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menber,darling》 第1页 《remenber,darling》作者:七堇年【完结】 1 “但我只是想与一个人安度余生。” 我吐出这句酸楚难忍的告白,抬起脸来执拗地看进她的瞳仁里去,那目光似烟花坠落的尾声,带着瞬间的灿烂与黑暗,迅疾幻灭在了这冥薄的雪色中,冷至消失。 “留下来。”任水含用我前所未有的恳切语气要截我的退路,第二次重复这三个字。 我感到泪被冻在了脸上,心如一段落雪的黄昏,垂死在昏暗中。我痛楚地伏下身来,抓起一把酥软的雪,捏紧,雪便涩涩地漏出手心。水含静静看着我,我的手渐渐冰冷失去触觉,我站起身,扔掉手中的雪,就着那只手抚摸她的脸。 水含说,你的手好冷。 我说,我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如此我才能忘却我抚你时的触觉和心酸。 任水含镇静地看着我,默默无言。我继续说,不要怨我了。生命至此,我已经倾尽了心力来为了你好。大约时过境迁,你会记得我这样一个为你不计得失的女子。 至柔。她叫我,并看着我。瞳仁如钉子般扎定我的脚,令我痛却不敢挪动,我怕这束目光令我再也走不掉,于是落荒而逃。 她喊我,但并没有上前拉住我。很多年之后我在想,或许她伸出那一只手拉住我,我的后半生就不再会拥有这样的走向甚至结局,毕竟彼时我仍有与她共沐尘世风雨一同颠沛的痴心。这么些年我忽然回味,不知道我应该说,幸亏她没有拉住我。 还是应该说,她当初为何没有拉住我呢。 在独自慢慢走回的路上,我静静地回忆起这一部爱情——其实又并非爱情——我感到了身躯缓缓落坠悬崖的虚浮,感到了告别的锐痛,感到了有这么一个人植入了我的髮肤血肉,此生再也无法斩断脱离。我将会是多么地想念她,将会是多么地因为想念她而梦见她,将会是多么地因为想念她,而梦也梦不见她。我缓缓地下坠并回想,带着弥留时刻的眷恋,以一段慢镜头的姿势,渐渐地坠入并消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地缝中。 那夜之后我的生命遁入了一场永无尽头的大雪,并且变得贫瘠而寂静。青春时代的感情似一杯倾倒的酒,浓烈地泼洒出来,不留一丝余地。浓香散尽空中,最终留下的不过是无味的液体。此后还有那么多的冬日我不復记忆,水含在我生命深处无声徘徊,似一个沉默舞者在聚光灯下寂寞地转圈,而且没有人会关注她徒劳的表演。我因为是唯一的观众,所以被迫欣赏这华丽的徒劳。 她这一根针扎在我心底太久,我便习惯了那一种锐痛,不再愿意碰触,就此任其扎下去,与血肉自成一体。 十二月,冬季深肃,灰色的寒冷浸染了城市角落,斜阳中全是风。孤独使得寒冷雪上加霜,我只感到彻骨的萧索,只热衷喝热汤,坐在骯脏的烧烤小店要一碗砂锅鱼丸,头顶上还是像夏天一样的晴朗的蓝色,让人有温暖的幻觉,但实际上早已呵气成冰。我埋头喝汤,希图获得一丝热量,将手覆在砂锅上面暖一暖,好像也获得莫大安慰。听到飞机嗡嗡地在天空中爬过去,听到城市的气息,车辆,人与人的对话,笑声,我感到这一切与我脱离,我只感到冷,这成了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繫。 我以为时光渐稀,便可以忘却一段灼热的往事,其实也明白生活即是一场盛大的艷遇,只不过有些人遇到了对的,而有些人遇到了错的。我以为我可以忘却并且告别,但原来回想起书里所说的“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胸中便还是这样伤心地憋了一口嘆息。好比在这样一个十一月的阳光灿烂的下午,我仍然在怀念你,但我感到了希望的无力,像一条随波逐流的海带,柔软,寂静无声,在阳光下的海水中兀自摇摆,脱离了回忆与未来。我仍然想以少年时的嗓音为故人唱一首《墓志铭》,为你唱“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这样的深情,但我也明白,这样一个听众再也不会出现。 嘉辉这样坚定坦然地等在那里,他的坦然和安定这么些年一直令我感到不安,我仿佛是他志在必得的一项人生填空题,早早地便被锁定了位置和走向,好像他总是可以安之若素地观望我像无头苍蝇一般盲目地撞过一个又一个迷宫路口,但无论哪一个出口都可以碰到他早早地守候在那里,轻缓温和地执我的手,执我在所有的冤枉路途上颠沛的尘埃,像是总结我的挣扎之后给予的最善意与温情的嘲笑。 十八岁的时候,母亲便暗自为我锁定了结婚对象“祝嘉辉是我们家一个世交的儿子,我们曾经一起长大,一度有过两小无猜的亲密,他清晰地见证我的幼年和少年,像是我与生俱来的一道影子。他十六岁时去了英国读高中,现在又在伦敦读商科,回来之后势必要继承家族企业。我的母亲与他的父母是故交,指腹为婚一般要撮合我们二人。十八岁的夏天,嘉辉回国来度假,我的父母硬生生地把我拖上了他们家团聚的饭桌。我漫不经心,心里有轻蔑与敷衍。这样的神情母亲看在眼里,语气心酸地劝我,你不会知道一个女孩子找一个好人家有多重要…… 我无可奈何地止住她:妈……你又来了…… 母亲瞪我,说,又不是要你们怎么,大家都是老朋友,见见面吃个饭是理所当然…… 我惧怕她又要开始唠叨一遍与我父亲的婚姻悲剧始末,因此低下了头作出顺从的样子——由于二十年的朝夕分享和反覆担当,我对于她的不幸已经丧失了真切的怜悯。 晚饭上我见到了嘉辉,戴眼镜,相貌平凡,但仍然干净温和,已经微微发胖,有着与年龄不相衬的稳重,英式的绅士味很浓。席间我能够感觉得到他不断地注视我,我故作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闷头吃饭,不说话不客套,急得母亲频频在桌下踢我的小腿示意我要有所表示,直到她忍无可忍地拽着我的手拉我站起来挨个给长辈敬酒。 那晚饭局过后,家长们示意嘉辉带我到他们家附近散步。那夜清凉如精灵洒落的水银。一路上他极其沉静,末了却忽然问我一句:你相信命运吗。 我说,我不知道命运是什么。 嘉辉回答:命运就是我们会在一起。 我揣测不出为什么他如此直接地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回以沉默的微笑。嘉辉又补充道,从很多年前我就是这么想的。至柔,等我回来。 2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离家北上念大学,四年独立生活渐渐拉开序幕。我急切地憧憬着离开家之后的自由生活,在临行前的夜晚兴奋地睡不着,不停地咬着被子的两个角。 九月艷阳高照,学校里的社团募新活动又开始蠢蠢欲动,所有社团都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摆上了自己的摊子,笼络了最后的残兵败将装饰门面,希望骗得新生进去,最好能够让他们缴会费。在戏剧社的展台上,我此生第一次遇到水含:她和另两个女孩子站在一起。那两个女孩子沐着阳光欢悦地歌唱,时时默契地相视而笑,纯洌得像两汩泉水。水含肩上挎着吉他,右手轻轻地拍打着琴弦,轻轻地晃动身体。她那么地瘦,短髮,像一个单薄的十四岁少年。 第2页 我修饰了自己的声音,找寻一个无聊的藉口与她搭讪:请问,我想加入你们戏剧社,在哪里登记? 弹吉他的水含没有停止手上的演奏,说,找坐着的那个人报名。 我加入戏剧社,开始为他们写剧本。进入之后才发现团队不过是一个称号而已,大家常常打着社团活动的旗号,拿会费吃吃喝喝,并不进行与演戏相关的事情。我写的剧本一直空置,或许还在背地里嘲笑过是傻帽。在社里我也没有见到水含,问社长,才知道她原来不是戏剧社的,不过是招募新成员的那天被拉来捧场。社长继续告诉我,这个女生很奇怪。我又问,怎么奇怪?他说,跟她熟悉之后你就知道了。 第二次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遇到了她。座位很挤,我埋头吃饭,旁边出现了陌生人的声音,指着我这一桌的三个空余座位问,请问这里有人吗。我抬头回答没有,那个瞬间撞见了水含,手里拿着一杯纯净水,脸色变得很糟,接近蜡黄,被两个女生拉着坐下。 我们见过却不认识,所以不好意思贸然说话。我继续埋头吃饭,沉默之间听到她们的对话。女生对水含说,你这样下去是活活饿死自己。吃点东西吧。她把自己餐盘里的饭菜推给水含,水含只是摇头,手里握着清水杯,却一口都不喝。她低头用很委屈的声音说,以后你们不要带我来这种地方了。 一百六十五公分,四十公斤。那是她当时的体重。水含是一个厌食症患者。几乎所有的食物都会让她呕吐,沾有动物油腥的尤其不行。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吃东西。她说,因为有些食物使我产生不良的记忆,太多年我已经习惯飢饿并且已经感到了安全。 3 由于不习惯在宿舍的生活,我搬了出来,另租了公寓。在学校贴出了寻找合租者的gg,接到了任水含的询问电话。这是我们真正认识的开始,我毫不犹豫地就以非常便宜的条件答应与她合租。她说,谢谢。 水含在佛兰明哥小酒吧驻唱,每夜下班太晚不能回到宿舍,总是在网吧上网熬到天亮,或者一个人去凌晨的操场上慢慢跑步,空无一人……她把吉他放在一边,独自一圈一圈走下去,冷得发抖等待天亮。她问我,你知道那样的时刻吗,你感到你在世上唯一的伴侣只有月光。你就带着那种寂寞到凌晨6点的时候回到宿舍去闷头睡觉。她又说,我只是需要一个白天睡觉的地方。 我们的生活其实没有太多的交集,因为那个时候我总是在白天活动,而夜里尽管有时失眠,也熬不到水含回来的时候。我习惯凌晨的时候听到房间里的响动,开门关门,然后是疲倦的脚步声,沖澡的声音……等我起床的时候,她的房门早已紧闭。 很偶然的,我在晚饭过后的傍晚时间碰到她,她关着灯坐在客厅里弹吉他,或者只是静静看电视抽菸。我会很生硬地对她说,你好。她也会说,你好。开着门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她的房间很乱,堆满了各种杂乱东西,巨大的海报、碟片、衣服……散落一地。我很有一种想帮她收拾的冲动……但我想她应该不想别人碰自己的东西。 我们之间如此生硬,知道有一次,她在“你好”之后又说,要不要晚上与我一起出去,看看我唱歌。 4 在佛兰明哥,我坐在昏暗的角落一个人喝酒,看着她唱民谣。休息的时候她下台来陪我,与我一起喝龙舌兰。有鬼佬上前与她搭讪,说,you are ghostly sexy。 我们都笑了。她这么的瘦,两块锁骨的阴影像黑暗的深渊。我知道她已经有五天没有进食了,饿是她生理感受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食物总是会令他呕吐。 那段时间我又开始过敏,幼年持续多年的顽疾曾经一度好转,我都忘了这回事,但现在捲土重来,在身上出现大块的红肿,奇痒无比。我偶然发现宿醉之后大睡一觉第二天症状便会消失,非常窃喜,屡试不爽。听起来很可笑,我开始用饮酒来治疗这个奇怪的过敏。然而一个人在家喝酒是非常没有气氛和无比寂寞的事情,我便常常去水含驻唱的那个小酒馆陪她,然后接她下班回家。 那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我焦虑着我的过敏,痒得抓狂,天越来越冷,我完全不想出门。每日清晨都要经过巨大的心理挣扎来强迫自己出门上课,常常是徒劳。宿醉过后的感觉并不好,我旷课越来越多。有时候躺在床上,直到阳光把身上晒暖,床边放着几本诗集,随手可以翻开来看看,耳机里听电影原声,感到时光在我身上踩下沉重脚印,心里空得发痛。 我其实很渴望说话,但是又感到无话可说。 某一天再次旷课赖床的时候,我听到外面的房间有动静,后来冒出一声巨响,令人不安。我问,水含,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 我一阵担心,起床去看她,发现水含倒在卫生间的地上,打翻了凳子和盆架。我扶她起来,只见她脸色青灰,瘦骨如柴。不知道上次进食是在多久之前了。我想她营养不良已经到了万分严重的地步。我把她背起来,出门打车去医院。她在我的背上感觉轻得像一个小孩。那么地瘦。医生看到她,对我说,她再这样饿下去会死的。 医用营养液体通过针管输入她的身体,水含昏过去很久渐渐醒来。那夜我带她回了家,她洗澡,在镜子前面慢慢脱掉所有衣服,双手垂下直面镜子站立。我看到她的身体,没有任何脂肪,皮肤下凸起的骨骼一条一条清晰可见,白得泛青,完全是一具病态的躯壳。我说,水含,答应我治病吧。 5 那一年冬天我开始帮助她治病,她渐渐接受进食,但只是吃素,并且依然不能吃带油的东西。那会令她胃痛并且呕吐。她喝一点点菜汤,小米粥之类,吃得很少,反正看到她能够进食已经让人喜出望外。那段时间她不再上夜场的班,我失眠,夜里在厨房做汤让她喝,煮番茄、青瓜、莴苣、土豆,放少许盐,极其原始的方式。我们对着小厨房的昏暗灯光抽菸并且喝汤,轻轻说话好像害怕吵醒他人一样。我仿佛已经在承接她的生命,以温和的持久的方式慢慢渗透一种感情。我们努力地对话并且活着,要许诺明天继续看到太阳。生命中一些痛苦三杯伏特加就可以忘却,但有些却如落叶一般缓慢而绵长,无声坠入生命,接踵带来冬天。 她在大冬天用冷水洗头,夜里发烧起来,身体难受,过来敲我的门,说,至柔,我想与你待一会儿。 她在我身边躺下,浑身滚烫,又怯冷,细弱地渐渐蜷缩起来。这使我痛心。我不禁说道,我只是很想照顾你。她闭上眼睛没有回应,仅仅渗出了一滴泪。 我起身来去厨房烧好热水,找了药,端着水杯回到卧室,餵她吃下了药,告诉她说,水含,以后要用热水洗头。 对于她拖欠的房租,我从来不会过问。我一个人应付下来,并且像一个任劳任怨的勤快妻子,从超市买来健康的水果蔬菜,回家为她做饭治疗她的厌食症,给她带回cd和书籍,希望她从里到外地健康。我对于光明和健康的渴望那么强烈,我希望看到她好甚于一切,这种热望催促我不断地以各种体贴的方式渗透她的生命,原来我不过是一再固执地把自己认为对的东西给予别人。水含在家里静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朝夕相处的日子我们仿佛都成了漂到孤岛上的遇难乘客一般,与世隔绝地活着。很多年之后水含对我说起,你像是一块浮木,我抓着你上了岸,刚刚上岸的我还是湿淋淋的冷,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我以为你的感情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我竟然是这么纯粹的因着需要你所以活下来…… 第3页 而我也不知道我的爱可以丰沛到这样的程度,像热带的雨季那样汹涌而绵长,灌溉了我年轻时代走过的最干涸的一片土地,一个人——也就是任水含——最终也灌溉了我自己的记忆,使其因为驻扎了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悠长而伤感起来。任水含对于我的依赖从一碗素菜汤,一杯热水,一个拥抱开始,慢慢占据我生命罅隙,像是黑色铅云对于阳光的覆盖,引我不知不觉步入另一个世界。 每个星期我要带水含去医院体检,并且输营养液。医疗费用逐渐高昂,我入不敷出,向母亲索要越来越多的生活费。任水含带着歉意地说,对不起,至柔,我没有钱。到现在还欠着学校的学费和住宿费……不上班之后,我就没有收入了。我上大学后就跟父亲断绝了经济联繫,母亲很早就死了……我听着越感心碎,扶她的面庞,说,没有关系。 春天,她的体重回升到三十六公斤,是个不错的兆头。我用心良苦终于看到她的好转,感到安慰。我还是会写剧本,并且大多数时间拒绝上课,待在家里做许多事情,与水含像两株黑暗的藤蔓植物互相缠绕生长,越来越紧密窒息。我写剧本她弹吉他,两个人都喜欢黑暗,家里只点一盏小小的檯灯。时常喝伏特加来进入睡眠。 夏天,她进食已经正常,可以吃面条、炒蔬菜,甚至少许米饭。体重恢復到四十公斤。镜子里她的容颜有了些许红润的血色,虽然仍然瘦弱不堪,但相比从前已经好了很多。她为我制作卡片,很多很多卡片,在硬纸封面上画图,内页里写上“给我的至柔”。我一张张封存犹如一棵树封存它的落叶。积累是一件让人感到踏实的事情。我们履行着越来越黑暗而闭塞的生活,白天我写剧本,读书,夜里随她去夜场上班,已经很穷,没钱买酒,点一杯软饮厚着脸皮在那里坐到打烊。我听到水含在台上唱,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出生,一次是遇见你。这声音如此深澈,动人心弦。 她走下来,破例为我点了几杯龙舌兰,我们对饮。她缓缓地对我说起往事像是一部电影的旁白一般,缓和宁静地将苦痛渗透出来。她如此告诉我:至柔,从幼年起我便见证了贫穷带给人生的灾难。我始终觉得我一生的颠沛和奋斗都是为了摆脱它。小时候我们家住在遥远的城郊,火车轨道在我们家正门口,日日夜夜剧烈的嗓音反覆唿啸震盪,我从此练就了无论多么吵闹都能安然入睡的能力。印象最深刻的是下雨时节,铁轨路基高出了地面一两米,雨水顺流而下倒灌进我们的贫民窟,家里的积水像浅浅的池塘,足以淹没我的小腿肚。若不用砖头垫高,床单的边沿也会浸透在脏水里。母亲给我一个大脚盆,任我一个人在家里和那个红色的盆子玩漂流的寂寞游戏。家里的衣柜底座、桌椅腿脚,全都长满了黑色的骯脏苔藓。屋内的那一股无处不在的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拥挤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气息,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后来母亲得了癌,医疗费用拖得我们家徒四壁,她终于不堪生活的苦难,出于使家庭解脱累赘的情愿,在深夜直接走出家门躺在铁轨上卧轨自杀。父亲在清晨端着痰盂出门倒,看见母亲血肉模煳的尸体……在他惊惨的叫声中我的整个童年都崩溃了,来自母亲,来自最通彻的对于活着的绝望。 父亲遭受巨大打击,我四岁的时候抱着我搬离了那个家。我从那个时候开始不能吃肉,一切肉食和荤腥都让我想起母亲。幸好本来也因为贫穷,吃不上肉。父亲一个人奋力打拼,从摆一个卖菜的小摊开始,终于做到了一个蔬菜批发商,能够稍微宽裕地餬口。我靠特困生的补助上小学和初中....高中的时候父亲的营生终于能够养活我们,所以情况稍微好转。那么多年,每天凌晨两三点钟父亲便要去菜市场,在冷得叫人骨头都发抖的风里推着板车进货、卖货,手因为是湿的所以冷得像冰...长久以来我习惯了吃菜,父亲在外做买卖,我回到家实在饿疯了就煮一点青菜吃,喝绿色的菜汤,我越来越不能吃东西,不是我不饿,而是我的胃、食慾和味觉,已经彻底地坏了.....在高中我遇到生命中第一个为我弹吉他在大风中唱歌的少年,那是十六岁时的事情,因为初恋的激情和忘却苦难的渴望,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带着他旷课,坐着公车逃往幼年时的城郊贫民窟。房子已经不见了,铁轨也锈迹斑斑被废弃,他坐在那延伸到无尽边际的铁轨上,坐在闪亮的、十六岁的下午阳光里,为我唱了那么久的歌。我只记得那日阳光灿烂直到晒红了我的生命,连眼泪竟然都具备了某种因接受辐射而来的温暖。我那样热泪盈眶地想起了母亲死去时的血肉,想起了父亲十年如一日在凌晨的料峭中卖菜,告诉自己我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发誓要拼出活路来,要出人头地过好的生活..... 十六岁我心里种满了爱情,但我知道我必须享受此刻的飢饿,在飢饿中学习,生活,唯一的乐趣是少年鹦鹉教我弹吉他。我曾经以为他会救我,会是我十六年的沉溺挣扎中抓到的第一块浮木,即使他的存在只让我看到了上帝的不公。鹦鹉家里有钱到可以拿钞票来烧壁炉,因为智商太高所以成绩又拔尖到让人跌眼镜,人也长得十足好看……人生中任何事情对他来讲都是低幼习题,从来没有任何难度。一切事情都轻而易举,他因此活得不起劲……不起劲到了极点的时候,跟家里闹翻背了一把吉他就跑到外面去混,第一个晚上就进酒吧瞎掺和一场斗殴,打赢了被老大赏识拣去做兄弟,最后吉他换成了匕首,天天追债并且被追债,像狗一样地在城市的无数角落流连放肆…… 十七岁的时候鹦鹉走了,我仍然留在原地一个人活着,饿着做着题听着课,那时我已经会弹吉他,唱了那么多的歌,像是我的影子唱给我自己。飢饿,学习,唱歌,这是我所有的青春。一年后鹦鹉带着满身的伤口和难以启齿的性病,像是旅行了一大圈疲惫不堪的游客,回到家里继续做好儿子和优等生。他理干净朴素的髮型,变得异常的温顺,脸上挂着很多的笑容,他在学校里的时候,会笑盈盈地帮我拎书包,每天都带我在食堂吃饭,偷偷与我聊他去年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们考上不同的大学,临别的时候他送我一只巨大的鹦鹉螺,炫丽的花纹像记忆一样漩进涡心,我捧着她回家,放在了柜子里。 至柔,我多渴望…… 她就此打住,没有再说完,我不知道这省略号代表了什么,只能落着泪痛心起来。我隐隐感到自己与她的相遇,便是一种承担的註定。我註定要承担她的生命,如承担自身。一瞬间我竟然有了承诺和牺牲的冲动,以为我的后半生都会这样度过,因为惦记一个人而变得内核结实并且沉重,要用不可言说的深情和毅力来抵抗人性深处的自私,以不计得失的付出来担当另一个人的生命,纵使倾其所有依然在所不惜。 或者说,我仅仅是想做一条温暖的舌头,在余生中静默地舔舐她伤口的凝血。 但在我编织这样一种凛然的牺牲之梦的时候,水含却忽然失踪了。到那一天为止,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一年零三个月。 第4页 6 水含离去时留给我的信我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拿出来反覆阅读。她在心里对我说,我只是需要新的生活,要出人头地。 我一次次摊开信纸,读者这般不甘于湮没在人潮中庸碌一生的信念,一次次的又合上信纸,知道这是她的抉择。摺痕变得丰富而毛糙,这种寂寞的徒劳,使我不断咀嚼不告而别的意涵,有自虐的意味。 冬天很深的时候,学校向我开出了旷课警告,我想我应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了。在这样多个无话可说的清晨 我毫无头绪的望着发白的天色,倾听自己的唿吸声。那种落寂,使我感到我想念她。我想如果说一个人使你难以忘却 那是一位遭到的背叛还不够残酷和彻底。我难以忘却,亦没有怨念,我只不过是记挂她我想问她,水含,你可好,时间对你是否仍旧是无伤。 这个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强迫自己起床勤快的上课与自习,孤独使生活变成一个万分虚弱的事实,日子渐渐像泡沫一样看上去满目充盈,但终究不过是泡沫。我悉心维护这一杯生活的泡沫,使其尽量折射出五彩斑斓的虚像。 剧本越写越多,堆在电脑里,偶尔会给一个在戏剧学院读书的老同学看看。他说,嘿,还不错,它们在你电脑里放这也不会生蛋,我帮你找个买家。 我想也许是时候自己挣一点钱了,于是后来将它们卖给了一个戏剧学院的学生,得到还算不错的报酬。那是我第一次靠自己挣得的收入,当天我买了意粉、蔬菜、鸭肉、鸡蛋等回家,打开电视听新闻,是房间里不那么冷清,然后自己闷头做了一桌菜,有罗宋汤、义大利面、红烧牛肉,等等,甚至点上了蜡烛,一边吃一边越来越寂寞,拿起电话从头到尾然后又从尾到头地翻阅通讯录,依然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对话。 我想起了从前这个房间里,曾经还有一个人可与我努力地对话并且活着,我忽然脆弱不堪地想哭泣。 祝嘉辉时不时给我打来电话,我感到他的声音带着早晨的湿润雾气,模煳而温良,他问我过得可好,我迷迷煳煳地应他,一切照旧。他在那边琐碎地对我说一些事情,说昨天晴朗,说公园里的天鹅又回来了,说听了一场音乐会,说最近做论文很辛苦……其实我不是不能够感到他辛苦的用意——每天用简讯从伦敦对我说亲爱的,晚安。我偶尔会回復,但这样的方式让我不安。我不喜欢如此脆弱而刻意的形式,心里明白有戛然而止的一天,所以宁愿不要看到它的开始。 这么久以来,与他的对话总是使我疲惫,就像这一次我挂断电话之后倒在沙发上,忽然就在这暗黄的昏闷下午睡着了。 如果时间按照这样的顺序安分守己地进行,我想我也不会对它的安排感到失望。孤独与平庸一样是生活的本质——对于我来说。在大量黑暗却又空白的时间,我写剧本,列印出来翻阅着它们在房间里踱步,走来走去,从这一面墙壁望向那一面墙壁,似乎是寻找到了一个人与我对话,但我想任何人的起伏都再无法牵动我内心。这一刻我想起水含。 凌晨听到敲门声的时候我从床上“腾”地起来,惊慌的猜测着从这一刻敲门声起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披上睡衣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口,从猫眼里看到的是水含,吓了一跳。 我打开门,她在黑暗里模煳的朝我微笑,如蝶翅上的暗纹,跌落了尘埃。她轻声说,至柔,我能不能进来。 我没有说话,带她进门。打开灯。她转身过去,我替她取下肩上的大背包。我想问她,你去了哪里,你还好吗,但终究是没有问出声来。 她熟练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对我说,谢谢你,晚安,我好累。 我点点头,看着她掩上了房门。末了我一时不忍,用来不及修饰的急切声音追逐着她迅疾隐没在门缝中的暗影,叫住她——水含。 这个世界上你还有我。 7 水含在我这里住下的时间里,每天睡很多很多的觉,蜷缩在被子里,房间那么的安静,像一个冬眠动物的洞穴。我听到响动,知道生活中有了另一个人的存在,于是内心感到沉默的踏实。 她依然是吃得那么少,我盛了一碗黄瓜汤给她。她坐在床上捧起来喝,对我说,好久了。我真是想念这个味道。 睡了好多天,她终于不那么疲倦,脸上荡漾出些许的愉快。坐在被阳光眷顾的沙发上,盘着腿看杂志,又会听听音乐,看电视。我珍惜这片刻宁静,不想过问她的故事。我想选择沉默和距离是对我自己的保护,彼此之间貌似心知肚明,事实上却又一无所知。我端着水杯坐在她身边,她给我放她和鹦鹉录制的小样。音乐潜伏在空间里,她的孔雀蓝裙子被阳光照耀,整个人像一株开花的盆栽植物,让人闻到美好的气味。 后来的一天夜里,我在房间里看书,她前门走进来叫我,至柔。 我听到声音微微地受惊,镇定了一下,转过身去见到她向我走来,说,我饿了,我们可以出去吃一点东西吗? 我感到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可以正常地说出这种要求来。她见我不回答,又补充道,我真的饿了,想吃一点东西。 我说,好,穿上衣服准备出门,在附近的小街慢慢晃荡,她一边走一边问我,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我回答,如果你觉得有必要自然会告诉我。 我们在小馄饨店坐下,彼此之间咫尺在近的距离被沉默所填充,两个人都感到微微不适。她先开口说话,告诉我,她与鹦鹉走了很多地方,很辛苦,但是也算快乐。 我点头,嗯。 她又说,我们现在不仅仅演出,主要还为别的演出代理组织,你知道,从一个地方租来器材后又转手给另外的人,赚差价……空手套白狼,唉,你知道……身边这么多人,我最不愿意与你说起这些艰辛,因为我总是希望能够忽略掉我所走过的过程,而向你证明我最终可以很好。 店员把两碗热馄饨端在我们面前来,尴尬好像得到了缓解,我捧起碗来低头说,嗯,你很能干。 水含低下头来隐隐的说,那么多年前就许诺自己要出人头地,日子穷得让我害怕。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 我敷衍的安慰到,总会好起来的。 她停了停,看着我,露出由于的神色,有些为难的说,一直求胜心切,也许是我太着急…… 我没有听明白,她接着说,出了一点事,可不可以借我一些钱。 我问,你需要钱做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接上一句话,淡然的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我微微地笑了一下,这嘲笑似乎是给自己的,我抬起头认真对她说,水含,难道你还不懂,再不会有人比我更相信你。 我接着说,所以你应该告诉我是什么事实。 水含听了一怔,用轻如落叶的声音对我说。所以……不到走投无路。我不会找你。这就是事实。 我心里一冷,就此再也说不出话来。 夜里我静静看着水含房间的门,紧闭如一个谎言。我心情复杂起来,想起太多的我以为,我以为。 第5页 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水含在我内心占据的是信仰,我信仰这个人间存在不计得失的承担。我信仰总有人在沉默的年岁里愿做你生命的后盾。我信仰当一个人沦落至无处可去,也总有一个避风港是少年时种植下的情义。我信仰一个最简单的说法,即付出总有回报。虽然我也并不清楚我是否真的会需要这份回报。有生之年。我知道我会将自己的生命打理的非常整齐,那种如履薄冰的活法,是因了我内心对于人世的不信任。 因为那些美好的信仰,只不过是我心里的幻境。我不是不知道,若有一天我落魄到底,是不会有人愿意分担我的困境的。这么长的一生,若我伸出一只手求救,能够抓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另一只手,山远水长,脚下亦只是浮桥。 所以我并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公平,若一个人无可依傍,他便给他无风无浪的一世静好。若一个人总是可以笼络到他人愿意为之牺牲的情分,那就给他安排更加坎坷的一生。 夜里起风,我想起这些来,像少年时那般对自己说,我很想相信一个人。 我蜷在被子里面对黑暗覆盖,好像面对水含那不断扩散的澄明的黑眼睛,她与我自己一样知道我会帮她。但开口就是三万,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的确意味着全部。 凌晨我依然不成眠,索性跳下床来胡乱套了衣服踱下楼去,在街角找到atm机插进银行卡,屏幕上的冷光绞着晨曦,刺进我眼里:2,3567.41。这些是我第一次卖掉自己的剧本,加上之前家里给我的全部生活费总和。我站在那里一片空白地忖度与权衡,不知不觉手里都捏出汗来。但我知道我无论如何犹豫,其实最终都会给她。我打电话给戏剧学院的同学,他接起来,带着混沌微愠的声音,还在睡梦中。我太投入于解决水含的问题,竟忽略了这基本的礼貌;简短扼要地说明我急需用钱的情况,我陪着笑又说了许多道歉、请客之类的好话,老同学答应帮我留意。然而他最后一句话让我失了定心丸:“现在刚过期中,作业什么的都不急,恐怕不好找买家,我帮你看看现在有什么三流剧组。” 我失神的挂了电话又回家去。水含竟然起来了,坐在听里的小沙发上翻杂志,见我进来,她的笑容沉浸在晨光中显得明媚,说,至柔,你也这么早啊,这两天睡得太多,我的作息都规律了。 我勉强笑笑,疲惫的坐下来,跟她挤进沙发里:“你要的钱……”我顿了一顿,空气有些诡异生疏的气氛蔓延,“我没有那么多,可能只能给你两万三千……”我惊异自己不假思索地把底线精确地说了出来,哪怕我从前告诫过自己就是帮人也要聪明一点的。 “哦。”水含答得很轻,应声里又有理所当然的意涵,而我分明地感到她脸上的笑渐渐地淡下去了。 “两万也可以,我是救急……” 当天中午,我拉着她在atm上转帐给她两万三千块,剩下的零头,我苦笑说,我也要过日子…… 水含愣了愣,看了我好半天,上文不对下文的说:“嗯,好好照顾自己……” 我们一路无法再进行对话,我期待着一些感激之类的话出现,但她始终是沉默。临了家门口,我忍不住说,水含,你难道不打算对我说一声谢谢…… 水含声音颤抖地说:“谢谢……” 我面无表情,心里一阵苦涩。一时忍不住说,水含,我知道你也许跟着鹦鹉见识过富家日子,两万三千块还不够她们一条领带,但对于我来说,这是我全部的全部…… 水含突然吻了我的额头,我因为惊异而止住了话语,听到她急切的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都知道……是我们想的不一样,我从来不屑于听别人说谢谢,若我帮了水那便是情分,我不缺你上下嘴唇碰碰说句谢谢,所以我也以为…… 我以为,原来与我一样,对于生活我们总是说出太多的的“我以为”。 8 我心酸的打断她,说,好了,我明白。 多余的话我无法再从口头说出,但我也是最后一次以为她可以懂得,原谅我也是太缺乏安全感的人,所以给不了毫无怨言的承担和牺牲。 接下来的那天,我去学校上课回来之后,等待我的是一间空无。水含又消失了。夜幕坠下,我枯坐在沙发上看着杯子里的咖啡垢,愣在那里顿觉失惶。 大有不过如此的感受,像是一个刻意等待的欺骗终于兑现。但我总怀有一丝希望……可是水含,过河拆桥为什么这样急。 我捂住脸,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再沉溺下去,那样未免太凄凉。站起身来给自己切一个橙子,做了一份蛋炒饭。夜里早早睡下,闭上眼睛之前,见到祝嘉辉的一句,“今天晴朗。晚安”。 这一刻忽然很想落泪。 事情告一段落,自己又回到之前泡沫一样的日子,需要盘算的不是水含去了哪里,而是银行卡里那五百块钱够我吃泡面到什么时候;幸好刚缴过三个月一结的房租,如果真的能找到剧本的买家,应该还可以不用向妈妈开口。晚上,老同学打来电话,竟然真的这么快就给我又找到一个朋友。这人不真的是谁家的少爷,眼看着要毕业了,毕业作品的舞台剧还一个字都没写出来,他看了我卖给他同学的剧本,对我的作品很感兴趣。我们约了周末谈。挂了电话,我的心情突然蓬得象棉花糖一样,几天的失眠换了这一夜好睡。 翌日用电子邮件把剧本传给他,一会儿他简单地回了两个字,可以。我问,什么时候见面呢,如果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说,不必见,我也没空,帐号给我吧。 一笔钱到帐,我长舒一口,钱不算太多,但好歹可以缓解燃眉之急。我只想回到温柔生活,寂静无声的孤独,静下心来看书,做功课,乖乖上课,洗完了热水澡披上浴巾吃一口苹果便觉得美好。 一个星期之后买我剧本的人又跟我推荐说,有制片人在找剧本,两三千块钱一集,冠的是别人的名,你可以谢谢看,我帮你递就没有问题。我本想说我现在不缺钱,但不知道为何竟然转念想到了任水含,就答应了下来。 其实没有想到一种乐趣变成了任务之后是这么辛苦,写得好累,要编那些下三滥的肉麻台词我实在感到下笔好难,一改再改,面目全非,半个月后夜里我发起烧来,浑身怯冷,躲在被子里发抖,刚好看到祝嘉辉的简讯,心里一阵不堪脆弱,便回简讯让他打电话来说说话。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良,像英伦的雾色,我听着只感到安静,可是打到一半的时候看到插拨的来电,接起来一听是催剧本修改,我只好挂掉,咬着牙裹着被子起来写,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胡编什么。凌晨传过去,用于可以勉强应付。天亮的时候倒下去昏睡,好像沉进了梦的深渊里,翻来覆去都是噩梦,间歇的醒来,冷汗一身又一身,只觉得虚弱不堪。 接踵而来的是第二天接到水含的电话,带着哭腔又说,钱暂时不能还给我,而且还需要一些……实在太着急,欠二十万…… 第6页 水含在那边慌张无助的絮叨,又带着哭腔,我发烧又耳鸣,连说的什么都听不清楚了,又懒得打断她来询问。我只有意料之中的感觉,并不奇怪,我这电话只觉得好累,弱声答应她,好。便挂掉。挂掉又怎样,麻木的蜷在被子里,过了好久才有难过的感觉,突然就哭出声来,也就一下,立刻收声,捂着被子好像决心要把自己闷死。 祝嘉辉在这个罐头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只有抓住一片父母的感觉。我也没有想到我会为了水含一次低声向他求助。也许是脆弱不堪持,我对他说话的时候都在忐忑,自然是害怕他会拒绝。我说,嘉辉,我这边……有朋友遇到很难的事情,可不可以借我一些钱。 祝嘉辉在那边一愣,紧接着我听到意涵难测的轻微笑声,他说,你需要多少? 五万块就够了。 嘉辉说,好,把帐号告诉我。其余的你放心。 我犹豫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从前不知道,原来谢谢两个字果然是这么轻,有时候还比不上不要开口言谢:如果是一大笔恩。 但我还是在最后郑重的告诉他,嘉辉,谢谢你。 三十集的电视连续剧,两千五一集,我拿到七万五千块,到帐的数额全都打给水含,等我去转帐的时候,户头里多出了五万,一查才知道,嘉辉直接给了我十万。我心里一怔,说不出的动容,或许我是太容易脆弱了。 先把钱给了水含救她的急,尽管连她人在哪里都不知道。那些天我高烧一直不退,不得不去医院输液,躺在病床上,眼前是煞白冰冷日光灯,嘈杂的声音像剧烈耳鸣,我睁眼盯着吊瓶,渐渐坚持不住昏睡过去。 我知道这不过是人世的现实一种。但那一刻我再也想不出还有比这更凄凉的时刻。 我梦里都在自语,说,水含,这个世界上你还有我。 而我还有谁呢? 低头说好,手指安静地捏着调羹,搅动红菜汤,镇定而又慵懒。 一切都安排妥当,老同学帮我联繫了最后一个剧本的版权出售,卖得的那笔钱我留了一张卡给水含。不知道她现在又在做什么事,若她还需要一点支持,我也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 临走之前去找她的时候,她只是问,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一时为这句话感到心凉,不得不说,这些日子以来,一走了之的一直都是你。你自然会有你以后的好世界,但我只想与一个人安度余生。 那日下雪,我在别了水含默默回来的路上想着,我真的不想再担负你的生命,那些漫无边际的黑洞、破碎、孱弱、窄小,以及那些看不到光的角落,我不愿再担负你的生命了,这沉重令我无法喘息,我亦渴望着正确而简单的生活,渴望被光所抚慰……而过去所有乏善可陈的过程我亦是无怨无悔的。你这一根针锐不可当地扎进了我的生命,与我的血肉融为一体成为灵魂记忆的载质,我的活着从此多了一种不可触碰的锐痛。 但是你不会懂。你不会懂得,我曾经有多虔诚。对于情分,我很多的是信仰。我信仰经得起考验并且在考验之后能够存活的感情。为着这一种信仰我实践了太多的牺牲,最终换取的不过是一种心情的死灭。 9 于是我选择忘却,在朗然的目光之中提醒自己务必要将理智延续到深夜。在决意告别的时刻,我没有给她更多,她亦没有拒绝接受。两两相对,终于是无话可说。然后结束。这是我选择的方式,所以我无可后悔。 充满代价的年岁,以为自己心力的资本十分丰厚,所以肆意浪费。但不知道,或者说不相信人间有时可以很冷的。没有什么无怨无悔的付出牺牲,所以也没有理所当然的知恩图报。想想不过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但我只是偶尔觉得有些失望。 我开始常常梦见水含。我一度以为日思夜梦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不知道真的可以做这么多梦。有时侯梦见我与她相见,在安静的午后,玻璃窗旁的座位上,她问我:这么些年,你过的好吗。我忽然会为了这句话而落泪,醒来时脸上竟然是湿的。而有时侯醒来,瞬间就忘却了梦境,只知道在梦里她又来过。 又来过了。 去美国读戏剧的事情最终还是未果。三签都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倒霉。第一签认定我有移民倾向,拒掉。第二次遇到一个新签证官,因为不成文的规矩是新人不能推翻前一次的判决,又拒掉。最后一次我再去,一个马脸的台湾女签证官咬定我的陈述有假,经济证明不足,还是拒掉。我当即十分恼火,啪地一拍站起来:据据据,我不去了先把你据了行不行? 出了领事馆就很恼火,人群还在排着队蜿蜒如蛇往里延伸。我苦笑了一下,转念想想也没有什么可惜,又没有钱,去了还不是受罪。在纽约读戏剧,听上去多么awesome的事情。但都不是实用的玩意儿,我没有钱。很多工读生可以起早贪黑在实验室给教授当苦力课余洗碗刷盘子照样咬着牙熬下来。可那都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精英的往事了。而今的留学生,不是拿着全奖的特优生,就是家里可以拿钞票烧壁炉的富家子弟,一串高级跑车开去上课。那种阵仗我还是不要去掺合为好。戏剧不是电子工程,不是分子生物学。我没有钱。就算读完,也想不出一个中国丫头会在那里有什么出路。难道还要想闯好莱坞?我又做不到像那么欧洲青年一样,带着一包行李四处游荡都可以靠艺术活下去。我只不过是在不切实际地想为自己的生活武装一个华丽的退避。 我就此沉默地留了下来,像一切可笑的曾经胸怀大志的小人物。做过一场梦,醒来扣好了衬衣,面对日光,就忘记了幻觉。 毕业要照那么多照片。我真是想着就很害怕。这么多年我已经很害怕照相,看到镜头就很恐惧。也不能接受看到影像中的自己。站在全系学生中间,摄影师不停地调整队形。学士服好臭,全是灰尘的味道,到了喊“茄子”的时侯我差点昏过去。谢天谢地终于拍完,第一个熘掉。一年一度的毕业跳蚤市场在校园拉开,从前这个季节我总是从食堂吃饭出来,走过树荫下的跳蚤市场,蹲下来挑挑拣拣,买下五块钱的《三毛全集》或者专业习题。背后的草坪上还有穿学士服拍照的四年级生??????时间不动声色退却的积习,还是这么让人不寒而慄。 有的同学会热情拉着我问,你的书卖不卖,我帮你摆摊???我说谢谢,我的书大都扔掉了,剩下的都带回家。借着毕业,有很多同学三五成群出来吃饭、唱歌,年轻的身体喝醉了抱在一起,闭上眼睛昏睡过去,或者迷迷煳煳聊天。那已经是五月的事情了。可是我都没有什么记忆。我只记得大四那个冬天下了大雪。来北方这么久,终于看到大雪。被踩过的雪地脏得不堪入目,只有处女的雪是那么的洁净而柔软,在黑夜里呈现蓝色,如同静静海面。告别水含就是在这场雪里,在夜色里微微发蓝。那个时侯我头脑里跳出了《不夜城》的一幕。忽然很想对她说。 水含。下雪了。 如果翻开从前的书,还可以看到我随手写下的关于北方的诗句,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可我而今面对北方的一夜大雪,面对些许灰烬般的记忆和心情,只感到空茫。 第7页 毕业之后就离开了北方。诗句并不是生活,然而晴朗是我对北方的记忆。这里一年四季都有朗然的晴天,苍蓝高远,抬头仿佛就有希望,彼时我总想起北岛说,如果天空不死。 我离开这不死的天空,像回家的候鸟。临走前的日子是暗无天日的打包。从来不知道自己几年下来已经有了这么多的东西。最后将沉重的行李都事先託运回家,轻车熟路,只带着很少的行李离开。在飞机上昏昏睡着,可是有很浅。如果说不久之前我还有飞去大洋彼岸的激情幻想,那而今只有归心似箭。 10 嘉辉约我出来,照例是逛逛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吃饭。坐在他的对面,我只感到我们仿佛是走过万水千山直至汗水微潮,面色泛红,相遇无人的荒途,面色泛红,相遇无人的荒途,彼此从远处走近,终于看到对方的脸。含蓄点头微笑。缓缓错身之后,仍旧是一片寂静开阔的好风景。 我开口说,一直想找个机会谢谢你。借的那笔钱我还给你。我递出一张卡,推到嘉辉面前。他笑笑,将卡还给我。说,你不必看重,对于我来讲,这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举手之劳,算不上一笔值得感恩戴得的付出,也许只是慷慨而已。 末了他又说,我倒很佩服你。因为你为另一个人,竟给出的是你全部。我不知道那是谁。但我想,要么是你太善良,要么是你很爱他。 我一时不知所言,抑或是为自己感到了苦楚。 嘉辉说,至柔,我并不想这样说,但在这个不尽如人意的世界里,人如果太善良,就一定会受到伤害的。 我低头坐在那里。嘉辉说,至柔。你可以安定下来了吗。 我说,我一直都很安定。 他看着我,说,我指的是你的心。 我想起水含来,有些许不甘,但又说不清楚缘由??????她从来不曾属于我。 我点头回答,很安定。 嘉辉说:我希望能和你结婚。这个提议,我可以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考虑。余生我不会亏待你,但你需要打理好一个家。必要的时侯,要出席酒会、饭局,配合我工作和家庭的需要??????做一个成熟的伴侣已经是一份不简单的工作。这是我一个认真的提议,期限一个星期。我等你的回覆。 我愣在对面不知所措。 嘉辉看着我轻轻笑了一笑,转脸望向窗外,很突然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天气。 那晚他送我回家。礼貌地在楼下说再见。那种端庄郑重,我看不到一丝热烈爱情。更不会吻合水含刻在我记忆中的气息。这或许从来不是传统想像中的求婚的情景,但我并不失落。仿佛手握的是一个升职调动的机会抉择。转身的时侯我叫住他,嘉辉,为什么是我。 他说,你应当记得我少年时对你说过的话。我很相信我的判断力。你的善良,我既想保护,又想占有。我一直明白,你不是不聪明,而是选择去做一些不聪明的事,出于你不受理性控制的善良。至柔,除了我,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人懂得这样的你,并且珍惜这样的你。所以你也一定可以懂,婚姻从来与爱情无关,我们实在是互相合适。 这个明察秋毫的聪慧男子留给我的不过是淡淡背影。可我从这句话起,忽然相信,这么久以来,或许该做一件理性的事情了。 与嘉辉的婚事,在许多人看来都很艷羡。觉得我并没有任何过人之处,但可以与这样优质的人结为归宿。双方的父母都是至交,所以皆大欢喜,尤其是我的母亲。但他们不会知道,嘉辉在婚前,对我说的只不过是,至柔,我想你一定明白,婚姻从来与爱情无关。 他的确对了。我懂的。 我们就此结婚。祝嘉辉的确是个好人。我们似乎更像是同伴,默契地签署了一份彼此生命的陪同协约,因为没有悲欢跌宕的激情,所以彼此感到妥帖得当。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想无论有什么发生,我都不会觉得失望。 婚礼那天很累很累,即使已经尽量地做到了简单。酒店的大厅里灯光华丽,香槟和蛋糕,每一张脸都要笑着迎对,我面部累到抽筋。看着一切都感到不真实。 在我应付客人们切蛋糕的时侯,嘉辉到隔壁房间接电话,表情极其忧郁地悄声交谈,完毕之后良久站立在窗前,背影显得孤独。他最终深唿吸,换了一张面孔回到客人们中间。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心疼。 那晚深夜,在终于结束了一整天的喧譁之后,我们筋疲力尽地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房间黑暗。我静静问他,嘉辉,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吗。 他沉默。 我并不着急,等待着他。 良久,嘉辉说,我们都不能让父母失望。 他忽然掩面俯下身躯,说,至柔,其实我已经很累很累了,原谅我。 我安抚他的背,要他安静下来。我想我明白一些人生背后的隐衷,在人情和记忆的间隙,那些无处可说的发生和结果。遗憾是无处不在的,这或许是活着最真实的本质。我对他说,嘉辉,你还有我。 他在新婚之夜过后的第二天,依然非常平静,一如既往地去上班,加班到很晚,回来之后也是这样的安静,整理一些文件,偶尔看看书便去睡觉,甚至没有什么言语。我想那也许是他的疲惫。我们之间自始至终的沉默和温存,使我仿佛睁开眼睛就看得见明天。明天之后的明天。 我忽然想起。他从来在伦敦时每夜都会对我说的晚安,不知什么时侯早已停止。 婚后的一段时间,我就闲在家做他的家庭主妇。周末的时侯随嘉辉去看国际车展。顺便想再添一辆新车。在靠边的展台,看到的是水含。她做车模,妖娆眩目的包装,穿露背长裙,还是那么的瘦。妆容之下是我曾经熟悉的一张脸,却站在那里好似一个我从来不曾相遇的陌生人。也的确是。我眼里陡然记起的是那个在大雨的午后坐在我家门口等到深夜的姑娘,无家可归。刚刚做掉了肚子里的孩子,脸上是被雨水打湿的额发?????? 我心里一怔。当即掉过头不想被她撞见,嘉辉察觉到我的异样,问我,你还好吧。我说没事,只是碰见了一个人。他问我,可以告诉我是谁吗? 我看着台上的女子,说,她就是水含。她一直很不容易。 嘉辉这么聪慧的男子,没有多问什么,手臂揽过我的肩,说,我明白,没事,我们走吧。 我没有去找水含。她有她的世界,而我已找到我的生活。两个月之后,我回到嘉辉父亲的公司上班。太寂静的生活,我有些莫名担心,总还是应该做一些事情才好。在公司我不过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小职员,处理一些文案,跑跑客户。上班,下班。客气地微笑,总是按时回家,脱下职业装下厨做饭。嘉辉有时侯会回家,有时侯彻夜不归。也会长时间出差。我不会追问,也没有感伤,好像一个室友的存在,在也好,不在也好。我并无太多牵挂。生命的间离,我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竟然一过就是三年。三年。三年可以是一个学生的高中时代,一个少年犯的狱中岁月,一段沉默寂寞的婚姻,是忘却一个人的一千个日夜。我每一天醒来,竟然都分不清是昨日还是明天,因为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样。嘉辉待我温和、关爱,似一个可以沉默相处仍然不回觉得不自在的老朋友。节日里不会忘记礼物,偶尔会带我短期旅行??????如他最初的承诺,他未曾亏待过我,所以我对他有太多的谅达,我不回怪罪他有一直没有说出的隐衷。因为那或许是他建立这段婚姻的原始动机。我不想为难一个彼此善待的伴侣。人人都有自己的不易。 第8页 未曾料到后来我会再与水含重逢。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夏末初秋。距我第一次见到她,整整过去八年。下午4点跟着上司去联络一位新客户。工作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新意,只带好了材料,到了约定地点。坐下等候。 当我看到任水含的时侯,我竟然禁不住站了起来。数年时光排山倒海而来,我又看到她。 已经是这样淡定自若的女子,穿白色衬衣,松松地束起长发,妩媚得干净利落,她也许过得非常好,身体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病态的瘦。身边带着一个年轻男子,看样子也许是秘书。她看到我便荡漾起微笑。走过来落落大方与我握手。说,好久不见。至柔。上司很惊讶,说,原来你们认识。她的助手向我们递上名片,她又微笑。我瞬间在她的瞳仁里看到了世俗坎坷的光影,因为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气度,所以显得人淡如菊。我坐下来,她就在对面。上司与上司之间的谈话,我在旁边安静陪衬,却听不进去内容,只是看着水含,想起一些年岁。 她不再是那个母亲去世后从贫民窟里跟着父亲搬家的孩子,不会是那个跟着少年鹦鹉逃课,在明晃晃的铁轨上大声唱歌的女生,不会是那个在大雨里坐在我家门口等我回来的落魄姑娘??????她果然做到了她曾经允诺自己的今天。 两个小时的谈话,项目已有眉目。水含主动邀请我们吃饭,我们自然要欣然配合,饭后又约去喝两杯酒。上司利用我与她的旧相识,聪明地留下我单独与她套磁,嘱咐我一定要拿下单子。在昏暗的角落,她喝不兑汤力水的加冰伏特加,叫我的名字,至柔——原谅我,原谅我。 我想问问旧人在她的记忆中是否依然人面桃花,父亲、鹦鹉,或许还有我?????? 你该走过了多少事——我又想问她——可是她神色已经微醺,只扶着我的肩说,想过去为着不甘庸碌一生,要出人头地的誓言,让你为我的野心承担得太多,至柔,对不起。 我微微笑,像从前那样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有今天,这一切是你允诺你自己的,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从前我只是对你不忍心。 她还在那里眼神灼热地看着我,像一树春熙梨花在燃烧。我不再追问,而这些年漫长的周折她大概亦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在太久的沉默之后,她问我,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这忽然兑现的梦境让我不知所措——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那夜我大醉,再无大学时代她在酒吧打工时与她喝酒的能耐,怯冷而头晕,在回去的车上险些呕吐。水含送我回家,一直将我扶到门口。黑暗里我摸索着开门,她冲动地紧紧从背后抱我,然后放开,一言不发地离去。 微弱的光线中,嘉辉的声音响起来,见到我喝醉,非常平静地扶我换鞋,问我,你还好吗? 为什么人人都在问我,你好吗。我忽然觉得沮丧,好与不好,我失去权衡的能力。我感到软弱,就势倒在嘉辉的肩头。但也没有泪。他欲言又止,对我说,至柔,你还可以吗。我想我需要对你说一些事情。 他忽然打开弔灯,房间的亮光让我一下子晕眩,缓了一阵我才回过神来。嘉辉扶我走到客厅,我方才看到在沙发上,坐着一位装束考究的英国女士。桌上还有龙井茶具,也许他们之间刚好有过一段倾谈。嘉辉彬彬有礼地为我们做了相互介绍,这是至柔,只是ms.kenard。 我坐下来,努力支撑意识,听他道来。至柔,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这是我在英国读书时的教授。我们认识并相爱多年,却因为太多难处,一直无法在一起。她丈夫常年驻在中国,一个礼拜之前意外去世。她也被检查出了健康问题。我想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去英国陪她。我无法向你保证什么时侯回来,如果你希望离婚。我可以接受。 嘉辉言简意赅,开门见山就说了这些事情。但我为什么没有一丝愠怒,或者感伤。我镇定而诚恳地说,这些年,你们一定非常不容易。 嘉辉说,的确。她年长我十二岁。相遇时已经游乐丈夫孩子。我想我们没有机会在一起,而家人催婚非常急迫,所以选择和你结合。 我问他,那现在你和她有机会了吗? 他沉默。 有些结局的到来不过是时间问题,我耐心等候,并不抱有侥倖心理。既没有希望,也没有失望可言。只是这样一个夜晚,再顺其自然的发生也略显突兀,我明白也许只是走过一个过程之后见到的另一个开始。此非乱世情仇硝烟。我非家人眷顾在怀。我点头,不用他回答,就说,好。我都明白。我累了,想回去睡一觉,失陪。 我起身走回房间,ms.kenard在背后叫住我,说,i appriciate it . so much.她又补充道。 我握着门把,触手温良。我想对记忆说一些什么。回过头去,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一部冗长的小亚细亚电视剧的名字。hatt,sevgili。彼时第一次看它时,我尚在旅途中,当地正在热映,寄宿的人家每晚都守在电视机前,我并不懂得当地语言,却不得不被他们热情地拉住坐下一起一集不落地看。自始自终。直到后来我研究戏剧,才饶有兴味地找出了它的译作,知道原来是怎样的故事。这多像我对于命运的敬畏和无知,包括我自己的。 ms.kenard小心翼翼地问:pardon? remember,darling。it means。 >>>ink-end 《remenber,darling》作者:七堇年【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