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浦》 第1页 《流云浦》作者:凝欣【完结】 内容简介: 命运之神的性格有多乖僻也许是无解的迷, 多少悲欢离合的戏码在她手里上演, 人类穷想像之力造就的故事也不如她手指一拨带来的惊嘆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于飞,上官衡 ┃ 配角:王素希,汤子虚 很美的一篇文,纯纯的感觉,不是悲剧~! 先声明,本文是清水文,只在最后番外作者服务了一下大家~! 【 第一章 相见初经田窦家 共和改制十三年,虽然国家的边疆依旧不那么平靖,残留的保皇部队依旧时有骚扰,然而内陆及沿海的省份多少已经恢復了旧观,有了欣欣向荣的意思。 平南城是六朝旧都,虽然已是及不上新晋的沿海诸城繁荣,却也还保留着昔日埠面,场面雍容,总有一股郁郁葱葱烟水之气,是以旧家巨族也好新晋豪门也罢,都爱在平南城置产,以示身家排场,因此平南城每晚笙歌不断,豪门巨贾们的晚宴重又开场,几叫人不知道今夕何夕。 燕于飞不耐的抚着脖子上的垂珠链,多少有点懊恼,她本不该来这的。今天是平南巨富王有鸣三女儿王素希的生日宴,若不是因和她同一个宿舍,又被她左说右说,燕于飞原是不会来的。倒不是怯这样的场面,只是无端端这样的浪费时间不上算,燕于飞的手指不自觉的又拨弄起链子,三十一颗珠子,在她手指上滚来滚去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她四下张望,王府的晚宴安排算得热闹周全,色色齐备,爱玩的只管玩去,爱跳舞的也有通宵的乐队,大客厅里自取的热饮冷食占据了周围一整圈,除了若干王有鸣交往的场面人物,剩下的倒多是王素希及其它王家子女的朋友同学,只是同燕于飞一起来的女生们,不过十来人,多数早早被这许多的花样吸引了,余下不多一两个也是身边傍了世家子弟一块谈笑。燕于飞不爱这样的热闹,虽然她容色秀丽,可是欲图与她搭讪的男子们亦不耐烦久看冷美人,几句话打探下来知道没有希望也都各自再寻热闹。燕于飞独自坐在阴影里,只是盘算着几点走方不失礼。 厅里的摆钟打过十一点,燕于飞自取了外套,略和同学打了招唿便往门外去,四月的夜里,空气中充满了青糙初生的糙香味与春天的潮润,骤然由那闷热嘈杂的厅中解放出来,燕于飞深吸了口气,小跑起来,高跟鞋敲在花园碎石子路上格达格达的响,小径一转,已是到了大门,门外达官巨贾小姐公子的车停了整整一条路,燕于飞花了点力气才在小路上找了一辆三轮黄包车,车夫听说是这样的半夜里去偏远的大学,很不愿意做生意,燕于飞只好加倍了价钱才上了车。 车夫方踏车子出王宅的大路口拐进小道不久,前面就有唿喝声,远远就看见几个人追着一个人缠斗着往眼前来。车夫胆子小,停了车张望了一下,回头跟燕于飞商量说:“小姐,这条路不太平,我们往别处走。” 燕于飞一心急着回学校,看着暗夜里纠缠的几个男子也不似善类,自然连忙同意了,只是路窄,三轮车转过身来也颇费了一番功夫。车子才掉过头,后面几个人已经跑了上来,最先的一个便是被追打的男子,后面几个男子唿喝连声,只听见有人嚷着,“上官衡,你别跑!” 燕于飞听了这个名字微微一愣,被追的男子已经跑过车边,却一个转身一把扯住了车夫的领子,车夫促不及防被他拖下了地,只叫得一声,他已经跨上了三轮车勐力踏了几下,这条小路过了王宅的大路口就是条斜长的下坡道,他三两下踏过路口还不停,三轮车便飞速的往坡下驰去。燕于飞在车上目瞪口呆,此刻只来得及抓住侧杆尖促的叫了一声,便随着车急速的滑了下去。抢车的男子彷佛才发现车上还有人,回头看了燕于飞一眼,又探身往后张望,车后徒留了车夫的叫骂声和几个人的怒喝。 车子飞速滑到了坡底,那男子用力踩住剎车却还敌不过冲力,整个车都斜斜撞上了道边的梧桐树,震了几震才停下来,燕于飞被震得一下坐倒在脚踏上,右足落地一折,立刻一股钻心的疼。抢车的男子已经敏捷的跳下车翻落在糙地上,此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糙屑,往后张望一下后倒彷佛没事人一样过来搀扶燕于飞。燕于飞已经疼得眼眶发红,却避开他伸来的手,自己扶着车子站了起来,只是一动脚就生疼,只好依旧坐回脚踏上。 那男子见状十分歉意的道:“这位小姐,十分抱歉,我起先实在不知道你在车上。” 燕于飞抬起头打量他一下,只见他一身戎装,容貌英挺,职衔也是不低,本来也是军中俊彦的样子,只是此时笔挺的衣装也是撕划了好几道,十分狼狈,方才有人叫他上官衡,如果她没有记错,上官衡应该是如今东南军区总司令上官端的侄子,怎么会是现在这个地步。 那男子见她蹙着眉不说话,只咬着嘴角,眼眶泛红楚楚可怜,知道是伤得狠了,想了一下道:“要不然请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开车子过来。” 话音未落,路上已经两道光扫过来,小路顶上驶下来几辆车,燕于飞心里暗惊,难道方才几个人又追了下来还要缠斗不成,如今她伤了脚,可是躲也没处躲。那男子也是一样想法,直起了身子皱眉退了几步,车子还没到眼前,老远车上就有王宅的管家大唿小叫道:“上官公子,你没有事吧?” 上官衡放松下眉头,沖他们挥了挥手,车到了跟前,从车上跳下王宅的管家僕人及寿星女王素希,燕于飞这才出声招唿。王素希见她在此也是大吃一惊,上官衡颇不好意思,道:“刚才没有注意这位小姐也在车上,连累她了,大概是伤了脚,素希,麻烦你扶她上车,我亲自送这位小姐去医院。” 王素希嘿了一声道:“今晚你们又闹成这个样子,只怕伯父们都知道了,你还是回去等着责罚吧,燕小姐是我同学,我自然会照顾,你赶快回去,赔罪以后也不迟。” 上官衡笑一笑道:“只是打搅了你生日,不好意思,若不是他们纠缠,我也懒得与他们争斗。”说着又对燕于飞再三的抱歉,燕于飞只点了点头。 王素希等上官衡上了另外一辆车方对燕于飞道:“你们一路那三轮车滑下来,管家就看到了来告诉我,赶紧带了人下来,不然不知道怎么样呢。那么晚了,你脚又伤了,还是先在我这里住一晚上,叫家里医生先来看了才好。” 燕于飞没有法子,只好答应了。王素希又道:“也真是巧,怎么你就偏在那车上了。这上官衡和那几个副司令参谋长的子侄总是不对,隔十天半个月便有一次争斗,最近被总司令和几个副总司令狠狠说了才好了点,今天喝了酒又闹起来,回去肯定有一场气生。” 燕于飞弯了弯嘴角,只想,纨绔子弟就是这个样子了。 医生诊了燕于飞的脚伤只是扭伤,并无大碍,因此燕于飞只肯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请王素希送了她回学校。燕于飞家在停蓝,虽然也是世家大族,但是世代以清贫自守,并不求闻达,与平南城里豪门巨族截然不同,她本性疏懒,也不好场面声色,因此住在王素希家里总是十分不自在,回到了学校才舒一口气。 才到宿舍,舍友就笑道:“汤子虚已经来过无数个电话了,你再不回来,他大概要爬上宿舍楼来一探究竟了。” 燕于飞涨红了脸一笑,汤子虚是同校的学长,打从燕于飞入校就追求她至今两年,两人虽然没有正式订下什么,但是在旁人眼里早就是实打实的一对了。舍友话音方落,宿舍里电话铃便响了,舍友推了推燕于飞道:“快去接,一定又是汤子虚的。” 燕于飞不得已接了电话,才喂了一声,电话那头汤子虚已经嚷了起来,“于飞你总算回来了,急死我了,从昨晚到今天上午你都没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又不方便打王素希电话,我担心到现在。” 眼见舍友脸上都是暗笑,燕于飞转过身子对住墙壁轻声道:“昨晚我扭到了脚,所以在素希家住了一晚,并没有别的什么事。” 汤子虚一听立时叫了起来:“要紧不要紧,医生看过了没有?要不要我现在来看你?我现在就来看你,你千万别动。” 燕于飞忙道:“不用不用,只是扭伤,已经好了许多,我们明日再碰头,今天我还有很多功课要赶。” 汤子虚这才作罢,尤不停叮嘱道:“你自己多加小心,有什么事情打电话找我,我等在宿舍里,你千万不要到处走动。” 燕于飞应了下来才挂断电话,舍友已经忍不住道:“汤子虚真是二十四孝男友,模样也好书也念得好,于飞真是好福气。” 第2页 燕于飞笑了笑摊开书本,和汤子虚这两年,多少也习惯了他万事皆急的脾气,倒养成了她自己万事都不急的性子了,横竖有汤子虚急在前面。 第二天一早,王素希才到学校就拉着燕于飞悄悄道:“你知道上官衡几个最后怎么样了?” 燕于飞只做个询问的姿态,她知道王素希最是存不住话的,果然王素希笑道:“他们打斗的事情不说,倒是因为是在我生日宴席上动粗,还牵累了你这件事叫上官总司令大发脾气,素来宠他的,如今也打发他到基层去劳苦一个月,修筑泛水的大堤去了,真是了不得的责罚呢。余下那几个,也一样被发落到基层做苦力去了,总司令和副司令们恨极了,说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便要送他们都往边疆前线去。如今多少可以太平一阵子了。” “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对?”素来不爱打听消息的燕于飞因为自己多少牵连了进去,不由也好奇起来。 “左右不过是当初军校里年轻气盛结下的梁子,如今又都在参谋部里,意见总有相左的时候,梁子一层加一层,也不过如此罢了。”王素希说得老气横秋。 燕于飞眼前现出上官衡的样子,那样的天之骄子,想必是向来容不得有人和他对着干的,余下几个也一样的骄横,遇到一起,不是臭味相投便是互相看不顺眼,也是难怪。 一上午的课才上完,汤子虚就候在了教室门口,王素希瞧着他笑了笑,把燕于飞一推自己走了。燕于飞等教室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说:“你以后不用总来等我,那么多同学看着。” 汤子虚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关系,倒是你,不要和王素希这些人总在一起。她们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叫你不要去她的生日宴会,你看,又扭了脚。” 燕于飞知道汤子虚向来对平南城这些豪富子弟有成见,尤其被王素希几番直白的话给得罪过,可是听他这么牵强也忍不住笑道:“连这也扯得上,你的成见也真深。素希只是向来坦率,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这次脚伤,还亏她款留我一晚,你又编派人家的不是,连这也想得到。” 汤子虚轻哼了一声,道:“我是替你担心,这些富家小姐公子们,哪个不是侍宠生娇,走近了没有好处。” 燕于飞微微生了气,她知道汤子虚是中产之家,亦算,只是这宦儒的酸气在他身上如此之甚,总是让人觉得十分的小气,当下抿住了唇不说话。汤子虚见她两弯眉毛蹙起,嘴角微沉,薄怒下别样俏丽,立时投降,轻声说:“我不说就是了,你爱和王素希一起还不是随你。” 燕于飞只低声道:“中午去哪里吃饭?” 汤子虚忙道:“附近开了家鲁菜馆子,听说不错,中午不必预约,我们去那里。”一面接过燕于飞的书本伸手让她挽着。 燕于飞轻嘆一口气,道:“你明知道我祖父认识王家的人,我去也是碍于面子,再说素希与我向来也很好,你何必为这些发脾气。” 汤子虚低头一笑,道:“我哪里敢和你发脾气了。” 燕于飞见他服软陪小心,也就不再多说,微微一笑挽起他的手臂。汤子虚想起她的脚伤来,道:“你的脚好了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于飞道:“早就不碍事了,不过是扭伤了,连擦了两天红花油就好了,你看我不是走得好好的。” 汤子虚忍了一忍,才把责怪王家的话吞到肚子里,燕于飞知道他又不痛快了,只说:“晚上穿了高跟鞋,在花园的石子路上崴到了,不是什么大事。”一面却想起那一晚惊魂,那三轮车自小路顶上直滑下去,她只看见上官衡回过头来时那张天不怕地不怕的脸。 两人才到鲁菜馆子门外,就听见里面喧譁不堪,原来菜馆新开却引了不少人来尝鲜,座位爆满,有人等待不及便要强行霸位,自然惹起了众怒。只是霸位的人是学校里面出名的混混,等闲人不敢去招惹,也只好嘴上嘀咕。燕于飞见了忍不住要出声相讽,却被汤子虚一拉,道:“这里这样吵闹,我们去别的地方吃饭。” 燕于飞知道他不欲起争执,却终究是被气了一下,跺了一下脚才转身,却听背后王素希的声音道:“馆子里客满,你们就该好好排队才是,仗着人多耍的什么横,真是丢脸。” 王素希是王有鸣三女儿,交际场上名媛,平南城里少有不认识的,此刻馆子里僕役见她站出来,也大了胆子上去要那几人照着次序等位,其余人等此时也纷纷开腔相帮,几人虽然恼怒,奈何此时众怒难犯,也知道惹不起王素希,只好灰熘熘出了馆子。 燕于飞看了汤子虚一眼,汤子虚明白她的意思,却不禁低声嘀咕道:“若她不是王有鸣女儿,看她敢不敢站出来。 第二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春天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桃红柳绿便换做满目浓荫覆地。考过了试便是暑假,汤子虚送了燕于飞到火车站,万般不舍依依惜别,燕于飞在车窗前俯下身来笑话他: “又不是从此天涯一方,不用这么伤感,你若有空,往停蓝来玩。”说完脸一红,他们来往两年,从不曾互相会过家中亲戚长辈,她这话莫若是邀请汤子虚见家长了。 汤子虚脸上立刻喜气起来,说:“父亲要我暑假跟着在公司里做事,等有了时间就和父亲说,几天假总是有的。” 燕于飞略悔多说了话,听他如此说便道:“自然是你家里事先要紧的,你马上毕业,你父亲当然希望你能立刻帮得上手,暑假里多学习是好的。” 汤子虚握住她的手,依旧喜气洋洋,只一个劲嘱咐她自己在车上要小心,直到火车鸣了笛才恋恋不捨的松了手。燕于飞眼见着他的身影在隆隆车声里渐渐小去,心里又是留恋又象是松了一口气,母亲的家信里其实旁敲侧击的也问过她几次,只是她不曾作答,碍着她女孩儿的面子,母亲没有多问,可是那种殷殷期盼叫燕于飞很是忐忑,虽然如今女孩子不必及笈而嫁,可是父母的意思总希望她早一些安定下来。 火车从平南到停蓝本来只要走一天的时间,可是今年夏季雨水极多,几处路段都被暴雨沖塌了方,燕于飞坐的特别快车也停停走走了差不多两天才到。燕于飞拖着行李箱下了火车,瞬时被满站台的人群吞没,原来到处都是铁路中断,停蓝又是大站,车发不出去,滞留了大批的旅客,许多人连住宿都寻不到地方,亦不敢离开车站,糙糙卷了几张报纸便宿在了站台。人与箱笼铺满了站台,处处可闻孩子的哭啼声,大人的争吵声,满地的破报纸绊得人无法走路,一股子夏天的奥热混着人身体的味道直冲人而来,燕于飞被蒸熏得汗流浃背,她拖着箱子无处下脚,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待得气喘吁吁的站定在墙边人稍少些的地方,早不知道离出站口有多远了。 燕于飞本来力弱,回家的行李箱里又放了许多书籍,本身十分沉重,綑扎箱子的绳子被她在地上拖磨得久了,“咔”的一下断开,箱盖弹开散了满地的书。燕于飞忙俯身去收拾,方收拾好合上箱子,却听见有人严厉道:“这位小姐,请跟我走一次。” 燕于飞抬起头,眼前站了一个持枪的军人,她一时不解,茫然望着那人。那军人又重复一遍道:“小姐,请你跟我到办公室走一次。” 燕于飞站起身,道:“请问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那人道:“这里是军用物资装卸区,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你擅闯禁区,我怀疑你别有目的。我有权力要求对你搜查。” 燕于飞往四周一看,果然自己堪堪越过了地上一道黄色的禁止线半米多,她不禁道:“这里虽然是禁区,可是我也不过方进入半米多,能做什么事?周围又这样空旷,我也不能取什么东西。只是方才绳子断裂洒了东西出来,我收拾时不慎走了进来,现在我立刻出去,请你通融一下。” 那军人想了想道:“要不小姐请你把箱子打开让我检查一下。”燕于飞的箱子里除了书外尚有贴身衣物,要这样大庭广众打开给一个男子看,她毕竟不好意思,立时犹豫了起来。那军人催促道:“小姐,如果你不愿意打开箱子的话就只好跟我走一次,这是规定。” 燕于飞正踌躇,一名本在站台上清点物资的军官见状走了过来,老远就招唿道:“燕小姐。”燕于飞诧异的看过去,却原来是上官衡。 上官衡走到两人跟前道:“这里出什么事了?” 那军人对上官衡十分恭敬,先行了个礼才道:“副参谋长,因为看见这位小姐走进了禁区,所以按照规定问一下。” 上官衡道:“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我请她在这里等我的。” 那军人立刻对燕于飞道:“既然这样,那应该就没有事,失礼了。” 第3页 上官衡点了点头那军人方走开,燕于飞转过头,想了一想对他道:“上官先生,十分感谢。我这就走的。”因她不好学王素希她们称他为上官公子,只好叫他上官先生。 上官衡道:“燕小姐,上次拖累你受伤的事还没有向你赔罪,这样的小事,不必谢我。”他见燕于飞已热得脸色绯红,薄薄的丝质上衣都被汗打湿粘在身上,纤毫毕现,心里不由一跳,立时转眼看向地上的箱子道,“我这里正巧有车,可以送你出站回家,这几天停蓝站上十分混乱,你一个人不方便。”说着命人过来提了箱子跟在后面。 燕于飞回家前本已经打过电话,但是火车晚到,想来外面也无人接站,于是笑道:“多谢了,凭我一己之力要出站确实是很困难的。” 上官衡也笑道:“本来我在泛水沿江督察堤防,因为实在抽不出人来接收这批防汛物资,我才暂时到停蓝来一次,哪里想到这么巧。” 停蓝站的物资出口离旅客出口不远,燕于飞出了大门便看见家中司机在街口在人堆里踮着脚四处张望,及至看见了燕于飞立刻喜形于色的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口里说:“总算等到二小姐,老爷和太太都着急死了。” 燕于飞见家里有人来接,便不肯再麻烦上官衡,上官衡亦不勉强,对燕于飞道:“泛水的防汛总部在原安,燕小姐如果这两个月有空到原安来,我可以做东招待。” 燕于飞点头应承再三道谢后,方上了车,司机自后视镜里偷偷看了几次,忍不住说:“二小姐,这位先生是哪里的?” 燕于飞瞥了司机一眼,笑道:“他不过是个普通朋友,张伯你不要和我母亲一样,见着个男的便要想起我终身大事。” 张伯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二小姐在大学里有男朋友的,只是这位先生的气度着实不凡。” 燕于飞到家中,父母早已是望眼欲穿,燕太太更是悬心已久,此刻见了她才放下心,还不等她开口,已一叠声喊了佣人端冰着的莲子汤来给她解暑。父亲燕清人固然高兴,却还不忘询问她考试成绩。燕太太听了不由嗔怪道:“孩子才坐了两天的车回来,连坐都没坐上一坐,你就忙着问这个,也不容她喘口气。” 燕清人哈哈笑道:“好好,是我的不对,是我的不对。” 燕于飞开了箱子,取出几本书递给父亲道:“这是爸上次提到的古籍印本,我托人从月港带来的,听说印数很少的。”又取了一条丝巾出来给燕太太道,“这是国外今季最流行的花样,妈可以做披巾用的。” 燕太太接了东西笑得眼睛眯起,口里却说:“我们哪里要你花钱买这些来。你去年买的衣服我都还没机会穿上一穿。”一面又看着燕于飞道,“倒是你什么时候应该把你的朋友带回来给我们看一看。” 燕于飞微微红了脸,扭转了身子道:“过一阵再说吧。我先上楼去洗澡。” 燕太太犹笑道:“你岁数也不算很小了,不用害羞,我和你父亲都很想见他一见。” 燕于飞不答话,“蹬蹬”跑上楼去,到了二楼才探下头道:“我知道了,若他暑期里有空便请他来。“说完亦不等父母答话,自己往房间里一躲。 燕于飞洗了澡换了衣服才觉得一身舒慡,开了房门便听见楼下笑声不断,立刻下了楼笑道:“大姐回来了是不是?” 燕来宜听见脚步声音,早站起来道:“二妹给我带什么了没有?如果没有我可不饶你。” 燕于飞下楼见燕来宜皮肤光腻身态略丰,不由笑道:“大姐结了婚越髮漂亮了。” 燕来宜啐了一口道:“不要说好话来塘塞我,快拿礼物来。” 燕于飞早取了一只盒子在手里,道:“这可不是你一直念的香水么,怎么敢忘了你。” 燕来宜接了香水便笑:“算你有良心,你姐夫这几日出差,今晚我也在家吃饭,明日中午我请你吃大菜去。” 第二日中午,燕来宜往家里来接燕于飞,见她做了时新烫法的头髮,手上箍着两支叶子银镯,换了条鹅黄掐腰短旗袍,越发显得人亭亭玉立,不由笑道:“吾家有女初长成。”燕于飞微笑道:“做新式头髮还是停蓝城的好,平南那里总觉得做出来无端土了许多。” 两人一路往西菜店天鹅阁走,一面絮絮叨叨讲许多姐妹之间的亲密话。燕来宜挽着燕于飞道:“妈可叫我问问你,你大学里那个男朋友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你快点带了家里来,也好叫父母放心。” 燕于飞因为是姐妹间,便不隐瞒,微微红了红脸道:“是学校里一个学长,也不过认识了两年,还觉得投缘,他对我倒是很好的。本来这次是想让他来家里的,但是他父亲要他暑期里学习公司事务,一时也不得空。” 燕来宜笑道:“那也还是要带到家里来看一看才知道好不好。” 燕于飞道:“我自然知道,只等有空的时候。” 燕来宜方要说话,马路对面却跑过几个报童,个个捧了一叠报纸高声喊道:“新闻,新闻,溧水大堤溃于长阳,泛水大堤险情频出!看新闻了!” 燕来宜皱一皱眉,道:“今年真是奇怪,自六月里就雨水不停,从来夏天不曾下那么多天雨,如今到处都只看见讯情的新闻。” 燕于飞招过一个报童来买了份报纸,报纸头页上斗大的标题便是溧水大堤溃塌,长阳一城尽成菏泽,下面便是万民如何流离交通运输完全中断的报导。燕于飞折起报纸,奇道:“以前往年有讯情,向来都是泛水险过溧水,今年怎么倒是溧水大堤先塌了。” 燕来宜道:“你难道最近不看报纸,今年泛水的讯情指挥委了东南军区司令上官端的侄子上官衡,当然要力保泛水大堤不失才好向上面交代。自然溧水就没那么多时间顾及,只可怜了溧水两岸的百姓。” 燕于飞方想起上官衡的话,又打开报纸,内页里便是对泛水大堤的报导,果然对上官衡是百般赞美,虽然泛水大堤亦是险情频出,不过好歹没有溃决,相比往年已是极大进步,倒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姐妹两个吃了饭回家,甫进家门燕太太就道:“于飞,方才有位姓汤的先生打电话来找你,我同他说你出门了,他说他晚上会再打来。”她笑眯眯的瞧着燕于飞又说,“这位汤先生十分有礼貌,说是你大学的同学。我看他也没有什么紧要事的样子。” 燕于飞临行前给了汤子虚家中的电话号码,原是预备他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好联繫,现在她才不过回来两天他就急着打电话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下也顾不上父母略有深意的眼光,回到自己房间就拨了电话回去。接通了电话,听筒里汤子虚只听得燕于飞轻轻一声“餵”就极其喜悦的道:“于飞,我在电话旁等了很久了。” 燕于飞心中微微一甜,汤子虚有时候虽然叫人生气,可是他对她的好却是真的。她于是放柔了声音道:“你打电话来有什么急事?” 汤子虚道:“我只是看报纸上说铁路不通,所以很担心你,想了一天还是给你挂个电话,并没有别的事情。你既然平安到达了就好。” 燕于飞听着汤子虚低沉的声音,心里满是柔情,不由轻声道:“这次回来,爸爸妈妈都很想见你一见,若你有空,便来停蓝,我们再一起回学校去。” 汤子虚道:“我也正想和父亲说一下,等有了消息我再告诉你。” 燕于飞低低嗯了一声。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却都是满心的欢喜。 燕于飞又和汤子虚絮叨了许久才挂了电话下楼,燕太太早就候在下面,见她下来就道:“那位汤先生究竟是谁?” 燕于飞见母亲神情里早是瞭然,于是别过了头羞道:“你明明知道的,我同他说叫他有空便来停蓝。” 燕太太见此情状,笑一笑便不再说话。 整个暑期里老天便是淅淅沥沥不停下雨,三日下两日停,几乎不曾有个大太阳天,不用说国家东南面溧水泛水两条主要河道频频告急,便是那些支流小道也频发状况,整个政府只是焦头烂额拆东补西,便是停蓝这样的腹地城市也不禁有些人心惶惶,米面油价都高涨起来,当局出来再三的唿吁说供应没有问题也不管用,百姓们只是抢购。 这样的状况下,汤子虚自然是来不了停蓝,便是燕于飞也早早打算回校,免得发生什么临时状况。燕氏夫妇虽然不放心,也没有办法,百般叮嘱了送燕于飞上了火车,燕于飞早做了打算路上要用上个三四天,是以准备了许多食品。从停蓝到平南的火车一路多半在平原地带,还不甚要紧,只是在原安附近要跨越泛水从大桥上过,这一段路究竟过得了过不了,谁也说不准。火车自停蓝开出后车上消息便不断,一会有人说大桥尚坚固,过去没有问题,一会又听说桥基松了,已经有车出了事故,只好将火车拆成一节节乘了船过江,一会又谣传说原安附近连渡口都沖坏了正在抢修,且水势极大,连船都渡不过,不知道能不能过江。燕于飞听着这些,心里七上八下,亦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平安到达平南。 第4页 火车停停走走到了原安附近,天上又下起了大雨,雨水彷佛从天上翻倒了澡盆一般倾泻下来,玻璃窗上连雨点子都看不到,只看见水一波一波往下淌,再看出去十米开外便都是雨幕,什么都瞧不清楚了。燕于飞心焦的望着窗外坐卧不安,泛水大桥不能通过已经被确定了的,这般大的雨,渡江也几乎要不可能了,看起来只好在原安停留。她正焦急,火车震了一下缓缓停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探头探脑四望,车子已经进了原安站,却没有法子进站台,站台上早就靠满了先期滞留的火车,整个车站望出去,是比当日燕于飞在停蓝看到的更多的人更杂乱的一个场面。 车子停了整整半天后才有了个明确的说法,车子要一直等到雨停或者大桥修好才能继续前进,滞留在车上显然不可能,燕于飞只好提着箱子跟随众人下了车去找住处。 燕于飞甫一下车,便被大雨浇了个透湿,好不容易撑起的伞一会就被雨水浸透,外面下大雨,伞里面也滴沥搭拉的下小雨,而原安城里,竟然是完全找不到一个住处。原安本来是小城,虽然往年亦有因为泛水溃决而滞留的旅客,却从来不曾象今年这么多,所有的客栈旅馆都已经满员,就算有旅馆把一间房间分做两间,搭起架子床,依旧是不敷需求,拿着钱也找不到房间。燕于飞在城里徘徊了半天依旧没有找到个落脚之处,她的脾气本来不喜欢求人,现在也没有办法了,只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辗转到原安的防汛总部外。 泛水防汛总部就在原安的政府楼内,大门口有荷枪实弹的警卫把守着,因为汛情紧急的原因,所有人员约莫都在泛水沿江的大堤上,所以门口十分冷清。燕于飞先给王素希打了电话,寻不到人,没奈何只好到门口询问上官衡的行踪,却被通知上官衡这几日有了严令,除泛水的事务外一概不见其余人等,燕于飞只好掖了些钱在手中交给那警卫,恳请他进去传个话。门口的警卫见她虽然浑身湿透颇为狼狈,却是气质大方的美丽女子,一时也吃不准她究竟是上官衡的什么人,当下也就同意替她进去问一声。 不一会警卫就自楼内带出一个秘书模样的男子,那男子十分客气的道:“鄙姓王,是副参谋长的秘书,请问这位小姐有什么事么?” 燕于飞只说自己是故人来访,想见一见上官衡。王秘书踌躇了一下道:“副参谋长这几天都在泛水大堤上,什么时候回来是说不准的事情,要不请燕小姐留下旅馆地址,等副参谋长回来我再转告他。” 燕于飞想了一想道:“本来我的打算是想见一见副参谋长就走的,所以并不曾寻找住处,王先生有没有办法找到副参谋长,知会他一声,也算我来过了罢。” 王秘书本来不知道燕于飞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什么来头,只是听她口气十分熟捻,但是现在看她并不是一定要见着上官衡不可,倒松了口气,于是道:“这几日天气不好,也难于上路,燕小姐既然那么远来了,就请暂留几天,我想个法子告诉副参谋长。”停了一停又道,“燕小姐既然还没有寻找住处,我可以代劳。”说着带了燕于飞到最外面的客厅里,立刻拨了电话出去,片刻就回头对燕于飞道:“我已经替燕小姐订了旅馆,原安是小地方,希望燕小姐不会嫌弃简陋。”燕于飞本来所求的不过如此,见不见上官衡本非重要,当下就很慡快的道了谢,王秘书又派了车子送她到旅馆。 原安城里虽然旅馆爆满,但是燕于飞住的这家乃是专门给政府来往官员下榻的,因此并不曾满房,旅馆见是上官衡秘书送来的客人,也服务得十分周到。燕于飞洗澡换了衣服已经是晚上六七点的时候,她立刻打了电话回家约略的说了状况好叫父母安心,一面又拨了电话给汤子虚,汤家家人却说汤子虚往临水去盘货,并不在平南。 燕于飞才挂了电话,房门外就有服务生敲门,原来上官衡今晚回到了原安,王秘书派了人来请她稍候。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半夜,燕于飞糙糙吃了些东西,累了一天实在撑不住躺在沙发上小憩,一下子竟然就睡着了,直到房里电话铃声响了好几下才惊醒起来。燕于飞拎起电话“餵”了一声,因为是才醒,她声音里依旧是睡意朦胧惺忪散漫。上官衡本来十分疲倦,在电话那端听她声音娇柔,倒似催眠一样心中一盪,停了一停才道:“燕小姐,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燕于飞听见是上官衡的声音方略微清醒,连忙道:“没有关系,我知道你这几天很忙,是我打搅你了。” 上官衡道:“因为回来后就开会,也来不及请你吃饭,明天一早我便要回泛水大堤去,所以想请你现在出来吃消夜,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燕于飞道:“我也没有怎么吃饭,现在也饿了,那我到旅馆大厅等你。” 燕于飞挂了电话,忙整理了头髮和衣服,挽了手袋下楼,却见上官衡已经候在楼下,见了她站起身来。燕于飞不禁微微有些诧异,上官衡见状道:“官署里没有东西吃,因为这里很近,一向我们都是在这里吃饭。这么晚也只好简便些在这里请你。”他又见她髮丝微微凌乱,脸颊上犹带着才睡醒的潮红,星眼微觞,昏黄的灯光下更觉得暧昧动人,一时想起芙蓉春睡醒这样的句子,怔怔看了一会才道,“回来就忙着开会直到现在,真抱歉这么晚了还叫醒你。”燕于飞见他衣领上扣子敞了一颗,军帽上,肩膀和裤脚上犹有泥水渍,知道他是从泛水大堤上下来至今还没有休息过,旅馆里灯光虽然十分柔和,照在他脸上投下帽檐的浅浅阴影,越发显出疲惫来,心里不禁有几分过意不去。 旅馆里西餐厅因为最近来往官员颇多,所以日夜都开着。燕于飞坐定了下来道:“哪里的话,我这次真是打扰了你,泛水汛情紧急,你一定非常忙,其实不用抽时间过来。”说着脸色微微一红道,“我是因为坐火车回平南,过不了泛水,车子停在了原安,实在找不到住处,没有办法才来搅扰你的。” 上官衡笑一笑道:“能够略尽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燕小姐不用客气。” 燕于飞见上官衡神情十分疲惫,情知他连日奔波一定乏极,当下也不再多话。过了一会上官衡道:“我虽然连日来一直在泛水堤防上,但是沿途情况还是知之不详,只靠下面的情报,燕小姐既然从停蓝一路坐车过来,一定所见所闻甚多,可否略谈一二?” 燕于飞便把沿途所见民生流离的状况略讲了一讲,又道:“泛水堤防自然是有许多专家用心,亦无需我来置言,只是原安城里如今滞留了这么多的旅客,许多人无处可宿,也是十分可怜的事情。” 上官衡点点头道:“我也正为此烦心,食物已经从别处调集倒不是问题,但是这许多人无处安置,混杂一起既易生事,疾病传播也容易,附近尚有灾民源源不断而来,正是在想法子。” 燕于飞踌躇一下道:“我今日下午在原安城里,所见的旅馆早已都是客满,但是城郊似乎倒有数间厂房空关着,我看如今运输中断,厂家都停了工,可否跟他们商量把空闲仓库及厂房出借给政府安置旅客和流民呢?” 上官衡略一沉吟,便回头吩咐秘书道:“你现在就去找原安城里几个工厂主,看看他们愿意不愿意出借空置的厂房,政府可以付钱。” 燕于飞见他如此果决,有点出乎意料,本来她对自己的建议有点忐忑,现在倒也希望可以成事。她一直以为他不过是纨绔子弟,因了他两次相帮,又见他对政务十分关心,如今倒有点刮目相看了。 不一会上官衡的秘书便回来报告说城中的厂主们都愿意出借厂房且无需酬金。上官衡立刻又道:“那你明天,不,现在就立刻抽拨人手到车站及流民聚集地去转移人员,一定要随派医护,预防有流疫产生,病人就地隔离。” 燕于飞见他颇有点心神不宁,便说:“我已经吃饱了,民生要紧,上官先生请便。” 上官衡笑道:“不用先生来先生去,我表字清源,你叫我上官或者清源都可以。”说着站起身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实在是事务缠身,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找王秘书,他是一直在原安的,也很清楚我的行踪。” 王秘书已是准备好了名片递给燕于飞,道:“这上面的是总指挥部的直线电话号码,副参谋长不在时便是我接电话,燕小姐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 燕于飞接了名片,上官衡便送她到电梯口,燕于飞与他道了晚安,上官衡突然道:“等这次汛情过去我也要回平南去,到时候怎么联繫燕小姐?” 燕于飞愣一愣才道:“素希是与我同一个寝室,有什么事她可以转告我的。” 上官衡嗯了一声,直到电梯门关上方离开。 第5页 第三章 舟人夜语觉潮生 大雨整整下了三天,因为泛水水势过大,燕于飞却在原安耽搁了七天的时间,她自然不去打搅上官衡,每天只在旅馆里看书,闲时也不过往车站走走,看看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开车。上官衡一直在泛水大堤上督察,倒是每日晚上会有一个电话打来关心她的路程情况,王秘书亦是十分殷勤,每早一个电话询问有无事情需要帮忙,闹得她十分不好意思。 第八天上泛水大桥终于抢修完工,燕于飞第一时间上就从王秘书那里知道了消息,王秘书再三的要派车送她,她推辞不掉,只好接受。第一班从原安发出的车安排在下午三点,燕于飞收拾了行李退掉房间,旅馆的服务生却说:“这里的帐单一应都是原安政府每月结帐的。”燕于飞也只好作罢,料想王秘书是不肯收下房钱的,也只好以后再说了。 两点半的时候王秘书跟了车来接燕于飞,又递过了一张特等的卧铺包厢车票道:“副参谋长今天仍旧在泛水大堤上,不得空回来送燕小姐,只委派了我过来,泛水大桥虽然修好,但是自原安到平南的路上也是很艰难,没有三天到不了,燕小姐改坐包厢可以轻松些。”燕于飞再三的谢了方接过票去。 火车自原安到平南倒是无惊无险,虽然走得很慢,最终还是平安到达,算起来一路花的时间倒有一个半星期之久。燕于飞回到学校只觉得整个人似散了架子一样,狠狠休息了几天才恢復过来。 汤子虚知道她回到平南,立时赶来看他,说起路途的艰险,燕于飞本来也不想说,但是思量下来还是告诉汤子虚多承了上官衡的帮忙才能顺利的回来。汤子虚这次听了倒没有说什么,只是依旧皱了皱眉道:“他帮助你是举手之劳,但是你平安回来就好。上次你打电话来,是我母亲接的电话,近几日也是一个劲的要我请你回家吃饭,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燕于飞看汤子虚殷殷的瞧着她,神情里都是期盼,想两人交往数年亦是时候会见家长,于是道:“不如就趁开学前的时候,下个星期六如何呢?” 汤子虚极喜,握住燕于飞的手轻轻把她拥到胸前,两个人虽然交往经年,但是汤子虚一直很礼貌,这般行动已经是很少见,燕于飞虽然红了脸,却也任由他环着,只听他胸膛里一颗心“通,通”跳着,一时只觉得甜蜜安稳。 及至了周六,燕于飞精心挑选了礼物带到汤家。汤家住的是西式的洋房,客厅与饭厅连在一起,十分亮畅,墙壁上挂了许多的书画,虽然书法及画技均不是上乘,落款却都是某某要人赠送之类。汤太太一见燕于飞就十分喜欢,握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殷勤笑道:“燕小姐真是美丽的女孩子,叫人见了就欢喜。”燕于飞听了这话,虽然不好意思却也很高兴,回头见汤子虚亦是笑意盈盈。 汤家虽然是比较时新的家庭,汤老爷却依旧是旧时的服装,手中不离菸斗,见了燕于飞并不似汤太太般热情,只微微颔首。汤太太嘱咐燕于飞稍坐,自己往厨房督促晚饭,留了燕于飞,汤子虚及汤老爷在客厅。汤家客厅里是西洋沙发,也不分主次,燕于飞捡了三人的沙发坐下,汤子虚陪坐在另外一头。 汤老爷吸了几口烟,问了燕于飞一些学校的事情,话题一转又问起燕于飞家中的情况。燕于飞恭敬的道:“父母膝下唯有大姐与我两个,早先父母曾育有一子,但是我尚未出生兄长就夭折了,如今大姐已经出嫁。我父亲如今在中学做校长。” 汤老爷点一点头道:“我听说在停蓝城里许多军政要人均是令尊及令祖的学生,令尊却为什么仍然做中学校长?” 燕于飞道:“父亲一向淡泊,也曾经有人请他出任官职,都被他婉拒,他只说教育方可救国,所以执意一直在学校里教书。” 汤老爷嗯了一声,道:“这倒叫人十分敬佩。” 燕于飞听他虽然口中说着敬佩,脸上却是不以为然的神情,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只好打量起沙发对面那一幅字,写的是李白的诗,落款是现今的总商会会长张伯耀的款。汤老爷见她端详这幅字,便道:“这幅字乃是如今总商会会长张伯耀的亲笔,是我和他合作建了棉织厂后他写了送我的,十分难得的,寻常人等闲求不得他的笔墨。”燕于飞见那字亦不很好,汤老爷说起来却是面有得色,也不好说什么,只泛泛贊了几句。 不一会摆上饭菜,汤太太上来挽了燕于飞的手到上座,燕于飞忙推辞了,只肯陪坐在一边。吃饭间说起这几个月的汛情,汤太太问起燕于飞是如何自停蓝到平南,燕于飞便说起在原安停留的经歷,汤老爷听了奇道:“燕小姐原来认识上官衡?” 燕于飞道:“不过是点头之交,因为王有鸣的三女儿王素希是我同学,所以认得上官衡。” 汤老爷道:“东南军区总司令上官端向来很宠爱这个侄子,上官衡虽然并不常抛头露面,却在军内十分有势力,等闲亦是见不到他,燕小姐居然能让他出手相帮,很有本事。” 燕于飞听了这话十分不安,汤子虚已经接口道:“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相助,有什么要紧,王素希是于飞的好友,他自然也是要看在王素希的面子上。” 汤老爷却道:“你懂得什么,举手之劳也要人家肯举手才行,普通人等,上官衡未必愿意动一个手指,不过燕小姐认得王有鸣的女儿,也难怪的。” 汤太太见汤子虚皱起眉头,燕于飞亦是神色难堪,忙打圆场道:“燕小姐吉人天相,这一阵的大水,发生了多少事故,能平安到达便是好事了。” 这一餐饭吃的燕于飞食不知味,好容易捱到吃完,却也不好立刻告辞,汤老爷左右问的不过是她家中有无人做官从商,话语十分的不投机,汤子虚的眉头亦是越皱越紧,唯有汤太太不停从中转圜。 待到九点左右的样子,燕于飞忙告辞出来,汤老爷也不挽留,倒是汤太太拉着她的手要她常来。燕于飞走出汤家,背上已经是密密出过一层汗。汤子虚送她到路口召车,见她神色怔仲,便说:“父亲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他一向是如此的。” 燕于飞摇摇头,抬头看着汤子虚道:“令尊似乎并不喜欢我。” 汤子虚也是十分烦恼,却强自道:“不会的,才第一次见面,哪里会不喜欢你。” 燕于飞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嘆了口气踏上车去。 汤子虚回到家中,心里十分不痛快,见了汤老爷便道:“父亲,今天是于飞第一次来作客,你为什么这样让她难堪。” 汤老爷咬着菸斗瞥了他一眼道:“我何曾让她难堪了。” 汤子虚道:“她家中无人经商为官,我知道你不喜欢,因为帮不到什么忙。可是她在原安滞留,上官衡不过略为相帮,父亲你何必说那样的话。你知道我很喜欢于飞,你何必这样让她难堪。” 汤老爷哼了一声道:“燕小姐美丽大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也知道你喜欢她,可是婚姻之事,哪里是喜欢就可以了。本来你自己谈恋爱我不反对,可是要是谈到婚姻,燕小姐不是良选。你自己也知道燕家无人做官经商,区区一个教书匠,怎么能够相助你以后的事业。你一直在学堂里念书,哪里明白外面的艰难,若是有人可以相帮,不知道省却多少力气。” 汤子虚不服气道:“我一个男儿,怎么还需要裙带相助,何况我志不在此,生意大小我不在意,凭我之力,守成总是可以的。再者说了,生意上的事,还有朋友可以相帮。” 汤老爷冷笑道:“你根本不晓得世界艰难,若没有利益好处,谁肯来帮你,你只是学了些死道理,摸着书的皮毛,以为天下就这般容易了。就算不说这个,我问你,那上官衡为什么要帮助她,你以为是举手之劳,可是你想一想,为什么他愿意花这个举手之劳的力气?燕小姐认得王素希,认得上官衡,此刻她和你如胶似漆,等到她见得多了达官贵人,你以为人家还会放你在眼睛里?” 汤子虚听了极怒,断然道:“父亲你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于飞是怎么样的人。” 汤太太见父子两人越说火越大,忙道:“好了,你们也不用吵,我看燕小姐是很不错的,子虚的事情,还是要他自己喜欢才行。” 汤老爷道:“如今都是自由恋爱,我也不能强求你如何,可是这燕小姐的事情,你自己要好好思量一下,美丽大方的女子也不是她一个,上次张伯耀的二女儿见了你也很喜欢,我看张小姐就合适得多。你不要只图了眼前的欢喜,我的话,你自己想想。” 汤太太推了汤子虚一下,叫他不要再还嘴,汤子虚只好闷闷点了点头。 因为这一次的不愉快,燕于飞和汤子虚隔了几天才见面,汤子虚向燕于飞再三的保证,他一定会叫父亲改变看法,燕于飞听了只是笑笑不做声,汤子虚十分的懊恼,只好百般的陪着小心讨她的欢喜。 第6页 学校开学在九月初,照惯例燕于飞那一级要做名人访问,这原是平南大学的传统,每年都有一级学生做採访报导,较多选择当代的名人,报导材料彙编成册出版,亦是学校盛事之一。燕于飞与王素希及另外两个女同学一组採访,教授派下的题目是採访近代知名女性,因为稿子要出版,所以四个人也是很紧张,早早就开始准备。 “这些年来,潮流领军人物都是男性,要找个知名女性很是不容易,便有的几个,据我知道,也已经被预约採访了,比如共和初年的独立议员汪翠羽和韩眉,还有三年前的女权运动领导者赵颖之。”王素希认得的人多,因此打探了许多情报回来。 四人一时犯了难,“若说要採访女企业家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前几年已经有许多类似报导,不能显出我们的独特来。”燕于飞道。 “廖夫人可以不可以?”一旁同做採访的吴钰小声道。 “哪一位廖夫人?”王素希莫名所以,旋即又醒悟过来,“你是说廖浚洋的夫人?” 燕于飞一听也喜道:“这倒是好主意。虽然廖夫人不算是抛头露面的杰出女性,可是她有当世最传奇的爱情,廖先生当年身为全国陆军总司令,坐拥大半江山,却为了她捨弃一切甘为阶下囚,当年是轰动世界的新闻。”随即又皱起眉,“可是,往年也不是没有想採访廖夫人的人,听说廖夫人现在和廖先生隐居,根本不接受採访,连门路都寻不到。” 王素希想一想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我回去托父亲问问看,有没有办法见上廖夫人一面再说。” 直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王素希才带回来回音,当初廖先生麾下五名亲信,如今还留在平南的只有上官端,至于其余好友多半旅居国外,要着手亦只能从上官端那里开始。燕于飞听了道:“如果这样,恐怕是很不容易採访了,上官总司令等闲也是见不到一面,更何况要见廖夫人了。我看我们还是另外寻找目标的好。” 王素希瞥了她一眼笑道:“于飞你以前最是不怕困难的,怎么这次还没有试就打了退堂鼓,要换也要等到从上官总司令那里碰了钉子再说。” 燕于飞不做声,上次听了汤老爷的冷言冷语,汤子虚虽然一直不曾说什么,可是她多少觉得他心中不太高兴,他本不喜欢她与王素希来往,更哪堪再加个上官衡,这次若是要走上官端的门路,只怕又惹起老大的不痛快来。只是王素希执意要试,其余两个同学也是跃跃欲试,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这次王素希不过两天就有了回音,上官端虽然不曾见着,但是倒有意外之喜,遇见了廖夫人的秘书,她很愿意着力帮忙,因此採访并不是难事。燕于飞见如此,因为可以不必和汤子虚起争执,倒也松了一口气。 王素希几次联繫下来,採访廖夫人的时间定在九月底的星期六。四个人都穿得很正式的出门, 雇了车子一路往平南郊外的玲珑山去。天气格外的晴朗,阳光自初红的树叶中稀疏洒下,映得一条林荫道上一路斑斓,只是秋色虽然好,却因为要见的是廖夫人,四个人都有点忐忑,便是王素希也是一路看了预备好的採访稿许多遍。 廖浚洋与夫人居住在玲珑山半山的一座洋房中,四周高墙围起扎着电网,房前是大片树木与花圃,门口亦有警卫,盘查了她们四个的证件又与秘书室联繫后方放了她们进去,吴钰吐了吐舌头道:“便是隐居都还有那么大的排场派头。” 王素希小声道:“虽然当年廖先生辞职下野,可是毕竟影响还在,何况如今几大军区的总司令,多少与他有旧,很多事还要听他意见的,单看如今便可知道当年更加是了不得。” 四人自门口下了车,由一条小路曲折走进园子,两面花木扶疏十分幽静,走了许久才到屋子门口,廖夫人的秘书已是候在门口,见了她们笑道:“鄙姓曹,夫人已经在小客厅等你们,请跟我进来。” 燕于飞想到要见到这传奇女性,心里也紧张起来,跟在曹秘书后面只是心里不安,连屋子里环境也顾不上看一下。上了一层楼到了一间房间门口,曹秘书推开门道:“夫人,她们到了。” 燕于飞只看见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含笑站在客厅里,阳光透过树枝和花窗玻璃斜斜打在她身上,映得她的脸庞极为柔和,远远的象一幅画一般,向来听说廖夫人极美,小时候亦看过报纸上的报导照片,此刻却只觉得照片都不及眼前之人的十分之一,其余三人亦是一样感受,都睁着眼愣在原地,连问好都忘记。 廖夫人开口道:“诸位都请坐,曹秘书,请把茶点端上来。” 四人此时才醒过神,都向廖夫人问了好才坐下。燕于飞心里只想着,原来世界上也有这样的美人,如果自己是廖先生,为了她放弃江山也是值得的,何况廖夫人如今已近中年,想必当初年轻时候更是美丽惊人。 王素希那边已经开始提问,燕于飞赶紧收敛了心神专心笔记。两个小时的访问下来,燕于飞只觉得廖夫人十分和蔼,问题回答得坦率真诚,并不藏掖,不由问道:“夫人能接受我们採访,我们是十分荣幸的。但是听闻以前夫人很少接受採访,又是为什么呢?” 廖夫人注视着燕于飞微微一笑,道:“一来廖先生已经辞职下野,你们亦知道廖先生过去部下无数,如今也都依旧为国效力,若我们接受太多採访,势必谈论到国家大事,左右到他人的看法,这不是我们的本意。二则我们两个人都偏好静养,不爱旁人的打搅,但是也不是说我们就要与社会隔绝,其实这几年来要求採访我们的也不过只有寥寥数人,有时候因为不方便婉拒了,想必大家都以为我们难以接近了。再者,我也很想见见诸位,看看如今时新的女性是什么样子的。诸位果然都是不让鬚眉的女子,比起原先曾经採访我的记者一些也不差。”四人听了这话都忙自谦了几句。 燕于飞想了一想又道:“当初国家形势上是有许多人要求廖先生以军队独掌大权,建立军人政府,但是廖先生在这样的情况下通电下野,出乎于许多人意料之外,虽然有人说是为了夫人的缘故,可是江山美人这样的故事在政治上来说是十分罕见的,便是英国的爱德华八世,亦也是因为朝野反对才会逊位,夫人与先生的结合在当初虽有阻力,形势却不是糟糕如此,且观廖先生下野以后便将权力转移给共和民主政府,又在幕后做了很多努力,我想问一问夫人,对廖先生当初这样的选择有什么看法?且我觉得,夫人当时虽不过问政治,我却以为夫人是极有主见的人,对先生这一震惊世界的抉择必然有所影响,不知道夫人方便不方便谈?” 廖夫人听了这个问题不由注目看了燕于飞许久,想了一想后才道:“当初局势复杂,不足为外人道,先生虽然掌握大权,却一直心向民主,这样的抉择确然是经歷了许多困难的思考,可是要说我的作用,那实在是十分微小的。” 燕于飞见廖夫人只是轻轻带过这个问题,虽然明知道内情必然不同,可是自己也不是专业记者负着特别的使命,也就笑一笑道:“谢谢夫人回答我这个问题。” 廖夫人格外的对着燕于飞点了点头道:“燕小姐来之前做了许多的功课。” 燕于飞还未回答,便听得曹秘书在客厅的门口说:“夫人,清源和先生谈完话了,过来看看夫人。” 燕于飞及王素希几个都回过头来,只见上官衡站在客厅门口笑道:“我已经站在这里听了很久,夫人专注回答问题,连我来了都不知道。”说着走进客厅来,和四个女孩子分别打了招唿。王素希和燕于飞与他认识,另外两人虽然不知道上官衡什么身份,也清楚能出入这里的不是寻常人,及至知道他的名字,才轻轻哦了一声。 燕于飞是第一次在白天遇到上官衡,见他穿着军队的常服,手里拿着军帽,斜倚在窗台边上,下午的阳光透过落地大玻璃窗射在他身上,他一半的面孔被浅浅阴影盖住,越发显得他眉目慡朗深刻。又见他双眼注视着自己,眉目间却是思量的神情,因听他说在门口听了很久访问,只以为自己方才的问题唐突了,心里倒略微不安起来。 看时候不早四人便要告辞,廖夫人挽留她们吃饭,几人都再三的推辞。廖夫人亦不勉强,笑了一笑道:“以后也会有机会的。” 廖夫人唤了曹秘书来安排车送她们出门,上官衡笑道:“我也是要回去了,不必麻烦司机,我送几位小姐回去就可以了。” 廖夫人笑道:“你既然愿意,那就最好不过了。” 上官衡送了她们四人回学校,一路上车窗虽然都大开着,燕于飞却觉得连那风都是烫的,吹得她的身上微微发热。到了学校已是傍晚,四个人分别向他道了谢,燕于飞待三人稍微走远,才道:“上官先生,上次蒙你在原安相助,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谢你,心里面很不安。” 第7页 上官衡瞧着她露出一丝笑容,道:“早就说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才回来不久,本来也想联繫燕小姐,不知道你明天有没有空,我想请你看歌剧。” 燕于飞心里微微的一惊,想到汤老爷那些话,不由道:“明天我约了男朋友看电影,恐怕没有办法来。” 上官衡注视她一会才道:“没有关系,这齣歌剧要上演到十月份,我想燕小姐下个星期六应该可以赏光?” 燕于飞不便再推辞,只好答应下来。 第四章 城中相识尽繁华 燕于飞答应了上官衡的邀请后,头一件事就是把事情和盘告诉汤子虚,汤子虚听了竟然难得的没有脾气,只沉默半晌道:“于飞,其实父亲也逼我下星期六陪张伯耀的二小姐去听歌剧。” 燕于飞怔了一下,轻声道:“是总商会会长张伯耀的二女儿张敏婷?” 汤子虚垂着头道:“父亲因为和张伯耀有生意来往,总是要我应酬他家里的人,于飞,你知道我的心。” 燕于飞点一点头,微笑一下说:“我明白,我也是一样。” 到了周六,燕于飞只觉得心里发沉,自下午起就坐在床边发楞,西式的礼服她穿不惯,还是选了件银白绣着绿萼梅的旗袍,为着礼貌也化了淡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觉得陌生,晚上势必和汤子虚见面,这样的尴尬而无奈。 听歌剧这种时髦事,王素希是一定捧场的,学校里只有她是知道上官衡邀了燕于飞,因此也要男朋友到学校里接她,好和燕于飞一道走。王素希打扮完了见燕于飞还在发楞,不由笑着推了她一把道:“从来没有见过上官衡邀人,也从来没想到被上官衡邀的人会似你这般无精打采的。” 燕于飞道:“倒没有别的,我只是想着晚上十分尴尬,你也是知道的,汤子虚要和张敏婷一起去。若不是念上官衡在原安帮了我的忙,我是不愿意同他去这样的场合。” 王素希不以为然道:“汤子虚和张敏婷去,你和上官去,不是正好,场面上遇到了,也不过点个头,大家都在包厢里。再说了,这齣歌剧是巴黎的剧团来演,不知道多好,你只当去看剧就是了。” 燕于飞微笑道:“谁象你这样想得开。”虽然这么说却也提点了精神,不过就是一场歌剧,何需如此的思虑。 王素希的男友开了一部车子来,上官衡却是前唿后拥的三部车子,前后车子上都是近侍,燕于飞见了这样的阵势,不由蹙起眉,随即道:“我以为我们不过是去看个歌剧罢了。” 上官衡一笑,道:“没有办法,叔叔因为知道我来剧院,以为人太多,一定要我带上这些人,平日出门我也不愿意他们跟着的。” 这齣歌剧由来自巴黎的米勒歌剧团演出,平日星期一到星期五均是b角,唯独周末两场才由大名鼎鼎的女高音戴叶小姐演出,因此平南城中时髦的小姐少爷们,都拣星期六星期日这两天前来捧场。 车子还没开到剧院门口,周围已经是嘈杂繁闹到了极点,少爷小姐们的车直从剧院门口直排到几条街外,窄小马路上交错了两三辆车,已经是不容人转身,司机们更是性急的直按喇叭,还有旁边住的小孩子,见了这样热闹场面,越发在汽车前后穿梭玩耍,做小生意的人在街上摆起了摊档招徕顾客,那些不曾坐私家汽车来的时髦青年男女,衣装鲜亮却掩鼻从中而过,真是光怪陆离的一幅画面。 上官衡的车子自有侍卫的车子开道,一路畅通到剧院门口,王素希坐的车子车牌号码亦是不凡,也只迟了一步到达。两对人下车入了剧院,上官衡已经定了剧院最好的包厢,王素希的包厢便在旁边。因为还不曾开演,他们方落座便有相熟人等进来寒暄,上官衡为燕于飞一一介绍,她无法,也只得含笑与众人握手说话,诸人见她年轻美丽,只道是上官衡的女友,对她又格外的三分客气,却叫燕于飞懊恼不已,悔不该答应了来。 快要开演,包厢内来往人渐稀少,燕于飞才定下心,因为一直不见汤子虚及张小姐,她心里又是松了一口气又有点不安,两只眼睛只管四处张望,却听上官衡一位朋友道:“张二小姐可总算是来了,每每都要迟到,这次却赶得正好。” 燕于飞顺着他眼神望去,张敏婷的包厢洽在他们包厢的斜对角,只见张敏婷身边西装笔挺的正是汤子虚。张敏婷穿的是西式的礼服,露出雪白的肩膀与脖子,脖子上闪亮的一挂钻石项鍊,隔了很远还耀人眼睛,她一面隔了包厢与四周人等招唿,一面攀着汤子虚的手臂不住说话,汤子虚略低着头,却是看不见表情。 “这不是汤年如的长公子么,听说张二小姐很是喜欢他,汤家与张家有生意来往,两家大人也是有意促成,只是听说汤公子本来就有知心女友,不过张二小姐作风一向豪放,只怕汤公子是脱不了身了。”燕于飞听了不由回头看那人一眼,那人却笑嘻嘻说完闲话就起身告辞,这些话燕于飞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面一阵的难过,虽然知道汤子虚的父亲不中意自己,可是从旁人口中这样明白的说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张敏婷在包厢那边已是看见了上官衡,夸张的张开了手臂挥舞一下,汤子虚也被吸引得朝这里一望,本来脸上挂着的微笑立时尴尬起来。燕于飞幽幽注视着他,两人都只觉得心里滋味杂陈,两个包厢间几如天涯。张敏婷打了招唿后又去攀着汤子虚的手,汤子虚无法,只得俯身和她说话,燕于飞见此,忍不住别过头去。上官衡此刻在她身后道:“燕小姐也认识汤公子?” 燕于飞立时回过头去,只见上官衡唇边挂着一丝笑,眼睛却一瞬不瞬注视着对面包厢,她回头又看一眼,汤子虚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张敏婷正笑得花枝乱颤。燕于飞回过身,片刻嫣然一笑,道:“想必素希和你说过,汤子虚正是我的男朋友。” 上官衡点一点头,道:“这样不巧。” 此时剧幕拉开,燕于飞也就不再说话。然而她心不在焉,除却戴叶小姐出场唱的那几段着名的花腔女高音唱段外,舞台上究竟演出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只是随着众人鼓掌而鼓掌。 汤子虚坐在对面亦是魂不守舍,剧目开始全场灯光便暗了下来,他只看得见对面包厢里影影绰绰的人形,唯燕于飞的侧脸被昏暗的壁光照着,似黑暗里小小一点亮,却叫他心里难受。他一早就看见上官衡的侍卫自包厢门口排到外面,都是笔挺的身板持枪候在外面,那种排场虽巨富也不能,在那包厢内进出的也都是平南的要人亦或豪门巨族的公子们,上官衡偶尔倾下身子和燕于飞说话,他见她回头,耳上小小的钻石耳钉一闪,刺得他闭一闭眼,虽然看不清楚神情,可是单是这种情形就叫他心里生了刺一样,他虽然相信燕于飞,但是父亲那些话就叫他的心象在油锅里煎熬一样。 “子虚,我们去上官的包厢去,你也可以认识认识他,对你将来的生意有好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半场已经演完,舞台上已经谢了幕,有人上来打扫那些抛了满地的玫瑰花,张敏婷拉了汤子虚的手,不由分说就往包厢外面走。 汤子虚任由她拉着,一路身不由己的和各路的人马招唿,转眼就到了上官衡的包厢外,侍卫自然认得张敏婷,立刻替他们拉开了包厢的门。包厢里已经有了数人,谈笑得十分热闹,见了张敏婷立时有人站起来让出座位,张敏婷不客气的坐下去,笑道:“上官,你带了人来看歌剧,也不和我们介绍一下。” 汤子虚早看见上官衡俯身在小几上和燕于飞在说话,此刻两人都转过头来,上官衡一笑道:“你自己来得这样晚。这位是燕于飞燕小姐。”张敏婷亦介绍了汤子虚给他。汤子虚只看着燕于飞,心里很是焦躁,不知道如何是好,见她神色不变,微笑着和张敏婷握了手寒暄,自己一时也安定了点,伸手先和上官衡握了,才转头向燕于飞。 燕于飞盈盈一笑,道:“我和汤先生认识的。我们是一起在平南大学念书的同学。” 旁边几人听了笑道:“这么巧,平时都不见张二小姐同男士出来,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却又是认识上官的朋友的,真是缘份巧合。” 张敏婷将头一别嗔道:“你们就会胡说,我只是来打个招唿,子虚,我们去外面喝咖啡去。”说着又站起身挽了汤子虚风风火火的走了,汤子虚没奈何,只好糙糙点了点头跟去。 这边几人见她走了,都笑道:“如今张二小姐的心思不在上官身上,听不得我们编排她了。可见这位汤公子乃是正选。” 另一人也笑道:“以往张二小姐见了上官,哪里有不飞过来的道理。如今却只粘着这汤公子。” 燕于飞听了转过头去不做声,几人见上官衡含笑不语,又见燕于飞这般模样,都只道他怕惹得女友不快,当下又闲扯了几句就告辞出去,独留他们两个在包厢里。 第8页 燕于飞心中波澜迭起,面上却一些也不见,上官衡亦只拣些无关的话题和她说,直到歌剧下半场重新开场,两个人也没再提起汤子虚和张敏婷来。 等歌剧唱完,包厢里纷纷扔出无数的花束来,直把舞台都铺满,戴叶小姐满脸欣喜,不住向下飞吻,又有时髦的公子小姐做了席面请那些主要演员,也有人来请上官衡和燕于飞一起去,燕于飞自然是婉拒,上官衡也一向很少出席这样的场面,因此旁人也不在意,燕于飞只看见汤子虚和张敏婷被一群人簇拥着说说笑笑往后台去了。 上官衡同着燕于飞步出剧院,夜色微凉,他吸一口气道:“其实今日戴叶小姐唱的‘愿你如愿以偿’并不是十分的好。” 燕于飞心神不定,顺口道:“正是,但是那段‘我生命中的往事’却很好,比以往听唱片听到的都要感情丰富许多。” 上官衡讶然笑道:“燕小姐和我看法一样,我听说戴叶小姐因为来演出前和那位十分出名的剧作家分手,所以情绪不很愉快,所以这段唱词应该暗合她心思,唱起来才格外入味。” 燕于飞哪里在意这些,只笑一笑算是应答。 上官衡送燕于飞回学校,隔着两三条马路就让前后的车子停了下来,邀燕于飞下车步行。这一天晚上的月亮极好,月色似一匹银纱一般覆盖了整条路,往平南大学去的路边原是植满了樟桂之树,此时淡淡花香袭来,和着晶莹月色,路上车子又极少,偶尔开过去一辆,车轮在马路上滚动过去的沙沙声倒越发显出这晚上的宁静。燕于飞听着身边上官衡的脚步声一下下,似敲在心里,叫她不得安生。两条马路很快就走完了,上官衡一句话也没有说,倒把燕于飞本来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想得几乎熟透的叫他不要再来邀请她的一篇说辞堵在了那里。 那一晚上的事,汤子虚与燕于飞都没有再提,两个人总是小心翼翼避开这样的话题。 十月初的时候,平南大学的名人採访稿彙编成册出版,本来这就是学校的盛事,因为今年这一级里又有几个平南豪门的子弟,因此有许多人买了捧场,格外的好销。燕于飞和王素希几个的访问反响也都相当不错,燕于飞自己又额外多买了几本寄回停蓝给家人及朋友。书出版不过几天,燕于飞便接到曹秘书的电话,说是廖夫人请她再带几本书过去。 燕于飞心里微微的奇怪,却立刻答应了,到了周六一早,便自己叫了车到玲珑山。这一次又与上一次不同,廖夫人早在园中凉亭里坐着,见了燕于飞便招唿她同座喝茶。 燕于飞恭恭敬敬的奉上了书,廖夫人收了放到一边,道:“这一次你们的採访写得很好,燕小姐的文字很不错。所以我想多留着几本送人。” 燕于飞道:“夫人过贊了。” 廖夫人亲自给她斟了茶,又指给她看院子里许多名贵的花糙树木,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她说话,只是说些不相关的话,时而又笑微微的往她身上打量。燕于飞很不明白她的意思,却碍于尊重,不好出言相询。 燕于飞正疑惑间,花园的石子路上响起极轻快的脚步声,她还未回头,廖夫人已经笑盈盈站起来道:“清源,你来得正好,替我陪一陪燕小姐,今天我答应先生亲自下厨做馄饨,你也爱吃的。”说着又回头对燕于飞道,“燕小姐也留下一起吃饭。”也不等燕于飞答应便走开了。 “廖夫人亲手做的馄饨是最好吃的了,我小时候就爱吃这个。你尝了一定喜欢。”上官衡坐到燕于飞对面,随手把军帽放到桌上,又替她斟满了茶。 燕于飞挺一挺背坐直,只淡淡道了声谢。 “先生和夫人膝下无子,向来对部下的小孩子最好,我小时候做了坏事都会先到夫人这里来求情,这样回去就不会被叔叔打,有时候在先生这里玩得晚了,夫人就会亲自给我们包馄饨吃,至今也没有吃到比夫人包的更好吃的了。”上官衡道,神情温和而懒散,“后来去了军校,就很少有机会再吃到了。” 燕于飞虚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上官衡自顾自道:“小时候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一直不停搬家,后来父亲过世后叔叔找到我和母亲接到平南,叔叔公务繁忙,却也没有多少时间来管我,反而我在先生和夫人这里住得最久。” 燕于飞哦了一声,心思一动,道:“这次我们的採访是不是你游说了廖夫人接受的?” 上官衡偏过头来看她一眼,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却拿起桌上的书翻了翻,道:“燕小姐文笔相当不错,简洁有力,写夫人这样的传奇女性很适合。” “上官先生,多谢你相助。”燕于飞见他避而不答,心里却是很肯定,本来她就很怀疑廖夫人为什么这么慡快就答应接受访问,“没有你帮忙,我和素希这次的功课都很难完成。” “不用又这么客气。”上官衡放下书,“自从原安之后,我就一直很希望能多见见你。” 燕于飞本来聪明,又见了上官衡,便明白廖夫人为什么独叫她送几本书过来,此时又知道他再三的相帮,听他说了这几句话,见他放下书微倾下身子专注看着自己,不由心神不宁。四周那样静,林中隐约有秋蝉的鸣声,还有轻风掠过树梢枝叶摇曳的声音,初秋正午的日光还是很烈,燕于飞只觉得背上晒得滚烫,那热意一直从背嵴延伸到脖子再到脸上耳朵上。她咳嗽一声便想站起身来。 “于飞,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上官衡突然伸手握住燕于飞的双手。 燕于飞虽然已经有准备,却还是吃了一惊,她迅即把手抽出来,站起身退了一步道:“上官先生,我想你知道我是有男朋友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要你还没有结婚,我就有追求的权力。”上官衡也站起了说,“汤公子家中恐怕也并不贊成他和你的事。” 燕于飞咬一咬牙道:“那是我和他的事情,不需要旁人置喙。本来往夫人这里来,我只是打算送几本书的,你再三的帮助,我是很感激的, 可是请你不要让我为难。” 上官衡方想说话,远远廖夫人已经笑语过来,“馄饨都煮好了,你们来吃了再说话。” 燕于飞和上官衡都无法,只得往屋子去。燕于飞走得略快,已是到了廖夫人身边,廖夫人挽了她的手道:“今天包的是虾仁馅的,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吃。”燕于飞还未答话,却听见院子深处似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不由停了脚步张望,只见略远处围墙下立起一个人,一抬手就朝她们这里开了两枪。上官衡眼疾手快,飞扑了过来将两人往糙堆中一推,一面已经大声唿喝警卫。 燕于飞紧挽住廖夫人的手臂,整个人伏倒在糙丛中不敢抬头,心中骇得怦怦直跳,耳边只听到警卫奔跑开枪及人的惨叫声。片刻方被人拉了起来,一时听人禀告道:“夫人,没有事了,那人已经被击伤抓住。” 燕于飞依旧心口狂跳手脚发软,靠旁人扶持着才站了起来,她四顾一下,只见几名警卫绑了一个双手都中了弹流血不止的男子往车库去,廖夫人却是处变不惊,已经命人报告给警备厅并收拾打扫,此时廖浚洋亦是匆匆自屋内赶了出来扶住廖夫人。廖夫人尚回头道:“清源,燕小姐一定受了惊吓,你扶她到屋里来。”燕于飞本来惊魂未定,此时才发现是上官衡扶着她,他倒是安然无恙的样子,她亦计较不了那么许多,勉强朝他笑了一笑道:“我没有事。” 第五章 人生在世不称意 隔了几日燕于飞才在报纸上看到报导,那日意图行刺廖夫人的原来不过是个狂徒,只是想名噪天下,就选了廖夫人廖先生做了目标。报导只是很小一个篇幅,不甚引人注目,只提及当时亦有一名年轻女性在场云云,并没有说明是谁,燕于飞想了一想,也就闭口不提这件事,只做没有发生过。 上官衡自那一日后隔了一阵子就往燕于飞宿舍里打电话,燕于飞接了几次,起初尚能客气,最后只好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过来,这样很打扰我的同学。”上官衡在电话那端道:“那我请你出来见面。”燕于飞道:“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见面。”上官衡停了一下,道: “你这样不想见到我?”燕于飞嘆一口气道:“请你不要为难我。” 这样几次三番下来,便是连宿舍里其余两名舍友也知道燕于飞如今另外有了热烈的追求者,为着避嫌,燕于飞每次都没有称唿上官衡,所以大家虽然猜测,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汤子虚亦有所耳闻,燕于飞只推说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她已经再三的回绝了。所幸之后燕于飞听王素希说上官衡奉命往檀北一带整肃部队,她才得以安静下来。 将近西历的年末,汤子虚的母亲亲自打了电话给燕于飞,请她去做客,燕于飞本来踌度汤子虚父亲并不乐见自己,奈何汤太太十分殷勤,也只好答应下来。 第9页 那一日汤子虚白天需到公司里帮忙,只燕于飞一个雇了车子往汤家去。因为早上下了雪,路上十分泥泞,车子走得很慢,到了汤家时已是将近傍晚。燕于飞提了礼物方进门就看见汤老爷和汤子虚两人对坐着,汤子虚将头扭在一边,神色愤懑,见她来了才稍微好转些,上来接了礼物盒子放在桌上。 汤老爷见她来了,照旧是十分冷淡的点一点头便不作声,汤太太自楼上下来,倒是依旧的热情周到,连连请她坐下又叫人奉上茶水点心,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汤太太见汤子虚与汤老爷两个人之间依旧是剑拔弩张的模样,摇了摇头笑道:“你们两个也陪燕小姐说说话,这么不声不响的,治的是什么气。” 汤老爷咳嗽一声,慢吞吞道:“你问问他,公司里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就这么急火火的跑回来,他现在手里还有生发行的大单子,这样子成什么事情,叫手下人又怎么想,怎么能够服众。” 汤子虚哼了一声道:“不过是晚几个小时,吃完晚饭我就回公司去。” 汤老爷怒道:“为什么你就要别人等你这几小时,难道火车轮船都会等你不成,你要是误了这笔单子,看你拿什么来赔。” 汤太太听了道:“既然子虚说了一会回去做,那自然误不了,你也不要太苛责了他,燕小姐难得来一次的。” 燕于飞听了吸口气,对汤子虚笑道:“伯父说得对,如果事情紧急,你还是回去做完的好,毕竟生意要紧,时间不等人,我在这里陪伯父伯母说话,等你回来吃饭。” 汤老爷拿菸斗往烟缸上一磕,道:“算了,今天也不急这一会,以后给我记得就好。” 一时大家安静了下来,客厅里还没有生起壁炉,虽然是木地板,因为外面下过雪,还是幽幽的渗起寒意来。水晶吊灯没有开,沙发旁的檯灯光不够远,只映着汤子虚毫无表情的面孔,汤老爷和汤太太都笼在黑暗里,燕于飞搂紧大衣,往沙发里坐了坐。汤太太瞥见了,忙唤佣人来生火,汤老爷吸了口烟道:“也不是很冷,燕小姐怕冷?” 燕于飞只好摇一摇头道:“的确不是很冷。” 汤太太正要说话,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门铃声,佣人开了门,喊了一声“刘先生”。汤老爷站起身道:“公司里怎么了?”那刘先生十分紧张的说:“老爷,运年货的那批车子恐怕不能在年前及时赶到了。” 汤子虚听了也霍然站起来道:“什么?是不是我们走贡山那批车?” 刘先生捏着帽子不安的点了点头,汤老爷转过头对汤子虚道:“你让年货那批车从贡山走了?” 汤子虚极是慌张,道:“我以为从贡山走会比从原安走快些。” 汤老爷皱起眉,踱了好几步才道:“怎么会延误的?” 刘先生道:“这次车是从连都到平南,当中经过贡山的时候因为年中洪水的缘故,许多地方滑坡抢修,很多车都停在贡山,铁路什么时候修好不知道,我们的车也不一定能第一时间就发出来。” 汤子虚焦急道:“要是这批货色赶不上时间,不仅没有利润,连成本都追不回来。” 汤老爷拉下脸,道:“你这车要是走原安,我们沿路都有认识的人可以帮忙,走贡山,如今上哪里去找人去,难道我还不知道走贡山比原安近。你总要胆大妄为吃亏一次才知道学乖!这一票的货色连本带利的也要十几万块钱,你现在怎么办?” 汤子虚听了额头上都渗出汗来,刘先生在旁边道:“少爷虽然年轻不懂事,可是也是为了公司好,老爷如今也想个办法,不然这批货砸在手里,怕有好一阵子资金要周转不过来。” “还能有什么办法,你先回公司去,打电话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通融,我现在去找几个朋友打听疏通一下,看看究竟什么时候铁路才可以通,有没有办法让我们的货先发出来。”汤老爷的眼光扫到燕于飞和汤子虚身上,停一阵才道,“子虚你就陪着燕小姐,吃过饭再去公司。” 燕于飞见汤子虚神不守舍的样子,当下站起来说:“不用了,现在子虚心里也一定想着公司的事情,又是这么紧急的状况,我看还是不要打搅了,下次再来拜访也是一样的。” 汤老爷点一点头,这次倒说了几句客气话才嘱咐汤子虚道:“既然这么样,你送燕小姐去坐车,回来我就同你到公司去。” 接连几天,汤子虚也没有联络过燕于飞,只是乱做一团四处找关系,奈何贡山这条路本来走的人也不多,汤家熟识的关系都够不上手,眼看着年关越来越近,汤子虚急得直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做的单子,砸在手上,公司里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人要看着笑话,以后再想服人,也就难了。因此和他家是年谊世好的赵家举办了酒会请他去,他也只推辞事情太忙不愿意去参加,汤太太看他一直闷在公司里很不放心,左右劝说了很久汤子虚才勉强愿意去露一露面。 汤子虚虽然到了酒会上,人还是心不在焉,独自一个坐在沙发上发愣。直到被人在肩上拍了一下才醒过神,回头却是张二小姐张敏婷。张敏婷一手端了一杯葡萄酒笑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前几日打电话给你,都只说忙,今天怎么来了?” 汤子虚打起精神道:“正是因为太忙了,所以母亲才非要我过来散散心。我哪里愿意来。” 张敏婷从背后饶过坐到他旁边,望着他道:“你最近总是很忙的样子,连我父亲那里你也很少去。” 汤子虚嘆一口气说:“我真的是很忙,公司里出了一些事情,伯父那里我改日会去问好。” 张敏婷一扭身子道:“公司里能有什么事情,交给下面人做就好了。如果有什么麻烦,你告诉我父亲,总是能帮你解决的。” 汤子虚迟疑了一下,他本来也想过请张伯耀帮忙,可是如果这样的事情也要让张伯耀插手,自己也太没有用处,何况要通过张敏婷的关系,他总是开不了这个口。当下汤子虚也只摇摇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将近年关,总是特别容易出乱子。” 张敏婷不太耐烦听他讲这些,站起身来四处望了一望,却听不远有人笑道:“张二小姐,久不见了,你父亲身体可好?” 汤子虚也抬头望了一望,说话的是个四十左右的西服男子,十分富态。张敏婷见了他笑道:“龙伯伯,我父亲他身体很好,多谢您挂念着,本来父亲还说今天晚上也要来的,不想有些事情耽搁了所以没有过来。” 那龙先生朝汤子虚看了一眼,张敏婷拉起汤子虚来说:“这位是汤年如的长公子,汤子虚。” 张敏婷又跟汤子虚道:“这位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是干南铁路运输处的处长龙孝文伯伯。” 龙先生听了汤子虚的名字立刻笑了起来,道:“原来这位就是汤公子,幸会幸会,果然是少年有为的样子,怪不得敏婷时常的提起你。” 张敏婷跺一下脚道:“龙伯伯老爱消遣人。”她虽然娇嗔,脸上却很喜悦。 汤子虚在一边却立时筹算起来,从贡山到平南一段的路正属于干南铁路的辖下,现在正巧给他遇到这运输处的处长,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引到这话题上才好。 龙孝文道:“社交场合上很少见到汤公子,敏婷为什么不和汤公子多出来玩玩?” 张敏婷道:“这一阵子他为了公司里的事情很忙,等闲连见一面都没有空的。”说着挽了汤子虚的手仰头瞥着他,十足的小儿女情态。 龙孝文见了笑道:“汤公子这样年轻就开始接手公司的事情,很不容易,敏婷你应该体谅他才是。最近将近年末,到处都是忙乱,我也是抽空出来应酬一下见见老朋友。” 汤子虚接口道:“最近正是为一票货物走铁路停滞在了贡山一带发愁,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所以才没有时间陪敏婷出来。”说着对着张敏婷笑了笑。 张敏婷一向虽粘着汤子虚,但是也听闻得他已经有女朋友,他也从来不曾象今天这样对她说话过,一时喜不自禁,拉着龙孝文道:“龙伯伯是干南铁路上说了算的人,子虚的事情龙伯伯要帮忙才是。” 本来这样的事情对龙孝文来说易如反掌,又见张敏婷这样说,当下就顺水推舟做了人情,于是道:“这有什么难的,汤公子明天给我秘书打个电话就是了,我今天晚上就会吩咐下去,汤公子不必着急的。” 汤子虚不曾料想事情这样简单,不由喜上眉梢,心里头一块石头落了地,立刻谢过了龙孝文。龙孝文见张敏婷和汤子虚两个人自有许多话说,又寒暄了几句也就走开。张敏婷见汤子虚心情十分好,于是说:“这个周末有新电影上映,我这里有两张他们送的首映的票子。”话未完,汤子虚已经嗯了一声道:“我陪你去。” 第10页 汤子虚到家便给燕于飞挂了个电话,燕于飞听他声音十分愉快,又听见货物的事情已经解决,也很替他高兴,汤子虚说完这件事,沉默了一下又道:“这个周末我恐怕不能来见你,这件事情虽然有了眉目,可是还有许多事情要一一料理,我一定要在公司帮忙,于飞,请你谅解。” 燕于飞答道:“这是应该的,我也很明白,你不必顾虑我。” 汤子虚听她这样体谅,微微有些内疚,拎着话筒迟疑了很久,道:“于飞,我很想你。” 燕于飞不防他这样说,愣一愣笑出声道:“我们不过几天就见面了。” 汤子虚嗯了一声,又嘱咐了许多话才挂了电话。 周五燕于飞又接到曹秘书的电话,说是廖夫人请她去吃饭,之前曹秘书也打过几个电话来,可是燕于飞因为顾虑着会遇到上官衡的问题,推说功课十分紧张不方便前去,现在既然上官衡去了檀北,汤子虚周末又有事,她也就慡快答应下来。 到玲珑山的时候,廖夫人正与曹秘书在几个资料箱里翻找东西,曹秘书见了燕于飞招唿道:“你来得巧,来看看夫人平时也不拿出来的宝贝,许多连我都没有看到过。”廖夫人笑道:“不过是几本老照相本子,十多年前的东西了,你也来看看。” 燕于飞接了一本相册在手里,里面俱是黑白相片,边角微微的泛了黄,第一幅就是廖夫人年轻时候的照片,比之现在青春而艷丽,那一种夺人心魄的光彩即使隔了许多年也一样让人看得发呆。燕于飞捧在手里欣赏了许久才翻过页去,后面亦是廖夫人许多的照片,只夹杂了两三幅和廖先生的合影,有一幅似是不经意里拍下,廖夫人在窗前看书,廖先生斜倚着窗台,微笑凝视着眼前的丽人,相片里别有一种宁静与温馨。 廖夫人见燕于飞注视这张照片,瞧了一眼笑道:“这是一位朋友把玩相机的时候随手拍的,倒觉得比刻意拍的还好些。” 燕于飞又瞧了会才道:“夫人和先生真是天作之合。”随口又道,“想必夫人年轻时和先生也是一见钟情。” 廖夫人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道:“这都是外面报纸以前胡乱猜测的,当时怎么会是这样。” 燕于飞忍不住道:“以夫人之美丽,以先生之英武,我若是记者,也只能杜撰出这样的故事来。” 廖夫人摇摇头,道:“先生当年已是位高权重,是当时的我只能仰望的人物,倒是避之唯恐不及。” 燕于飞听了这话十分有趣,却又不好相询,回头望了曹秘书,曹秘书道:“我做夫人秘书也只有七年,也没有听夫人说起过以前的事。” 廖夫人笑道:“说了也无妨,当时我不过是公司小职员,先生是陆军副总司令,我们之间的差距不遫天堑。他当时派人来请我,我如何敢接受,当时我也有几个追求者,也是小开之流,可是对方心意是真是假,还是逢场作戏,只贪恋美色,我如何能够确定,越是美丽的女子在这上倒是越加要小心才对,因此当时我的心思里,倒是愿意和一个普通平凡的人在一起,相濡以沫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燕于飞道:“可是先生待夫人的心意却是再诚也没有了,当年通电下野之事是世界新闻。” 廖夫人点头道:“所以当时我跟了先生,并不是因为他职位高权力大,而是他较旁人待我都更真心,所幸我不曾看错人,先生的性子其实本是十分诚挚专一的。” 燕于飞看廖夫人眉目含笑,不禁暗自想到,自古红颜薄命都是因为所託非人,能象廖先生这样为美人而舍江山的却又能有几人。 廖夫人见她出神,轻轻又加了一句道:“其实到现在,我看清源的脾气倒是和先生很相似,不然也不会到现在不曾交女朋友。” 燕于飞听了这一句,醒过神来,别过头只当作没有留意,廖夫人也不再讲,只指点她看许多不曾披露的相片。 这一日燕于飞在廖夫人处逗留得颇晚,吃过了晚饭又说了些话才告辞出去,廖夫人嘱咐了司机送燕于飞回学校。自玲珑山上下来到平南大学要穿过整个平南城,车子开到城中最是繁华的十字道上就动不了,司机向后座的燕于飞道:“燕小姐,前面大戏院里是时新一场电影的首映,现在才开始进场,正是热闹时候,咱们得等一会了。” 燕于飞往玻璃窗外望去,果然前面大马路对面的戏院门口竖了两人高的招牌,贴着大幅的宣传画和女主角男主角的合影,挂了无数的彩灯,门口又铺了大红地毯,吹鼓手号手才摆开阵仗吹奏得热闹,那红地毯前停了一部又一部的车子,挤挤擦擦的都是打扮得亮眼得名媛淑女与公子小开们,那红毯边上的小报记者们,更是毫不吝惜的闪着闪光灯,把这戏院门口折腾得一片繁闹。 燕于飞看了几眼也就调开眼去,不期望见一部车子号码极是熟悉,想了想方记起那是汤子虚家中的车。汤子虚今日在公司做事,汤老爷汤太太亦不会赶这种时髦,燕于飞不由又探头仔细瞧了瞧,那一簇说说笑笑由着记者拍照的人群里,分明就看见汤子虚穿着黑色的西服在里面与人说笑周旋,身边似乎是张敏婷。燕于飞睁大了眼睛,心里面一片的茫然,眼看着汤子虚与张敏婷说笑着同着几个人进了戏院方迟缓的收回眼光。车子什么时候启动开过路口她也没注意,只恍惚知道下车谢过司机回宿舍,许久心口才泛出一点钝钝的痛。 宿舍里并没有旁人,燕于飞挂了电话回家,她对着话筒,许多的心事,最后也只是轻轻喊了声“妈”,燕太太在电话那头笑道:“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打电话到家里。”燕于飞道:“没有别的事,只想问问你和爸爸好不好。寒假里我回来可要带点什么。” 燕太太道:“我和你爸爸都很好,不需要什么了,倒是那位汤先生,这次会和你回来么?”燕于飞沉默一会,道:“寒假那么短,就不要了。” 燕太太不防她有心事,说笑了几句便催着她挂了电话。燕于飞抱住膝盖坐在床上,窗外面的月光这样好,却是这样的冷。 汤子虚心里实在是高兴,张敏婷方才介绍他认识的娄先生,原来就是平南城里最大洋行復生行的董事。从贡山过来的那批货,虽然运到了,却是比别家晚了这样一两天,赶不上最好的价钱。这娄先生和他谈得愉快,一口答应要下了所有的食物,都放在復生行的店里卖。单是这一点上,他就可以多赚出几万块钱来。他本来厌恶这样的交际,这样浮夸的场面,可是这一刻,却真切的觉得起可爱来,本来那一点点的内疚与厌烦,早也被兴奋给压倒了最底下。 第六章 白门寥落意多违 燕于飞和汤子虚再见面时已经是星期三,汤子虚因为临近毕业,学校里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总是在自家公司里做事,因此坐了车子到学校里来见燕于飞。燕于飞望着那车子许久,汤子虚微觉得奇怪,笑道:“于飞你发什么呆,是不是最近功课太紧,过于疲惫了?” 燕于飞抬头望向汤子虚,那话在嘴边滚了一圈还是咽了下去,只问道:“你在公司忙不忙?” 汤子虚心里略有忐忑,这几日他和张敏婷的电话极多,周末又约了復生行娄先生吃饭看戏,他迟疑一下道:“和你说过的,公司里近年关事情极多,我日日加班,连周末也不得空闲。你是不是怪我没时间和你见面?” 燕于飞听他这样回答,掉转了头去道:“我没有怪你,公司里事情忙,你是应该多关心的。再过一星期就要考试,我打算等考完试就回家去,父母想叫我早一些回家。” 汤子虚听了忙道:“到时候我送你。” 燕于飞浅浅一笑,道:“那时候还未过年,想必你还是很忙的,我可以自己去。” 汤子虚只觉得燕于飞笑容里一丝寥落,隐隐觉得不妥,燕于飞却已经换过话题。汤子虚本来和燕于飞是无话不说的,可是因了星期六的事情不方便说,不觉隐约生出一层隔阂来,两个人只是在校门口的茶馆里喝了茶也就散了。 燕于飞回停蓝的前一天打了电话给汤子虚,因为隔天就是周日,汤子虚要与汤老爷去商会联谊,也只嘱咐了燕于飞路上多加小心。 燕于飞回停蓝那一日下了整整一日的雪,火车到了停蓝雪才渐渐小下去,司机张伯替燕于飞拎了箱子出站,一面絮絮的说:“太太和老爷都念叨二小姐要回家好几天了,这几天差了我出去买了许多东西,都是二小姐喜欢吃的……” 燕于飞听张伯一路的说着,想起父母素日的疼爱,心里不禁泛起一层层的委屈来,及至见了母亲,那委屈似乎连压也压不住,直冲得她喉咙发紧,停一停才能叫一声“妈”。燕太太并没觉察出什么来,只是喜盈盈的把她迎进门。 第11页 晚上一家人便在家中围坐着说话,直到说起汤子虚来,燕太太和燕先生见燕于飞神色不似夏日回家时,才觉得有些不对。然而燕于飞也不肯多说,只是推说年下极忙,汤子虚并没有时间,自己亦不得时间上他家拜访。燕氏夫妇见女儿不愿意说,也不好强问,咳嗽几声岔开了话题也就算了。 然而燕太太心中终归放心不下,等燕于飞进了自己房间方跟进去,轻声道:“于飞,你有什么事情不要放在心里,自己家里爹妈这里,还有什么不可以讲的。” 燕于飞避过燕太太的眼光,下午那一种委屈的感觉又泛上心来,彷佛时光回到自己极小的时候,在外受了欺负,总要回到家里往父母的怀里寻找安慰,可是如今,她又如何愿意让年迈的父母为自己操心,因此只是笑道:“妈妈又多心了,我哪里有什么事情放在心里了,你们半年不见我,总以为我该有多少的事情要讲,其实学校里也不过这么些事情,我能遇到什么事。” 燕太太嘆了一口气,坐到燕于飞床头,替她理了理头髮,道:“于飞,你的性子自小和你大姐不一样,你自己主意拿得坚定,却也有话总藏在心里,吃了苦也不肯说一声的。我和你爸爸总是为你多担心一点。” 听燕太太这样说,燕于飞瞬了几瞬眼,才把泪意压了下去,笑道:“妈妈又多操心了,我不是好好的,既然知道我主意拿得定,又怎么怕我吃亏呢。只是天下父母偏心,总觉得自己孩子没得够最好的。” 燕太太见她总是不肯多说,也只好罢了。燕于飞等母亲出了房门才咬一咬嘴角,把那些委屈那些伤心都咽下去。 燕家过年并不是很热闹,除却有限几门的亲戚外,来往的只有燕清人的几个得意门生。这一天燕于飞才从街上回来,就见燕清人极是高兴的在屋内踱步,不时哈哈大笑几声,不由笑道:“爸爸因为什么事情这样高兴?” 燕清人见她回来,很是愉快,道:“方才赵天书来看我,你知道的,便是那个原来总是洗不干净脸的那个。” 燕于飞听了一笑,道:“赵大哥现在也近三十了,爸爸还老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 燕清人笑道:“是啊,转眼他现在在洛南那里做教育总长了,很是热心办学。方才他来看我,说是很想请我到那里看看,给那里的校长们讲几堂教育的课,讲课我是不敢的,也只好说是交流交流,我才和你母亲说了,打算这几天就动身过去。” 燕于飞道:“爸爸每次说起和办学教育有关的事情就那么高兴,赵大哥是知道您的脾气所以才来找您,这还是节下,您就打算过去?” 燕清人道:“我和你母亲说,洛南那里天气暖和,不如我们可以过去避一避寒,你母亲执意要留在停蓝照顾你姐姐,倒是你愿意不愿意去洛南看看,也开阔些眼光。” 燕于飞本来就爱四处游歷,小时候跟了燕清人也到过不少地方,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当下缠了燕太太要和父亲一起出门,燕太太虽然不捨得,却想让燕于飞出门散心,也就答应了。赵天书听得燕清人答应了,准备得极是迅速,不过两三天就请了父女两人上路往洛南去。 赵天书一路上早是安排妥当,到了洛南便请燕清人父女下榻在教育署内,洛南教育署的所在是当地富商捐赠的一所极大的花园洋房,燕清人父女就暂居在后花园里的小书楼上。洛南虽在寒冬,依旧是鲜花满目气候和暖,燕于飞乍见这样的景色便坐不住,才放下行李就要出门。 燕于飞从小书楼出门,见花园内都是郁郁葱葱的花糙树木,不由自那小径上一路赏看过去,直到了前花园教育署办公楼的门口。捐赠这一所洋房的富商因为是虔诚的基督徒,那窗户上都是彩色玻璃镶嵌的圣经人物与故事,燕于飞看得入迷,不觉踏进办公楼,迎面撞上一人。 燕于飞才要道歉,就听那人笑道:“燕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她定了神一看,竟然是上官衡,旁边陪伴的正是赵天书。 燕于飞乍见上官衡有些吃惊,自廖夫人遇刺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面,上官衡当日的表白尤在耳边,此时初见不由又是一丝尴尬。赵天书在一旁也是十分吃惊,道:“原来于飞和上官参谋长认识?” 燕于飞见上官衡并不说话,只微笑看着她,那一点尴尬越发的浓厚起来,她只好说:“我和上官先生见过几次面。” 赵天书没有看出关窍来,笑道:“既然这样再好也没有,上官参谋长来洛南视察,也是极为支持教育的,我正打算请参谋长晚上吃个便饭,现在正好请先生一起来,大家讨论讨论。”说着竟然自己就往后面小楼里去了,撇下燕于飞和上官衡两个。 上官衡四顾了一下,见没有别人,于是说:“我前一阵和赵总长提起你父亲是颇有名的教育家,却不料他竟然就是你父亲的学生,更没有想到你也来了洛南,真是巧。” 燕于飞听了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恼,只说了一句:“你怎么……” 上官衡微微一笑,接口道:“我怎么了?洛南一带教育落后,学校稀少,民风也不向学,很需要赵总长和你父亲这样热心教育的人,所以赵总长说请你父亲来讲课,我是很支持的,遇见你,更是意外之喜。” 燕于飞看他神情自若,眼神却格外专注,不由别过头去,片刻道:“可是上官先生,我希望你不会重提旧事。” 上官衡嗯了一声还未说话,赵天书同着燕清人已经走了进来,赵天书给双方互相介绍了一下,燕清人因为一直是不留心权贵,所以听了上官衡的名字也只是客气了一两句就转而和赵天书论起洛南的教育与学校来,赵天书虽然是洛南的教育总长,做官也有了几年,其实骨子里也是和燕清人相类,两个人谈论到合意处就不觉把别的人和事情都忘记了,把上官衡晾在了一边,只是一味的说下去。上官衡也不恼,微笑看着老少两个口沫横飞兴致盎然的讲谈,轻声对燕于飞道:“看得出令尊倒是真的挚爱教育事业,赵总长也颇有乃师风范,算得上继承衣钵了。” 燕于飞素知父亲脾气,也知道赵天书骨子里是个书生,见他们两人又是恢復旧时学校里师生时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微有歉意,不由放松了神情笑道:“赵大哥少时学得倒不算好,但是脾气和父亲很投缘,他们两个是一贯这样的。在学校里时,为着一个问题可以争论一天,非要母亲叫我们去学校里把父亲找回来吃饭才行,就算是那样子,赵大哥也要跟着父亲回家,把问题说个明白才可以,所以他是在我家吃饭最多的父亲的学生。” 赵天书与燕清人的话题总算告一段落,方想起一边的顶头人物,忙连连道歉,上官衡道:“没关系,听赵总长和燕先生的谈话受益颇多,看来洛南的教育事业,还要仰仗燕先生的出力。”燕清人见他如此客气,也道:“我不过是受了天书邀请来讲一些自己心得体会,算不上出什么力,上官参谋长过奖了。”因听说了上官衡与燕于飞互相认识,不由又问道,“倒不知道参谋长是什么时候认识小女的?” 燕于飞见问,忙道:“爸爸真是健忘,我和素希是朋友,上官参谋长是认识素希的。”燕清人毕竟是男子,丝毫不察觉燕于飞那一闪而过的不安与尴尬,只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赵天书见时候不早,吩咐备车出去吃饭,虽然说是便饭,自然选的也是洛南很好的饭店,倒也没有唤了别人作陪,只他们四个人。只是落座之后老少两个人又是痴气发作,只顾了自己说话,连燕于飞都忍不住道:“不明白赵大哥是怎么当上教育总长的,这样的脾气一直到如今。”上官衡道:“办教育的,却正需要他这样的人才。我觉得赵总长可堪大任,你觉得如何呢?” 燕于飞见他这样相问,明知道他不过随口一说,也不由转过去瞧他,包厢内本来灯光是晕黄色的,板壁煳的也是金色夹着米黄的纸,映得上官衡的神情格外的温和,她滞了一滞便道:“这种事情,哪里需要我的意见。”这时候桌上菜已经上齐,燕于飞对父亲道:“爸爸和赵大哥也不要光顾了说话,再不吃菜就凉了。” 赵天书忙举起酒杯敬了上官衡,次又敬了燕清人,上官衡很礼貌,请了燕清人先饮,自己才一干而尽。燕清人因为上官衡态度谦和又和燕于飞相识,攀谈时又见他虽然身居高位却很支持教育,对他也很生了几分好感。 及至吃完饭又喝了会茶四人方离开饭店,上官衡亦是下榻在教育署内,赵天书因为尚未成家,也寓居在内,四人便一起回了教育署。赵天书性格随意,立刻就请了燕清人到办公室商量后面的讲课,燕清人兴致也是极高,又因为本来就在教育署内了,也就让燕于飞自己回书楼。燕于飞虽然无奈,也只好听任上官衡送她到后花园。 第12页 上官衡陪燕于飞自花园的小迳往回走,见燕于飞脚下步子十分的快,含笑问道:“燕小姐就这么讨厌我?” 燕于飞闻言只好缓一缓步伐,道:“上官先生言重了。我承情已久,哪里谈得到讨厌两个字。” “既然这样,那燕小姐对我何必避之不及?”上官衡干脆站定在燕于飞面前。 燕于飞侧了头去看月光下那花圃,本来她也不是这样扭捏小气的人,可是自去过汤子虚家中,汤老爷的话就似根刺一样刺得她看见上官衡就想避开,偏生上官衡屡屡出现,廖夫人又话中有话,由不得她不慌张,潜意识里便想躲得他远远的。 上官衡见她不说话,跨前了一步执起她的手道:“于飞,你是否不相信我?” 燕于飞缓缓抽出手,道:“上官先生,我说过的,我是有男朋友的。” 上官衡道:“我也说过,我未娶你未嫁,追求你是我的权力,你是新式女性,如果你喜欢我,难道也要拘泥这样的名分。” 燕于飞不禁微微一笑,道:“可是我并没有喜欢你。对于感情难道不该忠贞么?” 上官衡立刻道:“虽然你现在没有喜欢我,可是我会让你喜欢上我。” 燕于飞听了不由抬起头来,上官衡本来就英武挺拔,现在的神情更是坚定,倒看得燕于飞怔了一怔,汤子虚追求她的时候,是水磨功夫,从来不曾说出象上官衡今晚这样的话来。她旋即昂起头道:“上官先生未免太过自信了。”说完才觉得后悔,又道,“其实你这样好的条件,何必执着在我这样的寻常女子身上。” 上官衡只是笑一笑,不再答她,侧身给她让出了路,燕于飞心中慌张,三步两步到了小楼门口,依旧谢了他。上官衡道:“于飞,请你记得我今晚说的话。”说完转身离开,倒留了燕于飞在原地怔住。 第七章 剑河风急云片阔 因为第一日才到洛南就应酬吃饭颇为劳累,第二日直到了中午燕于飞才睡醒过来,睁眼便望见窗外绿意盈盈阳光耀眼,不由立刻起身到窗边眺望,因还在年节中,教育署内人员稀少,整个后园安静宁谧,尚能听到婉转的鸟啼。燕于飞张望了一会,忽见到上官衡自另一端过来,她不由立刻往窗后躲了躲,只见不远处有人迎了上去和他说了几句话,又引了他到一部车子旁边,上官衡上车前尤往小书楼上望了一眼,燕于飞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也还是闪到墙后,直到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才舒一口气。她梳洗完毕出门,燕清人却是早早已经到前面去会了赵天书,两个人都是极急的脾气,已经拟好了稿子定了名单,预备第三天上就开始到洛南下面的学校一个个开始讲演。 燕于飞因为意图避开上官衡,也缠着要一起跟下去。赵天书笑道:“洛南一带山路崎岖,景色也殊无特别,你跟下去除了吃苦,又有什么意思,倒是洛南城的附近还是有很多古蹟名胜,我派部车子给你,你自己去玩不是更好。” 燕清人抽了几口烟,对赵天书道:“天书,昨天我看你和那上官参谋长还算融洽,我思谋着他看起来也是热心教育的人,如果可能,我倒想请你把这位参谋长请上,同往洛南下面几个大县去走一次。教育这事情,因为要拨款的缘故,非要上面重视不可,有这位参谋长在,下面几个县的县长拨起钱来也慡快些,你意下如何?” 赵天书想了一想,道:“这个倒是可以,只是我要去问一下上官参谋长的行程,他往洛南来,听说还有别的要务,如果他能去,哪怕只是一两个县,也是很有作用的。” 燕于飞听他们这样说,忙道:“既然如此,那我还是自己往洛南周围看看的好,不要打搅了你们的事情。” 赵天书和燕清人计议了一日定下行程,晚上又邀定上官衡同去两个学校,上官衡在燕清人面前倒不造次,燕于飞方稍觉心安。 接连了几天,燕清人同赵天书往洛南下的县城去讲学,上官衡亦自有事务,燕于飞乐得在洛南城内外逍遥。洛南城外有数片古蹟石刻,每日里她只去那里流连忘返,赵天书派给她的车子她也只用早晨送她到城外,晚上自己雇了车子回来。 这一日天气愈加的和暖,燕于飞往洛南城外的妙安寺内听讲经。妙安寺是千年古剎,背倚屏山前怀临池,环境清幽,后院里又有十数块名人法碑,燕于飞极是喜欢这里,来了好几次。今日听说是住持讲经,便也坐在大殿的蒲团上和其余僧众一起听讲,殿中香菸缭绕,六十七岁的老住持声音低沉,把那经卷一页页缓缓说来,燕于飞只觉得连时光都停滞了,恍惚想着佛经上讲的剎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与这许多弹指之间的时光。 勐然间却听得殿门口有人轻声唤她:“这位女檀越,外面有人请。” 燕于飞见是寄住在寺中的挂单和尚,忙站起来悄悄步出殿门,那和尚轻声道:“来了两位先生,说是来找檀越的。”说着手往外面指了一指。燕于飞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赵天书与上官衡两人站在殿阶下的银杏树下,神态十分的焦急,赵天书见她出来,三步并两步跨了上来,搓了搓手,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上官衡也跟了上来,见状道:“燕小姐,令尊在去洛南苏未县的路上被匪军劫持了。” 燕于飞睁着眼睛往两人脸上轮流看去,彷佛并不是很明白的样子,赵天书双手搓了又搓终于道:“今天本来应该我陪先生去苏未县,因为临时有事去不成,先生说他自己去也是一样的,我挂了电话告诉了苏未县的教育局长,原以为没有事的,谁知道到了下午先生也没有到,苏未县教育局长派了人出去找,才知道先生在去苏未县的山路上被劫持了,此刻也不知道人在哪里。” 燕于飞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半晌才道:“那现在怎么办?” 上官衡道:“先不用在这里说了,你和我们回洛南教育署再安排。” 燕于飞嗯了一声,立刻跟了他们出门,她精神恍惚,几次过门槛时都差点被绊住,幸亏上官衡在旁扶持住,直到坐上了车喝了些水燕于飞才定了定神,低声问道:“我父亲他,不会有什么危险罢?” 赵天书坐在汽车前面,回过头来安慰道:“应当不会,先生身上没有携带什么贵重物品,也不是官员,想来匪军应该没有什么企图,就算是索要赎金,也会先保障先生的安全。” 上官衡坐在燕于飞身边,也一样安慰道:“洛南一带山区惯有小股匪军,虽然都打着保皇的旗号,却早就只是做些劫财的事情,或者他们误以为燕先生是什么人物,等到弄清楚缘由,也许就会放人,何况苏未县也在派人搜寻,应该片刻就有消息。你不要着急。” 燕于飞应了一声,却突然鼻子发酸,她眼眶一红轻声道:“可是父亲脾气素来耿直倔犟,如果和他们一言不合……”说着扭过头去,那眼泪却直落下来,她忙伸手擦拭。 上官衡递过手帕给她,道:“你先不要胡思乱想,事情不会这样糟糕,我也已经嘱咐了人下去带队搜查,这里一带少有命案发生,先生这样的人,必然福大命大的。” 燕于飞听他这样说,知道他吩咐下去的事情办得必然快捷,心里也镇定不少,当下接了手帕按了按眼睛道:“我实在是担心父亲……”说着语声又哽咽起来。 上官衡点了点头,知道她心中难受,也不再说话,赵天书亦沉默了一路。三人一回到教育署就有人来禀告,说燕清人确实是被匪军在半路劫走,只是苏未县一带山势复杂,暂时搜索不到,也已经派了线人前去联繫,一时半会还没有结果。 燕于飞的心吊得高高的,只要楼梯上一有脚步声就自沙发上站起来,可是每次来人都只是回禀说尚没有确切消息。燕于飞知道赵天书十分自责,也知道他是一样的焦急,因此不好多说什么,可是时不时的,那眼泪就忍不住要流出来。上官衡回绝了晚上的宴请也陪同在旁,燕于飞感激之余亦想不出能说什么。 饿了一整天,直到傍晚燕于飞也没有胃口吃饭,被左右劝说许多次才勉强吃了一小碗饭,也是食不知味。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浓黑,她的心情便如那日头一样直坠下去,来回禀的人稀少许多,赵天书出门寻人托话,房间里只剩下燕于飞及上官衡。两人都不说话,房里的气氛格外的沉闷,只有桌上那小小的座钟滴答滴答不停走的声音。夜色越浓,谁也想不起去开灯,窗口外斜斜射入昏暗的路灯余光,也照不亮慢慢吞噬光线的黑暗,燕于飞独自坐在沙发上盯着地板发怔。桌上的座钟卡塔一声时针合到零位,小楼外传来铛铛的摆钟到点声,一连敲了七下,燕于飞仿若被惊醒,茫然抬起头道:“几点了?” 上官衡坐在她对面,此刻见她眼睛略微的红肿,嘴唇被牙咬得也是发红,只脸色惨白神情迷茫,比之以前那种坚强自若却格外得惹人爱怜,不由轻嘆一口气坐到她身边,轻轻把她拥在怀中。燕于飞挣扎一下便不再动,她心中本来极其害怕,眼见入夜脑中更不由胡思乱想,却一直强做镇定坚强,此刻上官衡拥住她,她只觉得那浓重的悲哀惧怕一下席捲过心防,不由靠在他肩头抽泣起来。上官衡也不曾面临这样的局面,停了会只会说:“你不要哭。” 第13页 燕于飞哭泣片刻才觉得心中好受了些,拿出手帕抹干净眼泪坐了开。上官衡亦不说话,肩上被她哭得湿透的地方丝丝的透过一点凉意,他心中也只觉得无比的恍惚。燕于飞镇定一会,轻声道:“上官先生,明天我想去苏未县。” 上官衡看了她好一会,见她神情又復坚定,却摇一摇头,道:“你去苏未县做什么,还不如留在这里等候消息,虽然可以派人保护你过去,可是哪里山势复杂路途遥远,半路也难保不再出事。” 燕于飞略昂起头,道:“可是父亲一个人身陷险地,要我在这里安等,我做不到。” 上官衡神情慢慢柔和,点了点头道:“那我陪你过去。” 燕于飞并不推辞,嗯了一声又转头去看窗外。 赵天书回到后园书楼已是半夜,见燕于飞丝毫没有睡意,劝了几次也不肯去睡觉,也只好在那里干着急。上官衡道:“赵总长不妨先去休息,苏未县那里的事情明天还得依靠赵总长联繫,燕小姐这里我陪着。” 赵天书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答应了出来,也不敢立刻休息,又找了几个人去打听情况。上官衡送走赵天书,把房中方才开着的灯都关了,只留了两盏壁灯暗暗照着,自己站到窗边去抽了一支烟,见燕于飞依旧神色怔滞,便说:“燕先生不会出事,你不要胡思乱想。” 燕于飞沉默一会,轻声道:“从小父亲就对我们姐妹最好,做了什么错事,妈妈要责罚我们,都是父亲一力劝解。父亲从不让我们受委屈,父亲总是说,女孩子将来嫁出去,要疼也没有机会了,因此总是顺着我们。尤其最最娇惯我,什么都依着我。小时候家中因为父亲办学缺钱,可是他宁可自己省着,也要给我买零食吃买书看……”说到此处燕于飞眼圈又泛起红,忍了又忍方把那眼泪摒住。 上官衡也不插话,由着她絮絮向他诉说父女间的往事。 赵天书翌日清晨便往小楼中来,方进门便听上官衡“嘘”了一声,他四下一看,燕于飞因为一晚都不曾休息,毕竟伤心后支持不住,此刻靠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赵天书和上官衡悄声退到门外才道:“上官参谋长也一夜没睡?” 上官衡笑一笑道:“我习惯熬夜的,燕小姐想要去苏未县,我看阻拦不住她,赵总长请去准备几部车子,我带人一同跟去。” 赵天书皱一皱眉道:“现在这个时候去恐怕不见得安全,可是先生遭此险,于飞势必坐不住的,我也一起去,现在我就去给苏未县打电话通知一声。”说着匆匆又下楼去安排。 上官衡转过身,却见燕于飞已经醒了过来站起身,于是道:“赵总长已经去安排车辆人手,你一晚没睡,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燕于飞摇头道:“不用了,我去洗梳一下,片刻就回来。”说话间便往自己房间去,走出几步又回头迟疑道,“你也一夜没有睡?” 上官衡点头道:“我也正要去换件衣服,十分钟后我再过来。” 两人都去洗梳更衣,不一会復又回到小楼的客厅,赵天书也已经备好车子,上官衡命了自己跟来的侍卫及这里几个随从都跟着上车,一行人风驰电掣的往苏未县去。 出了洛南城开车一个小时便入了山区,往苏未县去的山路是盘山公路,因为路窄失修,统共要花上三个小时才能到苏未县。因为出发得早,车子进山区时也不过早上8 点,一线阳光自山坳中射出,照在山区清晨惯有的雾霭上,沿途偶尔可见农人挑着担子赶路,景色虽美,只是车上的人都无心赏看。山路颠簸,燕于飞牢牢抓着车窗的把手,一言不发的望着路,赵天书及上官衡都知道她其实越近苏未便越是害怕,一路也只好反覆开解她。 因为路窄,每每遇到有人相向而过,车子总要停下来等人走过方能再开,燕于飞心急如焚,每到此时也无计可施,只好等。车子开到半途,迎面又过来一人,快近了弯道,几部车子又停了下来,等那人走过去。赵天书坐在前面,突然大喝了一声,手臂勐然舞动起来指着那人道:“是先生,是先生!” 燕于飞听到这话立刻站了起来,连头撞到了车顶也不顾,透过前玻璃望出去,虽然不很清楚,可是那衣装那走路的姿态,正是燕清人。燕于飞赶忙拉开车门奔了过去,到了眼前一看果然是父亲,立时激动得连话也讲不出,一步扑了过去抱住父亲直哭起来。 赵天书及上官衡都下了车,赵天书也是十分的激动,上去拉住燕清人的手只会说:“先生你没有事就好,先生你没有事就好。” 燕于飞哭了会就停了下来,上下打量了燕清人,并不见什么伤处才放下心,忙挽了燕清人的手上车。既然找到了燕清人,车子便也不再往苏未县去,都缓缓掉了头回洛南。 燕于飞在车上傍着燕清人,虽然看他已经平安无事,还是焦急问道:“爸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昨天急也急死了。” 燕清人遭此大难,倒也还很镇定,怜惜的握着燕于飞的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燕于飞已经道:“怎么不是大事,被匪军劫了过去,叫人担心死了,连你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燕清人道:“昨天一早往苏未县去,路上也是在弯道上等人过去,谁知道突然就拥出一群人来,不由分说就把我和车夫抓了走。我们也不知道是去的哪里,反正山路走了很久到一个小村。他们倒也没拷打我们,只是问了几句就放走了车夫,却不肯相信我只是个教书的先生,非说我是个做官的人。当时越说越僵,我揣度他们当时就要动手杀人。” 燕于飞听到这明明见到父亲已经平安,还是不由“啊”了一声。燕清人拍拍她的手道:“还好这时候外面进来一个人,居然是我原先一个学生的亲戚,也见过几次的,看到我就说,‘燕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他们里面的人见我果然是个教书先生也就算了,又盘问了几句就放了我,进来那个人就领了我回去让我住了一晚,今早又送我出来,我让他走了就自己往洛南这里赶,半路上就遇到了你们。” 燕于飞及赵天书听了都吸了口气道:“要不是那时候恰好有这个人来,岂不是就很危险了。” 燕清人点头道:“正是,我自己也觉得十分的运气。”他又道:“想来昨天你们为了这事情也没有休息,上官参谋长还特地过来,实在是无以为谢,天书为了我也一定操心了不少,只好晚上再敬你们了。” 上官衡微笑看一眼燕于飞,道:“燕先生是吉人天相,这次没有事就最好不过了,回去先生先休息,晚上请先生喝酒压惊。” 燕于飞念及昨晚自己的情态不由不好意思,转过脸去对父亲道:“我昨晚也是一夜没睡的。” 燕清人笑道:“你是我的女儿,我还谢你不成。” 四人回到洛南都是精神身体十分疲倦,各自回了房间休息,至晚则由燕清人出面请了赵天书和上官衡吃饭答谢。 以后几天,虽然出了苏未县这样的事情,燕清人也不肯放弃讲学,只把十分偏远的地方去掉了几个,依然照着原来计划把讲学完成。上官衡因为耽误了两天的时间,手头也有许多事情要办,倒并不似开始时这般常常来往,也不曾再向燕于飞提起什么,可是燕于飞每每遇到他,心里便有说不出的烦乱。 燕清人的讲学到开学前不久便算结束,赵天书虽然极力挽留了他们多住几日,也因为燕于飞要赶回平南只好作罢,最后一天晚上赵天书私人宴请了燕清人及燕于飞吃饭,燕清人因为高兴多饮了几杯,回到教育署到头便睡,赵天书也回了寓处,燕于飞却因为想到要离开天气和暖的洛南回停蓝,不由又下楼往花园里走。她方沿着小径走了几步,便看见上官衡坐在长椅上抽菸。燕于飞停下脚步,上官衡已是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见是她便掐了烟踱步过来。 上官衡走到她面前站定,道:“听说你们明天下午便要离开洛南?” 燕于飞点点头道:“是的,我要赶车回平南,学校马上也要开学。” 上官衡道:“我在檀北一带还要呆上一两个月,可惜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去。” 燕于飞嗯了一声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也就沉默下来。 上官衡说了一句:“今晚天气这样好。”便也住口不说,半晌才又唤她名字:“于飞……” 燕于飞心里那种心烦意乱的感觉又涌了起来,她如今这样害怕看到上官衡,这样害怕去多想一些什么,只觉得是无比的烦躁,叫她又想转身就走。她早就想过的,她想要原谅汤子虚,纵然汤老爷这样不中意她,她还是愿意和汤子虚一起,她还是愿意给他给自己一个机会,她微微抬起头,下定决心一样道:“我明天还要坐火车,想早些回去休息了。” 第14页 上官衡伸手捉住她手臂,拉近她到身边,微笑道:“那一晚你也没有躲我,我突然变得可怕了?” 燕于飞心中烦恼,不由想挣脱开他的手,上官衡却靠近她垂眼瞧着她的脸,眼神幽暗。燕于飞心中吃惊,几乎是不客气的挥开他的手臂退到了几步外,不敢再停留,飞快的道了一声晚安便走回小楼。 第八章 别有幽愁暗恨生 汤子虚到车站去接燕于飞的时候心里半是期盼半是烦恼,这个寒假里因为公司的关系也因为汤老爷暗中促成,他和张敏婷见面极多,也认识了不少的商场人物,他独立做的那几个单子,因为这些人的帮忙,竟然都意外的顺利,进来的货色放在大洋行里,又多卖许多钱,连最近报纸上,也开始称赞他是新一代的商业人才。汤子虚从来没有一个人赚那样多的钱,也没有这样受看重过,他本来厌恶这样的交际,这样浮夸的场面,可是这一阵,却真切的觉得起可爱来。然而每每想起燕于飞,心里又开始发虚,张敏婷的情意他不是不知道,可一想到生意想到公司,他也拒绝不了她,况且张敏婷也是很聪明善解人意的女子,他是越发的开不出口来。 燕于飞看见汤子虚在车站外等着倒是有一点欣喜,她提着箱子快步走到他面前“嘿”了一声,汤子虚本来心不在焉,勐然见了她吓了一下才笑道:“这么快就出来了,我还以为要等上一会呢。”说着接过燕于飞的箱子放到车上。 燕于飞见汤子虚还是那样西服笔挺神情温柔,心里不由安定了下来,将在洛南的那些不安与烦躁都丢开了,笑微微挽住他的手臂道:“怕你等久了,所以第一个下车的,自然快了。” 汤子虚先送了燕于飞回学校,等她放置完箱子又一起去外面吃饭。燕于飞也没有多过问汤子虚这一个月里在做什么,让他多少放下了心来,专心听起燕于飞说洛南的事情。燕于飞并没有隐瞒遇到了上官衡,只是轻轻一笔略过,初时她还担心汤子虚又要生气,然而见他也只是点了点头,不由惊奇道:“你原来最讨厌这些人的,现在怎么倒改了脾气一样。” 汤子虚笑道:“这个寒假里因为公司事情结识了许多人,发现倒也不像我以前想的那样讨厌,何况做生意,总也要和他们打交道,认识人多了事情才好办。比如说总商会会长那里……”汤子虚才说出口便立刻打住,暗悔说错了话,幸而侍者正端了一盘点心上来,燕于飞也没有很注意,汤子虚就道,“还是说说你父亲的事情,最后究竟怎么样。” 燕于飞道:“还能怎么样,爸爸平安无事已经是大幸了,虽然后来也派人去搜捕,可是山势这样复杂,一时之间怎么找得到。”说完又笑道,“你这一个月在公司可是很忙?我才刚在火车上买了一份报纸,竟然有你的报导,称你是年轻俊杰,又说你做了多少多少的生意,我估计着要真这样,恐怕你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你自己有没有注意身体?” 汤子虚心里本来烦恼,此刻见她嫣然巧笑,又听她说着这样关心自己的话,不由脱口说道:“于飞,我们订婚好不好?” 燕于飞听见这话立时愣住,眼睛直盯着汤子虚。汤子虚话出口已经后悔不已,知道自己这一阵心浮气躁,如今到了燕于飞面前更是又内疚又心虚,可话出了口又收不回来,只好忐忑不安的望着燕于飞等她回答。 燕于飞乍听此言本来心里一甜,刚想回答,然而转眼想到汤子虚父亲的态度,料是不能得到支持的,又见汤子虚脸色不定,象是隐隐后悔的样子,猜测他亦不过是一时冲动,许多的情绪在心里翻来覆去,直过了许久才道:“子虚,这样是不是太仓促了,还是先要和父母商量的好。” 汤子虚听了暗松一口气,道:“既然你这样想,那我们缓一缓也行。” 开学前两天燕于飞才见到王素希,王素希原来是很活泼多话的人,这一次见了面却是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叫燕于飞十分奇怪,忍不住道:“我回停蓝这一个月,子虚改了脾气,连你也改了性子,竟然和我没有话要说了。” 王素希见身边没有别人,才道:“于飞,若我说汤子虚寒假里同别人走得近,你要不要听呢。” 燕于飞本来在整理床铺,听了这话直起身子来,对着王素希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又是同张家张伯耀的二小姐?” 王素希原以为她并不知情,现在见她神色如常,倒吃了一惊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这个寒假里张小姐和他出入公共场合,出双入对,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们谈了恋爱。我想总是应该告诉你一声。” 燕于飞虽然猜测到有这样的情况,心里免不得还是一痛,轻声道:“素希,我和你说过的,汤子虚的父亲并不喜欢我,所以,我想那多半是他父亲的意思。子虚对我还是不错的,我愿意相信他。” 王素希快人快语,依旧道:“就是这样,也用不到到处招摇,几个大洋行的老闆董事,都以为张家和汤家好事将近,十分卖力的帮忙,这可叫人怎么想呢。” 燕于飞才想说话,外面有人来叫了王素希出去,她也只好把话吞回去。王素希出门前还是回过头道:“于飞,你不要怪我话多,我总觉得,汤家是靠不住的。” 燕于飞坐到窗边,想着王素希的话发了半晌的愣,她虽然知道汤老爷不喜欢她,要汤子虚和张家多接近,可是汤子虚和张敏婷走得这样近,她却是没有想到。昨日汤子虚脱口而出的话后面,那些表情里竟然是这样的故事,她愿意相信他,愿意理解他,然而她心里还是慢慢泛起一层淡淡的悲哀来。 平南今年的春天来得早,四月不到的时候已经满城飞花,和燕于飞一个寝室的女生约总了一起出去到郊外踏青,一天下来都是热出了一身汗。王素希兴致高,回到城里还拉着燕于飞去吃冰激淋,因为平南城里新开了一家号称是义大利师傅现做的甜品馆,两个人便往那里去。甜品馆里都是法式的小沙发围着铺了明黄桌布的橡木桌子,侍者都是一身咖啡色的衣服的年轻男子,见了两个人进来忙引了到窗边的座位上,又送上两本精緻的点单,燕于飞一坐下来就笑道:“真像是陷在奶油和巧克力里了。”王素希一笑才要答话,那眼光却突然胶在一个地方,连神色都不自然起来。 燕于飞坐在她对面,看她这样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甜品馆最里面坐了一对男女,正唤侍者结帐,男的倾侧了身子笑着同女伴说话,女伴靠着他的肩膀笑得无比的甜蜜,燕于飞心跳停了一停,明明白白那就是汤子虚和张敏婷。他们还没有看见她同王素希,她倏然回过头来,捏着单子的手竟然有些发抖,一颗心直沉到底,只觉得连眼前都有些模煳起来。 王素希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于飞,你要不要紧,我们走吧。” 燕于飞直起腰,恍惚摇一摇头,又低头去看手里的单子,她为什么要走,如果总是要遇到的话。 王素希皱起眉,轻声道:“我们走吧,你的手这样冷。” 窗外明明是阳光普照,可是燕于飞从顶上直凉到脚,整个人都轻颤起来。可是她不能走,她听见背后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更听见张敏婷惊喜的声音,“素希,原来你也在这里。” 燕于飞抬起头来,朝着汤子虚和张敏婷笑了一笑道:“张小姐汤先生,又遇到了。”汤子虚看清楚是她,不由人也傻掉了,在那里愣着说不出话来,张敏婷没有注意,见是她,也极亲热的道:“原来燕小姐也在,上次我们碰头后许久都没有遇到你了,有空你要和素希一起来玩,虽然上官许久不在平南,可是我们可以一起的。”说着又拉了拉汤子虚道,“燕小姐不是你同学,你以后请她一起来呀,人多才热闹。” 汤子虚早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只唯唯诺诺的嗯了几声,双眼看着燕于飞,只是惊慌。 王素希见燕于飞已经脸色发白,和她握着的那只手里已经出了一手的虚汗,忙道:“敏婷你和汤先生今天还要做什么呢?” 张敏婷挎着汤子虚的手道:“我们还要去看一场电影才吃饭,你们要不要一起过来?” 王素希摇头道:“我们才踏青回来,累得很,不搅扰你们,在这里坐一坐我们就要回学校的。”说着又看了看手錶道,“你们是几点的电影,可不要耽误了。” 张敏婷也看了看手錶,笑道:“差不多是时候了,那我们先走了。”临走还十分客气对燕于飞道,“燕小姐以后一定要赏脸过来。” 燕于飞瞧着两个人出了门,只觉得方才撑住自己的力气一下子都不见了,整个人晕眩得要昏过去,只靠着手臂撑在桌面上,许久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另一只手握着提包的带子,早已经是湿透了。 第15页 王素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无限同情的唤了她一句,“于飞,你不要紧吧?” 燕于飞轻声道:“素希,你不要说话,我要静一静。” 她的脑子里混乱不堪,汤子虚同张敏婷这样的亲热,汤子虚究竟是在想什么,他跟她求婚,他又同张小姐这般亲密,她心里一忽而绝望,一忽而又夹杂了一丝希望。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要自己平定下来,然而初始那番震撼过去,她渐渐清醒过来,席捲过来的只是漫无边际的悲哀。她早就该知道的,汤老爷这样不喜欢她,汤子虚原来是这样没有主见的男人,她以为他多少可以抵挡些,然而……她拿什么去和张敏婷比,她没有办法在商场上帮助他,她也没办法介绍他认识达官显要,这是严酷的事实,她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她坐在那里,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汤子虚神不守舍的被张敏婷拉出门去,只觉得头都要裂开了,燕于飞的脾气他知道,她当着面还是这样大方得体,即使她脸色都已经变了,可是她心里……汤子虚不敢想下去,他心里何止是七上八下,一片的焦灼万分,可是他不能回去解释,他没有办法推脱掉张敏婷,他也不知道从何解释起。汤子虚浑浑噩噩的和张敏婷坐在车里,张敏婷尤自在说:“你以后恐怕要同那燕小姐多多认识的才好……”汤子虚身子一震,精神才清醒一些,又听见张敏婷继续说,“我这次听上官的副官张同含说,上官追求了这燕小姐许多日子了,怕是当真很喜欢。况且这次上官去檀北居然也巧遇燕小姐和她父亲,两人来往十分亲密的。上官总司令不是个计较家世的人,那燕小姐恐怕以后真会成为上官夫人,所以,你要早早的和她打好关系才是。” 汤子虚听了,恍恍惚惚想起燕于飞同他说起的事,脑中也是杂乱一片,张敏婷依旧在一边絮絮说着:“我还听说连廖夫人廖先生都是颇为喜欢这燕小姐,不过,只怕和上官也是脱不了关系的。”说着推了推汤子虚道,“你怎么不说话,发什么愣呢?” 汤子虚勉强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正想着公司的事情。” 汤子虚与张敏婷吃完晚饭又送了她回家,方急急赶回学校去,待到了燕于飞住的楼下,又踌躇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半天还是回到家挂了电话过去。他本来以为燕于飞是肯定不愿意接电话的,谁知道她倒是很镇定的问他有什么事。汤子虚脑中乱糟糟的想不出话来,只一味说:“于飞,你给我个机会解释。” 燕于飞握着话筒紧贴在耳朵上,宿舍里很安静,并没有别的人,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话筒里汤子虚的声音反而是那样遥远轻微,她说:“我知道,我们改日再说。” 汤子虚不防她这样冷静,又这样疏远,心里急痛起来,急忙道:“明天,明天你下课我在学校门口等你,你千万要来。” 燕于飞道:“我会来的。没有事我就挂了。” 汤子虚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亦料想燕于飞不会听,嘆了口气说:“那我明天等你。” 燕于飞挂下电话坐在床边,春夜这样美,空气这样湿润芬芳,可是她心里,只冷冷泛出凉意来,她知道,她和他,是完了。 第九章 银瓶乍破水浆迸 春天的天变脸快,第二日一早还是艷阳高照,转眼到了中午变做满天乌云,下午就密密匝匝的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子砸在地上到处是刷刷的声音。燕于飞撑着伞只不过走到学校门口,那裙子下摆已经濡湿了一片,汤子虚已经开了车等在那里许久,隔着玻璃窗看见了她,忙打开车门唤她上车。 燕于飞摇摇头,道:“我们去校门口的咖啡馆。” 汤子虚不敢勉强,只好拿伞下了车,从来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打一把伞,此刻却见燕于飞背转身走在前面,雨幕里只显得身影格外的娇弱,汤子虚心里又是痛又是怜,可是也不敢上前去,只好跟在后面。 到了咖啡馆里,两人各自点了咖啡,燕于飞也不说话,默默看着窗外的雨丝髮楞,汤子虚嘆了无数口气,还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想了半日,才道:“于飞,你知道张家和我家生意联繫密切,我也是不得以陪着张敏婷出去的,我和她并没有什么。” 燕于飞掉转了头回来看着汤子虚,他脸上的神情倒是痛悔的,可是他和张敏婷是那样亲密,她的心里又抽痛一下,却淡淡笑了一笑道:“我知道。” 汤子虚不明白她的意思,惴惴不安的道:“于飞,我们之间……” 燕于飞截口道:“子虚,我觉得,你和张小姐比较合适。” 汤子虚听到立刻急了起来,他和张敏婷是越走越近,他亦痛恨自己无力推脱,可是他心里面还是想着她的,他张口要说话,玻璃窗上却被人急拍了好几下。汤子虚恼怒的抬头看去,外面是穿着雨衣淋得湿透的一个男子,脸上满是焦急,却是家里的司机老汪。老汪见他看到了自己,忙绕到咖啡馆门口,也顾不上脱下雨衣就直奔汤子虚的桌子,急切的说:“少爷,不好了,老爷被军部的人抓走了。” 汤子虚听了这话勐然一惊,直盯着老汪道:“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老汪极其焦急,说:“下午少爷才出门,就来了几个军人,说是查到咱们家偷运军需品牟利,不由分说就把老爷给带走了,老爷吩咐我赶快出来找你,要你立刻上张总会长那里去。现在太太正在家哭,等着少爷回家去。” 汤子虚愣了一会便道:“那我立刻回去。”说完想起燕于飞来,转过来哀恳道:“于飞,我必须得走,下次我再跟你说好不好?” 燕于飞听见此事也极为意外,当下点了点头。汤子虚抓起外套急火火的就跟了老汪出去。 汤子虚回到家中,汤太太已经哭得一塌煳涂,连家里也是乱成一团的样子,汤太太见了他勉强镇定下来,原来那几个前来带走汤老爷的军人是东南军区司令部的,说话上还算客气,可是也没有很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说请汤老爷到军部说说清楚军需品的事情,然而立刻便有人到家里搜查公司文件,把汤老爷书房里的东西都翻了隔遍。公司里又来电话说军部来了人查封公司,帐册等一应重要文件都被搜走了,生意都停了下来。汤子虚只觉得一阵阵发晕,镇静了一下立刻喊老汪开车去总商会会长张伯耀家。 汤子虚在车上心焦如焚,他知道自己公司一贯做事还算清白,绝无可能出偷运军需品这样的事件,心里只祈求着完全是个误会。车子到了张伯耀家,他方下车就看见张敏婷开了门迎过来,亦是满脸焦灼道:“爸爸正在书房等你,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你快去吧。” 汤子虚也赶不上说话,忙朝书房走去。张伯耀已经在书房里候了多时,见他过来了叫了一声“世侄”道:“你父亲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有人给我报了信。” 汤子虚道:“因为往家里去的军部的人没有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伯父请跟我说个明白。” 张伯耀道:“我是听说因为你们的一批货物里夹运了许多的劣质军需品且没有批文随行,在原安车站被查出来。恰好上官总司令最近又因为军需品价高质次且帐目不清楚的原因狠狠发了一通脾气,所以军部司令部查的格外严谨,转手就报了上去,总司令大发雷霆,命立刻逮捕,连个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汤子虚听了浑身发冷,道:“可是这绝对不是我们公司的,从原安过的几批货色都是日用品和纺织品,怎么会有军需品。伯父你知道的,家父虽然追求利润,也从来不做这种事情。” 张伯耀嘆口气道:“我也是知道的,你们断不会做这违法的事情,可是如今军需品就是在你们的车上查出来的,且不是一点点,堆起来有好几车皮,叫人如何辩解?听说这件事情是上官总司令亲自在督察,十分的棘手。” 汤子虚听见是这样的事情,一时急得无法可想,转了几圈后道:“那依伯父之见现在该怎么办?家里公司里都被他们抄查过了,那些帐册和文件我是不怕的,绝对不会有问题,可是父亲被他们抓了去,这可如何是好?就怕他老人家在里面吃苦。” 张伯耀道:“你不要着急,我已经找了人去通门路,看看能不能多打探些情况。军部里我也有几个熟人的,令尊的罪名并未查实,且他也算社会名流,我看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你且想一想,向来令尊有什么仇家要陷害你们?或者公司里有什么不法小人,想瞒着公司趁此赚一笔的?” 汤子虚想了想道:“仇人我倒是不知道,公司里的问题我立刻回去查,现在家中公司中都十分混乱,我先回去料理一下再请教伯父。” 第16页 张伯耀点点头道:“你也不要太过慌张了,这件事情虽然大,也不是不可以解决的,何况令尊并没有做过违法的事情,早晚是可以查得清楚的。凡事我会替你疏通,敏婷很是关心你,你回去前跟她说一声,叫她放心。” 汤子虚愣一下答应了下来,出门前握了张敏婷的手道:“我没有事,家中事情现在杂乱,恐怕几天都不能过来。” 张敏婷知道他内心焦急,也不多留他,只说:“有什么事情爸爸可以帮忙的你打电话来。” 汤子虚见她这样关照,勉强笑道:“我知道的,伯父这里还要仰仗许多。” 汤子虚回到公司,里面已经是乱得一团糟糕,几个经理都围着他打探消息,他自己本也说不出什么,只好命所有员工都先回家,留了几个得力的助手收拾残局。检视完所有余下的文件已经是深夜,汤子虚回到家,汤太太等得心焦,他只安慰说一定是有了误会,回到房中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从来没有经歷过这样的事情,心里面的烦乱恐惧争相涌起,军部的调查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公司停顿下来损失极大,保不准过几天流言四起,要来撕毁合同的也有,汤老爷被拘也不知道情况如何,更不清楚车皮中的军需品究竟从何而来,汤子虚整整辗转了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一早汤子虚换了衣服就往军部去打听情况,接待的人倒是很客气,只说需要协助调查,可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让他见汤老爷一面,亦不肯松口说究竟要调查多久。汤子虚只得无功而返,又去公司里细细盘查手下,奈何一时半会理不出个头绪来。 张伯耀打了电话给他,说託了人问到汤老爷的待遇还好,叫他先放宽心,可是这次的案子,却恐怕没有什么人可以说得上情,只能嘱咐他再三的小心盘查。汤子虚无法,在公司里折腾了几天也没有个结果,派了人去原安那里,却被告知所有货色已经封存起来,不许再验看,要有军部的批文或者总司令的手谕才能开箱,于是连这一条线索也是利用不起来。 隔了几天汤子虚又去张伯耀的府上,张敏婷对他依旧是十分的挂心,倒让他心里安心了一些,他这几天里总担心着人情冷暖,张伯耀若再不愿意相帮,他就无处可求援手了。 张伯耀照旧在书房里见他,汤子虚垂头丧气的坐在沙发上,心里已经是没有一点主意。张伯耀吸了很久的烟才道:“子虚,不是我想说丧气的话,可是这一次,恐怕真是凶多吉少。我是相信令尊是冤枉的,可是现在证据确凿,你又找不出破绽来,想要翻案怕是很难。我託了好几个军部里的熟人,也都说这次总司令极为光火,说情很困难。” 汤子虚嘆口气道:“我就是想找些证据,现在帐册文件连货物都封存了,我又上哪里去找证据,前两天连公司里的几个经理会计也都被带走,听说到现在都没有放回来况且若伯父找的人都帮不上忙,我能怎么办。” 张伯耀道:“说情虽然很困难,但是若能面见总司令,恐怕还有一二分余地,然而以总司令的脾气,现在去说是火上浇油,但是若不去,又恐拖久了成了既定。我想来想去,只好从总司令的侄子上官衡那里着手,总司令视他若亲生,又极其宠爱,怕能听一两句也未必,我这里已经找人给你去约见他,你自己也要想一想,有没有什么人是可以向他说得上话的,两面一起努力效果才大。” 汤子虚听了这段话,脑子里轰然一下,愣了半晌才道:“伯父说的是,我去想想办法。” 汤子虚从张伯耀家中出来,脑仁隐隐发痛,张敏婷说过的话,张伯耀的话,俱在他脑中纠缠做一团,可是如今这种状况,他怎么开出这个口去求燕于飞,然而若不求,除却燕于飞外,又有谁能帮得上忙,汤子虚在脑中将熟人名字翻来覆去的考虑,却并没有一个是能同上官衡说上话的。 汤子虚回到家中,触目只是伤怀。汤太太因为遭受这样大的变故,人已经支撑不住,这几日只是昏昏沉沉在房中睡着,家中仆佣也各自躲在房中,本来热闹的一幢房子里,现在冷冷清清的。前厅的壁灯开着,幽幽照着墙上那些字画,白底黑字的越发显出悽恻来,汤子虚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话机许久,终是没有伸出手去。 过了几天市面上逐渐有些流言,原来这一次被搜捕的还不止汤家一家,连生发行之类的大公司亦被搜查了一遍,原安那里听说也很是拿问了一些官员,牵扯极大,都说总司令上官端这次要狠狠整治,捉进去的人至今没有一个放出来的。汤子虚听说后本来近乎麻木的脑子里又惊慌起来,汤家的公司不算大,最后若是杀鸡儆猴只怕会轮到他们身上,他想了许久,还是给燕于飞挂了电话。 燕于飞自舍友手里接过电话,听见汤子虚的声音极其消沉,不由嘆一口气道:“我听说了令尊的事情,你自己不要太难过了。” 汤子虚本来以为燕于飞会待他极度冷淡,如今听她这样说,不由多了几分希望,道:“于飞,我心里很乱,公司被查封了,家里也被搜查了,妈妈已经哭得好几天起不了身。”说着又长嘆一声。 燕于飞因为汤太太对她很好,听汤子虚这么一说便道:“你请伯母不要伤心,事情未必这样坏的。我改日有空会去看她。” 汤子虚在电话那头踌躇了很久,道:“妈妈的身体其实还好,只是伤了精神。于飞,你能不能帮我个忙。”他听燕于飞嗯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后道,“这件事情我託了很多人,可是因为牵扯颇大,都难以讲得上话,于飞,你能不能帮忙?” 燕于飞道:“这样的事情,若连你认识的那些达官贵人都没有办法,我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汤子虚咬了咬牙道:“可是我听说你同上官衡认识,他现在怕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了,现在总司令大约也只听得进他的几句。” 燕于飞握着话筒愣了许久,道:“我同他不是很熟,恐怕难以帮你这个忙。” 汤子虚见她推脱,急道:“敏婷告诉我,上官衡很喜欢你,你若愿意美言几句,一定会有用。”他说完便知道说漏了嘴,可是如今,他亦是没有办法了,只好忐忑不安的等着燕于飞回答。 燕于飞的心停了一拍,转瞬又抽紧了,不过几天前,他尚要求自己回心转意,如今却要她转投他人怀抱来解救自己,而此时,她竟然觉得格外的好笑。燕于飞沉默半晌,道:“我想张小姐弄错了,我和上官衡不过是有几面之缘,即便我愿意说情,这样大的事情,他应该不会因为我的话而转对上官总司令要求什么。” 汤子虚忙道:“于飞,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是我不能看着父亲入狱,我不能看着公司倒闭,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可想,我也不愿意向你开这个口。我只求你若有机会,替我打探一声也好。” 燕于飞想了一想,道:“我不能答应你什么,只是若我力所能及,我可以问一声。” 汤子虚得了这个应诺,心放下来一半,可是也知道自己和燕于飞之间是再也没有可能了,他迟疑半天终于道:“于飞,是我不对,我对不起你。” 燕于飞听了这句话,心里復又出现那一日看见汤子虚和张敏婷的钝痛,然而她却轻快的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们不必说这些。” 燕于飞才挂下汤子虚的电话,铃声即刻又响起来,她只以为是汤子虚仍旧想要说什么,便只任那铃声响去。可是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极有毅力,铃声一直不肯停歇,燕于飞无法,只好接起电话。电话那面是很明朗的男子声音:“请帮我找一下燕小姐。” 燕于飞唇边泛出一丝苦笑,最近的巧合真是太多,她轻声道:“我就是。” 电话那头的人笑了起来,道:“于飞,我是上官。” 燕于飞轻嘆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上官先生,你有什么事?” 上官衡似乎很诧异,道:“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还是不愿意听见我的声音?” 燕于飞没有心思和他说这些,只道:“上官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上官衡道:“我才从檀北回来,赵总长托我带几本书过来,说是他在那里搜到几本古籍印本,请你转交给令尊。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可以给你送过来。” 燕于飞道:“其实赵大哥可以邮寄给父亲,哪里需要这样麻烦你。” 上官衡嘿了一声道:“这些书年数久远了些,怕走邮政损坏,所以才托我带了过来。” 燕于飞情知并非如此,却也只好道:“那你什么时候方便?”她停一下又说,“还是我过来取的好,不必麻烦你送过来,我们最近课程不紧。” 燕于飞到东南军区总部门口时候本不欲进去,奈何上官衡秘书在内线上说上官衡十分忙碌,一定请她进去说话,也只好通报了进去。上官衡办公室外面的秘书见她来了忙引她进去又送上茶,上官衡在里面正与人打电话,见她来做了个手势先请她坐下,又回头去说话。燕于飞见他办公室里很是简单,墙上挂了全国的军事地图,靠墙是一熘的书橱,两把沙发两把椅子外加一张极大的办公桌,桌子上除了檯灯电话和文具外,满满的都是文件案卷。燕于飞打量了一圈復又去看上官衡,见他神色严肃,说的都是原安货运的问题,心里不由想起汤子虚的事情来,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说。 第17页 片刻上官衡讲完电话,并不急着把书拿出来,却瞧着燕于飞道:“于飞你周末有没有空,听说城里开了家极好的西菜馆,我请你吃饭。” 燕于飞被他看得心里那种烦躁的感觉又涌起来,扭过头去装作打量地图,一边道:“那几部书在哪里?” 上官衡撑着桌子看着她笑道:“那几部书被我放在家里,今天忘记取了出来,明天再给你。” 燕于飞回过头来,只觉得又气又烦恼,忍不住微皱了眉道:“我明天没有空的。” 上官衡方要说话,桌子上电话响起来,他接了电话,燕于飞只听他道:“约的不是下午四点?这么早就来了?那你请他等五分钟再进来。”说完抬起头看着燕于飞道:“汤子虚现在在外面,他和我约了时间谈话,你要不要等一下?” 燕于飞听见这样,一时低头十分为难,她不愿意再遇见汤子虚,更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下遇见他。上官衡见她不说话,神情很不快,也不知道发生什么,沉吟一下便道:“要不你去里面书房暂坐一下,等我和他谈完话再说,反正他要与我说的话也没有什么重要的。” 原来上官衡因为常通宵工作,办公室里面还有一间小书房兼做了临时的卧室,燕于飞见没有旁的法子可以离开,只好走到那小书房里暂避。上官衡抱歉的笑一笑道: “这里十分杂乱,委屈你坐一会就好。”燕于飞看那房间里也是一样陈设简单干净,只桌上整齐放着香菸打火机及一些洋酒,知道一直有人打扫,点了一点头坐到门口的沙发上,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砰砰直跳。上官衡自关了门出去,片刻就听见外面又进来一个人。燕于飞知道汤子虚此来定是为了他父亲的事情,不由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汤子虚进了上官衡的办公室,心里面十分紧张,这几日外面风声越来越不好,他心中的担忧也是倍增,公司被封已经近半个月,帐面上开始周转不灵亏损起来,幸而张伯耀帮忙还没有很大的问题,可是若再不解决,只怕后果十分的不堪设想,因此他这一次来见上官衡,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了。幸而他来之前从张伯耀那里听说此次检查里发现原安一带官员勾结,许多货物中的军需品乃是他们夹藏起来,说不定这上面可以做些文章,洗清罪责,因而他还是抱了一点的希望。 上官衡和他握一握手,十分客气的请他坐了下来。汤子虚一些也不迟疑,便把老早预备好的一番话说了出来。上官衡听得很仔细,等他说完后思虑了片刻才道:“汤先生也可以算是相识的人,况且又託了许多熟人,我也就不隐瞒什么。这一次的检查想必汤先生应该也听说了,许多大公司亦被牵涉其中,不独贵公司一家,若要单单网开一面,那恐怕是不行的。二来这次检查的军需品的问题,积弊已久,总司令是下定决心要革除旧习,这当口上要去求情,恐怕于事无补反而格外引起注意。三来汤先生说贵公司这次是被人陷害,可是现在并没有任何证据,要让人相信也是很难的,何况现在调查还没有结束,要下这样的结论为时过早。我看汤先生还是放宽心等几天,调查结果出来了再谈不迟,若真是被人所害,相信会还贵公司一个清白。” 汤子虚自己又如何不知道这些道理,可是公司等不及,家中也是等不及,只恐怕等调查结果出来,好坏且先不论,时间上就输不得,若调查结果坐实了偷运军需这回事,只怕是要枪毙的罪,他如何敢等。他想了一想,还是道:“这些道理我也是清楚的,也知道这件事情上是难为的。可是我求了人来见参谋长,自然是因为参谋长能明察秋毫,我将这些由来说一说,想必参谋长是明白家父是遭人陷害,多少手下容情一些。况且参谋长是总司令亲眷,参谋长的话总司令多少愿意听一听的。家父在公司事务上从来不做亏心之事,这次无端受了牵连,我很是担心,且至今没有办法见他一面,家慈脾气柔弱,几乎就承受不住。还望参谋长能在总司令美言一二。” 上官衡笑一笑嗯了一声,也并不说话,汤子虚心里不住打鼓,知道自己所剩机会也仅止余此,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只拼命想找些理由出来,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催得他心跳加快,四月里本来不热的天,他倒满头都冒出了汗。 燕于飞坐在小书房内听两人停止谈话,房中一片的寂静,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了,可是她听上官衡这样的回答汤子虚,便知道机会极少,又听汤子虚出言恳求,心里说不出是难过还是什么滋味,一时只呆呆的看着窗外,心思也是十分杂乱。 汤子虚在外面也是一样的难受,早有人告诉他上官衡并不好说话,又眼见得上官衡看了看手錶,似有送客的意思,于是将心一横,道:“参谋长说这件案子尚且需要调查,我来之前亦听说了几分,据说原安那里查出许多偷运的军需品都是当地铁路运输官员私自开箱夹放在内的,许多公司受到的都是这样的牵连,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属实?如果已经查实,参谋长可否通融一二,告知我家父受的是否也是这样牵连?”这些消息本是张伯耀多方打听而来,再三叮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透露,此时他也顾不上,只求上官衡能答应照顾一二,因此连这消息都拿出来询问。 上官衡听了抬起眼睛看了看汤子虚,那眼神锐利得让汤子虚头一低。上官衡笑道:“汤先生熟识的人看来很多,这消息居然传得这样快。” 汤子虚不得不道:“家父被拘捕,实在是心急如焚,不得不託了许多人打探消息。” 上官衡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同总商会会长张老先生很熟识。” 汤子虚原不想提起这些招人忌讳,现在看上官衡愿意说起,便忙道:“家父和张老先生是很好的朋友,老先生也愿意提携我一二。” 上官衡笑道:“我是听说过汤先生和张二小姐走得很近,连张二小姐也为此打过电话来,张老先生爱女心切,难怪连日来为这件事情奔忙,十分上心。” 汤子虚心道上官衡必然清楚这些关系,心下非常的尴尬,只好硬着头皮点头道:“的确是蒙敏婷青眼相加……我……”他踌躇得说不下去,许久后突然道,“参谋长想必已经知道,我和燕小姐已无瓜葛。” 他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出来,屋内屋外燕于飞及上官衡都是一愣,上官衡片刻便想明白,他这几句虚应汤子虚的话却叫他误会了,他看燕于飞神情不安,这几日又眼见汤子虚和张家关系日密,揣测的不过是两人之间生了罅隙日渐分崩,汤子虚如今却说出这样决绝的话来,上官衡不由朝小书房瞥了一眼。然而他也不说破,淡淡应了一声道:“汤先生,张老先生我也是很尊敬的,他为你奔走我也是知道的,这起案件究竟什么情况我们自然会调查清楚,不会随意冤枉令尊,汤先生不必焦虑。” 汤子虚本来以为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可以让上官衡多少松松口,可是上官衡看他的眼神却夹杂了些鄙夷,虽是转瞬即逝,也叫他很不好受,然而为了父亲与公司,他亦无从选择。他听上官衡这样说,也知道再说也是无益,当下站了起来道:“既然参谋长已经知道事情缘由,那我就不多打搅了。”上官衡并不挽留,唤了秘书进来送客。 燕于飞在房内听得这样一句话,心中不知道是怒是痛,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汤子虚的不得已,和张敏婷的亲密,她都知道,便是分了手,她还愿意为他尽那么一点力,然而他为了他的不得已,为了他自己,尽然生生在别人面前将她奉送,这样毫无骨气哀恳的那一句话,为着和她撇清楚关系,好教别人不要因此为难他,他便是这样对她,她心里只觉得无尽的悲哀与难过。 上官衡打开小书房的门,只见燕于飞按住了胸口微微喘息,眼里是盈盈然汪着眼泪,见他进来来不及擦拭,还没抬头那泪已经一路滚落到衣襟上。燕于飞见了他进来,赶忙的找了手绢擦干,嘴角抿得紧紧的,只是强忍着。他是第二次见着她哭,却和第一次又不同,这一次是格外的委屈。上官衡心里勐然刺痛起来,轻声唤了她的名字道:“你不要哭。我去替你倒茶。” 燕于飞此时心里的难过和屈辱又别是另一股滋味,汤子虚如此的不争气,在上官衡面前她也是一刻不想多留,她站起身道:“不必麻烦,我告辞了。” 上官衡知道她倔犟,摇摇头道:“你不必如此。汤先生也是因为太过着急,口不择言。” 燕于飞看他神情并没有一丝讥嘲,然而心里还是难过,别转了头道:“你不必为他说话。” 上官衡此刻也不勉强她,吩咐了秘书备车又亲自开车送燕于飞回学校,临她下车前道:“于飞,我明天再来看你。” 燕于飞心里还是十分难受,只低低应了一声。 第18页 第十章 番外 春末正午的阳光已经很烈了,即使透过那白纱窗帘,还是映得地板上一片明晃晃的,窗子没关紧,留了一隙的小fèng,微微有风吹进来拂动窗纱,那地板上的光斑也随着跳动。四下里很静,隐约可以听见远处花园里鸟鸣声与喷泉流水的声音,偶尔廊下也有极轻微的脚步声轻快的过去,杂了一两声轻语。 房间里临窗是一张贵妃榻和两只沙发,沙发旁边是两张小几,上面散放了几本书,书页被风一吹,发出嗤啦嗤啦的微响。再边上是一只衣架,凌乱挂着件大衣,军帽和军装上装。 房间正中靠北墙是一张大床,米白的薄被下露出一只纤细的手腕,费力的要去够那跌落在地上的一本书,总是差了那么几分,她轻嘆了一口气放弃。她已经醒了有三个小时,可是腰上紧箍着她的那只手臂动也不动,身边那个人还在沉睡,她亦只好不动。她復又去看那些地上的光斑,慢慢数着“一个,两个……”这样宁谧的午后,倒是许久都没有了。 自从西北军区闹独立以来,他总是很晚才回来,第二天一早又匆匆赶出门去,开不完的会议看不完的急件,她每天除了深夜里朦胧知道他回来外,竟也没有时间再看到他。她微微侧转了身子看过去,他还是睡得极熟,只是眉头微微蹙起,怕是睡梦里也在操心。昨晚凌晨他才回来,她隐约听见他洗漱的声音,然而一会又有下人敲门把他找出去,直到她再睡着也还没回来,想必是到了早上才睡的。她轻轻动了动身子,躺得略舒服些,又回过头去。 日头渐渐移西,那阳光照到床上来,晒得人有些热,她背上微微有些出汗,身后顶着他的衬衣扣子,有点凉,他这样累,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睡着了,她心里软软的疼惜着。 “于飞……”他在背后咕哝,又搂紧她一些,她轻轻应了一声,却觉得腰上那只手不安分起来。 “醒了?”她低声问。 他嗯了一声,一手拨开她披散的长髮,埋在她的颈后深吸了一口气,“好香……”他轻笑着亲吻她的脖子。 她的脸倏然红了起来,周身的血液都加快了流动,浑身隐隐的发烫,她推了推他的手,嗔道:“你这样累,还不……” 他的手隔了她薄绸的睡裙,慢慢抚摸着,一面低笑道:“我不怕这样的累。” 她的心跳得飞快,脸颊上和全身的皮肤都滚烫起来,嘤咛了一声回过身去。他见她眼眸中水光荡漾,双颊飞红,立时把持不住吻了下去,他的唇紧贴着她的,辗转吮吸了许久,直到她发出轻轻的呻吟才松开。她在他身下轻微的喘息着,眼眸半阖,这样的娇媚,他浑身血液上涌只觉得焦躁万分。她穿的是件贴身的薄绸夹蕾丝的睡裙,侧面是细细的一根长拉链,他一时拉不开,恼火起来,低低咒了一声,双手缘着那蕾丝裙边用力一扯,睡裙本来料子就薄,经不住力气,撕拉一声就裂了半幅。她半羞半恼的横他一眼,他已经埋首在她浓密的头髮里,一手探进她的睡裙中,在她耳边嘟囔道:“以后别买这样麻烦的衣服……” 他的手那样灼热,手心里似有火一样,沿着她的肌肤一分分燃烧上去,他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摩挲着,他压得她这样紧,彷佛想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她唿吸急促的仰起脸,他亲吻着她的耳垂呢喃:“你这样软……”她整个人都苏麻起来,双臂环着他的脖子,轻吟了一声“清源”。她的声音这么柔滑腻人,他口干舌燥的俯身下去。 门外骤然由远至近的传来数人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迟疑一下又拍了拍门,他恍若未闻,门外的人又拍了几下,扬声叫道:“参谋长,前线急报。”他停一停抬起头,万分恼火的抓起床头的摆设摔了出去吼道:“给我滚。”门外的人一怔,随即有杂沓的脚步声离去。 她已是坐起身来,涨红的脸上虽春意犹在,还是推了推他轻声道:“必定是紧急的军务,你快去吧。” 他恼怒得眼睛发红,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定下来,往盥洗室沖了澡出来换衣服,见她掩起了身体,长嘆了一声轻吻她一下道:“等西北军区的事情平定了我好好陪你。” 第十一章 翡翠衾寒谁与共 第二天是星期六,燕于飞一早醒过来就觉得额头火烫,人才坐起一半,眼前的房间就似倒下来一样旋转着扑到她面前,头晕沉沉的,也挣扎不起来,只好又躺下。同宿舍里的人都是家在平南,此时并没有一个人在,她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睡着一会又醒一会,身上一阵的冷又一阵的热,电话铃仿佛响过许多次,她迷迷煳煳的也不清楚。 不知道躺了多少时候,才有人进了房间,燕于飞微微睁开眼睛,是一位同学,她没有精神,也不知道别人向她说了什么,只是片刻又走了。过不久又来几个人,扶了她坐起来,她明白是要送她去医院,勉强换过衣服被人搀着去楼下。然而毕竟支撑不住,走了几步就要扶住墙歇一歇。到了楼下迎面一阵风,本来是春天,可是吹到燕于飞身上就如寒风一样刺骨,她浑身都起了颤,头脑越发的晕眩,扶住了楼柱抵住额头微微喘息,旁边伸过一只手来扶住她,力气很大,并不似是女子,她睁开眼看,一片模煳里隐约是上官衡的样子,他一手就揽过她。燕于飞要挣扎也没有力气,只好让他抱上了车,模煳里听他同旁人说些什么,她也听不清楚,只走了这么点路,她的胃里就如同翻江倒海一样的难受,可是因为没有吃过东西,不过是干噁心。她靠着车门抵住胃,额上渗了几遍的虚汗,浑身都是粘腻的湿冷。 上官衡因为打了几次电话过来都没有人接,想着昨天燕于飞听见汤子虚这样的话,心里不知道会生了怎么样的想法,毕竟担心,自己开了车过来,没有说明身份,只请楼下路过的学生上去瞧一瞧。如今看见燕于飞病得这样厉害,也顾不上许多,谢过这几个人就开车载了燕于飞往医院去。路上他几次望向燕于飞,见她只是脸色发白闭着双眼,整个人缩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他伸手探一探她额头,已经烧得滚烫,而她的手却是冰一样的凉,手心里密密的虚汗,在他手里无力的发颤,他知道她病得厉害,心里焦急起来,一路风驰电掣闯了无数的路口,到了军部总医院门口亦不停,直接开到了门口,那门房见是他自然也不敢阻拦。 燕于飞昏沉里觉得车子一剎,转眼就有人开了车门抱她下去,不过几步路已经有医生护士迎上来,把她放在推床上送进诊室。上官衡不便跟进去,只好在外面踱步,那些医生护士见了他,也不知道送来的这位小姐是什么来头,诚惶诚恐的一下子召来好几个资深的医生诊断,幸而片刻就有医生出来说,“这位小姐只是普通的发烧感冒,症状虽然严重,却不是要紧的病,打两针退烧针就好了,只是她身体虚弱需要静养。” 上官衡听是这样才松一口气,不一会护士就推出燕于飞到特别病房,已经是打过了退烧针正挂着盐水,嘱咐说等挂完才可以回家。上官衡见她朦胧睡着,也就放心下来坐在一边等着。因为医院知道他身份特别,所以只是这样小的病也一样送到二楼的特别病房。病房内外都是极其安静,阳台上种着一挂蔷薇,已经开了花,上官衡随手摺了几枝放在床头。 燕于飞醒来时已近傍晚,她睁开眼打量一下四周,虽然房中陈设精緻,可是见一边挂了空着的吊瓶,也知道自己是在医院,她撑着身子才要坐起来,声音已经惊到上官衡,他一步自阳台上跨进来,扶她坐了起来,先按着她的额头片刻,才笑道:“总算烧退下去了。” 燕于飞见到他先低了一低头,她真是没有用,她知道自己是最近劳神太过又休息不足才发烧,可是在他心里,却只恐是昨天听见了汤子虚一句话,今天就病了起来。她瞥见床边的蔷薇,取了一朵在手里把玩,亦不知道和上官衡说什么好,不防却被花枝上的刺扎了一下,手指上立刻一点殷红的血迹。 上官衡见状递过手帕来,她默默接了按住手指,片刻道:“又麻烦你一次,真是不好意思。” 上官衡站到床边,踌躇一会道:“汤先生那件案子我已经帮他打听过,那些货色都是原安那边官员搞的鬼,不日就可公布真相,只是现在还不很方便明说,你可以请他放心。” 燕于飞听见这话,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悲痛起来,眼泪滴滴答答的落在床单上,晕出一小团一小团的湿意。上官衡心里也发慌,不明白她为什么好端端的又哭起来,坐到床边想安慰她,又想不出话来,只伸手揽住她。燕于飞却是心里想起和汤子虚这两年,汤老爷那些话,汤子虚与张敏婷那份亲热,还有汤子虚昨日那一句,所有的委屈一时都涌起来,她病中脆弱,更加控制不住,俯在上官衡肩上痛哭起来。她哭了好一阵,因为身子虚弱,晕眩得喘不过气抽噎了许久才渐渐平復。她亦不好意思去看上官衡,扭着头说了声对不起。 第19页 上官衡想了一想笑道:“和你认识到现在,你说了许多次不好意思和对不起,你自己算算欠了我多少。我是要加倍讨回来的。” 燕于飞虽然哭得双眼通红,听他这样说也禁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燕于飞不欲在医院里久留,一定要回学校去,上官衡皱了眉道:“你病得这样厉害怎么回去,也没有人照顾。我送你去素希家里,她家里也有私人医生,要吃药打针也方便些。” 燕于飞坚决的不肯,坚持不愿意麻烦别人,他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答应送她回学校。她自己下床,双脚一落地还是哎呀了一声,虽然烧退了,身子毕竟还虚,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上官衡见了扶她坐下,想一想道:“你等我一会,我去喊护士过来。”片刻几个护士进来搀了她自专用电梯下去,他不容她回绝就抱了她上车,幸好只是一会,她的脸却復又红了起来。 医院到学校的路颇长,燕于飞迷迷煳煳睡了一会,车停睁眼却是在一个花木扶疏的庭院里,她见是廖夫人的住处,讶然道:“你干什么送我到这里来?”眼见得前面房子里廖夫人和两个仆佣已经迎了出来。 上官衡道:“送你回学校我放心不下。夫人这里颇为雅静,你可以安心休息几天。” 廖夫人早含笑走了过来,搀了燕于飞下车道:“我这里安静,比你在学校有人照顾,你一个人孤身在外,终究不方便。”燕于飞回绝不了,只好谢过后任他们去了。 廖夫人已经嘱咐人收拾了一间卧室出来,燕于飞因为病中乏力,也顾不得讲究,谢了一声就去休息。她一觉醒过来已经是晚上十点的样子,外面守着的佣人见她起来,忙嘱咐厨房准备清淡的饮食,一面对她笑道:“夫人让厨房做了清粥和几样开胃小菜,燕小姐稍等一下,马上就好的。”燕于飞谢过她道:“夫人现在在哪里?”那仆佣答说:“夫人和先生一向都休息得早,燕小姐需要什么东西只管和我说就是了。”燕于飞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片刻粥及菜都送上来,燕于飞用了一碗也就够了,仆佣把碟子碗都撤了下去,燕于飞听她们脚步声渐远,自己也就躺回床上去。床正对着落地的玻璃窗,隐约透过窗纱看出去是一轮极好的满月,映得房间里也是一地似水的月光,燕于飞痴痴看了一会,又想起心事来。她虽然一向要强,可是毕竟是女孩子家,念及被汤子虚辜负那种心痛,终究是轻易难以释怀,上官衡对她如何她不是不明白,然而此时一想起来,还是觉得心烦意乱,颇是剪不断理还乱。她一夜辗转反侧再也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便又有些发烧。 廖夫人对她很是照拂,又请了医生来看她,照例是一针退烧针及一些药。她吃下去也就昏昏沉沉又睡了一天,醒过来时候仆佣正好来开窗换换空气,那仆佣看她醒了道:“方才上官参谋长和夫人都来看过燕小姐,因为小姐还睡着,所以参谋长已经走了。夫人说一会再过来看小姐。” 廖夫人等燕于飞用了晚饭后又过来看她,问了她的身体说了几句闲话后就道:“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清源对女孩子这样用心过。昨天他打了电话过来,那样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说着微笑了看着她。燕于飞脸上一红,方明白上官衡当时出去不止叫了护士过来,还给廖夫人打电话,难怪她一到,色色都是准备好了的。廖夫人替她捋了捋头髮又道:“不过燕小姐这样聪明美丽,也难怪清源会倾心,我看他的眼光很好。”燕于飞因为尊敬廖夫人,又蒙她照顾,不好不回话却又说不出什么话,只好含煳的笑了一笑。廖夫人见她总不说话,抿嘴一笑道:“女孩子是该矜持些,可是也不要让他等得心焦。”燕于飞不能再不说话,轻声道:“夫人误会了。”廖夫人笑道:“我误会没有关系,你们不误会就可以了。”廖夫人说完见燕于飞大窘,怕她又太过不好意思,就招唿佣人拿了几本书过来,递给燕于飞道: “你身子没好,呆在房间里也是烦闷,这里几本新小说,权看来解闷。学校里已经告诉素希替你请假,你不用着急,慢慢养好身子。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瞧你。”也不叫她起身便出了房门。 燕于飞本来身体不弱,只是因为一阵子劳神乏力才发的烧,不过休养几天也就大好了。这几天里廖夫人时时过来看她,也没有再提起那一晚的话,倒是上官衡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再来过。燕于飞待身子好了就回了学校,王素希看见她极是喜悦,一下课就过来挽了她到走廊上说话。两个人絮絮说了些病情的事情,王素希终是耐不住笑道:“于飞,什么时候你同上官走得这样近?”燕于飞微微蹙起眉道:“怎么你也这样说。”王素希素来是心直口快,道: “这次你生病,他大费周折的送你去医院,又送到廖夫人家去休养,虽然是知道的人很少,可是毕竟有人知道,何况在医院那里,多少只眼睛看着。连总司令都知道了,听说把上官叫去好好问了一番。”燕于飞听她这样说,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沉了一下,低声道:“他是好意罢了。” 王素希听不得这样的话,立刻道:“难道你心里还放不下汤子虚?他这样对你,你还记挂他不成?”燕于飞道:“我跟他自然是完了,我再死心眼也不笨。可是上官和我却并没有什么。”王素希笑道:“你这么想就好了,不然我总为你不值得。上官这里,你自己看罢。”燕于飞见身边有限这几个人都这样看法,情知是一时半会拗不过来,只好笑笑随她去说。 这一天已经是星期五,两个人便约好了下午出学校喝茶,王素希因为顺路要回家,往宿舍楼上去收拾东西,燕于飞病了几天闷在房中,此刻见下午阳光十分好,便一路慢慢走到校门口去等着。还隔着老远的距离,她就看见汤子虚步履匆匆的往学校里过来,她想躲也躲不开,干脆站定了等他过来。 汤子虚望见燕于飞的时候愣了一愣,脚步有点迟疑,他听说她是病了几天,也听说上官衡多少的关照她,他心里面酸且涩,却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了。他看见她站在梧桐树下,身后是柔嫩的一片新绿,光线斑驳里她好像一个梦一样,他却再也没有资格去做这个梦。他走到她跟前,她还是很大方的,和他点头打招唿,他恍恍忽忽的听她说:“子虚,我听说你父亲的事情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伯母可以放宽心,我身体不好,不能去看望她,你代我问候罢。”汤子虚心里百味杂陈,含煳道了声谢,看了燕于飞许久忍不住道:“你还好么?我听说……”燕于飞定定看回去,看他那本来也很英俊的脸上神情尴尬欲言又止,心里面忽然一轻,朗然一笑道:“我很好,谢谢你关心。”汤子虚点了点头,逃一样转身就走了。 燕于飞在校门口等了好一会,才见王素希出来,两个人到马路边招车,片刻有两辆车停下来,那后一辆车的司机探出头来朝她们粲然一笑,王素希见是上官衡,便推了推燕于飞笑道:“你过去,我要坐车回家了。”上官衡下车听她这么说摇头道:“我立刻就要走的,只是来送几本书。”燕于飞见他手中拿了几本旧书,知道是赵天书託付过来的,伸手接过道了谢。上官衡因为王素希在旁边,只说道: “我这几天非常的忙,没有去夫人那里看你,你身体好了没有?”王素希打量他们两个要私下说话,就坐上第一部车叫司机开出些路去等着。燕于飞看她这样,心里一慌,点了点头道:“已经好了,多谢你和夫人的照顾。”上官衡踌躇了一下道:“那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今天也是抽空出来,马上要赶回去还有事。”燕于飞从来没有看他这样急促过,倒愣了一愣方点头答应了。 第十二章 花飞莫遣随流水 约莫过了半个多月,轰动平南的军需案算是尘埃落定。原安铁路沿线官员纷纷落马,也牵扯出不少军中高层,上官端恼怒非常,一律都是加重了刑期,受牵连的公司亦算不少,两个商界大亨锒铛入狱,其余一众货物被加塞军需而被拘捕的商界人物都是无罪释放,本来人人受了无妄之灾含着一肚子的气,可是上官端把收回的军需品供应权分诸各公司,军需品利润丰厚,看在这面子上,众人也就转怒为喜,反而大赞起上官端治理有方。汤老爷也是无罪释放回家,汤家自然极其喜悦,办了洗尘压惊的酒宴广邀亲朋好友,只是此时陪在汤子虚身边的换过了张敏婷,燕于飞亦不是不知道,王素希怕她心里不痛快,星期日特地约了她出来逛街。两个人坐了车才入城不久,车子骤然就停了下来,只听见迎面嘈杂一片的口号声,片刻就看见许多学生举着条幅浩浩荡荡的过来。 两个人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恰好走过一个平南大学的同学正一路发着传单,王素希立刻喊了一声,那同学过来也往她们两个手里塞了几张。燕于飞也来不及看那单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同学道:“你们还不知道么?这个星期我们平南大学和城里的行之大学,建设大学及宛宁学院的学生会联合起来游行,要求东南军区总司令上官端辞职下野。”王素希和燕于飞听了面面相觑,不由问道:“为的是什么事?”那同学又道:“还不是为的军需案,这样潦倒腐败的政府和官员,怎么能领导百姓,杀这几个又有什么用?”说完也不再理会她们两个,匆匆跟上游行队伍走了。燕于飞和王素希哪里还有心思逛街,立刻嘱咐了车夫开车回学校。燕于飞在车上仔细看了那传单,说的便是这次军需案是军部内高官与巨贾勾结,赚取国家大笔费用,更说军部内有人欺压百姓云云。 第20页 两人回到学校一打听方知道,这次游行已经是酝酿了几天,因她们两个都懒理外事才不清楚,现下学校里轰轰烈烈讨论的都是这件事,许多人已经冲出了学校去支援,更多学生热血沸腾的跃跃欲试。王素希见状立刻往家中拨了电话,王有鸣因为自昨日起往各地分公司查验,并不在家中,因此也没有更多消息。燕于飞和王素希从来不曾遇到这样的事情,一筹莫展下只好在学校里等着消息。至晚上这游行闹得越发的厉害,许多学生都往军区总司令部外静坐绝食,报纸赶印了晚新闻稿出来,标题无一不是耸人听闻的。王素希因为父亲是平南巨贾,与此事也是颇多牵扯,整晚的坐立不宁。燕于飞虽是陪着她着急,心里却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 过了一个周末,游行渐渐的居然演变成了学潮,东南军区虽然派了官员出来与学生对话,奈何两面是话不投机,没有一方是愿意让步的。本来自共和以来这样的事情已经是许久没有发生,且事出突然,平南警方及戍卫部队措手不及,许多闲人混杂在游行队伍里偷砸抢要,市区里已经起了骚乱,而学生这里因为要求得不着回应,年轻时候又本是慷慨激昂,越发的誓要坚持到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起来,许多学校里连课都停了下来。 东南军区见事情变得超出掌控,当下宣布军队接手城市防务,将学生驱散,又派了军队驻守到各大学校里,一一查询领头闹事的学生,平南大学却是首当其冲。派入校中有约莫两百人的持枪士兵,将学校几个门口都把守住,又设了巡逻人员,校长急得无法可想,只好一再的要学生冷静下来,不要演变成流血冲突。那负责查询的军官命令停了课,又将学生分开安排,严防了他们串通,然后要了学校花名册去,一个个把学生唤去质询,一时间闹得学校里人心惶惶,本来很胆大的学生,除了还有几个尚且不服气的,其余人渐渐失悔起来,然而也无法可想,但凡被查出参加了游行的学生,都被分别关押起来留待再审。 女生这里虽然受些礼遇,并不曾如男生一样驱出寝室分别安置到教室里,可是也一样的被严加看守再加以传唤。及至唤到燕于飞时,她虽然不曾参与过,可是遇到这样的场面,手心里还是捏了一把汗。传讯的房间就在学校的教导处,门口把守着两个背着枪的士兵,见她来了就替她开了门。房间里本来放着的那些桌椅橱柜试卷课本等物早被移了个干净,只余了一张大桌两把椅子,那桌上也只放着学生的花名册,两个军官背对了门口在说话。燕于飞忐忑不安的走进房间,两个人听见声音都一齐转过身来,说话倒很客气,请她坐了下来。虽然已经是春末,那椅子却还是触手生凉,燕于飞坐着只觉得那股子凉意透过衣服沿着嵴柱一路向上。两个人询问过名字籍贯便问到游行的事情,她没有参与,自然无从知晓。那二人并不相信她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一径的反覆盘问,她没有办法,只好说这许多日子里她只和王素希一起,因此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两人见她提起王素希,脸色倒是微微好转,互相打了几个眼色,又问了几句后也就放她回去。 如是过了一个星期,虽然盘查严谨,抓捕起来的学生倒也并不多。平南城里的局面也渐渐稳定下来,当局出面在报纸上登了通稿,言明学生乃是遭人煽动闹事,虽然过于激愤却也无需负责,只责令各校严加教育,又说政府定会捉拿幕后人员云云。通稿一出,眼见政府责难轻微,连学校带学生及众多家长一起松了口气,于是事情也就这样平息了下来。 ---------- 政府虽然登了通稿,可是毕竟兹事体大不能轻易放过,因此政府及军区总司令部都依旧严密监查着各方的动态。总司令上官端那里也是报告不断,这一日上午却命人都不许进来,所有报告除却十分紧急的一概下午再提交。 上官端的办公室极为宽敞,只是陈设却甚是朴素,他素性节俭,信奉富贵养娇兵,因此自己办公室里的桌椅都是硬木的,地上也不许铺地毯,桌上除却一盆弔兰外什么多余的摆设都没有。此刻上官端坐在桌后沉着脸,眼睛只盯着站在眼前的年轻军官身上,那军官却低着头眼光瞅着那盆弔兰。上官端嘴角一沉,道:“我关你这七天的禁闭,你是不是心里不服气?”那年轻军官答道:“总司令处罚有理,属下不敢不服。”上官端喝道:“那你低着头干嘛,抬起来看着我!”年轻军官抬起头,正是上官衡,他直直望向上官端,却因为牵到脖颈的伤口而牵了牵嘴角。上官端的目光亦转到那伤口上,伤口长约三寸,细细的一线,自耳后直延伸到前侧颈上,已经结了深红的痂,他们两人虽然是叔侄,在军队中却一贯以职衔相称。上官端瞧了一会,目光渐渐柔和,口气却依旧十分不悦,道:“你身为外派原安的巡查员,却丢下公务私自返回平南,你自己说是不是触犯军纪?况且你是我侄子,本当以身作则,却这样玩忽职守,又怎么能领兵服众?!”上官衡答道:“属下返回前曾经请示过原安驻派特员王龙应,得到批准才回来。”上官端哼一声道:“谁不知道你是我侄子,他会不批么?你手中分明公务繁重,应该以国事为上,却为了一点私事请假回平南,难道还有理了!”上官衡只道:“属下知错。” 上官端停了一会又道:“你为了私事回来也罢了,为什么一回来又和别人打架?再三的告诫了你们几个,年少轻狂也就算了,如今岁数这样大,还象以前一样话不投机就挥拳相向?况且你这次打得苗副总的儿子骨折住院,究竟是为了什么?!”上官衡抿一抿嘴并不回答。上官端又沉下脸色道:“我问你话呢。”上官衡沉默片刻道:“他出言不逊。”上官端敲了敲桌子道:“他如何出言不逊了?说你为私事回平南不对还是说你贪恋美色不对了?他便是说话粗俗,你也要和他一般见识?”上官衡听了不敢回嘴,把头微微一扭,眼光依旧落到那盆弔兰上。上官端见他不回答,那神气却分明很不服气,不由微怒道:“关你七天还是少了,玩忽职守,殴人至伤,哪里像个军人?!我看你是色令智昏了!”上官衡不由道:“属下有错,总司令处罚得对,只是,和她没有关系。”上官端听了愣一愣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冷哼一声道:“她她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真是不象话,连廖夫人那里你都敢惊动,难得夫人竟有心思陪你胡闹。为这样的事情和人大打出手,你看看伤在哪里?再多那么几分就是动脉,你父母俱已亡故,把你託付给我,你存心是要气死我!”上官衡见叔父说出父母来,不敢再说话,低低应了声“是。” 上官端提起兄嫂来,自己也不由有些难过,停了半晌才道:“你处事这样不小心,还要好好歷练,原安你也不必去了,等伤好了给我下基层带兵去。”他停了一停又道,“那位燕小姐,你知道她的底细么?你身份特殊,焉知道她不是别有用心?”上官衡忍了一忍才没有分辩,只说:“我心甘情愿。”上官端听了把眉一皱,道:“岂有此理,你先走吧。”上官衡应了一声是方开门退出去。上官端凝视着那吊兰许久才按了铃吩咐秘书道:“立刻给我备车,你和我一起走,不用别人跟去。” 燕于飞因为下午没有课,所以在宿舍里看书。天气已经是夏初的样子,微微有些热,她换过长裙坐在窗下,一本课本翻了许多页也没有看进去。窗外洋槐树开着一球一球绣球似的小白花,飘着淡淡的甜香,燕于飞禁不住起身探出窗口想摘一朵,一眼看见楼下步履匆匆的过来一个身穿军装的男子,驻校的军队早就开拔走,她心里一动,放开了那树枝回身照着镜子理了理头髮,门口片刻就有人来传话说下面有人找她。燕于飞想了想,抱了两本书下楼,迎面看见的是个容貌陌生的军官,身姿却也是很挺拔的。她愣一愣,那军官看见她走了上来道:“燕小姐,你好,鄙姓蔡,是东南军区总司令办公室的秘书, 能否请您借一步说话?” 燕于飞见他说话十分客气,又看周围人来人往也是很不方便,就跟他走到十多米开外的地方。蔡秘书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我们总司令想请燕小姐见个面说句话,燕小姐能否移步?车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燕于飞听他说完,却从骨子里起了一身的冷颤,勐然里想起汤子虚父亲的那种模样口气来。她昂起头道:“不知道总司令找我有什么事情?” 蔡秘书道:“燕小姐见到总司令就知道了。” 燕于飞冷冷道:“我不过是一介平民,向来安守本分,不知何德何能让总司令想见我。总司令身系诸省军政要务,想必十分繁忙,我这样的百姓不敢占用总司令宝贵时间,请你回禀总司令,恕我不能前去。”说完也不等蔡秘书答话,转身就回了宿舍楼内,她飞奔回房内,咬着唇按住了胸口微微喘息,她心上伤口的那点痂彷佛被人掀开,犹还看见淋淋血肉。 第21页 蔡秘书不料她这样决绝,停了一会才转身往学校门口去。校门口一条街外停着部黑色轿车,上官端在后座听蔡秘书回完话怔了一怔,嘿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样倔犟。” 第十三章此心吾与白鸥盟 燕于飞虽然一口回绝了蔡秘书,可是想起这样的情形来心里就很不痛快,东南军区的总司令,上官端这样的人,能找她去做什么,每念及此,她就是说不出的厌烦与难受。为了这件事她怏怏不乐了两天,好容易盼到星期五想约了人出去散心,那天上却丝丝线线的飘起了雨,毕竟还是不能出去。燕于飞站在窗前望了好一会,看那天气不象是会放晴的样子,嘆一口气坐回桌前。片刻屋子里暗了下来,窗外的天色已经阴沉如铅,雨点子疏疏砸了下来,间而敲在玻璃窗上叮咚的作响。燕于飞无心看书,重新倚在那窗旁望着楼下,许多人未及带伞,都躲到宿舍楼屋檐下,嘁喳的说笑声虽然关了窗也还听得到。她心里烦闷,用手指缘着那玻璃窗框一遍遍的抹,直到身后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才停下来。她回头一看是同级的女同学,不由笑道: “你吓我一跳,做什么呢?”那同学笑着说:“下面有人找你呢,我来带个话,是很英俊的一个军官。”燕于飞脸上本来那笑意慢慢褪了下去,那同学尤指着窗外道:“人就在那下面。”燕于飞隔着玻璃望下去,正巧上官衡抬起头来看见了她,立刻微笑起来,她一扭头从窗边走开,拉住正要走的同学道:“你替我下去说一声,我身子不舒服,不想见人。”同学听了笑起来,啧道:“你怎么不舒服了,和人闹便扭么?”话虽然说着,还是替她下去走了一次。不过一会又回来笑道: “诺,这是人家给你的,我可不替你再跑一次,要有什么话自己说去。”说着往燕于飞手里塞了一张纸条。燕于飞待她走了方展开那纸条,那纸是匆匆自报纸边缘撕下来的,微微湿了,黑色的钢笔墨水写在上面湮开一些,那字亦如人一样,刚强挺拔,寥寥两句话,“你为什么不愿意见我?我请假到晚上十二点,等你到十一点。”落款是清源两个字。 燕于飞瞅着纸条许久,又往窗外一瞥,雨点子渐渐大了起来,楼下的人已经走了不少,上官衡打着伞,站在洋槐树下,细小的洋槐花被雨一打簌簌的都落了下去,扑在那黑色伞面上,黑上覆白分外的触目。她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然而想到蔡秘书想到上官端,她双手一扯便把窗帘拉上,将屋里的白帜灯打开,坐在床上翻起新借来的小说。因为是星期五的下午,平南的学生都回家去,宿舍楼里静得很,屋里也只有她翻动书页的声音。好容易看完一本,已经是晚上六点多的样子,燕于飞阖上书坐了会,究竟还是到窗边扯开窗帘的一角往下面看去,天差不多都黑了,只有远远的角上还隐着一点极深的墨蓝色,雨收得小了,疏疏落落的打在树叶上滴滴答答的响,宿舍楼下面已经点了电灯,昏黄的灯晕下面照得一地的细碎白色花瓣都泛了浅黄色,上官衡还站在楼下,已经收了伞,慢慢的在那里踱着步子。她愣愣看了一会,还是放下窗帘坐回床上去,那纸条本来已经被她揉起来丢在桌上,她又取在手里展开抹平,復看了一遍,终究还是把纸条折起来丢到一边,自己和衣往床上躺下。 她虽然心烦意乱,迷迷濛蒙里竟然也睡着了,待得醒过来,已然是十点多的样子。她起床拢一拢头髮,喝了几口茶,怔仲了会才悄悄走到窗边,夜色已经是浓黑,地上汪着的积水反着灯光,倒比白天还亮些,上官衡倚在树边的围栏上,低头抽着烟,那一点红色明一下暗一下,倒象是暗暗合着她的心跳。燕于飞靠着窗框望着下面,心思混沌,茫然不知所思,只见上官衡丢了烟频频举手看表,桌上钟的分针喀的一声合拢起来,她怔怔瞧着他踌躇了一会,抬起头看了看才转身走了。 春末夏初的时候人只是发困,燕于飞看到王素希丢过来的帖子的时候倒是精神一振,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才笑道:“你还是打算订婚了?”王素希脸上浅浅一红,道:“没办法,还有一年毕业,家里意思先订婚,毕业了就要结婚。”王素希向来有一个感情很好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杨帆,两家是世交,又有通家之好,所以两个人的喜事是很笃定的,只是看什么时候办而已。燕于飞听了道:“那恭喜你了,这样也不要担心了。”王素希一笑,坐到她身边道:“订婚的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只是缺几件衣服还没做起来,今天天气那么好,我们上街一起去看料子,于飞,到时候我结婚,你一定要来做伴娘的。”燕于飞和她关系极好,自然是应承了。 两个人去平南城里最大的铺子祥生记看衣服料子,那些伺候的人认得王素希,又听说是为了订婚来选衣料,越发的殷勤,把铺子里那些上好的料子都一一摊开给她们两个看。王素希拿了匹红色织锦的料子往身上比了比道:“我皮肤不够白,穿红的不好看,穿起来活似一份番茄炒蛋,可是订婚又没法子,一定要穿。”燕于飞听了噗哧一笑道:“亏你这样比喻,化妆也就是了。”王素希把那料子往燕于飞脸边衬了一衬道:“还是你穿这种颜色好看。”她停了一停忽然笑道,“我老说请你做我的伴娘,可是你要早过我结婚可就做不成了。”燕于飞手上扯了一幅明黄绣着花鸟的料子,听她这样说就随口道:“哪里可能有这样的事情。”王素希道:“难说,上官衡如何?”燕于飞把手里料子放下来,道:“我一早和你说过,我和他并没有什么。”王素希不以为然道:“难道你跟我还要矫情?前不久上官衡为了你和苗副总的儿子苗中方打了一架,一个是骨折住院,一个是受伤,总司令大发雷霆,都把他关了七天的禁闭,这件事情虽然明里是没有人说,暗地里可都知道了呢。”燕于飞倒不知道有这段公案,听着愣了一愣又摇头道:“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王素希见状又笑道:“总司令为了这件事情,不只是禁闭,还打发他到下面去练兵去了,人家这样对你了,你还装不知道,还要跟我口是心非么。”燕于飞骤然得闻这样的事情,翻心想起那一天上官衡在楼下等了整整七八个小时,心里面不由微微一抽,似痛又似有点甜,然而想起上官端来,还是嘆了口气,也不接那话茬。王素希不知道上官端这里的事情,只以为燕于飞不好意思,两个人虽然是很亲密的朋友,也不好太过捉弄她,就笑一笑撂开那话题。 王素希的订婚宴是在六月头上,虽然王家是比较新式的家庭,还是把男女眷分开了宴请,外面大厅上都是男宾,后面朝着后花园的厅里都是女眷。燕于飞陪着王素希招待女客,尤其是学校里的同学。因为来的宾客多,前后两个厅里都是坐满了人,吃过了午饭撤下圆桌,两班请来的戏班子装扮起来咿咿呀呀的开唱些国戏,不爱听戏的就在厅里开起麻将局,唱戏声说话声打牌声盈满了一屋子,燕于飞这些都不喜欢,只好坐在一边和人说话。本来就是夏初微热的天气,厅里人多,热气蒸得她胸口发闷,便起身往后花园散心,才出门就看见王素希牵了杨帆往凉亭里去,她看着一笑,知道这一天里面两个人也是没有机会见面,又要应付客人,现在好容易有了空,自然要说些私密的话,因此她转到花园的侧边那一条林荫小路上避开他们。 燕于飞往路边的生铁椅子坐下,拿出手绢擦汗,旗袍不若西式女装那样方便,她脖子和背上都出了汗,热热的发粘,此刻被外面风一吹才稍微凉慡些。椅子上落着几片碧绿的叶子,她百无聊赖,捡了一片拿在手上把玩,细细的分辨那叶子上的脉络。林荫道上很静,因此远远一有脚步声燕于飞就抬起了头,她一眼瞥见自大道上过来的是上官衡,林荫道只一头通往主路,她想要避开也是没有办法,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一个半月前叫他在楼下空等那么久,今日见面又该如何是好。上官衡倒似乎并没有看见她,低着头慢慢的走,隔了十来步路才抬起了眼,看见她时停了一停才大步走过来。燕于飞略有不安的站起身来,脸上倏然已经腾起红云,上官衡离了她一步之遥停下来,她闻见淡淡的酒味,可是他的眼神却还是很清明,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起来。上官衡也没有寒暄,只道:“于飞,你上次为什么不愿意下来见我?”燕于飞知道他要问,亦早已经备好了答案,此刻却犹豫了一下,然而只是一下,她还是微昂起头道:“我想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上官衡皱起眉,直直盯着她片刻道:“为什么,你跟汤先生已经分手……”燕于飞不等他说完,就道: “上官先生,你家世显赫前程远大,我这样平民女子,高攀不起。”上官衡听见这样的话先一愣,旋即把眉头皱得更紧,那眼光几乎是咄咄逼人起来,他道:“你这句话什么意思?”燕于飞道:“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我还要替素希招唿客人,恕我失陪。” 第22页 上官衡不等她转身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把话说清楚再走,方才你那句话什么意思。”燕于飞被他抓着右手,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心里面不由发慌,回过头道:“请你放开我。”上官衡却逼进半步道:“这不象是你说的话。”顿一顿又道:“是不是有谁和你说了什么?”燕于飞冷冷道:“这样明白的事情,何需别人来说。”上官衡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道:“总司令来找过你?!”燕于飞并不否认,哼了一声道:“我不必别人登门来指教,闻弦知雅意。”上官衡看她昂着头那种倔犟的神情,微微松开了眉,却突然将她一扯,自己亦举步往外走道:“你现在跟我去见总司令。”燕于飞听了着急起来,怒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去自取其辱,你不要欺人太甚!”上官衡勐然回头过来,那种恼怒的神情却是燕于飞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他一字一句道:“燕于飞!你听好了,我不是汤子虚,不会为了随便什么事放弃你,总司令是总司令,我是我,我的选择他干涉不了!” 两个人都停了脚步僵持在那里,燕于飞不敢看他,眼神只是四处游移,远处大屋里那种热闹的声音隔了很远还是不绝如缕的传过来,她心不在焉的捕捉着那飘渺的乐声,却拒绝去回想他方才的话。上官衡看她神情又是羞又是急,半天还是嘆了一口气,道:“你并没有见到总司令,叔父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里是一对,这里又是一对。”遥遥自路口就有女子的笑语声,燕于飞与上官衡都看过去,张敏婷挽着汤子虚及另外四五个年轻男女正走来。上官衡笑道:“你们几个过来做什么?”那起人都笑了起来道:“我们都不耐烦听戏打麻将,正叫人在二楼清理厅房摆桌子打扑克牌,因为不见了素希和杨帆所以出来找,才在凉亭那里看见他们好不亲密,谁知道这里又遇到你们。” 燕于飞念及和上官衡这样暧昧的姿势,又把脸涨得通红,用力挣一挣,还是没有挣开手。几个人早把这样的情形看在眼里,都暗暗发笑,汤子虚眼光落在上官衡握着燕于飞的那只手上,多少有点不自在,轻轻咳了一下道:“那我们先进去,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燕小姐和上官先生一会一起来,还缺两个人的。”张敏婷接口道:“是呀,我们就不打搅你们了,不过素希之后,上官你又打算什么时候请客呢?”一起人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上官衡只笑道:“一会我们再过来。”大家都是很识实务的,也就纷纷转身回大屋去。燕于飞羞恼不已,又把手狠狠甩了几下,上官衡只不放手,等她放弃了才低声道:“我上次在你们楼下等了那么久,你也不下来,就为的这些不成?”燕于飞不答话,眼光瞥到他领口旁边,因为六月上已经换了夏装,因此上官衡脖子上那道伤口虽然已经蜕了痂,只留着淡红的一条痕,还是颇为触目,她知道那便是素希说起过的,心里面忽然一软,上官衡依旧道:“于飞,我不想这样不安下去,做我的女朋友罢。”燕于飞掉转眼光,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第十四章隔座送钩春酒暖 林荫路上虽然幽静,下午的阳光透过树叶晒下来还是很热的,四下里鸣蝉声不住,他的眼神这样温和深情,燕于飞心跳得快如鼓点,她从来也没有这样,便是当初和汤子虚一起也没有这样,她扭过头突然道:“这里这样热,我要进去了。”上官衡盯着她片刻,忽然一笑,放开手道:“你不回答,就当你答应了,那我明天下午去学校找你。”燕于飞涨红了脸也不反驳,匆匆转身就走回屋子去。这一场订婚宴从中午摆到了晚上,一直折腾到十点钟左右,上官衡有事先走,总算叫她松了口气。因为散席的时间太晚,王素希留了她住宿,两个人关系本来好,也就不另外开客房,只拿了新的被褥一床说话睡觉。两人洗漱完关了顶灯靠着一边说话,燕于飞只是一味听着也不做声,王素希不禁推了推她道:“你倒是说话,还是累得困了?”燕于飞方回过神来,道:“你说就是了,我听着呢。”王素希道:“非要你说不可,我下午可听说你和上官两个人在林荫道那里很亲密的样子,你一直是和我打马虎眼呢,老是不肯承认,今天可叫别人拿住了,我正好审你。”燕于飞被她勾起心事来,沉默一会才道:“又听别人胡说。我们何曾……”王素希已经笑起来道:“是呀,现在你们都是‘我们’了,还不承认。”燕于飞涨红了脸不作声。王素希看她神情不同往日,亦不再矢口否认,心里揣度着她和上官衡确是说明白了,不由笑道:“前几日还说呢,我看没准你就嫁得比我早,上官这样的人你若还不要,还要找什么样的男子去?何况总司令又是极开通的人,你快点嫁了过去做人家媳妇罢。”燕于飞本来心里乱纷纷的,听她这样说倒噗哧一下笑出来,拧了王素希一下道:“你才订婚的人,说话就这样没遮拦。我看你还是早些嫁到杨家是正经。”两人又絮絮说了许多的话才熄了壁灯歇息。 第二天一早燕于飞就回了宿舍,吃过饭就在那里坐立不安,才过了一点那门房传达的人就上来说有人找。她心慌意乱踌躇了一会才下去,上官衡已经在门口候着,一见她就笑了起来,道:“这次不用我等八个小时了。”燕于飞本来就很不好意思,听了转身便走,道:“那你再等等。”上官衡忙拉住她道:“是我说错了。”她见往来人不少,轻轻甩开手道:“这里这么多人……”上官衡见她轻颦薄嗔,便放开手跟着她往校外走。两个人直走到学校外面燕于飞才放缓了步子,上官衡却突然拉住她紧跑了几步赶上才要开的一辆电车,燕于飞奇道:“这是去哪里?”上官衡道:“我们去城西公园看荷花去。”燕于飞见他上车买票倒是很利索,迟疑一下道:“那你的车呢?”上官衡先扶了她坐下才道:“今天没有开车出来,我也是坐电车来的。”看见她很疑惑的样子不由笑道:“燕于飞小姐,你不会以为我从来没有坐过电车吧?在士官学校的时候,每个月津贴只有六十块,总司令不另外给钱,每个周末回家和返校都是坐一块钱的电车,有时候手边没有钱,走回去也是常有的。”她一直以为他生活优越,却不想也这样狼狈过,不由问道:“那六十块钱你花到哪里去了?”上官衡嘿然一笑,道:“那时候年轻气盛,经常和人打架,多余的钱都拿去买新制服了。”燕于飞想起初初见面时那一场,不由含笑道:“你现在也气盛得很。”上官衡却以为她指的最近那件事,道:“苗中方这样说我们,我自然要揍他。”他虽然语焉不详,她却听得出原因果然是为了自己,心里面感动起来,侧过头看了看他那道伤,道: “以后不要打架了。”上官衡听了一笑,伸手握住她搁在座椅上的手,她只微微一颤,到底也没有抽出手来。 城西公园里面别的没有,只有养了上万株荷花的一湖湖水,那水自玲珑山山脚下引来,打公园的东边墙内入园,盘曲反覆后注成一汪清池,养了各色各品种的荷花上万,湖边柳荫覆地,每年夏天都是平南城赏荷的胜地。上官衡牵着燕于飞的手,一路和她说自己年少时候的事情,他道:“其实小的时候,叔父也不过是中级军官,一年都四处征战,父亲又因为工作的缘故带着我和母亲四处辗转,生活很是辛苦,等到父亲去世时叔父才调任到廖先生麾下,有机会把我和母亲接到平南,但是母亲因为一直辛劳,不过几年也去世,叔父待我如亲子,只不过他个性严厉,对我要求也是严格的,你以后见到他倒是不用怕。”燕于飞听他最后一句这么说,情知是为了自己昨日的话,只笑了一笑。两人绕着湖走了约莫一半的路,池中的荷花只寥寥开了数朵,多只是稍露尖尖角的小荷,燕于飞不禁笑道:“我们是来看荷花还是来看荷叶的。”上官衡笑道:“一样的,诗里虽然说映日荷花别样红,也一样说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又看见前面有坐摇橹船的地方,他又道:“咱们坐船去,湖面上多少比岸边凉快些。” 那船不过是可以坐四人的小木船,船尾狭长,船夫坐着单手操橹,片刻就划到了湖心。四面带着荷叶清香的凉风吹过来,直叫人心旷神怡。上官衡坐在燕于飞对面,双眼一瞬不瞬的直望着她,也不说话只是微笑,倒把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别过头去,一会转回去却见他靠近过来,她不由脸色通红道:“嗳,你做什么,当心船翻了。”他笑道:“你头上有柳叶。”她半信半疑,终归是爱干净,伸手去抚了抚头髮,见他笑得开心,知道上当,啐了一口道:“这也要骗人。”上官衡看她脸庞晕红双眼流波婉转,不由心神荡漾,还是强自抑着回头吩咐那船夫把船摇到荷花丛边,择了一个早熟的莲蓬递给她。 第23页 两个人在湖上玩了半天,看时候不早也就靠了岸去吃饭,饭后又沿着林荫路一路慢慢散步回学校去。两个人彷佛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又都说不出来,倒是沉默了半路,上官衡想了一想道:“上次请你看歌剧,回来走的也是这条路。”燕于飞想起一年多前的时候,到现在已经是物是人非,心里生出许多的感嘆,轻声道:“那时候真是讨厌你,强迫我跟你去看歌剧,可是又因为在原安欠你的情不能不去。”上官衡笑道:“那么现在总算是不讨厌了罢?”燕于飞抿嘴一笑道:“哪里想到后来躲都躲不掉,到处遇到你。”上官衡嗯了一声道:“我花这样多的心思,你也不领情。”燕于飞想起当日种种,不好意思起来,微笑一下也不再说话。 上官衡直送她到宿舍楼下,又看了她许久才道:“我现在虽然回平南了,但是还是在队中,不比以前,只有周末才能出来,平时我给你打电话。”燕于飞答应了,和他说了晚安便要上楼。上官衡踌躇一下,又唤住她,她不明所以走回到跟前道:“还有什么事?”上官衡道:“没什么事。”却突然低头在她额角上亲吻了一下。燕于飞不防他这样,立刻飞红了脸转身往楼上走,进了宿舍好一会才到那窗边往下望去,他尤站在下面仰头朝着她微笑。 七月份的时候学校里放了假,燕于飞那一级因为要做社会实习,放假的日子比之别的级别要晚上一个多月,她因为来去停蓝就要花上一星期,且又不知道如何告知父母汤子虚和上官衡的事情,便和父母託辞实习,暑期不回家去,燕氏夫妇也怕她路上辛苦,极力的叫她留在平南不要想家,父母这样体贴反倒叫她心里涌起一丝的愧疚来,因此满口应下父母的叮嘱。实习的地方是距离平南城不算很远的小县城,交通不便,往平南去只有一个星期一班的慢车,不然就要沿黄土路坐上十来个小时的汽车才行。那条件也颇是简陋,政府旁边的两栋大屋就权充了学生的宿舍。因为学校的实习安排得很紧,每天忙碌一天下来大家倒也是无暇四顾,只是到了周末不免都有些无聊,也只好往四处去散荡。 到了县城第二个周末,诸多同学都是出门去,燕于飞独自一个在院子里看书,正看得入神时候,几个女生说笑着走进来,因为彼此不熟,她只笑了一笑打个招唿,那几个女生坐在院子里说话,来去说的不过是些琐事,渐渐又扯到同学身上,她不耐烦听,就起了身出门去。县城是极小的,只有两条碎石的大路夹了几条青石板的小路,出门走不几分钟就是郊野,夏天的太阳晒得厉害,路边的田地里叶子上浮了一层薄土,都是蔫蔫的样子,四下里一片寂静,连黄土路都被晒得白白的晃眼。她在路口踌躇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对面远远的走过来一个人,步子走得很大,脚下扬起一片的黄色尘埃,隔得那么远她也忍不住掩住了鼻子。待那人走近了两步,她却笑了,迎上前几步道: “你怎么来了?? 上官衡看见她又是意外又是喜悦,走到她跟前低声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跟你隔了多少年了?”燕于飞本来就走得热了,当下又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一见面就这样没正经话。”他听了仍旧的笑,道:“我再正经也没有了,从凌晨开了那么久的车来看你,你倒这样说。”她打量他一下,今天他换了便装过来,那白衬衣领子已经蒙了一层黄土,肩背上也是已经汗湿了,她心里暖暖的都是喜悦,笑道:“这样热的天,这里也没有茶室,只好委屈你了。”说着挽了他的手到小铺里买了两碗凉茶,看他一口气都喝下去。 两个人喝完茶,只是漫无目的的沿着田间小埂乱走,田地之间本来就有四通八达的河道,他们便在农人用来汲水的青石板阶上坐着,下午的日头最烈不过,阶边的树荫遮着,漏下来的阳光减了许多热量,夹着河面上吹来的凉风,隐隐约约的倒使人昏昏欲睡。燕于飞素来爱睡午觉,一时不觉就倚着上官衡的肩头睡着了。他看她睡得那样好,嘴角微扬着,一时觉得四周这微噪的蝉声彷佛仙乐一样,也不忍心叫醒她。等燕于飞醒过来,那日头已经落在西面,水面上明晃晃的映着淡金色的倒影,她倒一惊对着他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他揉一揉发酸的肩,又替她捋起睡散的几缕头髮,含笑道:“还是开车回去,明天中午还有个会议,我先送你。”她看时候不早,只催促他赶快回去,自己往住宿的地方回去,因为大家都是出去闲逛,倒没有人注意她。 到八月中的时候实习才结束,大家坐了火车回到平南,站台上接站的人本来就很多,加了他们这样一群人越发的热闹,王素希早早就看到了杨帆,拉着燕于飞一起过去,半路上忽的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拉住燕于飞,倒把她吓了一跳,回头才见是上官衡笑嘻嘻的站在那里。王素希很是识趣,立刻笑着跟她作别,一面走一面尤不停回头笑。燕于飞见是他,免不得问道:“你今天怎么有空?”上官衡接了她的行李,一路走一路道:“我今天休假,下午我们看电影去好不好?有新上映的外国片子。”燕于飞在小县城里早就闷得慌了,一听之下立刻欢喜雀跃起来。 吃过中午饭他们便往电影院去,燕于飞离了平南一个多月,再上了街只觉得橱窗里样样都是新的,常常走着忍不住就要进去看一看,上官衡从来没有陪女人逛过街,见她这样兴致勃勃倒是觉得可爱,笑道: “杨帆和我说陪女人上街是最麻烦的,我倒是觉得还好,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做什么事都怕累,就是逛街不累。”燕于飞听了斜斜瞥他一眼,娇嗔道:“那男人为什么觉得陪女人逛街麻烦,几个人围在一起谈起完全不干己事的国际大事来倒这样入迷。”上官衡忙笑道:“不麻烦,一些也不麻烦。”因为要赶着看电影,燕于飞也只是糙糙看了几家店,临进戏院前她又望见那路边的冰激淋铺子,上官衡看她抬头望着自己不禁好笑,忙去买了一个递给她。燕于飞接过去,高兴得倒象是个孩子,道:“在小县城里呆久了,真是觉得平南什么都好。”又见上官衡含笑看着自己,免不得又不好意思起来,看了看手錶道:“快要到时间了,我们快进去。”戏院这次放映的是个悲剧片子,演员和导演都是顶顶有名的,演得又出色,燕于飞看到结尾悲伤处,忍不住为影中人伤心。上官衡见她咬着嘴唇泪眼盈盈,心里一时满满的都是心疼,一手揽过她来,四周都萦绕了她的芳香,戏院里又灯光幽暗,唯她唇上反着一点的幽光,他一时把持不住,低头往她的唇上吻去,但觉得柔软芬芳。燕于飞骤然之下一惊挣脱开,恰好电影结束,四周的灯都亮起来,她只是脸色通红的别过头,他却一笑牢牢牵住了她的手。 ------ 虽然上官衡向来不多在报纸上露面,然而因为他是总司令上官端的侄子,多少总免不了见报,这几个月他频繁往来在平南大学里,总是有那样几个人认出了他来,象他这样的人物终归要引起别人的好奇心,因此即便燕于飞除了告知王素希外并没有再向别人透露一丝一毫的消息,学校里同学并教授渐渐还是知道了些。汤子虚和她本来也算颇多人知道的情侣,这样状况下又恰逢汤子虚与张敏婷订婚,订婚消息排了那报纸整整的一页,由不得人不生出想法来。 这一个周末恰是秋色极好的时候,上官衡和燕于飞早说好了去爬郊外的窦原山,因此一早他就开了车来接她,却见她上车后脸色不快,便笑道:“一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燕于飞因为学校里听见许多的闲言碎语,心情烦闷,见他问起,嗯了一声道:“你也知道,你身份特殊,学校里总归是有闲话……”上官衡在学校里进出,也有所耳闻目睹,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当下一手握住她的手道:“这有什么,等你毕业了我们结婚,理他们做什么。”燕于飞和他交往不过数月,听他这么说倒是害起羞来,挣脱了手道:“谁要嫁给你了,不害臊。”上官衡哈哈大笑起来,道:“我身份特殊,你都和我在一起了,还有人敢娶你么?”说着又腾出一只手来握她的手。因为窦原山就在平南大学旁不远处,车子已经是开上了山道,燕于飞见山路盘旋,不由道:“不要闹了,当心些。”上官衡却笃定道:“反正你也不要嫁给我,你管我这么许多。”燕于飞既羞且恼,却又担心他不好好开车,只好随他去。等车到了半山的停车场,她立刻打开车门跳下了车,也不理上官衡,自己往那石阶上走去。上官衡跟在她身后笑道:“别恼了,是我的错还不成么?以后你自然嫁个比我好得多的人,我天天在你家门外徘徊嘆息后悔自己说错了话。”燕于飞听见这句话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忍了半天还是宛尔一笑道:“以前只以为你沉稳安静,怎么知道你这样油嘴滑舌。”上官衡见她不再生气,便道:“昨夜山里才下过雨,台阶湿滑,当心崴了脚。” 第24页 窦原山海拔不过千米,却是山势曲折遍植枫槭,到了秋天满山红叶,因为昨夜里下了场秋雨,一路上都是秋风扫下来的叶子,铺得一地的金黄血红,初升的阳光照在树上,十分明媚鲜艷。山里面寒意浸人,但是因为爬山的缘故,倒也不觉得冷,两人一路到山顶的平台上,放眼望下去翠绿的松柏夹着火焰样的红叶,极是壮观,那平台直临山崖,下面便是峭壁,旁边是一条气势雄伟的瀑布,因为秋季枯水,只余了细细的一缕,被风一吹飘洒过来,沾得人一身的小水珠。燕于飞站得久了不觉遍体生凉,才抚着手臂回头望了一望,上官衡便会意把外套解下披在她身上,一摸她的手道:“这样凉,我们进去吧。”平台后面本来也有茶室可以供人休息,但是燕于飞捨不得那风景,依旧站在外面。上官衡见她不愿意进去,便揽过她替她遮着风,一面四下张望,道:“这里倒是和以前一样,没有怎么变。”燕于飞听了道:“这里你也常来?”他指着那间规模甚大的茶室道:“这里本来是廖先生的私产,我小时候常随夫人来避暑,后来夫人说这样美的景色不应该被独占,所以先生就把这里捐赠了出来。”燕于飞听是这样,不由笑道:“先生和夫人看来十分恩爱,但是象先生这样位高权重还专一的人却是不多。”上官衡低头笑道:“先生向来是我的楷模。”燕于飞本来依偎在他胸前,听他这样说不由抬头瞥了他一眼,上官衡见她眼光妩媚婉转,低头还想要说什么,却听入口石阶那里嘻嘻哈哈声音不断,片刻就有不少人也登了上来。他们两个本来出门得早,现在日已近午,来赏秋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看见人多嘈杂,两人进了茶室吃些东西也就走了。 开车到山脚下已经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虽然吃过些点心,毕竟不饱,上官衡意思是要去平南城里吃饭,燕于飞想了会道:“总是去吃馆子也没有意思,我带你去吃小吃,我知道城东面有一家小店做停蓝的小吃最好的,我们去那里。”那家小店却是在一条小巷子里,小小的门面,下午的时候客人也不多,燕于飞是老主顾,和那老闆十分相熟,老闆见了她立刻笑眯眯的道:“燕小姐好久不来了,今天才做的新鲜米粉和新酱的牛肉,都来一份?”燕于飞一气点了十来份小吃,端上来时都是热气腾腾的,因为停蓝地气潮湿,吃口向来嗜辣,因此端上来的小吃里十份有八份都是放了辣椒花椒之类。燕于飞见上官衡停在那里,推一推他道:“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说着自己喜滋滋的夹了一筷子。上官衡见她吃得开心,笑一笑方举起筷子。燕于飞因为饿了,又吃的是家乡的小吃,片刻就吃了许多,抬起头来却见上官衡面前的碗里没少下去多少,不由问道:“不好吃么?”上官衡踌躇一下道:“好吃,可是能不能叫老闆给我一碗水?”燕于飞这才见他脸色已经通红,满额的热汗,惊笑道:“原来你不能吃辣。你也不早和我说。”老闆见了赶忙倒出一碗凉水来,上官衡大口喝了下去才道:“你喜欢就好。” 两个人到底还是去馆子里重新吃了一次饭,燕于飞因为见他这样狼狈,一路忍不住的嗤笑,回到了学校还是止不住满面的笑意,两个人又在车里说了会话方下车,然而甫下车燕于飞便望见父亲燕清人及母亲两个人都等在了宿舍楼下,燕氏夫妇见她回来,都忙上前来,燕清人一眼看见上官衡,愣了一愣才道:“原来是上官参谋长。” 第十五章知君用心如日月 燕于飞乍见父母又惊又喜,却又满含疑惑,拉着父母道:“爸爸妈妈怎么上平南来了?也没有和我说一声。”燕太太道:“你父亲到贡山讲课,我们是从贡山过来,所以也没有给你打电话。”燕于飞待要再问,却见母亲不住的在打量上官衡,便挽了他过来道:“妈,这是上官衡。爸爸在洛南见过他的。”她也不多介绍,然而燕氏夫妇见她说话时晕生双颊,方才两个人又那样亲密,心里便有几分瞭然,只是正好触着一桩心事,因此只淡淡的招唿了一句。上官衡很客气的道:“伯父伯母想必才到平南,不知道有没有找好下榻的旅馆,如果没有,我可以代为安排。”他不若上次称唿燕清人做燕老先生,改做这样称唿,燕清人看了看他道:“参谋长太客气了,愚夫妇已经找好住处,不敢多劳。”上官衡道:“上次在洛南没有机会招待伯父,这次既然伯父伯母都在,不如今晚让我做个东道,略尽地主之谊。”燕于飞见父母踌躇,便道:“城里面才开的淮南菜馆子,妈妈最喜欢的,我们就去那里。” 燕氏夫妇见女儿这样说也就点一点头同意了。 那淮南菜的馆子虽然菜馔精緻,服务也殷勤周到,可这一顿饭却吃得燕于飞忐忑不安,上官衡与燕清人说起洛南的教育来倒还投契,燕太太话不多,只是上下打量着上官衡,余下的时间亦不过说些客套话,气氛颇是沉闷。吃过了饭燕氏夫妇只说旅途劳顿不再相扰,上官衡也不勉强,开了车送他们回到旅馆,燕于飞自然是跟了一起下去,他拉住她悄声道:“我晚上给你电话。”燕于飞点点头,看父母已经上了楼梯,忙快步跟了过去。 燕氏夫妇是中午到的平南,行李等物都已经搬运到旅馆,此刻一到了房里,燕清人就取了菸斗出来,也不抽,只是咬在嘴里坐在那沙发上不说话,燕于飞帮着燕太太打开行李收拾东西,一瞥倒看见夹在行李里一本杂志,杂志里又夹了一张报纸,赫然是汤子虚订婚的消息。她手下迟疑了一下,便坦然拾起报纸迴转身来,燕太太见她手里拿着那报纸,忍了一忍还是问道:“于飞,我和你父亲在贡山看到这条消息很是吃惊,这许多日子你也没有和我们讲一声,究竟是怎么样一回事?” 燕于飞把那报纸搁到茶几上,自己坐到椅子上,道:“爸爸妈妈既然都看见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汤子虚已经和张小姐订了婚,不日就要结婚的。” 燕太太道:“你同这汤先生在寒假里还是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你跟他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于飞淡淡一笑道:“我跟他合不来因此分手,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燕清人此刻突然道:“这件事情我本来以为没有什么可问的,必定是那位汤先生或者汤家的人更加看重总商会会长张伯耀这块牌子,可是你母亲担心你,所以非要来看看,我以为我们家的女儿自然是很坚强的,可是,你同这位上官参谋长又是怎么回事?你这样倒叫我不明白了。” 燕太太本来是看了报纸上的消息,既是奇怪又是担心,生怕燕于飞承受不住,所以竭力的主张要来平南看一看,可是见了面却见燕于飞同上官衡这样亲密,也很是疑惑,便道:“于飞,我们知道你一向自己很有主意,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那汤先生对你不住还是……” 燕于飞见父母这样怀疑,微微有些生气,恼道:“难道爸爸妈妈还不相信我,汤张二家商场来往甚多,结亲有什么可奇怪的,是我配不上人家。” 燕太太嘆口气,知道终究是女儿被人辜负了,握了她的手刚要说话,燕清人已经道:“你若说配不上那汤先生,那上官参谋长这里怎么说?他是东南军区总司令的侄子,莫非倒配得上了?” 燕太太见丈夫口气强硬,赶忙道:“你不要这样说。”一面对着燕于飞道:“那样说来,是那位汤先生不对。可是这位上官先生,真是这样的身份?” 燕于飞点了点头。燕太太听了也是半晌没有言语,最后嘆一口气道:“于飞,这可叫我和你父亲怎么说好,你和汤先生那里,事已至此,自然也是无话可说的了,然而这位上官先生,他身份这样特殊,倒会叫人以为你是攀了高枝喜新厌旧,何况他这样的人,和你……”燕太太又嘆口气,也没有说下去。 燕于飞本来已经很不安,听母亲说的也是自己的心事,一时也是心思纷乱沉默了起来。 燕清人片刻后道:“于飞,你母亲说的是其一,不过这终归还不要紧,旁人的话倒不必理会。可是上官参谋长前程远大,我们不过是清寒之家,就算他对你真心实意,只怕也过不了总司令这一关,这世上逐的,不过是名利二字,到最后,哎……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和他往来的好。” 燕于飞听了心里面一沉,知道父亲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自己所担心的也是一样,只是听父亲这样清楚明白的说出不贊成的话来,忍不住伤心起来。燕太太见她眼圈微微发红,心里面不忍心,便道:“不过也时常听说总司令也是出身寒门,或许没有这样的偏见,我看上官先生倒是很好的人。” 燕清人咬着菸斗不说话,见燕太太不住递眼色过来,想了一会才道:“于飞,这件事情你不可糙率,最上策,你还是不要同他来往,第二,你明天可否请他再来旅馆一次,我想和他当面谈谈。” 第25页 燕于飞亦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打算,想了又想还是先答应了,又和父母说了些闲话才回学校去。等她到了宿舍,上官衡已经打过几个电话过来,不一会便又是一个。上官衡在电话那头听她声音消沉,便道:“伯父伯母和你说了什么?你这样不开心。”燕于飞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道:“无非是齐大非偶。”他听了笑道:“又是这样,你才说过,伯父伯母又这样担心。”燕于飞听他语气轻松,不由埋怨道:“人家是在担心,你倒不放在心上。父亲想明天再见你一次,要和你亲自的谈一谈。”上官衡笑了一声道:“我明天可以过来,只怕伯父请我赴的是鸿门宴。”燕于飞忍不住道:“你倒以为你是刘邦不成。你便是刘邦,我父亲也不是项羽。”上官衡道: “你不用担心,我会和伯父说明清楚,求得他的同意。”他在电话里踌躇一下又道:“其实我已经和叔父提起过,不过他最近很忙,一直在外视察,等合适的时候我想带你去见他。”燕于飞见他这样认真,放下一半的心来,嗯了一声,又和他约定好时间才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燕于飞和上官衡约了十点钟,她一早就在学校门口等着,他是九点五十到的,看到她一脸不安的样子,反而笑起来。她恼怒的瞪他一眼道:“你为什么笑?”上官衡不回答,却笑得越发的开心。她见他穿的是很正式的军装,倒奇怪起来,道:“今天为什么穿这个来?”他道:“今天才算是见你父母,总是要正式一点。”她到底还是不安,低声道:“爸爸的脾气很书生气,你不要和他说僵了。”他看她这样担心,便答应道:“在洛南不是也和伯父见过,我知道的。” 等两人到了旅馆,燕氏夫妇也早是候着了。见面寒暄不几句,燕清人就道:“于飞,你妈妈来平南是第一次,你陪她出去走走,中午等你们回来再吃饭。”燕于飞情知父亲要和上官衡单独谈话,虽然担心也是没有办法,出门前频频看着上官衡,他沖她微微点头叫她不用操心。 燕清人等燕于飞母女两个出门,抽了几口烟才道:“我请参谋长来谈话的原因,参谋长想必是知道的。” 上官衡坐正了道:“请伯父明言。” 燕清人又狠狠抽了几口烟方道:“小女一向顽劣,蒙参谋长青眼相加实在是受宠若惊,可是吾家家门贫寒,参谋长前程高远,恐怕小女高攀不上,参谋长还请体谅。” 上官衡道:“现在都已经是共和民主时代,人人平等,伯父多虑了。于飞是我这二十多年来唯一心仪的女子,还望伯父成全。” 燕清人笑一笑道:“参谋长讲的是道理,我讲的是现实。向来现实胜过道理,参谋长处事精明强干,不会不明白。今日于飞或者中参谋长的意,那明日后日呢?参谋长志向料必远大,他日自然有能辅弼左右门当户对的称心之人,何必在这里执着。我们蓬门小户,当不起这样的厚爱。” 上官衡道:“伯父所虑固然是现实,只是我对于飞的感情是真心实意,并非一时儿戏,还请伯父加以考虑。” 燕清人站起身来绕着沙发走了两圈,一面打量着上官衡道:“虽然参谋长一言九鼎,可是究竟是一时还是一世,却不是嘴上说得来的。” 上官衡跟着站起身,知道燕清人这里抱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早有心想去拜望伯父伯母,这次在平南得以遇到是意外之喜,我想恳请伯父同意我同于飞订婚。” 燕清人听见他这句话惊异的站住脚,往上官衡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见他略微不安却也神情坚定,微微点一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于飞的意思?” 上官衡道:“我鲁莽提出,还请伯父原谅。” 燕清人咬着菸斗望着窗外许久,转过头道:“这样大的事情,恐怕也不是参谋长独自能做主的,参谋长的心意再诚,怕也要总司令首肯才行。这件事情,我看还是等总司令同意了再说。” 上官衡道:“叔父并非顽固不通情理之人,伯父多虑了。” 燕清人嘴角隐隐含了一丝笑道:“这等婚妁之事,尤要慎重,于飞是我家中幼女,自小娇惯,我是不能让她受委屈的。古来有三媒六证,问名卜吉採纳之礼,参谋长的心意固诚,却还是需要长辈出面,若总司令亲肯亲为提亲,那只要于飞愿意,我们做父母的便也不阻拦,如何?” 上官衡听他这样说,愣了一愣道:“叔父最近在外巡查,公事繁忙,等到了新历年下,一定往停蓝来拜访伯父伯母。” 燕清人淡淡一笑道:“这些事情我们如今也不要再去说它了,参谋长对教育相当热心,我倒更愿意同参谋长商讨些这方面的事情。” 燕于飞同着母亲出门去,终究是很不放心,一路只是心不在焉,燕太太如何不知道,因此走了一会便说累了,同燕于飞找了个茶室坐着歇息。燕太太心疼女儿,知道她也不好意思先说,因此便道:“这位上官先生瞧着倒是不错。”燕于飞轻轻嗯了一声,垂着头把玩手里提包的带子也不说话,燕太太咳嗽一声又道:“只可惜他这样的人家,我们还是高攀不起。” 燕于飞听了果然抬起头来,略是恼怒道:“妈,你也这样想?”燕太太道:“你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那汤先生便是眼前的例子。”燕于飞一时无话可驳,低头半晌才道:“他不是那样的人。”燕太太问道:“于飞,你和他认识多久,就知道得这样清楚,常言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父亲的意思倒不是说这位上官先生怎样的不好,可是他这样身份,以后究竟是要顾及许多事情,就难说取捨了。这世间的事情,情谊总是敌不过权势金钱。” 燕于飞料是父母不想同意,心里百般的难过,只望着母亲喊了一声“妈。”燕太太见她神色间十分哀伤倒是有点诧异,道:“于飞,你和那汤先生分手才多少日子,和他交往也不过数月,怎么如今倒这样难过的样子?”燕于飞听见这样的问题也怔住了,一会才低声道:“妈,我也不知道,总之,是不一样的。”燕太太嘆口气,揽过她来抚着肩头道:“不是我同你父亲不愿意,我们总是希望你幸福快乐,可是这件事情,还是要慎重为上。” 母女两个人在茶室坐了一个钟头才回旅馆去,开了门进去看见上官衡和燕清人彷佛倒谈得还融洽。四个人在附近吃过饭又回到旅馆小坐片刻,燕清人便嘱咐燕于飞送了上官衡下楼。甫一出门燕于飞便道:“爸爸和你谈得怎么样?”上官衡长吁出一口气道:“果然是鸿门宴。”说着脱了外套解了领带,那衬衫背上早是汗湿了一片。燕于飞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虽然心里着急也忍不住笑道:“原来你这样害怕我爸爸。”上官衡微笑道:“小姐,昨天是你说不要嫁给我,今天伯父果然就是不同意我们交往。”她虽然知道必然是这样,脸色还是黯淡下来,咬着嘴唇道:“爸爸是这样讲么?”上官衡看她神色忧伤,安慰道:“伯父没有这样说,只是需要叔父出面,你不用着急,叔父这一阵在外,等新历的年下有了空,我一定会说服他到停蓝来拜访。”燕于飞本来以为父亲不过是不同意自己和上官衡来往,因而疑惑道:“为什么需要总司令出面?”此时两个人已经走到旅馆外,上官衡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同伯父说,请他同意我和你订婚,因此伯父要求叔父出面来提亲。”燕于飞没有料到他会向父亲提出这样的要求,脸上刷然泛起一层殷红,心里害怕着一会父亲不知道会如何说,可是又荡漾着一种特别的甜蜜,不由道:“你怎么也不先和我说一声,父亲听了不知道要怎么想了。”上官衡笑一笑道:“已经说了,收回也来不及,我先回去,到晚上再给你打电话。”燕于飞目送他出了门才回头往楼上走。 燕于飞回到房间,燕氏夫妇正在说话,见她进来就住了口。燕于飞心里面惴惴不安,往燕太太身边坐下,挽住母亲的手臂恳求的看了一眼。燕清人看见她这样,略摇了摇头,道:“于飞,我同参谋长是谈过了,我还是原来的主张,不贊同你和他来往。”燕于飞听了垂下头去,燕清人继续道:“门当户对这四个字虽然说起来是迂腐,也还是有道理,你不要不高兴,我和你母亲只是为了你,免你将来的伤心。”燕于飞慢慢别过头去,虽然不说话,那嘴角却抿起来,显然并不服气。 燕清人看着长嘆了一口气,敲了敲菸斗,道:“不过,现在也是新时代,我也不好命令你们不许来往。我便是命令了,你独自在平南,我和你妈也管不到,因此这只是我的态度,决定还是要你自己做。只是参谋长方才向我提出,想要和你订婚,我却不知道你们两个的感情,是否到了这个地步,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燕于飞听见父亲这样问,虽然是有所准备,到底还是很难为情,眼睛只看着地板,双手把玩着裙角并不作声,脸颊上飞红一片。 第26页 燕太太见女儿窘迫,亦知道这话难回答,便道:“我看订婚这样的事情,还是缓一缓再谈。依我看,他对于飞的心意还算真挚,眼下最重要的,是他家中是个什么态度。”燕于飞这时才嗯了一声。 燕清人道:“于飞,我和参谋长的谈话内容并不瞒你,我和你母亲这里总是只要你幸福就好,我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情况,所以不曾拒绝他,只是,我向他提出,这里我和你母亲是长辈,他必须请家中长辈也就是他叔父,当面的向我们提出,才能够显示对你的重视和诚意。若他无法做到这一步,那么不管你们的感情如何,我们坚决不同意你和他来往。你是我的女儿,这点骨气你总该有的。”燕于飞抬头看向父亲,见他神情不容反驳,想了一想点点头道:“这是自然的,爸爸妈妈可以放心。” 燕清人和燕太太见她答应下来,也就转而说些别的事情,下午又去订了第二天返回的车票,燕于飞直陪到晚上才回了学校。上官衡打了电话过来,她也就把父母的意思又说一遍,末了道:“订婚这件事情这样仓促,你怎么会想起这个来。” 上官衡道:“夜长梦多,速战速决,年后先订婚,等你毕业就可以结婚了。”燕于飞本来还有嗔怪的意思,听他这么说不禁微笑起来,一颗心跳得急促而又甜蜜,她沉吟一会道:“可是总司令这里呢?”上官衡低声道:“叔父这里我总是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但是这件事情,你还没有答应我呢。”虽然是隔着电话两头,燕于飞还是羞涩起来,不自禁的把脚一跺道:“我不和你说,我要挂电话了。”上官衡在那头笑起来,道:“我知道了,你早点休息,明天我再打来。” 上官端往贡山洛南天盪湖一带视察了约一个多月才回到平南,因为视察顺利,回来又听说上官衡领的那一营官兵在年前的部队比试里赢了头名,心里十分安慰。上官衡平日住在队中,星期五晚上才回到家,在楼下便望见二楼窗口透出灯光,知道上官端在,因此进门就直接往书房里去。 上官端本来在看文件,见他进来时帽檐上尤积着一点雪花,便道:“外面下雪了?”上官衡道:“已经是下了一会,今年头一场雪。”因为是在家里,也就随意掸了掸衣服拖张椅子在壁炉前坐下,心里打算着要同上官端开口讲燕于飞的事。 上官端心情甚好,笑道:“我听蔡秘书告诉我,这次年前军区里的总比试,你们营拿了头名,我还想着是不是那几个评委看你是我侄子,特意的放松了要求。”上官衡道:“他们看见是我,知道叔父回来必然严查,没特意的严加要求已经是福气了,哪里有作弊的道理。”上官端情知必然如此,还是道:“这可难说,我又不在平南,我还是要亲自去看看才信。”上官衡道:“总司令前去检查,荣幸之至。”停了一会鼓起勇气道,“叔父,有件事情想同您商量。”上官端点一点头道:“你说。” 上官衡踌躇一下,道:“我打算和于飞订婚。”上官端不料说起这个,脸上笑意渐渐隐没,他自见燕于飞不果之后,也知道上官衡和她来往频密,上官衡也在他面前提起过,他只是不置可否,然而总思量着年轻人新鲜一时,或者未必紧要。现在听上官衡提出这个要求来,才知道侄子是认真在谈恋爱,一时打量了他几下后只嗯了一声便不说话。上官衡只得继续说下去:“因为婚姻事关重大,我想请叔父出面去向于飞的父母提亲。” 上官端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婚姻事关重大,你同燕小姐来往,我略有耳闻,我提醒过你,可是你也不听,这位燕小姐家世如何,人品如何,为什么要和你来往,我通通都不知道,我不能同意你这样做。” 上官衡知道说服叔父艰难,耐着性子把和燕于飞来往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道:“我和于飞情投意合,所以做这样的打算,还请叔父帮忙成全。” 上官端不动声色听完,道:“那么燕小姐的父母可知道你们的事情?”上官衡无法,只好如实把与于飞父母见面的事情讲出来。上官端听到燕清人的话时抬了抬眉毛,眼里闪过一点诧异,嘿了一声后道:“原来人家也嫌弃我们。” 上官衡微笑一下道:“燕老先生的脾气就是这样,很耿直。” 上官端想起当日蔡秘书回的话,道:“那位燕小姐的脾气也是差不多。”上官衡答应了一声是,也就不说话,只等上官端回答。一时间书房里只有干柴在壁炉里微微爆裂的噼啪声,上官端对着炉火出神,上官衡虽然心焦,也不敢催促,等了半晌上官端才道:“这次我往天盪湖那里视察,虽然一路顺利,但是边境情况也不甚乐观,你或有可能会被调拨到那一带,所以这件事情还是缓一缓再说。”说完便又抽出文件批阅,上官衡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只好预备以后再谈。 第十六章 相约恩深相见难 十二月头上平南连着下了好几天雪,城里城外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天气从来没有这样子冷过,好不容易天放晴,北风一吹,空气里更加是一种刺骨的寒冷,街上一下子萧条起来,人人都躲在家里烤火取暖。天气不好,连时局也有些动盪,长阳及天盪湖一带南部边疆区域邻国大量陈兵虎视耽耽,政府的警告国际的干预占据了报纸头版头条许多的日子,还好平南处在腹地,除了看着报纸上喊得起劲,市面上倒也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天气冷,连学校里都减了课时,燕于飞她们大半天没有课,只窝在宿舍里烘着油汀取暖。冬天太阳落得早,才傍晚五点天色就漆黑了,燕于飞早早的洗漱了倚在床头看书。王素希坐在对面看报,看了一会道:“于飞,你看报纸上讲的,难道才平静了几年,又要打仗了?” 燕于飞接过报纸看一眼道: “谁知道呢,或许不会吧,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年了,时不时的就要在报纸上嚷上一嚷的。”虽然话是这样说,可是最近单是上官衡这里就比往常忙了许多,每次的电话也说不了几句就有事情要去做,她心里多少也是担心着。她把报纸递迴去,却看不进书,盯着房顶发呆。 王素希见了笑道:“你不会是担心上官吧?”话音还未落,电话铃就响了起来,王素希道:“快去接,一定是你的。” 燕于飞裹着大衣起来,拎起电话就听见上官衡的声音,虽然忙,他还是每天有一个电话,她微笑起来,道:“是我。” 上官衡道:“于飞,我现在出发过来看你,有件事情要和你说。”她很少听见他这样说话这样烦恼,一愣后道:“外面这么冷的天,又那么深的雪,什么事情这样紧急?” 上官衡只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她虽然疑惑,也只好答应了。 燕于飞忙忙的又重新穿起衣服梳好头髮,不过半个小时就听见楼下“滴滴”的两声喇叭。她换了鞋子到楼下推门出去,天实在太冷,门把手都冻得冰凉,她才从屋子里暖暖的出来,不由倒吸一口气,立时一股寒意穿透四肢百骸,连心肺都像被冻住一样。上官衡看见她,已经下车走了过来,她忍不住道:“这天这么冷你还过来,什么事情这么重要,不能在电话里讲?” 他看她这么怕冷,便道:“那我们去车上说话,比站在外头好些,我只请到两个小时的假,不能到外面咖啡店去了。” 皮鞋的底虽厚,地上走多了两步也是凉意浸人,燕于飞上了车就把脚搁了起来笑道:“我是最怕冷不怕热的了。偏这样冷的天你还要叫我出来。” 上官衡脱了大衣给她盖在腿上,一言不发注视了她好一会才道:“于飞,上头才下来的命令,要调我去长阳一带,可能会打仗。” 燕于飞本来呵着双手,听了他的话一下子愣住,手慢慢垂到膝上,一双眼只是怔怔的瞧着他,心里面一片茫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她虽然隐隐料到,但事情骤然到了眼前还是一种促不及防的吃惊。上官衡此刻也是心烦意乱,略开了车窗摸出烟来抽,直到一只烟都燃尽了仍不见燕于飞说话,他掐了烟,极是爱怜的轻唤了她一声名字道:“现在还只不过是调拨边疆,未必会上到前线,你不要担心。” 燕于飞微低着头,窗fèng里进来的冷风合着那烟雾吹得她眼睛发涩,她眨了几下眼才道:“你什么时候出发?” 上官衡道:“这个星期五就要先开赴洛南待命,今天才知道的消息,所以赶快过来告诉你。” 她轻轻嗯了一声,那种茫然逐渐变做纷纷的杂乱,叫她理不清楚,惶恐焦急诸般滋味都涌上心头,她有许多话要问,却是一句也问不出来,许久才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第27页 他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快则数月,慢的话要一年或许更久。” 燕于飞听了心中一黯,侧过头去道:“要这样久。” 半天又道:“以往长阳一带也时常动盪,为什么这次竟然要打仗?” 上官衡慢慢道:“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过去都是虚张声势,这次不知为何在边境上骚扰不断逐步蚕食,象是铁了心要吃掉长阳,不过也未必,或许很快就可以解决。” 她听了復又转过头去望向窗外,边疆的事情彷佛这样遥远,可是又与她这样近,战场上的血泪厮杀就要和他相关起来,她咬住了嘴角不敢再想下去。只听见他道:“年下是肯定去不了停蓝了,代我向伯父伯母解释。等打完仗回来……”他声音渐渐低落,亦是说不下去。 车窗上已经蒙了薄薄的雾气,外面又星星点点飘起小雪,车里面虽然比外面好些,也仍旧是冷,冻得她手指发麻,连心都是冻住了一样,木木的发痛。她不知道朝窗外看了多久,指尖上倏然传来热意,身子一倾已经被上官衡拉在怀中。她抬头看过去,昏黄的路灯透过玻璃照进来更加黯淡,只映得出他军服上的扣子闪闪的亮,他整个人隐在暗影中,唯独眼里流露的是和她一样的不安,烦躁与不舍。 上官衡低头看着燕于飞,她脸色雪白,双眼里盈盈都是难过和害怕,她的双手冰凉,微微的颤着,叫他心都揪了起来,只是一下一下的抽痛,他便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从来他对她都是以礼相待甚少唐突,此刻却不管不顾,拥紧她深深吻了下去。 燕于飞只挣扎了一下,他这样大力的箍紧她,叫她连动都不能一动,双手只能攀着他的肩膀,他的吻决然而热烈,辗转着不肯放开,他的唇带着一丝苦涩的烟味和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渐渐渗入她的唿吸里,她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吻过,这样的渴望和激烈却又带着一点绝望,她闭上眼无可救药的沉溺进去。 过了许久,直到两个人都唿吸急促,上官衡才愿意放开手。燕于飞微微的喘着气,脸上早泛起潮红,埋头依在他胸前不说话,他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难过,轻抚着她的长髮道:“于飞,你要等我回来。”她听了这句话抬起头,他的眼神重又坚定起来,他的怀抱又是这样暖,连她的心也平静下来,终于轻声道:“我等你。” ----------------------- 一直到星期天,部队都开拔到了洛南驻扎下来,上官衡才得空给燕于飞打一个电话,话也不能多说,匆匆报了平安而已。她打电话把情况向父母说一遍,燕太太听完只问了一句:“要是真的打仗,一年两年三年,你预备一直等下去?”燕于飞沉默半晌道:“随便怎么样,也总要等他回来才能说清楚的。”燕太太知道她的脾气,嘆一口气就不再说什么。 这一次的局势却是非比寻常,上官衡所在的部队在洛南也不过呆了一个星期就奉调到长阳,到了长阳后部队番号编制统统都换过,不许与外界随便联繫,连电话也不可以打,只能够写信。他一个星期总有两封信,信中从不提战局状况,她也无从知道他身在何处,只是若信来迟了一点,她的心就吊得老高的直打鼓,唯有见了信知道他安好才能放心下来。 转眼新历年过去,又要到旧历的年下,燕于飞学校里功课不多,只是温书预备考试。这一日她正在窗下看书,王素希却拿着两份帖子过来给她,她接过手一看,竟然是东南军区年前的舞会请贴。虽然边疆不平,但是平南处在腹地,除了把战事当作新闻讲讲外也没有什么影响,每年的舞会还是照样的开。燕于飞微微有一丝诧异,这样的帖子向来只是在城中豪富人家手里,今年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了她一份。王素希道:“他们现在如何不知道你是上官的女朋友,怎么样的也有一份礼貌在那里,或许,总司令也会来的。” 燕于飞听了蹙起眉,可是若要见,早晚是要见,她收起帖子对王素希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舞会的场地素来在军区司令部底楼的大堂里。那一天因为天冷,路上薄薄结了冰霜,车子行得慢,燕于飞和王素希到得略晚,舞会早就是开场了。她认识的人本来就少,也乐得不受人注意,和王素希各自取了一杯饮料坐在旁边。不过片刻就有人请了王素希去跳舞,虽然也有人邀请她,她只推说不会,不肯下舞池,不少人虽然有心结交她,却也是没有办法。燕于飞坐了片刻,只觉得肩膀上一只手一搭,她回头去却看见张敏婷满脸笑容的站在后面。张敏婷笑眯眯的道:“本来以为上官不在平南,燕小姐是不会来的了,不过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说着自己就拉了椅子坐下来。燕于飞无法,也只好跟她应酬,转眼汤子虚拿了两杯饮料过来,虽然事过境迁,他又和张敏婷订了婚,毕竟有一点尴尬,当下只略微打了个招唿。张敏婷抿了口酒又道:“燕小姐既然来了,怎么不跳舞?上官不在,燕小姐也不要太拘束才好。”燕于飞刚想说话,舞池边上却过来一个侍卫,到她面前道:“燕小姐,能不能麻烦您跟我来一下,总司令有几句话想同小姐说。”燕于飞的心骤然跳得飞快,站起身对汤子虚和张敏婷道:“张小姐汤先生,我先失陪了。”那侍卫等她说完话才引着她一路出去。 燕于飞跟着那侍卫步出大厅,自后面又穿过一条走廊进了另外一幢屋子,一路上都是极冷清,只听见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她没有拿外套,不由打了好几个寒颤。曲折走了一段路又上了楼梯,燕于飞见门外侍立着几个警卫,知道是上官端的办公室,心里更加紧张,一旁的侍卫早替她推开了门道:“总司令,燕小姐来了。” 燕于飞走进房门,里面的朴素倒是出于她意料,她一眼便望见站在桌子后面的上官端,眉目里与上官衡有几分相似,只是神态上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她是第一此见到上官端,不由心怦怦直跳,点了一点头道:“总司令。”上官端也对她一点头,道:“燕小姐,请坐。” 房间里炉火烧得很旺,她坐在那木头椅子上倒还不冷,只是不知道上官端要对她说什么。房里还有一人,便是上次来见她的那位蔡秘书。上官端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踱了两步,向蔡秘书微微颔首,蔡秘书自文件夹中取了一张纸递给她。燕于飞满含了疑惑接过去,满满一页纸上是一封前线的急报,她匆匆扫去,上面只写道:三日前敌军某部半夜袭击沙头堡前沿阵地,被我军某部某营击退,毙敌二十余人,俘虏四十人,沙头堡制高点未失,某营坚守阵地,此战牺牲十二人重伤八人云云。 她看了手一抖,迅即抬起眼望向上官端,一颗心沉沉的直往下坠,脑中乱做一团,却不敢去深想。上官端看她神色惶急,一双眼里饱含着疑问,注视了她一会才道: “燕小姐,清源他在前线负了重伤。”燕于飞一听乍然松一口气,却又立刻揪起心来,急道:“那他有没有生命危险?”上官端摇头道:“暂时还没有,医生说要观察一阵。”她听是这样,一下子松懈下来,身子却忍不住轻颤起来,好一会都不能平静。 那边蔡秘书已经拨了一个电话出去,接通了交给上官端,她听见他只说道:“燕小姐也在这里……我知道……”上官端说了这两句话便转过头来望着她,她手脚发软,还是勉强走了过去,一手接过听筒,只虚弱的“餵”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上官衡的声音,他气息不匀却又极是急切,“于飞,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她一手按住胸口,一面道:“我很好。”那眼泪却是已经滴落下来打在听筒上。上官衡听她抽泣,赶忙道:“我没有事,你不要哭,只是受了一点伤。”她听他声音分明的微弱,说一句话要停上好几次,知道他必定受伤严重,心里面立刻又难过起来,只是强忍着不再哭,一手攥着手绢擦拭那眼泪一手紧握着听筒,道:“你的伤怎么样?伤在哪里了?医生怎么说?”上官衡道:“只是几颗子弹罢了,手术都取出来了,医生说我恢復不错,你不要担心,没有事的。”燕于飞听他在那头说几句话便要咳嗽,忙道:“那你好好养伤,你身体这样弱,我不和你多说了。”他却着急起来,道:“我想听你说话。”她听见这句话,滞一滞,差点又落下眼泪来,便道:“那你不要说,听我说罢。”一面絮絮的把学校里的事和舞会的事讲给他听。 燕于飞打完电话已经是半个钟头后,她四顾却不见上官端,蔡秘书在一旁道:“总司令还有紧急会议要开,我送燕小姐回舞会去。”她本来以为上官端必定有许多的话要说要问她,听蔡秘书这样说了反而愣住,片刻方点头道:“那麻烦你了。” 第十七章 一朝蚁贼满长安 第28页 舞会正当热闹时候,燕于飞此时心乱如麻,哪里还呆得下去,幸而王素希因为杨帆不在,也不甚有兴致,当下两个人就向熟人打了招唿回校。这一整晚她都没有睡好,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窗外月色清亮,映得她枕边一叠书信上的字清清楚楚,他写的信开头总是:于飞,我这里一切很好,勿念……叫她忍不住的就又想哭。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是红的,整个人脚下都虚浮着,王素希问清楚原委,劝慰她道: “手术做过了应该没有大问题,你不要那么担心,总司令这里好歹也算见过面了,不用自己吓唬自己。”然而她终究没有办法放心,重新寻了报纸来看,越看越是心惊,新闻上只是报喜不报忧,仔细琢磨过去,却发现部队其实节节败退,例来与邻国的纷争没有这样失败过。幸而过了一个星期燕于飞又收到上官衡的信,字迹墨色不一,显然是分了好几次写的,好歹他是脱离了危险在战地医院休养,这才叫她放下心来。 转眼里学校考试都结束,燕于飞往火车站去买回停蓝的票,正走在半路上,就听见远远的汽车喇叭声音,片刻便疾驰过十数辆装满荷枪实弹的士兵的卡车,车子速度极快,路边的纸屑灰尘被一下子带起来扬在空中,路人都忙不迭躲闪开去。还不过几分钟,就又驰来一样的数辆卡车往另外的方向去,如是几次,那行人都纷纷议论起来,燕于飞不知道为何,心里紧了一紧。她照旧往火车站去,还隔着一条马路,就看到火车站门口围了大批的士兵,都在哄赶旅客,她驻足望去,只见那些士兵团团围住了火车站,用铁链锁起了出入口,又贴了许多张告示出来。她刚要想往前看看告示上写了什么,不防被人拉住了使劲一拖,她定睛一看是学校里同学,便问:“这是怎么回事?”那同学拉着她急急往外面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突然来了许多兵,只说是从今天起发往各地的车都停了,什么时候恢復都没说就往外赶人,且听说连汽车站都是一样被封起来了,一定出了什么大事,咱们赶快回学校的好。” 燕于飞听她这么说,心里也是发慌,两人招了车回学校,一路上却见市面上已经与方才不同,行人俱在步履匆匆赶路,那路边的铺子都半掩起门来,数家机关门口也围了大批的士兵,两人皆是相顾骇然。然而便是回了学校也没有新的消息,燕于飞心里七上八下的,半天才想起该往家里打个电话,提起电话听筒,却是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她只以为宿舍里电话坏了,出去一问才知道,竟然满校的电话没有一个可以用的,想起路上方才看到的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她心里越发的惶急起来。留在学校的学生渐渐聚集起来,正在谈论这样奇怪的事情,又听见校门口十分的喧譁,站在窗口的同学一望惊叫起来:“学校门口被士兵看住了!”大家纷纷挤到窗口,只见五辆卡车堵住了校门口,车上下来许多士兵驱赶着学生往学校里去,远远的校长和几名教师都匆匆在奔过来。 众人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情,都往学校门口去,那一起官兵只是把守住门口说奉命不让学生出去,大家与之争辩也没有用,只好怏怏的回来,校长及主任唤了燕于飞去,恳请她问一下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自然明白这是因为她认得上官衡的缘故,虽然她心里亦是忐忑,也不好推辞,只能先答应下来。 到了晚上十点左右,电台里才有广播出来,满城的人才知道原来一天之内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东南军区的总司令上官端被手下软禁起来,造反的手下如今自行重组了军区,又强行接掌了平南的政府,在电台里发了声明,那声明反反覆覆的只是说因上官端独擅专权糙菅人命贪污国库镇压学生运动之属,且屡劝不听毫不以百姓福衹为虑,是以群情激愤将其软禁以求民主公正云云,又言明泛水以北齐梁山以东三省二十一市均已落入掌控,要求与共和政府对话以求解决。 燕于飞骤然听到这消息,直如惊天霹雳一样愣在那里,半晌都不能动弹,等渐渐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人已经散了大半,仅余下几个女生,脸上也半是关切半是惊惶,支吾的道:“于飞,你脸色很不好,不要紧吧?”她尚且不能思考,只是点点头道:“我没事。”那几个女生互相望了几眼道:“这样晚了,我们回去休息,你也早睡。”说完倒象逃一样走出她的宿舍。素来因为她的宿舍里添置了油汀,是女生们冬天极其喜欢来的地方,此刻仍旧是寒冬,看她们这样逃也似的走掉,燕于飞倒一时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此刻上官端已是阶下囚,她身为上官衡的女友,自然是关系紧密,现下时局紧张,谁也不知道明天要发生什么,自然是离得她越远越好以免惹祸上身。她只苦笑一下,倒不伤心,兵变这样大的事情已经把她的全副心神都占住了,这些年她从来未曾遇到过这样重大的事情,且想到上官衡在前线的处境,想到自己如今的境况,一颗心只是别别的直跳。晚上她虽然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完全不能合眼,自窗口望出去,校门口那集聚在一起的卡车在阴影里如同怪兽一般,惨澹的月色映在门口往復巡逻的士兵的枪械上,只是泛着冰冷的光,叫她心里泛起不祥的预感。 第二天一早,学校的景况也没有丝毫的改善,那把守校门口的官兵丝毫不予通融,仍旧不准许任何人出入。校长和主任们也不再来找燕于飞,同学们看到她,除了偶尔点一点头招唿一声,多的倒是绕道走过,人情之冷暖叫她一夜尝透。燕于飞也是无法与父母联络,停蓝虽然地处泛水以南未遭兵变,此刻却料必父母也已经听闻消息,可是电话不通音讯不达,她只是担心父母忧心过度,她一边担忧父母,一边坐立不安的想着上官衡,柔肠百转思来想去的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够守着电台等最新的消息。 直到三天后学校的门禁方解,燕于飞也找不到人一起出去,只能自己往城里面打探消息,平南城里还是戒备森严,往三省二十一市外的交通依旧中断。她本来有意想见一下王素希,然而经过她家门口时也只见布了守卫岗哨,料是不能得见只好作罢。平南城市面上风声鹤唳,许多铺子都不肯开张,偶尔一两家铺子也只开了半扇铺面,掌柜坐在里面一双眼睛都警惕的瞧着外面,这种惨澹的景象燕于飞从来没有看见过,心里面越发的担忧。 到了中午她又累又饿,好容易寻到一家饭店吃饭,邻近的几桌正是窃窃私语的谈兵变的事情,燕于飞侧耳听了片刻,只听得他们说什么东南军区的军政府定然要枪毙上官端,外国和共和政府的干预也是没有用的之类,她心里面又急又乱,那饭菜在嘴里也是食不吃味。 因为城里面戒严,城门到五点就要关闭,燕于飞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早早的回了学校。报纸上新闻只说政府正在斡旋,冀望和平解决,又说廖夫人及廖先生本在国外度假,如今也赶赴回国力争转圜,那报纸上还说与邻国的斗争极为激烈,两军胶着僵持不下,死伤众多,沙头堡阵地已失,如今战线离长阳只有百多公里的路程。她看了这些新闻只是更加坐卧不安的焦灼。兵变两个星期下来,政府斡旋几如无效,那消息也渐渐流传出来,平南城内巨家大族都被军政府监视居住,原先的掌权派纷纷被逮捕,时而也有人在报纸上发了声明对上官端反戈一击,市面并不见平静,越发让人心焦。燕于飞正在宿舍蹙眉看那报纸上的新闻,宿舍门被人一把推开,她抬起头来,却看见校长同自己的老师陪着一个军官站在门口,老师虽满脸忧色,还是道:“这位就是燕小姐。”那军官把她上下打量一遍道:“燕小姐,总司令有令,麻烦你跟我走一次。”燕于飞愣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所说的总司令乃是主导了兵变,原先在上官端手下的一个副司令,她道:“请问找我去有什么事?”那军官侧身一让道:“燕小姐去了就知道,车子已经在楼下,请快上车。”她知道现在必然无可推脱,望了老师和校长一眼便跟着那军官走了出去。 ---------------- 车子一路疾驰出去,燕于飞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带自己往哪里去,只是在车里忐忑不安,道路两边景物萧瑟,更叫她看了觉得前景堪忧。车子进了平南城内,却不往司令部开,三拐两拐的停在一座独立的院子外面。她下了车进去,只见院子里面也是岗哨森密,将当中一栋楼的几个出口都被看守得水泄不通。那军官领了她进去到三楼,她推开房门,里面已经有一个人,见她进来点了点头道:“燕小姐,请坐。”她四面打量一下,房间极是狭小,放着一座铁架子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她往那椅子上坐下道:“请问你们找我来做什么?”那人态度还算客气,道:“燕小姐,我是总司令下面第一办公室的张明伦,总司令请你到这里来,并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只是想麻烦你写一封信。” 第29页 燕于飞隐约料到他所说为何,只是闭紧了嘴等他讲下去,张明伦道:“燕小姐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们的意思,现今局势动盪,四处不安,也不是我们想要的,上官端顽固刚愎,早该被推翻下去,只是现在还是有许多人不明真相,反受矇骗,十分需要澄清事实,这件事情最好也是由他身边人来做。”燕于飞听他冠冕堂皇的兜兜转转说话,便道:“你们究竟有什么事情请直言。”张明伦笑一笑道:“也没有什么,燕小姐和上官衡想必很熟,我们只是想请燕小姐写封信,把平南城的情况说上一说,劝他看清楚形势,发表一份声明,和上官端划清楚界限。” 燕于飞深吸了一口气道:“恐怕总司令太看高我的作用了,这种事情上,我的话应该没有什么作用。”张明伦道:“燕小姐在上官衡心目中什么地位,小姐自己比我们更清楚,何况我们只要求燕小姐写这封信,至于上官衡究竟肯不肯听,我们也不强求小姐负责的,燕小姐不必推脱。” 燕于飞低着头半晌不说话,张明伦便道:“就请燕小姐在这里好好考虑一下,我下午再来。”说着自己出去把门反手带上,燕于飞隔着门听见他唤过士兵来吩咐,虽然听不甚清楚,也知道是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她听着张明伦下楼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本来她强自镇定,现在如同一根绷紧的弦一下松下来一样,额上骤然冒出许多汗。她一个人在房间里,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的声音,她坐了许久才站起身来,房间里只有小小一个气窗,望出去只见周围花木扶疏岗哨众多。内侧一扇门,推进去是一样极小的盥洗室。她心里清楚,要是不肯写这封信,只怕是出不了这个房间。 到了下午约莫三点的样子,那张明伦又到房间里来,看见桌子上放着的一碗饭几碟菜都没有动过,问道:“中午送来的饭菜不合燕小姐的胃口么?”燕于飞站起来道:“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放我走?”张明伦道:“燕小姐写了信就可以走。”燕于飞昂起头道:“如果我不愿意写,是否就不能出去?”张明伦笑一笑道:“燕小姐既然知道,何必再问,一封信只是区区举手之劳,燕小姐写了,我们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燕于飞咬一咬牙道:“抱歉,这种信我不会写。”张明伦也不恼,只说:“燕小姐还是考虑清楚的好,纸笔这里都有,燕小姐写好了可以叫门外的警卫通知我。” 等那张明伦又走了,燕于飞才吐了一口气,她虽然大着胆子回绝掉他的要求,可是明白他们势必不肯就此干休,也不知道后面还有什么事等着,因此送进来的晚饭也是没有心思吃,铁架子床上被褥单薄,她反正无心睡眠,拥着那被子坐了一夜,脑中杂乱的一会想起父母家人来,一会想起上官衡来,尤想到离别那一日他这样深情的望着自己,心里面只是痛楚难当,到近天明的时候疲累不堪才打了个盹。朦胧里听见开门的声音,她立刻就惊醒了过来,原来是送了早饭进来。 燕于飞既然醒了过来,就到盥洗室里用凉水拍了拍脸,復又回到床边坐下。她想着张明伦今天一定又要来逼迫,可是左右又想不出办法来推挡,虽然父母身在停蓝,她不算有什么后顾之忧,可是她胆子再大毕竟也只是一介女子,一想到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自己,她便忍不住害怕起来。现在她势同被软禁,什么消息也得不到,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也不知道前线战况如何,思来想去的也没有个好的打算。 张明伦果然下午又过来,看她完全还是不肯写信,神色里立时不悦起来,本来他看起来还算和颜悦色的模样,一时间却逼到燕于飞面前沉下脸色来。她本来坐在床边,不由往床架上靠了一靠,张明伦站在她面前阴沉沉的盯着她打量,叫她不敢多动上一动,她亦无路可退,纵然心里再多么的害怕,也只好仰起头回视过去,她背靠着铁架子的床,只觉得那生铁的寒意慢慢透过衣服渗到骨头里面去,一分分抽干体内的热度。她就这样昂着头回视过去,脑中只是紧张成一片的空白,亦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明伦才撤回了视线踱开几步路。她依旧不敢松懈下来,手指在背后紧紧握着生铁的床栏,唯恐自己不支倒下。 张明伦绕着那房间走了几圈道:“燕小姐难道没有想清楚么?你一日不写,一日便不得出去,区区一封信,燕小姐何必这样执着。老实说,上官衡在前线,也如同在我们掌握之中,燕小姐还不如写了这封信,劝他同上官端划清楚界限,他或许还可以多活些日子。”燕于飞听他这样讲,言辞里完全是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由一惊,然而片刻后她便道:“既然这样的话,那你们何不对他亲自说个明白,远比我这封信用处大许多。”张明伦扯了扯嘴角道:“多了燕小姐这封信,自然事半功倍。上官端不会有生路,上官衡身为他侄子可是处境堪忧哪。”他停了一会,唇边忽然扯了一丝诡秘的微笑道:“燕小姐实在不愿意写这封信我们也不强求,我们倒是可以放你出去。”他顿了一顿,等燕于飞抬头望着他才道:“但是燕小姐要在报章上发表一份声明,写清楚因为不满上官端及其亲信倒行逆施,和上官衡决裂。燕小姐可二者择其一。”燕于飞听见这样的要求浑身都打了个冷颤,反射般狠狠摇头。张明伦收了笑意,道:“燕小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样的条件我们已经给得足够宽松,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弱燕小姐执意不肯合作,之后会发生什么,我是完全没办法保证的,若燕小姐愿意写信或者发表声明,我可以立刻送燕小姐回学校,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燕于飞心下惶急,想着张明伦那口气竟然是在上官衡身边也早有打算,一颗心更加的七上八下。她不知道上官衡境况如何,可是想必他早就得知东南军区的兵变及上官端的处境,他也一定是心急如焚,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叫他为难,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肯写这封信,她从来没有改变过这样的想法,方才那一瞬间,往事彷佛历歷在眼前放映过,她和他虽然不能算是歷经千辛万苦才在一起,可是他也为她受过伤经过责难,她想起他曾经在素希家说过的那样坚定的话来,她现在又怎么能弃他而去,她心里生出勇气来,抬头坚定的说:“这样的信和声明,我都不能写。” 张明伦脸色难看,只道:“燕小姐,你再详细考虑一下。”说完也不等她回答便步出房间。 到了晚间,她望着那气窗外发呆,却见下面数个士兵拖着一个人走过,因那气窗甚是窄小,她只看了一会便望不到了,才要转眼过去,却勐然发现那些人走过的路上多了几条水迹一路延伸着,黯淡的光线下不甚分明,她看了许久才辨出,竟然是一路淋漓的血,她才想起被拖走那人僵硬的姿态,一时胃中翻滚忍不住别过头去,再转回来时已经有人端了水桶来冲去地上的血迹,灯光下地上到处汪着的水倒更像是一地的鲜血。 ------------------- 第二天上张明伦却没有过来,燕于飞心中忐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三天上午换了一个军官过来,那态度越加的不客气,进门便拿出审问犯人的态度来,一脚踏着椅子边,神色也是狰狞,道:“燕小姐,我劝你还是赶快写了这封信的好,不然我们很难保证你的安全。”燕于飞想起前日晚上那一幕,心里一抖,连唿吸都急促了起来,半天她把心一横,仰起头道:“我本是平民百姓升斗小民,这样的大事不是我所能的,还请转告总司令,这信我是没有办法写的,我也不能左右上官衡的决定。”那军官斜着眼睛瞧了她许久,一只手搭在腰侧的枪套上轻轻掀那皮套,燕于飞听着这轻微的咔嗒咔嗒声却似敲在她心上的重锤,一下一下叫人心惊肉跳。那军官看她虽然神色紧张却依旧不肯低头,突然伸手抓住她头髮往后一拉,一手已经从枪套里抽出枪来抵在她胸口。她立时只觉得头皮剧痛,脖颈上皮肤都要绷开一样,唿吸都不顺畅了,而那枪口的寒意直渗入心里去,她脑海里反覆想的只有一句,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那军官的眼色越发狠冽,冷冷道:“燕小姐,你不要以为我们不会动你,这幢楼上上下下关的,都是上官端原来的亲信或者亲信的亲眷,依了我们的,自然能完完整整的走出去,不听从的,都是横着出去,燕小姐还是识时务一点的好。”她咬住唇,忍着痛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却见那军官的眼神冷冷上下打量自己,渐渐的竟然透出一丝猥亵,她心勐然一沉,浑身皮肤上都起了寒颤,升起的是比方才还要绝望的感觉。那军官上下打量了半晌,却因为上面交代过,不到最后事情底定不可伤她,因此哼了一下放开手去,转身拉开门,对外面候着的卫兵道:“去把电话拿来。” 第30页 片刻就有人提了电话进来接驳好线路,那军官拎起话筒来说了几个代号,燕于飞只见他一双眼睛仍旧牢牢盯着自己,不由扭过头去,耳朵里却听他道:“上官参谋长,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件事情,燕于飞小姐正在我们这里作客。”她憷然一惊回过头去,那军官听着电话唇边挂了一丝冷笑,缓缓道:“参谋长是否要和燕小姐说句话?”燕于飞勐然往后靠了一靠,象是要躲避一样,那军官却不由分说的抓住她的肩把她拉到桌边,强把话筒放在她耳边,那军官在她背后大声道:“上官参谋长,燕小姐就在电话边,有什么疑问么?” 她听见电话那头急促的唿吸声和一声焦急的疑问“于飞?”,她只来得及说一声“我没事。”那军官又拿开话筒把她一推。 燕于飞被一把推回床边,那军官脸上尤带着冷笑对着电话道:“上官参谋长,如果你不希望燕小姐出什么意外,那就请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提出的建议,共和政府早晚是要承认我们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何必死抱着上官端不放。”说完喀喇一声挂了电话,门外候着的卫兵进来拔了线取走电话,那军官回身对燕于飞道:“燕小姐不写信也罢,就委屈你在这里多留几天。”说完亦不管她如何就出了门。她慢慢把手按住胸口,心一径的狂跳着,原来他依旧是平安无事的。半天她才觉得额头上一点温热,往盥洗室里镜子看了,原来是方才被推在床架上撞破流了血出来,她对着镜子随意擦了一擦,看着镜中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发酸,那眼泪忍了又忍还是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上官衡在那头握着电话听筒,电话是早就断了,听筒里只有嘟嘟的忙音,她的声音尤在耳边,他心焦如焚却又没有办法。因为怕他在前线心情不稳,所以东南军区甫一事变,早早的就他就被调回长阳城内,可是现在,他倒宁愿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他至少没有时间来想,也好过这样受着煎熬。他这几日里只企盼她已经回了停蓝或者还没有被他们注意上,可是如今看样子,她被为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不敢想下去,一双手只紧紧抠着木桌板,仿若要把那边角掰下一块来。“参谋长,前线的急报。”一边的侍卫把折起的电报往他眼前递了好几次,他才勐然醒过来,匆匆接过手看了却是脸色一变道:“立刻替我接廖先生。” 廖先生及廖夫人因为听闻东南军区的急变,早放弃了度假回到首都昌元着力调停,上官衡自回到长阳每日里便是和廖先生通话不断,现下一接通了电话,他就道:“先生,我们所料不错,这次他们确实是内外勾结,煽动邻国对边境进攻,使政府无暇顾及东南军区,前线方才来的急报,昨晚敌军埋伏了三个团在我们本来进军路线上,幸而改得及时,免了三十二团全团覆没,我立刻派人把证据发到昌元,先生可趁势而为。”廖先生在电话那头道:“东南军区里现在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自己内部也有纷争,若有了这个卖国的证据,或可从内部分化他们,我们要确保一击成功,否则免不了百姓遭殃生灵涂炭的境地。” 上官衡应了声“是”,又道:“先生,我想现在回昌元。”廖先生停一会道:“现在前线和政府这里,究竟谁是内应还不知道,你如果贸然离开恐怕会有问题,我建议你还是留在长阳比较好。”上官衡嗯了一声,道:“我才接到的消息,他们已经把于飞软禁起来,我在长阳实在放心不下。”廖先生在电话那头沉吟一下道:“我们也听说了,现下只要政府不承认他们这个伪军区政府,他们一日不会动你叔父,但凡你叔父在,你也不投靠,燕小姐对他们就还有利用价值,他们就不会对她如何,你先不用担心,我们必然会安排个法子让她平安出来。”上官衡也知道此刻是没有办法,纵然心焦,也只好先答应下来。 第十八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前线战事近来越加紧张,因为军中有了内jian,前一阵的战斗是节节败退,失守了几个村庄,又损失了几个团的兵力,如今虽然有了防备,可是又不好打糙惊蛇,暂时只能暗地里部署。上官衡亲自选中几个亲信部下,命令秘密带兵分抄合围,只等一切布置妥当再对敌军行瓮中捉鳖。长阳附近虽然山势崎岖险要,部队行军也不过三天就送来了密报,报告已经到达预期地点,令下就可以奇袭。因为一切都要配合廖先生和昌元政府那里,上官衡每天都候在电话电报机旁边忙得不可开交,然而他宁愿这样忙下去,每一停顿,总不免想起平南的局势,想起上官端与燕于飞来。就是在睡梦里,一点轻微的响声都能惊醒他,唯恐是平南有了坏消息传过来。长阳虽然地处偏远,可是他手里还是每天都拿到各地急递过来的报纸和情报,昌元政府一面明里和伪军区政府斡旋,再三声明必须将上官端交由共和政府审判,不可随意伤害,一面暗中与伪军区政府内部接洽,寻找入手点。外国政府也唿吁以百姓生命安全为要,要两方好好谈判。各地新闻上热闹非凡满天的都是这些。 上官衡看得心头烦躁,把报纸都随手扔在桌上,正好门口有侍卫报告,他喊了进来,侍卫匆忙过来递过一份电报,他一瞥之下立刻起身,命侍卫接了电话到前线道:“下午三点,你们两个团配合左翼部队,就按原来的布置进行进攻,务必在明天上午前收復沙头堡。”那头的部队已经摩拳擦掌许久,当下接了命令过去。他又命侍卫接通警卫部队,立刻派人将驻守长阳这里若干的部队高官监禁起来,断绝一切通讯。吩咐完这两件事情,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深吸了一口气才命接通廖先生的电话,他握着听筒,连手都在微微发抖,他甫一听见廖先生的声音便道:“先生,定的时间就是今晚?”那头廖先生道:“就是今晚了,时间再久拖下去不成,前线这里诱敌太深反而是养虎为患,再不反击怕是真会失守长阳,伪军区政府这里也拖不下去,拖久了他们真成了势,就难了。我们已经和他们内部的人谈好了,只等他们临阵反戈,平南的卫戍部队本来就是我们的人,只要捉住几个头脑就足够瓦解了他们。” 上官衡也算是久经大事,此时却也有些紧张,沉吟一下道:“我这里也已经布置好了,伪军区政府安排下的内jian都已经被监禁起来,反攻就在下午开始。我就在这里等先生的消息了。”廖先生道:“这件事情我们也算筹划了一阵子,必然不会有失,你叔父被关押的地方我们已经买通了人手,燕小姐那里我们也会派人过去,你不要担心。”上官衡心中牵挂的也就是这两件事,他吐了一口气道:“平南那里多劳先生费心,等事毕再同叔父一起来谢谢先生。”廖先生又再三的要他放心后方挂了电话。 这一天太过漫长,上官衡枯坐在电话边,怔怔望着窗外的日头,他心里面忽然是希望忽然又是惶恐,结果越是离他近,他越是不敢知道,如果,如果他最后知道的不是好消息,他忍不住紧紧攥起了双手深吸了口气。太阳一分一分向西边滑过去,送来的饭菜他也没有胃口吃,糙糙塞了几口就叫端下去,前线的急报一个接一个,反攻还算顺利,天黑前已经都到达了沙头堡的四周,只等凌晨发起总攻。窗外头日色渐渐沉了,夜色一点点席捲过来,他看一眼座钟,差不多是七点的时候,他的心勐然跳得极快,再过一会,平南城里就该开始行动。因为受伤的缘故医生嘱咐他不得吸菸,此时他却忍不住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狠狠吸上一口,可是也平息不了那惶急的心情,他突然想起在洛南的一晚,也是晚上,于飞靠在他怀里哭泣,那种一样幽暗的夜色。 上官衡烦躁的按熄了烟踱起步来,眼睛却离不开桌上那部电话。他不知道绕着房间走了多少圈,夜色都已经极深了,电话突然响起刺耳的铃声,他倒是怔住了,不敢置信一样望着那电话,过了一会才如梦初醒的急步过去接起来,电话那头还是廖先生,极其快速的说:“清源,事情已经成功了。”他心里一松,彷佛长途跋涉的人终于看见了终点,他急道:“那平南的情况怎么样?”廖先生道:“只发生了小规模的枪战,没有什么伤亡,总司令已经救了出来,略受小伤。一会请他和你通话。”停一停又道:“有件事情还要告诉你,你先别着急。”他心头勐然一颤,道:“先生请说。”廖先生低声道:“我们派去的人没有找到燕小姐。”他脑中的血液似被突然抽出一般,一下子晕眩起来,耳边的声音都不清楚了,片刻才恍惚听到廖先生在说:“清源,你不要太过担心,燕小姐兴许只是被转移了关押的地方,我们不曾听说她出什么意外。”他喉咙干涩,许久才能说话道:“是,我知道,我没事。”廖先生关切道:“我们已经审问过一些人,燕小姐的下落虽然暂时还不清楚,但是相信很快就会有眉目,我这里一有消息会立刻通知你。”他挂了电话慢慢坐到椅子上,脑海里茫然的一片,那电话铃再度响起来许久他才知道去接。上官端在电话另一头仍旧是精神很好,他匆匆说过几句话,便听上官端道:“燕小姐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这里立刻会大力去追查,等长阳这里反攻结束你就回平南来。”他答应下来,心里却开始一点一点的抽痛起来,渐渐那痛楚连成一片几乎没有停顿的时候,连唿吸都被滞住一样,若于飞出了事,他该怎么办,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下去。 第31页 长阳的反攻进行得十分顺利,上午十点前就夺回了沙头堡阵地,那前线的急报一封封过来,打扫战场救援伤兵接收俘虏,一应事情都有条不紊的进行。平南那里又是一夜的骤变,抓捕伪军区政府的官员,解救被关押的人员,清点枪战的伤亡,发布记者招待会,糙拟通报的稿子,亦是忙个底朝天,只是再没有一点燕于飞的消息,上官衡的心情越发的沉重,象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直直的坠进幽深无边的暗井中去一样,那努力捕捉的一丝希望就象井口的光线,越来越渺茫昏暗。他打过一个电话到停蓝燕氏夫妇的家中,燕清人虽然语气还是十分镇定,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可是话音里那点颤抖叫他几乎无言以对。 沙头堡反攻的事情不过两天就结束,立刻便有调令命上官衡迴转平南,他虽然上了火车,心情却是沉得如铅一般,没有一点的喜悦,躺在床铺上也根本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便是燕于飞的样子。不过是一天的时间,倒抽了好几包的烟。他坐的是快车的头等包厢,一路上只关着门发呆,掌车轻易也不敢来搅扰他。车自长阳开出去第二天,列车长跟着掌车捏了一张纸来敲门,满脸堆笑道:“这是车站上送来给您的电报。”他只接过手去冷冷瞧了一眼,整个人都骤然松弛了下来,他一路没有吃没有睡,一下子撑不住倒在床上,倒吓了列车长一跳,那电报上不过几个字,燕小姐平安无恙。 燕于飞自那军官离开后,心里止不住的打鼓,每日都站在气窗旁张望,她亲眼看见几个被处死的人又被拖出小楼,想起当日那军官的威胁,纵使她心意坚决,可是毕竟心里害怕,房门外稍微有响动便紧张起来。本来她以为张明伦或者别的什么人物还要来威吓相逼,却不料自那日起再也不见一个人影,每日三餐还是按时送进来,她心里面十分疑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三四天过去,她心里面反而焦虑起来,唯恐是伪军区政府已经坐稳了位子,在外面实行清洗,一时顾不上这里。 第六天晚上,燕于飞吃了点送进来的饭,復又站在那气窗边,冬天日短,窗外面的夜色已经是浓黑,只看得见下面两盏电灯下一两个哨兵来回走动,脚步声混着枪枝敲在皮带扣上的声音,和钻进房间来的风一样的森冷刺骨。她才望了片刻,就听见门外楼梯上有十分急促的脚步声音过来,听声音还不只一个人。她勐然回头望着门,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会就有人推门进来,她紧紧的靠着墙壁望过去,进来的是张明伦与另外一个军官,两人进来也不多话,另外一人只匆匆打量一下她就道:“燕小姐,请跟我们走。”她抿紧了嘴,只觉得脑中骤然晕眩起来,额上沁出几点冷汗来。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她情知问也是没有用,稳了稳精神便举步往门外走,两人也立刻转身一前一后夹着她往楼下走。到了门口只见已经停了一辆汽车,张明伦道:“燕小姐,请上车。” 此刻燕于飞才定下神来,看起来一时半会自己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不知道他们要带她去何处。车子很快启动开出院子去,燕于飞望着窗外,平南城仍旧在戒严,街面上已经是没有了人,只有窗户里门板fèng里还微微透出灯光的晕黄来。汽车一路疾驰往平南城外,越开越是荒郊野外,燕于飞才刚放下的心一时又提了起来。只见路越开越窄,最后停在一户农家院外,燕于飞随着两人进了门,院内倒是十分干净,坐着几个男子,见了张明伦他们都站了起来,只听张明伦及另外一人道:“这位燕小姐是我们的贵客,你们要好好看护着,不要粗心大意了。”说着又手望门内一伸对燕于飞道:“燕小姐,请。”她不知道他们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料必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当下疑惑的进了门,里面也是很干净的房屋,陈设一应俱全,一个老妈子已经等在房中,张明伦道:“燕小姐,请你在此暂住几天。”燕于飞心中疑惑更甚,便道:“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张明伦并不回答她,只道:“这里燕小姐需要的东西一应俱全,要吃什么用什么就和佣人说,只是请不要试图走出院子,外面那些便衣日夜在此监视的。”说完便和另外一人退出了门。燕于飞往房间里四下打量了一下,又对那仆佣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仆佣指了指嘴巴摇了摇头,竟然是一个哑巴。她知道是没有办法得到任何信息,也就死了心,屋中确实东西一应俱全,她久不得换洗衣物,当下洗了澡换了衣服,房中是崭新的席梦思床,她数日来都没有好好休息,一下子就睡着了。 燕于飞在这处场院里住了几日,也不见有任何人来,连张明伦也不曾出现过,她心里想过千百种可能,只觉得自己不会这样轻易被放过,然而外面那些便衣虽然阻止她出门,却是态度很恭敬,她一时半会也想不清楚,隐隐觉得事情发生了变化,却又不敢存了这样的奢望。到了第二个星期上,她正坐在窗前,却听见外面的便衣喝问了一声,立刻又听见汽车声音,她心中忐忑,马上站起身来。门外又是数人的脚步声杂沓进来,燕于飞望向门口,起首进来一人尽然是曾经见过的蔡秘书,蔡秘书快步走到她眼前,道:“原来燕小姐真的平安无事,太好了,总司令特地命令我来带燕小姐回去。”燕于飞乍然见到他已经是一呆,听了他的话越发不明白,只是看着他不作声,蔡秘书忙道:“燕小姐恐怕还不清楚,三天前伪军区政府就垮台了,我们一直在寻找燕小姐,直到今天才有的消息,总司令一听说就命我来接您。”燕于飞听了只觉得难以置信,一时还彷佛是在梦中一样,半天才道:“这么说来一切都解决了?”蔡秘书点一点头,又催促道:“燕小姐先上车吧,上车再详说不迟。” 燕于飞跟着他上了车,犹还觉得恍恍惚惚,思绪百般的杂乱,变化发生得如此迅急,蔡秘书取了报纸给她看,原来伪军区政府内部也是分化严重各自为政,一派和共和政府秘密协商,三天前晚上里应外合的将另外一派一网打尽,上官端又官復了原职,现在平南城里乱纷纷的也是在缉捕余党安抚人心。燕于飞一目十行的看完新闻,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前线战况如何?”蔡秘书含笑道:“燕小姐不必担心,总司令已经命参谋长返回平南,不日就可到达的。”燕于飞脸上微微一红,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 车子直接开往军区司令部,蔡秘书对燕于飞道:“总司令正在办公室等你,他希望立刻能够见到你。”燕于飞一脚刚跨下车,闻言愣了一下,蔡秘书已经在前面快步引路,她只好跟了上去。一个月前她刚刚自这条路上走过,虽然世事变幻,但是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对她来说却是一样的。到了办公室门口,依旧是侍卫守在外面,蔡秘书替她开了门,燕于飞深吸了一口气才进去。 燕于飞甫一进门,便望见燕清人及燕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勐然间见到父母,她心中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只觉得激动,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几步扑到燕太太怀里,只喊了一声“爸,妈!”燕清人及燕太太虽然已经得知她平安,及至见了面才真正放下心来,燕太太搂着她不住道:“总算没事了,总算没事了,你吓死你爸爸和我了。”燕于飞又是哭又是笑,半天才擦干了眼泪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的平南。”燕清人咳嗽一下道:“我们昨天才到的,是总司令派人接我们过来的。”燕于飞此时方转过头去看办公桌后的上官端,他已经站了起来,神色平静的望着他们道:“燕先生燕太太,令媛总算平安无事归来,我也算放心了。” 燕清人道:“这件事情多劳总司令挂心,实在无以为报,只能说是大恩不言谢了。” 上官端道:“说到底燕小姐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才受了这样大的折磨,燕先生这样说的话实在是让我十分的惭愧,没有及早的救出燕小姐,实在是让我过意不去。我十分希望有个法子能补偿,我希望晚上能请诸位便饭,一来给燕小姐压惊,二来算我向燕先生燕太太和燕小姐陪不是。” 燕清人道:“总司令这样客气实在是担当不起,能看到于飞平安,我已经心满意足。” 上官端步出办公桌后,坐个手势请他们三人都坐下,道:“这次请燕先生燕太太来,除去为了让你们和燕小姐尽快团聚外,还有一件事情商量。” 第十九章 尾声 燕于飞听见这句话,心里立刻砰然一跳,转过头去却看见父亲微微皱起眉,只听上官端道:“我兄嫂早亡,只余一子,单名衡,表字清源,我看顾他如同自己的子女,他虽然年轻顽劣不懂事理,可是对于燕小姐的心意却是十分真挚诚恳。他跟我提过几次,我听闻燕小姐大方贤淑,很是喜欢。现在虽然是新的社会,可是婚姻事情重大,所以特地想借了这个机会,代清源向令媛提出婚事,希望燕先生和燕太太能够同意。” 第32页 燕清人听他这样一番话,沉默了半晌,眼睛只看着燕于飞,她早飞红了脸低下头去,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脸上却又忍不住露出一丝恳求的神色来。燕清人又咳嗽一下道:“总司令厚爱实在是不敢当,参谋长也是年轻有为,只是我们蓬门小户,恐怕高攀不上。”燕于飞听父亲仍旧是这样的说法,忍不住抬头急切的望过去,又轻轻拉了一下燕太太。 上官端似乎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道:“燕先生的顾虑我也明白,我这次请两位来也是要打消两位的顾虑。我本家境贫寒,自从军以来,从士官到今日,一直战战兢兢克守职责,并非仗势狂妄之徒,对于清源我也是一直严加教导,断不许他做纨绔子弟。何况燕先生世家累代,倒是我们惭愧自己才疏学浅,累官至此也不过是时事造人。我今日亲为提亲,只要两位能答允,明日就登报刊发喜讯。何况这次又发生这样重大的事情,燕小姐如此坚贞,我非常的敬佩,若能有侄媳如此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两位请郑重考虑一下。” 燕清人早把燕于飞的情状都看在眼里,又听上官端这样直白的一番话,却还免不得沉吟了一会,方道:“总司令这样说了,我们还能如何推辞,只是孩子的事情还要他们自己做主的好。如果他们两个愿意,我们做父母的总归还是支持的。” 燕于飞听父亲终于松口,一时间又是喜又是羞,她看父母望着自己,眼中虽然俱是慈爱,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垂了头下去。上官端听燕清人这样说也是放心下来,笑道:“既然燕先生已经同意,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出意外的话,清源明天会回到平南,他们小儿女的事情就叫他们自己去解决,今天晚上我却要和两位好好聊一聊。” 燕氏夫妇来平南时很是匆忙,因为平南城里当时骤然又遭大变,当时也不曾找住处,廖夫人又是一力的延请,所以寓居在廖先生和廖夫人那里。燕于飞刚刚得见父母,又是被监禁了那么久,自然须臾不肯离开父母左右,廖夫人又很喜欢她,当下也留了她一起住下。她虽然遭受了不少折磨,可是现在平安回来,又见到父母,就不肯再提起那些事情,一味的只说这一年里学校的事情。 第二天上燕清人和燕太太受了几个知交的邀约要出门去拜访,两个人因为燕于飞才被解救出来,一致的要她好好休息,不要她一同过去,她也就乐得睡个懒觉,早上十点多才起了床洗漱。佣人送乐早饭进来,又送进当天的报纸来,她取在手里却是丁点也没有看进去,大玻璃窗投进来的阳光穿过窗纱打在报纸上一片斑驳,他究竟是早上到还是下午才到,她心里翻腾的不过是这个问题,有一点的焦灼还有一点的甜蜜。她怔怔的坐着,痴想着,勐然却听见门口有人低声喊自己的名字,“于飞。”那么熟悉的声音,她回过头去,上官衡正站在门口,她坐在那里,竟然一分也不能动弹,心脏拼命的跳着,扑通扑通的,房间里静得听得见他们两个的唿吸声,她微微掀起嘴角,仰起头,彷佛是微笑,眼里他的样子越来越模煳,倏然又清楚起来,脸上却是痒痒的,她想要摸出手绢去擦那泪水,可是连一分力气都没有,抬不起手来,整个人只能怔坐在那里,遥遥的看着他,耳朵里听见他的脚步声,三步两步的,冲到她眼前,勐然的她就被拥入他的怀中,这样亲切的味道和温暖,她忽然哭起来,彷佛积攒了那么多天不曾对人言说的害怕和悲伤都能释放了,她攀着他的脖子哽咽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象一只小兽一样在他怀里蜷缩着颤抖。 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痛楚,双臂紧紧拥着她,抚慰的拍着她的背,直到这一刻,他还不能相信似的,她已经回到他身边。她哭得累了靠在他颈侧,哽咽得一抽一抽,他扳起她的脸,苍白的脸庞上泪迹斑斑,她的双眼里仍旧含着泪水,双唇却被牙齿咬得通红。他吻下去,使劲的吻下去,象是想吃了她一样,象是想把她唿吸的空气都掠夺走一样,彷佛不是这样用力就不能确定,她真的是在他的怀里。他辗转的亲吻吮吸着,直到她脸色通红的喘息,他才不情愿的放开,他贴着她的脸颊,低声道:“我真想你。”她搂住他的脖子,埋在他的胸前,使劲的点一点头,她也是这样的想他,千言万语也只不过是这一句,我真想你。 五月十五日是黄道吉日,歷经了平南的事变,上官衡和燕于飞都愿意尽快的就结婚,虽然本意是要低调,可是仍旧许多的旧识宾朋前来相贺,东南军区总司令上官端的府邸上开了十来桌的酒宴招待亲近的亲戚朋友。行过了中西合璧的婚礼,燕于飞就被送进二楼的新房,楼下那嘈杂的声音仍旧隐隐传上来,叫她心里不得安静,只是怦怦乱跳。房间里按着规矩都是大红的颜色,喜庆之极,她身上也是正红色的旗袍,越发映得她脸如芙蓉。她坐在梳妆檯前面,台子上一式两份的婚书,她和他的名字用工整的小楷并列写着,她摩挲着纸面,嘴边忍不住的噙上一点笑意。她微微抬起头,勐然从镜子里看见他从门口进来,本来拍了胭脂的脸颊上越发的嫣红起来,却装做无事一样,轻声道:“你怎么上来了,下面的客人呢?”话虽然说着,可是又不敢回过头去。他走到她身边,笑道:“下面有朋友应付着,我上来看看你。”说着俯身凑到她耳边道:“你今天真是漂亮,他们都说我有福气。”她噗哧的笑了,垂着的双眼一瞥那婚书,越发的甜蜜,他也伸出手去,握住她放在台子上的手,压着那两张泛着红粉色的纸,轻声道:“我们终究是在一起了。”她被他拢在怀里,身子微微的发热,轻轻嗯了一声,她和他,不管是如何开始的,终究是在一起了。 第二十章 番外二 共和十六年,上官衡已经升做东南军区战备处的处长,日常应酬极多,素来他都是携着燕于飞出席。这一天中午平南市的副市长褚昌谏设宴招待东南军区几位少壮派的军官,临入席才见上官衡一人匆匆赶到,立刻就有人问:“今天怎么不携夫人出席?”上官衡唔了一声也不回答,尤有人还要打趣几句,褚昌谏见他脸色十分难看,忙拿话扯开。席间众人见他也不多话,倒是酒喝得不少,心下不由揣摩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又不好相问,只能再三的劝他少喝,一餐饭吃得也不算痛快,因为晚上还有平南建市的庆祝,不过下午一点多就散了。 上官衡回到家中,侍候的佣人早上来接了外套和帽子,他问:“夫人呢?”佣人回道:“早上和骆小姐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呢。”上官衡听了脸色不由一沉,摆了摆手让佣人出去。他因为喝多了酒,略微有些醉意,连衣服也懒得换就和衣往床上一躺。他朦胧里睡了片刻,隐隐听见外面有汽车声音,起身往窗边一看,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来。时间不过是两点多一会,他酒后口渴,那酒后劲足又上头,不由有些晕晕的,便干脆起身去沖澡。片刻听见外面有很清脆的脚步声,到门口却放轻了,一会便听见燕于飞的声音道: “清源,我回来了。”一会又听她道:“今天上午和骆小姐去逛街,哪里知道她这样会买东西,这么晚才回来。” 他把水关小,拉开那新式的玻璃门道:“我忘记拿睡衣了,你替我递过来。”燕于飞听了一笑道:“怎么连这个都忘记,要是我不回来呢。”说着去衣橱里取了一件出来递给他,却不防被他用力一拉,她本来还穿着高跟鞋,被淋浴间的门槛一别,整个人都扑了进去。她惊叫一声,一只鞋子已经落在外面,一只掉在里面,立时就被水打湿了。花洒里的水虽然关得小了,还是淅淅沥沥的往下淋,她身上还穿着真丝拼缎的短旗袍,一下子淋得半湿。 “你做什么呢。”她微微发怒,伸手掠开脸上被淋湿的头髮瞪着他。“你中午也不和我去褚昌谏的饭局,就为了和这骆小姐一起出去。”他眯起眼睛,双手压着她的肩膀直把她按在一边墙上。他们的房子本来就是西式的,新做的淋浴室里贴了瓷砖,她整个背贴在上面,半面的衣服早被瓷砖上的水滴浸透了,一丝一丝的透着凉意。她闻见淡薄的酒味,不由恼道:“你中午喝了酒,现在胡闹呢,快让我出去,头髮衣服都湿了。” 他不肯放手,只一味盯着她看,一面道:“你成日和这骆小姐在一起,三天两头的出门,哪里有这么多话要说这么多地方要去。”她本来生气,听他说这样的话倒笑了出来,道:“你今天是怎么了,闹得我全身都湿了,就为了这件事情?”他復又眯起眼,一脸很不愉快的样子。她伸手推了推他,笑道:“骆小姐是个女子,又不是个男人,你为什么要这样生气?”他沉着脸色道:“我知道她是你朋友,可是你也不用这样亲近她,我每天见你的时间倒还没有她长,每日一回来就看见你和她在一起,不到八点她不会走。就是星期六星期日,她也是要来这里报导。真比士兵出操都勤快。”她见他真的生气,放软了声音道:“可是人家亲自上门来,也不好太过推脱,再说你也不喜欢逛街,我和她一起去不是正好。” 第33页 他借着一点的酒意摇头道:“不,我陪你去逛街,以后叫她不用来了。”她轻笑:“你怎么和小孩子一样,吃这样子的醋,叫人知道可要笑坏了。”他低头抵住她的额头,将她鬓边的碎发都拨到耳后,慢慢的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每次回来都有别人在,想做什么都做不了。”她脸上蓦然的飞起红云,偏一偏头想要逃开,他的吻已经自她耳垂上一路向下。她身上缎子的料子经了水本来又凉又重,紧紧的贴着皮肤,在他眼里却是格外的挑逗,双手早自肩上一路移下来把她揽在怀里。衣服湿冷,他的手和身体却这样炙热,叫她忍不住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轻颤。他伸手去解她衣襟上的盘扣,过了水的扣子纠结在一起,费好大力气才能解开一个,他不急,慢慢摸索着一粒一粒的解,倒叫她的心里生了异常的渴望。 才解了脖颈和胸前的扣子,她的盘发早就落了下来,湿湿的搭在白腻的皮肤上,他伸手去摩挲,不似平时那样光滑柔软,有些刺手,更觉得微微刺得心里面发痒。他忍不住埋头下去咬了一搓含在嘴里,连带着啃了她一下,她轻轻颤抖,呻吟一样道:“清源?”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她的眼神迷离而娇媚,胸口微微的起伏着,他喜欢听她这样喊他的名字,不由用食指抚着她嫣红的嘴唇轻声道:“继续喊我的名字啊……”她的唇边泛起一点笑,慢慢靠在他的肩上低吟着:“清源,清源……”他的心快如擂鼓,等不及再解那些湿重的扣子,只是撕扯开裙边,将她狠狠的压在身前。她伸手揽紧他的脖子,抓着他的背,一面微微皱起了眉,似是不适又似是愉悦,只是无力的埋头在他肩侧喘息。 淋浴室的玻璃门上都朦朦的起了白雾,本来仆佣见燕于飞回来,正要进来服侍,听见浴室里的声音,忍不住掩着嘴暗笑又退了出去。他们洗完澡换了衣服吹干头髮出来差不多都是四点的光景,正是时候出门去参加晚宴,燕于飞叫佣人进来收拾衣服时仍旧脸色发红,上官衡想了一想吩咐道:“从今天起那骆小姐来电话,一律说夫人不在家,门口也吩咐下去,别老放她进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