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美人债》
1、第一章 酒能乱性
梅非从剧烈的头痛中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天青色的纱帐,上面绣了弯弯绕绕的并蒂白莲花。
“要死——”她重新闭上眼。
宿醉果然要不得。
她还记得自己昨天夜里带着满腔愤怒伤心回了美人笑,把那壶珍藏了五年的桃花酿从东院那颗桃树底下挖了出来,抱在怀里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当时喝得是很尽兴,可是现在——啧啧。真是痛。这痛像是千万只蚂蚁,齐刷刷地冲她下了嘴。
痛就痛吧,不过是宿醉的后遗症。可是为何她头也痛,手脚也痛,连身下某个地方都痛?
这陈年桃花酿也忒厉害了点儿。
梅非翻了个身,抱着身旁的温热物体砸吧砸吧嘴。
今天的美人笑可真是安静啊……莫非那些小兔崽子都知道她失恋,所以不敢嚷嚷了?她的唇角勾了勾。还算他们有点儿良心。
有人在她的头顶咳了咳,连带着她所抱着的温热物体也发出轻微的振动。
“已经过了辰时,如果再睡下去,得要多加五百两。”
什么五百两?什么辰时?
梅非皱眉。“吵什么吵!”
刚刚还说他们有点儿良心,这会儿又开始闹了。
“好罢。既然你愿意付钱,不如我们趁这会儿再来一次。”
温热物体渐渐撤离,梅非忽然感到自己身上压了个极沉重的物事。
她再也无法入眠,因为这物事长出了四肢,在自己的身上摩挲捻揉。
淫贼?!
她怒,猛地睁开眼,抡起一脚朝那淫贼身上狠狠踹了过去。
“哎——”那淫贼惊呼一声。
她弹起身,使出一招凤离巢,如翻云之鸾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没忘了摆出一个倨傲的造型。
“淫贼!这种龌龊念头也敢打到我梅小五的头上?”
淫贼不着寸缕,捂着肚子坐在祥云地毯上,体态修挺,肤色如蜜。鸦发散落垂在双腿之间,堪堪遮住要害部位。一对出挑的燕子眸,满脸愕然。
“梅老板,你这是干什么?”
陶无辛?!梅非把那淫贼的相貌看了个清楚,顿时心下一沉。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不会在这儿?”陶无辛咬牙切齿,神情怨忿。“这儿可是桃花醉。”
梅非一点一点地转动着脖子,骨头因为太过僵硬发出咯咯的声响。
天青色的纱帐,晃晃荡荡的并蒂花。绘满金色飞天图案的墙壁,繁复精美到令人发指的琉璃灯,还有桌子上那只看上去很高贵的白瓷桃花窄口瓶。
这样骚包的房间,很显然不是她的。
梅非的脑子开始急速地回忆,她抱了桃花酿,赶走了所有人,一个人在院子里喝啊喝啊喝。后来——
后来她喝光了酒,嫌不过瘾。对容师兄的怨愤不满扩展到了对整个男性群体的强烈激愤,索性挽了袖子把酒坛往地上一掼,大踏步地迈进了对面的桃花醉。
梅非越是想,心里的小鼓敲得越是响。
“梅老板该不会想赖账罢?”陶无辛懒洋洋地从地上爬起来,鸦发晃动之间,春光乍泄。“大家街坊邻里的,闹开了多不好看。”
“停!你给我停!”梅非瞪大了眼。
于是陶无辛维持了一个半蹲起身的姿势,非常困惑。
“怎么?”
“先把衣服穿上。”
梅非很烦躁。
陶无辛嗤笑一声,直起身来,随意拿了条锦帛裹在腰间。
“原来梅老板喜欢睡完了翻脸不认人。昨儿个夜里你抱着我不撒手的时候,怎么没见得说些?”
梅非的眉毛打了个结,阴狠地朝陶无辛看了又看。
陶无辛忽然感觉到后背冒出飕飕的凉意。
“梅老板,你真想赖账?”
“赖什么帐?”梅非冷笑一声。“我都没计较你乘人之危攻人不备,在我喝醉的时候做出这等下作事,你还想怎样?”
陶无辛的长眉拧了拧。
“果然是想赖账。昨儿个你到桃花醉对我上下其手最后终于不顾我的拼命抵抗对我霸王硬上弓——我可从不卖身,还是清白之躯!”他满脸悲愤。“这就算了,居然还不想付钱?我告诉你梅非,一千两白银,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一千两?”梅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一千两,都足以把她的美人笑给买下来了。“你以为你是金子做的么?”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没问你要一千两金子,已经不错了。”陶无辛大咧咧地走到床榻边,掀开纱帐指着一团暗红色的可疑痕迹。“喏,证据。这可是我的处子之夜。”
“去死吧你!”梅非怒不可遏,“那是我的!”她的内心极其不甘,一千两啊一千两,自己居然花了一千两买了这只鸭爸爸一夜!最可恶的是自己昨晚昏昏沉沉,那是完全没有享受到啊……
男人果然是恐怖的生物。
容师兄他还只是让自己这颗脆弱的小心肝儿滴了血,这只不要脸的鸭爸爸根本就是要她身心俱残外加破产!
梅非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那边陶无辛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盯了她猛看。
“梅老板。”
“怎么?”她凶巴巴地回了一嗓子。
“呃,”陶无辛摸了摸鼻子,眼神荡漾。“你确定不要再来一次?我可以算你五折。”
梅非正想朝他踹过去,一抬脚才发觉自己什么也没穿,同样光溜溜。
难怪他的眼神越来越丰富多彩。
梅非昂首挺胸,看也没看他,四处打量了一圈,找到了自己的衣衫,慢条斯理地穿上。
想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子?没门!
陶无辛有些失望地砸吧砸吧嘴。“可惜了。下楼的时候顺便结账,谢谢。”
“我没那么多钱。”梅非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先欠着。”
陶无辛的燕眸精光四射。“好。一个月之内一定要还清。”他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只穿了红线的玉貔貅。
“这个,作为抵押。”
梅非伸手去抢。“你什么时候把它给拿走了?真是卑鄙!”她咬牙切齿。这可是她爹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平时都贴身挂着,没想到却被他给拿了去。
陶无辛的手掌一收,让梅非扑了个空。
“等你有钱了,再来赎它。”
梅非本想从窗户下去,一对上陶无辛看好戏的表情,索性光明正大地推了门出去。
“这不是梅小姐么?”柔媚略低哑的声线。
一红一蓝两个美人,正是桃色和微醺。
桃色微醺,桃花醉的镇店之宝。桃色似火,热烈妖娆;微醺似水,温柔沉静。
桃色支了檀香扇在唇角,朝着梅非丢了个勾人的笑。
“梅小姐,咱们陶老板的滋味不错罢?”他微皱眉,翘了荷粉色的唇做委屈状。“第一次光临我们桃花醉,却谁都不要只要了陶老板。难道你不喜欢桃色么?亏得人家还念了你那么久……”
梅非咳了咳,转向一旁浅笑温柔的微醺。“微醺,我昨晚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是戌时末的样子。”微醺的嗓音清澈柔和。“你好像喝醉了。”
梅非在心中叹了口气,顺便瞄了瞄微醺玉色的侧脸。自己平日里除了容师兄,就只对微醺起过些觊觎之心,要找也该找他呀,怎么会找上陶无辛那个死对头?
“我怎么会在他那儿?”往事不堪回首啊,她想想就胸闷。
微醺但笑不语,桃色倒是兴奋地接过话头。
“梅小姐,你不记得了?昨儿个你嚷嚷着要我们把最好的男人上上来,我和微醺都劝你不住,只好叫了大公子。谁想到他一来你就安静了,直接抱了他不撒手。”桃色沉浸在回忆中,惊叹连连。“啧啧,大公子怕你妨碍我们做生意,只好抱了你回房。再后来——”
他暧昧地冲着梅非上下打量了一番。
“自然是天雷勾动地火,干柴遇到烈焰,春宵苦短,颠鸾倒凤。”
梅非听得满头大汗。
最好的男人,还上上来?她大概是以为自己在买酒呢。
不过这调调,还真是自己的作风。这么多人都看到自己对陶无辛伸了狼爪,这笔账就是想赖怕也赖不掉了。
她顿时心灰意冷。
栽了,到哪儿去凑一千两银子给他?
“这件事,不许对旁人说起。”梅非冷了脸。“若是说了,我就——”她想了许久,也没想到究竟该用什么来威胁这两只正目光炯炯盯着她瞧的小鸭子。
“咳咳。我就把你暗恋我四师兄的事说出去!”她灵光一闪,对着桃色说。
桃色的脸半青半红,像未全熟的桃果。
“谁说我暗恋他了?”
梅非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谁不知道你对四师兄断袖情深,每次他一来我那店里,你总是找借口来看他。这还瞒得了我的眼?”
桃色气鼓鼓地别开脸。
“至于你——微醺,”梅非忽然兴致一来,凑到他身前。
微醺一愣,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从脖子到脸庞都染了淡淡的红。
“要是你说了出去,下一次我就让你陪!”
梅非调戏成功,浑身一片爽快。
微醺的脸越发地红,垂了眸不看她。
果然还是那么可爱啊……也不知道怎么能在桃花醉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的。
“喂,就算我们不说,昨夜看到的人可不止我们两个。”桃色不服气。“若是别的公子说出去了怎么办?”
“别的公子不都听你们的?”梅非嗤笑一声。“总而言之,要是被旁人知道了——”
“放心罢。”桃色的脸很臭。
“微醺你呢?”
微醺没有抬眼,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这就好。”梅非满意地点点头。
“怎么,还没走哪?”
慵懒磁性的声音在梅非的身后响起。
梅非的眉毛跳了跳,后背一紧。
“桃色,别忘了吩咐账房记下,美人笑欠桃花醉一千两白银,一个月之后若还未还毕,直接到美人笑去收账。”
“是,大公子。”桃色幸灾乐祸地冲着梅非弯了弯眼睛。
“微醺,送梅老板出去罢。”陶无辛优雅地打了个呵欠,转过身又踱了回去。“再睡会儿。应付酒鬼真是累死人。”
梅非差点儿没把牙给咬断。
一遇上这个男人,她就总是扑了满脸灰,无一例外。
自己的初次——居然是跟他!居然还赊了账……怎不叫人泪流满面?
“当心些。”
走到楼梯前的时候,微醺好言提醒。
梅非正想说自己没那么孱弱连下楼梯也会出问题,那迈出的一只脚忽然带动了某处撕裂般的疼痛和酸软,不由自主地就朝一边儿滑了下去。
“小心!”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微醺满是梨花香的怀抱中跟他来了个面贴胸。
“没事罢?”微醺眸色清亮,眉心微蹙。
梅非呆了呆。“没事。”
那个人也是那样清亮的眸色,满怀的梨花香,记忆中难以抹去的味道。他也曾扶着她的腰,关怀地问:“小五,你没事罢?”
就像现在这样。
容师兄……
她回过神来,朝微醺点点头,右手在他的腰上掐了掐。
“谢谢。”
于是微醺又一次从脸红到了脖子。
为什么自己面对微醺时总克制不住要耍流氓的冲动涅?梅非自我检讨了一番,无果。决定下一次继续调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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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大家好!本人姓路人,名甲。从今天开始,担任本文的解说人。大家可以在本文任一地点任一角度发现本人的蛛丝马迹。
咳咳。
这一次,我的身份是桃花醉里倒夜香的师傅。
话说今天早晨,在下刚刚完成了倒夜香的神圣使命,准备回房补眠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公子的房里出来。
这个人,是咱们对面那个美人笑的老板,叫梅啥的,就是常常对着微醺公子发呆的那个!啧啧,没想到她居然爬到咱们大公子的床上了,简直灭绝人性,惨无人道!
像大公子这样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人物,她居然也下得去手!害得我心情激愤之下,差点儿砸了夜香壶。
为了平复我这激愤的心情,我决定把接下去一个月的夜香全倒在美人笑的后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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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梅家阿隐
微醺很体贴,把梅非领到了桃花醉的后门,省得她走前门撞见熟人。毕竟美人笑就在对面,想不看见也难。
“微醺,你真好。”梅非出了门,朝他挥了挥手。“要是还有下次,我一定不便宜了那只烂桃子,直接找你。”
微醺脸上的红晕就一直没褪下去过。梅非这么一说,他更是低垂了头,唇角微勾,温柔地答了一句:“小非,快回去罢。”他犹豫了一下子。“你欠大公子的银子,我会替你跟他说说,尽量宽限几日。”
“微醺……”梅非感动得双眼泪汪汪。她生得一对丹凤眼,瞳孔纯黑如漆,眼白纯清如玉,这样盈盈望来的时候,很有些神秀动人的风姿。
微醺也不免怔愣了片刻。
“你对我真好。”梅非摇了摇头,抱着手臂垂头丧气地往外走。“为什么不是你呢?真是……造化弄人。”
她的声音随着人渐行渐远。
微醺敛去了唇角的笑意,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望了片刻,才转身缓缓合上了门。
梅非沿着青石小路慢慢朝前踱着。
腿间的疼痛已经轻了不少,大约也是自己练武的关系,恢复得快。
她低着头,踢了踢石缝里长出的青苔,胸口闷得厉害。
不错,她平日里大大咧咧,作风豪放,但毕竟是个女儿家。这次的乌龙事件,说不伤心,不后悔,那一定是假的。
生了这十九年,她心里头也只装过一个男人。那就是她的三师兄容璃。
她喜欢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这五年过去,当那个手执玉箫面容清冷的碧衣少年成了名满平阳郡的碧璃公子,她却只把他当做那个在雪地里扶起她的容师兄。
她以为只要自己站在原地,所有事都不会改变。很显然,她错的离谱。
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的心思,甚至不知道他究竟爱不爱她。
如今,就连他快要成婚,她也是最后一个知道。
她听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如遭雷劈。可笑的是她傻乎乎跑去问他,他却只是淡淡一笑。“没错。小五,到时候早些来吃酒。”
于是她真的就这么窝囊地点着头,胡乱地说了句道贺之类的话,狼狈地逃下了山。
小五,早些来吃酒。
她的心被这句话刺得鲜血淋漓。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看得见。原来他眼中偶尔闪过的温柔,原来他有意无意对自己的照拂,原来这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这样也好。
她忽然笑了。对着青石砖,笑得开怀得很。
这样一来,让自己绝了这份心思。莫名其妙就跟另一个男人一夜风流,也的确荒唐得可以。
这又有什么关系?小五从来都荒唐得很,这是所有人的共识。就算他们知道了,大概也不会觉得有多意外。
“梅姑娘——”
巷口的馄饨摊已经摆好,陈寡妇朝她招了招手。“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梅非朝她笑笑。“昨夜里下了雨,我看这空气新鲜,便出来走走。”
“吃过早饭了么?”陈寡妇指了指刚熬开的牛骨汤。“来我这儿吃碗馄饨罢,新做的荸荠鲜肉馅儿。”
“行。”她点点头,寻了个位置坐下。
陈寡妇手脚麻利,一边儿包着馄饨,一边儿还没忘了跟她聊几句。
“梅姑娘,最近酒肆的生意可好?”
“还不错。”梅非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上的竹筷。“嫂子这儿呢?”
“唉,越来越清淡了。”陈寡妇把包好的馄饨下到锅里,拿长汤勺搅了搅。“现在世道不好,自个儿家里也顾不上,哪儿还有心思吃馄饨?”
她取了只白瓷碗,在碗里放好佐料,又添了一勺辣酱,从牛骨汤里舀了一勺汤底浇上去。“做一天是一天喽,说不准什么时候打起来,咱也只能收拾东西回老家。”
梅非笑了一声。“嫂子,你老家在哪儿?”
“蜀地。”陈寡妇把煮好的馄饨舀进碗里,撒了一把葱花,端到了梅非的桌子面前。“来,趁热吃。”
梅非深吸了一口气,牛骨汤的鲜味混合着辣酱的辛辣入鼻,令人胃口大开。
“难怪嫂子的辣酱滋味特别地好,原来嫂子竟是蜀人。”
美食当前,一切愁都得靠边儿站。她举起筷子夹了一只馄饨便朝嘴里送。
“我知道你喜欢,特意多放了些辣子。”陈寡妇笑得爽朗。“如今也只有蜀地还安稳些。当心烫!”
又有两名缁衣大汉,往梅非旁边的桌子上一坐。“老板娘,来两碗馄饨。”
“好咧!”陈寡妇回身应下。“妹子你慢慢吃。”
梅非把几只馄饨吞下去,立刻暖了起来,之前的胸闷一扫而光。
她舔了舔嘴唇,满意极了。不就是个男人么?自己那样要死要活的,是个什么事儿?
一勺辣酱,几只馄饨。她这失恋的愁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也难怪师父和师伯常常说她没心没肺。
还就没心没肺了怎么着?梅非这么想着,忽然就欢快地笑了一声。
隔壁的两名大汉朝她看了看,颇有些莫名其妙。
她挑眉横了过去,继续吃。
大汉收回眼光,颇有些遗憾的样子,大概在想这姑娘长得挺好看,就是有点儿傻不愣登。
“老板娘,这儿离越凤山还有多远?”
“不远了。两位大哥是要去越凤山?出了城门,一直往西南方向,大概三四十里的路。骑马的话,半天就能到。”
“谢了。”大汉朝陈寡妇点点头,又回过身去对话。
梅非的耳朵自从听到越凤山这几个字便一直支楞着,聚精会神地偷听。
“秦大哥,越凤派应该就在这越凤山上了。咱们就这么去,会不会有些唐突?”
说话的是两名大汉中年纪稍轻的那位,生了对倒八眉,满脸胡渣,目光炯炯。
“放心吧。”背对着梅非的另一名大汉接了话。“前些日子我已经派人传了书信给二公子,想必他已经做好了回去的准备。”
“大哥,二公子他真要娶岭南的红月将军?”
“当然。这是早就定下的亲事。这碧璃对红月,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大汉低笑了两声。“再说,听说这红月将军不仅美艳绝伦,手下更有五千红月精兵。也只有这样的女子跟咱们的二公子才算般配。”
陈寡妇煮好了馄饨,往两人桌上一放。
“二位大哥慢用。”
梅非转了转眼珠子,朝那两人打了个招呼。
“二位是要去越凤派?”
那两人有些狐疑地看向她。
“正是。”背对着梅非的那位转过头来,生得白面少须,颇有些儒雅之态,与这虎背熊腰的身材是一点儿也不相配。“不知姑娘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小女子有一兄长也在越凤派,故好心为二位指指路。”
“噢?那就多谢姑娘了。”
“你们上了越凤山,朝第五个山头走,一直往上,越凤派便在那山顶。”
“多谢姑娘指点。”两大汉朝梅非抱拳行礼。
“不必言谢。”梅非往桌上放了三个铜板。“嫂子,我先走了啊。”
梅非哼着小曲儿回了美人笑,一路上勾着唇笑得很诡异。
“哟,咱们梅大老板回来了!”
柜台上撑着脑袋的粉衫少女阴阳怪气地瞟了她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算盘。“可算是回来了啊……还知道这里是自个儿家!”
梅非没好气地丢给她两颗白眼儿。
“小六呢?”
“二哥哥他出去寻你寻了一夜没找着,怕是已经去报官了。”
“啊?!”梅非一呆,随即往外跑。“说了多少次,不许叫他二哥哥,要叫就叫小六!”
粉衫少女朝她做了个鬼脸。
“小非?”
梅非的脚下猛停,趔趄了一下子。
“小非!”
梅非的腰被人紧紧抓住。“小非,你究竟去了哪儿?我找了你整晚,还以为你出了事……”
梅非的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弟弟,怎么就改不掉这个黏糊劲儿?也不看有人没人就往她身上贴。
她转过身来,正对上一双焦灼的细长桃花眼。
“小六,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不过一个晚上,不用这么急。”
梅隐的眉头一蹙,左眼底下那颗殷红的朱砂痣闪了闪。
“小非,既然我们下了山,你就别叫我小六了。”
“那叫什么?”
“还跟从前一样。”
“好罢,阿隐。”她掰开他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拂了拂。“我也有自己的事,以后遇上这种情况就别再找我了。还有,既然下了山,你得叫我姐姐。”
梅隐不满地抿了抿唇。“好罢。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去了哪儿。”
梅非瞪着他,顿觉气短。
梅小隐你以为你还是十岁的小盆友么?这样撒娇黏人跟你这风流妖孽的形象一点儿都不配啊不配!
可是为啥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罢,她承认了。自己就是个弟奴。
“阿隐,我不是说了?”她咳了咳。昨晚的事千万不能让阿隐知道,否则他一定冲到桃花醉把陶无辛揪出来胖揍一顿。
胖揍也就算了,关键是自己还欠他钱。要是真给闹大了……她打了个哆嗦。
“我遇上了一个朋友,跟他喝了一整晚的酒。”
梅隐半信半疑地凑过来嗅了嗅。
梅非庆幸昨晚宿醉的酒气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到美人笑喝?”
“自家的酒馆,有什么意思?”梅非做嫌弃状。“再说了,有小蜻蜓和小土豆他们盯着,我喝得也不痛快。”
梅隐依然是蹙了眉打量着她。“是哪个朋友?”
“是——呃——四师兄。就是他。”
“真的?”梅隐挑了眉。“那为什么不叫我?”
梅非终于怒了。
“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究竟你是老大还是我?”她往他头上狠狠敲了个爆栗子。“不许再问了!”
她色厉内荏,索性装到底,怒气冲冲地往里冲。
“我要去沐浴。别跟着我啊!”
小蜻蜓,也就是之前的粉衣少女从柜台里走出来,朝梅非消失的方向望了望。
“二哥哥,你也太纵容她了。”她抱着手臂打抱不平。“她这样儿的,就该狠命地凶她,看她下次还敢不敢夜不归宿。”
“她毕竟是我姐姐。”梅隐的神情有些忧虑。
“只比你早出生一刻也算得姐姐?”小蜻蜓翘了唇,很是不屑。“也就你吃她这套。你们可是双生子,根本没有谁大谁小这一说。”
“小蜻蜓,你不知道。”梅隐垂了眸,殷红的泪痣也似黯了黯。“姐姐她心里难受。三师兄要成婚了。”
“真的?”小蜻蜓瞪圆了眼。“难怪了。她昨儿个一回来就失魂落魄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摇摇头,又齐齐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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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俺是梅非那女魔头手里的那双竹筷。
想当年,俺也是越凤山一支青青竹,有多少美丽的少女曾倚靠在我身上,惊叹俺的出尘风采。没想到,如今我却被歹人所害,成了一双普普通通的竹筷子。
这就算了,用我的人,还是梅非那个女魔头。
一开始还好好的,她把俺抓在手心里转来转去,转得俺头晕。后来馄饨上来了,俺心想着折磨终于要结束了,谁知又来了两个大汉。
这两个大汉一边说着话,这女魔头的手就越捏越紧。要知道,她可是练过内功的啊……最后,俺脆弱的身子骨终于承受不住,被折断成了数根。
这就算了,苦的也只有俺一个。谁知俺还听到她去给那两个大汉指路。越凤派明明是在第二个山头上,她非说是第五个山头。第五个?那儿可是越凤山最险的地方,这不是陷人于危险之中么?可惜俺只是两根被摧残了的竹筷子,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只有在这儿,向大家发出呼吁:强烈要求将梅魔头赶出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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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有人浴袭
“怎么了?”肩上挂着块抹布的灰衣少年撩开门帘走了进来。“不准备开门做生意,在这儿叹气做什么?”
“小土豆,梅老大回来了。”小蜻蜓跟他解释。
“回来了?”小土豆唆了唆鼻子。“回来不就行了?我说没事儿吧。”
“你不知道,她——”小蜻蜓指了指内院的方向。“她失恋了。”
“啊?!”小土豆张大了嘴。“容大哥不要她了?”
梅隐皱着眉,来回走了两步。“我得去看看。”说罢,他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完了完了,梅老大失恋,我们几个的日子怕是难捱了。”小土豆原地转了两圈,拿肩上的抹布擦了擦汗,转身朝厨房奔去。“不行,我得告诉青椒红椒她们两个,最近别惹梅老大不开心。”
“去吧去吧。”小蜻蜓回到柜台里,拿起算盘拨了几下,又撑着下巴出了神。
梅非回到房里才算舒了一口气。可平日里都是阿隐替她打好洗澡水,她只用进去泡着就行。今儿个跟阿隐发了脾气,不好再麻烦他。
偏生她浑身疲累,实在没力气烧了水再挑进来。
内心天人交战许久之后,她瘫倒在床上,阖了眼开始数青蛙。先睡一会儿……
“姐姐。”
她刚飘在见周公的路上,迷迷糊糊的神智便被这声呼唤给叫了回来。
“说了多少次,进我的房间得敲门。”
她没睁眼,就这么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姐姐,我知道你难受。”
梅隐顿了顿,试探地握上她的手背。“三师兄他要娶别人,是他自己没这福分。你还会遇上更好的,别难受了好不好?”
“阿隐。”
“嗯?”
“还记得爹爹临去之前,跟你说的话么?”
梅隐的眉心蹙了蹙,垂下了眸。“当然还记得。”
“说来听听。”
“爹爹要我好好听姐姐的话,不许违背姐姐的意思。”
“嗯。记得就好。”梅非的唇角勾了勾。“姐姐要沐浴,快去烧些水来。”
梅隐一呆,随即无奈地拍拍她的手背。
“知道了。我去烧水,你可别睡着了。”
“快去快去。”
梅隐烧好了水,一桶一桶地提了进来浇进浴桶里,试了试水温,正好。
“姐姐!”
他唤了一声,却毫无回应。
“姐姐?”
他绕过屏风,发现梅非已经在床上轻轻打起了呼噜。
一定是累坏了。
他走到床榻边推了推她。“醒醒,不是要沐浴?”
梅非眉一皱,翻了个身背过去。
他好笑地摇摇头,又在她后背上拍了拍。“水要凉了。”
梅非小声地嘟囔着什么,砸吧砸吧嘴,还是没醒。梅隐垂头看着她的侧脸,轻轻唤了一声。
“小非。”
他的桃花眸深了深,眸下的泪痣盈盈若坠。
“容璃走了,还有我在。”
轻轻说出的这句话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他伸出手指,在她的脸上划了划,随即自嘲地笑了一声。
梅非又翻了个身,含糊地问了一句。
“阿隐,水好了没?”
他赶紧收回手。“好了。”
梅非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眼睛睁了一条缝。“扶我一把。”
他赶紧又伸手拉她的手臂,她顺势借着他的力坐了起来,摇摇脑袋。
“累死了。”
“洗了澡再睡罢。”
梅非的衣襟有些散乱,无意间露出了左边儿锁骨内侧肌肤上的一朵青色莲花。
梅隐看到了,又不动声色地替她掩好衣襟。
“姐姐,要换哪一件衣裳?”
“我自己来罢。”梅非有些不自在。“阿隐,我们都大了,不能跟从前一样。”
梅隐勾了勾唇,笑容有些迷离。“为什么不能一样?”
“男女有防。”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恁没说服力?梅非咳了咳。“你都十九了,平常男子到了这个年纪,都该娶媳妇儿了。”
“我不要。”他垂了头。
“知道你不要。”梅非在他鼻尖捏了捏。“要是你想娶,倒是难为我了。”
“为何?”他抬眸看她。
梅非怔了怔,随即讪笑开来。“我家阿隐这么好看,哪儿有姑娘配得上?”
他盯着她看了半响。
“阿隐,你看我做什么?”梅非抓了抓头发。“你真想娶媳妇儿了?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这是什么?”他指着梅非脖颈上的某处突然发问。
“什么?”梅非对着镜子一照,赫然一点紫红的吻痕。
她手忙脚乱地把镜子往桌上一扣,捂着脖子,想想不对,又装作挠痒痒的样子抓了抓。
“大概昨天夜里被蚊子咬的。”
梅隐垂了眼,没有多问。
“姐姐,再不沐浴,水就要凉了。”
梅非泡在浴桶里,整个人舒展开来。
烦心的事接踵而来。先是容师兄要成婚,后是那颗烂桃子,再来是阿隐的少男春心似动。
梅非想着想着,又不淡定了。
阿隐他要是真的喜欢上了哪家的姑娘,难道她还能阻挡得了?可是阿隐他——
也许是时候把真相告诉他了罢。
她阖眼仰着头靠在浴桶的边缘,两只脚拨弄着水花。荣师兄和烂桃子的事暂且搁一搁,先把阿隐的事情处理好再说。
她的手滑到自己的锁骨上,准确无比地找到了那朵青色的莲花。这个位置的肌肤略有些粗糙,她就是闭着眼也能感受得到青莲鲜明的轮廓。
“非儿,记得你身上的这朵青莲。这是你对爹娘的承诺。”爹爹临终前的叮嘱还声声在耳。
她的唇角溢出一丝苦涩。
这份承诺,我会坚守到底。
“咳咳,梅老板。”
她蓦然惊醒,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锁骨。
陶无辛靠在屏风上,袅袅上升的水汽隔去了他的神情。
“真巧啊,沐浴呢?”
他的语气就像是到了别人家里,发现人家正在用饭一样。真巧啊,用饭哪?
梅非用了内力,往水面上一敲,激起一条水柱便朝陶无辛袭去。陶无辛闪身躲开的一刹那,她已经揭了屏风上的中衣,往身上一裹。
陶无辛身上一滴水都没有沾到,皱了眉打量梅非攥得紧紧的衣襟。
“梅老板这么做,实在有些多余。昨儿个夜里,还有哪儿我没看过?”
他这么一说,梅非倒是突然反应了过来。这么说,他也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那朵青莲?
“你真的都看见了?”她的眼中转出冷冷的杀意。浓浓的悔意在她胸口蔓延。果然是醉酒误事,若因此招来麻烦,她真该找个地方刎颈谢罪。
或者——还有一个方法。
对上他,该有几分胜算?
陶无辛显然感受到了她喷薄而出的杀气。
他很无奈地摆了摆手。“别动不动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就算你欠了我银子不想还,也不用杀人灭口罢?”
梅非仔细地看着他的神情,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若是在夜里,又熄了灯,倒是未必能看见。若他并未看见,自己岂不是多此一举?
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她还吃不准打不打得过他。
她思量了这么一刻,已经收起了杀气。
“你来做什么?为什么不走前门?”
“恐怕你也不想我走前门。”陶无辛手里拿了张绢帛,往她面前一放。
“欠条?”
梅非一看之下,差点没直接骂出来。“不是已经给了你那只玉貔貅做抵押么?”
“那可值不了一千两。”陶无辛笑得很欠抽。“我睡醒之后想了想,还是得让你签字画押,以免赖账。”
“不签!”
梅非抓了那绢帛揉做一团,扔回给他。
“好罢,你不签,我只好直接送到美人笑给梅隐公子。”他把绢帛撸直,拿到眼前开始念。“美人笑老板梅非以一千两白银买下桃花醉陶无辛一夜,以此为据……”
梅非一把抓了回来。
“我签!”
她恨恨地在那绢帛上签了自己的大名,重新丢给他。
“你可以走了罢?”
陶无辛接了绢帛,满意地点点头。
“梅老板,既然我们已经这么亲密,将来还要继续亲密下去,不如大家都换个称呼,以便更好地融合到将来的亲密关系中去,你看如何?”
“谁要跟你继续亲密下去?”梅非咬牙切齿。
陶无辛一脸无辜。“你刚刚签的欠条里,写得明明白白。”他展开欠条,朗声念道:“美人笑老板梅非以一千两白银买下桃花醉陶无辛一夜,以此为据。在还清欠银之前,梅非愿为陶无辛做牛做马为奴为婢,满足陶无辛的一切需求。”
“小梅子,这可是你刚刚亲笔签下的。”
梅非维持着惊怒的表情,手指着他哆嗦了一阵子。“你你你……”
陶无辛握住她指着他的手,慢吞吞地转到她身边。
“一切需求,包括暖床。”
她哆嗦了一阵子,忽然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
“我可不卖身。”
陶无辛摊了摊手。“不是卖身,是一千两银子的利息。”
梅非皮笑肉不笑地回转身,抬手捏着他光滑的下巴。“你是说,要让我免费嫖你作为我欠你银子的利息?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事儿?”
陶无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得梅非浑身上下爽利之极。
陶无辛啊陶无辛,莫非你真以为我梅小五很傻很天真?
他终于镇定下来,抽出自己的下巴,燕子眸微眯。
“小梅子果然不同寻常。好,要是你的话,我就认了。”他骤然一笑,抓紧了她的腰身。“来吧,不要客气。”
梅非呆住。
果然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啊……
此人的流氓程度更甚于她,难怪每次都能把她吃得死死的。
打倒流氓的方法,就是比他更流氓。这是梅非总结出的真理。
她同样眯了眯眼,跟他来了个噼里啪啦的激情对视。然后娇羞地伸了手指,在他的胸口上画了几个圈圈,吐气如兰地朝他的唇贴近贴近……
手指下的胸膛起伏快了些。
“今儿个姐乏了,下次再说。”
她说变就变,把他的胸膛一推,伸了个懒腰。“慢走不送,别忘了关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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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我是桃花醉旁边卖巴巴馒头的巴大郎。
要说我家的馒头,那可是松软可口,雪白圆滑,弹力十足——咳咳,扯远了。
其实我今天要说的是,我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那就是:桃花醉的陶老板,跟美人笑的梅老板有一腿。
什么?你问我怎么发现的?
今儿个中午,我当街卖馒头的时候,无意中看见陶老板翻进了梅老板的窗子。嘿嘿,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孤男寡女,他们能做什么?难道是喝茶聊天么?
时间不够?
这有什么不够的?也许陶老板他有什么隐疾……哎哎哎,别走啊!至少买个馒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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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碧璃公子
美人笑的酒,大部分都从专司酿酒的水井坊采购而来,再用独有的一套方法过滤成清酒。也有少部分是秘制的独家酒类。
梅非的爹爹梅泗曾留下些上古流传的酿酒方子,在越州这个不大不小的城里,已算得上极其难得。其中有一种七尹酒,更是受到越州人的追捧,也是美人笑的生意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
都说越州有三绝:美人笑的七尹酒,桃花醉的美公子,还有玉玲珑的水晶玲珑糕。果然即使局势动荡,民心惶惶,酒色美食也总在倍受关注之列。
越州城位处大夏国东部,属平阳郡,也就是平阳王容谦的辖地。而梅非的三师兄容璃,正是容谦的第二子。
这件事,梅非也是前不久刚刚得知的。
倒也怪不得她。容璃自十年前入得师门,对自己的身份从来绝口不提。一直到前些日子,师父向大家宣布容璃将要回家成婚的消息时,才稍带讲了讲他的身份。
一帮师兄弟们,无不惊讶。原来平日里与他们同床共寝情同手足的兄弟,师父的得意门生,竟然是平阳王的儿子。
越凤派内更是哗然一片。
若单只是郡王的儿子,自然引不起如此大的骚动。
然而二十年前,丞相冯傲与北戎国串通弑君夺位,改国号为厉,将大夏连姓皇室杀了个一干二净。京都昌平城一片血雨腥风。
此等大逆不道之举,自然难获民心。在这二十年中,三路郡王崛起,与北部的冯氏势力渐成鼎立之局。
西路西蜀王莫齐,东路平阳王容谦,南路岭南王姜惊澜,各据一方,实力相当。乱世之中,必有英豪顺势而生。大夏国民间纷纷揣测,究竟会是哪一个最后揭竿而起,破了这四方僵持之势。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平阳王二子的容璃,极有可能就是将来的皇室,搞不好还是未来的天子。
这也怪不得越凤派的弟子们大惊小怪,看容谦的眼神也从以往的嫉妒或羡慕,变成了如今的尊崇和恭敬。
同样,也怪不得梅非,面对容璃的淡淡一笑,只能选择落荒而逃。
不是自惭形秽,而是——他的身份,是她不敢触碰的禁地。
时值仲夏,柳树上的夏蝉撕心裂肺地叫个不停。
梅非拿着货单,仔细清点着水井坊送来的新一批浊酒,红晕遍布的芙蓉脸庞上挂了几滴汗粒。
“梅老板,一共十八坛竹叶青,十坛松花,十坛松叶,全都在这儿了。”
送货的伙计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朝她点点头。
“好。”梅非清点完毕,取了银两给他。“辛苦了。替我谢谢杜老板。”
伙计接过银两,朝梅非笑笑。
“梅老板客气了。我家老板说了,只要你把新酿的七尹送他一壶就行。”
“那还不简单?”梅非笑着朝小蜻蜓招了招手。“小蜻蜓,你把他带去后院,让青椒灌一壶七尹叫他带回去。”
“哎。”小蜻蜓应了下来,领着伙计去了后院。
“姐姐,休息休息罢。”梅隐一边儿拿了蒲扇替她扇风,一边儿取出帕子递给她。“当心着了暑气。”
“我还得让小土豆帮忙把这些酒搬到窖里去。”梅非接了帕子随便擦擦,又塞回梅隐的手里,撸起袖子开始搬酒坛。
梅隐忙拉住她的手。“姐姐,你是女孩子,这些活儿让我来干就行。”
梅非松了手,欣慰地拍拍他的肩。“没事儿,我的力气可不比你小。要不咱们一起?”
“好。”梅隐的桃花眼弯成了月牙儿。
“小五,小六!”
人未至,声已到。修眉深目的蓝衣青年大步迈了进来,头上别了支简单的翠竹簪,手里极不搭调地拿了一只藤条编成的提篮。
“四师兄?”梅非和梅隐欢喜地迎上去。
“小五,这是我特地从越凤带来的新鲜樱桃。快洗了跟小六一起尝尝。”
梅隐眉头微微一皱。
“四师兄,你刚从越凤来?那前天晚上——”
梅非立刻挽住四师兄方雪卿的手臂,在他手上暗暗使了使力,看着他的脸大声笑着说:“四师兄,前天晚上我们喝酒喝了一整晚,你昨儿个一大早又回了越凤?这么辛苦,一定累坏了罢?”
方雪卿瞥了瞥表情夸张不住向他使眼色的梅非,又瞥了瞥半信半疑正求证似地向他望来的梅隐,轻咳了咳。
“是啊,的确是很累。”
梅隐的神情放松下来。“四师兄,这一次来了就索性住几天再回去罢,师父那边由我去说。”
“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方雪卿往后头望了望。“还有一个人跟我一起。”
“谁?”
方雪卿看了梅非一眼。“三师兄。”
话音未落,碧衣男子已然迈到门槛处。
“小五,小六。”男子微微一笑,清冷的面容顿时添上些暖色。
梅非愣了愣,挽住方雪卿的手臂渐渐松了开来。
“三师兄。”她勉强地朝他笑笑。
梅隐看了她一眼,垂了眸没有说话。
方雪卿看出来气氛有些尴尬,立刻假笑了几声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三师兄他听我说了你们在这儿有家酒肆,所以就顺道一起来看看。对了,青椒红椒和小蜻蜓她们呢?”
“在后院呢。”梅非虽然别扭,也不想让容璃看出端倪。“阿隐,你去叫她们过来,就说她们心心念念的雪卿公子来了。”
梅隐犹豫了一下子。“……好。”
梅非招呼着方雪卿和容璃到雅间坐下。“既然来了,一定得尝尝我们的招牌酒七尹。等等啊,我去取来。”
方雪卿满脸神往之色。“三师兄,你可不知道,小五家的七尹那可是一绝。那味道……啧啧,只要喝过,绝对不会忘记。”
“是么?”容璃朝梅非看来,目露温柔。“小五,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家里还有这样的美酒?”
“不过是普通的酒类,算不得什么的。”梅非讷讷。“你们稍坐,我去去就来。”
出了雅间的门,梅非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果然,真到了要面对的时候,还是难受得很。心跳得这么厉害,几乎要让她担心会不会被他发觉。
“姐姐?”
梅隐担忧地看着她。“没事罢?”
梅非笑了笑,绕过他往酒窖里走。“别把你姐姐当孬种。放心罢,都过去了。”
梅隐怔怔地呆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
“小六。”
容璃站在他身后,目光清远。
梅隐朝他点点头。“三师兄。”
“小五她突然下山,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梅隐心中恨恨地,若不是因为你要成婚,至于让她这样乱了方寸,躲出越凤山么?如今你却来问我是为了什么?容璃啊容璃,你究竟是不懂,还是太残忍?
尽管心中忿忿,他却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美人笑没有掌柜的,始终还是不成样子。姐姐她早就打算要下山了,跟师父也说过。”
“原来如此。”容璃微点了点头。“小六,你姐姐她支撑这店实在不容易,你也多帮衬着点儿,替她分担分担。”
“那是当然的。我跟她毕竟是姐弟,比不得旁人。”梅隐突然冲动了一下子。“别人会让她受伤,我是万万也不会的。”
容璃愣了愣,清冷的眼里转过些思量。“小六,有些事你还不明白。”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梅隐索性也不藏了,一双桃花眼里怒气点点。“既然不喜欢,就不要给她希望。给了她希望,又叫她受伤,这算个什么事儿?”
容璃垂下眸。
“小六,我——”
“二公子。”
身后来的两名大汉恭敬地行礼,又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二公子,马已经栓上喂好了,我们要在这儿住一夜么?”
容璃转过身去,又是一副清冷的模样。“是。秦将军,袁副将,辛苦你们了。”
“哪里。”两名大汉抬起头来,正是梅非在馄饨摊遇上的那两人。
秦将军擦了擦额头的汗,满脸歉意。“都是因为我二人在路上耽搁了时间,才误了行程。秦奋任凭公子责罚!”
容璃摆了摆手。“不过是小事,无需自责。”
“唉,这件事说起来,都怪那个姑娘。”袁副将叹了口气。“不知道我们是哪儿得罪了她,竟然给我们指了条错路。那悬崖,想想都后怕。”
“袁勇,此事只怪我们太过轻信于人。”秦奋摇了摇头。“那姑娘看上去纯善得很,还说自家兄长也在越凤派,结果——唉,果然看人不可浮于表面。”
“三师兄,阿隐,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
梅非托了一壶酒和几碟点心走了过来。
秦奋和袁勇愕然。
“你你你——”袁勇瞪大了眼,指着她抖啊抖。“你就是那个——馄饨摊那个——”
梅非面不改色。
“这二位是?”
“这是秦将军和袁副将,与我随行而来。”容璃解释了一番。
“原来是两位大人物。”梅非朝他们两极其和煦纯良地笑了笑。“三师兄,阿隐,还有二位,不如里面请。大家一起喝,这才热闹。”
她旋身,把他们都让了进去。
梅非心里其实经历了一番从地到天再从天到地的急速升降。那两人与自己不过一个照面,居然也给认了出来。不过就算认出来又如何?只要自己不承认,他们就没有法子。
雅间里,红椒青椒这两姐妹正围着方雪卿叽叽喳喳。
梅非咳了咳。“注意点儿啊。你们两个,出去招呼客人。”
红椒青椒齐齐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从方雪卿身边退了出去。“这个点儿,哪儿用得着招呼客人……”
“带上门。”梅非没抬眼,将托盘放在桌上。“青椒,再取一壶酒,加两个杯子。哦对了,烧几个小菜过来。”
细眉细眼的青椒眼睛一亮。“好。方大哥,你不是说好久没尝到我做的菜了?我现在就去做几个你爱吃的——”
“嗯哼!”梅非大声咳了咳。“还不快去?”
她们朝梅非吐了吐舌头,这才走了出去,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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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咳咳,还是我。巴巴馒头的巴大郎。
今天我将为大家进行陶老板和梅老板绯闻的后续报道。
话说昨儿个我看见陶老板翻窗进了梅老板的闺房。结果今儿个,你猜怎么着?
什么也没有。
哎哎哎,别打别打。我这不是还没说完的吗?虽然陶老板没有动静,我却看见桃色和微醺,就是长得可招人疼的那两个,一直往美人笑那边儿望。
于是我就琢磨着啊,究竟怎么了?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只见有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进了美人笑的门儿。
根据我的目击,这梅老板跟他们的关系还颇不一般。可是桃色和微醺干嘛要瞧个不停呢?莫非是他们也看上了那两名男子?
虽然咱大夏国好男风,这桃色和微醺也的确好看得很,可是我想想还是有些别扭。两个男人在一道——啧啧。
什么?我绝对不是嫉妒!绝对不是诽谤!证据?先买个馒头再说。哎怎么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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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烂桃搅局
方雪卿的眼从门口收了回来,兴致勃勃地调侃道:“这两姐妹还是那么可爱。我说小五,你跟小六也是双生,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像?瞧瞧人家两姐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梅非替他们斟上酒。
“双生子长得不像的又不止我们两个。再说,要是我和阿隐长得一模一样,你们就不觉着别扭?”
“这倒也是。”方雪卿摸了摸下巴。“对了小六,我来的时候,兰翘师妹还向我打听你去了哪儿。我看她对你上心得很。”
“兰翘?”梅非想了想。“就是二师伯的徒儿?她喜欢阿隐?”
“是啊。”方雪卿举起酒杯,放在鼻前闻了闻。“香,真是香。说到兰翘那姑娘,真是不错。再说了,大家都是同门,亲上加亲不是挺好?”
梅隐阴沉了脸。
“我不要。四师兄,你特地过来,难道是为她做说客的么?”
方雪卿愣了愣,被他语气里的怒意弄得颇有些意外。
梅非连忙打圆场。“阿隐,四师兄也只是随口提提,你何必反应那么大?”她朝方雪卿做了个眼色。“四师兄,你就别调侃别人了。你自个儿四处留情,莫非还以为别人都同你一样?”
容璃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时他倒是微微一笑,举起了酒杯。
“难得聚在这里,我们先干一杯罢。小五家的酒,我可是已经迫不及待了。”
梅非陪着喝了几杯,便随便寻了个理由出来。她的酒量虽大,但前天喝酒所摆出的那个乌龙还沉沉压在心头,令得她再也不敢随便喝醉。再说这一次容璃也在,若她喝了酒做出些什么丢人的事,那可真是再也没有颜面再见他了。
暮霭沉沉,酒肆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红椒开始招呼客人,却不见小土豆的踪迹。
梅非正要问,只见小土豆垂着头,从外头一步步挪了进来。
“小土豆?”她一把拉过他。“去哪儿了?”
小土豆没有抬头,却急着要走。“刚刚小蜻蜓让我出去买些东西。我,我这就去帮忙招呼客人。”
梅非察觉到不对。“你抬头让我看看。”
小土豆磨蹭着,不肯抬头。
梅非揪住他的脸,往上一掰。
“嘶——”小土豆吃痛,抬了头。只见一只眼眶发青,另一边儿脸还肿着。
“怎么回事?”
梅非皱眉,语气也凶了凶。“跟谁打架了?”
“怎么了?”小蜻蜓闻声也凑了过来。“哟,小土豆,你这是被谁给打了?”
“什么被打?是我打了他!”小土豆瓮声瓮气地分辩。“那人比我还惨!”
梅非瞪着他。
他抖抖索索又垂下了头。“老大,我错了。”
“真能耐了,还能跟人打架了!”小蜻蜓嗤笑一声。“老大,你可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跟谁打了?为什么?”梅非把他拉到一边儿。“打赢了?”
小土豆用力点了点头。
“就是我们斜对面那个卖馒头的巴大郎!他造谣污蔑你,我一时气不过就——”小土豆的声音越说越小。
“他污蔑我什么了?”梅非奇道。
“他说,他说你跟对面桃花醉的陶老板有一腿。”小土豆越说越气。“这个巴大郎,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一定是上次他要送你馒头被你给拒绝了,所以就造谣生事!说谁不好,说那个人!”
梅非张大了嘴,又惊又怒,还有点儿心虚。
话说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看见了自己从桃花醉里出来?或者——桃色和微醺还是没能管住楼里的公子,给说了出去?
无论哪一样,都让她心惊胆战。
“老大,老大?”小土豆狐疑地看着她的表情。“你该不会真的——”
梅非合上嘴,又恢复了淡定状。
“怎么可能。我房里有跌打药酒,自己去拿啊。”她咳了咳。“这次就算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别自己上,回来叫我,咱们群殴。”
小土豆的眼睛一亮。“还是老大有见地。”
小土豆一走,梅非拨弄着手指头,寻思着要不要找陶无辛重新制定下那个不平等条约,加上一条若有他人知晓此条约自动作废之类的话。
“小梅子。”
有些人果然念不得,一念就出现。
陶无辛懒散地出现,一身素底桃花衫,长发用帛带松散地束起,垂在脑后。
“小梅子。”他信步进了门,燕子眸微弯,在眼角勾出两道浅浅朝上的细纹。“生意不错嘛。”
桃色和微醺跟在他身后,依然是一红一蓝,引人注目。
这三人一进门,美人笑里顿时安静了那么一瞬。
桃色依然是烟视媚行的调调,微醺低眉顺眼,温柔沉静。然而三人走在一道,所有人第一眼看到的却是素衣的陶无辛。
小蜻蜓呆呆地盯着陶无辛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陶无辛口中的“小梅子”居然是指自家的梅老大。她赶紧回过脸去看梅非。
这个世界果然很危险。强悍如梅老大,也会露出这等混合了惊恐惊惶惊讶惊怒的神情,像见到一只超大号的苍蝇正在眼前翩翩起舞。
小蜻蜓的心悬了起来。桃花醉虽然在近在咫尺,桃色和微醺也时不时会来坐坐,但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陶老板却是从未来过。这一次找上门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连梅老大都露了怯,她的心里就更是没了底。
“桃色——”有客人已经认了出来,朝桃色打了招呼,声音颇有些暧昧。桃色粉唇微翘,丢了个媚眼。至于微醺,从进来起就一直垂着眸,对于所有的动静视而不见。
“小梅子,难道不欢迎我们来喝杯水酒?”陶无辛踱了几步,四处望了望。“话说我们做邻居做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来你这儿。”
梅非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然而这微笑太过勉强,直接变成了皮笑肉不笑。
“既然来了,当然欢迎。”她一把拽住陶无辛的袖子便朝里拉。“这边儿请。”
陶无辛也不拘谨,就这么由着她把他拉到了美人笑里侧的南雅间里。
桃色和微醺自然是跟在后头。
一到了雅间,梅非把门一关,便吼了过去。“你来做什么?”
“喝酒。”陶无辛很淡定。“难道你这儿不欢迎我们?”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变作受伤:“难道小梅子你也瞧不起我们这些风尘中人?”
“你少来这套!”她揪住陶无辛的手臂。“你故意的对不对?”
陶无辛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小梅子,你当真误会了。我只是想带着桃色和微醺来尝尝你的七尹而已。”
“姐姐!”梅隐忽然推开雅间的门。
于是梅非和陶无辛,便跟另一个雅间里的人面对面。
好死不死,这另一个雅间里的人正是容璃和方雪卿他们几个。
梅非此刻与陶无辛手拖手,身体也挨得很紧,虽然有桃色微醺在一旁,这场景也暧昧得很。
梅隐的脸瞬间黑了好几层。
“放开她。”几乎在说话的同时,他就已经纵身向前,把梅非的手用力拉了出来。“陶无辛,你来做什么?”
陶无辛人畜无害地坦然一笑,撩了衣袍坐下。“来喝酒。”
“好。”梅隐把梅非往身后一带,吩咐跟来的小蜻蜓。“给他们上酒,好好招待。”
他拉了梅非的手,怒气冲冲地把她带到对面的雅间,又猛地关上门。桃花眼下的泪痣随着他的动作闪动着暗哑的光泽。
“阿隐……”梅非挣开他的手。“怎么了?我可以应付的,你来做什么?”
“这叫可以应付?那个陶无辛他根本就居心不良!”
好弟弟,这次你说对了,他还真就是居心不良。
表面上,她还得做出一脸惊讶的样子。“阿隐,你误会了。人家虽然开妓馆,却未必就是随便的人。”
随便起来不是人。
“小六,你的确反应大了些。”方雪卿摇摇头,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这陶公子不简单。别轻易惹上他。”
四师兄果然也是慧眼……可惜她已经惹上了……
“阿隐,你别忘了,我们一起学武。虽说你天赋好那么一点点,清凤剑法比我练得好那么一点点,但我毕竟是你师姐。”梅非索性也坐了下来。“难道我还需要你为我解围?对付他我可绰绰有余。”
“未必。”一直冷眼旁观的容璃忽然开了口。“他呼吸绵长,步法轻盈,身形看似懒散却毫无破绽,是个高手。”
“好罢,就算他是高手。”梅非看了一眼容璃,又开始胸闷。“那关我什么事?人家只是来喝酒。”
要不是因为他,她能惹上陶无辛这只黑心烂桃子么?
梅隐皱着眉头,挨着她坐下。“姐姐,是我冲动了。小蜻蜓跑过来跟我说陶无辛来了,我担心他对你——”
“我知道。”梅非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别那么莽撞,让人家看咱们笑话。”
梅隐咬了唇点点头。
“三师兄,四师兄。”梅非给自己倒了杯酒。“小五敬你们一杯。”
酒过了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尤其是梅隐,他酒量浅,几杯下肚便已红了脸颊,醉得找不着北。梅非让青椒和红椒在内院准备了房间让几人就此住下,自己却又回了店里。没法子,她实在对那只黑心烂桃子放不下心,怕他又给惹出什么祸端来。
然而陶无辛却老实得很,当真只在雅间里老老实实地喝酒,甚至都没有大声说过话。
他还真是来喝酒的?
一直到店里的客人陆陆续续地散了,梅非才去了陶无辛所在的雅间。
桃色心不在焉地小口小口喝着酒,微醺垂眸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
陶无辛一杯接着一杯,面色如常。
梅非心下一咯噔。七尹劲儿很足,他这么一杯一杯看上去还若无其事,这酒量实在令人惊悚。
“喂,你可以了啊。”她瞟了瞟他桌上的酒壶。一,二,三……居然喝了八壶?“我可不想待会儿还得让人把你给抬回去。”
“放心。”陶无辛又倒了一杯下肚。“这酒果然是美。小梅子,难怪这七尹能与桃花醉的公子并称,名不虚传。”
“过誉了。”梅非扯扯唇角。“你可以回去了。我们要打烊。”
“是么?”他脸上颇有些意犹未尽。“只好下一次再来。”
“不用这么麻烦!”梅非赶紧阻止。“若你想喝,我派人送来便是。”
陶无辛看了她一眼。“看来小梅子还真把我当洪水猛兽了。莫非——刚刚那几个人中间,有你的心上人不成?”
“关你什么事儿?”她的凤眸一利。
“让我猜猜,该不会——是那个穿绿色衣服的罢?”
梅非的神情越发冷。
“还真是他?”陶无辛笑了一声。“该不会恰好姓容罢?”
微醺这个时候忽然抬了头,看向梅非,神情有些异样。
梅非恼羞成怒。“结账!一共三两四钱,快付钱!”
陶无辛疏懒地拿手指的关节敲打着桌面。“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付钱。”
梅非僵了一张脸,盯着他。
他懒懒地起身。“微醺,桃色。咱们走。”
微醺拉了拉还在出神的桃色,走在前头出了门。陶无辛慢慢站起身,朝梅非走了过来。
走近了,他悠然一笑,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那天夜里,你睡着之后叫了几声容师兄。”
梅非僵直了身体。
他却装模作样地叹息了一声。“在我怀里,却唤着别的男人的名字。叫我情何以堪?”
他就这么摇头晃脑地踱了出去。
梅非在原地僵了很久,才想起他还没有付帐。
她咬碎了一口银牙,也只能和了血往肚里吞。果然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古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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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我乃越州人氏,姓将名由。
曾经我是一个性向正常的纯爷门儿。注意,是曾经。
一切,都发生在那一晚。
我至今难以忘怀。那一晚,我遇见了让我后半生彻底改变的那个人。
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穿了一件素色的衣服,整个人就像是一朵硕大的桃花。咳咳,原谅我,我文化不高,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词来形容他。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爱的是男人。
可是我却只敢远远地膜拜他,不敢靠近,怕亵渎了我心中的神明。他,就是额的神啊!
一见桃花,误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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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春意无痕
梅非让青椒红椒和小蜻蜓先去睡了,自己则收拾打点好一切,这才和小土豆一起点上门口挂着的灯笼,关了门正式打烊。
走到后院的时候,她无意间朝那颗桃花树下看了一眼。
这一眼,却叫她再也迈不动脚。
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树上挂满了粉红泛青的桃果。桃树下,碧衣的男子举头望来。
“小五。”
虽然月色依稀,看不真切,她却能想象到他脸上的神情。
一定是淡淡的微笑,牵动得整张脸庞生动了起来。那双清冷的瞳,在染上笑意之后散出让人心跳的薄雾。
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三师兄。还没有睡么?”
容璃静静地呆在树下,看着她踏月而来。
“小五,这桃子快熟了罢?”
“是啊。”她笑着,“再过些时候,就可以摘下来吃了。”
走得近了,才发现容璃平日里清隽的容颜上染了一丝淡红,倒有几分从未见过的媚。
她的心停了一跳,才恢复了过来,像是在那一瞬间被他夺去了魂魄。
“三师兄,这一次你回平阳,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她轻笑了一声。“一路顺风。你的大婚,我和小六怕是来不了了。不过贺礼一定不会忘,就让四师兄代我送去罢。”
容璃看着她的脸,沉吟了半响也不言语。
正到梅非打算向他告辞的时候,他却忽然把手伸向她。
她一愣,下意识躲了躲,却见他的手到她的肩头一拂,拈下一片桃叶。
她朝他笑了笑。“谢谢师兄。”
“还记得我们在越凤的时候,小四他带着我们一起去摘桃子的事么?”
“当然记得。”梅非想到这件往事,还忍不住要发笑。
那还是四年前的夏天,方雪卿说发现山里有一片儿桃林,长得好得不得了。于是几个师兄弟妹们便趁着师父不注意,偷偷地跑去摘桃子。
那个地方身在山坳里,路难走得很,又刚下过雨。饶是他们平素习武,也颇费了些力气。尤其是梅非,跌了一大跟头,连胳膊膝盖都磕青了一块儿。
然而他们到了那儿,发现漫山遍野的桃子,顿时欢天喜地。
于是每个人找了颗树,爬上去摘了便吃。
谁想到那桃儿看上去粉红可爱,却入口酸涩,他们没防着全给吐了出来,面面相觑。后来还因为这事儿,受了师父的责骂,所有人被罚打扫茅房一个月。
“三师兄,你尽管放心。我这里的桃儿一定是甜的。”她笑出声来。“要不然,我摘一个下来给你尝尝?”
容璃笑着摇摇头,神情温柔。“不过隔了几十里路,一个酸涩无比,一个却是甜的。只因为你这院里的桃儿都是家养,他们的存在便是为了让人摘食。而那山里的桃儿都是野生,开花结果都只是为了自己。”
他垂下眸。“就像我们那时,勉强摘食,结果却也只是落得满嘴酸涩罢了。”
梅非怔怔地望着他。
她觉得容璃对她说的这番话,并不只是简单地回忆往事,似乎还有些埋藏更深的意思在里头。她待要往深里想的时候,容璃却又开了口。
“小五,你从前不是最喜欢听我吹箫?”
他从腰间抽出那一只碧玉箫,放在指间抚了抚。
“让我再为你吹奏一曲。”
一曲踏月行。
箫声呜咽,如泣如诉。突然触到了心尖上转了个弯儿,如滚水之沸,越演越烈。最终收于淡泊,风水相和。
越州夜凉,一管玉箫,一身碧衣的少年郎。
梅非忽然懂了为何容璃会成了名满平阳的碧璃公子。这般的人物,这般的气度。她心中越是生出仰望,就越是明白了自己也仅仅只能仰望而已。
梅非是怎样的人?没有困难要上,有了困难更要上。
若是换了一个人,让她仰望?好,直接推倒就是。谁叫你敢比我高?
可他是容璃。他姓了容,他是平阳王宠爱之极的二子,也许将来会是她的敌人。
梅非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衣服按上了锁骨上的那朵青莲。
承此一诺,便是付出一切,也要守住那个秘密,等待云破日出的那一天。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月色下,碧衣男子的眼眸里有些看不清晰的纠缠凝结。哪怕是后来,他又成了名满天下的碧璃公子,这样的神情也再没有出现在他的眼中。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朝他纯良地凝望,最后转了身。
“师兄,一路平安。”
这个晚上对梅非而言,是相当的纠结。
她估摸着自己也是没什么本事能安然入眠,又想到阿隐难得喝了那么多酒,怕是有些难受,便去了他的房间瞧瞧。
果不其然,梅隐瘫倒在床上,连鞋袜也没有脱,就这么直挺挺地趴伏在床上睡了过去,安安静静,一声儿也不出。
梅非无奈地笑了笑,开始替他脱去鞋袜,又取了水盆和汗巾子,把他给翻了过来。
梅隐蹙了蹙眉,没有睁开眼。平日里湿润迷离的桃花眼这会儿安分地阖着,眼帘下有了淡淡的阴影。
梅非看了他一会儿,起身将汗巾濡湿又拧干,替他擦了擦脸。
手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得他轻轻唤了一声。“小非……”
她一惊,以为自己弄醒了他。却见他眼皮底下的眼珠子急速地转动着,原来是发了梦。
这孩子,难道是梦见她了?
她有些开心。还是自家弟弟好,连做梦也惦记着自己。
她放轻了脚步,取过桌上的蒲扇,替他轻轻扇着风。
梅隐的眉头舒展开来,忽然把身子蜷成一团,长着一朵青莲的右脚心便露在梅非的眼前。梅非叹了口气,看着那朵青莲,手里的动作停了停。
扇子才刚停下,梅隐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脚一蹬,翻了个身。
梅非拿了薄衾想替他盖上,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按在身下。
她惊了一跳,以为他醒了过来跟她闹着玩儿,却见他依旧紧紧闭了眼,把头一埋进她的肩头上,手却朝她身上胡乱摸了起来,呼吸也急促了不少,喉咙里发出迷糊的喘息。
尴尬了。
她立刻意识到,这孩子怕是发了春梦。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阿隐已经十九,寻常这个年纪的男孩儿早就娶妻。
可被压在身下的是她。
若是她挣扎着把他弄醒了,到时候四目相对,岂不是更尴尬?
她思量下来,决定装成石头一动也不动,也许他摸了摸没趣,自个儿便歇停了。
然而梅隐的动作却越发大了些。他的手扒拉着梅非的衣襟,差点儿就要钻了进去。
她赶紧抓住他的手,却见他的睫毛颤了颤,眼睛张开了一条缝儿。
梅非的呼吸停了停。
他却不以为意,反而朝她微微一笑,旖旎得很。
“小非……”他的声音抖了抖,缠绵又模糊。
梅非知道他还迷糊着,怕是酒未醒,还当自己是在梦里。但好歹他认得了是她,该收敛些了。
谁知道她却猛地感受到一段灼热坚硬的物事抵在小腹上,蹭个不停。
这物事她自然是知道的。
想当年,她偷看师兄们洗澡的时候,就已经仔细研究了一番男女不同之处。后来虽然被师父逮住好一阵罚,也没能阻挡住她孜孜不倦的好学之心。
于是她又偷看了四师兄房内的春宫图,自我钻研透彻了大半。后来更是偷着下山,往青楼里走了好几遭,总算是在这方面的学问达到了登峰造极之境。
咳咳,扯远了。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总而言之她不仅清楚得很,还让这情形勾起了几天前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回忆……
罢了,再想下去,她难免不会当场发狂。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应对半睡半醒之间对她上下其手且大有不达目标罢休之势的阿隐。
她从来没有想过,阿隐春梦的对象,居然会是她。
这这这……
梅非再如何淡定,也无法再装石头下去了。
她扭了扭身子,试图从他的身下钻出去。
阿隐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索性压住她的肩膀,蹙着眉就朝她唇上压。
梅非大惊。苍天哪……你是在惩罚我前十九年过得太过低调了么?
所幸罪魁祸首终于扛不住醉意,压着压着便睡倒在她肩窝里,呼吸绵长,还睡得挺香。身下那肇事的物体也渐渐歇下去,没了动静。
梅非已是满头大汗。
把阿隐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搬开之后,她大松了一口气。
拿了被衾替他盖好,她迈着沉重的步伐出了房间。
今夜,注定无眠。
一开始是陶无辛挑战她的心里极限,后来又是容师兄大谈人生哲理,最后是阿隐的酒后春梦,对象还是她。
一个人,不能悲催到这步田地。
她回了房,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把自己十九年来的所作所为仔细回忆思量了一遍,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都是倒霉催的。
陶无辛可以不必理睬,容师兄她早已决心放下,阿隐的心理健康却不能忽略。
于是她站起身,踱了几步。把枕头下压着的几本珍藏典籍给翻了出来,就着油灯细细翻阅。
这几本典籍,可是她辛辛苦苦搜集而来,世间难寻的孤本。
终于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
她翻开其中一本,皱着眉头查找着相关的目录,又翻开一本用作对比,顺便还拿了支狼毫笔勾画记录,频频点头。
一直到鸡鸣破晓时分,她才吹了灯,如释重负地合上书本。
梅非对自己仍然保持了如此积极的学习热情表示了肯定和高度赞扬。
她把几本书重新塞回枕头底下,才翻身上床,安安心心地闭上了眼。
根据典籍中所说,这少年到了一定的时候便会思春,若身边又没有中意的女性,往往会将注意力投注到自己的亲人身上,将自己的异性亲人当做思慕的对象。这是很正常的一种反应。
她侧卧在榻上,心中有些纠结。都怪自己平日里不让阿隐过多接触到一些适龄的女子。这才叫他一腔热情无处发泄。可是——实在为难。
也许替他娶个媳妇儿?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头,又被她给打消了去。不行,这么一来实在太过危险。
不如——她灵光一闪,还真被她想出了法子。
就这么办。
茅塞顿开之后,她便立刻睡了过去,遗憾的是睡得并不安稳,最后居然还梦到了陶无辛脱光光的样子——简直是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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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还是我,巴大郎。鉴于最近我的呼声很高,破例再出来冒个头。
其实我很不想出来见大家。为啥?你看看我这脸。
想当年我也是鉴青大街一枝花啊,就算是老了,那也是一朵盛开的波斯菊。可那个叫小土豆的,居然敢直接就往我脸上招呼!我这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啊……
我很受伤。
一个人,就因为说了实话,就要受到这样不公正的待遇么?
因为委屈和不平,昨晚我在床榻上翻了许久也没能入睡。最后快要睡着的时候,却被一阵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怪声弄醒。
那声音,啧啧,就跟女鬼哭似的。太恐怖了。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伤痛,躲在了被子里发抖。
我深深感觉到自己的人生过得很悲哀。所以今天早上的馒头,一律加上了黄连。滋味相当特别。怎么?你要十个?
我就知道,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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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梅非之策
容璃回了平阳,方雪卿则被梅非挽留下来,一定要让他多住几日。
至于在春梦里轻薄了梅非的梅隐,第二天一大早就到梅非的时候,神色就相当地不对劲。一双桃花眼躲躲闪闪,怎么看怎么别扭。梅非倒是表现得毫无异状,还特地招呼掌厨的青椒替梅隐炖了一小盅枸杞海参汤送了过去。
梅隐看到青椒特地送到他房里的汤,一张脸从白转青,又从青转红。
“二哥哥,这是梅老大专门吩咐我炖的。”青椒细细的月牙眼贼兮兮地瞄了瞄梅隐。“二哥哥,这个,补得很。”
梅隐咬着牙。“知道了。”
青椒吐了吐舌头,转弯回了厨房,把顺道做好的另一盅汤送到了方雪卿的房里。
方雪卿喝得赞不绝口。
“小青椒,你的厨艺可是见长。不过——”他哂笑一声。“下次可别熬力道这么大的补汤,我的身子好得很,再补,就过了。”
“方大哥,你不知道。这汤是梅老大让我替二哥哥炖的。”她朝方雪卿凑了凑。“二哥哥看到这汤的时候,脸色可奇怪了!”
“是么?”方雪卿深目一转,薄唇微勾。“这小五,还跟从前一样。连自家弟弟也拿来消遣一通。”
“谁说我拿阿隐消遣了?”
梅非迈步进来,看见桌上的汤,随即凉凉地瞥了青椒一眼。
“敢情有人借花献佛,还顺便嚼了嚼舌根子?”
青椒做了个谄媚的表情,双手合十朝梅非摇了摇。“老大,我错了。”
梅非嗤笑一声。“明儿再炖个当归老鸭给他送去。”
“知道了。”青椒拿了托盘,朝方雪卿眨了眨眼。“方大哥,你跟老大慢慢聊,我先走了。”
“小五,怎么突然想到给小六炖这个?”方雪卿指了指桌上的汤盅。“他年纪轻,不需要补罢?”
“我就是为了这事来的。”梅非面露难色。
方雪卿倒是奇了。自己这个五师妹天不怕地不怕,连当年偷看他们几个洗澡被师父抓了个正着她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今儿个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她居然也会面露难色?
“阿隐怎么了?”
“他——”梅非斟酌了几番,才犹疑地说出口。“四师兄,你也知道,他毕竟已经十九了。寻常男子早就娶妻,大概连孩子都有了。”
“就这个?”方雪卿全然不当一回事儿。“这男子晚些娶妻的先例也是有的,你看你容师兄,今年都二十三了,才刚刚要大婚。”
他这话一出口,立刻觉着有些不妥,好在梅非也没有什么异样。
他咳了咳。“再比如说我,今年也二十一了,不也没娶妻?”
“怎么,你是想为小六娶房媳妇?”方雪卿寻思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倒也是时候了。”
“不是。我是想——”梅非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方雪卿的脸色顿时发红。
“小五,这个……好像不大好罢?”
梅非朝他一瞪。“有什么不好的?难道你没去过?”
“我是没——”方雪卿瞥见梅非满脸不信的表情,尴尬地哼了哼。“好罢,就算我去过,那我也不能带着小六去那儿啊,要是让师父知道了,准得给我一顿好罚。”
梅非皱皱眉。“师父哪儿会知道?四师兄,你也为阿隐他想想啊,这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没有经历过这个,会被憋坏的。这件事我琢磨着让谁带他都不合适,只有靠你了。”
方雪卿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小五,我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男扮女装。看哪个男人敢娶你?”
梅非丢给他一个完美的白眼儿。
“不用你操心。说罢,帮不帮?”
“真要这样?”方雪卿被彻底打败。
梅非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方雪卿长叹一口气。“你这做姐姐的连这个都帮他给安排,就不怕他不高兴?”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总得替他考虑。不过——”梅非顿了顿。“阿隐他会害羞。你千万要记得,一定得熄了灯。还有,得寻个合适的。”
“知道了。”方雪卿神情很别扭。“我说小五,给他娶个媳妇儿,不都解决了?何必搞这么麻烦?”
梅非垂下眸。“再等等罢。”
“小五,再等下去,怕是你得后悔了。”方雪卿还当她是舍不得让弟弟娶妻。“三师兄这一次回去大婚,你也是知道的。他大婚的对象,正是岭南王的幺女姜红月。”
“我知道,就是那个红月将军。”
“不错。”方雪卿点点头,神色凝重。“这一次平阳王与岭南王联姻,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两路是结了盟。接下来,就是要做大事了。三师兄跟我说过,不出意外的话,他大婚之后就会立刻集结兵力,招募人才。他还希望我也能去帮他。”
梅非脸色一凝。
“这么说,这天下就要不太平了?”
“这天下,什么时候太平过?”方雪卿苦笑一声。“不过我等拜师学艺,图的不就是有一日能崛起于众生,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这么说,四师兄你已经决定要去三师兄这一边了?”梅非神色不明,双眼紧紧盯着自己的藕荷袖边,心事重重。
“我本来就是平阳人,再加上三师兄的确是天纵英才,相信跟着他,必会有一番作为。”方雪卿意气风发,说得酣畅淋漓,竟没有发现梅非的不妥。“如今天下四分,北方的冯贼自是受人唾弃,西蜀王偏安于一方,竟毫无动作。也只有靠平阳王和岭南王联手,才能破了这个局。”
“也许罢。”梅非勉强笑了笑。“不过我听闻西蜀王莫齐,也是个贤明的人物。”
“什么贤明?不过是懦弱无为罢了。”方雪卿颇有些不屑。“小五你大概还不知道,二十年前,冯贼串通北戎发动宫变弑君夺位,连太子和太子妃都没有放过。而这太子妃,正是西蜀王莫齐的亲姐姐。”
“是么?”梅非瞧了他一眼。“那又如何?”
“自家姐姐被杀,这位西蜀王不仅没有激愤之下起兵征讨,反而在几个郡王中第一个表示投和冯贼,与之同流合污。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他还偏安一隅,守着易守难攻的蜀地毫无进取之意。”方雪卿忿忿。“看他也无甚作为,哪里比得上平阳王的英明和岭南王的骁勇?”
梅非笑了一声。“焉知他不是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方雪卿愣了一愣。“就算是罢。如今难道还不到时机?怕是等到所谓的时机,平阳王和岭南王的联军都已经驾入昌平京都了。”
“四师兄,你刚刚说若再等下去我会后悔,又是什么意思?”
“小五,平阳王一旦开始征兵,按照惯例,二十五岁以下的未婚男子会被第一时间征用。”
“呃?”梅非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被他一提,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说,阿隐他——”
“不错,小六他正在此列。”方雪卿看着她的脸,略一犹豫。“小五,我知道你跟小六姐弟情深,你爹他去了之后,你们两个一直相依为命,你定是舍不得他的,所以三师兄他也没有向你们说起去帮他的话。但若到时候小六被征用,不也一样会跟你分开?不如早些替他娶房媳妇,到时候也好避开这场战事。”
梅非蹙紧了眉。
“我会仔细考虑此事。不过刚刚说的那件事还是得做。”
方雪卿哑口无言。本想通过跟她分析天下局势让她忘了之前那个荒唐的念头,没想到她还记得真牢。
罢了罢了,小五想做的事,即使他不帮,她也会想到法子。不如由他来做,也安心些。
谁让自己摊上这么一个师妹?
梅非出了方雪卿的房门,眉间沉甸甸地压满了心事。
连四师兄他也站在了三师兄这一边……
她还记得一年之前爹爹临终时那眼神中的殷切和疼惜。
“非儿,爹爹身上担负的职责,从此就要由你来继续背负。”
“非儿,记得你身上的这朵青莲。这是你对爹爹和娘亲的承诺。”
“记住,留在越州,哪儿也不要去。一直到——那边找到你们。那之后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了罢?”
……
可是如今谁能告诉她,她究竟应该怎么做?她已经等待了一年,那边却毫无消息。还要继续等待下去么?
她伸了手掌,狠狠地拍在桃树的树干上。
桃树摇了几下子,掉落数片桃叶,——和一个大桃儿。
梅非愣愣地看着那只朝她头上直坠而来的桃儿,不闪不躲。所幸前方忽然伸出一只手,悬悬地接住了那颗大桃儿。
“姐姐。”
梅隐扯了扯唇角,眸下的朱砂痣黯淡着,神情颇有些幽怨。
“阿隐?”她皱着眉打量了他一遍。“怎么看上去没精打采的?我让青椒给你送的汤喝了么?”
梅隐低下头,攥紧了手指。
“姐姐,昨天晚上——你进过我房间了?”
“是啊。”梅非脸上毫无异色。“我知道你酒量浅,特意来看了看。怎么?”
“我——”梅隐的脸上浮出粉色。“我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
“做了很多。”梅非故意板了个脸。“我想想,你鞋袜都没有脱就趴在了床上,我好心替你擦擦汗,你手舞足蹈差些把水盆给弄翻了。啧啧,闹腾得很。”
梅隐猛地抬头看她,眼神忽明忽暗。
“就这些?”
“就这些你还嫌不够?”梅非鼓起腮帮子,朝他瞪了两眼。“以后不许再喝那么多酒。”
“知道了。”梅隐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愉悦了许多。“姐姐,以后我再也不喝酒了。”
“这还差不多。”梅非心里也放松下来。“我看你最近气色不好,才叫青椒炖了些汤给你喝。阿隐,四师兄他难得来一次越州,你这几天带他四处走走罢。店里的事,有我照顾着。”
“好。”
梅非回了房,打开红木箱,拿了一只上着锁的小匣子出来。
里面装着她所有的积蓄。点了点,一共不过五百两银子不到。
店里的那些钱,还得用来周转以及维持全店人的开销,动不得。这么说,她还得想法子另凑五百两,才能拿回那只玉貔貅,跟那只黑心烂桃子彻底划清界限。
到哪儿去弄这五百两?
愁,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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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我是一颗修行千年的桃。
前世,我是天界的桃仙,恋上了王母娘娘身边的掌灯小仙婢。
恋上她,只因为她的眼神。每一次望向我时,都是那样秋波盈盈,含情脉脉,带着一种令我浑身热血沸腾的热情。
我不顾一切,瞅准了一个时机对她表白,她却眨了眨眼说:“对不起,我只是爱吃桃子而已。”
我不信!这样残酷的事怎会发生在我身上?
她一定是害怕天界的清规戒律,才不敢接受我的爱意。
无边颓丧之下,我大醉一通,酒意上涌,我做了一件令我至今仍然后悔莫及的事。
我轻薄了她。
本来我只是想借酒壮胆,在她脸上偷一个香吻。谁知道她眼一瞪:“居然敢对姑奶奶我做出这等下流无耻龌龊的事?”
我顿时没了勇气,正想落荒而逃的时候,被她给揪了回去,一把将我推倒扑了上来。
“要做也该我对你做!”
我泪流满面……果然是我恋上的人,够特别!
然而这件事,最终还是被王母娘娘知道了。
她被贬入尘世,做了凡人。
我在娘娘面前苦苦央求,她才许了我一个可能。我可以桃之形下凡,若我能在十世之内找到她并让她吃掉我的桃形,她便能重回仙界,与我重修前缘。
第十世,我总算找到了她。那一刻,我的心激动得颤抖起来。
瞅准了一个她独身一人的时机,我蹦出了树丫往下跳。眼看着,就要到达她的头顶。接下去,她一定会接住我,然后被我鲜嫩多汁的外表吸引,把我吃掉!一定会!
谁知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我却被另一只手抓了去。
那只手把我捏了许久之后,带着我离她越来越远……最终,我被几个陌生人分而食之,连一点儿渣子也没有剩……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看准了再跳,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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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夜探妓馆
仓曹司户参军派了人过来,说是从下个月起,酒税要提高两成。
梅非和小蜻蜓拿了账本算了算,双双愁上了眉头。虽说美人笑的生意不错,但一贯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梅非的爹爹梅泗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当初他经营这酒肆的时候,常常赊帐给一些不得志的郁郁之徒,又不惯于花些巧心经营,扣除成本之后进账寥寥。
梅非接手之后,好好整顿了一番,赶走了之前那几个好吃懒做的伙计,又自己找到了小土豆,小蜻蜓和青椒红椒这么几个得力的帮手,这才渐渐开始盈利。如今酒税提高,自然令得他们举步维艰。
梅非还惦记这自己欠下的那一千两银子。实在不行,她也只好豁出去这张脸皮,彻彻底底赖个干净。
若不是为着自家弟弟,她才不管这陶无辛究竟会做出些什么事儿来。问题是自己要怎么在这一个月内凑满剩下的五百两银子,又要应付突然提高的酒税?
“老大?”
梅非回过神来,抬起头,只见小蜻蜓一脸担忧。
“怎么了?”
小蜻蜓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她手上的账簿。“那个——要坏了。”
她赶紧松了手。那账簿被她捏成了咸菜状,皱成一团。
“老大,我知道你压力很大。”小蜻蜓擦擦汗。“不过不管怎么样,咱们这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大不了咱们想想法子,招揽客人。或是提高酒价?”
梅非摇摇头。“小蜻蜓,这天底下就要不太平了。到时候还有几个会来喝酒?咱们得想想后路。”
小蜻蜓皱眉。“难道打起来了,大家就不喝酒了?都说酒能壮胆,那些士兵们多喝些酒,说不准还能更勇猛些!”
梅非的眉毛一展。“你说的没错。咱们得应时而变,另谋坦途。”
“老大,老大!”
小土豆扛着一只麻布口袋,匆匆忙忙地跳了进来,把肩上的麻布口袋往地上一放,朝梅非嚷嚷。
“不好了!”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梅非拿了张汗巾子递给他。“快擦擦汗。不就是让你去买米么?怎么个不好了?”
小蜻蜓倒了一杯凉茶水给他,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喘着气对梅非说:“老大,我看见方大哥,他,他——”
“他怎么了?”小蜻蜓性子急,见他说话说一半,倒是显得比他还要焦躁些。“你倒是说呀!”
“他带二哥哥去了桃花醉!”
梅非手里的狼毫笔喀嚓一声,断成两截。
小蜻蜓她失了态,连忙劝慰:“老大,也许事情不像小土豆说的这么夸张……也许他是看错了人?”
小土豆拼命地摇头。“不可能,我怎么会看错?”
小蜻蜓恨铁不成钢地朝他怒瞪了一眼。小土豆浑然不觉,还在说:“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就瞧着前头两个人影特熟悉,走近了才发现是方大哥和二哥哥。我正想上前跟他们打招呼呢,谁想到他们两个身一转,进了桃花醉。”
梅非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个来回。
最后睁开眼,朝小土豆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小土豆,记着,今天你什么都没有看到。知道了么?”
她目露威胁。
小土豆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她又转向小蜻蜓。
小蜻蜓机灵,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我什么都没听到,没听到!”
她满意地点点头。
“我得出去一会儿。你们两个,看着店。”
梅非咬牙切齿,行如疾风,到了桃花醉门口转了一念,又往后头的青石小巷绕了过去,来到它的后门。
她怎么就忘了跟四师兄说千万别去对面儿的这个桃花醉呢?
就算桃花醉是越州最大的妓馆,就算它这里头的姑娘公子都是一等一地好看,那也不能到那只黑心烂桃子的地盘去啊!再说了,虽说桃花醉里男女皆备,但最出名的还是男子。难道他要让阿隐耳濡目染最终走向断袖的不归路么?
她忽然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要是阿隐他真成了断袖,那还不如自己当初牺牲一下供他轻薄……
她站在桃花醉的后门,朝四周看了看。所幸这条小巷向来人迹罕至,再加上现在已是黄昏,自己又穿了一身鹅黄,彻底融于天色之中,应该不会被人发觉吧?
她把裙摆提上来打了个结,纵身一跃,便跃入了桃花醉的后院。
没有人。
她松了口气,绕到前院正要上楼,却听得一阵低沉的呜呜声。
娘啊!这桃花醉什么时候养了条狗?
那大黑狗被拴在后院的井边儿,红着眼睛朝她呲牙,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觉悟。若不是它被牢牢拴起,怕是早就扑了过来。
梅非蹑手蹑脚地远离黑狗,刚走出几步,就听得惊天动地的犬吠声。
汪汪汪……汪汪……
她惊慌失措地往楼上跑,一直跑到最高的第三楼,那犬吠才渐渐消了下去。
梅非吓了个半死。
谁都知道,梅小五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两样:一是她的弟弟梅隐,二是狗,特别是浑身漆黑的大土狗,正是今儿个遇上的这一种。
她拍着胸脯子,好一阵子才定下了魂儿。
这桃花醉的前院共有三层楼,第一层是大堂,第二层和第三层是各个雅间,供客人玩乐办事所用。第二层和第三层加起来得有好几十间,四师兄和阿隐会在哪个房间?
梅非没了方向,只得一个一个房间慢慢探。
绕到左边儿第一个,她划拉开窗户纸往里看——只见两具白生生的光身子,正在行那等云雨之事。女子在上拼命扭动着腰肢,纵情酣畅地□□着。
梅非看得津津有味——咳咳,当然,主要还是为了辨认下面那个男人是不是阿隐。
看了好一会儿,她才收回眼,颇满足地赞了一声。桃花醉里的人,质量和技术都相当地不一般啊……话说自己这跑到青楼偷窥的爱好已经在阿隐的强势监督下收敛了许多时候,今日旧习重温,颇有些怀念。
她砸吧砸吧嘴,又偷偷摸摸地晃到第二间,又故技重施朝里看。
刚看了一眼,她立刻抽身离开。果然,对于两个男人腻在一块儿哼哼唧唧,尤其是上面那个还不太美型的状况,她还是接受无能。
第三间。
她先是靠在门口听了听,没听见什么可疑的声响,这才划开窗户纸往里头瞧。里面端端正正坐了三个男人,其中有一个面对着她,长了一对眯眯眼,看上去有些面熟。
梅非皱眉想了想。这个人好像是越州府里的某位人物,品阶还不低。
她侧过脸,把耳朵凑向屋内,只依稀听得了几个字。
“陛下……昌平……蛰伏……里应外合……叛军……”
她将这听到的话联系在一起,推出了个前因后果。
这陛下多半指的是冯傲,这么说——这越州府里,竟然有冯傲的人?
在越州府里都潜藏了冯傲的人,更别说平阳郡了。
梅非皱了皱眉。这冯傲果然也不是简单的人物,平阳王和岭南王刚结盟,他的暗线却早已铺满了平阳,想必岭南也不会放过。
平阳王和岭南王的联军,未必可以那样顺利地拿下昌平,将冯傲从帝位上赶下来。
既然他们敢在桃花醉里商讨这样重要的大事,是不是意味着陶无辛也有可能是冯傲的人?
梅非心下一沉。若真是如此——自己的处境可就相当地危险了。
她呼吸一乱,立刻被屋内的人发现。
“什么人?”
她才发觉三人旁边还立了一名玄衣男子,竟然连她之前都没有发现这个人的存在,可见这人的功夫之高。一惊之下,她立刻纵身要离开。对面的门却忽然打开,一只手把她捞了进去,门又迅速地阖上。
那玄衣男子出门查看之时,外面已空无一人。
他转身,看到了窗上被人划开的痕迹,眉头一紧,冷厉的目光左右瞥了瞥,沉吟一刻,又迈入房中,关上了门。
梅非被人抓在怀里,捂住了嘴。
“不想被他们发现的话,就别出声。”
她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听到了。
陶无辛往门的方向瞟了一眼,过了一会儿才松了手,还是那一脸欠扁的笑。“怎么小梅子今儿个有心情来我这儿逛逛?还走的是后门?”
她白了他一眼。“阿隐在哪儿?”
“梅隐?他也来了?”陶无辛做惊讶状。
“别装了。你会不知道?怕是他们刚迈进来,立刻就有人通报给你了罢?”梅非不欲与他纠缠。“他在哪儿?”
陶无辛满脸无辜。
“他走了。”
“走了?”梅非松了口气。“什么时候走的?”
“不久之前,就是你鬼鬼祟祟爬上三楼的时候。”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取了桌上的酒盏,喝了一口。“怎么样,我家的大白很可爱罢?”
“大白?”
“就是冲你打招呼那个。”他勾了勾唇,笑得很欢快。
梅非咬牙。明明是只黑狗,非要取名叫大白。他就是故意买来对付她的吧?
“他为什么会走?”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陶无辛摇摇头“亏我还想着大家街坊邻里的,让微醺去陪他,结果他把杯子往地下一摔,就这么横眉冷眼地走了!这还叫我怎么做生意啊?”
“什么?!”梅非终于激愤了。“你怎么能让微醺去陪他?要找,也得找个女的啊!”
“怎么,梅隐公子他喜欢女人?”
“你当全世界都跟你似的全是断袖啊?”梅非冲动之下口不择言。“我家阿隐当然喜欢女人!”
陶无辛神情古怪地盯着她。“原来小梅子一直当我是断袖。”
梅非讷讷,试图转移话题。
“既然他走了,那我也该走了。”
陶无辛闲闲地瞥了她一眼。“怎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这儿是茅坑么?”
梅非一脸嫌恶。“你就不能用雅致一些的说法?忒粗俗。”
“没法子,我这人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言下之意,对你就适合粗俗用语。
梅非恼火,干脆利落地坐了下来。
“说罢,你要干嘛?”
陶无辛轻轻放下手里的酒盏,燕子眸一眯朝她望来。
“刚刚你听到了什么?”
梅非心下一紧。“我只顾着找阿隐,哪里听到什么?”她做不耐状。“难道你这儿还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成?”
陶无辛盯着她看了半响,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末了,他蓦然一笑。“你看了这么多间,有没有看到桃色和你那师兄?”
“当然没——”梅非瞪圆了眼。“你说什么?桃色,和四师兄?”
“是啊。”陶无辛很淡定。“我让微醺去陪梅隐公子,自然让桃色去陪你那师兄。怎么样?我对你们很好吧?”
梅非欲哭无泪。敢情她身边的人都成了断袖?
“我师兄难道就没走?”
“没有。”陶无辛想了想。“应该正热乎着。要去看看么?”
“不可能!”梅非一脸惊恐。“师兄他不喜欢男人的。”
陶无辛皱皱眉。“我可没说他喜欢男人。”
“你让桃色去陪他,还说他们现在正热乎着……”
“是啊。说不定已经到了关键时候。”陶无辛的神情猥琐了那么一瞬。“听闻你爱好窥人房事,不如一同去观摩观摩?”
“师兄他真和桃色——?”
“当然。”
梅非很受打击。四师兄为人风流不羁,但从未流露过喜欢男色的意思。
“不信?”陶无辛站起身来,弹了弹袖子。“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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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我是大白。
原本我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做哮天犬。
一切只怪我太过仗义。
天上的桃仙,曾给过我一块骨头吃。因为这块骨头,我跟他成了跨越种族的朋友。
有一天他哭哭啼啼来跟我告别,说是要下凡去找他的心上人。
他那心上人,我见过。一个干瘪瘪的梅子仙,在王母娘娘身边掌灯的。容貌没啥特别,个性极其彪悍。
他化作一只圆滚滚粉嘟嘟的水蜜桃下了凡,看得我也咽了咽口水。
听说他在凡间找得很不顺利,于是我也偷偷下凡,化作一只普通的黑犬,试图帮他的忙。
谁知道刚一下凡,就被人给逮了起来。
我还记得,让人逮我的那个人,有一把慵懒磁性的嗓音。
我没了法力,只好任由他们把我拴在井边,愣生生成了一只看门狗。
“让它守着后院。免得某些人翻墙而入。”
没想到的是,阴差阳错,我居然碰上了那个梅子仙。
跟天上的时候一样,长得不咋样,个性依然彪悍。
她居然敢偷偷地摸进来。这是什么地方?妓院啊……
梅子仙,你怎么对得起桃子兄对你的一片深情?
我红了眼,朝她叫个不停,她却只是惊恐地往后缩,最后终于跑上了楼。
其实我只想叫住她问一句:梅子仙,你还记得当年天河畔的小蜜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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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二夜风流
梅非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被刚刚的门给狠狠地夹过了,才会乖乖地跟着陶无辛到了旁边的一间屋子里。
这间房布置得极其暧昧。且不论四面墙和天花板上都绘了造型各异的春宫,连个琉璃灯上的装饰也雕成了伏羲女娲的交合形态。房间里燃着暧昧的沉香,挂满了绯色的纱。
梅非一进门,就觉着浑身的热气涌了涌,心跳也快了几分。
陶无辛指着其中的一副春宫。“自己看罢。”
梅非心下忐忑,又不想在他面前露了怯。
那春宫绘得精致,男女头像栩栩如生,端的是好相貌。只是那男子头像处微微凸起,不仔细看还真发觉不了端倪。
梅非伸出手指,往那男子头像上一戳,那头像便歪到一侧,露出一个拇指指甲大小的孔。隐隐有声响光线从那头传来。
梅非才刚一犹豫,陶无辛已经轻笑了一声。“怎么,不敢看?”
“谁说我不敢了?”梅非朝他一瞪。“你怎么不看?”
“我?”陶无辛笑了笑。“不太方便罢?”
“有什么不方便的?”梅非身上的热气涌到脑子里,昏昏沉沉就把眼睛凑了上去。
那边春光独好。
梅非看了半刻,沉着脸合上小孔。
“陶无辛。”
“嗯?”
“你怎么从来没有说过,桃色居然是女人?!”梅非彻底抓狂。“她怎么会是个女人?!”
“我也没说过她是男人。”陶无辛好整以暇,俯身贴近她。
“喂你贴过来干嘛?”她的头有些发晕,还没忘了要跟他保持距离。“不是都说桃色微醺是两位公子么?该不会微醺也是女人?”她忽然想到这一点。
房间里只燃了一盏琉璃灯,橘黄的灯光透过绯色的纱扬在她脸上,颇有些迷离。她像是看不清晰般半阖了眼,平日里清亮的凤眸染了水泽,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初承云雨似的慵懒媚意。
陶无辛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忽然就想到了那个夜晚。
那时她的眼神,正如此刻。
当时他本不想惹上这麻烦,却不由自主地顺应了本能。
正是那媚眼如丝,红唇似樱,叫他第一次懂得什么是把持不住。
那件事,是他生命中的一个举足轻重的意外事故。他向来很明白如何将事故掰回正轨,甚至再变成一种助力。然而这个意外,居然让他破天荒地不知所措了好一会儿。
梅非皱了皱眉。
“你看着我干嘛?”她的声音软绵绵,全没了力道。
“怎么回事?”她察觉了不对。“你这儿究竟燃的是什么香?”
陶无辛无奈。“这儿是妓馆,自然燃的是生情的香。不过只是轻微的,你看,对我就没有作用。怎么,你有反应了?”
梅非滞了一刻。叫她怎么回答?
其实陶无辛闻惯了这些味道,自然是对他起不了效用。而梅非鲜少接触,自然反应就大一些。只要离开这环境,须臾的工夫便可摆脱这燃情之效。
但香没有对陶无辛起到作用,梅非的神情却叫他生了欲念。
反正也有了一次,再来一次也不为过——吧?他如是想着,伸手将她抓紧。顿时呼吸也热了几分。
“你干什么?”梅非虽然昏沉,却还没失了理智。“你还说对你没有作用?”
她瞪大了眼,怒目而对。“你明明都已经——”
说时迟那时快,陶无辛已然埋首把她的唇狠狠捉住,缠绕了上去。
梅非呜呜了两声,寻了个机会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依旧怒目而视。
“你干什么?”
“难道忘了?”陶无辛笑得猖狂,像头摄住猎物咽喉的狼。“我们的约定。”
梅非怔了怔。她以为这个人还不至于卑劣到那个程度,真要用那纸契约叫她跟他——很显然,她对这人卑劣程度的判断还是太保守了。
“无耻!”梅非恨恨地。“我说了我不卖身!”
“不是卖身。”陶无辛好脾气地跟她解释。“不是说了么?你承受不住这香的力道,若不解开它,后果不堪设想。”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后果就是她走到窗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便什么也解决了。
“真的?”梅非半信半疑。
“当然。”他脸色凝重。“虽然我很吃亏,但考虑到你也是因为我才误吸了这香,这一次就给你免费。”
梅非蹙眉,胸口一阵阵的闷意,似乎的确有些不对劲。
“不仅免费,你之前欠我的帐也折去三成,如何?”陶无辛的脸色像是被她占去了天大的便宜。
梅非怒瞪他。“我说了……我不卖身……”
陶无辛已经将她压在墙角上,埋首又将唇贴了上去,右手剥开她的腰带,长驱直入。
梅非依旧在微微挣扎。如同一波波春潮来袭,她的身体被他的力道按抚得软倒下去。神魂颠倒的时候,她还没忘了跟他讨价还价。
“要……嗯……折去……五成……唔……”
陶无辛没说话,手上的动作快了快,叫她禁不住忘情□□起来。
才刚□□了没几下子,梅非只觉着双腿被人拉开,一团灼热猛地顶了进来。
她一吃痛,倒是清醒了一下子。“你个死桃子,出去出去快点给我出去——简直痛死人——”她的凤眸恼怒地瞪他,却又睁不开眼,看上去倒像是梨花带泪求人疼惜的模样。陶无辛喘息着埋首在她的颈窝里,缓缓地动作,等她适应。
“你不是问——微醺——他是男是女?”
这句话成功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他——究竟是男是女?”对这个问题的好奇甚至让她忘记了身下的不适,渐渐放松。
“当然是——唔——男子。”陶无辛低低地笑了一声,忽然加快了动作。
这满室□□销魂夜,才刚刚开始。
然而这夜以销魂开始,末了却以尴尬结束。
梅非胡乱地穿好了衣服,头也没回地离开。
陶无辛的神色也相当晦暗不明。
若说第一次,自己是因为昏了头被她诱惑才做了荒唐事,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日里又禁欲,再加上那日她相当火热主动,他会把持不住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这一次又算是什么?
这一次,是他先对她生了欲念,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谎言,半强迫地再次占有了她。
当事故发生了第二次,那就不再是事故,而是意味深长的故事。
陶无辛半敞着衣襟,任鸦发低垂遮去了脸上的神情。这一夜,过得相当漫长。
梅非回到美人笑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有些羞耻。
这一次又算什么?她面临着相同的拷问。
陶无辛长得好看,技术也不差,自己并不算亏。可是她为什么要觉得羞耻?
梅非忽然看不清自己的心,像是在心尖上笼着一层薄雾,她想拨开这薄雾看个清楚,一伸手,却又犹豫了。
在这犹豫之间,她又想起一件大事。
从之前的情况看来,陶无辛即使不是跟冯傲一伙的,也必定不是局外人。自己跟他的过多牵扯,难保不是祸端。
她敛眉,薄雾散尽,徒留思量。
“老大,你回来了?”
小蜻蜓从柜台里绕了出来,睁圆了眼睛朝里头指了指。“二哥哥回来了。好像很生气。”
“是么?”梅非看了她一眼,脸色平静。“四师兄回来了么?”
小蜻蜓摇摇头。“没有。”
“好。”梅非朝内院望望,拍拍小蜻蜓的手臂。“记得我说的,什么都别提起。”
“嗯。”小蜻蜓难得看见梅非一本正经的神情,居然从心底生出些敬意。
梅非沉了脸,往小蜻蜓耳边一凑。“桃花醉后院那只狗,叫小土豆什么时候想法子弄出来做火锅。”
小蜻蜓的眉角抽了抽,看着她振奋着往后院走,刚刚生出的敬意早就跑到了九霄云外。
梅非跑到梅隐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没见着人。在每个房间里寻了寻,最后在自己的房间找着了他。
他趴在床塌上,似乎是睡了过去。
这孩子,一定受了很大的打击。梅非怜惜地看着他侧露出的小半张玉白色的脸,有些心酸。都怪她,若不是想了这么个馊主意,又找了这么个不靠谱的四师兄,他也不至于被打击得跑到自己的房间来抱头大睡。
她坐到他身边,拿了蒲扇轻轻地摇,又想起小时候。
他们的娘死于难产。梅泗一个人带两个孩子,难免有时会有疏漏。梅非从小就以姐姐自居,用她自己的方式“照顾”梅隐。
她抢他的玩具,强迫他替自己做爹爹留下的作业,那些个《女诫》,《女德》,他背得比她还熟。她和他都爱吃鱼,她常常把鱼腹吃个精光,把鱼头和尾巴留给他。
可怜的阿隐,从小都乖乖地听她的话,黏她黏得死紧,鲜有怨言。连睡觉的时候被她卷走了被子,他也只是一个人缩成一团打着哆嗦。爹爹问起他为何不将被子拉回来的时候,他牵着梅非的手,奶声奶气地回答:“姐姐睡得香,阿隐不吵。”
即使被她欺负成这样,他依然像个小尾巴,跟她寸步不离。
十岁那年,梅泗说他们大了,得分床而睡。阿隐伤心了许久,一直到她夜里偷偷地抱着枕头溜到他床上去,他才又开心起来。
一直到十四岁——十四岁那年,她忽然长大了。
她不再跑到阿隐的床上去,也不再欺负他。反而像个真正的姐姐一般,照顾他,保护他,为他打点一切。
那一年,她开始懂得了自己和阿隐不是普通人,永远也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虽然表面上看,她跟别的人并没有不同。
要阿隐好好地活着,这将成为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毫无疑问。
房间里没有点灯,月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悄占据了每个角落。
梅非就这么坐着,替他扇凉,心头平静了许多。
跟陶无辛尽快撇清关系。这是首要大事。
梅隐的睫毛颤动着,缓缓地张开了眼,目光停留在梅非的脸上,还有些懵懂,大概是没睡醒。
“小非。”
梅非在他的臀上拍了拍。“还不起来么?小懒虫,跑到我这儿来睡觉?”
“姐姐……”梅隐翻过来仰面躺着,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别打我——那里。”
“哪里?”梅非哭笑不得。“怎么,如今你长大了,不让姐姐碰了么?想当初,你不听话的时候,可都乖乖趴着让我打。”
他垂着眼。“姐姐,我们都长大了。”
梅非的心里忽然生出些寂寥,仿佛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终于长硬了翅膀,要离开她开始展翅高飞了。她内心郁结,有些赌气地咬了唇。
“姐姐。”他试探着看她的神情。“你不高兴?”
“是不高兴。”梅非别开脸不看他。“弟弟长大了,姐姐也不招待见了。我就知道。”
他的唇角翘了翘,手指往前伸,勾住她的手。“无论阿隐长到多大,对姐姐都是一样的心。以后也一样。永远都一样。”
梅非转过脸去,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眸似新月,月下一点朱砂,柔光盈盈。
她的心忽然放松下来。果然为了这个弟弟,她做什么也都是值得的。
“笨蛋阿隐。”她避开他的眼,鼻子酸胀得很。“还跟以前一样笨,简直笨死了。”
梅隐坐起身来,抱着她的腰,将头贴紧她的右肩。“姐姐,别再替我安排那些事了好么?我不需要。”
他果然还是猜到了。梅非叹了一口气,半喜半闷。喜的是姐弟情深,并未改变;闷的是自己果然又干了件吃力不讨好的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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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我是美人阿隐脸颊下的那颗朱砂痣。
其实我很有来头,不过我很低调。所以各位看官不必费心猜测我的来历。
跟了美人阿隐快二十年,没别的不满,就是觉得他那姐姐太笨。
放着我家阿隐这么个大好美少年不染指,跑出去招惹了一只黑心白眼儿桃,实在笨得厉害。可怜我家阿隐,一颗少年之心,满腹纠结只能藏了又藏,也害得我越发红润了些。(血气太足……)
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可是堂堂——不说了,我很低调,很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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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桃色缘起
方雪卿回到美人笑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早。
想来他也心虚,没有走正门,特意绕了个圈儿到了后院,然后一卷袖子,纵身翻墙而入。
刚一落地,就正对上梅非笑得叫人不寒而栗的脸。
“回来啦?”
方雪卿讪笑两声。“回来了,回来了。”
“怎么样,那温柔乡销魂窟,果然叫人难以自拔罢?”梅非看他尴尬的样子,心里直发笑。“是不是能让人什么事儿也忘了?”
方雪卿知道躲不过去,索性求饶。
“小五,是师兄错了,没办好事儿——小六他已经回来了罢?”
“回来了。”梅非闲闲瞟他一眼。“不过就是受了些打击。也难怪,阿隐他又不是断袖,遇上这种事,受打击也难免。唉,不过就是我找错了人!找谁不好,偏偏找一断袖!”
“小五,我可不是断袖。”方雪卿愠怒。“我是让人给他找位清倌姑娘,谁知道他们却把微醺给叫了过去——”
“不是断袖?”梅非冷笑一声。“我听说陪你的人可是桃色。难道你这一夜,只是跟他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方雪卿冷汗涔涔而下。“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不错,我的确跟桃色共度了一夜。不过我的确不是断袖。”
“真是奇了怪了。”梅非挥舞着绢帕扇了扇风。“男人跟男人共度良宵,不是断袖是什么?”
方雪卿咬咬牙。“小五,她是女子。而且——我打算赎她出来,跟我一同去平阳。”
“什么?”梅非真正地惊了,不是因为桃色是女子,而是因为方雪卿居然真的动了心。“你喜欢她?”
方雪卿的脸色微红。“是。”
“那她喜欢你么?”
“应该也是的罢?否则她也不会跟我——”方雪卿有些扭捏。“她还是处子之身。”
话一出口,他立刻有些后悔。干嘛要跟小五说这些?一定会被拿来好好消遣一番。
果然,梅非神情颇为鄙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四师兄啊四师兄,没想到你还挺古板。怎么,你究竟喜欢的是她的处子之身,还是她这个人?”
“当然是她这个人。”方雪卿连忙辩解。“我从前便喜欢她,只是一直以为她是男子,这才叫自己绝了这个念头。现在知道了她是女子,也喜欢我,我自然要赎她出来,好好待她。”
方家是商贾之家,在平阳一带做些丝绸的生意,家境算得殷实。他能否成功赎出桃色倒是其次,梅非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四师兄,这件事恐怕有些不妥。”她正色。“自古美人与江山难以得兼,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就不怕这段情会误了你的事?”
方雪卿一愣。原本以为她还要继续消遣下去,却不想她脸一板对他说了这样的话。
“谁说难以得兼?”他笑了笑。“桃色也不是普通的女子,她会做我的坚强后盾。”
“你有没有想过,她明明是女子,为何要扮作男子?”
“她同我说过。”方雪卿毫不在意地点头。“当年她入桃花醉的时候,陶老板见她模样妖媚,恐惹出麻烦,便叫她扮作男子,一来躲过些好女色的客人,二来也好替桃花醉做个噱头。”
这理由,完全经不起推敲。梅非皱了皱眉。
然而有些话她不好说的太明,毕竟她也只是猜测。若桃色其实与陶无辛无关,与这局里的任何一派无关,那她这样阻人姻缘,也实在有些不厚道。
更何况如今方雪卿完全就是一副被情字迷了心的样子,怕是她再怎么说也听不进去。
“好罢。四师兄,恭喜你了。”她朝他笑笑。“不过这件事,你最好还是再考虑考虑。”
“小五,你今儿个倒是很不一样。”他像是不认得她似的。“叫我有些不习惯。”
“怎么?才发现你师妹我其实才貌双全胸中有丘壑?”梅非仰了头,颇有些洋洋自得之态。
“咳咳,当我没说。”方雪卿抹了把汗。
“四师兄。”她忍了忍,终于还是说出口。“冯傲可能已经在平阳布了眼线,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方雪卿愣了愣,正想开口,却见梅非伸出手一摆。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她面色一肃。“师兄,你要赎桃色,我没有意见。只有一句话,我也只说一次。”
方雪卿望着她的脸,渐渐敛去了唇角常年挂起的笑意。
“在完全信她之前,再三思量。”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离开。方雪卿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这个小师妹他从来也未真正看清过。
三日之后,方雪卿向桃花醉赎出了桃色,五日之后,两人向梅非告别,前往平阳。
这时的桃色已恢复了女装,收去了妖娆勾魂的作态。然而眼角眉梢的妩媚,却是掩也掩不住的。她望向方雪卿的时候,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柔。
梅非觉得自己也许真是弄错了。她神经再是大条,也看得出桃色是真喜欢他。
“桃色,请善待他。”她最后没有忍住,还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对她说了这么一句。“四师兄他是个好人。”
桃色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我会。”桃色转开脸,与马车边的方雪卿遥遥一望,又转过头来,在梅非的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梅非的脸色未变,眉心却蹙了起来,看向桃色的眼神转出些暗色,终究化为无形。
“桃色,我们该走了。”方雪卿朝这边招了招手。
“来了。”桃色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方雪卿冲着梅非爽朗地笑着。“小五,小六,过些日子,你们也到平阳来看看罢。那儿也是个好地方。”
“我会。”梅非点点头。“三师兄大婚,我怕是去不了了。你记得替我把贺礼送过去。”
“放心罢。”方雪卿翻身上了马,手一扬,马儿轻鸣一声,掉转了头。“小五,小六,我们走了啊!”
“师兄!”梅非忽然出声。
方雪卿的马已踏出了几步,他回过头来,等着她的话。
“保重。”梅非半响,才吐出这么两个字。
方雪卿朝她挥了挥手,跟上了马车。
四轮马车在地上碾过两道清晰的车辙印,碾碎了路边的绿苔青草。这夏雨刚过的空气中,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草香。挂在马车四角的铜铃声清脆,渐渐远去。
梅非站在原地,一直到他们的踪迹消失在远处也没有移开眼。
梅隐走到她身边,端详着她的脸庞。她的神色太过平静,以至于他的心突突直跳,总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在自己所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悄发生。
“姐姐,桃色刚刚凑到你耳边,跟你说了什么?”
梅非侧过脸来,只看见他微尖的下巴。
“她说,方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粘糊。”她故意模仿了桃色柔媚略低的声线。“我觉得她说得很在理。”
梅隐笑了一声。“就这个?”
“不然还有什么?”梅非也笑了起来。“阿隐也这么觉得,对不对?”
梅隐很认真地想了想。
“的确有一点儿。”
姐弟两个笑作一团。梅非忽然抬手在梅隐脸上揪了一把。“其实阿隐也很粘糊。”
说完,她就像怕被他逮住似的,跑了个好几尺远。梅隐故意沉了脸去追她,两人像捉迷藏的小孩儿,你追我赶地,玩得不亦乐乎。
不远处,一间两层的青砖小楼。楼上的纱窗半开。素底桃花衫的男子望着两人嬉笑玩闹的一幕,微微出神。
“大公子,桃色已经跟方雪卿上路了。”
微醺站在他身后,垂了头,依然是一派温柔沉静的样子。
陶无辛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哒,哒,哒。缓慢而无序。
“知道了。”
“大公子。”微醺抬了眸,同样望向街上玩闹的两人。“那边来了密令,要我们尽快将公主带回去。”
陶无辛的手指一顿,敲击的声音骤停。
“大公子,如果再拖下去,恐节外生枝。”
陶无辛的手指伸直,搭在桌面上。“我心里有数。微醺,容璃大婚,你不想去看看?”
“这与属下无关。”微醺的神情未变,连语气也没有波动。
“我倒是有些兴趣。”陶无辛轻笑一声。“碧璃公子要娶红月将军,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北边的反应呢。”
“公子,你是想……”
陶无辛抬手撑在脑侧,没有言语。
每当他做了这个动作,就代表他想要安静一阵子。微醺垂下眼。“属下先行告退。”
越凤山。越凤派。漫山遍野的木槿花开。
木槿花生来独特,每花仅开放一日,朝开暮落,从不拖延。无论多么妍丽动人也好,第二天看到的,已不是之前的那一朵。人不能同时迈进同一道河流,也不可能连续两天看见同一朵木槿,错过了,再没有机会。所幸这越凤山上的木槿花多得叫人眼花缭乱,错过了这一朵,也许还会碰到下一朵更美的。
梅非神色凝重,默然立于这木槿花中,黑白分明的水瞳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席地背对她而坐的散发男子。
“时机刚好。”她慢慢地说了这几个字。
“未必。”男子没有回头,声音迟缓浑厚。“还差些火候。”
“那就添柴加火。”
“不可心急。”男子身形动了动,将盘起的双腿竖起来,慢慢直起身子,转了过来。“好鱼还得慢烤。”
“大师兄——”梅非突然笑得欢快,朝他奔过去,在他胸口上猛捶了一拳头。“烤了那么久还不好,你以为你在炖汤呢?”
男子吃痛地摸了摸胸口,移开身露出身后的烤鱼架子。几条肥大的鲫鱼被竹签子串了架在上头,滋滋冒着油,浓香弥漫。
“我说小五,你怎么还恁大力气?打得我心肝儿疼。”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偷偷烤鱼吃。”梅非瞪了他一眼。“现在山上就剩了你一个,可没人跟你抢了罢?”
男子讪讪一笑。“说实在的,你们都不在,我一个人吃着还真有些唇亡齿寒。”
梅非的唇角抽了抽。唇亡齿寒是这样用的么?就乱用成语这一点来说,大师兄果然一点儿也没长进。
“对了,小六呢?”男子一张脸被络腮胡子遮去了大半,剩下一对精光内敛的细长狐狸眼。
“他在师父那儿。师父说你一大早就跑没了影儿,我一琢磨着你一定在妃子湖边上捞鱼吃,就上这儿来寻你了。”
“怎么着,这次回来,是长相厮守呢,还是短暂聚首?”
长相厮守……他究竟懂不懂什么叫长相厮守……梅非黑了脸。“大师兄,你说话比从前还风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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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作为一朵一生只开一次且刚开就被人折了花枝拿来烤鱼的木槿花,我感到压力很大。
隐隐有种更加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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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上官逐月
梅非的大师兄上官久,年龄不详,留了一大把络腮胡子,未曾娶妻,甚少下山。
上官久眯了眯细长的狐狸眼,颇为自得。“你和小六去了越州,小四跟小三去了平阳,小二嘛,又长年没有踪迹。我一个人在山上曲高和寡,只好去翻了翻师父书庐里的那些书,学了不少风雅的词语。如何,现在用得甚好罢?”
“甚好。”梅非一本正经。“注意保持。”
上官久欢喜地揉了揉梅非额前的碎发。“小五果然深知我心。”
“大师兄,”梅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他看了好一通。“好歹你也是师父逐月掌的传人,外头传得玄乎得不得了的逐月郎君,怎么还这副德行?”她皱眉,大不满。“你就不怕让人看见,影响自个儿的形象?就算你不怕,也该为我们想想,咱们越凤六杰的形象不容玷污!”
上官久咳了咳。“小五,你不知道。最近有传言说我这逐月郎君逐的是岭南红月,我这不是怕小三他不高兴,所以——”
“所以你就故意把自己搞成这样?”梅非忿忿。“三师兄他才不会那么小气。”
“这倒也是。真是冤枉,我连那个什么红月的样子都没见过,真不知道这传言是哪儿来的。”上官久揪了揪胡子,颇有些委屈。
“所以啊,清者自清。你弄成这样,别人又会说,红月要成婚了,逐月郎君逐月失败,最终潦倒不堪,不修边幅。这岂不是更给我们丢人……”梅非瞅了瞅他的脸。
“小五,你真是大智若愚。”上官久神色一肃,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说的没错,咱们六杰色艺双绝,不能在我身上翻了船。”
梅非的脸彻底黑下来,隐隐还透着火光,正是要暴走的前兆。
大智若愚……还色艺双绝……大师兄不下山,果然还是对的。
“对了,小三大婚,你去么?”上官久突然这么一问。
“我不去了。大师兄你倒是该去。”
“为什么?”上官久皱眉。“我不想下山,再说那个红月……”
“正因为如此,你才要去啊。”梅非在他肩上还了一拍。“你清清爽爽出现在那儿,给他们贺上一贺,什么流言不就都不攻自破了?”
“这倒是。”上官久的狐狸眼挑了挑。
“大师兄,小非。”
梅隐拨开一人多高的木槿花枝,欣喜地走了过来。“你们果然在这儿。”
“小六,你来得正好。”梅非冲他招招手,指着面前的上官久给他看。“大师兄他颓成这样,你替他收拾收拾。”
梅隐的鼻子皱了皱。“什么味道?好像是焦掉的——”
梅非和上官久不约而同地看向背后的烤鱼架,只见几条鲜肥的大鱼已成了焦炭。
上官久满脸惋惜地捞起竹签子。“可惜了,我殚精绝虑,白费心机。”
梅隐和梅非抖了一下子,周围萦绕着低气压。
“只好重新捉了。”上官久转头看向表情怪异的两人。“我又没让你们捉,干嘛这样瞪我?”
他摸摸胡子,朝湖边走过去。“我自己动手就是,唉,我这大师兄也做得实在窝囊……”
梅非笑出声来,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一根树枝。
“小非,大师兄为什么很少下山?”
“他懒。”梅非戳了戳火堆,呼地冒出一团火星子。“逐月郎君声名在外,他懒得应付。”
“原来是这样。”梅隐点点头。“盛名之下,难免为其所累。小非,还好我们两个没有这种烦恼。”
梅非看了他一眼。不是他没有,是她想尽办法把这些扬名的可能性都给杜绝了。
梅非和梅隐的师父萧揽,是越凤门第十六代门主。
萧揽收得六个徒弟,如今的江湖上,人们往往只知其三。
大徒上官久,长年居于越凤山,据说是下一代门主的候选人。使一套逐月掌,如腾凤追月,身法轻盈,掌法凌厉,被人称作“逐月郎君”。
三徒容璃,平阳王之子。他的武器便是那一管碧玉箫,将越凤绝学之一泣水神音习得淋漓精致,能以箫声伤人于无形,是闻名平阳的碧璃公子。
四徒方雪卿,习的是惜缘刀。性情风流洒脱,不拘小节。江湖人称“惜缘客”。
剩下的,除了不知所踪甚至不知名姓的二师兄,便是梅非和梅隐这两个。
梅非和梅隐同时修习清凤剑法和轻功柳叶飘,梅隐在剑法的天份上更甚于她,做了清凤剑的传人。而她索性就专攻柳叶飘,练得也算不错。
十六岁那年梅隐跟师父参加了一次武林大会,雏凤清音初鸣,立刻引来一片赞誉关注,梅隐也一度被传作隐凤公子,各门各派无不争相结识。
然而就是那一次武林大会之后,隐凤公子便销声匿迹。三年的时光不长不短,足以让人们渐渐淡忘了一切。
这都是因为梅非想法设法掩下了梅隐的踪迹,带他回了越州城,不再踏足江湖。
越是乱世,这江湖就越不纯粹。各门各派都与东西南北四路权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有越凤派是鲜有的中立。越凤派在整个武林的地位根深蒂固,每一路权势都想结交,每一路权势也都不敢轻易触碰。
容璃是平阳王二子的消息传出之后,也有人说越凤这是表明了立场,是站在平阳王这一边的。萧揽对此不予置评,只道越凤派是武学大宗,不论出身。
如今想起来,若不是因为她的阻拦,梅隐怕是名气绝不会小于前几个,早成了鲜衣怒马,纵剑江湖的少年侠客。
梅非眉目之间忽然有些忧伤。
梅隐见她沉默,又忽然露出这样的神情,以为她在遗憾自己学武不精,正想出声安慰,却听得她幽幽一叹。
“阿隐,对不住。”她怔怔地半仰了头,看着他的眼。“都是因为我,才让你过得这样平凡——”
梅隐的桃花眼专注地停留在她脸上。“小非,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梅非一怔,却见他展颜一笑。“你看。”他的手心一摊,递给她一朵单瓣的紫色木槿花。
她笑了笑,正要接过来,他却缩回了手。“小非,我想看你戴着它的样子。”
梅非一呆。簪花这种事,好像很不适合她——然而阿隐眉目殷切,她又不好拒绝——“好罢。”鬼使神差,她点了头。
梅非不会梳复杂的发髻,只将部分的头发盘在脑后,拿木簪盘了个团髻。梅隐翘着唇,将手里的木槿插到她脑后的发髻上,一丝不苟。
“真的很漂亮。它很配你。”
梅隐的手顺势落到她的肩上,双目柔光熠熠,那一点朱砂忽然变得鲜红。
“小非,其实我——”
“小五,小六!”上官久卷了裤管,双手捉住一个庞大的物体朝他们走来,声音相当雀跃。“看我捉到了什么!”
两人忙朝他跑去,近了才发现那物体是一条几乎有两尺长的赤尾鲤,被上官久看似轻松地捉住,犹在摆尾挣扎。
“大师兄,你可真厉害!”梅非惊叹道。“这鲤鱼再长怕是就能跃龙门了,没想到被你给捉了来。”
“真是大。”梅隐替上官久按住它的头。“咱们要吃它么?”
“那是当然。”上官久抽出一把匕首,将刀柄朝鲤鱼头上一敲,它立刻停止了挣扎。“这么大的赤尾鲤,当然是先饱了我们的口福。”
三人凑做一道,将烧烤的架子重新放好。上官久拔出匕首,将鱼一分为三段,分别用了几根竹签子固定好,分到梅隐和梅非的手里一人一段。
三人就着还未熄灭的火堆蹲坐烧烤。
“要是有些盐巴就更好了。”上官久砸吧砸吧嘴,看着被火烤的滋滋作响的鱼皮,又咽了咽口水。
“已经不错了。”梅非死盯着手里的鱼,翻了一翻。“好久没吃到妃子湖的鱼了——好香!”梅隐看着她的侧脸,勾勾唇。“小非,你的口水要滴下来了。”
梅非一回神,瞪了瞪他。“敢嘲笑我?一会儿你的鱼得归我!”
“好。”梅隐毫不犹豫,倒叫梅非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小五就知道欺负小六。”上官久摇摇头。“瞧你这彪悍样儿,怎么嫁得出去?”
“我才不要嫁人。”梅非脸色一黯。嫁人,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经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了罢?
情窦初开的时候,她也曾梦想自己有一天会嫁给容师兄,做他怀里小鸟依人的娘子。
如今——一切都成了水中月,微风拂过,便已破碎得不成样子。
她也曾幻想过容师兄穿上喜服时的样子。那样浓烈的红色染进他清浅双眸的时候,该是多么动人。
光是想想,也叫她心醉神迷。
如今,她却不敢去看一眼。只因为他穿上了喜服,却不是为她。
上官久看出了端倪,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梅隐望着她,一动也不动。
“阿隐,你的鱼再烤下去,可就得焦了。”
梅非指着他的鱼提醒他,又看看自己才半熟的鱼段,有些不满地晃了晃竹签。“怎么这么慢——”
梅隐收起竹签上的鱼,放在唇边吹了吹,自然而然地递到梅非嘴边。“给你吃。”
他又从梅非手里接过那段还没烤好的鱼,继续翻滚烧烤。
梅非咬了一大口鱼肉,满嘴鲜香,还有些湖鱼特有的泥腥气,却不影响口味。
上官久羡慕得眼睛发直:“啧啧,有个弟弟就是好。有句俗话说得没错: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正是天生一对啊!”
梅隐手里的竹签啪一下掉到地上。
梅非嘴里的鱼肉一口喷了出来,滚落在地,沾满了泥灰。
“大师兄——”梅非咬牙切齿。“以后别在我们面前用成语了。”
“为什么?”上官久颇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狐狸眼。“小五你刚刚不是还说我风雅了不少?”
梅非呛了呛,没命地咳嗽起来。梅隐赶紧替她拍背。
“总而言之,不要用成语形容我们。”梅非缓过气来,惋惜地看着地上掉落的鱼。“都怪你,害得阿隐把鱼也给掉了。”
“给你。”梅非把手上的鱼肉递给梅隐。“吃我的。”
梅隐脸上的红意比旁边的水红木槿还要浓上三分。他接过梅非的鱼肉,却只是草草咬了一口,还咬的是靠近鱼尾的位置,又还给了梅非。“小非,你吃罢,我不饿。”
上官久的眼珠子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忽然揪了揪胡子,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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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我是那株悲催的被那个大胡子折了花枝做柴火的木槿。
在这越凤山上,我已经辛辛苦苦修炼了三百年,眼看着就能化形了。
没别的盼头,我只希望化形之后,能找个好看的郎君。就像——就像那个正朝我走来的美少年一般就行了。
我望着他的脸,有些痴迷。那颗殷红的美人痣,看得我心神荡漾。
他也同样看着我,有些惊艳。我知道,自己在这一群木槿中,也算得上是出挑的。
果然,他朝我走了过来,含情脉脉。
我的花蕊颤动得厉害。难道他就是我未来的郎君?难道他透过我花的现象看到了我将来美少女的潜质?
他朝我伸出了手,轻轻柔柔。
我闭上眼,准备接受他的抚慰。
下一刻,我已经跟我的花枝彻底分离。
我很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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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花中青莲
越凤派,门主堂。
萧揽一身竹叶青袍,面容清癯,长髯细眉,已是年过半百。
“师父。”
梅非进了门,朝他拜下。“小五回来了。”
萧揽注视着她渐露坚韧的眼神,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这个徒儿,是令得他最头痛的,也是令得他最心疼的一个。
梅泗与他是生死相交的知己好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破例收下梅非和梅隐。
若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现在也早就嫁了位如意郎君,过着相夫教子,举案齐眉的生活了罢。然而萧揽想到她与人琴瑟和谐举案齐眉的样子,竟觉着说不出的别扭。
大概是因为这个徒儿的性情趣味都与普通的女子不同,叫他很难想象她也会像普通女子一般生活。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命运落到她的头上,也不显得又多悲壮或是多突兀。她接受得理所当然,像生来就是为了它。
她喜欢上容璃,他也看在眼里。虽然知道这样危险,他却仍然舍不得告诫她。
他只想让她试一试这普通女儿家的初恋。若容璃也能爱她,也许能与她共同背负起那个命运也不一定。
然而很显然,容璃并不是那个人。
她受伤了,没有哭,只是一个人下了山,回了越州。
再回来的时候,眼里已经没有了受伤的痕迹。
她成长得很快。任何时候都是这样,受了伤,很快又能再站起来。
容璃只道她是株野生的植物,不适合养在平阳王府那样危险又深沉的土壤,却不知她其实是坚韧的木槿,无论在何处都能绽放出永恒的美丽,赢得自己的一方天地。
这一切,萧揽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无法替她分担肩上的负担,只能旁观,看着她是如何成长,如何蜕变,如何一点一点绽放光采。
“师父,那边还是没有动静。”梅非皱着眉。“难道我还要等下去?已经一年了。”
“小五,你忘了你爹临终时对你的叮嘱了?不可轻举妄动。”
“可是——”梅非抬头,终于露出一丝不安。“可是平阳和岭南已经结了盟,下一步就是联合向北。难道我还要蛰伏在越州等待那边的消息?如果,如果爹的信息没有传到那边呢?”
“不可能。你爹做事谨慎,没有全然的把握,他绝不会做。尤其是这样重要的事,他一定会确定信息传到。”萧揽顿了顿。“再等待一段时间罢,等平阳和岭南正式向北边宣战后你再做决定也不迟。”
“徒儿谨记。”说完正事,梅非又拜了一拜,起身朝萧揽奔过去,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师父,徒儿带了你最喜欢的松花酒,滤过好几次,特地拿来孝敬您老人家的。”
萧揽也绷不住脸,笑呵呵地往她头上敲了敲。“你这丫头,还是那么鬼机灵。”
“对了师父,四师兄他有心上人的事,你知道了罢?”
“你是说那个桃色?”萧揽笑容一敛,抚了抚胡须。“没想到这小四平素自诩风流,真上了心却这般执着。”
“师父,我怀疑这桃色不是普通人。”梅非蹙眉。“但四师兄动了真心,怕是听不进去。”
“如何境遇,也都由他自己选择罢。”萧揽叹了一声。“那孩子,总得要吃些苦头。”
“对了,小五。关于你们的身世,小六他可有些觉察了?”
“应该还没有。”梅非摇摇头。“阿隐他一向听我的话,应当不会怀疑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将真相告诉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梅非咬了咬唇。“我担心阿隐他知道真相之后会按捺不住招人怀疑。如今越州城里也有冯贼的耳目,我得等待时机。再说——我们姐弟向来感情很好,我怕他到时候他会加以阻拦。”
“这倒也是。小六他对你这个姐姐那是没话说了。”萧揽望着梅非的脸。“小五,就是苦了你,年纪轻轻,却要担起如此重任。”
“师父,我这么做,不是为了社稷天下,只因为阿隐他是我弟弟。”梅非面色沉静。“我得保护他。”
萧揽怔了怔,捻着胡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梅非和梅隐只在山上呆了两个时辰便回了美人笑。
回去的第一件事,梅非翻出了那只放着自己所有积蓄的小匣子,点好了银票放进怀里,然后大踏步从正门走进了美人笑。
微醺迎向她。
“小非,你怎么来了?”
“我要见陶无辛。”梅非定了定神。“微醺,我要见他。”
微醺愣了愣,垂下眼。“好,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陶无辛半躺在花梨木塌上,燕子眸阖上,似在小憩。素色桃花衫松散地系在身上,露出小半的蜜色胸膛。
梅非一进门,目光便落在他身上。确切地说,落在他那小半蜜色肌肤上。
她立刻想到了一些不该想到的暧昧记忆。
浓香,激荡,湿热的纠缠,吞噬,吟哦,肆无忌惮的求索。
她摇了摇脑袋。所幸这房里都是暗色的调调,看不出她脸上的热晕。
这个人很危险。她暗暗告诫自己。
桃色临走之时,在她耳边轻轻说的那几个字,忽然跳了出来。
多加小心。
这几个字,叫她确定了桃色一定是陶无辛的人,也确定了陶无辛一定是局中人。
至于他是哪一方的,她现在还不确定。但从桃色的话来看,无论他是哪一派的,恐怕都来者不善。
她走到他对面,将怀里的银票往桌上一放。
他依然阖着眼,像已经睡着了一般。
“我欠你的,全都还清了。”她一眼便看见了桌上放着的那一张绢帛,正是陶无辛叫她签下的那一张。绢帛上压了一只串着红线的玉貔貅。
他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
她把那张绢帛抽出来,放入袖中,又将玉貔貅挂回颈中。“咱们从此再无瓜葛。希望你能保守承诺。”
她转身离开,后面却传来轻飘慵懒的声音。
“还是这木槿比较适合你。青莲之类的,太过冷清了些。”
梅非猛地顿住脚。
他在说——青莲?
“你什么意思?”她没有回头,沉声问。
“没什么意思。”他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花中青莲,人中皇族。大夏的血脉,世袭的标记。不是么?”
“你说这个?”梅非忽然轻笑一声,转过身来。“如今早就不是大夏的天下了。当年我爹娘他们图个好玩,才在我身上刺了这朵青莲,不是胎记。没想到还真令得陶老板上了心。”
她神色如常,仿佛一切真不过只是个误会而已。
“好了,我得走了。陶老板,我们之间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希望你也不要提及。”
她终于又转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身后的陶无辛渐渐张开了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误会么?
他勾了勾唇。有胆色,却表现得有些过。有时候解释得越多,却越会引起怀疑。虽然还有些稚嫩,但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成长为让人移不开眼的奇葩。
果然是皇室后代,天生不一般。
就当没有发生过?陶无辛的笑容有些发冷。
想跟他彻底撇清关系,怕是有些难。
梅非自然不会以为陶无辛真的会信她的这番说辞。
陶无辛这么一问,的确叫她措手不及。但她能肯定的是,陶无辛还没有完全断定她的身份,否则无论他是哪一边的,都该采取行动了,而不是跟她聊天。
也许她该带着阿隐离开这儿。但现在她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若现在离开,倒正好坐实了他的猜测。她只能按兵不动,除非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老大。”小蜻蜓放下手里的算盘,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她面前,指了指南雅间。“有人找你。”
“什么人?”
小蜻蜓的眼睛冒着粉色的泡泡。“很好看的男人——我最喜欢的类型!”
梅非白了她一眼。“他找我做什么?”
“不知道。”小蜻蜓抱着拳头,一脸向往。“他看上去好冷——一句话也不多说。他还要了一壶菊花酒诶,喜欢菊花酒的男人……”
梅非的眉角抽得厉害。
红椒招呼好一桌客人,朝她们走来。
“老大,刚刚来了个黑衣男人,样子可凶了。”
“什么凶?是气度!”小蜻蜓极不赞同地睁大了眼。
“凶!”
“是气度!”
“凶!”
“是气度!”
……
梅非沉着脸。“都给我回去干活……”
小蜻蜓和红椒互做了个鬼脸,这才气呼呼地各自回了各自的地方。
梅非站在南雅间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擦推开门笑容满面地进去。
桌上放了一壶菊花酒,黑衣男子坐在一旁,端着酒杯轻抿,悄无声息。
他的面色冷凝,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
其实他的五官相当俊俏,却很少有人会去注意那个。
“这位公子,听说你找我。”
那男子抬眼,朝她冷冷一望,却不言语。
梅非朝他一笑。“小女子梅非。”
男子的眼神一顿。“是你。”
“请问公子——”
“穆澈。”男子放下酒杯,朝她微点了点头。
梅非在他对面坐下,瞟了一眼他身前的酒壶和酒杯。
“不知敝店的菊花酒可合公子的口味?”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端起酒壶,倒满了酒杯,又将酒杯双手捧给他。
穆澈伸手去接,快要接到时,她却忽然手一滑。
酒杯被穆澈眼明手快地接住,竟一滴酒也没有洒。
“真是失礼了。”梅非歉意地笑笑。“穆公子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穆澈将酒杯放回桌上,一双冷眸盯着她看,薄唇微抿。
“我是从西蜀来的。”
梅非一愣。“西蜀可是个好地方。”她满脸不解。“不过,这跟公子的目的有关么?”
穆澈的眼神一闪。
“梅姑娘,不必担忧。我身上有西蜀王给我的令牌,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梅非愕然失笑。
“穆公子所言,叫梅非有些莫名其妙。”她摇摇头。“有话不妨直言。”
穆澈的眉头微展,似乎有些惊讶。
“难道梅姑娘真不知我为何而来?或者应该称你为公主殿下。”
梅非张大了嘴,像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穆公子,你要折杀小女子么?小女子平民出身,哪里是什么公-公主?”她拍着胸脯,脸上也浮起薄汗,像是有些为难的样子。“穆公子,我想你大概是找错了人。啧啧,吓死人了。”
穆澈扬眉看着她。“你真的不是?”
梅非拼命地摇头。“穆公子,以后寻人,还是打听清楚得好。不如你将你要寻的人的音容样貌说与我听,或许我能帮得上忙也说不定。”
穆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不必。告辞。”
说完,他便起身,稳步离开了南雅间。
梅非紧紧盯着他的背影,手心已被汗水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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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大家好,我是巴巴馒头巴大郎,现在在桃花醉后院的那颗桃树上为您做现场报道。
自从我跟踪报道梅老板和陶老板不可告人之关系一炮而红之后,我深深体会到了成名所带来的喜与悲。正所谓,做名人难,做名男人更难,做名男人之后还得坚守自己卖包子的本行,那是难上加难。
扯远了。
话说今天被我用高清晰狼毫笔记录下梅老板揣了五百两银子进了桃花醉后,直接要求面见陶老板这一事实。有理由相信,五百两银子一定是购买陶老板的某种服务所用。道德沦丧啊沦丧,世风日下啊日下!像我这种有德有品的人已经很少了。
也许我该把巴巴馒头该为有德馒头。
咳咳,话说回来,蹲在树底下这只虎视眈眈盯我半天的大黑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走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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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平阳燃枫
好险。若不是她在桃花醉曾无意中偷看到那几名冯贼党羽的会面,无意中瞥过一眼那黑衣人的样貌,若不是她刚刚为了确定他的身份而故意叫那酒杯脱手,从他的身手中作出了判断,也许现在她已经将什么也说了出来。
这个穆澈,是冯傲的人。
一年之前,梅泗自知大限将至,让人想办法送了一封密函到西蜀王莫齐的手中,密函中有一个攸关大夏皇室最后血脉的秘密。
因为还不清楚莫齐的立场,梅泗吩咐梅非,不要主动联系西蜀,只要等待他们的反应就好。
而如今梅非等来的,却是冯傲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梅非心如擂鼓,浑身衣衫被冷汗湿透。
莫齐跟冯傲,果然是一伙的。
他们之所以至今还没有动手,不过是因为还不敢确定梅非的身份。一旦确定,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越州已经不再安全,至少现在是这样。若再留下去,恐怕会牵连无辜。
该去哪儿?西蜀显然是去不得了,北方更不必说。剩下的就只有——
“姐姐。”
梅隐的脸出现在她面前,看上去有些担忧。“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白?小蜻蜓说你一直呆在这儿里没出来,究竟怎么了?”
梅非朝他笑了笑。“阿隐,我有些累。”
“姐姐。你是不是有事瞒——”
梅非忽然抱着他的腰,把头塞进他怀里,整个人蜷得像只猫儿。
她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到底还是有些后怕。
“阿隐,让姐姐靠靠。”
梅隐的身体僵了僵,随即放松下来。
他垂眸望着怀中的人儿,抬手将她牢牢地围在自己的怀里,无比怜惜。那一双桃花眸里忽然闪过些鲜亮的怒意。
若不是——
他的手臂紧了紧,长眉蹙起,深呼吸闭上了眼,似有纠结。
九月的平阳城,凉风渐袭,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平阳人爱种枫树,满城里长满了丹枫,每年秋季,随处可见大片的红枫瑰丽无比,燃烧了大半的天空,故平阳又被称作燃枫城。
平阳王的二公子娶亲,娶的是岭南的红月神女,嫁妆是五千红月精兵。岭南的送亲队伍在三日前就已抵达燃枫城,正式的婚礼将在九月十八,也就是五日之后举行。
婚礼绝对是气势浩荡,两位新人也颇有看头,这婚礼背后的意义更是非同一般。燃枫城内的人们脸上都挂着秘而不宣的激奋。
红月神女,也就是岭南王的女儿姜红月。之所以被称作红月神女,只因为她出生的时候,窗外的一轮明月突然染上淡淡的红色,据说有人看到三足金乌现身而鸣。于是岭南都传这位小郡主乃神仙托世,天女落凡,得了个红月神女的名头。姜惊澜大喜,给她取名为“红月”,并加以悉心教导。
岭南王向来以骁勇闻名。虎父无犬女,这位小郡主也从小表现出过人的才干,尤其在行军作战方面的天分叫人惊讶。十六岁的时候,她就一手带出了属于她自己的红月军,无往不利。“红月神女”的称号,也渐渐被“红月将军”所取代。
平阳王的二子容璃,也是平阳人心目中的少年英豪。
“说到这二公子啊,”蓝衣虬髯的侠客往桌上一拍,端起酒盏来喝了一大口,朝一旁聚精会神的众人咂了咂舌。“真是不一般。越凤派大家都知道吧?他可是越凤派门主的三徒弟,那泣水神音——”他满脸崇敬。“只要听过的人,就绝对不会忘记。”
“裘大,你听过?”
“当然听过。”他朝店里的伙计招了招手。“小二,再来壶枫叶酒!”
“好咧——”小二应声而去。
“裘大,你不会是捣糨糊骗我们的吧?我怎么听说这泣水神音,听过的人非死即伤。”裘大对面的瘦小男子满脸怀疑。“你是死了呢,还是伤了?”
满桌人轰然而笑。
裘大的脸涨得通红,怒瞪了小个子男人一眼。“不懂就别说,那泣水神音若是听不得,那还怎么修习?”
众人沉思,皆认为他说得甚是在理。
“这才是泣水神音的奇妙之处。”
这么一会儿工夫,小二已经送上一壶酒。“客官请慢用。”
小个子男人赔笑,给裘大倒了一杯酒。“继续,继续。”
“这泣水神音最奇妙之处就在于,越是心有恶念之徒,就伤得越深;若心地良善之人,却是丝毫也不会受伤的。”裘大忘乎所以,仿佛吹出神音的人是他。
“这么神奇?”
“前两年,封里山山贼那件事,大家都听说过吧?”裘大满脸神秘。“那山贼凶悍得很,平阳王派了几拨人,都没给拿下来。后来,二公子自动请缨,只带了不足百人,当时我也在场。”
众人屏息静气,这时小个子男碰落了一根筷子,引得众人侧目。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讪笑着捡起筷子,裘大才继续说了下去。
“那山贼,少说也有个上千人,每个都凶悍得很。只见二公子淡定地抽出泣水碧箫那么一吹——”他眯起眼。“多么美妙的声音……叫我至今仍然难以忘怀。四周一下子安静了。箫声结束,我才回过神来,只见那些山贼全都躺在了地上,一个个地嘴角流血,□□不止。”
裘大抱着拳头,呈四十五度角明媚而忧伤地仰望,虬状的胡须翘得销魂。“一曲间伤人于无形,不战而屈人之兵。二公子他衣袂翻飞,如同谪仙临世……”
众人惊叹。
“那红月将军是神女,咱们二公子是谪仙,这两人实在是命定的姻缘哪!”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众人纷纷附和。
“没见识。”
角落的小格窗旁边,凤眼清亮的女子撑着下颚,往这群江湖汉子处使了个白眼。
“姐姐,这些传言大多不靠谱,别放在心上。”她对面的少年男子面容秀美,桃花眸下一点朱砂。
“谁说我放在心上了?”梅非的眉头一皱。“好容易来尝尝平阳的枫叶酒,还得听这些人瞎闹腾。我只是闷得慌。容师兄的泣水神音哪儿有那么玄乎?要真是这样,当年武林大会的时候,他是怎么力挫群雄的?难道还是人家都心存恶念了不成?”
“这倒也是。明明泣水神音只对有内力之人有特定的攻击之效,无内力者只会被迷去了神智,这些人却扯到了什么心存恶念才会受伤,还真是会想。”梅隐替梅非斟了一杯枫叶酒。
“还有,那次剿贼我们不也去了?哪儿有上千山贼啊,至多不过三百来号人。”梅非忿忿,端起酒来喝了一口。“所以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还神女谪仙,真是没见识。”
梅隐笑了一声。“姐姐,三师兄受人景仰不是件好事么?怎么你看上去还有些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就是——”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有股子气,堵得慌。
“姐姐。”梅隐渐渐收了笑容。“你是不是——还对三师兄成婚这件事耿耿于怀?”
梅非咳了咳。“当然不是。我早就想明白了。”
梅隐垂了眸,右手拈起酒盏晃了晃。“姐姐,我一直想问你,不是早说了不来参加喜筵么?为何你又改了主意?”
“谁说我改了主意?”梅非凤目一挑。“我们来了平阳是没错,但不代表我们要去吃酒。”
“那是——”
“为了看枫叶而来的不行么?”梅非打断他的话。
离开越州避风头,她只有两个地方可以选择。一个是岭南,一个是平阳。
最终还是选择了平阳,一是这里相对来说比较熟悉,也有来的理由;二是因为这里好歹有个容师兄,就算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也能寻求他的帮助。
然而这离开的过程,却出乎她意料的顺利。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她准备好的托词一个也没用上,仿佛真的完全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行踪。
她从喉咙里吐出一口气,却见梅隐望着她,目露忧色。
“阿隐,你可知道这燃枫城的枫叶酒是用什么酿成的么?”她绕开了话题。
杯中的酒液湛清,微微摇晃出连滑的涟漪。
“枫叶酒,当是用枫叶所酿罢?”梅隐瞅着这白瓷杯清水酒,被梅非故作神秘的表情吸引了去。
“当然不是。”梅非笑了一声。“这枫叶酒,是加了枫树浆酿成的。”
“枫树浆?”梅隐捧起来又看了看。
“爹爹留给我们的名酒秘录里有过记载。这酿酒的枫树浆只有在数十年之上的糖枫树的树汁里才能提取出来,非常难得。我一直很想试着酿一酿,但越州少有枫树,所以一直未能酿成。”
“难怪你到了平阳便嚷着要来这儿喝枫叶酒。”梅隐会心一笑。“怎么,你还想买些枫树浆回越州去酿?”
“知我者阿隐也。”梅非欢快地举起杯子。“来,酒逢知己饮,咱们今儿个要喝个痛快。”
“姐姐,我说过再也不喝酒了。”梅隐有些为难。
“没关系,有我在你怕什么?只少少喝一点儿,别醉了就成。”
“那——好吧。”梅隐蹙了眉。“姐姐,你也不能多喝。酒饮多了伤身。”
“好啦好啦。”梅非翘着唇,仰着脖子就倒了一杯进去。“我的酒量阿隐还不清楚么?再说,好容易来一趟燃枫城,总得让我喝个痛快。”
梅隐无奈地摇摇头,笑着将手中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梅隐怎么也没想到,梅非所谓喝个痛快,结果便是这样。
她伏在他的背上,砸吧砸吧嘴,迷迷糊糊地嚷嚷着。“来,再干一杯!”
他酒量浅,喝了两杯便自觉地停了杯。梅非仗着自己酒量好,一杯杯地下肚,他劝也劝不住。谁知道这枫叶酒后劲儿足得很,刚刚瞧着还好好的,这不,直接瘫倒了。
“阿隐,干杯!”
他笑了一声,回过脸看她眉开嘴咧的醉容看得移不开眼,差点儿撞在路边的红枫树上。
就这么背着她回了客栈,这一路上,他走得很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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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我是隐藏在碧璃公子背后的江湖推手。
封里山山贼那一战,我记忆犹新。
碧璃公子玉箫一吹,苦了我。
先要准备五只大功率电扇,朝碧璃公子猛吹,衬起他衣袂飘飘的出尘模样。还得准备一大袋人工“血浆”,趁大家神迷的时候抹在山贼们的嘴角上。
那可是上百人的大工程……为了叫这场战役深入人心,我还特意去找了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龙套,叫他亲眼目睹全过程。
要出名,得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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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红枫孽缘
梅隐替她脱去了鞋袜,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盖上被衾。
梅非的脸色酡红,嘴里嘟嘟囔囔,两只手还不停地挥舞。她将眼皮子支开一条缝儿,瞅了瞅梅隐,笑得很是妩媚。
“美人儿,来!”
她朝梅隐伸了手。“来,让爷亲一口!”
梅隐的脸色极其复杂。
她见梅隐没有动静,疑惑地眨了眨眼。
“怎么不过来?咱有银子!”她朝袖子里胡乱摸了摸,扯出荷包丢给他。“看!”
梅隐沉着脸接住荷包又放到一旁。她以为自己是在哪儿呢?
梅非见他接了银子又不过来,顿时怒气横生。
“美人儿,你嫌弃我?”她迷蒙着眼,硬撑着坐起来,往他胳膊上一拉。
梅隐没防着她这一下子,被她一下子拉倒在床榻上。
“真好看。”她眨巴着眼,死命儿地往他脸上瞅。“就是有点儿眼熟。”
梅隐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往一旁别了别脸。
“美人儿害羞了。”梅非极其猥琐地尖着嗓子来了这么一句流氓专用语。
梅隐的脸更红了。
“真是眼熟……”梅非对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然后扑倒,往他脸上用力一啄。
梅隐一惊,手捂着被她亲过的地方,细密的睫毛微颤如蜂鸟振翅。
梅非来了兴致,伸了手指在他脸上滑啊滑。“真细嫩啊——”
“小——小非——”梅隐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滑动。
“小非?”梅非皱了眉,眯着眼把他从头看到脚。“原来是你!”
梅隐一慌。“姐——”
“微醺!”
她欢快地笑了开来。“微醺,你真好……”
梅隐已是彻彻底底地黑了脸。
微醺?难道小非喜欢上他了?
“微醺,我难受。”她忽然半撑了身体,缩回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我心里难受。”
“小非。”梅隐脸上的怒意褪去,又化作疼惜。“我知道你难受。你还有我。”
她晃着脑袋,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微醺……”她抱着他的胳膊,把脸贴在上头。“真好,咱不理那只黑心烂桃子。”
梅隐拉她起来。“小非,你醉了。快睡罢。”
梅非恹恹地抬起头,忽然振奋了。
“我们一起睡!”
梅隐呆住。也就那么一瞬之间,她把他按倒在榻上,矫健地扑了上去。
梅隐手忙脚乱,抓住她的手,却挡不住她的来势,依然被她压在了身下。
他要想推开她,是轻而易举。可是他没有,怕她受伤,也不想那么做。
梅非犹豫了一下子,垂头慢慢贴上他的嘴唇。
梅隐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她渐渐靠近的脸庞,心跳的像要蹦出胸口。
两片嘴唇相贴的热度,不知是乱了谁的心,又烧了谁的理智。
梅隐闭上了眼,捉住她手臂的双手改为抓紧她的后背,将她紧紧拥向自己。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灼热,扶着她的后颈将她翻转过来,压在身下生涩却热烈地吻着。
梅非的眼神却渐渐变得恼恨惊恐。
她把他猛地一推。“别碰我!”
梅隐没防着,被她推到床角,头狠狠撞上了床架。他顾不上头上的疼痛,只焦灼地望向梅非。“小非——”
梅非红着眼,恨恨的,不知道把他当作了谁。
“别碰我!陶无辛,我们的帐已经清了,我不欠你的了!别再缠着我!”
梅隐呆愣在原处,眼中的迷乱早已消失不见,变作隐忍的愤怒。
梅非瞪着他,瞪啊瞪的,大概是累极,眼睛眯了眯,又往床上软软一倒,彻底地睡了过去。
梅隐颤抖着,连呼吸也带着颤音。他攥着拳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一直到黎明破晓,一直到梅非砸吧砸吧嘴,翻身踢到了他身上。
“唔……”梅非迷糊地睁开眼。“头痛。”她揉了揉脑袋,突然发现坐在床脚的梅隐。“阿隐?!你怎么会在这儿?”
梅隐像个木头,垂着眸一语不发。
“怎么了?”她疑惑地坐起身来,凑到他跟前。“阿隐,你怎么不说话?”
他依然一语不发,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阿隐?”梅非急了,扯过他的肩膀。“你这头上怎么回事?都肿了!”
她手忙脚乱地下床,要去翻随身带来的跌打药酒。
梅隐手一伸,将她给拉了回去。
他浑身冰冷,颤抖得厉害。
“阿隐你——”
“小非。”他的头伏在她肩窝里。“我真没用。对不起。”
“阿隐,究竟怎么了?”她转过身去捧住他的脸,焦灼地打量。“好好地怎么说这个?”
梅隐抬起头来,右边额头上一块淤青,眼眶发黑,那颗朱砂痣黯淡无光。
“小非,我没事。”
不对劲。
梅非仔细地回忆了昨儿个夜里的情形,最后清醒的记忆是喝下了第三壶枫叶酒。
后来——后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迷迷糊糊地记得梦到了桃花醉。好像还有微醺。
桃花醉?!梅非打了个寒战。
莫非是自己狼性大发,把阿隐给当成微醺调戏了一番?
可怜的阿隐受打击太大,所以变成了这副小可怜模样?梅非越想,越像是这么一回事儿,顿时冷汗涔涔。
她偷眼瞄了瞄阿隐,心中的悔恨喷薄而出。早知道醉酒误事,自己怎么就不长记性?
第一次醉酒,惹上了陶无辛。第二次醉酒,轻薄了自家弟弟。
她就是个棒槌。
“阿隐……”她捧着他的脸。“是姐姐不好,姐姐以后再也不会让自己喝醉了。
梅隐呆呆地望着她。
她心疼地伸手,替他揉了揉额角的淤青。“怎么弄成这样。等等啊。”
她站起身,翻出包袱里的跌打药酒,倒在手心里替他揉了许久。梅隐被她揉得呲牙咧嘴,总算有了些表情。
梅非松了口气,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心。
两人在平阳悠悠闲闲地逛了两天,愣是谁也没再提起要喝酒的事儿。碰到了酒肆也不约而同地绕道走。
平阳内城方方正正,有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东方和西方有两个繁华的集市,大半的商铺酒家都集中在那附近。而北方则大多是平民居住的坊里,以及平阳最大的寺院求恩寺。
南方则是平阳王府的所在地。平常人去不得。二公子大婚,平阳王府已挂满了红绸灯笼,放了比平常多了两倍的守卫兵士。
“姐姐,我们也来了几天,真的不去找三师兄么?”梅隐跟在梅非的身旁,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口。
“不去。”梅非捧着一只烘紫薯,踢了踢脚下的红枫落叶。“你也不许去。”
“姐姐不去,我自然也不会去。”梅隐从地上拾起一片新落的红叶。“姐姐,我刚刚听卖紫薯的大婶说,这燃枫城的枫叶还有个很特别的说法。”
“什么说法?”梅非侧过脸去看他,很有些好奇。
梅隐看着手中的枫叶,微微一笑,露出两侧微尖的虎牙。“据说在一年里枫叶正红的时候,假如有人特意捡起枫叶,下一刻便会看见自己的有缘人。”
“真的?”梅非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手上的枫叶。“阿隐,你看见了么?”
梅隐笑而不语。
“一定是没有了。”梅非朝四周瞅了瞅。“这儿就没几个人。总不会是那个买胭脂的大婶吧?”
梅隐依然笑着。“姐姐,不如你试试。”
梅非挑了挑眉,弯腰随便揪了一片特红的,又直起身来。
“传说就是传说。”她咬了一口紫薯。“瞧瞧这周围,哪儿有什么——噗——”
嘴里的紫薯以一种极不雅观的形势喷了出来。
她瞪大了眼,双手抖得厉害。
前面走过来,素底桃花衫的男子,朝她缓缓走来,笑得很欠扁。
他身后是面容沉静的蓝衣少年,对她微微颔首。
真-真是冤孽啊!居然在这儿也碰上他了?!
梅隐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顿时抿紧了唇,呼吸也加重了几分。
梅非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陶无辛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难道真是冲着她来的?可若真是如此,他又为何这样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她面前?
“真是巧啊,小梅子。”陶无辛瞟了一眼面容不善的梅隐,又转到梅非的身上。“居然在这儿也能碰上你。真是有缘。”
“微醺,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跟小梅子和隐公子一同喝酒叙叙旧。”
“不用了!”梅非深呼吸了几下子,才算把这惊惶勉强压了下去。“陶公子,我和阿隐还有些急事要办,所以——”
“急事?”陶无辛的燕子眸转了转。“哦,是你那容师兄的大婚罢?”
“没错。”梅非胡乱地点着头。
“没关系,跟他们叙叙也好。”梅隐忽然开了口。
梅非像见了鬼似的望向紧紧盯着陶无辛的梅隐。“阿隐你怎么——”
“姐姐,我们去罢。”梅隐朝她笑。
陶无辛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深。
依然是清醇香郁的枫叶酒,依然是熙熙攘攘的酒肆,四人一桌,各怀心事。
“请。”
陶无辛抬了抬手。“平阳的枫叶酒闻名遐迩,难得一尝,必尽兴方休。”
梅非心怀忐忑,瞄了他一眼,却见他自顾自地拈了酒杯,放在唇边慢品,垂了眸并不看她。她收回眼,越发弄不懂他的目的。微醺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酒过三巡,四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沉默。
梅非闷不下去,总算是找了个如厕的借口离了席。
出了门,这空气总算是清醒了不少。梅非慢悠悠地转到了后院的茅房,靠在一颗红枫树上舒了口气。
最近自己似乎常常叹气,好像胸腔里堆了一团沉闷,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排出体外。
这可不是好事儿。可是自己还得继续这么下去。她闭上眼,咬着唇数着数字一,二,三,然后缓缓地睁开眼。
对上一双温柔的眼。
“小非。”
“微醺?”梅非恍惚了一下子。“你怎么在这儿?”
“和你一样。”
微醺淡淡一笑。“怎么,不舒服么?”
“没有。”梅非摇摇头。“那里头太闷,出来透透气儿。”
“小非,没想到你也来了平阳。”他的肩上落了一片枫叶,蓝衣红叶,倒显得风姿清隽。
其实他跟容璃并不像,自己从前怎么会把两人混为一谈?
容璃是块寒玉,冷情难近;而微醺是块暖玉,熨帖人心。
她朝他笑了笑。“我师兄他大婚,我总得来一趟。”
“小非,大公子他——”
“别提他了。”她叹了口气。“我算是栽在他手里了。栽了一趟,一辈子都后怕。对了,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听说燃枫城这个时候风光独好,再加上平阳和岭南这场婚事,大公子他特地来看看。”微醺犹豫了一下子。“小非,你自己当心些,最近不太平。”
“微醺,你真好。”梅非朝他一笑。
他垂下眼,脸颊微粉。
梅非玩心大起,伸了手指去挑他的下巴。“小微醺,你害羞了?”
微醺一慌,躲了躲她的手。“小非,别这样。”
“别怎样?”她凑近他的身前,又闻到一股淡淡的梨花香。“微醺,你好香。”
微醺脸上的粉色蔓延到了脖颈。
她还想说什么,却见他往她身后看去,顿时脸色一变,伸手抓住她的腰一带,藏在自己身后。
“穆兄,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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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作为一个美人,我的压力很大。
不就是上个茅厕么?今儿个枫叶酒喝得多了点儿,我闹肚子。好容易找了茅厕,刚蹲进去就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我立刻憋住,不想让不雅的声音影响我的形象。我可是美人!
只能希望他们快点儿走,好让我酣畅淋漓一番。
谁知道他们说啊说啊的来了劲儿,还真就不走了。
我忍住痛苦偷偷站起来看了一眼,只见一男一女,就在院子里那颗红枫树下,正眉来眼去,看上去就有红果果的奸、情!
本来也不关我的事,但拜托了你们,能不能别站在茅厕门口眉来眼去了哟喂!
正在这时,他们动了动。我满心欢喜以为他们终于要走了,却悲哀地发现又-来-了-一-个!
人生啊,果然没有最衰,只有更衰。(请念sui,谢谢)
关于我更加悲惨的遭遇,请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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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再遇逐月
“穆兄,好久不见。”
微醺把梅非护在身后,自己却朝来人的方向微微一笑,抱拳行了一礼。
梅非弄得有些糊涂。就算他遇上了熟人,也不用把自己藏在身后罢?话说回来,这微醺平日里看起来柔柔弱弱,其实身形也算得高挑。他这么一挡正好将她的头给遮了去,叫她看不见来人的模样。
“微醺公子。”来人的声音冷冽,听起来有些耳熟。“既然你在这里,想必大公子他也在罢?”
“不错。既然穆兄也来了平阳,不如和大公子会上一会。”
“不必了。这一次来平阳有要事在身,不多打扰。”冷冽的声音顿了顿。“不知微醺公子身后这位是——?”
“这是在下的远方表妹。她生性害羞,怕见生人。真是失礼了。”
“无妨。在下还有些事要办,就此别过。”
梅非已经想到了这人的身份。
穆澈。在越州时找上门来,还自称自己从蜀地而来的那个黑衣男子。
穆澈认识微醺,看样子还认识陶无辛。
穆澈是冯傲的人,从他的语气来看,他与微醺和陶无辛像是某种伙伴同盟的关系,也就是说——
“小非?”
微醺转过身来,见梅非怔怔地望着地面,脸色发白。
“微醺。”梅非回过神来,勉强对他一笑。没错,既然桃色是陶无辛的人,那么微醺一定也是。陶无辛是这局中人,那么微醺也脱不了关系。
微醺为人和煦,一开始只是跟着桃色常常到美人笑来喝杯水酒,一来二去的,便熟稔了起来。梅非喜欢他的性子,又因着他跟容璃有几分神似,便跟他走得近些,常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脾气好,又爱脸红,也从没有过怨言。
就是这么一个干净美好的男子,竟然也在这局中充当了某个角色。梅非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不愿相信。
“小非,”微醺看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我怕他见到你之后惹出麻烦,所以才——”
“没关系,微醺。”梅非心中有些复杂。看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跟穆澈见过了面。既然他不让穆澈见到自己,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存了一份维护之心?
“小非,有些事情大公子自会同你说明。”微醺也看出她心内复杂,垂下了眼。“请你相信我。我们并没有恶意。”
梅非刚要回答,却听见身后的茅房中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
梅非和微醺对视一眼,表情都相当地窘。
半刻之后,一粉衣男子狼狈地扶着腰出了来,一瘸一拐地走过梅非和微醺的身边,怨愤地盯了他们一人一眼。
“还让不让人活了?”粉衣男子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地小声说话。“奶奶的站在茅房门口拉拉扯扯算怎么回事儿?”
微醺的脸一红。梅非又好气又好笑,捏着鼻子朝那男子去的方向吼了一句:“臭死了!”
那男子身形一滞,立刻以三倍的速度迅速消失在拐角。
微醺没忍住,跟梅非一同大笑出声。
这个时候,酒肆楼上的雅间一阁内,气氛却颇有些耐人寻味。
陶无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右手拈着酒盏送至唇边,却迟迟未曾进口。他那双燕子眸此刻半阖着,像是有些倦意地看向窗外。
梅隐一语不发地望着他,双眸里有些恨意滑过。
“隐公子,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陶无辛终于开了口,却依旧没有看梅隐。“这么盯着我看怕是不妥。”他忽然唇角一勾,眼眸转向梅隐。“在下可没有断袖的习惯。”
梅隐愣了愣,恨恨地咬牙。“我不是断袖!”
陶无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神情。“隐公子,我看你是有话要说,才特意差走了微醺。怎么,难道是我弄错了?”
梅隐的桃花眸一闪。
“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
“你说小梅子?”陶无辛弯了弯唇角,终于手一扬,喝下一口枫叶酿,又悠哉悠哉地拣了一块蜜酿枣放进嘴里。
“太甜。”他蹙了蹙眉,眼角却已瞟见梅隐发青的脸色,这才咳了一咳。
“我没有对她做什么。”陶无辛的神情很无辜。“你应该问她对我做了什么才对。”
“我姐姐她难道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梅隐神色一凛。“陶无辛,我知道你不简单,不过不管怎样,离小非远一点。”
“小非?”陶无辛把这两个字放在舌尖细品慢嚼。“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
梅隐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颊上那一点朱砂旋出诡异的光华。“若你敢伤害她,我就是拼尽所有也会要了你的命,毁了你要的一切。你尽可试试。”
陶无辛唇角的笑意一凝,慢慢敛了回去。
“你知道我要什么?”
梅隐微抬了下巴,一双桃花眼冰凉如腊月湖水。
陶无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又扯开一个没心没肺的微笑。“你对她还真是上心。若不是知道你是她弟弟,我还当你喜欢她。”
梅隐别开眼,端起一杯酒,仰脖倒了进去。
“难道……”陶无辛若有所悟。“难道你真的喜欢她?她可是你姐姐。”
“她不是——”梅隐双目怒睁,眼眶泛红,忽然又住了口。“我们的事跟你无关。”
“未必。”陶无辛丢下这两个字便不再看他,手撑在脑后朝窗外头望着。“这燃枫城,的确是不一般。”
梅隐被他没头没脑的转换话题弄得有些懵。
然而陶无辛却不再言语。窗外日薄西山,枫红似火,燃遍整片城郭。
梅非和微醺转回到了酒肆里,刚要上楼,却听得西边角落里一阵喧哗。
“小二,那儿怎么了?”
旁边一桌的客人拉住小二询问。
小二望那头看了看,无奈地摇头。“有客人喝多了,正在那儿闹事。客官请放心,他们闹不到这头来。”
梅非本不想凑这热闹,正往楼上走着,一声浑厚的怒吼让她原地震了三震。
“给我滚——!这光天化日阳春白雪的,你还想乘人之危调戏良家妇男?”
微醺见她停下,有些疑惑。“小非,怎么了?”
梅非回过头来,朝西边角落里望了望,脸色很复杂。
“我想我碰到熟人了。微醺,你先上去,我过会儿就来。”
忒丢人了。
梅非拨开不明真相围观的群众,把里头的情形看了个一清二楚。
一粉衣男子被推翻在地,气得浑身抖索。看着还有些眼熟,不正是刚刚那个茅房兄?
茅房兄一只手指着坐在桌边喝酒的灰衣男子,另一只手捂着胸口。“你你你居然敢这么跟爷说话?你知道爷是谁么?”
那灰衣男子冷笑了一声,把着酒壶往嘴里猛灌了一口。
“我——我管你是谁!不就是个娘娘腔!”
茅房兄气得五官也缩了起来。“什么娘娘腔!人家怎么就娘娘腔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比女人还白,这就不娘娘腔了?爷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气!你你你还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还……”
灰衣男子的细长狐狸眼一眯。“再说我还抽你。”
茅房兄一瑟缩,显然有些害怕。
“你等着!有种你等着!”
他一溜烟儿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四周看了看,悲愤地跑了出去。
灰衣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又往嘴里倒酒。
围观群众见没了热闹可看,纷纷散去,散去之前还没忘了朝那男子“比女人还白”的脸看上几眼。
“看什么看?”那男子一怒,往旁边瞪了瞪。“没见过别人天生丽质难自弃?”
众人不约而同地虎躯震了震,这才各回各桌,各喝各酒。
梅非面无表情地走到他对面坐下。
男子正要发作,一看到是梅非,怒容一下子变作了欣喜。“小五?”
“大师兄。”梅非的上关穴突突直跳。“你还真来了?”
“来了。”上官久满脸的络腮胡子被剃了个一干二净,露出下面白到透明的玉色容颜。“小五,都是听了你说的,我这才勉强下了山,谁知道——”他忽然住了嘴,狐狸眼中露出一丝惆怅。“罢了,不说了。”
“怎么了?就因为那个茅房兄调戏你?”梅非有些好笑。上官久天生玉面狐狸眼,愣是比女子还娇娆几分,后来留了那满脸络腮胡子才勉强得了些清净。这不,真容一露,便又招来不怀好意的好色之徒。
“茅房兄?”上官久愣了愣。“你说那个娘娘腔?说起来真是可气,居然调戏到我头上了!也亏得我今儿个没心思,不想跟他计较。”
“大师兄,你见过三师兄和他的新娘了么?”梅非的喉头涩了涩。
“见到了。”提到这个,上官久的眸色忽然黯淡了一下子。
“怎么?”梅非敏锐地察觉了上官久的情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没什么。”上官久垂下眼,眼角的弧度弯弯绕绕。
“大师兄——”梅非转了转眼珠子。“那岭南红月,是不是真如传说中一般美艳强悍?”
“美艳强悍?”上官久轻笑了一声。他这笑声末了一滞,生生转成了叹息。“不过是个任性的小丫头罢了。”
梅非端详着上官久的神情,看出些端倪。
“大师兄,你从前就认识她?”
上官久一愣,随即又是释然一笑。“小五果然机灵。我的确见过她,不过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他不再言语,只怔愣地看着酒盏,居然有些失态。
梅非心中有些异样。莫非大师兄他跟这个红月还真有过什么纠葛?若真是如此,她劝他来参加喜筵,倒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她也不再追问,顺势转开了话题。
“大师兄,你如今住在何处?”
“在对面的客栈。”上官久举了举酒壶。“没了。小五,待我再叫壶酒,咱们好好喝喝。对了,你不是说不来平阳么?小六呢?”
“大师兄,我来这儿的事情,你可千万别告诉三师兄。”梅非按住他的手。“别叫了,你都喝了三壶,醉了会误事儿。明天我带小六来找你,咱们三个再好好聚聚。”
梅非上楼之后,只见陶无辛和微醺已经没了踪迹,只剩下梅隐一个人坐在桌边,望着窗外出神。
她顺着他的视线朝外头看了看,只见一团夜色朦胧。
“阿隐?”
梅隐回过神来。“姐姐,你来了。”
“他们走了?”
“走了。”
梅非松了口气。“阿隐,你知道我刚刚在楼下遇上谁了?”
“谁?”
“大师兄。”
“大师兄?他也来了平阳?”梅隐的脸上总算多了些表情。“我下去找他说说话。”
梅非拉住他的手臂。“不用去,他已经走了。等明天我们直接去客栈找他。”
“哦。”梅隐垂下头来。“姐姐。”
“什么?”
梅隐抬眸看着她,胸口内翻涌的情绪越是浓重,却越叫他说不出口。
“没什么。”他最终还是笑了笑,别开了眼。
梅非却忽然睁大了眼,像是十分惊恐。
“糟糕!那个死桃子就这么走了?他还没付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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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这是个混乱的时代。像我这样的美人,实在活得很辛苦。
上回说到我在茅房里憋到腰酸背痛脚抽筋,那两人非但没走,还又来了一个。你来我往几句之后,那人终于走了。
正在这时,我没忍住,终于还是——唉,此等不美之事,还是不提为好。
走出茅房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天也黑了……那两人居然丝毫不知愧疚!
怀着郁闷的心情,我回到了酒肆里,却被我看见了另一个美人!
当然,他跟我相比,还有一定差距。
天地良心,其实我只想问问他用的是什么粉,能把脸擦得那么白——谁知道我才说了一句话,他就狠狠朝我一吼,吓得我一屁股坐到地上。
像我这样的美人,他不欣赏也就罢了,居然还说我是娘娘腔?若不是因为今儿个偷偷出来没有带人,我一定要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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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错月留恨
第二天,恰逢雷雨。
秋风索索,豆大的雨滴哗然而下,天空翻滚着阴沉的云,云间猎猎窜出银白长蛇,转瞬即逝。整个燃枫城像被浸在水中,火红色的枫叶被吹打到地面,沾染上点点泥浆,顿显萧瑟。
梅隐缩在床上,拿被衾裹住头,闭着眼瑟瑟发抖。
垮啦——轰隆——
炸雷的声音似在他耳畔响起。他浑身一个哆嗦,抖得越发厉害。
“阿隐?”
他抖索的身体忽地顿了顿。“姐姐?”
梅非掀开被子,毫不意外地看见缩成球状的梅隐满面惶恐地看她,俊脸憋得通红。
她叹了口气。“就知道你害怕。”
此时又一声炸雷在窗外响起,梅隐一吓,抱着梅非的腰不肯放手。
“喂,阿隐,你已经那么大了,还怕打雷?”话虽这么说着,她却脱了鞋上床,替梅隐重新盖好被子,又将他搂在自己怀里,右手放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着。
梅隐渐渐平静下来。
他从小就怕打雷,每逢雷雨天总是吓得躲在被子里。而这个时候,梅非就会像尊保护神似的出现,从来也不曾例外。于是他对雷雨的情感,渐渐变成了又惧又盼。只因为这个时候,他能像小时候一般窝在梅非怀里,吸引她所有的注意。
他抱着她的腰身,忽然觉得这里成了两人的世界,外面的风雨雷电都被远远隔开,再也威胁不了他。
“阿隐。”梅非的手抚着他披散而下的墨发,温柔细致。“这风雨伤害不了你,这惊雷伤害不了你。只要你够强,就没有什么可以伤到你。”
“姐姐。”梅隐紧了紧手臂。“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害怕。”
“笨蛋阿隐。”她在他脸上揪了一把。“姐姐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你得变强,总有一天……”
她忽然不再说下去。
梅隐抬了头,微湿的眼眸里映出梅非微蹙的眉头和抿成直线的唇。
他脸上的安宁祥和渐渐褪去,染上重重暗色。
这雨一下便是一整天。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才渐渐收了去,残留零星小雨,淅淅沥沥。
梅非和梅隐撑着油纸伞去了上官久所在的客栈,寻着了天字二号房,刚要敲门,却闻得女声。
“……只想再见一面而已。如今心愿已了,就此别过。珍重!”
最后这两个字尤其重,像是被压抑了许久,咀嚼了好几遍才破碎而出,带着喉头的颤音,无比决绝。
梅非还未及细想,门已被人从里推开,披着玄色斗篷的女子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只低了头匆匆走开。斗篷下露出染上污泥的鲜红长靴,翩然行远。
梅非怔愣在原地,看这那女子的背影。虽然她用斗篷的连帽遮去了头,擦身而过时却依稀可见那眉目张扬,明丽胜描。
“小五,小六?”
上官久抬眸见两人杵在门口,连忙起身相迎。“来了?快进来。”
梅非和梅隐相视一眼,迈步入屋,将手中的纸伞放在墙角靠着。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罢?”上官久倒了两杯热茶,唤他们过来坐下。
“大师兄,刚刚那个是——?”梅隐忍不住问出了口。
上官久的神色有些异样。“一个朋友。久别重逢,特地来叙叙旧。”
“阿隐,你同掌柜的说说,点些饭菜让他给送到房里来,我们三个就在房里用饭罢。”
梅非朝梅隐使个眼色,他立刻反应过来,点了头出去。
“大师兄,那个该不会就是岭南红月罢?”
梅非开门见山。
上官久的狐狸眼黯淡了不少。“不错。”
“你们之间的交情看来不浅。”梅非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居然能让她在大婚前夕还偷偷跑出来跟你见这一面。”
“小五,你就别取笑我了。”上官久知道梅非一定会追根究底,索性主动道出原委。
这是个关于惊鸿一瞥和无缘错过的故事。
三年前,在武林大会上以一套逐月掌惊艳全场的上官久,为了躲避那些世家门派之间的你来我往刻意拉拢,隐姓埋名逃到了平阳和岭南交界处的泉州,在那里邂逅了一名自称小姜的女子。
上官久以真名相告,然而江湖中人大多知逐月公子而不知上官久,这位小姜也不例外,还当他只是一介平凡侠客。两人是由一场误会结成的欢喜冤家,也因着这起误会的澄清而互生了情愫,中间过程不过短短七日。
七日之后,两人不得不各分东西,于是约定翌年的同一天,在泉州的错月桥重聚。
梅非可以想象这两人的恋情是如何在泉州的明月山泉下萌了牙,又是如何在错月桥前互许下重逢的诺言。玉面狐狸眼的俊美少侠与红衣翩然如烈焰的俏丽女子站在一起,又是何等赏心悦目的一道风景。
只可惜,这桩情缘以误会开始,却以错过而结束。
“第二年的那一天,我本欲赶去,谁知道家母病危,只好连夜赶回了家。”上官久长叹一声,举起手中的茶杯欲喝,才发现其中空空如也,只好又放了下来。
“这么说,是你失了约?”梅非喟叹不已。“这也难怪了,大师兄,你就没想过问明白她的家世所在,再去寻找?”
“那时我尚年轻,曲高和寡,虽然动了情,却也并不看重。”上官久摇了摇头,神色黯然。“我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寻不回了。”
曲高和寡……原本很有些凄凉的叙述被这四个字搞得颇有些不伦不类。梅非看了他一眼,见他已露出些悔恨之色,不好再在他伤口上抹盐巴,只是拎起茶壶,替他倒上一杯茶水。
梅非隐隐知道些上官久的来历。他不是本国人,而是大夏西的月氏国人。至于他为何会成了萧揽的大弟子,大概其中更有些渊源,梅非也不得而知。
他与姜红月的错过,是命运的捉弄,更是两人同样的骄傲所致,怨不得别人。
“其实当时我曾经让人替我去见她,告诉她我的情况。那人回来之后告诉我,他在那里等了一天也没有见到小姜,只好回来。”上官久拨弄着茶杯,蹙了眉。“我以为是她不愿再与我相会,所以失了约。处理好家母的后事之后,我也曾寻过她一阵子,终究还是放弃了。”
“直到今天,她找到了我。我才知道——原来我被那人骗了。”他忽然闭上眼,手指捂上脸颊。“她在错月桥等了我一天一夜,却始终没有等到我的消息。”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去,双手紧紧攥着。
“我真是混蛋。为什么——为什么她却恰恰是岭南王的女儿?为什么她竟然是小三的未婚妻?”
梅非张了张嘴,不知道要怎样安慰他。
梅非懂得上官久话中的深意。若姜红月不是岭南王的女儿,若她不是容璃将来的妻子,以他的性子,也许会不顾一切带走她,与她重续前缘。
也许他从没有想过,再次见到这个让自己初次心动的女子的时候,她已将为他人之妻,这个人还是他的师弟。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传言说我这逐月公子逐的是岭南红月么?”上官久转身,朝她自嘲地一笑。
梅非点点头。
“这个传言,其实是她自己让人散播出来的。”
原来姜红月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得知江湖上盛传的逐月公子,其真实名姓正是上官久。那时岭南王正有意要答应平阳王提出的婚事,她一急之下便让人散播出这样的谣言,只期望若他真的是逐月公子,会出于好奇心来跟她见上一面。
只可惜,她始终没有等到他。
七日的情定,一年的等待,两年对彼此的误解,换来最终的擦肩而过,渐行渐远。
梅非也不禁替这两人心酸。不是没有缘分,不是没有努力,为什么偏偏就错过了?
这两人之间,她显然更加同情那位红月神女。这样倔强这样坚韧,明白自己要什么,便用尽一切方法也要去争取,只可惜她所爱的人却一无所知。
梅非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若说从前还对着红月存了些嫉妒的心思,到了此刻便已全被钦佩和同情所代替。反而对上官久,她很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甚至可以说他们之所以错过,他得要负上更多的责任。
然而如今谈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姜红月今日来找他,只是最后见上一面,将从前的种种说清,好安心做她的新嫁娘。从此后,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这是唯一的,也是最恰当的结局,虽然对这两人残酷了些。
上官久和梅非坐在桌边,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
“大师兄,别怪小五说话直。”梅非摇摇头。“这件事,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我看你不该叫上官逐月,不如叫上官错月恰当些。错过了红月。”
上官久一脸被人揪了痛处的表情。“小五,我不指望你安慰我,也别往我这伤疤上使命儿地抓啊!”
“大师兄。”梅非忽然神情一敛,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你放心,三师兄他会让红月幸福。”
“你说的不错。”上官久默然一笑。“知道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小五,我们两个也算是同命相怜,待会儿得多喝上两杯。”
梅非瞪大了眼。“大师兄,你这个‘同命相怜’用的十分恰当,真是难得!”她真心赞叹道。
上官久的眉角抽了抽。“难道我之前用得不好?我现在可是秀外慧中!”
梅非呛了口水,猛力地咳嗽了好几声。
“大师兄,姐姐,饭菜已经点好了,掌柜的待会儿会送过来。”梅隐推门而入。“等久了罢?”
“阿隐,怎么来得这么晚?”梅非招呼他过来坐下,又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水滴。“怎么,你出去了?”
“嗯,姐姐不是说对面酒肆的蜜酿枣很好吃?我去买了一些过来。”梅隐将怀中的纸包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大师兄,你也尝尝。”
上官久一脸艳羡。“有个弟弟真是妙啊。俗话说,青梅竹马——”
“停!”梅非赶紧让他打住。再说下去,一定又会有什么天生一对之类的话,让她跟阿隐尴尬一番。“大师兄,不是说了不许用成语形容我们?”
“可是我忍不住。”上官久很委屈。“我这满腹文采不拿出来用用还有什么意思?”
梅非赔笑。“我们都知道你秀外慧中,不必用了。”
上官久满意地点点头。“知道就好。”
梅隐咳了一咳,把脸转到没人注意的方向偷笑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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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我是路人甲,你可以叫我跑龙套的,但其实我是个演员。
是个演员,就该有合理的福利。
所以,我请假一天!
想知道明天我将会出现在燃枫城哪个角落?想知道我将以何种身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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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惊天逆转
下了一整天的雨渐渐收了去,梅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数着屋檐下滴水的叮咚声,难以入眠。
翌日便是九月十八,容璃的大婚之日。
她想了很多。
想得最多的是七年前她刚刚加入越凤派时的那个冬天,越凤山上飘起的鹅毛大雪。
梅非从没有见过雪,欢喜得不得了,练完了功便一个人偷偷跑到山坳里玩雪,哪知道这场雪下得极大,遮去了大部分路标。
她迷了路。
在这满目的雪白里,她找不到回去的方向。又冻又饿,再加上心慌意乱,很快便没了力气伏倒在雪地里,差一点就昏睡了过去。
这个时候,她听到天底下最美妙的声音。那是绵延不绝的箫声,激醒了梅非残余的神智。当她勉强睁开眼,只见天地苍茫的白里,忽然生出了一点碧色。
梅非怔愣地看着那一点碧色靠近,像看着自己所有的希望。
平素清冷难近的三师兄,此刻朝她微微一笑,目中竟有些难掩的焦灼。“小五,总算找到你了。”
梅非闭上眼,将被衾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想象着那时在他怀里闻到的淡淡梨花香。
小五,总算找到你了。
正是这句话,叫她义无反顾地恋上这个人,从十二岁,一直到十九岁。
明天,就在明天。这个让她爱了七年的人就要成为别人的夫君。从此他的温暖,再也不是她的。
她忍不住喃喃出声。“容师兄……”
“不必唤得如此悲戚,你很快就能如愿以偿了。”
一个声音冷硬地打断了她。
梅非一愣,迅速拨开围帐。窗外灯笼微弱的光线映进房内,隐隐可见一黑衣男子坐在桌边,被家具的阴影挡去了脸。
“你是谁?”梅非皱了眉,心内怨愤。“这大半夜的,你不会是特意来跟我聊天的罢?”梅非沉吟一刻,拢了拢衣襟。“莫非是采花贼?”
男子身形一僵。
“采花贼?”他的语调没有多大起伏,咬字却咬得尤其重。“我的眼光还没那么差劲。”
梅非一脸不屑。“深更半夜跑到我的房间,既然不是采花,难不成还真是聊天的?”她上上下下地巡了他一遍,看不出什么端倪。“要聊天,明天请早。要采花,先露个脸给本女侠看看。”
梅非似乎听到了牙齿被咬得咯咯响的声音。
“你这个女人真是奇怪,刚刚还为个男人伤春悲秋的,现在却——”那男子的声音艰涩,带了一分怒意。“真怀疑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梅非凤目一眯。“这跟你没关系。我比较关心的是你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有人想阻止这场婚礼。”男子缓缓站起身,走出了阴影。梅非瞪大了眼,却只看见他的脸被一只似花非花似兽非兽的古怪面具完全遮了去。“想必,这也是你想要的结果吧?”
梅非笑了一声。“你特意深夜来访,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男子面具下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她波澜不惊的脸,似在观察些什么。“如果那些人想利用上官久和姜红月的那段旧情来阻止这场婚礼,那你又作何想法?”
梅非脸上无谓的笑意慢慢敛去。“请说得明白些。”
“事情很简单。有人知道了他们之间的旧情,想在此事上做文章。”男子慢踱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岭南红月在婚前被发现与别的男人有染,这桩婚事自然告吹。”
从梅非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他弧度流畅的下巴和圆润的喉结。
“我只是出于好心将这件事说给你听,至于要怎么做全由你自己决定。”
梅非沉吟了一会儿。
“你可有证据?”
那男子笑了一声。“如果你现在跟我走,大概恰好能看见全部过程。”
梅非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子便点了头。“我跟你去。”
这男子身形诡魅,也不知是哪一路的轻功,身形一闪便已数丈之远。梅非将柳叶飘使出了十成才勉强跟上,只见他几个纵身,翻入了平阳王府。
梅非身形一滞,略一犹疑也跟着翻了进去,却不见那人的踪迹。
这里正是平阳王府西侧的小平湖畔,湖边有假山嶙峋,湖中种满了芙蕖。如今花期已过,叶绿依然,宽大蜿蜒的叶片随风轻舞,正如碧浪柔波,望之心怡。
然而梅非却无意欣赏这一美景。她左右看了看,始终不见那人踪影,不由得心下一沉。
她第一反应便是被人算计了。正在此时,假山那侧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四处皆是一片平坦,无处可躲,想要回到墙壁那侧已来不及。梅非咬牙,只得悄声遁入湖中,掩身于宽大的莲叶之下。
时值秋寒,这湖水冷冽刺骨。梅非怕被来人发现,大半个身子都没入水中,只留得头颈在水外,只觉得寒凉之意不住地往体内钻。她催动内力,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你太慢了。”突然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她一吓,却见那黑衣男子不知在何时已出现在她身旁,目光凛凛,他脸上那只似兽非兽似花非花的面具离她不过一指远。
“谁叫你不说清——”他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唇,示意她朝外面看。
几片莲叶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掩护罩,梅非睁大了眼,看见一名红衣长靴的高挑女子从假山后转了出来。月色下她的五官轮廓清晰可见,这眉目张扬,明丽胜描,正是曾与梅非擦身而过的姜红月。
她朝湖边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心事重重地朝四周望了望。
黑衣男子俯身到梅非的耳边悄声道:“好戏很快就要开始了。”
他的声音不似之前的那般冷硬艰涩,混合着水声钻到梅非的耳朵里,有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姜红月往湖边又踱了几步,梅非看得更加清晰。她的眼睛长得很有神韵,可以想象在战场上一呼百应英姿勃发的时候会是多么动人。
然而此刻她却怔怔地望着湖中的芙蕖,眼神多了一分迷离,双颊也染上了浅红色。
梅非皱了皱眉。姜红月的样子——好像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姜红月忽然转过了身去。“你——来了?”
这是梅非第二次听到她的声音。不同于她相貌的明丽,她的声音倒是清冽沁凉,如同冰棱融化而成的水滴与岩石的撞击。
她的背后,站了一名灰衣男子,同样神色复杂。
“小姜。”
梅非睁大了眼。大师兄?他怎么会到这儿来?
黑衣男子仿佛知道她的疑问,凑到她耳边说:“有人分别送了信给姜红月和上官久,以对方的名义约他们到这里一聚。”
梅非不免有些焦虑,身子一动便被那黑衣人抓住。“你想做什么?”
“我得去提醒他们。”梅非看着两人对视的场面,越发着急。
“先看看形势再说,有人藏在暗处跟着他来了,我们暂且不要打草惊蛇。”
姜红月与上官久对视片刻之后,忽然上前抱住他的腰。
“久大哥——”
她的声音不似之前那般清冽,多了些柔软。上官久迟疑了一会儿,渐渐抬起手抱住她的肩膀。
“不对劲。”梅非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也看出来了?”黑衣男子轻轻一笑。“姜红月的衣服上被人抹了很厉害的药物。”
“什么?”梅非惊道。“难怪她的举止有些奇怪。”
“应该是一种烈性的致幻药,能让人产生一些错觉和幻象,以为自己身在梦中而不受约束。”他望着两人的方向。“姜红月中了这药,如今上官久也中了。这么看来,他们倒也不是想让这两人真的做出些什么,而要让他们以为自己做了些什么。”
这个时候,上官久和姜红月相拥着坐在假山后,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你的意思是——”
“明天一早,他们两个就会在这里被人发现。”他轻轻一笑。“到时候,就算他们什么也没做也说不清了。更何况,在这药物的作用下,就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今晚到底有没有做过些什么出格之事。”
梅非恨恨地。“太卑鄙了。”
黑衣男子回过头来看她。“这么一来,容璃就不可能再娶姜红月,这对你而言也算是件好事。”
梅非瞪了他一眼。“那大师兄和姜红月又该怎么办?”
“做出这等事,自然也将声名扫地。不过他们本来就相爱,说不定这么一来正好合了他们的意。”
“容师兄娶不娶姜红月,那是他的自由。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师兄和姜红月陷入此等不堪的境地。”梅非望着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叹了一口气。“大师兄虽然喜欢红月,却也不会绝不会希望因为自己让她受辱。再说,我们也无权替他们做任何决定。”
黑衣男子笑了一声。“你倒是想得挺透彻。不过那暗中谋划之人还没出现,我们还不能轻举妄动。”
“他不是已经谋划成功了,为何还要出现?”
“若我是他,一定会来确认万无一失之后方才离开。”他颇有些胸有成竹。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梅非的内力本就微薄,渐渐耗竭。湖水入骨的凉意又开始慢慢侵袭到她的身体里。
她的脸色苍白,浑身开始发抖。
一只手在水下触到她的后背,她刚要惊叫,却感觉到绵延不绝的热力从那手心跟自己后背相触的地方传了过来,扩散到全身,寒意散尽。
梅非将冲到嘴边的惊叫硬给咽了回去,转头看那男子。他却没有看她,只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我可不想因为你动静太大而被人发现。”
她趁他看向那边,朝他丢了个白眼。
“你这个表情实在是难看。”他又开了口。
梅非愣了愣。这也能看见?
“来了。”
她赶紧转向假山那侧。
只见一名劲装黑衣人朝那两人靠近,背影看上去纤细瘦弱。
他蹲下身,仔细地看了看上官久和姜红月的情形,似乎放了心,直起身转了过来。
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若有似无的阴影,勾出妖娆的弧度。
梅非僵直了身体,脑袋里一片空白。
“居然是她……”梅非喃喃出声。
桃色。
这个阴谋的行使者居然会是桃色。
梅非的脑子里迅速地旋转着。谁最希望这桩婚事告吹?冯傲。
她一直认为桃色是陶无辛的人,那么她的举动当是出于陶无辛的授意。也就是说陶无辛也是冯傲的人?可是——
她十分困惑。
“她已经走了。”黑衣男子好心地提醒。“你确定要救他们两个?一旦你救了,可就再也没有机会阻止容璃的婚事了。”
梅非点了点头,脑子里依旧一片糊涂。
“好罢。”男子点点头。“那我们去移开他们。”
他刚要动作,又停了下来。
“等等,又有人来了。”
假山那边,居然又出现了一名男子。
这男子梅非也认得,正是那个与她有过两面之缘的危险人物穆澈。
只见他朝昏睡过去的两人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将上官久扛在肩上,随即离开。
梅非这下子是彻底地晕了头。
穆澈不是冯傲的人么?他为何要破坏桃色的计划,送走了上官久?
难道是自己弄错了?梅非脑子里像生出了一团团的乱麻,找不到线索。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光怪陆离,而开启一切谜团的答案就在自己身边这个黑衣人的身上。
“看来我们不用出手了。”黑衣人似乎也有些意外。
梅非深呼吸了几口,转身拨开莲叶,让月光照了过来。
“现在,你该跟我说实话了罢,陶无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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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俺是平湖里的一只小黄鳝。
这个晚上,注定是不平凡滴一晚。这晚发生的一切,在俺的生命中,留下了巨大的创伤。
大家都知道,咱们黄鳝是前半生雌,后半生雄的强大生物。
然而在俺鳝生的这么多年里,一直没能遇上心仪的另一半。于是俺就这么忽雌忽雄,忽弯忽直地生活了这么久。
原本以为膳生短短就这样了,谁知道让俺遇上了她!
她虽然看上去有些大,而且表皮的颜色比较浅——但是,我认定了她就是俺的真爱。
她潜伏在水中一动不动的姿势,真的好撩人……
俺悄悄游过去,顺便换了性别,成了一条翩翩帅黄鳝。谁知道正在这时……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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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迷雾渐散
月色银白如纱,悄无声息地拢在那男子脸上奇异的面具上,耳畔湖水盈盈,水声静柔。
他笑了一声。
“还是被你认出来了。”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划开了水波,揭开脸上的面具。
眸似□□燕,燕尾斜挑上行;鼻若玉笋,下面一张丰润鲜红的唇,好一张桃花美人面,纵使无心相赏,也免不得被它迷了眼。
“你当我是傻子么?”
梅非只愣得一瞬,立刻又攒起了眉。“你以为戴上面具,我就不认得你了?”
其实当时她只有几分怀疑,一直到刚刚他的手触上她背脊的时候,才彻底地认了出来。
陶无辛垂眼弯唇,笑得有几分调谑。
“这倒也是,以小梅子对我的深情厚意,自然是化成灰也认得。”
他特地在那“深情厚意”上加重了语气,像是故意要引得别人浮想联翩。
梅非的脸有些隐隐发热,身子却越发地凉。之前全靠他输送热力才能与寒意对抗,此时离了他,这寒凉便又缠了上来。
她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陶无辛,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手指搭在身边的莲茎上,明明身处冰冷的湖水,却如同在自家浴桶里沐浴一般慵懒安然。
“我以为你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桃色设计要陷害上官久和姜红月,结果被人给坏了事。”
“桃色不是你的人么?”她掩在水下的双手抱紧了手肘,却挤不出丝毫暖意。“她这么做,难道不是出于你的授意?”
陶无辛的视线往她堪堪露出水面的肩颈上一扫。
“我很乐意为你解释,不过你不觉得我们该出去以后再慢慢谈?”他的语调一转。“还是你喜欢这平湖秋月的美景,要在这湖中好好沐浴一番?”
梅非听得他这么说,大大地松得一口气。
这一口气还没松完,只觉得有滑腻长条形的物体擦过她的手背。
梅非立刻全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陶无辛从水中起身,高高束起的发尾被水沾湿,搭在右肩。水深恰到他腰腹上方,湿透的黑衣紧贴着身体,露出紧实漂亮的腰线。
“怎么不走?”他这才注意到梅非僵硬的脸部表情。“难道是被我迷住了?”
梅非还是僵着脸,没有白眼,更没有没好气的哼哼声。
陶无辛蹙了蹙眉。
“怎么了?”
“有……有蛇……”
梅非颤着嗓子,勉强往下看,只见底下水草莲茎盘根错节,影影绰绰显出许多曲形,却看不出是否真有水蛇出没。
“蛇?”陶无辛微讶,见她煞白了脸,两颗漆黑瞳仁慌张得四下转动,却是与平常大不相同的形状。
梅非只觉得自己正在被无数蛇类不怀好意地瞧着,一个不小心便会引来万蛇群噬——那场景,想想便是毛骨悚然。
果然终究也不过是个小女人。
陶无辛心里觉着好笑,索性伸手去拉她。还没碰到她的肩膀,只见她凄惨地叫了一声,猛力拨开水面朝他跳了过来,像条出水的鱼蹦到他怀里,紧紧地攀了上去。
“蛇蛇蛇——它咬我了咬我了!”
陶无辛愕然,一时之间忘记了要怎么反应。
梅非还沉浸在惨遭蛇吻的惊吓中。
其实那滑腻冰冷的物体只是绕着她的腰侧转了转,拿头轻轻蹭了一蹭。谁知道梅非原本就绷紧了全身的神经,这一蹭正如往一桶火油里丢了颗火星子,噼里啪啦猛地燃了起来。
“哪儿有什么蛇?”陶无辛的唇角绷了绷,往幽暗的湖水里仔细地看。“不过是水草。”
“不可能!”梅非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我明明摸到了,滑滑的,长长的——”
陶无辛的表情一僵。
“怎么了?”梅非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抖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他突然举起右手,手上抓了一条猛烈挣扎扭曲的浅黄色长条形生物。
梅非瞪着那离自己不过咫尺远的生物,张大了嘴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她的指甲掐进了陶无辛的背脊,突然张嘴朝他的肩上一口咬了下去。
陶无辛没防着她这么一招,手忙脚乱地把那长形的生物往远方一甩,便抱着她跳出了水面。
“痛痛痛——你松手——呃不对,松嘴!”陶无辛疼得呲牙咧嘴,揪着梅非的脖子就往外拔。偏偏她像一旦咬了便不松口的鳖,死犟着脖子不肯妥协。
陶无辛无法,只好用怀柔政策,转而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拍了拍。“不过是条鳝鱼,不是蛇。”
梅非隔了很久才给出了反应,依然没有松口,只是含糊不清地疑道:“鳝鱼?”
“对,是鳝鱼。”陶无辛的动作越发柔了些。“乖,别怕,松口啊。你要不信,我把它弄回来再给你看看。”
“不要!”梅非警醒地抬头,自热而然地松了口。
“这才对嘛。”陶无辛本想把她从自己身上剥下去,却对上她水汽氤氲的眼睛。
那双平日里清亮得慑人的凤眼此刻像没睡醒似的半阖着,眼角沾上了湿润的水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的鼻头皱着,鼻尖上一点水滴,晶莹剔透,整个人像从湖水中刚刚捞出来的一尾白鱼,娇嫩诱人。
陶无辛的喉结上下滑了滑。
他忽然感觉到她与自己紧紧相贴的轮廓。湿透了的衣衫再也起不到隔绝的作用,她的每一次呼吸,对他而言都成了一颗颗燃烧神智的小火苗。
陶无辛的思维像脱缰的野马,朝那些个不该想到的方向飞驰而去——佳人在怀,又是他曾经招惹过的,那些隐秘的细节突然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钻。
梅非看着他,凤眼渐渐恢复了清明。
她皱眉,头一低,往下看了看。
“臭流氓!”她突然愤怒了,从他身上迅速爬了下来,然后一跃到好几步远的地方。
“臭流氓!”她怒不可遏地控诉着。“你在想什么呢?”
陶无辛的眼眸却又深了深。
实在怪不得他,月色下,湿衣包裹中,她全身的轮廓纤毫毕现,这样的效果竟然比之前还要诱人了些。
梅非注意到他的视线,咬牙捂住胸口。“你在看什么呢?色桃子。”
陶无辛咳了咳,他也很难堪的好不好?一身的衣服湿成这样,什么反应也掩藏不住。
“食色性也。”他晃着脑袋别开了眼,却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自己的下腹部份。“再说,好像是你先投怀送抱的罢?”
他瞥了她一眼,掩下困窘之色。“若我毫无反应,你才该恼火。”
梅非噎了噎,依然愤愤地盯着他。“谁叫你拿黄鳝吓我?”
陶无辛已经全没了之前的不自在。
“我好心好意帮你捉这条黄鳝,怎么却成了吓你?”他朝四周看了看。“难道我们要在这里站到天明?要是这样,明儿个出名的可就是我们两人了。”
“可是——她怎么办?”梅非朝姜红月的方向努了努嘴。
“难道你还想把她送回去?”陶无辛挑眉。“我们一定会被人发现。”
“可是她一个人在这里,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陶无辛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
“看不出来,你还会担心自己的情敌?”
梅非瞪了他一眼。“你帮不帮?”
“好罢。”陶无辛摇摇头,叹了口气。“为了咱们这一起蹲平湖的情谊,我就帮你这一次。”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瓶塞看了看。
“被水泡过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这是什么?”梅非忍不住问。
“当然是解药。”陶无辛拿着朝她眼前晃了晃。“去给她闻闻。”
梅非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放在鼻前一闻,一股刺激的气味钻入鼻腔,顿时难受得流了泪。
“真是解药?”
陶无辛眉一皱。
梅非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转身朝半躺在假山后的姜红月走去,将瓷瓶放在她鼻前摇了摇。
“走罢,一炷香之后,她就会醒。”
陶无辛几个纵身跃上屋顶,转头见梅非跟在身后,神色却有些犹豫。
“怎么,后悔救她了?”
梅非没有回答他,只是停了脚步。“我想等她醒过来再走。”
陶无辛面露讶色。
“真是一点儿也不像你的作风。”
“你先走吧。”梅非慢吞吞地趴到屋顶上。“明天我会去找你。”
陶无辛挪了挪脚,最终还是没走,模仿着她的姿势趴到她身边。“对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这个女子可是你容师兄未来的夫人。”
“我只知道她是大师兄喜欢的人。”梅非隔了一会儿才回话。“要是她有事,大师兄会很难过。再说——我挺明白她。”
“你明白她?”陶无辛像听到什么天方夜谭。
梅非静静地注视着前方,没有说话。
她明白姜红月。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能随心所欲去爱,只因为自己肩负了责任。
这一点上,她们两个倒是有点儿相似。只不过姜红月肩负的是家族的使命,而自己肩负的是大夏连氏重拾河山的全部希望。
陶无辛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口处一段一段,生出莫名的烦闷。
“你有解药,这么说,桃色真的是你派去的?”梅非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
陶无辛摇了摇头。“不是我。”
“桃色不是你的人?”
“算是罢。”
梅非蹙紧了眉。“我不明白。”
“桃色有双重身份。”陶无辛终于说了出来。“表面上看她是我的人,实际上她却是冯傲的人。”
梅非盯着他的脸。
“接下去,你是不是要问我是谁的人?”陶无辛笑了一声。“放心,我会慢慢将所有事都告诉你,我的公主殿下。”
梅非神色一凝。
“不必猜疑。要是我想对你不利,早就该动手了不是?”陶无辛别开眼去。
梅非神情莫测,依旧盯着他的侧脸。
“那解药——”
“桃色擅制毒,微醺擅解毒。”陶无辛慢悠悠地解释。“这解药便是微醺制成的。我料到桃色会用这种毒,所以特地将解药带了来。”
一炷香之后,姜红月果然悠悠醒转。
她清醒过来之后,立刻四处打量,似乎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后来又走出假山后踱了几步,抱着手臂蹙紧了眉。
“她察觉到不对劲了。”陶无辛悄声说。“很冷静。不愧是红月将军。”
姜红月又仔细地四处查探了一番,才绕出假山,迅速地离开了。
梅非松了一口气。
“走罢。”
她站起身来,双腿弯了弯。
“陶无辛。”
“什么?”他回过头,正好对上她一张惨白的脸,吓了一跳。
“我有点儿——”
还没说完,她双眼一翻,身体就软软地朝屋檐下面倒了下去。
陶无辛眼明手快,赶紧把她拉了回来,却发觉她额头滚烫,手心冰凉,已经厥了过去。
“内力这么弱,怎么还在湖里泡那么久!”他全然忘记了她在湖里泡着的原因,只蹙紧了眉,一边抱怨,一边把她紧紧抓在怀里纵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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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俺就是那条悲催的黄鳝。
真心喜欢一个人,咋就这么难涅?阻力咋就这么大涅?
上回说到我终于遇见了那个叫我心动的她,满心欢喜地朝她游了过去,没忘记摆出最帅的造型。
她的外表实在有些奇怪,叫我不知道从何入手,索性拿头蹭了蹭——这是我们族类向来表示亲热的方式。
我想她一定也很喜欢我,因为我蹭完之后,她就激动地猛烈蹦了起来。
于是我再接再厉,朝她的方向游过去。正在这时,一只罪恶的大手抓住了我!我拼命地挣扎,最终只换来狠狠的一扔……
我知道,他一定是嫉妒我潇洒不凡的外表和痴情不渝的内心,所以才把我和她残忍地分开。那狠狠一扔不仅让我的身体受了重创(以后再也不能繁衍小黄鳝),也让我的心从此沉寂了。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就是,爱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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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桃花世子
“醒了?”
梅非的脑袋晕晕沉沉,眼前一片昏黄。
“明明内力薄弱,还非得在湖里蹲那么久。蹲就蹲吧,你还为个情敌趴屋顶吹冷风。不着凉才怪了。”
耳旁有人絮絮叨叨。她闭上眼,背过脸缩成一团。周围很暖和,被衾里有种让人安心的味道,又叫她昏昏欲睡。
“怎么?不想听?”
那声音没了寻常的慵懒磁性,倒是多了些家长里短嚼舌似的真实。
她的唇角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翘了起来。
“你真像东街头住的王婶。”
声音顿了顿。“王婶?做什么的?”他似乎有些疑惑。
“说媒的。”
“你说我像媒婆?”陶无辛怒,伸手去推她。“起来起来,不知好歹的女人。”
梅非没有回身,只伸手去挡,却感觉到有些不对。低头一看,见自己什么都没有穿,就这么光着身子被塞在被子里。
“陶-无-辛!”
她咬牙切齿地裹了薄被从床上蹦起来。“你脱我衣服了?”
陶无辛坐回桌旁,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了根银簪戳了戳灯芯。“你的衣服全都湿透了,不脱掉难道还等着你自己用体温烤干么?”
“你——”梅非语塞。“那也不能就这么脱!”
陶无辛笑了一声,放下手上的银簪,朝她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番。“不这么脱,要怎么脱?反正你我早有了肌肤之亲,何必那么矫情?”
梅非怒目而对,抓着薄被的双手紧了紧。
陶无辛的视线却落在她无意中露在外头的一只洁白细润的脚指上,纠结了那么一瞬又转开眼来,清了清嗓子。
“你刚刚晕了过去,还在发热。”他的眼睛定在桌上的烛台上,思绪却早已不知跑到了何方。“我让微醺拿了颗驱寒的药丸子给你吃下了,那湿衣服却绝不能穿了。这半夜三更的客栈里头除了我便是微醺。难道你要让微醺替你脱衣服?”
“我宁愿——”梅非正要表达自己的意向,陶无辛的燕子眸危险地眯了眯。
“早就知道你对微醺心怀不轨,这等送羊入虎口之事我可不做。”他似笑非笑。“到时候你肯定会以他看了你的身体为由赖上他要他负责,微醺又那么老实,哪儿逃得过你的□□?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太划不来。”
梅非恼羞成怒,又觉得他这话哪儿不对劲。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有些尴尬。
赔了夫人又折兵?微醺算是“兵”的话,那这“夫人”——
陶无辛极不自然地咳了一咳。
“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一出口,两人愈加不自在。
梅非揉了揉鼻尖,别开眼不看他。“我的衣服呢?”
“在这儿,还没有干透。”陶无辛指了指屏风上搭着的数件衣衫。“这件肚兜颜色不错。”
梅非瞪着他。
陶无辛摸了摸鼻子。“好吧。我不说话了。”
“你还是说罢。”梅非全身充满了无力感,连喉咙里吐出的气也绵绵长长。“比如,你究竟是谁?”
陶无辛转过眼来看她,敛去了随意的神情。
“西蜀莫无辛,见过公主殿下。”
他站起身来,左手压在右手上,举手加额,向她行了一个正式的揖礼。
梅非的凤眸转了转,光彩四溢。
“莫?你是西蜀王的——?”
“我是西蜀王的长子。”他朝床榻走了两步,挡去了烛台微薄的光线。
梅非微抬了头,注视着他的脸。
“桃花世子?”她微微一笑。“真没想到。”
她一直暗中关注着西蜀的动向,不露痕迹地收集关于西蜀的一切消息,自然也不会漏过西蜀王的子嗣情况。传说西蜀王的长子放浪不羁,偏爱桃花,被蜀地人称作“桃花世子”。
“没想到我的名声已经传得那么广了?”陶无辛抱着手臂靠在床柱上,又恢复了之前慵懒松散的样子。“那传闻有没有说桃花世子面如冠玉目若晨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梅非白了他一眼。
“没有。只说此人性情浪荡,性好渔色。”
陶无辛一脸忿忿。“什么传言?完全与实不符。”
“是么?”梅非拿眼角瞟了他一眼。“我倒觉得挺像。”
堂堂西蜀世子跑到越州来开妓馆,还死皮赖脸用尽手段对她行纠缠之能事,的确极不靠谱。他浪荡,她荒唐。难怪会缠到一块儿,成了一根灯芯两股绳。
陶无辛换了一身素白的棉袍,袖口和襟口上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粉桃,栩栩如生,映得他面颊含粉,唇色殷红。不管其它的寓意,光是这桃花本身便跟他衬得很。梅非暗暗地想,蜀地的人们的确挺有眼光。
“虽然像,但总归是空口无凭。”梅非垂了眸,面色沉静。“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冒充的?”
一块巴掌大小的长形碧色玉牌送到她眼前。
“这桃花玉牌代表了我的身份。”
梅非从他手里接下了玉牌,放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玉牌的正面用楷体刻了一个蜀字,背后雕着细致的桃枝。
“一年之前,我父王接到了梅泗从越州传来的密信,便令我想办法到越州做一查探。冯傲在西蜀也安排了不少眼线,我们怕打草惊蛇,对你造成危险,才想了这么个迂回的法子,先潜伏到美人笑周围观察,等到绝对安全之后再行相认。”
梅非依然望着他的眼,一语不发。
陶无辛勾唇,继续往下说。
“二十年前,冯傲血洗昌平皇城,诛杀了连家皇室一百八十六人,其中包括了太子连尚。但却有一个人在太傅林似海的掩护下逃了出去。”
他顿了顿,燕子眸一闪。“这个人,就是太子妃莫予,也是我的姑姑。当时她已身怀六甲,在逃亡途中跟林似海的夫人同时生产。林夫人因难产而死,只留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梅隐。太子妃在产下一女之后被冯傲的人找到,最终遇害。这个女儿就是你,我说得可对?”
梅非不置可否地笑笑。
“太傅林似海逃到了越州,化名梅泗开了家酒肆。”陶无辛的手指抚额,似有疑惑。“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在二十年后才将这么重要的消息送到西蜀?”
梅非垂着眸,手指紧紧地抓住裹在身上的被衾,许久才开了口。
“冯傲窃国称帝之后,西蜀的态度一直很不明确,甚至有传闻说西蜀王已向冯傲示忠投诚。在这种情况下,爹爹他怎么可能把这么重要的秘密轻易透露?”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他一直在等待西蜀起事,一年前他身染重疾,实在没有了办法,才将消息送了出去,只拼个最后一搏。”
陶无辛静静地望着她的脸。
“若我们真的站在冯傲一边,你又当如何?”
梅非嫣然一笑。
“若你们真与冯傲同流合污,也应该为了君王璧留下我的命。”
“君王璧?”陶无辛眉头一展,面露讶色。“君王璧在你手上?”
“不错。在这世上除了我之外,再无人知道它的下落,也再无人知道它其中掩藏的秘密。”
君王璧是连氏皇族的不传之秘,据说其中隐藏了一个极大的秘密,解开这秘密的人,能获得一笔巨大的财富。
当年冯傲逼宫弑君时,曾为了这块君王璧翻遍了昌平皇宫,可惜始终不知其所踪,没想到却落到了连氏皇族最后一人的手里。
陶无辛脸上的神情变幻了几下子,终究归于平静。
“你大可放心。我们西蜀与冯贼誓不两立。之前的种种妥协,只是为了伺机而动。”
“我相信。”梅非点了点头。
之前她的确怀疑西蜀其实已投靠了冯傲,尤其是穆澈出现之后,她越发地确信。
但陶无辛表露自己的身份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判断失误。很简单,陶无辛既然对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如指掌,这就说明了爹爹的那封密信里早就交代出了自己的身份,并不存在什么不确定。若他们真与冯傲一伙,早就该把自己交了出去。
陶无辛苦心在越州潜伏了快一年的时间,也说明了西蜀对待这件事的慎重。
这些迹象都表明,西蜀多半是假意投诚冯傲,伺机而动。爹爹的这最后一搏,总算没有白费。
“这么说,你愿意跟我回西蜀了?”陶无辛抬眸望向她,闪动着莫名的光泽。
梅非蹙着眉,盯着他看了许久,一直看到他十分不自在地别开眼。
“你一直到现在才说出自己的身份,是在观察我是否够资格让你带回西蜀么?”
陶无辛怔愣了一瞬。梅非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的眼。
“要带我西蜀涉进这乱世险局之中,要让我西蜀子民受得这战乱之苦,我总得知道这皇族遗孤究竟值不值得我们这么做。”他坦然一笑,神色间诸多坚持。“我不是我爹,他对连姓皇族膜拜跟从,我却只追随配得上这位子的人。”
梅非唇角一勾。“那么现在,你认为我是否值得?”
“还不知道。”陶无辛看着她的脸。“不过至少你看上去还不令人讨厌。”
梅非浅哼了一声。
“那你跟我——”
她的脸突然红了一片。“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要跟我——”
陶无辛立刻懂了她的意思。
气氛变得有些奇怪。
陶无辛撤下手臂,转身往一边踱了踱,又清了清嗓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反正你将来也要嫁给我,做这个——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语调有些太快,像是好容易找出个理由,便马上说了出来。
“嫁给你?”梅非愕然。“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你该不会以为我会心甘情愿为了连姓皇室出生入死?我可不是愚忠之人。”陶无辛没有看她,视线落在桌上的那盏油灯上,火苗在他的眼中跳动不定。“除非你我结为夫妻。我为你打这天下,自然也要与你共享这天下。”
梅非脸上的红色褪了个一干二净,一双凤眸渐渐失却了温度。
“我明白了。”
他不是没有野心,而是野心太大。表面上是为了光复大夏山河,实际上却想从中分一杯羹,而她却没有其他的选择。
原来他之前与自己的纠缠,也不过是为了坐实这个身份?
梅非心中有未曾注意的一角,悄无声息地化为齑粉。
陶无辛听得她语气清冷,立刻转过头来,神色间有些纠结。
“如你所愿。”梅非闭上眼,似极乏累。“大夏收拾河山之后,御座旁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陶无辛看着她的脸,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还有一件事。”梅非突然又张开了眼,眸中不带丝毫情绪。“刚刚救走大师兄的人,你可认得?”
她的脸色冷淡,像是对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没有恼怒,没有白眼,也没有鲜活的笑颜。
陶无辛的胸口像堵了一颗厚重的石,喘不上气来,可还得勉力回答。
“认得。他是冯傲的心腹,叫穆澈。不知道具体的职务是什么,不过看得出很受重用。”
“这个人之前来找过我。”梅非略一沉吟。“以西蜀的身份。”
陶无辛一怔。“这么说,西蜀那边的消息泄露了。”
“他似乎还不确定我的身份。所幸我之前见过他,应该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我会去查这件事。”陶无辛看了看她。“你——”
“我要回去了。”
梅非垂眸。
陶无辛愣了愣。“好罢。你先回客栈,等我安排好了便接你和梅隐一同回西蜀。越州怕是不能再回去了。”
梅非点点头,依然不看他。
“那你先换衣服。我出去等你。”
陶无辛从外面阖上门,心中忽然生出些悔意。他将这些悔意压了下去,从胸腔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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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我是一盏小油灯,咿呀咿呀哟!
我曾经见证了多少难以遏制的激情,多少猥琐不已的青春,多少阴差阳错的故事!
比如今晚这个。
你说这两人,明明月色大好,我看他们两也挺般配,怎么就辜负了这大好时光,坐在床上唠嗑?所谓春宵苦短,他们不但不珍惜,还你一言我一语,试探过来试探过去,这不,桑心了吧?路漫漫了吧?
所以我常常说,说得多不如做得多。咳咳,不要想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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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微醺画眉
陶无辛送梅非回到她所住的客栈的时候, 天刚蒙蒙亮。满城的红枫被雨水洗过之后越发鲜亮, 而那些经受不住风雨掉落在地的枫叶却已碾碎成泥,与污灰混到一处,再也看不出原本的火红。
“谢谢。”梅非胡乱地点了点头, 也没有看他,便转身朝里走。
“喂!”陶无辛出声唤住她。
她停了脚, 却没有转身。
陶无辛抿了抿唇。“你——”
“放心罢。”梅非打断了他的话。“我会一直住在这个客栈,等你安排好一切, 我便同你回蜀地。”
陶无辛的眉心蹙了起来, 燕眸里有些纠结。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唤她。
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梅子”他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该叫她公主么?还是小非?
他们之间,像隔了一段蜀纱, 再也看不清晰对方的心思。
梅非的手搭在自己的房门上, 闭了眼呼吸了几个来回,才推开门进去。房间里没有燃灯, 破晓时的微光让整个房间看上去有些寂清。
折腾了一整晚, 着实累了。她勉强走到床榻前便软倒了下去,抱着被衾闭上眼补眠。
明明已经困得不行,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却不停在她脑中转啊转。一会儿是大师兄和姜红月无奈的拥抱,一会儿是桃色纤细灵活的身影,一会儿又是穆澈。
到最后, 却是陶无辛在烛火下的剪影在她脑中定了格。
结为夫妻,共享天下。
情窦初开的时候,她也曾偷偷幻想过要嫁一个怎样的郎君。那时候她满心里装的都是容师兄, 如今此梦已远,却没想到第一个表示要娶自己的人,却只把这姻缘当做一笔交易。
那些鸾凤和鸣,那些举案齐眉,那些儿女情长,似乎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
本来就不该奢求的罢?心底的那丁点儿希望又是为了什么?
她懊恼地翻了个身,强迫自己脱出这些关系,冷静地思考应对。
陶无辛有野心,自己又该用什么方法让他心甘情愿帮连姓皇室重拾这片江山?他就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双刃剑,若她使得不好,反而会伤了自己。
她得想办法将他的野心为她所用,又得提防一个不小心控制不住,被他借机颠覆,叫这片大好河山成了姓莫的天下。
难,难,难。
她想了一阵子,不知怎地思绪又回到了穆澈的身上。明明是冯傲的人,却为何要阻止桃色?莫非是冯傲他又突然改了主意,不想再破坏岭南平阳的结盟了?
也没有道理,若是冯傲的命令,穆澈没理由不通知桃色。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桃色私自这么做,并非出于冯傲的命令;第二,是穆澈私自救了上官月和姜红月。
而这两种可能比较而言,显然是第二种更加合理一些。至于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金黄色的朝阳渐渐钻进了随意搭下的帷帐,在梅非的脸上投下一道一道光线。她蹙了眉,背过身去抱住了头,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外面喧闹的声响。
她再也睡不着,索性坐了起来,推开窗子朝外头望了望。不过刚过辰时初,街上竟然已经熙熙攘攘地站满了平阳城的男女老少,面含喜气,互相寒暄。
无数身穿红甲,手执长矛的兵士将人们挡在街道两侧,分出一条整洁宽阔的道路,道路中央铺上了大红色的毯子,上面绣着大朵的芙蓉花开。
对面的楼上也纷纷推开了窗,好奇地朝下望,一边望一边儿欢喜地讨论着今日的盛事。
梅非的头在这喧闹中开始隐隐作痛。她关上窗子勉强挡去些喧嚣,坐在桌边倒了杯冷茶,又揉了揉脑袋。
她居然都给忘了,今天便是容师兄和姜红月的大婚之日。
冷茶入口,涩了喉咙。她放下茶杯,洗漱完毕之后换了条粉蓝的袄裙,对着铜镜望了望。
一张憔悴的脸。
梅非把镜面朝桌子上一口,双手捧着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须臾之后,她又将镜面翻转了起来,从一旁的包袱里翻了翻,只找着一只青雀头黛笔。对着右眉刚一用力,吧嗒一下子断成两截。
梅非的眉头打了一个深深的结,脸色更加晦暗了些。
“不是吧?”她看着断得相当彻底的黛笔。“容师兄成婚,我只是想别那么难看,这样也不行么?”
她平日里不惯脂粉妆点,这只黛笔还是许久之前买的,阴差阳错地带了过来,关键时刻还是没起到什么作用。
梅非索性丢了黛笔,对着铜镜扯开一个极大的笑脸。
“小非,你是美人,美人!没有脂粉,没有眉黛,你也一样是美人。”
她对着铜镜里的自己大声地说。
铜镜中的笑脸大得遮去了黑眼圈和苍白的脸色,只留下明晃晃的红唇雪齿。
“果然,美人就是美人。”
她重获自信一般地重重往桌上一拍,推开门去了旁边的房间,往房门上敲了敲。
“阿隐?”
没人回答。
梅非有些奇怪。照理说这么喧闹,也早过了他习惯起床的时间,他早该醒了才对。难道是生病了?
她赶紧又敲了敲。“阿隐,你醒了么?”
这次用力大了些,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
门没锁?
梅非迈步进去。房中的竹帘垂着,显得有些昏暗。
梅隐坐在红木桌旁,一动不动。
“阿隐?”
梅非疑惑地慢慢靠近他。
他垂着头,面无表情,像是只失去生气的人偶。
“阿隐,怎么了?”
梅非站到他面前,弯下腰去看他的脸。“出什么事了?”
他缓缓地抬头,对着她的眸子。那双桃花眼沉凝着,染上了淡红,看上去很颓丧。
“姐姐,你昨晚去了哪儿?”
梅非一怔。
“今天容师兄大婚,我担心你难过睡不好,所以昨晚特地去找你。你的房间里却没有人。”梅隐盯着她的眼睛,竟然有些痛苦之色。“今天早上,是陶无辛送你回来的。”
梅非笑了笑。“阿隐,昨晚我的确跟陶无辛在一起,不过——”
“姐姐。他是不是要挟你?”梅隐突然抓住她的肩膀。“他用什么要挟你?”
“阿隐,你误会了。”梅非抓住他的手,试图解释。
“姐姐,别再为我做这些事,别再为我受人要挟了!”他的手颤抖着,用了力气。脸颊上那颗朱砂痣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梅非的肩胛被他捏得生痛,偏偏还只能好生安抚这只炸了毛的小刺猬,一时之间也没有细想他话中的异样。
她柔和地冲他笑着,两只手扶着他的脸庞。“阿隐,你真的误会了。陶无辛他没有要挟我。昨天晚上我之所以跟他出去,是因为有人要暗算大师兄和姜红月,阻止这场婚事。我是跟他一起去救大师兄的。”
梅隐呆了呆。“暗算大师兄?这——”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她好言好语地跟他说。“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她捏了捏他的脸。“你听,外面很热闹呢。我们不出去看看么?”
梅隐的脸色忽明忽暗。“姐姐,你想去看?”
“嗯!”她点头。“我很想看看容师兄他穿喜袍的样子,一定很好看。阿隐,走吧?”
“可是——你不是说不参加喜筵?”
“谁说我们要参加了?就在外面看看不行么?”梅非笑得很得意。“待会儿新人会绕城一圈,我们只要在人群中看看就行了。”
梅隐终于松了松手,梅非的心也跟着放松下来。
“阿隐,待会儿我们去吃福生楼的小笼包好不好?平日里总是没位子,今儿个一定能找着地方。”
她往他脸上拍了拍,从他的手臂下挪出身子。“快换身衣服。”
“好。”梅隐的唇角翘了翘,之前的颓丧之气去了大半。
两人刚出了门,迎面便碰上了微醺。
微醺右手里提着一只红色木匣子,朝梅非和梅隐浅浅一笑。
“小非,是大公子让我来的。”
梅隐的脸色立刻有些不好看。梅非瞟了他一眼,心叫不好,又只得朝微醺点头。“他有什么事要让你转告我么?”
微醺瞧出些端倪,面色不改,将手中的木匣朝她的方向打开来。
“大公子说你也许会想去看看碧璃公子的大婚之礼,又说你昨夜里染了些寒气,脸色一定不太好,所以叫我来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木匣里都是上好的脂粉黛笔。
梅非眉一挑,这算是什么?示好么?
虽然想到陶无辛心头还是堵了一口气,但这些东西却让她心痒痒。
“微醺,你会上妆?”
微醺笑意深了深。“略懂。”
梅非拿眼角瞥了一眼梅隐,只犹豫了一下子便听得梅隐开了口。“那就麻烦你了,微醺。多谢你家公子。”
梅非略有惊诧,却见梅隐朝她微微一笑。“姐姐,我到楼下等你。”
微醺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
傅粉,描眉,淡晕胭脂点檀唇。眉间一朵描金木槿花钿,灵秀动人。梅非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彻底呆了去。
原来微醺所谓的略懂,其实是相当擅长的意思。
上完了妆,他又替她梳了个玲珑髻。修长圆润的指尖在发中轻柔地出入穿插,无比灵巧。
“微醺……”梅非喃喃。“真不知道你还有这等手艺……”
微醺的眼从铜镜里看她,依然温柔沉静。“喜欢么?”
梅非忙不迭地点头。“太漂亮了,我都有些不习惯。”她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觉得不像是我了。”
微醺笑了一声。“小非,你本来就很美。”
梅非的脸烧了烧。果然,被打扮成美人了之后,连行为举止也收敛了不少。
她走下楼的时候,连梅隐也呆愣了片刻。
这凤眼蹁跹,木槿妖娆。垂眸浅笑,眼波流转,让人不自觉地屏息静气。
“小非……”梅隐的嗓音带了一丝沙哑,随即他掩饰地咳了咳。“姐姐,很好看。”
梅非心头暗自得意。
“阿隐,走罢。”她昂首挺胸,从容不迫地朝前迈。
梅隐脸色一变。“小心——”
梅非的脚绊在门槛上,眼看着就要拥抱大地。所幸她轻功底子不错,反应又快,翻了个身又稳稳落在地上。
虽然没有真的摔倒,也给她弄了个灰头土脸。
人,果然是不能得瑟。她咬牙切齿。
梅隐赶上来扶着她上下地看。“姐姐,没事吧?”
她悲愤地摇了摇头。“没事。”
两人来到福生楼,只见店门口挂了一块硕大的牌子。
“东主有喜,闭店一天。”
梅非没好气地白了这牌子一眼。“什么有喜,一定是去看大婚了。”
梅隐笑了笑。“没关系,我们改日再来。”
街道上的喧嚣之声突然变大,人群中开始出现欢呼声,隐约可听得“碧璃公子”,“红月将军”,以及一些“百年好合”之类的祝贺词。
“好像已经来了。”梅隐朝道路的那边看了看。
“是么?”梅非踮着脚,将手挡在眉前眺望。“来了来了!”
数十排侍卫骑着白色骏马在前面开路,骏马的头上都绑了红色的绸缎。
接下去是手执代表平阳和岭南的旗帜的兵士,整齐如一地走过。
紧接着,数对身穿蓝衣的俊俏少年少女,手捧着花篮,面带微笑地朝四周撒着花瓣。
“这排场,啧啧,有生以来能看一次也算值了!”人群中纷纷惊叹。
“你以为能看几次?平阳王娶儿媳,当然得讲足了场面!”
“听说这里面还有红月将军带来的红月军,不知道是那些?”
梅非瘪了瘪嘴。
“真是浪费。”
她绝对不承认自己是出于嫉妒。
梅隐看着她的侧脸,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将来姐姐出嫁的时候,一定比这还隆重。”
梅非摇头。“我才不要。被那么多人看着,多别扭。我要是出嫁,就让所有人都喝女儿红,喝到醉过去为止。”
她的脸上忽然有些惆怅。
爹爹曾经酿过一坛女儿红,藏在酒窖里。虽然他没有说,她却知道那一定是为了她准备的。
虽然他们都知道,也许这坛酒永远都不会有被打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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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俗话说,前世不知道做了多少孽,今生才会投胎成一条门槛。
身为一条门槛,我自责过,我检讨过,我哀嚎过,最终沉寂。
因为我意识到,既然做了门槛,那就得好好珍惜我的槛生。我雄纠纠气昂昂地挺胸抬头,不放过一只脚。
我不过是尽忠职守而已,为何却招来这么多白眼?
就说我绊倒的这个女人吧,明明就不是淑女的料,还非得学人家纤纤移步。这下好了吧?被绊倒了吧?
要怪也不该怪我,我说你们到底在瞪什么?你,你,还有你?好好的三个大男人,盯着我一个小门槛瞧什么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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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章 长髯怪翁
火红的婚车终于出现了。
四匹踏雪骏马, 两个身着礼服的御马官。车舆上置了圆形的金伞, 伞下挂着大红色半束起的帷帐。
容璃和姜红月身着吉服坐在其中,微笑着朝四周欢呼的民众点头致意。
从来都是一袭碧衣示人的碧璃公子,如今在红色吉服的映衬之下, 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华贵。他的左手与姜红月相握, 右手搭在车舆的扶手上,时不时抬起来朝人们挥一挥。
梅非看着他浅笑着的脸, 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她以为自己看到这场景一定会很心痛, 可是这个时候,她却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难过。
原来放手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她的唇角勾起向上的弧度,笑出声来。声音被淹没在周围人们狂热的呼喊中, 如同一滴水珠最终汇入大海, 再无踪迹。
手悄悄被人握住。她侧了脸,朝身旁的梅隐笑着。“阿隐, 容师兄他会幸福的是不是?”
梅隐转过眼去看车舆上那一对, 微微点头。
容师兄会不会幸福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小非的幸福已跟容璃无关了。
他的桃花眼中渐渐扬起光亮,像是阳光照射到湖面时那粼粼细碎的波光。
热情的人们跟随在车辇后面,雀跃欢呼,一直跟到了平阳王府的门口, 才被训练有素的红甲士兵给拦了下来。
平阳王府的门口隔开了一条道,受邀参加筵席的宾客从这条道路中进府,而王府两侧分别设了礼官, 给平民们分派喜糖和红包。大多数的平民们走到这儿后便分成两路去了礼官那儿,也有少数留在原地继续看。
梅非和梅隐站在这些少数人当中,看着鱼贯而入的宾客和贺礼。
身旁的人们大多在兴奋地谈论着隆重的婚礼排场和一对新人是如何的相配,也有小小的不谐之声。
“这一联姻,下一步怕是就要征兵了。满足了这些当权人的雄心壮志,只苦了咱们这些黎民百姓哟……生灵涂炭喽……”
有一灰衣男子摇着头叹息。身旁立刻有几人附和。
“就是,太太平平过日子不好么?非得要争个你死我活。”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天底下四分五裂的总不是个办法,得需要位明君。我看咱们平阳王就很好。”
“就是,难道那冯姓小儿与北戎勾结窃国弑君,就真的让他安稳坐了这片江山?不管怎么说,只要还有点儿血性,就不能叫他真得逞喽!”
“那也未必是平阳王,我看这事不到最后,谁也说不清。”
“嘿,身为平阳王的子民,难道你还向着别人?咱们平阳王哪儿不好了?至少还能让你安安稳稳在这儿评断时事!”
梅非赞赏地看了最后说话的那人一眼。这句话说的好,在平阳王的治理之下,人们至少能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些对政治局势的看法而不必担心落到当权者的耳朵里,足可见平阳王的英明之处,从这些平民对大婚的反应也能看的出他们对平阳王族的拥戴。
“看来姑娘颇有些赞同。”
梅非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位年逾四十的长髯男子,手持羽扇,一身洗得几乎看不出原本花纹的青色长袍。
他长了一双细长眼,眼内精光一射。“不知姑娘对这场婚事有何看法?”
梅非微微一笑。“碧璃红月,天生一对。这婚事不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这男子笑了一声,抚了抚胡须。
“未必,未必。这两人锋芒殊甚,能并肩却难以生情,实在是针尖对麦芒,要这么硌着一世喽!”
梅非蹙眉看他一眼。“先生此言似乎有些不太礼貌。”
男子摇着羽毛扇,笑意不改。“这天底下哪一句实话入得耳来?不过是自欺欺人。老夫听闻这红月将军和碧璃公子都心有别属,这样的结合不过是利益联姻罢了。”
梅非的心头沉了沉,这个人看来不简单。红月也就罢了,容师兄他心有别属?大概又是些混淆视听的流言。
男子没有看她,咪咪笑着看走入府中的宾客。“不知道这同床异梦的滋味如何,想必是不会快活了。用一世幸福换得并肩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合算。”
梅非勾了勾唇。“可并肩,焉知不会相赏而生情?只要有情,百炼钢也能化绕指柔,更何况针尖麦芒?男女之情最为奥妙,想必先生未曾体会,这结论下得偏颇了些。”
那男子笑容滞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
“姑娘所言甚是在理。”
梅非也不欲咄咄逼人,朝他歉然一笑。“小女子说话太直,得罪了。”
“哪里,是老夫受教了才是。”
这时候,礼官开始大声宣告来宾的名号。
“润州刺史苏大人及亲眷到——”
“湖州司马徐大人及亲眷到——”
……
梅非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一下子,再转过脸的时候,那长髯翁已不见了人影。
她蹙了蹙眉,心下疑惑,又很快压了下去,踮脚在宾客中寻找上官久。
“阿隐,怎么没看见大师兄?”梅非始终没有看见上官久,不免有些着急。
“大概是还没来。”梅隐宽慰她。“四师兄不是也还没来么?”
梅非有些担忧。昨夜里看见穆澈扛走了大师兄,他们也没有跟去看看他是否会将他送回客栈。万一出了什么事——梅非越想越不放心。
“越州司马赵大人到——”
梅非无意朝门口望了一眼,却惊呆了一瞬。
跟在越州赵大人身后,那个敛眉垂头的黑衣侍卫,不正是穆澈?
“姐姐,怎么了?”
梅隐见她脸色忽地发白,连忙出声询问。
梅非此刻却正是千头万绪,好容易理出个线头。穆澈为什么要混入平阳王府?
无论如何,她也绝不相信他只是过来参加婚筵而已。一定有问题。
她突然拨开人群,拼命往前挤。旁人纷纷侧目,却见是位娇丽动人的女子,便宽容地往一旁让了一让。
梅隐焦急地跟在她身后,一把揪住她的胳膊。“姐姐,究竟怎么了?”
梅非扭过头。“阿隐,我们进去参加筵席!”
梅隐呆了一呆,也来不及问她怎么忽然改了主意,只好跟在她身后钻出了红甲兵的护卫圈,朝门口走去。
刚走了几步,梅非便让人拦了下来。
礼官上下一打量,向她伸了只手。“请出示请柬。”
梅非下意识去翻荷包,才想起自己压根儿没带请柬。
她朝礼官谄媚地笑笑。“我是二公子的师妹,忘了带请柬,能不能通融通融?”
礼官的脸上立刻多了些鄙夷。“你说是师妹就是师妹?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冒充的?想跟咱们二公子攀上关系的可不少。”
梅非暗自咬牙,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顿时眼泪盈眶,看上去楚楚可怜。
“大人,您就放我进去罢?我真的是容璃的师妹——”
礼官的两撇胡子抖了抖,看也不看地把她拨到一边。“一边儿去,别挡着路。”
梅非悲愤。这年头,连美人计也不管用了?
梅隐扶住她,面色冷冽。“不让进便罢了,干什么动手动脚?”
礼官双眼一瞪正要发火,却在见到梅隐的一刹那化作满面春风。“这位公子也是来参加喜筵的?”
梅隐眉头一皱。“容璃是我的三师兄。”
礼官笑得相当之讨好。“难怪气质不凡,容貌出众啊!快快快请进请进。”
梅非差点儿没气歪了嘴。凭什么阿隐能进去她却不行?难道果然是美男比美女受欢迎些么?
梅隐拉着她的手就要往里走,却又被礼官拦了下来。
“公子,你可以进去,但她不行。”
“为何?”
“没法子,本官也是奉命行事。只怪仰慕我家二公子的疯狂女子实在太多了,不可不防啊。”
梅非的脸顿时黑了一片。
“阿隐,你先进去罢。”她朝他使了个眼色,悄声说:“我自己想法子混进去。两个人目标太大。”
梅隐犹豫了一下子,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平阳王府。
梅非则被礼官赶到一旁。那里居然已经站满了打扮得花枝招展或嘤嘤哭泣或面目扭曲的女子。
“我是二公子的远房表妹!我要进去!”一绿衣女子不依不饶地想冲破阻拦。
“我是容二公子的侍卫的妹妹!让我进去……”又是一红衣女子。
“我是容二公子的亲随的二婶子……”
“我是二公子的师妹……”一满面横肉的大婶举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破剑……
梅非汗如雨下。难怪那礼官不让她进去,原来真有那么多狂热份子。仔细看看,居然还能找着几个男扮女装之徒……
做名人真是太可怕了。尤其是容璃这种偶像级的人物,几乎随时都处于危险之中。
梅非开始冷静地思考进去的方法,很显然,这种哀嚎加威胁的法子是不管用了。
她悄悄地退出了这群奇形怪状的女人堆,沿着平阳王府的外墙走了一圈。
不行,全都围满了侍卫。用轻功一翻,怕是立刻会引来围攻。
她擦擦脸上的汗,彻底犯了愁。或者自己该想办法混进哪一路的宾客中——
“喂,你干什么呢?”
梅非一呆,只见两名侍卫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她走来。
“注意你很久了,绕着咱们这王府的城墙在转悠啥呢?”
梅非无语,自己出门的时候实在应该看看黄历的。怎么就这么倒霉?
“发生什么事了?”
“方公子您来了?是这样,我们发现这名女子不怀好意地绕着城墙转,看来是想翻墙而入。”
梅非转过身来,满脸委屈。“我没——四师兄?”
来人不偏不巧,正是方雪卿。
他也愣了愣,随即惊喜地叫了出来。“小五?怎么是你?”
方雪卿深目一弯,往她肩上一拍。“小五,你总算还是来了。打扮得真好看。”
梅非尴尬地冲他笑笑。“我的请柬没带,他们不让我进去。”
桃色跟在方雪卿的身后,一身水粉色裙装,依然妩媚妖娆,只是眉宇间略有疲色。听梅非这么一说,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梅老板也有这等狼狈的时候?真叫桃色开了眼界。”
梅非朝她瞪了瞪眼,又想到她昨夜所做之事,顿时心情颇有些复杂。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晚才到?”
“不止我们两个。”方雪卿揽住桃色的肩膀,朝身后招了招手。“还有大师兄。”
“大师兄?”梅非心里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只见上官久行色匆匆地赶了过来。
“小五?”
他有些惊讶,睁圆了狐狸眸。“你不是说不来?”
“就不能改变主意么?”梅非撇了撇嘴。“你们能带我进去么?”
“当然了,包在我身上。”方雪卿拍了拍胸膛。“对了,小六呢?”
“他已经进去了。”梅非垂头丧气。
三人见她如此神情,心领神会地笑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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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小人我家住平阳西,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
谁知那一日,碧璃红月来联姻,让我做礼官,喊破喉咙无人管。
只见一女子,冒充师妹要进门,我自然将她拦。
拦来拦去结了仇,结了仇!
从此生活无乐趣,处处是哀愁,上个茅坑也摔破头啊摔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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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章 弯刀穆澈
有了方雪卿的带领, 梅非这次自然是进去得畅通无阻。礼官连声道歉的模样叫她看了心情相当愉悦。
此时已近黄昏, 四人穿过重重的红色绸帐琉璃宫灯,总算是找到了位置。梅隐已经站在那里翘首以待,见梅非过来才松了一口气。
“大师兄, 四师兄。你们怎么跟姐姐一同来?”
方雪卿和上官久不约而同地呵呵一笑。“小五她被拦在门外,还好碰上了我们。”
三人陆续就坐, 梅隐替梅非拉开椅子看着她坐下,才自行坐在她身边。
“总算是来了。要是再不来, 我便打算出来寻你。”
他们这桌正在一组曲水流觞的旁边, 侧面便是礼堂和主桌,是个视野极好的位置。
梅非自从一坐下,两只漆瞳便不住地搜寻穆澈的影子, 最后终于被她给找到, 正在他们这一桌东边隔了三桌的地方。
穆澈是作为亲随来的,自然没有坐下就席的资格。他只是垂眸站在那里, 面无表情, 右手握着一把圆月弯刀,整个人的存在感极弱,不是刻意的话跟本就注意不到他。
梅非心不在焉地吃着饭菜,时刻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新娘已经送入了洞房,而容璃换了一身黑红相间的蟒纹锦袍, 出来招呼客人。
“人人都说这平阳王和王妃感情甚睦,看来倒是不假。”梅隐转过脸来跟梅非说话。
“是么?”梅非压根儿没注意主桌那边,对平阳王和王妃也只是匆匆瞟了一眼, 无甚印象。“这样不是挺好?阿隐,以后你——”
她本想说以后你也要一心一意,谁知道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梅隐的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我以后也会只娶一人。”
梅非扯了扯唇角,在他脸上拍了拍。
“阿隐,别委屈自己就好。”
“今儿个三师兄看上去还真是神采飞扬,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方雪卿喝下一杯酒,笑得很爽朗。
上官久跟他碰了杯,酒至唇边却没有喝下去,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是啊。这红月将军也的确美艳过人。”桃色瞟了上官久一眼。“能娶到她,也不算辱没了碧璃公子。”
梅非看着上官久的样子,目露担忧。
上官久终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眉目一展,朝梅非笑笑以示安心。
梅非在心中暗叹了一声。这一场婚筵,是引了多少伤心人?
至于桃色——梅非又看了她一眼。桃色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略一疑惑又对她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阿隐,我们两个换位置罢,也好让我跟桃色聊聊女儿家的话题。”
梅非跟梅隐调了座位,坐到桃色的身边去。
桃色朝她微微一笑。“怎么,有什么话想问我?”
“是啊,想问你怎么把我这四师兄的花花肠子给绑牢的呢。”梅非朝一旁温柔注视着她的方雪卿瞟了一眼,吐了吐舌头。
方雪卿佯装恼怒地朝她瞪了瞪眼。“怎么,你四师兄就这么不堪?”
“当然了。你可不知道,自从知道你有了心上人,青椒红椒可唉声叹气了好几天!”梅非和桃色都笑了出声。
方雪卿有些尴尬,略一紧张地看了桃色一眼。
“行了,我可不是小气的女人。”桃色半嗔半笑地看了他一眼。
方雪卿放下心来,这才转头去跟上官久和梅隐说话。
梅非凑近桃色的耳朵,脸上的笑意不改。“桃色,如今你既然已经跟随了师兄,从前的一切就该放下了。否则若师兄知道你的作为,他一定会很伤心。”
桃色僵了僵,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
“我们几个师兄弟妹感情一直很好。你做别的事也就罢了,算计到大师兄头上,别说方师兄,就是我们也不会原谅你。”
桃色眼神复杂地盯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么说,昨晚是你——”她若有所悟。
梅非笑而不语。
桃色轻叹一声。
“小非,有的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那边的势力太大,你千万别明着与他们做对。否则难保会有什么危险。”
“放心罢,我心里有数。”梅非点了点头。“倒是你,还是早些脱身的好。”
桃色微蹙了眉头。
“我明白。”
“你们在谈什么,怎么都皱着个眉?”方雪卿又凑了过来,满脸好奇。
“我们在说你之前的情史呢!”桃色跟梅非对视一眼,展颜一笑。
方雪卿苦了个脸。
“小五,你就别再拿我打趣了。”
梅非笑了一会儿,转头去看穆澈的方向,正好见他转身朝礼厅门口退去。
她心下一凉,站起了身,以出恭为由离席跟了上去。
穆澈的身形一闪,绕过几个拐角。
梅非跟着他到了一处种满了月季的花园,这里几乎无人经过,显得安静偏僻,唯有礼厅的丝竹之音遥遥可闻。
穆澈的踪迹到了这里便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梅非心下纳罕,四处望了望,却毫无线索。
“梅姑娘,又见面了。”
穆澈冷冽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头顶。
梅非下意识地朝上一看,只见穆澈朝她飞身而来,手上的圆月弯刀光芒一闪。
梅非立刻闪身一躲,提气跃步,飞开几丈远。
穆澈却停在原地,收了攻势。
“柳叶飘?”他长眉一敛,“你是越凤派的人?”
“不错。上官久正是我的大师兄。”梅非故意提及上官久,想看看他的反应。
“为何要跟着我?”穆澈望着她,眼中的冷冽不改。
“穆公子此话从何说起?难道这路你走得,我却走不得?”
穆澈的神情微动。“好,既然如此,只怪在下失礼了。就此别过。”
他转身走了两步,梅非继续跟在后头。
穆澈停了脚,转过身来,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无奈。
“梅姑娘,不如你先走。”
梅非抱了手臂。“我累了,想歇会儿。”
穆澈点点头,刚一转身,梅非立刻又跟了上去。
“梅姑娘。”穆澈的脸色有些发黑。“看来今日你是不打算放弃了?”
“不错。”梅非索性发挥缠人功。“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穆澈的眉角抽了抽。
“既然如此,得罪了。”
他闪身朝她攻来,没有拔刀,只用了刀柄与她过招。
梅非立刻拔剑去挡。她与梅隐同时修习清凤剑法,萧揽将一对雌雄双剑绿岫和青鸿分别给了她和梅隐。
绿岫剑薄如蝉翼,在阳光下隐隐泛出碧光。
梅非虽学艺不精,但也好歹学了好几年,再加上穆澈似乎留了些余地,并未用全力,两人堪堪过了十几招。
正在此时,穆澈忽然旋身,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又在她身后出现,用刀柄往她的几个大穴上轻轻一敲。
梅非瞪圆了眼,却是动弹不得。
“这清凤剑,学得全不到火候。”穆澈悠悠转到她身前,叹息了一声。“可惜了,我还以为能跟清凤剑的传人好好过过招,谁知道全然不堪一击。”
梅非怒目而对。有本事跟阿隐对上试试?
当然,这话她没有说,也说不出口,因为她的哑穴也被他给点了。
“这穴半个时辰之后会自动解开。”穆澈依然是一张冰山脸,只是对上她喷着怒火的眸子的时候,唇角微微勾了勾。“当然,如果你用越凤派的游龙摆尾来冲穴,也许会快那么一刻。”
说完了,他转身便要离开。
“小二?”
梅非呆了呆。这个声音是——
穆澈的身影顿在原地。
上官久慢慢走了出来,神情疑惑。“真的是你?”
他先替梅非解了穴,又走到穆澈身后。“怎么对师妹也要动手?小五,这是你二师兄。”
梅非彻底呆愣在原地。
穆澈——他居然就是二师兄?
穆澈转过身来,神情无奈。“大师兄。”
梅非的脑中像冲破了层层光团,终于看到了碧海蓝天。
难怪他会私自救上官久——
所以他今日混进平阳王府,是因为自己破坏了冯傲原本的设计,所以想用别的方法来弥补么?他想做什么?难道是要劫走姜红月?
梅非紧紧盯着他,脑中已理出了线索。
“小二,你怎么会来这里?不是应该已经回了昌平么?”
上官久欣喜地拍着他的肩膀。
穆澈垂下头,淡淡地说:“有些要事要办。”
“小五,快来叫一声二师兄。”上官久拉过梅非。“小二他在山上待的时间不长,连小三也很少见到他。也难怪你不认识。”
“二师兄。”梅非不甘不愿地吐出这两个字。
“今儿个总算是阖家团圆了啊,哈哈!”上官久语不惊人死不休。
梅非和穆澈的脸色都怪异了一瞬。
上官久的狐狸眼一眯。“走走走,咱们喝酒去!”他拉过穆澈,朝梅非眨了眨眼。“今儿个咱们要喝个至死方休!小五,快点儿过来啊!”
“可是——”穆澈有些为难,却被上官久不依不饶地拖走。
梅非感叹了一声。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短短几句就解决了她的困境,还无意中把穆澈给拖了下来,叫他再也做不了什么手脚。
话说回来,他真是无意?梅非发觉自己看不懂这个大师兄脑子里究竟是怎样的构造了。
她在花园里踟蹰了一会儿,才一边想一边往外走。
走过几个拐角,再走过拱桥小溪,眼前出现了一间茅房。
她转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居然迷了路。
茅房前挂了两盏宫灯,隐约可见四周种了桂树,金黄色的桂花在枝叶间若隐若现。
此时暮色已临,宫灯散出淡黄的光晕映在桂花上,显得有些朦胧。
梅非刚要离开,却闻得茅房内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
她很窘。这场景——
茅房的门忽地被人大力推开,一粉衣男子从里头走了出来,一边儿揉着肚子一边儿皱着眉呲牙咧嘴。“总算是——”
两人大眼瞪小眼。
“怎么又是你?!”粉衣男子柳眉一竖,恼羞成怒。“你你你干嘛老是偷窥我上茅房?就算是仰慕我,这爱好也太特别了吧?”
“我偷窥你?!”梅非气不打一处来。“我还没说你污了我的耳朵哪!”
“你你——你这个死女人——”茅房兄走进了几步,突然呆了呆,绕着她转了转。“居然还是个小美人。好罢,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梅非白了他一眼。
“小美人,不如你从此就跟着我罢,看在你长得不错的份上,我满足你这个喜欢偷窥别人上茅房的特别爱好。”
梅非气不打一处来。“你才爱偷窥别人上茅房,你们全家都爱偷窥别人上茅房!”
茅房兄怒了,朝她冲过来,抬手便要来揪她。
一只手将梅非拉了开去。
“大哥。”清冷的声音带了些无奈。“你这是做什么?”
大-大哥?梅非还没从容璃突然出现的意外中回过神来,又被他这一句大哥给打击到了九霄云外。
这个粉衣无品位又娘娘腔的茅房兄居然是容璃的大哥容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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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作为一个美人,我不止压力很大,且深深地感觉到了恐慌。
奇形怪状的疯狂女子已经越来越多了。这次居然发展到了偷窥我上茅房?
难得闹个肚子,居然又碰上了她。
这是什么样的冤孽哟……看样子长得还不错,怎么爱好就这么独特涅?
亏她还是二弟的师妹,真让我怀疑整个越凤派,难道都是这种素质的咩……
这世界,让人越来越看不懂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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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章 桃花霸王
等梅非从这个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的时候, 茅房兄已经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小五。”
容璃清冷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欢喜。
“原来真的是你。”他忽然释然一笑。“不是我看错。”
“三师兄。”
梅非压下心中的慌乱, 对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想着还是该来看看,毕竟三师兄穿吉服的样子也是百年难得一遇。”
容璃身上散出浓郁的酒香,面颊上也染了些红。
“小五,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迷了路,所以……”她吐了吐舌头。
容璃一笑, 一双眼中清冷尽去,徒留温柔。
“小五, 你今天很好看。”
他突然伸手, 抚上她的脸颊。“很美。”
梅非呆愣在原地,不知道作何反应。
容璃的眼中有一丝醉意。他勾了唇,手指滑到她的肩上。“小五, 你能来, 我很开心。”
“容师兄……”梅非垂下眼。
“小五。最近我常常会想起从前,我们在越凤山的那些日子。”容璃的脸上有些伤感。“以后也许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快乐。”
“别这样说。”梅非勉强地笑着。“师兄, 你会幸福的。”
容璃摇了摇头, 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小五,你还记得你刚入越凤的时候,在雪地里迷了路的那次么?”
梅非点头。“当然记得,那时候若不是师兄你,我早就死在那里了。”
容璃的神情如梦似幻。
“小五, 那个时候我便想着,你是我们唯一的师妹,我得要保护好你。”
“师兄……”梅非心有所感, 抬起头望着他的脸。
“小五,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跟大师兄和小四,小六他们一般,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他松开搭在她肩上的手,侧过身去。“小五,以后师兄不能再护着你,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再不要像从前那般随性了。”
梅非垂了眼,心中生出些酸涩。
“我知道了,师兄。”
梅非只听到容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掩藏在昏黄的灯火中,再也看不清晰。
“小五,我得走了。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底再向左便能找到回礼厅的路。”他背过身去,突然顿了顿。“如果——”
梅非等待着他的话,他却笑了一声。
“没什么,小五,我先走了。”
梅非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玄色和红色相间的袖摆垂落,飞舞,像舞动在暮色中的燕尾蝶。
“怎么,还舍不得么?”
梅非猛地回头,只见陶无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静静地靠在桂树下。
树影婆娑,凉风习习。他依然是那一派慵懒,一身浅灰色的桃花衫,勾了唇却没有笑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不在这里,怎么能看见你们这一场郎情妾意的好戏?”陶无辛离了桂树,缓缓朝她踱过来。“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争取争取?说不定他会变成你的。”
“陶无辛。”梅非皱起眉。“你就这么喜欢窥视别人的私隐么?我们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跟我无关?别忘了你的身份,我的公主殿下。”陶无辛冷冷一笑。“若是你可以放得下自己背负的重任,倒是不妨去追随你的容师兄试试。”
“多谢提醒。”梅非一个一个字地咬出来。“不过,我记得非常清楚。”
陶无辛已经走到她身前,鲜红丰润的唇紧紧地绷成一条直线。
梅非很少看见他怒气外溢的样子,不免愣了一瞬。
他纠了眉,燕眸似有火苗明灭。
“对,你的确是记得清楚。若不是因为你肩上的重任,你是不是就该扑到他怀里,向他表明爱意了?或者现在也来得及,你还能追上他,告诉他你的身份。看他会不会因为和你的感情用整个平阳来帮你?”
“陶无辛!”梅非真正地发了怒。“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疯了么?”
陶无辛愣了一晌,突然微阖了眸子侧过脸去,胸膛微微起伏着,许久之后才又开了口。
“我只希望你记住你答应过的事。我不想娶一个心里还想着别人的女人。”
“我可没要求你娶我!”梅非咬牙切齿,胸口中似有团火焰焚烧。“再说了,就算我们两个成婚,也只是各取所需不是么?你娶的不过是我背后的那个身份,又何必在乎我心里有谁?”
陶无辛转过头来,燕眸中的火苗已然蔓延成滔天怒火
他一把抓住梅非的肩,盯着她的眼睛。“我的确管不着你心里有谁!不过你别忘了,平阳和岭南结了盟,他们的目的只为了打下这片江山。总有一天我们会与他们兵戎相向。我不希望因为你的私情坏了我们的大事!”
梅非恨恨地甩开他的手。“我开始怀疑跟你合作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了。也许你说得没错,我应该试试看容师兄他会不会帮我!”
她掉转了身子,怒气冲冲地往前走。
陶无辛想也不想地抓住了她的腰身,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扯到自己身前来。
“你干什么?”梅非像只被抓了背壳的螃蟹,拼命地舞动着手脚想要挣扎。奈何陶无辛这个捕蟹人却不给她丝毫挣脱的机会。“放开我!你这只黑心烂桃子!”
陶无辛一只手握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扳过她的脸,低头便吻上那张依然在咒骂他的唇。
梅非僵了一瞬,他便趁势抓得更紧了些。舌尖已如游龙一般灵活地钻入她的口中,辗转来去,搅动纠缠。两人鼻间的热息相混,又勾出些暧昧的温度。
梅非反应过来,情急之下牙关一咬,顿时一阵甜腥。
陶无辛吃痛放开了她,手往唇角处一抹,一片猩红。
“你——”
梅非瞪着他。“干嘛,你要霸王硬上弓,难道还不许别人反抗?”
她的鬓发凌乱,瞪着他的凤目里水波盈盈,怒意遍布。
他胸口的怒气突然消散了一些,又添了几分懊恼。
“好罢,算我不对。”他口气软了软。“我只是担心。”
梅非气呼呼地侧过身去不理他。
“我知道穆澈混进了平阳王府,你又跟着进来,一定是想要阻止他。他的武功在你之上,若是你对上他难免会吃亏,所以我才——”
陶无辛不自在地也侧过身去,两人站成一条直线,一个往东看,一个往西看。
梅非依旧不说话,不过眉间的阴霾已散去不少。
“喂,还生气?”陶无辛咳了咳。“是,是我霸王硬上弓亲了你。大不了再让你亲回来。”
梅非没绷住脸,唇角一翘,立刻又缩了回去。
“谁要亲你?”她白了他一眼。“你当你是香饽饽么?”
陶无辛摸摸下巴。“不是香饽饽,那也是朵香桃花。”
“少臭美了!”她终于笑了出来。“就你,还花呢!”
陶无辛瞟了她一眼。“那个,不是那样。”
“不是哪样?”梅非疑惑。
陶无辛别开脸。“不是非要娶你,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所以——”
梅非喜上眉梢。“所以你是说,我们不必成婚了?”
陶无辛立刻又黑了脸。“怎么跟我成婚你很委屈?”
梅非别别嘴。“谁愿意跟自己不喜欢的人成婚?难道你就不委屈?”
“梅非!”陶无辛咬牙切齿。“不喜欢你也得给我喜欢!反正我娶你是娶定了!再说,你我都已经行了周公之礼,不嫁我你还想嫁谁?”
“你刚刚不是还说——”
“我是说——”陶无辛无语。“我是说,我不是因为想得到那些才——”
周围忽然一阵飕飕的风声,夜空中炸开一道绚丽的花火。花火绽放的声音遮掉了陶无辛话里的最后两个字。
梅非的注意力早被那花火吸引了过去。
兴奋之下,她也忘了一切,拽住陶无辛的袖子欢呼着。“快看快看,是焰火!”
花火接二连三地在夜空中点亮,绚烂到极致,然后陨灭,又有新生者重复这一过程。
陶无辛看着梅非笑得开怀的侧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自嘲地笑了一声,转过头去看那焰火。焰火让夜空忽明忽灭,也在他的眸中投下了不停转换的色调。
“很漂亮吧?”梅非望着天际,满脸洋溢着满足的笑。“虽然只有一瞬,也要燃得最好。陶无辛,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反正我们将来一定要站在同一边,不如让我们从此好好相处吧。”
陶无辛笑了一声。“你想如何便如何罢。”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既然平阳和岭南结盟以后定是西蜀的祸患,为何西蜀却没有要阻止这场婚事的举动?”
陶无辛凝神敛眉。“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典故你总听过?”
“你是说——”梅非恍然大悟。“真是狡猾。”
陶无辛勾勾唇。“不狡猾些,怎么能最大程度地保护我们西蜀的子民?”
梅非转了转眼珠子,拽了拽他的袖子。“喂,陶无辛。”
“怎么?”他浅笑着转过脸。
“我们现在算不算是朋友了?”
“应该是罢。”
“那——以前我给你的那五百两,是不是可以还给我了?”
陶无辛的眉角抽了抽。
“你很缺钱?”
梅非重重地点头。“缺得很。”
陶无辛走的时候,重新摆上了一张臭脸。
梅非带着满腹的疑惑回到酒席上的时候,穆澈和上官久,方雪卿三人都已喝的酩酊大醉,桌上清醒的人只有梅隐和桃色。梅隐正从侍女手上拿过几杯解酒汤,桃色则皱着眉替方雪卿擦着汗。
“怎么你没有喝醉?”梅非好奇。
梅隐摇摇头。“我只喝了三杯。对了姐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梅非讪笑一声。“大概是吃坏了肚子。”
“没事了罢?”梅隐伸手替她揉揉小腹。“一定是喝了凉酒。”
“没事。”她指了指那三人。“他们怎么喝成这样了?”
“大师兄说今儿个难得碰上二师兄,所以要跟他好好喝几杯。结果一灌便灌了几坛子酒下去。”梅隐无奈。“奇怪了,大师兄一向都不太喝酒的啊……”
梅非看了仍旧在迷迷糊糊对着酒杯发呆的上官久一眼。
“对了姐姐,你还没有见过罢?这个是二师兄穆澈。”
“刚刚已经见过了。”梅非定定地望着端正地坐在椅上闭目的穆澈。“在路上碰见的。”
穆澈突然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梅非愣了愣。
“二师兄。”她勉强反应过来,浑身却已开始下意识地戒备。“你没醉?”
穆澈没有回答,只侧过头看着礼堂。
“婚礼已经结束了。”
“不错。”梅非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新人已经入了洞房。我们该走了。”
穆澈回过头来,看着她僵硬的表情,突然唇角微勾。
“不必担心了。”
他起身,弹了弹衣角的褶皱。又看了上官久一眼。
“既然大师兄出了面,也只好这样了。后会有期。”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梅隐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穆澈,又转头看神色凝重的梅非。
“姐姐,二师兄是什么意思?”
梅非没有说话。
上官久手上的酒杯一转,忽然掉到桌上。他似突然惊醒一般地左右望了望,看见了梅非。
“诶,小五!”
“大师兄。”梅非坐到他身边。“你没事罢?喝了这么多。”
“放心,这点儿算得上什么!”上官久吐词颇为清晰。“老二他走了?”
“刚走。”
“唔。”上官久点点头,狐狸眸一睁,又眯了起来。“今儿个喝得真是痛快。对了小五,你知道我刚刚碰上谁了?”
“谁?”
“就是前几天在酒肆里那个不长眼的娘娘腔。没想到他居然也来了这儿,还一往情深地想调戏我。”
一往情深……梅非的唇角抽了抽,实在忍不住了。“大师兄,他这叫死性不改。”
“对对对,死性不改。所以我就狠狠教训了他一顿。”
梅非呆了呆。“教训了——一顿?”
“是啊,我把他胖揍一顿之后,直接绑了塞茅坑里了。”上官久眯着眼笑得很得意。“怎么样小五,你大师兄很能耐吧?”
梅非扯了扯唇角,拉出一个相当尴尬的笑脸。关于茅房兄的身份,她还是三缄其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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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也许只有在这里,才能平心静气地思考一个问题。
比如——为什么美人总是命运多舛?
浓烈的气味钻入我的鼻尖,我确信自己很快就会适应。没有办法,我已经有了要勇敢迎接命运的自觉。
也许还是这里比较适合我。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不懂得珍惜美人还要把美人胖揍一顿塞茅房的人实在太可怕。
沉默吧,沉默。不在沉默中失去嗅觉,就在沉默中化为蜣螂(也就是屎壳郎,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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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章 梅隐之心
碧璃公子和红月将军大婚, 全城共庆三日。灯火通明, 不设宵禁。
方雪卿和桃色依旧留在平阳王府,上官久回了越州。而梅隐和梅非去了平阳城附近的平靖桥观光。
平靖桥两侧种满了梨花,因为平阳城特有气候的原因, 这里的梨花一年会开两次,三月一次, 九月一次。九月这一次梨花开,被平阳人称作是“秋日雪”。而平靖桥每到九月, 就会被满地的雪白梨花覆盖, 以“平靖秋雪”被誉为平阳城的另一奇景。
平阳城的百姓们很有经商的头脑,冲着这片平靖秋雪引来的游客在这桥的两侧搭上了一长龙的青竹小棚,卖些平阳的土特产, 零食小点或是手工艺品, 稍有些手段的商贩无不赚得盆满钵满。
“这位姑娘,买只梨花香囊罢?”坐在路边的布衣老太举着几只绣花香囊向梅非兜售。“咱们这平靖桥边的梨花做成的香囊啊, 能让你交好运呐!”
“噢?”梅非饶有兴趣地蹲下身, 拿起一只香囊仔细看了看。做工算不得精细,却透着一股怡人的梨花香。“真能交好运?”
“当然了。”布衣老太眯着眼瞧了瞧她身后的梅隐,眉开眼笑地对着梅非小声说:“能让你得了情郎的欢心哟……”
梅非的唇角咧了咧。“有没有能护身防小人的?”
“有有有。”布衣老太从摊子上拣起两只金黄色的香囊递给她。“姑娘,认得这上头绣的是什么?避邪瑞兽啊。保管叫妖魔鬼怪都离得你远远的。”
梅非接过来一看,这金黄色的香囊上绣着只张牙舞爪的貔貅, 颇有些传神。
“我要了。”她从荷包里掏了一把铜钱,塞到布衣老太的手里。“不用找了。”
从陶无辛手里要回了那五百两,梅非顿时生出挥金如土的豪迈。来平靖桥之前她便特意拿了一两银换成了铜板, 装满了她和梅隐的荷包,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很有种财大气粗的成就感。
梅非起身,将一只香囊塞到了梅隐的手里。
“阿隐,记得要带着。”
“给我的?”梅隐有些惊喜。
“当然。”梅非把另外一只放到自己的荷包里,松了一口气。
辟邪,防小人。不知道这荷包能不能帮自己挡住陶无辛这只黑心烂桃的算计。
“姑娘!”那老太数了数手里的铜钱,焦急地叫住了梅非。
梅非弯了腰朝她一笑。“大娘,多余的钱你就收着罢。卖这个也不容易。”
那老太嘴一咧。“姑娘,你这钱不够。”
“不够?”梅非又惊又窘。“我给你那些,差不多有八九文吧?”
“姑娘,是九文。不过老身这香囊十文钱一只,你买了两只,应当是二十文才对。不二价。”老太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朝她嘿嘿一笑。
梅非瞪大了一双凤眼。
“十文?在越州,最好的香囊也不过三文钱一只,你这香囊绣工也算不得精巧——“
老太脸一板,层层叠叠的褶皱挤在了一块儿。
“我这梨花香囊独此一家,要是瞧不上就别买!”
梅非噎了噎。“大娘你这生意做得也忒不厚道了。”
“说老身不厚道?”老太的眯眯小眼里射出激愤的光。“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不?平阳城。平阳城可比不得越州那小地方,单是米价也比那儿高一成!再说了,咱们这儿可是平靖桥,这香囊是平靖桥的梨花做的,别处可没有!”
旁边几个卖特产的小贩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梅非的不是。
“这姑娘,看着挺漂亮,怎么这么不懂事儿?”
“就是,连老太太的便宜也占?我看你啊,白长了这么张俏脸儿!”
“这没法子,小地方来的人就是小家子气,不比咱们这大城里的姑娘……”
梅非被他们说得一愣一愣,涨红了脸正要反击,却被梅隐拉了过去。
“姐姐,别跟他们计较。”
梅隐皱了眉,往摊子上又丢了一把铜板,拉着梅非便离开了那个小摊。
梅非闷闷不乐地扯着自己荷包上的流苏,垂头丧气地挪着步。
“姐姐,别不开心了。”梅隐瞅着她的神色。“我们好容易出来玩一趟,何必为这些奸商扫了兴?”
她翘着唇,踢了踢桥上的青石板。“我就是不服气,他们凭什么那么说我?”
“姐姐,听说这里有上好的梨花酿,要不要去试试?”
梅非的眼睛一亮。“真的?”
梅非挑了处无人的凉亭坐下,等着梅隐把酒买回来。
百无聊赖之下,她掏出之前买的那只香囊,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还没两下子,那香囊底部便破了个洞,里面胡乱装上的梨花纷纷掉落下来。
梅非怒。“果然是奸商!”
“怎么,还生气呢?”
陶无辛不知道从哪儿转了出来。
“你跟踪我?”梅非心情正坏,他算是撞个正着。“干嘛要跟着我?我又不会跑!”
“跟踪你?你以为我想?”陶无辛被她那么一冲,也蹙了眉有些恼火。“你知道你现在有多危险么?西蜀那边的消息泄露,还没查出奸细的身份,穆澈也出现在这里,万一他对你不利怎么办?还有心思游山玩水。”
“穆澈他不会对我如何的。”梅非也知道他是好意,自己之前的语气又有些过分,不由得放软了声音。“他是我二师兄。”
“他也是越凤派的?”陶无辛愕然,立刻又反应了过来。“难怪他要救上官久。看来他倒是很重情义,不过坏了冯傲的事,怕是少不得受责。”
“所以啊,你不用跟着我了。”梅非扬手,把手里破了个洞的香囊丢得远远的。“让我跟阿隐最后好好玩一次。”
“最后?”陶无辛蹙眉。“你不打算带他一起去西蜀么?”
梅非摇了摇头。“我想让他回越州。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危险,我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他——知道了么?你们不是亲生姐弟的事。”
“应该还不知道。”梅非垂着眸。“暂时我还不打算告诉他。陶无辛,你来得正好,跟我一起演场戏。”
梅隐归来的时候,只见凉亭内一男一女相视而笑,这场景落在他眼中碍眼之极。
“姐姐?”他迟疑地唤了一声,将手中的酒瓶放在凉亭中间的石桌上,往陶无辛那边看了一眼。“陶公子?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我是特地为了小非而来的。”
陶无辛朝梅非望去,微微一笑,燕眸温柔。
梅非垂了首,脸颊上居然有淡淡的红。
“什么意思?”梅隐心生警戒,坐到梅非的身边。“姐姐,我们该走了。”
“隐公子,你姐姐她可还有话要同你说。”陶无辛转向梅非,竟然伸手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右手。“小非,你还不说么?”
“阿隐。”梅非终于抬了头。“我已经决定,要跟无辛去一趟西蜀。”
“什么?”梅隐的脑中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姐姐,你在说笑罢?”
“隐公子,是这样。我对小非早已情根深种,只希望能与她携手相伴。她也答应了我,随我一同回西蜀去见我的爹娘。”陶无辛面带桃红,举止温存,正是一副坠入情网的模样。
“姐姐?”
梅隐惊得手指发颤。“他说的——”
“是真的。”梅非抬头望着他。“我已经应了他。”
“姐姐,我知道你因为三师兄成婚的事受了很大打击,不过你也不能——”
梅隐一把攥住她的另一只手。“姐姐,你还有我。”
“隐公子,弟弟和夫君,那是不一样的。”陶无辛意有所指,目露冷色。
梅非抽出手来,在他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又转过头去对陶无辛抿唇一笑。
“无辛,不如你先回去罢,让我跟阿隐好好说说。”
“这样也好。”陶无辛握住她的那一只手微微用了用力,随即放开。“小非,我在客栈等你。”
梅隐呆呆地坐在石凳上,桃花眼黯淡了一圈,那颗朱砂痣也变作暗红。
“阿隐,陶公子他是蜀人,家中殷实,的确算是个不错的归宿。我的年纪也不小了,难得有人真心相待,所以——”
梅隐突然笑了一声。
“姐姐,你喜欢他么?”
梅非愕了一愕。“应当是——喜欢的罢。”
“你骗人。”他抬眸,直直地盯牢她的眼。“你不喜欢他。为何要嫁给他?”
梅非别开眼。“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反正早晚也是要嫁的。”
梅隐突然起身,按住她的肩膀。“姐姐,你究竟想做什么?难道这一次,你要为了我赔上你的一生幸福?”
“哪里是为了你?”梅非眨眼。“再说嫁给陶无辛也未必就不幸福啊……”
“姐姐。”梅非的唇角颤了颤,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子。“若你要嫁,就嫁给我罢,让我来照顾你。”
梅非彻底地愣在当场。
“那个——”梅非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扭捏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子。“阿隐啊,难道我没跟你说过,姐弟是不能成婚的?这是乱伦。”
她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原来自家弟弟有恋姐情节么?
“我不是你的弟弟。”梅隐的眼神锐利,像道冷光射进梅非心中掩藏的隐秘之处。“小非,你打算骗我骗到什么时候?”
梅非这下子不仅是呆愣,简直就是无地自容了。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梅隐看着她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十六岁那年我们从越凤回家探亲,爹爹打发我去水井坊,却留了你在书房里。我中途折返,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梅非的脸,一点一点地泛了白。
“我们参加武林大会之后,你便拉着我回了越州,也不让我跟各大门派的人交往。这一切的原因我都知道。还有,为什么你虽然喜欢容师兄,最后却还是放弃——这些,都是因为我,对么?”
梅隐握着她的手,轻言细语。“小非,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以后就让我来保护你。”
“不可能……”梅非呆愣着,似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爹爹怎么会不知道你在外头偷听?以他的谨慎,如此重要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泄露出来……”
“小非,你还不明白么?”梅隐微微蹙了眉,眼神灼热。“爹爹那是顺水推舟,让我知道了真相。他放心不下你。”
梅非摇着头,不能接受。
“一年前,爹爹临终之前跟我说,阿隐,照顾好小非。”梅隐的手紧了紧。“他说的是小非,而不是姐姐。爹爹他把你托付给我了,小非。”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那爹爹临终前的布局——”
梅非忽然反应过来。爹爹临终前的布局虽然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却依然心有不忍。他希望她能在这局成事之后得到相应的补偿,他希望阿隐能照顾她,甚至能让她成为他的妻子。
“小非,爹爹临终前究竟布了什么局?”梅隐见她沉默不语,不免有些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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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真是冤孽哟。
不知道我这老婆子是得罪了那一路的高人。
话说那日,我好好地在桥边卖香囊。有个长相很温和的年轻公子大发好心把我的香囊全给买走了。
我那个高兴啊。道是碰上了冤大头,咳咳,不,是好心人。
谁知道第二天早晨我提着香囊再去卖的时候,居然发现桥上到处都是免费赠送香囊的人,这香囊跟我做的那些一摸一样,甚至有的还更精美些……
这下子好了,有免费的,还有谁会花钱买?
我问了问旁边几个卖小玩意儿的贩子,居然跟我一样,也是前一天有个年轻公子买了全部的东西。第二天,便出现了大批的相同模样的东西,全都开始被免费赠送了。
这种情况,足足持续了三日……
三日结束的时候,怪事出现了。一个衣裳上绣了桃花的俊俏公子哥儿来到我这摊子上,说了一句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大娘,做生意要厚道,知道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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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章 幽里奇遇
“阿隐。”梅非反握住他的手, 凤眸凝肃。“既然你知道了你的身份, 你就该知道你应当做的事。如今大局未定,你只能隐忍。”
“我明白。”梅隐点点头。“小非,你放心。我不会乱了方寸。这些年我不也这样过来了么?”
“好。”梅非松开手, 转身踱了两步。“阿隐,虽然我们没有血脉之亲, 但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拿你当自己最亲的弟弟。爹爹过世之后, 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之间是姐弟之情, 不是男女之情,你万不可将之混淆,误了自己的终身。”
“小非, 我不——”梅隐急着辩驳, 却被梅非止住。
“阿隐,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有些事我也该告诉你了。陶无辛是这局中人, 而我这一次跟他回西蜀,的确是为你做一试探。假如三个月之后我还没有任何消息传给你,你便到越凤山找师父。我将一封信和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保存在他那里,你看了信,自然就明白了应该做什么。”
“小非, 我要跟你一同去西蜀。”
“不行。”梅非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西蜀情况未明,我们不能同时陷在那里。阿隐,我会小心照顾自己。你放心, 我一定会让自己全身而退。”
“如果你不能呢?”梅隐双眉紧锁,看着她的眼,不放过丝毫的异样。
“如果我不能,你也可以想办法来救我,这总比我们两个都陷在那里的好。”
“为什么不是我去?”梅隐抿了唇。“小非,我怎么能让你为了我冒险?”
“因为我是你的姐姐。我要保护你。”梅非的眼神充满了毋庸置疑的坚决。“阿隐,我决心已定,若你还念着我们的亲人情分,便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小非。”梅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了口。“难道我们不能过普通人的日子?”
“阿隐,你放得下么?”梅非转身,看着北边的那片云彩。“灭族之仇,掠国之恨,百姓颠沛流离之苦,还有本属于你的那些东西,你真的能放下么?”
梅隐犹豫了一下子,眼中渐渐升起红色的浓雾。
“大夏国如今四分五裂,诸王蠢蠢欲动,战事已是难免。我们无论在哪儿,都逃不过这场浩劫。既然如此,不如让我们主动握住这支战旗,重新收回属于大夏的江山,夺回那些属于你的东西。”梅非的双眸亮得叫人移不开眼。
“小非……”梅隐怔愣着。
“阿隐,你注定了要做创世之王。”梅非伸手,轻抚他的脸庞。“让大夏回到从前那个安定繁荣的昌平国度,让四方平定,百姓安乐。”
梅隐抬手按住她的手背,眼中的血雾渐去,清明坚韧。
“我明白了,小非。”
三日之后,梅非跟着陶无辛踏上了前往西蜀的平蜀驿道,而梅隐则返回了越州。
姐弟俩两个方向,回头时眼神交汇的那一刹那含义无限。这是他们自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分离。从此之后,他们将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坚韧成长。
梅隐策马前行,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只金黄色的香囊,没有再回头。
平蜀驿道是前夏安帝在位时所修的官道,从平阳出去的这一段路面平坦,两侧都种了白杨,白杨再往外是大片的农田,少有人迹。
“我们为什么不骑马?”梅非放下车帘,看向对面阖了眼似在小憩的陶无辛。
“坐马车比较低调。你想惹人注意么?”他没有睁开眼,只微微动了动嘴。
“低调?”梅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就马车外面这几个人,还叫低调?”
陶无辛不知从哪儿唤出了四名玄衣劲装,腰间配刀的男子,每人跨了匹骏马跟在马车的四周,形影不离。
这四人面容冷峻,又不约而同地板着脸没有任何表情,叫人一看就心生畏惧。
“小非,你不知道。如今但凡稍有些家底的人出行,都会带几个护卫。我们这么一来,反倒不会惹人注意。”微醺坐在梅非的身边,手里拿了一把小刀切着苹果,见梅非这么一问,他便好心地解释。
陶无辛的燕眸挑开一条缝,往微醺那瞟了瞟,又重新闭上眼,笑了一声。
“明白了么?”
梅非依旧丢给他一个白眼。
陶无辛气定神闲地开了口。“我早说过你这样子实在是丑得厉害。”
“陶无辛,你是不是有第三只眼?”梅非皱着眉凑过去盯着他看。
他猛地睁开眼,燕眸里还有些没来得及收去的朦胧睡意,看上去有些懵懂。
梅非怔了怔,忽然咧嘴笑了起来。
“你这个样子,跟隔壁张婶家刚出生的小猪崽倒是有几分神似。”
陶无辛纠起眉,眸里早已没了睡意。“你这个臭丫头!之前说我像媒婆,现在又像猪崽了?你是故意的吧?”一次比一次不堪。
梅非坐回原地,眼珠子左右转了转,装作没听见。
微醺轻笑一声,将手里装着削好的苹果的瓷碟递到陶无辛面前。“大公子,用些水果吧。”
陶无辛摇摇手。“不用了。喂,臭丫头,要不要吃?”
梅非的眉一挑,直接从微醺的手里把瓷碟接了过来。
“微醺削的,我当然要。给了某些人只能算是暴殄天物。哦,微醺?”她的最后一句是朝着微醺说的,还顺道奉送了媚眼一双。
微醺浅笑着垂下头去,脸色微红。
陶无辛皱了眉。“喂,不许调戏微醺。”
“凭什么?”梅非示威似的抬高了下巴。“微醺又不是你的。”
“他就是我的人。”陶无辛脱口而出,也没考虑这话是不是有什么歧义。
梅非一脸嫌弃:“你果然有这种爱好。”
陶无辛反应过来,正要分辩,却见梅非同情地看了微醺一眼。
“微醺,真是苦了你了。生活在这家伙的蹂躏之下,一定不容易罢?”
微醺连脖子根儿都红成了一片,垂着头,两片长睫抖啊抖。
“小非,别说了。”
梅非见他这个样子,活像是被人说中了痛处又不敢反抗的样子,顿时心生愤懑。
“难道他真的对你——”
“梅非!”陶无辛咬牙切齿,一张桃花面早已经黑去了七分。“别胡闹了!你这样子,哪里有公主的气度?别让人家看了笑话!”
梅非一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瓷碟塞回微醺的手里,默默地坐回原处,别开脸看车窗外的白杨。
陶无辛知道这话说得重了些,心里有些后悔,又碍于微醺在旁,主公的面子不能丢,只好闭了眼继续做小憩状,却没了之前的悠然。
微醺看了看闹别扭的这两只,有些不安,将手中的瓷碟又往梅非面前送了送。
“小非,不是要吃水果么?”
梅非回过头来,见他双目含了些忐忑,心下不忍,还是接了过来。
“谢谢。”
她低着头,拿了一块苹果小口小口地嚼着。齿间咀动的微声和苹果的清香钻进陶无辛的耳朵和鼻间,给他带来些说不出的烦闷和躁动。
梅非吃着苹果,心思却全不在这苹果上。
她在怄气,虽然她知道不该这么做。从她决定要跟陶无辛去蜀地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将成为这个局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审时度势,她也明白自己应该要想法设法争取他的支持,最好还能得到他的好感,甚至——
但她却怎么样也没办法对他服软,更别说刻意地迎合他,讨他的欢心。
她的胃里像堵了一只苹果核,上不上下不下,卡在那里难受极了。
她跟陶无辛之间的纠缠早就算不清,而他说过那些要她嫁给他,要她喜欢他的话,又是那样暧昧不清。
蜀地对她而言,是一片布满危机的蛛网。她看不清前路,却还是只能一步步地走下去。
微醺也不再言语,一时之间,马车里安静得只听得见车轮转动的轱辘声和车外清脆的几声鸟啼。
这样的安静,对于三个人来说都是种折磨。当然,尤其是陶无辛。
他闭着眼,心里的烦躁却越来越甚。
好在黄昏渐至,一行人抵达了平阳边缘的一个小城幽里。
幽里城原名幽厉,冯傲登基称帝后改国号为厉,这小城的名字触了忌讳,便索性改成了幽里。平阳王虽不服冯傲,这表面工夫倒是也做得一点儿也不含糊。
幽里城盛产丝绸,城内桑树遍布,有一半的居民都从事着跟丝绸相关的行业。然而幽里丝绸和蜀地的丝绸在织法和纹样的擅长偏向却很不相同。
幽丝以绫罗为多,而蜀丝则以轻薄的纱绡闻名。大夏国民间有句流传许久的俗语说的好:“幽烟罗,蜀云纱,岭南雾锦,丝之绝矣。”
梅非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掏出了挂在脖子上的玉貔貅,放在手心看着发呆。
不知道阿隐这个时候身在何方?
她和阿隐长这么大却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分别。虽然才只有一天,她就已经生出些挂念。
她叹了口气,把玉貔貅握在手心里。
就算是为了阿隐也好,她不能再任性下去。她得好好谋划,万一西蜀真的有什么陷阱在等着她,她好全身而退。
可是——她刚一想到陶无辛的脸,心中却又生出一股别扭。
难道就非要拧着自己的心意去讨好他不可么?
越想越是烦闷。梅非把床榻上的枕巾当做陶无辛狠狠地扯了扯,只听得撕拉一声,枕巾被撕开了一个寸长的小口。
梅非看得目瞪口呆。
太丢脸了。好在这路上她看见不少卖这种枕巾的店家,只好趁现在没人发现,去买一条新的换掉了。
梅非捧了额,很头疼。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人倒霉时喝凉水也会塞牙缝,在她身上体现了个淋漓精致。
这时有人在门外轻轻敲了敲。
“小非,可以用晚膳了。”
“知道了,微醺。”她忙应了一声,把撕裂的枕巾往床上一塞,又犹豫了一下子,这才打开门。
“微醺,我想出去逛逛。晚膳就不用了,我自己会去吃。”
梅非吸取了之前在平靖桥的教训,这一次先谨慎地看了好几家,对价格都心里有了数。幽里城不大,这些卖丝绸的商贩们的花样也都差不了多少,只有一家不仅花样特别精细,价格似乎也较为低廉。
这是个摆在路边的一个丝绸摊子。老板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虽然身着布衣,却容貌秀美,气质高雅,在这一片的丝绸贩子中颇为惹眼。
梅非拿起一张粉色绣了鸳鸯戏水的枕巾,仔细看了看确定跟客栈的一样,这才开口询价。这女子轻言细语,报出的价比其他摊子都要低了不少。
梅非正要掏钱,那女子却微微一笑。
“姑娘,我那里还有些花样特别的罗帕,要不要去看看?”
梅非略一犹豫。那女子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一双杏眸微弯。“我家就在这巷子里,很近的。”
梅非正要答应,却被人抓住了手臂。
“你怎么在这儿?”
陶无辛的脸上还有尚未褪去的焦躁。梅非愕然地突然出现的他,呆呆地回了一句。
“我出来逛逛而已。”
“逛逛?”陶无辛纠起眉。“你怎么能一个人上街?一声不响地就走了,我还以为你——”
“我——我出来买些东西也不行么?”梅非回过神来,气鼓鼓地别开脸。“再说,我已经跟微醺说过了,怎么算是一声不响?”
陶无辛语塞。其实他是想偷偷来她房间找她,说两句软话来着,却见她房间里空无一人,便立刻上街寻了过来。
当然,这个原因,却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梅非掏出钱来想递给那女子,却见她直愣愣地盯着陶无辛看个不停,目露惊讶。
梅非没好气地白了陶无辛一眼,心想这死桃子的皮相还真是能迷惑人,连这么个气度出尘的老板娘也被他给迷了去,看得目不转睛。
她把钱放在摊上,拿了那枕巾转身便走。
陶无辛跟在她伸手,对着她手里的枕巾皱了皱眉。
“你买这个做什么?”
“我喜欢。”
“这样式好像挺眼熟——”
她窘迫地把枕巾往荷包里一塞,岔开了话题。“你特意来找我的?”
陶无辛咳了咳。
“我怕你让人给劫了。”
“你就不能先问问微醺?”梅非嗤笑了一声。
陶无辛心中生出一团火气。“你就知道微醺?什么都跟他讲,为什么不来找我?”
梅非愣了愣。“我找微醺,你心里泛酸了?”
陶无辛立刻面色尴尬泛红,忙不迭地别开眼。“怎——”
声音有些变调。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却听得梅非叹了一口气。
“原来你对微醺还真有几分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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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路人甲到别处客串,翌日将以某红透半边天的形象再度登场。大家尽可以发挥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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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章 青梅含酸
陶无辛回到客栈时, 脸色相当地难看。微醺见他出现, 才松得一口气,又看着梅非跟在他身后跨进门槛,满脸忿忿。
“大公子, 晚膳准备好了。”
事实上,这晚膳已经换过了一趟, 只因为陶无辛突然没了人影。
主子的去向微醺自然是无权过问,但他却没有想到陶无辛会跟梅非一同回来。
难道——
微醺侧眸看了看梅非, 重新又垂了眼, 神情无波。
“不用了。”
陶无辛不耐地挥了挥手,便朝楼上走。梅非朝他的背影恨恨地做了个鬼脸,然后气呼呼地坐到桌子前面, 灌了一大口茶水。
微醺笑了笑, 坐到她身边。“小非,看来大公子是特地出去寻你了。”
“别提了。”梅非皱着眉向微醺诉苦。“谁知道他怎么回事, 好好地又摆了张臭脸。”
微醺一愣。“大公子不是喜怒无常的人。小非, 你大概是误会他了。”
“算了。咱们吃饭吧,我好饿。”梅非拿了一只雪白的馒头用力咬了一口,下一刻五官便缩成了一团。
“这馒头——怎么是苦的?”
微醺也拿过一只咬了咬,蹙起眉招手唤了掌柜。
“掌柜的,你的馒头怎么是苦的?”
掌柜的连忙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向他们解释道:“二位客官有所不知,这萸连馒头是咱们幽里最新流行的吃法,馒头里加了萸连, 能清热燥湿,泻火解毒,还能防治心火过盛而导致的少眠症。总之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啊!”
萸连?那不就是黄连?难怪苦成这样。
梅非望着手里的馒头犯了愁。“谁说无一弊?这口味也太差了些。”
掌柜的指了指桌上的一小碟红糖汁。“姑娘,要是觉得苦,就蘸一蘸这个,苦味全都能遮去。”
微醺轻轻一笑。“谢谢你了掌柜。”
梅非看了看馒头,又看了看红糖汁,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拿馒头蘸了蘸红糖送进嘴里。
“怎么样?”
“果然好多了。”梅非点点头,把剩下的馒头一鼓作气地吃完便要离开。“我吃好了。”
“小非,你不吃点菜么?”微醺有些惊讶。“吃那么少,夜里会饿。”
“不吃了,没胃口。”事实上是被那口苦得惊人的馒头给败了胃。
“小非,这是大公子特意吩咐客栈做的鱼。”微醺忍不住开了口。“他知道你喜欢吃鱼,所以——”
梅非瞟了一眼桌上的鱼,咬咬唇。
“其实大公子他很在意你。小非,你就别再跟他闹别扭了。”
梅非的双手抓在一起扭了扭,小声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微醺。”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对着他的时候,她偏偏服不了软。
微醺看着她那样子,眉间拢上一层看不清的愁绪,很快又消散开去。
“小非,其实你跟大公子已有了肌肤之亲,你难道就真的对他——”
“别说了。”梅非心烦意乱地打断了微醺的话。“那只是个意外。”
微醺知道自己戳到了梅非心头的痛处,收回卡在喉咙里的疑问,又恢复了一派沉静。
梅非坐在桌边呆了一刻,懒懒地正要起身回房,却听得轻柔的一声。
“敢问二位,可是从蜀地而来?”
梅非转过头去,只见刚刚那位丝绸摊子上的秀美女子此刻不卑不亢地站在桌后,朝他们两人微微一笑。
这笑容秀美温雅,如同初春的暖风般熨帖人心,细看了却还含着些恰到好处的矜持,叫人不得不生出好感来。
“你——”梅非迟疑了一下子,转向微醺。
微醺对那女子点了点头。“我们的确是从蜀地而来,现在正要回去。不知姑娘何出此问?”
那女子的神情忽然有些激动。
“刚才那位公子,可是姓莫?”
微醺的眉皱了皱,梅非也呆愣了一瞬,才跟微醺解释了这女子的来历。
女子见他两人神情狐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便又歉意地笑笑,解释了开来。
“小女子姓薛,闺名幼桃。烦请二位跟那位公子说一说,只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小女子就好。”
微醺沉吟了一刻。“好,你且稍等片刻。”说完他便折身上了楼。
薛幼桃冲着梅非点了点头。“姑娘,谢谢你。”
梅非摆摆手。“帮你的又不是我,有什么好谢的?”
“不。若不是你到我这丝绸摊来买枕巾,怕是我也遇不上他了。”薛幼桃朝楼上望了一眼,神色欣喜而不安。“我与他已经十余年不见,不曾想在这里却……”
她忽然垂了眼,略显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哀戚。
“薛姑娘,你用饭了么?”梅非有些不知所措,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先吃些东西吧?”
“谢谢姑娘,不用了。”薛幼桃歉意地摆了摆手。“是我打扰了你们用饭罢?”
“没有,正好我们也刚用完。”梅非不知怎地,总觉着跟她说话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仿佛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冒犯了她,比平时多了几分拘谨。
她瞟了薛幼桃一眼,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她身上那种凛然不可侵的气度,即使是那有如春风拂面的笑容也难以掩去。
“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薛幼桃见她不语,又开了口与她说话。
“我姓梅。”
“梅姑娘。”她犹豫了一下子。“问这话有些唐突,不知梅姑娘与莫公子……”
“我跟他没关系。”梅非连忙撇清。
“原来如此。”薛幼桃脸上的神情放松了一瞬。“我还当姑娘是他的妻室。”
“怎么可能!”梅非摇摇头,讪笑两声。
薛幼桃又是歉意地微垂了首。“梅姑娘,请原谅我这样唐突相问,实在是失礼了。”
“没关系。”梅非心中隐隐有些烦闷,想离开这儿又不知怎地挪不动脚。
两个女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开口。
“请问——”
“薛姑娘——”
薛幼桃抬手捂唇一笑。“梅姑娘你先说吧。”
“薛姑娘,你跟陶——莫公子是旧识么?”
梅非刚一问出口,又觉得自己问的多余。人家都说了十余年不见了,还问是不是旧识?
薛幼桃却不以为意。
“我跟莫公子在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后来——”
她忽然住了口,朝楼上的方向看去,忧喜交加地唤了一声。
“小辛,是你么?”
陶无辛从楼上缓缓地下来,眉心微蹙。“阿桃?”
薛幼桃立刻眼眶微湿,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
“阿桃,你怎么会在这里?”陶无辛走近了些,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凝重。“薛伯伯呢?”
“我爹他——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薛幼桃红了眼眶,垂着眸,双手叠放在一处,优雅动人。“自西蜀一别,已过了十余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不如去我房里再谈吧。”陶无辛把她往楼上一让,眼神在梅非身上略一停顿又迅速地转了开去,转身离开。
微醺下了楼,看梅非盯着他们不放,便小声朝她解释:“薛姑娘是前朝薛御史的女儿。薛御史与莫王爷素来交好,所以在大公子小的时候便多有走动。”
“薛御史?”梅非挑眉,心中已记起了爹爹曾经向她说起过的前朝夏安帝时的一些旧事。“你是说薛临?”
“不错。”微醺往两旁望了望。“小非,此处人多眼杂,不宜宣扬,等有机会我再跟你详细说明。”
“不如到我房里去说罢。”梅非提议。
微醺有些尴尬之色。“小非,这怕是不太方便。”
“那我去你房里。”
“这——”微醺赧然。“不大好罢。”
梅非愕然。“有什么不好的?出门在外的,何必讲究那么多?”
“这——”微醺仍有些别扭。“男女大防始终不可不理。小非,我看还是——”
梅非突然心头热气上冲。“有什么好防的?陶无辛他不也带薛幼桃到他房里了么,他怎么就不想着男女大防了?”
微醺呆了呆。
“小非,你生气了?”
梅非也跟着愣了愣。“生气?我没生气,我干嘛要生气?”
她一把抓住微醺的手臂就往楼上拖。“总之你跟我来就好。”
微醺一脸无奈,又不好挣扎,只好被她拖着朝上挪。
“小非……”
“咳咳。”陶无辛的脸忽然出现在楼梯上方,一双燕子眸阴云遍布。
梅非一吓,下意识地缩回了拉着微醺的手。
“微醺,你叫掌柜的送些茶水来。”
他阴沉沉地吩咐完毕,又转向梅非,冷飕飕地把她从上到下瞟了一通。
梅非打了个寒颤。
他这才收回眼,转了身去。
梅非刚松下一口气,就听得陶无辛阴测测的声音从上头传了下来。
“再对别人动手动脚,别怪我不客气。”
梅非冷汗涔涔而下,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
这只黑心桃子的气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大了?
微醺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小非,我去叫茶了。”
一直到回到自己房间里梅非才回过神来,又开始咬牙切齿。
凭什么啊凭什么?他凭什么对自己管东管西?他就可以跟自己的小青梅两人独处共叙别情,自己就连人身自由也没了?
她狠狠地把荷包一甩,里头的枕巾掉了出来。
淡粉色的鸳鸯戏水纹,绣得精致。
薛幼桃……薛临的女儿?
她的心头像被放上了冰块,一点点地冷静下来。
御史薛临和太傅林如海都是对大夏忠心耿耿的重臣,二十年前冯傲逼宫弑君一事之后,保皇一派逃出冯傲追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林如海,另一个便是薛临。
林如海化名梅泗,带着两个孩子逃到了越州安顿了下来。而他跟薛临则完全失去了联系。这么看来,薛临当初应该是逃到了蜀地,投奔了素来与他交好的西蜀王莫齐。
既然如此,薛幼桃又怎么会流落到幽里?
不知道她跟陶无辛又有怎样的过往……
梅非的心突然乱了一瞬,再也坐不下去。她站起身来踱了踱,终于还是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将门轻轻地阖了上去。
陶无辛的房间就在她旁边,然而这时房里燃了灯火,如果站在外头偷听,一定会有人影映在门上,无异于不打自招。再说这过道上人来人往的,很容易被人发现。她犹豫了一下子,又回了自己房间从窗户爬了出去,沿着窗户下方的屋檐提气轻跃到了陶无辛的窗外。
他的窗子紧紧地关着。梅非微起身,舔了舔食指,往那窗户纸上一戳。
没戳破。她用力一戳,还是没破。仔细地看了看,才发现这窗户蒙的是纱。
她一咬牙,抓住露在窗棱外的纱角用力一扯。
刺啦一声,纱角被撕开了一条缝。所幸声音不大,想来是不会被人发觉。
她松了口气,又开始怨念。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啊?人家谈得好好的,她去偷听偷窥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当然,她很快又为自己寻着了理由。说不准这薛幼桃也会跟她以后的处境有些关系?于是她便心安理得地凑上前,沿着那条小缝往里头看。
陶无辛的眉角抽了抽,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纱窗,又朝对面的薛幼桃微微一笑。
“这么说,薛伯伯当年离开蜀地之后就来了幽里?”
薛幼桃摇摇头。“我和爹爹辗转了好几处,一直未曾安定。后来爹爹在平阳丰州病逝,我独身一人无处可去,才来了幽里。这里盛产丝绸,我又会些绣工,便靠做些绣活儿度日。”
“原来如此。”陶无辛目露不忍。“真是苦了你了。为何不回西蜀?”
薛幼桃垂下眸。“当年爹爹离开西蜀,也是怕连累你们。如今我自然不能再回去给你们添麻烦。”
“这是哪里的话。”陶无辛轻叹一声,饱含怜惜。“事情已过了那么多年,你又是个女孩子,有什么关系?阿桃,不如你跟我一道回西蜀罢,父王他一定也很想见到你。”
“这——”薛幼桃有些犹豫。“可是爹爹他——”
陶无辛打断了她的话。“若你爹爹在世,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你一个人颠沛流离,受尽苦难。”
梅非在外面听得一肚子火。对人家倒是温柔体贴,对她就呼来喝去时不时还凶一凶?就算那个薛幼桃长得比她美,又跟他有那么多从前的交情,也不用差别这么大罢?
梅非拍了拍脑袋。自己想到哪儿去了?他态度如何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要想的是正事!正事!
原来当年薛临离开蜀地是怕连累他们……
话说这个薛幼桃的名字里也有个“桃”字,该不会这只死桃子对她——
又想到哪儿去了?
梅非窝了满身的火气,又被外头的凉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抱着手臂,继续往里看。
只见陶无辛无限感慨无限温柔地对薛幼桃脉脉而视,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那只纤纤玉手。
“你忘记了?我们有过婚约,何必把我当做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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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大家好!我知道我许久没有出现,大家一定等得很辛苦。
没有我和我的馒头为大家增添乐趣,我倍感荣幸,然而人一红,各种各样的压力接踵而至,我实在是难以应付。
想必大家也看了出来,我无意中创出的黄连包已随着我的脚步风靡到了平阳的每个角落。接下去,我打算去蜀地将黄连包发扬光大。
话说我这一次来到幽里,你猜我碰到了谁?
嗨,还不是那陶公子和梅老板!我就说在越州没见着这两人的踪迹,原来是来了这儿!
我巴大郎从来做事光明磊落,最看不上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你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何必装作互不相识一个走前头一个走后头还绷着个脸?难道以为这样就没人看出你们的奸、情了么?
没用的!像你们这样拉风的男女,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人关注。识相的话,就赶快把奸、情变成激情,满足大家的呼吁!
我会接着为大家进行跟踪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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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二十七章 青梅有毒
梅非的脑子里忽然乱作一团。
这两人果然有猫腻!
陶无辛侧对着窗户, 昏黄的油灯之下他的剪影花月静舒, 美好如画中仙。
很显然,这么觉得的并不止梅非一人。
他对面的薛幼桃双颊浮起淡粉,却抽回了手去。
“那是父辈们玩笑间定下的娃娃亲, 做不得数的。”
薛幼桃垂着眸,嘴唇微抿, 羞涩却仍然保留了骄傲。
“再说,我毕竟是前朝罪臣之女, 不能拖累了你。”
遇上这样的女子, 没有几个男子不会心动罢?天生优雅,偏偏又弱质纤纤,虽然柔弱, 却又难能可贵地保留了一副傲骨。
果然, 陶无辛目露怜惜,叹了一口气。“阿桃, 我和父王都不怕什么连累。再说如今你一个姑娘家的沦落在异乡, 也没人照料怎么行?就这么定了,你收拾收拾,随我回蜀地罢。”
薛幼桃抬眸望向他,蹙着眉想了想。“容我再考虑考虑。”
“好。明日一早我们便会启程回蜀地,阿桃, 若你愿随我一同回去,便到这个客栈来找我。”
薛幼桃微微点头。
“时辰不早,小辛, 我先回去了。”
“好。阿桃,我会在这里等你。”陶无辛一席话,说得温情动人。
薛幼桃脸颊上的红晕又深了些。
陶无辛起身送她到房间门口,突然揉了揉脑袋,身形微晃。
“对不住,阿桃,我有些头痛。”
“怎么,你的头痛之症到现在还没好么?”薛幼桃关怀地问。
陶无辛叹息了一声。“怕是好不了了。”
“小辛,天底下的神医如此之多,难道就没有能看好你的病的人么?”
陶无辛摇了摇头。“罢了。就让它去,只是因这头痛之症而成了废人,既不能习武,也不可过多激动,实在是叫人无奈。”
他的脸色看上去果然苍白得很。
梅非在窗外差点一口气没憋住掉下屋顶。
头痛之症?废人?不能习武?不可激动?
是开玩笑的罢?他不能习武?那个带着面具身轻如燕的是谁啊?不可激动?他对她激动的次数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个陶无辛,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薛幼桃叹了口气。“真是天道不公。既是如此,你就别送我了,好生休息罢。”
“那明日——”
“我会好好考虑。”薛幼桃又是微微一笑,转身蹁跹而去。
陶无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过身来关上门。
门刚一关,他脸上的虚弱和苍白便一下子没了影。
“外面风景不错罢?”
他悠哉地踱到窗边,开了窗户,趴在窗台上跟梅非来了个面对面。
梅非一点一点地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
“的确是……不错。”
“怎么样,你特地来到我的窗外偷窥,对你窥到的可满意否?”
梅非扬了眉,朝他瞪了瞪眼,突然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这喷嚏一出,她的身子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往下掉。陶无辛眼明手快,把她给抓了回来,拉进窗子里。
“好险。”梅非的鼻尖微红,双眼潮湿,实在是在冷风中吹了太久的缘故。
“你也知道险?”陶无辛倒了杯热茶塞到她手里。“我还当你轻功已经好到可以来去自如,视屋檐如平地了。”
“本来是可以,不过——”
陶无辛的燕子眸眯了眯。梅非自动把后面的半句给咽了回去。
“说罢,为什么鬼鬼祟祟地跑到我窗子外面偷看?”陶无辛盯着她的眼睛,燕眸深处透出些笑意。
梅非抱着热茶,别开眼去。
“我可不是想偷看你跟你未婚妻你侬我侬的叙旧,只是觉得这个薛幼桃有些可疑。”她垂下头去。“不过想来你也听不进去,算了,我先回去了。”
她起身要走,却被陶无辛拉住了手臂。
“你真觉得她可疑?还是——因为你嫉妒了?”
这句话,像是在梅非的心中投下了一颗火苗,瞬间将憋了满腹的怒气燃作滔天大火。
“我嫉妒她?”她黛眉一竖,凤眸被怒意撑圆。“她有什么值得让我嫉妒的?就算她是仙女,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陶无辛愣了愣。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让她有了那么大的反应。
“别生气,我只是——”
“我没生气!”梅非恨恨地揉了揉鼻尖。“我是开心。既然你找到了你的未婚妻,我就不用再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嫁给你,我开心得不得了。”
陶无辛皱了皱眉,手上的力道重了重。
“嫁给我就真让你这么难受?”
“没错!难受得要命!”梅非不知怎地红了眼圈。“我日夜都难受,时刻都难受。凭什么我就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非得跟自己讨厌的人呆在一块儿!”
“喜欢的人?”陶无辛冷笑一声,隐隐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你喜欢谁?是容璃?还是微醺?”
“跟你没关系!”
陶无辛一噎,把她狠狠拉过来,抓紧了她的双臂将她抵在桌前。
“不管你喜欢谁,不管你是有多讨厌我,你也得嫁给我。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你还想嫁谁?”
梅非的双眼也泛着红,跟红红的鼻尖搭配在一起,像是只受了欺辱的小兽。
陶无辛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想让我跟别人共侍一夫?陶无辛,我这辈子也绝对不跟别人共用一个男人!你要是再逼我,大不了——”
她本想说玉石俱焚,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却忽然清醒过来。
她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梅小五么?
再也不是了。她不可以再任性妄为,不可以再恣意随性。这些话她说得冲动,现在一细想,却只是个笑话。
为了她身上所背的责任,就算是用掉一条命也无妨,又何况是嫁给自己不爱的人,何况是与人共侍一夫?哪怕是给人做妾做丫环做奴婢,为了云开日出的一天,她也得忍辱负重地活着。
她究竟是怎么了?明明知道陶无辛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失去了理智和冷静。
梅非垂下眼,脸上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我冲动了。放开我罢,我不会再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陶无辛的心颤了颤,他忽然觉得梅非的心正在离他而去。
他的手下意识地反而紧了紧。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甚至对他笑了笑。“对不起,我不该到你窗外偷窥,不该干涉你的私事。这些都跟我无关的,实在抱歉。”
陶无辛蹙起眉,心中纷乱烦杂。
他宁愿她用刚刚那样怒火滔天的样子对他讲话,宁愿她说讨厌自己,也不想看见她现在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没有别人。”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来。
梅非一愣。
“没有别人。”陶无辛看着她的眼,一双燕眸映出跳动的灯火,以及无数看不清的情绪。“我要娶的人,只有你一个。”
梅非呆了一会儿,才讷讷地说:“没关系,你要是喜欢,娶几个也无妨。”
陶无辛咬牙切齿。
“你究竟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我不会让你跟别人分享,我只要你一个!”
“哦。”她咬咬唇,别开眼去。“那谢谢了。”
陶无辛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更加地恼火。
“就这样?”
“要不然还怎么样?”她眨了眨眼,双手推了推他的胸膛。“你放开。热。”
陶无辛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不解风情的臭丫头——我一定是前世欠了你的——”
他松开手,揉了揉脑袋,这下子是真头疼了。
梅非一点一点从他身下挪了出去。
“没错。你是欠了我的。”她小声地说。
陶无辛瞪向她,燕眸危险地眯了眯。
梅非讪笑一声。“别生气——你不是有宿疾,不可激动?”
陶无辛愣了一下子,忽然勾了勾唇。“我能不能激动,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看上去很普通的一句话,听着怎么就这么暧昧?
梅非的脸热了热。“这么说,你是骗她的?她可是你的未婚妻,这样你也骗?”
“这件事说来话长。”陶无辛瞄了她发红的脸颊一眼,心情忽然好转了许多。“所谓的婚约,不过是我们小的时候父辈之间的戏语,算什么未婚妻?我故意提及,是为了让她以为我还顾念着之前的情谊,对她不设防备。”
梅非神情一凛。“这么说,她的确有问题?”
陶无辛的眉眼里忽然有些怅惘。“实在是可惜了。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她很可爱来着。”
梅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说正事。”
陶无辛燕眸一弯。“说说,你怎么就觉得她可疑了?”
“她一面说着不想连累你,一面又要特意前来跟你相认,不觉得有些矛盾么?”梅非皱眉细想。“她看上去谨慎矜持,不像是会贸然做这种事情的人。”
她看了陶无辛一眼。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遇见旧时心上人激动过度。”梅非别了别嘴。“所以我说她可疑,却不能完全确定。”
她犹豫了一下子。“还有,当年爹爹曾经跟我说过关于薛临的事情。他一直觉得当年薛临的逃脱有些疑点。所以——”
陶无辛笑意吟吟。
“看来咱们的公主殿下有时还有几分明白。”
“那当——”梅非眉一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部分的时候都很迷糊。”他轻笑一声。
梅非气鼓鼓地瞪他。
“好了,你不想知道我为何会怀疑她?”陶无辛拉她坐下,将杯中的冷茶换掉,又倒上热的。“先喝些茶,天气凉了,你在外头呆了那么久,一定受了些寒气。别又发热了。”
梅非有些不适应他这样的关怀,只捉住茶杯,含糊地应了一声。“哦。”
“你刚刚说的没错。所以我摸了她的手。”
梅非一脸嫌弃。
“你想到哪儿去了?”陶无辛咳了咳。“我是为了从她的手上探出端倪。一个长年做绣工的人,手指上怎么会没有茧?”
梅非恍然大悟。“你是说——”
“她的手指保养得当,一片光滑。”
“所以她是说谎了?”梅非想了想。“这么说,她是故意来接近你的。那她到底是薛临的女儿么?”
“她是。我刚刚特意仔细观察过她的鬓角,没有易容的痕迹。而且她说话的方式和一些小动作都跟以前一样。”
“那就奇怪了。”梅非捧着手中的茶盏转了转。“她究竟为什么要接近你?”
“十年的时间,很容易改变一个人。”陶无辛面色一凝。“我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不过还不能确定。如今正好将计就计,把她留下来,好探出她的底细。”
“我明白了。”
“明天她一定会来,跟我们一起上路。你可要当心些,别露出马脚。”陶无辛叮嘱她。
“你不是说我迷糊?还敢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梅非喝了一口茶,笑着说。“就不怕我一不小心让她瞧了出来?”
“没法子。”陶无辛作无奈状摇了摇头。“不告诉你,怕是你又要胡思乱想跟我闹别扭了。”
梅非一窘。“我是那么无理取闹的人么?”
“不知道是谁,刚刚红了眼在那儿跟我嚷嚷,还说什么不要跟别人共侍一夫的话。”陶无辛戏谑地看着她脸色微红眼神躲闪的可爱模样。
梅非语塞。
“我那是怕你着了别人的道还不知道!”她故意凶着脸。
陶无辛的燕子眸弯得像两条小鱼儿,看着她的脸,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
“我这辈子,除了你身上翻过船,还真没有着过别人的道。”
“我?”梅非有些慌乱。“我什么时候算计过你?”
“怎么没有?”陶无辛一脸委屈。“我的处子之身都被你——”
“你还说!”梅非羞恼地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了!”
陶无辛眨巴眨巴眼,看着她的脸。他呼出的热气在梅非的手心里流动,叫她心里又是一阵慌乱。
她收回了手,在衣角上使劲儿抹了抹,想把那股子热和痒擦去。
陶无辛好笑地看着她的动作,又做了一脸小媳妇态。“你得对我负责,不能再去招惹别的男人。”
梅非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你-你-你——”
陶无辛轻笑了一声,慢慢凑近她的脸。“不许再逃了。”
她什么时候逃了?梅非正要发问,却惊见他的唇已经贴到她的脸颊上,赶紧躲了躲。“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已经把她困在了怀里。
“你得慢慢习惯起来不是?我们以后都要这样亲密——”
说到最后两个字,陶无辛的声音低了低,呼吸也快了不少。
梅非的脸热得抬不起来,双手也似没了力道。这个无耻的黑心桃子!
正在这风光大好的时候,一阵不和谐的咕噜咕噜声突兀地响起。
梅非一愣。
陶无辛满脸尴尬地放开了她,揉了揉肚子。
“今天一天都没有吃东西。好饿。”
28、二十八章 香艳天水(开始顺v)
陶无辛料得一点儿也没有错, 第二日, 正当他们收整行装准备上路的时候,薛幼桃一袭白衣,面颊微粉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陶无辛唇角一勾, 迎上前去。
“阿桃,你终于来了。”他说得深情款款, 让薛幼桃的粉脸越发羞了羞,垂下了头去。
“小辛, 你真的不怕被我连累?”
“不怕。”陶无辛无比坚定。“从今以后,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薛幼桃抬起头,杏眸微湿。
梅非抖了抖,心想这两人做戏的工夫真是一等一的好。
明明你无情我无意的, 却还做出这么一副你侬我侬的模样, 一个赛一个多情。
微醺看她神色怪异,担忧地小声在她耳边地说:“小非, 别不开心。大公子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梅非点了点头。“我没有不开心, 只是觉得有点儿冷。”
陶无辛朝那四个玄衣侍卫中带头的张跃虎说道:“这位是薛姑娘,一路上你们可得小心护着,不许出了差错。”
张跃礼生得壮硕,偏偏唇红齿白,只看脸倒是像个文弱小书生。他恭敬地朝陶无辛和薛幼桃分别行了个礼, 朗声回答道:“请大公子放心。我等定会护得姑娘周全。”
因为多了一个人,只得再雇了一辆马车。陶无辛和梅非一辆,微醺和薛幼桃一辆。
梅非对这种安排感到很奇怪。
待到陶无辛上车关上了车门, 她总算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怎么让微醺跟她在一起?难道不应该你们两个同车么?”
“要是我们两个同车,万一她要是按捺不住非礼我怎么办?”陶无辛眨了眨眼,很无辜的样子。“我身体虚,又不会武功,她要是非礼我,我连个还手之力都没有。”
梅非白了他一眼。
“你就得瑟吧!我说真的,薛幼桃不会觉得很奇怪么?你让微醺跟她同车,自己却和我一起,实在是太不妥了。”
“有什么不妥的?”陶无辛撩开车帘往外望了望,又回过眼来笑意晏晏地看她。“我身体虚弱,得需要人照顾。你是我的侍女,不跟你同车,难道叫她照顾我么?”
梅非黑了脸。
“我是你的侍女?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今早刚刚想的。”陶无辛讨好地对她笑。“你肯定不想跟她一起,我也不想。只好委屈微醺了。”
“那你也不想想,要是她对微醺——”
“放心吧。”陶无辛拿了双臂枕在脑后,微阖了眼,吹了一声口哨。“微醺虽然不会武,却自有他防身的法子。普通人可近不得他的身。再说了,薛幼桃再想怎么样,也毕竟只是一介女流,又不会武功,能如何?”
“微醺也真不容易。”梅非摇摇头。“跟了你这主子,身心俱受摧残啊。”
陶无辛睁开燕眸,放下手臂,一脸凝重。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梅非愣了愣。
“什么?”
陶无辛无比正式的样子。“我只说一次。”
梅非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陶无辛清了清嗓子。
“我不是断袖,对男人没有丝毫兴趣。微醺他只是我的下属而已。”
梅非眨了眨眼。
“噢。”
陶无辛挑眉。“就这样?”
“呃——其实我知道。”梅非的双手缠在一起扭了扭。“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陶无辛沉下眼。
亏他还把这事放在心上,时刻没忘了要找机会跟她好好解释一番,结果人家只是开玩笑?
“别生气!”梅非见他的表情多云转阴,连忙打开手放到他面前摆了摆。“我只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闷,所以——”
陶无辛的脸更加黑了。
“以后不说了。”梅非心虚地别开眼。“不说就是了。”
马车行驶了一阵子,忽然停了下来。
张跃礼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大公子,前面就是湖州。这一带是天水门所在之处,请公子多加小心。”
“知道了。”陶无辛想了想。“如果绕道而行,需要多花多长时间?”
“需要多花三日。”
“照原路走罢。让大家都提高些警惕,拿些烟灰遮住脸。”
“是!”
马车复又行驶,这一带的路不算平整,车身摇晃得厉害,挂在四角的铃铛响个不停。
“天水门?”梅非皱着眉。“就是那个精通采补之术的天水门?”
“不错。”陶无辛扫了她一眼。“你最好当心些,别让人给采了。”
梅非嗤笑了一声。“怎么可能。”
“这倒也是。”陶无辛笑眯眯。“以你的姿色,也不用担心这个。”
梅非怒目而对。“说什么呢?我的姿色怎么了?至少也算得中上!”
陶无辛偷笑了一声,随即正色。“很有信心。”
“我看要当心的是你才对。”梅非反而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难道你不知道,天水门大多是女弟子,专采男子么?”
陶无辛愁眉苦脸地贴近她。“这么说来,像我这样的美男子一定会成为她们的目标。小梅子,你可得保护我。”
梅非把他一推,在他肩上拍了拍。
“放心,以你这‘体虚气弱’的样子,怕是也采不到你头上来。要采就采外头那几个,那身子骨一看就结实得很,拿烟灰抹了也没用。”
陶无辛的长眉一挑,燕子眸相当邪恶地眯了眯。
“我虚弱与否,要试过了才知道。”
梅非的脸红了一大片,挪了挪身子离他远了些,突然觉得这车厢实在太狭窄又太闷热。
“喂,你不许再耍流氓了啊。否则我把你蹬出去。”
陶无辛苦了一张脸。
“哪儿有侍女把主子蹬出去的?”
梅非白了他一眼。“哪儿有压迫,哪儿就有反抗。”
陶无辛叹了口气,只得缩回原处,抱了手臂开始小憩。
梅非勾了勾唇,撩开车帘。
车窗外,正是绿树成荫,流水潺潺,山峦俊秀,起伏连绵似撩动的青缎。
湖州以山明水秀闻名,却偏偏出了个为正道所不齿的天水门,实在是叫人扼腕。这天水门在江湖上甚有名气,不是因为它有什么绝世武功,而是因为它的第一任门主天清葵,用了些不为人知的手段采了当时的武林盟主郁沉莲。
这件事无异于在江湖中投下了重磅炸弹,炸出舆论无数。
天水门大多是女子,修习媚术,修习采补之术,熟通闺房之趣,熟通各类秘药,令人防不胜防。各路门派不屑不堪的同时,也不约而同地心存了些香艳的绮思。但被采补者轻则功力流失过半,重则武功全失成为废人,而这些女子却将这些功力化为己用,不仅青春常驻,且能抗百毒百病,不易受伤,得享长寿。对于这些江湖人士而言,天水门的女子就如同一支毒葵,色彩艳丽却难以触碰。
但在成莲这件事之后,天水门似乎也没出过什么祸害了哪家男子的恶行,各种谣言也就渐渐偃旗息鼓。然而仍小股传言说,这天水门创门立派这两百余年间,并未停止过其采补的行径,只是各路受害人都不愿这丑事传出坏了自家的名声罢了。
传言只是传言,从未见过哪个受害者站出来控诉她们。再加上天水门近些年的行踪越发诡秘,武林中人也就渐渐听之任之了。
梅非却知道,这传言多半是真的。
三年前,大师兄上官久参加武林大会的时候,就险些遭了天水门的道。上官久后来说起,还冷汗涔涔颇有些逃出生天的庆幸。
他当时从几名地痞手上救得一名女子,秀美怯弱,楚楚可怜。女子双目盈盈,要谢他相救之恩,请他去客栈喝杯茶水。
上官久自然拒绝,然而女子又称自己惧怕地痞再次回来,求他送她回去。
谁知一进了门,他忽闻得一股奇香从这女子身上发散而出,顿时心知有诈。此时那女子神情忽然变得妖媚无比,开始宽衣解带。
他屏气沉息,用了最后一点儿清明打伤那女子逃了出去。临走那一眼,看见了她胸口上浮现的一弯水纹。
在那之后,他便遇上了姜红月,惹出了一系列的误会。
那弯水纹,正是天水门的人特有之物。据说跟她们修习的采补心法有关,一旦动欲便会浮现在身体的某处。
这些关于天水门的消息,还是上官久后来调查所得,只告诉了他们几个师兄弟妹,叫他们要好生当心。这次不愉快的经历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从此对这天水门便憎恶到了极点。
是夜,宿在湖州城内最大的客栈。
才刚安顿好不久,薛幼桃便来敲了门。
梅非赶紧跳起来站到一旁,顺便用眼剜了剜做出虚弱苍白状的陶无辛一眼。
“小梅子,给我倒些茶来。”陶无辛向她招招手。梅非发作不得,只得乖乖地倒了茶给他。
那边微醺已经开了门,薛幼桃端着一只小瓷瓶走了进来,笑意吟吟。
“小辛,这是我知道的一个方子,对你的头痛可能有些帮助。一天闻上那么几回就好。”
“真是有劳你了,阿桃。”
陶无辛揉了揉脑袋,朝薛幼桃感激地笑了笑,又朝梅非使了个眼色。
梅非会意上前。“薛姑娘,这个给我就好。”
薛幼桃将手中的瓷瓶交给她,细细叮嘱。“最好先把这瓶里的药放碗底,用火点着来闻。这样效果最好。”
“薛姑娘有心了。”梅非收起瓷瓶。
“小辛他身体不好,还得细心照顾着些。”薛幼桃眉目一敛,语重心长。“梅姑娘,这样的冷茶可不能给他喝。”
陶无辛嘴里的茶差点儿没喷出来,好容易才咽了下去。
他猛点头。“小梅子,听到了么?你看你这笨手笨脚的,也不会照顾人。”
梅非脸上隐有暴怒的迹象。
薛幼桃又转向陶无辛。“小辛,别这么说人家。人家也是好端端的姑娘家,到底年纪还轻。以后我多教教她就行了。”
俨然一副未来主母的模样。
微醺和梅非抽了抽嘴角,只有陶无辛一脸隐忍地朝她继续温柔浅笑。
“阿桃,你饿不饿?微醺,叫掌柜的替我们备好饭菜罢。”
薛幼桃连忙止住了微醺让我去罢。你的口味我还记得很清楚。”
她嫣然一笑,便转身出了门。
房内三人面面相觑,结果是梅非先笑了出来。
“你的口味?看来她真是对你上了心。”
陶无辛摇摇头,满脸无奈。
微醺从梅非的手里拿过瓷瓶仔细看了看,又闻了一道。“是冰片和樟脑。的确有解头痛的作用。”
“我说吧?”梅非瞟了他一眼。“说不准人家是好心。”
“算了,这样的好心我可承受不起。”陶无辛叹了口气。“小梅子,你今晚跟她一起睡,可得当心些。”
“放心罢。”梅非满不在乎。“我好歹会武,她不能拿我怎么样。”
正说着,薛幼桃又推门而入。
“已经准备好了。”她秀美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各位,我们下楼用饭罢。”
29、二十九章 似是故人
正是晚膳的时辰, 客栈的厅中坐满了人。他们的位置被安排在靠近中央戏台的地方, 戏台上有个下半脸戴了面纱的蓝衣女子,正抱着一只华美的凤首箜篌弹着平湖秋月。
这女子双目盈盈,眉心画了一朵梅花, 身形婀娜,弹奏箜篌的手指精致白皙。厅中大半的人眼睛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反倒忽略了清澈柔美的琴声。
店小二殷勤地招呼他们坐下,便上了一壶竹叶青, 几碟小菜。
“客官先用着, 菜马上就到!”
梅非拉住他问道:“这弹箜篌的姑娘是你们店里的么?”
小二朝台上看了一眼,笑呵呵地回答说:“笑语姑娘?她不是咱们店里的人,只是咱们掌柜的借个地儿与她而已。”
“笑语?”梅非勾勾唇。“她在这儿多久了?”
“有好几年了, 每个月总会来这么好几次。客官这次恰好是遇上了。”
梅非听了小二的话, 又转头望了那女子一眼,才回过头来。
薛幼桃见她此状, 开口问道:“梅姑娘, 这个女子有什么奇怪的么?”
“没有。”梅非朝她笑了笑。“我只是看她很特别,一时好奇便问了问。”
“小梅子向来对美貌的女子有些兴趣。啧啧。”
陶无辛瞟过梅非一眼。“是不是?”
梅非的眉角几不可见地皱了皱。“……是。”
薛幼桃看她的眼神顿时有些异样。
晚膳过半的时候,箜篌声渐歇。蓝衣女子将凤首箜篌放到一边,手置于膝,垂首而坐。
这时有喝至半醺的客人们围上台去, 七嘴八舌地想叫她掀开面纱。女子敛眉顺眼,也不回应,也不躲闪。
一直在台下守候的一名灰衣老者上台, 声音洪亮。
“各位,各位!”
厅内安静了下来。
老者呵呵一笑,看了蓝衣女子一眼。
“咱们笑语姑娘的规矩,想必大家还不太清楚。只要有人能将这箜篌弹得令她也心服口服,她便摘下面纱,并陪那位客官饮酒三杯!”
厅中顿时小小一阵骚动,然而片刻之后仍旧无人前去。
毕竟在座的大多是大老爷们,没几个会弹这箜篌,即使有一些会弹的姑娘们,也不会为了这个上台一试。
梅非朝陶无辛望了一眼,又朝那笑语姑娘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陶无辛轻轻一笑,转向薛幼桃。
“阿桃,不知道你会不会弹?”
“这——”薛幼桃顿时面露难色。
“薛姑娘蕙质兰心,自然不在话下。”梅非立刻接了过来。“薛姑娘,不如你上台与她一拼?”
陶无辛咳了咳。
“小梅子,别再为难阿桃了。”
薛幼桃的表情正有些犹疑,听他这么一说,索性咬了咬牙。
“好罢,我去。不过我弹得不好,怕是也没法子超越她。”
“没关系,只是意思意思,别叫她以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会弹就行了。”
薛幼桃上了台,底下顿时一阵欢呼声。那些汉子们瞧着两个美貌女子同台献艺,还有机会一睹这笑语姑娘的真容,都兴奋不已。
薛幼桃也不忸怩,走到凤首箜篌边坐下,抬手拨出之前那个平湖秋月的调子。与之前笑语的箜篌声相比,一个清冽,一个婉转,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梅非皱紧了眉,却是朝那笑语看了又看。
“怎么,你也觉得像?”陶无辛凑近她,轻声说。
梅非点了点头。“我还当你们都没有察觉呢。”
微醺也目不转睛地望着笑语的方向。“小非,我们跟她相处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
陶无辛也蹙了蹙眉。
“但不会是她。她现在正在平阳跟方雪卿在一起。没理由会跑到这儿来。再者她之前已经看到了我们,却无半分异样。”
梅非拿了手支着脑袋,夹了一小条醋腌萝卜送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
“这眼睛太像了。待会儿她摘下面纱便可一探究竟。”
“为何要让她去?”陶无辛笑着将那碟萝卜条朝她那个方向挪了挪。“你就不怕她赢不了?”
“没法子。我是不会弹,难道你会?”
陶无辛笑而不语。
一曲很快结束,笑语朝那老者耳语几句,老者便向外宣布。
“咱们笑语姑娘说了,这规矩只针对男子。这位姑娘弹得不错,故她愿与她共饮三杯,却不能摘下面纱!”
台下一片嘘声。
薛幼桃朝陶无辛微微一笑,款款走下台来。
老者面色有些尴尬,却很快恢复。
“还有没有哪位公子愿上台一试的?”
“看来只有你上了。”陶无辛开口道。
梅非正疑惑,却见微醺点了点头,起身走上台去。
“这有位公子来了!”老者面露喜色,引他朝箜篌处坐下。
笑语亦双眸一亮。
“微醺?”梅非惊讶。“他会弹箜篌?”
“当然。”
薛幼桃已回桌坐下,同样满脸惊奇。“原来微醺公子会弹,那又何必叫我上去?”
“微醺他哪有你弹得巧妙?”陶无辛柔声安慰。“她这规矩奇特,只好让他上去试试了。”
“小辛,为何你们一定要赢她?”薛幼桃柳眉一皱,眼中掠过微光。“难道——你们都想知道她究竟长得是何模样?”
陶无辛拿着酒杯转了转。“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我不过是满足小梅子的小小愿望罢了。”
薛幼桃转向梅非,朝她别有深意地望了望。
“小辛还跟从前一样,无论对谁都那么好。梅姑娘,你跟了这么个主子,算是有福之人了。“
梅非讪笑一声。“说的是,说的是。多谢大公子。”
最后这句她朝着陶无辛说,说的那是情真意切。只有陶无辛才听得出其中包含了多少怨愤不甘。
他摸了摸鼻尖,心想这下子好,又得闹了。
微醺不紧不慢地在箜篌旁坐下,伸手抚于琴弦,停留了一下子,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忽然灵活地弹动,同时弹奏起来。
开头便是一连串急速的夹弹推拉,跳出明快而充满活力的旋律。
梅非虽然不懂箜篌,却也听得出其中的功力匪浅。
紧接着旋律上扬,一段段高音挑得听者心潮蓬勃,渐趋热烈;
“‘风摆荷花’。”薛幼桃语含赞叹。“微醺公子这段‘小阳春’弹得实在酣畅淋漓。小辛,你还说他没有我弹得巧妙?实在是过谦了。”
陶无辛笑而不语,双眼扫过梅非,望向台上。
箜篌之音越入佳境,变得节奏分明,时而轻盈,时而铿锵,让人的心随流音飘荡,不能自己。
正在此时,乐声忽然放慢,而后又渐渐加快,微醺的手指迅速地扫动琴弦,热烈之音达到了极点,忽然音消弦止,一片寂静。
厅内安静得似无人之境。
微醺微微一笑,望向台下。
“献丑了。”
梅非猛地站起身,叫了一声:“好!”便鼓起掌来。
立刻,掌声如潮水来袭,一发而不可收拾。
笑语站起身来,走向微醺,盈盈一拜。
“公子绝艺,小女子受教了。”
“妙啊,妙。”那灰衣老者抚着胡须,亦是赞不绝口。“此等妙音唯有当年名动平阳的凤篌娘子所奏之音可与之媲美,未曾想在这里又一次听到了,实乃老夫之福。”
微醺垂下眼。
“过誉。”
笑语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妖娆妩媚的容颜,引得底下一阵吸气声。
她对着微醺一笑。“公子实在让笑语心服口服。请。”
她和微醺一起走下台来,台下大半的眼光都粘在她身上,她却似浑然不觉。
虽然生得妖娆,却偏偏神情淡雅,叫人生不出邪念。
梅非在她说话的时候便皱了皱眉,在她摘下了面纱之后更是呆了一呆。
两人一道向这边走来,微醺请她坐下,自己便回到了之前的座位上,依然沉静无比,仿佛之前那个引得全场轰动的人不是他一般。
“看来这一桌实在藏龙卧虎。”笑语举杯,“笑语敬各位一杯。”
虽然说得是敬各位,她的视线却在陶无辛身上停留得最久。
梅非别了别嘴。这人就是只黑夜里的萤火虫,到哪儿都引人注意。
酒过三杯,笑语朝众人点了点头,便告辞离开,不多做停留。
“这位笑语姑娘倒是挺特别。”陶无辛轻笑一声。“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小梅子,你得多学学人家。”
梅非正要朝他瞪去,却见薛幼桃杏目一转,颇有深意地看了陶无辛一眼。
于是她咳了咳,敛眉静气。
“大公子说得没错,奴婢是该好好学学。薛姑娘的程度小梅子就不指望了,只希望能跟这笑语姑娘缩短点距离。”
薛幼桃笑了一声。
“梅姑娘真会说笑。其实你有你的好处,何必跟人家比较?”
的确会说话。
梅非抬眼,做感激状看了她一下子。
“大公子,属下有些不舒服。”微醺突然开口。
“好,你先回房间吧。”
梅非咳了咳。“大公子,奴婢也有些不舒服。”
陶无辛朝她一瞪。意思是干嘛,你也想溜?
梅非笑意盈盈地回望一眼。意思是没错,这个女人就交给你了!
“去吧去吧。”陶无辛无奈地摆了摆手。
梅非在楼梯口追上了微醺,朝他肩上猛地拍了拍。
“微醺,你怎么什么都会?又会上妆,又会弹箜篌?”她满眼赞叹。“真是叫人佩服。”
微醺勉强地勾了勾唇。
“这算不得什么。”
“刚刚你也看到了罢?那个笑语,果然长得跟桃色一模一样。”梅非压低了声音。“除了声音不同,气质不同,光看容貌完全就一样。她们两人之间一定有关联。”
“不错。”微醺点了点头。“这件事,大公子一定会让人去查的。”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语调也显得低落。
“怎么了?”她终于发现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微醺,你真的不舒服?”
“不是。”微醺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到了我娘。”
梅非愣了愣。
“这箜篌是娘亲教给我的,还有上妆的方法。”他微微一笑。“那个当年名动平阳的凤篌娘子就是我娘。”
梅非恍然大悟。“难怪刚刚你——”
“小非,我先回房了。”他朝梅非点点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梅非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转到了楼下,找到了正在收拾准备离开的那位灰衣老者。
“老先生,你之前说的那位凤篌娘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灰衣老者放下手里的物事,抚着胡须长叹一声,娓娓道来。
平阳的凤篌娘子,是二十多年前响当当的传奇人物。
她出身平阳最大的妓馆沁云楼,是整个平阳当之无愧的花中之魁,色艺双绝,尤其以那一手箜篌闻名大夏,世人送了个雅号,名为“凤篌娘子”。
她十五岁登台献艺,十六岁成了沁云楼的头牌,也是在那时凭着一曲阳春白雪在平阳的烟花之地稳稳地立了足,唯有达官显贵方有机会成为其入幕之宾,盛极一时。
“我还记得那时我偶尔有机会,听得她的一次登台献艺。”灰衣老者眯了眼,沉浸在回忆中。“余音绕梁,袅袅三日。此话一点不假。”
梅非不得不打断他的回忆。
“那——后来呢?”
“这位箜篌娘子在十八岁那年忽然销声匿迹。有人说她是自己赎了身,去过平凡人的日子了。也有人说她是跟了某位达官显贵,从此身处高墙院内。谁又说得清楚?”老者叹了一声,似有惋惜。“只可惜这一泓妙音,再难闻得;一代佳人,芳踪无处。”
30、第三十章 媚毒来袭
梅非回到自己的房间, 点上油灯, 坐在桌前双手支撑着下巴对着摇曳的烛火发呆。
原来微醺竟然有一位这样传奇的娘亲。只是——看他的神情,他娘亲后来的遭遇怕是不算顺畅。不知道他的爹爹又是何方的人物?
更奇怪的是,这凤篌娘子本在平阳, 怎么后来却到了西蜀?
窗外夜已深沉,薛幼桃却还没有回来。她摇了摇头, 拔下头上的簪子拨了拨灯芯。
油灯里突然窜出一股极淡的青烟,伴随着青烟的蔓延淡淡的香味弥漫了全屋。梅非面色一凝, 立刻吹灯, 解下床帐又翻身躲在床侧的角落里。
虽然她动作极快,却也立刻感觉到了全身上下的酥软,昏昏欲睡。很明显是有人在油灯里做了手脚。
她的眉一蹙, 从衣内翻出那只玉貔貅, 放在鼻间轻嗅。
这只貔貅内藏了些甘草香,能解得一些迷毒, 只不知道对这种香味有没有效果。
她嗅了一会儿, 晕眩的感觉果然散去了一些。
正在这时,听得窗户处悉悉索索,咯哒一声,木窗栓已被人拨开,有人推窗而入。
梅非警惕地看向窗边。她这时筋骨还未曾恢复, 手脚都没有力道,怕是难以抵挡。
该不会被那只死桃子说中了,真的碰上了采花贼?
梅非恨恨地咬牙。采花贼?居然敢采到她头上来了?这药下在油灯里, 想来是早就有所预谋。
有人影从窗户那边纵身而入,居然还是两个人。
这两人身着黑衣,蒙住了脸。其中一人悄声对另一人说:“曼陀香已经起了作用。这个女人就交给你了,注意分寸。得了她的功力就行,别取了她的性命。”
梅非瞪大了眼。这个声音——不正是那个笑语?这个女人果然有问题。
另一人点了点头。
“是。师姐请放心。”
是个男子,这个声音似乎也在哪儿听过。
听他们这样的对话,难道还真是天水门的人?
梅非还来不及细想,就见得先前说话的那人身形一动,又跃出了窗户。
另一个身影则朝床边走来。
梅非躲在阴影下,看着那人渐渐走近,一把掀开了床帐,身形一凝,似在意外床上竟然没有人。她的身体仍然没有恢复过来,只好双眼紧盯着这黑衣人,希望他在床上寻不见人,会就此离开。
但显然这个黑衣人相当地执着。
他放下床帐,就着依稀的月光四下寻找。很快便找到了缩在角落里的梅非。
黑衣人笑了一声,缓缓朝她走来,然后蹲下身。
“倒是够机警,可惜中了这曼陀香,是插翅也难飞。”
梅非却勾了勾唇。
“这位公子深夜前来,似乎有点儿不礼貌。”药物作用下,她的声音也有些轻飘飘。
黑衣人眼一眯,把她全身梭巡了一遍。“小生前来,正是为了行这等无礼之事。”
他手臂一伸,将梅非抱了起来。
“佳人在怀,实在叫人心旷神怡。”
他把梅非放在床上,俯身便凑了上去。“果然不虚此行。”
“等等!”
梅非别开脸去。
“公子既然要与小女子春风一度,至少也让我看看你的容貌。”
那黑衣人笑得极欢快。
“实在是抱歉了。这怕是不能让姑娘如愿。不过不能看容貌,看身体也是一样的。”
他不知怎地一剥,便露出了上半身。紧接着,便急吼吼地朝梅非伸手过来。
“如何,小生的身体还算入得姑娘的眼罢?”
“的确不错。”梅非微微一笑,突然侧身躲开他的手,下一秒绿岫剑便架上了他的脖颈。“怎么样,现在感觉如何?”
黑衣人身形一滞。
“怎么可能——你没有中迷香?”
“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人是不会被迷香所迷的么?”梅非冷哼一声。“天水门?”
黑衣人眼珠一转。“姑娘倒是好眼力。”
“用不着好眼力。”梅非瞟了一眼他肚脐上方的水纹。“没想到天水门还真有男弟子。身材的确不错。把面罩摘了。要是长得好看,本女侠就念在你眼光不错的份上留你一命。”
她手上的剑往前轻轻一送,黑衣人哆嗦了一下子。
“女侠手下留情。”
黑衣人伸手摘下了面罩,居然是之前那个店小二。
梅非此刻其实并未完全解除药性,只是假作强悍想让他知难而退罢了。她扯了扯唇角。“你师姐去做什么了?”
黑衣人愣了愣。
“说!”梅非黛眉一竖,绿岫剑已经划破了他的脖颈。
黑衣人有些惊慌失措。
“我说我说!师姐她去了隔壁,采那位好看的公子了。”
隔壁?那不正是陶无辛住的房间?梅非心一急,气息乱了几分。
黑衣人趁机往后一闪,躲过绿岫,闪到她身后。
梅非反应迟缓了几分,已被他制住双臂。
“小美人,你不是没有中迷药,只是在逞强罢?啧啧,叫小生流了血,你也得多多补偿才是。”
他的双手已朝她的腰带解去。
梅非拼尽全力,大吼了一声。“陶无辛你死到哪里去了啊啊啊——有人要采你——”
黑衣人动作缓了缓,似被惊到。
“小美人,你这举动可真叫人吃惊……不过你放心,你家公子此刻当时正沉浸在温柔乡里,快活得不得了哪……”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相当浪荡。
梅非鄙弃地看了他一眼。
“看你眼光不错,说话却忒不入流。”
黑衣人嘿嘿一笑。“不管入不入得流,小美人你都逃不掉了。不若我们也——”
话音未落,他翻了个白眼,就这么倒了下去。
梅非一愣,却见房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
“还不离开么?这房里迷香未散,不离开这儿,便不能完全解开。”
那人缓缓走近,现身在月光下。
梅非睁大了眼。
“穆——二师兄?!”
梅非勉强走出了门,深呼吸几口,果然清醒了许多,手脚也渐渐恢复了力道。
“二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穆澈一身青衣,面色保持一贯的冷凝。
“我只是路过这里,碰巧救了你。”
路过?梅非皱了皱鼻尖。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她脸色一变。
“差点儿忘了!二师兄,你先等等,我去去就来!”
她用了最快的速度跑到陶无辛的房间门口,正想一脚踹开房门,房门却忽然从里打开了。
梅非失去平衡,被开门人接了个满怀。
“还好。”陶无辛满脸如释重负。“你没事罢?”
梅非瞅了他一阵子。“这么快就采完了?”
陶无辛蹙起眉。“你在说什么呢?”
“刚刚我房里来了个天水门的男人,他说他师姐去采你了。”梅非眨巴眨巴眼。“也就是那个笑语。”
陶无辛脸色遽变。“什么?那个男人呢?现在在哪儿?”
“还在我房间里躺着。”
陶无辛脸上悲恸欲绝,扶着她的肩膀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小梅子,你受苦了。都怪我——”
梅非咳了咳。“我二师兄路过这里,救了我。”
她转头去看,穆澈已经没了踪迹。
“走得这么快?”她还在望,陶无辛已经拉着她踹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迷香的味道犹存,那个黑衣人却已没了踪迹。
陶无辛的燕子眸溢出杀气。“天水门?!这笔账我会记得。”
梅非犹豫了片刻,拉了拉他的衣袖。
“那你究竟被采了么?”
陶无辛的表情窘了窘。“当然没有。我从小服用过许多种药物,这种程度的迷香还迷不倒我。”
原来之前他闻到迷香,又见一黑衣女子翻窗而入,正想将她制住探探底细,那女子却无意间碰到了一只花瓶,微醺和薛幼桃听得动静便闯了进来。
薛幼桃既然来了,陶无辛自然也不好施展武功,便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女子逃了出去,临行前还朝他撒了一把药粉。
薛幼桃见状,立刻上前推开了他,自己却被那药粉所袭。
陶无辛担心梅非的情况,留下微醺替薛幼桃诊治,正拉开门,便见梅非朝他扑了过来。
“有点儿不对。”梅非皱了皱眉。
“的确。”陶无辛赞同地点了点头。“没理由他们选择采你,而不去采薛幼桃。”
梅非一怒,朝他脚上狠狠一跺。
陶无辛呲牙咧嘴地原地蹦了蹦。“我-我只是开个玩笑。”
“那是他们有眼光!”梅非又瞪了他一眼,这才往下说。“天水门一向偏好选择有内力之人。他们一定看出了我有内力在身。我奇怪的是他们为何会选择采你。明明你已经故意脚步沉滞装成不会武的样子,没理由会被选上。”
“也许是因为我太好看了?”
梅非白了他一眼。
“好罢,说正经的。”陶无辛咳了咳。“这事情的确不对。不过这两个天水门的人都逃走了,只好等我回西蜀之后再派人调查。对了,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天水门的事?”
“是大师兄查到的。”
“上官久?”陶无辛皱了皱眉。“你这大师兄倒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我们西蜀的人查了那么久,也没查出他的身份。”
“干嘛要查他?”
“你们越凤派藏龙卧虎,每个都不简单。”
“当然。”梅非有些飘飘然。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去的。”陶无辛摇了摇头。“一定是萧揽他眼花了。”
梅非黛眉一拢正要发火,却见微醺快步走了过来。
“大公子,你最好去看看。她的情形——不太妙。”
梅非和陶无辛对视一眼,立刻朝房内奔去。
房内燃着灯,薛幼桃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潮红,眉间蹙着,不时从喉间发出一两声呻吟。
这情形——
“媚药?”
梅非脱口而出。
“不错。”微醺有些尴尬地别开眼去。“她中的应该是天水门的秘药。我试了很多种方法都没有解开。”
只见薛幼桃的面色越来越红,呻吟声也越发急促,听得人血脉贲张。她将眼睛张开了一条缝,媚眼如丝。
“小——辛——”
“阿桃。”陶无辛朝她走了两步。“你没事罢?”
“我——好热——”她迷乱地唤着,双手便去解开自己的衣衫。
陶无辛阻挡不及,便只见她露出了半个雪白的肩膀和浅浅胸上沟壑,春光半泄,正是叫人喉头一紧的销魂景致。
他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侧脸向微醺。
“若不解开会如何?”
微醺摇了摇头。“不知道。但她的症状越演越烈……若再拖下去怕是……”
“小辛——”
她似乎恢复了一些神智。
“别管我……只要你没事就好……”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走到屋外关上了门。
“替她那些冷水来试试。”陶无辛对微醺说。
“没用的。”梅非忽然开了口。“冷水只会加重她的反应。天水族的秘药非常霸道,只有行房才能解开。如果不解开,她会死的。”
“这么严重?”陶无辛微微皱眉。
“不错。时间不多了,你得快些决定。”梅非唇角一勾,神情有些诡异。“她可是为了救你,替你中了这药。”
陶无辛略一沉吟,转头朝微醺吩咐。
“替她寻个男子来。”
梅非有些惊讶。“这么做,我们之前的努力便都白费了。她知道你对她并非真心,我们的设计——”
“难道你还真要我跟她——”陶无辛恼怒地转头盯着她的脸。“梅非,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梅非吐了吐舌头。“有。”
陶无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表情怪异。
“你故意消遣我的?”
梅非突然笑出声来。“谁叫你之前那么刻薄了?”
微醺看着他们之间的来往,似有所悟。“小非,你知道解法?”
梅非点了点头。
“用热水可以解。”
陶无辛和微醺均是一副愕然状。的确,谁会想到解开这种催-情药的方法竟然是热水?
这还是多亏了上官久。当初他中了天水门的媚香,奔到河边泡冷水却越来越烈。在失去神智的情况下,他闯进了姜红月的闺房,阴错阳差地掉到她的浴桶里,解掉了这媚香之毒。
31、三十一章 蜀道遇险
泡进热水之后, 薛幼桃脸上的红潮渐褪, 人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听说是梅非想出的办法,她满脸感激地朝她行礼道谢。
梅非大大方方地受了这礼,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区区小事, 不足挂齿。不过以后得看清楚了再挡。女儿家的名节很重要。”
薛幼桃脸上的表情诡异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微笑。
陶无辛暂留在房里安抚她, 微醺则跟梅非出了门去。
总算是虚惊一场,这个离奇的夜晚也渐渐过了。
微醺和梅非并肩走在楼梯上, 正对着渐渐渗入房间的晨光。梅非打了个呵欠, 揉了揉眼睛。“好累,回去补个眠。”
“小非。”微醺忽然开了口。“若刚刚公子他真的选择自己为薛幼桃解毒,你当真会由得他去?”
梅非垂下眼, 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
也许会, 也许不会。但若陶无辛当真这样选择,很多事情也就将大不一样。
她抬眸, 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橙色朝阳, 勾出一个极荡漾的微笑。
忽然心情很好呐。
梅非的好心情只维持到了上马车之前。
一上马车,对上陶无辛那张低气压的脸,她便知道这下子真把他给惹恼了。
她有些心虚地朝他谄媚一笑。
“大公子,要不要吃水果?我替你切。”
陶无辛盯着她,一语不发。
她咳了咳。“不吃?那我自己吃。”
她拿了只枣子丢进嘴里。
陶无辛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些, 突然开口道:“其实你是在试探我对么?”
梅非一惊,枣核一下子滑到喉咙里,她憋红了脸, 捧着喉咙没命地咳嗽。
陶无辛赶紧替她顺气,又取了水囊给她喝,弄了好半天梅非才把这枣核给咽了下去。
“呼——”梅非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膛。“真要命。我说你就不能别在我吃东西的时候说这些么?”
陶无辛似笑非笑。“说哪些?”
梅非别开眼。
“别装蒜,快回答我。你之前那么说,究竟是不是在试探?”
梅非咬了咬唇。
“是又如何?”
陶无辛冷哼了一声。“原来你并不信我。”
她垂下眼,神情是难得的一本正经。“我爹爹说过,世上最难猜透的便是人心。随随便便信任一个人,会让我置身险地。”
陶无辛没有想到她这样坦白的回答,只是怔愣地望着她,没有言语。
梅非抬起眼与他对视。
“我不能有事,因为——我是爹爹唯一的希望。”
陶无辛缓缓地起身,坐到她旁边。
“我会让你信我。总有一天,当你信我的时候——”他顿了顿,双眼微阖,倚在车壁上望着车窗外后退的景色。“就把你最珍贵的东西交给我。”
梅非的脸一红,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臭流氓。”
陶无辛捂住脚,委屈地看着梅非。“又怎么了?我哪儿流氓了?”
梅非的黛眉一挑。
“你说什么……珍贵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又狠狠剜了他一眼。“这还不流氓?”
“你想到哪儿去了?”陶无辛的唇角勾了勾。“我说的是你心里的秘密。”
梅非窘。他那样说,任谁都会想到那方面去……的吧?
“秘密?”她反应过来。
“不错。你还有很多秘密不是么?”陶无辛侧过脸去,学她一般拿了颗枣子丢进嘴里。“等你信我的时候,就把这些秘密都告诉我罢。至于你所想的那个——”
他似笑非笑地转过头,右腮帮子鼓得高高的,露出一个枣子的椭圆形状。
“不是早就给我了么?”
马车外的四个侍卫不约而同地听见一声哀嚎从前面的马车里溢出。
张跃礼往马车的车窗瞟了瞟,朝另外三名侍卫瞪了瞪眼。
“看什么看?!你们什么都没听到,知道了么?”
后来的路途走得挺平静,到第九天,终于走到了西蜀的边缘。
西蜀之所以易守难攻,全因其地势。整个西蜀都处于一圈山峦的包围之中,山峦之中自有平原,风调雨顺,人杰地灵。西蜀之都锦城更在这平原中心,享尽天时地利。
西蜀边缘的这一圈山峦名为蜀山,自古以来便以险峻难攀闻名天下。
为了促进西蜀人民与外界的交流,西蜀王曾开辟数条蜀道,翻山越岭,直通蜀外。奈何蜀山险,蜀道难,这许多年过去了,真正通过这蜀道走到外界的蜀人也并不算多。再加上蜀地正似桃花源,大多的蜀民都安居乐业,不愿意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地奔赴异地。
张跃礼在蜀道口上示意大家停了下来,翻身下马。
“到了么?”
一道慵懒的声线已从马车中传出。
张跃礼垂首抱拳。“大公子,我们现在在锦容道前。前头的路行不得马车,烦请公子改换轿行。”
“知道了。”
一只修长的手撩开了车帘。
陶无辛先是自己跳下了车,又回过身想去拉梅非。梅非却没有理会他的手,自己蹦下了马车。
陶无辛无奈地收回手,摇了摇头。
“臭丫头。”
后面的微醺和薛幼桃也下车走了过来。
“终于又回到了蜀地。”薛幼桃的神色中隐隐有些怀念激动之色。“小辛,十几年了,这里却一点儿也没有变。”
陶无辛笑了笑,转过头去看这片崇山峻岭。“这儿数十年都如一日。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变了,怕是在外头也是看不出来的。”
薛幼桃微微一愣,立刻又点头称是。“是我糊涂了,这山水比不得城郭,哪有什么变化的道理?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都是永恒不变之物,正如仁者之仁,智者之智。”
“谁说不会改变?”梅非笑了一声。“山会被人焚林而猎,水会被人涸泽而渔。没有不变的事物,没有不变的仁智。”
薛幼桃被她这么一冲,脸上有些下不来,只得讷讷地说:“梅姑娘这番见识,幼桃闻所未闻,真是别有一番道理。”
微醺走上前来,对陶无辛小声说了几句。
陶无辛皱了皱眉,满脸歉意地对薛幼桃说:“阿桃,看来得辛苦你了。这条道上的轿夫似乎都没了踪迹,我们只得先步行一段,再做打算。”
薛幼桃赶紧摇摇头。“小辛,这不算什么。这些年我跟着爹爹东奔西跑,走过了多少地方,步行算得了什么?”
陶无辛似有感慨。“阿桃,这些年你可真是受苦了。其实当年你们又何必不告而别?”
薛幼桃勉强笑了笑。
“当时搜寻我们的冯贼之党已经快到西蜀,为了不连累你们,这才连夜兼程离开。”她蹙着眉,像是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忆。“所幸我们并没有被抓到。”
“父王见到你,一定倍感欣慰。”
陶无辛感叹一声。“不如我们就沿着这条道朝前走罢。也许能碰上从山上折返的轿夫。”
张跃礼和另外一名侍卫走在前头,陶无辛他们走在中间,另两名侍卫牵着马垫后。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连一个人影子也没遇到,反倒是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张跃礼见状,只能朝陶无辛禀告。
“大公子,这山中夜路难走,我们不防先在这山林中安营扎寨歇息下来,等到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
“就依你说的办。”
薛幼桃毕竟不会武,早已面露倦色。陶无辛瞟了一眼梅非,却她神采奕奕地东张西望,看那样子再叫她走几个时辰也使得。
“怎么,你就不累么?”
陶无辛好奇地凑了过去。“你在看什么?”
“那儿!”梅非紧紧地盯着一处。“猴子!那是猴子!”
“这是蜀山的猕猴。”陶无辛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怎么,你喜欢猴子?”
“越凤山上也有。”梅非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那一处。“我以前常想捉一只来玩,只是那猴子每一次都跑得比我快。”
陶无辛轻笑一声。“猴子机灵得很。它知道你要捉它,自然跑得比什么都快。我曾见有山里人拿了用竹编成的大笼子放在林中,里头装些猴儿爱吃的瓜果,待到它一进去便立刻拉下笼门,那猴子便怎样也逃不了了。”
“这样未免有些不光明。”梅非似有所感。“我对猴追逐,凭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而这笼中捉猴,却耍了手段用了心计。胜之不武。”
“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难免动用心机。”薛幼桃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此刻便笑意盈盈地开了口。“这样的手段,只要最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又何必在意是否光明正大?若什么都要光明正大,到最后怕是一场空。小辛,你说是不是?”
陶无辛朝她略一点头。“不错,所谓成事者不拘小节,成王败寇便是这个道理。”
梅非勉强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看那只猕猴所在的树枝。不过一会儿工夫,那猕猴已经没了踪迹。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只猕猴,正为了想要得到的瓜果一步步地走进笼子。更可悲的是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能回头。
正在这时,后面的两名侍卫所牵的马匹忽然一阵凄厉的嘶鸣,纷纷抬了前腿,挣断缰绳向几人狂奔而来。两名侍卫躲闪不及,被几匹发了狂的骏马踢了个正着,顿时就翻到了路边。
陶无辛下意识把梅非拉到了路边,就看着几匹马儿像赛跑似得摇头晃脑狂奔到了远处,没刹住脚,直直往山崖底下去了。
微醺和薛幼桃也躲在一旁,望着那几匹马儿远去的方向惊愣了一瞬。
张跃礼和另一名侍卫也险险避开,此时立刻上前向陶无辛半跪了一边腿。
“属下护主不力,请大公子责罚。”
“责罚一事等回了锦城再议。你二人先去看看他们的情况。”陶无辛蹙眉,指了指翻到路边的那两名侍卫。
张跃礼一番查探之后复返,一脸沉痛。
“大公子,王律已经身亡,陈尔萧断了一条腿。几匹马全都跑了,放在马背上的行李也——”
“知道了。”陶无辛面色沉郁。“将王律的尸首找块地方先葬了,留下标记。待到回了锦城,我们再找人将他移回去。带上陈尔萧。山林中恐有野兽出没,我们先找地方生火过夜。”
一行人在林中寻了处平坦地,张跃礼和另一名侍卫砍了些树枝,拿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了起来。微醺替陈尔萧的断腿稍作处理了一番。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便死了朝夕相处的同伴,几人都有些沉默,尤其是陶无辛,皱紧了眉,唇线笔直。
“究竟怎么回事?”他望向陈尔萧。“那马怎么会突然发狂?”
“大公子——”陈尔萧挣扎着要起来,却被陶无辛按下。
“就这么说便可。”
“大公子,那些马儿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蛰了,这才发了狂。属下无能,未曾看清是什么东西。”
“可惜那些马都掉下了悬崖,否则倒是可以从被蜇的伤口判断。”微醺叹息了一声。
张跃礼又灰着脸走了过来。
“大公子,我们带的食物大多在马背上,现在的干粮大概只够大伙儿吃一顿的了。”
“既然有轿夫,山中一定有猎户。我们明日启程之后再寻猎户家买些吃食。”陶无辛蹙紧了眉。
用过干粮之后,张跃礼和另一名侍卫轮流负责看火守卫,其余人则早早睡下了。
梅非和薛幼桃睡在火堆的一侧,陶无辛和微醺则睡在另一侧。
“今天真是险象环生。”薛幼桃翻了个身,跟梅非说话。“梅姑娘,你会武?”
“学过一些。”梅非枕着自己随身带的小包袱,朝她笑笑。
“梅姑娘。”薛幼桃犹豫了一下子。“其实你跟小辛不是主仆罢?他对你的态度,可一点儿都不像对侍女。”
梅非转开脸,仰躺着看顶上黑蒙蒙的树枝。“那是大公子他人好。”
“我看他对你挺不一般。”薛幼桃言语间满是试探。“他似乎很在意你。”
“大公子只是觉得我有趣罢了,他在意的人是薛姑娘你才对。”
薛幼桃笑了笑,有些羞涩。
“他似乎跟从前很不一样了。我也看不出他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
梅非闭上眼,莫非她要对自己一吐心中遐思了?难道她长得很像知心姐姐?
她立刻装作睡熟的样子,砸吧砸吧嘴,还发出了轻声呼噜。
薛幼桃见她睡着,也不好再打扰,翻了个身自行睡了。
32、三十二章 吸血服翼
这地面阴冷潮湿, 梅非翻来覆去了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去。
睡得不踏实, 梦境却一个一个来袭。她梦见了阿隐,梦见了美人笑,梦见了那几个小伙计, 又梦见了爹爹和师父。
最后,居然梦到了陶无辛朝她不怀好意地笑, 手里捧着一只水囊。
他一扬手,水囊破了个洞, 水滴洋洋洒洒地落到她身上, 一阵冰冷。
她打了个哆嗦,却感觉到有人大力地推她,才渐渐醒了过来。
陶无辛的脸掩藏在夜色中, 只有那一对燕眸莹润, 略有微光。“臭丫头,快起来。”
梅非揉了揉眼, 坐起身来看了看周围, 只觉得不断有水滴落到身上,湿冷难受。“下雨了?我们的火堆呢?”
陶无辛笑了一声。“都下雨了,哪里还能燃火堆?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这山中夜间的寒气本就伤人,再加上夜雨, 小心得了伤寒。”
张跃礼的声音在周围响起。“大公子,火折子都湿了,看来我们只能摸黑前行。我先行探路, 请大公子随后而来。”
“知道了,就这么办罢。”陶无辛转头:“阿桃,你也醒了吧?”
薛幼桃轻柔的声音响起:“小辛,我看这山林里也许会有洞穴,我们不妨寻个洞穴避一避。”
“跃礼已经去寻了,想必很快会有消息。”
四周一片黑暗,只能勉勉强强辨得几个人形。
陶无辛暗暗握住了梅非的手,向她悄声道:“这儿很危险,跟牢我,别走丢了。”
梅非只觉得他的手冰凉湿润,却是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丝毫不松。她犹豫了一下子,终于没有挣脱,反而跟他交握着。
这里光线不好,别人应当是发觉不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梅非跟在他身侧,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像是心里某处也受了潮,就要钻出一朵朵白色的小蘑菇。
薛幼桃朝陶无辛偎了偎。“小辛,我听说蜀山里有不少野兽,我们——不会遇上罢?”
“放心。”陶无辛开口安抚她。“我们栖息的地方靠近路边,不大会有野兽。跃礼他曾在这山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这一带的地形熟得很。跟着他走当是无忧。”
微醺走在后面,此刻也开了口。
“不必担心,我身上还有些能避防野兽的药粉,虽然湿了药效却还留着。即使遇上了野兽也没有危险。”
六人跟在张跃礼身后走了小半个时辰,拨开重重荆棘树藤,越过岩石土块,终于模模糊糊地望见不远处的山壁上有个洞穴。
众人欣喜,张跃礼连忙朝那洞穴奔去,做一探查之后才转回向陶无辛回报。
“大公子,这洞穴看上去还挺深。我们不妨先在洞内躲一躲,等到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
陶无辛四人进了洞。这洞内虽然也同样黑暗阴冷,但比起外头的湿冷已是好了不少。
张跃礼和另一名侍卫鲁秉扶了受伤的陈尔萧进来,众人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默默地坐着等待。
梅非待在陶无辛的身边,哆嗦了一下子。
陶无辛正要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却听得身边的薛幼桃打了个喷嚏。
陶无辛脱下外套,盖在薛幼桃的肩膀上。薛幼桃冲他笑了笑,虽然看不真切,也能感受到那种绵绵柔意。
梅非别了别嘴,却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人握住,随即传来一阵阵热力,就如那次在平湖时他所输送给她的一样。
浑身的寒意顿时一扫而尽。梅非借了这股温厚内力运转了周身,热气渐渐薰干了被雨淋湿的衣服。
她握了握他的手以示感谢,便想从他手心里抽出来。谁知他手一紧,却是怎样也不肯放松了。她挣了挣,又怕引起大家注意而不敢动作太大,便只能任由他握着。陶无辛侧了脸看她一眼,一双燕眸亮得惊人。
洞口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到了后来竟然变作瓢泼大雨,几道闪电划过天际,接着又是轰隆隆的雷声。
“居然遇上了雷雨。”张跃礼起身到洞口张望了一下。“幸得我们已经移到了这里,否则呆在树下,恐有雷击之忧。”
话音刚落,一道雷电击中洞口下方的一颗参天大树,立刻燃烧了起来。火势迅速蔓延开来。说也奇怪,明明下着大雨,这火非但没有没浇熄,反而越燃越旺,朝洞口处蔓延过来。
四下已全无路可走,树木燃烧的灰烟滚滚而来,众人呛得无法睁眼,不住地咳嗽。
陶无辛立刻起身看了看情势,右手一挥。“我们往洞深处躲一躲。跃礼,你先去看看深处的情况。阿秉,你扶尔萧,跟在我们后面。微醺,阿桃,小梅子,你们都跟上了,千万别掉队。”
一行人重又起身,往洞深处行去。
这洞深不可测,可听见陆陆续续滴水的声音。一开始还宽敞得可容六人并排行走,越往里却越是狭窄。张跃礼往前面探了一探,回报道:“大公子,这洞穴深处有好几个洞口,洞口之内又分别各有分支,看上去错综复杂,很容易迷失了方向。”
浓烟已经灌入了洞口,紧紧尾随而来。陶无辛眉一蹙:“现在看来也只能往里了。跃礼,你拿剑做下记号,以便我们返回。大家都跟紧一点,不要在这儿迷了路。”
梅非拉了拉陶无辛的手,陶无辛会过意来,故意跟她一起走在了队伍的后头。
“怎么了?”
“陶无辛,你觉不觉得有古怪?”
“的确古怪。但这雷电却无法用人力控制,很难解释。”
“雷电的确无法控制,但这火——”梅非往后头看了看。“这么大的雨,怎么这火反而越来越大了呢?太蹊跷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往里头探一探究竟了。”陶无辛面色凝重。外面映出的火光微微照亮了周围,越来越狭窄的洞内通道令人心生紧迫,远处黑黝黝一片,似乎正藏匿着什么未知的危险。
他拉住梅非的手。“别怕,我会在你身边的。”
“我可没怕。”梅非虽然别扭了一下子,却没有挣开手。
“好罢。我很怕。”陶无辛轻笑了一声。“梅女侠,你可得护着我。”
她勾了勾唇,别开脸去。
“放心罢,本女侠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众人往里走到底,出现了三个形状各异的洞口。张跃礼侧头分别听了听,对大家说:“走中间这个。这个洞口有水声传来,想来不是死路。也许我们能找到出路,就不必再从之前的洞口出去了。”
陶无辛侧眸看了微醺一眼。微醺朝他略略点头。
“好。我们朝里走。”
“大公子,陈尔萧他——”扶着陈尔萧的鲁秉急急忙忙地说了话。“他的腿又在流血,怕是不能再走了。”
“我没事。”陈尔萧脸色苍白,额头上露出豆大的汗珠。“大公子,不用管我。”
陶无辛沉吟了片刻。
“鲁秉,你先陪尔萧在这儿休息。这烟一时半会还到不了这儿,我会让跃礼沿途留下标记,待他好些了你再扶他上路,赶上我们。”
“是!”
“微醺,你留些药给他们。”
剩余的五人继续上路,从中间的洞口走了进去。
越往里走,洞内就越是幽暗。四周滴水的声音越来越多,有莹莹的微光从悬挂在头顶和杵在路边的钟乳石上散发出来。
洞身时而宽阔得可容四人并行,时而狭窄得只容得一人通过。不停有新的分岔路出现,奇形怪状的钟乳石遍布四周。
费力地钻过一个石缝之后,众人到达了一个宽阔的石厅。
“跃礼,我们不妨先在这儿等等鲁秉他们再往下走。”
陶无辛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张跃礼的回复。他四周看了看,却见得石厅内的人影包括他只有四个。
微醺走上前去。“大公子,跃礼他好像不见了。”
“难道是我们走失了?”陶无辛四处踱了踱。“这里还有些洞穴,不知道他是往哪边去了。记号也没有留下。”
“不如我们往回走罢?”梅非提议。“这洞看上去深不可测,再往下走还不知道通向哪里。现在回去,不仅可以看看鲁秉和陈尔萧他们的情况,说不准这火势已小,我们也可以从洞口出去。张侍卫他看到我们不见了,也定会沿原路寻找。”
“梅姑娘说得不错。我们还是折回罢。”薛幼桃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声音里似乎有些发颤。“这个地方——好像不太对头。”
“好。”陶无辛点头,走到梅非的身边。“我们回去。”
刚走出两步,忽然闻得一阵奇特的声响,洞内原本安静,只有几人的脚步和呼吸声,以及岩壁钟乳石的滴水声,这声响便来得尤其突兀。
“你们——听到了么?”
薛幼桃的嗓音有些颤抖。
“好像是鸟类振翅的声音。”梅非停了脚,仔细地听了听。“还有老鼠吱吱叫。”
“老鼠?”微醺的语调沉了沉。“鸟类——”
“难道是服翼(注1)?”陶无辛突然出声。“这洞内幽深,难保不是服翼的巢穴。”
“服翼?”薛幼桃抖了抖。“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一种长了翅膀的老鼠。”梅非坏心地凑近她,在她脖子上吹了口气。
薛幼桃尖叫一声,跳了开去。“什么东西?!”
“看来现在正是它们归巢的时候。”陶无辛把梅非拉到自己身边,又仔细听了一会儿。“它们正往这个方向来。”
“它们会咬人么?”
“不会。除非——”陶无辛摇了摇头,却突然顿了顿。
“除非什么?”
“除非是吸血服翼。”陶无辛的声音透出一丝凝重。“无论如何,我们先离开这儿。”
“吸……血?”薛幼桃的声音颤得厉害。
梅非的手心也出了汗,背后发凉。
“不会——这么巧吧——”
陶无辛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无论如何,我们小心为上。微醺,你那的药还有么?”
“有。”微醺掏出一只瓷瓶,将其中的药粉倒在三人的身上,也往自己的身上喷了喷。“不知道这药能不能挡住服翼。希望我们遇到的不是吸血的那一种……”
四人钻出石缝,突然眼前一黑,无数飞行的黑影从头顶上争先恐后地掠过,还伴随着哗啦哗啦和吱吱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啊!”
微醺突然痛叫了一声。“真的是吸血服翼,大公子,快走!”
头顶上的黑影中有不少已经向他们飞来,陶无辛思索不及,把梅非拉到自己胸前护着,用了轻功在洞穴之中穿梭。
“陶无辛,微醺,微醺他不会轻功!”
梅非忽然停了下来,朝后头张望着。“他们没有跟上来!微醺他被咬了,一定跑不快!”
“别停下!”陶无辛焦灼地拉着她的手臂。“这山洞里路线错综复杂,我们刚刚乱跑了这一阵,哪里还找得到回去的路?怕是已经跟他们跑散了。”
“可是——”
“他们也许走的是别的路。你这样冒然回去,不但找不到他们,反而会喂了服翼。”
他一把拉过梅非的手。“我们先躲过这些吸血怪物再说。”
梅非无奈,只得跟随着他又跑了一阵子,来到了一个石室中。
蝙蝠的声音渐渐远去,两人才停下来休息了一阵子。
“你刚刚应该带微醺走。”梅非埋怨地说:“我好歹还会轻功,微醺他却不会。再说了,那个薛幼桃——她更是什么都不会,你干嘛就非得带我走?”
陶无辛笑了一声。“当时你离我最近,我下意识地就拉你走了。”
“我听说吸血服翼有毒,被它咬过的人大半都会中毒,大半日之后便会狂躁而死。”梅非突然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微醺他不会有事吧?我真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陶无辛的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微醺他在制毒解毒方面颇有天赋,就算中了毒,他也一定能找到解法。你与其担心他,不如想想我们要怎么出去。”
梅非愣了愣,四处望了望,又趴在山壁上听了听。
“那边好像有水声。我们往那边走走,也许能找到出路。”
陶无辛却没有回答。
梅非蹙了蹙眉,走到他身边。“陶无辛?!”
他似从梦中醒转一般,迷糊地应了一声。“唔?”
“你睡着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能睡着?”梅非无奈。“起来罢,我们先找到路再说。”
33、三十三章 患难真情
她伸手去拉他的手臂, 却反被他一把拉到了自己怀里。
“你做什么?”她怔了怔, 随即开始挣扎。“干嘛啊……”
他的手臂环绕着她的肩膀,箍得紧紧的。“臭丫头,如果——我们出不去——就得死在这儿了。”
梅非捶了他的胸口一下子。“你乌鸦嘴么?”
他闷哼一声, 随即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如果……我们要死在这儿,有件事我很想知道, 你能告诉我么?”
“什么事?”
他睁开眼,双目灼灼。
“你心里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梅非愣了愣, 垂下头去。“我不能说。”
“好罢。”他似有料到。“我想也是。那我换一个问题。”
梅非挑了眉。“你以为你在临终遗言么?快走啦, 顺着这条路,说不准就出去了,还磨磨唧唧说那么多干嘛。”
“就一个问题。”他的语气里有些撒娇的意味。“若是你不回答, 我就不走。”
“好罢, 你问。”梅非没了辙。“还当自己是乖宝宝么?撒娇……”
他隔了许久,直到梅非的耐性差一点就要耗尽的时候, 才幽幽地问出了口。
“你可后悔么?”
梅非没听明白。“什么?后悔什么?”
“可后悔——与我的那一夜?”
她的脸瞬间化作热番茄, 颇有些无语。“陶无辛,你——你就问这个?”
这个时间,地点,这种情况,他居然问这样的问题?
她一低头钻出他的怀抱, 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你有心思想东想西,不如快点儿走!”
他也不再强求,只是笑了一声, 便跟着她往前走。
两人继续在黑暗中前行了许久,一直到连梅非也快脱力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一丝光亮从不远处透过来。
光亮穿透了黑暗,再一次带来了希望。
“看到了么?!”梅非惊喜地往那里跑了几步。“一定是出口!”
她转过头来,只见陶无辛朝她浅笑着,整张脸在幽暗中若隐若现,像是快要被吞噬。
她的心不自觉地一沉。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呢?不是找到了出口么?
她重又笑着走过去拉他。“快走罢,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我有些乏了。不如你先出去罢,我随后就到。”陶无辛的声音很轻。
“说什么呢?”梅非皱起眉,右手去拉他的手臂,左手往他的背上推了一把。“快些,我们一起出去。”
话音还未落,她已经感受到自己左手上那种黏湿滑腻的触感。
“你——”她忽地变了脸色,收回手举到眼前。
就着依稀的光线,她看见一片浓稠深沉的颜色,不知怎地竟比之前的光线更加刺痛了她的眼。
“你受伤了?”梅非喃喃地看着手上的血迹,缓缓地抬起头看他。
陶无辛依然朝她浅笑,甚至带了些戏谑顽皮的神色。
“还是被你发现了。”
梅非呆了呆,却不由分说地拉起他便往光亮的地方走。
果然是洞口,却不是之前进来的那一个。不知道他们在洞中究竟呆了多久,这时已是破晓黎明。
她拉着陶无辛到了洞口,将他翻过身去,背对着光。
“干什么?”陶无辛无奈地笑了笑。“我没有事。”
她却猛地捂住了唇,才让自己没有叫出声来。
这一背鲜血淋漓的痕迹,至少是五只以上的服翼造成的。
梅非突然想起之前他一把把自己护在胸前,原来竟是为了替她挡住这些服翼的袭击么……
她望着那些伤口,脑子里一片空白。
陶无辛已经转过身来,看她这模样,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放心罢,我从小服用一些药物,能对抗许多毒。再说现在我已经用内力将毒压制了起来……”
梅非心中划开了一道清明。原来他之前在石室里跟自己扯东扯西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是在拖延时间运转内力压制毒素……
“我没事,好得很。”
陶无辛看她那哭丧着脸的样子,勾了勾唇。“怎么,你舍不得了?”
梅非抖了抖眉毛,嘴唇颤啊颤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真的没事。”他朝洞口走了几步。“过会儿找到微醺,不就能解毒了?快走罢。”
他加快了脚步,朝洞口走去。
梅非偷偷揉了揉眼睛,这才跟了上去。
快要走到洞边的时候,陶无辛忽然脚下一软,就这么直挺挺地往下倒。
梅非睁大了眼,飞奔过去,恰好将他接在了怀里。两人一起朝地上摔了下去。梅非的手肘磕到了石头上,顿时一阵剧痛。
晨光毫无保留地照进洞口,金黄色的光线隐去了陶无辛苍白的脸色。他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对她浅笑。
“臭——丫头——我只是——有点儿累——”
“别胡说了!”梅非慌乱地抚着他的额头。“你一定是中了毒!”
“你是——在咒我么?让我——睡会儿——就好。”
“不许睡!你不是说你很厉害么?你不是说你不会中毒么?”梅非呜咽着,眼泪终于滑落到他的脸庞上。她大声地嚷嚷着,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不要睡过去。“你这个骗子!你这个烂桃子!”
“别哭……”他皱了皱眉。“你哭得真丑……”
梅非反而哭得更大声。
“骗子——”
“好吧。我中毒了,你——去替我——取些水来,好不好?我很渴。”
梅非停了哭声,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你想支开我?”
他无奈地阖了眼,又睁开一条缝。“这毒……可能会引起狂躁……我怕我会控制不住…——伤了你。”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摇着头。“你不会中毒,不会有事。都说祸害遗千年,你哪有这么容易死?”
他轻笑了一声,像用了所有的力气。
“刚刚——那个问题,我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哪个?”
“后面的那个。”
梅非呆了一呆,终于别开脸,摇了摇头。
“没有。”
陶无辛阖了眼,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就这么晕了过去。
梅非把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蹲在一旁看着他的脸。
她脸上的泪珠未干,一双凤眸睁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眨。陶无辛皱着眉,嘴唇完全失了血色,整个人烫得厉害。
梅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站起身,朝洞口走了过去。
前面是茂密的野草丛,使得这个洞口很难从外面被发现。
她拨开野草,又将它们恢复到之前的样子,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前走去。
在周围兜过一圈之后,她发现这里之前完全没有来过,也看不见任何猎户人家,唯有鸟鸣猴啼,偶尔还有几声}人的狼嚎。
因为怕有野兽会到洞里对陶无辛不利,她不敢走远,只拿了一片叶子盛了些溪水,托着叶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肘被那石块划出一道深长的伤口,流血不止。
她拿绢帕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子,单手托着水往回走。
陶无辛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嘴唇灰白,因为脱水而皱起了皮。
梅非将叶片上的水一点一点地滴到他微微打开的唇中,他蹙了蹙眉,再没有别的反应。又将他翻了个身,剥下他的衣服替他清洗了一遍背后的伤口。
她曾经在越凤山上听师父提过关于吸血服翼的事情。被吸血服翼吸过血的人,若在一日之内没有犯狂躁之症,便是这毒素没有生效。
也就是说,只要陶无辛熬到了傍晚,那就不会死。
她捧着那一叶水,蹲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头一次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她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睑,时不时替他喂水,像是失去了理智的傀儡,只有一根线还紧绷在她的脑中,那就是眼前这个男子的生死。
她就这么机械的动作着,一双眼早已经湿透又晾干,再也流不出任何的泪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让自己承了这样天大的人情?若是他真的就这么去了,那她欠他的,便是一辈子也还不了了。
为了自己这个公主,这样做值得么?他不是说只追随配得上那个位置的人?没有了她,还会有别的人。甚至他自己,也比她适合坐那个位置百倍,何必损了自己的命?
她想不明白,想不透彻。等他醒过来,一定要好好地问他。
一直到他终于热度消退,渐渐睁开眼对重又浅笑着的时候,她还没有回过神来。
“臭丫头……”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陶无辛闭上眼,重新又挣开,挪动了手脚坐起身来。
“臭丫头,你怎么了?”
梅非呆呆地望着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陶无辛眉一皱,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吓傻了?我不是说过我没事?”
洞外,黄昏已然来临。
梅非转头看了外头一眼,又揉了揉眼睛。
“你醒了?”
陶无辛点点头。“终于睡够了。”
“睡-够-了?”梅非打了个哆嗦。“你要开始狂躁了么?”
陶无辛皱起眉。“喂,你是唯恐我不死么?我不都说了,我不会中毒。这点儿毒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突然发觉自己赤了上半身,只简单披了件外套。这么一起身,连外套也落了下来。
“喂臭丫头,你趁我睡过去的时候做了什么?”他拿了衣服挡在胸前,一脸控诉。“没想到你这么心急——”
梅非终于反应了过来。“刚刚我替你处理伤口来着。你真的没中毒?可是你浑身发烫,晕了过去。”
“那是因为我的身体正在自我修复。被吸走了那么多血,你当我是铁打的么?”
“可是你刚刚都承认自己中了毒,还想支开我——”
“那是因为你太吵,不让我好好睡一觉。”陶无辛颇有得色地挑起唇角。“再说,不这么跟你说,你怎么会回答我的那个问题?”
“陶-无-辛!”
梅非彻底黑了脸,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重新踹回洞里面去。“亏我还以为你真的中了毒,在这儿像个傻瓜似的想东想西守着你!”
她站起身来,一阵晕眩。
勉强稳住身子,她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就是个傻瓜,笨蛋,才会被你骗来骗去!就该让外头的狼进来把你一口给吞了!”
她气鼓鼓地往外走。陶无辛不知哪儿来的速度一跃而起,将她又给拉了回来。“别走。让我看看你的手。”
她用力一甩手,疼得眼泪也快掉下来。“不用你管!”
他叹了口气,放柔了动作。“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担心的。”
“我才没担心!”
“让我看看你的伤。”他小心翼翼地查看她的手肘。“流了这么多血?是刚刚摔的么?”
她别开眼不说话。
“是,都怪我不好。你想怎么样,我任你罚就是。”陶无辛避开她受伤的手肘,将她拉了过来。“天已经快黑了,你就这么出去会有危险。再说你又受了伤,野兽要是循着血腥味追来怎么办?”
她依旧垂着头,闷闷的。“我饿了。”
陶无辛啼笑皆非地看了她一眼,折身去了洞口。
“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取些柴火,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这火石干透了,应该能打出火来。”
陶无辛在洞口生了一堆火,又摘回了几个野果,两人草草果腹。
“今晚好好歇息罢,明天一早我们便出发。”陶无辛捡了些干草铺在火堆旁。“过来,睡觉。”
梅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陶无辛叹了口气。“我还挺虚弱,你又受了伤,我能对你怎么样?要是你想的话,过几日我们恢复了元气再——”
“停!”梅非走了过去,在那团干草上背对着陶无辛躺下。“不许说了。”
陶无辛勾了勾唇,同样躺了下来,将她挪到自己怀里。
“免费借你用,我的独家美人塌。”
梅非笑了一声。“还美人塌呢,也不害臊。”
虽然是这样说着,她却也没有再挣扎,而是安心地阖上了眼。
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实际上她几乎是下一秒便睡了个熟透。也许是真的累到了,也许是因为背后的那个人所带来的暖意。
陶无辛浅浅地勾着唇角,阖上眼。
总之这一夜是难得的好眠。
34、三十四章 劫后余温
第二日一大早, 梅非和陶无辛出了山洞, 往周围好生查探了一圈,才发现这个山洞是在之前那座山的背面。他们绕了个圈子回到前山的时候,已是满目沧夷。
林间大火已灭, 到处都是焦黑的树干,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上, 是不是可见一些烧成焦炭状的鸟儿和小兽。
“这场大火可送了多少命啊。”梅非皱着眉,看着这样凄凉的场景。“难道真是天劫难逃?”
“不是天劫, 而是人为。”陶无辛站在一棵尚未完全烧焦的银杏树前, 伸手剥下了一片树皮。“你来闻闻。”
他将手里的树皮递到她手里。梅非拿起来一闻,脸色一变。
“是硫磺?”
“不错。”陶无辛面色冷凝。“有人将硫磺溶解,涂在树干上, 这样一来只要有一点儿的火便会引发火灾。”
梅非蹙眉。“这么说, 真是有人故意设计的?是针对我们而来的?”
“恐怕是针对我。”陶无辛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是你?”梅非摇摇头。“说不定是冲着我来的。或者是冯傲的人,想来个一网打尽。”
“若是冲着你来的, 没必要大费周章, 早在平阳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了。再说,我了解冯傲的手段。他没弄清西蜀的立场之前,是绝不会对我下杀手的。”陶无辛踱出几步,沉吟了片刻。“他们这样布局,很显然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们全都除掉。”
“那——究竟是谁?”
陶无辛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 神情复杂。“没想到他们已经到了非杀我不可的地步。”
“谁?”
“这件事,我以后再跟你慢慢说。”陶无辛似有些疲累。
“可是——那个布局的人,他怎么会知道会有雷电恰好劈中树枝呢?”
“他不用知道, 雷电怕是正好顺了他的意。原本大概是准备自行前去引火的。”
梅非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有点儿不对。若不是因为半夜下雨,我们怎么会去那个洞?难道设局的人连下雨这等事也能料到?”
“他是料不到。”陶无辛冷笑一声。“你还记得我们为何会在那林中栖息么?”
“是因为我们的马儿被惊了,所以才——”
“不错。如果我想的没错,那马儿应该也是被吸血服翼给咬了,才会这样发狂。那设局人本打算直接把我们带到山洞,在那边过夜,但没有想到事出有变,马儿被偶尔飞出的服翼咬了,也害得陈尔萧和王律一伤一死,我们只能在附近歇息,破坏了他的计划。”
“这么说——你怀疑是张跃礼和鲁秉?”梅非想了想。“所以半夜里下雨,倒正好又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把我们待到了山洞。”
“不错。这山洞怕也是他们早就观察过的,知道是吸血服翼的老巢。张跃礼把我们引进巢穴之后便自己循着早已摸清的路线离开,将我们留在了那个厅里。他们道是我不会武,即使知道情况不对也不大可能逃脱服翼的追咬。”陶无辛轻笑一声。“当然,我会武,也一样被咬了。只是他们却不知道,我自小服用药物,对这等毒早已不放在眼里。”
梅非望着他,心内辗转。陶无辛身为西蜀王的长子,为何却要从小服用药物?薛幼桃所说那个头疼旧疾又与这有关么?这其中一定也有些渊源,但现在问这个,显然也不是时候。
“张跃礼一定是个布局者,至于鲁秉是不是,我们上去看看就知道了。”陶无辛抬首,看着周围一圈焦黑的山洞。
两人沿着几块石头攀上山洞口,往里走了几步。原本应该守候在岔洞前的鲁秉和陈尔萧都已没了踪迹。
“没人?”陶无辛似乎有些意外。
“难道他们三人都是一伙儿的?”梅非思量了一会儿,看了看陶无辛的脸色。
“不会。陈尔萧是从小便跟着我的,他应该不会害我。”
“那——鲁秉和张跃礼呢?”
“他们是父王的人。”陶无辛垂下眸,语气有些黯然。
梅非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一定是被人收买才会做这样的事情。跟你父王没有关系。”
“我知道。”陶无辛朝她勾勾唇。
“既然陈尔萧也没有留在这儿,这说明他们先行离开了。”梅非仔细地辨查着地上的痕迹。“我记得当时他们身上还留着一些行李,这儿什么也没留下,也没有服翼的尸体或是搏斗的痕迹,是不是说明他们并没有被服翼袭击?”
“不错。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他们在服翼到来之前便已经离开,要么服翼归巢走的并不是这个洞口。这样看来,陈尔萧和鲁秉并没有性命之忧。而鲁秉也没有要他的命的意思。”
“如果不是因为服翼到来,他们为什么会离开?”
“这个,只有等见到了他们才知道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得先找到证据。”陶无辛皱了皱眉。“光凭这树皮可定不得他们的罪。张跃礼也是蜀家军的一名良将,不能光凭我们的推测贸然行事。”
“不知道微醺和那个薛幼桃怎么样了。”梅非叹了口气,又往洞里张望了一会儿。“微醺也被咬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我曾经跟微醺说过,路上一旦遇上意外,就到最近的城镇里最大的客栈聚首。”陶无辛想了想。“离这里最近的城镇是宵云镇,说不准他们已经到了。”
两人出了山洞,稍作休整。
“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梅非四周看了看,景色都差不多。她最怕认路,之前在越凤山也常常迷路,更别说是这里。
陶无辛举首瞧了瞧太阳的方位。
“现在应当是亥时。我们昨夜里一直往西走便到了这个山洞,现在往东直行,应该就能回去。这边走。”
梅非心生崇拜。“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东边?”
“根据时辰和太阳的方向推算的。”陶无辛抱着手臂,洋洋自得状。
两人一直往前走了许久,景色却是越来越陌生。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梅非皱了眉,狐疑地看了陶无辛一眼。
陶无辛的面色已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下巴,四周看了看。“好像不是。”
“陶-无-辛!推算?你推算的是什么?”
“好罢。其实我是猜的。”陶无辛抱头鼠窜,躲避梅非的怒火。
精疲力竭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平坦之处有几亩菜田,种了些青菜豆荚,菜田那边还有几间茅屋,隐隐可见得人影。
“终于有人家了。”两人松了口气。
梅非走到前头,朝那屋子里喊了一声。“请问有人么?”
屋中走出一个布衣老妇,看见他们愣了一下子。
“二位这是迷了路罢?”
“正是。”梅非不好意思地笑笑,朝后望了一眼。“大娘,我姓梅,我们本是要去锦城,谁知道路上遇上了盗匪,将我们的行李马匹尽数劫了去。我们在这林子里迷了路,所以——”
“哎哟,真是不容易。”那老妇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咱们这蜀山里啊,很少有匪贼出没,怎么就让你们给遇上了?快快,进屋歇息歇息罢。”
蜀语调平,很容易听懂。梅非感激地朝那老妇笑了笑,转头向陶无辛。“我们进去歇会儿罢?”
“好。”陶无辛点头。
农妇将他们两人让进屋里,倒了两碗热水,拿了几只粗面窝头放在桌上。
“农家粗陋,没什么好东西。你们先暂且填填肚子,解解这一路的辛劳罢。”
“真是太谢谢了。”梅非端起热水喝了一口。“敢问大娘怎么称呼?”
“老婆子夫家姓陈。不知道你们小两口从哪里来?”
梅非呆了呆,朝陶无辛看了一眼,只见后者满脸受用的表情。
“陈大娘,我们从越州来。”
“越州?那可是个不错的地方。”陈大娘笑呵呵,露出一脸慈祥的褶子。“我女儿就嫁到了越州。可惜她命苦,前些年死了相公,一个人孤苦伶仃。好在现在总算是回了家,我们一家算是团聚咯。”
梅非叹了一声。“大娘,怎么只看到你一个人?”
“老头子跟儿子往林子里打猎去喽,女儿去了市集采买些米粮。”陈大娘抬手指了指桌上的窝头。“先吃些东西罢。等女儿他们回来,我再叫她烧些好点儿的饭菜给你们。看上去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一定吃不惯咱们这粗茶淡饭的。”
“大娘说哪里话。”梅非拿了个窝头递给陶无辛,自己也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我们都两天没有吃饭了,大娘这窝头简直就是救命干粮,好吃的很呢,喔?”她转向陶无辛。
陶无辛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眯着眼冲她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娘子说的是。”
梅非愣了一下,又趁大娘不注意瞪了一眼去。
陶无辛笑眯眯。
陈大娘的视线落到陶无辛的背上,顿时惊了一下子,起身走了过来。
“哎哟,这孩子是怎么了?背上怎么全是伤?连衣服也划烂了。”
“我们在山里遇上了服翼。”
“服翼?!”陈大娘不可思议地低头去看那些伤。“真是造孽噢,怎么遇上那东西了?我看你精神不错,应该没有中毒吧?”
“没有。这只是小伤罢了,并无大碍。”陶无辛朝大娘笑笑。“大娘,不知你这儿可有些止血的草药?我娘子她的手肘也受了伤。”
“有,有!”大娘眉间舒展开来。“女娃儿,你这相公可选得不错,模样又俊,又懂得疼人!就跟我家老头子年轻时一样……”
大娘笑得极舒畅,梅非的唇角抽了抽,却见陶无辛又是一脸受用状,一双燕子眸几乎要眯成了两弯月芽儿。
大娘返身去里屋拿了一只白瓷小瓶儿递给陶无辛。
“这是白芨粉,能止血。娃儿,你自己不用么?”
“不用了。”陶无辛朝大娘笑笑。“我的身体好得很,用不着这个。”
“这倒也是。”大娘又朝他身后看了看。“我看你这伤口都已经快要结痂,的确是用不上了。年轻就是好喔!恢复得快。你这衣服也破了,我去拿件我那小子的衣服给你换上。”
“那就多谢大娘了。”
陶无辛换了件农家的粗布灰衣,简单地拿水冲了冲脸,束起了头发,看上去就像个刚从田里回来的农家小伙。
梅非看到他的新形象,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不错,挺精神。比你从前那样是好多了。”
“真的?”陶无辛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装束。“看来我挺适合务农种地。”他朝梅非眨了眨眼,无比真诚。“娘子,不如我们就留在这里,我耕田来你织布,这小日子过得多开心?”
“好啊。以后可再也没有什么‘桃花世子’,多了一个‘耕田世子’。不爱桃花爱种地,倒也是一段佳话。”梅非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忍俊不禁。
陶无辛双目发亮。“这么说,你认了?”
“认什么?”梅非一呆。
“认下是我娘子这件事了。”陶无辛得意忘形。“娘子大人,小生这厢有礼——”
“去去去。还不是大娘她误会了。你少在那儿得瑟。”梅非白他一眼,转开了脸去。自己为何竟然会顺着他所说的那些话想下去,甚至还觉得那样挺不错?一定是魔障了。
“哦。”陶无辛目露委屈。“看来我还得努力。”
梅非咳了咳,没有看他。“你不是要给我上药?怎么还磨磨蹭蹭的?”
陶无辛小心翼翼地替她解开包扎在手肘上的布片。血液已经凝固,将受伤的皮肉和布片黏在了一起。
陶无辛皱着眉,先把周围的布片剪掉,只留下黏在一起的那个部分。“待会儿撕下来的时候会有些疼。你忍着点儿。”
“嗯。”梅非点点头。“再大的伤我都受过,这点疼算不得什么。不过——”她终于露了些怯。“你慢些撕。”
“好。”陶无辛作势要撕,又停了下来。“这伤口,是你接住我的时候摔的么?”
“不是。你别乱猜——哎!”
陶无辛已经一下用力,给全撕了下来。
梅非蹙紧了眉,额头冒汗。“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这样不是更好些?”陶无辛迅速地用清水清洗了重新冒出血的伤口,又往上头喷了些酒。
梅非呲牙咧嘴,抖着喉咙。“这酒还是老白干。陶无辛,你可真够狠的。”
陶无辛此刻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张脸上薄汗遍布,抿紧了唇。“这酒能防止炎症。只一会儿就好了。”
他又药粉撒在上面,又拿了棉布重新缠上,这才擦了擦汗松了口气。“真折腾人。”
“好像痛的人是我吧?”梅非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陶无辛勾了勾唇。“都一样。”
梅非侧过脸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虽然是这样说着,她却觉得自己心中痒痒麻麻,像是一朵朵小蘑菇已经冒出了头,要让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陈大娘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
“女娃儿,你们这药上好了么?”
“已经好了。”梅非赶紧应道。
陈大娘迈步进屋,后头还跟了一老一少两名布衣男子,背后背着弓箭,手里拎着两只野兔,一只野鸡。
“女娃儿,这是我老头子和我儿子小虎。”
她又转向那两人。“这小两口遇上了匪贼,真够可怜的。”
那老翁将手中的野兔交给陈大娘,朝梅非和陶无辛走了过来。他看上去当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但依然精神矍铄,身体结实得很。
“遇上了匪贼?”陈老翁满脸同情地摇了摇头。“咱们这蜀山里头匪贼不多,但凡遇上了,总归是难逃一劫。好在性命无恙,就已是万幸了。”
35、三十五章 目击证人
陶无辛上前, 向陈老翁作了个揖。
“大爷说的是。请问大爷, 从这儿去宵云镇该怎么走?”
“宵云镇?从这儿出去朝左会有条小道,沿着小道一直走到岔路上再往右就能看见了。不过这儿过去少说也得两个时辰,你们若是现在走, 少不得夜间行路,实在不安全。不如在这儿歇息一晚, 明日一大早再行路也不迟。”
陶无辛略一沉吟,望向梅非。
梅非点了点头。“如此便谢过大爷和大娘了。”
“哪儿的话。不过是行些小小的方便, 不用客气。”陈老翁笑呵呵地转向大娘。“老婆子, 晚上烧些好菜,给两个孩子压压惊。”
“好咧!”大娘把手里的野兔提起来看了看。“娃儿,今天晚上叫你们尝尝这山中的野味, 保准香得连舌头也要吞下去!”
梅非笑得很欢快。“好, 我们就不跟大爷大娘客气了。遇上大爷和大娘这样的好人,真是我们的福气。”
“娘子说的是。”陶无辛微笑着点点头。“待我们回得家去, 定要重谢。”
“嗨, 要什么谢?这娃儿真是。”陈大娘提着野兔往屋外走。“虎子,先跟我去把这些放起来,等你姐姐过来就可以开伙了。”
“哎。”浓眉大眼的小虎摸了摸头,朝陶无辛和梅非憨直地笑了笑,便跟在陈大娘后面走了。
“还得给两个小娃儿收拾一间房出来……”陈大娘的声音越来越远, 梅非却愣了愣。一间房?这——
“最近这山里啊,的确不太平。”陈老翁往屋内挂的布巾上擦了擦手,拿起一旁的旱烟袋就这那杆子抽了两口。“前些天我跟小虎出去打猎, 还看见几个汉子往好好的树上涂硫磺。啧啧,这不是瞎搞嘛?今儿个我去看,那周围全都烧成焦炭了。真是作孽啊!”
陶无辛和梅非不约而同地面色一肃,对视了一眼。
“大爷,你说那几个汉子往树上涂硫磺?你可记得他们的衣着打扮?”
“当然记得。他们都穿着布衫子,带头的那个扛着一把大刀,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我当时还上前跟他们理论了一番,可惜他们非但不理,还恶声恶气地叫我别多管闲事!不知道哪儿来的恶人。”
陶无辛若有所思。梅非连忙发问:“大爷,如果叫你再看见那带头的一次,能认得出来么?”
“当然能。老头儿虽然年纪大了,这记性和眼力可都好得很!他们那几个,就算再过几个月我都忘不了!”
“那就好。”梅非看了陶无辛一眼,又转向陈老翁。“那几个可能跟抢劫我们的盗匪有些关联,到时候若抓着了,还想烦请大爷替我们做做证。”
“盗匪?难怪了。”陈大爷又抽了一口烟,频频点头。“放心吧小娃儿,这等伤天害理的行径,老头儿绝对不会不管。这作证的事,尽管交给我了。再不济还有我那小儿子,他也看见了!”
“真是太好了。”梅非如释重负。
“爹,娘,我回来了。”
门口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梅非刚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那来人便已经进了门。“哟,爹,有客人?”
“是啊,这两口子在山中遇上了盗匪,所以在咱们这儿暂住一晚。”
“盗匪?嗨,真不容易。”那女子走近,忽然愣了愣。“妹子,怎么是你?”
梅非愕然。
“陈嫂子?原来这里是你家?”
这女子竟然就是在越州巷口卖馄饨的陈寡妇。梅非被这等巧合惊了惊,随即反应过来。
“是呀。”陈寡妇拍手笑着。“怎么这么巧!前些日子我便从越州回了家,本想去美人笑跟你道个别,小蜻蜓却说你出了远门。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碰上了你。”
“的确。刚刚听大娘说起,我还全然没有想到。”梅非笑着摇摇头。
“这位——”陈寡妇转向陶无辛。“这位公子看上去有些面熟。妹子,原来你已经嫁人了么?”
梅非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陶无辛却已经自然不过地接了过来。“是啊,我们刚成亲不久。这次回蜀地,正是要一同探亲。”
“原来如此。”陈寡妇又打量了陶无辛一遍。“公子也是越州人罢?以前大概见过,真是好人才。以后你可得对妹子好点儿。”
“那是当然。”陶无辛笑意融融。
晚饭格外丰盛,为了招待他们,陈大娘一家几乎把所有好东西都做了端上来。梅非和陶无辛吃得畅快淋漓。这家人虽然家境只算得平常,却和乐融融,热情淳善,叫人心生暖意。
不过——陈大娘果然只为他们准备了一间房。
因为之前没有及时辩解,现在也不好多说什么。梅非坐到床上,气鼓鼓地看着陶无辛。“今晚我睡床,你睡地上。”
陶无辛低眉顺眼:“既然你都说了,我也只好忍着伤痛睡这寒气四溢的冰冷地面了。”
梅非咬咬唇。
“那好吧,你睡床,我睡地上。”
“你不也受伤了?”陶无辛勾了唇走到她面前。“梅女侠什么时候这样扭捏了?不是说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时候你倒是别扭上了。”
“那——”梅非还有些犹豫,却见他揶揄地笑着。“难道你还怕我夜里对你怎样不成?”
梅非也觉得自己有些多虑,索性就点了点头。
“好罢。你睡里头,我睡外面。”
陶无辛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表示了同意。
两人合衣躺下,吹灭了油灯。
梅非靠着床沿,却怎么也睡不着。
“陶无辛,你还醒着么?”
“唔。怎么,睡不着?”
“嗯。”她翻过身来,正好对上他幽亮幽亮的燕子眸,不知怎地喉头一涩,之前想好的问题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你要问我什么?”
“呃?”梅非这才反应过来,想起了正经事。“陈大爷他看见了往树上涂硫磺的人,只要我们把他带回蜀地一指认,不就能把那些人抓出来了?”
“不错。”陶无辛眉头微蹙。“他所说的那个带头人,我大概也心里有了数。只要能把这个带头人指认出来,也就能顺藤摸瓜揪出那个主使。”
他的神情忽然有些苦涩。“只是主使者怕是地位非同寻常,父王他——罢了,先不想了。现在还不可打草惊蛇,待我们回到锦城,我便派些信得过的人秘密来接陈大爷过去。”
梅非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他略带惆怅的脸庞,只觉得这个夜里的他似乎有些与平时不同的沉静,更加真实,也让她生出些想要探究的心情。
“陶无辛,你的体质为什么会如此特殊?薛幼桃所说的那个宿疾——又是指什么?”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他转过眼来看她,神情温柔,脸庞光洁如玉,唇形丰润。
一定是因为这月色太好,抑或是因为这周围的环境太特别,才会有了这样的错觉。梅非满脑子都是莫名的联想,甚至还有些难以言说的绮思。
她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
陶无辛却幽幽地开了口。
“想知道?”他兀地一勾唇。“让我亲一下罢。”
梅非一慌,扯动了手上的伤口,眼眶一下子便湿了,呲牙咧嘴地瞪了他一眼。
“别动别动。”陶无辛有些无奈。“别把伤口弄裂了。”
他将梅非的伤手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自己凑了过来,一只手揽住她的腰。
梅非还要乱动,却被他紧紧抓住。“别动了,我这样替你稳住身子,你才不会压到伤口。”
相当冠冕堂皇又正直不阿的理由,正直到梅非虽然觉着这理由有哪里怪异得很,却也听话地没有再动。
他的唇在她的额头上方开合,口中的热气拨弄着她的头发,叫她心猿意马。
“我儿时生过一场怪病,每天一到亥时便头痛难忍,足足要折腾两个时辰才能罢休。身体也渐渐虚弱下去,差点儿就一命归西。”
这样的过去,他说起的时候却似乎淡淡的,仿佛那个差点儿死掉的人不是他。
“父王当时请了许多名医也未曾将我这病症治好。后来,我遇上了师父。我师父他是个高人,行踪神秘,医术和武功都很巧妙。是他告诉我这怪疾不是病,而是一种毒。”
“是他用三年时间替我解了毒,教我武功,还叮嘱我说既然有人存心要害我性命,不妨假装这毒未曾解尽,假装虚弱以叫下毒之人掉以轻心。解这毒需要以桃花香为引,故我在院中种了满园桃花,也因此落了个‘桃花世子’之名。师父他来去匆匆,故还将医术传给了微醺。”
“这么说——”梅非忽然觉得说话也有些困难。这么小的时候就被人下了毒,这是怎样的遭遇?“那个下毒的人,到现在还没有揪出来?”
“我虽有猜测,却奈何一直找不到证据。”
“这个下毒的人——跟这一次布局想杀你的,应该是同一个咯?”
“不错。”
梅非的心中百折千回。陶无辛虽然知道是谁屡次对他痛下杀手,却只能隐忍。那西蜀王莫齐呢?难道他就能坐视不管?
还是——她心中一跳。陶无辛说这人的身份特殊,难道正是西蜀王身边的重要人物?
她沉吟了一番,认为自己此刻应当安慰他。
“那个——陶无辛,你放心,这一次去西蜀,我一定会帮你把这个幕后黑手给揪出来!”
陶无辛轻笑一声。“好。既然有公主大人出马,自然是不必忧虑。这不,连证人都找到了。”
梅非扭捏了一下子。“我看你的轻功跟越凤派的路数有些相似,却更胜一筹,不知你师父是哪派的人物?”
“我也不知。”陶无辛摇摇头。“师父他来去匆匆,一身道骨仙风,像是个世外高人。他一直不肯说起自己是哪门哪派,甚至连行踪也不曾透露。”
“可惜。”梅非一脸神往。“不知道你师父跟我师父相比谁比较厉害一些?真想见见。”
“会有机会的。”陶无辛勾勾唇,朝她吹了口气。“再怎么说,他也得见见自己的徒媳罢?”
梅非瞪了他一眼。“不许胡说了。”
“怎么?”陶无辛作愕然状。“你想悔婚?”
“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嫁给你了?”她气鼓鼓。
陶无辛望着她,一瞬不眨,看得她发了一个抖。“干——干嘛?”
“你刚刚的神情很荡漾。难道不是在想一些羞于启齿的事?”
梅非涨红了脸,差点儿又把自己的伤手撞到床柱上。
陶无辛笑得很欠扁。“小梅儿,还是等你的手好些了,我们再来做这些羞于启齿的事情吧,别急,啊。”
“你——”梅非一怒,拿了那只未受伤的手向他打了过去。陶无辛一闪,她的身子失了平衡,便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
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非常暧昧。
陶无辛咳了咳。“看来你的确很急。既然如此——”
“不许说了!”梅非挣扎着要起来,却又被他按住身子。
“别动。”他敛去了脸上的笑意,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的眼,像要从她的眼中深入到心里。
梅非忽然觉得这屋里升腾着热气,叫她快喘不过气来。
他按下她的头,就着那如樱的红唇轻轻贴了上去。
这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却是第一个揉和了情意,却不带欲念的吻。
梅非没有挣扎。她闭上了眼,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轻轻的一个吻,融了两人的心,揉在一起,开出妖妖娆娆的并蒂莲。
36、三十六章 初入锦城
第二天大早, 两人便向陈家四口告辞离开。临走的时候, 梅非本打算将自己的银簪子送给他们,却被陶无辛不动声色地给拦了下来。
出了门,陶无辛才替梅非解了疑惑。
“你这么给, 人家是不会要的。”
“我只想表示一下感谢,毕竟他们帮了我们这么多忙。要不是遇上他们, 说不准我们已经饿死在山里了。”
陶无辛咳了咳。“哪有这么夸张,我会找到路的。”
梅非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这东南和东的确很难分辨……”陶无辛越说越小声。“其实, 我已经往枕头底下放了些银两。”
“嗯?”梅非会过意来。“这倒是个好法子。”
“待我们回了锦城, 我便遣人来接他们过去。”陶无辛回头望了望。“这样的恩情,自然要好好回报。”
两人沿着陈老翁所说的路来到宵云镇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按照与微醺之前的约定, 他们径直去了整个宵云镇最大的云来客栈, 找了掌柜的一打听,果然找到了人。
微醺和薛幼桃看上去都没有受什么大罪, 只是看见陶无辛的时候神情各异。
微醺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 而薛幼桃则有些复杂。
“大公子——”
微醺的眼眶红了一圈,说着便要下拜。“好在你没事,否则属下——”
陶无辛摆手阻止了他。“你不也受伤了?当时的情况特殊,你并无罪责。”他转向薛幼桃。“阿桃,你也没事罢?”
薛幼桃看了微醺一眼。
“我们两个都被咬了, 好在微醺公子及时找到了能解毒的药。”她望着陶无辛。“小辛,好在你没有事。我们出来之后回到原来那个洞口找过你们,却没有见到你们的踪迹。好在微醺公子说之前有过约定, 我们便来了这儿。”
她垂下眸。“此番真是意外连连。好在大家都有惊无险。”
“恐怕不是意外。”微醺掏出一片树皮:“那洞口的树皮上都涂了硫磺。恐怕是有人刻意设局。”
薛幼桃神情微讶。
陶无辛点点头。“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回了锦城我会查个明白。”
“可惜只有这片树皮,很难证明什么。”
“不,我们已经找到了——”梅非正要说出来,却被陶无辛打断。
“微醺,我们赶了许久的路,都有些倦怠。你叫掌柜的准备些饭菜,待我们用完之后便去歇息。”
“是。”
“阿桃,这一路上让你受了这么多危险,是我的不对。”
“你这是哪儿的话。”薛幼桃摇了摇头。“是我自己选择要跟你一同回锦城,自然当风雨同担。只可惜我又不会武,白白做了累赘。”
“你这样说,不是叫我更加自责?”陶无辛装模作样地一脸痛心状。
“好,我们都不必再说。小辛,你先好好歇歇,我去跟微醺一起张罗饭菜。”
“那就麻烦了。”陶无辛看了旁边的梅非一眼。“让掌柜的准备一道鱼罢。”
“鱼?”薛幼桃挑眉。“你从前似乎不爱吃鱼。”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口味自然也有了些变化。”
“好,我去准备。”
薛幼桃走后,梅非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刚刚你不让我说,是怀疑薛幼桃么?”
“不错。”陶无辛双眉一锁。
“可是她当时不也在那蝙蝠洞里?若她也和那些人是一伙的,没理由把自己也给陷进去啊?”
“话虽这样说,还是小心为妙。在不清楚她的底细之前,不要向她透露任何秘密。”
“我明白了。”梅非垂下眸,心里有些丧气。自己果然还是太莽撞,不及陶无辛的思维慎密。若他跟自己的立场不同,怕是十个她也对付不了。
“怎么,不高兴了?”陶无辛撩了撩她额前的几簇刘海。
她摇摇头。“不是。陶无辛,我以前的那些作为是不是在你看来都挺傻的?”
陶无辛笑了一声,俯首看她。
“的确挺傻。”
她耷拉着头,没精打采。“没碰到你之前,我觉得自己还挺有城府,碰上你之后,才知道原来我就是一小池塘,一眼就见了底。”
“我可不觉得。”陶无辛揽着她的腰。“你对我来说就像藏了宝藏的深潭,越往里游,就越多惊喜。”
梅非忍不住翘了唇,抬眸望他。“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肉麻死了。”
她的双颊染上薄红,眼神娇嗔,红唇似樱。陶无辛只觉得理智啊什么的都化作浮云,又低头想要朝她的唇上贴去。
“大公子——”
微醺却在这时进了来。
梅非赶紧推开陶无辛,尴尬地朝微醺笑笑。“你来了?”
微醺似有些惊讶,但瞬间又恢复了波澜不惊。“大公子,小非,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好,我们即刻就去。”陶无辛很有些窝火,却又不好发作。
微醺犹豫了一下子,关上门走了过来。
“大公子,我跟薛小姐这次同路,发现了她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怎么说?”
“我与她当时都被服翼袭击,且我们不会武功,都跑的很慢。但服翼似乎大多冲我来,很少冲她去。出得山洞的时候,她身上也就被咬了一两处。”他沉吟一刻。“而且,事后我寻找到解药要给她服用的时候,发现她其实并未中毒。”
“你是说,服翼的毒对她也没有作用?”梅非疑惑地问。
“不错。她的体质似乎也对毒有一定的抗性。所以……”微醺犹豫了一下子。“你们还记得我们在路上被天水门袭击的事情?”
“你是怀疑她——”
“那日我听得声响便开门出来,却见她已经到了你的房门口。照理说她不会武功,不可能速度这么快。”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到了。”梅非仔细一想。“那天夜里一直到很晚她都没有回来。我还当她一直跟陶无辛在一起,现在想想的确也有些不对劲。”
陶无辛沉吟了一会儿。
“这么说,她有可能是天水门的人,所以才会有抗毒的体质。而那日天水门来袭,也是他们串通好要布的局。”
他忽然皱起眉。“那他们为何要对小梅子——”他的眼神一冷。
“怕是薛幼桃原本计划是要接近你,夺得你的欢心。”微醺继续开口。“而她察觉到你对小非不一般,所以想了这么个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可以除掉小非这个障碍,一方面若你因为她所中之媚毒与她同房,便正合她心意。”
“没想到,她这毒却被我们给解了。”梅非转了转眼珠子。“只不过她为何要接近你?这件事还是叫人摸不清。难道还真是看上你了?”
“这怎么可能。”陶无辛冷笑一声。“其实我一直怀疑天水门现在正为冯傲所控。”
“冯傲?”微醺和梅非不约而同一惊。
“对。你们可还记得我们在湖州所遇上那个天水门的女子?”
“记得,她长得跟桃色一模一样。”
“她跟桃色一定有某种关系。如果我想的没错,桃色应该也是天水门的人。”陶无辛蹙眉。“而天水门所培养出来的弟子,已经渗入到了各处。成为一张布置严密的密探网。只是她们各自行事,大概受不同的人辖管,怕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我们见过桃色,否则绝不会在我们面前露出真容,招惹了怀疑。”
“等等,若桃色也是天水门的人,那我四师兄他怎么会没发觉?”梅非有些慌乱。“大师兄说天水门女子在动欲的时候,身上某处一定会显出水纹啊……”
“会显出水纹,却未必是在哪里。要是在脚心呢?岂不是极难发觉?”陶无辛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平常,却叫梅非突然有些心虚。
脚心——
“那四师兄他岂不是很危险?天水门人精通采补,他能经得住几次?”
“放心罢,我看桃色对方雪卿倒是真心,不会对他使用采补之术。否则之前去平阳就早该看得出来了。”
“走了一个桃色,又安排来一个薛幼桃。这个冯贼倒是丝毫也不肯放松。”梅非恨恨的。“只是——如果薛幼桃是冯傲的人,那当年的薛临——”
“小梅子,你不是说过林太傅他也曾觉得薛临的逃脱有疑点?”陶无辛朝她望来。“其实这件事我也很早就开始怀疑。当年林太傅是借了萧揽之力才逃出冯傲的追讨,那薛临的脱身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他带着薛幼桃来了蜀地之后,身后的追兵寥寥。他们在最危险的时候来了西蜀,却选择了最平静的时候离开。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若真是不想拖累西蜀,当初就不该来才对,既然来了,为何一切都平定了反而要走?”陶无辛笑了笑。“只是没有证据之前,我不能向父王说明我的怀疑,否则白白伤了他的心。这一次带薛幼桃回去,也是想弄清当年的真相,究竟薛临是忠是奸。”
微醺叹息了一声。“如今的西蜀怕也是危机重重。大公子,前有狼后有虎,这次回去定要多加小心。”
“不错。”陶无辛转向梅非。“你也要当心。你的身份除了我父王和微醺,再没有别的人知道。即使走漏了消息,他们当也还没有确定,你自己千万别暴露于人前引来危险。”
“我明白。”梅非点点头。
四人会合之后低调启程,租了辆朴实的马车,总算是顺利到达了锦城。
西蜀王莫辛以仁德之名闻于天下,治世贤明。这一路上梅非看得很明白,进了蜀地之后所到之处无不民风淳朴,百姓安乐,难怪世人皆将蜀地称作桃源,避世良所。
西蜀王府位于锦城北面,地势要略高于其他处,远远望去正似空中楼阁。整个府邸不比平阳王府的壮丽恢弘,却别有一番典雅古朴之风。东西南北各有一道门,以南大门为主,其他作侧门。每道大门旁均设了可供车马通过的侧道,由专人把守。
陶无辛四人来到南门口,守卫们便惊讶地哗啦啦纷纷收戈行礼。
“大公子您回来了?”守卫中的首领连忙将陶无辛迎进门去。“张副将说您在路上遇上了危险,我们都担忧得很,好在您没事,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张副将他可在?”
“他在,是跟鲁秉和陈尔萧一同回来的。他跟王爷禀报了您遇险的事,王爷已经派了卫大人带人前去营救了。”
“卫良?”陶无辛眉一蹙,转向微醺。“微醺,我得去面见父王,你先安排小梅子和阿桃她们在府里住下罢。”
陶无辛朝梅非望了一眼,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便匆匆折身而去,一路上侍卫和侍女们行礼声接连响起。
梅非看着他远去的方向,这样的陶无辛又给了她一种陌生感,仿佛终于把他摆到了真正属于他的位置上,那般自信妄为,踌躇满志,那般高高在上难以企及。
她心中有些异样,却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眼前这个自信妄为的他,蜀山中那个布衣洒脱的他,还有越州时那个痞子似的他,就像钻石光华璀璀的每一面,组成了一个立体的,真实的陶无辛。而她每次发现他的新一面,就觉得自己似乎又更加地了解了他。
真是种奇特的体验。梅非微微翘了唇,却听见微醺朝她们两人说:“大公子他有些要事要处理,我先替你们安排住处罢。”
薛幼桃犹豫了一下子,开口道:“微醺公子,我是否可以去见见王妃?毕竟这一次贸然前来,我应该主动去拜见才是。”
微醺淡淡一笑。“薛姑娘请放心,大公子他一定会安排。不如等他处理好这些事情再安排你觐见王爷和王妃也不迟。”
37、三十七章 验明正身
微醺将薛幼桃和梅非领到东侧的一处种满桃树的宅院。时值初冬, 桃树早已掉去了叶子, 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梅非好奇地看着满园的桃树,侧头问道:“这儿是大公子住的地方?”
“不错。”微醺点了点头。“这儿是大公子的宁远阁。你们就先住在大公子这儿,待到大公子禀明了王爷和王妃, 再决定你们的住处。”
薛幼桃柔柔地感激一笑:“多谢微醺公子。”
微醺将薛幼桃带到了南边的一间客房,却将梅非带到最北边的客房, 两个房间的距离相当地远。梅非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比越州自己的闺房自然是好上许多, 甚至有些不适应。
“微醺, 你是故意的罢?”梅非转过头来冲他眨眨眼。“把我跟那个薛幼桃分那么开,果然是贴心。”
微醺淡淡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再说她是个危险人物, 离你远一些也好。”
他将梅非的包袱放在桌上。“小非, 你先歇息一会儿。我想王爷他很快就会见你。”
“好。微醺,我听说平阳王一共有两子一女, 他们也都在府里么?”
“不错。二公子和三小姐住在王府北面。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子。“小非, 若是遇上了他们,还得要谨言慎行。”
“我明白了。”梅非心中有些疑惑,却也看出微醺不便多讲。“微醺,你住在哪儿?待我有机会便去寻你。”
“我自被大公子和王爷收留便一直住在王府里。你出了宁远阁,走右边的小径, 过了一道石桥便是了。”微醺朝外头唤了一声,便走进来一名侍女。“务必好生招待这位姑娘。”
“是。”那侍女长了一对弯弯的柳叶眉,看上去很是娴静。“琦芳见过姑娘。”
梅非有些不惯, 只朝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小非,我先回自己的屋子。你有什么事尽管让琦芳去做,也可以来找我。”
微醺走后,梅非打发走了琦芳,自己整理好衣物,又应付了前来寒暄的薛幼桃,一直到黄昏时分才等到了陶无辛。
他已换了一身孔雀蓝色的正装,领口袖口都绣了银色的蛇纹,贵不可言。
“臭丫头,干嘛呢?”
梅非正要感叹这人靠衣装,换了身衣服痞子也能变成贵胄,却又听得他如此戏谑,全然不改从前的调调。
“果然是外在易改,本性难移。”
陶无辛挑了眉。“我只听过江山易改。”
“不觉得很适合你?”梅非笑了一声。“好了好了,世子大人,快说吧。”
陶无辛关上门,拉她去了内室。
“干嘛?没听过不能随便进女子闺房的么?”梅非有些不满。
陶无辛似笑非笑。“好像这儿全都是我的地方。”
“那又如何?如今我住这儿了,这儿便是我的。”
“好罢。不过这府里可不比外头,谨防隔墙之耳。”
陶无辛面色一肃。“有两件事。第一,我父王他听张跃礼说我在蜀山遇了险,已经派了卫良前往蜀山营救。”
“所以?”
“你可还记得陈大爷说那群往树上涂硫磺的人么?当时听他形容那个为首之人,我便觉得有些熟悉。”
梅非略一思量便反应了过来。“该不会就是这个卫良罢?”
“不错,这个卫良的兵器正是两把大刀,形容也与陈大爷所述极为相似。”
梅非心下一沉。“这么说,这个卫良表面上是奉命去救你,实际上是去确认你究竟有没有死。”
“不错。我已经暗中安排了信得过的人前往蜀山,接陈大爷一家到锦城。另一方面,父王他如今知道我没死,也已经派了人快马加鞭前去通知卫良了。”
“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想必气急败坏得很。”梅非笑了一声。“再加上有了陈大爷为我们作证,一定能叫这背后指使者现形。”
“怕是没这么容易,即使揪出了卫良,也难以再深入再查,只是给他们一个惩戒,也叫父王多个防人之心。”陶无辛眉微蹙。“只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踏实,但愿不要出什么岔子。”
“你是担心卫良会对陈家不利?”梅非摇了摇头。“既然他当时没有对陈大爷下杀手,事后那么多日也没有追究,说明他并不以为那会是威胁。若不是我们无意中走到那里,又怎会碰上陈大爷?这正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但愿如此了。还有第二件事。”陶无辛唇一勾。“我父王他要见你。”
“嗯。”梅非早已料到,丝毫也不胆怯。“什么时候?”
“即刻。”
“好。”她点点头,便要起身。
“等等。”陶无辛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你就这么去?”
“怎么了?”梅非瞅了瞅自己身上的藕荷色袄裙。“有什么不妥么?”
“会不会太素了?”他想了想。“我叫琦芳去买些好看的衣裳来。”
“喂,别去!”梅非赶紧拉住他。“我问你,我在西蜀王府对外的身份是什么?”
陶无辛一愣。“暂时——是我买回来的侍女。”
“这不就对了?哪有侍女穿得花枝招展的?”梅非白了他一眼。“亏你平日里还挺明白。”
陶无辛勾了勾唇。“我知道。不过——我还是想看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
梅非转开脸,不让他看见自己忍不住上翘的唇角。“什么时候变那么肤浅了?打扮与否,有什么不同?还是少些麻烦为妙。”
“好罢。”陶无辛似有些惋惜。“反正以后机会有的是。”
西蜀王莫齐屏退了左右,身旁只有一位三十来岁,身形高挑的清瘦男子。
梅非跟在陶无辛身后进去,顿时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
“梅非见过王爷。”
莫齐神情略有激动。他年至不惑,略有发福,唇上留有短须。同样的燕子眸,在陶无辛的脸上就显得生动出挑,而在他脸上却显得温雅平和。
他起身正要迎来,身旁的清瘦男子却咳了咳,朝莫齐使了个眼色。
“这位是尹先生。”陶无辛开了口为她介绍。
尹玄昭,西蜀王莫齐身边的第一谋士。早在来这里的路上,陶无辛便已向她做过简单的介绍。
她朝尹玄昭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见过尹先生。”
尹玄昭眼神犀利,注视了她良久才开口。
“梅姑娘,我等皆知林太傅之忠心,日月可鉴。然此事关系重大,我等不可仅凭一张书信便做出判断。”
陶无辛的脸色有些不豫。梅非却莞尔一笑,点头应道:“先生所言极是。”
话音刚落,她已经抬手,将衣领往旁边一拉。
雪肩半露,锁骨上一朵青莲栩栩如生。
“这青莲乃是小女与生俱来的胎记。”
尹玄昭和莫齐显然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果决地亮出自己身上的标记,都吃了一惊。莫齐有些着急,连声唤道:“小非,不必如此——”
陶无辛迅速地替她掩回衣襟,面色愠怒。“如此,先生当信了罢?”
尹玄昭沉吟一刻。“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找位妇人来验一验这胎记真假为好。”
梅非的心一沉,却听得陶无辛不慌不忙地应对。
“不必了。我在越州时已经亲自验过,一清二楚,丝毫不假。”
此话一出,尹玄昭和莫齐的面色顿时有些震惊。
莫齐在他们两人的脸上轮流看了看,随即咳了咳,掩下惊愕之色。“既然无辛他已经验过,呃——先生,我们就不必再验了罢。”
尹玄昭面色也有些尴尬,点头称是。
梅非朝两人微微一笑。“梅影疏庭院,非作草木生。”
此言一出,莫齐和尹玄昭不约而同地神色一凝。这两句正是梅太傅传给他们的密信中所书的其中一句。
莫齐满脸愧意,上前就要下拜。
“微臣叩见公主殿下。”
尹玄昭也连忙跟着下拜。“草民尹玄昭参见公主殿下。”
梅非伸手扶住他们。“王爷,尹先生,你们行此大礼实在是折杀小女了。如今已不是大夏,我也算不得什么公主。”
“公主此言差矣。”尹玄昭一本正经。“在我等眼中,这江山只是暂时落入贼手,迟早还将回归。如今连姓皇族仅剩公主一人,自当全力辅佐,伺机复国。”
“不错。”莫齐的眼神慈爱。“论起血缘,你我还算得舅甥,若是不介意,可唤我一声舅舅。”
梅非的心头一热,柔柔地唤了声:“舅舅。”
莫齐竟然眼眶一湿。“未曾想到我那苦命的姐姐还有一个女儿存在这世上,真是苍天开眼。”
“王爷。”尹玄昭劝慰道:“既然公主已经顺利抵达了锦城,最重要的是安排好公主在府中的去处,万不可惹人怀疑,为公主招来危险。”
“不错。”莫齐朝梅非望来。“小非,无辛带你回来时只声称是他的侍女,只好委屈你先以此身份在府中住一段时间,待我们查出内贼,时机成熟之时再将你的身份公开。”
“我明白。”
莫齐又转向陶无辛。“无辛,小非在府中的安全务必加倍注意。”
“孩儿明白。如今我将她安置在宁远阁,也好就近照顾。”
“好,就这么办。”
尹玄昭从旁思虑片刻,向陶无辛拱手言道:“世子,公主她原本在越州经营酒馆,却突然跟你来了西蜀还做了你的侍女,难免会令旁人心生疑虑。我们不妨为公主想个说辞,若有人相试,也好从容应对。”
“先生的意思是——”
“不妨请公主装作对世子有意,故以身相随。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表面上看公主身份低微,旁人以为世子表面上收了侍女,实际上却打算要纳为侍妾,便能打消了疑虑。”
“此事——”陶无辛显然有些为难。他看了梅非一眼,正要开口,却被梅非抢了先。
“此计甚妙。”梅非欣然点头。“我也一直在想要如何应对外来之疑,先生此言正解了我这一难题。”
“就是又要难为公主了。”尹玄昭微点了点头,眼神转和。
“无妨。不过是一时隐忍,算不得难为之事。”
尹玄昭呵呵一笑。“公主天资高贵,荣辱不惊,实在是我等之福。”
莫齐欣慰地握住梅非的手拍了拍。“小非,以后有何需求,尽管找无辛就是。我自当尽快解决西蜀内贼一事,尽快为你正名。”
“多谢舅舅。”
梅非与陶无辛一前一后,两个人各怀心事,许久都没有说话。
梅非仔细地将拜见莫齐的每个细节都回想了一遍,得出了两个结论。
第一,西蜀王莫齐为人温和良善,的确不是虚名。他看见自己时的激动,那般的欣慰和关怀,实在不像是作假。
第二,他身边那个谋士尹玄昭的确不简单。即使是现在,怕是他也没有完全相信自己就是公主。这个人若是忠良,便一定是个得力的助手;但若心怀不轨,也一定是个可怕的对手。
她叹了一口气。尽管自己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依然觉得有些心力不足。所幸当时莫齐信了自己,没有坚持要验明正身,否则……
她突然想到了陶无辛的话。他在莫齐和尹玄昭面前直接说出那样的话,不就是在暗示他和自己的关系不一般?而后来尹玄昭所提之计,想必也是在做一试探。但这些都不是她最担心的。陶无辛说他已经验过……究竟是真是假?
梅非转过头,却见陶无辛垂眸敛眉,双唇紧抿。
她停下脚步,他却浑然未觉,依然按照自己的步伐走着,直到梅非在他眼前伸手一拦。
“呃?”陶无辛微讶,终于抬了眸。“怎么不走了?”
“你在想什么?”梅非指了指他前头的大树。“只差一点儿就撞上了。”
陶无辛盯着眼前的大树看了一会儿。
“尹玄昭所说的那个法子不妥。”
“为什么?”
“他是故意要让你身处险地。”陶无辛忽地转脸看她。“你会为我所累。”
梅非与他对视,丝毫也不避让。“你是怕那个想要对付你的人以我为柄?”
“我不惧为人所挟,但这么一来,无疑将你置于险地。”陶无辛目光灼灼。
梅非轻笑一声。“你不惧为人所挟,我亦不惧为你所累。尹玄昭这么做,不正是跟你在越州时一般,要试试我这个所谓公主的能耐?我又怎能叫他失望?再说,若那幕后之人真要对我如何,倒说不定露出更多蛛丝马迹,叫我们一举捣破。”
陶无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勾起唇角。“好,如此便共同进退。”
“那是自然。”梅非转了转眼珠子,突然无限温柔地朝他唤了一声:“以后还要承蒙关照了,表——哥。”
最后两个字软软糯糯,叫得人心弦儿也快要绷断。
陶无辛呆愣在原地,将这两个字细嚼慢咽了许久。待到他回过神来,梅非已经没了踪迹。
他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声,闷着头往前走,离鼻梁撞上那颗大树还有零点几公分的时候堪堪刹住了脚。
“好险。”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后怕。“这个臭丫头。”
38、三十八章 乱了谁心
梅非哼着小曲儿心情极佳地走了一段, 却发现自己迷了路。
这蜀王府布局讲究, 一石一水都精心巧设,不拘一格,道路分支众多, 又弯弯绕绕看不到尽头,再加上梅非本来也就初来乍到, 找了许久之后,眼前的景物反而越来越陌生。
照原路返回的话, 难免要被陶无辛嘲弄一番。梅非犹豫了片刻, 却又发现自己连来时的路也找不着了。
她转了个圈儿,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犯了愁。
小径两侧种了腊梅,结着一片嫩黄和淡粉的花苞, 已有淡淡清香。前头是一片竹林, 看上去还挺幽深。她正打算折身,却听到腊梅另一侧有软糯的女子声传来。
“琦芳, 微醺哥哥也跟大哥一起回来了吧?”
“回小姐的话, 正是。”
“那好,我这就去寻他。”
“不过——”琦芳的声音轻了些。后面的几个字梅非都没听清。这西蜀王府的小姐,多半就是陶无辛的三妹了罢?
她思量了一刻,停住脚打算等她们走过之后再行离开。
“侍女?”那个软糯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大哥他可真会折腾。从前母妃给他安排了那么多侍女他都没要,这次倒是自己带了个回来。”
“小姐, 世子的作为奴婢倒是不敢多言,只是这位姑娘似乎跟微醺公子关系不错。”
“是么?微醺哥哥他向来温和平善,跟什么人都能处得好。”
“小姐说的是。除了这位侍女, 世子还带了一位姑娘回来,听说是王爷的故友之女。”
“这我知道。母妃刚刚已经召见了她,似乎还是个前朝大臣的女儿,从前也在锦城待过,不过那时我还未出生。我看母妃挺喜欢那姑娘,说不准大哥的终身大事这次终于能有个着落了。”
琦芳笑了一声。“的确是,世子他迟迟未娶,小姐和二公子也不好行嫁娶之事。”
“我是为二哥和舜华姐考虑,你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二公子成了婚,不就该轮到小姐了?”
“坏丫头,别以为你是大哥的人,便可以调笑于我了!大哥这不是还没纳你为侍妾么,没大没小!”那声音半羞半恼地故作凶悍。
“三小姐,琦芳不敢。这话可别叫世子听见,否则他定是要将我也赶走了。”
“这有什么关系?你跟了他那么久,早该把你收进房里了。你放心,我替你去说。”
“别别别——千万别。我的好小姐,你就别拿琦芳说笑了。琦芳高攀不得的。”
……
女子的声音渐渐远离。
隔了一会儿,梅非朝那头看了看,两人已经没了踪迹。
她从小径中踱了出来,拍了拍肩上落下的腊梅花苞。
那句“是大哥的人”怎么听上去就这么刺耳,这么叫人浮想联翩,越想越暴躁?还“跟了他那么久”?
她闭上眼,深呼吸。
世界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她睁开眼,恨恨地朝旁边的梅花树踢了一脚。早该想到的不是,桃花世子浪荡之名连她远在越州都隐有耳闻,又怎会没那么几朵桃花?
还对自己做出那等纯情状——装,你就装吧!
梅花树的树干摇了摇,抖抖索索落下了更多花苞。
梅非又有些不忍。“别怪我,要怪就怪那只死桃子,谁叫他——”
她忽然反应过来。他怎么她了?也就是对她有些亲密,常常说一些暧昧的话罢了。他没有说过喜欢她,之前说要娶她的话,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身份……
现在仔细看来,好像是她想太多。
梅非忽然有些气馁,又转为惊惶。自己这样在意他的事,难道还真的喜欢上他了?
梅非从小到大,只暗恋过容璃。初恋的失落还历历在目,自己又喜欢上了陶无辛?
她很恼火,说不上是对谁,也许更多是自己。
是了,她没有拒绝他的亲密,有时还有些欢喜。虽然知道他的身份同样危险,却还是忍不住。
最可恶的是陶无辛的心思藏得那样深,她怎样也看不清楚。
再这样下去,她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把自己和阿隐的性命交到他手里。
不行。至少在确定他的立场之前……
“梅姑娘,草木亦有灵。”
竹林中缓缓走出一名高挑清瘦的中年男子,正是尹玄昭。
他有些心疼地看了看被梅非踹了一脚的腊梅树,这才转头去看她,眼神中略含责备。
“尹先生?”梅非有些窘。这么说,自己之前的行为都被他看了去?
“请恕在下无礼,不过府内人多耳杂,只能先如此称呼。”尹玄昭压低声音,朝她微微点头。
“无妨。先生怎会——从这边来?”
尹玄昭有些惊讶。“这竹林后便是王爷的正厅,刚刚你们去的地方。怎么,梅姑娘是不认得路?”
梅非顿时无语。敢情自己兜了一圈,又给绕了回去。
“我迷了路。”她讷讷道。
“原来如此。”尹玄昭微微一笑。“不妨由在下送你回宁远阁罢。”
“不用劳烦先生,先生只要向我说明大概的走法即可。”
“梅姑娘,还是让在下送你一程。这府内路多曲折复杂,若是又叫你迷了方向,在下可担当不起。”
“那就劳驾了。”
尹玄昭和梅非并肩而行。他的步伐不缓不急,梅非跟得并不吃力。
“梅姑娘刚刚似乎心神不宁。”
梅非勾了勾唇。“叫先生看了笑话。”
“梅姑娘,方才三小姐与那侍女的对话,在下也听到一些。”尹玄昭一顿。“姑娘如此异常,难道是为了世子?”
梅非一愣,未想到他会问的如此直接。
尹玄昭摇摇头。“姑娘身负重任,勿要被儿女私情误了大事。世子确属人中之龙,待到大业既成再问儿女之情也不迟。”
这席话说得真挚,却叫梅非心头一颤。
“先生此言甚是。”她心中生出些惭愧。
他呵呵一笑。“这蜀王府内暗流汹涌,姑娘若要自保,还得时时多留个心眼。虽然今日尹某多有冒犯,但并无恶心。尹某受人所托要照顾你,自然得对你多加提点考验。”
“受人所托?”梅非有些惊讶。“不知是受哪位所托?”
“他过不了多久也会来这里。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梅非不便多问,心中暗自猜度,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两人一边聊一边走,很快便到了宁远阁的门口。
“已经到了。尹某先行告辞。”
“多谢先生。”
梅非目送他走远,这才折身走进院子,却正好与陶无辛撞了个面对面。
“你总算是回来了。”一见到她,陶无辛的神情放松了下来。“我还当你迷了路,正打算去寻你。”
他的身后,琦芳低眉顺眼地朝这边望来,似乎有些惊奇。
梅非退后一步,朝他笑了笑。“我的确迷了路,好在遇上了尹先生,是他将我送回来的。”
“尹先生?”陶无辛挑眉。“倒真是巧了。”
“世子。”琦芳走上前来。“王妃那边……”
“我知道了。”陶无辛挥了挥手。“你且同她回报,就说明日我们会一同去拜见她。”
“可是王妃的意思……”琦芳有些为难。
“不必多说了。”
“是。”琦芳没有再说什么,行了礼便出了门去。
梅非转头看了一眼,见她渐渐走远,这才开了口。“发生什么事了?”
“王妃她想见你。”
“王妃?”梅非有些惊讶。“我不过是你带回来的一个小小侍女,连王妃也惊动了?”
陶无辛蹙着眉。“王府中的内务都归内务总管的范畴,本来跟王妃也没什么关系。但她却特意遣人过来要见你。这么快就按捺不住,倒是叫我意外。”他的语气中有些轻蔑和厌烦。
“你不该叫‘母妃’么?”梅非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妥之处。“怎么——”
“她不是我的娘亲。”陶无辛垂下眸。“我的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过了世。这个王妃是父王的继室。”
梅非怔愣了一下子。夕照绵绵,落在他的脸上却显得黯淡。
她扯了扯唇角。“我不知道——至少你还见过你娘的样子吧?我连我娘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我是说,你比我幸运多了——呃不是,我是说,别难过……”
她很懊恼。这类安慰人的话她向来很不擅长。
陶无辛定定地望着她的脸。“你跟我娘亲长得很像……”
“呃?”梅非愕然。“我?跟你娘亲?”
“不错。”他极感伤地凝视着她的脸。“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我的娘亲——”
梅非已处于一片迷惘中。
“这样的往事,一提便叫人难过。”他慨叹两声,又无比温柔地朝她望来。“不如让我从你身上汲取一些娘亲的温暖,聊作慰藉。”
一边说着,他便顺势伸了手过来抓她的腰。
梅非愕然,随即凤眼一眯。“陶-无-辛!你是在故意耍着我玩儿么?”
陶无辛一脸的感伤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笑得相当欠揍。“这么快便被识破,唉……小梅子真是越来越不让人有可乘之机了。”
梅非连把他嚼碎了吃掉的心都有了。
“怎么耍我很好玩么?”她恨恨地瞪着他。
“好玩。”陶无辛毫不避忌地点点头,没绷住脸又笑了开来。
“你!”梅非的牙咬得咯咯响。她闭上眼,深呼吸,不看他直接往屋里走。“你慢慢笑吧。”
胳膊被他一把拉住。
“怎么,生气了?”陶无辛挑了眉,似乎有些惊讶。
“没错,难道我被你耍得团团转,连生气的权利也没有?”她甩开他的手,怒目而对。“把我骗到了,你一定很开心吧?”
陶无辛有些怔愣。“你——”
“小辛?”
薛幼桃站在不远处,神情微讶地看着他们两人的纠缠。“梅姑娘回来了?这便好,我们一道用膳罢。”
“不必了。”陶无辛冷着脸,重新又抓住梅非的胳膊,把她往外拖。“我跟小梅子还有些事情要做,阿桃,你自己吃罢,不必等我们了。”
梅非来不及去看薛幼桃的神情,便被陶无辛拖着跌跌撞撞地往前。他正好抓在她之前受伤的那处手肘,刚刚愈合的伤口嫩肉被他这么一抓,又开始隐隐作痛。
路上碰到了微醺,陶无辛甚至也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一直拉着她朝前走,害得她只能跟微醺点了点头便又被拉走。
一直他俩在众人带了些异样的眼神中出了王府的大门,来到一条僻静的小道上,陶无辛的脚步才微微放慢了下来。
“你发什么疯?”梅非奋力去掰他的手。“放开我!”
“你有些不对劲。”陶无辛打量着她的神情。“尹玄昭究竟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提点我罢了。”
“提点?”陶无辛神情有些发冷。“你又在胡思乱想了不是么?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才叫你对我生了疑心。”
梅非愣了愣,垂下眸去。
“我没有。”
“你瞒不过我。”他走近一步。
夕阳正慢慢地移出这条沿河小道,两旁杨柳轻摆,微风习习,寒意顿添。
“好罢,反正我早就说过,在你看来就是我就是一眼到底的小池塘。”梅非索性坐到河堤上,看着渐渐阴暗下去的河水揉了揉手肘。“陶无辛,我看不清你。究竟你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究竟你想要什么?我不明白。”
39、三十九章 无忧舜华
陶无辛胸口生出的邪火忽然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叹息了一声, 走到她身边,跟她一样席地而坐。
“我不会伤害你。”他踟蹰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我想要的——我曾经以为自己很明白, 如今我却有些糊涂。”
梅非转过脸来看他,眼神淡淡的。“我真的可以信你么?”
“可以。”他说的轻松, 脸上的神情却很郑重。他将手掌挪到她的手肘上,轻轻按了按。“刚刚弄疼你了?”
梅非摇摇头。心中所有复杂的情绪在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忽然就平息了下来。本想质问他, 想看清他的那些心思, 忽然都淡去,甚至似乎都没有了猜测试探的必要。
“刚刚——我迷路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了琦芳和你三妹的交谈。”她又转过头去。“王妃已经召见了薛幼桃, 看来似乎还挺喜欢她。会不会是因为薛幼桃跟她说了什么, 她才会想要见我?”
“有这个可能。她们还说了什么?”
“还说——”梅非顿了顿,斜睨了他一眼。“琦芳不是‘你的人’?你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陶无辛一愣, 随即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梅非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干嘛?”
“我说小梅子怎么又开始张牙舞爪, 原来是泛了酸。”陶无辛凑近她,深吸了一口气。“好浓的酸味。”
梅非恼羞成怒,朝他狠狠一瞪。“我在说正经的,你别岔开话题。”
“我也说正经的。”陶无辛的唇角翘得很高。“我不是说过那时我还是处——哎哟!”
他那几个字只说了个开头,胳膊却被梅非狠狠一掐。“不许再说了!”
“好罢。”陶无辛揉揉胳膊。“真是凶悍的女人。难怪会对我霸——”
“还说?”梅非又作势要掐。
“好罢。”他悻悻地。“这回当真不说了。不过尹玄昭这个人城府很深, 我一直都没查到他的来历,你还是得多小心着他一些。”
“知道了。”她看看四周。“你就这么把我拽出来,没看见那些人的眼神么?”
“这有什么奇怪?我跟我的‘爱妾’稍稍亲密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仰着头, 唇角微勾,有些睥睨天下的狂妄气势,叫人移不开眼。
“所以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梅非白了他一眼。
“还没有完全为所欲为。”他的神情颇有些遗憾。“什么时候你能给我侍寝,那才算圆满。”
梅非笑得很冷。“侍寝?你倒是想得很好。”
他咳了一声。“现在说些正经的。既然你已经不可避免地跟我站到了一起,那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害我的人是谁?”
梅非敛去笑容。“是谁?”
“这件事得从我七岁的时候被人下毒说起。当年师父说过,那毒是南疆而来的稀有毒种,名为‘亥魂消’。若不是他之前在南疆呆过一段时间,也不会恰好知道它的解法。”他蹙起眉。“当时我年纪小,师父他又不便露于人前,无法追查下毒者。但师父曾对我提点,叫我要小心父亲这位新王妃。”
“你是说——”梅非明白了过来。
“这个王妃姓卫,祖籍正是南疆,而将军卫良则是她的胞兄。父王对他们很是信任,我也不敢轻易向他指认,毕竟没有证据。”
“‘亥魂消’是慢性毒药,若不解去,我迟早会衰竭而死。外人看来,不过是一场怪病罢了。”陶无辛冷笑一声。“她为父王生了一子一女,却迟迟等不到我衰竭而死,怕已起了疑心。这才趁我回西蜀的路上布了杀阵。只是我没想到连张跃礼也被他们给收买了去。”
“所以你该知道了罢,她要见你,一定是不怀好意。”陶无辛眼神冷厉。“明日我同你一起去,看看她究竟想玩什么花招。”
“放心,这里毕竟是王府,她不敢明着来。”梅非不自觉地伸手按在他的手上,仿佛想借此平定他内心的愤恨。“再说我会武,吃不了什么亏。”
“就怕她来阴的。”陶无辛的视线移到她握住他手背的纤长手指上,顿了一顿。“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牵我的手。”
梅非下意识要抽回手,又被他给抓了回去。
“既然牵了我的手,便再也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梅非气鼓鼓地看他。“你是螃蟹么?霸住了就不放。”
“我只霸你这一颗小梅子,也算不得过分罢?”他的燕子眸闪闪,弯成两道曲折的弧。
“过分极了。”梅非转过头去不看他,手却没有再抽走。
月色正好。两人在河堤相邻而坐,静听流水虫鸣,看月华碎星,云卷云舒。
气氛刚刚好。陶无辛偷瞄了一眼认真地看月亮的梅非,轻唤了一声。“臭丫头。”
“嗯?”
“我想……”他喃喃地说着,朝她的脸颊渐渐凑了过去。
梅非却突然垂下头,揉了揉肚子。“我饿了。”她转脸,正好对上陶无辛放大版的正脸,吓了一跳。“你要干嘛?”
陶无辛愣住,无奈地摇头。“不是说饿了?现在已过了饭时,我带你去锦城的猫耳巷转转。”
“猫耳巷?这是什么地方?”
梅非有些好奇。
“去了就知道。”
可容六人并行的小巷,两侧搭上了一排竹棚,竹棚周围简单摆放着木桌椅。每个竹棚内都燃了灯,将整条巷子照得灯火通明。每个竹棚内都有老板笑呵呵地或煮或烤,或炸或煎,各种香辣酸甜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毫无阻挡地钻进所有人的鼻腔,诱得食欲大增。
几乎每个竹棚周围的桌椅上都坐满了人,也有不少行人将吃食买好之后边走边吃,似乎那些美食的吸引力令人无法抗拒。
“这儿是锦城最有名的夜宵街,每到了戌时便热闹起来,一直到亥时末才结束。”陶无辛见梅非看得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勾了唇解释。“如何,想吃什么?”
梅非一把拉起陶无辛的手,满脸兴奋。“快,快去那边,还有那个!看上去也很好吃!”
陶无辛微讶,看了看被她主动拉上的手,勾了勾唇。“早知道刚刚就带你来了。”
“什么?”
“没什么。”他反手握住她的,放下袖子,将两人交握的手掩藏在宽袖之下。“怎么,要吃那个?”
梅非把他拉到一个卖烤肉的摊子前面。老板看上去像是回鹘人,生得深目高鼻,手里拿了竹签串起大块的牛肉羊肉鱼肉,放在炭炉子上一边烤一边叫卖。
“我要这个!”梅非指了指他手里的烤鱼串。
“好。老板,每一种都来三份。呃,鱼肉再多加一份。”
“好咧!请二位客官先坐,稍候就来。”
摊子旁边的桌椅上大多坐满了大快朵颐的人们,梅非和陶无辛占了一桌,大大咧咧地坐下。这桌面上还有些油迹,普通的木头筷子,粗糙的椅。
梅非见陶无辛就这么坐了下来,毫无为难之色,倒是笑了一声。“怎么,不怕弄脏你的衣服?”
“早知道要带你来这里,我便换身衣服了。”他皱皱眉。“这样宽袍大袖的,吃起来实在有些碍事。”
“听你这么说,难道你还经常来?”
“来过好几次。这街边的小食的确有诱人之处。”他笑着拿了两双木筷,递了一双给梅非。“我在越州的时候,总是很怀念这儿的东西。”
“的确。越州就没有这样的巷子。”梅非接过筷子,又四处看了看。“奇怪了,现在都过了亥时还这么多人,难道锦城没有宵禁?”
“西蜀的宵禁很晚开始,时间也很短,只从子时中到寅时末,逢年过节都会暂时取消。蜀地的人们爱吃夜宵,现在是冬天,要是夏天,你还能看到更多的人。这儿会有许多买冰酸梅汤和冰粉的小摊,解暑得很。”
梅非满脸向往。“真想看看。”
“会有机会的。”陶无辛转头朝另一个摊子的老板娘招招手。“老板娘,来两碗醪糟圆子。”
“好,客官您稍候啊!”
“我不想吃甜的。”梅非揉揉肚子。“现在我饿得能吃下三条大鱼。”
“待会儿你会想吃的。”陶无辛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小心吃多了肚子疼。”
话音刚落,那老板端着热气腾腾的烤肉和烤鱼盘送了过来。
“客官小心烫咧!”
顿时一股浓烈奇特的香味入鼻。“好香——这是什么?”
“孜然。这东西能去腥膻,用了它烤出来的肉特别地香。”
梅非拿了一串烤鱼正要咬,却被陶无辛阻止。他拿起桌上一只装了辣椒粉的小木盒子,用里头的小勺挖了一勺辣椒粉,均匀地撒了上去。“好了。”
“蜀地的辣椒是不是真的比平阳的辣很多?”梅非看着他动作,饶有兴致。“我尝尝看。”她大大咬了一口。“好吃!比大师兄烤的还要好吃很多……”她的嘴里塞得满满的,还没忘了要讲话。“没觉得多辣——嘶,好辣好辣!”
她眼泪汪汪地看向陶无辛。“好辣……”
陶无辛忍俊不禁。“再忍一会儿就好。”
她不住地吸着气,舌头和嘴唇开始发麻。
正在这时,卖圆子的摊主将两碗醪糟圆子送了上来。“二位慢用!”
陶无辛赶紧将圆子推到她面前。“快吃点儿。”
梅非吞下一大勺圆子,顿时解了不少辣。她擦了擦眼泪,看着手上的鱼肉咽了咽口水。“好吃。”
“要是你觉得太辣,就把那串给我罢。喏,这里还有没放过辣的。”
“不行!”梅非摇摇头。“好容易吃到这么好的辣味,怎么能放弃?”
陶无辛笑了一声,自己也拿了一串准备开吃。
“无辛大哥?”
两人一愕,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男一女站在不远处,那女子笑目盈盈地正看着这边。
“真的是你?”
那女子满脸惊喜,朝那男子转脸说:“我说吧,没有看错。”
蜀地女子大多身形娇小玲珑,而这女子却偏高挑,五官秀致,落落大方。她拉着那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男子穿着一身银蓝色的裘衣,五官俊朗,神色间却颇有些不愿。
“无忧你快点儿啊。”她皱了皱眉,索性放下手,自己先走了过来。
“无辛大哥,真巧,没在府里见着你,却在这儿碰上了。”
陶无辛站起身来,朝她微微一笑。“舜华妹子。你跟二弟也会来这儿?”
“是啊,我喜欢这里的东西。不过无忧他受不了。”女子吐了吐舌头,有些俏皮。“对了,这位姑娘是——”
梅非站起身朝她笑笑。
陶无辛为她介绍:“舜华,这是梅非,这次跟我一同从越州回来。”他又转向梅非:“这是尹舜华,尹先生的女儿,也是我二弟的未婚妻子。”
尹舜华的脸上略有扭捏。“无辛大哥,后面那句就不用加了。我可还没答应呢!”
“什么叫还没答应?”那穿着银蓝裘衣的男子总算是走了过来,朝陶无辛点点头。“大哥。”
“二弟。没想到你也会来这儿。”陶无辛轻笑一声。“既然碰到了,不如坐下一同用罢?”
“好啊好啊!”尹舜华抚掌而应,顺势就在梅非身旁坐了下来。“我正想吃这个呢。”
莫无忧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舜华……这儿……”
他瞟了瞟桌椅上的油污和看起来不甚干净的食盘,面露难色。
“怎么了?”舜华眨眨眼。“你又要嫌东嫌西了是不是?要么你先回去,要么你就忍着坐下,没得商量。”
莫无忧无法,只好撩开衣袍下摆别别扭扭地坐下,离桌子足有一尺远。
40、四十章 王妃其人
舜华偷笑了一声, 这才转眼瞧了瞧梅非和陶无辛, 然后对梅非挑了挑眉。
“梅姑娘,无辛大哥他从前可从没带过女孩子来这儿。”
梅非已对她心生好感,听得她这么一说便斜睨了陶无辛一眼。“以他的作风, 即使带了也不会让你们发现。”
“喂,你们两个丫头偷偷摸摸地说什么呢?”陶无辛不满地敲了敲桌子。“小梅子, 不管舜华说什么,你都别信。她总喜欢看人难堪。”
舜华笑弯了眼。“怎么, 这就紧张了?我还没说你从前那些个花花草草呢!”
她跟梅非对视而笑。
“我哪儿有什么花花草草?”陶无辛居然有些狼狈。
舜华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又转向梅非。“梅姑娘,你是越州人?”
梅非点点头。
“那你为何会跟无辛大哥到蜀地?”她转了转眼珠子。“原来无辛大哥终于开窍了?看来王府里得准备喜事了。”
梅非愣住。
陶无辛咳了咳。“没法子,我再不开窍, 怕是得因为挡人姻缘要被暗地里骂了。”
舜华顿时有些尴尬。“我可没有。”
“不是说你。”陶无辛朝莫无忧看了一眼。“二弟心里怕是恼火得很。”
莫无忧抬眸, 朝他望了望。“大哥说笑了。”
他这句话一出,却不知怎地让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僵。
舜华展颜一笑。“无忧, 你要吃什么?我再去买一些。”
“不必了。”莫无忧脸上的神情很有些僵硬。“我不想吃。”
“没意思。梅姑娘, 我们两个去?”
“好啊。”梅非点头,便被她给拉着走了出去。
两人有说有笑,颇为投缘。
“尹姑娘,我们两个走掉,让他们两兄弟待在那儿好么?”
“就叫我舜华罢。”尹舜华买了两只桂花糕, 递了一只给她。“你不知道,他们两兄弟从小就不对盘。没法子,无辛大哥他一直对王妃有芥蒂, 无忧他看在眼里,心里也不舒服。”
“芥蒂?”梅非接过桂花糕,心中却叹了一声。哪里是芥蒂这么简单。
“不错。无辛大哥他应该跟你说过罢?王妃不是他的亲生娘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从小便对王妃态度很冷漠。”她摇摇头,咬了一口桂花糕。“我听爹爹说,他的母妃在他五岁的时候生了场病离世,王爷仅仅在一年之后便娶了现在的王妃。无辛大哥他心里一定还过不去这个坎儿。”
“现在的王妃——是怎样的人?”
“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舜华想了想。“她很温柔,跟王爷挺相配。我没有见过无辛大哥的母妃,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听说王爷当年很爱那位王妃,只娶了她一位夫人,却在她过世了只一年之后就又娶了别人——也的确有些薄情。”
温柔?很好的人?为何舜华的评价却跟陶无辛所说的完全不同?
梅非心中生出疑问。究竟是这位王妃太会做戏,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无辛大哥他表面上看有些浪荡不羁的,实际上却很执着,他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舜华叹息了一声。“看着他对王妃冷淡,跟无忧之间也总是隔了些什么,我有时也很无奈。小非,你要是有机会就劝劝他罢。”
梅非垂下眼来。“也许他这样的态度事出有因,只是大家都不知道罢了。”
“也许罢。不过再怎么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又何必闹成这样?”舜华把桂花糕都放进嘴里,牵起梅非的手。“小非,无辛大哥他对你很不一般,我想他这次是真的陷了进去,真是谢天谢地,总算是寻着一个能治得了他的人。”
“舜华,你太抬举我了。”梅非连连摇头。“我哪儿是他的对手。”
“怎么不是?你没看见,刚刚我跟你说悄悄话的时候,他那个紧张的样儿——真是百年也见不着一回!”
梅非好笑地看她一眼。“哪儿有那么夸张。”
“就有就有。”舜华拉住她的手晃了晃。“小非,以后我们可以做个伴儿。我就住在王府的附近,有时间来我家里玩儿罢?”
“呃?好啊,不过尹先生他——”
“我爹他是好人,虽然看上去有点儿凶。”她眨了眨眼。“他爱摆弄些花花草草,我家里都快成了花园了。下次带你去看看他种的那些怪里怪气的东西。”
“好啊!”梅非忽然觉得这个女子的身上有种让人喜欢的特质,跟她在一起总是特别地放松,能让人忘记了烦恼。
是不是她的世界里都是些单纯美好的东西?梅非虽然知道舜华她的身份也挺特殊,却又忍不住要和她亲近。
两人吃饱喝足回到那个烤肉摊子上的时候,呆呆坐在那儿的两个大男人脸上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想来叫他们两个呆在一道,对彼此都是种折磨罢。
舜华朝梅非做了个无奈的眼色,便走了过去。
“无忧,我们走罢。无辛大哥,小非,我先回去了。”
“好。”
两人沿着渐渐冷清下来的小巷一直往前缓缓走着。
“你们两个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才回来。”陶无辛颇有些不满。“把我一个人就这么丢下。”
“哪里是丢下你了?不是还有你二弟?”
“你又不是没看见,我二弟他跟我就没什么话好讲。再说——”他蹙了眉。“那个女人心如蛇蝎,也许我这个弟弟也有份其中。毕竟她做了这么多事,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
“为了他?”
“当然,若我死了,谁是最大的受益人?想想便知。”
“陶无辛,刚刚舜华也说了一些事。既然现在还没有证据,我倒是觉得先别这样武断得好,免得误伤。”
陶无辛停住脚,盯着她看。“是不是误伤,很快就能知道。对了,你难道就不能换个亲密点儿的称呼?要是被人听见,这可大大不妥。”
梅非寻思了片刻。“那——叫世子?”
“不可。太生疏。”
“那就叫公子。”
“不可。太寻常。”
“呃——那你说该叫什么?”
陶无辛燕眸一弯。“叫无辛哥哥,或者叫辛哥哥,你自己选一个。”
梅非白了他一眼。“我看还是叫黑心桃子好了,最适合你不过。”
回到宁远阁的时候夜已深沉。
“好困。”梅非揉了揉眼睛。“我回去睡了。”
“好。”陶无辛突然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低头便凑上去。
梅非躲闪不及,只觉得唇上一温,被他偷去一个吻。
陶无辛放开她,勾着唇笑得心满意足。“这样才能好睡。”
梅非脸一热,毫无气势地瞪了他一眼,又冒出些邪恶的念头。
她索性走上前,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缓缓,缓缓地接近他的脸。
陶无辛微愕,居然有些慌乱,随即又反应过来,攥住她的腰,闭上眼等待她的接近。
梅非看见他睫毛颤颤遮了燕眸,丰润的唇微张,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噗嗤一下子笑出声来。
陶无辛睁开眼,见她满脸戏谑,半是恼火半是无奈。“臭丫头,你算计我?”
她转了转眼珠子,做小鸟依人状,贴紧他的胸膛蹭了蹭。“辛哥哥,别生气。”
陶无辛一僵,只觉得她柔软的身体与他的胸膛擦出点点火星,渐渐往下,燎了原。
梅非却趁机挣开他的怀抱,朝他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儿地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关门上锁,一气呵成。
陶无辛独自一人留在风中,许久才冷静下来,摇了摇头。“真是越来越坏心眼儿。”
他正要走,却似感受到了什么,朝南面的墙角处瞟了一眼,脸色顿时有些发冷。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朝屋顶抬了抬手。
“出来罢。”
一道影子落下。“拜见主上。”
“起来说话。”
“是。主上,刚刚那个偷窥的女人,是否需要——”
“不必了。说说你查到的事。”
“薛临的确已死,不过不是死在丰州,而是死在昌平。属下还查出薛临跟其女当年离开西蜀之后,的确辗转去了几个地方,却最终是回了昌平。薛临死后,其女便没了踪迹,一直到前不久才出现在幽里。”
“好。梅隐那边可有动静?”
“他已经回了越州,表面上看还没什么动作。属下已遵主上所言,派遣了两名弟兄在他身边时刻关注他的动向和保护他的安全。”
“很好,一有风吹草动,都记得要跟我汇报。”
“是。”
“桃九,既然你回来了,我还有件事要你去做。”
“请主上吩咐。”
“刚刚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子,你可看清了她的相貌?”
“属下已经看清。”
“好。我要你最近时刻跟在她身边,只要我不在,你就得确保她的安全。不过——”他顿了顿。“别叫她发现了。”
“属下得令。听闻主上在蜀山遇险,我等失职,请主上责罚。”
“这与你们无关,不必自责。”陶无辛阖了阖眼,似有乏累。“最近弟兄们都辛苦了。传令下去,从下月开始,每人月俸增加两成。”
“谢主上!”
“好了,你也下去休息罢。”
人影屈身行了礼,便重新消失在黑暗中。
陶无辛面色冷凝,转向梅非所住的房间时才转柔了下来。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肯告诉我真相?”他摇了摇头,轻笑一声,朝自己的房间踱了过去。
梅非在心中想象过许多这位后娘王妃的形象,却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
翠竹环绕中,有清流一弯。清流边有山茶花开,但见绒衣佳人,手执花锄,细柔松土。两名小丫鬟手执水壶绢帕立于一侧,整个画面无比恬静。
“王妃娘娘,大公子来了。”
琦芳上前,朝那佳人屈膝行礼。佳人转过脸来,欣喜地朝陶无辛笑着。
“无辛,你终于来了。”
看清她的脸时,梅非的心震了震。用绝代佳人来形容她也并不为过,纵使年纪已长,岁月的流逝也丝毫未曾让她减色半分。
陶无辛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立刻又恭恭敬敬地垂首行礼。“见过母妃。”
王妃快步地走上前来。“来让我看看,听张副将说你遇了险,可真把我给吓坏了。好在你没事。这些日子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头罢?人都瘦了一圈。”她的音色轻柔,令人听了心头一热。
陶无辛却没有丝毫动容。他只是勾了勾唇,淡淡地说。“有劳母妃惦念。”
王妃伸了手去拉他,却被他不露痕迹地避了开去。
她显然有些尴尬,转眼朝向梅非。“这位就是你从越州带回来的姑娘?”
“不错。”
梅非连忙屈膝行礼。“梅非见过王妃娘娘。”
王妃微微蹙眉端详了她一会儿,并不言语。陶无辛微侧身,将她的目光都挡了回去。“母妃近来身体可好?”
“很好。无辛,既然你回来了,今晚就留下跟我和你父王一同用饭罢?”王妃的眼神有些殷切。
“多谢母妃盛情,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待处理完毕之后再找时间陪母妃和父王用饭。”
王妃显然有些失望,又转向梅非。
“无辛,我可以跟这位姑娘单独聊聊么?”
“这……”
陶无辛正要拒绝,却感觉到梅非在他衣角拉了拉。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回道:“既然母妃这么说了,孩儿自当遵从。”
“小非,那你先跟母妃聊聊,我一会儿再来接你。”
“好。”梅非点头答应。
陶无辛又看了王妃一眼,这才告辞离开。
王妃朝梅非凝视了一会儿,直到看得梅非有些不自在才收回了视线。
“梅姑娘,这边请。”
她跟在王妃身后,步入那一片山茶花田。
41、四十一章 莫名敌意
“梅姑娘, 你看这些山茶花开得如何?”
梅非环视了一圈, 只见粉茶娇嫩,紫茶绚丽,白茶高贵, 无不形态优美,生机勃勃。“梅非虽不懂得花艺, 但也看得出这片花儿开得相当繁盛。”
王妃微微一笑,望向花田。“这片茶花, 原是无辛他娘亲种下的。”
梅非愣了愣。
“他娘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过了世。过世的时候, 她将此生最重要的事物一一托付于我。其中,便有这片茶花田。”
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恍惚,随即又清明了起来。
“而无辛怕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了。这个孩子, 性情如她一般倔强, 一旦认定了,哪怕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
梅非心中却如雷雨疾电, 翻江倒海。这位王妃竟然是认识前王妃的, 看样子交情还不浅……怎么就没人告诉她这么重要的事?
“我只能尽我所能护着他,有时却还是力所难及。”王妃垂下头,娥眉一皱,突然转向梅非,面色冷肃。
“梅姑娘,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要什么。请别伤害他。”她的眼神相当地坚决。“我看得出他很在意你。若你要倚着他对你的在意做一些伤害他的事,休怪我不留情面。”
梅非愕然。难道她长得很像坏女人?第一次见面就说这样的话, 还真叫她有些伤感。
“娘娘,我想也许是您误会了什么——”
“不必说了。”王妃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你的身份我不会追究,但记住我的话。”
梅非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好追问,只得讷讷地应下。
“无辛那边的侍女已经足够多了。既然他还没有给你什么名分,你也不好再住在他那边。”她沉吟一番。“听闻你在越州,是经营酒馆的?”
“是。”梅非心中闷闷。
“好,即日起,你就调到酿酒司那边儿去罢。一会儿我会让人带你过去。你且先回去准备准备。”
梅非很委屈。被这样一个长得天仙似的王妃娘娘讨厌,怕是谁也不会好受到哪儿去。
然而她深知若此刻辩解怕是只会加深这种误会。既然还不知道王妃娘娘对她的警惕从何而来,她也只能先隐忍为上。
“多谢娘娘的安排。”梅非望向她,不卑不亢。“无论娘娘是否相信,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世子大人。至于我的身份,也并无甚不可告人之处。日久见人心,娘娘尽可观验。”
王妃的眼神微讶。“但愿如此罢。”
陶无辛很快便重新上门将梅非给领了回去。告辞之时,王妃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梅非在回去的路上异常地沉默,一直到回了宁远阁也没有说一句话。
陶无辛瞟了瞟她的脸色,终于忍不住问了。“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叫你脸色这么难看?”
梅非叹了口气,转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王妃她跟你母妃是旧识?”
陶无辛愣了愣。“这与你们的谈话有关么?”
“我觉得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她皱眉。“王妃她似乎对你很维护。”
“她若是连这点戏都不会做,当年又是怎么瞒着我母妃跟我父王暗渡陈仓的?”陶无辛冷笑一声。“她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我。若不是师父,我早就死在她的算计之下了。”
“什么?”梅非惊了惊。“你是说她跟你父王——?”
陶无辛目露恨意。“她跟我母妃是在南疆认识的朋友。母妃嫁给父王之后,不忍她过贫苦的日子,便把她和卫良一同带到了蜀地。可惜我娘她心存慈善,却引狼入室。若不是因为她跟父王暗通款曲被我母妃发现,母妃她又怎会年纪轻轻便因病过世?”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的事,知道的人大多已经离开了。但我后来逐一查探,还是查到了这些传言。无风不起浪,若他们当真无事,又怎会有这样的传言?若他们没有私通,父王他怎会在母妃去世仅一年之后便娶了这个女人过门?”
“的确有些奇怪。”梅非摇摇头。“好罢,这个暂且不管。不知道为何,王妃她似乎对我有敌意,觉得我会伤害你。”
梅非把王妃之前警告她的话说了一遍。“你不觉得奇怪?若她真对你心存杀意,又为何要多此一举来警告我?”
陶无辛想了想。
“也许她是想试探你,看能不能跟你合作。”
“哦?”梅非转了转眼珠子。“若是这样,她一定还会加以试探。这倒是个引蛇出洞的方法。不过话说回来,她怎么就觉得我一定不是好人了?”梅非有些胸闷。“明明才第一次见面而已。”
陶无辛也有些疑惑。“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想要什么,请别伤害他。’”梅非将王妃的原话复述了一遍。“就好像她知道我想做什么坏事或者就是个身份可疑的人似的。真是冤枉透了。”
陶无辛垂下眼,摸着下巴想了一会。
“我记得你昨天跟我说过,你无意中听见三妹跟琦芳的谈话,说王妃她已经见过了薛幼桃?”
“不错,是有这事。”梅非反应过来。“你是说薛幼桃——”
“多半就是她了。我还在奇怪她最近为何没什么动静,原来是把主意打到了那个女人头上。她们两个倒是一丘之貉,各怀鬼胎。”
“难怪了。”梅非嘴一别,垂头丧气。
“怎么了?”
“我一想到被王妃娘娘讨厌,心里就憋屈得很。”
陶无辛啼笑皆非。“她那样的女人,你又何必在意?”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有些别扭。”梅非心里头的感觉就像是丑媳妇上门,终于被嫌弃了似的。虽然这比喻有些不恰当,她也不愿意承认。“对了,王妃她要把我调到酿酒司,待会儿就会有人来带我走。”
陶无辛修眉打成了结。“她果然忍不住了。我去找她。”
他起身要走,却被梅非拉住。“别!其实这样挺好。”
陶无辛挑眉听她说。
“一来我本来也喜欢酿酒这一行,正好去看看蜀地的酿酒方子。二来若她真有什么目的,便一定会再来试探于我,这也是我们查出真相的最好机会。”
“可是——这样会有危险。”他思量了半刻。“谁知道她又会想出什么阴毒的法子?”
“我会小心的。若她真想跟我合作,自然不会对我下手。”
陶无辛依然皱着眉。“就不能不搬走么?我不想让你呆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梅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又没有离开王府,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担心自己会相思成疾。”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梅非没忍住,笑出声来。“就知道胡说八道。”
“我是认真的。”他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昨夜叫我难受了一晚,你这个害人精。她说得没错,你就是来折磨我的。”
梅非烧红了脸,被他话中的意味羞得抬不起头。
“臭流氓。”她的声音如蚊鸣,丝毫也没了前一晚的勇气。“再说我就——”
“就怎样?”陶无辛的眼神热得快要燃起来。“也许我该让你知道,随便引诱男人的后果很严重。”
“我什么时候引诱过你?”梅非连忙抬起头来争辩,却被他一把抱了起来,轻而易举地放在榻上便压了上来。
“随时,经常。”他低笑着,看着她有些惊慌的粉红脸庞。“既然你强占了我的身子,就得对它负责。它现在难受了,你得负责安慰它。”
梅非瞪大了眼。“你——无赖!”
“无赖也好,反正你是逃不掉了。”他头也不抬,挥下床帐,便朝她吻了过来,一只手已经去解她的腰带。
梅非手忙脚乱地去挡,却奈何不了他得空就钻的执着,不一会儿便已衣衫凌乱,气喘吁吁。陶无辛的眸色越发深沉,一只手将她的双手压在头顶上,另一只手隔着衣服滑到她的胸口上重重地捏着,从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粗喘声。
“梅儿,给我罢。”他的声音嘶哑,像是满满的渴望正在内里翻滚,就要爆炸开来。“我想你想得要命。”
这句话像是一团烈焰,融化了梅非的大半清明。她只觉得自己身在云雾的顶端,却还依稀记得有件很重要的事。
“不行……”她又开始挣扎。“待会儿会有人来……”她的声音很小,很快淹没在两人的喘息中。
可是这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梅非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抬脚一蹬,把毫无防备的陶无辛给活生生地给蹬了下去。
陶无辛脸色相当相当地难看。
“什么事?!”
他的声音还含着一丝沙哑,调子却冷得吓人。
“世-世子,是内务司那边的人,说来领梅姑娘去酿酒司的。”
琦芳的声音有些惊慌失措。
梅非连忙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又开始梳头发。
“知道了。让他在厅中稍待片刻。”
“是。”
“真是该死。”陶无辛忿忿。“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
梅非看到他狼狈又恼怒的样子,心情好了许多。“谁叫你大白天的就——”她别开脸,没再说下去。
陶无辛看着她的模样,突然笑了一声,伸手抱住她的腰身。“你是说,晚上就可以?”
“不跟你说了。我得走了。”梅非窘了窘,将他推开。“对了,要是舜华来找我,你可别忘了告诉她我的去处。”
“你跟她倒是投缘。”陶无辛有些恋恋不舍。“臭丫头,要不——你就真的嫁给我罢?我去跟父王要求,只要你愿意,他应该不会阻拦。”
梅非愣了愣,别开眼去。
“不行。”
“为什么?”
“我还不想嫁人。”她朝他摆了摆手。“走了。”
陶无辛坐在椅子上,右手撑着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渐渐蹙起了眉。
而此刻梅非的心中也颇有些纠结复杂。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她的心里是有些开心的。可她还有自己的秘密,若他知道了这个秘密,还会想娶自己为妻么?
想到这里,她的所有欢欣雀跃都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包围的沉重感。
他若知道了真相,会愤怒么?一定会的吧。他想要的原本是熊掌,却发现自己得了个鸡爪子,换成谁也要恼火的吧……
也许他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可是这份喜欢,有没有足够大到能让他放弃自己最初的想法?
共创河山,共享河山。
若他知道自己给他的那个承诺,不过是一时的缓兵之策,他会怎么想?
梅非摇了摇头。
怕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罢。
两人之间,最怕是不能坦诚以待。这猜疑就像是一群不起眼的白蚁,不知不觉间就能蚕食了一切,多深的感情也好,迟早会被它们啃食得土崩瓦解。
她不想这样,却不得不这样。
容璃也好,陶无辛也好。为何自己总是爱上不该爱的人?
梅非隔着衣服,将脖子上的玉貔貅握在手里,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子,闭上眼。
希望一切早点儿过去,该来的,就让它来罢。
42、四十二章 蓉湖夜邀
梅非被内务司的人带到了酿酒司。
“这是酿酒司的总管陈师傅, 以后你就跟着他做事。”
陈师傅是位蓄着短须的中年大叔, 打量了她一遍,颇为和善地朝她点点头。
梅非朝陈师傅行了礼。“小女子梅非。以后还请师傅多多照拂了。”
“哪儿的话。咱们酿酒司大多是些粗汉子,姑娘还请不要嫌弃才好。”
“怎么会。小女子也曾酿过一些酒, 还希望能得得各位的指点。”
“哦?”陈师傅眼睛一亮。“不知道梅姑娘酿过哪些种类?”
“只是一些普通的品种。菊花酒,松花酒, 还有一些米酒。”初来乍到,还是先低调一些为好。
“已经很不错了。”陈师傅笑着摸摸胡子。“咱们这儿用的原料不同, 但方法都异曲同工, 你再慢慢学。来,我替你介绍介绍这儿的伙计们。”
酿酒司一共有五个人,除了陈师傅以外, 还有三个小工和一个帮忙的小丫鬟。
“小吴, 老郑,还有这个小丫头瑶瑶。”陈师傅乐呵呵地把其中那个看上去有些腼腆的白净小伙子拉出来。“这是我儿子。大家都叫他小陈。”
“这是新来的梅姑娘。”
“叫我小非就好。”梅非朝各位笑了笑。
“小非你来得正好。”老郑年逾不惑, 宽脸大耳, 长得很结实。“眼看着就要过年,咱们正准备过年喝的迎春酒。多个人手,咱们也就轻松多了。”
“不错。小非,你就和瑶瑶一起负责最后的过滤罢。好了好了,大家开始干活!”
蜀地的酒大多用高粱酿制, 而梅非之前大多用糯米,见识到蜀地与之不同的酿制法,颇有些兴致勃勃。身强力壮的小吴负责添柴加柴, 老郑负责酒曲,小陈和陈师傅负责原料制作和拌匀。梅非则跟瑶瑶一起将发酵好的酒用绢袋过滤,用手挤干,再用勺装到小口酒瓶中。一天下来,虽然辛苦却很充实。
陶无辛这一天也没闲着,一大早他便带了微醺,去了锦城西面,陈尔萧的家中。
陈尔萧还在卧床休息。他的夫人恭敬地将陶无辛迎了进来:“世子大人快请进,大夫说相公的腿得静养,不可下床,所以不能来亲自迎接世子大人,实在是失礼。”
陶无辛摆了摆手,让微醺把准备好的补品递到陈夫人的手中。
“尔萧这次受伤也是因我之故,就让他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罢。”
“多谢世子大人。”陈夫人撩开门帘。“相公,世子大人来了。”
屋内满室药香,躺在床上的陈尔萧立刻挣扎着要起来拜见。陶无辛上前几步,将他按了下来。“尔萧,不必多礼。”
“世子,尔萧问心有愧啊!”他皱着眉,几乎要掉下泪来。“世子遇险,尔萧却未能陪同在旁,只求世子责罚于属下!”
“不必说了。这件事都是意外,与你无干。”陶无辛在他床榻旁坐下。“尔萧,那日我们走后的情况,你再详细地跟我说一遍。”
“是。那日你们进了岔洞口之后,我和鲁秉在外等候。谁知道等了许久也不见你们出来,鲁秉正欲进洞寻找,却见张副将他一个人从洞内出来。”
原来那日张跃礼只身出洞,见到鲁秉和陈尔萧之后,便问起其他人可有从洞内出来。鲁秉和陈尔萧自然回答未曾。张跃礼脸含焦急,说是与世子一行人走失,寻不得他们的踪迹,又说这洞内有古怪,怕是有服翼出没。
三人在洞口等待了一会儿,又见外头的火势渐弱,张跃礼便提议说不如由他先快马加鞭赶回锦城请王爷派人来寻,让他和鲁秉雇辆马车随后而至。两人想想无法,这洞中形势复杂,若是随便进去怕是于事无补,只好同意了这一提议。
没想到两人刚回到锦城,陶无辛也随后便到了。
“好在世子大人无事,否则就是尔萧难辞其咎!”他满面愧色。
“尔萧,不必自责了。对了,你平日里与张副将同僚而作,可有觉得他近些日子有什么异样的举动?”
“张副将?”陈尔萧仔细地想了想。“没有啊……对了,前段时间,他有些心神不宁。我们问他,他只说是家中出了些事,后来他不再提及,我们也当他已经解决,所以——世子,难道张副将他有什么——?”
“没有。”陶无辛摇了摇头。“尔萧,你只管安心在家养病便是,待到病好了再说。”
陶无辛又待了一会儿,才跟微醺一同告辞离开。
是夜。梅非被安排跟瑶瑶一间房同住。这间屋子里一共有四个人一起住,另外两个是王府里厨房打杂的小丫头小安和悦兰,互相认识之后很快便熟稔了起来。
正在闲聊之际,房间的门却被敲响。
瑶瑶走过去开了门,却见微醺立于门外,朝她微微颔首。
“梅姑娘在么?”
“微-微醺公子?”瑶瑶惊讶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在,在。您稍等啊。”
梅非已经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微醺?”她有些欢喜。“你怎么来了?”
微醺朝她微微一笑。“有事找你,跟我来罢?”
“好。”梅非点了头,正想朝那三个丫头说一声,却见她们神情各异,无不惊羡。“我出去一会儿。”
“我们留着门。”瑶瑶连忙开口。
梅非走在微醺身侧,沿着一条小径一直往前。天色已黑,小径的两侧都挂了灯,倒不显得昏暗。
“小非,在这儿习惯么?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了。”梅非说到这个,眉飞色舞起来。“这儿的酿酒工艺跟越州有些不同,我正好可以学学,有机会的话还能在美人笑里自己酿酿。”
“那就好。”微醺点了点头。“王爷听说你被王妃调到那边颇有些担忧,他又不好来见你,只好从我这儿了解一些情况。”
“原来是王爷让你来的?”梅非笑了笑。“请你回禀他,就说我喜欢呆在这儿,一切都好。”
“王爷这边只是一方面。”他停了脚,朝梅非淡淡一笑。“我是受人所托,却不是王爷。”
梅非刚要发问,却听得前方有动静。
只见月光下,榕树前,那墨发银裘的男子遥遥望来,燕眸辉若晨星。
梅非呆愣了一瞬。
“既然使命已达,我也该先行告退了。”微醺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梅非往前走了几步,男子早已不耐,速行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臭丫头,怎么那么慢?。”
“你怎么来了?”梅非推推他的手,有些好笑。“还叫微醺出面?”
“我要是亲自来,怕给你惹麻烦。”
“这倒是。”梅非想了想那几个小丫头看到微醺时的表情。“说罢,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么?”陶无辛很委屈地抿了抿唇。“我怕你不习惯,特地来瞧瞧。”
“放心罢,这儿很好。”梅非翘了唇,跟他手拉手顺着小径一路往前。“酿酒司的人都挺和善,特别是那个陈师傅。他教了我许多酿酒的技巧!”
“是么?看来那个女人倒是坏心办了件好事。”他轻笑一声。“累着了罢?”
梅非摇头。“不累,倒是有些饿了。你府里给丫鬟们安排的例食实在太少,吃不饱。”
“那是你胃口太大罢?”陶无辛把另一只手里捏着的纸袋递给她。“喏。”
梅非接过来,双目闪闪。
“糖炒栗子?太好了!难怪刚刚就闻到一股香味。”她眯了眼,很是陶醉地深呼吸了一口。
陶无辛捏了捏她小巧的鼻梁。“馋鬼。”
梅非朝他做了个鬼脸,左右看了看。“我们要去哪儿?”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陶无辛故作神秘地眨眨眼。
走过两道弯,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安宁的湖水上,缀满了悄然盛开的粉色芙蕖。
“怎么样?这里跟平湖是不是很像?”
梅非看呆了神去。“现在不是冬天么?为什么——”
“锦城比平阳温暖许多,即使是现在芙蕖也一样开得很好。不过在这儿我们叫它们‘水芙蓉’。这里便是蓉湖了。只不知道这湖里有没有鳝鱼。”他不怀好意地朝梅非挑了挑眉。
梅非打了个哆嗦,想起在平湖遇上的那条鳝鱼,她还很有些心理阴影。
两人找了块大石头坐下,陶无辛解了裘衣,将她裹在怀里。
“不冷了罢?”
她摇了摇头,乖乖地缩在他怀里,忽然想落泪。
若没有责任,没有心事,没有其他的一切,她应当会幸福的罢?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夫君,就像现在这样将她拥在怀里,满是怜惜。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将她紧紧地包围着,叫她一刻也不想离开。
陶无辛不知道她此刻的想法,却正为她难得的乖顺而暗自开心。
“对了,今日我去见了陈尔萧。”
“哦?他怎么说?”梅非抛开了心中的纷乱,抬头问他。
陶无辛将陈尔萧所述的事实向她说了一遍。
“这么说,鲁肃应该也不知情。”
“不错。张跃礼一个人就已经足够,完全没必要再加上鲁肃。再说鲁肃跟陈尔萧始终共同进退,的确不像是跟张跃礼共谋的样子。”
“那么根据陈尔萧所说的,张跃礼家中出了事,会不会与卫良有关?”
“我怀疑正是这样。说来也巧,张跃礼有个妹妹正是在酿酒司做事。你大概也见过了。”
瑶瑶?梅非点点头。“的确见过了,还跟我同一间房。”
梅非回到房间的时候,三个小丫头还为她留了灯。
她刚关上门,瑶瑶便蹦了过来。“小非姐,你认识微醺公子?”
“是啊是啊。”长了一张圆圆脸的小安也凑了过来。“微醺公子他居然亲自来找你诶——真叫人羡慕!”
梅非朝她们笑了笑。“我跟世子和微醺公子一道从越州回来,所以——”
“原来你就是那个世子大人从越州带回来的侍女?”悦兰有些惊讶。“这些日子大家都在传。那你怎么会去了酿酒司?”
“这——因为我之前在越州做过酿酒的活儿,所以王妃就把我调过去了。”
悦兰点点头,眼神却有些了然和不屑。
梅非知道她一定是把自己看做了妄想攀附高枝却最终失败的典范,笑了笑也不欲辩解。
瑶瑶撑着下巴:“不管怎么样,做过世子的侍女,算是值了。”
小安嗤笑了一声。“怎么,你不要你的小陈哥哥,又打上世子的主意了?那也得有小非姐那么漂亮才行。”
瑶瑶红了脸,在小安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子。“乱说些什么?你要再胡说,下一次我可不帮你向我大哥传信了。”
大哥?难道就是指张跃礼?梅非下意识地盯着瑶瑶的脸。
小安急了。“好妹妹,别这样。上次让你替我传的口信,你到现在还没给我消息。”
瑶瑶又笑了起来。“知道我的好处了?前些日子大哥他为了二哥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后来又去了越州,现在刚回来,你就让他歇歇罢。”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向梅非:“小非姐,我大哥你大概也认识罢?他带了几个人去接世子来着。”
梅非勉强地笑了笑。“应该是认得的。”
没想到瑶瑶却无意间透露了关键的线索。原来他的家中果然出了事,还跟他的二弟有关。梅非不禁有些同情她。若是她知道自己的大哥居然做出了那样的事——
“好了好了。瞧你们两个没出息的样子。”悦兰瞪了瞪瑶瑶和小安,又瞟了梅非一眼。“小心让人家笑话。有本事就得了世子大人的欢心,那才叫手腕高明。”
梅非垂眸笑了笑,没有言语。
瑶瑶听出些意思,皱了皱眉。“悦兰,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咱们这些做人奴婢的,还是本本分分地好,省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落得个叫人耻笑的下场。”
“悦兰你——”瑶瑶有些生气。
“都三更了。”梅非突然开口。“瑶瑶,明儿个我们还得早起,先睡了罢。”
瑶瑶瞪了悦兰一样,朝梅非点点头。
“好,咱们睡觉,别理那些酸里吧唧的人。”
43、四十三章 噩耗忽至
虽然从瑶瑶的口中得知了线索, 梅非却犹豫了许久, 终于还是决定不把这个线索告诉陶无辛。说不上什么原因,她觉得如果自己说了,对于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来说是种伤害。
其实陶无辛迟早也会查出真相, 梅非一方面希望能早些将伤害他的人揪出来,另一方面却希望瑶瑶能晚点儿知道真相, 就这么带着矛盾的心情过了两天。
到某天收工的时候,小陈悄悄地走到她身旁, 红着脸, 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她。
“小——小非,这是我娘做的醪糟圆子,你——你夜里要是饿了, 可以吃。”
梅非愣了愣, 接了下来。“太好了。我替瑶瑶谢谢你啊。”
小陈有些怔愣。“我——”
瑶瑶走了过来,看到两人的神色, 有些疑惑。
“怎么了?”
“瑶瑶, 这是小陈他娘亲做的醪糟圆子。”梅非赶紧把手里的食盒递到她手里。“你来了就好。我还有些事,先走了啊,你们俩聊聊。”
梅非转了个弯,松了一口气。
“这才几天,又招惹了一个?”
她一呆, 看向右侧。只见某桃子抱着手臂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盯牢她看。
“你怎么来了?”
她左右看了看,连忙把他推到隐秘的拐角处。
“我要是不来, 还不知道原来还有人这么周到给你送夜宵。”
陶无辛醋意满脸,全然没了腹黑相。
梅非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你也计较?那我还没计较你那儿莺声燕语,左拥右抱呢!”
“左拥右抱?这又是从哪儿说起?”
“一个薛幼桃,一个琦芳。还不算?”梅非正色。“说正经的,你这个时候来找我,一定有事吧?”
陶无辛点了点头,神情严肃了起来。“我已经查到了。原来前些日子,张跃礼的二弟被人指认杀了人,本来已经被关了起来等待处决,后来却不知怎地又被放了出来,说是误判。”
梅非皱起了眉。“看来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不错。我找到了从中相关人等,证据确凿。张跃礼跟卫良的确有过接触。现在就只等陈大爷的证词,便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梅非点点头,却垂下眸叹了口气。
“怎么?看你这样,倒是有些不开心?”
“无辛,这件事是张跃礼糊涂,但与他妹妹无关。尽量不要牵扯到他妹妹身上罢。”
陶无辛端详着她的神色,点了点头。“这是当然,无辜之人不会受到牵连。但张跃礼为了替自家弟弟脱罪而跟卫良勾结,这个罪却绝不可赦。”
“我明白。”梅非朝他笑笑。“没事了?那我先走了?”
陶无辛的脸顿时皱成包子。“怎么,有了新欢,就不要我这个旧爱了?”
梅非啼笑皆非。“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呢?这儿人多眼杂的,要是被人看见,又得说我攀龙附凤了。”
陶无辛的眸色一冷。“怎么,有人嚼舌根了?”
“没有没有。”她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快回去罢,啊。”
陶无辛侧过脸,甚不满意。
梅非勾了勾唇,拉下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陶无辛摸着嘴唇,笑得有些傻气。“可惜了。”
“可惜什么?”
陶无辛朝她身后看了看。“有人来了。”
梅非一呆,随即恼羞成怒。“你怎么不早说!”
“我怎么知道——你忽然这么主动。”他笑得像只成功偷了腥的猫。
梅非不敢回头。“那你还不快走?”
“走不掉了。”他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朝她身后摇了摇。“无伤,舜华。”
“大哥?”
“无辛大哥?”
梅非认命地闭上眼,厚着脸皮转过身去,哂笑一声。“舜华。”
舜华笑得相当地暧昧。“没想到啊没想到,小非你可真有一套!”
梅非扯了扯唇角,尴尬地咳了一咳。
她身边还有个眉目精致的少女,看上去十六七岁,正疑惑地打量着她。“你是谁?”
“哦,无伤,你还没见过小非罢。”舜华连忙介绍。“这是小非,跟无辛大哥一同从越州回来的。小非,这是无伤,无辛大哥的三妹,王府的三小姐。”
“见过三小姐。”梅非朝她微微一笑。
莫无伤随即反应过来。“你就是大哥他从越州带回来的侍女?”她皱着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陶无辛。“你们……”
陶无辛清了清嗓子。“舜华,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找小非的。本来去了宁远阁,琦芳却说她已经被调到了酿酒司,我便找到了这儿。来的路上又恰好遇见了无伤,所以就一道过来了。”
“你找小梅子做什么?”
“无辛大哥,你管得可真宽。”舜华皱了皱鼻子,有些嘲笑的意思。“小非可还没嫁给你呢,怎么就管成这样了?”
陶无辛瞟了梅非一眼,勾勾唇。“好罢,你们女孩子家的事情我就不掺和了。”
“这样才对嘛。”舜华朝梅非眨了眨眼。“小非,到我家去玩吧。”
梅非刚一犹豫,舜华又抓了她手。“去嘛去嘛。”
“好好好。”梅非笑出声来。“若是不去,怕是得被你念叨得脑仁儿疼。”
“对了,大哥。”莫无伤突然对陶无辛开口道:“父王和母妃他们似乎正派人找你。”
“是么?”陶无辛点了点头。“那我去拜见他们。”
陶无辛走后,三个女孩子又一起走了一段,恰好迎面碰上了薛幼桃。
薛幼桃朝莫无伤微笑着行了个礼:“三小姐。”她又转向梅非。“梅姑娘。听说你前几天调到了酿酒司,我也一直没来得及去看看。在那儿还习惯么?”
“很好。有劳薛姑娘挂心了。”
“哪里。”
“薛姐姐,你是要去父王和母妃那里么?”莫无伤不知怎地,说完这话后又看了梅非一眼。
“是。王爷和王妃让人通知我去拜见。各位,我先行告退了。”她朝三人矜持有礼地笑笑,才走了开去。
“这个女人我不喜欢。”舜华皱了皱眉。“她是哪儿来的?”
“是跟大哥一同回来的。听说是父王好友的女儿。”莫无伤犹豫了一下子。“我看父王和母妃都挺喜欢她,他们似乎打算让大哥娶她为正妻。”
“什么?!”舜华惊讶,下意识地转头看了梅非一眼。“那小非算什么?无辛大哥他不会同意的。”
“我也不知道。”莫无伤摇了摇头。“听说他们两个原本就是有婚约的,所以……梅姑娘,你跟我大哥的事,怕是父王和母妃他们还不知道。”
“谁都看得出来,无辛大哥喜欢的是小非。”舜华有些生气。“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舜华,别说了。”梅非朝她摇摇头。“这件事还未定论,看看再说罢。”
“无伤,你去看看情况好不好?”舜华灵机一动。
莫无伤点点头。“我原本也是要去的。待会儿若有什么情况,我再告诉你们。”
“好。我带小非回家,你若是要找我直接上我家就是。”
舜华的娘亲长相普通,看上去却很贤惠。尹先生不在家里,莫无伤也没有跟来,但晚膳的时候,莫无忧倒是迈进了门。
看见梅非,他显然愣了愣,眉头一蹙。
“无忧!”舜华朝他招招手。“你来了。”
“二公子。”梅非朝他点点头。
莫无忧没有回应,只看向舜华。“我是代无伤来走一趟。关于大哥的婚事。”
“怎么样了?”舜华睁大了眼。
“母妃和父王的意思是让大哥娶了薛姑娘为正妻,却被大哥一口拒绝了。”他瞄了梅非一眼,眼神中有些厌弃。“后来母妃说了可以让梅姑娘做侧室。谁知道大哥他不但不领情,还脸色很难看地就这么走了。”
“这还差不多。”舜华松了口气。“小非,你可以放心了。”
梅非啼笑皆非。似乎从一开始舜华就比她还要紧张。
莫无忧挑了眉。“梅姑娘,若你真的喜欢大哥,就该劝他接受母妃的好意。以你的身份,原本就配不上他的。难道还想做西蜀的世子正妃么?”
梅非一愣。
舜华倒是被激怒了。“莫无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小非她哪点儿配不上无辛大哥了?”
“舜华,你不知道,她是——”莫无忧慌了神,连忙安抚她。“她的身份很不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我看你也昏了头了!”舜华猛地一推他,把他推出了门。“我觉得我也配不上你,这里也配不上你,你还是回你的府里吧!”
“舜华,舜华,我不是这个意思。”莫无忧拼命地要挤进来,拉住她的手。“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是堂堂西蜀二公子,犯不上跟我们这些平民来往!”
“舜华。”梅非听出莫无忧的话中有话。“我倒是想听听,我的身份就怎么不简单了?”
以莫无忧的意思,再加上那日王妃的意思,这个不简单绝对不会是指她背后那个前朝公主的身份。究竟薛幼桃在王妃面前说了些什么?她倒是很好奇。
莫无忧盯着她,眼神颇有些轻蔑。“你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是用了什么手段将大哥迷得昏头转向。想因此坐上西蜀世子妃的位置?别做梦了。”
梅非心中堆积的火气终于爆发了出来。
“二公子,我敬你们是西蜀王室,说话也总留三分恭敬。请你们也有点儿做王室的自觉!你说我用了什么手段,请拿出证据!无凭无据对人污言相向,这就是你们西蜀王室的风度?”
“你——”
舜华抬脚,往莫无忧的膝盖上狠狠地踹了一脚。莫无忧没防着这下,被踹退了几步,舜华趁机关上门落了锁。莫无忧在外面低声下气了许久,渐渐没了声音。
“小非,你骂得真好!”
舜华满脸忿忿。“这种人就是该骂!”
“舜华,我也有些冲动了。”梅非对她勉强笑笑。“本来这件事跟你们无关的。”
“怎么无关了?若不是这件事,我还不知道这个莫无忧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她皱着眉。“平日里都被他给骗了。”
“舜华,这件事不是二公子的问题,是有人在其中挑拨。”
“谁?”
“没有根据之前,还是不要说了。”梅非朝她笑笑。“你不是说有好多东西给我看?”
舜华将她领到屋后的一大片花园里,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看。
“这个,叫风见草。我爹说把它的根磨成粉来写字,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但若用它的叶泡水去冲洗写字的绢帛,便能看出里面的字。我试过,的确很好用。”
“这么奇怪?”梅非好奇地看着两片绿叶的风见草。
“还有这个。迷踪花。”舜华指着一朵喇叭状的紫色小花。“它的花粉,要是撒在人的身上,无论这人跑多远也能找得到。”
“哦?怎么找?”
舜华指了指一旁的小鸽笼。“那儿是爹爹养的迷踪鸟。它可以循着花粉找到人。”
“太神奇了。”梅非惊叹。
“你也觉得吧?我就知道。”舜华笑眯了眼。“这里爹爹平时不让人进,除了你我可没带过人来。连无忧也没有。”
“知道你对我好啦。”梅非转了转眼珠子。“下一次,我酿一些特别的酒来给你喝。”
“真的?”舜华大喜。“你可别说话不算数。”
“放心吧!”
“对了对了,还有那个。杜光藤。它的果实炸成汁,再涂在任何地方,能显出触摸过这些地方的人的手纹。还有那个……”
梅非在舜华家用了晚膳,已是日暮时分。她谢绝了尹夫人和舜华要叫人送她回去的好意,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回走。她细细地思量着自己在舜华家看到的一切,关于尹玄昭的身份,有个想法渐渐地成了形。
才刚走出了一段,就见陶无辛面色凝重地匆匆迎面而来。
“怎么样,什么时候大婚?”她一时兴趣,刚刚调侃了他一句,却见他的神情依然凝重,丝毫不变。“怎么了?”
陶无辛靠近她,双手将她的肩膀按住。“小梅子,这件事,你听了一定要稳住。”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梅非也察觉到了不对。
“我刚刚得到消息,陈家——陈家一家四口,全部遇害。”
44、四十四章 请君入瓮
梅非一下子懵住。周围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变得很远, 陶无辛的嘴唇一开一合, 也听不清他在焦灼地讲些什么。
那个好心肠的陈大娘,那个精神矍铄的陈大爷,还有相识已久的陈嫂子, 憨直可爱的小虎——他们,死了?
她愣愣的, 没有哭,也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在那一刹那突然化作了石头。
陶无辛担忧摇了摇她的肩膀。“小梅子, 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我知道你一定很难受, 但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抓住凶手。只有这样才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她依然没有反应。
陶无辛将她一把按进怀里。“梅儿,别这样,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得下心——”
他的话音未落, 已感觉到自己的胸前一片湿意。
她就这么静静地突然地落下泪来, 埋进他的怀里,没有抬头。
“是不是如果没有遇到我们, 他们就不会死?”
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她的泪流得这样汹涌, 声音却无比平静。
“梅儿,别这样想。一定是卫良后来又去找到了他们。都怪我,应该早些派人保护他们。只是我们当初陷在蜀山,耽误了一些时间,所以——”
陶无辛的眼圈发红, 按住梅非的头,垂下眼。
“梅儿,我会为他们报仇的。”
“你详细地跟我说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梅非深呼吸,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抹干泪水,倔强地看着他的脸。
“你——”
“我没事。我要知道,每个细节都要知道。”
陶无辛派的人只晚了一步。
他们到达的时候,只见陈大爷和大娘,陈寡妇倒在屋内,已经没了气息,但身体还未全冷。满屋都是血迹和搏斗的痕迹。至于陈小虎,他们在屋外的竹林找到了他,身中数刀,奄奄一息,不久之后还是死了。
“是卫良干的?”
“不错。那孩子临终之前将凶手的特征逐一描述,而且——”陶无辛拿出一块布片。“这是从那孩子手里找到的。没想到他会亲自动手。”
“这块布片跟卫良平日所穿之衣物的材质颜色均很相似。想来是他们杀人之时察觉有人到来,所以仓惶逃走,还没来得及确认小虎是否已死。但仅凭布料,没有证人还是无法指认。”
梅非将布片攥紧手里,转过身去,低下头走了几步。
“他们并不知道小虎究竟有没有死,不是么?”
她抬起头,双目被恨意染红。
“若卫良知道小虎不但没死,还将指认他,又要如何?”
“你是说——”陶无辛的眉头渐展。
“引蛇出洞。”
西蜀王府议事大厅。一干臣子在场。
听完陶无辛的禀告,西蜀王莫齐眉头紧锁,底下的臣子们交头接耳,一阵骚动。
“无辛,照你的说法,这次你在蜀山的遇险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不错。”陶无辛呈上那片树皮。“父王请过目,这是我从山洞下的树木上取得的树皮。”
尹玄昭拿起树皮闻了闻。“上面有硫磺。”
“奴婢也可以作证。”梅非挺身上前。“这片树皮的确是在我们所去的山洞旁找到的。”
莫齐面露怒意。“究竟是谁要对你下手?无辛,是谁带你们去的山洞?”
张跃礼出列,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是臣下带世子去的那个山洞。臣下愿意接受惩罚,但对于树上涂硫磺一事微臣的确不知啊!臣下一直对世子和王爷忠心耿耿,绝不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俯首拜倒,声音颤抖得厉害。一旁的卫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说来也是奇特,王妃那样倾国倾城的美人,却偏偏有个一脸横肉长得凶神恶煞的哥哥。
梅非瞟了卫良一眼,咬了咬牙。
陶无辛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又转向莫齐。
“父王,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证人,他看到了当日是谁往那树上涂了硫磺。只可惜我们晚到了一步,他的全家都遭到了凶手的灭口。然而天网恢恢,他虽然身受重伤,却依然活了下来。如今我已将他安置在宁远阁,待他明日醒来,自可指认凶手。”
“好!”莫齐在桌面上重重一拍。“待到抓住凶手,必为我儿和那被无辜杀害的人们讨回公道!”
卫良脸上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他看了看埋首跪倒在地的张跃礼,又迅速地转开了眼,唇角抿了抿,一脸的横肉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子。
是夜,宁远阁内,终于等来了一位意料之中的黑衣蒙面人。
他偷偷进了药香浓郁的客房,举剑朝床上睡着的人刺去。
当他刺下去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这人的身体软绵绵,完全没有刺入血肉的弹性。
然而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陶无辛带了几个人从门口进来,屋内顿时被灯笼的光照的通明。
那人闪身想从窗户逃走,却被陶无辛的下一句话止住了身形。
“张副将,不必再逃了。”
那人僵住了身形,缓缓地转过身来。“果然是个局?世子大人好手段。”
他摘下面罩,面色灰白,一副绝望求死的模样。
“世子大人,一切都是我做的。只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他扑通一下子跪下,丢了手中的剑。
“都是你做的?”陶无辛迈近两步,轻笑了一声。“那么请问你是与我有何等仇怨,要置我于死地?”
“我……”
“或者我该问,你身为兄长,为了帮你弟弟脱罪而做出这等助纣为虐之事,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么?”
张跃礼垂下头,整个人都沉寂下来。“原来世子已经查清了。”他忽地愤然抬眼:“我弟弟他是无辜的。”
“我知道。不仅如此,你可知道是谁陷害了你弟弟?”
张跃礼睁大了眼。
陶无辛摇了摇头,有些悲悯。“你帮了自己的仇人做事还不自知,也的确有些可悲。”
张跃礼不可置信地摇头。“这-这不可能——”
“你若要看,我这儿有的是证据。”陶无辛走到他面前,俯首而视。“我只想问你一句。可愿意将功折罪?”
他还有些犹疑。
“只要你愿意助我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我可保你弟弟和妹妹安全无虞。”
张跃礼抬头,与他对视了许久,终于脱力般地点了点头。
蜀王的议事厅,这一次气氛相当地凝重。
张跃礼跪在厅中,双目低垂。
莫齐平日里的温润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他站起身,走到了张跃礼的面前。
“张副将,这件事果然与你有关?”
他恨铁不成钢地眯了眼。“亏本王平日极是看重信任你,没想到你居然对世子做出这等事来?”
“臣下愧对王爷的信任。”张跃礼没有抬头,只是闷声闷气地回答。“臣下的确是故意带世子进了那山洞,趁着山洞内地形复杂,且有吸血服翼出没,想叫世子丧命于洞中。”
“张跃礼!”莫齐气得说不出话来。“世子究竟与你有何仇怨,你要如此加害于他?”
“……”张跃礼抬头,朝卫良看了一眼,随即又垂下头。“一切都是臣下所犯之罪,任凭王爷发落。”
无论莫齐如何询问,他却始终不肯说出缘故。最后莫齐只得让人将之收监,待查明原因再行处斩。整个过程中,卫良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看也没看张跃礼一眼。
众人退下后,莫齐只留了尹玄昭和陶无辛两人。
他长叹一声。“未曾想到张跃礼竟然会做出这等事。可惜他如何也不肯透露真相,实在是让人不解。”
尹玄昭微微一笑,望向陶无辛。“王爷,微臣看世子大人从容不紊,想必已经有了计较。”
“不错。我已经查到了关于那幕后主使的线索。”
“幕后主使?”莫齐眉头一蹙。“无辛,你是说张跃礼并非主使?”
“不错,仅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布得了如此大局?”陶无辛冷笑一声。“儿臣已经布置好了一切,父王只管看戏就是。”
两天之后的深夜,锦城监牢。
张跃礼枯坐在干草团之上,前尘往事有如云烟飘过,心中既有愧疚,亦有后悔,却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世子答应过,要让弟弟和妹妹好好地生活下去,不受自己这个大哥的影响。但自己所做之事早已传遍锦城,怕是他们从此都要背负众人指点,再难抬头了罢。
他长叹一声,扶额闭目。
监牢的通道口传来钥匙撞击发出的脆响。他闻所未闻,依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脚步声传来,悉悉索索,像是来人有意地放轻了力道。
脚步声在他的牢前停了下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张副将。”
他将头渐渐地转了过去,朝着来人看了一眼,又转回了头。
“大人,你还是来了。”
来人开了锁,迈步进来。一步,两步,离他近了一些。
“张副将,你自行背负了所有的罪名,本将心存感激。你可放心,你的弟弟妹妹都会过得很好。”
“多谢大人。”
“只是如今世子要彻查此事,若他到时对你严刑,怕是你又得多受几分罪。”
“那么大人的意思是——”
“张副将是个聪明人,该怎么做,你应该一清二楚。如今你死罪难逃,又何必在死之前还受这些酷刑?你大可放心,待你故去之后,你的弟弟妹妹,本将一定会加以照顾。”
张跃礼自嘲地笑了一声。
“大人的意思,跃礼明白了。只是跃礼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指点。”
“副将有话请说。”
“大人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设局来加害世子?难道是王妃娘娘她——”
“此时与王妃无关。只是本将这些年来,一直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对王妃仇视,若他将来接任蜀王之位,我那可怜的妹子必然结局凄凉。所以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
“原来王妃娘娘竟不知此事么?”
“我这妹妹心地太过良善,对这孩子多年来掏心掏肺,却一直不得好报。我这做哥哥的,不能不为她将来考虑啊。再说,我也活不了几时了。”
张跃礼有些惊愕。“大人你——”
“我已罹患重疾,不久将别于人世。副将,你也是做人兄长的,想必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张跃礼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苦笑着摇摇头。
“大人,这几日跃礼思量许久,赫然发觉自己做错了。我一生最看重亲情,然而最终却要让我的亲人们因为失去我而哀伤,因为我做的事而受人耻笑,这样究竟值得么?”
“副将你——”
“大人,王妃娘娘若是知道了大人所为之事,必然也会伤心欲绝啊。”
牢房中沉默了片刻。
“多谢副将劝谏。然而此刻本将已无退路。”
“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啊。”
牢房的另一侧,忽然传出痛心的男声。
卫良惊骇望去,却见莫齐率领众人缓缓步入,神情悲恸。
“若不是亲耳所听,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阿良,你怎地如此糊涂!”莫齐闭上眼,仰天长叹。
卫良看向一侧的陶无辛。“你——”
陶无辛的脸色复杂。“卫将军,今日种种不过一局,名为请君入瓮。”
卫良怔愣了半响,忽然长笑几声。“哈,哈,哈,莫无辛啊莫无辛,你果然心机深沉。也不枉我栽在你手里。不过所有的事均是我一人所为,与我妹妹毫无关系,不要牵连于她。”
“你也知道爱护自己的妹妹,但陈家四口难道就不是性命了么?”梅非红了眼眶,恨恨地出言道。“为了你的目的,戕害无辜的人们,难道你就不怕作孽太多,祸延他人?”
卫良的神情微变。
“不,我也不想如此。若不是因为你们找到了他们,我又怎会痛下杀手?”
梅非愣了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良却没有回答,兀自摇了摇头。“一步错,步步错。”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了他们的?你说啊!”梅非焦灼地想要上前,却被陶无辛一把拉住。
卫良忽然抬眸,朝她看了一眼。“我不会说的。我也不能说。”
“来人。”莫齐侧过身去,不想再看。“将卫良收监,择日发落。”
45、四十五章 风波未平
梅非和陶无辛走在路上, 心事重重。
“如果卫良不亲自来, 那你的设计不就全都白费了?”
陶无辛勾了勾唇。“以他行事之风,这样重要的事,一定会亲自来做。蜀山的硫磺, 陈家灭口,哪一件事缺了他?若非如此, 我们也揪不出他来。”
“只是他最后那句话,还是没有说明白。”梅非咬咬唇。“他说是因为我们找到了陈家, 他才杀人灭口。可是我们找到陈家这件事一直都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也许是我派出去接陈大爷的人里出了奸细。”陶无辛的手放在她肩上,安抚地拍了拍。
梅非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你一向做事谨慎,会派去做这样重要的事的人, 一定是心腹。会背叛你的可能性很小罢?”
陶无辛没有说话, 只是担忧地注视着她。
“别安慰我了。我们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梅非惨然一笑。“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去想罢了。是出在薛幼桃的身上,出在我说漏嘴的那句话身上, 对不对?”
“小梅子, 未必是这样。还没搞清事实之前,你别往自己身上揽,好不好?”
“我没法不去想!”梅非挣开他的手,抱着自己的脑袋。“我一闭上眼,就会想到陈大爷和陈大娘的脸。他们一家都是我害的!都是因为我的冒失, 才会——”
“梅儿!”陶无辛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冷静点。就算你之前说漏了嘴,让薛幼桃知道了些什么,她又为何要告诉卫良?在这件事还没有确定之前, 怎么能说是你的错?”
梅非抬眸望着他,眼里全是无助。
“其实是不是又如何?我已经认定了自己的错。”她摇着头。“爹爹从前一直说,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我。他一直告诫我要谨言慎行谨言慎行,我却从来都不以为然。”
“原来行差踏错一步,竟然会带来这么可怕的结果。”她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狂乱。“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梅儿——”陶无辛将她轻轻搂入怀中。“今后有我,你做不到的,就由我来做。你做得到的,我会跟你一起做。你做错的事,我跟你一同偿还。我们欠了陈家的,就用另外的方式来还,好么?”
梅非在他怀中闭上眼,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梅非回到房里,已是身心俱疲。
房中还燃着一盏灯,瑶瑶坐在桌旁,面无表情。
张跃礼被抓,她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梅非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瑶瑶,还没睡么?”
瑶瑶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地抽出了手。
“小非姐,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
“世子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大哥他做的事了?”
梅非愣了愣,垂下眸,点了点头。
瑶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转向烛光,一眼也不眨。
“瑶瑶——”
“我没事。”她望着烛光,笑了一声。“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梅非心内杂乱,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自行洗漱更衣上床。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也未能睡去,睁着两只大大的水泡眼迎来了晨曦。
拉开围帐下床的时候,发现瑶瑶已没有了踪迹,连围帐被衾都与前晚一般,似乎她就没有在床上躺过。
梅非只好一个人去了酿酒司,谁知道到了才知道,瑶瑶她已经告假回了家。
“嗨,张副将出了那等事情,她自然心里不好受。就让她多休息两天罢。”
陈师傅摇了摇头,满脸怜悯。
卫良与张跃礼合谋要杀害世子,终于被擒。这一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王府,乃至整个锦城。人们议论纷纷,慨叹不已之时,也纷纷猜度,不知王爷会如何处理这个要杀害自己长子的大舅子。
这件案子的涉案人等很快统统被捉拿,一切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人们在等,西蜀王同样也在等。
莫辛负手而立,蓉湖边,暮日芙蓉叶,随风摇摆。
“夫君。”
“夫人,我一直在等你。”
“妾身知道。”王妃抬眸,美目红肿,叫人不忍直视。“妾身叫王爷久等了。”
“夫人,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当年若不是我犯了错,如今这些事应当也不会发生罢。夫人,是我负了清儿在先,如今又负了你。”
“夫君,妾身这些年过的很幸福,从不曾后悔。”王妃捂唇,似难自抑。“妾身只对清姐姐有愧。我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无辛,如今却是我自己的兄长要置他于死地。这叫妾身如何自处?”
“夫人,这不是你的错。”
“夫君。大哥他罪不可赦,请按例处罚他罢。”她忽然跪下。“妾身只求青灯古佛,为兄长所犯下的错日夜赎罪。”
“夫人——”莫辛连忙去扶。
王妃却不肯起身。“王爷,就应了妾身这唯一的请求罢。”
莫辛怔怔地望着她依然美丽如初的脸庞。
“……罢了。如你所愿就是。”
卫良和张跃礼,以及相关涉案人等被处极刑。
西蜀王妃为兄赎罪,终日礼佛,不问世事。
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
“无辛,既然这件事王妃她并未参与,是不是说明你之前的判断有误?”梅非坐在凉亭里,揪了一把葡萄藤,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
“未必。”陶无辛眯了眯眼,凑到她脸庞边上。“我发现你对那个女人似乎很有好感。”
“是有些。谁叫她长得那么美。”
梅非往他脸上一按,把他往后推了推。
“她哪里美了?就算美,也是蛇蝎美人。”陶无辛很有些不屑。“现在整天在佛堂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我看她这么做也不过是掩人耳目。”
“别说这个了。如今卫良已死,她想做什么也没了助手,你就别再针对她了。还是想想我们要如何对付另一个人罢。”
“谁?”
“薛幼桃。要害你的人已经抓到了,该想办法对付她了。之前你拒婚怕是已经得罪了她,小心她再耍心机。”
“是么?”陶无辛勾了勾唇,仔细地看她。“难道不是因为实在看不惯她住在我那儿了?”
“你就得瑟吧。”梅非笑了一声。“就算是,那有怎样?”
“那还不简单。我想个法子让她搬出去就是。”
“不,我要让她的真面目败露,我要让她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梅非目露恨意。
陶无辛敛去了笑意,微微蹙眉。“你还在想陈家的事。”
“不错。我要为陈家讨回这笔债。”
“小梅子,你听我说。”陶无辛凝重地望着她的眼。“薛幼桃不比卫良,她心机深沉,善于伪装。若我们冒然对付她,怕是会落得被反咬一口的下场。这件事,一定得有个周密的计划。”
梅非垂下眸,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我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冒失了。”
“梅儿。”陶无辛心怀怜惜。他将她揽入怀中,轻轻地摩挲她的背脊。
这件事发生之后,梅非变了许多。她不再像从前那般将心事都写在脸上,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冲他。她似乎已经渐渐开始学会内敛,隐忍,伪装。
他看在眼里,痛在心头。
“梅儿,我明白你心中的苦,但在我面前,你永远都不用这般小心翼翼。”
“无辛。”她叹了口气。“我知道的。只是现在——再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闭上眼在他肩窝上蹭了蹭。
“你之前说——要我嫁给你,现在还作数么?”
“当然。”陶无辛的手紧了紧。“永远都作数。”
“不管我是谁,你都愿意娶我么?”
“不管你是谁。”
“哪怕我不是公主?”
陶无辛轻笑了一声。“不管你是不是公主,你都是我的小梅子。”
梅非的手用了用力,紧紧地抱着他。
“好。再过些时间,我就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你。等到那个时候,我就嫁给你。”
陶无辛有些颤抖。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脸。
“你说的——是真的?”
梅非被他的样子逗笑。“假的。逗你玩的。”
“就算是假的,我也当真了。”陶无辛佯装怒气地抓紧她的手。“到时候不嫁也得嫁。”
“你想强娶民女么?”梅非朝他做了个鬼脸,从他怀里蹦了出来。
“强娶你又如何?反正你也无亲无故,正好被我欺负。”
梅非挑眉。“你似乎忘了,我还有个弟弟。还有一大票的师兄们。”
“说到这个,”陶无辛的脸似乎有些臭。“你的师兄倒真是要来西蜀了。”
“噢?哪个师兄?”梅非一下子振奋起来。
“还有哪个?”他的脸越发地臭。“自然是你最挂念的那个。”
梅非转了转眼珠子。“听你这酸酸的意思——是容师兄?”
“看吧,你果然还在挂念他。”陶无辛闷闷的。“平阳王派他过来拜访西蜀,想来是想在起事前探探西蜀的意向,年后就会来。”
梅非却丝毫也没理会他。
“容师兄要来了?这么说,四师兄也会来了?”梅非的脸上一扫阴霾。“太好了太好了。”
陶无辛终于按捺不住,铁青了脸,手撑着额头怨念满满。
梅非瞟了他一眼,又偷偷缩回他怀里拱了拱。“师兄,就只是师兄而已。”
“那我呢?”陶无辛忍住上勾的唇角,闷声问了一句。
梅非笑了一声。“你是——这个。”她凑近他的唇,用力吻了一下。
陶无辛顺势按住她的脖子,渴望她已久的唇舌自发地动作,在她的唇齿之间攻城掠地。才吻了几下子,呼吸已然缭乱。
“你这臭丫头,总是故意使坏。”他勒紧了她的腰肢,努力压下自己紊乱的气息。“是想看我怎么发狂么?”
梅非扭了扭身子,想从他怀里出来,却又被他一把按住。“别动。”
“可是——”梅非可怜巴巴地红着一张脸。“你那里……咯得我难受。”
陶无辛的眸色深了深,泛出水泽。“我真该下一道命令,叫谁也不能靠近这里。”
梅非听出些端倪。“谁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朝凉亭而来。
梅非赶紧从他怀里出来,陶无辛也未阻拦,只是望着来人的方向眸色一寒。
“小辛,梅姑娘。”
梅非下意识地转头,只见薛幼桃伫立在亭外,柔和地朝两人笑着。“打扰了。”
她一身鹅黄,依然是矜持淑雅的模样。
“阿桃?找我有事么?”陶无辛唇角一勾,意味难测。
“是,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单独谈谈。”她垂了眼,眉宇之间有些忧伤。
梅非会过意,立刻极为自觉地告退了下去。陶无辛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把视线转回薛幼桃身上。
“阿桃,来,坐吧。”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薛幼桃点了点头,步入凉亭坐下。
“小辛,我这次来找你,正是为了之前王妃娘娘所提的婚事。”
“噢?”陶无辛挑眉。
“小辛,这件事我事前并不知情,没想到王妃娘娘和王爷竟然会直接向你提出,实在是为难了你。”
“阿桃,我当时拒婚,想必也令你难堪。实在对不住。”
“不。”薛幼桃抬眸,眸中竟有泪痕点点。她平素矜贵,如此更是有种叫人怜惜的动人情态。“比起难堪,我更在乎的是小辛的心。”
陶无辛微蹙了眉,看着她的脸。
“小辛拒婚,是为了梅姑娘吧?”她微微摇头,像是满心惶恐。“我早已看出你对她有意。只是——以梅姑娘的身份,怕是很难得到王妃与王爷的认同。”
“阿桃的意思是——”
“小辛,我——”她猛地抬头,美目紧锁住他的眼,流转万千情意。“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在幽里相遇时一眼便认出了你。”
陶无辛蹙着眉,一语不发。
“小辛,能给我一个机会么?我只希望能陪在你身边。”她突然握住他的手。“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你喜欢梅姑娘,就让她做你的侧室,我可以只要这么一个虚名,其他的什么都不争。可以么?”
陶无辛微微勾唇,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又反握住。
“阿桃,真没想到你竟然对我如此有心。只是——”他为难地低了头。
“难道是梅姑娘不愿屈居侧室?”薛幼桃细细打量他的神色。“若她对你是真心,自然不会在乎这些虚名才是。”
陶无辛松开手,视线似无意地朝凉亭旁干枯的葡萄藤下一转,又微微一笑,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阿桃误会了。并非她不愿,而是我不想。”
薛幼桃似乎愣了愣,脸色微白。
“小辛对她……倒真是有心了。”
46、四十六章 银桃精兵
陶无辛走进西蜀王的书房, 朝正在桌前对着一副画像沉吟的西蜀王行了揖礼。
“父王。”
“无辛, 你来了。”莫齐收起画像。“我找你来,是有件事要问你。”
“父王请说。”
莫齐站起身,踱到他身前, 略一端详。
“无辛,前些天变故太多,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来得及向你问个明白。”
“父王可是想问小非的事情?”
“不错。”莫齐点点头,眉心微皱。“无辛, 之前我同你母妃向你提及与薛家女儿的婚事, 被你一口回绝,而你母妃却提到将小非纳为侧室一事,令我有些疑惑。无辛, 你与小非之间, 难道真的——”
“父王,我与小非两厢情愿, 还请父王成全。”陶无辛垂眸, 神色坚定。
莫齐沉吟了一刻。
“无辛,若论及血缘,她也算得上是你的表妹。你平日行事如何,为父都看在眼里。为父只问你一句:你是真心喜爱小非,还是因为她的身份?”
“自然是真心喜爱。”
“当真?”莫齐的眸中滑过一丝复杂。“无辛, 你越长大,为父便越是不明白你的心思。你应该知道,小非她作为连姓皇室最后一人, 若真有一日得了天下,作为女帝登基也并非不可能。一旦身为女帝,很多事也将不得已。以你之性,难道能甘于在她身后,掌管后宫?”
“父王,这些还太遥远,孩儿未曾想那么多。”
“不,不是你没有想到,怕是你心中早已有了计较。”莫齐摇了摇头,喟叹一声。“你要怎么做,为父是无法阻挡。若你真心爱她那便罢了,若你只将她当做棋子,为父却绝不会原谅于你。”
“……孩儿知道了。”
莫齐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辛,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无法原谅为父当年所做之事。但你母妃她是无辜的,如今遭逢此变,她心中对你极是愧疚。有空的话你还是去佛堂看看她罢。”
“孩儿的母妃只有一个,早已过世。”陶无辛侧过脸,抿紧了唇。
莫齐语塞,拂过他肩膀的手停在半空,终究落了下来。
陶无辛牵着梅非的手,迈进西蜀王室宗庙。
宗庙内弥漫着终日不散的袅袅青烟,檀香入鼻,令人沉心静气。
梅非被这肃穆所染,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陶无辛在她手心里握了握。“来见我的母妃。”
陶无辛带着她走到了最深处。眼前是一尺来高的红木牌位,上书“莫门莫商氏清槐之灵位”。牌位的上方悬着一副精巧的装裱画像。
牌位之前供奉了香炉,里面有三支檀香,悠悠青烟直直往上。
“看来父王来过了。”陶无辛先是自己上了香,又从旁抽出三根檀香,点燃后递到梅非的手里。
“娘,我带了小梅子过来看您。”他侧过眼来看了她一眼,眼神饱含笑意。“虽然她有时候脾气很坏,又爱别扭,心眼儿却很好。我已经把她抢回家做媳妇儿了,您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梅非瞪了他一眼,唇角却翘得很高。
她恭谨地手持檀香,向牌位行了躬礼。“王妃娘娘,我是梅非。初次见面,至于令郎说的那些——您听过就好,千万别当真。”
陶无辛作恼怒状。“小梅子,当着我娘亲的面,你可不能乱说话。”
梅非朝他吐了吐舌头,又转过头去,将三根香插进香炉。透过袅袅上升的青烟,她仔细地看了一眼这位已故王妃的画像。
是个美丽的人,不比现任王妃的倾国倾城,她的美丽很生动,那笑容清澈直接,看上去倒跟舜华的笑容是同一类,都是那般纯粹,仿佛她们的世界里只有美好的东西。
这眉眼——
梅非努力地想透过这青烟看个清楚,陶无辛却拉了拉她的手。
“怎么?”
陶无辛看着通道的另一侧。“父王来了。”
“王爷?”
梅非连忙转身,正好对上莫齐朝这边走来的身影。
“无辛,小非?”莫齐的脸上有些惊讶。“你们在这儿?”
“是。儿臣想带小非来看看娘亲。”
莫齐的神情很有些复杂。他转脸看着梅非。“若清槐还在这儿,定会甚感欣慰。”他的脸黯淡了几分。“无辛,可有向你母妃上过香?”
“已经上过了。”
“好。”莫齐走到香炉面前,微微一讶。“看来夫人她来过了。”
“王妃?”陶无辛脸上有些不屑,随即又掩了下去。“父王,儿臣和小非先行告辞了。”
“去吧。”
莫齐望着香炉上方的画像,神情悲伤,竟似瞬间踏入了另一境界。
陶无辛和梅非走出庙堂之后,梅非忽然叹了一口气。
“其实王爷很爱你娘亲罢。”
陶无辛笑了一声。“若真爱,当初就不该叫她伤心而逝。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再怀念又有什么意义?”
梅非摇了摇头。“当年的事,谁也说不清。无辛,我刚刚瞧着王妃娘娘的画像,觉得她的眉眼有些眼熟。好像——好像在哪儿见过。”
“哦?”陶无辛饶有兴趣地侧过脸来看她。“难道我娘亲她知道你要做我的媳妇儿,所以特意托了梦给你?”
梅非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说正经的呢,你又扯东扯西。”
陶无辛在她脸上啄了一口。“一看到你,我的脑子就全乱了。没法儿说正经的。”
“臭桃子。”她在他脸上捏了捏。“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些日子事情太多,差点儿忘记了。”
“什么事?”陶无辛挑眉。“是想说你忽然发现自己离不开我了么?”
梅非白了他一眼。
“是关于尹玄昭的。”
“哦?”陶无辛敛去了玩笑不经的神情。
“那日我到尹家去玩,舜华带我去看了尹玄昭的园子。”梅非蹙着眉,踱出两步。“他种的东西相当奇怪。有能在纸上写字然后又消失的花粉,有能追踪人的鸟儿,还有些能显出人们手纹的东西——”
陶无辛垂眸,思量了一刻,没有言语。
“你一定也听说过,大夏以西,有月氏国。月氏族人,自古以来就有世代相传的特别能力。”梅非转过身来,双目灼灼。“据说月氏族人没有找不到的人或物,没有藏不了的人或物。”
“不错。”陶无辛点点头。“我亦有耳闻。他们有些神秘的方法,只要有一点儿线索便能明晰全局,若他们不想被人找到,便无人能寻出线索。你是说——尹玄昭他可能是月氏国人?”
“对。”梅非微微一笑。“我想月氏国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些秘术,本来是不难查出他的身份。但既然他会这些秘术,一定也会掩藏自己身份,所以你查不出他的来历。”
“月氏国……”陶无辛蹙眉。“月氏国与大夏向来交好,为何他要来到西蜀?”
“这就不知道了。”梅非摇摇头。“但我们至少知道了他可能的身份,也算多了一分了解。虽然尹玄昭看上去深不可测,舜华却是个好姑娘。我觉得——能养出像舜华这样的女儿,他应当也不是什么恶人。”
陶无辛轻笑一声。“不错,就如同林太傅一生忠良淳厚,养出来的女儿也如他一般。”
梅非怔愣了一瞬。“无辛,我……”
“好了,尹玄昭的身份暂且放到一边。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梅非诧异地被他拉着朝前走。“我得回酿酒司去帮忙了,最近瑶瑶不在,马上就要过年了,又得准备迎春酒——”
“没关系。”陶无辛朝她笑着摇摇头。“我已经派了人去帮忙。我要带你看的东西,非常重要。”他忽然正色。“小梅子,你一定得看。”
“好罢。”梅非无奈。“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如何?”
陶无辛和梅非一人一匹踏雪骏马,朝城外飞奔而去。
大概一个时辰不到,一片重峦叠嶂的苍绿山脉一览无遗。
“这儿是锦眉山。”陶无辛眉目舒展,与梅非下马而行。
“这儿很美。”梅非四周看了看。“不过——你要带我看的,就是这个?”
“当然不是。”陶无辛神秘地眨眨眼。
才刚进山道,便有一队守在山道上的银甲卫兵,将两人拦了下来。
那卫兵之首正要上前询问,一眼便认出了陶无辛,慌忙带着一队人下跪行礼。
“世子大人。”
“不必多礼。”陶无辛抬了抬手。“今日我只是前来稍作探视,勿要惊动大家。”
“是!”
两人进了山腹,梅非才把疑问提了出来。“蜀军不是驻扎在锦城城郊么?我来的时候,曾经看过蜀军的大营。这儿又是——”
陶无辛勾唇笑而不语。
两人转过几条弯路,眼前豁然开朗。
这层层山峦中间,竟然有一大片平原。平原上驻扎了白色的营帐,一队队身着银甲的士兵正在上面操练,井井有序,士气凛然,呼声震天。
这片山峦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将这些兵戈之声掩藏于其中,不深入到山谷中丝毫也不能发现。
梅非看呆了神。
这些银甲士兵看上去大概有数千人,训练有素,攻守之技娴熟,队形变换整齐划一。每一个人的护臂上,都绣了一朵银色的桃花。
“这……”
“这是我的银桃军。”陶无辛唇角微勾,目光中含有傲然磅礴之势。
梅非心中震撼不已。“太不可思议了。谁会想到在这深山之中,还有这么大一支军队。”
“不知我的银桃军要是与姜红月的红月兵对上,哪一个会赢?”陶无辛用的虽然是问句,语气中却丝毫没有疑惑的意思。他凝神望着底下勤苦操练的将士们,整个人突然生出睥睨天下的浩然大气。
“可是——”梅非皱着眉。“你如此练兵,就算再隐秘,也难免被人发现端倪。冯贼那边若得了消息,又怎会相信西蜀已投诚?”
“怎么,你没听说过‘桃花世子’素爱狩猎么?”陶无辛悠然道。“春l夏苗,秋a冬狩。(注1)‘桃花世子’四季不歇,自然得勤练兵士,以便田猎之用。”
梅非睁大了眼,又转向那些银甲士兵,半响才回过神来。“原来你也早有准备。”
“自然如此。”陶无辛意气风发。“只待平阳和岭南联军与冯贼打个两败俱伤,便是我们出兵的最好时机。”
梅非望着满山谷的银桃军,心中豁然开朗。
“无辛,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叫我放心么?”
陶无辛伸手,与她十指相握。“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也就是你的。我会用尽所有来助你。”
梅非望着他的眼,怔怔半响。
“无辛,我想回去面见王爷。有件事情,我想是告诉你们的时候了。”
陶无辛目露异色,随即又沉淀下去。
“好。”
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梅儿,我很高兴。”
47、四十七章 虚情假意
西蜀王的书房里, 四人默然而立。除了西蜀王莫齐, 陶无辛和梅非以外,还有尹玄昭。
陶无辛有些不解地望了梅非一眼,不明白她为何要求让尹玄昭也同时在场。
莫齐欣然道:“小非, 你来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梅非的视线在三人身上略一流连, 最后落到了莫齐的脸上。
“王爷,我有一件事始终没有说出来。”她垂眸, 咬了咬唇。“那就是关于君王璧的下落。”
“君王璧?”莫齐微惊。“你是说大夏皇室的君王璧?”
尹玄昭亦是略有惊讶之色, 而梅非心中也疑惑了一瞬。她曾经同陶无辛提过自己手上有君王璧的事情,看样子他并没有把这个告诉莫齐。
陶无辛的神情则有些耐人寻味。他锁了眉,双眸紧紧地盯着梅非, 却是忽明忽暗, 看不清晰。
“不错。”梅非深呼吸一口气。“其实君王璧正在我这儿,我也知道它的秘密。”
“哦?”莫齐欣喜道。“真是太好了。有了这件传国之宝, 我们又多一份助力啊!小非, 听闻君王璧的秘密与一笔巨大的财富有关,可是当真?”
“的确如此。”梅非微微一笑。“这笔财富足以做为我们的后盾。”
莫齐朗声大笑。“真是天助大夏!”
尹玄昭若有所思,并未说话。
“小梅子,你要说的事,就是指这个?”
陶无辛的脸色似乎有些阴沉。
梅非心生疑惑。这原本是件天大的好事, 他却为何摆了一副臭脸?难道他并不相信自己手上有君王璧?
“正是这件事。”梅非转过头去,当着他们的面解下脖子上的玉貔貅。
“这个,便是君王璧。”
“什么?!”那三人不约而同地出声, 语气各异。
“谁也不会想到,这所谓的君王璧,居然只是一只看上去挺普通的玉貔貅。”梅非见他们三人如此,勾了勾唇角,将玉貔貅往桌上的雕花灯盏旁一放。
烛火透过玉貔貅的轮廓,在墙上投出一副模模糊糊的影像。
“王爷请看。”
“这是——”莫齐仔细地凑近看了看。“好像是——地图。”
“不错。这正是那笔财富的藏宝地地图。”梅非将貔貅一收,影像立刻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王爷,我愿将君王璧双手奉上。”
莫齐沉吟一刻,摇了摇头。“小非,这件宝物乃大夏皇室之物,放在我处不妥。且现在暂时还不需要这些财富。不如先放在你处,待到将来起事之前我们再派人找到它。”
梅非愣了一瞬。
尹玄昭呵呵一笑,抚了抚胡须。“王爷说得不错。这件宝物还是留在公主身上为好。”
梅非朝他们两人的脸上依次望了一瞬,终于点点头,将貔貅重新挂回脖子上。“如此我便先收起。如有需要,随时找我就是。”
“小非,最近在酿酒司做的可习惯?”
“很好。”梅非朝莫齐笑笑。“多谢王爷。”
“为何还这样客气?没有外人的时候,唤我舅舅即可。”莫齐瞟了陶无辛一眼。“无辛,快要过年了,你也替小非置办些新的衣裳首饰。”
“儿臣明白。”
“对了,小非,林太傅不是还有个儿子,是跟你一同长大的?”他忽然转向梅非。“你若想念他,不妨将他也请到西蜀来,一起过个年。”
“多谢舅舅。”梅非不慌不忙地应对。“我的确正要传信给他。”
梅非和陶无辛并肩出了书房,陶无辛面无表情,匆匆迈步向前,没有像往常一般拉她的手。
梅非的心沉了沉,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他却似丝毫也没有发觉,只顾着自己向前走着,不一会儿两人便拉开了一大段距离。
梅非忽然有些不安,心跳得厉害。
“你——怎么了?”
她终于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到离他还有两步远的时候问出了口。
他停了脚,却没有回头。
“原来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梅非望着他修挺的背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忽然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我用金玉相对,你却回我以沙砾。罢了。梅非,不管你心中如何算计,不管你拿我当做什么也好,不要让我知道。虚情假意,也真难为你了。”
梅非的心跳忽然慢了下来,每跳一下,便带出些疼痛。像是被尖刺包裹着,越是挣扎,越是划出了满身伤痕,流出血来。
“我——”
陶无辛的身形微颤,很快又恢复如常。“公主殿下,在下先行告辞。”
他加快了脚步,迈进了那片深幽的翠竹林,很快没有了踪迹。
风吹过,竹林梭梭作响。竹林前悬挂的莲叶宫灯轻轻地左右摇晃了一下子,烛火明灭,照出她脸上一片昏黄色的荒凉。
“不是虚情假意。”梅非喃喃出声,只可惜这句话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她的手缓缓地伸到胸口上方,抓住那一只玉貔貅,紧紧地握在手里。
这冬末的夜,忽然变得很冷。
她照例又迷了路。这一次,再没有人焦急地四处寻她。
脑中一片空荡荡,她努力地想,却什么都想不了。脑子里只有那副修挺的背脊,耳边只有他说过的那些话。这些话在她耳边晃啊晃,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耳边传来飘渺的笛声。她顺着笛声而去,像是夜里漫无目的飘荡的魂。
绕过竹林,再过一座拱桥,依稀可见人影。笛声越发清晰了些。
她再走近两步,笛声忽止。那人影似乎朝她动了动,便听得一声疑问。
“小非?”
梅非愣了愣,终于看清了人影的模样。“微醺,原来是你。”她朝他笑笑。
微醺将手中的笛子放进怀中。“小非,你怎么来了这儿?”
“我听得有人吹笛,所以——”她这才反应过来,转头看了看周围。“这是你的住处?”
“是。”他朝她走近几步。“你看上去不太好。世子呢?他没有和你一起么?”
梅非摇了摇头。“他先走了。”
微醺神情微讶,随即又恢复了淡然。
“小非,不如进来喝杯热茶罢。”
“不用了。”梅非摆了摆手。“我还是回去吧。”
“等等。”微醺解下身上的披风,小心地替她系上。“好了。”
他淡淡一笑,视线在她脸上顿了顿,才收回手。谁知手碰到她的发髻,将一只玉簪碰了下来。
他俯身拾起玉簪,满脸歉意。“小非,我替你插上吧。”
梅非点了点头。
微醺朝她走了一步,两人面对面,距离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梅非觉得有些不妥,微醺却非常自然地一手扶住她的头发,一手将那玉簪稳稳当当地插了进去。
正在此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
“微醺哥哥,刚刚——”
声音戛然而止。
梅非惊讶地回过头,却见莫无伤呆呆地看着他们,脸上有些不可置信的怒意。
“你们——”
梅非心知不好,这姑娘怕是误会了。从她的角度看来,他们大概就像是在拥抱。
“三小姐。”微醺却不慌不忙地朝她点点头。
“你们-你们刚刚在做什么?”莫无伤像是气急,竟然有些结巴。“你们怎么能这样?!”
“三小姐,你误会了,我们没有——”
“我亲眼看到,还能误会?”莫无伤恨恨地盯着她。“难怪母妃她说你不简单,不让大哥跟你在一起。我还同情你来着,简直是瞎了眼!”
“三小姐,请勿中伤他人。小非她不是什么坏女人。”微醺微皱了眉,语气也有些冷。
“你是被她给骗了!她明明跟大哥好,怎么又会和你——她就是会使这些狐媚的手段!微醺哥哥,你别上她的当啊!”莫无伤湿了眼眶,看上去真急了。
“三小姐请回。”微醺的语气也颇有些不客气。
梅非听得头疼。“三小姐,你真是误会了。刚刚不过是他帮我——”
莫无伤压根儿就没听进去。她只是怨恨地瞪了梅非一眼,转身跑开了。
“这下子好,我把这西蜀王府的人给得罪了个遍。”梅非自嘲地笑了笑。
微醺蹙眉望着她。“都怪我,不该——”
梅非摇了摇头。“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她忽然眉开眼笑。“你知道么,以前还在越凤派的时候,我师父常说我荒唐,不像个女孩子家,别的师兄们也常叹气,说我这个性子,一定嫁不出去。现在居然还能被人家说成狐媚——”她满意地点点头。“说明我进步了不少。”
“小非……”微醺的神情有些复杂。“难过的时候就应该哭,开心的时候才应该笑。你这样,只会让自己更难受而已。”
梅非渐渐收敛了笑容。“微醺,你不明白,我不能哭。”
若是哭了,她会软弱。若是软弱了,她会觉得自己很可悲。若是觉得自己很可悲,她会更加难过。
只要不哭,她就还是那个神经比大象腿还粗,荒唐得不得了的梅小五。
微醺不明白,也许也没有谁明白。她心中的酸涩,不能够通过流泪排解。
“我先走了。”梅非朝他摆摆手。“对了,从这儿怎么去我的住处?”
“我送你罢。”
“不用了。我能行。”梅非朝他眨了眨眼。“不会再迷路了。”
梅非提着微醺送的一盏灯笼回到住所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刚刚返回的瑶瑶。
瑶瑶坐在桌前,悦兰和小安坐在她身旁,似乎正在安慰她。
“瑶瑶?”梅非放下手中的灯笼。“你回来了?”
瑶瑶朝她笑了笑。“是啊。酿酒司这边缺人手,我得早些回来帮忙。”
“怎么不多休息几天,这儿不是还有我?”梅非坐到桌边。
“没事了。”瑶瑶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神情却已经正常了许多。小安的神情也很有些悲伤。她与瑶瑶对视了一眼,叹息了一声。
瑶瑶垂下眼。“大家都早些睡吧,明儿个还要早起。”
悦兰和小安都起身去洗漱,而梅非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地,她总觉得瑶瑶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安然。
瑶瑶感受到她的目光,抬眸朝她笑了笑。“小非姐,我先去睡了。”
梅非这一夜,睡得是辗转反侧,不得好寐。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她才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眼角湿了一片。
当然不是眼泪。
她这么对自己说,然后狠狠地擦了去。
瑶瑶回来了,酿酒司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但瑶瑶自己却像是个没事儿人,依然像从前那般笑笑闹闹。
大家见她没有异常,才渐渐又放开了,恢复了从前的热闹。
酿酒坊收工之后,梅非走出门口,下意识地看了看,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她踌躇了一会儿。
“小非姐,还不走?”瑶瑶拍了拍她的肩。
她回过头,笑着摆摆手。“我还有些事要做。”
“好罢。那我先走了。”
梅非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决心去找陶无辛。
不管怎样,她得跟他说清楚。那些话——她还不明白。至于虚情假意,她从来没有过。
她朝记忆中的方向走去,这一次没有迷路。
刚刚踏入那片桃树林,她就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是微醺,另一个是无伤。
“微醺哥哥,你的话——当真?”
“我说的都是真的。小非她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其实她——很可怜。”
“为什么?”
“世子他对小非是——”微醺似乎欲言又止。
梅非下意识地停了脚步。她的心跳得飞快,似乎有什么秘密就要揭开。
“总之你别再误会她就是。”
“微醺哥哥,你别说到一半就停啊。”无伤的声音有些着急。“究竟大哥对她怎么了?”
微醺叹息了一声。“世子他并非表面那样。所以——你就别为难小非了。她也是个可怜人。”
“你是说——”无伤似乎恍然大悟。“你是说大哥对她不是真心的?我就觉得奇怪啊,大哥以前那么喜欢舜华姐,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喜欢上了别人?”
“三小姐,别说了。”
“这么说来,她倒真是挺可怜。”无伤叹了口气。“那大哥他为什么要对她那样好?”
“这件事,三小姐就别再追问了。我是不会说的。”
“好罢。我不再误会她就是。”
“三小姐,我还有事要找世子,先告辞了。”
“好。”
48、四十八章 黑白分明
梅非侧身闪进桃树林里, 掩藏了身形。
莫无伤走了出去, 而微醺则向里面走去。
若说昨晚在她的心中留下的是酸涩,那么此刻在她心中留下的,是一道赫然见骨的伤痕。
“那么喜欢舜华姐……”
“对她不是真心……”
“她也很可怜……”
从来没有人, 用“可怜”来形容过她。
她很愤怒,这种涨得满满的愤怒甚至掩过了伤心。
梅小五可以被人嘲笑, 可以被人谩骂,却不可以被人可怜。她从桃林里出来, 深呼吸了一下子。
之前陶无辛也对薛幼桃示好, 但她心里清楚他的目的,虽然略略泛酸,却并不十分在意。但若说陶无辛喜欢的人是舜华, 却真在她心中压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因为这多半是真的。
舜华这样的女子, 的确十分让人喜欢。更何况她还有跟陶无辛的娘亲相同的笑容。
既然陶无辛喜欢的是舜华,那为何又要对她如此情深款款?
她似乎被寒冰久冻, 已然麻木, 索性将自己抽离在整件事情之外,细细分析。
从西蜀的态度来看,他们的确是支持大夏复国无疑,自己拿出那只玉貔貅,已是做了最后的试探。试探的结果让她彻底地放下心来。
她本打算让人传信到越州, 让阿隐来西蜀,顺便也将整件事的经过向他们和盘托出。
可是现在她又不明白了。究竟陶无辛为何要对她如此?
难道真是为了将来可能的关系铺路?或者是为了君王璧的秘密?她迟疑了。在没有摸清其中的道理之前,还不能冒险说出真相。
或许她应该听他亲口说出来。可是如今她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些暖人心脾的温言软语, 那些饱含情意的拥抱亲吻,若都是假的,那她还能相信什么?
梅非朝里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她不知道见了陶无辛又该说些什么。
正在犹豫间,微醺却又走了出来。看见梅非,他神情微讶地停了脚。“小非,你来找世子么?”
“对。”梅非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在么?”
“在。不过——”微醺略一迟疑。“小非,世子他似乎心情不大好。”
“是么?”她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正好,我的心情也不大好。有些话要问他。”
微醺愣了愣。
“小非,不如改日再——”
“微醺。”梅非盯着他,看了许久。
微醺转开了眼。“小非,很多事情,还是糊涂一些好。何必一定要弄清楚?”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装糊涂能让人永远不受伤害么?”梅非反而下定了决心,越过他,朝房间走去。
走到门前,她并未止步,伸手将房门一推。
陶无辛站在窗下,见她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愣了一瞬,随即把手上握着的东西放到身后。虽然他动作极快,梅非却恰好看清了他所握之物。那正是一只月白色的木头簪子,簪头雕了一朵木槿花,惟妙惟肖。
她的心本来已经冻得麻木,却在此时又清晰地感觉到了丝丝入骨的凉意。
舜华舜华,不正是木槿的意思?
“你——”陶无辛清了清嗓子,侧过身去。“你来做什么?”
梅非走近了两步。他的神情居然有些慌乱。
“陶无辛。我们之间,究竟谁是虚情假意?”她冷笑一声。“我已经厌烦了这样猜来猜去。不错,比心机,我斗不过你。咱们索性摊开来说,你究竟要什么?”
陶无辛脸上的慌乱化作怒气。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要问我这样的问题?”他咬牙。“原来我果然是白费了心思。”
“说罢,难为你费心与我周旋,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君王璧的秘密,我已经说了出来。只要你是真心助大夏,你想要的,只要我有,一定双手奉上。”她望着他的脸,努力做出一脸淡漠。
“你是要跟我谈条件么?”陶无辛冷哼一声。“我还要什么?你以为我想要你什么?跟我讲条件?你怕是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
“你是什么意思?”梅非皱眉。
“我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才对。”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邪恶。“公主?你真是公主么?”
梅非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她与他对视,一双凤眸渐渐地失却了温度。
“原来你早就怀疑了。”
“不止。我很早之前便已经确定了。”他勾着唇角,却没有一丝笑意。“你身上的青莲标记是纹身。林太傅隐忍了这么久,怎么会在最后一刻让自己的心血白费?你,就是他设下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局。”
梅非垂下眸,薄唇泛白,抿成一条颤抖的弦。
陶无辛看到她这模样,眉心微蹙。
“你——”
“继续说罢。我洗耳恭听。”
他别开眼,继续说道。“当年王妃产下的应该是一个男孩,而林夫人产下的才是女儿。所以你是林太傅的女儿,而梅隐,他才是真正的皇室后人。”
“林太傅在临终之时布下最后的一个局,假称你是皇室,以你为挡箭牌,试出西蜀的诚意。”他转过身去。“我一直在等你亲口告诉我真相,却没想到——”
“那个玉貔貅,也根本就不是君王璧罢。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东西。我说的可对?”他似在自嘲。“未想到我如此真心待你,你却还是不信。”
梅非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
她忽然笑了起来。
“没错。既然你已经确定,又何必要让我自己说出真相?”她笑得奇特,既有些绝望,又有些疯狂。“这就是你如此对我的原因?如今你已经得到了答案,又将把我如何?”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陶无辛蹙紧了眉,看上去恼火得很。“我要把你如何?从一开始到现在,哪一件事不是顺着你的心意来做的?”
梅非垂下头,似乎完全也没有听进去。
“我会书信一封给阿隐。他是大夏皇族的最后一人,的确还需要西蜀的全力相助。至于真正的君王璧,待到时机成熟他自然会拿出来。”
陶无辛望着她,却看不清她的心思。
“如今真相已揭,你也不用再对我做戏,可以去爱你真正所爱之人了。”
梅非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要转身离开。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什么叫做戏?什么真正所爱之人?”他皱眉想要上前拉住她,却见微醺走了进来。
梅非没有看微醺,只垂着头匆匆与他擦肩而过。
微醺朝梅非的背影望了望,又转向陶无辛。“世子,小非她……”
陶无辛烦躁地坐下,摆了摆手。
“为何去而又返?”
“世子,刚刚得到桃五和桃六的消息,梅隐已经离开了越州,看样子是要去平阳。临走之前,他回了一趟越凤派。”
“他在这个时候去平阳?”陶无辛蹙眉。“让桃五和桃六继续盯着,如有任何动静马上回报。勿要惊动了他。”
“是。”微醺略一犹豫,还是问出了口。“世子,为何要派人跟着梅隐?是因为——他是小非的弟弟么?”
陶无辛闭上眼,右手放在额间,没有回答。
“属下逾越了。”微醺垂眸。“另外,在平阳和岭南的桃二和桃三也传来了消息,最近平阳和岭南已经开始征兵,看来是准备公开对抗冯贼的时候了。”
“好。”陶无辛没有睁开眼。“过年之后碧璃和红月会来西蜀。我怀疑梅隐在这个时候去平阳,是要跟他们一同来西蜀。若真如此,叫桃五桃六加倍小心,尤其不能被桃色发现。”
“是。”微醺点点头。“世子,其实这件事可以让桃九来做,他的武功在几人中属上乘,当更有把握。”
“桃九已经回了西蜀。我让他去做另外一件事了。”陶无辛挥了挥手。“还有事么?没有的话先下去罢,让我一个人静静。”
“……是。”
微醺转身要退去,陶无辛突然又开了口。
“微醺,为什么女人这么奇怪?”
微醺垂眸浅笑。“女子动情之时,总易患得患失,钻了牛角尖。不妨叫她冷静下来,自然会想通。”
“动情?”陶无辛摸了摸下巴,脸色突然阴转多云。“这些也是你娘亲告诉你的?”
“不。是属下感悟所得。”微醺摇了摇头。“其实男子也一样,一旦动了情,便会做出些不合常理的举动。”
“照你这么说,是该给她时间让她好好想想,自然会想明白?”
“应当不错。”微醺朝他手上瞟了一眼。“世子花了这么多心思才刻成的白檀木簪,她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
陶无辛的唇角一勾,随即又咳了咳。“好了,你先下去罢。”
梅非走出宁远阁,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摇摇晃晃地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刚刚走到门口,一个人影便扑了上来。
“小非!”
竟然是舜华。
她照例笑得无比灿烂。“小非,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好久。”她嘟着嘴。
“怎么,找我有事?”这个时候遇到她,梅非其实很有些别扭。
那个说要陪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共同进退的男子,心里竟然爱着自己弟弟的未婚妻。如果是舜华的话——她似乎可以理解。可是她心里的难受却没有消散半点。
舜华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不是说这些天要酿酒给我喝?我等不及,所以自己找来了。”她俏皮地眨眨眼。“怎么样,有好酒招待我么?”
梅非想了想,有些为难。“酿酒司已经关了——”
“小非姐。”
她身后忽然响起柔柔女声。
“瑶瑶?”梅非朝她招招手。
“小非姐,刚刚舜华小姐说要找你喝酒。”她微微一笑。“这是今天刚从酿酒司拿回来的一坛桂花酒,新酿的,你们拿去试试罢。”
“真的?太好了。”舜华连忙接了过来,打开坛口闻了闻。“好香!”
梅非冲瑶瑶笑了笑。“真是谢谢你了瑶瑶。”
瑶瑶摇摇头,看了梅非一眼。“这不算什么。小非姐平日里对我这样照顾,我只是回报一二。”
她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梅非总觉得她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是哪儿怪。舜华左手捧着酒坛,右手拉着她的胳膊。“走,咱们找个地方喝个痛快。”
“好。”梅非把疑惑抛到脑后,跟舜华相携而行。
明月当空,两人找了一处凉亭,喝了个酣畅淋漓。
一坛桂花酿下了肚,舜华已经迷迷糊糊,而梅非还保留着大半的清明。
“舜华,舜华?”她摇了摇舜华的手臂。
舜华趴在桌上,勉力抬起头望了望。“小非,来,继续喝!”
“喝什么呀,你都醉成这样了。”梅非摇摇头。“酒量浅又非要喝。”
“我没醉!小非,我还能喝——”
“好了好了。我还是送你回家罢。”
“不,我不要回家!”舜华皱着眉。“我不想看到那个讨厌的莫无忧!”
梅非明白了过来。原来舜华是为了躲莫无忧,大概也是心里烦闷,这才来找她喝酒。说起来,这一对之所以闹别扭,还是因为她。
她叹了口气。“舜华,对不住,都是因为我的事——”
“不是,不是。”舜华拼命地摇着脑袋。“我看不惯那小子很久了。”她含含糊糊地说着。“他那公子脾气,谁受得了!”
“二公子虽然别扭,心眼却不坏。”梅非笑了笑。“舜华,我看他对你是真心的,只是不会说话。你也给他个台阶下下,啊。都是快要成婚的人了,怎么还闹别扭。”
“谁要跟他成婚!哼!”舜华别别嘴。“还是无辛大哥好。嫁给他,还不如嫁给无辛大哥!”
梅非一愣。虽然知道舜华这话不过是气话加醉话,她的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揪了揪。
“尹舜华!”
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
梅非转头一望。“二公子?”
莫无忧黑着脸,走到舜华身前。“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舜华抬起脸,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我问你,你当真不想嫁给我?”
“不错,我就是不想。一点儿也不想。嫁给你,那我就是昏了头!”
“我早该知道。”莫无忧冷笑一声。“你后悔了是不是?你后悔当初没有选择大哥?行,现在还来得及!你去啊,去跟他说你要嫁给他!”
“好啊,说就说!怎么样!”舜华被他激怒,猛地站起身,身形又晃了晃。
她闭了眼,又用力地睁开,瞪着莫无忧。
梅非咳了咳,朝两人的脸上轮流看了看。“二公子,舜华她醉了。不如你送她回家罢。”
她又拍拍舜华的手。“舜华,别冲动。有什么话等明儿个清醒过来再说。别图着一时痛快,说了叫自己后悔的话。”
舜华垂下头,似乎恢复了些清明,也知道自己之前说得有些过分。
“小非,你别生气。我刚刚一气就胡乱说了那些话。我一直拿无辛大哥当哥哥的,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梅非笑了笑。“夜深了,让二公子送你回去罢。”
“我不要他送。”舜华别开脸。
莫无忧也有些悔意,望着她欲言又止。
“二公子,舜华就交给你了。”梅非朝他微微一笑。“女人有时发点儿小脾气,是得好好哄的。千万别硬碰硬。”
莫无忧别开脸,隔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知道了。”
梅非松了口气,拍拍舜华的肩。“我先走了。你跟二公子好好说,别再闹脾气了。”
49、四十九章 是非颠倒
梅非走出了远远一段儿, 又往后望了望, 依稀可见两人已经挨近了些。
她勾勾唇,回过头来,心口却像塞了一团棉絮, 透不过气来。
桂花酿的醇香还在鼻间回荡,自己却似喝了一肚苦茶。梅非摇了摇头, 打算回房睡个好觉。左右看了看,却发现自己居然又走到了宁远阁的附近。
她顿住脚, 苦笑一声, 正打算折返,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在前方,垂着头走得不紧不慢。
梅非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心中顿时警醒。这身影瞧着怎么这么眼熟?
她脚步轻点, 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身影。
真的是个眼熟人。梅非心下一惊,竟然唤出了声。“桃色?”
那人影一滞, 转过身来。
妖娆妩媚的容颜, 偏偏神情淡雅。她朝梅非微微一笑。“姑娘可是在唤小女子?”
梅非立刻反应过来。“你是笑语?”
“不错。没想到姑娘还记得小女子。”她掩唇,微微一笑。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下意识地朝宁远阁看了一眼。
“我是特地来见你的。”
“见我?为何?”梅非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笑语走近两步,忽然诡谲地勾了勾唇,将手中一只小瓷瓶塞入她手里。“这是你要的东西,我特地送了过来。”
“我要的东西?”梅非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手中的瓷瓶。
“好, 物已送到,先告辞了。”
她后退了几步,纵身而起, 在树枝和屋檐上轻点,消失了身影。
梅非本想追去,又觉得此事甚有蹊跷,怕着了道,只得停住了脚。
她将手中的小瓷瓶小心翼翼地旋开来,隔得远远地看了一眼。里头有一些白色的粉末,看不清是什么。
她越加莫名,想了想,将这瓷瓶放进荷包,本想去找微醺,但时间太晚,最后还是决定了第二天再让他看看。
侍女们的住所附近,有一圈种满了桑树的密林。这桑树四季常青,哪怕到了冬季亦是如此。夜里走过,颇有些吓人。梅非正走到这圈密林,却见有一人影挡在路中央,梅非一愣,才发现那是酿酒司的腼腆伙计小陈。
“小陈,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她有些奇怪。
他有些紧张地摸了摸头。“不是你,你约我来的么?”
“我?我什么时候——”梅非话音未落,却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从他身上传来。
这香气刚一入鼻,立刻叫她的手脚发软。
小陈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上前想扶,却又碍着男女大防,正犹豫了一下子,只见梅非腿一弯就往下倒。
“小非!小非你怎么了?”
小陈立刻接住她,焦急地摇着她的肩膀。
梅非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意识,怕是遭了人算计。她努力想要说话,脑子里却是一片混沌。“你——你快走——”
“你这样了,我怎么能走?”小陈的脸涨得通红。“我,我带你去看大夫!”
“别——”梅非勉强地睁着眼,却看见小陈一怔,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迷乱。
他看着梅非,双目灼然。
“小非……”他的声音有些呢喃,喉结上下急速地滑动了几下。“你真好看……”
梅非知道不对,却又动弹不得。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着了道?她已无暇去想,因为小陈的手已经在她的腰间来回摩挲,越来越紧。
“小陈,你听我说。”她盯着他的眼。“你被人下了药,快离开这儿!”
小陈的眼睛清明了一瞬,随即又愈加迷乱。他将她一把抱起,步入林中。
桑叶密集,挡去了月色和灯笼的光线。梅非心下越沉,却越是感到有股热气袅袅而生。
小林红了眼,将她放在地上,喘着粗气俯身过来。
梅非咬着唇,用痛感来转移身上的异样。“快醒过来!”
小陈恍若未闻,一把扯开她的领口。洁白莹润的皮肤暴露在黑暗中,像是唯一的一点光亮,引人渴望。
他低头便要吻上来。
梅非下意识要闭上眼,却见他的身形一滞,闭上眼往旁边倒了去。
一名黑衣男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蹙着眉将她的头扶了起来。“梅姑娘,你怎么了?”
梅非知道脱离了危险,松了一口气,正要回答他,却只觉得一阵炙热涌上心头,再次清醒些的时候,发觉自己衣裳半开,正扯着那男子的衣裳,一片凌乱。
那男子满脸难色。“梅姑娘——”
她努力压下心中的火焰。“快,快带我去找莫无辛。”
“好。”那男子点头,将她抱起。
正在此时,忽闻一声尖叫。
几盏灯笼的光线立刻照亮了这一小片地方。
梅非被光线一刺,先是下意识地阖了眼,接着才睁开了眼睛。奇怪的是,那种异样的热感忽然间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她的意识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几张脸出现在梅非的视线中。薛幼桃,琦芳,莫无伤,还有两个侍女。她们此刻的表情各异,无不惊恐。
梅非朝抱着她的黑衣男子点了点头。“这位公子,我没事了。”
黑衣男子将她放到地上。
她知道眼前的场景很难解释。她凌乱的衣衫,□□在外的肩胛,躺在地上的小陈,还有这个抱她在怀的黑衣男子。
梅非环顾了一周,视线停在薛幼桃的脸上。
“真是好计谋。”她冷冷一笑。
薛幼桃丝毫不避,反倒满脸惊惶。“梅姑娘,原来你——你真的是天水门的人?”
什么?梅非呆了呆。
莫无伤皱着眉。“一切等母妃判定罢。”
主厅灯火通明。王妃和王爷坐在主位,神情各异。
王妃一脸冷凝地盯着梅非,而王爷目露歉意,却无可奈何。
莫无辛,莫无忧,莫无伤三人伫立在一旁。还没来得及返回家里的舜华满脸焦急。
“梅姑娘,今晚的事,你作何解释?”
王妃淡淡地开口。
“我被人下了药。”到了这时,梅非反而冷静了下来。慌乱于事无补,她的脑子正高速运转,要将这件事理个一清二楚。
“可是为何你现在如此清醒?”王妃的视线转向小陈。“小陈,你说罢。”
小陈窘到无地自容。
“我——今天,瑶瑶来找我,说小非她约我酉时末到桑林见面。我-我就去了。结果遇到了小非,不知怎地就……”
“桃九,你怎么也会在那儿?”莫齐忽然开口问道。
“是我吩咐他保护小非的。”陶无辛开口。“桃九,说说你看到的。”
“是。”那黑衣男子,也就是桃九抱拳行礼之后便开口叙述:“今晚梅姑娘先是与舜华小姐一同饮酒,后来便一个人往回走。在回来的路上似乎遇上了另一位认识的姑娘,攀谈了几句之后,那姑娘便用轻功离开。后来梅姑娘来到桑林,便遇上了小陈。他们说了几句话之后,梅姑娘忽然倒了下来。小陈他就——”
“你可有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
“属下离得较远,未曾听见。”
陶无辛蹙紧了眉,眼里一片深沉。
“无伤,幼桃。说说你们看到的。”王妃转向莫无伤和薛幼桃,点了点头。
薛幼桃叹了一口气。“三小姐,还是你来说罢。”
“好。”莫无伤犹豫了一下子。“今晚我去听薛姐姐弹琴,临走的时候她送我出门,我们看到了一个女子鬼鬼祟祟地走在路上,正想过去问问,就看见梅姑娘她也出现了。两人交谈几句之后,那女子将一个东西塞到她手里,便离开了。”
她看了梅非一眼,咬了咬唇。
“我们觉得有些不对,就远远地跟了上去。后来看到小陈抱着她进了桑林,再后来——就是大家都看到的那一幕了。”
“梅姑娘,不知那女子交给你的东西,可否让大家过目一番?”
梅非坦然地从荷包里拿出那只瓷瓶。“我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将这个东西给我。”
王妃瞟了她一眼。“原因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微醺,看看这瓷瓶里的东西是什么。”
“是。”微醺接过瓶子,将其中的粉末倒了一些在绢帕中,仔细地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犹豫了片刻。“这——这似乎是一种烈性的催-情药。”
梅非心中的纷乱忽然找到了一个头,渐渐明晰起来。
她下意识地朝陶无辛看过去,只见他垂着眸,唇线绷得笔直。
“到底怎么回事儿?”舜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小非她受了那么大委屈,为什么还要在这儿问东问西的?一定是小陈他对小非下了药!”
小陈脸色煞白,连连摇头。“不——不是我!”
“舜华,你不知道其中的缘故。”王妃朝她摆了摆手。“我知道你跟梅非平日里交好,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知道,她可能是天水门的人。”
“天水门?那是什么地方?”
在场的人大多神情惊诧。天水门的名声,在座大半的人都听说过。
莫无忧拉了拉舜华。“舜华,这个我一会儿再跟你解释。”
莫齐摇了摇头。“夫人,你说梅姑娘是天水门的人,可有凭据?”
“当然有。”王妃朝旁边的侍女耳语几句。侍女点头出了门,很快领了一个柔柔弱弱的少女进来。
梅非睁大了眼。“瑶瑶?”
瑶瑶没有看她,径直地走到中央,朝王爷和王妃行了礼。
“王妃,这是奴婢在小非姐的枕头下面发现的东西。”
她将手中的瓷瓶呈上。“这件事,悦兰和小安都可以作证。”
这只瓷瓶,跟从梅非荷包里拿出来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是这只瓷瓶内空空荡荡。
梅非的视线从瓷瓶上又转到瑶瑶面无表情的脸上,心内一片空白。
“好。”王妃转向薛幼桃。“据我所知,你们前来蜀地的路上也遇上过天水派的人。幼桃,我问你,今晚鬼鬼祟祟出现的那个女子,是否就是你们在路上遇到的天水派人?”
薛幼桃看了梅非一眼,似无奈地点点头。“是。”
“小陈,我问你,你在遇到梅非之后,失去理智之前,有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
小陈仔细地想了想。“好像——有一股香味,从小非身上发出来。”
“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齐有些疑惑。
“王爷,请听妾身说来。她原本就是天水门的人,今晚是她的同门给她送了催-情药,大概也是想借此做些见不得人之事。小陈也正是中了她的药才会丧失神智。”王妃眼神冷厉,倾城容颜结上寒霜。“我早就说过,若你安安分分也就罢了,没想到你居然还能做出这等事来。”
梅非低着头,脑子转得飞快。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她已经想了个明白,唯一不明白的是瑶瑶她为何要这么做,还有小陈和她是怎么中的药。小陈他的确是跟她接触之后才表现失常,而她也是闻到了小陈身上的香气才腿脚发软。
莫齐脸色很有些不自然。他看了看梅非,又转头,神色有些焦灼。“夫人,会不会是——弄错了?”
王妃盯着梅非。“证据确凿,不知道梅姑娘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搞错了!”舜华满脸怒气地嚷嚷。“小非她不是这种人!一定有人栽赃嫁祸。”
“舜华,别急。”梅非抬起头,不慌不忙地说:“想必大家都知道,天水门的人以采补之术闻名。而这采补之术,自然要对有武功的人进行才能受益。小陈他不会武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若我真是天水门的人,何必要费尽心思对他下药?”
“其次,若我真想对他做什么,为何要辗转通过瑶瑶去约,而不亲自约他?这么做,岂不是多一个人知道,也多一分危险?”
众人皆有些沉吟之意。莫齐连忙开口道:“梅姑娘说得没错。夫人,这件事还值得推敲啊。”
王妃蹙眉,思索了片刻。“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这些只是你的片面之词,并无确实的证据。再说,你又如何解释那个天水门的女子跟你的关系?”
梅非语塞。
“梅姑娘,若想证明你不是天水门的人,其实也不难。”薛幼桃忽然开了口。
“怎么说?”
“大家都知道,天水门习的是采补之术,若不行房无以大成。既然你不是天水门的人,又没有出嫁,那应该还是处子之身罢?”她微微垂首,显得有些为难。“只要找位妇人验一验便知。若还是处子之身,也就真是冤枉你了。”
50、第五十章 真相大白
此话一出, 周围的人目光各异, 有嘲讽,有赞同的,也有同情的。
梅非咬紧了牙, 恨不得能用目光将她绞成碎片。这件事跟薛幼桃绝对脱不了关系,用了这样的手段陷害她, 还要将她羞辱得无地自容么?
“幼桃说的也有些道理。”王妃点了点头。
“怎么能这样?”舜华看着四周的人。“太欺负人了吧?!”
“母妃,这样——似乎有些不妥。”莫无忧也开了口。
梅非垂下眸, 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往眼眶里冲。她闭上眼, 努力地深呼吸,把这些情绪再塞了回去。
“不必验了。”
陶无辛忽然开口。他缓缓地走到梅非身边,握住她的手。“小非不是天水门的人, 我能确定。”
薛幼桃脸色微白。“小辛, 就算你再喜欢她,也不能这样偏袒啊!”
“无辛, 为何你还不清醒?她很危险。”王妃皱了眉, 苦口婆心地说。
陶无辛抬眸,微微一笑。“我想你们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与小非早已行过夫妻之礼,她将是我的正妻。至于她的清白,还需要我说得更清楚一些么?”
众人皆惊。
梅非猛地抬头,看着他的脸。
她听错了么?正妻?明明之前他们已经把话说开, 他为什么还说要娶她的话?
他不是心有别属?自己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公主,所有的秘密都已经揭开,他又何必再委屈自己娶一个不爱的人?
她不明白, 只能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像要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陶无辛侧过脸来看她,燕眸中满是无奈。
“傻丫头,怎么这么容易就让人给算计了?”
这一瞬间,那些被勉强压下的委屈和愤怒像脱了缰的野马,化作泪水从眼眶里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地沿着脸颊往下掉。
“怎么了?刚刚还好好地,怎么哭了?”陶无辛略慌了神,将她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抹去她脸上的泪。
舜华也红了眼眶,与莫无忧对视了一眼。
“无辛,照你的意思——我们是冤枉了她?”王妃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复杂。“若梅非真不是天水门的人,怎么会有这些药?”
“是有人故意栽赃。”
“我有些糊涂。”王妃摇了摇头。“栽赃?是谁?”
“这大概要问问瑶瑶姑娘了。”陶无辛冷冷一笑。
瑶瑶的面色苍白,垂着眸一语不发。
“瑶瑶,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妃语气发冷。
瑶瑶无力地笑了笑。“不错,是我。是我把那个瓶子放到小非姐的枕头底下,是我以小非姐的名义约了陈大哥。”
“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才是天水门的人?”
瑶瑶咬着唇,没有回答。
“瑶瑶。”梅非走近她。“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明白,瑶瑶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做。
“我恨你!”瑶瑶忍不住,歇斯底里地朝她大吼。“自从你来了,我的生活就变得一团糟。先是小陈哥哥被你抢了去,后是大哥的事。是你,是你把我的话告诉世子的对不对?是你害了我的大哥!”
梅非惊呆了。她看着瑶瑶崩溃的脸,无话可说。
“小非她并没有跟我说过什么。”陶无辛叹息了一声。“你大哥他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你和你二哥过得平安。没想到你却——”
瑶瑶抱着脑袋,不停地摇头。“我不信——我不信——”
“把她带下去。”王妃的脸色很难看,像是愧疚,又像是恼怒。
“梅姑娘,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可是那个天水门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恰好跟你遇上了?”
梅非正要回答,却听得一个熟悉的沉稳声音从门口传来。
“因为真正的天水门人,就在你们中间。”
厅内顿时一片骚乱。
“这个人是谁?”
“他怎么进来的?”
梅非目瞪口呆。“大——大师兄?”
上官久一身灰袄大氅,头上戴了一只翠竹簪,脸上恢复了满满的络腮胡子,狐狸眼一弯。
“小五,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可就得含笑九泉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抖了三抖。
梅非扶了扶额。“大师兄,是含冤难雪。”
“差不多了。”上官久摸了摸胡子,嘿嘿两声。“你就是师妹夫?”他转向陶无辛,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圈。“长得不错,就是不够风雅。”
陶无辛的眉角抽了抽,随即抱手行礼。“早就听小非说过上官公子风雅无匹,品位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好说好说。”上官久听得极为满意,连连点头。“真是会说话,难怪小五有眼无珠看上了你。”
陶无辛呆立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大-师-兄!”梅非真想找个地缝把他给塞进去。“他想说的是‘慧眼识珠’。”她咳了咳,朝陶无辛解释了一番。
陶无辛这才反应过来。“上官公子果然……与众不同。”
“无辛,这位是——”莫齐终于想到要问这个问题。
“这位是小非的大师兄,越凤派门主的大弟子,上官公子。”陶无辛向众人介绍。
“越凤派?”莫无忧有些惊愕。“难道你就是逐月郎君?”
厅内顿时轰然一片。
“不敢不敢,这些都是江湖上夸大的虚名罢了。”
“小非,原来你是越凤派的人?”莫齐惊讶地问。
“是。”
“居然把我们越凤派的弟子说成是天水门的人?”上官久眉一敛,忽然泛出肃杀之气。“若不是我及时赶到,还不知道这儿竟然有人能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上官公子,我们都知道是误会了梅姑娘。”王妃终于开了口。“但你刚刚所说的话又是何意?”
“数年前,我奉师命参加武林大会的途中,险些遭了一名天水门人的暗算。”他冷哼一声。“后来我对天水门做一查探,了解了不少其中的玄秘,也知道了那名女子的身份,原来竟是天水门的现任门主。没想到的是,今日此人居然用同样卑劣的手段要算计我的师妹。”
“上官公子,你说的是——”
“她。”上官久抬起手,指向厅内的一人。“她就是天水门的现任门主。”
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他的手指所落之处,正是薛幼桃。她此刻脸色发青,随即又无比愤怒。“上官公子,你怎能血口喷人?就算是为了帮你师妹洗脱冤情,也不能这样损害一个女子的名声!”
“不错。”王妃蹙眉。“上官公子,你可有凭据?”
“当然。”上官久盯着薛幼桃。“天水门所练之心法很是特别,但凡动欲之时,一定会在身上某处呈现水纹。当年那名女子曾脱衣引诱于我,被我看见她的右胸上呈现水纹。若你想证明你并非天水门人,很简单。只要你吃了那瓶催-情药,再让在座的女子查验你的右胸。若没有水纹,在下愿负荆请罪,任凭处罚。”
薛幼桃涨红了脸。“此等侮辱,绝不能受!”
“的确是,这样做,叫幼桃以后如何面对外人?”王妃有些无奈。
莫齐也摇了摇头。“上官公子,此事——”
“你也知道这是侮辱?”陶无辛嗤笑一声。“那你刚刚要小非验身,就不算侮辱了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
薛幼桃愣了愣。“小辛,我——”
陶无辛不掩厌烦之态,别过脸去。
眼看事情渐渐陷入僵局。梅非自然是冤枉的,但也无法证明薛幼桃便是上官久所说的天水门门主。
梅非略一沉吟,站了出来。
“我倒有个法子。”
厅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舜华,我还记得你那里有一种能显出人手纹的杜光藤汁?”
舜华一愣,对上梅非别有深意的眼神时又立刻反应了过来。“没错。”
“好,只要将那药汁取来,涂在这瓷瓶上,凡是摸过这瓶子的人,手纹都会显在上面。到时候再做一比对,不就真相大白了?”
“说得没错!”舜华点了点头。“我这便去拿。”
莫齐遣退了不相关的人,厅内只留下了两个当事人梅非和薛幼桃,以及王妃,陶无辛和上官久。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沉重。
薛幼桃微红了眼眶,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王妃蹙着眉,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梅非。
陶无辛一直握着梅非的手,对她微微地笑着,像是身处月下花园,轻松舒畅。
上官久似笑非笑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咳了一咳。“小两口果然黏乎。”
梅非一窘,便要挣开手来,陶无辛却勾了唇不肯放开。
薛幼桃的眸色一冷,忽然垂了眼,似有所思。
舜华和无忧不一会儿便将那药汁拿了过来。舜华仔细地将药汁涂在瑶瑶拿来的那只药瓶上,不过片刻的工夫,瓷瓶上果然显现出了几个明显的手指纹。
“现在,只要比对一番便可。”
所有人的眼神都不约而同地转向薛幼桃。
薛幼桃看着瓷瓶上的手指纹,恍惚了一下子。
“幼桃,既然如此,不妨试一试。”莫齐也开了口。
薛幼桃突然微微一笑,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化。之前那个娇柔矜贵的大小姐消失了个一干二净,现在的她,更像是个气势过人的女王。
“不必试了。”
她缓缓地开了口,清晰而毋庸置疑。“莫叔叔,幼桃有些话想说。只要您和王妃娘娘,小辛和梅姑娘在场就好。”
莫齐一愣,让舜华和无忧以及上官久都退了出去。
薛幼桃终于开了口。“不错,我就是天水门的现任门主。”
莫齐和王妃脸上的不信和痛惜触目惊心。
“幼桃,你——你怎么会——”莫齐颤抖着嗓子。
“幼桃,你说的都是真的?”王妃不敢相信地捂住了嘴。“这么说,真是你跟瑶瑶串通陷害了梅姑娘?”
“不错。的确是我做的。”薛幼桃没有否认,也没有丝毫愧疚之意。
“幼桃,你为何要这么做?”莫齐一脸痛心。“为何要诬陷小非?”
陶无辛的眉一蹙。她这样坦然,反而叫他有些不安,似乎还有什么没有料到的事。
“你——你这样,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爹?!”
莫齐摇着头。
“莫叔叔,有些事也是该告诉你的时候了。”薛幼桃勾了勾唇,居然有一丝妖邪之气。“我不仅是天水门的现任门主,还是当今圣上亲封的安乐公主。”
“什么?!”莫齐的脸色遽变。
在场之人无不呆愣。
“莫叔叔,我和我爹,都是当今圣上的亲随。当初我和我爹逃到西蜀一事,其实是圣上他对西蜀不放心,特地让我们做一查探。”薛幼桃怡然自得地踱了几步。“当然,圣上如今对西蜀的忠心是丝毫不疑了。莫叔叔,既然我们如今都是圣上的臣子,关于我的身份,自然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莫齐的脸色变幻了几下子,终于又恢复如常。
“既然如此,你这次回到西蜀,又有何用意?”
“如今平阳和岭南不安分,圣上自然也要派我来探探西蜀的意向。”薛幼桃微微一笑。“还有,前些日子,昌平接到了一个消息。据说西蜀有了前朝连姓后代的下落,这也是我来的原因之一。”
陶无辛的手紧了紧。
“来这一趟,果然大有收获。前几天,我才得知,原来西蜀真有了连姓后代的下落,甚至还把她接到了锦城来。”她的视线转向梅非。“所以我设了这个局,想确认她的身份。如今看来,是十有八九了。”
“幼桃,不知你是如何得知的?”莫齐脸色如常。
“这我自然不能说。不过我已经将这件事传信到了昌平给圣上,想必他很快就会派使者前来。”她垂下眸。“先父和莫叔叔乃是至交好友,幼桃自然也不想给莫叔叔惹上麻烦。我想西蜀之所以将连姓后人接到锦城,也不过是为了确认之后再向圣上回报。我说得可对?”
莫齐的眉头纠了一下子。
“自然是这样。”
“好。”薛幼桃又瞟了梅非和陶无辛一眼。“幼桃的任务已经完成,明日便会启程回昌平。圣上所派之使者想必过些日子就会到了,还望莫叔叔好生接待,免得令圣上的疑心,为西蜀惹了麻烦。”
她满意地笑了笑。“如今事情都一清二楚,幼桃先行告退。”
她转身,从容不迫地出了门。
51、五十一章 情投意合
莫齐僵直在原地, 许久才颓然坐下。
“夫君, 她的意思是——”王妃转向梅非。“难道梅姑娘她——”
莫齐长叹一声。
陶无辛抿了抿唇。“父王,你该相信我说的话了罢。薛氏父女,都是冯贼的走狗。只是没想到她居然知道了小非的身份。事到如今, 只有先下手为强。”
“但平阳和岭南还未起事,若我们先做, 怕会被他们得了便宜。蜀军虽强,要对抗三路大军, 还是勉强了些。”
梅非忍不住开了口。“其实——”
陶无辛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梅非下意识住了口, 只见他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小非,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把你交给冯傲。无辛,今晚小非也辛苦了, 你先带她下去休息罢。酿酒司那边就不要去了。”
“是。”
梅非和陶无辛走在路上, 默然无语。
“刚刚为何不让我说出真相?”梅非垂着头。“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公主,正好可以掩人耳目, 把我交出去就行了。”
“这样的话, 以后不要再说。”陶无辛的声音里隐含了怒气。“我不会把我的女人送入虎口。”
“可是王爷他迟早也会知道真相。我们不能一直瞒着他。”梅非停下了脚。“无辛,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让西蜀蒙难。再说——”她垂下眸,咬了咬唇。“虽然我们有过肌肤之亲,但若只是为了责任, 你不必这样——”
“责任?”陶无辛转身,挑眉注视着她的脸。“你究竟是怎么了?突然说这种话?”
“我——我都知道了。”她深呼吸一下子,抬起头来。刚刚流过泪的眼眶红红的, 像只风中凌乱的兔子。“其实你喜欢的人是舜华吧?既然如此,何必勉强自己?”
陶无辛睁大了眼,哭笑不得。
“难怪你那么奇怪——你究竟听谁说的?”
梅非愣了愣。“很多人都这么说。”
陶无辛扶了额。“报应啊,真是报应。”他叹息了一声。
“当年我年少轻狂,又对王妃心存怨愤,总想着做些什么事情叫她不好过。”他摇了摇头。“我知道她很喜欢舜华,一直想让舜华做她的儿媳妇,便装作喜欢舜华的样子去接近她。当然,舜华最后还是跟二弟在一起了。我很快就忘了这件事,谁知道现在居然——”
“我对舜华,最多是兄妹之情。”他无奈地在梅非的脸上揪了揪。“你这臭丫头,为什么听信别人的话,却不信我?”
“可是——可是你昨天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还说什么虚情假意……”梅非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陶无辛叹了口气。“我只是气你,为何到了现在还不肯对我说实话。”
他从怀里掏出那一只雕了木槿花的白檀木簪。“我娘亲曾经对我说过,等以后有了心爱的女子,一定要自己亲手做一件东西送给她。这是我花了好些时候刻成的,本来想等你向我坦诚之后,便将它送给你,谁知道——”
梅非呆愣当场。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木槿花最适合你。”他笑意温柔,眼里闪动着光芒。
“这是要送给我的?”梅非喃喃,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瓜。
“当然。”陶无辛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水波,晃晃悠悠,从她的耳里流到了心上,一片润泽。“虽然晚了些,应该还来得及。”他抬手,将木簪轻轻插进了她的发髻里。“跟我想的一样好看。”
梅非怔怔地望着他的脸。“我真傻。”
“你才知道么?”陶无辛燕眸一翘。
梅非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抱着他的腰,贴近他的肩膀。“是我误会了。”
陶无辛闭上眼,把她紧紧地按在怀里,将下巴埋进她的肩窝里蹭了蹭。“臭丫头,你就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
梅非的唇翘得高高的,把脸拱到他的裘衣里,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对不起。可是——可是我也很难受。”
陶无辛轻笑了一声,勒住她腰肢的手紧了紧。“谁叫你不信我,却去信那些传言?我对你的心思,难道你自己都体会不到么?”
她摇摇头。“不是体会不到,是不敢相信。我怕自己陷得太深,会无法自拔。”
“为何要拔?”他的手移到她的脸庞上,把她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我要把你绑在我身边,一辈子也别想逃开。”
梅非勾勾唇,别开脸去。“真霸道。”
“霸道?”陶无辛挑眉。“刚刚我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白了,难道你还能不嫁给我?”
她挣开他的怀抱,跳出几步远。
“我还没答应!”
“又想耍赖?”陶无辛做恼怒状,身形一动便到了她身前。
梅非只觉得脚一轻,已经被他拦腰抱了起来。
“喂,你干嘛?!”她笑着想要逃。
“当然是把生米煮成熟饭了。”陶无辛笑得很邪恶。“虽然已经煮过了两次,但多煮几次也无妨。”
“色桃子!”她用力在他胸口上捶了一下子,从他身上跳了下来。“现在形势那么复杂,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陶无辛委屈地揉了揉胸口。“好痛。”
“真痛?”她凑过去想替他揉揉,却被他一把抓住,便吻了上来。
两朵凉凉的唇贴在一起,轻轻地摩擦。他小心翼翼,却又难掩急切。他的舌尖湿热,滑过她唇上的每一处轮廓,在她的唇角停了停,终于忍不住用力地含住,辗转不舍。
她忍不住,悄悄打开了唇齿,迎合他,主动地与他纠缠。舌尖摩擦的灼热渐渐蔓延到了全身。
两人的呼吸渐渐急促,像在冬夜里低鸣着渴望伴侣抚慰的小兽。
许久之后,陶无辛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指尖划过她酡红的面颊,颇有不甘:“若不是有这么多碍事的人,我真想——”
梅非羞恼地瞪他一眼。“我已经落在你手里,想逃也逃不掉了。你还急什么?”
“急。我急得很。”他暧昧地一笑,引导着她的手朝自己的身下去。“你自己看,我是有多急。”
梅非抽出手,往他脚上狠狠一踩。
陶无辛呲牙咧嘴。
“怎么样,现在不急了罢?”梅非笑得很得意。
“臭丫头……”陶无辛无奈。
“呀!”梅非忽然睁大了眼。“我怎么忘了,大师兄!他去哪儿了?”
陶无辛愣了愣。“他似乎是跟舜华他们一同走的。别着急,明日我替你找他。”
“嗯,大师兄这一次过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等明天见到他,再详细地问问。”梅非皱了皱眉。“我总觉得大师兄神出鬼没,倒好像是什么都了然于胸的样子。”
“上官久的确是个奇人。”陶无辛勾勾唇,又蹙眉。“这一次虽然让薛幼桃的真面目暴露,却被她把连姓后人这个消息给传了出去。西蜀内果然有内奸。”
梅非点点头。“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说的话?她说,前些日子昌平得到消息,说是西蜀可能有连姓后人的下落。后来她又说,前几日,她确认了这个消息。”
“嗯。她说的这番话很有些疑点。”陶无辛仔细地想了想。“也就是说,一开始他们得到的那个消息是很含糊的,而前几天才得到了确认。”
“没错,也就是说,就在前几天,有人将我是公主这件事透露给了她。”梅非沉吟了一刻。“这个内奸实在是厉害,竟然连我的身份也被他给挖了出来。”
“这个内奸一日不除,西蜀便一日不得安宁。”陶无辛握紧了拳头。“过些日子,冯傲派的使者就会到了。我想到时这个内奸一定会有动作,我们就小心看着吧。”
“那薛幼桃呢?就让她这么回去?”
“目前还不宜打草惊蛇。”陶无辛揽住她的腰,两人一同慢慢朝宁远阁走去。“只好先放她一马了,否则若她出了事,冯傲一定会有警觉。梅儿,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让她为对你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我明白。”梅非点点头。“所幸阿隐的身份还没有暴露。父亲的部署果然还是起了作用。”
“梅儿,你这样为他考虑,那你自己呢?”陶无辛皱着眉。“如今冯傲以为你是连姓后人,必然会对你不利。你这是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我何尝不知?但这是我的责任,阿隐是我的弟弟,我一定要保护他。”她一转脸,看见陶无辛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立刻又抱住他的胳膊。“我会武功,再说不是还有你?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鬼丫头。”陶无辛无奈地摇摇头,在她鼻梁上刮了刮。“还有什么法子?我的未来娘子,自然得好生护着。”
“是啊是啊,桃九又是怎么回事?”梅非突然想到。“是你让他跟着我的?”
陶无辛讨好地笑笑。“我是担心你。还好这次我让他跟着你,否则——”
“好了好了,就算你有理了。”梅非戳戳他的手。
梅非依旧住在之前的房间,刚一躺下,便听得有人敲门。
她披了件外衫,打开门,却见薛幼桃伫立门外,朝她微微一笑。“梅姑娘。”
梅非一愣。在这种时候,她居然会来找自己?
她倒是不担心她会对自己做什么,毕竟桃九还在暗处,又是陶无辛的地方。
“梅姑娘,噢,不,应该叫你连姑娘。”薛幼桃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你放心,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对你如何。”
“以你的身份,只有一个人能决定你的将来,那就是当今圣上。只要陛下他不开口,我不会对付你。”她勾了勾唇。“我来,只是想劝劝姑娘。如今已是大厉的天下,以你一人之力想要翻这天,根本就不可能。若圣上有意要放你一条生路,你就该感恩戴德了,那些个有的没的,还是少想想比较好。”
“多谢薛姑娘,噢,不,是安乐公主提醒。”梅非笑了笑。“我自然铭记于心。”
“只要你识时务,我自然也会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薛幼桃勾了勾唇。“今晚的事,希望你别放在心上。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用些小小的手段也是难免。”
“我还有些疑问,不知公主能否解答?”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眼珠一转,风情万种。“不错,的确是我跟瑶瑶说了些话,才让她决定要跟我合作。还有,想知道你和那个酿酒司的小伙计是怎么中的药?”
“你对我们天水门的秘药解法很清楚,当然不能用一般的药。这是‘雌雄□□香’。雌的和雄的单独用,都没有任何的效果,然而一旦中了雄香和雌香的人靠近,便会如雌雄相吸一般无法自抑。”
“这雌香,是下在了那坛桂花酒里。雄香,则叫瑶瑶找了个机会让那个小伙计吃了下去。”薛幼桃面露得色。“没想到中间杀出一个桃九。小辛对你还真是上心,只不知道是因为你的身份呢,还是因为他真动了心?”
梅非笑了一声。“世子大人的心思,自然无从猜测。”
“无论他是什么心思,我只劝连姑娘你别对他动什么心思。你们两个,一个是西蜀世子,一个是前朝余孽,怎么也不可能在一起。”
“多谢安乐公主的提醒。”梅非面上带笑,心内已经憋火到内伤。“只是没想到西蜀王竟然真不念舅甥之情,真要把我交给冯傲。”
“当今圣上的名讳,你怎能这样呼得?”薛幼桃摇头。“连姑娘,不是我说你,若是将来到了昌平,还得多多注意。莫叔叔他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也不用怪他。要怪,就怪你树了敌还不自知,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梅非一愣。
薛幼桃似察觉自己失言,随即掩饰了过去。“连姑娘,圣上英明,在各地都有耳目。我劝你还是别想那些个不可能的事,好好想想如何让圣上饶你一命罢。咱们相识一场,我好心提点你,还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梅非垂下眸。“多谢公主了。连非谨记在心。”
52、五十二章 月氏上官
薛幼桃走得悄无声息, 第二天一大早已没有了踪迹。
梅非将她对自己讲的那番话向陶无辛复述了一遍。
“这话的意思很值得推敲啊。”陶无辛沉吟一刻。“这么说来, 这内奸还是你平日里接触过的人。”
“可是——就算是我平日里不小心得罪了人,也没理由会被他知道我的身份啊。”梅非苦恼地抓抓头发。“我想了一宿,也没想出来会是谁。”
“罢了。至少说明的确有个这样的人存在。他一定还会做事, 我们小心看着便是。”
梅非点点头,却听得清脆一声呼唤。
“小非!”
舜华从外面走了进来, 身边还跟着莫无忧。“听说那个薛幼桃走了?昨天晚上我们走了以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她承认自己是天水门的门主了。”
“那——就这么让她走了?!”舜华愤愤不平。“她这样陷害你——无辛大哥, 你也想想法子给她点颜色看看啊!”
陶无辛微微一笑。“放心, 我心里有数。”
“小非,这次你可真受了大罪。”舜华瞥了无忧一眼,咳了咳。“某些人有话要说, 是不是?”
莫无忧窘迫地上前一步, 皱着眉头像十分为难的样子。
“喂,刚刚说好的, 你——”
“舜华, 我知道。”莫无忧终于下定了决心,抬眸看着梅非。“梅姑娘,之前我跟我母妃都听信了薛幼桃的话,这才对你说了那些话——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梅非和陶无辛好笑地对视一眼。
“二公子, 之前是薛幼桃挑拨离间,才会着了她的道。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莫无忧脸上一红。
“虽然是她挑拨在先,我却没有经过查证便对你恶语相向, 实在心中有愧。舜华她骂我骂得很对。”
梅非笑着,偷偷朝舜华竖了个大拇指。
舜华颇有些自得状。“这还差不多。”
陶无辛咳了咳,俯身在梅非耳边悄声说:“看来我得让你跟舜华少接触接触,否则你把她整治无忧那套都学了来,我可就苦了。”
梅非偷笑。
舜华的眼珠子转了转。“唉,无忧,看来咱们这西蜀王府就要办喜事了……快,咱们想想要送什么礼罢?”
梅非的眉一挑。“看你这么上心,不会是自己等不及了罢?”
舜华的脸破天荒地一红。“小非,你跟着无辛哥哥学坏了。”
“不是学坏。”陶无辛笑得很得意。“这叫夫唱妇随。”
“瞧瞧,瞧瞧。这么快便连成一气了。”舜华做苦脸状。“无忧,我们还是走罢,别在这儿碍眼了。”
莫无忧笑了一声,揽住她的腰。“你忘了尹伯伯交待我们的事?”
“噢——对了。”舜华这才想起来。“小非,你那个长了一脸大胡子的师兄,现在正在我们家。”
梅非愣了愣。“大师兄?他怎么会去了你家?”
“不知道。”舜华摇摇头。“不过他看上去好像跟我爹还挺熟。我爹说你要是想见你师兄,可以去我家找他。”
梅非想了想,“好,我待会儿就去你家。”
无忧和舜华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开。
“大师兄竟然认识尹玄昭?”梅非有些疑惑。“而且还挺熟?”
“这就对了。小梅子,你不是说怀疑尹玄昭是月氏国的人?我记得你说过,上官久也来自月氏。”
“不错。之前尹玄昭说受人所托照顾我,难道就是指大师兄?”梅非反应过来。“这么串起来,倒是想得通了。”
“这么说来,上官久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来了西蜀?”陶无辛眉头微蹙。“月氏国人的消息链果然厉害。说不定——他连你的身份都已经心里有数了。”
“也许罢。大师兄平日里看上去大大咧咧,却总在关键的时候出现。我想就算他知道我的身份,也不会做对有害于我的事。”梅非略一沉吟。“若尹玄昭真是与他相熟,那应当也不是坏人。”
“希望如此罢。”陶无辛点点头。
“世子,梅姑娘。”琦芳恭敬地在门上敲了敲。“王妃娘娘来了。”
陶无辛和梅非对视了一眼,均有些惊愕。
王妃迈入门来。神色有些憔悴。
“你们先下去罢。”她摆了摆手,叫跟来的两个侍女和琦芳都退了下去。
“不知母妃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陶无辛的礼行得恭敬,神情却有些警惕。
“无辛,我只想跟梅姑娘谈谈,不知是否可以。”王妃垂眸,温言细语。
“母妃说笑了。你要跟小非谈话,儿臣哪有反对的余地。”陶无辛微微一笑,站到一侧。“儿臣跟小非都洗耳恭听。”
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王妃看了看他,脸色为难。
“无辛,你不是说还有些事要做?”梅非朝他使了个眼色。
陶无辛有些犹豫。
“去吧去吧。我正好也有些话,想跟王妃娘娘说。”
“好罢。”他朝王妃笑了笑。“母妃,那我先行告退了。”
“梅姑娘,谢谢你。”王妃垂着眼,似乎不敢看她。
“王妃娘娘,不知你要跟我说什么?”
王妃犹豫了一下子,忽然向她一拜。
梅非赶紧上前去扶。“娘娘——”
“梅姑娘,这次的事都是我的错。”她似乎有些哽咽。“若不是我听信了幼桃的话,对你有了偏见,也不至于让你受到如此委屈。”
今儿个是怎么了,一个一个排着队来道歉么?梅非有些无奈,将她扶了起来。
“娘娘,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梅姑娘,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失礼了。”她抬眸看着梅非,满眼歉疚。“我答应过无辛的娘亲,要好好照顾他,谁知道却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危险,所以——所以我才怕你会害他。”
“娘娘,我心里明白。”梅非犹豫了一下子。“娘娘,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不知娘娘可否给我解答。”
“但问无妨。”
“听闻无辛的娘亲跟王妃娘娘是旧识,不知您是否知道她是哪里人氏?”
王妃想了想。“我跟清槐是在南疆认识的。她当时只说自己并非大夏国人,但具体来自哪里她却始终没有说。”
“我明白了。谢谢娘娘。”
王妃朝她看了一会儿。“若清槐还在这儿,无辛他这些年也就不会过得那么不快活。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所有一切都是我的错,他会怪我也是应该的。”
“娘娘,为何不想办法消除这些隔阂?”梅非试探地问。“也许他对你有些误会。”
“我也不明白。”王妃无奈地摇摇头。“无辛在七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在那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与我也越来越疏远。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沟通。梅姑娘,以后还请你对他多加照料了。”
“一定会。”
上官久和尹玄昭对坐花园之中,品茗对弈。
“先生,你快输了。”
尹玄昭轻笑一声。“久公子,还未见得。”
“如今局势已经明朗。有人要保她平安啊。”
“虽然有人要保,但受者未必情愿。”
“先生,虽然她并非真龙子女,却已为此事付出了许多。不该再叫她牺牲了。更何况,小儿女心心相印,非要拆散未免不近人情。”
“难道久公子有更好的办法?”
上官久手里拿了一颗白子,沉吟许久。
“成大事者,需懂得取舍。久公子,我也知你心内不忍。但如今只能来这一招偷天换日,方能解此困境。”
尹玄昭轻轻落下一子。
“还得苦了无辛。”上官久叹了口气。“对他亏欠太多。”
“无辛公子虽有谋略,却太过狂妄。经此一事,他想必会收敛些许,未必不是件好事。”
“只等此事一了,我也好放下身上重担了。”上官久双眸微阖,又落下一子。“累了,真想回家看看。”
“也好。回去之后,替我向五夫人问安。”
“姑母她可有说过先生何时可返回故乡?我所负之责尚有尽时,而先生所负之责——”
“无妨。我已经习惯了这里,有了夫人和孩子。哪怕一辈子待在这里也可。倒是久公子你,是否还因为数年前之事对上君大人不满,所以才久久不肯回去探视?”
“这件事我始终难以释怀。虽然我知道父亲大人他是为了不让我为情所惑而负先祖之托,却无法认同他的作为。”上官久微微一笑,笑容中诸多苦涩。“然而如今再说什么都迟了。”
“老夫也有耳闻。碧璃公子与红月将军这场婚事办得很轰动啊。”
“不错。不久之后,他们还会来到西蜀。这一次,我们师兄弟几个又要聚个满堂。”
“你这个做大师兄的,又得辛苦喽!”
尹玄昭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指了指棋盘。“还下不下?”
上官久苦笑一声。“无子可下了。”
“爹!”
尹玄昭呵呵一笑,咂了咂嘴。“我那小女儿到了。”
“舜华姑娘天真烂漫,性情直爽,实在难得。”
“是啊,这孩子偏偏看上了莫家的孩子。舍不得也没法子,女儿大了,由不得咱们了。”
话音刚落,舜华已经跟梅非一同走了进来。
“爹,小非来了。”
“尹先生,大师兄。真没想到,你们竟然认识。”
梅非朝尹玄昭和上官久笑着点点头。
“小五,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上官久朝她招招手。“过来坐。”
“下棋?”梅非过去坐了下来。“白子的形势似乎不妙。”
“岂止不妙,根本就无路可走了。”
舜华将手搭在尹玄昭的肩上。“爹,娘亲找你。”
“好。”尹玄昭点点头,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梅姑娘,久公子,你们先坐。梅姑娘,待会儿就在寒舍用晚膳罢。”
“好。”梅非微笑着点点头。
“我去弄些点心过来。”舜华蹦蹦跳跳,跟尹玄昭一起离开。
“大师兄,你怎么会想到来西蜀?还来的这么巧,该不会——是专程帮我解难的罢?”
“是啊,我掐指一算,算到小五你有此劫,所以特地前来相救啊。”上官久装模作样地掐着手指头。
“哈哈,大师兄,没想到你除了会烤鱼之外,还会算命?”
“这话说得,难道你大师兄就只会这一样?”上官久佯作恼怒。“小五啊,在西蜀待得开心么?”
“还不错。这里的东西很好吃——对了大师兄,这里有许多卖烤鱼的小摊子,都很美味噢!”
“真的?那岂不是我唯一的技能也没用了?”上官久嘿嘿一笑。“小五,莫无辛他对你好么?”
梅非抿唇轻笑。“还不错。”
“认定他了?”上官久摇摇头。“虽然有些可惜,但也没法子。”
“可惜?”
“我原本以为你会和小六在一起。”他的狐狸眸一阖。“小五,以后的路,可要更难了。”
梅非怔愣了。
“大师兄,你——”
“我知道你和小六不是亲姐弟。”上官久叹息了一声。“小五,苦了你了。”
“大师兄,有时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上官久眨了眨眼。“我不是说过我能掐会算?小五,过些日子他们都会来蜀地,到时候让我们好好聚聚。”
“我知道,四师兄和三师兄年后就会来。”
“不止,小六也会和他们一起来。”
“什么?!”梅非脸色一变。“阿隐为什么会跟三师兄他们一起?他不该在越州么?”
“他前些日子去了平阳。”
“这孩子!”梅非站起身,脸色焦灼。
“小六这样做,也许是心里有了主意。”上官久在她肩上拍了拍。“小五,小六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你别把他还当做孩子。”
“我是习惯了。”梅非勉强笑笑。“对了,大师兄,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
“无辛的娘亲是不是月氏国人?”
53、五十三章 不速之客
上官久微微一愕。“小五, 这件事为何要问我?”
“你不是能掐会算?”梅非笑了一声, 看着他的狐狸眼。“大师兄,请告诉我实话。”
上官久抬手摸了摸鼻子。“不错。”
“她跟你——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梅非终于问出了口。
上官久愣了楞。“小五,你怎么这么问?”
“我曾经见过他娘亲的画像。”梅非踱了几步。“当时就觉得她的眉眼有些熟悉, 这一次见到你,我才反应了过来。大师兄, 她跟你有些相像。”
“小五,你想太多了罢?”上官久呵呵两声。“我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来自月氏而已。若我真和莫无辛的娘亲很像, 他们为何都没看出来?”
“那是因为你脸上这把络腮胡子, 再加上他们只是偶尔见一见你,当然看不出来。”梅非勾勾唇。“罢了,你不想说, 我也不再问。只是无辛他小的时候有些遭遇, 我总觉得疑点重重。想若是能借助月氏国的能力,也许能解开一些谜题。”
“女生外向啊。还没嫁给他呢, 就已经开始替人筹谋了?”上官久戏谑一笑。“该知道的, 早晚会知道。”
“大师兄,你这算命先生忒玄乎了些。”梅非摇摇头。
上官久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小丫头,以后还是多为自己想想,知道了么?”
梅非用手拉住脸皮,朝他做了个鬼脸。“大师兄, 我觉得你甚有潜质。”
“什么潜质?”
“做老妈子的潜质。”
“你这死丫头——”上官久作势要捉,却又忽地停住了脚,狐狸眸不怀好意地转了转。“小五啊, 说说,这莫无辛是怎么把你迷了个昏头转向的?”
“大师兄,你搞错了罢?”梅非叉着腰,仰头自得状:“是我把他迷了个昏头转向才对。”
“小五原来这么厉害么?”上官久摸了摸下巴,往她身后某处瞟了一眼。“这么说,你对他是——”
梅非晃了晃手。“我看他可怜,这才勉为其难地跟他在一块儿的。”
“当真?”他笑得像偷了鸡的黄鼠狼。“那他要是跟小六相比——”
“这怎么能比?小六他是我弟弟。”
“那老三呢?”
“容师兄?”梅非蹙起眉,研究起上官久的神情。“大师兄,你问这个做什么?啧啧,你这表情——”她忽然反应过来,朝后面看了看。
“你算计我?!”梅非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非也非也,只是开个玩笑。”上官久悠哉悠哉地踱了几步,往黑着脸站在梅非身后的陶无辛肩上拍了拍。“师妹夫,给我个面子,随便教训教训就可以了啊。”
梅非怒。“大-师-兄!”
上官久咳了咳。“我还想起来有些事要跟尹先生说说。先走了啊!”
他的身影一晃,已经溜出了老远。
梅非追了一步,又瞥见陶无辛满脸不善地盯牢她,不禁有些心慌。
“那个——无辛啊,我去找找舜华——”
她正想效法上官久来个溜之大吉,却被陶无辛一把抓牢。
“想逃?”
她乖乖地猛摇头,知道逃不掉,便放软了声音。“无辛,我不是有意的……”
“你不是有意,是特意。”陶无辛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叫梅非又颤了颤。
“那——你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好不好?”她索性扑到他怀里,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
陶无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上却丝毫没有放松。
“那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
“什么问题?”她无辜地眨巴了一下子眼,愣是把凤眼给瞪成了圆咕隆冬的龙眼。
陶无辛燕眸一眯。“关于你那个三师兄——”
梅非转了转眼珠子。“我不是早就说过?三师兄现在只是师兄而已,跟大师兄,四师兄他们都一样。”
“那我呢?”陶无辛敛去了笑容,无比正经地问。
“你?
梅非偷笑一声,踮脚凑到他耳边。“你是我的男人。”
陶无辛终于掩饰不住高高上翘的唇角,把她拉进怀里,吻上她的粉唇。梅非柔顺地贴着他的胸膛,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与他唇舌相接。
园中散发出幽幽的花草香,仿佛这些奇特的花花草草也感应到了两人蒸腾的情动。
陶无辛似永不满足般地索取,双手滑到她的臀,将她略略抬起放到石头花架上,一只手托着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滑到她的薄袄内,在她腰间不紧不慢地摩挲。梅非一喘,双手扑腾着抓下了一把爬满了花架的常春藤。
“梅儿——”他的舌尖在她耳垂上不怀好意地游动,灼热的气息从耳边蔓延到了全身。
梅非的脑子里像灌满了温水,正被陶无辛点了一把火,慢慢地烧着烧着,渐渐冒了泡,就快要烧成滚热的开水。
常春藤被拉开一个小小的缝隙,绿叶纷纷落下,落到两人的身上。冬日午后的暖阳透过缝隙钻到两人的身上,像要为这把火再添柴加油。
他的眉心微蹙,像在忍受疼痛,又像是在安享愉悦。梅非的眼无力地眯成一条小缝,从这条小缝里微微看到些晃动的光亮。脑中渐渐沸腾的水浪似乎顺流而下,流到了五脏六腑,温热了整个身体。透过这温热,她感觉到他的手轻柔地掠过她腰间的皮肤,在她的胸口上流连不去。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他揪住了翅膀的鸟儿,随着他的手,在半空中起伏晃荡。
梅非的手放在他的肩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紧绷着,蓄势待发的身躯。他的唇划过她的耳垂,在她的脖子上舔吻。低低的喘息声从他的喉咙里时断时续地传进她的耳朵,让她的身体也紧跟着一阵一阵地颤抖。
“梅儿——”他的声音低哑,像是不能自抑的吟叹。“我忍不住,让我做——你的男人。”
梅非张了张嘴,才发现喉咙里干涩得厉害。
“别——别在这里。”她的声音颤抖着,带了些软糯的柔音。
陶无辛停了动作,将头埋在她的肩窝里,深呼吸了好几下子,渐渐地缓了过来。
他把手抽出来,替她掩好衣襟,又在她脸颊上恋恋不舍地亲吻。
梅非睁开眼,凤眸带水,看得他心跳又似停了一拍。
“真应该把你带回去好好教训一顿。”他恨恨的。“臭丫头,迟早我会被你弄疯掉。”
她垂了眸,唇角微勾。“这是人家的地方——”
“噢?”陶无辛轻笑了一声。“不在人家的地方就可以?那今晚——”
梅非朝他笑着,一只手已滑到他的身下,用力一捏。
“嘶——”陶无辛微白了脸。“臭丫头,你下手还真狠。难道就不怕后半生幸福堪忧?”
“谁叫你在别人的地方乱来?”梅非瞪了他一眼。“要是被舜华他们看见了怎么办?”
“放心罢,桃九他会盯着的。”
梅非张大了嘴。
“那岂不是被他给看了个一清二楚?”
“呃——”陶无辛想了想。“以他的作风,应当会找个既能望风,又不会瞧见的地方。”
“既能望风,又不会被瞧见?”梅非思量了一会儿,视线顺着常春藤往上,果然看见似有人影一闪而过。
“不会吧?”
梅非哭丧了脸。“臭桃子!他看不见,但却听得见啊!忒丢人了……”
“那——我下次叫他躲远一点。”
梅非狠狠一抹脸,白了他一眼,跺着脚绝尘而去。
陶无辛愣在原地,许久才舒展了筋骨坐下,摇了摇头。“女人就是麻烦。”
年三十,锦城里已经充满了过年的喜庆味道。街道两旁的树上都挂了红灯笼,布料铺子和售卖年货的杂货店都迎来了一年内最兴旺的时节。虽然到了夜里是一定要回家吃一顿年夜饭的,但白天大部分的店还都开着,不想错失了这个兴隆良机。
“这么热闹?”梅非兴致勃勃地四处望着。“真好玩。”
“夜里还会搭上戏台子,舞龙舞狮舞春牛的什么都有。父王今年特地吩咐了,要让西蜀的人们过个热热闹闹的年。”
陶无辛唇角含笑,揽住她的肩。“小心些,别被人挤着了。”
“那是什么?”梅非指着一家人家屋檐下挂着的黑漆漆的物事,疑惑地问。
“那是腊肉。西蜀人爱吃腌腊的东西,尤其是过年的时候。”
“这能吃么?”梅非咋舌。“看上去好像挺吓人。”
“不仅能吃,滋味还很香。”陶无辛笑道。“这儿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待会儿夜里用膳的时候,我叫厨子做一些给你尝尝。”
两人说着便到了锦城里最大的一间成衣坊。
“本来是打算让王府里的制衣司替你做,不过时间太紧怕是赶不出,所以还是直接买做好的衣裳罢。”
“为什么非要买新衣裳?”梅非有些疑惑。
“我们这儿过年都得穿新衣,着新鞋,以示新年新貌。”
“这个意思不错。”梅非点点头,迈步进去。
这成衣坊名为“云袖”,坊内分为两块儿,分别是男衣和女衣。还有专为客人设计的试衣阁,相当周到。
“两位,想买些什么?”两人刚一进门,一名穿着白紫相间的立领长袄的女子便笑意盈盈地迎上前来。待看清了陶无辛的相貌,她慌忙地屈膝行礼。“世子大人。”
“不必多礼了。云莱,我们来选些衣服。最近可有什么精致的女装?”
那女子的眼神立刻转到梅非身上,略一打量,连连点头。“这位姑娘的身形苗条,正好试一试我们最新制出的‘琼缕’。”
“好。小梅子,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中意的?”
梅非四处打量了一圈,只见男衣那边最醒目处挂着一件绣着白色桃花的裘衣。
“无辛,你是不是也有件类似的?”
云莱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那件衣服,立刻赔笑道:“这种衣裳在锦城很流行,也是借着世子的光,还望世子不要怪罪于我们。”
陶无辛勾了勾唇。“无妨。”
梅非笑了一声,悄声在他耳边说道:“没想到你这‘桃花世子’还成了人家效仿的对象。”
“不止,我还是锦城女儿家的最理想夫君人选。如今桃花有主,不知道有多少女儿家暗自垂泪……”
“得了吧你。”梅非笑着掐了他一把。“我进去试试衣裳。”
云莱在前指引,把她引到了最里面的一个试衣阁。这间试衣阁可以算得一个小型的房间,桌椅睡塌无不俱全,雪白的纱幔下还竖了一面高高大大的铜镜,可以看到全身。
铜镜旁的衣架上挂了几件袄裙,色泽鲜丽,袄裙上的花纹很是特别,像是千丝万缕的彩霞交缠而成。
“云莱,这就是‘琼缕’?”梅非有些好奇地上前仔细看了看。“的确很漂亮。不过是不是太显眼了?”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跟我不太相配。”
没有听到答复。她正要回头看,却听得男子悠然平和的声音。“老夫倒是觉得跟姑娘很是般配。”
55、五十五章 重逢连隐
这一晚, 两人都没有睡, 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守了岁,一直到破晓时分,陶无辛才在梅非的极力反抗下恋恋不舍地停了动作, 将她搂在怀中。
梅非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累得脱了一层皮,比第一次醒来时还要累上几分。
她往他的小腿上踢了踢。“坏蛋!”
“怎么?”陶无辛稳住她的脚。“累着了?”
梅非朝他瞪了瞪, 气呼呼地背过去不理他。
陶无辛揽住她的腰。“别生气,只怪我——我实在忍不住。”
梅非在他怀里别扭地拱了拱。
“睡会儿罢, 今天是年初一, 府里会有很多人来,可补不了眠。”陶无辛在她的侧脸上吻了吻。“我叫琦芳送水过来给你沐浴好不好?”
“那岂不是全被她知道了?”
“你以为她们不知道?”陶无辛似笑非笑。“昨晚你叫得那样大声,怕是整个宁远阁都听到了。”
“好罢。”梅非索性破罐破摔地瘫倒。“反正名节这种东西早在我遇上你的时候就化为浮云飘走了。”
沐浴过后, 果然神清气爽。
梅非将前一日被那个无苗先生“请走”的过程跟陶无辛详细地说了一遍。
“无苗?”陶无辛蹙眉细想。“难道是他?”
“谁?”
“我听闻冯傲身边有一谋臣, 来去都颇为神秘,自称‘无苗’。”
“冯傲的人?”梅非一愣。“这么说, 他找我是出于冯傲的命令?”
“有可能。”陶无辛面色凝肃。“没想到冯傲身边还有这般的人物。好在看来他并无伤害你的意思, 否则我们根本防不胜防。”
“不错。他的武功很高,在我所知的人中,大概只有师父能跟他媲美。”梅非拿了银梳,替陶无辛慢慢地梳着头发。“只是我不懂,他特意把我叫到那儿去, 跟我说这些话,究竟是何用意。”
“的确有些奇怪。”陶无辛撑着下巴,任由她在自己身后摆弄着头发。“难道薛幼桃所说冯傲的使者, 是指他?”
“我倒是想到了一点。”梅非将他的头发梳顺,束了一个发髻,用金冠别上。“既然他无心伤害于我,说明冯傲也不想杀我。”
“那又如何?”陶无辛敏感地听出她的意思,转身拉住她的手腕。“就算他不想杀你,也不代表他不会伤害你,或者利用你做些什么事。我不会让你去昌平的。”
“冯傲又没有说要让我去昌平,你担心什么?”梅非扶住他的手。“看看,我梳得好么?”
铜镜中公子翩翩,鬓发齐整,面若冠玉,唇似点朱。
陶无辛勾了勾唇,把她从伸手拽到自己的膝上按住,又将昨夜里放在桌上的那支白檀木簪小心翼翼地插到她的头发里。
“这样最相配。”
他细细地看过她脸庞的每一处。“若是以后的每一日都能如今晨一般厮守,便是少活几年也甘愿。”
“说什么呢!”梅非双手合十,摇了摇。“神明勿怪,他就是说说而已,千万别当真。”
陶无辛有些好笑。“你在做什么?”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在说,神明可在听呢!”
“是么?”陶无辛忽然敛去了笑意,一脸正经。“那就请神明保佑,让小梅子她快些嫁给我罢。”
梅非翘着唇把脸转向另一边。“这事,神明可做不得主。”
“那谁能做主?”
“多了。我的师父和师兄们,还有阿隐。若他们不喜欢你,我可嫁不了。”
“连隐?”陶无辛眉头微皱,低声说了一句:“情敌相见,他会喜欢我才怪了。”
“什么?”梅非听得不真切。
“没什么。小梅子,这一次连隐到蜀地,我们还得好好招待。”
“他既然来了,我也打算趁此时机向莫叔叔说明真相。”梅非有些犯愁。“无辛,莫叔叔他会怪我么?”
“放心罢,爹爹他待人温厚,你也是为了保护连隐,他会理解的。”
正月刚过,平阳来的访客便已抵达西蜀。
西蜀王将平阳二公子及夫人迎至王府安顿,礼仪周全。
梅非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往外望一望。舜华和上官久坐在屋内,眼珠子跟着她转啊转。
“小非,你弟弟他很快就会来,别急啊。”舜华磕着瓜子拿她打趣儿。“我看你对你弟弟,可比对无辛大哥还要紧张些。”
“我跟阿隐可从来没分开那么久。知道他来了,我能不急么?”
“小五,你先坐下。”上官久将她拉了过来。“不是已经派人去通知小六我们在尹家等他了?你还着什么急啊。”
梅非神思恍惚地坐下,刚拿了一杯茶要喝,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小非!”
她腾地一下子站起来,转身便看见了一身青色棉袍的阿隐。
不过数月未见,阿隐看上去似乎跟从前有些不一样。还是微湿的桃花眼,眼下一粒朱砂痣,鲜艳欲滴。但整个人却褪去了从前的优柔,展露沉静。
“阿隐。”梅非的心忽然跳动得很厉害。这些日子一直牵挂在心的弟弟真正出现在她面前,她忽然不知道要怎么反应。
阿隐快步上前,几乎没有丝毫的犹疑,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呼吸也带着颤抖。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梅非闭上眼,抬手抚上他的肩。“阿隐……”
上官久和舜华不约而同地咳了咳。
阿隐这才放开她,朝上官久微微一笑。“大师兄,你怎么也来了西蜀?”
“我是来探访故友的。”上官久笑呵呵地起身,往阿隐的肩上拍了拍。“小六啊,你跟小五久别重逢,我就不打扰了啊。夜里我叫了老三和老四一起吃夜宵,你们两个可别忘了。”
舜华好奇地朝阿隐打量了几眼。“小非,这是你弟弟?跟你不太像。”
“是么?”梅非笑了笑。“阿隐,这是舜华,尹先生的女儿。舜华,我弟弟梅隐。”
阿隐朝舜华点了点头。
舜华又开始大惊小怪。“小非,你弟弟他长得真好看!”
“那当然。”梅非颇有些自豪。
上官久咳了咳。“舜华啊,我们还是先让人家姐弟叙叙旧罢。”
舜华这才反应过来。“没错。小非,阿隐,我们先出去了啊!”
两人出了门,甚至还颇为体贴地把门合上。
“阿隐,你怎么没有等我的信?”梅非眉头一皱。“我不是说了三个月内会有消息么?”
“小非,我不能再这么等待下去。”他拉她坐下。“临行之前,我去了越凤山,见过了师父。你留给我的信和东西,我都看到了。”
梅非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阿隐,这次来西蜀,我已经可以确定,莫齐的确是忠于大夏之人。我们可以信任他。待三师兄他们离开之后我就带你去见他。不过,关于君王璧的事情,还是过一段时间再说罢。”
“小非。”阿隐的眼睛凝视着她的侧脸。“别再为了我做这些事了好不好?到此为止。相信我,我能凭自己拿回那些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梅非愣了愣,笑着摇摇头,在他额头上赏了个爆栗子。“臭小子,现在已经不把你姐姐放在眼里了?”
阿隐捉住她的手。“小非,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我是怎么过的。”
他的眼中温柔流转,带着不加掩饰的情愫。“我只怕你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每天每夜,我都后悔得要命。也——想你想得要命。”
梅非的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阿隐——你——”
“小非。我知道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但是——”他忽然贴近她的脸,抬手在她脸上摩挲。“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么?从前,是姐弟。以后,是夫妻。”
梅非睁大了眼,往后一躲,躲开他的手。
“阿隐,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们是姐弟,怎么能成得了夫妻?”她皱了眉头。
“为何不可以?我们并无血缘关系。”阿隐的面色微红,眼睑下的泪痣似也闪动着光彩。“小非,我心里明白。我对你是男女之情,并非姐弟亲情。”
梅非心如乱麻。“阿隐,我对你却只是亲情而已。对我而言,你是我最重要的弟弟。”
阿隐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片苍白。
“小非,你说的——是真的?”
“是。”梅非看他神色惊痛,虽有不忍,却也知道这种事情含糊不得。“阿隐,我只能做你的姐姐。”
连隐怔怔地望着她,忽然目露凌厉。“是因为他么?”
“什么?”梅非心下一惊,再看时,他已恢复了一派沉静。
“没什么。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姐姐。”他垂下眼,掩下了所有的神情。
“阿隐,你明白就好。”她松了一口气,不知怎地竟然有些紧张。“如今形势紧迫——”
“姐姐。”连隐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久别重逢,难道非要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么?”
梅非噎了噎,朝他笑笑。“是我的不是。阿隐,美人笑里的大伙儿还好么?”
“都很好。小蜻蜓一天到晚念叨着你,还问我你究竟是去了哪儿。”连隐微微一笑。“姐姐,这一次我去平阳,三师兄提到了想让我加入平岭联军和他们一同作战的事。”
“这怎么行?”梅非立刻反对。“战场上刀剑无眼,虽然你会武,也防不住意外啊!若是你有个什么事,那爹爹和我的苦心不都白费了?”
“姐姐,我知道你一定是不肯的。但我早晚也要参与到这场战事之中的不是么?难道要我安坐一旁,看着别人为了我厮杀?”
梅非想要反驳,却一时之间又想不出什么理由。
“姐姐,我不过是个落难的皇族。西蜀王莫齐忠心,他愿意为连姓皇室卖命,可不代表别人也会。”连隐抿唇,修眉微敛。“我要做让人心甘情愿追随的王,而不是被保护在一旁的雏鹰。”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仰了头,桃花眸里一片清明安定。“我虽然学过行军布阵,学过武,却并未有过实战的经验。就让我在这场战事中做一磨练,也好叫忠于大夏皇族的人看看,连姓的最后一人,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光复河山,一统天下!”
似乎有难以言喻的光彩从他身上散发,叫人不能不心生崇敬。
梅非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大师兄曾经说过的话。阿隐他已经长大了,会有自己的想法,会有自己做事的方式,将来,也许还会成就一番巨业,在史书上留下辉煌的一笔。
自己的保护,已经不是他所需要的,也不是他所应该选择的了。
她忽然有些惆怅,又有些释然。
“阿隐,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
“不错。我已经决定了。”连隐侧过脸来凝视着她。“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
她微微点头,忽然湿了眼,只好低下头来掩饰过去。
“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也只好依你。记住你的话,要好好地。”
“答应过你的事,我有哪件没有做到?”连隐放柔了声音,低下头去看她。“姐姐,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要让你保护的弟弟,我也不要再做你的弟弟。总有一天,你会改变主意的。”
她抬头,心中惊惶。连隐的眼中漫出柔情,这柔情叫她看了有些混乱不安。
阿隐他看上去优柔,却也是个认死理的主。如今怎么说都不行,只好让他先冷静冷静,往后若是遇上了别的女子,也许自然而然就改了主意。
门口传来两下叩门声。梅非松了口气,转脸朝门口唤了一声。“进来罢。”
有人推门而入,正是陶无辛。
他唇角微勾,朝里走了几步,自然不过地揽住了她的肩。“怎么,和隐公子聊天呢?迎客筵刚结束,我便赶了过来。没打扰你们罢?”
梅非摇摇头,却有些别扭。他的动作似乎在宣示着什么——而阿隐的眼神,很显然相当不对劲。
所幸阿隐很快恢复了淡定,甚至还有礼地朝陶无辛点点头。“世子大人。”
“何必那么客气?”陶无辛摆了摆手。“你是小非的弟弟,自然也是在下的贵客。”
连隐微微一笑。“多谢世子大人这些日子以来对姐姐的照顾。”
“哪儿的话。”陶无辛笑意更深,柔情款款地看了梅非一眼。“照顾小非是我的责任,我亦甘之若饴。”
连隐抿了唇,桃花眼微眯,那颗泪痣也暗了几分,却依然保持着笑容。
梅非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了好几下,明明笑得一个比一个温和可亲,怎么就总觉着有种风雨欲来的低气压?
56、五十六章 醋海生波
依然是人声鼎沸的猫耳巷, 烧烤摊子旁边, 师兄弟妹五个人围成一圈,碰了一杯酒。
上官久浏览了一圈,颇有些心满意足。“没想到我们几个还能在西蜀聚上一聚, 也算是圆满了。”
梅非仰头喝了杯中酒,颇有些欢快。“大师兄, 你是不是又要说什么阖家团圆之类的话了?”
上官久摇摇头。“还差一个老二,算不得阖家。”
连隐也笑了一声。“二师兄向来行踪诡秘, 寻不着他也没法子。”
“这倒不是, 算算日子,他应该也快到西蜀了。”
梅非有些诧异,正想发问, 却见烧烤摊的回鹘老板端了一大盘子烤肉上来。“客官们请慢用呵!”
容璃一直清浅地笑着, 目光落在梅非的身上。“小五,我听小六说你也在西蜀, 便一直有些疑惑。你怎么会突然来了这儿?”
梅非有些尴尬地与连隐对视了一眼。“其实我——”
“其实小五是快要嫁人了。”上官久笑得很欢乐。“老三啊, 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小五跟西蜀莫家那个世子感情好得很哪!”
容璃望向梅非,清浅的笑容未变,眼神却略深了一瞬。“是么?”
梅非的心中却有些纷乱。虽然她早已将对容璃这七年的苦恋埋葬,虽然如今已有了陶无辛,但真正面对这个自己爱了多年的人时, 她却暂时还做不到全然放下。
她依然有些局促,甚至是心慌意乱。
当然,表面上她尽量不露痕迹。
正要开口回答, 身旁的连隐却抢先了一步。“桃花世子的浪荡之名传遍四方,就算他真要娶姐姐,我也不会答应。”
梅非瞥了他一眼,眉头微蹙,索性开口道:“其实他不像传言中那般荒唐。”
上官久狐狸眸一闪。“小六啊,听到没有?女生外向啊,你姐姐她如今有了心上人,自然得帮他说话了。”
连隐抿了抿唇,看了看梅非的脸,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容璃垂了眸,看着手上的酒杯,也不言语。他的清冷贵气原本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这么一沉默,倒更显得引人注目。
同样是一方之王室,他像是雪,天生冷清,高洁出尘;而陶无辛却像是水,平和清淡,无论到了哪儿都能融入其中。
气氛变得有些奇怪。五人身处闹市,却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周围的声音越是嘈杂,却越是显得这方桌面静过了头。梅非伸手去拿酒壶,想缓解一下怪异的气氛。谁知还没触碰到酒壶,就见它被另一只手给拿了过去,正是方雪卿。
方雪卿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怎么讲话,阴沉着脸,不停地喝着酒。
“四师兄?”
方雪卿愣了愣,见她担忧地望着自己,勉强地笑了笑。“小五,怎么了?”
“该我问你怎么了才对。”梅非指着他杯中溢出的酒水。“都满了,你怎么还在倒?”
“噢?”他似刚刚反应过来,连忙住了手,放下酒壶。
“四师兄,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样子?对了,这一次桃色有跟你一起来么?”
方雪卿刚刚舒缓一些的脸色立刻又沉了下去。
梅非心知不妙。看来问题正出在桃色的身上,被自己无意中给碰了个正着。
“老四他从出发开始就一直这样神思恍惚,到现在也没有缓过来。”容璃看了他一眼。“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肯说。小五,你平日跟老四最好,待会儿可以替他疏导疏导,解开心中郁结。”
“三师兄,瞧你说的,我哪儿有什么郁结?”方雪卿笑了笑,举起酒杯。“来来来,好容易聚聚,咱们再干一杯!话说这鱼啊,可比大师兄烤的还好吃些!”
五人笑笑闹闹,一直到猫耳巷也渐渐冷清起来,这才打道回府。
上官久回了尹家,连隐扶着喝得醉醺醺的方雪卿走在梅非和容璃的身后。
梅非叹了口气。“四师兄一定有心事。”
“的确有。大概还和桃色有关。”容璃不缓不急地走着,丝毫没有醉意。
“三师兄,我怎么就从没见你喝醉过?”梅非很有些纳罕。“难道你的酒量真那么好?”
容璃微微一笑。“我也很想醉一场,奈何怎样也醉不了。”他侧过脸来,清冷的眉眼只染上了些许红意,就像大婚那日所见,无论他喝了多少酒,都无奈地保持着清醒。
“你可以装醉,也许装着装着便真醉了。”梅非打趣道。
容璃轻笑一声,点了点头。“小五说的有道理。”
“三师兄,你——过得好么?”
“什么样算是好,什么样算不好?”容璃的声音有些飘渺。“反正所有的事都朝计划的方向走,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也许这一辈子都这样下去罢。”
梅非的心里忽然有些难受,说不上是为他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嫂子这次也来了?什么时候介绍给我们认识罢,”梅非转开了话题。“岭南红月,可是出了名的人物。”
“好。”容璃轻声答应。“小五,你当真与莫无辛交好?”
梅非也不掩饰,索性直接说了实话。“是。我喜欢他。”
容璃的脚步一顿,随即又继续往前。“你可知道我们这一次为何要来西蜀?”
“知道一些。”
“小五,以我所见,西蜀不会加入到平阳和岭南的联盟之中。但就算他们真想中立,到最后也难免被牵涉入世。若你与莫无辛有所牵绊,那么将来——”
“三师兄,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梅非苦笑一声。“你是担心将来我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容璃侧过脸来望着她,柳叶般的双眸微眯,在月色下晦暗不明。
“世事难料。师兄,虽然你的人生有条不紊,我的人生却意外连连。夹在中间,未必就是件坏事。”梅非摇了摇头。“师兄,有许多事,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只希望你能相信,小五就是小五,从来都没有改变。”
容璃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又转过头去。
“我明白了。”
连隐把方雪卿扶回了西蜀王府安排给平阳贵客的鸿来轩,容璃则把梅非送回了宁远阁。
“时辰不早了。小五,你先歇息罢。”
夜色深沉,西蜀王府里燃了灯,只能隐隐照见路。
“三师兄,你能找着回去的路么?”梅非四周望了望,有些担心。“西蜀王府地形很复杂,我初来时可时常迷路。”
“放心罢。我可不是你,连在呆了那么久的越凤山也能迷了路。”容璃轻笑出声。“每一次都叫我漫山遍野地找。”
两人相视而笑,却渐渐都褪去了笑意。
她依然会迷路,但四处寻她的人已不再是他。是什么悄悄改变了一切?
虽然遗憾,虽然怅惘,却也只能道别,朝着各自的方向渐行渐远。
容璃神情温柔,在她的肩上拂了拂。“小五,早些安睡罢。”
梅非点了点头,折身推开了门。而他也在同时转过身去,沿着青砖小道缓缓向前。两个人都没有再回头。
梅非关上房门,出了长长的一口气。也许今夜过后,她真的可以释然了。
“终于舍得回来了么?”
黑暗里藏着一个影子,幽幽地吐出这么句话。
梅非吓了一跳,随即又反应过来。“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我在等你。”
“怎么不点灯?”这晚没有月亮,四周一片黑暗。梅非只能从声音来辨别他的方向。“你要吓死人么?”她转身正要去抽屉里找火折子,却感觉到腰身猛地被人从后抱住,一具微凉的胸膛便贴了上来。
“怎么这么冷?”她抚上他的手,被他手上的凉意激得一个哆嗦。“你在这儿待了多久了?”屋子里没有烧暖炉,冷风从各个缝隙钻进来,呼呼作响。
“晚膳回来,我便一直在这儿。”他埋首在她的脖颈上瓮声瓮气地回答,冰冷的鼻尖又让她一寒。
“为什么不让琦芳点上暖炉?”她拍拍他的手,有些生气。
“有人要抢我的夫人,我哪儿还顾得上取暖?”他的声音闷闷地,很有些委屈。
梅非又好气又好笑。“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她侧过身子,摩挲着捧起他的脸。
黑暗里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通过那双略微黯淡的燕眸稍作想象。
“前有狼后有虎,我担心得很。”
梅非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你说谁是狼谁是虎呢?不好好在自己屋里呆着,却跑到我这儿来吹冷风。你是在使苦肉计么?”
“不止。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用美人计。”
“好啊,让我看看,美人在哪儿呢?”梅非的手放到他肩上,才发现他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衣。
“在这儿。”莫无辛低笑一声,抓住她的手便往自己的领口里面放。
梅非本想挣扎,却触到他如凉璧般顺滑润泽的皮肤,玩心顿起,索性顺势沿着那领口溜了进去,在他的胸口上摸了一把。
“唔——小姐,你是在轻薄在下么?”
“非也。”她笑了一通。“我是在验美人。”
“既然如此——”他的声音沉了沉。“得验得仔细些才是。”
梅非翘着唇,往他的脖颈上咬了一口。“色桃子。”一只手却已沿着他的胸膛朝下,踏着节奏朝他腿间而去。“这儿——可是重中之重。”
他低哼了一声。“坏丫头,轻些——唔!别停——”
梅非抽出手来往外逃,又被一把拉了回去。可想而知,好一顿暴风骤雨。
两人亲昵的笑声,交颈缠绵的温言柔吟,让着初春的凉夜也渐渐有了些夏的躁动。
当然,某人心中那些酸情涩意,醋海洪流,也在这躁动中全都化作了绕指柔波。
果然是,说得多不如做得多。梅非在这片柔波中晕头转向,隐约冒出这样的想法。
做得多的后果,便是第二天两人齐齐睡过了头。
梅非被满脸焦急的莫无辛推醒的时候,阳光已经钻进了围帐。
“怎么了?”她揉了揉眼,惺忪之间只看见莫无辛白皙的胸膛在眼前晃啊晃。“天都亮了——不要——我还想睡。”
“小梅子,我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很重要。”
“什么事?”她阖着眼,砸吧砸吧嘴。
“我梦见你被连隐拐跑了——你不会被他拐跑的对么?”
梅非极其无语。她恶狠狠地睁开眼。“你所谓的很重要,就是这件事?!”
莫无辛撑着头,鸦发散落在枕头和肩膀上,满目忧伤。
“这难道不重要?让我担心了一宿。”
梅非往他腿上蹬了一脚,硬生生地把他就这么光着蹬下了床。
“有多远走多远,千万别回来。”她头一埋,把自己的头塞到被子里,打算补个眠。
莫无辛可怜兮兮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始乱终弃,吃完了就丢——我的命真苦。”
梅非没理他。
他往床上瞄了一眼,慢吞吞地把衣服拿在手里晃了晃。“小梅子,难道你不想看美人穿衣?”
被子里传来闷声闷气的声音。“美人脱衣还差不多,穿衣有什么好看的?”
他谄媚地迎上去:“我可以穿了再脱,脱了再穿,穿了再脱——”
梅非突然掀开被子,猛地坐了起来。
莫无辛愣了愣。“脱了再穿。”
“说到阿隐,倒真有件重要的事。”她一脸严肃。
“什么?”他有些憋屈,敢情自己刚刚的讨好压根儿也没进人家的耳朵。
“他昨天跟我说,打算加入到平岭联军。”
“哦?”他走到床榻前坐下,神情却丝毫不见意外。
“你怎么这么平静?”梅非纳罕。“不会连这也在你意料之中罢?”
“虽不在我意料之中,却可以理解。”他将她连同被子一同抱住。“连隐他果敢又有野心,你该为他高兴才是。”
“看你说的,倒好像你比我更了解他。”梅非将下巴搭在弯曲的膝盖上,有些惆怅。“我还是有些担心。”
“放心罢。若他都无法在这场战事中生存成长,又怎么面对将来更多的磨难,怎么让为大夏卖命的将士们心服口服?”
“他也是这个意思。”梅非点了点头。“可是战场上诸多意外,有时候并非只靠能力和头脑就能活下去。无辛——”
“我明白。”莫无辛笑了一声。“我会安排人保护他。”
梅非终于露出了笑容。“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融为‘一体’。”他意有所指,眼神往那些个不该去的方向溜啊溜。
梅非瞪了他一眼,唇角却忍不住上翘。“臭流氓。”
她脸颊微红,眼眸微湿,混合着刚醒时的慵懒,有种说不出的妩媚。莫无辛只觉意乱神迷,手臂一紧,又上前索吻。
两人唇齿刚贴,便听得外间房门被人敲了两声。
“姐姐,醒了么?”
57、五十七章 雪卿醉酒
梅非惊恐地跟莫无辛对视了一眼, 猛地将他一推。
莫无辛没防着, 又被她给推到了地上。
“快快快快快!”
她蹦起来,胡乱地拿起地上的里衣就往身上套。“你快走,窗户在那边!”
莫桃子同学很不满地黑了脸。“你就那么紧张?还要让我从窗户走?!”
梅非见他又炸了毛, 只得替他顺顺。“乖啊,要是被阿隐看见了那多尴尬。你就从窗户那往外一跳, 再越过那个花架回自己的房间啊。”
他闷闷地低头。“反正你也快嫁给我了,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还没定么?”梅非无奈, 只得在他唇上亲了亲。“阿隐他还是孩子, 看到这个可对他今后的身心发展非常不利……”
“孩子?”他嗤笑一声。“就你还当他是孩子。”
莫无辛懒洋洋地穿了衣服,百般无奈地从窗子里跃了出去。
这不是他第一次翻窗,却是最憋屈的一次。怎么搞得像被人捉奸?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他蹲在窗户下面想了想, 决定尽快把小梅子给纳为己有, 以免这种情形再次出现。
想通了这点,他才站起身, 抖了抖衣服上的褶皱。
一抬头, 只见莫无伤和莫无忧双双站在不远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莫无辛愣了一瞬,心中哀鸿遍野。想必刚刚的情形已经被他们看了个一清二楚——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兄长形象,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然而莫无辛毕竟是身经百战,专擅化尴尬于无形。他咳了咳, 没有窘迫,甚至没有脸红,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朝弟弟妹妹点点头。
“二弟, 三妹,早啊。今儿个天气不错。”
莫无伤和莫无忧神情怪异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跳下来的那扇窗户,不约而同地答道:“大哥早。我们还有些事,先走了!”
说完,两人逃也似地走得没了影。
莫无辛摸摸下巴,心想果然人还是得厚颜无耻一些的好……
梅非在房间里,手忙脚乱地整理好了衣裳,又拿簪子把头发别好,这才去开了门。
连隐站在门口,朝她浅笑。“刚醒么?”
“是啊!”梅非忙不迭地点头。“阿隐,你怎么这么早来找我?”
“四师兄他不见了。”连隐的脸上有些焦急。
“不见了?”梅非惊道。“你把情形跟我说说。”
“昨天夜里他喝了个大醉,是我扶他回房休息的。谁知道今儿个一大早我去叫他,却看见他房门开着,房间里却没有人。”
“我知道他去干什么了。”梅非转过念头,心中有了数。“阿隐,今天你们不是还要面见西蜀王?”
“是。四师兄情况不对,我特意提早了时间去叫他,谁知道——姐姐,我先去三师兄那里说明情况,找四师兄的事就拜托你了。”
“好。我立刻就去找他。”
“好,就这么定了。”连隐刚要离开,目光却落在她的发间顿了顿,立刻阴沉了下去。
“怎么了?”
连隐摇了摇头,又微微一笑。“姐姐,我先走了。”
“好。”
待他走远,梅非才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自己的发髻,这才发现刚刚匆忙之间插在自己发间的不是自己的那只白檀木簪,而是莫无辛的白玉簪。
一定是被阿隐发现了……梅非欲哭无泪。
她一面在心里抓狂,一面迅速地梳了发髻换了簪子,匆匆忙忙地往外赶,径直往锦城里离王府最近的酒馆奔去。
果不其然,真在里面发现了方雪卿的身影,还不是一个人。
他身边坐着一个粉衣男子,粉衣男子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上去很有些暧昧。
梅非一怒之下,冲过去给了他一巴掌。
“居然敢趁我师兄醉酒占他便宜?!你个死断袖!”
她怒气冲冲地朝那粉衣男子一瞪,瞬间傻了眼。
那男子捂住被打的侧脸,又气又怕。“你你你——又是你这个凶女人!”
居然是茅房兄,那位屡次调戏上官久最后被他胖揍一顿关茅房的容瑜。
梅非心中百感交集。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这家伙难道之前还被教训得不够么?这次又打上方雪卿的主意了。
“这儿可不是平阳。不管你是谁,也不能趁人家喝醉了行不轨之事!”
梅非激扬愤慨。
“我哪儿不轨了?我不过是看他伤心,好心安慰安慰他啊——你这个不讲道理的野蛮女——”他说着说着,居然眼眶含泪,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梅非傻了眼,索性不再理他,改坐下,推了推趴在桌上的方雪卿。“四师兄?四师兄?”
方雪卿勉强抬了头,眯着眼看她。“原-原来是-小五!来,一起喝!”他浑身酒气,舌头也撸不直。
“还喝什么啊喝?!你忘记了今天的事么?”梅非有些生气。“四师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知轻重了?”
方雪卿醉笑了两声。“什-什么轻,什么重?就让我再-再喝点儿……”
说着,他便拿起桌上的酒壶往喉咙里灌。
“你——”
“他那是失恋了。”容瑜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被梅非一瞪又给吓了回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只有容二公子来西蜀么?”
“凭什么他能来,我不能来?”容瑜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声,又在梅非凶巴巴的眼神下不自觉地低下声去。“我偷偷混进队伍里,跟着一起来的。”
“你怎么知道四师兄他失恋了?”
“我看得出来,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容瑜居然收起了那副欠扁的猥琐样儿,仰头侧脸,表情忧郁。“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你看得出来?”梅非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是快点儿以圆润和谐的方式出去罢。”
“圆润和谐?”容瑜不解,正想问,却见梅非凤眸一眯,右手朝他扬了扬。
他立刻转身狂奔逃了出去,期间踢倒两个凳子一个小几,摔了好几个跟头。
梅非摇摇头,叫伙计拿了一碗醒酒茶,递到方雪卿面前。
“四师兄,你这风流不羁的惜缘刀,难道要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失恋算得上什么?借酒浇愁,只会让人更加难以自拔。”
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曾做过相同的事,也正因为那一次才跟莫无辛纠缠不清,终于再也解不开这结。
若当时遇上的不是莫无辛,而是别人——她忽然不敢想下去,心中生出些庆幸。
其实她很幸运罢?错过了容璃,却遇上了莫无辛。
方雪卿轻笑一声,看着手上的酒杯摇了摇头。“我早已无法自拔。”
“是因为桃色?”梅非试探性地问。
方雪卿没有回答,只拿起那碗醒酒茶往嘴里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幽幽地回答:“我真傻,真傻。被这么个心机深沉的女人骗了个团团转。”
“虚情假意?”梅非皱了眉。“师兄,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桃色对你应该是真心的。”
“真心?”他冷笑一声。“她那是真心欺骗,真心利用!”方雪卿忽然转向梅非,盯着她的眼:“小五,我还记得你当时对我说的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桃色她——”
“是。我知道一些。”梅非点了点头,脸色沉静。“但你现在要做的,是放下一切情绪,跟三师兄他们一起面见西蜀王。”
方雪卿一愣,随即满脸懊悔。“我竟然忘了这件事!”
“四师兄,今后你会是三师兄的左膀右臂。因自己的情绪而误了事,让他失望事小,若因此连累他人,怎么对得起咱们越凤派义薄云天的名声?”
方雪卿被她说得羞愧不已,频频点头。“小五说的是。我只顾着自己伤心,却忘了大事。”
“别说那么多了,赶紧回王府,换身衣服去见三师兄罢。这件事,就算他不追究,你也该自省一番才是。”
方雪卿讷讷。“小五,我发现你跟师父倒是越来越像了。”
“换了谁也会这么说你。”梅非拍拍他的肩。“瞧你这一身酒气的。快回去罢。至于桃色的事,等这次面见结束之后,我再跟你慢慢说。”
西蜀王府的议事大厅,西蜀王莫齐不缓不急地迈步而入,莫无辛和尹玄昭紧随其后。
容璃和姜红月坐在右侧的贵客位上,方雪卿和连隐则坐在左侧位,四人起身,先向莫齐行了一礼。
“四位快请坐,不必客气。”莫齐一掀衣摆在主座上坐下,莫无辛坐在他身旁的位置,而尹玄昭则立于两人身后。
“莫王爷,这次我等前来西蜀,只为两件事。”容璃清浅一笑,眸中贵气熠熠,却不逼人。“其一,家父常言与莫王爷同僚已久,近些年来却鲜少谋面。此番特遣容璃觐见问候,并呈送书信一封,以示平阳与西蜀交好之意。”
莫齐温和地笑着点头。“平阳王真是客气了。”
容璃身旁的姜红月也微笑着开了口。“莫王爷,家父听闻夫君与红月此行,亦命红月送上礼物,以示岭南之诚意。”
她将手边一只长形紫檀木盒交与容璃,容璃起身,将这木盒连同他手中那封盖了平阳王金印的书信奉上,尹玄昭上前几步接过,送到莫齐手边,将木盒的盖子打开呈给他看。
正是一丛鲜红色的珊瑚树,虽然不大,却内镶明珠,璀璨生光。
“岭南王有心了。”莫齐呵呵一笑,将那封书信拆开,细细观阅了一遍,又合上放在一旁。
“素闻碧璃公子和红月神女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天生一对璧人。”莫齐赞了一声,转头朝莫无辛吩咐道:“无辛,碧璃公子与红月神女大婚,我们西蜀也未曾参加,实在失礼。你看——”
“父王说的是。府中正好有一柄雪玉如意,正好补做贺礼。”
莫齐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就依你所言。”
“孩儿稍后便让人送到鸿来轩。”莫无辛唇角微勾,燕眸深邃莫测。
“此等薄礼,权当老夫赠予二位的新婚贺礼。二位请勿推辞。”
“多谢王爷。”
尹玄昭在他们身后颔首一笑,随即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
“容二公子,此番来西蜀,还请多留几日,让无辛带你们四处看看。”
容璃有礼地略一点头。“王爷美意,容璃却之不恭。”
莫齐又朝方雪卿和连隐打量了一番。“容二公子身边人果然都英姿不凡。”
“雪卿和阿隐与晚辈皆为同门,得他们二人相助,实乃晚辈之福。”
“看来越凤派果然名不虚传。”莫齐转向方雪卿和连隐。“若我西蜀多些二位这样的人物,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
“哪里。承蒙师兄青眼,我二人只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雪卿拱手谦道。
“王爷过谦了。世子大人才算得上是位人物,谋略过人,行事高明,实在叫人钦佩。与我二人实是云泥之别。”连隐双目坦荡,从容应对。
莫无辛唇角的笑意深了深,燕眸中偶有光线掠过。
莫齐的眼一眯,又往连隐身上扫了一眼,转而颔首微笑。
寒暄了一番之后,容璃四人告辞离开。
莫齐命莫无辛相送,自己却和尹玄昭留了下来。
“王爷,从这一件玉如意所含之深意,正可看出世子如今行事老道,滴水不漏。您也该放心了罢。”
“不错。”莫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玄昭,你看着这孩子长大,一直暗中培养帮助于他,本王心里有数,他却不知。他如今长大成熟了,却相疑于你,实在叫本王无奈。”
“他相疑之人又何止我一个?”尹玄昭呵呵一笑。“王爷,对人设防,不轻信于人,对于世子所处之境乃是好事。”
“你心怀大度,本王却深感歉意啊。”莫齐摇摇头。“玄昭,你对那位梅公子怎么看?”
“梅隐公子?”尹玄昭双目微眯,试探地望向莫齐。“少年出众,龙章凤姿,卓而不凡。不知王爷何出此问?”
“本王听无辛说过,他就是小非的弟弟,也就是林太傅的儿子。”莫齐叹了一声。“这孩子生得出众,倒让本王想起当年林太傅的风姿。不知何故,本王总对他有种亲切之意。”
“既然王爷与他投缘,大可与他多多接触。”
“如今他是容璃的属下,本王也不好特意与他来往。”莫齐摇了摇头。“只是他加入了平阳与岭南的联军,恐怕小非她会为难啊……”
“王爷,事情也许并不如我们所想。即便如此,梅姑娘她一定也早有心理准备。”
“玄昭啊,你是不是还对小非心存疑虑?”莫齐微皱了眉。“私下里你总称她‘梅姑娘’,而非‘公主’。这实在有些不敬。”
尹玄昭神情微变,却依然恭敬地应道:“王爷说的是。属下以后会多加注意。”
58、五十八章 薰草伤身
莫无辛送容璃四人至鸿来轩门口。
“有劳世子大人。”容璃抱拳向他行了一礼。
“世子大人请留步。”姜红月亦出声道。
“二公子与夫人相敬如宾, 琴瑟和鸣, 实在叫人心生感慨。”莫无辛微微一笑。
容璃笑而不语。
“听闻世子亦觅得心上佳人,不知何时大婚?”姜红月倒不忸怩,大方地发问。
莫无辛唇角上勾, 似心情愉悦。“应该不远了。诸位不妨待在下大婚之后再走,也好让在下好生招待一番。”
“平阳还有俗事要务, 怕是耽搁不了那么久。”容璃笑得有些勉强。“世子美意,容璃心领了。”
“既然如此, 也不勉强二公子了。”莫无辛满脸惋惜, 又勾着唇转向连隐。“隐公子,刚刚那些话在下都铭记在心,希望有一日能如数奉还。”
连隐面色一冷, 随即又笑了一声。“会有那么一天的。”
“如此, 在下先行告辞。”
莫无辛又朝他们施了一礼,这才转身而去, 脚步轻快。
容璃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 垂下眼,匆匆折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姜红月愣了愣,明艳的眉眼中略有疑惑。她朝方雪卿和连隐问道:“夫君他似乎有些不对劲。你们可知道为何?”
方雪卿咳了咳。“大概是累着了。”
姜红月也不追究,朝两人点了点头。“我也先去休息了。”
姜红月走后,方雪卿才摸了摸下巴。“小六, 这莫无辛说的大婚——不会是跟小五罢?!”
“谁知道?”连隐冷笑一声。“他想得倒是挺美。”
“他最后对你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连隐的眸色一凉,眉头微蹙,抬首望向宁远阁的方向。“宣战……”
“宣战?!”方雪卿大惑不解。“他干嘛要跟你宣战?”
连隐笑了笑, 没有回答。
“今儿个真是奇怪。还有啊,三师兄明明说了有两件事,怎么只跟西蜀王说了一件便走了?”
“第二件事,就在那封信中。”连隐略一沉吟。“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封信的目的是要西蜀王表明立场。”
“可是——西蜀王并没有说什么表明立场的话,三师兄怎么也不追问?”
“因为三师兄他已经得到了答案。”连隐踱了两步。“答案就在那柄玉如意里。如意如意,莫无辛和莫齐的意思是如他所愿。他们会保持中立。”
“原来如此。”方雪卿恍然大悟。“这些个弯弯绕真是厉害。小六,你这心思转得可真快。”
连隐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对了,我得去找小五,问她一些事情。”方雪卿顿下脚步。“待会儿回来。”
宁远阁内,梅非抱了一碟子腌青梅,拿了一本书看得不亦乐乎。
莫无辛推门而入。
梅非抬了抬眼,冲他晃了晃手。“无辛,来。”
莫无辛勾着唇坐到她身边去。“在看什么?”
“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梅非神秘地冲他眨了眨眼,把封面往他面前一送。
上头赫然印着“大夏旧说”四个篆体小字,蓝色封面,看上去有些破旧。
“这里头记述了大夏开国以来的一些野史传说,也有些好看的传奇故事。”梅非翻了一翻,拿了颗梅子塞到莫无辛的嘴里。“很有趣儿,不知道是谁编著的。怎么样,谈得如何?”
“已经跟他们暗示过了西蜀的态度。容璃应该是明白了。”莫无辛嚼了嚼,酸得燕眸也眯成一条缝。“这么酸——”
“你不喜欢?”
“也就你喜欢。”莫无辛笑了一声,忽然神色一凛,盯着她仔细地看了看,最后视线集中在她的小腹上。
“小梅子,该不会——”
“怎么了?”梅非抬眸,见他脸上的神情怪异,半是激动半是欢喜。她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莫无辛贴近她,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便往她小腹上摸。
梅非一面笑一面躲。“你干嘛?!”
“别动!”莫无辛有些紧张。“说不定,你已经有了咱们的孩儿……”
“孩儿?”梅非先是哭笑不得,又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一眼。
“无辛——”
“什么?”莫无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小腹,仿佛这里头已经有了个小生命。
梅非的脸色有些凝重。“其实——”她咬了咬唇,把他的头捧起来。“我不会怀孕。至少现在不会。”
“为什么?”莫无辛很是疑惑。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么?”她垂下眸。“早在那时,我便用薰草送了酒服下,一年之内,我不会怀孕。”
莫无辛的脸上满是震惊。
“小梅子,你怎么用这样伤身的方法?”他脸上的神情随即化作悔恨和痛楚。“我该想到的——”他抬手捧额,声音也颤抖了几分。
他与她一夜风流,却忘记了她毕竟是女子,会面临怀孕的可能。他们两人在那时并无相许之意,以梅非的脾性,自然不会因为一个错误为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怀孕生子。
所以她用了这个古方,果断地杜绝了自己一年之内怀孕的可能。
这个方法简单有效,却颇有些伤身,一年之后再要怀孕时一定得好生调养,否则很容易小产。
“跟你的那次意外,让我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梅非垂着头,低低地说。“当时我想,将来一定还会面对更多的意外,但唯一不能发生的意外便是孩子。”
“若真有了孩子,我怕自己因为孩子被人挟制,也怕这孩子会成为我的牵绊,或是为我所连累。所以我——”
她不再说下去。
莫无辛可以想象,这个女子是如何下定了决心,找来薰草瞒着所有人服下,又是如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他以及所有其他人的面前淡定来去。尤其那时,她心里头还装着另一个人,刚刚受过失恋的伤。
他想到那时和她第二次缠绵时,她的身体对药物的反应过大,在平阳湖里泡了冷水之后她居然轻易地着了凉,还有之后的些微细节——她本是习武之人,身体怎会那么弱?可气的是自己竟然一点儿也没想到。
他的眼眶发胀,不敢看她。从未有一刻像此时一般悔恨,只恨自己的无意放纵制造了这个意外,制造了她身心最深刻的伤痛。
“梅儿,我——我真该死!”他颤抖着嗓音不敢抬头。“连隐说得没错,是我伤了你。我不知道——不知道——”
堂堂的桃花世子,此刻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浑身发冷,害怕下一刻她便要离开他,又觉得即使她离开也是自己活该。
温软的手指忽然触碰到他的脸上。“无辛,别这样。这件事,你我都有错。这是我为自己的荒唐付出的代价。”
“但我不后悔。”
她轻轻说完这句话,将他的脸抬起来,对着他略微发红的燕子眸。
“就像那次在山洞里回答你的,我不后悔。”她眯着眼,贴向他的额头。“虽然付出了代价,但好在是你。好在我遇到的是你。”
莫无辛的喉咙里传来一声深远的叹息声。他快速地伸手,将她抱紧在怀里。
“莫无辛遇上梅非,何其有幸。”
梅非翘着唇角,伸手抱着他的腰。“若你真想要——等这一切过去之后,那时薰草药效已过,我们再努力。”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朝他的下身不怀好意地望了望。“还是——你对自己没信心?”
莫无辛被她话中的意味逗笑,摇了摇头,心中柔软一片。“臭丫头。没信心?难道你还没体会够么?”
她转着眼珠子。“谁知道呢?有的人年纪大了之后力不从心,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年纪大?”莫无辛啼笑皆非。“力不从心?看来你的确还没体会够……”
说着他的手便朝她衣内钻。
梅非笑着往旁边躲。“别-别来!我有正经事跟你说呢。”
“什么事也比不上我的尊严重要。”莫无辛压住她的手,在她腰上挠了挠,梅非笑得合不拢嘴,拼命地躲闪。
“别闹——哈哈!”梅非翻来翻去想要躲开,却被莫无辛压得死紧。
“啊——哼!”
方雪卿站在门口,神色尴尬地左顾右盼。
莫无辛的手一松,梅非赶紧直起身来,顺便瞪了他一眼。
“四师兄,你怎么来了?”
“那个——门没关。”方雪卿咳了咳。“打扰了。”他这句话主要是对着莫无辛说的,而此时后者正讨饶地望着梅非。
梅非递了个眼色,莫无辛这才直起身,一本正经地说了句:“无妨。方公子来找小非?”
“来找她聊聊,当然,也没什么要紧的。”方雪卿的视线在两人身上轮流来去了几回。“要不——我先走,待会儿再来?”
“别,四师兄,我也正要找你。”梅非把那一本《大夏旧说》塞到莫无辛手里。“无辛,你先回房去,待会儿我再找你说刚刚那件事。”
“也好。”莫无辛朝方雪卿点了点头,绕过他出了门。
方雪卿扭头目送他走远了,这才一脸暧昧地走进了房间。“小五,你厉害。”
他竖了个大拇指,满脸赞叹。
“那当然。”梅非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四师兄,你来找我,是问桃色的事情?”
“是。”说到这个,方雪卿的脸色又黯淡了下去。“小五,桃色她不是一般人。”
“这一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梅非叹了口气,倒了一杯香茶递给他。
方雪卿将茶盏握在手里,眉头微蹙。“你之前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心中就隐隐有些猜测,但最终还是置之脑后。我以为她既然跟了我,从前的事便不必再计较。谁知道——原来一切都在她掌握中。”
他冷笑了一声,有些凄然。“这样看来。我的感情,我的作为,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师兄,暂时别下结论。先说说罢,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她在跟一些可疑的人接触。而且——”他似有些难于启齿。
“什么?”梅非追问道。
方雪卿咬牙,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行房的时候,她身上——有水纹。”
梅非心下一沉。桃色果然也是天水派的人,这样说来,倒是证实了他们的猜测。
“大师兄曾经说过,天水派的弟子,在动欲之时身上会呈现水纹。我怀疑她正是天水派人。”方雪卿脸色沉凝。“她的水纹呈现在右腿膝盖内侧,我也是很偶然才发现的。”
“大师兄,我记得当时你们刚在一起时,她还是处子之身?”梅非皱着眉。“就算她是天水派人,也许也洁身自好,或者其中另有隐情?”
她仔细思量斟酌。“大师兄说过,天水门的心法只要一修炼,身上便会呈现水纹。但真正要大成,则需要与人行房,对人采补。四师兄,我看你的功力未退,精神也很好,说明她并未对你行采补之术。也许她只是修炼了心法,而为了你放弃了令心法大成的机会。”
“你说的我也想过。”方雪卿也顾不上窘迫。“所以我原本也不想再追究下去。这次来西蜀,我只想一个人冷静冷静,便把她留在了平阳。可是来西蜀的路上,我无意中碰见了她跟一名男子态度亲昵,虽然她装作不认识我,神情也有些不同,但那容貌我却是一点儿也不会认错。”
“等等。”梅非皱眉。“你在哪儿看到的?”
“湖州。没想到我刚离开平阳,她就——”
“湖州?”梅非心里有了数。“你看到的恐怕不是桃色。”
“不是?”方雪卿一愣。“那会是谁?”
“那个女子名为笑语,也是天水派的人。我想她跟桃色一定有着血缘上的联系。也许正是她的孪生姐妹。”梅非摇了摇头。“我们路过湖州时也遇上过她。你若听她声音便知,跟桃色是全不相同。”
“原来是这样?”方雪卿的神情很复杂,喜忧参半。
“你误会她了。”梅非叹了口气。“四师兄,桃色对你的感情自然是不容怀疑,但她的确另有身份,这也是事实。”
“我明白。”方雪卿点点头。
“天水门现在全为冯傲所控制,它的门主便是冯傲的人。所以桃色在你身边,一定也同时在替冯傲做事。”梅非看了他一眼。“我想天水门一定有一套控制门人的方法,否则她也不会这样为难。四师兄,你还是找机会与她把话说清,弄清她的苦衷再想法子。”
59、五十九章 红月心计
莫无辛半倚在榻上, 翻着那一本《大夏旧说》, 看得津津有味。
“世子,请用些银耳羹。”
柔和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勾了勾唇角。“先放在桌上罢。”
“是。”
咯哒一声,是瓷盏与桌面轻贴发出的轻响。“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替我揉揉肩。”
“是。”
来人迈着小碎步走到他身后, 伸了手替他按揉肩膀。“力道可好?”
“太轻。”
“现在呢?”
“太轻。”
“现在如何?”身后的声音沉了沉,不复之前的轻柔。
“太轻。怎么, 没用饭么?”他皱了眉,相当神气。
“莫无辛!你给我差不多点儿!”他头上挨了狠狠的一下子。
莫无辛轻笑一声, 看也没看, 直接把身后人拽到自己的膝上。“难得小梅子乖乖地服侍,我自然得多享受享受。”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梅非丧气。“我还特意从琦芳手里把这银耳羹拿了过来,还学她的声音来着。”
“你还没进房间, 我就听出来了。”莫无辛笑着在她鼻尖上刮了刮。“你习过轻功, 脚步要比一般人轻些,步速也快许多。”
“没意思。”梅非不满。“怎么样, 这本书你看得如何?“
“的确很有意思。”莫无辛把书放到一旁, 将桌上的银耳羹端过来,盛了一勺送到她嘴边。“里头记录了许多大夏国从前的传说。”
梅非张口接下,大口地咽了下去。“尤其是这里。”
她把书拿了过来,翻到开头几页,指给他看。
“根据这书里的传说, 数百年前,夏文帝建国初期,曾请了位鼎鼎有名的岳天师为大夏的国运卜卦。当时的卦语颇有玄机, 称大夏数百年之后,将有亡国灭族之祸。然而这灭族亡国之祸尚有一丝生机,若能转危为安,便能再得盛世百年。”
“照这么说,这卦倒的确很准。”莫无辛若有所思。“不过这些所谓传说,大多是后人编造出来以博取民众关注的故事罢了。”
“就算是故事那又如何?”梅非狡黠一笑。“我们要的,不就是能让所有人相信大夏还会复兴的故事?”
“臭丫头,你倒是越来越精明了。”莫无辛会过意来。“得人心者得天下,这是个好办法。”
“再说,也许这是真的呢?”梅非犹豫了一下子,还是开了口。“有一个传说你一定听过,就是夏文帝的乾坤神剑。”
“当然。传说夏武帝手持乾坤神剑,身披琅琊宝甲,一统江山,平定天下,无人能敌。然而夏武帝薨逝之后,那把神剑和那件宝甲也随之不见,令后人猜测纷纷。”莫无辛勾了勾唇。“眼见为实。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我想这也不过是传说而已,或是后人的穿凿附会,顶多是上好的利剑盔甲,硬生生说成了神兵。”
“不。乾坤神剑和琅琊宝甲,都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莫无辛的神色一肃。“当真?”
“当真。”梅非点了点头。“所以许多传说也有依据。只是人们太久未亲眼所见,便不敢相信这些传说了。”
“若真是如此——。”莫无辛燕眸眯了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梅非笑着往他怀里一倒。“跟我想的一样。”
莫无辛坏笑一声,揽住她的腰。“我们在这儿谋算天下,也算得一对志同道合的乱世夫妻了罢?”
“志同道合是不错,夫妻还未定。”梅非故意板了脸。“我还得考虑考虑。”
“还得考虑?”莫无辛相当不满。“不都试过好多次了,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
梅非皱了眉,两只手分别朝他左右脸侧揪去。“你就不能说话含蓄点儿,文采风流点儿?”
莫桃子摸了摸下巴,沉思了一刻。“要文采比较难,要风流倒可以试试。”
“你倒是敢试试!”梅非手下用力一揪,莫无辛惨叫出声。“夫人饶命!”
“叫错了!”梅非继续用力。
“小梅子饶命——”
“再换一个。”
“女侠饶命……”
这还差不多。梅非满意地松了手,只见莫无辛俊脸上一边一团红印,可怜兮兮。
这时,琦芳的声音从门外轻柔地传来。
“世子,西蜀容夫人求见。”
“容夫人?”莫无辛神情微讶,跟梅非对视了一眼。
“是姜红月罢?”梅非转了转眼珠子。“她来见你?”
“姜惊澜的女儿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莫无辛询问地望向她。“小梅子,你愿意见她么?若不愿意,我找个由头回绝了就是。”
“不用了。我倒正想见她一面。只不过她单独来找你,想必也有些要单独同你说的话,我在似乎不太方便。”
“那还不简单。”莫无辛轻笑一声。
琦芳姜红月引至花厅,莫无辛已站在花厅中央,朝她微微一笑。“容夫人请坐。琦芳,沏杯茶来。”
花厅比正式的王府迎客大厅要小了不少,但因为盖在花园中,别有一番雅致。两双竹椅相对而设,中间一只翠竹案几,放了笔墨纸砚。竹椅的后方还有六扇的竹藤曲屏,曲折含韵,巧妙地挡住了花厅后方的景色。
“不必麻烦了。”姜红月面容带笑,目光却冷静自得。“红月前来,实有些要事想同世子大人言说。”
莫无辛朝琦芳摆了摆手,她会意地退出了花厅。
“夫人有何事,但讲无妨。”
姜红月倒也直爽,毫不拘泥。“世子金口玉言,令夫君与妾身不虚此行。妾身与夫君心甚感激,故特来相谢。”她将手中一只沉香木匣放在案几上。“听闻世子也将大婚,这就当是我们夫妻送给世子和未来世子妃的贺礼。”
“夫人实在客气了。一切都是父王的意思,我并无甚功劳,何须言谢?”莫无辛瞟了一眼那只沉香木匣,唇角一勾。“夫人的礼物,在下只怕受之有愧。”
姜红月大方地一笑。“世子请勿推辞,明人不说暗话,其实妾身到这儿来,还有另一件事,想请世子帮忙。”
“什么事?”
“妾身曾经无意间得到一只通体泛蓝的海东青,因为宠爱非常,所以将它锁在笼中好生伺候着,随身携带。谁知刚进锦城的时候,负责打扫笼子的小丫鬟却不小心将它放走,就这么一飞冲天,去而不返了。”
“哦?”莫无辛挑了眉。“夫人请放心,在下定会派人仔细寻找,一旦找到,便会送至平阳返还给夫人。”
“那就多谢世子了。”姜红月叹息了一声。“这只海东青在笼中待得安稳,有吃有喝,受人精心照料,又何必要飞走去那野外天空?”
莫无辛垂下眸,身体后仰,放松靠在椅背上。
“夫人,这海东青本是鹰中之神,翱于九天,俯瞰万物,才是它与生俱来的本性。夫人将它束于笼中,不是损了它的本性?”
“世子说得很对。”姜红月微微一笑。“此事之后,妾身悔恨不已。雄鹰蛰伏,本是无奈。如有机会,便会腾云而起。世子,不知妾身说得可对?”
莫无辛的双手五指松松地交叉,懒散地搭在膝头。
“夫人说得不错。不过你得确定那是雄鹰,而不是安于平和的雀鸽。”
“我相信它是。”姜红月盯着他的眼。
“就算它是,夫人又打算如何?”莫无辛的眼微阖,像是倦极,快要睡了过去。
姜红月看了他一会儿,鲜亮动人的眉眼舒展开来。“若它是,自然得好生尊重对待,同享天空。”
莫无辛唇角微勾,突然睁开眼。“夫人有所不知,这海东青野性难驯,怕是你再如何尊重对待,它也不愿为人所束失了自由。更何况——”他顿了顿,燕眸意味深长。“怎知你所予的天空,正好就是它想要的?”
姜红月微微一愣。
莫无辛身后的竹藤曲屏忽然发出些微磕碰的声响。姜红月刚要抬头望去,却听得莫无辛又开了口。
“夫人所托之事,在下定然尽心尽力完成。”
他言语神情之间,已露了些疲态。
姜红月是聪明人,立刻会过这逐客之意。她朝莫无辛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世子了。时候不早,妾身先行告辞。”她站起身来。
“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多挽留了。”
莫无辛扬声唤了一声,琦芳便推门而入。“琦芳,送夫人回去。”
“是。”琦芳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红月落落大方地朝莫无辛行了个礼,便随着琦芳离开了花厅。
她们两人的身影刚消失在花厅,莫无辛脸上便一扫疲色,转头朝屏风处轻笑一声。
“还不出来么?”
梅非揉着脑袋从后面绕了出来。
“听你们讲话,真是比看《女诫》还要累。”她一边揉着,一边摇头。“就不能直说么?非得拐弯抹角,听得我快睡着了。”
“怎么,磕着脑袋了?”莫无辛把她拉过来。“让我看看。”
“别,海东青大人,我怕你待会儿野性大发啄我一口。”梅非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不过姜红月倒是有些眼力。”
“的确有眼力,还很有城府,懂得绕过父王来找我。”莫无辛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他们想要西蜀也加入到联军,为何在信中不直接邀请,而却在这之后找到了你。”
“这是他们的聪明之处。”莫无辛勾勾唇。“父王为人保守谨慎,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参与进来。所以他们退而求其次,只请求西蜀保持中立。”
“但姜红月却觉得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合作者。所以便想办法要把我拉入到他们的阵营中去。”
“那容师兄为何不亲自来,却要让姜红月来?”
“如果我没有想错,来找我并非容璃的意思。来找我是姜红月自己的主意。”
“她?”梅非沉吟一刻。“有道理。以容师兄的性子,应该是做不出这样的事。这么说来,这红月果然名不虚传。容师兄有她相助,如虎添翼啊。”
“不错。只是他们两个毕竟还嫩了点儿,要跟冯傲那只老狐狸斗,怕是还欠些火候。”
“所以不是来拉拢你了么?可惜你这只黑心桃子未让他们如愿啊。”梅非打开桌上的沉香木匣,一对翡翠龙凤佩落入眼帘。
“虽未如愿,也没彻底绝了这条路。”莫无辛将龙凤佩取出来,拿到她眼前晃了晃。“喜欢么?”
梅非撑了下巴,看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怎么了?”莫无辛见她如此,奇怪地问道。
“桃子,我觉得你有些变了。若是从前,你才不会留什么后招,若不满你的意一定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莫无辛笑了笑,垂下眼。
“那是因为从前无所畏惧,才能恣意妄为。”他的语调清和,不缓不急。“现在有了要护着的人,自然得考虑得万分周全。”
“这么说,我倒成了你的包袱?”梅非的心底柔软,嘴上却还硬着。
“我有说是你么?”莫无辛故作惊讶。“其实我说的是连隐。”
梅非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凤眸瞪成杏核状,朝他脸上狠狠一剜。
“你就消遣我吧!”
莫无辛忍不住偷笑。“别生气——小梅子——”
梅非终于怒了。“有那么好笑么?”
他扶了额,勉强忍住了一瞬,又开始不停地笑。
梅非一气之下,转身就走。刚走出几步,她转过身,蹬蹬蹬上前,往他的腿上狠狠踢了一脚,这才又转身离开了。待到莫无辛从疼痛中回过神来,她已经消失了个没影儿。
梅非回到自己房间,闷闷不乐地刚坐下,外间的门便被敲响了。
她本想不理,转念一想又起了身,拿了桌上装着冷茶的茶壶,一把拉开了门便要泼。
门外的人朝她微微一笑,她赶紧收住了茶壶。
“梅姑娘,打扰了。”
梅非笑得有些尴尬。“哪里。”
60、六十章 穆澈现身
“梅姑娘, 冒昧来访, 还望不要见怪。”姜红月面露歉意。“我知道你是夫君和雪卿公子的师妹,一直想来拜会,却没有机会。”
“哪里的话。”梅非将她往里一让。“夫人请进。”
姜红月迈步进门, 走到了桌边。“可以么?”
“当然。”梅非连忙点头。“夫人请坐。”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红月就好。”姜红月明艳的眼眸带了几分真诚的笑意。“你们几个师兄弟妹平日里都以排行相称, 你是小五,对么?”
“对。”梅非心里颇有些说不清的缭乱。坦白说, 她对这姜红月有些好感, 之前那么多次非正式的交道,让她对这个女子颇有些欣赏之意。
但她毕竟又是容师兄的夫人,而且还跟大师兄有过一段情。梅非想到这点儿, 又觉得有些别扭。
姜红月却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小五, 我知道你们师兄妹几个关系很好,让我也很有些羡慕。”她垂下了眼, 似犹豫了片刻。“其实我这次来找你, 是有些话——”
“红月有话不妨直说。”
“好。”姜红月也松了口气。“小五,我刚刚去找过西蜀的无辛世子。”
梅非笑了笑。“是么?”
“当时在屏风后的人,就是你罢?”姜红月望向她的眼。“其实我讲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不错。”
“小五,我没有想让你为难的意思。”姜红月微蹙了眉头。“只是如今四方鼎力, 西蜀绝无可能置身事外,保持中立。就算我们可以放弃劝说西蜀加入联军,一旦真的打起来, 冯傲他也一定会让西蜀王表明立场。而且据我所知,西蜀这边已经埋下了冯傲的眼线。难道西蜀真要帮冯傲,与我们对立么?”
“红月,我明白。”梅非垂下眸,看着桌面上的茶壶。“只是我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无辛的决定。再说——”
“既然你知道西蜀被埋了眼线,那么平阳和岭南,一定也有冯傲的人。”梅非抬眼望着她,意味深长。“西蜀会有自己的作法,与其担心西蜀的立场,不如先将平阳和岭南的蛀虫给挖出来。否则战事一起,必有内伤。”
姜红月一愣,敛去笑容,神色凝重。
“小五说得没错。只是这蛀虫既然已生了,自然得叫他露出更多破绽,也好来个一网打尽。”
梅非笑了笑。“原来你们都心里有数,我这么一说倒是多余了。”
“怎么会多余,至少我知道你是真心帮助我们。”姜红月的脸上忽然有些寂寥。不过只是一瞬,她很快又收拾了神情,恢复到之前的淡定从容。“小五,希望我们不要有一天站到敌对的两方。”
“希望如此。”梅非定定地看着她。
“还有一件事。”姜红月突然站起身,双臂交叉置于胸口,弯腰向她行了一个岭南传统的大礼。
梅非连忙起身。“红月,你这是——”
“谢谢你。”她直起身来,双目灼灼。
梅非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却轻轻一笑。“如此,我便告辞了。”
一直到她出了门好久,梅非还怔愣在原地。
究竟是为了什么感谢她?难道是在平阳王府被暗算那一次?
她又怎么会知道……
梅非这疑惑,许久也未曾得到答案。
新的问题,很快又到来。
几日之后,容璃一行告辞动身离开西蜀,连隐则留了下来,打算在西蜀多住几天。
不知道算不算巧合,容璃一行人离开西蜀的第二天,西蜀又迎来了另一位客人。
莫齐眉头微皱,看向来人。
“穆公子,这是陛下的意思?”
“不错。”来人一声黑衣,眉眼冷寒,如同千年不化的坚冰。正是许久未见的穆澈。他腰间别着一把圆月弯刀,当他侧身时,便正似一道银弧悬挂。
“王爷,陛下说了,既然连姑娘是连姓皇室唯一的遗孤,自当回归昌平,不能再流落民间。”
“可是——”莫齐有些犹豫。“她毕竟是本王的外甥女,这么做——”
“王爷请放心。陛下既然这么吩咐了,就不会伤害她。”穆澈的神情未变,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卷金黄色的绢帛。“这是陛下的密函,请王爷过目。”
莫齐恭敬地双手捧过密函,展开看了一刻,又重新卷好。
“本王明白了。”莫齐的神情似有些疲倦。“穆公子请下榻在敝府,待我跟小非商量过后,自然会给予答复。”
“也好。”穆澈瞟了他一眼。“陛下对这件事甚是看重,希望你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本王知道。”
“父王。既然冯傲已经将我们逼到这一步,那么我们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莫无辛抿紧了唇,语气坚定。“借此机会,与之决裂。”
莫齐叹了一声。“如今看来,也只有这样了。然而平阳和岭南虎视眈眈,我们先起事,怕是要让他们渔翁得利。”
“或者,我们也可以跟他们联合。”
“联合?”莫齐沉吟片刻。“联合不是不行,但他们的目的是天下,我们的目的是复国,最终还是要对立。”
“但眼前要做的,是对付冯傲。联合三军对付冯傲,应当有一半的胜算。”
“别忘了,冯傲当年是联合了北戎才得以夺位成功。北戎一直以来都是他的盟军,骁勇善战。”
“无妨。父王,我对我们蜀军也同样很有信心。”
莫齐点了点头。
“只可怜了百姓们。这么一战,又要令得他们妻离子散。”
“这一战早晚会来。蜀地的将士们早已迫不及待。我的银桃军也已磨掌擦拳,等待在战场上一洒热血!”
“好,就照你说的。”莫齐一扫眉间愁绪,从腰间扯下一块玉牌。“无辛,虎符听令,叫蜀家军肃清整顿,准备迎战!”
“接令!”
莫无辛半跪在地,接过玉牌。
“等等!”
梅非突然推门而入。
莫无辛起了身,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而莫齐则有些吃惊。“小非,你怎么来了?”
“王爷,小女子有一事相告。”
梅非忽然跪下。
莫齐连忙去扶她起来,也没留意到她的异样。“小非,这是怎么了?起来好好说。”
“小非!”莫无辛突然出了声。“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好不好?你先回去。”
“不。”梅非很坚持。“无辛,事到如今,已不能再隐瞒。这件事,本来就该早些让王爷知道。”
莫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莫无辛,疑惑不已。“究竟怎么回事?”
梅非与莫无辛对视一眼。
莫无辛终于叹了口气,转开眼去。
“王爷,其实我并非大夏皇室后裔。”梅非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莫齐的眉头一皱,又缓缓地放松开来。
梅非将前因后果讲了个一清二楚。莫齐的神情从惊讶到不解到恍然大悟,满脸感慨。
“王爷,事情就是这样。此前的种种伪装,都只是为了试探西蜀的真正立场。”她面露愧色。“请王爷原谅我不得已的欺骗。”
“难怪,我看连隐那孩子,总觉得有些亲切。”莫齐叹息了一声。“林太傅一生智慧过人,连死去之时也没忘了布局保护连姓皇室的最后一人。这般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啊……”
“这么说,无辛你早就知道了?”他忽然转向莫无辛。
莫无辛垂眸,点了点头。“是。是孩儿让小非先不要说出真相的。”
“为何?”莫齐盯着他的脸。
“她是孩儿认定的妻子,孩儿不愿让她涉险。”
莫齐有些怔愣。
“王爷,此局都是林非一人所布置,甘愿承受结果。”她忽然抬头。“请王爷将林非送到昌平,以为西蜀争取时间。”
“父王,这万万不可!”莫无辛目露焦色。“孩儿愿领兵,与冯傲对战沙场!”
“王爷,请以大局为重。”梅非出言恳求。
莫齐长叹一声,向梅非走近几步。“孩子,你也真不容易。你跟你爹一样,都是大夏国的功臣啊!既是如此,我又怎么忍心将你送到昌平那等虎狼之地?”
“王爷。林非一人的性命,怎比得上西蜀的万千百姓!”梅非略有着急。“冯傲若要杀我,根本没有必要派穆澈来接我去昌平。若要杀我,直接派人让我死在西蜀,不是更加神不知鬼不觉?”
莫齐眉心微皱。“就算他不是想杀你,难保会有别的危险。”
“林非从小习武,所不算高手,但自保还得勉强。去了那儿之后,自会加倍小心。”
莫齐为难地看了莫无辛一眼。“再容本王考虑考虑罢。”
莫无辛沉着脸,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
梅非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唇。“无辛。”
她心中很清楚,现在的关键在于莫无辛的态度。只要他答应了,莫齐自然也会答应。
她的胸口闷闷的,深呼吸了几口,才缓解了些许。她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
莫无辛似未听见,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无辛。”她大声了一些。
莫无辛停了下来,没有转身。
两人站在宁远阁的那一片桃林里,默默无言。
早春的桃树已经抽枝吐蕊,一个个粉红色的花骨朵缀满枝头,娇嫩可爱。偶尔有一两朵略略开放的桃花夹杂其中,沾染了点点露水,薄红颤颤,惹人爱怜。
她往前走了两步,与他的背脊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无辛。”她温柔地唤了一声。“听我说。”
莫无辛忽然转过身,将她一把拽进了怀里。“你听我说好不好?”
“小梅子,我不能把你送到昌平去!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的妻子。有谁会为了苟且偷生,将自己的妻子送入虎口?”
“不是这样。”梅非闭上眼,抬手抚着他的背。“无辛,你冷静些。”
她离开他的怀抱,拉着他的手,两个人缓缓地朝前走。
“无辛,我还记得在平阳,你向我坦诚身份时说的话。”她握紧了他的手,唇角带笑。“你说要让西蜀涉进险局,要让西蜀子民受战乱之苦,你得知道这究竟值不值得。你说你只追随配得上这位置的人。”
莫无辛垂着眸,没有说话。
“如今形势很明确。把我交出去,保得西蜀暂时平安,等待恰当的时机再出手,胜算能大许多。不把我交出去,与冯傲决裂,时机不对,西蜀会遭受重创。”
莫无辛想说什么,梅非却阻止了他。“听我说。无辛,你爱西蜀的子民,在你心中,也同样珍惜他们的生命不是么?”
她停了脚,与他面对面。“难道就因为你舍不得我,要叫西蜀的子民白白牺牲?他们之中,也有多少恋人,夫妻,多少相爱的人?”
“蜀地的人们,大多淳朴真挚,安居乐业。将他们牵连进乱世,已经让我不忍。你还记得猫耳巷里那些小摊么?你还记得新年时,人们脸上的笑么?”她的手抚上他的脸庞,带着留恋地摩挲。“我不想每日入睡时,都觉得自己心中有愧。”
“不,我们并非没有胜算。”莫无辛按上她的手,目露挣扎。“我们可以扣住穆澈,跟冯傲谈判。”
“扣住穆澈?”梅非有些惊讶。“他不过是冯傲的手下,扣住他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当时扣住薛幼桃,她好歹算是个公主。”
“薛幼桃这个公主,不过是个虚名。她只是冯傲的一颗棋子,虽然重要,却随时可弃。但穆澈不同。”莫无辛顿了顿。“他是冯傲的儿子。”
梅非意外。“儿子?”
“不错。根据我所查到的,他全名为冯慕澈,是冯傲的第四子,生母是北戎国的公主。他颇受到冯傲的重用,化名穆澈为他做了不少事。”莫无辛蹙了蹙眉。“就算虎毒亦不食子,只要我们扣住穆澈,应该能拖住冯傲的行动。”
“真的可以么?”梅非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你刚刚为何没有说?”
莫无辛抬眸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因为你自己也知道,这个方法不过是权宜之计罢。”她摇摇头。“无辛,穆澈好歹是我的二师兄,他不会眼看着我死的。再说冯傲的作为来看,的确也没有杀我之意。只要我还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她朝他微微一笑。“我会在昌平等你。无论多久。”
莫无辛怔怔地望了她许久,终于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闭紧了双目,长睫微颤。
早春的淡淡桃花香,温柔地缠绕在两人的周围,恋恋不去。
61、六十一章 月氏之秘
“不可以。”连隐蹙紧了眉, 死死盯着梅非的脸。“我不同意。”
“阿隐, 我可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梅非笑了一声。“来,笑笑。别绷着个脸,像个老头似的。”
“姐姐!”连隐有些恼火。“这么大的事情, 你怎么还跟没事儿人似的?昌平是冯傲的地方,谁知道他会对你做什么?”
“阿隐。我不是跟你讲过了?”梅非握着他的手。“他不会杀我。我只是暂时被困在昌平, 待时机成熟,无辛他会来救我的。”
“那你呢?你居然也同意这么做?”连隐转向莫无辛, 冷笑一声。“连保护你都做不到, 还有什么资格跟你在一起?”
莫无辛没有恼怒,只是沉着眼。“她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
连隐的面色一白。
“阿隐, 无辛!”梅非怒气上涌。“这件事, 跟任何人无关。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要这么做。”
“姐姐。”连隐怔愣地看着她, 半响之后垂下了头。“姐姐还是那样, 自己的主意从来都不会为任何人改变。我无论怎么做,也阻止不了你,对么?”
“阿隐……”梅非的眼里有些黯然,很快又恢复了精神。“难道你还不信你姐姐?无论在哪儿,我都会好好的。”
连隐终于勾了勾唇。“我信。”
“再说, 这一次带我去昌平的,是二师兄。他以前就帮过我。”梅非伸出右手小指,跟他的小指勾了勾。“我们两个, 都要活的好好的。这是我们的约定。”
“好。”连隐弯曲了小指,大拇指在她的指尖上点了点。“谁也不能背约。”
“有人来了。”莫无辛眉头一皱。
正在这时,有人敲响门扉。
梅非走过去开了门。尹玄昭和上官久站在门外,朝她微微一笑。
“小五,进去再说罢。”说罢,两人便自然不过地迈了进来。
梅非有些呆愣地合上门,跟在他们身后。
上官久和尹玄昭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她?难道也是为了她要去昌平的事?
上官久看见连隐和莫无辛,丝毫没有意外地点了点头。
“两位都在,省得麻烦了。”
他与尹玄昭对视了一眼。“既然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隐瞒的必要。还望各位听我们说完。”尹玄昭开了口。
梅非挪到莫无辛和连隐中间,三人同样疑惑。
“大师兄,你们——要说什么?”梅非下意识地问了出口。她心中有些忐忑,也有些说不出的激动,仿佛看着一个谜题渐渐要揭晓答案。
“小五,对不起。”上官久似有不忍。“又要让你牺牲。”
“大师兄,你——”
“我是月氏国人,这你们应该早就知道。而尹先生,也是月氏国人。”上官久清了清嗓子。“我之所以来到大夏,正是为了你和小六。”
三人惊呆。
梅非是最早反应过来的人。“难道大师兄你就是月氏王族人?”
“不错。”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的玉璧,玉璧一侧有参差不齐的缺口。“这是君王璧的另外一半,跟你们手上的那块原本为同一块。当年先祖将一整块白玉璧一分为二,也就是为了将来这一天相认而用。”
连隐从怀中拿出另一块白色的玉璧,上前与之相合,果然契合得一分不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无辛看了看尹玄昭和上官久,又看了看神情复杂的梅非和连隐。
梅非舒了口气。“我来说罢。”
“无辛,你还记得我说过关于君王璧的秘密么?”梅非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其实真正的君王璧,的确在我们手上。但它的秘密,却跟宝藏什么的完全没有关系。”
“它的秘密,其实是关于开国皇帝夏武帝的那件琅琊宝甲和乾坤宝剑的下落。”梅非垂下眼。“所以那日我说这两样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那这与月氏王族又有什么关系?”莫无辛很快理清了思绪。
“这件事,父亲也不是很清楚。他只说要我确定西蜀的立场之后,便将君王璧交给连隐,让他去找月氏王族人。找到月氏王族人,便能找到这两样宝物。”
“谁知道——”梅非转向上官久。“原来月氏王族人就在我们周围。”
“不止如此。其实我来到大夏,也是为了你和小六。”上官久叹息了一声。“这件事,是落到我肩头的重任。”
“为何——为何大师兄你不早点说明自己的身份?”连隐忽然开口。
“我得首先确定,你们是不是想要复国。”上官久盯着他。“这是一个前提。若连姓后人不想复国,我们便沉寂,将这个秘密埋葬。因为君王璧的秘密,并不仅仅是那两样宝物的下落。小非来到西蜀,我们才敢确定。”
“你们?”莫无辛转向尹玄昭。“难道尹先生他也是——”
“不,他并非王族人。但他为王族做事。”
“我有些糊涂了。”梅非摇了摇头。“大师兄,这件事从头到尾,难不成都在你们的掌握当中?”
“差不多。”上官久歉疚地看了她一眼。“月氏国人有些特殊的能力,你们也知道。让我将整件事跟你们说一遍罢。”
数百年前,大夏的开国皇帝夏武帝南征北战过程中,救了当时的月氏王。月氏王感激夏武帝的救命之恩,与之结为兄弟,并约定愿为夏武帝做三件事。
但夏武帝一生也没有要求月氏王的帮助,只在自觉大限将至时将宝甲和乾坤剑交给他,请求他好生保管,以在将来大夏逢难时交给他的后人。
月氏王不仅答应了这个请求,还立下承诺,只要他的后人需要帮助,月氏国将倾全国之力相助。而这个约定的信物,便是君王璧。
月氏国人重视承诺。数百年来,一直遵守祖训,默默注视着大夏国的情况。
当年冯傲叛变前夕,月氏国人已经前去警告,奈何夏安帝却没有相信,更没有拿出君王璧请求月氏的帮助。大屠杀发生之后,一切已经来不及。
林如海带着太子妃逃走,月氏国人一直在暗中保护。奈何太子妃却难产而死,生下了一名男婴。
林如海带着两个孩子逃到越州,月氏国人则用了些方法将他们的行迹隐藏,这也是林如海能顺利逃出去并隐藏了这么多年而没被找到的原因。
所以上官久和尹玄昭一开始就知道梅非和连隐的身份,也一直在等待他们拿出君王璧,寻求月氏的帮助。
梅非和连隐呆愣在原地,默默无言。
莫无辛倒是开了口。“若能再得月氏国相助,我们的胜算便很大了。但我不明白,当年夏武帝为何要将宝甲和神剑交给月氏国保管?”
“只因为宝甲和神剑乃远古神器,并非人人都可驾驭。不能驾驭神器,便会被神器的力量反噬。”尹玄昭神情凝重。“夏武帝一方面担忧后人会擅动神器招来灾祸,另一方面也担忧神器落到居心叵测的人手里,所以就将神器交给了善于隐匿的月氏国。”
“如果这样说,阿隐也未必驾驭得了?”梅非蹙眉。
“若连隐公子能让神器认为其主,自然便可驾驭。是否可以,只有等隐公子去了月氏国才能知道了。”
“为什么一定要他亲自去?”莫无辛有些疑惑。“你们拿来不行么?”
“不可。祖训说过,只有双璧合一之后,连姓皇族的人亲自前往,才可打开密道取剑。”
“如果是这样的话,小非她就不用再去昌平了吧?”连隐忽然问道。“有了月氏和西蜀的力量联合,还不能与冯傲对抗么?”
“抱歉,小六。”上官久别开眼。“月氏国人虽有秘技,却不善于作战。更何况整个月氏国的兵力也不过数千人,对于现在的情况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梅非心情复杂地看了上官久一眼。难得用了一次那么恰当的成语,却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况下。
“连公子,我们会让昌平的族人保护她。”尹玄昭也有些不忍。“她不会有事。”
连隐握紧了拳头,闭上眼,复又睁开。
“那么你们现在表明身份,是为了什么?”
“一方面是我们确认了你们希望复国的想法,另一方面。”尹玄昭转向梅非。“我们也希望尽绵薄之力,来帮助小非度过难关。”
上官久从袖中拿出一枚琥珀戒指,以及一只白瓷小瓶。“小五,这戒指能解大部分的毒和药物。这只瓷瓶里的药粉,能让你身上的纹身处光滑,这样便没人能够辨认出这究竟是纹身还是胎记。”
梅非伸手接了过来。
“至于小六——你是坚持原来的想法先加入平岭联军,还是先跟我们回月氏取出神兵,都由你自己决定。”
“已经做了的决定,我不想改变。”连隐沉声说。“再说即使拿出神兵,也不到用的时候。我还是先去平岭联军罢。”
“好。”上官久转向梅非。“小五,此去昌平,万事小心。老二他虽然是冯傲的儿子,但他人却不坏,我会让他照顾着你。”
梅非点了点头。
莫无辛忽然开了口。“既然尹先生并非王族中人,自然也跟这件事无关。那你为何要呆在西蜀?”
尹玄昭微微一笑。“老夫自有别的使命,但对西蜀绝无恶意。”
西蜀王莫齐答应了穆澈,将梅非交给他带回昌平。
临行前的这一夜,月色极好,梅非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没有睡着。
她索性坐了起来,趴在窗口往外看。莫无辛的房间没有燃灯,想来也已经睡了。
这几日,她跟莫无辛都过得不轻松。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尖刺,靠得稍微近些,就会觉得难过。连隐已经提前一天离开了。用他的话说,既然无法改变梅非决定,他只好自己先转身离开。
这两个在她心里占了重要地位的男子,一定都在怪她罢。
又或者与其说是怪她,不如说是在怪自己。
梅非叹了口气,撑着下巴,一瞬不眨地望着莫无辛的窗口。
望了一会儿,她忽然起身,就这么穿着单衣光着脚从窗口跳了下去。
她爬上他的窗户,左右看了看。屋里一片浓烈的酒气,桌上歪七竖八放着几个酒壶,还有一只翻倒在桌上的酒杯。
她从大开的窗口翻了进去,轻轻落地,光脚沾在地板上,立刻引来一阵寒意。
梅非刚一哆嗦,身体已经悬空,被人从背后抱了起来,径直放到了榻上,接着便是一阵酒香凑了过来。
她的手放在他肩上。“你没睡?”
“你以为我还能好生安睡?”莫无辛笑了一声,笑声中却满是苦涩。“为什么不穿鞋子,会着凉。”
“没来得及。”梅非垂了头。“我想你了。”
他的手臂紧了紧。“我知道你会来,所以特意开了窗户等你。”
梅非瞪大了眼。“要是我不来呢?”
他的燕眸闪闪,有久违的笑意。“那我来。”
“臭桃子。”梅非忍不住笑了起来。“真奸诈。”
他的手移到她的脚背上,替她捂热。“昌平不比西蜀,冬天冻得很,夏天又热得很。去了那儿,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
“不许再光着脚到处走。”
“嗯。”
“不许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地对别人好。”
“嗯。”
“不许看别的男人。”
“嗯。呃?”梅非愕然。“这个比较难。”
“难?”莫无辛的燕眸危险地眯了眯。
“当然啊,冯傲,二师兄都是男人,我能不看么?”梅非无辜地眨眨眼。“除非我带上眼罩。”
“臭丫头。”莫无辛笑了一声。“等我,要好好的。”月色在他的侧脸投下若隐若现的影,朦胧,却又深刻。
梅非望着他的眼,忽然跃起来,将他扑倒在榻上,吻了上去。
他愣了愣,随即闭上眼。
她扯开了他的腰带,便将自己微凉的身体贴了上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惬意的吟声。
这声音像刺激了莫无辛的神经。他忽然发狠了一般地在她的脖颈上轻咬舔舐,左手早已经扯断她的衣带,急切地寻上洁白的山峦,颤抖地、用力地揉按,像要把她的一切攫取。
山峦上开出娇艳的梅,在他的指尖绽放。
梅非的手指陷入他的肩膀。她努力地靠近他的耳廓,断续地轻声说:“无辛,我爱你。”
他的动作一顿,随即变得越发狂热。全身燃起的热度几乎要让梅非也烧了起来。
只是瞬间的功夫,他已经探入她的双腿,狠狠地,不留余地地深入到她的身体,像要用这狂野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情绪。
她惊叫着,□□着,无法言语。
他颤抖着,将她揉进怀里,占据她。偶尔些许的离开,之后便是更加的深入。
缠绵至天明。他们是纠缠的蛇,团团抱的兽,相濡以沫的鱼,甜蜜的桃和酸涩的梅。
62、六十二章 怪人穆澈
舜华哭红了眼, 被无忧揽在怀里, 朝梅非摆着手。王妃和王爷,莫无伤站在一起,眼神中略有悲伤。
微醺站在另一侧, 神情有些惆怅。他送了她一只浸过曼陀罗药汁的香囊,放在人鼻前, 便能叫他昏睡三个时辰。
穆澈来得低调,去得也同样低调。他拒绝了莫无辛要求同行相送至昌平的意思, 也没有接受西蜀王安排的人马, 只一辆普通的马车便接走了她。而他自己则跨了一匹毛色金黄的骏马,从旁跟随。
梅非掀开车帘望了许久也没有看见莫无辛的影子。最后朝众人望了一眼,摆了摆手便放下了车帘, 闭着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手里还攥着那只白檀木簪。
车轮刚刚滚过了两下,却听得焦急的一声呼唤。“等等!”
马车还未停稳, 梅非就掀开门帘直接跃了下去。穆澈勒了缰绳让马停下, 冷眼旁观。
莫无辛纵马而来,右手还提着一只盒子。
快接近的时候,他拍了拍马脖子,从马上一跃而下,落到梅非的面前, 额头上还有薄汗。
“你去做什么了?”梅非欣喜地看着他,悄声埋怨。“这么晚才到,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的燕眸一弯, 将手里的盒子递到梅非面前。
梅非刚一接过,便闻到一股浓浓的孜然香气。盒子竟然还是热乎乎的。
“这是——”她双目发亮。
“昌平那边可吃不到这样的东西。”莫无辛笑意潺潺,往她脸颊上捏了捏。“馋丫头,以后得受罪了。”
梅非抱着香气扑鼻的盒子,眼眶发胀。“我——我得走了。”
“去罢。”莫无辛敛去了笑意。“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梅非点了点头,转身才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奔到他面前,把一个东西往他手里一塞,这才又飞奔着回了马车上。
莫无辛摊开手心,一只拴着红线的玉貔貅静静地躺在那里,莹润透亮。
他的唇角微勾,阖上手掌。再抬头的时候,马车已成了一点小小的黑色,终于消失在转角。
梅非在马车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盒子共分成三层,第一层里装的是满满当当的烤鱼烤肉,第二层装的是她平素爱吃的桂花糕和白糖饼,第三层里装着蜀地特有的辣酱和孜然等调料。
第三层里还夹着一张纸条,是莫无辛的字迹。
“臭丫头,即使学会了做饭,也只能做给我吃。”
她笑了一声,想骂他无聊,却有一颗水珠从眼眶滴落,沾湿了字迹。
穆澈不爱说话,除了一些必要的解释和说明,一路上几乎没说过什么别的。
梅非闷得要命,只好跟马车夫聊天,跟他分享那些烤肉和烤鱼。
车夫是个中年汉子,姓赵,在家中排行老二,人称赵二哥。他留了满脸虬须,倒是跟上官久有些相似。这汉子性情直爽,也爱跟人唠嗑,一来二去,两人倒是聊得挺开怀。
这赵二是西蜀北边一个叫巴都的小城里的人,赶马车那是一把好手,曾经受过穆澈的恩,一直想要报答。穆澈便依了他的意思,这一次叫他送他们回昌平。
“他究竟对你有什么恩?”梅非有些好奇。穆澈那样冷眉冷眼的人,也会对陌生人施以援手?
“俺有个姐姐,嫁到宵云镇那边儿一户猎户。去年秋天的时候,俺去看望俺姐姐,谁知道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队恶人,举刀就砍啊!”这赵二说起这件事,还颇有些难过。“可怜俺姐姐这一家人——死得一个不剩!”
赵二这么大年纪的汉子,眼眶含泪。
“当时要不是遇上了恩人,俺怕是也逃不过喽。”他掀开衣袖,露出寸长的伤疤。“看看,当时被砍了一刀,到现在还没好全。”
梅非听着听着,心里沉了沉。“你姐姐嫁的人家姓什么?”
“姓陈。他们都住在蜀山里,谁知道得罪了哪儿的土匪山贼!”赵二恨恨的。
梅非沉默了下来。
所谓无巧不成书,就是这个意思吧?
赵二见她脸色不对,以为是被这惨剧吓到,随即体贴地转开了话题。“还好当时恩人他出现,救了俺。这次在巴都又恰好遇上了他,这不就跟着他来了。”
梅非勉强地笑了笑。“挺巧的。”
“当然!这可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来报答恩人的!”
梅非放下车帘,缩回了车厢里。
赵二竟然是陈家的亲戚,最奇妙的是竟然被穆澈所救。
可是穆澈为什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
这件事,实在叫人疑惑。
几天之后,三人走出了西蜀,进入了本都昌平郡的范围。越往北走,便能明显地感觉到气温的降低。已经早春三月的天气,路边的小水沟竟然还结着冰。四面空旷,少见绿色。
近黄昏的时候,三人到了一个小镇上了安顿下来。
莫无辛替梅非准备了裘袄,但西蜀常年温暖,即使有的裘袄大半也偏薄,应付这样的寒冷还是有些勉强。
所幸房间里都烧了暖炉。梅非把暖炉挪到床榻边,脱了裘袄,一股脑儿钻到被子里,打着哆嗦。
没有莫无辛在她身边替她暖脚,没有他的怀抱,有了暖炉,有了棉被,依然有种说不出的冷。仿佛这冷已经生在了骨子里,外头再温暖,也抵消不了骨子里头的孤寒。
她把木槿花簪取下来,放到自己的枕头边细细端详。
那一朵月白色的木槿花,精巧逼真,惟妙惟肖。他是花了多少的时间,花了多少心思才刻成的?
她忽然很想他。
他的名字,在她的心中徘徊了一千遍,一万遍。
“无辛……”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有些懊悔。才刚分别了几日就这样,是不是太没骨气了些?
门外有人敲门,有节奏的三下,不紧不慢。
梅非想把头蒙在被子里装睡着,过了一会儿,这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是三下,一模一样的节奏。
她无奈,只好下床,穿好衣服跑过去开门。
穆澈依然是一袭玄衣,神情如霜。
“二师兄?怎么,找我有事?”
穆澈点了点头。“随我来。”
两人走到客栈中间的院子里,穆澈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我们已经出了蜀地。”
“嗯。”梅非不知所以地点点头。
“一入昌平郡,便是陛下的地方。这儿耳目众多,哪怕是丝毫的动静也很容易被发觉。”
梅非注意到一件事。穆澈虽然面对着她,视线却偏过她的脸,似乎在看着她身后的某处。
这夜晚尤其寒冷,冷风吹到耳朵上,像把刀子在割。穆澈穿得单薄,倒是看不出丝毫怕冷的样子。倒是梅非,已经裹成了一只球,却还是瑟瑟发抖。
“二师兄,你想说什么?”她实在忍不住发了问。
穆澈的视线转回她脸上。“若陛下知道你在莫无辛心中的分量,那么你必然将成为牵制西蜀的一颗棋子。这对你和西蜀都并无好处。所以——”
他又偏了偏视线。“世子,还是请回罢。”
梅非愣了愣,猛地转身。
莫无辛从阴暗处走出来,无奈地冲她摆了摆手。“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就知道。”穆澈冷若寒冰的神情未变。“我念在同门一场,好心提醒,还望你们好自为之。”
梅非压根儿就没听见他后来说了些什么。只看见莫无辛一步步走过来,燕眸微闪。
穆澈身形一闪,便已离开,替他们腾了地儿。
第二天,莫无辛带着他的人离开。梅非则跟着穆澈,继续上路。
经过这一次的事之后,梅非对他生出些亲切感。虽然他是冯傲的儿子,但他的确不止一次地帮过她,大师兄也说过他人不错。也许去了昌平之后,他算得上唯一可寄托信任的人。
于是她寻了个休息的机会,趁穆澈喂马的时候跑过去找他。“二师兄,这是你的马?它叫什么名字?”
穆澈把一团干草放到那匹金黄色的骏马面前,淡淡地瞟了她一眼。“黄金。”
梅非一愕。“黄-黄金?”她心里想一定是自己听错了,要不然这么个冷酷到底的师兄怎么会给自己的爱马取上这么个恶俗拜金的名字。
她也没有过多纠结,又转开了话题。“二师兄,你怎么会进了越凤派的?”
穆澈有些不耐。他平日里沉默是金,这几天已经难得地开了口许多次,谁知道这个小师妹是个话痨,还非得拉自己一起说。
“偶然。”
他动了动嘴皮子,吐出两个字。
梅非噎住,垂眼正看到他腰间的银色圆月弯刀。
“我听师父说过,越凤派有一套飞空掠影刀,就是你所习的刀法对不对?”梅非回忆着当初在平阳交手时看到的凌厉刀法。“果然很厉害。为什么没有在江湖上扬名?”
穆澈抿了抿唇,替黄金刷着背,没有回答。
梅非别了别嘴,缩了回去。“也是,师兄那么低调,应该不喜欢扬名之类的。”
穆澈刷马背的间隙瞥了她一眼,见她垂头丧气,勾了勾唇,随即又恢复了冰山脸。
“不知道飞空掠影刀跟越凤剑法想比,哪个比较厉害。”梅非还在自言自语地嘟嚷。
“不一样。”穆澈终于开了口。
梅非双目发亮。“怎么个不一样法?”
“飞空刀讲究快速一击,攻人于不备。越凤剑擅长以柔克刚,伤人于无形。”穆澈难得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很有些不习惯。
梅非恍然大悟。“难怪了,你的出招很快,当时我根本无法招架。”
“那是你太弱。”
梅非又被他一噎,胸口很有些憋闷。这个师兄看上去不声不响的,一说起话来还真有些膈应人。她悻悻地摸了摸头。“越凤剑我的确练得不怎样,但轻功还算不错。”
“的确不错。逃跑是足够了。”
梅非坐在井口上,恼怒地瞪着他的后背。这人根本就不是不善言辞,而是心坏嘴毒。奈何穆澈还是一副淡定冷傲的样子,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丝毫没有嘲笑她的意思。
她闭上眼,深呼吸。
穆澈替黄金擦完了背,到水盆里洗了洗手。
“我可以教你。”他望向梅非,忽然开口。
“什么?”梅非愣了愣。
“飞空掠影刀。”穆澈淡淡地说。“它的心法与越凤剑类似。你练过柳絮飘,再连飞空掠影刀,可以省力不少。”
“真的?”梅非很有些跃跃欲试。“那——那我可以用自己的绿岫剑么?还是得改用刀了?”
“用剑就好。虽然用法不同,另有收获也说不定。”
“好,就这么说定了!”梅非跳下井口,很振奋。“师兄,我可以看看你的刀么?”
穆澈犹豫了一下子,伸手取下腰间的弯刀递给她。“小心点儿,它没有鞘。”
梅非握着柄,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这弯刀似一轮新月,把手上镶嵌了珐琅,刀刃薄如蝉翼,看上去很轻巧,入手却很沉。她用了两只手,才能勉强将它拿稳。
弯刀的把柄上刻了两个字。
梅非仔细地看了看。“白——银?”她呆了呆。
“这是它的名字。”穆澈不以为意,将刀又拿了回来。
梅非心中五味杂陈。“师兄,这是你替它取的名字?”
“唔。”穆澈点了点头,把弯刀别回腰间。“该上路了。”
梅非望着他的背影,差点儿泪流满面。
自己的马取名叫“黄金”,刀取名叫“白银”。二师兄你究竟是有多缺钱啊……
63、六十三章 又见安乐
又赶了十余天的路, 终于到达了昌平城郊。到达城郊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城门已关。三人在城郊寻了家客栈暂且休息一晚,打算第二天再进城。
天空中正飘着鹅毛大雪。梅非抱着手臂站在客栈走道窗口,跺着脚往外看。远处的昌平城门已被纷飞的大雪覆盖, 天色昏黄,白雪如絮, 飘飘散散而下。若不是太过寒冷,倒是副不错的景致。
“小非姑娘, 在看什么呐?”赵二乐呵呵地走过来。
“赵二哥。”梅非转过头, 跟他打了个招呼。“这雪下得好大。”
“这哪儿算大。”赵二抽着一杆旱烟,吧嗒吧嗒吸两口。“有一趟,俺替人送一批货去北边儿的戎国。啧啧, 那可是俺有生以来看到最大的雪。压根儿连路也看不清, 四周全是白茫茫一片儿。”
“那还怎么赶路?”
“没法儿赶路。那积雪深得,马蹄子一伸就给陷了进去。后来等雪停了, 又结上了冰给马蹄上裹了层鹿皮, 这才勉强走得。”赵二眯着眼,似在回忆。“唯一的好处是常在路上捡些冻死的小兽,到了休息的地方便烤着吃。兄弟几个再喝些烧酒吹吹牛,比啥都舒服。”
梅非笑了一声。“北戎国也有烧酒么?”
“当然有。”赵二取下烟杆,在窗栏上磕了磕, 倒出些烟灰。“北戎那边的烧酒可比咱们这儿的劲儿足多了,他们那儿有种马奶酒,喝一口啊, 保管你醉得找不着北!”
两人笑了一会儿,穆澈上楼来,手里抱了些皮毛状的东西。
“赵二,让掌柜的准备晚膳罢。”
赵二连忙应了,跟梅非点了个头便下了楼。
穆澈将手里的东西往梅非身前一递,也不说话。
“这是什么?”梅非接了过来,才发现是一件拿了银灰色毛皮做成的连帽斗篷,还有一双鹿皮长靴。“给我的?”
穆澈点了点头。
“谢谢二师兄。”梅非将斗篷披了上去,立刻温暖了不少。外头的冷风似乎都被挡在了皮毛的外头。
她眯了眯眼,惬意地打了个寒颤,把内里的寒气都送了出去。
“好暖和。”
“待雪化的时候,会更冷。”
穆澈也不看她,只望向窗外。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袍,甚至没有披裘。
“二师兄,你不冷么?”
他摇摇头。“习惯了。”
“这是什么做的?”梅非指了指身上的银灰色斗篷。“狐皮,还是狼皮?”
穆澈神情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兔皮。”
“兔?”梅非唇角抽了抽。
“这儿很难打到狐狸和狼,即使有,也很贵。”穆澈简明扼要地说。
梅非心生感慨。看来二师兄果然很缺钱……给自己买这些已经很难得了吧?冯傲就这么亏待自己儿子的?
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感激之情。“二师兄,明天——我们就要进宫了?”
“是。”
“宫里——是什么样子?”
穆澈微皱了眉。“很大。”叫他形容皇宫的模样,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些。
“有平阳王府大么?”梅非不放弃,继续追问。
“比平阳王府大许多。”
穆澈想了想。“宫里有四个湖,二十六座殿,八个花园,六十七道门。”
梅非瞠目结舌。
“果然很大。”
“那——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梅非试探地问,心中有些不安。
“陛下?”穆澈的眉头皱得更紧。“很威严的人。”
“威严?是不是就是很厉害的意思?”梅非心中早已无数次构想过冯傲的模样。莫无辛说他是只老狐狸,自家爹爹又说他是头嗜血凶残的狼。总之很难对付。
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上自己锁骨上青莲的位置。一想到也许明天就要面对这个传说中的铁腕人物,阿隐的灭族仇人,她就觉得胸口上像被堵上,喘不过气。
“你很紧张?”穆澈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脸去。
“放心。”
梅非愣了愣,没有接话。
“放心罢,陛下他不会伤害你。”穆澈又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她勉强笑了笑。“若他想杀我,早就可以派人来了。也不用叫你来接我。”
穆澈垂下眸。“不错。他若想杀你,不必那么麻烦。”
“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梅非叹了口气。“我怕自己说错话,惹怒了他。”
“你很奇怪。”穆澈勾勾唇。“从西蜀到昌平,要去见自己的仇人,却没见你忿忿,也没见你郁结,倒是和我所想的不同。”
梅非垂下眼来,将手笼进袖子里,捉住自己的手腕。
“我自小跟爹爹和弟弟长大,从没想过自己是什么皇族后裔。还是爹爹临死之前告诉了我这些事,我才去了蜀地投奔舅舅。没想到——”
她叹了口气。“自家的亲人也靠不住,还有什么办法?”
“我那是也带了蜀国的令牌去越州试探与你,为何你却不认?”
“我可不敢。前朝的遗孤,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要是那样简单就认了的话,我怕是早就死了。”
“你倒是有几分心思。”穆澈居然笑了一声。“可惜你所托非人,最后还是一样的结果。”
不一样。若当时跟着他走了,也许自己便再没有跟莫无辛的这一段情了。
梅非微微一笑。“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自己没有任何其他的身份。”
她垂下眸。“其实我心里也恨,尤其是听爹爹说了那些关于自己族人的事之后,特别难受。可是我又能如何?我不过是一个女人,连自己的亲舅舅也靠不住,难道我还能掀起什么风雨不成?”
“所以后来就想通了。既然恨了也没有用,我还不如叫自己好受一点儿。”
穆澈侧过脸来,看了她一会儿。他的睫毛很长,外面飘进来的雪融化在上面,显得湿亮细密。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罢。若你的爹娘有知,应该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此刻梅非的心中却忐忑得厉害。这副说辞能让穆澈相信,又能否让冯傲相信?
“二师兄,陛下身边是不是有一个叫做无苗先生的人?”梅非突然想到了这个人。
穆澈思索了一番。
“的确有。我只见过几次,是个高手。”
“他是陛下的谋臣么?”
“说是谋臣,他却没有明面上的官职,来去都很自由。我看陛下也对他有几分尊敬。怎么,你见过他?”
“曾经听说过。”梅非笑了笑。
“他似乎跟咱们越凤派也有些关联。”穆澈突然说了一句。“还认识咱们的师父。”
“真的?”梅非惊讶了一瞬,又回忆起之前遇到他那一次,才忽然觉得他的身法轻功都跟柳絮飘很有些相似,却高出了她许多。“难道——他也是越凤派的人?”
“不知道,我没有看过他出手。不过看得出他内力深厚,远在我之上。”
穆澈皱了皱眉。
“恩人,小非姑娘。”赵二上楼来,搓了搓手。“饭菜准备好了。”
“走罢。”穆澈点了点头。
第二日,飘飘扬扬的大雪奇迹般地停了,阳光照在雪面上,反射出一片耀目的白。
虽然雪停了,这气温非但没有回升,反而似乎更冷了些。
梅非穿上了穆澈送的斗篷长靴,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跳来跳去,不时回头看自己留下的脚印。
“小非姑娘从西蜀来,没看过这么大的雪。”赵二乐呵呵地瞧着梅非在雪地里蹦q。
穆澈微微一笑。“也许她是想起了从前呆过的地方。”
梅非回了个头,正好对上穆澈些微的笑容。
像冰块在阳光下渐渐融化,露出晶莹纯粹的内芯。梅非像看见了在雪地里打滚的黑猩猩,张大了嘴。
“原来二师兄也会笑——”
穆澈敛去了笑容,又恢复了一脸冷淡。“快走罢。”
入了昌平城,梅非便换了宫中的马车。赵二推辞不过,受了穆澈一些银两,便依依不舍地回了西蜀。
昌平皇宫原名太平宫,是大夏皇族之前修建的。冯傲接手之后,稍做改建和扩张,变成了现在的□□宫,至于宫殿的名称则大多维持原来的,没有作变更。
马车从西侧的顺义门进去,径直开到了一处偏殿,停了下来。
梅非从马车里下来,左右看了看。
偏殿门口站着两名宫女,垂着首,十分恭顺。
“陛下说了,明日再宣你觐见。”穆澈走了过来。“这是安乐殿,今日你暂时先住在这儿罢。”
“安乐殿?”梅非嚼着这几个字,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偏殿门忽然打开,一行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为首的女子皮肤白皙,气质高雅。一声淡粉色的宫装,肩膀上围着狐裘披肩。
一见穆澈,众人纷纷行礼。
“见过四皇子殿下。”
“不必多礼。”穆澈的脸上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丝窘迫,随即看了梅非一眼。
对于他的身份,莫无辛早就跟她说过。虽然她其实并不意外,却还是装作吃了一惊的样子。
为首的那名女子看向梅非。
“连姑娘。好久不见了。”
她微微一笑,抬袖捂住唇,眼神别有深意。
梅非闭了闭眼,深呼吸,然后同样回了她一个微笑。“好久不见。”
薛-幼-桃?不是冤家不聚首,这句话果然没错。
“这位是安乐公主。”穆澈简单介绍了一下子。“你们之前也认识。公主殿下,连姑娘就拜托你照顾了。我先去觐见陛下。”
“放心罢,本宫与姑娘是旧识,定当好生‘照料’连姑娘。”
穆澈走后,梅非一个人站在众人面前,抬了首大大方方地接受她们的审视。
按照宫中的规矩,公主及二品以上的嫔妃着粉,紫色;二品以下的嫔妃着橙,青;宫女着蓝。从衣着来看,这群人里除了薛幼桃这个安乐公主,还有几个品级不高的嫔妃,以及几个宫女。
梅非心中刚有了数,便听得那群女子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民间来的果然不懂礼数,见着咱们公主,连行个礼也不懂!”
薛幼桃转头微怒地看了讲话的人一眼。“你懂什么?这位连姑娘与本宫曾有姐妹之谊,又何须这些虚礼?”她转过头来,对梅非笑了笑。“连姑娘,你说是不是?”
梅非心头扭了扭,表面上却丝毫不以为意。
“正是。”
她上前几步,朝薛幼桃行了个标准的宫礼。“民女见过公主殿下。”
薛幼桃微愕了一瞬,上前扶起她。“说了不需要这些的嘛。怎么,这次来昌平,小辛没和你一起么?”
梅非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世子自有别的要事。”
她故作惊讶。“再重要的事,也不能叫你千里迢迢一个人孤零零来昌平罢?”她转了转眼珠子,又笑了一声。“罢了,不说这些了。男人的心啊,就跟昌平的天气似的,一天一个样儿。你别看着今儿个阳光灿烂的,说不准明儿个就得落雪。”
梅非垂了眼,没有说话。
“好了。连妹妹既然来了,就在本宫这儿住着吧,虽然地方不大,再多加几个人倒也住得下。明月,翠湖,好生服侍着。”
64、六十四章 厉肃伪帝
太平正殿内, 香炉中龙涎袅袅。
穆澈屈膝跪地, 头触地面,行了稽首之礼。“儿臣参见父皇陛下。”
“起来罢。”
低沉威严的声音。一身黄色皇袍的男子背身而立,右手抬了抬。
穆澈起身。
“阿澈, 这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男子转身, 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脸庞,与全身萦绕的威慑气场颇有些不合。“将功抵过, 之前的过失朕就不再追究了。”
“多谢父皇。”
冯傲, 也就是厉肃帝,朝他迈了两步。“朕命你在路上对她加以试探,结果如何了?”
“回父皇, 连姑娘生性淳善, 也很聪明。”穆澈拱手相报。“她知道凭自己也做不了什么,心中未存妄念。”
“当真?”厉肃帝眼微眯。“然朕听安乐说, 这个女子可不是简单的人物。当时在西蜀, 安乐曾施计陷害于她,也未能成功。”
“她的确有智慧,却也珍惜自己的性命。”
厉肃帝瞟了他一眼。“阿澈,你与她算是同门,心存照顾也属应当。不过这件事非同小可, 万万不能因一时之意误了大事。”
穆澈眉头微蹙,脸色凝重。“儿臣明白。”
厉肃帝沉吟一刻。“依你之见,那西蜀世子是否真倾心于她?”
“儿臣不敢断言。西蜀世子风流浪荡之名在外, 红颜知己亦不少。但儿臣提出带连非回昌平时,这西蜀世子并未表示异议。”
“但据朕所知,他可是暗中相送,一直将你们送出了西蜀。”
穆澈微微一僵。
这件事,果然还是被他知道了。“世子与连姑娘本为表兄妹,不放心也是人之常情。”
“听闻这莫无辛为人城府极深,难以捉摸。你看不出他的心思也是正常。”厉肃帝抚须轻笑。“无妨,朕自有别计,可探其意。阿澈,这次辛苦你了。”
“儿臣不敢。”
“阿澈,这些年时局不稳,你一直为了国事四处奔波。朕这么几个儿子里,只有你还没有成家封王。这次回了昌平,就多待一段时间再走罢,待朕给你赐门婚事,封王建府。”
“父皇,这——”穆澈面露难色。“儿臣年纪尚轻,还不想成家。”
“这是哪儿的话?朕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有了两个儿子了!”厉肃帝呵呵一笑。“还是阿澈已有了心上人?”
“儿臣未曾想过这些。”
“该想了。”厉肃帝直视着他的脸。“若有了心上人,大可告诉父皇。父皇也不是什么拘礼之人,只要身份尚可,纳进来就是。哪个皇子没有几个妃子侍妾的?”
“多谢父皇。儿臣知道了。”
“你也奔波了这许多日,如无他事,便早些下去歇息罢。”
“是。”穆澈犹豫了一下。“不知父皇打算如何安置连姑娘?”
“朕自有打算。”厉肃帝瞟了他一眼。“怎么,你有话要说?”
“是。儿臣听闻安乐公主与连姑娘有旧怨,连姑娘住在安乐殿,恐怕——”
厉肃帝敛去笑意,目露利光。
穆澈垂眸不语。
片刻之后,厉肃帝忽然呵呵一笑。“你倒是有心了。放心罢,朕另有安排。”
“儿臣逾越,请父皇恕罪。”
“父子俩哪儿来那么多罪不罪的?”厉肃帝上前,在他肩上拍了拍。“下去休息罢,顺道看看你母妃。她许久没见你,也很是挂念。”
“是。儿臣告退。”
梅非被明月和翠湖带到了一间客房。客房地处安乐殿的西北角,偏僻幽静,旁边就是一小片荒地。积雪铺陈,只零星有几颗枯黄的草茎,显得有些荒凉。
客房看上去像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布置相当地简单,只草草地做了清洁,角落里还有明显的积灰,甚至偶尔还能看见些许蛛网。
家具床榻看上去都有些旧,所幸还没有残破。
“连妹妹来得匆忙,本宫实在腾不出地方,只好命人收拾了这件房给你。”薛幼桃站在门口并不进来,眼神里颇有些嫌弃之意。“这地方虽然有些旧,但却安静得很。正好适合连妹妹。”
梅非微微一笑。“的确不错。多谢公主殿下。”
薛幼桃从一开始便仔细地看着她的神情,却没有找到丝毫气馁厌恶,不免有些失望,也没了捉弄她的心思。
“连妹妹辛苦了。早些休息罢。”
她转身,施施然而去。
身后那一群宫人见没了热闹可看,便都幸灾乐祸地跟着离开了。
明月和翠湖留了下来。
明月朝梅非行了个礼。“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找奴婢就是。奴婢就住在旁边那一间房。”她倒是神色恭谨,毕恭毕敬,不像其他人那般不屑。
梅非也回之感激一笑。“谢谢。”
翠湖不耐地催了催。“明月,你还不走?姑娘初来乍到,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需要。我们还忙着呢。”
明月抱歉地看了她一眼。“姑娘先休息休息,晚膳奴婢会送到房中。”
“多谢明月姑娘。”
明月和翠湖出了门,从外面阖上了门板。依稀还能听到翠湖的声音,像是在抱怨明月为何要多管闲事。
梅非笑了一声,将自己背的包裹放到桌上,寻了块手巾和水盆,开始大扫除。
一个时辰之后,屋里总算是干净了许多。
做完了这些,她又拿了一把扫帚,仔细地扫着门口的雪,清出了一片空地。
“你在做什么?”
她一吓,猛地抬头。穆澈微蹙了眉,站在她面前。
“二师兄?”她愣了愣,下意识朝周围看了看。“你翻墙进来的?”
他是皇子,若是光明正大地来,怎么也不可能不惊动薛幼桃。
穆澈神色一赧,随即又恢复了冷冽。“我问你在做什么。”
“扫雪啊。”她的脸红彤彤,额头和鼻尖都渗出了汗。“要是不扫门口的雪,久了就会变成冰,很容易滑倒。要是冰融化了,又会渗到土里变成泥,会沾得满鞋泥污,很难看。”
穆澈的眉头揪得更紧。
“为什么要你自己动手?难道安乐殿没有下人?”
“呃——”梅非把扫帚一竖。“这样不是挺好?我在越凤派的时候,天天都扫雪来着。”
“越凤派什么时候让弟子扫雪了?”
梅非脸一热,所幸之前脸色泛红,也看不出她此刻的表情。
“我常惹师父生气,所以他就罚我喽。”
穆澈无奈又有些好笑。“我已经同父皇说过了,他会另外替你安排住处。”
“那自然好。我跟这个安乐公主实在不对盘。”梅非朝他眨眨眼。
穆澈垂了眸,欲言又止。
梅非见他神色为难,疑惑地问:“二师兄,你有什么话要说?”
穆澈咳了咳。
“关于我的身份——”
原来是这个。梅非反应了过来。敢情他是觉得骗了自己,心中有愧,特地来解释一番。
“没关系。”梅非摇了摇头。“谁没有秘密?我们初见的时候,我不也说了谎?”
穆澈的脸色柔和了些。
“那我还能叫你二师兄么?还是该改口叫殿下了?”
穆澈摆了摆手。“还是叫二师兄罢。”
“二师兄,你也住在宫里?”
“是,我住在安乐殿以北的永康殿。”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丢给了她。
梅非堪堪接住。
“这是飞空掠影刀的心法。你先看着,自行练习运气。以后有机会了,我自会教你。”
“多谢二师兄!”梅非笑嘻嘻地拿了心法朝他晃晃。“我会好好学。”
“好。”穆澈似有些不自在。“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他纵身而起,几下子便没了人影,地上的雪屑被带起,在半空飞舞。
“大师兄果然厉害。脚底下沾了那么多雪,还能用轻功。”梅非满脸崇敬。
只听得闷声一响,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梅非一呆。
大概是听错了。她晃了晃脑袋,继续扫雪。
扫了一会儿,天色暗了下来。安乐殿里陆续燃起灯笼。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明月提着一只宫灯,面露惊讶。翠湖捧了一只食盘,跟在她身旁。
“我反正没事,就出来逛逛。”梅非把扫帚放到一边。
“用些晚膳罢。”明月将宫灯放在门口。“翠湖,你把屋里的灯点起来。”
晚膳是简单的两菜一汤。大概是因为时间长了的缘故,微微发凉。
明月抱歉地说:“姑娘,我拿到厨房热热再给你。”
“不用了。”梅非连忙谢绝了她的好意。
“明月,你就别操这心了。”翠湖点了一盏灯,拿到桌上。“姑娘这么大冷天儿还在外头散步,一看就是不怕冷的。怎么还需要热饭热菜?”
明月脸色微怒。“翠湖,姑娘是公主的客人。你如此怠慢,小心我回禀了公主,给你教训。”
翠湖有些不屑。“公主才不会罚我呢。”
明月瞟了她一眼,眼中似有厌色。后来又转向梅非。“姑娘请先用膳,奴婢先行退下了。”
梅非先拿那琥珀戒指试了试,确定没有毒,随即草草吃下。已经是寒冷的天气,再吃这些冷食,胃里凉得有些难受。饭菜的分量很少,对于一般的女子也许是够了,不过她从小习武,胃口一向很大,这么一点儿还不够平日里正餐的一半。
她揉了揉肚子,皱眉,忽然开始怀念在西蜀每餐被莫无辛喂得餮足的日子。哪怕在越州的时候也好啊,至少不会吃不饱。
难道自己来昌平,没死在冯傲的手下,却是被活活饿死的?
她决定自力更生,想想办法。
她换了身月白色的衣服,拿块绢帕蒙了脸和头发,出了门。
所幸她所住的地方离安乐殿的主殿很远,离小厨房倒是很近。摸索了一阵子,还真被她找到了厨房的所在地。
然而这厨房干干净净,只有炉子上炖着的一碗雪耳燕窝散发浓香,再没有别的东西可吃。梅非刚犹豫了一下子,便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连忙屏气,跃上了屋里的横梁。
从横梁上往下,恰好可以将下面的情形看个一清二楚。
门被推开,进来了两个宫女。一个正是翠湖,而另一个面生得很,想来也是薛幼桃的侍女之一。
“不知道公主的燕窝熬好了没有?”那个面生的宫女快步走到炉子面前。“好像差不多了。”
翠湖走到她身边,掀开盖子看了看。“再熬一刻钟就好。白芍,你就好了,做公主的贴身侍女,不用去别的地方。谁像我,还得去服侍那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女人。”
“你刚刚去送饭了?”白芍笑了一声。“不就是送送饭,问两声做做表面功夫。有什么麻烦的?”
“那也得做啊。不知道明月怎么想的,还跟那女人好生好气的,仿佛是她主子似的!”
“别说人家。”白芍走到门边,探头出去看了看。“你可知道这女人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翠湖很是好奇。“我只看公主待她轻慢,看来也不是什么多高贵的身份。”
“别那么说。我无意中听到,这连姑娘她可是咱们前朝大夏皇室的血脉!”
“什么?”翠湖惊讶。“她也算皇室?大夏皇室,不是在很多年前就被咱们陛下给——”
白芍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心些你这嘴。”
翠湖拍了拍胸口,表示知道了。
“就算她是又如何?前朝的公主,说白了,什么也不是!”
“话虽这么说,表面上总归也要做做工夫。”白芍瞧了瞧火。“谁知道陛下是个什么意思?所以现在总归还得小心着些,人家明月不就比你聪明。”
“怎么,我听你这意思——”
“听说这连姑娘之前在西蜀就跟西蜀的世子纠缠不清,很有些暧昧。如今四皇子又为她说话,多半也让她给迷了去。这女人手段可高着哪!赶明儿见了皇上,说不准——”
两人会意地笑了一阵子。
“我看她长得也不是什么倾国之色,怎么能迷得了西蜀世子,还有咱们四皇子?”
“这你可就不懂了。女人跟男人之间这点儿事啊,玄妙着那!真正狐媚的女人,往往都不是那个最美的。晏妃不就是这个活生生的例子?”
“这倒是。看来我还得对她好言好语,省得一朝咸鱼翻身——”
“瞧你这形容!”白芍往她脸上拍了拍。“燕窝好了。咱们送过去罢。”
“好。”
65、六十五章 □□夜话
两人出了门, 渐渐听不见脚步声。
梅非松了口气, 动了动酸麻的腿,这才轻飘飘地一跃而下。
怎么自己到了哪儿,都能博得个狐媚的名声?她忍不住对着水缸里的水照了照。难道自己果然越长越有女人味儿了?
连一个宫女都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看来冯傲的确没有杀她的意思。否则她的身份这样公开,若真杀了难免引来非议。
梅非放下了心, 又开始琢磨自己的肚皮。
这安乐殿的小厨房里没了吃食,她只得另寻它处。
难道要去御膳房?她心里很是纠结。虽说自己的轻功不错, 万一惊动了御林军或是御前侍卫什么的, 岂非自讨苦吃?
梅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出去看看再说。
她跃出了安乐殿,再翻过几道围墙, 果然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香, 像是某种卤味。
肚内的馋虫开始骚动。她就这么乐颠颠地顺着香味寻了过去。一路上避开了一队巡逻的御林军,几个守夜的太监和一组形色匆匆的宫女。
香味越发浓烈。梅非翻过一道墙, 看见了一个类似厨房的地方, 跟安乐殿的小厨房大小差不多,看来也属于某个殿。
只要不是御厨就好。
她松了口气,在窗口探了探确认没人之后,便推开虚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香味从炉子上的大锅里传来。她揭开盖子,只见一只金黄色的肥鸡在卤汁中上下翻滚, 卤汁已经渗透到了鸡身,油亮油亮。
早已经过了饭点儿,竟然还有人在这儿做烧鸡。想必是这殿里的奴才宫女们嘴馋, 私自弄来吃的。
梅非咽了咽口水,盖上盖子,左右看了看,寻到了蒸笼里的几个雪白大馒头,竟然还热乎着,往外头冒着气。
梅非拿了一个,用力咬了一口,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一边用力大嚼,一边从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吃到热乎乎的馒头,真是太棒了。尤其是周围还飘散着烧鸡的香味,仿佛自己嘴里的馒头也染上了烧鸡味儿。
“没人给你饭吃么?”
“没吃饱。”她含含糊糊地应着,应完了之后才惊觉不对,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呃-呃师兄?”她拼命地将馒头往下咽,偏偏这馒头太干,卡在喉咙那儿,上不去,下不来。于是只能憋红了脸,拼命地咳嗽。
穆澈无奈,赶紧拿了水瓢,往一旁的水缸里舀了一勺清水,递到她嘴边。
梅非张嘴喝下,这才缓解了下来。
“二师兄。”她拍了拍胸脯。“你怎么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了。”
穆澈皱了皱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摇了摇头。
“不知道,你就敢随便乱闯?”穆澈啼笑皆非。“你就不怕被宫里的暗卫当刺客给抓了?”
“我饿。”梅非垂了头,可怜兮兮地。
“怎么安乐她都不给你饭吃么?”
“不是。你们这儿的饭量太小,我只好自己出来找些吃的。”
“不是有宫女么?怎么不叫她们弄些吃的?”
“我不想麻烦别人。”梅非咬了咬唇。“二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儿是我的永康殿。”穆澈扶了额头,看上去很头痛。“还好你找到的是这儿,再往前就是坤仪殿,是皇后的寝宫。若是到了那儿,你一定会被抓。”
二师兄难得说那么多话,看来的确是被自己给惊着了。
梅非很有些内疚。“我是循着香味过来的。”
穆澈闻言,瞟了一眼炉子上煮的大铁锅。
“这么说,是怪我的烧鸡煮得太香了?”
“我不是这个意——呃?”梅非瞪大了眼睛。“这烧鸡,是你煮的?”
“是啊。”穆澈并不在意,走到铁锅旁边,揭开盖子看了看。“差不多了。”
他撩起袖子,拿了只大瓷碗和一双长筷,把鸡从锅里捞出来。
顿时,一股比之前还要浓的香味遍布了整个厨房。
穆澈另外取了一把刀,把煮得脆嫩的鸡分肉拆骨,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熟练无比。
梅非看得目瞪口呆。
“吃吧。”他拎了整只肥厚的右腿,递到梅非眼前。
梅非下意识地接了过来,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烧鸡,又看了看穆澈。
穆澈见她满脸抽筋似的神情,咳了一咳。
“我长年在宫外,早就习惯了自己弄吃的。”
他拿了一只馒头,在烧鸡身上撕了一块肉,就着馒头吃。
“二师兄,你真叫人刮目相看。”梅非咬了一口右腿。“好吃!”
“这是西蜀巴城的做法。”穆澈微微一笑。“‘巴城烧鸡’也算是一道名菜。我去巴城的时候,向赵二家人学的。”
“大师兄擅长烤鱼,二师兄擅长做烧鸡,三师兄擅长做汤,四师兄擅长萝卜烧牛肉。”梅非来了兴致,一个一个数过来。“再加上我这个擅长酿酒的小五,还有擅长做点心的小六。咱们几个以后可以开个馆子,就叫‘越凤酒楼’!”
穆澈笑了一声。“你擅长酿酒?”
“那当然。你忘了我原来做什么的了?不仅能酿,不管什么样的酒到了我面前,我都能说出它的原料和特点。”梅非有些忘乎所以。“可惜了,现在没酒。否则这烧鸡配糯米酒,那才算完美。”
“唔。”穆澈放下手里的馒头烧鸡。“你等等。”
他在厨房里四处捣腾了一会儿,不知从哪个角落找来一只落满了灰的密封酒坛。
梅非赶紧上前去抱了过来,拍掉瓷盖周围的封土,将盖子掀了起来。
她对准坛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微微一愣,脸色黯淡了下来。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穆澈看见她脸色不对,走过来看了看,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你不喜欢女儿红?”
“不是。”她摇了摇头,脸色恢复如常。“我爹爹当年也酿过几坛女儿红,都放在越州的酒窖里了。现在想起来,有些怀念。”
穆澈沉吟了一刻。“一定还有机会可以回去,你别想太多了。”
梅非笑了起来。“二师兄,这酒不会也是你酿的罢?”
“不是。”穆澈摇了摇头。“很久之前就有人送了放在这儿,我一直没喝。”
“好!今儿个我们就把这酒喝了。”梅非兴致勃勃地拿了两只小碗,将坛中的酒往碗里倒。
这酒呈琥珀色,干净透亮,散发着馥郁芬芳。
“来。”梅非把一碗递给穆澈,另一碗自己捧在手里。
两人碰了碰碗,便仰着脖子往下倒。
梅非闭着眼,回味着甘醇的味道。“这酒少说也酿了五年了。果然有口福。”
“别喝太多了。”穆澈阻住她继续倒酒的手。“别忘了,明儿个还得觐见圣上。”
“放心罢。”梅非摇摇头。“这女儿红,我就算喝个三坛也醉不了。”
两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一会儿便将烧鸡醇酒给消灭了个一干二净。
“终于吃饱了。”
梅非揉了揉肚子。“二师兄,有时候觉得你可真不像是皇子。”
穆澈挑眉看她。
她笑了一声。“哪儿有皇子在宫里自己做饭菜的?还会做烧鸡——哈哈!”
穆澈勾了勾唇。“我的母妃是北戎国人。北戎人历来随性,不像中原这般拘束于礼节。”
冯傲对选妃纳美这种事并不算热衷,整个后宫里不过几十位嫔妃。皇后孔氏是他的原配夫人,据说出身不甚高贵,却和冯傲有结发之情,冯傲也对她甚是尊重。
居于四妃之位的只有两位,一位是穆澈的母妃吴妃和一位据说来自民间的晏妃。
其余的便是些被封做贵人,美人之类的官宦小姐,也有些高官的女儿。都是以姻亲拉拢权臣的手段而已。
这些嫔妃一共为冯傲诞下了五子三女。长子是皇后孔氏所出的冯琪远,已经被立为太子,并赐了拓元大将军的女儿为太子妃。
像薛幼桃这种后来封的公主,在宫中的地位全凭自己的本事。冯傲对子女并无偏爱,只看能耐。谁的能耐大些,谁就受宠受赏。虽然薛幼桃不是冯氏血脉,却帮他做了不少事,所以在宫中也算得个说得上话的人物。
穆澈跟梅非简单地说了宫中的一些情形,提醒了她一些重点。
“这么说来,目前嫔妃里最受宠的,还当真是这位晏妃?”
“不错。晏妃两年前才进宫,年纪还很轻。父皇他原本对后宫并无特别的偏好,但这为晏妃进宫之后,便深得他欢心。若你遇上了她,最好是小心些。”
“我知道了。”梅非有些疑惑。“二师兄,听你这么说,几个皇子都出宫有了自己的府邸,为何你还住在宫里?”
“我常不在宫中,所以建府邸一事就被耽误了下来。”穆澈只说了一部分的原因。建了府邸那便一定会被赐婚。他还不想成婚,放个女人在家里,看着很碍眼。
两人又絮絮叨叨聊了一阵子,见天色已晚,穆澈便送她回了安乐殿。
当然,还是翻墙进的。
梅非走到自个儿房间前面,却见房间里影影绰绰,似乎有灯光。而她临走之时,明明是吹了灯的。
她警醒了起来,手刚放到门板上,门便从里面开了。
“连姑娘,你总算是回来了。”
明月一脸欣喜,随即又微讶。“姑娘喝了酒?”
梅非有些不好意思。“明月,你怎么在我房间里?”
“奴婢担心姑娘夜里会饿,所以特地拿了些宵夜过来。”明月指了指桌上的点心。“谁知道姑娘不在房里。奴婢便一直在这儿等着。”
“真是麻烦你了。”梅非心生感激,不免对她多了几分好感。“我出去走动走动,所以——”
明月也没再提她身上酒气的事,只微微一笑,把她让了进来,又将门阖上。
“姑娘初来乍到的,一定有很多不习惯。若有什么事,直接来找奴婢就好。”她拿手试了试桌上的碟子。“有些凉了。我再去热热罢。”
“不用了!”梅非连忙阻止她。“谢谢你的好意。”
明月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往外看了看,小心翼翼的样子。确认没人了之后,她才走回桌边。“姑娘不必多礼,奴婢是受了世子的密令,要在宫中照顾于你。”
梅非一愕,立刻想到了莫无辛。
明月抿唇轻笑。“是无辛世子大人。奴婢是他的属下。”她从怀中拿了一小块翠绿色的玉璧,上面雕了一个“蜀”字。
梅非看了一眼。“你是莫无辛的人?”
她心中有些欢喜,但又隐隐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正是。世子说了,姑娘是他最重要的人,一定要奴婢好生照顾。”明月微笑着说。“所以姑娘大可不必与奴婢客气。”
“他可还说了别的没有?”
明月点点头。“他还说,请姑娘放心,他早晚也会来昌平见姑娘的。”
梅非挑了挑眉。“你们平日里怎么联系?”
“我们有专门的信鸽相传。”明月面容沉静。“姑娘,你可有话要奴婢带给世子?”
梅非沉吟了一刻。
“暂时没有。要是我想到什么,会来找你。”她朝明月笑了笑。
明月回了她一个恭谨的礼。“姑娘尽可信任于奴婢,若有任何难处,都可以来找奴婢。”
明月走了之后,梅非半是欣喜,半是说不清的忧虑。
她提笔,写了几行字,又将它揉成团烧成了灰烬。
思量许久之后,她吹了灯,合衣躺在了床上,闭上眼。
或许是酒足饭饱的缘故,她睡得相当地好。在□□宫的第一个夜晚就这么平静地度了过去。
66、六十六章 归莲郡主
梅非被一名嬷嬷验明正身之后, 在宦官的带领下进了太平正殿。
厉肃帝坐在正殿之上, 一双锐利的眼立刻锁在她身上。他的身后站了两名宫女,身前还有一名看上去位阶较高的宦官。
梅非之前在心中想过冯傲的形象,却不想他面容温润, 白面短髯。若不是穿了龙袍了戴冕冠,倒像是个谦谦文官。她愣了愣, 竟然忘记了行礼。
“大胆!见了圣上,还不行礼?”厉肃帝身前的宦官大声呵斥。
梅非垂下眼, 迟疑了许久, 才勉强行了个跪拜之礼。
“参见陛下。”这几个字说得愁肠百结又不甘不愿。
“平身罢。”厉肃帝薄唇微抿。“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梅非缓缓地抬头,与他对视了一下子, 又别开脸去。
只这一下子, 便叫她心惊肉跳。冯傲虽外表谦和,却掩不住眼神中的阴鹜威压, 一与他对上, 她便感觉到一股沉重的气势迎面而来。
“你就是连非?”
“正是。”
厉肃帝身前的宦官又呵斥道:“跟陛下回话须用‘回禀’!”
梅非咬了唇。“回禀陛下,民女正是连非。”
厉肃帝瞟了那宦官一眼。“李公公,休要这样苛刻。”
“陛下恕罪。”李公公慌忙下跪。
厉肃帝也没理会他,径直起身,走到梅非面前。
“当年的事, 你了解多少?”
梅非微微发抖。“只略有过耳闻。爹爹他说过一些,但并不详细。”
“林太傅倒是忠心耿耿。”他冷笑了一声。“可惜他明珠投暗,月照沟渠。”
梅非低着头, 没有说话。
厉肃帝瞟了她一眼。“听闻你也习得武功。如今朕就在你面前,你可以报仇了。”
梅非抬头,脸色苍白,凄然一笑。
“民女深知势单力薄,报仇一念早已不再妄想。”她摇了摇头。“陛下,民女不过一介女子,无依无靠。只请陛下放民女一条生路。”
厉肃帝盯着她的眼,目露狠厉。
“所谓斩草除根,你以为朕还会放虎归山么?”
他这话说得阴测测,右手微扬,像是要抽出腰间的宝剑。
梅非惊惶地看着他的动作,似强撑着才没有倒了下去。
“陛下,民女再无他想,只求陛下让民女活下去。”她惨白了脸,浑身颤抖。“民女可以离开中原,永-永远不再-回来。”
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厉肃帝盯了她半响,忽然放下手,和煦一笑。
“连姑娘,朕何曾说过要杀你?”
梅非怔愣,竟然也似忘了礼节,呆呆地看着厉肃帝。
“连姑娘大可放心。你是连氏的唯一后人,又是西蜀王的外甥女,朕不但不会杀你,还会命人好好保护你。”厉肃帝转过身去,回到龙座上,微微一笑。“朕当年年少气盛,如今想想也有些悔恨。连姑娘,你暂且待在宫中,待朕想出些补偿的方法,好好补偿于你。”
“民-民女不敢。”梅非像失去了力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李公公,送连姑娘下去。让人小心伺候着。”
“是。”李公公毕恭毕敬地走到梅非身前。“连姑娘,请。”
梅非额前沾满了薄汗,甚至忘记了要向厉肃帝行礼告退,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跟在李公公身后走了出去。
李公公将她送出了太平殿,满面笑容。“姑娘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小的说。”
梅非摇了摇头。“多谢公公。民女并无甚要求。”
她似乎还没从之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朝李公公胡乱地行了礼便朝外走。
李公公站在原地看了半响,折身回了太平殿。
梅非走过一个转角,确定身后已无人看着,靠在墙壁上,松了长长的一口气。满头的薄汗不是假的,甚至自己背后的衣衫都被汗濡湿。但这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
自己已经尽量去扮演这个虽有不甘怨愤,却更加无奈的形象,能骗得过冯傲的眼睛么?
她知道厉肃帝不会杀她,那般作为不过是试探她的反应。看她是否真如表面上那般惜命,识时务。
这般急智之下的反应,是否真能让他打消疑心?
她从怀中拿出绢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连姑娘,又见面了。”
她一呆,手中的绢帕落地。
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洗得发白的青袍,标志性的羽扇。
“无苗先生?!”
“没想到连姑娘还记得老夫。”无苗笑眯眯地抚了抚胡须。“实乃荣幸啊。可是刚刚见过了陛下?”
“是。”梅非朝他勉强笑了笑。“先生怎么会在这儿?”
“老夫有时会来宫中与陛下对弈。”无苗摇了摇羽扇。“姑娘在这儿住的可好?”
“挺好。多谢先生关心。”
“哪里哪里。老夫关心你可是理所应当的。”他抚须一笑。“老夫还要去面见陛下,下次再与姑娘闲聊。”
厉肃帝在书房里拿了笔在宣纸上作画,正勾出一湖碧水,几片莲叶。
李公公守在他周围,察言观色。
“陛下,验身的嬷嬷禀告说,她身上的确有青莲胎记。”
“嗯。”厉肃帝埋头,仔细地描画。“德昭,你看这连非如何?”
“陛下,我看她被陛下的威势吓得魂不附体,看上去是个普通女子,没什么野心和能耐。”
厉肃帝笑了一声,提笔在莲叶上加了几条折线。“未必。”
“陛下的意思——”李公公上前,取了石绿粉兑胶,磨成绿色的颜料。
“不是真惜命,就是别有所图。”厉肃帝换了一只白圭软毛笔,蘸了蘸石绿,朝莲叶上轻轻刷去。“太浓了。”
“奴才重新再配一遍。”
“不用了。”厉肃帝蹙了蹙眉,把整张宣纸揭起来看了看,又随手一扔。“烧了。”
“是。”李公公恭敬地接下宣纸。
“朕倒要看看,她到底是哪一种。”厉肃帝鹰目一闪。
“启禀陛下,无苗先生求见。”
厉肃帝神色一松。“快请。”
他摆了摆手,李公公立刻会意地退了出去。
无苗悠然地迈步进门,朝他行了个漫不经心的揖礼。“参见陛下。”
厉肃帝连忙上前相扶。“先生何须多礼?听闻先生前阵子去了趟西蜀,可有收获?”
无苗呵呵一笑。“自然是有的。”
“贵徒可好?”
“比从前沉稳许多,让老夫甚是安慰啊。”无苗抚了抚胡须。“只不过未来徒媳被陛下给请到了昌平,怕是得害相思之苦喽!”
“先生此言,可是在怪罪于朕?”厉肃帝笑容微敛,锐目微眯。
“岂敢。”无苗笑了一声。“国家大事,自然重过儿女私情。”
“朕也不想如此坏人姻缘。”厉肃帝叹了一声。“但先生这未来徒媳身份特殊,若真叫她与贵徒结为连理,若她在贵徒耳旁挑唆几句,影响了西蜀与北都的平和,却是大事。”
无苗摇了摇羽扇,瞟了他一眼。“我看我这徒媳倒不是那等挑拨离间之人。”
“不是,当然最好。”厉肃帝微微一笑。“朕已经留得她的性命,还打算赏她荣华富贵,将来自然也有好男儿相配。至于先生那徒儿——不如朕从那几个女儿当中选个秀外慧中的,赐给了他如何?”
无苗抚了抚长须。“陛下心意已决,无苗岂有置喙的余地?不过诸位公主娇贵,劣徒怕是配不得。”
“哦?是配不得,还是嫌朕的女儿配不上?”厉肃帝面容森冷了一瞬。“先生待你这徒儿倒是真心实意。”
“陛下言重了。不过在下爱护徒儿,这是理所应当。”无苗坦然一笑,毫无退色。
“先生倒是念旧。”厉肃帝愣了一下子,复又笑得温文尔雅。“清槐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该为先生的深情厚意所动了罢。”
“陛下说笑了。”无苗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不快。
“先生勿要动怒。”厉肃帝见他面露不豫,连忙好言相说。“朕只是担忧,先生会因为维护自家徒儿,而忘了我们的大事。”
“老夫在陛下心中,就是此等不知轻重之人么?”无苗冷哼一声。“老夫这些年来辛苦扶植天水门,培养暗探使其分布全国,又将其余门人交予安乐管束,甚至将门主之位拱手相让。难得这些还不足以证明老夫的诚意?”
“先生请息怒。”厉肃帝满面悔意。“先生所出之力,朕怎会不知道?只怪朕一时糊涂,我俩相交一场,怎会忘了先生的为人?”
他将无苗往旁边一让。“朕已命人准备了先生偏爱的云顶金针,不如我俩对弈一局如何?”
无苗脸色稍缓。“如此也好。”
在觐见厉肃帝几日之后,一道圣旨下,将连非封为归莲郡主,赐住靖安殿。
几乎与此同时,平阳和岭南终于向厉肃帝下了战书,以讨贼之名出兵相伐。平岭联军兵分东南两路,分别由容璃和秦奋挂帅,朝北都昌平攻来。
战事已起,厉肃帝命拓元大将军带领北都五万兵马前往前线支援。太子冯琪远自请缨上阵,与拓元大将军共赴前方。
而北都昌平,还暂时维持着表面的安定。
厉肃帝将归莲郡主乃前朝遗孤一事昭告天下,民论哗然,分为两派。一派称厉肃帝仁慈宽宏,体恤连氏血脉;另一派认为他虚情假意,所谓前朝皇室血脉,不过是一个博得民心的幌子。而梅非这个归莲郡主,自然成了风口浪尖的人物。
梅非搬到了靖安殿,不用再时常对着薛幼桃,自然是轻松不少。再加上穆澈时常到来,对她修练的飞空掠影刀做一指点,除了时常挂念阿隐的近况,思念莫无辛之外,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明月也不时会到靖安殿为她送些点心,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稔了许多。
某日梅非出门溜达,却碰见了薛幼桃。
她坐在花园的石桌上,慢条斯理地端了盅小口小口地饮着。翠湖和那个叫白芍的宫女站在身后替她打扇。
明月垂着头跪在她身前,看样子已经跪了许久。
薛幼桃瞟见梅非过来,朝她极其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归莲妹妹?来坐坐罢。”
梅非本不想理睬她,但看到明月的样子实在可怜。她犹豫了一下子,还是走过去坐在了薛幼桃身边。
“来,尝尝这御厨房刚熬出来的蜜藕桃花羹。”薛幼桃指了指桌上的杯盏。“还不替郡主倒上。”
“是。”白芍连忙应声,恭敬地替梅非倒了一盏。“郡主请。”
梅非瞥了明月一眼,又不好多问。只得装作不在意地端起杯盏。“多些公主了。”
“郡主客气了。”薛幼桃笑了一声。“你有所不知,这蜜藕桃花羹看上去简单,做起来可麻烦得很。须得要惊蛰采藕,春分采花,加入二十六种辅料炖整整三个时辰才能做得那么一小锅,用了它能叫肌肤细滑白嫩,对我们女子实在是难得的好东西。”
梅非浅尝了一口,敷衍地点点头。“的确不错。”她神情自然地朝明月侧首:“不知明月她犯了什么错,公主要这样罚她?”
“郡主,你有所不知。”薛幼桃转过脸,冷冷地看了明月一眼。“近来厨房里常常少些材料点心,后来才被本宫查到是被这个贱婢给偷走了。你说这等吃里爬外的奴才,本宫怎么能不好好罚罚她?”
梅非知道薛幼桃借题发挥做给自己看,若自己此刻为明月说情,怕是她会更加受罪。但若自己不说,又不知她会想出什么别的花招。“若是这件事,公主怕是误解明月了。”她叹了口气,眼神忧伤。
“最近明月常送些点心到我的靖安殿,只说常听公主提及我背井离乡,想念家乡的吃食,所以特意做了送给我,以慰我思乡之情。想必明月她平素也知道公主待人仁厚,所以便自作主张这么做了,谁知道却引起了公主的误解。公主要怪,应该怪我才对。”
“原来如此。”薛幼桃恍然大悟状。“翠湖,快把明月扶起来。”
“是。”翠湖赶紧去扶。明月跪立过久,双腿颤颤,终于站了起来。“多谢公主开恩。”
“怎么谢我。应该谢归莲郡主才对。”薛幼桃面作不忍。“既然是送给郡主,你早些说不就是了?白白挨了这些罪。”
“奴婢理当受罚。”明月垂首道。
梅非趁机说道:“公主,你也知道,我那靖安殿正缺个贴身的侍女。明月这样可心的人可不多见,不知公主是否愿意割爱?”
“这——”薛幼桃沉吟一刻,似有些为难。
“若郡主愿意割爱,归莲自当感激不尽。”梅非好言好语。
“既然郡主这么说——”薛幼桃正要答应,却有婉转的女声响起在不远处。
“这不是安乐公主和归莲郡主么?咱们今儿个倒是巧了,把这两位公主都给碰上了。”
67、六十七章 明月之心
梅非和薛幼桃不约而同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名宫女, 簇拥着两名身着紫色宫装的女子迎面而来。其中一名年近中年, 五官明丽端庄,衣服上绣了银紫色的牡丹花。另一名年纪很轻,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 衣衫上绣着淡紫色的云纹,手里拿了一把孔雀翎做成的羽扇, 红唇微勾,虽然算不得明艳夺目, 却别有一番风流妩媚的味道。
说话的, 正是这位年纪轻的女子。
身着紫色,那一定是二品以上的嫔妃,而宫中二品以上的嫔妃只有两个, 也就是穆澈的母妃吴妃和那位刚进宫不久就圣宠有加的晏妃。
梅非心中有了数, 却见薛幼桃已上前盈盈行礼。
“安乐见过吴妃娘娘,晏妃娘娘。”
梅非从容上前, 也行了个礼。“归莲见过吴妃娘娘, 晏妃娘娘。”
“快起来罢。”晏妃举了羽扇挡唇一笑。“吴妃姐姐,这两位公主瞧着还真叫人欢喜,是不是?”
吴妃的视线瞟过薛幼桃,在梅非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听闻晏妃此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不错。这位就是归莲郡主?晏妃妹妹, 你怎么认得?”
“之前远远见过一次。”晏妃摇了摇羽扇。“两位公主,在这儿聊天呢?”
“我们正在品尝御厨新做出的蜜藕桃花羹。”薛幼桃笑脸相对。“两位娘娘,不妨坐下一同品赏?”
晏妃瞧了瞧桌上的杯盏, 红唇微翘,似有些委屈。
“我就知道陛下偏心,怎么这样的好东西只给了公主,却不给我和姐姐。”
吴妃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晏妃妹妹,你这话说得,实在有失身份。”
晏妃羽扇一顿,双目眨了眨。“好姐姐,我错了。”
“好了好了。别让小辈们看了笑话。”吴妃上前,寻了个位置坐下。晏妃跟在她身旁,款款落座。
“之前看你们聊得开怀,是在聊什么呢?”吴妃和颜悦色地问梅非。
“回娘娘,我们是在聊关于侍女的事。”梅非微微一笑。
“是啊。归莲妹妹瞧上了本宫的侍女,正想叫本宫割爱呢。”薛幼桃娇笑两声。“本宫还真有些舍不得。”
“哦?是哪位侍女,还能叫咱们两位公主争抢的?”晏妃好奇地问。
“明月,快过来让两位娘娘看看。”
“是。”明月慢慢走过来,朝两位娘娘下跪行礼。“奴婢明月,见过吴妃娘娘,晏妃娘娘。”
“倒真是个玲珑的姑娘。”吴妃面露赞赏。
晏妃端详了她一会儿。“真是不错。本宫也挺喜欢她,安乐公主,不妨割爱给本宫如何?”
此话一出,薛幼桃,梅非和吴妃都愣了愣。
明明是梅非在问薛幼桃讨要侍女,晏妃却插上一脚,算得怎么回事?
吴妃皱了皱眉。“晏妃妹妹,你又在跟小辈们玩笑了。”
“哪里是玩笑?”晏妃转了眼去直视着薛幼桃。“安乐公主,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薛幼桃面露为难。“安乐自然没什么,但之前安乐已经答应将明月送给归莲妹妹,这件事恐怕还得要问她才好。”
梅非暗自腹诽。这么容易就把这皮球踢给她了?
不知这晏妃行事诡异,言语皆不同于普通宫妃,不知她来这么一出究竟是何用意?
晏妃听薛幼桃这么一说,盈盈笑脸便转向梅非。
“归莲郡主,想必你也不会舍不得这么个小小宫女罢?”
梅非略一沉吟。
“晏妃娘娘,归莲自然没有异议,但这件事是不是也该听听明月自己的意思?”
吴妃微笑点头。“归莲郡主说得没错。你们几个在这儿争来抢去,怎么就不听听人家明月的心思?”
“奴婢自然是听主子的安排。”晏妃轻笑一声。“怎么还需要问她的意见么?”
“晏妃妹妹,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吴妃皱了皱眉。“奴婢又如何?不也是爹生娘养的,在家中也是宝贝女儿。”
“是是是,吴妃姐姐心善,妹妹受教了。”晏妃长睫一飞,双目中光华盈动,转到了明月身上。“好罢,那你倒是说说,你愿意跟着谁?”
明月扑通一下子跪了下来。
“奴婢——奴婢受公主殿下照拂多时,自然是当继续跟随着公主。”
薛幼桃连忙摆手。“别,你这么一说,岂不是叫我同时开罪了归莲妹妹和吴妃娘娘?依我看,你还是在归莲妹妹和吴妃娘娘两人中选一个做你的主子罢?”
“诶,安乐公主,这话说得可不是了。”晏妃摇摇孔雀翎扇,翎毛轻摆带出一阵微风。“显得本宫跟归莲都小家子气。以本宫看,这侍女你还是留着罢。如此乖巧又忠心的人儿,你怎么舍得?”
薛幼桃笑了一声。“晏妃娘娘这么一说,叫安乐如何自处?这样罢,明月,明儿个你便搬到归莲妹妹那儿去,至于归莲妹妹怎么处置你,本宫就不管了。”
明月垂着头,应了下来。
晏妃勾了勾唇,转向梅非。“归莲,你当真要留下她?”
梅非微微一愣,却见晏妃一双细长弯月眸,光芒诡谲复杂。“明月也曾对归莲照顾有加,若她能到归莲那儿去自然是最好。”
晏妃看了她一会儿,转向明月。
“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好夺人所好。明月啊,你以后跟着归莲郡主,可得要上心些,别负了她待你的一片真意啊。”
明月依然垂着头,只能看见她的头点了点。“奴婢一定尽心服侍郡主。”
“如此也算圆满了。”吴妃欣然一笑。“晏妃妹妹,我们还要去皇后娘娘那儿请安,别耽误了时辰。”
“好。”晏妃起身,轻佻地笑了一声。“两位公主,改日再叙了。”
明月就这么被梅非带回了靖安殿,成了她的贴身侍女。
明月性格温婉,做事又灵巧,再加上颇投合梅非的脾性,一来二去,梅非倒真是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平日里待她亲厚如友。
戌时,照例又是穆澈前来监督梅非刀法进展的时候。
梅非有了自己的院子,照理穆澈是不必再翻墙而入。但皇宫之内男女授受之礼严谨,偶尔探访无妨,若是经常相会,便难免流言纷纷。
所以穆澈选在夜里前来,一来不会被人发现,二来练武一事实在不好外扬,只能选在夜深人静之时。梅非只说自己喜欢独睡,将跟在身边守夜的侍女都去了卧房外,连明月也没有留下。
靖安殿的内殿之外正好有一片草木丛生的园地,大概是疏于打理的缘故,那里的草丛都长得老高,梅非的卧房窗户正对着这片园地,便将它做了个极好的连功地。
宫中的宫女们常传言□□宫闹鬼,所以到了晚上几乎没人敢出门,无不拿了被子蒙头大睡。这倒正方便了梅非练习刀法,即使弄出些声响,也没有人敢来查看。
她抽出藏在腰间的绿岫,将柳絮飘结合飞空掠影刀的心法,轻盈腾步起身,纵跃,突刺,旋身落下,稳稳着地。
“勉强。”穆澈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着。“轻盈有余然力不足,灵活度也不够。”
他抽出腰间的白银刀,身形一闪。“接招了。”
白银刀与绿岫剑相碰的一刹那,梅非只觉得手腕一麻,绿岫剑已然脱手。
穆澈收了刀,摇了摇头。“飞空掠影刀最讲究的便是快速给人致命一击。按照你的力度,最多只能伤个皮毛。”
梅非捡起地上的绿岫剑。“若现在练习力度,怕是已经来不及。师兄,难道没有别的办法,让我能扬长避短?”
穆澈沉吟一刻。“你使的是绿岫剑,比刀长许多。试试把你的速度练到最快,然后从下围突袭敌方膑骨内侧。寻常人此处最为薄弱,若能废了他的行动,便能大大降低攻击力。”
“说得不错。”梅非欣喜地将剑舞了个剑花。“我们再来。”
“今天先到这里罢。我还有些事要做。”
“这么晚了还有事做?”梅非自然而然地应道。“师兄,你可真辛苦。”
“如今战乱四起,我自然也得出一份力。”穆澈神情之间有些厌倦。
“太子和拓元将军不是已经去了前线?不知近况如何?”
穆澈看了她一眼。“前方传来的战报,太子带的军队在幽州相遇了秦奋带领的一支精兵。初战告捷。”
“赢了?”梅非有些怅惘。
“看样子你不太高兴。”穆澈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平岭联军中有三师弟,四师弟,还有六师弟。难怪你心神不定。”
“那你呢?他们也是你的师弟啊。”
穆澈侧过脸去。“是他们先发动了战事。”
其实梅非心里也清楚。穆澈虽然看上去冷淡,却是个重情义的人,否则也不会不动声色地保护自己,还教自己武功。
若不是因为上战场后将要直接跟他们作战,怕是他也早就该自请缨上场了罢。师兄弟情谊与家国天下想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他能做到此步已属不易。
“师兄,难道你也要奔赴前线了?”
“不。”穆澈略一犹疑。“父皇有令,要让我去北戎,向北戎国主谈援兵一事。”
“冯——陛下他又要找北戎合作了?”梅非心中一沉。
“五师妹,这场战事你就不要在牵涉其中了。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刀法的训练不要停顿。”
“我明白。”
梅非刚从窗户翻回到卧房里,便听见有人敲门。
“郡主,睡了么?”
是明月的声音。梅非脱下外衫挂到一旁,又解了头发躺在床榻上,这才唤道:“明月么?进来罢。”
明月轻轻推门而入,手里托着托盘,托盘上放了一只汤盅。
“郡主,这是刚炖好的雪蛤。我想郡主也许有些饿了,所以特意拿来。”
“辛苦你了。放在桌上罢。”梅非心生疑惑。在这个时候送甜品来,莫不是她发现了什么?“明月,以后夜里就不用给我送这些了。”
“郡主每晚练剑,也需要补一补。”
梅非愣了愣。“你都知道了?”
“明月偶然间看见的。”她垂了眼。“郡主,你要练剑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为何要深更半夜,还与四皇子相约?这样似乎于礼不合。”
梅非拉她坐下。“明月,四皇子是我的师兄,所以才请他教我刀法。”她又跟明月解释了一番为何要晚上练剑,明月的脸色才渐渐柔和了起来。
“原来郡主是如此用意。”明月有些惭愧。“我以为——”
“你以为我跟四皇子有什么私相授受的情意?”梅非笑了一声。“没有的事。现在可以放心了罢。”
明月点点头。“世子他对郡主一直牵挂在心,我见郡主这么久也未曾给他寄过只言片语,又不常提及,还当是郡主已经另有所爱了。”
梅非心中一涩。她又何尝不想寄信给他?相思如麻的滋味,难道只有他在体会么?可是——
“明月,不是我不想写,只是——”她摇了摇头。“我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再说,他不是也没有写信给我?”
“我想世子他不是未写,而是近来实在无暇顾及。”明月沉吟了一刻。“我听同伴说,西蜀最近会开始有些行动了。”
“行动?”梅非愕然。“什么行动?”
“郡主不知道么?当然是关于这场战事的行动啊。”明月盯着她的脸。“难道世子没有跟郡主说过?”
68、六十八章 联姻之计
梅非呆了一呆。难道说西蜀已经准备要掀开真相了?不对啊, 如今的战事刚起, 时机也没到,他们为何提前动作?还是西蜀有了什么变化?
梅非略有慌乱,却看见明月双目炯炯仔细地观察着自己, 眉心微蹙,似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她别开眼, 视线落到梳妆台上那一支白檀木簪上,忽然平静了下来。
“世子他不常跟我提及西蜀的政事。”她眨眨眼, 叹了口气。“西蜀究竟出了什么事?叫他也忙成这个样子, 连给我写封信也没时间么?”
这语气幽幽,透出一股哀怨。
明月端详了她一会儿,这才说道:“具体的情况, 我也不太清楚。既然如此, 郡主还是早些休息罢。等奴婢跟世子通上了消息,也好告与郡主知道。”
“好。”梅非点了点头, 面露感激之色。“明月, 真是谢谢你了。”
“郡主说的是哪儿的话。”
“我是认真的。”梅非握住她的手。“你也真不容易,无辛他怎么能让一个姑娘家到这险恶的宫里来呢?实在是有些不妥。”
“郡主心地善良,是我们的福气。不过我们为世子做事,都是心甘情愿的。”明月回之一笑。
“明月,你今年多大了?来这儿多久?”
“明月今年十九岁, 来这儿已经三年了。”
梅非微微一怔,随即说道:“十九岁,倒是比我还小上两岁。今后若是有机会, 你还是离开这儿罢。宫中孤寂单调,哪儿及得上宫外的世界?你还小,还得嫁人呢。”
明月垂眸。“这些事,我早就不想了。”
两人又聊了些体己话儿,梅非才让明月回了房间,自己则看着那盅雪蛤,沉思了许久。
第二天,却又来了一份出乎梅非意料的圣旨。
厉肃帝要归莲郡主与四皇子冯慕澈同行,共赴北戎。
梅非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何冯傲要让她跟穆澈一起去北戎。然而时间相当紧迫,她只简单地收拾了行李便跟穆澈一同上了路。
一起上马车的,还有明月。
梅非原本是不想带明月的。但明月很坚持,又说她身边总得需要个人照顾,北戎那边情况不清,多一个人也比较安全。梅非考虑之后还是答应了。
从昌平往北走了十几日,便进入了北戎的边境。
恰逢春夏之交,入目便是一片油绿茁壮的大草原。草原之中,自有雪白的羊群和黑白相间的乳牛缓缓而行,像碧海中沉浮的鱼。
羊群和牛群之间,还奔波穿梭着不少高大又行动迅猛的犬类。
梅非到了草原便怎么也坐不住了,自己寻了匹马,在草原里蹦q。北戎人豪迈,女子也常骑马围猎,丝毫不以为奇。倒是一同前来的几名大厉侍卫面面相觑,对归莲郡主的作风颇感惊讶。
明月也骑了一匹马,跟在梅非的身后。而穆澈则与梅非一左一右同行。
“这儿好漂亮!”梅非让马儿自在地一边吃草一边慢慢朝前走,自己则放松了缰绳,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二师兄,我常听人说踏到北戎的草原上,离天宫便近了一步。当时还只当是笑话,没想到却真有这样的事。”
穆澈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勾。“这儿的景色的确跟中原不同。感觉离天近,不过是因为地域开阔罢了。”
这时候,一只深黄色的长毛大犬追着一只脱了群的羊羔,冲它狂吠几声。“它要咬那只羊么?”梅非有些紧张地揪紧了缰绳。
“那是牧羊犬,咱们草原上的獒。它是在赶羊儿归队哪。”有些生硬的中原话,声音浑厚粗犷。
梅非转过脸去,只见一名裘帽戎衣的男子,浓眉俊眼,跨马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彪壮的大汉,也是类似的装束,腰间带有短刀。
“巴雅尔王子?”穆澈上前来。“幸会。”
“澈兄弟,我可是特意到这儿来迎接你们的。”巴雅尔爽朗一笑。“这位就是贵国新封的那位莲花郡主?”
“是归莲郡主。”穆澈的眉角动了动。“归莲,这位是北戎的五王子,巴雅尔。”
大家都骑在马背上,似乎并没有要下来正式行礼的意思。梅非索性朝他抱拳行了个江湖式的见面礼,坦然一笑。“巴雅尔王子,幸会。”
巴雅尔愣了愣。“我还以为你们中原的女子都跟小白兔似的,没想到还有莲花郡主这样豪爽的女子?哈哈……”他笑得豪迈,梅非和穆澈却都抽了抽唇角。还是莲花……
“承蒙王子夸赞。”梅非咳了咳。
巴雅尔笑着掉转马头,与他们相携而行。“莲花郡主是第一次来草原吧?”
“是。”梅非腹诽归腹诽,该答的还是答。
“难怪了。咱们草原的景色跟中原大有不同,保管你来了之后啊就不想回去咯!”巴雅尔与他们说笑着走了一段,那几名大汉则在后面跟随。
“澈兄弟,你们来得还真是巧。我三哥阿穆尔正好要娶亲,你们来了,也正好参加他们的婚礼。”
“是么?”穆澈淡淡一笑。“我上次来时,阿穆尔还为不想娶亲的事跟国主闹得不快,没想到这么快就妥协了。”
“你不知道,他去了趟月氏,把人家月氏的公主给抢了回来。父王看他终于肯娶亲,便不多过问,直接叫他大婚了。”
梅非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把一国的公主给抢了来,还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成婚?当人家月氏是软柿子么?
穆澈显然也有些吃惊。“那月氏国——”
巴雅尔见他们两人都面露讶色,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放心罢,那公主自己也是愿意的。月氏国没法子,只得认了这门亲,还派了人来送嫁哪。”
原来如此。梅非对北戎国彪悍的做风有了立体直观的认识。虽然北戎跟冯傲一伙儿,她却不由得生出些好感。月氏国的公主——不会是大师兄的妹妹吧?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等到了北戎的都城巴彦也许就能确认。
明月驱马上前来,对梅非悄悄地说:“郡主,这北戎国的人还真是野蛮。我看你还是少跟那个巴雅尔王子说说话,要不然若是他看上了你,也把你给直接抢了怎么办?”
梅非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人家虽然行事有些直接,却不会强人所难。你这么想,倒是显得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再说,你当我是香饽饽么,人人都抢着要。”
明月的视线朝走在前面的巴雅尔扫了扫。“这可难说。我看他瞧你的眼神儿就有些怪。”
“好了好了,别瞧来瞧去的。说不准人家看上了你,到时候我也只能忍痛割爱,把你留在这儿喽!”梅非戏言一句。
明月脸上一红。“郡主!我都是为了你好,你倒还拿我消遣了。”
梅非唇角微勾,看了她一眼,又转头往前。
一行人又走了两日,这才到达北戎的都城巴彦。
当今的北戎国主是吴妃的兄长,穆澈也算得上是他的外甥。北戎人重视血脉之亲,他们进入巴彦之后,便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北戎国主甚至亲自到城门来迎接,还给梅非这个郡主准备了中原式的坐轿。当然,比起坐轿子,梅非更愿意骑马进去。然而盛情难却,她便只能在轿中撩开车帘,好奇地打量着这座繁华的城市。
巴彦建筑与中原很不相同。城里的民居大多是圆形的穹庐,但宫殿却华美大气,檐角向四方峭立,墙壁上花纹独特。
王宫大殿上,北戎国主端详了梅非一阵子,似别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归莲郡主当真如冯老弟信中所说一般,灵秀动人啊。跟咱们北戎的姑娘就是不一样。”他转向坐在一旁的巴雅尔。
“巴雅尔,你说呢?”
“我也这么说来着。”巴雅尔摸了摸头,笑呵呵地。
穆澈眉心微微一蹙,与梅非对视了一眼。
“原来父皇大人已经派人送过书信给王上了么?”
“不错。你们来的前几日刚刚到。”北戎国主名为阿日斯兰,在戎语中是“雄狮”的意思,人如其名。“阿澈啊,你们来的目的,本王已经知道了。”
他忽然改用北戎语,与穆澈对话了几句。
梅非听不明白,却见穆澈脸上微露讶色,飞快地扫了梅非一眼,又用北戎语回了几句。
最后国主呵呵一笑,又改用中原话。
“过两日便是阿穆尔的婚礼。阿澈,到时候你跟归莲郡主可一定要来喝杯马奶酒。”
“一定。”
“巴雅尔,阿澈与郡主的食宿安排就都交给你了,务必好生招待。”
“是,父王放心。”巴雅尔应道。
见过北戎国主之后,巴雅尔把他们带到了一处侧殿。
刚进了门,几名手捧白色绸缎的北戎少女上前,将手中的绸缎双手捧过头,献到他们面前。
梅非愣了愣,却见穆澈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她便也学他的模样,将少女手中的绸缎接了下来。“这是‘哈达’。北戎的习惯,对贵宾尊敬的表示。”穆澈向她稍作了解释。
“澈兄弟,莲花郡主,你们先休息休息。我去叫人准备饭食。”
桌上早放好了热呼呼的奶茶。几名北戎宫女欲上前相侍,穆澈却挥手让她们退了下去。明月去了卧房整理行装,庭中边只剩梅非和穆澈二人。
穆澈坐了下来,将壶中的奶茶倒进杯中,推给了梅非。“试试看。”
“嗯。”梅非接过来喝了一口。“很香。这奶茶难道就是在我们平日里喝的茶里加了牛乳?”
“不,这一种加的是羊乳。”穆澈也倒了一杯。“还有一种酥油茶,加了红糖和酥油。”
“这么奇怪?”梅非又喝了一口。“二师兄,刚刚国主用北戎话跟你说了什么?”
果不其然,穆澈的面色微变。
“怎么了?”梅非注意到了他的神情。“要是什么国家机密之类的,就不用讲了。”
“是关于北戎国出兵的事。还有——”他看了梅非一眼。“父皇给国主的信中说,特意派我带归莲郡主来北戎,也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合适的儿子可以相配。”
梅非的手一抖,差点儿把杯子跌落在地上。
“放心罢。”穆澈见她神情惊慌,忙出言相慰。“父皇只是提了一提,并没有定下来这件事。我看国主让巴雅尔招待我们,大概是想做一撮合。若你们彼此无意,自然也不会罔顾你们的意愿。”
梅非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心中一片混乱。原来冯傲让她来北戎,是想趁机把她嫁到北戎来么?
的确也是,远离中原,又嫁了个庶出的王子,无论她是否有心机,也掀不来什么风浪。送个郡主与北戎联姻,这利害关系上又加了一层,冯傲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妙。但若自己不愿,以北戎人的个性也不会强迫于她。这么一来,这算盘还要怎么打下去?
不对。他一定还有别的谋算。
梅非的脸色忽阴忽雨,穆澈也有些不忍。“五师妹,我知道你与莫无辛两情相悦,定然不肯嫁与他人。我会适时禀明国主,请他体谅。”
梅非感激地朝穆澈笑了笑。“谢谢二师兄。”
梅非知道了北戎国主的心思之后,便刻意与巴雅尔保持距离,冷语相待,而巴雅尔则浑然不觉,依然大大咧咧地替他们安排饮食玩乐,毫无尴尬恼怒之意,倒让梅非心中生愧,也就渐渐又恢复了之前的态度。
所幸北戎国主亦未再提及联姻之事,倒像是她自己思虑过多。
69、六十九章 清槐夫人
北戎国三王子与月氏国公主的婚礼当天, 整个北戎皇宫内一片喜气洋洋。
阿穆尔头戴红缨冠, 脚蹬皮靴,腰间还扎了彩带,意气风发的样子。他的五官跟巴雅尔有五分相似, 只是更加英气一些。
月氏国来了几名王族成员,其中有一名女子, 脸蒙面纱,身形婀娜, 看不出年龄, 只能从她头上的妇人髻看出她已婚。月氏国来的人都尊称她为“五夫人”。
梅非在一旁看得真切。那女子身姿优雅,举止高贵,别的月氏国人也待她尊重, 看样子是为地位不低的人物。她虽然只露出了一双美眸, 却叫梅非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巴雅尔,你可知道那位夫人是什么人?”她侧过脸, 问身旁的巴雅尔。
巴雅尔看了看。“听说是月氏国主的五妹, 也就是新娘的姑姑。”
“难怪了。”梅非正要感叹这女子的气质高雅,却见新郎阿穆尔将新娘从车上抱了下来,顿时一阵欢呼。新娘没有蒙面,穿着北戎的礼服,显得娇艳可人。
这么一看, 倒是跟上官久有好几分相似之处。都是一对狐眸,面若白玉,年纪大约十□□左右。梅非心中有了数, 这女子即使不是上官久的妹妹,也当是血缘极亲的表或是堂妹。
阿穆尔抱着新娘从两堆旺火之间穿过,又是一阵震耳发聩的欢呼声。
梅非却没有看这对新人,视线又不由自主地朝那位五夫人看去。她只默默站在对面的角落,似乎在微笑。
像察觉到了梅非的眼神,她突然视线一移,在梅非身上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一番。
梅非正要不自在,却见她的美眸微眯,像是有些笑意。再要看去时,她却已移开了眼光。
“这新娘子果然美貌啊。月氏商家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巴雅尔感叹道。
这句话,正好被梅非给听了进去。
“商家?”
“是啊,月氏王族以商为姓,莲花你不知道么?”
“我不叫莲花。”梅非唇角一抽。“是‘经商’的商么?”
“对啊。”
梅非心中似有一块谜团,而她正渐渐找到了解开谜团的关键。
婚礼的最后,自然就是狂欢盛宴。北戎人爱畅酒欢歌,兴起的时候便围着大团的篝火舞蹈,让整片天空都热烈了起来。
婚宴上有各种各样的酒,梅非自然是喝了个痛快,也尝到了北戎特有的马奶酒,一直到头开始发晕这才作罢。
穆澈一直在喝,却没有丝毫的一样,脸庞依然如往常一般的冷峻,连一丝红晕都找不着。
梅非拍了拍他的肩,朝他竖了根大拇指。“你厉害。喝了那么多,竟然一点儿也没醉。”
穆澈唇角微勾。“北戎人的酒量都很好。”
“不知道你和三师兄相比,哪个的酒量更好些?”梅非的脸颊含粉,眼珠子却转个不停。“可惜,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比一比了。”她神色一黯,叹了口气。
穆澈别开眼,没有说话。
明月端了一杯奶茶上来,递到梅非手边。“郡主,喝些热茶罢。那么多酒下胃,得喝些茶水缓一缓。”
“好。”梅非从她手里接过奶茶,放到唇边却迟疑了一下子。
明月疑惑地问:“怎么了郡主?”
“这奶茶真香。是你自己做的么?”
“是啊。”明月微微一笑。“我知道郡主喜欢喝这个,这几天我特意跟这里的宫女学的。以后回了昌平,我也能泡给郡主喝。”
“你真是有心了。”梅非对她笑笑。
“尝尝看罢?”
梅非点了点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的确很好喝。跟宫女做的也差不了多少了。”她又看了明月一眼,把手里的奶茶递到她面前。“你也喝一点儿。”
“我就不用了。”明月笑着推辞。“刚刚泡的时候我自己先尝了尝,觉得味道差不多了,才敢拿来给郡主的。现在再多喝一点儿也不行了。”
“那只好叫我一个人享受了。”梅非似有惋惜,将奶茶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儿,梅非扶了扶额头。“不行了,我大概是喝的太多,有些头晕。”
穆澈看了她的样子,像真是喝多了,眼神也有些迷离。“你刚刚喝了那么多酒,还混着喝,我还当你也真是千杯不醉。明月,你扶郡主回去休息罢。”
“好。”明月去扶她。“郡主,先回去休息休息罢。”
“好。”梅非胡乱地点点头,朝穆澈摆了摆手。“二师兄,我先走了。”
穆澈唇角微勾。“明月,你能扶得动她么?还是我送她回去罢。”
“不要紧。”明月连忙摇头。“我可以扶郡主回去。四殿下,刚刚国主还在找你呢,你不过去看看么?”
穆澈犹疑了一下子。“好。那你先扶她回去,好生照顾着。要是还醉得厉害,就叫宫女熬些醒酒汤。”
“奴婢知道了。”
明月扶着梅非,朝一条僻静的小道上走。
“这条路,好像不是回咱们寝宫的路。”梅非抬起眼来迷蒙地看了看四周。
“郡主,这是条捷径。”明月好言相哄。
“哦。”梅非乖顺地点点头,便又任凭她搀扶着,走到了一处宫殿前。今日三王子大婚,守卫也偷了懒,殿前居然无人。
梅非抬起头,又在疑惑。“怎么跟我们住的地方不太一样?”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明月笑了笑。“郡主,你醉了。”
“看来我是醉了。”梅非笑了一声。
明月接着扶她,将她扶进了寝房。
她们进去后不久,有个身影尾随而至,在门口犹疑了一会儿正要进去时,却见一个人影从房内慢慢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月光下,那人凤眸清明,面容神秀。
正是梅非。
梅非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复杂,却在看到来人的瞬间变作惊讶。
“你是——”
来人正是那位白纱蒙面的月氏国五夫人。
五夫人见到她,显然也吃了一惊。“你没事?”
这是梅非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音色如溪水灵动,玉石相击。
梅非很快反应了过来。“您是来帮我的?”
五夫人转过身去。“我只是恰好遇到你们往巴雅尔王子的寝宫走,觉得有些奇怪,这才特意来提醒一番。既然你没事,那就先告辞了。”
她身姿轻盈,飘然欲行。
“等等!”梅非连忙出声叫住她。“清槐夫人。”
她脚步一顿,随即又往前行。
“清槐夫人,您是清槐夫人罢?”梅非追了上去,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您是无辛的娘亲对不对?”
她终于停了下来,却不转身,也不言语。
梅非也停在离她几步远处,望着她的背影。“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去看看他?他很想念你。”
五夫人的身形有些颤抖。“姑娘,你认错人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娘亲已经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过了世。他跟新王妃一直相处得不好,虽然表面上不在意,但心里一定也很难过。”梅非看着她。“他时常跟我讲起你的事情,讲你对他说过的话。清槐夫人,既然您并没有死,为什么却不去看看他?我不知道当年究竟是怎样的恩怨过往,但他是您的孩子啊!您怎么忍心?”
五夫人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取下了面纱。面纱下,正是一张梅非曾在画像上见过的俏丽生动的容颜。
只是此刻,这容颜上却写满了忧伤。
“我何尝不想?只是我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自己心中这个坎。”她深呼吸,眼眶含泪。“梅姑娘,你是怎么猜到我的身份的?”
“其实我很早便怀疑你没有死。”梅非望着她的脸。“王爷提到您时,用的都是‘走’这个字,而不是‘去世’。当然,单从字面上看,两个意思有时可以互换。但奇怪的是他们似乎都下意识地避免用‘去世’这样的字眼。”
“上官久,也就是我的大师兄。他跟您的相貌有些相似,我想他一定与您有血缘之亲。但他提到您时,并未面露哀戚,且也从未提过要去您的灵位前看看。”梅非顿了顿,按下心中的激动。“我问过无辛。他曾经查过当时您过世的情况,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您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又是在具体哪一日过的世。”
“今日我便更加确定了。您姓商,是月氏王族。若当真亡故在西蜀,月氏怎会不闻不问?至于我是怎么认出的你——”梅非伸手,拔下头上的白檀木簪。“我见过您的画像,对您的相貌自然有些印象。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是这个。”
五夫人怔了怔,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的乌木簪。
“您头上的这只乌木簪,我曾经在莫王爷从前的画像上看到过。”梅非抿唇一笑。“无辛说,您曾经告诉他,要亲手做一件东西送给心爱的人。我想这只乌木簪,应该是您从前亲手做给莫王爷的罢?”
五夫人看了她许久,忽然笑了起来。
“真是个心思细密的孩子。”她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放在手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错,这簪子的确是我从前送给莫齐的。不过人心易变,我早已收回了它。”
二十余年前,当五夫人还是五公主,莫王爷还是莫世子的时候,他们很偶然地相遇,又自然而然地相爱了。
月氏国的人,向来很少与外界通婚。五公主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就这么嫁给了自己心仪的男子,为他生了个儿子。成了莫夫人的五公主从南疆接来了自己体弱多病的绝色好友,让她到气候宜人的西蜀休养。
她以为自己很幸福,哪里知道幸福总是短暂不由人。
自己的丈夫,竟然对自己那位绝色的好友动了心。
他们发乎情,止乎礼,并未作出背叛她的事。但对于心高气傲的月氏公主商清槐而言,哪怕是精神上,她也绝不容许与人分享。
于是当她发现了这件事之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不顾丈夫和好友的苦苦挽留。
莫齐痛悔不已,清槐却只觉得连看他们一眼心里也觉得难受。与其留下承受这样的双重背叛,不如离开。
唯一舍不下的,是自己的儿子。她本想带着儿子一同离开,却在莫老夫人的哀求下只得放了手。
所有的东西,她都托付给了自己的好友,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这个曾给予她美好回忆的国家,她忽然一刻也不愿再呆。于是愤怒和冲动之下,她发下毒誓,有生之年再不进大夏国。她本来就没对谁说过自己的来历,再加上月氏王族与生俱来的隐匿能力,莫齐再也没能找到她。
梅非听完这段过往的时候,心忽然揪得厉害。她能体会到清槐夫人当年的愤怒,不甘和痛苦,也能理解她的骄傲,却不能释怀她因为一时冲动发下的毒誓,对无辛的狠心。
因为毒誓,或是因为尊严,她不能再回到大夏,不能再见一面自己的孩儿。
“虽然你不能来大夏,但你还是放不下自己的孩子。”梅非叹了口气。“所以你安排了尹玄昭到他的身边加以照顾,对不对?”
清槐夫人点了点头。“不错。我回到月氏之后,一直在暗中关注无辛的情况。后来——我听说他身体不好,生了场怪病。所以便安排了玄昭到他身边,也算就近保护。”
70、七十章 移花接木
“他不是生病。”梅非犹豫了一下子。“他是被人下了毒。”
“什么?!”清槐夫人惊怒不已。“是谁给他下了毒?”
“他一直认为是王妃。”梅非想了想。“那毒的名字叫做‘亥魂销’。听说是南疆至毒。”
“不会是她。”清槐夫人摇了摇头。“她是我的好友, 我自然对她知根知底。虽然她和她哥哥来自南疆, 却从来不会摆弄这些毒物。”
“若不是她,又会是谁下的毒?”梅非疑惑了。“谁会希望他死?”
“这件事,我会去查个明白。”清槐夫人似有些焦急。“那他身上的毒——”
“已经解了。”梅非连忙让她放心。“是他的师父替他解的。”
“师父?”清槐夫人皱了皱眉。“我怎么没有听玄昭提起过他还有个师父?”
“我听无辛说过, 他的师父来去无踪,行踪不定。是个高人。”梅非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他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号, 只说自己姓孙。”
“秀禾?”清槐夫人一愣,脱口而出。
“夫人, 您认识他?”
“认识。”清槐夫人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他是我的朋友。当年我离开大夏的时候, 还将天水门的门主之位让给他了。”
梅非呆了呆。“天水门?!”
“是啊。”清槐夫人反应过来。“我知道天水门在中原的名声不太好。但天水门的第一任门主,便是月氏王族的人。”
梅非更加地匪夷所思。
“天水门最初其实只是修身养性以得延年益寿的门派。采补之术,大多用于阴阳双修之时, 绝不许门徒用于害人。却不知为何这传言越来越离奇, 也把天水门的名声给坏了。”她叹了口气。“我走之前,实在无心再管天水门的事。所以便将门主一位让给了秀禾。”
“可是——可是现在的门主, 不是那个安乐公主么?”
清槐夫人愣了愣。“我已经许久未管天水门之事, 原来竟有了这么多变化。待我派人查个一清二楚之后再说。”
“夫人,无辛他若是知道你尚在人间,一定会很高兴。”梅非甚至已经迫不及待要将这件事告诉他。
清槐夫人却有些犹豫。“梅姑娘,能不能先别告诉他?”
“为何?”梅非刚一问,却已经反应了过来。
这么多年, 她都没有来看过自己的孩子,甚至当他中毒快要死去的时候,她也毫不知晓。她害怕他会怨恨她, 会责怪他。
清槐夫人叹息了一声。“他会怨我的罢?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娘亲。”
“就算不负责,也总比生死两别好。”梅非怅然。“夫人,您已经浪费了二十年的时间。纠结于从前的恩怨而放弃天伦之情,值得么?”
“让我想想罢。”
“好。在您想明白之前,我不会说。”梅非笑了笑。
“小非,我可以叫你小非么?”清槐夫人抬头仔细地看她。
“当然。”
“你跟无辛好容易才走到一起,为何又要分开?”清槐夫人皱眉。“我也知道关于君王璧的事。难道就没有其它的方法?你在冯傲的掌握之下,实在太危险。你看今天的情形——”
“夫人请放心,我可以应付。”梅非俏皮地眨了眨眼,朝里头看了看。“今天的事,我不都应付过来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那侍女不对劲的?”
“早就发现了。”梅非叹息了一声。“我原本想,若是她不算计我,我也就装糊涂留她在身边。既然她算计我,自然是留不得了。”
“这么说,你是要——”
“将计就计,送她个好归宿。”
清槐夫人会意一笑。“小非,你可真合我的心意。”
这个时候,不远处有几个人提着灯笼而来,听声音正是喝多了的巴雅尔王子。
清槐夫人挑眉:“小非,会轻功么?”
“当然。”梅非点点头。
“好。”她眼神一示意,两人提气一同跃上另一侧的屋檐。
果然是巴雅尔王子,他似乎喝得醉醺醺,被几个人扶着进了房间。
“这里头应该也有他们的同伴。”
“不错。”梅非撑着下巴。“就是委屈了巴雅尔。”
“放心罢,他已经有了几个侍妾,多一个也不会嫌多。”清槐夫人开怀地笑着,与那幅画中的笑容一样,干净纯粹。
“对了,清槐夫人,有件事——”
“小非,你该叫我伯母才对。”清槐夫人微微一笑。“以后,或许还得要叫我一声娘亲。”
梅非脸一热。
“有什么事,你但说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
“伯母,天水门是不是有什么管束下属的方法?”梅非有些为难,毕竟这是一门之秘,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这个秘密关系重大,她又不得不问。
清槐夫人略想了想。“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她微微一笑,却并不窘迫。“天水门修习的心法特殊,当初为了防止门徒擅自对无辜民众进行采补,会在每一位门徒身上种下一蛊。平日里不会有事,但若违反门规,便会受噬心之痛,甚至会危及性命。这蛊向来掌握在门主的手里,以作惩罚之用。”
“那这蛊可有解法。”
“要解这蛊也不难。待我回房之后便将解法写下来给你。”
“多谢伯母。”梅非舒展了眉头,放下心来,感激地冲她一笑。
回到自己所住的殿中时,夜已深沉。
梅非刚迈进去,正好碰见穆澈眉头紧蹙从里面要往外走。看见她时,脸上的神情一松。
“你去了哪里?”
梅非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看这月色挺好,所以就出去走了走。”
“方才我想去找明月问问你的情形,谁知道她和你都不在房中。”穆澈顿了顿。“五师妹,你身体可有不妥?”
梅非摇了摇头。
“那就好。”穆澈欲言又止。“自己小心些。”
梅非点点头,目送他转身离去。
她之所以没有寻求穆澈的帮助,正是担心他跟明月是同一边的,如今看来倒并非如此。他平素心细如发,想必是后来也发现了明月的可疑,所以才特地回来寻她。
穆澈待她真心,她却一直对他保留,甚至多加猜疑。虽然有些愧疚,却也无奈。
五王子巴雅尔酒后失仪,强占了大厉国归莲郡主的贴身侍女。好在归莲郡主大度不计较,还表示愿将贴身侍女嫁予巴雅尔为妾。
风波平息,皆大欢喜。
巴雅尔满脸羞愧,朝梅非弯腰行了个大礼。“莲花妹妹,实在是对不住!我不过是多喝了几杯,不知道怎么就——”
“我看你是看人家美貌,早就包藏色心了罢?”阿穆尔王子嗤笑一声。“居然在我的婚礼上做出这种事来。真是我的好弟弟。”
巴雅尔越发羞愧,简直想找条地缝给钻下去。“我-我真的没有——唉!”
梅非笑了笑,拍拍他的手。“好了,明月可是个好姑娘,我一直拿她当妹妹看的。你可得好生待她!”
巴雅尔连连点头。“莲花妹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
穆澈站在一旁,视线在梅非身上顿了顿,又转了开来,一直没有说话。
梅非走进内室,明月静静地坐在桌前,面无表情。
梅非在她对面坐下,倒了一杯茶,悠然地喝了一口。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明月忽然开了口,双眸发红地盯着她看。
“很早。”
“我究竟露出了什么破绽?”
“你的破绽太多了。”梅非叹了一口气。“我想不发现也难。”
明月的唇抿得紧紧的。
“你明明喝了那碗茶,为什么——”
“为什么没事?”梅非微微一笑。“若我说我天生百毒不侵,你信不信?”
明月半惊半疑地打量着她。
“好了,事已至此,你看我也没用。”梅非放下茶盏,与她对视。“明月,其实这对你又何尝不是件好事?虽然远嫁他乡,却也好过回去继续受人利用指使。巴雅尔王子身份尊贵,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为何你不问我究竟受谁指使?”
“我不必问。”梅非勾了勾唇。
明月的手指攥得很紧。“你以为我想受人利用么?你以为我在这里,就能不继续被人利用?”她凄然一笑。“我根本逃不掉。”
“谁说你逃不掉?只要你愿意。”梅非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平摊到她眼前。“这是解法。我看过了,并不难。”
明月抓起纸张,手指颤抖得厉害。“你真的——”
“以后就在这儿好好生活罢。”梅非站起身来,最后看了她一眼。“不要再回去了。”
她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很早便已经怀疑了明月。确切地说,自从踏入昌平的那一刻,她便已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明月的示好,实在是来得太过蹊跷,当然,若非要说她是莫无辛安排的人,也说得过去。但以莫无辛的性格,他宁可选择书信给她,也绝不会让别人来转告她那些话。那枚西蜀的玉牌,不能说明什么。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对明月存有疑心。明月多少次试探,都被她给敷衍了过去。然而真正的确定,却是在明月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明月今年十九岁,来这儿已经三年了。”
这句话,却让梅非拨开云雾,直接见到了月明,心中一片亮堂。
莫无辛若真安排了人在薛幼桃身边,且已有三年,当初在幽里相遇时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身份,还为了让她露出破绽而与她虚与委蛇?这是最基本的逻辑,也是最大的破绽。
所以明月绝对不是莫无辛的人。
既然不是莫无辛的人,那么她接近梅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从她平日里的言行便可明白,是想探听她与莫无辛,与西蜀之间,究竟还有怎样的纠葛羁绊。所以她不是薛幼桃的人,便是冯傲的人。
而在北戎发生的这件事,则让梅非明白了她真正的主子是谁。
薛幼桃。
也许是冯傲命薛幼桃安排人接近她,但下药这件事,却一定是薛幼桃的意思。
很简单,冯傲还不确定梅非对于莫无辛,对于西蜀究竟是怎样的分量,若用这种方式逼迫她不得不嫁给巴雅尔,很有可能会引起西蜀的愤怒,莫无辛的愤怒。所以他让梅非到北戎来,倒不一定是真要她嫁给北戎王子,而是想看看西蜀的反应。
但薛幼桃却会错了意,或是她出于私心希望梅非走得越远越好,所以让明月对她下药。
可惜她实在错估了梅非的警惕心。梅非那枚可以解百毒的琥珀戒指和那根能叫人昏迷三个时辰的红绳起了关键的作用,给他们来了个偷梁换柱。
最后,躺在巴雅尔床上的人变成了明月。
梅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里头的阴谋错综复杂,好在她化险为夷,破了这重重计算。
同时,她又有些惆怅。莫无辛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说明□□宫的确很难混入,不知道这样遥遥牵挂的日子还有多久。
早在婚礼第二日,包括清槐夫人在内的月氏国人便已离开。而梅非与穆澈在北戎多待了几日后也启程回国。北戎国主答应了大厉借兵相援一事,所援之兵会由三王子阿穆尔率领,随后便到。
71、七十一章 甜桃酸梅
梅非临走的前一晚, 意外地迎来了明月。
明月已经被巴雅尔纳为侍妾, 礼节简单但也足够,若不是因为她是郡主的婢女,根本不会有任何礼仪。
明月换上了北戎的服装, 梳起了北戎女子的发髻,看上去就像个地地道道的北戎人。
“郡主, 我是过来跟你说一声。我身上的蛊毒已解,谢谢你。”
她垂着眼。“这件事算我欠你的。”
梅非笑了一声。“不必想这些了。好好跟巴雅尔过罢, 别再想从前的事。”
“不。我向来不喜欢欠人情。”明月忽然抬起头来。“有件事, 我想你也许有兴趣知道。”
梅非挑眉看她。
“关于西蜀的事。难道你不想知道埋在西蜀的暗线是谁?”
梅非的脸色一凝。
“据我所知,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死了,还有一个就潜伏在西蜀世子的身边, 你的身份也是这个人泄露出来的。”
梅非眉头蹙了蹙, 随即面露微笑。“多谢告知。”
“不必谢我。如此,我们便两清了。”明月起身, 朝她行了个礼, 最后看了她一眼。“郡主保重。”
她转身走了出去,姿态优美。
梅非从来没有注意到,原来明月竟然有这样美好的仪态和身段。她在天水门中,也当属于出挑的弟子,如今留在北戎嫁为人妇, 不知对她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当然,是好是坏,都已不由她选择。
梅非和穆澈踏上回程。她依然坐在马车内, 穆澈和其余的侍卫骑马随行。
一路上,她一直在想明月所说的话。埋藏在西蜀的暗线,一死一生。生的那个,甚至还在莫无辛的身边。若不能及早地将这暗线挖除,西蜀便时刻处于危机之中。
死的那个倒是不难想到,多半就是卫良。当初陈家全家被害这件事已可看出卫良和薛幼桃之间的问题,只是没有证据,她和莫无辛都默契地没有说出来。
而活的那个——
她做了诸多猜测,但都难以确定。如果能提醒莫无辛注意,他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只是她如今与莫无辛断了联系,身边又满是冯傲的耳目,要如何把消息给他?
一筹莫展。
穆澈一路上也有些异常的沉默。梅非知道明月的事情他也看出了端倪,却又不好插手其中,恐怕也在怪自己的隐瞒。她虽知道,也无从辩驳,只能任由两人间沉寂了下去。
好在穆澈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走了两日之后,他便也渐渐恢复如常。
路过北戎边境的一个小城时,梅非却遇上了一件怪事。
本来梅非只是坐车坐得闷了,出来走走,却碰上这城里正在开庙会,卖各类杂货的小摊摆满了街道的两侧,热闹得很。
梅非好奇地边走边看,穆澈走在她身边,后面还跟着几个侍卫。
这些小摊中,有一个卖水果的相当惹人注意。
那摊主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留了两撇八字胡,气质跟周围格格不入。在一片吆喝拉客声中,他偏偏稳坐摊头,也不招呼,还时不时朝前来问询的客人瞪上一瞪。
然而他的水果却实在是诱人得很,尤其是那水蜜桃,个儿大,白里透粉,底下还有两片儿绿叶,令人垂涎。
梅非走上前去,蹲下瞧了瞧。“老板,这水蜜桃怎么卖?”
“十文钱一个。”
“十文钱一个?!”旁边儿一位老太瞪圆了眼。“小伙子,你这是仙桃咩?”
“爱买不买。”那男子瞟了老太一眼。“不二价。”
老太鄙夷地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奸商。”迈着小碎步子走了。
梅非笑了一声。“这桃子我要了。”
“不单卖。”
梅非愕然。“那要怎么才能卖?”
这老板弯腰,从摊上拿了一颗青梅,一只水蜜桃和一只鹅黄色的杏子。“青梅配桃子,这桃子很甜,青梅很酸,正好一对。一共二十文。”
梅非从他手里接了过来,似笑非笑地问:“那这颗杏子呢?”
“杏子算额外附送的。”老板抬头看她。“如何?”
“好,我要了。”她从荷包里掏了二十文递给他。
“归莲,这家似乎也卖得太贵了。”穆澈站在一旁,蹙蹙眉。
“罢了,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新鲜的水果,贵就贵些罢。”梅非朝那堆水蜜桃指了指。“老板,这只桃子旁边有个坏的,还不早点找出来丢掉,免得带坏了其它的。”
那摊主愣了愣,往她指的方向看着,胡乱地点点头。“姑娘说的是。”
梅非抿唇一笑,起身便要走。
“等等!”
“怎么?”
“姑娘,你不试试这苹果么?这可是平阳来的苹果,好吃得很。”
梅非朝那堆苹果上瞧了一眼,微笑着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梅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水果摊,穆澈朝那摊主看了一眼,也转身离开。
他们离开后不久,摊主便起身,在小摊后紧闭的房门上敲了敲。
“进来罢。”慵懒磁性的声音,有一丝轻松欣悦。
摊主收了摊,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房间的竹帘搭下,遮去了光线。房中间的竹榻上斜倚了一名垂着头发的男子,白底素袍,上面缀了几朵淡粉的桃花。
“主上,属下已按主上的吩咐,把水果卖给了梅姑娘。”
“唔。我已经听到了。”
“恕属下愚昧,不知这水果究竟是何用意?”
男子轻笑一声。“这你就不必知道了。桃九,扮奸商的滋味如何?”
桃九面露窘色。“主上,属下实在……”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莫无辛勾了勾唇,燕子眸里光华一转。
“梅姑娘临走之前说的话,属下似乎不太明白。”
“她是在提醒我。”莫无辛笑意一敛。“桃九,回去之后,把我身边的人全部清查一遍。”
“是!”桃九犹豫了一下子。“主上,为何我们不趁他们留宿客栈的时候暗中去找梅姑娘?”
“她身边全是冯傲的耳目,还有一个穆澈。想不让他发现根本不可能。”莫无辛垂了眼,似有所伤。
“梅姑娘似乎还不知道那个消息。”
“这件事我已有了计较。”莫无辛起身,燕眸明明暗暗,隔着窗格朝梅非离去的方向望了许久。
梅非回到马车里,掏出那一只桃子,放在鼻间闻了闻。水蜜桃的香气飘进她的鼻间,她不由得偷偷笑了起来。
这只黑心桃子,自己不出来,叫桃九来说那些肉麻兮兮的话?话说桃九那两撇小八字胡看上去还真有些滑稽。
一只桃,一只梅子,还有一颗杏子。是要她信他?
那颗苹果,是告诉她阿隐他们都平安么?
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费尽心思就为了说这些?虽然她想骂他,却忍不住甜蜜地笑,若不是提早捂了唇,怕是要笑出声来被他们发现了。
这三颗水果,梅非放在荷包里舍不得吃,直到几天后坏掉,才依依不舍地扔了。扔掉的时候,穆澈神色怪异地瞟了瞟她,以及已经发霉的水果。
“归莲,你没吃?”
梅非摇摇头。“忘记吃了。”
穆澈一脸惋惜。梅非可以听见他此刻的心声——女人果然是奢侈又浪费的动物。
终于回到昌平,梅非和穆澈一同觐见了冯傲。
冯傲看她的眼神里别有些深意,但最终没有说什么,只叫穆澈留了下来。
靖安殿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几个宫女迎了上来,难免对明月的去向有些疑惑。梅非只说她被北戎的王子看中留了下来,叫她们又是羡慕又是感慨。
“小榕去了哪儿?”梅非瞧了瞧,发现少了一名宫女。
“郡主,最近宫里头在准备喜事,小榕她绣工很好,被制衣司借过去了。”
“喜事?”梅非有些好奇。“什么喜事?”
“是安华公主的喜事。陛下将安华公主赐婚给了西蜀王的世子,所以——”
梅非看着说话的宫女,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她的唇一张一合,像离了水的鱼。
“郡主?”
宫女有些疑惑,终于停了下来。
梅非愣了愣,晃了晃脑袋。“是么?什么时候的事?”
“前不久。据说婚期大概很快就能定下来,所以宫里的制衣司最近都忙得很。”
“我知道了。”梅非扯了扯唇角。“有些乏了。你们都下去罢。”
梅非一个人坐在窗前,手里还握着那只白檀木簪。她的手指滑过簪头上那一朵精巧的木槿花,一遍又一遍。
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她没有点灯,也没有唤人进来服侍,只呆呆地望着那朵木槿出神。她忽然有种冲动,想离开这个皇宫,想去西蜀,用什么办法也好。
她猛地站起身来,心跳得极快,震得耳膜发疼。
“归莲妹妹。”
昏暗的房间里,忽然响起薛幼桃的声音。
梅非没有看她,也不关心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或是怎么进来的。
“归莲妹妹这一去北戎,倒是把明月给落在那儿了。”薛幼桃轻笑一声。“妹妹当真是好手段。”
她上前了几步,坐在梅非身边。“妹妹站着做什么?坐啊。”
“你来做什么?”梅非的语气很有些冷淡。
“妹妹,其实想想,我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何必搞得像仇人似的?”薛幼桃拍了拍她的手臂。“西蜀已经接受了陛下的赐婚。若说咱们之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那都是为了无辛。当时虽然是有意接近,但我对他也是真有些喜欢。如今我们两个谁也没得到他,还有什么必要再对立?”
梅非缓缓地坐了下来。
“妹妹,我知道你也是喜欢他。只是这男人心中,女人永远被排在功名利禄以及大局的后头。如今陛下赐了婚,他们西蜀还能说不?”薛幼桃叹了口气。“妹妹,这深宫里,谁都不容易。陛下对你也算得上是仁慈,或许过些日子还会替你选个好些的归宿。何必想不开?”
“你是特意来安慰我的?”梅非笑了一声。“有劳了。不过我好得很,叫你白跑一趟了。”
外面悬挂的宫灯随风摇晃,屋里的光影飘摇。薛幼桃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不过陛下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该说的我也说完了,就此告辞罢。”
“不送了。”
冯傲以西蜀找寻连氏后人有功为名,将安华公主赐婚给西蜀王世子。
果然是是一举多得。若这场婚事顺利,西蜀便自然而然成了冯氏阵营中的一份子,也能斩断了自己跟莫无辛,跟西蜀的渊源。另一方面,大张旗鼓地宣传西蜀将连氏后人献上一事,让西蜀在暗中忠诚于大夏的人们心中已成了众矢之的。
只要西蜀接受了这场婚事,不管莫无辛与自己是否有旧,都已不足为意。若西蜀不肯接受这桩婚事,冯傲便知道了梅非对于西蜀的重要性,可以将她攥在手心加以利用。
怎么看也不会亏。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这样的招数也能想出来。
梅非忽然神经质地笑了一声。
难怪无辛他要千里迢迢为她送一只杏子,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他要她信他。是信他会处理好一切,还是信他就算娶了别人,心也不会改变?
桃既成双,梅又该何处容身?
她捧着脑袋,之前那阵离开的冲动已经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就算她能离开,离开之后又要做什么?难道去找莫无辛,跟他私奔么?
当然不可能。为了今日,她已经做了那么多。眼看局势一步步地朝设想的方向走去,不能在这个时候坏在了自己的手上。
梅非握紧了拳,簪头上的木槿花瓣刺进了肉里,染上一丝鲜艳的红。
72、七十二章 夜会连隐
穆澈翻墙落到靖安殿的那片草地上的时候, 正好看见梅非呆呆地坐在地上, 往天空望着。昏黄的烛光映到她脸上,有种异样的平静。
“五师妹,你在看什么?”穆澈皱了皱眉。“怎么没有练剑?”
“我在看月亮。”梅非淡淡地回答。
穆澈顺着她的视线往天上看了看, 又回到她脸上。“今晚没有月亮。”
梅非终于撤了眼。“师兄,你就不能偶尔不说实话么?”
穆澈走过去, 在她身边坐下。
“赐婚的事情,你知道了?”
“嗯。”
穆澈沉默了一会儿, 似乎在琢磨要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师兄, 你不用安慰我了。”她右手捧着脸,左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放进嘴里咬着。“反正我失恋也不是第一次了。”
穆澈哑然失笑。“你倒挺想得开。”
“想不开还能怎么样?”梅非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师兄,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穆澈摇了摇头。“我只想过得自在。”
“有了喜欢的人, 难道就不能过得自在了?”
穆澈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梅非自嘲地笑了笑。“也是, 看我这样就知道了。”她狠狠地咬着嘴里的狗尾巴草, 似乎这么一来可以稍稍解了气。“师兄,有时候我觉得你可真不像是冯——陛下的儿子。”
穆澈挑了眉。“如何不像了?”
“你很简——”她想说“简单”,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说他也许会不高兴。所以就拐了个弯。“简洁。”
“简洁?”穆澈哭笑不得。这算是什么形容?
“我是说你思考问题的方式。简单直接。”梅非讪笑一声。“要是陛下什么时候也给你赐婚,叫你娶一个见也没见过的人, 那怎么办?”
穆澈皱了皱眉。“ 拒绝。”
梅非紧追不放。“那要是拒绝不了呢?”
“逃走。”
“要是逃不掉呢?”
穆澈瞟了她一眼。“只要想走,就一定有办法。”
梅非呆了呆,眼神纠结。“这倒也是。师兄, 你学飞空掠影刀,不会就是为了将来逃婚用的吧?”
穆澈的眉头一拧。“当然不是。”
梅非点点头。“我想也——”
“只是飞空掠影刀怎么够?”穆澈似在回忆。“我还偷学了点苍派的无踪忍术和昆仑派的御风神行。三者结合,才能百逃百中。”
梅非抽了抽唇角。“你可真不容易。”
“好了。”穆澈站起身来。“失恋了,也得练剑。把你的绿岫抽出来,今天我们较量较量,看看你这段时间的进步如何。”
跟穆澈过了几十招,梅非也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心事,全心投入,竟然还能勉强跟他打成平手。当然,是在穆澈刻意放水的情况下。
“师兄,今天你用了几成功力?”
“六成。”穆澈也不避讳,面露赞赏。“之前教你那个攻人膑骨内侧的方法,看来你掌握得很好。”
“那也是师兄教导有方。”
大概是累着了,梅非回房里,简单洗了洗脸倒头便睡,竟然也睡了个囫囵觉,第二天又精神焕发地跑到厨房里捣腾。
“郡主,您这是——?”
一个宫女探出头来。
“小橙?叫明月把我房里那些桃花瓣拿过来。”
“明月?”小橙愣了愣。
梅非这才反应过来,明月已经留在了北戎。她摇摇头,“那就你去罢,把我那些桃花瓣拿过来。”
小橙一溜烟儿地去了,很快便拿了一兜阴干的桃花瓣来。
“郡主,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梅非朝她神秘地眨眨眼。“做桃花酿啊。”
“桃花酿?”
梅非挑选了一些花瓣放进装满了酒的瓷坛里,加了一些花蜜,又合上封盖。
“把它埋在咱们院子里,过个十几二十天再拿出来便能喝了。”
“哦——”小橙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把瓷坛口拿了泥封好,抱起来摇了摇。这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郡主,奴婢差点忘了。晏妃娘娘刚刚遣人送了些东西过来,说是赏赐,让您今天务必好好看看。”
“噢?”梅非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在哪儿,我待会去看。”
“在厅里搁着呢。郡主,这坛子埋在哪儿好?”
“最好是埋在树底下。”梅非想了想。“就那颗桑树下头吧。”
几个人手忙脚乱的,又是挖坑,又是填土的,终于把那坛子酒给埋了下去。
小橙抹了抹汗。“郡主,这桃花酿好喝么?”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梅非放下袖子。“大家辛苦啦,小橙,夜里叫厨房多烧些菜,慰劳慰劳大家。”
“奴婢知道啦。”
梅非这才进了厅里。厅里的案几上放了一个盘子,里头放满了一些琳琅满目的首饰和小玩意儿,看上去有些杂乱。
梅非拿了一串珍珠链子看了看,心中疑惑不已。这些首饰算不得多贵重,但数量却不少。自己平常跟晏妃又无甚交情,她这是什么意思?
她唤了小橙进来。“小橙,你挑一些拿下去分给大家,剩下的放进柜子里。”
“多谢郡主赏赐。”小橙欢喜地过来接过了盘子。
正在此时,梅非眼角瞟过盘子那一堆首饰底下压着一个金黄色的东西,一晃而过。
“等等。”
梅非忙止住了她,从首饰底下把那个东西拿了出来,竟是一个金黄色的香囊,上面绣了一只貔貅。
“怎么还有个香囊?”小橙凑过来看了看。“晏妃娘娘赏赐的东西还真是奇怪。”
梅非笑了笑,把香囊握在手里。“我倒挺喜欢。好了,拿下去罢。”
“是。”小橙端着盘子欢快地出了门。
梅非朝她走的方向望了望,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把手心摊开。
手指竟然有些颤抖。这一枚香囊,与在平阳时她买了送给阿隐的那一枚一模一样。怎么会出现在晏妃的赏赐里头?
她的心跳加快,手指揉了揉香囊,里头似乎有东西。
打开香囊口,伸手进去,取出一张绢帛。绢帛上写了两个字:“壹,零”。
她一把捏紧了绢帛,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两步。
这绢帛上只有两个字,很难判断是否是阿隐的笔迹。但她曾跟阿隐约定暗号,按照当初约定的规则,“壹”代表的是时间,指十二时辰中的第一个,也就是子时。
而“零”代表的是地点。□□宫里只有一个地方的名字与“零”字谐音,那就是临景阁,正在晏妃的昭仁殿旁边。
要不要去?
梅非犹豫了很久。这晏妃的来历原本就有些蹊跷,但这暗号和荷包,又的的确确是属于阿隐跟她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虽然心中仍有忐忑,但到了子时,她还是悄无声息地换了身暗色的衣裳,朝临景阁小心翼翼地潜了过去。
她先是在临景阁外观察了一阵子,没有动静。
刚想走近瞧瞧,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子,她立刻下意识地去拔腰间的绿岫。
“别紧张。”
一个柔媚动人的声音。
“晏妃?”梅非目瞪口呆地看着晏妃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站在她身后。“你——”
“还不进去?”晏妃朝临景阁抬了抬下巴。“隐公子可是等了很久了。”
梅非惊疑不定。
晏妃笑了一声。“既来之,则安之。”
梅非朝她点了点头,进了临景阁。
虽然她心中仍有疑惑,但在见到连隐的那一刻,所有的疑惑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连隐静静地望着她,胸口起伏得没有规律,像在努力压抑着。那一颗鲜红的朱砂,红得像是下一秒便会化作血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阿隐……”梅非颤抖着嗓子,朝他抬了抬手。
连隐便立刻迎了上来,将她抱在怀里。“姐……姐。”他的声音像是从心口里绕了几圈,才终于发了出来。
“阿隐。”她闭上眼,抱着他的肩膀。“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怎么会来这儿?”
她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将他轻轻推开一个拳头的距离,仔细地端详他的脸。
“让我看看你。”
连隐穿着不显眼的玄色布衫,看上去似乎结实了些,原本光洁细腻的脸庞变得有些粗糙,下巴上还有些新生的胡渣。虽然夜里看不出肤色,梅非却可以断定他一定是黑了不少。
只有那双桃花眼,依然如从前一般多情缱绻。
“阿隐,你变丑了哪。”她皱皱眉。“不过——更有男人味儿了。”
连隐轻笑出声,两侧略尖的小虎牙一闪一闪。“姐姐变美了。”
梅非笑了一声,往他胸口上捶了一拳头。“也壮了。臭小子,这么久没有消息。伤着了没?”
连隐摇摇头。“我跟着容师兄。才刚刚跟冯傲的太子打了一仗,我们小胜。”
“真的?”梅非笑了笑。“那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是来取一样东西的。”连隐拉过她坐下。“你也知道,平岭联军,平阳和岭南的郡官里藏了不少冯傲的人。我这一次到宫里来,正是和宫里的人接应,取一份记录了冯傲分布在平岭的暗线名册。”
“真的?”梅非凤眸一凝。“据我所知,冯傲应该有两批暗线。一批是直接隶属于他的暗线,藏在各地官员当中,还有一批是天水门的暗线,潜伏在重点人物的身边。你所拿的名册是哪一种?”
“现在只能弄到官员里的那部分名册。”连隐沉吟一刻。“至于天水门的暗线,听说归冯傲身边一个叫做无苗的谋臣所掌握,这人来去无踪,行动莫测,要想从他那里拿到名册,实在难上加难。”
“无苗先生?”梅非微讶。“原来他也跟天水门有关么?”
“不仅如此,听说他还是天水门的前门主。”
“等等。”梅非的脑子转得飞快。“天水门的前门主,无苗,秀禾——他是孙秀禾?!”
“姐姐,你认得他?”
“认得。”梅非胡乱地点点头。“不但认得,还说过几次话。真没想到——无苗对秀禾,这的确是昭然若揭,可谁又能想到那儿去?等等!”她的表情忽然变成了惊惶。“孙秀禾,他是——”无辛的师父?!
无辛的师父,天水门的前门主,冯傲的谋臣,清槐夫人的好友?
这几个词在她脑子里不断地来回盘旋。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姐姐!”连隐见她脸色苍白,不免有些焦急。“你想到什么了?”
梅非强逼自己冷静下来。“阿隐,这些消息是谁查出来的?是否可靠?”
“是容师兄安排到宫里的接头人。她来自月氏国,所以跟大师兄一样,有些特别的本事。这些消息既然从她手里传出来,多半可以相信。”
“你说的是——晏妃?”梅非皱着眉,摇了摇头。“我有些糊涂了。明明月氏王室是帮你和西蜀,怎么又跑去帮平阳了?”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容师兄说过她可以信任。”
“那——她知道你的身份么?”梅非压低了声音。
连隐摇了摇头。“应该还不知道。大师兄和尹先生说过,我的身份在月氏王室中也只是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对了。”连隐忽然抓住她的手,神情有些焦急。“见到姐姐一高兴,差点儿误了正事。我这次来,除了拿名册,还要带你走。”
“带我走?”梅非愕然。
“不错。西蜀接受赐婚的事你应该知道了罢?留在这儿已经没什么意义,姐姐,你跟我走罢。晏妃她做了布置,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可是——”梅非心中一乱。“我不能走。”
“为什么?”连隐有些惊讶。
梅非转过身,走了几步。“我答应过无辛,要在这儿等他。”
“姐姐!”连隐怒意隐隐。“他都要娶公主了,你还要等他?”
“我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布置。如果我走了,会让他措手不及,搞不好还会坏了他的布局。”梅非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走。只要他一刻还没娶公主,我便一刻也不能离开皇宫。”
“姐姐!”连隐几乎要咬牙切齿。“你怎么——”
“阿隐,你听我说。”梅非依然倔强。“不仅仅是跟无辛的约定。还有,如今我在皇宫里暂时是安全的,若是我跟你走了,冯傲派人捉拿,到时候一定会拖累你。而且有些事,我还得在这里弄清楚。”
“什么事?”
“关于那个无苗先生的事。若能找到契机,从他手里弄到天水门的暗线名册便是最好。”
“姐姐——”
“你不必劝我了。我心意已定。”梅非看见他脸色瞬间变得黯然无光,心有不忍。“阿隐,我不会有事。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连隐死死地盯着她,半响才转开眼去,面白如纸。“好罢。既然姐姐已经决定了,我也只好妥协。”
“时间不多了。”晏妃忽然不知从哪儿转了出来。“过了子时,御林军便会巡逻到这边,你们准备好了么?”
“嗯。”梅非握了握连隐的手臂。“阿隐,小心些。”
“林姑娘,你不走么?”晏妃目露微讶。
“我不走。”梅非摇了摇头。“晏妃娘娘,谢谢你。”
73、七十三章 无辛之死
连隐走了之后, 梅非很是深思恍惚了一阵子。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但心里却隐约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既然信了,就该信到最后一刻。
关于前线的战况, 她只能从穆澈和晏妃那里不时地得到。
自从连隐将那份埋藏在平岭联军内部的蛀虫名单取走之后,平岭来了个大洗盘, 将潜伏在内部的冯傲党羽洗了个一干二净,随即一改温吞辗转之势, 勉力反扑而来, 竟连连获胜,攻占了不少城邦,逼近北都。太子冯琪远在与平阳容璃的壁州之战中身负重伤, 被送回昌平休养。由王子阿穆尔率领的北戎国援军已进入大厉国边境, 朝前线奔赴而去。
北都昌平终日惶惶不安,人心摇动。厉肃帝却似早有准备, 丝毫不乱, 依然在大张旗鼓地准备安华公主与西蜀世子的婚事。
“他的打算,不过是与西蜀结为姻亲之后,让西蜀从后方出兵攻打平岭。”
晏妃冷冷一笑,将一只葡萄放进红唇之中,轻轻咬破了皮。
梅非迅速地往周围一瞟, 倚在软榻上。“好姐姐,我们这可是在院子里。你就不担心隔墙有耳?”
“放心罢。”晏妃细长的妖目蹁跹一翻。“要是这点儿把握都没有,还敢混进宫里?”
“晏姐姐, 我一直不明白。你明明是月氏王室,怎么会帮我三师兄做事?还混到宫里做了冯傲的妃子?”见晏妃如此悠然,梅非也不再担忧,索性放开来说话。
晏妃的动作一顿,神情忽然黯淡了一瞬。
梅非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不自觉地往某个方向想了过去。难道她跟三师兄——
“我只是月氏的宗室女,不算正统的王室。几年前我曾受过容家的恩惠,不能不报。”她勾了勾唇,一双美目却凝在一处,似纠结在回忆之中,久久不语。
是怎样的恩惠,能叫她做出这样的牺牲?梅非心中明了。怕是还有一份爱而不得的情意罢。
“晏姐姐。跟我说说关于无苗先生的事罢。”梅非转开了话题。
“怎么,你想从他手里弄到天水门的暗线?”晏妃摇了摇头。“我劝你还是别去冒险。这个人相当高深,连我都在他那里讨不到丝毫的便宜,反而差点儿吃了大亏。”
“哦?你也试探过他?”
“对。他不时会到宫里见冯傲。”晏妃柳眉微蹙。“你也知道,他曾经掌管了整个天水门,现在还手握很大一部分势力。我曾经想从他手里拿到天水门解蛊的秘方,也未能成功。”
“解蛊秘方?”梅非微微一笑。“我倒是偶然之下,得了这个方子。”
“当真?”晏妃一喜。“若是这样,能否让我想办法转交二公子?”
“当然可以。我也差不多能猜到他拿来做什么。”梅非点了点头。一定是为了方雪卿和桃色。她从清槐夫人手里要来这单子,原本也是为了桃色,如今看来倒正好派上了用场。
“晏姐姐,这段日子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冯傲为人阴险多疑,这一次名单被盗,他一定会提高警惕。”
“放心罢,既然我有法子混进宫里取了名册,自然也有法子能叫他怀疑不到我头上来。”晏妃顿了顿,转向梅非。“倒是你,小非,你得小心些。我总觉得冯傲没这么简单就把你撂下了。他一向是物尽其用,你这么大一个名头,他没理由不用。”
“嗯,我也一直觉得有些奇怪。自从北戎回来之后,我的日子似乎也过得太平静了点儿,叫人不适应。”
晏妃正要开口,却又停了下来,眼睛转向门口。“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小橙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郡主,四皇子殿下来了,看上去好像有急事。”
穆澈向来只在夜晚来教她练剑,日里很少来访。这次匆忙前来,一定是有要紧的事。
“请四殿下到花厅。”梅非吩咐完了之后,又朝晏妃歉意地笑笑。“看来我得去一趟。”
“无妨,我也该走了。”晏妃点点头。
花厅之内,穆澈一袭黑衣,背对门口而立。
“二师兄,出什么事了?”
穆澈转过身来,眉眼冷峻依然,却难掩心神不定之色。
“五师妹,你听了千万要冷静。”
“什么事?”被他这么一说,梅非也悬起了心。
“你也知道,我大皇兄他这次伤得很重,无论如何也不能上战场了。所以我得带兵上阵,与平岭联军对抗。”
“就是这件事么?”梅非虽然有些怅惘,却也早就料到。“我想到了。二师兄,难为你了。不过——两军交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穆澈似有些难于启齿。“不止是这样。”
他看了梅非一眼。“其实我们从北戎回来那次,父皇他已跟我提及此事。这次我要去前线,他便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什么事?”梅非听得有些糊涂。
穆澈一咬牙。“五师妹,我知道你不会答应,之前我也已拒绝了。没想到父皇他旧事重提,还不顾我的意愿直接——”
小橙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郡-郡主!圣旨来了!”
“圣旨?”梅非一惊。“我马上来。二师兄,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
她匆忙要走,穆澈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五师妹。这圣旨里的旨意,是赐婚。”他的脸色很有些窘迫。
“赐婚?”梅非呆了神。“谁和谁?”
穆澈尴尬地看着她不语。
梅非终于反应了过来。“不会是——我和你?!”
梅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接了圣旨,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花厅,挥手退下了所有的宫女。
穆澈还站在原地,垂着眸一语不发。
她僵着身体坐下,揉了揉脑袋。“陛下这乱点鸳鸯谱的手段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五师妹。”穆澈皱了眉。“我知道你心内怨恨,但也不可这般无礼。”
“是因为你要领兵到前线,所以才让你娶了我,赢得更多民心么?”梅非笑了一声。“的确是好法子。”
不仅如此。圣旨中称归莲郡主和四皇子两情相悦,厉肃帝特意恩准两人成婚,并考虑到四皇子即将奔赴前线,将婚期定在下月初十。
距离现在,不过只有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给了梅非一个措手不及。
难怪连穆澈都按捺不住来找她了。
“对不起。”穆澈的脸上很有些愧疚。“五师妹,只怪我未能说服父皇改变主意。”
梅非摇了摇头。“这跟你没有关系。即使不是你,他也会把我指婚给别的人。如今不过是更名正言顺了而已。”
穆澈踱了几步,眉头紧蹙,浑身上下寒意阵阵。
“二师兄,你不是会逃?”梅非突然想到。“不如你走罢?”
穆澈面露难色。“五师妹,若是平常我自然可以走,但现在——”
梅非也明白了过来。现在正是冯氏一族处于危难之际,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因为逃婚而离开,不顾自己的责任?
“是我自私了。”梅非摇摇头。“二师兄,就当我没说。”
“虽然我不能走,但是你可以。”穆澈似下定了决心。“我想办法送你走。”
“你以为冯——陛下他会想不到么?如今我们两个一定都成了重点监视的对象。若是你一个人还好,怎么送我走?”梅非有些丧气。
穆澈略一犹豫,忽然转身看着她的眼。“五师妹,若你不俱声名受损,我们倒不妨先假作成婚。成婚之后,我便向父皇要求带你一同出征。一旦出征,即使父皇耳目众多,也必然无暇顾及。到时候我定能寻个机会放你离开。”
梅非愣愣地看着穆澈。“那——你呢?”
“我是男人,自然不在乎这些名声。”穆澈微微一笑。“再说这么一来,也能杜绝了父皇再随意安排婚事的可能,对我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二师兄——”
梅非心中颇有些感触。自家的夫人逃走离开,落在何处都是桩丢人现眼,落人笑柄的丑事。更何况还是堂堂四皇子。尽管他说不在意,梅非却不能不顾及。
“二师兄,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再想想别的对策罢。”
临景阁中。
“看来你只能走了。”晏妃沉吟一刻。“我替你安排。”
“可是——”梅非还在犹豫。
“你还在想西蜀那边的情况?”晏妃叹了口气。“小非,如今事态紧急,就算西蜀有什么打算,也不会想到冯傲居然有此一招。若你还不走的话,恐怕就真的只能嫁给四皇子了。”
“晏姐姐,我想如今冯傲一定在我身边安插了不少耳目。若要逃出去,怕是没这么容易。说不准还会连累你。”梅非想到此,忽地站起身来。“原来如此。”
“怎么了?”晏妃疑惑道。
“冯傲也许正是此意。”梅非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他会在这时候把我赐婚给穆澈。”
“你想到了什么?”
“他一定是怀疑我了。”梅非笑了一声。“他怀疑是我把名册泄露给了平阳。但也知道凭我之力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所以索性来个乱点鸳鸯谱,逼我逃走,好让他抓到我的同党。”
“的确有这个可能。”晏妃想了想。“这么说,我们都得加倍小心了。”
“不错。所以这个时候,我万万不能离开。”梅非皱紧了眉。“麻烦,果然是麻烦。”
然而正当梅非为了赐婚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件更加惊天动地的噩耗却从西蜀传来。
西蜀世子莫无辛遇刺,身受重伤,没有几日便亡故了。
据说刺杀西蜀世子的人已经逃脱,但所有人都猜测那一定是最不希望西蜀和北都联姻的平岭所派的杀手。
世子身亡,西蜀王大恸。与北都的这桩婚事自然是就此搁置。
梅非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却没有太多震惊悲伤,反而有些说不出的欣喜。且不说容师兄怎么会派人去暗杀莫无辛,单说莫无辛,他岂是那么容易遇刺的人物?他这么一招釜底抽薪,倒是做得巧妙。想必也是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他的布置已经开始启动。
当然,冯傲的耳目尚在,表面上她还得做出失魂落魄的模样,甚至终日悲泣度日,眼睛也肿了一圈,暗地里苦不堪言。
穆澈来看过她几次,好言相慰。她不能说出自己的猜测,只是悲咽以对。
直到几日之后,晏妃来看她。
“小非,我已经看过了,你这儿周围的确都排满了冯傲的耳目。但我们小声说话,他们是听不见的。千万别形于色就好。”晏妃先是压低了声音,又抬高了声调。“归莲,这几日看你精神不大好,可是身体抱恙?”
梅非点点头,也朗声道:“多谢娘娘关怀。归莲只是心有所感,思念家乡罢了。”
她压低了声音,表情却依然哀戚。“晏姐姐,有消息了么?”
“小非,我的确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晏妃表情微变。“你先有个心理准备。”
梅非心一沉。
“莫无辛遇刺的事情,是真的。”
“那个刺客是岭南王所派,二公子事先并不知晓。”晏妃摇了摇羽扇,面色从容。“听说是个高手。据那刺客归来所禀,莫无辛听闻北都赐婚你与穆澈一事,心神恍惚终至酩酊大醉,他便趁机出击,与他过了数十招之后,一剑刺穿了他的右胸。所以——”
梅非一脸苍白。
“小非,你先别急。这是那刺客所言,也未必就是实情。也许莫世子将计就计也不一定。”晏妃见她神情大变,忙出言相慰。
梅非脸上的惊痛这下子倒是毫不掺假了。“就算将计就计,他也一定受了重伤。”
她心慌意乱,又怕被人看出来,只得垂了头用手巾遮挡。
“小非,你放心。二公子也在尽力追查真相,一旦有消息便会立刻想办法送到我这边。”
晏妃又朗声道。“归莲,你可要多注意身体。本宫先回去了。”
“恭送娘娘。”
74、七十四章 小别重逢
梅非尽力地安慰自己, 就算受了伤, 也许并不像那刺客所说的那般严重。再说有尹玄昭和微醺在他身边,怎么说也不会让他伤重不治罢?
更何况莫无辛身边向来跟着他的暗卫,怎么会任由他被刺客袭击?这件事仍有疑点。
虽然如此, 她心中却仍然七上八下,心惊肉跳。
若他真的受了伤——
她甚至不敢往下想。不可能的, 莫无辛这样的人,哪里是这么容易死的?他一定是早留好了后招, 很快便会来找她。
一定是这样。她忐忑地等待着, 每天希望,又失望。
莫无辛没有来,来的却是许久未见的无苗。
无苗先生依然是标志性的一声青袍, 那终日挂着淡淡微笑的脸居然也染上了黯淡。
“郡主, 近日可好?”
梅非看着他,一语不发。
他叹息了一声。“我知你对他也算一片痴心, 只可惜——”
“无苗先生,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梅非惊疑不定。
“事已如此,老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无苗面色灰败。“其实老夫正是无辛的师父。此番正从西蜀而来。”
这件事梅非早心里明白,无苗这么一说,倒让她对无辛的情况越发恐慌。
“无苗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必你也听闻了无辛遇刺身亡一事。”无苗摇了摇头。“郡主请节哀。老夫这次特意前来, 是将此物给郡主送回。”
他将手中的物事往梅非眼前一送。
梅非看清那物事,差点儿要厥了过去。
竟然是她送给无辛的那只玉貔貅。
“无苗先生,难道——这不可能, 我不信!”梅非颤抖着嗓子,伸了手去接,又缩了回去。“这只玉貔貅是谁交给你的?”
“郡主,面对现实罢。”无苗先生像一下子老了十岁。“我亲眼看着那孩子下葬。这只玉貔貅,是他离世之前交给微醺的。可怜微醺那孩子,一直跟着无辛,此番也受了不小打击。”
他将那只玉貔貅放在桌上,摇了摇头,慢慢走出了屋子。
“叫我如何向清槐交待……”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消弭。
梅非呆坐下,对着那只玉貔貅,脑子里一片空白。
无辛的布局,无论如何也不该会瞒过微醺。若他没死,他也没有理由将这貔貅交给微醺。连无苗先生都认定他已经死了——
不管梅非怎么告诉自己要往好处想,兜兜转转到最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那个可怕的结果。
归莲郡主彻底地垮了。
她手里握着那只玉貔貅,却再也没有流泪,每日只是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不知想些什么。与四皇子的大婚将近,她没有丝毫的变化,依然每日对人不理不睬,也不出去。
晏妃来过,穆澈来过,甚至薛幼桃也来过。但无论是谁,她都像看不见。
后来,她的大师兄上官久也来了,对她好言相慰。
即使这样也没有用。她依然魂不守舍,不肯进食,身体也一日一日地衰弱下去。
尽管如此,冯傲却似无心顾及,依然让人准备大婚。
有了北戎的参与,前线终于又有了捷报。然而双方势均力敌,均损失惨重。
与此同时,归莲郡主在大婚前夕,终于香消玉殒。
梅非像走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没有尽头,也看不见来时的路。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只是不停地走着。
不知何时,她的耳边出现了一个柔和慵懒的声音。
“臭丫头,还不醒过来么?”
她停下脚步,打了个激灵。
梅非缓缓睁开眼,光线一下子钻进眼里,叫她有些不适应,立刻又闭上了眼。
左手暖暖的,像被人紧紧地握着。脸颊像被羽毛轻轻撩动,有些发痒。
“小酸梅,再不醒过来,我可等不及了。”
梅非的唇角勾了勾。“等不及什么?”
她的声音稍稍有些沙哑,像睡了许久之后附带的绵音。
“等不及做我想了好久的事了。”他轻笑一声。
梅非只感觉到腰身被揽住,那只手在她腰间流连了一阵子,便厚颜无耻地朝上游走而来。
她一把抓住。
“色桃子!”她睁开眼,正对上莫无辛戏谑的脸。
“果然还是这个办法有用。”他凑上前来,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一口。一双燕眸笑意盈盈,温柔似水。
梅非瞪着他看,看了一会儿突然泪珠子冒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这是莫无辛第一次看见她掉泪。
他彻彻底底地没了主意。
“小梅子,梅儿,你-你怎么了?”他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怎么哭了?”
“你个死桃子!”梅非开始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一边哭还一边往莫无辛身上招呼。“怎么想了这么个损招!”
莫无辛赔笑:“别哭了,乖啊,别哭,我-我不是想快点解决一切,好早些来接你——”
“骗人!你就是故意要让我提心吊胆的!”
梅非大声控诉。“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还叫我猜猜猜!要不是大师兄来,我可能就真的——”
她忽然止住了话,没往下说。
“真的什么?”莫无辛双目灼灼。“梅儿,难道你真的想为我殉情?”
“谁要殉情了?!”梅非脸颊微红,却还记得白了他一眼。“你当我那么笨么?送了个假的玉貔貅,我会看不出来?”
“我知道小梅子聪明得很。”莫无辛调笑地在她脸上一刮。“要不是这样,我哪儿敢用这等计算?”
“等等。”梅非忽然反应过来。“这么说你们已经知道了?无苗先生的身份。”
“无苗?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莫无辛有些莫名。
“貔貅正是他交给我的。”
莫无辛愕然。“我当时只是嘱托微醺,叫他无论如何要交到你手里。”
“无辛。”梅非犹豫了一下子。“无苗先生,他就是你的师父,孙秀禾。”
莫无辛脸上的神情像被雷劈了一下子。
“这件事我也是偶然之间才得知的。他——他与清槐夫人似乎是旧友。”
“师父他是冯傲的谋臣?是我娘的旧友?”莫无辛有些混乱。“怎么会这样……”
“不仅如此,他还是天水门的前门主。天水门的暗线,如今正控制在他手里。”
梅非将她与清槐夫人的相遇隐瞒了下来,既然答应了清槐夫人,暂时还只能先遵守承诺。
莫无辛听得震撼。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竟然是冯傲的人。这么算来,将来岂不是也是他的敌人?
梅非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便去扯莫无辛的衣襟。
莫无辛愣了愣,也忘记了刚刚得知的这些消息,恬着脸迎了上来。
“小梅子原来这么急,嗯?”
梅非没管他的不经,扒拉开他的衣服。
莫无辛蜜色的胸膛上,一条寸长的伤疤,不偏不倚正伤在心口的位置。伤疤还未完全结痂,浸出的点点血迹染在了里衣上。
这伤疤看起来十分凶险,若不是已有愈合的迹象,看上去根本就是必死之伤。
梅非屏住呼吸,手指在那伤疤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莫无辛抓住她的手。“已经没事了。”
梅非呆呆地望着那条伤疤,喉咙发涩,所有的情绪堵在喉尖,叫她发不出声音。
莫无辛遮住伤疤。“不过是苦肉计罢了。我的心脉位置稍偏中间,这个角度不会有事。”
的确是一场苦心经营的双重诈死计。
莫无辛自然是早就发现了潜伏到西蜀的刺客,也正是这刺客叫他灵机一动,与上官久,尹玄昭一起演了这出戏。
他先是装醉,故意露出破绽让那刺客出手,又装作被他刺穿了心脉,借助月氏国的龟息假死药“一命归西”。这场戏演的艰难,不仅要叫那刺客深信不疑,更重要的是叫冯傲的那个暗线也深信不疑。为了不露出任何破绽,这件事除了上官久和尹玄昭之外,只有西蜀王莫齐知道。
他“临死”之时,将事先准备好的伪造玉貔貅交给了微醺,叫他务必交到梅非手里。而微醺又是怎么将这貔貅托付给无苗先生,也就是他们的师父孙秀禾的,这便不得而知。
西蜀世子风光大葬之时,莫无辛已经易容成侍卫,与上官久一同往昌平而去,表面上看是上官久为了自家师妹赶去安慰,实际上却将假死药一并送到了梅非的手里。
梅非便顺势演了一出苦命绝食殉情戏,金蝉脱壳,被莫无辛和上官久带出了昌平,如今正在昌平郊外一个小镇上。
“还好冯傲没打算让你入帝陵,否则我们可就苦了。”莫无辛笑了一声。“盗帝王陵可比盗郡主坟要困难得多。”
“冯傲能让我入哪个帝陵?”梅非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伏在他肩上吻了吻。“连姓皇室的帝陵自然是用不得了,他自己修的帝陵更不可能。所以只会匆匆修了个简单的陵墓给我。如今我们两个可都是不该存在在这世上的人了。”
莫无辛伸手揽住她的腰,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也算双宿双飞罢?总算能抱着我的小梅子,心愿得偿。”
“我不明白。”梅非坐起身来,捏着他的脸。“明明有假死药,为什么你还非得挨一刀?”
莫无辛勾了勾唇。“你可知道我身边那个冯傲的暗线是谁?”
“谁?”
“琦芳。”
“是她?”梅非愣了愣,又觉得的确在情理之中。
“我本来也想,反正我也从小装病到大,就算装一个病况突重也是合情合理。但这个人是琦芳,她在我身边许久,想必也对我真实的身体情况有了些怀疑。若装病而死,怕不能叫她完全信服。”
“原来如此。”梅非点了点头。
“这还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让微醺知道我的打算。他精通药理,若我因身体渐衰而死,他一定会有所怀疑。这是瞒不过他的。”
“为什么不能让微醺知道?”梅非有些疑惑。“他不是一直都跟在你身边?”
莫无辛略略沉吟,看了梅非一眼。“小梅子,他也有疑点。”
梅非呆了呆。“什么意思?”
“你想,薛幼桃当初是怎么肯定你的身份的?琦芳虽然在我身边,却从来不曾接触到这些机密。实在没理由会传到她的耳朵里。”莫无辛蹙了蹙眉。“当时知道你身份的人,只有我,父王和微醺。”
“其实我当时便有些怀疑。后来果然被我发现,他似乎还与天水门的人有些接触。”莫无辛面色不豫。他向来信任微醺,却不曾想到微醺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出卖他们,导致梅非不得不前往昌平的人。
“所以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亲眼看见,让他不得不信。”
梅非心中杂乱。“我还是很难相信,微醺他会——”
“是与不是,很快就会知道。”莫无辛捏捏她的下巴。“小梅子,你瘦了。”
“你也瘦了。”梅非翘着唇,盯着他看。“像个猴子似的。”
“还记得你临走前那一晚我说过的话么?”莫无辛笑得有些邪恶。
梅非愣了愣,点点头。
“说什么了?”
“你说——要好好照顾自己。”
“还有呢?”
“呃——不能再没心没肺。”
“还有呢?”
“——”梅非皱了眉,努力地回想。
“单这句想不起来了?”莫无辛轻言细语,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的腰肢,来回地摩挲。“不许看别的男人。你不仅看了,还差点儿跟人跑了。”
“哪有!”梅非瞪大了眼,连声否认。
“没有么?”莫无辛凑近了她的脖子,丰润的唇在她的耳廓上嬉戏游弋。“北戎国的五王子,还有你那二师兄?”
“你怎么知道的——”梅非心虚地缩了缩。“那都是冯傲给我下的套呢。”
“是么?”莫无辛勾了唇,右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她的衣带。她本来就只穿了单衣,衣带一开,里头水粉色的肚兜便显山露水。
肚兜上弯弯曲曲地绣了梅枝,粉梅点点。莫无辛的眸色暗了暗,修长的手指划过那点点粉梅。
“这梅花儿很好看。”
75、七十五章 两心相印
梅非只觉得浑身一热, 他的视线像带了不加掩饰的火焰, 在她身上恣意来去。
“是-是么?”她口干舌燥,只觉得喉咙里哑得厉害。
“是,尤其是——这一朵。”莫无辛的喉结动了动, 手指停在那片起伏当中,低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梅非的头嗡一声, 像所有的火都烧到了他手指触碰的那一处,几可燎原。
她抓住他的手, 喉咙不自觉地咽了咽。“臭桃子, 你的伤——”
莫无辛勾着唇,右手一扬,拉断了系在床帏上的绢带。
纱帐瞬间垂落, 梅非的心也跟着一跳。
“我的伤不碍事。”他已经将她逼至床角, 双手撑在她两侧,灼热的呼吸沿着她光滑的脖颈来去, 却只是撩动, 并不碰触,像嗜酒者正在不缓不急地闻香。“不妨碍我们做些亲密的事。”
梅非忽然有些紧张。
她的手将他一推,没有推开却被他重新捉住,放在之前被她扒拉开一半的衣襟上。为了不惹人注意,他的外裳是普通的云纹, 底下的白衣却绣着精致的桃花瓣。
梅非迟疑地将手滑进他的里衣,却摸到一条红绳,顺着往下, 还能触碰到熟悉的形状,正是莹润的玉貔貅。
“这只貔貅,是我娘留给我的。”她忽然开口。“她希望我一生安乐。”
莫无辛望着她的眼。“一生安乐。这也是我对你的承诺。从此之后,我便只为你一人而活。”
“可是——你花了那么多年训练出来的银桃军怎么办?莫王爷怎么办?还有——”
莫无辛微笑着,握住她的手。“银桃军,还有我爹和二弟。我爹他还有二弟,还有三妹,还有王妃。而你,只有我。从此之后再没有莫无辛,只有你的桃子。”
梅非的唇颤抖着,勾了勾又放下,终于顺手将他的脖颈拉过来,吻了上去。
她假死了好几日,嘴唇上略些干裂。而莫无辛的唇却一如既往的丰润光泽,触碰上去的时候,柔和而有弹性。
她贴住他的唇,从唇角那处微陷的小窝,一寸不放地细细亲吻。他勾着唇,耐心地等待,一双手移到她的腰身上,紧了又紧。她的唇上略微粗糙,摩擦之间甚至有些细微的疼痛,却叫他越发心痒难耐。
梅非不得其法,睁开眼时,却见他笑得戏谑,心中羞恼,便要往外逃。
“我去找大师兄——”
莫无辛一把把她拽了回来。“这个时候走,还去找别的男人?你要存心气死我么?”
“我——”梅非语塞,他却趁机把她压在身下,伸手去解她的底裤。
她一吓,拽着自己的裤带不放手。
他又转向去解她的兜肚系带,她匀了一只手,赶紧儿地按住。
莫无辛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眼。“放手。”
梅非猛力地摇头。
“放不放?”
她仍然拼命地摇头。
瞧着他这笑,她就不自觉地紧张,一紧张,就忘记了自己实际上已经被人家翻来覆去地啃了好多遍,这个时候反而矫情了起来。
莫无辛看着她缩成一团紧张兮兮的模样,哭笑不得。
“你在怕什么?”
“我——”梅非也说不清。“我没怕。”
“没怕,你躲什么?”莫无辛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自己的腰带。腰带一解开,那外裳便自然而然地滑了下来。他一扬手,丢到了床下。
梅非缩了缩,心里咯噔一下,眼睛却忍不住往他身上黏。
外裳里面,是斜襟的白色里衣。里衣松松地搭在他身上,露出胸口的皮肤。莫无辛的身材修长,浓纤合度,正如同上好的骨瓷佳人,只可惜那片伤疤破坏了整体的美感,叫这骨瓷上生出了瑕疵。
梅非心里的紧张,忽然又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她松了手,跪在床榻上,朝他挪了两步。“一定很疼吧。”她抱着他的腰,手指在那伤口边缘小心翼翼地滑动。
“疼。很疼。”莫无辛的视线从她的手指挪到她的脸庞上。“梅儿,这些日子,我每时每刻都想着你。我想要你,想得发疼。”
他意有所指,梅非浑身发热,手指一抖,差点儿没往那伤口上戳去。
“小心些。”
梅非自己倒吓出了一身冷汗。
莫无辛轻笑了一声。“不躲了?”
梅非摇了摇头。
莫无辛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温存缱绻。“你呢,想我么?”
梅非点点头。
他的手指沿着她的鬓发朝上,轻轻抽出了那只白檀木簪。
青丝三千,垂顺而下,遮住她露在外的洁白肩胛。锁骨上一朵青莲,娇娆撩人。
莫无辛的呼吸重了重,那手指沿着她的锁骨摩挲了一阵儿,便朝下而去。
缀了红梅的兜肚落下,红梅散落在床榻上,瞬间碾皱。
莫无辛俯身,在她的脖颈上印上一串红迹。他的呼吸滚烫,双手火热。
梅非仰着脖颈,咬了唇才勉强地忍住□□。
“叫出来罢,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莫无辛沙哑了嗓子,像被浓重的欲潮围绕,无法自拔。
“可是——唔——大师兄——”
“放心,他听不见的。”莫无辛勾了勾唇,埋首轻轻一咬。
梅非终于忍不住,呜咽了一声,像猫儿渴望的呼唤。
莫无辛的胸膛不住地起伏着,动作激烈了些,立刻牵动了伤口,眉头微蹙。
“别动了。”梅非连忙止住他。“你的伤还没好。”
他不甘不愿。“不行,如果不做下去,我一定会憋闷而死的。”
梅非微微一笑,凤眸里流光溢彩,闪烁似星。
“让我来。”
莫无辛愣了愣,随即唇角微勾,点了点头,侧躺到一边。
梅非翘着唇,半坐起身,缓缓地解开他的里衣带,手指柔柔,又朝他身下而去。
莫无辛胸口的起伏更大了些,从他的角度,正能看见那玉色肌肤上,两片白云红霞,起伏绵连,叫他难以克制地沉醉其中。
他伸手想将那雪色的云霞拢在手心里,梅非却忽然僵了僵身子。
“它——”梅非无辜地看向他。“它——”
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经解了他的底裤,然后便坐在那儿六神无主。
虽然他们缠绵了许多次,却大多由莫无辛主导,更是很少在白天,梅非从来也未看得这么清晰。这一次猛地一瞧,自然是吓了一跳。
莫无辛有些好笑。“它也想你了。好容易见了你,当然挺着身子出来打招呼。”
梅非咬咬牙,手指便碰了过去。莫无辛倒吸一口凉气。“要不——还是我来?”
梅非的倔性子这时候又上了来。
“不。”
她一翻身,褪了自己的底裤便缓缓往下一坐。两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莫无辛面色泛红,笑得很浪荡。
“梅儿果然也很想我。”他喘息着,伸手往她臀下一探。“洪水破了堤,江海泛滥哪。”
梅非红着脸,白了他一眼,双腿蹬了蹬,身子一挪。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叹了一声。
“梅儿,要不还是——”莫无辛憋得很辛苦。
梅非摇头。
床帏飞舞,被翻红浪。
细细浅浅的□□揉碎了,和着喉咙里传来的低喘,一曲鸾凤和鸣,交颈缠绵调。
莫无辛在这甜蜜的折磨里晕晕沉沉,像是钻入了云端。一直到最后的时候,还没忘了抱紧她,在她耳边说出想了许久的话。
“梅儿,我们成婚罢。”
“再也不分开……”
“我——爱你。”
上官久捏了一把折扇,风度翩翩地站在庭院里,朝他们住的房间望了望,又摇了摇头。那一把络腮胡与全身气度格格不入,显得突兀得很。
“年轻人,就是不懂节制。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做这事儿。”
“什么事儿?”面容清癯的长髯男子迈步而入。“阿久,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师父。”上官久一窘。“我本来想去看看小五她怎么样了,结果——”
“怎么不去?”萧揽抚了抚胡须。“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一同去罢。”
说罢他便要往前走。
上官久赶紧站到萧揽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萧揽微愣。“阿久,你为何挡我?”
“这个——小五她——不太方便。”
“不方便?”萧揽眉头微皱。“她跟莫无辛在一块儿?”
上官久点点头。
萧揽叹了口气。“真没想到啊,最后居然让老莫家的儿子把我这徒儿给得了去。不成,我得问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娶小五过门。”
说完,他又绕过上官久往前走。
上官久神情尴尬。“师父,您就别去了。人家小两口小别重聚,举案齐眉的,您去那多别扭。”
“有什么别扭的?”萧揽又皱了眉。“阿久,你这词怎么用得这么怪?”
“怪么?”上官久打开折扇摇了摇。“小五他们都说我文采出众,风雅了不少。”那一脸络腮胡随风乱舞,看上去很有些魔怔。
萧揽咳了咳。“阿久啊,你若是不剃这脸大胡子,怎么也风雅不了。”
“师父——”上官久很有些委屈。“真的很难看?我倒觉得挺好。”
“师父?”梅非和莫无辛正下得楼来,看见萧揽,梅非满脸惊喜,立刻飞奔了过来。“你怎么来了?”她一把拉住萧揽的胳膊,亲昵地摇了摇。
“你们这么大的事儿,我能不来么?”
萧揽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小五,你受苦了。”
梅非摇摇头。“师父,一切都很好。”
萧揽扫了扫莫无辛,没有做声。
莫无辛随即反应了过来。“拜见师父。”随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萧揽摆了摆手。“我可不是你师父。”
梅非有些尴尬,摇了摇萧揽的手臂。“师父……”
莫无辛淡定地笑着说:“您是梅儿的师父,也就是晚辈的师父。”
萧揽看着梅非满脸恳求,颇有些不忍,又拉不下面子。上官久见这情形,连忙说道:“师父,无辛为小五做的事,也算得上恶贯满盈,罄竹难书了,就别再为难他了罢。”
除了上官久以外,三人均是一颤,然后不约而同地瞥了上官久一眼。
“怎么了?都看着我做什么?”上官久莫名。
梅非转过脸来,勉强笑了笑。
“师父,话说回来,无辛的师父您或许还认识。我看他的身法跟咱们越凤派的功夫很有些相似,说不准也跟咱们越凤派有渊源。”
“噢?”萧揽挑眉转向莫无辛。
“晚辈的师父姓孙,全名秀禾。”
萧揽的神情僵了僵。“居然是这小子。”
三人一愣。
梅非看他脸色不佳,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您还真的认识?”
“岂止认识。”萧揽满脸恨铁不成钢。“他是我师弟。”
众人皆惊。
“怎么从没听师伯和师叔他们提起过啊?”
“秀禾这小子,从小就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偏偏习武的天分还特别地高。”萧揽忆及往事,感慨万千。“他十四岁的时候就把柳絮飘给练得精纯无比,还在柳絮飘的基础上开创了一套全新的轻功。只可惜他从来无视礼乐正途,凡事随心所欲。后来师父将他赶出了师门,也不许其它弟子提及。”
梅非和莫无辛对视一眼,均惊讶不已。
“那他——为什么会被赶出师门?”上官久也听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这事还与前西蜀王妃,也就是你娘有关。”萧揽转向莫无辛。
“清槐夫人?”
“我娘?”
萧揽点点头。
当年孙秀禾偷溜出山,四处游历,在南疆遇上了商清槐。美人如玉,教不羁的少年坠入情网。只可惜商清槐只当他是朋友,后来遇上了莫齐,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情,便义无反顾地跟他一同去了西蜀。
孙秀禾不死心,还想跟去西蜀争取,却在这时候被他的师父,当时的越凤掌门找到,强制地带回了山里。
等到他再想办法偷跑出来的时候,商清槐已经嫁给了莫齐,成了西蜀世子妃。
孙秀禾痛失所爱,受此打击,与他师父大吵了一顿,退出了越凤派,不知所踪。
“原来他竟还是去了西蜀,还做了你的师父。”萧揽一声叹息。“这师弟,也不知该说他痴,还是该说他傻。”
76、七十六章 咸鱼乌龙
话已至此, 结合清槐夫人之前说的话, 梅非也能猜了个大概。
孙秀禾当年离开越凤派,大概并没有去西蜀那个伤心地,而是四处游历, 不知怎地跟冯傲碰在了一块儿。
后来清槐夫人又找到了他,跟他说了莫齐相负一事, 并将天水门相托。
孙秀禾对清槐夫人怕是始终难以忘情,自然对莫无辛多加照顾, 又做了他的师父, 悉心相授。
莫无辛先后听说了这么些消息,许久也没回过神来。
梅非握了握他的手,他朝梅非微微一笑, 又回握了一下子, 叫她放心。
“这么说,我应该唤前辈一声师伯。”莫无辛转向萧揽。“既然师伯和上官公子都在, 晚辈有件事想拜托二位。”他侧脸温柔地看了梅非一眼, 这才又恭谨地对萧揽说道:“晚辈希望能娶小非为妻。如今形势紧迫,只能请二位替我们证婚,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梅非略有惊讶地看了莫无辛一眼。“无辛,这——”
“只要小五她愿意,我们自然是却之不恭。”萧揽勉强压下嘴边的笑意。“小五, 你意下如何?”
梅非还有些犹豫。虽然之前已经答应了要成婚的事,但这样突然却叫她有些猝不及防。
“无辛,我爹娘已过世, 师父就如我父,大师兄可作我兄。但你的父亲兄弟尚在,却无一人在场。若我们就这样成婚,总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其实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还有另一方面,她知道清槐夫人尚在人世,若能看见无辛与她相认,那才算得圆满。
尽管如此,莫无辛却很坚持。
“梅儿,北都和平岭都已损伤惨重,西蜀就将要起事,中原将再无一处太平,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至于父亲那边,他早就已经明白我的想法,不会责怪于我们。”
“小五,无辛说得有理。”上官久也跟着起哄。“乱世之中,又何必太拘泥于礼节形式?你们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事,也是时候成婚了。”
梅非仍然有些犹豫。
萧揽也叹了一声,拉过梅非的手拍了拍。“小五,看到你有了归宿,师父这心里才能放得下啊。你那早去的爹爹,也终于能含笑九泉了。”
梅非眼眶微湿,点了点头。
“不过你们若要成婚,也不急于这一时。”萧揽话锋一转。“不如等我们跟小六会合之后再举行仪式。你就小六这么一个弟弟,他自然是得参加的。”
莫无辛的眉头微皱。“连隐如今已是容璃的左膀右臂,我们若想将他带出来,倒是得想些法子。”
“正是。如今谁不知晓碧璃将军身边左梅右雪两名干将?”上官久说起来颇有些意气风发。“碧璃军帐,梅谋雪勇。师父,这小四和小六还真出息了。”
萧揽微露欣慰。“只可惜小六终究也是要与他们为敌。兵刃相见之时已不远矣。”说到此处,众人皆有些黯然。
“其实也未必。”莫无辛见此情形,忙出声相劝。“平阳王早已有意将王位传予容二公子,若能说服容二公子归顺大夏,便可免去干戈。”
尽管如此,大家也都知道这不过是最理想的情况。
“这么说,我们下一步是要去跟阿隐会合了?”梅非转开话题。
“正是,会合之后,阿久便会带你们到月氏取神剑宝甲。”萧揽点点头。“他们如今正在东边的熙州定怀城。自从壁州一战后,他们连连获胜,如今正与增援的北戎军和昌平的冯军僵持在那里。”
想到能见到阿隐,梅非心中也生出些欢欣。“我假死的事,阿隐他应该知道了罢?”
“当然。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不告诉他。”上官久拿折扇拍了拍胸脯。“我一早便派人暗示他了。”
“暗示?”梅非与莫无辛对视一眼,忽然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当然了。这等机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上官久面露得色。“我琢磨着不能用书信,便想了个绝妙的法子。”
“什么法子?”萧揽也有些好奇。
“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咸鱼翻身,死灰复燃’?”上官久哗啦一下打开折扇,自我感觉颇好地扇了扇。“我为了暗示他,小五会死而复生,所以让人给他送了条咸鱼。如何,这个暗示可巧妙么?”
梅非三人面如土色。
“大师兄,我就知道我们迟早会被你的‘风雅’给害死。”梅非幽幽地说了一句。
“怎么了?”上官久见三人表情怪异,颇有些委屈。“难道不好?”
梅非没理他,耷拉着脑袋跟萧揽说:“师父,我们看来得尽早启程,我担心阿隐。”
萧揽哭笑不得地看了上官久一眼。
“好,我们明日便启程。”
他往上官久肩上拍了拍,长长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到底怎么了?”
梅非摇了摇头,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屋里走。
莫无辛轻笑了一声,刚想跟上,却见上官久哀怨地看着他。
“无辛,我可替你说了不少好话。”
莫无辛咳了咳,停了脚,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上官久立刻脸色发青。
“知道了罢?”莫无辛也拍了拍他的手臂。“上官公子,以后这种重要的事,还是直接点儿的方法比较好。”
上官久长叹一声。“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啊。没想到我一世英名,就毁在这儿了。”
莫无辛咳了咳。“明日便得赶路,上官公子还是早些歇息罢。”说完便想走。
“等等。”上官久止住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递给他。“伤口又裂了罢?喏,拿去用用。”
“多谢。”莫无辛接过来,朝他感激地点点头。
“明儿个还得赶路,别太劳累了啊。”这次换上官久在莫无辛的肩膀上拍了拍,转身优哉游哉地扇着扇子踱了开去。“年轻人啊,就是有力气。”
莫无辛的唇角抽了抽,看了看手里的瓷瓶,转身往梅非的房间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四马,从捷径朝东边的熙州疾驰而去。
因为担忧连隐,四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到第六天终于到达了熙州。进定怀城之前,莫无辛和梅非用月氏秘术易了容,面容平凡,做仆人装束。
定怀城被平岭联军所占,与城外十里外驻扎的敌军大营遥遥相望。
因为萧揽和上官久的身份,四人很容易便被守城的将士给放了进去,直接请到了主将的居所。
萧揽和上官久走在前面,莫无辛和梅非垂头恭顺地跟在他们身后。
“师父!”还未进营,容璃和方雪卿便已迎上前来。容璃穿着一身玄色交领窄袖长袍,外面套着棕色铠甲,英姿飒飒,只是脸上已略显憔悴。清冷的眉眼依旧,已不仅仅是当初那一曲动平阳的翩翩美少年。
“师父,大师兄?”容璃显然很惊喜,但也没忘了行礼。“你们怎么来了?”
“对啊!”方雪卿连忙跟着一同行礼。“大师兄,我听说你去过了昌平,小五她——”他脸上的神情很有些焦灼。“难道小五她真的——”
此言一出,容璃的神情也有些期盼之色。
上官久看向萧揽。
萧揽沉吟一刻,看了他们一眼。“此事千真万确。”
方雪卿脸色一变。“不可能啊,小五她不是那样的人。怎么会?还绝食殉情?!”
容璃身形一颤,脸上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眼中却似有什么东西正在大片大片地破碎坍塌。
萧揽有些不忍,只垂了眼,抚了抚胡须,久久不语。
方雪卿眼圈一红,差点便要落泪。“冯贼!我定要取他狗命!”
容璃垂下眼,退了一步,稳住身形。“请师父,大师兄移步到里面说话罢。”
梅非在后面看着,心里很有些难受,眼眶也发了热。她刚动了动,便被莫无辛拉住,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周围还站着许多兵士,的确不是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她只得按捺住情绪,所幸这面具遮去了大半的神情,再加上容璃亦心神大伤,否则以他的心细如发,怕是早已发现端倪。
“这两位是——?”
上官久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是我的家仆,都是可信之人。”
“好罢。请一起进来。”
几人进了内厅,容璃请萧揽上座,自己则坐在一侧案几旁,上官久坐在另一侧。而方雪卿还未从之前的噩耗中回过神来。他长吁一声,浑浑噩噩地随便找了一处便坐了下来。
梅非和莫无辛垂着头,站在上官久的身后。
几名侍人送上了茶,容璃便挥手,让无关人等都退了出去。
梅非左右也不见连隐,心中不免有些焦躁。上官久知道她的心思,随即出言相询。
“老三,小六怎么不在?”
容璃的脸色顿时有些发僵。
方雪卿叹了口气。“小六知道小五的事情之后,像疯了似的,我们好容易才劝住他,说小五不会这么做,一定有些缘故。才刚刚平静下来,不知道哪个缺德的王八蛋给他送了条咸鱼!他一见这咸鱼,难过得不得了,说小五一定是死了。正好我们这几天又跟北戎人打得僵持不下,他今儿个一大早留了个字条,说是去敌营行刺那个领兵的首领了!”
上官久呆愣在原地,面色忽青忽白。
萧揽连忙问:“你们可有叫人去找他回来?”
“我正和三师兄商量对策,就听见将士来报说你们来了。”
梅非听得焦躁不已。阿隐怎么就这么去了敌营?就算以为她死了,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
萧揽朝梅非望了一眼,示意她安心。
这一眼恰恰被容璃看见。容璃略有疑惑地看了梅非一眼,似在思索。
梅非心里一沉,以容师兄的心思慎密,怕是瞒不过。
“既是如此,就让为师走一趟,把小六带回来罢。”萧揽抚了抚胡须。
“师父,怎么能让您去?”上官久发了急,满脸愧色。“这件事是由我而起,当然应该让我去。”
容璃忽然开了口。“大师兄,此话何解?为何是由你而起?”
上官久呆了呆。“这个——”
“阿久的意思是,没照顾好师弟师妹,自然是他的责任。”萧揽不动声色地替他解了围。
梅非急得手心里直冒汗,却又不能开口。月氏秘术虽能易容,却不能改变声音。她若一开口,便全都露了馅儿。此时却听莫无辛道:“不如让我二人替主子走一趟。”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倒是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上官久有些犹豫,看了莫无辛一眼。
莫无辛又道:“我二人亦自幼习武,定能不辱使命。”
容璃若有所思地望着莫无辛。
上官久又望了望萧揽,见他微微点头,这才应道:“好,就由你二人去一趟敌营。”
天色渐暗,熙州多山地,地形复杂。方雪卿先是向他们介绍了敌营的状况,又在沙盘上将道路仔细解说了一遍,两人便趁着月色上了路。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便赶到了敌营前的一片山头上。
夜已深,敌营除了巡逻的兵士外,大部分的营帐都已经熄了灯。其中有一个营帐格外大,帐外竖着代表北戎的苍鹰翱天旗,多半就是主帐。
“小梅子,你就在这儿等我罢,让我去找连隐。”
“不行。”梅非摇头。“要去一起去。我的轻功虽没你的好,但探入北戎大营还绰绰有余。再说——”她犹豫了一下子。“这次带兵的首领是三王子阿穆尔,我曾跟他在北戎有过些交情。万一被抓了,也许还能有脱身之法。”
“好。”虽然隔着面具,梅非也能感觉到莫无辛的脸色凝重。
他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小心些。”
77、七十七章 桃花美酒
北戎的军营里相当平静, 守卫的兵士也不算多, 整个大营的气氛还算平和。
“看来连隐还没有动手。”对整体情况做一查探之后,莫无辛和梅非潜在一处储存粮草的帐蓬后头,悄声说话。
“阿隐虽然有时候冲动, 却不会鲁莽行事。”梅非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他一大早便过来,一定是躲在暗处观察, 等到夜深人静才会动手。”
“这么说来,他应该也藏在某处。”莫无辛蹙了蹙眉。“这样倒麻烦了。小梅子, 不如这样, 我去各处找找,你到主帐附近守着,万一他出现便将他拦住。”
“好, 就这么办。”
梅非趁人不注意, 潜到了主帐背后。
主帐的烛光已经熄灭,想必阿穆尔已经休息。门口守着两名身穿皮甲的北戎士兵, 虽然已热得满面滴汗, 依然一动不动地坚守岗位。
这时有一队巡逻的士兵走了过来,领头的手持火把,眼看着就要走到梅非的藏身处。梅非心下一急,纵身伏上了营帐顶部。她提了一口气,也算得上身轻如燕, 竟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巡逻的士兵走到门口守着的北戎士兵面前,用北戎语交谈了几句,那两名士兵便点点头行了礼, 折身离开了,看样子是在换班。
巡逻的士兵换了人,看装束却不像是北戎人,倒更像是北都的士兵。
梅非正在奇怪,却见守着的那两人小声攀谈了起来。“这天儿可是越来越热了。”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这场仗还有得打。”其中一人抹了抹汗。“太热了。”
“老弟啊,哥实在受不了了。你先帮我看一会儿,我去洗把脸就来。”
“行咧,哥你就去罢。这儿有我。”
先说话的那人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子,便朝营帐右侧的小溪边走去。
剩下的那个等了一会儿,想必也是有些热得急了,便走开了几步,朝第一个人离开的方向看了看。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瞬间,梅非灵机一动,提气悄然落地,闪身进了主帐。
在外头太容易被发现,不如干脆躲进主帐里等。这主帐挺大,藏个人是完全不成问题。再说阿穆尔虽然善战,却并无内力,应当发现不了她的存在。
营帐里一片幽暗,只有细微的光线透过帐幕穿进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梅非只往里走了几步,贴着帐壁,朝里望了望。里面的空间还很大,听不见什么动静。想必是阿穆尔已然入睡。
她安下心来,双眼紧盯着帐门,忐忑地等待。
过了一会儿,依然是一片平静。梅非放松下来,却渐渐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桃花香气,混合了酒香,醉人心脾。
没想到这阿穆尔也算是个风雅之士,居然喜欢喝桃花酿。梅非很快便辨认出了这味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很新鲜,像是今年刚酿下的。
她勾了勾唇,下一秒便心下一沉。竟然有人已来到她身后,而她之前丝毫也未察觉。
还没来得及反应,冰冷的刀刃便已抵在她脖子上,一丝微痛。
“谁派你来的?”音色冰寒入骨。
梅非正苦想对策,听这声音却愣了愣。
居然是穆澈。抵住她脖子的这把刀,多半就是许久不见的白银兄了。
见她没有反应,那刀刃紧了紧。“说!”
之前的微痛更加强烈了些,梅非能感觉到一小股热流从脖子上留下。
“等等。”梅非含糊地说了两个字,忽地腰身前送,带动脖子往后用力一仰,借力从穆澈的刀下错身而出。
在这幽暗中呆久了,梅非也渐渐适应了黑暗,依稀能看见穆澈的身影站在自己的前方,一把弯刀闪动微光。
她只怪自己太不小心。只自以为是地认为这营帐中一定是没有内力的阿穆尔,却不曾料到穆澈竟然也来了。所幸还戴着面具,至少不会被他发现自己的身份。
对上穆澈,她一定没有胜算,只能想些逃脱之计。
“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么?”穆澈冷笑一声,复又攻来。
穆澈的身法和飞空掠影刀,她都已经熟悉。虽然敌不过,但勉强接个几十招还不成问题。
她闪身一躲,抽出藏在腰间的绿岫剑,勉强一挡。
绿岫剑跟白银刀相碰,发出清洌一声鸣响,惊动了外头守候的卫兵。
“四殿下,出什么事了么?”他们也没敢进来,只站在门口问道。
穆澈停了手,看了梅非一会儿。“无事。退下吧。”
“是。”
“绿岫剑?你怎么会有绿岫剑?”穆澈站在原处,气势凛然。
梅非心里后悔不迭。这里如此幽暗,穆澈竟然也能认出绿岫剑?实在不可思议。
她并不言语,将手中的绿岫一挥,硬着头皮朝他劈去。
其实她只想趁穆澈不备,逃出这主帐。谁知道穆澈接了招,竟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她接近帐门的机会。
几十招之后,梅非已有些疲于应付。她心下一合计,索性上面虚晃一招,提气纵身举剑朝他的膑骨内侧刺去。
穆澈的身形一滞,竟然没有抵挡。
梅非没想到他居然没有闪躲,连忙将剑锋一转,以剑背相击。饶是如此,穆澈依然被击中,膝盖一软,半跪在地。
梅非趁机往门口逃,却听得身后一声低唤。
“是你么?”
她微一犹豫,脚下顿了顿。
这时,守卫的兵士又接近了帐门。
“四殿下,卑职等听闻帐中有兵戈之声,殿下是否安好?”
穆澈此刻已起了身,朝梅非走来。
“一切都好,不必大惊小怪。”
“是。”
梅非只得停了脚步,却不敢转身。面对穆澈,她心中多有愧疚。穆澈对她平日里也算得照顾有加,她却骗了他借死而遁,实在算不得厚道。但穆澈毕竟是冯傲之子,两人注定对立,歉疚归歉疚,她也并不打算让他知道自己的下落。如今阴错阳差地与他重逢,又被他发现端倪,却是万万不该。
然而再不该,却也没用了。
穆澈已走到她身后一步远,停了下来。
“既然走了,为何又回来?”
梅非一愣,缓缓地转过身去,依稀能见他唇角微勾,冷峻的眉眼渐柔。
她叹息了一声。“二师兄。”
穆澈抿了抿唇。“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她嗫嚅了一会儿,只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不必这样。”穆澈垂下眸,侧身收起了白银刀。“这么说,莫无辛也没有死罢?”
梅非咬着唇,没有说话。
“既然好不容易才逃走,又来这儿做什么?”穆澈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不如寻一处安生的地方,好好地过。”
“我是为了找阿隐,才——”梅非终于说了出来。
“六师弟?”穆澈有些惊讶。“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很快反应过来。“独身闯敌营?他倒是有些胆量。不过据我所知,他还没来这儿。”
梅非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气氛忽然有些怪异。
穆澈咳了咳。“找到六师弟之后,你就带他一起离开吧。别再掺和在这场战事中了。我与老三和老四是注定要对立,想必你们看着也挺难受。不如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等这场战事终了再说罢。”
梅非心中百味杂陈。总有一天,穆澈会知道他们离开,并不是去隐居,而是要做那只守候在暗处的黄雀,到那时,他会不会后悔现在的过分仁慈?
她心里有些难受。这几个师兄,每一个都待她真诚。奈何如今相互残杀,最可悲的是将来她也难以避免要与他们站在对立的一方,光想想都让人难以承受。
“嗯。”她低低地应了下来。“二师兄,你也——保重。”
穆澈没有说话,梅非抬头,只见他目露怅惘。
“早知道有今日,我便将点苍派的无踪忍术和昆仑派的御风神行先教给你了。现在——也来不及了。”
“没关系。”梅非轻笑了一声。“二师兄,我可没有你的天分。”
“以你的轻功,逃起来怕是有些吃力。”穆澈竟也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也太小瞧我了罢?刚刚我不也胜了你?”
“那是我有意放你一马。”穆澈抱着手臂,语气很有些不屑。
两人像回到了在□□宫里每晚交流武技的日子,但这轻松愉快的调子里,却总有种挥之不去的伤感。
帐外传来几声鸟啼。这是梅非和莫无辛之前约定好的暗号,若谁找到了阿隐,便以鸟声相唤,到事先说好的地点见面。
“二师兄,我该走了。”梅非听得这鸟啼,知道莫无辛已经找到了阿隐,终于放下心来。
“好。”穆澈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等等。”
他走到里面,拿了一只水囊出来。
“给你。”
“这是什么?”梅非微讶,接了过来。
穆澈微微一笑。“这是你自己在靖安殿酿的桃花酒,忘了么?”
“真的?”梅非惊喜无比。“我一直在想,那坛酒真是可惜了。”
“我来这儿之前,去过靖安殿,听到小橙提及你酿的酒,顺便带了出来。”
“太好了。”梅非打开闻了闻,果然是之前闻到的那一股桃花香。
“很好喝。”穆澈垂下眸来。“以后怕是也难喝到了。”
“以后——”梅非本想说以后也能再酿给他喝,却不知怎地说不出口了。
“好了,时辰不早了。快走罢。”穆澈走向营帐口,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走了两个守卫。“小心些。”
梅非脚步轻点,飞身出了营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营。
她的身形轻盈,心中却一片沉甸甸。
大营的东侧有一隅山丘,山丘上有一小片樱桃树林。
梅非远远地,便看见树林前立了两人。一人是易容之后的莫无辛,另一人正是连隐。
连隐一身玄色劲装,双手相抱,青鸿剑放在胸口,看上去又比之前沉稳内敛了不少。
她落到山丘上后,莫无辛立刻迎了上来。“没事罢?我看见你进了主帐。”他眼睛落在她的脖颈上,眉头一蹙。“怎么受伤了?”
梅非摇了摇头。“一点儿小伤罢了。我遇到了二师兄。”
“穆澈?他也来了?”
“嗯。”她举了举手上的水囊。“这是他带来的桃花酒。”
莫无辛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水囊。
连隐站在不远处,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人,显然并没有听到他们之前的谈话。
“二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梅非愣了愣,转向莫无辛。
莫无辛挑了挑眉。
“这位侠士,你说有我姐姐的消息,现在能否告知在下?”连隐显然有些迫切。抱拳向莫无辛一敬。
莫无辛咳了咳,恢复了自己的声音。“公子不必着急。”
连隐一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
梅非嗔怪地瞪了莫无辛一眼。“好了好了。都这时候了,你还瞒他做什么?”
连隐一脸震惊地看着梅非。
梅非转向连隐,朝他走了几步,微微一笑。“阿隐,我没有死。”
连隐的桃花眸瞬间张大,颤抖着阖了阖。“姐姐?真的是你?”
“是我。”她眨了眨眼。“如假包换。这件事说来都怪大师兄,居然——”
她话音未完,连隐已经上前两步,抱住了她。
莫无辛的脸,隔着面具透出了黑气。
“姐姐——”连隐的声音迫切而又不确定。“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却还是害怕。”
梅非在他肩上拍了拍,朝濒临抓狂的莫无辛抱歉地看了一眼。“阿隐,这儿不安全,我们回去再说。”
78、七十八章 玲珑碧璃
回到定怀城的时候, 东边的天际已经泛出一丝鱼肚白。
“总算是回来了。”方雪卿早已站在城门口翘首以待, 见他们带了连隐回来,忙上前拉住连隐仔细看了看。“小六,没伤着吧?你怎么就那么冲动呢?”
连隐有些内疚。“三师兄, 我想了一宿,越想越恨, 所以——”
“没伤着就好。”方雪卿拍了拍他的肩膀。“师父和大师兄也来了。”
“我听二位侠士说过了。”连隐朝梅非看了看。
方雪卿感激地朝莫无辛和梅非拱手行礼。“这次真是多谢二位了。”
“哪里。”莫无辛答道。“主子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二位快请进。”方雪卿往城门一让。“小六,快进来罢。”
众人竟然都没有睡, 还集合在厅内一直等待他们的消息。
“没事就好。”萧揽抚须。“小六, 为师看你近来也沉稳了不少,怎么还做这样冒失的事?”
“小六那是关心则乱。一碰到小五的事情,他便沉稳不起来了。”方雪卿想到梅非, 又悲从中来,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多谢二位了。”容璃突然开了口。“请坐下喝杯茶水,用些餐点。”
“既然将军这么说, 你们就坐下罢。”上官久侧脸, 朝二人眨眨眼。
莫无辛和梅非依言坐下,莫无辛倒了一杯茶,递给了梅非。
“不知二位尊姓大名?”容璃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忽然又开口相问。
莫无辛回礼道:“回将军,在下许韬, 这是家妹许槿。家妹生性内向,不爱说话。还望将军海涵。”
梅非垂着眼,心里直佩服莫无辛临场发挥的本事。
“哪里。这次多亏二位。”容璃终于将视线转向连隐。“小六, 你这次太胡闹了。身为副将却擅自行动,不能以身作则,实在难以服众。”
连隐惭愧地低了头。“我已经想通了。请将军责罚。”
“好,就罚你自领二十军棍。”
“是。”
“陈副尉。”容璃朝外唤了一声,立刻进来一名戎装的少年男子。长得倒挺清秀,只可惜左眼处一块黑色的胎记,在整张脸上显得有些突兀。
“将军有何吩咐?”陈副尉腰板挺直,行了个半跪军礼。
“带梅副将下去,领罚二十军棍。”
“这——”陈副尉有些犹豫。
“还不去么?”容璃眸色一冷。
“是。”陈副尉连忙应声。
连隐走到他身边。“走罢,陈副尉。”
梅非心头一紧,看向连隐背影的眼神顿时有些担忧。二十军棍,不知道他会不会受伤?应该很疼的吧——
莫无辛轻轻咳了一声,梅非才恍然反应过来,刚把视线收了回来,却无意间与容璃对视了一眼。
容璃正望着她,柳叶般细长的清冷眸中暗藏光亮。
梅非埋下头,很是懊恼。
“好了,想必大家都累了。”萧揽突然开口:“先歇息罢。”
“师父说的是。我已为大家安排了住处。请先休息休息。”容璃点点头,站起身来。
容璃不愿扰民,只选了一家客栈做议事和住宿用,而平岭联军则大部分都在城墙外的护城河边安营扎寨。联军纪律严明,尽量不打扰到定怀城的居民,再加上平岭这一次打出的是讨伐窃国之贼的名号,得到了很大一部分民众的支持,所以虽两军对峙,城内的情形却还算得上安定平和。
梅非因为是女眷,被安排在这家客栈三楼的房间住下,莫无辛和萧揽,上官久则被安排在二楼。
虽然她还是对连隐的情况有些担忧,但莫无辛后来也安慰她说这二十军棍当无大碍,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连日的赶路,再加上一夜未眠,她只做了简单的洗漱,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中,听见有人敲门。虽然百般不愿,她还是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身红色劲装的姜红月。一头青丝束起挽了简单清爽的单髻,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惊艳。她朝梅非微微一笑。“许姑娘,打扰了。”
许姑娘?梅非愣了愣,立刻又反应了过来。
姜红月见她没有说话,也并不难堪,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是姜红月。”
“原来是红月将军。”梅非压了压声调。她倒也不太担忧姜红月会听出她的声音,毕竟她们只见过几次,说过的话也寥寥无几。“不知将军有何要事?”
“我是来看看姑娘有什么需要。许姑娘,是否需要我让人准备些换洗的衣裳之类的?”
“多谢将军的好意。”梅非笑了笑。“不过我已经带了足够的衣物,现在也没什么需要的。”
“好,那就请姑娘好好歇息。若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姜红月点了点头,笑容明艳。“我就住在旁边的房间。”
姜红月走了之后,梅非扑倒在床榻上,立刻又睡了过去。这么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
连隐领了军棍之后便守在楼梯口,等了许久也不见她人影。三楼上都住了女眷,他又不好上去,只好在楼梯口踱来踱去。
姜红月正好从楼梯下来,见连隐守候在楼梯口,有些好奇地问:“梅副将,你在这儿等人么?”
连隐一愣。“呃——对,我想等大师兄和师父醒来,跟他们好好聊聊。”
“他们怕是没这么快醒。”姜红月朝楼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连隐。“我听容将军说,他们这几日日夜兼程地赶路,一定都累坏了。”
连隐蹙了蹙眉,有些难过。
“梅副将,难得这两日休战,不如你也去休息一会儿罢。待他们都醒过来,我便派人去通知你。”
“好。”连隐朝她笑笑。“那我先去了。”
姜红月目送连隐回了房间,才折身去了容璃的屋子。
她先在门上敲了三下,听见容璃清冷的一声“进来”之后,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红月?”容璃正在看一本关于行军布阵的书册,见她进来,点了点头。“坐罢。”
姜红月在他对面坐下,神情凝重。
“夫君,我已经去看过了,那个许姑娘。”
“如何?”容璃眉峰微动,放下手上的书册。
“十有八九,不会错了。她耳垂上有一颗小痣,跟夫君所说一般无二。”
容璃的神情有一丝释怀。“好。”
“夫君,你打算怎么做?”
容璃侧开脸,沉吟了一下子。“什么都不做。”
姜红月挑眉,略有疑惑地问道:“夫君,既然她没有死,为何不趁机弄清她是否真是前朝遗孤?”
“不必了。”容璃勾了勾唇。“既然她不欲为人所知,就随她的心意罢。”
“那阿隐公子和雪卿公子那边——”
“她绝不会隐瞒自己的弟弟。至于雪卿,以后我再找个机会向他暗示罢。”容璃说完,忽然眸一转,视线停留在姜红月的脸庞上。
“红月,既然我们已做了夫妻,势必要分享许多秘密。我希望你明白,哪些话,哪些事情只能存留在你我两人之间,不足为其他任何人所道。”他的声音柔和,却少了些温度。
“红月明白。”姜红月垂下眸。“请夫君放心,这件事绝不会泄露。”
“好。”容璃清冷的眉眼放柔。“红月,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她在这里的时候,还要麻烦你多加照顾。”
梅非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熙州多山多林,鸟儿也特别多。在鹊鸟黄鹂的清脆鸣声中醒来,令人心情格外地舒畅。
梅非蹬了蹬脚,睁开眼刚要伸个懒腰,却被身边一张陌生的笑脸给吓了一跳。一个巴掌过去之后,才反应过来是易容后的莫无辛。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莫无辛捧着脸,委屈得很。“小梅子果然还是喜欢我原来的样子。换了张脸,待遇就差了那么多。”
梅非哭笑不得,只得把他的脸拽过来摸了摸。“还疼么?谁叫你一大早跑到我床榻上,吓我一跳。”
“你睡了那么久,我不是担心么?”莫无辛半眯了眼,享受她温热的手心。“累坏了罢?”
“嗯。”梅非扭了扭脖子。“睡得好痛快。”
“的确痛快,都一天一夜了。”
“真的?”梅非瞪大了眼。“不会吧?”她手忙脚乱地起身,打开窗子看了看。“我怎么睡了那么久……”
“没关系。这几天都忙着赶路,你看看你,脸色那么差。”莫无辛把她抓到自己腿上坐下。“待会儿吃些东西,再出去走走。我们可以在熙州多呆几天再走。”
梅非连连摇头。“不,我想快些离开。”
“怎么,你担心容璃认出你来?”莫无辛轻笑一声。“还是不想看到穆澈跟容璃对战?”
梅非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到他怀里,瓮声瓮气地说:“有时候真觉得你是住在我心里的虫子。”
“我不是早说过了。”莫无辛勾着唇,往她额头上亲了亲。“我们早已成为一体。你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
“我是不是很懦弱?”梅非往他怀里拱了拱,深深呼吸着他身上的淡香。“三师兄认不认得出我倒是其次,我是不想看到他们两个争锋相对。”
“都依你的。”莫无辛沉吟了一下子。“接下来,连隐要跟上官久去月氏。你呢,怎么打算的?”
“我也想跟他们一起去。”梅非抬起头,恳求地看着莫无辛的脸。“无辛,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打算跟去月氏,除了不放心连隐之外,梅非另一个目的便是希望让莫无辛跟清槐夫人见面。当然,这一点她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说。
莫无辛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既然你想去,我自然没有意见。不过——”
梅非睁大了眼,等他说下去。
莫无辛笑了一声,抽手刮刮她的鼻梁。
“连隐的心思,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梅儿,我们该寻机抽身了。再说,我们的婚事怎么办?”
梅非垂下眼想了一会儿。“等我们从月氏取到了神剑和宝甲,我们便成婚。那时西蜀也差不多该拥立阿隐起事,我也就能放心离开了。”
“好。就这么说定了。”莫无辛的燕眸柔光熠熠。“到时候我们找一处有山有水的人间妙境,或者回越州也好。生几个孩子,再种一片桃树和梅子树,一家尽享天伦,好不好?”
“还几个?你当我是母猪么?”梅非鼓着腮帮子,故作生气地诘问他。
莫无辛挑挑眉。“做野猪一家子倒也不错。”
“呸呸呸,你才野猪呢。”梅非笑了开去,凤眸眯成一条缝。“我倒真想回越州了。小蜻蜓小土豆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我的美人笑,爹爹埋在酒窖里那一坛女儿红……”
莫无辛揽紧她的腰肢,像哄小孩儿一般摇了摇。“好,你说什么都好。”
两人正在腻歪,门扉却被敲响了三下。
“许姑娘醒了么?”
是姜红月的声音。
梅非连忙从莫无辛身上跳了下来,示意他赶快跳窗。
“是红月将军么?请稍等。”
莫无辛瘪了瘪嘴,万般无奈地再次从窗口跳了出去。
梅非又整理了一下子,这才去开门。
“许姑娘,睡得可好?”姜红月微微一笑。“我让小二准备些洗澡水给你送来罢。”
“谢谢你。”梅非感激地冲她笑了笑。“我正想洗洗。”
“饭食也准备好了。姑娘沐浴之后便下楼来用些吃食罢,睡了这么久,一定饿坏了。”姜红月望着她的脸,神色柔和。“请姑娘唤我红月就好。”
79、七十九章 情何以堪
梅非沐浴完毕, 神清气爽地下了楼。只见萧揽和上官久已坐在桌旁交谈, 容璃和方雪卿他们还没有到。莫无辛跟连隐中间隔了一个空位,只见莫无辛慢条斯理地倒了一碗豆浆,推给了连隐。
连隐看了看豆浆, 又看看莫无辛,脸色颇有些冷。
她走过去, 到连隐和莫无辛中间的位置坐下。
连隐目露欢喜,却被她微摇头止住, 只得讪讪地收回了眼, 捧着豆浆喝了一大口。
很快,容璃和姜红月便出现在门口,方雪卿在他们身后, 依然灰着脸。
“不好意思, 来得晚了点儿。”
容璃微微一笑,在萧揽另一边的座位坐下。“这家客栈的水晶虾饺做得很不错, 我让掌柜的准备了一些, 请各位尝尝。”
姜红月坐在他身旁,朝一旁守候的小二招了招手。“请拿些醋来。”
“是。”小二动作利索,取了些小碟子,每个小碟里都倒上了醋,放在每个人身前。
“说起这虾饺, 其实是岭南传过来的点心。”姜红月把桌上的蒸笼盖子掀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从河里捞上来的鲜虾,剥皮去头, 跟熟肉笋丁韭黄拌在一处,再用做好的澄粉皮包起来,放到蒸笼里蒸熟。这皮既弹又薄,能看到里头的馅儿,所以才叫水晶虾饺。”
容璃夹起一只虾饺,递到萧揽的醋碟里。“师父,尝尝看。”
“好好。”萧揽呵呵一笑,一尝之下连连点头。“果然很鲜美。”
“这家也算做得正宗了。”姜红月笑着将蒸笼往桌子中心推了推。“大家都尝尝啊。”
梅非特意瞧了瞧,只见姜红月和上官久偶尔眼神交流,也颇为坦然,看上去两人似乎都已将那段过往在心里埋了下去。
众人纷纷动筷,欣然称赞。
莫无辛替梅非夹了一只,放到她碟里。
梅非朝他笑笑,桌子下的手往他的手上拍了拍以示谢意。正要离开,却被他一把抓住。
梅非挣了挣,瞪了瞪他,却见他依然若无其事地吃着东西,好像伸了手指在她手心勾来勾去的人不是他似的。
连隐朝他们两人瞥了瞥,唇角绷得死紧,脸色很难看。
方雪卿伸了筷子本想去夹,却看见连隐的神情,筷子一僵又缩了回去,往桌上重重一放。
座上皆愣,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小四,你怎么了?”上官久问道。
方雪卿在一桌子人的脸上溜了一圈。“我吃不下。”
“怎么,不合你的胃口么?”姜红月关怀地问:“我让厨房也准备了些平阳的煎饼,马上就来。”
方雪卿摇了摇头。“大家这是怎么了?看看小六,他都难过成这样了,我怎么还有心思吃什么虾饺煎饼的?”
连隐一愣。“我——”
方雪卿目光沉痛,朝他摆了摆手。“小六,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小五尸骨未寒,你们都跟没事儿人似的在这儿吃早点——唉!怎不叫人寒心!”
连隐呆了呆。“四师兄,我没那个意思。”
“我明白。”方雪卿依然沉痛。“你不好责怪大家,只好把一腔悲怆埋在心底。四哥知道。”
一整桌人的表情都很有些耐人寻味,连萧揽一张云淡风轻的脸都尴尬地僵了僵。
“小四,这件事——”
“师父,徒儿失礼了。”方雪卿歉意地垂头。“但徒儿实在是心里难过。”
梅非望着方雪卿,眼眶含泪,心中感伤愧疚不已。
上官久咳了咳。“小四啊,我们心里其实都难过得很,但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再说了,小五她既然这样选择,一定有她的道理。”
“大师兄!”方雪卿本来已经冷静下来,听他这么一说,反而又激动了。
“大师兄,你怎么还能说得这么平静?”他站起身,对上官久红了眼。“我们之中,最后一个见到小五的人不是你么?要是你当时察觉到小五的情况,她-她也许就不会做这种傻事!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内疚么?”
上官久愕然。“这——”
梅非忍不住,低下头深呼吸,拼命睁着眼让眼泪退回去。
莫无辛的手紧了紧,像在给她力量。
连隐被这场面搞得目瞪口呆。
容璃终于开了口。
他的眉头微蹙,清冷的眸子往上官久的方向瞥了瞥。“小四,你怎么这样跟大师兄说话?太失礼了。”
“还有你,三师兄!”方雪卿似乎积累了许久的怨气,这时终于给发泄了出来。“当初小五她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就那么无情?要不是因为你要娶别人,小五她也不至于那么伤心回了越州,也不至于被那个莫无辛给骗回了西蜀,更不至于现在还为了他殉情!”
容璃一怔,呆立当场。
姜红月愕然地看了看容璃,又看了看方雪卿,下一刻竟然看向梅非。
梅非对上姜红月的眼睛,顿时觉得事情变得大条了。
莫无辛脸上结了冰霜,手攥得死紧。梅非已无暇顾及,因为她正头痛。
连隐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整个局面相当尴尬。
“够了!”上官久满脸怒意,眉头紧皱,一下巴的络腮胡子也被气得翘啊翘。“小四,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儿,也不看看周围的情况!你说这些话,叫老三和红月将军情何以堪?”
方雪卿一愣,随即转向姜红月,顿时一腔怒火化作愧疚。
“红月将军,对不住,是我失言了。”
姜红月垂下眸,摆了摆手。“无妨。”她站起身来,胡乱地朝大家点了点头。“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她便折身上了楼,步伐很急。
上官久担忧地看着她,又转向容璃。“老三,你去看看罢?”
容璃的脸色晦暗,柳叶眸里也失去了光亮,整个人像失却神采的泥像。上官久说的话他也像没有听到,只呆呆地注视着桌上的蒸笼,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三?”上官久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得到答复。他恼火地瞪了方雪卿一眼,而后者讷讷地低了头,懊恼地抱着手臂。
“小四啊,你这直筒子脾气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萧揽见此情形,叹息了一声,抚了抚胡须。
容璃此时才像大梦初醒一般,抬头看了看众人,勉强地笑笑。“待会儿还要商议战事,我先回去准备准备。”
一顿早饭,吃得不欢而散。萧揽找了方雪卿“谈心”,梅非和莫无辛,连隐,上官久聚在一处,脸色各异。
“我真有些担心四师兄。”梅非撑着下巴。“真对不住他。”
“与其担心小四,不如担心老三啊。”上官久摇了摇头。“我看他才是那个走不出来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梅非咬了咬唇。“我总觉得三师兄好像已经知道我没死了。”
“应该不会啊。”上官久揪了揪胡子。“我们露出什么破绽了么?”
“我倒觉得有这可能。”莫无辛蹙眉,脸色凝重。“容璃这个人,观察和推敲的能力都相当出众。”
“即使被他发现,应当也无妨。”连隐接过话来。“以三师兄的为人,他一定会放我们离开的。”
“若只是发现小五没死倒是罢了,若被他发现小六的身份,那可就不一定了。”上官久摇了摇头。“不成,我还是去看看罢。”
他正要走,又犹豫地看了梅非一眼。“小五——”他欲言又止。
“我明白。”梅非领会了他的意思。“我会找机会的,放心罢。”
上官久感激地点点头,开门出去。
“姐姐,大师兄想说的是什么?”连隐有些疑惑。
“他担心姜红月。”梅非摇了摇头。“这叫什么事儿呢?”
连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刚刚方师兄那样说的确太伤人了。大师兄也真是可怜,明明是自己喜欢的人,如今却不能不保持距离。”
莫无辛瞥了他一眼。“求而不得,还是早些绝了念头,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连隐的唇角一抿,桃花眼凛凛发寒。“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儿上的意思。”
“你——”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梅非心烦意乱。“看现在这情形,我们还是提前离开罢。就用之前想好的那个理由。阿隐,你知道该怎么说了罢?”
“我明白。”连隐点点头。“不过我还想最后再打一场。之前北戎那边送来战书,说是三天之后再战,我会打头阵,也算给那些追随我的兄弟们最后的一个交待。”
“可是——”梅非却不赞同。“我直说了吧,二师兄也在北戎阵营里,难道你要跟他打?”
连隐面色冷凝。“姐姐,战场上无父子,更别说是师兄弟了。我们注定站在对立的阵营里,早晚也会打这么一场。”
梅非还想说什么,莫无辛朝她摇摇头。“隐公子说的也有道理。小梅子,你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梅非郁郁地瞧了连隐一眼,点了点头。
“好罢。小心些。”
连隐挑眉看了莫无辛一眼,又转回梅非的脸上,春风化雨般地一笑。“放心罢姐姐。”
“你们两个聊聊。”梅非揉了揉肚子。“我还没吃饱。去找些吃的。”
她朝两人瞪了瞪。“好好相处,听到没?”
两人笑得极其乖顺地目送她离开。门刚一关上,一个冰天雪地,一个笑里藏刀。
“隐公子,你也听到梅儿的话了。”莫无辛笑了笑。“以后你还得唤我一声姐夫。”
“我没有什么姐夫。”连隐桃花目发冷,那颗朱砂痣如同凝在眼下的冰珠。“以后,也不会有。”
“这件事可由不得你。”莫无辛勾勾唇,将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我们很快会成婚,你要是不信,可以问她。”
连隐眸色一厉。“就算是又如何?姐姐她不接受我,只是因为她还没有适应我们的关系。你当真以为我们这二十年的情谊会比不上你们这一年?”
莫无辛似不在意,双眸却已深沉。“你这样只会叫她难过。真爱她,不如放手。”
“放手?”连隐的眼里血色顿现。“你说的倒轻松,若叫你放手,你愿意么?”他有些失去了理智。“我爱了她十年。从十二岁到现在,我的眼里从来就没装过别的女人。我对她的爱一点儿也不比你少,为什么现在要放手的人却是我?!”
莫无辛望着他的眼,坦然道:“不错,你是爱了她很久,你心里没有过别的女人。那么当初在平阳时,你为何不毅然决然地把她带走,两个人一起浪迹天涯?!你为什么不放弃一切,放弃你身上的连氏血脉,只要她?”
连隐像被冰冻住,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
“你放不下。”莫无辛冷笑一声。“当时她还没有爱上我。你完全可以趁那时带走她,阻止她跟我去西蜀。如果这样的话,也许她的心现在已经属于你了。只可惜你放不下。而我,可以为她放弃所有。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得到她的人是我,而要放手的是你。”
连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死死地盯着莫无辛,却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他。
莫无辛慵懒地起身,弹了弹衣袍。那张平凡的面庞下,一身卓华气度自然流露。
他在连隐肩上拍了拍。“放手罢。你还能做她最亲的弟弟。”
莫无辛与连隐错身而过,从容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连隐颤抖着,修挺的背脊终于似不堪重负,软塌了下去。
80、八十章 造化弄人
上官久在门扉上敲了敲。
“进来。”容璃的声音传来。
他推开门, 走了进去。
“大师兄?”容璃正拿了笔在写什么, 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坐,坐。”上官久挥了挥手, 示意他坐下说话。
“大师兄,是否有事相询?”容璃放下笔, 似乎已经恢复了过来,不见之前的颓唐。
上官久点了点头, 顺便瞟了一眼容璃面前的宣纸, 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重复的诗句,隐约可见两段:“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想细看时, 容璃却不动声色地将宣纸掩了去。
“大师兄有话但说无妨。”
上官久咳了咳。“小五的事情, 我知道你也很难受。别在意雪卿说的话,他就是直肠子, 说话不经大脑的。”
“我明白。”容璃垂下眸, 勾了勾唇。“其实他说的倒也没错。如果当初我能多些勇气的话,也许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上官久没有料到他如此直白地坦诚了心思,倒是愣了愣。
容璃展开手上的宣纸,凝神望着纸上的诗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他轻声诵出诗句, 伴随着一声低叹。
“我好像在哪儿看过。”上官久揪了揪胡子。“是‘诗经’里头的?”
“不错。这一段是‘采薇’里的句子。”容璃微微一笑。“讲的是一名出征的兵士在归家途中的所感所想。”
“唔……”上官久琢磨着这几句话。
“从小我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拿起帅印,号令千军,在版图上拓下容家的疆土。”容璃的眼睛失了神,喃喃自语。“若我不能成功,跟随我的这些将士们的流血牺牲,又有什么意义?这场战争又有什么意义?”
上官久愣了愣。
“我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活。”容璃苦笑了一声。“小五她是我最珍视的人,我不想让她也跟我一样,活得失去了自我。”
“她那么鲜活动人。”容璃站起身,手指抚摩着宣纸上的笔墨。“我不忍心把她困在我身边,我想让她活得自在。可我没想到的是,她还是没能逃离这乱世之局。”
“老三……”上官久感觉到自己说话也变得艰难。“既然小五已经去了,你就忘了她罢,不如好好珍惜眼前人。红月她是个好姑娘。”
“我当然知道。”容璃回过头,目光清冷,透亮。“我只是忍不住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因为我的不忍,因为我的不愿,让四个人都痛苦。这样做,到底是对的么?”
上官久的脑中一片空白。
容璃的意思……四个人……
“老三,我——”
“大师兄,别说了。”容璃摇了摇头。“我只恨没有早些知道。”
上官久垂下头,久久不语。
“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罢。”容璃突然笑了一声。“大师兄,不如我们对饮几杯,忘了这些红尘俗念。”
“好。”上官久揪了揪胡子。“咱们兄弟难得聚在一块儿,不醉不归啊。”
“我也想试试喝醉的滋味。”容璃勾着唇,忽然想起梅非之前说的话。
“如果怎么也喝不醉,不妨试试装醉。也许装着装着,便真的醉了。”
容璃笑得清浅。
小五,若是可以,我也想醉一回啊。
梅非去厨房里拿了些点心,敲了敲姜红月的门。
门被打开,姜红月有些惊讶地看着梅非。“许姑娘?”
“红月将军,我家主子让我拿些点心来给你。”梅非朝她笑了笑。“红月将军,你都没吃什么东西。再用一些罢。”
姜红月愣了愣,随即让她进来。“多谢了。”
姜红月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桌上只放了一对双剑,剑柄上分别挂着一个串着蝴蝶状玉坠的红穗子。
梅非将托盘放到桌上。
“不如你也一起吃一些罢。”姜红月出言挽留,却正合了梅非的意。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梅非眨眨眼。“我正好也没吃饱。”
两人对视而笑,在桌边坐下。
“刚刚是我失礼了。不该那样离开的。”姜红月很有些歉意。“害得大家都没吃好。”
“这怎么能怪你!”梅非摇了摇头。“是雪卿公子说话过了点儿。”
“他说的不过是实话。”姜红月拿了一只馒头,撕开一条放进嘴里。“当初那场婚事,我也只是遵从了父亲的安排。”
梅非有些意外。姜红月会主动跟她这个“陌生人”提到这些私事,倒是她完全没有料到的。不过既然已经说起了,她也顺着说了下去。
“将军身上背负了责任,这也是可以理解。其实你跟容将军一样,都是不得已。”
姜红月抬眼,看了她一会儿。
梅非顿时有些不自在,心头打着小鼓儿回想刚刚是不是说错了话。
“造化弄人。”姜红月笑了笑,眉宇之间颇有些愁绪。“新婚那夜,我颇有些抗拒。容将军他以礼相待,我以为他生性冷清,也算松了口气。”
梅非更加不自在。这么私密的事情,红月为何要说给她听?
“今日才知道,原来他与我一般另有所思。”姜红月摇了摇头。“我向来只叹自己无缘于情爱,未曾想这场婚事对他也同样伤怀。”
梅非心头一痛。容璃的事,对她而言已恍如隔世。
她有了莫无辛,觉得自己的幸福快要满溢而出。可是知道容璃和红月过得不好,却还是会难过。
容璃的心思,其实她也渐渐地明白了一些。知道他当初不是不爱,只是不能。她放下了过去,他却还没有。
他没有,姜红月也同样没有。上官久,大概也没有。
四个人中只有她得到了幸福。梅非忽然有些惶惶。若不是遇上了莫无辛,若不是他以这样强势的姿态占据了自己的心,是不是她到了现在也同样还放不下?
“为什么——不放下?”梅非说得有些艰难。话出了口,才觉得有些逾越。
“放下?”姜红月却没有丝毫的异样。她只是垂着眸,小口小口地咬着馒头。
“对啊,其实容将军也会是个好的归宿罢?”梅非着了急,索性看着她。“虽然他看上去清冷,但心却很软。只要对他温柔,给他一些时间——”
“我知道。”姜红月对她柔和地笑了笑,明艳的五官一片平和。“可是我还做不到。”
梅非愣了愣,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走?”
容璃挑眉,看着面前的连隐。
“是。”连隐垂眸。“三师兄,我知道这么做不合军规,也对不住大家。但无论如何,我也要去昌平把姐姐带回越州。毕竟那儿才算是我们的故乡。就算她去了,我也要让她回故里安葬。”
容璃点了点头,眉心微蹙。“你说得没错。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多加挽留了。大师兄和师父这一次过来,是要与你一同去么?”
“是。”
“好。”容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好在越州生活罢。战事结束之后,我再去看你们。”
“多谢师兄成全。”连隐单膝跪地,抱拳行了一礼。
“快起来罢。”容璃扶起他。“什么时候走?”
“待明日与北戎一战之后。”连隐唇角微抿。
“好。明日你做先锋,可要多加小心。”容璃拍了拍他的肩。“小六,我看你这两天精神不太好,明日大战在即,好好休养。”
“是。”连隐点了点头。
定怀城外,十里丘陵地,硝烟弥漫,烽火连天。
忽闻战鼓声声震天,威喝怒吼,兵戈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连隐一身环锁铠,领数千平岭骑兵,手持银枪,腰佩青鸿剑,桃花眸冷肃,与北戎雄鹰之军对面而峙。
北戎军的先锋是一名年逾三十的壮年汉子,身穿鱼鳞甲,手里拿了一根长约五尺的狼牙棒,眉眼凶悍。
梅非和莫无辛潜伏在远处的山丘上观战。
“这是北戎的第三猛将巴图。”莫无辛紧盯着场上的情形。“据说他那一根狼牙棒以西域铁木所为,重达数百斤,鲜有敌手。”
“第三?那第一和第二是谁?”梅非听得心惊肉跳,只得说些话来转开注意力。
莫无辛转过眼来。“第一是这次带兵的阿穆尔王子,第二是五王子巴雅尔。”
“原-原来如此。”梅非其实都没听进去。她紧紧盯着巴图的动作,害怕他下一刻就朝连隐攻去。
“别担心。”莫无辛轻轻叹了口气,在她肩上握了握。“连隐他经历了不少场战事,没那么容易被伤到。”
梅非点点头。“我知道。但阿隐这两天的表现有些奇怪,沉默得反常,叫我不能不担心啊。”
这时,只听见巴图策马向前几步,朝连隐大声吼了几句什么,顿时两军一片沸腾。
梅非隔得太远,听不清晰,急得伸长了脖子。“他在说什么呢?”
“他在要求跟连隐单挑。”莫无辛蹙眉。“两军交战,一般是不会单独挑战的。想必是这个巴图知道连隐的影响力,想打败他一挫士气。”
“可恶。”梅非咬牙切齿。“他这么一挑衅,阿隐他也只能接受了。”
“不错。带兵最忌被人轻视,失去威信。他一定会答应。”
话音刚落,只见连隐□□一抡,也回了几句话,单身策马出了队列。
巴图迎上前去,两人两骑,渐行渐近。
行至战场中央时,巴图忽然发难,狼牙棒劈头盖脸朝连隐的面门而来。连隐腰身一侧,躲过了这一袭击。
巴图见此突袭未能成功,竟一鼓作气,将手中棒柄一抡,朝连隐横扫过去,不留丝毫喘息之机。
连隐腰身前送,上身后仰,躲过这一抡后,□□一转,刺向巴图的背心。
巴图赶紧俯身,又躲了过去。
两人来回几下,狼牙棒和□□相击数次,看得梅非的心时而抓紧,时而放松,折磨得很。
“小梅子,你还是别看了罢?”莫无辛见她脸色苍白,颇有些心疼。“这战场上,无情厮杀难免。”
“我明白。”梅非虽然担忧,却还坚持着。“我得看下去。”
这边巴图和连隐已经数十回合,旗鼓相当。
巴图忽地大喝一声,狼牙棒用力一劈,竟然将连隐座下马匹的右前腿生生劈断,马儿惨嘶一声,向地上倒去。北戎军中一阵叫好之声。
连隐丝毫不乱,几乎在同时,翻身而起,□□戳向巴图的马身,而后稳稳落地。马儿一吃痛,高高上扬了前蹄,巴图没能稳住身形,从马上摔了下来。
平岭军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嘲笑声。
81、八十一章 光复之子
连隐站在地上, 右手□□点地, 下巴微扬,唇角微勾,英姿耀目。
巴图狼狈地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恼羞成怒,冷不丁提棒狠狠朝连隐冲去。连隐连忙举枪去挡, 谁知巴图这次用了九分的力气,狼牙棒气势汹汹, 有开山裂石之力, 竟将他手中的□□枪头生生截成两段。
连隐眉头一凝,闪身躲过他的追击,索性将断了枪头的□□一抛, 抽出青鸿剑。
青鸿剑, 与绿岫原本为一双雄雌双剑,浑身上下泛出青光, 如鸿鹄翱于苍冥, 也是难得的传世奇剑。
梅非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隐要使出越凤剑法了。”
连隐手中长剑一挥,舞出剑招,身形忽然变得变幻莫测。
“这就是越凤剑法?”莫无辛颇有些赞叹。“凤鸣凰啼,越云飞天。没想到今日能一饱眼福。”
“越凤剑法,重在身法轻盈奇妙, 难以捉摸;剑式精妙繁复,专攻人不意,难于闪避。剑锋所至, 无往不利。”梅非松了口气。“没想到这些日子不见,阿隐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
狼牙棒虽然威猛慑人,却欠缺在灵活度上。而越凤剑正是以灵活变化见长。
两人过了十数招后,连隐身形一晃,剑锋已朝巴图的手臂而去。巴图看得眼花缭乱,惊见剑锋忽至,忙伸手去挡。谁知这不过是一虚招,青鸿忽然转了方向,朝他的膝盖削去。
正中膝盖。巴图痛叫一声,右膝一软,半跪在地。
连隐的剑锋一转,正对他的喉咙。胜负已分。
偌大的战场上,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震天的呼喊声。自然是来自平岭联军的。
按照规矩,这单挑不可取人性命,只分胜败即可。
连隐收了剑,朝巴图脸上淡淡一瞥,转身离开。
巴图垂首,杵着狼牙棒。正当连隐快要走回平岭军中时,他忽然猛地抬头,暴喝一声,猛力举起狼牙棒,朝连隐的背心掷去。
惊呼声纷乱而起。
梅非猛地起身。“阿隐!”
莫无辛燕眸一凝,显然也有些紧张。
连隐听得耳后风声呼啸而至,心知不妙,连忙往旁边侧身一闪。
尽管如此,因为完全没有防备,这一侧身还是迟了些,狼牙棒锤头上的铁钉与他的右臂狠狠擦过,终于失去了冲力,重重落地。
连隐低呼一声,捂住右臂,丝丝鲜血如山泉汩汩,从他的指缝中奔涌而出。
陈副尉连忙下马,奔过去将他扶住。
连隐朝他摇摇头以示无事,换做左手持剑,转身对着巴图,桃花眼中一片冷酷。
巴图终于恐慌了,连忙挣扎着拖起受伤的右腿要往后撤。
连隐纵身而起,剑若游龙,直接刺进了他的喉咙。
他拔出青鸿剑,左臂一扬,剑尖指向北戎军。“平岭的弟兄们,杀!”
平岭兵士早已按捺不住愤怒和战意,只待他这一声令下。听闻此令,全军沸扬,举起兵器朝敌军冲了过去。战鼓重擂,厮杀之声漫天遍野。
梅非的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沿着脸庞落下。
“梅儿,别担心。”莫无辛慌忙替她擦拭。“我看见陈副尉让人送连隐到后方了,他不会有事的。”
梅非拼命地摇头。“我不是在担心。我——我是高兴。”她转向莫无辛,又哭又笑地。“阿隐他真的长大了。他——他会成为英雄。我的弟弟,将来会是一个英雄。”
“是,你说得对。”莫无辛微笑着,擦干她脸上的泪。“他已经是了。”
平岭自从对上北戎军以来的最漂亮的一个胜仗,在连隐的手中诞生。
这场怒斩北戎猛将的定怀之战,多年之后被记录在《光复大帝传》中,作为夏耀帝连隐扬名天下,收复大夏山河的起始性标志之一,极尽笔墨,将他渲染成为战神临凡般的传奇。
当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的连隐,正默不作声地靠在榻上,任由随军大夫替他换药包扎,愣是没吭一声。
梅非看着那一大团一大团染血的纱布,双手抖得厉害。
“阿隐——痛不痛?”大夫走出了门,她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瞧。
连隐朝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流了那么多血……”梅非的脸皱成了包子。“怎么会不痛?那个巴图,真是卑鄙!”
“我不是已经取了他的命?”连隐勾着唇。“姐姐,我真的没事。别担心,这点儿伤算不了什么。”
“不成。”梅非想了想,又站了起来。“我得去问问大夫。”
“姐姐——”连隐想唤住她,她却已经奔出了门。
“大夫,梅副将手臂的伤究竟怎么样了?”
大夫有些迟疑。
“究竟怎么样了?!”梅非见他嗫嚅着不说,更加着急。
大夫瞥了梅非一眼。“不知姑娘是——?”
梅非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我是上官公子的家仆。梅副将是上官公子的师弟,所以他很是关心。”
“原来如此。”大夫点点头,叹息了一声。“那些铁钉扎断了梅副将右臂的筋脉,即使今后长好了,怕也用不得力,一条手臂,算是废了。”
梅非睁大了眼,耳中嗡嗡作响。
“大夫,难道就没有治好的办法?”
大夫摇了摇头,颇有些怜悯之情。“老夫医术低微,实在没有法子。或许有医术更加高明者,能将这筋脉重接。恕老夫实在无能为力。”
梅非勉强地点点头,脑中一片混乱。
“谢谢大夫。”
她撩开门帘的时候,正看见连隐用左手去够茶壶。
“阿隐,让我来!”
梅非连忙上前替他拿了茶壶,倒下一杯茶,塞到他的左手里。“你的伤得好好养,别毛毛躁躁,又弄伤了。”
连隐微笑着说:“姐姐,你还当我是小孩儿呢?”
“怎么不是?”梅非瞪了他一眼。“不是千叮呤万嘱咐,叫你要小心些?”
“这——”连隐有些委屈。“这可怪不得我。只是我这一伤,耽误了离开的时辰。”
“不管怎么样,你给我好生歇着。”梅非往他额头上敲了敲。“过几日,等你伤好些了我们再上路。”
“姐姐,大夫怎么说?”连隐喝了一口茶,不经意般地问起。
梅非正把茶壶放回桌上,听他这句话,手一僵。
“没什么。”她随即又恢复过来,不动声色地放下茶壶,取了条汗巾泡进清水盆里,又拧干,替他擦了擦脸。“好生休养一阵子就会好起来。”
连隐一瞬不眨地盯着她。“姐姐,你骗人的时候,总是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梅非的动作一顿,抬眼与他对视。“你这臭小子,现在连我也不信了?”
连隐勾着唇摇了摇头。“姐姐,我心里清楚,这伤没那么简单。不过没有关系,哪怕这只手不能用了,我还有另外一只啊。还好我早就学了用左手使剑——”
“阿隐。”梅非垂下眸。“别说了。”
“姐姐。”连隐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别担心,真的。”
“我不担心。”梅非将伤感咽了回去,朝他摇摇头。“我知道阿隐会照顾自己了。”
“姐姐,莫公子呢?”
梅非愣了愣。“他去给你熬药了。怎么,你找他?”
“是啊,我要向他请教,是怎么每次都能把你逗得开开心心的。”连隐眼神揶揄。
“去!”梅非脸一热。“又拿你姐姐打趣儿。”
他这句话,倒叫她心头一动。这代表——他已经接受了莫无辛么?
梅非看了连隐一眼,微微勾了唇,感觉到从左胸口处融动而出的温暖,渐渐蔓延到了全身。
“小六!”
上官久忽然掀帘而入。“小五,你也在?”
“大师兄?”梅非忙起身相让。“你来看阿隐?”
“是。”上官久坐到床榻边。“小六,你可真出息了!”他伸手,朝连隐未伤的左臂拍了拍,哈哈大笑。“现在整个平岭联军都在说你,少年英雄,英姿天纵啊!哈哈哈哈——”
连隐抿唇轻笑。“那是他们夸大了。”
“一点儿也不夸大。”梅非笑着说:“我家阿隐成了少年英豪,大师兄,你很羡慕吧?”
上官久脸色一赧。“这小五,说的什么话哪?我这是自豪!”
“为师也很自豪啊。”萧揽笑呵呵地迈步进来。“小六,你这套越凤剑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叫为师甚是欣慰。”
“师父……”连隐忙要下床行礼,被萧揽给止住。
“别起来,就躺着说话。”萧揽转向梅非。“小五,小六的伤,大夫怎么说?”
梅非的脸色一黯。
上官久和萧揽都会过意来,顿时笑意凝滞。
“大家别担心。”连隐反而来安慰。“就算没了右手,不是还有左手?”
“小六,没关系。”上官久振奋起来。“我们月氏有不少名医,一定有办法医治。”
“大师兄说的没错。”梅非也欢喜了起来。“我曾听无辛说过,月氏国有不少奇才,在各个领域颇具天分,一定有能医好你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妨早些启程。”萧揽沉吟片刻道:“我听闻这筋脉之伤,越早医治好。”
莫无辛端了一碗药进来,顿时药香四漫。
“快喝药罢。大夫说了,这药每天得喝两趟呢。”梅非从他手里接过来,拿起勺子搅了搅,递给连隐。
连隐接过药,却朝莫无辛点了点头。“谢谢。”
莫无辛一愣,随即微微一笑。“不必客气。”
“的确不用客气。”上官久大而化之地拍了拍连隐的肩。“你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客气什么?”
连隐的手指一僵,抿了抿唇。“是啊。”
“说到这个,既然现在跟阿隐会合了,也该办你们两个的喜事了罢?”上官久向梅非和莫无辛笑了笑,又转向萧揽。“师父,你说呢?”
“唔,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梅非翘着唇,跟莫无辛对视了一眼。“我们说好了,等从月氏回来,我们便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办我们的婚事。”
“姐姐,你——”连隐的眼中闪过惊惶晦涩,又平静了下来。“你已经决定了?”
“阿隐。”梅非有些内疚。“没有提前对你说,是我的不是。不过——”她看了看莫无辛。“我们已经决定了。”
连隐垂下眼,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莫无辛淡然旁观,心中半喜半忧。
平岭定怀一战大捷,正在办庆功宴。军中一片欢腾。
“这么快就走?”容璃微蹙眉。“小六的伤——”
“我们也是考虑到小六的伤,打算接他去月氏国给大夫看看。”上官久道。“月氏有不少名医,应当能治好小六的伤。”
“如果是这样,自然耽误不得。”容璃点了点头。“师父,你也要一同去么?”
萧揽摇了摇头。“越凤派不可久缺掌门,我得回越凤去了。小六有阿久陪伴,应该无碍。”
“好。”容璃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加挽留了。”
方雪卿颇有些不舍遗憾之意。“小六他才刚一战扬名就要走,真有些舍不得。不过治伤重要,也没法子。”
临行之时,一只手还包着绷带的连隐朝容璃和方雪卿深深一叩。
“三师兄,四师兄。”连隐垂下脸,举手加额,伏于地面。“这些日子,谢谢你们的照顾提点。”
“小六!”容璃赶紧扶他。“你这是做什么?”
“就是。”方雪卿也有些着急。“你身上还有伤,小心点儿。跟我们还讲什么虚礼?”
连隐却神色歉疚。
“对不起。我有负于两位师兄,心中有愧。将来师兄若要责怪,绝无怨言。”
容璃眉头微蹙。“小六,你离开也是不得已。我们不会怪你。”
“就是就是。”方雪卿握着连隐的手。“别说这些了。”
他们都当连隐是为了这样离开而内疚,但梅非却知道,连隐是为了将来要与他们对立而内疚,为此时的隐瞒欺骗而内疚。
虽然内疚,却只能继续骗下去,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梅非黯然神伤,莫无辛站在她身边,燕眸闪动,像在给她力量。
82、八十二章 巧遇清晏
一行人离开定怀城后, 萧揽离开回了越凤山, 而连隐,梅非和莫无辛则与上官久一同西行,朝月氏国一路而去。
路上遇得小溪, 梅非就着溪水取下了面具,顿时觉得空气也清新了些。回头看莫无辛也揭开了面具, 正用溪水洗脸。
清透的水珠顺着发梢沾在他脸上,又沿着蜜色的肌肤滑落, 让她想到在平阳王府的那一夜。
当时他与她站在平湖里, 他揭开面具,叫她深深惊艳了一瞬。
那面如桃花,鼻若玉笋的美人面, 如今叫她看了, 还时不时被惑住了心神。这“桃花世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梅非转了转眼珠子, 不怀好意地笑着, 蹑手蹑脚地跑到他身后,伸手正要推他下水,他却朝旁边一闪,叫她扑了个空。
梅非身子不稳,惊呼一声就往水里栽去, 所幸手上一紧,又被莫无辛给抓住带了回来。
莫无辛勾着唇笑得轻狂。“怎么,想暗算我?”
梅非懊恼地瞪了他一眼。“你躲什么?”
“我不躲, 难道等着被你推下去?”莫无辛挑眉。“还是梅儿想跟我一同做对落水夫妻?”
“我只是想到那时在平阳被你算计的情形了。”梅非站稳了身子,撇撇嘴。“罢了,我知道武功不如你。看来这辈子也算计不回来了。”
莫无辛见四下无人,便顺手揽住她的腰,在她唇上温温贴了贴。
“若是被你算计,我甘之若饴。”他低笑一声,额头抵住她的。“这些日子一直没机会两人相处,叫我想得好苦。”
梅非的凤眼羞色潋滟。“色桃子,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我可不同意。”莫无辛的唇温柔地移到她的唇角。“有谁能对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坐怀不乱做柳下惠?”
梅非忍不住唇角上翘,双手放在他的腰上。“就会说些甜言蜜语。”
“还有更甜的。”
莫无辛正要去亲她,却冷不防被她狠狠一推,终于落了水。
梅非拍了拍手,站在岸边看着半坐在水里湿了半个身子的莫无辛。“这可是你说的,被我算计,也甘之若饴。”
莫无辛啼笑皆非。“梅儿,你真不厚道。”
“我可从没厚道过。”梅非朝他做了个鬼脸。“怎么样,这溪水是不是比平湖的水清甜多了?”
莫无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滴,无奈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一直惦记着当时被我拉下水的事。”
“不,我是惦记着那条黄鳝。”梅非朝他摆摆手。“我走了啊,莫小桃,水虽然好,可别泡久了哦!”
梅非心情舒畅地回到马车边,连隐见她满面春风,好奇地问:“姐姐,怎么了,那么高兴?”
梅非笑而不语。身后传来上官久惊奇的声音。
“无辛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莫无辛的声音相当坦然。“踩到一条黄鳝,滑进了溪里。”
梅非正要发笑,却听得柔媚女声。
“这位公子讲话真不实在。”那女声饱含笑意。“分明是那位姑娘把他推下了溪里,怎么变成黄鳝了?”
梅非呆愣了片刻,猛地转回头去。
“晏姐姐?”
晏妃一身暗红绸裙,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小非,好巧。”
上官久瞅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皱了皱眉,才向忽然想起似的:“你是三叔家的清晏?”
清晏愣了愣。“你是——”
上官久忙把络腮胡子拨开,留出眉眼五官给她看。
她这才恍然认出来。“是久殿下?”
“在外头还叫什么殿下,”上官久忙摆手。“叫我大哥就行。清晏,你怎么会在这儿?”他又想起晏妃之前跟梅非说话。“你认识小非?!”
“是啊,我们在□□宫里头认识的。”清晏也不避忌。“没想到居然在这儿遇上了你。”
梅非有些尴尬。照理说她是“已死”之人,清晏却似乎并不惊讶。
“晏姐姐,我——”
“我就知道你是假死。”清晏摆了摆手。“月氏国的秘药,我会想不到么?”
她又转向莫无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这位就是你那小情郎?倒是长得不错。”
“晏姐姐。”梅非把莫无辛拉过来。“这是无辛。无辛,这位是晏姐姐。”
“等等等等。”上官久上前来,满脸疑惑。“我还是不明白,清晏你怎么会在□□宫?”
“清晏姑娘是为了帮容师兄拿到冯傲的机密,这才潜伏进□□宫的。”连隐突然开口解释。清晏朝连隐点了点头。“梅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现在不是应该跟二公子一同作战么?”
连隐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我受了伤,为了治好它,这才跟大师兄一同回月氏。”
“原来如此。”清晏颇有些欢快。“这么说,我们可以一道上路了。”
“你也要回月氏?”
“不错。”清晏点点头。“冯傲已经开始怀疑我,我要做的事也已经做完,索性就想法子逃了出来。也是时候回月氏了。”
上官久有些迟疑地看了看梅非和连隐。
“看来是我冒昧了?”清晏颇有些敏锐地察觉了他的犹豫。
商清晏是帮容璃做事的人,若一同上路,必然会给他们带来些不便。这也是上官久犹豫的原因。但既然她已经提出了,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怎么会!”梅非摇摇头。“晏姐姐你来得正好。这儿只有我一个女儿家,正闷得慌。”
清晏和梅非投合,一路上聊得很是欢快。
“梅公子,你的手臂是怎么伤的?”
“被狼牙棒的尖钉所伤。”连隐答道。“伤着了筋脉,很麻烦。”
“原来如此。”清晏略一沉吟。“久大哥,五夫人不正擅长筋脉重接之术?不如请她帮忙看看。”
五夫人,不就是清槐夫人?
梅非见上官久一僵,下意识地看了莫无辛一眼。所幸莫无辛正为梅非削水果,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形。
“正有此意。”上官久点点头便带了过去。“清晏,你怎么会到了中原来?”
清晏垂下眸。“我跟随五夫人修习阴阳双修术,听她讲过中原的天水门,一时好奇便偷跑出来想来瞧瞧。谁知道这么一出来便呆了三年。”
“天水门?”莫无辛这下子总算是听到了。“天水门现在的名声可不太好。”
“那也是被那个无苗给搞坏了。”清晏眉心微蹙。“五夫人任门主的时候,天水门可清净得很。”
莫无辛惊讶了。梅非坐不住了。
“五夫人到底是什么人?她竟然也做过天水门的门主么?”莫无辛有些不可思议。
“她是嫡系的一位公主,曾经嫁到中原,后来不知道为何又回了月氏。”清晏好心地解释道。“天水门的创始人便是月氏的一位公主。后来的每一届门主,都由月氏选一位独有天分的王室女子担任,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到了五夫人手上,才将天水门传给了无苗。”
莫无辛蹙了眉,似在思索。
梅非知道他脑子活转得快,说不定就被他想到了真相,连忙转开话题。
“对了,前段时间我曾去过北戎,他们的三王子阿穆尔刚娶了位月氏公主,可是你们的姐妹么?”
“是清棠。”上官久点点头。“我听说了这件事。”
“清棠妹妹?”清晏有些惊讶。“她怎么会嫁给北戎国的王子?”
上官久呵呵一笑。“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清晏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寂寂。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车厢里一片安静。
连隐阖着眼小憩,莫无辛还在思索。梅非忐忑,上官久掀了车帘往外看。而清晏也不再说话,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去月氏的路上,一定要路过西蜀。
梅非和莫无辛重又戴上了面具。
再次回到西蜀王府,在梅非看来恍若隔世。
宁远阁内的桃树上已结了粉色的水蜜桃,芳香四溢,却无人摘采。桃树仍在,琦芳和微醺却已都没了踪迹。
梅非站在宁远阁门口,感慨万千。
“琦芳已经回了昌平。倒是微醺。”莫无辛看出她的怀念。“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罢了。”梅非摇摇头。“我还是不信微醺会背叛你。总觉得他不会那么做。”
莫无辛望着门前挂的白绸,轻叹一声。“我也不愿相信。虽然他是平阳王的儿子,我跟他一起长大,早已把他当做手足至亲般信任。”
梅非睁大了眼。“平-平阳王?”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莫无辛挑眉。“怎么,他没有告诉过你?”
梅非摇摇头。“他只说过他爹是平阳的官宦子弟——”
“他是平阳王和箜篌娘子的儿子。当年箜篌娘子怀着他被人追杀,逃到了西蜀,生活得很落魄。后来箜篌娘子去世,他才偶然地进了府做我的伴读。他身上,还有一块平阳王的青龙佩。”
“难怪了。”梅非恍然。“我总觉得他跟容师兄有些神似。无辛,你说他会不会去了平阳?”
“应该不会。他对平阳王心有隔阂,应当不会去认亲。”莫无辛顿了顿。“当年追杀他娘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平阳王妃派出的。”
梅非愣了愣。“若是这样——他们母子也太冤了。”
“不能小瞧了女人的嫉妒心啊。”莫无辛轻笑一声。“若你是平阳王妃,知道自己的夫君在外头与青楼女子有染,还有了孩子,会当如何?”
梅非凤眼一眯,手指触上腰间的绿岫剑。“叫他尝尝绿岫的滋味。”
莫无辛打了个寒颤。
“怎么,你有想法?”
“怎么会……”莫无辛谄媚地笑着。“小梅子果然威武……”
“你们怎么在这儿?”上官久和清晏找了过来。“无辛,你跟小六一同去见见王爷罢。”
“好,我立刻就去。”莫无辛转向梅非。“小梅子,你先四处逛逛,不过别走太远,虽然有面具,还是小心些的好。”
“知道了。”
梅非和清晏两人在宁远阁外的花园里散步。
“小非,有时候我很羡慕你。”清晏勾着唇。“有个人能为了你放弃一切。”
“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梅非舒了一口气。“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能像莫无辛一般待我?清晏,说说你罢?嫁给自己不爱的人,真的只是为了报恩?”
清晏摇了摇头,唇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意。
“小非,你误会了。虽然当初我接近冯傲的确是为了报答容二公子的恩情,但嫁给冯傲,却是出于真心。”
梅非意外地停了脚。
“清晏,你是说——”
“我爱的人,正是冯傲。”
83、八十三章 父子之怨
三年前, 商清晏来到中原, 原本想找到天水门,与之做一友好的跨国交流。
谁知道却被她发现天水门的行事诡秘,甚至有不少的门徒利用秘药对无辜之人进行采补, 以达到驻颜和增进功力的目的,破了最初创立天水门的商清葵所立下的规矩。
商清晏心中愤怒, 想要加以阻止,却反而被算计, 差点儿受之所害。
所幸在那时遇到了容璃, 并为之相救。
商清晏此人,心性果敢,敢作敢为。她查出天水门与当朝皇帝有关, 便自发决定要想办法混入宫中伺机以查探天水门的细况, 并伺机以报容璃相救之恩。
说来也巧,彼时冯傲布衣下巡, 路过湖州。
商清晏那时并不知道冯傲的身份, 只从些细微末节处推测他可能来自皇宫,便刻意接近。
她自小修习阴阳双修术,媚术只是附带的小课程,吸引男人的注意对她而言只是小菜一碟。但到了最后,却说不清是究竟是他被她媚惑, 还是她被他吸引动了真心。
冯傲虽然行事狠厉,生性冷酷,私底下却是个风雅的人物。虽年过四旬, 却依然保留了翩翩风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擅长水墨风景画,寥寥数笔,意境深远。
清晏只当他是宫中的画师文臣,便自称来自月氏,家中已无亲眷,孤身一人来中原游历。与冯傲相处短短十数日,却已难舍难分。
最后,冯傲向她坦明身份,并提出带她回宫。她虽暗自惊讶犹豫,最后却也还是答应了。
就这样,她成了冯傲从凡间带回来的妃子,也是第一个让冯傲不顾礼法直接封妃的女子。
“你放心,虽然我爱他,但我也很清楚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上。”清晏见梅非神情惊讶,微微一笑。
梅非摇了摇头。“清晏,我并非不相信你。只是你既然真心爱他,又怎么会帮容师兄?难道报恩比忠于自己所爱之人更重要么?”
“对我而言,容二公子的恩情在先,对冯傲动情在后。”清晏垂眼,“更何况,我虽然爱他,却也明白他并不爱我。”
梅非愕然。“我以为像冯傲那样的人,若不是动了真心,是不会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收纳在宫中,并给予最大程度的地位和自由的。”
“你说得不错,也许他的确动了真心,却不代表他会付出真心。”清晏在芍药花丛中缓缓穿行,风姿娇娆,甚至掩过了芍药的娇艳。“他那样的人,最爱的永远都是自己。他对我的爱,不过是比宠爱多了些尊重而已。”
“他宠爱我,却不懂我真正要的是什么。”她的手指拂过一朵嫣红的芍药花。“所以感情是一回事,最初接近他的目的我却从不曾忘。对于这两点,我一向分得很清。所以该离开的时候,我丝毫也没有犹豫。”
清晏真正要的是什么?
梅非忽然懂了她的意思。
她要的不是无二的娇宠,尊贵的封号,而是一颗真心而已。她是清醒的人,清醒得可敬,也清醒得有些可怜。
“清晏,你要的东西,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个人能够给你。”梅非抿唇一笑。
“我也这么觉得。”清晏朝她挑眉,抛来一双货真价实的媚眼。“大好的男儿还在前头等着我哪!”
梅非忍不住跟她一同笑出声来。
“小非,若不是你已经有了莫无辛,我还真想带你去瞧瞧咱们月氏的俊俏儿郎。”清晏笑得极暧昧。“可一点儿也不比你们中原的男子逊色。”
“是么?”梅非颇有些兴致高昂。“现在还不晚。我倒挺想看看。”
“算了罢。你家那情郎,跟个醋坛子似的,要是知道我教唆你的这些话,非得要我好看不可。”清晏做了个怕怕的表情。
两人正说笑着,却见一对人朝这边走来,却是许久未见的舜华和无忧。这两个人的形容均有些憔悴,神情郁郁。
“你们是什么人?”无忧见她们两人在花园内逛荡,皱眉相问。
清晏不慌不忙地答道:“我们是上官公子的家仆。”
“原来是上官公子的人。”舜华点了点头,拉了拉无忧的袖子。“无忧,你干嘛那么凶?”
“这是大哥的园子,她们怎么能在这儿随便逛?”
“无辛大哥本来就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舜华说着又红了眼。
“舜华——”
无忧赶忙揽着她的肩,把她往另一边带,忽略了清晏和梅非。
梅非一直望着他们,心内酸涩无比,却不能上前相认。
远远的,还传来舜华的声音。
“无辛大哥也走了,小非也走了。他们两个,如今在地府应当已经相会了罢……”
“放心罢,他们两个那么相爱,一定能聚在一起。”
……
梅非呆呆地,看着他们渐渐走远。
在西蜀的那些快乐相知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而今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黯然神伤。
到底还有多少人要在这场局里受伤?
一行人见过了西蜀王后,便又踏上行程。
再往西行了十数日,终于进入了月氏国境。
月氏国地势较高,景物较之中原都宏伟了不少。高山险峻,流水澎湃,不比中原的精致细巧。月氏的建筑多以圆形拱盖和廊柱相结合,月白色的墙壁,鲜活明艳的壁画,充满了浓浓的异域风情。
清晏回了自己的家,而梅非和莫无辛,连隐则跟上官久一同面见月氏王。
月氏王,也就是上官久的父亲,看上去威严自持,月氏皇家特有的狐眸,长在上官久脸上那是精明狡猾,长在他脸上却就叫人肃然起敬。
“拜见君上。”
上官久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情,看得梅非很是不解。难道他不该叫父王什么的么?
月氏王有些难堪,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位就是连公子?”
连隐上前行礼。“连隐参见王上。”
月氏王端详了他一会儿。“连公子,关于月氏和大夏之间的盟约,想必阿久他已经同你提过了罢。”
连隐点了点头。
月氏王转向上官久,上官久会意,将怀中合二为一的君王璧呈上。
“好。只要你能取出神剑与宝甲,我月氏必将倾一国之力,助连公子光复大夏。”
“多谢王上。连隐必将用尽全力。”
好个老狐狸!
梅非在心中暗暗腹诽。明明当年月氏王与夏武帝的约定,是只要君王璧重合,便将无条件相助连氏后人。怎么到了这儿却变成了要取出宝甲神剑方可相助了?
上官久说过,这宝甲神剑并非人人都可驾驭。若阿隐驾驭不得,月氏岂不是就打算冷眼旁观了?
梅非心中不平,上官久亦蹙了眉。“君上——”
“阿久。”月氏王的声音颇有些冷厉。“不必多说。”
“是。”上官久也冷淡了许多。
几人出了大殿,上官久掩盖在络腮胡子下的脸犹在忿忿。
“这几年,这老头子可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固执!□□!”他转向连隐。“小六,崩理他说的,就算你取不出宝甲和神剑,我也会想办法助你。”
“大师兄,你放心罢。”连隐沉着一笑。“我一定能取出来。”
“好!”上官久在他肩上拍了拍。“不过为今之计,还是先医治你的手臂。我先把你们安顿下来,明日便带你去见五夫人。”
上官久将他们安置在他宫外的宅院,便匆匆而去。
“看上去,大师兄似乎跟他父王的关系不太好。”
莫无辛勾了勾唇。“若我是他,也一样不会原谅月氏王。”
“月氏王究竟做了什么事?叫大师兄记恨到现在?”梅非颇有些惊讶。
“你忘了,姜红月的事。”莫无辛提醒她。
“姜红月?跟月氏王有什么关系?”梅非越发糊涂。
“姐姐,当初大师兄不是说,他们原本约好了要见面,结果他突然得到消息说母亲病重回了国?他派了人去跟姜红月碰面,那人却骗了他,说姜红月没有去?”连隐与莫无辛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一定是月氏王从中动了手脚,才叫他跟姜红月生生错过的。”
梅非在一旁看得很郁卒。
“好吧,就我没想到。可是月氏王干嘛要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月氏向来不喜与外界通婚,也许是因为姜红月的身份,谁知道呢?”莫无辛勾唇,在她脸上捏了捏。“要不然,以月氏人查探消息的能力,上官久怎么会查不出姜红月的身份?这就是最大的疑点。”
连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不一会儿便悄悄别开了眼。
“对了,小梅子,你可知道那个五夫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莫无辛突然想到了这个。
梅非一呆。“这个——”
“你知道些什么,对不对?”莫无辛眉头一蹙。“我总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
“这——”梅非咳了咳。“对了,清晏说要请我去玩,我出去看看她来了没有。”
莫无辛也不阻拦,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我——我走了啊!”梅非落荒而逃。
“莫公子,姐姐她不想说的话,你就别逼她了。”连隐看着她跑远,才轻轻开口。“以她的个性,若真有事瞒着你也一定有她的原因。”
“我明白。”莫无辛瞥了他一眼。“隐公子,你最近——似乎变了许多。”
“那也是拜你所赐。”
“这么说,我应该觉得欣慰。”莫无辛的燕眸微阖,像有些疲倦。
“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你说得也有些道理。但不代表我要彻底放弃姐姐。”连隐微微一笑。“若有一天,你让她伤了心,或是让她失了望,我也一样会把她从你手里抢过来。”
“你尽可试试。”莫无辛毫不在意地低笑一声。“不过,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希望如此罢。”连隐与他对视,空气中噼里啪啦一阵激荡。
84、八十四章 母子之怨
这是梅非第二次见到清槐夫人, 依然是姿态优雅, 白纱遮面。
莫无辛跟在她身后走进去的时候,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清槐夫人的身形动了动,连原本舒散放松的姿态也变得有些僵直。
清槐夫人替连隐看了看手臂上的伤, 略略沉吟。
连隐的外伤已经结了痂,但整只右手仍然无力, 甚至握不住一只茶杯。
“五夫人,不知他的伤是否还有痊愈的希望?”上官久按捺不住问出了口。
清槐夫人点了点头, 面纱随着她的动作小幅晃荡, 露出削尖的下巴,很快又被垂下的面纱遮了去。
“筋脉重接并不难,但我得用到一味很珍奇的药材, 相当难找。”
“是什么?”
“红顶花。”
上官久闻言, 神情顿时有些复杂。
“五夫人,这花就真的找不到么?”梅非见上官久也露出这副表情, 忐忑问道。
“据我所知, 在普通的药材铺早已经没了踪迹,只听说南边天山上的祝龙池附近还有少许存在。”
“不错,我也听说过。”上官久颇有些振奋。“看来这次我们倒真要来个梅开二度了。“
众人面面相觑。
清槐夫人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说:“我想阿久是一箭双雕的意思。听闻神剑和宝甲所在的密宫正在天山的祝龙池旁边。你们可以顺路采到红顶花。”
梅非肃然起敬。清槐夫人果然与众不同,不仅理解了大师兄的成语, 还解释得那样淡定。
而莫无辛自一进门便一直一语不发地细细观察着清槐夫人,别说清槐夫人自己,就连梅非也颇有些紧张, 有种一触即发的危机感。
上官久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等微妙的气氛。
“多谢夫人相告。待我们从祝龙池带回红顶花,是不是就能让他的手臂恢复了?”
“我有七成的把握。”
“太好了。”梅非喜极,转向连隐。“阿隐,你的手有希望治好了!”
连隐也颇有些欣喜。“得五夫人相助,连隐感激不尽。”
“不必谢我。”清槐夫人摇了摇头。“天山祝龙池旁危机重重,传说还有异兽出没,更别说密宫内的机关无数。你们此行,万万记得要多加小心。”
“请夫人放心,我们定会安然返回。”
“好。既然如此,我便在此等候你们的好消息。”
众人相谢正要告退,莫无辛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干脆利落地行了个礼。
“夫人,在下莫无辛。也许有些冒昧,但在下有一问,还望夫人好心解答。”
“你——”清槐夫人的声音颤了颤,随即又恢复。“莫公子请问。”
莫无辛忽然抬头望向她,眼神凌厉。
“敢问夫人名讳?”
清槐夫人愣了愣,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无辛,你这样问实在有些冒昧。”上官久忙出来打圆场。“夫人的名讳岂是能随便问的?”
“夫人大度,想必不会计较晚辈的无礼。”莫无辛的燕眸一眯。“晚辈这样问,只是因为夫人与晚辈的一位已故去的亲人有些相似。那位故人名讳‘清槐’,该不会恰好与夫人的名讳相同罢?”
清槐夫人终于维持不住淡然的气度,双手扶住桌角,几乎要站立不住。
“无辛……”梅非有些不忍,小声央求他。
莫无辛没有理会,反而咄咄逼人。“不知夫人可否能将面纱摘下?”
这话,越说越是无礼。
连隐不知道其中的缘故,见莫无辛如此失态,连忙相劝。
“莫公子,夫人待我们如此亲厚,你怎能这样失礼?”
上官久连忙拉了连隐一把。“五夫人,我们先退下了。你们聊聊。”
连隐颇不解,却也知道上官久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便依言随他告退。而梅非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颇有些尴尬。
莫无辛已无暇顾及许多。他只盯着五夫人,脸色相当难看。
“夫人为何一语不发?”
清槐夫人垂下头,缓缓地摘下了面纱。
终于看到她的容颜后,莫无辛冷笑一声,转身便往外走。
“无辛……”清槐夫人已是泪光盈盈,见他如此,无奈又纠结。
梅非追了两步,想了想还是停下来,转身先去扶了扶清槐夫人。
“夫人,你放心,我去劝他回来见你。”梅非将她扶到软榻旁坐下。“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很正常。夫人,多给他一些时间罢。”
清槐夫人点点头,叹息了一声。“说到底,是我欠了他的。只希望能请求他的原谅才好。”
“无论如何,你们毕竟是母子。”梅非握了握她的手。“我会尽力。别担心。”
“无辛!”
梅非径直去了他所住的客房,莫无辛果然在里面,阖着眼斜靠在睡塌上。
“无辛。”
她松了口气,溜到他身边,讨好地替他按肩膀。“无辛……怎么了?”
莫无辛眉心微蹙,眼也未睁便转了个身靠里,不理睬她。
梅非叹了口气。这家伙怕是真恼了。
“无辛,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清槐夫人她也很可怜。这些年,她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你,还叫尹玄昭潜伏在你身边照顾你。其实——”
“你早就知道了吧?”莫无辛恼恨的声音传来。
梅非一愣,只好低声下气地认错。“是。那次去北戎,我便见到了她。但我答应了她暂时不告诉你,所以——”
“她不让你说,你就真不说了?”莫无辛猛地转过身,盯着她看。“你究竟是向着谁的?”
梅非哭笑不得。这问题——
“当然是你。”梅非摸着耳朵,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们不是要永远瞒着你,只是你娘亲她也需要些时间。”
“她不是我娘亲!”莫无辛忿忿地还想责备她,却见她一脸内疚咬着唇,又不忍心再说,只好无奈地把她拽到身边。“这算什么?我以为自己早就没了娘亲,现在却告诉我那个所谓的娘亲活得好好的?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来看过我。我中毒的时候她在哪儿?我受人欺负的时候她在哪儿?这算什么娘亲?”
“无辛,清槐夫人她虽然做得有些不妥,但也有她的苦衷。”梅非把当年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若换了我,也不会再留下来。只是苦了你,对于这一点,她也很内疚。她不是不想来看你,而是害怕你会恨她。”
“不告诉我,以为我就会不知道么?”莫无辛咬牙。“这么多线索,只要稍微联系在一块儿便已一目了然。”
“无辛,你去见见她罢?”梅非试探地说。
“不去。我跟她没什么好说的。她不是我娘亲。”莫无辛板着脸。
“至少给她一个机会解释啊……”
“没这必要。”
“其实她也不容易。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和朋友,与自己的儿子天涯两隔。”梅非叹了一声。“你还不知道罢,尹玄昭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把你的情况跟她报告。她只能依靠这些消息来想念你。她离开西蜀的时候才二十来岁,至今也没有再嫁人,难道不是出于对你的愧疚么?”
莫无辛沉默了一会儿。“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梅非见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终于有些恼火。
“你去不去?”
“不去。”
“真不去?”
“不。”
“好。”梅非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往外走。
莫无辛一把拉住她。“你去哪儿?”
“我去跟夫人说,我劝不动你,辜负了她的期望。”梅非面露哀戚。“她把我当儿媳看待,却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不过而而,叫她失望了。”
莫无辛:“……”
“好吧,我去。”
梅非的脸色登时阴转多云,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拉起来便往门边推。
两人刚开了门,却见清槐夫人站在门口,正做了个敲门的手势。见他们出来,顿时有些惊讶和窘迫。
“无辛——”
梅非咳了咳。“你们进屋聊罢。我还有些事。”
她朝莫无辛做了个眼色,莫无辛才不甘不愿地往里一让。“进来罢。”
梅非没有走远,寻了处安静阴凉的地方等着。从午后,一直等到了黄昏,清槐夫人才从门内走了出来,双目红肿。
她连忙迎上去。
“夫人,怎么样?”
清槐夫人勉强一笑。“他心中仍有隔阂。不过他愿意见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以后,我会用尽所有来补偿他。”
“夫人,无辛他向来很通情达理。过些时间,他一定能想明白。”
莫无辛没有点灯,屋子里一片昏黄。
“虽然我能理解,却无法不怨恨。”莫无辛平躺在塌上,把头放在梅非的腿上,闭着眼,像是累了。“梅儿,要是你,能不恨么?”
梅非的手沿着他的脸庞细细摩挲。
“不能。”梅非摇摇头。“无辛,你不是圣人。真真切切尝到无母之痛的是你,这些年的孤寂,不是一两句话可以抹去。你尽可以去怨恨,但时间冲淡了这些怨恨之后,我希望能看到你的宽容。不仅仅是为了夫人,更是为了你自己。”
“怨恨自己的母亲,是对自己的折磨。无辛,我不想看到你受这折磨。让这些怨恨尽快过去好么?”
莫无辛睁开眼,朝她微微一笑。
“我想这时间不会很久。上天把你带到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85、八十五章 天山龙池
三日之后, 一行五人纵马踏上了前往天山密宫的路。
上官久和连隐是一定要去的, 梅非放不下心,非要跟去帮忙,莫无辛自然也不会落下。清槐夫人说清晏对天山密宫一带的地形很熟悉, 再加上清晏也兴致勃勃地想跟去看看宝甲和神剑的模样,于是又加了个清晏。
清晏并不知道连隐的身份, 还当是梅非要去取那宝甲神剑。她知道这宝甲神剑意义非凡,但中原一切已与她无关, 所以也聪明地没有多问。
大约走了五日, 终于远远地瞧见了天山连绵不绝的山脉。远远望去,山顶上尚有积雪,与翻腾云海交互掩映, 神秘而圣洁。
月氏天山, 以上达琼楼仙宫,下延万里草原闻名, 是在月氏族人以及周边诸多小国中颇受崇敬的神圣之山。有不少天山的信徒, 每逢春末夏初,携儿带女在山脚下膜拜祈福。但大多数人都只是走到山脚下,除了地势险峻的原因外,对它流传已久的敬畏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传说随意踏入亵渎了天山的人,都会被天山的守护神兽吞噬。只有被视作天神降生的王族才可进入。
有走了一日, 才到达了山脚。见他们像是要上山的样子,不少当地的住民都纷纷加以劝阻,将天山的险峻描绘得绘声绘色。虽然并未被说动, 众人却不免都多了分警惕。
“这样的传言,大多是月氏的先王们刻意散布的。”清晏见大家脸色有些凝重,连忙开口解释。“天山上有月氏的密宫,保存着月氏族的所有宝物。虽然密宫并不易找到,但为了防止被人所盗,所以让这样的传言遍布周围,也好打消了一些盗宝贼的念头。”
“这么说天山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险?”梅非有些疑惑。
“不,天山的确很险峻,但并非不可攀登。”清晏微微一笑。“我曾经随父亲上去过,知道一些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捷径。至于异兽,我倒是从未遇过。”
“清晏的父亲曾任月氏的祭司,每一年都会到天山上的祝龙池举行祭祀仪式。所以五夫人才让她跟我们一同来。”上官久翻身下马,向她们走来。“接下去的路,我们得徒步了。”
“还是小心些为妙。”莫无辛跟当地人攀谈了一会儿之后走了过来。“他们说曾经有人上山,结果遇到了龙。”
“龙?”连隐眉头微蹙。“龙不过是传说中的神物,怎么真的存在?会不会是他们不希望我们上山,所以故意编造?”
“我看他们生性淳朴,不像是在刻意编造故事。”莫无辛指了指之前跟他攀谈的那人。“那个人说他儿子就遇到了龙,结果被吞了一条腿。据他儿子说那龙有数十丈长,身披青鳞,头长鹿角,凶神恶煞。就算是编,也不会拿自己的家人来说事儿吧?”
“无辛说得有道理。”梅非点了点头。“我们还是小心些为好。我看这未必是龙,可能是一条大些的蟒蛇,他们惊慌失措之下看岔了眼也有可能。”
“不错。”上官久赞同。“既然有祝龙池这个名字,必定有些缘故。我们小心些总归没错。”
清晏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了几个香袋,分给他们一人一个。
“这山上难免会有些蛇虫鼠蚁,这里头是些能驱蛇虫的草药,你们都把它佩戴在身上罢。上了山之后大家都聚在一起,千万别走散了。”
五人将马匹寄存在当地人家中,简单地用了些饭食,休整片刻之后便背着行礼往山上步行而去。
一开始的一段路还比较平坦,再往上,只见参天古树盘根错节,藤蔓灌木丛生,不时有蝴蝶飞起,鸟鸣声声。因为很少有人上山,自然也没有人为辟出的山路。
梅非和连隐拔出了绿岫和青鸿,准备斩断藤蔓开条路出来。清晏却连忙阻止。“小非,不必如此。我知道有一条捷径,跟我来就好。”
清晏带着大家朝一旁绕了些路,来到一片垂丝海棠树前。树边有山泉流过,清冽纯泽。现在已过了海棠花期,只见一片郁郁葱葱,挡去了视线。
这片海棠栽得很是特别,从外面看不过是普通的海棠树丛,而进到了里头才知道它们的位置错综复杂,似有意而为之,一旦深入,无论怎么走,最后都一定会走回那个唯一的入口。
清晏稍作解释,让大家跟在她身后,步步紧随。
众人跟在她身后,也不知拐过了几个弯,走过了多少颗海棠,终于走到一棵最大的海棠树前。
这树看上去有四人合抱粗细,枝叶繁茂。
“这颗海棠,应该有上百年的历史了罢?”梅非仰着头,啧啧称奇。
“我听父亲说过,这颗树自月氏建国以来便有了。”清晏走到树后,招手向梅非:“小非,借你的剑一用。”
梅非闻言走了过去。“哪儿?”
清晏指了指树后纷乱的藤蔓。“这儿,把这些劈开。”
梅非点点头,手起剑落,刷刷刷便将几根藤蔓斩落。
藤蔓刚一落地,一条看上去颇为古老的青石砖路便出现在眼前。虽然石砖已有些破败,却明显是一条人工修筑的通道。
“这儿可以直接通往祝龙池。”清晏招呼大家过来。“每一年祭司都会上山祈福,所以这条路也一直保留在这儿。”
“这条路似乎很长。”连隐朝它延伸的方向望了望。“奇怪了,这儿环境湿润,石砖上却丝毫没有生出苔藓,连杂草也未见一颗。”
“大概是祭司在这些石砖上涂了些特别的药物。”上官久走近来看了看。“既然有了路,我们就别耽搁了。”
众人这便沿着青石小路一直往前行去。
青石小路并不宽敞,至多能容两人并行。清晏和上官久走在最前头,连隐在中间,而莫无辛和梅非则走在最后。但走出一段之后,连隐放慢了脚步与梅非一排,原本走在梅非身边的莫无辛则被挤到了后面。
“姐姐,这儿实在奇怪。”他对梅非悄声道。
“怎么?”梅非见他面色肃然,顿时也觉得周围有些个不对劲。
“你看这小路周围,竟然没有丝毫活物出没。实在是不可思议。”
梅非本来并没有注意到这么多,他这么一说,她也留心看了看,还真的没有任何鸟兽飞虫,进入这儿之前听到的鸟啼蝉鸣都消失了个一干二净,只有他们这一行人的脚步声,显得极不寻常地冷清。
“会不会是因为祭司在路上涂的药物影响了周围的环境,所以没有活物靠近?”
莫无辛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没那么简单。”他忽然开口。“你们看那边。”
梅非和连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灌木草丛中,有一大片被压倒的痕迹,这些痕迹蜿蜒蔓延了很远,如同一条天然形成的道路。
“这是——”
上官久和清晏见他们都停了下来,便也走回几步询问。
见此情形,他们也有些惊讶。
“清晏,你之前来时看到过这样的情景么?”莫无辛问道。
清晏摇了摇头,颇有些困惑。“在我记忆里,似乎没有看到过。”
“这种痕迹——像是被动物行走之后压出来的。”上官久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又压得这么平整——难道还真是蟒蛇不成?”
“要真是蟒蛇,那得有多大啊?”梅非咋舌。“把我们全都吞了,怕也不够它一顿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守护神兽?”莫无辛疑惑道。
“那为何月氏祭司他们却从来没有遇到过?难道这神兽还真的不袭击月氏王族人?”连隐显然不赞同神兽这个说法。
“清晏,你们祭祀一般会在什么时候进行?”梅非忽然发问。
“按照月氏的祖训,祭祀一定要在冬季开春之前进行。之后便不能再进山。”清晏忽然反应过来。“难道——”
梅非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蛇会冬眠,所以你们从未遇到过。”
“不错。”莫无辛点头称许。“看来这天山上一定有蟒蛇出没,也许还不止一条。大家还是小心些为上。”
知道了这山中的危险,梅非反倒放下心来。人最怕面对的是未知的敌人,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反而不会特别地害怕。
但出于防患于未然的目的,众人还是改变了队形,不会武功的清晏走在最中间,上官久和连隐走在前头,莫无辛和梅非断后。
“大家也不用太过担忧,蟒蛇一般不会主动袭击人,更何况我们身上都带了驱蛇香包。若是遇上了,我们小心避开便是。”
上官久在前头安抚大家的情绪,而清晏也附和道:“不错。若那蟒蛇真是神兽倒好了,久大哥是正统的月氏王室,它应该欢迎才对。”
“就是,说不准它知晓了我们的来意,主动地带我们去采红顶花,再拿神剑宝甲,那就再好不过了。”梅非笑着接了话。
之前凝重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众人开始说些话,那种不寻常的冷清也消散了去。
就这么走了大半日的工夫,黄昏时分,他们安然地到达了祝龙池,连个蟒蛇的影子都没看到。
“果然是以讹传讹罢?”梅非舒了口气,眺望着在夕阳下格外静谧的祝龙池。“哪儿有什么蛇?”
“或者因为有王室人,所以它特意避开了?”清晏也四处望了望。
“清晏,密宫的入口在哪儿?”
清晏摇了摇头。“我们祭祀只在池边进行,密宫我可从未进去过。也不知道密道在何处。这个得问久大哥。”
上官久朝池边望了望。“父王说过,密道的入口就在池边。但现在天色已晚,我们不如先在池边休息一宿,明天一早再找密道可好?”
众人皆无异议。
“对了,你们不是要取红顶花?我们在祝龙池周围找找罢,这花儿长得像鸡冠,顶上一簇红,很好认。”清晏提议道。
“好。我和清晏去找红顶花,你们三个大男人就准备准备安营扎寨,今儿个晚上就在这池边睡吧?”梅非见那池水清澈碧绿,池边奇花异草开得艳丽,心情格外舒畅。
“好。”上官久,莫无辛和连隐都颔首同意,开始准备搭树屋和生火。
虽然叫祝龙池,却是一方湖泊。
清晏和梅非一同走到了湖边,不由得感慨。“我还从未见过这池水未结冰时的模样。真是漂亮。”
“这儿冬天是什么样子?”
“水都结了冰,周围也落满了雪,几乎要融在一起。”清晏蹲下,鞠了一捧水洗了洗脸。“周围没有这么多好看的花儿草儿的,只有一片雪白。”
“果然还是夏天好啊。”梅非也洗了洗脸,站起身来。“清晏,我看这池子挺大,不如我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绕着这湖找一圈。”
“好。”清晏点点头。“若是找到了,直接采了就是。五夫人说这药很罕见,我们能带多少就带多少罢。”
86、八十六章 巨蚺异兽
梅非向东, 清晏向西, 两人分开两头沿着湖边的花草丛中仔细地寻找。
梅非刚走了一段,莫无辛也闪身跟了过来。
“你来做什么?”梅非回首看了看。“不用帮他们搭屋生火了?”
“已经弄得差不多了。”莫无辛忽然揽住她的腰。
梅非当他又不分场合犯色心,转头正要瞪他, 却见他一脸戒备地看向周围。
“怎么了?”见他如此,梅非也心生警惕。“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梅儿, 你看这周围的花草。”莫无辛弯腰,看着一朵碗口大小的金黄色圆形花朵。这花朵分成数十瓣, 中间是金黄色的花蕊, 看上去有些眼熟。“看得出这是什么吗?”
“莫非——难道——”梅非越看越是震惊。“是雏菊?”
“不错。铜钱大小的雏菊能长到那么大,你不觉得很诡异么?”
“太诡异了。”梅非朝四周看了看。“无辛,那个像葡萄一样的——是茉莉么?还有那个——长得像玉米枝一样高的, 该不会是狗尾巴草罢?”
“这普通的植物在这儿长得这么大, 说明这儿有灵脉,地气充沛。”莫无辛往周边看了看。“但是这样的地方, 居然没有野兽和虫类出没……也太奇怪了。”
“除非是——这儿真有什么东西, 让这些活物都敬畏不敢靠近。”
“不错。”莫无辛点了点头,将她护在身边。“我们还是先回营地,跟大家商量商量罢。我们就这么靠近祝龙池,还是太冒险了。”
梅非和莫无辛一起返回了营地,把这情形向上官久和连隐一说, 大家都心生不安。
“你们说得没错。我先去把清晏叫回来,然后我们退回去,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扎营。”上官久说完, 便朝池边远处尤在寻找红顶花的清晏走去。
清晏已经找到了红顶花,兴奋地摘了一把,放进荷包里,这才抬头看梅非的踪迹,却见她已经回了营地,而上官久也朝她远远地走来。
清晏虽有疑惑,却也未来得及多想,朝他们招招手,大声喊道:“我摘到了!”
话音刚落,却见上官久一脸震惊。
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条银白色的大鱼便从池内一跃而起,不偏不倚正好扑到她怀里。
她一把抱住大鱼,愣了半响。
“可以加菜了?”
上官久却加紧了脚步朝她跑来,满脸焦灼。
“快离开!”
清晏却没有听到他的话,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池水中突然发出的巨大的划水之声吸引了过去。
不过是电光火石般一瞬间的工夫,水中潜移而来的庞然大物已哗啦一声破水而出,浑身泛青,有四人合抱般粗细,朝清晏直扑而来。
清晏已经被眼前的异象震慑得无法动弹,雪亮的利齿和带有腥臭的喉咙瞬间而至。
上官久在靠近她的时候便已察觉水中异动,此刻更是加快了脚步,用了十分的轻功踏花而来,终于在异兽咬上清晏之前将她抱住躲了开去,藏到一块岩石的夹缝中。
清晏的手臂一软,之前扑到她怀中的那条银白大鱼也顺势掉下,落在她原来站立的地方。
那异兽径直地冲到大鱼面前,一口吞了下去,竖着身子打量躲到一旁的上官久和清晏。直到这时,他们才将这异兽的模样看了个清晰。
它露在水外的身子便有好几丈高,头部呈三角形,上有金棕色独角似锥,向天而立。金色的兽眼冰冷无情地盯着两人。
梅非三人在远处看着,也都屏住了呼吸,被眼前的可怕景象摄去了心神。
所幸僵持了片刻之后,那异兽似对他们并无兴趣,又渐渐地屈身滑下了水面。
池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有荡漾的水波证明了之前的惊险。
莫无辛最先反应过来。
“我们先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
梅非和连隐连忙跟在他身后,朝上官久和清晏的方向疾奔而去。
上官久和清晏被那巨兽骇得僵在原地片刻,见巨兽退回水中,似再无动静,这才从那石缝中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
“太可怕了——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清晏拍着胸口,惊魂未定。
“我看它长得像条绿蚺,头上却有角,又像是角蝰。”上官久的络腮胡子打成一个结,眉头紧蹙,扶着清晏。“这儿怎么会有这样的异兽?难道还真是龙不成?”
“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再说罢。”莫无辛守在池边眺望。“保不准它什么时候还会回来。我们先到那边的石岩高处,也好随机应变。”
众人连忙动身,带着行李包裹去登上了一块巨岩上。巨岩连着上面的山麓,又可俯瞰祝龙池,可进可退。
天色已黑,明月悬在空中,洒下柔和的华光。月色下,祝龙池像镀上了一层水银,美妙如同仙境。
“从这儿看,这池子这么安静,谁能想到它底下却潜伏着那么个怪兽?”梅非安抚着清晏。“怎样,没伤到罢?”
清晏笑着摇了摇头。“还好久大哥及时赶到。否则我现在已经在它肚子里了。”
“这蛇头上有只角,也许真是龙也不一定。”上官久回想起来,还颇有些后怕。“刚刚我只看见水里有个巨大的黑影游过来,所以出言警示。没想到它来得那么快。”
“若只是单角,大概也不是龙,而是虬。”连隐一眼不眨地盯着池水。“这虬守在这儿,难道还真是传说中的守护神兽不成?”
“我看未必是虬。”莫无辛拿出之前摘下的雏菊。“你们看,这儿普通的植物都能长那么大,更别说是活物了。我想一定是因为这池水灵气充沛,才让这大蟒产生了变化。它为了独占这处灵气充沛之地,才赶尽吃光了这周围的活物。而池水中的鱼,是因为要充当它的食物,才被留了下来。”
“这么说,它刚刚出水,也是对我们的警告。叫我们不要靠近这池水。”清晏突然想起荷包里的红顶花,连忙翻了翻。“还好,红顶花已经采到了。”
“可是明天我们还得继续在池边寻找密道入口。”梅非犯了难。“若是这家伙一直守在池边,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不妨。大家还记得我们在青石路上看到的那些痕迹么?”莫无辛沉吟片刻,一席话宽了大家的心。“那条蚺蛇一定另有巢穴,不会一天到晚都呆在水里。我们只要轮流值夜,等待这蚺蛇出水归巢的时候再去寻找密道便可。”
“莫公子说得不错。”连隐点头赞同。“今晚我们就在这岩石上露宿罢。我们三个男人轮流值夜,一旦这蚺蛇出水,便叫醒大家,去池边寻找密道。”
“好,就这么办。”上官久点点头。“清晏,小五,我们把火生起来,包袱里有干粮,晚饭就交给你们了。”
梅非和清晏相视而笑。“这个,放心罢!”
连隐负责值第一趟班,而上官久和莫无辛则去树林里搜集了树枝柴木,拿了火折子生了一堆火,又在火堆上竖了支架。梅非和清晏把在山脚下当地人家里买的大馕饼拿出来,穿到枝上放在支架上烤。
“只能先简单地吃点儿了。”梅非把烤好的馕饼递给那三人,又倒了水囊里的奶茶给他们。“这儿也没有些可以捕捉的活物来吃。”
“早知道,我便把那条鱼给抱紧一点儿。”清晏颇有些遗憾。“那条鱼那么大,可够我们几个吃了。”
“要不是那条鱼填了它的肚子,你以为它会放过你们么?”梅非轻笑一声。“好了好了,咱们还是安生地吃点儿馕饼为好。”
“哈哈,这么一说,那条鱼还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上官久咬了口馕饼,就着水喝了一口。“的确可惜了。本来还能叫清晏和无辛见识见识我烤的鱼。”
“说起大师兄烤的鱼,那可真是一绝!”
梅非朝清晏眨眨眼。“不过比起西蜀那个回鹘人的烧烤摊,还是有些差距。”
众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吃过了晚饭便准备入睡。因为进入祝龙池的时间不定,大家都抓紧了时间休息。
上官久,连隐和莫无辛轮流值夜,梅非和清晏在岩石边铺了茅草团,和衣而睡。
岩石坚硬,自然比不得床榻。但大家都累极,折腾一会儿也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梅非睡到一半,忽然感觉到身子一暖,周围都变得温软了起来。
她勉强睁开眼瞧了瞧,见莫无辛勾着唇朝她看。
难怪舒服了些,原来是他做了她的肉垫。
她往莫无辛的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惬意的姿势。“无辛,现在是谁在值班?”
“是大师兄。”他的手指滑上她的脸庞。“这些天,累着了罢?”
梅非摇了摇头。“等去了密宫,阿隐拿到了宝甲神剑,我也就放心了。”她伸手抱住他的腰。“都是因为我,叫你也吃了那么多苦头。”
“梅儿这说的是什么话?”莫无辛挑了眉。“所谓妇唱夫随,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梅非被他的话逗笑。“只听过夫唱妇随的,哪儿有妇唱夫随?”
“你可别说,咱们家就是这样。”莫无辛舒了眉头,随意地阖上眼。“以后我还要告诉咱们的小小桃子,小小梅子,一切都听娘亲的话,无论什么事儿娘亲最大。”
梅非仰起脸,在他唇上吻了吻。“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们便找个地方成亲。总有一天,这天下会平定下来。到时候,我们再回越州好不好?”
“好。一切都听你的。”莫无辛的燕眸微睁。“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你得替我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儿。我想想,至少得要一男一女。不,还是两男两女,要不三对也不错……”
梅非微恼。“还是把我当母猪了。”
莫无辛却又摇了摇头。“不好。若是孩儿太多了,会叫你忙不过来,没空理会我。还是只要一个就好。”
梅非在他胸口上敲了敲。“你一个人自说自话么?”
莫无辛笑着握住她的手。“我是在开心。光想到那场景就觉得心满意足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梅非笑着半抬起身来。“你呀,也就适合种种地,过过农家小日子。”
“没遇上你之前,我还真没发觉自己就是这块料。”莫无辛瞧着她贼笑。“夫人,不知这造人大计,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夫人的恩准?”
梅非瞪了他一眼,正要开口,却听得上官久刻意压低的声音。
“大家快起来,那条蚺蛇出水了!”
此时已接近破晓时分,因为怕引起蚺蛇的注意,众人灭了火,静悄悄地伏在岩石顶上朝下看。只见池水中浮起巨大的黑影,正是那条巨蚺。
它呼啦一声,从池水中探出头来,露出小半截青光凛凛的身躯。
四处看了看之后,它似乎认准了一个方向,慢慢地出了水,庞大的身躯从水中浮出,渐渐滑动到岸边,上了岸。
池水从它的身上滴落到地上,它蜿蜒□□,朝着那个方向缓缓而去。整个身躯离开水面之后,竟然有十余丈长。
“看来它是傍晚到这池水里,早晨再归巢。”上官久悄声道。“这么一来,我们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可以用来寻找密道。”
巨蚺终于渐渐消失在了远处。众人又等待了一会儿,天色渐亮,巨蚺也的确没有回来的迹象,这才收拾行装下了岩石,朝池边走去。
朝阳洋洋洒洒地替湖水抹上一层金边,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那些奇花异草纷纷舒展了枝叶花瓣,一片勃勃生机。
“难怪都说天山接壤仙宫,这样的景色,倒胜似仙境。”梅非叹道。
“越是美丽的地方,却越是危险。”莫无辛扬眉浅笑。
“无辛说得不错。我们还不知道那巨蚺会不会返回,不如分成两队,沿两侧好好寻找密道的入口。”上官久四处望了望。
“大师兄,入口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君上他也没有来过,但根据世代君王间流传的密讯,这入口处有月氏国的雪狼标识。用这个,”上官久从怀里拿出君王璧。“可以开启入口。”
“好,既然这样,我们就沿路寻找白狼标识,一旦找到,便射出穿云箭,让对方过来相聚。”连隐说道。
众人皆无异议。
上官久与清晏,连隐一队,梅非和莫无辛一队,分别朝池水的东西两侧细细找寻。
87、八十七章 藏宝秘宫
八十七章藏宝秘宫
梅非和莫无辛在草间细细寻觅了许久, 一直走到了晌午也未曾发现丝毫线索。
“没有穿云箭, 看来大师兄他们也没有找到入口。”梅非有些着急。“眼看着日头渐盛,说不准待会儿那巨蚺就来了。”
莫无辛正在沉思,听到她的话, 突然灵光一闪。
“等等,巨蚺……”
“怎么?无辛, 你想到什么了?”
“我在想,这条巨蚺总不会没有来头。说不准它正是月氏的先王放养在这儿震慑盗宝贼的, 只是吸收了灵气才变得如此巨大。”
“是有这可能。但这跟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系么?”
“你想, 若这密道入口的标志在这些花草之中,总会被巨蚺扫到而破坏。月氏先王还期望着后代们带连氏族人来这儿,不可能让大家都找不到标志。所以这标志一定不在这花草里, 而在一处不会被巨蚺触及的隐秘地带。”
梅非和莫无辛对视了一眼, 不约而同地朝池边的岩石看去。
“梅儿,你果然与我心有灵犀。”莫无辛笑得有些不经。
“好了, 我们分头去看看这些岩石中间的缝隙里, 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梅非指了指那些造型各异的月白色岩石。
两人离开了池边的巨形花草,在月白色的岩石上仔细地寻查。找了一个时辰左右,梅非终于有了发现。
一片平坦竖直的岩面,乍看上去很普通,岩面的右方有嶙峋怪石, 形状似麒麟含珠。
“无辛,快来看!”
梅非趴在怪石的前端像是麒麟嘴的地方朝里头看。
莫无辛连忙过去。“小梅子,你发现了什么?”
“你看, 那个是不是白狼标记?”
莫无辛凑过去仔细一看,果然见这怪石的喉咙深处有白狼影影绰绰。
“应该不错了。”莫无辛如释重负。“这么隐秘的地方也能被你找到,小梅子出马,果然不同凡响。”
梅非的嘴撇了撇。“我是看到这儿周围没有长草,觉得有些奇怪,这才特别留意。”
“这里想必是被涂上了些特别的药物,防止虫蚁靠近破坏机关。没想到这条巨蚺长到现在,把这儿所有的活物都给赶了个一干二净。”
莫无辛拿出穿云箭。
“我们叫他们过来相会吧。”
穿云箭尖啸而出,破风穿云。
上官久等人闻得穿云箭的声响,连忙赶了过来。
“怎么样?”上官久一脸急切。“你们找到入口了?”
梅非点点头,示意他往里看。
上官久在外头瞄了瞄。“没错!就是这个。”
他从怀里拿出君王璧,对着怪石嘴比了比。“可是——这个要在哪儿用?”
君王璧呈长方形,分为两块。截面上一块是凸起的阳形轮廓,一块是凹进的阴形轮廓。
连隐拿过君王璧看了看。“以这形状来看,应该要分别用在两处。我们不妨找找这石头周身有没有一些大小相似的孔洞。”
“我想这里既然是机关所在,又难免日晒雨淋,这孔洞一定在能防日晒雨淋的地方。”清晏绕着这巨石仔细地看了看。“我们不妨看看它底下。”
“对啊!”上官久惊喜地点头,随即蹲下身往它底下看。
“如何,大师兄?”
众人等得心焦,却见上官久一脸严肃地抬起头来。
“看来我们有眼无珠了。”
听他这么一说,连隐,莫无辛和清晏道是想错了,都有些失望之色。
梅非愣了愣,又见他们如此,连忙说道:“等等,大家别急。大师兄的有眼无珠,其实是另外的意思。”她又转向上官久。“大师兄,这个时候你就别顾着你的风雅了,那下头到底有没有机关啊?”
上官久揪了揪胡子。“真没意思。我这不是表达一下找到机关的激动之情么!”
“这么说——机关真在这下头?”清晏欣喜地蹲下去看。“真的在!两个孔洞,跟君王璧的形状大小都很匹配。”
莫无辛和连隐都松了一口气。
莫无辛叹了一声。“对啊,之前他就说过小梅子有眼无珠。当时还把我给好好惊了一下子。”
连隐瞥了他一眼,唇角微勾。
“快快,我们把君王璧放进去罢?”梅非也蹲下身去看。“可是一左一右,究竟哪个该在左,哪个该在右?”
“左为阳,右为阴。”莫无辛道。
上官久按照左阳右阴的顺序将两块玉璧放了进去,分毫不差,只露了一小段在外面。“这里头似乎可以旋动。”
他试着动了动,却只能旋动右侧的璧玉。左侧的无论他怎么转,也没有挪动分毫。
机关没有启动。
“这是怎么回事?”上官久有些疑惑。“为何只有一个能动?难不成左边的机关损坏了?”
“先王做了那么多设置,怎么会让机关这么容易被损坏?”清晏也想不明白了。
“大师兄,月氏王的秘讯里,有没有提到要怎么开启这两个机关?”
上官久摇了摇头。“只说见白狼,便得机关。具体怎么操作却未曾说明。“
“那秘讯里是怎么说的?”
上官久仔细回想了一番。“天山祝龙,白狼为标。大夏月氏,同享秘宝。好像就是这么几句。”
莫无辛沉吟一刻,忽然低下头去看了看那两块玉璧。
“哪块玉璧是属于月氏的?”
“这右边阴面的。”
“也许是这样。”莫无辛抬头望着大家,燕眸闪亮。“这两块玉璧,一定要大夏后人和月氏王室同时用力,才可开启机关。”
上官久茅塞顿开。“这么一来,也说明了为何一定要大夏后人一同前来方可开启。”
“有这么神奇的机关么?”梅非有些不可思议。“还能识人?”
“我们到这儿来,遇上的神奇事物还不少么?”莫无辛微微一笑。
“不管怎么样,试试再说。”清晏将梅非让进来。“小非,你来试试。”
除了清晏之外,所有人都面露尴尬,尤其是梅非。
“那个——清晏啊,不该我来试。”
清晏有些疑惑。“怎么了?”
“其实阿隐他才是大夏的后人。”
清晏目露震惊,张大了嘴看了看梅非,又看了看连隐。“竟然——”
上官久拍了拍她的肩。“清晏,这件事之前隐瞒了你。请不要放在心上。”
清晏终于反应了过来,摇了摇头。“我明白了,又是障眼法对不对?”她叹了一声。“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
上官久朝连隐招了招手。“小六,你来试试。”
连隐应声,拿了左边阳面的玉璧,与上官久同时用力。
玉璧果然被他旋动了起来。
两块玉璧同时旋转到底,岩石内部突然传来轻微的咔咔声。
“机关启动了!”梅非睁大了眼,往四周看。
众人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却见岩石左侧那一大片光滑的石壁上的一部分正渐渐抽离,露出黝黑的洞口。
“就是那儿了。”上官久的声音有些颤抖。
“时候不早了。”莫无辛往旁边看了看。“我们尽快进去罢。若那巨蚺归来便麻烦了。”
“对。”连隐走到洞口,往里看了看。“这里看上去很深,大概还有些机关。姐姐和清晏就别进去了,莫公子,你也留下陪伴姐姐罢。我和大师兄进去就好。”
“那怎么行!”梅非拼命地摇头。“我一定要跟你们进去的。”
“就是,好容易到了这儿,怎么能不进去看?”清晏也不同意。“我这辈子,可没有第二次机会能看到月氏一族的秘宫了。”
“大家还是一起行动吧。”莫无辛思量了一会儿。“月氏先王布下这机关,并不是为了防自己的后人。我们是用君王璧打开的秘道,那些对付盗宝贼的机关也许并不会发动。”
“无辛说得很有道理。”上官久也点了点头。“小六,就一起进去罢。”
众人依次迈进秘道,带进的风一吹,秘道两侧忽然自发地燃起了烛火。
这烛火照亮了前路,依稀可以看到这秘道是旋转往下的阶梯,两侧岩壁上都挂着白狼头形的青铜灯盏,烛火在这灯盏中晃荡着。
众人刚往前走了一小段,便听见后方轰然一声,秘道的石门又重新闭合了起来。
梅非连忙奔回去查看,见石门闭合得毫无缝隙,周围似乎也没有机关可以重新开启。
“糟糕。”清晏也帮着找了找。“这个机关只能从外面打开。难道我们都被困进来出不去了?”
“别着急。我想着秘道下面一定另有出口。”莫无辛连忙安抚众人的情绪。
“不错。先王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一定会给我们留下出路的。”上官久往前走了几步。“这阶梯似乎还很长。所幸我们的包袱都带在身上,也不用担心食物和水。继续往下走罢。”
“对。既然这出口已经关闭,我们纠结在这儿也无济于事,不如沿着秘道往下走。”连隐走到梅非身边。“姐姐,待会儿小心些,别到处乱跑。”
梅非瞪了他一眼,故作不满状。“阿隐,现在轮到你不放心我了么?”
连隐微微一笑。“的确有些不放心。”他转向莫无辛。“莫公子,请照顾好姐姐。”
“一定。”莫无辛含笑。
“好了好了,我说你们还走不走了?”上官久敲了敲岩石壁。“再不走,怕是夜凉如水了。”
清晏挑眉,饶有兴趣地瞧了瞧上官久。“久大哥,真没想到,你去了中原才那么些年,就把中原的这些词语融会贯通,用得这样精辟风雅。实在是叫人佩服。”
“哪里哪里。”上官久听她赞他,颇有些受用,又没忘了要自谦几句。“我也是学了个皮毛。若要说到风雅,还得数我师父。”
“久大哥,你实在谦虚了。”
梅非抽了抽唇角,凑到莫无辛和连隐中间悄声说:“清晏她该不会是认真的吧?居然说大师兄风雅?”
莫无辛摸了摸下巴。“我看她不像是在说笑。”
连隐抿了抿唇。“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大师兄的这种风雅总算也有人欣赏了。”
“原来清晏所谓的才华横溢,是这种特别的横溢法——”
梅非联想到了清晏曾经说过,之所以爱上冯傲也是因为他的才华。这么说——
梅非打了个哆嗦。
众人稍作整顿后便沿着阶梯向下而行。这阶梯两边都是打磨得光滑的岩壁,往下了许久也是相同的单调景象,让人很难判断究竟走了多长。
“我们走了有多久了?”
“大概半个多时辰罢。”莫无辛扶着她的手臂。“小心些石阶。”
“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清晏探头朝下面望了望。“看不清楚到底还有多高。”
“继续走罢。所幸这阶梯上没有机关。”
再下了两个弯道,阶梯终于到了尽头。
尽头是狭长的通道,通道两侧都有精美绝伦的壁画,还有些月氏文字。
清晏仔细地看了看这些壁画。“似乎讲的是月氏国的一些传说,还有月氏王征战的故事。”
“有没有跟神剑和宝甲相关的?”
“我看看。”清晏沿着这片壁画看着。“这里。月氏先王建了一个秘密的宫殿将征战得来的宝物放了进去。在这些宝物中,还有大夏王拜托他保管的神物。”她兴奋地抬头。“这个宫殿一定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至于神物,不是宝甲和神剑,还能是什么?”
“看来没错了。”莫无辛也有些雀跃。“那壁画上有没有透露神剑和宝甲的位置?”
清晏和上官久都在壁画上一寸一寸地寻找,不放过丝毫讯息。
“没有。只有一句话含糊地提到,这神物被放置在宫殿的最深处,有两条白龙相随,冰晶镇守。”清晏蹙了蹙眉。“白龙?”
“白龙?”众人愕然。
梅非心一紧。“不会还是蛇罢?之前是大蚺蛇,这次是白蛇?大师兄,莫非月氏先王特别喜欢蛇?”
上官久也想不明白。“也许那位先王擅驭蛇之术?”
“大家小心为妙。”莫无辛摇了摇头。“看来我们这一行,跟蛇还真脱不了关系。”
88、八十八章 神剑宝甲
五人继续往里走。通道两侧都点着长明灯, 依然是狼头状的底座, 里头不知道装着什么油脂,灯火竟然丝毫不晃,稳稳当当地燃烧着, 散发出丝丝暖香。
“我们朝里走罢。既然说了在最深处,进去中没错。至于白龙——”连隐左手抽出青鸿剑。“若真是守护兽, 能认得我们自觉退散便罢。若不能,大不了拼一场。”
他转头望了莫无辛一眼。莫无辛微微点头。
梅非看得纳罕, 趁大家都往前走, 拉住莫无辛问。“臭桃子,你刚刚跟阿隐眉来眼去的干嘛呢?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好成这样了?”
莫无辛轻笑一声。
“你不一直都希望我们好好相处?如今我们感情好了,你又一惊一乍的。”
“我这不是奇怪么。”梅非撅了撅嘴。“不说也罢。”
她跑到前面跟清晏一排, 莫无辛则跟在后头, 勾着唇。
他和连隐唯一的共同点,自然是保护她。这些事情, 她不必都明白, 就如同她一直都不知道连隐对她究竟是多深的执念,而自己是费了多少的心力才叫连隐勉强地放开了手。
梅非的侧脸,在橘黄色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柔美。
无论花了多少心力,他始终都觉得很值得。
五人沿着通道走了一会儿,连隐忽然开口道:“大家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听他这么一说, 众人都停下了脚,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
果然,有阵阵涌动的水声传来, 不缓不急。
“好像是从上面传来的。”梅非指了指上头的岩壁。
“从我们下来的方向来看,似乎是朝祝龙池走的。”清晏睁大了眼。“莫非我们现在正在祝龙池的下方?”
“很有可能。”上官久点了点头。“看来这密宫正在祝龙池的下方,真不知道当初建造的时候费了多少力气。”
这段通道的尽头是个宽阔的大厅。大厅与通道相连处有两根水晶柱,柱上分别蹲着两只水晶制成的麒麟,威风凛凛地瞪视着通道。
上官久走在前面,忽然大喝了一声,身体紧绷做出戒备状。
梅非和连隐赶紧举起了青鸿绿岫剑,往前一望,只见大厅中央一只硕大的白狼,凶神恶煞地呲牙盯着他们,似乎下一刻便要扑上前来。
“等等。”连隐似乎发现了端倪。“这只狼,不是真的。”
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了愣。
连隐缓缓走上前去,那白狼果然一动不动。他走到白狼身边,仔细地看了看。“这是用白玉雕成的。”
上官久有些窘迫,放下拳头嘿嘿一笑。“没想到被这死物给吓了一跳。”
众人走了进去,只见这大厅有圆弧形的穹顶,上面镶嵌了闪闪发光的宝石,做成日月星辰的点缀其上。中心的白狼英姿飒飒,眼珠子竟似用黑曜石做成,灵动逼人。
大厅的墙壁上做了凹陷的木阁,总共有十八只木阁,绕着圆形的墙壁一圈。木阁上整齐地放置着琳琅满目的金石玉器。
“紫檀木,上头涂了一层桐油。”清晏上前看了看。“看来这儿就是放置宝贝的地方了。”
众人四处查看,赞叹不已。
在这些宝物中,最突出的是一尊三尺多高的白玉观音像和一座镶满了夜明珠和碧玉的微型仙宫,用象牙雕就,精美无比。
“月氏先王也太暴殄天物了。”梅非咋舌道:“这么多宝贝,就放在这祝龙池下面不见天日?太可惜了。”
“小五,你要是喜欢什么,直接拿走就好。”上官久抓了抓胡子,朝她咪咪笑。“先王早就说过,这些宝贝是月氏和大夏共有的,也就是说有一半属于小六。既然是小六的,不就是你的?”
梅非正拿起一匹翡翠骏马瞧,听他这么说摇了摇头放了下来。
“我要这些做什么?这次来的目的是宝甲和神剑。只要阿隐能拿到宝甲神剑就行了,带着这些怕是累赘。”
连隐也微微一笑。“大师兄,你还不知道姐姐?她只喜欢酒,你送她这些,不如送她一屋子好酒。”
“还是阿隐知道我。”梅非眯了眯眼。“话说回来,这儿显然没有神剑宝甲,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莫无辛四处探了探。“大家找找看这墙壁后面有没有秘道之类的罢。前面的壁画也说了,神物在最深处,一定藏得更加隐秘。”
“对。我们查探一下墙壁,或许会有些机关。”
众人分散开来,在装着木阁的墙壁上敲击,但查探了一圈,无人有收获。
“奇怪了……”莫无辛摸着下巴,颇有些不解。“难道我们找错了方向?”
梅非靠在墙壁上,盯着大厅中央的白狼看。
“这最深处,或许不像我们想的是个朝里的密道,也许指的是这下面?”梅非忽然开口。“在这间密室的下方。”
莫无辛燕眸一亮。“说得没错。”
大厅的地面上铺着光滑的琉璃砖,颜色随着角度和光线的不同,也时刻发生着变化,看上去像是流动的彩霞。
莫无辛伏在地面上,抽出身上的匕首敲了敲砖面。
一阵阵空洞的回响传来。众人大喜。
“看来下面是个很大的空间。”莫无辛朝梅非眨了眨眼。“小梅子,这次可多亏了你。”
梅非仰头,得意洋洋。“知道带我来没错了罢?”
“小五果然大智若愚。”上官久连忙称赞。
梅非黑了脸。“大师兄,只有你才当得这个词。”
“哪里哪里。”上官久尤在谦逊。“咱们都是大智若愚。”
众人皆乐。
“不过我们要怎么下去?”连隐看了看琉璃砖。“难道要把这些砖撬开?”
“不对,一定有机关。”莫无辛朝周围看了看,目光落到梅非身上。“大智若愚的小梅子,你可有发现了?”
“不许那么说我。”梅非气鼓鼓地。“我还真有发现。”
“什么?”清晏好奇地问。
梅非指了指那头狼。“你们不觉得那头狼放在那儿很奇怪么?”
莫无辛唇角含笑。“小梅子果然是当之无愧的智者。”
“这么说,机关在白狼的身上?”清晏走了过去,绕着白狼看了看。“除了特别逼真,没什么特别的啊。”
莫无辛走开几步,到远处又瞧了瞧。
“我觉得玄机在这狼的眼睛上。”
上官久闻言,仔细地观察白狼的眼珠子。“似乎是黑曜石做的。”他伸出手去按了按,那颗黑色的宝石竟然被按得朝里推动了一格。
“真的能动!”
另一旁的清晏兴奋地去按另一颗眼珠子,却丝毫不动。
“还得要阿隐上。”梅非下了结论。
连隐点点头,伸手一按。
两颗黑曜石往里推动,白狼震动了一下子,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开始缓缓地往下移。
等轰隆隆的声响结束之后,白狼原来所在的区域出现了方形的洞口。
众人面面相觑。
“咱们下去罢?”上官久伏在洞口朝里看了看。“我先下,等听到我叫你们,你们再下来。”
“久大哥,小心些。”清晏有些担忧。
上官久点了点头。“放心罢。”
“不如让我跟大师兄一起下去,万一遇上什么,也好相互照应。”连隐提议道。
梅非连忙开口。“不可,你的手臂——”连隐虽然能用左手使剑,却怎么也赶不上右手的熟练,剑技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也难怪梅非担忧。
她这么一说,连隐的脸色便颇有些黯淡。于是梅非忙噤声,为难地扭头看了看莫无辛。
莫无辛懂得她的意思,上前道:“大师兄,不如让我跟你一起下去。”他走到上官久身旁。
上官久点了点头。
“好,就这么办。”
两人跃下了洞口,其余的三人在洞口边焦急地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这两人却没有丝毫的讯息。
梅非着急地把头伸进去看,却只见光影晃动,依稀传来水声,其余的都看不清晰。
“怎么回事儿,他们两个还没消息?”
“姐姐,别着急。”连隐握住她的肩。“他们一定是要确定下面安全了,才会叫我们下去的。”
清晏也伸长了脖子往里看。“真怪,这洞里头倒没有长明灯了,什么也看不清。”
她的话音刚落,只听见上官久和莫无辛的惊叹声。
“两条白龙——原来是这样——”
“真没想到——”
三人听见他们在洞里的声音,越发着急。
“无辛,大师兄!究竟里头有什么?”梅非没忍住,开口朝里头喊。
那两人似才反应过来。
莫无辛走回了洞口底下,朝他们唤道:“你们都下来罢,这儿大概有两三米。用轻功下来就行。”
梅非和连隐闻言,纵身而下。
上官久等他们跳下来,便又上去接了清晏下来。
这是一条微微倾斜的青石方砖道,道路的两侧是两道丈宽的水流,顺着道路同行而下。水道做成了弯弯曲曲的形状,看上去就像条长龙蜿蜒而出,倾泻到两个碧玉拱门之中,不知各自流向何方。
道路的尽头,萤光闪烁。
突然又一种凛冽寒气扑面而来。梅非和清晏都缩了缩脖子,抱紧了双臂。
走近了,才发现是整片的水晶壁,壁中赫然封着一把长约五尺,金光熠熠的窄刃长剑,剑柄上缠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纤毫毕现。
长剑旁有金色长盔甲,甲身缠绕金莲,正如天兵神将驾临人世,叫人不敢直视。
光一副铠甲便有如此气势,若真穿在连隐的身上,更不用说是如何威风凛凛,令人拜服。
“双龙镇守,冰晶相护?”梅非喃喃出声。“原来这双龙,指的是这两条溪流。”
“这溪流散发寒气,想必是天山上的冰雪形成的冰水道。”莫无辛朝一旁的水流看了看。“水浪翻涌,的确有几分白龙的模样。”
连隐默默地走近了水晶壁,隔着水晶深深地凝望着其中的琅琊甲和乾坤剑。
“终于找到你们了。”他忽然毫无意识般地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宝甲和神剑上的光芒渐盛。
“我们要怎么把它们弄出来?”梅非走到他身旁,朝里瞄了瞄。
连隐双目灼灼,拉着梅非退后了两步。
上官久,莫无辛和清晏都走了过来。
“难道要用砍的?”上官久瞧着水晶壁。“这水晶看上去坚硬得很。”
“等等。”莫无辛拉住上官久,朝连隐看了一眼,目露深意。“关于这宝甲和神剑的传说如此玄妙,我想不是没有道理。”
连隐沉声说:“交给我罢。”
他的神情异样,桃花眼肃穆,其下那一点朱砂异常地鲜红,伴随着宝甲神剑发出应和的光华。
梅非怔了怔,一动也不动地看他。
他左手微扬,示意大家往后退一些。自己却拔出青鸿剑,往右手上一划。
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呼,连隐将青鸿剑一挥,剑刃上带着的一丝鲜血便洒落在冰晶壁上。说也奇怪,这鲜血非但没有顺势流下,反而凝在壁上,渐渐地渗透了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它渗到了宝甲和神剑上,与之结为一体。
宝甲与神剑身上的光芒大涨,除了连隐外,所有的人都遮住了眼睛。一阵碎裂之声传来。
待到感觉周围光芒减弱时,梅非才睁开眼,惊奇地发现水晶壁已呈沙石状碎裂在地,而乾坤剑和琅琊甲浮在半空之中,似有生命般激动地震颤,却不靠近。
连隐稳稳当当地走了过去,剑与甲缩了缩,又朝他靠近。他伸手,一把握住了乾坤剑的龙身剑柄。
在这一瞬间,众人似乎看见一条金色透明的小龙沿着他握剑的手盘旋而上,绕着他的身体转了转,最后隐入他胸口。乾坤剑和琅琊甲的光芒一收,之前的异象便都消失不见。
连隐左手持乾坤剑,右手扶着琅琊甲,朝他们转过身来,俊美的面容高贵肃然若九天神祗。
“那-那个——是龙?”清晏喃喃出声。“神龙显圣,天子降世……小-小非——”
众人心中顿生敬畏。
梅非朝他走了两步。“阿-阿隐?是你么?”
她这么一唤,连隐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看了看她,又看看手上的乾坤剑。
“拿出来了?”
众人心中的敬畏这才渐渐褪去,朝他靠近过来。
“小六,刚刚你的样子——”上官久咳了咳。“真有些吓人。”
莫无辛没有做声,打量着连隐。
“好了,神物已经拿到,我们该找找出路了罢?”清晏朝之前放置宝甲的地方仔细看了看。“这儿应该会有机关。”
“好,大家分头找找看。”
正在此时,一阵巨大的闷声从上面传来,整个密宫都似震荡了一下子。
“怎么回事?”梅非疑惑道。
话音刚落,又一下震荡,比之前更加剧烈,仿佛有巨物在上头拼命地击打。
大伙儿险些站不住,清晏被上官久一扶才没有跌倒。
89、八十九章 小小桃梅
“不好。”连隐凝神听去。“怕是我们取了神物, 惊动了什么东西。”
莫无辛揽住梅非, 脸色有些沉重。“果然如此。”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莫公子,你知道怎么回事?”清晏问道。
“大家想想,能有这么大力气, 搞出如此动静的,还能是什么?”
“你是说——那条巨蚺?”梅非脸色发白。“它回来了?”
“不错, 我之前一直在想,这儿就算地气充足, 也不至于给周围带来那么大的变化。现在终于明白了, 正是因为宝甲和神剑在此的缘故。如今我们要取走宝甲神剑,断了它的灵气之脉,它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又是一阵强烈的震荡, 顶上的石壁已有开裂的迹象。
“大家快找找出去的机关吧!一定要在巨蚺撞破石壁之前逃出去!”清晏惊呼。“我们现在可是在祝龙池下面, 若它撞破了石壁,池水倒灌, 我们必死无疑!”
所有人连忙行动, 在周围寻找机关。但震荡越来越强烈,众人只能勉强站立,更别说去寻找机关了。
头顶上的震荡越来越激烈,眼看着石壁顶就要被冲破,已有股股水流落下。
上官久长叹一声。“真没想到, 先王养了这条蛇,到头来却是作茧自缚,要了我们的命。”
梅非叹了一声。“大师兄, 你每次说对成语,都是我们处境糟糕的时候。早知如此,我倒希望你永远也别说对了。”
莫无辛揽紧梅非的腰。“各位先别慌张,既然现在已大祸临头,我们不如来个破釜沉舟。这两条冰水道虽不知流向何方,但一定是活水,我们不如跳进冰水道里,随它漂流,也许能寻得一条出路。”
“也只能如此了。”
适时连隐与上官久,清晏扶着右面的栏杆站立,莫无辛和梅非扶着左边的栏杆站立。
“我们是兵分两路,还是齐头并进?”
“还是一起罢。”梅非与莫无辛相视一眼。“要死要活,大家都一条心。”
他们正想离开栏杆朝右侧走,手刚离开这栏杆,不偏不巧,这时石壁顶哗啦被捅开一个大洞,巨浪伴随着一条硕大的青色蛇尾一齐涌进了密室。
梅非与莫无辛躲闪不及,被巨浪冲到了左侧的冰水道里。而其余三人则被冲到右侧的冰水道里,很快五人都没了踪迹。
梅非被水流撞击得晕头转向,还记得抓住莫无辛的衣襟。而莫无辛将她紧紧地护在怀里,随波逐流。这冰水寒冷刺骨,而冲击的力量也叫两人渐渐失去了意识。
梅非记不清自己是漂流了多久,多少次清醒了一瞬又继续昏迷过去。
一直到最后。
她渐渐清醒过来,伴随着浑身上下的酸痛感。再没有冰水的寒酷,周围一片温软。她没有睁开眼,只当自己还在另一趟昏迷当中一个美妙的梦境。她等待着下一次清醒,然后再一次失去意识。可是这一次的梦境似乎来得特别地真实而持久。
她等待了许久,也没有等到这梦境结束,终于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迷迷糊糊地,像是天青色的纱帐。
她忽然联想到很久之前,她在莫无辛的床上醒来时的场景。也是这样昏昏沉沉,不知道今昔何夕,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她微微一笑。何其相似。
下一秒,她立刻僵直了身体,猛地坐起身来。“无辛!”
一阵疼痛从右脚脚踝处传来。她呲牙咧嘴地摸了摸。“痛痛痛痛!”
她转头看了看房间。这房间布置普通,远比不上莫无辛在桃花醉里那间美轮美奂的卧房,比她在越州的闺房还要简单几分。从房间的风格来看,应该还在月氏。
她索性坐在床上,仔细地回忆起之前的场景。他们两人被冲进了冰水道里,莫无辛一直用身子护住她。这么说,他们是被人救了?
梅非松了口气。记忆里她一直没有放开抓住莫无辛的手,莫无辛也同样。看来这次总算是险处逢生。只不知道大师兄和阿隐,清晏他们怎么样了——
她挪了挪脚,还是一阵微疼,难道是折了骨头?
无论怎么样,这次没有送掉一条命,已经很不错了。
“有人么?”她朝门口的方向唤了一声。“有人在么?”
外室的门被推开,有人缓缓地走了进来。
梅非面带感激,正要向来人致谢,却在看清来人的脸庞时凝滞了神情。
“你终于醒了。”来人一袭蓝衣,手里托了一只托盘。依然是面容沉静,温和安心的模样。“小非。”
“微-微醺?!”
梅非终于唤出了声,语调里充满了意外。“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我?”微醺微微一笑。“也许是上天注定罢。让我救了你。”
“救了我?!”梅非一愣。“那无辛呢?”
“大公子?”微醺挑眉。“我在河里看见你的时候,只看到了你一个人。再说——大公子他不是早就过世了么?”
他的神色顿时有些黯然。“原来他也跟你一样,并没有死?”
梅非知道自己一急之下失了言,又有些内疚。
“微醺,这件事事关重大,所以——”
“我明白的。”微醺摇了摇头。“小非,你怎么会在河里?”
“我们去天山取月氏国的秘宝,遇了险,被冲到了河里。”梅非听他说没有看见无辛,顿时心一沉。“微醺,难道无辛他没跟我一起?”
微醺摇摇头。“只有你。我发现你的时候,你还昏迷着,所幸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是右脚崴了。大概是在河流里撞上了礁石。”
梅非心下焦灼。连她都受了伤,更别说一直护着她的莫无辛了。
“微醺,我实在不放心。不成,还得去河边看看,说不准他在我后面?”
“就算在你后面,现在去找,怕也找不到了。”
“为什么?”
微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小非,你知道你在这儿躺着昏迷了多久么?”
“多久?”梅非不知怎地忽然有些忐忑。
“已经快一个月了。”
“什么?!”梅非大惊。“一个月?”
“不错。所以即使大公子真的在你后面,现在也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但只要他是跟你一起从这河流里飘出来,便一定被人救了。你现在只要安心养好脚伤就行。我会托人打听打听,问问这周围的人家有没有人看见。”
“好,好。”梅非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微醺,拜托你了。”
“放心罢。”
微醺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将上面一碗粥递给她。“先吃些东西罢。这是我熬的药膳粥,能替你补补元气。”
梅非接了过来,舀了一勺要吃,闻到浓浓的当归味,突然没了胃口。
“微醺,我不太想吃。”
“不想吃,也得吃一点儿。”微醺坐到她身边。“这些天,我只能给你喂些流食,再不吃点东西,身子会受不住。”
“我也知道。不过一想到无辛不知道在哪儿,我就吃不下去。”
梅非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微醺轻笑一声。“我知道你不放心。但你就算不顾自己的身子,也得顾及肚子里的孩子罢。这孩子,是大公子的?”
梅非睁大了眼,手下意识地摸上小腹。“微-微醺,你说——什么?”
“难道你还不知道?”微醺微讶。“你有了身孕。算上昏迷的这一个月,已经快三个月了。你在水里漂了那么久,这孩子还牢牢地住在你肚子里,还真是够坚强的。像他的爹娘。”
梅非的脸绷了绷,又想笑,又想哭的样子。
“孩子……”
“你之前用过薰草,伤了身子。怀孕之前本该好好调理,所幸你身体底子不错,只是动了胎气,没有大碍。药膳里我也放了些安胎的成分。所以你一定得吃。”
梅非看了看药膳,又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手指上的琥珀戒指。没有异样。
这一眼落在微醺眼里,他抿了抿唇,垂下眼。
“你担心我会下毒?”
梅非愣愣,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微醺,我……”
“我懂,你如今已知道了要防备别人。”微醺的笑容有些单薄。“不过若我要对你或者你的孩子不利,早就做了。”
梅非也想到了这一层。若微醺想做什么,以他的医毒之术,完全没必要等她醒来再做什么手脚。
“对不起,我实在是习惯了。”梅非内疚地说。
微醺摇摇头。“无妨。”
她赶紧拿了勺子,把粥喝了个精光,舔了舔嘴唇。“谢谢。”
微醺轻笑一声。“你脚上的伤,再养个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微醺,多亏了你。”梅非诚挚地感激。“无辛的事,拜托你了。”
“放心罢。”微醺垂眼点了点头。“你刚醒来,还得多休息休息。现在有了身孕,万不可使用内力,亦不可动武。”
微醺离开了房间。梅非重新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让她又是喜又是忧。
喜的是她和无辛憧憬了许久的小小桃子或是小小梅子,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到来。忧的是无辛现在不知在何方,这孩子呆在她肚子里,她也不敢再不管不顾地去找他。
而微醺的出现,更叫她摸不着头脑。
怎么会这么巧?微醺也来了月氏?
梅非虽然觉得微醺的确不会害她,但也对这样的巧合感到蹊跷。
而莫无辛的下落,更叫她牵肠挂肚。还有大师兄他们,阿隐——每想一次,她都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根丝线悬在半空,时不时晃荡一下子,心惊胆颤。
她的手摸上肚子,又觉得那些担忧忽然都隐去了。肚子里的孩子,会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要是被无辛知道了,怕是会高兴得忘乎所以……
她想象着他开怀的样子,那一双闪闪发光的燕眸,上翘的唇角,不知不觉地又睡了过去。这一次,睡得很舒坦。
微醺端着托盘走出了门,走过几条回廊,来到另一个房间前。刚要推门而入,一个声音却唤住了他。
“她醒了?”
微醺眉尖微蹙,转过身来。“对。”
“好。”
“等等!”他叫住那人。“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跟她打个招呼了。”那人轻笑一声。
“不行。”微醺难得的强硬。“她现在身体状况不太好,不能被人打扰?”
“怎么就叫打扰了?我只是跟她叙叙旧。”
“不行。”微醺沉静的双目厉光一闪。“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嗤笑了一声。“你对她倒是维护得很。也好,过些时候我们的人就要到了。等到那时,她便什么也清楚了。你如今在这儿装好人,也不知道是做给谁看,有意思么?”
“这事不用你操心。反正你记住,别去打扰她。”
“好罢。”那人冷笑一声,折身而去。“现在我还能如何?”
微醺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眉心紧了又紧,最终又舒展开,叹息了一声。
90、九十章 幼桃之死
梅非好吃好睡地养了几天, 受伤的脚踝也渐渐好转了起来。微醺不在的时候, 她也尝试着下地,基本上可以走动几步而没有痛意了。
除此之外,她还每日都规规矩矩地喝着微醺送来的安胎药, 也不敢大动作,怕不慎伤了腹中的孩儿。
微醺说已经托人去寻找莫无辛, 却迟迟未有消息。
等到梅非脚伤全好,便又过了好几日。
微醺带她出去逛了逛。这儿是月氏与中原交界的边陲小镇, 人烟稀少, 物资匮乏。他们的住处是微醺向当地人租来的,已经算得上是当地上好的宅院了。
梅非之前随上官久进月氏国时也曾路过这里,知道从这儿到月氏都城大概需要两三天, 距离天山大概也有两天的车程。天山里流下的冰水道竟然把她带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也实在是匪夷所思。
“小非,这里气候干燥, 能吃的东西也很少, 不利于养胎。”微醺见她伤势已无碍,腹中的胎儿也渐渐稳妥,便如此提议。“不如你先回西蜀罢。那儿气候适宜,王爷和王妃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梅非心里也清楚,自己长期呆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却又放心不下莫无辛和连隐的下落,这一挣扎间,便被微醺看了个明白。
“你还担心大公子?放心罢, 我会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如果有了消息,会马上通知你。”
梅非摇摇头。“不止是无辛,阿隐和大师兄他们也下落不明,我实在是牵挂。”
“你是说连隐?”
梅非点了点头,又是一愣。
微醺应该是不知道阿隐的身份才对,他怎么就直接唤“连隐”了?
“西蜀王已经起了兵,拥戴大夏后人连隐称帝。”微醺微微一笑。“原来你们来了个鱼目混珠。”
梅非有些尴尬。“这么说,阿隐他已经在西蜀了?”
“半个多月前,西蜀便已经宣布起兵了。由连隐和莫无忧带兵,这阵子怕是早就出了西蜀。听闻月氏国也参与到了这场战事里,只可惜这地方偏远,实在打听不到更多的战况了。”
“怎么这么快……”梅非喃喃道。按照原来的计划,应该要再等一段时间才对。
但既然阿隐没事,大师兄和清晏他们想必也没有大碍。想到此,梅非才稍稍宽慰一些。
“不止如此。听闻连隐他得到了大夏国开国皇帝曾经用过的神兵宝甲,威仪更胜神将临世,在西蜀军中颇得拥戴,被描绘成了天之神子,真龙现世。”微醺朝她笑笑。“如此,你该放心了罢?”
梅非点点头。“知道他没事,我便放心许多。”
微醺把水里浸好的药材拿到了厨房,将其中的一部分倒进砂罐里,又加了一勺水,燃起柴火煎药。梅非也跟了过去,想帮帮他的忙。
“微醺,不如让我来吧?煎药这种事,我以前也做过。”
微醺笑着摆了摆手。“我是大夫,怎么煎药能叫它的药效最好,我是最清楚不过了。”
梅非只得站在一旁看他干净利落地点火,先用武火将药煮沸。
“微醺,这药我还得吃多久?”梅非皱了皱眉。
“为了安全起见,最好再喝几天。”微醺摇着蒲扇扇火,脸上浮起薄汗。
“擦擦吧。”梅非递了条绢帕给他。“我来扇一会儿。”
微醺也没有坚持,腾出一块地儿让她进来。
“这儿烟火太重,你也别多呆。”他退到一旁,拿绢帕擦了擦汗。“小非,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西蜀?”
梅非想了想,答道:“我还是想先去一趟月氏王都找我的大师兄,请他们帮忙找无辛。”
她思来想去,这是最好的方法。月氏王族在寻人方面别有一套法子,再加上人又是在月氏境内失的踪,想必现在也正在寻找他们的下落。她回到王都,再把线索告诉上官久,要找到莫无辛也就不难了。
“这样也好。”微醺点头。“不如我明天便替你准备好马车,明日一早便走。”
梅非愣了愣。“这么快?”
“这儿的环境都不适合你久呆。你还是早些离开罢。”
“好罢。那你呢?你不同我一起么?”
微醺摇了摇头。“不了。我在这儿还有些事情要做。小非,一路上好好照顾自己。”
微醺做事雷厉风行。上午刚说了要走,下午便已租好了马车,准备好了要让梅非带走的行李盘缠。连梅非的安胎药也全都熬好放在罐子里,仔细嘱咐了她要如何服用。
第二天一早,他便送她出了门,将行李都放进了马车里。还对车夫仔细叮嘱,说明要他驾车驾得安稳些,免得惊了孕妇。
梅非感激地同他告别。
“微醺,你的事情处理完,就到西蜀等我罢。我一定把无辛也带回来。”
微醺望着她,眼神中似乎有些怅怅,但还是应了下来。
梅非刚要上马车,却闻得身后一声怒喝。
“好啊微醺,你居然敢私自放她离开?!”
这声音叫她听了无比地耳熟。梅非怔愣了一瞬,转过身去。
许久未见的薛幼桃,冷着脸站在不远处,瞪视着她和微醺。
“我就知道你信不过,特意来看看。”
微醺的眉头一蹙。“若我偏要放她离开呢?”
“你以为她能跑出多远?”薛幼桃冷冷一笑。“我们的人很快就会赶到。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微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和煦地一笑。“即是如此,那我们到里面商议罢。”
梅非,微醺和薛幼桃,三人进了院子。
院子里弥漫着幽甜的桂香,原本闻了叫人心旷神怡,奈何这时院内的气氛剑拔弩张,谁也没心思去享受这怡人香气。
梅非瞧了瞧薛幼桃,又瞧了瞧微醺,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么看来,微醺真的跟薛幼桃是一伙的?那他放自己离开,难道是念在过去的交情上?
可是薛幼桃和微醺又是怎么会到了这儿,又恰恰好把自己给救了的?
梅非想通了一个问题,又冒出更多的疑问。心中像堆了团永远也理不清的乱麻,只待找到一个解开它的契机。
可惜绿岫剑已在漂流中失去了踪迹,再加上她如今身怀六甲,不可动武。否则对付个薛幼桃只是小菜一碟。
薛幼桃瞥了梅非一眼,施施然一笑。
“妹妹,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你这金蝉脱壳之计,把姐姐骗得可真苦。想当初我可还真伤心了一阵子。”
梅非勾唇。“的确没想到,居然又被你给找到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不算是我们找到的你。”薛幼桃踱了两步。“你可能不知道,与你们同行的晏娘娘可早就被咱们英明的圣上给盯上了。她以为自己逃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早就被我们掌握了行迹。没想到的是,居然还遇上了你们。真是一箭双雕。”
梅非一惊。“你们——”
“我们原本只想看看她背后究竟是谁,可惜跟到这儿便跟丢了。”薛幼桃笑得很是妖娆。“原以为这下子白费苦心,却没料到老天又把你们从河流里给送了回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别说了。”微醺沉声道。
“怎么,你担心她知道得太多了,会更加脱不了身?”薛幼桃嘲讽地哼了一声。“别白费心机了。她根本就不可能脱身,陛下的人很快就会到,你要是现在悔改,我可以不向陛下报告这件事。”
薛幼桃朝微醺走了两步,杏目媚意浅浅。
“微醺公子,当初若没有你,我们也不会知道她的身份,虽然是假的。你帮了我们那么多忙,陛下一定会好好谢你,功名利禄,一切你想要的,都可以得到。如今又是个立功的好时机,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
梅非不可思议地望向微醺。莫非莫无辛查到的消息是真的,当初真是微醺将她的身份透露给了薛幼桃?
微醺没有看她,只垂眸一笑。“你的陛下,可不是我的陛下。”
薛幼桃笑容一滞,随即又荡漾开来。“微醺公子此话何意?”
“这都听不出来?”梅非冷笑一声。“你的陛下,很快就坐不稳这个位子了。”
薛幼桃目光一寒。
“只要有你在手上,还怕威胁不了连隐?”
梅非大笑几声。
“你笑什么?”
“我笑你想得太简单了。我不过一介女子,何德何能可左右江山社稷?”梅非笑完了,盯着她不放。“连隐是真龙天子临世,拿我来威胁他?你在说笑吧?”
“是不是说笑,试过了才知道。”薛幼桃有些恼火,面色涨红。“微醺公子,你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微醺淡然一笑。“我想你说得有道理。”
薛幼桃得意地转回他身旁,朝梅非抛了个嘲笑的眼神。
梅非却看得清楚,正当薛幼桃靠向微醺时,微醺的右手一扬,一根银针已经扎进了她的脖子。薛幼桃惊呼一声,捂住脖子,不可置信地倒下,瞪着微醺说不出话来。一张俏脸已经转成深红,浑身颤抖个不停。
“你说的有道理。若你还活着,小非她的确逃不掉。”微醺唇角一勾,流露出从未有过的邪气。“你死了,她便能走了。”
薛幼桃瞪着他,一直到整张脸变成紫红,才闭上眼,再无气息。
梅非被这一幕震慑,忘记了要怎么反应。
微醺却朝她微微一笑。“小非,你走罢。若是晚了,冯傲的人也许就到了。”
梅非望着他,眼神复杂。
“微醺,她说的话——是真的么?”
微醺垂下眸,没有否认。
“为什么?你什么时候做了冯傲的人?”
微醺摇了摇头。“我承认,的确是我将你的身份透露给了琦芳。但我从来也不是冯傲的人,除了大公子,我不会为另外任何人做事。”
“可是你背叛了他。”
微醺抬眼看她。“我是为了我自己。虽然如此,我也并不想让你置身险境。我只是——希望你离开而已。”
他的眼神突然染上了凄苦的颜色。“小非,我对不住你。但我不后悔这么做。这一辈子,我总要为自己活一次,为自己唯一想要的东西争一次。”
梅非的心中各种情绪不断翻涌,真相像掩藏在若有似无的雾气中,只要一伸手,便能摸个清晰。她没有再追问下去,两人站在这气氛诡异的院落,静静地呆了一会儿。
“走罢。”微醺朝门口走了几步。“别再耽误了。”
梅非跟在他身后,走得有些沉重。“那薛幼桃——”
“我会处理。”
“若是冯傲的人来了,你怎么办?”
“放心罢,处理完她的尸首,我便会离开。”微醺朝她淡淡一笑,打开了门。“快走罢。”
恍惚间,梅非仿佛回到了许久之前的那个清晨。
她从莫无辛的房间里狼狈地逃出来,被微醺送到桃花醉的后门。
他也是这样温柔沉静地打开了门,对她淡淡一笑。
“快回去罢。”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一切?
她的眼眶里有些酸涩。微醺的身影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
“怎么了?”微醺见她一动不动,有些疑惑。
“没什么。”她朝他笑了笑,轻声开口。“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微醺怔愣了片刻,眉目间的怅惘渐渐地弥漫开来,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小非,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大公子的孩子。”
“一定。”
91、九十一章 无辛下落
梅非并没有走远。
她不过刚出了小镇, 便叫马车夫停了车, 说突然想到些东西要买,叫他先在原地等着。而她自己却又折返,回了之前的宅院。
若说微醺急于叫她离开的态度尚且算是合情合理, 最多叫她有些疑惑,那么薛幼桃的话, 则叫她彻底地起了疑心。
“原以为这下子白费苦心,却没料到老天又把你们从河流里给送了回来。”
这句话, 她记得清清楚楚。而薛幼桃说了这句话之后, 微醺的脸色便有些奇怪。
“你们?”
很明显,她的意思是,还有人跟她一起被救。而被救的这个人——
梅非的心狂跳着, 下意识地伸手抚着小腹。除了莫无辛, 还能是谁?
莫无辛也被救了,却迟迟没有出现, 也没有来找她, 多半是被他们困住了。
薛幼桃已经死了,如今只剩下微醺。微醺将她送走,下一步便一定是要转移莫无辛。可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似乎办不到这一点。莫无辛会武,且体质特殊, 那些毒对他也没用,所以他一定会找帮手。
梅非换了套当地人的粗布衣裳,裹上头巾遮住了半边脸。
当地居民不多, 也没人注意她。她小心翼翼地绕着宅院到了后门。后门落了门拴,却没有上锁。
梅非取下头上的银簪子,往门缝里拨弄了几下,门拴便被挑了开去。她等待了一会儿,才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通过小缝望了望,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推开门溜了进去。
这宅院由前院后院的好几间屋子组成,只要莫无辛真是被困在这里,一一搜寻过来,便定能找到莫无辛的下落。
梅非刚要查探,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竟是微醺朝这边走来了。
她连忙左右看看,闪身进了柴房。背靠着柴房的窗边,警惕地看着外头的动静。
只见微醺端着一只汤碗,走进了柴房对面那间屋子。片刻之后,又端着碗走了出来。
她等待了一阵子,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之后,才从柴房里探身出来,走到那间屋子的门前,贴耳上去听了听。
似乎没有动静。
以微醺的警惕性,这些门上应该都有洒有毒。但梅非有琥珀戒指护身,也不惧这些毒物,索性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燃着能助眠安定的沈香,芳香如蜜。通往里屋的帐幕垂着,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不错,两个。
梅非站在帐幕前,迟疑地伸出了手,没有触碰上去。
她揪紧了心。里头的,究竟是不是无辛?
她只纠结了一瞬,便揭开了帐幕,迈步而入。
里屋不大,只有一方小桌,和一张梨花木的床榻。
像是怕被人打扰床榻上那人的睡眠,青色的纱帐被拉了下来。她撩开纱帐,看清了床上人的模样。
正是莫无辛。
梅非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担忧起来。
他双目紧闭,眉头微蹙,脸色苍白,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身上盖着薄被。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正常的样子。
她轻轻唤了一声。
“无辛?”
莫无辛依然闭着眼,没有丝毫反应。
她撩开薄被看了看,见他身上似乎没有受多大的伤,这才稍微好受了些。
“无辛?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梅非轻推他的肩膀。
依然没有反应。
不可能是睡着了。梅非的心一沉。难道他还在昏迷中?
“无辛……”她又唤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还在我周围……你听不见也没有关系,我只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俯身到他耳边,轻轻地说。
“我们有孩子了。”
她微笑着抬起头来,伸手抚着他的脸庞。“无辛,你高兴么?”
莫无辛微蹙的眉头忽然动了动。
梅非一惊,再要去看时,却再也没有丝毫的动静了。
“无辛,你听得见我说话是不是?”梅非欢喜地要再跟他说话,却听见外间门一响。
她一慌,四处一望,将床帐又重新放了下来。自己则躲在莫无辛的脚边,贴在床侧,努力地调整呼吸,跟他同一节奏。
虽然微醺不会武,但还是小心为上。
脚步声轻缓,却是两个人的。
梅非有些意外,呼吸微乱,又调整了过来。
两个人没有进里屋,只在外屋停了脚。
“微醺,无辛他还是没醒?”
“是。”微醺的声音有些惆怅。“我用尽了方法,也没办法让他醒过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那个法子了。”微醺叹了口气。
“血玲珑?”
“对。师父,如今也只有试试这个法子了。”
“可是这东西的用法如此歹毒——”
“师父请放心,我已经找到了方法。”
与微醺同来的那人,竟然是无苗先生,孙秀禾。
虽然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除了孙秀禾,微醺还能找谁帮忙?
“微醺,安乐的尸首为师已替你处理了。以后万不可如此鲁莽。安乐公主这么一失踪,必然会叫冯傲怀疑上咱们从中动了手脚。”
“微醺明白。只是被她看到了我送走小非的事,不除掉她,依旧是心头大患。”
“你也是,为何不等为师来之后再动作?还有,小非她是不是还不知道无辛在这儿?”
微醺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回答。“是。”
“你啊,真是糊涂了。无辛心里装的都是她,她若是能呆在无辛身边,说不准还能叫他快些清醒过来。为什么反而要送走她?”
“师父,她——她知道了当年是你给大公子下了‘亥魂消’的事,若让她呆在这儿,大公子醒了之后她一定会告诉他的。”
这些话,说得理所当然,却一字一句敲在梅非的心上,叫她连呼吸也屏了起来。。
微醺说这些话的自然为了遮掩自己真实的目的,但却无意中叫梅非知道了这个困扰她许久的真相。
原来当年,给莫无辛下毒的人,居然正是孙秀禾。
给他下毒,又替他解毒。孙秀禾这么做,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小非她怎么会知道当年的事?”孙秀禾沉吟一刻。“微醺,真是这个原因么?”
微醺又沉默。
“微醺,为师虽然不常在你身边,却对你知道得很。你这孩子,就是性子太拧。你对无辛的心思,为师会看不出来么?”
“师父——”微醺的声音有些惊惶。
“为师也不是那世俗拘礼之人,你不必担忧。只是无辛他已心有所属,他们两人既然倾心相恋,你又何苦要执着,非要拆散他们?”
梅非的心里一阵苦涩。她原以为微醺会依然选择沉默,却听他轻轻地说道:“师父,当年大公子的娘亲和莫王爷不也是倾心相恋,你不也没有放弃?”
“你倒是反问起为师来了?”孙秀禾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不错,为师的确没有放弃。但至少也没从中作梗,做什么坏人姻缘的事!微醺,你这么做,会叫他恨你。”
“我不在乎。”微醺闷声说。
孙秀禾重重地叹了一声。“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
梅非忽然觉得胸口憋闷,这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中屏住呼吸了许久。
她一时不妨,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谁!”
孙秀禾立刻发现了她的存在。
梅非心中懊悔不已。明知道他是个高手,怎么就放松了警惕,好死不死在这时候露出了破绽?
两人已经掀开里屋的帐幕,匆忙地走了进来。
躲是躲不过了。
梅非掀开床帐,跃了出来,坦然地站在床榻前,面对着进来的两人。
微醺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便白了脸。
“小非,你怎么——”
梅非望着他。“我怎么会回来,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一切,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
孙秀禾蹙眉看着她。
“小非,既然你回来了,就呆在无辛身边照顾他罢。”
“师父!”微醺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孙秀禾止住。“微醺,你先下去,让我跟小非说说话。”
“是。”微醺神情复杂地看了梅非一眼,低头退了出去。
“小非,想必你有话要问老夫罢。”孙秀禾抚了抚胡子。
“先生,我不明白。”
“不明白当年我为何要向无辛下毒?”孙秀禾背过身去,叹了一声。“当时我也是年少气盛。莫齐当年跟清槐成婚时,口口声声说要爱护她一生一世。结果呢?才成婚了多久?他就爱上了别的人,而他们的孩子还要认贼作母。”
“清槐她心地善良,就这么简单地放过了他们,我却不愿。但我又答应过她,不能伤害莫齐和那个女人,所以我想了个法子,将毒下到无辛身上,再替他解毒,告诉他是王妃要害他。我要让他恨那个女人,我要让他们永无宁日。”
梅非听得震撼。
“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做也折磨了无辛?”
“所以才说当初年少气盛啊。”孙秀禾有些慨叹。“现在才知道,最可怜的就是无辛。”
“先生,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听闻无辛死后,我去月氏找过清槐。天水门和无辛的事,我已经全都告诉她了。”孙秀禾摇了摇头。“没想到最对不起她的人,原来是我。”
“按照她的意愿,我将解散天水门。”孙秀禾转过身来,望着梅非。“在那之后,我会到月氏再请求她的原谅。”
“至于微醺——”孙秀禾沉吟了一刻,摇了摇手上的羽扇。“小非,他做了许多错事,你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但有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孙秀禾又看了她一眼。
“无辛的头撞到石头上,一直到现在也未清醒过来,若是再拖下去,怕是会有生命危险。微醺已经试过了所有的方法,只有血玲珑也许可以唤醒他。”
“血玲珑?”
“不错。这是一件奇宝,有通脉活血,起死回生之效。但这件奇宝现在不知所踪。据微醺得到的消息,这件奇宝现在是在平阳郡。”
梅非愣了愣。“平阳?”
“不错。微醺这孩子,为了救无辛,打算带他去平阳。”孙秀禾摇了摇头。“我想他送走你,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担心你会放心不下无辛而一起去平阳,从而落入险境。毕竟现在带领西蜀起兵的人,是你的弟弟。去敌军的大后方,实在是危险。”
梅非出了门,放缓了步子走进院落。
依然是浓郁的桂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梅非想到薛幼桃的死,并不欢喜,反而有些失落。微醺站在院落的中央,微扬起头,看着初升的明月。
他的背影,笼罩着说不出的落寞。
她慢慢地走过去,在他身后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知道了一切,一定觉得我很可恨罢?”
微醺淡淡地开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微醺,有没有想过要杀了我?”
微醺的背影僵了僵。
“没有。”
“即使是刚才,发现我听到了所有的事,也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趁我昏迷,把我送走?”
她的语气里很有些逼人的滋味。
微醺低下了头。
“你下不了手。”梅非笑了笑。“你还把我当成朋友,对不对?”
微醺没有回答。
“因为你下不了手,让我发现了一切。后悔么?”
“……不。”
梅非点点头。“微醺,我不恨你。若无辛他爱的是你,我愿意离开。但他爱的人是我。”
“……”
“不仅如此,我也爱他。我爱他不会比你少。所以我不会离开,就是死也不会。”
“我知道。”微醺挺直的背脊略微地弯曲,像已失去了力气。“我不会说抱歉的。”
“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平阳罢。”梅非终于说出了口。“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重要。”
微醺慢慢地转过身来。
“好。”
92、九十二章 血色玲珑
又是初秋的平阳, 方圆百里, 红枫似烈火燃燃。
再一次来到平阳,所有人的心境已是大不一样。孙秀禾还有要事在身,再加上平阳王府认得他的人不少, 实在不宜出现在平阳,只送他们到平阳郡附近便离开了。
孙秀禾离开之后, 微醺便向梅非交了底。
原来所谓的血玲珑在平阳,他只说了一半。实际上, 血玲珑是在平阳王府里。
“之前我没有告诉师父, 是怕他知道之后,会冒险去王府盗宝。”微醺垂下头。
“这么说,你是打算——”梅非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
微醺望着她, 很坚定。
为了拿到血玲珑, 他甚至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到平阳王府认父。
梅非忽然觉得她从前对微醺的那些想法, 都太简单了。微醺并不是个简单单纯的男子, 他不仅不简单,还很有想法,并且相当地决绝。
他们为了同一个男人,可以付出一切。有了这个共同点,原本已对微醺产生的隔阂, 在梅非心中仿佛消散了许多。
三方大战,平阳城关看得很紧。梅非和微醺想了些法子才带着昏迷的莫无辛勉强混了进去。
如今的燃枫城,已经没有了当年蓬勃热闹的景象。虽然前方的战火还没有蔓延到这儿, 但也显然影响了人们的情绪。
那一城的红枫树,显得委顿了不少。
所幸城内的客栈大多还开着,只是生意清淡。两人寻了一处位置偏僻的地方安顿了下来,细细商议之后,第二日,微醺便去了平阳王府。
凭着他手上的青龙佩,他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便见到了平阳王。
平阳王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容瑜,那就是个草包。二儿子容璃倒是出息,如今也陷在前线。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看上去还颇有些顺眼的儿子,平阳王惊喜不已。
他不仅认下了这个儿子,还很喜欢他。
微醺对他讲了当年娘亲离开,后来客死他乡的经过,平阳王震怒,又伤怀不已。
当年他倒的确是动了真情。
平阳王妃,是平阳大家的女儿,很有些背景。两人的结合,也不过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未曾见过,婚后也曾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了一阵子,但也很快就淡了下去。
平阳王为人强势,喜欢温婉的女子。
而平阳王妃,偏偏也是个手腕强硬,很有想法的女人。嫁给平阳王,是她自己的主意,而她嫁给平阳王后不久,便用了些手段将平阳王府里那些莺莺燕燕清除了个一干二净。
平阳王那时还不是世子。他需要借助王妃娘家的支持,所以便容忍了下来。但王妃变本加厉,将他看了个严严实实,掐灭了所有纳妾再娶的苗头。
平阳王是生性好强的人。这么做,他暂时地容忍,却埋下了不满的因。
后来,大儿子容瑜,二儿子容璃相继出生,总算是转移了王妃不少的注意力,也叫平阳王舒了口气。彼时,他也已承继了世子之位,不必再看她的脸色。
当然,他还得维持世子与夫人相亲相爱的表象,不能多加放肆,只是偶尔布衣出行,跟三两好友出去喝喝酒,到民间略做游历。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名噪一时的箜篌娘子。
这位箜篌娘子,不仅箜篌弹得精妙绝伦,更有美丽沉静的容貌,和一副温柔善良的好性子。
平阳王的心动,完全可以预料。
他爱上了这个女人,却也知道自家那位王妃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所以他将她赎了出来,在平阳置了一所宅邸,将她秘密地安置了起来。
至于她是怎么会被人追杀以至于不得不逃离平阳,他却丝毫不知。他只以为她已厌倦了这样的日子,离开了他。
他甚至不知道她已经怀了身孕。
虽然心下难过,他也派人找了找,却最终没有她的下落,只能作罢。
没想到二十年后,她和他的儿子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对她愧疚,又在微醺的身上看到了当年那位箜篌娘子的影子,怎么能不爱这个孩子?
至于究竟是谁派了杀手,他心里也有数得很,只是无凭无据,这么久远的事情,他也不能再追究。
但如今的平阳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隐忍行事的世子了。
他立刻就向整个平阳王府宣布了微醺的身份,将他认作自己的小儿子。平阳王妃虽然忿忿,却无可奈何,更不好明着对付微醺,只能赔着笑脸做贤良状。
至此,梅非和微醺的计划,已经实现了一半。
血玲珑是至宝,平阳王虽然宠爱微醺,也未必会愿意拿出来给他。更何况微醺并不想呆在平阳王府里做这个儿子。
两人商议之后,微醺还是决定先从平阳王口中探出血玲珑的藏身之处,将它偷出来,治好莫无辛远走高飞。
然而,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
还没等微醺从平阳王那儿探出消息,梅非和莫无辛所住的客栈却被平阳王妃的人包围了起来,两人一起被带进了王府。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
昏迷的莫无辛被带到了客房,严加看守。梅非和微醺站在厅内,面对平阳王和平阳王妃。
这是梅非第二次见到平阳王和王妃。之前那次隔得远了,这次却看得无比清晰。
平阳王长相英挺,唇上留须。平阳王妃一对凤眸,寒光四射。这两人身上的咄咄气势,简直要将人生吞活剥了去。
“王爷,你也看清了罢。这个女人,就是连隐的姐姐。客栈的掌柜我也带回来了,他可以作证,正是微醺公子带着她和昏迷的莫无辛一起去住店的。”
平阳王妃冷笑一声。
“他们一定是奸细。以妾身看,微醺公子怕也是一伙的,他是不是您的儿子,还很难说。”
平阳王瞥了她一眼,颇有些厌烦。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平阳王妃,梅非和微醺皆是一愣。
平阳王望向梅非和微醺。
“从你们刚进平阳城,我便已经知道了。若不是我的放行,你以为你们真能这么简单地混进来?”
微醺垂下眼。梅非却开了口。
“王爷,我们的确不是奸细。而微醺,他也的确是您的儿子。”
“我知道。”平阳王容谦摆摆手。“若不是这样,我会让你们活着么?我只是不明白,你们把莫无辛带到这儿来做什么。”
平阳王妃柳眉一竖。
“王爷,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相信他们的话?”
容谦朝她瞥了一眼。“你有见过带着昏迷的人来做奸细的么?再说,莫无辛是何等身份?他会跑到平阳来做奸细,还这么容易被我们给抓住?至于微醺——”
他望向微醺,眼神柔了柔。
“他是不是我儿子,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平阳王妃语塞。
“王爷英明。”梅非拱手道。“其实我是为了血玲珑而来的。”
事到如今,索性摊开来说个明白。
容谦笑了一声,颇有深意。
“梅姑娘,如果我所知的消息没错,你正是连隐的姐姐?这么说,你也该姓连?”
“我并非连隐的亲生姐姐。”梅非开口解释。“我的父亲,是前朝太傅林如海。”
“林太傅的女儿?”容谦恍然大悟。“所以当年事林太傅救下了连氏的最后一条血脉?”
“正是。”
“好。”容谦的神情叫梅非看了有些发冷。“就算你不是他亲姐姐,你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想必情谊匪浅。”
梅非勾了勾唇,回答得相当坦然。
“王爷想用我做筹码?可惜了,虽然我与他情如亲人,但亲情与这复国大义比起来,实在不足为道。他很明白这一点。”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救莫无辛?”容谦冷冷一笑。“你们对我而言毫无价值。”
一直沉默的微醺终于开了口。
“请父亲救救大公子。”
容谦眉头微皱。“微醺,就算你在西蜀受过莫家的恩惠,这些年还得也够多了。何必再对他如此?”
“父亲,若不是大公子,我怕是早已饿死了。”
“不必说了。血玲珑是我平阳至宝,怎么能拿出来救一个敌人?”容谦摇摇头,依然强硬,丝毫也没有说动的迹象。
“请王爷救救莫无辛。”
梅非望着他。
容谦挑眉。“你有别的理由可以说服我么?”
“当然。”梅非唇角一勾。“莫无辛身为西蜀世子,对西蜀军了如指掌,还有一只听命于他的专属军队。若能救醒他,不仅可以利用他威胁西蜀王,也能挫了西蜀军的锐气。而且——”
容谦的眼中已经渐露光亮。
“而且,我会说服他,让他把西蜀军的机密告知王爷。”
容谦挑眉。“他为什么会听你的?”
“我是他未来的妻子。而且——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王爷若不信,可以请大夫相验。”
容璃已信了大半,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蹙了眉。
“梅姑娘,据我所知,你曾经为了保护连隐费尽心机,甚至牺牲自己。不知你如今为何又改了主意?”
梅非低下头,抚着小腹叹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我现在才明白,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若无辛他死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要怎么生活?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还未出世就没了父亲。”
容谦凝视了她一会儿。
“好。不过,你们打算由谁来祭这血玲珑?”
梅非愕然。“祭?”
“血玲珑救人一次,需要十年方可再次使用。而它救人的方法,无非以血换血,以命换命。怎么,难道你们不知道?”
梅非呆愣在原地。这件事,微醺的确从未提过。
“父王请放心。”微醺不慌不忙地答道:“孩儿这些年跟随一位奇人学习医术,也算小有成就。血玲珑救人,并非一定要血祭。”
“噢?”
“孩儿曾在月氏发现过一种叫做红顶花的奇药。只要在十五月圆之夜,结合一些材料,便可代替血祭。”
“果真?”平阳王有些好奇。
“千真万确。”
“红顶花,我倒是也听过。不过这花不是只有在天山上才有?”梅非疑惑地问。“难道你也去了天山?”
微醺摇摇头。“这花虽然稀罕,却恰恰被我得了一株。是顺着河道飘下来的。”
大概是在那时巨蛇拍打洞壁引发倒灌,无意中牵扯了一些红顶花进去,又顺着河道飘了出去。梅非如此推测。
“好。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一言为定。”容谦转向梅非。
“多谢王爷。”
平阳王妃还想劝阻。“王爷,这——”
“不必多言。”他目色一凉。“微醺的身份,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质疑。好生招待梅姑娘和莫公子。”
“……遵命。”
第二天便是十五。容谦爽快地拿出了血玲珑,微醺立刻对莫无辛开始了医治,一天一夜才医治完毕。
“怎么样了?”
梅非悄声问从屋内走出来的微醺。他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连唇色也失了光彩。“情况不错。不出意外的话,三天之内就能醒过来。但我用红顶花代替了血祭,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你呢?没事罢?”梅非打量着他。“你看上去不太好。”
微醺摇摇头。“我没事。这一天一夜没合眼,有些累了。”
“快去歇息罢。平阳王也在等这个消息,我让人跟他说一声。”
“小非,你为何要跟他说那些话?”微醺显然有些不解。
梅非指了指窗外,同时朗声道:“这是我的真心话。为了救无辛,我什么也不顾了。”
眼下他们都在严密的监视之下,不可说错一句。
她凑到他耳边轻语。“不这么说,他会拿出血玲珑么?”
“可是,大公子醒了以后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罢。”
莫无辛躺在床榻上,安静地舒展着眉,唇角甚至还有细微上翘的弧度,像是睡着了,正在做一个微妙的美梦。
他头上的纱布已经拆掉,露出额头上的伤疤。
梅非坐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
微醺站在她身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折身出了门。
93、九十三章 草包容瑜
虽然梅非看上去像是自由的, 但也仅限于平阳王府之内。若她表露出丝毫要出府的想法, 立刻便会有人阻止,那是毋庸置疑的。
而微醺则稍好些。他可以出府,但平阳王派了人, 说得好听是贴身保护,其实也是贴身监视的意思。
平阳王虽然爱这个儿子, 却丝毫不曾放松警惕。
梅非忐忑地等待着。她相信,只要莫无辛醒过来, 他一定有方法解决眼前的困境。
然而在王府, 她却遇上一个熟人:草包容瑜。
容瑜见到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惊恐地捂住脸。
“凶女人,怎——怎么回是你?”
梅非没好气地冲他一扬手。
他惊恐地叫了一声, 抱头鼠窜。
“你逃什么?”
梅非把他给揪了回来。“我又没打你, 只是冲你打个招呼。”
“谁知道你是要干嘛?”容瑜心有余悸。
“对了,你认得桃色么?”梅非忽然想到了这一点。在王府似乎没有看见桃色的影子。
“知道。二弟那个方副将的老婆?”容瑜想了想。“她前不久也去了前线。大概是找方副将了。
“哦。“梅非有些失望。要是桃色在, 也许还能请她帮忙。
“你还要在这儿呆多久?”容瑜小心翼翼地问。
“很难说。”梅非撑着下巴, 趴在回廊的栏杆上。“可能很快就走,也可能会呆很久。”
“不会吧……”容瑜苦了脸。他突然想到什么,又朝梅非谄媚地蹭蹭。“对了,上官公子——”
“不知道。”梅非没精打采地回答。“不知道他在哪儿。”
“怎么会不知道——”容瑜越发谄媚。“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怎么,你还想去找他?”梅非挑眉。
容瑜拼命地点头。
“你倒是古今断袖情深第一人。”梅非笑了一声。
容瑜像个哈巴狗, 就差没向她摇尾巴了。
梅非转了转眼珠子。“虽然我不知道,但有个人倒是知道。”
“谁?”容瑜睁大了眼。
“月氏国都城,有位清槐夫人。你若是找着了她, 便能找着大师兄。”
“真的?!”
“真的。你只要说是我叫你去的就行。”梅非笑着往他头上一拍。“你可得快点儿,否则大师兄怕是该成婚了。”
“好好好,我一定尽快去!”容瑜千恩万谢地捂着脑袋走了。
“利用容瑜传信倒是个好办法。”微醺沉吟了一番。“但平阳到月氏,少说要一个月。大公子很快就会醒,怕是怎么也来不及了。”
“至少让清槐夫人知道我们的下落。她一定会有办法救出我们。”
“就怕他出不去。平阳王现在看得那么紧,一定会把他拽回来。”
容瑜此人,草包归草包,痴情却不是盖的。
在跟梅非说话之后的第二天,他便真的卷起包袱溜出了平阳。
俗话说,草包也有草包的法子。平阳王派了那么多人看着,居然让他给光明正大地溜了出去,大概也是因为他从来对这个大儿子不上心的缘故。
平阳王一世英明,毁在自家的草包儿子身上,可悲可叹。
而莫无辛,真的醒了过来。
虽然醒了,这结果还是大大出乎人的意料。
梅非和微醺都守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睁开眼,然后无比惊恐地坐起身往四周看。一边看,还一边拼了命地朝床里头缩。
“无辛?”梅非愕然。“你怎么了?”
微醺也吃了一惊。“大公子?”
莫无辛睁开燕眸,纯洁无比地瞄了瞄小非,又瞄了瞄微醺。
“姐姐。”
他怯生生地朝小非叫了一声。
梅非和微醺对视一眼,眼神相当非常极其地复杂。
微醺朝身旁伺候着的侍女说:“快去请平阳王过来,就说莫公子醒了。”
“是。”侍女中的一人连忙匆匆走了出去。
梅非朝莫无辛招招手。“小辛?”
莫无辛咬咬唇,慢慢朝她挪了挪。
“小辛,姐姐和哥哥都是好人,别害怕,啊。”梅非像在安抚小孩子。
莫无辛犹豫了一下子,点点头。
“那你乖乖的,让微醺哥哥替你看看头上的伤好了没啊。”
平阳王和王妃闻讯而至,见莫无辛一脸清纯羞涩的朝他瞄了瞄,又缩回梅非的怀里。梅非一脸无奈地在他肩上拍着。
“姐姐,我害怕!”他的语气——像是五六岁的小男孩。
天真纯洁的表情加上天真纯洁的语气。
“不怕不怕噢,小辛……”梅非好脾气地哄着。“那是容叔叔。”
平阳王深受震撼,浑身一寒,成功地起了起皮疙瘩。
“微醺,他——他究竟怎么了?”
微醺也满脸沉郁。
“大概是撞伤的后遗症。”
“那——要怎么医治?”
“我会试试。”微醺叹息了一声。“看起来情况不妙。他大概以为自己只有五岁。”
容谦愕然,眉头皱紧,又看了莫无辛一眼。
莫无辛正躲在梅非身后瞧他,见他一看他,立刻又转过脸去,作泫然欲泣状。
“那个叔叔好凶……”
梅非抱歉地朝容谦笑了笑。
“王爷,请见谅。”
容谦摆了摆手,吩咐侍女好生服侍,朝身旁的王妃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匆匆走了出去。
梅非与微醺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莫无辛缩在梅非怀里,燕眸充满了依赖。
“姐姐,我不喜欢他。”
“好好好,我知道。”梅非在他头发轻抚。“小辛,乖乖听话啊。”
梅非转向微醺。“微醺,你说这可怎么办啊?我这孩子还没生出来,现在倒提前养上了。难道以后我要同时养两个孩子?我究竟应该叫孩子以后叫他爹呢,还是叫哥哥?”
微醺咳了一声。
“小非,你想太远了。我想这后遗症早晚也会好起来,只要别再刺激他就好。”
“姐姐。”莫无辛摇了摇梅非的袖子。“我想吃荷包蛋。”
“你乖乖的,姐姐就去给你做啊。”
……
容谦和王妃在窗外看了一会儿。
“王爷,你说这莫无辛是真的脑子坏了,还是装的?”
“这些天本王一直派人守在他们周围,没看见他们跟莫无辛有什么交流。”容谦皱着眉。“要是真的,这可就麻烦了。本王还指望从他嘴里套出点儿西蜀军的情况。你说这么个心智未全的傻子,能有什么用?”
“妾身觉得这事情实在有些蹊跷。血玲珑是至宝,怎么会医不好他的伤?叫他成了个傻子?”
“不错。”容谦沉吟一刻。“夫人,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加紧人手监视,一定要探出他究竟是不是真傻。”
因为莫无辛见不得陌生人,屋内守着的侍女都被梅非和微醺给请了出去。里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梅非捧着碟,拿筷子夹了碟中的荷包蛋,喂到莫无辛嘴边。
“张嘴。”
“啊——”莫无辛张开嘴巴,把荷包蛋吞了进去,眯着眼满意地嚼着。“好吃!”
梅非替他擦了擦嘴,又端了微醺熬的药膳粥,用勺子搅了搅,喂到他嘴里。
莫无辛皱了眉,把脸埋进她怀里。
“不要,苦。”
“苦也得吃。”梅非把他的头挖出来。“看看这是什么?”
她从微醺手上接了一包桂花糖,在他面前晃了晃。
莫无辛眼睛一亮。“糖!”
“想吃糖,就得乖乖把这碗药粥给喝了。”
莫无辛翘着唇,丰润的唇瓣像半开的胭脂花。他犹豫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好吧。”
他像吃了大亏,委屈得很。“喝了药粥,我要全吃掉!”
梅非黑了脸。“随便你。”
莫无辛拼命地点了头,也不顾这药粥还烫着,一股脑儿全给灌了进去,然后张着被烫红的嘴不住地哈气,还没忘了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桂花糖。
梅非看呆了眼。
“微醺,他原来这么爱吃桂花糖么?”
微醺笑了笑。“大公子小的时候的确很爱吃桂花做的甜食。后来长大了些,渐渐地也就不再吃了。”
莫无辛把纸包里的桂花糖抓了一大把,全塞到了嘴里,鼓着腮帮子很是享受的样子。
“吃那么多?”梅非一吓。“快吐出来,会卡住喉咙!”
莫无辛咬紧牙关,就是不肯吐。
“快吐出来!”梅非红了眼,摇着他的肩。
莫无辛目露惊惧,却怎么也不肯屈服。
“你——”梅非又急又气。“要是不吐出来,你就别想再吃东西!”
他憋着一口气,恨恨地瞪着梅非,豆大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晃啊晃,突然爆发出一声哭喊。
“坏姐姐!……”
他嘴里还塞着一大把桂花糖,这么一哭,糖块儿不断地往下掉,还真被卡住了。
只见他憋红了脸,捂着喉咙不停地咳嗽。
“大公子好像真卡住了。”
微醺有些焦急。“小非,快用力拍他的背。”
梅非连忙用了七八分的力道,用力朝他背上拍了几下,他才啊呜一口,吐出了喉咙里的糖果,喘过了气来。
梅非的眼圈微红,看着他,捂住了嘴,掩下悲泣声。
微醺看着她,有些担忧。
“小非,你还好吧?”
梅非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微醺,他这个样子,倒是不用再面对平阳王,可是叫我和孩子怎么办啊?”
微醺叹了一口气。
“小非,公子他会渐渐好起来的。”
“真的么?”
微醺垂下眼,没有回答。
“其实很难治,对么?”梅非悲从中来,终于掉下了泪。“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莫无辛怯怯地伸手,在她的脸上刮了刮,将沾了眼泪的手指放到自己唇边舔了舔。
“姐姐……”
梅非泪眼朦胧地盯着他看。
“姐姐为什么哭?”
梅非愣了愣。
“是不是因为小辛不听话?”莫无辛可怜兮兮地看她,一点一点地挪到她怀里,抱着她的腰。“小辛听话,姐姐不哭。”
“好。”梅非抱着他的肩膀,和微醺对视了一眼,神情复杂极了。
“这么说,这莫无辛是真的变傻了?”平阳王妃凤眸一眯。
“是。属下听得清楚,梅姑娘和微醺公子的的确确是这么说的。”平阳王府的暗卫之首,恭恭敬敬地答道。
“会不会是你被他们发现了?”
“属下曾仔细查探过。微醺公子并不会武,梅姑娘虽会些轻功,但内力并不深。虽然莫公子内力深厚,但他现在似乎完全不会用。”
“继续看着。”王妃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不能有片刻松懈。”
“是。”
莫无辛和梅非在平阳王府好吃好喝地住了一段时间,莫无辛的情况不过是从五六岁的心智变成了七八岁而已。
前方的战况,此时正越演越烈。
西蜀大军势如破竹,已经渐渐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中原领土。北戎和冯傲的军队折损大半,平岭联军也同样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守平阳郡边境。
而二公子容璃在一次大战中被北戎阿穆尔重伤,姜红月派人把他送回了平阳城。
容璃归来,平阳王府内一片忙乱。原本盯着梅非和莫无辛的耳目也少了许多。
94、九十四章 容璃归来
“微醺, 三师兄的情况怎么样了?”
梅非见微醺进了门, 连忙上前询问。
微醺摇了摇头。“他失了很多血,还未醒。”
“我要去看他。”
微醺一把拉住梅非。“他现在还没醒。等他醒来,我再来叫你。”
莫无辛做无辜状, 看看两人。
“我也要去。”
梅非一呆。“你去做什么?”
“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微醺与梅非对视一眼,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梅非的凤眼朝他狠狠一瞪。“莫无辛,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儿!演上瘾了是吧?”
莫无辛无比纯真地眨了眨眼。
“姐姐真凶。”
梅非咬牙。“你还装?”
微醺也有些无奈。“大公子。桃二已经进了府。上官公子也来了。”
莫无辛咳了咳, 竖起身子, 顺了顺头发,这才慢吞吞地恢复了一脸标准的慵懒样儿。
“那些盯着咱们的人,都处理好了么?”
“已经处理好了。”
“好, 叫他们准备准备, 今晚就行动。”
“不成。”梅非心慌意乱。“我不放心三师兄。”
莫无辛长眉一挑。“难道你打算不走了,留下守着他?”
梅非语塞。
“就算你想, 也不行。”莫无辛拉过她来, 动作之间留了几分小心。“你现在可是我孩儿的娘,不能有半分闪失。”
“小非,他没有生命危险。”微醺也有些着急。“现在要是不走,等容璃醒来,平阳王一定又会加紧对我们的监视。”
“……好罢。不过走之前, 我还想看看他。”
“好,我替你安排。”
微醺向他们点点头,又出得门去。
“梅儿。”莫无辛微微一笑。“你这么关心他, 真叫我吃味。”
梅非躺在他怀里,他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摩挲。
“不过一想到我们的小小桃儿就要出生,我便释怀了。”
莫无辛从来就没傻。
在微醺使用血玲珑之后的第二天,他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他在梅非的手心里写下了两个字。“伪装。”
伪装,是为了拖延时间。
莫无辛有十大暗卫,从桃一到桃十。其中桃二被安排在平阳。只要能与桃二接上头,便有可能逃出去。
通过微醺,他早已跟桃二联系上,并让他趁机潜入了王府。
至于草包容瑜带出去的信息,则是意外的收获。
所以梅非与微醺交换的那个复杂的眼神,其中的意义是:这家伙还真爱演。
“无辛,你小时候难道真是那个样子?”梅非想起他装小孩儿装得乐此不疲的样子,打了个寒颤。
“不是。”莫无辛摇摇头。“我小时候可稳重得很。”他唇角一勾,在她脸上吻了吻。“我演得不错罢?”
“好得很!”梅非白了他一眼。“简直是本色出演。”
“梅儿也很配合。”他眯了眯眼。“梅儿,我们这次出去之后,去哪儿生活?”
梅非想了想。“要不然,我们先跟大师兄去月氏。等天下安定之后再回越州。”
莫无辛看着她,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
“我原以为你一定放心不下连隐,要去前线看他呢。”莫无辛舒展了眉眼。
梅非笑了一声。
“阿隐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需要我保护的人了。我去他身边,也只是累赘罢了。至于你——”梅非转了转眼珠子。“你是我孩儿的爹,当然得跟我一起。”
“是。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莫无辛轻笑出声,把她紧紧地揽进怀中。
“无辛。”
“嗯?”
“你有没有想过,微醺要怎么办?”
“他不会呆在平阳了。随他去罢。”
莫无辛并不知道他在昏迷的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梅非思量了一阵子,还是决定了不告诉他。
关于微醺的心思,关于当年中毒的真相,都让他们湮没在过去罢。
“就是这儿了。”
微醺领着梅非来到一间房,在门口敲了敲。
一位侍女来开了门。“微醺公子?”
“我们来看看三公子。”微醺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罢。”
平阳王三个儿子,一个不知道去了哪儿,一个昏迷在床,还有一个倍受宠爱的,便是微醺。他的面子,任谁也要卖。
侍女们只迟疑了一下子,便应声退了下去。
“进去罢。”微醺朝她点点头。“我在外面看着。”
梅非放轻了脚步,缓缓地走了进去。
这房间的家具简单大气,墙壁上挂着几幅泼墨山水,房内的帐幕用的是藕荷色暗镶金线的云纹织锦,案上置了一把七弦古琴,一柄碧玉如意。容璃和姜红月成婚之后,在王府外另建了宅院。这里,应该是他婚前所住的卧房了。
房内燃了助伤口愈合的沈香,点了一盏灯。适时天色已黑,这盏灯火并不算明亮,倒让整个房间朦胧如梦境。
她小心翼翼地上前将床帐撩开半幅,系上缎带。
容璃闭着眼。浓密乌黑的睫毛覆盖在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上,时不时颤抖两下。他的上身裹着厚厚的纱布,将呼吸的起伏也掩了下去。
在她的记忆中,三师兄总是清冷的,偶尔会有柔和的笑,这笑意也从未将清冷彻底掩盖。他微笑的时候,柳叶般的长眸会微微地阖起来,遮住里头的光彩。
他总是淡定的,从容不迫的。仿佛无论什么样的事也无法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容璃。
不安,甚至有些脆弱。他虽然躺在这里,意识却像漂流在万里之外的海洋,沉沉浮浮,找不到回来的路。
“容师兄。”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坐到他身边的床沿上。
容璃的眼睫动了动,竟然微微地张开了眼。
“容师兄,你醒了?”梅非有些惊讶。“我去叫人过来。”
“不……”他的声音很轻,手抬了抬,像要拉住她的衣角。
梅非连忙又坐下。“容师兄,感觉好些了么?”
容璃微微点头,漆黑的眼瞳盯着她,一瞬不眨。
“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你。”
梅非窘迫地低下头。“我就知道你已经猜到我没死了。”
容璃的唇角微微地翘了翘。“我知道。”他朝她身后看了看。“你一个人?”
梅非点点头。容璃的眉心微蹙。
梅非立刻反应了过来。“无辛他也在。我们这段时间都住在平阳王府。”
容璃有些疑惑。“为什么?”
梅非将这段时间的经历简略地讲了讲。“我们打算今晚就离开,临行之前,我想来见你一面,所以……”
容璃微点头。“尽快离开。”
“容师兄,”梅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对不起。阿隐的事情——”
容璃摇了摇头。
“为何——不早些——”
梅非咬了咬唇。“对不起。”
容璃没有说话,像是在积蓄力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小六他不一样了。”
梅非瞧着他的神情,渐渐觉得从前的那个淡定自如的容师兄又回来了。
“师兄,我曾随他一同去天生取神剑,确实看到了神龙显圣的异象。”她低下头,犹豫了一下子。“虽然这么说有些荒诞——”
“我信。”
她抬起眼看他。
“我信。”容璃点点头。“我在战场上见过他。”
“容师兄,也许-也许这是天意。”也许这样说会叫他难过,但梅非已没有时间磨蹭下去。“我知道你并不是野心勃勃的人。为何不——”
容璃摇摇头,转过眼来静静地看她。
“我已是骑虎难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虚弱。
梅非觉得自己是个冷心肠的人。容师兄都已经伤成这样,她竟然还说这样的话。
“平岭联军——不是我一个人的。”他闭上眼,似有些乏力。“现在这样也好,至少不必跟自己的手足兄弟兵刃相见。”
“师兄……”梅非的鼻内一酸。“我错了。不该说这些话。你什么也不要想了,好好养伤。”
“还有一件事。”容璃睁开眼。“二师兄——可能死了。”
梅非睁大了眼,心跳快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怎么会……”
容璃转开眼,看向纱帐上扣着的玉蚕。“我们在蕲州的时候遇上,用了箭阵。听探子说,穆澈中了流矢,后来就失了踪迹,多半是已死在战场上了。那场仗我们双方都损失惨重,根本没办法从那么多尸首里找到他的。”
他说得平静,声音却掩不住地颤抖。
“雪卿他也受了不少的伤。如今我们几个师兄弟,在这场战争里死的死,伤的伤。小五,你和莫公子,远远地离开中原,等战事过了再回来。至少——至少还能保全你一个。”
梅非呜咽了一声。
“师兄,你放心。我会躲得远远的,但你也一定要活着。”
容璃微微一笑,正似梨花盛放,美景流芳。
“你当师兄的武功是徒有虚名么?我不会那么容易死。”
“那你还伤成这样?”梅非抹了抹眼泪。
容璃看着她,并不言语。“别哭。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她朝屋外看了看。
“快走罢。”他阖了眼。“我会拖住父王和母妃。”
梅非推开门,惊动了靠在门外的微醺。
“怎么样?”
“师兄他醒了。”梅非叹了口气。“我们走罢。”
侍女们听说了容璃清醒了过来,连忙急急忙忙地奔了进去,又分了两个人分别去请王爷和王妃。
梅非和微醺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选了条僻静地小路离开。刚走了一小段,却见前方一名戎装男子匆匆而来。
“微醺公子?”他看见微醺,停住了脚。“听说将军醒了?”
“对。”微醺点了点头。
梅非却认得这人,正是容璃麾下的那名姓陈的副尉,清秀脸庞上那一块黑色胎记尤其引人注目。
“真是太好了。”陈副尉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我去看看。”
“陈副尉,你先别急,现在那儿人多,王爷和王妃都在呢。”梅非连忙拉住他问道。“将军是怎么受伤的?”
陈副尉狐疑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
梅非这才想起,之前见他的时候易了容,他应该还不认识自己。
“这位是二公子的师妹。”微醺简单地介绍。
“对,我刚刚见过师兄,他提到是一位姓陈的副尉送他回来的,我看你这一身戎装,应该不会错了。”
“原来如此。”陈副尉释然一笑。“得罪了。将军他是与阿穆尔单挑的时候受的伤。”
“单挑?”梅非有些不可思议。“他身为一军之首,怎么能跟人单挑?”
“我们也都加以劝阻,但不知道将军为何一定要上场。”陈副尉叹了口气。“之前我们的箭阵射死了冯傲的四皇子穆澈,这阿穆尔是为了给穆澈报仇,这才提出要与将军单挑。看着就不怀好意,将军却应了他的挑战。”
梅非摇了摇头。“难怪了。容师兄的武功并不适合近身相搏,再加上阿穆尔都使的蛮劲,又无内力。”
“正是如此。”
“好了,陈副尉,你先去罢。我和微醺公子都回去了。”
“好。”陈副尉拱手道别。
95、九十五章 秋色微醺
梅非和微醺回到莫无辛房间里的时候, 上官久和莫无辛已经准备好了一切东西。房间里还有一名看上去瘦小灵活的黑衣男子。
“这是桃二。”莫无辛向梅非介绍了他。“他的轻功很厉害, 善于模仿。”
桃二恭恭敬敬地朝梅非行了礼。“夫人。”
梅非有些窘,朝莫无辛瞪了瞪,意思是谁让你叫他这么唤的?
莫无辛挑了挑眉, 一派无辜。
“桃二,前途无量啊。”莫无辛往他肩上拍了拍。“真是会察言观色。”
桃二摸了摸后脑勺, 嘿嘿一笑。
“多谢主子夸赞。”
“现在正是最好时机。”微醺道:“二公子已经醒来,王爷和王妃都过去瞧了。我们趁机走罢。”
“好。”上官久拿出几个□□。“你们先易了容, 待会儿咱们光明正大地从门口出去。”
梅非有些疑惑。“从门口走?就算是易了容, 陌生人进出,那也会被守门的将士盘问的。”
上官久似已胸有成竹。“小五,你就放心罢。”
梅非一转头, 正好对上一张容谦的脸, 吓了一大跳。
“你你——”
“梅儿,这是桃二。”莫无辛笑了一声。“如何, 神态动作, 无不相似罢?”
梅非左看右看,大为惊叹。
“梅姑娘,在王府住得可好?”桃二一清嗓子,朝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嗓音,那举手投足的调调, 惟妙惟肖。
“太像了……”梅非张大了嘴。“无辛,你身边可都是能人啊。”
“我这十个暗卫,可是各有本事。”莫无辛微微一笑。“以后你便会知道。现在还是快些戴上面具换好衣服罢。平阳王现在还在容璃的房间里, 若等他出来,怕是会被拆穿。”
桃二装作平阳王;上官久,莫无辛和梅非则易容成侍卫和丫鬟,微醺不用易容,他原本可以自由来去王府。
几人大摇大摆地朝王府门口走。
刚走到门口,守门的侍卫长立刻收戈行礼。“王爷。”
桃二装模作样地摆摆手。“好了。好好看着,这些日子府中人来人往的,都得好生盘查。”
“是!”
桃二点点头,带着微醺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待他们走出一段路后,侍卫长身边的一个小侍卫凑上前:“头儿,你说这都快宵禁了,二公子还没醒,王爷带着微醺公子是要去哪儿啊?”
侍卫长朝他一瞪。“这王爷的事,是我们能管的么?做好你自己的事!”
小侍卫呐呐地缩回了头。
“是。属下就是看着跟着王爷的那几个丫鬟侍卫挺面生,所以——”
侍卫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仔细想了想。“你赶紧去汇报王妃,就说王爷出了府。”
“是!”
梅非一行人出了王府,桃二便立刻取了易容,带着几人在大街小巷内穿行了很久,来到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客栈前。
“为何我们不尽快出城?”梅非有些疑惑。“夜长梦多啊。”
“你当我们真能就这么出了城?”莫无辛替她释疑。“刚刚能瞒过王府的守卫,使我们运气好。那些守卫也不傻,他们很快会发现不对劲。平阳王一旦发现我们脱逃,便会找追兵出城。平阳城外一片旷野,根本无处藏身。所以我们不如等平阳王派人出城寻找之后,明日再出城去。”
“可平阳王难道就想不到我们可能没出城?”
“夫人,我们已经让人易容成微醺公子和王爷的样子出了城。平阳王只要到守门的将士那儿一盘问,一定会以为我们已经连夜出城。”桃二笑嘻嘻地向梅非解释。
“太厉害了。”梅非肃然起敬。“不过你们从哪儿找了这么多帮手?”
“这次来的可不止我和桃二。”上官久朝梅非神秘地眨眨眼,又瞥了莫无辛一眼。“你们一定想不到。”
“还有谁?”
“待会儿进去了就知道。”
桃二飞身离开,回了平阳王府探查动向。而上官久则带着三人进了客栈。
在客栈二楼的房间里,梅非和莫无辛意外地见到了与上官久同来的清槐夫人和孙秀禾。
“无辛,小非!”清槐夫人见他们两人进屋,连忙迎了过来。“你们没事罢?阿久他们从天山回来,却不见了你们的下落。可把我担心坏了。”
“夫人,我们都没事。”梅非朝她笑笑,又朝莫无辛瞥了一眼。
莫无辛还是有些不自在,别开眼没有回答。
孙秀禾点点头。“微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血玲珑藏在王府了?为何不告诉为师?”
微醺垂了眼。“师父,徒儿担心你听说了会直接跑到王府盗宝,所以——”
“你倒是了解他。”清槐夫人笑着说。“要是他知道,一定直接去拿了。”
孙秀禾抚了抚胡须,动作居然有些青涩生硬。
“无辛,小非,你们先跟清槐聊聊。微醺,为师有话要问你。”
“是。”
微醺跟孙秀禾到了旁边的屋子,清槐夫人拉了梅非坐下。莫无辛和上官久坐在另一边,看着她们聊天。
“夫人,清晏她怎么样了?”
清槐夫人瞟了上官久一眼。“这个可要问阿久。清晏的情况,他可是比我知道得多。”
“哦?”梅非听出这别有用意,立刻笑眯眯地转向上官久。“大师兄?”
上官久咳了咳,掩下窘迫。
“清晏她只是受了些擦伤。我们被冲到右边的水道,你猜是通向哪儿的?就在天山脚底下,我们进山时还看见的那条小溪。”
“大师兄,我是想问,夫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梅非一点儿也没放过他的意思。
上官久无奈地揪了揪胡子。“你们这——唉,我和清晏能有什么?”
他一抬眼,发现三双眼睛都兴致勃勃地盯着他看,大有不让他说出来绝不罢休的势头。
“哎,无辛,你怎么也跟着起哄。”
莫无辛勾着唇,瞟了梅非一眼。
“小梅子想知道的,我自然也有兴趣。”
上官久抖了抖。“你们两个,啧啧,真是拿肉麻当有趣。”
清槐夫人在一旁,笑得很是欣慰。
“大师兄,你就别躲了。”梅非很不满。“反正我们马上就会去月氏,到时候直接问清晏。”
“别别。”上官久懊恼地把胡子一抓,谁知道没收住力气,竟然被他抓下了一大把胡子,疼得直呲牙。“你去问她,倒真显得我们有什么了。其实我们也就是惺惺作态的朋友,平日里一起讨论讨论诗词歌赋之类的。难道我还不能有个朋友?”
众人已经直接在脑中进行了“上官久式成语转化”,自动将那个“惺惺作态”转换成了“惺惺相惜” 。
“原来如此。当年,我跟无辛也是朋友来着。”梅非朝莫无辛丢了个眼色。
莫无辛立刻接了翎子。“正是。这朋友到心上人,不过一步而已。”
上官久一脸有话说不出的懊恼。
“我想起来还有些事情要做,先走了啊。”
说完了,他便灰溜溜地出了门。
待他出门之后,三人皆笑出声来。
“你们这么调侃阿久,他只好躲了。”清槐夫人笑着摇摇头。
“夫人有所不知。”梅非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些。“若师兄他真能跟清晏在一起,对于两个人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清槐夫人点点头。“这两个孩子都受过情伤,难得又投合。小非,听你的意思,你们打算跟我们一同回月氏?”她目露期待。
梅非点点头,与莫无辛相视而笑。
“夫人,我们打算去月氏生活一段时间,等到战事结束再回中原。”
梅非朝清槐夫人眨眨眼。
“夫人,还有件事,我们要请求您的同意。”
“什么?”
梅非推了推莫无辛的手臂。莫无辛这才清了清嗓子,看了清槐夫人一眼,又别开眼去。
“我们打算在月氏成婚。所以……”
清槐夫人欢喜得握紧了自己的手。“太好了。”
“还有件事。”梅非垂下眼,右手抚上自己的小腹。“请夫人不要见怪。”
“小非,有什么事你就直说罢。”清槐夫人拉过她的手,眼眶湿润。“我怎么会怪?我最感激的就是你。”
梅非勾着唇,与莫无辛对视了一眼,这才望着清槐夫人的眼。
“夫人,我已经有了身孕。”
清槐夫人睁大了眼,下意识地看向无辛,又转向梅非,手不住地颤抖。
“真是——太好了。”她忽然低下头,眼泪流了出来,递到梅非的手上。“小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是委屈了你。”
“夫人,我一点儿也不委屈。”梅非的眼眶也有些发热。“您这样,我也想哭了。”
清槐夫人摇头,擦去了泪。“不行,你可不能难受。我想想,得准备些什么东西……你太瘦了,等回了月氏,我一定得替你好好补补。还有小孩儿的衣服……”
梅非笑了一声。“现在准备这个也太早了点儿吧?”
“一点儿也不早。我生无辛的时候,可是很早就准备了。”清槐夫人喜气洋洋。“那时候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我便全准备上了。”
莫无辛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免也有些动容。
“夫人,阿隐的手臂治好了么?”
“放心罢。他的手臂已经被我治好了。”清槐夫人拍拍她的手。“这孩子可真是不一般。我看过他穿那身宝甲的样子,就跟天神下凡似的。”
“这样我便放心了。”梅非舒了一口气。“夫人,还有件事,想请您帮忙。”
“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帮忙不帮忙的说法?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听说北都的二皇子穆澈在战场上中箭失了踪……”
“这件事我也听闻了。”清槐夫人沉吟了一刻。“阿久他已经让人去打听了。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梅非点了点头,稍微宽了心。
“对了,那个容瑜怎么样了?”
“我告诉他阿久去了北戎,本想叫他知难而退回平阳。谁知道他欢天喜地地又上路往北,大概是去了北戎。”清槐想到此人,还颇有些无奈。“这孩子也是个实心眼儿,”
梅非顿时有些负疚。
“他不会武功,去北戎那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事。好歹他也是容师兄的大哥……”
“小梅子,你大可放心。”莫无辛微微一笑。“俗话说,傻人有傻福。你看他从平阳到月氏,不也顺顺利利的?”
“这倒也是。也许他总能险处逢生。”
众人休息了一段时间,便听得桃二的汇报。说是平阳王已经派了一队骑兵出城。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几人乔装混在出城的人中,顺利地出了城。待到平阳王得到骑兵并无所获的消息反应过来下令封锁城门之时,他们已经一人一骑,策马奔腾在平阳城郊外数十里外。
确定不会被追上之后,他们勒紧缰绳,停下了马儿。
孙秀禾向诸位告别,说是准备四处游历,顺便也收拾收拾天水门留下的残局。
而微醺也表示要跟随孙秀禾,与他们就此告别。
微醺的这个决定,不仅让莫无辛,更让梅非惊讶。她原以为好不容易救出了莫无辛,微醺是无论如何也想要跟随在他身旁的。可现在他却想要离开。
“微醺,你——不跟我们一起么?”
微醺凝望着她和莫无辛,缓缓地摇了摇头。
满地的红枫落叶,被马蹄踏成暗红的灰泥。泥土的腥味混合着青草汁和红枫的淡香,揉成一股独特的气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
一直过了许多年,梅非都还记得那种甜丝丝却叫人闻了惆怅的味道,就像是枫叶酒。
在这个深秋的早晨,微醺的脸白得透明,像在山中小溪里经年累月冲刷过的鹅卵石,晶莹剔透,仿佛藏了一汪冰水。
“小非。大公子。”他微微一笑,那一汪冰水便漾出一丝波纹。“后会有期。”
96、九十六章 光耀太平
这一场复国之战, 一直打了六年。
到第三年的时候, 平阳军倒戈,向西蜀大夏军投诚,与岭南决裂。
红月将军选择与自家夫君一边, 将自己一手带出的红月军和平阳军一同归到了连氏阵营。从此,大夏军的实力更强, 天定君王之说蔓延到了每个角落。
北都与岭南军中一片恐慌。
岭南不堪与敌,退居岭南郡一隅, 严防死守。第四年, 北戎第一猛将阿穆尔与北都拓元将军相继战死,联军士气大挫,不过苦苦顽抗。一年之后, 奄奄一息的北戎军求和, 发誓五十年内不再踏入中原一步,退回了北戎。北都被攻破, 冯傲在□□宫自刎而亡, 皇子皇女,嫔妃宫女皆成阶下之囚。一干党羽尽数剿灭,一个不留。
□□宫再一次迎来一场血雨腥风。
第六年春,连隐登基为帝,重改国号为夏, 年号光耀。
夏耀帝连隐将□□宫重新改为太平宫,重整朝纲。那些忠良耿直的文臣和在战争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武将受到重用,迅速成长为新帝的左膀右臂。
而在光复之战中起到极大作用的西蜀王莫齐和西蜀世子莫无忧, 分别被封为护国亲王和护国将军,赐下北都府邸。平阳世子容璃被封右相,红月将军被封镇北大将军,与容璃同样留守北都。
同时,夏耀帝宣布与月氏国建立友邦之好,促进两国交往,共荣共生。
光耀元年秋,莫无忧带领五万大夏军逼近岭南,也不动作。一个月后,岭南表示臣服。岭南王姜惊鸿灰头土脸地去了北都,向夏耀帝俯首称臣。
夏耀帝赐了镇南大将军的封号,将他遣送回岭南。
至此,天下初定。
天下平定之后,群臣开始“关怀”起耀帝的后宫空虚问题。
夏耀帝已年近三旬, 非但没有立后,连个嫔妃美人都没有。臣子们都道是新帝卧薪尝胆,为了复国无心成婚。然他毕竟是连氏独脉,如今四方平定,连氏子息传承便又成了重中之重。
夏耀帝对此不置可否,但凡此类谏劝他选妃立后的折子,往往只批得“已阅”两个字。
群臣惶惶,又见新帝与容右相和刑部方尚书过从甚密,皆以为新帝有龙阳之好。礼部尚书顾泓则与一干忠心耿耿的老臣子们一合计,索性在大殿之上拼死力谏,称后宫不可一日无妃,新帝不可一日无后。
耀帝摆了摆手。“朕自有主意。”
说完便堂而皇之地休朝,留得一干老臣跪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所幸没过多久,听闻耀帝从宫外接得一名女子,安置在坤仪殿。
坤仪殿,那是历代皇后住的地方。顾尚书等人大大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那女子身份如何,但新帝并非好龙阳断袖之风,便解了他们心头的一个大结。
太平宫内,永康殿。
一名藕荷色宫装的女子站在殿前,一双凤眸沾染了愁绪,往殿内望了又望。
正是梅非。
较之六年前,她更丰润了些,削尖的下巴如今是圆滑的鹅蛋型,脸庞白皙红润,离了少女时的娇俏青涩,倒是多了几分动人韵致。
“二师兄……”
她轻叹一声。身旁的侍女忙上前:“夫人,可要进去看看?”
“也好。”
殿前的两名守卫反应很快,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礼。
待她走出好一段儿,守卫乙疑惑地问向守卫甲。“大哥,咱们就这么放她进去?”
守卫甲一脸不屑。“所以说你笨,你还不承认。你可知道她是谁?”
“谁?”
守卫甲恨铁不成钢。“她穿的衣服可不是一般宫女能穿的。谁不知道这后宫里没有嫔妃娘娘,她一定就是前些日子陛下从宫外带回来的那位夫人。”
守卫乙恍然大悟。“大哥果然英明。我听说这位夫人可是住在坤仪殿的。”
“所以说啊,她说不准就是将来的皇后娘娘。咱们不恭敬着点儿,难道还等着将来后悔吗?”
守卫乙连连点头。“跟着大哥果然没错。”
梅非到内殿转了一圈,去了小厨房。
推开房门,那些陈设一如既往。当时穆澈用来烧鸡的大锅,还有装着女儿红的酒坛,依然摆放在原处,落上了一层灰。
当年穆澈失踪,上官久动用月氏之力相寻,却愣是没有查到他的一丝踪迹。到了如今,梅非自己心里也清楚得很,穆澈生还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然而重返故地,她心中却不能不感慨。太平宫两次易主,连氏重获江山的同时,也让太多人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事物。
回到坤仪殿的时候,连隐已经在里面等了许久。
他坐在榻上,随意地翻着书,金黄色龙袍的映衬下,是日益成熟英挺的气度。那双桃花眼下的泪痣,已从殷红专为暗红色。
“回来了?”听得梅非进门,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梅非身旁跟着的宫女们纷纷慌乱地下跪行礼。“奴婢拜见陛下。”
梅非愣了愣,看看周围跪了一片,正努力回想应该怎么行礼怎么说话,连隐却已抢先一步到她面前。“姐姐。”
这声呼唤,缓解了她的无措。
“你们先退下去罢。”
连隐摆了摆手,宫女们鱼贯而出,没忘了关好门。
梅非松了一口气。“阿隐,这儿我真是不习惯。”
连隐拉她坐下。“会慢慢习惯的。”
“罢了罢了。”梅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还是早些回越州去。在这儿我浑身不自在。还有小桃儿小果儿,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无辛他只会把孩子宠上天。”
连隐的唇角抿了抿。
“姐姐刚刚去了哪儿?”
“我去了二师兄的永康殿。”说到这个,她来了精神。
见连隐神色有些不豫,她连忙改口。“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了。你知道么,从前我还到他的厨房里找过东西吃。结果发现他在做烧鸡!”
她想到那时的情形,笑得合不拢嘴。
“你能想象么?就二师兄那个冰山样儿,居然自己做烧鸡?!”
连隐笑了一声。“结果被你偷吃了?”
“没有,我被他逮了个正着。”梅非眯着眼。“我们两个一起吃鸡喝酒,别提多痛快了。”
说着说着,她又叹了口气。
连隐端详着她的神情。“姐姐,都这么多年了,你就别想了。”
梅非点着头。“我也知道。不是今儿个去逛了逛永康殿,勾起了这情绪?不过阿隐,这儿真是冷清。以后你娶了妃子皇后,可得多生些孩子,否则这么大的地儿都没人,渗得慌。”
连隐垂下眸。“姐姐,我记得你从前说过,只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就好了。”
“怎么,阿隐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梅非戏谑地瞧他。“什么时候带给姐姐看看?”
连隐摇了摇头,轻笑一声。
“若是这一辈子也没有喜欢的人,那又该怎么办?”
梅非敛去了笑容,眉间轻蹙。
“阿隐,你看看周围的这一切。”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窗边。
窗外是层层叠叠的宫门檐角,大红色的墙壁如同一片片红色的海浪。
“这些年你的付出已经得到了回报。所有本应属于你的,现在都已回到了你手中。”她望着窗外的天空不时掠过的几只雀鸟,抿唇一笑。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你注定了要做乱世英雄,做创世之王。如今你已经做到了。”梅非转向他,凝视着他的侧脸。“天下虽然平定,但四处还有隐患重重。我知道你已经有了主意,但除了这些之外,我更希望你能幸福。”
“娶一个相爱的女人,跟她生几个孩子,享受天伦之乐。这对于你来说也许比普通人更不容易。”梅非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怜惜。“但我希望你快乐。”
“姐姐!”连隐忽然转过脸,抓住她的手臂,俊美的脸庞涌上一丝急迫。“如果你希望我快乐,就留下来罢。”
梅非惊讶地睁大了眼。
“姐姐,做我的皇后。这一世,我都只要你一个人。如果你放不下小桃儿小果儿,可以把他们接到宫里来一起住。”他的语调急切,似乎害怕听到她的回答。
“阿隐,你犯糊涂了?”梅非往他头上敲了敲。“你姐姐我可是有夫之妇。当心被你姐夫听到了,他一气之下冲到太平宫抢人来了。”
连隐负气扭过头去,闷闷地说:“他抢不过我。”
也只有在她面前,连隐才会偶尔表现出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梅非有些好笑。“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还叫鸟儿么?要是把我放在这深宫里,怕是过不了多久我就得郁郁而终。阿隐,你明知故问。”
连隐勉强地笑了笑。
“姐姐要我怎么办?”
“我留心过了,北都有不少好女儿。阿隐,有空的时候你也出宫去逛逛,说不定能遇上合你心意的姑娘?老这么闷在宫里,哪能找到娘子?”
“姐姐这话说得跟那帮子迂人越来越像了。”连隐垂了头,双肘撑在窗台上,龙袍上张牙舞爪的龙趴在朱漆上,显得有些懒散。
“你说我迂腐?”梅非很有些不服气。“我只是担心你——”
“我明白的。”连隐打断了她的话。
连氏只剩下他一个,子息的传承不能在他这里折断。
若是断了,争下这江山又有什么意义?失去了自己唯一爱着的人,换来的若是无意义,叫他情何以堪?
这个循环的僵局,没有破解的方法。
他在心里苦笑几声。是不是早在他决心要收复江山的那一刻,所有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他留不住她。就算有了天下,就算大权在握,他依然留不住她。这是他这一世最深刻的悲哀。
这一辈子,他总是依她的。这一次也是一样。
“阿隐,冯傲的那些嫔妃皇子们,你打算怎么办?”梅非忽然想到这件事上。
“我早知道姐姐要问。”连隐已经收拾了脸上的伤情,又是容光焕发的光耀之帝。“依姐姐之见,应当如何?”
梅非瞧了他一眼。“不如饶了他们的命罢。”
“当年冯傲斩草未能除根,才叫我有了复国之机。姐姐不担心他们会成为心腹之患?”连隐微微一笑。
梅非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你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杀他们,一定是心中有了计较。既然你敢放虎归山,便一定有杜绝后患的把握。”
连隐欣悦地笑了一声。“姐姐果然了解我。”
“别忘了,我们可是师出同门。”梅非朝他挤挤眼。“你把西蜀王和容师兄他们留在北都,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连隐微愣,垂下眸。“三大郡王割据一方,终成大患。”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梅非叹了口气。“你是对的。不过——好歹给他们留条后路。”
“放心,他们终究是功臣。”
“阿隐,我想等容师兄和红月的孩儿满月宴之后便启程回越州。”
“好罢。我知道你放不下莫公子和小桃儿小果儿。”连隐点点头,神情淡然。“姐姐,常来看看我罢。”
“一定。我还想带小桃儿小果儿来给容师兄和方师兄他们瞧瞧呢。”
梅非出宫,出得十分低调。
她只骑了一匹枣红母马,优哉游哉。
马儿咯噔咯噔地迈着小碎步刚一出宫门,脖子上一紧就给停了下来。它委屈的大眼中只瞧见前方一名身着素衣的男子,身下一匹纯黑色的俊俏公马,浑身皮毛油亮发光。
马儿羞涩地垂了头,装作不经意地送去一个媚眼,却听得自己的主人惊讶地问了一声。
“你怎么来了?”
那男子轻笑一声,燕子眸闪亮无比,胜过了身下黑马那油亮的皮毛。素衣上几朵粉桃吐蕊,外加三两桃枝,随意极了。
“我正在琢磨着要不要冲进去抢人。”
“臭桃子。”虽然是骂他,马儿却明显地感觉到主人心情愉悦,甚至身子也有些颤颤。“你这么跑来,那两个小霸王怎么办?”
“不是有娘在么?还有大师兄他们。”那男子笑得极痞。“我只关心我家娘子,万一被人抢了去可怎么办。”
两人已经走近,男子掉转了马头,两马齐头并进,距离不过一尺远。
枣红马儿又朝黑马瞄了瞄。这神情,这身段,真是个良马。
黑马似感觉到它的注视,不屑地扬了扬脖子,打了个响鼻。
“娘子,咱们该回家了罢。”
“我们不正往家走?”
“这两小霸王实在叫为夫头疼。不然我们再要个女儿。”
“好。”
“你同意了?那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个地方——”
“你这色心不改的!”
“嘶——娘子你下手真重……”
……
夕阳下,两人两马的背影,一会儿纠缠,一会儿分开些许。
到最后,终究扭成一团,消失在北都厚重的城门外。
光耀元年初冬,新帝下令将冯傲一干亲眷,无论男女,流放至大夏月氏的边境为奴,再不可重返中原。
光耀一年春,新帝宣旨采选秀女,充实后宫。
光耀五年秋,新帝取消郡王制,改用州官制代替。至此,大夏国郡王分治一方的传统彻底终结。
光耀六年,大夏国迎来欣欣向荣的太平盛世。这段在史书上鼎鼎有名的“耀文盛世”一直维持了足足两百八十六年。作为这段盛世的开端,夏耀帝连隐被誉为与开国皇帝夏武帝齐名的天定君王,倍受推崇。
他一生八十九载,后宫嫔妃约四十人,共育有五位皇子,六位公主。
终生未立帝后。
97、九十七章 桃花美人(大结局)
越州城西的鉴青大街上, 有一间典雅华丽的“桃花醉”。
“桃花醉”的对面, 是一爿妖娆动人的“美人笑”。
桃花醉和美人笑,经历了数年的烽火硝烟后,依然静悄悄地矗立在越州城内, 还有越来越繁盛的趋势。
都说是太平时节已至,哪儿缺得了美酒和美人?
桃花醉的琉璃灯, 映衬着美人笑的大红招牌,像掩在团扇后至俗至雅的美人笑靥, 娇媚妖娆, 叫人不知不觉间迷失了心智,自甘沉溺。
整个越州城的人都知道,这两家店的主人, 是一对夫妻。
“若不是没了出路, 俺也不会把自家的女儿卖进到这种地方来。”衣着破旧的曲老汉儿牵着一个七八岁怯生生的小姑娘,满脸的褶子打成了结。“桃蕊姑娘, 就请行行好, 收了她罢。”
桃蕊一身粉色,娇嫩得像朵初绽的花苞,脸上的神情却凶悍得很。
“怎么说话的?什么叫这种地方?咱们桃花醉也不是谁都能进得了的!”
曲老汉儿哪儿见识过这种悍妇?一时之间,惶恐地连声道歉。“是老头儿嘴笨!桃蕊姑娘,俺这女儿生得模样好, 一定能出落成标致的姑娘,
桃蕊瞪了他一眼,往躲在他背后的小姑娘看去。
曲老汉儿赶忙把小姑娘拽出来, 朝她面前推。“瞧瞧,您瞧瞧。”
“的确长得不错。不过收不收她,还得咱们老板说了算。”
“是,是。”曲老汉儿满脸堆笑。“多谢桃蕊姑娘。”
桃蕊领着小姑娘进了桃花醉的内院的三层小楼,上了三楼,在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前敲了敲。
“进来。”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里头百无聊赖地坐着一名手持羽扇的紫衣女子,虽算不得明艳,却也有一派风流婉转的媚姿。
“老板,这小姑娘你看如何?”
女子瞄了几眼。“还不错,留下吧。给个十两就好。”
桃蕊点了点头。“好。”
她出了门,叫人把小姑娘带安置,又让账房支了十两银子给那曲老汉儿,签字画押。曲老汉儿拿了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桃蕊又回了之前那房间。
“老板,都处理好了。”
“行。”紫衣女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桃十,你说你家主子和夫人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桃蕊咳了咳。“商姐姐,我现在叫桃蕊了。主子改的名字。”
“好好好,桃蕊,你说他们到底是去了哪儿?”紫衣女子一脸郁郁。“上次莫名奇妙留书出走,说是回了越凤看她师父。上上次更厉害,去了北都皇宫里。还有上上上次——”
桃蕊转了转眼珠子。“商姐姐,与其想他们去了哪儿,不如想想以后如何阻止他们逃掉。”
“有道理!”
紫衣女子恍然大悟。“老是叫他们就这么跑掉,害得我和久大哥一边儿要帮着看店,一边儿还得照顾那几个小毛孩子。我的小音也就算了,他们那两个小子简直就是魔头!”
桃蕊淡定地答。“还得先下手为强。”
紫衣女子眯着眼,邪恶地笑了两声。
“下什么手哪?”清朗的女声从门外刚刚传到,人已经迈进了门。凤眸潋滟,玉面粉腮。
“谢天谢地,你总算是来了。”紫衣女子立刻蹦起来,朝她奔去。“小非,你们也太不厚道了,到处游山玩水,把我们留下来看店带小孩儿?”
梅非眨了眨眼。“清晏,当初不是你说桃花醉有意思,主动请缨要来看店么?”
商清晏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我那是失策了。”
“桃十,清晏她管得怎么样?”
桃蕊恭敬地回答:“夫人,商姐姐她管得很好。”
“这不就行了?”梅非拍拍清晏的手。“我早看出你有这天分。好好干,我看好你哟!”
商清晏黑了脸。“你是故意的吧?”
梅非装作没听见。“对了,这次去平阳,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她从荷包里掏出两个香袋,塞到清晏和桃蕊的手里。“这是平阳靖桥的梨花香包,一人一个啊。”
清晏拿起来看了看,皱着眉头。“你们去了平阳?”
“对啊,我一直惦记着靖桥残雪,这一次便跟无辛一起重温旧地。”梅非的神情很梦幻。“故地重游,感慨万千啊。那位奸商老婆婆居然还在……”
“梅-非!”清晏咬牙切齿。“我们在这儿累死累活,你们游山玩水?!”
“怎么,有什么不对?”梅非做无辜状。“所谓各司其职,各居其位。无辛也说了,人得做自己擅长的事。你看你适合管店,当然就交给你了!再说,我们可不是去游山玩水的。我是去采购枫叶酒料了。”
商清晏天旋地转,深有交损友误终生之感。
桃蕊在心里暗暗点头。终于知道小主子们的无赖痞子样儿是从何而来了。
“莫无辛呢?他在哪儿?”清晏对于跟梅非进行合理化分工的沟通已经彻底绝望。
“他跟大师兄去消遣了。”
“消遣?”清晏疑惑。“什么消遣?”
梅非勾了勾唇。“刚刚你们是不是收了个小姑娘,被一个老头子牵着的那个?”
“是啊。”
“那可不是他的孩子。”梅非忿忿。“恰好被我跟无辛撞上了这么个倒卖人口的人牙子。还不止他一个呢,一共有三四个,拐了好人家的孩儿卖到青楼,或是给大户人家当仆人。真是没天理了。”
“竟然是这样?”清晏和桃蕊的脸上顿时生出懊悔之意。“我们还给了他十两银子。”
“没关系,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被教训了。”梅非得意地笑了笑。“顺便,还替无辛和大师兄他们找找乐子。你也知道,他们两个最近闲得慌。”
“闲的是你家莫无辛。”清晏白了她一眼。“我家久大哥看着美人笑,可一点儿也不轻松。”
“对了,我得回美人笑看看那两个小霸王了。”梅非朝清晏和桃蕊摆摆手。“先走了啊!”
“喂——”
话音刚落,她已经没了人影。
清晏咬牙切齿。
桃蕊叹了口气。“这么看来,夫人的意思是要彻底把这儿交给你了。”
梅非刚进了门,小蜻蜓立刻嚷嚷开了。
“老大回来了!!”
梅非抓了一把香袋给她。“跟大家分分啊。”
小蜻蜓往她身后看了看。“大姐夫呢?”
“待会儿就来。”梅非刚要往里头走,只听见一阵清脆洪亮的欢呼声。
“老大回来了!”
从里院儿里窜出几个人影,还有几个卯足了劲儿往前跑的小身板儿。
小土豆和红椒已经成了婚,手里抱着个小奶娃儿。青椒一手拉了一个,满头大汗。还有两个小小的身影颤巍巍地走着,手拉手,后头跟着清槐夫人。
“娘,我们回来了。”梅非先是朝清槐夫人笑着点点头,才去看那些孩子。
青椒手里拉的两个男娃,大些的六七岁的样子,小些的五六岁。看见了梅非,这两孩子挣脱了青椒的手,往梅非飞扑而来。
“老大!”
梅非原本风和日丽的脸垮了下来。
“叫娘。”
大些的那个眨巴眨巴眼。“老大娘。”
小些的揪着梅非的衣角。“娘老大。”
梅非黑了脸。“莫小桃!莫小果!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
“娘——”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钻进梅非的耳朵里,叫她一下子软了心。
那两个小小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一男一女,男孩儿有三四岁,女孩儿大概两三岁,都生得眉眼如画。
出声的便是那女娃儿。
女娃儿长了一对燕眸,温柔娇怯得很。
梅非连忙把她抱了起来。“小梅儿,想娘了没?”
“想。”女娃儿点点头,往自家娘亲怀里钻。“娘娘亲。”
梅非听得心也要融化了去,往她脸上亲了又亲。
“姨姨。”那男娃儿也出了声,要让她抱。
梅非连忙抱起他,左边一个,右边儿一个,圆满极了。“小音,姨姨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
“谢谢姨姨。”小音乖巧地回答。“姨姨好得令人发指。”
“不对。”小梅儿纠正他。“应该是好得罄竹难书。久伯伯才教过的。”
梅非又一次黑了脸,比之前还要彻底。
“早该想到……早该想到……”
她咬牙切齿。
两个男娃眼巴巴地看着,面露羡慕,又有些不屑。
“妹妹真有心机。”大点儿的莫小桃恨恨地。
“就是。”莫小果也很忿忿不满。“娘偏心。”
梅非整理了心情,把两个小娃娃放下来,这才把小桃儿小果儿揽进怀里。
“娘不在的时候有没有捣蛋?”
小桃儿和小果儿颇有默契地摇摇头。
梅非从袖子里拿出一把精巧未开刃的小匕首,朝他们面前晃了晃。
小桃儿小果儿的眼睛立刻黏在匕首上,一刻也不转开。
“你们说,娘该把这把小匕首给谁?”
小桃儿转了转眼珠子。“娘应该给弟弟,他爱跟人打架,这些天都打过好几回了。他用得着。”
小果儿也不甘示弱。“娘,你该给哥哥。他常上对面偷看别人睡觉,万一被捉了也好用这个逃走。”
两小孩涨红了脸,争得脸红脖子粗。
“你才跟人打架!”
“你才偷看别人睡觉!”
“上回陈家老二抢你糖葫芦,你不也打了?”
“我上对面儿去,哪次没带着你了?”
梅非气昏了头,指着他们直哆嗦。“你们——你们——”
“梅儿,怎么了?”
莫无辛和上官久正进得门来,看见梅非要厥过去的模样,莫无辛连忙去扶她。“是不是这两个小霸王又惹你生气了?”
“爹——”莫小桃和莫小果连忙转移阵地。
“这两个臭小子——跟人打架也就算了,还上桃花醉偷看!”梅非义愤填膺。
莫无辛愕然,随即一笑。“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梅非朝他一瞪。
他咳了咳。“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儿?又惹娘生气!”语气一厉。“罚你们今儿个晚上不许吃饭!”
两小霸王顿时垂头丧气。他们也知道自家爹爹虽然平日里总是笑眯眯,但从来说一不二,尤其是在惹娘亲生气这种原则性问题上。要是把他给惹火了,那可没好果子吃。
“没错,不许吃——”梅非忽然留意到两男孩脖子上挂着的两根小红绳。“这是什么?”
小桃和小果不情不愿地拿了出来,竟是两只模样可爱的麒麟金锁。
“哪儿来的?”
两人互相看了看,低头不回答。
“哪儿来的?”梅非加重了语气。
莫无辛也蹙了蹙眉。“看样子还挺贵重。”
梅非更加气闷。这两小孩,不会学会偷抢了吧?
莫无辛把两只金锁从他们脖子上取了下来。“上面还有字。”
他放到眼前仔细地辨认着。
“玛——瑙?”“珍——珠?”
“爹爹,娘娘,我也有。”小梅儿举起自己脖子上的金锁。
莫无辛和梅非对视了一眼,把金锁拿过来一瞧。“元宝?”
梅非看着并排躺在莫无辛手心的三只金锁,脸上的怒气渐渐褪去,变作激动和不敢置信。
“小梅儿,是谁送你们的?”
小梅儿想了想,奶声奶气地回答。“叔叔,黑衣服的叔叔。”
她抓住了莫无辛的手。“是他……”
“谁?”莫无辛仍在疑惑。
“是他!”梅非已经湿了眼眶。
梅非又哭又笑的。“黄金白银,玛瑙珍珠,最后还有个元宝!不是他又会是谁?”
莫无辛轻拍着她的肩。“梅儿,别哭。孩子们看着呢。”
她抹干泪,俯下身去,把几只金锁再给他们戴上。
“要是下次看到那个叔叔,记得叫他教你们武功。”
“那个叔叔的武功很好么?”莫小桃和莫小果立刻来了精神。
“当然。他是个习武的天才。”
……
后来,还有很多后来。
孙秀禾来过,却没有微醺的下落。莫无辛和梅非问过他,他只说几年前便与微醺分开游历,如今便也没了他的消息。
梅非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很快也释然。
她永远记得清浅沉静的温柔少年,低头垂眉时那一瞬的忧伤。正如她永远记得那一年的平阳城郊,那满地的红枫叶,混合着青草味和泥土腥揉成的独特芳香。
甜丝丝,却叫人闻了惆怅。
就像是枫叶酒的味道,就像是那个人如其名的少年,带着一抹微微醉意。
后会有期,这是他说过的话。
总有一天,桃花美人,后会有期。
全文终。
98、穆澈番外:净澈若泉
穆澈是个简单的人。
他过的很简单, 想得很简单, 要求很简单,理想也很简单。整个人就像是山里流出的泉水,清透见底, 只是他不爱跟陌生人说话,又长了一副冷冰冰的相貌, 反而叫人看不懂,不敢接近。
他活得极随意, 在乎的东西也不多, 情感大多时候都很平淡,没有起伏。
世界上就有这么一些人,他们对外界的感知总是迟钝一步, 对情感的需求并不那么渴切, 他们的爱憎也总是淡淡的,不深不浓, 表面上看有些凉薄。
穆澈就是这样一种人。
他从小在宫中长大, 母妃吴妃虽不是最受宠的,但毕竟身为北戎的公主,也颇受冯傲的尊重,于是他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也算是不错。
吴妃其人,淡泊豁达, 与世无争。也许是受了她的影响,穆澈从小便一脸冷清,不爱与人言语交往, 却偏爱习武。宫中的武学典籍被他翻了个遍,冯傲为皇子们所请的武师也渐渐无力相授。冯傲见他有习武的天分,便将他送到了越凤派。
越凤派收弟子,向来只看天资品性,不论出身。
穆澈天资聪慧,被选中做了萧揽的弟子,排行第二。
按照越凤派的规矩,每个弟子最多只能修习一至两门武功,是求精不求多之意。穆澈入派时年仅十二,修习的是飞空掠影刀和移穴法。不过短短三年的工夫,他便将这两门工夫练得出神入化,让大师兄上官久叹为观止。
三年之后,他自请下山。明着说是四处游历,其实是去了别的门派观摩偷学,一直到十六岁被冯傲召回北都。
冯傲知道他是个有用之才,便将一些不便引人注意的要务交予他做,给了他一个额外的名字“穆澈”。
那时他正无聊得很,终于有了些发挥自己专长的事情可做,便欣然接受。也是这么一来,碰到了梅非。
后来两人渐渐交往得多了,他也挺喜欢这个师妹,处处护着她。能叫他喜欢的人不多,所以他挺珍惜。在后来她走了,他只是觉得有些惋惜,有些惆怅,却也很释然地放下了。
若有人问他,你有没有喜欢过小非?他也许会茫然地想一想,然后不确定地点点头。他也许会说:“若她愿意,我自然是觉得好的。”
但若是问他:“你为什么不争取,也不伤心?”
他会诧异一番。“为何要争取?为何要伤心?”
这就是穆澈式的情感。细水长流式的,不算热烈,没有撕心裂肺式的纠缠。若得到了自然有些欢喜,但没有得到,也并不伤怀。所以说他简单,欲望很少,不容易受伤,也不容易失望。
平心而论,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战争。当年他习武,完全是个人爱好,要将自己生平所学用来杀那些个不如他的人,实在无趣。尤其是三足鼎立之后,面对着连隐所领的蜀军和容璃所领的平岭联军,他总觉得麻烦得很。
简单的人,最怕麻烦。
当初他为了躲避麻烦的婚姻,不惜主动领命东奔西走数年也没个人影,如今面对这麻烦的局面,他没有一天不在琢磨脱身之计。
所谓的家国责任对他而言不是多大的问题,这江山谁爱坐谁坐,反正他没兴趣。冯傲此人对儿女也算不得上心,他们的父子之情很是淡薄。唯一放不下的是他的母妃。
他要想走容易得很,但这么一来吴妃却难免受到牵连。
蕲州的那场箭阵,却有意无意地给了他这个机会。
穆澈那时领了先锋队探路,迎头便遇上漫天的箭矢,周围惨叫声连连,血肉横飞。他连忙一边调转马头命众人朝树林里躲,一边策马飞奔。再好的武功在此等箭矢网阵里也如同虚设,他背上中了两箭,进树林后不久便晕倒在马背上。
索性他当时骑的是与自己相伴多时的“黄金”。若是换了别的马儿,早就在慌乱之中把他给撂了下去。“黄金”颇通人性,反而跑得更加稳健,把他给远远带出了战场。
再醒来的时候,已身在异乡。
注意,这“异乡”不是他乡的意思,而是“怪异的地方”的意思。
这地方四面依山傍水,山上种着大片的向日葵和茶树,水里长满了子午莲。山中不过几十户人家,竹屋石砖路,很有些世外仙乡的飘逸。
当然,怪异的并不是这地方本身,而是住在这儿的人。
救起穆澈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双鬟,额间稀稀落落几根刘海,一双鹿眼灵动过人。
“你醒了?”
穆澈动了动身子,视线扫到自己的胸口上的纱布。“是你救了我?”
他的语气有些冷淡无礼,那少女也不见怪,反而盈盈一笑,露出一对梨花涡。
“是啊!”她跳到他身边,对着他的脸来来回回地扫了一通。“我的眼光果然不错。”
穆澈咳了一声,拉起被子盖住胸膛。“这是哪儿?”
“这是莲葵村。以后也是你的家了。”
穆澈愕然。难不成他长得很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那少女见他不语,索性一侧身坐上了床榻。穆澈一吓,往后一缩。
“我叫清菀。你呢?”
“穆澈。”他皱了皱眉。“别靠过来。”
“怎么了?”清菀很纳闷。“你不好意思了?”
她忽然笑了一声,音若山泉。“你以后还要做我的双修伴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做你的——?”穆澈呆了一呆。“什么?”
清菀朝他眨眨眼,跳下了床榻。
“我忘记了,你是外人,不懂咱们的规矩。没关系,慢慢来就是!”
穆澈的唇角抽了抽。
“我的伤已无大碍,多谢姑娘相救,在下也该告辞了。”
“你要走?去哪儿?”
“这与姑娘无关。”
“恐怕不行呢。”清菀一脸无辜状。“进了莲葵村的人,就不能再出去了。除非你做了我的伴侣,也许我能帮你向村长大人说说。”
“似乎不是我主动进来的。”穆澈已经黑了脸,一张冰山脸散发寒意。
清菀却似丝毫未察。“你再休息休息,我去做些吃的给你!”
“喂——”
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徒留穆澈一腔郁闷坐在床塌上。
待穆澈伤恢复得七七八八,又试图逃走数次未遂后,才渐渐对这个奇怪的村落有了些了解。这儿是湖州附近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周围的山看上去很普通,却怎么也走不出去,绕了半天又回到入口。
莲葵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姓氏大多为郁,村民之间极为亲善。几乎所有的村民都不讳言习阴阳双修一事,且以此为重。大凡男女成年之后,便要寻得双修的眷侣,若村内寻不到,便去村外寻找。当然,除非是结为眷侣,否则外人是绝不允许被随意带入的。据说这村子与外界的交界处还有些奇奇怪怪的阵法,只有本村人才懂得出入之道,是以直到现在也无外力相侵,成了个实实在在的桃花源。
救他的这名少女郁清菀,今年恰十六岁,正要寻个双修的眷侣,这便遇上了他,把他给救了回来。
不止是他。听说另一户人家有姑娘也救了名外界的男子,现在正闹腾得厉害。
穆澈颇有些郁闷。难不成就被活生生困在这个怪地方?
阴阳双修之术,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天水门。但他也向郁清菀试探过天水门的事,她看上去似乎的确一无所知,甚至根本就没听过天水门的名字。
穆澈用尽了办法也没能逃出去,只得先住了下来再做打算。所幸郁清菀也不欲强人所难,只让他好吃好住,白日里便带了他一同劳作。
村里人大多以采茶采笋为生,采到的茶笋经过一些前期的处理之后便拿到外界去卖。卖得的钱再用于采购柴米油盐生活用品。这里的茶叶和竹笋都有种独特的香气,很受欢迎。这样的生活他们一直过了数百年,简单,无忧无虑。
“这儿很美。”
穆澈站在山腰上眺望村落,只见这些青翠竹屋点缀在绿水白莲之间,水雾氤氲,更胜画卷。
郁清菀背了一只竹篓,小脸泛粉,手指灵巧地飞舞着采摘嫩芽。“阿澈,以后啊,你天天都可以看这样的美景。”
“你唤我什么?”穆澈蹙了眉。
“阿澈啊。”清菀朝他笑着,梨涡颤颤,灿烂极了。“或者你喜欢我叫你未来夫君?”
穆澈深感无力。
“阿澈你看,那是清竹救回来的那个男人。”清菀指着另一边叫他看。“听说要死要活地想出去,还说已经有了心上人。啧啧,还好你没这么麻烦。”
穆澈转头过去,只见一名粉衣男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神情却很有些忿忿。
“你们这是强娶!不,是强嫁!知道么?”
清竹是个高挑纤瘦的少女,见他如此只娇媚地笑了一声,不慌不忙。“还就强嫁了怎么着?小鱼儿,反正你是别想出去了!”
“我说了多少次,别叫得那么恶心,我跟你不熟!”
那男子越发愤怒,涨红了脸。
“我们很快会熟起来的。”清竹朝他暧昧地挤挤眼。“非常熟。”
“你——”男子噎着,半天蹦不出一个字。“不要脸!”
清竹柳眉一挑。“不要脸?好,本姑娘还真就不要了怎么着罢!”
她伸手朝他腰上一点,他顿时僵直在原地。随即她便勾住他的脖子咬了上去。
周围的村民们围观得很欢喜。
穆澈觉得那男子颇有些眼熟,摸着下巴想了想才恍然记起了他的身份。
没想到他也在这儿?
他轻笑一声。
那男人被强咬之后,羞愤欲死偏偏动弹不得,眼眶也湿了,很有些梨花带泪的味道。
“我——我不喜欢你!呜——女流氓——我有喜欢的人了——放开我——呜——”
清竹松开手,皱着眉打量他,终于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
“乖,别哭啊。”
男人闻言越发委屈。
清竹朝周围望了望,围观的村民们自觉地转开了眼。
她手一点,又解开了他的穴道。
男子咬着唇,指着她颤抖了两下,终于转身掩面狂奔而去。
清竹摇摇头,颇有些惆怅的样子。
“清竹姐!”
清菀朝她晃了晃手臂。清竹看见她,随即走了过来。
“他还是闹?”
“你也看到了。真是麻烦。”清竹叹了口气。“没想到外面的男人这么别扭。还是你有福气。”
“就这别扭劲儿,你也偏偏要他?”
清竹呆了呆,脸颊微红。“我就喜欢小鱼儿这别扭样。”
清菀会意,拉过穆澈来。“阿澈,你说说,那样的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穆澈瞟了一眼清竹,转了转心思。
“他那是欲迎还拒。”他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意思?”清菀和清竹都有些疑惑。
“也就是说,他其实是喜欢你的,只是还放不下面子而已。”穆澈觉得自己似乎也被这怪地方影响,才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清竹姑娘,你的攻势还得再猛烈些才行。”
清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多谢多谢!”
她一脸欣喜地追了上去。
清菀笑了一声。“阿澈,你还真懂他的心理?难不成你也跟他一样?”
“当然不是。”
“不用说了,我明白的。”清菀朝他挤挤眼。
穆澈捧了额,觉得自己是在自讨苦吃。
那次之后过了不久,清竹和那男子便办了喜事。
穆澈在这简单的地方生活了两年,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相比较而言,这种简单的日子甚至比外面更适合他。若不是因为外头还有自己的母妃,他倒还真有了安心在这儿生活的意思。
清菀看出了他的心思,答应让他出村,前提是得让她跟着。
他也应了下来。
这个时候,平阳倒戈,与西蜀联合,直逼北都。
他并没有再回去,而是找了个机会把自己的母妃吴妃接了出来,三个人又回到了莲葵村。
再后来的事情发展得自然而然。
回到莲葵村后,他与清菀成了亲,共同修习那个传承已久的——咳咳,双修之术。他们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活得相当长久快活。
简单的人,自有简单的幸福。
99、微醺番外:醉意微微
微醺遇上莫无辛的时候, 不过九岁而已。而莫无辛刚满十三岁, 桃花世子的名声正渐渐鹊起。
那一年的除夕夜,西蜀锦城城郊迎来了极为罕见的一场迎春雪。
当大多数人家的孩子们都欢呼雀跃着冲到从天而降的雪花里打闹玩耍放鞭炮时,微醺瑟瑟发抖地坐在破旧的木床下面, 抱着双臂不知所措。
床上娘亲的身体,已经渐渐凉透。
他手里还攥着娘亲临死前塞到他手里的青龙佩, 娘亲那双充满愧疚的眼盯住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身世。
就算他是平阳王的儿子又如何?到了现在, 不是一样快要被饿死冻死?
而娘亲呢?这大半辈子, 快乐的时光不过那短短数月。为了数月的温存爱恋,她任由纹路爬上她的眼角眉梢,在孤苦凄凉中结束了一生。
世间男女情缠, 不过如此。
“若是得不到, 便不要爱。”娘亲弥留的时候,抓紧了他的手臂, 像在看他, 又像是透过他看着别的事物。那事物让她不能安宁地离开,拼了最后一口气,也要把这些话说出口。
“若是爱了,就要得到。”
微醺懵懂地望着娘亲渐渐如死灰般黯淡的脸庞,他已经明白她快要离开他, 永远的。然而他却不明白为何娘亲拼了命要说的却是这个。
“不!”
她忽然像是回光返照,整个人燃尽了最后一丝生命般透出光彩。
“不要爱。孩子,不要爱别人, 只爱自己。爱自己就好……”
她喃喃地说着,双眼中的神采转瞬而逝。
抓住微醺的双手渐渐松开,她像散碎的泥团瘫倒在床上,再也没了动静。
这个时候,窗外正传来第一声鞭炮响,随即是一阵欢呼庆贺之声。
微醺呆呆地看着娘亲破败的身子,与周围破败的棉絮和破败的床帐混在一道,成为了被新年摒弃的陈年旧物。
“娘——”他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
那是他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落泪。
一个九岁的孩子,家贫如洗,还得安葬他刚刚去世的娘亲。
箜篌娘子平日里与人为善,邻里相帮,大伙儿凑钱简单地替她办了后事。但微醺的安置却成了大问题。邻里都不是什么富足的人家,不过勉强够个温饱,多个孩子显然很成问题。
微醺很聪明,他看出众人的为难,便主动说娘亲留下了消息,打算叫他去投奔亲戚。
众人松了口气,几家子又凑了些散碎银两,塞给他用作路上的盘缠。
微醺都一一地谢了,很快便上了路。他哪儿有什么亲戚可投奔?不过是去了锦城城里面。
九岁能做什么?谁也不愿雇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孩子。在险些被人牙子卖到妓院却被他给逃出来之后,他只能沿街乞讨度日。
然而乞讨也不简单。锦城里乞丐不多,却都结了帮派。他无意中占了其中一拨人的地方,被狠狠打了一通,丢在护城河边。
当他奄奄一息地看着结冰的护城河面时,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
然而他却遇上了莫无辛。
很难说莫无辛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救了他。也许是他在微醺的眼中发现了一种跟他很像的东西。那是一种对生存的渴望,一种对现状的不甘。他想要活下去。
也许是出于一种恶趣味。他想看看这个脏兮兮却有一双沉静眼眸的孩子,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再或者是因为他是发现了这个孩子衣襟里露出的青龙佩,知道他也许有个特别的身份。
更有可能只是突发奇想而已。
那时的莫无辛,刚刚长成一个清俊的小少年,神态动作间却有些虚弱,脸上常带着一抹不很正常的潮红。
莫无辛的院子里种满了桃树,那时还是早春,桃花未开,满树枝桠间只有他带着一抹桃色,让微醺看得有些恍惚。莫无辛满意地看着洗漱停当之后显得白净灵秀的他,弯下腰在他头上揉了揉。
“你叫什么名字?”
他知道自己应该乖巧地回答,再说点儿什么感恩戴德的话,或是表表报答的决心,但看到莫无辛光华熠熠的那双燕子眸,那与外表的虚弱完全不同的戏谑慵懒的神情,他还是疑惑了片刻。
“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么?”他身旁的侍女皱了眉。“大公子,这孩子不会是个哑巴吧?”
“微醺。”微醺立刻大声地说出了口。“我叫微醺。”
“好。”莫无辛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不错的名字。微醺,以后你就跟着我。”
这一跟,便跟了十年。
他跟着莫无辛的第二年,认了孙秀禾做师父,向他学习医毒之术。他甚至知道了莫无辛最大的秘密,关于他外表看起来虚弱的原因。
莫无辛很信任他,无论去哪儿也会带着他,甚至替他选了处离宁远阁很近的院子,把他安置在里面。因为大公子的偏爱,他在西蜀王府的地位也提高了不少。不仅侍人们都恭敬地唤他一声微醺公子,连平阳王和王妃也对他颇为称赞。
当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也渐渐习惯了跟随在莫无辛的左右,静静地注视着他,在看不到他的时候潜心钻研医毒之术。
他的进步神速,让孙秀禾也颇为欣慰,大赞他天资聪颖,也夸赞莫无辛选对了人。
若说起初他是为了报答莫无辛的救命之恩这才如此用心,到了后面他渐渐也忘了起初的目的。他只想成为莫无辛身边最有用的那一个人,成为他随时都会想到的人。
他已经习惯了跟随他,不想有一天被扔下。就像他习惯了莫无辛那一身素衫上点缀的粉色桃花,每次看到,都会下意识地微微翘起了唇角。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东西。
可惜当他意识到的时候,早已摆脱不了。
莫无辛十六岁的时候,生得俊秀翩然,风采出尘,之前的“虚弱”早已褪了下去。
他平日里素爱渔猎,做派放浪不羁,“桃花世子”的名头已传遍了西蜀。西蜀城的姑娘们对他又是倾慕又是怨恨,只因这位世子虽然作风浪荡,却从未听他与哪位姑娘传过些绯闻,或者与哪家的姑娘走得近些。甚至还有些小道消息,说这“桃花世子”其实有断袖之癖。
于是莫无辛十六岁的生辰过后,王妃选了两个容貌出众的侍女琦芳和柳醇送到了他房里。从前也不是没有送过侍女,不过送这两个的意思却昭然若揭。
莫无辛只做不知,把这两个侍女当普通的丫头使唤。微醺看在眼里,心里不过是冷笑一声。他与王妃素来心头有隙,又怎么会去亲近她送的人?
两个侍女明显有些失落。
他那时不过十二岁,还不甚明白这“亲近”的具体含义。但他却不自觉地讨厌这两个侍女,讨厌她们看莫无辛时眼里那种含情脉脉的渴望,讨厌她们有意无意地往莫无辛的身边靠近,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女人,实在是很讨厌的动物。
那两个侍女中的柳醇,终于按捺不住,在某一天夜里偷偷摸进莫无辛的房间,脱了衣服引诱他。结果可想而知。她被莫无辛从房里丢了出来,末了还厌恶地拍了拍手。
柳醇被赶出了宁远阁,再也没人敢做这样的尝试。
微醺远远地看着她哭哭啼啼地离开,眼神很冷。他忽然生出些烦躁,以后这样的事情也许还会更多,也许有一天大公子不再会拒绝。若真是那样——
他忽然不敢想象。
关于莫无辛断袖的传言四起,平阳王府的人们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点儿奇怪。
微醺很疑惑。平日里与他交好的侍女悄悄告诉他,叫他留心些,大公子既然断袖,想必不会放过他这么一颗粉嫩美好的小少年。
还有人说,大公子当年之所以收留微醺,还对他那么好,就是瞧上他了。
微醺直觉那“断袖”不是什么好词,琢磨许久还是问出了口。
“断袖,就是男人喜欢男人。”那侍女颇有些同情地看他。“这有悖天理,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儿。微醺公子,你可得当心着,别让大公子得了逞。”
微醺听得明白,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心从未有过那般激烈的跳动。
“这怎么可能!”他胡乱地辩解,却不知道是为了谁。
“也是。你现在还小。”那侍女又点了点头。“若是过几年,一定长成个漂亮的模样。到时候再小心也来得及。”
一直过了许久,他心中的激越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大公子喜欢他?这——有可能么?
大公子的确时常对他微笑,时常夸赞他,时常教他一些事,可是这算喜欢么?
他认真想了许久,脑子里却一片混乱。时而是莫无辛的笑容,时而是那几朵粉色的桃花,时而是那侍女同情的神色,时而是娘亲临终前留下的那一句话。
“不要爱,不要爱别人。只爱自己就好……”
最后,“断袖”两个大字定格在他的脑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忽然又有些沮丧。要是能快点儿长大,那该多好。
莫无辛十八岁的时候,突然向尹先生的女儿舜华示好。
几乎全西蜀王府的人都知道,舜华是二公子莫无忧喜欢的人。莫无辛来这么一下子颇招人揣测。而莫无辛本人却是一脸情深如斯不可自拔的样子,让人疑惑不解。
微醺也同样疑惑。当然,除了疑惑,还有些很复杂的痛意。他已是十四岁,生得清朗秀致,也渐渐养成了沉静内敛的性子。
他终于明白,当年那个“断袖”两个字,最适用的也许不是大公子,而是他自己。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莫无辛,不动声色地揣测他的心思。无论在哪儿,他都要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甚至——他还有一丝模糊而羞涩的期待,在十四岁生辰之后的某一个深夜,当他懂得了男人的欲望之后。
莫无辛竟然爱上了舜华,这样突然,让那些关于他的流言不攻自破,也打破了微醺所有旖旎模糊的期待。
他差点儿就要忍不住质问出声,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闭了嘴。
大公子不喜欢被人询问。他要说的,自然会说。
被这么两兄弟爱上,舜华很是犹豫了一阵子。
坦白说,像莫无辛这样风姿出众却难以捉摸的人,实在很难抗拒。而相比较而言,莫无忧则简单开朗了许多,跟他在一起非常轻松。
舜华那时也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自然会对莫无辛那样的人物多些倾慕。但她却总觉得莫无辛虽然对她很好,却总少了点儿什么。
正当舜华难以决定的时候,莫无辛却渐渐淡了下来,退出了三人间的尴尬之局。
一直到舜华跟无忧在一起之后,她才明白当初缺失的是什么。
在意。
他不在意她,其实也并不爱她。那样的行为不过是假象。舜华心里清楚,虽然当时有些忿忿,却没有太放在心上。她生性豁达,再加上后来与无忧一起也很幸福,便渐渐淡忘了此事。
而微醺却没有忘记。
这件事,在他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迹。
正在这时,莫无辛提出要出西蜀,四处游历。
众人都以为舜华选择了莫无忧,莫无辛深受打击从而远避他乡。微醺却知道没这么简单。
莫无辛自然是带着他的,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暗卫。
他们先是到了北都,又去了平阳,岭南,十分悠哉。终于在一年之后的某个深夜,莫无辛心情极好的时候,提到了这件事。
微醺这才知道,莫无辛对舜华示好,不过是为了应付王爷和王妃的催婚而做的一出戏。
王爷和王妃都当他为情所伤,自然也不好再催婚,只好任由他在外“游历”。
莫无辛说起这些的时候颇有些不以为然,微醺却松了一口气。安下心来。跟随他走遍了几乎大半个大夏国,就这么过了三年。
三年之后,他们回了西蜀。
西蜀王和莫无辛密谈一番之后,他们竟然又一次出发,这一次的目标很明确。
越州城,大夏后裔。
这一行之后,微醺才明白了一些事。
比如莫无辛他并不是断袖,之前他不接近那些女人,只是因为没人能叫他心动而已。
比如像莫无辛那样浪荡的人,一旦动了心,却是地裂山崩般的决绝和不顾一切。
比如原来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可悲的是,他明知道一切是怎样开始,又是怎样渐渐脱了轨,往他不愿看见的方向跑去,却无力阻止。
莫无辛终究爱上了梅非。
而梅非,还将微醺当做朋友。
微醺不知道该嘲笑她的糊涂,还是该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他闭了眼,不断地退着,一直到无路可退。他看着他们越爱越深,看着他们越走越远。
他试过放弃,却怎么也松不开手。
如果爱了,就要得到。这句话像是出现在他心里的鬼魅,终于让他踏出背叛的一步。
他假作无意将梅非的身份透露了出来。他明白周围一定有冯傲的耳目,下一步她一定会被带走。他只想分开他们,并不想要她死。
他耳边还回响着她曾经说过的话。“微醺,你真好。”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凄然一笑。
然而经过了种种阴错阳差,种种曲折离奇,他和她依然还是聚在了一起。只是这一次,莫无辛生命垂危,昏迷不醒。
而他再也不能,也不愿再想什么办法分开他们。
他终究是善良的,更重要的是即使分开了他们,大公子心中的人也永远不会变成他。
所幸他还能为这个人做最后一件事。
当他的血透过血玲珑一点一点地滴到莫无辛嘴唇上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从来就没有什么替代血祭的方法,红顶花能做的,不过是缓解祭品发作的时间而已。
血玲珑剔透,将他的生命注入莫无辛的身体。十年的过往匆匆而过,他仿佛还是那个躺在护城河前,看着结冰的河水发愣的孩子。
因为他而得到的生命,因为他而懂得的情念,因为他而做的那些错事,因为他的那些欢喜和苦痛,就这么全都还给他罢。
他笑笑,竟有了些许模糊的醉意。也许这十年,不过是他的微醉一场。
醉意将醒的时候,他只看见那袭素衣,素衣上点点桃色,让他翘起了唇角,心中一片安宁。
100、上官久番外:最好错过
上官久这一辈子, 爱过两个女人。
一个是他的初恋, 岭南的红月神女。另一个是他的知音,天生一对的商清晏。
套用一句被后世广为传颂的话来说,红月神女就是他的红玫瑰, 而商清晏则更像是相伴一生的白玫瑰。
遇上红玫瑰的时候,我们往往都不懂得爱情。
他与姜红月的相遇十分偶然。那一年武林大会之后, 他游历到了泉州,受了天水门薛幼桃的暗算, 中了她的秘药。
那秘药来得十分霸道。他拼力逃了出去, 却无意间闯入了姜红月的房间。
而姜红月那时正在沐浴。
房间里雾气缭绕,其实他并没有看清姜红月的身体。但那种秘药的作用下,这样若隐若现更是烧了他所有的理智。
所以——他扑了上去。
姜红月是什么人?十六岁时就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 可不是见了色狼只会捂住胸口尖叫的寻常女儿家。
她纵身而起, 撩了一旁的里袍往身上一裹,双剑在手便朝他刺去。
上官久虽然失了理智, 但最基本的武功还记得。只是他下意识一躲, 却跌进了浴桶里。
浴桶里散发着玫瑰花瓣香气的热水,神奇地解了他身上的秘药。
他还没来得及欢喜,刚从水里钻出一个头来,就被两把双剑抵在喉咙上。
“淫贼!今天落到我的手里,也算你的大限到了。”她冷笑一声。“有什么遗言快点儿说!”
以他的角度, 恰好能看见双剑剑柄上系着的蝴蝶坠子,晃荡得厉害。
他无奈。“姑娘,在下并非淫贼。只是中了厉害的药, 这才做了这等有伤风雅的事。”
“是么?”她显然不信。“我看你神智清醒,根本不是中了药的样子。”
“这——”他很尴尬。“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清楚。”
“这么几句话就想撇清关系?”她的剑往前抵着他的脖子。“起来。”
上官久往后缩了缩。“小心点儿姑娘,剑上可没长眼睛。”
“你这人说话还真怪。”姜红月皱着眉,还沾着水珠的脸庞明艳动人。“你想说刀剑无眼?真是没学识。”
上官久刚从惊艳中回过神来,便听得这么一句损语,顿时深受打击。“姑娘,你可以说我是淫贼,却不能说我没学识。”
他很沉痛。
姜红月冷哼一声。“淫贼的确不需要什么学识。”
上官久被这句话激怒了。
他使了三成的内力一震,便弹开了双剑,让姜红月往后退了一步,面色凝重。
“想不到你武功还不错。”
“姑娘,这件事是在下不对,在这儿向你赔罪了。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确是中了药才会对姑娘无礼。”
他纵身跃出浴桶,浑身上下湿淋淋。
“就此拜别。”
他行了礼,翻身出了窗。
姜红月本想追去,刚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只裹了一件半湿的单衣,只得停下脚步,恨恨地攥紧了手里的双剑。
上官久回到客栈,思前想后,侥幸未曾让秘药得逞犯下错误之际,也深深检讨了自己的学识问题。被有生以来第一个叫他惊艳的女人说成没学识的淫贼,对他而言实在是不小的打击。
他下定了决心。这次回了越凤,一定要到书庐里恶补一番,不求出口成章,至少也得时不时说些成语叫人惊叹。奈何上官久此人什么都好,就是长了颗不解词意的脑袋。记是记住了,但意思却完全混在了一起。
姜红月没有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话,造就了一个大多数时候都辞不达意的逐月郎君。
上官久通过月氏特有的渠道,知道了那日暗算他的女人正属于近来名声不佳的天水门,好在阴错阳差之下用热水解了他身上的药,否则若真被她采补了,功力被吸收大半不说,怕是他再也没脸面出没在中原了。
至于他无意中得罪的那位姑娘,虽然他心里的情怀有些复杂,却也没用再刻意去查探她的消息。这段叫他耻辱的乌龙经历,还是尽快忘怀的好。
谁知道他刚想离开泉州,泉州城里便出了采花贼的事件。
采花贼并不奇怪,奇就奇在那些被害人中有男有女,均不记得那采花贼的长相,受害之后全都大病了一场,身体虚弱。
上官久马上想到了天水门。虽然他们向来多选择内力较深之人为目标,而受害人却并非都会武有内力,但天水门的嫌疑还是非常地大,至少一定跟它有关。
为了报这一“采”之仇,上官久留了下来,经过多方查探,跑到下一个可能的受害者附近准备蹲点儿。
谁知道他遇上了同样调查此事的姜红月。
本来也没什么,但他偏偏那时穿了一身黑衣,还蒙了面。
可想而知,姜红月把他当做了前来行事的淫贼,两人追逐打斗了一番,上官久脸上的黑布被吹了下来。
“又是你?!”姜红月一脸愤懑。“早该想到了。”
上官久百口莫辩,捧着额头异常忧郁。
“姑娘,看来我这次是怎么也说不清了。”
姜红月很鄙夷地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上次叫你给跑了,这一次可没这么容易。”
两人过了数十招,惊起树上乌鸦无数。
上官久好歹也是越凤派门主的大弟子,堂堂的逐月郎君,数十招之后便胜了她。为了防止她突袭,他反扣了她的双手,两人挨得很近。
“我说这位姑娘,你也不想想,以我这般人物,还需要去偷偷摸摸采花?”上官久一本正经地把脸伸到她面前。“我是怀疑这采花的跟之前暗算我的是同一批人,这才特意来此守候。你搞出那么大动静,不但冤枉了好人,还可能叫那贼给逃了。”
姜红月恨恨地瞪他,显然没有听进去。
上官久只得点了她的哑穴和麻穴,把她放倒在屋檐上。
姜红月的脸涨得通红,一双丽眸如刃,将他凌迟了千万遍。
“别误会。”上官久咳了咳。“我只想叫你安静点儿。”
她越发羞愤。
上官久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么说不甚妥当。
“我只是不想让你动静太大。”
她闭了眼,有种凄凉赴死的悲怆感。
所幸那淫贼真的出现了,而姜红月也总算是信了上官久的话。两人合力,抓住了这淫贼。但让上官久失望的是这淫贼并非那日算计他的女子,而是一名男子。
这男子的确是天水门的徒弟,刚刚入门不久,学了些招术便跑到泉州来祸害人。上官久和姜红月废了他的功力,搜出他所有的药物后五花大绑地送到了官衙门口。
两人前嫌尽释,彼此还都有了点儿隐约不觉的好感。
姜红月自称小姜,而上官久也掩下了自己的身份。两人在泉州过了几日,又不得不各分东西。
有时候,爱上一个人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他们是什么时候爱上对方的,这依然是个谜,也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甚清楚。
对于上官久来说,“小姜”这两个字,对他意味着初见时雾里看花的朦胧惊艳,再见时心头的那一点惊喜,和离别时涌上他心头的那一抹惊惶,以及得知她要嫁人时布满心底的惊痛。
而对于姜红月来说,更要复杂一些。上官久这样的男子,看上去大大咧咧,糊涂里却透着明白,让她好奇,而无论男女,好奇心常常是心动出现的预兆之一。她是个理智的人,却也忍不住做了一回浪漫盲目的事。
两人约定了来年再会的时间地点,却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两个人心里都有相同的想法,对这突如其来的感情有这样那样的不确定。不如这样罢,交给老天来决定。若明年再见时还有这样的动情,到时再袒露心迹也不迟。
可惜他们都不知道,缘分这东西,若不在合适的时候紧紧握牢,它下一刻便会跑得无影无踪。
后来的事情,一目了然。
上官久和姜红月的事情被月氏王知道了。当然也被他查出了姜红月的身份,两人的感情在他看来实在大大不妥。
也恰恰在他们相约见面的那个时候,上官久的母妃生了重病。他匆匆回国,只派了一名手下去告知姜红月。月氏王从中铺了个小小的梗,便让这两人从此天涯两隔,再见时,姜红月已将为人妇,要嫁的还是上官久的三师弟容璃。
错过,错过。错身而过之后,只能互相祝福,放下过往。
上官久自认自己做到了,虽然想到她时还会有隐约的心痛,虽然看到她不快乐还是会担忧。但他的的确确放了手。
姜红月也自认自己做到了,虽然要接受容璃还需要时间。
至于后来遇到清晏,则是完全出乎上官久意料的事了。情爱一事对他而言并不是唯一之重,但初恋的失败却叫他明白了许多。
清晏跟红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子。红月独立坚强,清晏则多情率真,但她们有个共同点:都很聪明理智,有的时候甚至理智得过了头。在她们的心中,永远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对红月而言是责任,对清晏而言是原则。
清晏的过往,他略知一二,并不十分在意。就像他曾爱过那个叫做“小姜”的女子,她爱过别人也很正常,只不过这个“别人”是冯傲而已。
天山一行,让他们渐渐走到了一起,而了解越深,就越是投合。
他们两个就像是天生的一对。他欣赏她对双修之术的执着爱好,她欣赏他那不为人看好的风雅文采。清晏的原则契合着他的底线,两个人配合得刚刚好,好得让人惊叹。
清晏不是红月,而上官久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对情爱懵懂的逐月郎君。
天山祝龙池那一场劫难,却成了牵住他们的红线。这一次,再不会有错过。
数年之后,听到他们的孩子小音出生的第一声啼哭时,上官久长长,稳稳地出了一口气,握住清晏的手,觉得自己很幸运,很幸福。
至于那一轮明亮照人的岭南红月,早已成了他心里尘封的画卷,跟许许多多的过往放在一起,偶尔拿出来看看,偶尔怀念,却不再有感慨,不再有遗憾。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
101、清槐夫人番外:半生错爱
月氏国, 位于大夏以西, 向来以一些玄妙秘术闻名。
其中有一样,却是在这些秘术中相对来说不那么为人所知的,那就是所谓的阴阳双修之术。此术向来由月氏王室中天资过人的女子修习, 待她们成年寻得夫婿之后,可与夫婿共享此术。修习该术的女子在月氏王室中有个特别的称号:欢喜奉主, 取自密宗欢喜佛之意。
双修术向来只传女子,只能由王室女子传承。而传承了双修奇术的欢喜奉主受人尊崇仰慕, 且可以同时纳得多位夫婿, 这也是月氏国自古由来的传统。
数百年前,大夏国建国初期,月氏当时的欢喜奉主商清葵为了将双修术发扬广大而来到中原, 一手创立了天水门。自此之后, 每一代天水门的门主都由月氏王室中的欢喜奉主担任。
商清槐正是作为天水门的新一任门主来到中原的。那时她刚好十八岁。
月氏国对欢喜奉主的婚姻大事非常宽容,要纳谁为夫, 要纳几个, 全由她自主决定。但商清槐此前一门心思钻研医术,以商清葵为榜样誓要将双修事业做深做广,所以并未将情爱一事放在心上。
来到中原之后,在天水门的大本营湖州待了一段时间,基本了解了情况之后, 她便去了南疆。
去南疆的目的很简单,她偶然间听得一位门人提及南疆人擅长毒蛊药物,心生向往。
南疆地处大夏国的最南方, 气候温暖湿润,长满了各种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南疆人大多待人友好,乐于迎客。
商清槐在南疆住了几日,向当地人学习药物的处理和采摘,又听说雨林中更多奇物,便做好了准备进了雨林。
也正是在这雨林中,她碰到了孙秀禾。
孙秀禾去雨林纯粹是因为好玩。他听说雨林里有一种紫尾蝎,利用它的血可以做成一滴封喉的□□,这才兴致勃勃地入了雨林。
他年少狂妄,仗着一身好功夫只身进入危机重重的森林,没有做丝毫的防护。结果可想而之,他被蛇给咬了。正在此时,他碰上了商清槐。
到此,又像是个美人救英雄,英雄从此倾心的故事了。只可惜商清槐虽是个美人,却不是个好脾气的美人,而孙秀禾彼时还是个叛逆少年。商清槐本着医者父母心的态度想替他检查伤口,却被他凶巴巴地一吼。
“你过来做什么?”
“我是大夫。可以替你瞧瞧伤口。”商清槐忍了怒意,好生解释。
“女人懂什么?还不快替我到村里叫个大夫来?”孙秀禾靠坐在一棵树边朝她大声要求着,言语里一点儿也没有请求的意思。他生得俊俏,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凛冽得很。
商清槐被他给激怒。“女人就不能做大夫了?看你这自以为是的样子,难怪会被蛇咬。”她冷笑一声。“这儿平时少有人来,你就是死在这儿怕是也不会有人知道。”
“你想干嘛?”孙秀禾见她逼近,下意识退了退,被蛇咬到的右腿上又一阵麻痒疼痛,伤口也肿了起来。
商清槐蹲下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我在等你蛇毒发作身亡,好劫个财。”
孙秀禾怒气冲冲地瞪着她。“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打你。”
“你倒是打啊。”商清槐不仅没有被他吓退,反而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脸。“过一会儿你会头晕,恶心,你伤口里会流出黑血,隔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热,七窍出血而亡。”
“你——”被她这么一说,孙秀禾仿佛已经感觉到了晕眩。他稳住气息,拼命冷静下来。“你少吓唬人,我已经封住了筋脉,蛇毒不会蔓延。”
“嗯,好办法。”商清槐点点头。“最多少掉一条腿。”
孙秀禾白了脸。
商清槐无趣地站起身要走。“既然你死不了,那我也不用等了。我先走了,你就慢慢等着那条腿烂掉吧,烂掉就好了。”
“你——你回来!”
孙秀禾见她当真走出了几步,一急之下终于按捺不住唤住了她。
“什么事?”
她停了脚,挑眉问道。
“替——替我看看吧。”他别开脸。这句话孙秀禾说得很吃力。以他从来不向人低头的性子,能说这样的话已经是一种妥协。
商清槐却抱着手臂,丝毫没有帮他的意思。
“我不过是个女人,看了也没用。”她朝他灿烂地拉开笑容。“不如你等着,说不准会来个大夫。也许会是男人哟!”
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走了。
孙秀禾咬牙切齿。若不是他封住了筋脉不能动用武功,他一定会把这个女人揪住好好教训一顿。然而现在只能看着她越走越远,渐渐没了影儿。
正当他绝望之时,商清槐却又折返,手里拿着几株药草。
“怎么,放弃了?”她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很是好笑。“刚刚不是还挺神气?”
“你又回来做什么?”他已经全没了气势。
商清槐扬了扬手里的药草。“喏,能解毒的。”
孙秀禾的神情很复杂。
“别误会,我救你,可是有条件的。”商清槐笑眯眯。
“什么?”
“你得做我的侍卫三个月,保护我的安全。”这小子看上去武功应该不错,商清槐盘算了一番,觉得甚合用。
“什么?”孙秀禾涨红脸。“不行!”
“好。”她起身欲走。
“等等!……我答应。”
孙秀禾虽然叛逆,却很守承诺。被商清槐救了之后,当真做了她的侍卫,亦步亦趋地保护她的安全。当然,这番捉弄也被他记在了心里,暗自决心要找机会给她点儿颜色看看。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忘了自己的初衷,居然开始真正从心里在乎起她的安危。至于要教训她的心思更是跑到了九霄云外,因为他已经舍不得让她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
商清槐爱钻研医术,四处采集草药。他跟在她左右,一同学习医毒之术。他向来聪颖,很快便也入了门,两人越发契合。
然而他依然别扭。虽然关怀,却不肯说出口;明明是希望她好好的,却总是说些口不对心的狠话。
两人这样吵吵闹闹地一直下去也不错,他有时会想着,不自觉地笑起来。
然而商清槐却遇上了卫良和卫素两兄妹。卫素自幼身体孱弱,她为她医治,也渐渐成了一对闺中密友。
孙秀禾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两兄妹。自从他们出现,他与清槐之间两人相处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他常因此恼火,而商清槐只当他还在闹别扭,并未在意,只是偶尔调皮地捏捏他的脸,提醒他要注意侍卫的本分。
每当这时候,他便软下了心。只好随她去了。
再后来,商清槐和莫齐相遇,一切都变了。
莫齐是西蜀世子,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他们两个人对彼此的吸引力似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
一个月,不过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相爱了。
商清槐决定跟随他去西蜀。
孙秀禾对此痛心却又无可奈何。他还能做什么?自从莫齐出现,她的心就已经属于他。孙秀禾恨他,更恨自己。
恨自己为何不早些把自己的感情说出口,为何没有把握住她的心。
那些悔恨啃噬着他的心。
商清槐不明白他为何总是对莫齐冷眼相对,某日提及,两人大吵了一架,从此分道扬镳。她和莫齐去了西蜀,孙秀禾则又开始四处漂泊的日子,没多久便被越凤派抓了回去,关进禁闭室闭门思过。
商清槐只当他跟从前一样闹几天脾气又会回来,谁知他当真不再出现。她一直把他当做朋友,如此一来也很是伤怀,只当他下了决心与她决裂,哪儿知道他是被关了起来。商清槐是清透聪明的人,偏偏没发现孙秀禾真正的心思。该怪她迟钝,还是怪孙秀禾太过别扭断送了自己的感情?
不久之后,商清槐嫁给莫齐,做了西蜀世子妃。
其中的过程并不简单。商清槐的来历不明,很是受到了西蜀王和王妃的质疑。奈何莫齐坚持一定要娶她。王爷和王妃就他那么一个儿子,只得依他。然而可想而知,商清槐在西蜀的日子过得并不算顺遂。
她做了跟大半坠入情网的女人一样的选择,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无论受到多大的委屈,只要莫齐的爱还在,她便能让这些委屈化作细雨消散于无形。
那段日子,虽然偶尔苦涩,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甜蜜。
这一切都落在了孙秀禾的眼中。
他又怎么会想到,自己不过被关了短短一个月的禁闭,一切都来不及。
在禁闭室的时候他把一切都想了个透彻,也决定了出去之后无论如何也要向她表明心迹,谁知道他却来迟了。
似乎他总是来迟一步。
他错过了表白,让她遇上了莫齐;他错过了争取她最后的机会,再见时她已为人妇。他躲在暗处看着她与莫齐的甜蜜,默默转身离开。
做了西蜀的世子妃,显然很难再继续处理天水门的事,尤其在西蜀王和王妃的眼皮底下。她选了个资历较老的门下弟子,让她暂时帮忙打理门中要务。
而她一直心向往之的双修之术,自然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追逐,怕引起公公婆婆更多的不满。
本应自在飞翔的野雁,困成了笼中的金丝雀。
让她心甘情愿接受束缚的,只是爱情而已。
她是月氏的欢喜奉主,只要她愿意,自有大把优秀的男子愿意为她的夫,甚至想要几个都行。为了莫齐,她放弃了自己的特权,放弃了自己的地位,甚至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偶尔她也会郁郁寡欢,但莫齐的软语温存总能让她渐渐开怀。
成婚一年后,她生下了莫无辛。
莫无辛的出世,给两人带来了巨大的幸福。因为商清槐生下了莫齐的长子,西蜀王和王妃对她的态度也渐渐和蔼了许多。有了多情的夫君和可爱的孩儿,她渐渐觉得自己放弃的那些东西也是值得的。
莫无辛长到三岁的时候,商清槐去了一趟南疆看望她的好友卫素。南疆的气候并不适合卫素调养,再加上没有好的大夫,她的身体状况日益转恶。商清槐担忧之下,做了一个叫她后悔了半辈子的决定。
那就是把卫素和她哥哥卫良一同接到西蜀,由她自己亲自为卫素调养。
莫齐自然没有意见。卫素和卫良十分感激,也答应了下来。
也许是西蜀的气候适宜,也许是商清槐的医术高明,来了西蜀之后,卫素的身体果然渐渐好转了起来。她原本长得美,只是身体虚弱脸色不佳。调养得当之后,竟然越发倾国倾城。
商清槐常常与她笑侃,说是西蜀的大半未婚男子都眼巴巴地盯着她,她却只是笑而不语。商清槐当她还未曾遇上心上人,也不疑惑。
莫齐平素爱好琴画,偏偏商清槐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只爱钻研医术,研究草药。而卫素却不同,她擅于琴技,爱好作画。商清槐常常捧了一本医术开怀地看他们两人弹琴相合,过得无忧无虑。
莫齐和卫素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商清槐没有丝毫的感觉。当她在莫齐的书房里发现一副卫素的画像时,她甚至还宽慰自己,那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她再迟钝,也毕竟是个女人。一旦有了疑心,便会不自觉地寻找线索。
而这线索实在是太容易发现。
他们两人对视时的眼神,卫素坚持不肯嫁人。莫齐时常对着窗口发呆,卫素绣着一副鸳鸯织锦,忽然就这么掉下泪来。
商清槐的心空荡荡的。从前填满她的那些幸福爱恋,一瞬间似乎都没了踪迹。她有些恐慌,却还在自欺欺人,装作没有看见。
他们两个,发乎情,止乎礼。可越是这样,商清槐的心就越痛,仿佛她已成了两颗真心当中那可恶的阻碍。他们越是躲着彼此,就越是证明了他们爱得投入,而商清槐只能在无人处撕心裂肺。
终于有一天,三个人都到了极限。卫素想要离开,而莫齐也只能答应。但在这之前,他们终于还是在无人处互吐心声。
商清槐亲眼见证了莫齐与卫素的第一个拥抱,亲耳听到了他们无奈痛苦的纠缠之词。
即使卫素走了又怎样?她的爱情和友情都已经变了味。卫素将成为莫齐心中永远忘不掉的美好,将成为清槐心中永远的刺。
商清槐恨。她恨自己的迟钝,恨莫齐的背叛,恨卫素的多情。但同时她也是心高气傲的,如果非得要走一个人,她宁愿是自己。
就把这根刺留给他们。
莫齐的苦苦哀求,卫素的悔恨和眼泪都留不住她,唯一在乎的只是她可怜的孩子无辛。西蜀王妃拉下老脸向她请求,她只能把无辛留了下来。
临走之时,她跟卫素谈了一次,把自己的那片山茶花田和莫无辛都交给了卫素。与其换了别的女人,不如把一切都交给这个对自己还有些负疚感的卫素,至少她会出于愧疚好好地照顾莫无辛。
至于失魂落魄的莫齐,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一年之后娶了卫素,否则这一辈子我再不会踏入中原一步,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实际上她再也不打算回来。她很了解他们,莫齐和卫素都是善良过头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动情之后便选择分开。只要清槐再不出现,这两个人就将永远活在对她的亏欠中。这一辈子,再不得解脱。
她离开西蜀之后,巧遇上了孙秀禾。
当然,她以为是巧遇,却不知道孙秀禾闻讯赶来,日夜兼程跑差点跑死了一匹马。身心俱疲的清槐把天水门的门主之位交给了他,拖着疲惫的身体打算回月氏。
孙秀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挽留。
此时的商清槐,与六年前那个洒脱精灵的女子已经判若两人。
她的心被伤痛和恨意划得伤痕累累,再也无心去爱。他了解她,比了解自己还多。
他用了自己的方式为她报复。挑拨无辛和卫素的关系,与冯傲联合,扩大天水门,无不是处心积虑找机会对付西蜀。
然而二十年后,又为了她放弃了报复。
他这一生,只为了一个女人兜兜转转,一直到青春不再,墨发转灰。
他和她何其相像,都那么倔强,是认准了便是撞破头也不回来的死心眼儿。
在这二十年里,孙秀禾也常去月氏看她。商清槐常问起他的终身大事,他却只是摇了头说没兴趣。
商清槐就算是再迟钝,也渐渐地明白了他的心意。但这场情伤在她心中留下的痕迹太重,她没有原谅莫齐和卫素,也没有原谅自己,又何谈再接受别的感情?
孙秀禾并不着急,也许对他而言,这样已经很好。
一直到二十年后,她终于为了自己的孩儿莫无辛,再次踏上了中原。
曾经说过的话她已不再执着。这半生错爱,该结束了。
秀禾和清槐还会不会在一起?
其实会不会在一起,还重要么?
他们还是朋友,不时会见面,一起散步,聊聊天,谈谈最新看的医书。他会停下脚步,替她拂去鬓发上沾的一片柳叶。她会柔柔地对他笑,带点调侃地说他的白发又多了几根,皱纹又多了几条。他会低下头笑笑,真心说她一点儿也没变,还跟从前一样美丽。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笑容青涩得如同当年的那个少年。
在不在一起,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蹉跎半生之后,他依然守候在她身边。
三个月的约定,终于成就了一世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