾一切的维护自己,这次就换她来吧。 而如今,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叫她无尽的渴望他不要出现。这一切切的罪孽和沉重,若真的必须要人承担,她希望是自己,而不是那个深爱自己的男人。 商昭起身向着萧干走去,一步一步。 「太后!」 「没有哀家的命令,谁也不许乱动。」 围在亭外的女眷、僕婢和守卫听不见声音,只能远远的看见亭中人的举动。看见商昭迎向萧干剑锋的那一刻,傅锦绣终于承受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巨大的池塘如沉默的黑色妖兽,令人心生压抑和惧怕。一轮金黄色的圆月高挂天穹,又圆又大,似乎将要被人扯坠下来。 商昭的脚步又轻又稳,带着迎向昭阳的无畏,走到了萧干身边站定。剑锋就在她的脖子下方,离肌肤不差一寸。她敛眉一下笑,只教萧干突然没有动手的勇气和坚决。 那种笑容里没有畏惧,没有谄媚,没有自大,没有专横,她仿佛就是想到了某些心爱的,某些乐见的事,某些醉人的景。一袭雪色狐裘直垂于地,她的眉目和当年一般姣好,但有些东西却似乎不同了。 商昭迎上萧干的目光,道:「在萧大人杀我之前,能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并未自称哀家。 萧干看着眼前过分年轻的太后,不由道:「你说吧。」 第143页 「萧大人杀了我后,还要杀谁?」 「颜孝若。」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杀我和他?」 「姦夫淫/妇。」他将一把摺扇丢在地上:「这就是证据。太后娘娘,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这把扇子也是你送给颜孝若的吧。他可是随身携带,半刻也没拿下来过。」 「萧大人还没有娶亲吧?」商昭反问道:「在座的诸位大人皆是有家眷之人,你可以问问他们,杀妻之仇该如何算?」 「商昭……你,终于承认了。」萧干的眼神中满是嫌恶:「众位大人听听,当朝的太后娘娘,居然暗中和一个阉人苟且。微臣当为大行皇帝一哭,此等妇人怎配当我大明太后。日后入棺合葬,先帝泉下有知,都尚且不会瞑目的。」 商昭失笑:「萧大人似乎理解错了?哀家是说,你杀了夏煜的妻子,此仇该如何算呢?」 众人暗惊:「夏煜?」 「华荣。」 「臣在。」华荣上前将手里的几份信笺递给商昭,然后退了下去。那些信封看起来写就已久,纸张略有泛黄。 「众位大臣似乎很好奇这里写了什么。想来萧大人是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我怎会知晓。你不要妖言祸众。」 「萧大人自己写的信,难不成过了十几年就忘光了。这里的言辞凿凿,情深意切,真是叫哀家触目惊心呢?密谋叛国,嫁祸忠良,萧大人。」商昭话音陡然一变,「好个清君侧?我看该清是你萧干!」 「太后怕是煳涂了。」 「哀家可不煳涂。这些信是我命令华荣从你的书房找出来的,虽然上面并未署名,但是笔迹和你的分毫不差。」 「难怪当日你居然派华荣为我送礼。原是我的疏忽,居然低估了你的手段。」一瞬间,萧干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十二干事拔刀而出,步步逼近萧干,将他和商昭围在了圈内。 商昭定了定心神道:「当初忠贞侯夏煜北讨匈奴,困守伊兹河谷,三年未归,你派人暗中联络前鞑靼王力亦,叫他出兵助夏煜成事。然后再让亦力反将一军,要挟夏煜派兵攻打大明。夏煜誓死不从,被亦力毒杀。皇帝听信奸人谗言,以为夏煜谋反,派兵征讨,甚至圣驾亲临,为此差点送命。皇帝之怒,伏尸百万,自然不成话下。夏世一族,数百口人不出月余,既被屠戮殆尽,上至白髮老者,下至黄口小儿,皆命丧于你的谋划之下。萧干,今日你站在这里,背后就站着数百无辜的亡魂。」 「你……」 「杀我不嫌多,但在这之前,哀家会先杀了你,替他报仇。」 ☆、丧钟 萧干的剑锋进了一寸,抵在了商昭的脖子上。 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原来是商易吓的手软,扇子掉在了地上。 萧干嘲弄道:「太后娘娘的这位亲弟弟,还真是不怎么像您?」 商易涂了药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嚷道:「鬼才像她,她才不是我姐姐。」 萧干道:「那么我杀了她,你应该不会心疼了?」 商昭闷哼了一声,感觉胳膊上被人划了一剑。低头一看,果然一道细长的口子,血慢慢的从里面渗了出来。若是有可能,她真想过去拿东西堵上他的嘴。 平时也就罢了,这个节骨眼还给她找不痛快。 他真是怕她死的不够快吗? 商昭冷冷的扫了一眼商易。 他似乎还打算说什么,却被商胥又是一巴掌给甩了回去。 「爹,你又打我。」 「来人,带他滚下去。孽子!」 商昭和商胥皆不再管他。 商胥始终没有动手,他还在观望,因为他清楚,萧干虽然敢说,但要他当众杀了太后,这是大罪。他不敢,也不会轻易动手。 只要商昭或其他不长眼的人不主动刺激他。 「你杀了哀家,会有人替我杀了你。不过,你敢动手吗?」她在赌,在赌萧干还没到破罐子破摔的地步。 她手里的证据虽然证明萧干和夏氏灭门之案有关,但她知道萧干的背后还有主谋。 那个真正吩咐他写信的人,才是她真正寻找的敌人。 一个隐藏在暗处,至此都没有现身的敌人。 那人,不是商胥。 她数次出入尚宫局,查看卷宗以及当年的朝会记录,发现当年夏氏灭族的当年,朝廷发生了一次极大的人事变动。 金陵留都的三位内阁阁老,商胥、张厉荏、徐敬安都是同年被升迁的,正就是她离开家的第二年。 当年蒙古南侵,是战是和,各派皆有所据,互不妥协。以夏煜为主的是主战派,以前内阁首辅为首的是主和派。 据徐鹤兮所言,商胥既然是害夏煜的真兇,那么他们应该不睦已久。 但出人意表的是,当年商胥居然是夏煜最坚定的支持者。 尽管后来夏煜被诬谋逆,他也曾上书弹劾,对夏氏灭族起了推波助澜之力。但要知道,当时上奏弹劾夏煜的人并非他一个。 商昭感到疑惑,为何颜孝若会坚定不移的将商胥看做杀父仇人。 徐鹤兮告诉她,夏煜的长子,也就是颜孝若的亲哥哥。 那个被关押在东厂地牢数年的男人。 那个替颜孝若净了身的男人。 亲口指认是商胥让他当年将谋逆的罪证放在夏煜的书房。 第144页 知道这番来龙去脉后,商昭就多存了一个心思。 想起当时在牢房,商胥的那番亲口承认,惊觉他虽然对夏煜语多斥责,但他却从未说过夏煜为他所害。 直到华荣将信带来给她。 一切终于开始浮出了水面。 她之所以认定萧干背后有人,是因为当年的他不过一个普通的锦衣卫,怎么可能有通天的手段说服鞑靼王亦力。 这背后的主谋似乎终于要露出他的真面目了。 商昭冷静自若的表情,刺激到了萧干敏感的神经。似乎早有准备般,商昭立刻退身走开。 十二干事立即沖身上前,互相缠斗起来。 刚被夏煜之事弄的晕乎的诸臣,在刀剑翻飞里总算清醒了一点。 萧干的武功的确不低,半点未伤。加上他手下的锦衣卫各个武功高强,十二干事很快就落了下风。 商昭退无可退,在经过商胥身边时,将手里的信暗中塞到了商胥的手中。 商胥眉头一挑,将信收入袖中。 萧干一把捉住她的右手,眼色通红:「信呢?」 「扔水里了。」 「你……该死。」萧干作势举起了手中滴血的剑。 「住手。」商胥道:「太后还是太后,萧大人也别太放肆了。就算她不守妇道是真,也该按大明律处置,离宫安放。还用不到你来杀她。」 「好。」 萧干就台阶而下,不愿再得寸进尺。 令人放了钟隐,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恪守国法的不二臣子。 「太后商昭独居骄蹇,淫乱自恣,按律移居后山离宫,不得随意外出。夺垂帘辅政之权,由钟萃宫太后辅佐皇帝,匡扶朝政。」 萧干被轻易得来的胜利沖昏了头,步步紧逼商昭。他却从未想到东厂的人,除了十二干事,再也无人出现。 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殊不知一切才刚刚开始。 果然,商胥继续道:「来人,压了萧干去大理寺。太后方才所言之事如若属实,按谋逆罪论,你当处死。」 此时,禁卫已到。 萧干只得暂时顺服,等待着他主子的援救。 八月十五的中秋夜,结束于表面的风平浪静之间。 鎏金阁的夜灯华彩仍在继续,昼夜不息。宫廷里的内乱被封锁消息,半点未传入民间。 如一片投入莲心的羽毛,半点浪花也没溅起。 商府的权势声望丝毫未损,甚至水涨船高。商赜和温宪帝姬平日流连鎏金阁,不曾进宫。 南亭集会依旧召开,更有声势浩大之势。 坊间有传言道,公子灵皋根本没死,而是云游天下去了。这次兰亭集会他亦会出席,甚至会是温宪帝姬的座上宾。 不管传言真假,除了清流文人和当朝士子,就连不少的贵族公卿,各地亲王也似乎想一见其人风采,纷纷送上拜帖。 一时间,就连鎏金阁也参与其中,出人出力,甚是如火如荼。河清君作为鎏金阁的代表,宴邀联繫参会诸人,也忙得头尾不见。 瓦剌王多次派使臣求见河清,不入其门。气愤之余,求见太后商韶,希望能解决此事。 商韶无能,多番告罪,最后只得向他爹爹求教。商胥嘆息之余,一派强硬的态度,拒绝了联姻之求,派人当夜就送他们出城了。 「你妹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你妹妹了。」商胥摇头道:「她一直在成长,而你还是当年那个你。」 「那是因为她身后站着那个姦夫!」 「别一口一个姦夫了。颜孝若现在下落不明,你妹妹依旧能够自保。她靠的可不仅仅是男人。」 商胥甩袖而去。 殿门外,一个身着明黄宫装,容貌温婉的女子正牵着一个小男孩走进来。那男孩年龄虽小,却粉雕玉琢,乖巧可爱。看见商胥就上前行礼,嘴里不真的喊了声:「商爷爷。」 「参见徐太妃。」 「首辅多礼了。我来拜见太后,先进去了。」 此女是徐敬安的独女,以前还得尊称商胥一声伯伯。 今日是商胥第一次看见她的儿子,算来应该是先帝的第三子。年纪小小,容止颇佳,必定和母亲的教导脱不了关系。 这女子的气度和商昭比起来,几乎不分高下。 徐文君?商昭? 何时商韶有她俩人半点聪慧,他对未来的小皇帝也能更放心些。 眼看商昭被废离宫,不少言官皆上书为之请罪,要求内阁重查夏煜谋逆之案子。 加上韩椽在他耳边不时求情,华荣又在五军都督府那边施压,这次萧干怕是在劫难逃了。 只要其他两位阁老和他同气连枝,北镇抚司就能牢牢握在他手中。 至此内阁或许才能和鱼钟隐把控下的东广相拼,趁机夺回票拟批红之权,彻底灭了东广这将近歷时两朝的嚣张气焰。 鱼钟隐和颜孝若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颜孝若都敌他不过,商胥又怎会将鱼钟隐看在眼里。 这次商昭给他的礼物,他却之不恭。不过……想到商昭塞进他手里的信。 里面曾夹着一张纸条,写道有人约他鎏金阁一叙,望拨冗相见。 那人会是谁? 他还真有些好奇。 商胥出神的想了半晌,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书房。随即令人备轿,准备去趟大理寺,询问一下夏煜谋逆案的进展。 第145页 方才出门,就见商赜急匆匆地上马车走了。 商胥唤来章伯问道:「大少爷这几天都往哪去?」 「安定坊的驿站。」 「去哪里做什么?」 「听说是去见一些亲王的公子,。遗玉公子的名头在那,少爷怕是被邀请去赴宴的。」 「他没入宫去看他妹妹?」说完,商胥自顾自道:「也是。如今她被拘着,入宫也白见。」 「老爷……」章伯欲言又止:「您就真的放任三小姐不管吗?」 「这是她自己求的,我能如何。」 看似冷然的商胥心里无比清楚,那个女儿不会做没有意义之事。既然她想抛掉太后的身份,早日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他又为何不帮她一把呢。 商胥也清楚,商赜绝对不会放任他妹妹不管。 饮酒宴乐?他怎么会信。 到底是年轻人啊,鬼点子倒是多。想要借宗室的力量救商昭? 真不知是大材小用,还是毫无用处呢? 他倒乐见其成。 后山离宫。 同样是那把石椅,那方石桌,那晚一般清凉的月色。商昭坐在石椅上,静静的听着竹林簌簌作响。 禁卫在外严密把守,非岚依旧在尚宫局,连音等人被安排到其他宫任职,她身边一个亲信都没有。 每日除了静坐,别无他念。 「太后娘娘,您该歇息了。」 商昭没有应声。 「太后,天凉了。您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宫女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这是安神药。您趁热喝吧。」 「徐鹤兮开的药方?」 「……嗯。」 商昭抬眸看她一眼,随口道:「你是哪宫的宫女?」 「奴才一直在后山离宫伺候。之前伺候的是先帝的皇后。」 「敬氏?」 「是,是敬皇后。」 「敬皇后在离宫的那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敬皇后素日闭门不出,病入膏肓也不想让人知道,后来就暴毙而亡了。太医说皇后病的严重,皆因不思饮食之故。」 商昭将苦涩的汤药喝尽,侍女为她再端上清茶润口。 阖宫里都说敬皇后死的可怜,全是被颜孝若加害之故,不少先皇后的亲信都将他视为仇敌。可谁人知晓,他的一番思量和谋划。 世人总是多被偏见蒙了心。 就比如说眼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宫女。 「你给哀家的药里加了什么东西?」商昭皱了皱眉,平静的语气仿佛在问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之事。 小宫女扫了眼只剩残渣的药碗,突然笑了起来:「宫里都说您是个不好惹的主。如今一看,似乎是太名不副实了。」 商昭嘆道:「你想为你的旧主报仇?却不该找上我。」 「太后娘娘,你和颜督主的丑事阖宫皆知。我杀不了他,但我能杀的了你。当年圣夫人嫁给颜督主,他们两个才是明媒正娶的夫妻。而你,身为一国之后,居然恬不知耻的勾引颜督主。真不知他是怎么看上您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你是为了颜孝若才杀我的吧?你喜欢他?」 小宫女似乎被人戳破了心思,羞愤道:「你……喜欢颜督主的人多的是。反正现在你就要死了。」 「我会不会死,我不知道。」商昭迷濛的眼色变得清明,「但哀家知道,你管的太宽了。来人。」 瞬间,竹林中飞身而出几十名黑衣人。剑锋冰凉如月,除了竹叶轻响,几乎可谓万籁俱静。 那宫女瞪大眸子,刚要喊人。突然脖颈一疼,低头看去,热血飞溅而出。 商昭本着一身素衣,血液溅到了她的袍脚,仿佛开出了血色的荼蘼。 宫女跪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 徐鹤兮如今正寸步不离他的身边,为他调养身体。怎么会出现在太医院,为她开药。 此女隐忍许久,就只为获得她的信任,一击毙命。 可惜,她还是太心急了些。 那些药,她早就命人换过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懦弱的善良只是愚蠢,妇人之仁的懦弱只是无能。 黎明前的黑暗谁也躲不过去,她也是。 一身黑衣的曹路走上前来。 「太后娘娘,督主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东厂有钟隐,朝堂有华荣,内阁有韩椽,内宫有非岚。不论是多年的人脉,还是新晋的恩情,她已经做完了她所能做的一切。 终于是时候了。 两个黑衣人训练有素,上前收拾尸体,将商昭平日穿的衣服换在了宫女的身上,然后将尸体放入屋内点火。 通红的火光照在她纤弱却笔直的身躯上,衣角翻飞,仿佛一只涅槃重生的凤凰。在烈焰中嘶鸣,在火光中重生。 从今以后,世间再也没了太后商氏。 她商昭。 终于自由了。 天启二年深秋,丧钟敲响六宫。太后商氏暴毙于后山离宫,年仅二十有七。 那晚的火烧了三天三夜,烧掉了皇宫千倾竹林,烧红了京都半边的夜空。在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属于华阳宫商氏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身死 「东广提督颜孝若死了。」 不知何时起,这句传言遍及于京都的大街小巷。 第146页 街头一骑飞奔而来,看见商胥的行架停在内阁门口,立刻上前递上一份驿报。 此人身着深褐驿服,满面风尘。商胥认得,他是北地而来的驿官。再看手中的驿报,写着加急二字。更是半刻不敢耽搁,打开读了起来。 商胥的眉头越皱越紧,快步朝庭院里走去,迎面遇上了准备入宫授课的韩椽。 「子山,张阁老和徐阁老可都在?」 「张阁老去大理寺了,徐阁老不是自从中秋后病了,一直在休息吗?」 「你先随我来。」 商胥叫韩椽紧闭房门,然后将手中的加急驿报递给了他。 「瓦剌王的贺寿车架被人劫持?这怎么可能……而且还是在我朝境内。」 「负责护送瓦剌车队的是东厂番子?」 「是北镇抚司。」 夏煜一案查查至今,果真有许多疑点浮出水面。事实证明,当年萧干的确是和鞑靼人有牵涉,但也没有证据表明夏煜和鞑靼人没有牵扯。 萧干的判决已经下来了。 只等太后丧期一过,明年春天他就会被处斩。如今又是他的北镇抚司出了事,还真是多灾多难。 他成日在牢里宣称会有人来救他,可如今救他的人又在何处? 「这驿报上还说,瓦剌王失踪,不见我朝给个交代,正准备责难。甚至连鞑靼部众也趁机开始骚动。今年冬天或许不会有乱事发生,但等到明年开春就不一定了。」 「我们得早作打算。」 「不过,首辅……」韩椽的脸色似乎有些异常的苍白,他说:「您不觉的奇怪吗?瓦剌王失踪的地方是西图伦草原,这里离鞑靼的飞鹰部很近。有没有可能是?」 「你是说……瓦剌王失踪和鞑靼有关?」 「我只是猜测。毕竟瓦剌王返归的路线只有内阁、东广和北镇抚司几人知晓。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有人有心了。」 「我、张阁老、徐阁老、鱼钟隐、萧干……还有商昭。除了我们五人,再也无人知道此路线。倘若真的是有人故意泄密,他想要做些什么?」 原本在深思的韩椽,在听到「商昭」两个字的时候,脸色更加惨澹。 他的身子不经意间摇晃了一下。 「子山,你怎么了?」 「我没事。首辅大人无需挂怀。」 「这件事除了你我,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商胥知道自己这位爱徒对商昭的心思,但事到如今,覆水难收。「我听说子山的长子已经快一岁了。平日空闲,你就带着孩子和你夫人来商府坐坐。你是有家室的人,妻儿双全,未来的路还长,不该想的人就不要多想。人各有命,明白吗?」 「多谢恩师教诲,学生明白。」 「今日就不要入宫了,回去休息吧。」 「是。」 张厉荏这边刚从大理寺回来,就看见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正闷着头从内阁出来,面色沉重。 他问商胥说:「仲权,发生了什么?」 商胥并未直言,只道无事:「反倒是你,神色匆匆,大理寺出事了?」 张厉荏喝杯凉茶将胸腔里的燥热压了下去,这才一字一句顿道:「你可听到坊间传闻了?说颜孝若死了。」 「听说了。」 「是真的。」商胥的笔尖一顿,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晕染来去。 张厉荏继续道:「尸体就在大理寺的太平堂里停着,经东广番子多次辨认,的确是他没错。」 「这不可能。」 商胥丢下毛笔,大步流星向外走去。本以为他是最巴不得颜孝若死的人,如今仇人和掣肘终于消失了,他居然生出了惋惜之感。 大理寺的太平堂内不停一般人的尸体,有资格死后在这走一遭的,除了犯了错的贵族公卿,就是惨死的豪门贵族。 他们的尸体多因残缺不缺,需要大理寺医官用高超技艺进行修復,然后下葬。 颜孝若在他当权的数年间,以一副艷丽容貌和清俊气质传称于世。素日皆是一袭金红绣缎的飞鱼服,且艷抹浓装,极少有人见过他粉黛未施的模样。 躺在木板上的人,面容干净,五官俊秀。哪是一个恶名鼎鼎的提督东厂,内宫掌印该有的模样。 就连当朝以容止传名的探花郎崔吉或许都只及他七分容貌。 除了脸颊上的数道伤口外,如今的他就那样静静的躺着,像极了一朵沉睡的木樨花。 「这真的是颜孝若?」 「千真万确。」验尸官将衣领拉开些,道:「除了残缺的下身。还有身上的这些伤口,的确是九骨铁鞭造成的伤痕。颜孝若的身体本就虚弱,又经过北镇抚司那些流水的大刑,落得今日的下场,也在料想之中。」 商胥走出太平堂,站在廊下问道:「他的尸体从何而来?」 「有人把他放在了大理寺门口,就是昨天清晨的事。」 「谁放的?」 「属下不知。」, 「罢了,将他好生安葬吧。解铃还须繫铃人,如今一切都结束了。」商胥看着原本阴沉,如今却又晴开的天空,「希望接下来的阴风能安然渡过啊。」 惊天霹雳果然不期而至。 勤政殿。 商胥又是马不停蹄的入宫,刚赶到殿门口,就听见跪了一地的太监侍女的啜泣声。龙床上的小皇帝脸色发紫,浑身抽搐。 第147页 「珏明,睁开眼睛,看看娘亲啊。我的孩子……」商韶看见商胥走来,勐地哭喊出声,「爹,珏明,快救救珏明……」 商胥厉声质问太医,「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误食了大量乌头。微臣方才已经做过催吐,解药已经在熬了……可陛下实在吃的太多了,小孩子的体质,恐怕……」 「没有恐怕。徐鹤兮人呢?」 「回首辅。徐院判告病在家,已经连续数月不曾入宫了。而且,就算徐院判来了,照样是药石无灵啊。」 商胥冷声问乳母道:「皇帝怎么会误食乌头?你成日究竟是怎么照看皇帝的?」 「之前陛下消化不好,太医院开了含有乌头的方子。这几日一直在按量服用,并没有问题。不知怎么,昨晚就不太对劲了。奴才实在不知。」 「药方微臣已经看过了。方子的用量虽然没有错,但这乌头却不是普通乌头,而是毛叶乌头。药性更大,毒性也更强。若是配方用药,必须单独熬制一个时辰,否则毒性根本无法完全消去。」 「你平日都煮多久?」 「……半刻钟。」乳母的面色惨白。 「这下完了。」太医的脸色也差不多和纸一样白了,「若是陛下能熬过今夜,就没什么大碍了。否则……」 本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还要这般操心劳神。也亏得是商胥,否则这多番的刺激下来,谁人能承受的住。 「除了太后,太医和侍女外,其余人等全部散出殿外,照常做事。陛下是天子,不会轻易丢了性命。倘若你等敢在外面乱嚼舌根,一人犯错,全部处死。听明白了吗?」 「明白。」 众人领命而出。 「爹,珏明他……」 「你是太后。」商胥站在床边,不近人情道:「也别忘了,你是我商家的女儿,别和普通妇人一样。我会替你尽量保住陛下……」 商胥的话没说完,商韶已经撕心裂肺的哭喊出声。她的眼睛里有浓烈的仇恨,像两柄利箭,直戳跪在地上的女人。 「若我儿死了,就要你陪葬!」 「太后……开恩啊。」 商胥刚打算离开钟萃宫,太医却追上了他。 「首辅大人,微臣有一事回禀。」 「说。」 「方才的那张药方并不是出自太医院之手。」 「你说什么?」 「太医院的药方,谁人所开,谁就必须签上自己的名字。而那张药方,虽然用的是太医院专用的黄安纸,但上面并无签名。方才微臣问过乳娘,她说药方是太医院一个身形细廋的贾姓太医交给她的。但是太医院根本没有姓贾之人。」 「你是说?」 「微臣不敢妄言。」 「贾?」商胥正琢磨着那个字,就看见徐太妃正带着侍女脚步匆忙朝钟萃宫走来。 「参见徐太妃。」 「首辅大人有礼了。我听说陛下身子不适,这才赶来探望。陛下的身子可好些了?」 「太医看过,并无大碍。」 徐文君放心一笑,「那就好,既然陛下无事,姐姐又忙,那我便不打扰首辅大人了,告辞。」 半刻钟后,商胥走进了东广。 钟隐失笑:「这大白天的若不是见了鬼,就是我这眼睛瞎了。商首辅怎么跑到东广的地来了?不怕我对您老不利吗?」 「本官要你替太后查一件事,找出笔迹的主人。」 他站在门边不愿进来,仿佛生怕被什么脏了身。只把那份药方放在了最近的桌子上。 「内阁首辅居然请我一个小太监帮忙,老天下红雨,人间头一遭啊。东厂如今位居内阁之下,我只能守着脚下的一亩三寸地,只求吃穿不愁,保住小命,又怎么帮得了您呢?来,先喝口茶。」 「鱼掌班,本官来不是和你斗嘴皮子的。」 「首辅大人,我也一样。」钟隐掀了掀眼皮,轻吹着茶叶,「我从不和害我干爹的人打交道,更遑论帮他。您还是去别处求人吧。我这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神。来人,送首辅出去。」 「鱼钟隐!」商胥气的掀翻了茶杯。 「首辅好大的脾气。」 「东厂究竟是你和颜孝若的,还是皇帝的。你简直太放肆,如今颜孝若已死,本官要不是没时间腾挪出手,哪里有你在这威胁我的份。一个阉人,怎么配如此嚣张!」 「阉人?阉人又如何?你真以为你们很清高吗?清流文人?满殿忠贤?雅士风度?这些东西我们是没有。但杂草无刺,并不是它该被践踏的理由。干爹虽然是您口中下贱的阉人,但他照样把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你……」 「难不成您这么天真单纯,真以为干爹会那么容易死?听说过几日是商首辅的六十大寿,那具尸体,就当做我的贺礼了,还请您笑纳。当然,作为今日惹您生气的赔礼,找人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有万竟欢,颜孝若在前,鱼钟隐在后,商胥这辈子看来都和东厂过不去了。 首辅大人天生和东厂犯沖,谁也没法。 商胥气的要命,鱼钟隐的心情却变的大好。心情一好做事利索,很快就将那个「贾」人给找了出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 东厂特务系统的厉害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经过乳娘当年对峙,是他没错。严刑逼供之下,他终于供出了幕后主使。 第148页 「是徐太妃,药方是她给我的。」 ☆、灵皋 今日是兰亭集会的最后一日,也是传言中公子灵皋现身的当天。 御街之上比素日多出了一倍的车马,都往南亭而去。崔吉清晨便从家中出发,顺路捎上了徐鹤兮和徐初泽,却在日上中天时,被堵在了平安坊。 「这下怕是要迟了。」 「急也无用,不如静坐以待。」徐鹤兮说着,又翻过一页医书,却被崔吉一把夺了去。 「你就不能专心点吗?这医书有什么好看的?」 「不看医书,看你?」徐鹤兮自是悠悠闲闲,将医书给抽了回来,继续低头看着。 「你就是个呆子。」崔吉掀开帘子,只见对面的一辆马车也被堵住了。「对面的兄台,打扰了?敢问你们是……」 一双细白的手掀开帘子,一双清冷的眉眼,一览无余。崔吉一时晃了神,连忙移开视线。 「在下失礼了。」 女子的声音亦如冰泉,清而不冷。 「无碍。」 「河清君。」徐鹤兮收起医书和她打招唿,河清也点头颔首示意。直到马车开动,崔吉尚未从其中回神,脸色发红,春心萌动。 失神的他也没有注意到,除了自己,一直沉默无言的徐初泽,眼神中瀰漫过的吃惊和震动。 「你这是怎么了?」 「方才那位姑娘,鹤兮认识她?」 「鎏金阁的河清君,林国弼的女儿。」 「林国弼?他的案子半个月前不是已经翻案了吗?她怎么还没有脱籍?难不成是鎏金阁的正主逼她……」 「鎏金阁的人谁敢逼她,她可是……」 刚说着,马车停了下来。 商赜和温宪帝姬正在门口等候,马车一辆接一辆的停下再走开,可见今日宴集的盛况。温宪帝姬嫁为人妇,浅黄罗衫下的小腹微微凸起,笑意温柔。 黄昏将至,客人已全数到齐。 游赏宴乐,赏花品茶,自然较之往年盛况更加,都在按部就班的展开。 徐鹤兮走到一座略显偏僻的小亭,看见里面坐着一人空对明月。半年多不见,他比以前轻廋不少。 眼眸沉静如水,丧失了当初那无法无天的闹劲,但那份灵动依旧存留,甚至愈发浓烈。 「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有医圣你亲自照看,怎么能不好。九安也全好了。」 「他人呢?」 「又回北镇抚司去了,整个人生龙活虎的。根本不像挨过刀子的人。」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吗?」 他又露出那抹没心没肺的微笑,扯扯嘴角,「回不去了。」 「你还在怪他?」 「他是为了我和九安,为了不让萧干把我们当做替罪羊,才狠心动的手。他是为了我,我又怎么会怪他。」 「我不懂这些。」 「鹤兮,你只懂你的医书,只懂得救人,却不懂爱人。我和你一样,只懂的爱人,却不懂的怎么放弃。你知道我喜欢他吧?」 徐鹤兮点头。 「我喜欢了他好多年了,但从来不敢说出口。我就怕一说吧,他就不见了。因为我怕他会拒绝我。那晚,他刺了我一剑,我就在想,如果换做是我,会舍不捨得对他下手。我想了很久,答案是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喜欢他,不想让他死。」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你喜欢他,不愿他死,所以会刺那一剑。而他也做了同样的选择,这说明什么?」 「什么?」 「他和你一样啊,傅城圭喜欢你。」 「你说什么?」 琅桓觉得自己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阴影里走出一道黑色人影,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他攀附着柱子站起身,视线在眼眶温热中变模煳。 徐鹤兮不知何时早已离去。 他走进,慢慢走进,脚步声落在他心里,仿佛一把坚硬的利锤温柔而坚定的敲开包裹着心脏的坚冰。 那人将他揽住怀里,逐渐用劲。琅桓也紧紧的回抱那人,不肯放手。 「我说,我也喜欢你。」 耳边的声音,简单、有力、坚定、仿佛一坛酿了十多年的美酒,终于启封,不开则以,一闻便醉。 有人声传来,傅城圭放开了琅桓,两人相视一笑。趁着夜色,在宽袖中牵起手掌,向着人群聚集处走去。 他好多话想对他说,但他不急。 因为他知道,未来的时间有很多,很多。他会倾尽一生的时间,去聆听他的回答。 「听说公子灵皋也来赴宴了?人呢?你们有谁看见了吗?」 「传言说公子灵皋少年英才,如果真的出现,恐怕会引人注目吧。」 「也有可能是传言添油加醋。」 「或许他就是个普通人。只是文采稍好些,家境也不错,长得也还不错了,又得了几句大儒的赞扬。」 「再厉害也不过两只眼睛一只嘴巴,难不成他还是神仙,会腾云驾雾不成。」 「鎏金阁里那四句诗,我就觉得不知所云,要我写,我也能写出来。」 「那可是灵皋四岁时的习作。换你,你四岁能写的出来?」 「沈渡和徐敬安的称赞。换你,你也能在十二三岁时得一句?」 文采天赋,江郎也会才尽,更不必说常年不曾有半点文墨现世的公子灵皋,一个就连真实的姓名、身份、年纪、相貌都不被众人所知的神秘人。 第149页 公子灵皋。 在他失踪于世的那一天开始,这四个字代表就不在是一个人,而成了一个世人终身无法企及的符号。这四个字所满足的不是灵皋本人的名气和成就,而是一批又一批才子文士最渴求的幻想。 众人口中议论的主角一直不曾出现。反倒是一个不期而遇的客人叫一些身份不凡的贵族子弟互相议论纷纷。 碧水台边。 「我是不是看错了?」 「你没看错,他是……颜孝若。」 「一个太监也配参加南亭会,我们这些士子的脸还往哪放?」 「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南亭?」 「你们看错了吧。那人不像颜孝若啊。我之前见过他,他可从来都没笑过。」 「他不是个太监吗?」 「大理寺已经以颜孝若贪污和祸乱后宫的罪名将他定罪。如今尸体都已经下葬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难不成是鬼吗?」 琅桓吃惊地看向傅城圭:「怎么会这样?他不是……」 死了吗? 傅城圭笑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他缓步走来。一袭木樨色长袍,腰束玉带,额间戴着黑色遮眉勒,上用金线绣着几株杏花。 启颜微笑。 一笑颠倒众生。 众人瞬间改变了想法,或许真的是他们看错了。 杀人不眨眼的提督东厂颜孝若绝对不会是这般模样。众人越看越觉的自己方才的想法煳涂。 顺着他的目光,琅桓发现他在沖这边笑。 一转头,发现商昭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 琅桓吃惊道:「兰成,你没死?」 「我还没活够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下一刻,颜孝若走到了商昭身边站定。他并没说话,只是静静的守护在她身边。 「你们俩……」 难道传言是真的?兰成和颜孝若真的……不过最主要的是,他们居然都没事。 震惊的琅桓,拉过商昭就问东问西。 同一时间,商赜领着徐鹤兮和徐楚泽两人走了过来。徐鹤兮是定国公徐禧之孙,徐楚泽是徐敬安的次子,两人虽然同姓,但并不含亲。 另一侧,一个明黄衣衫,贵气逼人的男子被众人簇拥而来。此人是先帝的七弟,永清王朱裁之,手握重兵,年岁不过三十五。 他的到来瞬间影响了宴集的气氛,不少人连忙修整仪态,闭气凝声。 琅桓吃惊道,「思越怎么把亲王都给请来了?这也太坏气氛了吧。」 商昭笑道:「傅城圭,你得好好帮琅桓的脑袋开开光。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真是笨蛋。」 琅桓道:「兰成才是笨……」说着,作势去敲她的脑壳。反正她已经不是太后了,他才不会怕她呢。 不想,一道清冷的目光扫来,琅桓的胳膊就僵硬在了半空。 颜孝若还是那个颜孝若。 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了,比如傅城圭对他的尊敬,琅桓对他的底气不足,以及……商昭对他的毫无畏惧。 「督主大人,保持微笑。」 话音刚落,颜孝若果然勾唇解颐,宛若春光和煦。 他低声对傅城圭吐槽道:「妻奴!」 「你啊,消停点。不准再惹兰成,她可是有靠山的人。不然到时候,我就得替你受罚。她的靠山可是我的主子。」 「好,听你的。」琅桓耸耸肩。 就算如此,他害怕颜孝若,而商昭喜欢他,他也不会对颜孝若有好感。不过徒有一副好皮囊。 她值得配更好的人,不是吗? 商昭踮脚,附耳他身边,低言几句。颜孝若笑着颔首,道声告辞,牵着她的手向远处走去。 此地一片繁闹,而他和她自有安宁静处独享。 看着相携离去的两人,琅桓的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一身常服的韩椽亦在人群深处看她走远,原本初遇的震惊已经化为庆幸和欣慰。 柳丝掩映下,她远去的身影廓然清朗,墨发如云披散身后。恰如当年的那惊鸿一撇,叫他情根深重,怀念至今。 她坚定的坚守她心之所爱之人身边,仿佛重回当年天真的模样。 而他也似乎到了彻底放弃的时候。 只听在众人不断的问询中,商赜笑道,「诸位已经见过公子灵皋,又何必再问我他的下落?」 「驸马此言何意?我等何时见过他?」 「月下木樨色,杏花眉边勒。流香去满庭,君子不復多。」商赜微笑,端的遗玉公子的大赏风流,「雅好诗文如诸位,难道会不知这几句话说的是谁吗?」 月凉如水。 韩椽嗤嗤地念叨着:「公子灵皋,颜孝若,原来是他,果然是他。」 青莲花香零落殆尽。 如今,在此起彼伏的讶然惊唿中。换他心甘情愿,毫无执念的转身离去。 ☆、前尘 鎏金阁。 商胥离开那里,跨入马车之时,青碧的天穹中飘起灰白色的雪花。凉风袭人面,三楼高阁的窗户被人关了起来。 屋内,清香浮动,满室温热。 一袭白衣的男子坐在琴边,指骨修长。轻灵的一段乐曲如纱幕轻抚,流泻而出。黑色长髮用碧绿簪子轻轻挽起,如顺滑的丝绸落在身后。瞳孔色淡而专注,肤色如雪,唇红如樱。 第150页 商昭轻轻挑起他的下巴,故作端详,「这位公子长的俊,琴也弹的极妙。」 「不知小姐赏金几何呢?」 「本小姐分无分文,但愿以身相许,公子可答应?」 他的眉眼自有风情流转,低声,「那是我高攀了。」 「你不愿意?」商昭轻哼了声,撩手就走。却被他牵住手腕,轻轻的绕过古琴,带入了怀中。鼻翼之间不再是浓烈的花香,而是淡淡药味的苦涩。 而她心却从未这般平静。 眼前的人,是她一生的挚爱。如今她终于可以将他拥有怀中,不去顾忌所有人的目光。她用手环住他的腰,抬眸迎向他温柔的目光。 然后,抬身递上一吻。 颜孝若将她揽的更紧。两人唇齿相依间,商昭的气息渐渐不稳,而他一改往日的淡定,只是步步逼近,几乎要将她揉碎在他身前。 他倾身而下,将商昭压在狐裘之上。然后俯身亲吻她的额头,一手顺势解开她胸前的衣带,然后将唇一步步的向下移去。 「嗯……」 商昭情动,细碎的呢喃被压抑着轻轻唤出。她的左手被压在头顶,不能动弹。右手被他握在手中,十指交扣于身侧。 「从今以后,我只属于你。」 商昭突然的告白让颜孝若彻底失去了冷静。他的唿吸渐渐沉重,眼中清冷的神色早已燃烧成欲望的火海。 白纱飞舞,红光掩映间。 飞雪于外,一室春光。 那年冬天,他们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平静。鎏金阁的舞墨风流在前,而他和她只是偏安一隅,独自偷闲。不管朝堂的人事纠葛,不去攀听好奇的街谈巷议。 公子灵皋现世。 起初无人相信,直到一篇颜孝若最近所写的辞赋流传到京都的书摊,造成了洛阳纸贵的轰动后。看完辞赋内容的诸人,终于承认了那人的确是灵皋的事实。何况就连遗玉公子都相信了,他们又则会有不信之理。 而提督东厂颜孝若早就被人忘于脑后了。 但只有商昭知道,她爱的这个人,不论是权势滔天的提督东厂颜孝若,或是文採风流的公子灵皋,或是家室显贵的忠贞侯之子。 在她心里,他只是他。 那个在雪夜中给了她温暖的男子,是她愿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去保护和深爱的人。 商昭每日晨起练字,颜孝若则在庭院练箭。下午商昭帮他熬药,陪他休息。偶尔他也会教商昭弹琴,或者抽空两人去古玩市场淘宝,买金石贴。 商昭喜欢上了抄石碑,于是鎏金阁的院子里就摆满了他派人去各地手收来的刻石。或者天气放晴,他会陪商昭去寒山寺烧香,然后再顺路去买书。 日子清闲,转眼新年就到了。 河清娘子来找她闲聊,恰好颜孝若去徐鹤兮府上了。这是他身体康復后第一次受邀外出,也是他第一次外出商谈正事。 这也预示着,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要暂时终止了。 毕竟,他们得面对现实。 「他已经和我说了。」 「我知道表哥不会瞒你的。」河清笑看商昭。「他以前太固执,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或许在别人看来隐忍,是坚强,但我知道他只是不得已。他太孤独了。直到你的出现,是你,让他不再残缺,变的完满。」 「有了他,我亦不再独身一人。他曾经答应带我回沧州。那你是你们的家乡吗?」 「那是他母亲,也就是我姨娘的故乡。小时候我一直寄养在那里。印象当中有一座粉池碧砌的小院,我所有最欢乐的时光就在那里渡过。当年姨夫死在北地,姨娘把表哥从京都带到了金陵。我那时已经回到林府,自此就也没见过他。直到家父因姨夫的案子被牵扯,我被发配到辽北的途中,被表哥救下,才知道他还活着。」 「难怪你这些年都待在鎏金阁。这里是他的产业,你自然不会受人欺负。不过,你呀,也瞒我太久了。」 「若我知道你和表哥的关系,我肯定不会瞒你。至于表哥不想告诉你这些,他或许是不想让你太早牵涉到仇怨之中。」 「这些年,你不入宫,难道是……」 「是,我活着,就是为了表哥,为了家父报仇。我们的身上背负了太多,註定要辜负恩情,爱恋。自从我改名的那天起,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听说,崔吉最近一直在鎏金阁等你。他似乎喜欢你?」 「他可是探花郎,我哪高攀得起呢。」河清半真半假的正说着,忽然就看见开着的门外,崔吉面色不明的站在当场。 身后还跟着一身银硃色衣裳的徐楚泽,随从手里捧着一副礼盒。 「敢问徐公子有何贵干?」 「在下冒昧了。家父听闻娘子大名,特让我献上一副画送于娘子作礼物,还请娘子莫要嫌弃,一定收下。」 徐初泽命随从打开画卷,画中一个青衣美人,和当日商昭所画的河清简直一般无二,就连眉间也有相似之处。但是那一颦一笑的嫣然静态,却比河清多了份烟火之气和柔情温婉。看向画外的神情,似乎在看心爱之人。 泛黄的纸张右下角,画者的姓名被墨渍涂去。只留有一行小楷方正规整,足见画者性格的正直刚硬。 ——丁酉年九月初一,桂花落后夜作。 河清明知故问,「这画中之人是谁?」 第151页 「……据家父所说,是他曾经的一位旧友。这副画家父珍藏了多年,一直挂在书房,每隔半年都会叫人重新装裱。后见过娘子的画像,家父感嘆世间有如此相像之人,觉得娘子和画中人有缘。这才叫我送画过来。这是拜帖,家父请娘子过府一叙。」 崔吉欲言又止。 「家父的客人还有许多,但娘子若往必定能使宴会蓬荜生辉。还望娘子感念家父之情,拨冗相会。」 河清思量片刻,叫人把画收了,也接了拜帖。 「有劳公子亲自跑一趟,徐老又如此胜情。七日后,我自会前去赴宴。」 「如此家父和我就静候了。」 商昭看见崔吉依依不捨的离去。河清却无动于衷,将视线重新落在了画上。她的手悬挂在画卷上方,并不触碰。 「我没料到这副画居然在徐敬安手中。」河清将蹙着的眉微微展开,「兰成,你知道她是谁吗?」 「你的姨娘。」 「果然瞒不过你。」 「你和她很像。而且我猜这副画是忠贞侯的绝笔吧。那个被抹去的名字就是夏煜,他画的是他的妻子。」 「画中人的确是表哥的母亲,作画的人也的确是姨夫。但你说错了,姨娘不是他妻子。他的妻子另有其人,姨娘这辈都没嫁给他。当年被萧干亲自斩杀的夏家主母另有其人,表哥也并不是她的儿子。就连夏臣玄,也根本不是她生的。表哥和夏臣玄才是亲兄弟。」 「我一直以为他是独子。」 「姨夫当年喜欢的是姨娘,但却被家人逼着娶了富氏。富氏多年无所出,而姨娘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夏家见此,本想承认姨娘的身份,却被姨娘拒绝了。姨娘这辈子爱自由,又怎么会将自己湮没在家族斗争之中。而夏家却需要一个继承人带回京都,只能在姨娘的两个儿子中选。」 「最后选择了你表哥?」 「不,选择了他哥哥。后来那个哥哥,也就是夏臣玄,便成了忠贞侯的继承人。而表哥就一直待在金陵,直到十二岁那年,被家父带到京都游玩。他的习作偶然间流到外面,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便署名灵皋,传名京师。第二年夏氏一族就因为谋逆罪被祸延,姨娘于是投江而死。」 「原来是这样。」 「这一切,皆因为她的另一个身份。让註定能获得许多男人的敬慕和喜欢,但却绝对拥有不了心爱男子的婚姻和承偌。因为她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一个官妓,一个当时非常有名的官妓。你可曾听过《鸳盟惜别》这首曲子?」 「难道……」 「没错,表哥的生母,就是十多年前名动天下的金陵艷首江流君。夏氏一族,只剩下表哥和夏成玄两人。表哥知道姨夫是被人冤枉的,所以发誓要为夏氏一族和他娘亲报仇。可那个时候他才十五岁,哪里有能力报仇呢?父亲竭力劝他,他不肯听,就失踪了。」 「你们都以为他死了,却没想到他是被万竟欢抓住送入了皇宫。」 「高参当年和姨夫的死脱不了干系,而万竟欢在暗中谋划,准备杀掉高参,取而代之。表哥的出现可以说正对万竟欢的下怀。」 「可为什么万竟欢不先下手为强?如果他想杀高参,只需要把你表哥送到皇帝面前,治他一个包庇乱党之罪。」 「表哥毕竟不是夏氏族人。因为在这之前,万竟欢就已经暗中救下了夏成臣玄,准备以他为要挟。表哥的出现只是附带罢了。」 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 不过仍旧还有一个疑点。 当晚颜孝若回来后,商昭问他,「我从河清那里已经知道了大概。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万竟欢没有直接把你哥哥送去见皇帝?」 「万竟欢不是没想过,但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改了主意。他将哥哥当成我的代替品净了身,却最终把我送进了皇城。」 「但你却保住了他的性命。」 「昭儿,你知道吗?在我十二岁之前,我从见过我哥哥。他也将我看成一个陌生人。母亲经常对我说,长大后一定要保护身边的亲人。可我终究负了他。」 「这不是你的错。」 「不过这也是他罪有应得。当年若不是他被人利用,将罪证偷放在父亲的书房。或许夏氏一族的灭门惨祸,不会发生的那么快,快到让人措手不及。」 他的声音在轻微的颤抖。 商昭从身后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嵴背上,「一切都过去,一切都过去了。」 如今真正的兇手已经锁定,他自食恶果,恶有恶报。已经等了这么久,现在就让她和他一起等。 徐敬安,他的报应就要到了。 ☆、云散(结局) 大年初七的夜宴,河清如约前往。徐敬安对她照拂有加,以礼相待。两人相谈甚欢,谁想当夜明火不慎,好好的宴会居然着了火。火势渐大,徐府一时间乱成一片。 众人忙着救火,徐敬安领着河清到客房暂避。看着昏暗灯火下身姿绰约的美人,徐敬安似乎透过她看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许多年了吧,若是她还活着,或许也该如今日这般光景,依旧风华绝代。 英雄迟暮,只可惜他已经老了。 「徐老在想什么?」 「想到了一个故人,一个故人。」 第152页 「我和她长得很像吗?那个画里的女人。」 「像,也不像。你比她年轻,更不近人情。」 「徐老这是在夸河清,还是在贬河清呢?」她笑着走近,拉下领口,露出雪白的肩膀,将他推到在床边。 「河清娘子,你这是……」 「嘘!」她用手指抵住他的嘴巴,脸上浮出妖魅的微笑。却在徐敬安失魂落魄的瞬间,将一柄冰冷的匕首抵在他的喉间。 「来人……」 「你可以试试,是我的刀快,还是你的人来的快。」匕首挺近几分,脖颈下血流如注,「不要用这么吃惊的眼神看我。想杀你的人应该很多吧,我应该不会是第一个。」 「你到底是谁?」 「我是林国弼的女儿,你应该很清楚。」 「你父亲的死和我无关。」 「可忠贞侯的死,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好一个清流文人,你的面具戴的太久了。可惜骗得了你自己,却骗不了世人。要我将你的丑陋面貌撕开,你才会承认吗?」 「你认识江流?」这几乎不是疑问,而是肯定了。 「我是她的侄女。」 「难怪你像极了当年的她。你是来为她报仇的?」 「对。你明知道江流君喜欢的是忠贞侯夏煜,却因为所谓的爱,将夏煜设计杀死在北地。你以为可以霸占江流君,却不知她宁可死,也不愿屈服。徐敬安呀徐敬安,可惜你千算万算,算错了一个女人对爱人忠贞。你害她惨死,你说,我该不该为她报仇?」 徐敬安像是被人戳破了隐秘的心事。原本卓然的气度瞬间散去,让人惊觉,他保养的再好,也不过是个将近五十的人了。 「是,我喜欢她,所以恨极了后来居上的夏煜。是他明明有婚约在身,却抢了我心爱的女人。所以我故意嫁祸他,叫他死在了北方。」 「你终于承认是你害了夏氏一族。」 「害死他的,是他自己的亲儿子夏臣玄,不是我。我只不过是骗他将那些信放在他爹的书房而已,没想到那孩子蠢的可以,居然信以为真。若不是他,夏煜没那么容易死。」 倘若商昭在这,她或许就能知道,为何当年万竟欢要保住颜孝若而不是夏成臣玄了。因为正常人都喜欢聪明的孩子。 而夏臣玄,不仅笨,还嫉妒,而且记仇。若不是颜孝若为了商昭,不敢贸然动商胥,否则他如今定会后悔的。 因为夏臣玄最恨的根本不是杀父仇人,而是他的亲弟弟颜孝若,那个他以为夺取了他父亲对他母亲所有宠爱之女的儿子。 倘若当年他存了一点为父正名的意图,也绝不会装疯卖傻那么多年,而不肯说出真兇,那个叫他陷害他父亲的真兇。 直到他偶然从徐鹤兮和颜孝若的谈话中听闻,颜孝若和商昭的关系,为了报復颜孝若,让他亲尝被挚爱所痛恨的滋味,所以才故意告诉他,商胥才是他的杀父仇人。 可惜他失误了。 颜孝若和商昭并没有中计,他们始终信任彼此,坚守着自己的立场。直到携手扫去眼前的雾障,终于得见蓝天。而他也最终丧命于多年的孽愿,杀身成仁。到死都不知道,他恨了一辈子的人,是承偌要保护他的亲弟弟。 父辈家族的恩怨,本不该由他们俩承担。 事到如今,可恨者可怜,又有孰对孰错呢? 门被人一脚踢开,走进一行人等,并不是徐楚泽带领的护卫,而是华荣带领的锦衣卫,以及身披狐裘的颜孝若。 「好一个美人计。」徐敬安抵着匕首站起来,恢復了之前的冷静,「华都督,你深夜执刀,夜闯徐府,敢问有何贵干?颜孝若?还有你,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居然还来祸乱阳间?」 「如玥,过来。」颜孝若吩咐道。 她退开身子,华荣随即上前,叫锦衣卫将徐敬安捉拿。他的丑态已在众人眼前败露,但却丝毫不显畏惧。直到商胥也走了进来。 他的瞳孔狠狠的颤了颤,「仲权,你怎么在这?」 「方才你所说的一切,我都已经听到了。」看着从未看透的老友,商胥的心里百味杂陈。原本不敢相信颜孝若和商昭的推断,认为徐敬安就是嫁祸夏煜,联络鞑靼,杀害瓦剌王的兇手。直到前天,东厂的人交给他一本徐敬安亲书的诗集,上面写满了鞑靼王亦力的评语。以及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收集到的当年徐敬安写给鞑靼飞鹰部的信笺。 商胥终于知道了真相。 「当年我力排众议,相信你的判断,以为真的是易正为了富贵荣华,背叛国家。所以极力上书皇帝惩处,但我却没想到,你居然在暗中命高参修改我的奏摺,将一人之罪祸延夏氏一族。你为了你野心和私情,不顾一切的毁掉了他的一切。你怎么会忘了,当年在你走投无路之时,是易正救了你,替你活命。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背叛朋友,欺瞒君王。徐敬安,圣贤之教,为人之道,你全忘了。诗写的再好有什么用,其身不正,诗也流传不久。」 「想当年你赞嘆公子灵皋的诗才,多番打听,甚至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做妻子。你爱才心切,曾对我说,若此子人品不佳,你甘愿逆天下之大不韪,保护此子周全。可你却最终杀他生父,毁他生母,让他从世人赞嘆的少年俊杰一朝落为裙下之臣,受尽数年的痛苦折磨。你想做他的师傅,却最终做了世间伤他最深的人。如今他就站在你面前,你该赎罪了。」 第153页 徐敬安的目光从商胥身上滑过,看了几眼华荣,最终落在了颜孝若的身上,他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惨白和惊讶。他想起了当年一直跟在江流身边的那个小男孩的影子。江流分明告诉他,那是她收养的孩子。 那些年,每到小男孩的生辰。他都会给他带礼物,甚至在闲暇之余陪他去河里抓鱼,几乎将他看成了自己的孩子。后来江流投江而死,他曾经多番派人寻找,都无结果。没想到再见面,会是如今这番境地。 「你是臣初?」 他留给徐敬安的只有一句话,却叫徐敬安心里生疼。 「原来徐伯伯还记得我。」 一个月后,夏煜谋逆案尘埃落定。文渊阁直阁徐敬安因牵扯异邦,欺瞒圣主,嫁祸忠贤的罪名,被革职查办。在他背后的势力,随即倾巢而起,从西部发兵救援,却被早已做好准备的永清王朱裁之的军队打了个措手不及。 「傅城圭,这永清王怎么会帮你们呢?」 「他帮的可不是我们,而是帮督主。」 「他认识颜孝若?」 「他虽不认识督主,但他认识公子灵皋啊。」傅城圭敲他脑壳,笑道:「说你笨你还不信。你以为思越费了大力把他从湖南请到京都是做什么的?永清王来南亭,本就不是为了宴集,而是为了公子灵皋。」 「你是说他们以前就认识?不过也对,我也听说过,灵皋公子盛名当时,当朝鸿儒沈渡老先生曾经还亲自指导过他学业,算有师徒情谊。而不少优秀的皇室子弟都曾拜过沈渡老先生做师傅,这永清王不会也是他学生吧。如此一看,即是旧友,又有同门情谊,难怪永清王会帮他。都怪这个徐鹤兮,明明知道他就是公子灵皋,这么多年还藏着掖着,不叫我们知道。」 「他也是受督主所託……」 「我就说他是个呆子,你还不同意。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提督东厂了,你干嘛还一直叫他督主啊?」 「督主以前救过我的命,他一辈子都是我的督主。」 「在你眼里,他重要还是我重要?」 「……」 「你居然犹豫?」琅桓气的大步流星朝前走去,闷着头还撞上了几个路人。傅城圭连忙追上他,拉住他的衣袖,将一个不知什么时候买的银链子放入他手心,链子上坠着一个镶着碎珠子的大象。 琅桓爱不释手,片刻就把刚才的话题抛之脑后了。 瓦剌王遇刺之案也算有了个交代。加上小皇帝误食乌头一案的告破,世人终于看清了一代文坛领袖徐敬安的真面目。他果然是想故技重施,再次联络了仰慕他诗名的鞑靼王亦力,准备以瓦剌王遇刺案作为争权夺利的关键。 在外谋利叛国,对内又命自己的女儿徐文君毒害天子,企图让自己的外孙登上帝位。从而达到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或许当年的他,是单纯的因为爱情而犯煳涂,可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对于江流君的爱恋早已被争权夺利的野心所替代。 或许他还爱着那个女人,或许那只是得不到的执念。 再无人所知,但清楚的是,他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春天和瓦剌鞑靼交战的危机随着徐敬安和萧干等背后势力的倒台而烟消云散。忠贞侯夏煜重获清白,不少民众为他建起生祠参拜。朝廷加封他为易正伯,并下令北地为他重立铜人像。 那座铜像高达三十尺,立于沙漠之边,镇守着边疆,不叫西戎来犯。他的英魂将永归此地,保卫着大明的疆土,保卫他的爱人和亲人。 那年春天,那个十五岁少年的执念。 在十七年后,终于实现了。 原本在新建的忠贞侯府里待得好好的商昭,突然不见了。颜孝若终于寻着踪迹,在城北药坊找到了商昭。商昭手里提着两包草药,看到他后面露惊讶之色,顺手将草药藏在了身后。 他的声音轻却有力,伸出手来,「药给我。」 商昭用力的摇头。 不能给他,给他就完了。 「夫君,这药……它不重,我自己能提的动。咱们快回家吧。回去我给你做好吃的。」 「昭儿,你不听话。」他再重复一遍,语气不容置喙,「把药给我。」 「不行,药不能给你。」 「为什么?你是怕我知道,还是怕我会生气?这些避孕药不吃也罢,是药三分毒,把药给我。」 她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兔子,心虚的将耳朵给弯了下来。见她难得如此,颜孝若不由失笑。 「……你知道了?」 「徐鹤兮毕竟认识我比你久。你从他那里求得避孕方子的那日,我就已经知道。我之所以不说,就是想看你会如何。方才出来找你之前,我发现放在柜子里的药方不见了,就知道你会来取药。」 「你不好奇吗?」 「若你怕怀孕,怕生孩子,我们就不生了。我喜欢和你两个人一起,不想有第三人破坏我们的亲近。以后我会多加注意,不让你怀孕。但你也要答应,不准随意撩拨我。否则,我不能保证……」 见他越说越离谱,商昭笑道:「谁跟你说我不想生孩子。或许生孩子很可怕……可如果是你,就没有不愿的那种可能吧。」 「昭儿,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我也是认真的,我之所以买药,一方面的确是因为我不敢,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愿。至少现在,我尚未做好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我这一生为别人活得太久,好不容易可以为自己而活,我不想凭空多出一个负累。」 第154页 「你应该早些告诉这些的。」 「我是准备今晚回去就告诉你啊。」商昭笑道,「谁想到你直接追我到这来了。大街上聊这些,我说夫君,我们是不是太放肆了些。」 「娘子不是素日都很放肆的吗?」 「比如说?」 「妙手一双,随处解连环。」 「颜孝若,你……」 一脸正经的表情说着万般不正经的话,商昭被噎住了。他牵起她的手,微笑的侧脸美的不可方物。罢了,看着他能靠脸吃饭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商昭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两人步行着朝家中走去。 而那两包药也不知何时被颜孝若顺走丢了。 「原来当初寒山寺的那位老先生就是沈老,你是他的学生,他是你的老师,你们居然合起伙来,故意骗我。」 「权宜之计。否则娘子又怎么能得到那本书呢?」 「也对,不对……」 「怎么不对。」 她终于想明白了。 为什么沈老会把那本价值不菲的书送给她,那分明……是他送给学生的新婚礼物。什么娘子,夫君,她原以为的权宜之计,原来……是他最初的告白。 她以为最初的表白是她从南亭的那次开始,原来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喜欢上了她。甚至将她看做自己的娘子,介绍给了自己尊敬的恩师。 「昭儿,你对我是日久生情。而我对你,是一见钟情。等温宪帝姬的孩子出世,我便带你回沧州,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的回答终于揭开了她长久的疑惑。 这便是宿命。 他和她註定相伴一生的宿命。 晌午的阳光温柔而不刺目,千垂柳树下的光芒翠碧沁人。红铃在风中轻轻摆动,传出轻灵悦耳的轻歌。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里,是她的笑意婉转,是他的一身轻松。 冬天终于过去了。 又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有始有终吧,写完了,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鞠躬。 2019.3.19 如果我选择……,恐怕也没人会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