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刑事犯罪科》 第1章 《大清刑事犯罪科》  简介:  “落日融金,暮云合璧,这身影不再是把钝刀,而是把真正的利刃,是融金合璧下的绝世好刀。”  “——无论多少次,我终将为你而来。”  “只因山河与你,缺一不可。”  注意:  1.【半架空】奇案新编,魔改世界观,不带入任何真实历史人物的平行宇宙探案文。  2.古代刑侦现场,清朝犯罪心理,会有各种不可思议不可名状事件发生。  3.文中涉及古代民间事迹多为杜撰,但杜绝历史虚无主义和无聊戏说,均是从案情出发的合理作案方式,作者推理水平业余,没脑子不考据。  ---------------  cp:富察尔济x段鸮。  文韬武略无一不精看着穷其实巨有钱攻x经世之才城府极深笑面虎受  互宠不要钱,全天下最好的灵魂伴侣~  -------  *标题的刑事犯罪科,指的是1730年大内的一个特殊机关,之后会详细说明。  *马快和比,为清代官府官方所设的破案规则  *邸报,即非官方报纸出现在宋朝,印刷报馆出现在清中  *日月升票号出现在清中期  *硝石制冰出现在唐朝  *边置慢炮出现在明朝  *网格定位制图出现在魏晋  *质数出现在宋明  *分数出现在《九章算术》,此外祖冲之所算出的圆周率即为分数表达  *燧发/枪,乾隆年间民间通用的一种枪/支。  内容标签: 悬疑推理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富察尔济,段鸮 ┃ 配角: ┃ 其它:作品简评: 本文讲述了一个发生古代民间冒险故事,背负旧案的段鸮和身世成谜的富察尔济一同从小小的松阳出发,共同经历了菩萨案,红睡鞋,花瓶案,并最终与神秘犯罪组织‘蜘蛛’正面邂逅……双男主人设,故事跌宕,设定新奇,宛若说书先生口中的一出怪谈,每起案件不同于以往模式,而是从全新的破案角度出发,踏遍天下,走过万里,感情线循序渐进,值得期待。第零回   京城  内务府  秋末的泛白天色,门前生着几棵落了叶子的大树,官府重地,守卫森严,所以门前那对走兽前,连寻常马车都不敢经过。  擦碰了漆的红漆府衙大门,有个朝着正东头的小路往里走。  等行到尽头,一棵槐树下见一暗门本朝赫赫有名的一处大牢就在此设立。  寻常百姓都知道,这得朝堂犯了重罪的才能被抓到这儿来。  好好的人进去关着都得被剐掉了一身血淋淋的皮肉,能活着出来也是得在阎王殿里走过一遭了。  眼下,这囚牢之下,正从头顶直滴下水。  四周墙面上挂满了刑具镣铐的地方有血,还有红红白白的吸引着蚊虫叮咬的腌渍浊物。  偏在隔着面墙的左侧方,一处相较于其他牢房明显整洁很多的囚室内,倒是点着盏油灯,另有其他声音在传来。  这牢狱中的男子,正一个人有气无力地倒在黑暗处。  他身形高瘦,身上倒是并无伤痕,只半张脸上的伤溃烂恶化的快见骨了。  一眼望去,那手细瘦苍白,指尖挑着灯芯,但看袖口和这人并不柔弱,反倒像个气势了得,久居高位的成年男子。  “哒——”  水轻轻滴落在地上。  囚牢顶上,一只蜘蛛正在耳边沙沙结网。  以这个人的身份,本是不该呆在这种地方的。  但顺天府猪人一案,波及甚广,此人也不能幸免,一并成了这监下囚。  猪人杀人,屠杀灭门。  这血淋淋的一幕惨案至今令顺天府百姓夜不能寐,惶惶不安——整整二十七日,此案非但未破,所有全国被波及的受害者还均受猪人报复,惨死各地,一时震惊京城。  只是说来也怪,自从他在前朝带罪主动来了这大牢呆着。  每天除了看自己带进来的那本旧棋书,还有一日三餐,也不见他关心别的,偏生前日里,他突然说要见了一个人,又像是长了眼睛般主动传了句话出去。  那句带出去的话,没人知道是什么。  但不到两天,朝中竟真的来人了。  眼下,坐在油灯旁,就见过了会儿才有个今日下朝着布衣的送饭男子出现了。  等步入牢中,将手中提着的那红木佛手花纹的笼屉打开。  这人先摆出三盒食盒,分别是一道杨公圆,一碟梨炒鸡,和一味宫廷茯苓夹饼,另有一壶屠苏酒。  “劳烦带路。”  那过来探望他的人转身道了句谢,又作势要赏。  牢头见状却给这位爷拒了下,客气先退下去了,也是这四面彻底清净下来。  一个人拎着盏灯笼站在牢房外的那男子才打量了圈这白天都寒气飕飕冻死人的鬼地方,又盯着他的脸面色不忍地皱眉来了句道,  “给你送了药来,也不擦,脸毁成现在这样,你到底还要这般作践自己到几时……一切已成定局,你就是再折磨自己,这件事已经没有回转余地了。”  “你每次都自以为自己能解开那谜题,殊不知你自己早已经在局中挣脱不出,你聪明一世难倒还不懂?这一切,本不是你我之力能改变的么。”  这番话说的痛惜有之,恼火有之。  两人同朝多年,是对手,是朋友,亦是圣上面前一块尽忠的臣子。  他对眼前这人的才学,手段均是叹服,也正因为如此,目睹他如今这番自甘堕落的样子,他才万般愤怒。  “达哈苏,你错了,我从来没有怪这世上任何人。”那牢狱中躺着不动的男子说罢闭目停了下。“我从来只怪我自己。”  “……难倒,你当真还要执着想要抓住那猪人不成?”  被称作达哈苏的对方又脸色不太好地皱眉追问。  “这一生,只要我还活着,我都一定要破此案,哪日我死,下了阴曹地府,我定要将凶手捉拿归案。”  那特意令人传话给他的男子这般淡淡道。  这一番话,说的活像个疯子。  可这天下,也唯有面前这个疯子敢这般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等不怕死的狂言。  “圣上说,官服给你,你只带在身上,无论你哪日想回朝,南书房都给你留一个位置,但我只问你,你要几年?”  这话,令躺在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却到底记得自己是臣的疯子可算是起了一丝变化。  “五年。”  望着牢狱上的蛛网,眼前仿佛勾勒出棋盘和棋子的样子,这疯子又这么回答。  “那这五年,你想好如何过了吗?”  “辞官养病,四海云游,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  对方来了这么一句。  “听上去倒是都与你这怪胎挺合适,不如两者皆有?”  “妙哉,那就如此吧。”  说完不再言语的阴郁男子这般掩着嘴咳嗽了一下,只虚弱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  说这话时,屋顶上的棋局上胜负也已定。  黑白子,平局。  十三年,大内。  盛夏的暑气搅得人心口发闷,一众官员们正满头大汗地等在宫门外,眼巴巴看着远处养心殿的帘子后头能有个动静出来。  内殿里偶有太医宫人们进进出出。  眼下除了妃嫔皇子,其余能在场的就只有这帮跟了皇帝多年的老臣们了。  养心殿的大太监半个时辰前,就送了冰镇莲子汤给诸位大人,但要着喝的人也是少,只汗流浃背地也要等着里面的情形。  自登基以来,当今皇上以勤政著称,谁知眼下这病却来得如此蹊跷,又来势汹汹。  二十一日。  皇帝的銮驾回了大内。  当时只说是热病,可连着两日,圣上却是一病不起,又下了急诏连夜把亲信都找了回来,而也是回朝后,老臣们才知道当今圣上这是要做什么。  “朕当日受夺嫡之事所累,特此密建皇储,传皇位于宝亲王……另,朕去后切记大赦天下,牢里的除杀人谋逆者一律赦免回归民间,谁也不能拦着。”  这一句话,就是在作托孤之说了。  圣上一生自夺嫡后便杀伐果断,这一病却到底是还记挂着前朝诸多身后事。  只是原本这一大赦,不仅是普通犯人,怕是有个人也要一并被赦免了,可朝堂之上知道圣上到底器重某人,就也无人敢反驳,只任由这一切就这么被定下了。  十三年八月二十三。  当今圣上终是一病不起,葬于清西陵,庙号世宗。 第3章 “爹。”  似是发现了什么,段元宝见段鸮不作声,叫了一声。  “没事,先进城吧。”  段鸮也将这小子嘴里的话压了下去。  偏偏那帮窃窃私语的本地樵夫压低嗓子说了两句就也不说了,只让人觉得越发深思。  也是这个功夫,另有两个人扭着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衣女子就这么下山来。  那梳着一条发辫,未簪花,素色孝服下只一身老绿布褂子的女子眼圈红着。  她脚上踩的是一双沾满了泥点子的绢花白布鞋。  双手发抖,似是因看到了什么所以又惊又怕,吓得埋头话都说不出来。  她那玉色的指甲缝里带着些半干的泥土。  见她出现,四周议论声又起了,间或有些对着她的出身指指点点的话,搞得那被称作五不女的女子一路被捂脸哭泣着当众带走,更抬不起头来。  可这父子俩虽目睹了一切,却一句话也没说。  相反两个人还比人群中的一般人还要冷淡漠然,一声不吭就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在后头眼看那帮人走了才过了关。  等终于入城门,天光初亮。  一大一小这才从人堆里走出来,又在这小县城走了起来。  街边杂货为主,丝绸锻庄,糕饼铺子不绝,一旁有条城中河,远处有摇橹声。  因松阳上头还有个松江府,松江府临海,所以街头便多水产,晒干的虾籽鲞鱼被小贩兜售。  虽然他们身上未必有那么银两买,但这也让段元宝这么个一天天没见过外面的毛孩子终于有点好奇心起了。  “爹,那是什么?”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一路上都很少吭声,见着街上来往的人才开口的段元宝小声问。  “那是阳春面,怎么,肚子饿了?”  望着头顶已经停了的雨,又接过他手里的那把伞,记得他早上刚吃了块包袱里的大饼的段鸮也这么回答。  “没有,就是问问,我从没见过。”  段元宝说道。  “不急,等替严州府那老翁找到他说的那个棺材铺送完东西,再找到衙门去送完物证报完道,就带你去买纸买米,还可以买碗面吃。”  段鸮回。  “嗯,好,爹。”  两父子的对话到此为止。  段元宝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活像个小大人,段鸮这个给人当爹的也基本把他当做半个成人养着。  这是段家父子相处的常态。  不管闲事,不说闲话,算是很有父子默契了。  旁人见了觉得奇,但他们自己这么多年一直都这样倒是也一切习惯了。  此行,就如之前在马车上和那车夫时说的那样,他们俩带着把伞和一些简单的行囊从严州府衙门来。  这四五天的路,都是在这晃荡的厉害的破马车上过的。  之所以会来松阳县,一是正好有正事在身。  需前往县城衙门送去一件对旁人来说有用的物证,再由段鸮办理记名报道。  二也是因为段鸮有个在严州府认识的朋友,一位已经不干他们这行营生的老翁,听说他要来松阳,便求他帮忙来此地给一个地方送一件东西。  等入了这城门,快半个时辰了。  他带着儿子溜达了一圈也怎么也找不到,再等他从街上拿了地图问人,就连松阳本地人看到这张古怪的地图也是疑惑了,半天还是一路边看相的才一拍脑门来了这么句道,  “唔,这方的圆的一堆乱七八糟的我也看不懂啊,您要不再四处寻寻。”  “……不过,如果是要找妓院旁边的棺材铺,我给您指个路,那地方以前确实有个棺材铺,现在早已经关了,换了别的营生,楼下一年到头关着个门,但其实门锁一推就开。”  “你进去前不用喊门,屋里肯定有人在,就是需得当心前后左右,免得被什么古怪东西误伤了,这楼上还住着个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的怪人,那怕就是您要找的地方了。”  听到这儿,也觉得这大概就是严州府老翁要自己要找的地方,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人已经不在,但听到后半句,段鸮还是不免多问了一句。  “怪人?那地方如今是干什么的?”  “呵呵,事关别人的营生,我也不能乱说,只能说那也是个干死人活的地方,其余的我就不便多说了,您自己去了自然就明白了。”  这话说的令人半懂不懂。  段鸮之后也没再多问,就这么靠着这松阳县路人的一席话沿着街角七绕八绕地继续找了一通。  等靠着手里的破地图和问路来到一个依稀还能看出点棺材铺样子的门口。  大白天,这一片干干净净的门前连个活人都没有。  屋顶上悬着两个蒙着灰尘的灯笼,门口上着门锁,却如那看相的所说一推门就能打开,而那门口赫然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黑字招牌,上书几个大字。  ——大侦探富察尔济探案事务斋。第一回 (中)  这招牌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要说段鸮多年来识文断字,不可能说认识,只是这些字单论拆开来他都认识,拼在一块,他就略有些不懂这想表达些什么了。  他背着手站在这玩意儿底下望了下,不禁想起在街边问路时。  那本地人口中关于他过来之前的提醒,一时觉得这地方真是有点古怪。  因本朝自入关以来,会单独姓这个的满人除了京城正统。  另还有些民间的寻常百姓,倒也不算稀奇,只是说来奇怪,宗族从不提自己的姓,这人倒是反常,在外也是直接用全名。  所以多年来,来往于各府各县的男人沉吟了下,当下也只把行李给了段元宝,示意小家伙守在门口呆着,这才张口指了下这屋子道,  “你等在这儿,爹要进去看看,不把东西送到钱怕是拿不到。”  “嗯,小心。”  “你让我小心?”  段鸮笑了。  “我是让屋子里的人小心。”  段元宝小声回答。  这话有点对他这个做爹的话里有话的意思。  段鸮听闻也没和他计较,扯扯嘴角只当做这孩子又和自己闹别扭了。  不过为了这点给人跑腿的钱,这作风奇怪的父子俩这胆识和默契倒是又都出奇地惊人。  就是眼前是虎穴,也一副要进去探一探的意思。  见段元宝不会乱跑,段鸮一伸手推开那门就迈进去了。  灰尘在光中落下,门吱呀一开。  段鸮一步步进入那已经拆了的棺材铺,又绕过堂前一面木头隔断往里走些,他发现这是一个里头别有洞天,上方有小阁楼的独栋建筑。  只是这黑漆漆的地方,说一句比人家衙门还诡异阴森,可真是客气了,知道的以为这是正常民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人家兵器库或是衙门大牢。  “叨扰了,可有人在。”  因为还顶着张丑陋的疤痕脸,念及自己大白天擅闯,搞不好会惊吓到人的段鸮便仰头询问了一句。  可他主动问了一句,一整个堂前楼下却无人应答自己。  对此,段鸮只得绕过下面,往外室更走了几步,却见里室一排架子上并无其他陈设,只摆满了刀子,斧头,锤子之类的兵器——看上去有点个兵器行。  左侧有一副骷髅骨架,几张人/皮/面/具,和一张对应的中医药学针灸图。  再右边点是一排挂满了药理学的红色小纸片——看上去又有点像医馆。  桌子有个半凉了的草药药罐,盖子开着,里头依稀有佛手,当归,首乌,生地,甘草,防风等等,均是些治恶性皮肤病的。  旁边一面屏风上,有数张标注着各地州府衙门大案通缉令的罪犯五官肖像图。  这些凶犯肖像,用笔勾描绘制的倒是都挺栩栩如生,眉眼,人中,嘴唇等各个还均用红色墨笔勾画标注着有什么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注解。  在这描画了一堆凶犯肖像的砚台底下还压着一打纸。  第一张上面就上书这样几行单独列着各种条目,字迹凌乱荒唐的墨痕大字。  【《甲乙丙丁‘四问’秘卷》】  【一.宣化府有一刘生,某日夜返故乡。】  【是夜,他途径一店上书,‘米肉’二字,再见门口灯火全熄,地上似是有异,他悄然从门洞中窥探,顿时大惊,请问,此时刘生看见了什么?】  【甲.一片漆黑】  【乙.强盗行窃】  【丙.男女通奸】  【丁.杀人现场】  这张不知道什么怪人才写出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考卷给人的感觉真的太蹊跷了。  段鸮第一反应是有点思索地眯了下眼睛。  也是在这时,一个人走进来,却完全没去碰这些神叨东西的段鸮这才注意到到了这房子的楼上传来的一段对话。  “喂!醒醒,天早都亮了,日头都已经晒进来了!这里不是酒馆也不是春楼,你能不能别这般,也稍微起来做点正事?”  这对话,听着像有两个人。  一个焦头烂额,穿着双靴子在楼上走动,腰带上似乎还有腰带上刀鞘刮擦地面的声音。  另一个一声不吭,时而应答一句,倒像是昨夜在什么地方鬼混了一宿般没一点精神。 第5章 不过那位札克善作为个官差,在做人方面,倒是没沾染上他那位‘朋友’的不同寻常。  不仅出来时,很是惭愧地替方才那出无妄之灾给他赔了个不是。  见门口还蹲着个豆丁大的段元宝,又听说他们原是要去松阳衙门有差事的,就表示自己不妨先请他们吃个饭,再一道领两个人去。  “嗯?这怎么好,我和捕快大人也素不相识,不如我来请?”  听到这话,明明身上没银子,但眯着眼睛的段鸮嘴上客气了一下。  “不用客气哈哈,称呼一句札克善就行,况且我也麻烦您了,一碗阳春面我还是请得起的,相逢即是缘分,既然已经到了松阳县了,就当做给先生接风洗尘了!”  说着,双手叉腰手扶刀鞘,不似官府而像是江湖人士的札克善也大笑了一下。  就是这句话,段鸮和札克善两人也算初结识了。  出门在外结交他人,本就讲究个你来我往,他们如今才初次来到松阳,能有个本地捕快引荐是好事一件。  碰巧离这旧棺材铺不远有个小巷。  几步绕出去后刚好有个小食摊。  摊前架着一张大皂布,门前几把破桌椅,另有一位梳着髻的老妇在街边架着锅卖阳春面。  他们一道来时,邻桌有两个穿着缎马褂,桌上摆着只罩着布鸟笼的本地人也正坐着吃面。  见捕快三人在一旁坐下,便打了招呼,但一瞧见段鸮那脸,这俩人又像是避讳般不来了,只招手唤札克善过去看那新得的鸟。  一边的段鸮远远看其中一人在用细签子撩开布帘子逗弄着里面的鸟。  笼里那烛黄色鸟喙的蜡嘴鸟提溜着双眼珠子‘踏踏’的蹦来蹦去。  那蜡嘴鸟一只眼珠子也是灰的。  瞧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活生生扎瞎了一般,就想起了方才那一双在暗处盯着他,说不出古怪的眼睛。  也是一番寒暄,这二人终于走了。  摸摸脑袋上汗的札克善才松了口气,又连忙跑回来招呼这边正在坐着吃茶的段鸮。  “对,对不住啊,段先生,那是本县的两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平常总爱有些瞎讲究。你可别见怪。”  “无妨。”  这话,倒了杯茶的段鸮说的一脸平常。  这么多年漂泊在外,他早见惯了方才那事,自己这张脸着实丑的吓人,旁人看着怕他也很清楚。  也是说着,身边还带着箱子和儿子的段鸮就和这札克善行至此一起坐下了,三人又这么在这热闹的街边一边吃面一边聊上了。  期间,主要是札克善在给自报家门。  段元宝这小家伙只顾着低头吃面,对他爹假客气故意骗人一顿饭,还在这儿套话这事不予评价。  那傻大个般的捕快也说的尽兴,被段鸮这人三言两语地就把自己的一切生平给说了。  诸如他是松阳县带刀捕快一名。  年方二十有六,家住城西,父母均已亡故,至今尚未娶妻,广爱结交友人这些有的没的,段鸮也都表现得很有耐性地听着。  可既然又话说回今天这事,见札克善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提方才那个‘鬼屋’主人,坐在面摊前的段鸮就也不免多问了一句。  “哦,你说那谁啊,那是富察尔济,整个松阳县都认识他,他啊,就如那门口招牌上所写的,是个侦探。”  “侦探?”  段鸮顿时这行当有些觉得闻所未闻了。  “对,据《明清凶案十略》中所载,罪,行凶也,因犯命案者,多称罪犯,其杀人毁尸之法多奇,民间公堂少闻,侦探之说就出自这里,富察呢,就是咱们这儿一个专门帮衙门抓罪犯的侦探。”  估计是真对那人的各种事迹了解不少。  札克善一个捕快头子说的也是头头是道,就和在帮那‘鬼屋’怪人使劲吹嘘似的,张口就又往下道,  “你别看他刚刚那样,他是极聪明的人,但凡是凶案,就没有他想不出办法解决的,在他手上破的奇案更是数不胜数,我这辈子啊就佩服他这么一个人了!”  “哦?可衙门有官差,为什么有凶案发生非得来找一个侦探?”  听了这么多,似乎是明白了那白天不喜欢出门的人的具体身份。  念及某一点,段鸮这么问。  可原本札克善还说的起劲,闻言也是面露难色,怕是其中另有隐情,见状,段鸮对此也没打断,紧接着才见这心直口快的捕快大人如实告知自己道,  “哎,您从严州来,可能不清楚,自顺天至松阳一带,各州各县衙门中自圣祖爷时就有明文规定,我们这捕快又作‘马快’,马快属于衙门内聘,专门负责刑侦案件,‘马快’第一就到办案比马还快,所以凡遇上此类凶案,衙门中都有一个叫做‘比’的破案时限。”  “比?”  段鸮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这么问着也转了转眼珠子。  “对,‘比’一般为三到五天。”  “官府内的人这时如果无法破案,抓到凶手,就要挨上头衙门的官员的板子罚俸禄,这也是我为何会这么着急的原因,因为但凡是恶性的杀人凶案,衙门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缉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并非松阳县唯一的捕快,上头还有一捕快总领姓刘……哎,可我那朋友出的那题我怎么解得出来,这案子可是一千一万个不等人啊……”  这一席话,札克善也是万般无奈。  他口中那案子,想必就是之前在探案斋楼上时,他同那人说起的那件松阳县新发生的凶杀案了。  石头菩萨。  凶杀。  段鸮默默在心里想着这事,也没说话。  ……  未时一刻。  松阳街头  段鸮和札克善在街边吃过这一碗面,就一同前往本地衙门报道。  他是个严州府被调过来当差的仵作的事,方才他们俩说话时,已经互相告知了,  看死人,解尸体。  就是段鸮这三四年在外来干的最多的一门活。  恰逢松阳县本地的上一个仵作不久前刚调离,他来的倒也正是时候。  可因札克善下午还有要事,快到衙门后门口前,他就先招呼了两个手下的小衙役先出来帮忙给段鸮父子做指引,还有介绍衙门内各项事宜,便也匆忙走了。  段鸮谢过这小半天里,帮了自己不少忙的捕快头子之后,就领着段元宝进了这县衙旁挨着的义庄。  那两个小衙役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  一个叫赵福子,一个叫张元朗,都是本县人。  平时这哥俩耳听八方,眼光四路。  性格也是都挺豪爽,听有一个新仵作来松阳当差,还是他们那小头目札克善指明让他们好好招待的,就也不讨要赏赐,先一口一个段爷先叫上了。  段鸮和段元宝被他们俩一前一后领着先进了地方。  又把一路上颠簸数日的行李箱子都给放下,又在门口用过一杯茶。  这时,段鸮才能够好好看看周围这接下来一段日子怕是要暂时住下的地方,以及见这义庄里头的日常陈设。  入目所及,松阳县义庄是个地方不小的矮房院落。  明明是大白天,这地方僻静阴冷,怪味极重。  屋外放几口目前没封棺的棺木,四面还拉着一大块避免他人误闯窥探的白布。  一旁架子上有几个篓兜晒着些熏尸体味道的苍术皂角。  以及剁碎的渔网,加上蚝壳灰,看来是用作之后死者封棺之用的。  走出来往东边行两步便是衙门大门口,左右两边也有些住官服轮换值夜的衙役,也因此,并无人敢半夜来随便破坏尸体物证。  段鸮住的的屋子,就在这一眼到底的义庄里头的那间。  一张破旧矮床连着旁边的通铺,另有一张旧桌子和些茶壶摆设,这伸手都难的地方晚上怕是想起来找口水都难。  可他本就不是很在意这些衣食住行方面的东西。  个人住所之类的能有个晚上躺下随便睡一觉的地方,他也就一切如常了。  因义庄白天也闭门不点灯。  进屋时还需得先拿苍术灰擦手,在嘴里嚼片生姜免得被里面那刺鼻浓重的尸臭粘上,所以就只有胆子大点的赵福子和段鸮一块点灯进来看看。  “这男尸叫什么?”  一进这义庄,先闻到一股恶臭又熟悉的味道,低头看了眼那被单独放置在这黑漆漆的义庄内的尸体的段鸮问。  “哦,段爷,他叫瑞邛。”  赵福子给他点着灯回答。  瑞邛。  正是早上段鸮入城门时所见的那具从山上抬下来的尸体。  “他的家人来认过了吗?”  段鸮道。  “晌午时,他家姑母已认过了,就是他没错。”  “……”  “他在本地书院读书,是个童生,平常住书院,三日前失踪,他往常有信佛的习惯,正值秋围,他一人带香上山,谁想就这么没了音讯,今早天没亮,本县的一名樵夫上山发现了他,此时他已毙命,我们收到信就去抬了尸首。”  赵福子这话算是解释了瑞邛三日前在山上失踪,又被发现尸体的来龙去脉,段鸮听到这儿复又问了句。  “那之前有旁人来验过尸体吗?”  “还没人碰过呢,原先刘岑捕快和札克善捕快都说要去找外头的仵作来验,没想您正好呢,尸体上的原先的衣物和物证我们都收拾下来了,您要是想验,我只管给您在旁边点着灯。”  “嗯,那就多谢了。”  这话说着,段鸮也道了句谢,赵福子替他点灯,两个人也在棺材边正经瞧看起这个名叫瑞邛的男性尸体来。  说来也巧,这股从白布下散发的怪味,他可是记得清楚。  那味带股发酵后的酸味,有点像烂了的豆子,还似乎搀着些别的酸腐味道。 第7章 骨锯第二件,用作检验对冲伤,锯开脊骨查看里面受到外伤的骨髓状态以便分析伤情。  肋骨剪第三件,乃为为了能剪开和脏器相连接的肋骨,取出心脏和肺部,又如一些埋在地底多年的陈年老尸,骨骼尤其需要用力剪短时,才得以派上大用场。  这三件,便可将瑞邛的这一具尸骨皮肉完全剥开,将其死亡那日的情形重现。  段鸮这么想着,只在火光下,低着头用手指抚摸了下瑞邛躺在案上的单薄瘦弱的胸膛骨。  以指骨丈量了下开胸的位置,便也一刀轻轻切下。  扑哧一声,胸腔鼓胀又瘪下,有血浆渗出,像是鱼尾垂死的扑腾声。  “哧——”  这被开膛刀一下刨开,因内部腐烂膨胀起来的硕大一只胃,和旁边那只大水盆里的那条死了的青鱼一样表皮白白涨涨的往下滴水的样子倒是很相似。  手指按压下,那肉囊状的胃角底下,有些淡棕色泛着恶臭味的溃烂。  拿刀尖从侧边戳一下还见腹水在里头晃荡的声音,贲门和食道管子通着的地方积是些软硬不一的腌渍软物。  通过这一点,可大致推测瑞邛当晚是否在申时内还见过什么人,或是与那人吃过什么东西。  也是这一破开尸体,取出那瑞邛尸体当中泛起酸臭味的胃,和一截贲门下的腐烂肠子,手掌中已是血水黄水流淌的段鸮才得见这死尸内里的一些基本情形。  看这症状,怕是胃内有什么三日前积攒的未消化的酒菜食物。  闻气味,似是他死之前喝了不少酒,还有一股白日里段鸮就已经从他嘴里闻到的豆子的味道。  等大致查看了下这鼓鼓囊囊的胃腔,又用箱子里的针线重新将尸体的肚皮再次缝上。  把胃里取出来的那些残渣仔细辨认了下,整整一宿没睡的段鸮全身上下已是恶臭,连带一双手已经都是血淋淋的。  他现在这浑身是血的样子要是就这么出门,铁定要把一群人给活活吓死了。  也是先去用水好好清洗了下,到天光初亮。  只留他一人还合衣坐在点着只油蜡烛的义庄里,面前摊开本旧书,手边另放着一只批案墨笔,一打纸,还有壶茶一动不动。  月光如纸。  段鸮的手搁在砚台旁,掌心里依稀可见是三件今天这一场耗费时间颇场的验尸后得来的死者物证。  那是一支从贲门下侧的肉槽里用刀子挖下的很小的榴花耳饰。  一块从瑞邛耳朵和指甲上擦下来的绯色污渍。  另有用剪子沿着那那黑色的虫点伤口下的一小块淡黄色皮肤。  段鸮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三件死人东西,旁边卷宗上也写着些诸如刀口深度,血液色泽还有其他身体外伤之类的东西。  他这一坐就是一夜。  没人清楚他在提笔在纸上缓缓写些什么。  到外头天终于亮了,段元宝从里屋开门醒来,就见他爹人还一个人在坐着,但外衣换了干净的样子,像是今早要去衙门正式报道了。  见状,男人站起来给段元宝做了顿早点,灶台下的米面都是昨天安顿时先买的,在家用完他就得带着东西先去茶楼准备着赴札克善昨日的约了。  可令段鸮没想到的是,等他起早到了那松阳县的茶楼。  大早上的,问过茶楼小厮后的他却没先看到捕快,反而是听说他要找朋友,就眼睛一亮地热情洋溢指引着他上楼,又见另有一位带‘不速之客’坐在那儿。  “客官!我一看啊您就是来找那边那位眼睛瞎了的客官的!我一看便知你们俩是朋友,看,他都在那儿等您半天了,您快去吧!”  段鸮:“……”  富察尔济:“……”  ……  卯时三刻  松阳聚德茶楼  这天蒙蒙亮,楼下来往有小贩吆喝声,茶楼里除了几个散客也没什么人,大白天据说从不出门的富察侦探就这么大清早一脸古怪地坐在段鸮对面。  他们俩谁也没主动吭声。  大清早就胆子大到连放了他俩鸽子的札克善捕快到现在还没出现。  搞得这两位事先都不知道对方要来,所以又正好撞上的倒霉仁兄只能勉强在这儿一块等着同一个人。  富察尔济今天比往常看着还要气色差些,一双灰色的眼睛一看就黯淡的很,也难怪刚刚那小二误以为他这人是个真瞎子。  段鸮见状,其实也没什么和他主动开口闲聊的兴致。  此前,札克善也有和段鸮说过对方的生平。  说这人和自己同岁,至今竟也没有娶妻。  他明面上是个侦探,但并非松阳人,札克善和他认识几年,只知道他说自己叫富察尔济,年纪职业,其余的却连他从哪儿来都不清楚。  这么一个人,旁人要揣测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其实有点难。  但显然,段鸮对他的感觉。  正如他对段鸮的感觉一样,他们俩都觉得和对方很不投缘。  这种不投缘主要体现,他们俩又一次察觉到对方都有对自己敬而远之。  因都是心性冷,思虑重的人.  就也什么都防着对方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加上他们既不算是朋友,也没什么交情,相反连名字都未必记得清楚,好像就完全没必要对彼此客气什么了。  富察尔济:你喝茶么。”  段鸮:“不喝。”  富察尔济:“……”  段鸮:“……”  这话说完,两个都不怎么会聊天的人就又无话可说了。  那只放在最当中的茶杯继续放凉着被搁在桌子上。  这一幕,就如这二人一样气氛冷淡,十分诡异。  两个脾气一个赛一个奇怪的人只喝自己的那杯茶,旁人见了还以为他们是临时一块拼桌的陌生人。  也是这个当口,先前就已经猜到札克善今早因为案子的事,怕是要找他的段鸮也是思索了下,又突然开口提起了一件事。  “富察侦探来此也是为了兰春莲一案么?”  既然聊起案子了,这似乎是两个人的共同目的所在了。  原本好像还表现兴趣缺缺的富察尔济听到这话也抬眸看了看他,随之只有说到杀人放火抓犯人才终于有话题的两人才开口说话道,  “段仵作不也正是为了此事来的么。”  “我和富察侦探的目的怕是不一样,我是仵作,您是侦探,对于案情的怕是想法和做法都会不太一样。”  段鸮回答。  “哦,这话倒也没错,就如同昨日那样,段先生身为仵作,明明应该最清楚‘米肉’是什么东西,却故意回答我个错的,在常人面前,您都会下意识选择将自己的想法隐藏,一般人怕是都猜不透段先生心里的想法。”  “……”  这一开口就把段鸮昨天的所做作为给揭穿的话,富察尔济此刻说起来倒是一副并不意外的样子。  ‘米肉’,即吃米长大的肉,是为人肉。  那张四问秘卷中的刘生夜窥窗内,所见的正是店主杀人取肉,入锅烹煮。  这一个发生在本朝圣祖爷时期的真实事件。  段鸮作为一介仵作,应该是很清楚的。  但他既不想对一般人表露自己的真实面目,也对富察尔济这样一个同样在黑暗中见识过太多罪犯邪恶的同类有些防备,所以他才选了丙。  但很奇妙,就在昨天那一眼,他们似乎都已经看穿了彼此似乎是同一种人。  ——生来就隐藏在黑暗中用一生去抓捕凶手的一种人。  “富察侦探是觉得兰春莲不是凶手?”  “是。”  富察尔济说。  “为何,可连证人现在都说他所见那女子就是兰春莲?”  段鸮面无表情地问他。  “旁人所见,只是庙中女子,不是兰春莲,一个女子不等同于兰春莲,就如同一个男子也不等同于段仵作一样,凭双眼认定,谁是杀人凶手是世间第一可笑的笑话。”  这一席话,富察尔济说的极为果断,话语间似乎还暗藏着一些旁的令人琢磨不清的意思在。  “这世上生活着许多寻常人,他们活于人世,并不知太多险恶,但也有很小的一部分如鬼天生冷血,杀人如麻也甘之若饴,他们杀人不为仇怨,或许只是喜欢杀人,这种人蛰伏在常人中,很少会暴露自己的行迹,杀人作恶在他们看来是平生最爱做的事,这种人就是老天爷眼中的……”  “天生凶犯。”  “所以,这不是简单的凶杀,而是一场有预谋和犯罪迹象的连环杀人案,瑞邛只是第一个死者,下一个怕是已经在那罪犯的眼中了。”第二回 (中)  因这一番谈话,之后两人看来是得一块想法子侦破此案了。  他们俩一个是侦探,一个是仵作。  虽然过去素不相识,但既然在这来到松阳县的头一天,就碰上这同一桩凶杀案,势必是要共同参与其中了。  富察尔济似乎认定这是场有预谋的凶杀案,那个在石头菩萨庙杀人的凶手很有可能在几日内再次作案,这个观点倒是十分罕见。  毕竟替官府办案这回事在一般人看来,顶多只是搜集物证,寻访证人,但这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却有着他自己的一套奇特迥异的方法。  四问法——这办法在此之前段鸮还真是闻所未闻。  但据说这正是那位富察侦探生平自创的‘甲乙丙丁’四问破案法,这四问并非其他,只四个关于案子的原始提问,即:  甲,杀人者是杀人者吗?  乙,被害者是被害者吗? 第9章 他当下一人站在正当中就这么低头看着。  那只灰色眼珠却是将眼前寺庙中那些已经被雨水,香灰毁坏的几乎看不出来原本面目的模糊脚印扫得一清二楚。  这并不是他生来就有本事。  虽眼睛见不得光,每每到骄阳处他就得小心躲着点光,但只要是到了这晦涩暗处,常人所看不清楚的一些细枝末节的证据,他就能看得更清楚些。  因一只眼睛废了,另一只眼睛的用处就也更大。  多年来他办案时总比常人多注意些细节,如这石砖地上的脚印,如这屋檐上的一处水珠,如山中四季流水之形,都是他所会平常注意到的。  可此刻他眼中所见,却第一次令又蹲下来些仔细辨认那些沾着香灰的脚印的富察尔济也有些思索。  因为前日官差来办案,向来庙中左侧这一排靠近尸体杂乱无章的官靴脚印便是衙门中人的。  此外,旁边还有些香灰沾上的,是兰春莲,因地面沾水,所以脚印没被擦拭干净,反而因此留在了庙中。  但在这以外,却是只有些杂乱的男子脚印,再找不到另一个女子来过石头菩萨庙的踪迹了。  偏这时,札克善这个人高马大的在后头紧张兮兮跟着进来了。  可一边走进来,还一边拿刀提防地望了眼这曾经发生杀人凶案四周。  当看到那寺庙当中,那具石头表面都烂掉了,所以表情显得也阴森许多的菩萨佛像,这明显吓了一跳的傻大个还是站在底下,不免发憷地双手合十做了个老天保佑的手势。  “……菩萨保佑保佑,保佑我札克善早日娶妻生子,光宗耀祖。”  这话倒是嘀咕的有趣。  “喂,菩萨可是给女人送子的,你现在这是打算拜一拜也给自己求个子么,札克善。”  本打算直接蹲下取证的富察尔济见他在那边拜的起劲,便突然出声地在后面懒洋洋提醒他了这么一句。  没开口的段鸮在旁边听着也可疑地翘了下嘴角,札克善一听就面色涨红,结结巴巴才瞪着眼睛嚷嚷着来了句。  “喂喂,谁说的,我可听人说这天底下菩萨也不是全是女子,就比方说着观音吧,谁说她定是女子啦……”  札克善这一句话,不知为何令富察尔济和段鸮一起顿了下。  当下两人一起脸色一变快速抬头,却见那石头菩萨面露慈悲,好似女相,亦男亦女,一时竟是迷惑了世人的双眼。  ——这下,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证人说自己看到和瑞邛在一起的是个女人。  兰春莲非说自己在申时一刻所见的却是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的背影了。  因为瑞邛的情人根本不是个女子,而是个在四日申时着女人衣服在此地和他私会,杀人的男子。  石头菩萨庙夜杀人案,原是如此。第二回 (下)  因这石头菩萨和尸检二证加在一起,就可以将兰春莲原本身上所有的杀人嫌疑洗清。  为了能救下了那民女的一条性命。  札克善这一遭得知这来龙去脉,便赶紧下山准备去往衙门,又打算寻他的上司马县令从牢狱中放人去了。  可听说他们要一道去官府,某个先前就推说一次的人却只说不去了,甚至在半道上,就又一次招呼不打地直接走人了。  “喂!富察尔济,你当真不和我们去官府看看兰春莲,还有拿瑞邛的户籍宗案么?”  可那一撩帘子就下马车,连旁人都不看一眼就走的人挥挥手却如此背身来了这么句。  “我又不是捕快,兰春莲到底如何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富察尔济说道。  “况且,你回官府还用得着我指引么,外面太阳太大,等有关于那真凶的线索再来找我,我先走了。”  他这拿上身边一干物证,就这么走了倒让人摸不着头脑。  段鸮对此也没说什么。  半响望着那怪里怪气的家伙已快速在县城街头上消失的背影,倒是又一次令他觉得对方着实是个怪人。  不过他本来就不常和人主动结交。  既然二者本不投缘,多结交一分便是多一分麻烦,倒不如各自一边敬而远之,还是先和札克善回衙门把兰春莲一事先解决才好。  因为这个内心想法,段鸮就也没管太多闲事,先和札克善这么下山去往衙门了。  说起来,松阳县衙门,这地方还是他头一次来。  此地处城西,小县衙本就占地不大,门前还堆着些红鼓两面,虎头牌,水火棍。  凡民告民,可直接堂下击鼓,堂前有衙役几人,正用过早食候在门口,头上戴着红翎尖帽,身上穿着与捕快又有些不同。  此刻,见札克善人一回衙门里。  那三三两两,抱着水火棍坐在地上吃早饭的小衙役起身忘来,捕快只挥手示意他们不用跟来。  札克善算是松阳县捕快的二把手,无需和堂前小衙役特别通报就可以直接进来,还直接跃进来就伸手招呼朝内堂招呼了里头那人一下。  “诶,刘捕快!刘捕快,您今早在可正好!我有事要寻你!”  他这挥手一呼,衙门口那正在弯腰用食盆里的肉喂狗的另一名捕快也抬起来望向这边。  衙门口,那人面前的是条短尾黑狗。  正低头吃着两块生肉,那黑狗生的健壮凶猛,毛发浓密,哈着鲜红的舌头,和那捕快打扮的男子也是好生亲近的样子。  本朝衙门内多养狗,一是为了防范,二也是为了查案,这也是寻常所见的一幕。  段鸮虽是第一次见这人,却也能猜到这大致就是此前所说的刘岑。  见这札克善上一级的捕快刘岑长相甚是威武,一双虎胆眼,胡须颇重,和札克善相比不显粗狂,却也是个实打实的北方汉子身形。  他身长八尺有余,身着一身灰蓝色截衫,一角掖在腰带里,被突然跑来的札克善就这么叫住,却也说话倒是客气,脾性极好。  “哎哟,札克善?怎了?今早你不是去取兰春莲杀人的物证去了吗?另外,这位是……?”  这一开口,便首先问了句旁边的人一句。  刘岑和段鸮对视了眼,段鸮和他不认识就也没开口说话,倒是札克善这个马大哈见状连忙介绍道。  “哦哦,我都给忘了说了,这就是那位新来的段仵作,段鸮。”  “初来乍到,见过刘岑捕快。”  见他真是刘岑,段鸮这般拱手说道。  “啊,原来是段仵作,倒是我们有失远迎了,昨天赵福子他们已经同我说了,下次可让札克善一道请你喝酒……”  那刘岑见状也这样和他寒暄道。  “诶,诶!这喝酒的事可先不急,我现在还有些旁事要找马县令,您可否帮我进去叫下他!”  这话,刘岑问的似是有些讶异。  “什么事这么着急?”  “我们现在已找到了证据,兰春莲并非杀死瑞邛的凶手,那石头菩萨庙杀人的凶手还另有其人!”  “……什么?你这话可当真,札克善?”  对方这捕快也是一愣住了。  “千真万确,连物证我们都已经带来了!瑞邛当晚所见根本就不是女人,因为兰春莲根本就不会和瑞邛行/房,证人和她见得是一人,那根本就是个假扮成菩萨的男人!”  札克善口中这话,可把被这事弄得措手不及的刘岑弄得又是一惊。  这次这石头菩萨案原本已经拿住了凶手兰春莲。  现又说要凶手不是五不女,还要为她翻案,事情可就有些蹊跷了,而当即也顾不上说上些别的,就先压下札克善的话赶忙这么来了句。  “你,你们俩且等等,我去禀告马县令,去去就来。”  “好好好,麻烦你了!”  有了刘岑这边的帮忙通传,这后面的其他诸多事情就容易多了。  午时一刻,县衙大牢。  阴暗的囚牢之中,这一次,段鸮连同札克善,却是又一次亲眼见到了那兰春莲本人。  这梳着辫子的民女一身孝服,眼圈通红眼中含着泪。  本以为这次是百口莫辩,彻底要蒙冤入刑了,没想多日来的牢狱之灾却是就这样眼看着要被洗刷了。  “多,多谢……青天大老爷替民女申冤,多谢青天大老爷替民女申冤,民女当真是无辜的……呜呜——”  这话,跪在堂下的兰春莲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眼泪。  往常除升堂都不怎么在人前出现,只瘦条条,没多少精神的马县令身着一身灰色官服,抬手捋了捋胡须接了札克善匆忙递上来的物证一扫。  再一听说那一晚杀人瑞邛的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男子,这保守古板的县官老爷也是瞠目结舌,面露惊愕。  “——男男,男子?所以说那夜亲手杀了瑞邛的并非女人?!”  “是的,大人,这物证均证明那晚证人所见并非兰春莲,而是一名乔装的男人,正是那人在山中一刀划开了瑞邛的脖子,将其抛尸荒野,而他就是真正的石头菩萨。”  因本朝,还从未有听闻这等男子乔装女子,将另一男子夜半离奇杀死在庙中的悬案。  这事之奇,着实也令人匪夷所思起来。  关于那深夜石头菩萨庙杀人的凶手究竟是什么人,这杀人动机又到底是什么,怕是官府这边还得继续在‘比’之内追查清楚了。  “大人,我看着这如今的情形怕是要彻查一番,若不是兰春莲那晚杀了瑞邛,那凶手定是还在松阳县一带出没,恐怕不妥。”  作为衙门带刀捕快,理该这时出言,刘岑在一旁谨慎建议道。  “那,那该……如何是好呢这,这凶手到底会是什么人呢?”  “那不如让我和刘捕快,将瑞邛身边有关系的男子先排查一圈?”  札克善也连忙这般同马县令道。  “好,好,你们俩去吧,还有那五不女既已证明是无辜的,就先将她从牢中放出去,但也需尽快把此案查清楚,此等凶犯……绝不能在我松阳县久留,否则怕是连上头和知府大人那头都要降罪于我啊!”  这么说着,面露忧虑,生怕此案不破要惹得知府震怒的马县令拍拍桌子便也一锤定音了。  这之后几日,这案子也有了新的进展。  段鸮那天所给出的那些尸检物证,事后衙门众人已经都一一传看了。 第11章 不过这大白天过来泡澡堂子,要说清净倒是挺清净。  这澡堂不比那头那些茶楼人多口杂,两个人一走进来,一瞬间就能屏蔽了外间的一切嘈杂干扰。  这热气熏得人浑身冒汗的澡池子里没什么人。  一方冒着白气的热汤,一个木勺用以舀水,另有些几条丝瓜络供人使用,旁边有两个实心木头架子,放着一大壶过会儿出去得额外付钱的便宜茶水。  脱了那身在外头时脏臭衣服的富察尔济肩膀宽厚,身量是一名成年男子的厚实精壮,活龙鲜健。  进去前,他先将里头的白色亵衣随手脱下,另找了件旁的衣服穿上,再出来时,就见自行脱了外衣内裳的段鸮已经在里面在泡着了。  因为不熟,又说好了是他掏钱,段鸮就也不和他客气了。  他们俩本就年纪相仿,又是常在外头四处走的人,身形自然是不会太过羸弱单薄。  段鸮结实精瘦的腰腹胸膛同样沾着几滴水,褪下衣裳却也不见丝毫病气,反而胳膊肩膀生的较之富察尔济这家伙也是不差分毫。  头顶那口铜锅中水还在从一根细竹管理不停往下浇。  外头是那陈三在烧水倒水的声音,来往有些哗啦哗啦的回声。  二人各自占据一边,也没搭话。  只浸在这烫的人直冒汗,却也着实泡着令人觉得挺痛快的水中沉思不语,半天,还是一旁的段鸮见某人仰头抹了把脸上的水,才主动起了个话头同他聊了几句,  “你可知,明天瑞邛的尸体就要由官府和姑母安排封棺下葬了?”  “嗯?知道。”  听到这话,富察尔济这般回道,想想斟了杯茶给自己,又一副思索该如何寻些合适说辞的口气道,  “据他真正死亡已七日了,按日子也理应下葬了,况且官府不是也已经认定那在书院内消失了的王聘就是凶手了么?”  “……侦探先生这两日躲着不见人,觉得那王聘就是凶手?”  段鸮抱手挑挑眉问道。  “哦,怎么又是这一句耳熟的话,难倒这次段仵作是又想套我的话么?”  生着一双古怪而灰色眼睛的富察尔济这般问着话时,其实是有心想看看段鸮会有什么的反应。  “我没有这么无聊。”  料想他说这话在试探自己,说完,段鸮也这么看他。  “我关心的只是尸体身上的物证,其他的事都和我无关。”  这话,不久之前某人也才说过,段鸮现在原封不动地回敬他,自然是顺理成章。  “哦,那段仵作也应该清楚,我办案靠的是推理,不是瞎猜,如果没有确凿证据,我也不会贸贸然地暴露给官府那头,变得节外生枝。”  这一席话,富察尔济说的明白,段鸮也瞬间懂了他是什么意思。  因为札克善是官府中人,虽说找他肯定是最方便的,但若说谁能在这起案子中最没有嫌疑又时机恰好的,恐怕也只有在来到这时瑞邛已经死了的段鸮。  而果不其然,两人八字不太和的人这么一来一去,很不投缘地嘴上抬了两句杠,清楚除了这正经事,他们俩也撞不到一块的二人才说道起真正的事来。  原来,这两日,富察尔济确是在躲着故意不见人的。  松阳县本不大,如这小小的澡堂子就是一躲人的好去处,但显然段鸮是不会相信有人无缘无故地跑来这儿装什么乞丐跑什么澡的。  他会这么做,只因为他现在只想找一个人。  而富察尔济心中要找的,就是外头官府现也在找的那个,那比瑞邛还要早消失几日的王聘。  王聘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这之前,富察尔济也不认识他,就只从官府和札克善那边随便听说过几句这人的生平。  说这人是个比瑞邛还要古板沉默些的书生。  年纪在二十四五,长得也是个平常不起眼的男子,他和瑞邛是同窗,除此之外却甚少和外人来往,往常也是除了书院,连与同是童生的同窗们都不太主动说话。  他早已无父无母,身边也无其他亲眷。  因此这突然在书院失踪一事,若不是事后又惹上瑞邛的这一桩人命官司,以他往日里也经常找不到的人做派,要说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人发现他去哪儿了。  但若说他身上还有个什么令人值得注意的地方。  那就是这王聘的家境其实不是个穷学子,而是家中颇有些金银祖产,听说祖上几代都是做生意的,颇有些殷实的家业。  他祖辈在松阳做海鱼生意,因那年租船出海,去往沿海,却彻底迷在了风浪中,这才会落得全家老小只留下了王聘这一根独苗。  可这传闻里家财,王聘一个木讷书生,却也不经常拿出来显摆,于吃穿上也总是抠抠索索的,旁人只道是王家留下来的钱财都被他给悄悄挥霍了,他日常才会过的如此清贫。  王聘与瑞邛关系走的近,但凡有些金钱往来,王聘都是乐意帮瑞邛这个朋友的。  如今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了,瑞邛又离奇惨死了。  要说要在这短短三日找到一个已经消失了那么多天的人,肯定是不容易的。  但富察尔济这人说来也是奇了。  因为他似乎有很多朋友,往常他在自己那个破破烂烂的探案斋内,就经常替些乞丐妓/女,街边无赖熬些皮肤病和伤风病的药汤,这些药汤不太值钱,但帮帮人总是够的。  乞丐,妓/女,这些人耳朵里能听到,一来二去的,这么多年下来,这松阳县的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就皆是这人的朋友了。  正好他手头有个熟人,名叫桂东林,字东塘的。  家住松阳城西,往常做的是给人缝补算账的伙计,其实是个带着圆片墨镜的无赖,往常在当铺后头常年吃茶赌钱,很是熟悉这一带赌坊妓/院的事。  前几天,富察尔济就来找他想想问王聘的事,而这人恰巧也这么告诉了他一桩和王聘瑞邛身上事情有关的秘闻——  ……  三日前。  松阳县一处小赌坊楼下的水烟楼后头。  专程找了个时间大白天过来,又找了桂东林一人出来的富察尔济正坐在暗处请这人鬼鬼祟祟地喝茶。  他们算起来已是老熟人了。  桂东林每每替他拿钱办事,都会把知道的鲜为人知的小道消息。  眼下,富察尔济专程穿成这样跑来城西寻他,这人知道他定是来向自己打听这事也笑的奇怪。  因往常常在妓/女身上寻些乐子,此刻这人在桌子前俯身凑来些,又将自己这副瘦巴巴的有些下流姿态的德行,就凑过来和富察尔济耳边碎碎开口道,  “呵呵,富察尔济,这你可找对人了,你可知,这瑞邛看着是个风光童生,其实是那经史子集无一不通,其实是那檀香木烂马桶,可惜了材料么,王聘和他做朋友那才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哦?此话何解?”  富察尔济也面无表情地用自己那双一阴一阳的眼睛平淡问道。  “那一日,我在赌坊外头吃完了一顿酒正要去找些乐子,见这叫瑞邛的正被几人围在一条巷子里打,他往常就爱来赌坊里耍几把,因他是个读书人,我一早眼熟他。”  “他这几月里手气忒差,赌了一把又一把,还每每有办法拿钱来还债,我只听说他有个岁数颇大的姑母,还未娶老婆,却不懂他到底总有些钱来还债,料想他该有个姘头养着他。”  “他那姘头要说对他,是真够情分的,听他日常在外吹嘘,是事事都哄着他,还给他银两吃穿说要供他高中,可这瑞邛背地里却常与人说,那人是个龌龊物,他心中恶心的很,也总不爱提。”  支着手,语调鬼祟的桂东林这么和富察尔济面对面继续往下说道。  “可就那一日,他又欠了债没钱还,正好就被赌坊的几个爷给抓个正着,还被打了鼻青脸肿,我当时只听这人跪在地上哭嚎道,‘爷,爷,小的现在没钱,你可千万别将此事闹大,等过几日我就有钱了,等我得了那价值连城的石头菩萨,我定将所有债务都一次性还于你们!’”  “当真?”  富察尔济凑上前连忙问道。  “千真万确,那瑞邛当日就是和那帮讨债的这么说的。”  “这事是几日发生的?”  “大约……就在他死的两天前。”  桂东林也这么回他。  石头菩萨。  这事到这里,却是一下子令人想起那破庙中的那尊古怪的石像来了。  瑞邛当时为何会对那些这么说,着实让人有些好奇。  于是此刻回到眼前的一幕来,已经回到这陈三汤池中的富察尔济也将这几日自己假扮做乞丐,在街边时所见的这些事都告诉了段鸮。  “所以,瑞邛的死本就是另有原因。”  段鸮说道。  “之前我见他尸体的毛发剃过,又和男子有行/房迹象,但我今日刚见过他姑母,本朝自入关,就对男子胡须发式有着装要求,如若有逾越,是入不得官场的,瑞邛本就要考秋围,这等规矩他不会不清楚,所以他身上这毛发倒是有些奇怪。”  段鸮这么说着又继续往下道。  “他既想考功名,私下又有这癖好,我倒真不知他到底和那个凶手是和关系了。”  也是这两人正好共同说到这话题时,泡在眼前这汤池里仰着头闭着眼,一只手搁在一旁的富察尔济又提到了一句道,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澡堂?”  “……”  “王聘往常每隔三日就要来一次,陈三也是认识他的,这陈三大汤池开在街头,往常人来人往,什么人都能进来,王聘若是真是瑞邛的情人,又怎么可能跑到这种地方来?”  “所以,那凶手不会是王聘,瑞邛那个一直养着他的情人也不会是他。”  这下,两个人的破案思路倒是出乎意料地一致了。  那就是在这石头菩萨一案,也就是当晚的事发现场中,一定还有一个除瑞邛,王聘以外的当事人,这个人至始至终将自己躲在黑暗处,不仅将众人的视线一路引到了别处,怕是还有些别的些目的。  “就如我那天所说,每一个杀人者的杀人动机都是很清楚明白的,就算是一时冲动杀人,也一定是事出有因的。”  “通过这凶手的一系列言行,其实便可知,这是一个自卑且压抑的人,或许有先天不足,或许干脆便是个天阉。”  “他家中该有个年岁大他许多的姐姐,或者一个严厉管教的母亲之类的人,少年时他懦弱,受家中女眷影响在着装上便有了不寻常的癖好,直至成人也无法彻底戒掉。”  “只有悄悄穿上女子的衣服,他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他认定自己是一个女子,一旦有外物试图揭穿他的真面目,他便要伺机杀人。”  “他和瑞邛,原本该是认识的。”  “那一晚,他们约在山中相见,定是为了他口中那‘石头菩萨’,‘石头菩萨’是什么,怕是只有他们两人才清楚,现在瑞邛已经死了,那么,在这世上,便就只有那凶手自己才懂了。”  富察尔济的分析,只从这人的作案动机和心理方面出发,但这下,这石头菩萨案子的思路倒是突然清晰了不少。  “所以,要不要来打个赌?”  富察尔济又突然问。  “哦,赌什么?” 第13章 昨晚家里的那一片参与的血肉狼藉已经被他处理的很干净了,连一丝多余的血味都没留。  他还要在松阳县呆一段时间,所以关于他自己本身就是个身患异食之癖的患者的事,怕是还是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因为在本朝,此类疾病依照律法一律是以疯病处置的。  世宗九年,四川当时也曾发生了一起疯人杀死多人的案件。  刑部自那之后便命令患疯病的患者,都需要上报官府并交给亲属严加看管。  随后制定了相应的惩罚措施,患病的人交给亲属看管,如果看管不严,导致病人因疯自杀或伤人,他的亲人和邻居都要杖责八十,地方官员等要罚俸三个月。  段鸮知道自己得的根本不是疯病。  但是他也不想让旁人知道,他是一个应该被衙门好生关起来,像疯子一样看管对待的病人。  这一次他不是去衙门,而是想亲自找另一个在案子里的当事人取一些重要物证。  此前札克善就和他提到过,张炳,王聘和瑞邛乃是这次案子中三个当事人,但张炳一直对另外二人一死一失踪的事避而不谈。  加上他有不在场证明,就也令人足以相信他不是凶手。  他一直来拒绝来官府做口供,几次三番都是拂袖离去,搞得官府那头也是对这个童生很没辙,而也是这个缘故,倒让段鸮想亲口问问他一件事。  十四日。  明德书院谈书会。  每月会在松阳县的大儒主持下开设一次,这一天张炳也会来,因为前日连发生了两次命案,书院内今日只摆了几桌,又请了些举子们一起来畅谈书画文章。  过程中,那个叫张斌也着了身瓦色的书院服坐在底下。  但他心思却有些飘忽,连带着听到一旁其他同窗在那儿说话也不太专心。  因为先生出的题是,历年秋围最出名的一道经史题。  这其中有两个童生似是争论起来。  一个说当朝该效仿世宗初年设立诸王议政,否则如如某些前朝酷吏之流的怕是要层出不穷,另一个则说军机处还在不需此等事物。  这一番争执间,坐下的张炳也被叫到了。  他闻言一愣,有些恍惚站起来却是半天一句话都没憋出来,也是这个当口,一个声音倒是在上头突然出现额。  “海东青案。”  “——!”  张炳闻声一低头,就见自己这谈书会底下有一张最里头的桌子,那桌子上是个面色阴郁苍白,瘦削病态的男子。  他根本不认得这这人。  看着这一身落魄打扮想来也是个日子不得志的书生。  但见这人面孔上虽生着道疤痕,让一般人厌恶不敢接近,但嘴角又似有抹带着深不可测,接着满座之人只听他放下茶杯缓缓道来道。  “圣祖年间,十四爷海东青一案,世宗皇帝此后说不结党,重在吏治,朋党勾结,无非鹰犬走狗,这放到新朝,竟也有些人谈论此事,倒是新奇。”  这一语惊的众人纷纷噤若寒蝉。  这结党大罪,他们这等小命可担不起,就是那不怕死的才敢胡言乱语乱议这等朝堂之事,也是这个当口,这故意出声吓唬了这一帮学生的段鸮蘸了些杯子里的水在桌子上写下书单,又缓缓来了句道,  “既然是经史题,倒不如多读些通史之论,第一本《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底下有八卷,另有《篆文大字典六书分类》,还有一册乃《郑开阳杂卷》。”  他这人记性极好。  修书之事条条款款,常人总难做到这人这样,怕是他不是在背书,而是真的腹有诗书,博古通今,是有大才之人,以将书本记于脑海中脱口而出才能做到这般。  松阳县的书生们多是些童生,也没有及第,见这生的其貌不扬的男人怕是个真才学,真大家,各个都面露佩服惊诧,亦不敢轻易妄言了。  尤其他这一手在桌子上蘸水而写的字,端的是铁划银沟。  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  观其划,其形,断连辗转,粗细藏露皆变数无穷,气象万千,真倒是世人尽学兰亭面, 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  他不似个书生,倒更像个了不得的真名师。  因为这可和书生不同,只有涉足过那方朝堂的才能有这样的威势来,是真真见过大风大浪,也敢提笔谈国事,上奏章的风骨气魄。  “这位兄,不,是先生……先生!请留步!”  段鸮这真人一露相,自然有人就自己找上门了。  那书院里的谈书会一落幕。  那个叫张炳的童生就急急忙忙跑下来连叫了他三声先生,倒是今天本就是来找他的段鸮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拱手客气地来了句,张兄不必如此客气。  张炳见段鸮竟然认识自己,有点愕然。  也是这一来二去间,这童生方才知道对方竟是因为那桩命案来找自己的,他当下也是面露怪异起来。  “张炳,我知道瑞邛的死与你无关,但我也只想替衙门问一件事。”  “……什,什么事?先生请问?”  张炳很是谨慎地皱眉回答。  “你可见过,这个榴花耳饰?”  那只从瑞邛胃里取出的榴花铜饰,脸色一变的张炳一眼就认出了,因为有先前解围的事在,这先前几次三番似是有所隐瞒的书生也终于是对他有所袒露了。  这一天,段鸮可算是拿到了张炳口中的口供。  他晚上回到义庄,再次在自己的验尸卷宗上写下了一些东西,等待明日棺材入土之时,他便可亲自验证一些事情,也是这个时候,段元宝才问了他一句。  “爹,为什么你这么熟?”  “你把那几本书翻开,看看最后面是谁的名字。”  段鸮看上去倒也不不以为意。  “……”  段元宝乖乖听话,低头翻看,却见后页有三个字,赫然就是他爹那个不常用的大名。  “这是你爹我亲自编的书,我不熟谁熟,这帮人年年考我出的题,还在背地里骂我,胆子倒是很大。”  段元宝:“……”第三回 (下)  既然已经拿到了张炳那边的口供,段鸮私底下也有了一些破案的思路了。  虽然离这案子的最终真相怕是还有一些出入。  那躲在背后的真凶的面目至今也还尚且模糊着,但他心中,却也有了一点关于这起案子到底因何而起的眉目来。  恰逢当日,县城中天色有点阴。  看这黑压压的乌云一团挤在头顶的样子,怕是晚间要下些小雨才是。  这场估计晚上才要彻底下来的雨,和段鸮第一次来松阳县,前一夜下的那场有点像。  那一场雨水,毁灭了石头菩萨庙中大部分的杀人物证。  这才让这一整件案子始终有些扑朔迷离,所以早上起来时,望着纸糊的窗户外那阴沉沉的天,他也多看了两眼。  从前,还在京城的时候,段鸮曾一度看过一位名叫前朝杂学家陈四台写的书。  那是一本提及和治疗人心之病的书。  段鸮会看这本书,是因为他始终相信,一个人心中所得的病不全是疯病,即便无法用药物治疗,但是一概而论,施加刑罚才是真正的对患者的不负责任。  那本书中记录着有一段诡异却也真实的记载。  说有一个唐时的将军因为从前在上战场时,见多了尸横遍野,杀戮流血,最终在班师回朝后竟患上了一种古怪的病。  每每梦魇,他总会梦到自己手中有许多根本洗不干净的血。  所以这将军便需要每天在家中洗数遍手,数遍澡方能平息内心的恐惧。  这个症状一开始还只是一天洗三两次,但伴随着情况的恶劣,将军每日必须用水要洗三十四遍,直到手都出血他依旧觉得身上有血腥味。  书中所记载的关于这个人结局是,这位唐时的将军最终在家中用铁刷子发疯擦烂了自己身体,在浴桶流血而死,也因此,这个病症就给了段鸮很深刻的印象。  这世上的大部分因心病而最终产生的特殊案件。  原是有来龙去脉的,一个身上本身就带着诸多个人习惯的心病者多喜欢在差不多的情况下做同一件事。  比如极度黑暗封闭的环境下,又比如说打雷或者是下雨。  这是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个法门。  因为这些事往往曾经一度给他们带来过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这才会诱发这一系列因心病而产生的犯罪事件。  也因下午还有些旁的事要做。  所以早上用过早饭,段鸮一个人去衙门一早处理为死者封棺之时,也碰巧听门口的赵福子和张元朗他们说起这事来。  彼时,两个小衙役正一块坐在门槛上分吃一把炒黄豆。  黄豆这东西香是香,但吃多了涨肚。  原是不能当做正经饭食的,但赵福子和张元朗年岁还小,就爱嘴上嚼些咯嘣香脆的东西,便也拿个小兜子,揽在手上嘻嘻哈哈逗弄彼此,交换吃着。  段鸮来时,他俩叫了声他,当下,男人便在衙门门前停下来,和这两个小衙役说了两句,又看了眼这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炒黄豆。  “你们手上这炒黄豆是哪来的?”  段鸮低头问道。  “嘿,段爷,咱们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和旁人讲。”  赵福子笑嘻嘻地拱手求饶道。  “行,你们倒是说说看。”  这两日也和他们处的颇为熟络,段鸮也笑笑。  “这是我和元朗那日上山时白捡的,就那天凶案发生前的两天时候。”  “白捡的?”  一听说在凶案发生前两日就心里一凌。 第15章 第四回 (上)  三更半夜,满身鲜血。  胸口那一道被砍的极深的刀疤还血肉模糊的,段鸮这副样子就是去医馆敲门说要疗伤,怕是也要把人大夫给活活吓死。  他当下还能勉强在原地站住。  但这胸前被凶犯狠狠刺了一刀的失血状态下却也支撑不了多远了。  可或许是因为早有准备,或许是一早就知道下雨势必会引出什么,段鸮竟也没有对他出现表达什么意外。  也是这情形下,方才这及时出现,搭救了他的家伙见他脸色惨白的样子也不多言,伸出一只手就这么来了句道,  “走吧。”  富察尔济说这话时,口气还挺直接干脆。  他这人原就是个长得昂藏七尺,强势端正,称得上一句英俊潇洒的男人。  和段鸮那种从前久居高位,所以惯有的成年男子气度不同,他这容貌气质也有种说不出的英武之气,只要不做出那般荒唐无忌的举止,便有种令人不容拒绝的架势来。  今夜,他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但谁让他和段鸮一样恰好,猜到了这个凶手每次都一模一样过往的犯罪轨迹。  下雨。  一般人可能很难相信一个冷血无情的连环杀手,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会是下雨。  官府那边在松阳缉拿他多日都未将他的真面目揭穿,想来他该是个极善于隐藏自己真实面目的人。  也是这一场变故,不仅是说令那‘石头菩萨’第一次正面出现在了他们视野中,也确凿地验证了关于这个犯人确实是个喜爱异装之癖的男子的事实。  多年来,他从未暴露过自己一丝一毫,伪装成一个常人在那人看来是极日常的事。  这样的一个人,怕是才是真正难缠,凶险的犯罪者。  因为他的作案动机完全由他个人变态的心理状态主宰,这样极端的报复心理趋势下,他对周遭所有人都是怀着浓烈的报复欲。  尤其联系之前的诸多搜集到的零散证据,这凶案到此却是蒙上了一层终于要真相大白之色。  富察尔济和段鸮当下都明白这人于作案上警惕性极重。  如若没有十足把握,一旦令他再次逃脱,下一次怕是还要有类似的凶案发生。  所以能用一个引蛇出洞的办法将他再次引出,便是最好的抓住他最后一丝把柄的办法。  ——可富察尔济没想到的是,面前这个人竟然真的会用这种方式引出那变态凶手来。  这行为让他觉得有点疯狂。  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是个无可救药,或者说彻彻底底的疯子。  以至于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也许‘石头菩萨’会再次出没后,他还是改变了原本的想法赶到了这里,又救下了这个人。  “去何处。”  衣服都湿了,只挨着身后的墙面,段鸮捂着伤口直皱眉,见那凶手还给又一次跑了,只这般回道,  “还能去何处,先把你身上这伤给处理下,难倒就让你在这儿把血活活流干了么。”  “我还事在身。”  打从心底压根不相信任何人的段鸮一口就给回绝了。  “哦,什么事?”  富察尔济说着还反问了一句。  “……”  “放心,害不了你,我又不是刚刚那个变态,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这种话,这人说的也真是够厚颜无耻了。  段鸮顿时有点无言以对。  心想着,要不是那突然出现杀人的‘石头菩萨’如今已经跑了,以这人这副满嘴胡说,也不怕死的样子倒是更适合被那乔装成女人的变态杀人狂砍上两刀。  但左右,他现在这样也不能立刻回义庄去。  所以一身是血的只能被这人一把从雨水中拉起来,又像驮死人似的就给一路带回了他那个破破烂烂的探案斋。  因为段鸮的身形并不瘦弱,所以一个大男人要这么硬生生抬起另一个人还真是有点麻烦。  也是这个错身间,一只肩膀已被这混蛋像扛大包似的给抬起来的段鸮才注意到他的靴子上都是一路从别处赶过来的泥水。  他这样子,段鸮一看就知道今晚并不顺路。  怕是中途又料到了什么才会匆忙堵在这里,并正好目睹了那凶犯又一次出现并试图杀人的经过,可这别人救人都是惩恶扬善,大义凛然,这人一张口就是这么句话。  “啧,真沉,早知道我还是去通知官府和札克善过来救人了。”  “……你可以现在就把我丢下。”  睁开眼睛斜了他一眼的段鸮一脸面无表情。  “哈,这怎么好,我可是个大好人,惩恶扬善,大义凛然,救人于水火也是功德一件。”  听这厚脸皮的人竟还在那儿和他胡扯,身受重伤的段鸮也不回答他,显然也已经受够了和这人来来去去互相抬杠了。  他们俩谁都瞧谁不顺眼,今夜这一场意外怕是又一次节外生枝了。  路上,外头这雨下的更愈发了。  富察尔济这家伙带着他果不其然就是回他自己那个地盘。  几日不见,这地方还是和先前段鸮第一次见一样像个‘鬼屋’,连底下那乱七八糟的兵器行加上古怪摆设都一点没变。  两个大半夜浑身上下都是血的家伙‘碰’地一脚踢开门走进来。  身后卷挟着风拍开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幸而黑漆漆的屋内点着蜡烛,这才令屋子里的火光不至于被外头的风雨给一下子冲灭。  这个过程中,咬着牙捂着伤口的段鸮其实还能自己走的。  所以到了地方放下人之后,富察尔济这家伙先给他找了去处呆着,又去楼上寻了些药箱和包扎的东西才下来。  入目所及,这地上摊放着一堆乱糟糟的外衣杂物。  诸如他一个男子的也就算了,竟还混杂着一两件女人的肚/兜手帕,真是十足荒唐/下/流,在一旁另有倒了一地的酒缸和些邋里邋遢的杂物搞得是一团糟。  可因这胸膛上皮肉绽开的外伤怕是要先止血。  倚靠在一旁,嘴唇全无血色的段鸮也自行一把扯下衣襟露出了大半胸膛,又脸色惨白地抬手将伤口皱眉捂着,才用刀子弄了点包扎布下来。  “你这儿,还有别的伤药吗?”  因为伤口还有点没缓过劲,段鸮气息有点弱地闭眼问道。  他的额头上有些冷汗,嘴唇泛白。  但表情却很镇定,一双眼睛也是不见有一丝慌神,也是这般失血状态下,倒让人不由得多看了急眼这人原本丑的令人从没有兴趣正视的脸。  这么看,段鸮其实长得并不丑。  相反,还是个一眼便过目难忘,一身气概不似常人一如远山江河,只面无表情垂眸望着烛火便令人侧目的男子。  除却那一道红色的毁了他脸的疤痕。  他生着一张于常人而言不俗的成年男子面容。  鼻梁生的挺直,生的瘦而高,唇色有点淡,眉峰却又透着些冷肃,眼梢沾染着上位者的嶙峋,嘴唇生的薄。  那一双总被人说是刻毒的眼皮上挑着,天生还生着一双心机城府极深的眸子,气度,心胸,筹谋才是此人身上最妙之处。  要是没有这道古怪又难看的疤,他本该是个容貌生的极出色,也有吸引力的男人。  也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富察尔济回过视线,又见他痛成这样,还拒绝着使用一般伤药的古怪样子才问了句道,  “这药你不能用么,你要别的干什么?”  “我有病,不能用太多放了草乌散和曼陀罗花等为了止血而麻痹伤口的药,这些会影响人精神状态的药我都不能随便用。”  段鸮回答。  “……”  这话,倒是让富察尔济有点没想到了。  他忍不住回头仔细上上下打量了圈外表一切挺正常,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情绪沉着稳定太多的段鸮,半晌还是没问太多,又先去帮他找了些的别的没掺和草屋散的药来。  也是这一通兵荒马乱的,这一个救人的一个被救的才彻底在这儿安顿了下来。  “喂,接着。”  因为这止血药多是掺了些麻痹止痛作用的,也是一番好找,富察尔济才有从一旁丢了几瓶药给他。  人半倒在地上的段鸮用手接过又赶紧迅速止血。  四五个塞子被拔开的药瓶子倒在两人的脚边,他擦拭那痛的要命的血口边缘,并将边缘血管堵住的手很稳。  常人碰上今晚这种事早已自乱阵脚。  但也许是早已见惯了了生死之事,段鸮这一系列举止才显得无比冷静熟练。  见状,对处理这类外伤似乎也熟门熟路的富察尔济取了阁楼上缝针过来,又在蜡烛火苗的边缘上扫了下,这才递给他自己又任由他处理伤口。  对此,段鸮也不想麻烦任何人,借了他一块地方就把自己这外伤给收拾了一下。  也是差不多快一个时辰后,到受到那凶犯袭击的段鸮再把伤口处理好,他这才确定自己今晚好歹是在那‘石头菩萨’脱险了。  只是这挨了一刀,却也不能说完全得不偿失。  也是如此,今晚出现时,用那张半男半女的面具吓走了方才那人的富察尔济也和段鸮一块做了最后一次关于凶手的推演。  过程中,已经包扎完伤口,看上去已并无大碍的段鸮作为方才第一目击者。  该是唯一能够给出关于那个真凶体貌,并验证之前所有关于这个罪犯的人格测写的最佳证人。  今夜其实也正是破案的最后时机。  因为明天就是瑞邛尸体下葬之时,‘比’限一过,怕是这真凶真要自此逍遥法外了。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段鸮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目睹到了富察尔济这个人实际上擅长的破案办法是什么。 第17章 此前,他们查了那么久和瑞邛王聘之间有各种利益关系的人。  可到头来,却是这样一个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的无名瓦匠跑了出来,也是这个缘故,两只威武大眼一瞪的札克善当即拍案大吼道,  “你没胡说?真的有这么个人?!”  “对,真有此人!他和他那姐姐就住在城东那处,前两天我还见着他本人了呢!”  连忙点点头回答,那小捕快也是一脸惊讶不敢相信。  “不行,我可带您立刻去他姐姐家看看,他往常就不怎么出门,怕是此刻就在家中哪儿跑不掉呢!”  这话一出,官府里的人可是顿时坐不住了。  富察尔济和段鸮既是帮了忙,自然也被领着七八个衙役的札克善一块叫上去往那城东寻那小捕快口中所说的瓦匠关鹏。  今日,刚好是农历十五。  月中,松阳县和其他各县会请人做法事,请些姑子来烧香,白日里街上会有跳鲍老,卖粉团的经过,敲敲打打的怕是会惊扰人。  街上,正在演一出铡美案。  包公在案,严惩恶人,众人都在堂下看得击掌惊呼。  街道上,乌泱泱的官差一出动,自然是要一路呵退百姓的,寻常人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在路旁一个劲地探头看着热闹。  札克善同富察尔济段鸮一道找上门去时,大白天的,那位于城东院落里的一户小门小户正合着门。  这是扇极偏的木门,远门背着阴。  旁边还有个用门口垒着两块砖石石板堵起来的狗洞,该是这家人也养着狗。  在这院子的旁边,还堆放好几袋子着些糊墙用的米浆和发霉黄豆。  那些存了许久的发霉黄豆,段鸮一看见就低头查看了一下气味,又拿出物证来对比了一下,见是和此前自己拿到的并不差别,心中也是了然。  这时,衙役们手里牵着的那条狗一到这地方就朝里叫了两声。  狗似是闻到了什么气味,一路扒着门吠个不停。也是这个扣门找人的功夫,里头才出来了个妇人。  这面相挺蛮的妇人生的膘实体胖,梳着发髻,布褂子破旧,年岁看着颇长。  她手上抱着个篓子,篓子里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所做的络子荷包,而是一篓子牛草料,也是这功夫,门外站着的札克善才注意到这院子里养了一头小牛。  这替人杀牛养牛怕就是这家人的营生了。  本朝虽严格禁止私自杀牛,但是多有官府会将一些供作贡品的牛送往民间饲养。  这妇人往常帮官府养牛,一双手粗糙的很,家里另还有个男丁,在外头做些瓦匠伙计,养活两口人的日子也是还算不错。  可若这不是寻常人家,这一切就也不稀奇了。  因为段鸮清楚地记得,那瑞邛的身上最后沾上的除却一道由一把不知名的碎骨刀造成的伤口,另外一处伤口就是一处虫咬伤口。  杀牛用的牛刀。  牛身上才有的蜱虫,原是如此。  而此刻,开门的那妇人见是官差有些慌神,一问方知来找她家中的另一人时,她当即以为是屋里那人惹出事来,暴跳如雷地吊起了眼睛回头怒骂了一句。  “你个不中用的歪货!鸟货!还不快些出来!你在外头这是惹了什么事端要气死我这姐姐了!竟搞得官府的官差大老爷都找上门来了!日日躲在屋里做鬼!快点滚出来!”  这些从这好似从拔舌地狱爬出来的女人满嘴的粗野谩骂,乍一听真是扎耳朵,但转头,她却又显得颇为不想惹事地换了副脸和面前的札克善好言好语地干笑着来了句。  “官差老爷,您好说,这小子是在外头犯什么事了么,他原是个老实人,连杀牛这等事都见不得能帮我坐,是万不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的……”  这话,听来真是讽刺。  可屋内那人被官府亲自找上门,竟也没立刻现身。  反而是过了半刻,才佝偻着背像个傀儡似的推门走了出来,他这一挪着步子像个木头板出现,门外站着的札克善,另有富察尔济和段鸮就这么对上了这人平庸而软弱的脸。  见这人生的平常,肩膀缩着,似是极为胆小。  耳垂很大,往下垂着,倒是真一点让人看不出有任何凶残的杀人凶手的气息。  他明明人高马大,可却全无一点正常男子气息,相反,富察尔济一眼就瞥见了他那修剪的极为规整干净,还涂过脂膏的手和指甲。  这样一双手不该属于一个泥瓦匠。  就如同一个男子,本不该是一个菩萨一般。  “你就是关鹏?”  “……”  “你可认识瑞邛和王聘?昨夜子时你又在何处?”  札克善又冷下脸问。  可这两个问题,那被官府找上门来的关鹏却一个字没有回。  倒像是已经耳聋了一般,木讷地站在原处,任凭旁人怎么叫他也是不理。  见此,一旁的富察尔济和段鸮目睹一切也没有多言。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因为已经找到了这里,札克善便一挥手就令人先拿住他,又去屋内彻彻底底地搜查了一番。  巳时一刻  松阳府衙门  那嫌疑犯,泥瓦匠关鹏已被札克善带到了官府。  他的脖子上带着镣铐枷锁。  因要开堂问话,瑞邛的姑母,还有最初的证人和兰春莲,另有张炳一道也被请了过来,而在这堂上,另还摆放着段鸮先前尸检后的物证。  其一,瑞邛尸身胃中腹水,那包遗落在山中的霉黄豆,及贲门的那一只榴花耳饰。  其二,就是那把方才从关鹏姐姐家中搜查得来的碎骨刀。  至于其三,就是那座在案发现场被瑞邛的手指一直指着的石头菩萨。  这尊原本放在庙里的石头菩萨,乃是富察尔济那家伙让札克善去找人抬下来的。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是对待会儿公堂上作证有用处,也是如此,这尊破破烂烂的石头菩萨像才会突兀地出现在公堂。  而既然决定要一起开堂审理这桩案件了,天一亮,这松阳县衙外就又热闹上了。  因公堂不远处就是条走街,来往过路百姓不少。  距离那石头菩萨案一案发生已快八七日了,城中百姓都听说那凶手至今尚未落网,如今竟是出了这么一遭,大伙便也纷纷赶过来敢看。  这贩夫走卒,民妇举子多是些穿戴正经的,各自收拢着衣袖带些新奇兴味地围在衙门外一群探头探脑,却是想看看这石头菩萨案的真凶到底是谁。  今日,是马县令和他的师爷正经当差之日。  二人具是身着公服,又在外头一众百姓的注视下升堂起开。  堂上,只见三声威武,水火棍敲击地面之响,衙门公堂之地,瞬间肃穆的连根针都掉不下来。  也是这惊堂木‘啪’地一下拍下,众目睽睽之下,这第一案,石头菩萨案终是要开始,升堂审问了!第四回 (下)  一个内心冷血残忍,能真正做到杀人不睁眼的罪犯该是如何一副长相呢?  在此之前,段鸮也曾在牢狱中见过形形色色十恶不赦,犯下命案的人。  他那时在京城,那帮刑部和内务府里关押着的诸多有过各种杀人前科的重犯,他见过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  这帮人多是劫道杀人的山匪马帮,样貌也就是一副作奸犯科的歹人长相。  但他们都和眼前这个名叫关鹏的男子有着区别。  因为第一眼,关鹏真的完全不似一个杀人凶手。  他身着一件灰色截衫,鞋面一尘不染,一条辫子搁在肩上,观一身行头是穷苦出身。  一双浓眉虎眼,嘴唇宽厚,人中长且有有些气弱,一双大耳朵更是将此人衬托的脾气极好。  他该是个很老实,很胆小,甚至有些温良的常人,他的姐姐,他的四邻平常都道他是个极好的人。  虽说不是本事极大,却也从不作明恶。  正如富察尔济之前所说的那样,他的表层伪装堪称完美,就是一个胆小还有些怕事的常人,小心翼翼地学了这一门手艺,于这松阳县内该是个随处可见的寻常百姓。  可也正是这样一个平常到根本不起眼的人。  竟有本事用一把杀牛用的碎骨刀将一条人命轻易夺走,甚至还能设下连环计,反将官府一军把整个衙门众人都耍的团团转。  “堂下犯人,可知自己究竟所犯何罪?”  因公堂之上,要走个升堂的流程,马县令在上头就拍了下惊堂木。  松阳县此前并未出过此等大案,所以面对着穷凶极恶之徒,这县令老爷也想在这一方百姓的目睹下好好挫挫折凶犯的锐气。  可众目睽睽下,那被札克善已经用镣铐锁上的关鹏跪在堂下,表情却是木讷呆滞的很。  他的面部嘴角都不带一丝起伏的。  就算是身处于公堂,却也没有丝毫自己是个一个罪犯所带来过多的恐惧慌张。  “……诶,奇了怪了,这人难不成还是个哑巴么?”  估计有点奇怪关鹏怎么老不开口,底下看着马县令升堂的札克善还嘀咕了一句。  可某人却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他不是不会说话,也不是胆小,而是你们眼前所看到的,这不是他的真实性格。”  “啊?真实性格?可这么一个人,还能有两副模样不成?”  札克善顿时觉得更奇怪了。  “人心都有两面性,分真实和内心,一面是对他人的,一面是留给自己的,他到现在还没有承认自己就是杀人凶手,不是因为他在害怕,一个会这么冷静杀人的人不可能会害怕公堂,而是他的真实性格还没有被刺激出来。”  嘴里又开始说些令人半听不懂的话了,富察尔济这般说着,倒让一旁没吭声的段鸮听进耳朵里了。  因为他知道,这人说的其实一点没错。  人皆有两面。  如一般正常人,能够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并不会因此产生什么恶劣影响,但如关鹏这样的人,却会在面对一件事上,产生人格上的分裂。 第19章 一听这话,王关氏眼圈红急红了,只拿手要打他。  可关鹏见状却面无表情。  又一如此前木讷少言的样子挨了自己唯一的亲人两下打,这才一脸麻木却也有几分女子凄惨哀怨地望向面前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道,  “呵……呵,侦探先生和仵作老爷,你们都是正常人,自然是不明白,像我这样的怪物要在这世上活着到底有多难……”  “我原是根本不想杀他的,我怎么会杀他呢,可谁让他让我发觉了,他原来也在背地里叫我怪物……”  “我自小身子就被打坏了,做男人我做的好难受,所以我只是个披着男人壳子,想找个人明白我这份苦楚的女人……我想告诉别人,其实我真的想做女人,这个秘密,我唯独告诉了他一个人……”  “他要钱财,我给他,杀人,我也陪他,可到头来……他原来也叫我怪物,那夜好大的雨,我的脑袋里也只乱作一团,那尊石头菩萨当时就在他的身后,可他却还在使劲指着那菩萨奚落讽刺我,还说要离开我……”  “我好恨,真的好恨。”  “恨不得杀光外面那些一个个拿眼色瞧不起我的人。”  “然后,我就举刀也杀了他。”  “只一刀,我就听到这天杀的狗人像一头牛一样重重到地了,呵……呵,那胸口被砍得漏气,肺里扑哧一下,喷了我一头一脸的血,我就跪在他面前,给他擦,一遍遍地擦,但是他只是死不瞑目地拿手指着我……瞪着我……还把我耳朵上专门为了带他带的那只榴花耳饰给咬下来咽了下去……”  “榴花耳饰……那本是他送我的……那是他送我的……”  榴花耳饰。  说到这四个字,已是不再言语。  石榴,原是暗指两人那不足为外人道之的关系的,夫妻结合方生朵朵石榴花。  但富察尔济和段鸮却是明白,瑞邛死后胃里生生咽下的那只榴花耳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关鹏,你可知律法?”  听他说了这么多,富察尔济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堂下跪着等候发落的杀人行凶的关鹏不言不语,却是在等着他说上些什么。  “你可知为何历朝历代但凡是朝廷一定都要修缮和设置律法?”  “因为凡有命案罪恶发生,便要有法可依。”  “任何时候,任何一个寻常百姓,都不该以杀人抒心中怨气,为情,为財,都是一样的,这天下需要正义,但不需要以报复为名的犯罪,这世间需要秩序,但不需要凌驾于律法的裁决,维护这世道正义和秩序的便只有这大清律法。”  “没有人有资格越过律法去做一个刽子手,因为杀人从来只是杀人,根本没有旁的借口。”第五回 (上)  因这杀人真凶关鹏当堂认罪,并已经按下了画押书,石头菩萨杀人案到此也终于是能正式结案了。  他将以谋杀两条人命之罪,暂时被收押在松阳县大牢里。  三日后,等人移交松江府那头,再进行二次会审另行定罪。  关于量刑一事,因涉及恶意杀人和谋财二罪,以知县马大人这边的情况暂时不适合直接做定夺。  眼下,这松阳县瓦匠关鹏连害两条人命,算得上一起大案。  自是要先告知松江府,另由知府佳珲那边上报京城再做定夺的,知府大人不日就会派专人过来,听说格外重视,并会将此事修书上报。  因本朝自世宗初年,便有一个惯例。  凡地方大案,情形极其恶劣者。  需先收监至各府,再将根据上方指示进行定夺,而在六部之上,另还有一个专负责此类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尚虞备用处。  尚虞备用处,既不是寻常查案的官府,也非六部之一。  自多年之前建成便独掌大权,算是朝堂之外在,刑名立案中行事十分霸道狂妄,从没有人敢轻易惹得的一处神秘所在了。  它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就是当朝帝王。  至于再下面一点的那个位置,就是那个就是尚虞备用处属官这个位置了。  这个能以一言轻易判天下人生死,审悬案的位置,据说在此之前,已经三四年都是空着了。  以前在位的那个能命令备用处所有人听令于自己的属官是谁。  段鸮也不清楚,只听说是个颇厉害传奇的人物。  这个人说实在的,不能算是个官,可他身上原有着一切比一般官员还要大的实权。  但这个人自打他卸任消失后,就从不总在京城中出现,而是从此据说销声匿迹,正因为如此,关于当年尚虞备用处属官背后这个人,就连段鸮也未见过其真面目。  至于王聘被虏走杀死的那些家财,后续未等关鹏自己在牢中主动进行招供,已将案情物证大部分移交的段鸮就给官府和札克善这边指了条线索。  因为算是到最后,段鸮才想到了这一点。  但不得不说,此案之曲折离奇也是他平生所见少有,如今,旁人已无法揣测瑞邛最后到底是如何想的了。  但人既已死,这桩命案也是告破了。  只是这关鹏最后的一语,却也道破了许多常人之事。  人活于世,总受不了外界万般眼光眼色,在意的人久久难以挣脱,像被人用绳索勒住脖子一般折磨,可要想披着一个男人的皮活成女人的样子,从不是错。  人之个体,本就太过复杂。  一旦牵扯上诱因颇多的心理疾病后,更将一切因此产生的心理犯罪都笼罩上了一层需仔细往下探究才能分辨的谜雾。  如关鹏这样的异/装/癖者,在这世间一定还有不少类似的人。  他们究竟何时会爆发,又是否会因此成为下一个关鹏,完全不得而知,可害人性命,终究是要伏法,无论其中有何原因,都是如此。  也是在这么思索着,那一日人站在衙门外,把那只榴花耳饰最后也一起放进物证袋的段鸮才会这般开口道。  “胃。”  “胃?什么胃?”  乍一听这话,札克善一脸不解。  “牛的胃,瑞邛当时死前吞进胃里的耳饰,其实同样也暗示了这一点。”  “王聘家从前的家财多年都不见他拿出来用,案发后,他的尸体被水泥浇灌在石头菩萨当中,你们可曾想过那菩萨里头原先装了什么?”  “人吞金,牛吞金,金银在人胃,也就是指在牛胃,牛因有四个胃,但凡吃下难以消化的东西便会隔一段时间,通过反咀回到口腔中,这是牛羊身上都常见的一点。”  “你们之前搜了关鹏的家,却没有找到任何财物,想来那金银珠宝就是在那牛胃里藏着,你们现在就去给他姐姐家那头牛吃些粗一点的草料,看看一俩个时辰后,那牛的胃里会不会吐出来点东西来。”  这话一语成谶。  札克善听到后眼睛一亮,带人赶紧就又去了趟王关氏家的那个牛棚,这一次,他照着段鸮所说的找拾了些草料就喂给了那牛。  不过一个时辰,那牛的前膝就真的跪下来不动。  一圈官差团团围着注视的情况下。  只见那棚子里的牛喉咙里中似有胃液反刍,牙齿咀嚼之声,到旁边的衙役带着布套用胳膊伸进去那黏糊糊的东西一摸。  果不其然,一大包被油布包着的金银珠宝这才给一把掏了出来。  众人见状惊呼,这才知晓关鹏和瑞邛最初杀人所劫下来的钱财到底所在何处。  这十年都没见过一回的稀罕事,不过两日便传的街知巷闻。  松阳县的茶楼酒坊一时间到处都在流传石头菩萨一案是如何离奇曲折,又是多么令人叹为观止。  段鸮对此,倒也没说什么。  这之后,札克善又来谢过一次他上次的帮助,还额外想请他吃了一次饭。  可这一次,不再是最初的那种油水都没有的阳春面,而是正正经经的一顿丰盛官差宴。  在那今夜去了不少人,必定将热闹非凡的聚贤酒楼之上。  马县令已私下拿银子出来赏了大家一桌好酒菜,松阳县衙门的其他破案拿了奖赏的衙役,另有上次见过的捕快总领刘岑也都去了。  可明明是这种大伙刚好庆功的时候,段鸮听说的时候,相反却一口就给拒绝了。  “段鸮,今晚可是马县令请客,你真的不去吗?”  “嗯,我晚上只在义庄呆着。”  一点不介意被别人当成一个古怪孤僻的义庄怪人,段鸮回的倒也干脆。  他本就个私下比较不爱和人结交的人,能避免那种地方自然是要避免的。  可札克善一听这话就更头疼了,见他宁可呆在这暗无天日的义庄也不肯去,只插着腰摇摇头就开始嘀咕道,  “诶,我说,你怎么也和富察尔济一个样啊,这明明是个好事,马县令可是花了不少银子专程想犒劳你们的,可他却也和我说,他不想去,还宁可整天躲在他自己那人不认,鬼不鬼的破地方喝酒睡大觉……”  “……”  这话,札克善说的颇为费解。  似乎不理解这两个人明明一见面就争锋相对,关系也很糟糕,但为何在拒人于千里之外上,倒像两个认识多年的知己一般,如此‘投缘’。  段鸮听到这话,对于他把自己和那个谁相提并论的事却也不予置评。  但关于富察尔济这个人。  其实他自己也依稀记得,倒也有一件事没了结干净。  这事还是要说回最初他从严州来松阳县时,那个没替别人完成的忙,那个托他帮忙,还曾为了答谢段鸮许诺日后会给他报酬的老翁给的东西还在他身上。  在此之前,段鸮一直没找到机会把这个东西再拿出来。  也是因此,段鸮才说想找个机会和某人出来彻底把此事了结一下。  可一连几天,就连札克善都找不到他人到底又躲在哪儿荒唐去了。  也是那天公堂之后,又过了两日,官府主动找上他们俩之时,又说有急事让他们来一趟,他才又想起来这事。  十八日,松阳的雨算是停了。  当收到札克善那头突然的消息,说马县令要找他们的段鸮出现在官府的时候,另有一个人也总算是出现了。  他们俩算起来,已经整整四五天没撞到过了。  但二人本来也就不熟,也不算是什么朋友,所以即便都在松阳,好像也没必要有什么再牵扯在一块的必要。  富察尔济看上去还是和平时一样。  一身皂衣,不修边幅,活像像是从酒肆赌坊和人通宵作乐了一番,穷的响叮当地一身行头,还没精打采懒洋洋地坐着,活脱脱一副市井流氓的样子。 第21章 这其中,两位被迫拴在一起的‘璧人’因为要避嫌,都一脸抵触反感地离彼此格外远远的。  旁边小二过去还以为这两位客官怕不是有仇,才和见着瘟疫似的完全不想和对面那个人有眼神接触。  这两个人,一个是吊儿郎当,一个是不怒自威。  札克善坐在夹在中间,给他们俩倒茶的时候都觉得脑袋都烦的疼了,只想躲到桌子底下去避难。  他有心想说劝劝他们俩,但这话说实话收效甚微。  因为富察尔济和段鸮其实平时对谁都挺还好,也算说得通道理,但唯独对上彼此,这两人就又开始了。  段鸮:“如果一开始,我找上门去的时候,就把严氏的地契给了有些人,这件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富察尔济:“哦,所以这事弄成这样都是我的错是么,我说,有些人真是忘性大啊,之前破案的时候是谁好心搭救的,转头现在这事,就全是我的不是了是吗?”  段鸮:“所以呢,富察先生觉得不是你的错?”  富察尔济:“那显然不是,而且,我反倒觉得我这亏还吃大了。”  段鸮:“你吃亏?”  富察尔济:“段仵作,你这都有儿子了,我这辈子活到现在还没娶过亲呢,就遇上这种事,你说咱俩这到底算说吃亏,这种事还用别人说么,这不是一目了然?”  这两人这摆在台面上一翻脸,气氛明显更充斥着火/药/味了。  脑袋瓜子都快被吵开了的札克善看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怕是没完了,情急之下也急眼了,直接发挥自己人高马大的优势就粗着嗓子吼了一句道,  “好了!你们俩吵够了没有!”  这么一拍桌子,那两个人不吵了。  茶楼里的人纷纷朝这儿看过来,心想着这桌三个怪人到底是在闹哪出。  也因为他们被自己一吼反而不说话,而是继续用眼神杀死对方了,绝望无比的札克善捕快才头疼地趴在桌子上。  “我说……你们先别内讧啊,这件事,仔细想想,其实你们两个呢都是受害者,我觉得,你们其实不必把对方当成仇敌,万一,万一这事还有什么办法呢是吧?!”  “你说,还有什么办法。”  这一次,富察侦探和段仵作又一次异口同声了。  他们俩其实都有点不耐烦。  既为这荒唐无比的官契,也为这人生又一次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块掉进坑里爬不上来的糟心局面。  也是被这么一追问,札克善捕快那平时从没有正经派上过的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又眼睛一瞪就来了一句道,  “不,不对,我,我倒是还有一计!”  “……”  “既然官契已经摆在这儿了,你们二人也都没有家室,本就只是短短一年的光景,假意敷衍官府那边,事后了结就算了,不如,不如在这一年,你们两个就真拜堂成亲吧!”  “你说什么?”  段鸮表情顿时更微妙了。  “就,就假拜一次堂啊,反正你们俩都没老婆对吧,凑活一年之后,以后当做无事发生不就好了,这假成亲总比因为这种事被罚蹲大牢,成了带罪之身好吧,富察尔济,你说我这主意对吧!”  札克善听上去这馊的不能再嗖的主意,让这么听着富察尔济和段鸮二人当下都顿了一下。  要不是以为这还是本朝。  以这突飞猛进的进展,当真令人不敢相信他们俩才认识了十二天。  尤其肉眼可见,他们都很嫌弃彼此,更别提有什么情谊了。  恨不得把这糟心事赶紧揭开,但仔细一想,这事居然就是两个人眼前唯一能解决彼此困局的机会了。  假拜堂。  和这个人?  这一刻,这一直以来都背景神秘,总对人拒于千里之外的两个人都有点不作声了。  他们当下都没有立刻表态。  但作为官差,冒着一块蹲大牢这么大的风险,给他们好心出了这么个主意的札克善事后也没多言。  只说离马县令的要求还有三天时间,不妨二人再回去想想。  反正这松阳县也就这么大,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离开前,富察尔济和段鸮也都没和对方说话。  但谁都知道,这三天时间怕也过的很快,这件事想想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于是这一天夜里,到富察尔济和段鸮再因为此事各回各家暗自思索时,就也分别发生以下两场对话——  这两场对话,他们彼此都不知情,但事关这‘终身大事’,不仔细考虑考虑好像也有点诡异。这其中一边,自然是段鸮和段元宝了。  虽然这种大人的事,也没什么好告诉小孩子的。  但段鸮也是这辈子头一次碰上这种事,却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荒唐之感,结果,段元宝这小子倒还挺沉稳。  “要是我和你说我可能要和一个人成亲,你会有意见么?”  虽然有点突兀,但这天夜里,段鸮在义庄还是突然提了这一句。  “爹,你是认真的么。”  “认真的,怎么了。”  段鸮眯着眼睛问他。  “没什么,只是觉得爹你以前都没提过这件事,有点意外,不过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这话,倒让段鸮有点没想到,结果下一句,段元宝这小子又开口补充了一句道,  “那个人有钱么?咱们以后能天天都吃鱼吗?”  段鸮:“……”  段仵作和他儿子之间的沟通到此为止好像还可以。  虽然关于天天吃鱼这件事还有待商量,但另一边,富察尔济回到自己的地方,却是被一个已等在暗处的人早已等着他了。  ‘这个人’,在此之前已和他多年没见了。  富察尔济平常总不爱理人,却也会和他私下见一次。  这么多年,他在松阳县从没有什么朋友亲人,只因为他和这人曾经一样都有着一样的职责。  而这一次,恰逢先前石头菩萨一案了结,这人便千里迢迢从属地来找他一次,也是坐在烛火下听说这事,那身形隐在黑暗中,却也看得出是个满身雍容华贵的男子也忍不住拍桌笑了起来。  “哈哈!老天!谁能想到你兜兜转转,竟然栽在了这么一件荒唐事上,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真是个这辈子都不会考虑这等事情的活和尚了,这事要是传回京城,定要让一群人都大跌眼睛,咱们堂堂国——”  “闭嘴。”  在那人说出那后头两个字之前就已经打断了他。  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更懒得提起以前的事的富察尔济撑着头懒洋洋,也有点无语地回道。  “不过,你是真的决定要和那个丑仵作假成亲?”  “我现在只是个一穷二白的侦探,不成亲就要直接被抓去蹲大牢了,你说除此之外,我现在……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望天喃喃了一句,富察尔济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次怕是疯了。  “哈哈,没有了,不过你这辈子的头一次成亲竟是如此,我可真没想到,那就祝你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一桩姻缘当真是天赐的了,哈哈哈哈。”  富察尔济:“……”第五回 (下)  既然心中已经有了打算,第二日,这两个身负官契之约的人就又私下出来见了个面。  他们俩本都是男子,又不是那种拘于小节的人,如今事出有因,别无他法,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而是要找出些解决问题的办法的。  午时一刻。  人来人往的茶楼之下,正有些来往乡邻在底下走动。  面前是一盏清茶,倒着散着热气,此外,对面那人却是还没到。  一个人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望着底下的段鸮今天还是往常那副打扮。  那都已经穿了多少年的芥子领布面衣服,和一双布鞋一看就清贫朴素的很,在他手上依旧是一串带了多年的佛珠。  除此之外,就连件像样的配饰都没有了。  他这么多年给官府做仵作的差事。  一月那点微薄俸银也只够养活自己和儿子,加上他这脸上的伤,本不便在人前走动,要想在这松阳县供得起些吃穿怕是难事一件。  可眼下,他却也在心中琢磨着一件事。  昨晚,他已经在家仔细把这事的头绪给整理了一下。  若说真的这么轻易就把这种事当做儿戏去办了,也不像是他的性格,但怪只怪,他身上还有桩旧事牵连着。  和一个人成一次假亲,不算什么。  这亲成的是否划算且有价值,才是段大人这个人长久以来事事谋算的处事作风。  顺天府一案,时隔多年依旧是他心头一刀。  这件事一日不了,他就没办法摆脱现在的近况回到京城去,可身后那些杂事又诸多,想来也不那么容易躲藏。  原本如果没有这一遭,段鸮怕是也不会想起这件事来。  可上次一案,富察尔济却也在破案上是个奇才。  如今,一旦和这人成了假亲,却也能借其一臂之力,一年后一拍两散,正好便是五年至期,其实便能省去他不少一人隐藏于民间的麻烦。  按大清律例来说,文武官员但凡成婚,一不能娶乐人为妻妾,否则杖六十,并离异,若官员子女为之,一并如此。  二,官员不应娶辖区民女为妻妾。凡府州县亲民者,娶民女,则杖八十,三,良民与贱/民不得通婚,良指军民商灶四类百姓,与贱籍成婚者一律合离。  这三条,他和富察尔济身上的条件都算是基本规避了。  此外,他们虽一个汉人一个满人,但这其中也无皇亲国戚,却也不影响任何事,尤其这闽地街契之事早已多见,倒也不算难办。  毕竟,都说了是假的了。 第23章 至于底下还有一行鲜红蹊跷的小字。  “……处州府张吉,红睡鞋女尸案,富察侦探和段仵作亲启?”第六回 (上)  这封来自处州府的信, 之后段鸮还是给拆开看了下。  信里这个名叫张吉的人, 自称是官府的一名衙役总领, 他原是处州知府苏定海大人名下当差, 多年来一直负责当地刑名探案方面的事务。  因入行多年, 那张吉本也是个经验老道,少有失手的老捕快。  年轻时,听说还破过几起了不得的知名大案, 但谁想就在俩月前,他这几十年的捕快生涯中却遇上了桩十年间都相当罕见的奇案。  原本, 张吉也并不认识他们二人, 如今会突然想到说要给富察尔济和段鸮这边写这封信。  也是因为,他之前恰好听说了松江府发生的那起石头菩萨案。  那关鹏在松阳因为一种名为心理侧写的办法而神奇落网一事, 各府各县都已将此事传的神乎其神。  他听闻二人的大名,又似乎极擅长此类特殊杀人案件,所以就想因此救助他们二人。  从眼前这封字迹能看得出匆忙潦草的书信中。  段鸮可看出这是一桩分尸案, 后头附上那一具大致描述了其死状的女尸画像, 就是那一月前发现的第一个受害者。  ——红睡鞋女尸案, 卷宗底下那行印着官印的红色小字清晰可见。  据说, 衙役当初将其她从河底污泥处打捞上来时。  这具尸体表面已经高度腐烂, 难以辨认她究竟是谁。  因死时,她的脚上就穿着一双小巧的红睡鞋,手指上还留着二寸长的凤仙花汁水红指甲,处州官府就将其称作这个名字。  在信中,张吉是这样说的, 在处州的这起杀人案件中,目前被害的死者在不到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累积到了四个人。  那后来另外惨死在别处的三个被害者和第一个遇害的死者一样都是年轻女子。  她们彼此都不认识,从前也并无任何瓜葛。  因往常凶案发生,就算凶手杀人,也少有将他人分尸这等残忍方法的,所以这桩案子乍一看就和一般凶杀有很大的不同。  处州府百姓家中各名女子因此人人自危,只盼早日能将这名杀人真凶捉拿归案。  在这封信的最后,那已整整做了二三十年官差的张吉捕快也说了。  若是他们俩愿意过来相助,将这起案子最终告破,处州府自会接待。  加上原本官府就在巨额悬赏缉凶,所以无论案子是否能最终告破,只求侦探先生和仵作能亲自前来看一眼,他必将终生铭记二人大恩。  这一封与其说是求助,更像是根本已经全无办法,才迫不得已才找上他们的信,来的实在是突然。  但这在信中所提及的连环杀人者的行为举止,如此听来也确实有些蹊跷,所以这件案子也是引起了段鸮的注意。  只是既又有案子发生,便意味着不能继续歇着了,所以转头,段鸮也把这事给告知了某人。  也是听说这大老远的,处州那头竟也有案子找上门来,大清早就又不见人影,随后才冒出来的富察尔济也难得起了点兴趣。  “处州,红鞋分尸案?”  彼时,富察尔济正懒洋洋地枕着手臂躺在探案斋阁楼上的那张书案前。  段鸮就坐在他的对面,两个人暂时也都没吭声,在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面破旧的屏风,至于某人则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根本没个正形端详着手中这封信。  此前,段鸮并未深入了解过富察尔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他和这人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临时同居人,他才发现富察尔济平常私底下居然比他想象的还奇怪。  晚上不点灯,白天不开窗。  探案斋的四面内室都没有开窗户,屋里有点暗,只在屋里勉强点着一只用来时常分辨时间的香。  尤其,对方这整日里不修边幅到连他那张本来英俊端正的脸,都显得像个没精神的废人一般的模样,实在就不像个正常人。  幸好,他们俩前几天,就把这日后要至少同一屋檐下住上一整年的阁楼给收拾了出来。  又各自划了块属于自己的地盘出来,因为刘通天和严氏留下的地契本就是属于他们二人的,所以段鸮实际上目前也拥有这间探案斋的一部分居住权。  眼下,这一整间探案斋便是他们二人分开来使用的。  他们俩之前就已经约定好,如无必要,绝对不会碰彼此的东西,也不会管彼此到底想干什么。  富察尔济的东西如今还保持原位不动地在楼上。  所以楼上的博古架上也都放着他那堆破案缉凶的工具和书籍。  段鸮从今以后都住楼下,楼下就都是那堆验尸的工具和书籍,另还有一间四面敞亮的小屋子,是给段元宝这个小家伙的。  段元宝这小子从来很乖,自是不会给两个大人瞎添什么麻烦的。  也是因此,富察尔济虽然对父子二人的到来,从头到尾没发表任何看法,却也凭空接受了这多出来的两个大活人。  此刻,整天都古里古怪的某人正拿着那封信,抵在椅背上一字一句地往下看。  也是这一幕被段鸮看在眼里,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的富察侦探才挪开那始终挡住自己脸的信,又和段鸮讨论了两句。  “分尸案?还死因奇特?什么死因?”  “不清楚,这个张吉说亲自过去了才能说,衙门那边不能对旁人乱透露案情。”  秉持着两个人现在在聊公事的态度,段鸮也回答了他。  “都死了四个人,还不能仔细透露?这让人怎么帮忙。”  “你要是不想去,可以拒绝。”  “去,干嘛不去,越是这种像藏着什么秘密的案子才越让人好奇,尤其这种常人破不了,这不是正好多了个了解下这天下到底还有什么奇案的机会么。”  总要和别人唱反调的富察侦探偏偏又这么开口道。  “不过,说起来,他为什么会……指名道姓地专门找我跟你过去?”  这个问题,富察尔济看上去是真没搞懂。  可方才段鸮出门去衙门时,却遇见了札克善,也是刚好打听了下处州府那边的事情后,捕快头子才回答了他。  “哈哈!你都不知道么,段鸮!你和富察尔济的事迹已经传遍各州各府啦,松阳一带的说书先生已将此事编成话本,别说是处州了,现在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一块破了那石头菩萨案,那这富察侦探和段仵作自然是要被一起相提并论,时时提起的啦哈哈……”  段鸮:“……”  这来的突然的消息,听上去真是一点都不令人兴高采烈。  段仵作心中不由一沉,心想着到底是什么人散播了这种奇怪的谣言,还一路从松阳传到处州去了,这不是吃饱了撑着了么。  所以此刻,面对富察尔济的问题,其实明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拒绝和这人扯上关系的段仵作还是果断地开了口。  段鸮:“我不清楚,不过下次你可以要求别人把你和札克善的名字写在一起。”  富察尔济:“喂,我和札克善写在一起干嘛,为什么不是你和他写在一起。”  段鸮:“我和他写在一起也没关系,不用和有些人写在一起就行。”  富察尔济:“哦,所以段仵作现在这是大清早就想故意和我吵架是么。”  明明才刚住到一块,这两个一开口就是在挤兑对方的家伙是一点都不想和彼此客气了。  可怜的札克善还不知道,自己就这么沦为被这两个家伙互相找茬的无辜受害者,还在几里外的衙门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过吵归吵,既然这次是正经事找上门了。  事后,关于是否应这处州捕快张吉的求助,去一趟处州府调查红睡鞋女尸案的这件事两个人还是统一了下意见。  富察尔济说了,他去,只要是有特殊的案子,他肯定会去,段鸮一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也没什么意外的。  不过这处州府离松阳也不算多远,两人真要去也就两三日的功夫。  所以为了避免路上反复舟车劳顿,段鸮这一次也就将段元宝暂时送到衙门札克善那里,这才和他的临时‘搭档’一起出门查案去了。  两日后。  段鸮打点好了义庄这边的一切,也就和富察尔济出发了。  他们去时,松阳县刚好是个大晴天。  在探案斋临时收拾了点行装,明明是外出去查一桩处州的凶杀大案,却比什么人都随便的侦探先生和仵作先生就这么从马县令那儿要了文书,又一道出发去往处州府了。  这一案,将是段鸮未来日子里再一个人回想时,都时常会想起的一起案子。  此刻,行舟路远,他和身旁这人,一人一箱便也就此出发。  前方之路未知,却是以通天之势劈开了二人之间的一条阳关之道。  山水迢迢,白云苍狗,天下皆已在脚下。  ……  因为这次去处州,选择走的是陆上。  在段鸮以往的印象里,处州地处浙江,一面临水,百姓多是经商纺布谋生,是座民风淳朴,少有事端发生的水乡。  据札克善之前告诉他的,那知府姓苏,叫苏定海,这名叫做苏定海知府大人的政绩在这一带名声颇为不错,处州也是这各州各府都闻名的一处地方。  富察尔济和段鸮也都不是那种做事拖拉的人。  所以找了辆往来马车,又算了算出门查案的经费,这两个干什么事都很干脆利落的人就上路了。  路上,这两人相比起旁人,就像两个公事公办惯了的搭档。  基本中途没做任何多余的停顿,连找驿站休息都是一副只有聊正事,才会想到彼此的样子。  段鸮觉得这样的方式不错。  两个人互不干涉,到时候想干什么就也不会互相碍事,所以他也就当做和有个人纯粹是搭档关系般相处着。  不过,因过往就总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  这还是他第一次体会要和另一个人一块查案的感觉。  先前石头菩萨案那次,他和富察尔济算是对彼此有了一点基本的了解,可这一次,他却也不清楚他们是否能还如上回那样一切顺利。  好在,富察尔济和他的想法显然是一样的。  因各自都有着自己不想告知他人的过往和秘密,这二人这第二次搭档却也是照例互相防着,所以两人多是不主动交流些什么,而是尽可能能能规避就规避。  这样的两个人,当真是天底下都难找的一对怪人了。 第25章 坐在这摇摇晃晃带着些颠簸的马车前,可以看到才不过是日跌,就鲜少有民妇女子敢好好出门了,因为这连日的凶杀案,怕是波及甚广。  富察尔济方才一路上基本没怎么说话,也是这时,注意到段鸮从上马车开始就有些莫名沉默的样子,他也转头问了句。  “你怎么了?”  这话,富察侦探问的很直接。  他本就是个侦探,是个极善于察觉到别人情绪变化的人,所以即便身旁段鸮一句话都没说,他也隐约感觉这人今天有点不太对劲。  往常段鸮都是那种干什么都极有章法,说一句心机深沉也不为过的人。  常人不会像他这样。  可如果是因为听说那凶杀案之凄惨接连,所以才有所反应,以他这干惯了仵作这一行早已见多识广的样子怕也是不太可能。  所以,果不其然,从不会和人暴露自己真实情绪的段鸮只是十分平淡地睁开眼睛,又选择了避而不谈。  “嗯?没事。”  这话回的漫不经心,之后这只姓段的狐狸就也让人看不出一点问题的。  他不想说,富察尔济自然是不会继续往下追问的。  这是段鸮自己的事,本也用不着旁人去操心。  所以二人回去后,见马自修在这官邸之中给他们安排的两间房正好一左一右,终于不用挤在一块,也没有任何私人空间的两个家伙还在心底庆幸了一番。  也是匆忙和彼此交代完了一句。  明早段鸮记得去处州义庄,富察尔济去看凶案现场,若是午时有空两个人再在处州府衙门见,到时候还可以去见见那个张吉这事后,他们也就各自分开了。  可等段鸮一个人推门缓缓进了自己的那间屋子,又反手就把门给很有自律意识地关上。  终于能好好坐下的他,身处于黑漆漆的这处州府官邸中的陌生环境下坐下,表情却是有些若有所思。  他的手有点凉,脸上的神情更多的是一种平淡和漠然,就像是早已看穿了世间种种,不再有任何喜怒。  就连一个人沉默而古怪的望着黑暗处,都是寂静无声的。  方才回来时,他一路都没有开口说话,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在听到不可能犯罪时,他就已经被勾起了一些往事。  尽管那之后,段鸮没有表露分毫。  但是任凭是谁,就连富察尔济那种人都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心情有些不太好了。  但他的心情确实有些不好。  或者说很糟,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才想起了那许久地被他压抑在心底的陈年往事。  记忆里,那是个很黑很黑,周围不见一丝光亮的屋子。  那时候还是个少年的他就被锁在里头,总看不见外头的光,他知道这是一个外头上着很多锁的密室,就在一个他平生最熟悉的地方。  可也是在这个地方,他才会见到一个人的真面目。  那个人,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恶鬼。  是他告诉了段鸮,这个世上关于恶的最初定义。  每次当这个人把少年时的他带到这儿,都会把他的眼睛蒙起来,对他说一些话,或是狠狠地鞭打他,再将他的手脚一遍遍折断再接起来。  因为那个地方,真的很黑也很可怕。  每次结束这样的‘酷刑’的他总是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呆着角落里度过很长的时间。  他很想出去看看外头的人都长什么样,但他的手脚动弹不得,更因为那稍有碰触就会发出的声响而像个惊弓之鸟一般活着。  “叮铃铃——”  那带起一连串反应锁链声音让他像条被拴在这儿的狗一样活着。  他母亲从不知道他的儿子会时不时地被关在这儿,她只当她的儿子依旧是那个聪慧如常的段家独子。  段鸮也从没有告诉过她。  直到那人彻底死去,他才摆脱了这样的日子,可从此之后,他也变成了一个那个人一模一样的人。  “段玉衡,你还记得当初那句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这世间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聪明,也比常人冷血,对于生这回事,时间过得越久,你只会越发觉得漠然。”  “最开始,你会觉得旁人杀人并不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无波动,慢慢的,你自己也会喜欢上那种杀掉一个人的感觉。”  “就如同你的父亲一样,表面看似是个风光无限的大儒,却也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吃人凶犯,你遗传了他身体中的全部骨血,自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生怪物。”  “你如今只是在一次次欺骗你自己,继续做一个常人,一个不被他人发现你心底真实想法的常人,可你骨子里却是个天生的犯人。”  “终有一日,你会变成下一个对普通人犯下不可能罪行的凶手,早晚,你这样的人,也会……和我一样变成一个十恶不赦,杀人不眨眼的罪犯。”  “这,就是你此生的早已回不了头的……归宿。”  这话,却是伴着那一夜那个人最后在他耳边说下的每一个字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夜色中,一个人端坐的段鸮的手指苍白着地松着,只面无表情地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半晌却是闭眼不言语了。  在这世上,他早也已经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这一点,从未变过。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啾咪,明天开始每天都会尽量保持二更,谢谢今天追下去的妹子,太爱大家了,一定会好好更新的,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瞳夕(殷小绛)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雁鹤归 10瓶;阿臧 8瓶;喵啊、朝暮煮鱼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六回 (下)  “凡验妇人, 不可羞避。”  “若妇人有胎孕不明致死者, 勒坐婆验腹内委实有无胎孕。如有孕, 心下至肚脐以手拍之, 坚如铁石, 无即软。  若无身孕,又无痕损,勒坐婆定验产门内, 恐有他物。”  ——《洗冤录集》  这一夜,段鸮到底是一个人呆了好会儿, 才终于在这处州府官邸躺下睡下了。  上次结案时, 他胸口遗留的那道刀口很深的伤疤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好,一旦出门在外, 一沾水便疼的厉害,但段鸮也不想继续涂抹药物了。  因为有时候越是疼痛带来的不适,越能让他清醒, 他的脑子太多时候都需要一种保持紧绷状态, 这也是他素来养成的个人习惯。  可一合眼, 他的眼前就又不自觉浮现了先前脑子里回想起来的那件事。  之前他其实都已经不怎么去细想此事了, 但这番因为这红鞋女尸案来这处州后, 此刻又是夜深人静的,四下无人,也就让他回忆到这事。  家族遗传性精神病。  ——在历史上,关于此类疾病在药典中多有记载,最出名的一桩便是北齐高氏一门。  在历朝历代的史书包括医学著作中, 多有提到高氏,北齐素有禽兽王朝之称,其从□□凶狠淫乱,动不动就能干些禽兽不如的行为。  这其中,文宣帝高洋就是出了名的暴君,整日喜怒无常,还有严重的躁狂症和暴力倾向。  一旦发病,他可以当着满朝文武肢解他人尸体,把妃子的腿骨做成琵琶弹奏,深情款款的时候则披发抱着尸体大哭,情绪变化只在短时间里完成起伏。  前人善医者,早有论断认为北齐高氏所有成年男子,都可能患有一种名为精神分裂的遗传病症。  此类病症,是一种以心理,思维和情感行为认定的分裂现象。  它属于精神活动与环境的不协调为主要特征的一类最常见的精神病,也是重型精神病,至于在常人身上的表现大多数为偏执,常常伴有幻觉,多疑,被害妄想多见。  此病多在中青年时期起病。  表现为过度兴奋,言语失调,思维情感和行为不协调,一旦发病,就是彻底地沦为一个心理疾病患者。  他的父亲段庆山,就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分裂病患。  从段鸮有印象起,他父亲多数时候,看上去是非常正常的,风度极佳,世家出身,待人接物皆是好的。  那时候在兖州府,段氏一族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  可他父亲白日里在人前传颂儒学,还给州府百姓捐书讲学,门下学子无数,到了夜里就会是时不时伴着严重的焦虑和狂躁症发作。  他母亲对此什么都不知情。  只时而会感觉到夫君有时候在外压力过大,就会举止异于常人,却不料那时候段庆山已是病入膏肓。  他发泄自己心理疾病带来的痛苦的办法,多是折磨和虐待段鸮。  但凡发病时六亲不认,还伴有严重的暴力和施虐倾向。  每每这时,段鸮就必须要忍受自己生父带来的最残酷的折磨,那一根藏在段家住宅的铁锁锁了他十年,还每次要打的他皮开肉绽才能罢休。  更糟糕的是,段家前后四代,但凡男子,无一不是身患此类疾病,连他自己最后也是不能幸免。  正是这个缘故,他不能娶妻,更不能有子嗣。  因为一旦他如常人那般娶妻生子,那么他自己身上的痛苦便会继续带给下一代,直到将这种精神方面的问题一代代遗传下去。  他的异食之癖,就是在他少年时,就开始初步显露的。  因为他父亲遗传给他,和那时候对他不间断的身体虐待,也因为段家固有的精神疾病携带惯例。  习字读书,满腹才学,却也是一个如同不确定因素般的可怕疯子,段家一门各个聪明绝顶,却又大多因着分裂症而英年早逝。  要想寻找办法治疗根治此病,如今来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因为他也已经是成人,关于心性方面已经成了定居,也是如此,从少年时,段鸮就从未在人前轻易表露过自己。  他读书,习字,学棋,还精通礼乐杂学,最后考上功名,位极人臣。  但是他内心深处却也很明白,终有一日,他也会不得不暴露出这样的家族疾病上的弊端,变成如他父亲那样的人。  思索到这儿,深夜一个人闭眼不动的段鸮也是不作声了。  若不是因为松阳这一次,他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人成亲。  幸好某人是个男子,他们俩也名不符其不实,这才少了许多麻烦。  但他虽多年来不显,却也实在不算个正常人,要是哪日,他身上真正隐藏的问题不慎被那人看出来,那或许……才是一桩真正的麻烦。 第27章 回想那年,他的眼睛刚坏了。  又一个人初到松阳,那时这世上可还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探案斋, 只有那间破破烂烂的棺材铺是还好好在那儿。  原本那一晚,他是打算随便在本地找个地方躺上一晚的,  他一身是血的倒在地上不想动,只想这么找个没人能找到他的地方自生自灭。  谁想睁眼再一醒来时,他竟被人给意外救了,那救他的人,便是四年前的札克善和棺材铺的上一任主人。  他当时衣衫褴褛,看上去不人不鬼,身上还仿佛是受了什么重伤数日未醒。  竟被这夜晚巡逻的捕快当成了乞丐搭救了一把,加上那棺材铺原主心善,还以为他是遭了什么变故,看他一只眼睛竟连光都见不得了,就从此收留了他。  他本就是来路不明的人,要是没有这一场收留,应该早已在那时就静悄悄地死在了这世上的某个地方。  结果这一留下,便是整整四年多。  最开始,眼睛坏了的富察尔济连一句话都不和别人说。  札克善等旁人还以为他是脑子坏了,所以才总是这么看上去那么古怪。  但久而久之的,他也习惯了在这松阳县一天天的日子。  在此期间,他不和外人多来往,算是和这世上的人半与世隔绝着,自然也就没动过四处乱跑的心思。  加上他本也就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半废人,想想也真的没什么好再四处多管闲事的。  活成一个普通人的样子,不再去想以前那些事,便是卸下了那些曾经压死人的枷锁,不用去再去回想以前的自己。  富察尔济本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想说主动去触碰‘那些事’了。  可谁让之前阴差阳错的,竟就又让他插手管了一桩‘闲事’,搞得如今倒是也不得不‘重操旧业’了起来。  “……你既然已经主动出手了一次,这松阳县的石头菩萨案你也主动帮忙破了,那你打算何时回京城?”  那一日,他那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便是这么亲口问富察尔济的。  他们自小认识,对方是将门出身,少年时两人就知根知底,若不是四年前,他谁也不告诉地就这么消失了,这人断不可能到现在才找到这儿来。  如今,对方在京城得知他的踪迹那处过来寻他,自是想让他回原先那去处的。  可富察尔济当时听闻这句话,也只是平常那副混账模样就张口给拒绝了。  “走都走了,现在还回去干什么。”  “哦?是么,那既然已经不想回去了,为何现在还要管那些闲事?”  这话倒把他给问住了。  因为就连富察尔济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说好不回头了,如今却还是出手管了。  “要不是你这次主动冒出来,那关鹏一案又被松江府报到京城,光看那卷宗上这奇奇怪怪的名字,我当真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我知道你有心结,但当年那件事你已经尽力了,时隔多年,你不该还用此事来逼你自己。”  “但你放心,我不会一直在这儿劝你回去,但你暂以一年为期,哪天自己想明白了,觉得终于可以想做回原本的你自己了,到时候咱们再另外相见吧。”  这最后一句话,他那位‘朋友’撂下之后就也先走了。  他们没有说好下次再有机会是何时见面。  但两个人原本就都是这样的人,私底下见完这一次也就各自分开了。  也是此刻这么想着,这段日子时不时总有些思索的富察尔济也才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外头的处州府不言语了。  做回原本的自己。  这话说的容易,又谈何容易呢。  他这条命就如同那困在笼子里的蜡嘴鸟一般,早已失了自由,徒留妄想,活不出一点滋味来了。  这一刻,从来都荒唐放肆,不愿和人说起太多从前的事的富察侦探却是不知道自己和另一个人一样遇上了人生中最重要,也相似不过的一个坎。  这么多年,他们都难以找回原先的自己,更困在眼前这一局中暂时不得挣脱。  接下来这一路,富察尔济却是都没再想起这事来。  等到了那城门外的河边,已有一条小船在此早早地等着他们俩。  不久之前这里才有杀人凶案发生,如今这里的船夫赵老爷也不敢天黑后来开船了,也是接了官府的消息,又是大白天的,这老翁才敢过来指引了一番。  这是位处州府本地的老翁,鹤发龟颜,讲话颇有些地方口音。  他家里供着这条小船,日常停在离城门外的这条河沟之外。  事发之时,也正是因为张梅初脚上的红色鞋子勾在了他的船上,他才会意外发现河里被抛了尸体,竟还自己就这么漂了上来。  按照以往这类涉及毁坏尸体的案子,但凡凶手犯下杀人之罪,多是会留下没有来得及,沾上血迹的衣服鞋子之类的证据。  但从这第一现场的情况来看,凶手却是什么多余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第一次命案发生时,我们当时在周围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被遗弃下来衣服和鞋子,河底没有,城内各处也没有被抛弃,按理说这些衣物也不可能带走,所以这事衙门那边至今也没有定论。”  马自修在一旁这般和他说道。  “正常,因为这本就个行为谨慎敏感,还可能有某种洁癖的人。”  看了眼这污泥遍布的河床和远处与其接壤的半块水面,富察尔济却突然这么回答。  “谨慎,敏感,还有某种洁癖?侦探先生,您这话是何解?”  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本事,想到他师傅张吉曾说这就是这位侦探最拿手的本领了,这马自修也就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了。  “第一现场没有任何衣服鞋子,证明凶手事后带走了这些东西,但这些东西一旦沾了血就成了躲不掉的罪证,一个真正厉害的凶手是不会做出这种留下把柄的行为的。”  “会造成这样的原因,基本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凶手在当晚杀人时,就实现脱下了自己的衣物鞋袜,完全赤裸地对被害者行凶,事后才重新穿回了衣服,镇定地抛尸之后逃走了。”  “完,完全赤裸?”  一听到这话,马自修瞪大了眼睛。  “对,他能想到这点,证明他事先已经做好了杀人的打算,也许是思考了很久,连每一个步骤,关于如何杀人,如何抛尸都认真思考过,这才能够在完全不慌乱,还能将自己清理干净的情况下做到这一切。”  “而且,按照他喜欢给女子身上加上固有配饰这方面的喜好,还有对四具女尸损坏的程度,其实也能看出这一点。”  “毁,毁尸程度?”  “马捕快,你不妨此刻重新去回想一下,那四具女尸从一开始到最后发现的那具,是不是尸体损坏程度越来越严重?张梅初是少女,未尽人事所以只是被奸污抛尸,阮小仪年岁大一点,家中已经定了亲,但还未成婚,所以被掐死后抛尸,曹孙氏是人妇,被割掉了生育器官,马凤凰是□□,所以遭受的待遇就是这其中最惨最暴虐的。”  “因为凶手不喜欢他心中所认定的‘脏污’的东西,病态喜洁,所以但凡他犯下命案时也会完全遵守这种原则,这就是现场如此干净的原因。”  这一番完全是从变态杀手角度出发的分析。  结合眼前这现场的情况来看,极有可能真的就是那一夜,造成现场完全没有一丝多余痕迹留下的最有可能的原因了。  一个变态的,脱掉了身上衣物,最后杀完人洗干净自己才扬长而去的凶手。  这样的人又到底会因为什么而犯罪呢。  那处州捕快马自修一时间听到这种话有些毛骨悚然。  显然难以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将杀人当做一件在脑子里完全计算好的事情。  但富察尔济既然从来是干这行的,就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也是这一场现场排查,他们此刻基本已经可以判断这人的一些表象行为特征了,等二人转头再返回去经过那城门之时,富察尔济才再度因此停了下来。  眼前所见,那处州府因为州府衙门,按惯例,入城往常是有正,东,西三个门的。  东侧城门因为最偏僻,所以并不常有人从此门出去。  但即便如此,正如马自修先前所言,在这东侧城门之上确实从早到晚都有一名守卫单独值班。  那城墙上头专门设立了四面火把和一间瞭望台。  常人若是想在中元节那日悄悄出城,势必要过此门,但偏偏这城门下的木头栅栏建的还颇高,一般人根本就难以轻易翻越过去,更别说还在一个距离和时间范围内了。  “小马,你师傅张吉之前查这起案子时,是怎么推测这段凶手从城门过去的距离差的?”  一开口,就给人随口起了个外号。  被叫做‘小马’的马捕快第一反应一愣,还在莫名其妙地想谁是小马。  但随后,被不修边幅一副地痞流氓的富察侦探本人一副我叫的就是你的表情,‘小马’本人也只得不尴不尬地咳嗽了下才开口道,  “是,是这样,我师傅他们当时是猜测,也许凶手是从底下的栅栏处钻过去或者是爬过去的。”  马自修口中这说法,原是处州府官府一直以来的办案思路,因为按照时间和地点推测,这就是唯一能从城门内部离开当夜处州的办法了。  但随后,这个想法就被听到他这话富察尔济亲自给否决了。  因为两人经过时,富察尔济特意让马自修自己下了趟马车,等两个人左右丈量了下具体高度,又看了眼这木头栅栏,他这才发现这木头栅栏原是有玄机的。  入目之处,那城门栅栏盖得非常高,中间也无镂空可以供人钻过去的地方。  如果凶手真是那一晚出城时靠本身爬上去翻栅栏过去的,那么势必只会增加他当时逃出城被顶上的守卫发现的概率。  因为直行肯定是比绕路或是翻阅栅栏要花费的时间少的。  一刻原本就不够,更别说是在此之前有什么障碍了。  “或者,他是在城门下找到了一个可以躲避守卫视线的死角,然后从这个死角一路偷偷溜出去的?”  “也不会,且不说有没有这个死角,就是从这个死角过去,守卫在城门上来回走动,这个人也一定会在这一刻之内暴露。”  富察尔济这话说着,一时间,倒真验证了此前处州府衙门关于凶手到底是如何走出城门的‘不可能犯罪的说法’了。  但转头,这位侦探先生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来了这么一句。  “或许,还有一个可能。”  望着城门上的那个守卫的方向。  站在底下一动不动,却也始终望着这个来往有马车经过的城门的富察尔济突然就这么开了口。  “什,什么可能?”  听着侦探先生似乎是又这捕快马自修顿时也来劲了,结果富察尔济却只是回了他这么一句相当奇怪的话。  “因为,中元节的那天晚上,城门上的这个守卫当时看到的或许并不是一个正要从里面离开处州府的人。”  ——“是一个从外面想‘走回’处州府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我昨天记错了上收藏夹的时间。  所以我应该是今晚上夹子,蠢羊抱头倒地,今天再发一次红包,以此掩盖我还是没更到六千的事实……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爱你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9章 固然,处州府之前那位仵作检查的算是细的。  但对方却也不会在此基础上,另外特别一条条验证卷宗上没有提到的未知疾病。  加上马凤凰生前被砍的尸身具毁,下半截身子血肉模糊,所以当时这种条件下,原本要彻底地好好检查是十分困难的。  可就因为这一撇,段鸮却恰好注意到她这手指上有些不太正常的脓包。  也是这细节,令他一下子顿住了。  照理来说,段鸮并不是大夫,不可能死者生前有什么隐疾,他都能一眼看出到底是什么。  加上第一次仵作尸检也未提及这一点,他就也不好妄下论断。  所以,他还是隔着白布抬起了下这第四个死者的右手,又翻过她早已肿胀发白的指腹底后再次确认了一眼。  ——这是?  当看清楚那一根手指头上明显的故意遮掩过的梅红色疮口时,段鸮的肩也跟着停顿了下。  原来,那马凤凰其中其中一根手指上指腹上竟零星分布着数个圆形的红色小烂疮。  这样子怪怪的烂疮表面似已经结痂了,成了几小块病灶。  但这中间有一点粉状白色小点的圆形烂疮却还是一个个在女人的手指手背上密布着,瞧着就让人莫名发麻。  也是这一幕,让一下收回手,也不再靠近这尸体的段鸮低头想了下,又赶紧叫了一旁候着的乌林珠过来。  “乌林珠。”  “在,段爷,什么事?”  “上一次县衙那边的仵作过来尸检,官府可有给马凤凰验过身上的一些脏病?”  “脏,脏病?没,没有……您为何会问这个?”  乌林珠这话问着,段鸮却是不语。  等见他用另一把干净的止血钳将马凤凰那下股上上那一块已经结成血合的烂肉一点点撕开,段鸮眼见那虽然不多,却也确实没看错的脓包症状确是自己猜测的那样,这才开口道,  “你看看这里。”  这话引得乌林珠好奇地凑过去一看。  见那古怪溃烂的圆形脓包像是白梅花般附着在那女尸的手背和指腹上,这年岁不大,却也看得直恶心的学徒却是一愣之下傻眼了。  “这,这不是……”  “嗯,她的尸体上有杨梅疮,而且很可能是……那个凶手在最后一次染给她的。”  段鸮再一次开了口。  原来,马凤凰的身上竟患有极为罕见的杨梅疮,杨梅疮,即梅毒病,是一种极为严重的性病  一般来说,这种病在烟花之地才多见。  一旦感染,这病症是可以从身体一路蔓延到面部手脚溃烂发,直至引起炎症死亡。  和身染此类疾病病人交合,多会带来交叉感染,一旦染上此病,就是日日服用汤药,基本也是终生难以根治。  马凤凰作为一个底层女子,多年来一直在处州府不得已从事皮肉买卖,身上一直带有此病倒也不稀奇。  可偏偏段鸮在马凤凰上身体验到的这处杨梅疮却更像是死后才染上,根本没怎么在身上具体蔓延开的。  可如果马凤凰真的一早就有脏病,以她日日陪客的程度,她首先就会烂掉的就是她的鼻子。  因为梅毒病中晚期最明显的一处就是鼻子会溃烂。  可段鸮随后看了她的鼻子,却是完好的,这也就说明了这杨梅疮不是她自己的,就是临死之时最后沾上的。  然而更令人感觉奇怪的是,如果这真的是亲手杀死马凤凰的那个凶手在最后一次奸污她时,留在尸体的梅毒病  那么第一个受害者张梅初和第二个受害者阮小仪的尸体上,原本也该是留下这等杨梅疮感染的痕迹的。  段鸮心头这么想着,一时倒也觉得这案子和尸检到此是越查越奇怪了。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谜团就在眼前,却令人难以拨开,发现真相。  事后,段鸮这个意外发现,并没有急着告诉任何人。  他还需要另外找人仔细验证过,才可确定这女尸马凤凰身上,是否真有如他猜测中的那个特殊又特别‘证据’。  不过既然这四具红睡鞋女尸,他目前也均已经看过了,那么到此,他能从这些尸体上本身找到的所有线索也差不多了。  是夜,段鸮一个人先回了处州府官邸。  这一整个白天,他都没看到富察尔济的人回来。  眼下天黑了,某人竟也不知道所踪,这倒是显得有些古怪了。  可等段鸮回了自己的地方,又先行打些热水来,准备再次清洗一下白天到底还是沾过尸体的,有个人就这么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昨天看到评论区的姑娘们说想看下一章,所以我睡不着就干脆连夜打完了……  躺平,下面就是‘夫夫独处甜甜蜜蜜’环节(并不是)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泠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泠柘 20瓶;陆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七回 (下)  段鸮最开始从义庄回来时, 并没有注意到有个人也回来了。  夜晚, 处州府临时官邸外看样子已并无他人, 他一个人这么缓缓走过对面的走廊上, 也是并无多余动静。  夜半三更, 天色有点凉。  园子里修着些并不茂密的竹子,正堵着后头一面墙后,遮挡了过往所有视线。  但就在他一边想着案子的事走到一处, 段鸮一抬头却恰好看到在那黑漆漆无光的梁下,竟有个人依稀坐在那暗处一动不动。  他第一反应到底是什么人, 才会一个人像个鬼一样奇奇怪怪地坐在这种地方。  但回过神又意识到此人是谁后, 段仵作本人还是顿了一下。  不远处,那人似乎也看到了他, 段鸮见状没主动开口。  他这个人从来都极度自律。  不管是多年来养成的个人习惯还是其他,段鸮都能将关于自己的所有细节都做到完美,任凭谁都挑不出一丝问题来。  可他就是这般性格极端, 同时极度追求完美的人, 他不喜欢在自己已经预设好的事情中, 出现半分的差错。  凡事要么不做, 要么就一定要做到极致。  如这多年惯用的字迹, 指甲和双手的干净程度,待人接物的笑容,他都能做到一种几乎有些病态的,却也自我约束式的整洁和自律。  平而稳,心有筹谋却隐而不发。  力求中庸, 也志在权衡之道,这是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自己严格要求的原因。  也因为他只有始终令自己活在这种自律与清醒中,才不会有朝一日被当年那些人言中,最终变成一个疯子。  他本以为这一切不会有人能打破了,可没想到,有个人就这么出现了。  他们二人无论是心性,想法,还是处事手段都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甚至还时不时有些看对方不顺眼。  放在以往,段鸮都该是不理会这样的人的。  毕竟,好端端的却将自己整日活成这副装疯卖傻的样子,虽有才学,能力,也到底不是能真正心存天下,或是担当的人。  可他和这人虽八字不合。  颇有些话不投机,但他心底也尊重任何人,尤其是可以被他称作一句对手的人。  对手——就是这个词,令方才本来都转身准备直接走人的段鸮顿了一下。  白天,他们并没有来得及碰上。  但富察尔济到现在人才刚刚回来,却也说明了或许那边的案子也是出现了一点问题。  眼下,这两个人皆因各自手头的案情出现了问题,又都遇上瓶颈没用晚饭。  所以,此刻大半夜不睡在这儿撞见了,段鸮和富察尔济倒是又想起这一遭了。  可他们俩又都不是那种会主动聊天的人,这么一搞,又只能一起望天了。  对此,尽头处像个‘鬼’一样一个人呆着的富察尔济似乎也明白这点。  他原本也不想和段鸮多说什么。  只想在这儿独自想点白天案子的事再回去,结果,就在他以为对方这一次也会以前和他没什么话好说时,他就听到那人开了口。  “去吃宵夜么。”  挺突然的,段鸮就来了这么句。  “哦,你请么?”  一睁眼顿也觉得有些稀奇,压根没想到段鸮这种人也会说这话的富察尔济看了眼也反问了一句。  “去不去?”  “去,既然是段仵作请客,当然要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嘴上这么流里流气地随口说着,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八辈子也没这么好请动过的富察尔济也就厚着脸皮不和他客气了,竟也真的像十分“受宠若惊”地一个人摇晃着从那处黑漆漆的地方起来了。  不过他们俩原就是那种一旦想要干什么,都不会去过于在乎他人看法的人。  所以说是出去找个地方吃夜宵,也就从这临时暂住的处州府官邸出来,又在这夜晚的街市上走了一遭。  街上,有一声声梆子在响。  天色很黑,却也有这处州府的灯火在这二人头顶亮着。  此刻离今夜宵禁还有两三个时辰,街上还有些小食摊开着。 第31章 当时依着墙,富察尔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眼看着杨青炳,傅孙先和龚三这三个嫌疑人从那一方刑讯室内各自举着一块木牌出现,举子却是左看右看之茫然摇头来了句。  “官差老爷,这不,不对啊,这三人都不是我那一晚在大四通胡同外见过的人,我见到的那个人根本……不在他们三人之中。”  ——第四个‘鬼魂’般地嫌疑人,竟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无奖竞猜,让我们想一想,真凶到底是谁呢!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泠柘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气势汹汹、芋头芋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泠柘 40瓶;昨夜莹莹火 20瓶;ichelleli37 10瓶;深海鲸蓝 9瓶;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瞳夕(殷小绛)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八回 (上)  处州府  戌时二刻  今夜星辰点点交织下的夜色中, 那半夜在街头煮着小点的老翁还在不远处摇着扇子打盹。  已经吃过一顿夜宵, 富察尔济和段鸮正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桌前。  一把在旁边小灶上煨过火的铜制大茶壶搁在中间。  那条跨越整个处州城的小河对面的夜色有些深, 面前摆着两只半凉了的碗, 可两个人却都没有现在回去睡觉的意思。  他们刚刚已经把手头掌握的信息大致交换了一遍。  因证据不足, 午时被传唤的三名嫌疑人,即杨青炳,傅孙先, 还有龚三都先被放回了家。  明明中元节那晚亲手杀了张梅初的人,极有可能就在这三人之中。  但谁料, 就因为那一位自称曾经目击过凶手出入现场的举子的出现, 一切又被重新推翻了。  这下,本以为能重新燃起破案希望的处州府衙门这边就有点焦头烂额了。  张吉老捕快那边, 本就因为女儿遇害的事在家带病养着。  马自修原还打算这一次能彻底替自己师傅拿住那真凶,却到头来又回到了远点。  可今天算一算,已是本月初五。  处州府和松阳县在这办案的流程上差的不多, 因这地方‘比’限, 所以在办案一事上也有一个限期。  如今, 这四起连环凶杀案前前后后, 已经整整拖了快一个月。  一旦最终的‘比’限一到, 州府衙门这帮衙役们还不能想办法破案。  那么到时候,万一死者亲眷一个不高兴写状子闹到京城去,这苏定海大人多年来政绩良好攒下的颜面,可就要被彻底丢光了。  因为这个,马自修只得命令手下的人, 先根据举子提供的线索连夜再去四大胡同取证。  可不说,整个处州府到底有多少符合这种身材条件的成年男子,就说马凤凰一个烟花女子,每天在外迎来送往的,要说她的人际关系也是有些难查。  “我有时候,真恨自己无能,可这四个被害女子身上,除了同样的红睡鞋和红指甲,到底还有什么共同的联系呢。”  “而且,那凶手又到底是怎么锁定她们的呢?这一点,我到现在都想不通,要说梅初从前根本就很少一个人出门,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就是她呢……”  下午在衙门审讯差不多结束时,马自修一脸说不出愤怒无奈地就捶着眼前的案桌来了一句。  三个嫌疑人已被放走,那过来官府帮忙指认凶犯的举子也走了。  处州府衙门为此奔波一个多月,却无结果。  四面空荡荡,只有一排水火棍和虎头牌立在堂前的衙门口里,除此之外,就只剩下那块代表青天明月,公堂正义的匾额还高高地,却也讽刺地挂在最当中了。  就是因为这一件事,富察尔济这边白天的破案进度也跟着陷入了瓶颈,并一直拖到了晚上他人才回来。  明日,按照衙门那边的办案流程,需将手头这些已搜集物证一并上交官府,现如今破案的重点似乎已落在了大四胡同那一夜的‘凶手’身上。  关于‘凶手’到底是谁。  如今因为这新人证的出现怕是让事情笼上了一层迷雾,也因此,在旁人看来,这四起连女子环凶案的凶手就多是此人了。  只是,在段鸮眼中,这件事却也没那么简单。  “你白天都亲眼见过那三个人了?”  段鸮问道。  “嗯,算是都见过了吧。”  今天一整天都在衙门里,算是把前因后果都确认了一遍地的富察尔济说着眯了眯眼睛,那张不修边幅,却也有几分潇洒的脸也显得难得正经了些。  龚三,个子很高,是个地痞,符合能拐走张梅初和阮小仪这样弱女子的力气。  但最初的验尸卷宗上也说了,张梅初身上的虐待痕迹,和阮小仪脖子的掐痕属于十分镇定之下的作案,他性格急躁,才被问了两个问题就怒而辱骂自己的姘头,属于典型的易怒人格。  这样的人,当面对一个女子剧烈反抗时是不会是说还能保持平静,所以他看似是个名声不好,却是这三人中实际嫌疑最小的。  杨青炳和傅孙先,这两个人,目前看来,各自占有一半嫌疑。  那夜卖货郎杨青炳说自己急着回来给母亲过寿,还说脚上都是水泡。  可一个孝子,为何不提给母亲带了什么寿礼?  只说着急着回来,却两手空空,倒不像精心准备,所以,他也在说谎,或是借此隐瞒他那晚到底做了些什么  至于画师傅孙先这个人,说是患有心疾之症,仿佛是没有什么作案的嫌疑。  但他说上月才有人找他画了一晚上扇面,听来上去也生意不错的样子,可同时,今天穿来衙门的鞋子却都没来得及修补。  一个书生,往往在乎名誉光彩,来衙门这种地方他也只找的出这样的鞋,往常日子应该是十分拮据。  所以,他给人画画的生意并没有他形容的那么好,根本也用不着别人半夜还把他叫去画画,以至于他得拖到宵禁,才能会处州,这个人嘴里的话很可能也有问题。  这些关于嫌疑人的推断,二人之间逐次换位分析讨论的倒也简单清楚。  段鸮坐在他对面,只觉对话中出现的这些线索却也化作了蜘蛛网中更有具象感觉的一幕幕,使得关于凶杀当夜的案发细节也在一点点跟着充实丰满起来。  只是,既然杨青炳和傅孙先这两个人本身都存在重大的嫌疑,关于那个如今自称是目击证人的举子的证词却也令人深思了起来。  “那个跑来衙门做口供举子,真的说那一晚他是在酒醉下,遇见了那个从大四胡同逃出来的凶手,然后闻到了很重的酒气?”  于是乎,段鸮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衙门验证过他的话了么?”  “哦,衙门的人倒是去找过他当晚和友人喝酒的地方,确实是在大四胡同附近,离得不远,和案发现场隔着两条胡同,按他那时候走路的速度,确有可能经过那个地方,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没有说谎话的立场。”  这话,富察尔济说的不假。  可如果举子没有说谎,那这第四起案子为什么和张梅初那夜的情况出现矛盾冲突也就有些古怪了。  但一旦举子说了谎,按照之前的人际关系来说,他从前也并不认识这三个嫌疑人,他又到底为什么要趟这摊浑水呢?  对此,段鸮一时间倒也真不好急着下定论。  关于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必须还得接下来亲自再有其他旁证来验证猜测才好下定论。  也是刚好这二人今天的夜宵吃的差不多了。  他们不再多言只等明天再去衙门一次,就一块回了处州府官邸。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可就在回了那官邸之中,段鸮这次又打算像昨晚那样一个人回房时,有个本也准备走了,到走之前停了下的人却一反常态地把他给叫住了。  “喂。”  这个从耳边响起的‘喂’,听上去既没礼貌又随便。  段鸮听到富察尔济在身后这么莫名其妙叫住他,第一反应是他想说什么。  结果,那个素来也不怎么和人怎么好好说话的家伙见他停下,也只是一顿,接着,这么一抬手就从后面扔了个东西给他。  “接着。”  那一点都不友好就朝他扔给来的小瓶看着有点眼熟。  段鸮一抬手接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伤药。  这样子依稀像是上一次他受伤时这人也给的,看样子,他是一直带着却没拿出来。  可他自己根本也没伤在身,居然会从刚才起就一直这么带在身上,却也不拿出来倒令人觉得有些说不通。  结果下一秒,一件令段鸮更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因为某人一副我只是举手之劳,根本不怎么上心的样子把药扔给了他,就这么走人又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下次心情不好,就早点睡觉,不要胡思乱想,记得给伤口涂药,别再留疤。”  “还有,多谢你的夜宵。”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人说谢谢。  但说完,富察尔济也就这么一副不正经的样儿摇晃着走了。  他本是那种自由自在的人,想做什么,也就做了,倒是活的比许多人都通透明白,无所顾忌些。  手里拿着那瓶伤药站在暗处,一个人立在阴影处的段鸮见富察尔济走了才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东西,半天却也面无表情地没作声。  这一夜,城中依旧静的吓人。  官邸周围时而有梆子声响起,一下一下听着怪空洞的。  可就在段鸮一整夜都在根据富察尔济之前的口述在这个夜晚回想这一切的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也仿佛出现了一个古怪的画卷。  那是一张,空白一片的画卷上。  一只掉在地上的红睡鞋和一具趴在画中央的,染着红指甲的浮肿女尸背上有三只黑色的大蜘蛛。  那硕大漆黑的,象征自古以来男性社会欲望的蜘蛛‘沙沙’爬过,在画卷上方结下了细密的蛛网。  细细的蛛丝勾住了女人的脚,蜘蛛贪婪好色地伏在上面吮吸着血液—— 第33章 因为,只要将那夜情形代入眼前的一幕,就可得知,一个自称喝醉的人,如何在那夜闻得到另一个人身上的酒气,他又是如何断定对方一定是喝醉了的?  气味的传播本是建立在一个人身上有,另一个身上无才能分辨的程度说,所以这也就得出了两个结论。  一,举子酒醉之下产生了错觉;二,举子没有酒醉实际上说了谎。  可如果举子说了谎,他又为何昨天要特意来衙门误导官差,对前三起案子进行干扰性的证词提供呢?  因为在这种种的阴谋和谎言,其实隐藏事实的真相就只有一个。  那便是,那个专门跑来官府提供人证的举子或许就是那杀死马凤凰的第四人。  他深知一旦原本三起连环案的真凶被抓住。  此案原本就存在两个凶手的事实便会败露,这也才是这个犯下模仿犯罪的凶手的真实目的。  这个计谋,不得不说是一个精彩,却也大胆的连环套。  中元节三人中本就有一真凶。  得知新的证词出现,必然也明白了对方是来帮他的,一来二去,两个凶手结成了共识,便决定一起逃出生天。  可这两个凶手千算万算,或许都没有算到在和处州府一案上会碰上富察尔济和段鸮这样专门对付此案的两个怪人。  这么一想,昨夜还没有想明白此事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顿时就彻底想清楚这其中前因后果了。  这两个人素来行事就直接利索,雷厉风行。  一举一动,一思一想也不需和旁人解释太多,就也这么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而既然已确定大致真凶会是谁,他们二人就准备一举将这处州府凶犯在这密密麻麻的蛛网中捉拿那举子和另一个真凶了。  可这两个家伙刚以最快的速度走人。  但转头,想到还需要官府那边配合派发缉拿令,这两个独行侠却又把还一头雾水中的马捕快给叫上了,也是这么一说,那马自修也终于是一下反应过来了。  “所以!您,您二位的现在意思是,其实一直以来,这个案子有两个真凶,一个是杀死包括在梅初在内的前三个死者,另一个则是在七日之前单独杀死了马凤凰的凶手,是这个意思么!”  一听这话,急的一拍桌子当下就要跳起来了。  这马自修捕快一路将事情的原委听下来,已是一脸震惊不可思议。  旁边桌上那些食客的酒菜都被官差大人这无比吓人的手劲搞得一震。  但如果仔细在脑子里一琢磨,这一路查案下来,如果真是有两个互不认识,互相模仿的凶手干扰了官府的办案视线,倒也确实很有可能。  尤其经这一点拨,恰如深陷迷雾中的人被惊堂木一下惊醒。  说一句茅塞顿开也不为过,但转念一想,这马自修却又脸色一变,当即一拍脑门就来了这么一句道,  “不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可大事不妙啊,二位,如果,如果真凶真是那举子和那三人的一个,昨日我们将他们从官府放回去,又没派人好好看着,那不是——”  这怕是马自修捕快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脑子灵光开窍的时候了。  昨夜官府放人,举子和那三个嫌疑犯均以被放走,此刻时隔一夜,确有可能真凶已逃脱。  ——遭了。  这一番话令富察尔济和段鸮当即对视了一眼。  心中便知道这举子怕是一早就料到如此,要使着金蝉脱壳之法了。  一时间,三人虽身还在城西这边的这家酒楼之上,但却是都想说立刻寻找官府中人去把嫌疑人都尽快捉拿。  可在期间,在前去亲自拿人的过程却也险些发生了小插曲。  因为就在三人兵分两路,马自修捕快也去衙门里找人手和拿拘捕令了后,在半刻内,率先到达现场的官差却扑了空,举子家中已人去楼空。  那帮带刀官差一脚踢开他家中的破门时,只翻出一些大约半个时辰前被丢在火盆里烧了的衣物。  也是急忙问过那住在嫌疑人家隔壁的一位老妇时。  这才得知那仿佛提前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的举子,在大约半个时辰已经拿上东西,说是出门拜访友人去了。  “老人家,敢问你和那隔壁住着的举子平日里总说话吗?”  官差在家找不到人,只得询问住在这附近的平民百姓了。  “其实,也,也不大常说话,他原是个体面人,听说前几年总爱和人去那花柳之地喝些酒,弄得醉醺醺回来,但近日一直在生病,总拿些布巾子捂着鼻子,还要抓药吃药,日子过得不算好。”  那家门口住着,挽着发髻的老妇身着身褂子,布鞋,听闻也是小心翼翼地答话。  “那他如今却是出门去了?”  “是,官差老爷,那举子早上和我说,他原是要出门几日的,但七日前因为琐事拖了拖,此番还将往日家里放的的些干货送于我,这才走的。”  “所以,老人家,他是何时走的!又是朝着哪个城门?”  “这我就不知情了,只听说大约是要走主城门,因为路径宽方便通行,其余我也不知了,官差老爷们还请赎罪……”  这消息一经带回,官府众人都是惊了。  听说那举子家的火盆去时还没灭却也明白这怕是真准备就此逃跑了。  既然火还未灭,现在追来得及,马自修捕快令人赶紧抓紧时间去拦那怕是已经快到州府城门那处的举子。  可富察尔济和段鸮一听说那举子和邻人亲口说要去主城门却也来了一句。  “不能去主城门,以这个举子的性格,他要是一定不会走主城门。”  “现在从东西两个方向追上去或许还来得及。”  这话一听却也有道理,所以为了抓紧这分分钟迫切的时间,段鸮和富察尔济,在州府中门口找了辆马车赶去寻找关键人物。  只是那城中的寻常马车由车夫驱赶,却也走的不快。  所以算一算赶去抓人时间的话,要在半个时辰内,赶到东西出城的那扇大门怕是坐马车要已经来不及了。  等抬头,见这外头处州府闹市上午时的太阳晒得厉害。  还是头一回做出这等大胆举止的二人一前一后丢了银子给那车夫,又对了个眼神就将前面的马鞍卸了下来。  也是见对方又一次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这二人之前都未想到对方竟然也会骑马,却也难掩意外地侧目了一下。  “你会骑马?”  “你也会骑马?”  这一模一样的两句话音落下,富察尔济和段鸮竟也都古怪地不作声了。  关于对方身上的种种过往,一直以来他们好像都不太清楚,也一直没来得及主动去了解彼此。  但这世上有些机缘也正是如此。  你总以为自己和有些人那么投缘,还颇有点处处争锋相对的意思,但越往深处去了解,才越觉得这人也有一丝出人意外。  对手。  这个词,现在细想却也是真是名副其实了。  他们果然是世上难得的对手,而且怕是要一直这么相斗,将这对手这一身份继续这么保持下去。  不过两人现在既是要赶到城门那处合力缉凶了。  如今就也先一人抓住旁边卸了一匹马下来,却也暂时不多言了,只一人一匹跨上那从车夫那得来的骏马,就绕过主城门约定好了一个时间。  要说他们两个不是正经官差,但论起这各自的身手来居然还都出人意料地不错。  尤其此刻已经到了这破案最关键的地方。  如今一旦让人跑了,或是彻底毁灭了什么关键性的证据,却也着实不妙。  因城内主道不准骑马疾行,以免冲撞他人。  沿着举子家东侧出发的段鸮挑了个顺手的缰绳,又骑上这匹白马一路绕过主城从侧边道快走。  见状,也是鞭子下手一挥,富察尔济这往日荒唐无忌的家伙率先一个利落地翻身,一身皂衣就这么骑上一匹黑马。  那一刻,这二人的面容都有些骄傲放肆。  因这许久没有策马再次上手捉拿凶犯的一场赌博,也因他们这一身本不逊于任何朝堂中人般,犹如泰山凌驾于常人的潇洒异常的成年男子气概。  “驾——”  伴着两匹骏马的嘶鸣声。  处州府一路官道都为他们而敞开,因身上带着官府给的临时缉拿令,要想闯这城门时就也无人敢拦。  路上,这二人的马上身姿引得路旁一众人纷纷侧目。  富察尔济和段鸮原就生的挺拔英俊,这一策马将从前在京城中的那一身气概风骨都尽显,宛若这处州府内的一道难得之景。  也是这一路惊马缉凶,等着处州府东西城门外排着的那帮出城百姓面前终于各自迎来了一个拦在众人眼前的不速之客时,只听那城门上的守卫惊讶高喊了一句。  “来者何人!!在这处州府东城门纵马欲做何事!还不报上名来!”  下一秒,那满身鬃毛的一黑一白的骏马嘶鸣一声跨过那城门栅栏,众人又分别眼见那马上男子表情冷肃地拦在众人开口道,  “富察尔济。”  “段鸮。”  作者有话要说:  大声告诉我!酷不酷!哈哈!  -----  从这一章开始,打算给自己定一个每天更新的目标。  每天十二点更一章,每天十八点更一章,今天是第一天,啾咪!喜欢就留个言或者大家来讨论下案情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er 20瓶;百千不 18瓶;阿臧 8瓶;夙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八回 (下)  不过才四五个时辰, 昨天被放回去的中元节那夜的嫌疑人和那举子就又都被一块带回到了衙门中。  因去往临县取证的衙役这时候也回来了, 龚三这边由于那寡妇的详细证词, 身上嫌疑已排除, 所以这一次被传唤的实际就只有两人。  方才在处州府街头惊马缉凶所发生的惊险一幕, 已有官府中人出去安抚百姓了。 第35章 “……”  “我们这种人对女人的脚喜欢,不是那种寻常喜欢,是迷恋,就如同……嗜酒的人总会对独特的美酒而产生不一样的嗅觉一样,最初处州府官府将红睡鞋女尸案公布时,我就已经注意到了此事,那一个月里,我一次次找人悄悄打听过关于那前三具女尸身体上的细节,包括她们的脚到底有多大,年岁具体是多少,胸脯发育的好不好。”  “……”  “虽然这些事听来恶心至极,但总有人愿意私下议论些这些香艳密事,大家都觉得这三个女子死的不算贞洁,必然是在外拈花惹草惹上了事,所以我才钻了空子,我大致从那些外头的谣言中猜到了凶手作案的年龄规律还有手法,又在大四胡同一带花了很久才找到了那个脚和前三个女人一样大小的妓女。”  “在草民看来,这就是一起极其完美的犯罪,草民甚至为此去前三起案子的事发地点看过,然后闻着那里可能留下的味道而浮想联翩,您也看到了,草民身染梅毒,已经是个将死之人,在死前能体会一把将这红睡鞋穿上女人小脚,亲吻她们红指甲的滋味却也是幸事一件。”  “我本以为只要那个凶手不被抓住,我就也能逃出生天,谁想到……呵呵……到底是棋差一招……”  这些话细听之下,却也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变态的,察觉到另一个犯罪者真实目的的从犯,如今坐在衙门之中一脸平静镇定地叙述起自己的真实犯罪动机,这一幕却也令人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举子这话却也道出了一个真相。  那就是之前富察尔济的猜测没错,举子真的从头到尾不认识第一个凶手,他只是在为掩盖自己的罪行而做下这一切。  也是这画面一转,就在这一墙之隔的另外一间衙门刑房中,富察尔济和段鸮也正分别在两间刑房内面对着傅孙先和杨青炳。  相对比与朱粲那边,富察尔济和段鸮这边却也在刑房中对着两人进行着常规的的对话。  这二人给出的证词依旧和之前差不多。  杨青炳坚持那一夜是因为母亲过寿问题而急着回来,傅孙先却也说了那一晚自己就是在家中作画  也是这案子正卡在这不上不下的地方,那先前被富察尔济和段鸮派去他么各自家中寻找红色物品的衙役也终于是回来了。  而这红睡鞋女尸连环谋杀案到此,真凶到底是谁却也终于是一并揭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夙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九回 (上)  官差们最后到底有没有如富察尔济和段鸮所言, 从杨青炳和傅孙先家中搜到关于案情的重要物证呢?  ——有,却也真有。  午时二刻,一行被派去这二人家中搜了一番的衙役就也抱着一堆东西回来了。  关于从这二人家中各自搜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边暂且先压下不谈了, 但关于这起案情的犯罪审讯, 却也在官府大牢中进行着。  此刻, 两名衙门捕快刚结束了对那举子朱粲那边的审问。  他的大多数关于第四起凶杀的证词已经被记录下来,又准备用作正式收押以谋杀之罪论处的证据。  这恶徒到最后也是一副拒不伏法的样子。  但就在被镣铐拷上的一刹那, 到底读了多年圣贤书的举子的表情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只是既然已决定走上这绝路,也怪不了旁人,所以最终, 这犯下杀人恶行的凶手之一还是就此被押走了。  眼下,在这两面衙门刑房之间互不相通的墙两侧。  一下隔绝开了这两个凶案最重要的嫌疑人之间的审讯也在进行中, 但这其中发生的两场对话却又有着天壤之别。  处州府衙门, 西刑房大牢。  阴暗潮湿的一条走道上正点着一个个白色的灯笼。  方才人刚出去了一下的段鸮正打开刑房大门进来, 又重新坐下来,和那嫌疑人之一杨青炳面对面地一起坐着。  旁边挂着的一排的刑具镣铐在这里的气氛衬托的有些阴森。  在二人正前方的那张小几上,有一根属于刑房上空梁柱的阴影正打在二人之间。  两人都一语不发, 段鸮似乎在端详着对面那人的一举一动。  这一幕,莫名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以至于本就只是个市井小民的杨青炳如何都有些也不敢抬头看眼前这人。  说实话,段鸮的长相并不如官府那些衙役般凶狠。  相反,他这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却也能在这种喜怒不行于色的平淡中给人种十足的压迫感。  因为这种人的狠。  往往写在骨子里, 而非面相上。  正也因此如此,才教人格外害怕。  ——“哒,哒。”  一旁的一把用以衙门记录审讯时间的小型滴漏正在往下滴着水。  这水珠落下敲打器皿的声音非常地醒目,衙门这里的每间审讯室内,都有一把一模一样的滴漏。  段鸮这边的正好刚指向二刻。  因为一般审问时间不会超过三刻,所以还有一刻这场谈话势必要结束。  至于在这间囚室旁边那一墙之隔的地方。  抱手不语,和段鸮一样刚走进来的富察尔济也正在和傅孙先进行着单独的审讯。  从囚室之内的傅孙先的个人视角来看,富察尔济也一直观察着一旁的滴漏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期间,这一直低着头的老书生傅孙先也在他对面不吭声。  ——“哒,哒。”  耳边,和隔壁同样的铜壶滴漏声也在响着。  一刻之内,两场审讯同时进行。  从这两个被暂时关押在牢中的嫌疑人的角度,他们并不知道富察尔济和段鸮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各自面对着眼前这个属于自己的那个嫌疑人。  二人对杨青炳和傅孙先问的一些问题也是一样的。  从最基本的今天是这月几号,还记不记得上个月那一夜回处州府前路上的某些细节,见过何人。  再比如当晚天气如何,是否有月晦之像,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家中做些什么等问题,乍一听都非常的平常不起眼。  这种基础问话技巧,属于刑名立案中常见的谈话手法。  主要作用,就是让嫌疑人在被审问时,精神状态能尽可能能够放松下来,以免在过于警备状态下很难问出犯人的真实想法。  因为有时候,关于一起案情的重要突破点,恰恰也就是嫌疑人口中的不经意的一字一所暴露出来的。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会花费这等功夫和这两个嫌疑人来回周旋。  期间,这两人不时出来会以‘拿证据’之由走动一下。  这‘暗示性’的举动,却也给那两个在里头关着的嫌疑人的心理上都各自施加了不少压力。  因为他们各自都对中元节那一夜的事情有所隐瞒,所以官府这边越表现得的有更多证据加入,他们本身的压力也会更大。  这其中,关于那些问题的答案。  段鸮这边的卖货郎杨青炳给的回答非常地糟,时而就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举止还非常地慌乱无措。  他一直说他不太记得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又在路上看到了什么,他只记得要早点回家。  至于,画师傅孙先这边的回答却相对地镇定一些,即便能看出一些常人面对官府的紧张感,关于富察尔济问他的各种问题也是相对回答的周全。  富察尔济对此没说什么,只进而补充了一些关于他日常画技上的讨论,傅孙先也一一地应答了,态度不可谓不好。  “难倒……那卖货郎杨青炳才是真凶?”  一时间,站在两侧刑房外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眼见富察尔济和段鸮这两边进行的审讯。  却像是各自都有些奇怪之处,那捕快头子马自修却也有些疑惑。  因为若是将这两人的情形放在一块,任何人总会觉得杨青炳这状态有些不对劲,与此同时,他身上背负的嫌疑好像也显得更大了一些。  可紧接着,就在马自修捕快的略带不确定地来回注视下。  那边还在问话的刑房中,富察尔济和段鸮却又抛出了一个关于这两个嫌疑人身上本身携带着的最大的问题,也是这个问题,把这起案子的导向给彻底改变了。  “所以,你那晚身上带着那么多货品,赶了那么久的路回来,却也没来得及注意这些事吗?”  这般问了一句,段鸮说着还带着点故意似的眯了眯眼睛。  “没,没有,真的没有,我太着急了回家给我母亲过寿了……”  说着,这卖货郎就已面露紧张焦虑地在搓着手了,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并不好,生的一张白胖面容上和一双手上也是汗津津的。  那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和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看得出来,杨青炳真的非常地焦虑不安。  “大人,草民对天发誓,草民真的没,没有杀人……那小女子的死当真和我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我也根本不认识他们……”  如此苦巴巴地开了口。  卖货郎杨青炳被这一通盘问下来已是大汗淋漓,他到现在都是否认自己杀人这件事,但与此同时,他却也在一直隐瞒着什么事。  段鸮见状却也伸出一只手轻轻搁在桌上,又索性换了一个和他说话的方式,捏着一包东西给他看了一眼。  “那这东西,你认识吗?”  一见这包从家中搜出来的‘陈茶叶’。  杨青炳搁在手指却也颤抖了起来,他似乎一时间找不到更多说辞来解释这一切。  “你看上去好像很紧张,杨青炳,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就是上次你口中带回来的‘陈茶叶’吗?”  “……”  这话引得那突然沉默下来的杨青炳焦躁不安了起来。  他知道段鸮身上那东西并非他之前交至官府的陈茶叶,却也是另一些他原先在装在茶叶罐子里带回来的东西。  “所以,中元节那一晚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杨青炳?”  段鸮追问了道。  “我让你好好想一会儿,到这滴漏满时,你再回答我。” 第37章 可本朝官府虽然明令禁止民间私印这等恐怖,污秽之物。  但本朝多有些开在地下,由盐帮,赌坊,或是水贼供养的私人书斋,会收些常人断肢图,闺房画,隐癖图,还有畜生和人私通的图。  这些被地下收购之后流入民间的怪异污秽的图,是专门给一些嗜好特殊的人看的,在各地均有书斋印发,悄悄买的人不计其数,更有些人因此误入歧途。  官府为此屡禁不止,这其中的门道也就越发深了。  毕竟这个世道,什么古怪喜好的人原有都有。  不止是恋足,在这寻常百姓中,就也藏着有许多不寻常癖好之人,傅孙先每隔几日便会画些断肢图,多是画他最擅长的脚,久而久之,他这毛病就越发严重了。  明面上,他今年三十七,一事无成。  却也一直都安分守己,而为何此番会真的犯下这杀人之罪,无独有偶,只因为那一瞬间如何也无法克制的杀欲。  “那日,我也去那姑子庙外烧香,从后门出来时,四下无人,倒让我看到了那个女孩家……她看着很小,就着了身布褂子在那儿拎着篮果子准备走,那么娇小单薄的一个人,蹦蹦跳跳的,我在后头,瞧着无人在旁边,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为什么会在那一刻突然要跟上去?”  听到他心安理得,甚至还有些回忆性质地陈述着自己的杀人动机,富察尔济也带着丝思索地认真端详看着这不同于过去很多此类型的犯人。  可下一秒,他却见已经在承认自己罪行的老书生那干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猥琐,促狭又很平静的自嘲。  “还能为何?当然是看她的脸蛋长得美,还有……她那双小脚,很吸引我。”  这话说着,明知自己一旦被抓,怕是已经命不久矣,这老书生却也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富察尔济笑笑道,  “从前民间的一些处州女子,大多羞涩保守,不爱出门,穿的也是盖脚趾不露鞋面的长裙,但自入关后,有些女孩家年纪虽轻,却总爱将自己的身体发肤轻易暴露,她们会在家穿些用针线盖过,那露出半截绣花鞋面的鞋子,那些鞋子我等老手一看便知她们是动了春心。”  这话说的极尽暴露人性之丑陋。  从一个成年男子的角度出发,杀死一个不能反抗的未成年女子,却又在脑子里为自己寻找着为犯罪开脱的借口。  他眼中的不贞洁,仿佛成了这等软弱无能,只能在脑子里幻想的男人下手的一个根据。  可显然,在傅孙先这样的人眼里,张梅初,阮小仪和曹孙氏都是这样能受他随意染指的女人,  如第一个被杀的张梅初,是傅孙先将心中罪恶彻底释放的开始。  中元节那一夜,他本事如自己所说偶然去姑子庙外烧香的,但见当时年方十四的张梅初正好在此处落单,又穿了双如他所说的那种露鞋面的鞋子,他不知怎么的就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傅孙先是一名画师,观察力本就异于常人,一眼便觉得那脚很小。  他当时就有些心猿意马。  见处州府姑子庙外原有一条小径,便走上前去先和张梅初问了句路。  见这小姑娘非但不怕自己,还笑着要领他去庙里就伺机跟上去,等从后面绕过庙堂时,这恶徒当即扯下自己裤子上的腰带就将其勒晕,又从庙里就掳走了她。  此后的事情,多和富察尔济还有段鸮推测的差不多,因为张梅初帮助他时就已经陷看见了傅孙先的脸  他从一开始并不打算留活口。  可城中夜晚有宵禁,即便杀了人也不便在这周围抛尸,他将被捆着手脚的女孩先挪动到自己的家中,用一直以来很少会用的红染料替其换好了鞋子,又画好了指甲,这才将她卷在一块画布中带到了城门前。  那夜是中元节,外头天色非常地黑。  当时守卫就在不远处,傅孙先抱着画布中那具已经奄奄一息的酮体躲在暗处,深知自己一旦想要越过城门去那外头的河沟,必然会在半刻内被轮换的守卫发现。  所以他看准时机,先抱着张梅初小心翻过一旁的栅栏,又在跑出城门的半刻后将她丢在半路,假作准备进城的模样被发现。  这样一来,城楼上的守卫误以为他想进城,只令他明早再来,给了他充足的回来继续作案的时机。  等将张梅初带至河边后,他这才将一早准备好的刀子拿出来,先在河沟边脱掉自己的衣物,将其凌虐一番,这才将她穿戴好鞋子就此丢入了河中。  有了这一重不在场证明,傅孙先才能完成了自己的‘不可能犯罪’,并在之后每每得手两次。  之后他用了相同的手法连杀阮小仪和曹孙氏。  阮小仪虽还没出阁,但身上已带了定亲的首饰,这才使她在傅孙先看来远没有张梅初那么贞洁。  而之后的因曹孙氏长得年轻,身子骨娇小。  那日原是去往居士那里清修沐浴也没梳发髻,他将其误认为少女,还是脱下那妇人衣服后才发现真相。  因为这个,傅孙先就也如段鸮之前验尸时所言对三个女子采用了不同的毁尸办法,这也就造成了三具尸体本身不同的毁坏程度。  如果不是第四起案子发生后,这杀人魔鬼般的画师已意识到有人在模仿他,出于谨慎的目的,他也选择了暂时停止,或许这起案子之后的受害者还会增加。  这样想来,这起看似只是寻常心理虐杀女性的案子背后却也着实令人觉得有些讽刺起来。  傅孙先这一番证词,基本和富察尔济段鸮之前的推论分毫不差,因为已经被看穿了所有作案手法,傅孙先基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承认了。  作为处州府要犯,他将和第四起凶案的模仿犯朱粲一起被不日押送法场。  也是到此为止,这时隔一月的红睡鞋女尸案到此终于是告破了。  这一日,到衙门两边的审讯结束的时候,等候在外多时的张吉老捕快终于是含泪迎来了案子背后的真相。  今日,富察尔济和段鸮二人这一通配合下来。  又是惊马缉凶,又是这一块审问的,却也顺利地将此案告破。  二人不仅一块抓住了红睡鞋女尸案的两个真凶,还额外抓住了杨青炳这么一个私售药物的不法之徒。  也因此,马自修还特地将他师傅搀扶着一步步过来和他们专程道了句谢。  对此,不说段鸮了,就是富察尔济这么个往常说话很不靠谱的却也和老捕快郑重地回了个礼。  也是听说,他们原不打算多留,破完案就要走了。  老捕快也不得挽留,只说那日一定要好生送送他们。  走时,老捕快的背影显得那么憔悴,但这公道正义还高高悬挂在上方,却也证明着这世道还是有理可寻的。  只是,这一日结案时,段鸮却也不免回头,最后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处州府上方的那块匾额。  青天正义。  傅孙先真的后悔过自己杀了人吗?  从方才这已经伏法认罪了的凶徒眼中似乎也看不出这等东西,  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倒也令段鸮也跟着突然想起了一个说法。  过去在明朝犯罪学中曾有一个假说,说大多数真正有犯下杀人罪行的人,有半成都是此前从未案底的人,这一类人往常根本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实际心理状况却比他人更容易犯下罪行。  因为隐藏人格的驱使,一般人很难判断这类人是不是具有攻击性,而眼前的这个任凭谁第一眼都看不出一点问题的老书生。  他的貌相一看就不是极其软弱,常年脾虚挂着眼袋,长相干瘪,衣着也很清贫。  并无多少家财,瞧着也不似爱惹是生非的人,如果不是伺机杀人抛尸,放在平时,任何一个力气大些的平民百姓都可以将这样一个老书生打倒在地。  所以,从来不是强大杀死了弱小。  而是恶杀死了善。  这世间,从来罪恶无边  光明之外,真相始终难以追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r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昨夜莹莹火 10瓶;er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九回 (下)  两天后, 在处州府解决完这一起案子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就打算回松阳了。  这一次他们一开始之所以会过来,原本也是因为张吉老捕快最初寄到松阳的那封奇特的求助信而临时决定的。  这本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  谁知道,到最后竟能一举破下了红睡鞋这么一桩恶性连环凶杀案,想来也真是机缘巧合。  对此,知府苏定海大人, 包括马自修捕快在内的处州府众人对二人自是感激不已,因这次凶案得以平息,州府的百姓们的日常生活也是基本恢复了。  处州女子不用再日夜惧怕,那笼罩在自己头顶上不知何时会再次作案的杀人魔鬼。  专杀小脚女人的睡鞋鞋鬼魂的谣言不攻自破,想来这也是——公堂正义, 这四个字最初为百姓设下的含义了。  离开处州府的前一夜。  因明日还要一早动身离开本地官邸, 段鸮和富察尔济又一次也没去管对方在做什么, 而是各自找了空就出去走了走。  他们俩现在的关系, 算得上搭档, 仔细想想又有点像竞争对手。  但要说是朋友, 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大晚上的, 段鸮也不清楚对方又去了哪儿。  但他自己却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 单独去了已趟州府衙门后头这边的一处偏僻民宅。  路上,段鸮一个人走的不紧不慢,夜色将他的面容勾勒地有些阴郁, 却也将那道红色的疤衬托的越发显眼。  等走到尽头, 那门前看着破旧的民宅正建在处州府大街一个药材铺的后头。  段鸮远远见这地方也只是一户单出单进的小院。  门口挂着灯笼,大门紧锁着也不见人,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大概就是铜制兽形杨树木大门拉环上挂着那块招财牌了。  那一日,从义庄第一次给处州府官府验完尸出来。  和乌云珠走在一块的段鸮随手就在路边买了块招财牌,事后,他将这小木牌子写上字找了个地方寄出,之后没做声就走了。  他原以为那头怕是还要几日才能来,结果人倒来的挺快。  这番即将离开处州了,他仔细想想,却也一个人离了官邸沿着这民宅后的一段小路,走到门口并敲了下门,任由里头的人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出来了。  “吱呀——”  四周的黑不溜秋的巷子中,这从里头响起的开门声细听之下还有些古怪。  里头开门出来确认的是个老管家模样的人,带着小帽着马褂黑靴,留着两撇工整的胡须,这打扮看着像是正经官家的家生奴才。  他本没有主动吭声,一双极干练镇定的双眼也是打量着外头敲门的人。  可等那站在里头老人透过这夜色,一见真是段鸮本人立在门外,这老管家立刻面色一变,又猝不及防地要对他跪下行礼了。 第39章 猫先生 40瓶;叶黔莜 30瓶;昨夜莹莹火 10瓶;陳招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回 (上)  活到这么大了, 段鸮还是头一次感觉到这种和另一个人处处都能八字不合的感觉。  大概是老天真的无眼, 才会让他在自己在这本就追查那桩事数年都没有结果的回京之路上, 好端端地遇上了这么个专门来克他的。  当他被迫从马自修手里接收某个不是人的家伙之前, 他都保持了一种极其完美且罕见的忍耐。  放在以前, 富察尔济这种人绝对会被他用一百种不同的办法给私下料理了,但有个人却仿佛命很硬, 每每还能自己感知到危险, 并躲过一场场‘危机’。  “嗯,我……怎么会在这儿?”  夜半三更, 身上散发着一身酒气的某人正席地躺在段鸮屋里的地上睁开眼睛, 嘴里模糊地来了一句。  好心肠的捕快已经走了, 所以眼前就剩下心肠不太好的段鸮了。  刚刚会放他进来,已是段鸮这个人生平做人方面的最大让步,于是乎, 把他弄进来之后, 又直接像个对待个废人一样随便扔在地上, 就是他个人的常规操作了。  眼下, 见对方看上去颓唐而困惑。  一副衣衫不整,酒气冲天, 一句烂醉鬼也不为过的样子,他也不作声,只任凭富察尔济说完还看了眼周围。  期间,段鸮任凭他一个人在地上完成了一个醉酒之人该有的倒地不起,胡言乱语, 以至于呼呼大睡的全过程。  照理来说,趁这种人喝醉了,给他的脸来上两脚,其实也是挺合理的。  但奈何,一旁的段鸮心中刚有这种想法产生,有个人就自动‘酒醒’了,见段鸮就站在他面前,还赶紧见鬼似的闭上眼睛就嘴里念叨了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怎么可能一觉醒过来会在这个人的屋里,我一定是还在做梦,而且是噩梦。”  段鸮:“……”  这种放在平时不太可能会说的的真心话,这一刻,这个人却是真的地就这么说出口了。  两个大半夜共处一室的人一时间诡异地沉默了,一整个屋内相当静谧,搭配着两个人都一副活见鬼的气氛,不说还真有点恐怖。  但很可惜,虽然酒有点醒了的富察尔济看样子,真的很不想自己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个人。  这一刻,出现在他的眼前,也就只有段鸮这么一个存在。  ——真是他?不是吧。  心头一时涌上一阵无力。  今晚在外头确实喝的有点忘乎所以的富察尔济有气无力地长叹了一口气,只有种和这人如何都不对付的头痛感。  也是这么四周都跟着安静了片刻,这两个人再度对视了一眼,有个天生厚脸皮的醉鬼才一点都不觉得脸红地来找给自己了个台阶下。  “哟,没想到还真是你啊,段仵作,哈哈,今晚这可太巧了,你也出来喝酒?真是缘分啊。”  “哦?不对,这里好像不是外头,对,我就说嘛,怎么感觉到有一种周围有在盯着我,原来是您!真是目光如炬,不同寻常,果然不愧是段——”  这种似乎想挽回些什么,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在故意挑衅的语气,怕是已经晚了。  虽然此前,心里就想和这个姓富察的直接动手翻脸不是第一次了,但下一秒,和此人不对头许久的段鸮终于是头一次真的动粗了。  也是听到这倒在地上的人嘴里‘哎哟’了一下,又闪躲着来了句‘喂姓段的你想干什么’。  这两个莫名对各自意见不是一般大的家伙先是比划了几下,又在这一来一往间,就这样真的在这房里大半夜地幼稚地。  所谓‘动手’,具体肯定也不能算是真刀真枪要人命的那种。  但这两个互相揪着彼此领子,看上去很想勒死对方的家伙还是带着一种对眼前这人早已捕快的心,发泄起了此前积攒很久的仇怨。  这其中,有一开始认识时就埋下的各种不顺眼,还有后面被迫结契那件事积压的火气,总之趁着今晚全部一次性爆发了。  只是最初,这场小范围冲突还只是停留在房间桌脚内。  但等到二人终于动着动着就互相牵制着滚到了段鸮房间中那张唯一的床榻上,一下撞开那床帘跌进去后,这两个以一种微妙姿势带着点呼吸,盯着彼此的家伙才好歹是停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拜托,你说我想怎么样,是谁刚刚先动的手?”  这火药味十足的对话一听就知道不太对头了。  他们俩谁都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对方身上从头到脚都充斥着让自己看不顺眼的地方。  毕竟长久以来,他们都不算了解彼此,说是要凑活在一块一年,其实谁也不想买谁的账。  也是这就差没直接直接再打一架的阵势中,这两个之前还好歹还装一装的家伙终于开始人身攻击了。  “你自己不记得刚刚都说了什么?”  段鸮面无表情地俯瞰着问他。  “我到底说什么了?你看我都喝醉了,我还能记得自己说什么么?”  明明彼此之间的距离凑得很近,却一点暧昧乃至其他气氛都没有。  只要碰到一起就是对着干,以至于富察尔济亲口问出这话时都觉得他和段鸮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能这么凑在一块。  “你喝多了到处拉着别人说我们俩拜过堂,还是被人拉住最后才闭上的嘴,你这种事你都能忘?”  富察尔济:“……”  这下,事情听上去可就有点尴尬了。  本来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什么也没做错的富察尔济都被呛到了一下。  一时间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但等他模模糊糊回想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他却好像真的因此想起了什么。  原来,今天是初七。  所以他一个人出去走走,路上经过一处卖糖人的时,他看到了两个孩子,依稀像是兄弟。  见状,停下来抱手站在一边的富察尔济站在旁边看了几眼。  见那哥哥模样的孩子想走,弟弟在后头追,却如何都追不上直到,那大哥模样人跑的没影的样子似是想起了什么。  那一瞬间,他人虽还在处州,却像是被带回到了那年的京城里。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总是在逃避着很多事,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去管,可到头来有些事情还是渐渐变成了这样。  这让靠在墙边也不说话的富察尔济无言地忘了会儿天,大约是今天也没想明白有些事,随后他才一副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样子继续晃悠着走了。  这之后,他记得自己在路上撞见了马自修,所以一时无聊地就跟着小捕快去喝多了几杯。  后来有个人在旁边一直问自己带他回去,他一听之下只顺口回了句,不,他不想回去,那人又问那找谁,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到自己究竟该找谁,就来了句。  嗯?那就找段鸮,反正,我跟他都拜了堂,成了亲了。  他当时说这话,纯粹是当下脑子里只记得最近和他关系比较密切的就剩下段鸮了。  除此之外,他这么个在这世上既没有其他朋友,也没有去处的怪人,确实也找不到什么能愿意收留他一晚的人。  结果就是这随口一句话的差错,酿成了眼前这一幕不尴不尬的画面,  “咳,我这不是马失前蹄了么,我平时酒量还是很不错的……而且,这种话谁会去信,我和你?拜堂?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  脑子里终于想起了事情的全部,富察尔济这解释听上去不得不说,挺牵强的,但奈何眼下不这么说也没辙了,总不能说他真的是想不到什么才随口胡说的。  “而且,你好好说不行么,好端端地这是做什么?“  “你说我做什么,我想动手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  段鸮这般斜瞄了他一眼。  “喂,你别以为只有你想,你以为我不想打你么,从头到尾我根本不欠你什么好不好?”  说完,一副受不了他的富察尔济啧了一声,看了眼摁住他的人也不反抗就这么望着天一脸无语地回答。  “难倒我就欠你什么?欠你个瞎子?”  段鸮说着倒也终于不和他装了,也跟着讽刺地了他一句,听到这话倒也没生气,但富察尔济还是不忘回了一句。  “对啊,所以,本来我们俩也就不是一路人,我甚至根本就不想和你做什么搭档,还整天一起查什么案,直接各走各的不是更好。”  “这句话我原话还给你,你不过就是个三流侦探,每次都故弄玄虚。”  “那你也差不多,变态仵作,还回回都阴阳怪气。”  这一番对彼此这个人都一针见血的评价。  不得不说,‘三楼侦探’和‘变态仵作’能一直憋在心里强忍着不说,还能做的成搭档也是很不容易。  可真心话这种东西就是一张口就刹不出车,所以这一听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这样的人,两个人就更不可能说再继续忍着对方了。  眼看着这刚圆满了结完一桩案子,就又要就地散伙了。  也是在这直接又暗自讽刺互呛中,段鸮一点都不准备对他客气,富察尔济也是不遑多让。  只是这吵来吵去,好像最终也没个结果。  所以这一夜,这两个最终因为一桩小事而动完手,却最后也没吵出具体的结果的人还是不得已各退了一步。  因为就算再怎么吵,他们俩第二天还是得恢复成正常的搭档关系。  所以一番折腾后,不得已还是要和他共处一室一夜的富察尔济只能一脸无奈地举双手来了句。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吵了,我承认,今天这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但咱们也各退一步行不行,我今晚到底睡哪儿?”  对此,段鸮给他的回答就是一个十分干脆且绝情的眼神。  这个眼神,明显指向的就是床铺一旁的地上。  也是这一看就不是人的待遇,让不得不面对自己真的很倒霉,碰上了这么个结契对象加搭档的富察尔济无语了。  “请问,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有。”  “屋顶上,和大门口,你自己选吧。”  “……”  段鸮这话听上去就知道肯定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可今日之事富察尔济本就是理亏,所以再想和段鸮如往日那样争执,好像也缺了点正当理由。  也是这么一搞,时隔多日,再度共处一室的孤男寡男却也只能再度聚首,度过了相当不愉快的一夜。 第41章 这是官府之人办案的常态。  多有些进来了就开始拍桌子撒泼闹事的混混之类,也是一听这动静,捕快总领也板着脸地扭头来了这么一句。  “好好给我坐好!前几日不就是你在西街想顺手牵样偷人银子的吗?你可是这一带的惯犯了,桂东林,真当我不认得你这张脸是不是?是又想挨板子是不是?”  “哎!刘捕快!好心的刘捕快!这可就冤枉我了,这,这不是还没得手就让您几个逮着了吗,这怎么算违法了,违法了起码也得我的手伸进人家包里得手了才算对不对……”  “桂东林,你除了这次,哪次没得手?我看你视王法于无物了!”  这么一听,大白天的里面确有一位才刚被‘不幸’抓获的扒窃犯。  视线所及,那双手被衙役们给拷上的扒窃犯长得就一张猥琐狡诈的脸。  脸上带着副圆片墨镜,一身马褂如同个市井之人,半个屁股和粘着似的赖在那板凳上不肯被带下去,也是见富察尔济和段鸮来了,这扒窃惯犯本人才眼睛一亮了起来。  “哟,富察兄!我今日可算有救了,你来作证啊,我可不是什么坏人!我可是个知法守法的人!”  这一通手舞足蹈,那人的面孔段鸮竟也看着有些眼熟。  原来,这人正是上次石头菩萨杀人案中的线人之一,桂东林。  因常年在松阳县各大赌坊混迹,这家伙和富察尔济非常熟,但由于好赌贪财,这人手脚也是非常不干净,三天两头地要被逮住。  ——和这帮最底层的市井流氓,赌徒恶棍都认识,还一天到晚都混在一起不知道想干什么。  这也算是某人的一大为人处事的特点了。  段鸮从来没见过哪个正经的官府公差人士会是会像某人这样的,但显然,富察尔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和这类人打起交道来还挺熟门熟路。  也因此,富察尔济看见他倒也不意外。  上去就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揽住这桂东林的一边肩膀,又倾斜下身子趴在这刘岑的公案桌上就敲了敲来了句。  “既然偷了东西就好好蹲两天大牢,这大牢里还管饭呢,我实话告诉你,松阳大牢的饭可比松江府都好——刘岑,可不用给我面子,让他在里头蹲个七天,凑个整,正好。”  “哇!富察尔济!行,你也不给我作证!你可给我记着!等我蹲完大牢出去,下次再也不请你喝酒了!”  这市井混混桂东林和富察尔济的对话,倒让刘岑听着有点无奈了。  但左右这人教育都教育完了。  桂东林作为这官府‘熟人’,这次确实也没来得及得手,刘岑低头看看结案和失主信息也都采集好了,这才挥了下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说了句。  “算了算了,算你今天运气好,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走,下次再让我逮着扒窃就真的蹲七天,听懂了没有!”  “好好好!多谢捕快大人!小人这就告退咯——富察!再会啊!下次再撞见一定请你喝酒哈哈!”  这一看自己今天运气不错的桂东林说完就笑嘻嘻挥了手一溜烟跑了。  临走前还和有个人对了个眼神。  人在官府都样子随便得很的富察尔济翘着脚坐在原位,看见这一幕也没说话,只回头懒洋洋地和那人挥了个手。  这么一闹,刘岑手头看样子终于也没事了。  见他们两个都像是一起有事才来衙门,就问了句。  可这一问,倒问出桩别的事来了。  “陈茶叶?”  此刻,松阳县衙门内。  专程过来报道,顺带将此前红睡鞋一案的后续告知的段鸮和富察尔济正一左一右坐在这公堂之后的刑名内堂里。  两个人都是一身常服,靠着张椅背抱手不语。  但胜在身量都高,气度不凡,颇有些比寻常人还要高瘦挺拔些。  他们俩风格截然不同。  但行事却又一模一样的强势。  至于,眼前刘岑则身着一身灰蓝色正经公服,正隔着张公案坐在他们俩的对面。  与此同时,正一只手拿住案几之上方才富察尔济丢在桌子上的一小包东西,又仔细皱眉端详着什么。  刘岑是札克善是上一级别的捕快总领。  来松阳县做刑名总事之前,为上一级别的江宁承宣布政使司做过五年寻常衙役。  行省,乃主管各省布政使之上设置固定制的总督巡抚掌管全省军民事务的机构。  布政使成为巡抚属官,专管一省或数个府的民政,财政,田土,户籍,钱粮,官员考核,沟通督抚,所以曾在那处当差过刘岑算是个见多识广的官差了。  段鸮会想到说把这在处州府查获的东西带回来给他看看也是有这个缘故在的。  也是这么此刻说起来,回想着之前在处州从那杨青炳口中得知的一切,段鸮这才斟酌着和刘岑仔细说起这件事道,  “那起处州的凶杀案是已经了结了,但在这个过程中,还另外查出桩事,听说你以前在江宁当过差,如今也一直和那头衙门有联系,所以想问问情况。”  “哦,问问情况是没什么,我知道的肯定都会回答你们,可这东西不是……”  一眼似乎就看出了富察尔济手上拿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坐在里头合上门的公案前和他们俩说正经事的刘岑也是面上划过一丝疑问,赶忙接过那一小纸包类似‘陈茶叶’的东西看了看。  他桌案上有一把镇纸,他就取了些这东西出来,又倒在面前碾成粉末状仔细摩挲了下闻了闻。  他觉得自己没认错。  这就是自己印象里熟知的那‘东西。’  可因这东西极度危险,以往也不多见。  所以看富察尔济和段鸮去了趟处州,竟然带回了这么些数量不少的‘违禁品’,他也是有些不知他们是哪里弄来的这个。  “对,你没看错,这就是数量十分可观的一批私运‘麻匪’,南省那边也叫五石散,白叶子。”  富察尔济仰着头揉揉太阳穴才回答道。  “这是上次我们在处州查到的一个行货郎身上带的东西,那犯人名叫杨青炳,当时卷挟着不少这样假作‘陈茶叶’的麻叶,这类东西在官府是不许流通百姓的,但他自称上家诸多,这些还卖往全国,从未被人发现过。”  “处州官府事后查了他的家中,发现他家里有不少手抄货单,指向江宁,连州各地,他只供出了自己上一级的人,想来只是个小卒子,背后怕是些其他的牵连。”  “处州府那边如今只收押了此人,却除了那几张货单其他什么也问不出来,所以……这次就想托你查一查这事。”  这话却也道出了为什么富察尔济和段鸮会专程来衙门一趟的缘故。  原来,这一旦流通,势必要害的人家破人亡的‘陈茶叶’背后还有这么一桩后续事情来。  处州府当日只拿住了杨青炳本人。  却未能从他身上问到除了这些搜出来的‘陈茶叶’和虚假货单之后的幕后黑手。  因为此类违禁品,势必要有明确的制作种植和贩售渠道,一旦能做到以此种方式贩卖,背后怕是还站着源源不断地提供银子和权势为其打开大门之人的人。  因此一旦要查,势必牵连甚广。  官道,漕运,或是更上一级的某些达官显贵,没有人知道这一片‘陈茶叶’背后到底还会有什么事情。  所以放眼那么多人中,也只有富察尔济和段鸮这样的人才有胆子敢下手准备查这事了。  “此事牵连甚广,你先不用告诉马县令,只麻烦你先调查一番就可以了。”  段鸮熟悉官场,在有明确证据前也就不会轻举妄动,只和刘岑最后说了这一番话。  “好,那就先多谢你们俩了,我且写一份书信,务必将‘陈茶叶’一事,递向江宁府那处的衙门问一问,看这半年官道上是否有截下此类东西过的。”  “一旦有消息,我立刻……想办法通知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昏睡了一天,什么都不知道,我确定一定,我感冒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秋秋啾啾啾 2个;离思、上山打老虎、晴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千秋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回 (下)  松阳这一边, 因这处州一案而无端牵出隐藏在背后的另一桩无头公案的同时。  就在数百里之外,  处州府大牢外,四五个着一身灰蓝色公服的兵丁正半夜杵着根水火棍半打瞌睡地守在刑房门口。  月凉如水,几只显得影影绰绰的蚊虫飘在半空。  地上顶上都显得脏臭昏暗的牢狱里更是四面都不见一丝光亮。  夜半三更的,一个手上戴着镣铐的白胖中年人正歪倒在牢狱之中疲惫地打瞌睡。他一身囚服, 看模样很有些狼狈, 因受这牢狱之灾一副宽胖相消减不少, 发辫也是乱糟糟的搁在肩膀上。  此人正是那日前,因走私‘陈茶叶’也就是‘麻匪’一罪,而被收押的货郎杨青炳。  这两日, 他因入狱,受了些衙门里头的刑罚,皮肉上也跟着遭了罪。  期间, 他终于是松口, 又零零总总地交代了些往常自己在道上做下的那些买卖,如这各个走私贩子之间货单交易和流水交易的走向,一条条的都被这处州府的衙门给拿走了。  衙门那头只当他已全部坦白交代了实情。  加上杨青炳这么个样子看过往确实也没有什么案底在身, 倒像个碰巧入了这一行的,所以这一番也就拿着那半包‘陈茶叶’的源头证据和那些流水单子去继续往下追查了。  可处州府这边却不知, 他这一遭被抓, 却是暗自还留下了一手。  正是这一手, 才是决定杨青炳这条命真正能否在这狱中最终保的住的关键。  他这几日虽深陷牢狱,却终日忐忑不已掰着手指在等,不是等别的, 只是那暗中早已伺机而动的一道势力。  这势力原是他背后多年的仰仗。  也是个常人根本不敢说出,只要泄露势必要比落入官府凄惨死去一百倍的名字。  纵使杨青炳有用不完的命。  再赌上这一家老小的性命,在这被官府逮住和被‘那群人’逮住之间他都会选择前者。  因为,‘这群人’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  一群四处杀人放火的鬼魂。  一群吃人不眨眼睛的恶鬼。 第43章 由于原先的这块房产总共就这么大,现在还被硬生生分成了两个地盘,所以其实两人算起来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好在他们俩的个人习惯基本不重合。  平常做什么,两个人都是各干各的,就也井水不犯河水,加上之前处州府积攒下来的矛盾还历历在目,他们看上去都不主动搭理彼此。  对,就只有最直白简单的对手关系和斗不完的嘴,还有男人之间最简单粗暴的好胜心罢了。  富察尔济是觉得段鸮这个人很奇怪了。  而且是之前没接触,都不会感觉到的奇怪。  照理来说,他年纪也才和自己一样刚过而立,在性情方面至少该有些普通男人的喜好。  但这人就是一副走在路上从来不正眼看女子,也不看男子,身上更是无任何单身男子的不良爱好的假正经样子。  不赌,不喝酒,作息规律,自律无比,除了脸上那道疤,和他自己说自己有病外,基本身体康健。  平常不至于像个酸腐文人般天天在家写诗看书练字。  但能觉察出来家学修养极高,属于好像根本就没操过心功名,更像是有了行当,就安心干这一行的成年有事业型居家男子。  他的日常爱好就三个。  他儿子,去衙门当差,当完差之后就回到自己住的去处哪儿也不去,真是个奇怪的要命的人。  对于这些话,根本不想评价他的段鸮的内心想法是,他统统原话不改的全部还给这个叫富察尔济的人。  可因为他们目前算是搭档,就得什么事都在一块,而且什么都要被人拎出来的比较。  虽然这种事,本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比较的。  但这两个脑回路某种程度还挺相似的家伙还是起了一种名为对手之间的好胜和攀比之心。  对,就只有最直白简单的对手关系,还有男人之间最简单粗暴的好胜心罢了。  正是这种好胜心。  让他们俩完全对彼此服气,外加好好相处。  内心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哪天能令对方彻底败给自己再输的心服口服他们这恩怨就能既往不咎了。  也是回到眼前的这一次全新的案情现场来。  一番折腾下来,这三人才可算是目光重新投向了眼前这个刚从河里捞出来的空轿子上。  因方才来时,富察尔济和段鸮就已经先一步基本看了一圈现场。  这一次,他们倒也仔细地又查看了一下。  如平阳县官府所说,这里确实没有一丝证据和脚印残留,就像是这轿子真是凭空出现在这里,而里面的人也根本不曾存在过。  “你们看啊,就是那个,一顶空轿子大清早地好端端地漂在河里,这也没捞着什么尸体就要把你们俩找来,但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们也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现在是怀疑,还是跟前面的两起没破的失踪案有关。”  “但这一次,我们也没提前收到家属报案或是奇怪的勒索信之类的,就也不清楚这轿子到底是怎么去了河里,这里面的人又到哪儿去了……”  这话说着,这潘二也是面露忧色,这是平阳县三个月来发生的第三起失踪案。  前两起,已是令他们焦头烂额,这一起,怕是和那不远处的河最当中漂起来的空轿子扯上关系了。  而说起这平阳县衙门这一次遇上到底是什么麻烦。  则还要说回这关于此案发生最初的第一桩官府那头的报案,就刚好来自于第一受害人对此事描述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边。  似乎不分白天黑夜地永远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只从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在一直偷看监视着她的——  跟踪狂。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的反派叔叔可能没想到这两个人的户口本确实都在京城,还刚好一个是虎一个是龙……  我外婆昨天看我感冒,给我买了奶茶,结果我喝了就是半夜睡不着……爬起来更新了!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豆蔻青梅、离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馬鹿灰化 20瓶;昨夜莹莹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一回 (上)  头一次来这平阳, 就是过来查案的。  这种事想想,估计也只能够发生在眼前这两位这种但凡走到哪儿, 都必有怪事发生的人身上。  身后随风轻轻晃动的芦苇之中, 兵丁们正在尽可能地绕过中心地带行走,以此避免留下更多案件之外的脚印。  潘二方才和他们闹了半天,三人如今也正经了起来。  此刻,富察尔济正蹲在河坝旁, 丢了块布巾过去就给段鸮,段鸮伸手接了,确保不留下印记的情况包住了自己的手掌,两人合力这才倾下身抬起一角, 将这沉的要命的轿辇的位置挪了一下。  这一连串连贯无比的合作性动作,他们做的倒也熟练, 紧凑,不拖泥带水。  毕竟前面两起案子, 两个人一块办下来。  对方这人平时都是什么样, 又是个什么风格, 他们也都大致清楚了。  因为干正经事的时候, 都不和人聊天。  潘二作为一个找外援的本地捕快,在旁边给这俩只要一声不吭, 就显得挺唬人的家伙打下手打的倒也干脆直接。  眼前, 那被拖上来的轿子下方有一块带着沼泽臭味的积水,轿辇左侧,正好供人打开门的地方刮擦着一点点痕迹, 一翻过来后能看到底下挂着些布料。  这样式是带点杏花红边缘花色的。  有点花,不像是男子常穿的,看着倒像会穿这种料子的像个女子,也有可能是不大的年岁女孩男孩才穿的料子。  “应该是孩子,女人的可能不大。”  “这是顶不大的轿子,顶还特别矮,如果是成人要进出怕是有些困难。”  “而且,如果是女人,该有些绣样,但这个,裁的小,像是孩童鞋料上的。”  段鸮端详了眼,口中这么说了句,便用那块布巾配合着刮刀擦拭下来,卷好丢进旁边的取证箱子里。  这箱子里此刻还装着些采集下来的泥土和周围的芦苇样本,等着带回去验。  这个季节,河坝旁每一晚的天气变化很大。  也许前一夜才刚下雨,后一夜就有临江的风拂过,在这样变幻无常的天气要素中,每一个曾经到过现场的当事人都可能会沾上泥土,草籽。  或是在这里的自然环境下留下些什么。  所以即便这一次,没有立刻发现尸体,段鸮本身要忙的事情的却也很多。  见状,蹲在他对面,用布巾包着扶住轿子的富察尔济才换了个身体下蹲的角度,自己则俯身打量了全底下摩擦的破破烂烂的轿门。  从富察尔济这个方向来看。  轿门上有不少曾被蹬踹的脚印,脚印不大,看着确实是小孩顽皮或是因为其他原因而踩在上头留下来的。  这印证了,段鸮之前猜测中说轿子里不见了的这个人是个小孩的说法。  一个坐在轿子里的,年岁不大的孩子,在这么消失了。  那么不出意外,轿夫发现轿子消失回去相告后,他的父母应该会很快察觉了。  只是,这么看来,这属于这个孩子的轿子应该被人从上方的河坝上推下来的。  推下来时,这里头已经没人了。  否则,按照重物本身的砸进河床底下和落地的实际情况来说,这顶本身就不大的轿子应该会摔得更严重。  那个人会这么做,想来是为了不让空轿子不留在路边引人注意。  再结合官兵们在沼泽地找了那么久,却也没找到任何脚印的情况来看,多是因为那个掳走孩子的人根本没打算留下任何证据。  而且从轿门这处留下的一点点比较显眼的指甲印看,里面的那个孩子应该也是试图逃跑挣扎过,但被一把拖拽了出来。  这种情况,一般情形下就更像是歹人劫道。  但如果是有目的地性地劫道,为什么唯独将孩子带走,而不是就地杀死?  尤其是在这沼泽之中,如果当事人剧烈反抗,又是动静比较大的孩童的情况下,本是最容易造成过激情况下的失手杀人的。  掳走人的那个人在当下真的并不打算杀死当事人。  如此看来,仿佛,真还是和之前那种离奇的失踪案关系大一些。  这么想着,人蹲在这沼泽中,将手搁在膝盖上看了一会儿里头的富察尔济随手就将这轿门放下了。  站起来时,他拍了下手,刚好另一边的段鸮也结束旁边的泥土和植物采集了。  物证,样本采集,当事人留下的痕迹。  这三样现场勘查结束今早的任务也就齐了,这么一通下来,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才结束、  大清早在郊外河坝上,看完那顶从河底下捞上来的破轿子,收到消息就过来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他们就又先回衙门去了。  因为衙门这边取证环节就是如此,一次现场勘查基本也看不出什么大概。  但这一次,一是现场因为也没有尸体被发现。  段鸮作为仵作到场也只能先简单地清理了下现场。  二也是因为,这尚且算是一起未被定性当事人下落的失踪案,轿子里的人还是有很大几率是还活着的,那么现场的遗留下来的物证就十分重要了。  等一道回了平阳县衙门。  给他俩开门,倒茶一通忙活的潘二先往自己在衙门办公案几上一坐,又拍了拍一早跑的差点累断了的腰,这才将官府备案的两起卷宗给都丢给了他们。  “你们俩自己先看着啊,富察这个家伙我知道,你喝什么茶啊,段鸮。”  听到这话,段鸮答了句。  为人挺客气周到的胖捕快也给他和富察尔济各自倒了杯热茶,三人这才看起了正经东西。  眼前,这一大打卷宗足足有半桌子,光是看看就能知道平阳县此前到底有多着急上火了。  里头夹着两张裁下来的旧剪报。 第45章 一开始看只觉得这光秃秃的花瓶上哪有什么人。  之后却觉得越看越多,觉得花瓶上印着的模模糊糊的影子都看上去像是人。  一张只是单纯画着一只白底花瓶的画,竟然能得出这么多种不同的答案,倒真是件奇闻了。  可关于这只花瓶到底从何而来。  这张印在邸报下角的花瓶图像中,具体疑似倒映出来的被旁人观察监视的那一家人又到底是谁,就连官府都根本调查不清楚了。  “我们当时就因为这个,找了不少松江府那边的鉴证高手过来看了。”  “说这画像的手法,其实是一种心理暗示手法,能让不同的人产生视觉错觉,因为这种花瓶谁家都有,一开始我们也找不到这是谁家的东西。”  “可这时有一家人竟也跟着来报案,说家里有个人失踪了。”  “当时衙门就意识到事有蹊跷,结果我们一去这家一看,你们知道怎么回事——这家人家里,真的有这么个梅花瓶,还就摆在屋子的正当中!”  当说到这里的时候,就连正呆在自己办公案几前,同富察尔济和段鸮说案情的潘二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了。  这三九天,这平阳县衙门的屋里明明也没开窗。  但这阴嗖嗖的直冒冷气的感觉,还真是挺像周围有什么怪人在盯着他们似的。  不过对于潘二这一番陈述,一早上就来了他这地方,还在他对面坐着听完案情的段鸮似乎也有些自己的看法。  因为这一次的案子,在过往经历丰富的他看来都是极为少见的。  从前他所听说过的各府衙门所处理过此类跟踪案,顶多是些闲杂人等尾随些良家女子伺机作案之类的事件,这种秘密躲藏在别人家里,日日夜夜的偷窥监视的真的是闻所未闻了。  不过在他的印象中,会有此类癖好的,多是发生在前朝。  在唐宋时期时,听说最早有此类案件发生,就是由一名叫贾丁的缇骑记录在册的。  那时在长安城内,也发生过此类夜半偷窥事件,一个姓崔的官员家中有一位小姐,可这小姐的闺房中,却总是觉得有东西被人轻微挪动的痕迹。  她的绣鞋梳子会时而被人换了个位置,每到夜晚她还总觉得有人像是坐在床头看着她,触摸她,还凑在她的耳朵边说话。  崔小姐一开始只当是噩梦,或是鬼魂作祟,后来心里却恐慌不已,就找了父亲令家中仆从夜晚悄悄在屋外守着。  谁想,到后半夜,仆从透过小姐屋子上的纸窗户。  竟看到这崔小姐家的其中一张四四方方的贵妃里头竟然向外打开了,随后竟真的走出个人,还径直走向小姐的床榻就又要拥抱,抚摸她,仆从见势不妙当即就上前抓住这人。  事后,缇骑卫们来崔大人家中查此事。  方才得知这贵妃榻上往常总盖着张狐皮垫子,狐皮底下的地方却是一处常人难以发现的,设有机关的木匣子盖顶,一合上中间其实就是空心的。  这人原是长安城中做木工的一个汉子。  因早已垂涎小姐美色,生了邪念。往常就在这木匣机关里躲着,夜夜出来趁无人再偷看小姐,这一案,后来便被称为木匣案,也是此类跟踪偷窥案中的起源。  只是这地狱王,到底是单纯有某种特殊偷窥癖爱好的人?  还是其他目的,所以才会一次次地主动作案?——这一点,目前看来竟也谁也没搞清楚。  “第二家邸报印刷的源头,也给不出任何关于这个地狱王的消息吗?”  这么想着,想到两次事件发生的源头,段鸮也抬头问了潘二这么一句。  “对,找不到,这两家邸报我们也给封了,但谁知道封了两家,事后还会不会有其他邸报又收了这个人寄出的东西。”  “那这只画像中的梅花瓶,你们后来拿回官府验过了吗?”  段鸮又问道。  “验过了,但那真的只是一只很普通的瓶子,除了在画像中摆放的位置,光照射进来的样子一样,其余并无什么特别。”  “我们事后调查得知了些具体的细节,发现和知府夫人家当时非常相似,这家人似乎也被一个陌生人闯进去还监视过一段时间,知府夫人最终安然无恙,可这家人的男主人,康举人却消失了,他的夫人甚至说在丈夫失踪前,也曾感觉到说过一次,家里好像进过什么人。”  谈及第二个失踪者的具体身份信息。  潘二想了想,接着这么指了指面前那张剪报上的花瓶小像图说道。  “这只梅花瓶,平常就摆在那个康举人书房的博古架旁边,正对着房子的窗户,但在它的对面,只有一面墙,其余什么也没有。”  “至于画上折射的影子,就是康家人一天的生活常态,最当中这个是康举人,左侧是康举人的儿子,旁边倒茶的两个女子或许就是指夫人和二房妾室。”  “我们根据这个推测,地狱王同样来到过康举人家,知道他家里有什么人,并且留下了跟踪记录,最后还主动留下线索告诉官府自己绑架了康举人。”  “但这之后呢,地狱王就再次消失了,这也就是这起案子最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地方了。”  截至目前,康举人的生死到底如何,如今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了,官府却也没有定论。  可以确定的是,整个州府衙门都没有发现康举人的尸体,他只是就这样凭空就这么失踪了而已。  可眼下,第三起关联性的案子似乎已经发生了。  那河底的轿子的主人又还没找到,这倒让人有些思索了起来。  听到这话,本还坐在他们俩对面,单手随意地翻阅着那些剪报的富察尔济似乎也抓住了些重点。  所以想了想,这本还在抱手不语的家伙却突然凑近些桌子,又将这对衙门卷宗里那张属于第二起失踪者——康东明的小像就这么一下抽了出来。  他这举动,看着有些反常。  但这么看过去,这失踪者康举人确实长的也就是平常中年男子的样子,且从卷宗看来身家背景清白,无案底,这也就排除了是有目的寻仇和报复的可能。  但第一次邸报上的五幅小像和第二次出现的花瓶图。  都冥冥中印证了一点,那就是在知府夫人和另一户人家,有一个人秘密地在他们家待过一段时间又监视过他们。  如此一来,那个跟踪狂一次次偷窥他人或许真的是对于监视别人有种某种狂热到难以克制的欲望了。  “或许,还有一个可能,他的犯罪轨迹,或者说作案前的一切蛛丝马迹,此刻也正在另一家民报上继续刊登的哪副作品有关。”富察尔济开口来了句。  “这是什么意思?”  潘二闻言一愣。  “这三起案子并不是事后告知,而是提前通知,只是刚好谁都还没有发现?”  “提前通知?”  富察这个猜测来的倒是突然,潘二一听也有些懵,完全没懂对面的这人到底又在打什么哑谜。  “……”  可听到他这么说,一直也在看桌上那些剪报和失踪事件发生事件线的段鸮却好像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他拿起富察尔济和潘二手之中的两张剪报下角的时间对比了一下。  又查看了下偷窥案和失踪案发生的时间。  见两起事件,都是失踪事件在前,刊印在后,其中差不多相隔两三天,这才了然地眯了眯眼睛。  “你是在说,这些邸报印刷刊印的时间和这些小像被寄过去的时间差?”  段鸮侧过头询问了某人这么一句。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知道在场的估计也只有他听懂自己在说什么了。  一直在思考着其中前因后果的某人也跟着这么将身子坐直点,又顺着段鸮这个话,指了下三人面前的这些剪报时间往下推测道。  “邸报收稿,和实际刊印一直是有时间差距的。”  “铅字印刷需要提前排版,这其中再快也要花费个两三日。”  “可能邸报那里两天前就收了稿,但到印刷出来被大家看到人已经报官了,我不觉得他是在事后才告知你们事情发生了,这不符合一个真的很狂妄到把这种东西印在邸报上的人的心理,他没有这么好心,他也许只是在提前通知你们,我要准备作案了。”  “每一次作案前,他都已经预设好了自己作案的对象,或许是一种炫耀,或许是一种展示。”  “那么结合一下这次的情况,第三个轿子已经被发现了,但是你们还没有收到报案,也没有发现其他家邸报上有任何投稿,所以就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这次地狱王想让别人看到的小像还没有被印刷出来。”  这话一出,对面那面色一变的潘二顿时也懂了。  富察和段鸮这两个人的话很明显。  那就是要知道第三起失踪案是谁,不妨先找出这一次地狱王犯罪前所留下的那一副偷窥记录在哪儿。  为了验证这一猜测,三人的讨论明明还在进行中。  他却已经急不可耐地对着门外先喊了句,又把外头的一个小捕快喊了进来。  等那外头的人匆忙进来,看上去着急忙慌的潘二这才整理了下头绪,这才丢过去一块搜查令就挥挥手招呼道,  “叫大伙先都别忙别的了!给我去查查这两日平阳其他铅字印刷厂里的审稿,看看这一次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小像被寄送还没印出来,快一点,最好赶在刘大人回来前弄完!”  这话,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对上司的‘恐惧’,但说罢那小捕快却也领了命赶紧去带人找了。  就因为早上这一遭,这一日午时,平阳县官兵们集体出动,又一次搜查了几个就近的以往没查封过的邸报印厂。  这次的目的,旨在找出这其中是否有可疑的小像。  结果令人出乎意料的是,当搜查到一家在城东的印厂时,竟有一张还没来得及开始排版下印的小像。  期间,潘二一直在衙门团团转地着急地等着外头消息。  这一次过来负责这起案子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也等着验证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准确。  等一听说真找到了疑似有案子相关的新证据的东西,潘二当即就跑过去去看,但等到了现场,他这才发现,这玩意儿还真就被富察和段鸮说中了,是一张没来得及刊印的。  只是这回上面画的东西,就连其他人都看不懂了。  因为这一次,这张小像并没有任何标题。  只有一个空空框,中间是完全空白的。  底下还留着一个点。  一个黑色的,唯独在最当中画像上显得格外突出诡异的黑色小点。  这个黑点具体是指什么,一开始也没有任何人人搞懂。  毕竟就连富察尔济和段鸮,也不能完全从一个黑点中揣测这个犯罪者的目的。  但因为河底的轿子才被打捞,官府这边也暂时在进行着排查信息的阶段,这倒是陷入了某种僵局之中,  可不过五六个时辰之后,就在平阳县衙门的门口,终于如同前两次一样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报官人和一双心急如焚的父母。  他们声称,自己就家住在平阳县明桥村。  男子姓陈,叫陈明堂,女的则是陈明堂的妻室孙陈氏,他们的独子昨日突然丢了。还有人称事发前,有人曾看到他们的家门口停着个轿子。  谁也不知道,这轿子是何时停在哪儿的,之后又到底怎么消失的。 第47章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停下,段鸮自己也没想到,但当被人问起,他却也像是终于想起了这么一件事。  因为在这种此前,虽然从来没有主动提过。  但正如富察尔济所言,他也喜欢马。  不是一般寻常喜欢,是少年时就一直保留的唯一的一个兴趣,在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喜欢骑马,但他一直走的是功名之路,骑马这一类的事对于他而言并无什么用处。  正因为如此,虽然他从来不主动主动显露,却也很擅长骑马,也是这个缘故,上次他们俩才处州赶上那举子逃跑的时候,才会有了当街惊马缉凶这么一桩事。  没有用处的事,即便是真心喜欢,段鸮也只能放弃。  偏偏自由一事,对于他而言从来都是奢侈的,因为当初既然选择戴上了那枷锁,很多事就也开始变得身不由己起来。  可现在夜半三更的,总兵衙门的马房外除了他们俩,和这匹马也没有别人了。  就算他想做一些出格一点的事,除了这个人好像也没人会知道了。  而注意到段鸮听到这话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刚才开口叫住他时,似乎也没打算说上些别的富察尔济却已经很随意地指了下马房。  “里面还有一匹,都是平阳官府的官马,要是你有兴趣也可以试一试。”  “放心,除了我没人知道。”  这话一说完,富察尔济就也一副转过身,干脆随他便的样子了。  他没有主动再说什么。  走或不走,其实都是段鸮自己的个人选择。  夜色中,那匹黑色的马和那人还站在那儿。  但他们的背影看上去却是那么自由,放肆,自由自在。  这么想想,长久以来都没有直面过自己的过去的段鸮也被勾起了一丝异样情绪。  一丝从前都没有过的异样。  像是突然有了点想要放纵自己一下的意思。  第一次不用去因为有些事而始终保持冷漠,却也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心情。  加上今晚他们俩会在这碰到,本来也就是巧合,但既然有这么一遭,从方才起就有点兴趣被勾起的段鸮就也不客气了。  段鸮这一转身,却是他数年来最释放自己本性的一次。  大半夜不睡,被有个人就这么再度挑起了骑马的兴趣,这种事放在以前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这种荒唐事,却也像是和这种人一块做的出来的,当下见这人这一走回来,有个家伙也了然地勾了下嘴角。  也是因为有了这一遭,接下来的有些事就顺理成章了。  他们各自都在马房挑了匹官马出来,这一刻,他们二人都没有主动开口说话。  一个在外面继续自己本来的事,段鸮则进了那马房自己去看了眼另外一匹。  眼前,那大晚上敞开了的马房的门内,确实还有一匹马在里头。  非常巧,就和上次一样,也刚好是一匹白色的,较之上次马车夫驯养多年没了丝毫野灵气性的马,这匹养在总兵府里的白色骏马明显精壮许多。  段鸮看到这里头的那匹白马时,这在马房里的生灵也望了眼他。  那眼神非常地锐利聪慧,是匹很有野性的马,见状的段鸮将它牵出来却没有给它装鞍骑它,而是和某人一样先牵到外头来了。  这一黑一白两匹马恰如上次那样,但那次是为了缉凶,这一次却明显不是这种情况。  也是这个当口,见马房校场上深夜无人,有个一步步将段鸮留下来陪他在这儿一块疯的家伙也就来了这么一句。  “要不要来认真比一次?”  这个问题真的是有些明知故问了。  虽然大晚上的和他一块在这儿发疯这种事,段鸮真的很不想奉陪,但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两个人却也没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你最好先做好输的打算。”  “哦,那就来试试看吧。  富察尔济也回了句。  话音落下,两个人却是一起装上马鞍也不和对方客气了,过往种种这一刻都先不提,眼前他们只是对手,却也是难得相逢的对手。  这一瞬,马嘶鸣了起来。  转瞬间,一黑一白犹如生来就是对手两匹马却也在校场上比试了起来。  头顶,云被冲散,到底是很快过去一夜。  明月如刀。  也痛快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今天不吓人,哈哈,约会时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离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加栗 50瓶;千秋岁、是你的好运呀、阿臧 5瓶;天鸢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二回 (上)  因为第二天还要接着查案, 这一夜, 这两个人到底还是有些分寸的。  这算是这二人认识以来,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做一件事。  大晚上的, 其实也没干什么别的, 就只是两个人后来又骑了会儿官马就一块走了。  因为胜负暂时没分出来,只能约下一次了。  不过有了这么一遭, 这两个总是显得不对盘的对手之间却也多了丝‘臭味相投’的意思。  第二日, 他们二人一早就和潘二先后去了那第二起案子事发的康举人,和第三起案子的陈明堂家一趟。  目前官府这边主要的思路还是先寻人, 确保人质安全, 还有查出那个第三张小像上的那个奇怪的黑点到底指的是什么。  此前,官府已在这第二起案子的当事人家中仔细搜查过一遭。  当时什么也没发现,但这一次既然富察尔济和段鸮来了,那就要重新从别的角度去检查这个现场。  自康举人失踪后, 两位被活生生吓坏了的夫人生怕家中再有人闯入,便换了家里里里外外的所有门锁。  因为如今,谁都知道她们家是进过歹人了。  为了不被再次被盯上, 康家仆从们便按照官府的建议在房梁, 门槛都洒了白香灰, 只要有谁进来过,看脚印便可知道。  门上涂菜籽油少许,一旦有人触碰到家人之外的锁头也会在身上留下气味罪证,此外,康举人家还将那个摆放着梅花瓶的屋子都清空了, 连窗户都从里面完全锁死了。  此刻,这曾经摆放着梅花瓶的地方,除了原本的正对面那堵光秃秃的墙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倒像是从没有人住进来过。  康家人这么做,也是被逼无奈。  毕竟,之前那种被人日日夜夜监视偷窥的日子,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异常可怕了  早上和官府一道来时,为了查看下这家屋内的构造,段鸮就在这康举人家四处走了一走。  按照之前潘二提供的家人供词,康举人本人和二房夫人都曾经在事发之前提过一句。  那就是,他们都曾经在半夜听到梅花瓶那个屋子有什么人在走动的动静,但起床亮灯之后声音就消失了。  这个所谓半夜有人曾走动的动静,听来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康举人作为一个文人,平常也经常在看书乏了之后就会选择梅花瓶的那间屋子里过夜。  或许在那时,凶手便已经盯上他,又画下了那副观察他的小像图,只不过按照这个花瓶原本摆放的位置来说,平常凶手躲藏的地方其实就在这间屋子里。  那凶手自己的视角,又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呢?  ——关于这个问题,一直以来官府也没有一个具体定论。  当时检查了屋里屋外好像也没有能藏得下一个大活人的家具摆设。  可等段鸮里外走了两圈,却发现了一个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的地方。  那是个在这间屋子内正对着案几的一个窄窄的烟道。  所谓烟道是为了防止家中走水时通烟才挖的,一般外头就通着外墙下砌的砖石,中间是空心的,外面唯独留下一丝缝隙的,但这一道细细的缝隙怎么看也不像是藏着人。  但等段鸮走了两圈,又从潘二手上借了把公尺丈量下其中的距离,俯身走到外间看了眼这缝隙里面的他却注意到了这缝隙内里竟然一个大约半人高的滴壶式通风口。  此刻看,通风口已是空的了。  但要是代入下视角,再从这个窄小的缝隙向外看去,却刚刚好就对着那面墙前面摆着的那只梅花瓶。  “这个缝隙,很有可能就是凶手第二次闯进别人家里作案时躲藏的地方。”  心中已有了定论,擦了擦自己的手,方才在这外墙周围看了许久的段鸮突然开了口。  “什么,就这地方?这么小一个成年人怎么爬进去的啊,爬进去了也爬不出来啊,而且人躲在里面不吃不喝几天怎么熬得下去?”  跟他一道蹲在这看上去根本不像能藏进去一个人的通风口的潘二一脸震惊。  “从外墙的通风口爬进来就行了,躺下来之后像这样,躺下然后蜷起双腿,抱着自己的膝盖就可以在这个地方刚好躺着不动,呆上很久。”  “……”  “平常除非走水,仆从们不会特意来拆开烟道,所以这个人只要自己想呆在这儿,无论多久都根本没有人会发现。”  “此外,这个缝隙正对着屋里的梅花瓶,所以凶手就用这个方式一直盯着康举人家,到夜晚再爬出来走动。”  “以前顺天也出过类似的案子,有一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会故意躲进一些便所从粪池的另一端爬进去进行偷窥,因此还出过在便所底下偷窥导致沼气致人死亡的事件,平常喜欢偷窥的人并不少见,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能进入别人的家,只要能达到自己偷看的目的。”  段鸮一边收拾一旁摊开的公尺一边说着这种奇闻异事的时候,可这些怪人,倒把潘二给恶心了个不轻。  “呕,可这也,这也太龌龊了吧……这帮子心理变态……”  也是这边刚有了新进展,等将视角转换另外一边,即丢失了幼子的陈明堂夫妇家中。  这一次选择一个人过去查看现场的富察尔济也有些新发现。  因为到目前为止,唯一没有解开的谜题就只有第三幅小像了,所以陈明堂的家或许就是解开这一切的答案。 第49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粒粒 2个;瞳夕(殷小绛)、深海的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破云 10瓶;千秋岁、单叶双幕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二回 (中)  第三起案子中, 失踪的那个孩子竟在自家的天井中被发现。  死时, 就如一张白框中的一个小黑点般,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望着天,这也验证了地狱王留下的第三个谜题。  这事一出,当天就传遍了整个平阳县。  不过十五天,三起连环偷窥案,这跟踪杀人狂地狱王竟如此丧心病狂, 残忍冷血到杀死一个幼童, 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  在本朝律法之中, 杀人罪和杀童罪本就有着明显刑罚出入。  没长大的幼童本就不比成人, 就算是牢狱中那些的劫匪水贼就是再凶狠,也大多也会选择放幼童一条生路。  此人心性如此之凶残, 怕是真是个十恶不赦, 已经全无人性可言的犯罪者,因此, 如今涉及到一个孩童的惨死, 此案的性质瞬间就变得愈发严峻了许多。  官府务必严惩恶徒,势要将其捉拿归案。  这一桩毒誓, 竟然成了每个被激怒了的平阳百姓心中所愿。  关于这具孩童尸体是生前如何被杀死。  又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放在了被害人家中不被发现的,之后,回到衙门的段鸮他们随后也对其做了详细的尸检。  这日, 刚过申时二刻。  早上浩浩荡荡的官府搜查已经结束了。  距前头衙门也不过十多步的平阳县义庄内,四面紧紧闭上的纸窗户,正将光线尽可能地集中在了内里的环境下。  正当中的那块单独空出的地方, 摆着一副很小的担架。  掀开一角的白布之下,那名叫双环的孩子的尸骨已被家人辨认过特征,又被衙役们里外包好带回了衙门中。  入目所及,那头颅被石板压了很久,又泡了几日的孩子整个脸都肿胀发青。  四肢摊平,双腿分开,无明显外伤。  他的脖颈较之一般尸体有些明显地歪斜,脖子那段的皮肤侧着导向一旁,像是生前受过什么比较严重的撞伤,导致了脖颈骨骼连根断裂。  那黑乎乎烂成一团的嘴,和那凸起在外头的眼珠子各自朝向一边,烂了半个鼻子也是外扩向两处。  直直凸在外头的眼珠子上和口腔里的蛆虫因为填满了积水,加上尸体被密封多日,里外的结成了一颗颗白白的米粒大小的块状物。  这死状,一看就知道非常不利于尸检。  也因此,段鸮需要亲自先将这具尸体表面包括里外发臭的内脏都认真清洗一遍,刮去这些腐烂组织方可重新开始。  这个过程不出意外,他一个人至少得半个时辰。  期间,同样脸上蒙了块杀菌布巾的富察尔济和潘二就站在一旁,眼看着段鸮从清洗那尸体,又用开骨刀和骨锯一点点分解这个名叫双环的孩子。  一身官兵服,连往常惯会说些调笑话的潘二脸色有些凝重,富察尔济抱手却只倚着墙不言不语。  在他们的视线尽头,那孩童的骨架一看就知道还非常地小。  他们几个都是见惯了生死之事的人。  但这一次,却也不得不真正地将此案视作了平生遇上的一件十分特殊的案子。  一个孩子。  没有人能说完全冷血无情地漠视,这个名叫双环的孩子的死。  但眼下,唯一能替他伸冤的办法,怕也只有将那凶手捉拿归案这唯一一条途径了。  不过仵作这一行,本就不是常人能做的。  要直面这一具具尸体死时的状态,见状,用旁边的艾草熏过手掌,段鸮就换了尸检时才会穿戴的衣服,又正式开始了尸检。  这一次,他最先取出的是一把日常被他放在箱子的红伞。  这把红伞是用于等下放置在尸骨上,以屋顶上落下的光折射用作验死者骨骼上可能存在的挫骨伤的。  因为方才从天井下捞尸时,这双环的身体表面和关节各处只有一簇簇暗红色的皮肉跌伤,不见刀口,所以想来致命伤应该在骨骼和内部。  放在往常,段鸮其实很会少做孩童尸体相关的尸检。  一,是孩童尸骸骨骼筋络脆弱,很容易在尸检和开胃过程中出现伤口状态方面的偏差。  二也是对家人来说,留全尸到底是个死后的期望,但此次的案子到此已是激起了民愤,若不能还这孩子生前一个答案,怕是也难平复如今平阳县因这杀人者而勾起的怒火。  “他骨骼和胸腔表皮上的挫骨伤很严重,有内脏出血的症状。”  用手指压着这孩子被泡涨了,有点发黑发青的肚子,俯身查看了下段鸮一边就开了口,说着他的指腹稍稍用力,胸腔骨的地方也有软组织塌陷下去的明显指痕。  这指痕一看就很深,挪开后血气之色久久未散,应该是内脏确实伤得很重,已经形成血凝状物的缘故。  这么想着,段鸮只将那把红伞挪动了一下放置在双环的头颅和脖颈处,又用光打在上方指了指伞面很明显的两块阴影道,  “这两块呈块状的阴影,是因为凶手把他的脖颈给直接摔断了,就算是将他的尸体分解也看不出来,是非常严重的脊椎性骨折。”  “此外,红伞底下可以明显看出他的腿骨上上有多出折痕,也许是先被人狠狠地举起,又砸在地上造成的内伤,因为死者年岁很小,所以内脏出血和浑身骨折,就可以造成他在短时间内肺部无法喘气致死。”  这话说着,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  段鸮也将那孩童尸体的下腹部开了个小口,并用开膛刀一点点拉开一个血口子,这才用手伸进这孩子的体内,托住表皮底下血淋淋的内脏,就拿出来给他们俩看了下。  这被白布搁在上面的内脏看着比常人要膨胀一些,内里像是充满了气体,呈现出一种异常显眼的深猪血色。  这样子确实是内脏出血,导致肺部气血回流无法喘上气来所致的一种内伤。  “但正常人要把一个孩子摔死,是很难的,因为正常人的臂长和身高一般达不到这个标准。”  “……额,段鸮,所以,有没有可能,这个人的力气很大,而且身量颇高?”  听到这话,潘二捕快大胆推测了一句。  “是有这个可能,常人的臂长要高举一个孩子,并且将他一下下摔死,是需要很大的力气的,这个人的身材,或者说手臂确有可能非常人。”  “那他就是被凶手活生生摔死的?”  “不,应该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机械性窒息。”  听到这话,抱着手站在一旁,和正在尸检中的段鸮一起盯着这具孩童尸体和他的肺部的富察尔济突然开了口  “窒息?”  “因为那块石板还有填在天井底下的水,双环被凶手从上面扔进去的时候应该只是重伤。”  “但无力求救,甚至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但因为水在四面密封情况下很快就变质了,所以他也喘不过气,最后因为外伤,内出血和窒息而死了。”  一直旁观这尸检过程的富察尔济也指了指这幼童尸体的鼻腔和他的骨折上下了一个自己的论断。  他并不熟悉验尸,但他能看得出来这具尸体身上的两处伤口和那个内脏上气血分布的明显不同。  但显然他的猜测并没有错,因为段鸮也没说话而是默认了他这个说法。  这一番尸检,大致确定了两点,其一,就是双环死于多次摔击造成的全身性骨折和之后的密闭窒息;另一处,就是凶手极有可能是个臂长和身高很高的人。  这和此前官府曾经一度怀疑过的,会不会是一个个子比较矮,甚至是侏儒,所以才擅长钻进别人家中躲藏的凶手形象测写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也是等他们结束尸检一起回来的时候,刚好又撞上了平阳县的顶头上司刘大人。  当时,平阳捕快们当值的衙门里正左右合着门。  但里头属于这位刘大人训人的大嗓门和拍桌子声还在作响着,外头有些小捕快在探头看着热闹,估计是半个平阳官府的人都听说早上的事了。  刘大人看样子是气的不轻,里头那训人的大嗓门和拍桌子声也是不绝于耳,潘二一听就脸色一变,赶忙先进去应付自己的上司去了。  走在后头的另两个人远远看到这一切。  只一前一后走过去敲了敲外间的门走进去,就见里面坐着听闻此事过来这头的那位中年人瞪着眼睛朝外头看过来。  眼前这平阳县县令,也就是潘二的顶头上司刘闯刘大人。  听闻,以前是个兵马司出身的武官,过往脾气是出了名的糟,对本县案件破案率的要求一度也是严格苛刻无比。  这一次,富察尔济和段鸮过来协助他们衙门查案的事,他也知道,所以对于他们俩的进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撇了一眼就继续训着眼前的自家捕快道,  “你们给我解释解释!为何短短数日竟又发生了此案!这次竟还死了个孩子,潘二!你一个个堂堂领饷银的捕快是干什么吃的!这让我在知府大人那里,这次又该如何交代!”  这话说完,又是重重的一下拍的那公堂桌子‘碰碰’作响,富察尔济和段鸮以前都只见过马县令这个类型的县官。  谁想,这位一开口就横眉立目的县令大人这一副暴脾气看着真是堪比个人形火药桶了。  但这跟踪狂的案子眼下还在调查中。  他们俩坐在旁边一时也插不上话,只能一起望天,倒是那夹在中间,看这俩家伙哪个都不帮自己的潘二捕快无奈地拱手冲自己上司求饶了一句。  “大,大人,这案子吧,我这两天真的在努力查了,您不行再宽限我几日,我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答复行不行?”  “几日几日,之前你也是这么说的,这一次你还要我宽限我几日?!”  “就三日!三日行不行!三日之内小的一定将此案的犯人一举拿下!”  三日就能破案这个海口,也亏了潘二有胆子夸下。  但事已至此,其实谁心里都明白。  这犯人目前陆续劫持了两名被害人,另有一人已经被害,剩下的康举人生死未卜。  他本身的具体身份和心理状态官府还不曾得知,但如果不在两三日寻人并确定生死,怕是本身这被害人也要凶多吉少了,更有可能会再次作案。  所以,三天就是此案侦破的最佳时机了。  不过说是三天,其实具体要涉及取证,等待验证结果,还有再次去受害人家属取证的问题。  也是这挨骂完,这刘闯大人才给了旁边另外两个人说话的机会了。  “富察,段鸮,你们俩这次可有查到了些什么结果吗?”  这态度听上去明显就客气多了。  坐在一边的段鸮闻言,只先将先前已经写成册的验尸结果单手递上,又在这刘闯大人的对面坐着思索了下才缓缓开口道, 第51章 “你们,速速按照富察和段鸮口中的那个特征去找,先找前城防营的孙管事一个个地调人事问!再沿着松江至平阳途径河坝之地一点点地给我找,一定要将这真凶抓出来!”  “潘二!记好你之前回我的三日!三日我要你将人质和凶手都给我好好地带回衙门来!”  “是!大人!”  一身黑色公服的刘闯大人这瞪起眼睛一拍桌子下令搜查整个凶手足迹覆盖的,这气势也是相当地惊人。  加上,此前,官府有在平阳县大规模地排查过关于最初那个在河底发现的轿子的事。  那顶轿子至今官府还未确定凶手到底是派了什么用场。  但要抬轿子,势必要找轿夫。  所以当时主要就在在县城一带寻找有没有送过一个孩子去河坝那里的轿夫,当时一路查下来,没有人认这件事,如今既然有了别的线索。  潘二他们便决定,换一个找人的角度,从那天是否有酷似和前城防营军官体貌特征的人去寻过轿夫。  也是根据跟踪犯的过往经历,三次作案时此人如今所在距这三处家宅的距离,这个犯人的面貌形象正在被一点点勾勒清晰。  十八日。  潘二他们在各县找了整整一天一夜。  一路百姓不知衙役们这是在做什么,才会如此挨家挨户地查问人口,恨不得挖地三尺,但凡一个符合条件都不放过。  段鸮留守衙门。  但其中这抓人的过程到底有艰难他也是一清二楚。  从南至北的城防营中,有一个危险的凶犯正化作普通流民隐藏在其中。  这是一场官府和罪犯之间,赌上青天正义之名也要捉拿住此案真凶的螯战。  此刻却也无人知道胜负究竟如何。  长夜无边。  十九日。  为了能进一步将这地狱王找机会引出。  富察尔济就给潘二他们想了个办法,说是借由官府这边,私下通知康举人家小妾的名义在田庄上取了田契出来,又故意捏造信息,选了个离平阳颇远的登在邸报一角虚构了一段田产买卖的信息。  他知道,作案者还会继续读邸报了解新的信息。  以他之前对三个受害者家中住宅及出入方式的了解,无非就是从这些邸报上零零总总的消息中读到后又推断出来的。  一旦他发现康家小妾用不为人所知的闺名,在一处偏远的邸报上刊登了田产信息,那么得知康家或许还有自己未曾得知的家财油水的地狱王便会再次出洞。  到那时候,要寻找到这个跟踪狂的详细行踪。  就不再需要更随着他的脚步而走,而是可以直接将其引出来又一举捉拿归案。  他们这一遭双管齐下,已是为那地狱王悄然在平阳县之上设下一个天罗地网。  能否抓住,只看这一夕之间的决断。  这一夜,是整个平阳县都未曾有心情歇下的一夜。  还有十二个时辰,便是这十五日的最后一天,此案到此,进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侦破阶段。  二十日  一早,城外雾气未散。  外头的天色还未亮,连熬了数个夜的潘二就面色急急地带刀拍开了衙门大门,公堂内的当值衙役们赶忙出来,就见这多日来熬的脸都消减了的捕快打呼了一声。  “刘大人!刘大人!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这一句‘找到了’,却是说的万分激动人心了,因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完美符合,并具备一切作案动机和犯罪条件的人。  前城防营二等骁骑,三十救岁的满人郭木卜。  据指正他的人称,三年前,此人就在松江府守过城防。  城防营是个铁饭碗,当时他的官职不高,不过一年,就因为在营中半夜喝酒误了差事而被革职了。  他在外曾一度宣扬过,说是佳珲大人不辨是非令他丢了这饭碗。  他被革职后,回了平阳给人做过几天浇注和种地的活计,后来却也渐渐不知干什么去了,往常,他不常来平阳县的街市。  听闻这两年他好色又烂赌,早已掏空了身体,就住在桥洞底下过活。  这样一个早已无产业,也无的闲散人等,又时常在下九流行当里流窜,他身上的一切却也和那个地狱王的面貌特征是完全吻合的。  按照潘二当场捉拿他的说法时。  当时这个人正带着筐凉薯准备去往宋川县,宋川,就是富察尔济之前让康家小妾虚构田产准备不日前往的地方。  此前,潘二他们就已从南北巡防营中盯上了此人。  连日来暗中观察他数日,见他终于露出了一丝马脚便即刻将他捉拿,将他拿住时,他身上除了那筐凉薯就身无分文了,看打扮也是衣衫褴褛,形同乞丐。  尤其找到此人时,他就在平阳不远处,多年熟识他的前城防营管事替官府更是一眼就指认了他,  可是当他被带到官府接受审讯后,这个在刑房中佝偻着身子,睁着双麻木的眼睛一语不发起来。  “郭木卜!郭木卜!我让你看看这些小像!这是谁做的!回答我!”  “……”  无论潘二如何摆出衙门的威严问他话他都一语不发。  更为糟糕的是,当平阳县官府的人从最初抓到人的喜悦中苏醒后,他们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  如果这个郭木卜是真凶,那么失踪的康举人如今身在何处?  只拿住了疑似的凶手,却没有找到能制裁他罪行的真正证据,这一切一下子就仿佛被打回了原形。  尤其是如果他一直保持这种拒不认罪的态度,那么找不到康举人的官府却也根本不能奈他何。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得知此事,平阳县官府包括协助此案许久的段鸮决定用上一个保留到此刻的办法。  “在灰天井下烟道上方的石板,凶手抱着膝盖时,脚会因为蜷起而势必会为了节省空间,用脚底踩在烟道顶上,只要将那块石板卸下,就可以验到那进入过康举人家的凶手的脚印。”  “……那个印在上面的脚印,会是你的脚印么,郭木卜?”  这个隐藏在暗处的能够鉴别真凶的办法,之前一直没有被任何人提起。  因为若是抓不到嫌疑人,所谓的验脚印也只是建立在虚拟的推断上的。  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惊人结果出现了。  ——由衙役们用一张纸拓下来的烟道上顶上出现的鞋印,和郭木卜鞋上用红泥拓下的脚印并不一致。  这一下,就连段鸮都头一次出现了个人判断上的失误。  他一直在盯着那结果在看的眼睛略微沉了下,却迅速恢复没有暴露更多情绪,只当下回过头看向了身后那个被拷起来,涉及跟踪案的嫌疑人。  却见,那从始至终由两名衙役拘在刑房之中端坐中的男子只一语不发地和他对这样对视了眼。  那幽暗而晦涩的眼神,让一般人根本猜不透,看不透。  犹如一只结网的黑色蜘蛛般,再一次发出结网的沙沙声。  这一刻,段鸮的眼中,在他的身上,和所有案子之间缠绕着千丝万缕恶意丛生的网,一下子带着古怪张了开来。  蜘蛛,和蛛网里的人再次成了局中的相互对抗。  接着,那额前带着道疤,一缕杂乱头发垂在耳边的前城防营兵丁,本案最大的嫌疑对象郭木卜说着任凭手背拷着就直视着段鸮才终于是主动开了口——  “大人。”  “官府没有证据,就只能说明,你们要找的犯人并不是草民。”  “那对脚印,就能证明草民是完全清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人,会是凶手咩~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馬鹿灰化 20瓶;闻小诉 16瓶;哎、洛铎 10瓶;然然 6瓶;千秋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三回 (上)  嫌犯郭木卜就这样‘堂堂正正’地走出了平阳县官府。  在刑房中卸下双手镣铐之时, 这前城防兵丁一张不人不鬼的刀疤脸上,也丝毫没有对公堂和衙役们的畏惧和胆怯。  “多谢各位大人,还草民一个清白。”  干裂, 留着一圈花白胡须嘴上例行说完这句道谢的话,一身褴褛布衣,踩着双破布鞋的疑犯郭木卜就这么作了个揖走了。  他的身形如同段老木般朝前佝偻着,站起来走出去时还摇摇晃晃。  这模样不似个前城防营兵士。  倒像个气血不足, 虚浮无力之人,根本也无空手就能摔死别人的力气,尤其这么看臂长和身高都只能算平常,这也佐证了说之前他曾说自己确实没有杀人跟踪的说法。  这人一步步走过衙门口时, 正与立在那处的段鸮擦肩而过。  那一霎那,有了那一秒匆忙对视的二人表情都古怪无比。  他们的眼睛都在对方的面孔上短暂地停留下。  段鸮作为先天直觉出众和隐藏犯罪天赋的携带者,能清晰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眼神在自己的身上极迟缓地扫过,又有了片刻的停顿。  黑暗中,一根根细密的蛛丝应声破裂, 蜘蛛身上的全部嫌疑就此被洗清。  之后,此人才扬长而去。  他真的不是这起跟踪杀人案的凶手吗?这一刻, 也无人敢说出一句确凿能指认他嫌疑可能的话来了。  因为证据到底不足,一路都未有人能拦住他。  所以这个嫌犯郭木卜只能被就这样当堂释放, 但潘二等人眼见这挖地三尺才被找出的嫌疑人就这么被放掉,却还是几次暴怒差点没压得下了火。  没有充足的证据,光凭猜测和推断,就是官府查案最大的忌讳。  可这人明摆着就有极大的嫌疑, 身上还有着诸多解释不清的地方,偏偏那踩在石板上的鞋印和身形竟都有些对不上。  最糟的是,就在这边案子的进度眼看着就要断了时。 第53章 说完这话,放下手中那只根本没怎么喝的酒杯的胖捕快也拾起桌脚佩刀郁郁寡欢地地迈开步走了。  两个被他气走的人都跑了,这下他也彻底消停了。  对此,整个人像摊烂泥般垮下来的富察尔济像个酒鬼躺在酒桌旁,用一只手掌盖着自己那只半瞎了眼睛,又望着天喃喃自语了一句。  “事事都那么认真,最后还不是搞得累死累活,也根本没人知道你的好心。”  “莫名其妙,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算了,不高兴就不高兴,这人怎么样又关我什么事,本来,也不是一路人,根本…也算不得什么朋友罢了。”  外头的平阳正笼罩在一片夜色中。  酒馆上下除了店主和瞌睡虫的小二已经没人了。  远远的,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打更拖着手上的物件走在路上,嘴里用平阳方言哼着首断断续续的歌儿怕自己睡过去。  【‘牛儿牛儿在坡上哟,’】  【‘田园绿叶好风光哟。’  【‘一方黄土一方田,山又高来水又长。’】  【‘牛儿牛儿为谁忙哟,忙完春耕忙秋粮哟;’】  【‘风霜雨雪它不怕,摇着铃儿走四方。’】  听到这歌,方才显得一点不在乎的富察尔济嘴里忍不住带着酒气也跟着眯眼哼了两句。  在他从朝下看的视角中,整个平阳这座城都一片雾蒙蒙的,既不看清万家灯火,也看不得百姓民生,前面远远的,黑压压的夜色盖着满城风雨,看不到一丝天光。  那里本该有星星的,北斗七星,照耀大地,从古至今,人间之光明正义都皆来源于此。  这一点,他自己都深信不疑过。  可后来他抬头,却见满眼具是漆黑一片。  因为他的眼睛早已经看不见了。  也因为整个天地,根本连一丝星星都没有。  这世上哪有什么青天正义。  不过都是世道一般漆黑,谁也救不了谁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歌谣名《牧童》  哈哈哈哈这下知道为啥这个案子一开始两个人就很一本正经地在查案了么  这个文的真实时代背景大家想必之前也看出来了。  二两银子在这个时代背景是非常值钱的,京城居民的平均工资也才这么多,相当于一两千了,独吞一两千,黑心阿察要被老段打了。  喜欢本文就留个言吧啾咪!第十三回 (中)  这一夜,因为这事而搞得不欢而散后, 段鸮就再没怎么在衙门看见过某人了。  他事后听潘二说, 札克善其实早就告诉过他。  有个人从很早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一般谁都开始找不到他人的时候,他就是自己找了个地方随便荒唐快活去,也不想理人了。  他这一消失, 少则两天,多则那就不太好说了。  毕竟富察尔济这种人, 要是想故意乱来干出点事给别人心里添堵,总是有各种使不完的办法。  因为在他眼里, 根本就没装过对别人负责任这几个字。  从来也没人见过这混蛋真心在乎过什么人。  或是为什么事认真上心过,指望他还不如指望天上神仙显灵比较靠谱。  这一下,这起本就烫手到不行的离奇跟踪案仿佛又少了能帮上忙的人。  虽说之前他们俩就关系不怎么对盘,但富察尔济和段鸮二人也因为这遭彼此‘意见不合’的事,而闹起了一场彻底的私人矛盾。  尤其他们现在一个说没兴趣继续查了。  另一个又显然准备继续查, 那也真的也没什么再继续好搭档下去的了。  “哒——哒——”  是夜, 平阳县。  外头打更的都已经听不到声了。  黑漆漆的四周却还有一盏摇晃昏暗的油灯在亮着,又有蜡油在桌上往下滴。  段鸮今晚一个人回去之后, 一直在撑着头,面无表情地想这多日来发生的那一幕幕。  他始终认为,当时在衙门时和那个郭木卜的对视间, 脑子里产生那种完全下意识的直觉并非是假的,  此刻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一边用手执着根签子挑着灯芯, 一边仔细地回想着这起案子的每一个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的细节。  在此之前,他曾亲眼看过关于三起当事人家中的所有人的口述,如今回想此案的时间线大致可以这样划分:  地点——大致为知府宅院,康家烟道,陈家天井。  此处或许另要加上发现轿子的河坝,以及岳阳岭上的鞋袜发现地。  人物——房氏,康举人,陈明堂的独子双环。  时间——则是第一次偷窥小像事件后。  发生在本月初五,事后知府夫人主动报案,这起案子才真正地算是开始。  在此之前,五幅越来越靠近知府夫人的小像每天一副默默被记录,那说明那个跟踪狂至少初一甚至之前就已经躲在了知府夫人的家中,并从家中的一些地方一直在偷窥夫人。  这个过程中,似乎是发生了一些事,致使凶手什么也没来得及没做就自己主动离开了知府夫人家。  事后,衙门也曾私下调查过。  原来,在初五这天,原本在外参加秋闱监考的知府回来了一次,还带回了自己的弟弟夫妇,知府家中人人丁兴旺,来往众多,或许正是这次,令犯人最终没能成功作案。  可与此同时,这个跟踪狂也在当日就从别的办法进入了康举人家的烟道中。  这个时间点,应该就发生在初六在初七之间。  他本是个心理有严重问题,又多年无家可归的人,常年像个寄居的傀儡般藏匿在别人的家中已是戒不掉的习惯了,这些被自己偷窥的人家应该是一开始就选择好的。  因此,随后康举人的小妾也才说了,他夫君曾听到过半夜书房有人在走动的声音。  可康家人的报案发生在十日。在这整整三天里,凶手就只画下了那一幅《花瓶上到底有几个人》,那这三天里难倒就只做了一件事吗?  这并不符合先前他一贯的利用阴符和数字记录,堪称精确严谨的作案模式。  因为先前之前藏在知府夫人家都是一天一幅,放到康家人家,也差不多该是如此。  此外,在潘二和段鸮第二次去康举人家中时,那位因不便见外男,只隔着隔断和官府中人说起话的小妾还给出了这样一番证词。  “我家老爷,的确是在十日之后才被家人发现消失的。”  “夫人确定,那前几晚,他一直都在府上吗?”  段鸮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您为何突然这样问,大人。”  那小妾身子骨有些羸弱,只声音怯怯地问。  “我还需要知道一些当晚的细节问题,夫人如果还能回忆起,可否仔细告知我一些。”  “确,确定,我每日天黑前就瞥见窗子上有他的影子呢,是老爷,后来他嫌家人吵,自己在书房住了几日,有一页,我就抱着我家乳哥儿在内屋睡下,老爷还来看我们娘俩。”  “先是走到堂前,把灯吹了,与我靠在一块不声不响地说了些体己话,我正在哄孩子就也没转过身来,还是因为乳哥儿在我怀中哭闹起来,老爷才什么也没做就起身走了。”  不声不响地说了些体己话——那便是夫妻之间会做的一些事了。  这话说的含蓄,却也十分害臊。  但因为是官府来查案,还涉及人命,康家小妾就是觉得这事尴尬,也只能如实的涨红着脸低语了一句。  因为小妾说初七老爷还在,那么康举人就是十日才彻底消失的,再结合岳阳岭上发现的鞋袜,致使大家现在都觉得康举人不是失踪,而是出门时喝酒后失足摔死了。  但段鸮不是一般寻常人。  并不会被这凶手这所谓的障眼法掩盖住案子背后的真相。所以他只低头就看了眼一旁微弱的油灯,和之前白日里在衙门里拓下来的两对鞋印。  因为一切案件往往在发生最初,就如同一张白纸上必然会留下黑色的脚印。  越是看似毫无破绽,越有可能在关键处留下致命线索。  这一刻,就这么一个人坐到天亮时分的段鸮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想法,所以廿一那天一大早,段鸮自己又去找了趟刘闯大人。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别的,只当面就这样对刘闯提出一个十分简单却也直接的要求。  “什么?你说要再验一下岳阳岭上的鞋印和石板上的脚印?”  先前案子出现纰漏时,就已经开始对这条追查的路线存疑了,刘闯大人的怀疑写在了脸上,也就这么问了。  “对。”  大清早地找上门来的段鸮也这么回答。  “为何?你总得给我个合理解释吧,段鸮。”  “大人不妨先派人去验,之后再听我解释清楚康举人家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一次,关于第二张小像,或许会有一些新的发现。”  因心中这次已有七八成把握了,向来做事很干脆的段鸮就也不做什么掩饰,很直接地和刘闯大人谈条件了。  刘闯大人闻言面色微沉。  但见段鸮这人见到他这么一个武官竟没有一丝一毫地退让的样子,反而比自己还强硬果断的态度,他竟也头一次动摇了。  于是乎,官兵再一次急忙地上山。  段鸮也跟着去了,好在这一次物证保留得当,乡绅们派了人还没散,所以这就在给案子留下了一丝侦破的可能。  因先前康家烟道上的脚印还在,所以这一次过程并不复杂。  当下,邓明通捕快上前拿拓印的纸张比对,明明是在一截极危险的断崖边,但这一刻,连潘二他们都觉得突然有点振奋紧张了起来。  眼前,两张拓印下来的脚印在众人眼中摇摇晃晃地重合。 第55章 一旦有什么东西从岳阳岭下掉下去,河坝中的水流就会将其冲走,最后流入松江。  那顶轿子最开始被发现在河坝,上面又有孩子鞋子的蹬踹脚印,所以大家才误以为这件事和双环失踪有关。  但或许那顶轿子从头到尾和双环并没有关系。  它不是绑走双环的工具,而是送另一个人去往鬼门关的工具。  那个人是谁呢?  如无意外,就是此前一直失踪了的康举人。  因康举人曾经见过凶手真面目,所以事后凶手必定会将其灭口,成人不比孩童,留在家中尸体一久势必会很快被发现。  所以,为了制造康举人出门寻人喝酒的假象。  那顶轿子和康举人被凶手一起从岳阳岭推下去,又掉进地下的断崖,轿子被卡在了河坝底下,康举人的尸体则很有可能已经沉到松江去了,彻底毁尸灭迹了。  这之后,凶手才重新选择目标去往陈明堂家,并制造了说轿子绑走了双环这一假象,也拖延了官府寻找到双环的时间。  这么一想,这起连环入室跟踪杀人案顿时就豁然开朗了。  可唯独还有个问题,就是那一开始轿子里孩童的绣鞋布料和脚印又是从哪儿来的。  如果那不是双环的,为什么一开始轿子里会有这些孩子的鞋印?  这些脚印又是从哪里来的。  只还差最后一点点,富察尔济才能想通这个案子所有不同于常理的地方。  也只差这一点点,才能让他彻底想明白那个凶手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那么做,所以暂时,这两天他才哪儿也不想去。  直到,身后地有个鬼祟的身影就这么一下倒在他旁边,又一副老熟人的样子就打扰了他这份难得清净,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这儿的富察尔济才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睛也不看身边这人。  “你可让我好找,躲这儿干什么。”  嬉皮笑脸地问了一句,再一次神出鬼没的桂东林似乎总是能准确地找到别人的所在。  “我让你做的事做完了没有。”  听到这话睁开一只眼睛,一副睡在这露天之所上头的富察尔济也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回了他一句。  “做是做完了,但你私底下干这种好事别人也不知道啊,不过,那兰春莲和马凤凰都是命苦之人,你想事后做点好事也正常。”  “……”  “哎,不过,说好了给钱才帮你干活,现在反倒要倒贴力气,亏我每次都记着咱们的同僚之情帮你递消息。”  “麻烦你分清主次,章佳阿桂,你是给朝廷干活的,是个正经官差,不是给我干活,不要有事没事就来祸害我们这种草民。”  闻言,富察尔济一点不客气地就就把他的真名揭穿了又给怼了回去。  “呸!你给我小声点,你别以为你自己现在不给朝廷干活了,就可以这么猖狂啊,我可是知道你的底细的,而且随时可以去告诉官府你到底是谁啊。”  此前一直在平阳县以‘偷鸡摸狗’一业为生的桂东林,也就是章佳阿桂本人也桀桀地怪笑了起来。  “随便你,反正现在案子没破,除了这二两我也没钱了,你自己有钱不如借我点花花。”  富察尔济索性比他还猖狂不要脸的样子。  “哇,你这个不要脸的!朝廷要是现在还管我,我用得着在这儿和你耗么,而且,你没钱好端端地买这么多杨梅!这是要去送给谁哄人家高兴啊。”  一听这故意调侃的话,本还闭目养神中的某人顿时不吭声。  不过话虽这么说,富察尔济的手边确实放着一篓新鲜水灵的杨梅。  这些杨梅是他自己掏钱买的。  买完之后他现在连听曲的钱都没了,只能躺在这儿白蹭别人的曲子听。  但要说他想买来干嘛,连他自己其实都不清楚。  因为他只是昨天自己一个人白日里走到某处时,碰巧倒在一旁看到了一幕。  当时正有个老妇在卖杨梅,一个书生来急急忙忙买,又用布包着赶去了远处的,富察尔济远远见那处桥下站着个小丫鬟,再远处茶水楼上还坐着半片裙角。  书生将买来的杨梅交给那丫鬟,自己却不上去,只在底下背对着茶楼对着那条近在咫尺河喊了几句话。  【“杨梅杨梅,不生我的气。”】  【“是我错了,现在就给你赔不是。”】  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那些杨梅听的,还是说给谁听的。  那闻言由丫鬟撑着伞,本还带着些闷闷不乐地倚靠在茶水铺楼上的小姐收到那篓通红的杨梅后就低头不说话了。书生抬头看了两眼,却也没再说什么,或是做出什么其他举止,也低下头带着些含蓄温柔地自顾自跑了。  鬼使神差的,富察尔济之后就也买了杨梅。  等他回过神来,事情就已经这样了,也是这么想着,从记忆中回到现实中来,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些事的富察尔济才若无其事地来了句。  “哪有什么人,路上随便买的,凡事不要想太多。”  “哟呵,是么。”  先前那松阳市井无赖‘桂东林’,也就是被躺在勾栏上的人称作阿桂的那个一脸狡诈相的家伙笑嘻嘻地凑过来作势要听。  “是,关你什么事,又不是给你的。”  私底下脾气也不怎么样的富察尔济闭上眼睛不吭声了。  可说是不关别人的事,在他的脑子里却印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来,这两天,他的眼睛又开始莫名其妙地疼了,结果旁边有个人见他这样还来刺激他。  “是不是眼睛又疼了?”  桂东林看他这样就问了句。  “哎,照我看,你得的根本不是眼疾,是心病你懂么,从头到尾就是你自己在难为你自己。”  “有时候,咱们总得想想,一开始走上这条路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些命里的坎才能迈的过去,你也不至于一直这样逼迫自己。”  “但有时候,我也真想问问你,这么多年了,你到底还那么固执地想找些什么呢?”  这话里的道理谁都知道。  但从桂东林这种人嘴里说出来,还是令一脸看不出喜怒的富察尔济沉默了,也是这时,二人正在平阳县上说着话呢,底下那群商户突然乱起起来,还夹杂着些高呼声。  “诶,下面怎么乱起来了……啊?什么?约半刻前,官府找到了先前跟踪案的线索,正在那处拿人呢,一群人在那头呆了好久都没出来,怕是要见血了……”  就是这一句话,令方才人一直倒着不动的富察尔济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一开始像是无动于衷。  可等他朝下撇了眼,见远处浇注道和耀盛堂街接缝处的若干深巷真的乱糟糟的,大半夜连火把都点了起来,当真是出什么不太对劲的事了,也起身站了起来。  “诶,又走什么走,不是说喝酒么。”  见状,桂东林有些奇了只问他。  “不想喝了,你自己喝吧。”  有个本还像个倚在勾栏之上的家伙一听到这话,却突然沉默了,又突然毫无醉意地翻身跨过眼前的酒楼栏杆朝下走去了。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落魄。  但这一刻,那道皂色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却像是出鞘的钝刀一般突然染上了一丝不一样的桀骜。  “那你去哪儿啊。”  整日里都神出鬼没的桂东林一条胳膊搁在勾栏上挑挑眉支着手喊了句问他,却见那记忆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家伙头也不回地冲自己挥挥手道,  “随便逛逛,看看星星。”  “还有,记得帮我把这些杨梅都带回去,别给我碰坏了,听懂了没有?”  ……  城中这一头正闹的沸沸扬扬。  另一头,平阳的夜晚,一场惊险骇人的暗巷和街上的追凶还在继续,方才在耀盛堂家破门而出的那个黑影已从窗口直接撞开窗框跳出。  临逃跑前,他没能伤到那耀盛堂家的女主人。  因为这时间不多不少刚刚好,官兵进去抓人的功夫已经掐好了,令他完全乱了阵脚,就先被团团围住了。  当时段鸮和潘二就站在院子外。  四面屋顶上都有人在监视着这一切,只等那屋内真有人潜入就一起动手。  而今夜平阳县官府围捕此人的这一番布局,也正来自段鸮本人。  因料到这样一个有作案惯癖的跟踪狂绝对会再次按捺不住心理因素出来作案。  为了能将人彻底拿住,他也是赌上一切将松阳府各处所有邸报中,再次藏入了一个常人发现不了的田产信息。  这一次,信息全部并非作假。  段鸮亲自将一切信息重新排列,耀盛堂家是真实存在的,他家的田产易主也是真实的存在的。  唯独里头那个‘夫人’并非耀盛堂家的那位夫人。  而是由平阳女监那头寻了个愿意帮忙的女管事过来乔装帮忙的。  这女管事瞧着身形单薄娇弱,却并非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也是方才和那凶徒正面对峙之时,她才能一下从‘弱势’中挣脱,又没落入这凶徒的手中。  此外,段鸮还令人在屋外用圆镜和蜡烛,折射出内堂一切,再将窗户上蒙上了两层宣纸。  这样,即便屋内无光,屋外却也可从窗户上看穿这一切,确保那替官府进去引诱那凶手出没的女管事的安全。  因这一遭,这前一夜,段鸮都没合眼。  他的脑子里像是织起了细细密密的反向捕捉那只黑色蜘蛛的网,只等这一切收网,再将其完全地抓住。  眼下,一群紧紧追在后头,却几乎要被甩开的带刀捕快明明方才将那个面孔上蒙着黑布巾的人的堵在了一处小巷中。  这番天罗地网,这人也该是插翅难逃了。  但此人之狡诈凶狠,却也是十分罕见,他对周围环境不仅了如指掌,甚至还能利用四面街巷本身黑暗难以突围之势翻墙跃过。  这旧街之中本就弯弯绕绕,偏偏南街一带还有不少商户将些装着一包包砌墙土的竹筐散落着丢在拐角处,要是真让他跑出去,这人就是再难抓住了。  这等身手,倒是令他的身份一下子和先前所推测的能掌握阴符的从军者对上了号。  “呼呼……遭了,这,这人……怕真是个练家子,这不好抓啊,段鸮……你该怎么办啊!咱们的人快追不上了!”  这话,一路追过来半条命潘二嘴里也不得不爬在墙上来了一句。  此前,他和也从另一边赶到这里的段鸮也和这凶徒正面对上了。  三人连番缠斗间,伸出一只手揪住此人衣袖往前一拖的潘二往这人胸口划了一刀。 第57章 这张瞬间暴露的真实面目,也正是那罪犯郭木卜是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7000+~  章佳阿桂是谁,大家应该都知道,哈哈,不要代入百度百科上的那个伯伯,咱们这是半架空,这里还是个年轻人哦~  另,昨天听了首歌,觉得和本文的主题很符合。  叫《说书人》,大家有兴趣可以去听听!跟踪狂已经抓住,现在就是最后一个关键问题就要揭示的时候啦。第十四回 (上)  “咚——咚——”  夜半三更, 平阳县衙门连夜击鼓开堂。  再次行凶的‘地狱王’郭木卜在浇注街后巷和河道前被一群官兵拿住, 又一路点着火把, 照着他这张刀疤脸就扭送着带了回来。  路上,平阳百姓见状纷纷让道,却又一个个拥上街头, 不想错过此番深夜缉凶的过程。  街头上,这头发蓬乱散开, 眼睛充血的恶徒嘴角淌着血却也不作声,只反手被拷着就在众人的围观下被押到了官府堂下跪着。  那头连夜也守着等消息,一听说真正的犯人抓住了。  面孔涌上一丝震惊的刘闯大人连衣服和鞋子都没来得及换就跑了出来,也是这将近大半个月的等待和将是,让这跟踪杀人犯的真面目终于是得以大白于天下了。  眼下, 在这众人围观之下目睹着半夜升堂的情形下。  同样也站在一旁, 方才在那最后关头,一块合力抓人的富察尔济和段鸮最后都挂了点彩。  富察尔济的半张脸上都是淌下来的血, 只拿一只手先捂着,和他样子看上去差不多的段鸮, 则手臂和胳膊都被箱子撞得青肿发紫。  他们俩都是一头的汗和血, 一看就知道伤得不轻。  等一块和其他官差们出现时, 看上去十分狼狈凶险,一身的伤痕。  只是这一幕,却也令二人身上充斥着股几分说不出的强势气魄,有种淌过刀山火海般的惊险刺激,倒让这两人难得有点像一回真正的搭档了。  可这看着就怪吓人的伤一直这么拖着也不像话, 搞得押送犯人回来时潘二一路都急急忙忙想让他们先去把伤口包扎,却反而被这两人给一口拒绝了。  “喂!富察,你的眼睛怎么样了,你突然冒出来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还有段鸮,你们俩要不要先去呆着啊,我,这得赶紧去给你们想办法找个大夫啊——”  “不用,先审郭木卜吧。”  取了块布巾将眼睛捂着就仰头答了这么一句,富察尔济难得这么正经,所以对此同样也不想耽误正事段鸮也只是擦擦嘴角回了句。  “先审人,我没事。”  这两个一门心思就只知道查案的家伙这么说,潘二也没辙了,只得按照他们的意思就先去忙活审案开堂的事了。  也是这个功夫,刘闯大人那头紧急就升了堂。  衙门内外,火光照的里外一片光明。  方才在耀盛堂家设局抓人的女管事和其余官差们等认证也都随后赶到了。  尽头处,那一块衙门内的公堂匾额之下,人证物证具在,摘下黑色布巾的郭木卜跪在堂下却还是一语不发。  在他的上头就是‘青天正义’这四个大字,倒令这一切有种说不出的讽刺。  他先前第一次来衙门时,尚且表现地如同一个生活困顿早已失了兵丁力气的老迈之人。  可方才他既然在临要作案前被拿住,便是一个如何也洗刷步调的铁证。  他就是那主动挑衅官府,又接二连三犯下跟踪作案的地狱王本人。  因他是个前城防营兵丁,所以才会掌握阴符的使用。  此外,他的身手极好,说一句高手也不为过,不说双环这样的孩子,一个成年男子怕是根本难以招架这恶徒的力气,只得被他用各种方式残忍杀死。  只有这样手段高明,先天凶残残暴的人,才能做下这三起杀人偷窥跟踪狂。  但显然,要令这跟踪狂郭木卜真正将前面三起也一并认罪还需要一个最关键的线索。  因为他完全可以在公堂说。  前面三起并非是他,毕竟除了康举人自己的脚印能证明跟踪狂真的闯入过康家,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这个人就是郭木卜。  他最高明也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在他前三起作案中,没有一个人真正地见到他行凶时真面目。  所以果不其然,当随后刘闯大人亲自拿出段鸮所判定的罪证,再堂上审问此人时,他表现出来的态度也就是如此。  明明双环的尸检结果。  康家烟道上的脚印,还有邸报上信息的再次重合,以及阴符的存在。  但因他只认自己今晚闯入耀盛堂家的罪,不认自己之前所犯下的罪行,甚至刘闯大人亲自问他话时,他也是一副城府很深,不见有一丝情绪外泄的样子。  “……郭木卜,你要知道,人证物证具在,康举人到底是被谁塞在那烟道之中,是谁将他推进岳阳岭下,有谁若不是你,先前还会有谁犯下一模一样的罪行!”  “大人……草民确实没有,草民也不知……”  “……”  “草民只是今晚一时糊涂……从前从未做过其他罪行,更没有见过大人口中所说的那些人……也许此前还有其他人做下这等事……”  这一番抵赖,这埋着头的城防营兵丁回的缓慢而迟缓。  他的嘴角一圈都是胡须和鲜血裂痕,眼神平淡而压着一丝衙役,就像是身上已结了一层牢固无比的壳,任凭谁都休想从他嘴里撬出一点东西来。  他到这般田地也抵死不认罪,那官府也不得判他,除了今晚这入室行凶一罪,前三起还是难以证明郭木卜就是那个跟踪狂。  这一切,眼看着就要再次陷入一场僵局之中,偏就在这时,有个一直不作声的家伙却在段鸮的身边突然开了口。  “不,大人,或许我们还有一个没在这里的人证。”  “一个可以证明进入康家的就是这个郭木卜的人证。”  这话倒是来的突然,蹊跷。  以至于令一旁一直在注视着一幕段鸮侧过头就看了富察尔济一眼。  事实上,一直以来段鸮心中也有一个和富察尔济先前一样没想通的地方。  那就是,为什么最初他们在河坝上发现的那个轿子里会有小孩子的鞋印和布鞋的布料。  那个杏花红色的脚印和布料如果不是双环,又是谁。  这个令人完全想不通的悬念,就像是卡在这起案子中最令人不得其解的一个点一般,偏偏见段鸮看向自己,那个开口打破僵局的人也侧过头来。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一张侧过来盯着人看时潇洒桀骜的面孔也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两人对视间,那个家伙也不作声。  今晚到现在,他都没搞懂这家伙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却又带来了一番翻天覆地的惊险和冒险,和他一块拿住了这人。  也是这一句神神秘秘的话说完,匆忙丢下一句话的有个家伙就收回自己一条胳膊,又索性举起一只手对着刘闯大人的方向就抬了下。  “大人,草民请求衙役现在就帮我传唤一位重要人证上来。”  这话落下,不止是刘闯大人和这公堂上的其他人,就连那跪在堂下郭木卜都露出了片刻的停顿。  所有人不明白到这个关头,除了已死的两个死者,究竟还有谁见过那真凶的真面目,又是什么样人会冒着这样的会说出这般言之凿凿的话来。  偏那一步步踏着背后火把上的光,走上堂前的富察尔济只用自己那只半瞎了许久,却仿佛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凡人都要清明透彻的眼睛盯着这犯人才开口道,  “我之前也始终未想通那个轿子里的孩子脚印和童鞋布料到底是谁。”  “因为段仵作之前的验尸结果,也因为最初我们都以为那是双环被绑走时候所做的轿子,可后来双环在家中发现,那就说明这顶轿子和双环的失踪是无关的。”  “此前,段仵作已将花瓶图的谜底揭开,现在只由我告诉各位,这世上唯一一个看穿真凶面目的人到底是谁。”  这一句暗示性极强,细听之下令人背后发凉的话。  令那即便是行凶之时都始终筑起重重心理堡垒,从没有一丝对受害者有过愧疚的罪犯暴露出一丝眼底深处的惊惧。  但随后,当衙役深夜按照富察尔济所说的传唤了,那名唯一也是最后的‘人证’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那个人证并非是别人。  而是康举人家小妾所生,如今算算还没到两岁,连话都不会说的襁褓孩童乳哥儿。  来时,这头上带着个虎头帽,脚上蹬着一双童鞋的孩子正趴在自己娘亲的怀里,因今日听说真凶伏法,康家小妾也是急匆匆抱着孩子就过来了。  这个当娘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听官差们公堂在审,一定说要将这名字都还没来得及的乳哥儿抱来。  可等她来了,还未等着小妾开口有所言。  一瞥见堂下这被火把照着一张刀疤脸,摘了黑布巾,跪在那处的嫌犯郭木卜。  这本还好好的两岁孩子就突然张大嘴,带着点古怪地滚下两滴眼泪,又抱着自己娘亲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哇——爹——杀——杀了爹——哇——”  这扎耳无比,一下划破公堂寂静孩童哭声来的无比突然。  孩子小还不怎么会连串说话,但这乳哥儿这一哭,四面的人都惊恐无比地议论纷纷了起来。  面色煞白的康家小妾吓得连连哄他,只道这孩子之前一两岁不会说话,怎么这遭开口说的第一句就是这么一句骇人无比的话。  没有人知道康家的这个乳哥儿怎么就突然哭了起来,又是为何一看到凶手就会哭,还开口说了话。  也是这一幕,令一旁面色一沉,又和那头的富察尔济对视了眼的段鸮瞬间明白了什么。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康家小妾之前最后一次问话时回答自己的那个问题,那个至关重要的关于行凶那一晚的问题。  【“确,确定,我每日天黑前就瞥见窗子上有他的影子呢,是老爷,后来他嫌家人吵,自己在书房住了几日,有一页,我就抱着我家乳哥儿在内屋睡下,老爷还来看我们娘俩。”】  【“先是走到堂前,把灯吹了,与我靠在一块不声不响地说了些体己话,我正在哄孩子就也没转过身来,还是因为乳哥儿在我怀中哭闹起来,老爷才什么也没做就起身走了。”】  原来,这一切真相竟是如此。  那轿子门上留下的孩童脚印竟是如此。  这一刻,段鸮的万般思绪却是被一股脑涌了上来,所谓的案子真凶后竟还藏着这样一件秘密。  原来,那一夜,凶手曾假扮成康举人欲对其不轨,在他进入卧房时曾吹灭蜡烛,康家小妾当时正抱着孩子躺在床上,背对着这一切,什么也不知情。  可当凶手走到床前,这时怀中的乳哥儿却恰好睁开了眼,又借着床头的蜡烛大哭了起来,所以事后凶手才没能得手。  乳哥儿救了自己的母亲,用孩童的眼睛识破了真凶的面目,记下了他脸上的疤痕和他杀了自己父亲的事。 第59章 这个答案却是令段鸮怎么也没有想到。  此前,他从顺天一路出发,就是为了追查多年前一桩旧案,但关于罗汉钱这特殊物件,他只从当日段元宝的身上见过,如今,这几桩看似毫无关联公案却冥冥中牵扯到了一起。  事后,他几次三番地细想此事,却只觉得自从他来到松阳县,一切仿佛冥冥中就像是从暗处伸出了无数条线索。  有什么无名势力仿佛正在暗中一直盯着自己。  盯着所有人。  这当真是令人不由得越发想追查出这一切的背后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出真相了。  廿五。  是夜。  因案子了结,明日事了段鸮就要启程回松阳了。  可这前一夜,有个也要走的人又不见了。  他们之前缉凶之时都被迫受了些皮外伤,幸而事后也没什么大碍。  这一次,段鸮还是不知道他又背着所有人奇奇怪怪地躲去了哪儿,但说来也巧,就在他这一晚走到官府后的一棵辛夷坞树下时,本还低着头的他却踩到了一颗掉在地上的杨梅。  那地上的那颗红通通的杨梅看着不像树上结的。  因为傻子都知道,辛夷坞树上才不可能长什么杨梅。  见此情形,他垂眸看了眼。  等停顿了下他才抬眸朝着那辛夷坞树从中看去,却见那雾云深处有双鞋底陈旧的靴子自得其乐地翘着倒在树杈上,唯有那一身皂衣身影若隐若现。  这人大半夜竟躲到这种地方来。  心中当下有点无言以对,但想想按照往常本该转身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就走的段鸮却又停下了。  “这次多谢。”  说着,朝着树上看了一眼,段鸮本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这一声谢他说的并不违心,反而坦荡无比。  “哦,就一句口头感谢么?”  手上一下下抛着颗杨梅的富察尔济枕着一只手靠坐在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上,垂眸望着树下的人。  他的眼睛黑的发亮,一缕随性散落的发就垂在耳边,一张面容一身落魄的皂衣却像个游走在这世上边缘,眼中藏着黑与白的出世游侠。  段鸮和他一点都不像。  段鸮是一心入世的。  而且他的胸中本就牵挂着许许多多,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久经宦海,是个充斥着秘密,沧桑和沉重过往的人。  他们是一黑一白两个世界,却在机缘巧合下结识又这么撞上了。。  这么想着,人还翘着腿躲在辛夷坞树上的富察尔济只垂眸和段鸮对视了一下。  见树下的那人仰头看着自己,一双总是眯着眼睛凉凉地看人,没半点真心的眼睛从这个角度和自己对望,竟头一次涌上了一丝陌生的心情。  好奇怪,今天天上明明没有一颗星星。  这一刻,他却好像看到了星河璀璨,明月万丈。  竟都在这人的眼底。  真美。  这一句也不知道在说谁的感叹来的莫名其妙,转瞬之后就又在心底不留痕迹消散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么一句。  但见树下的那个还在,突然朝地下伸出一只手后,富察尔济这家伙像是心血来潮地来了句。  “要不要上来看看。”  “看什么。”  段鸮问。  “看看这江山千里,北斗七星,在高处想看到的一切都能很清楚地看到。”  “……”  这话本是一句玩笑,有人自己也说的懒散随性。  谁想,今夜也不知为何会跑来这儿的段鸮沉默了下就又跟着他开始发疯了,又在片刻后一下子拉住了那只手。  这一下,很稳。  富察尔济抓住他,二人一起借着力一块爬上那树,属于眼前的这一切倒真的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这棵枝叶郁郁葱葱的辛夷坞就长在平阳官府后。  正对着远处的城防营和平阳河,这个时节花还没开,但岳阳岭在城内灯火的映照下若隐若现,点点星河真映照着树从后的一幕千里江山。  江水,山河。  城防护卫,家国天下。  这种种汇成一线,当真是一派道不尽逍遥痛快,世人的眼睛根本领略不了的英雄气魄。  “郭木卜最后的口供你想通了么?”  “没有。”  “哦,看来这案之后还是闲不了啊。”  “……”  这么聊着,两人却也心知肚明。  郭木卜最后的口供只有他们知晓,如无意外,那花背青蛛和罗汉钱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麻烦,他们这次既然被卷进来,怕是以后要轻易脱身就难了。  只是说怕倒也没有。  反而有种隐隐的想窥一下这后面到底有如何一番真相的激荡。  “话说,要不咱俩也换个称呼,一直这么假客气来假客气多尴尬呀。”  这个问题,可把他们自己也给问住了。  两个难得显得十分放肆自在地倒在一棵树杈上透过眼前这一幕看着夜景的家伙沉默了下,才突然开了口。  “段鸮?”  “富察?”  这一句,却是来的自然。  可话没说完,这两个没有一秒是能好好相处的人就同时来地了一句。  但转头他们自己就一左一右掉头给有点恶心上了,虽然这话夸张是夸张了点。  估计是真对彼此的对手,抵触和鄙视积攒的太强烈,这一时半会儿要真有什么实质性关系改善还比较难,所以这两个毛骨悚然的人各自缓缓后,才继续晒月亮。  这气氛不好不坏。  他们都不会聊天的人都一声不吭地,谁也没开口说话打破这份自在和安静。  也是这时,就在他身边半步,始终单手撑着头的富察尔济扭头一脸随便地来了一句道。  “你吃杨梅吗?”  又是这个奇奇怪怪的问题。  算起来好像是第二次了。  段鸮起初也以为他只是随口问问,结果转头,这个人之后就真的给了他这么一个东西。  一个他压根没有想到的东西。  这一晚回去,夜已经深了。  一双手搁着,面无表情的段鸮望着桌上的东西,却也没轻易去碰什么的他一夜都没有睡着。  那篓子每一颗都好好的,一点没碰坏的杨梅就在桌上。  以前从来没人送过他杨梅。  但他确实也已经很没有正常地表达出自己想吃过什么东西的欲望了。  他不爱吃任何东西,就如同他对旁人的感情一样,无情无义,从来只是为了自己才去选择的利用,筹划和盘算。  他一天天地躲藏着捕捉着那些暗处的蜘蛛。  自己却也成了一只蜘蛛。  只有在脑子里又开始涌上些过去的那些黑暗记忆时,他才会想用吞下那些‘东西’的方式缓解自己的饥饿。  但眼看那红通通的杨梅带着些水珠,明明心中从来没有欲望的他还是伸出一只手,捏住一颗低头慢慢地放进了嘴里。  酸的让人牙都开始疼的味道一下子让人满嘴都是酸水。  但等那让人难以忍受的酸苦味过后,一种属于杨梅肉本身的奇异而沙沙地甜味却又涌上了段鸮的舌头尖上,也令他的眼睛头一次地带着些自己的情绪般睁开了些。  很甜。  真的很甜,一点不苦。  比他想象的要好太多了。  其实……有些事没有那么糟,就算再恐惧,再难熬,过去了也会很甜的,对么。  因为这一遭,第二天天亮之后,三人再在衙门碰头时,段鸮就一个人晚到了一会儿。  他看上去睡得不错,案子了结了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气,也是这时,之前关于那‘二两银子’的买卖竟然又被主动旧事重提了。  段鸮:“当日这个人和你许诺的是这次破案后就结二两,事后我们对半分对不对?”  潘二:“对,对啊。”  段鸮:“是了,那么按照他的意思,其实是我俩对半分,各得二两,二人二两对半的意思就是你总共要付给我们的应该是四两,按照我朝律法,捕快私相授受是违反律法的,所以我觉得你还是把剩下的二两给我们结算一下,把事情了结一下比较好。”  潘二:“……”  富察尔济:“……”  段鸮这临阵倒戈可来的太突然了。  本来吧,富察尔济一个这不是人的混蛋本就已经够坑的了。 第61章 “段元宝,宝哥!元宝哥!能不能麻烦让你爹,也就是那个姓段的,不要整天大清早地故意扰人清梦,这不是君子所为懂不懂!”  这话喊着,眼圈发青,面容发白。  已经快被折磨的生无可恋的富察尔济也从楼上那个旋梯的方向一下揉揉后脖子探出头来。  他这人本就三天两头不见光都没事,活像个半死不活的游魂野鬼。  加上昨天刚和桂东林去喝了几杯,所以眼下更是精神不济了。  可大白天的,有个人就有本事把他这个四五年都这样天天躺着的半废人活生生逼地坐起来,这简直是灭绝人性的杀人行为了。  听到这话,呆在楼下的段元宝见宿醉状态下富察尔济倒吊着爬出来就堵着耳朵冲自己咆哮了一句,又迅速躺倒了。  紧接着,还是个小孩,却比他这个成人还要处事淡定的元宝只是坐在楼下一边玩珠子一边仰头开了口。  段元宝:“可是,我爹说官府送来的死人不收拾干净,会发臭。”  富察尔济:“那就让他发臭,死人身上本来就很臭。”  段元宝:“可我爹说,不早起干活就没办法提高松阳在各府各县的破案率,以后还是要被有些人比下去。”  富察尔济:“…他这人是有毛病么,不就是上次输了一次用得着么,你爹这是得了什么这辈子一定要赢的疾病么!”  段元宝:“是,他接下来一定会继续这样,直到他赢了你,他这个人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应该改不掉了。”  富察尔济:“……”  这比他爹还会吓唬人的毛孩子嘴里随便念叨的话听着可真有些太恐怖了。  想到就因为跟踪案子赢了段鸮一次,又为了逞一时之快嘲了他一次,就要日日夜夜被这种小心眼又记仇的人折磨,富察尔济这心肝都开始打颤了。  说起来,这两人都已经住在一块快一两个月了。  但他们二人却还是死活不习惯这种楼上楼下一个屋檐下的搭档生活。  虽然造成这件事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一块住的时间其实不长,大部分时候还是在外头查案。  但一旦回来后,这整天眼不见心不烦的日子就还要继续。  算算这从最初凑活到一块,如今才过去两个月。  就是掐头去尾,他们俩之间的那张只有彼此知晓真相如何的‘官契之约’还有整整十个月要在一块,这种度日如年,谁也不想和谁的日子真是想想都万分遭罪了。  尤其是就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们俩还不断地爆发新的‘争执’和‘搏斗’。  此事还要回到两日前。  原本从平阳了结那桩跟踪狂的案子回来,他们俩也没怎么再明面上和对方过不去了。  虽然说也不至于就一下子变成知己好友了,但起码心平气和做搭档还是差不多了。  可就因为松阳衙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张说是前人所出的官方测试题,札克善为了找测试对象天天烦他们,最后没办法,富察尔济和段鸮分别被他找上又做了一次。  这个测试,原本是没什么问题的,除了这两日不在松阳因公差去了江宁的刘岑。  衙门其他人之后也陆陆续续帮忙着做了,大多结果是大同小异,可偏偏到了这两人,结果那就出人意料了。  因为这原本难度很大的测试,涉及经史子集,杂学兵法。  可这些东西在这两人眼中就是基础的不能再基础的,直接就给全做了出来,事后这结果,札克善给反馈了还单独和他们俩说了说。  “诶,你们俩看啊,按照这个人格测试结果,先来看看,段鸮,先天情商主导是周瑜,先天智商主导是诸葛卧龙,性格主导是曹孟德……然后是富察,先天情商主导是诸葛卧龙,先天智商主导是孙权,性格主导是赵子龙……”  “所以,这就没了?连具体解释都没有,那这种无聊的测试有什么意义?  本来也不相信这种东西,抱手在一旁喝茶,顺带撇了眼这结果的段鸮理所应当地提出了合理质疑。  尤其是凭什么他的性格主导是曹孟德,某人的性格主导就是赵子龙,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推断。  虽然事后札克善也给出了解释,说段鸮的测试之所以有一项弱,就处在性格缺陷上,此外他还强调这只是一张寻常测试题,却也当不了真。  可唯独一侧出来就有些不妙,因为富察尔济这全程瞎胡来的竟得了个甲等,段鸮得了个次甲。  所谓次甲,就是要比甲等要逊色一筹了。  虽然早已摸透这两人性格的札克善一见这情形也强调了,造成段鸮测试中会得了一个次甲不是因为他能力项。  而是他的性格项让他丢了十分不起眼的半分,所以才被判为次甲,但这要是放在常人考功名上,就只能算是富察尔济是状元,段鸮只能屈就算是榜眼了。  榜眼。  这两个字,可就让半辈子都没输过谁,从来都是拔得头筹的段仵作有些开始较真了。  他并非是个一点都输不起的人,但碰上这种事总也得输个明白才甘心。  尤其是某人这德行,说他是状元,历朝历代的状元都得气的上吊,可谁料听到这话,一旁有个懒懒散散同样在分心地看热闹的‘死人’却也开了口。  “哦,我怎么反倒觉得这个测试结果很合情合理啊,这么想想,曹孟德当年也做过兖州牧,也整天喜欢疑神疑鬼,和某人明明相似点很多哈哈哈——”  这话摆明了是想找茬了,之前那事还没完,这两个‘八字不合’就又桌子一拍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杠上了。  段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富察尔济:“没什么意思啊,就实话实说啊。”  段鸮:“我说过了,麻烦有些全部家当加起来只有一身换洗衣服两双破鞋的贫穷人士谨言慎行,这里还有正经官差在,小心点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  富察尔济:“穷怎么了?告诉你,我只有一身衣服两双鞋那是我这人喜欢节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懂不懂,而且,有些人本事这么大,上次案子的最后还不是输给我了?”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可真是大事不妙了。  富察尔济这辈子就不乐意听别人老提他日子穷的都要当掉裤衩的事。  偏偏段鸮也就讨厌别人故意老提他一个输字。  这一个穷鬼转世,一个阴阳怪气。  当下是瞅着对方的软肋使劲地下嘴开嘲讽。  见两人话不投机,当即气氛就不对劲了,坐在旁边的段元宝和札克善见势不妙赶紧寻找紧急遮挡物抱头躲避,以免被误伤了起来。  可就因为这事,他们俩这两天一碰面就互相讽刺。  明明就住在一起,却还是使劲地给对方找不痛快。  幸好,他们俩这样也只是暂时性的。  因先前处州和平阳的两桩公案后,还有些后续案情没了。  所以他们俩也得暂时忍让着等着那头刘岑早日回来将他们所要的消息带回。  如今,他们手头只留着上次处州案之的少许‘陈茶叶’,以及郭木卜最后交代的那个关于罗汉钱的事并无其他线索。  期间,松江府那头风平浪静。  也没听说佳珲大人事后又说自己家中丢过什么账本之类的,倒令人不由得深思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了。  而要就说今天一早,这边楼上楼下才有一点苗头的矛盾又在继续波及之时,就在这巳时三刻,就刚好有驿站的人来探案斋敲门了。  “哒哒——”  “富察!段鸮!你们在吗?”  这马蹄子走动的声音,一听就是官府驿站的人经过此地了。  以往驿站的多是问姓王的官差,今天这拍门的声音细听之下却是札克善的。  他的声音有些着急,在楼下的段元宝一听就先跑去给札克善开门去了,也是这一开门一走进来,手中拿着封火漆封好的驿站书信的捕快头子才气喘吁吁地皱眉朝着楼上道,  “诶,遭了遭了大事不妙了,你们俩快点下来看看!”  这句遭了,一听就是又有案子发生了,果不其然札克善下一句话就是——  “刘,刘岑来信,说是让你们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尽快去一趟江宁府,就在三日前,江宁府督查院发生了一桩奇案,一副价值四万两纹银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就这样在江宁义卖上离奇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富察管元宝叫哥,元宝管段鸮叫爹,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就是生来的一家人啊!(不)  s:另,这里测试题没有讲曹老板不好的意思,先说一下表达下求生欲……  段鸮也不是真的实力比富察差在哪里,他们俩是真势均力敌,天生对手哈,纯粹如札克善所说是他的心理因素问题,咱们接下来再慢慢说原因~  新章节开始啦,又有新案子找上门来了啾咪~第十五回 (上)  一大早, 札克善就急匆匆地带来了刘岑从江宁快马寄来的信件,这件事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本还像条咸鱼干一样躺在楼梯口和段元宝胡说八道的富察尔济听到这话。  抓着旁边扶手,令倒吊在楼梯上身子一下起来,随之他才取了丢在一旁的衣服,又摇摇晃晃地就走下来了。  富察尔济人下来时,尚且才将身上松垮卸下一边的衣服一只手拉上又穿好。  眼前,整个探案斋楼上楼下都显得乱而有序的,以他和某个姓段的居住范围花开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线的这一头, 是段鸮规规矩矩, 刻板自律的一切物品,线的另一头,就是富察尔济什么都随随便便的一切物品。  可等到要找一双自己能穿的鞋时,在楼下东找西找的富察尔济顿时就犯了难。  因为好不容易在桌子底下找到一只拍拍上头的灰,另一只却不知去了哪里, 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 连双脚上的鞋都要凑不齐了, 当真是日子穷的要当掉裤衩了。  而就在他鬼鬼祟祟打算伸出一只贼手,打算看看自己的‘同居友人’是否可以帮帮自己时, 才一伸手他就瞥见了底下贴了张纸。  【请闲杂人等不要乱碰我的东西。】  富察尔济:“……”  这仿佛未卜先知的一幕,令这两天被暗算了无数次的富察尔济顿时气的抽了抽嘴角, 心下更是只想和这个姓段的没话可说了。  再一想到昨夜和另一个也上赶着天天烦他的人见面时,偶然说起的事他更是一时间沉默了。  “我劝你不如早点回京城去,这穷乡僻壤的破地方你还真呆上瘾了, 放着往日那般日子不过,偏要整天留在这儿,这不是脑子坏了么。”  “你看看你现在,哪有点从前的派头,浑身上下连身像样点的衣服鞋都没有,给人累死累活查案赚点钱,还都做好人好事了,自己饭都吃不起还买杨梅给别人开心,您可真是再世活菩萨啊。”  想到昨日夜里,章佳阿桂一边喝酒一边对他说的话,这会儿倒是又上心头了,当时他就倒在街头酒馆里,听着这话。  “不想回去。”  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倒头喝酒的富察尔济给一口拒绝了。  “为何?就算你现在身上还有旧事未了,也不必如此吧,你大可以用别的简单的多的办法,何必亲自以身犯险。”  章佳阿桂一脸不解。 第63章 “顺便,原来我上次低估了你,富察尔济,你的全部家当不并是只有一身衣服两双破鞋,你还有这一条补了几年,丢在路上也没人要的破裤衩。”  “要是觉得去了江宁想他就好好抱一晚上,不用舍不得,实在不行就干脆直接带上路吧。”  富察尔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个家伙就是传说中的一天不互相人生攻击会死斯基——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水西 6瓶;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千秋岁 5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五回 (中)  隔天一早, 当带着行李的札克善牵着驿站的一匹马来敲门时, 富察尔济和段鸮也将出门的一切打点好了。  昨晚那场源于‘破裤衩’的争斗, 他们俩今早起来之后都就没再提。  但互相不买对方账这种事, 就是有一就有二。这次是段鸮占了上风, 将了他一军,事后有个姓富察的会不会再伺机找他麻烦, 那就不太好说了。  “喂。”  昨夜, 被他一下揭了短, 见段鸮说完要走, 这人便索性一个利落起身将身子倒挂在楼梯上, 只露出一个头来。  “做什么。”  料想他嘴里也没什么好话, 段鸮头也不回只给了他个背影。  大晚上,明知两人第二天还有事,但枕着手臂的富察尔济却还是将眼睛落在那人身上又突然开了腔。  “不做什么,就是也给你个忠告。”  “这次就算你赢一次, 但你记好啊, 下回我就让你好好领教领教什么叫次甲, 什么叫败给我。”  这话可真是□□裸的挑衅了。  富察尔济以前其实很少和人动真格的, 但段鸮这种人就是不动真格的不行, 稍有掉以轻心, 他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想当然的, 段鸮停下来后也不怒反笑,当即回头回了他一句。  “行,那就走着瞧。”  此话一出, 就是应了富察尔济的话了。  两兵相见,分外眼红。  “啧。”  “啧。”  这最后撂下一句隔着楼上楼下的狠话,这两个人就这么都当上真了。  但此行路远,还事关刘岑的安危和江宁府如今潜藏的一场危机,他们也得谨慎行事尽快抓紧时间赶过去。  也是今早,二人各自取了自己的官马,又赶上天蒙蒙亮,就连同段元宝和札克善一道就上马过关出了松阳城门。  那两匹上次所得平阳官马平常就养在衙门,那匹黑色的被富察起了个名字叫二两,那匹白色则被段鸮起了个名字叫梅花醉。  最初札克善得知这二两的名字时很是汗颜了一下。  毕竟,管人家好好的一匹官家良驹叫二两,此等放诞不羁的取名方式也只有某人才干的出来。  偏偏他还满嘴这是贱名好养活,你们这些人懂什么这等歪理。  然而为了能将那匹‘二两’和白马梅花醉一起暂时挂名在县衙,虽然知道有个人不靠谱,被央求着的段鸮还是难得有做回好事,又事后帮忙给这马另外起了个记名。  暗香。  这名,一听就比二两要顺耳多了。  所以札克善之后帮他们这两匹官马记名时,也只绕过那最初贱名好养活的‘二两’,索性将这匹黑马的名字记做了暗香二字。  至于一路上,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的段元宝一开始是先跟着富察尔济和暗香后头的。  这小子会选择某人,原因很简单,因为富察尔济和他私下关系其实处的还不错,远比某人自己和他爹要来的投缘。  这种凭空生出的投缘,主要表现在段元宝似乎没觉得富察尔济这个人整天荒唐行事很讨厌上,相反,这小子时不时还会对他表达出一些友好的态度。  “宝哥,坐前面还是坐后面?”  出发前,见段元宝还是明显有点害怕骑马地蹲在旁边,已经先一步上马的富察尔济也招招手给他打了个暗号。  他以前甚少骑大马,只和他爹走路,这贸贸然地来这么一遭还是有点吓人的。  “爹。”  被主动召唤了,站在马下的段元宝却也先问了下他爹的意思。  “想去就去。”  段鸮见状也回了一句。  “那我要坐前面。”  段元宝小跑着就跟过去了。  “行,那就坐前面。”  富察尔济说着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伸手一捞就挺顺手地把这小家伙抱在自己的马上了。  段元宝起初有点吓着,但被某人一带上来又很直接地让他自己抓着绳子就瞬间不怎么怕了。  这人本是个性格随性的人,一言一语都有种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事拘束之感,所以总是很有感染力。  而看到有个人招了下手就把人家儿子给拐走了,段鸮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此后一路,也只和富察尔济这样轮换着带着段元宝一块骑马赶去江宁。  “诶,那大伙都好了,咱们就走吧。”  见状,札克善背上行李也来了句。  “嗯,走吧。”  后面那两个人也回答道。  这一行,他们既选择骑马过去,肯定要比寻常方式快一些。  据札克善说,只要不从官道走,从淮阳之畔踏水而行,一路翻山到达江宁后再转至官道去往州府衙门,这个办法会比较颠簸,但也是他们如今能想到的最快赶到江宁府去的法子了。  路上,三个成人除了偶尔停下令马喝水片刻都是连夜赶路,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从淮阳之畔的拓拔山穿过后,一路上弯弯扭扭未经的山路渐渐少了,到第二天黄昏落霞时,他们已下了官道进入了金陵主城。  金陵,自古是名朝古都,至前朝都有一半时间是皇城重地。  前朝迁都后,如今紫禁城的气韵都积攒于与之相隔千里之外的顺天府,但这古城金陵却还是整个江南贸易,商户乃至盐官赋税最繁华昌盛的地带。  三人到达城门口时,交手中批文则可入城。  这一天,日头却也不错。  前头由兵马常年驻扎,挨个排查,但需下马不可在主城内骑行,此后一路就穿行在这偌大的街道上,听着满城的淮阳话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本地特有的一道风俗景观。  以往,运河水从不过松阳县,所以只有到了江宁府才可得见。  远处,错落的一条长长的大运河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盐船渔船,船头有踩着木板上岸下货的,有撒开网子趁机网鱼的,有船工老人,有浣纱妇女。  搭建着水利木架子的虹桥上还有络绎不绝在拉杆子摇橹干活的工人,街头上,最多见的小食无非两种,锅贴烧饼,杂碎鸭血汤。  另有诸多民间风俗之事,花船,官妓,沿街客栈,和松阳县城那边看着又皆是不相同的,而除此之外见得最多的,就是那隐约可从这运河前楼阁上窥见的秦淮风光了。  秦淮风光,这四个字却是点明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  因此前,刘岑曾在信里提到的那张失窃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  据段鸮印象是,这幅画乃是本朝元年所绘,和前作是宋代佚名画师所做不同,此画是因苏州杭州各地仿画过多,当今圣上才找了五位画师重新用西洋画法绘制的。  这五位画师本就是朝廷中的官员,因擅长西洋画,又取前人所长才画下了这副《清院本清明上河图》。  这幅画最知名的两点,一就是部分取景不再是原先汴京,而是眼前的金陵城,这也是为什么这副价值四万两的名画会在江宁督查院供着的缘故。  二就是画上用一种透视的方法画了整个江宁府的城防,建筑和八旗驻防兵马营,另有四五百种民间百姓的生活情态,得此图便是一览这整个金陵的风光,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只是按照刘岑信中所说,如今这副《清院本清明上河图》应该是已经在督查院失踪了。  只是也不知到底是谁偷走了这副名画。  这么想着,段鸮一行也已经进了这江宁府。  因主城门前骡马牲口最多,为避免四人冲散,又挤在这儿出不来,札克善和他们俩招手打了个招呼就先走最前面去了。  入城门后,挨着人堆里往前走的段鸮手中牵着那匹梅花醉,抬头目中所见整个主城,都傍着那贯穿来往客船的大运河。  正走在他后面半步的富察尔济只领着段元宝一步步跟着。  可这走着走着,人高马大的札克善还是一个人先走到前面,只剩下他们三个在后头了。  赶巧,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秋围,又赶上税银一事,金陵城热闹非凡,他耳边只听返祖走卒们在聊着些闲话,顺道也听听这本地民生。  从前,段鸮就曾经来过一次金陵,所以这淮阳话虽听着有些拗口,他却也大半听得懂。  可恰在这时,他和身边的富察尔济偶然听到一个走在前头的茶客,用淮阳话在和人说起这几日他在满城那头所听的一桩奇闻。  当时,段鸮和富察尔济就站在人群之外,周围围着几个好事也在听那个茶客说。  不知为何总觉得事出有因,段鸮见状就稍稍停下听了这么一耳朵。  紧接着,他们当下听那茶客说,说就在三日前,他有个旁亲和他讲了个在金陵真实发生的怪事。  说有个本地做茶水生意的懒汉在满城外一夜之间捡了一麻袋八个西瓜。  这懒汉那夜原是去赶夜工的,回家时下来放水,只看见地上那白捡的西瓜当时在月光下每个都看着老大。  表面摸着还是冰凉结霜的,就这么大晚上丢在路边,实在是个老天爷赏的大便宜,那懒汉见着大喜,也不仔细想这好事哪里来,只伸手在路边摸着这圆溜溜的西瓜挨个点了点。  一,二,三,数到八个。  他摸黑拿手一秃噜每个都圆溜溜的,那人一喜还敲了敲,咚咚响,该是熟瓜。  这么想着,这茶水汉这才一股脑就半夜扛起一袋冰西瓜往家走。  路上,那冰西瓜就耐不住热快化了。  滴答滴答,红通通的西瓜水都这么洒了一路,这懒汉也什么异常都没察觉。 第65章 结合眼下司马准所说的,再回想刘岑自己在信中提到的第二件事,那么刘岑似乎在消失前,好像就已经知道这幅画肯定会消失的。  可他为什么会提前知道这画会丢失,又是什么让他说出了监守自盗这个论断,就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了。  这一番猜测,一时充斥在听完此事人的心头。  也是正说着这事,那头司马准也道出了在此案中他第二个想不通的地方。  因为,就在这一夜名画丢失已造成一桩悬案之时,与此同时,满城那边也发生了一件古怪无比,至今还没破获的人命案——  “人头西瓜?”  一听到这个案子时,不动声色对视了一眼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也想起了来时在路上听那帮城门处的茶客所说的怪谈。  “对,正是那如今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人头西瓜案。”  司马准也如此回答。  原来,半夜三更懒汉背了捡到的西瓜回家,之后才发现麻袋中藏着一个血淋淋的冰冻人头的事竟然是真的。  七瓜中混一头。  那一个血淋淋的人头还就被这样丢在大半夜的满城外,若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实在难以想象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将一个活人的头砍下。  而且,眼下,这颗头的身体具体现在在哪儿还没找到。  因这起命案最初发生在满城那边,司马准手下的官兵当时天未亮就先一步过去认尸,他当时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人头怕不是就是已经遭遇不测的刘岑。  但等去了那处,又令人从捡到头的百姓家将那颗人头带回,司马准却发现这并不是刘岑。  而随后江宁府的衙役将这表面好好解了冻,不再摸着硬邦邦的人头面目拓下,又去满城附近挨家挨户的问了全后,一圈找下来,这被害人到底是谁也清楚了。  因这颗被半夜丢在路边被人捡走的人头西瓜。  居然来自一个寻常店小二,大名张三同的金陵本县人,而他生前,所处的那家客栈正是那第二次被提及的——  梅香客栈。  ……  这一天,初来乍到的松阳三人组到底是先下榻在了江宁府中。  因为他们本来是来找刘岑的下落,已将案情大体告知给他们的司马准便说让四人连同段元宝住金陵官邸。  可临要决定之时,段鸮却一口拒绝了这金陵捕快的好意。  对此,札克善起初还不明白。  毕竟,要是住在官邸,之后段鸮要去验尸肯定也方便点,可等他和另外二人从衙门出来后,他才明白这两个从来都喜欢一唱一和的家伙这次到底又想做什么。  “啊?所以你们俩现在的意思是,这次咱们三个不住官邸,直接去住那个死了个小二的梅香客栈?”  “要打听那个死了的张三同身上更多的事,肯定还是要去问问梅香客栈里和他接触过的人,司马准的口述也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尤其,那个人头下的尸体还没找到。”  见他不解,方才在衙门里头都始终没怎么吭声过的富察尔济也张开自己那双眼睛,一边往前走捏捏后脖子回了句。  “…而且,刘岑之前的信里不都说了,梅香客栈‘水深’,那个小二的事也曾经出现在信里,咱们还住官邸,那还怎么找他人到底在哪儿?”  “就是不住官邸,怕是就要花自己的钱咯,啧,话说回来,马县令这次到底给不给我们报销啊,这可是救人啊,咱们总不能白干活吧。”  某个人一开口就是一脸市侩地担心报销问题,完全不想想刘岑平时和他关系怎么样。  一旁还在想着方才在衙门的事的段鸮照顾着个人修养问题才没做声,但札克善一听有点无奈,只得摸摸自己后脑袋地回了句。  “那,那想也知道这公费住客栈估计报不了啊,段鸮,那咱们今天怎么住啊,这四个人住一间肯定不行啊,不如我和元宝一起,你和富——  富察尔济:“不要,我绝对不和这人一块住。”  段鸮:“我不和他住。”  札克善:“……”  他这话还没说完,旁边有两个对各自警惕性很高的人就又一次异口同声了。  摸摸鼻子自觉出了个‘馊主意’的札克善夹在中间不尴不尬,但看着两个人态度异常坚决,只把这人高马大的捕快也搞得没辙了,也不敢再说让他们俩住一块了。  也是这么一商量完,还带着段元宝的他们当即便先前往那江宁府中的梅香客栈。  这一天傍晚,他们三人带着段元宝到了那客栈外时,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  金陵城中常有商客前来,好在这里也不算中心地带,倒是没有因为他们来的晚就不剩一间房了。  如刘岑信中所说,这外头看着有些年头,门口挂一块招牌的客栈就开在秦淮河畔,底下有几张供人吃饭的桌椅。  但此时早过了饭点,也没人在吃饭,进去后札克善上去在掌柜处要了两间房,得一块玄色小木牌就可上楼自行下榻了。  走在后头,环视了圈四周的段鸮坐在一旁,见那掌柜看着有了年岁了,是个弯腰驼背,眉毛胡须都花白的老掌柜。  底下除老掌柜之外,就只有一个坐在门槛上扣脚玩手指,看样子还挺得趣的麻子脸小二在。  这麻子脸小二怕就是客栈里除张三同外,如今还剩下的一个店小二了。  关于客栈内另外一个店小二张三同不明不白地死了这事,他们几个刚来也不可能贸贸然地就和如今在里面的店老板和其他人打听。  但随后,他们三人进去打点好行李,又张罗着上楼入住在客栈时,一个拎着一篮子鸡蛋,二两猪肉,还有两把水芹的厨子打扮的人却刚好迈过外头的门槛走了进来。  这厨子长得高且敦实,眉毛稀疏,面上一颗痦子,操着一口淮阳话,进来就让富察尔济和段鸮正好看见了。  “阿宽,可买好给三同头七路上吃的酒菜了?”  那老掌柜虽身子虚,却也勾起眼皮拨弄着算盘吊着嗓子问了句。  “买好了,老爷子,还给割了二两猪肉,拿茴香大料煮一煮过会儿我就给三同点上香送去。  那名叫阿宽的胖厨子也回答。  “行,辛苦你了,今日来了几个客人,鸡蛋就留着,不烧给这死人吃了,怕是晚上还能炖两碗蛋给客人做宵夜。”  这些都是些寻常唠嗑,老掌柜估计以为他们听不懂方言,就索性和自己手下的厨子有什么说什么。  段鸮心想着,这客栈这么破落,这老掌柜还惦记着给死了的伙计烧猪肉吃,倒有些罕见,可下一句,他就听到了这么一句重要的话。  “只盼着这烧好的猪肉送到地下去,张三同这个脑袋都掉了,半截身体还要半夜还魂找回来的死鬼,放过咱们这小小客栈,也别再找上门来朝我们这等无辜小民索命咯。”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薰fufu、夏莫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旧时光的留颜色 10瓶;小薰fufu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六回 (上)  这来到江宁府的第一夜, 他们就入住到了那才死过一个人的梅香客栈中, 这可就有点胆子过于大了。  可实际入了夜后,这小小的一间金陵本地的客栈一切倒也还算太平。  因就开在路边,楼上楼下几间房里,还住了除他们之外的其他几个客人,这里晚上其实很安全。  夜半三更,整个连绵于运河和护城河上方的江宁府城防也是静悄悄的,连远处总是灯火连绵一片的金陵河上的船上都静了许多。  以前就经常半夜睡不着, 所以方才段鸮就一个人起来又开了窗。  他本来就是个半夜时不时就会因为一点点小动静的惊醒的人。  所以段元宝眼下睡在他手旁边的那张床榻上,身上盖着穿软被子,一个人坐在灯下的段鸮则在披着件衣服想事。  今天白天他们还在那个金陵捕快司马准的办公所在那里时。  由于三人时间相对匆忙, 他并没有能亲眼去义庄见着那个张三同的人头。  但临走之前,他却也主动提出了验尸一事,并因此拿到了一封江宁府的仵作此前已对那个人头所做的初步尸检。  由于在此之前,死者的身子距离案子发生已经快四五天了还没找到,所以在那关于死者张三同的卷宗中就也只提到那个人头的部分死症。  其中由江宁府衙门记录在案, 并特别提到的三点关于那颗人头西瓜的特点是:  一, 死者张三同的人头是和那些西瓜一起用冰块完全急冻过的,所以在那捡瓜人最初在路边捡到那个透露时, 才会用手指敲着硬邦邦的表面就觉得这应该也是个西瓜。  虽然事后因为江宁府这两日天气很热,在那捡到西瓜的本地汉路上回去时,装在麻袋里的人头就已融化得差不多了。  死者面部的人肉经过急冻之后又化的快,所以到衙门官差第二日安排人去认尸时。  张三同的人头上人肉其实已经开始变软变烂,呈现肉泥和红肉状, 若不是还有眼睛鼻子和嘴唇等嘴唇挂着,怕是连认尸这一步都难做。  可这江宁官府的诸位官差事后也仔细想了想,只觉光是冰冻人头一事放在这金陵内,乍一听来就非常的不可思议。  因为按照一般情况,能将好端端的西瓜和人头完全冰冻起来的办法,除了寒冬腊月里放在室外冻一夜,便也只能是一般大户人家才有的冰窖了。  可金陵如今天气正热,就已排除了是天气所造成的,若从外地运来,也不可能做到丢在城内,西瓜和人头还是冰冻的,再说外地路途也太远,完全不可能做到。  可如果是冰窖中动过,要造成这样表面冻结,也得是那种挖了有七八米深,还得常年储存着冬天凿下来的大块冰块。  这样专为达官贵人享受的稀罕冰窖,别说是相对于别的地方已经十分繁华的江宁府,就是比这里还要繁华的京城官家,甚至是皇宫里怕是才能找到一个。  正是因为此,关于这人头和西瓜是怎么冻起来的,最初就已成了司马准和江宁府衙门如何也想不通的一点。  而其二,就是张三同脖颈处的动脉断裂口,罕见的竟然不是刀伤,倒像是被什么重物硬生生从后脑勺和后颈软骨出先砸断的,所以黏连处碎肉和后颈骨挫伤严重,还伴有大量冰碴凝结在血管出。  结合他的人头和一堆丢弃在路边冰冻西瓜放在一起。  造成他的头和身子分家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有人用最初冻成冰块石头般的西瓜,活生生砸掉了他的头。  这几点,均证明他的死因异常地诡异,若不是这次他们决定来江宁找失踪求救的刘岑,段鸮以前怕是也从未接触过此类手法异常凶狠的恐怖案子。  尤其是这怀疑张三同死因很可能是用西瓜砸掉人头的推断。  放在往常生活中根本不可能发生,毕竟就是一个西瓜冻得再硬,怕是要和真正的人头硬度比也有些困难,所以这江宁仵作自己写下这一番卷宗记录也留下存疑二字。  存疑。  就是连江宁府这边的仵作都无法判断张三同到底是如何死的。  西瓜。  人头。  到底如何完成地人体冰冻。  这种种蛛丝马迹却在看似寻常中交织出一桩异常不寻常的案子来。  也是如此,一个人盯着纸上所书写的那一行字的段鸮看到这儿,却也暂时没想明白这点,只闭上眼睛又思考了一会儿。 第67章 “喂,我用得着这么手段卑劣么。”  说着起来点的富察尔济听他这么说也眯眼啧了下,等抬手捏捏脖子才站在楼梯口看着手里的鸡蛋就慢悠悠道,  “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都是这样,心地不坏,还总记着别人的好,讲究义气,我自己也有弟弟,打小我弟弟也喜欢追着我后头跑啊,再说了,我这个人天生有魅力,人家上赶着拜我当大哥不行么。”  “行,佩服。”  “佩服就好,不过也不用太羡慕啊,这种一般人学不来,实在感兴趣可以跟在我后头努力学学。”  对此,段鸮直接给了他个您脸皮可真厚的眼神。  见这人不懂自己这‘独特人格魅力’的富察尔济也无所谓,趴在楼梯上慢悠悠地在一旁将那熟鸡蛋壳剥了,还给顺手分了半个给段鸮。  他这举动纯粹是顺手的,也是见那半个熟鸡蛋煮的很嫩,以前从来不和人分吃东西的段鸮也不客气,伸手给难得不嫌弃别人地给接了。  段鸮:“多谢你,‘察哥’。”  富察尔济;“不用谢,‘段总’。”  段鸮富察尔济:“呵呵。”  两个三句话一说就八字不合的无聊家伙说着还互相挤兑了两句。  等这挨着楼梯在这儿闲聊,顺带札克善也弄好再下来的功夫,两人一人半个就给这么分着,把小麻子送的鸡蛋给吃了。  眼下,客栈里外终于是天亮了,楼下的小桌子一旁,段鸮和富察尔济各自端着粥在喝。  一旁睡醒了后,饿的在大口吃着早点包子的札克善也同他们一起。  客栈底下,还蹲着几个腰上扎着白巾子捧着碗吃绿豆稀粥和咸酱瓜的挑脚夫,他们多是在大运河码头上做工的。  或是搬些大货,或是给各家票号做运输方面的气力活,因江宁是水乡,米好,一碗稀粥光是这么空口喝着都有滋有味。  这帮工人们做的多是些极耗费体力的活儿,这一天头一顿肯定得吃的更好些。  前面也说过,江宁就是本省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的官方票号——日月升票号的所在。  那票号自前朝就一直在,如今内部改革后,开始发行通用银票而便于税银运输和百姓储蓄,是朝廷自新帝登基后就一直被赋予皇恩的合作对象。  在这客栈里一眼扫过去,多半坐着的都是些肤色黝黑,在日头下暴晒,和票号有关的搬运工,是这些如建筑中木结滑轮般的寻常所在构成了外头那秦淮河畔的繁华图景。  而在这其中,段鸮也注意到了其中有一个年岁看着快有五六十,但两条胳膊上都是做惯了体力活的大块肌肉的老工头,和厨子还有老掌柜仿佛都还认识。  他饭量颇大,面前摆三大碗粥菜,沿着碗边缘在喝的那一海碗粥都是水少米多烧出来的八文粥,除了这寻常工人都吃的酱瓜,他还另外给自己补贴了两个煮鸡蛋。  也是这穿着双布鞋,单脚翘在凳上的老工头放下筷子抹抹嘴时,段鸮这边才听着他突然同老掌柜说起了一句。  “哎,吴二子这个没用的小子一早就被票号掌柜叫去挨骂了,这伏天咱们还得一天不歇息开工,那么热的天,库房里躁得都快喷火了…要是三同还在,又跟了我做徒弟,我也省心,这小子可比二子要机灵多了。”  “……”  “三同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毛病,有些点死活改不掉的小贪,可惜了,做人机灵有眼力是好事,但贪,是万不能做我们这行的,也不知他这一遭去地下,还有没有这好粥菜再吃。”  这话,原是那老工头想起那个店小二的死有些惋惜感伤时说的。  话中提及的多是他自己的徒弟和张三同,从前就有听说,票号不喜贪心之人,因最怕监守自盗,往往想入行就得先查三代有无偷盗经历,这是铁打不变的行规。  张三同既是被这老汉这么说,怕不是他以往有过什么手脚不干净的事。  长叹了口气的老掌柜听了只跟着无奈地摇摇手示意他不用多言,这人都不明不白地死了,怕是说什么也没用了。  只是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就只是一句普通的话,落在旁边那三个人耳朵里就有些不一样了。  事后,他们仨路上一边走一边难免又聊起方才发生的事,却也有些想不通。  他们三人眼下正穿行在早上的江宁府。  天亮后,江宁府那的河上却也十分热闹,远处货船游船漂浮在当中,穿过正在修桥的一处时,三人还得过桥时还踩了人家船工的夹板和行人一起过了河。  路上和他们擦肩而过的各州各府的行人不少,远处那如同一幕幕真实画像下拓印下来的秦淮之景也依稀在二人眼中。  就在刚刚,他们已去了梅香客栈至满城这边的一路问询了这六七日来城中可有人见过的卖瓜人。  他们都是官府过来的,要跑到各处问话打听些事就也方便些。  但因最初张三同的人头是和一堆西瓜在一起的,赶上这个炎热的季节,其实最有可能和这桩人命案惹上关系的就是处处所见的卖瓜人。  可江宁各县光是开沙地种瓜卖瓜的农人。  还有从各府走水上赶来的外地卖瓜人就数不其数,要从中找出有什么令人特别在意的嫌疑人还真有些难,这也就使这起人命案更笼罩了层难以侦破的疑云。  尤其是,札克善似乎还是对名画失窃,刘岑失踪和张三同死这三件事的关联百思不得其解,连带着三人去往义庄的路上,他都是一路问题不断。  “诶,你们俩说说啊,这三起事件到底有没有关联呢,那个张三同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头到底是怎么冻起来的?而且,刘岑好端端地又是怎么知道画要出事,以及这个小二会遇险这事呢?”  “然后就是,昨晚,咱们问的那个……那个‘跑上跑下’的张三同尸体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一边交叉着胳膊抱头看着他俩,一边叉倒退着走在江宁街道上的札克善口中这些问题,他面前,另外两个并排抱手走在一块的人却也想知道这点。  所谓半截身子在客栈‘跑上跑下’的张三同,这等骇人听闻的谣言怕是比那人头西瓜听着还要不靠谱些。  但偏偏,在昨天他们初到客栈之时,老掌柜,厨子阿桂和小麻子曾明却都言之凿凿地给出过这个说法。  此事还要说回那一夜,张三同在外离奇遇害一事。  那天,因赶上月中生意淡,见外头已没人来了,老掌柜早早就令小麻子曾明关了店门。  据老掌柜的说法是,他记得这一个月里张三同这小子老不知道为什么老喜欢一个人跑出去,在吃穿一事上也突然阔绰起来。  每每就到天亮后才回来,累的满身大汗,一身呛鼻子的粉末味,倒头就睡,也不认真干活,他却也管不了。  老掌柜当时只当张三同这小子是寻到什么靠山所以外头发迹了,不想在他这小客栈继续干了。  因他原不就是金陵本地人。  而是一个人从皖南自小过来到江宁混出路的,有一个两个来寻他的同乡也就正常的很。  结果就在那一夜,就是人头西瓜案发生的当晚,本来早早就在客栈睡下的三人却也遇上了一件事后令人毛骨悚然的怪事。  因按往常习惯,客栈三人中,只有小麻子曾明和张三同因年纪小是睡在厨房的铺盖上的。  他们俩机灵,万一走水就可第一时间发现。  厨子阿宽因块头大,身上常备着菜刀,要是遇上心怀鬼胎的歹人,可以防止外人闯进来的,就是住在大堂前的,至于老掌柜则在二楼有个单独的厢房住,晚上还时常为了看账歇息的晚。  当晚,明明已过宵禁,外头打更的都已经回家了。  可偏在中夜之时,睡在厨房里的曾明这小子突然肚子痛,半夜起来去夜香坑蹲着,又顺手忘了店里这一月的规矩拉了下火绳时,还没等顶楼那个大水箱里的水桶下来,他却隐约就感觉到有股‘阴气’就这么直嗖嗖就倒挂在他的脑门上了。  可曾明这小子素来是个实心眼,加上大半夜的夜香坑,四周黑漆漆围着几块木板的也看不清楚东西。  起初他也没当回事,可就在小麻子曾明低头准备拉裤子起来再扯扯火绳时,却让他迷瞪瞪地在地上瞧见自己的影子上还漂着个‘人影’。  这可把他吓得后背都毛了,满胳膊满手上就和爬满了毛虫似的,吓得小疙瘩起了一身。  满头冷汗的他又怕,又慌,又不敢大声喊,只得小心翼翼勾起眼皮子往上翻,又保持着这缓缓从夜香坑里站起来的姿势就想拿手摸摸自己脑袋上到底是什么。  可这一摸,就让他摸到了一双湿漉漉,摸着还已经僵了的手。  再惊吓过度径直往上一瞧,他这脑袋瓜上正正好顶着地就是一具漂浮在半空中,只用那血淋淋,一只碗那么的脖子断裂口正对着他的无头尸体。  “啊——啊!有鬼有鬼!”  这一声小麻子曾明从茅房那处的惨叫,第一时间就让大堂里的厨子听见了。  厨子阿宽其实不知道厨房那头发生什么,只想往走廊上跑,结果刚好就也看到那半截血淋淋的尸体漂浮在空中只往路上飞上去的场景。  阿宽吓得目眦尽裂,一下也手脚发软就大叫着跌坐在地上,与此同时,刚好在楼上厢房内,推门而出的老掌柜却也好巧不巧地目击到了这一幕。  这时间点卡的刚刚好,因一直以来所住的楼层不同,就正好让每个人都和这‘张三同’有了一面之缘。  事后三人连夜点灯,在楼上楼下找了一圈,都没再找到人,只吓得浑身冷汗也不敢躺下睡了,就直挺挺坐在客栈里等着天亮。  结果天一亮,满城那处开始有官差找人认尸,说是什么有个冰冻人头混在路边的一堆西瓜里让人给捡回家去了。  梅香客栈三人一听心里就凉了大半截,老掌柜只赶紧去官府认人,结果不出所料,正是张三同本人。  就因为这一件事,加上当晚那‘还魂’回到客栈的尸体身上的衣服依稀正是张三同,三人都认为那具漂浮在半空中的尸体是从地府找他们想诉说冤情的。  可他一个没了头的死人,想开口想对活人说什么估计也难,所以事后老掌柜他们也没搞懂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  就因为这个,梅香客栈三人生怕外人知道了他们这儿曾被‘死人’还魂一事会节外生枝,就也不敢格外声张。  之后关于这‘漂浮’的张三同一事,也只得被这么压下了。  也是这一早,段鸮他们三个一路聊着这事又来了这江宁府义庄。  走在最前头的札克善又出示随身携带的松阳县通牒进了里头说明来意,由里头的验官带着一步步进去后,他们才算是真正见到了死去多日的那个人头西瓜。  就如之前那份的尸检中所说,因在高热环境下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急冻后又快速融化,这颗头是被人生生用硬物从身体上砸断的。  也因此,这颗人头的脖子边缘是呈现锯齿状,单独摆在架子上的人头腐烂的低俗的比往常尸体还要快些。  虽然江宁府衙门这边为了保留物证已小心经过防腐措施,又每天更换凉水一直镇着。  但当段鸮他们进来,又由他揭开白布一角后捂着口鼻凑近查看时,还是能明显看出这颗人头死时状态不好。  如今,要搞清楚这起无头命案到底是因何缘故发生。  又到底和另外两起看似无关的案子有什么关联,就需得先搞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张三同的人头到底是如何完成这种奇怪的急冻的。  肉眼所见,张三同人头上眼睑高度腐烂,两个受外部刺激而充血的眼珠子朝外突出。  面颊骨上的肉发红,有严重冻伤痕迹,加上腐烂后开始呈现出一种下皮层皮肤组织坏死的波纹状,所以整张挂在脸上的皮都是死的,只一层层像淡褐色沙丘似的烂皮紧紧地黏在骨骼上。  他的嘴唇已经完全失去人体脂肪接近腐烂了。  所以就只有牙根还露在外头,来这儿就是为了再亲眼看一下是退的段鸮见状拿上一旁用苍术熏过的白布巾,用自己一双手指伸进他的口腔中搅动了一下。  这检查原是仵作们都会做的。  所以他这细瘦的手指一张开,又以骨节在尸体口中一搅。  冰冻人头原本的口腔里倒是没什么,只有些像是混了泪腺和血液状的东西从人头的眼睛和鼻子里就淌了出来。  一旁一起帮忙过来看尸体的的札克善见状一愣,只心说这死人的头颅怎么还会哭了。  可下一秒,他就见面无表情,像是已经命案地察觉到什么异常的段鸮的手已经一路往死者的喉管和断头连接处非常用力,也非常狠地扣了一下。  这一下,就听‘咔’一下。  段鸮,富察尔济和札克善下一秒就一起目睹死者的喉咙口深处还真被段鸮的手指卡着扣出一个东西。  等想仔细端详些这物证的段鸮往旁边一放,富察尔济也给他拿了块白布接着擦了下那‘东西’,等擦拭后,他们三个才发现张三同死前喉咙里剩下的。  ——竟是一颗表面沾着一点点白色粉末的西瓜籽。  他们三个看这西瓜籽卡在喉咙的事,该是张三同死前正吃过西瓜,但为何西瓜籽上还沾着这么多白色粉末,就让人有些想不通了。 第69章 “你确定?”  “确定,就是倒着的。”  听到这话,富察尔济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眼这梅香客栈从底下往上所相差的距离,和本身那根防火绳存在的位置,又转头对另一边跟着自己的段元宝来了句。  “宝哥,你出去给我拿个能撬开这地方的工具来,再找点麻绳,要结实点的。”  “哦,好。”  个子小小跟在他后头帮忙的段元宝富察尔济他这么和自己讲,也赶紧跑出去帮他拿趁手的撬开防火口的工具去了。  等在小厨房里外找了圈,段元宝又和那老掌柜寻了根镀了铁的烧火棍和麻绳才蹬蹬地小布回来。  等接过这些东西的富察尔济先用一只手将这把趁手的铁棍直接捣鼓进了那底下镶死了的通风口,又手上一个略微使劲,就这么一只手用将其整个防火口给起开了。  当下,只听‘咚’一声。  整个四层客栈内部所设下的防火口内传出幽幽的一声闷响。  站在那老式防火通道的富察尔济见状这才倾下身子躺下来,又将自己半截身体探进这黑乎乎的通风口朝上看了眼。  因为里头很黑,弯腰亲自钻进去查看情况的富察尔济因为旧伤缘故的视力也并不好。  这眯着眼睛一眼朝上,真看不出客栈四层被封住的顶层水箱到底有什么。  空气中有股水渍残留的污浊和苔藓湿臭。  除此之外,因和客栈最顶上的四楼已经久未有人上去过,里面还弥漫着一股类似早已腐烂的东西身上散发味道。  早已腐烂的东西。  黑暗中,已察觉到什么的富察尔济脸上的表情也思索了些。  而当这周他抬头顺着这客栈一路贯穿下来的防火通道往上看,见那根连通顶楼水箱的防火绳同样也连通着这里,昨晚同样也想了这事一夜的他也想亲自上去看看。  毕竟,‘漂浮’的张三同回来那一夜,如果当晚的一切,真如客栈里的其他三人所说,那人头西瓜的‘真相’怕是就藏在这从没有人上去过的四楼里了。  所以明明知道从这上去的事危险的很。  自打脱离了从前的‘日子’后,就已经很久没有干过这种活儿的富察尔济只让段元宝在底下等着自己,又一只手将麻绳系在那升降水桶上,另一只手将绳结打在自己的腰上。  等将两边绳结用一个特殊手法打紧,身处于暗无天日,还有股无名血肉恶臭味的防火通道口。  用两边手掌一下撑着两边墙面的富察尔济只身手十分不错地踩着旁边的通道,又借着这股自上而下升降的力气就一点点顺着这通道往上爬了上去。  这个过程,他不算费力,虽说在常人看来,这种已是罕见的好身手了。  但除了自己那只废掉了的眼睛还是看不太清楚。  这种翻墙爬楼的事富察尔济还真不太当回事,等不过半刻,他已一步步上到了那四楼外早已封死的大水箱,而当腰上还绑着防火绳的富察尔济见此情形一伸手用胳膊用力推开些上方的盖子。  最先扑面而来的,果不其然就是一股熟悉的尸体恶臭味。  这股如果开着盖子肯定早就传的客栈里外都是尸臭味,光是闻着就知道这水箱里到底除了些积存的雨水还装着有什么。  所谓的半截尸体‘还魂’,果不其然多日来就一直隐藏出这客栈的防火口最顶端。  等人还吊着半空中的富察尔济捏着鼻子啧了一声。  再摸着黑将自己的手艰难地伸进那四楼顶端的大水桶中一阵摸索,一只手已摸到那死人的半条僵硬发臭的尸体和另一件‘东西’的他这才用脚抵着防火通的墙就慢悠悠朝下来了句。  “宝哥,快去告诉门口的札克善,让司马准快点找人过来把整个四楼楼顶给拆了,另外半截尸体和督查院丢失的画像都找到了。”  这一夜,江宁府衙门上下注定是无法太平了。  连夜等着消息的段鸮这一拨。  和被叫去梅香客栈砸墙挖水箱捞尸的富察尔济那一拨都在忙活。  这一个寻人,一个捞尸,倒也两头不算耽误事。  因事出突然,一切只得在获得确切消息后才可下一个定论,江宁总领司马准连夜派人去江南总督府拿前科档案的衙役也抢在后半夜,也就是压着江宁城中宵禁的功夫终于赶回来了。  也是那急急赶往上级拿回物证的衙役连夜带着一身的汗骑马拼命回来的同时,他却也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因为就如段鸮和富察尔济之前根据零散的线索所推测的那样。  这个据说来到金陵一个人讨生活的皖南人张三同竟然真的不叫张三同,今年也并不是真的才十五六岁。  所谓的张三同,只是个彻头彻尾不存在于世上的假身份。  而根据画像上的脸和留存于府衙那处的原始户籍所寻找到线索,他的真名原为王田孝,是个今年已有二十四岁的成人。  他之所以能一直假作少年人藏在江宁,只因为长得矮小,又声音细,所以才总被当做小孩。  至于他这张脸,为什么会在江南总兵府都有备案留存。  当段鸮拿到这个人曾经作另一番装扮的画像,此前一直觉得此案有股冥冥中的熟悉的他终于是露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冰冷——  因为在四年前,这个真王田孝,假张三同曾和当时并未被官府抓获的另外四个逃犯一起犯下一桩大案后离奇逃走。  他是唯一一个被受害人目击过长相的犯人。  但最后却也在顺天府牢狱中离奇失踪,逃之夭夭。  而这桩造成当时令顺天府官府和多处民宅被炸毁,事后携带金银带走,无一丝线索留下的大案就被称作——  顺天府猪人炸弹劫持人质奇案。  作者有话要说:  老段的过去要开始提及啦~  这个案子乍一听非常地扯淡,但是真的是有理论基础的。  因为定时炸弹这个玩意儿确实是在明朝时就有的,大明朝在□□这件事比任何人都玩的溜,火蒺藜和液体火药之类早早出现。  所以大噶有没有猜到,这其实不是一起凶杀案,是个即将针对金陵的炸弹袭击事件——第十七回 (上)  这一晚, 外头各家各户都已点上灯的江宁府,临要天黑时, 反而下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沙沙——”  这一下下重重地砸在一座座民宅屋顶上的雨点声一听就知非常地大。  此刻, 大路和运河上拍打着大颗大颗雨水,半空聚着一团从地面上透露出的闷热, 这一幕, 令人心头也积攒了无名的躁动不安。  因白天那名被派出去的衙役快马从总督府带回的这份关于死者张三同从前的案底,官府这边的所有人彻底陷入了一场未眠之夜。  大晚上,这伏天的暴雨还在下,门外点起了一排灯照亮内堂的府衙中。  白天兵分两路,各自寻找着线索的札克善,司马准, 富察尔济和段鸮终于是四人碰了个头。  四人各自占据一角。  看样子都坐姿各异,却明显都在忙活着自己手头的事。  内堂里, 一整面白色墙上, 悬挂着的是司马准刚刚重新弄来的一份金陵地图, 上头用朱笔圈了数个可能存在团伙藏匿身份的疑点。  这些红色的小圈, 是方才段鸮根据司马准提供这一月来,皖南至江宁的渔船码头地点所特意划出来的特殊记号。  身后那张临时拼在一块的桌上零散着大量近期码头靠岸时登记的一些百姓的通关文牒。  只等下头的小衙役继续一张张搜查, 才可得出是否真有一伙假扮做皖南瓜农, 并携带大量火硝的人不知不觉地混入了江宁府中。  至于旁边的一张桌上,是一些刚刚官邸那边送来给办案的衙役们的统一饭食,有米饭,还有肉菜鱼鲜之类的。  可案子现在没办完, 他们谁都没心情吃饭。  所以这些公家饭怕是也只有放在一旁变凉了。  此前,根本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个小二的死亡的背后,竟还藏着这样一个曾经震惊整个京师,使无数大官都落马的世宗十三年大案。  ——猪人案。  这赫赫有名的奇案大名,刚刚光是一说出来,就把江宁府原本等消息的所有人给吓了一大跳。  虽如今江宁离京师也是天高皇帝远,但这四五年间,各府各县却也大多听说这桩当年波及全国,以至于在卷宗中也留名的大案。  何为顺天府猪人炸弹劫持人质事件?  这个问题,怕是只有亲历过当年顺天府那桩一度令城门都提早关闭的离奇大案的知情人士才能回答了。  所谓炸弹劫持人质事件。  即世宗十三年,一伙不明身份者在各地民间用土法自制各种炸弹,在各自分工于闹市之上劫持人质,炸毁沿街马车建筑,最后要挟官府索要赎金,并逃之夭夭的一群犯罪者。  因火药这一类东西,最初发明已可追溯到数百年之前。  但若说炸弹和火蒺藜这种东西,却是近一百年间,才开始在民间和各地战事中多有出现的。  说前朝有一位江西总督叫做曾铣,他当时受命抗蒙,在战事之中,他发明了一种‘曾氏地雷’。  这种地雷属于边置慢炮,表面圆形如斗,中藏机巧。  内里隐藏的火线可一二时才爆炸,表面用五色彩带装饰后,敌军根本无法发现,一旦拉响,却可立即爆炸,这也是这定时炸弹为何威力如此强大的原因。  这么多年来,此类炸弹都甚少量产于民间,朝廷也是明令禁止私人收藏的。  但光是在那一年之间,这伙当时被称作猪人的犯罪者,就先后用这种自制的边置慢炮,炸毁了包括当时顺天至少三四处闹市,其中还有一处官邸之所,还造成了无数百姓的死伤。  而说起这猪人,其实也并非指长相身份具体和猪有何关系的人士,而是指官府对这五个以团伙为中心疯狂作案的神秘犯罪者的一个统称。  因当初此案多年都未破,所有关于官府这头的追查者,又相继因毫无头绪而搁置。  当时由各路人马介入此案调查,包括指认现场,物证搜集,画像描绘,并搜集众多线索,但最终顺天府所能掌握的唯一一条和他们身份有关线索就是。  ——这五个人很可能都是亥年出生的。  这个线索来源于最初,他们每每出现并伙同他人作案时,身上有写着天干之数,脸上还带着一张用于遮挡自己面部的猪脸面具。  可这伙人明明是五个人,在他们身上的天干之数却唯独少了一个甲字。  众所周知,所有生肖年份中唯独是没有甲亥年的。  甲子纪年是以十天干配十二地支进行的,与亥年相配的天干只有乙,丁,已,辛,癸这五个,所以流年也只有乙亥,丁亥,已亥,辛亥,癸亥年。  这群身份神秘,地位阶级也完全未知的恶徒通常出现就是五个人。  除了他们当年作案遗留在现场手制的土炸弹,边置慢炮,身上又正好带着五个天干,与亥年出生这一点刚好可以匹配上。  由此,当时的顺天府这边就怀疑这接连在顺天发生的民间炸弹劫持案,是由五个各自都出生在亥年,年纪应该刚好都差十二岁的犯罪者构成,这才将此案正是定名为——猪人案。  而相较于其他三个因为猪人案和此事扯上关系所以正在忙碌中的人,面无表情盯着窗外的段鸮却也在想着差不多的事。 第71章 “但他们其实不知道,在事后又被咱们拆掉的四楼水箱之上,却早早被人另外丢了半截尸体进去。”  “那尸体就是被那伙‘卖瓜人’砍了头的张三同。”  “……”  “只是这尸体却是被丢弃着塞进了水箱,又用麻绳捆着双腿倒吊着放在里面代替了原本的水桶,因这一月里,老掌柜都让店内的人别去夜香坑,唯有那一晚,小麻子曾明肚子不适才去碰了一次那根悬挂在各层楼中的防火绳。  谁想这一拉,这无头尸体就这么倒吊着从水箱里跌了出来。”  “因曾明,阿宽和老掌柜住在不同的楼层,他们才得以一起在绳子被拉下来时候看到了‘漂浮’的张三同。”  “事后,尸体再度被楼中的防火绳借助楼上楼下的力量被抛回了四楼的水箱中,并被那些水箱里的雨水始终浸泡,这才使客栈内的人始终都没有发现‘张三同’的尸体一直就在梅香客栈中没有离开。”  大白天又是爬楼又是捞尸才找到这些东西的富察尔济这一番坐在衙门里抱手道出的真相,却是将这一切都说的明白了。  他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去换身干净衣服。  但富察尔济这人本来也不计较这些,哪怕一身不修边幅,就也先过来官府了,幸而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四个人谁都是忙的一身汗,就也谁都不嫌弃谁。  这么一来,另外半截尸体和人头西瓜案的凶手杀人的办法就已被他解决了。  可自此就还有两个疑问,那就是,这画失窃的到底又是怎么跑到梅香客栈四层的水箱里去的,而刘岑如今又在哪儿?  如今,司马准本人是在场唯一可以帮他们验证这副《清院本清明上河图》真伪,再想办法寻找到刘岑的人。  因数年来在,这名画都是就此挂在江宁督查院的。  江宁府衙受命看管此画,所以这幅画上到底有什么玄机之处,一旦丢失到底如何寻回,司马准这个捕快总领也是一清二楚的。  可说来也怪,那江宁府的捕快总领司马准在打开这画卷的第一时间就脸色一白,又不经意地注意到了一点。  “不对,这画上面怎么好像被人……人改过了?”  “被人改过了,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段鸮见状也问了句。  “我也不,不是很清楚,但你们看,这一处,虹桥之下的撑篙船工手上的不再是一把细杆,而变成了一个西瓜,这幅画的时节不是现在,不可能出现西瓜,明显是被人涂改过啊,而且,这幅画曾经在督查院挂了很久,所以我是有印象的……”  因脸色难看的司马准一口认定此画被盗走的人改动过,并且准确地说出了这画上的变化。  这样一来,他们大半夜也都没走,只得在这儿一起先把这重新寻回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上到底被那当初偷走画的人改了哪些地方。  而且将撑篙船工手上的细杆改为‘西瓜’,怎么看都像是当初偷走画的犯罪者做下的。  结合他们身上携带着大量的火硝,又和曾经的猪人案有关联,这本作金陵地图之用的名画上为何会做这些‘西瓜’标记’就有些令人背后发毛了。  “‘西瓜’,不,不会就是指那些火硝做出来的‘东西’吧?”  面色难看起来的札克善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是令所有人都沉默了。  而在接下来这距离白天已经整整七八个时辰中。  眼看着在司马准手中那盏烛火照耀下,那副摊开在桌上,多日来被泡在梅香客栈水箱里的画卷表面有点泡皱,但幸而外面裹着一层油纸,这才使这画着城防图的名画并未完全被损毁。  只是相比起它最初失窃前悬挂在督查院的样子,上头却是一点点地被标记出了原本没有的‘记号’。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一晚都在等消息的其余三人才听着仿佛已经累的站不起来的司马准突然坐下,又精疲力尽地丢下自己手中的笔捂着额头来了句道,  “这画上到底被改了几处,我以凭借我的记忆全部找完了。”  “那一共有几处变化?”  富察尔济问道。  “十二处。”  司马准这么说着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却还是脸色惨白地一字一句地闭闭眼睛,如遭大劫地缓缓开口道,  “这画上总共改了十二处,现在一共有十二个‘西瓜’。”  “而且全部都是围着这一次税银缴纳的满城,日月升票号,还有江宁府设下的,我不知道这些‘西瓜’是不是你们猜测的火硝。”  “但如若不出意外,我猜,这些就是这帮‘皖南人’假作卖瓜人,一路来到江宁府的……真实目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把昨天的补了。  朋友结婚,一辈子一次,不过终于忙完了,我的小破文……我真的没有放弃,大家补药怕,之后会天天下班回来准时更新的,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毛貓 10瓶;此时,一名沙雕网友路 5瓶;林碳盘不需要碳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七回 (中)  大晚上的, 因司马准那边暂且说了等明日一早再放开城门进行地毯式搜查, 所以他们三人也只得先回去, 又继续等待着那伙皖南人筹划爆炸案的后续。  但说是要他们先回来,明个才接着回来查, 其实谁心里也没有真正地能放下心来。  光从眼前这情况, 这案子的棘手和麻烦程度就弄得有些人心惶惶的, 后续牵扯出来的真相, 怕是远比现在暴露在水面的还要多的多。  光是那张从梅香客栈水箱里找捞上来的地图上经涂改过的十二处‘西瓜’的详细位置,之后司马准又找人连夜做了一个因全城性的实地搜索。  目前来说,官府只能确定了有这样一个团伙, 已于多日前乔装成卖瓜人来到了江宁, 却还未定位到他们的具体所在。  他们到底是谁,属于几人团伙, 如何分工作案。  又是不是和顺天府当年的猪人案有关,还无人可知。  所以, 根据这张再次寻找回来的前江宁府城防图, 富察尔济和段鸮也各自给了些他们参考意见。  毕竟公尺范围和实地还是有差距的, 这个由‘皖南人’构成的团伙作案前故意选择的这种实地标记的方法也十分特殊。  因这伙人似乎有着自己作案时独创的记号办法。  在画像右上角可见一个人用一种类似指南针的办法标注了四个方位,又以两两组合的数字将每个地点画上了实际定点。  如江宁督查院这个地名, 这个人就以(拾五,百三)来定位, 这个标记办法暂时还不清楚,但对于这伙人来说,地图上的这些数字怕是才是他们锁定位置的关键。  加上画像上的景物建筑和如今多年后的江宁府城防又有些许出入, 所以在一番详细比对后,今晚官府这边也大致从地图中得出了这样一些信息。  这些估计都是供这个团伙日后用作埋伏爆炸点的‘西瓜’。  其中有四处在满城周边,分别是满城的四个城门入口,这些入口往常人流极大,接近闹市,如若要制造骚乱,怕是会一击必中。  另有五处在日月升票号周围,有一个是正对向街道的大路口二百米,有两个是沿街茶水寮,视角极好,其中一个还已经拆了,另有三个都是民宅,因位置隐匿在城中还需仔细查找。  最后,那三处就是江宁布政司的三位主事大人,即之前也有提到过御史大人左参,金陵知府苏其盏,协理督查明鹏的府邸周边。  这些看似散乱无章,却每一个都根据无数次计划后才确认的地点,均是那先前盗走地图的‘皖南人’团伙所标记的。  此前,假张三同,也就是那个王田孝隐藏在江宁府多年,假借在梅香客栈做店小二的功夫实际摸清楚了不少江宁周边。  这一团伙,如今看来是暗中为此次袭击劫持江宁预谋已久了。  加上他们身上本就携带着大量的火硝,又有私自制作边置慢炮和危险炸弹的犯罪前科,结合这两日江宁府内日月升票号的特殊情况,这一犯罪团伙的目的究竟是为何也就一目了然了。  只是他们若是要实施作案,具体的藏身之处应该也还在江宁城中可以便于躲藏的窝点,先前王田孝死亡,这伙人怕是内部也出了问题,这才推迟了集体作案的时间。  如此一来,整个江宁府的安危怕是都系在了接下来这起案子的后续追查上。  若不尽快想办法将这一伙‘皖南人’捉拿,怕是真等这些隐藏在城中各处的爆炸发生,造成真正的百姓伤亡,一切也早就为时已晚了。  这一夜,映衬着眼下这混乱复杂的情形和江宁府衙门内的彻夜未眠却是显得格外漫长起来。  此刻外头的夜色已深了。  一片混沌的天地间积攒着暑热,搅和的人心里也记挂着这整座江宁古城的安危。  远处水天连成一色,有几艘连夜运货的运河上的大船刚刚正过去了。  傍晚上在江宁府下起的暴雨已停了,赶上他们住的这个客栈旁边就有这么一处正好挨着大运河的地方。  睁着眼睛盯着屋顶却无睡意,面无表情地倒在床上的富察尔济就想着要不把自己这身白天里落下的脏衣服鞋给收拾着洗下算了。  因他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所以往常这洗衣洗鞋之事,肯定也得自己亲自干。  他一个人无声地爬起来时,同屋的札克善就这么倒头睡着了。  外头这会儿已披星戴月了。  除了他自己这么个夜猫子,估计谁都铁定一合眼就睡着了。  今天江宁府的大伙为了查案都很累了,人头西瓜案子的事,还有疑似炸弹位置的事还得接着搜集证据,所以还得接着往下查,想想也挺麻烦。  等一路上出来晃晃悠悠,手中拎着自己的鞋和皂角的富察尔济走到客栈前的河岸边。  他坐下先时顺手挽着裤腿,接着蹲在砌着一块石头河坝上的他借了把毛刷就在刷洗着自己唯一的一双鞋。  这弄起的水声并不大。  弯着腰蹲在河边的富察尔济一只手浸透过水面,一只手抄起些底下冰凉河水,接着他手里那双出门在外都穿了多少年的布鞋一下浸了水。  此刻这微微泛着一圈涟漪的河水上,印着他半张相较于平常带着些冷漠的脸。  他这个人往常总是一副懒懒散散没干劲的样子,但真要是不想开口说话,还是很能唬人的。  论岁数,他其实还年轻,但在外不知不觉的也已经多年了。  那一双曾经意气风发的黑色眼睛,却也不再时时露出锋芒,反而是装疯卖傻不和人计较的时候更多。  按说他以前的脾气,他本该谁都不买账。  但活久了,就也什么都觉得无所谓了。  等那丢在水里头的鞋,被他也不算讲究地拿手从河里捞出来就用力甩了两下,见鞋底旁边有两个补丁居然就这么开了,拿起来看了眼的富察尔济也想着过会儿回客栈自己再补一补。  若说这么双不值钱的破鞋,都不扔了还要再补,估计常人都觉得奇怪。  但谁让富察尔济就是这么个人。  也是他这一边自己亲力亲为地给自己洗鞋,顺道在这儿蹲着琢磨些自己的事情时。  将自己这舍不得扔的破布鞋里外刷干净的富察尔济这一遭刚想将自己的裤腿也挽起来,顺手丢进这河里一道洗洗,他就听一旁突就传来了这么声动静。  “咚——”  这一下,这河岸四周围本来还都静的很,就这么被打破了。  一个人在河坝这头蹲着的富察尔济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但等他抬头又往不远处的另一边河坝底下看去,他就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第73章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七回 (下)  隔天一早, 江宁府这一次临时破案组成员又重新聚在了一块。  因昨日案情已进行到那张失窃名画到底被犯罪者提前做了多少标记这一环, 今天他们主要凑在一块商议的, 就是要在这其中如何找到这个团伙本身藏匿的具体位置。  众所周知,江宁府的公尺范围非常大。  南北贯穿大运河之上, 船只, 马车, 每天于城门和港口来往的流动人口非常地密集, 即便现在派人锁关,也无法完全保证在实施抓捕和拆除可疑爆炸物的同时,能够不先打草惊蛇。  而实际对方那伙面目隐藏在暗中的‘皖南人’。  要相互之间地配合着完成这样一个部署周密的, 针对整个府衙的炸弹突袭计划势必要选择一个最好的藏身之处。  一个是全城性的搜查, 一个是全城性的躲藏。  所以,这一次有预谋袭击江宁案子中, 官府和罪犯的两方博弈,暂且要定一个输赢还很难说。  眼下, 所有和这次案子有关的人正一块在内堂以不同姿势坐着, 等着司马准出来后他们再开个小会。  其中包括这次协助他们办案的松阳县衙门三人。  另有江宁府衙门本身的数名本地捕快, 也是经他们方才和札克善之间的介绍,可知三人分别姓孙, 陈和王。  这三位被司马准找来负责这次案子的本地捕快看身形就异常魁梧,身手了得。  他们以往多是负责大案要案的, 各自都有十多年的办案经验。  这一次过来,主要职责就是带领手下拆除如今分散在江宁的各类危险爆炸物,还有搜查江宁一事上的。  在堂前挂着一张横跨江宁范围府的巨大地图, 上方无数根红圈连起来的各个有嫌疑人经过的港口,码头,虹桥和客栈,以便能将所有可疑位置都标清楚。  一大清早的,段鸮和富察尔济是来的最早。  他们俩昨天几乎都没睡。  但一个撑着头,一个抱手在做别的,精神却看着比往常还好,看样子却丝毫都没有受到影响。  相比较而言,其他习惯了往常作息的江宁衙门供职的官差们就比较惨了,不仅累的后半夜都才休息,大清早又要去起来继续抓那伙嫌疑人。  “早。”  一看到段鸮出现时,仿佛已经和平时的样子一样了,枕着自己一条手臂的富察尔济也同他招了下手。  “早。”  对此也没说别的,往常未必会搭理这一句,但今天段鸮在旁边坐下时却很一反常态地回了个招呼。  这么正常的事,对这两个人来说反而有些反常。  早上札克善和他们一起过来时,还奇怪这两个家伙今天怎么好像突然关系改善了不少,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不过看样子他们也都不打算说明原因,别人也就不好多问了。  不过半刻,司马准人也跟着出来了。  不仅如此,昨晚人也是一宿怎么没睡的他还带来了如今最为详细的官府这边能给出的计划。  也是将这些文书资料都重新分发给眼前所有人。  知道眼下情形紧急,一分一秒都耽误不得的,这位江宁府的捕快总领才交叉着手指坐在桌子前,皱着眉表情凝重地开口道,  “各位想必昨晚和我一样都睡得不算好……实不相瞒,因这次案子实在性质特殊,不止涉及江宁府本身,还有松阳的同僚和我们一起配合调查,所以昨日我已向日月升票号那头,详细询问过这一次他们的出票时间。”  “按惯例,这一次日月升票号的银票出票日就在本月十九日,其中涉及的地点和时间,外人本也不可能会得知。”  “但犯罪嫌疑人王田孝在假扮张三同期间,一直在梅香客栈假作熟人之间打听小工等借口,向票号中的数位老掌柜搜集过不少日月升票号的出票日,这些零散信息极有可能就是这伙犯人潜入江宁府,并制定这次官银劫持计划的主要信息来源。”  “此前,这伙匪徒们假借皖南卖瓜人的名号,在江宁府陆续设下火硝炸弹,目的怕是为了这笔官银。”  “如今,我们还有整整十五个时辰的时间,可以设法拆除这些城中的危险品和抓住这伙犯人,并在他们造成更大骚动和危险前,前阻止他们的行动,这其中,需各位一起与我设法配合保护江宁安危,所以,暂且我们将这个抓捕计划定名为,嫌疑人甲,抓捕计划。”  “并由我,富察和段鸮三人共同指挥此次行动。”  这后一句话落下,富察尔济和段鸮的手都顿了两下。  两人当下一起略带些意外地抬头看向眼前的司马准,却见这江宁捕快总领也不避让就这么目光镇定地同他们对视了眼。  嫌疑人甲抓捕计划。  这看来就是司马准个人给出的针对这一次江宁府大案的初步计划安排了。  但一听到后一句,其他一脸讶异的交头接耳中江宁府的捕快显然也都没想到司马准会把指挥权这么轻易地就交给眼前这两个外人。  对此,表情明显因为这句话顿了下的富察尔济看样子也有些意外,只举手抢在其他人提出异议之前就来了句。  “那个,司马,我想我有必要说一句,我根本不是官差,之前也根本没做过这个,这种事要不让段鸮直接——”  富察尔济的意思,明显是想说他这么一个和官府扯不上关系的外人并不适合这种事。  毕竟他嘴里这话也没说谎,他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类事’了,可他这边已经说出来的推辞之语,却被抬起一只手的司马准用另一句话打断了。  “不,富察,段鸮,我明白你们二人此刻的顾虑。”  “但这一次并非只是官府和捕快们的事,而是涉及整个江宁府百姓安危的事,你们俩都很合适,我也并非是不通情理的人,若是一切都由我来指挥,事后令你们没有足够的施展空间错过了救人的最佳时机这才让我难辞其咎。”  “况且,你们也并非是外人,更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我想,由你们二人来参与此次计划我想是再适合不过了。”  这话,司马准倒也说的通情达理。  他心中明白,眼下这偌大江宁府中,没有比眼前这二人更有能力担此重任了。  固然他们两个不是官差,本身身上也有着诸多令人看不穿的地方,恰如眼前这场危机,他需得二人一起来挽救江宁府的安危。  自此,富察尔济和段鸮也没再拒绝。  所以这之后,司马准之详细地将手头人员分成了两拨人。  即一部分在城内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私下拆除已知的九个‘西瓜’,另一部分则集中搜索剩余的’嫌疑人甲39藏匿地点和另外三个‘西瓜’可能存在的位置。  而作为这一次案子中目前看来职责最大的两个人。  富察尔济和段鸮自然也只能当仁不让了,也是因此,将这两个主要指挥权交给他们时,司马准也是面色中透着一种郑重。  这样一来,部署计划这件事就得看有两个人的了。  所以这之后,段鸮也作为司马准亲自委任的指挥人之一,也起来向所有人阐述了一下自己关于此案的侦破观点。  现下,那副最中央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的十二个被改过的‘西瓜’的位置除已经被拆的三个民宅,已被基本找出。  最初大伙也不懂这种标记符号是何用处。  但昨晚回去思索了一夜关于这种符号用法的段鸮也以(拾五,百三)这个地点为原点,用同样两两数字标记符号对这些‘西瓜’的位置进行了锁定,又拿手里的笔对着面前的所有人就点了点。  “各位可以看一下,这就是这伙‘皖南人’用来标记地图的方式,古书中称为‘坐标’。”  “早在魏晋时期,一名叫做裴秀的船工以网格制图法确定航海方位诞生了这种方位定向的雏形。”  “以‘坐标’划分区域位置,再根据南北走向将所有金陵城中的建筑用数字的方式标记,而不用再刻意去记任何建筑的具体方位,只需要将数字记住即可。”  “眼下,这张地图中标记主要包括满城的四个城门入口(零零,拾捌-贰拾),日月升票号,正对向街道的大路口二百米的那个点(肆陆,百柒),沿街两个茶水寮(柒陆,贰伍)(玖伍,拾叁),御史大人左参(陆捌,百玖),金陵知府苏其盏(壹贰,肆陆),协理督查明鹏(佰陆,柒伍)。  “这九个点,大概率就是那十二个炸弹中九个所在的点。”  “但因为其中有三处民宅,现在已经拆毁,所以难以找到具体坐标,所以如果我们要找出这三个‘西瓜’的所在,怕是还要抓到这伙人仔细审问之后才能得知。”  “而现在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时,这伙人手上或许还存在其他的人质,这也是我们需要详细讨论的。”  段鸮口中所说,确实是目前整个江宁府官府需要应对的一个难题。  此前,他是亲身经历过类似大案,即猪人案的人。  所以在场的怕是没有人比他还明白这类爆炸案本身最严峻的考验,其实是一旦骚乱本身,如何保证附近百姓安危。  可因四五年间,金陵城防变动。  他们都不知那三个暂且失去详细位置的‘西瓜’到底在哪儿,这伙人手上又是否有人质之类的都是他们需要考虑的问题的。  也是如此,一旁听了这些话的捕快们也是面目难色。  可就在这时,一直在仰头盯着这些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坐标’富察尔济提出了一个自己的观点。  “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这张标注了建筑坐标的地图反向先锁定一下这伙‘皖南人’本身的位置呢?”  “你想怎么反向锁定他们的位置?”  段鸮闻言也看了这人一眼。  “原点。”  难得显得十分正经地站了起来,又接着方才所说的话,知道他一定能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富察尔济闻言只对上段鸮的视线,指了指其中一个点来了一句道。  “如果这真的是一张以坐标来做记号的地图,那么这张被更改后的清明上河图上,本应该存在的那个中心原点在哪儿?”  “……”  富察尔济这么一说,其他人尚且还没懂是什么意思。  段鸮却已经明白了他想表达什么。  “你是说中心原点?”  跟着他的思路,抱着手站立在地图下方的段鸮出声问了句他。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和他一块打着哑谜的富察尔济也跟着来了句。  他们俩这一来一往的,其他人听着更是不明白了。  可在二人看来,此前的所有关于这张清明上河图的线索确实一下串联了起来。  当下两人一起看了眼旁边的城防图对比,却见上头各种坐标的标记后,那张经过‘皖南人’标记的清明上河图上确实唯独没有原点这个位置。  原点。  通俗点说,也就是地图上(零,零)的所在。  按照通常坐标地图上,这个地方该是存在的,毕竟正因为有原点的所在,才可以划分出其他坐标的所在,也是因此,跟着想明白的司马准只连忙恍然大悟地突然跟上去一句道,  “所,所以,你们俩的意思是,那个‘原点’很有可能就是那些‘皖南人’的临时藏匿窝点所在?”  “对。” 第75章 “哪儿来的瓜,你们听谁说的这还有瓜的。”  院子里那不肯开门的‘皖南人’冷冷开口道,  “诶,那我和我一朋友怎么听前头小食摊上的说,前日您这院子里带了许多便宜的皖南瓜,还想说买点,我母亲伏天害病,就想吃口瓜……你说,是不是前头那地儿说的,说这里有瓜卖?”  富察尔济嘴里这话说着,还一副‘市井流气’地用眼神示意了下一旁的段鸮。  闻言,不动声色间和他在这儿演起来的段鸮作势配合着他,又干脆里外看了圈‘摆上脸’反口回答道,  “什么一定有瓜,人家就只说这个院,不行你再敲门问一问,店家,我们真的带了银子,就想买两个皖南瓜就走,你行行好给开个门,哪有上了门的买卖不做的道理。”  “对,银子,都随身带着呢,只买瓜不做别的,买完这好瓜就走!若是买不到瓜,我们就只能一直赖在这儿!谁让咱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处呢!您就行行好啊!”  说着,大门口站着的段鸮只接过旁边一小捕快见状赶紧机灵地丢过来的钱袋抖抖声音,富察尔济又对着谁让咱们里头的院落支着手来了一句。  因二人的淮阳口音学的很像,往常也无人能轻易地找到这儿来。  加上他俩几个这一来二去的,看样子银子真的带的不少。  搞得里头那躲在院子里,起初不愿开门的外地男子估计也是怕他们俩继续在门口赖着不走,只沉默了一下,又突然语气十分不耐地来了句。  “好,好了,我突然记起里屋还有一麻袋。你们且在门口等等,我去里屋拿两个西瓜来,买完赶紧走,可不许进来。”  “啊!那可多谢,要是能切一块给咱们尝尝就更好了。”  这话就是愿意过会儿给他们开门了。  但错身间,早已见惯此类恶徒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却已察觉到了此人话语中的转变。  所谓给他们拿瓜做买卖。  怕不是听见了这钱袋子里的动静,想趁机将他们俩也抓住趁机杀人,劫掠些金银罢了。  外头已将这团团包围住的官差们见此情形各个沉住气不作声,只眼看着富察尔济和段鸮堵在这门口,又暗自盯着那门环等着对方再出来。  这个过程中,那里头的‘皖南人’约是去内院仔细交代这事去了。  所以不过一会儿,另有一个男子的脚步和说话声,和他一起拖拽着那袋子沉甸甸的西瓜就走出来了。  两人装模作样地悄悄寻了刀具拿在手里,蹲在门后头的地上一起解麻袋。  那数个滚圆的青皮西瓜滚出来的擦在地上发出滚来滚去的声音,还有这两人间或咳嗽下,又往地上吐了口痰才开始清点的声音都很清晰。  他们在一个个地数瓜,之后又拿刀象征性破了半个看看熟不熟。  院子里能听到些水桶里井水打上来晃荡的声音,看来,这院子里面还真有个水井。  这一刻,掐着这最后的时机。  只待分秒间破门而入将这里面这伙人捉拿的段鸮不自觉地去辨认着二人之间举止说话的声音。  他在想着,这一伙人是否就是当年他所亲历的顺天府猪人案中的另外两个共谋者,如果是,隔着这一道门,自己这次真的能亲手抓住他们了么。  可就在这片刻间,没等段鸮继续有时间往下去想些别的。  里头院子里的那两个结伴而出的卖瓜人已是一个人用手开了半扇院子门的门缝,另一个谨慎地探出只手来就要他们先将银两交过去再给瓜。  “银子拿来。”  “先拿过来,再给你们块瓜尝。”  那门缝里的一双往旁边不大放心地旁边提溜的眼珠这一刻同他对视着。  段鸮看出来这是个瘦条条,会将几句官话的胡须汉子,但是这张门缝后头的脸却对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可就在门内门外的两边势力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站在正当中的段鸮作势又伸出一只手想将手上的钱袋给对方的同时,从方才起就在等着这个机会的富察尔济却突然就这么和他一起动了。  “——!”  “碰!”  这变故来的突然。  ‘轰’的一声,后院门窗的也跟着被札克善那一伙一起撞进来的衙役们从外头砸开了。  里屋里这伙人中的同伙似是因此准备逃跑,但前后门都被堵着,当即里面就传来了铁尺和刀刃出鞘对峙拿人的声音。  正门口站着的那两个‘皖南人’也是措手不及。  其中一人想直接翻土墙而逃,却已被另外两边墙上围拢着一个个拿刀跳下来的衙役们逼得退了回来。  见势不妙,那两个穿着一身无袖的汗衫子,敞胸露怀的成年男子目露凶光,拿起旁边的一把丢在院子地上的麻绳和西瓜刀就要拍桌子要袭向人——  这二人论狠劲一看就不似常人。  且一身民间百姓做惯了粗实力气活儿的龙精虎猛一下就险些把刀子会砍到人的身上去了,但怪只怪,院里数个西瓜丢在地上难免碍手碍脚的。  他们被一面牵制的同时,一旁一个小捕快已是抡起一个大西瓜就‘嚯’地一下砸了过去。  这西瓜一扔过去,在半空就碎了,红通通的汁水四溅。  其中一个‘皖南人’的脑袋也‘碰’地一声,而赶在这两个人出声大叫,惊扰里屋里也在被抓捕中的其他同伙引发更骚动多之前。  门口方才站着的富察尔济已是一个利落地飞身,踩着旁边的墙面一脚撞进去卡住门不让他们俩合上。  他这一闯进去,那个身手更好些的瘦条条的短胡须汉子半个身子就给卡着门动不了。  见状,富察尔济上前就一把抓住其中一人一条胳膊,制住他的同时一拳直接击打在对方面颊上令他继续后退半步。  这一刻,他的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只有黑色,透出些许亮光的眼睛透露出股令人胆寒的凶狠。  与此同时,跟他一起用暴力就这么硬闯进去的段鸮只借着自己用一只手给这两个人递出钱袋的功夫,一下用胳膊肘狠狠撞开其中一人猛扑上来的攻势,又和富察尔济一块将一人一个反手一个卸下胳膊的‘咔嚓’声。  他们俩这一手可真是暴力无比了。  以往两个人总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真到了关键时刻,这配合却是默契无比。  被两个直接拧住胳膊,摁在脏兮兮的门板下的两个‘皖南人’脸色惨白,却跌的一嘴都是泥土和西瓜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把本打算劫持他们的西瓜刀翻了个砸在地上,另有好几圈麻绳散落在水井边上,和倒了一地的井水西瓜一起。  目睹这一切,一块闯进来就开始抓人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一刻不停地往一旁地上扫了眼。  见整个租赁在瓮城村落里的院子里堆放着的除了几个被砸坏了的西瓜。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只赶紧挥手令大家搜查了起来。  借着这个功夫,在他们身后,还有院子另一边闯进来搜查的衙役们已是用最快的速度占领了小院,又翻箱倒柜地搜查了起来。  屋内,屋外。  零零总总这么大地方的,要搜出他们本身要藏匿起来的东西还是很容易的。  可不过一会儿,院子里该找出来的物证已是被找了出来。  其中包括他们进入江宁时携带的通关文牒,一张地图,一些散碎银两,此前去附近饭庄吃饭时打包的一些冰凉的饭食,还有大量用来充作瓜农进城的西瓜。  但其中,唯独就是少了最关键的证据——硝石,还有本该也和他们在一起快半个多月的人质。  而不过半刻,加上那一个守着里屋的,还有门口这两个人,这个院子里原本就在三个人就已经被一起用镣铐拷了起来  三个人。  整个里外搜查过后的临时窝点,不仅少了物证,还少了证人口中的四个‘皖南人’中的最后一个人。  这可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妙。  被其他捕快们用镣铐和枷锁动弹不得的三个同伙脸色各异地抱着头蹲在地上不吭声,但任凭说都意识到他们口中定然还藏着什么。  可他们都死活紧紧闭着嘴不肯开口。  加上在官府今日的临时突击下,院子里除了这些杂物和西瓜也什么到没有,倒显得他们今天这一举动有点找错地方了。  “富察,段鸮……我们搜了,屋子里外真的一块硝石都没有,也找不到刘岑在哪儿。”  从里屋一个人跑出来的札克善这话说的有些狐疑。  这都已经找到这儿了却还找不到刘岑,怕是极有可能最后一个漏网之鱼将人质带走了。  他凑在二人耳边的声音本就极轻。  但落在这三个窝点中藏匿的犯人眼中却是明白这帮今天找上门官差怕是并没有找到任何足以证明这就是他们‘窝点’的证据来。  “还有一个人呢?”  富察尔济低头问道,  “何来还有一个人,我们从未见过,各位大,大人,各位莫不是找错什么地方了,或是听信外头瞎说误会了什么……我们这小本经营,从外地天天辛苦做些西瓜买卖,怎么好端端地官府还闯进来拿人来了?”  这一句出声狡辩,是那之前在屋里的那个‘皖南人’抱头蹲在地上开口说的。  他是三人中年岁看着最长的。  身材精干,约有四十一二的样子,肤色略白,因方才试图逃跑发丝蓬乱,满身脏污,腿上因伏天没穿长裤,只拖着条辫子,光着条腿看着极为狼狈地干笑着来了句。  他脸上和胸口都是一颗颗滑落下来的冷汗。  但一听他这话,另外两个方才还和官差们反抗中‘皖南人’也是附和着来了一句,他们只是寻常的卖瓜人。  但仔细一想,他们在周围已盯着一两日了。  期间,小院里除了一天当中那一个人出去外头买饭,这四个人从未有一个人额外跑去过别的地方,怎么会现在他们之后,唯独就少了其中一人和人质呢。  最关键的是,当站在这三个脖子里带着镣铐的的嫌疑犯面前,段鸮的视线扫过一旁那一堆半馊的饭食和这人的脖子,却是来了这么一句。  “你们三个人,一天还吃五份饭?”  “……”  “况且,如果你们三个是卖瓜人,真要是天天在外辛苦卖瓜,怎么脖子里连点晒伤都没有?你们来江宁卖的是哪门子瓜?”  段鸮嘴里这接连问出的两句话。  却是把这三个蹲在地上的还试图抵赖的‘皖南人’堵得哑口无言了。  但事已至此,怕是还要找出这临时窝点里真正的证据才可将这伙人捉拿归案,于是说话间,富察尔济和段鸮二人也是站在这不大的院子里里外扫视了眼。  在他们眼底,院子里用摆着各种大木桶,还打着很多井水。  一旁的屋里地上也是放着很多井水,这些井水用来纳凉倒是正常,但这屋子里放上那么多却也不太正常,尤其是此刻再联系刘岑最初寄给他们的那份求救信。  ——【‘秦淮水深,梅香客栈小二也曾落水。’】  这一瞬间,根据当日那信中内容,脑子里同时划过什么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快速地对视了一眼。 第77章 四人也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皖南人,而是一伙常年流窜在淮阳一带,籍贯的常年行骗的老千和扒手团伙。  会想到说一起制造火硝做下此案,也是因为这几年来在外头闯了多年无一点名堂,想着趁这江宁府银票出库之时趁机赚上一大笔。  就在这时,他们遇上了张三同。  张三同表面是个不起眼的店小二。  但这一次,却是他从先主动托了人找上了惯于会做些劫掠钱财之事阿吉他们四人。  他们四人,除本身有亲戚关系的小丁和刘家邦,均是常年淮阳地带走江湖的泼皮无赖,都是闲时劫掠些金银,从来不走正道的,比常人就也胆子打了不少。  最初,他们四个也是不信张三同嘴里的话的,因这看着不过是个小孩模样的店小二竟和他们说,自己有办法能弄到纯度的火硝。  ——火硝。  这一个词,当时可把阿吉四人吓得不轻,但张三同却言之凿凿,甚至口气颇大,却也将一个计划告知了他们。  他说,自己四年前,曾和另一伙人一起劫下过一笔比这江宁府银库要要多的金银。  事后,因分赃不均,加上他一个人落下逃得慢了,所以他当年得的好处最少,那时舍弃他而去的同伙如今都不同意再和他一起作案了。  但他自有能帮助他们几个人在江宁最后一搏,再拿到高纯度火硝的门道。  所以现在他有一个计划,就是在江宁府故技重施,在各处装上他们所制作的边置慢炮,这一次,再另外劫持一个捕快,当众向江宁府施压。  这个胆大包天的劫持人质计划中所提到的那个人质捕快。  应该就是刘岑了。  因刘岑那几日刚好就在江宁,期间也刚好私底下调查些关于码头私运的事,他就这么落入了这伙伺机人质的犯罪团伙的眼中。  那个嫌犯小丁说,他们设法劫持刘岑之前,原是悄悄跟踪了他几日的。  见刘岑这个生的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身上带着佩刀,还是个正经的官差。  大家本来心里有点发憷,但张三同说,若是不抓到他。  事后这个已经盯上梅香客栈的捕快怕是会暴露他们的行踪。  所以见刘岑被一直跟踪好像也有所察觉,中途还写了封信不知道要寄给谁,才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刘岑干脆抓回来关在了窝点里。  那一夜,他们拿早早地冻硬了的瓜从后头砸晕了刘岑,又在梅香客栈四楼将其绑好偷偷运走。  可他们四人手上虽有了人质,和详细的作案劫持官银计划。  却并非是常年专业制作火硝的民间组织,对于基础弹药常识也是一无所知,更甚至聚众以团伙制作这边置慢炮纯粹都是实打实第一次。  “第一次干这个?”  段鸮听到这话眯了眯眼睛。  要说让他之前相信有一伙人竟会第一次就有胆量做下这么严重的大案,这事却也有些荒唐到不可思议。  “对,我们几个真的是第一次干,好多东西都是现学的,也不太会,是那个张三同和我们说做这个一点都不难……”  “最初我们几个就靠着之前他每天夜里给我们讲的这些话一步步如何做,是他教了我们用木桶和井水提纯硝石的办法,又告诉我们怎么配那些火硝和硫磺,还有往竹筒里装引线的法子……”  而接下来,关于这个‘皖南人’团伙是如何学习到制作边置慢炮和网格定位的办法的,他们也给出了自己的说法。  就如这伙人所说,是张三同教会了他们怎么制作土法子的边置慢炮。  因四人和大多数民间百姓一般都目不识丁。  除了会记下些口基础诀连数字都不识,更别说看懂什么古籍。  所以他们连这段时日制作火硝的基本流程都是在原本张三同还活着时一点点教给他们的。  张三同这个看似年轻矮小的店小二不仅识字,精通此类炮弹原理,而且极其擅长各类火药配比知识,以及一系列边置慢炮。  此外,关于他们在地图上如何利用网格定位原点,也是他传授的。  张三同说,魏晋时有个能人叫裴秀。  他如今用的这网格定位的法子就是在这人的书上看到的,他们只需记得‘制图六体’,比例尺和准望,道里的使用方法,事后自可以和他一起炸了这江宁银库,劫走所有各府交上来的银票。  他们根据这一点,提前将那张副偷来的地图做上了各种数字标记。  这法子到此原本是天衣无缝了,如若这五人真按照这个最初计划来作案,江宁府和日月升票号这次被盯上的官银也未必不会真落入他们手中。  但听到这儿,却也有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明明张三同本人才是这个劫持官银计划一开始的组织者,这伙人却又要杀死他,并将他的人头割下呢?  偏偏此案到此最离奇,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却正是在在这四个人口中的话了。  因为,那最初令官府注意到他们的人头西瓜案中。  假张三同的离奇死亡居然并非是他们故意所为,而是原原本本出于一桩私造火药制品后的爆炸意外——  “你说,张三同的死,其实是源于你们五个人当晚在满城外实验爆炸时的一场事故?!”  这话别说是一脸错愕不敢相信的司马准和札克善他们了。  就连段鸮他们听了只觉得此事很反常。  可这个说法,却是四个已经被关押在江宁府县衙的犯人一致招供出来的。  事先,他们并没有机会针对此事串供,那么如今给出的这番证词,就是完全出于本人第一时间的判断了。  “…对。”  “因,因为火硝的制作,需要经过数次实验才可在不伤到我们自己的前提下引爆,最初我们几人是打算一共在水井底下实验四次之后,就正式开始劫持计划的,但就在,那一夜,我们跑到满城下做最后一次点燃实验时,□□引线不知为何怎么都点不着。”  “……”  “为了节省时间,小丁和张三同急的用火柴弯腰再去烧,张三同往常是最小心谨慎的,但这一遭却是被逼急眼了,只骂我们耽误他的大事,还想自己上前尽快将炸弹埋好,方便劫掠官银。”  “但就在这时,其中一个边置慢炮因为硝石和硫磺泄露而引爆了,我们之前为了不引起太大的动静,提前用冰冻好的西瓜围住了那个引爆的槽口,想让冰隔绝声音,但在那一瞬间,一个西瓜被炸弹炸开,一下炸到了张三同和小丁身上。”  “小丁的腿被砸断了,浑身都是血,急着跑上去张三同的脖子直接就被砸断了……血喷了一地,他的头差一点就掉下来时,那个血淋淋的人嘴里还在瞪着眼睛痛地大喊,让我们救人。”  “但没两声就彻底死了,我们当时看到他人头差一点分见的尸体都被骇破了胆,可这大半夜的,人都炸死了,我们也懵了,只得将他的人头和那些西瓜丢在远处,又把他的另外半截尸体捡着带回了梅香客栈藏起来……”  这一遭来龙去脉,可算是将这发生江宁府的人头西瓜案和名画失窃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火硝制作本就危险万分,张三同性子急,又贪。  所以在最关键的时刻反而自己失了章法,将他这条命亲自送上了黄泉路,因其余四人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讲义气的人。  加上只要是个人定会怕死。  他们也不想将此事继续引火烧身,所以就干脆将计就计,将他的人头砸断,两地分开丢弃,将原来偷来的地图扔进水箱销毁,又将那一笔火硝和那些□□占为己有。  可他们原是不识字的,要重新布置劫持和人质威胁计划就也需要时间,这才让官府重新找到计划又一举抓获了他们。  可现在另一个问题来了,若是在中途他们就已经被迫改变了作案计划。  那么地图上唯独让段鸮他们找不到的,那已经预设下的三个不知名炸弹又在什么何处。  为什么又不标清楚具体位置?  可在下一秒,这四个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不得不招认的‘人头西瓜案’犯罪嫌疑人却是各自沉默下来,又终是牙齿一咬招供道,  “因为那并不是三个定点的位置……而是三个已被我们装上了定时炸弹的活物。”  “昨晚我们已去做了最后的调适,再过三四个时辰,按照最初我们埋下的引线长度,这三个‘活物’身上的炸弹就快要在江宁府爆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九点到十点,还有一章,啾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5个;武大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浮泽 30瓶;百里未停、小仙女 10瓶;那年清欢 5瓶;林碳盘不需要碳碗、千秋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八回 (下)  此刻偌大的江宁府之中, 除了原本已设下的九个定点炸弹,还被另外三个进入倒计时状态下, 正绑在活物身上的‘炸弹’反向劫持着。  这等骇人听闻的消息一出。  司马准他们这一整个官府里的捕快们顿时坐不住了。  原本以为抓到了人,应该危机就差不多基本解除了,谁想这伙劫匪却是一门心思奔着要炸掉日月升票号和江宁府银库去的。  “张三同说了……这批银票事后也有上家收的。”  “只要我们在出票日这天晚上带到最后一个炸弹点坐船离开江宁, 他就有办法能让我们所有人最后都全身而退,但因,因为他死了,也无人教我们继续如何做了, 我们的胆子也骇破了,这一次原是打算赌一赌,看看能不能成功。”  这话中所提到的收他们银票‘上家’。  因张三同现在已死,只是参与提纯制造边置慢炮的这批‘皖南人’们却也不知情了。  但这几日, 为了能不白费那么多日躲在那水井底下提纯制硝的功夫,他们还是得赌上了这一次想着一定要劫这批官银。  可如今他们被捕了, 那个‘上家’怕也还是知道银库今晚会被盯上一事,如今看来, 很有可能, 在爆炸案中还有一波势力会趁乱作案。  可与此同时, 刚得知此事的段鸮他们却也明白一点。  因这伙‘皖南人’并不识字。  现在让他们招认更多关于有用的信息,已是不可能了, 而若是对着原有地图,要让这伙人识别那些复杂的坐标,也是难上加难。  更令事态变得无比之糟的是, 嫌犯阿吉小丁这两个最时常跟着张三同后头埋线的小卒子。  只能根据最初那点记忆说出这三个活物,乃是张三同先前一早选好的,一只鸽子,一匹银库旁拉车的马和一个活人。  “鸽子,马,乞丐?”  抓住这一句关键性的话,段鸮冷冷地步步展开追问道。  “对,我们……提前就打听过了,那,那只报信鸽子是大报恩寺的和尚养的,每天会从寺庙回到江宁驿站,它的脚上被我们用浆糊和鱼线缠了东西,现在正被捆在日月升票号停靠在码头的一架运船上……”  “我们,本,本是打算用这个来炸掉船上的锁链,最后开船逃跑的,那匹马则在银库外头,我们拿稻草和马粪包着装在了那拉车的车板底下,至于那个老乞丐,老乞丐……”  “老乞丐又如何?”  说到这儿,似是面对官府已明白自己此番犯下的罪具体有多大。  这伙因一时冲动走上此路的‘皖南人’也是面色凄凄。  而事后据他们不得已招认的是。  原来这最后一个他们所找到的活人引线,乃是一个先天有智力残缺的老乞丐。 第79章 那身姿挺拔而纯粹,如同划破夜空的一道冲天火光。  可远处火势还在秦淮疯狂蔓延,人贸贸然进去只有一死,可马上人的面容却是那般夺目,甚至于有些义无反顾,如出鞘的钝刀地让人心惊。  “你要去哪儿!”  虽然心里也在担心,人还有只有小小一个的段琏连忙追上去地在马下仰头叫了他一声。  “嗯?没事,别怕。”  男人低头看了他一眼,又在马上开了口。  “他在那儿,我和他一起。”  “等事办完了,我就和他一起回来。”  这人口中说的的他是谁,谁都知道。  夜色中,那双星星映照中的黑色眼睛亮的惊人。  男人是个往常总是不正经多于正经的人,所以总让人忽略了他也有双只要安静下来,就会无比信赖的眸子。  他从来是离经叛道的。  一生黑白分明,却也愿为一个人从世外转身回到这人间来。  也是这么说完,那一个人转身离去,就像是这一声声清脆的马蹄已踏着山河,一步步向着那即将燃起的一场大火中地方奔跑而去。  那时段琏不懂,为什么自己在那一瞬间会突然有点不想继续跟上去了。  不止因为知道自己肯定追不上了。  不止是江宁古城人人因这场结局未知的劫数而陷入的骚乱。  也因偌大的,漆黑一片的江宁府,只有这几乎烧到城墙上的烈火和这一匹头也不回就远去的黑马,好像容不下另一个人插进去了。  可长大后的段链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后来一次次地无论发生任何事,那个被他叫做爹的人总会说,自己要等着这个人回来。  因为早在那么多年前,那个人也已经回头去找了他,他还在里面,我去找他——就是世上最坚定,也最永恒的承诺。  是天下独一份的狂傲,也是天下独一份的相信。  唯江山苍莽多变,此情不变。  因这山河关系天下,所以此生必将和你一起前往。  也因山河与你。  缺一不可。  ——他们从来都做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今天还是很努力的哈哈~  好搭档!不怕事!有事来!一起扛!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紫衣、五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喵啊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九回 (上)  申时二刻  江宁府  “踏踏”数声, 一阵清脆的马蹄子声在前门口远远响起。  由一排官兵沿街挥手指挥,满城下四个呈圆拱形的城门之上,府衙紧急疏散的人群正混在驴车,骡车之间往另外一个安全的方向赶。  其中夹杂着诸多不知晓情况的外地茶客水商, 还有不少坐在马车上面露怯色的妇孺孩童。  但官府一律只告知,城门口接下来有兵马进行操练,令众人转移至四五里之外等候,搞得寻常百姓也不敢多问。  旁人不知,此刻的江宁城已是悬在了一根脆弱的危锁之上。  官府这边,也是想尽可能地使所有人的安危得以保障。  也是见里外的人群都散开的差不多了。  在一刻前,就已赶到城楼最顶上瞭望台的司马准及手下的孙,陈, 王三位捕快才分作四批人将这边给团团围了起来。  眼下,作为总指挥使的司马准手中正持有一大张拆除边置慢炮的图纸。  他人立在满城中央城门上, 双臂展开, 仔细用手指沿着那一条条轴线下滑,上下辨认着图纸上的四个点。  临时地图上方是先前侦破案子时, 此次破案专组已绘制好的此地四个城门的坐标方位。  即,那个(零零,拾捌-贰拾)所在。  现在, 这四个由被带到现场的皖南人指认的位置已基本锁定,接下来就可由官府专人完全地拆除下那四个相应安装在城楼下的边置慢炮。  因这伙‘皖南人’此前也说过。  他们这些时日所自制的这一批边置慢炮都是用竹筒分三种烈性火药配方装的。  表面包了三层油皮点心纸,用红绳子缠在了每个城门底下最当中的一块撬开的城墙砖石里,要取出来, 只能从城墙上往下爬才能拿到,所以官府这边的拆除工作也十分费时费力。  尤其是那根引线是拉断式的,将整个竹筒不经意抽出时就会原地爆炸。  因人不能近距离接触,那一根细细的引线又极容易被弄断。  为此,官府这边已紧急想了个法子,就是用一根夏天粘知了的杆子将那一整个塞在城楼下的点心包都粘出来。  这作法,风险大,却也是唯一的法子了。  只是,还需得寻些不怕高,胆量极大的执行者来具体操作才行。  好在,江宁总兵防已派了精兵过来,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这么想着,心知这一遭事关重大的江宁府捕快只眉心微皱,但目光却是锁定在远处的四个城门中心点上。  在那高耸的城墙上,已提前由专人将高处抛下数根十分粗的绳子一路垂直靠墙,最上方的绳结打的很紧实,另有数位江宁府同僚在底下死死地咬着牙拉着。  江宁府最精干的兵马已都在此地。  所有人心系的只有此刻城中百姓的安危二字。  而不可否认,这需要攀爬在城墙上下降的空中作业却也危险异常,可与此同时,一排换轻便常服的江宁府官兵已是来到那最上头。  尽头处,这些身材匀称,臂膀肩背有力的官兵每一个人都面色冷厉。  因过会儿就要从城墙上下去拆掉那下头四个边置慢炮,所以气氛也有些凝重。  在这其中,有一个已换上执行任务所穿的衣服的人却也低头不作声地用防止摩擦出血的布缠绕了圈在自己的手上。  这双手很宽厚,明显是成年男子的手。  他的脸上唯独带着一块黑布巾,遮挡了五官,手掌中缠着一道道白色布条。  若是不看清楚他那双其中有一只视力明显不好的眼睛,怕是也无人认出他来。  但赶在这危险关头,这‘黑布巾’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放在四五年前,他还在京城时,若是遇上今天这一遭,他怕是也是站在这城楼的一员,如今他已做好了从头再来的打算,那么这一场冒险却也在所难免了。  只是,另一头,不知此时也如何了。  这么想着,‘黑布巾’遮挡下的这人却也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方才和他分开后的另一处。  等听到头顶的司马准一声号令,他当下不作迟疑,双手撑住跨上城墙,用绳子一头系住自己的腰,这‘黑布巾’却是同时抓住那一排绳子就纵身从上方跃了下来!  “——!”  这一幕,实打实令人看得心口直跳。  整个人如同空中飞人般悬挂在城墙上的‘黑布巾’手臂力量很强,当下借势狠狠抓住上方的一根绳子,又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下方就快速地用鞋划着城墙就向下降落。  他压根就不惧怕这样的高度。  甚至有一种对于眼前边置慢炮就在脚下半寸的危险并无感觉的冷静透彻感。  待三尺,两尺,一尺——  那中心地带于地图上化作四个红圈的(零零,拾捌-贰拾)眼看着就要距离缩短了。  上方和下方的距离在一点点被拉到最小。  城墙上也跟着快速降下的其余捕快们自己的性命也是系在这城墙上的一根绳子上,但此时所有人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下落的瞬间,其余几个分别接近四个点位置的捕快已用脚死死抵着城墙,放缓了彼此的下降速度。  但最快到达的还是那腰还挂在绳子上的‘黑布巾’本人。  左边的一个小捕快用撬棍拆旁边的砖墙,临边的’黑布巾‘见状则用手上的杆子试探进城墙缝隙里的包裹。  因人的手抓住这一根长杆子时,就算再稳,也会发抖。  见手中抓着的那一根打着颤抖的杆子最初城墙洞的探进去时,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气了。  头顶,伏天的大太阳打在众人的脸颊上。  晒得每个人后脖子和面颊上都是汗水,人人心里都有些不安。  但这种时候了,任何无关紧要的思绪却也没什么用处。  但粘杆二字。  从前,却是贯穿了他的少年和青年时期。  这么想着,身子呈现出倾斜状态倒挂着,以一只脚死死抵住城墙的‘黑布巾’却也眯了眯眼睛,又一下以一个稳准狠的角度一把以杆子探住了那边置慢炮上的包裹——  这一举动,成功将左城门内的一个边置慢炮取了出。  如同一个众人目睹下的盖世豪杰般,‘黑布巾’将包裹一下举过头顶,朝城楼上比了一下。  而不过四五个眨眼,那满城门东城门下挂着的其余记名身手厉害的小捕快已是率先取出了最中央的一个边置慢炮,又满身大汗地冲着城楼上共同地比了个手势!  “大人!”  “好!” 第81章 “就会有馒头给你。”  这曾明一字一句根据官差们教着学着讲出来三句话,让这神志不清的老乞丐在片刻之后终于是有了一丝动摇。  下方,一个个火把点燃了江宁上方,照亮了远处的夜色。  唯独,这从危险无比屋顶和楼阁两边各自一点点接近的二人的面孔有些模糊,令人完全看不清楚他们到底是谁。  但距离那‘边置慢炮’被人工引爆的时间正在一点点接近。  这一刻,每个人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也是这一瞬间,屋顶上的两个人,楼下的曾明,和那被反向劫持着的‘人肉炸弹’均是突然动了!  五,四。  三,二。  一!  【——!】【——!】  从竹筒引线中火星子在半空中点燃,伴随着巨大的屋顶坍塌声。  与此同时,一旁的札克善等人已是快速爬上来将老人和孩子,又大吼了一声。  “富察!段鸮!”  这一声响彻半空的暗号。  上方那两个人也是一起拉住腰上所系好的绳子跳了下来。  半空当中,只听一声闷响,巨大的火炮震动将房梁地基险些震踏的一瞬间,也被屋顶上那跳下来的两个人一下抛掷向了远处已驱散游船的秦淮河内。  伴着充斥在眼底的烈火和差点将耳朵炸聋了的轰鸣声。  他们正面从那方才在停下爆炸中撞到了一起,额头抵着额头,后背都是汗,明明刚刚还差一点陷入危险。  “……”  “……”  外头的黑暗和混乱中,方才抢在最后关头将那颗已经引爆了的‘炸弹’一下丢入河中,再撞着回到楼上的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低头不作声。  但是下一秒,撑着一只手臂起来点,整个人笼罩在对方身上的‘黑布巾’却望向‘白布巾’的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笑。  但好像忙活了四五个时辰,在终于能脱险的这一瞬间能再看见对方,就是件令他忍不住觉得很开心的事。  而他这同样深深地落入了段鸮眼底的一笑,虽很浅,却也一下牵动了眉梢。  不仅冲淡了原本面孔上的薄情,充斥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个人魅力。  也冲淡两人过往积压的所有迷途,彷徨,搏斗凶险中的惊魂未定,是真正的潇洒桀骜,光彩照人,竟在段鸮眼中看来有一丝。  因为这一刻,从来连一丝开心都显得是一种奢望的段鸮突然也想跟着这人开怀而大笑起来。  不仅仅是笑,这一次老天爷竟让他有命活下去了。  也笑这世间最痛快潇洒一事果然还是这般,他看似永远也无法摆脱一直以来所背负的命运和枷锁,却到底可以在有生之年终于是活的如此痛快,潇洒。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不枉此生。  也是这一刹那,段鸮终于在心底不得不承认一点。  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叫富察尔济的人。  虽然是个时常令人觉得糟糕的人,却也确实是个让人不由得被他身上一切所吸引的人。  一个自己都有甚至被对方这份直直撞进他心底的气魄,不由得勾起一丝罕见佩服的人。  他们骨子里就是一模一样的人。  正因为如此,才总能够越过世人的目光,看穿对方心底那点对过去的胆怯,又一起面对眼前这一场场历险时才能产生的同样的豪情和共鸣。  “这次呢,算谁赢。”  被炸得脸都黑一块白一块的富察尔济狼狈地爬起来的瞬间,已是捂着嘴狼狈地咳嗽着来了一句。  “…谁知道呢,总要到最后才知道。”  和他比只看起来更糟的段鸮也不置可否地挑挑眉。  “啧。”  “啧。”  火光。  黑夜。  秦淮连绵千里的江宁府。  只因法外不容人。  法外不纵人。  这一切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可这天下将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  只因剑刃虽会生锈,树叶虽会枯萎。  将夜长空永无尽头,命运多舛无人能测,前途不知险恶,鬼神难辨人心。  但这世上,终有青天大白,沉冤昭雪之日,他一定能够等得到。  ……  戌时二刻  江宁府方才发生的爆炸已是传到了码头这处。  在这尽头,停着一古怪鬼祟的艘油布小船。  里头却是有一个探头探脑,布衣布鞋的身影在此心惊胆战地等候了一晚上。  在此之前,作为‘上家’,他已和那头失去联系了多日。  但没办法,谁让火硝是他卖给这伙人的,他总得收好尾。  可就在这生着张白面皮,额头上都是冷汗的‘上家’心里也开始想着要不自己索性就不等那伙‘皖南人’了,自行逃命离开江宁算了。  可就在这时,令这‘上家’如何也想不到的一群人却是在黑暗中一下包围了这里,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同伙,但当一只熟悉细瘦的手一下掀开船上的帆布,又和他对视时。  伴随着这‘上家’震惊无比一下跌坐在船上的狼狈模样,那数月前,曾经亲手抓住过他一次,名叫段鸮的男子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开口道,  “杨青炳,没想到处州府一别,还能在江宁前再见。”  “恭喜你,你又被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察段二人组虽然慢热工作狂又经常性地死直男,却是实打实的双箭头!  而且是一看见你就笑的那种啦!~  话说,其实到这里,富察这个真·高富帅从京城退休来松阳养老之前,到底是干嘛的其实应该蛮明显了哈哈。第十九回 (中)  世宗七年  紫禁城  “踏——踏——”  繁华富贵的皇城簇拥下,一团紫气徘徊在云中, 眼前热闹的大道上有来往的马车跑过。  市井酒楼上的吆喝声中。  生着一张没长开小脸的章佳阿桂正一个人无聊地蹲在城门行进军的大道上。  他的一只肩膀上扛着一根城门口兵丁们才举的破旗杆, 另一只手则不耐烦地扣弄着自己脏兮兮的鞋面,还给一屁股坐在城楼上拿地上的土撒气。  面前的黄土被他弄得飞溅起来,被过路的马蹄子搞得撒了他自己一身。  下一秒, 坐在路边的章佳阿桂就吃了一嘴土, 跳起来还呸呸了两下。  ——光看这毛孩子这副游手好闲的样儿, 活像个不入流的街边小痞子。  虽身着件料子一看就极贵重的锦缎马褂, 脖子上是瑞兽金锁扣,脚上蹬着的是他额娘给他做的, 脚底镶嵌白玉的上好的靴子, 但却活像块负不起的烂泥。  若不是, 从刚才起就有几个小跟班远远地在对面招呼他。  还给隔半刻就送来茶水点心之类的, 这大名叫,章佳阿桂的小子怕是一刻都在这破地方待不下去。  “爷!爷!快吃吧, 这是福晋让我们从府里拿给你送点心的, 八珍糕, 莲藕粉团,都是您平时最爱吃的!”  “嗤,怎么才来!我都给饿死了,快点拿来!”  见小跟班们从食盒里给自己拿了点心出来,章佳阿桂个毛孩子顿时提起了些劲儿,但转头吃完了,得知自己这紧闭还没解, 他又开始没精打采了起来,  他今年十二三岁。  却已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混世小魔王,从来只有他惹事,没有事来惹他。但凡这小子出没,那势必就要这京城里要引起一通丢人现眼的鸡飞狗跳。  他阿玛是阿克敦,是世宗如今最为信赖的文股大臣之一。  因当年是进士出身,如今又身兼大学士和国子监祭酒之职,人人都道,阿克敦的儿子将来必然也是朝堂上个满腹学问的文臣。  但很可惜,到章佳阿桂这小子长到十来岁,毛都掉的差不多了时,外头的人就都差不多明白了。  他老子这个人有文化,完全是他老子自己的事,和打娘胎里出来,就注定没文化的臭小子章佳阿桂本人一点关系没有。  子承父业。  这种事从来只存在于他阿玛这个一把岁数了,还容易急眼的中年人的梦里。  要想他这个小子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读完一本书,却是比登天还难。  可若是不读书,有个别的志向也可以,男儿志在四方,本不局限于此,可但凡他阿玛在家查问自己这个独子的学问时,得到的必然是一番令人心塞无比的回答。  阿克敦:“今日想好将来打算做什么了吗?”  章佳阿桂:“吃,喝,睡觉。” 第83章 他这一生到底想要做什么了,他的个人志向又到底是什么了!  踏遍云崖。  心怀天下。  就和那个眼神坚定的少年进士一样,就和那群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去的人一样,和那个在最当中被叫做海东青的人一样。  从此不拘于天地万物,自此闯出一番天地去。  这,才是他章佳阿桂此生所求的大志向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特别篇,桂东林眼中的那两个人就是日后的阿察和老段啦~  因为这文的世界观设定非常的架空,里面充斥着很多我的个人私设,所以文章最初开的时候,我就选了架空时代。  粘杆处还是那个粘杆处,但性质会发生很大变化,具体可参考本文的标题,现在就先保持神秘感啦哈哈哈哈哈,下面慢慢说  大家绝对,绝对,不要代入历史人物哈,我先滑跪一下,只当做一个朝代背景的特殊设定文看就行,后面就回到正文啦,啾咪!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蕲昱、加栗 10瓶;那年清欢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十九回 (下)  二十日。  夜。  全城今日因那十二个边置慢炮而引起的骚乱已基本停歇了。  江宁的危机已解除。  后续官府会对城内百姓的安全进行挨家挨户的安抚性走访, 所有分散开来的危险物已全部拆除, 这一晚的秦淮河, 也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太平。  衙门的大门口,一条长长的走道前已经清除了白天的数匹官马和官兵遗留下来的诸多拆弹痕迹。  方才才换了晚班所以没走。  一个个带着刀,守在此地的衙役们身处于头顶的黑暗之中。  等一个和夜色几乎交融的高瘦身影远离外人的目光,又‘吱呀’一声推门进入了衙门里头, 他本身藏匿在黑暗中的那张有着极重危险感的面目才就此暴露出来。  段鸮今夜是一个人先过来的。  因为他自己另外还有些话,要亲自问牢狱中这个人,所以就也得亲自过来一趟。  “——!”  里头一路从码头被逮捕,又收监关押的那个人被吓了一跳,仓皇一下抬起头来。  段鸮和他对视了眼,却没有开口。  接着, 他才随手拖了一张椅子, 在这脖子上还拷着枷锁的犯人面前就这么坐了下来。  他手上拿着的一叠是这一次江宁府的案子的卷宗——上面, 是关于王田孝,‘皖南人’四人,以及眼前这个人的旧案信息的。  在他的正对面, 江宁监狱内,四面都合上窗的铁栅栏最后头,又一次镣铐加身的中年男子这一次是脸色比上次还要煞白,额头冒满虚汗了。  因两人认识,这人这会儿再看见段鸮出现也是心虚。  对方本就是个身材宽胖,四肢粗短,一张白净面皮的胖子。  这时隔两个月, 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留起了胡须,换了装扮,却也有些和往日卖货郎的样子不太相似,变得阔绰富贵了不少。  ——上次处州府的那名走私犯杨青炳竟再次在江宁府落网,怕是此案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了。  方才,司马准他们那帮江宁捕快已进来问过一次话了,这人基本也承认了他就是处州人士杨青炳,所以他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原本,他该是和上次那个杀人犯傅孙先,一起伏法落网的。  当初他和富察尔济在解决完案子离开前,捕快马自修那边也已经明确说过,此人既然已经认罪收押,等待知府大人查清他幕后的主使。  处州府那边肯定不会放任此人逍遥法外的。  可如今,他不仅成功地逃出了牢狱。  还摇身一变成了这一次的罪犯张三同和那伙皖南人口中的那个神秘‘上家’。  关于在他背后救出他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又是如何获取那么一大批火硝,再走私卖给张三同的就有些令人深思了。  而段鸮现在其实已经在心里基本确认,这人上次被捕时怕是还说了谎。  不然以他一个区区帮人走私‘陈茶叶’的卖货郎的身份。  就算是因为陷入麻叶交易而结识黑帮,成为了那条利益链中的一环节,也不会一转手,又可以掌握那么大批量的火硝。  不过说来也怪,之前在他身上搜出来的那张造的十分逼真的通关文牒上写的并非是杨青炳。  而是另一个不知名的名字,至于户籍也不是处州人——原来,他竟和王田孝一样都改了个名字才逃出监狱了。  但除了承认走私和逃狱。  这个杨青炳面对江宁官府的人却也是一副一概不知的样子,倒令人有些深思起幕后隐藏的事情了。  此刻,二人对视间,段鸮也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杨青炳的一言一行。  察觉到这一次又在这人手上落网,对方也必定不好对付,满头冷汗,嘴唇上那两撇胡子都跟着抖了抖的杨青炳吞了口唾沫,又听着段鸮突然来了句。  “杨青炳,再进来一次的感觉如何?”  “上一次是麻叶,这一次是火硝,你在道上的门路倒是多的很。”  这话可是令人万分不好回答了。  想起上次抓住自己的也是这个人,杨青炳的面色却也不好形容地抽搐着脸回答道,  “……该,该招的我已都招了,其余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只是巧合,误会。”  又是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流窜多地,幕后埋藏一条犯罪团伙长线的走私犯杨青炳似乎认定了只要自己说自己再次不清楚,官府这边就也拿他没有太大的办法。  察觉到他又开始在顾左右而言他,段鸮闻言却也不置可否。  “是么?”  “是,这次的东西原,原是那些上家,上家给的,我个小卒子……只是抄检些货单,帮忙——”  一听就急于争辩了起来,杨青炳似乎还想睁眼说‘瞎话’。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一块被串在红绳上的罗汉钱,和一只花背青蛛,你可认识?”  眯着眼睛的段鸮说着还歪了下头对他扯了扯嘴角。  “……”  一听到‘罗汉钱’和‘花背青蛛’。  之前还干瞪眼装蒜的杨青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面色一白,又闭上嘴不吭声了,但段鸮似乎也不打算放过他,摩挲下自己的手指,又循着这条思路往下继续道,  “你就是之前刘岑在信中说的那个让我们来找的‘物证’吧,他最先在江宁撞见的其实是你,对不对?”  “那个之前让郭木卜在松江佳珲大人府上偷了东西的,也是和你一伙的吧?”  “……”  段鸮这话一出,却是一下点明了刚才在深夜的码头上,自己为什么会一眼认出躲藏在船舱底下的杨青炳的缘故。  今晚不仅和自己的下家交易失败,还被江宁府拿了个正着,如今独自深陷牢狱之中的杨青炳面色顿时难看了许多。  他这一遭,本还想‘嘴硬’将祸水东引或是再撑一撑。  可整个虚胖浮肿的白胖面孔和这肥猪般的身子却被脖子里一颗颗砸下来的汗珠子却是有些露了怯。  段鸮见状倒也不急着往下追问什么。  只在对方的注视下倾下身子,将自己的一根手指搁在他眼前的桌面上敲了敲,又眯起眼睛望着两人头顶那只暗处的蜘蛛开了口。  “之前,我曾拜托刘岑来江宁调查‘陈茶叶’走私一事,所以关于为什么事后,对方又会好端端地卷入到皖南人的爆炸案中,我也想过很多原因。”  “起初,我只以为一切支离破碎的线索都是巧合。”  “毕竟,刘岑在这次来江宁的过程中,恰好撞破了皖南人私自自制火硝制品的事也说不好,但结合,上一次,我们在平阳县时,那个跟踪狂郭木卜最后招认的那句口供,我冥冥中又觉得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这一刻,如同两方在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智慧和心理博弈。  一边是老道的罪犯。  一边是走惯了黑暗的段鸮。  直直盯着对方那双冷肃无比,令人一次次无法逃脱法网的眼睛,这个犯人杨青炳死死地扣住桌面,却也一个字都不吭。  可这话,段鸮却也没说假。  因这两三个月来发生的案子后续,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一点细枝末节的悬念,所以他也难免会思索。  这四五年来,他都在追查着猪人案当年的真相。  若说连这点察觉到不对的犯罪嗅觉都没有,怕是也没命能活到今天了。  他当下只感觉到这接连围绕在他们身上的三个事情中,必然有着直接或间接联系,而就在方才,最后一颗在老乞丐身上的边置慢炮被解决的刹那,却让他一下子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联。  因为在此之前,他曾经因为人头西瓜一事,问过司马准一个问题。  那就是本朝民间,如若不是本身靠近矿井产火硝的地方,到底什么人才能弄到这么大的一批纯火硝。  当时司马准就回答了他。  对方说,民间基本不可能,毕竟每个府衙如今也有火硝禁令,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倒是官方有可能,而且整个江南一带只有江南总兵库房里会有,还需得由江南总兵的调令才可得到官方火硝的发派权。  可总兵大人和他手下重兵常年在驻守江南。  上一次,他出现在众人的印象里,还是在平阳一案中,知府夫人被监视前,曾刊登过一则江南总兵曾上门拜访佳珲大人夫妇的邸报。  江南总兵曾因颁旨去过一次平阳。  那是他近半年唯一一次除公务外离开总兵府,此后,那起最后也没有告破的跟踪狂的案子就在平阳发生了。 第85章 第二十回 (上)  这一夜, 当他的那位老朋友长龄冲他丢下这么一句神秘的话后, 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家伙就和以前的富察尔济一样。  但凡出现一次,从来是神出鬼没的。  下一次能刚好找到他出来帮忙也难,所以这次能抓住用一次也不错了。  他背后所身处的那个地方,和对方手上如今掌握的关于‘那伙人’的线索,远比外头正常调查此事的官府要多的多。  因常年行走于黑暗和危险之中, 注定就是与‘那伙人’注定对立的, 所以本身他们对于花背蜘蛛背后隐藏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就会更知晓些。  天目山是何地?  在普通人印象里,这是浙江省杭州府境内的一处名山。  但不在主城的灵隐寺所在,而是在较远的临安境内, 和诸如江宁这样通商环境丰富的古都相比, 那里却是有些人烟罕至了。  这样一处乍一听十分平常的深山所在。  要是真如长龄口中的话所说,和那危险无比的花背青蛛背后的组织惹上什么关系,倒也令人有些被勾起一阵深思。  可当前所有案子背后唯一的‘线索’都指向那处,这是毋庸置疑的, 因接下来长龄的话也验证了一点。  “我们最近一次的调查结果, 就指向杭州府天目山的所在。”  “因这两年派出去暗中调查的人大多有去有回, 为了锁定这个地方,我也是花了大代价, 要不是这一遭, 你们这边先抓住了这走私犯杨青炳, 原本我们也该差不多收网了。”  “所以,你们其实一直在查那个杨青炳?”  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富察尔济问了一句。  “不, 在此之前,我们追查的那个人并不是杨青炳,而是一个一直出没于江南一带的男子,那个人的名字和身份无人知道,但我们曾截获过一张画像,才得知此人就是‘花背青蛛’的一员。”  “那个人长什么样?”  此前,并未和这伙人正面接触过,心知长龄也许见过此人的真面目,富察尔济就也追问了一句。  “大约三四十岁的模样,是个男子,生着个鹰钩鼻,常年做笔帖式打扮,看似像个普通的江南人,但手段极狠,手可通天,他常年用着两个假名字,一个叫崔洞庭,另一个叫崔栾,这二者皆是他公开示人的一张面具,但名字这种事却也是可以随时换的。而这人其实背负大案无数,正是我们下一个要捉拿的人。”  “……”  “杨青炳和王田孝都只是这个人手下一个小棋子,他们口中最后供出来的东西也是有限的。”  “我如今身上还背着其他要事不得脱身,怕是这次也不能跟着你去,所以你要是想亲自过去查清楚这件事,切记路上一切小心,我知道你不会怕任何人,但,作为朋友,我也会担心你会再次碰上以前那样的事。”  这话,各自一边用身子抵着墙,夜色中面容都有些不真切的二人话里的意思却也说的不算分明。  “嗯,知道了。”  “我会当心的。”  “那就好,其他的,你自己肯定有办法,我想也没什么好帮到你的了。”  对面的长龄见他难得这么好好地回答自己,却也松了口气。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摊开来说公事了。  这一次是意外,却也是四年后一切事情再次被勾起的必然。  而走之前,两个人还额外地在这夜半三更的秦淮街头发生了一段比较私人的对话,其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你,还有京城那边最近怎么样了。”  富察尔济问道。  “嗯?还能怎么样,京城一切都好,天天——咦,不对,你现在这是在关心别人?”  长龄本想好好回答他的,但转念一想却觉得很神奇地挑挑眉。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不要自作多情。”  抬头望天的富察尔济一脸无所谓地回答道。  “哎,你这个人,果然还是这样,不过,你这次很反常啊,居然主动找我,刚刚说话还那么客气,问什么京城里,你不是从来都不想回去么。”  这么一想,觉得今晚这场见面无论如何都很奇怪的长龄像是更疑惑了。  “……”  “诶,你不会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做人多差劲,所以想改变什么吧,哎呀,我们堂堂‘八方尔济’,居然转性了,真是老天爷开了眼……”  被他这么故意一揭短,过去在他人面前都很冷淡不爱搭理人的‘八方尔济’本人果不其然开始不耐烦了。  但穿的像个骚包的长龄这次对他却还算留情,随意调侃了几句也不多说什么了。  富察尔济闻言也懒得理他。  和这人一顿‘互怼’加‘搏斗’也没得到什么准话,最后只得从墙头上爬起来,一脚踹过去让他赶紧滚,两个人才这么各走各的了。  “喂,无论如何,保重好自己。”  “还有,记得早点回来。”  长龄最后还是回头叫了下他那个很久没人叫过的名字。  “知道了。”  当时,背对着他挥了下手的富察尔济也头也没回地答了句。  这一遭,一切算是功德圆满。  江宁府这边的后续,只待司马准他们将那伙已经被捕的皖南人收押,此次三起连环案后的爆炸事件就可结束了。  不过二人今夜的这一场谈话,却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对方嘴里无意中透露的那一句‘京城一切都好’,其实已经是富察尔济内心想得到的全部了。  事后,半死不活地倒在那个墙上伸了个懒腰的某人一个人就这么大晚上晃悠着回去了。  可与此同时,就在今夜的富察尔济再次一个人走到大运河旁时,本是一抹夜色中立着的他却这么地突然望着那远处的河坝就这么停下了。  夜幕下,他那只仅存的能够看到一丝光的黑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下游的河。  那个数节台阶一路通向的地方垒着几块砖石,还丢着半块皂角,上下游如星河般璀璨的河坝很眼熟。  上一次的夜里,好像就是在这个地方。  对,好像就是在这儿。  这么想着,脑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富察尔济也这么缓缓地走了过去,又再次走到那河坝底下,面朝着那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河就这么蹲了下来。  他的身形和身后的夜色逐渐交融。  在河水中,起初映照出来的是一张往常他面对旁人时总是轻浮懒散,没一丝干净的脸。  但当他的手穿过河水,又俯下身随手沾湿了些,任凭这干净到带着金陵古城味道的水珠一点点将面容上的放松,荒唐,洗净,留下的就只有一张鬓发潮湿,却眼眸清澈,有着潇洒狂傲之感的面孔。  他的手掌拂过面孔和发梢。  水在他的嘴唇上有些桀骜不逊地挂着,却也一举一动都莫名牵动人心。  他的黑色眼睛见状对着水底又眨了眨。  这一刻,河水里的那个人,令‘富察尔济’看上去像是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许只有他曾经的名字,才可以配得上这样一张面容。  游船从远处经过,留下哗哗的水声。  江山风云变幻。  一朝一夕令人神往。  从前埋藏在心底的那些解不开的恐惧,烦恼和解不开的心结。  好像随着这段日子发生的一些事,突然在这天地波澜壮阔的一幕之前,也变得没有让人望而却步了。  扑通。  好像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了古怪的声音,但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正在自己的心口响个不停。  这么想想,富察尔济觉得自己好像又有点不对了。  身后的秦淮街上,渐渐失了光华,已无多余人影,他自己也是快速融入夜色中,被这么冲散了。  是夜。  当独自去往另一头的段鸮结束完方才的审讯,再从牢狱之中走出来时,天也差不多完全黑了。  他一步步走出来时发出的的脚步声,是这大牢之中唯一的响声。  在他身后的那扇冰冷的牢狱大门已关上,但眼前长长的一条黑走到暗的走道,却在段鸮的眼睛深处留下了一块深深的阴影。  一个人走回来时,他抬头望了眼头顶的明月。  见上方月亮旁有一处昏暗所在,一个人身处于黑暗中的段鸮却也没吭声。  等脑子里像是回忆到了什么,走在江宁府的夜色中的段鸮却也转头绕道去了一个地方,这一次,他再次在一处民宅前找到了一块挂在门口的木牌。  这块小木牌,和上一次他在处州府找他的家仆明伯的一模一样。  果不其然,当段鸮伸手推开那栋无名小宅院的大门时,迎接他的又一次是上次那位出现在处州的老仆从。  相比起上一次,这一次段鸮似乎并不打算彻夜停留,只和上回那样在明伯那里拿到了些公事上的东西,又交代了几句话。  “您,您说让我这一次先将元宝那孩子带回去,您可能还有别的事要办,没办法回去?”  灯火通明下,为他开了门迎他进来明伯听到段鸮的这句话也有些讶异。  本以为江宁府的事到此已经结束了,谁想,段鸮现在的意思似乎还要在此停留。  “嗯,刘岑到现在还重伤没醒,我想先等等他看醒过来,看这次案子后续,还能不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而且,接下来的事会有些复杂,你先把帮我照顾下那孩子吧,等事了,我们再想办法回合。”  段鸮这话,听上去却也没什么问题。  明伯知道,自家大人虽然从很早之前看上去就是个性情比较冷的人。  但一直以来,他都将这孩子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如今这一起起案子背后牵扯的事情越来越危险,幕后的主使者也还没露出真面目,他也担心将这孩子继续带着会有什么不测,这都是正常的。  可接下来段鸮说的另一句话,却让明伯第一次觉得自家大人这一次好像突然有点令人看不透的古怪了。  段鸮:“另外,你再去帮我办件事。” 第87章 上面用麻绳扎着一块红纸,也用毛笔字写着老大的一个‘茶’字。  ——陈茶叶。  怕也是这马车上一家子的谋生手段了。  因会从官道下来走这个城门。  一般是去往天目山的,所以就得从杭州府前绕一圈才能去往临安县。  据说此山乃本地山系, 水系的发源所在, 因山顶东西峰中各有一池千年不枯,宛若天地的一双眼睛俯视人间, 因而得名。  曾有一位在杭州府庙中得道的前朝高僧在此地留下过一句禅语。  说天目,就是上天的左眼睛和右眼睛。  左眼睛看穿的是是智慧,右眼睛看穿的是人心, 而这两只眼睛,具是两个在人间行走的天目尊者的化身,每一千年,他们就要重临凡间,重新维护世间太平。  所以这天目山,才就此得名。  听闻,山此地中树木,山水,古刹均是江南一绝,一年到头都引得各路人士前往。  其中更有一座香火颇为鼎盛的古刹,名为大明空寺。  这年头的古刹寺庙姑子庵,多是供给杭州府本地的香客们往来上山的,另有不少读书赶考的,内宅养病的也会住经常性地住在寺庙里。  所以围绕着这座留存于此地的古刹旁,这些年又多了不少村庄,倒让这杭州府天目山一时成了江南一带有名的参佛圣地了。  大明空寺,怕也是这一辆马车一路碾过山路后去往天目山顶端的目的所在。  也是在那城门下停下,两个官兵又按例检查车内车外的东西时,拆开其中一包陈茶叶时,那一个面孔老道的城门领却也凑到鼻子边闻了闻。  这一闻,倒也和一般茶叶没什么区别。  甚至还更香些,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这个城门领在此地巡查多年,没觉察出什么问题,带着刀仔细巡视了下车后的其他货物,这才绕到前头,示意那车辕上的男子将门帘撩开。  这一撩开,马车里头除了这赶车的成年男子之外的两个人也露出了面孔。  为了避免被外男看见的细纱帷帽下,大致可见车上坐着的是两个挨在一块的女子。  一个看身形年岁很小,就是那个一路天真唱戏的。  见了两个大男人模样的官差一下闯进来也不慌,还在帽子底下甜甜地一笑,才一下闪躲开来。  另外一个是个怀着个老大的肚子‘妇人’。  原本来顶着张冷面的官兵从外头一下撩帘检查时,起初也被吓了一跳,因这身材瘦弱的女子身子明显有孕,本不可被外人多看,他们也是有点没想到。  但只那一眼,其余两个奉命一直在杭州府大门口检查的官差却也见得车里那‘孕妇’身材臃肿,双腿肿着。  一个像是填饱了饲料粮食的鸭子般肚子尤其大的吓人。  明明是麻杆子一样,被饿的根本站不起来的古怪身段,只披着头发病恹恹地在帷帽下被遮挡着整张面孔。  “你这,这家里的是怎么了,怎好端端的肚子大成这样?”  其中一官兵也是有了家室的。  但这辈子却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大,比个铁球还大还圆的怪肚子,只皱眉问了一句。  “诶,官爷,内子害喜,是十月的足胎,怕是有两个,所以肚子比常人大。”  那车辕上坐着的那个一身朴素衣着,鹰钩鼻男人却也笑笑,指着这车里的女人这么解释了一句。  这解释,倒也说的过去。  听说有的女人怀两个时肚子是比较大,加上这一家子递上来的通关文牒也没任何问题,两个女人也都老老实实地坐着。  这一番检查后,守在城门下的杭州府的官兵们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挥挥手任凭这辆马车继续往前了。  可等那男子谢过,随之放下帘子继续往城内走的那一刻,伴着底下的车轮继续晃悠起来,里头那个方才一语不发的‘孕妇’却是痛苦又难受地埋下头发抖了起来。  她这害怕一抖。  她脚上原本被衣服盖着,被一根粗铁链子拴在车内的一只干瘦的脚也露了出来。  那脚上长满了烂疮,还有被抠挠过的痕迹,怕是在极痛苦的情形下才自虐造成的。  只可惜,官差和城门都已过了,也再没人能看到这悲惨又恐怖一幕了。  “你抖什么。”  “是刚才忍不住了,又想告发我们了是吗。”  见状,这一直在车里陪着她的小姑娘却也笑了。  想了想却也将自己的身子更挨着她,又拿出方才抵在这孕妇背后的一把刀子小声凑在她耳边道,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和那些官差开口说话,等不了我们的货运到地方,我就把你的这个肚子给挖开,将你的肠子心肝都丢出去喂狗。”  这话,可真是血淋淋的威胁了,这小姑娘家长得那么娇弱,满嘴里说起来却比毒蛇蜘蛛还要阴毒。  “——,——”  听到这话,那脸上带着帷帽的孕妇的喘息声隐约有些痛苦。  一双发白的手也是死死的扣住自己的肚子,像个垂死之人一般也不敢动,并眼看着腿当中就有些脏污的液体忍不住排泄下来。  “呀,真可怜。”  “又来瘾了吧,尿了一裤子,我可不想和你这样的脏东西呆在一起,自己拿布擦干净,继续憋着吧,我走了。”  “花姑……蜘蛛,求,求你……给我一点吧……就给我一点吧……”  这番话,却也将车内那个被半囚禁在马车里的可怜女子逼得无声哀嚎哭泣了起来。  只可惜,那个被叫做‘花姑蜘蛛’押运这个‘货物’的小姑娘转头就出去了,又和那赶着马车的男人坐到了一起。  等看到在他们车辕上挂着的铜钱上多了个东西。  抬头,她正刚看一只鸽子停在车顶上。  见状,先是取下那挂在铜钱上的信,等看了一眼的小姑娘转头脸色却也突然阴冷了下来。  “崔洞庭,你这信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是说,有一个人,一夜之间,将杨青炳的家眷从处州府全部无声无息地救走了?”  “对,而且就发生在昨夜,并且在那杨青炳的家中只留下了一个鸟的记号。”  似乎是早已料到有这一遭,那鹰钩鼻男人却也回答了一句。  “鸟,这记号是什么?”  “这前京城尚虞备用处的特殊记号……本朝大名鼎鼎的粘杆之众,怕是已经盯上我们了。”  “粘杆之众,又是何人,怎好端端地来坏我们的事?”  明明一脸天真,声音却恶狠狠的很,被叫做‘花姑蜘蛛’的花褂子小姑娘有些不解其意。  “你到底还小,怕是不知这是群什么人,但你……可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坐在马车车辕上,说着将手指上捏着那枚罗汉钱仔细擦了擦的崔洞庭说着只冷笑了一下。  “在过去,有一种鸟,被称作万鹰之神,是满族过去的最高图腾,这种老鹰十万只里才出一只,需得在这一年的冬季,在抚远最冷最高的崖边捕捉,一旦被驯化,终生便不再改变,因此圣祖皇帝有言,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这就是海东青的由来。”  “那是一群生来就不怕死的人,为志向而生,为抱负而死。”  “一旦他们被选中,藏匿于黑暗中,除非得到传唤,便如巡回的鹰般再难回到家乡,只得隐姓埋名,一生漂泊在外。”  “从没有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只有他们自己才最清楚彼此是谁。”  “但这群人却一直流落于民间,以铲奸除恶为生,哪一日,其中一人因为个人命运而死了,粘杆之众就会将关于他的出身秘密保护下去。”  ——“而这一次救走杨青炳一家老小,很快也可能跟着我们的脚步到杭州府来的,怕不是就是……那一群终生卧底于民间,和我等势不两立的‘海东青’。  ……  远在杭州府发生的这古怪的一切,暂且无人知晓。  但当视角再一次回到千里之外的江宁府。  这一次的皖南人团伙自制炸弹案一结束,札克善他们又各自启程一走,还留在江宁府,继续调查此案后续的就只剩下富察尔济和段鸮两个人了。  关于被劫持得救后的刘岑事后得了创伤障碍,还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这事,官府那边暂时还没有后续。  因这传说中的大明空寺,恰好就在杭州府天目山境内。  此案势必和那之前的‘罗汉钱’和‘花背青蛛’再次扯上了关联。  可任凭谁都知道,一个当时正身处于江宁水井底中,被非法关十一天的正常人,是不可能听到远在杭州府的一座寺庙传来的钟声的。  一是两地距离过远根本不可能传播。  二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刘岑若是短时间内往返两地,时间也不够。  因此就连办案经验的司马准这一次都给不了他们什么太多的帮助了。  那既然,刘岑不可能在这个过程去过杭州,他就不可能听到什么钟声,更不可能在昏迷中,还在脑子确切地得出自己当时听到就是大明空寺内的钟声这一结论。  这一完全矛盾的悖论,令人不得其解。  而事后,段鸮再去江宁府大牢询问过一次杨青炳,却也没从他口中得出更多的结论。  杨青炳不知道大明空寺是什么,所以此事怕是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如那之前江宁医馆的一名民间郎中所说,在刘岑受伤昏迷的过程中,他可能无意中收到了来自旁人的行为和语言暗示。  什么是言语暗示?  即一种在人精神极虚弱的状态下获取信息,从而产生的心理和行为直观反馈。  在这一阶段,极有可能有人在他耳边,不停地提到过天目山大明空寺的钟声这个词。  当时的刘岑模糊间听到了,并且意识到这个地点很重要,所以想记下来,但在那之后他的伤势过重,因这些信息而产生了  以至于才让他在这一次苏醒后,产生了自己曾经听到乐山顶敲钟的错觉。  这一现象,在民间医学中,多称为自我心理暗示,就如同,一个人曾在刚出生,或某一段短见过一些画像上的景物。  此后会经过一定的想象,将这件事重新整理篡改记忆,用其他方式留在脑子里,以至于事后,产生了自己曾去过那个地方的错觉。  而仔细一想,会在刘岑被皖南人非法囚禁的那一阶段,在他耳边反复提到这个词的。  怕是只有王田孝和那伙‘皖南人’背后的主使了。  那么要了解这神秘的钟声背后隐藏到底有什么,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想办法亲自去杭州府走一趟。 第89章 而这场关于千里之外的杭州府和那天目山上神秘莫测的大明空寺之行,也终于是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我上次写感情戏,有妹子很疑惑地在评论问我那章想表达什么。  我自己先默默说一下,这章也是感情戏,而且他俩人就是这样培养感情的……  不要问为什么有人会通过搓澡培养感情,对,就是这两个人,就是我们老察和老段,挺胸。  顺便昨天晚上更新的太晚了,很不好意思,想想连夜补一章给大家,啾咪,爱你们哈~第二十回 (下)  二人的杭州府之行,隔日准时而至。  但就在这即将离开江宁的同一天, 段鸮却额外地去做了件事。  这件事, 他之前一直没有决心去改变。  那就是, 时隔五年,终于将他脸上的那块一直带着的‘旧疤’给终于堂堂正正抹去了。  这块丑陋的, 在顺天府一案中由那伙无名势力中的一人划在自己脸上的疤。  曾是他四年多来一直无法忘记正视的阴影。  他一度,不想去回忆自己当年失败的那一刻的心情, 所以才这一直留在脸上,以此警戒自己。  可此案之后, 经历了那江宁府楼阁中火光尘嚣和爆炸中发生的一切。  他却也不再说想随恐惧或是其他的止步眼前的一切,只为更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更无所畏惧地追寻当年的真相,战胜自己的内心了。  只是,他这一朝将自己真正的样子恢复到人前。  对于某些头一次见到他这张脸的人, 就有些意料之外, 或者说完完全全地没想到了——  这一日, 江宁城内。  道上, 人潮喧嚣,只见贩夫走卒来往不断。  身后新换了匾额的梅香客栈, 恢复往昔, 眼前河坝下运河之水流淌而过。  浑身鬃毛黑色, 眼眸漆黑的暗香正在客栈前‘踏踏’地动着马蹄子,同样抱着一条胳膊的富察尔济则挨着墙等着身后的人。  他的手里一下下抛着那块挂着根黑色穗子的玉佩。  终年保持着骨子里冷静透彻和绝对洞察力的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望向远处,脑子里具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就在这时, 身后却有个浑身上下令他都觉得有种莫名眼熟的人冒了出来。  但当本还没什么的富察尔济一转身,恰见一个和他相仿的男子,一身蓝衣,靛红细长腰带摇曳着挂在腰间漆黑短靴,身后携一匹灵慧的白马而来。  那一身极具有冲击性的蓝与红。  自凭衣摆袖口随风而动。  恰如今日头顶的青天骄阳,自在放肆,仿佛生来就该如此,让人只觉得被满眼充斥,再容不下去其他。  那人的面容就这么逆着光。  一行一言,傲骨,张扬,二字尽显。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颜色冲撞下,却天生仿佛自带着种另一身光芒。  这一刻,这天下好像都再没有此等人物了。  那好像只有将眼睛定定地落在他身上,才是对得起老天爷的公道一般,而等这人一抬头,还保持着扭头往身后看去,依旧在等人表情的富察尔济表情更古怪了。  富察尔济:“那什么,你,你哪位?”  “你说呢。”  一听到这话,这出现在面前‘不知名帅哥’一脸你这人又在给我装什么蒜地侧过头来眯了眯眼睛。  富察尔济:“……”  ‘不知名帅哥’:“……”  富察尔济:“段段段段段——鸮?”  这人一副活见鬼了的样子话音落下,二人四目相对都不作声了。  表情一时顿住的富察尔济一僵。  忍不住就这么从头到脚仔细辨认了半天他到底是谁。  眼见再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哪儿哪儿都透露出一股只要勾一勾手指,就能立刻拐带良家妇女的味道。  当下,从他们身后半条街上路过的。  不算上七老八十待字闺中的,甭管是轿子里的,还是脂粉铺前的都各个拿眼神暗自羞红着脸偷瞄这人。  挨着墙歪站着的富察尔济对着这么张脸直接傻眼,等重重地用手指眼珠最咳嗽一声回过神来,他立马指着旁边像个心里不平衡的人一般嚷嚷上了——  富察尔济:“咳!你……你这!咱们这,这不带可这样啊!凭什么有的人天生就长这……不,你这人之前敢情都在这儿,和我故意玩低调是吧!”  这话,段鸮暂且只当这人是眼红了。  毕竟他可从来也没说过,自己长得真的很丑,他本来就长成这样,难不成,他还要因为这个而天天敲锣打鼓告诉给所有人么。  可心里不平衡归心里不平衡。  事后,富察尔济却也拿这事没辙。  因以前的段鸮干什么,他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大的杀伤力。  可如今这人一举一动,只要两个人出现在大街上,势必令人觉得这么个帅哥,和自己站在一块是委屈屈就他了。  ‘不知名路人’:“哇,那边那一个衣服鞋都穿不起的穷鬼怎么还好端端地冲别人瞎吼呢,咦,旁边这位可生的真,真好看,诶诶,他看过来了好羞……”  富察尔济:“……”  耳朵里一听到这话,从来都不讲究,对女人之类更是没什么吸引力的富察尔济顿时嘴角抽搐着拒绝再吭声了。  他怕自己再对这人随便大声来两句。  就要有看不过眼的路人来主动伸张正义了。  所以最终,他只能一路顶着张愤愤不平的脸,就和身旁这个以往他绝对退避三舍,一看就很招蜂引蝶的人就此一起上路了。  好在这一次,因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切就也从简。  虽二人会为了图方便借些过路的官船骡车,然后半道上歇歇,但大体他们也没觉得这么四处赶路有多累。  这其中,主要因为他们俩都是那种怎么着都行的人。  加上又都是大男人,不存在什么谁会迁就着谁,或是让着谁的道理,所以一来一往就也没有没太多讲究。  只不过,要说不方便的时候也会有。  因这多年,富察尔济一个人惯了,段鸮也一个人惯了,他俩还是不大习惯,和另一个人事事都呆在一块。  毕竟,只要一想到自己和个跟自己一样的男人天天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搞得什么都肉麻兮兮的。  这两个家伙,就立马有点吃不消,又无端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俩私下,还是习惯成年男子之间那般的相处方式。  谁也不会影响到谁的个人判断和行事风格,该干什么干什么。  却也直接干脆,符合他们俩做事情的性格。  至于除此之外,其他还能有什么。  这两个根本一门心思都只惦记着公事,少有心情去想些别的的东西的人的脑子里是真一点没感觉出来了。  这个过程,某个姓富察的也展现了他多年来漂泊在外的生存技能。  但就光说脸皮厚,爱抠门这一点,就令人不得不感叹一个人穷起来,真是什么法子都有。  如这街边和人讨价还价,一文钱掰成两文钱花的本事,他比谁都擅长。  而且上次之后,他也没穿段鸮送他的那身衣服,而是就这么收起来,依旧是那一身走到哪儿都不变的皂衣破鞋,只说以后有机会再穿。  “啧,都说了,我这是节俭,节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况且我姓什么难倒我就一定很富么,也有很穷的好么。”  他这满嘴的理由还挺充分。  不过这人对他自己从来都是挺抠,对别人出手却是挺大方的。  就说他们在途径嘉兴这次时,正遇上一门老幼在城门前挂牌卖女,这人当时没说什么,转头却将此前他自己身上的那点盘缠,拿出来大半给人一家先救急了。  这么看来,这人这些年,为什么会一天天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这么穷就也找到原因了。  因他从来都不把金银之物当做自己的。  倒像是这日子有一天没一天怎么样都行,实在令人看不穿他的想法。  也是看他这八辈子都根本没见过钱的市井样,此前也曾试图深想过这家伙的出身背景的段鸮最终却也没往下想更多了。  ……  此后一路上,因快马赶过去的,二人也就在路上停顿的时日不多。  约在十四日后。  这和江宁府相隔千里迢迢的杭州府还是如期到了。  此地,乃是现今浙江巡抚德沛将军协管下的。  专门的府衙设在杭州府正中,是浙江一带难得的富饶之地了。  段鸮个人之所以会对这位德沛老将军会有所印象,一是因其在世宗时期,就已开始在杭州驻守,二也是因其本身特殊的身份。  因若说这位镇国将军有什么特别处,那大约是他本人乃是地道宗亲贝子,如今年纪是已年过半百,但年轻时在战场上颇有名声的。  当他们俩最终到达杭州时,刚好是个彻底的大晴天。  一进入临安县内,一路上弯弯绕绕的山道最多。  云烟缭绕,草木新发。  半路上,有一只褐色的鸟雀的声音落在枝头。  在山中,一眼从下往上眺望的话,是一个个极有规模,或大或小的茶庄和种植田,条条山路上可见小小的茶水寮,有茶娘子做民妇的打扮在售茶,最多见的就是乘在篓子里晒着的茶叶。  据说,杭州一带时下最盛行的就是龙井茶。 第91章 这三人这一块朝前走了两步。  期间,三人在路上聊了两句本地近日的公事,却也不知不觉就到了那之前负责婴尸案的另一位衙役那处。  他们到时,这位本府衙役正在里头忙别的案子,还是起身抽了空才出来。  这是个年岁有点大的老捕快了。  胡须直眉,面容干练,肩膀身量乍一看有些驼背,底下还带着两徒弟,平常就在临安县内专司些巡街。  若说这么离奇古怪的死人的事,杭州府这多年来估计真是不多见的。  也是如此,先领他们到了衙门义庄处,那前头带路的老衙役在堂前被金若云叫进来坐下时,再一提起这事来却也神色不太好。  富察尔济和段鸮见这老捕快似是神色有异。  对他们俩这么个初来乍到的外人的态度也有些避讳,当下也都觉察了出来。  可随后见着那一块呈上的验尸卷宗,又先随着这除了案情,都不怎么吭声的老捕快推门进了里面摆着几大具棺木的衙门义庄。  由对方开棺指路介绍,他们俩才知道为什么老捕快会一谈起此事就避讳莫深的样子。  因为当二人自己亲眼看到这即便十一日后过去,也依旧能从那被损坏的尸体表面,看出这是两个生理特征并不正常的孩子。  换句话说,这对死婴竟都是畸胎。  这件事可有点出人意料。  至少这被死胎的样子会是这副样子,就完全在面色一时间各异的富察尔济和段鸮的预料之外。  当下,见那一眼就能瞧出异状的尸体近在咫尺,还是眼见为实更好。  所以,段鸮第一个反应就是想用自己的眼睛再仔细看看。  等回头看一旁的验尸台上有开膛刀,骨锉,以及消毒杀菌后的布巾,他就取了一块,又丢了一块给旁边那人。  见状,富察尔济直接伸出一只手接过去后。  这段日子以来,配合越发默契的二人这才各自从两边一块将棺口合力开的更大些,查看起来。  这么看,二人的眼神和面容均有些冷静清醒,一举一动也是不掺杂任何私人情绪或是情感。  从前,这验尸的活儿多是段鸮一个人干的。  但现如今,他们俩这一次次下来各方面的步调和习惯也多是一起的了,就也更能从直观上协助到彼此了。  因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死状的婴儿。  在这生死之事前,两个只要正经起来就没心思说些别的,只各看各的,就把这两个死婴的尸体从不同角度检查了个仔细。  何为畸胎?  通常就是指一些一从母体出生就有着本身器官和身体构造异常的婴儿,在大多民间记载中,这类孩子多见于不足月的孕妇,另有些身患恶疾的产妇才会生出这等发育不良的孩子。  而此类孩子畸形的部位也从脑部,脏器,四肢甚至是发育器官都各有不同。这样的婴儿往往未等落地就会死亡,极少有存活下来的。  在唐宋之时,一些由民间医药学家所著的药理书中就有提过这畸胎孩子,因一胎往往在诞下时就有接生的产婆先行见过,放在前朝这种孩子因地方愚昧忌讳,多会悄悄埋去。  可眼前这两具尸体,更是以往段鸮都从未听说有此等变化的畸形胎儿。  肉眼可见,方才最先走进来的老捕快一只手为他们首先开棺后,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这对畸胎乃是一对男婴。  等当段鸮和富察尔济随后开始真正地针对这尸体仔细检查后,就发现这两个孩子身上奇怪的地方还有许多。  因这是对一母同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的双生婴。  所以被生下来时,这两个死婴儿的肚皮,也就下脐带处就牢牢地黏连在了一起。  而在此之下的尿道等处,因和那排泄口均连着,所以这两个孩子也是基本上共用的。  加之,婴儿的肚脐本是向外凸起,连着一根细细的脐带的,这对皮肤早已因腐败发黑,黏着些许柔软胎发的头颅上长出块块青斑的死胎肠子如此看来就是这么连在一起的。  此外,当段鸮用开膛刀稍微将他们本身黏连的身体切开一些,并用手掌翻转了下尸体那小小的,冰凉挡在对方剩下的胳膊,才发现这两个孩子的一条腿也是古怪的长在一块的。  那因为孕中发育畸形长在一起的小腿上。  被之前案情中所说村庄中的狗拖拽进农户家的狗窝里藏匿着啃咬了十数处。  所以被事后发现的尸身并不完整,肢体软骨关节有多出处创口,疮口是典型的狼或者犬撕咬后遗留的咬伤状深红色伤口。  ——只有三条腿,共用一处排泄器官生存的双生死婴。  这样的一对婴儿被寻常百姓丢弃,或许使这起案子本身发生的条件更合理了些。  只是若是仔细想想,好端端一个孕妇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一对奇怪的孩子来,却也令人匪夷所思起来。  因如无特殊缘故,这样全身性大面积的畸形胎儿出现的概率是不大的。  放眼本朝,却也不多见。  排除疾病环境等因素,也是如此,那一直在一旁看着他们此举的老衙役这才突然开口道,  “金捕快那边想必和二位说了,这两具婴尸当天被发现是十一天。”  “但死了应该不止这个日子,至少得往前再推三天,我做捕快那么多年,被找到时死的有多不好看的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样的一对婴儿。”  “临安县不大,加上那附近的村庄只有三四个,我原也是想着再如何也要将这对婴儿的父母找出来,哪怕被丢弃也好好下葬的,只可惜到现在我却也查不出这婴儿尸体到底是哪里来的。”  “所以二位若是不弃,在这几日里可随意找我,有需要的话本人定会倾力相助,只盼此案能有个结果,莫要最终给咱们杭州府……降下一场灾祸。”  这话,站在一旁替他们进来开棺的老捕快口中说的却也语气有些沉。  正在低头查看那肚脐以下的脏器都黏连在一起的婴尸的段鸮闻言抬起头,却也听出来老捕快的话里还有些别的意思。  “您何出此言?”  闻言,段鸮和富察尔济又对视了一眼,当下就这么问了一句,可接下来,这老捕快却紧接着又和他们说了一件别的事。  因他这番生怕此案会祸及杭州府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而是在前一天发现婴尸之前,老衙役原是亲自经历了另外一件不太对劲的事。  最初那天,他是在临安县如往常那样巡查差事的。  在这附近,有数个村庄,多年来具是以采茶为生,乡民朴素,日常吃穿上自给自足,往常也无作奸犯科之人,这差事自然是不重的。  到傍晚时,他原本手头的差事已差不多办完,又在那附近想寻个茶水寮就买个半斤肉菜带回自家家中。  老捕快这个岁数了也无子女,长年累月都是一个人住。  那些茶水铺子虽多是卖茶的,但往往也会做些酱菜卤菜之类的供人做饭食,只需坐在堂前稍等片刻。  他往常总爱在这儿买半斤卤菜回家去下酒,但就在这天,这临安县外开茶水寮卖卤菜的这位老板却直接告诉了他件事,这不说一两月,往后店里只一心卖茶都先不做卤菜了。  “为何不做?是生意不好,还是如何?往常不是这个时候,刚烧好的酱鸡酱鸭都有的么?”  当时,这坐在那村庄外的老捕快也一脸不解。  谁想,紧接着那茶水寮老板却很是无奈地解释道。  “哎,你有所不知,以前常听人说,卖肉菜毁功德,杀鸡宰牛日后的都要下修罗地狱,放在以往还不信这话,这几日就信了,你可知我碰上了个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我家内子养的本养了一窝鸭子,上月抱窝孵蛋,本想着留种,一部分养大一部分去市集卖的,谁想到这窝蛋孵出来每只鸭子的背上都是三翅或是单翅的。”  “那些长的各个怪模怪样,每一个正常的幼鸭一孵出来就都在窝里死了,我内子看了那些死鸭子吓坏了,只说是我们卖了这么多年卤菜怕是有损功德了,所以只让我多有空多拜佛烧香,还有捐些功德茶,吃素积德,向天还愿,方可平息老天爷的惩罚。”  那做卤菜的茶水寮老板如此说着,面色倒是不想说谎,却令这老捕快心里有些觉得古怪了。  他起初也觉得这老板怕是多想了。  怎自家的母鸭子一窝怪模怪样的鸭子就令他吓坏了,再说了,一只鸭子背上生出三只翅膀,这怕不是在心口胡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古怪事来。  可就隔日,未等老捕快仔细想明白这事,另有一对畸形的双生婴尸被人发现就由人报官落到了他手里。  而且,事发地点就也在那临安县境内。  这下,亲眼所见的老捕快是不信也得信了。  他本是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但这蹊跷反常的一切如若不令人想到这一处怕是也来,为此,老捕快这两日也不敢声张,只将此事一直暗中压在自己手里,想着有机会查明。  畸形的幼鸭。  畸形的婴儿。  还都是在这一段时间中究竟发生在临安境内,这两件事若是不存在巧合,怕是谁也不信了。  这样一来,富察尔济和段鸮倒也势必就要在杭州府停留数日了。  一是还是查天目山明空寺的钟声到底是何物;二就是看看这临安县内接连发生的畸形新生案到底是这何故造成的。  这一遭,忙活了快大半刻的二人却也算先结束了今天在金若云这处的初次报道,他们结伴和老捕快一起出来,又想去出了义庄找金若云。  可在这个过程中,很偶然的,就在离衙门和义庄之间不到多少步的地方,段鸮又一次见到了那红色的功德茶箱子。  如此看来,这义捐箱,确如城门口做买卖的茶姑娘所说遍布杭州府。  可这一次,这一只红色的功德茶箱子就在衙门不远处。  墙上依旧贴着一整张,写满了受功德茶钱捐助过的乡里百姓的名字的告示。  但这一次,不经意停下,却又冥冥中走上前去眯了眯眼睛的段鸮却注意到这张衙门口的告示和先前的有些区别。  因这张‘功德茶’不再是专为穷苦人所设,而是为一个叫明空村的村子专设的。  一个村子,按理说如果有耕地播种等农生养殖的话,不至于全村都会贫困潦倒,但这一次,段鸮却注意到了很奇怪的一点。  因在这功德茶的告示上,赫然在后头都写着那里的村民大多有差不多的一种受捐原因。  在这一年中,明空村有八十六人竟患上了同一种疾病。  而他们患上的均是这外头其他各府各县都鲜少听说,只在段鸮眼前所看到的这张告示上所写的……  恶性癌症。  作者有话要说:  癌症古代是有的,而且真的就叫癌症,下章仔细说。  话说,写到鸭子长了三个翅膀,我竟然蜜汁想起了我外婆以前神叨叨和我讲肯德基的鸡都有十几只翅膀的事……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琉靥 20瓶;yuki、木子 10瓶;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君倾倾、千秋岁、夏天就要吃火锅 5瓶;啊,啊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滚,你……你个穷鬼,身上几文钱都没有,当初就这么莫名其妙就跑了……我之前在你后头跟了那么久……你也没死透,你算个屁的……我们……的头……”  这难得二人的带上了个人情绪的话,却也道出了章佳阿桂这么个人过去很长一时间,到底为什么要装成一个一直在松阳跟着富察尔济后头的原因。  他们俩本不是和长龄那样的关系,而是这小子毛没长齐的时候,就一直从小到大把自己当可有可无的假想敌。  不过‘海东青’的人本就不多了。  如今还活在世上能有一个就算一个了。  所以以前就习惯了他这样耍小孩脾气的富察尔济也没说什么。  两个人照例是这么说了几句,早在富察尔济和段鸮这一次来到临安前,就已经在这儿的章佳阿桂才又开了口。  “你这次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富察尔济见状问他。  “……我也不知道。”  面色煞白,一脸惨淡地闭着眼睛的章佳阿桂仰着头回答。  “不知道?”  富察尔济的神色也顿了下。  “我上次救完杨青炳的家眷之后,就感觉到被那伙‘蜘蛛’跟上了,本来我是可以逃的,但是路上慢了一些就被抓住了,等我再醒来时,我已经在临安了。”  “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儿,像是一处地窖,又像是什么种着很多东西的农家,唯一能让我确定的就是,在被关起来的时候,有一个很小的女孩家一直在旁边看管着我。”  “那个女孩家就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却手段极狠,不像个常人,还差点直接杀了我,若不是付出点代价,我这次根本逃不出来……所以,就和之前我们预判的一样,这一次,天目山包括临安县很危险,你,一定要格外当心,警惕。”  这话,倒在墙边,嘴角被殴打青紫的章佳阿桂说完也就咳嗽着不动了。  整个人挨着墙站着,半张脸也笼罩在黑暗中的富察尔济见状却也不多说了,将屋顶上的那只海东青唤下来,又想想才掏出自己身上那块玉回答道,  “知道了。”  “你已经被那伙人识破了自己的真面目,继续留在这儿也没用了,拿着这个尽快离开这里,接下来临安的事有我。”  这一句简单地话交代完,伴着那划过天际的海东青的叫声,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阿桂身上的伤确实也不适合久留。  有了那块玉,自会有人在接下来代替旁人送他去该去的地方尽快脱离眼前的危险。  等在外头做完这一切,收拾干净,身后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富察尔济就这么一个人尽快回去了。  而对于另一头还在客栈的段鸮来说,就和在他和往常一样也没点灯。  独自呆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枕着手臂的他正望着这些如蜘蛛网般缠绕自己时,有个人却不打招呼就来敲他门了。  “哒——”  当耳边那一阵敲门声响起时,盯着屋顶上的段鸮起初以为这也是自己的幻觉。  因为他以前就经常性地这样,所以这一刻,他自己对周遭的判断力也需要一段时间的缓冲。  可今天这敲门声却还挺执着的,见他好像没听见,还又很耐心地敲了一下。  这下,段鸮大概也猜到是谁了。  但大晚上的,哪怕知道此刻门口站着的是谁,他也并不想起来开门。  因在黑夜里,他总是会一个人呆着,故意躺在这儿假装自己睡着了,总比待会儿还要摆出亲切随和的样子去应付些人和事要省力一点。  但他显然有些人的本事就是不同寻常,因为只是静了一下,下一秒那‘恶命’般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哒哒哒——”  对于段鸮的故意不给自己开门,门外的那个人似乎早有准备。  所以尽管屋内此刻根本没有一盏灯,根本不觉得自己今天干完这事后,可能会被段鸮打死的某人还是持之以恒地敲了第三次。  好在这第三次,终于是段鸮决定面对着残酷的现实了。  等他起来后又开了门,才发现门口站着的确实是某人。  不仅如此,这个大半夜不睡觉,像个鬼一样抱手靠在门旁边的人还一抬头,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  段鸮:“干什么?”  富察尔济:“哦,没什么,就,你要不去解手?”  段鸮:“……”  富察尔济:“……”  段鸮:“你以前经常半夜找人和你一起去解手么?”  这么窒息的对话,怕是只能存在于这两个人之间了。  富察尔济自己这么一说完,也觉得自己找了个这么个奇怪的开场白有点失败。  但谁让他刚刚在门口干站了半天,期间有点无聊地望天酝酿了很久,却也没想好等敲开门后该具体和段鸮说些什么。  就像长龄上一次说的,他是真的不擅长这个。  放在以前,他还年少轻狂的那时候,他这个人连一句对旁人的关心都不会说。  但谁让今晚是他自己弄出来,只能硬撑下去了,所以厚脸皮一点不脸红的某人随后就来了句。  “没有啊,反正这会儿睡不着,又正好顺路下去。”  这么说着,人正站在门口,话音落下还用自己胳膊抵住段鸮面前的家伙也朝他凑近了点。  从这个角度看,富察尔济其实很瘦。  他那被他自己随手解开两颗扣子的前襟就这么敞开着。  因为如此,使他的锁骨线条很突出,但两条结实的胳膊,和腰背肌肉线条却又将他整个人的身材衬托的异常健康。  他的下眼睑线很重。  鼻梁高挺,嘴唇薄,却自带着戏谑的弧度。  这该是这人天生的。  但令他的一双一黑一灰的眼睛,即便是一只看不见的前提下,却依旧很亮,竟像是眼珠子里自带着一圈光。  正因如此,当他歪着头,勾起眼皮自上而下懒懒散散打量人的时候,就有种整个五官变得浓烈起来的感觉。  如果不是他以前总是喜欢把自己弄得不修边幅,很像个放浪形骸又随便不靠谱的家伙。  这该是很锐利,很男子气概的长相。  若是他家还有其他和他长得相像的女子,也该也是个这样气质独特凛冽的美人。  而且是和他一样,一旦发自内心地对别人笑一笑,都注定会令自己很吸引人的英气美人。  “诶,去不去?”  就是这人在月光下的一笑。  让一切不合理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被他这么一搞,段鸮突然也觉得没什么了,他居然被这么轻易地说服了。  反正这人这么多次和他都熟成这样了,一块去解个手又算的了什么。  然后,这两个人就真的这么很平常很坦荡地溜达着下来,又大半夜真的跑去一块解手了。  因大晚上的,周围也没别人了。  底下的马房前面总共就两个位置。  中间只隔着块以他们俩的身高来说要露了一整个头的木板,所以,这两个人干脆一人一个地方,大半夜干站着就解上了。  富察尔济在左边。  段鸮在右边。  头顶,夜凉如水。  孤男寡男一对。  过程中,两个人都一脸淡定地望着天,将手放在底下这么隔着一段距离站着也不吭声。  他们俩谁心里都没觉得这能有什么,更没兴趣往旁边那一板之隔看一眼。  毕竟,都长得一模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可嘴上是这么说,当下一秒,这两个到底骨子有着某种好胜心的家伙又都很‘不经意’很‘偶然’地朝下撇了一眼。  然后,他俩就都突然不作声了。  富察尔济:“……”  段鸮:“……”  富察尔济:“哇呜。”  段鸮:“你有病?”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到最后自己都很想笑不好意思……  这两个人只要在一块就会产生传说中的降智效应。  哎,怎么会变成这个亚子,我们这文还是一个严肃向,正剧向,暗黑向的大型古装男男胡扯淡刑侦文吗!(从来不是)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药药 199瓶;寒月 友路 5瓶;千秋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二十一回 (下)  段鸮这话一落下, 他旁边隔板后站位的这位摆明了就是故意的人的笑声就响了起来。  大晚上, 被人给骂了,有个人反而扭过脸笑的还挺开心。  只是话说回来,这得是在什么情况下,一个大男人才能看着另一个男人还能笑出来啊。 第95章 ——这下,这起发生在二十五日临安县境内的畸形双生婴案却有一下子陷入了更令人心中疑云遍布的一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月最后一天,谢谢大家又陪伴了我一个月!下个月争取做个双更羊!  好了,又到了案子开始反转的阶段了。  最开始出场的孕妇,并不是婴儿的母亲。  哈哈,不到最后一刻,我们永远不知道本文的案子真相到底是什么,有没有感觉到?  s:有位太太在微博画了阿察的样子,大家可以去看一下,非常帅~这里也感谢下这位太太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鹤渡欢啊、小可爱呀、瞳夕(殷小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浮泽 20瓶;琉靥 14瓶;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无语伦比、许大大、鹤渡欢啊 10瓶;千秋岁、江黎、deeike 5瓶;不三不四、小李子 3瓶;alice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二十二回 (上)  城门官兵口中曾看见的那个奇怪的女人。  和王婆子那夜帮忙接生的‘四乳孕妇’并非一人——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却将案情推向了另一个无法解释的的地步。  因两张犯罪肖像上所分别描绘的女子长相。  一个是三十多岁, 窄圆脸, 细蛾眉, 其余五官具在帽子下看不清楚, 但应当是梳已婚女子发髻——这是官兵所见的那车上带帷帽的女子。  另一个则脸蛋小,圆鼻头, 下巴上一颗小痣,年岁才二十一二的样子,除身上长着怪异的四乳外,该是个新妇——这是王婆口中所描绘的那个深夜孕妇。  这两个孕妇, 要说身上有什么共同点, 怕都是顶着个奇怪的大肚子, 却被另一个人藏着掖着生怕旁人发现了。  她们到底谁才是那对畸形死婴的生母。  暂且还不好下定论,但那两个将她们藏着不让别人看见的男子,定是有所蹊跷的。  为此,杭州府衙门只得先继续以两边画像上那不同的男女作为线索,不管这两伙人到底谁是,先找到有相似之处的嫌疑人了再进行审问却也不迟。  彼时, 已过晌午。  方才又是查问人口, 又是寻那产婆过问话, 那由衙门专门找人来所做的犯罪画像已新鲜出炉半天了。  一帮人凑在一块分析着这事的诸多疑点。  富段二人就这么从头到尾坐在一旁参与着,金若云作为此次案件的主要负责人,方才也说了,后续会将这些嫌疑人的画, 一张张贴在城门口暂时用作寻人。  ——这做法,乍一听上去是没什么问题。  官府既然有了怀疑的对象,那想找到画像中当下嫌疑人肯定是可行的,但一旦找到了人,到如何能证明抛婴者的办法还没搞清,怕是贸贸然抓人会有些困难。  闻言,一旁的富察尔济听了倒也没吭声,反而有些若有所思地将另一只手落在搁在案几上,用一根手指一下下地朝下敲着。  这么看,他的左手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一只带在单手的,底下加着扣子的漆黑皮指套。  他的食指和无名指很长,骨节明显。  一旦被包裹在这禁欲感浓重的指套下,越发显得他的整个手掌收拢的很紧。  也是将习惯性地抬手转了转指套下的盖住的那个东西,意识到自己走神了的富察尔济才这只手放回底下去,思考着方才的那些目击证人口中的线索。  上次长龄出现,和阿桂临走之前告诉他的线索他还没有忘记。  海东青在此之前追查数年的‘蜘蛛’,在江宁一案的后续中再次出没,而且还带来了新的难以解开谜题,这确实令人有些没想到。  这一次他已来到杭州府数日。  但眼前的天目山周边,除却阿桂所说的有一伙以花背青蛛为首的,十分危险的人以外,总感觉还隐藏着另一重尚未解开的真相。  四乳。  这等郎中都说不出来的怪力乱神之说,真叫人后背莫名发毛。  二十五日深夜,曾出现在产婆家门口的那个女人身上存在着无法解释点的疑点,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若说,王婆子的口供有误,或是她年岁大,又眼睛不好记混淆了人倒也不大可能。  毕竟那‘四乳妇人’之说虽听着离奇,倒也不像是个老妇人能信口编造的假话。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造成这人体长出四乳的悲剧,怕是只能先找到她身上这种病症的行医记录了。  因一个人的过往行医记录。  将会一定程度决定她在受孕期间是否有看过自身疾病这一举动。  只是,这看病抓药一事,怕是一般穷人家也未必能负担得起。  那么,在这杭州府中又该如何找到能这个四乳女人到底是得了何病,如今又有可能生在何处的途径呢?  这么想着,脑子里似乎是想到什么,富察尔济倒也就这么不期然地想到了一点。  对此,坐在一旁的段鸮同样也盯着那桌上其中两张,也就是那个生着个鹰钩鼻,眼神十分阴狠的男子和那个小姑娘的脸看。  他和这两个人素昧平生。  但从他的先天犯罪直觉来说,他冥冥之中,又总觉得这鹰钩鼻男子恰恰和之前他们所追查的陈茶叶和江宁案对的上号。  一,就是他们身上本身携带了疑似陈茶叶的出关货品一事。  二,就是官兵口中所说的那个车上的女人身上带着奇怪的香味这一线索。  若是段鸮没记错,而这一切,确实也不是巧合的话,他此前是有记得类似吸食麻叶制品的人身上,久而久之会带着一股甜香味的卷宗的。  因麻叶这东西,准确来说是一种麻痹精神,制造幻觉的药品。  段鸮会大致清楚这些,也是因为他自己就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疾病。虽然他常年都有仔细规避此类药物,并且一直没有在人前有过发作的迹象。  但毋庸置疑,这种药物不止是对他这样的人,对任何一个常人来说,都是极其危险和凶险的存在。  据说,过往民间私自提炼者,均是将其用结晶提取的办法再度提高纯度,它的制药过程中,严格来说和很多常规药材不同。  世面流通的麻叶制品多是以烟土和粉末两种形式共存的。  可无论是烟土和粉末,这两种二次加工后,麻叶制品都不是常人所能掌握的制作和提炼方式。  因从种植,到私炼,再到长途售卖都是需要一个成熟的锁链的。  而一旦人常年吸食,虽最初会觉得有极大的愉悦和享受,但久而久之,体质会下降,开始变得虚弱无比。  这样的人从体质改变来说,会出汗非常大。  正常的身体会被被完全性的腐蚀,宛若行尸走肉,被精神药品摧残后的身体毛孔中自然而然就会带上这种体味。  加上,大多数麻叶成瘾者的口腔和腋下又会因为常年出汗而很臭。  还有牙齿后期会烂掉的风险,所以为了不令人发现这点,这种人出门在外时也会涂抹有香味的东西以作掩盖。  这一刻,一旦遇上案子就从不分心的的富段二人心里倒是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些什么——  但随后,他们却也没在证据不足的情形下对此直接下定论,只一起先配合着金若云那边继续着城内调查和搜集物证。  期间,畸形死婴一案的调查还在继续。  官府的人在临安县内,按照犯罪肖像上的模拟特征,排查着周边的人,起初只是挨家挨户地问一问,但从天目山一带这么问下来。  沿途村庄的从老幼到妇孺,却没有一个人说自己见过肖像上的人。  可这一次地面排查,主要就集中在,出临安县内到天目山周边的数个村庄。  照理来说,临盆的产妇和城门的茶商三人组若是事后进了山,肯定会有人见过,这一点却也令人匪夷所思起来。  难不成,抛婴之人乃是外地人士?  如今已经不在杭州了?  这一想法,负责此案的杭州官府却也并非空穴来风。  因为天目山上找不到,他们就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外地人士,可目睹了这两天案子的全过程,有两个人却不这么认为。  那就是。  富察尔济和段鸮。  因为在此之前,关于那古怪的‘四乳孕妇’一事,还没定论。  这一次,二人选择了分头行动。  前天夜里,还住在杭州府那老客栈里头想着这回这事的两个人都莫名一夜未眠,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死婴如今尸骨未寒,加之涉案者随时可能借此彻底逃脱,若是再无法从这一次天目山的线索中找到人,怕是一切都要功亏一篑。  所以隔天,两个人却也一早就办正事去了。  考虑到之前的缘故,富察尔济这一遭要去查的,乃是那一日在城门口那张‘功德茶’上他们所看到过的患癌女性病人的名姓。  那‘功德茶’的义捐,是官府和乡里一同承办的。  上方受捐者名单和事后的就医记录,大多在杭州府也有备案,要在这其中查一查他真正想要的哪一个线索倒也不难。  在此之前,畸形死婴和老捕快口中的死鸭子一事,其实已冥冥中暗示了临安县境内,或许存在癌症和畸形病高发这一问题。  产婆口中的四乳女,结合眼下的情况,极有可能就是这么一个本地的不知名女性患者。  可一查之下,倒也让跑来杭州府这头查询此事的富察尔济真的看出了些不对劲来。  其一,就是这个明空村确实如之前所说有区域性病变的问题,二就是段鸮此前也曾看到过的患癌者,男性多为肺部疾病,而女性患的多是乳腺疾病。  ——乳腺疾病,倒和那四乳孕妇的身世完全对得上。  等他再从那些过往一年接受就医和受捐记录中的女性中,真的找到了一个和此案对的上好的临安县本地户口的女子。  此女子是明空村一户寻常村民家的妻子。  年方二十三,旁人称作小杨氏,她是否曾有身孕无人知晓。  但她丈夫杨人贵就是临安县处处可见的茶农。  夫妻二人岁数相差不大,成亲已有四五年了,一直无子。  据说,在此之前有人曾目睹过杨人贵一个人下山抓药,而他们之所以都会出现在‘功德茶’受捐名录上且能被找到行医记录,是因为这是一对患癌夫妇。  杨人贵三年前,就已经是确诊的肺部癌症患者,小杨氏则是一个重度乳腺瘤疾病患者。  二人这种情形,怕是若没有外人常年捐助,只能家破人亡,饿死街头的一对贫困的病患夫妻了。 第97章 “我现在怀疑,那对双生死婴或许有一个可能,并不是被人主动丢弃的。”  三人这么在衙门里坐着。  段鸮突然这么说道。  一听这话,本还在一旁的富察尔济却不作声了,又带着丝表情侧过头看了看他。  “啊?为何,段鸮?”  金若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当下,段鸮正坐在金若云和富察尔济面前,想想却也再一次开口道。  “我刚才去找了二十五日那一夜,曾举报过寺庙扰民的其中一个当事人,他和我说了一件事,他说那一晚他曾听到了时远时近的婴儿哭声。他当时一度以为是大明空寺里传来的,因为寺庙里的钟声曾在那一瞬间响了起来,掩盖了哭声。”  “苏州商客说,婴儿的哭声比往常的动静要大,结合声音传播的规律,和山下山上的实际距离,极有可能是什么途径扩大声音本身,联系之前我们尸检时,那对双生死婴都没有上颚,又是连体婴儿,共用一个发声途径,所以当时的声音源头或许就来自于那对无上颚,直接通过鼻腔发声的死婴。”  这话说着,倒也验证了说死婴的嘴里没有上颚这一点。  因一般人声带震动所发出的声音多是要经过上颚这一阻隔的,会有阻挡后的音量削弱,但若是两个孩子共同使用一个发声途径,又直接从鼻腔发声,确实有可能声音异常地洪亮。  “但这件事还有一个疑点,就是事后,捕快们上山却没有在寺庙找到和婴儿有关的事,与此同时,衙门却又在事后三天发现了死婴,所以商客听到的哭声并不是假的,但或许那真的不是来自大明空寺,而是从别处传来的。”  段鸮这一番话,却也将此案到此最大的一个疑点烘托而出。  “那你觉得,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出的?”  其实脑子里已经想到了一点,但还是想看看段鸮是怎么想的,抱着手坐着的富察尔济也就这么问他。  “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当晚整个天目山都很可能曾经传遍了这声音,所以才会造成时远时近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  “对。”  一听他俩这对话,金若云显然是没听懂,但富察尔济却好像已明白了什么,又思索着忘了下自己的手。  他们如今手头,都已初步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现在,只等见到那两名嫌疑人本人,才继续往下调查事情背后的真相了。  所以这一次,二人也不打算错失机会,而是打算先拿住那已被他们锁定的事件中其中一方的嫌疑人,  “就现在,立刻去明空村,抓人。”  “现在?”  对于他们俩口中这话,金若云起初还有些错愕。  刚不还在说孩子哭声的事,怎好端端地又要去明空村抓人了?明空村哪来的人可抓?  而且村里的人不都说了,根本不认识画像中的四乳女子么。  但随后,这两个人又各自没着急解释,只说,现在就多带人上去抓,不用继续查问。  最重要的是,一定抓紧时间,绝不能放过此案的涉案人。  因富察尔济和段鸮都不是做事草率的人,那么他俩突然开始说这话,却也说明这一次事态应该有些反常了。  这本是一件弃婴案,却好像牵扯出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案。  至于嫌疑人的,段鸮说,就对照着之前功德茶上得乳腺瘤病的女性家属名字,点名找那对已被锁定杨人贵和小杨氏夫妇即可。  若是村中还说不认识杨人贵夫妇。  就不管别的,先闯进去看看谁家屋外门口,晒的男子衣物比较松垮,而晒着的女子肚兜和亵衣样式较大。  因据衙门这儿的就医记录。  杨人贵患的是肺部癌症,到中晚期会有胸膜凹陷和骨骼病症,正常成年男子的衣物定是不合身的。  而小杨氏是乳腺瘤病病患,极有可能身体上携带的瘤状物早已扩散,将乳房本身所携带的病变扩散至身体其他部分。  这也是为何那半夜替人接生的王产婆会说,自己看到了一个样子十分恐怖的四乳女人的由来。  所谓‘四乳’,不出意外,便是小杨氏的副乳或是躯干也跟着癌变扩散了后才造成的。  就如同金若云之前所说的驼峰一般,那并不是那女子用于哺乳的乳房,而应该是她身上本身的皮肉癌变。  再结合那在山中最初发现的死婴。  身上也带着诸多遗传后的畸形现象,这对杨氏夫妇的嫌疑便是眼下最大的了。  而若说一开始金若云还有些不懂他们俩为什么都说要多带些人再上山,待到晌午时分,杭州官府的第一批跑上去官兵上到那明空村,又正式拿出府衙这边的批文说要进去拿人时。  这事情,就开始有些变味了。  因大约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候在杭州府衙门这边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都没等到说,上去拿人的官兵再下来的消息。  倒是不过一会儿,有个满头是汗,衣衫凌乱的小衙役先急忙跑下山来传了个信。  说他们这次方才上了山,并按照富察尔济和段鸮所说,强行闯村后,竟真的在村子后的一处门外晾晒着大量衣物,由里头反锁上了的平房里,拿住了疑似是杨人贵和小杨氏一对夫妇。  但是这两个犯罪嫌疑人,当时的情形却很有些不对。  因那一刻官兵们从破门而入之时,这两人所处的村中屋子里不仅一片狼藉,恶臭无比,除一扇从外部打开的窗子,家里没有通风的。  家中多是腐烂发馊的饭食,还有死了的家禽和长满了蛆虫苍蝇丢在床铺里。  杨人贵和小杨氏一双夫妇,浑身赤裸地倒在自家的泥地上,脸色发白,气若游丝,被官兵拿住时才像是一对幽魂恶鬼般睁开眼睛苏醒。  那个男人瘦的如同一只被剥了皮的白猴子。  年纪不大,却已胸口凹陷,浑身惨白,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动。  那个倒在地上同样一嘴都是白沫子的女人,更是生的恐怖可怕,身材严重走样不说。  胸口处就如同那王婆子所说,长着极其臃肿膨胀的一对褐红色,表面麻麻咧咧,皱皱巴巴的巨型肉瘤子。  那血淋淋肉瘤子和女人的乳房长在一起,压迫着她的呼吸道,致使她整个人下半截身子瘦的不像个活人。  他们没有死。  看上去,却也和死人的区别不大了。  更反常的是,当捕快们问他们是谁时。  他们也眼神呆呆地有些答不上来,更不知道这么多天到底自己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等亲自上了镣铐双双被带下来,这对临安县明空村的寻常夫妇也是魂不舍守的样子,一边说话也是一边发抖发冷战的样子。  过程中,那先前几次三番阻拦办案的明空村的村民因官兵们这一次的强制搜查,大多没有再出来管这事。  但杨人贵和小杨氏夫妇被衙门的人带走时。  其他人也都古怪地躲在家中,没有一个人出来多看——这一切,都被先下山来的那位小衙役带话送了下来。  只是这些事,反而听上去令这件事变得更反常诡异了。  若是,他们之前就是出于同村之情,有意袒护杨氏夫妇,为何此时反而无人来管这件事。  而在这之后,结束完第一次抓捕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在杭州府县衙,随后见到这两个被拘捕后的两个嫌疑人时。  眼见那如同脸色苍白,鬼魂一般的夫妻分别在两边接受了审讯。  他们亲口承认了自己就是杨人贵,和小杨氏。  但是当说到那对出现在山中的双生婴儿时,这对浑身干瘦,气若游丝的夫妻却又脸色惨白,额头冒汗着不作声了。  “……不是我们,不。”  “那王婆子所见的那对夫妻是你们吗?”  “……”  这话,那杨氏夫妇却又不回答了。  “你们可知,那对死婴是如何出现在狗窝里的?”  这其中,披头散发,一身囚衣的小杨氏用手捂着自己过于臃肿累赘的胸口。  整张消瘦衰老脸都开始往下盗汗的同时,手臂上那一个个痤疮也跟着露了出来。  她开始大幅度地到底粗喘,像是有什么克制不了的欲望要从胸口呼之欲出了。  眼神变了的段鸮见状,结合一开始上山抓人时官兵们所亲眼看见的那一幕,内心之中关于这两个嫌疑人身上一直以来的一个问题也解开了。  ——因这对患癌夫妇一路的怪异状态。  根本并非是发病,而是他们俩其实均是身染麻叶的‘瘾君子’。  至此,关于十一日前,天目山上的双生畸婴到底是如何出现在半山腰农户的狗窝中,那一夜苏州商客口中的怪异哭声却也一并揭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啾咪啾咪~我来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瞳夕(殷小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二十二回 (下)  因小杨氏的麻叶瘾来的突然, 还恐怖无比手脚抽搐着就这么倒在地上半休克了。  这一场关于这两个犯罪嫌疑人的审讯, 只到一半就被迫中止了一会儿。  她人在审讯室中摔下去时,整张脸惨白如纸,‘碰’一声膝盖骨砸到了地上,嘴里发出凄厉的哭声。  负责在一边审讯的金若云被吓了一跳,不知这是什么情况。  但抢在他站起来前, 一旁意识到什么, 并一把挥开桌椅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就已经跨上前一步, 两个人合力想将这女人摁住。  因他俩当时都站在小杨氏面前。  富察尔济出于惯性,就直接制住这手舞足蹈的女人的手脚,又示意段鸮上去把她的舌头给捂住。  可这一切来得突然, 加之小杨氏又是个女人。  两人就也没有下重手, 但这身体内的瘾头上来, 发狂的小杨氏根本好坏不分, 看段鸮的手靠近自己, 直接就这么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  这一下, 往后一退却没来得及仇开手的段鸮被咬的不轻。  他没躲,只脸色一下难看无比地看着这女人, 那小杨氏死死地带着怨恨的眼神瞪着他。 第99章 “为何?”  “因为他们每一次来,和每一次走的那天,大明空寺上方都会敲钟,十一天前,我就记得,那钟敲了之后,他们就来了,但这一次,钟还没敲过……所,所以他们应该……应该还没走——”  这话,却也令还留在官府,心中却一凛的富察尔济和段鸮意识到此刻若是真的想抓人,怕是还来得及。  因为在这一刻,他们都因为杨人贵的话想到了一个人。  刘岑。  还有他从创伤障碍中醒来后口中,一度提到过的天目山大明空寺的神秘钟声。  所谓,当日刘岑脑子里记下的这一句神秘钟声。  竟很有可能是这伙胆大妄为到公然贩卖麻叶者来往于临安县的一个特殊的信号,这下,所有来到临安县之后的各种杂乱无章的线索终于是交汇到一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架了打架了,抓人了抓人了。  下面就是我们富段二人组耍帅的场合了!哟吼!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终怅怅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andy 20瓶;阳台君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二十三回 (上)  嫌疑人杨人贵和小杨氏的被捕和招供, 直接将案情指向了富察尔济和段鸮一直追查的陈茶叶这一至关重要的线索上。  从当日的跟踪范郭木卜,到王田孝,再到杨青炳。  天目山上, 大明空寺内每隔一段时间, 就会在半夜响起的钟声背后, 到底还隐藏着什么规律和秘密?  这一点,暂且还未完全解开。  可若是现在就这么没任何证据, 就再度上山去搜查那寺庙, 怕是会又遇上当初苏州商客扰民案时,所碰上的相似的情况。  因之前曾半夜报过一次案的苏州商客和接收扰民案的捕快后都有提到。  上山后进入明空寺庙中,并无任何异常。  这座对外公开设在天目山中, 接受香火供奉的庙。  如同它的外表一样古朴厚重,每块砖瓦都隐藏着诸多不得见光的秘密,就像是一个完美到找不出一丝问题的外部伪装一样。  这要么是这个地方真的没什么问题, 是个极安生太平的寺庙。  要么,就是这本身是个看守森严的窝点,而且只在固定时候才会暴露它的真实面目。  所以从段鸮的个人思考角度而言。  这起案子背后隐藏的问题,或许不出在寺庙本身, 而是和那钟声有关或是另有原因。  而考虑到今日抓人时, 明空村大多数人都只知是杨氏夫妇弃婴一事, 并不清楚这背后到底还藏着怎么样的曲折。  金若云这边找了人认真商议了一圈,却也暂时做了一个决定。  那就是,先不将杨人贵收押,并将他们的罪名公布。而是将小杨氏留下, 将杨人贵就这么先释放回明空村去。  因此时放人,并非是放虎归山。  一是,杨人贵夫妇本就不是本地麻叶的直接售卖者,扣在这儿继续审问,也审不出更有价值的东西,二是,为了平息官府突然三番两次抓人的风波,不打草惊蛇,事后再设法引蛇出洞。  毕竟,明空村是个背地里依靠外界义捐,全村抽麻叶的毒窟这事。  之前根本无人知晓。  患病的村民们生怕暴露,从此断了自己常年不用下地,也能白得到功德茶的唯一生计来源。  加上麻叶瘾这种东西。  一旦沾上了根本撑不了两三日,不出几天怕是又要犯了。  而瘾君子这种人多是撒谎成瘾,所以他们今天所问出来的这些口供,杨人贵也未必愿意告诉了他们全部。  这办法,却也是金若云他们能想到的追查此案更多罪证的一个途径了。  所以事后,他只令杨人贵释放回去后不和村里的人先提及此事。  在此案子进行的基础上,他们还需要去另外秘密地调查一件事——那就是二十五日,曾出现在临安城门口的马车上的那个孕妇到底是谁。  以及,她又到底是不是一个……真的孕妇。  关于这件事,却也是这连环案中的另一个一直没来得及解开的疑点了。  这个身份神秘的女人,以及她身上的另外一男一女,官府至今还没有找到特征完全吻合的对象。  但由于,在此之前,城门口官兵们的口供都直接说,这是一个孕妇。  当下,杭州府所给出的第一次犯罪肖像就也直接将这个车上的女人定义成了一个产妇,并展开了地面排查。  但现在仔细想,这个‘孕妇’身上的诸多特征,多半是这伙人在长途运输途中,为了避人耳目而选择的一个‘包袱’。  因‘包袱’在身,他们才可行走于各府各衙还每次都能轻松脱身。  那么或许,这个‘孕妇’本身,也正是找到这伙杨青炳口中所说的这伙人踪迹的关键线索所在了。  十日。  杭州府这边声称,因山中死婴案还是证据不足,暂且先杨人贵放了回去。  小杨氏休克加病重,被留在官府暂且由郎中和产婆看护。  当日,这个解下了镣铐的患癌夫妇中的一人回到明空村,却对于被放一事什么都不知情。  他本就是识字不多的农户。  懵懂被抓,又迷糊地被放,具体也不懂这一遭弃婴和吸麻叶过量之事自己到底有没有罪,只得官府让他回去,他就先回家去了。  他不知,就在二人离开官府这一日。  有一波默默撒下的暗桩已是从背后盯上了他和整个明空村。  【‘——’,‘——’】  黑暗中,蜘蛛沙沙结网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夜,杭州府上方。  夜色入水。  自古,星辰的玄妙带来了地下的风云变幻。  宵禁之后,天目山的山顶寂静一片。  那传说中,象征天目双尊的两双眼睛依旧不喜不怒地望着凡间,连那多次扰民的古刹钟声也未响起过。  十一日。  杭州府衙门内,本次涉案组再次都起了个大早。  段鸮和富察尔济都一早就一块出现了。  他俩只要搁着都很长的腿一块放松地冲着桌脚一头。  有个人脚上那一双走哪儿都如此的破靴子,和段鸮就算在走神也很帅,一点不影响的坐姿形成了鲜明对比。  富察尔济在用手转笔玩。  段鸮则抱着手不说话。  那支笔是段鸮的,但被旁边这人拿在自己手里转来转去的,段鸮也没有作声,也是金若云倒了杯茶过来的功夫,两个人也一块伸了下手。  “你喝么?”  “你要喝?”  这话落下,他俩又不作声了。  “……”  “……”  两人对视了眼。  之后就这么拿起来各喝各的了。  放往常,他们都未必这么容易走神。  因案子已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二人的心情都不算平静,或者说,他们也都没心情在分心去想些别的。  在两个人正对面,之前第一次犯罪模拟之后,对于那个男性犯罪者的长相和那个年岁很小的女孩子的肖像描绘。  此前,他们已拿给过杨人贵辨认了。  凭借脑海中仅存的一点印象,这患癌夫妇中的瘾君子丈夫却也给出了一个确凿的回答。  这就是他印象里的那位崔二哥,和花姑子。  今天,杭州府将第二次,对二十五日在城门口坐马车出没的三个男女的面容做了一次犯罪肖像处理。  这一次,着重于对一开始的那名被定义为孕妇的女子的身份进行二次排查。  这场地面排查,会顺着他们来临安时的路往回去查。  大致特征即包括,女,三十出头的年纪,窄圆脸,细蛾眉,其余五官具在帽子下看不清楚,但应当是梳已婚女子发髻等等。  她身上所有的‘孕妇’伪装,极有可能是在进入临安境内之后才改变的。  那么在此之前,或许有沿途百姓,在某一时刻是见过这个女人没变成‘孕妇’之前的样子的。  这个几率,很小。  小到不敢让人有任何奢望,但官府却也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有可能追查到犯人的线索。  而经过将近一天一夜的二次排查,杭州府倾注了大量的力量去顺着线索往上追溯,从嘉兴府万幸传来一好消息。  说沿途驿站有一住在嘉兴郊外客栈旁的商客团。  当其中有两名福建籍的行商在被查问到那张画像时,声称在嘉兴见过那个女子。  当时,她人也是和一男一女在一起。 第101章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二十三回 (中)  人既已被抓住了, 那从二人后头,赶紧跟上的杭州府捕快们也赶紧上来一起合力将人在地上制住了。  这其实不是他们俩第一次这么配合。  但这一次,富察尔济和段鸮的配合却明显比之前好了不少。  方才对那凶手追逐过程中, 一路在夜色中横冲直撞的二人的心跳都快的厉害。  过于激烈高强度的追凶中, 人的精神状态也达到了一个极亢奋难以平息的程度, 令人一旦停下,脑子里都轰鸣声难以停下。  富察尔济的脑子里只觉得还是兴奋的厉害, 无法抑制的汗从鼻梁上滑落, 却也好歹摸了下鼻子是停下了。  而段鸮其实也很少情绪这么外放。  因为他不习惯让人感觉到他骨子里的凶狠。  但是就在刚刚那一刻,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他是能够在控制范围内,将自己完全地置身于这场危险无比的追逐游戏中。  尤其, 以前他们都习惯了各走各的,是不怎么在乎旁人感受,性格也不怎么样的人, 但这一次却要比之前的许多次都要连贯利索很多。  不过,因富察尔济刚刚从那么高的地方砸下来时,把背给摔着了。  所以这明显摔疼了的家伙试图爬起来时,还踉跄了下, 段鸮见状在旁边拉了他一把, 这家伙只态度平静地摇摇手说了句, 死不了。  对此,知道他在正事上一贯这样。  当下这情况也容不得二人分心,所以他们就先一块辨认起了面前的犯人来。  眼前,那一条胳膊被拗断了的杀人犯被摁在地上, 黑布套掉在地上,却是个生面孔。  方才发狂奔跑的马车被迫停下,这人被一拳打翻在地。  从衙门现有的数名犯罪嫌疑人的面部结果辨认来看。  虽他身上也有那属于神秘犯罪组织的花背青蛛的纹身,但他并不属于,此前正在被全府通缉的一男两女中的任何一个。  倒是段鸮回忆了下,随后随后根据他的五官中有一下巴上的痦子辨认出了。  这人就是杨人贵此前在口供中提到过的小杨氏的干哥哥。  有关这个人的真实信息,之前衙门在杭州府怎么找都找不到,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情形下落网了。  “刁兴?”  段鸮这句语调极为冷静的问话,那浑身一抖又被摁在地上的凶徒似乎是喘着粗气又想反抗。  “果然是你。”  这话落下,人在前头的段鸮从正前方反手绞住他的两条胳膊,而容不得多等的富察尔济则身子直接从窗口探进去,又搜查了一圈内部。  内部黑洞洞的马车里,除了车辕上固定着拴好的缰绳。  就只有一包用绳子和纸扎好,写着一个茶字的‘陈茶叶’和一些充作包袱行李的杂物。  那包‘陈茶叶’打开来,确实是纯度极高的麻叶制品。  这人方才应该就是用这个吸引了瘾君子杨人贵的注意,以此引诱对方完成二人在街头的短暂交易,并下了杀手。  此外,富察尔济在这马车里一阵翻找,还找到了除了这包现成的麻叶外,这人放在马车包袱里的三张大额银票,两本名为《九章算术》的印刷物,一封已拆开的信和没来得及封口的信件,以及被压在最底下的算盘。  那银票和信件摆明了就是给同伙的了,因富察尔济随后拆开后,也见对方信中用一行行书写了两句话。  “将所有‘包袱’都毁了,莫要留下。”  所谓的将‘包袱’都毁了,怕是‘上家’给予这杀人犯的指示,因此,在下方的回信中也写了两句回话,分别是“知道,”‘没事’。  这两个暗号一般的来信和回信。  之前也曾出现在福建商客证词中那个福建女子曾经对外界发出的求救信号中。  但不得不说,那把车内唯独留下的一把奇怪的算盘却令富察尔济不由得多注意了两眼。  而一把抓起来拨弄着辨认了下,富察尔济只见那些珠子从第一颗‘一’开始,赫然着‘二’‘三’‘五’‘七’四个数字。  “二,三,五,七?”  口中不由得重复了下,不知为何,富察尔济总觉得想起了什么。  到此,也明白这该是重要的物证了,人仰躺在这马车里头想了下的富察尔济没耽误事,又一个翻身撑着马车顶跳了下来先去找段鸮回合了。  也是二人这一块下来的功夫,方才杨人贵街角的地方也有动静传来了。  “——让开!都让一让!快点想办法先救人!”  这声音,他俩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妙。  案子还在查,谁也不得放松,所以就先一起回官府了。  丑时。  围拢着大量起夜围观的百姓的街头,当街被利器刺穿胸口,又被马车碾压而过的杨人贵被连夜送往了医馆。  一路上,所有人都试图用最快速度救下这瘾君子的命,只可惜,未等到及时送医,这脑壳碎裂,胸口也一下子被利器扎穿的瘾君子就死了。  说来很不可思议。  那杀人犯方才一下刺穿杨人贵胸口的并非是什么尖刀匕首。  而是一根空心的竹管。  在那根被丢弃在现场的竹管中,随后赶来抢救病人的郎中在检查之后才发现注入了残留的一点麻药。  这麻药纯度极高,放在平时是救人治病的东西。  但因杨人贵本就身患癌症,肺部凹陷,这一扎下去肺膜破裂,心跳过快。  浓度极高的麻药回流注入胸腔,流动过快的血液涌上头颅,当即就不治而亡了。  加上,那马车车轮碾过他的身体和头颅时,直接将最后一线生机也掐灭了,这杨人贵到此到底是不明不白地咽了气。  当杭州府的众人亲眼目睹杨人贵死前狰狞的样子和这残忍至极的杀人方式,也是集体沉默了。  杨人贵死了。  除了现在也半死不活的小杨氏,和明空村那个半封闭的村庄,再没有人能揭发这麻叶案背后隐藏的真相了。  眼下,唯一指的庆幸的就是那个被抓住的杀人凶手了。  夜半,升堂的锣鼓敲得四面八方震耳欲聋地响。  衙门内的一根根火把点的通红。  被富察尔济和段鸮在街上合力追凶才拿下的那个杀人犯,一路就这么被捕快们扭送回了衙门,一路上,这脑袋被摘下黑头套的男子都古怪地低着头。  他最终没有能跑得掉,相反,还被富察尔济和段鸮给一起在逃跑的路上给抓住了。  这人脑门和嘴角上的伤口,都是方才和富段二人动手时留下。  眼下,人已经抓回来了,就是走流程的审问了。  囚牢中,那杀人犯的身上的一件破落单衣在极混乱下被扯得七零八落,一双手上也残留着方才杀人时留下的鲜血证据。  只是抓住了这个人,也未必就能说这案子到此就是告破了。  因为很显然,这人并不像是主使者,相反,从他接下来一系列的行为举止,此人倒更像个被当枪使了的卒子。  按理说,杀了人都不会说一点都不慌张。  这人的脸色一眼看过去也很是不好,一直呆呆地望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肢体行为也是反馈了他完全没准备好的内心。  这样的人,一看就不是行凶的老手。  加上,据线索中只知他叫小刁,籍贯不详,和小杨氏以往结识认了兄妹,替小杨氏往上家拿麻叶。  他的具体上家到底是什么人,就和这案子本身一样神秘。  在此之前,富察尔济和段鸮不是第一次接触此类涉足案件,还疑似身背案底的人士了,因江宁爆炸事件中的‘皖南人’团伙和主犯王田孝,杨青炳也是这一类人。  这伙每一个身上都是花背青蛛纹身的人,就像是同属于一个背景危险而强大的犯罪组织一样。  和段鸮记忆中的五猪人一样。  不仅仅是每个人的出身过往都十分神秘,有着不同的分工,还统统有同一上家共同管理着,并且中间还存在着一个十分成熟且完美的利益链条。  针对此事,接下来这个男性杀人犯的口供却也证明了这一点。  因他直接了当地向官府承认了,他就是小杨氏的干哥哥的小刁,之前就是他一直向夫妻俩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货物’。  至于他自己为什么要杀了杨人贵,道理也很简单。  因为他说怕败露自己,所以就杀了人,根本和什么他身后的幕后组织没有任何关系。  “谁让你动手杀他的?你的幕后指使又是谁!”  “没有…主使,都是我一人所为。”  “没有主使?那你何至于杀人灭口?”  “因为杨人贵夫妇他们都见过我,我不想他供出我的身份……”  这口供,想也知道绝对是在撒谎了。  对这伙恶徒,忍无可忍的金若云‘碰’地一下拍了下眼前的桌子,因半夜地在这儿审人,精神状态也是极度紧绷着。  他不相信这个人会没有任何人主使就做下杀人的恶事,偏偏这个姓刁的杀人犯却也态度极恶劣,只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说一句实话。  ‘花背青蛛’。  这伙人到底躲藏在何处,又到底将那些害死人的麻叶藏在什么地方,这成了一个谜团。  可显然,这起案子的真相远没有被揭露。  其一,就是在双人信件中所提到的‘包袱’到底是什么。  从此前案情角度的推测出发,这个‘包袱’最有可能指的是这一伙人藏匿在临安县内的大批存货,因为明空村一直是这伙麻叶贩默默埋下一个的中转和销售渠道。  加上,杨人贵死前也曾经说过,每隔一段时间,崔二哥和花姑子就会来,他们来时,大明空寺就会半夜敲钟。  钟声背后,除了这个团伙本身隐藏的重大秘密。  另外也可以证明一点,那就是此地必定还留着大量的麻叶制品, 第103章 这也就说明了,在看似毫无规律,在午夜乱敲钟的大明空寺上方,其实是按照一种严格以质数来排列的日子;来进行麻叶团伙交易。  所以以此来做计算的话,又直接跳过在这七天中,已经错过了的下一个一百内的质数【四十一】的话,那这伙人原本定好的本月最后一次交易日所对应的那个数字。  那就该是质数【四十七】。  那再以此做日期减法的话,【四十七】和【三十一】,不掐头去尾的话刚好不多不少差着七天。  也就是说——  明天,不,严格来说此刻已经不能算是是明天了,而是今天的——  “大约,五六个时辰后?”  直接扭头迅速看向旁边的设有记录时间刻度的滴壶,金若云说着也额头开始紧张地冒汗了。  “对,本定好的下一个交易日,也就是他们打算毁灭这一批货的时间大致就在六个时辰后。”  段鸮回道。  这下,杭州府的所有人都陷入一片震惊了。  他们千算万算都料不到这伙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行着麻叶贩卖交易的团伙会在这样的前提下,已确定好了下一个交易日。  那么问题又来了。  下一个麻叶的交易日已经锁定,那么他们一直以来具体实施交易的地点又在哪里?会是明空寺内部吗?那不是暴露了他们本身半夜经常敲钟一事吗?  这个答案,很快就由另一个人解开了。  因此就在这紧张惊险无比的解谜过程中,另一头的富察尔济也终于是出现了。  只是,他口中的一句话,却也引起了另一场风波。  因为,富察尔济在这时提出,让产婆和郎中过来一趟,现在就将留在官府,还没苏醒的小杨氏的肚皮和胃部以下位置做一次检查。  “为什么?富察,为何这时又要对她做检查,小杨氏不是已经将双生婴儿诞下了么,她的身体里还会留着什么?”  可紧接着,富察尔济却将一包不知从何来的东西扔在了众人的面前,又如此开口道,  “她的身体里,还留着一部分没生出来的证据。”  “和那些人急于想全部毁掉的‘包袱’。”  富察尔济口中这话这么一说,他对着公案上十分骇人地徒手就这么丢下来那包东西到底是什么也暴露了。  入目所及,那赫然是一包用蜡被包裹的很小,明显从狗窝之类的地方拾取来的‘陈茶叶’。  在此之前,狗,只出现在一开始死婴案之中。  那只农户家饲养的黄狗溜进了明空村,爬进窗户里带走了杨人贵和小杨氏的两个孩子,并在沿途拖拽中造成了双生婴儿的死亡。  目睹这一切,旁人还没有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富察尔济却已经开口揭晓了一个隐藏在功德茶和明空村怪异事件的事实。  一出真实,离奇却也骇人听闻的人间悲剧。  原来,此案到目前其实一直有三个至关重要的关于‘孕妇’这一特定角色出现的怪异巧合。  一,杨人贵和小杨氏作为成年夫妻,在数月中却连妻子已怀有身孕都不知,直到二十五日夜里才急忙下山,那么在此之前,为什么小杨氏的肚子很大,杨人贵却不觉得奇怪。  二,王产婆说,杨人贵和小杨氏当夜接生后,不准她看孩子,还将肚子里生出来的东西直接抱走了,这固然有畸形婴儿生怕见光的问题,但与此同时,为什么要找一个白内障的产婆接生却也令人疑惑。  三,就是福建女子在进入临安前,和进入临安后,有过一次乔装成孕妇的身份过度。  这从表层来理解的话,可以说是她为了不引人注目,但是为什么一定要装成一个孕妇,那女子过于膨胀的肚子里又被填充着什么东西呢?  这三个怪异巧合,看似平常,却一起将案子的疑点指向了山上的明空村和那些整天除了接受功德茶义捐,躲在家中哪儿也不去的村民们。  并最终在半刻后,由急忙赶到衙门协助调查案件的郎中和王产婆一起告诉了所有人答案。  因为,当避开旁人,一起进入那小杨氏所处的内堂的王产婆他们尝试着用手和辅助工具再次尝试着打开了小杨氏的产道。  借助昏迷中躺在那一处,痛哭流涕中的小杨氏头冒冷汗的轻微挣扎。  和王产婆多年接生的经验,他们竟从她一点点往外‘挤出’的身体里,和随后因为排泄欲望造成的分泌物种,真的找到了大约四五个极小的,和外头那个蜡球一模一样的‘东西’来。  “所以,这是一起……人体藏毒案?那么刁兴上家口中所有剩余的货物就都在明空村的那些,那些——”  ——“在那些村民患癌之后的身体中?!”  这从嘴里光是复述出来都觉得万分可怕残忍的一幕,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不为过。  人体藏毒。  一个个活在村子里还在进行的日常生活着的‘包袱’。  孕妇和畸形婴儿。  从始至终,不存在的流动货物交易地点。  永远也不害怕官府的人上到天目山上搜查的胆大妄为,所有发生在天目山上的这一切一切都有了最完美的解释。  因为麻叶就一个个在这些早晚都会死的癌症患者的身体中。  用减轻病痛的麻叶先控制濒临死亡的他们的精神,为这伙人所用,那么到癌症病患最终病死,下一批‘货物’就可以直接从临安县运出去,光明正大地赚取暴利。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杀人的刁兴在马车上信件中会让他将所有‘包袱’都收拾干净的缘故。  因为‘包袱’们还在。  暴露他们罪行的一个个活的人证就还在。  只有‘包袱’们都死了,货物们才能被全数安全地运走。  这下,此次对于天目山大明空寺神秘钟声案件之后的侦破一下次全部解开了,下一步,就是最重要的抓捕。  此刻留给整个杭州府官府的时间,也就只有不到六个时辰。  在这惊心动魄的六个时辰中,  杀人者刁兴的上家必定会在交易日这一天的明空村出现,并且杀人灭口。  到时,大明空寺的钟声再次敲响,就是那些还对此一无所知的村民们头顶丧钟敲响的一刻。  而最危险不过的就是,当富察尔济和段鸮从头到尾将江宁到杭州一案梳理一遍,之前杨青炳在江宁所二次售卖,又令王田孝制作的那批火硝的去处就也有了答案。  在此之前,共同陷入一样危险境地的富察尔济,段鸮。  包括说,杭州府官府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解救村内人质和抓捕计划部署的前提下,抓紧这一朝一夕,救下这已捆在危险的绳索上的八十多条人命了。  这其中,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先进行村中人口的秘密转移,并埋伏在周边进行到时候的暴力闯村和现场抓捕了。  这需要一个严密的计划。  还需要有能力说,抢先秘密进入明空村进行营救的两个人。  至于这样不怕死的人,在这世上除了某两个人根本找不到别人了。  这是真正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六个时辰。  留给所有人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是生,是死。  又能否抓住‘蜘蛛’就看这一遭了。  这一天。  白日里日头刚好,杭州府主城的百姓日常,依旧一如往常。  上一次守城门的官兵们已新换了一批人,月中领了饷银休息的两位官兵没来,所以掐着日子出现的那辆罗汉钱的马车却也没引起任何旁人的注意。  到入夜,行驶出临安进入天目山后。  在半山腰上另有两辆奇怪的马车悄无声息和这辆马车一起在明空村外回合,又下来数人和那打头的一男子和一小姑娘回了合。  他们的真实面容都被隐藏在夜色中。  唯有手背上的‘花背青蛛’尤为醒目。  过程中,他们时不时会小心注意身后的动静,且马车都没停靠的太远,只随时一副会立刻抽身逃走的样子。  但看二人身后跟着的人,各个都是练家子,身后背着几个装茶叶似的竹篓子,估计是转移‘货物’用的,这些人粗略算一算都快有二十多人。  一伙足有二十三人,且有随身看守者,执行者的麻叶贩卖团伙。  这令埋伏在沿途山上,一动不敢动的‘黑影’们都一个个不敢贸然行动了,而就在这冰冷而黑暗的夜晚,另一头,这伙人和另一拨人已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明空村。  【‘哒——’】  耳朵边,传来另一边轻微敲击着树木的声音。  这是深夜的潜入是暴力行动开始的前兆。  明空村外,那群默默准备收拾掉‘货物’黑影正在一个个进入,但他们却不知道,早在约半个时辰前,如同鬼村一般的村落已被秘密地清空了。  此刻,在这一个个夜半三更都点着灯的屋内其实根本没有人,只是一个个用稻草扎起来的假人。  目标中的一男一女渐渐靠近。  金若云所带的人正以包围之势在拆除村落旁存在的可疑□□。  那伙人在明空村分散开来,开始进入一个个村民的家中,也是这么默默地抬起头往身后看了眼。  敏感地察觉到那步步接近自己的脚步声。  今夜负责暴力抓人之一的段鸮,在最初进入村子时,已将自己的身影安全隐藏。  但这时,正是引开部分看守者的最好时机,所以他却也主动暴露了下身形又引起了一旁一位看守者的注意。  见状,段鸮直接飞身一脚对着那带头逼近自己的贩子狠踹过去,那伙被成功吸引的麻叶贩子只做困兽状将他团团围住。  他一人站立在最中央。  那群恶徒则像是饿狼般包围着他。  段鸮的一只微微保持力度握紧的手放松地垂在底下。  侧着面向这群人的一边肩膀,保持着一个防御着彼此的姿态,但双眼却在夜色中极致凶狠,比寻常人还要见惯了血色,多了一份了不起的气魄和胆识。  这一刻,段鸮的身上似有雷霆万钧之势。  但片刻后,他已证明了他能将这伙人全部制服的伸手。  而另一边,另一个抓着窗子,撞破黑暗一下闯进来的‘黑衣人’却神不知鬼不觉一下勒住那守在门口的看守者的脖颈。  在他的手掌上有一个漆黑的指套。  那见势不妙守夜的麻叶贩子错手抓起一旁的一把生了锈的农具想要反击。 第105章 只是一个他所知道的人,身上出现过。  那就是在江宁一案中,那个明明已经二十四了,却被人误认为少年郎的王田孝,而随后面对女囚犯,对于她的顽固抵抗,段鸮对她的审问却也验证了这一点。  “你和王田孝是何关系。”  段鸮问道。  “我不明白……你们这些大哥哥在说什么,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跟着崔洞庭一起,并不知那些都是歹事……”  转了转眼珠子,宛若个小女孩家的花鼓蜘蛛还打算期期艾艾地娇声说上些什么。  可显然,事已至此,段鸮却并不打算给她任何反驳的机会。  “他之所以突然在江宁再次作案,又制造边置慢炮,也是因为你们本来就是一伙的吧?”  “……”  “或许,方才的边置慢炮也有你的手笔在,因为你和王田孝都是极擅长这类火硝制作的人是吧,或许还有一个可能,当初根本就不是王田孝作的案,不然以他制作火硝时,失误导致自己死亡的程度,根本炸不掉那一夜兵防如此严格的顺天府。”  “那是顺天,皇城脚下。”  “王田孝在被捕后最后竟然还能安全逃走,除却他背后隐藏的势力,定然还有一个重要的缘故,那就是他也许只是个当初帮助别人逃跑的‘白鸭’,而你才是……”  这一句话落下,空荡荡的囚室里一头冷汗,停下不动的花蛛蜘蛛却是不作声了。  “咚——”  午夜的梆子声敲得人心慌慌,  丑时二刻。  杭州府县衙的一间牢房内。  一身被抓捕时扯散了的笔帖式衣裳,脚上的鞋面都显得狼狈许多的崔洞庭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囚牢中。  结束了今晚的行动,已在外头等候了许久才进来的富察尔济是坐在他面前一步,隔着一张案几如是问着的。  两个人的视线也在这一刻有了交汇。  崔洞庭这个人的长相,和之前杭州府画下的那张通缉令上长得大致相似。  鹰钩鼻。  阴毒相。  极深刻的眉眼,年方三十多岁,却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确确实实就是他们想要抓住的那个流窜于多地的幕后凶手。  崔洞庭,原名崔赟。  年方三十七岁,昭陵人,此人原也是世宗十三年举子出身,此前数年都在各地给官府做笔帖式,他的专长除了衙门里的文书工作,其实另有一门极精通的学问——那就是数学。  他当年和常人一般考科举之时,本身选的就不是八股文这一科,而是工部主管的珠算和心算一门,正因为如此,关于天目山上持续多年的麻叶交易才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维持了那么多年。  他依靠质数法,和对数字的先天敏感度设计出了这一套的交易手法。  以此作为一个贩卖和运输的中转地,将包装为‘陈茶叶’的麻叶源源不断地运输出去,换取大量的金钱财富,再次在别地行凶。  这才有了处州府杨青炳一案,和江宁府王田孝的再次现身。  可一开始对于富察尔济的问题,这个男犯人却并不打算好回答,因崔洞庭看他的眼神是极为蔑视的。  在他这样见惯了黑道上各形各色的人看来,富察尔济这么个样子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先天的样貌是摆在那儿,但一只眼睛还是半瞎的。  衣着也不气派,甚至是落魄穷困的。  这样的人,多是个烂泥鳅般的底层之人,才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龙虎,就算这遭将他设了个圈套关进了这大牢之中,却也不被他这般的人物放在眼里。  但偏偏富察尔济接下来突然的一句话,却将崔洞庭的思绪和理智一下子搅乱了。  “你就是当初在处州救走杨青炳用白鸭换走人的那个人吧?这是我们在处州的第一次邂逅。”  “……”  “不,或许更早,顺天府五猪人一案,王田孝当时二十岁,之后二十四岁,被叫做‘亥猪’,而你当时应该三十二岁,现在三十七,当时则被叫做——”  “亥猪。”  “癸猪。”  这各自从两边刑房响起的一句,恰似让这崔洞庭和花姑蜘蛛一起这么一下子坠入了冰窟窿里。  他们没想到,关于这桩自己背负的‘旧案’竟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被再次提及。  五猪人案。  那一场世宗十三年谁也不曾想再回头去想的诡异而恐怖的答案。  “……你,你到底是谁。”  “你这样的人……过去绝不可能是个籍籍无名的人,我从前,一定听说过你的名字。”  “报上你的名来,来日……那些还没被抓住的‘蜘蛛’和‘已猪’他们都定不会放不过你的。”  这一刻,这不约而同的一个问题一旦问出口。  位于两边刑房中的两个‘蜘蛛’,却得到了相似却也不同的一阵沉默。  身处于他们对面,那两个已经各自站起身,都即将走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的挺拔身影一起望着外头不作声了。  富察尔济。  段鸮。  这固然是他们各自的名字。  但在此之前,他们的确还有着另一个不为人知,却也隐秘光辉充满铿锵历练的过去。  明明他们都不知道另一头的发生。  但这一刻,两张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容却仿佛又重叠了,直至,那尽头处站着的身影回过头,一句令那深陷牢狱之中的囚徒面容陷入震惊,愕然和不可思议的回答就此响起——  “海东青,八方尔济。”  “南军机,段玉衡。”  四日。  顺天府  一处暗巷。  马车正从街头奔跑而过,夜半三更,打更的梆子声搅和的人心慌。  这地方,像是个不算起眼的民宅,但里外极气派,有种说不出古怪神秘的做派。  堂前的数张太师椅上,围坐几人,在那堂上的一人,手掌中依稀握着一根红色的丝线上,悬挂着一块被菜油擦拭的干净的罗汉钱在梁上来回摇晃。  康熙通宝。  五猪人。  此前一切线索到此绕了个弯回到了顺天,而就在这皇权之手可触的地方,这一伙深夜聚集于此地的人却已经获知千里之外,今夜注定要大事不妙了。  “这,这二人到底是谁,为何能将洞庭和花姑子他们全部捉拿在杭州府!”  “……南军机。”  那用老迈的双手伏在桌上,白发苍苍的面容却看不真切的老者嗓子里摧枯拉朽的嘶哑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是那段……段?那人不是早就随着世宗去世,消失在京城了么!怎还会时隔五年再次出现!”  这一句话落下,立时引起了那一旁的另两个人的激烈反应,他们的手掌上各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罗汉钱。  这似乎就是他们彼此之间最重要的身份证明了。  “……竟还有那群可恶又该死的海东青……这群人,竟真的还都在世上无所顾忌地行走!”  “世宗十三年,风云多变。”  “在这最后一年中,官场,民间都发生了很多事,而这些事,至今是这江山阴影下无人知晓的秘密。”  “世宗是一位政治生涯十分短暂的帝王,虽只有十三年,但他在死后,却依旧用他一生的权谋和智慧,为眼前的大清留下了很多足以保卫他心中河山而赴汤蹈火的武器。”  “这些人将会是我们接下来最大的敌手和阻碍。”  老者的白色胡须下,那苍白衰老的嘴唇扯开一丝讥讽嘲弄的弧度,但许久,他还是如此缓缓地望着手掌中的罗汉钱开口道,  “时隔多年,他们……终于是一起带着当年的旧债找上门来了,咱们也是时候,正面邂逅他们了。”  话音落下,那于暗巷中说完这话的黑衣人已转身离去,只剩下蜘蛛沙沙结网的声音,和下一场关于犯罪的追逐和谜底还在继续——  五日。  杭州府  此前临安的这一场骚乱到此终于平息,崔洞庭和花姑蜘蛛被捕,但这一起起案子的后续似乎却远没有到此结束。  花鼓蜘蛛和崔洞庭口□□同提到的那个已猪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谜题怕是要留到接下来对于这一伙人更深入的调查了。  只是经历这一案,他也终于明白了。  过去,这么多年来,他要的根本不是一句旁人对他的劝告。  如人饮水,越是心性高傲之人,最见不得旁人同情自己,他曾经被击垮的不是长此以往的信念,而是那一刻败给自己的无力。  可他为何寻找真相。  只因为这世间的善如星火,似明灯,恰似一把烈火,将这混沌浊世照得令人睁不开眼。  东升大白,天道干净。  但凡他活一日,这份正义他便要一直守着。  这么想着,段鸮一个人抵着墙站着望着不远处的夜色。  就在这时,属于另一个人的,打破沉寂的脚步声就这么响了起来。  他们一个就这么站在尽头东,一个站在尽头西,在这一刻,却仿佛心照不宣地抬起头又望向了彼此。  可这一眼,两个人都却懂了。  那不是别的,只是一个人的释放。 第107章 第二十四回 (中)  明伯姓段, 在段家做了二三十年的家生老奴,直至段鸮出生。  他有一个女儿,叫做阿俏。  在世就只活到十二岁, 连十三岁的生辰都没熬过。  那时, 段鸮自己也才十□□岁,明伯带着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家, 像是家人一样就跟在他身边。  因一些缘故, 段鸮终生不能娶妻,这对常人来说,很不可思议。  但只要了解一点段鸮身世,就该清楚他到底为什么一生会如此了。  若是了解了,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了。  段鸮自小就早慧,很小的时候便不爱笑, 从出生就被寄予厚望外, 自己也是从不去做少年人喜欢的事。  也因他自己生来带着那个见不光的病, 整个段家一门都生来笼罩在那病的折磨下,成了被操纵着反过来伤害亲人的傀儡。  当年段家发生的一切‘悲剧’,都被明伯默默看在眼里。  凡是出现,段鸮的身上和手上总是带着伤,还只是固执地忍着, 他从不愿让自己只住在内院的母亲知道, 从来都只是藏着。  “永远也别告诉任何人今天发生的事,还有,你曾经看到了我这副模样。”  那每每受伤后, 脸色惨白,一身青紫地蜷缩在墙边任由明伯给他看伤的少年嘴里的话,明伯至今还记得。  他怕是这辈子都没对别人说过一个求字。  可他求明伯不要告诉别人他现在这样。  “因为,我心中,有一个志向。”  “…来日,不管发生何事,我都会去实现它,所以我现在一定要坚持下去。”  志向?  明伯不懂为何一个不大的少年人为什么会这么执着地说出这样的词来。  但克服人性骨血里的软弱。  不屈服于命运。  活的像个光下的正常人,是每一个段家人心里都曾经想要的。  但与此同时,明伯却也知道。  命运之事,却也是世上最不可捉摸之事。  明伯曾以为,或许等有朝一日眼前的磨难终于结束,经历了那么多糟糕的事的段鸮会走上一条顺遂的路。  可这一天来的却并不那么一帆风顺。  那是,一个段鸮生命里永远不会往回提起的大坎。  从前兖州,地大物博,世宗七年走一遭,地上活人少一半,这一句俗话,却也是一件真实发生在世宗七年的民间大劫。  不同于古书记载的那种蝗灾,涝灾,这一场地动山摇,让山河都为之动摇的大灾,就连朝廷都未曾预料到这样的灾害。  毫无预兆的地动之灾。  一朝四海沦陷,天下生灵涂炭。  那不是简单的一个人的性命,或是几个人的性命。  一动则具损,谁也担不了那个责任。  可是谁料就在这时,京城中本该运来的粮草却被人替换成了土块,那些填充在米面中的土块无人知是谁换的,但兖州百姓却被围困了,而最近的一处粮草库乃是小金山战场所备。  段鸮的母亲为此特意拖着一把年纪的身躯,千里迢迢来儿子的府衙门口跪着,求自己的儿子好歹救一下自己的家人。  那一天,自小和儿子相依为命的老夫人那一根根从发根开始灰白的头发看着有些可怜。  她在用一生属于一个宗族命妇的尊严,在这被所有人一双眼睛看着兵防府外,只求里头的那个人能救下段家。  可是段鸮却始终没有为她开门。  他是天下第一心狠的人。  不仅是对所有人,也是对他自己。  即便是面对自己的母亲,他也能做到心中绝无一丝心软,只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他想做的事。  她就此回了兖州,令宗族里剩下的仆人将几代攒下来的珍贵古籍,低价出售四处换钱,换取粥菜,可即便如此,却也没有救得了所有人。  老夫人这辈子总是这样,和她的儿子一样。  就算苦累总是自己,也从不愿旁人受苦,这是这一门心中的执念,也是关于家门骨气一词的全部含义了。  可这就是老夫人和段鸮这一生最后一次见面。  老夫人被伤透了心,内心也怨恨极了这让段家,让她这个做母亲的,让所有人都抛之脑后的狼心狗肺之徒。  母子二人成了一生的仇敌。  天下人都知道了,段玉衡是个连亲生母亲跪下求自己都能狠得下心肠的人。  兖州的那一场带走无数人性命的饥荒却自此还在持续,因段老夫人变卖家产救人一事,沿途不少百姓得以撑过最艰难的两个月。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在坚持。  那就是段鸮他自己。  世宗是个一心废除世绅阶级,将满汉臣子一视同仁,一生都极重视农耕的帝王。  固然他的政治生涯无比短暂。  只有短短十三年。  却留下了数不尽的光辉之刻。  他始终愿意给世上的任何一个有才能的臣子机会,就也会愿意给这位此前一度在朝堂中籍籍无名的少年一个拯救天下的机会。  事后的一切都证明了,世宗的选择并没有错。  段鸮递上的每一项举措,都在用最快的时间救着兖州的一条条人命,他从头到尾未去刻意表现自己的功劳,可他用自己的坚持在此后挽回了灾难中最有可能会毁去的田地。  田地还在,江山还在。  人命就还在。  灾后,才可在缺粮的情况下种植出新的维系百姓生命的东西。  整个兖州因地动之灾而引起的饥荒,眼看着终于就要看到曙光了。  但在此之前,却发生了一件事。  那就是,阿俏死了。  那是一场谁也没料到的意外,只因在那么多都想活下去人中,总有一些人要在这场灾厄中撑不下去。  这其中,明伯的女儿,就是其中一个撑不下去的。  因为那时候,整个兖州百姓已经饿的连草皮都吃光了,本就身子骨弱的很的小姑娘的肠子饿穿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又在饥荒状态下吃下了那害死人的观音土。  等用半碗稀饭吊着一口气,但是小姑娘那失禁后,根本兜不住的屎尿还是从裤子里流下来。  观音土,是每逢饥荒时,百姓撑不下去才会吃的东西。  这东西无比阴毒,一入肚喝了水就再也拉不出来,只能活活被撑死。  她还是个骨架都没长开,没来得及定亲许人家,甚至还没有个喜欢人的女孩子,却要被活活饿死,死的像具行尸走肉。  她其实不太懂那是什么。  她只是很饿很饿,饿的眼睛发黑,手脚无一丝力气,真的受不了了,所以见人都在外头悄悄吃这个,她就也跟着大家伙捡回来吃了。  因舍不得吃掉全部,她在极饿的情形下还只吃了一两口,想着带回来给爹和段鸮一起蒸熟了吃。  可那东西下了肚,哪里还能活。  段鸮和明伯想了很多办法,却如何也救不回来了,郎中们来看了,只说若是有上好的精米,吊一吊,或许还有命可救。  精米,在这个时节里,价值连城的精米,就是有银子都买不到。  最后实在无法,他们大半夜地只得跑遍了兖州城,到天明时,段鸮取了自己花翎上的明珠终于是换了半袋精米。  但那一天夜里,整个肚子痛的受不了的阿俏自己偷偷躲起来,和着水吃下了最后一口观音土。  没人知道那么小的一个姑娘到底是如何决心用这么痛苦惨烈的方式自尽的。  但到天亮,她就没了气。  经历了数月活活逼死人的折磨和煎熬,她终于是彻底解脱了,那些奢侈无比的精米她到底没有吃下,却也如此闭上了眼睛。  明伯抱着女儿的尸体哭的肝肠寸断。  但与此同时,唯一知道真相的明伯知道,在这世上,他能怪任何人,却唯独怪不了段鸮。  因为旁人饿着的时候,段鸮自己也什么也没吃,一口都没有。  他把能吃的都留给了明伯和其他人,以至于自己因为这痛苦的摧残,而落下那一生令他难以启齿的病。  先是因过大的精神压力无法吃下任何食物。  到后来几次发作后,他只要吃上一口正常人的食物,就会难受到呕吐,发抖。  郎中只说段鸮患上的根本不是疾病,是心病。  异食之癖。  若不是段鸮自己就是在那一场浩劫中,苦苦抓着最后一丝生机活下来的一个寻常人。  他怎么会落到如此凄惨地步。  而最惨烈的是,他一直以来都试图去抵抗改变的命运,也到底还是落到了他身上。  他无法如实地告诉任何人关于他自己的痛苦,关于他自己的挣扎,连他的母亲都不能,只能将这一切深埋在他那本不过也是个少年郎的身体里。  段鸮真的是自私到一心想做官么。  段鸮真的是冷酷到一点都不想救这里的每一个人么。  不,不是的,他真的不是这样的。  是命。 第109章 因除这一身皂衣,身上的少许行李,还有唯一的一块黑穗子旧玉佩。  他脚上那一双布鞋都快露脚趾了,包袱里也就半块干粮和两个橘子。  但据这人自己之后的说,他就是正宗京城户口,这趟是从外面结束了个人工作,专程回老家来休两天假,看望看望亲人的。  京城人士?  那怎落魄成这样?  心里这么泛起嘀咕,想着反正他也也要往返顺天,捎带一个不沉的人也不碍事,这驴车老头傲慢地和他交涉了起来。  驴车大爷:“五个,少一个子都不去。”  ‘穷鬼’:“三个,就三个吧,我路上再给您唱支歌解解闷行不行,我歌唱的特别棒。”  驴车大爷:“四个!少了不坐,赶紧给我下去!”  ‘穷鬼’:“诶诶,别介啊,大爷,咱们商量商量,谈谈交情,普天之下皆兄弟么!你看我都坐上来了,您这驴也喜欢我!三个铜板,走不走!”  这一通胡搅蛮缠的,这脸皮忒厚的穷鬼说着还给一下趴在驴身上了。  性格倔强,嘴歪眼斜的驴子发出‘昂’一声怪叫,抬起蹄子就在官道上撒丫子狂奔。  期间,这人还和癞皮膏药似的死命不撒手,两只长腿扒在那发狂的驴身上,搞得这驴车老头也没辙了,只得和托运垃圾似的将这人带来了顺天。  “醒醒!起来了!顺天府到了!”  也是经这一路磨难,眼下终于是到了。  才一到地,这一路被这人的‘魔鬼歌声’骚扰的驴车老头就在这大道上找了个下货的地方,又冲着后头喊了一声,听到这声音,后方堆着几乎要高过城门的草料中钻出个脑袋上挂着根稻草的大活人来。  “…嗯?到了,这么快?”  这么说着,那草垛里一路猫着闭目养神的人也给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  车对面有个一圈百姓堵在看街边杂耍,在此地停住下车正正好。  这么一坐起来,这人的面孔也重新显露了,这张脸要说眼熟是挺眼熟,因他正是此前离开杭州后,辗转半月才回了趟顺天的——  富察尔济本人。  要说杭州府一案后,他也不是手上没事忙了。  好多解不开的线索和危险其实还隐藏在暗处,长龄也还没给他消息,海东青一众怕是容不得人抽身。  只是,崔洞庭和花姑蜘蛛一被捕,某些暗处的势力却也在等待一个反扑的时机,所以在这两方博弈之时,他也得等等看自己这边的消息,才可有下一步的追查。  这个过程,若说干等也不是个事。  所以杭州府出来后,富察尔济想来想去就干脆回趟自己家算了,反正都四五年没回来了,跑回来歇个两天到时候再回合。  二两这匹死肥马吃的太多,他只得路上找了个驿站存了等回去的时候再接它,而在此基础上,另一个人也回家去了。  “你回严州吗?”  依稀记得他当初可是说自己是从严州府来的,富察尔济就也顺嘴问了一句。  “对,回趟兖州。”  “……”  “等到第三只蜘蛛的线索出现,再找你回合,走了,回见。”  这么一句话丢下,他俩这么个好像从来都来去自由,也没什么记挂的人就各自回自老家了。  段鸮人现在具体到没到他口中的‘严州’,富察尔济还不知道,反正他这一路折腾的要死,可算是回到顺天府了。  一路上,他俩都没联系。  原因很简单。  就是这两个家伙走之前都没给对方留一个具体能找到彼此的地址,前半年,从松阳开始,他们俩几乎形象不离,睡觉一不留神,一个翻身滚下楼都能撞到对方。  这一次,两个人却都走的潇洒,好像根本一点不惦记似的。  【‘牛儿牛儿在坡上哟,’】  【‘田园绿叶好风光哟。’  【‘一方黄土一方田,山又高来水又长。’】  【‘牛儿牛儿为谁忙哟,忙完春耕忙秋粮哟;’】  【‘风霜雨雪它不怕,摇着铃儿走四方。’】  这歌儿,富察尔济从杭州府到顺天哼了一路。  谁也不知道,当一个人在对着天唱歌的时候,他具体心里又在想着什么,但和他呆在一块的那位驴车大爷却对此意见很大,几次三番对他进行了控诉。  “难听死了!别唱了!这是什么破歌!鬼哭狼嚎的!”  “诶,这是情歌,情歌,都是咱们小年轻懂得,您岁数大了所以不懂,正常正常。”  人和没骨头似的倒在车上,富察尔济还给枕着手臂一点不觉得脸红地回答了这么。  只是这一遭,富察尔济这边人虽然都快到了这家门口了,真正要回趟家仿佛也不容易。  因为是个人都知道,他家的门,是全京城最难排队的地方。  光是想走近一点,估计都得在东四胡同外的那条巷子排上半天队。  这不是因为富察尔济家是卖烧饼油条的,往常生意家,只是因为……这本就是这顺天府除了皇宫外最难登门的地方。  这么一想,人已站在顺天府的某人也给望天不作声了。  等起身利索地跳下那驴车,又多给了那一路听他唱歌的老爷子两文,他这才晃晃悠悠地穿过人群往那到处都是人的路上。  车流滚动。  人潮逆着富察尔济走,他就给穿在人群当中一步步往家赶。  果不其然,到了地,还隔着两条街,一看有好多人堵在那儿,富察尔济这么个衣着也不阔绰地只能跟在后面一架架轿子蹲在路边排队。  这帮人,他一个不认识,不仅不认识,他夹在当中还引起一部分人的侧目。  “兄台,你可不是卖烧饼油条的地。”  排在他后头一个举子模样的年轻书生笑笑打了个地。  “是,我也不来买烧饼油条,都排着等等。”  倒是富察尔济自己挺落落大方笑笑回答。  期间,因为等着太无聊了。  他这么大个人靠在一旁墙角翘腿望了会天,把包里的半块饼给吃了,还去旁边茶楼买了杯茶喝,在路上背着自己一身行李就捡了份邸报看了一会儿。  因他跑了一会儿,后面不少人都插前面去了,他只得重新排队,又开始看邸报解闷。  这一份邸报,展开来后,挡着岔开腿坐在路边的富察尔济自己的大半张脸。  也让他能在这门口一路排队排到二条街外的富察府门口能够屏蔽人来人往的行人,专心读报了解京城最近发生的事。  可这么一路看下去,他发现这玩意儿上自上而下竟然全都是他的熟人了。  阿克敦大人时隔三年入驻南书房,参与秋围考试出题。  ——哟,阿桂他爹又去外地监考了,难怪他之前都不用回家。  富察傅恒前日保卫京安定,获圣上嘉奖,赏银三百。  ——啧,傅恒这小子最近可以。  马齐大人月初再度称病,太医院称其是风邪如体,加之年事过高,需得退避朝堂修养三个月。  ——他二大爷这是又贪污受贿了还是被人抓到小辫子怎么了,好端端地又给装病躲家里了。  十六日,太平府发生——  看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事,看到最后一条时,前头刚好有动静传来,富察尔济就给被打乱了,加上太平府这条的一角被折叠了起来,他后来也给忘了再仔细看。  等好不容易轮到他,已是整整一个半时辰后,  在这一个漫长的半时辰中,人瘫在路边的富察尔济就这么深刻地反思了一下,为什么他回趟自己家还要排队这一复杂的问题时。  终于的终于,一切是轮到他了。  “下一个,上前报名字,递名帖。”  这话落下,富察尔济就给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又朝前去了,等那照常是在富察家大门口赶人拒客的中年总管就这么看到了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先是想着,怎么一个乞丐都想攀他们富察家的关系了。  下一秒,这位富察家供职三十年的老总管图尔克就看清楚这个吊儿郎当的‘乞丐’那化成灰他都认得出的脸。  英俊桀骜。  潇洒不羁。  就是晒黑了点。  这么一看,和他家二少爷长得挺像,但年岁打点,个子还要更高一点,眉宇间更成熟男子气概一些。  那面前这人,不就是——  “哟。”  一条胳膊还夹着邸报和行李的富察尔济站在门口很平常很淡定地对图尔克招了招手。  倒是一点没有回自家排了大半天的队后的不悦。  “大,大大大大大——”  这一刻,见对面这打小看着自己长大的老总管吹胡子瞪眼,抖动着手指的见鬼样子,富察尔济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富察尔济:“大什么大,你大还是我大,大门口这乌烟瘴气也不管管。”  可很遗憾,富察尔济一本正经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答。  因为受惊过度的图尔克直接把手上的其他名帖扔了,又老泪纵横地对着身后就一嗓子,又猛地扑过来抓着他一条胳膊嚎了起来。  “快!快来人!你们这帮狗奴才还不滚出来!是咱们大少爷回来了!快来人啊,大少爷都到门口了!”  “天佑富察家啊!皇后娘娘,傅恒少爷要是知道了一定得开心,您终于愿意回家了!”  “呜呜,大少爷!您,您可算回京城了这,这,这,您怎么不提前找府里的奴才们去接您了!您从哪回来的?是边疆么,还是哪处闹了饥荒,您这鞋是路上被劫道了么,大少爷!”  富察尔济:“……” 第111章 【‘一方黄土一方田,山又高来水又长。’】  【‘牛儿牛儿为谁忙哟,忙完春耕忙秋粮哟;’】  【‘风霜雨雪它不怕,摇着铃儿走四方。’】  远远听一座茶楼上传来这样的歌声,牵着梅花醉的段鸮一个人穿行在其中倒也走的不快,也是好不容易今日终于是到了又经城门时,段鸮和旁人一样耐心地等了等。  却见一群人在远远地围着看一张告示看,他路过时也就撇了一眼,上方依稀有‘太平府诏’四个字,但后面四个字却又看不太清了。  太平府?  看到这一幕,因那头实在人多,硬是挤上去也看不分明,段鸮只得停了下之后却也没来得及多瞧就走了,而就在城门前,他还和那负责检查过往人口的老兵士进行了一番对话。  “你之前是从何处来?”  城门边站着检查,一口浓重兖州口音的老士兵如此提问。  “杭州府,路上走了快十多天了。”  少年时就离开了家乡,其实已经差不多忘了兖州话该如何说的段鸮回答。  “是恰好经过本地的杭州人?”  “不,本是兖州人士。”  段鸮又回答。  “诶,听你这口音,倒不像我们兖州人,官话倒是很好。”  老士兵却也健谈,一面奇怪一边在盖章时和他攀谈。  “我离家快十年了,这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回来。”  “哦?原,原来如此,那倒是件好事,欢迎你回兖州来,赶紧回家去看望父母亲朋吧。”  “……”  城门前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士兵的这一句发自内心露出笑容的‘欢迎’,倒说得斗笠下的段鸮在片刻之后,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嗯,多谢。”  待一只手伸出对面前的老官兵出示通关通牒,他这才顺利过了关。  经这一遭,段鸮这次一个人兖州的心情倒也不算差。  到家门口时,已提前得知消息的明伯已在一条街外早早站着等他了,段鸮出现时,老爷子面容也是露出欢喜欣慰的神情,赶忙上来接他。  “段元宝这段时间在家做什么呢。”  没看到段元宝,段鸮这个做人家爹的终于还还问了句。  “和您以前一样,就在家看书,习字,偶尔和我去城外后山走走,只是早等着您回来了。”  “哦,对,还有些旁亲,都是自小看您长大的,这次听说您回家,也想见见您,都是极和善慈祥的段家老人们。”  明伯也笑呵呵地同他这样解释。  这些段家老人们,多是那场浩劫中艰难活下来的,段鸮想着,见见倒也无妨。  因他这些年虽从没好好地回家过,只断断续续地将从前的家产赎回来,明伯却一直在帮他照看着老房子和祠堂。  要说段家作为过去的书香门第,又经多年前那一场世宗七年的变故,本无太多祖产。  但因段鸮辞官这四五年,他也没有闲着。  他从来是个会为自己想好一切后路的人,每一步却也走的稳妥,谨慎,不允许有一步差错的人。  本朝律法有明文固定,官员私下是不能从事田产买卖的,但他如今名义上还是辞官状态,这四年间,只花了些银两将兖州府城外的两处山头买下。  种树,修巢。  这等旁人不太能理解的事,段鸮却闲来无事将段家一门此后数十年的生计都想好了,因山脚下种稻子,山腰有果树,另还在田间有鸡鸭。  城中祖屋租人置办书斋,店铺,另起新院用山上的农货制成加工品售卖。  靠这依山傍水,循环利用,一年三季不断的一番营生,如今虽明面上不显,从来不回家的段玉衡本人至今也还在保持着他一贯清苦的形象,但要说段元宝作为‘官六代’,来日要继承的家产还是很显赫的。  因他爹就他一个儿子,所以原则意义上来说,他爹的这些躺在家里数四五天都数不完家产,以后都是他的。  虽然这么讲,好像有点他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有惦记他爹家产的嫌疑。  但对于这一点,今年还是个小孩子的宝哥只得淡定表示,我爹又帅又有钱还只有我这一个儿子这事我早就知道,我一点不慌。  而也是这么带着行李一步步走到了家,见段家这么多年的老院子还保持着原样,堂前素雅古朴,心下有些回忆涌上的段鸮也默默地站在家门口面无表情地朝内看了一眼。  “爹。”  有个早等在家门口,一身素衣穿的像个小童生一般的小子一见他就赶忙推门跑了出来。  【‘——’】  这一刻,望着朝他一下跑过来的段元宝,段鸮却好像看到了孩子时的自己。  只是,这原本勾起他觉得回家其实还不错的一幕,段鸮却并未享受的太久,因为很快,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一幕就出现了。  因为但他就快迈进自家大门时,另有大约三五个穿红戴绿,胖胖乎乎的中年老妇也咋呼着挥动着手帕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一旁笑眯眯的明伯对此的解释却是这样的。  段鸮:“她们几位是?”  明伯:“嘿嘿,这位是您的三姑,这位是您的大伯母,这位是您的六婆,我刚刚路上不是和您说了么,您没回来之前,这几位慈祥的段家老人就已经在家等您好几天了,”  怎么回事。  这种莫名其妙总觉得掉进什么比蜘蛛组织还危险的地方的直觉是什么。  他怎么刚回来,就有点想走了。  心里思索到这儿,眯了眯眼睛段鸮的后背其实已经有点开始发毛了。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手上行李都有点不想放下了。  可是,面前这一堆围上来的三姑六婆都是他地地道道的亲戚,他也不能做什么,但奈何下一句,这帮喜笑颜开,慈眉善目的命妇们口中的话,就令堂堂兖州段玉衡都弄得原地顿住了。  ‘三姑六婆’:“哎呀!玉衡啊!这么多年,你可算是肯回来了!我们啊都已经眼巴巴在家等你好几天了,这两天啊我们已把兖州和你门第年岁相仿的女子画像都带到你家了,你还年轻,又长得好出身好,定要看看这些画像!”  段鸮:“……我为什么要看这些画像?”  ‘三姑六婆’:“哈哈!还能为什么,当然是给你——介绍对象啊!”  段鸮:“…………”  作者有话要说:  段很帅其实是个私底下蛮皮的人,大家真的不要被他之前天天自闭的样子给骗了。  毕竟能和富察这种人看对眼,怎么可能是个正经人()  不过本章的老段恰如每年过春节回家的我们,面对七大姑八大姨对于他情感状况的探讨,他选择了出门工作。  此刻,迫切希望下一章快点到来,只能蹲在自己家一起抓头自闭的二人组。  富察:老段——你在哪儿啊——  段鸮:老察——你在哪儿啊——  哎,都不要急不要急,马上犯罪分子就要把你们俩一起拯救出来了哈!第二十五回 (中)(修)  十八日。  顺天府  今日, 本就阔气富贵的富察府上下一夕之间, 更是变得热闹非凡,张灯结彩。  因他家大少爷突然不打一声招呼就这么回家了,东四胡同里外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宫里那边暂时还没回信,但拒了些外头听到风声的无关人等, 到下午, 还是有公公打扮的人专程来了两趟,忙不迭地送了上号的膳食药材回来。  期间, 说了这趟回家, 哪个外人也不见。  瘫在自家院子里,身下是一张老黄花木椅子上,一条腿底下还垫着张板凳的富察尔济具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在大门口, 图尔克手下那群人高马大的手下一拥而上,直接就把他架进府里一顿里外收拾, 又把他的衣裤给扔了,换了身全新的衣服。  这一通里外的收拾, 富察尔济人是立马精神了数倍。  但他的一身行头却也变得过分夸张了, 搞得他自己照镜子时, 都觉得自己这模样和被什么地霸衙内京城恶少附了身一样。  富察尔济:“我怎么觉得我自己这德行……看着有点怪啊。”  图尔克:“没有, 您可想太多了,这一身多么的英俊潇洒, 貌比潘安啊!京城中的公侯世家谁还能比咱富察家的公子们更潇洒呀!”  因他家是赫赫有名的京城镇国公府。  所以他穿的这身就是国公府家子弟该穿的衣服了,旗人八大姓之中,另算上镶黄旗一众, 只有他家能穿这个颜色和规制的华服。  在他的记忆,只有他七岁那年,他额娘作为命妇,抱着他进宫给各宫拜年时,他才穿成这样过。  谁想今日,明明年过而立的他再遭大劫。  这会儿,他这一身更是堪称是京城八旗子弟中暴发户的典型了。  此外,因他回来后,一直就这么没干劲地躺在院子里望天,还半天和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他除身体以外,仅存的两条腿和两条手正分别被两个富察家的侍卫瓜分着,又一脸谄媚地再给他掐腰捶腿。  累的根本不想开口说话的富察尔济保持着一个‘大’字被这帮人来回折腾,表情麻木一个字都不想说。  可旁边,另站着一些分不到他手和腿的下人,只一副眼红到不行的样子。  搞得好久没享受这个夸张待遇的富察尔济看着都有种自己为什么不是个蜈蚣,不能多生几条腿给他们分之感。  丫鬟芝兰:“大少爷,你饿不饿,奴才刚炖好了甲鱼。”  护卫钟勇:“大少爷,你乏不乏,小的来给您耍杂耍。”  图尔克:“哈哈,怎么样!大少爷,奴才这手劲如何,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捏一回保管上天!”  这伙人吓死人的热情地就和八辈子没见过他似的,说罢,正杵在他身后,老当益壮的图尔克还一拳下去,差点没把富察尔济的脖子给拧下来了。  也是这痛的就‘嗷’一下,又后怕地躲开,先是扶着脖子,整个人直接蹲在椅子上的富察大少才一脸崩溃地捂着脸张口道,  富察尔济:“我,我说,你们差不多可以了啊,那什么,老图,咱们有话好好说啊,要不你们坐下歇歇,大伙是不是都不吃晚饭,还有,我弟什么时候回来?” 第113章 段元宝:“……”  这一幕,实在太过好笑了。  期间,段家的‘三姑六婆’们怎么诚心道歉也没用,总之,这次彻底闭门不搭理人的段鸮就是回家来替天行道来了。  这一天一夜之中,富察尔济和段鸮这一遭回家所经历的。  事后二人再回想,各中酸甜苦辣怕是只有他们俩才清楚了。  虽然开头发生的事好像是不太一样。  但等到这两个按脾气来说,在外头谁都不买账的家伙,被家中‘父老乡亲’强行半推半就摁在家里后,他俩还是经历了差不多的‘惨痛’遭遇。  头一天。  富察尔济和段鸮勉强保持冷静忍耐,想着这到底是自己家,忍一忍也没什么。  第二天。  富察尔济和段鸮选择闭门呆着,并开始自我催眠。  期间,图尔克依旧没打算放富察尔济出门。  段鸮家的三姑六婆则还在张罗着给他相看本地名门淑女,以及传授他当年到底是怎么考到京城去的宝贵经验。  第三天。  明明根本不在一块,也不清楚对方那里都发生了什么,但富察尔济和段鸮这次还是下定决心要走了。  因为再不走,他俩的半条命都快被折腾没了。  他们当下就找个帮手路上好方便回合,可是临要有这个想法时,二人这才发现自己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帮手,自己竟然不知道对方在哪儿。  富察尔济:“……”  段鸮:“……”  这一刻,两个才分开没多久的人具体是有多‘悔恨’,多恨自己当初的闷骚心大没心没肺,怕是只有他们俩才清楚了,不得已,他们只能暗中想了些‘法子’就开始密谋着逃出家里的计划。  可就在他们忙不迭地准备着说是先回松阳,还是联系下时,一件意料不到的‘转折’就此发生了。  因隔着顺天和兖州,一桩发生在七日之前,太平府的异闻还是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而就在同一日里,他们时隔半个月,也终于是收到了一封来自自己那头的‘秘密来信’。  信中具体是何内容,外人不得而知。  但就在当夜,二人却再没心思各自在家中胡闹,而是直接一宿没睡,等着那头的消息。  二十三日。  天光初亮,可顺天和兖州两地一宿没睡的两个人却已是都一早就醒了,当他们一起打开窗时,正听见外头有人声,敲门的是图尔克和明伯。  “大少爷,您的海东青停在屋门口了。”  “您有京中的信件到了。”  这两封信,到算上今天一早,刚刚好在家呆了三天的富察尔济和段鸮各自打开时,正看到上方开头写有‘太平府一号监狱’和‘蜘蛛’这二行字。  【‘——’‘——’】  躲藏在黑暗中的‘蜘蛛’再次出洞。  一切线索,此番指向七日前的太平府。  作者有话要说:  很好,‘春节’放假二人组成功解放,下一章回合,啾咪。  那么下一个双人副本是干什么,大家应该已经猜到了。没戳,就是监狱!  继一起去搓背,一起去解手之后,本文两位男主即将解锁了好兄弟(基友)必备的一起去坐牢剧情。  这辈子都没有一起坐过牢,算什么过命的基友呢,是吧!哈哈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墨泽 10瓶;君倾倾、蕲昱 5瓶;千秋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二十五回 (下)(修)  十六日  江宁府  半月之前, 当涂县境内, 城中,月上中天,死寂一片。  远郊距县外,围城墙约数十里的一处私建矮房旁, 几处白日里随处可见的破败民宅却是一入夜, 换了副模样。  内外地上有不少掺杂着杂质泛着金色的焦土,还有一股刺鼻怪异的臭味, 四面都是黑压压的夜色, 另有怪异的脚步声在响,令人一点在这诡异的气氛中不敢睁眼。  这本是今夜,城中两边势力的交易之地, 却意外被一人的出现打乱了一切。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突听‘碰’地一声, 一个模样壮硕的辫子大汉直接撞破围墙,背重重地被一脚踹飞在墙上!  伴着一声惨叫, 这手持棍棒, 追上来的大汉手背上的一只‘蜘蛛’纹身若隐若现。  在这名倒地不起, 直接晕死过去的壮汉不远处, 这远离闹市之外的深巷之中,正有数十人爆发着激烈的打斗。  被团团围在当中的是个身手灵活的瘦条条的黑色影子。  他身形矫健, 一双眼睛狡诈而凶狠。  年纪应是不大,一张面容却是看不清楚,但在他周围的地上却已经一地都是流淌下来的鲜血狼藉。  这影子身上除了行动偶尔有些迟缓, 未见血。  只是一边继续尝试着脱险,略有些狼狈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但后头那一众黑影却还是死死地追着他后头直直地不肯放手。  期间,只见他一个人穿梭在这暗巷中,又踩着眼前的墙面一次次跃过去快速地逃脱着眼前的困局,可显然,身后这伙人对他的赶尽杀绝还在继续。  对此,那一下扭头往后看了眼的人影也不作声。  继续像只鸟一般往前狂奔,但就在他又一次打算跳下旁边民宅的屋顶,往前逃跑时。  黑暗中,已有一个如狼似虎的黑影直接从上方更高的屋顶一下蹦下来,阻断他面前的所有去路,又一下举起两条胳膊中的一个‘可怕物件’就对着冷冷地开了口。  那‘可怕物件’,月光下,并不能让人看清楚到底是什么。  但被它正对着的那个人影,却顿了下,又不得已终于停下了,也是看到这一幕,那此刻正对他进行死亡威胁的‘蜘蛛’才冷笑了下道。  【“看到我手里这东西了么,停下。”】  【“海东青的一员,你今晚一个人可跑不掉了。”】  这话,被称呼为‘海东青’一员的人影却也不作声,默默地擦了下汗,比了个认怂投降的手势,似乎是想表达有这个自己注定已跑不掉了。  那‘蜘蛛’对此满意地笑了下,又作势要拿起手中冰冷地的东西上前顶住他的额头捉住他。  可就在对方筋骨健壮的一只手掌即将靠过来时。  那抱头蹲在地上的‘海东青’一员已是一只手,突然力道可怕将这壮汉一下拉倒,又用脚一下踢飞他手上那‘可怕物件’,并猛地两拳下去就冲着这壮汉的面门给击晕了。  这一番夜色之下的生死之斗。  激烈而可怖,拳拳都能听到双方骨骼断裂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这一身短打的人才用一只手扛起那壮汉直接丢下去,又赶紧捡起地上掉下的东西,接着这倒霉的‘人影’才低着头累的半死蹲在屋顶上的嘴里念叨了句。  “…比头驴还难搞,还不是老子上回受的那些伤还没好,不然,呵。”  这骂声听着却也一股浓浓的杀气。  但说完,这蹲在原地的‘黑影’紧接着却也和流氓兵匪搜刮战利品似的,把这矮房前那片晕死的壮汉本想交易的那四五个实木箱拖了上来。  这么看,那散落在地上的一个个充作‘贼赃’的实木箱上方贴着一张用浆糊封好表面的纸质封条。  上方有一出处。  前面的字迹上写了日期,接头人,另有一行被抹去一些的小字,依稀是:  ——【太平府一号监牢十一日所批】  这行封条上的斗大的书法字,是用单独的红笔和印章写的。  事实上,这世上能用朱笔所批押运的地方也不算多,唯地方衙门和监牢等极为常见。  这将一切关于这笔交易的线索直接指向了这箱子上所写的地方。  这么想着,深夜撞破这场隐藏交易,并目睹这一切的‘黑影’只用自己的眼睛将这封条上的地名记下。  接着一手就这么把所有封条都撕下来。  等伴着这一个个古怪的箱子被他用胳膊打开,这‘黑影’的面容一下被里头,即便是大半夜也惊人的一幕给吓了一跳。  “这,这是——”  即便这么多年来干这行见多识广,这蹲在原地,一脸狡诈相的‘黑影’本人也被那箱子里满当当装着的‘东西’给惊着了。  当即他脸色古怪而紧张地意识到了什么。  并准备赶紧去想法子联系那帮和自己一样的家伙,但正欲站起来前,一个他拿了里面的其中,又仔细辨认了一下,却确信自己真的没看错。  可这一看,又一摸。  这么些个排列在眼前的实箱子内,无比危险的触感却也让人的脑子一下子冷却警醒了,因为这夜半三更出现在他手中的,正是一个个冰凉真实却也令人看不出一丝瑕疵的——  竟是,竟是——  【‘——’‘——’】  蜘蛛吐丝之声,再次于黑暗中响起。  新的谜题再度被种下,一封密信却也在最快的速度内由此寄出,一路向着远方而去了。  “长龄,我是阿桂。”  “又出事了。”  ……  时间一转,再次回到七日后。  远在徽地这一处的太平府当夜发生的诸多‘怪事’暂且被压下。 第115章 那就是在入狱之前,也就是进入太平府一号监牢之前,每一个押运到此的死刑犯人都会在身上获取一个专门的死囚印记。  这个死囚身上才有的印记,为区别开来,每个人身体部位上所留下的图案都不一样。  但所用的刺青手法却是一样的,都是用一种特殊的颜料刺在这些犯人的身上后。  一为提醒你是入了这死囚监牢中,等候问斩的恶徒,二也是为了来日斩首后,检查身体时,不会有人将死刑犯掉包。  可那不是别处。  是太平府。  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神通广大到从当日的死囚中逃出呢,这成了一桩最大的悬案。  “你现在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一直在找‘花背青蛛’纹身,最初可能就来自于当年太平府一号监牢?”  看到那卷宗上所画的那个‘花背青蛛’段鸮这么问道。  “…对。”  “这一月,爆炸案一直在审,但关于王田孝他们当初为什么会锁定官银,事后又打算怎么处置这批官银我们还是没有查清,不得已,我们顺着那纹身开始查线索,却只找到了一个过去有可能和这个图案有关的地方。”  “……”  “可在我们查这件事的同时,十六日当夜,太平府发现了一具在囚牢中被菜油烧死的焦尸,死者是太平府当地被收押的一个杀人犯,最巧合也最怪异的,在这个被菜油大面积焚尸的死囚的身上,也有这样一个侥幸残留下来的‘花背青蛛’。”  这一句案情回顾,令面前正在听着的富察尔济和段鸮都一起抬起了头。  这每一个字都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但好在,这起横跨数起案子背后内幕的焚尸案却也由司马准的口全部说出了。  但与此同时,最重要的问题也来了。  因这一案,若是要查幕后凶手,只得从监牢中剩余的那三百多名死囚中查,那这一次的调查势必就要亲自潜入监牢之中。  但,一是太平府监牢中,当地极有可能还有‘蜘蛛’的人混入。  二,就是,即便司马准这边派所有人从内部保护着潜入者的安全,要找到没有案底,背景干净,还有本事从这场危险中逃脱的人都很难。  江宁府不敢贸贸然相信任何人。  偏偏这世上,再没有比眼前有两个人更有可能适合这件事的了。  只是这生死之托。  毕竟不能轻易草率,所以一番话说到这儿,已将共同追查到这里的线索全部公布的三人这才进入真正的正题道,  “富察,段鸮,你们愿意这一次去往太平府监牢,乔装成两名死囚,从内部帮助我们,这一次和太平府一起真正的破获此桩凶案吗?”  这句话,司马准问的其实也没底,他不想随意做绑架他人意志的人。  但他却也真心是想破此案。  他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是如何想的。  若是不行,他也是无怨言。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两个某种程度他从未看透真实想法的家伙在一块沉默了下,又突然一块问了个问题。  “所以,这次都没有一个代号吗?”  富察尔济问。  “有,有是有的。”  “那叫什么。”  段鸮问。  “蜘蛛。”  “都死过几次了,还怕什么,开始吧。”  听到这话,富察尔济和段鸮一人一句道。  “出发,去太平府。”  作者有话要说:  一起蹲大牢副本,正式开始√  我们的行动代号是:蜘蛛√  因为文已经写到中期了,为了便于后文的一些交流和探讨,在此先丢一个群号,是很日常的读者群,平常也没几个人,加群验证写文中角色即可,啾咪。  读者n:694692535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珺綰 46瓶;雾河 33瓶;夕夕复溪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二十六回 (上)  月初三  牢门开。  太平府远离市井的城郊, 一只眼珠冰冷的乌鸦从树杈子上一飞而过, 带起树枝颤抖,远处一座座充斥着阴森鬼气的监狱建筑也坐落人烟罕至的远郊外。  路上,能听到明显传来的囚车车轮和马车铃铛。  尽头处,笼罩在夜色底下的这些建筑多是旧时堡垒状。  在这一片修缮后依旧破败的监狱堡垒中, 四面有塔楼, 设高台,常年有狱卒看守, 最内部还是由传统的徽地砖瓦建筑构成, 一路延伸到内部,每一道进出的门都是生铁所制,非常人能进入。  外头是两面朝外推开的实心兽头铁门, 表面锈迹斑斑,四面围墙都是京城那头都寻不到的特殊刑具和恶鬼画像, 听  说这是用以威慑住死人和活人。  此外,这鬼地方不到特殊的时辰从不会对外开启, 往常也不许人随便探视。  每个和外界隔绝的围墙上头还绑着结实的铁皮子和钩子。  再里面一圈围墙内, 用一根根细丝铁网圈着牢房, 四面都是划分好的农地, 更里面一些,跃过明显用于监狱中犯人活动的校场, 这一整座监狱的模样才完整地被人所窥探到了。  “吱呀——”  因远远察觉车轮声来了,这塔楼上火把点亮,远处那兽头铁门也因囚车的到来而缓缓开启。  随后, 按照惯例,这死气沉沉地方的这扇大门将在今夜被打开,并迎接外来的新的一波死刑犯进入。  当下听‘啪’一下鞭子抽在马背上的响。  黑漆漆的街角大道上却是点起了一盏鬼气森森的白纸灯笼。  而转眼迎着灯,一辆四面装着铁锁和铁栅栏的黑色马车却是颠簸着地一点点驶进了进来,又在行至远郊时,这才将车内装的到底是什么显露了出来。  是人。  而且都是一个个大活人。  这一路上,四面蒙着窗户纸的大马车上共装着从各地来的三十七八个,这么一看,这帮一股脑如牲口般歪倒其中的人乍一看高矮胖瘦什么都有。  具体长什么样是看不出来,因各个都是脑袋上套着个黑布套,脖子和手脚上带着铁锁镣铐的,想跑也绝对是跑不掉的。  但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  相反,还是一帮不日要被关进那死囚监牢中永世不得超生的恶徒。  听押送这帮犯人进地界的那帮人说,他们有的从江西来,有的从淮阳来,但都是身背杀人大罪的恶贯满盈之人,每一个都是罪有应得,是猪狗不如的禽兽。  因他们都不是善茬,所犯罪行也不值得同情,就只能用这种最粗最沉的锁链挨个扣押着。  满手鲜血,一身血债,光是这么两句话,就已经足够说明这帮死刑犯为何会被集中押送到了这么个鬼地方来了。  只是若说太平府这地方。  外人不知道,却当真是个只有进去过里头的人才清楚的凶险地界了。  本府有一句话,叫十人入狱,九人丢命。  活一人者,便是手可通天。  用金银买通阎罗王者,其余的人进去往往是九死一生,所以太平府虽名为太平,暗地里却并无多少太平。也是这马车停下,那扇为他们开启,却深不见底的监狱牢门也阴森森地说明了这一点。  “下车。”  “随里头的人一个个往前走。”  “到了门房口,分两边进去,不准闹事争抢,一个个记得把身上衣服脱下,要查查你们身上藏没藏刀,藏没藏银锭子,还得往你们身上刺个东西。”  这一番从车外凭空而来的招呼,来自那送犯人来的马车夫,他是给官府常年送人的,自然熟悉着里头的各种事迹。  脱衣服检查。  上身刺青留记号。  他口中间提到的这些都是他们眼前这座死囚监牢里惯有的入门老规矩了。  每个人丁新进去都得遵守,否则少不得刚入囚牢,就被狱卒和里头那帮囚犯一顿毒打。  听到这话,这帮脑袋上带着黑布套,被押送的死刑犯一个个死尸般被活络完筋骨下来,年轻的,不年轻也都照做。  等伴着铁链条声响起,那最先打头下车的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走进去,又穿过铁门分左右道进去,被里头等候的狱卒摘下黑布套后,里面那一切也就暴露了。  “哒——”  屋顶上湿漉漉的水滴依稀在往下滴。  这么看,这是个由两边监牢之间直通到一块过道门,而组成的临时检查口,两边各有一个半人高的木头隔断挡着,旁边则由狱卒们分别负责的入狱检查则在同时进行着。  这帮狱卒们生的剽悍,皮肤黝黑,筋骨健壮,各个都是拳打这帮罪犯的好手。  其中一个胡须汉眼睛上还有个疤。  他名为烈尔泰,是这狱中的二把手,鼓鼓囊囊的肌肉包裹着一身牢头服,和外头县衙刑房的牢头看着甚是不同。  在这帮人的边上,放着丢着皂角毛刷的木桶,一个便桶,一整套的油灯,刺青颜料,还有一身身搁在一边架子上惨白的囚服。  第一个进来的,那脸色凶悍的汉子一被摘掉黑头套,露出张胡茬子都生出来的面庞。  那守在门口的疤脸狱卒当下拿起手里的画像对比了下。  见手中画像上所书‘淮阳佃户赵某人所犯杀妻虐尸之罪’,长相和眼前这人无区别。 第117章 不过一会儿,此前另有个被叫做‘淫贼’的人却也晃了进来,只是相比起前面的,这个名字叫傅尔济却似乎也要难缠很多。  因他一进来,又抬手一脱掉他身上衣服,烈尔泰就知道这绝对也是个不好惹的人了。  只不过这人的一只眼睛这么看却是瞎的。  虽十足野性,冰冷,但也到底是个瞎子。  瞎子。  这么一想,本想简单过过招的狱卒烈尔泰却也没那么警惕了。  当下也没拿一旁鞭子,就和这人直接招呼上了。  只是,为了避免和前面那个一样,自己万一一个不当心输的太难看,这已经狱卒烈尔泰却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要想从这儿过去,得把你的手捆起来,和我打。”  “哦,好。”  那个听到这话扶了扶脖子,名字叫傅尔济的倒也答的干脆。  “要把眼睛也蒙起来么。”  他还这么问。  “你想蒙起来,当然也可以。”  这话令烈尔泰冷笑了,他在想着你都是个犯人了,倒也狂妄,可不过半刻,今天算是接连倒了两次大霉的烈尔泰就被一脚踢在铁皮囚室上咬牙切齿地后悔了。  ……因如无意外,这又是一只‘虎’。  而且是只和前面那个相比不差分毫的‘怪物’,另一个绝对惹不得的恶虎。  堂堂太平府。  本就危险而可怕,这一遭竟也来了两头恶虎,这下事情……可有些恐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察真名不叫傅尔济啊,这里先说一下。  ‘八方尔济’是他的号,他真名后面会说的。  此处插入不正经小科普:  清朝时期监狱的生活,除却前文提到的可以用穷人直接换富人的‘宰白鸭’。  这章出现的那个里面夹银子,狱霸,黑道分子在监狱中猖狂度日,找妓子进来快活,还有不同的人住不一样的单间都是真的。  虽然听上去非常地港片,但这是有史料记载的,只能说犯罪要素这回事真的无时间差吧,会在不同时代以不同形式出现。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荷某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朵西兰花。 50瓶;昨夜莹莹火 20瓶;瞳夕(殷小绛)、鸭蛋黄红豆馅蛋黄酥 10瓶;蕲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二十六回 (中)  头一天入狱, 有两个故意闹事的‘刺头’就这么一块出了名。  这一日因检查犯人私物时发生的私斗, 不过一夜,就传遍了两边十六个总刑房上下。  除了些底层囚犯,有些门道的都一下知道了,有两个不怕死的新来的, 一前一后动手打了烈尔泰, 后来还关到了东,西两边单独囚室中。  太平府监牢, 自当年在这徽地旧堡上建成就是出了名的虎狼之地。  狱卒们手段凶狠, 囚犯们私下斗殴却也是常有的事,谁想,烈尔泰这么个素来以残暴著称的牢头, 却也会在两个新来的身上吃了亏。  烈尔泰今日,据说是被打的不轻。  以往十多年都从不在人前有言败的一条铁汉, 却也被一人一瘸一拐地狼狈地架着去上药了。  此事一出,瞬间炸开锅的同时, 那十六边刑房中关押的那帮阶级分明, 各个背负罪行的死囚却也心思各异。  有看热闹者, 有忌惮者。  也有上赶着也想弄出点‘事端者’, 闹哄哄一个个用胳膊伸出去地将每个铁栅栏都拍的‘咣当’作响,哄笑不止。  这其中, 本府狱中最大的一个头目——巴尔图。  在晚间时,就已呆在囚室中不出了。  往常这时候,这狱霸总会和些小卒们肆无忌惮地撕鸭子吃酒, 或是赌钱快活,烈尔泰从来管不了他,只让他自己带着镣铐在自己的单间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今日,一从外头传进消息来,那巴尔图却也故意躲着不出来了。  这听起来有些罕见。  但这帮牢狱之中的其他死囚,谁都是想着多活一天是一天,万不敢多言,只私下就此发生了不小的争执讨论。  “谁能想到啊,这烈尔泰除了巴尔图,这次竟一次性输给了两个人!”  这一番话,是一名关在东边一间室内的老犯人‘杀婴蔡’亲口说的。他一嘴黄牙,生的奸猾,眯起眼缝讲起这小道消息时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却也提溜直转。  “我可听说,他们这次还给关到一东一西去了,那个先进来的在东,那个后面进来的在西,并没有关在一间,想是故意这样关的,估计是怕把这二人关到一起去,搞不好要这次还出国泰那般的事,毕竟那倒霉鬼死的那么骇人,谁心里都——”  “去去去,别胡说!那‘事情’都已过去那么多天了,怎还提那活活吓死人的‘地狱鬼’!”  这话未说完,一旁就有人呵斥了他,‘杀婴蔡’忙闻言止住话,赔笑了两句,复又忍不住开口道,  “好好,那‘地狱鬼’之事不提,不过大伙猜,这两人到底是哪来的?我瞧着怎有些不像常人呢?”  因‘杀婴蔡’往常嘴里的消息就快于常人。  此刻这消息必定是不会有错的,所以也引起了东边这一处的数十名名为陈准,姚思明,王小六等犯人的议论。  “国泰,呵,国泰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连烈尔泰都不敢说自己一定知道,谁又会专门跑来,管咱们这帮将死之人的命案呢,这二人怕也是往常道上混的。”  那一颗脑袋探在铁窗便的王小六说罢还有些愤愤不平。  “不过烈尔泰这条日日欺压在我们头上的疯狗也有今天,想想真是好笑哈哈。”  “那可不,依我看,那巴尔图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最好这两个疯子,能将这帮往日压在我们头上的杂种,都好好教训一顿!”那陈准也这么说道。  “对,二虎相斗,不得好死,死前再杀了巴尔图哈哈,到时候我们只要躲着看着热闹就好!”  这帮关在其他集体牢房之中的死囚口中的话,却也说的尽兴。  不久之前有一名为国泰的死囚的死,以及这狱中常年受巴尔图欺压的事都被他们给随便挂在了嘴边。  在他们看来,不管是那个‘地狱鬼’国泰死了。  烈尔泰和巴尔图死了。  或是新来的最后都死了,都和他们无关,他们也不在乎真相。  因他们却笃定外头无人会来管太平府的事,还一心盼着伴随着这两个新来的到来,能搅动这死牢中的一番死水。  这一番情形,倒令这阴暗无比的太平府监牢本身的浑水显得越发地深了  可无论如何,这初三初四交替这一夜,伴着外头的兽头铁门合上,这一批新来的死囚是各个都被暂时收押了。  初四。  子时  伴着脚上的一根铁链还在‘哗哗’响着的声音。  段鸮就这么先进来的。  因他方才先赢了那烈尔泰,所以用那一边水桶冲完澡穿上衣服,带上镣铐后,他就这么被分着住进了单独的东刑房。  这单独的一间东刑房有窗子,有一张成年男子的身形足够躺下床位。  地上铺着防止潮湿的干稻草,墙角另有洗澡时的凉水和木桶,他不用和其他囚犯一般十多个人挤在一间,或是得力出力气最大的那个人的主意和眼色。  他一进来,也不做别的。  直接顶着周围分布的那几个牢房里大半夜的,还个顶个和饿狼般的眼神就这么抬脚进去了,又面朝内闭上眼睛就躺下了。  他赢了烈尔泰,就是获得了入狱后的第一道‘保命符’。  其他狱卒也不敢动他。  这也是他今晚的战利品。  如同战场之上兵匪授命杀敌后所得金银犒赏一般,狱中规矩向来如此,没人能质疑他一进太平府监牢就可以住到这儿。  方才进来时,那对他这么个‘杀人犯’犯怵的小狱卒打开铁门,送完他进去就徒留他自生自灭了,不仅如此,还‘好心’问了下他是否又和特殊要求。  “别的没有什么,只问一句,这里有女人么。”  段鸮还问了句。  “嗤,都是犯人了,你还想要女人?果然是拐骗少女关进来的啊。”  那小狱卒也奚落地笑了。  “没法子,忍不了,所以才想问问。”  眯着眼睛,一个人倒在墙角的段鸮扯扯嘴角。  “有是有,但要花不少银子,今天在你前面进来的那个,有个在□□里藏银子的杀妻犯你可能不知道,本朝一两银子可比四个实心鸡蛋还沉,他带了十两,差点把屁股给撑破了,就是为了能进来花钱的,可惜也败露了。”  “或者,你有本事,还可以从巴尔图手里抢,他经常找妓子进来,但也不是什么良家女子,随便玩玩就行,”  “巴尔图?”  “是,巴尔图,这个人有很多钱,总是源源不断也用不完,你明天一早就能见到他了,不过,我劝你最近还是当心点,这狱里刚死过人,还多了‘地狱鬼’的传闻,不算太平,与其想着些荤事不如想想怎么多活两天。”  这话,小狱卒说的直接却也含糊,关于那‘地狱鬼’是什么他也没解释清楚。  不过走之前,那小狱卒也和人靠在墙边不作声的段鸮把其他规矩给说了。  他们太平府监牢中统一的吃饭时间在一天当中卯时。  相比起外头只是负责关押着人的监牢。  因他们这帮死囚待的时间过久,为节省些朝廷每年定额发派的银钱粮食,也多些做力气活补贴牢头的,太平府就采用了开辟荒地,令囚徒耕种的法子。  明早卯时,太平府监牢会统一放人出去,在外头给众人一顿饭食。  那地方被狱卒们叫做槽口,意为喂养他们这些猪猡恶徒的地方。 第119章 还有据说手段极黑极狠的狱霸巴尔图。  这三个构成了太平府监牢生态,本身被笼罩着神秘色彩的人,到底谁最有可能是杀死国泰真凶。  还有他们每一个都有可能和二人手头所调查的‘蜘蛛’幕后主使扯上关系。  这来自正面的第一次试探。  让他们和三人中的烈尔泰有了第一次交锋,但关于国泰之死的线索和真相到底在哪儿,却还是远远不够的。  此刻,当段鸮仔细回忆起方才自己和那烈尔泰的那场鞭子打斗中。  他始终从左边却攻击对方,以此换到的从对方左半边身子中看到的一幕,因此,才刚入狱的段鸮也基本确定了一点,烈尔泰的左背上没有任何关于‘蜘蛛’纹身的痕迹。  那么再看某人刚刚说的那番话,便也可证明一点,那就是烈尔泰右边身上同样也没有‘蜘蛛’。  结合刚刚段鸮和那小狱卒之间的对话。  也可知道,三头目中的另一个巴尔图在这里的权势同样很大,不仅能玩弄妓子,甚至长久以来都有着一笔来路不明的金钱做支撑。  ——这笔小狱卒口中的源源不断的金钱由何而来——暂且是一个问题。  那么,现在人被关押在监牢之中的他们俩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说在期间更直观地接触这三头目背后的势力了。  好在进入之前,他们俩已对太平府监牢的地理,地形各个监牢分布有了基本的概念。  二人的记忆力和观察力都非常人。  在从马车经过外部堡垒到通过检查口,进入这主牢房时也已在脑子里对接下来一切有了初步的判断和构想。  “我们目前,还是先‘保持距离’好。”  “最好是‘敌对’的陌生人关系,才可能以不同的立场安全地留在这所监牢里,直到一切结束。”  枕着自己一边胳膊的富察尔济闭着眼睛这么拖长调子慢悠悠地说道。  “两个不确定的‘危险’人物,还一来就走的很近,肯定会引起所有原生势力的围攻,反倒是主动做敌人要方便很多,而你更适合那个推波助澜的角色,我则更适合去搅乱这一切,一旦明早,如果槽口上出现了巴尔图或是其他人,我们最好还是要演一出戏。”  “……”  这话,段鸮没立刻回答他。  但是他知道富察尔济说的是有道理的。  只是今天天色已晚。  所以最后两个人也没多说太多,躺在自己这一边的,眯着眼睛回忆了下的段鸮对着那一头依旧看不清楚的对面牢门就缓缓道,  “之前江宁府给的卷宗说过,太平府监牢的狱卒们会在十五这一天会有统一的沐休,也就是一月中的固定清监日,这一天,铁门才会允许有马车对外界外出。”  “但就在十六日一早,国泰被发现在第拾壹号囚牢中死了。”  “因为死的时已过清监日,所以他的棺木,按照规矩还是会在本月十五那一日运出,尸体在监牢内,那么我们就还有可能追查到他的死状。”  “另外,狱卒说了,巴尔图住在最顶上的那个肆拾捌号囚牢,这是他买通烈尔泰换的的一间最好的囚室,烈尔泰往常住在第六十一牢头房,文绥则只在清监日这一天来,来的时候都是住第玖号牢房。”  “我们需要在这剩下的十二天内寻找一个机会,能同时进入这三间囚室。”  打定主意的段鸮最后说道。  说话间,躺在黑咕隆咚光线下的富察尔济那只回了个嗯,然后两个人也就这么各自在自己的囚牢之中倒头睡了。  这一夜,到底因折腾的晚了,差不多快两个时辰后天就亮了。  天蒙蒙亮,外头乌鸦再次停在了旧堡顶上,扯着嗓子阴冷地叫唤了两声。  是日。  卯时  一早,整个太平府监牢的犯人们就被外头的铁链晃动和敲锣声给弄醒了。  就如昨晚所得知到的那样,准时准点,狱卒拿着钥匙挨个来开门,去那个总槽口集体吃饭。  段鸮这个东边的单独囚室,正对着大门外头,他就也被一道开了门,又由人押着去了那饲养猪猡恶徒们的地方。  一路上,段鸮都没看见某人。  也不知道这一大清早的他是故意没起,还是没被狱卒们带来这一波进到这槽口来吃早饭。  但说来也巧,这一次的路上,段鸮竟刚好看到了另一个在这太平府监牢中赫赫有名的任务——巴尔图。  昨天他已见过三头目中的烈尔泰了。  那是个疤脸凶悍,身材壮硕的牢头硬汉,用鞭子抽打起人来极致残忍,而这巴尔图的身材长相看起来也是不遑多让,他那衣服底下可以明显看到有成块的肌肉。  满人本就是游牧民族出身。  前朝多有武官面相天生的长得凶悍骁勇的,像某人那样身材好,脸也很不错,却还整天一副没干劲的倒是比较不多见。  而肉眼可见,这狱霸巴尔图的半边鬓角因入狱被剃了一些。  一只青色的狼形纹身就在他那对硕大无比的肉耳朵底下,他那耳朵上还有个老大的耳环。  当他拧动着一条胳膊朝前走起来时,肩膀胸膛上的肌肉都在轻轻晃动,一股浓烈的悍匪之气扑面而来。  “……”  “……”  二人在囚牢走廊上狭路相逢,段鸮个子没比他差多少。  只是身形较之他却是单薄了许多,表情明显露出一丝轻蔑的巴尔图领着一众身后的犯人们经过段鸮时眼神都是极恐怖的。  “新来的?”  “怪不得都说烈尔泰昨天吃亏吃的冤,我看他是掉以轻心了,看上去……也不过如此么,烈尔泰莫不是什么时候也成了好欺负的那娘们儿?”  巴尔图这一脸嘲笑般说着回头看看的话,引得一堆犯人们吃吃怪笑了起来。  段鸮闻言倒也没说什么,顶着这帮人的奚落让开半步就任凭他们先走了。  明明段鸮是新来的,但当他之后随着其他犯人才一进来,那里头原本在吃饭食的犯人们都一个个拿眼神瞄了眼他。  那眼神不用说,也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一只手端着自己那只宽沿破碗的段鸮见状面无表情,等抬脚挪动着脚上的镣铐,又找了个正好空出半张的矮桌坐下才吃起了面前的棒子面粥来。  他吃的不紧不慢。  一边低头吃,还在注意着四周围的动静。  他的余光有注意到到巴尔图那一伙正坐在了东北角的一桌。  以巴尔图为首的大约有快三十七八人,周围围成一圈无人敢随意靠近一步。  ——看来都是那‘肆拾捌’号囚牢中的跟班。  在南边和西边,另有几波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犯人,他们看上去明显有自保能力,却也很害怕巴尔图,剩下的就是些盘踞在最北的,看样子平常挨欺负的老人和瘦矮个之流了。  “那个人……新来的……离远点离远点,小心得罪了巴尔图……也变成了那……红色死人……变成不得好死的地狱鬼?”  这些议论声,段鸮都听到了耳朵里。  前面的他尚且还能听懂,但后面的,段鸮的眼睛却不自觉地眯了眯。  红色死人?不得好死的地狱鬼?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但可惜,那帮子聚在一块,其中还有个黄牙猥琐的老头的犯人们就也不说了。  对此,段鸮倒也没着急,默默地就记住了他们的脸。  因刚刚从前面囚室里出来时,和昨天一样。  所有犯人传过了十六个总刑房的最当中,每个囚牢门上有固定的编号,包含所有数字,到尽头处才是这个供应饭食槽口。  这地方,就如它的名字一样。  很小,很乱。  凌乱的矮桌子,长板凳一列列只可供三十四人坐下,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波牢饭再换下一波进来。  每个人手里吃的东西这么看也很糟。  杂菜棒子面粥,拿手指伸进去往里一搅和都是水,溅在衣点子上都不见有油水痕迹留下,宽沿碗上一个人丢半块咬不动的干烙饼,全都是下了肚,半天都不会消化的东西。  若说有什么奇特的,大概是这么个穷的叮当响的监狱里。  竟然每个人配了把铜勺子。  这把样式很常规的铜勺,段鸮方才也拿在手里的时候若有所思地多看了眼。  民间用这样的铜勺的百姓家不多,因铜可算是值钱的金属,本朝能被开采的铜山都是少数,就算制成勺子,也不会放在监牢里用,但太平府监牢里,好像是个很常见的东西。  因并无人对此有所异议。  周围并无人犯人们多是青壮年,掺杂着些形容枯朽的老人才用这一把把铜勺。  伴着丝压抑沉闷的,每个人丁都和吃惯了食的猪猡似的没一丝埋怨,只低头在快速地大口吞咽,所以难免会为了半口吃的争抢,里头也是大清早就弥漫着股乱糟糟的氛围。  “都是帮废物!猪猡!快点吃!吃完了,就赶紧拿钉耙镰刀去干活,月初要撒种,外面还有大片大片的农地未耕种,别给我磨磨蹭蹭的!”  这守在铁栅栏门口拍桌骂人的是另一位拿着佩刀的巡逻的高大狱卒,而并非昨天的烈尔泰,说完也就继续去外头了。  对此,巴尔图那帮没什么反应,还是懒洋洋在吃。  可其他犯人却加快了吃饭的速度,而就在这时,本应该在卯时准时和其他犯人出现,却偏偏落在最后的一个异类也这么冒出来了。  这个人。  段鸮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了。  因为某人一步步慢吞吞地走过来时,虽脚步声不大,所造成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烈了,以至于他这么晃晃悠悠地像个低头宿醉的废人一样扶着脖子出现时,其他犯人都不作声了。  “——,——。”  脚上铁链子撞击的声音很刺耳。  肉眼可见,名字叫傅尔济的那位垮了半边肩膀就拿起了一只碗打了自己的梆子面粥,又一声不吭地就拖着脚上的铁链继续往前走。  他一黑一灰的眼睛挺冷的,头略有些桀骜地歪着,也一声不吭的。  和段鸮一样,每个犯人都认识他。  但这家伙的一举一动,可有些太拉仇恨了。  牢里面本就多是些杀人作恶爱惹事的刺头,但这人这副冷淡傲气又拽的不行的样子,是个犯人都会觉得各位扎眼厌恶。 第121章 所以那狱卒直接就绕开巴尔图,将矛头指向了这会儿已被制住,又被强行分开了的两个人。  只不过人制住是制住了。  这狱卒看这两人这副搞不好还会发神经样儿心里也有点发憷,再想到烈尔泰的‘下场’,他也就循着些‘规矩’就一脸暴躁地张口道。  “昨天闹事是你们俩……今天闹事也是你们俩,才进来两天就闹出这么多事来,真是一天天地给我在这儿找死,其他人!听好!立刻把槽口收拾干净,然后去外边农地外集合!”  “至于你们两个,每人给我领六鞭子,再关一个晚上禁闭去!”  这一句话,算是把地上这二人今天一早就在槽口当众打架斗殴的处理结果给定了。  一人六鞭子,再关一晚上单独禁闭,这放在别的犯人身上,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初来乍到的两个人倒是都各自蹲在一边没做声,就这么一大清早地连犯人们固定的农活都没干完,就被抓走直接关禁闭去了。  这关一晚上禁闭,就意味着断水断粮还限制人身自由了。  走之前,段鸮是从巴尔图身边一步步走过去的,那用手暗示着摸了下耳朵底下那只狼的狱霸和他对视了一眼,又对他比了个手势。  段鸮对此,倒也没说什么。  只这么□□脆带走,又和某个一早和他打架了的家伙一起被关到了禁闭室去了。  不过说是关到一起,牢头们估计也是怕他们再打架,直接就又给他们脚上加了道铁链子。  到半刻后,领完罚的他们被一起带到了禁闭室,又一起被关了进去。  不仅如此,还对他们俩再次斗殴会产生的后果下达了警告。  负责看着他们的狱卒将一个漏斗放在门上,并告诉他们到十二个时辰后,禁闭才会结束,如果过程中他们要是再打架,那就再叠加禁闭时间。  二人闻言都不作声。  只汗流浃背各自挨在墙角,隔着很大的一段距离,像两个被训后的困兽一般的死样子躺着,也不知道具体有没有听进去。  期间,外头悄悄过来巡逻的狱卒没都再见这两个疯子开过口。  倒是巴尔图真的过了会找人来关照了一句,说对里头关着的段鸮可以稍微客气点,看样子是说出来那句话后不会亏待了。  再等到整整四个多时辰过去,天色又一次黑了。  见外头人差不多散了,这两个各自倒在一旁装死的家伙各自看看外头,一早上‘兴师动众’演了半天的两个人才又睁开眼睛了。  此时,已是深夜。  快将近外头的正常宵禁了,白天还拽的跟个什么似的富察尔济先是坐起来,又拿脚轻轻踢踢段鸮,又看到对方睁眼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从禁闭室里头往外看,那个负责看着他们的狱卒已是坐在尽头处睡着了。  白天在槽口‘这一架’,他们俩打的算是半真半假,但为了能让巴尔图和所有人都相信,二人也只能这么干了。  虽然以前没和对方动过手。  但头一次这样,这两个家伙也没真的和对方客气。  而回到眼前这一幕来,大动干戈一场就是为了能被关到这死者国泰曾经来到的这间禁闭室的二人也各自抬头往这间禁闭室顶上看了一眼。  东侧,此刻他们所身处的这间,也称禁闭室。  所谓禁闭室,刚好在东侧最尽头,是一间名为叁拾陆号的囚室。  往常这里除了关一些喜欢惹事的囚犯,也没有别的其他用处。  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在这间的正东面,彼此天窗相连的地方,就正好是国泰死亡的拾壹号囚室了。  拾壹和叁拾陆。  由一个通风口一般的天窗直接连接着。  所以一旦想看到之前那个死过人的拾壹号囚室,从叁拾陆号门口经过就一定能看见。  而拾壹号,就是太平府监牢中,那个有蜘蛛纹身的国泰十六日那一夜死亡的那间囚室。  距离死者死亡,算上今天已经二十天。  在此期间,这间囚室一直对外封闭着没有外人进来过,牢头们也不可能说再清理尸体之后,再把它永远地对外关闭。  所以想要进来看一眼这个案发现场,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两个人再次打架闹事,才有可能靠近这里。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果然有用。  此刻,两人对视间,都明白这是该干活的预兆了。  但二人现在都不能发出太大的动静。  因为脚上的铁链随时都可能暴露他们在干什么。  所以等一块快速坐起来后,他们俩只半蹲在这大费周章,富察尔济又直接用手上铁链绞住自己双臂减少点动静交流了起来。  “对面那个囚牢,就是当时死人的拾壹号。”  用手摸了下鼻子朝他挑了挑眉,背抵着墙面的富察尔济这么开口道。  “不过,去其他囚牢是需要钥匙的,我们现在虽然在离它最近的地方,却也要一个办法才能过去,或者用工具撬开天窗,这可能会制造出一点动静,还缺少一些工具。”  “我们当然有办法打开门。”  段鸮回答。  “因为我把那把铜勺子带出来了。”  这么一说,神不知鬼不觉已将那把白天来‘吓唬人’的铜勺子的段鸮也将自己藏了一整个白天的东西拿了出来。  “哟,朋友,你很鸡贼啊。”  闻言,拍了下膝盖,歪倒在墙角的富察尔济顿时勾起嘴角忍不住乐了,但口气还是挺赞赏的。  “彼此彼此。”  说到这儿,段鸮也不废话了。  这么一说,二人一起抬头看了眼拾壹号的天窗,这是一个很冒险也很危险的过程。  若是有一个不慎,他们俩不止是说会暴露禁闭室内的真实情况,也会让牢头注意到他们的踪迹,所以整个过程中,必须在天亮前完成。  丑时一刻  富察尔济一只手抓住窗框用铁链挂住天窗一旁的挂钩,倒挂着翻身用脚爬了上去。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嘴里咬着那把现在已经不像把勺子,更像个利器的铜刀就用了一个巧劲将整个天窗的窗框边撬开。  到完全撬开后,富察尔济暂时拿手挪动开这个天窗,随后才身形轻巧地爬上去,又倒挂着身子伸手往下挥了挥,示意段鸮里头安全,可以一起爬上来了。  等二人像是半夜中藏匿身形的鹰一般借力匍匐着穿过那通风道。  伴随着整个贯穿着太平府监牢的囚室走廊上还有一个巡逻牢头的脚步声,他们竟真的借助着这个办法来到了那拾壹号上方。  这么朝下看去,这死过人后就被封起来的囚室里黑漆漆的,牢头就在他俩的不远处巡逻。  “我以前可是正直好青年,从来不和人打架也不会翻墙逃狱的,我额娘知道今天的事一定会托梦给我,而且啊,怎么老是我承担反面角色呢,下次这种坏事你来啊。”  富察尔济嘴里这么说,行为上却完全没有反思自己的征兆。  “我娘也不准我干坏事,不然也会托梦骂我。”  蹲在他旁边的段鸮也回他一句。  “哦,那糟了,看来今晚我们俩娘都要托梦了。”  这人又来一句。  对方嘴里这个场景,怎么想都有点诡异。  想到富察尔济他额娘和自己娘一块托梦的场景,段鸮直接懒得继续这个糟糕的话题,就回归到正经话题,而一番折腾,当他们从天窗通道就这样一个一前一后从叁拾陆号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了拾壹号。  当下,他们一块从这间已封闭多日的囚室顶上下来,又弯腰配合着,拾取了块旁边木桶上的布巾。  这其中,一个人蹲下开始在这张死者曾经躺过的泥土床,一旁的已经涮洗过,但到底会有液体残留的便桶,另一个人则对旁边的墙壁上进行了一番取证。  这是一个对于此番进入太平府的卧底任务而言,很必要的搜索物证的环节。  若是物证还没有被完全销毁。  是也可以判断,十六日当晚子时,拾壹号牢房内尸体上的火势具体有多大。  而肉眼可见,过了这么久,这里头还因过于不能通风而充斥着一股明显里外用类似油脂之类的东西焚烧过的味道。  结合那个国泰死后被菜油焚烧过的一点,怕是就是案发现场就是这地方无疑了。  除此之外,一番两人无声地搜寻下来,他们大致也发现了一些还留在这个密闭空间内的少量奇怪的物证。  一,即那张床上有大约三四根头发残留。  那头发表面呈枯黄色,长度约是正常成年男子该有的,发根有深红色皮屑,不像是染料的效果,倒像是本身皮肤所有的颜色。  深红色的皮肤?  这一点,不得不说令人有点存疑,因是个人都知道,人的皮肉多是白或棕色,红色人种怎么也不可能好端端地存在于世上,除非是身患着什么未查明的疾病。  二,在这个拾壹号牢房的便桶底部。  有少量血垢残留,那味道刺鼻,像是人失禁或内痔后产生的血垢是溅在木桶边缘的,没有被来得及被牢头洗干净,却也留下了这一抹证据。  三,就是墙壁和屋顶上被富察尔济和段鸮一起检查之后,并没有被明火熏过留下的黑色印记,或是曾经有,而被擦拭干净的痕迹,那就说明那一夜那场火。  很有可能只发生在他们身后这场床的范围内,根本都没有波及到整个囚室。  不得不说,这在拾壹号囚牢中发现的这三点都很奇怪。  趁着夜晚,顺着通风管道,从叁拾陆号潜入拾壹号牢房的富察尔济和段鸮一时间蹲在黑漆漆的案发现场中,也觉得这一切很不可思议。  “红色的死人。”  段鸮说着还眯了眯眼睛。  “什么红色的死人。”  富察尔济也回了句。  “白天我在槽口的时候,曾经——”  话说到这儿,明显是想到了什么,见富察尔济问自己,段鸮也想起了之前在槽口听那帮犯人所说过的那个关于国泰之死的传闻。  可未等他们讨论出这一点。  那之前还死寂一片的拾壹号对面却是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彻于走廊上的脚步声。  “——,——。” 第123章 近到两个人都开始突然不说话了。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从心头窜上来的热度,把他们俩当下都只惦记着正事的脑子搅和地浑浊起来。  所以两个一心只想从困境中脱险的人谁都没吭声,富察尔济和段鸮也只往旁边保持彼此尊重地扭了下脸,却也都不太看得清楚对方脸上的表情。  呼吸喷洒在对方脖颈之间。  嗓子里都有点冒火。  还有点说不出的痒。  一时间,他们这两个从对彼此没想过这么多的大男人只在这阴暗无光的通风口内,保持着这种死死贴着彼此姿势谁也没动,还给小声开了口。  “…我说,你动来动去干嘛。”  总觉得这么搞有点不对劲,富察尔济嘴上说着也赶紧把自己身子挪开点,拿手撑着墙面给他张口提了个意见。  “你没动是吧。”  脾气没比他好到哪儿去的段鸮回了他这么一句。  “……动了我也动了,但你看我都不动了,那你能别动了么,不然掉下去直接一起完蛋啊。”  富察尔济又这么小声说道。  “那数到三,咱俩都别动。”  段鸮也这么小声回他。  说完,他俩就不动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地方那点火仿佛还是没消下去。  这种火焰有时候甚至无关别的。  就是特别热烈,特别纯粹,谁也没想掩饰什么的,就这么没由来地这么从心底直接烧起来了。  如同被一根火柴就能轻松撩开的火苗,平时虽压抑着保持着冰冷不明显,但近风一吹,总会露出马脚,而且势必会燃起熊熊大火。  也是在这一刻,咱们做人一向很抠索的富察大少爷就这么想到了上次回家的那三天里,他一个人躺在牛车或者院子里的看着天时,都一直在想的一件事。  “段鸮儿。”  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这儿犯什么毛病,但总之人还钻在这通风口的富察尔济就这么开了腔。  这是少有的他管人口气这么正经地叫全名的时候。  可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回家后口音没改过来,还是其他怎么回事,直接把段鸮的名字给一个不留神念成了特别重的儿化音。  ——就跟他这又高又挺,看着还帅的少爷鼻子突然就被什么玩意儿给堵塞了似的。  “怎么。”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着这人这一本正经的口气,段鸮只得这么应了他一声。  富察尔济:“哦,我就叫叫你,我是不是没说过,我这名儿其实不是我正经大名,是我以前在外头用的名儿?”  段鸮:“好像是。”  富察尔济:“那你这是你大名么?”  段鸮:“你问这个干什么。”  富察尔济:“就,咱俩认识那么久,好像什么也不了解,想了解了解呗,你想了解我吗?”  你想了解我吗?  这可问的真是很直接了,放往常段鸮肯定得怼他,但就着今晚这氛围,这两个人紧接着还真是能把这么干巴巴的话题给聊起来。  段鸮:“你以前怎么不说想了解我?”  富察尔济:“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啊。”  段鸮:“以前是什么?现在是什么?”  富察尔济:“以前是段鸮,谁都可以是段鸮,段鸮只是一个名儿,现在是段鸮,但只有你是段鸮,因为段鸮是你,所以不一样。”  这话听着可有点意思了。  若说坦荡是真坦荡,就和这人都已经把自己整个敞敞亮亮的心都给一下对着人送出去了似的。  偏偏这说的人是一脸我是认真地说,听得这人也是一脸认真地在听,就显得这明明在小声冒着躲避危险的氛围莫名有点变味了。  说完,富察尔济不作声了,就这么用一种我这么说都是实话的眼神盯着段鸮看。  段鸮:“那你先说。”  富察尔济:“别介啊,为什么不是你先说,我的大名之前可从来不和别人说呢。”  段鸮:“你是鬼?还不能随便对人说大名。”  富察尔济:“那可不,一般人我可不随便告诉的啊,都得是铁瓷之间才行哈。”  都到这关头了,他俩还有心情在这儿一来一去的杠,但有些事总算是被这么一搅和才强行冷却下来。  而就在这两个人开始因为这倒霉无比的遭遇而心口来火,更觉得自己都跟着对方开始有点莫名其妙时。  ——却在下一秒,无意中因背抵着墙壁而透过这通风口的视角,另发现了一个在拾壹号和叁拾陆号通风道之间的一个隐藏的通风口。  这个出现的时机异常反常。  却刚好搅乱了先前差一点就‘没刹住车’的一切。  四面无光的环境下更是刺眼的厉害,和监狱内部构造也很为何的通风口,当时就在他们的身侧。  起初是背对着东侧天窗的富察尔济扭过脸时顿了下先看到,又示意段鸮往后看的。  接着,二人就这么一起回头往身后有模模糊糊的亮光透出来的那个小洞口看。  等这么一看过去,就见那一整个通道完全地被一块空心石灰板掩盖着,自上而下横插在太平府监牢之中,上方通向最顶上的堡垒塔楼,下方则通向不知名的地方。  这是——?  这一幕,令还处在通风口环境下出不去的两个人当时就停住了。  若不是因为两个人进来的急,怕是还真不能发现在两边通风口里还有这样一个秘密的入口。  这通道口,怎么也不像是监牢内部的人随便开通的。  因太平府监牢是建造在一个旧时堡垒状建筑。  每一节通道口都是如同建筑中的一环存在于构造复杂的内部本身的。  因此,这个如同一个输送管道一般的通道口是可以直通向上下十六个总牢房中的任何一个的,最奇怪的是,就在这泥水浆子所糊起来的墙面一侧,另还有个让人想不通的烙痕被留在了墙壁上。  那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下的烙痕看着是个圆形的。  中间是方镂空。  倒是个不太常见的形状。  尤其位置的话,只正好留在这拾壹号囚室和叁拾陆号囚室中间私自挖通的通风口密道中,这形状看着倒有些说不出的眼熟。  “你有没有觉得这看上去像不像一个东西。”  富察尔济问道。  “像什么。”  段鸮问他。  “说不好,就是觉得很眼熟,感觉,在哪里见过。”  一时半会儿,仅仅靠这么个圆形烙痕,还真令被堵在通风口内的他们想不起这个形状到底像什么。  所以当下顾不上别的,将这痕迹的位置记下的两个人就这么干脆躲到了那里面,又借着牢头进入拾壹号牢房的空隙,安全地回到了禁闭室。  这一遭,两个人才可顺利脱险。  等这会儿二人下来再仔细回想起那一幕,他们已基本确定这个太平府监牢内部绝对是很大问题的。  不说狱卒们的管理方式,只说囚犯国泰离奇死亡的三个异常点,和为什么通风口还会有隐藏进出通道这件事就值得人深思起来——  因这无非只有两个结果。  一,太平府内部有人借助这条通道在行一桩秘密交易;二,就是这桩交易还很有可能和十六日当夜国泰之死有莫大关联。  而最关键的就是,要搞清楚那个留在通风口的圆形烙痕和国泰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天亮之后,我会再想办法去试探巴尔图,然后想办法进一次肆拾捌号囚室,你出去之后也去找一个人,他可能会知道关于‘红色死人’的真相。”  “谁?”  “昨天在槽口吃饭的时候,我听见有一个黄牙老头在一旁和人说话,他外号似乎叫杀婴蔡,总在西北角和一群犯人们呆在一块,好像知道些什么,必要时候,你从他嘴里套一些消息应该有用。”  “嗯,知道了。”  这最后两句关于调查案子的对话说完,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和危险性,令二人都没什么心思想些别的了。  这一夜禁闭室的遭遇。  加上所目睹的关于太平府内部的一切,不得不说时是他们这次卧底任务中的一大突破,只要熬到天亮,禁闭时间结束,他俩明早也可以正常放出去了。  大约半刻后。  说完这两句简单的话后,富察尔济和段鸮就将之前偷带出来的铜勺子和这一次的物证在叁拾陆号囚室的天窗上找个位置藏好了。  他们约定好,若是之后再有消息。  只从天窗想办法再次进入禁闭室上方的通风口,其余时候就继续保持原样查清太平府内部的的情形。  一刻后。  二人各自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就这么暂时眯了会儿,又让脑子好歹是修整了一会儿。  这一觉,因之前的事,他们都并未睡的略沉。  冰冷的囚室内,两个人却也都在思索着些事。  可就在当晚,他俩这说完这些事,又各自休息一会儿的功夫,还有个诡异的事竟然被富察尔济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因为就在离这一晚快要天亮之前。  作为两个大活人还被关在牢房里的富察尔济和段鸮竟同时在梦到了自己十年都没见过额娘和亲娘。  关于这个来的突然‘噩梦’,他俩事先都没料到,只能说本身是个很反常的事了。  因为若是托梦,也不该这个时候,而最恐怖的是,当他俩去底下了不知道多年的额娘和老妈难得托梦,又开了口的时候。  头一句问的竟然不是自己儿子最近在干嘛,吃没吃好穿没穿好,或是些别的,而是劈头盖脸地就用一种很陌生的语气对着他们一句。 第125章 “劳烦帮我将这三根红色死人的头发和血液带出去,是从国泰死亡的囚室中另外找到的,最好找个官府的仵作另外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死者国泰生前是否身体中有金属或者矿石过量的病症。”  段鸮想想也这么补充了一句道,  “金属,矿石?”  那线人看着有些惊讶。  “是,金属或者矿石中毒。”  “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和这个有关,现在看来也只是先搜集下证据,另外,看一看这个死者血液的燃点还正不正常,因为现在尸体还没找到被存放在监狱的什么地方,所以这个尸检结果也能帮助到我们找到尸体。”  “还有,就是我想知道,关于太平府监牢在修成监牢之前,是不是还做过别的民间营生,或是内部保留了什么特殊通道。”  这一番话听来确实有些诡异蹊跷。  毕竟之前其他案子的可从来没有说还要检查死者的这一方面问题的。  可暂时性,段鸮对此却并不想解释太多。  只和那线人一道观察着周围,就在这监牢堡垒下借了个无人处面对面说了两句。  不过他有将把关于圆形烙痕的物证,和红色死人头发和血迹,等物证需要官府那边安排郎中再验疾病的事给说了,只需拿到司马准那边的结果后,关于案子的进一步调查就可有明确方向了。  “好,我会将你们找到的新的死者的头发和血迹,江宁府和太平府会尽快将尸检对比结果交给你们,不过还有关于那个圆形烙痕和那个密道,或许‘源头’还在监牢内部,需要你们再想办法做一些详细取证。”  “另外,如果真如你们所说,狱中还有其他和‘蜘蛛’有关的势力,你们和巴尔图内部团伙的亲密关系最好是保持下去的,从现在的线索看来,这会是这个监狱内部交易中一条很关键的线。”  “那后面就随时保持联络吧。”  这官府派来做线人的老马车夫话中最后是这么和段鸮交代的。  段鸮知道他会帮忙带话出去却也走人了。  走之前,他最后看了眼太平府上层好像在对着整个囚牢和犯人们进行监视的瞭望台,见上方黑漆漆地最顶上依稀就是那监牢最顶上的一间屋子,又一语不发地转身快速离开了。  线人这一去,就是三天。  期间,段鸮一直在等着消息。  但或许是国泰的尸检结果和那三根头发确实还需要重新比对,所以这个等待中的时间却也这样过去。  可与此同时,另一边,就在段鸮和江宁官府的线人进行着私下联络时,人也还处于监牢之中另一边的富察尔济却也见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并非属于官府那一头。  但却一路也这么混到了太平府监牢之中,只是相比起人还在坐牢当中的富察尔济,这个主动找上他的家伙出现时就要体面太多了。  彼时,泥土床上一人侧躺着的富察尔济也才刚结束昨夜一整夜禁闭,又一动不动枕着手臂闭着眼睛倒在自己的那间囚室中。  他当下背着身的模样像是睡着了。  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富察尔济这种人的脑子都是绝对清醒的。  因为他根本不会在任何不安全的地方松懈或是休息。  就像是个常年守卫山河惯了的一只鸟儿一般,他冷到骨子里的眼眸会随时随刻地会盯着周边的异常。  从身体到灵魂。  他都没办法忘记某些印刻在深处的黑暗记忆。  而回忆着这两日在槽口和囚牢中往返的事,恰在今早段鸮不在的时候,他也遇上了件怪事。  当时,是在卯时三刻的槽口,富察尔济一早跟一群犯人一样来到这里,就开始打干粮坐下,但等他随便就着这半块干烙饼,撕扯吃上两口的时候,富察尔济才发现今天槽口的勺子不是铜勺了。  之前三四天,每个人都一把的铜勺被铝勺取而代之。  铝勺?  若不是拿在手里的重量完全不一样。  光看着成色一模一样的两套勺子,富察尔济却也很难看出差别。  但他之前曾见过之前那把铜勺,所以才会明显感觉到不同。  其余坐在一边的犯人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在意这点,还是似乎早已也习以为常。  放下手中那只粥碗的富察尔济见状低头颠了两下这把分量完全不同的铝勺,寻思着这监狱里是不是意识到这铜勺本身有危险才换的。  但想想这也有些突兀,因这把铝勺看样子也是用过的,但一个监狱里为什么要配这两套不一样的勺子,这就令人有些想不通了。  这个关于囚牢里勺子的变化,被事后一个人回到牢房里的富察尔济默默给记下了。  回来后,他却也一直在思索着事。  也是这时候,远远的东侧牢房的铁门好像开了,他就听外头有脚步声响起,接着有个类似‘狱卒’的身影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这黑影来一步一晃地往前走着。  光看样子像个瘦巴巴的辫子年轻人。  当下,那人奇奇怪怪站在外头的一片阴影打在他身上,却没动弹。  入目所及,这看着还挺瘦高斯文的小伙子着一身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狱卒服,脚踩布鞋,一张面容却是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这么看,他肩膀消瘦,鼻梁尖,一根头发垂在耳边,年纪轻轻却天生有点没精神地驼背。  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大概是一双手很白,指甲盖像月牙,是双看样子常年握笔,精于书画的手。  可大概只有认识他的富察尔济才清楚。  这人不仅擅长诗画,却也擅长干另一件活儿,他们,却也是同一种隐藏在黑暗中的人。  作为一个犯人,富察尔济光是干躺着也觉得有问题,等他睁开自己那双一黑一灰的眼睛往外一看,可这一看,他就看到了张他化成灰都不可能不认识的脸。  ——一张属于他又一位故人的脸。  “‘八方’,好久不见。”第二十八回 (上)  初九  卯时  “——, ——”  又是一个破晓后的清晨。  伴着锁了一夜的铁栅栏上的锁头被牢头敲响,又一天嘈杂监狱内部生活的开始, 今早的槽口内再度涌入了三百多名犯人开始吃饭。  数百来个犯人一块端着宽沿饭碗吃喝的动静不小。  一个个像恶狗似的扒拉着自己的饭盆,吃的嘴边都是油滋滋的,在这其中,一早, 巴尔图手下这帮人就乌泱泱地挥开铁栅栏的门先进来了。  路上也无人敢拦他们。  只是这一次, 那凶神恶煞的‘狱霸’巴尔图旁边还多了个段鸮。  今日, 又一次拉帮结派出来的巴尔图那耳朵上带了个实心铜耳环, 粗辫子垂在背上,耳侧那狼头纹身看着更凶悍狰狞了些。  跟在他后头半步的段鸮不说话, 光是一张脸也是惹人注意。  毕竟段鸮长得非常不错。  这是个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来。  但入了这监牢之中, 沾染了一身凶悍气却并未冲淡他身上原本的味道。  反而有股愈发锋芒和血性藏在人的皮囊下。  这么看,作为男子的他鼻梁生的挺而直,嘴唇很薄,一张脸却还是那么惹眼,眼底黑沉沉永远看着暗处的感觉。  他今日穿了件对襟的狱中白色囚服。  手腕处挽着,笔挺地比人穿公服还利落,入狱以来没工夫收拾, 却也不见一丝凌乱的一根辫子有些散乱垂在一侧肩膀上。  可就是他这么样的一个人。  在一帮模样凶悍丑陋的三教九流之中却也适应良好。  他现在的身份是巴尔图的手下和打手之一,因他之前曾保护了巴尔图一次, 还替他出了气,巴尔图最近就时常让他跟着自己。  上回他托官府给送进来的虎狼之药,段鸮已私下拿给了巴尔图。  因加入这帮人, 往常也要给这作为老大的巴尔图敬茶伺候,段鸮就借着这一天天跟在巴尔图身边的功夫将这药给送上了。  在这鬼地方一天天憋得胸中恶气难出的巴尔图果不其然很是受用。  即便想克制男人的那点对这东西的稀罕,却也难掩红光满面地露出淫邪的笑容敲敲自己身下的那张监牢板凳道。  “哟,没看出来,你他娘的倒是个上道又很会玩的啊,当初在狱外头一定过的很风流吧。”  “巴爷谬赞了,这种东西,您用着觉得好就是好。”  同他周旋多日,到此已快要一步步取得这个团伙内部信任的段鸮闻言倒也扯了扯嘴角。  “哼,还不错,你很上路,也很聪明,想要在这太平府监牢活下去,就得有这样的‘识时务’,放心,只要你不学着有些不知死活的人,你的好日子就在后头,咱们这儿说是外人眼中的监狱,可外头的人根本不知道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儿既是‘神仙地’,也是‘恶鬼窟’,只看你进来了之后是想往哪条路上走。”  “今晚,你会得到点好处,不过等到该有的‘时机’,我会带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好东西’。”  巴尔图这凑近了段鸮耳边的话,听着却有些令人心底沉下来。  但说完这牢中狱霸就冷笑地走开了,倒让人好奇他所说的‘时机’到底会是什么。  当他个人结束禁闭的第三晚。  人还躺在自己囚室内,闭着眼睛却没睡着的段鸮听到一阵不同于往常狱卒的脚步声,再睁开眼,他已看到上次的那个狱卒将牢门打开,又一脸你有福般地指了指自己扛在背上的一个白麻袋。  看地上那麻袋隆起的形状,和若有所无的脂粉香味一看着就知是什么,段鸮也清楚这是什么。  因往常其他牢狱中,也常有此类买通送人进来的事,他也给过暗示,这也就不令人大惊小怪了。  “这是什么。”  段鸮装着抬眸看向那袋子,看样子是在明知故问。  “哈,莫要装蒜,这是巴尔图送给你的,我也是收了银子办事,人已晕了,一点反抗不得,明日一早,我再来带走,你只管做你的‘新郎官’吧,哈哈。”  狱卒这一句话,已是将某些肮脏暗示的意思说的很明显了。  段鸮闻言先是沉默了下,等扯了下嘴角回了句‘那替我谢谢巴爷’,却也任由那狱卒就这么走了。 第127章 富察尔济又问他。  “有人说,当然,这不是我说的,只是大伙都这么议论,我们只是些和老鼠差不多的人……说就在一月之前,有一个死囚……国泰的死很有可能和巴尔图有关。”  “因是个人都知道,巴尔图在太平府监狱一直享受着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曾有个说法,说那个死囚国泰之死之所以没有真相,是因为事后有人用银子买通了狱卒,将国泰的尸体给处理了,不仅如此,那国泰死状,说给外头的人听,外头的人都不会信。”  “……为什么不信。”  已经意识到这事不太对劲,富察尔济佯装自己根本不明白的样子继续问。  “因为啊,有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小道消息,说国泰十六日当夜死的时候,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成了赤红色的,就和个地狱鬼一般赤面獠牙。”  “他本不是住在拾壹号牢房的,他啊,原先是巴尔图手下的。”  “他是那一夜才被单独关到拾壹号去的,在他死时,菜油淋湿全身如何都烧不死他,他只痛苦地大叫,却无人能叫他,还浑身通红,死状凄惨。”  “在他死前,还有人听到他曾一直大喊过一句话。”  “哦?什么话。”  “四分六。”  看热闹般的杀婴蔡说着也鬼祟而扭曲地笑了。  “那个红色的死人国泰啊,一个晚上都在那间拾壹号牢房里痛苦地大喊大叫,叫了一夜的……‘四分六’。”第二十八回 (中)  四分六。  ‘杀婴蔡’口中的这一句话, 却将整件事情一下子推向了一个令人背后发冷的古怪谜团中。  红色的死人。  用菜油点火都直接燃烧不起来的尸体。  他和段鸮上次那一夜在潜入拾壹号牢房中所搜寻到的那三个奇怪的疑点,竟然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而是这帮死囚们此前都知晓的一个公开, 却也谁都无法解开真相的‘秘密’。  可据富察尔济事后和杀婴蔡的进一步的交谈也所知,这整个牢里面叫‘四分六’的,只有巴尔图手下的一个打手。  所以这个奇怪的‘四分六’,显然是和国泰之死有脱不了的重大干系的。  然而因为外头的官府会不会相信这帮杀人犯口中的话。  因此, 国泰的死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压下去了, 并自此成了一桩离奇悬案。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怀疑‘四分六’指的就是那个打手, 所以主使杀人者必然是巴尔图。  但具体那个打手, 原名叫什么,籍贯所在。  入狱之时所犯何罪, 又在狱中总是跟着巴尔图那帮人在干些什么, 暂时真无人清楚。  此后三日,他通过部分闲散犯人的口中进一步了解了一下那些巴尔图豢养的犯人,却发现了更为说不通的一点。  那就是这些犯人,多数在入狱前就已和巴尔图相识,就像是一群认识了多年的人一般。  只是他和段鸮还没机会见面,所以他在那之后也并未将此事泄露出去,只让杀婴蔡也先这么走了——就是这事, 让还处在这监牢之中的富察尔济这一遭也跟着陷入了沉思。  此刻,再一次回到初九这一日的吃饭槽口前。  富察尔济和段鸮身后的打手们正隔着一帮子犯人在对峙中。  从尽头处走来的他脚上的那根铁链沉甸甸地在晃。  一只手揣着的富察尔济就伸出另一只手去领了自己的那份杂菜棒子面粥和半块烙饼, 又一个人想找了角落坐下就这么开始正常吃饭。  这么看,他个子长得高,腿又长, 肩宽和背部比例异常好。  即便是这落魄又寒酸的囚服,都有种这人一看就身材特好的直观感觉。  一旦面无表情不想吭声,他自带一种凶的要死还排斥所有人的感觉,所以这才一走过来,自会有一帮见了鬼一般的犯人给他把路让开了。  也是正好,被巴尔图叫着正准备站起来的段鸮就和他撞上了。  在对方正面迎上自己的那一刻,往前走的步伐停了下的富察尔济已感觉到他是故意的了。  因为当段鸮这种人想有意找人麻烦。  那种种举动,可真有点太明显不过了。  可显然,段鸮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他麻烦。  所以,当下两个对彼此了解程度很深的家伙就这么和‘刺头’一样顶着个比一般人高出很多的个头杵在路上,谁也没打算给对方让开。  这种时候,但凡谁先开口都不会是什么好话了。  站在路当中不让开的段鸮面无表情,站在他对面,也不让开的富察尔济也冷淡而漠然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  四五天没见他,冷不丁跟他说上话的富察尔济问他。  “没干什么。”  主动上门找茬的段鸮不置可否。  “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总是很爱挡别人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进了牢房不过小半个月,咱们向来人精似的段某人貌似已将这道上的行话规矩给摸清了。  段鸮一字一句开了口,说着还像是要给上次吃了亏的巴尔图立威一般,将脸对着他凑近点的段鸮面对着这人还来了一句。  两个人的脸莫名凑得很近。  段鸮倾斜着身子凑上来说话的时候身子就在富察尔济的嘴唇边,富察尔济的鼻子也能清晰地闻到这人身上的威胁之感。  而肉眼可见,段鸮这段日子应该混的比他好一点。  囚牢之中谁跟着巴尔图就能得到许多这事,段鸮既去了那边,有些事就也见怪不怪了。  “是么,我怎么记得有人也不过如此呢,摇头摆尾的小人。”  “我该去哪儿不该去哪儿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过是个手下败将,希望你自己清楚这一点。”  富察尔济回答道。  这么一句话,直接激怒了段鸮身后的巴尔图一伙人。  “你找死么!你说什么!咱们巴爷的人是你他娘的能说的么!”巴尔图手下那小狗腿还帮着假模假样地拍桌子叫嚣了一句,但富察尔济却似乎根本没把除了段鸮之外的人看在眼里。  在二人身后,就是一群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的犯人。  两个人充满火药味的一举一动都被目睹着,旁人也有些胆战心惊。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段鸮突然伸出一只手就作势摆弄了下富察尔济的衣襟,又凑到他耳边就说了一句旁人没听到的话。  “——”  这句话,除了他们俩别人都没听清。  但看这危险冰冷又不客气的动作。  明显是在找茬。  所以旁人也能猜到这对话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加上,段鸮个子也很高,和富察尔济这么对抗地挡着彼此,有种争锋相对的感觉。  这一双骨节分明,充满男性力量感的手。  都像是对手和敌人之间的一种火药味十足的挑衅,有种两只张牙舞爪的斑斓老虎在呲着牙伺机寻找着下嘴吃人的机会似的。  而富察尔济眼看着段鸮就站在自己跟前,一副一本正经地在跟他没事找事的模样也没做声。  等看着段鸮开始装模作样似的和自己动手动脚的,被他一步步当众刺探着个人底线的富察尔济也没躲开,就这么任凭段鸮对自己半骚扰性质地讥讽才回答道。  “我该去哪儿我自己清楚,不过,当狗肯定比做人舒服。”  本就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富察尔济干脆也没继续这么装下去,还将自己的‘刺头’形象干脆进行到底,又不客气地呛了他一句。  他们俩这么当面一‘讽刺’对方,被其他犯人看在眼里,就有点吓人了,生怕他们俩又打架害了还是怎么着。  可说来也怪,估计是上次的‘教训’还在,两个人呛完这两句也没干别的,例行公事般就这么算了。  富察尔济一副根本不想理人的样子自动绕过他们走了。  就是这一瞬间,二人近距离接触的身体和手一下子撤开了。  所有的斗争化于无形,又好像不曾发生。  走之前,富察尔济最后看了眼就在巴尔图旁边的那个‘四分六’。  段鸮站在原地,那个黄毛长辫子的瘦子‘四分六’也在一边,看样子好像没什么问题,巴尔图手下那帮子犯人见状颇有种赢了一筹的感觉,倒也不上赶着和对面那么个单打独斗的疯子计较了。  “巴爷您瞧那人的德行……最后,还不是被您的威风给吓跑了哈哈。”  巴尔图闻言恨恨盯着远处看了眼,冷哼了下却也扭头坐下了。  这话听着,段鸮也没吭声,只换了个位置坐下继续喝着自己碗里的粥。  可这一次,他又一次注意到了,巴尔图看向方才挑衅他们的某人的眼神,那是一种审视和警惕的复杂眼神,还带着点后怕。  相比起最开始巴尔图还会回应来自外部挑衅的样子。  现在的他更多地是在害怕着一些不好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巴尔图到底在害怕什么。  这一刻,段鸮突然很想知道。  这之后,吃完这顿少的不能再少的口粮,他们这帮犯人们就被带到了外头的农地上来领农具干杂活。  这一次,段鸮又一次提前跟着巴尔图他们走了,就剩下富察尔济和一帮子闲散的犯人们留下。  段鸮离开时,富察尔济也没什么反应,就这么吃完看了眼他走掉,这才自顾自地继续去外头农耕地上和其他犯人们去干活了。  可就在当夜,伴随着巡逻牢头再一次的呼呼大睡。  黑暗中,两道在不同囚室中的影子同时睁开眼睛,等伴着通风口隐约传来‘吱呀’一声,有两个蛰伏数日的黑影却再一次地出没了。  ——这一次,白天那时候还在槽口装着‘争锋相对’,仿佛下一秒要打起来的某两个人终于是成功地碰上头了。 第129章 身后的汗却也好像还没消失,但精神上却似乎得到了莫大的松弛。  好像,心情莫名变好了一些。  黑漆漆的四周,难得不在这种无聊的事上分高下的他俩都有点难得释放个人压力地抵着墙,却不太想说话了。  半晌,等感觉着冰凉的水珠落在胸膛上。  两个的家伙才各自带着丝放松,和往常那副样子一样倒着休息了一会儿。  也是这一番折腾,他俩都消停了,重新回到今晚一开始出来的目的,两个人才正经地说起了这四五日以来的正事了。第二十八回 (下)  初九  子时  太平府监牢二层通道口。  因为时隔多日终于能背着那群天天像野兽一般群居的囚犯们放松了一把, 接下来两个人办起正事来的效率都高了许多。  二人的气氛难得都还算放松。  虽在说正经事,却各自很冷静有条理。  此刻, 他们俩人正隔着点距离一块坐着,用背抵着通风口的墙面上,盘着腿一起低头说话,二人头顶的位置是一个凸起的转角口左上角的盖斗板, 正点着一小块用火纸燃烧的火石。  “我之前和杀婴蔡整整聊了三四天, 简直快把半辈子的天都聊完了。”  此刻, 一头发辫解开而散落着, 嘴里咬着根细长绳子的富察尔济在用手抓着头发一边和段鸮往下说。  他的头发很长,蜷曲柔软的发丝一旦散落下来就很难收拾, 将整个结实健壮的背肌线条都盖住了, 等潦草地一把扎起来,他那只极富男性力量感,一度掌握着智慧强大魅力的手张开着。  另一只掌心里依稀是块什么东西,在用手指摩挲上头光滑的的纹路。  目及之处,外圈呈蓝色火焰的火石像这黑夜中的一盏鬼火。  照在两个人的面颊上,有种既明亮又有种冰冷感。  这是方才用水擦完身后的富察尔站起身,抬起一只手借着底下流动的气流去凑近了点燃的, 点完他就甩了下手坐了回去。  火纸和火石都是从那帮闲散犯人那儿讹来的。  在四面通风有足够气体通常的环境下,这一点非常散碎的明火石是可以燃烧以供照明很久的。  底下囚室的狱卒们不会发现这里的亮光, 火纸燃烧后也不会留下痕迹,但这模模糊糊的火照亮了通道口的一点番外。  入口之处,让两个人能正常地沟通和交流眼前的线索。  “那套到有用的话没?”  在他身旁, 同样正在说话的段鸮身后的墙面冰冷地贴着他腰上的老虎纹身,让他整个人真的像一只进入了短暂休憩状态的林中虎。  他的血性,他的凶狠都隐藏在身体深处,却也在这一刻才会在富察尔济面前低低地发出慢悠悠地嘶吼。  “大多数还是关于国泰的死的,主要也是他们的个人猜测,不过,司马准送进来的尸检结果怎么说的,国泰的死真的是因为金属中毒?”  “嗯,不出意外,国泰生前应该是患有金属中毒,这可能也是他被监牢的狱卒们单独隔离不想被人发现的原因。不仅如此,那个囚室被菜油焚烧却没有明显的燃烧痕迹也可能是他身体里的同一种金属过量所故造成的。”  “具体说是什么金属了没?”  侧着头看向他,阴影落在高挺鼻梁上的富察尔济问着抬手揉了揉自己披在肩膀上湿漉漉的几缕掉下来长发回答道,  “铜,还有少量的铝,但主要就是铜过量。”  一只胳膊搁在膝盖上,任由这会儿快半干了的辫子垂在肩膀上的段鸮也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回答了他。  “铜和铝?”  铜和铝这两个词一出现,恰恰与之前他们在拾壹号囚室还有槽口中所寻找的可疑线索对上了号。  但这个结果,恰恰也是段鸮昨夜后来沉吟许久得出的结论。  在此之前,段鸮今晚决定冒着风险将富察尔济叫出来就是为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白天上次在里头出现的那个线人已将之前关于拾壹号囚室内发现的三间物证交给官府去做了进一步的尸体对比。  段鸮上午从槽口出来就已将结果拿到了手,而其中大致有三点是目前已知的。  其一,他们在拾壹号囚牢泥土床上所发现的那三根携带着红色皮屑的枯黄色毛发。  根据官府那边的尸检比对,这三根毛发中均由仵作检查出了金属含量。  可之前太平府第一次的尸检中却并未提到国泰是因为金属中毒而死,所以监牢内部肯定是就国泰的死因有所隐瞒了。  而结合监狱内那帮犯人口中红色死人的说法,还有他们找到的国泰的毛发上的皮屑,这个死者死时被烧毁的状态很有可能是皮肤通红。  一个正常无重大身体疾病的成年男子。  要造成死亡时就已经程度非常明显的全身性皮肤发红,无非两种情况,那就是疾病或是火场高温所造成的。  但联系那间囚室内火势并未扩散,甚至于只烧到了泥土床周围一圈这一点,就不像是火造成了国泰的红皮状态,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个红色,是他生前就已经所造成的病变。  能使人中毒的剧毒红色金属,这个线索是明显且清晰的。  可实际据大清律法所载,自世祖皇帝开始,本朝设有的官府开采明目中,各类矿石金属中能致人中毒且患病后皮肤发红的无非两种。  一为铁,二为铜。  可铁本无毒,燃点也并非完全不可燃烧。  反倒是铜,是无法由明火点燃的一种重金属矿物,而在更早的一些州府记载中,关于百姓开设作坊的炼制铜器,一直有着明确而详细的文献记录,那就是私铸铜器的这一类民间手艺人本身是有极高的死亡率的。  结合第二点,也很有可能就是当时拾壹号牢房为什么被人淋满了菜油,却除了尸体表面根本没有引起更大的火灾。  “因为国泰死于铜中毒,当时铜已经遍布了他的全身,致使他的尸体皮肤从头到脚发红,且在死后都无法褪去像个地狱鬼,这也导致了当夜想毁去尸体的人只想解决掉麻烦,却发现铜的燃点过低,无法毁灭尸体,这才引出了后续的菜油焚尸和国泰之死之谜。”  段鸮这么回忆着,也同富察尔济说起了自己目前的猜测。  只是,如果事情的真相真的是这样。  那么现在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来了。  国泰一个自半年前开始就关在监牢之中的死囚,怎么会和天天和铜有直接接触,最后造成了皮肤铜中毒死亡,还会被人想尽办法隐藏住这一真相的呢。  “就像你说的,人的皮肤在直接接触熔断后的铜后往往不到数月,就会发生病变,发红就是最明显的一个症状,所以,国泰这个人在牢里接触铜,不止是短短数日,而是有一段时间了对不对。”  听段鸮将秘密送出去证据和尸检结果对比的事情说完,一直撑着头在听,却也在低头思索着什么的富察尔济突然说道。  “对,应该是至少在半年以上了。”  段鸮也跟着回答。  “你觉得这件事和巴尔图那伙人的关系大不大。”  富察尔济用手顶着自己鼻梁骨就这么突然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或许有关系,但后面应该还有一个幕后的人存在,我觉得巴尔图并不具备主动杀国泰的动机。”  “嗯,为什么这么说。”  富察尔济又扭头一副在听的样子问段鸮。  “巴尔图上回和我说,要等到‘时机’成熟,带我见识一下监牢真正的秘密。”  段鸮这么想想又继续说道。  “他这个人一直很警惕,也对你这样从外头新来的很防备,照理不该那么快相信我,哪怕我再主动奉承他,还有帮了他一次,也不该这么着急,所以我有一个猜测,国泰的死和他有关,却并不由他主导,甚至他还很需要一个新的能尽快帮他的手下出现。”  “可巴尔图手下那么多人,为什么会需要一个新的手下。”  “我猜,那些顶着不同外号的手下应该每个都有自己的用处,不能随便替换,所以应该是什么人的消失造成了他会这么快盯上我。”  “……”  “这里是监牢,除了被押送处斩,并不会有人提前消失。”  “所以,巴尔图有极大的概率,其实是在因为国泰的死去而着急而害怕,所以才找上我。”  不得不说,段鸮这一席靠在墙边面无表情话说的太令人毛骨悚然了。  他将自己完全地置身于上一个死者曾经处于的位置危险中,却又能很清楚很冷静地把自己如今面临的处境,每一个地方都分析的很清楚。  可这么一说,他脑子里其实也想起了那个四分二的长相。  在此之前,段鸮并没有说从这个‘四分二’的身上发现过多地类似疑点证据的东西。  但是此刻说起来,他却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直觉。  那个四分二也是个病态的黄毛。  而且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枯黄干瘦的长相,往常巴尔图对那帮打手都是吃酒吃肉的,但那个四分二看着活蹦乱跳,却胸骨凹陷,常常是一副吃不好的饥瘦模样。  “巴尔图手下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种奇特的代号做代称,这可能就是他们本身所承担的‘职责’,就像你说的,国泰死前曾呼喊四分六,那可能不是在叫某个人,而是本身代表着一个暗号。”  “而从外表情况来看,那个四分六,其实和国泰的情况也很相似,不过他还没有到中毒的阶段。”  段鸮想想却也开了口。  “所以,也许是国泰的死使他们有了某种防范,他还没得上,但他身上确实有金属重度早期的症状。”  富察尔济闻言回答。  “但杀婴蔡也和我说过,国泰以前是巴尔图的手下,但是在被隔离到拾壹号后不久,他就死了,这一方面是因为病发,还有一个可能你有没有想过。”  富察尔济又道。  “什么可能。”  原本盯着通风口顶上的火光,段鸮侧过头看了眼他又问道。  “那个便桶里残留的少量血迹,和我们在入狱那一天看到的那个杀妻犯想藏银子带进来的遭遇,你有没有觉得这两件事给人的感觉很眼熟。”  富察尔济说着还用手指挑了下那火苗和他一起回忆了一下。  可接下来他嘴里这话却让段鸮一下想起了什么,又眼神变沉了一些。  “当初在我们前面接受狱卒检查的杀妻犯只是想带了十俩银子,就当场夹不住流血不止,世宗年间,户部所定下的银两计算为一斤为伍佰玖拾柒克,一两就是叁拾柒克,十两银子多沉,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所以一个成年男子是无法用身体夹带那么多银子的,因为在第一关可能就过不了。”  “但与此同时,其实还有一点,那就是铜比银密重小,所以同样大小的铜块,是可以由身体夹带进监狱的,只是到底次数过多,也会造成内痔,这也是为什么国泰会得上这种病的一个缘故。”  “他或许在帮人运铜,或是某种特殊的铜制品,甚至不止是铜,还有别的东西,这是一个秘密的营生,或许只存在于太平府监牢内部,外人无法知道。”  “……” 第131章 倒是那一壶二性子水被拎着又由一个手下倒进了旁边烧开的铜炉里,又带起了一阵蒸发开来的水汽,看着不多见。  那水汽呈现雾气状涌上囚牢的顶,又迅速因接触铁牢笼而冷却形成新的流动水,以此形成一个内部供应水的循环工具。  而和往常犯人们装在木桶里少量供应的苦水相比。  这些味道虽还有些苦,却已经经过一次蒸馏改善水质的二性子水已是来的不易。  只有肆拾捌号牢房才有,那白天在槽口跟随着巴尔图的黄毛’四分六‘和‘五分五’正在拿壶忙碌地烧这些二性子水,但却不像是用来用来喝的。  这帮打手们忙得各个汗流浃背,却也一语不发地不停往里倒水,仿佛训练有素。  一边桌底下有些用以蒸馏提炼干净水的干净木桶,竹管子流下来里的水也在源源不断地供应着铜壶里二性子水的烧煮加工过程。  沿着那一根根漂浮着,顺着那些洞口插在木桶里的管子。  只听咕嘟咕嘟的一个个细小气泡在密闭加工着净水的铜炉里爆裂,作响,又一滴滴地化作水流流进更旁边的干净木桶里。  这一幕,任凭谁看了都得怀疑这伙人到底每一夜到底都在干什么。  毕竟,监狱里拉帮结派本是常有,一伙人和一伙人并不买账也是常事,连朝廷都管不了他们这群牢狱之中的犯人。  可这一次,一眼望去,这些人虽差不多是犯人打扮,却不止是巴尔图手下的那群人。  平常却也分布在不同的牢房内,看样子并不熟,可一到晚上,这群人竟真的以一种不知名的怪异方式聚集到了一起。  他们为何这么反常秘密聚集在此。  还在来回像一个民间多见的加工作坊一样,处理和提炼这些成桶成桶的二性子水,怕是只有这个监狱窝点内部成员才清楚了。  但显然,在人后,一直以来支撑这伙人在狱中利益链条生存的方式。  他们以紧密不可分的监狱关系维系在一起,用这样特殊的联络方式进行成员之间的私会,怎么看都不像是平常的一群进来老实坐牢等死的犯人们。  “巴爷。”  对此不敢多问,亦不敢多说什么。  那私下收了不少贿赂,明明是穿着打扮个狱卒,却更像是这一伙人一分子的狱卒低下头拍拍袖子作揖叫了下人。  地上因正在继续加工那些铜壶里的二性子水,弄出更多蒸馏水而潮湿一片。  官靴踩在上面都湿滑的很,其余不作声的手下见此让开了些,但每个人的肩膀胳膊都是绷紧着的,有种帮派中常见的冰冷威慑人的恐怖之感。  在他们身着白色的囚服身上,也有不同部位的青色纹身。  看样子都是入狱时纹的,但每一个也都并不一致,确有一种内部阶级分明的怪异之感。  “嗯,过来这儿。”  里头那气氛怪异围成一圈的犯人当中,辫子和耳环都尽显蛮横凶悍之气的巴尔图看见是他也摸了摸耳边的狼形纹身,又扔了半块银子过去就招手招呼他过来。  “今晚去检查底下牢房过了没有?”  虽将这种单方面的监视已持续了小半个月,但今晚还是想先确定下某件事才觉得安心的巴尔图这么开口问道。  “那个傅尔济和段鸮这一次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这两个人的囚室都检查过了,还是和之前一个样,就是呆在牢房里睡觉,睡得和死猪一样。”  这弓着背没起来的狱卒搓搓手回答,并将自己所见的都如实地告诉了巴尔图。  这个答案,听上去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从月初到现在,每晚太平府监牢内部内的动向他都一清二楚,却也似乎没什么改变,巴尔图听到一时没做声,但就在他思虑着何事有将一双虎目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在这阴暗无边的肆拾捌号牢房里。  隐约有数个人影跪在地上——面孔讽刺恶意,一身囚犯服歪倒在泥土床上的巴尔图手中的依稀是一封已拆开的密信,里头夹杂着一些红头盖印的官府卷宗,而这正是由手下们从狱外神通广大带进来的。  “…段鸮,世宗七年进士出身,自顺天入狱,内务府曾判罪五年,十三年大赦后出狱,并于新帝五年再次获刑斩立决……”  巴尔图口中所一点点读下来的正是他手上那封信,这一行密密麻麻所书写的红头小字看着不像是假的。  批文后头还有军机处的专属印章,另还有工部和南书房章京亲自签署了关于此人罪行的数条。  因当下进入太平府的入狱记录可以由官府伪造。  但这个名叫段鸮的,曾经身上所背负的案底却是改不了的,他真的在五年前因犯过什么事而坐过一次牢,这也间接说明他当初入狱时并没有说谎,他就是个货真价实,一而再再而三入狱的‘恶徒’。  “进士出身,却在五年间两次入狱,这个人要么是这辈子倒霉的过了头,要么就是个真正有头脑又很危险的恶人了……几次三番入狱,他必定也和朝廷和官府不对付,甚至也想报复那群人,这样的人对我们来说,倒是很难得。”  “我本来只是想找个临时用一用的帮手罢了,这么看,不如将这个段鸮彻底变成我们的人,从此以后都为我们所用。”  看到这一行字时,将手掌搁在巴尔图凶恶贪婪的面上浮现出了些许动心。  他虽陷于狱中,但他们这一伙人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犯人这么简单,在他们身后有着足够吸引人的筹码,这一点,巴尔图有自信对方一定会受不住蛊惑而选择跟随他们——  “不过,那个之前每晚被我们送进他牢房的‘那个礼物’,他都用上了吧?”  巴尔图盯着手上那份画着脸上有道疤问道。  “用了用了,您交代了那么久的一桩事,怎么可能会坏事,就算他看着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  那一直帮忙进行狱中交易的狱卒的人也如此讪笑着回答道,这话让巴尔图彻底放心了。  数日来的困扰和刺探也稍微压下去一般,也是这么想着,他方才嗤笑着开口道,  “那好,明天找个机会,趁机最后考验他一次。”  “如果他通过了我们这一次考验,就把‘那个机会’给他,可如果他没有通过这个考验,就赶在这次计划之前把他和‘国泰’一样处理掉。”  “这里究竟是恶鬼窟还是神仙地,只看那个叫段鸮到时候的个人选择了。”  “不过,最好要再动作麻利一点,清监日就要来了,‘最上头的’还在等我们,就快要没时间了。  “是,巴爷。”  隔日。  卯时。  段鸮又一次早早就被巴尔图的人找上了。  在被名叫四分六和五分五这两个模样不善的打手以半要挟半请动的方式,告知巴爷现在就要让他过去后,一早在槽口吃完饭食出来的段鸮也没说什么,就跟着他们出来了。  因犯人的活动范围就算再自由,至多就只是一个个牢房之间。  所以当段鸮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带去二层的肆拾捌号牢房也没有什么反应,只看着前面那两个打手的背影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  “巴爷找我何事?”  二人带一个人这么前后穿过光线暗了许多的槽口外时,一个人落在后面,脚上的铁链还在响动的段鸮眯着眼睛问了一句。  铁栅栏外,中途没有出现一个太平府监牢的狱卒拦住他们。  看样子是这个时辰内,所有负责巡逻的狱卒都去送其他犯人们到农耕地外,所以肆拾捌号牢房的才可以自由活动了。  背后原本传来的犯人们脚上的铁链子撞击声也在一点点离他远去。  “哦,你去了就知道了,自然是有好处才叫你去的,怕什么。”  原本好像没打算回答,但那个表情冷漠,晃荡着肩的黄毛辫子男‘四分六’回头冲他笑笑。  说话间,他用一只手活动了下自己纹着一只青色蛇形的后颈。  之后却也扭过头不理睬段鸮了。  这种话怕是只有傻子才会信了。  毕竟大清早的,要出动手下两个打手也把他叫过去,怎么看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可这去还是不去,似乎也由不得他选。  而等段鸮怀着这种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的心情,就这么跟着这两个人去到了背光处,越往前走,在这堡垒架构的监狱内部,段鸮就越觉得前面那两个人有点古怪。  因从头到尾,这两个人的手都往自己衣袖底下默默揣着什么。  囚犯们的手上多佩戴着铁链镣铐,他们要隐藏自己身上真正带了什么,就必须得用这样不自然的方式。  至于眼前的这个行动方位,虽说也是可以往那个肆拾捌号牢房去,却更似乎通向一个去处,那就是以往农耕地外的一处无人常去的背光埋土场,  正因为,段鸮很清楚太平府一号监牢的构造路线。  熟悉到闭上眼睛甚至可以复述这里的每一条路在地图上各个转角区域。  所以在段鸮隐约感觉到这两个人不是‘善茬’,且是在有意和危险地准备做些什么后,他也不动声色,就看看这两个不怀好意的犯人,什么时候才会暴露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路。  三人走的不紧不慢。  气氛莫名有些压抑古怪。  大白天的,两边囚牢上的刑具和湿潮的光洒在三人的面颊上。  四分六和五分五在前面带着路,时不时回头和段鸮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话。  可越到黑暗处时,三人却又好像有些沉默下来,段鸮不作声,前面的两个人也不作声,直到三人被堵到了一个死角处,见身后已无什么人了,段鸮刚要问一句,那个四分六却突然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先前那阵怪异阴冷的气氛这才被打破了——  因就在段鸮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想着事时,前头那两个压了一路,已是压不住杀心头机的打手却是胳膊一横,就抄起拳头一下开始袭击向段鸮的面门。  这一拳带着可怕恐怖的力道。  在他们的手臂上,带着两只结实的铁护具,若是砸在人脸上,就是体力不错成年男子,怕是都得脑壳被打青吐出血来。  可一早就料到他们会动手的段鸮对此却猛地后退一步。  又在挥开双臂,借着这囚室走廊本身的狭窄,和这两个人高马大的犯人就厮打起来。  “啊——”  这过程中,那两个身手却也十分惊人的打手和段鸮发出肉搏着怒吼。  等双方数拳来回,暂时还没吃上什么亏的段鸮直接撞上身后墙壁,一下用自己双手上拷着的铁链条死死地勒住那‘四分六’脖子,又手部力量惊人地反绞住对方,这才抬起眸子扯了扯嘴角。  “两位这是想做什么,不是去见巴爷么,怎么好端端地动起手来了。”  将铁链条锁住那暴怒着哀嚎了一声‘四分六’的脖子的段鸮有点明知故问地笑笑。  “你觉得……自己这种人该去那儿,巴爷那样的人是你能见的么?!”  那被他用铁链反制住的‘四分六’蔑视而阴狠地看他,又伴着声讽刺地擦拭了下自己的鼻子才突然发狠地啐了他一口。  这话听着明显是在话里有话。  看得出来,四分六和五分五已经打算暗中在这儿对付他了,可面对着这一切的段鸮却更想弄清楚他们此刻在打着什么算盘。 第133章 此刻,他抵坐在囚室一角,正在擦着自己脸上血迹的模样看上去很冷静,也很镇定自若。  他这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坐在阴冷潮湿地肆拾捌号牢房内。  方才,他在巴尔图出现的那一刻最后停下了,却也赢得了成为这一伙太平府监牢犯人团伙的内部成员的机会。  不出所料,在那扇刚刚位于死角处被骤然间从内部‘吱呀’一声打开的暗门之后。  就和他上次跟某人一起爬到禁闭室上方所看到的那个奇怪的入口一样,是这伙人才清楚进入和走出去路线的监狱内部的特殊通道。  太平府监牢之中,真的存在着一个奇怪的阶级。  如同这群犯人身上的各种不一样纹身一样,环环紧扣,如同猎杀般隐秘地进行着。  由一开始位于底层的小犯人国泰之死,引发了一系列被外界所第一次注意连环的案子,这伙人真正的面目却还隐藏在黑暗中并不为人所知。  当下,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步接近那个深渊内部段鸮一个人跟着巴尔图这伙人缓缓进入。  一路上,在里头这个仅供内部的黑暗通道的他们不必弯着腰行走。  但上方用生铁皮包着的拱顶上还是有冰冷凝结的水珠子不断地滴下来,段鸮闻出了这并非是一般苦水的味道,而是经过蒸馏后的二性子水味。  蒸馏?  难倒这个秘密的通道口内竟然还藏着有用以将苦水进行蒸馏使用的工具,可这伙人好端端地牢里蒸馏水做什么——段鸮心下低着头面无表情地想着。  一伙人踩着水打开位于连通着这个秘密囚室的最内一道门,这才进入了这里。  等一进来,段鸮最先看到的就是这里面已经身着囚服,或坐或蹲呈团伙状聚集在此的犯人们。  眼下,那一群对他第一次露出‘真面目’的死囚犯人们正围拢在四面八方。  他们都听命于巴尔图,也就会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在两边势力当中还摆着一口尚未打开的实木铜锁扣长匣子。  面前的这只上着锁的实木长匣子里具体装着什么。  第一次将段鸮彻底请到这儿和自己面对面说话的巴尔图并没有说明白。  但对面被打的很惨的四分六和五分五就鼻青脸肿地恨恨站在巴尔图后头,而作为主使者的巴尔图的神情却是充满了对他的激赏和玩味。  见状,将一只用干布擦干净了的手搁在膝盖上的段鸮对此没作声,也并无畏惧地同对方对视着。  这是一个双方心智谋略不停碰撞博弈的场合。  巴尔图和段鸮都在不怀好意地盘算着自己的主意。  也就不会轻易地将自己的筹谋这么快抛出。  直到,在这样互相紧张的防备试探中,松开耳朵上的那一只铜耳环,将胳膊一下横插二人之间俯身露出一个危险且审视眼神的巴尔图主动扔了个东西过来。  “——!”  那朝着他这边扔过来的东西依稀是个圆的物件。  划破半空,就从巴尔图的手心落入段鸮的手里。  段鸮伸手一接,正抓住手里。  他第一感觉是触感冰凉,还有点说不出的熟悉。  而等他摊开手低头一看,就见巴尔图莫名其妙就这么扔给他的居然是一个用某种生矿石雕刻而成,样子呈现出的圆形方孔状的仿制模具。  这个出现在他手中的奇特的仿制模具,该怎么说呢。  第一眼,段鸮就辨认出了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进入禁闭室时在通道口墙上曾经见过一次的那个圆形烙痕。  事后,段鸮一个人也曾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却都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这个留下烙痕证据的模具本身。  可也正是这再一次近距离地触摸和感受其轮廓,让将它忍不住捏在手指尖上辨认的段鸮依稀看出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因为如果说,那一次他和富察尔济在墙壁上所见,只是一个模糊的圆形烙痕。  那么这个东西,就是一个更完整的形态。  这竟是一块花纹清晰,逼真到和实物无太大区别的铜钱模具。  而且正是之前几次三番,出现在蜘蛛组织出没和五猪人案件当事人口述中的一块用以仿制康熙通宝的模具。  “巴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眯着眼睛将这枚明显用于仿制钱币的模具举了点起来,话语间刺探着巴尔图意图的段鸮这样问了句。  “认得出这是什么?”  身后站着一群打手,两边完全剃干净的鬓角均显示出此人面相凶狠毒辣的巴尔图也意味深长地一步步引诱着着段鸮向自己投诚。  “你是聪明人,应该能看出这是什么,但你肯定很奇怪,我为什么现在给你看这个。”  “在这之前,你肯定也从听狱卒和其他犯人说过我有很多钱,仿佛源源不断永远也用不掉,那你就没想过,我人在监狱,可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吗?”  “……”  “钱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从朝堂到民间,官员商人读书,识字的耕地下田的,米面,布匹,房产都需要流动在各个环节的钱,可钱这种东西好用却也是用的完的,可我有一种办法,能够让钱不断地生出来,你相信吗?有了这个法子,不管钱花掉多少,总会再有。”  “而你手上的这个,这就是我们的……‘生财之道’。”  这一句我们的‘生财之道’,不得不说听着有些怪异。  但不得不说,就在这一刹那,段鸮已是彻底明白过来巴尔图这一伙人自始至终都在这太平府一号监牢搞什么鬼了。  槽口反常出现在牢里的的铜勺和铝勺——即这伙人手握的铸钱原材料。  蒸馏水——在铸钱过程中所必须的干净水质。  圆形烙痕——当铜钱模板和实物被他们运出通道口这个秘密囚室时所留下的证据。  还有国泰的死因,一切的一切居然再一次追溯到了这小小的一枚钱币和蜘蛛组织的身上,而隐藏在这囚牢内部的秘密营生竟会是——  私铸钱。  这三个出人意料的字,不得不说令人一下后背就凉了一下。  可巴尔图现在如此堂而皇之地告诉自己手中有这门生财之道,必定还有一番阴谋。  所以段鸮听完也未言语,但却在思索之后把玩着这块铜钱模板,又保持着一个仿佛被勾起兴趣的姿态往下道,  “钱币?这倒是个相当了不得的营生。”  “我在外头时也曾经听不少说这康熙通宝和世宗通宝可是如今世上流通最少的钱了。”  “越少越值钱这个道理谁都懂,但这冒着极大风险的私铸却也要很多的铜钱融化后本身来供应,更不用说,朝廷历年对钱的实际含铜量,还有钱币本身的重量,那都是连朝廷上头的官都未必知道的秘密,巴爷这难不成还能有连官府都辨认不出真伪的钱来?”  段鸮口中这话听着倒也像个识货的。  他本是个一看就读过书的人,虽如今人还陷于牢狱中,脑子却还是转的快到令人信服。  但偏偏已和他将双方信息交托到这一步巴尔图话语间却并不吝啬于向其他,闻言直接对段鸮口中之说直接不屑一笑,又率先打破沉默再次给了段鸮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纸。  段鸮对此不解地看向巴尔图。  像是在故意卖着关子的巴尔图却只先示意他自己看。  可当段鸮低下头,却见眼前这纸上是一行以寻常人来说根本看不懂的数字。  【肆陆+伍伍-叁柒】  “看得出这是做什么了吗,这只是最简单的,之前死了的国泰就是专门在牢里找来给我们计算这个的,不过我觉得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胜任这个活儿。”  眼前似乎有心想考考他的巴尔图露出了一个审视而冰冷的笑。  “这是——”  不知为何,手还放在那张写满了简化运算方法的宣纸上的段鸮的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一种熟悉而古怪的感觉涌上,竟让他一时间没有立刻能开口说上任何话。  四分六。  五分五。  此前一直没有破解开的关于国泰之死当晚的最后一个秘密冷不丁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他的思绪快速运转着,整个人却因这一数字的真正写法和表达将此前案子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这是……分数之间的密率和约率运算?”  段鸮面无表情地抬起自己的眼睛开了口。  “没错,这就是我们的‘秘诀’。”  带着一丝讥笑的巴尔图直视着他缓缓开口道。  “我们掌握并且已经准确地算出了,朝廷自世宗十三年以来所发行的铜钱的密率和约率,所以我们所制造的铜钱,就不是假钱,而是真正的……康熙通宝铜钱。”第二十九回 (下)  “吱呀——”  一串圆环串着的铜钥匙转在手中, 当眼前一面铁牢笼从外打开时,身形健壮, 面孔上有些还没消下去的挨打后青肿淤痕的烈尔泰正大步行走在牢房过道上。  这四五日不常来牢头巡逻的他嘴里哼着首下流的窑调,腰上则是十六间牢房的其余几把开门钥匙。  穿行而过时一道道的光打在他梳着长辫子的发顶,依稀可见上方是一片铁皮固定的牢笼顶。  两边除了暂时空了的囚室,就只有一个个黑漆漆的刑具挂在墙上。  可等这性格一向暴躁易怒的中年牢头总领按照往常的规矩, 等待着传过这一头拐角处往另一边槽口去, 他却突然感觉到了身后有什么不太寻常的动静。  【‘——, ——’】  “谁?是谁在那儿?”  不知是什么人跟着自己, 但料想这狱中应该不会有胆子大到跑来暗算他的烈尔泰当即瞪起眼睛冷冷地往后看了一眼。  身后空荡荡,黑暗中也无人。  倒像是方才都是他的错觉一般, 见状, 这牢头烈尔泰也默默地在有点发毛地啐了一声,来回打量了圈,却也打算回头继续往槽口走,可就在这时候,始料未及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因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有个瘦条条的灵活黑影已是突然从他身后窜出,又一下勒住他的脖颈锁住了他的一条胳膊扼住了烈尔泰的前进步伐。  与此同时, 另一个一直默不作声倒挂在囚室顶上,等着在这儿埋伏他的黑影也是和身后那人一起出现了。  这二人一看就是一伙的。  因两个人的行动步调完全一致, 出拳力道包括埋伏和攻击人的方法都很相似,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又是什么人竟专门候在这儿等着暗算烈尔泰。 第135章 这个差别就是朝廷管控铜钱银两最为关键的制造秘诀,相当于是整个国家所保护的一项秘密数据了。  因在前朝以及更早的《缀数》一书中,就有民间数学家针对此讨论了分数及其运算。  关于此方面的记载,最知名的就是南北朝时期的数学家祖冲之,他曾研究因圆周大小而闻名于历朝历代。  而他当时用以表现一个最小数字的办法,就是选取了两个特定的分数。  其中,一个是335113,叫密率,一个是227,叫约率,密率是分子分母在壹仟以内的分数形式的圆周率最佳近似值,是当时的最高成就。  而当这种用两个分数来表现比自然数更小的办法,在这之后也被发扬。  至于分数间的常规运算,一般则以分母各乘其馀,分子从之,这样一个特定的算法,这也对常人给出了一种分母与分子的概念。  所以这伙人如今势必是已经秘密地算出了关于康熙通宝铸钱的官方密率和约率。  这个至关重要的数字,就是他们的秘密武器。  可巴尔图如何会掌握只有朝廷才知晓的制钱的密率和约率。  这伙人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了不得势力和本事,段鸮无法去深想这一切。  却在下一秒,眼见对面的巴尔图仰头笑了一下,又伸出自己那只筋骨健壮,皮肤黝黑的手掌就蘸了些旁边铜壶里的二性子水,又以一种擦拭着污渍的方式对着自己的耳后就擦洗了一下。  这个过程,段鸮泛着冷光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耳后。  那只浮在皮肤表面的青色的狼形纹身一点点被化为无形,并最终露出了一只通体为黑色,对于段鸮来说眼熟的不能在眼熟的刺青纹身。  ——蜘蛛  是花背青蛛。  “我们是‘蜘蛛’,‘蜘蛛’也是我们。”  这一刻,心跳都开始默默因血脉喷张而加快段鸮的双眸黑漆漆的厉害。  却也映照和捕捉着瞳孔最中央那张缩小的巴尔图贪婪而凶恶的面孔上的没一丝变化。  他预感到这一句话后,即将会牵扯出一桩他再难以忘却的前尘往事,就听抚摸着耳朵底下那只黑色蜘蛛的巴尔图就这么开了口。  “世人皆知,铜钱这回事,每一位皇帝登基在民间价格流通的实价都不一样,世道越乱,钱越不值钱,再多的钱都不管用,而这盛世中所出的钱才是最值钱的。”  “不瞒你说,在五年前,我们还并非是如今这副深陷牢狱中不得逃脱的样子,我,有一群更了不得人在相助。”  “我们如今用作铸钱的铜钱,大多就来自于五年前在那个辉煌富贵之地的一场劫掠血洗,事后,我一个人逃脱了,也是如此,我才想到了一个好计谋,躲到这儿无人可知的监狱来,即刻摆脱官府的追捕,一劳永逸。‘  “您当时在哪儿?”  段鸮一字一句地盯着他问。  “世宗十三年,顺天城外,神武门,我们用炸药炸开了神武门,劫走了我们想要的一切。”  “我们当初就叫做,‘五,猪,人’。”  也是巴尔图说到这最后一句,位于长匣子面对着段鸮的脸应声打开。  里头摆放着那一把漆黑而危险的东西上也一下子暴露在正在谈着一笔交易的二人的眼底。  段鸮这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毫无预兆地被这冷光照射地退后着眯了眯。  紧接着,搁在底下看似镇定冷静的手指已是因为眼前的骤然清晰一下凉了下,才辨认出巴尔图展示给他的是什么东西。  因他没有看错。  那放在匣子里的东西,竟然一把阴森森的枪管被包着却依旧可以清楚地辨别出轮廓的……  枪。  火膛遂发枪。  造于前朝,发扬于本朝,口径贰厘,枪筒长壹米,全长壹米,射程能达到传说中的壹百弓,是真正的百步穿杨。  这一发枪管内的火铳弹药射出,被射中者当即便会重伤和毙命。  不说是这太平府监牢的普通狱卒了,就算是段鸮这样的身手也不可能逃过这样的枪口,只要巴尔图开枪,他便会当场毙命。  接着,就这么当着段鸮本人的面,巴尔图这个不仅在这太平府一号监牢里不仅能神通广大到拥有自己的铸钱工厂,还拥有着独立于官府的枪支的恶徒。  这才伸手拿起那把枪管,威胁对准他的眉心玩味地笑着近距离瞄准了一下,又将手指凑在嘴边嘘了一下。  “十五号清监日,就是我们盘踞在此五年,真正逃出生天的那一天。”  “段鸮,只要你愿意一起帮助我们将太平府一号监牢内所有私铸的这一批康熙通宝运出去,这把枪将会是你的。”  “里面有三颗弹药,这一颗,由你帮我们杀死守在监牢出口的烈尔泰。”  “这一颗,你帮我们杀死到时候来到监牢的文绥。”  “这最后一颗,我就送给你用来在清监日我们一起逃出生天的那一晚,亲手杀死那个傅尔济,怎么样?”  ……  “好,成交。”  这一句话音落下,那一日段鸮和巴尔图之间最疯狂却也最冒险的一场监狱逃生计划被定下了。  桌上由巴尔图所掌握的那把遂发枪,令被瞄准中的段鸮无法违抗这伙恶徒对他半引诱,半威胁的入伙要求。  这一切恰如桌上被巴尔图之后抛起的一把赤红色番摊工具一般,赌命之人总不会怕这种事,生死之外,另有一番缠斗与博弈。  “事后,你会得到你应该有的报酬的。”  “抹去你身上原本的纹身刺青,摆脱你现在受人摆布的死囚的身份,从一只单打独斗的林中虎成为蜘蛛,将是你的荣幸。”  摆明了是设局将他一步步引入这里成为同伙的巴尔图这般不怀好意地开口对段鸮说道。  “希望如此吧。”  这话说着,抵着身后的墙的段鸮也面无表情抬眸表示‘期待’般同他一下子击了下掌。  接下来三日,到十四这一天前夜。  一场极其凶险而骇人听闻的团伙逃狱计划,就这样默默地在太平府一号监牢之中狱中进行着。  白日里,太平府监牢的犯人们依旧在有条不紊地生活和完成着每一日的农耕,但其中隐藏的一部分巴尔图的人已是将逃狱的计划提上了进程。  段鸮就这样顶替了原本那个因铜中毒而死去的犯人国泰的存在,成为了这一伙潜藏于太平府数年之久的犯罪团伙的一员。  巴尔图交给他的个人任务也从一开始国泰所负责的押运铜板。  变为了和那两名蜘蛛组织成员——打手四分六,和五分五一样做三伙人一起放倒监狱中的所有人,并离开监牢携带他们的货物安全离开太平府。  而在他们三人的身上,另还放着三套用作铸造康熙通宝的模板。  这一套锁在匣子里的假币模板,据巴尔图说价值连城,因是他们耗费五年心血计算和实验得出的最接近铜钱实际质量和铜铝比例的制假模板,所以必须安全带离太平府。  打开锁头的钥匙,就是锁头上那个构造奇特复杂的连环数字锁。  正确的解开锁头的方式,就是这套假铸钱实际通过运算所得出的最接近真钱的密率和约率。  这个关键性的数字,是此番行动最重要的一件筹码,若是最后抓捕时未能将这个获取,那么这一连串的行动怕是也会彻底功亏一篑。  此外,巴尔图手下有不止一把能用于杀人行凶的燧发枪。  但是他暂时没有交给段鸮其中的任意一把,只让自己的八名届时会负责清理牢门口的手下掌握着。  段鸮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因他知道,巴尔图对他还是有防备底线的,他也需要在最妥当的时刻一举将这伙人真正地从内部瓦解。  也是借着这个蜘蛛团伙图彻底将这一整个逃狱运货计划以同伙的形式告知自己,如今已算是成为其一员的段鸮也算是了解了这个团伙内部的计划到底是如何——  ——而那个特殊无比的日子,这下也终于是一点点离所有人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分数出现在《九章算术》,此外祖冲之所算出的圆周率即为分数表达  燧发枪,乾隆年间民间通用的一种枪支。  这俩东西虽然听着魔幻,有种wtk的魔幻冲击感,但是在乾隆时期真的有了,而且在民间真的流通很广,具体可以自己百度这玩意儿到底长啥样。  而在此后的三十四年后,乾隆还会亲自颁布禁枪令,这也是历史上著名的乾隆禁枪事件。第三十回 (上)  十四日, 子时。  已令人将上下出入堡垒的地形图,包括拆除牢门等措施都准备好的巴尔图就已经提前去带段鸮看过了他们位于囚牢顶层的那个秘密囚室。  当这个埋藏在监狱通风口内里的旧时堡垒金库大门被缓缓打开的那一霎那, 照亮了一道进入这里观看货物的段鸮的双眸,和他被映衬成金色的双眼。  在他眼底出现的是,极为震撼,渗人也不可思议的一个秘密的犯罪巢穴。  视线所及, 除了里面一个个脱去了囚服在赤膊进行一块块熟练无比的模板铸钱的巴尔图手下们。  用死囚的身份进入无人会怀疑他们的牢房, 进行假币制作——这真的是个天衣无缝的犯罪计划。  除了人, 里面是满满当当沿着这秘密囚室顶端垒好的, 用一张张白色封条压着的实木箱子。  地上和铁皮顶上,是用一根根竹管接通, 用以最后使铜钱降温塑形而流淌着的蒸馏水。  水滴顺着墙壁落下, 而大部分无用的渣滓和苦水就这样顺着堡垒边缘的管道排了出去,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流进了旁边的农耕地里。  因为掺了重金属物质的苦水不断浇灌那些农地。  致使那些地无论播种什么都难以生长,这也是为什么犯人们总说那些烂地长不出庄稼的缘故。  从蒸馏,打版,炼铜,铸钱的每一个环节。  每一日从槽口进新鲜入太平府的铜勺和铝勺,到夜晚就会被运到这儿来完成第一步的高温溶解, 在固定的钱币模板中完成新的淬炼和铸造。  每一个步骤都由巴尔图手下这帮白天看着日日吃酒赌钱,其实专门作为死囚进入牢房进行铸钱工作的‘犯人’完成。  至于最终装箱并打上成品批文字条安全运出的这一个个箱子。  则自上而下以生铁格子的形式, 将整个监牢通道口塞满,封条是一行熟悉的朱笔批文‘太平府监牢十三日’,说明这就是今日这里所造的货物, 而在这些部分还没合上的箱内,则是令巴尔图和段鸮眼底都被染上金铜色的康熙通宝——也就是,罗汉钱。  这些一块块被手下们用菜油擦拭后,完全造旧的假铜钱砸在地上的发出的声响。  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汪洋潮水声,流通于世的真钱,即将被这些以假乱真的假钱替换,可却无人知晓。  这一刻,段鸮看不出来这一整个二层秘密囚室内部具体生产了多少即将流入民间的假钱,但是代入本朝物价。  这批完全不能计算数量的铜钱背后所隐藏的利益链条具体有多大就相当骇人了。  因如果段鸮没计算错误,当年世祖年不打仗时,四个铜钱即能买一斤白米,一两银便可换一千铜钱。 第137章 “去底下四层,解决其他犯人和那个傅尔济时。”这伙‘蜘蛛’也一块跟上了。  酉时二刻  四层上下,此刻也乱了套。  因为那帮意识到牢狱中有变的犯人们一个个都还被关在囚室里无法逃脱,所以只能疯狂陷入恐惧地不停拍打门。  这帮人死或者不死。  都对他们今夜的逃离毫无价值,但现在段鸮必须先去‘解决’的一个人却还在四层。  也是等到了底下,伴着挥手示意其他人将最西侧的某间牢房一起围住,未等段鸮和其他逃狱者将里头某个人堵住,一道突然从里面举着把铜勺子的手就闯入了所有人视线。  那人依稀是个黑影。  跑出来时候也用块黑布巾蒙着脸,身手还异常了得。  他夺路而逃时,四层已是被一群逃狱犯人围捕,但这人在和门口的段鸮正面迎击之后,竟还能身手惊人地一脚踹上来,直接就他们的步调打乱就向着四层走廊逃跑。  用胳膊格挡了一下段鸮见状似是意识到他要逃,直接放出冷枪。  但却落了空,那人离去时依稀扭头看了他一眼,如同鬼魅黑影一般直接穿过牢门逃出,身后还隐约可见一根长长的辫子被风带起。  段鸮和其他逃狱者见状都有些始料未及,但下一秒,唯一看清楚那人的脸,并且和他对视的段鸮却已开了口。  “是那个傅尔济跑了,我现在去杀了他。”  “是傅尔济吗?我刚刚没看清楚他的脸。”  后头的某一个跟随着他的蜘蛛组织逃狱者心生怀疑。  “没错,就是他,他的脸,我化成灰我都认识,而且我看到了他身上的老鹰纹身。”  段鸮这言之凿凿的话一说完,周围也无人继续质疑了,因恐生祸端,若是让这个‘傅尔济’逃了泄露了他们的计划才是今晚真正的后患,所以直接从四层包抄灭口,这伙蜘蛛组织成员连同段鸮就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人包围了。  好在,此人虽有点本事。  却也未能在今晚的情形下逃出更远。  因为大约二三百步之后,他就被今晚没打算留活口的段鸮从后头追上,二人的身形一时间如疾风一般穿行而过监牢,并在对方即将直接闯破堡垒下方铁窗框的刹那瞬间迎击上。  段鸮一脚踢上对方结实的后背。  那个逃跑中的‘傅尔济’一下被踹翻在地,用自己的拳头就对着段鸮的脖颈和头部来了两拳,段鸮见此背抵着地面恶狠狠撞了他一下,见对方翻身推开他再次爬起来想逃,却直接将手中燧发枪对准那爬上窗户的黑影背部就扣下了火药膛。  “碰——”  火光冲击着段鸮的脸,也相应地射中了对方。  那明显吃痛地捂着胸口的黑影应声被火药的冲击力撞出窗框,掉下去时还有血迹溅在了段鸮脸上和周围地上。  其余蜘蛛组织的成员见状赶忙下去查看。  却见夜色下方血色笼罩,那具‘尸体’已坠落下来,也是这时候,用手抹了把脸上血迹的段鸮才冷冷开口道。  “他死了,我用枪膛对准他的心脏了,可以了,告诉四分六他们,和巴爷带上货和马车一起正式砸开牢门撤出去,文绥还在狱外的交易地点等我们。”  “好。”  这话音落下,进行暴力逃狱的这一伙人已是跟随段鸮转身离开。  段鸮最后走时没回头看,但大约半刻之后,伴随着下方四分六他们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响起马的叫声,扛着一口口实木总共约六十七名犯人就这么从已经被血色笼罩的太平府监牢逃之夭夭了。  戌时二刻  分作三波,其中一辆坐着巴尔图,四分六,段鸮和数位蜘蛛组织成员,携带着那名人质——即太平府牢头总领文绥的女儿前往太平府主城东大门。  车内人一手撩开马车帘时,露出的是探出头来的四分六的脸。  这是一处面朝城门的主马车道。  因远离官道,这个时辰除了些街头百姓已无人会来打扰他们的具体货物交易。  五分五等人此刻正赶往距离太平府运河码头附近。  他们约定好,等半刻之后,来赎女儿的文绥的车马出现,在车上的段鸮就直接出手,一枪干掉这对父女,然后将巴尔图之前留在文绥那里的模板取走迅速逃离。  但伴随着沿街街道的亮起,今晚主城内的灯火似乎有些过分地亮和闹腾了。  里外,是数圈茶楼在这个时辰都有醉酒客人在闹事,还有人在拉架,远远地,坐在马车里的巴尔图听着这对面茶楼传来的动静也有些烦躁。  “为什么还没人来,这他娘的怎么回事,巴爷这都要等的着急了。”  四分六在面无表情,押着那个人质坐在他侧后方的段鸮面前朝脚边啐了口唾沫,又禁不住小心谨慎拿起手里的遂发枪往外看了一眼。  “……”  对此,三人一起在这车里等着人出现的段鸮一语不发。  可就在半刻后,在早已不耐烦巴尔图明显暴躁地都快骂人直接杀了那车上的人质时,隐约在夜色中一辆明摆着有些眼熟的马车就这样出现了。  是文绥的车。  这让直勾勾盯着远处的巴尔图当即露出了怒火平息下去的表情。  紧接着,他这才无声地挥了下手,又示意段鸮领着人下车去往对面和文绥交易的车前。  对此,段鸮默不作声。  一只手抱起那始终昏迷不醒的姑娘,就下了马车迎着那远处的马车缓缓地走了上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对面那辆所谓的‘文绥’的车内,隐约有一双靴子脚露了出来,一直盯着对面这一举一动的巴尔图隐约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下一秒,这耳朵下方那只黑色蜘蛛抖动了下的恶徒突然瞳孔收缩,又朝上方大喊了一声。  “等等——”  巴尔图这句话说出口时,时机已经是晚了。  戌时三刻  手里还劫持着那名女人质的段鸮毫无预兆地一扭动手中的遂发枪对准了巴尔图来了一下,又带着那女子和车上的文绥就趁势离开现场。  后头面对他临阵倒戈的一伙蜘蛛组织成员当即脸色一震,意识到不对朝茶楼上看,却见数十名捕快已从上方一起跳下来,又将这里团团包围住了。  在这乱象中,一声怒吼“太平府官府!所有匪徒立刻下来!”就这样传来。  可见状侥幸躲过的巴尔图却并未服从,而是直接阴沉暴怒地怒吼了一声‘段鸮——’就直接抽出自己手中的一把燧发枪迎了上去。  “碰——”  枪声彻底响彻太平府的夜空。  这下,乱子大了。第三十回 (中)  亥时一刻  伴着‘碰’地一声剧烈的街头枪响, 打破这座徽地主城的乱象就这样发生了。  混乱的街头传来一声无名女子的尖叫,另有浑身染血的捕快中枪倒下, 又迅速咬着牙撤离到一边和对面那伙黑衣蜘蛛继续展开厮杀。  这是一场事后,太平府街头百姓,想起来都觉得异常悚然听闻的城际间的逃亡和追踪。  太平府大道上,摆脱缰绳彻底被枪声受惊的黑色马匹一下子嘶鸣着摆脱控制, 并冲上一旁的街道。  路边茶楼上正打烊的老板惊呼连连, 因那恐怖的枪声的突然出现, 寻常妇孺也是在街边大哭不止。  巴尔图手下的黑衣蜘蛛们则从闹市中一路穿行着追逐着段鸮所生夺下来的那辆负责秘密押送假钱模板出城的运货马车。  印刻在段鸮瞳孔处的就是一辆从尽头街头对角撞过来的马车。  那车辕上的烈马已经发狂, 若不尽快摆脱,怕是真要被这伙人继续追上了。  “——!”  当下, 还处在这辆马车上的他直接回头对着里头的那个面色惨白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来了句‘趴下’, 又朝前一下揽住车辕上柔弱的小姑娘护在自己怀中,冲着那杀人行凶的马车就对着撞了上去。  “轰——”一声巨响。  街道上马车对撞的剧烈声响响起前,对面那辆被段鸮驾着马车硬生生撞翻的车轮子已翻滚着倒在了地上。  车辕上那数个黑巾蒙面的壮汉摔得很惨,直接一脸鲜血怒骂着就要从地上踉跄的爬起来,却在这时,已迎上了那一个立在街角中央的男子。  段鸮一人站着夜色中,一只手扶着自己已经染血的半边肩膀, 他方才已将怀中的姑娘抱回给他的父亲,又一人走下马车迎上了这群人。  车马在他身后。  他只一人却将抵挡眼前一起涌上的犯罪者们。  这一刻, 太平府上方浓稠抹不开的夜色笼罩在他长长的被风刮起来的长长发辫上。  将他的整张面庞映衬的锋利如刀。  那双眸永远黑沉沉的望着尽头处那群在瞳孔里一个个如狼似虎涌上他开始袭击他的‘蜘蛛’恶徒,直到最先冲上来的一个壮汉面目狰狞地袭来一根长铁棍。  迎面袭来的长铁棍子上带起的冷风犹如有着实感。  在众人在街头上包围一圈成空气中留下残影。  留在段鸮黑色瞳孔里的一幕。  是一个个张牙舞爪如同化了形的黑色蜘蛛的影子。  见状,被围在最当中的段鸮侧过头躲避的一刹那, 身子已经往后倾下,又一脚直接对着最当中扑上来的一人踹了过去。  “——啊!!”  这一番激烈打斗,伴随着周围司马准手下埋伏在此的捕快们引起的火枪撞击声,使周围街道上一片混乱,可明明巴尔图一众此刻最应该要做的是逃跑,他们却完全地集中火力要先抓住方才已放走了文绥父女的段鸮。  因三套之中的假罗汉钱模板还在段鸮手中,所以无论如何,他们也要抓住他,才能赶去码头和其他同伙车里。  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便身后已无人,可是手中携带着一套模板的段鸮还是在一处墙壁前被身后追逐过来的一个黑衣蜘蛛给堵住了。  他因为沿途逃跑,额头上都是汗水,眼睛冰冷的段鸮的一只手掌有点发热发烫。  更糟糕的是,由于数次开枪的燧发枪内还有一颗弹药。  巴尔图到底还是没有留给他足够的可以逃出这里的弹药。 第139章 他俩都是一辈子不可能屈服,也不会轻易让别人一次的人。  根本就是一样的人,又怎么会对彼此手下留情,段鸮从最开始的压抑,到暴躁再到忍无可忍到还手,终是再也无法关押住自己那么多年身体里的那只丑陋恶心的野兽。  【‘带我杀戮成瘾,就是要大杀四方,’】  【‘敌众我寡,’】  【‘毫不在乎,’】  【‘尔是城是慌。’】  “——!”  伴着一身巨响,两人伴着直接用上脚的互推这一下极重。  他们俩谁都没对彼此客气,却也在这一霎那终于是发泄够了那么久以来的压抑和暴躁。  这一遭,搞得两个脾气都差,都坏都不可理喻的混蛋终于是发泄爽了,也打够了,竟也躺着粗喘着气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不动了。  “……”  “……”  可怎么说,一朝得知彼此的真实名姓,他俩反而都挺坦荡的,富察傅玉如何,段玉衡又如何,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在这黑暗冰冷的太平府监牢之中,确实只有和对方在一块才是安全的,换句话说,就像两个人都一下子卸下多日来对外界一切的伪装一般。  加上他们本就是性格一样的人。  对于这样的血腥黑暗有着不一样的感知,这一次他们虽然选择帮助司马准进入这里再次抓捕又一只蜘蛛,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个人却也需要一定的发泄。  也是这时候,那上方刚刚被富察尔济一脚蹬踹着摔下茶楼隔断的巴尔图,另有四五个黑衣蜘蛛已是又包围住了他们的头顶。  见状,这两个上一秒还在内讧的家伙立刻在底下找好掩护物,又直接在这个空隙就已在脑子里计划好了最终的  “另一边现在怎么样。”  “没事,有人。”  “我的人,还有司马准的人都已经包围了。”  这个刚才像个疯子一样从上方跳下出现的家伙举着手里的那把抢夺过来的遂发枪,贴着段鸮的背,用耳语的方式满头是汗同他回头地道。  这一句话落下,段鸮却是不言不语也没有,只沉默着就和和他一起架起胳膊举起了手中那把通体黑色的燧发枪。  “你还有几颗弹药?”  “一颗。”  段鸮冷冷回答道。  “一颗足够了。”  “准备好了没?”  富察尔济开口道,  “嗯。”  段鸮回答道。  这话话音落下,两个自上而下举起的,可怕的黑洞洞的枪口一起对准了对面即将从运物架上逃走的那个黑衣‘蜘蛛’。  被夜色各自遮挡了一半的面色却是一样的坚定。  冰冷。  眸色漆黑。  如同汹涌雄伟山川江河在真正有了实体,勾起气势磅礴下的激烈碰撞起来。  当下,他们手中现在分别瞄准目标人物的是同样的一种火枪。  发扬于前朝,由朝廷督办敕造于本朝,当世最强大的火器之一——‘火膛遂发枪’,口径贰厘,枪筒长壹米,全长壹米,射程能达到传说中的壹百弓,是真正的百步穿杨。  这一发枪管内的火铳弹药射出,被射中者当即便会重伤和毙命。  但谁的手在这一霎那面对这巨大的死亡和形势压力都没有一丝动弹,反而稳得像是真正的捕捉黑暗中罪恶的两个人间太平的守护者。  “——碰!”  从下方朝上完成追击凶犯的二人手中的两把遂发枪发出的两记剧烈而爆裂的枪响一下。  两人一起活动手指将转轮上满弦,扣动扳机,机轮转动与火石迅速摩擦生火,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瞄准向远处的方向。  二人身后的夜幕浓墨如刀。  火膛中的火光照亮了他们漆黑的瞳孔,和唇角的冰冷坚定。  他们现在以彼此的生命作为着全部支撑。  在性命随时都可能丢掉的未知危险前。  只有他们两个人值得互相相信,就会觉得这样特别情况下独处的感觉格外地令人身心完整下来。  再联系这四五天内,这个迷雾重重的监狱内所发生的一切,就也变得令人理解起这两个人此刻的心理了。  可这放在常人身上都有的,在他们俩身上好像偏偏其他的味道没有,倒像是在和互相默默较着劲,是一种直接而粗暴的情感碰撞,给人的感觉就野蛮凶狠的很。  在这一刻,二人共同抹不开的脑海之中,将牙齿藏匿于黑暗的老虎,和埋伏于夜色中的鹰。  以互相挑衅又充满杀机的方式刺探着彼此的生存和地盘底线。  黑夜中,只听一声嘶吼,虎牙一口扼住鹰的喉咙。  鹰的翅膀拍打在虎的背上。  使两个杀气冲天的生灵因互相厮杀而纠缠,黑漆漆的双目对视间,鹰的爪子一下抓进虎的身体中,血和痛使人清醒,却也令人不自觉疯狂。  爪牙和虎躯纠缠到了一起。  气血冲上了脑子深处。  “啊——”  各被上方对准自己胳膊和眼睛的一枪射中的刹那。  摇摇欲坠着从茶楼边缘惨叫了一声的巴尔图在恶狠狠倒地,并一下坠落到地上被周围一群官府的捕快们扣押在地上,用镣铐被直接叉在地上的那一刻,那眼眶里都是鲜血的花背蜘蛛仇恨地注视着头顶,就疯狂嘶吼了一声道。  “段鸮!段鸮!”  “傅尔济……你们这两个身后所站的是什么人!”  “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你来的!”  也是听到这话,上方某两个已是一前一后抓着那铁锁从下方木箱上爬上来的人才俯瞰了他一眼,随之,那彻底松散下来的黑色辫子垂在肩头的两个男子才对准他回道,  “是这山河。”  “是这无数人用性命一生守卫的山河。”  “派我们来抓住你的。  ……  亥时三刻  太平府运河码头  夜晚来自官府的篝火团团地将远处三艘原本已经即将发船的渔船扣押了。  方才透过攻击站位司马准这边的官府中人已是完成了两拨进攻,眼下子弹射击过两轮,地上都是火药痕迹。  尽头掩护物之后,长龄举着火铳站在东北侧下首。  负责正前方攻击的阿桂面无表情地在西北角主攻。  至于,最当中面孔透出青年的冷漠的刘墉抬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火铳,冲着身后约有数十名江宁和太平官府的捕快们俯下身子一起以进攻排列的姿势从黑暗中一步步逼近交易点。  “海东青。”  “‘第三只蜘蛛’,你们已经被官府包围了。”  “现在,统统放弃抵抗,你们被捕了。”第三十回 (下)  当夜。  火光冲天,街上百姓不知是何情况的喧闹沸腾声中, 伴随着太平府自建成死囚监牢以来最大的一场罪犯策划逃狱事件, 杀囚事件, 以及罗汉钱制假集团终于是被逮捕了。  江宁府和太平府在这一次行动中联合对这一团伙进行了围捕。  也是这一番天罗地网之下,首犯也就是那名一直潜藏在太平府监牢内的罪犯巴尔图,即前身化名为图海的前案——顺天府‘五猪人’案之一也被逮捕了。  自之前连番破获的江宁案, 临安案之后, 这是朝廷和官府所抓获的第三只蜘蛛。  由一个死囚犯国泰的铜中毒死亡案件,引出了这样一桩背后主使惊人的前朝大案, 不得不说也是令一种捕快们  但好在,这案子是破了。  太平府监牢总领文绥的女儿作为人质安全地得到了解救。  在被劫持的两月, 她索性除了一些皮肉殴打并未遭遇更多, 幸得这一次段鸮的解救,这少女也是事后特意感激了这一次官府的帮助。  除街道上捕快捕捉时有数人受伤,监牢内一开始混入冒充狱卒和‘傅尔济’的同僚们实际均未受伤。  接下来三日。  太平府这头进入了案件之后的审理期, 此次行动的圆满完成将会被不日上报朝廷那一边,关于那些神秘的假罗汉钱的追溯根源也成了  江宁府捕快总领司马准连夜对其余从犯进行了审问,包括四分六, 五分五在内的黑衣组织成员也均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而那主犯巴尔图也在两日后被彻底地进行了收押。  十七日。  太平府  结束了此番卧底任务, 又顺利抓到人的段鸮终于是可以清闲下来了。  三天之前, 他浑身是血被拖拽着爬出来时可是吓坏了司马准,好在最终他并无大碍,一切事件也归于平静, 事后,段鸮第一时间参与到了审讯过程。  而半刻前,他正好刚从司马准那头出来,又结束了这一次的正式审讯。  当时,在那囚室内,已是被枷锁镣铐考起来的巴尔图并不知道段鸮就在外面。 第141章 二人一把抓住,眼神中没有丝毫迟疑犹豫,一下就这般热烈地闯进了彼此的心。  这一刻,两个人的心跳都快的厉害。  像是少年时都没有的经过漫长的苦旅,终于从岁月山河中握住了这一只滚烫而用力的手。  他们曾一起肆意奔跑在夜色中,仿佛尽情地释放着少年时从没机会实现的浪漫美梦。  这梦是如此的赤忱无畏,好像无人再会在前头阻挡着他们。  被夜风吹着,绑着发绳的黑色的长辫在身后甩着,自由自在的心跳声响彻在两个人的心间,直到他们又一次大半夜地喘着气停下,这一次,城楼的下方依旧是一片光明。  这一次,傅玉又给段鸮唱了一首歌,只是这一次,他口中无比快乐自由地哼唱的不是,牧童,而是另一首,名为,山河。  【‘先友勤渠庆得时,相逢仍在右垣扉。’】  【‘负山徒荷君恩重,起草多惭笔力微。’】  【‘早岁应门叨赏识,几年联襼接音徽。’】  【‘雕章华藻蒙褒贲,知我从今不患稀。’】  最终停下来躲起来抱在一起时,黑暗中被汗水和心跳充斥着二人都不再言语。  只一点点在这夜色下接近彼此,当呼吸伴着剧烈的心跳声接近的刹那,鼻子碰到一块时,两个人的眼眸都亮的厉害。  “段玉衡,要不要咱俩再来一个约定?”  额头上都是汗的傅玉抵着段鸮的额头,握着他的一只手垂眸一字一句道。  “什么约定,富察傅玉?”  呼吸中带着点火热的段鸮盯着他问了句。  “从此,交托彼此生命,永远相信,支撑。”  “无论多少危险磨难,但……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们一起去看更多的江川山河,好不好?”  “好。”  眼睛里迎着光明的段鸮扯了扯嘴角,又彻底放开心中一切无所畏惧地一下坚定地抱住了他。  这一刻,紧紧相拥在一块,从前属于二人心头的宿命枷锁一并解开。  如同彼此人生从这一刹那重新开始,那道心中的光一下子战胜了长此以往的挫败阴影,唯有无尽的解脱和痛快留下。  紧接着,将胸中那完全呼之欲出的热烈完全淹没,任由两个滚烫的拥抱在一起的他们在第一道光芒下一点点靠近,终于是落到了一处。  扑通。  扑通。  两个一模一样频率的心跳剧烈跳动的对视间,胸膛中的火光,赤忱,热烈好像还是一时半会儿无法消下去。  这一夜,星星看了一晚,歌也唱了一晚,城楼上一起倒着看着星星的两个人好像都很开心,有着这一晚,下一个晚上都说不完的开心。  伴着车轮滚滚,小小的百姓人流涌上桥头,整个太平街头上空的建筑灯光一夕之间亮了起来。  那金红色的光起初是一簇被风刮起的。  如同千年间神游于九天的火龙降世,尾巴上的烈焰坠落在了百姓民宅之上,溅起了跳跃的浅金色。  接着火焰连绵,红色的外焰开始波及整个天空,照耀的这深蓝色夜景笼罩下的城中犹如白昼,并一下迸发出数百倍,数千倍的力量感来。  这光明是流动的。  马蹄声响彻城墙之下。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有着数千年积攒累积的勃勃生命的。  来自于太平府的每一个街头建筑,每一根房梁,每一片砖瓦,如流沙天火燃烧起一场自天空降下的流星。  这流动的生命力照亮了河上游船,照亮了山海之美,作为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子民,谁能不热爱着这样的壮丽之景呢。  人的渺小,构成了城市的繁茂巨大。  从南到北,恰如汉代刘向在古书名曰说苑辨物中所说——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  这是八荒。  这也是四海。  这同样是九州。  四海升平,煜煜生光。  与你一起共睹,这便是你我今生之荣幸。  烈火之心。  这热爱与山河交相呼应。  ——天地,终迎来天明。第三十一回 (上)  长龄的萨格答玛法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他说过这么一番话, 独善其身为穷, 兼济天下才为达。  儿郎若要成就一番事业, 必将所爱寄于江山,方可成就一生荣光。  这句话对小孩子来说,其实有些深奥。  因为对于孩童的思想来说, 要这么早就理解所谓天下是指的什么, 还是件很困难的事。  可当时他的玛法却并没有办法为他解答了,因那时, 这位在御前侍奉着世祖,圣祖, 世宗三任帝王的太子少保也已经快要去世了。  他一生是忠臣, 是良师,辅佐三朝帝王,看似本无什么身后的遗憾了。  但这位了不起的老者在离开人间的那一刻。  却还是顶着满头华发, 颤抖着一双枯木般的手,将那时的是个稚子的长龄唤到了自己面前,又轻轻地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讲了这么一番话。  他说, 长龄, 玛法要走了。  但玛法还是告诉你一件事, 这件事我曾花了一生去想, 用生命去记录下史书里的一幕幕,却不得其解,到老却终于想明白了。  你现在虽然还小, 但你要记得一点。  江山的主人永远是百姓。不是帝王,帝王是决策之人,并不真正拥有江山。  因在百姓眼中,前头来的是贼,后头来的也是贼,君王一念,国门便破,历朝历代受苦的最多,其实永远是这土地上的百姓。  你并非生于乱世,不懂这世道不稳,玛法的双眼却是见得太多太多,可玛法为江山做了一辈子臣子,虽忠于帝王,却一直未给这些受苦了的百姓多做些什么。  但你和玛法是不一样的。  因你还小,一辈子还长,双眼干净,心也赤忱,所以往后一定要坚持志向,做这江山的荣光知道么。  这寄托了太多个人情感的说完,这位曾经的太子少保就故去了,可他留给长龄的这句话,却造就了长龄后此后一生中的一个最大的疑问。  一个人的志向。  这到底是什么呢。  十四岁的萨尔图克·长龄将这个问题作为了此后一直去思考的问题,并在那之后迎来了生命中的另一个很重要的转折。  他成为了一个海东青。  海东青是什么呢?  那是一般人可能并不知道这个秘密,因那都是一群天生注定没有名姓,化身为鸟儿的人。  即便这一辈子为其他人做再多的事,旁人也不可能知道,是真正的无名之人。  一个常人若是要加入,便要决心舍弃许多,长龄本人会去做这件事,只因为一个原因,因为在世宗元年,他的家中刚好都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故去了。  那个人,就是长龄的哥哥惠龄。  在此之前,长龄一度以为自己的哥哥,只是个在工部主使手下日日浑水摸鱼的小官。  因他不仅是个从来不会帮自己在外面打架的家伙。  还有些不通人情,加上官位不大,从来连上朝都不用,嘴上尽是读些酸词,实在是个全京城中不起眼的小人物。  但惠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同家里找个借口说,被朝廷派去何处公干一段时间,然后十天半个月才回家。  长龄平常只当他真的去外地公干了。  毕竟一个连工部管事养的小犬都能把他吓得大呼小叫的小文官都出去做什么。  直到有一天,说好了这一次会准时回来的惠龄终于回了家,可长龄跑出门去却只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躺在家门口,可他几乎连样子认不出来的人。  他的哥哥萨尔图克·惠龄因公去世时,不过二十二岁。  年前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一家子在宅子置办东西过年节的时候。  长龄的额娘一边用针线绞着给兄弟俩的新鞋袜,才说催着他赶紧在京中寻一位登对的女孩子家。  惠龄当时嘴上敷衍地说着,这家女子不行那家女子不行,最后还说不如等长龄长大吧,却转眼也把这事给推脱了过去。  可就是这么个家伙,到死在外头被送回来的那一天,鲜血淋漓的胸膛口里居然还悄悄揣着一朵花。  那朵花是给谁的。  长龄也不知道,因为惠龄到死都没说过他有没有喜欢过哪个女子,或许真是给他梦里的那位李清照的吧。  但或许,还有另一个缘故。  那就是他可能只是觉得自己真的死的太难看了,最后在身上揣朵花带着回到家,或许能让自己这倒霉尸体看上去没那么难看,也能让亲人们看见他时好歹有点安慰。  一朵雪白染血的香雪海开在这个家伙的胸膛。  好像那张曾经生机勃勃,现在却没了生气的脸上那些已经干了的鲜血都那么可怕了。  这有点像他那个一辈子都很爱酸溜溜念些诗词,生怕别人伤心落泪的亲哥哥干出来的事。  但是还是个小孩的长龄还是趴在他的胸口哭的很惨。  也是这一天,萨尔图克·长龄才终于知道了一个秘密。  那就是他的哥哥萨尔图克·惠龄并不是一个默默不起眼的小人物,而是一只一直隐瞒着自己身份的海东青。  萨尔图克家只有两个儿子。  一个已为了这江山没了。 第143章 正是那个人的出现,救下了当时只差一点,便要死在这一夜的傅玉,并将他的性命一下子拉回了人间来。  那个人自己当时也是一身狼狈,面孔上一道被刀子划破的疤,看上去浑身血迹,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一般从血海中爬了出来。  看他身上的衣服,便可知这是一位和他们一样的守城者。  但他这时出现在这里,却也意味着顺天此时已彻底沦陷了。  因城中到处都是死人,每个人都陷入了莫大的哀痛和绝望,这绝望无助的哭声不止来源于生命的死去,更因这偌大的顺天,有这么多的人在,却无一人真正地能将这里守住。  这是所有人的悲哀。  也是一直以来的保护着这里的所有人的失败,而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个人在长龄的面前时,眼睛里居然有着依稀不灭的火光。  那火光,照的暗无天日的顺天城内都亮了起来。  也是在这一霎那,长龄好像又一次想到了他的玛法在去世时对他说的那一句话。  他好像,从这个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志向。  和,都到了这一步都没有放弃的希望。  这是谁。  长龄当时突然无比地想知道,尽管他并不认识对方。  而因事后,那个人给了长龄伤药,并将手中的衣袍一角撕下给了地上眼睛已经的傅玉。  最后,他自己却连伤口都没处理一下,就要摇晃着站起来走了。  可这个人给长龄带来的心灵震撼太大了,以至于在他走之前,长龄还是没忍住拦住了他,又问了他的名字。  “敢问……大人的名姓。”  “…来日海东青一众,今日顺天粘杆处,必将报答您。”  面孔和额头上带着斑斑血迹的萨尔图克·长龄当时单膝跪在那城楼下这个人问出来的话。  “段玉衡。”  这是那伸出一只手撕下自己衣袍一角,并俯身而下,为那时已是个血人的傅玉的眼睛止血包扎的青年最后留给长龄的一句话。  他和傅玉的身影在那一重火光中有着一次短暂交错。  二人的命运犹如晋书中所载的延津剑合一般,有了一次奇妙的时间交错,却又就此分别了。、  何时才会相见。  无人知晓。  毕竟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只见过一次,也就是一生中的唯一一次相见了。  可说完,仿佛也陷入了这一夜阴影之中的那个人就这么走了。  段玉衡。  这名字,在世宗十三年的京城无人不知不晓。  但这却也是长龄第一次,原来南军机段玉衡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明天天一亮。  顺天就不再是顺天,可就在这一夜,却让他见到了段玉衡,这因缘际会的巧妙,世人从不知晓。  从头到尾,重伤之下的傅玉没醒。  但是他和这个段玉衡之间的一场关乎生死的交集因果就这样种下了,此时的长龄并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何等的故事,但就如有句话所说。  命运。  本就是这世上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五年。  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却被那颗子弹毁去了海东青生涯的傅玉自此消失在了京城。  无人知道当年之后他一个人到底去了哪里,只自那一夜后,有些事情已被默默篡改,长龄却也只能一个人偶尔想着这么一件事。  这就是,长龄在世宗十三年的最后一夜中亲眼所见。  这也是世宗十三年的最后一夜。  世宗是大清的皇帝。  他贤明,孤傲,是个了不起的盖世帝王。  可他的生命,却也如星辰般,短短在这江山上空照耀十三年便就此坠落了。  朝堂的所有臣子们跪在皇朝的台阶下,看着那锦衣华服的太监从那一处跑来,在跪下,对天大声落泪。  我们所有人,真的还能迎来光明的那一天吗?  或许会的。  不管是三年,五年,他都愿意一直在这里等下去。  因和那个段玉衡一样,他真的不想放弃。  可那一刻,双手冰凉彻骨的萨尔图克·长龄像个已经知晓命运的人一般站在城外。  却也突然不知自己从今日开始,该去向何处了。  国之哀痛。  往后他们这帮人的命运又该如何呢,那一天,他在想着,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他们这些人吗?  不会的。  一定不会的。  他们只是一生为这偌大的家国一次次赴汤蹈火的一只鸟儿罢了。  正如历史上,最终不会为任何一个寻常的小人物留下名字一样,百年之后,他们的名字最终也会被淹没。  但历史一定会永远记得世宗十三年。  和世宗这位帝王。  那便足够了。  也是这一刻,这一年才二十五岁,站在这顺天府的城楼上突然红了眼眶笑了的长龄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少年时的那个疑问。  傅玉爱的是江山河川。  那个段玉衡爱的是不灭希望。  只有长龄真心想看到的是这世宗十三年最后的一抹荣光。  “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在想。”  “傅玉他是真的对所有人都满不在乎,才和每个人都保持一种距离吗?”  “这时,我就会想起以前从古书中看到的有一个老叟溺水的事,老叟日日在河边捕鱼,本该水性很好,可有一日溺水后归家就变了个人,一开始是说没什么要紧的,但后来乡邻才发现,虽然溺水那次,那个老叟得救了,可他却再也不识水性了。”  “看到船,他就会想起他差点淹死过。”  “看到那些漂在水下的水草,透明翻腾的水流,浮在上方的脚,看到任何和溺水有关的都是,溺水的事情看似已经过去很久了,却成为了那个古书中的老叟一辈子忘不掉的记忆。”  “老叟本来极善水性,却再也不想和任何水有关的人和事发生关系了,他成为了一辈子都不说自己会游泳的人。”  “从他身体得救的那刻起,他的心其实就坠入了另一个可怕的深潭之下,再也没有人能救起他了。”  “傅玉,就是那一场浩劫中唯一还活着,却已被溺死在水中的人。”  “不过我少年时和人说,我想做海东青,从无人理解我,可当我哥死的那一刻,我才明白。”  “萨尔图克家,也同样也有着一样的志向。”  “只因人人都在为了这山川江河,付诸一切,我们看似在为山河而奔走,其实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浪漫美梦。”  “就连世宗自己都是。”  那么,到底什么是长龄的玛法所期待的荣光,又是他此刻心中的,那属于世宗十三年的荣光呢?  这或许只是长龄一个人的秘密了。  这既是他一直用最大的友谊去相信,跟随着的傅玉。  也是那位了不起的段玉衡。  还是他的玛法。  是惠龄,阿桂,刘墉,还有他自己,许许多多的人,是这山河日月照耀下的每一个舒展着个人志向的常人。  他们就是这个最辉煌,最灿烂不过的时代中……真正照耀着这江山的荣光啊!  作者有话要说:  bg:《还魂门》第三十一回 (中)  1722年  12月25日  顺天府  “咚——”“咚——”  紫禁城上方的三万下敲钟已是持续了四天四夜。  富察府外, 有带着毡帽子车夫抖着缰绳急急跑过,赶着车道上下来, 这一年, 还年轻高大, 也没长出花白胡子的管事总领图尔克正在院门口迈开腿进来。  钟勇和三五名护卫在外头帮忙牵住发出嘶嘶声音的马。  他则身着一身马蹄领灰蓝色补服,小毡帽上沾着些马道上的尘嚣, 大步迈过门槛的时候都只来得及抚了下肩膀上的灰。  因刚去帮他家大爷马齐送节礼, 另有数位朝堂之中的大人们家的东西, 他这才回来的晚些。  一路上, 自崇文门逆着车流走边道的他走的匆忙,却也听说了现今的事,所以一走进来,牵马回来的图尔克没来得及招呼旁人就奔进了后院。  今日京城上下一片吵闹,神武门,东四和同福夹道一带更是兵马走的急促的很。  朝堂, 民间都在陷入着一场喧嚣中。  自大行皇帝去后,那头的丧事也是办着,这两日棺木就放在乾清宫内, 由太监宫女和大臣们看着,另待陵墓那头备好仪式。 第145章 学堂不收段家孩子,搞得他家少爷这么大了也没有名师起个字和号,只有个本名,更不得好好入学。  夫人为此四处奔走,又在前半年亲自带着少年去了趟蜀中求学,一个半大少年自己来往于兖州和蜀中已是两年。  可即便这样,他家这位小少爷还是长成了一个极出色的少年郎。  兖州人都说,段家有了这一个儿郎,来日便可青云直上,这话不假,却也说的过早了,毕竟,他家这个少爷还只是个少年,若说青云还早。  再说了,外头这世道,来年还不知怎么样呢,谁知道这圣祖皇帝去了后又会如何。  但夫人却好像并不沮丧,甚至于和这世上大多数母亲都不太一样地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一直贯彻着这样的教育。  “鸮儿。”  “你看到院子里那些花了吗?”  “我不在院子里种梅花,只种下这富丽堂皇的牡丹国花,是因为我要许下宏誓,来日我的儿子将会去往最繁华不过好似这牡丹花墙的北京城,做那皇城之中的这便是我的人生志向。”  “你心里该想,你的母亲比这世上的好多人都对你心狠,但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为了能活下去,谁人不为了志向而奔走心狠呢。”  “你要做,就去最这江山的骄傲。”  “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去做我的骄傲。”  “我们谁也不要妨碍谁。”  “等哪一日,你真正地有了自己的大成就,大可以再堂堂正正地告诉天下人,你是谁,而不是你是谁的孩子,即便此刻兖州也无人相信这一点,记好了吗?”  这话,夫人说的很平静,但这两年来,段家的所有人却都在一直贯彻着这一点。  “啦啦啦……啦啦……”  此刻,雪地上,顶多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长得粉雕玉琢,面颊红扑扑的。  她一个人蹲在结交凹下去一块的雪地里,小手上捧着冰凉冰凉的雪花,正用手掌心开心无比地在抚摸那些比雪花膏还要松软的雪子。  “阿俏,回家,外头冷,玩雪手指冻掉咯。”  胳膊里夹着竹扫帚,见外头拾掇地差不多了,明伯就朝小女儿站在大门口招了招手。  “好,爹爹,阿俏想在这里等等哥哥回家,然后一起吃寿星的长寿面!”  听到自己爹在叫自己,抛开手上的拍拍小手掌的阿俏忙扭头甜甜地应了一下。  “说了多少次了,要叫少爷,少爷不是哥哥,咱们是下人,不能乱叫。”  “可少爷就是阿俏的哥哥,阿俏是少爷的妹妹,只有少爷才会带着我玩,少爷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爹——”  可她回头瞬间,有双干净的冬靴已是停在了阿俏的面前,又令她一下激灵地仰头开心地涨红了脸。  站在她面前,弯腰正看向的是个少年郎。  一双眼睛生的漆黑,瞳仁透着点光,还没长开,面相则比这兖州之雪还要洁白剔透,他黑色梳成一根辫子垂在脑袋,脖子里的一圈深色毛领有着稳重。  这少年郎生着张段家人独有的脸,即便不说话也令人有些脸红。  阿俏还小也说不好少爷长得具体是什么番样貌,但是个小丫头的阿俏却知道,少爷比她手心里的雪还好看,好多兖州城的闺秀小姐们都喜欢这样的少年郎。  “哥哥!”  奶声奶气的四五岁小女孩笑着扑向了少年郎。  见状一下任由她搂住自己,少年人却也没做声,只将自己肩膀上的披风结下,像对待自己最心疼的小妹妹一样蹲下盖在她头话。  因为阿俏还小,牙齿还烂了一颗,话都说不清楚,所以只会牙牙学语重复别人的。  脾气很早熟的少年人平常话很少,却也很耐心地听着,直到阿俏哈哈说拍拍手开心了,两个一高一矮的兄妹才手牵手地一起冒着雪走回家。  “你今天……去哪儿了啦!”  阿俏拉着少年郎的一蹦一跳。  “从三姑家出来后去看城门那边骑了会儿马,记得不要告诉我娘和明伯。”  眼珠子往下移,看着这个小矮冬瓜,少年人低头轻声哄她。  “哇!是你一直桌上摆着个武侯大马么,可是你不是不会骑马嘛。”  阿俏听完更激动了,却也压低着声音问道。  “我很快就会学会了,我已经在看书学上马技巧了,世上没有我不会的。”  对这番来自小妹妹的质疑有点漠然,浑然不觉自己这样讲话很臭屁的少年人想想却也冷淡地扭头回答道。  “不过也没什么意思,就算我将来学会了骑马,也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人和我比,我还是等以后考到京城,到了真正的南军机去,就会有真正的对手出现了。  少年人这话说着,好像心情很一般。  京城是他母亲对他的期许。  南军机则是他自己的个人志向。  虽然有点狂妄,但是他却也一直将此作为自己当下最大的目标。  “嘻嘻,你才不是想和别人比,爹爹说,其实你就是想有一个朋友和你玩,因为你老是你不愿意和人好好交朋友。”  “我告诉你哦,等你有了大马,又有了朋友,你一定比现在要开心!”  “不过你可以等,等下吃夜里长寿面的时候悄悄许,让寿星公记得送你一个朋友呀,不过一定要认真告诉寿星公你的名字啊,不要故意不理人。”  小小的阿俏一脸鼓励坚定地强调了下。  少年人:“……”  这话有点扎心,少年郎面无表情地被哽了一下,却也不说什么了。  当夜,段家一块吃了一顿入冬前的长寿面。  这是数年来一家人久违的团聚了,即便外头天寒地冻,阿俏还是在门外开心地堆了个小雪人,还插了个小签上头画着‘祝少爷生辰长命百岁,爹爹长命百岁,阿俏也长命百岁。’  因她不会写字,就只有画。  但长命百岁,活的长长久久。  就是小姑娘在这世上觉得最好最好的话了。  而在最后,趴在雪地上半天,直到她爹爹又在家里跑去的阿俏还不忘甜甜地合着手悄悄学了个愿。  “老天爷公公呀,要是你在天上听得见,就让少爷快点有一个朋友吧。”  “他叫段鸮,在兖州,是世上最好的哥哥,还会骑马,却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如果他有了,一定会比现在开心许多许多,也会多笑一笑。”  “所以,要是你听得见,就快点,快点让那个人出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篇√  ---------------  11722年12月21日。  康熙皇帝在畅春园驾崩。  212月25日。  段鸮的生日,s,我们段确实是个心机骚气的摩羯男本男(),大家没看错。  3开头关于某人为啥给自己起了个小号叫大侦探富察尔济的出处。第三十一回 (下)  1730年  顺天府  当一身靛青色锦鸡服补, 梳着工整辫子的蒋廷锡大人一人走过长廊推开一扇门时,正见黑漆漆的屋内设着一张公案, 里头无灯, 却坐着个面颊骨有点瘦削的青年。  那长辫子的青年衣着简朴, 脸有些模糊,很冰冷也很漠然地一个人对着黑漆漆的墙壁孤僻地坐着。  他背影看着极冷。  身形高瘦, 一只手搁在桌上已是许久, 看样子是已等待对方出现许久, 见门外走进来的是蒋廷锡大人, 二人简单行礼,因白日里有公务繁忙,这位老大人这才坐下,翻看其眼前这青年的个人卷宗起来。  “哗——”  眼前红笔所批,关于此人来历卷宗翻页声莫名有些令人不敢作声,蒋廷锡大人是面目温润的南方人, 却也是三朝大员,尚书官位,所以一身气魄却也着实镇得住场子。  这里是京中太和门和隆宗门之间的一个小偏房。  为避免泄露位置极为隐秘, 红门之窗,简陋异常, 门口无匾额, 无守卫,若是个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这是哪个宫里太监宫女备茶水的茶房。  但怕是只有干他们这行的才晓得,这一间小小的偏房小屋里, 装着这朝堂之上都触及不了的权利和阴霾,是真正的权利之所。  而他们这地方的名字,就被称作南军机。  南军机是什么?  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如今的当朝帝王在当年继位之时为了巩固政局所设的一个秘密机构。  因多数所招收的都并非是历年进士出身的文官,而更多是兼具各类才学的全科人才,且成为负责情报,机要,谈判,时局外交等负责事宜,一直被誉为本朝最神秘的机构之一。  自建立,这里一直每年只收一人。  因南军机是江山的鞘。  所守卫的就是在帝王实际兵马权利之外,这山河日月,这黎民百姓的行政安全,国家稳固和百姓人身权利。  所以对外,南军机上头的数位管理者都对此分外重视。  在这十年间,南军机从最初只有包括蒋廷锡在内的三位成员。  到后来有八位,又到这八位各自成为北京城权利中央的人物,进而吸收了更多的成员,不过短短十年。  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了不得的机构,却因为本身所具备的特殊和神秘性,在办公场所和官员设置上没有正式的规定,也无品级和俸禄。  南军机,不是官。  却也是官。  是接近皇权力量最顶尖的人,却也是一群无人知道他们具体在为江山做些什么的人。  正因为如此,才铸就了它在这江山之外的特殊性,使得同样作为一名南军机本人的蒋廷锡大人对于挑选下一位理想中的南军机而感到需要格外慎重。  “你是今年唯一入选的平民子弟,也是汉人,但你的科举考试成绩却是最出众的。” 第147章 可他偏偏是个倔脾气,就算他阿玛阿克敦事后要举着家里的八仙椅砸他,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试了一次次,又最终来到了这里。  只因为当时所有人都不信他,却有一个人通过了他的他试图加入海东青的个人卷宗。  那个人,这一年也不过才十九岁。  比阿桂其实大不了几岁。  但却已是海东青中最出色的一员。  还有个极出名的绰号。  ——八方尔济。  还是个少年的阿桂认识他,因为他们曾在城门底下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这个骑在马上的人就是一副骚包傲慢拽的要死的样子,好像谁都不能被他看在眼里。  可也正是无意中看到了这个人,阿桂才决定成为海东青。  这和这个人本身是没什么关系的。  但很奇妙,他还是因对方而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夙愿,并且成为了对方手下的一员。  那个人从来没什么朋友。  性格奇怪,脾气差劲,除了也是海东青且知道他身份的人,阿桂甚至没看见过他有兴趣在任务结束后表达出什么他自己的个人爱好。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和那几个死变态一起虐阿桂。  用各种美名其曰是在教他的办法,一次次虐他,虐的性格越来越粗糙的阿桂比以前更耐打,直到成为能成功打人赢的那一方。  在这加入海东青训练的三年里,阿桂受够了各种怪物般的身体折磨,不仅是打不过他们的师傅兼教头就要被挨打那么简单。  因海东青新人的培训素来严格,堪称骇人,其中壹为体能,贰为高空城墙训练,叁为射箭,肆为火铳拆装,伍为爆破训练,这些活儿听上去每一个都不像人都能干的。  阿桂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已经可以了。  也深信自己只要拿起手中这把燧发枪,就可以将和其他走在前头的人一样将底下那群犯罪者一枪捉拿。  可就是这人生第一次的任务中,阿桂却发挥失常了。  “——,——”  这个过程,事后回想他都挫败极了。  因在抓捕任务开始前,他从某一个他一直以来都很讨厌,从不讲话的人那里接收到的就是,他需要在半刻后,从租住民宅上方击中马车前的那个红腰带接头人。  可是当燧发枪举起那一刻,阿桂鼻梁上的汗水却将眼睛模糊了,这一枪直接打在了那人的腿上,并未将其毙命。  这下不仅坏了事,还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中的每一个人,底下的犯罪者们乱作一团,更糟糕的是,他们就要逃了。  “是朝廷的人来了!快撤!”  这让少年阿桂当即咬着牙追上,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做,他知道自己失误了,可是他不想像个懦夫一样放弃。  可是即便他有心补救,这时也已经晚了。  而就在底下混乱将至时,阿桂本以为这一次任务就要因为自己而失败时,一声爆裂开来的枪响就这么从远比自己这个位置要远上至少一倍的地方响起。  一个身后长长的黑色辫子甩了一下黑影在那个位置一闪而过。  那个人的手和黑色眼睛稳得像是不会有一丝犹豫。  射杀完那个犯罪者首领,直接对着他的方向一挥手,就继续开始了今夜的突击任务。  阿桂意识到那是谁,连忙跟上,接近着,另有一个黑影快速从房顶处跳下来开始正式进攻。  其余三处,开始重新调配在场的每一个人,而即便是开头有所失误,当夜色中最后一声枪响响起时,整个任务还是圆满结束了。  这就是海东青。  即便是有任何差错,都能在最快速的速度完成。  “傅玉!太帅了!小朋友还是不行啊,没关系啊下次再来!”  当所有人举起手示意任务,后面有个每次都喜欢装老好人的家伙笑着和他说了这么一句话,阿桂没吭声,但那个一开始出现被叫做傅玉的家伙却也没说他什么。  但当那个面无表情的黑色身影收回视线在阿桂跳跃下去的这一刻,就像是夜色中的一只鹰。  他比所有人都耀眼。  却也行动果断,没有一丝犹豫,堪称光芒万丈。  他到底成了所有人的领导者。  可阿桂却成了今晚最沮丧也最挫败的人。  而最糟糕的是,当晚阿桂躲起来的哭的时候,还被这个人给揪出来,又单方面地以安慰人的名义再次虐了一遍。  “哭什么,要不要和师哥打一架。”  “……”  “我负责打你,你负责哭的那种,打完这顿你应该就不想因为之前那件事哭了。”  阿桂:“……”  这还是人话么。  这根本就不是人话。  阿桂气的扑上去就想打死他,可对方这次却没还手,反而让阿桂和发了狂似的捶了两下又蹲下来气的啊呜啊呜后,才来了句。  “现在心情好点没?”  这话可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但阿桂真的现在觉得好点了,对方见他好了,也没做声,随手将一包来时带的小孩子才喜欢的点心扔给他,就准备走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说什么。  但这家伙就好像是这样的人。  让人始终都看不透。  “……富……富察傅玉!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要打败你!把你的脑袋,还有你们这群人的脑袋狠狠踩在脚底下!”  当下心想着,少年阿桂整个人暴躁的要死,眼眶通红,面颊和鼻子都被这一夜的挫败弄得花了。  他还是害怕。  像一个软弱的人一样害怕那些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危险。  他怎么能这么弱,怎么能这么弱。  这怎么成为一个合格的海东青呢。  当下,少年人一下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对着那个夜色里拽的要名背对着他就要走的家伙高瘦,冷淡,却也像个很可靠的兄长的背影大吼。  他都要气死了。  他永远,永远不要输给傅玉。  永远不要。  这个人才不是八方尔济,不是他所希望成为的人,不是,不是,他一点都不羡慕他,不憧憬他,一点都不。  他一定,一定有朝一日打败他。  “……”  结果,那一头黑色长发被绑着的青年却也第一次正眼回头看了一下,可对方那张深刻而桀骜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反而在那之后就又一步步走了,走之前还挥挥手平常地留下这么一句话。  “好,我等着你,小朋友。”  “不过你今晚任务失败了,先去把年师傅给的海东青规矩抄二百遍。”  “各人同心,心存忠义。”  “乐必同乐,忧亦同忧。”  “虽不同生,死愿同死。”  “每一句都不能落下,等你真正做到会所有的背了,你估计就是下一个‘八方尔济’了,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青年篇√  江山的刀和鞘,是不是很配~  -------  1南军机,就是现实中的军机处,我加入了一点私设,你可以将它想象成是清朝国安局,但是这个国安局本身是最靠近皇权的一群人。  2蒋廷锡,清朝尚书,雍正所设立的军机处的第一批成员。  3年羹尧,粘杆处创始人,各种影视剧里很出名的一个大人物了,就不多说了。  4雍正推广普通话,这是一件真实历史事件。  ----  今天更完少年篇和青年篇,明天回到某两个人表白之后的两小时。  也就是我们的1740年√这两个家伙终于要开始谈恋爱啦,也要一起回京城原单位报道啦,激不激动!第三十二回 (上)  1740年  太平府  这一晚, 当在外头彻底疯够了的某两个家伙一块满身是汗地结伴跑回来时已经月上三更了。  大半夜,两个人肆无忌惮地溜出去一遭, 回来时先忙着一前一后先把跑累了的梅花醉和暗香栓回马房, 再出现时却已是手都自觉地牵在一块了。  但具体他俩也没什么避讳, 就自然而然地两个人回来时就走着走着越来越靠近,又一起牵着手一起回来了。  牵手这回事, 作为两个大男人, 这二人前半辈子可还真的没和别人轻易尝试过。  不说是眼前这种什么跟自己哪儿都一模一样, 以前只会觉得根本没什么好看的男人了。  连个正经姑娘家, 这两个一门心思惦记着江山社稷的混蛋都没心情牵过——若说以往牵的最多了,怕就是马了,除此之外,这还真是头一遭碰上的稀罕事。  少年时是一心奔着个人前程志向,所以坚持着没对他人动过心思,后来就是那么多年一直为了各种公事而东奔西跑真的没时间了。  可这两个人现在这样相处着倒也十分坦荡。  溜回来时, 也不怕人看见他们俩现在这副今晚一块发疯的样子,反而一路都没松开过彼此,硬是这么一起在马房后头躲着还把门给关上了。 第149章 也是这时,他们俩才开口好好开始说话了。  彼时,段鸮的头发正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有种不同于往常的野性魅力。  他现在这样,就和傅玉呆在这大晚上的马房边也不想去哪儿,就两个人这么独处着。  收起自己一条皮肤有点凉的胳膊凑过来就挨着他,两个人谁也不卖账的样子,眯着眼睛就和他在这儿一起兴致盎然地互撩。  段鸮喜欢跟他凑得这么近聊天。  傅玉也觉得这感觉不赖。  就和世上只有他们俩一样,很快活,也很潇洒,是他们一直都很喜欢的,真正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过话说回来,今晚私下跑出去,又卡着宵禁才一起回来这事,就他们俩自己知道。  江宁官府那边已经将第三只蜘蛛一伙人收押结案了,司马准虽然还没走,但海东青的其他人在完成这一次太平府协助任务后已经先一步撤离了。  所以,是傅玉自己决定要留在这儿等段鸮的。  他们如今已互相知道彼此是干什么的了,过去那么多隐瞒的事不用多说二人自然也是脑子一转就明白了。  南军机。  和海东青。  谁也没想到他们俩这种以往十年间就算都一起在京城,平常算是基本不碰面的行当会在这么机缘巧合的情形下认识,还一路发生了那么多跌宕起伏的事。  两个互不干涉的平行之线。  却成了彼此的命运之人。  这一切当真是命运的捉弄,也是老天爷给的机缘了。  现在,太平府除了一个司马准,差不多就剩下他们俩,不仅如此,在下一个案子找上门,或者他们自己决定具体去向前,还有三日的假期可供他们自己安排。  于是乎,这两个人就也一块聊着就心思活络了起来。  “跟你一块的人都走了,你自己准备什么时候回海东青复职?”  段鸮想想却也问了他一句。  “我和他们说了,等我这次休完假,不过‘蜘蛛’的事显然还没结束……看你的情况啊,你准时什么时候有空再回到军机处?”  整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闭着眼睛的富察大少爷也来了一句。  “……”  “……”  接着,他俩望着天一起停了下,又沉默着对视了眼才突然眼睛闪着点光地一起异口同声来了句道,  “不如一起回顺天?”  “不如一起回顺天?”  这一遭,这两个人倒是又一次没打招呼就想到一块去了。  当夜,太平府的夜里一切照旧。  倒是第二天一早,起来了之后的司马准本准备在衙门找找段鸮和富察尔济,问问他们要不要和自己一起顺路回江宁时,先看到了两个人。  当时第一眼,司马准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什么。  因这两个大清早就找上门的家伙的背影。  都可以看得出穿了一身在官场上都不太常见的衣服。  说是官服不太像,说捕快服也不是。  倒像是特属于某一个机关,所特制的某种服饰,但不得不说,一黑一白,相当气派,一看就是来头颇大的人物。  最关键的是,寻常人也就算了,活生生给吓了一跳的司马准却是认出这是什么来头的两尊大佛了。  海……东青?  南军机?  太平府这一次的案子都已经牵动顺天府啦?朝廷中央都派人来亲自收押犯人了?  而内心正惴惴不安,想着要不要惊恐地直呼一声大人的司马准最初也对着这两个‘不速之客’有些没反应过来,可下一秒,当他眼见这二人一回头,他一下就给傻眼了。  “富察?段鸮?”  “怎么……怎么会是……你们俩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是传说中的狗男男,这就是传说中的狗男男()  这两个混蛋要是十六岁的时候就认识,可能十六岁就搞到一起了,没意外的,他俩真的太合拍了,各方面都是。  友情提醒,我手动和谐地是两个阿拉伯数字。  我努力表达了一下这两个刚谈恋爱的朋友的激动之情。  他俩就是这个样子,内心都很放飞自我,后面会越来越放飞自我无所谓,这就是我一开始说的直球党。  因为这两个人这德行根本不存在暧昧期啊,好了,恋爱第一天,小段小察开开心心要一起回顺天咯~第三十二回 (中)  初三  顺天府  伴着远处城门底下的鸣鞭之声, 一匹棕色快马‘踏踏’就这么驶进北京城,马上那人依稀可见带着黑色圈内包红缨圆帽,一身特别机关的玉白色腰甲绸带立领袍,呵马间却是已快步下马进了城门内。  见此情形, 路上的百姓纷纷避让。  因这身标志性颜色的机关制服, 莫说旁人不认得, 顺天府人人还是认得的, 当下就有人指着已过去的马议论了两句。  “哟, 马上刚刚过去的像是南军机的人吧, 又出什么事儿啦。”“小老百姓的就甭问那么多了, 自个吃喝管饱就行,这一天天好好的还能出什么事……”“啧, 我可听说确大事要发生了, 不过可不是坏事,是件要紧的国家大事, 似乎和灯市口前些日子迁徙拆了墙有关的……”  这后头百姓们口中的话渐渐地就也听不太清了。  倒是那匹飞快地穿街而过的棕色马匹一路向着正阳门先这么过去了, 等到了地,马上那百姓口中的南军机中人也匆忙下马大步进入了眼前那扇门。  步伐不带停的靴子抬起一下下踏着台阶, 都能看出这人走的很快,但快到那远处的合窗户小屋前时,红缨圆帽玉白色腰甲的人连忙一拱手就先朝里头进了。  一推开门, 就见这上头光线极暗的地儿,乃是京中太和门和隆宗门之间的一个小偏房。  为避免泄露机密,这里一贯极为隐秘。  入目所及, 这地方红门之窗,简陋异常,门口无匾额,无守卫,若是个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这是哪个宫里太监宫女备茶水的茶房。  但怕是只有干他们这行的才晓得,这一间小小的偏房小屋里,装着这朝堂之上都触及不了的权利和阴霾,是真正的权利之所。  他们这地方的名字,就被称作南军机。  此刻,这只有少数人才能踏进的南军机里正坐着一圈人。  外间有一小文书尽责地给守着门,负责登记进出者名姓,时而进来给里头开会的众位军机送茶水。  左侧有一边人坐着,多数是三十到五十之间的成年男子模样,看样子是多年来各司其职的,最当中的一张八仙椅的位置还给专门小心翼翼地空着。  这一张一看地位就高于在场所有人,还有盆兰花妆点着的位置,会专门摆在这儿没什么其他缘故。  因为这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通常是留给整个南军机口中都要尊称的那位老大人的。  这位老大人姓张,是当朝汉宰相。  还有个他们军机处的这帮子人才会专门叫的敬称,为‘老板’。  ‘老板’是民间商人们管店头经营者的叫法,一般混迹官场的本不会这么叫人,但因为这南军机的特殊管理方式,所以他们内部就会尊称自己的上次老大人为老板。  世宗十三年之前,那时南军机的老板还姓蒋,名为蒋廷锡老板。  后来蒋老板先去了一步,新帝紧跟着上来了,为了守卫和巩固这江山社稷,天下太平,世宗走之前就给在现今顺天府最大最神秘的两个特别机关各安排了两位老板。  这两位老板分别是一满一汉。  承着先帝当初的遗志如今不仅管着朝堂上下,辅佐着年轻的帝王,也管着这一南一北位于大清门两侧的两个特殊机关,保卫着江山秩序。  他们南军机这边安排的这位老大人,姓张,名为廷玉老板。  另一边,那个和他们平常关系不算大的地方的那位叫做鄂老,也是个了不得的大能人。  这两位年岁相当的大老板,据说自年轻时候关系就不怎么对付,连带着外头两个部门间虽都安在顺天,分别位于一南一北,但新帝上来都快五年了也没见过有什么直接的合作的往来。  可南军机是南军机,那帮人是那帮人。  南军机的人只听廷玉老板的话。  就如同那帮人只听他们鄂老的话一样。  因这两位老板今年均是古稀之年,身体不比往常。  所以平常也不怎么亲自来部门亲自坐坐了,但二老到底都是大半辈子神通广大,辅佐三朝帝王而经久不衰的元老级人物了,所以就算退居幕后,关于自己权力职能大多还保留着。  而能在这皇城中一辈子混到这个位置的,不是人精也快得到坐地成仙了。  众人口中的廷玉老板就是这么个活神仙人物。  外人敬重他,也就各个巴结这位做事从不让人猜透想法的老者,因谁都知道,若是不出意外,待到廷玉老板也从现在这把位置上退了,他们这南军机的下一代怕是就在这第三代里选了,谁都有些小心思。  不过往常这种部门间的小会,如廷玉老板这样最能说得上话的顶头上司是不会来的,便由他们这帮手下的代为议事商量。  像今日就是一帮子人各自坐在两侧,观脸上各自这神态就不像是善茬,左侧一个瘦条条短胡须的中年大人和右侧那位面相宽胖一双笑眼的中年大人关系就不对付。  但看样子像是因为今日在商谈着什么要事,所以人算是比往日来的齐一些。  他们脑袋上的都带着顶戴和本朝特有南军机服饰,坐姿各异,各个来头颇大面前摆着杯茶,什么岁数的看样子都有,而就在方才外头拍门声响起前,这一屋子的人正在商议着某件事。  可不知为何,今日这谈事的动静略有点大,间或还伴着拍桌子的闹腾声。  每个人先是挨个说两句,但说到意见不合处还是难免争执,几方各执一词,但说来说去却也是谁也不服谁,反而将这局面弄得分外焦灼起来。  等到终于有人不悦,像是找茬般的放下茶碗发出‘碰’一声响,吵了这大半个上午的一帮子人才终于是有个出来说话了。  “哎,诸位,我看,今日关于‘那件事’莫不是还是等廷玉老板来定吧,咱们这帮子人此刻讲来将去,无非谁也不服谁,要是这次顺天的这桩即将到来的‘大事’真没弄好,不止是丢了咱们南军机的脸面,还有整个江山的脸面,这可不得好,各位说是不是?”  这话,是那面相宽胖白净,慈眉善目的中年胖大人拍手说的。  他名为王掞,今年四十有一,是南军机如今的二把手一位。  自五年前就在位了,可就是这么个慈眉善目和罗汉似的老好人面相,却是以狡诈伪善著称,因谁都知道,信说别信笑面王这胖子嘴里的歪话,否则连命都可能被他给耍了。 第151章 顺天府  北京城内。  东直门内和雍和宫交汇处所在, 皇城老百姓称之为北新桥,这立在正当中的大石桥墩子从过去是一座设在城门内的石拱桥,日常供百姓的牛车骡车穿行,因有个北而得名。  在这北新桥外人头攒动的老胡同深处, 延伸进来的一条小道旁, 一圈堪比紫禁十二槐的大槐树圈起来的地方, 却有个不起眼的瓦片房小宅子。  这宅子自外头看很小, 边门矮, 瓦片碎且破。  但说来古怪, 屋顶上一根竖的笔直的铁杆上, 却饲养着足有七八只一动不动缩着翅膀的老鹰。  这一个个守在这房檐上的老鹰脚上都串着一根长长的银链子。  观毛色的话,有的是棕色的, 有的是黑色, 各个鸟喙带黄,眼神冰冷, 是虽家养却野性完全保留的猛禽。  屋子门房处有个老叟在负责登记进出, 一旁还有个小抽屉似的暗房,外头寻常老百姓也不会往这儿走, 所以门口台阶上都积攒着一层层厚厚的灰。  京城的宅子门口大多有个只有当官的这行才知道的讲究。  看宅门口的石墩即门档就可判断文武官员,文官是圆形,武官是方形, 但在这地方倒是奇怪,左右两个门档正好是一圆一方,倒像个专门设在这儿的一道密码机关。  可就是这么个除了房顶上养着的老鹰, 也没见其余活人的破地儿。  不过半个时辰前,却伴着暗房里传来个‘咔哒’一声地动静,紧接着有个黑影匆匆进去报备了下,又从门口放了个人进去。  待到那提着行李,半蹲在巷子口的人的脚步声一步步晃悠着身子进来。  这瓦片房里头的一扇拉开式暗门也跟着打开,一个四面蒙着白窗户纸,可以看出里面设着个方形茶水案和两张木椅子。  椅子这一边端坐着个人长相就是个寻常的中年男子,短胡须,长眼圆鼻,身着赤色对襟鹅黄色内衬,一排边扣深蓝色公务常服,脖子里是一串红色朝珠。  他身上没穿彰显自己地位的补子,但外头那纸窗户上依稀投映着四五个黑影,看样子都是为了保护和维持这场谈话本身存在的秘密性的。  至于那个刚刚从外头推门进来,又一脸随便地往这位中年男子面前坐下的家伙本人则看着落魄随便多了。  “这么着急找我什么事?”  “你说有什么事,回了北京不回自己这儿?”  “哦,可我这不都准时回来了么。”  “这算哪门子准时,你都迟到了整整一个多了时辰,别告诉我你这样的,还能有个人和你又亲又抱,依依惜别所以才迟到了啊?”  这摆明了是为了批评说教他为人不端正的话,不知为何让那和路边混混似的晃悠进来的家伙被有点古怪地堵住了话。  毕竟他总不能和自己上司实话实说,承认自己这次真是和什么人又亲又抱,依依惜别才迟到的。  要是真让别人知道了,他家那个架子比谁都大的凶残帅哥肯定得杀了他啊。  只是吧,明明一开始,抓紧最后的时间拉着他的人,搞得两个人都没忍住亲又摸个没完,最后把他拖到一直都快迟到了才放人走的是段某人。  事后,又不准他到处和人胡说八道,要让他在回京城之后,把他们俩的事暂且保密的却也是他段某人。  哎,他还想好好活到今年春节以后。  所以对人讲实话这事暂且还是先算了吧。  也是这这说话间,这家伙本身这张眼熟的脸也一块和这中年人一起显露了出来。  明明有张年轻深刻的帅哥脸,一黑和灰的眼睛也是亮的厉害,却坐姿随意,肩膀一垮就倚着椅子和没骨头似的翘起了腿。  入目所及,他身上带的这点可怜行李和人逃荒的差不多,一身皂衣破旧,脚上那双鞋上还有个修补后的破洞,一根松散地绑在脑后的辫子感觉还沾着根刚在哪个草垛里爬起来睡醒的稻草。  “还有,富察傅玉,你这身行头是怎么回事,来报个到就不好好拾掇下自己,怎么不穿咱们海东青自己的制服?你也是个公爵府家长大的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这是回北京的路上被劫道了?”  那一得知他回来就找他过来报道,明显是他上司的中年男子看他这样,嘴角顿时有些抽搐,保持着头疼又嫌弃地眼神上下看看这小子却也说不出一句好话。  毕竟他时隔那么多年都没想明白,明明都是当年同一批经历过一场场生死锻炼出来的海东青。  怎么长龄刘墉阿桂他们一个个都长成了青年才俊性格甭棒的小伙子。  就这个混蛋一副人五不人六的鬼样子,也不知道到底随得谁。  可嘴上骂是骂了,这和疼儿子一般心疼这帮小子的海望大人还是说话间给一看就刚到京城的他倒了杯热茶水,又眼看着傅玉伸手接过茶碗,大口喝了才继续之前的对话。  “诶,这都让您老给猜着了,是,这年头官道上劫财劫色的‘歹人’太多了,我也没招架得住,您老要不让銮仪卫多派点人维护维护咱们京城治安……”  被自己上司给骂了,傅玉这本还将一条胳膊架在椅子上家伙俯身往桌上一靠,还给笑嘻嘻没半分人样地凑上去就欠了一句。  “这些年京城的治安好的很,没有你,街上就什么牛鬼蛇神都没有了!”  “是是是,没我在这儿最好,我这不也给大家伙省了不少麻烦么。”  这位气的吹胡子瞪眼的海望大人对此也拒绝信他的鬼话,只差没抡拳头揍他,但好在这三两句家常后,二人也回到了原本需要聊得公事上来。  因傅玉这次专程回来报到,本是收到现今管理着他们海东青的那位老大人鄂老的指示才出现。  鄂老其人,全名为鄂尔泰。  本朝最有权势的老人精之一,也是现今他们海东青众人的顶头‘老板’。  自新帝登基以来,顺天府就两个主管国家治安的特别机关,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往常却基本碰不上面,他们的老板鄂老就是管北边的这个的。  当初世宗驾崩后唯一留下的两位辅佐朝堂的大臣之一,傅玉过去不止一次见过对方。  那会儿他还是个少年人,但鄂老这位大老板却已经运筹帷幄,纵横朝堂,但如今,那位名气响当当的老者也是退居幕后,不怎么在人前出山了,是什么事需要他上司海望现在来找他,这就是个问题。  不过算起来,这本身也是五年来,傅玉第一次再度以海东青的身份出现在海望大人的面前。  过去五年间,他故意躲在松阳那么个远离京城的小地方隐姓埋名,每天从早到晚闭眼装死躺着,都在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要继续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志向。  他有过黑暗迷茫的时刻,就明白那段日子对他本人而言有多糟糕透顶,若不是由先前一整年的那一番遭遇,他怕是至今也爬不出他人生最低谷昏暗的时期。  好在,这次既回来了就是真回来了。  可关于他能否继续胜任自己身上的这个职位却还需要考察。  因八方尔济这个名头,不是一个永远属于傅玉的个人荣誉。  若是他拿不出点真本事来,证明自己已经完全恢复全盛时期,并且镇得住眼下海东青所需要的局面,到头来,就算是如傅玉这样的,海东青也会选择放弃他。  所以当下,海望大人也没有着急先挑明为何自己这一次要把他叫来报到,又为何一回来就要和傅玉单独这样面对面沟通,就从底下将两把结构并不完整的燧发枪拿了出来。  ——这两把燧发枪,枪膛内都装着□□,枪管很长,但都没有,还占据二人眼前桌子的大半。  “还认识这个吗?”  以一个眼看着他当年从京城中一个少年成长起来成为一只海东青的长辈和上司的角度,海望大人沉下脸缓缓出声。  “嗯,认识,没一刻会忘得掉。”  收敛起刚刚那副样子,傅玉面无表情地看看,却也补充了一句。  “当初从神武门上方打坏了我一只眼睛,从我整个脑子里直接穿过去差点要了我的命,现在还时不时折磨我的这个。”  望着眼前黑漆漆的屋子着也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你现在,还会对这个东西心生恐惧吗?”  海望又带着些探究地皱眉问他。  “不知道。”  傅玉想想,却也没有隐瞒,只是举起自己的一只一旦回到这儿就戴上了黑色指套的手掌心,又张开收合几次后才慢吞吞回答道,  “我现在还没有抓到最后的两只蜘蛛,所以我的真正‘恐惧’还没有被解决。”  “我也是个人,不是能一直不害怕任何东西的,一旦我开始产生恐惧,那么那种痛的感觉还会出现。”  “所以,我需要确认一下,我还有没有以前的身体记忆,还有已经克服当时情况的紧急反应和对策。”  但这里是海东青的特殊机构部门。  一旦进入,每个人心中就也不存在说什么同情,怜悯和迟疑了。  因此明显早有准备的海望大人也不会好端端地将这两把燧发枪就拿出来摆在傅玉眼前,下一秒,这位今日并未穿官服,却依旧眉宇间却有种威势的大人才指了指一旁的木漏斗淡淡道,  “知道了,我现在也正有此意——你眼前的,火铳拆装,和保护人质与反袭击近身训练,这是当初你们这帮海东青的入门级训练了,我现在要看看五年之后,你现在还有多少当年的能力在。”  “我知道,你现在的岁数已并非年轻人,以你曾经受过重伤的身体状态也未必能恢复原有的最佳战绩,傅玉。”  “但在对自己的身体在量力而行的基础上,你也该想想接下来该具体走向哪一步,不过欢迎你调整好心情回到海东青,这就是第一道决定你接下来去向的试炼。”  这话一落下,外头由海望大人多年饲养在此处的老鹰也跟在在对面屋顶上方嘶鸣了一声。  鹰尖锐的叫声,令二人之间的气氛分外正式,也很冰冷,接着,这位傅玉的上司才接下去对他一字一句道。  “在接下来的半刻,也就是旁边的那只木头漏斗到拾伍停下的为止。”  “门口的五个我从大内带来的蒙面銮仪卫兵士,会用他们身上本身携带的自步枪破门而入对我进行袭击,我是你假想中的个人保护对象,浑身上下并未有任何保全措施,而在第八个刻度时,这个屋子里的任意一面窗户,还会有数量位置的人进来从任何一个角度袭击你。”  “我需要你的个人状态,给我在最快的时间内,回归到了你二十五岁时的状态,并且能完全应对眼前即将到来的一场鄂老交代的‘大事件’时候。  “哦,那我有多少时间?”  状态还挺放松,摸着脖子瞧了眼外头那帮恨不得立刻冲进来‘打’自己的陪练傅玉闻言也问道。  “还有,是什么整个顺天府之中即将到来‘大事件’?”  “三天。”  “接下来,你有整整三天能够呆在这里重复你的基础训练,直到你完全适应了曾经你在海东青时的节奏,并且成功地走出这里的时候。”  海望大人盯着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至于那件大事,想来三天后,由朝廷散播,全京城的官员,百姓,每一个人也快得知了。”  “神文圣武,席卷八荒。”  “自新帝登基,北京城第一次最为重要的民族外交,从西藏远道而来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大活佛——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即将来到皇城,亲自面见当朝帝王。”  “换句话说,这是一场即将两方会面,载入史册,并且整整维持二十三天的重大外交访问事件,听明白了吗,傅玉?”  ……  这一句话落下,外头守卫着皇城秩序的鹰却是伴着底下的喧嚣而嘶鸣一声,又扑腾一声朝着天空飞了起来。  四五个时辰过后。  头顶的天色已由傍晚时分的晕黄发红转至一种暮色里的深黑。  用鸟的视角俯瞰下的万里皇城角下,到了夜里才灯红柳绿,热闹起来的有些地方却是在楼台上亮着灯笼,那红通通的灯笼画着支香艳无比的梅花,桌上是鼻烟壶,旱烟袋,还有一只桃子纹饰的珐琅餐碟,一个木头实心手提盒。  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在朝为官的官员们不得往八大胡同和戏楼狎妓,否则律法多为罢官,但多的是背地里换身衣服就悄悄到这儿来快活的。  这无独有偶,只因这地方于这帮子男子而言才是最适合聊公事的地方。  小曲儿听着,腰肢柔软的窑姐搂着品尝美酒。 第153章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人们借此祥兆共舞良辰。’】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长空万星齐聚欲与月争辉。’】  【‘今天是个吉祥的日子,’】  【‘愿此祥兆存与天地久伴。’】  这犹如佛与僧共同吟唱之下的古老藏歌,在地面上那一长排宏伟的人马的烘托下越发响亮。  回荡在半空的歌声和骡马声中,一轮被地面灯火照耀的金红色边缘的月亮就这么随远行前往皇城的车队一路映照在当空。  ‘踏踏——039  而回到真正的目的地这边的顺天府,伴着白日里暗流涌动的风云搅乱了皇城外的天空,当那匹傍晚时分入城的棕色马匹再跑入至城墙牌楼下时,一众等候在此的黄色军服銮仪卫也已骑在马上等候在此了。  列队中,可见一黄色棉甲的年轻人单独一人坐在马上,一双深刻赤忱的眉目,神色略显严肃地望着今日的顺天府夜空。  銮仪卫因并非官府和地方绿营兵,是有专门的服制的,所以地位相当特殊。  如眼前这一帮子年轻的銮仪卫便是身着明黄色棉甲,盔甲帽子上坠着红缨,一看就相当英姿飒爽,新帝的年号,有寓意天道昌隆之意,这一批銮仪卫就是如此为江山服务的常备军。  可是这一晚,又一次被提前‘清理’过后灯市口之中,却发生了一件‘怪事’,引得这帮子銮仪卫在跑马声中一刻不停地就奔跑着去也匆忙中不得停下。  这此前已发生过一次‘怪事’,正来自于此前他们一直盯着的半当空中。  可不知为何,今夜自子时之后,灯市口的天空却无一动静,致使天黑后秘密地守在这儿再度等着那桩‘怪事’的銮仪卫们心里也有些没底起来。  可恰恰在这时,自顺天府城墙高于大约二百尺的地方,从人的双目中,自那往常灯火通明,唯有今日被清理干净的灯市口大道上,映照着同福夹道半边民宅的上方却有个‘光点’划破天际而过。  那‘光点’乍一看在黑漆漆的夜幕中非常地明亮。  竟神秘异常。  边缘轮廓形似一尊发光的佛像,还是那种藏庙壁画中多见的黄色喇嘛帽,深红色僧衣的一尊半空中飞行的‘佛像’。  偏偏那‘佛像’所带起的‘光点’又并非是月亮和星光。  因它的飞行规律是完全平行地朝前活动的,甚至还留下了类似移动的半空轨迹,可这世上除了飞鸟,灯笼和月亮,哪里还有什么东西能跑到夜空中去,这不是一出天大的怪事么。  “是……是初一夜里的那个‘佛像’升空事件又出现了!傅恒侍卫!”  一个跟在后头,半张面孔笼罩在偷窥的銮仪卫有些紧张地呼喊了一声。  “噤声!莫要惊扰城中百姓,赶紧准备好弓箭!”  那皱着眉看向头着,头顶红缨随夜风飞起,赶紧追上去的同时也呵斥着自己□□的马匹向前行去。  偏偏这‘光点’在此过程中依旧保持着一种升空的方式,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不可思议的移动方式逐渐升至半空,底下守卫在此的銮仪卫一众见此脸色不约而同大变,赶忙将马上准备好的弓箭拿起。  这一阶段,这半空中‘光点’飞行距离已达到了一只鸽子的平均飞行速度。  与此同时,‘光点’却越飞越快。  越飞越高。  甚至有跨过半个顺天府底下的建筑持续向正当中的内城飞去的危险征兆。  而未等底下的弓箭射出,‘光点’中疑似人形佛像的物体便化作一团大火一下子跌落在灯市口东侧的一处民宅空地前,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再待面色难看的銮仪卫众人趁着夜色纷纷赶去,却只听前头一个查看情形的兵丁面色惨白地回头,又一下子下马回答道,  “报…报,灯市口半夜升空的‘佛像’光点再,再一次消失了,地上没有,天上没有,我们去哪儿也找不到了。”  “那神秘的‘光点’,再一次在咱们的眼皮底下在顺天府上空消失不见了!”  ……  接下来三日,北京内城内是依旧是一番繁华富丽的皇城景象。  段鸮既回了顺天,就如同他和达哈苏那日所说的那样,先得做两件事,一为安家,二为算账,这算账的事本身急不得,他就在这城中一个人置办起了安家的事了。  因不能暴露自己的去处,也不能和达哈苏日常走太近,免得给他那一家子老小惹上麻烦。  段鸮这三天,就这么一个人临时住在了东四一处他租赁下来的民宅之中,时而留意些外头的动静,却未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踪迹。  好在他先前带回顺天的行李,就那么几件多年来的换洗常服,租下后当天他就直接一个人入住了。  不过,他总共也就租了这屋子二十三天。  因段鸮显然也笃定了一件事,二十三天后,自己到时候肯定就不会只呆在这狭窄偏僻的陋室中,如同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般,安心躲避着外边的风云变化了。  初四。  在此过程中,城中百姓终于是自陆续刊登的邸报中陆续得知藏王访京一事,这一举,不止是轰动北京城,也令城中朝堂和百姓中都掀起了不小的讨论。  因一支浩浩荡荡行走了半年,才成功入京外交的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访问队伍。  不说有万人了,至少也该是个千人以上的访问团。  按前朝的外交访问惯例,这奔着顺天府来除了完成政治目的的藏王和活佛,这随队的千人中必然有男有女,亦有今后举家来京和僧人,这行人一是能带来丰富的民族,佛教,语言,歌舞,手工等民俗文化交流,亦能给顺天府街市的日常营生增加一笔来访者的收入。  如他们的吃穿,住行均会在北京城中为百姓增加额外的消费,尤其伴随着访问团的到来,平民百姓亦可在朝廷可控的调配下自行以贸易的方式置换金银,织布品,佛教用品,文字古籍,是一件几十年才能碰上的外交盛事。  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为保证此次在顺天府的外交访问能够顺利举行,一场各方都提前预判过的三方安保会议到底是来了。  这三方,此前也说过。  一为地面基础安保的銮仪卫,二为外交交涉的南军机。  第三个,也就是行事最暴力,且可以随时调配保全措施对城中一切进行秩序维护的海东青了。  这其中,对比后两位,銮仪卫算是群中规中矩,夹在最当中的宫廷侍卫。  但另外两边这两个非善茬,却是长久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却都是各个势力无比,相当危险凶残,又十足不好惹的暴力特别行动机关了。  长此以来,顺天府都流传着,南军机和海东青两位现老板是死对头,所以才半辈子王不见王的传闻。  若说为了这一遭国家大事,而举手合作,却是自新帝上位以来的头一遭了。  正是因此,这场关于此次五世活佛进京的三方安保会议最终开是开了,却选在了一个位于顺天府正当中,正靠三个部门不远不近的后广平库。  初五。  后广平库。  一面靠门的左边摆着个木漏斗的雕花木窗内,正中央的,偌大的金丝楠木长桌案前,却已是交头接耳地坐了两排坐姿拘禁,挺直着要办的公服人士。  这其中,看颜色服饰,就可知这三方安保会议,目前已来了两拨人。  黄色的那一波,是銮仪卫的那一群人。  而白色的这一波,是南军机的这一群人。  另外所剩下的一群,居然初来乍到,就给十分不给人面子地故意迟到了。  这行为,怎么都有点接下来这个三方安保会议会气氛焦灼的不妙预示在了。  南军机这边今天总共来了有三个代表,另有一些过程中会在后头帮忙记录会议内容的章京跟随。  而在南边这一排,并排着跟南军机的其他一样坐着的王掞是一,图里琛为二,达哈苏这个四五年来,都在南军机镶边的却也跟着作为其中一个代表来了。  只是既然达哈苏都大摇大摆地来了,有个这三四天都呆在京城里观察着外头情形的段某人肯定也跟着来了。  只不过,本就为了主动的刺探消息的段鸮来是光明正大地来了。  当下,他一跟着达哈苏走进,这用来给京城中最具有行政力量的三方部门开会的庭室内,对面还保持着冷战状态的王掞和图里琛却都没认出他来。  这本是不该的。  毕竟他这张脸,就算是化成了灰怕是都得这四五年日日夜夜都得出现在自己这帮老相识的梦里,以各种‘妖魔鬼怪’的形态时不时跑出来作祟。  可谁让今天,低着头,弓着背,不动声色地站在达哈苏后头的段鸮又换回了他当初在松阳县隐姓埋名之时的那身布衣行头。  不仅如此,他还将那道脸上的刀疤又给弄了回来。  那一道狰狞无比的红色‘丑疤’这么再次一上段鸮的脸。  就是王掞他们也不会想到当年最惹不得,最狂妄自大的段玉衡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在他们身后半步旁听着这场小会,也是这样一来,方才达哈苏跟他一前一后进来,二人又找好了南军机这边的位置坐下时,身侧才会发生这样一番对话。  “哦?达哈苏大人,你今日带了新的章京?”  这话是一脸和气善意的王掞胖子笑着扭头看向这边问的。  坐在一群官员堆里的达哈苏这边听到这话抬起头,又佯装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淡淡地指了指身后的段鸮道,  “哦,是,今天这一次不是三方商量五世活佛入京的事么,我料想銮仪卫那边待会儿可能会和咱们交涉访问的事,这位‘章京’先生本身非常地熟悉藏语,可以替我们做同声翻译,顺便将一些书面文字内容解决一下。”  “原来如此,倒是看着面生,原来还是个能人,哈哈,达哈苏大人辛苦了。”  这一番客套话,装聋作哑像个苍白畏缩书生的段鸮也低着头,把玩着自己手里那支批注笔不再言语,但王掞这猢狲就坐在他前头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还是被他看在了眼里。  看得出来,左侧方的图里琛很厌恶他。  右侧方的王掞也是和他保持着距离。  也是这么眯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南军机这边的暗流涌动,一个人撑着头依靠在椅子背上的段鸮就在这官员们之后不期然看到了对面銮仪卫里坐着的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若说有什么特别的,也算不上。  但第一眼,本在专心低调扮丑,忙工作的段鸮就觉得这青年看着很眼熟。  不仅如此。  越看越眼熟。  眼熟到他觉得自己在和有一个他已经三天没看见过的人的青年版在隔着一堆人对视着。  “喂,对面这是谁。”  当下,段鸮拿手里的笔戳了戳达哈苏的腰,凑过去低声问了一句。  “嗯?哪个?”  被冷不丁戳了一下达哈苏回了他一句。  “銮仪卫里坐着最直,像在听夫子讲课的那个。”  段鸮又来了一句。  “哦,那是富察家的二少爷啊,真正的国公府出身的青年才俊,富察傅恒。”  达哈苏见怪不怪。  这个答案算是意料之内,段鸮可算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了,只是知道了是一回事,眼看着这么个存在堵在他眼前,还是令段鸮在这一次的正事面前稍微走了两秒神。  而就在他和后广平库内的一帮子官员们都眼巴巴地三方安保中唯一‘迟到’的那一波人时。 第155章 众人耳边只听得一旁搁着查看时辰的木漏斗在往下一点点落下水滴的滴水声。  这时,刚好后头有人站起来抬上一个面朝着所有人视线的隔断,两边设有一个打了红穗子的拉绳,人的手一拉上方那个木轴上卷着的一张地图就会出现,段鸮眼见最当中那个设了一张青色佛像唐卡的布隔断上,名为《京师全图》的巨大地图一下子打了个颠儿就掉落下来。  这一下,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到了这张主城地图上。  入目所及,这是一张由羊皮和红笔所绘制,不少人这辈子截止目前所见过的最大的京师全图。  径直这么一看过去,这偌大的顺天府这么看起来却是规划的泾渭分明,道路开阔。  因自古内城多是由民间工匠花费几十年不断完善安全性和居住性所设的,顺天府的每一处城防布设事实上都是容不得一点损伤的。  这一座坐落在皇城中央的顺天府,就是如同一条完整的,由江山化作的金龙。  金龙有头,尾,身,爪,任意一处毁了,龙形则荡然无存,少则是有损百姓本身的城防安危,多则怕是连江山基业都要不经意动摇。  若是仔细看四方形的皇城基础构造,鳞次栉比的城墙大门,每一条如蜿蜒过山河的长龙般的行车道,包括任意一个建立在民宅建筑群的胡同,小巷,书院,寺庙,兵府衙门专供点都标志十分醒目显眼。  恰在这时,有一位面皮白净,内务府的管事单独就这么走了进来。  段鸮注意到这个王掞和那位管事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之间的眼神一看就有些古怪。  照理,这是外城,内城那边的管事人员不会来。  但这场三方会议上头肯定也得有内城的人清楚其个中利害,因此众人就也各自吃着茶,一面打开眼前一张张的公案卷宗谈起了事。  可就在这时,本以为只是一场正常的外交接待商谈会议的众人却并未等到銮仪卫首领腾图尔大人先开口,就见王掞当着所有人的面突然笑脸盈盈地开了腔。  “——诸位,打搅了,我此处正有一件事要相告给銮仪卫,南军机,和海东青的同僚。”  “在下南军机王掞,今日各位来到这后广平库,本是因五世活佛如京各方负责外交安保一事,我照理也只是一个旁听。”  “但这三方商议,以在下看来,有一方却是根本不配现在还大摇大摆地继续坐在这儿!”  “……”  “因就在昨日夜里,我偶然听说一事,有一件突如其来发生在顺天府上空的‘怪事’,却是拦在了这要事之前,致使銮仪卫多日来都无法正常地完成地面秩序维护,而咱们的銮仪卫侍卫长,傅恒侍卫竟然一直对我们所有人隐藏了这件事的真相——”  “眼看活佛和前人外交团队入京,一点差池都容不得,銮仪卫却私自行事,欺上瞒下,此举,当真是不把这顺天府的安危放在眼里了,各位所说,这事……倒是怪与不怪!”  这一句当众的质问,一下就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一时间,不说是銮仪卫这边纷纷顿时变了面色的人,就连各怀心思的三方都有些不明所以,一起看向了在场唯有看似知晓‘内情’的銮仪卫中站出来个神色颇为正经的年轻人。  这显然就是那个眼下被当众揪出来问责的傅恒。  但此刻王掞公开笑着专门对他一个人发难,这转折本是令人意想不到。  至于王掞口中所提到的那个所谓的‘怪事’,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而当下,面对众人的猜测,傅恒的面色确实一变,连一直保持着稳重谦逊姿态的青年面孔都有些乱了。  他似乎想皱眉赶紧站起来解释什么。  但却被自己坐在前头的上司腾图尔一把拦住,又皱着眉摇了摇头,似乎真的隐瞒着什么内情銮仪卫一众一时间都哑了火,所有人的气氛显得相当古怪不妙,只除了王掞本人。  因面孔上似笑非笑的王掞似乎已料到了銮仪卫就会是这么个反应。  所以与此同时,每一个人也在这时候相应地从那内务府管事手中拿到了一份藏语和汉语的公文。  可这不看还好,便是拿到手的段鸮,在低头看清楚那张双语公文上写的是何内容后,却也在思索的瞬间双眼一下有些微妙地眯了起来。  ——灯市口上方移动的‘光点’和佛像升空事件?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一来源于这在此之前掩的严严实实,特殊事件发生的疑问,一时‘轰’一下如同爆炸般致使所有人乱了套就快速交头接耳起来,海东青那边尚且没有表态,但其余人也是和之前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虽在此之前,段鸮也曾经和达哈苏大胆地预判过京中在此期间一定会有‘异变’发生,  可关于这所谓的神秘‘光点’和佛像升空,还是有些超出所有人的预记,赶上了这一遭,似乎打定主意今天要搅乱了这一场三方会谈的风浪的王掞才笑着拿手指了指銮仪卫那边的腾图尔和富察傅恒道,  “灯市口出了这么一桩不同寻常大事,夜夜有‘光点’在半空中出现,还有人目击到‘佛像’在空中飞行,銮仪卫竟然隐瞒不报,若是藏王和活佛入京之后,也碰上了这光点,还造成了损失,銮仪卫一众承担得起吗?  “而众所周知,腾图尔大人的得意门生就是傅恒侍卫,銮仪卫负责京城中治安,腾图尔大人一生护国,却犯了这么桩糊涂事,想来这一次,也没必要和咱们两边掺和,不如就此将权利交给王某,王某和军机处一众定会比銮仪卫要更负责,更识大体。”  “王老,南军机这是何意?外城的地面治安一直都是銮仪卫所管,再查清案子真相之前不故意引起百姓骚动是我们的责任,傅恒或许年轻,却并未在此事上有错。”  銮仪卫的总领大人腾图尔面无表情地就开口询问了一句。  “并未有错哈哈,这话当真是笑话了,占据位置,办事不利就是你銮仪卫的错,凭什么腾图尔大人可以这么小心护着自己的人,不把案子调查清楚,就掺和到我们三方的事上,我看銮仪卫这一次根本并未有资格能踏进这里吧!”  这话却是醉温之意不在酒了,但这老谋深算的胖子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  因为在场所有人已对銮仪卫本身开始产生怀疑了。  对此,南军机这边包括达哈苏,图里琛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不知情,达哈苏和段鸮也是一时间坐在旁边就悄悄对视了一眼看起了热闹。  因为在銮仪卫那边给出解释之前,王掞现在口中说的这一番话其实一点没有问题都没有,甚至还更为占理。  换做是段鸮,如果他掌握了对方这一致命的弱点,他同样也会毫不客气地故意给銮仪卫全体下套。  然后看他们被这一番变故刷的团团转。  只是,若是这事放在常人身上,段鸮也就看个热闹罢了,偏偏那面对此番变故的这位傅恒侍卫倒还挺耿直,带着一种有些难得的笨拙和耿直就皱着眉坚持站起来道,  “不,事情并不是王掞大人说的这样的。”  “各位大人,我是富察傅恒,此次关于灯市口‘光点’的这件事,本身有复杂的成因,三日来我们一直在调查,和腾图尔大人更是无关,我们并未想伤害顺天府的任何人,只是——”  “哦?所以傅恒侍卫这是承认了?銮仪卫确实无能?”  两只手都搁在桌面上的王掞笑的更不怀好意了。  “傅恒侍卫,当真是和腾图尔大人一心,不如就此一起滚出去吧,这里怕是也容不下銮仪卫这尊大佛了。”  ——坏了。  “……”  一听到这一句,眯了眯眼睛的段鸮就在心里替这急的要死,却还是拼命摆正态度和所有人解释的傻小子凉了大半。  因他这一开口算是承认了自己之前对于‘光点’事件的隐瞒,这一遭已经是彻底落入了王掞的圈套。  不仅如此,这事眼下看来还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  因王掞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一个人富察傅恒,而是整个銮仪卫,而就在这一整个混乱的局势来说,王掞只要当众再下一把狠刀,銮仪卫这一方就得没开局,就先退出这场三方游戏了。  这可不妙。  因为一旦王掞完全地占据了上风,对于还未和他正面展开较量的段鸮来说却是个不好的消息。  这么想着,将手落在手里那只滚烫杯盏上的段鸮却是低头瞄了眼对面,有个眼看着自己弟弟被人整的家伙,见此情形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和他一样看热闹。  可在一刹那,就在那一步步用软刀子,笑着逼向傅恒的王掞正打算抬起手说上些什么彻底补一下刀时。  段鸮和另一边有个人却一起手动了一下。  那一刻,本来还对着墙壁哈欠打了一半的达哈苏见状心里‘咯噔’一声,一看见段鸮这家伙已经是皮笑肉不笑地勾起了嘴角。  当下,被他一笑,表情都下的扭曲了达哈苏只后背发毛,鸡皮疙瘩掉下来,整个人脑子里更是只有一句轰隆隆乱响的话。  坏事了。  坏事了。  段玉衡这个疯子要开始动真格的整人玩了。  而在下一秒,伴着‘碰’地一声,这整个偌大的后广平库的官员们只目瞪口呆地见两只茶水杯子对着即将发难的王掞的头就砸了过去。  ‘啪’一声,两只以不可思议的轨迹砸来的杯盏,和烫的要死茶水就这么活生生开了这胖子的脑壳。  紧接着,被活生生砸懵了的王掞只烫的满脸通红地抽了抽自己的面皮,又抖着手指瞪着眼睛一下痛苦且暴怒地惨叫了起来。  “啊啊啊!烫,烫死本官了!是……是谁!是那两个混蛋用这杯子在后头故意砸本官的头!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不善言辞的老实人弟弟就这么被自家这对社会人的亲哥亲嫂给带着吃了一把鸡()  ---------  s:为了想把一个节奏里的剧情都全部写完了,不拖到明天,再一次丢了全勤,不好意思,但真的想尽可能保持节奏,省的大家一章没看完难受,大家早点睡哦别和我一样熬夜!第三十三章 (下)  志在必得正准备向銮仪卫全体发难的王掞这冷不丁顶着自己那被茶水烫红了的脑袋从椅子上哀嚎着一蹦起来。  整个后广平库内足有几十号来人都给直接傻眼了。  那两个正中脑袋瓜的杯盏‘碰’一声碎了一地。  胸口已经湿了大半, 热茶从脖子里浸透了咱们堂堂王老的亵衣,把其臃肿的身板都暴露于无形,数个跟班奴才一拥而上,为不幸遭罪的王老擦头的擦头,擦靴的擦靴,就差没上去直接宽衣解带解救王老于水火了。  但这一番闹腾, 还是架不住这热茶灌顶,把人王老原本酝酿好的发难之词都给搅和了。  因就如段鸮之前所猜测的那样, 他这一遭专门找上傅恒刁难, 本意就是为了能在这三方保护藏王和活佛入京的功劳中, 将有可能超越他地位的銮仪卫一开始就踢出去。  谁都知道, 这一遭活佛进京访问是数十年难逢,攸关整个江山社稷的大事。  也谁都想在此期间的占据首功,可这銮仪卫一旦挡在前面, 王掞想趁机‘大显身手’就显得有些困难。  为此,这一月里,他早已暗中派人盯着銮仪卫那一头,并从自己在京中的人脉口中, 得知三日前灯市口的怪事后, 当即就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只要那灯市口‘光点’和佛像升空怪案,成了他们銮仪卫头上推脱不开的锅。  他再借机在今日问责, 让銮仪卫退出去只管查他们的案子,没办法管去这一次活佛进京的事。  南军机便可领了功劳自此超过海东青,他王掞的大名自能在这一次二十三天的藏王访问中独占鳌头。  不得不说, 王掞这多年来,都心机深沉的老狐狸的算盘打的挺响。  此法虽卑鄙,很好用,傅恒一个小年轻就是来头大也辩才不及他,要不是刚刚那两个不按常理出牌就砸过来的杯子,凭空出现打断了他,这满盘私下进行的筹谋不说还真大功告成了。  当下,官帽和辫子都歪了的王掞被烫的不轻,只用手撤开自己的衣襟,让人不断拿扇子往里头扇风,痛的龇牙咧嘴地捂着脖子和脸,怒火冲天地将一股脑的怨气都洒在了对面的傅恒和銮仪卫身上。  “好,好啊!銮仪卫今日真是翻了天了!众目睽睽之下竟敢袭击朝廷命官,傅恒侍卫!想你富察家的出身地位,如今却堕落至此,你若是不服我们南军机,大可以说出来,怎得还当众如此侮辱本军机!”  王掞这气急败坏的指着人鼻子的一控诉,搞得銮仪卫这边更是一脸懵了。  作为被公开指责的对象,却一语不发的傅恒愣愣地看向周围一圈看不出问题的人,却也没留神刚才到底是那两边突然有人出手砸了王掞。  而这说是故意袭击朝廷命官吧,在场的哪一个却也不好正面抓人问责。  因这两边,说起来哪个都是惹不起,除非有足够证据,否则这王掞还真是吃了被人暗算的哑巴亏。  加上,这四面纸窗户上为避免隐私性蒙了一层黑纸,在座的也不是每个人都喝了这送进来热茶,所以这从两处凭空飞过来砸在王掞头上的‘暗器’,一时间是  谁干的,还真不太好说。 第157章 两个为了掩人耳目,打扮的都很诡异,还一块缺德到爬人家房顶的混蛋可算完全放松地坐在一起悠闲地聊天了。  段鸮:“你弟这脾气到底像谁啊。”  傅玉:“不知道,打小就这样,反正不像我。”  段鸮:“挺可爱啊。”  傅玉:“哈,你也觉得是吧。”  段鸮:“还行吧,没有个人可爱。”  阿察哥哥乍一听到这话可有点暗搓搓有点甜上心头。  两个人本就熟的不能再熟,熟到都直接滚一块的关系了,所以怎么腻歪就不过分,他嘴角一勾起哄似的拿手拱了拱他的腰道,  傅玉:“什么?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段鸮:“你挺可爱啊,鼻青脸肿像个猪头多可爱。”  傅玉:“…喂喂喂,段玉衡我郑重警告你,我这可是工伤,弄成这样还破了相我自己也是很痛苦的,你别在我心头扎刀子了行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一和他在一块,就不再故意装神弄鬼的段鸮眯着眼睛跟他一来一去胡诌,立马引起了某人的剧烈‘反击’。  两个明明都是成年人的混蛋当下就跟俩熊孩子似的滚在一起打闹。  完全没有刚刚在里面一块运筹帷幄,配合着耍心眼故意整王掞时的心机深沉和深不可测了。  期间,咱们段军机和堂堂八方尔济这手再次伸着伸着就开始有点不老实了。  好在,他俩至少还有分寸。  于是乎,这一个南军机一个海东青这么在别人家屋顶上半真半假地闹了会儿,赶在两个人都要和小孩似的一起滚下去时,他俩可算是一块躺下消停点,也乐意谈点方才的正事。  只是这一旦聊起两人之间的正事,到底绕不开活佛和藏王进京的事。  因为显然,王掞所说的有一点没有错。  那就是灯市口出没的可疑‘光点’,和活佛来到京城冥冥中是有着奇妙的关联。  他们才刚回顺天府,虽然刚刚在三方会议中将安保一事转移给了銮仪卫,但是实际上,他们接下来本身要忙活的其实还是在查清楚‘光点’真相的同时,共同守护在此期间二十三天中的顺天府。  而这其中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正是那神秘莫测的灯市口‘光点’和佛像升空事件。  “自世宗十三年之后,这算是海东青和南军机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合作吧?”  要不是今天这一遭,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发展,八方尔济本人觉得这事还挺新鲜。  “算是吧,毕竟以前可是王不见王。”  段军机说着还十分好胜心强烈地故意对着人挑衅了一下。  “你这次怕输给我们南军机吗?”  “你尽管来试试看,我到底怕不怕,让你好好领教领教什么叫输。”  八方尔济本人也挑挑眉,完全一副对他不打算让着的样子。  而既然都这么说了,接下来有些分工合作的事就也定了,他们俩从来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搭档和对手,这一次次下来,已是早已如同一体般,真正地成就了这刀与鞘之说了。  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段鸮也没避讳他,只将自己接下来还得和王掞以及从前的一众‘老相识’有一番凶险较量的事给说了。紧接着,咱们段军机还很突然很很诡异地对傅玉来了这么一句。  “话说,你今天晚上不回家了是吧?”  “嗯?不回啊,我又没说我这次回来了。”  “那趁着今晚,咱们俩去做件事吧。”  说着,脸上露出一副邀请状的段鸮对他眯了眯眼睛。  “什么事?”  “我自从回顺天府,就一直很想做的一件事,不真的做一次我可能会睡不着觉。”  “……”  “记得待会儿干完坏事一起跑快点,不然你弟弟可能要把我们俩直接抓住去蹲大牢了。”  这两个人这对话,若是只听到这儿,任凭谁都得想歪,但要不怎么说,某两个人真是天生混蛋到一块去的呢。  因半刻后,位于石驸马大街一处窑子后头接人的一顶远远过来的官家轿子就被两个大半夜拦截,一黑一白的蒙面歹人给挡住了去,而某两个人具体跑来干什么,可算是真相大白了。  因这轿子,窑子的人都认识——是南军机王掞大人的。  而今晚,在京城本是得意了五年,却马失前蹄外头吃了一次亏的王掞原是为了发泄怒火才跑到这儿来的,却不想上来就被这两个给直接发疯踹人家的轿子,还给里外就砸了稀巴烂。  堪称是两个恶的不能再恶,赶在皇城里闹事的顺天双‘恶’了。  偏偏干完这事,这一对‘顺天双恶’才自此扬长而去。  等得知消息差点气懵了的王掞大人跌跌撞撞跑下来。就见自己这轿子已是再毁了,还给画了个猪脸妖怪,直接气的踉跄倒地,却是直接仰天咆哮出声了。  “混账!混账!到底是谁在暗中害我!要让我抓住,我定要活活剐了你们这帮混账废物东西!当真是该死的混账啊——”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一百章成就达成√  今晚察段二人组缺德了吗,缺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yui 30瓶;叉腰精 20瓶;深山里的凶兽 8瓶;千秋岁 5瓶;阳台君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三十四章 (上)  因今夜再一次故意恶整了那王掞老贼, 为避免事后真被日常深夜巡逻主城的一众銮仪卫给找上, 某两个人想想还是一块飞快地跑了。  当下, 他俩一起像阵风似的, 一起发完疯就奔跑着在月光下穿街而过。  头顶,身后是皇城深蓝, 深紫和金红交汇的天, 耳边是大道上远远的百姓之声,和一座座顺天府车马在市集流动奔跑的鞭子声。  两个跑出去的那一刻, 一下抓着彼此的手,才开始一起往前身影却那么地快。  过程中,夜色里,就看见这两个混蛋一开始还很有计划分开来些,后来又绕过巷子回合到一起的身影在前面逃。  嘴里喊着‘刁民!歹人!哪里跑!”的王掞的那群发怒的跟班轿夫们在后头追,但追过了两条街外, 身后的一群张牙舞爪的‘尾巴’还是被成功甩开了。  毕竟, 这顺天府大是大。  但到底一条条胡同七拐八拐的,一旦跑进去就不方便拿人, 加上傅玉和段鸮从前都在这呆了快十年,所以, 再没有比他俩更擅长一起干完坏事, 再一起溜之大吉的了。  当他们终于在安全的去处一起停下时, 二个身后的长辫子都差点没直接散了的一起撑着膝盖靠着墙,就用手掌掩住鼻子和嘴唇上的汗珠。  两个人背上,脖子里都是一身汗, 擦都擦不干净。  胸膛中更是像有一团火似的热的厉害。  可就是这么个刚摆脱差一点被抓去‘蹲大牢’危险情形。  这两个家伙却在半刻,隔着这一条长长的瓦片房巷子抬起头对视了眼彼此这副狼狈的德行后,没忍住一起扭着脸,抖着肩膀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用手指着对方的样子,又低着头笑个没完,看上去真像两个根本已经不可救药的大笨蛋。  因为现在看样子各有各的狼狈,好笑。  所以对于彼此今晚这番行为和模样的嘲笑,他们还真的算是半斤八两了。  “你这个笨蛋。”  “你才是。”  “啧。”  “啧。”  嘴上这么不客气地不饶人,二人都这时候了却也还是这么互不相让。  但嘴上这么说着,嘴角上翘的很厉害的段鸮确实,确实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放肆开心过了。  他此刻嗓子里的笑声完完全全是真的,甚至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开心。  毕竟砸人轿子,故意闹事,报私仇。  这世上,怕是再没有比他们刚刚干的那桩事更卑鄙,更不入流,更无聊透顶的事了。  但是既然做都拉着这个人跑去和自己做了,就和这世上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到到终有一天进棺材那天到底都是一泼黄土一样。  人生肆意,不过了了半生。  他段鸮段玉衡,现在就是为了私仇,就是为了报复,想故意耍心眼打那龟孙一顿,又有何妨。  这恰似,一夜之间回到了当年他一次踏进这皇城顺天之地是最初的心情,便是世间任何人都挡不住他的满腔烈火,一心志向。  是对这天下的一切人和事都怀着无一丝惧怕的心去前行的。  这样的感觉,段鸮真的太过想念了。  像是被孤独和冰冷迷失了多年,在此刻终于是彻彻底底地抓住了,寻到了,找回了。  可他也真的很高兴,一点不沮丧,就像是个真的不懂事的少年郎般和傅玉靠着这巷子里又闹了两下,两个人这才松口气仰头想着今晚这事,又忍不住笑了。  只是这会儿虽闹都闹了,傅玉暂时在顺天地界上儿还真没一个正经地儿可去。  多年以前,如果有什么必须回来复命的重要公务,他一个人回到京城中,肯定都是住海东青那儿的公家宅子,因那年,多数海东青还都是一帮到岁数了,却忙的连个亲都没成的小伙子。  朝廷自世宗九年起,就经由大清律制度和下属官员上奏,从工部掌事拨了一小款子,给这帮子朝廷的年轻栋梁们在寸土寸金的京中单独安排了住处。  但也不强行要求,随你爱住不住。  不过话说回来,相比起虽然小一点,但好歹气派森严到在内围宫墙中的南军机总部。  那海东青曾经集体住的朝廷派的宅子条件也有点惨。  虽在这繁华富贵北京城中,却坐落外的不能在外的外城,放在前朝估计就是个破市集加半拉百姓村落,方圆百里只有一个给公家淬炼兵器的铁匠营,一到夜里就‘咚咚咚’地能敲打一夜。  可当年的第一代的粘杆处总部是初建立在在雍王府和太和宫那边。  这帮子可怜的小伙子,若是想起早去那一处起早去内城那头报道,还不会误了时辰,每天得外头鸡没叫就爬起来,才能赶上去报道的时辰。  可他们也没马代步,就靠一双腿,一双靴子从外城穿街而过,所以那一段听到鸡叫就令人毛骨悚然的少年时光,傅玉却是想忘都忘不掉。  因以前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期的傅玉就属于这住的一员。 第159章 笑我还不快跟上。  “嗯,走吧。”  段鸮紧紧握住他,也一下跟上了,两个人这才晃晃悠悠一起手拉手悠闲地回家去了。  “明个要起早,我睡哪儿啊。”  “就一张床,屋顶,地上,你自己选吧。”  “不是吧,算了,段军机现在还没翻身,官职和宅子还有没着落,我暂时跟着将就将就,哎哟打我干什么你——”  “……”  “话说,明个起这么早,这位爷干什么。”  “查案。”  “查什么案。”  “顺天大案,去不去?”  “哦,那快走,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  其实写这章我有点热泪盈眶,可能我比较能感觉到老段和老察的心情,看到他们这么开心地笑,我都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可能是亲妈心作祟。  话说,有人和我讲,要我七夕发糖。  我想说,我们大清夫夫,哪天不在撒狗粮发糖!  话说,又是绞尽脑汁想着插入剧情的一天,为何这两个人自从恋爱之后,就存在感如此强烈,是因为爱情的酸臭味就是这么明显么……  明天,咱们继续大清夫夫携手顺天府打怪之旅!耶耶耶!第三十四章 (中)  当夜, 伴着夜色渐沉, 辽阔无边的内城和外城之中的时间随着回荡在皇城上的钟声一点点过去。  天未亮,有起早的百姓只听着马蹄子声从远到近,像是有沿途报信告知访问队伍已到何地的驿站人员又进城了一次。  一大清早的, 赶在被人发现他们的具体踪迹之前。  这二人倒是再次一出现,就这么先神不知鬼不觉地先去了个地方, 那就是位于内城一处红墙宫门后的銮仪卫督办属。  昨夜, 这两个人聊了半宿。  咱们段军机到底没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他人就这么睡地上和屋顶。  所以一番折腾后, 两个人自打八百年前刚认识的时候,居然又一次睡一块去了。  但说是时隔那么久,真的论现在关系已经不单纯地到能睡到一块了, 但因为眼下忙不完的公事, 这两个家伙却还是简单地盖棉被纯聊天。  段鸮:“你之前三天到底去哪儿了,偷人馒头, 被人抓住了暴打了?”  傅玉:“是啊是啊,我还偷了两斤白菜, 一袋子地瓜和十五斤大米, 哎, 我说你怎么看我挨打还挺开心的。”  段鸮:“打赢了就行, 你一个人对几个?”  傅玉:“六个啊, 六个拳头打人比铁棍还疼的彪形大汉, 还一天分三轮,专门对着我的脸打,而且他们统统都可以打累了休息, 就把我一个人堵在那个小黑屋里来回胖揍!连饭都不给吃!你说说这是什么糟心的人!我这是卖了身啊!”  段鸮:“后来呢?”  傅玉:“后来当然还是我赢了,我就是这么厉害啊你懂的。”  这两个彼此之间的臭屁惯了的家伙说到这个话题倒也直接到有点不要脸,段鸮听着这人在那儿跟自己胡扯也不说什么,两个人当夜这么就这么聊完睡了。  不过以前还不觉得,可这一次,他俩居然都能撇下防备和警惕心跟另一个人全身心躺在一起陷入熟睡了。  今早起来,段鸮一睁开眼睛见傅玉已经起了。  但是这一次,这人却没再一个人不打招呼地跑了,而是就在自己跟前半步抱着膝盖靠坐在窗边想些什么,见他醒了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让段鸮也忍不住看了眼他,之后二人也跟着一块起身了。  而为了过会儿能方便出门办事,段鸮和傅玉出去之前又各给自己换了身行头。  虽还是那身南军机和海东青的常规制服,但一早,段鸮却还是将脸上的疤痕重新恢复了和以前原样。  相对的,傅玉也往自己那只黑灰色眼睛上多带了一只黑皮子眼罩,又在遮挡住眼珠的同时,用自己手指勾住往下拉了一点勒住脖颈和耳朵,最后才令蜷曲柔软的额发挡起来了一点。  这东西一带上,顿时令傅玉这张本来还挺正常帅的脸看上去顿时多了一丝变态帅,倒真像个危险无比的特别机关成员本人了。  傅玉以前从不会用这个的。  因为他的一直眼睛虽说一直由于中枪旧伤而彻底失明了,但他的视力实际上却并没有收到完全性地影响变成一个彻底的瞎子。  但这是皇城,不稍微改头换面一下总不好在外头办事时掩人耳目。  “帅吗?”  一松开手,任凭绑在后头绳子细长的黑眼罩弹在眉骨上,看着自己和个‘独眼龙’的混蛋扭过脸就和段鸮对视一眼。  “帅。”  难得给面子的段军机抱着手,见状扭过脸也眯着眼仔细欣赏了下他这新‘造型’还给无比捧场地回答道。  “谢谢啊。”  “不谢。”  而在二人一起设法混进人督办属之前,段鸮一个人还先赶在太和殿每日的早会结束之前,去了趟南军机。  他会来这儿,是因为他当下已收到一早放在他门口的信,王掞府中来人递牌子告假,称昨夜王掞归家时轿子遭受不明歹人袭击,又因公事原因不幸‘病’倒在家中。  这信是达哈苏递来通知他的。  所以今日,王掞不出所料请了沐休假,没出席一早的太和宫早会。  王掞是真病了吗?却也不是。  对方此举,不过是为了借着自己被袭击轿子一事,故意耍心眼推脱接管那‘光点’案落到自己头上罢了,  可王掞那边却不知自己这一出,再次正中了某个一早就是为了这遭才昨夜砸他轿子的段‘歹人’的计。  段鸮既然要对付自己的老对手王掞,自然会精心地用五年时间一点点掌握着他身边的诸多习惯癖好,再早早地安排一个窑姐盯着他,所以在他昨夜看似无聊,找王掞麻烦之前,他其实已经提前料到了这一步。  段鸮一早就料到,一旦察觉到头顶上的锅耍不掉,老奸巨猾的王掞会寻这个借口,正好不来南军机避开昨夜的风波。  他想要的,恰恰就是王掞今天压根别出现在这儿。  因为王掞今日人虽是没来,但位于这一处偏所后头的太和宫内,五年来独揽大权,用于南军机平常事务的印章却还是好好地摆在这儿的。  此印,象征着王掞现在手上还拥有的一方实权。  正因此,段鸮手里有达哈苏给私下弄到的章京文书,身上又穿着南军机的制服,顺理成章地就混进案室,又寻到对方的红泥官印盖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分文书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具体要一个人混进来却也是件风险极高的事。  当顶着疤脸和一身白色南军机服制的段鸮一路走进来时,并没有人发现他。  但趁着四下无人进入偏所后,立在窗户后,面无表情地眯着眼睛,一只手向下翻找着的段鸮还是顺带抬头,用手指压下一点旁边窗户纸往外撇了一眼。  外头,无人靠近这里。  扭过脸重新低下头眯着眼睛小心翻找,耳朵里同时没松懈下来,天生有一颗绝对观察和洞察力敏锐的心窍的段鸮在留心着周围的动静。  他只有半刻时间。  半刻后,他就会赶在其他人发现自己之前立刻离开这里。  待段鸮根据之前从谢三红给他的另一份口信中得知的官印和红泥位置搜索后,不过半刻就已均在底下木抽屉里寻到。  内里有一摆在固定位置的木匣,边上的铜兽锁扣可用夹在桌底下佛手纹的那个香炉下的钥匙开,等做完这些,段鸮这才抽出自己的一只手,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就着旁边的纸笔快速盖章。  当下,在他抬起来手,快速抽开一张盖在最上头的手中的,底下露出是一份没盖上官印的文书。  此文书,乃是段鸮亲自所书写的。  上头的数行小楷字迹,他也处理的很好。  王掞素来善用小楷。  段鸮则善用行书——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同时却也会写一手小楷。  至于这手中的一份文书中,段鸮分别列出两条,一为以王掞之名授命开始南军机地面调查,并随时调派京中人员,二为南军机派发的限时搜查令,以便能随时为危急关头强行突破,进行暴力搜查。  而这也恰恰是关乎于段鸮的下一步计划的关键。  等做好这一切,段鸮本人也先没着急一手推开门闯出去。  只保持着绝对的警惕性,用自己那一只细瘦修长的手轻轻抵着门向外环视了两边无人的周围,随之快速起身,眼神冰冷地用双手将门窗痕迹一下抚平。  接着,白色衣摆飒飒朝后飞起的段鸮这快步才穿行在木窗雕花吊顶的长廊之中,伴着靴子的脚步声一下下响起,双眸和面颊骨上是一片夜色下的阴影,他才横行无忌地带着该有王掞官印的假文书走了。  到此,段鸮手中已有了一份完全合法,由王掞本人盖章的文书。  他可以令銮仪卫和其余他们接下来要涉及的地面势力相信二人是王掞派来的人,从而得到现在负责这起案子的所有过往卷宗。  这么干,只因这接下来实时监控着顺天府一举一动和外部秩序的事,可以交给他们自己信任的人去做。  但如果要亲自查案的话,首先还是得追溯第一次‘光点’目击时的事发地。  可显然,仅凭傅恒那天给他们的这一方口述还是不够的,要搜集更多的证据,找到目标人物,还是得首先找到銮仪卫那一头先将卷宗一鼓作气地拿到手。  而他们两个人现在虽现在还没有正经在所有人前露面,却到底以前都是特别机关出身。  因此,这两个家伙出来之后,随后只是找了个地方稍作乔装,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就穿着两边部门的黑白制服晃荡着一起过来了。  ……  初六  卯时三刻  顺天府‘光点’一案,开始进入三方秘密调查的第四天,傅玉和段鸮一块拿着假文书,一大早就上了銮仪卫。  不得不说,且不论官职和来头,这两个家伙现在这副打扮可有点唬人。  从头到脚,一黑一白。  又是两个个顶个身姿挺拔,气质独特的,远远看着就有点不好惹。  一路,其余銮仪卫督办属的人根本无人识得他们的真面目,这两个大摇大摆,走进人京城最大的侍卫所的家伙就也心安理得地混进了人这个气派又宽敞的贡院督办属。 第161章 毕竟, 他俩之前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都撞上过了, 再碰上一个顺天府上空‘不明飞行物’好像也不令人觉得惊讶。  也是说这么着, 傅玉先解了颗黑色服制上的扣子, 将一只手臂搁在膝盖上。  和他就这么蹲在这琉璃厂第一事发的神秘起飞点附近, 两个人一边寻思着这事一边继续讨论, 而具体段鸮到底是什么意思,则还要说回关于‘主体’这一关键信息上。  在此之前,銮仪卫中那帮京中侍卫在负责追查秘密此案时, 一度是将这‘光点’和总是伴随着出现的‘佛像’,当做是两个不同的东西区分开来看。  会造成这一论断的原因。  来自于銮仪卫一众最初对于物体大小的判断,就只以‘光点’这一个东西作为参照物。  并在根据往常经验的驱使下,猜测其大致是灯笼大小的漂浮物体。  他们因此,才分别派人地面搜查了灯市口附近的不同的仏寺民宅以及灯笼作坊。  可最后銮仪卫这场这针对顺天府大大小小地点搜查后的结果,却和预判的升空物体相差甚远,更别说是找到升空物体的事发地所在了。  此案一开始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这怕是到现在,銮仪卫自己其实都没怎么搞懂这一谜题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守城侍卫针对此事的调查取证是没问题的,但实际上,若是一下子用力去试图推翻最初的想法去从另一个角度去想这件事,或许就会一个犹如抹去了眼前团团迷雾一般的惊人结论了。  因第一次目击和第三次目击之间,无论是时间还是飞行轨迹相差都非常近。  还均是在灯市口附近出没,那就说明‘光点’和‘佛像’必然是共存的,二者为一体,所以每一次被目击才都是以同样的方式出现。  造成銮仪卫会误以为这是两个不同的漂浮物的原因,有一个乍一听上去十分不可思议的可能。  或许是,当时夜空中被地面上的侍卫们目击时,远处夜空本身存在着距离和光线缘故,具体当时空中到底飞过去是何物,它的全貌又是如何还没有人真正见识过。  另有一个可能,却可能是那个物体本身的底色是和当时夜空光线折射后的底色是正好,这才使这一个‘庞然大物’本身并不为人所目睹。  “一个既不是纸鸢,也不是孔明灯,却能和传说中所记载的神物一样飞翔在天上的——‘飞车’。”  用手示意了一下二人不远处的头顶内城方向,似乎对自己这一个判断有着足够理论基础的段鸮这么跟他语调很平稳地说道。  “要知道,这种事以前不是不存在,在前朝,有一名为葛洪的能人就曾在乡间创造过一种名叫飞车的物件。”  “据当时的县志记载,说此物或用枣心木为飞车,以牛革结环剑以引其机,五蛇六龙三牛交罡而乘之,上昇四十里,名为太清,如果追寻这种机械的原理,可能类似于将一个薄片做旋翼,中间是轴承,下面是用来蓄力的拉弓牛皮绳,皮绳一拉,旋翼就通过扭力上升。”  “但这明显是一种驱动物体通过摩擦而飞行方式,比起这个,我觉得咱们头是銮仪卫了,咱们俩现在跑去和人说,估计也不会相信它的存在。”  傅玉这样道。  “所以,咱们俩才要想办法抓住顺天府曾经三次出没的这个‘飞车’,搞清楚到底是什么让它能在天上飞,要是真的抓到这次就轰动京城了。”  段鸮也这么不置可否地回了他。  这话说着倒也没错。  因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就是平常没事,都要一起故意搞个事出来,更别说这次这样真的万一找出真相,必然会把所有人都给彻底震惊的了。  只是,一个真正内部构造庞大而秘密的,曾三次飞过了皇城而并未被抓获的不明物件。  一架或许梦幻,离奇到让当世常人都难以相信,只怕是会误以为是鬼神作祟的神秘‘飞车’。  这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旦真的存在。  那么这个夜晚能够从琉璃厂一路直线飞行到灯市口,还能发光的‘光点’,其存在的可能性可就有些令人背后发寒了。  就如同数百数千年之前,当时所经历朝代中的常人莫会想到当今世上也会有火药,炮弹,马车之类民间事物存在,人永远不会想到还有多少东西可以凭借思想而创造。  每个朝代但凡是经历了一个养精蓄锐后的农耕储存粮食时期,相应的通商贸易外交开始有苗头在民间蓬勃发展的时期,必会诞生诸多改变当下历史现状的产物。  赶上五世活佛和藏王入京,本身就是搅动了一番风云。  这一场犹如云中化龙,默默在众人头,其实也恰如一个打破了眼前一滩死水的一个不知名飞天‘怪物’。  而若是想想顺天府的天上曾一次次地飞过去这么个骇人的‘怪物’。  皇城中还多数人都不知情,这就足以令寻常百姓们惶惶不安了。  可要是是‘光点’和‘佛像’,真如段鸮和傅玉现在所推测的那样本身就是完整的一体,都是来自于那一个完整构造下能在天上经过的‘飞车’。  那首先,这个东西应该比傅恒他们一开始调查案子时所想的还要大很多。  它具体到底有多大?  构造以及升空原理又是什么?又有没有人在上方掌控着这个‘飞车’?  这些特殊的疑点,在建立在推测的基础上暂且真不好说,至少要是比銮仪卫所判断的灯笼大许多,整体在空中带起的气流也更庞大。。  而且,它并非偶然和巧合出现的,而是有目的地人为制造的产物。  再根据这个‘物体’在皇城上经过时,疑似是直线飞行轨迹,那么朝向前的‘光点’应该是此物的‘首’,而跟在后头的‘佛像’是此物的‘躯’。  那么,又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就来了。  既然此物,疑似是一股不明势力故意用人为在顺天府制造的。  它的目的,或许就是用于一场隐瞒了一切知情者,而秘密计划之中的直线飞行,那最前头的那个,摆明了会让地面上的人看到并引起注意的‘光点’又为什么必须要存在呢?  这一个特殊‘光点’,存在的合理性。  对于二人来说,使此案到此又多了一个悬念。  可,会不会,它本身不是为了让地面上的人看见。  那如果是这样,这个存在于飞车上的‘光点’,又是为了让什么东西能看见自己?  “咱俩要不去趟养鹰所吧。”  脑子里似乎是想到一件事,傅玉对段鸮突然这么来了一句。  “去养鹰所做什么?”  对此,段鸮询问了一句。  “去看看那些真正的鹰,然后想想鹰到底是怎么飞的,至少先把那个‘飞车’上的‘光点’到底是什么,又为什么会有这个‘光点’存在给搞清楚。”  “整个顺天,除了养鹰所,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看到更多鸟了。”  “所以,走吧,无论成不成功,咱们先去试一试。”  傅玉这话落下,随意地拍了下他的胳膊就利索地揣着手站了起来,明白他意思的段鸮随后跟他一块站起来,之后二人思索了一番倒也决定了接下来的去向,骑着马就穿过顺天府去了养鹰所。  沿途,他们再一次经过了一开始过来时的东长安大道。  这一次,与来时不同,他们遵循的完全就是那个神秘的不知名‘飞车’每次从琉璃厂出发,去往灯市口时的路线。  顺风。  斜坡段。  旗杆的位置。  但,这一切要带来一场真正的空中‘飞行’,似乎还差一点什么。  这么想着,段鸮在马上抬头看了眼灯市口的方向,见那赤红色大旗杆上的旗帜朝着一个方向慢悠悠地来回飞扬,倒也没说什么,之后这才继续走了。  等一路穿过漫长的东长安街道,二人到了这位于顺天府更远一圈外城的养鹰所,已是另一头的事。  因此地本是个本府为皇家秘密驯养鹰的地方,所以往常这一处只有鹰,没有人的宅子附近还真是挺荒凉的。  伴着门房口响起的一下动静,二个肩上都用手提溜着自己哪一件一黑一白服制并排着一起开门走进来时。  养鹰所内的所有被惊动的鹰作势朝下凶狠地扑腾了下翅膀,上头有俯冲下来的,又飞回屋顶的,还有在笼子里用鸟喙啄铁笼子。  立在这鹰笼子底下的段鸮抬头往上看,见挂着一根根细长铁链子的屋顶和底下做铁架子状的鹰房都是一只只经过驯化后,却保持着野性飞行能力的老鹰,有棕色的,有黑色的,翅翼羽毛都十分丰满生机,足以给他们很详细的参考价值。  因他如果没记错,根据前朝关于鸟一类生灵飞行速度的记载,按照一般家养鸽子翼展三尺的长度计算。  一只鸽子在六十下内可约扇动翅膀四百多次,那在此过程中,鸽子朝前就飞了八十丈,加上飞行过程中造成的推动一般为五倍,所以鸽子在六十下内能飞行四百丈。  这四百丈,带来的不是距离。  更是力量。  因为鸟在此过程中飞行势必会产生对撞的力量,所以越是飞的快的鸟类,所带来的对撞力量也就越大。  鸽子不是鹰,并非猛禽,所以猛禽实际上能带来的力量会更大。  而傅玉和段鸮今天既然过来。  肯定第一时间还是为了调查他们俩现在手头的正事,因此针对方才他们在琉璃厂那头的部分发现,二人直接自门房穿过来,也没顾得上这地方到处都是的鹰,又给一块忙活着就往房梁鸟架上单独弄了个东西。  他们想做一个旁人可能难以理解的常识,看看关于这个神秘‘飞车’的构造,二人到此有没有猜对这一次案子的方向。  “就就放这儿么?”  人从底下跟段鸮一块上来,半跪在屋顶上的傅玉朝身后的段鸮问了一句。  “嗯。”  他们手上的是分成两边展开在鹰架子周围的半打未裁开的毛竹纸,一左一右,看着薄,却是大约七八张叠在一起的,一般手掌快速砍下能将一张毛竹纸弄破,但七八张纸能承受的力量本身就不同寻常。  此外左边的一块毛竹纸面前,还有二人额外准备了一盏气死风灯。  皇城之中,若说能四处照明的灯笼,灯市上肯定到处就有,旧时灯市在灯市口,现今段鸮和傅玉已断定,琉璃厂附近很有可能才是这个‘飞行物’的起飞点。  那么,他们要找光源本身是什么,就需得在琉璃厂展开实际搜查了。  琉璃厂现今什么灯呢?那就是此灯了。  气死风灯,也叫气风灯,即现今街市戏楼门堂上多挂的圆形红灯,是本朝节庆点缀物。百姓为图吉利,称它为乞赐封灯,此灯,多是用桐油纸糊成的,呈半透明状,样式轻巧,若是作为那庞大‘飞车’主体的一部分,也就是那‘光点’,却也正好能和銮仪卫的调查有一定的重合。  那半打上方架子上点了气死风灯的毛竹纸。  和另外半打未点灯的毛竹纸。  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后,到底会在夜色中遭遇什么不同的命运呢?  当夜,为了完成这个还没有等到具体效果一次性体现出来的特殊试验,二人一起等到了深夜。  在此过程中,皇城的风没有刮起来。  屋顶的一切也还风平浪静着。  二人为此还聊了两句,关于这一次回顺天府的正事。  因海东青和南军机这一次临危‘授命’,需要一起调查这一起夜空不明‘光点’的案子的关系。  这两方后头本身所站着的,日后将执掌风云的两个人也正式开始介入了被銮仪卫负责调查了三日的灯市口‘光点’及佛像升空事件。  现在案子已经调查了大半了。  考虑到皇城内这一边头,还即将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两方外交访问的缘故,所以此案暂时还不能放到台面上。 第163章 那就是,这未曾被发现过的‘飞车’本身到底是通过一种什么样特殊的办法升空的?  又是什么人驱使它出现在顺天府的呢?  要知道,这样一个不同寻常,还能飞行的存在,要做到在琉璃厂附近一而再再而三地升空,又借助着某种特殊力量飞到灯市口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现有条件来说,无非是两种情形。  一,借助风力和屋顶斜坡度滑翔,和二,借助蜡烛燃烧后的某种热气升空。  但白日里,他们从东长安路过来时已查看过中央作为参照物的旗杆距离,以及两个地方往日白天到夜间的所有风势走向。  说实话,即便是琉璃厂本身有着大量的斜坡状房屋可以供一定物体完成滑翔,而这个季节,夜晚顺天府的风向的确够大,但这两点,却也都不足以令那个形态未知的‘飞车’,在没有第三点未知力量的支撑下,飞上天空。  随后,段鸮和傅玉接下来的一个实验性地举动,就已说明了一点。  当他们想在屋顶上想将毛竹纸根据自己所要的形状叠起来,又试图借助当下这个风向往他们两个原本站立的养鹰所下方抛掷时,本身并不沉的毛竹纸在被风卷起的不到三下后就掉下去了。  这一小纸片的形状,说来也很常见,就是一个有两片纸翅膀朝向两边展开的纸蜻蜓。  照理,这样土法所制纸蜻蜓是能在这样的大风中飞起来的,因这两片纸翼在从屋顶这个高度下落时会被风支撑,并朝向上空浮起。  可为了减少误差,他们之后又试了大概数次。  但每一次,屋顶上离开双手支撑的毛竹纸蜻蜓都是‘哗啦’一声卷挟着风先飞起来又很快被扯破了,完全飞不愿。  轻如毛竹纸甚至都不足以在这样的夜间风向下,顺利地朝前飞很远。  所以,到底是何物令那样一个‘飞车’飞上了天空,又完成了三次不可思议的直线性飞行——就成了挡在他们眼前的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而排除了说本朝现有的普通百姓所能掌握的一些民间偏门制法,能做到这第三点的人实在少之又少,除非,这一次的案子另有玄机,不然这一听来实在不可思议的案子如何也解释不通。  不过当下,因为之前为了那一架神秘‘飞车’为了干扰鸟儿设置的那一盏灯的关系。他们手中其实还握有一个重要线索。  “‘飞车’既然知道鸟对它本身的伤害。”  这么想着,傅玉看看二人头顶还在刮的风,给出了一个比较详尽的猜测和结论。  “那就有一个隐藏性的可能,之前或许已经有过一次鸟撞击什么东西让它掉下来的事件发生,甚至导致了坠落顺天府地面的某种事故,但当时无人发现。”  “所以,我们在近半年内的顺天,根据天气,时间,地点排查,总会找到坠落过的痕迹,找到曾经发生过鸟和什么不寻常事物一起坠亡的地点,或许就能锁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天上‘飞’。”  从方才的那个毛竹纸和气死风灯中其实也可以得知。  在相对的两边力量碰撞的趋势下,无论是鸟还是事物本身,都会遭到一定破坏,更甚至,和物体本身的脆弱程度无关,是只要相撞在一起,两边必然都会因此造成冲击力的关系。  “嗯,离藏王和活佛入京还有不到十个时辰,真相或许已经在离顺天越来越近了。”  “事不宜迟,你先回海东青,我回南军机一趟,先想个办法弄清楚这一件事情咱们再碰个头。”  段鸮也这么思索着就对傅玉说了一句道。  这一论断,直接支撑起了二人接下来的一番行动,于是乎,暂且追寻着这一线索,并不打算浪费时间的,傅玉和段鸮倒也没有被困住,而是就此先一步离开了养鹰所。  初七  这一夜,伴着皇城的一场越演越烈的大风,城防营和内城各个地标旗杆上的八旗旗帜都面朝正侧方西北方向的就此刮起来。  旗杆上旗帜有红,有黄,有蓝,上头绘着唐卡兽图,一张开就如同一簇簇烈焰似的旗摆在半空中发出飒飒声响,就显得十分引人注意。  在此期间,这两个人就这么先分开,各自回了趟南军机和海东青。  要查这顺天府是不是曾经发生过鸟和不明物体一起坠亡的不明事故,不得不说,在这一整个范围还是大了一点,也因此,在这样的前提下,就不得不调出之前顺天府内外城所有关于此类接近真相事件的卷宗。  从督办属,銮仪卫,内务府,还有六部甚至其余顺天府各方,都有可能曾经积压着这一件或许就这么被直接忽略的小线索。  这个小小的线索,就像是点燃着一把干草的星火,往常随便一阵风都能将它熄灭,可在特别的环境下,却撩起了整个原野的烈火。  毕竟,谁能提前想到一只也许在之前死在某个地方的鸟儿,会影响着接下来这一场至关重要的顺天府大局呢?  但不得不说,当下所有的矛盾确实就集中在了这一鸟坠亡事故地点的寻找上,真正地找到这么一只或许曾经从天上被什么东西撞死的鸟,才等于说找到了顺天府头顶那个神秘‘飞车’的存在了。  既然他们俩都不能歇着,那其他人也别想睡了。  这事又攸关每个人身处整个顺天的安危。  所以每一次都神出鬼没,只有有任务人才会聚齐的海东青这一次虽然没露面,但一个个其实都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里,因此就这么在京城中跟着忙活了一宿。  海东青这一次本身就参与协助地面搜查的范围。  主要就是自外城城防所划分的整个顺天区域,若说能在海东青混的下去,肯定还是有真本事的,因此干起活来也一声不吭的。  而此过程中,他们所要做的,还有一点,就是在已知飞车前部是由一盏灯和一个佛像组成的一个主体的这一线索下,近一步地寻找着目击者。  只有新的目击过疑似‘飞车’的百姓出现。  才能够使这一起案子本身有着更大的一步进展,至于那一头,段鸮也是一个人就这么默默忙活了整个晚上。  于是乎,一帮子往日都相当低调神秘,还忙的不行的京中能人,为了这么桩不能放在明面上的奇案,而一起全体彻夜调查实属罕见。  但无论这一点蛛丝马迹在过去隐藏的有多隐秘。  只要那架‘飞车’不是真的飞鸟,从天空中飞过就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那么它注定会在这一次调查中显出真身。  伴随着此过程,如同一个个游走在顺天府这一张黑白色幕布上的影子的他们手中的时间也在一点点流逝。  当夜,外头的天空越来越灰。  头顶犹如雷公化身的皇天卷挟着狂风,风声自人的头顶‘哗啦哗啦’吹得人心焦,皇城的内外都是一种黑压压山雨欲来的低气压,顺天府的这个季节已是入冬,无多少鸟雀,可外城的天空还是扎堆了飞过了几只十分扎眼的鸽子。  当整整三四个时辰搜查进行后,到段鸮和傅玉两个人分别在两头彻夜未眠地结束一轮地面排查,外头的天光亮了。  ……  卯时,北京城内。  风没停,天已经亮了。  一夜,他们俩都根本什么没时间闭眼。  一整晚都呆在卷宗处想案子的段鸮意识到外头已经天亮时,正一个人枕着胳膊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他结了盘扣和腰带脱下的南军机服被脱了放在公案上。  见状,段鸮人撑着稍微坐起来点,用一条胳膊圈住了自己的一条腿和膝盖,本身坐姿却还是保持着一种腰背挺拔地坐着。  当下,他没什么情绪地垂着眸,一根长长的辫子垂着肩膀上,细瘦无血色的一根手指搁在桌案上,一下下的敲着。  段鸮在思考。  思考这一次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热源。  风向。  利于滑翔的飞行构造之外,到底什么是顺天府‘飞车’真正足以飞起来的最后一个秘密。  在此过程中,他甚至在想着,过去曾有一说法,说元顺帝时期,有一名姓王的漆工也曾记载制造过一架飞车。  据记载,这种飞车两旁有翼,内设机轮,转动则升降自如,上面装置一袋,随风所向启口吸之,使风力自后而前,鼓翼如挂帆,度山越岭,轻若飞燕,一时可行四百里,愈高飞速愈快。  难不成,这样不可思议的事物还真的存在?不,不可能,这样的存在并不具备支撑飞行的完全理论,顺天府的这个,一定,一定还有着不一样的办法才实现了这一次的飞行。  可疑似发生过坠落的鸟尸,和跟着鸟尸一起曾经掉落在顺天府的不明坠毁物。  还有那除了斜坡度和风向,第三个能使‘飞车’成为现实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暂且还没被寻到的事件记录到底存在于过去的哪一个时间段,又具体是在何地何情况下发生的,这成了当下解决这起案子的至关重要的线索。  但当下北京城里里外外近阶段关于鸟坠落和高空物体坠落的案子他们都排查过了,却都没有任何头绪,甚至翻来覆去的找,就是没有结果。  外圈关于鸟尸的寻找还在继续。  但在中心圆地带却似乎没有发现他们预料中的结果,这一情况,不得不说还是挺令人陷入困局的。  而‘飞车’又有可能随时出没,可谁都无法预测这东西具体将要对顺天府做些什么,而它的飞行轨迹又具体是什么。  一种无形而古怪,谁也无法去承担这样重大责任的压力萦绕在各人的心头。  因一旦推断失误,这满盘棋局,段鸮这一次都可能要毁于一旦。  可没办法,既然这案子的地面排查锁定已卡在这儿了,那就说明或许还有他们本身没有找到的线索遗漏之处存在着。  而若说这就使他们不相信自己和彼此会在‘飞车’和鸟类坠亡地的这一判断会出什么问题,却也不会,但到现在这种时刻了,若说感觉不到这场危机的神秘性,却也是假的。  所以两个之前确确实实放出话去要把这一次顺天府‘光点’案子给查清楚,现在也确确实实需要一点解压方式的家伙干脆又约着晃悠了出来一趟。  只是这一次着出来,他们俩纯粹就是一大早,想找个地歇会儿再让脑子缓一缓了。  这个缓一缓,也仅限于这十分匆忙的一小会儿,紧接着等完那头那一头搜查的消息过来,他们还得继续分开忙活查案子。  毕竟,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但现在的这一番搜查无果结合局势仔细想想确实很糟糕,没有鸟尸和不明坠落物的相关记录结果,下一步对于这‘飞车’的踪迹就没办法锁定。  一早就这么从另一头过来找段鸮,某人身上的那间海东青制服这会儿已经批在段鸮身上,两个人正坐在一边内务府门槛上吃早点。  顺天府的民间早点,尤其是街头百姓吃的其实很寻常粗糙。  因不比南边水乡精米种植的更多,京里虽是皇城,但到底是内城的官家老爷们吃的精细,寻常百姓,莫不过一碗端在手上的芝麻酱面茶和两块烧饼。  段鸮以往其实很少有胃口吃什么的,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都属于精神压力过大有进食困难的那种人,可自从这一年来,他虽然从来没说过,但是他的心病确实好转了很多,就比如现在。  他虽然感觉不到自己饿还是不饿。  但他觉得进食没什么困难,他因为外物而产生的压力已经不来自于进食本身,相反,他的脑子已经知道,如果不吃东西,人才是会缺乏力气做事的。  这一点,他曾经完全地做不到。  现在好像却也能够真正地迈出这一步了。  所以他跟傅玉一起低头各自吃着早点也不唠嗑,就这么两个人各捧着只大瓷碗吃自己的。  因为都是男人,查案子本身又很消耗体力,段鸮吃的还比傅玉还干脆利索的。  傅玉看他胃口不错,就把自己那块麻酱烧饼也用手掰了给了段鸮。  段鸮见状拿手接了,又转着碗边喝了一大口面茶,两个人饭量基本差不多,痛快地吃完这一大清早地一顿,顿时都感觉到昨天一宿没睡的精神头回来了。  脚边搁着两只对面面茶摊的瓷碗傅玉这会儿正吊儿郎当地长发扎着垂在脑后,一身对襟半截褂躲在巷子里,傅恒要是他哥跑回家了还故意不回来,现在搞成这样估计得眼前一黑,也是这时候,傅玉才冲段鸮来了这么句。  “段鸮儿。”  “嗯。”  “咱俩要不去个地儿。”  “去哪儿。”  “稍微走走也活动活动,清醒一下思绪,也不能傻坐这儿白等消息,先跟我去会儿吧。” 第165章 另一件,则是他揣在腰上的褡裢里,卷着足有普通人家做五床家里被面那么大的一整张的破羊皮碎子,和半个已经被摔烂了的气死风灯框子,另有两个独轮子,一个铁箍子,跟一堆木头桩子一般的破铜烂铁。  这么一大张羊皮碎子,和一堆不知道从什么车马上掉落的风灯以及木头桩子,也不知道张瓶儿从哪儿走这么运得的,但宝三子和他认识,二人就悄悄附耳告诉了。  “这些‘宝贝’,都在袁家庄石灰窑那儿白捡的!”  “我原先听人说这一月石灰窑里头,总有一阵阵白烟从烟囱里往外冒,闻了还让人头心里犯恶心一整天,想着这附近该有人私下烧煤,便想去捡些煤球来取暖,但去了那儿我才晓得,根本就没有煤,都是些白色的粉末成堆地丢在石灰窑后头。”  “可就在我刚刚想走时,远远地听天上‘轰’地一响,还有个东西掉下来,我跑过去看,满地上都是散了架的羊皮子碎,羊皮子,跟这些废品卖卖值不少钱,那旁边房梁缝隙里还有只摔死了的野燕,正好拾回来吃了!你也快去寻寻吧。”  “当真?”  听张瓶儿当时这么说,眼珠子都瞪出来的宝三子给顿时羡慕惨了。  “当真,你也快去看看,抢在旁人前头,万一还能捡着个漏儿!这肯定是啊,‘老天爷’在天上让神仙给咱们送好东西下凡来了!”  张瓶儿仗义,把什么话都说了。  可等宝三别了瓶儿赶忙去了那袁家庄石灰窑后头,蹲下来在白灰堆里一阵吃力地翻找,却发现‘好的东西’差不多已被人捡的差不多。  别说活活被炸死了的野燕和羊皮碎子。  这地上面,张瓶儿说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摔的粉身碎骨的痕迹也没了。就像是他来之前,已有人把一切给拾走了一样。  因为这个,宝三子心里就起了贪念,就觉得怎么赶上‘神仙’送礼给凡人,自己都捡不到这大好的便宜呢,这之后他就一天天不死心,就想再去一次,这期间,宝三子每次都悄悄带着一个空空的布兜褡裢去,却再没有等到自己想等到的‘神仙’下凡。  可就在这一月三日夜里,作为‘飞车’案的直接目击者宝三子再去过一次石灰窑一带转悠时,却让他撞见了另外一个事。  ——一个吓得他当时匆忙跑回家,却如何想想都觉得恐怖骇人而不可思议的怪事!  “那,那一夜,一开始真和前及几次没什么出入,还是我在那儿一顿等和找,但不知为何,我老闻到这附近有种特别奇怪的味道,就和人说的那样,又刺鼻,又恶臭,闻了我就头晕恶心。”  “可当时天已经很黑了,我没带蜡烛火油,就只能拿那石英镜在石块堆里瞧,就是找不到,可正赶上当时我就觉得头顶一黑,还有风从头顶刮来,一阵阵的,我还以为是变天了,就拿石头镜往天上那么一照,结果透过石头镜子,我就,就看到天上面当时有个——”  天生有个能说会道的嘴,一只眼珠子古怪地向外边斜着的宝三子说到这儿收了声。  他露出畏惧怪异的面孔和指着天的手指却是此时都难掩紧张地抖了抖。  不像是亲眼看到什么‘神仙’下凡。  倒像是看到了个‘鬼’似的不敢说话。  也是从他这一番叙述中,段鸮和傅玉却也大致根据这一次目击事件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宝三子之所以能看到远距离天上的‘天宫’,很大的一个原因在于,他是个天生的斜视。  因他是个斜视,日常需要用郎中给他配的石英镜放大一些事物才能看清楚东西。  因此在石灰窑这一个第一次坠落事故地的地面时,他才会恰好通过自己这一只患有斜视的眼睛看清楚了天空上飞过去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场任凭谁都难以相信的天大巧合,可恰恰也是这一场天衣无缝的巧合,留给了这一起顺天府‘飞车’案最后一线可以查出真相的线索。  “你亲眼看到那个‘天宫’在半空中飞了,是吗?”  想到这一点,面色浮现出一丝强烈压迫感的段鸮问他。  “是,是,我亲眼看到了。”  宝三子很害怕,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那这‘天宫’到底是何物?”  “那是一个……一个不知道为什么能鼓起来的‘月亮’。”  “不,应该说,一个比一辆街上马车还要大的大‘月亮’!像个月亮葫芦!但肯定不是平常人能造出来的,月亮上上还画着一个好大的佛祖画像,底下用铁箍子箍着,里面不知道充着什么,就鼓鼓的飘在空中,底下还有个很奇怪的木桩子固定,我,我亲眼看着它从从琉璃厂那头的斜坡房上顺着风往前飘,但愣是不会掉下来,就和戏文里的‘天宫’里一样,就跟真有神仙存在,让这个‘月亮’在天上一直飞起来一样!”  袁家庄石灰窑飞向琉璃厂。  也就是銮仪卫目击时,半夜经过东长安大道上空的一个巨大的‘月亮’。  这一和那一架神秘的‘飞车’的真实面目,不得不说有些骇人听闻了。  从古至今,若和本朝之前的人说在这世上有这样的奇人奇事,怕是真无人相信,但结合那一只张瓶儿捡到的野燕在空中被撞死,以及‘飞车’本身坠落在袁家庄石灰窑后一次的一一吻合描述,倒也令人不得不信了这一说法。  可排除了最初猜测过用其他方式能够升空的纸鸢,孔明灯,一个除了当夜的风向,连基本的供于滑翔的木头翅膀的‘月亮’是如何飞起来?  想到这儿,一路调查此案到现在的傅玉和段鸮均是一起抱手沉默了。  二人面孔上流露出一样的面对着眼前黑暗迷局而流露思索,事实上,这无数个支离破碎徘徊在此案中的线索像是一根根白色蜘蛛网上的线一样,令人无法在这超出常人理解范围内的想出一条清晰的轨迹。  可联系此案一直以来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即‘月亮’本身的飞起来的最重要,也最神秘的一个条件。  ‘月亮’。  张瓶儿在石灰窑捡到过的破碎的巨大羊皮,和那些木桩铁箍。  曾经去过坠亡地附近的人和宝三子都说,那地方有一种白烟,和能让人闻着就觉得头晕恶心的奇怪的味道。  这些证据,使那一个最为重要的条件,是如此地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好像成了冥冥之中支撑着这一次‘飞车’案的关键。  等等。  像是一抹流光乍现一般,某个想法突如其来。  一个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能实现,但放到现在这种情形下反而变得合理的大胆设想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的脑子里。  因他们共同地想到了一件事,那一日,在后广平库,三方在讨论接待藏王和活佛进京城时,他们都看到过全京师的地图。  那张地图之上,预告了皇城接下来将进行一场盛大的全城庆典,自九门中迎接外来藏民访问的一条大道,经过东长安路,直通皇权中央,并在由象车和狮车的牵引下最终来到内城中央。  由一面大鼓上的歌舞,和一场顺天府的全民表演最先迎接藏王和五世活佛。  而光是想想这一‘可能性’一旦存在,对接下来顺天府的四五个时辰会带来如何的可怕影响,表情都变了,眉头都皱了起来。段鸮和傅玉同时手上一顿,却也在下一秒站了起来,又禁不住沉下脸朝着外头等着的人出声道。  “现在,就快去袁家庄石灰窑和内城,活佛入京一事有变,再晚一刻,怕是要——大事不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今天略少,因为下面有一个事件矛盾的集中爆发。  本文会在这一次正式完结后有一次大修,因为我有个人工作,回到家所有的时间能挤出来都是写当日的一章更新了,等到完结会把文从头到尾正常地修一下,大家放心,接下来不会断更,保持节奏,打怪时刻即将到来!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府依伶 25瓶;白衣 24瓶;梦中旧馆 20瓶;大佬就爱蹲墙头 9瓶;千秋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三十五回 (下)  傅玉和段鸮两个人口中的这一句话, 直接决定接下来二人在京城中的一番大致行动方向。  毕竟,目击者宝三子给他们提供完线索,自可离开内务府,但一整个关于‘飞车’案的调查却自此彻底变得形势严峻起来了。  这主要在于, 现下他们两个人, 变相地能够直接代表南军机和海东青各自在顺天的职能和地位。  一个是多年蛰伏后的再次现身, 一个是漫长等待后的绝地反击。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  加上, 这次碰上的又是万中无一的情况, 所以,这两个其实还处在竞争和扶持关系的人当即就不太能继续坐得住。  而当段鸮和傅玉这一次又将此前从督办属那里偷拿到的案件卷宗再次找出来, 等一人一手翻出厚厚的竖行卷宗, 两个人一块在审讯室外一人取了一份查看,将事件暂且锁定在这一范围内,一个之前被遗漏的细节就这样被翻出来了。  “袁家庄石灰窑,初建于世宗十三年的冬歇。”  “这地方本身就是灯市口民宅的瓦片作坊房, 另还设几个破石灰炉子, 住那处的人或多或少都认识, 一般朝堂督办下所造的是官窑, 设立此类石灰窑就是为了用以大宗建筑石料的采买。”  “偏偏十三年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顺天府无端从外部遭劫,城墙大面积损毁,急需有石灰石供应给工部。”  “在当时那种朝廷上下都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无数民间的私窑应运而生, 所以这小到不起眼的一个袁家庄石灰窑就这么在皇城角被单独留了下来。”  这些都是从督办属那的卷宗里可以详细找到的第一坠落地的记录。  因此地位置靠近于拆除后的灯市口,又地处荒凉无人之地,所以这一直以来就是个跟寻常民间烧石作坊无太大区别,连幕后经营者到底是谁估计那周边民宅都无人可知。  本朝有规定,这类石灰窑小作坊,由屋主提供火石文书向督办属和工部缴纳炼制税务就可开炉烧制。  其余究竟是谁开设,并不需要详细提供窑主名姓。  这使得小作坊背后藏有一主,二主,三主的乱象异常频繁。  若是有何有心人想在此基础上做些什么手脚,简直再容易不过。  而石灰的原料本就是源于烧石灰,石灰又分生石灰和熟石灰,因此烧制石灰本身是具有一定危险性的,所以需要控制烧制量,在过去四五年间,能找到的府衙开窑档案中,看似平常袁家庄石灰窑也发生过三次烧石事故。  可就是这三次实际也并没有特别大动静的事故。  此刻,当傅玉和段鸮二人再从这三起和袁家庄石灰窑有关的事故出发去追寻线索,就能发现这三起分别发生在新帝初年,新帝二年,和一个月前的明火事故,都有两个奇怪的相似点。  那就是,这些案子中也提到了两件事——即一,袁家庄石灰窑在发生小面积私人事故前,有曾有私自收集过京中数个福寿坑中屎尿积液发酵的先例。  福寿坑是什么?  这其实就是指的就是顺天府街道中大大小小的排污地下沟渠和排便所。  众所周知,莫说是眼前这一座历朝历代存活下来的皇城,就是寻常中等府衙,都会有设有专门的陶土砖石所修砌的福寿坑。  福寿坑对于府衙都城的存在,就是为将街道上的骡马粪便,和人的粪便等一一经由排水官道收集集中处理,避免道路上积攒粪便的恶臭,常人被传染后疾病和虫疾传染,但私下收集屎尿进行二次处理却也是官府常有的困扰。  袁家庄石灰窑当时为何要花钱专门大肆接手这类麻烦的福寿沟积液,最后这些东西的流通去向到底是哪里,原是一桩怪事。  因往常只有些外城的农家佃户才需要这些福寿沟积液制作根肥。  好好的一个烧窑厂收集了大批量的积液过去,倒是令人想不通到底是要作何用处。  而其二,就是在开窑的这三次并不引外界注意的事故后,仅有的数位有记录受害者在事后就医时,都出现了头晕,恶心,想吐以及记忆力都暂时丧失的后遗症。  这一极其相似的后遗症,听上去就很反常。  因这听上去又不是什么受了什么外伤,或是害病所致的,只是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袁家庄石灰窑呆了过长的时间,事后离开也都恢复了健康,但怎么只是在窑厂附近烧制石灰石就出现了这样的事呢。  尤其,一般的石灰窑厂如果根据工部所制定的定量去烧制石灰,本身是不会出事的,所以这一遭之后,工部也曾派人去此事,却并没查出什么结果。  袁家庄石灰窑的内部作坊设置并无缺漏,所以这致使人出现这样奇怪病症的实际原因,如何也让人找不到。  为此,当时督办属给的结果说的是,或许是石灰窑作坊有人不适应烧制石灰厂周围的高温,因此出现了此种类似恶心想吐的反应。  可现在再从‘飞车’案的角度来看,这些袁家庄石灰窑事故曾经的受害者的症状在他们两个看来,却是有着另一重截然不一样的意义了。  因为涉案人张瓶儿和宝三子其实也在个人口供中提到过,关于袁家庄石灰窑附近有一种刺鼻气味,且闻了就让人头晕恶心的先例。  “会不会是中毒。”  “这三次,这些人事后的反应或许都是中毒事故。” 第167章 两方势力面临着一场令人心跳都默默加速的正面对峙。  却未曾料到这是一场发生在近在咫尺的暴力抓捕,直到,后墙根有一个海东青的人主动收到信上前,又作为诱饵晃悠着就慢慢走到那袁家庄外。  “哒——哒——”  若有若无的脚步声碾过地面的白色碎石块。  那行走在月光之中的线人一步步靠近着那地方,此时那里头却也有注意到了外面有人在靠近这里,当下,傅玉和段鸮都听到了石灰窑里头有黑影有所预谋地停了下来。  紧接着,就在这一两个眨眼的寂静声中,里头那伙摆明了就是心里有鬼的人已是突然破门而出。  外部,围在袁家庄的是海东青的人,内里,一群面孔上蒙着黑布的黑影却是凶神恶煞地就袭上了他们。  这数十人被堵在这么一个狭窄暗巷里出不去的场面,怎么看都知道势必是一场朝廷的抓捕了,一个最前方惊怒而准备突袭的窑厂犯罪分子上前就要发难,黑暗中的段鸮一个侧身上前拧住那袭击他本人的恶徒,胳膊,踩住对方小腿令这辫子大汉一条腿单膝就惨叫着跪在地上。  谁料这魁梧大汉见状一声怒吼,直接空中一个后空翻,双脚落地,又试图袭击段鸮。  当他挥起拳头扑向作为敌人的段鸮的一刹那,和他正面迎击的段鸮在退后一步的同时,一只眼睛的深色瞳孔中映照出了一幕。  这一幕中。  有他们身后仿佛静止不动的月亮。  有数十人在一处巷子里搏斗时若隐若现的气流。  有像是被定格在原处的,这个大汉手背上的一只花背青蛛,段鸮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一下,当下面色狠厉地扭过头就一脚对着他的心口踹了上去。  那黑衣蜘蛛一员的蒙面大汉咬着牙仰面躲过。  可未等他再次袭击段鸮,就被一下踩着墙飞身而起的傅玉在后方一下子的踢踹给直接挨了一脚,那黑衣大喊背被踹地前仰,发出怒意的大吼,挥手要朝前连踢傅玉,却被段鸮给目睹了又直接上去就是一个格挡。  “阿玉!”  帮忙解决后方威胁一刹那,段鸮还确认了下身后挨着他的傅玉到底有没有事,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傅玉,倒把正在打架的傅玉给搞得一顿,还差点走神。  “我没事。”  不过这是在工作,两个人也没分心,再一次合力将一个起身朝前的挥拳加半空踢踹就直接给踹掉了嘴里的两颗牙  “——!!”  这一下,直接令那两颗带血的牙都画着一道弧线对着一旁飞了出去。  “你,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  这伙黑衣蜘蛛之一终于在两方对峙中厉声质问道,却在下一秒得到了对面那二人一个异口同声却也注定要令他面临一番惨痛遭遇的冰冷答案。  “南军机。”  “海东青。”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叫阿玉成就达成√  老铁们,看出来这一次我们的吉祥物花呗猪猪们又在搞啥科学犯罪了么()  一修改剧情又是一夜t t我觉得到我写完这一单元才可以好好放松下来睡一觉……挣扎着去上班内牛。第三十六章 (上)  “——!——!”  1740年  九日。  顺天府。  就在袁家庄石灰窑那一头一场激烈的暗巷追逐发生中之时。  皇城中, 关于前两日纷争的一切看似归位,各人也开始进入了各人新一天的正常秩序中。  说来这新帝五年的顺天,其实已和过去大不一样, 在经历了一个漫长恢复期后的五年, 京中建筑, 街道, 牌楼已是有了一个新朝本身该有的文化底蕴了。  今日的顺天也一如往常笼罩在这时代的华美之中。  朝廷上下今日很忙,从朝中到百姓,内城内至外城, 内务府那一头筹备着当日的街头庆典和巡游仪式已是进入了尾声。  内城皇宫上有擂鼓声响起, 似为迎接外城即将到来的藏民到访队伍而提前列队,一名立在中央的红衣太监在养心殿外鸣鞭, 接着一面足有十数人的人面大鼓被推出。  另有大约百十匹带着鲜花红盔的骏马在神武门前缓缓拉着它前往中央庆典的广场。  按照本朝礼仪,此等场合上至宫廷贵族下至文武百官都需得身穿吉服。  吉服这类往往在一般庆典公务活动时穿着,而在重要大典,祭祀坛庙, 纳后大婚时,皇帝则穿更高一等的朝服。朝服穿戴的饰物包括了朝冠, 披领与朝靴等诸多配饰。  加上朝中和外族到底有着力量悬殊,在此等外交中势必也要保持强势大度且礼貌的结交姿态, 因此, 今日这种场合势必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  因,进,此次是要表现和树立本国风范;  退, 这一次也是为维护和洽谈两方和平。  为此,礼部早已设下各部环节并专门负责接待各邦国的首领使者,帮助他们办理向中央王朝的纳贡事务,并负责迎送来宾,发放各种通行证件,供给来宾日用物品,安排住宿饮食等。  至于历朝历代的外交礼仪也不外乎这些。首先是郊劳,即邦国诸侯,藩国首领及其使者到达京城边境的时候,中央政府要派官员去迎接,并且互赠礼品以示尊重。  待到专程设下的郊劳后,由专人将来访者迎到城中的宾馆下榻,并设宴款待。  接下来就是隆重的朝觐仪式,按照中央政府确定的接见日期,来宾先乘车在王室祖庙门外等待,然后由专人引入,恭敬地面见天子,向天子进献珪玉等贵重礼品,同时要行跪拜拱手低头礼。  直到一场隆重而正式的朝觐结束后,中央政府向来宾赠送车马,服饰和食品,由专人负责宴请和护送出国境。  这一系列流程,在接下来的四五个时辰内都得在礼部的安排下基本走一个过场,整个皇城都进入了一种井然有序的模式,以至于先一步赶到外城的众人也是一个个都十分匆忙。  考虑到首要的环节就是第一步,郊劳。  现下藏族这一次所派的来使贵族仁·朗杰次丹已和二十名先行军在城门领上等待接见,南军机也需立刻派人前往负责第一步的会面,授礼以及接待工作。  为此,如今年迈,已是甚少在人前出现的廷玉老板正一个人立在太和宫偏所前思索着什么。  从背影看,这是位白发苍苍,背脊骨却挺得很直,眉毛却还浓密发黑,双眼闪着精光的老大人。  他身后大约十多步外另有一位小长随站着,手中拿着拂尘一把,除此之外,这位扶手站立着的当朝汉宰相却是比一般四五品官员看着还要朴素些。  仅仅看这张脸的骨相气度,这位老大人一张面容生的倒是一副鹰视狼顾之相,目光锐利,如同鹰眼一般,而生性多疑,经常像狼一样回望。  他今天也没去前朝凑热闹,而是兀自转悠了圈回了自己的南军机,看老者今日这一身仙鹤补子,内里官服白边镶嵌红色,倒是可以撇见年轻时的气概和风骨。  只不过,今日这皇城中虽还有一番极为重要的外交事宜,内里也势必要引起多方注意,他手下却思来想去无人可用。  若说人,是有不少的,但这用人其实有时候就如同趁手的兵器。  有些人喜欢能抓在手里的,可以游刃有余的,他却更喜欢锋芒利一些的,虽锐利,稍有不慎就会割伤了手指,但只有这样的刀才算得上是光芒万丈。  可现在,沾了这新朝之光,朝堂中多了能说会道,善于弄权的能人,却也少了过往的真正愿将自己的性命浸透于鲜血,能胆识有血性的心狠之人。  驯养的犬,永远玩不过凶狠的狼。  只是若说,五年前,或许——  不知为何,却也没往下细想。  有些事,一把年纪的廷玉老板自知想了也没用,或许时候到了总会再遇上。  而当这位老大人环顾下首,却也压下了自己方才所想,他面前,只见领了命即将前去郊劳的胖子王掞恭敬含笑地立在下手,当下不由得停了下,这位老大人一时倒也没有何表露出来什么。  “王掞拜见廷玉老板。”  往常耀武耀威了的胖子王掞在这位老大人面前还是表现得很谦逊恭顺的。  “王掞,图里琛,达哈苏等人已先一步去了郊劳地?”  说着,扫过手里的一方人员核对的文书,廷玉老板想想却也若有所思地对他提了一句。  “一切都已稳妥,人可曾来齐了?”  廷玉老板问了这么一句。  “啊,是,廷玉老板,人都来齐了,前部郊劳的一切我也已经全部核实过,出不了差错,也请您放心,今日京城中有学生一人在,自会将全权把握好,”  王掞赔笑与廷玉老板拱手说道,似乎对自己的能力信心满满,可这话被老大人听在耳朵里却也没接话,反而思索着来了句道,  “便是所有人都在,一人不在总是有些需要注意,就如同群体中少了一棋,这棋总是下不得。”  “王掞,你一直是个心思多的,前几日,你在后广平库的那些事我已听说了。”  “我已老了,这种前头的事我不会管,甚至于这一次也是你们这帮年轻自己的事,我这双老迈的手脚已什么也做不了。”  “但我也送你一句,有时候心思多,是好事,却也要留意些自己真正该注意的,而不是只看着自己的身边,多看一看周围,你的职责是守卫顺天府,而非是万事先显示自己的才干,你可知道?”  可惜这话,王掞只当老大人这是在器重自己,才有心在这儿夸赞他,鼓舞他,只揪着这中间一句就连忙附和道,  “哎!哎!学生受教了,可您一生纵横朝堂,又怎么会老!正所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您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眼见,王掞这个见风使舵的胖子啰啰嗦嗦的将一辈子回的好听的都说尽了。  这场上下之间谈话却也进行得差不多了。  王掞这人虽狡诈心思多,但到底在这用人之时也也无法,也是把话到发到了这儿了,背对着身望着远处天空的老大人对此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之才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城外赤金色的天空开口道,  “好了,可以了,此次京城中迎接藏王和活佛一事,需得你们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自世宗十三年之后,我朝再迎此等大事,需得在顺天府百姓面前做天下之表率。”  “嗯,那就希望今夜一切顺利。”  这话说完,廷玉老板却也先一步去往皇宫了,城内分作三队人马,外城的事交给外城的臣子们,銮仪卫负责主要安保,而王掞还是硬生生给自己挤了进来,此番重任在手,王掞是喜出望外,更等不得太多,就坐轿子想着赶紧前往那郊劳地。  离去之前,他眼见廷玉老板走了,却也转头忘了方才那番对话,只在呵斥着身旁的两名看着有些面生的轿夫就先上轿子。  出来前,他还见一众礼队扛着几个红色大缸上了对面的鼓车。  弄几口空缸做什么?  空缸里又无东西。  奇怪。  这一幕王掞看见了却完全没放在眼里,随之就上了轿子,顺带拍拍轿门问了句。  “怎无人在这儿,其余人到底在哪儿?怎么连那几个都不见了?”  “……”  王掞听到这话,外头的轿夫未答,半晌才回了句。 第169章 第三十六章 (中)  “气体。”  “这个窑厂内部一直再秘密制造的, 是人的眼睛看不到的气体,所以你们这伙人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顺天府制作这个如此久,却不被人发现, 因为这东西本身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气。”  “我说的, 对吗?”  这一场关于此案幕后真相的揭秘, 到此无疑成了一场攸关于生死博弈的对峙。  双手举过耳畔, 面无表情侧着头的段鸮看着那黑衣接引人手背上的那只花背蜘蛛,和他手指上的一根火折子,自然也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下, 多由对方浪费一秒将窑厂内隐藏的危险扩大, 都有可能造成真正的一场危机。  可偏偏最重要的作案证据,都还保留着这个看似寻常的窑厂内部。  若是任由这地方被毁了, 而仅仅是逮捕这群犯人却也会造成最终的证据不足。  这样危险无比的局面,三个人都在脑子里快速地运转,思考和抉择着当下的形式和自己所处的处境。  傅玉。  段鸮。  和那个一只手举着引火源威胁他们寻求逃跑机会的黑衣接引人,以各自一边的方向保持着这一三方对抗的局面。  三人身后的那个巨大的干净的水池中。  那种因连接的竹管内气体内部反应作用而‘咕嘟咕嘟’冒上来的小气泡的破裂声还在作响。  上方木头滚轮将麻绳上的那只木桶以循环水流动的方式进行着反应, 空气中还在散发在着那股刺激的气体味道,而这一类粉尘和气体在这样的环境下随时可能因为这一小簇火苗而将他们的命葬送在这里。  这种情形下, 能速战速决解决掉这个黑衣蜘蛛肯定是最好的。  为此,段鸮和傅玉一边和那个歹徒尽可能地兜着圈子, 一边找寻着暴力抓捕的最好时机。  与此同时, 半边身子向后倾斜状态下,傅玉却已是默默地将双手撤出一边的安全范围,又再一次地试图接近地上的两把遂发枪。  这个过程, 帮助他打掩护的段鸮势必要再一次说话引起对方的注意力。  所以,他只用自己微微向前倾斜,侧过来些的肩膀表示继续沟通的欲望,又进而一步步试图用手指的方向,和自己越说越大声的声音吸引着对方的视线和听力,不让他看向傅玉那一边。  “你们所制造的这一类特殊的矿石烟,或者说无形的气体,最早可追溯于西晋,你既然刚刚知道拿着火折子对着右边那个空缸威胁我们,想必自己也很擅长这一类矿石烟采集。”  “在你身后的,左边是轻于本身我们吸入的气体的一种气,这种气可以帮助物体飞行,这种气体来源于福寿坑人体尿液,所以竹管向下收集,而右边的,是一种重于我们吸入气体的气,在一定明火和冻结下,它会产生爆炸,而这种气体的来源正来自于石灰。”  这是非常基础的劫持现场谈判技巧。  即在三人之间,自己作为一个主动方,让歹徒能够在思维混乱的情形下完全地受他的视觉和行为指引,以便进行接下来的抓捕。  傅玉两只在光线下颜色都不一样的眼睛注意到这一幕。  不用多说,却也和另外一边的段鸮配合着向着一边带着点摩擦地撤出自己的一只脚。  在他的两臂范围内,他就可以在一个眨眼的混乱中拿回自己的遂发枪,但前提是,他的手不会受视力影响而出现误差,且不能在整个窑厂内引爆对方手上的火星,不然他们还是不能安全地走出这里,并一具捉拿下这个犯人。  一步。  半步。  一颗因为追逐过程太过激烈而汗水自二人共同的鼻梁和眉间滑落。  但两个人隔得十分远的心跳却在这一刻格外平稳,冷静,或者说,傅玉和段鸮这种人本身就不可能惧怕任何形式下的危险。  他们就像是围捕着天敌的虎和鹰。  有着天然的默契,和强大的心理,即便在眼前这样的封闭环境下,都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这一切。  “……闭嘴!我说闭嘴!”  不知是被拆穿了计划,还是本身对这场步步紧逼的抓捕感到了莫大的抗拒。  黑衣接引人的行为方式明显开始混乱,连最初还保持镇定的面容都有了一丝情绪上的崩溃,只用另一只手去暴躁地擦面颊上的汗。  可是他这痛痒难忍地使劲一擦,他手掌和手指上因为常年躲在窑厂从事气体提炼,所以早已溃烂脱皮的手却一下子暴露了。  这样一双手,每块发白发胀的旧皮和长出来的鲜红新皮都像是苔藓一样密密麻麻地长在这个黑衣接引人的手掌上。  汗水令他这双手一整个痛的厉害。  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他们所密谋关于气体的这一切才造成的,而见此情形,段鸮却也不打算继续任其将风险扩大,只一记猛药就彻底揭穿了他们的行径道——  “你的这一双手就是最好的证明,常年浸泡石灰已经让你的皮肤都收到了严重灼烧和污染。”  “一千多年前,西晋的一位官员曾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有日见仆人把一盆水浇在一堆烧白石上,瞬间升起一股白烟,此白烟人闻后会产生恶心,想吐的感觉。”  “他记录下来的烧白石,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石灰石,前人早有论断,这种白色石头中含有一种特别的气体,遇水则会出现。”  “这种气体本身是重于我们寻常的气的,所以它无法帮助羊皮球漂浮起来。”  “但当它和密封发酵后,产生了另一种气的福寿沟的无数粪便积液融合,本身的重量就比我们呼吸的气体要轻,你们制造出这两种气,正是准备伺机针对整个顺天府。”  “袁家庄石灰窑,用熟石灰和发酵尿液,再两种东西同时水解后,就可产生这一种融合后特殊气体,这种轻于我们平常地面气体的气,能使被那个被目击到充气的羊皮,在不漏气的情况下完成一个原地漂浮。”  “在顺天府这个季节的风向下,将这个羊皮球从斜坡度滑翔下去,因内里充满着熟石灰和尿素的反应大量地生产了这种气,这才使得这个羊皮气球完成了一次完美地飞行。”  ——“这就是顺天府关于一个羊皮气球是如何夜晚飞行在所有人头顶的秘密。”  也是三人之间的对峙定格在这一句话的同时,段鸮和傅玉一起隔空对视了眼,又将这一歹徒的视角盲区锁定在二人脚边的空心竹管和身后的水池子中才开口道,  “所以,这是一起和五年前一模一样地先一步借助‘飞车’上空进入顺天府,进而伺机用不明方式进行袭击的犯罪事件。”  “五猪人案的其余幕后注视隐藏了那么多年,而这一次,你们终于露出了马脚,这一次目标正是已经进入顺天府的藏王和活佛!”  “……我说闭嘴!给我闭嘴!”  这话落下,就像是掐着一个刚刚好的时间点一样。  被段鸮一连串的话语给彻底激怒,猛然间举起自己一只烂手的黑衣接引人和两边的傅玉段鸮也是跟着一起动了。  从那人手中脱手而出的火折子带起的一丁点火星被这只黑衣蜘蛛扔到了半空中。  眼看,火苗一簇簇地在周围空气中像是一股连绵的火焰似的将要落在地上,引燃这窑厂内那些无处不在的混合气体,段鸮却是一脚先踢向了旁边的一个空心竹管,又将那火星子被上方滑轮上吊着的那个木桶一下砸了下来。  三人头顶那个快速坠朝地面落下来桶里的水顺势浇灭了未被混合气体点燃的火苗。  那朝上挥舞着两条手臂的黑衣蜘蛛见状面目狰狞地扑上去还想抢夺,却已被避免他再次发狂伤人的傅玉直接一脚踹进了身后的水池子里。  “碰”一声,身后的水池子里因人的掉落而溅起巨大的水花。  这无比力道吓人的一下,直接将这身形强壮的彪形大汉直连人带飞就这么踢出窄小的追逐范围了。一个魁梧的男人,掉下去的刹那自是头都一下子沉了下去,待他吓得半死,一阵如虫般的扭动再被傅玉和段鸮从水池里绞住手臂拖了上来。  地上已满是四溅的水迹。  事已至此,全部的罪行已经败露,那头被抵在地上避免再次发狂的黑衣接引人也是咬牙切齿地闭着眼,流着冷汗不得不束手就擒了。  “说,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你在此的?隐藏在顺天府多年的第四只‘蜘蛛’到底是谁?”  “是,是……啊!!是那个人——那个人!”  那一个被隐藏在黑暗下的名字,傅玉和段鸮在一刹那听得分明,也令二人当即脸色一沉又对视了一眼。  地上,那个面部特征已完全暴露,身份只待被揭穿的犯罪者也吃痛地抵住地面抽搐了一下。  接着,那被拉扯下黑面巾,已是再无反抗之力的黑衣接引人被拧住胳膊痛的惨叫了一声,随之才被傅玉和段鸮反绞住手一字一句地供认道,  “就在今晚。”  “在今晚……神武门,第四只蜘蛛就在……就在那里。”  “得胜桥有,神武门也有,郊劳地也有,一共……一共三拨人,都是我们的人……都是我们要派去杀死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的人——”  ……  那终于被抓捕归案的黑衣蜘蛛的一句话,彻底揭开了今夜顺天之变的序幕之时,也将这伙人幕后策划了许久的一场袭击事件再度暴露了。  傅玉和段鸮当即也明白,为何那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顺天府的羊皮气球到底是为何。  原来,真就如他们之前所猜测的那样,这一切就和五年前,这是一次五猪人之一再次伺机作案。  而在此之前,一直未被解开的,当日五猪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神武门的真相却也一并跟着露出了马脚。  因在这皇城庆典之时,若是他们利用之前所造的那种能飞翔于空中的羊皮气球再度接近神武门,并引发骚动,那么在百姓一片混乱逃生的情况下,再用气球上本身携带的另一种烧石灰所致的重型气体,引发全城性的气体爆炸,就可能重伤藏族使团,从而使外交访问彻底失败。  只可惜,这胆大妄为的计划还未成功就已露出马脚。  此刻这形势也已是箭在弦上,他们虽抓住了一部分窝藏在袁家庄石灰窑内的犯人,但是显然这一场攸关于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性命安危的袭击已经开始了。  神武门。  是今夜庆典中,中场万人鼓舞广场开始的地方。  届时会有云灯会,以及藏民群舞,危险本身就极容易埋伏在其中。  加上按寻常礼制,那时藏王和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的象车正会经过广场中央,和所有东长安大道上百姓正面邂逅,因此这里,不出意外将会是最终被实验成功的羊皮气球袭击,造成一场可怕而轰动的骚动的地方。  至于,另一边的得胜桥和郊劳地——  这两个地方,距离此刻傅玉和段鸮身处的袁家窑尚且有着相似的一段距离,若是现在分头用最快的办法赶去,或许还能赶上最重要的时机,解决这一场顺天之变。  于是乎,二人容不得多想,直接在街边将窑厂本身逮捕的犯人交给其他人,就各自骑上暗香和梅花醉先去往了两处。  “我和海东青的人先去郊劳地。”  说话间,一下翻身上马的傅玉在马上一只手抓着缰绳,黑发散在额前,也不忘回头看了眼也已经上马的段鸮。  “你去得胜桥,不出意外,傅恒应该会在那里,最后在神武门见吧。”  “嗯,你自己小心,达哈苏也在郊劳地,你去了那儿,他自会给你们做内应的。”  段鸮看了眼二人头顶的天空随即回答了一句。  “我知道了,你也是。”  这话交代完,二人已是分头行动,一路,去往郊劳地的傅玉和去往得胜桥的段鸮身后像是身后赤金色的晚霞追着时间一般。  一下下马蹄子声踏过的地方,身后的天色也随着整个皇城越来越接近夜晚的时间而一点点暗下来。  路上,寻常的百姓们还在挥着鲜花和彩带,抱着自家的儿女,等着夜晚去庆典上藏舞迎接原来的一场外交迎接仪式,却只见两匹骏马各自从天佛寺,交道口,红庙的数个牌楼下方穿过,又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酉时一刻  在全城因袁家庄石灰窑逮捕事件而引起的震荡暴露之前,一场秘密反击行动的部署已是开始了。  追查的源头即在于最初包装为庆典所需的那十几口气体空缸是否已被黑衣组织的成员分别运往全城的不同地点,所以海东青的人再一次派上了用场。 第171章 这两个字, 莫说是傅恒,整个曾和五年前那一场顺天之变有关的人都忘不掉, 傅恒浑身一震,当即想起了什么, 随之咬着牙就握拳爬了起来, 只可惜,那个领头的,有着一双溃烂的手的黑衣蜘蛛上去就恶狠狠地踩住了他的脑袋。并眼看着被他踩在脚底下的傅恒随之吃痛地咽下嘴里的血沫子, 又一字一句道  “……你们休想对顺天府做任何事,这里是皇城脚下,我的职责,就是保护藏王和活佛。”  “保护藏王和活佛?”  “你可别做梦了,我们专门为你们准备的两个‘月亮’已飞往了内城,待到跃过得胜桥,红庙,天佛寺,进入内城,再跨过南池和北池,再一次闯入神武门,这整个顺天府都将要被我们再次踏足于地下!”  这话说完,这伙黑衣蜘蛛已是又一次围住了傅恒,在此过程中,傅恒一个闪躲跌倒在墙边再次试图爬起来反抗,他的身手本是不错的,奈何在这样的情形下,一次次试图抵抗的傅恒却也是渐渐地被再一次打倒。  而这伙黑衣蜘蛛的目的显然并不仅仅在于傅恒。  因为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街头上的寻常百姓,所以尽管傅恒一次次地堵在这得胜桥巷子口试图堵住他们向外的去向,但就在一记飞踢袭来时,一身黄色棉甲的傅恒还是一下子撞破了一处民宅的墙壁就摔到了街上。  这一摔,外头大道上的百姓都吓了一跳,有平民目睹这一切大叫了起来,躺在大路正当中的傅恒也险些被旁边发出刺耳呵斥声的车马碾过。  但这伙黑衣蜘蛛却趁势就要冲出眼前的屏障,向外头的常人发难。  可就在这时,街头只听一声马蹄子的声音响起,就在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躺在路中央的傅恒已是被一道身影拉起领子救下,又挥起手中的马鞭就挡在了他身前——  这自前方甩过来的一马鞭,直接将那本打算一拳打在傅恒太阳穴上的黑衣蜘蛛给抽的捂着脸就摔倒了一边。  傅恒被救下的刹那,一抬头,却见众人头顶,有个尾巴像是流云追月的白马和一个极为令人震撼的身影踏着火光而来。  这人是谁。  正是段鸮。  方才,段鸮一路骑着那跨越街道的白马赶过去时,就见街头上人潮涌动。  整个夜空中,流动着的赤金色的火焰,当穿过大街小巷的一刹那,一个人赶过去的段鸮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夜。  同样的顺天之变。  同样的蜘蛛袭城。  但不知为何,那些曾经困扰着他,如同噩梦一般的蜘蛛声音却已再难阻碍他的脚步了,而就在独自闯入危险的段鸮沿途赶到銮仪卫明显已被突袭的地方时,却见人群中怎么也找不到傅恒。  因广场庆典时间即将到来,远处的东长安大道上,藏族车队已从正门缓缓进入,所以这里的风波暂时并未影响街上。  可说来蹊跷,在这人群中但是唯独不见銮仪卫的明黄色身影,这让段鸮意识到,正如那个一开始被抓捕的黑衣蜘蛛所说,一场发生在得胜桥,针对銮仪卫的街头混乱也正在进行之中。  但是,銮仪卫在这样的情形下,却很难做到完全地完全地脱困。  可当段鸮循着人流往更深的巷子找,却见一路上有血迹,想来其余人等均已被炸伤,唯独傅恒一个人不见踪影。  但好在这沿途均有死伤的情况下,万幸,段鸮是找到了傅恒,虽然在此基础上,这个年轻人已是被围攻的很惨,差一点连段鸮都赶不上了。  “……”  这一遭,才有了方才那一幕,也是和面色惨白,躺在道上一脸不认识自己的年轻人对视了一眼。  并不打算说太多的段鸮直接和街道上那群黑衣蜘蛛俯瞰着对视了一眼,  随之,翻身下马,直面这群人的段鸮才上去一脚用靴子踢开那黑衣人,又一个侧身面无表情狠击那人谭中穴。  见对面那伙黑衣蜘蛛的同伙欲围上他,又从后方想要抓过一个平民,紧接着,段鸮才甩开那伙人的攻击,抱着那车上的一个无辜百姓一下扑倒在路边,自己的手臂被缰绳给勒出了血痕。  人群一时混乱,但有段鸮出现,却也瞬间化解一场危机。  这一遭,他和傅恒算是将得胜桥的乱象控制住了,这些,落在常人眼里,怕是只会惊讶此人到底是谁。  可这里是顺天。  当段鸮的那种一度为了不被人认出的脸因为打斗而暴露于火光下,面容上的红色疤痕也因为汗水而被一点点冲刷时,终于,是有一个人群中的老者突然呼唤出了声。  “这是……是兖州段大人!老朽不会认错!顺天府谁人不识段玉衡段大人的脸啊!”  “真的是段大人!回到顺天了!”  街头那幸而被救的上了岁数的百姓一脸震惊地指着那白马上的人就惊呼了起来,听到这话,同样一脸愕然的傅恒跌倒在路边,却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很多年后,傅恒都难以忘记这一幕,因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气势惊人,完全容不得一个人在他面前放肆的人物。  南军机段玉衡。  就是刚刚在马上出现的那个白衣黑发,身姿高瘦挺拔的传奇男子。  可那个传说当中,自世宗过世后,已经神秘消失在京城整整五年的人,怎会在这蜘蛛袭击之时再一次出现救下平民百姓。  他不知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该立刻站起来,和这个人一起守卫眼前的顺天府。  “段军机!”  当下,马下站立着的傅恒面露紧张,连忙拱手道谢,他其实并不认识对方,但是在这一刻,二人也容不得多问为何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不用。”  再次出手救了他一次的段鸮抬头撇了眼这小伙子,倒也没跟他客气,就这么回了句。  “叫鸮哥吧。”  段鸮一脸理所当然地眯了眯眼睛,头也不回就接着对付眼前的危机了。  傅恒:?  为,为什么。  段军机和谁都这么热情的么。  “我认识富察傅玉。”  段鸮又这么补充了一句。  傅恒:?  富察傅玉。  那不就是他哥。  他哥回家了。  可他哥什么时候回家的,怎么从头到尾他都完全不知道。  到底年纪轻轻,还有点呆萌的小察弟弟对咱们段军机这番突如其来地将自己当做自己人的举动有点懵,但危险就在眼前,却也容不得人去多思考太多,所以解决完这一切,段鸮直接再次上马,又低下头对他来了句道,  “先赶紧救治你的同僚和这些平民,我需要现在赶去庆典广场。”  “所以,先走一步。”  “那,段军机,那我哥他现在——”  “他会没事的。”  身后是赤金色的皇城天空,流动的金云下,一条神龙般的蜿蜒大道映照着条条通向整个内城的光芒万丈。  混乱一片,火光闪烁的得胜桥大街上,那一匹白马上的男子有着一张最不过耀眼璀璨的面容,他的双眸漆黑,一根黑色的辫子随风而起,满身赛雪洁白的南军机服制,却也有着对他口中的那个人最信任最坚定不过的口吻。  “放心,他是富察傅玉。”  “所以,就相信他吧。”  猛然间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停了下来,站在马下没追上去的傅恒怔怔地看着马上那个男子的背影,突然好像想到了自己的哥哥,那个名叫段鸮的人口中的我们是谁,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可对方的口气是那么地平稳和充满安抚意味,坚定到让人心跳都平稳了起来,不忍去打破一分一毫。  就像是跨过了万年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因为,他是富察傅玉。  我相信他。  这真是世上最难以形容的一句话,就像是两个人已融为了一体,自灵魂骨骼血液都完全地交托,互为山河,比肩江山,除了他们彼此,再难容下任何人了。  是天下独一份的狂傲,也是天下独一份的相信。  唯江山苍莽多变,此情不变。  因这山河关系天下,所以此生必将和你一起前往。  也因山河与你。  缺一不可。  ——他们从来都做得到。  ……  亥时一刻  “神文圣武,席卷八荒,不但无今日之大治,岂能安会盛京。”  神武门之上,上方的礼官正在诵读着文书,无数个盯着人面鼓和内城方向的百姓的背影之中,矛戈指向城防顶,唯有一个红缨尖帽的小兵在这时候转过头看向天空,又突然指着天上像是做梦一般露出了震撼的表情。  “你,你们快看那天上!那,那也是朝廷安排的庆典表演吗!”  “有……有两个‘月亮’朝着皇宫的方向飞过去了!”  伴随着他的抬头,越来越多感觉到远处天际上有一块阴影的百姓震惊,惊愕和不可思议地跟着一起转过头来。  这些百姓有男,有女,耄耋,幼子,却统统将自己的一双黄棕色,深黑色的瞳孔映照了那浮游于高于众人头顶的半空中的神奇巨物。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宫’。  一个绘制着一个僧侣等身像,如何都让人联想不到这是个杀人武器的巨大羊皮气球。  一个真实的,飞在天上的巨大羊皮气球就这样冒着一簇簇火光,从摇曳着灯火,映衬的下方金碧辉煌的皇城上空如此对着所有人飞——飞过来了!  身后列队中的女性穿青毛绫氆氇裙,上披青袍,袖长到地,冬穿用文锦装饰的羔裘。发作鬟髻状,足穿革素皮靴。一般男子披发,妇女辨发,男女都用彩色涂面。  可却无人意识到危机已经来临。  “——!——!”  东长安大道上的骚动并未波及到内城。  内城中,只听外城有喧嚣声,和人潮涌动的迹象,可实际,因京城中此刻人实在太多,这也造成了袭击还在发生,却无人知晓这一切。  径直这么一看过去,这偌大的顺天府这么看起来却是规划的泾渭分明,道路开阔。  这一座坐落在皇城中央的顺天府,就是如同一条完整的,由江山化作的金龙。  金龙有头,尾,身,爪,任意一处毁了,龙形则荡然无存,少则是有损百姓本身的城防安危,多则怕是连江山基业都要不经意动摇。  若是仔细看四方形的皇城基础构造,鳞次栉比的城墙大门,每一条如蜿蜒过山河的长龙般的行车道,包括任意一个建立在民宅建筑群的胡同,小巷,书院,寺庙,兵府衙门专供点都标志十分醒目显眼。  那两个在风中滑翔高度明显高于地面的巨大的羊皮球正飘于空中,而那作为燃烧的爆炸气体随时可能燃烧起皇城上方的一根根彩带,将火焰烧的整个顺天府无一幸存者。  气球里的气体,若是重于本身帮助其飞行的气体,就可以使其在空中安全地降落下来。 第173章 兖州的段玉衡,和顺天的八方尔济。  世上曾无人不知不晓。  却到底是孤身一人,坠入黑暗中,消失五年,却也终于寻得了最初的心愿。  而今,他终于洗尽铅华,卸下满身伤疤,只为保护着自己心中的一切,就这样踏着这顺天府一夜的烈火再一次无所畏惧地和另一个人一起回来了!  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们。  这世上也再没有比他们更放肆,狂妄,堪比烈火的人了!  “前方,无需下马!”  “紫禁城天子只容我来问!下首,刚刚在人面鼓上一起挡下这空中的‘飞车’保护了顺天府的!是朕在这北京城的哪两位了不起的臣子!”  那一身吉服的内城侍卫官如此对着那两道火中的身影高声呼喊了一句。  “南军机,段玉衡。”  “海东青,八方尔济。”  直到,那黑白马上的两个如同神明下界的挺拔身影异口同声地迎着这烈火一字一句回答道,  “幸不辱命,守卫顺天。”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bg:《门》howie lee第三十七回   1740年  顺天  这一夜, 伴着满城的彩花和礼炮声飘洒着落下到地面和车马道上帷幕, 顺天府‘飞车’案到此可算是成功告破了。  隐藏在顺天府多年, 以袁家庄石灰窑为据点制作气体, 伺机袭击被抓捕归案, 一整晚上, 不说整个顺天府都陷入一场莫大的四方混战。  光说是南军机和海东青一遭破天荒的打配合合作就是过去少有了。  好在, 受了伤, 却到底撑到了最后一刻銮仪卫和傅恒那头最终顺利维护了道路秩序。  郊劳所那边最初被劫持惊吓到的官员和藏使也由达哈苏和长龄安全善后了, 沿途部分受袭百姓只传说着有人曾亲眼见到了段玉衡, 却也无人可以证实这说法。  但最终, 当一场鼓舞结束的刹那,伴着头顶烟花, 缓缓坐在銮驾中。  伴着头顶礼花中进入内城的五世活佛罗桑益西贝桑布从头到尾并未受到任何罪犯的近身威胁, 一次成功地外交活动得到了全城的安保解决。  这就是此番下来最好的结果了。  后续,入藏外交事宜将交给朝堂和礼部, 銮仪卫,南军机和海东青本身的工作到此已是差不多可以收尾了。  十日到十五日。  傅玉和段鸮在这一夜后也彻底进入了案子最繁忙也最重要的阶段。  因除却他们在袁家庄石灰窑逮捕的那一名黑衣接引人。  之后在广场庆典和另两处的这些‘蜘蛛’成员具体是如何混入这一重要外交场合的也成了一个谜题。但那名一开始在袁家庄被捕的黑衣接引人之后的口供却给他们提供了一份方向。  一个始终在此案缺少身影的人,成了他们接下来要追寻的主要, 也是在一番口供比对后。  一个十分特别的人出现了。  在此之前,段鸮对于五猪人案是有着他独有的亲身经历的发言权的,而在这五猪人案中,最重要的一个抓捕这些罪犯的证据,就在于他们都具有一个特点。  世宗十三年是乙卯年,也就是兔年。  所以这一年中, 按照他们作案时所暴露的身形,其中最小的那个犯罪者应该也有二十岁,而最大的那个已经六十八了。  虽然猪人案并非每次都是五个人准时出现,而更多的是一种团伙分工,由每个猪人担任的职责分工,但那个岁数最大的年老犯罪者,具体是什么来路到现在都未曾有人清楚。  而在此基础上,南军机和海东青两边真正锁定的那个人,正是一直以来都在顺天府,甚至在南军机偏所担任着官员——于东来。  于东来。  六十岁。  五年前,他正是五十六岁。  他本为圣祖六十年进士出身,在世宗在世时候,他并未受到太多重用,但正如他一直以来都在顺天府扮演着一个极不不起眼的小角色,每每在关键时刻却也从未最终,这个人却一直以绝妙的伪装隐藏在顺天府。  因他身上的踪迹本就太过可疑,所以在此期间,三方也在密切地留意着在事发后,此人的一举一动,而不出所料,袁家庄石灰窑被围捕的当夜,此人就想连夜逃出顺天府。  当他被正式抓捕归案的那一刻,此人正是准备携带行李出入大清门,奈何当时海东青和南军机的人已是找上  “啊啊!我不是!休要抓我!我不是什么‘蜘蛛’!”  “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抓不得我!我什么也没做!”  披头散发试图逃脱追捕间,这个面容显现出朽木般枯萎的六十岁老官员却是一下子跌下马车,在跌下来的那一刻,他一直掩在衣袖下的一双烂手却是彻底暴露了出来。  常年协助那伙人一起制造气体。  便是此人年岁已老,却也最终被那些有毒气体摧残成了一双毒辣之手,这就是他如何也逃不出顺天,逃脱不了抓捕的最好证据,也是至此,  ‘第四只蜘蛛’,即一直躲藏在顺天府,化身为官员中一分子的于东来和他的一众手下才全部被捉拿归案了。  二十日。  一匹黑马和一辆马车各自分两边大道缓缓地驶进内城,他们去的方向并不相同,黑马是去往近郊,马车却是驶往内城,马车上人未见身影,但车上依稀有一些收拾妥当的布衣和一本书。  一路,顺天府已染上冬日的颜色。  当马车‘踏踏’一下下,穿过皇城大道。  不远处,南军机偏所正门口有人影停在那儿,所有人未作声,都知道,今日有一个人将重新出现在这里,已被清扫过后的达哈苏,图里琛等人都身着南军机服制在大门口台阶等着一个人。  远处,一片枯黄的落叶掉落在行道上。  直到车轮滚过脚下的浅黄色砖石面,仿佛一朝回到了那一年,那辆破旧的马车在众人身后停下,并引得所有人向后带着一种莫名的注视看着一个人撩开帘子走了下来。  他身穿一身锦鸡补子朝服,内里是白色内衬,面如江河,双眸沉寂,比这宫墙上的辛夷坞都要磊落潇洒,他的外腰上是一块黑穗子玉佩,黑靴却是干净而朴素,等得了这天子朝堂。  这人曾扬名天下。  却也在光芒陨落后发誓有朝一日要回来。  五年前,未曾有人想到在这世上真有人能做到将自己毕生的誓言完整兑现。  但这一刻,图里琛,达哈苏和身后所有南军机同僚却是一起向那来人弯腰行了尊重,却也正式无比的同僚之间的一个礼。  这一礼。  是时隔五年后最隆重,最珍重的迎接。  亦是所有人这一刻发自内心,所想要对眼前这一位所想表达最大的尊重和钦佩。  【“我要在这顺天卷土重来。”】  【“我要这世上最好最多的。”】  【“我要这世上的人自此都知我段玉衡的大名,我要名扬天下这,在这皇城之中一步步走到那最高处,这便是我的抱负,这便是我的志向。”】  ——“南军机,段玉衡。”  “今日终于是堂堂正正地回来了。”  二十五日。  一件令整个皇城再度燃起了别样喧嚣的事发生了。  冬雪,今年冬天的一场雪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来到了。  数日来,二人都忙的脚不沾地,但好在,一切却也和他们想的差不多,不过算起来,他们俩这两天也不算没见面,因富察大少爷虽然一旦回去报道,就开始玩消失。  但在此期间,却有只通体雪白,唯有几根羽毛的老鹰开始时不时地半夜找上段军机。  这鹰,不说,段鸮都知道是谁的。  但某人却乐此不疲,在二人忙碌中夜不忘借着这只海东青聊些有的没的,也是,好不容易赶上今夜,夜半三更,二人却是终于能在这偌大的顺天府的见上一面了。  这段时间,他们实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理想和志向,终于战胜了一切回到了顺天府。  但关乎于二人自己的某件事却好像还没尘埃落定。  有一个答案,似乎还需要确定一下。  尽管他们都不着急。  但说来,今夜是二十五。  关于这一点,两个人都知道,但二人却又都冥冥之中没提,不提不是装糊涂,只是过往他们俩好像都没有某个习惯,等今晚碰上面,一块坐在雪地前的两个人像是调皮多动的少年人一样各抓了把雪扔对方。  “你有病?”  嘴角忍不住上翘,段鸮见状躲了一下。  “是啊,我有病,你不是自己也玩的很开心么。”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好看?”  “行,你现在就来试试!”  嘴角上带着笑的傅玉扔了段鸮一下就想躲,谁料段鸮这个缺德的人也不遑多让,直接一上手就往他脖子塞。  两个长手长腿,身材挺拔的大帅哥,却就这么活生生对这个游戏玩上瘾了,不仅就这么在雪地前被对方砸的一头一脸,衣服和鞋子都湿了,却好像两个傻子似的嘴角藏不住的想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好像是第二次了。  这两个从来都活的比谁都明白冷漠的大笨蛋只要碰到一块,就开始变得幼稚无聊的要死,但也只有两个人碰到一起,就连像小孩子一样玩雪都变成了天底下最开心最有趣的事。  “八方尔济,您真是一位人中豪杰。”  “段军机,您才是一位兖州君子。”  “您也很有钱多金,英俊潇洒。”  “不,比不上您,官职高人品好谁都夸你。”  这两个说话都因为刚刚露天打雪仗而喘着气,做人一向臭屁的家伙这一次的互相表扬吹捧气氛莫名还挺好笑的。  这么多天下来,其实他们俩一直各自都挺忙的,但是一朝碰到一起却仿佛也有说不完的话,也是这时,见那只白灰色的鹰又一次出现在二人面前,段鸮才来了句道, 第175章 一生一世都给得起。  每一根手指。  每一寸皮肤。  滚烫而炙热。  那两双手终是颤抖着扣紧,一点点吞没着对方的全部汗水血肉骨骼。  生如烈火。  至死方休。  1740年,北京城内的大雪下的好大好大。  紫禁之雪。  终是来临。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是你,也是我。  是终生为伴,是灵魂寄托,是此生再不可能放开手。  你无时无刻不在我心里,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脑海里。  无时无刻,无时不刻。  ——无时无刻。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夜里突然胃很难受,吃了点药还是一下子躺平了,我真的是个战五渣的废羊。  断网两天,断更期间焦虑烦躁到绝望,知道不更新不冒泡也不太好,干脆昨天到今天通宵将这个单元一次性写完再发出来给大家看。  一共是四章,本单元到此结束,下面就正式进入本文的最后一个单元《通天之叟》了。  嗯,所以就恭喜老察老段在生日这一晚成功上垒,北京高富帅这次彻底套牢咱们山东高考状元啦,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喜欢本文的话可以留个言哦,啾咪,阿羊爱你们。第三十八回   (壹)  1720年  兖州  外头今天是个雾蒙蒙的天, 院内种着数棵辛夷坞树的段家老宅内, 一间外边木头窗框都套着铁皮和锁头, 地面陷下去一半的小屋子里, 一只小手的主人正扒在窗口似乎想向上看。  这只手的骨节这么看上去还很稚嫩。  应该是个孩子。  在他的视力和听觉范围之外, 他能听到墙的外头有人在放风筝还有笑闹的声音, 他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但为了能看看外头到底是谁在玩闹发出笑声。  陷在整一片黑暗中的孩子从始至终才这么一次次狼狈地垫着脚, 急切地往外看去。  他想让自己的手能够得着外头, 然后抓住那一抹天上若隐若现的风筝, 但可惜, 这看不见面孔的孩子的每一根手指都瘦的厉害, 透着股惨白,也没什么生气, 像是没晒过太阳的树苗, 所以总也爬不出这扇窗口。  “踏——踏——”  外头有熟悉而可怕的脚步声传来,那一个人小心扒在窗口想看看外头的孩子顿时缩了回来, 又伴着脚上清脆响亮的铁链子声钻回了底下的那个小屋子,而等到外头男人兀自推门进来时,就见那个被他关在这儿已经三天三夜的孩子乖乖地躲回了角落里。  (贰)  1720年  兖州  “叮铃铃——”  看到本还趴在铁窗口孩子一看到自己就躲了起来, 男人对此一语不发。  在躲在墙角的孩子模糊而晦涩的视角中,他从来不敢抬头真正地看这个男人的长相。  即便他们有着最真实不过,如何也斩不断的血缘关系。  他应该叫对方一声爹,甚至在今后的许多年里,很多人都曾告诉过他,自己据说有着一张和对方十分相像的脸。  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抱着头一语不发的孩子一辈子留在脑子里的却只有这个黑的可怕的屋子,抽打在他身上的那些痛的要死的铁棍和拳头,对方像恶鬼催命一般的脚步声。  以及每每伴随着手脚上的铁链被打开,自己听到的来自对方的那种冰凉而阴冷,像是一条毒蛇趴在地上像他一点点蜿蜒逼近的声音。  对方总是再问他一些问题。  比如,这是南,还是北。  又比如这是甜,还是酸。  以及,这是生的,还是熟的,这些问题,区别于寻常孩子到了这个岁数已经完全懂得的,男人似乎想要推翻他原有的认知,重新给他塑造一个认识世间万物的角度一般不断地将一些常识性的问题再一次加注到他身上。  “鸮儿。”  今天,男人又一次像父亲一样轻轻地叫他了他的名字。  “告诉我。”  “这张纸是什么颜色?”  这话音落下,出现在孩子面前的,是一张纸。  他其实有点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颜色。  事实上,他一开始其实还知道,后来就不太知道了。  因他如果靠自己脑子里的判断回答这是白色,他就会挨这个男人打,可这就是白色,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双眼,如果这不是白色,这又会是什么颜色呢?  “这是……白色。”  这一天,面对着这个问题手臂和脸上都是青紫疤痕,还抱着头的孩子依旧这么用微弱而固执的声音回答了一句。  可话音落下,男人不作声了。  一场酝酿之下的狂风暴雨似乎就要到来。  整个黑屋子里的气氛都开始因为男人身上的怒气而变得可怕了起来。  意识到危险和暴力即将来临,埋头不作声的孩子开始往后缩自己的脚,但是下一秒,那像是突然间就情绪失控而怒不可遏的男人就已经抬起了手,又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恶狠狠地数脚踢在了他的肚子和腿上。  “都说了多少次了!这是黑色!黑色!这世上哪有什么白色!都是黑色的!”  “这是黑色!这是黑色!你听懂了没有!”  “啊!你听懂了没有!这是黑色!”  每对着周围墙面,屋顶和周围乱七八糟的木椅公案嘶吼一次,这情绪暴躁疯狂,看不清楚脸的男人的脚和拳头就多加注在这孩子身上一次。  死死闭着眼睛的孩子除了一开始痛的蜷缩起来后,就再也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和肚子被这一脚脚踢得快凹陷下去了,痛,只有要活活逼疯他的痛萦绕着他,指甲盖已经全部发紫的手指扣在地上时都难以缓解这样的恐惧和痛苦。  可当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扒着窗户逃跑,脚上的那个兽形的锁头和铁链却捆住了他的双脚。  他逃不掉。  因为他的脚被锁住了,他想去哪儿都逃不掉。  “……再回答我一次。”  一只手上都是血,彻底疯癫的男人抓着自己的孩子。  “这是什么颜色!”  “段鸮!”  “回答我!这是什么颜色?!”  “……”  被死死地摁在了地上,呼吸都快停下了,口腔和鼻子里都是血迹的孩子的眼前一片血红。  眼前的血好像将纸浸透了,让它染成了红色,又一点点变干直至完全变黑了。  爹说的对。  纸好像真的不是白色的。  是黑色的。  (叁)  “……是黑色的。”  “是黑色的。”  眼前一片漆黑。  缓缓闭上眼睛,再也听不到自己胸膛中心跳声,只能听到一只只蜘蛛在头顶织网的孩子终于回答道。  “是黑色的。”  (肆)  1720年  兖州  一身素衣,鬓边是一朵白花的女人正和自己唯一的孩子一起跪在偌大的灵堂前,外头门可罗雀,明知是丧事也无人上门来,因她的夫君死了,人人皆知,但是女人却不明白自己的夫君到底为何而死。  大夫说,她夫君有病,不是寻常人所见的病,而是心上的。  他之所以会死,是因为身上的病好歹有救,但心上的病却无药可医,更糟糕的是,现在她的丈夫已经被这病害死了,大夫却告诉她,她的孩子可能也有这个病。  因为在她不知道是何缘故的前提下,她的孩子却和其他孩子已经不一样,他分不清颜色,味道,也不具备正常孩子的常识。  她其实是个很笨拙很单纯的女人。  虽然已经是个妻子已经是个母亲,但说起来,她也才二十四岁,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子,若是再告诉别人自己很胆小,成不了一个当家主母怕是会为人所笑话。  可是,她现在真的很害怕,怕的就像个笨拙到不行的少女,这一刻,她想起自己少女时,家在蜀中,家里代代制锦,名字也叫阿锦。  谢家的四小姐谢锦。 第177章 这成了傅玉那一夜唯一能想到的结果。  隔日。  海望大人如约地来到了他的面前,这一次,他眼看着傅玉坐在他的面前,并告诉了他一件事。  “傅玉。”  “去松阳,如果你还想找一件证明活着的事情,去寻找一个结果,五年后,我等你回来。”  “什么。”  “有一个人,他其实并没有死,他还活在这世上。”  (玖)  1738年  大同  当一个彻夜在山路上,想收伞走近一间破庙的男人走近其中,并伸手拿开眼前的一堆草垛时,正看到里头躲着个孩子。  孩子的边上躺着个已经死去多日的女人。  小小的孩子面目污浊,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挂在脖子里的红绳子罗汉钱。  当他抬起头时,正看到面前这长发男子脸上有道疤,高瘦却丑陋的面容是个十足骇人的长相。  一大一小不言不语。  男子从来是个心肠冷漠的人,却也不打算多管闲事救人,但就在他站起来准备离去时,他听到了那孩子对着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爹。”  “爹。”  明明是素不相识的路人,这个孩子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管他叫爹。  听到这呼唤,男子不知为何停下了,却没有做一声应答,而过了半晌,就在饿的已经没有力气说话的孩子以为这个奇怪的男子就要走时,他的小手上却感觉到了一块饼落了下来,接着那个长的丑丑的男子才面无表情地对他开口道,  “要和我回家么。”  “爹。”  嘴里一口咬着烧饼,饿的半死小孩子眼圈有点红。  “我还年轻,不要叫我爹。”  对自己的年龄冷不丁被叫爹有点在意,男子冷冰冰地回绝了。  “爹。”  “爹。”  可偏偏,小孩似乎对‘爹’这个称呼很执着。  “算了,你想叫就叫吧。”  莫名有点被哽住了,爹这个称呼,好像就这么定下了,想想,男子却也补充了一句道,  “从今天起,你就叫段元宝。”  “为什么是段元宝,不是李元宝?”  明明笨笨的,却好像问题很多的小家伙又呆呆地问。  “因为我姓段。”  男子开始对小孩子有点不耐烦了,可他到底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这是世上第一个叫他爹的人。  所以,他决定带他走。  “我叫段鸮。”  (拾)  1740年  松阳  哒,哒。  有脚步声响起。  “嘿!富察尔济,你怎么下来了!”  札克善也一下子跳了起来。  段鸮问朝上看去,却见那抱手从上方出现的皂衣男子身形极高,挺拔如松。  隔着小楼并不敞亮的光。  他的那双常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就如之前他和札克善所说,一阴一阳,所以白天不便出门。  那只眼珠泛着灰,不知患了什么病症的左边眸子,因终日不见光,极浑浊也极古怪,两个人第一眼,都觉得对方是个很奇怪的人,但是他们却谁也不知,这一面并非二人第一次见面,更不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所以说,这江山到底有多大,千年照古今,锦文华章写,这延绵万里的江山土地之上,有兖州人,有蜀中人,有顺天人,有许许多多的人。  凡人如尘,个体其实是万分不起眼的。  但有人的双脚所踏过的地方,这山河就是如此地大。  你若说它好,它却也有那么地不顺遂,因常人的这一辈子,好的不好的,仿佛一眨眼间就此过去了。  但说到底,这可是所有人的天下。  若有人在,山河才在。  这样的山河,才是最好的山河。  “札克善,我这不欢迎偷听的人,还是这种阴嗖嗖,长得不好看还喜欢偷听的人。”  “送客。”  这话说完,傅玉转过身,又一下关上了门。  但他却冥冥之中明白,这个门外的,名字叫段鸮不会走。  ——新的故事,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这是本文最后一个特别篇了。  不同人有不同的视角,但故事的源头在一开始就埋下了,这也是个人命运的一部分,支配着不一样的人生走向。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养猫的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秋生 4个;他是穿堂风 2个;丸子吃吃、judy~、木木、深山里的凶兽、柳絮弥江、不三不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养猫的鱼 68瓶;balbal 24瓶;杨精明、颜兔兔、大米粥、君倾倾 5瓶;嘿呀呀 4瓶;朝醉烛行 3瓶;千秋岁、湛湛生绿苔 2瓶;ju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三十九回   1740年  顺天  一夜就这样随着时间而匆匆过去, 昨晚的那一场关乎于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升华, 让眼前的一整个清晨变得格外与众不同了起来。  因为昨夜出来见面前, 就已确定今日二人都是年尾沐休, 虽说二人都是刚回顺天, 但上一次的后续处理也需另外等一等, 所以算下来, 满打满算, 他们俩还能有三四天可以呆在一块。  此刻, 周围的空气中还有些许若有所无的气味留下。  很野性, 很放肆。  昨夜, 某两个人从外头一路跑回来,就又在这儿刚好一块过了一夜。  此时外头的天已经彻底亮了, 室内的暖炭烧的差不多了, 屋子里四面都有点暗。  东窗台上的雪已干了,难得睡得这么踏实的段鸮睁开眼醒了, 身上已是一动不能动的,他的胳膊有点麻,不知道什么地方更是有些微妙地不适。  这让本还有点困, 每根骨头都像是和人恶狠狠滚到一起打了一架,所以重新闭着眼睛捏了下鼻梁的段军机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一头连睡着了都很规整的黑色长发披在肩头,接着段鸮保持着趴着的姿势调整了下,任由腰间的一件外衣滑了下来。  入目所及,那是有个人那一身被扯得有点皱巴巴的海东青制服,黑色的硬盘扣擦过段鸮留了几个印子的后背, 有种微妙的,令人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奇妙感觉。  因为这衣服昨天后来基本就是穿在他身上。  段鸮很少穿全黑的衣服。  他一直以来都并不喜欢黑色,可是这一身的黑色在他褪去了其余伪装和外壳的身上却有种很奇异的颜色冲撞感,当他穿着傅玉的那身制服,被抱着在纸窗边,用手感觉着外头的冷,和傅玉的热时,他们俩都有种精神都融为一体的感觉。  然后,有个人就这么抱着他,然后两个人一边在那扇窗户边吻着彼此,这人一边在段鸮耳边轻轻地念那封情信。  那信,且不论本身如何。  事实上,傅玉就算胡扯个什么他都会很有兴致地跟着这个疯子听,更别说是这个了。  毕竟,这家伙这么帅,还是他的了,现在还要给他读信,段军机这个贪图享受,没羞没臊的狡诈之徒,甚至觉得现在就算他俩就算立刻换个地方再读他也可以。  眼下,一晚上都过去了。  在他身侧,有个人正抱着他,那双手伏在他的腰背上,两个人贴的很近,因昨晚终于没忍住放纵了下,这会儿一夜荒唐过后也是畅快销魂的很。  只是,这大清早的,一睁开眼睛四目相对还是需要些心理准备,所以顿时脑子清醒的二人一正面对上视线,空气都仿佛沉默了。  傅玉:“……”  段鸮:“……”  这一霎那——  侧身躺着第一反应是顿了下的富察大少爷脑子里现在只能依稀想起在他眼前晃了一夜的某人的腿。  侧身和他一抬头对视的段军机脑子里只能想起在他眼前晃了一夜的某人的胸膛和双手拥紧时的背。  二人表情各异,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确定该往下具体用如何心态来好好接受这难以描述的清晨,一时二人全都不作声,许久才侧过身子用余光打量了彼此一眼。 第179章 段鸮:“……”  作者有话要说:  当我在本文前三十章和大家说这两个人是直球党让各位不要着急时,大家当时一定不懂是啥意思。  现在,大家懂了没,这就是直球!传说中的直球,直到全地球人都比不上他俩的直球啊!第四十回   傅玉口中说的, 让段鸮这一次跟他一块回一次家,说的更简单直白点,就是想让段鸮正式见一次富察家的人了。  段鸮自己的老家在兖州, 明伯和元宝之前说是这两日就会上京来, 但是具体人什么来却还得等一等路上才能到,加上二人之后另有其他公务在身, 所以他们俩这会儿也去回去不得。  不过他的家世出身,算起来是个清白人家, 加上又生在遥远的鲁地, 几代之前出过在前朝当官的, 到他这一代却是只是常人了。  但堂堂富察氏, 却是个现今北京城上下人人都会认识路的显赫去处了。  通常意义上来说,说起这富察家,最先能在顺天想到的, 就是傅玉他家那栋在西四八进八出的大宅子, 因富察家虽另有两处长屋府邸, 他阿玛李荣保却是这一脉的长子。  富察氏和其他八旗大姓一样源于女真族, 自入关后, 沿袭了镶黄旗的祖先顺泰当年所得公爵之名在京城扎根,身受帝王一脉倚重, 玛法那一代的米思瀚力主圣祖削藩,立下大功。  傅玉的父亲李荣保在世时,即保留了公爵之位,半生戎马, 死后还被追封一等公。叔伯马齐,马武在圣祖朝时即分别获封为武英殿大学士和太子少保,马齐本人于世宗在时更是两度被启用,加封为总理事务王大臣,至今于这京中和朝中都颇有威望。  家姐,即富察家的长女傅梅,当年早早嫁入宝亲王府成为嫡福晋。  在新帝元年,顺利晋封为本朝第一位富察皇后,民间多有言,皇后姿容窈窕,性格恭俭,平居冠通草绒花,不饰珠玉,说的就是傅玉的亲姐姐,傅梅。  如今,重重的宫墙虽说里外的隔着两边,但这满门荣耀却正是盛时,是泼天的富贵也当不得。  而他们兄弟俩,一个虽说少年时就漂泊在外,但却成就了这海东青唯一的八方尔济的名号,另一个也是年纪轻轻就已是銮仪卫侍卫官,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这一大家子姓富察的,任凭哪一个在这北京城里报出自己的名号去,都得让人吓得退避三舍,如何都不敢轻易招惹。  只因富察家,每一个人都承袭着先祖的血脉,各人心中都将家族荣耀和利益放在了首位,从不在任何事上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堪称是一门朱门显贵。  正因为如此,光说每日和闹市口似的死活堵在他家大门口,想上赶着递名帖攀关系的旁人都得从西四一路排出半里地去,现在这人随口一句,就说要带段鸮回家,那么其背后的意义就有些不一样了。  可傅玉这个人往常看着做事随意,却也从来不是个没有下定决心,就轻易对人心血来潮的人。  他会对段鸮开口说什么,基本就是一句郑重交托,不可能轻易更改的承诺。  所以方才那一句话的分量就不亚于说。  傅玉要把自己的一切关于他自己都完整地交给段鸮了。  这不止是指二人的私人感情方面,另有二人此后在京城,在时局,在各自为业之上的一份信任和交托。  对此,段鸮当下也没着急答应他,说起来,他自十年前就在这京城一人打拼。  那时候的他每朝前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他低过头,也弯过腰,步步维艰,走到现在,曾经在这官场沉浮之中他什么样的人见过,脏的臭的,白的黑的,自也明白这高门最难迈过去的就是那一道坎。  他当年只是像以寒门子弟的身份在京城中扎根,却也花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去谋划和经营,如今,他如果要选择傅玉,那么就意味着他要承受的不止是傅玉这个人的爱情,还有两个人各自的人生走向要因对方而改写。  因他跟傅玉都不是什么,真的都没没见识的天真少年郎。  相反,这两个人过去多少年间一个人走过这江山天下,已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眼中就也对什么都看得明白,透彻或者说比谁都冷静。  一直以来,他们俩虽然时不时地私下胡闹几次。  但内心,却也有着自己对人生的明确规划和设想,和个人抱负,也有着看似不相同却又殊途同归的个人风格。  段鸮重视利益,充满野心,对他人的算计始终多于信任,胸膛中却也有着一份天下人难敌的志向。  这样的人,不可能在因为现在选择了和一个男子在一起了,就此泯灭了他心中的抱负和企图心,相反,往后的路,二人若是想一条接着一条道走,只会走的比从前更险,更难,更波澜壮阔。  对此,傅玉很明白这一点,因他和段鸮也是一样,对于个人选择这回事,总想的比常人要多。  所以当下这一步,才会对二人而言来的那么地重要。  因为在傅玉眼里,他不可能说会去局限段鸮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  毕竟,这样活出自我的段鸮才是真正的他,为功名社稷而活,恰如烈火般生存,这才是他段玉衡,但恰恰也是因此,这二人才能更明白对方,更理解彼此,以真正互相成就,永不放手的方式活着。  这就像,是一直以来二人信奉的山川与江河的人生观一样。  山川和江河是平行的。  从不为彼此活着,为天下人而活着,可他们从来却也都是互为依靠,却又独立活着,是两种截然不同却又默契亲密的生存方式。  因此,傅玉不用明说,段鸮其实也明白。  事实上,这人变着法地想把他这份心让段鸮好好收着,所以才又是送宅子又是上赶着给他做些,都是他富察少爷这辈子难得地掏心窝子对另一个人的方式了。  而京城里是个人都知道,他阿玛李荣保大人和额娘富察福晋早都已经去了,那么大个富丽堂皇的富察府现下也只有他们了。  但他家到底还有一层寻常人都理解不了的关系在。  另有宫里边,他二老爷马齐以及傅恒这么大个人在那儿,要让对方自上而下一朝知道傅玉和段玉衡就这么搞在一起,这事带来的冲击力本身还是有点大的。  毕竟,宫里边和马齐,段鸮暂时是不熟。  但小察弟弟这人根据前两次见面的经验来看,可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孩子。  质朴严肃,忠君爱国,年轻的肩膀上担着銮仪卫侍卫官一职,一年到头却古板到连沐休假都不给自己放,天天踏踏实实,配着刀准点去宫里报道,一点没有当下京城八旗子弟身上虚浮的毛病。  京城里,为此对这位傅恒家二少爷还有个外号,说他是开国以来镶黄旗第一青年才俊,惹无数待嫁少女蠢蠢欲动。  这么位对外人恪守规矩的青年才俊。  想也知道除了傅玉这么个素来不是人的混蛋以外,富察家其余的人对个人的家门礼教是有多严格。  但段鸮自己心里却也是清楚一点的,那就是他这么个名声一度不太好的人,要是跟富察大少爷掺和上一脚被常人知道了,估计又得以为是他段玉衡这个妖孽出手想害人了。  对此,段妖孽本人倒是并无太多感觉。  反正,他这么多年名声一直这样,哪天没人找他麻烦才不正常,但就是这么直接跟上门去,把人傻乎乎的弟弟给吓坏了可不好。  不过说来,他们俩其实认识都快整整一年了,若说定终生,八百年前就莫名其妙定了,但真算算二人真正的心意相通是何时,却也是因为后来的许多事才延伸出了更多心思。  傅玉姓富察,本身就说明他身上担着另一重责任。  若是一般人,估计为了这份责任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但现在傅玉既已说了,他已经选择了,也不打算改了,还要和他一条道走到黑了。  段鸮却也不想辜负他。  这一份互不辜负,值得段鸮现在也去为这个人做些什么,令他放下自己的一辈子的算计,就只是纯粹地因他,或是为他和自己的将来做些什么。  “你真想让我跟你去你家?”  这么琢磨着,和他还呆在柳荫街甲,眼见外头雪已停了,披着件官服,长辫子已绑起来的段鸮用手臂在后头抱着傅玉,枕着他的肩膀问了一句。  说话间,他的手从心口划拉到底下,在若有若无地撩着他,段军机这样儿有点像在和富察少爷调情,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上赶着逗傅玉玩,却也有点无聊的要命。  “是啊,去不去?”  见状,朝后跟他闹的起劲的傅玉也和他在这儿互相逗着玩,拿自己一只手抓着他免得段鸮继续闹他,又给换了个姿势索性转身将人给抱住了。而听到这儿,一边琢磨着这事,一边抵着身后往后仰的段鸮想想再回答道,  “去是可以,但这事不能着急,咱俩自己得先合计合计。”  “合计什么?”  撑着点二人的身后,又故意凑近点,跟他鼻子话的傅玉抱着手压着声音问了句道。  “我从来不去做没把握的事,跟谁都一样,跟你也一样。”  “所以,得把有些话先说清楚点,这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这一句话说着,跟他在这儿私下聊着这个话题,往常就一肚子坏水的段鸮却也没跟傅玉说明白自己想具体干些什么。  但没办法,傅玉可真的太了解这人了。  当段鸮又对他说这话时,他基本已经确定,段军机这是脑子一转,已经盘算好怎么往他家正正经经地登堂入室了。  这具体如何堂堂正正地登堂入室,自不用他来操心。  因为就如段鸮自己所说,他这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别人来算计他的份。  所以,紧接着,这‘缺德’又‘黑心’二人组就这么凑在一块敲定了说一个只有他俩才清楚的事,随后又这么另在一块独处了大半天才算是分开了。  关于他们私下具体敲定了什么,具体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一出来自他段某人精心安排的阴谋诡计。  走之前,傅玉把昨夜跑出来找段鸮时穿的那身黑色大氅披风留给他了,还穿走了他一件里衣。  段鸮对此也没说什么,一是他们两个人的各种衣服早就一块混着穿了,傅玉本就是爱穿哪件穿哪件,二,也是因为他原本就设想好了一件事,所以才让  傅玉把他的那件里衣就这么穿走了。  这一件傅玉穿走了的里衣,自会让该看出来的人看出来点端倪来,为下面的某些事来个铺垫,因为这俩混蛋要达到的目的恰恰也就是这个——  段鸮:“你回家以后,要是被发现了衣服的事,别跟你二大爷你弟他们说是我,就凡事提到我这个人就先留半句话,再换个描述方式。”  傅玉:“那我怎么回去具体和他们说你这个人?”  段鸮:“你就说,你现在准备带个人回去,你们俩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完了,生米也煮成熟饭了。”  傅玉:“哦,然后呢。”  段鸮:“然后,这个人其实早年丧过偶,有个满地乱跑的儿子,穷乡僻壤小门小户出身,还有一身‘恶疾’,长得还很丑。”  傅玉:“哦,再然后呢。”  段鸮:“再然后,这个人还是个男人。”  这种摆明了就故意且不安好心的描述方式。  傅玉不用讲都知道自己回去一说出来,具体会遭到怎么一顿来自他二大爷怎么样的‘毒打’了,毕竟他拖了那么多年岁死活没成亲,弄到最后和男人在一块了这说出去了  奈何摆明了就是想坑人的段某人这么干,他一琢磨却也明白了这是何用意。  因他俩都很清楚,无关其他,贸贸然知道他和大名鼎鼎的段玉衡搞在一起了,总比不过先知道他和一个有儿子,丧过偶,还什么一身‘恶疾’的男人来的冲击力大。  段鸮让他这么说,无非就是给后面的事埋下个伏笔,这才好两个人一块具体盘算其他的事,也是这么说着,傅玉也给提了个问题。  傅玉:“哦,我怕我临时发挥不好啊,我一张口就想夸你怎么办。”  段鸮:“那你就当着二大爷的面使劲夸,看看他打断你几条腿,我到时候再去上门想办法捞你。”  傅玉:“喂喂,你太狠了吧你,算了,那你记得来的时候穿的帅点知道么,不然我这打可就白挨了啊。”  段鸮:“你想怎么个帅法?”  傅玉:“就全京城最帅那样行不行?”  段鸮:“行,你在家等着吧。” 第181章 “找我大哥?对方说是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说找大少爷,不过,二少爷,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图尔克跟他在走廊上一边往前走也一边谨慎地和傅恒打听这事。  “我记得,他们俩好像真的认识,应该不是什么仇家,你放心。”  傅恒虽然也觉得大过年赶在这时候来很奇怪,却也没往别的地方去想。  “也许是有什么公事,我先去外头和段军机说明一下情况吧。”  “行,二少爷。”  当下,一身在家的浅蓝色常服,看着比往常还要年轻青涩些的傅恒从后院一步步走出来时,正对上堂前端坐着的段鸮,和他所带的礼物。  那盆瓷盆里的冬雪梅花,傅恒第一眼还不太不确定是给谁的。  但那一大盒用红纸包着的精致入冬糕点,本还十分稳重有礼的傅恒却一下愣住了。  因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同聚馆的果馅点心,往常就只有下雪天才能买到,不仅如此,就是官家老爷亲自去都得列队排长龙。  傅恒明明都是大小伙子了,却唯独喜欢些小毛孩子的酥皮点心,而一早摸清楚这从上到下的喜好的段鸮见他将目光落在点心上,特意出门前辗转且耐心地买了盒这个才过来的段军机这才看似很平常地来了句道,  “听说你很喜欢这个,傅恒。”  段鸮说着还停下了,才拿手指点了点手边那点心盒道,  “见这两日也还沐休在家,所以路过时就带了一盒。”这一举动,说来很不段鸮,可段鸮偏偏对此也无任何解释,就只是好像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般做了。  “谢,谢谢,段军机。”  而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出,不知道他怎么会清楚自己的喜好,但表情明显更惊讶了的傅恒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当下就像在兄长面前的小孩子认真地道了句谢。  “不用,只是过来拜访的路上正好看见的,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上次我的话了,傅恒?”  上次的话?  一刹那还没反应过来,但当傅恒看到段鸮脸上露出的那种似笑非笑像狐狸似的表情时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认真地想了想又有点迟疑地来了句道。  “鸮哥?”  “嗯。”  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人家弟弟的一声鸮哥,段鸮看样子是真对自己大摇大摆上人家家里的行为无任何不适应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不是他们俩第一次见了,二人之前本就有过一次一面之缘。  身为銮仪卫的傅恒当时受困于那伙黑衣蜘蛛的围攻对方所救,事后也是始终记着想当面谢谢他,却没找到机会。  虽然当时傅恒也有一丝疑惑,就是段军机莫名其妙对他很好,他却不知道是何缘故,而冥冥中,小察弟弟也没忘对方当时就和他说过一句,说自己认识他大哥。  有这一层救了自己一命的关系,傅恒对段鸮其实莫名地也很有好感。  因在他眼里,段鸮这个人完全不是京中那些人口中那副狡诈奸猾的样子,能在那般危难之下解救顺天,便说明段鸮这个人本身该是个赤忱忠义,和他大哥一样的人。  “鸮,鸮哥……你今日来找我大哥有何事?”  “傅玉他人呢?”  成功把弟弟给洗脑了,段鸮说着轻描淡写地抬眸看了眼傅恒。  这直呼其名的口吻可有点亲密了,旁人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段玉衡和他哥熟的不行,可照理来说,他俩怎么可能会熟呢,这么两个不相干的人,也不太有可能有什么跃过常人眼皮子底下的特殊交情啊。  “哦,在,在屋里呢。”  这么在心里寻思着,傅恒这小子心里觉得很奇怪了,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他怎么了?”  段某人开始明知故问了。  “额,家中昨夜出了点小事。”  “小事?”  “对。”  老实孩子傅恒说着有点心虚却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了。  “他没大事吧?”  “嗯?其实没,没什么事,就是现在可能不太方便,因为家里昨夜发生些事,您是有什么公事方面找他吗?”  傅恒这么问,其实是想说若是公事,可以等沐休结束去海东青那头另说。  不必这时候来,因他二大爷的脾气万一待会儿知道有人上门误伤无辜可不好,可谁料到,小察弟弟这一片好心,上赶着就是来‘砸场’子的段某人却没领情,反而话音一转就干脆来了句。  段鸮:“哦,其实不算是什么公事,我只是想来还他的披风,还有他前天夜里好像一不小心穿走了我的一件里衣。”  富察傅恒:“?”  图尔克:“?”  这,这话什么意思?  还披风?  前天夜里,穿,穿走了一件里衣,为什么他哥他家大少爷会穿走了段玉衡的衣服?  一时间,表情和见了鬼似的一块傻眼了。  到这一刻,其实作为傅玉的一大家子傅恒外加图尔克还是不大能理清楚这一层和段鸮具体能沾上什么关系。  奈何一路都大摇大摆地跑进人家家门了。  段某人似乎也不准备委婉地表达他和富察家大少爷那点一句话也说不太清楚的关系了。  段鸮直接将手边搁着的那件厚实暖和的黑色大氅拿起来,顺势不经意地露出了腰带下的一块黑穗子的玉佩,也是这一块再眼熟不过的玉佩,将傅恒和图尔克的脑子‘嗡’地一下砸醒了。  因这块黑穗子玉佩,他俩如何都不可能认错,这可是老国公当年单独留给长子的,以后叮嘱着传家的东西。  傅玉从八岁就带在身上从来不离身。  他现在会把这东西主动送给什么人,就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他已和那个人定了情,还准备——  也是这时候,从进门到现在一直都没说清楚,自己今天为什么找上门来的段军机这才彻底地开了尊口。  段鸮:“因为他和我一直都住一块,所以他才穿走了我的衣服。”  傅恒:“……”  段鸮:“富察傅玉,就是我的情郎。”  傅恒:“……”  图尔克:“……”  这一霎那,脑子里都跟着一阵电闪雷鸣。  段鸮这一句话一说出来,简直让人比昨夜他们听到傅玉要和一个丧偶,有子的‘老男人’成亲还来的震撼。  因是个人都不敢相信,富察家的大少爷会和段玉衡一声不吭地搞到了一起,不仅如此,两个人还吓死人般地直接私定终身,对方还直接找上门来了。  所以,傅玉昨天说的生米煮成熟饭的那个人就是段玉衡?  段玉衡的情郎就是傅玉?  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放眼整个京城,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的,可是段鸮简单粗暴地用一句话解释完自己为何而来后倒也没着急见傅玉,而是径直站起来,又对傅恒十分正式地来了句。  “傅恒侍卫。”  “若是方便,我想现在就亲自拜访一下马齐大人。”  “还劳你通传一下,只说,是段玉衡求见马齐大人,而今日段玉衡过来就只是为了富察傅玉一个人来的就可以了。”  这话一出,当即傅恒和图尔克都有点愣住了。  因段鸮显然清楚马齐这会儿在家。  可是作为富察家如今的当家人,常人平常都不敢惹马齐这么个大人物生气,这位段军机一上来就有胆量亲自见马齐,倒有些令人诧异了。  可是眼看段鸮说话的神情平静,提到自己今天只是为了富察傅玉来的时候眼神却也很镇定,反倒让心底跟着有点怪的傅恒有点不好拒绝了,当即他点点头,又皱着眉拱手来了句。  “好,我先去里头告知我家叔伯一声,还请段军机在外头稍等。”  说这话时,傅恒已自觉和段鸮一样换回了段军机这一正式称呼。  眼看傅恒态度的转变的段鸮对此不置可否,因他明白,接下来的一场见面,或许才是决定了今天他算不算真正踏进富察府大门赢得认可的关键。  而不过半刻,伴着两位长随在后头跟着,一把实心龙头拐杖敲地推门的声音,从昨夜到今天一早都确实在家的马齐也终于出现了。  和朝中一些历经三朝的老臣一样。  马齐本人已经是个接近暮霭之年的白发老者了,他那一头银发映衬着外头的雪还要白上一些,面容有着当家人的威严,一双浅棕色的眼睛也是明显余怒未消。  昨夜,傅玉被他给亲自关在他阿玛的祠堂前跪了一夜。  外头的夜色很深,坐在正当中那张大椅子上的马齐就这么坐在他跟前。  这闹出这种破事的混账东西就在他面前一板一眼地跪着,也不吭声。  马齐看他顶着膝盖骨头这么跪着,这么多年落下病根的身子骨和么跪一夜也不知道得跪出什么毛病,却也有些来火,直接找了两个侍卫又给他弄了个垫子垫着,想想又给了傅玉背上十几拐杖。  那十几拐杖,‘碰碰’打的傅玉背上连声都没有,但疼到骨头里是肯定的。  但这也不知道替哪个在外头的‘野路子’在这儿罚跪的大混账挨了打也不作声,就给在二大爷赏的垫子上跪着,马齐见状心里恼火,使劲拍拍桌子却也奈何不了他。  也因此,爷俩这闹腾了一夜却也没分出个好歹来。  眼下,一身绒缎子刺绣黑对襟长马褂,脚上蹬着双漆黑的冬靴,弓着背的马齐已拄着拐杖出来,但他心里这火气却也没消下去。  因为方才傅恒进来告诉了他一件事。  那就是那‘野路子’今天竟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  不仅如此,当听说那‘野路子’到底是谁后,这位如今代表着富察家家门威严的三朝老臣却也不作声了。  “段玉衡?”  语调中一时有着些许停顿,紧接着是一种令人分辨不出喜怒的惊疑。  一辈子什么人都见识过的马齐之前或许也设想过傅玉这是在外头和什么人胡闹上了,可也没想到最后找上门的竟然是这么号人。  当下,他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滋味。  但人既都找上门来了,还指名道谢说要见他,马齐心里固然有种此人好不要脸,傅玉这个混账东西这次是惹了个野鬼上门来了的恼火,却也亲自出来应对这场面了。  可马齐这一出来,又看也不看下面那人的在堂前一坐下,当即不悦地皱了皱眉的老者就先撇见了那摆在案几上首的那盆初雪梅花。 第183章 傅玉:“那你好歹给他个说话的机会,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行不行?”  这一双人,一跪下。  顶着这么两个坑人东西的步步紧逼的马齐可是真快语无伦次了,此事若是到这儿,马齐也就不听下去了,但傅玉愣是让他偏要给个段鸮当面说话的机会。  马齐听了差点没也气晕了。  心想我刚刚都没给他机会怎么开口说话,这个段玉衡都快把你二大爷我给气死了,你还让我给他机会,莫不是想我早日归天。  可紧接着,内心也想听听这二人还有什么花样要耍的马齐就等来了段鸮的一番和之前大相径庭的举动。  因伴着傅玉的出现,段鸮也没作声。  当下,傅玉看了段鸮一眼。  二人的视线一刹那交汇。  一身坦荡并肩跪在富察府堂前,眼眸中却映照着彼此的模样,也有着一模一样的坚定,随后,从一开始一直有所保留,也确实没讲清楚自己来意的段鸮才扭头出声来了句。  “我,确实还有话想对富察家的先祖,马齐大人,还有傅玉亲口说。”  段鸮这一句,堪称掷地有声。  他本是嗓音和容貌都生的很有气魄,恰似人间江河般一身风骨的人,一开口若是不故意气人,还是能赢得满堂为之一下寂静的。  “段玉衡本是个常人。”  “不比富察家多年留下的祖宗家严,满门富贵,幼年时家道中落,自此堕入寒门,父母均已亡故,是个在世上活的再命轻不过的人。”  “五年前,我尚且是个有很多机遇和时间在手,大可以去搏一搏的少年人,另有一番事业功名在身,如今却也是历了一遭跌宕劫难回来,需得一切从头来过。”  “多年前,我大可以在马齐大人的面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冒着所有人的不允许来上一句。”  “我段玉衡哪一点都配得上他富察傅玉,就算我和他是男子,也比世上的任何人都配得上他。”  “可如今,当我想说出这话时,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和,我到底有没有可能真的担得起我们二人肩头未来的风雨,护得了他,也护我自己,或者说,守住我们心□□同都想要保护的东西。”  “所以,我思索之下,今日才唐突地寻上门来,一为坦诚将自己的心意相告,二也是把我所拥有的都全部给富察傅玉。”  ——我所拥有的全部。  这一番话可听上去有点令人心里不知作何想法。  什么叫一个人所拥有的全部呢。  富察家上下都有点不知该在这样的场面下说些什么来打断段鸮的话,可紧接着,似乎要将整颗心脏就这么□□裸地挖出来给了傅玉的段鸮才又一次开口道,  “世宗在时,于我当初考取功名的那一年,在北京城内的景山万春亭上赏赐了一块地,这地本不是很大,却是福根地,本意为延续子孙福气,不辜负家传才学,所以这些年下官一直留着,未曾动过。”  “这是段玉衡在京中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点微薄家财,也是我可以证明自己自尊和价值的东西,除此之外,我当日离京之时已是半分未留给自己,均已还给当日五猪人案时受难的顺天府百姓。”  “若马齐大人不弃,我自可全部拿出来,另有我在兖州多年的祖产积蓄,全部在此。”  “而这就是我段玉衡的全部。”  “……”  景山的地。  万春亭。  那可是皇家的地,历朝历代便是有功的大臣都难得拥有,莫说是千金万金去买了,光是这世宗生前所赏赐,能俯瞰紫禁城的福根山亭就值得世代子孙好好传下去。  但段鸮紧接着的一番举止却并不像是开玩笑。  因为他直接就这么从深蓝色的官袍袖子中将方才并没有着急拿出来的一个木匣取出放在了堂前的地上。  这有个小铜锁的木匣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里头是两张规整叠好,画着押的地契,被段鸮的一只手给缓缓取了出来,但也是这么面朝着马齐的双眼一打开,从这木匣的新旧也能看出这段玉衡真不是什么富裕之人。  一个十年来出身寒门的常人,要想在京中立足,莫不是最后沦为这功名利禄场的国贼禄鬼。  忠的变为奸的,清的染成浊的。  这些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段鸮时至今日能始终坚持着这一份他自己的原则和志向,却也令人不知该评价这位在外人眼里总和些污名惹上关系的南军机。  可他所做的一切,却也不像是假话,因拥有这样一双如玉衡星般赤忱干净的眼眸的本就是会为自己的言行而付出最直接的责任和代价的。  “段鸮不为抬旗,也不求名利,走出这道门去,也只愿和他一同分担一切,此生和富察傅玉这一个人到老而已。”  “我和他,一切干干净净,但求一生相伴,其余荣辱生死,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一念清静,烈焰成池。只愿此心,终生不悔。”  这说完,话已至此的段鸮又一次收拢衣袖颔首向眼前的马齐伏地,双手落地倾身叩首。  这一次,他不再和之前那样故意耍心眼地刺激人玩,从头到尾神情都万分平稳沉着,仿佛找上门来时已将一切主意打定好了一般段鸮做的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跪下了。  从他出生,除君王,恩师,父母,他没跪过第四个以外的人。  这一跪,是真豁出去了。  偏偏段鸮做这件事没有丝毫迟疑,只当着富察家的所有人将自己的腰放到了最低,却也是这番旁人看了都为止沉默的情义,令人完全没觉得他有丢失丝毫的尊严。  反而是一种堂而皇之将他和傅玉的事告知给马齐的坦荡,潇洒或者说心甘情愿。  而做完这一切,段鸮也不再多言,只抬头看向身旁一直陪他跪着,也听着他说完这些话的傅玉就很平稳地来了句。  “我停在门口的轿子应该已经先走了,我们可能要一起一步步走回去。”  “富察傅玉,你跟不跟我走?”  问出这一句话,段鸮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傅玉会拒绝他。  面对这个问题,从头到尾什么都听见了,连一句话都没有错漏的傅玉什么也没说,只下一刻,突然低下头一把牢牢地抓住了段鸮的那只手就跟他一起站了起来。  “嗯,走。”  这一刻,身形相仿的二人的手心都很凉。  但是只要握在一起,就好像再严酷的寒冬来临都会因两个人在一块而顺利过去一般。  这一同朝着门外的离去一二十步。  沙,沙。  只听两双男子的靴子踩在初雪的地上。  你那两个人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但每个富察家的人都在后头盯着傅玉和段鸮一步步踩着雪平静地一起离去的背影,也是到这时,众人才意识到段鸮今日上门来时穿的是最能代表他个人的官服。  因段鸮说了,这就是他的全部。  所以,当面对着马齐,他能拿出的也正是自己的全部。  一时间,即便是当着马齐的面,傅恒和图尔克都觉得有点被段鸮这所作所为震的说不出话来。  即便,之前有再多不可思议和不理解,却也有点被段玉衡这么个当真了不起的人物给弄得说不出话来了。  绝世风骨,烈火之情。  如此坦荡,不惧于任何人,却也如此地热烈赤忱而惊心动魄。  要不是真心喜欢傅玉,这本身就有着大好前途,根本不必如此的段玉衡又何必这么将一切都交出来只求马齐能多看一眼他的真心呢。  “……”  也是这眼看着傅玉和段鸮就要这样真的说完话就走了。  坐在内院的马齐神色不明,却也眉头皱的死紧地看着他走到下首院落,又一身单衣即将走出富察府的那一刻,终是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你们两个等一等。”  “段玉衡,我且再问一个问题。”  “你今天许下这些承诺,可怕来日真的因自己这一次的选择一无所有?若是到了某一天,不是我,而是这命要你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你到底是要负江山,还是要负自己?”  负江山,还是负自己。  这一次,段鸮停下了。  随后,他这才回过头,又很进退有度地先行了个礼,这才款款而答道,  “我要,富察傅玉。”  这一句话,已是段鸮当下心中所想所做的全部回答。  马齐问他想负谁,本是一句想拆穿他最后底线的话,可这一句本是一个人到底要辜负一件东西的问题,到了段鸮这里却成了这么一句话。  因为段鸮的回答,已经很明白了。  江山和傅玉,他都不可能辜负。  两者皆不负,才是他段鸮的选择。  因他本是个做任何事都坚定,如一,一心向着一个目标而迈开脚步的人。  从少年时所求的个人志向,到如今他对着马齐,亲口道出的那一句,我要富察傅玉,都是段鸮这个人原原本本不加掩饰的欲望,追求和企图心。  面色本还不怎么样的马齐听了这话,落在太师椅上的手不知怎么握紧了一下,一双浅棕色的眸子却也一下子晦涩不明了起来。  而这话说完,他跟傅玉就这么一块牵着手缓缓地走了。  就像是今天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次寻常上门拜访一般,具体马齐是个什么态度,今后二人有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允许,他们俩却也已经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交托出去了。  等走出门去,轿子果不其然已经先一步听他的话走了,段鸮就一个人站在门外等了有个人约有一会儿。  期间,天色渐渐变了,深灰色的天空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纱一般,随云聚起又一点点散开。  他却也没先走。  他看样子很有耐心,而有个人到底也没让他等到两条腿都麻了最后两个人走不回去的时候,因就在段鸮又等了半刻后,自富察府的前门道上有马蹄的声音。  等段鸮一回头,就看到有个牵着一匹并非是暗香的雪白小马,穿着之前那件黑色大氅一步步走出来了。  然后,那人就这么踏着地上的雪走到他面前,先将一直揣着的那只暖和的手先拉住了段鸮冰凉的一只手,又一点点贴紧帮他小心地捂了捂,两个方才在里头上演了一出公开大戏的‘混账’才凑在一块说悄悄话了。  “怎么样。”  盘算了那么多,却也从来不打那种打不赢的仗的段某人问道。  “嗯,傅恒刚刚出来把另一把门房钥匙拿给我了。”  吃里扒外到方才在里头跟他一起盘算自己二大爷某人也跟着回答了一句。  “哦,这什么意思。” 第185章 而当下,结束之前脑子里和老者那一场对话的回忆,回到眼前段鸮给傅玉把这话接下去了。  “是。”  他身旁和他聊着之前的案子,傅玉说着点点头回答。  “宝哥作为亲历者,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现在只是个很寻常,也很聪明的孩子,海东青不可能说再从他口中得到些什么,所以好好长大,真的一辈子什么也想不起来,或许对他来说应该是件很不错的事。”  这还是傅玉第一次主动对段鸮说起这件事。  罗汉钱,即代表着五猪人案背后的隐藏势力。  段鸮一直都知道,他们二人背后追查的源头其实都是同一件事,但也是活佛入京一案后,一切只差最后一点真相被揭露时,段鸮才主动和傅玉提起了一件关于自己过去的事。  “你听说过鱼肚案吗?”  这话说着,看向面前的傅玉,要是没有见过彼此已经恢复健康的状态,双眼都清明的样子,他们彼此其实也很难相信对方这样的人会有那么漫长的低潮期。  可这世上有些事恰恰也是如此。  他和傅玉都有过自己的低潮和失落,迷茫或者说长久地自暴自弃的时候,却也一同经历了那么漫长的凛冬时刻,最终走到了这一步,能一起直面对于二人过往人生来说最重要的一个阶段。  “嗯,听过,段玉衡的成名案,久仰大名。”  坐在他跟前和他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傅玉撑着下巴,身子朝前倾斜点回头这么看他。  “很多人都说我是为了报私仇才折磨那个酷吏,但其实这个案子在当年本身也并不算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段鸮也抬眸这么问傅玉。  这是一句听上去很奇怪的话。  事实上,段鸮是个甚少会这么下狠手地去主动揭自己的旧疤。  他是一个性格很冷,很狠,对一切事物都要求极度完美,对自己一切都守得很严的人,他讨厌将暴露出自己的疤痕,旧伤去撕开来给别人看,那会让他一直以来过于自尊自傲的内心有种被旁人发现弱点的不安全感。  但面对着傅玉。  那一个他心底他藏得最深,最黑暗的秘密却也不是不能说出口。  因为傅玉和他,都已经走出了那种没有安全感的时期,能够理性,完美地来面对这一个关于自己过去的问题。  所以二人尽管只是单纯坐在一起谈话,段鸮又用一种只有靠近傅玉才能够获得一点心头力量的语气缓缓开口道,  “那条害死了阿俏,和很多人,令我曾经在心底恨透了,也早已经死去的——‘鱼’,最后在牢狱中对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而在那之后的多年后,在五猪人案中,最后一个凶手,也就是那个除了崔花姑,崔洞庭,巴尔图,于东来,以来的第五个人——乙猪也对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他们都对我说,段玉衡,你还记得当初那句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这世间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聪明,也比常人冷血,对于生这回事,时间过得越久,你只会越发觉得漠然。”  “最开始,你会觉得旁人杀人并不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无波动,慢慢的,你自己也会喜欢上那种杀掉一个人的感觉。”  “就如同你的父亲一样,表面看似是个风光无限的大儒,却也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吃人凶犯,你遗传了他身体中的全部骨血,自然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生怪物。”  “这,就是你此生早已回不了头的……归宿。”  回忆之中的那番伴随着黑夜和剧痛的对话,又一次充斥着在了段鸮的脑子里,尽管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可是每一个字,包括那一句话背后的含义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段鸮说完甚至觉得手心很冷,所以他下意识地自己擦了擦手掌心,又看着自己和傅玉身前的同一片雪地,才用一种很平稳的口气接着前面的话道,  “我父亲死于家族性的疾病,我曾经被他殴打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之后出现了一些他的相似症状,很少有人知道,可是这些人却像是真的通天叟一般,十分了解我的过去。”  “这只有两个可能,一,说这话的人是我的至亲,但我的至亲早已死,不可能起死回生,那就只有第二个可能,这群人比世上的任何人都了解段玉衡,或者说,他们掌握着很多人的信息,来历和秘密。”  “这的确是我最大的弱点。”  “那个世界的存在,非我当下不能触及,甚至无人会相信我的话。”  “这也是我为什么当时要离开京城,五年来去严州,去大同,去松阳,后来还和你一起去了江宁临安多地的缘故,在此过程中,我们见到了的那么多的案件,假铜钱,麻叶交易其实冥冥中一直都有一条暗线在操作着这一切。”  “外人从未看破过,那到底会是什么,直到五猪人案发生之后,我试图去解开那个谜题时才发现自己无意中接触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  “这条暗线,就像是蜘蛛的白色蜘蛛丝一样,蜘蛛们可以通过这个完成他们内部的联系,包括说我们所监视的  “而根据我的猜测,这就是——通天叟。”  这话说到这儿,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来了。  到底通天叟是什么呢?  根据廷玉老板那天所给出的线索,以及前朝许多亲身经历过类似案件的相关当事人事后用自己的语言去描述,它该是一个用以特殊售卖,交易和完成犯罪联络的特殊关系网。  本朝民间,曾有一度有这样一个说法。  每个有办法进入通天叟世界的,都会拥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拥有后,你便可拥有了除了寻常百姓之外,在通天叟世界里的另一重身份。  常人心中若有疑问,只要通过通天叟就可得到任何问题的答案。  久而久之,不止是顺天府,各个州府衙门中凡有门道者,人人都知通天叟大名。  它不是一个人,或是几个好事者,而是一个庞大的,神秘的地下组织,完全由虚幻不可知的力量构成。  在通天叟的暗网世界里,你可以轻易地查阅个人在官府当中的户籍,修改自己曾经的违法记录。  并划出属于自己的信息世界,但也会有人潜藏在其中进行不知名的犯罪,你可以买卖人口,可以雇佣杀人,可以贪污受贿,可以将自己所行恶事发布在通天叟之上。  每天都有无数无辜百姓从通天叟中消失枉死。  而常人竟无法追查到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世上有无数个通天叟,他们躲藏在常人的世界之外,只要他们手中有通天叟,就可瞒天过海,逍遥法外。  “我当年去往严州府,成为一名仵作之前。”  “曾亲眼见过一个一桩离奇的案子,当地有一个商人,家中有一女,名唤宝清。”  “有日竟然在自家闺阁中离奇消失,家人报官,却在全城搜索后并未寻得人迹,七日后,有人声称在通天叟中,发现了这位出阁小姐被砍掉的头颅,还标价万两供人拍卖。”  “她身子的其余部位均已消失,或是被零散兜售,或是被杀人者处理,但无人知道她是最初怎么落入蜘蛛的手中的,也无人知道那颗头最后会被怎么兜售,但这事,便是当年通天叟事件被朝廷知晓内幕的开端。”  “嗯,所以,要查清楚最后一只蜘蛛到底是谁,这一切和通天叟到底有什么关联,只能先想办法解开这一重疑惑。”  这一论断,二人心中皆是赞同。  但具体通天叟一案,还得等到明日各方公开议事上来说,所以这之后,两个人暂且放下案子这回事后,又聊了几句别的。  这其中,不知怎么的,他们就说起了曾经十八九岁时还在为了个人志向而挥洒自由的那一年的记忆。  “我当年第一次见世宗,就被人立了下马威。”  段鸮说着也看了眼身旁好似一帆风顺,却也跟他到底厮混到一起来的傅玉来了句道。  “所有人都觉得我这样一个没有来头的寒门子弟,永远不可能成为这紫禁城里的人上人。”  “为什么。”  傅玉跟他一起抵着身后的墙,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志向与理想,却也不觉得这一刻有多漫长。  “因为,命是原罪,他们觉得我的命就该是这样,可我不信命,傅玉。”  “那些和王掞之流一样轻浮自负而久未受过外部考验的朝中官员,让我在所有人面前和宫娥一样跳一支舞供他们取乐,但他们既然想让我跳,我就跳了,不仅如此,我还故意装醉闹事打了人。”  “哦,那喝醉了,又故意当众闹事之后之后呢。”  完全能想象脾气难搞,又阴险狡诈的少年版段军机是如何理直气壮公开‘献艺’的,听他说着,傅玉嘴角上翘了下却也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却也深深地为这样一个自信无比的人而着迷。  这个问题,段鸮其实不太想说,但其实有个人却很有发言权。  此人,正是段军机各种过往事迹的知情人士达哈苏——  “还能如何,京中闺秀,宫里公主这下都要嫁段玉衡了呗,不过他是个和尚死活不娶亲这事太出名,后来这些事就算了,但那一出少年进士醉琼华,可是太出名了哈哈。”  这件事,达哈苏现在每每在嘴边提起来,都是相当津津乐道,仿佛再给他十年时间,他也忘不掉这位姓段的仁兄当年在琼花宴上唯一‘少年轻狂’的那一次。  可当下,和他在这儿闹着玩的傅玉其实有点让段鸮再一个人来一次给他看,而果不其然,这种要求,他家架子比谁大的段军机当即给否决了。  “你真想看?”  “是啊,总不能就我一个人没看过。”  傅玉也说着乐了。  段鸮眯着眼睛一副你又在明知故问的样子,可接下来明明架子比谁大的段鸮的一番举动倒还挺可爱。  因为,紧接着,咱们成年的段军机居然就这么真的一本正经站起来,给傅玉在这只有他们俩对着月亮和星星的夜晚,真的给他一个人跳了一次。  若说少年段军机酒后来了兴致和如今的段军机有何区别。  那大概是褪去了曾经的少年气,留下的反而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风骨和气魄,段鸮这样不仅一点都不出丑,倒是绝无仅有,只傅玉一个人得见,或者说将会记住一辈子的潇洒。  ——这一次,这一曲名为,将进酒。  【“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并非一个女子向男子之间传递情爱的方式。  更像是傅玉和段鸮。  这两个同样活的顶天立地的男子,一路自山河的另一头走来,情义,胸怀,志向都明明白白地随着段鸮的这一方式挥洒了出来。  雪中大氅随风而扬,背对着他回过头的段鸮的黑色发辫散落在肩头,傅玉落在自己膝上的手,和一直牢牢望着他的目光却一下顿住了。  若说,当年的那个少年进士是琼林宴上的一抹百官中不畏强权显贵的的惊鸿,恰似二百年江山荣光。  如今段鸮这一雪中,带着二人敞开胸怀的酒气的一舞。  却是真正的锋芒毕露,犹如刀锋落雪,满身风骨,比山河耀眼,比肩日月,当真是绝世之才,盖世无双。  他们俩,到底不是一个人的竞争对手的关系这么简单。  借力登九霄,纵横紫禁城,这一回不止是寻出真相,也是踏破困局,重登顶峰的大好机会。  所以,赶上明日,接下来一场干戈看样子已是在所难免,直至那月下饮酒为他一人而歌而舞的人终是停了,  “傅玉。” 第187章 对着正殿大门,傅玉看也不看他,只很公事化地望着前方张口来了句。  “嗯,八方尔济,您也早。”  一副对手该有的态度,现在是不想开口说话的段鸮盯着前方一脸平常地回答。  不过,傅玉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段鸮和一群南军机的人在殿外说话了。  要说段军机这长相站在一众胡须秃顶的老大人们中还是很出类拔萃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将会是廷玉老板未来最期望的接班人,亦或是海东青这一边未来最大的对手。  这一下,也就要分出个你我来。  而昨晚一直到后半夜,二人才分开。  但他们俩今早上朝之前,却选择走了两条不同的路进宫,加上又不是一个时辰出门的,所以一开始根本没能碰上。  不过,某人就算心里知道这一点,也有心情在这周围一圈人盯着他们的前提下和段鸮耍两句嘴皮子。  “过会儿去议事,有空一起走吗。”  明知道他俩背后站满了人,傅玉还故意这么说。  “我还有一众南军机的同僚,还是不了吧。”  段鸮装的一本正经,心口不一地回答。  “那太可惜了,还想今天正好有缘结识下段军机的。”  “呵。”  “那是挺可惜的,下次有空吧。”  段鸮眼睛也不眨地扯扯嘴角。  八百年前就‘结识’的不能再‘结识’的某两个人又开始故意装疯卖傻了,二人之对话堪称言简意赅,常人听见估计还以为他们俩根本不认识。  明争暗斗。  针锋相对。  这两个人不和对方说话都是一股浓浓的互相不买账的味道。  似乎说的就是他们俩这种一辈子得为了江山社稷奔走,连脑子转一转都是在盘算主意的人的。  当下,傅玉这样一个公侯家自幼承袭着家门风范的长子站在大殿外,这张面容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青年时的固执,却也将满身气度都尽显于这一刻,是这皇城中响当当的一位人物。  当他人停下后,两边官员也正好作两列站好,时辰已到,文武百官从大殿内一路排开直至到殿下台阶前都站满了人。  人立在最前方的傅玉在朱门的左。  跟他并肩,等候在殿外的段鸮在朱门的右。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但各自官府补服上的狮子和锦鸡。  官服上透彻的石青,和纯粹的深蓝,倒是莫名很有争锋相对的架势。  前头是内殿一品官,身后还有着一片黑压压的官员列队。  天际洁白的云从众人的背后沉浮,飘荡,宫墙之中,这注定承载着两个截然不同势力比肩站在这儿的人却是一起背负着身后的巍峨和汹涌。  二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很正式的。  耳边听着里头的敲钟声,随后肩头下倾,各自身着身冬季朝服立着两边人群的一边,低头,拱手,作标准的臣子礼倾身等着里头的内侍出来鸣鞭提醒。  因本朝官员上早朝,延续前人之礼俗,设有专门规矩体统。  规定一品大员才能站立于大殿内,也就是太和殿正中央觐见当朝帝王。  二品在殿门外,三品次之,其余品级文武官员并无上朝资格,除此之外,各省的督抚提督等均具备早朝的资格,超品到二品见的公侯伯子男亦有上朝面圣的资格。  论年纪资历,段鸮这个还并非能真正上金銮宝殿前直视君王的从二品文官是只能站在大殿外的,倒是某人袭了他阿玛的爵位,一旦来上朝,是能往大殿内里站的。  但说到底,二人都是当朝文武官员之中之佼佼者了。  毕竟,才过而立之年偏能爬上这高高在上的朝臣之位,本是人中少有,更何况之前活佛遇袭一事,两边最后都算回来后堂堂正正露了次脸,自是称得上一句前途无量。  但谁让今日的早朝,说来有些特别。  因为刚刚所有人也都看到了,廷玉老板和鄂老也都一反常态地出席了。  两个三朝元老,世宗亲民的辅政大臣往常并不容易碰上。  但是今日却是站在大殿上撞了个正着,朝中素有传闻,南军机和海东青幕后的老板始终不和,而今日这一场早朝,果不其然也验证了这一切。  一上来,站在殿中的廷玉老板就先发治人,道出了来意。  “圣上,日前紫禁城中有一奇案,需得朝中能人出手,可老臣已是年迈,亦不能亲自出手查办此案,所以,老臣这一次想推举南军机段玉衡做这一次案子的调查人士。”  大殿上远远传来的这一出,本在段鸮意料之内,而海东青那头,那位鄂老却也保持着一种早朝之上各方博弈的势头也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此事事关重大,依老臣看来,还是不得交在一方手中,而需两方配合调查。”  “老臣也想推举一人。”  这一举,算是彻底拉开了两边今日的来意,上方刚继位不过五年的远远地坐在金銮宝殿之上的天子在内侍吴书来的递折子下回复了几句。  紧接着,又是一番拉锯。  作为皇朝权利的象征,当今天子的态度亦不可能为殿前的所有臣子所看出来。  所以等到两位元老那头的事情结束下朝,已是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  文武百官各自出来,正殿前雪花片片,恰逢这三日,京城下了雪,宫里宫外都是红墙上覆盖着片片雪花。  傅玉果不其然没等他。  不仅如此,那个混蛋一下朝就走的没影,还风光无限地另有一大群人跟着他就乌泱泱走了。  早朝的事还没完,接下来还有更棘手的议事环节,段鸮一身官服领着身后的一名常随到宫门正殿外下朝的时候,还恰好碰见了站在大殿前正准备离去的几位熟人。  其中,第一个就是作为銮仪卫正带刀在御前经过的傅恒。  当下,见段鸮一个人自宫门这头下轿准备去偏所,正赶着去当差的傅恒远远地看到他还专程停下打了个招呼,又打算称呼他一声段军机。  段鸮见状也不作声就这么眯眼看看他,跟他往边上站了点的小察弟弟一愣立刻认识到错误,又望了眼左右,才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  “鸮,鸮哥。”  “嗯,马齐昨天等我们走了之后,吃晚饭了没有?”  段鸮这么问他。  “吃了,还让图尔克给我哥留了,但是后来他人没回来,鸮哥,我哥呢?”  “不知道,我们俩有事出门,一般不一块走。”  见傅恒问自己这个,段鸮倒是回的很干脆直接。  傅恒有点愣住了,心想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怎么昨天还在富察府那样,今天就跟完全不认识了一样,但紧接着,知道他误会了什么的段鸮才看了下周围,又一脸成年人世界很深奥的神情地淡淡来了句。  “当差时间,不讲私情。”  “我跟你哥就算昨天晚上是睡在一块,等一下要是正事办的不行,我们俩也会指着对方的鼻子对骂对方不误。”  “……”  这话听着像是段鸮在开玩笑,但脸直接一红的傅恒再仔细想想段鸮的话却一愣,又立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是这个缘故。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为为江山而意气风发,各自行事的傅玉和段鸮,傅恒内心反而有一种这或许才是自己的大哥和段军机本来样子的感觉。  “那我先去宫里当差了,鸮哥。”  “嗯,去吧。”  段鸮闻言也点点头,  待到傅恒走了,段鸮才看看远处接着令自己的长随跟上一道去偏所参与过会儿的议事。  他到时,偏所内已有大约数十人了。  和上次后广平库的事不同,这一次来的可都是各部的大头人丁,里面的哪一个都轻易开罪不得。  说来,这也是段鸮在南军机回归后的第一次参与的公开议事。  这一次的议事,参与进来的不仅是南军机众人,另有六部官员悉数到场,段鸮代表的就是如今廷玉老板的第一把手的权利,自是不容许这一次有丝毫差错的。  这三日,段鸮虽看在家正常沐休。  但其实就如京中许多人之前内心观望揣测的那样,他这位南军机未来最可能上位的一把手一朝回来也是需得做不少准备的,因这不仅仅是他的第一次公开露面,也意味着他能否将自己心中一直所设想的一切筹谋到此全部挥洒和施展开来。  他的为人,即代表着南军机的为人。  他的立场,也代表着南军机的立场。  而当他的人一步步走进来,左右两侧,段鸮所熟悉的各方已经都在偏所内安排好的一张张红木雕花座椅上等着议事开始了。  上首,是当朝刑部尚书,那苏图。  左右两侧另有户部尚书和侍郎,工部尚书和侍郎,和分管京城户籍,经济,民生的六名名地官大司徒。  那位名为那苏图的老者是出了名的半生戎马,不通情理,若今天刑部来的是其他人,段鸮却也不必专门注意他,问题就在于这位那苏图应当是不太喜欢他的。  因当年五猪人案,收押他的就是刑部。  那苏图本人当时是主力认定他有罪的人,而更巧的是,昨夜有个人也提前和他说过一点,那就是那苏图跟海东青也不对付,换句话说这一次配合调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那苏图的问题。  “明天会是场硬仗,因为这位那苏图大人第一个就不会照着寻常路数来。”  这话倒也听着有点意思。  段鸮这辈子就没怎么见过按寻常路数来的人,一时倒也不动声色地就顶着众人的注视坐下了,他坐下的那一刻,本就暗流涌动的官员中也是静了下。  随后,抬起胳膊搁在椅子上端坐着的傅玉,段鸮,还有满满当当一屋子的议事官员们只见一位刑部侍郎站起来就开始陈述道,  “今日之议事,主为商议四起案子。”  “据杭州,和江宁,还有松阳捕快三日前上报京城刑部的邸报,已知全国各有三起案子都和顺天府的通天叟事件扯上了冥冥之中的关联。”  “第一条线,在杭州,乃是平民信息大规模泄露案。”  “第二条线,在江宁,乃是一人被举家泄露户籍档案案。”  “第三案,在松阳,乃是信息交易网被反向捕捉案,据称,有一伙人对外自称天都男子,实际常年从事行骗女子,骗财骗色,谋财害命之事,他们最出名的一点在诱骗良家女子后就会故意逼其自尽,还会将和其定亲后女子的画像出卖给通天叟这一暗网中。”  “而最至关重要,也是发生在三日前的第四案,在顺天,也发生了一起和通天叟息息相关的案件。” 第189章 而当下,为了能接上先前那个侍郎说的线索,看了眼段鸮,见他和自己对视了眼,傅玉倒也收回视线,又一下子站起来走上前去来了句。  “有。”  “是何高见?”  那苏图讥嘲一声地问。  就如同那苏图说的,傅玉他阿玛当初和他的为人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谁让傅玉这人素来的风格就是这样,又跟段某人是臭味相投。  或者,换句话说,他是个能跟段鸮比一比谁到底更张扬狂妄行事具体有大胆的人。  他们俩从以前开始,就是思维和想法有着某种共同性的一致,且能抓住常人身上蛛丝马迹去揣测出一条不易被发现的路来。  而为了令所有人能直观地明白这四起案子之间的线索和关联,走上前去抬起一只臂膀,背对着众人的傅玉紧接着只在正当中的空白隔断上快速地划了数笔上去,又由两名内侍重新换了一副可供人沟通案情线索的卷轴上去。  这一条条像白色连接在一起的蜘蛛网一般的‘线索’,经由一双手在不知名的思维和想法主导下连接在了一起。  段鸮坐在底下看着,也未作声,但待到那手下所诞生的一根根细密的‘蛛网’停了,映入所有人眼帘的正是一张像是蜘蛛网一般的犯罪网关系图。  【五猪人→通天叟】  【→顺天案】  ↓  【松阳案→通天叟】  【→处州案】  ↓  【通天叟→太平案】  【→临安案】  ↓  【江宁案→通天叟】  【→顺天案】  这一像蜘蛛网一般的关系网,大致能令人看出来过去一整年中,各府几个重点关于五猪人旧案之间的线索关联。  但说来古怪,傅玉在每一件案子当中,都以‘通天叟’作为事件发生的索引,就像是‘通天叟’是一根根蛛丝,每起案子本身是独立的,但因为有‘蛛丝’的存在,一切才会顺理成章地被串联在一起。  也是这直截了当地一收回手,站在众人面前的某人才利落干脆地指了指上头的每一根线索,又一句废话不想说地就开口道。  “杭州案,江宁案,松阳案,三案的根本性源头,其实都是一个人的身份户籍信息泄露。”  “杭州平民家中无故会受到不明人士递送的告示,江宁的那一名被泄露家宅所在的百姓,还有松阳天都男子案在这一时间点的共同爆发,和和媛格格失踪最直接的关联,就在于个人信息泄露。”  “……百姓户籍信息,泄露?”  “是,朝廷的六部之一,户部,帮助管理每一个宗室,官员以及平民百姓一生下来后的一切户籍,功名入仕,入狱经商的记录,这一张网连通起了整个朝堂上下,就像是一张‘明网’。”  “可在‘明网’之后,有一支势力却在神不知鬼不觉地前提下,如同一群蜘蛛般悄悄结起了一张‘暗网。”  傅玉的一双眼睛生的英气十足,有种整张面容生的浓烈的冲击感,当他将那双沉寂了太多年的眼眸中往往收敛的光芒一次性释放,就有种整个人的锋利难以阻挡的感觉。  这一刻,跟他正好面对面一坐一立的段鸮一双眼睛中看得分明,却也原原本本地将傅玉接下来的话听进了耳朵里。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和媛格格的信息被另一个也同样存在的‘暗网’售卖了。”  “所以才间接造成了她的失踪。”  “她在我们所有人身处的‘明网’中已经消失,但是却在‘暗网’中等待着能有人看穿这一层‘通天叟’的蜘蛛网去真正的解救她。”  这一骇人听闻的说法,整个太和殿议事会上都静止了。  所有面面相觑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当将这四案串联起来,不仅是那苏图觉得难以相信,所有人都觉得分外离奇,可问题就来了。  ‘通天叟’,据目前朝廷手上所掌握的,也就是从暗网世界中截下的恐怖画卷肖像,就是这个世界存在的证据。  可‘通天叟’控制下的所谓‘暗网’。  又到底是什么,具体又处于何处却也令人匪夷所思了,要是不清楚的人听来令人有些迷惑。  因为到底何为暗网,以一个每天早起平民百姓的角度,是很难去相信这是一个真实存在于京城中的东西的。  “那下官,倒是要敢问段军机和八方尔济一句了,到底什么是‘暗网’?”  “是那群‘蜘蛛’用以联络的私下方式?还是别有洞天的一个地方?”  对此,坐在下首的那一名户部侍郎也在面对着段鸮和傅玉的说辞在太和殿议事会上,面孔中透露出震惊迟疑地向所有人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而这一次,是段鸮主动解答了问题。  “古有闻,蜘蛛善于结网。”  “网,是人捕捉蝶,鸟,鱼的工具。”  “亦是最早古时候的人从蜘蛛这种昆虫身上得来的灵感,一张密密麻麻,只能在暗处被人所发现的网,就是暗网,最初自前朝经由各类野史留下的定义,出自宋朝。”  “宋朝年间最大奇案,源自一桩四十年未破的,无忧洞,是宋代对京师沟渠的谑称。  “诗人陆游所著的老学庵笔记中曾留下过这样的旧案记载,说当时的汴京城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  “这个现在听来都依旧不可思议的说法,是因为当世的宋朝都城汴京,据真实的史料记载存在着两个叫作樊楼的地方。”  “其中一个叫大樊楼,是在明处对一切宋朝百姓们正经经营的妓院,而另一个就在京中不知名的下方世界,称为拐卖人口,供亡命之徒取乐,常人进去了连尸体也找不到的,鬼樊楼。”  “从汴京时期就在京城的地下所经营的鬼樊楼,一直到宋中后期都未被官府找到详细的踪迹。”  “而这也就是现今我们还能从前朝各种历史事件中第一次能捕捉到的‘暗网’世界的来源,因为自宋朝开始,‘暗网’就一直存在,并与‘明网’相对立。”  “而这也就是传说中的,常人甚至一辈子都不可能见过的‘暗网’世界了。”  “——!”  这一论断,怕是真突破了常人之想象了。  “……富察傅玉,段玉衡,你们说了那么多到底没有证据,若是真有这么个’暗网‘存在,为何从前从无人知晓,也没人见过?此事事关重大,就凭你们一两句怎么让人信服,便是放眼望去,六部尚且有你比南军机有资格的人。”  六部之中,众位坐于偏所堂前参与议事的那位鬓角斑白,花白短胡须的老臣那苏图讥讽地冷哼一声,就当众猛地一拍桌子大声质疑了一声。  “说得对。”  段鸮听到这话却也,随后才抬眸迎着周围人对自己和某人的质疑揣测就回答了一句道。  “可万事万物,需得有法可依,依法行事。”  “我且问一句,通天叟背后是什么,它如果是始终存在,又会给江山百姓带来什么,诸位大人可曾知道?”  “这世上,不是只有繁华富丽的顺天府,在更远的地方之中,还有许多府衙,田地,村庄,举子,商人,织布的姑娘,卖面的老妇,这群人中,为了钱财将挚友杀死藏在石头菩萨像中的人,只为满足心中恶欲连杀四女的人亦有,因朝堂变故失去谋生手段只能藏匿于别人的家中,妄图鸠占鹊巢的人也存在。”  “这些人间的善恶生死,都是活生生以百姓的性命存在的。”  “各位可曾见过真正因饥饿而肠穿肚烂死在街头的百姓?亦或是只因为一二两银子,就为人利用作为白鸭被送进监狱换人生死?那一具具死不瞑目,最终不得伸冤的尸体,都是一个个平民百姓,他们死的时候面目全非,葬的时候只化为一泼黄土。”  “到底,何人,何时能来替他们伸冤。”  “到底生在这一片山河之中,成为一个人,能不能得到最起码的生的权利?”  “是国?是家?”  “是君王?亦或是各位领了国之俸禄,却被眼前顺天府已经被毁掉过一次的繁华迷了眼睛的大人们?”  “父母官,官本该是江山的刀和鞘,是黎民百姓的父母,但这天下太大了,有太多太多的罪是我们的手触不到的,久而久之,曾经的梦想,满心的志向,却也成了一滩死水。”  这一席话说的刺耳,在这六部议事上却也掷地有声,  而到此,段鸮显然对此还有一番补充,因为就在傅玉说完这一句话,他也紧接着站了起来,又顶着其余人来了这么一句道,  “这根断指,不是匪徒威胁所留,是和媛自己弄断才留下的。”  这一说法,倒有些令人瞠目结舌,谁也不敢想,和媛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在那样即将被掳走的情况下斩断自己的手指。  “那……为什么和媛格格在被绑架的情况下,留下这根手指?”  “大家不妨再看一眼受害人那根断指上的伤口。”  段鸮这么说着,倒也不在意议事会上其他官员们的凭空质疑就再一次开口道,  “然后,再看看断指伤口上朝着指甲盖那侧呈斜切下去的断截面。”  “就可知,当时被强行用外力断指之时,那个利器应该是从受害者的正面下手的,若是常人从一旁摁住和媛格格的手,她就算当时被制服,也会因剧痛而使创面扭曲不整齐,可这伤口很齐,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她意识到自己要大难临头,所以咬牙抓住了什么,然后用另一只手留下这个手指头。”  “护甲套。”  “这应该也是她砍断自己的手指时使用的工具。”  “这就造成了此事只有一个可能,和媛格格自己摘掉了指甲套砍掉了一根手指,发出了这消失在暗网世界后的最后一丝对所有人的求救。”  “她知道,对方了解自己的一切,她已经无路可逃了,所以她才会孤注一掷,希望有人通过这个‘圆’,去那个地方救她。”  “这一滩死水。”  “总有人要打破。”  “我段玉衡,愿来做这第一人。”  段鸮这一句话说完,身子抵在身后的漆红色木椅背上,批领上的黑色皮毛映衬的双眸似星,面容比刀锋还要有气魄的傅玉和正坐在自己对面的段鸮直视着彼此。  但傅玉和段鸮到此却是并未停下,而是顶着所有人的注视,直接乘胜追击又补充了一句。  “十五天,以顺天府为这一次四案的中心。”  “南军机和海东青会根据‘比’的时限,一,解开杭州府到底为何出现户部所提的平民大面积信息泄露案。”  “二,解开江宁府一人举家信息泄露案。”  “三,解开松阳天都男子为何会售卖信息,逼迫女子自尽之谜。”  “四,便是最重要的,根据这一张关于神秘圆形的求救而营救这位多罗格格,并确保她一定还活在世上这一谜题。”  “……”  十五天。  这就是傅玉和段鸮对六部亲自交出一个‘比’限。  而能否解决就得看他们各自的本事了。  “八方尔济,您可愿应战?”  “好。” 第191章 “不是崇拜,而是作为旧案的共犯,那时候共同接触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比一般常人还要厉害的年长者。”  “他很有学问,不仅是识字那么简单,是了解很多常人所不通的生僻学问。”  “因为他的声音,口音,还有个人习惯,我们共同的关于生肖的约定都是他单方面制定的规则,他是一个很神秘的老叟,一个了不起的年长者,有很多常人触及不到的人脉,但是,往往是他了解别人,别人却不了解他。”  巴尔图皱着眉头烦躁而混乱地说着停顿了。  他的手指搓了搓,像是自己的脑子里尽可能地勾勒一个清晰地关于已猪的面貌,可是却又很难完全地说清楚自己对于一个最熟悉,也最遥远的人的干瘦。  “就像他所一手创造,并且常人发现不了的‘通天叟’一样,我没见过‘已猪’的脸,但我知道,他确实能手可通天。”  “那你在过去对‘已猪’的接触中,有哪怕一次,轻微地察觉到过,他向你们不经意流露过自己真正的原始犯罪意图吗。”  眼前,这一阴暗无光的内务府囚室中,身子抵着身后的傅玉又索性换了个方式问他。  “例如,个人私情,父母儿女等关系网,他纪念过自己的亲人吗。”  “再例如,求而不得的金钱,对个人价值的过度渴望,已存在的疾病,或者是他不经意透露过的对某种人群,例如官员,朝廷甚至是任意人群的仇怨情绪?”  这倒是很特别的一个询问角度,因为在傅玉的过往经验中一般犯罪者,就算是再心狠绝情的,都会有一个犯罪意图,可巴尔图想了下却也带着点不确定地沉着声回答,  “他确实很仇视官府,有无儿女父母和其他亲缘关系这个我不清楚,他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对这方面的特别意图表现过。”  “但他确实是一个……很奇怪,很不好形容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他这个人很分裂,我是说,我时常能感觉到殷洪盛是一个很复杂,不是我们能理解他想法到底有多变的人。”  巴尔图这样说道。  “分裂?”  原本还注视着一旁横插在二人之间的木漏斗。  一只手落在桌上的傅玉突然之间听到这一个奇怪的词,却也眼神一变又坐了起来点。  而说来很巧,无独有偶,当位于宗人府的那一头的段鸮来到内里囚室,和里头的人发生一场交谈后,同一时刻,他也得到了一个相似的词。  “分裂?”  这里头,原有数间空房,是以往用来关着诸多有罪的宗室子弟的,但这一次案子因涉及和媛格格的的生死,也额外关着一个人,那就是前案中的第四只蜘蛛——南军机前官员于东来。  之前此人一直未迎来公开审讯,但来去多日后段鸮等的就是今日。  也是方才一见面,站立在铁栅栏牢房外的段鸮和多日来已在宗人府关的形销骨立的于东来各自带着点阴冷地对视了一眼。  “于大人,方便聊一聊么。”  “我有何好与你聊得,段玉衡,你不过也是个借力登天,摇头摆尾的小人罢了,你该谢你自己命大,可你总活不过你太久了。”  这话,段鸮这辈子可听了太多次了,所以他并无感觉,只面无表情地突然低头扯了扯嘴角,又扶手拍了拍于东来身后的椅背,又凑上去和他来了句道,  “我是还算命大,想我五年前被关在这个地方等死,于大人此刻受的这些,也不过是我一半不到的苦头而已。”  “一朝失去所有,还要被你们踩在泥潭羞辱永不翻身,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段玉衡自己还懂这一份苦了。”  段鸮这‘冲翻旧账’的话刺的于东来面色发白,面露心虚畏惧着眼前这人却也说不出一句话。  奈何段鸮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打的就是此人的软肋,所以这一番一见面后的交谈后,段鸮也顺理成章地跟他将对话继续了下去。  “实话实说,我真正要一报还一报的人另有人在,你知道通天叟吗?”  段鸮问道。  “……听道上人说过,却从没见过,只知晓是个好地方,需得富贵人,体面人,上可通天者才能进去,只想进去买卖一件好东西。”  于东来这话没说错。  通天叟就是买卖暗网中东西的,只是这东西,多是和人命有关,就也来的神秘恐怖不少。  “那你可听过通天叟中有人提到类似这样的圆形?”  段鸮说着又将,刑部根据和媛格格的求救而模拟做出的那个神秘的‘圆’给于东来看了看。  “我不知道,这个‘圆’,我从来没有见过。”  这一点,倒是也在人意料之中。  如果这个‘圆’,本身那么容易解答,和媛的生死却也不会像现在那样引人追查下去了。  也因此,当有心探寻另一个问题的段鸮回到眼前和于东来进行中的这一场审讯,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将身子微微倾斜,又以一种和他共同探讨这个问题般询问道,  “那于东来,说说看,你为什么会觉得‘已猪’殷洪盛,是一个分裂的人。”  “……”  这一问题,一时勾起了两头的同样的寂静。  这一霎那,两边昏暗牢房,两边同样的审讯,但是分别坐着的巴尔图和于东来却在用同一种像是描绘一个传说中的人物。  “殷洪盛这个人。”  “他很分裂。”  “就像是有很多张不同的面孔一样,有的时候,他会喜欢红色,有的时候他又会喜欢黄/色,他有时候很狂怒,但多数时候,他似乎又是个冷静的人。”  “他有着一千个不同的,关于犯罪的想法,当这些想法和计划密密麻麻地在通天叟上出现时,就好像有无数张殷洪盛的嘴在你耳边说话。”  “当夜晚不知他面孔是谁时。”  “我有时候会产生这样的错觉。”  “‘已猪’殷洪盛,那个你永远不知其真正面目的年长者就在暗处用他那双阴冷的眼睛看着所有人。”  “他不是任何一个人,是很多人。”  “是真正的‘通天之叟。’”  “海东青。”  “段玉衡。”  “你相信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人存在吗?”  滴答,滴答。  这一番怪异却又无比一致,交错在空间与时间中的对话一起落下,两边木漏斗朝下滴水计时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位于不同囚室内的两个牢房,两道一块沉默了下后,却又在想到了某些关键处以至于抓住了什么线索的声音却跟着响了起来。  ——“我信。”  ……  这一日后,顺天府再度迎来了表面看似不可打破的平静。  自打内务府和宗人府那一次审讯后,傅玉和段鸮一直在分头忙活,却在冥冥之中又有着联系。  但眼看一时间一转,距离太和殿那一日的议事,已是格外令人紧张的五日过去了,外人却不知进度如何。  十五天内,缉拿凶手设法并解救一名失踪人质,还要将这一遍布全国各地的‘暗网’组织设法从根源处找到并设法一网打尽。  这种玩命的赌法,怕是一般人都难以招架。  且不论,过程中,要亲自接触到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者的危险性,光是要循着那位和媛格格留下的唯一线索——‘圆’,找到那一条进入暗网世界的通天叟源头,怕是都无比之艰难。  不过这两个人,倒是没常人想的那么真就斗的‘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了。  毕竟他俩论关系,还有另一层在,虽说是这两人总是装的云淡风轻,到关键时刻却也是绑在一起的。  而说来很巧的是,就在这第五天。  天没亮,已有两匹千里迢迢收了信的马从外城进一路了内城,不过一个时辰,顺天府一座街边茶馆,也有两个便装出门的身影一道一前一后地来了。  这两个乍一看年岁,个子相当的身影。  一个一身黑,一个是玫瑰紫,倒是一眼瞧着都不似常人。  当走在前头的那人一手撩开门帘走近这茶楼的大堂,却一抬头,就见里头有东西朝自己扔出,紧接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大嗓门也传来了。  “嘿,富察尔济,接着!”  这一嗓子可有点太熟悉了。  当下,傅玉眼神跟着一变又往上瞧来人,顺势抬起一只手接住,却见是一只包袱,但等他看清楚究竟来人是谁后,傅手已放下玉发自内心地一笑,顿时又和段鸮一块,跟里头出来的札克善和刘岑高兴地搂住人,又使劲拍了拍彼此的后背。  原来,整整五日。  傅玉和段鸮在顺天府看似按兵不动等的不是别人。  正是松阳县的札克善和刘岑。  而隔着那么长的日子从江宁到顺天再一见面,不说原本就有的交情了,赶上这一次的案子,四人倒也一道趁势聊了起来。  期间,札克善跟傅玉和段鸮这好的不能再好三个人肯定是一番搂脖子抵拐子打闹两下,若说从松阳到顺天,三人真是一场旧交情了,搞得札克善也是格外高兴。  “你们俩可是让我们好生折腾!要不是提前收信,一路快马,我们俩又刚好准备上京,才好不容易从松阳赶到京城!路上可就得活活累死人!”  “找的就是你扎捕快,不然我们俩还大老远找你干什么,刘岑,你身子骨养好了没?”  也是说到这事,四人面对面坐下,对着札克善笑了下的段鸮也这么看着问了句。  “好了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是我该多谢你们俩之前的救命之恩,不过你们俩这次让我们查的事可有些棘手,所以我和札克善才自半月前就想着一定要赶来京城,亲自为你们递送这份卷宗。”  “是了,富察,段鸮,我们俩正是为了你们要确定的那件事才一路火急火燎赶来的。”  “那结果如何?”  一听这话,傅玉跟段鸮都顿了下,又一块抬起头盯着这趟特意赶到顺天府札克善和刘岑就问出了他们的问题。  “你们猜的没错。”  “我们俩在不同的地方。”  “发现了同一个叫做殷洪盛的人的户籍记录,但如果按照这个时间跨度,殷洪盛早就不止是‘已猪’的年纪,而是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奇人,所以根据户籍上的信息跨度来看,这个殷洪盛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而这个奇怪的,只用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就做到这么多年来遍布全国的‘殷洪盛’。”  “确实又很有可能,就是你们想找的那个一次次像是蜘蛛一样手可通天,犯下大案的——通天之叟本人。”  “那也就论证了一点,殷洪盛可能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而是很多个,无穷无尽存在于世上的‘殷洪盛’,由一个最初的殷洪盛所带来的这一整张蜘蛛网上的所有人。” 第193章 “一个真正的……‘透明人’。”  这大致思路其实完全一致的一句话落下,两边偏所内,都引起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默。  【滴答。】  滴答。  如闪电惊雷般骤然破空的声音伴着一根脑内弦断了的画像亮起了光,一刹那,一起抬起头的段鸮和傅玉却是在二人的主导下各自展开了这一思路。  “你是说,真正的凶手其实是借他人的手,从远处就完成了这次绑架?而连犯罪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犯罪了?”  跨越了两边,经由一盏在养鹰所内部的灯摇晃带回了眼前,猛然间跟上这一思路的傅玉也和海东青众人坐在一起,长龄口中的话,也引起了阿桂的注意。  “对,我正是这个意思。”  “可此案怕是不仅仅是这样,傅玉,阿桂,石崖,你们不妨想想看。”  一时间,伸出只手点了点眼前这一张张模拟的肖像,面容年轻,温润却也冷静无比的长龄这边也禁不住冲着眼前的其余人等说道。  作为海东青的智囊之首。  真正的满姓大家族萨尔图克家出身的,长龄亦有着自己的高光之时。  他和傅玉,阿桂还有其他人的风格不同,萨尔图克·长龄该和他那个了不起的大哥一样,永远温和,永远冷静,却也唯有在危难时才能迸发骨子里属于他一个人的强劲力量。  当下,他们所有人的思路在随着这四五日的案情而一步步朝着一个真相而递增着,进而,另一侧正阐述着自己想法的达哈苏也未意识到另一边发生的事,而是一下倾身表情沉下来地补充道。  “若是‘蜘蛛’,大可不必亲自去做这件事,刑部和户部从一开始就被蜘蛛丝给蒙骗了,找错了凶手。”  “‘凶手’根本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应该是一根或许连名字都没有的蛛丝。”  说到这儿,达哈苏和长龄也面对各自两边不同的人,这样顶着这数日来的各方压力和重重谜题开口回答道。  “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缘故就是。”  “和媛格格是一个身上有着颜色的人,所以消失了,会引起朝廷的注意,但绑走和媛格格的却是一根透明人,这个人被当做了操纵案子的蛛丝,可蛛丝,是很容易在事后被弄断,一旦蛛丝断了,线索很可能就要断了。”  “这也是来自于暗网中躲藏着的‘殷洪盛’的那一双透明的手,为何在操纵完一切后,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真实缘故。”  ——“凶手是无名无姓的人。”  这一个观点,十分奇特。  但段鸮和傅玉却在一瞬间就完全听明白了。  因为这件案子作案方式以及来龙去脉,用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类比,就像是一副由各种朱笔墨笔所点缀颜色描绘后的画卷一样。  这张画,原是有各种颜色组成的。  颜色,就相当于是人的户籍档案,和媛格格,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有着生来在纸上可以显现出来的颜色。  但有一种人,是没有颜色。  白色的人,一旦出现在白色的纸上,就相当于是透明的,就算他出现过,那么他也是无人注意的,这种人就成了最能被利用实施一场秘密犯罪的人选。  而一时,想通这一环的段鸮和傅玉也接受了达哈苏和长龄的看法赶紧介入了调查。  毕竟,这一个推测就也引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是一个‘透明人’呢?  这一次,段鸮和傅玉却已从中得到了一个大胆恐怖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  “孤儿,无父无母。”  “且年纪非常小的孤儿,就是这世上最不容易被人所发现‘透明人’。”  “只有根本没有成年,且从行为外貌上不具备威胁性的小孩子,受另一个人的命令对和媛格格出手,她才会毫无防备地遇害,且周围人甚至都没有察觉,因为没有人会对一个孩子产生警惕心,更不会料到这个孩子竟然是绑架者。”  “速去查查马球场周边,有无什么沿街乞讨的弃儿,若是一成群的那种小孩那种务必全部都带来,  这一条线索顷刻间令所有人都忙了起来。  抓一个有可能行凶绑架的小孩子,这怕是世上都少见的一桩奇闻了。  可谁也没料到,接下来当他们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去改变此案原本的调查思路去以这一条线索去调查,竟真的每一点都和此案中和媛格格遇上的情况对的上。  因当天事后被官府封锁的马球场外,刑部派人曾在附近的四十二个馆子,茶楼,沿街商铺中锁定嫌疑人出没的痕迹。  通过所有街头经过的贩夫走卒的四次口供比对,并在这一番地毯式搜索后,竟真的发现了一抹一般人很难发现的蛛丝马迹,可也正是这一抹来之不易的蛛丝马迹,将案情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原来,按照这一思路,他们原本是这样去设想那根‘蛛丝’的。  在和媛离奇消失的前七日,马球场门口每天都该有一群年纪很小的乞讨儿。  这当然,不是说马球场周边就只有那一个很显眼,能引起人注意的乞讨儿。  恰恰是因为,马球场周围其实有很多这样年岁很小,无家可归的乞丐儿,而且在一般人眼里,大多沿街要饭的流民孩子看上去都没有区别。  这个小孩子,无名无姓,和世上任何一个乞丐儿都无区别。  但是有一个人曾经接触过他,并且应当交给了他一件任务。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知循着丰富照做。  可在案发后的数日,他依旧混在一堆沿街乞丐儿中,每天在马球场后头傻呆呆地倒着要饭,甚至他完全没意识到朝廷这几日在干什么。  就连官府都不可能注意到过这个小孩子。  因为他根本不可能逃跑,他就只是个天天都在的一个小乞丐,所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可以说是丢在这偌大顺天府也不会有人注意的一个存在。  他就像是,一根段鸮和傅玉他们所一直寻找的连同明暗两个世界的蜘丝一样。  是一个完美的,绝对不可能引起人注意的存在,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透明人。  可是就在这接连耗费了这么大的精力,赶在案子再有转折前,南军机和海东青一起真正地找到这群马球场外平常的要饭小孩子,又打算从中找到他们要找的那个最为关键的目标时。  他们却扑了空,预想中吻合的透明人不在其中。  1740年  顺天府  一大早,圈住这附近一切和案发现场有关的涉案者的海东青接令开始彻查马球场外所有的小孩。  四面尽是些后方马球场内的鸣的马匹,陷入乱糟糟的马球场外,海东青们带来的鹰在半空中飞,一群衣衫褴褛,最大也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孩被他们挨个控制,可在检查过程中,一个小男孩本在路边玩弄着一张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皮影,一时也吓得也掉在了地上。  一张软踏踏的皮影落地。  可白骨精,却只是张白纸,不是真的白骨皮影。  见状,一根辫子长长地垂在脑后,一身黑色海东青服制的阿桂虽在检查人,却也垂眸打量了那小孩子又试图捡起地上的皮影。  可下一秒,肩膀上还停着一只棕色羽毛的雄鹰,对着眼前这些要饭小孩的饭碗数了数的他已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  “不对劲。”  “好像少了一个小孩。”  过去在各地呆了很长时间,一向对于人的面孔识别性很好,可这一次奉命前来抓人,脸色不由得有些冷下去的阿桂回头看了眼长龄。  “怎么会少了一个小孩。”  望着面前所有被他们集中起来,挨个检查了一遍的乞丐,明显意识到有何不对的长龄望着长街尽头,面色却也一下子沉下去了。  他确信,关于‘透明人’的猜想没有错。  但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毕竟,那个小孩子虽是透明的。  但就像是皮影戏里受绳子操纵的傀儡一样,他年纪那么小,亦没有主宰自己行为的能力,只是一个受身上蜘蛛丝摆布的行凶者,他能去到哪里。  而不得已,海东青和南军机的人只得分作两头,先赶紧能根据来回比对这群现存的流浪孩子,和沿街询问了至少五十人后估计出最早在此地的小孩的数目,他们却得到了这么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没错,这里真的少掉一个小孩。”  “碗是双数,人是单数。”  紧跟着他们俩往一旁看看,刘石崖面无表情地往地上数了数,又从那堆在墙角乞丐遗漏下的饭碗里找到一个已无人要,还沾了灰的碗才敲了敲道,  “过去差不多七天,这只碗掉在这儿都积灰了,却没人发现,也没人报官。”  “那个受人指使的流浪小子确实和你说的一样,是透明的。”  “但这个唯一可能知道线索的‘透明人’孩子,也跟着不见了。”  “线索,到此彻底断了。”  ——这下,那一根疑似带走了和媛格格,来自暗网世界的‘蛛丝’,真的就这样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彻底断掉了。第四十八回   那个神秘的‘透明人’, 也就是,原本此案中的最重要不过的一环,那个受人指使的流浪孩子竟然也跟着失踪了。  不仅如此, 根据现场遗留下来的仅有的蛛丝马迹,这个尚且不知具体面目的小孩子如今的下场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因马球场和顺天府其他地方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之处即在于。  马球场一带, 因人口变动大, 并非是官话普及区域,此地兴建于前朝, 除中央养马圈起来供宫廷使用的封闭马场。  外部,沿街,那些彼此方言不通, 鸡同鸭讲,身上还有着各种诸如烂疮, 口哑,耳聋等疾病的乞丐们之间除了比划很难有深度交流。  透明人, 也许是一个新来的流浪孩子。  也许从前并不在此处乞讨, 是后来随同乡才到这儿。  因此,当这个失踪的小孩子和其他的流浪孩子在一起时,其他人只将他们当做一个整体,不会觉得他很突兀。  当他作为一个拆出来的个体时, 这个小孩就是一个透明人, 根本无人在乎他的生死,他也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这也正是,最初想出这个办法的真凶的高明之处。  小孩子, 代表着不具备威胁性和可操纵性。  流浪者,则意味着他的死没有任何人会去注意。  而不同于和媛格格这个认知,实施犯罪的人本就是一个没有名姓,死了也没人知道的流浪儿,那么在其彻底从这次事件消失后,这一次,就是彻底地断了外部可以找到绑架者和被绑架者的直接线索了。  这样一场大起大落的转折,让当下关于和媛格格如今深陷于暗网中的生死之谜,又只剩下了那一句关键性求救可以仰仗了。  原本,找到了那一个流浪孩子,就等同于说是锁定了绑架和媛格格进入暗网的源头。  可这一变故,令原本可以向下追查的节奏不得不再一次停下了,因为这个根本无从寻找的小流浪儿一旦离奇消失,令这一起公开被标价的多罗格格案的追查再度陷入了一场僵局。  而为了能好歹寻一些这‘透明人’最后留下的线索。 第195章 ——‘圆’。  至于,这被他们锁定了七日才终于确定有重大嫌疑,且能完美在地图上被寻找的类柱类锥,还拥有圆形平面视角的建筑构造,正是——这数条直线交叉于京师中央——大明濠。  ……  大明濠是何地?  这是个从外部来看,呈柱体,塔尖为锥,有砖石搭建,连通底下,还通着护城河的一处濠口沟渠。  据工部那头如今查到的部分史料,在前朝,金水河上游断流,河道逐渐变成排水渠,这条水渠当时就称大明濠,因在皇城西,河边道路在本朝开始称西河沿。  若论大明濠的实际方位,乃是北起西直门内的横桥。  进而顺着京城北高南低的地势,自北向南流经今赵登禹路,白塔寺路口,太平桥大街,折向东边从中门前经过,再折向南,穿过顺天府内大街,再沿佟麟阁路走向,向南从宣武门以西的象房桥下流入内城南城墙外的护城河。  它的最终目的地就是护城河下长达地底,而大明濠作为纵贯京城内城西部的排水干渠,为确保雨季排水通畅,每年开春,都会派人挖泥清淤,所挖淤泥,堆积两岸,臭气熏天,人称臭半城。  “这样的地方,若是杀人越尸,简直是再适合不过。”  “而且你记得宋朝年间的那个关于暗网的最初记载么,这里不是汴京,没有一座无忧洞,但是这里同样是一座皇城,没有人能保证地下会不会藏着什么秘密。”  “嗯,所以,就是这一处,但你说那个兵丁口中没了手,又没了脚的流浪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段鸮说着又看了眼傅玉。  “不知道,但是我们可以照着这个‘圆’所指向的地方,先去找找看是否有八日前留下的蛛丝马迹。”  “……”  “行,那就去看看。”  这一结论,傅玉和段鸮倒是都很赞同。  于是连夜,顾不得说先找人和他们一起去,为了说首先验证他们这彻夜琢磨出来的最后结果,换了一身行头的段鸮才跟傅玉一起骑着马快速行走在内城,马蹄子声行过延边街市道路。  “驾,驾!”  赶在宵禁,为了抓紧时间,傅玉和段鸮一手执着缰绳,呵着马走在偏侧,前头也偶有着冬装,小圆帽的老百姓从马跟的前快步走过,倒是显得世道繁忙度日。  马上,一路绕城而过的两个人这一次的目的地——大明濠。  而一块谨慎地先大量了下周围环境,又考虑到此类沟渠深处往往有恶臭,和淤泥污水,擅自进去甚至有可能有压力过大的气体引起明火爆/炸,或者是有被污水感染的风险。  过来验证这一点,他们俩只拿出带过来的布巾用烈酒先熏过把口鼻包好,先一起吹灭了带来的火签子。  等从靠近白塔寺路口这一处的民宅后头,撬开周围盖着诸多砖石泥水浆糊的石渠和埔墁。  傅玉和段鸮这才一下子跳入底下。  再等一起蹒跚地走在这样诡异又蹊跷的地方,黑漆漆的四周只有上头的风声传来。  而他们俩刚冒着腰进入到底下,刚过了一个濠口,见听前头似有气流声,脚下本来只是到脚踝上方的水流似乎也开始上涨了。  “这好像是濠底固定的排水时间。”  说着,傅玉抬头,用手触摸了下上头的砖石修砌的石壁。  “嗯,咱们继续往前走走看。”  黑暗中,段鸮也这么回答道。  此举,若不是他们俩,放在别人身上定是充满危险性,但这两个从来都是在生死间来回的人却也习惯了,之在这样的前提下,继续向里头尽可能地摸黑一步步闯入。  而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进入内里,并感受着水位一点点上涨,考虑到冬季,继续前进需要一点缓冲,两个人还是开始挨着彼此用各自身体的力量来站稳。  对此,段军机和富察少爷这两个家伙彼此也不需要解释太多,拉住彼此就往上方继续前进。  不过这正值冬天,本就天寒地冻,世上什么事到底是是两个人在一块比较暖和,但也是在这最后一刻,二人也才觉得心之间的距离好像又一次变得更近了。  所以明明都是两个不该一起瞎胡闹的男子。  在这因为水位改变,而致使安全线不断向下滑的‘水牢’之中,二人的身子却像是被放不下水似的时不时地随着水波的晃动溢出了一地。  彼时,已是夜深人静。  若有若无的水花拍打声中,二人的衣物靴子都弄湿浸透了腰背,那从前方冲来的水时而激烈,时而随着某种频率停下而缓一缓。  突地水流快乐些,脑子已经一片像是被火烧的一片空白的段鸮被迫抵在墙壁上的时,只感觉到有个永远会跟自己一起发疯作乱的家伙抱了下他。  他们像是两匹天性如此的野马一样总喜欢横冲直撞,似乎只有这么肆无忌惮的样子才像是二人的作风。  二人本就相仿的身形在这一霎那重叠。  傅玉隐约露出来的脖颈后头还有着之前遗留下来的旧伤,所以两个人只能在这样的前提下抱得更密不可风了。  但紧接着,用手带着些碰了碰他的背,又得到来自傅玉对自己最直接回应的段鸮就忍不住仰头也回应了他,两个人又这光下这么挨着持续地向上爬了很长一段距离。  可这一起攀爬着接着向上的力道靠近深处时,明明是夜深水凉,外头这时候已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二人都觉得胸膛里有股无名的火有点下不去了。  更别说,二人近在咫尺的喘息和肢体交缠还在提醒着他们这是哪儿了。  “真应该换个时间或者对象一起来。”  傅玉这混蛋开始嘴上欠欠的了。  “你什么意思。”  段鸮和他在这儿睁着眼睛装。  “你说我什么意思,你是我的心肝,我不护着你护谁。”  傅玉低头来了这么句。  “闭嘴,富察傅玉。”  这种话,跟他情况其实差不多,弄湿了的衣服都已经有点遮不住的段鸮就呛了他一句,傅玉本就是在闹他所以低头笑了,随之才二人一块平复下,才接着往上抵着墙一起逃出生天。  而就在他们前进了约有半个时辰,眼看着,一个石头盖子出现在前方,而继续向里头则需要打开这处时,他们突听内里似乎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堵着,被一次次撞在石头盖子上,与此同时,水流的速度也很反常地变了。  “——!”  这一次,水似乎很湍急。  “抓着。”  “前面好像不太对劲,咱们上去。”  见状,意识到不对,傅玉眼看弥漫着一整座皇城地下的污水河泥的大明濠受地底压力而死死封闭着的那个铁门一下被冲出闸门的,只一下回头来了句。  对此,跟着往上方看了眼的段鸮只和他一起前后跳起来,各自用一只胳膊抓着这大明濠上头的沟渠铸铁把手就朝前看去,却见一条像是浮着千千万万个恶臭熏天的河底漂浮物沿着二人的脚下流淌了出去——  那黑漆漆的,埋葬着无数罪恶的污水河流表面有一个个气泡‘咕咚’‘咕咚’地破裂。  但地下似乎沉着一些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而一时间,河底沉迷的一切,映照着单手挂在上方,侥幸逃过被直接卷出去淹死命运的两个人漆黑的双眼。  “我先下去。”  “你别碰这水。”  当先一步,用脚抵住墙面,朝前翻身的傅玉不顾这水的脏污一下跃下,双脚踩进这快到人腰部的污水中,又随着湿透了的长发挂在肩膀上的他直接就这么伸出自己的一条手臂狠狠扎了下去——  “扑通——”  水面被捣破又猛地往深处一声探入。  底层原本堆积沉淀的一块块黑泥像是分散成一团团流沙般翻涌着飘散开来,口鼻被捂着的傅玉有点被这恶臭的水刺激的边缘发红的双眼,和他的手却已同时碰到了  他摸到了地下到底有什么。  事实上,那触感他的手掌心就已经让傅玉判断出了,这是一根类似于牛羊等动物死亡后完全尸骨化的腿骨。  “阿玉。”  抓着上方的段鸮意识到事情有变,眉头一皱赶紧想下去一把拉他,但未等他靠近脚下这水,从头到尾都制止他靠近这鬼地方的傅玉却已经看清楚底下是什么了。  “等等。”  “先别下来!”  一刹那,刚刚好的傅玉却突然扭头制止了他,他对段鸮说话的口气从没有这么重的,可突然就这样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制止的傅玉身子一顿,又带着点冰凉彻骨的汗水低下头,却只看到了一个沉在半透明的黑水中的东西。  那是一河底的,围绕在傅玉身边的密密麻麻的白色骷髅。  但这骷髅却不像是成年人的,倒像是没长开的孩子的。  原来,这埋在大明濠底下的秘密,竟是一个个因各种不知名死在大明濠的地底,湿淋淋,滑腻腻,还挂着一根根人的头发,正用一双双空洞而阴森的——  ——数百个小孩子的人头。第四十九回   “驾!驾!”  隔天一早, 一轮半透明的月亮刚从地平线沉下去,天际一层雾蒙蒙的鱼肚白色显现出来,城墙上固定会升起的一面旗尚且落着, 水火营,兵马营连绵到外城的京中街上就闹腾了起来。  听说, 昨夜有个在白塔寺外打更的早早被叫到官府问话。  后来又过了两三时辰, 有十几匹鬃毛棕色的官马从底下焦急无比地穿街而过,马蹄子直震得一整个顺天府地界上的地面都跟着‘嗡嗡’地响。  这帮兵丁这一身的打扮说来有些奇怪。  因虽是大冬天, 但他们今天出现时未免有严严实实,有面孔上蒙着白布白纱的,手上护甲和后头还拖着一大车引火木柴, 和整缸的烈酒过来。  待跑过的马匹一个个从牌楼下经过,再仔细瞧他们的行头。  见那这伙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的, 且还能这么早地赶过来,整个顺天府的只有銮仪卫了。  方才为首带着人手握缰绳呵马的, 正是也全副武装, 也穿了一身护甲面巾过来的傅恒。  他生的星眉剑目,一看就知是性格忠勇果敢的年轻人。  而在他的身后,另有十八个被他带过来的銮仪卫的手下,因突然得令说要带挖大明濠的地底, 这事一出来, 可让人有些惊愕或者说不可思议了。  首先,若是突然想更改京城原本的地面结构,诸如挖开旧大明濠底下的沟渠这种事, 首先得通知工部的人来,之后再找他们銮仪卫兵士一起帮忙,这一流程规矩如无意外,没人能打破。  但谁让这事,一是此刻算得上十万火急,已来不及找工部;二是咱们向来最恪守规矩,严肃忠君的銮仪卫统领傅恒弟弟有个软肋,那就是他家神出鬼没,有时候简直比鬼还过分的亲大哥本人了——  【“我们在大明濠找到了案子的重要线索。”】  【“现在要人手把地下的整个沟渠更挖开点,记得多带点人,带好防范疫病的护甲,干木柴。”】  一早,那只从小养在他家的白色老鹰不夜侯飞到富察府找到傅恒时。 第197章 而像是里头的一切尸骨竟像是经过了无数年头屠宰,分尸和处理下水一般,在京城这一面‘明网’中不知多少年秘密消失的人口,竟在‘暗网’世界中被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完全处置了。  “——呕!呕!”  可就算早有预料,之前也见识过真刀真枪的大案,可乍一见那成桶成桶被抽干上来的尸骨人头,傅恒手下的这帮协助水龙局抽水的銮仪卫们还是一个个胃水翻涌,吐的很惨。  一帮子年轻却也尽忠职守的面孔,全部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骇人听闻的恶性大案。  不得已,脱了自己一身明黄色棉甲就跳下这尸体坑的傅恒只得面色有些冷地自己强忍着恶臭在污水里帮忙完成这一作业。  而越往地下河泥深处的沟渠挖,再进一步地抽开这底下的泡着尸骨的黑水。  其中更有一些常人所不能接受的可怖之景,诸如一开始傅玉和段鸮所发现的孩子人头坑已是极其可怖,更有一具死时还没烂的,经由污水浸泡,又经历了压强密封,气体膨胀,已彻彻底底地成了一具小孩子浮尸。  那一具尸体目测应该是一名男性,且年岁刚好在九岁到十一岁间。  可表面已经严重浮肿的小孩子浮尸出现的那一刻,傅恒就已意识到了这是自己要找的目标。  视线所及,在最里头的水渠顶部,那身体中缺了一只手,一条腿,但其余肢体均已经膨胀到数倍大小,表面泛着死鱼肚皮般惨白的巨人观正漂浮在最深处的泥潭和污水里。  一个本就残缺的孩子,死在了这里,不得不说看得人触目惊心。  而光是用肉眼这么近距离看,只能看见这具尸体整个如同恶鬼般胀大的头颅,体内气体变强导致口腔里和圆鼓鼓眼珠,这也让銮仪卫的一名小兵对着傅恒就制止了一下。  “傅,傅恒侍卫!你千万别下去!那,那东西肚子里的尸气随时可能会暴涨的!”  “没事,水龙局和大伙能做,我也能做,我与你们一起下去,这底下积尸严重,若不在最快时间内清理干净,怕是会有疫病出没,你们且将竹竿子递给我,这具尸体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孩子!”  面露坚毅的傅恒这一声令下,其余銮仪卫也是心底一沉,众人自知此案不破,那顺天府的安定怕是也不保。  他们也是常人,家中亦有孩子,姊妹,哪里不明白这案子背后当真藏得是何等造孽深重,多少条无辜孩子的性命。  而万分现实的一点是,尽管他们如今是找到了大明濠的出口,因为时间朝代久远,官府也已经无法再对着这些人头和骨头进行尸检了。  除非有一具可以追查到线索的关键性证人尸体出现,一时间,身上都是不要钱直往下滚落汗水的大伙如扎入水底的活鱼一般顶着这巨大尸体的恶臭继续作业。  于是约四个时辰后,伴着所有面孔上绑着的消毒布巾都已被汗水浸透的兵丁一起堵在濠口,那最大的一具明显死亡时间在七日左右的孩子浮尸,借由銮仪卫所有人的力一起打捞上来。  “好!大家辛苦了!”  随着底下的傅恒的声音响起,四面八方陆续被隔在一旁的百姓的鼓掌声响起,流露出一丝喜悦的众人面上来不及收拾,却也赶忙先一步清理沟渠,又用明火和各种清洁的净水彻彻底底地将地下收拾起了残局。  这下,这一起贯穿了五年的大案背后隐藏的真相终于是要拨云见雾了!第五十回   1740年  顺天府  第九日, 当京城中的天色彻底天黑下来,又一次全城性的抓捕也随着銮仪卫的兵马撤退而正式收网了。  大明濠底下的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发现。  让先前已被迫停下八日的进度再度收获了重大进展,而一次性从中收获了大量的尸骨证物, 也彻底带来了一场清查。  关于这一起案子,自大明濠那一场拼死逃生后, 就也没来得及能休息一下的傅玉和段鸮这边另有两个重要发现。  彼时, 他们已回到了内务府,因水龙抽上来的污水尸骨需要由专人经过处理才能收拾出具有验尸价值的证物。  所以彻夜, 不得空隙,二人都是十分忙碌。  他跟傅玉,都是命途多舛, 久经坎坷。  走到这一步,不说其他的, 只有一股万夫莫关的气魄来,即便是眼前有万敌, 这万敌在他们眼前亦是不可惧怕的。  所以到天色完全沉下来时, 已换回了各自制服的两个人才正式去见了大明濠地底的那一具最重要的尸体——‘透明人’。  说来很巧,自第一案到现在,他们到这一步正是像闯过千关万险。  如今,他的身上已是一身锦鸡批冠的官服, 不再是破旧寻常的布衣。  他亦和傅玉回到了这一方朝堂, 不再畏惧于眼前,更有劈开天地之势一往无前地继续追寻着自己的青云直上。  而当又一次需要直面尸体,拉下白布, 看清楚底下的尸体,段鸮用自己的双眼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尸体面孔,却也仿佛回到了那最初离开顺天府,一心要寻找当年案子真相时的决心。  【“段玉衡,你还记得当初那句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这世间人命皆不在你眼中,你比常人聪明,也比常人冷血,对于生这回事,时间过得越久,你只会越发觉得漠然。”】  【“最开始,你会觉得旁人杀人并不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人如牛羊,你毫无波动,慢慢的,你自己也会喜欢上那种杀掉一个人的感觉。”】  这一番话,当时曾令他一度感到自己深陷于困局。  自少年时,一步步走到如今,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生存价值段鸮的心里确有过动摇,他也自我怀疑过自己真的是不是一个冷血的潜在犯罪者,正因如此,他才会想去寻找真相,进而反驳那个在顺天大火中对他进行命运预判的那个人的话。  可如今,当面对着这决定这这一切案子最终真相的尸体,他内心其实所带来的不止有为他人之性命而产生同理心,更有坚定无比地要以此来解开世人之苦,之痛,之冤情种种的决心。  而同理,当同样面对着这一个决定着众人,傅玉亦有着对于生死的全新的认识。  那一日被火焰包围着的夜里,当一身是血地倒在神武门下时,他也曾被问到如果成为了为救人间而失去手臂的断臂罗汉,他究竟该何去何从,那时候的他以为自己或许等不来希望了,可是一切却也来的不算晚。  因为就算他真的成了断臂罗汉,他却依旧是他自己,永远是不可被打倒的他自己。  想到这儿,这无论何时都最相信彼此的二人其实内心却已是共同坚定下了一个想法。  一番配合下,二人再一次对‘透明人’的死亡真相于尸骨上进行了一番严丝合缝的比对,却也发现了最初的两个要点。  其一,这就是那一具当下已膨胀到数倍大小的孩子尸体。  经核对,他就是他们此前一直要找的关键,即那个无名无姓的流浪孩子——‘透明人’本人。  因为这个孩子到死,都没有一个具体的为人所知的名姓。  负责收殓尸骨的官府再询问过段鸮后,只得将其记作,顺天府无名氏,又派仵作连同段鸮和傅玉一起对其进行了一场正式的死后尸检。  这一场彻底性的尸检,若说他们两个人所要面临最大的困难,即在于死者是真正的无名无姓,关乎于他的过往病史,出生年岁,还有籍贯,外貌等都只得依托于死后的追寻。  所以在对其尸身进行彻底的脏器解剖,和口鼻,各肢体,骨骼等多方面的检查后,案件调查这一边却也需要更多心力,才得出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根据那具尸体的腐烂程度,还有他身体上亦有一对人为所造成的残缺手脚的证人指认特征。  这具顺天府无名氏的尸体,刚好符合死亡八日的这一特殊时间。  除此之外,造成他的直接死亡死亡原因,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点。  那就是根据他的口鼻积水情况,和肺部淤血状况,他是死于呛水窒息,而且不是人为性的机械窒息,这就是说,他本身被关在地底后直至水位上涨后才被淹死。  可在淹没进水底后,只有一只手一条腿,没有他人帮助就很难推开上方沟渠石板的他却数次张大口继续向上呼救,直至嘴巴完全呛水进入气管造成了死亡。  这也就侧面证明,他在那一夜因某种原因进入大明濠地底后,就被人从上头故意断绝了出口,这使得这个本就行动不便的流浪孩子在底下不断地哭喊,却无人应答。  直到就这样被活活憋死在了地下,又浸泡在污水中成为了一具无名无姓的浮尸。  若不是,傅玉和段鸮循着和媛格格的求救线索找到了大明濠的底下,之后水龙局又设法抽开水挖开沟渠,这具尸体怕是真的要从此深埋于地下。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一个特别之处。  那就是在他的脖子上,似乎曾经挂过什么类似坠子锁链似的东西。  因在他的后颈处,是有即便尸体腐烂也还保留的晒痕的。  这一圈晒后后清晰可见的绳子印,或许是这个无名氏很长一段时间都佩戴的某种独特配饰,但在他死后,这个脖子上原本的东西就消失了,可他一个小乞丐,莫说有金银玉石了,怕是连个吉祥物件都没有,怎会有这样一个可证明他出生的东西。  “这或许是一个证明他出生的东西。”  “可对于一个没有父母和详细身世的孩子来说,那个一直被他挂在脖子里的到底会是什么呢?”  ——这一点,倒成了一个傅玉和段鸮心中的存疑之处。  不仅如此,在这个属于孩子尸体的手中,还死死攥着一个指甲套,在那个景泰蓝制指甲套的银质沟槽内,负责检查的仵作找到了一些皮肉碎屑,这应该就是那造成断指的工具所在。  那么当日这个无名氏到底是如何绑走和媛格格的就有了一个相当清晰的假设前提了。  因无名氏是一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孩。  所以于第一日案发当日,他自马球场外的大明濠爬进了内部,在作案前,他是有过迟疑,恐惧的,那个门房兵丁的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最后,在某种利益的趋势下,他还是做下了此案。  他的体型,和本身的肢体残缺令他本身可以在大明濠这样狭窄的沟渠内前进。  当他进入马球场内部,并占据先机见到和媛格格后,他可能一瞬间以误闯的小乞丐的身份来示弱,误导了和媛格格,之后这个孩子猝不及防发起了绑架,和媛格格拼死逃跑,却被拽入了大明濠,从‘圆’中被带走。  但在进入地底后,指使无名氏做下这一切的人却最终没有将他也带走,而是干脆推入底下,使其最终惨死在了尸体坑中。  其二,就是他们在这一个已基本被一点点抽干水的尸坑深处,没有发现符合确实有被带到到这里的和媛格格的尸体。  但是事后,当銮仪卫再度派人清理下方的沟渠时,发现了这一处地方远比常人想象的要别有洞天。  因为内里的许多已死亡多少年头以上的孩子尸骨身上均带有不同程度的残疾。  尽管那些断肢已经白骨化,但因为那些骨头本身在每一节断口处又都有巧合般的,硬物截断的痕迹,且切口很平整,倒像是集中处理过的,这也就可以推断,这些缺胳膊断腿的残疾不是天生的。  而是和那个受人指使绑架了和媛格格,又无故惨死在沟渠下的流浪孩子‘透明人’一样,是人为造成了他们即便化为白骨,都可以看得出手脚曾被人暴力造成了各式各样的残缺,又最终丢弃在了大明濠地底。  可这世上,若是好端端的,到底从哪来的那么多身体被人为致残的小孩子?  他们没有父母亲朋吗?而这些身上故意为之的残疾,又到底是何人真正在背后所主导的呢?  循着这一特别的线索,傅玉和段鸮在一番来回调查后,终于确定了一个‘可疑之处’,又第一时间就派人搜寻了京城中各处他们心中需要挨个排查的地方。  可就是此时,一条十分特别的‘线索’却也映入了他们眼帘。  这个线索来自于无名氏本身的身份,亦和他脖子上失踪的那个出生证明有关,还有顺天府遍布街头的那些流浪漂泊的小孩子有一定关联关。  因若是一个地方,一次性存在着很多无名无姓的孩子。  除了像那个受害的流浪孩子一样是街边无家可归的流民乞丐,其实还有一种往往被忽略的可能,那就是这些尸骨的来源并非不正当,或许就来源于一层被看似良善的外衣所蒙蔽的罪恶。  可到底什么叫做,被一层良善的外衣蒙蔽着的罪恶?  “也许还有一个能确认这一切的线索。”  “你的意思是——”  此前经历了将近十日与那‘暗网’中不知名犯罪网络的拉锯战,对这一案到此所有线索在脑子已有了一个段鸮这样对着傅玉开口道。  “是,傅玉。”  “或许,我们找到海东青当年为什么让你去找一个活下来的人的缘故了,无名氏虽然死了。”  “但我们还有一个活着的‘人证’。”  “只要他在,真相就还在,而我们亦可以找到那唯一一个主导着这一切的‘殷洪盛’本人。” 第199章 “那么在此过程中,一道原本存在着的黑色交易‘链条’却也在朝廷,官府和六部的眼皮子底下诞生了。”  这话音一落,所有六部众人均是面色一变,这样骇人听闻的恶事,若不是经由段鸮和傅玉之口,常人怕是一辈子都难以相信在这一场案件后还有这样的真相。  而回到眼前这一切来,可这也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主导这一切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这也是段鸮接下来要解答的。  “这些遍布全国的孤独园,病坊,慈幼局就是这些罪犯们一次次蒙蔽官府,将这些无名无姓的‘透明人’带离人间的方式,他们每个人生来,身上都有一枚罗汉铜钱。”  “这些□□币,是‘暗网’中的固定流通货币,亦是这伙人将人口拐卖后积累下来的通用财产。  “可这伙人大概也没想到,在这些不幸在过程中已死亡的货物中另有一位幸存者,这个幸存的孩子,在新帝元年,被慈幼院的一位乳母带着逃出了顺天,可在中途,却死于流民之中。”  “而这个幸存者,刚好见过‘已猪’殷洪盛的真面目。”  “分散于全国的‘已猪’殷洪盛,自五猪人案后,一旦幸存已是七十二岁。”  “他多年来用通天叟的犯罪网,将自己在世间一切的户籍婚配屋产犯罪记录在‘暗网’全部消档,但他唯独忘了一点,他出生那一年,正是天花年。”  “天花年,逢生者九死一生,再没有种痘术的前提下,圣祖年间之前的每一个幸存者脸都是毁容严重,布满了天花疤痕的。”  “这些疤痕,随年纪如何老去都终生难以消除。”  “‘殷洪盛’没有弱点,但他却畏惧天花。”  “他是一个在天花年中幸存下来的常人,所以身上一定有痘疤,即便他改头换面,即便他手可通天——”  “但是当他需要将自己的‘货物’也就是人口售出时候,也需要一个售出的窗口,数日来,京中已容不下他,他在此刻势必也需要一个就近的逃离路线——”  “所以津门码头。”  “所有从全国暗网被带走的人,除了大明濠内的尸骨,活下来的‘货物’都就被带到了金门码头,送往南阳各岛,这就是通天叟‘暗网’真正通向的——”  “终点。”  “这一次,他也绝对不能以第二张面目再一次逃不出京城。”  这一天,太和殿那头是尘埃落定。  关乎于接下来的抓捕计划,武英殿众位元老也悉数到场了,因此案到此五位武英殿元老皆需表态,其中,鄂尔泰和张廷玉持一力支持二人开津门码头,捉拿殷洪盛归案,唯独差一票决定票时,久未出现在朝堂中的马齐一步步出现了。  而这一出现,这位老大人却也不太买其他人账,只上去就顶着各方压力径直就给出了自己的关键性一票,又表情平静地来了这么一句。  “咱们这么几个糟老头子,从年轻时就互相争斗。”  “我,富察马齐,还算活的够久。”  “却也好歹等到这一天了。”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我同意海东青和南军机的提议。”  “开津门码头,让那两个臭,让那两个自有办法的人……这一次将那个祸害了世宗十三年最后一抹荣光的‘已猪’——‘殷洪盛’彻底捉拿归案吧。”  ……  1740年  津门  海风拂过夜色中漆黑的码头之上,四面却是寂静无声。  鼻子边上,有股若有若无的腥味,底下只听海水的拍打声,这一处却是一个建立在无人看守的荒废码头之上。  此地,就是赫赫有名的津门,  今夜,也是‘比’的整整第十五天,也就是所有人的重点。  按照傅玉和段鸮之前的追踪,改头换面的第五只蜘蛛目标任务‘殷洪盛‘想从津门乘黑船,偷渡去往南阳岛,从此再也不回到本朝,就可逃出生天,将过往罪行。在此之前,他们已将顺天府的数个存有重大嫌疑的孤独园,病坊和慈幼局纷纷清查,在捣毁了一连串窝藏的罪犯后,关于这一伙人幕后所涉及的实际交易也就越发清晰了。  火/药。  为自我武/装。  制□□。  为货币流通。  麻叶。  是走私货物。  最后,就是作为黑船蛇头,将所有人口货物运送往琉球,车臣等国,彻底地将一整个犯罪网络的利益收入脑胀。  脑子里似乎再一次根据这一根根蜘蛛网的每一条线索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这一推测来源于‘蜘蛛’本身的组织构成,因一直如同蛛网一样存在,这伙人每一次的犯罪其实都存在共同性。  这就像是一个闸口一样。  因伙犯罪者,是以一张网长此以往用他们特有的方式联络的。  关于彼此之间最注重的恰恰就是忠诚和秘密,最上面的人掌握着最多秘密,最底下的人只能被迫付出劳力,忠诚。  这种黑色世界内环环紧扣‘忠诚’,一座阴暗却也可怖的浮屠门一般建立在他们所犯的罪行带来的忠诚,是这帮恶徒为了保命而设下的投名状。  一旦一人终于毁了这份投名状,他们这一张牢不可破的蜘蛛网才能被外部的猛兽所彻底撕碎。  所以,津门码头,或许就是这个‘殷洪盛’最后孤注一掷逃离官府这场追击,而因今日已是最后一晚,即便在赶到津门设下埋伏前,二人已经对这一场在所难免的突击有着一番自我的对话。  彼时,他们就在津门码头的最后埋伏布局中,二人手中各有一把遂发枪,手心里却眼前也是冰凉,就在这时,傅玉就来了这么一句。  “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的么。”  “自由自在,做自己开心的事。”  这么想着,傅玉却也看了眼面前的段鸮,他很少会提他们俩刚认识时候的事,但是眼前,两个人的内心似乎也需要一点共同的目标。  “记得,怎么了。”  仿佛回忆起那一天夜里二人躺在江宁府的河床上眺望星河的情景,段鸮回答道。  “如果可以,我那个时候,是真的希望你脱离苦海,自由自在,不要和我一样,段鸮。”  “可我自己也在苦海,这该怎么办,我本来只是想要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早点看清一切,解脱自己的。”  傅玉说着倒也不无感慨,而段鸮对此只这么回答了他。  “那就一起逃离。”  “亦或者,一起迎接新的生命。”  这话说完,这一会儿埋伏在赶缯船下的二人倒是心里莫名地定下了许多。  两个人的手隔着些距离紧紧地握在了下,随之松开,但之后却也不需要再说什么。  大约一个时辰后,随着一条抛下一根绳子的黑船向岸边接近,四面属于官府的暗号却已是伴着一簇对岸的‘冷光’亮了一下,另有一伙人渐渐地上了  肉眼可见,这伙人正是一路被他们追踪并锁定在津门的人,不出意外,他们具携带着大量的火铳和走私物品,不止如此,在那条上黑船势必还有一个重要人物。  这个人曾主导了五年前的一切。  亦有着一重世人都看不穿的身份——‘殷洪盛’。  而就在傅玉和段鸮的眼底,那一场关于他们两个人的共同记忆却也在一点点复苏着——  【“山一程,水一程——”】  记忆里的五年前,顺天府的城楼上,面孔模糊的红装绣鞋,盘发别簪的汉女低头怀抱着柳琴低低弹奏,酒歌繁华,连绵起这一夜皇城中的鼎沸之声。  她的双手轻轻地撩拨着琴弦,下方的人潮却在这空灵的高歌声中回荡着金戈之声。  女子嗓子中哼唱动听的歌,与眼前这一遭搅乱了天下的残酷混乱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上和人间。  盛世为天下纵情一曲,此曲乃前人纳兰性德所作,曲风缠绵而不颓废,用以描述紫禁和边关之间千里迢迢思念之情。  而它,名为长相思。  这一刻,天地之间像是出现了一团柔与烈夹杂的火,一座座点燃了海浪之上的明火被亮起在天际,火,是火,底下有服饰各异的百姓指着天空惊恐地大呼,在这万海群像之外,那歌声终于是一点点清晰了——  记忆里,长龄,还有许多人对自己的呼喊又一次在脑子里响了起来。  整个人从上方像只鸟儿一样坠落在地上,用一只血淋淋的手捂住眼睛的傅玉终于是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热烈,或者说难以诉说情感的弧度想起来了。  世宗十三年的那个漆黑血色混杂的夜晚。  他失去人生最重要支撑和信仰的那一晚。  海防线,和曾经神武门城墙上的一切重叠了,那是同一片烧起来的火。  扑通。  扑通。  心跳声像是回荡在耳边,直到他们俩冷却下来的情绪定格在黑船上,一个随其余蛇头们一起上了船的声音却是引入二人的眼底。  黑船上,这个人,就是五猪人当年背后的主使。  那一条被追上的旧橹船上,画着破破烂烂的山河社稷图的隔断屏风后,一个长得像是只老去了的猿猴一般的白发长辫子老者正一步步向船舱内部走。  他的脸上蒙着块黑布巾,年纪确实已近过膝但看的出来,这个人有着一张相当古怪的脸,所以才需要遮挡的这么严实,不被人发现。  天花。  一时间,对岸的气死风灯冷光还在一下下地闪,眼神却冷了一下傅玉和段鸮在黑暗的船底下看得分明,因为那正是远处另一条阿桂他们在向这一边传递消息。  明明只有半刻时间完成这场危险万分突袭,可这半刻,却也是主导着所有人命运的半刻。  “我从东侧上去。”  傅玉说道。  “你从另一边,找好桅杆和掩护,先抓‘殷洪盛’,再解救底下的所有人。”  “嗯。”  二人说完,跟随黑暗中其余官府势力找好定点的两个人已是沿着一个详尽的计划开始了包围捕捉,为了抓紧时间,他们在夜风中未有一刻停下。  按本朝律例,漕运商船由卫河进京,必经北码头大关完税后才可通行。  前面这一出钞关浮桥,是通往京师大道的咽喉,一天之中只早晚各开一次浮桥放行,最左边的由三条铁索相连的瓜皮艇,封锁着河道,用来防止闯关和冲击浮桥,而准备过桥的船只只能泊在浮桥两侧岸边等候,  在浮桥一侧漕船排列,桅樯如林,泊船岸上就是天津最早的百姓聚集地侯家后,店铺林立的街道就是估衣街。停船的客人、船户和水手到侯家后估衣街一带游逛,彼时这一带商业相当繁荣。  再往东行,河对岸就是天津南运河边的盐院衙门。  当下,在这样危险环境下伺机抓人的傅玉一个翻身进入船舱底部,而段鸮则从另一侧甲板进入了这艘私船的下方,除此之外,另有数十个身影也跟着在水下咬着根竹管埋伏着,他们俩的动作很快,亦是在等待着一个接近目标的时间。  可就在这时候,一场异变却就这样发生了。 第201章 元月初一到这一步二人不愿和世上的第二人去分享,肩头披着大氅,里头是带着的傅玉从院子里弯腰打横抱将段鸮一把抱了起来。  二人在这一刻对望着彼此,今夜喝了很多酒,眼眸却漆黑的段鸮被他抱在怀中,只觉与他身披红霞的傅玉牢牢地他一步步踏着雪带进了眼前早已等候二人的夜色中。  这一夜,紫禁城又开始下雪了。  大雪中,金龙游过的皇城云气里,似乎是终于等来了一个最终的结局。  待到紫禁城的元月中雪断断续续地停了,倒是有两匹马迎着冬日的好天气上了景山,又有两个穿着大氅的人一起骑马赏雪,接着,这对纵横紫禁城二人组最后的对话。  “你说二三百年后,咱们俩,还有海东青和南军机的名字还会留在历史之中吗?”  “谁知道呢,或许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也有两个我们呢?“  “……”  “你说的对。”  “不过,富察傅玉。”  “嗯,江山是你。”  “咱们俩。”  “来日方长。”  “哈哈哈……哈哈!”  这话音落下,白雪皑皑的景山之上,只听低下头有点情不自禁响起的笑声一起响起,伴着一记清脆的击掌,接着一双大氅下的两只手却是一下牢牢握紧,再难分开了。  黑白色鬃毛的马匹逆着风雪在山峦中奔跑。  最逍遥,也最自在不过。  你是我的对手。  那么,这一局,我就输给你一辈子。  从来,山河与你,缺一不可。  我们,从来做得到。  无所无惧。  生如烈火。  “阿玉。”  “嗯。”  “一起去更好的未来吧。”  “好啊,去看看更遥远的江山天下吧,段鸮。”  ……  “碰——碰——!”  数月后,再一次挤满了人潮的神武门前,一口威武气派的红衣大/炮却是在被摆在城门领上做全城庆贺之用,前头有高头大马在走,有一个扛着个大旗的毛孩子穿梭在其中,又有有点无趣地在看。  这毛孩子是谁,暂且不知,但从方才开始他却对周围人的兴奋表达了很大的不屑。  “这帮人到底在看什么啊,不就是几匹马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知道么,今天是个大日子,待会儿有很好看的东西呢。”  “什么大日子啊,我还得抗旗子呢……我还得看书,准备考侍卫呢,将来做大官赚很多钱呢。”  那小毛孩也这么撇撇嘴地回答道。  “你就看看嘛,看看你就知道了,看完你说不定就不想去考侍卫做大官赚很多钱,想去努力考别的地方了哈哈哈。”  “行吧行吧,我就看一眼。”  若说今日是何日子,那整个京城上下的人却都知道。  因一月前,顺天府一桩惊天大案终于告破,有两位当世之才不仅是在朝堂之上真正地大展宏图,也在百姓中赢得了扬名天下名声。  而赶上今日年关,文武百官需得过神武门去往天坛那一处朝拜,另需有两个官员在神武门前射红衣大炮才可去往宫廷祭祀之所。  正是听说那传说中的八方尔济和段军机从街边骑马而过,赶上这多日第一次正式亮相,沿街不少悄悄遣了仆从过来少女妇人都面红耳涨,默默等着倾心于这两位京中美男子的真容。  恰在这时,正听得前头有人的呼唤,一匹白马上已有一位身披白狐裘,内里穿着件仙鹤朝服的男子过来,那模样,莫说在马上,便是在书上都不多见。  在他手中,还执着一把弓,正领了一只孔雀翎的箭,正这时,另有个黑色大氅,面孔上带着一个银色面具的长卷发男子出现了。  这一黑一白,恰似这王朝之上的日月,偏生这两个人还有双漆黑的双眸,那马上的身姿一时不说是寻常女子,就连那名叫不知姓名的小孩都直勾勾看傻了。  “这两个人是谁啊。”  “他们是南军机和海东青呀!这你都不知道么!”  南军机,海东青。  为,为什么这么帅。  为什么他们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种光——  这一刻,竟像是命运的轮回一般,一个青涩的,身处于顺天却还没有一个自己的人生志向的孩子站在了城门下,看到了这一幕。  这是正月之礼俗,而这位段军机今年就是在城门下这涉猎发弓第一人,一时周围百姓们齐齐助威呼喊,只见那黑衣的男子也跟着起弓对准城门上一射,随之两把弓箭上有银光一起迸发出。  那两道帅的不能在帅的箭对撞,正划破城门下的彩花,那一刻,大红色的礼炮花从人群落下,却也将那个孩子一下子从嗓子眼里迸发出了一声惊叹。  “我,我不要做大官赚大钱了!我,我要考这个!”  “我将来的志向,就要做这个了!”  “我钮钴禄·善保将来也要做南军机和海东青!我决定了!”  ……  2019年  北京  如今被称为故宫的重重宫殿内,匾额上书写着太和殿前。  一圈五湖四海的游客们正在铁栏杆,由穿着红马甲,拿着喇叭的导游小姐解说着这一处的估计景点由来,此前大多数宫殿的一面墙上均挂着历朝历代帝王,宫妃,名臣的画像。  可就在这一堵修缮之后依然可见岁月历史痕迹的墙上,却有一副画。  画卷上并未画任何人,只画了一只羽毛洁白,掺杂着些许黑灰色的神鹰,神鹰双眸一只为黑,一只会灰,却自在飞翔自云中,堪称神风俊朗,紧接着,面对着众多正在拍摄着照片的参观者,宫殿前站立的喇叭里也传出了这么一番固定的录音导游词——  “各位来到北京的游客朋友们,大家好,眼前出现在各位面前的这幅画名叫《海东青图》。”  “此画是清乾隆年间名臣段玉衡所作,也是一副经晚清数次战乱,到近现代三次修复后才幸存下来的真迹。”  “段玉衡,是清乾隆时期最富有盛名,却也神秘的一位名臣,因他毕生甚少留下画像,还留下了诸多历史谜团,因此不少历史学家都曾质疑,此人的姓名或许只是前人杜撰,并非是一个真实历史人物。”  “但另外有一种说法,说此人,终生未婚,一生纵横,直到晚年才神秘地退隐朝堂。”  “他在世时,更一手和另一个人创立了一个连史书中都没有着笔过的秘密情报机构,名为——大清刑事犯罪科。”  “这副画中神鹰,乃满族的一种特有的图腾象征,名为海东青,而这也是这位大人一生留下,并保存完好的唯一一副画作。”  “乾隆四十七年,这位扬名天下,终生纵横于官场的大人完成了毕生了毕生的对于官场正义的执着,做到了朝堂之上最高的位置,终于事了功名去,悄然辞官,和那人一起回到兖州了。”  “他这一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抱负,捍卫了心中的公堂正义,成了百姓心中真正的好官。”  “民间将其称为段公,而官场中人亦将他称作,玉衡老板。”  “玉衡老板一生所破奇案数不胜数,晚年更是教出了几位流传于后世的大儒学者和朝堂名臣。”  “也是到了这许多年后,他所在兖州的那个祖宅终于可以将一切还给这位也已经鬓边有了岁月痕迹的主人了。”  “他的脸看上去依然如此令人一眼难忘,有着年轻时的气度,风骨和抱负,大概是他的后半生过的比他的前半生要自由许多,一切终于眷顾了他一回,而也是在这一年,他终于是做了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一件事。”  “为他自己,和一人最后记下一笔,也是关于他自己,关于那个人都无比辉煌而灿烂的一笔。”  *【“傅玉,号八方尔济,满洲镶黄旗人。”】  【“清朝外戚,与军机大臣段玉衡彼此追随,互为鹣鲽。”】  【“段玉衡,历任礼部侍郎,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职。”】  【“二人功居朝堂,傅玉其父李荣保追赠一等公,乾隆五年,傅玉由闲散授蓝翎侍卫。历官黑龙江将军,镶红旗汉军都统,荆州将军,江宁将军,杭州将军,广州将军。”】  【“乾隆五十八年,二人共同辞官,去往民间,从此相守一生,世人再不知所踪也。”】  【——《清国史·傅玉列传·段玉衡传》】  那一遍遍重复录制在介绍词当中的电子声音渐渐远去。  或许当百年的时光终是过去,一切成为只有少数人所铭记的过往,历史的车轮伴着轰鸣之声终于来到故事中的二百七十九年后,数不清的往事随人之逝去而终于消散——  2019年  北京  城市地铁,车流,自行车穿梭的大都市中,现代化科技的光芒正化作一圈云上划过的光圈照耀在脚下的街头巷尾。  一栋位于城市中心地表的独栋透明办公楼内,一楼大厅挂着公证处牌子的地方前先下来一座电梯,随之银色的电梯门打开,一个高瘦挺拔的男人就这么拿着手机走了出来。  内里人流都走在他之后,但这个面容模糊在阳光下有点模糊西装男人站在其中,却仿佛鹤立鸡群一般引人注目,引得同行者中认出他的见状也和他纷纷打招呼。  “诶,段检察官,今天这么早就来上班了,恭喜你出院啊!”  “段检察官,这是准备开车去法院吗?”  “检察官,这么早啊,下午有官司吗?隔了那么久,这次身体终于恢复好了吗?”  “嗯,各位早。”  一路简单寒暄过来,侧身冲着后头点了下头示意的男子的确是风度极佳,而从对话中可知,这是一位高级检察官。  他的银色领带夹旁便有作为公检人员的证明,是一块小小的白色金属牌。  上面有三个很简单的字。  ——段子鸮。  待一步步走到楼下拿车的地方,这位西装革履,手上拿着米色风衣外套,拎着手提电脑的段检察官才站在停车场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  他留着一头利落禁欲的短发,双眸漆黑,薄唇冷峻,鼻梁上一副细框金丝眼镜,一双手生的特别细瘦修长,光说样貌的确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也是这时,出了单位大门的他才抽空回答了手机那头的朋友。  “知道了,下午三点在高级法院的会议,我会去出席的。”  “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出院了,什么住院一个月都在躺着做梦,还梦到自己前世发生的事,我已经完全地忘记了,我的心理状况完全恢复了,也不会梦到什么陌生人了,难不成,你现在还要我给你拍一部电视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