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拢霸月》 第1章 青灯拢霸月 作者:蟠桃生铁饼文案:黄沙漫漫这个故事从大漠乌素羁开始说起......縠者,鸟子也,欲出带壳。指纯真之物,没有偏执,没有是非,器械好坏且只看人心罢了。人心却是寒凉,真面假皮,鬼影憧憧,最不可信。我半生破碎,半生欺骗。那夜,第一次看见杜梨的时候,他有着面对百鬼,亦不奇不怪的澄澈双眼,眼睛里,是我从未企及的世界......好,文案结束。现在开始排雷:故事第三人称,男主属于马甲多,天天捂一身汗,因为文风略豪放,作者已经被误会为男作者了,不不不,掏出来都是没有的,一个在纯爱坑里躺平的贱怂攻,性别女。病娇强攻强欲气,心黑手黑出淤泥而染黑漫漫追妻路,难度又是一等一的修罗场一路坑蒙拐骗,臭不要脸,当然还要一些虎狼之词“令君知礼守礼,又肯教我,那么请问令君啊,什么是周公之礼啊,啊?”最后却是真心换真心“你这么用力,就算我想转身,也无能为力。”又野又甜变态话痨病娇小恶犬攻 +vs+ 又仙又正战斗力爆表盐系美人受甜度适中,不糖尿病(才怪),武戏优秀!he,he萌新发文,跪谢阅读捧场。有存稿,每日更新,放心入坑。内容标签: 年下 江湖恩怨 阴差阳错 东方玄幻搜索关键字:主角:晏兮/棠西雁,杜梨 ┃ 配角:好些美男子,靓妹子 ┃ 其它:好故事,淦!一句话简介:论坏人谈个恋爱容易吗?立意:重塑东方传统神仙。==================  ☆、乌素羁  大漠,黄沙,黄沙连着天,瓜州门客栈仿佛已在天边。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射到瓜州门客栈那高高的旗杆上时,朝霞还没有散尽。  棠西雁打开了两扇木门,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颗树。  枯树,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  也是,这种地方哪里能长什么植物。  他转身拿起一个小壶,给树浇起水来,树干上凸起的部位慢慢地长成了一个人脸形状,那个树皮状的人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随手撂了水壶,跃上屋顶,将自己的长发束起,扬起那张有些苍白又非常年轻的脸,对着朝阳打了一声清越的长哨。  随着这样一声长哨,阳光斜斜射入大堂,打在柜台上,桌椅上。  地上剪纸甫一接触了阳光,仿佛赋予了生气般,化为几个人形,站了起来。  白色围裙灰色毡帽,做伙计打扮,擦桌子的擦桌子,算账的算账,瓜州门客栈开始了一天的生意。  塞外乌素羁,走石又飞沙,草籽下地不扎根,大雁飞来不安家,一堆黄沙一堆坟,劝君莫过瓜州门。  茫茫大漠看上去毫无人烟,事实上各路魑魅魍魉都在底下暗流涌动,乌素羁北达都城盛京,南通鱼米富饶之乡。  过了瓜州门,距离闻名天下的敷春城不过三千里的路程,如果有得力的坐骑,到敷春城的时间还可以缩短。  沙漠中的沙狼王和棠西雁早就说好,如果有买卖,棠西雁可以先做,如果他不做,沙狼们就可以下手。  这是在沙漠中讨食的妖族部落,性情残戮。  事后三七分账。  皆大欢喜是不可能的,因为分赃的时候,棠西雁要拿走七分,沙狼平分剩下的三分。  这还有没有天理!  是的,没天理。  但是没天理也要做,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家客栈,要依靠棠西雁的客栈留住过路行脚商,所以沙狼只好答应这些不平等条约,勉强吃个低保活下去。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客栈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热腾腾的肉包子,火辣辣的烧刀子,使得每个人的脸上都红红得像是涂了一层油。  棠西雁倚在柜台里闲闲拨弄算盘,等待着今天的大餐上门。  正午,金灿灿的太阳。  远处,唢呐嘹亮的声音远远传来,还伴随着都昙鼓与达腊鼓的声音,节奏明亮欢快。  浩浩荡荡一片红,黄沙漫天,风卷起盖头来,骆驼上的新郎官春风拂面。  大漠红妆,这是一个娶亲的队伍。  棠西雁勾唇一笑。  不一时,那个迎亲队伍已经到了眼前。呼啦啦的一群人,漫天扬起皆是赤色锦缎纱绸。  棠西雁笑着迎上去,拱手道:“哎呀,这位兄台大婚,想不到在此荒郊野岭中还能遇到如此喜事,过一会儿还要讨兄台一杯喜酒喝。”   男人笨拙地跳下骆驼,轻轻地扶下自己的女人。  那女人穿红皮靴,披红纱,佩戴珠玉锦带各种首饰,塞外的女人从来不扭捏,一进门就摘了红盖头。   棠西雁一副老于世故的笑容浮在脸上:“本店还有两间清净上房,两位新婚燕尔,但愿小店不会扫了兴。”  男人尚未回答,骆驼上一顶红盖头里又迸出声音:“该是三位罢,掌柜别错算了人。”  一人下了骆驼,掀开大红锦鸳鸯盖头,竟然同样是一个小娘子,和刚才那个长得一模一样。  正是大中午,满座的客人见到这一幕,都很吃惊,未曾想他竟然同时娶了两位娇妻。  但吃惊归吃惊,还是拱手道贺,纷纷夸赞新郎官好福气。  男人一边对周围人群拱手回礼,一边领着两位妻子上了二楼。  大堂本来人就多,迎亲的队伍一来,大堂就被挤得坐不下了。  大漠难得这样的喜事 ,不管在座的是不是认识,大家都往来敬酒,说着道贺的吉祥话。  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忽然,“哒”地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桌子上。  一个迎亲男子正喝着酒,歪着眼睛一瞥,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跌坐在地。  竟然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眼珠。  棠西雁长指一弹,算盘上的算珠“啪”地一声脆响。  那个新娘子光着脚跳上桌子,捡起那只眼珠囫囵吞下,化形成一只灰色的大鸟,立于横梁上桀桀嘶鸣。  而那对新婚夫妇却滚下楼来。  席上的欢宴觥筹骤停下来,空气死一般沉静。  ......  接着强烈的恐惧与震惊化为凄厉的尖叫,从迎亲队伍中潮水般爆发出来。  “先下行,再上撩。”棠西雁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客栈的门无风自动,迅速合起,红色恐惧渗入人心,又混杂着无数鬼魅妖灵的嗤声癫笑。  不一会儿,清风徐过,瓜州门客栈的门重新打开。  还是原来的光景,热辣烈酒,肥美羊肉,大家吃吃喝喝,好不融洽。  只是那些穿红衣的迎亲人员都不见了,要不是房梁上还垂挂着一张鲜红的盖头,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棠西雁吩咐伙计把陪嫁的嫁妆收好,瞥了眼站在房梁上整理羽毛的罗刹鸟。  罗刹鸟,为聚阴之地埋藏的横死之人怨气所化,善变化,可魅人心神,好食人双目。  被乌素羁的风沙吹了十六年,每天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荒漠,还有各路心怀鬼胎的过客,他们和风一起来,随风一起走。  此地黄沙积累深达数千米,有什么脏东西落在沙地上,也很快被风沙掩埋。  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见了他后该要说什么......  棠西雁冷漠轻嗤,世人眼珠都带贪欲,新郎官以为自己好福气,可得妻妾同行,贪着三人也做鸳鸯来比翼,下场就是乘坐阴风归棺椁。  万物皆有贪欲,情最不可贪。  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天,天亮。  阴暝的远天,苍黄的沙漠,一只沙狼在旷野里蹒跚走过,它远远望着前方升起的炊烟,眼睛里露出渴望又恐惧的神情。  过一会儿,它开始慢慢地前进,走向瓜州门客栈。  突然,它猛地一回头,像天边张望,那边沙尘飞起,同时有清脆的驼铃声传来,同时还有四弦琵琶弹拨的声音。  四弦琵琶又叫龟兹琵琶,是塞外常见的乐器,这些声音,对于生活在沙漠中的沙狼,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  可是这只沙狼突然全身发起抖来,它张口一声惨嘶,迅速消失在沙丘后面。  两个时辰之后,瓜州门客栈来了一行人,四男一女。  四个男人皆是一样的打扮,沙漠里行商的装束,为防日晒风沙,他们的头发脸颈,甚至手臂都被裹在一大块披巾里。 第3章 杜梨道:“哪三不过?”  “有钱人不过,长得好看不过......”他停了下来。  “还有呢?”  “我看不顺眼的不过。”  “那你看我呢?”杜梨问道。  棠西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杜梨,说:“你不像个穷苦的人,长得又出乎意料得好看,本来不想让你走的。”  棠西雁停下来,一只手撑在桌面上,靠近杜梨,拈着筷子一下一下地敲着碗沿。  “我看你啊....我看你实在顺眼地不得了,就马马虎虎放你一马算了!你可以走,但不是明天。”  “为何?”杜梨擦擦斗笠上沉积的沙土,“我若是要走,棠掌柜未必拦得住。”  那是,你要走,天下哪个人拦得住。  但我想多留留你。  棠西雁说:“现在是风季,这场风沙至少会持续到后天,风沙路难行,大漠里又不太平,等过了风,客人你再走吧。”  杜梨听及此言,略略赧然,误会了人家一片好意,遂道:“借掌柜宝地,多有叨扰了。”  “诶~面来咯!”伙计长长一声吆喝,端上来一碗银丝面。热气腾腾,上面还有几片鱼肉,也不知道沙漠里哪里弄来的鱼,他把这碗面放在杜梨面前。  杜梨已经饿了,道了谢也不客气,摸索着去拿筷子。  棠西雁心酸地叹了一口气,把手上那双擦了又擦的筷子塞到他手里,老实说道:“客人,用这个,其他的不干净,沙漠里水金贵,伙计们没认真洗。”他眼珠滴溜溜一转, “客人你先用,我去给你开间上房。”  杜梨疑惑:“掌柜方才不是说没有房间?头有一片遮风瓦已是幸运,我不拘住哪里。”  “哎呀,我的好客人,你这心眼怎么这么实。”棠西雁颇有些无奈,靠近杜梨耳边悄声说:“说没房间都是哄那些村佬的,我就看不惯他们满身蛮子气,客人你不一样,我就是睡在沙子窝里,也会把房间让给你的,你且等一等。”  说完不等杜梨说什么,他转身招呼伙计给别的桌上包子,又走到柜台边开房间。  “扫间上房,被褥给换新的,再烧支香把房间熏一熏,别有什么味道,然后再烧桶水,让人家洗个热水澡,去去乏......”棠西雁吩咐。  账房撇着眉毛,愁眉苦脸道:“当家的,大漠里水金贵你不是不知道,那一点水都让你早上洗澡洗没了,哪里还有别的水。”  “水没了,去外面挑呀,要不就和路过的脚夫买一些,我们是干什么的?是开客栈的,开客栈就是要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没点主意,怎么做生意!”棠西雁恨铁不成钢地数落起来。  杜梨朝他这边微微侧目,棠西雁赶紧奉献上一个谄媚的笑容。  “当家的,我们是开黑店的,是要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没错,归西天,归老家,都是归,外面都说我们这是阎王的地盘,地府在这边招人,一招一个准,”账房一脸难以置信,实在没想到当家的今天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大胆地猜测:“这难道是什么大狍子?当家的,你有计谋?”  棠西雁一个手刀劈在他头上,压低声音说:“什么大狍子,这种话这两天别说了,注意一下口德。”  接着他狠狠一瞪周围摩拳擦掌的妖鬼,在柱子上放上一个灯碗。  这是一个信号,表明这个店是我棠西雁的店,这个货是我棠西雁的货,你们谁敢动手,都要在心里掂量一百个过。  周围那些不停瞟着杜梨的食客,赶紧把目光收回来,专心对付面前的包子。作者有话要说:  嗨,有路过的靓妹子吗?  ☆、酒醉  大漠黑茫,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愤怒咆哮。  在无边的沙丘中,瓜州门客栈就像是一只万倾波涛中的小舟,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  棠西雁提着一盏灯,叩响了杜梨的房门。  杜梨没有开门,轻轻地说:“是谁?”  棠西雁说:“是我。”  吱哑一声,门开了,杜梨穿着和来时一样的装束,淡淡道:“棠掌柜,有何事?”  棠西雁把灯放在桌子,侧耳听了听窗外的风声,道:“这风是越来越大了。”  屋里有一盆炭火,杜梨坐在火炉边烤火,棠西雁拉了条凳子坐在他旁边,想起他才踏入客栈那刹那,就如黄沙灰颓中绽放的第一朵新雪,洁白晶莹,风骨清新。  方才大堂里人多,现在单独看着他,棠西雁目光迷离,口干舌燥,一颗心简直都要随着火光融化了。  他神思摇曳,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棠掌柜,不是大漠人。”杜梨出声。  “客人怎知?”棠西雁回神。  “......气息不对,若是长年在大漠中生活的汉子,气息断不像棠掌柜般......。”  这股气息荒凉粗犷,绝大部分还是清冽的。  杜梨乍一进门时,和他靠的近,隐隐约约描见了轮廓,虽然不甚清晰,但杜梨记忆中是没有这个人的。  杜梨感觉敏锐,判断一个人不一定要依靠面容,面容易于伪装。气味、声音、韵致,甚至单纯的感觉,都可以做为判断的依据。  眼前这个棠西雁就给杜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瓜州门是什么地方,杜梨不会不知道。  乌素羁方圆百里内只有这么一家客栈。这里是交通要塞,龙蛇混杂。  能在此地扎根绝不简单,瓜州门罪恶万生,这样的地方早不该存在。  但杜梨却有另一番考量。  人生十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仙者多岁,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  世间善恶,并非仅以黑白蔽之,阴阳之道,混沌之态,还有很多灰色的缓冲地带。  杀了这个棠西雁容易,只是他一旦身亡,沙海中躁动的各路妖物便失去了牵制,难□□窜四周,多生祸端。  杜梨虽然不认可这种法外之地的存在,但不得不佩服棠西雁斡旋万鬼的手段。  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这位棠掌柜对自己的厚待,杜梨倒是意外。  越是气场平和,生性温柔的人,越是不爱和别人太密切地交往,生怕辜负了别人的期待。同时也绝少期待他人,于是在一般人眼里,杜梨反而看起来比较冷淡了。  杜梨却想和棠西雁多说两句,他说:“瓜州门引得八方风来,棠掌柜这里实乃风水宝地。”  棠西雁的眼睛挂在他身上移不开。  发了疯想见他,格外欣喜见到了他,最后还得装若无其事风平浪静地说话。  棠西雁说:“客人说笑了,荒郊野岭罢了,哪里是什么风水宝地。”  杜梨笑笑说:“乌素羁背靠昆仑,面达河口,形似巨剑入海。山风水势,如衔尾龙玉流转不息,棠掌柜扎根于此,快意逍遥,如鱼得水,岂不是宝地?”  棠西雁冷笑一声:“快意?心有求而不得之苦,哪里算是快意。”  杜梨:“棠掌柜,所求为何?”   杜梨说完,觉得自己多言了,又告失礼。  棠西雁目光定定,简直要把他烧出一个洞:“求一个人!我在等他。”   外面狂风呼啸而过,仿佛千军万马在空气中隆隆奔腾,杜梨看起来自在安详,他随遇而安,无论去哪里都是坦坦荡荡。  这样一个人,从云端到地头,坎坷飘零,经历了太多苦难,算起来依然是笑容远比愁眉多。  杜梨听他言语间有些沉重,不知怀着什么心事,便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等待确是煎熬。”  棠西雁的眸子一眼看不到底:“客人言重了!近日,此人就会来此,届时我便同他去了,你今日来得也巧,再晚几天你可就见不到我了。”  杜梨莞尔:“是来地巧,平白饶上掌柜的好一通大漠豪言。”  棠西雁想起杜梨进门时他那一大段骂街的话,微微红了脸,干笑两声,厚着脸皮道:“客人取笑,此地来往客商多,路子又野,我年岁尚浅,修行不足,你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沙漠里更是柿子捡软的捏,不说点糙话震不住人。”  杜梨点点头,表示同意。  方才听他说要离开瓜州门,便直问道:“大漠里刀光舔血,棠掌柜得偿所愿,是好事。大堂里坐的那些‘客商’是什么来路,棠掌柜比在下清楚。棠掌柜一走,他们该当如何?”  “我欠了那个人东西,是要还的,这客栈腌臜,也就不用留了。”棠西雁摇摇头:“不过即便瓜州门覆灭,只要乌素羁一直存在,还会有千千万万家瓜州门。”  “棠掌柜以为如何?”杜梨听他言语,似乎已经想好了后路。  “若客人肯交我这个朋友......,”棠西雁拈了一根牙签,把灯盏挑亮一些,轻轻地试探道。  没等杜梨回答,他又赶紧说:“罢了罢了,客人风华落拓,小人怎配......过几日家姐会来,她性子坚毅又有手段,说一不二,神鬼共震。更妙的是她为人正直,定会清肃此地,正道清源。与其覆灭瓜州门,不如有一位武德双修者来此接手,客官觉得呢?”  杜梨殷殷含笑:“棠掌柜一席话,洒脱通透,如何不能为友,只是在下浅薄,若掌柜不嫌弃,今日得交新友,当浮人生三大白。”  棠西雁有些不敢相信,没想到杜梨可以接受他。他悄悄捏了一把汗,杜梨可以接受亦正亦邪的棠西雁,未必能接受那个一条道路走到黑的他。  “喝酒?”听到杜梨要喝酒,他也便暂时不去想其他了,拊着桌子问道:“大漠里的烧刀子热辣,客人可愿相陪?”  杜梨面容明净如天光云影,“自当舍命陪君子。”  棠西雁想,我哪里是什么君子呀?这个杜梨还是一样,对人毫无防备,简直气死人了。  不过他还是转身去厨房抱了几坛酒,拿了几碟现成的小菜,放在杜梨的桌子上,又在火炉里加了几根柴火。  外面狂风不止,屋子烧得暖意融融,两人面对面坐下。  “今日客人远道而来,我只当是旧相识,我们老友重逢不必客气,客人请吧。”棠西雁直接抱起了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  大漠里的烧刀子味浓烈,似火烧,棠西雁抱起来就当水喝。然后一擦嘴角,爽快地呼出一口酒气。  杜梨听他喝得爽气,也抱起酒坛喝了一大口。  浓烈的酒气直灌去喉,辣得喉头突突直窜,像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刮着喉肠,烧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  杜梨一时忍不住,呛了出来,酒气上涌,烫得他俊脸一片通红。  棠西雁哈哈大笑,拍着杜梨的肩头:“客人喝不惯咱们大漠的烧刀子,第一次喝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泯,待习惯了辛辣,才能慢慢回味出甘甜,像你这样喝,一定会呛到。”  杜梨感觉他的手落在肩头十分有力,带着砂石和野兽的莽气,微微有些呛人。  棠西雁回身拿了两个杯子,把酒倒在杯子里,举起杯子对着杜梨说:“客人请。”  杜梨感慨道:“棠掌柜青云豪气,在下自愧不如。”  杜梨举起杯子,棠西雁赶紧伸手在他的杯沿上轻轻一磕,仰头饮下。  杜梨隐隐感觉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  烧刀子入口热辣,习惯了之后便口感润滑,酒香浓郁,被大漠里的豪情一激,连日奔波的疲惫也暂时放了下来,杜梨很快习惯了烧刀子的味道。  两人不知道喝了多久,屋子里炉火噼驳,灯光微熹...... 第5章 棠西雁被甩在沙地上,他以背躬地,迅速打了一个滚站起来,面前扬起一片黄沙,一个白影腾空而起,当胸抓来。  棠西雁心内猛地一沉,自己这是遇到劫道的了?  这年头真他妈不太平,贼都要防贼!  白影当胸抓来,棠西雁即没有挡,也没有躲。  他等那个白影抓实在了,迅疾出手,左手抓住白影的手臂,右掌为刃,切在白影的手腕处,同时顺势挫身下腰,增大这一切之势,欲掰断白影的手臂。  白影口中狂吼一声,全身筋肉膨胀数倍,生生逼得棠西雁弹起回身,白影一掌已出,棠西雁暗叹一声惨,自己身有旧伤,恐怕难以抵挡这一掌。  电光火石之间,棠西雁重重摔出,砸在沙堆里,肩窝一阵剧痛,自己的骨头本来就长得不结实,这下恐怕......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有人会发现吗?  ☆、沙狼  棠西雁抱着手臂站起来,笑容可掬地问道:“沙狼王这是怎么了,最近发了财,是要请兄弟去部落里吃饭吗?可惜呀可惜,我这边有事,就先不去了,咱们来日再好好碰一杯。”  狼活的年头长了,毛发就会变得雪白。  棠西雁喉咙腥甜,往沙地上啐了一口血,面容变得阴鸷起来,他对狼一向没什么好感。  面前的沙狼王狼首人身,穿着大漠明光铠,十指弹动之间,是短匕般的利爪。  他似乎被激怒了,眼睛里流出红色嗜血的光芒,赫赫喘着粗气,就像是一个杀戮机器。   “沙狼王这是不高兴了吗?难道是兄弟我哪里做的不妥。”棠西雁眼角一跳,眯着眼睛笑道:“听说老兄喜欢女人,上个月我可是连送了几车的西域美女到沙狼部落里去,怎么老兄还没泄火,这么大的火气对身体可不好哇。”  听到这话,沙狼王简直肺都要气炸了。  沙狼生性极淫,几乎可以和任何与自己体型相近的生物交|配,又最喜欢人类女子。  若是女子怀孕,生下人狼,便是部落里的低等奴仆,若没有怀孕,则杀掉吃肉。  棠西雁把据瓜州门,性情捉摸不透。  沙狼们风里来雨里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劫道,分钱的时候,棠西雁竟然要抽走大头的部分。  本着和气生财,持续发展的原则,沙狼们倒也是没有说什么。  棠西雁给他们送女人的时候,沙狼们简直心花怒放,以为棠西雁良心发现补偿他们。  当天晚上围着篝火,开宴庆祝,兽性大发要行苟且之事,没想到那些女人纷纷变成了红面獠牙的纸人,吓地沙狼王瞬间枯萎。  你说缺德不缺德!  沙狼王想繁衍后代,被棠西雁吓枯萎了,后代繁衍不出来,就等于谋杀。  关键是这种谋杀还不用偿命。  同样吃大漠饭,同样喝烧刀子,沙狼也是有脾气的,棠西雁一而再再而三,挑衅沙狼的权威,简直欺狼太甚。  沙狼王现在才撕破脸皮,性格不算温顺,也算是厚道了。  沙狼王怒道:“塞外的雁儿,棠西雁,我敬你是乌素羁中苍莽的齿轮,让着你,不跟你置气,你不知天高地厚,亵渎伟大的沙狼之神,我族日月同辉,在大漠里生活了将近千年,岂容你这么玩弄!”  棠西雁摊摊手,故作惊疑状:“老兄你怎么了?难道兄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前天有几只袍子肥的流油,兄弟我可是二话没说,让给你的,这难道不足以说明你我之间深厚的情谊吗?你现在说这种话,我真是太伤心了。”  沙狼王豪吼一声,伏身于地,扑降而来,强大的妖力划破空气噼驳作响,竟是要将棠西雁开膛破肚。  他双目猩红,怒吼道:“你让的好生意!他们屠我族人,毁我家园,我的性命也叫他们差点拿去,伟大的沙狼之神已经愤怒,他要将你剁碎,埋藏在滚滚黄沙中,任骆驼践踏,鹰隼啄食......”  棠西雁自知不敌,边挡边退,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应该怎么办,嘴上却还说着拱火的话。  气怒之下,沙狼王的攻击毫不留情,他肩部肌肉又膨胀几分,撑破上身衣物,张口喷出数道灵波。  灵波密度极大,像十几颗灼热而强劲的炮弹,滚滚能量轰击在地,炸起震震黄沙漫天。  沙海中汹涌的波涛、排空的怒浪直扑而来。  棠西雁心中暗暗骂娘,想不到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伙盛京来的客商果然厉害,沙狼竟然在他们手中占不到一点便宜。  棠西雁骂完沙狼王,又骂他们天杀的缺德,要灭族就灭得干净点,给我留一只是什么意思,五个那么大的人还打不死一群狼?  没有下嘴唇,就不要揽着萧吹,当的什么城隍尉官!  棠西雁受了沙狼王一掌,更兼身上的旧伤,无力躲过怒浪般的沙潮。  这下怎么弄,沙狼们虽然脑子不好使,干起架来可是个頂个的硬茬。  ……  一道白光掠过,拦腰抱起棠西雁,那人脚尖一点,身法轻灵洒脱,眨眼带着棠西雁站在了守宫的背上。  大守宫自劲驱驰之方,脚踏灵力,飞浮上空,那人扶着棠西雁站好,嘱咐道:“你在这莫动。”  他跃身而下。  那匹黄骢骠远远地躲着沙暴,正站在旁边。那人一抓笼头,翻身上马,白色的袍子被风鼓起,如同一朵盛开的广玉兰。黄沙滚石卷单骑,他伏身马背,双足轻点,□□骏马驰出,犹如沙尘灰蒙中跃出的一道朔月流光。  棠西雁忍不住赞叹一声,“好漂亮的骑术!”   杜梨手执缰绳,结印低喝:“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内有霹雳,水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  刹时间风雷大作,倾下万吨水汽,铺天盖地的水浪压住腾空的沙海,将沙子拍在了沙子上,盖下灰蒙蒙的黄。  杜梨精通骑射,对于配合符,印,罡,诀来使用的五行之术也颇有造诣。  沙狼王大吃一惊,灵波凝聚,朝杜梨的方向攒射而来。  杜梨听得动静,星弧弓一箭疾出,一声清啸犹如追日之光,射散灵波,洞穿沙狼王躯体。  沙狼王应身倒下......  他的血流在黄沙里,干的很快。  有风清扬,杜梨打马已归,他拉动缰绳,黄骢膘前肢高高扬起,重重落地,原地转了半个圈,打了一个响鼻停下来。   松蛙见没了危险,带着棠西雁落在沙地上。  “棠掌柜?”杜梨跃下马探寻道。  “啊?”棠西雁看他看直了眼,回过神来,“啊,是我。”  “棠掌柜怎么会在这里?”杜梨疑惑。  不是要等人吗?  “哦,是这样的,我新得的消息说,我要等的人即将会去敷春城,家姐今日已经来了,正好接手瓜州门,我也没有什么事,就先去那边等他好了。”  棠西雁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说辞,他也有点疑惑,照理说,以杜梨的脚程,现在应该是走很远了,遂问道:“客人怎么在这附近?”  杜梨摸着黄骢膘的鬃毛安抚它,这马已经洗刷干净了,马鬃修剪地很整齐,又梳了三个辫子,这是大漠里的时尚风气。  杜梨的声音有些低沉:“棠掌柜不知,前日夜风投宿的客商横死沙堆,身上竟是沙狼撕咬痕迹。在下手刃沙狼,听得动静,便寻了过来,不想是棠掌柜......”  棠西雁斜瞥了黄骢膘一眼,黄骢膘自知心虚,哀怨嘶鸣一声,躲开几步,不敢离杜梨太近。  盛京来的五个人,本来想引得他们与沙狼互相残杀,两败俱伤最好。  这情形看来是五人重创沙狼族,幸存的沙狼知道棠西雁搞鬼,肆无忌惮地报复过往客商,并找棠西雁报仇。  好在自此,大漠沙狼已经灭族,再也生不起事端。  得知杜梨也要去敷春城,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一起走。  杜梨并不着急去敷春城,此时离隍朝会还有大半年的时间。  他问棠西雁,是否会耽误棠掌柜与别人的久别之约。  棠西雁表示他要等的人也没那么快到敷春,况且沙漠里不太平,自己修为低下,如果不跟着客人,遇到沙狼王那样的妖怪,打又打不过,躲又躲不了,只有死路一条。  凭空多了一个人,杜梨虽然有点不习惯,但想到沙漠里确实妖鬼丛生,在瓜州门他又对自己颇有照拂,也便同意了。  ****  在大漠里穿行艰苦凶险,烈日暴晒,缺水少粮,狂沙风暴,狼群袭击,强盗打劫,唯一能用做路标的就是死人与野兽的骸骨。  杜梨眼神不好,好在感觉敏锐,依靠季风吹拂的方向以及星辰日落的温度来判断方位。  棠西雁抖了抖那条送给杜梨的披巾,兜头兜脸地想把他裹起来,别晒坏了。  杜梨不习惯这样的动作,后退半步,说,我自己来。  棠西雁讪讪收了手,闻着披巾上淡淡荆花蜜的气味,无声无息笑出来。  松蛙和黄骢膘在浩瀚的黄沙中,天高地阔地撒起欢来。  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别人家的坐骑在战斗中很是得力,这只黄骢膘在危险中可是把自己摔下来,只顾自己逃命。  反正沙漠里没有什么解馋的东西,不知道这突厥马味道如何......  那黄骢膘与松蛙玩在一起,两只耳鬓厮磨,仿佛在窃窃私语,随后黄骢膘扭了一下头,远远看去两只就像亲到了一样......。  “混账!”棠西雁像被电到般,抓起一把沙子朝黄骢膘扬去,嘴里吆喝着:“你耍什么流氓,撒开!”   “怎么了?”杜梨犹自不觉。  棠西雁擦了擦鼻血,转头道:“没事没事,我瞧那破马咬守宫呢,我教训教训它。”  杜梨温然一笑,没当一回事。  沿着黄沙的道路,依次路过库姆,罢丹,焉耆,异州......这天傍晚,棠西雁远眺之下,空旷无边的沙漠千里在目,天地尽头处,隐隐约约有一条灰线。  他告诉杜梨,在这休息一晚,明日下午就可以到达拉敦鸣沙山。那边有一个小城,可以好好歇歇脚,补充一点物资。  鸣沙山整个山体由非常细的黄沙积聚而成,人若从山顶下滑,脚下的沙子会呜呜鸣响。  初如丝竹管弦,继若钟磬和鸣,进而金鼓齐鸣,轰鸣不绝于耳,很是神奇。  鸣沙山的东南方有一处断崖,崖面上开凿了大大小小成百上千个石窟,里面画着灿烂华美壁画,放着庄严绚丽的塑像。  当地的富贵人家以供养石窟为荣。  天色暗了下来,他们找了一块地方扎营,生了一堆篝火。杜梨的乾坤袋里有一些烤馕,他拿在火上加热了一下,分给棠西雁。  棠西雁接过烤馕,道了一声谢。  片刻,沙子中突然有了窸窣的动静,然后好似有一条东西快速地在沙子下蜿蜒起来,杜梨率先听到了沙子中的异响,手中握紧了剑柄。 第7章 杜梨撑起身子,强自要下马。  “客人,你干什么?”棠西雁拉住缰绳,面露不解。  “我辈除魔卫道,为天地忠,为万民仁,虽死尤生,原所甘心。棠掌柜不必随我踏这趟浑水,你有良马,可得生路,与其两人都折于黄沙,不如......”  “你放的什么屁!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大漠男儿向来傲骨,岂能学那无胆匪类逃之夭夭!”棠西雁听懂了杜梨的意思,死死按住他。  他们同骑一马,耳边鼻息滚烫,杜梨被他吼得有些呆愣。  片刻,杜梨还要再说什么。棠西雁抬起头看了看远方天空,冷笑道:“客人,我们不用跑了,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另一个杀手。”  杜梨一惊:“杀手?谁?”  棠西雁轻嗤一声:“老天。”  就在此时,天边传来雷鸣一般的声音。  杜梨看不到远处的情景,只感觉仿佛周身万物都在震动,他面色一沉,道:“这是......”  棠西雁冷冷道:“沙暴。”  他的话刚刚说完,天边突然像是立起来一堵无边无际的高墙,以极快的速度朝这边推来。  那是黄沙卷成的巨墙。  棠西洋拉着杜梨下了马,快速地跑了起来,声音快被狂沙吞没,他大喊道:“吸气,下水!”  他知道鸣沙山附近有一个大湖,形似月牙,叫月牙湖,就在此地。  两人长吸一口气,手拉着手,身体犹如箭一般射入水中,潜入水下。  身在深水之下,仍旧听得上面的巨响,轰得水下仍自震颤不休,狂沙冲破刍灵军阵,将它们卷到沙墙里......  好长一会儿,狂风逝过,黄沙覆地,天空恢复晴朗,一轮弯弯的月亮照着弯弯的月牙湖,打的水面波光粼粼,好像有人洒了一把细碎的银子在水里。  杜梨钻出水面,长出了一口气,道:“出来吧,风过去了。”  手中却没动静,他把棠西雁拉出水面,问道:“怎么了?”  棠西雁一动不动。  杜梨吃了一惊,方才在水下停留甚久,棠掌柜久居大漠,怕是不熟水性,难道是呛水了?  杜梨把他拖上岸,清除了他口中呛进的泥沙,用力按压他的胸口,这么一接触,发现他身上原本就有伤,伤势还颇重。  等了一会,棠西雁还是没动。  杜梨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停止了。  他立刻慌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扳过棠西雁的头,长吸一口气,嘴对嘴给他送气,嘴唇接触之下,柔软而冰凉,他的心砰然一跳。  棠西雁闭着眼睛,可他的手在动,慢慢地揽住了杜梨的脖颈,向自己轻轻压下去......  杜梨猛地推开他:“你......你没事!”  他面色迷茫地立于水边,半饷,带了愠怒,正色道:“棠掌柜,请自重!”  “我......”棠西雁坐起来,看着他,说不出话。  他是呛了水,但是马上就醒了,至少在杜梨给他送气之前就醒了,他没想到杜梨会......  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一时忘了情......  岸上一片狼藉,沙中夹杂的碎石如同冰雹,将刍灵打得七零八落。  不远处绿光一闪,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巨大的弓|弩疾射而来......  “令君小心!”情急之下,棠西雁朝杜梨扑了过去。  黄沙高高扬起,两道身影绞在一起,在月下如雪的沙坡上滚成一道虚影,直到下一个沙坡尾,他们才堪堪停下来。  那只偷袭的刍灵蹬蹬腿,再没有了生息。  杜梨压在棠西雁身上,率先摸索着起身。  棠西雁闷哼一声,甩甩头,头晕眼花地站起来。  “不好意思啊客人,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他尴尬地摸着后脑勺,不知道怎么解释方才装死的事。  但是这么一说,好像更奇怪了......  杜梨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疑惑,“……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客人啊!”棠西雁咧嘴笑了一下,掩饰尴尬。  “再方才?”  “客......”  犹如一个响雷打在了棠西雁头上,他看着杜梨,久久地沉默了......  杜梨手上拿着一个截断的手臂,不流血也不是正常的肤色,晕着内敛的金属光芒。  这是一个义骸。  “......”  有风吹过,细沙如烟。  两人面对着面,谁也说不出下一句话。  ……  ......  清平坊在清河县的最南端。  这里聚集着县里最风流的小倌和最出众的都知娘子。  都城里刮什么风,小县里就下什么雨。  北边盛京城,贵族女子喜欢织金撒花的披帛。  这样的披帛薄若鲛纱,千金难求。  即便如此,半个月后依旧会同款出现在清平坊最富盛名的都知娘子的更衣台上。  无论是走狗斗鸡的纨绔;还是那一掷千金的商贾;当然还有郁不得志的文士,皆以能在清平坊消费为雅。  月色星光下是鳞次栉比的屋顶,一个一个紧密地排列着。  黑暗中犹如伏在地上闭目而眠的野兽。  一个黑影于青瓦上快速掠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几个起落后停在了清平坊的一座高楼上。  虽然街上黑灯瞎火,人声绝迹,坊内倒还是热热闹闹。  隆阙朝的宵禁制度规定日落二刻后,居民不许于大街上行走,违者鞭子伺候。  坊内的宵禁则相对宽松,此时的清平坊歌舞翩跹,红烛高照,出双入对,低吟浅唱。  晏兮立于檐边的兽首上,眯着眼睛看了看手里的走鬼樊花灯。  此灯灯面镂花,握手处嵌以符文。  正冒着幽幽绿光,一众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排着队伍,从握手上蚁行至灯面上,在百花从中穿过,一朵白菊萌苞越众而出,转眼间开了个满堂彩。  千红万紫,各表一支  白菊花开,鬼灵在此  晏兮手提走鬼樊花灯辩了一个方向,跳下屋顶,疾行几步。  眼见一牌匾,上书“骆三家”。  这是一座白墙的院子,甚大甚宽,点点霓虹初上,隐约描出一栋栋精致楼社的边角。  院子的主人叫骆三。  他振振衣摆,提步进去,正对门东边的马厮里已经停得满满当当。马腿如树林一般,十几头马挤在一起你踩我一脚,我甩你一尾巴,嘴里嚼着草料,低低喷着热气。  看着架势,今日依旧恩客满门。  晏兮顺着墙根一溜儿走,窜上了院子东边的一栋小楼。  从二楼往院子里瞥,院子里树影层叠,霓灯透亮,莺莺燕燕,衣鲜鬓秀。  又有丝竹管弦之声渺渺传来。  靠里边一点的位置,放置着一座绣屏。  数女或立或坐于前,手里持着红牙檀板萧管诸器,为首的一个琴姬抱着一把琵琶,唱着时兴的小调。  背后是蕉叶绿纱针绣屏风,烛光从屏风后透过来,光影烁动打在身上,真是无双风雅。  可惜台下捧场的人并不多,一曲唱完,稀稀拉拉的几个赏钱往台上抛去,一个铜板砸在琴姬细腻的脖子上,顺着领口掉进衣领里。  像是挑衅。  琴姬神色一动,若无其事换了把嗓子,继续轻歌曼声地唱着。  “琴…娘子,这曲儿听来听来听去都是这几首,你就没个新鲜的,给爷儿舒舒心吗?”台下一个穿着鲜亮的男子大着舌头嚷道。  他酒劲上来,晃着眼睛打着趔趄。  旁边几个男子也高声附和:“是呀,琴娘子,这曲虽好,不合今日良辰美景,须得来一个动兴的。”  “既然不好,再唱再唱。”衣着鲜亮男子听得众人助势,愈加得意。  琴姬抱着琵琶笑道:“冯仕郎,清平坊内最时兴的曲子都让你听了个遍,哪里还有别的曲子呢?”  “就来个时下坊内最红的《十香词》吧!”冯仕郎狎笑道。  众男子一听,个个叫好不迭。  琴姬微微晕了脸,“这《十香词》我不会,换别的娘子唱可好?”  她语气轻甜,柔声央道。  冯仕郎见美人如此,随即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摆摆手道:“也罢,也罢。”  众人还有不服:“哄鬼儿玩呢,《十香词》坊里的娘子个个都会唱,偏你不会......”  在众人的嘀咕中,另一丽姝已走上前来,接过琵琶,利落地转轴拨弦一番,一曲又起。  晏兮看着有趣,忽然想起任务在身,不便再看,提着灯笼闪进了一个屋子。 第9章 出城赶路的,进城卖货的,赶早市的,卖早茶的,卖胭脂水粉的、绸缎布匹的、刀枪马匹的,通通活泛起来。  街上的小吃店开始做生意了,灶下柴火温暖明亮地跳跃着。  晏兮走到小吃摊前,隔着面条起锅的水蒸气,看见摊主忙前忙后招呼客人。  摊主姓李,常年带笑,脸上笑出来的褶子都能绺下来下一碗面条了。  晏兮从前在这边吃过几次白食,手艺还不错。  清河县民风淳朴,很少有欺男霸女的事情,晏兮在这里一吓唬一个准,如鱼得水。  只是后来有一次,晏兮想故技重施的时候,摊主和他说,有人给他付了半年的面条钱。  晏兮有些诧异,“是谁?”  “是个年轻人,眼神不太好,走的时候还拌翻了一个黑煤炉子。”老李说。  ......  是杜梨。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说:我说啥呢?咳咳,今天是周末,会好好更新。我真乖。  ☆、城隍  阎王爷这种中央大员,实在无暇登记、管理千百个村镇中亿万个黎民的生死。  城隍本是周天子祭祀“八神”中的水庸神,水为护城河,庸为护城墙,城隍职责就是保护城市。  小到栗米县城,大到当今天子脚下盛京都城,都供奉城隍。  但是城隍和城隍也是不一样的,县城隍上有州城隍,州城隍上有府城隍,府城隍上有驻守盛京城的大都城隍。  同为冥官,俸禄从高到低,一级比一级少,到了杜梨这里,年俸简直寒酸地令人发指。  大城市地段好,香火多,有钱没钱,三瓜两枣也能过日子。  而清河县城隍庙地处偏远,好像被居民遗忘。  除了重大节庆,几乎没人过来上供香火,辖区内的乡镇犹如海中浮岛,远远地隔着,这儿一块儿那儿一块儿。  杜梨常年往返乡里降妖引魂,仅有的一点香火,老百姓近水楼台,都供给了当地的土地灶官。  说到杜梨,晏兮不由得想:“他昨天出门,说有要事,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有?我这边齐了活计,也要早些回去,免得他小瞧了我,觉得我没本事。”  他甚至有些着急地想:“我出门了这些时候,他要是提前回来了,会不会在庙里等我?”  想到这里,老李的面也没有那么好吃了。  晏兮拍了拍胸脯,像是安慰自己:“走吧。”  他在胸口处摸到一软软的东西,用力一捏,又有些硬硬的铬手。  晏兮把手伸进怀里,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个淡绣山石的钱袋,松香色的绳子收口,打了一个活结。  晏兮打开来一看,里面赫然放了一吊钱。  “嘿,令君大人,竟然给我留了零花钱。”晏兮一高兴,嘴巴也知书达理起来。  衣服是昨天换上的,钱袋肯定是杜梨出门前放好的。  晏兮心头一动。  “来碗面!”晏兮高声招呼。  破破烂烂的面摊,写着“面”字的幌子都褪色了,老李依旧负责和面、下面、收银、招呼客人。  摊上还有他的婆姨,负责管理老李。  没一会儿,面就端上来了。  尽管这个香椿芽儿看起来焉了吧唧的,肉也散发着不太新鲜的可疑成色。一碗汤面下肚,还是极大安慰了晏兮空虚的胃袋和钱袋。  他按照价格,数好铜钱,给足了数。  老李非常吃惊,敢情今天这太阳根本不是打西边升起的,而是压根没落下呀!  他和晏兮寒暄,“客人,口味如何呀?”  晏兮笑的见牙不见眼,“好吃呀,毕竟从前汤面不是经常能吃到的。”  ****  衙署、文庙等建筑在城市中属于一等一重要的公共建筑,一般建于城之正穴,也就是城市中心偏北的位置。  余者不论东南西北,以建在四周的高地为吉。  按照理想状态,依据左稷右社的原则,城隍庙的位置应位于城市西北,靠近中轴线的位置,与衙门对称布置。  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很难有完美符合礼制与风水规定的条件。  清河县城隍庙就是这么一个例子。  它的选址打破条例,不拘泥于陈规,一杆子捅到了县城最北方的一个小山丘上。  当地人充分发挥了提炼概括的能力,轻飘飘地赏了它一个名字——碧山。  特征是草木青翠。  山脚有一个书院,两个卖货郎撞在一起。  水萝卜和糖人哗啦啦撒了一地。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叫骂着,“王八蛋,瞎驴生,烂了你娘的狗眼......”  来往中,不忘问候对方的老婆与亲娘。  晏兮在路边买了一个青枣,走得近了一些,饶有兴味地看起来。  书院里的小辈此时课间休息,也都挤在门边,扒着门缝往外瞧,每个人都挂着一脸雀跃的兴奋。  不知道是谁装模作样喊了一声,“别闹了,别闹了,再闹武侯来了!”  卖货郎寻声扭过头去,众小辈你推着我,我挤着你,隔着门缝推推搡搡,嬉笑成一团。  青竹掩映着几级石阶,石阶尽头就是清河城隍庙。  正殿前面是山门,山门上写着一副对联,  “是是非非地,冥冥晓晓天”  挂着个横批,  “你可来了”  晏兮抬腿跨进正殿,城隍的塑像端坐在神龛上凶巴巴地瞪着他,塑像上方有一个匾额,端端正正地写着“原所甘心”。  县里的小孩要是闹着不肯睡,杜梨这时候就会发挥作用了。  家长指着碧山上草木掩映中的一角飞檐,吓唬说:“你再哭,山上的城隍老爷就要下来了,把你抓走,当小鬼,叫你给他擦鞋。”  一想到这个可怖的塑像,小孩子果然不哭了。  除此之外,人们几乎想不起这个落魄的神明。  ......  晏兮从储魂珠里拉出昨晚的鬼魂,塞给她一个牌子。  “这是什么?”鬼魂问。  “路引!我们令君给你的通行证。”  “拿来干嘛用?”  “没有这个,过不了关卡,遭受种种折磨,变成游魂,以后收不到纸钱,知道不!”  “怎么还是你,没有别人吗?”  “太穷了,咱这挑费不起。”  “忙的过来吗?”  “可以,人口少,死亡率低。”  ……  “怎么走呀?我好怕!”  “消停点行不,不怕把舌头闪了!”鬼魂没完没了地追问,晏兮很是不耐烦。  但做一门子有一门子的规矩,出于职业道德,他还是给了鬼魂回答。  “有啥好怕的,这边下去就是黄泉路,对了,黄泉路上无客栈,你得先忍着饿......过了鬼门关就到了冥府,黑无常,白无常你是甭想见了,有一个剪尾跑蹄的牛头俊小伙儿领着你走。”  他在神龛下摸索了一阵,手上不知什么动作,豁然打开一个小门,不等鬼魂反应,一把将她推了进去。  挥着手嬉笑道:“小爷完成差事要紧,你别没眼力见儿,揣好路引,骆三家请了一班道士,给你超度呢。”  ****  前方正殿。  两侧厢房、寝殿、加一曲游廊围合成一进一出的院落。  杜梨起居在寝殿,东边的厢房放杂物,晏兮来了之后就住在西边的厢房里。  他吹着口哨走进院子,看见杜梨的房门紧闭。  他没有回来。  晏兮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给缸里蓄了水,劈好一堆柴火,整整齐齐地码好。  他爬到院子里的橘子树上。  杏月初上,墨绿色的叶子堆里藏着一点一点白色小花苞,害羞地不得了。  晏兮揪了花苞,扔进嘴里嚼吧嚼吧,然后攀着一枝粗壮的树枝站起来。 第11章 “你不答应,我就和令君说你欺负我!”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  “你偷吃我馒头!”  “那又怎样?你要是去告状,”晏兮走了几步停下来,“唔,烤灵猫的营养是差点,但是,吃起来味道香啊。”  “你......你敢。”瑞八领会了他的意思。  “你看我敢不敢,”他靠近瑞八,眼睛笑成细幼的一条线,显然没把瑞八的威胁放在眼里,“我只和令君说,你贪玩跑丢了,再也回不来了。”  小小一盏灯笼,在雨夜中发散出一个暖调的空间,照不亮晏兮的脸,他眼中的狠厉忽明忽暗,像是不真实。  好像真的像是要杀猫的样子,瑞八寒毛直竖,不动声色地咽了一口唾沫。  雨越下越大,檐上淌下水来,掉落的雨水蹦成一个个水珠又弹上来,把他们落脚的地面打湿。  石狮子湿了半个头,面前的馒头被雨水泡地发胀,戳下去肯定就酥烂成一团。  晏兮看看馒头,看看泡在雨幕里的山路,平时寂寥的一曲石阶,匍匐在黑暗中不声不响。  只有竹林在抵抗暴雨中咻咻喘息。  “我去拿把伞。”晏兮开口。  可能是不想睡觉。  可能是猫丢了,杜梨问起来麻烦。  或许还是什么其他乱七八糟的原因。  “啧,烦死了。”晏兮看着大雨抱怨了一句,抬脚去找伞。  瑞八准确地抓住了他前面说的那句话,咂摸出一点味道。  三步两蹦跳到他身边,欣喜道:“你...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去救胡麻了吗?”  “不愿意!”晏兮一口否定,“但我不白吃你东西,算是馒头钱。”  他从杂物房里找到一把油纸伞。  “大哥,收尸都赶不上热乎了,拿什么伞啊!你不会用灵身呀?”  修灵之人可用灵身,不受风霜雨雪之扰。  灵身可以运用能力让普通人看见,普通人有能力也可以看见。  是否熟练运用灵身,可以当做是道行高低的分水岭。  “在现世用什么灵身?很费力知道吗?”晏兮撑开了伞,使了个眼色,“跟上!”  瑞八窜上了他的背,紧紧扒住肩膀上的布料。  “草!”瑞八这么一窜,他差点没站住。  “重死了!天天下山去偷油吃,吃这么胖。”晏兮低低地咒骂一声。  随后一头扎进雨帘,被无边黑夜吞没。  ****  雨下的烦人,撑着伞,衣袍的下摆还是被打湿了。  不如试试看灵身......  晏兮这样想着,小心地按照功法运了运力。  头一阵眩晕,太阳穴旁的筋突突狂跳。  不行,灵魄还是太脆弱。  以为在清河县修养两年,灵魄应该稳固了。  现在看来,还需要借助肉身慢慢回缓。  他心里想着,脚下不停。  半个时辰后,他们到达一座山前,这边距离县城大约三十里地。  绿树成荫,盘根错节。  一石碑上刻着“泉汤山”。  “下来,这里有古怪。”晏兮停下脚步。  “呼,呼,太快了,吓死我了。”瑞八窜下肩来,摸平竖起的毛发,拍着胸口压惊。  雨势小了些,他跳到水池旁,用力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扒住一支亭亭如盖的荷叶,摘下来戴在头上。  猫科妖怪都不喜欢弄湿皮毛。  此时此刻,另一只猫科妖怪正在附近。  胡麻全身弓起,龇着牙,乍着毛,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人。  只不过她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并没有多少威慑力。  那人身穿太极流纹褂,头戴五岳冠,吹胡子瞪眼,“本座原来还想给你个痛快,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我要慢慢放干你的血,再把你那一身皮毛扒下来!”  他手背上有红印,看样子是被咬到了。  道人气坏了,拎着一股三叉,叱道:“孽畜,本座炼你精气,食你筋肉,是看得上你,你这厮好大的胆子!”  “我的胆子比她更大!”话音未落,一把油纸伞破窗而来。作者有话要说:  怼猫要提灯,救猫要撑伞透明单机仔,卑微苟活中来个小可爱,上个评论啊发电发电发,电发电发电  ☆、虎魄  油纸伞合拢,来势极快。  道人见有物袭来,立刻跳开,瞪着眼睛警惕起来。  晏兮一脚踹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踢散了一个炭盆,又从护腕里抖出缦胡缨,劈碎了房中一张八仙桌。  一块炭火裹着火星噼驳噼驳,滚到道人脚下。  “你是什么人?”道人眼角抽动。  他怕是没见过这么猖狂的人,来路不明,气势汹汹,倒把自己唬住了。  “老山羊,和小孩子玩,估计也没啥紧张感,让爷爷来会会你。”晏兮不可一世地招呼,“我就不用自报家门了,因为你迟早都是要死的。”  瑞八看见胡麻,奔过去,两只抱成一团。  胡麻吓到了,哭得一噎一噎的。  油光水滑的皮毛此时黏哒哒的,花纹都糊了,身上的伤东一道,西一道,别提多狼狈了。  晏兮皱了皱眉头,平时虽然说不对付,但是在杜梨眼皮底下,都是小打小闹,也没把她欺负成这样。  “少年人,好生狂妄,我钉了你的嘴,看你还会不会在这大放厥词!”道人见晏兮年纪轻轻,雨夜中用肉身奔行,料定他修为尚浅。  他自诩掌握回风返火,五行大遁之术,又常年道貌岸然地在附近做法布道,受到不少善男信女的追捧。  现下一听晏兮这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脸都气绿了,当下提起三股叉,速度奇快,就要刺来。  晏兮手指弹了弹,短匕在手上转了一个花,不退反进。  短匕砍、划等招式,不如长刀、长剑出色。但在近身搏杀中,胜在角度突然,使人难以躲避,配合左右双刃,刺杀绝佳。  他身形诡异,道人顿觉脖颈微凉,一惊之下,果断后撤。  晏兮一个闪身,已到道人身后,另一只短匕抵住腰眼,锋刃和他的皮肤亲密接触。  脖颈和腰眼都是命穴之处,此时被辖制,道人毛孔倒竖,冷汗已经流了下来。  “少年人不狂妄,怎么叫少年人呢。”晏兮站在他身后,音色凉得好像滴出水来。  “你不是喜欢扒皮吗?你说,从哪里开始扒?......这个位置往前剥,分离筋膜层,据说能得一张完整的人|皮。”  晏兮拖着短匕,一路往上,从背后正对心脏停住,稍稍用力。  ……  “什么味儿?胡麻你放屁吗?”瑞八嫌弃地捂起鼻子。   “我...我没...没有。”胡麻结结巴巴地辩解。  “哈,我以为多厉害呢,不过是个软柿子,不捏都会烂。”晏兮哂了一声,一脚踹开道人。  道人瘫软成一团烂泥,腿间湿成一片。  是吓尿了。  ……  “小胖猫,你过来。”晏兮丢出一只短匕。  缦胡缨与地面接触,“噹”地一响。  他指了指短匕,对胡麻说:“你,这个,拿起来,这个老神棍怎么伤你的,一刀一刀划回去。”  胡麻:“…啊?”  “啊什么啊,快点!馒头白吃啦,光长肉不长力气。”  晏兮推了她一把,又自认为很贴心地考虑,刚出道的小妖怪没有经验,耐心地教她:“你看啊,老神棍这么欺负你,还想扒你的皮,你很是应该,让他也感受一下这种顶尖的乐趣。  老实的马儿谁都想骑,温顺的狸猫谁都想逮。别人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他,亏本的买卖我们不能做,你瞧瞧你身上脏的,啧啧啧......”  胡麻哆哆嗦嗦地捡起短匕,她还没化形,此时还是猫的形态。  两只毛茸茸的爪子夹着刃柄,勉强将短匕抬离地面,颤颤巍巍地向道人扎去。  缦胡缨为灵兽牙骨炼制,颇有重量。  胡麻勉强拿起来,根本没有办法使用。 第13章 “滚远些!别碍手碍脚!”  说话间,一只小鬼降已经扑至脚边。  他飞腿侧踹,蹬掉一个脑袋,那只小鬼降顿了顿,脊腔上的脑袋,连着肉皮垂挂在胸前,不依不饶,继续扑来。  晏兮啧了一声,双刃上黑雾涌动,闪身间,左刃刺穿一只小鬼降的肚皮,勾出一条青灰色的肠子,右刃削掉了一只小鬼降的鼻子,血液喷洒。  那两只小鬼降站在原地,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榴花散人手中铃声不停,一只小鬼降窜将前来,角度刁钻。  此时短匕被一只小鬼降钢牙般的牙齿咬住,晏兮厌恶地甩开之下,感知有东西袭来,躲闪之间,衣服的下摆已被抓破。  他心中一凛。  衣摆缺口处挂着线,随着气流微微颤抖。  这是杜梨的狩岳袍…  晏兮沉了脸, “好好的,搓什么火气,呐,这衣服我才上身没多久,你们说,要怎么赔…”  他收起短匕,自袖中一探,扯出一柄长剑。  这剑通体雪白,却没有一丝光泽,看似还没有开刃,护手处似竹节,微微凸起,以区别剑刃与握柄。  他仰头,眼神阴鸷,平时收着的戾气此时全面铺开来,席卷了周围……  老道见他气势不比刚才,不敢轻慢,三清铃狂响,小鬼降都陷入癫狂状态,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嗬嗬”的声音,撕咬着扑撩而来。  “咻!”一只箭矢。  速射之下,击碎三清铃,穿透地上的道人,继续前进后,嵌进后方的砖墙中。  随之呼啸而来的是盛大的灵气,榴花散人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嚎叫声中,小鬼降悉数退去。  箭矢入墙后,“叮”地一声,消解如碎星。  竟然是灵力凝粹而成。  晏兮顺着箭矢的方向看去。  就这一眼,就觉得呼吸有点凝滞,好像胃里有成千上万只蝴蝶翩翩,一张嘴就要全部飞出来一样的醉醉醺醺,麻麻酥酥。  外面雨已经停了,一只奇大无比的守宫懒洋洋地趴伏于月下山坡,趾端扩展,背满疣鳞。  它背上立一男子,长身郎朗,清举潇潇,正放弓收势。  他的衣服湿透了,想必刚才在雨中疾行,衣脚处滴滴答答淌着水。  那人走上前来,衣袍摩挲出轻微的响动,行走间身上的水珠倒映着满天碎星,仿佛流萤万千。他一双长长的眸子晃荡着浅光,清冷地像要抖落一身疏离。  那个在肚子里荡漾了一晚上的名字,晏兮脱口而出:“杜梨。”  数丈之外。  杜梨没有回应他。  他迅速抬手、拉弓,呵成一箭,朝着晏兮的方向劲射而来。  箭矢擦着耳畔掠过,射速极快,划破空气的噼驳声,久久回荡在脑海里。  一箭如虹而至,射散腾起的一团青雾,再次叮然消散。  杜梨掠身进屋,毫无停留,握住晏兮的手臂,携着他迅速退出屋外。  “令君,怎么了?”  晏兮周身戾气已散,他鼻尖被一股熟悉的柏子香萦绕,感觉心满意足,今晚乌七八糟的烂事所带来的不耐与烦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人献祭,煞阵已成。”  榴花道人察觉来者道行高深,一箭毁了三清铃,破了小鬼降,连师弟也不能幸免。  自己恐怕凶多吉少。  他深恨晏兮狡诈无赖,遂献祭肉身,召唤煞阵,诅咒入阵之人非死不得出。  “小心,煞阵诡异。”杜梨警惕起来。  “令君,你总算来了,那些东西贼拉可怖,我刚才真是太害怕了,你一定要保护我啊。”晏兮攥住杜梨的袖子,牙齿打着颤儿。  你说这人吧,刚才还精明善侃的,到了该装傻的时候,保证装得再傻不过,恨不得直流大鼻涎,谁都没他傻。  杜梨无奈的笑笑,拿他没办法,出门两天稍微清净些,一见面就没个正经。  不过晏兮也不是丝毫不分场合的,他收起白剑,缦胡缨再次入手,警戒起来。  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怪异的香味。  “是梅干菜蒸猪肉。”晏兮鼻翼微动。  杜梨感知煞阵发动,带着晏兮退至屋外,不过那股气味儿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  可见不破阵不得出,所言非虚。  ……  青雾中,摇摇摆摆出现了一顶轿子,锣鼓声哐切哐切,像一条细细的蛇,冰冰凉灌进耳朵里。  这是一个送亲的队伍,前方喜娘扭着花步,来回甩帕。  轿夫一颠一颠,珠帘晃动,轿子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个新娘子,鲜红的盖头下,是她鲜红欲滴的嘴唇和十指交叉的丹蔻。  “令君,这边也来了。”  花轿对面是一个送葬的队伍,打着白灵幡,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蹦蹦跳跳,洒着冥钱开路。  中间一口黑漆大棺,棺盖上跨坐着一人,身披白褂,穿戴斗笠蓑衣,斜挎鱼篓。脸色无比惨白,染着墨色指甲,十指交叉于胸前,被抬着稳稳前进。  五指莫开路,十指莫挡路。  开路者多灾多病,挡路者无药可医。  十指双叉囍事殇,十指双叉丧事伤。  “这什么啊,又娶亲又送葬,我是该随份子,还是该号丧。”晏兮看不懂。  “是红白双煞。”杜梨说。  一股白气迅速聚集成型,托着晏兮向上升起,离开地面。  杜梨双手结印,“你身体才好些,不宜煞气冲撞,且先休息,待我破这煞阵,以免为祸乡里。”  晏兮踩在软乎乎的云端,看这云朵结实紧密,高兴地向下喊:“令君,你的术法又精进了!”  红白双煞属于阴喜之物。  “白煞”为道行高深的水鬼。  照理说,水鬼是不能离水的,但是修炼到一定程度,就会幻化出斗笠蓑衣,可上岸而存。  而“红煞”代表因喜事而意外死亡的灵魂,多为暴毙的新娘,喜极而丧。  这两种灵魂在风水上,怨气是最重的。  喜和丧本来是两种最极端的情绪,而大喜大悲两两相撞,便会产生强大的能量。  撞煞之人于六道之外永不超生。  一边是溺亡的男子,一边是暴|毙的新娘,冠婚葬祭,凶煞之极兆。  青雾中,棺材与花轿,来势陡然加快,夹着杜梨,迅速怦噹相撞。  “令君!”晏兮惊呼出声。  他知道杜梨不是莽撞的人,即便阴间最厉害的小鬼,也没有城隍害怕的道理。  只是杜梨被这么一撞,凭空消失不见了……  晏兮心跳漏了一拍,他先是茫然,怎么回事,杜梨明明方才还在的,在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刚才出现的杜梨,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随后感觉到无措,万一杜梨真被红白双煞带走,自己怎么办,接着刺刺麻麻的怒意汇聚成滚滚熔岩,就要喷薄而出。  没等他抽刃,棺材板破起,一个白影腾空而出,连带花轿一起劈散而开。  杜梨手中托着北极杀鬼印,光芒大帜下,魑魅魍魉惧怕伏地,通通化作青烟,消散而逝。  北极杀鬼印为酆都所制,长三寸,阔二寸一分,可破山魑古怪。  晏兮舒了一口气。  “令君,好厉害!”晏兮赶紧从云上跳下来。  杜梨这边已经收势,转向晏兮的方向,朝他笑了笑。  “咦,小妖怪去哪儿了,怎么看不见猫?”晏兮左右找了找。  方才明明朝这个方向丢出去的呀。  “胡麻和瑞八么?”杜梨侧了半个身位。  那只大守宫从远处一步三摆地走过来,嘴里咕噜噜一阵,舌头吐出,上面卷着两只斑灵猫。  “怎么晕啦?”晏兮有些诧异。  废话!你抡得那么狠,能不晕吗?  “我一时没看住,他们就晕了,啧,小妖怪还是得多历练历练,见到这么恐怖的场景,撑不住吓晕了。”晏兮睁眼说瞎话。  他见杜梨白衣素服,并未穿戴狩岳袍出门,好奇问他:“令君,你去了哪里?”  杜梨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履夏县城隍新丧,他……”  他面露哀戚,言语中满是惋惜和遗憾。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候看香港僵尸片的,英叔那个,那个红煞的红,简直要扎破我的眼睛。觉得美死了,危险诡谲的美丽。有没有小可爱也看过啊?还是我太老了,对了,可能正是我太老了,鹅妈妈,5555~~~杜梨来了,抱住!  ☆、橘子饼 第15章 ☆、履夏  房间里,晏兮拿出了包裹,他在烛火旁看了看,橘子饼有些透明,上面附着网状的白色丝脉。  他拿起一片,先舔了舔,觉得五脏六腑都甜化了。  然后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吃完橘子饼后,晏兮检查起了身上的衣服,狩岳袍下摆被抓破,右臂处的布料也破了一块,透过破损的布料看到里面的胳膊,泛着暗沉沉的金属光泽。  “咔哒”一声,好像什么机扩扭转的声音,右边“胳膊”已经被卸了下来。  大臂到小臂,五指微曲,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膝盖上,烛光下看起来,有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这是一个义骸,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  晏兮检查了一下,发现了一道划痕,他厌恶地啧了一声,随手把“胳膊”扔在角落。  又从乾坤袋中拿出一只新的“胳膊”,咔哒一声,安装在原来的部位。  他转了转手腕,又把手指捏地咔咔响。  一切正常。  半夜半晓,半掩门扉,半身半骸,半根烛火照亮晏兮的半边脸,另一半隐藏在黑暗中,轮廓极清俊,倒映在墙上的影子却遑遑如鬼魅。  ****  履夏县的城隍庙直接建在城墙上,和城墙连为一体,省了好大一笔破土、起基的费用。  从城外看去,巍阁飞檐颇有气势。  门上挂着一幅对联  “善行到此心无愧,恶过吾门胆自寒”  横批依旧是城隍通用  “你可来了!”  怒目须张、威仪万千的城隍塑像端坐殿上。  一男子靠在神龛下,胸口急速起伏着,一双利目眼射寒星,似要将面前的人千刀万剐。  背光处,有人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别白费力气了,这是我花了大价钱弄来的“罪孔雀”。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屠神”的名头可不是捡来的。这毒制作起来可费事,不知花了我多少天材地宝,这样难得的厚礼呢,还请席令君您笑纳!”  庙里门窗紧闭,阳光透过窗棱的空隙,打出一道道细尘翻滚的光柱。  室内昏暗,那人转身推开一扇窗,庙里立刻泄进如金的光线,让人眼前一亮。  他眼下沾着指甲盖大小的血迹,腮帮子动了动,呸地一声,吐出半根人的手指头。  他眯着眼睛,笑地容光粲然,“席应臻呀席应臻,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做个威风凛凛的冥官,每天受人供奉不好吗?非要多管闲事,这不,多管闲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走过去,狠狠一脚踹进男子的心窝,用力碾了碾,在纤尘不染的狩岳袍上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  席应臻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目光散乱。  “啧啧,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怎么来管我,哈,连我脚下的烂泥都不如!”晏兮一挑鞋底的黑泥,嗤地一笑,全擦在了席应臻脸上。  席应臻扶地急喘一阵,攒足力气,恨声道,“凶王,你肆意捕杀妖兽,残害生灵,扰乱妖市。就是有你这样的渣滓,履夏县才赤地百里,难降甘霖。我为城隍,泽敷境内,剪凶除恶,职责所在,岂能不管!”  晏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在问他,“你们这些神职冥官,一个个自视清高,自以为正义地审判别人,行动仿佛占了全天下的道理,就要来做我的主了!”  他冷笑,眼下那块血迹越发殷红诡艳,“夔牛之丹珠可以祈雨,好东西可要大家一起分享呀。外面那些肚满肥肠的臭虫,竟然也识货,你说好笑不好笑,这破珠子在妖市一颗之价不下万金!  偏偏你多管闲事,非要正本清源,重整妖市,断了我的财路,坏了我的好事。夺人钱财就是杀人父母,我大人有大量,原来也不想在钱眼儿里翻跟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偏偏你八境通缉,追捕得我不得安生。  席令君,都是在现世混口饭吃,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唉,我珍惜生命为了自保,你就只好去死了......”  席应臻发丝垂乱,从牙里狠狠挤出一缕声音,“你要是恨我,杀了我也罢,我的部下何辜?”  “嘻,那只怪他们倒霉了,我正找你呢,谁叫他们一头撞进来,吃瓜络了呗。好端端的,又多费了我一点罪孔雀,我还没找你说理去,席令君怎么就先质问起我来了,哼,小气鬼。”  阳光照不到的黑暗处,两个身影仿佛两块被遗弃的破抹布,发髻散开,后脑勺风府穴上各有一烙印......  席应臻勉强支棱起头颅,强打精神往那边看了看。  待看清了是什么东西,他好似一阵焦雷打在身上,浑身颤抖,“碎魂咒!你…竟然碎他们的灵魄…你这个疯子!”  碎魂后灵魄归于虚无,再也不可捉摸,不入阴司,不入轮回。  席应臻恨极,又咳了几声,眼神黯淡下去。  “哎呀,你可是误会我了,世间苦难太多,我好心碎魂散魄,让他们不入地狱轮回,远离诸多苦恶,岂不是大好事吗!应该买盒鞭炮来庆祝一下呀,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晏兮伏下身子,秘笑着挑衅,眼中满是诡异的兴奋。  席应臻浑身一震,眼中寒星湮灭,艰难道:“凶王,世间灵魄皆有定数,你碎魂散魄,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天谴?呸!”晏兮蹲下来啐了席应臻一口,指着头上那块“天知地鉴”的匾额问他:“你礼敬天地,天地会来救你吗?我这个恶叉行走天地,做尽坏事,还不是活的好好的?死的是谁?是你这个自诩天公地道的城隍大人啊,可笑!”  他疯疯癫癫,骂骂咧咧,抬脚在席应臻脸上碾蹭,直把鞋底蹭干净,这才指着城隍塑像满意地咂咂嘴,“这才像个黑面城隍嘛,看你这灰头土脸的样子,和这泥儿像多配呀,哈哈哈。”  席应臻已经说不出来话,羞辱磋磨,一败涂地。  晏兮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扭向地面,短匕已经入手,他笑嘻嘻地说:“放轻松啊,放轻松,我会让你享受一下,旁人无法到达的,痛苦巅峰的滋味,你坚持一下,等死了就不痛了。”  席应臻最后一缕清明眼神,挤满的全是此人对世间癫狂的恶意。  这个男人满身被罪业的棘蔓牢牢缚住,明明感受不到世间的好,却固执地在此间挣扎,难以捉摸,诡谲至极。  这样的人怎能容他存活于世,必诛必灭,以绝后世之患。  地面上忽然升起一股巨大的弹力,带着粘稠的阴风,几百双手同时将晏兮拱起,又把他裹进风眼里……  目光所及,远处的庙里,席应臻捏着一张符咒,已经用灵力燃烧了一半。  该死!  是设在城墙上守护城池的阵法。  反鬼阴风阵!  ......  ****  这场雨从十几天前开始,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  雨水每天像羊毫,像绢丝一样漫天狂扯。  墙角处的青苔饱吸雨水,心满意足地散发出一片翠意来。  太阳懒样样开工了。  杜梨正一捆一捆抱着柴火往院子里摆,他已经铺满了小半个院子。  家常的杜梨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阑衫,临院晒薪时,弯腰摆弄柴火,那腰线看起来比晏兮想象的还要细一些。  晏兮跑过去,抢过他手中的柴火,“都潮了吗?令君弄了许久,休息一下,我来吧。”  “春潮带雨,三餐取暖又离不开这些干柴,墙根底下潮湿,堆放着怕是霉坏了。”杜梨说着,也没闲着,转身又抱了一捆。  晏兮见杜梨没有休息的意思,加快抱柴晒柴的速度,不一会儿,柴火便铺满了院子的地面。  他眯眼看看太阳,笑着说:“放心吧令君,就这个日头,晒到傍晚就可以干了。”  晒完柴火,又用了早饭。  杜梨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摆弄茶具。  他取出一个鬼脸青的大瓮,从里面舀出几勺水。  抬起勺子的时候,水珠在木勺底部挂出圆润的弧线。  杜梨把水壶放在炭炉子上,开始烧水。  晏兮知道他要泡茶,没等招呼,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对面。  橘子花挤挤簇蔟,一枝青芽斜伸,在杜梨的束冠旁微微点头。  “令君,我干了,你随意。”晏兮拿起一个空杯子,装模作样地磕了磕。  此时水还没烧开,这也不是喝酒。  杜梨却很配合,同样举起一个空杯子,说:“你随意,咱们慢慢儿。”  他和晏兮待地久了,不像之前那么沉闷,偶尔也会开个玩笑。  杜梨这几天心情不太好,晏兮想到席应臻,他不禁问:“令君,除了席城隍,你还有什么亲朋好友吗?”  杜梨正往晏兮的杯子里分茶,听他说话,动作如仪地回道:“从前是有的,日子久远,如今已经不多来往了。”  茶水落在茶杯中,打出钝钝的声音,杜梨指尖抖了抖,茶水漫到了八分。  这样的高度,怕拿杯子的时候烫手。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把杯子移到自己面前,“抱歉,这杯我喝吧。”  晏兮知道酒要斟满,却不知道茶倒七分的道理。他没有再追问,就像杜梨没有问过他的从前,他也不会去问杜梨的从前。  “我在现世住了这么久,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吧,不算什么,一个人也挺好的。”晏兮弹着茶杯玩。  “怎么会,”杜梨说,“你不是还有我这个朋友吗?”  晏兮抬眼看了看杜梨。  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说:“和我做朋友的人,下场都很是凄惨,令君不怕吗”  杜梨愣了愣,摇摇头说 :“你我相识许久,我知道你并非刁钻毒辣之人,我有什么好怕的?”  晏兮心中腹诽,你是真瞎啊。  他拿过茶海,给杜梨续上茶水,抱着手问他:“令君光明磊落,可知什么样的人最可怕?”  见杜梨回答不出来,晏兮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看着天真到不染尘埃的人最可怕,顶着这样一副嘴脸,做起坏事来,别说有多方便了,令君可要小心了,遇到这样的人,赶紧远远躲开,没得哪天被他害死了,后悔都来不及。”  杜梨听他这样说,微愣了一下,把一个砂铫小壶放在炭炉上,“多谢提醒,旁人我不知,我知你断断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无需躲开,不是吗?”  晏兮噎了噎,含含糊糊地说:“令君怎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若是我之前都是装的呢?令君知道我出生市井,那种地方最不缺做戏之人。”  杜梨想了想回答他说:“若你想害我,为什么不早动手?”  晏兮虽然害怕杜梨发现他的本性,但看到杜梨对人一副毫无防备,没心没肺的样子,气又不打一处来,“如果我是想害你呢,之前找不到妥当的机会动手,你怎么办?” 第17章 她的仙座也不是什么“八宝九龙床”,而是一口水缸,上面扣着一个锅盖,她就盘了腿用坐炕的姿势坐在锅盖上。  怎么看都是村里一个普通的小媳妇,和别的仙娥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杜梨抬手捻起一根红丝带,缓缓地说:“上古滔天洪水,民不聊生,一女子不顾自身安危,拼力营救村民。而后,当地老百姓按照她的模样塑造金身,建庙焚香。如今远古的母神早已仙逝,水母娘娘庙却传了下来,只是不知当今羊庄水母是何等风采?”  杜梨对着宫门拱手道:“吾乃鉴察司民城隍显佑伯杜梨,请问羊庄水母娘娘可在?”  杜梨为清河县地仙之首,本不用对底下的地仙行礼,他还是妥妥当当地行了一个揖礼。  一阵淡雾腾起,走出一个鬓发如银的老母,拄着拐杖。她身边是一个杏面桃腮的少女,稳稳扶着她。作者有话要说:  阿晏啊,你又占令君便宜了,天天占人家便宜。拿人家手手,别以为我没看到啊。  ☆、蕉叶船  两人蹭上前来,认出了杜梨,那老妇一边说,“老身羊庄水母柳氏,见过杜令君。”一边带着身边的少女敛衣肃拜。  她穿的裙踞较窄,哆哆嗦嗦,跪下的时候颇为不便。  杜梨听得动静,心中不忍,伸手扶她,嘴里体恤道:“柳夫人不必多礼。”  又直接问她:“近日河边是否有古怪?”  柳氏想了半天,什么也没想起来。  她旁边的少女爽声提醒,“祖母,你老糊涂啦,昨夜我出虚恭,见河面上方掠过一个大黑影,也不知是什么鸟兽?”  她手舞足蹈地比划,“那东西这么大,这么长,全身乌漆嘛黑,吓得我赶紧回房,您还笑话我胆儿比针尖还小。”  她急于证明自己没有看错,上前一步对杜梨说:“太怖人了,杜令君,这一定是外面飞过来的大妖怪。”  晏兮哼了一声,“既然你看见了,怎么不把它打下来,让它飞走,就去祸害别人了。”  少女神色惊恐,“可不敢呀小尉君,祖母和我修行浅薄,法力低微,没有收妖的本事,怕是先被妖物吸魂食魄。”  少女不知晏兮的身份,看他穿着狩岳袍,以为他是城隍座下的尉官。  杜梨听人家误会了,也没有解释,只是抱歉地对晏兮笑笑。  晏兮觉得当杜梨的尉官也没什么不好,听到旁人这么叫他,忽然觉得,这个少女也没有十分碍眼了,他问:“令君,可知是何妖物么?”  杜梨说:“是钓星,民间也常叫它夜行鬼鸟,此鸟夜飞昼隐如鬼神,并有一特点,喜盗窃婴儿。常将血液凝于婴儿衣物上做标记,待入夜后捕捉。  该鸟为难产而死的女子所化,因为命运剥脱了她们做母亲的权利,化为厉鸟,在黑夜里呼号,见了新生婴儿就想尽办法将其抱走,折磨杀之,是一种主凶的鬼怪之鸟。”  晏兮想到那个放射形的血迹 ,一点就透地明白了。  他吹了声短促清越的哨子,“哈,桑葚家的小鬼今晚要中头彩咯!令君,我们要不要......”  杜梨摇摇头,“村庄里许久不闻婴儿啼哭,此地没有新生儿,血迹未着衣物只是滴落竹竿。那孩子多亏长得大些,钓星见不是心仪的目标必定另寻他处。我们务必要在天黑之前找到它,否则恐生不虞。”  晏兮表示很担心,天大地大,那扁毛畜生肋插双翼,早飞得不知所踪了,去哪儿找?  杜梨沉下声音,“此鸟夜飞昼隐,临水而行,我们沿河找,但尽人事,不悔不弃。”   找到线索后,二人告辞水母。  柳氏让她身边叫一川的少女送送他们,那少女不肯,“要不得,一会就晚饭了,我要是去了,谁来照顾祖母你吃饭喝茶。”  柳氏满是怜爱地说:“傻孩子,杜令君翻山踏泽,斩妖除魔。我辈虽为芥子小仙,位卑力薄,既受世人香火供奉,岂能一味儿拖荫于先辈,苟全于人后。  妖物沿水而行,我这蕉叶拐涉水如行舟,速度不受乱波逆流之扰,你助令君早一点找到妖物,不让它祸害百姓,也是功德一件。”  柳氏执意要让一川相送,把手中的拐杖交给她。杜梨知水母善水,也不推辞,周全施了一礼,告别启程。  羊庄前的这条河叫柳河,河岸遍植斜柳。  一川把蕉叶拐丢进水里,看似乌沉似铁的拐棍竟然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上下微浮。  她低低念了几句口诀,拐身上雕刻的大芭蕉叶顿时鲜活起来,像被泡在水里的新茶般,变绿变大,从拐棍上脱离开来,滴溜溜在水面打着转,最后舒展成一个碧灵灵的大蕉叶,横在水面上,如一乘小舟。  不过这舟是够小的,长一丈,宽二尺,若是一个稍彪悍的大汉躺上去,不仔细看的话,岸上的人估计会以为水面上飘着一具浮尸。  拐杖脱去蕉叶后变得光溜溜的,被一川提在手上。她站在芭蕉船尾,朝岸上招呼:“杜令君,小尉君,快走吧,日头在天上的时光可不等人啊!”  晏兮先跳上了芭蕉船,站在船的中间,这船骤然多了一个男人的重量,轻轻晃了晃,晏兮跟随水波几个上下,站稳了身形。  晏兮看着岸上的杜梨,心里不免有点担心。  令君眼睛不好,会不会不方便?   杜梨轻灵一跃,像燕子般掠身而来,脚尖还没落在船面上,晏兮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了他。  蕉叶船甚窄,人在上面只能分立船头船尾。  即便杜梨身法轻盈,但也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他不料晏兮会提前接住他,掠身之势未收,裹着一阵风,几乎是扑到晏兮怀里。  借着这股劲儿,蕉叶船被生生横着推动了好些。  晏兮也未料自己会这样做,反应过来时,已经接住了杜梨,吃惊之下,第一反应是害怕带着他栽到水里去。  他迅速调整重心,在窄窄的船身上抱着杜梨站稳。  “别慌啊,小尉君,我这蕉叶船稳着哩,摔不着杜令君。”  蕉叶拐被一川倒抓着,拐头部分探进水里,像是一个桨,“我把着船呢,拐动船动,拐不动船不动。”  一川一直没敢仔细看杜梨,毕竟是清河县地仙之首,也没发现他眼神不好,以为晏兮嫌她船不稳,容易摔人。  晏兮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呀令君,多有冒犯,这船太小,你......你小心呀。”   杜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不习惯与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他在船头站稳,回身说:“无妨。”  “走咯~~”一川对着水面喊了一句长长的腔。  几只小鱼跃上水面,又噗通一声掉回水里,一圈圈的波纹荡漾开去。  蕉叶船嗡嗡而鸣 ,船沿激荡起白色浪花,晶莹乱跳。  然后像蓄足了势般,“嗖”地破浪疾驰而去,留下后方一道滚滚白练。  杜梨独立蕉叶船头,船行之下,清风满袖。他碍着钓星祸世,心里颇有些焦虑。  十堤垂柳,碧空在水,蕉叶船嗡行不止,眨眼已经过了千重万山。  如此春光美景,可惜挂碍在身,不能细赏。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杜梨也是不能细赏的,他眼里只有模糊的色块,再远一点就是朦胧一片,捉摸不透。  他闭上了双眼,感觉蹦起的水珠一颗一颗沾在脸上,微微发凉。  脚下是蕉叶船在摩擦水面。  远一点有一群鸭子用脚掌划水,噗地钻进水里,再冒出水面的时候,嘴里衔着一只活碰乱跳的小鱼。  小鱼离了水,腮部翕动,发出艰难的喘息声。  晏兮蹲在船边,手伸在船外,抓着满指的清凉。好一会儿,才感觉全身奔腾的血液慢慢缓了下来。  同样是玄色的狩岳袍,杜梨披了一件月白色的鹤氅,即飘逸又利落。晏兮看着他,怀中帐然若失,莫名地心中升起一丝烦躁,也不拨水了,一屁股坐在了船面上。  身下的芭蕉叶嫩地仿佛滴出水来,就像刚从树上摘下来似的。  晏兮盘着腿,大大咧咧地对一川说,“这蕉叶拐有趣,内附铁基扣合叠搭,嵌刻行水流云符,灵力驱动。甭看一条铁棍光秃秃,贼拉难看,你扒开剁剁,就知道什么叫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好东西都在里头,横山铁网、深海朱梨、阴窖樯木层层搭叠,都是值大价钱的材料。”  晏兮拍了拍蕉叶,“这张欹沟大蕉叶要凝形到木头上,炼制的火候可得讲究,差那么一星半点,你这蕉叶船就变枯叶船喽。”  晏兮嘴里难得跑出几句正经话,一番话把一川都听愣了。  蕉叶拐为水母宫代代相传的法器,已经流传上千年,连祖母都说不出它的来历。  一川忍不住赞叹:“小尉君,你太厉害了,不愧是县城里来的,什么都知道。”  晏兮心里一沉,说的太多。  他转头看了一眼杜梨,杜梨正对着他,虽然那双眼睛离远了并看不见什么,晏兮还是觉得自己被盯出来一个大洞。  他稳稳心神,打着哈哈掩饰道:“多读书!读好书!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爱学习。我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省视自己的灵魂,今天我学习了吗?你这野丫头,你也别一天到晚到处浪躁,回去重读千字文,再学百家姓。”  “......”  “有情况。”杜梨沉声。  走鬼樊花灯,闪烁着微微的紫光。  握手处的一众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排着队伍,从握手上蚁行至灯面上,在百花中穿拂而过,一朵曼陀罗越众而出,噗地一下盛开成一朵诡艳的黑色大花。  万紫千红,各表一支  曼陀罗开,邪物在此  一川把蕉叶拐径直插进水里,拱起一条水波,蕉叶船借势缓缓停了下来。  此处水汽甚漫,蒸郁不散的湿气冉冉升腾,化作浮云细雨,白茫茫地一片汇拢在山尖。  一川见这山峰不同于自己生活的宝鼎坡,很是瑰丽奇俏,不觉看得入了眼。  晏兮仰头看着云雾缭绕的山顶,脖子有点酸。  再看杜梨手中走鬼樊花灯,紫光大炽。  此时最后一抹咸蛋黄拖着余晖就要逃遁,天色挽不回似的,黑了下来。作者有话要说:  存了稿,就想更出来,今天还是两章。奋笔疾书!  ☆、钓星  告别了一川。  二人窜进了山林,崇山峻岭,奇石诡谲。  杜梨像一只雨燕般轻捷矫健,几个闪身,就将方圆几里间摸了个遍。  晏兮在他身后,跟上他的节奏。 第19章 右肩麻痹的感觉越来越强,晏兮怒骂道:“脑子长蛆的蠢货,生下来是拿胎盘在荡秋千,不捅你几刀,都不知道毛孔里可以塞个倭瓜,野鸡就是野鸡,能飞起来就当自己是凤凰了!”  晏兮骂骂咧咧了好一会儿,骂的痛快了,拍掉衣服上沾着的羽毛,再把钓星的残骸一一踹下山崖,已经支离破碎了。  前方树林里掠出一个影子。  “令君!我在这。”  晏兮挥手招呼,他见杜梨寻来,心下激动,眼前一黑就要栽倒。作者有话要说:  武戏,武戏,我都觉得我是男人了,痴迷武戏。之前和小伙伴说月底每天一章,还是两章吧。熬夜更,这个故事我多想一吐为快啊!谢谢来文的小可爱。你们真是小天使!愿意在这里驻足~  ☆、黎峙  “你怎么了?”杜梨听得动静,抢身几步扶住他。  晏兮抓过杜梨伸过来的手,半个身体都挨到了他身上,借着支撑身体的便利虚抱了他一下。  杜梨伸指在晏兮的脉上一搭。  “你中毒了!”  “没有,被挠了一下,不疼不痒的。”  杜梨戳穿,“是钓星爪上鬼毒。”  晏兮装做不知道的样子,“哈,区区鬼毒,毛毛雨一般,根本毒不死人,我都没有感觉到。”  杜梨忽然伸手去解开晏兮的衣服,晏兮唬了一跳,“令君,你做什么?”  “你的伤要尽快处理!”杜梨说。  “屁大点事,扯下来下酒,都凑不够一碟子菜,我睡一觉就好了。”晏兮赶紧拒绝,他有些难为情。  杜梨担心他,找了一颗丹药喂他吃了下去,又不由分说地解开晏兮的衣服,给他包扎。  晏兮全身血液一下子咔嚓咔嚓挤过毛细血管,他头皮上哗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此时简直庆幸杜梨眼神不好,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腿,顺手理了理衣袍,看起来平整一些。  “多谢令君救命之恩。”晏兮带着受伤后的慵懒,杜梨看不见他的脸,他也就肆无忌惮地展现出得意的神色。  杜梨包扎完,收回手一言不发。  晏兮中毒的事被拆穿,赶紧颠颠地绽放出一个谄媚又讨好的笑容。  中不中毒他无所谓,刚才腿软多是那个悬崖唬的。  他也不是怕高,只是那样深渊,在夜晚看起来幽不见底,犹如野兽张开了黑觑觑的大口,令人琢磨不透又无法逃离。  杜梨抓着他的手臂,用力握了握,想告诉他,未出敌境不能放松警惕的道理,说出来的话也沾上了一点愠怒,“你怎么这样不当心!妖兽狡诈,多有卷土重来,伺机偷袭者,伤了自己可是受苦。”  敌人颅骨没有破碎之前,不能放松警惕。  这个道理其实晏兮早就知道,是他从尸堆里拼杀出来的。  从来没有人这么告诉他,语气急切却温暖,像教导晚辈般毫无嫌隙。  他心里想:“令君在的地方怎会是敌境。”  杜梨看起来隐有怒意,那颗朱砂像是被细小的针刺了一下。他平时温和得体,甚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  晏兮心里千回百转,口里乖乖答应,“知道了,令君。”  他很多时候说话不中听,语气中的痞戾和狂悖看人分配。  和杜梨说话的时候,这两者都躲在角落里,因此他服软的时候听起来特别委屈。  杜梨拿他没办法,扶起他,带着他走。  晏兮搭在杜梨身上,借着受伤的机会,贪婪地看着杜梨的侧脸。  他一面担心和杜梨靠的太近,弄脏他整洁的衣服,一边又恨不得化成年糕严丝合缝的贴上去,一颗心进退两难。  正当他在心里和自己天人交战时。  地动山摇,秃鹫惊飞。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中,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地面上拱浮而起,它身上的石堆互相挣扎排挤,似有生命般蠕动不停。  数块石头或凹或凸,渐渐构成了一张似人的脸面,接着从中间伸出两条手臂模样的东西,那巨物站立起来,抖落一身瀑布般的土块。  这是一个由土石杂草组成的巨人,足有上百丈,高耸入天......  他发出了一声长嗷,胸口处透出丝丝暗红,仿佛有熔岩在里面翻滚沸腾,倏地,熊熊烈焰自胸口的每一条缝隙猛烈喷出,再蔓延全身,焰光几乎赤映了整个山头,景象摄人心魄。  是黎峙山的山神!  地面震颤不休,杜梨移了移晏兮的胳膊,扶紧了他。  “吾乃清河城隍杜梨,阁下可是此山山神黎峙?”  土石巨人体内不停爆出沉闷的,令人不安的噼啪身,随手一抡,挥出烈焰缭绕的巨拳。  火光裹着气浪迎面而来,紧急之下,杜梨聚云,带着晏兮升腾而起,躲开炙如流星的火球。  那火球从半空中砸落下来,砸在他们原来的位置,将地面捣出深深的大坑,波及的土地一片焦黑。  杜梨面色不虞,“望势察迹,黎峙山精元皆毁,金石之气被钓星汲取吸纳过甚,生发无道,枝杆不明。  黎峙平衡尽失,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那山石巨人踏着巨足,喉咙里嗷嗷嗥叫,犹自穷追不舍。  他一跺脚板,数股列焰自地底冲天而起,誓要将眼前二人赶尽杀绝。  杜梨驾云在火柱森林里躲闪腾挪,周身灼热的气浪澎湃汹涌,云朵边缘有些蒸发松散。  山神再发横,也只是一座山的守护神灵,杜梨自然不必怕他。  晏兮在云上左躲右躲,憋屈得不行。  他知道杜梨心中有所顾忌,这点上他就觉得杜梨婆婆妈妈,人家都打到裤|裆里了,甭管怎么回事,先撂倒了再说,他最不能忍受有人造衅。  他垂着右臂站起身来,“令君,你要是累了就歇会,我去锉锉他的锐气!”  山林川谷,能出云,为风雨,望于山川,遍于群神。  每一地区的主要山峰皆有山神居住,山神附于山林,调和五行,储存正气,庇护生灵袍泽。  只有搜山踏泽的城隍杜梨,才会不远千里地前来拜访。  杜梨间不容发地打了几个灵巧的折,带着晏兮冲出这片火柱森林,远远的悬在半空,与土石巨人拉开距离。  “不可,黎峙并非邪魔外道。”  他驻守清河,要是凭借城隍的大好名头,威风凛凛也好,但他偏偏又是一副菩萨心肠,谦卑如玉,学不会目空一切,大杀四方。  仙灵常言,“信则有,不信则无”。  信念与尊敬会产生好的意念力,成为供养山神的灵力。  但有一种情绪是山神避之唯恐不及的,不是别的,就是轻慢污蔑。  恶妖盘踞,屠戮过多,极大损耗了黎峙山的五行五气。  山石巨人踏步向前,如癫如狂,周身焰火大炽。  杜梨旋身,握出一把银色重弓。  弓曰“星弧”,集天狼九星凝萃而成,巡狩驭日,锐不可挡。  杜梨粹灵成箭,钩弦举弓,会挽雕弓如满月。  六箭齐发,分别射进了晴明、尺泽、少冲、阴谷、百里五个穴位,还有一箭钉在了巨人脐上六寸的巨阙穴上。  这回箭矢并未消解,而是大帜光明,箭尾兀自如蜂鸣凿凿,震颤不休。  此六穴掌管灵力输运,以箭封之,土石巨人不再前进,身隙中的滚动的熔岩暗下来几分。  晏兮暗暗叫了声好,心想,“杜梨,你嘴上说着不可,还不是出手了么?”  此时山神黎峙行动被封,正是诛杀他的大好时机,晏兮向杜梨看去,等着他给自己一个拔刀的指示。  这一看不要紧,杜梨如冠玉般的面庞不知何时覆上了玄黑色的青铜纹路,自额头向后颈蔓延而下,怕是也爬满他整个后背。  此纹折角分明,直线与曲线的排布古朴神秘。  是神魖夔龙纹。  杜梨再次搭弓,粹出断龙、霸王、七杀三箭,此三箭威力最大,他严整步位,以拇指勾弦蓄势。  此时杜梨给人的感觉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他原本淡泊自洽,温暖清凉。  现在在夔纹的衬托下,显得刚毅威严,英气逼人,还隐隐透出平日绝对没有的......诡艳。  杜梨终于举弓击发,三箭齐出,气势如虹。  不过不是朝山神黎峙而去,他手势下垂把三箭射向地面,哒哒哒垂直钉在了地皮上。  三支白虹入土,尾端点点消解,凝萃的灵力如同幽幽萤火,散漫在空气中。  看起来像三只供奉的香火。  土石巨人被困在原地,身体里不断地发出沉重的轰鸣声,在星弧六箭的压制下,仍然蓄力挣扎。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  左社右稷,不得妄惊。  此间山神,内外澄清。”  《安山神咒》,为召请山神,备守坛庭祭祀之用。  土石巨人仿佛听懂了似的,稍稍安静下来,不向方才那样狂躁。  杜梨轻点足尖,跳下云朵。  晏兮见杜梨走到三只长箭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赶紧跟上去。 第21章 晏兮重新束了发,换了一件干爽的衣服,系好腰带要出去的时候,看见杜梨正好从外面回来。  天气暑热,杜梨换了一件轻薄的霁青色夏衣,这个颜色像是雨后的天空之色,衬得他愈加通透。  他摇着折扇,手中提着一个篮子。  “令君,你这是去置办东西了?”  晏兮迎上去,看了看篮子,里是装着日常的火烛笔墨之物,还有一个青皮黑纹的大西瓜。  呀,杜梨真是深知我心,想什么来什么。  “这个瓜不会是北街吴短腿那买的吧?”晏兮忽然想起什么。  吴短腿那个田舍汉,做生意惯会缺斤短两,以次充好。  去年杜梨在他的摊上买了一点水果,拿回来一看里面都烂透了。  分明是欺负杜梨眼神不好,气得晏兮当场火起,捏着匕首就下山去。  吴短腿见人面目不善,先是一脚踢翻了水果摊,又捅坏了他好几个西瓜。  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就无切齿人,他亏着气问:“小郎君,你为何捅老汉的瓜?”  晏兮很生气,“我不仅要捅你的瓜,我还要捅你的人,我让你白刀子进去,沾着沙瓤出来。”  终究还是太可惜,杀人是犯法的。  晏兮最近也收敛了不少,没有失去理智当街行凶。  再加上街上的其他商户从中周旋,杜梨也赶到,拦住了晏兮。  “我即已知此人品行不端,如何还会关顾他的生意。”杜梨说。  自从去年晏兮闹了一场之后,杜梨下山去买东西,便再也没有遇到以次充好的事情了。  上个月买菜,一个经常关顾的卖菜老伯给杜梨去了个零头,杜梨道谢后,两人寒暄几句。  卖菜老伯说,今天你的小兄弟没陪你来吗?  杜梨不解。  卖菜老伯笑呵呵地说,郎君你不知道吗,你的那个小兄弟威胁,哦不,建议这片辖区的武侯严查摊贩,还把在北街做生意的商户,货摊,全都叮嘱了个遍,谁要是拿了不好的东西给你,嘿嘿,他可是饶不了。  怕我们敷衍,不忘三天两头来查看,哈,老汉我是做正经生意的,不敢胡乱行事。  你那小兄弟可是厉害,这条街上,他还没吃过谁的亏,你要是多走几步,去东街,武侯怕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咯,郎君好福气,有人惦记着你。  杜梨颇为诧异,含笑道谢后,回来后也没说什么。  夏日的山林闻起来清馥馥的。  下午的时候,晏兮把西瓜湃在井里,晚上吃刚刚好,他坐在廊下,伸手给窗旁的杜梨拿了一块。  他一边吐籽,一边扯些闲话和杜梨说。  杜梨正忙着 ,嘴里嗯嗯的回答他,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极其敷衍地聊天。  夏季的雷雨说来就来,夜里的雨急骤增强就在这个时候。  杜梨躺在床上,被大雨惊醒,他没有睁眼。  这间土墙青瓦的屋子似乎完全消失在雨中,由于雨声过大,即使在屋里,也可以感到屋外大雨的情景。  杜梨似乎可以看到从屋顶奔流下的雨水,形成了瀑布,大水洼的表面不断跳动出鳞状的波纹。  他的耳朵更加敏锐,听力骤然扩展。  一滴滴雨声听得非常清楚,犹如聆听打击乐般,编磬、八角鼓、连厢棍、木琴,各种乐器的声音明晰可辩,与远处群聚的雨声层层交叠,构成更盛大的音响世界。  “雨听。”晏兮冷不丁地出声,他看向壁龛上的挂轴念出来。  “你醒了。”  “令君,你在下雨天听过荷塘吗?”黑暗里,晏兮的眼睛亮的可怕。  杜梨老实回答,“不曾听过。”  “荷叶子闪闪发光,雨下的大了,叶子承受不住,水珠就会滚到水里,风要是再大点,荷叶就会翻转出泛白的叶背,整个池塘的荷叶,在这个时候都在狂喜成一团。”  杜梨缓缓地说 :“那一定很好听。”  晏兮的视线没有办法离开挂轴,从前他不觉挂轴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山中又没什么客人,杜梨写来给谁看呢?  正殿摆放着城隍的塑像,横眉怒目的样子,在雷雨天里环绕着异样的气氛。  屋外的雨又凶又急,令人感到不安,令人想起南方沿海的台风夜。  可是又有一种莫名地兴奋感,感觉人们更应该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杜梨感觉自己的手被触碰了一下,然后被拉住。  这双手关节清冽,右手不是皮肤的触感,温度又近乎灼热。  晏兮侧过身体,没头没尾地说:“雨太大了,荷花开不久的。”  他如同大难临头,紧紧抓着杜梨的手不愿松开,如果此时杜梨看得清,可见他眼神哀伤,如幼兽无助。  杜梨实在不知他怎么了,也不知道这个平时如同混世魔王的人,怎么忽然扮起乖来。  他第一次看见晏兮的时候,这个浑小子全身各处,新伤旧伤遍布,灵魄虚弱地如同一张薄纸。  时逢乱世,妖鬼共生,若非仙家世族保驾护航,常人家的孩子独自修炼闯荡,想要平安活下去不容易。  晏兮流离孤苦,行事任性,结下仇家也不是不可能。  也许是他的不安从手上传达出来,杜梨怜他更甚,没有抽回手,纵地晏兮握着他的手握了一整夜。  ****  晏兮是被下半身的粘腻冰凉惊醒的,他微一动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蓦然睁眼朝杜梨那边看去。  杜梨闭着双眼,尚在睡梦中,还好。  他抓着杜梨的手,俊脸有些发烫,头脑中却是毫无羞耻之感。  晏兮也修炼,但是清心寡欲是不可能的。  他松开杜梨的手,摸索着朝裤子里探去,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坏事了。  最近和杜梨一起住,稍微克制一点。  杜梨偶尔也有所察觉,只是他心性纯善,觉得少年血热,从不多想。  ......  晏兮悄悄起身换了一条裤子,复又重新躺下。  心头思绪慢慢滋长,攀藤而上,倏地分枝开叉。  杜梨稍微动了动,他的手有些麻了。  晏兮闭上双眼,假装还在睡觉。  “醒了么?”杜梨起身,感觉他的呼吸不像睡着时平稳。  晏兮稳如磐石。  “你不起的话,我要起了。”杜梨说。  晏兮仍然装听不懂的样子,纹丝不动。  “你不起的话,让一让,让我出去。”杜梨忍不住伸腿踢了踢他。  晏兮披衣翻下床,“起了,起了,催什么催。”  他穿戴好,委委屈屈的,先一步推门出去了。作者有话要说:  嘻  ☆、露陌  时值七月十五中元节。  在这一天,幽冥的大门会打开,阴间百鬼会放禁出来。  有子孙、后人祭祀的鬼魂就回家去接受香火供奉。  无主的孤魂就到处游荡,徘徊于任何人迹可至的地方找东西吃。  祖先要回家,点上蜡烛,供上香,再摆上一桌子的好菜好酒。  祖先进门时要先放鞭炮,在蜡烛燃烧的这段时间算是祖先在吃饭,你不能打扰。要是哪个没眼力见的小孩,此时伸手去拿供桌上的东西吃,可是要被狠狠打手掌心的。  荒年里生活条件不太好,孝顺祖先的方式就是死磕头。这两年光景属实有些好转,酒是竹叶青,那怎么行呢,没档次!  给祖先上那个剑南烧春、宜城九酝。  酒过三寻,菜过五味,祖先也吃得醉醺醺了,磕不磕头也不在意了,意思意思就行。  再鞭炮齐鸣,您老人家平安上路嘞,一路走好!  对于孤魂野鬼,清河县老百姓也有办法,用艾叶包裹着青团悬挂在屋檐下。  大意是,鬼呀,鬼呀,给你东西吃,你吃饱就别在出来害人啦。  杜梨坐在灯下,查看本地的生死户籍册,一一清点今年要回来的鬼魂数目。  烛火有些暗,他用手指配合着册子上点刺的盲文,一点一点地读,很是吃力。  查看完这些事宜,他换上狩岳袍要下山去看看,今日百鬼归宁,不得出任何差错。  晏兮陪在他身边,巡了几个坊,一切正常。  宵禁制度比较严格,   即便是中元节,武侯依旧巡夜。  那个武侯经过乌呈坊时,隐约听见里面咿呀的唱戏声。  他蹦了蹦,透过人头高的坊墙看见里面搭着一个戏台子。  一个老旦执着长烟枪,扭着漂亮的蹒跚步。  街上宵禁不能走动,坊里则相对放松。 第23章 他拱手道:“殉玉,你我多年未见,不说这煞脑筋之事,今日对弈无胜无败,自当无挂无碍。  露陌峰玉雨瀛洲,不如邀月,且与我吸虹饮海豪醉一场,酩酊卧此仙境蓬莱。”  杜梨拊掌而笑,指了指檐下的一溜儿酒瓮,“好,千金难买解忧愁,清风几筷,浮云下酒,今日君来,我当为浮一大白。”  ……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世事千回百转,人心不断磋磨,那样的日子仿佛一支线香,烟雾转寰曲直,继而一缕一缕地燃烧殆尽,烟柱摇摆,时间流淌,唯余一盘蜿蜒的青灰。  吾现下驻守清河,为此地城隍!  一曲唱完,杜梨回过神来。  晏兮不在身边,他转身去找。  “这不是城隍杜令君吗?这么有雅兴出来看戏?”  一个纱帽宽袍,长发披散的男子,乘着黑云悠悠嗦嗦而来,眨眼就到了跟前。  他一手执朱笔,一手举着一个木牌,上书“夜巡”二字。  十六个赤发吏神,肩并肩地站在他身后,一落地就大呼三声“夜巡、夜巡、夜巡。”  是夜游神。  此神天光睡觉,半夜现身,行踪诡秘,一副窥人私隐的包打听角色。  早些年此人任职于冥府,行事还不算太出格。  自打改旗易帜,为天帝司夜之后,越发猖狂起来,肆意打听他人私隐,惹得众多仙家都心生厌恶。  “乔司夜。”杜梨简单一拱手。  夜游神乔坤上下打量了一下杜梨,阴阳怪气地说:“不好意思呀,杜令君,我刚才忘记了,半盲的瞎子是看不见戏的。杜令君怎么不凑近一些,这么远,看得见吗?”  “乔司夜自便。”今日坊里妖鬼同乐,杜梨不欲理会此人,他越过乔坤就走。  乔坤在身后放声大笑,嘬着牙花子问手下的吏神,“你们知道鬼仙是什么吗?”  他也不等吏神回答,对着杜梨的背影大声嚷道:“半鬼半仙,神像不明,鬼关无姓,三山无名,就是占一个仙字,实际上连鬼也不如,真真是下贱到了极点。  这样的冥官我乔坤不服......”  ......  ****  清河县鼓楼街前有一家手艺奇绝的煎包子铺,食客络绎不绝。  煎包子铺旁边是个死胡同。  一,二,三……到第十二台阶。  面前是一堵厚厚的砖墙,晏兮闭眼一踏,凌空踏出第十三级台阶来。  向后看,砖墙不见了。  长长的荧光阶梯一路向下,义无反顾地延伸进黑暗里。  阶梯旁悬挂着一溜的红灯笼,灯笼后有几家小店,里面卖的东西奇奇怪怪。  晏兮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店。  颜色雪白的掌柜的正在和一只骷髅鬼做生意。  一个骨头架子,眼眶里两团幽兰鬼火明明灭灭,它拿着一个皮囊,问掌柜的多少钱。  掌柜说:“五百两。”  骷髅鬼仔细看了看这只皮囊,其描画地极为鲜活漂亮。它拉开架势,拿着皮囊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然后问:“到底多少钱?。”  掌柜道:“客官您要是诚心想买,给您便宜一百。”  骷髅鬼:“二百卖不卖?”  掌柜扒出一张吃惊的脸皮带上,连连摇头:“客官,您开玩笑吧,二百怕连个成本都不够哦。”  骷髅鬼咬咬牙,伸出了硕大的拳头,撒开五个手指,“再加五十,不能再多了!”  掌柜一脸苦大愁深,“客官呀,三百真的不能再还价了,否则鄙人一家老小就要上山喝西北风去了。”  这时候就是重点了,骷髅鬼冷笑一声,决绝地把皮囊往柜台上一甩,作势就要走。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掌柜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谄媚的脸换上,拿着皮囊追了上来,冲着骷髅鬼说好话,“二百五就二百五,客官我真是服你了,一文钱我都没得赚!”  骷髅鬼美滋滋地换上皮囊,一脸臭美地走了。  晏兮看了一圈,随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个皮囊,这个皮囊画的普通,属于掉在人堆里都找不出,他问,“多少钱?”  掌柜拿笔勾勒人|皮,头也不抬,“三百。”  晏兮冷眼,“二十。”  掌柜抬头,“客官快莫要开玩笑,东西实在是好东西,手艺人,讲究的!”  晏兮眼皮一跳,把缦胡缨插在柜台上,“二十。”  掌柜的轻轻把刀移开,赔笑道,“得嘞,客官你真是太会还价了,成交。”  ****  夜游神乔坤被杀了,手底下的十六名吏神全都被割了舌头。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晏兮和杜梨正在吃饭。  晏兮夹了一筷子青菜,吃的嗷嗷香,他问:“令君,九天那派人调查,我们要不要管?”  杜梨慢慢喝了一口汤,“且再看看......”  可能是实在找不到凶手,乔坤平日里的作派又实在招人嫌,九天在调查的时候,众仙家借此机会大吐苦水,说乔坤作威作福,专会掩袖工馋。  大家本来就看不惯乔坤小人嘴脸,多年积攒的怨气都化成了一幅幅臭脸,甩给了调查此事的仙官 。  最后仙官也不爱管了,胡乱走了走过场,拖了三四个月,不了了之。  现世很久没有出现手段如此残虐的凶手,驻扎的地仙人人自危。  甚至有人说是凶王祸世。  传说此人屠神弑仙,做事不留余地,似乎把混混当成了一种职业,从南混到北,从东混到西,混出一身性命官司。  一旦动手,打残是不够的,打死是不够的,要打到对手做鬼都不敢来找他。  曾因为几句话不合,在集市上与人有了口角,迁怒于人,便屠戮了一座小城。  属于无风就起三层浪,见树还要踢三脚的穷凶极恶之徒。  现世府州以上城市,设置关押罪犯的狱神庙,此人也曾一度入狱,但也几次逃狱,为祸各州县,给地方的治安造成严重的打击。  只是这几年忽然销声匿迹,也不知是不是死在哪个旮沓犄角了。  人是的确是凶王杀的,彼时他独自坐在冰碗摊上,搅拌碗里碎冰叮啷作响。  晏兮把十六个吏神倒吊在房梁下,这几只狗,只会跟着主人狺狺狂吠,活着也是浪费饲料。  “我说过不要挣扎,会摔到地上,不光疼,还没用。”  几个吏神被割了舌头,说不出话来,眼睛瞪地大大的,流出了眼泪。  “不要哭了,至少你们都留下了一条命,一会儿你们的仙长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来,笑一个。”  还剩两个吏神,刀子已经亮了出来,顽强地咬着嘴,死活不张口。  晏兮只好先把他们嘴巴打豁,掰开上颚,割下半个舌头来。  他认真地提醒他们,“都给我听好记住咯,近期内不要吃辛辣的东西,干果什么的,也要少吃,容易上火,发炎翘辫子,枉费我一番好意。”  乔坤瘫软在地,一脸惊恐。  晏兮走过去,弯下腰拍拍他的脸,“仙长,我看你面色铁青,印堂发黑,我这里有一包玉屑蛛容光粉,养颜美容,最适合你。”  乔坤见此人唇角斜勾,像是懵懂无心机,可嘴里尖牙若隐若现,分明就是恶毒到了极点,随时准备择人而食。  他被四溢的杀气压迫地打了一个寒颤,已经是色厉内荏,“大胆狂徒,吾乃司夜神官,入仙籍,授仙职,你胆敢屠神诛仙?”  晏兮在供坛上拿了一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咬的嘎嘣嘎嘣脆响,然后操起一把铲子,眼睛也不看,面部表情欻欻欻欻就是砸。  ……  乔坤半个身体都成酱了,吊着最后一口气。  一只短匕扎进乔坤的咽喉,缦胡缨半碎骨,半放血。  血珠溅出来的那条弧线很秀气,力度角度都刚刚好。  短匕穿过血肉筋骨时有一点阻力,扎透后又出现了瞬间的破空感。  令人上瘾!  司夜宫死一般沉寂,一个身影轻快转身离开。  罪恶吞噬着被害者,也扭曲着作恶者。  晏兮把皮囊扯下来随意卷了卷,塞在袖子里。他刚从司夜宫出来,还来不及烧掉,打算吃完这碗冰碗就去毁尸灭迹。  由于晏兮的极力督导,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商贩都是老老实实明码实价,卖的东西也是真材实料,不敢掺假。  冰碗上浇着酒糟,也不知道复酿了多少回,有点上头。  乔坤的那句“你胆敢屠神诛仙。”与白面皮囊掌柜那句“手艺人,讲究的。”  这两句毫不相干的话,平时听听就算了的话。  在这个时刻遭遇了意向不到的应和,一碗冰碗下肚,在头脑中迅速被擦亮。  这是一种隐秘的汇合,从头顶一直往下凛冽地浇灌,以至于晏兮在一瞬间有了轻微的眩晕感。  那种逶迤顺着气脉直达内心后,轰啦炸出一朵烟花,以至于他暗呼出一个名字,   晏莫沧!  ****  雪花伴着凄厉的阴风吹过鬼门关。  忘衿川已是千里冰封的绝迹景象,一只孤舟小筏慢慢地在河面上行驶着,所过处无声无息地冰融雪化。 第25章 “酆都昼短夜长,赤二在黑暗里生活久了,乍见了阳光艳烈,怕是晒的眼睛疼。叩扉兄志向远大,我偏偏是个腿脚绵软的闲汉,走不动道,挪不开步,干不了你那的麻烦事。仕途经济,除魔卫道,哎呀,我生来无道,也不配享香火供奉,只求安平一生,醉死槐阳。”  他笑意一荡,“赤二不才,除了摆弄摆弄机巧兵械,也没有别的手艺,叩扉你是不知道炼器多简单,和外面那些变幻莫测的人心比起来......”  ......  院子里大片大片的绿意,冲开暗沉空气,翠地轰轰烈烈,好像谁都管不着似的。  池塘中雾散云合,池水氤氲生热。  此地沉静如盖的表皮之下是灼热滚动的岩浆,腾腾热源可保荷塘永绿,四季常温。  两人无话,相对而坐。  “郎主,有事回禀。”家仆上前。  “啧,说麻烦来麻烦!何事?”  “晏三......”  还不等家仆说完,晏莫沧一脸不耐,“没见我在陪贵客吗?这点小事也来烦我。晏三白惹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话说这事也算是晏家传统。  晏三白逃学,疯玩的时候压倒了一个簸箕,多米诺骨牌般鸡飞狗跳,弄翻了辟支院前半条街的小摊,造成了严重的损失。  酆都的小贩不敢直接来天锻兵番讨说法,联名告到了学里,要求赔偿五百两,辟支院的教谕亲自上门主持公道。  檀景:“令昆仲?”  倒是像你。  “去辟支院半年,功课功课不行,惹事惹事门儿清。罢罢罢,我不想听到他的消息,给银子赶紧打发人走。”晏莫沧微露厌恶之色,好似那不是他的弟弟,而是一帖甩不开的狗皮膏药。  家仆转身退下。  “等等。”晏莫沧忽然叫住,“晏三白和谁在一起?”  家仆:“是小阎王。”  “哼,是阎贺那小子,好哇,天助我也,那小子是个风风火火的愣种。”他方才不虞的脸色回暖几分,“好了,这笔账且不着急赔,你去和阎浮山摸斤拨两地算算,银子我只出五十两,另外的他家出,就说晏三白逃学,都是他儿子撺掇的。”  家仆:“......”  目瞪口呆。  “赤二,如今你经济如此,上次借我的四百万两可是......”檀景狐疑。  某人可是答应近期要还的。  “诶,叩扉兄太见外,我岂能食言而肥。”晏莫沧抢断他的话,“你不知道上个月仓庚老君那里出了一个青金佛母鼎,哎呀,那东西是真好,就是价钱有点上头,如今我持家有道,不该花的钱能省则省,也求早日能还上这笔钱,背债的滋味可是不好受哇。  “你要知道这些兵械可是很爱忌妒的,但凡你少在它身上花钱,它可是会不高兴的,一不高兴出炉时就给我脸色看,我这也甚是无可奈何......”  “......”  “快去,呆眼鸡般做甚,你们剩下的去准备一桌酒席。”  晏莫沧吩咐底下人,檀景一脸古井不波,晏莫沧对他说:“叩扉功成名就,我自当醉笑赔公三万场。不喝到你滚倒,从此扒了天锻兵番的招牌当柴火烧!”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的,写道22章了。今天看到有三个小可爱阅读,有点开心。啊啊啊,是哪里的小可爱啊啊啊,快过来让我摸摸你,这么可爱善良小天使,来看我的文。  ☆、望湘  四殿酆都,午时一过,太阳就忙不迭地下山,大部分时候是阴沉沉的天,灰蒙蒙的地。  但是在飞扬意气的少年眼里,这个时间则刚刚好,再早就是橙红的中午,光影烁动,令人不能安定,再晚,却是完全暗下来了,碎星的光亮,照不清这酆都城的大街小巷。  两个少年迎面走来,他们穿着上白下丹的阎浮辟支衣,肩头上绣着大朵绯红的彼岸花,腰间垂下两条玄色压襟佩带。  辟支,取其了脱生死,殷勤精进之意。  “晏三白,汝真是个混蛋,自己逃学便罢,还存心攒掇吾。今日可难得有九天的仙君来授道交流,错过这此,再等十年都未可知也。”  霄晖之战后,三界平和,九天与幽冥之间交流渐多。  “吾等再不抓紧时间练气存神、捉坎填离,待一看隔壁山头的妖怪都修炼出丹了,自己还没有,郁闷都得郁闷死。”  说话的少年星目碧瞳,脸上稚气未褪,但见轮廓走势顺畅饱满,已经初具气势。然而他眸下却积攒着浓重的黑眼圈,看样子仿佛一个月都未曾睡觉。  旁边的人满眼轻盈盈的笑意,嘴角边正衔着一根细细的芦苇。他此时身骨未成,十指交叉枕在脑后,毫不客气地唇反相击,“阎贺,瞧你那德行,样儿大了你,你要是坚定不移,我能撺掇地动吗!一说槐序阁,你跑得不比谁慢吧?我虽然是个混蛋,但也不随便给人背锅。  “还有你能好好说话吗,这幅怪腔怪调的说给谁听?人五人六的,还挺像那么回事,你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象,恶心死了!”他夸张地摸着胳膊,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阎贺被无情拆穿,也不见尴尬,嘿嘿摸了摸后脑勺,若无其事地揽过旁边的肩膀,“好兄弟,你我谁跟谁,你虽然是个混蛋,但也是个知根知底的混蛋,咱们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  你那些毒药,说要试验,这些年,林林总总,不说上千也有几百了吧,森狱里那些罪犯全都给你祸害了个遍,我爹怪罪下来,我可没少给你兜兜揽揽......你说,这份情谊谁比得过!  瞧甚么仙君,我刚翻|墙的时候已经瞧见,嗐,不值一提,你猜仙君长甚样?”  “啥样?”晏三白嫌弃拍掉他的手。  对于他们这样半大少年来说,眼前的酆都城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阎贺是酆都阎王的儿子,跟随自己的老爹到九重天清谈宴饮的时候,见过几次仙君。  晏三白没有这样的爹,以此时微薄的眼界来说,他还是颇为好奇。  “这次来的仙君是个老头子......坐在车里,相貌看不甚真切。”阎贺摇头换脑地回忆。  “看不清楚,你怎么知道是老头子?是个仙娥也说不准。”晏三白立刻捉住他话里的漏洞。  “不是,好兄弟,你猜他拉车的坐骑是什么?一只大守宫!这么大......这么长......,九天那些仙君可威武,不是御龙就是御个饕餮,仙娥一般都配白鹭孔雀,又体面又尊贵。  哪有仙君坐骑是个蝎了虎子,我早就听我爹说了,这次来的是露陌峰的峰主,估计是个掉书袋的怪老头,不看也罢,还是速速去槐序阁,晚了没位置。”  说道槐序阁,阎贺眼睛发光,一副等不及的样子,他拉起晏三白的袖子催他快些走。  “诶诶,别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这件衣服我刚换的,你手别弄脏了。”晏三白甩开他。  “兄弟,你还在乎这个,忒不局气,回头我给你送一打也有,槐序阁这阵子有新菜式。快走吧,吃完我就要回家,我刚算过,今天宜早归,晚了要不吉利。”  “阎王去饭店,鬼都不上门。”晏三白给了他一个白眼,旋身上了屋顶,掠身而行。  他这一动作没有打招呼,阎贺愣了愣,缓过来急走几步,再飞窜,直追道上去。  ****  望湘城中央,一颗参天的老槐遮天蔽日,盘虬卧龙般的枝丫纵横交错。上面的槐叶闪闪发光,明暗不一。  阴风夹着雪花吹过,满树槐花飘落,同雪花一起,如大雨倾盆却又闪烁明艳,这便是酆都每至寒雪时分方有的奇异景象。  听闻酆都有槐妖,槐木之老者化人形,亦呼灵槐。  千百万年独踞望湘蓄力而生,观之态宛若一人立身远眺,面朝城门,落寞坚实。  它似在等当年的种树人回来,无奈体为槐树,无法自己去寻找,只能长久等待......  槐序阁依枝而建,沿着盘根而修的树梯一路向上,三十丈高处有一阁楼,雕栏画栋,精致非常。  二人才进门,便有迎客接住,楼下早已满座。唤店小二过来,又把他们往楼上引带。  那店小二头上插着一把菜刀,满脸血渍。阎贺吓了一跳,窜至晏三白身后,贴着他上了楼,一眼都不敢多看。  堂堂小阎王竟然怕鬼,说出去怕叫人笑烂裤|衩,但凡是一个死状稍微凄惨一点的,他见了都能吓得窜到杆子上去。  晏三白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他。  一楼的堂前,有个女旦在唱曲儿,口里咬着一盏金鸡烛台,那烛火也不熄灭,几乎晃都没晃,吐词咬字清楚悠扬,有客人跟着摇头换脑地哼着,或脚踏拍子如痴如醉。  阎贺忍不住往堂前丢了一玉扳指,拍手喜道:“好活儿!当赏!”  晏三白给他一个手刀,他意犹未尽地跟着往楼上走。  吃饭都不专心,这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二人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这边壁上挂着酆都名家的书画,还用水牌写着今日的菜式,布置地很是别致,晏三白刚要坐下。  阎贺忽然喊了一声,“且慢!”  “怎么着?” 晏三白停住,屁|股悬在半空。  “你,你换个位置,紫燕吉,月悖凶,今日东南方不吉,你那位置坐下要撞小鬼,来啊,你往我这坐。”  他一面说,一面搬了条椅子放在自己身边,拍着椅子示意晏三白过去。  “你是不是怀孕了,一肚子弯弯绕绕的鬼胎,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吃个饭要寻上你这个现世宝,你堪舆易术学了几成,咱们翻|墙逃学狼狈为奸,打翻东西作恶多端,你这么行,怎么不算算你老爹会知道了会不会锤你。”晏三白不管他,一屁股坐下。  鬼怪都是很忙的,活的时候就不容易,譬如那个店小二,死得惨不说,到了底下,还要继续劳动讨生活,哪来空闲找旁人的麻烦。  再说阎贺,也是一朵奇葩。  每天要在亥时前回家,子时一刻睡觉,保证一天睡满四个时辰。睡前要喝一杯热腾腾的牛乳,睡觉床要摆吉位,床头要朝正东......”  种种毛病,不一而足。  然饶是这样规律的作息,黑眼圈却牢牢钉在脸上,甩不脱擦不掉。  菜还没做好,店小二先把酒端了上来,阎贺打开盖子闻了闻:“这么烈!我们还小,喝这个会不会不太好。”  晏三白想了想,竟然觉得有道理,他抬手想叫人换个甜口的梨花白。  阎贺扑过去按住他的手,“别别别,就这个挺好挺好,左右今天也冷,喝这个正好暖暖身子。”  可别叫店小二过来了,瞅着实在瘆得慌。  两个人持杯满上,抬手一撞。  阎贺说:“阿晏,今日借你的光,先别管我回家会甚样,你待怎样?哎呀!紫燕吉月悖凶,今日偏偏选了东南角的墙来翻,这不惹事了,你还不信这个邪。  那些艄、皂、店、脚、牙可不是省油的灯,非得狮子大开口地找到咱家里去,你兄长知道了可会生气?”  晏三白嫌拿杯子喝酒不过瘾,对着壶嘴表演了一个鲸吸,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大口。  这酒闻着冲,喝着呛,入喉后,从口腔到胃壁刺啦啦地被点燃,他爽快地拧紧了眉头,过了许久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擦擦嘴角。  “啊,痛快!晏赤二才懒得管我,也不会为了我生气,闲的蛋儿疼只会生几两散碎银子的气。”  晏家的二老走地早,生前觉得自己是个玩兵械的粗人,对子女的修养学问不甚上心,纵得家里的两个男孩子时不时就满口粗鄙之语。  晏家儿郎的小字按排行来糊弄,他排第三,再随便塞个字眼,凑出一个晏三白。  唉,天生贱骨难清明。  按理说,孩子到了上辟支院的年龄了,应该取一个正式的名字便于书写登记,可怜他的倒霉爹娘早早撒手不管,晏赤二那个便宜老哥又是个光棍,完全不知道,也不想去照顾一个年幼的孩子。 第27章 方才阎贺一拳掀翻轱辘首,受力之下他的脖子足足伸长了三四丈,现出原形来,就是一个长颈怪物。  轱辘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小子紧闭双眼瑟瑟发抖,眼看是不会来坏他的好事了。  他又燃起了逃生的希望,呼拉拉地收回散落一地的脖子,用手扶正了脑袋。  刚才这么一耽搁,后面追兵就快要来了。  此时,店里的客人早就已经逃跑一空,店小二与掌柜的皆心颤腿软,哪个敢来拦。  情急之下,阎贺闭眼吼了一声:“吃你麻痹晏三白,起来干个仗!”  晏三白嘴里正噙着一片熏鱼肉,客人们早就人走的走,跑的跑,满地杯盘狼藉,难为他还若无其事一杯一杯地喝酒,一块一块地吃肉。  他油腻腻着嘴,漫不经心地说:“不行啊,看见这么恐怖的妖怪,我腿都吓软了,现在只有嘴巴能动了。”  他乜了眼阎贺,哼,铁骨铮铮阎未生,这哪家来的怯勺?老在啃节儿上掉链子,亏他还自诩酆都鬼头,在地上撒一把米,鸡都比他不怕事。  这边轱辘首重新提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锁魂链拖在身后铮然做响,双腿伸出窗外,自由就在眼前。  忽然他感觉脖子一紧。  惨哉!难道追兵已至?  一个倒栽葱。  轱辘首从窗外又被拖将进来,倏然受力下,他四脚朝天翻倒在地。  锁魂链的一头被人踩在脚下,脚边还有一块鱼肉,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牙印,显然还没来得及吃完。  阎贺更加恐惧了,他透过屏风,才往这边看了一眼,满口念起佛经,叽里咕噜地超度起来。  再见了,轱辘首大兄弟,叫你不看路,偏要往晏三白那边跳,那厮是个刺头,我都不敢招惹他。  噼里啪啦一阵臭揍,惨叫声不绝于耳。  哎呀,太惨了,骨头断了!别扯他的头啊晏三白,我见了发怵。好,这招力压华山漂亮。吼哟,这招由“接”“拿”到最后的“摔”,一分一厘是恰到好处呀。  阎贺在一旁比比划划,口里点评不断。  “咚”地一声,一大团重物被抛在脚边。  阎贺打眼一瞧,轱辘首被捆成了粽子,胸口到腹部淤青一片,一只手软绵绵地垂在一边,令一只手竟然横在一旁,离身体三四尺远,被人生生撕扯而开。  鬼魂状态下的手臂离开母体后,缓缓消散。  阎贺看了看晏三白,咽了一口唾沫,暗暗后悔方才叫他出手,这家伙下手没个轻重。  虽然是恶妖罪鬼,但刑罚自有律典可依,你私自给人家鬼魂弄坏一只手,这是影响人家投胎的。  即便来世托生为一把椅子,少了一只腿的椅子,也只有当成柴火被烧的命。  “怎么不动弹了,不会给你弄死了吧?”阎贺挠头。  “死什么死,他是鬼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死。”晏三白满不在乎地撇撇嘴。  他一脚踩在轱辘首胸口,抱臂低头严肃地告诉他,“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们酆都城可不兴浪费粮食。你现在糟蹋了这么多粮食,投胎就只能做一个饿鬼,嗓子眼儿只有针孔那么大,再好吃的东西你也咽不下,只能眼巴巴地闻个香味。  啧啧啧,每天只能靠喝白开水度日,肚子里饿得不行,你说惨不惨,虐不虐,饥火那个熊熊中烧,真是悲摧得让人动容......”  晏三白谆谆善诱,轱辘首哼哼唧唧。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周六,啊啊啊,我不睡觉啦,暴更!暴更!  ☆、该隐  恍然间,阵阵香风飘至。  窗外槐花飘零,一紫发美姬御雪而来。  她头戴水晶枯骨冠,蜂腰猿背,曲线傲人。身边围绕鬼差无数,在肆虐无情的风雪中,捉拿轱辘首的吆喝声渐渐传至。  美姬自窗而入,径直走向轱辘首,见怪不怪眼波一横,旁边的两个鬼差立刻知意,一左一右架起轱辘首,将他从地板上拖起来。  “你这小家伙,跑什么呀 到了这个地方还能发横,你是不知道酆都二字怎么写呢?还是不知魂飞魄散的厉害?”  她执一杆长烟枪,绣口一吐,带出烟云一片,全喷在轱辘首脸上。  人死后,仍有形影所存者,称为鬼,动物妖灵死后,仍能有形影所存者,一般称为魅。对于鬼和魅来说,他们都是不怕死的,因为他们已经死过一次了,但是他们通常怕魂消魄散。  因此很多鬼差日常在威胁鬼魅的时候,用的小词都是“小心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妾身把你从狱中请出来,不是要处置你,实是百年已过,你赎罪期满,喝了孟婆汤,即刻便可投胎去了。”  “你如此莽撞,偏生把自己给弄坏了,敢在妾身手上逃跑,是不知道妾身的手段么?”美姬挑眉,拔下鬓上一只鸦钗来。  她持钗轻划,那只断手飘将过来,附着于原来的位置,白光氤氲下长合为一。  断裂处有一条细细的血线。  “孟师姐。”  阎贺躲闪不及,硬着头皮上前行了一礼,他眼疾手快地拉住脚下抹油的晏三白。  这厮想独自逃跑,没门。  要死一起死。  孟家制汤有方,家族中世世代代的女子,都被派往奈何桥,任引路人一职。  这个岗位包吃包住,是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  “飞头蛮这种妖怪,头部和身体经常分离,肢体自有回复之法,若是弄坏了哪个仙君的灵魄......”  孟公灵冷哼一声,风姿卓伦地把鸦钗插回鬓上,瞪着二人教训:“你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这身二两重的仙骨,剔平抛光加起来,只怕也不够用来修补!看还敢这般蝎蝎螫螫,手里头成天做怪。”  她语气不算严厉,脸色也算是柔和,眼波顾盼之下自有风韵。  晏三白和阎贺立于一旁,手脚冰凉,连连点头,乖巧地不像样子。  他们在冥府作天作地,独独不敢得罪孟公灵。  传言孟婆汤一碗六口  一口出世甜,二口叛逆辣  三口珍惜酸,四口情债苦  五口身心麻,最后一口却为白水  淡了口中味,忘了前尘事  抿了爱恩仇,舒了川字眉  孟公灵为奈何桥上第四千三百一十八届孟婆,过桥的不仅有普通凡人,还有各路妖灵,强盗、杀人犯、强|奸犯......  然只要落在孟公灵手里,无不乖乖就范,她看似柔弱,实则霹雳手段,雷霆心肠,在奈何桥上说一不二,神鬼共镇。  关于孟婆汤的口味,孟公灵在这一方面颇有想法,时时尝试改良风味,因此臭豆腐西瓜味、破草席子汗脚味、红烧水蟑螂味等,多种口味应运而生。  孟公灵对自己配方非常自信,在煮汤之余,还喜欢把辟支院的师弟师妹请到家里,其美名曰指教厨艺。  曾经不谙世事的晏三白一听有的吃,兴高采烈地去过一次,结果别提了。  那只白面馒头咽下去的那一刻,嗓子里好像有两颗钢丝球来回摩擦。  那一瞬间,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现在他只要一听到孟公灵三个字就腿脚发软,冷汗直流。  轱辘首是今天的最后一个指标,这几日过奈何桥的人实在太多了,孟公灵没日没夜地熬汤,眼下就剩这么一个,偏生不得消遣。  孟公灵心中幽幽怨怨,无奈职责所在,不敢怠慢。  她抬了抬涂满丹蔻的手指,一个鬼差立刻上前给轱辘首灌下一碗孟婆汤。  然后孟公灵问他:“你还有什么忘不掉的吗?”  轱辘首愣怔,“好像有人打我,是......”  他痴痴傻傻看了一圈,眼睛停在晏三白身上。  于是孟公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了他腰间的肉,然后趁轱辘首张开嘴巴大叫地时候,给他又灌了一碗孟婆汤。  问他:“还有什么忘不掉的吗?”  “没有了,就是腰这里有点痛。”  ......  差事完成,孟公灵再也懒得看二人一眼,她押解着轱辘首御雪离去。  临走前丢给晏三白一个施金措彩的锦盒,上面附着两道禁制符咒。  说是晏赤二托她收集的,一百个恶人转世的怨气,费了好大的功夫,叫晏赤二备好谢礼,哪天有空了,亲自上门去取。  晏三白嗤之以鼻,想在晏赤二手上占到便宜,孟师姐你不要太自信喽。  晏赤二炼器要的材料繁杂,虽然他不愿意给晏赤二传递东西,但孟公灵今天心情不太好,不想在这里逗留,也没有兴致请他们二人去孟府指教厨艺,这已经是上天保佑的好事了。  这么一对比,传个盒子也不算什么了。  酆都的天暗得很快,总和太阳合不来的阴风趁机和寒冬结盟,肆虐呼啸而来,扬长而去。  雪后酆都的月亮大的吓人,正大光明,银光皎皎直挂中天。  路口处望去,远处那颗灵槐就像是长在月亮中,白雪给它披上了一层银光柔纱。方才是千军万马的风雪呼号,现在是月明星稀的无边风月,恍然间有些不太真实。  一阵环佩玉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见一只巨大的守宫凌空从驾,它骨大筋粗,背满疣鳞,自劲驱驰之方,不乏往来之气。  “这是哪方神兽,怪神气的,我们酆都城有这号人物?”巨月下,晏三白不禁开口赞叹。  霜前冷,雪后寒,说话间他呵出一阵白气。  “这都不晓得,此乃今天九天来的露陌仙君,这可是宵晖战场上的狠人,据说勇猛无比,十万阴兵在前,都挡不住他弯弓射出的一只星弧箭,难得来此清谈授道,这么晚了,估计是回去了。”  虽然幽冥和九天各有立场,但此时他们还不太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年轻人总归是羡慕有实力的,阎贺一脸臭屁,抓住机会和晏三白说嘴。  “哼,十万阴兵,有没有那么夸张,仙君就算再厉害,战场上,鬼将也不是泥捏的。”  晏三白袖着手,表示不相信,阎贺这厮说话添油加醋的厉害,母鸡都能被他说成孔雀。 第29章 获取食物,都是光明正大地干。  打击对手,都是坦坦荡荡地战。  眼前这只狐狸,比狼还无情,比狼还狡诈。  弱肉强食!  四个字张牙舞爪地印在鸠藏斋的匮墙上,也烙在每个晏家儿郎的血肉中。晏家的孩子或文弱、或正直、或天真,皮囊下,泡的都是一把狠厉嗜血的狡兽骨。  青羊谷荆棘丛生,野蓟遍地。  恶劣贫瘠的环境,使这里的谷狼狡猾凶残到了极致。  还在少年时期的晏赤二,和他那个成天笑嘻嘻,咬着糖果不松口,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的弟弟晏三白,惶惶然间被大人丢进了青羊谷。  入了青羊谷,生死由命。  晏三白那时候还很小,但世间的丑恶与疾苦照样不打算放过他。  在这里,不中用的人马上就会被谷狼饮尽鲜血,皮肉也会被吃个干净,仅剩一堆白骨。  凄厉的狼嚎声怨毒难言,四周暗风扑动,闪烁着无数盏绿油油的小灯。  银灰色的狼毛随风猎猎,好像一团团抖动的风马旗。  世事若是残酷起来,锋利的可不止有谷狼的獠牙。  矮矮的土坡下,群狼合围,筋疲力尽,腹中饥火,许多天的缠斗,双方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小小的人儿已经没有了退路。  绝境中,身边的晏莫沧猛地一推,还没等晏三白反应过来,一双巨爪已经按在了他的双肩上,瞬间将他扑倒在地。  这个狼体型太大了,立起来比晏三白高出两倍不止,随后群狼蜂拥扑至,阴郁又热躁。  狼吻里呼出腥热的白气,夹杂着贪婪至死的欲念,随后狼牙一龇,流出了口水。  ......  天光刚亮的时候,晏三白独自一人从狼堆中爬了出来。  全身浴血,双手动不了,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光,他牙间紧紧咬着一只短匕,眼神惶惑又空洞。  身后横着五十多头谷狼的尸首。  ......  小狼厌倦了用舌尖舔顶乳牙的游戏。  牙齿脱落后的伤口淌着血。  是时候断奶了。  血乳|交融的味道。  ****  “歪门邪道?!”晏三白摔给他一个锦盒。  孟公灵拜托转交的,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身上。  “歪门邪道,你又比我高尚多少?你做的这起破事,一旦事发就是极刑之罪,自己倒霉还不算,是要把整个天锻兵番拖入深渊?!”  晏莫沧熟悉机巧兵械,并嗜之如命,引以为豪,炼器用的材料也多是古怪难寻者。  夜半墙头,灯悄人静,袖牵五鬼。  最近忘湘十四街的鬼魂无端失踪,八成了和他脱不了干系。  “哎呀,不过是搞了一点煨器的材料,这就被发现了呢,可怎么办呢?”晏莫沧的眼睛眯地密不透风,眼型细长又上扬,无论眼角眉梢都有肆意的斜飞入鬓之感。。  不可否认,这双细长的眼睛非常漂亮。  然而,就是这双漂亮的眼睛无情地对晏三白说:“既然被你发现,那就没有办法了,按照江湖的规矩,只有杀你灭口了。”  他在摇晃的小船上站起来,从袖中想要摸出什么东西。  晏三白猛一激灵,坐着往后挪了挪,牢牢把缦胡缨抱在怀里,警惕地盯着晏莫沧,心里快速地盘算,如果动起手来,自己应该怎么办。  他打不过晏莫沧。  晏莫沧拿出了一个螺钿漆盒。  是毒药?  他打开了盒子。  晏三白的心跳了起来,可怜他的脚暂时还不能有大动作。  晏莫沧拿出了里面的东西,蹲身向前,眼疾手快地塞到了晏三白嘴里。  惊愕中,晏三白不忘去咬他的手,没想要晏莫沧的动作更快,用力下他只是咬到了自己舌头上的软肉,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  然后晏莫沧把盒子放在他的腿上,施施然地离开,“给你的谢礼,少生点气,老是生气,小孩子会变得很难看的......”  晏三白打开一看,是一盒莲子。  拿院子里的东西来堵我的嘴......  切,他气呼呼地动了动牙,狠狠地把莲子咬的咔嚓咔嚓响  ......  才懒得管晏莫沧的事。  ****  酆都城来来去去的星光暗了又亮。  转眼间纷纷扬扬的冬雪又坠如玉碎。  稚齿少年眠于水船,倚着荷叶摇荡入睡。  新一届的学子掸一掸衣袖,重新舞起长剑齐眉。  阎贺与晏三白依旧每天上学下学都要从前街经过,嬉笑怒骂,风雨无阻。  街边的商户听着两人动静,都要向周围的同行呼喊一声:“鸡蛋守好,古玩撤后,胭脂盖布,减免损失。”  晏莫沧越来越忙,他昼伏夜出,白天泡在鳩藏斋中,晚上常常不知所踪,晏三白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酆都城的气氛紧张起来,别人也许没有察觉出来什么,但是晏三白知道巡逻的阴兵足足添了三四倍。  阎贺告诉他,望湘的鬼魂又陆陆续续失踪了好些,怕是已经魂飞魄散。鬼帅怀疑是酆都城里的人作怪,阎浮山抓不着人,九重天派遣的仙君,不日就要前来帮助调查。  晏三白不安起来。作者有话要说:  二晏啊,你怎么这么对三晏啊~三晏那时开|裆裤还没脱呢~还是一个萌萌小奶团。  ☆、鷇印  鳩藏斋内有一扇墙,名曰“匮墙”。  细看这个“匮”字的写法很有趣,三面围合一面开的格子里,装着最珍贵的东西。  就是天锻兵番视如家珍的兵械器物了。  无数方方正正的乌木匮匣,构成了遥不可及的高墙,里面各自睡着一件件晏家自古以来锻造的神兵利器。  四千五百一十三件,永生永世不会腐化,比灵魂和躯体都高明多了。  晏莫沧兴致冲冲地拉着晏三白到这边来,他把黑匮匣一个一个地打开,匣子里的器物仿佛有了感应般,齐刷刷地发出各自的光芒来,紫光、碧光、白光,五彩生辉,奉上器械最高的敬意,仿佛在膜拜什么。  晏莫沧兴奋地抱了晏三白一下,箍得他骨头都疼了。  对于这些器物,晏三百小时候很是畏惧,觉得它们是有灵的,总在匣子里经常窃窃私语,念着咒语。  自青羊谷出来后,他克服了这种恐惧,这方面来说,晏家的教育是成功的。  而今天,匮墙中间的那个匣子,却让他不敢靠近。  晏三白看着它,分明感受到它身上不可知的邪恶力量,其上仿佛附着了厚重的灵魂或者满腹的心事。  它一动不动地坐在匣子里,像一方愠怒的眼,晏三白甚至觉得它有刻意吸走他魂魄的意图和居心。  他吓得紧紧抓住晏莫沧,颤抖着说我们回去吧。  晏莫沧狠狠甩开他:“你这个恶人,还有怕处?”  晏三白怔住了,他和晏莫沧自小就被称为恶叉,作恶无数,经常在外面打架惹祸,弄的一身伤回来,下手又狠,兄弟俩经常把人家打得遍体鳞伤。  他们被大人捉住,双双放在烈日刑场下暴晒,后背被火焰荆棘刷得血印子一道一道的,他们立在那里不告饶,不挪地,每次都是大人先妥协,把他们拖回家。  是啊,我怕什么,晏莫沧这个恶人不是也在这里?  晏莫沧把匣子里的东西小心地拿起来捧在手上,满目痴迷地看了又看,对晏三白说:“此乃鷇印,不枉费我哺之以五气,喂之以百鬼,总算催地印开。”  这是一方漆黑的宝印,乍看之下毫无杀意,甚至有些宽厚慈祥,像上苍一只目光深邃的,明察秋毫的黑色眼睛。  晏三白看看印,再看看晏莫沧,他的眸光粲粲如星火。  “闻言吾家先辈为铸此印,万年赤堇山,山破而出玉;亿载若耶江干涸而出焰。铸印之时,雷公打铁,雨娘淋水,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吾家举千年之数,十代子孙呕心沥血,与众神铸磨数千载,此印方成。  印成之后,众神归天,赤堇山闭合如初,若耶江波涛再起,先祖力尽神竭而亡。”  晏莫沧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一道秘密的光追在他头顶,仿佛他也回到了鷇印铸造的年岁里。  “此印孽力极大,附于兵械上,器趋大成,其威更可打破天道生死轮回,引魂而生。  而后天帝认为此印冒犯天机,有违天理,下令毁之,熟料此印铸造之时甚伤阴鸷,众神合力且只毁之一半,另一半便封于鳩藏,便是如今此印。”  晏三白懵懵懂懂,心中滋起了一层绒毛般的忧虑。  晏莫沧引鬼煨印,要是事发获罪,也是自作自受,他既然这么做,就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要是拖累整个家族,也是他这个郎主自愿的,天锻兵番的名头在他眼里可能还不如手里的一斤铁基。  晏三白脑子乱作一团,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好不容易换好了表情,“你那绑鸡的绳子,捆不住这大头象,这个印凶得很,还是快快把它丢出去。”  “炼器之人,岂能被器所御。  縠者,鸟子也,欲出带壳,曰縠。指纯真之物,没有偏执,没有是非,近乎大道也,器械好坏且只看人心罢了。”  晏莫沧不屑又笃定,他的语气仿佛一把直戳戳的剑,自身就是说服力本身,“你我太弱小,即便用尽机巧,亦无法再复天锻兵番此生辉煌。惟愿借此印一窥天锻旧日风采,不负今生背负之坠天火焰纹章。” 第31章 “......”晏三白看着他,死到临头了还嘟囔什么。  只可惜鷇印半成,一次使用,自我封印,要不凭借鷇印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是没可能。  晏莫沧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喃喃自语:“我不过槐阳一痴人,晏三白,你要好好生活,莫要学我。酆都的冬天真长啊,现世该是春光明媚了吧!”  晏三白没来由地感到紧张。  他已经抱了死志,袖中短匕像是应合般,腾起黑炎滚滚。既然入了虎口无法逃脱,那就掰下它几颗牙来,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四时景好,岁华晏兮。你大名就叫晏兮吧!”晏莫沧倏然璨齿一笑,好似大金凤蝶扑棱着翅膀飞向一隙光明,刹那间熠然生辉。  恐惧密密地漫上了晏三白的头骨,箍住他的心脏。  他颤声问:“你要做什么?”  ****  鹿野台真是高啊!  头上是盘桓聚集的银甲天兵,晏莫沧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  他斜挑眉眼,眈眈注视于鱼涉,“以魂煨器,私炼邪印,是我所为,晏某无可狡辩,九天仙君也确是因鷇印而亡。我愿以骨代薪,以魂为火,祭奠鷇印之下枉死的魂灵。”  无路可躲下,他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不过,你们想要鷇印,却也是不能!即便天帝在此,三跪九叩也是不能!”  一语即出,犹如檐上坚冰倏然落地,眨眼碎成满目冰渣。  “疾!”  鱼涉挥手,动手的信号。  “你走了,就不要回头!”晏三白觉得手被紧紧抓住,晏莫沧在他手上放了个什么东西。  一个圆形的结界带着他腾空飞起,周围的攻击怎么都穿透不了他。  结界上附带的能量划破了鹿野台上空的禁制,一径朝城门的方向飞去。  鹿野台上有一株绿梅,在风雪中绽出细细的花苞,上面的积雪薄薄的。晏三白裹在结界里前行,绿梅在他的视线里越来越小。  后面追兵又至,晏三白满目猩红,胸口燃烧着烈火,眼里挣扎着矛盾。  视线里同样越来越小的晏莫沧已经身负数箭,血肉模糊,半道清寂的雪光覆上他的脸,如妖,如魅,如一只亮丽的鬼。  随后几波灵力冲击过后,他就只剩一副骨骼还立着,骨骼上附着幽幽缓缓的魂状物,那是他的灵魄。  晏莫沧捡起一只长箭,切断自己的臂骨,又剔了肋骨,一根一根,最后终于站立不住,大笑一声,身形崩散,他用最后一点神识,燃起了自己的灵魄。  自此魂飞魄散了个干净。  结界的力量变弱了,快要承受不住似的稀薄起来,酆都城墙就在前方。  晏三白脸上是克制的茫然,明明五官已是哭态,他伸手去摸,却摸不到泪水。  恍然间,我的手呢?  能举起来的就只有左手,他转头一看,右手被挑断在结界的一角,——天兵手持的利器已经割破了结界,从右大臂到指尖,断了他一个臂膀,献血染红了半边身躯,和一身丹衣混在一起,看不大出来。  毫无知觉。  他浑噩噩间想起了阎贺说过,没有囫囵个就投不了好胎,茫茫然地捡起自己的手揣进乾坤袋里。  酆都城烽火四起,昔日的望湘十四街此时皆化为了熊熊的烈火,咆哮的浓烟滚滚而上。  晏莫沧死了,就像是空气消失在空气里。  没有魂魄,走不了奈何桥,入不了轮回。  这本来微弱的坠天漩涡火焰,现在算是彻底熄了个干净。  晏三白心中那丝若有若无,如丝缕般轻薄的手足情谊,如藕丝断裂,再不可接。  从此他伶仃一人,再无家门可依。  自那天起,踽踽游走于现世已一百余年,仙家漫长的岁月啊,真是多余的累赘。  一百年前那个风雪的黄昏,当晏莫沧碎魂散骨后。几乎是同时,晏三白的形象一分为二,结界里的人变成了一具僵尸,一个从中分离的人形从身体里溢出,轻飘飘地被抛在山岗上,无数兵刃从中间穿过,那是他的灵魄。  那个画面,晏莫沧口角是血,迟迟不肯咽气,吊着一缕幽幽神识碎魂还罪,他不肯欠的。  如同感同身受了般,让晏三白梦魇难逃。  他们真是一对兄弟呀。  皆以恶同道半生桀骜,同样执念成狂心魔难逃。  再锋利的兵刃也无法斩断宿命的煎熬。  自此变成怪物掩脸嬉笑。  在黑暗中独自凶吼咆哮。  然后一起堕入罪恶的泥沼。  ......  碧山上的城隍塑像,随着时光的风化缓慢地更换自己的素衣,在经历修缮后显现出斑驳的美感。  白衣男子临窗研墨,他十指修长,提笔欲落。  院子里一少年,用棍子敲打橘子花树,抖下一片落英缤纷,他用白色的大布收集掉落的花瓣。  江湖中人,萍水相逢,少年伤重来到庙中已经半年。  杜梨听着竹竿敲打树叶哗啦哗啦,轻笑招呼:“小兄弟今日精神不错,请问应该如何称呼?”  少年吊儿郎当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杜梨下笔落下草笺上,然后唤他来看:“可是这样写?”  少年眉开眼笑地点头,“是呀。”  纸上的字神气畅然。  ——晏兮  晏兮坐在冰碗摊上,面前是吃剩一半的甜酒冰碗,袖子里是还未丢弃的皮囊。  他不知道晏莫沧死了会去哪里,反正是不会去奈何桥。  奈何桥上的孟婆汤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超级无敌苦,没有一个鬼喜欢喝,大家宁愿耗着不投胎也不想喝那碗汤。  孟公灵引咎辞职了,去向不明。  晏兮听说碎魂的人,最后会去一个叫归墟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说,晏莫沧果然还是不够卑鄙无耻,难怪你活不出来,最近你那边可能有些挤,我就不送人过去给你当奴隶了。  司夜宫乔坤,杀了就杀了,让他去喝那个苦得要命的孟婆汤吧。  晏兮看了看碧山草木掩映中的一角飞檐,天快黑了,再不回去,杜梨该担心了。  山上的灵斗幡高高扬起,煞那间蓬然张开,如同一个抖动的鸡毛掸子。  红、蓝、白、黄、黑五种颜色炸开来。  灵斗幡大异!  发生什么事了?!  晏兮还衔着冰碗里的一块密瓜,酒一下子醒了,他眼里酒后的水光,一汪凉了个透。  匆匆丢下几个铜板,他着急往回赶,走到山脚的时候,碰见掠身而来的杜梨。  “去城门!”杜梨言简意赅。作者有话要说:  二哥哥走了。不知道有没有小可爱看到这里,过来抱抱我~~含泪么么透明单机作者在线叨叨,我心血的一个角色,写到一度哭出来,不知道我要表达的东西有没有传达出来。二哥哥爱穿翡色,但他是艳烈的,随性是他的外衣,骨子是一个偏执到极致的人,癫狂、落寞、无奈混合体。~稿子存在电脑里几个月,发出来再次看时,已经不哭了,取而代之长长叹了一口气~ 唉~也是可怜人。只是二哥哥一走,三晏被坑坏了......还有就是,檀景:赤二啊,你上次借我的四百万两....眼瞧着是不打算还了吧?杜梨回来了,下线好久啦!有没有想杜令君的....  ☆、殉玉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晏兮回来了~接下来走剧情,顺顺当当的。我晚上看了看,有21个粉丝啦,真是美好的一天!为了庆祝,我特地炖了一只鸡。今晚加班好晚,回来继续更新,爱你们!  城隍本是周天子祭祀“八神”中的水庸神,水为护城河,庸为护城墙。  城池的防御体系,除了筑有城墙之外,还在城墙周围挖掘深沟,深沟有水曰“池”,无水则曰“隍”。  城隍二字意在保佑城池安全,使之免受外敌入侵。  二人登上城楼,只听远远铜板铁琶,车马踏疾。  地平线上云破天开,刹那间鬼魅汹涌如潮。  前方的是骑兵,身下战马打着响鼻咻咻嘶鸣,后方黑压压的是步兵,踏着整齐的步伐,一齐踩出令大地震颤的节奏。  杜梨感知气息。  “是刍灵。”二人同时出声。  所谓刍灵,乃茅草扎成的人马鸟兽,为死者送葬之物。  眼前这批刍灵军队身披青石甲胄,沉重肃杀,轰隆隆推向前来。 第33章 杜梨的软弱只维持了一瞬,背后是清河县,方才暮鼓已过三响,房中亮起万家灯火。  他还不能倒下!  城楼震颤,青砖瓦楼簌簌而抖。  “啧,他们攻城了!”晏兮皱眉,“是黄肠题凑。”  城楼下,数百步兵推着攻城车,车上固定着水缸粗的黄心柏木,呼喊着“赫赫”的号子,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城门。    ☆、瓮兽  “黄肠”为柏木中最上等,这种柏木坚如金刚,在去皮后,会呈现出淡淡的黄色,故称“黄肠”,攻城最佳。  大批刍灵集结而动,装备精良,这太蹊跷了......  以往不是没有刍灵攻城的先例,但大多如同一盘散沙,捏都捏不起来。  眼前刍灵军阵严谨,显然有备而来。  清河仅仅是一栗米县城,即便聚集满城魂灵,怕也填不足眼前这支刍灵大军,它们费劲心思攻打清河,满打满算,实在算不得聪明的买卖。  ......  夔龙纹褪去,杜梨没有时间想太多了。  一旦撞开城门,后续的步兵将会蜂拥进城,后果不堪设想。  杜梨游走天下,从来不缺决断。  “退守瓮城!”  瓮城是在城门内修建的半圆形的小城池,清河县在筑城时还算讲究,为城门加设了瓮城。  即便外敌攻破了第一道门,进入瓮城后,也很可能是瓮中之鳖,被城楼上的守军射成刺猬。  隆阙朝有一军事用语,墙贵低,门贵多,若无反击,势难坚守。  “瓮城上设箭楼,下设先天阵法,开放城门,引军入瓮。”  瓮城尚小,容不得大批刍灵军队,杜梨接着说:“截断兵线,遮断后方通路,分而化之。”  开放城门,放打头的步兵进城,然后在下一波步兵冲击之前,迅速关上城门。  一旦下了城楼,身处万军洪流中,无凭无障。  此举虽然有些冒险,但杜梨依托地形,暂时想不到其他的方法,姑且用之。  他提剑转身,就要跃下城楼。  晏兮一下子握住他持剑的手。  “怎么。”杜梨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冷,肌肤触碰之下是鬼仙的阴森之气,一袭狩岳寒衣,背影转身决绝。  晏兮顿了顿,语气中的哀求被风吹成一条细细的丝线,几乎听不出来,“令君,你这一去,后方那些步兵怎么办?他们有机弩和云梯,再要发难该当如何?”  他给杜梨找借口。  城隍俸禄那么少,还有臭虫般的仙职小官冷言冷语,老百姓供香烧纸也从来不到碧山上来,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就算现在离开,也不算对不起他们,做什么要把自己搭进去。  此时弃城,还能全身而退!  “你别去……”  这句话在喉头打了一个转,终究没有说出来。他紧紧抓着杜梨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  可惜的是,杜梨感受不到晏兮的目光,炙热的,哀切的。  他轻轻拍了拍晏兮的手背以作安慰,别紧张。  晏兮微微松了手,杜梨提剑就走。  恐惧一下子蔓延而上,擭住了晏兮的喉咙,眼神涣散。  晏莫沧魂飞魄散的那个画面,犹如皮影戏般,一幕一幕地闪现在他眼前。  他冲过去紧紧抱住杜梨,双手暴起青筋,牢牢抓着他后背的衣料,两人鼻息一凉一热,几乎交缠在一起。  杜梨猛然被抱住,一口气上不来,箍得他咳嗽了一声。  晏兮连忙松了手,把杜梨扶到城墙旁,让他倚靠着墙稍稍休息,然后他咬咬牙,一字一句地说:“令君千金之躯,不坐垂堂,你且防着后面那些泥捏土人,不就是开个城门,我替你去!”  ......  杜梨知道凶险,才要拒绝,灵力抽干后的虚弱涌了上来。  他一阵眩晕,凝神回缓不过刹那,晏兮没有给他阻拦的机会,持着短匕窜了出去。  杜梨急忙扬声嘱咐:“小心,切切不可勉强!”  ****  城门上两三米高的地方,有一道宽数寸的石槽,是放置千斤闸的地方。  暮鼓已过,清河城门已经下钥,千斤闸放在石槽里,相当于老百姓家门上的第二道钥匙。  要打开城门,就要把千斤闸收到城墙顶端。  启动千斤闸至少需要四个人同步发力,转动闸楼上的绞盘,依靠绳子与木杠的传力拉动千斤闸。  晏兮粗粗估略了一下千斤闸的重量,撸起袖子,咬牙拧着劲转开了绞盘。  随着绞盘地转动,千斤闸咯吱咯吱上移,最后卡进了城墙顶端。  一股巨力传来,城门在黄肠题凑的撞击下应声而开。   城门撞开的那一刹那,晏兮轻巧一跃,蹬在了凸起的门钉上。  大批刍灵暴动进城。  饶是刚才他早有准备,还是被扑面而来气息熏得差点翻了一个跟头。  这是由葬气、腐气、阴气混合而成的气息,腥臭阴森。  杜梨微微侧目,判断他这边已经得手。挥剑斩斥之下,挡住一批即将入城的步兵。  “速关城门!”杜梨大喝一声。  一支黑色的暗箭速射而来,是床弩!  杜梨中箭,一股剧痛在体内粗暴地放射起来。  门钉上的晏兮看着远处连续机动的抛石机与弩炮,强烈的不安涌上胸口,他跳下门钉,心胆俱裂地喊了一声,  “令君!”  就要往回跑。  后方的刍灵大军汹涌而上,密密麻麻的人潮碾过,覆盖了他。  ......  杜梨元神未定,半昏半醒,耳边全是甲胄刺耳的摩擦与凌乱踏步声。  “晏兮!晏兮!”杜梨挣扎着吼了两声。  没人回答他......  一直沉着冷静的杜梨,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平时尚且能看见一点的朦胧视力,现在转为一片黑暗,几乎连光都要感受不到了。  ......  那日酆都雪大如席,一夜激战后,天地空茫一片。  杜梨匆忙赶到时,南钟意怀拥白雪,剑透甲背。  那是他的配剑—浮筠。杜梨把他抱在怀里,驾车急寻九天仙医。  昔日如青锋般锐利挺拔的椒阳君,现下萎顿灰败,如同一张揉皱的纸。北地的红蕊染透了他的眉宇,幽幽灵魄就要散尽。  看着惨死的殿中亲兵,曾经气魄射目的南钟意,他很难不去迁怒亲善幽冥的杜梨。昏迷前他执浮筠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椒阳殿再不提露陌了罢!”   君子之交,有交集时尽情欢笑却不越界,有事时肝胆相照不离不弃。  杜梨咽下心中委屈,半剔仙骨补他灵魄。  从此纯阳仙躯破,蝼蚁人间难。  半身仙骨,半身鬼气,仙灵大损,气韵不清。  ......  杜梨心中懊悔地几乎要滴出血来,为什么要让晏兮去开城门!  他若有不测......  杜梨急悔气怒攻心,灵力耗尽,脑中气血翻涌,昏了过去。  杜梨的梦境干净得有些寂寥。  一个人坐在棋盘前,白天黑夜轮转,檐上燕子几过。  灯花落尽,棋子敲烂,迟迟等不到竹林外,灵凫鸣叫起,依稀故人来  ......  杜梨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伤口处理过了,另外还严严密密盖着两条薄毯,捂得他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小炉上的陶罐正冒着隐秘的气泡,噗噜噗噜,氲开一片清苦药香。  看情形,得救了。  门吱哑一声,晏兮端着一碗粥走进来,看见杜梨醒了,他立刻笑了起来,“令君,你可算醒了。”  “那箭上有毒,你烧了一宿,昨晚还迷迷糊糊的不肯喝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晏兮搬了一个小案子,把粥放在上面,“令君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粥吧。”  杜梨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发现今日的粥稀得可怜,薄薄的汤里似乎只有几粒米。 第35章 晏兮感觉杜梨抓着他的手捻上了什么东西,清凉温软。  他转头一看,全身的血液立刻奔腾起来,哗哗地朝胯|下涌去,又一股脑儿喷上头来,冲得他酥了半边身子。  杜梨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在了耳垂上,借助体温的便利,帮助他降温——手指有些发热。  杜梨的体温偏低,清清凉凉,但这个动作过于亲密,别说降温了,烧都得给烧死。  晏兮又被烫了一下,忙不迭地缩回手,“我没事,我好,好了......”  杜梨看上去依旧安定温和,晏兮却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神情了,他磕磕巴巴地说:“天快黑了......,我先去收一下衣服,免得一会山间露水打湿......回见呐令君……”  抬脚走出了房间,瞪了一眼房门外探头探脑的斑灵猫,撂话:“你!去看顾一下令君喝药,快去!”  晏兮并没有去收衣服,而是快步走出山门,口里忿忿:“小妖怪,养着干什么?吃干饭的,迟早被我赶出去。”  留下的杜梨,一脸错愕。  晏兮指尖火热,烧得他也似乎脸颊微烫。  ****  秋风渐起,早晚已经有点发凉。  杜梨虽然目不能足视,他住在碧山上,与自然为伍,四时有序。  花木踏着天地的节奏随着日升月落生长荣枯,花果的香气慢慢改变,就知节气在无形中更迭了。  寒露初过,院子里的橘子树上结出了小小的甘青果实,底色是微微的涩,一颗一颗,煞是喜人。幽甜的橘子花味被换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满院清冽之气,配合上山门外竹子的沉稳匀净,合出来的是秋日里的空明清赏。  草木温暖,这个季节,杜梨窗前案上的花瓶中插着一根细长的芒草。  晏兮终于找到了他的房梁——那根攻城用的“黄肠题凑”,木质坚硬,长短合宜。  刍灵撤退后,被丢弃在城门外,运回来加工一下,做成房梁岂不是妙哉。  晏兮自己运回来嫌费劲,他叫上胡麻和瑞八,用车套了,使唤两个小妖怪,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自己站在旁边咋咋呼呼地指挥,一点力气都不使,气得瑞八直吹胡子。  无奈打又打不过,只骂骂咧咧地和胡麻说:“什么好房梁好木头,不就是不要钱么!胡麻,你知道一个男人贪起财来多猥琐吗?”  胡麻在后面吭哧吭哧地推着,脸涨地通红:“我觉得,一个男人要是不贪财,那得多不靠谱呀!”  瑞八:“......”  无论怎么说,房梁是有了,晏兮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削着,看这个架势,又是一段水磨的功夫。  上次筑墙的三合土还剩一点,其中白黏土是主料。  晏兮看着剩下的白黏土,寻思着做什么好呢?  做一个陶碗吧。  杜梨吃饭的那个碗好像豁了口,也不知道换换。  烧陶的时候,晏兮嫌柴火温度不够,着重加了两张火符。  他特地在陶碗外面留下了如同刀面棱线般的花样,不是那种光滑的碗面。以便杜梨用手就能认出来自己的碗。  烧出来的陶碗,棱线花纹带出陶土原色,形成了绝佳的平衡,怪好看的。  他把碗拿给杜梨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这个礼物实在太轻薄了。  杜梨把碗拿在手上,莞尔道:“这个碗很好,拿着顺手,用它来吃饭也会更开心。”  晏兮得了杜梨的肯定,更高兴了,他又起了念头,想把餐具都换一换。  剩下的白黏土,他又做了几个盘子,几个钵。  有几个钵特别大,可以豪迈地把菜一口气全装进去。他以前就看不惯天锻兵番做东西太多匠气,一水儿以对称工整为美。  他觉得太工整的东西,有时候未免显得无趣,就算有些歪斜仍无损气韵,这样才好看。  他又把烧好的钵呀盘呀放在杜梨手上,果然杜梨说,线条鲜活,也不扭捏,甚好。  他对杜梨说:“令君吃鱼吗?我做鱼可好吃了。”  杜梨笑着说好。  碧山离城隍庙七八里左右,有一股活泉,从来不冰冻,用它来炖鱼最好。  山里的时鲜、干货、放入热水,曾经的色泽和风味立刻复活,炖鱼的配菜。  鱼是山下买的,晏兮本来想去河边钓,但是他对钓鱼没有耐心。他想,如果是杜梨那样呆呆木木的,坐在河边一动不动大半个时辰,钓鱼对他来说应该不难。  把油烧热,鱼很快焦黄成形,加入泉水慢炖。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把豆腐放进去。这个豆腐是海绵豆腐,质地像是蜂窝般。炖鱼的时候充分吸收汤汁,饱胀丰满。  晏兮又炒了两个菜,和鱼汤一起端到廊下的桌子上,叫杜梨来吃饭。  今天吃饭的时候,就用刚做好的陶碗,杜梨摸着细细的棱线花纹,长指一顿,在晏兮碗里放了一片鲜笋。  晏兮受宠若惊,马上打蛇随棍上地撒娇:“令君,莼菜好吃。”  杜梨又夹。  “这个汤不错,豆腐是我特地买的。”  杜梨又想夹一块豆腐,熟料太滑,筷子几次下去都溜走。  “还是鲜笋吧,吃点青的好气色。”  ......  如此来来回回几次。  最后杜梨笑的饭碗都拿不稳了,抬脚在桌下踢了踢他。  晏兮也笑得肠子发疼,稍稍收敛。不动声色地给杜梨打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作者有话要说:  老夫老夫的日常生活  ☆、轻吻  如此又过了几日。  杜梨的身体底子很好,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这天晏兮一早去山下赶集,回来的时候看见杜梨在院子里练剑。  一招一式,有音有律,和他的人一样磊落大气。  杜梨鬓角出了汗,看起来兴致很好。  晏兮计上心来,拿起篮子里的核桃,嗖嗖嗖嗖,一阵连珠急射,几个核桃或直线或弧线,前后几乎相续,往杜梨身上几个大穴招呼而去,去势劲急,角度刁钻。  杜梨察觉动静,颇为意外,或挡或躲,全都避过了,动作洒脱利落。  散了一地的核桃,骨碌骨碌乱滚。晏兮捡起一个,用手一捻,核桃壳立刻碎为渣粉。  他拈起一块核桃瓤,丢进嘴里喀嘣喀嘣地咬起来,笑嘻嘻地说:“令君神乎其技,这没壳核桃吃起来格外香甜,往后还请令君多多练剑,我才有这样的好口福。”  杜梨随手挽了个剑花,问道:“你可要来试试,和我过上几招?”  对剑喂招,有人陪练比一个人练要有趣地多,更可互为指点,相互精进。杜梨几次感知析骸的剑气,知道他也用剑。  晏兮提着篮子摆摆手,懒洋洋地说:“不了,不了,令君勤奋,这秋老虎还是热,一动就是满身汗,一会黏黏的该不舒服。”  杜梨说:“若是出汗,可沐浴更衣,剑法生疏了可不好。”  晏兮在树荫里坐下,随手把篮子撂在旁边石案上,满不在乎地说:“生疏就生疏了呗,令君这么厉害,我住在庙里,还怕出什么事吗。”  析骸的气息太过特殊,远远地感知一下倒没什么,要是面对面地过招,如此近距离下,以杜梨的敏锐,马上就能察觉其中鷇印的能量。普天之下拥有这份能量的还有谁,杜梨难保不会怀疑什么,晏兮不敢冒这个险。  杜梨有些无奈,他知道晏兮的身手与胆识皆不在人下,好几次多亏了他,自己才能全身而退。  他觉得晏兮是条好汉,也想认真和他比一比,便笑道:“你如今多和我一起斩妖除魔,若是武艺生疏了,再想让我带你去,可是不能够了。”  刍灵进犯,清河夜守那天更是凶险无比,杜梨当他是知交,对他存了私心,不希望他再担性命之忧。  晏兮又坐了一会,翘着二郎腿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他翻出缦胡缨,在手上抛了抛,挑眉道:“剑为百兵之君,令君剑法精妙,我自叹弗如。百兵百器,什么人用什么兵器,我用这双短匕向令君讨教,令君觉得如何?”说完又撒娇,“令君,可要让我一让。”  杜梨无奈,笑着示意他走进院里,又道左不过是切磋而已,下手要有分寸,切莫伤了人。  今天缦胡缨上的黑雾散去,刃身黑地发亮。  ......  他们结结实实地对了几招,晏兮不禁咋舌,真正和杜梨动起手来,才知道这样的对手太可怕。  看似儒雅从容,实则一开一阖之间攻守兼备,真正的百炼成钢化为绕指柔,卸力借力之间,自己在他手中几乎讨不了好。  杜梨也暗暗吃惊,仙家用短匕的本来就少,晏兮招法娴熟,身手流畅,力道刚猛也不藏拙,两只短匕配合下招式猛狠,角度巧妙,好几次险些叫他吃了暗亏。  双方竟都有了棋逢对手的快感。  不过晏兮虽然身手利落,但在杜梨看来还是稍显稚嫩,下一招,他破开守势,剑锋已经贴在晏兮的胸口。  剑气压制,晏兮一松手,短匕铛地落在地上,他笑眯眯地说,“我输啦,令君好身手。”  杜梨收剑入鞘,不以为然道:“你资质甚好,只要多加练习......”  话还没说完,一股大力扑来,瞬间杜梨被裹入一片纱帐中。  碧山上草木茂盛,蚊虫也多。  夏日里在屋里挂设蚊帐,入秋了,拆下来洗了,晾在院子的竹竿上。  晏兮把杜梨逼入一片帐缦中,近身缠住。  此时杜梨的剑已经收起,不意晏兮倏然发难,在层层叠叠的帐缦中,杜梨的拳脚施展不开。  他被晏兮按住手脚,扑倒在地。帐缦柔软地覆盖在他的脸上,空里流霜不觉飞,光影朦胧中,晏兮没有再动作。  隔着纱缦,杜梨感觉唇上一抹轻柔......  仅仅一瞬间,这边晏兮已经起身,拿开帐缦扶起杜梨。  然后嬉皮笑脸地道歉:“不好意思呀令君,兵不厌诈。我虽然输给令君,但若在战斗中,求生乃人之本能,还是想挣扎一下。我武德卑下,让令君受惊了。”  他这么说,杜梨反倒不好说什么了,笑笑说:“无妨,功夫原是杀人技,闯荡江湖,只要你能保重自身便可。”  ......  杜梨神色有些懵懂,暗暗责怪自己的想法有些荒诞不经,转头自去休息。 第37章 杜梨行了一礼,以为他要问路。  和尚笑着说,“这雨何时停?”  杜梨回他:“春日多雨,每日无常,前方有一茶摊,可做歇脚躲雨之用,比丘随喜。”  和尚双手合十,自向前去。  前方秀姿梨花树下,一人袖手闲闲倚着,一袭窄腰束袖袍干净利落,一顶斗笠半遮眉宇,瑰丽的唇色洇开来,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芒草。  和尚从他身边走过,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眸光越过笠檐下的水珠,碰撞在空气里。  斗笠下那双眼睛很好看,好看到似乎多看一眼就是穷途末路,直让人不忍卒读。  那人无心理会破烂和尚,眼看杜梨走远了,他直起身来,追道上去。  和尚唱了一个长长的喏,木鱼一敲,道:“阿弥陀佛,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我佛慈悲,破除我执,三兽自渡,悲心无尽......”  杜梨把孽镜岭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在山坳里发现了一群拘魂鬼,他们相貌与常人无异,常常结伴出入,喜穿紫衣。  杜梨在他们身上找到了死者的名字和死亡时间的名册。  他们可以按照时间到达将死者身边,呼唤死者的名字,死者的灵魂就会出窍。  然后,拘魂鬼拿绳索捆住其魂魄,将魂魄带到别的地方去。  带走的魂魄去了哪里?  杜梨问他们,他们也不回答,个个死皮白赖,嘴里叽哩歪啦地说着一些胡话。  杜梨无奈,只好先把这些拘魂鬼先锁进储魂珠,再带回去细细盘问。  一阵风吹来,身旁树影微动,杜梨侧目,“出来吧,别藏了。”  树上跃下来一个人,一开口就是明亮的笑意:“令君怎知是我?”  杜梨笑道:“此间岂有香火意,衣上犹沾人不知。”  他执一柄走鬼樊花灯,灯柄上垂挂的银铃发出细细的响声。  晏兮举起袖子闻了闻,疑惑道,“我身上的香火气那样重,都腌味儿了?”  “你怎么来了,庙中有事?”杜梨问。  “庙里没事,我想你,所以我来了。”这样的话,晏兮只在心里想想。  他走过去接过杜梨手中的灯,摸摸脖子说:“我想来就来了呗,令君一人多有不便,我来了好有个照应。”  杜梨正愁拘魂鬼装傻充楞,正巧晏兮来了,便想烦他来问问话,寻一寻魂魄的线索。  晏兮拍着胸脯表示没有问题,放心交给他好了。  当时在四殿酆都,他和阎贺经常去关押恶鬼的笄蛭之巢玩,对付恶鬼的那一套,刑法问讯,了如指掌。  杜梨嘱咐他,拘魂鬼性情混沌,拘魂多是为他人所蛊,问讯无需勉强,若不济可移交至狱神庙。  晏兮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狱神庙,死人嘴里都能给你掰出话来。  他说,令君,你再此稍作休息,我去去就来。  晏兮数了数拘魂鬼,一共八只,他拿束鬼丝困成一串,牵了就走,想找一处没人的山坳,免得一会儿这些拘魂鬼叫起来太惨,引得杜梨埋怨。  令君什么都好,就是在这方面顾头顾腚,一点都不干脆。  刚刚在杜梨面前话说的太满,一旦问讯,大多配合刑罚,一番操作,难免不会缺胳膊断腿,这批拘魂鬼估计没什么好出路。  “嘶,我是怕了令君了!”晏兮一边在树枝间穿梭,一边烦躁地挠挠头发。  “煞星闪,夜光沉,东南方临坎土克水,果然不吉!”  只听一声震天响的长啸之吼,便见一只黑色的猱狮伴着一股仙雾之气自天空席卷而来。  它身披鳞甲,髭须奋张,带起一阵烈风,顷刻间,孽镜岭上的树木被剃去一大片,露出秃秃的地皮。  眼看就要从树枝上跌落下来,晏兮急忙提气轻身,把拘魂鬼甩到一边。  那几只拘魂鬼骤然被拉扯,磕破了头,捂着脑袋吱吱吱地叫疼。  “真好笑,凶王三白!你不惧自己,还怕别人?”猱狮上一人居高临下,铿锵出声。  他身穿金色的百鬼富狱袍,双臂上装附着机略重钝。  眸泛碧色芒彩,眼下晕开一片乌青,轮廓走势大开大合,顺畅饱满,显得气势感十足,  那人背着光,晏兮眯起双眼,待看清了那人相貌,他瞬间阴沉了脸。  “......阎贺!”晏兮从牙缝里挤出,“好久不见,......现在该是四殿阎君了。”  ……作者有话要说:  贺贺来了!真想不通,为什么蛤......蟆,两个字被和谐。  ☆、茧欲破  鷇印之变,阎浮山横扫天兵,殉城忘身。  残风无常卷业火,独子阎贺挑起旗帜,破釜沉舟,最终等来了幽冥援兵。  阎贺其人藏拙隐忍,明谋辨机,在演戏伪装方面,晏兮知道他和自己是一路人......  他已经知道自己凶王的名号,怕是自己做的那些事也都知道了,这个节骨眼上来孽镜岭,绝不能是什么好事……  “吾每日亥时前回家,子时一刻睡觉,保证一天睡满四个时辰,像婴儿一样不留下任何疲劳和压力,就这样迎来第二天早晨。  吾就是这样一个追求内心平稳的人,不拘泥于胜负,不纠结于烦恼,不会树立让我夜不能寐的敌人,这就是吾的生活态度。”   阎贺摊摊手,一脸无可奈何。  猎猎树影,阴沉背光。  他神色一变,碧眸中腾出磅礴杀意,“汝是阻碍吾睡眠的烦恼,也是吾的敌人!晏三白,这百年来,你在现世过得逍遥,凶王的大名我在酆都可是如雷贯耳。  死人就要有死人的样子,既然那时候已经死了,还诈尸做什么妖!”  一年前,酆都接引到履夏席应臻的魂魄,幽幽虚虚,形态不整。  城隍是高危职业,灵魄破损也不稀奇,阎贺本不欲理会,按照正常的流程处理,待无意中看到他身上的刀口,是一把熟悉的兵刃所至......  顺藤摸瓜一查,果然......  晏兮抬头死死盯着他,皮笑肉不笑道:“多亏了阎君贵手,要不然我怎么会死呢。你怪我引战九天,恨毒了我,迫不及待想要我的命,可惜呀我的四殿好阎君,你的实力还真是那么......朴实无华呢。这不,让我逃了出来,现世真是个好地方,吃的多,玩的多,人也多,这不,人一多,难免有几个看不顺眼的,我现在害了这么多人,谁叫你那时候不对准一点,狠一点。”  晏兮满脸无辜地说:“不好意思,瞧我这记性,小阎君怕鬼呢,到城楼上走一遭,能吓地尿裤子,还能杀得了人呢?今日劳动阎君走一遭,我真是惶恐!”  那日天兵围城,晏兮重伤断臂,浴血濒死,他不会忘记,最后一击来自于......  阎贺臂上的机略重钝。  这是一对双铳臂铠,平时以护腕形态收于腕上,在需要的时候会在短时间内完成变形并覆于左右前臂。  臂铠内嵌火器,可凝聚灵力化为弹炮,威力强劲,范围很大。哪怕是自己全盛状态,吃上一发都要倒地不起。  晏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盘算着如果真和阎贺对上了,能有多少胜算。  “凶王三白,岂能与闲杂人等同日而语!  汝恶事做尽,馨竹难书,按律法刑典,应囚于笄蛭之巢,受尽刑罚,直至筋骨皆烂,神识破碎。  这张嘴里最好长一个大瘤,流出脓血,自啖自食,生生世世都做个刀痨鬼罢!”  一股金石热气冲击喷涌而来。  阎贺动手了!  他得以坐稳四殿,绝对不是什么草包。  铁腕铁拳铁石心肠,在位期间重用酷吏,威慑异己。  数枚流弹自臂铳中弹射而出,在大地上吻出一个又一个的焦黑深坑。  其中一颗落在了束鬼丝上,燎断了捆扎鬼怪的束鬼丝,八只拘魂鬼吱吱吱作鸟兽散,转眼消失在山头之上。  “啧!”晏兮逮着流弹的缝隙跳远了些,厌恶丢开手上半根束鬼丝,嘴上还是不肯放过,“阎贺呀阎贺,你就是个属刨花的,一点就着。在酆都时你就输给我,你今天要拿我,尽管动手,不过我可提醒你,我忙地很,你要打就快一点,我还有事要做。”  他无意与阎贺多纠缠,令君还在等着他。  “我们这俩不见天日的人,才一见面,不该亲密无间地来一场血雨腥风吗?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清河城隍又跑不了!”  阎贺冷笑一声,一把扯掉外罩的百鬼富狱袍,露出一袭劲装,臂上的重钝轰鸣震响,满腔兴奋地酝酿起来。  听他说起杜梨,晏兮眼神瞬间阴鸷,他抽着唇角笑了下,语气阴狠恶毒,“这关你什么事,少吃咸鱼少口干,阎君手上砸那么多事,既要和九天讨好关系,又要听人来往奉承,每天废寝忘食,风尘碌碌,还有空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晏三白从小打人不找借口,也不见他瞧得上谁,听他言语里的撇清维护,阎贺颇为意外。  自己父亲守城而死,大义殉节,罪魁祸首就是面前这个晏三白,此人害死父亲,引战九天,给他抛下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外部强敌虎视眈眈,内部兵将凋零秩序崩塌,内忧外患,谁都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阎贺,为上位者,心要黑,手段也要黑;心够黑,才能审度真正的利益;手段要黑,才能决断必要的牺牲。  阎贺十分清楚,面前只戾狼破坏能量极大,只能关在笼子里,一旦跑出来,杀人害命,扰魂乱魄,祸及幽冥。  他额角青筋直跳,冷哼一声,“小事?鸡毛蒜皮?要是露陌仙君知道了你就是害苦椒阳的晏三白,要是清河城隍知道了你就是重罪难赊的凶王,你当他会如何?”  这两句话正好重重地砸在了晏兮的命门上,他犹如打了一个焦雷在头上,刹时僵在原地。  他沙哑着嗓子,磨着后槽牙挤出:“少废话了,要打便打!一旦见了血,生死有命,我可不会留手......”  下一秒,晏兮闪身已到眼前,挥舞着短匕劈砍而来,熊熊黑炎腾起,染遍周身数丈之地,势要燃尽此间万物。  阎贺身份特殊,在修炼方面一直享有最好的资源。  即便百年前,他打不过晏三白,百年以后,其积蓄的底蕴也该早早超过漂泊无依的晏兮。  晏兮似乎受了刺激,虽然招招直指要害,却又在最后关头刺偏,黑炎刃身在阎贺眼下留下一痕血线,鲜血狂扯。  阎贺不以为意,以出拳与进攻相结合来发动双铳,转瞬之间,爆发流弹,一系列的配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朵金色流弹袭来,晏兮躲闪不及,横刃格挡,被炮弹附带的冲击力冲离十几米远。  他打了几个滚,把缦胡缨倒转插在地上以期撑住身体,熟料这边追踪又至,他勉强用灵力包裹身体,被弹风冲击得摇摇欲坠,缦胡缨在地上划出两道深深的壕沟,终于抓握不住,乒嚓脱手而去。  绝对统治力的强大火力,无可阻挡的磅礴力量,再加上令人望尘莫及的瞬间爆发力,让阎贺这朵金色火焰在打斗搏命中尽情释放,所向披靡,成为支配一切的森狱霸主。  “在清河住了几年,连刀子都拿不稳了吗!” 第39章 眼前一片黑,感觉心丢进了裤|裆里,浑身没了知觉,晏兮盯着落在不远处的缦胡缨,面色僵硬了许久,阴着脸转过身,冷笑连连:“阎贺好手段,在家纹上算计我,早知道就多砍他几刀,没扎他个稀巴烂,便宜他了。”  话音刚落,杜梨头上轰地一声,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扶着树干,勉强站稳。  至此才真正确定!  晏兮看见他的动作,才知道自己着了道,心中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他隔着片片飘落的花瓣站在杜梨对面,看见杜梨眸中殷红一片,红色的液体聚满泪膜后,顺着脸颊汩汩流下,洇湿了他雪白的衣领。  雨已经停了,一轮无比大的月亮升起。  四周被照的光明无比,像那天雪后月下,初初看见杜梨时那样。  杜梨却完全看不清身边的事物了,连光线也没有了,他陷入了巨大的黑暗之中,他几乎认不得眼前的人,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如此耍弄他,他茫茫然抹去脸上的血水,颤声问:“为何骗我?”  晏兮老实回答:“原先,想靠你救命,后来......”  “后来怎样?”杜梨恨地几乎银牙咬碎。  他举起殉玉剑,剑尖直指晏兮,“你究竟想做什么?”  晏兮用力闭了一下双眼再睁开,这一天终于是来了!血水源源不断得从杜梨眼中流出来,看得吓人。  眼见杜梨如此痛苦,晏兮忽然觉得冷地不行,胸口一阵窒息,就要吐出一口血,方才与阎贺动手时受了内伤,他压抑地咽了咽喉咙。  过了半晌,语气半是讥讽半是自嘲,“若是我不骗你?你这清正四方的城隍会怎样?杀了我?”  剑尖微颤,杜梨握紧了一些,厉声质问:“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知道我问什么,你留在清河有何目的?”  晏兮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这样的人,这点心意就是个笑话么?  自己对杜梨产生了那种感情,每天都想见到他,想靠近他,想亲吻他,想拥抱他,甚至想和他做更一步的肌肤之亲,这要怎么和他说,情根深种!呵,他配吗?!  杜梨见他不回答,又气又急,再次诘问:“履夏县是怎么回事,席应臻的死当真与你有关?”  晏兮被这么一问,不知道杜梨知道了多少,也不想隐瞒,冷笑一声:“是呀,多大点事,不就杀个人吗?他庙里的几个尉官也是我杀的,只是没想到他命这么硬,灵魄半残,这幅狗样子还能飘去冥府,真是可惜,当初就应该大卸八块,抛尸荒野,再把他的魂魄震成沙子。”  杜梨气得全身发抖,他颤抖着嘴唇,剑几乎都要握不住了。  “你想问我,为何要杀他!哼,我不杀他杀谁。我不过抓了几只祈雨的妖兽,他多管闲事,非得抓我。这可不能怪我,全是他招惹的我。我为了自保,只好先下手为强。”他知道杜梨想问什么。  杜梨听他不知悔改,还在狡辩,怒骂道:“你简直不可理喻,城隍泽敷境内,职责所在,你残害生灵,引旱来池,人家抓你是天经地义,席应臻铁骨好汉,尉官千秋节义,他们的性命在你眼里又算了什么?......我竟然还浑然不知,你瞒得我好苦……”  晏兮凶光微露,接着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露出猩红色的牙龈,带点神经质的欢欣,“不就是几条性命,杀了就杀了,怎比得上我孤苦流离,独自一人在现世讨食吃。要说杀人,在你面前我甘拜下风,我在现世杀人就人人喊打,露陌仙君在战场上杀人就是英雄,同样是杀人,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不管你杀人,你又做什么来管我。我是杀了人,那又怎么样?你现在想管也来不及了,所以呀,像我这样的人,一开始就应该死在狼堆里,我要活着,威胁我的东西都得死!”作者有话要说:  晏兮,你马甲套不住了。别再刺激杜梨了啊~  ☆、崩落  杜梨气得头痛欲裂,全身的血液上了太阳穴,哗啦在眼底浇上了一片魇红,那颜色红地发黑,他怒喝:“威胁?椒阳君也是威胁吗?南钟意又何曾得罪了你?!”  晏兮恶毒地笑了一声,“与其以后会有威胁,不如先扼杀威胁的源头,要怪就怪他自己倒霉了,九天选谁不好,偏偏选他来。放任不管的话,迟早被他查出什么来,那时天锻兵番岂不是灭顶之灾,好大的威胁,我可真是害怕急了......”  杜梨的脸色惨白一片,额角青筋隆隆暴起,极力抑制下,指尖被握到发白。  晏兮唇上晕着瑰丽的玫瑰色,脸上的神情又纯真又残酷:“别生气呀令君,你不是说过我至情至性吗?我这可是把你的话听进去了,奉旨任性呀!你志向远大!觉得九天和幽冥两家能好?”  他桀桀笑道:“天真!可笑!就算我不杀南钟意,他们迟早翻脸。这个世间,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多少人活得像蛆一样,为一点粪渣子打得你死我活。贩夫走卒为了几根蒜苗都可以吵得不可开交,且看利益的大小,是骂你两句,还是打你一棍子。  九天和幽冥利益相接何止一个蒜苗。他们不打个昏天黑地,沧海桑田才怪!你还想拯救苍生,好大的笑话!痴人说梦!看看你现在这副半鬼半仙的样子,连自己都救不了!你又不在海水里长大,管那么宽,自讨苦吃!”  杜梨再也说不出话,提剑砍来。  晏兮在袖中握出析骸,负剑迎战。  两剑接触了几下,杜梨脸色一变,招式愈加凌厉了起来。  晏兮边挡边说:“手上家伙好,人腰杆子就硬,你道当时我如何能杀得了南钟意满殿亲兵,就是凭借这个,鷇印,炼成的析骸......晏莫沧也不是全无用处,还算留下点好东西。”  杜梨心神大乱,招式乱了章法,晏兮皱着眉边挡边退,虽然狼狈了些,也不至于毫无作为。  右肩一阵痛楚,晏兮分神之余,来不及躲闪,杜梨一剑刺来,掼穿胸口。  剑势冲击之下,他被钉在了树干上,树干痛得发抖,震下梨花簌簌纷纷。  他不再动弹了,嘴角喷出大口大口的血沫,转头看着锋芒毕露的殉玉剑,面容凝固在恶魔至恶与孩童至纯的临界:“总算是动手了,何苦和我废话呢?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很干净了。”  从阎贺找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跑不了了。  杜梨似乎没料到会刺中,他呆立在原地,愣怔了片刻,没有再动手,晏兮看懂了他,嘲讽道:“你这人真没意思,我骗了你,你就百八十倍地报复回去,我这样的人,还有恻隐之心?差一点,心脏就在旁边,怎么,杜令君难道刺不中?我以为你受了这么多罪,应该是得到教训了,没想到你还是如此愚蠢!你还在等什么?!”  他吼道:“杜梨,杜殉玉!你听见了吗!动手啊!”  “够了,别说了!”杜梨抽回剑,踉跄着退到树边,颓然地扶着树干大口喘息。  晏兮没再动,又过了一会了,月亮从中天升起,又快要西沉,梨花洁白,如雪六出,地上的花瓣滚成漩涡,被风儿给带走,长时间再也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粗粝的喘息与呼啸的风声。  碎星乌云中,六个鬼帅,牛头、马面、豹尾、鸟嘴、鱼鳃、黄蜂共同结印,凝出一个六杖森牢,梨花风雨中,捉拿凶王的吆喝声由远及近。  六杖森牢通天彻地,由六个最强的鬼帅引发,用于追捕捉拿,封锁行动。  这本是捕捉上古凶兽用的,阎贺真看得起他。  来不及了。  就像那天晏莫沧死的时候一样,也是这样乌云压杀,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晏兮双目猩红瞪视着杜梨,恶狠狠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为什么要留在清河?为什么与你朝夕相处同吃同睡同塌而眠?我有什么目的?杜梨,你当真的不知道吗?!”  杜梨脸上血泪未拭,眼中茫然,在某一瞬,他仿佛被开水烫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紫涨了脸皮。  他果然是避如蛇蝎!......罢了罢了,晏兮见他这样,反而觉得轻松起来,一身的罪孽剪不断理还乱,一团乱麻,终于到清算的时候。  我死了,他会活下去,不用和我这样的渣滓搅和在一起,干干净净做他的清河城隍,平平安安,受人敬仰。  乌云上六大鬼帅已经施法,六杖森牢光芒大帜,他的身体被森牢上的能量吸附,慢慢地离地......  晏兮悚然一惊,用尽全身的力气,半伏着身体跪在地上,紧紧攥住杜梨狩岳袍的一角,带着哭腔喊道,“令君!令君!”   这一声令君,让杜梨想起他们之间往日种种。不久之前,他们一个到这个孽镜岭来,一个还不放心偷偷跟着。  世事难料,不过短短数个时辰,又是另一番心境。  两人相遇以来,杜梨从未问过他的过去,只觉得天下之大,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既然有缘遇见,应该真诚以待,不必刨根问底。  他们萍水相逢,几度生死相交,杜梨自问对他未曾有过相负,他觉得晏兮对他也是如此,可如今看来,晏兮早就知道他是谁,不可能不知道他的立场,刻意欺瞒,到把他这份真心糟蹋了个干净。  杜梨的身体杵得像一根铁棒,这声令君,他不知道从何应起了......  ****  下一秒,他眼里燃尽了狠辣,败退了城墙,重重地跌坐在六杖森牢里。刺鳞甲一片一片缚住了手脚,大半个身体已动不了,巨木朽为森森囚牢,视线一点一点被遮盖,遮盖风月,遮盖光线,遮盖那身一动不动的白衣,朱砂湮灭......  生离和死别,没有哪一种比另一种更痛苦,只要发生在自己身上,都是切肤之痛。  死别是单方面的无法挽留,生离是双方的不诉离殇。  如今,生离与死别却都是他一个人的  嘻嘻,悲哀呀。  这样的情绪,那时也是如此,他终于弄清了,晏莫沧死后,愤怒已经很少了,更多的是悲哀,愤怒是一时的,像火一样喷发,悲哀很慢,像黑夜一样慢慢笼罩,一点一点蚕食灵魂,只剩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幽冥狱下,现世清河  一个炼狱,一个人间  自此不饮一河水  永不复见  他已经挣扎不了了,血流了太多,就这样吧,搏过命数力已竭了。  驰骋于黑暗,狂烈的自由,作恶的快意  终于走到处决的那一步  可惜呀可惜  这条烂命终究不是死在他手里  那个少年,一直站在最深的梦魇  这杯邪恶与杀戮酿成的苦酒,最终浇到了自己头上。  该!活该!  只是  这些卑劣与仇恨的欺骗中  橘子饼  甜的  ......  ****  天之外,  月儿几度圆缺,星河数经斗转。  阴阳晦冥几轮,晴雨寒暑几许。  城外的阡陌小道上,白衣男子背负长剑,踽踽独行。  一只巨大的守宫摆着尾巴跟在主人身后,它脖子上扎着五色避兵增,做辟兵及鬼之用,丝线垂在空气里微微飘动。  它身上高高挑着一个同样五色的灵斗幡,奇怪的是,大风之下,幡上的带子却纹丝不动。  守宫越走越慢,发出“呱呱呱”的叫声。  杜梨停下来,怜惜地摸摸它的下巴,从乾坤袋里找出一点粮食喂它,松蛙愉快地眯起眼睛,长舌一卷,吞下一块米糕,继续扭着屁股向前走。  这半年来,杜梨已经很少回庙里了,他带着松蛙,在灵斗幡飘起的时候,舞起长剑,继续斩妖除魔。  一蓑风雨留不住,夜来依旧宿芦花,  今天,杜梨要回庙里看看,太久没回去终归是要回去一次的。 第41章 “正因为是在这种地方,别人的婆娘,才是再棒不过了,你这小鬼,年纪轻轻懂什么!”炎凰狞笑一声,挥手打断他的话。  女子厉啸一声,沙雾翻滚中一只巨大的砗磲,扇着两片洁白晶莹的外壳,铬镲铬镲扑将前来。  白壳凹凸起纹,像是铜车的轮条一般,毫无疑问,一旦被壳夹住,非死不能脱身。  ......  海水潮动,一丝血线随着水波的流动越拉越细......  “哼,你看吧,枉费一番好意,这个女人根本不想自杀。”炎凰冷嘲,长刀已经收鞘。  “随你吧。”蜻蛉眼皮一跳,转身离去。  海宇荡波,海潮干脆地把礁石吐出来拍在岸上。  男子立于出水鲸鲵之上,狂风刻出他斗篷下纤细高挑的身形,皮肤是冰冷大理石般的白皙,五官深邃,轮廓分明,眉宇间游离着一股清郁。  “琴姬何在?”他眼神淡漠。  “回禀郎主,琴姑娘昨日已去夜岚山。”丽王恭顺回复,“夜岚山山势陡峭、峰高岩陡,妖王万焰枫灵力高强。琴姑娘独自一人,怕是吃力,郎主可派人支援?”  “不必。”  远方乌云密布,似大雨滂沱之兆,男子再不出声......  ****  夜岚山磐石险峻,山上瘴雾之气极重,道行不足的小妖精一旦在此迷路,只有死路一条。  转过九曲十八弯后,可见摩崖千洞窟,这是妖王万焰枫起居修炼的洞府。  万焰枫擦了擦嘴角边的血迹,咬牙道:“竟然是个女人,被逼到这种地步,真是丢人,我想手下留情也没有办法了!”  他身后是或横或竖,纵横交错,堆叠如山的人堆,有的已经死透,现出了妖物原型,地上刀枪剑戟的兵器散落了一地。  面前的女子横抱着一把琵琶,纤指轻拨之下,流出乐音泠泠。  她一袭素袍,面纱覆颊,气息脆弱地像是山间一抹霞气。  她极为压抑地咳嗽了两声,脸上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潮红,沉眉闭目道:“不用在意,这是妾身胎里带来的顽疾,只是阁下说话的样子真是让人生气。”  “来吧!想要殂妖玉,那就请你别轻易饶了我!”搏命之间,万焰枫妖气大盛,额间一抹殷红妖冶地猖狂开来。  琴姬幽窕尾尖轻掂,飘忽中曲音一荡,滚滚气势如潮浪连绵不绝,一波一波压逼而来,魔音癫狂杀意腾腾,然后弦音一收,戛然而止......  月渐似珠,荧荧雾雾。  山间清歌艳调渺渺传来。  “四弦四柱,悲欢乐苦,岂必独独,因何碌碌,君若为故,且住且住,咳......”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出场。熟悉吗破鹫、蜻蛉、炎凰、丽王四位,早早已经和各位打过照面了,不知有无人记得。下一章回地图,沙漠剧情,二人同行,晏兮化名棠西雁,追妻漫漫,被杜梨扯下义骸~~~要揭穿???  ☆、十六年来  大漠,乌素羁。  刍灵夜奔,二人入水躲避。  杜梨把他拖上岸,清除了他口中呛进的泥沙,用力按压他的胸口,这么一接触,发现他身上原本就有伤,伤势还颇重。  等了一会,棠西雁还是没动。  杜梨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停止了。  他立刻慌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扳过棠西雁的头,长吸一口气,嘴对嘴给他送气,嘴唇接触之下,柔软而冰凉,他的心砰然一跳。  棠西雁闭着眼睛,可他的手在动,慢慢地揽住了杜梨的脖颈,向自己轻轻压下去......  杜梨猛地推开他:“你......你没事!”  他面色迷茫地立于水边,半饷,带了愠怒,正色道:“棠掌柜,请自重!”  岸上一片狼藉,沙中夹杂的碎石如同冰雹,将刍灵打得七零八落。  不远处绿光一闪,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巨大的弩|箭疾射而来......  “令君小心!”情急之下,棠西雁朝杜梨扑了过去。  黄沙高高扬起,两道身影绞在一起,在月下如雪的沙坡上滚成一道虚影,直到下一个沙坡尾,他们才堪堪停下来。  那只偷袭的刍灵蹬蹬腿,再没有了生息。  杜梨压在棠西雁身上,率先摸索着起身。  棠西雁闷哼一声,甩甩头,头晕眼花地站起来。  “不好意思啊客人,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他尴尬地摸着后脑勺,不知道怎么解释方才装死的事。  但是这么一说,好像更奇怪了......  杜梨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疑惑,“……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客人啊!”棠西雁咧嘴笑了一下,掩饰尴尬。  “再方才。”  “客......”  犹如一个响雷打在了棠西雁头上,他看着杜梨,久久地沉默了......  杜梨手上拿着一个截断的手臂,不流血也不是正常的肤色,晕着内敛的金属光芒。  这是一个义骸。  “......”  有风吹过,细沙如烟。  两人面对着面,谁也说不出下一句话。  ……  “棠西雁......西雁......晏兮。” 杜梨沉眉半饷,恨恨咬牙,“......你又骗我!”  他将手中义骸甩出,转头就走。  棠西雁接住义骸,这幅皮囊泡了水,臂间的皮肤破了,手臂被扯了下来,  原本以为换了一个皮囊,换了一个身份,重新开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揭穿,比上一次还要快得多。  棠西雁扯开这个皮囊,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笑意隐约唇色瑰丽,稚齿轻嗤乖张痞戾。  他咔地一声把义骸装附好,贴贴撞撞地追上去,开口时已经是原来的声音:“你去哪里?”  杜梨没好气地说:“去哪里都好,难道还留在这里等人戏弄不成!”  他甩袖,地缚锁捆扎而上,缚住晏兮手脚。  方才为了解脱两人刍灵之困,杜梨强行冲破气海,灵力紊乱。  理气调息之后稍有好转,再一想,自己尽心要保护的人,竟然是这个满口欺骗之人……  杜梨只觉得自己好笑,他冷冷道: “别跟着我!”  地缚锁上凝结着灵力,晏兮百般挣扎不开,眼见杜梨远去,他急了,朝他大喊:“杜殉玉,你再走一步试试,你要是敢丢下我......我就屠城!鸣沙城就在附近,我……我全杀光!”  杜梨停下来,他没有转头,言语间似是双方一个台阶下,让两人不那么难堪,“你身上伤重,怕是连剑都拿不稳,如何屠城。”  晏兮见他停下来,语气古怪地说:“我即便拿不了剑,我还能下毒,我就把毒投到月牙湖里,水脉相连,到时候不管是鸣沙城,还是整个大漠,这边的人畜妖灵都要死!  我不仅要他们死,我还要把他们大卸八块,碾骨碎魂。这都是因为你,杜令君,你知道我为恶却放任我不管,他们若是死了,就是你害死的,你真的想这样做吗?”  “你!”杜梨气急,转身怒喝,“你若屠镇,我便守在鸣沙山等你一战!”  “怎么?”眼见激得杜梨回头,晏兮继续说:“杜令君既知我以凶王为名,我的所作所为,杜令君行走江湖,难道没有耳闻吗?高兴就给你留个全尸,不高兴就屠城碎魂,我说要去杀光附近的人,我就真的会去吗?  若是我一心想杀,我不会挑你不在的时候下手吗?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我总能找得到机会,啧啧,你被我骗了那样久,如何还信我的话?”  杜梨忍无可忍,“那你待如何?”  “要么,今日一剑杀了我,要么......”  “如何?”杜梨强忍怒气。  晏兮没有想到杜梨会给自己第二重选择,他吞咽了一下,盯着杜梨说:“你把我带在身边,管着我,看着我,行动都不离了我,我若做什么恶事,你便拦着......”  “呵。”杜梨怒极反笑,一声嗡鸣,剑已出鞘,堪堪抵住晏兮的脖颈,“你要是一心求恶,谁能拦得住你”  “能拦得住。”晏兮死死盯着他,“有办法,你有办法,你可以拦得住我!”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皮,张口就说:“你若是恨我,就把我带在身边,一辈子折磨我,要我为你端茶递水,当牛做马。稍有不满意,还可以骂我打我。你瞧,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方法更能让你泄愤呢?”  杜梨怕是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样死皮白赖的话,觉得自己方才对他的认真简直就是笑话,一时间羞愤恼怒交加,收剑就走。  “杜梨!”晏兮终于挣脱地缚锁,急走几步,伸手去抓他。  杜梨袖子才被碰到,他就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沾到一般,甩手递剑,愤然怒喝:“别碰我,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杜梨上前一步,控制着剑刃压入,颈上丝丝渗血。  半饷,晏兮没动。  “你要是不信我的话,”晏兮把脖子暴露在殉玉剑下,“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我,来!”  杜梨察觉到他的动作,皱着眉头后退半步,手上松了劲,晏兮抬手抓住剑身,上前一步,颈部压住剑刃,受力之下,鲜血立刻洇出。  “没错,就是这样!除非你在这里把我杀了,要不然我转头就去投毒。”  晏兮勾起唇角,语气恶劣,“你上次没能杀得了我,这次千万别放过。错过这次,以后就没机会了,我可不会这样乖乖就死了,我转身就去做恶,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我都做一遍!我把据瓜州门,手握万鬼,只消一句话,看这整个乌素羁还能有一条鲜活的魂灵吗?”  杜梨简直不知道这个疯子到底待怎样!一个罪犯从酆都里逃出来,不去躲起来,竟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城隍面前。若说他记恨从前自己的那一剑,是来报仇的,杜梨倒是也能舍命一搏。  可时过境迁,此人不仅找上门来,言语行动间也不似要伤害自己,方才杜梨救他呛水发现他身负重伤,现在料定他那一身伤出自酆都狱下。 第43章 但是它站着,顶着戈壁滩上的烈日,迎着大漠的狂风巨沙,吮吸这脚下土地贫瘠的盐碱养料,它活下来了。  杜梨就站在这颗胡杨树下,面对着落日的方向,落日的余晖打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拖得好长。  他闻得身后动静,抬脚就走。  晏兮赶紧跟上去,杜梨越走越快,他也越走越快。  “你跟着我做什么?”走出老远,杜梨终于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去哪里。”  “这边这么大,你识得方向,只是别跟着我。”  “可是我只想跟着你。”晏兮死皮赖脸地说:“只有跟着你,我才不会去杀人。”  他终于又成功激怒了杜梨,杜梨气急败坏道:“你好生不讲道理,难道你从前杀人,是因为不与我同行的缘故。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帮过我,也是因为你受了伤,我不屑于趁人之危罢了。你我黑白殊途,桥归桥,路归路。你为何纠缠我不放?我又不欠你什么”  “你是不欠我,是我欠了你,你让我跟着你,让我还你好不好。”  杜梨摇摇头:“你并不欠我什么,你当初刻意欺瞒,我已经动了剑,算是两清了。至于你伤了那些人,酆都已经做了决断,你我已经没有任何恩怨了,就不必苦苦纠缠。”  “那么说,你就是原谅我了?既然原谅我为何不让我跟着?”晏兮逻辑明确。  眼看一番说辞有绕了回来,杜梨才想起来,和这个人是没有什么道理好说的,他忍无可忍道:“我原不原谅你又算得了什么,你需要求的并非是我的原谅,而是被你杀害的席应臻,被你害苦的南钟意,还有千千万万个死在你手下的无辜性命,你该是求得他们原谅。你连自己对谁犯了错都不知道,又谈何让人原谅你。”  “我是不懂。”晏兮摊摊手,“他们原谅不原谅我不在乎,杜梨,我只想和你说,既然你能留我一命,为什么不能再忍忍我,让我跟着你?”  他这个冥顽不灵的样子,杜梨简直和他没话讲,“你知道,我留你一命,已是忍耐至极,你还待怎样,你这样苦苦相逼,是要我们两个之间一定要死一个吗?”  杜梨说完已是气极,地缚锁又起,他这回着重加了两道禁制,在他离开两个时辰之后会解开。  晏兮心里暗暗叫苦,但他听杜梨最后说的那句话,有点害怕了,不敢再逼。  待地缚锁解开后,信蜂重新飞起,他叫来黄骢膘又追上去。  杜梨知道他跟着,好几次恼羞成怒,阴着脸赶人。  晏兮也便学聪明了,不跟得太近,只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杜梨对他深恶痛绝,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后来索性就彻底放弃他,他想跟着就跟着,总好过随便去杀人。  杜梨知道他在,比如好几次在树下醒来的时候,脚边磕到竹筒,里面晃荡着水波。夜宿戈壁的时候,上风处总有什么东西挡着。   杜梨连生气都懒得生了,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都假装不知道,只默默地把自己手头上的事先做好。  又路过了潘原、宜禄、鹑觚、阴密等地,气候越来越湿润,人烟越来越稠密,水渠、农田、树林、村庄取代了已经看惯的空旷沙漠。  这天中午他们经过一个叫做梁原镇的地方,镇上车水马龙,很是热闹。  晏兮的目光被一个摊子吸引了,摊上卖的是傩神的面具,就是过年前在街上看到的那种。  他想到了很久之前,在清河县城买年货的那天,那天想给杜梨补补塑像,后来也没补就离开了。  傩神的面具来源甚古,是纹面的再度夸张,突出了狞戾变形后的神秘感,增加了对鬼怪的威慑力。  面具的材质有杨木和柳木,以雕刻的手法来表达不同的身份,有慈眉善目,宽脸长耳的正神面具;有嘴吐獠牙,眼睛凸鼓的凶神面具;也有五官端正,面容淳朴的世俗人物面具。  晏兮看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令君都走掉了。  杜梨穿过了人群,径直走向面具摊子。  晏兮见他站在摊子前,好半天一动不动。  卖面具的是个朴实的中年人,正低头把玩着花刀,有客人也不懂招呼。  杜梨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从马路对面跑过来,手中拿着一盒豌豆黄,兴冲冲地塞了一块到老板嘴里,亲亲热地唤道,爹爹吃。  杜梨在摊子前停了一小会儿,转身离开。  太阳快要下山,面具老板整理好东西,挑着担子准备回家,行至街巷僻静处,他停了下来,“小兄弟为何跟着我,喜欢面具的话就拿一个去,小本生意本来也挣不到什么钱。”  拐角处转出一袭白衣,杜梨道:“并非我想跟着阁下,只是阁下身上妖气逼人,我的剑想跟着阁下罢了。”  忽的狂风一卷,树枝乱颤。  面具老板见身份被人识破,摇身一晃,重雾中腾出一个虎面人身的妖兽,尖爪利齿,手持银背大砍刀,气势汹汹劈砍而来。  闻言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於菟,人身能言,常欺人。  讹兽善于变幻,为了达到骗人的目的,它会附身到你熟悉人身上,取得信任后就开始食人炼精。  三十年前,东都有讹兽之祸,其凭借法力倒行逆施,搞得人们鸡犬不宁,小则损失财物,大则断送性命。  在民间,对于讹兽,老百姓避之唯恐不及。  讹兽杀气腾腾,挥刀砍至。  杜梨身形微动,仅用两指,便架住其全力砍来的刀锋,他拧指一锁,只听一声脆响,大砍刀应声折断,刀刃翻飞,扎进了讹兽的额头。  讹兽被刺中要害,伸了伸腿,丢下面具老板的躯壳,化成一股黑烟,脱形而去。  杜梨提剑欲追。  “爹爹!”一声惊呼。  是面具老板的儿子。  他来寻父亲,看见爹爹倒在地上,额头上插着一片刀刃,看样子是不活了。  杜梨拎着剑就站在这具尸体面前。  “你这个坏蛋!是你杀了我爹,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给我爹报仇!”小男孩认定是杜梨杀了他爹,小小的人儿,挥动拳头冲上来,连带着眼泪鼻涕一起往杜梨身上招呼。  “我......”杜梨一时间不知如何辩白,呆立在原地,任由拳头雨点般捶落。  他的爹被妖怪附身的时候已经死了。  “诶诶诶,以前我跟地板上这个家伙赌钱的时候,输了个精光,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晏兮抱着手流里流气地靠在墙边,他喊住小男孩,又指了指杜梨,“结果因为这个男人跑出来碍事,稍稍浪费我一些手脚,你个小鬼,别认错了仇家!”  ......作者有话要说:  晏兮,你好狗啊~~  ☆、破冰  小男孩本来就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被谁所杀,现在听见有人承认,又在心中对比了一下两人的形象。  果然那个黑衣服的看起来更像是凶手。  遂咬着牙挥着拳头冲晏兮跑过来。  晏兮一个擒拿,把他的手拧在背后,就势将他推倒在地,恶狠狠地说:“我可不像那个男人好脾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你这幅样子,想要报仇?等上一百年也是白搭!”  他心中有气,这一下推得用力,那小男孩跌出去好几米远,重重地摔在地面上,狂风一甩,重雾绕身,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地上空空如也,再看那小男孩已经不见了。  “好个妖兽,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敢在老子面前把人摄走。”晏兮傻眼了。  白衣一闪,杜梨已经追了出去。  “救他做什么!有眼无珠的凡人,认不得真相,辩不清道理,死了世上就少一个蠢货!”晏兮不忿,无奈杜梨已经走远,他也只好跟上去。  讹兽以欺人为乐,骗术几乎到达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一朝被人辩出来,这是它不能忍受的。  掳走小男孩意在示威,在白衣男子追上来之前,它还要把其他家人一起掳走,这才不费枉它努力模仿,把面具老板的样子学的十足十像。  走鬼樊花灯一路指引,阡陌交通,这个地方已经有点偏僻了。  杜梨察觉脚下有异,他停下来,是一个人,再分辨,应该是个老人家,一探鼻息,气息已经很微弱了。  杜梨心念不好,讹兽已经下手,他掏出随身的丹药喂了老人家一颗,拍着胸脯让他顺着气吞咽下去,老人家闷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  杜梨扶他到树下坐下,又拜托了一位路过的村民照看,路过的村民表示认识他,可以将他送回家。  杜梨这才提剑疾追上去。  破庙里传出隐隐的哭声,没等走近,杜梨就听见有人粗声大气嚷道:“你这小鬼,在这么狭小的屋子里鬼哭狼嚎个什么劲,喂,去外面玩玩吧!”  那小孩哭得更凶了。  晏兮被他吵得头疼,揪起他的领子,毫不客气地将他抡出门外。然后转头假笑道:“这样好的月夜,正适合送你上路,是吧?虎头怪!”  杜梨听得庙内动静,收灯抬手,上前一步稳稳接住小男孩,身段扎实如松。  小男孩被掳走的时候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爹爹是妖兽杀的,妖兽还变成了他的爹爹,妖兽已经杀了爷爷,现在要杀他和他的娘亲。  妖兽正要下手,方才那个黑色衣服的人救了他,不过他凶巴巴的好怕人。  现在看到一身月光清朗的杜梨,终于忍不住,在杜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杜梨往破庙的方向微微侧目,略一判断后,他把小男孩带到树下,知他惨遭厄运,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只好拍着他的背紧紧抱住他。  小男孩哭得哽咽难抬,他渐渐止住了哭声,杜梨才提剑走进破庙。  晏兮撇了一眼墙角瑟瑟发抖的女人,她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露出雪白的皮肤,想是方才那只讹兽施暴。  他也不管那个女人方不方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留在这里,还会看到更惨的情景!”  墙角那只讹兽已经是......惨不忍睹了。  “衣服......我衣服。”女人已经呆滞,忘记了害怕。  杜梨走进屋来,脱下外披的白色鹤氅。  匍啦!一件黑色的袍子已经先他一步盖在了那女人身上。  “还不快走!”晏兮可不想杜梨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  女人披好衣服手忙脚乱地出去,死里逃生的她,扑过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掉下泪来。  晏兮瞥了一眼杜梨,哼了一声,抬脚走出破庙,站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杜梨处理好讹兽,女人带着儿子上来道谢,“多谢恩人相救,要不然小妇人和我儿阿驹都要......可怜了我的夫君和家公,性命也不得保全,小妇人如今这般光景,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着抽抽噎噎起来。  说话间,女人谈起了自己的身世,也是命苦。  附近的人都就叫她秋娘,她的父亲是山上的一个柴夫,以砍柴为生,十年前父母相继离世,父亲生前把他许配给村里一个雕刻面具的小伙子。 第45章 在他眼里,酆都城隐于硝烟中时隐时现,酆都阴兵像灰色浪潮般一次一次地扑上来,又不得一次一次退下去。  每次退下去都留下一片横陈的尸体与蠕动的伤员。  九天天兵呼啸而起,银白色的浪头再次卷向城楼,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  日藏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面色愈发祥和起来。是的,纵然阎浮山是一块铁,现在也该化了。  他横刀于十万银甲天兵前,击响八方鼓声,声如洪钟:“弟兄们!宵晖之战,九天死伤惨重,此到泉台必招旧部,旌旗十万怒斩阎罗!九天荣誉不可侵犯!”  一圈圈炽烈的白光于山崩地裂中持续爆炸,惊天动地的杀喊声传来。  烈火耀光中浮现出两颗巨大的琥珀色眼睛,黑色的竖瞳深邃仿佛黑洞一般,一抹金光怒闪,随后是一身长啸。  身披鳞甲,背若磐石,一条巨龙,被重重地甩在城墙上。  酆都城楼被削去了半边,巨龙转眼消失,阎浮山捂着胸口砸落在地上,抖心抖肺地咳出血来。  阎贺那碧如潭水的眸子,仿佛被战火烤干了,眼内寸草不生。他跑过去扶起阎浮山,撕心裂肺地大喊:“父亲,我们快守不住了!父亲快走!”  阎浮山眼冒毒火,鼻血直流,他爬起来拍拍土,反手给了阎贺一个巴掌:“住口!没有殉城的勇气,做什么冥都之王!还有你,别装了!有什么家伙招都亮出来!再藏着掖着就要没命了!”  他转头怒视日藏:“这天上地下,十方鬼帝随我、二十八宿惧我、万千魂灵跪我、五路猖神都是我的后生,想要我的命,你这黄口小儿,还不够格!叫你们那条老白虫来!  我阎浮山虽然是个粗人,无论做买卖还是打战,绝不偷奸耍滑,作战必在前,撤退必垫背,那条老白虫岂能躲于军后,当了缩头乌龟!”  “阎老四!你别太狂了,天帝岂是你能口出秽语侮辱的。”日藏冷眉铿锵。  他在九天资历颇深,与十方诸宰都情深面熟,听阎浮山此言,他不免有些恼火。  另外心里也不由得犯嘀咕,酆都作战勇猛、凶残、不怕死、即使寡不敌众他们也敢打。  不过日藏不认为自己会输,他们精锐天兵百万,另有地藏菩萨从内部倒戈接应,倾半个九天之力不愁对付不了一个四殿。  四殿酆都一向蛮荒,教育和军事底蕴都不甚深厚,另外十殿分裂,一盘散沙,讨伐四殿,势在必得。  日藏军刀出鞘,挥斩而出,众多银甲天兵组成一层又一层的炫目白潮,排山倒海地吼叫着冲杀前去,衣衫褴褛的阴兵从城里跳出来,组成一道灰色的潮水,两股潮水骤然相撞,人群一片一片地倒下。  ......  沉闷的一声巨响,阎贺转头一看,晏三白裹着斑斑血衣掉落在城楼上。  他身上的结界已破,不足以支撑继续前进。  阎贺乍见了他,吓了一跳!  他抓起晏三白的领子,狠狠打了他一拳,吼道:“你看看,你和你那个兄长干的好事,现在九天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扯了,人家打进来了!”  晏三白没有动,眼睛里剩下的那点光热,傲慢,混不吝全没了,整个人行尸走肉般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阎贺啧了一声,把他甩在地上,现在没空叹气了,耳边战火轰鸣,猎猎作响的酆都旗帜左突右窜,仿佛地狱深处的恶鬼嘶吼着万般挣扎。  阎浮山又化成了一条黑龙,身长莫千里,庞然不可方物,他盘桓城前,以身为楼,坚守如山。  在惨烈的白光冲击下,黑龙仿佛穿上了一层白色鳞甲,鳞甲越来越厚,黑龙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线黑丝,白光猛得大帜......  阎浮山并不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身居高位,不知谦虚,且嚣张至极。但他是酆都城主,是此间的王,是顽强不畏的阎王,他使十殿镇伏,使酆都平稳,并为此奉献了生命......  酆都城一片火海满天横流,疯狂的火浪一个接着一个,张牙舞爪地仿佛想要把天空也吞下去,滚滚的浓烟咆哮而上,火光映照,仿佛为阎贺穿上了一层黄金的战甲。  晏三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全身被血染红,如丹霞烈焰,他问:“你不怕鬼了吗?”  阎贺臂铠已经覆身,他一脚蹬在城楼上,脚踏火漆化为炮筒,他把这个巨大口径的炮筒扛在肩上。  眼里是凛然的战意与决绝,声音里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霹雳一声大喝:“即日起,吾乃四殿阎君,此间森狱霸主,何需怕鬼!”  一声轰鸣,九雷神机轰击向前,炸起滚滚金光,无数胳膊血肉在金光中乱飞。  伴着这样一声巨响,晏三白伏下身子,足下一蹬,他一手握着短匕,把另外一支咬在牙间,卷成一团烈火一头扎进乱军中。  九雷神机一筒九炮,加上臂铠内嵌的火器,单臂容弹一百零八发,总体容弹二百一十六发,是阎贺这样的灵力使用的最大限额。  他此时肌体力量尚且薄弱,连连催动之下,双肩被震得衣帛炸裂。  颈骨微动,已是震伤。  九雷神机一炮一炮地轰击而去,每一炮都附着着巨大的灵力,九雷神机打光了,阎贺灵力枯竭,倒瘫在城楼上。  簌簌而下的汗水立刻被战火烤干,他干涸着嘴唇抬起身来,晏三白也是强弩之末。  他断了臂膀,躺在尸堆中,胸口微微起伏,如同一只搁浅的鱼。  尸山血海中濒死的感觉是那么真实,整个人如同被血浪拍在岸上,以至于晏三白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厌恶潮湿的感觉,需要反复确认衣服是不是干的。  一道白光扑至,就要吞噬他的身体。阎贺举起臂铳,还剩最后一颗炮弹——绶带引灵弹。  开启空间,指引万物。  他朝晏三白的方向轰了过去......  日藏以为的势在必得,仿佛一时之间发生了改变,阎浮山大发神威,以身殉城。众多城内阴兵无所畏惧,团结一致,共同抗敌。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平时如同一盘散沙的幽冥十殿。其余九殿均出兵增援,六殿的阎柳更是亲自到场督战,扶起大旗,指挥大军。  他们好像从来也不需要想起,也绝不会忘记,这是十殿的天赋。大敌当前,唇寒齿亡的道理他们不是不懂,危机时刻,大家摒弃了以往的成见,牢牢地拧成了一股绳。  自此九天兵将败退,幽冥损耗亦大,两家签订协议,三百年内再不起争端。  .....  城楼上。  “假阎王。”阎柳轻嗤一声,转身离开,“这里风大,我家夫人可受不了,我先走了。”  那只红嘴山雀,站在他手掌上,唧唧唧唧地叫了几声,算是应和般。  “六叔。”阎贺抓住阎柳的衣角,酆都城楼上高高悬挂着两盏灯火,一盏光亮无比,一盏昏暗黑沉,照地阎贺的脸一半黑一半白。  他垂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六叔,陪我去一趟槐序阁罢......”  阎柳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儿,沉静如水的神态下,杀伐之气是那么分明,另外还隐隐存留着一些稚子之气。  只是他自己没有发觉,偶然间的举动还是会暴露他内心的局促,他的身体仿佛在微微发抖。  然后他嘴一瘪,在这个狂风猎猎的城楼上,这个年轻的四殿阎君,咬着嘴唇低低哭出声来。  ****   妖王万焰枫身死,镇压妖灵的殂妖玉失踪。众多妖物一时间灵台难以清明,仿佛失去了管辖般,放肆大胆地做起坏事来,在大漠的时候还是不大看得出来,其余有人烟的城镇村庄,已是妖患成灾。  杜梨不能放任不管,便在梁原镇停了下来。  最近杜梨很奇怪,灵斗幡飘起的时候,他有些迟疑犹豫,和妖物搏斗的时候,好几次差点被妖物咬伤,以此等妖物的实力,这是从前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这天夜里,他们杀了一只恶贯满盈的妖物后,夜宿在村庄附近的芦花荡中。  半夜,杜梨听到附近的村民大哭大喊:“救命呀!妖怪呀,来人呀,妖怪抓小孩啦!”  他下意识翻腾起身,提剑就要去看看。  杜梨感知全开,并未察觉什么鬼怪之气,灵斗幡与走鬼樊花灯也是安安静静。  村庄就在不远处,按照这个距离,若是妖鬼出没,走鬼樊花灯不该是没有动静。  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老阎君,一路走好。  ☆、月迷津渡  村里火光大亮,一些大胆的村民举着火把,哭喊叫骂混成一团,里面似乎还夹着孩子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啊!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杜梨心中一动,责怪自己犹豫。  某些修为高强的妖怪,亦能掩饰自身妖气,他提起长剑,疾行而去。  村中有个小小的孔夫子庙,孔夫子庙前有一个棂星门,算是牌坊的一种。  那个妖物抓着一个婴儿就站在这个高高的牌坊上面。附近的村民举着火把,拿着锄头,镰刀等工具从远处跑来,火把游成了一条长长的火龙。  杜梨乍一到牌坊下,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  是臭毛鬼。  这是一种全身长有奇臭体毛恶鬼,据说可以熏烂肌肤,熏穿肠胃,为了去掉这个烦恼,它便不停撕扯体毛,撕地浑身是血,肌肤崩裂,但毛还是会不停从从伤口长出来,让它更加痛苦。  这种鬼怪一般生于深山之中,喜食牛羊内脏,却不与小孩子为难。  杜梨飞身而起,立于牌坊之上。  那只臭毛鬼见有人上来,如疯狗般飞扑而来。  杜梨挡了几下,心里升腾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他握剑的手沁了汗,一个劲力,臭毛鬼后退几步,杜梨吞咽了一下,沉声问:“是谁?”  臭毛鬼不依不饶,揉身扑击,出招更是猛恶。  杜梨听村民言语,知道它抢了村里的婴孩,心中紧张,要是此鬼手下不稳,孩子掉下牌坊去或是被它捏死都未可知。  杜梨在窄窄的横梁上一个掠身,躲过它的攻势,行招出剑,一面向它砍来,一面夺手去抢它手中婴孩。  谁知臭毛鬼着实可恶,见来人提剑刺来,手下一松,那孩子就从高高的牌坊上掉落下去。  杜梨察觉动静,心下大惊,跃下牌坊,掠身去截,终于在孩子落地前接住了他。甫一抱住孩子的一刹那,他就感觉不对劲,怀中的孩子不哭不闹。  杜梨一探指,这竟然是襁褓中裹着的一个南瓜。  那边孩子的父亲跌跌撞撞地追上来,怀中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冲孩子的母亲大喊,“别追啦,孩子没丢!孩子没丢!孩子在草垛里找到了!”  村民们听信,皆举着火把悻悻离去,谁也不想理这个恶臭的鬼怪。  杜梨手一松,南瓜掉落在地,滚了几个圈,他紧抿着嘴唇,面色有些僵硬。  “晏兮!你什么意思?”杜梨说话间,隐隐已经带了怒火。  那只臭毛鬼,把外面皮毛一撕,跳出一个黑色的人影,转头呕心呕肺地哇哇大吐,嘴里不忘骂骂咧咧:“臭死了,臭死了,没想到这鬼这么臭,早知道老子不抓了,呸呸呸,还有味儿,呕!”  “你这是做什么?”杜梨冷着脸。  晏兮终于吐完了,擦着嘴转过身来,刚才被这张臭毛鬼的皮熏得头晕,他脸色不太好。  “是谁?”晏兮阴阴地说了一句,他勾着唇角似笑非笑,眼里的温度却冷到结冰,“亏你问地出口。”   杜梨愣了愣,晏兮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站在杜梨身前,伸手弹了弹殉玉剑的锋刃,语气阴沉:“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知道,即便你那个幡儿和灯儿都没动静,你拿起剑来一样会去,既然会去,你杀妖的时候又在发什么呆! 第47章 “喜欢糖画吗”杜梨指了指糖画摊。  方才拉着晏兮从百鬼中出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糖画摊旁边,饴糖甜蜜又温暖的气味传来。  晏兮一脸戒备地盯着他,然而杜梨并不知道他面具下的神情。  糖画摊上有一个转盘,转盘上是花花绿绿的图案。  杜梨的手指停在指针上,姁姁问道:“你喜欢个什么图案?”  现世的糖画,一般画的都是戏曲人物、吉祥花果之类的。  这里是酆都,入乡随俗,图案一般都是地狱中的刑具,诸如铁丸、铁叉、大热石、大铁斧、蒺藜之类的。  方才那个小孩手上拿的那只彩凤,现在走近了一看,不过是一只啄人脑浆的铁嘴鸟。  那一瞬间晏兮有点恍惚,从前他期待转盘上的指针能够停留在最大的图案上,那曾经是他的梦想,他现在也不看转盘,含含糊糊指了指。  杜梨拨了拨,指针滴溜溜地转起来,速度缓缓慢下来,最后停在了一个拳头状的东西上,就是晏兮方才无意指的那个。  这是酆都的铜拳,受刑之人从头到脚被这铁拳捣至糜碎为止......  摊主很快画好了一个拳头状的糖画,虽然蕴意不太好,但是没有改变它是一种糖的本质。  杜梨付了钱,把糖画拿给他,仔细看了看:“这是......拳头,倒是新奇有趣,不像别的地都是花呀鸟的。”  晏兮在心里给了他一个白眼,新奇是没有比这个新奇了,但什么叫有趣?  远处天边,一步一烟化,几个闪身之下,一人带着烟气落在杜梨身边。  “殉玉,凶兽梼杌已经转交四殿看押,文书公验均已齐备。”  来人身负异兽榜,着紫铢衣,臂间挽着一柄墨玉拂尘。   异兽榜上记载的是当今世间十大凶兽,傲狠难训,极是凶恶。  进出笄蛭之巢,需经过七重墙壁,七重栏楯,七重网铃,端得是戒备森严,没有什么地方比那儿更适合它了。  “钟意,辛苦了。”杜梨对他笑了笑。  南钟意舒了眉宇,“追捕梼杌花费时间不少,夔龙纹授予仪式就要开始,你我师门尊长悉数列位,迟不得,速速回归九天要紧。”  “这......”杜梨看着晏兮,有些难办。  晏兮拿着拳头的糖画,才尝了尝味道,听人这么说,他很识趣:“我家就在附近,我方才也没吓着。”  他嘟哝:“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你不用管我。”  杜梨走近几步,他年岁比晏兮大,长得也比晏兮高,他想伸手摸摸晏兮的头,又想到他不喜欢被别人碰,便指了指那个糖画说:“我道酆都民风淳朴,你这糖画都和别处不一样,我师门亦有师弟师妹,你小小年纪,胆子却是比他们都大。”  杜梨半蹲下来,注视着晏兮的眼睛:“你还年轻,总有一天你会用拳头温柔包裹别人的手......”  那双眼睛清清澈澈,对视的瞬间晕开一边清和嘉明。  以至于晏兮后来多次想到,如果是被这双眼睛温柔地包裹,那该是怎样的人间极乐!  然而世间阴差阳错从未停止。  ****  梁原镇一入秋便阴雨缠绵,晏兮和杜梨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袍子已经淋湿变色,脚上滑落的水珠也形成了小水塘。  屋子里烘着炭,晏兮捅捅灰,红色的火星子蹦出来,他加了几根柴火,火堆重新烧起来。  可能是因为晏兮的纠缠,杜梨渐渐感到麻木,最近晏兮和他说话,他也能心平气和地回上两句,不像从前那样不理不睬或气急败坏。  这对于晏兮来说,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  雨夜晚归,两人各自换了鞋,宽了外袍。  杜梨点了一根柏子香,烟气似白若青地散开了。  柏子香气味沉稳平和,晏兮看着火堆边整理外袍的令君,一颗心好像尘埃落定,滋生出一点安稳妥帖来。  “令君猜我藏了什么?”晏兮神神秘秘。  “什么?”杜梨不知道他搞什么小动作。  晏兮用树枝轻轻拨开灰烬,灰烬下是豆粒般星星点点的小火炭,几个红薯,乖乖地伏在柴火灰里,冒着热气。  “我藏了几个红薯,没想到吧,好香呀,好久没吃了,从前我还经常吃呢!”他狡黠地笑笑,露出尖巧犬齿来。  “从前?”  “那是我认识令君以前,那时候我经常饿,只好到别人地里刨番薯,认识令君之后,令君对我好,我再也不用去了。”晏兮轻描淡写,又似乎是意识到什么,补充了一句:“知道令君嫌我的东西不干净,这可不是我偷的,这是路上和老乡买的,令君也来一个。”  晏兮用树叶裹了一个,剥开黑色的皮,露出金黄色的瓤,拿到杜梨手上。  杜梨张张口,想说什么,却只道了声谢。  吃完红薯,晏兮把刚刚脱下来的外袍拿到火堆旁烤干。  抖衣服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到了火堆旁。  他心中一惊,正想伸手去捡,这边杜梨已经先一步把它捡了起来,接触下,杜梨神色一动:“这是......”  晏兮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说,杜梨神色纠结且沉默,终究没有说什么,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  晏兮有些颤抖,他接过这个东西,这是一个淡绣山石的钱包,钱花完了,里面似乎还放着什么东西。  笄蛭之巢常年不见天光,他搜遍全身,就剩这点念想,这个钱袋是他第一次引魂的时候,杜梨放进狩岳衣的。  山石上镌了两枝竹子,即使这半生,经历了再多的伤筋动骨和萎靡不堪,只要想到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黑夜茫茫,也都能舒展眉眼,宽慰一笑。   火堆烘热,驱散一些寒窗潮气,枕着雨打屋棚的声音,二人各自睡下。  ****  晏兮身上本来就有旧伤,后来为了挣脱地缚锁又受了伤,一直没有好好修养,前几日还披着臭毛鬼的皮四处作妖。  几场秋雨下来,身体便亏着了,长好的伤口有再次发炎的迹象,一整天人都昏昏沉沉的。  这天早晨,见杜梨出门,他还要再跟。  杜梨感受到空气里潮湿的水汽,知道快要下雨:“你在屋子里休息,今日不必再同我去。”  对于杜梨的事,晏兮一脸跟到底管到底的决心,他拿好武器,衣装严整地想窜到屋外。  “晏兮!”杜梨手撑着门框,挡住去路,已是带了不可商量的语气,“今日你在此休息!”  晏兮看着杜梨的脸色,仿佛是有点生气了,他怯乎乎地说:“令君这一走,不回来了怎么办?我不干,我得看着令君,寸步不离才好。”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杜梨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  得到了杜梨的承诺,晏兮像吃了一颗惴惴不安的定心丸,一脸狐疑地退回到火堆旁边。  杜梨出门了,晏兮坐在火堆边,心里起起落落,他想要是杜梨骗他,趁着这个机会甩了他,再也不回来了......  不会不会,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杜梨说到做到,从不骗人。  外面阴阴的天,快要下雨了,不知道令君会不会淋湿......  晏兮终于找到了出去的由头,杜梨的床铺旁,放的是什么?  殉玉剑!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拐走多好···  ☆、食金鬼  杜梨出门斩妖除魔怎么能不带配剑?  难道今天出门匆忙,他忘记了?  江湖中人配剑不曾离手,出门怎么能不带配剑呢?  对。  这不怪我不听他的话,我是去给他送配剑的。  打定主意,又有了说法,就算杜梨问起来也不怕。  晏兮终于出门了。  他抱着殉玉剑,顺着杜梨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你说这人活该倒霉吧,喝口凉水都塞牙。  晏兮没走多远就碰上了一群食金鬼。  此鬼很喜欢吃金属之物,早上起床后,发现家里的钥匙、剪刀不翼而飞,这多是食金鬼做祟。  此鬼皮肤黝黑,身形庞大,哗啦啦一群包围了晏兮,见他手上拿着殉玉剑,纷纷流出了口水。  殉玉剑锻造不易,材料艰难,内融玄戟钢与儒风铁,杜梨拿在手上的时候,剑锋出鞘,百妖皆敛。  不怪这群鬼怪惦记,换了晏兮是食金鬼,他也想吃。  “谁裤|裆没看好,漏出这么些个玩意,让开,别挡着爷爷的路。”晏兮不想理会。  那只双眼凹陷,鼻子高而尖的食金鬼口吐人言,声音尖锐似金属摩擦,“有人告诉我们,你身上有好吃的,大补大补,放下剑来,饶你不死。”  周身一群食金鬼,立刻跳起来起哄:“放下剑来,饶你不死,放下剑来,饶你不死。”  “脑瓜仁松子那么大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谁告诉的你们?!他有没有告诉你们,黄泉路宽敞,可容你们一同上路啊?”晏兮冷笑一声,拉起殉玉剑的背带,把剑背在背上。  食金鬼是喜欢吃金属不假,但盯上刀剑,群聚而动的不多。  另外此鬼本性善良,有的还会报恩。  这群食金鬼......  大概是吃错药了。  眨眼间,几只已经伏身扑击而来,伸出鸟爪般锐利的手,就要划破殉玉剑的背带。  晏兮根本没把这群食金鬼放在眼里,他随手掷出几颗铁算珠。  铁算珠出手后迅速爆炸,滚滚黑雾立刻将面前两只食金鬼腐蚀成一滩脓水。  “我再说一次,让开!”晏兮几个闪身,躲过后方偷袭的几只食金鬼。  他头脑昏沉,闪身而过的瞬间,手臂已经被食金鬼尖锐的手爪划到。  “......” 第49章 杜梨收拢摇曳的心神,再三确认他灵台清明,神识平稳后,站起身:“不太一样。”  “什么?”  杜梨默了半饷,碰了碰他腿上的绷带,若有所思的说:“你如今瘦了些。”  晏兮看着杜梨,直看得呆了去。  他眼眶烫了起来,试探地伸手揪住了杜梨狩岳衣的一角。  他见杜梨没有反应,便轻轻摇了摇,撒娇一般的口吻,拖着长长的尾音喊了一声:“令君。”  杜梨假装没有察觉到他挂在自己衣角上的手,吩咐他把衣服脱了,要检查一下他上身的伤。  晏兮觉得难为情,磨磨蹭蹭地解开腰带,宽去上衣。  杜梨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手指停在了晏兮右臂与义骸交界处。  右上臂以上的地方是紧绷有张力的少年血肉,下方是坚硬的金属义骸。  杜梨默默停留了一会,擦洗上药,最后在绷带的尽头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接着拿出一件干净的衣服,催他换上。  淡淡的薄卵色,晏兮穿在身上,衬得他凌厉的眉眼软下来。  他猛地想到什么,扑过去翻找原来的衣物,杜梨连忙按住他:“才包扎好,别乱动,在找什么?”  “我......”他一眼瞥见衣服里杜梨给他的那个钱袋,吞咽了一下,冷静下来,说:“没什么,找到了。”  杜梨伸手摸了摸,从衣物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晏兮连忙接过来。  杜梨摸索之下,已觉熟悉,喟叹道:“东西在那里又不会跑,你这么蝎蝎螫螫的还想好吗?”  晏兮打开钱袋,看见了里面的东西,语气满足:“还在。”  “是什么?”杜梨随口问。  “是......橘子饼”  “蛤?”杜梨加重了语气,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令君给我买的橘子饼,还有令君的钱袋,都是令君给我的。  杜梨还在发愣,晏兮已经把钱袋收好了。  笄蛭之巢。  那个条如响尾蛇一样的皮鞭打下来还好,怕的就是软鞭从身上弹起来那瞬间,把那皮儿,肉儿,血一并拉扯下来,甚至都能听到血管破裂的声音。  酆都的习俗,不让任何一个饿死鬼去受罪。  晏兮还没死,算是活受罪。  阎贺给他饭吃,他提起筷子就刨,狼吞虎咽,吃完了还要添,等到盘子都照出人影了,才算是吃完了。  这片橘子饼,是杜梨给的最后一块了,离开清河后,一直随身带着,他不敢吃太多,每次只能舔一舔尝个味道,就赶紧收了起来。  只要尝到那一点甜,就觉得刑罚什么的也不那么疼了。  晏兮方才磕到了后脑勺,杜梨扳着他的头想看看,晏兮乖乖背过身去。  嘴里说令君可不可以不要弄湿我的头发,杜梨就净了手擦干,用手给他慢慢地揉。  折腾了半天,夜色渐浓。  杜梨生了一堆柴火,听着小吊锅里鼓水沸浪的声音。  晏兮闻到一股药香,他感觉有些不对,这些药明显是按照方子现配现抓的。  杜梨才给自己处理完腿伤,哪里去找的这些药。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产生。  他情绪有些亢奋,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问:“令君,你今天中午是去买药了吗?你是不是......是不是心疼我病了。”  怪道回来地那么快,配剑也不带。  杜梨心头千回百转,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心中有气,想骂这个人傻,又想质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弄这么惨,是故意来博他可怜吗?  他觉得也许晏兮就是他命中的天魔星,是专门来克他的。  所有的纠结憋闷到了嘴边,吞进肚子里游走一圈,最后只能化为深深无奈,摇头叹息一声:“你呀...”  这个晚上晏兮的嘴就没停过,他一遍一遍地唤着“令君。”  用那种拖着尾音的语气,略带些凄楚可怜的。  撒娇撒地令人发指。  杜梨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还是堵不住他的嘴。  他叽里咕噜地喝着,喝完把杯子一撤,嘴里就哼哼唧唧起来。  杜梨问他可是伤口疼了,伸手来检查。他把被子一卷,裹着身体又不让看,只是可怜巴巴地盯着杜梨。  杜梨不知道他怎么了,又听不了他这样的语气。最后被他气笑了,“你到底还睡不睡了。”  晏兮躺了一会,拱了几下身体,挨着床沿靠近杜梨:“令君,我睡不着。”  杜梨往火堆中加了一根柴火:“腿疼地厉害吗?”  晏兮眼皮也不眨:“不是。”  杜梨耐心劝:“你伤了,更是要好好休息。”  晏兮乖乖地说:“嗯,听令君的。”  杜梨伸出食指敲了敲床沿道:“那你现在应该要干嘛?”  晏兮回答地很干脆:“闭眼。睡觉。”  过了一会儿,床上有人蹬蹬腿。  杜梨:“啊?”  又过了一会,那人娇怯怯地喊了一声“令君。”  “嗯。”杜梨无奈,“我在。”  那人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令君,我不赶我了么?”  “......赶不走了。”杜梨认命地叹了口气“你愿意留下,就留下吧。”  “只一样......”杜梨补充道:“我要你珍惜自己,不许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晏兮不理解这样的话,在他看来,天下再没有比他更爱惜自己生命的人了,笄蛭之巢那么多刑罚都没弄死他。  杜梨摇摇头,缓缓地说:“你虽然珍惜生命,但并不是爱惜自己,你若是爱惜自己......便不会三番四次受无谓的伤。既然酆不再追究,如今这身骨血来地不容易,更是要好好生活。”  ......  冷雨茫茫窗外,晏兮似懂非懂,火光照的他眼眶温热,他坐起来重重点了点头。  ****  各地妖患频发,九天与幽冥不得不重视。  双方在各地加派人手,分于府州县。  看起来是在齐心协力,共同解决妖患。  敷春城的隍朝会也是越来越近了。  隍朝会百年一届,隆重非常。  这次因为妖患,各地城隍与地仙将悉数到位,聚会的同时还不忘商讨治妖良策,交流感情与沟通工作两不耽误。  梁原镇妖患日清,杜梨计算着时间与脚程,打算过完年就启程前往敷春城。  这段时间杜梨外出的时候,晏兮若还想再跟,都会被杜梨以养伤为名挡下来。  晏兮没有办法反驳。  白日里没事做就瘸着腿,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他找了张桐油纸重新糊了窗户——之前被风吹破了。  又到附近的山里找了些材料,重新编了一个草帘,挂在门上挡风。  杜梨回来的时候,晏兮正挥舞着斧头在劈柴。  见杜梨回来,他说:“令君你走远一些,别让木头溅出来的碎屑扎着。”  杜梨扬了扬嘴角,轻轻笑了笑:“人间烟火十足味,闻鸡砍柴百年功。”  这一笑,犹如雨后初霁,仿佛这料峭山风都沾上了些许体温。晏兮有点看呆了,嘴里的蜜话更是不要命地往外撒。  ****  长长的黑黑的一条甬道。  杜梨提灯走着,四周的回声空荡幽深。  灯忽地熄灭了,慌乱中有乌鸦扑过来啄食双眼,然后黑暗浸透,大块大块的影像在眼前晃动。  一桩桩,一件件,人皮鬼魇,魔音入耳......   一直以来,九天和幽冥之间不断重复着流血,屠杀,成王败寇,尔虞我诈,整日都是永远也演不完的斗争,阴谋诡计,令人厌恶到了极点。  一战山河伤痕深,再战尸骨无地存。  杜梨心生不忍,多方奔走,调和矛盾,只望两方冰解的破,再不见马革裹尸,白骨露野之凄败。  一只鷇印,一个槐阳晏氏,多年心血付之东流。  这扑面而来的世道人心,冷的牙颤。  生于斯长于斯的九重天宵,操戈幽冥,压制异己,手段不可谓之大丈夫。  自己不服申辩,多少仙官看似义愤填膺,背后却奚落嘲讽,“露陌小人,阴曹走狗,背惠怨邻,弃信忘义。”   至交好友受己影响,对幽冥存了亲善友好之心,孰料一朝罹难,灵魄散尽,只留一缕神识。  彼时他已无力执剑:“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椒阳殿再不提露陌。” 第51章 离得这样近,晏兮感受到他微凉的体温,心猝然一疼。  他原本天纵少年,纯阳仙躯,忍涉艰苦,厚积薄发。  半剔仙骨是什么样感觉,拿一只细密的小刀沿着脊椎分割,热烈灵气熊熊就要烧破皮肤,直至灵魄焦灼干涸,仙骨才得以分离......  这得是多大的痛楚啊!  最让晏兮觉得无法呼吸的是,杜梨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遗憾的样子,他看起来沉稳得体,不是那种麻木的心如死灰,而是真的觉得世间是美好的,他是满足安宁的。  “令君。”有一瞬间晏兮眼眶又酸又胀,喉咙里像噎了一颗酸杏,他低下头去,抵住杜梨的背,“......对不起。”  杜梨没有说什么,他的背板正且松弛。  他们百鬼夜行中相遇,那时的杜梨背着异兽榜,意气风发,现在小木屋中的杜梨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那个意气风发的杜梨也在长大,他被磨去了一些棱角,整个人变得温润起来,藏在骨子里的锋利和谦逊没有变,只是愈发平和通透。  晏兮像是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卡上了绳子后面的扣环。  他拿着灯,走到前面,想看了看杜梨戴起来是什么样。  灯下的杜梨,素瓷色的袍子,夜晚起身仍是一丝不苟,他神情安静,眉目舒展。  眼睛里因为常年水雾缭绕,若论瞳孔颜色,更似介于白色与黑色之间的青灰色,把他这个人更着意描淡了一层,眉间隐隐朱砂却为他添了一缕不张扬的艳意。  在认识杜梨以前,他看什么都是讨厌又暗沉的,山水不过一堆烂石,人群不过一堆行尸,现世人来人往毫不停留,情爱总是过客的逢场作戏。  独独一个杜梨,翻来覆去地细看,看到后来,人群鲜活,山水青碧。  晏兮觉得自己没救了,这个有颜色的梦境要困他一辈子了。  山间寂静下来,爆竹声也依稀了。  “现在几时了?”杜梨问。  晏兮没有回答他,他靠近杜梨,慢慢地吻上了那枚朱砂,唇温热柔软一直向下,最后停在杜梨的嘴角,声音不大:“杜梨,我喜欢你。”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激动啊,一定要梗住啊!  ☆、炸雷  “杜梨,我喜欢你。”  犹如平地一声炸雷。  等到晏兮反应过来的时候,杜梨已经不见了。  杜梨猛然惊醒,慌忙起身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晏兮被他推了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他偏着头摸了摸唇角,感受到杜梨留下的温度。  脸上有许茫然,待反应过来自己意乱情迷之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看着安静到结冰的屋子,茫然之色逐渐褪去,脸上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但很快又变成了晦暗不明的麻木冷漠。  晏兮慢慢爬起来,他走出门外,围着小木屋绕了一圈,又跃上屋顶远远地看了看,哪里还有令君的影子。  他回到屋子里默默站立了一会儿,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底却透漏出他的不甘和无措。  和在梁原镇的日子□□稳了,安稳地让他忘记了自己是个臭名昭著的凶王,世间没有人能够容下他,杜梨再仁慈,也只能接受他存活于世,毫无道理接受他的感情。  晏兮呆呆地坐在屋里,等到房间凉透了,他发现火堆灭了,他重新抱了柴火。  令君也该回来了,风后暖雪后寒,他鬼仙之躯,又穿得单薄,怎么能在冰天雪地里久站。  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自己这样的人......没什么好难过的,如果令君回来不说什么,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令君实在厌恶,想......离他远远的?  不,不会的,令君才说过不会赶他的,绝不食言。  晏兮擦亮火符,把房间重新烧得暖起来,他推窗望去,墙根处有几个水缸,远远的是几颗枯败了的树,伸着细瘦的枝干把天捅出几颗星子。  窗户旁还贴着令君写的横批,红火喜庆的“平安”。  令君还没回来。  杜梨独自走南闯北,盲了眼睛过乌素羁,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刍灵大军当前,横刀立马面不改色。  不会被一句话吓破了胆,不敢回来了吧?  梁原镇这个地方多山多石多峭壁,大雪掩着枯枝,人一不小心就会踩空,山上的猎户早早就歇冬了。  晏兮把窗户关紧,默默了一会儿,终于待不住,篼帽都没裹就跑了出去。  如果令君不喜欢自己说这种话,那同样的话晏兮以后就不说了。如果令君觉得自己被轻薄了,生气愤懑,那晏兮就和他道歉......  哪怕晏兮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雪停了,地上还有杜梨留下的脚印,晏兮顺着这些看起来慌不择路的脚印寻了出去。  雪地茫茫,月色泛滥,杜梨临崖而立。  凉意侵入骨髓,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面前是丰沛的水声,大片大片的水,以滂沱之势往下,粉身碎骨地坠落在下方的深潭里。  梁原镇邻近敷春城,下有地热温泉,虽是寒冬,瀑布并未结冰。  前方是悬崖瀑布,已经无路可走,后面却也是一片冰冷幽深的黑暗,杜梨进不得,退不得,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难堪与纠结中。  他的心已经全乱了,因为在不久之前,晏兮对他说,他喜欢他。  同样的错愕难安,从前也有过。  相似意义的话,相似意义的举动,晏兮之前就做过。  那年,孽镜岭,晏兮被幽冥带走,离开前曾声嘶力竭地质问:“我为什么要留在你身边,你当真不懂吗?”  杜梨原来是不懂的,如果不是那次他负伤归来,在他耳边用那般温柔缱绻的声音说“令君,我回来了。”  如果不是他在唇边落下的那个脆弱如璘叶的吻。  杜梨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懂的。  同为男子,他怎么能?  晏兮他,他这种人......怎么能会自己怀有这样的心思呢?  男人和男人已经是违背伦常,更何况他们是这样的立场......  攘奸除恶,原为我愿。  然而杜梨的心却不似从前那般镇静,清河县的碧山城隍庙,他不敢再住下去。  不忧昨日,不期明日,离开这里,像从前一样无染坚定地走下去......  杜梨不知道,一个人以什么样的心境,可以独自面对荒芜的沙漠,默默等待十六年。  大好的年华,十六年的光阴,都赋予了黄沙,等那个漂泊浪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的人。  他受尽刑罚,对自己示好,却不敢以真实皮|囊相对;面对刍灵,与自己执手夜奔,危急时刻,立下同生共死的诺言。  他在满是黄沙的石窟中趴伏在脚边,紧紧抱住杜梨苦苦哀求,求自己再救救他。  他在自己陷入讹兽的障眼法,被人误会时挺身而出,毫不在意地背下诋毁,你个小鬼,别认错了仇家!  他在狭小的山道上,面对众多贪婪的食金鬼,负伤却毫不退缩,只为护住殉玉剑,怕自己生气,咬牙沉默不敢出声。  他在窗前细细地为自己戴上虎魄,或是更久一点,他在清河城隍庙的神像前,那日烟雾缭绕,他闭眼祷告,令君,我希望你平安。  ......  在杜梨看来,世间万物,本无高低贵贱。他从来都不吝啬给予,也不执着于回报,可他知道什么是动心忍性,什么是泾渭分明,他分得清善恶,辩地清黑白。  像晏兮这样的林中恶兽,补麋鹿而食弱小,救一命而伤百命。慈悲不得法门,则荼毒生灵。  与其慈悲,不如狠心。对于恶人,狠心地惩罚才是另一种形式的慈悲。  可是这样一只恶兽,流出来的血却是那么温热,沾在杜梨手上,烫得他不想再碰上第二次。   晏兮为了一己私欲,可以屠杀一座小城.  可他在杜梨面前,身无完骨,满身血痕也不吭一声。  他疯起来把杀人当做游戏,可他也能以身试险,披覆毒衣,把胸膛送到殉玉剑下,只为杜梨能够振作起来。  他嘲笑报恩的人愚蠢可笑,可他却把一只已经发黑变质的橘子饼揣在怀中,辗转幽冥狱下亦不曾离身......  杜梨见过最扭曲的妖怪,见过至高无上的天帝,见过最富有的商贾,到过最寒酸的茅舍,他对万物存了悲悯之心。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晏兮这样,这份悲悯,无关情爱。他却不知给还是不给。  仅仅这个问题,就让杜梨备受煎熬。  晏兮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在脑中回响,杜梨一会听他欲言又止的忍耐;  一会儿又听到他卖乖讨巧地撒娇;一会儿又听见他在酆都痛苦隐忍地喘息;  一会儿又听他恶毒阴险地嘲讽“你想拯救苍生,好大的笑话!痴人说梦!看看你现在这副半鬼半仙的样子,连自己都救不了!”;  一会儿听他试探又满腔真意地剖白“我就做晏兮,只做你的晏兮,好不好!”  “他怎么能呢?怎么能......”杜梨一遍一遍地呢喃。  “杜梨,我喜欢你。”晏兮的话如同从天而降的一声响雷,打破了他们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微妙平衡。  打得杜梨措手不及,逼着杜梨面对这份炙手的感情,心绪惶乱不堪。  杜梨知道真心难得,世间的温暖尤其宝贵,别人对你不好,冷言冷语,是很好处理的。  但少年颤巍巍地碰了一颗真心给他,这个时候他即便再恨晏兮对旁人冷漠残戮,却没办法对这份真心嗤之以鼻。  杜梨甚至来不及震惊,心脏瞬间狂跳,他觉得太可怕了,他在听到这句话时,竟然不是恶心,不是厌恶。  晏兮的话语逶迤绚丽,仿佛占尽了人间春色。  那一瞬间,杜梨只觉眼前炸起了大团大团的烟花,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茫然,只想快速逃离那个甜蜜又危险的陷阱......  除夕的夜晚滴水成冰,杜梨并不觉得多冷,他感受到脚底下是一条银亮的白练,仿佛水重重地击在身上。  水珠四溅,睁不开眼,像是从前露陌峰那一提丹泉,从头顶一直往下浇铸的凛冽,那种淋漓之感犹如替他挡着千万支箭,既痛彻心扉有充满拯救的快意。 第53章 杜梨被他折腾地只剩一口气,实在说不出话来,手指捻住他垂落的一缕发丝,轻轻朝他点点头。  晏兮说不出话了,紧紧抱住他,把头埋到他的颈窝里去。  山谷那边露出一缕虾子红,然后撩开了轻纱般的薄雾。  杜梨感到锁骨上落了一滴温热,闷声一笑,晏兮赶紧抬头,嘴硬道:“是光,光太晃眼了。”  杜梨扯了扯嘴角,没有揭穿,接着头一歪,昏在他怀里。  晏兮还想再同他说说话的,看他忽然没了意识,瞬间怕得牙齿打颤,喊了几声后,杜梨迷迷糊糊地应了他,才找回一点理智。  二人皆是衣衫不整,晏兮的情况好一些,他急急忙忙脱下自己的衣服裹住杜梨,抱着他找路回去。  天色渐淡,云雾也被削掉了许多,一丝一缕地缠绕在群山之间随风漂移。  晏兮腿伤未愈,身上负重,行得跌跌撞撞,甚是狼狈。  可周身盛大雪景,冰雪琉璃似白梨姣姣,前路再难走,他也甘之如饴。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我知错了~别锁我,放我一马~新人物在后台化妆,准备出场  ☆、九龄珠  一只鸭。  一只麻花鸭,甩动着肥胖的屁股,枫叶般的脚蹼,左摇右摆地走着。  它仿佛穿着一件复古的钩花毛衣,脖子上系着一截金闪闪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被一个少女抓在手里。  少女看起来年龄尚小,梳着两个简单的抓髻,缀着硕大的明珠珊瑚,大大的眼睛,皮肤如奶油般白皙,周身被丝绒般的质感所衬托。  没有人间烟火的味道,脸上神情娇嗔又甜蜜。  她牵着这只鸭子,路过山间一户人家,篱笆内趴着一只大黄狗。她眼眶冉冉动了动,发现黄狗子在假寐,“啊哈,你在装睡。”  大黄狗完全没有理她,也没有欢迎客人来到的神情,少女装模作样地连忙挥手说:“不用起来了,我走了!你自便就好。”  围栏后的鸡在打量着她,鸭也在打量着她,眨着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牵的鸭子,眼睛里透着温柔。  那只公鸡就不行了,没好气,炸起颈间的羽毛,作势要扑。少女看着它,气场完全败退下来,轻手轻脚地拉着麻花鸭走过围栏,“再见,大公鸡,微臣告退啦。”  远处一个影追上来,“大姑娘,等等我......”走的近了,气喘吁吁,“姑娘慢些走,我这把老骨头就要追不上。”  这是一个缁衣矮小老头,袖子内的皮肤紫中带斑,唇边垂下两根细细长长的胡须,随风飘动。  “快一些,刺鲀爷爷,我九龄珠是去寻仇家报仇的,不是游山玩水,像你这样慢悠悠要走到何年何月?” 少女双手插着腰,竖着眉头嗔怪:“上了岸,你也是有手有脚的鱼,我们大海里蠕动的海参也比你快些!”  刺鲀苦着一张脸:“姑娘,天地良心啊,我老头子身上就几根鱼刺,都要给你拆下来了。今儿个早晨,才要上路,你说要大馄饨,我就买大馄饨;你说要小馄饨,就买小馄饨;你说要椿根馄饨就椿根混沌。姑娘......”  刺鲀双手一摊,无奈道:“你再作,也该满足了吧?!”  刺鲀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做拂袖状:“既然姑娘埋怨老夫,那老夫还跟着姑娘做什么?平白给姑娘添堵......”  刺豚嘴巴上是这样说,却是觑着眼偷瞧着九龄珠的神情。  九龄珠果然慌了,她见刺鲀作势要走,不禁懊恼自己话说重了,。  爹爹和娘亲惨死在恶人手下,瑶海鲟鳇珠被贼人抢去,自己虽然道行浅薄,但杀亲之仇不共戴天,自己就算死了,从坟地里爬出来,也是要去报仇的。  爹爹和娘亲忙于遥海事物,是这位刺鲀爷爷从小陪着自己吃,陪着自己玩,现在爹爹和娘亲没有了,刺鲀爷爷就是自己最亲的人,怎么能让他伤心呢。  九龄珠赶紧抓住刺鲀的袖子,轻轻摇了摇撒娇道:“好爷爷,珠儿错了,珠儿不该任性,你莫生气了!”  刺鲀转过身去,吹着胡子生气,假装不理她,暗地里咧着嘴角偷笑了两下,眨眼又绷起面孔。  刺鲀是生活在深海珊瑚礁之中一种像刺猬一样的鱼,全身长满硬刺,遇到危险的时候,身体会瞬间膨大成球状,竖起的硬刺可以扎伤天敌或起到警告作用。  因此刺鲀生气起来很是怕人,皮肤鼓起,满身紫斑,从一个干瘦老头胀成了一个丑陋的带刺皮球,身形是原来的数倍大。  也不知道他身上的衣服是什么材质,身体胀成这样竟是没把衣服撑爆。  九龄珠却一点也不觉他的刺鲀爷爷有什么丑陋的,亲亲热热地揽住刺鲀的脖子,扭股糖似的吊在他身上,试图说点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好叫他不要生气了:“刺鲀爷爷,我已经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一定可以手刃仇人。”  “什么?”刺鲀想吓吓这位小祖宗,方才一直闭着双眼不理她,现在听她这样说,睁开一只眼睛问她。  “......就是,我们先找到那个恶人。”九龄珠煞有介事。  “嗯,然后呢?”刺鲀问。  “然后!然后杀了他!”九龄珠重重地点了点头。  ......  刺鲀等着她说,而九龄珠却睁大眼睛看着刺鲀。  “还有呢?”刺鲀忍不住追问。  “没有啦。我们就报仇了不是吗?!”  “......就这?!”刺鲀见她认真的样子,一脸无语:“小祖宗,你这计划太简单了,经不起推敲!”  “诶,”九龄珠摆摆手,“刺鲀爷爷活了这么久,怎么不知道行多必失,计划越复杂,漏洞越多,越是简单的计划越是有操作性。”  “那你说,第一步,我们如何找到那个恶人?”刺鲀反问,同时往上托了托她,让她更好地挂在自己身上。  九龄珠感受到了刺鲀爷爷还是舍不得她,眼珠机灵地转了转,从刺鲀身上跳下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深深做了一个稽:“那就有劳刺鲀爷爷了,我们鱼类的嗅觉一向灵敏,区分的味道也多,尤其是像刺鲀爷爷这样的底层鱼,嘿嘿,有刺鲀爷爷在,我还愁找不到仇人吗?”  刺鲀看她俏生生的样子,又是怜惜又是忍俊不禁,自己无儿无女,九龄珠从小跟着他长大,算是一手抚养,自己一直把她当成亲孙女看待。  又想这姑娘也是命苦,双亲尽失,家园毁坏,从前在海底是何等无忧无虑,得伴珊瑚,与戏游鱼。  如今化出双脚上岸来,一个娇怯怯的闺阁女儿家却要去做报仇雪恨的事,难免一路艰难险恶,自己要是不疼她,哪个来疼她。  他本来就没有生气,只是想唬一唬这个小祖宗,好叫她学乖一些,现在见她这幅样子,怜惜之情更甚,看她的发髻有些松了,伸手帮她拆了宝石明珠的钗环,又掏出一把深海沉香木的小梳子,重新帮她挽来。  挽好发髻,刺鲀要把珠钗戴上去的时候,九龄珠却不愿意了,她跑到路边,探出身子,伸手试图折下路边几只玉簪花来。  她左一朵右一朵在发髻上插花,一会儿就插了个满头,“我不要那个冷冰冰的首饰,那些个珠子宝石给我家垫桌角也不要,哪比得上这个鲜花又香又美呢。”  她带好花后兴冲冲转过身去,等着刺鲀夸她:“爷爷,你瞧,珠儿戴这个花儿好看不好看?”  刺鲀见她转身过来,像个花篮般插了个满头是花,吃惊道:“像个乡下的妇女!”  九龄珠听他这样说,竟然满脸喜色,高兴地说:“乡下妇女好看吗?也像珠儿一样好看吗?”  刺鲀无语问苍天,他本意是花插的太多,过由不及,看起来笨拙又好笑,而九龄珠却听不出来,从怀中拿出一个纯金多宝镶嵌小靶镜,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刺鲀看她那副滑稽的样子,一直憋着笑,刚刚恢复的脸皮又憋成紫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莫照了......姑娘如今好看地紧呢,快走吧,前三百里就是敷春城,我们一路追踪,仇人已经早早往那儿去了,报仇这事迟不得,噗......”  “不,再等等,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九龄珠忽然停下脚步,垂下头,身体有些发抖。  刺鲀见她这样,以为她害怕,扶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哄她:“姑娘莫怕,我们上岸以来就是打定主意要做什么的,已经到了这一步,无论仇人如何猛恶,老夫都一直陪着姑娘,就算豁出去这把老骨头,也永远在姑娘身边保护姑娘。”  九龄珠抬起头,抽了抽鼻子,嗫嚅着嘴唇:“......爷爷,我饿得发晕。”她眸光闪闪地看着刺鲀,一字一顿地说:“可。不。可。以。先。吃。点。东。西。”  “......”  说完九龄珠已经像一阵风儿往前方茶摊跑去,那只麻花鸭被她牵在手里,扑腾着翅膀,肥胖的身子跌跌撞撞就要飞起来。  刺鲀愣了一阵,反应过在后面高声问她:“你不报仇了吗?”  九龄珠头也没回,一边跑一边回答:“报仇是报仇,吃饭是吃饭,两个事又没妨碍,再说了,不吃饱饭怎么有力气报仇,刺鲀爷爷快来,晚了叫你吃剩饭罢!”  刺鲀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又是跺脚又是嗐气地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看了看天上还不是很高的日头,缩着肩,卷起袖子擦了擦汗,看着自己家姑娘这幅样子,能不能在岸上活下去都未可知,报仇?唉......  刺鲀一脸听天由命的神情。  片刻,九龄珠回来了。  “这么快就吃完了。”九龄珠没去多久,刺鲀有些愕然。  “爷爷不去,我一个人怎么吃得畅快,我还是打包回来和爷爷一起吃。”九龄珠一面说,一面把带回来的东西摆在那块干净的石面上。  刺鲀看石头上摆着大肉饼、糖撒子、蜂蜜凉粽子、油泼著头面、核桃烧饼、水晶菊花糕等小食,都是市井上常见的东西。  他久居海底,看见了这些吃食,不免有些发馋。  这九龄珠任性是真任性,懂事也是懂事,唉,好坏也是自己家的姑娘,还能怎么办呢?  宠着吧。  刺鲀无奈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肘子肉尝了尝。九龄珠见他动了筷子,也是高兴,两人就在路边的石头上大吃特吃了起来。  九龄珠的嘴唇吃得油润润红嘟嘟的,她邀功:“好吃吧?!”  刺鲀眯着眼睛点点头,心里稍感安慰,算是没白疼这孩子,他给九龄珠递了一杯水。  九龄珠仰头一口喝下,又拿了一方上好的鲛纱擦了擦嘴,眨眨眼睛:“这海里的鲛纱是一年不如一年,也就比龙丝软一点吧。”  这是一杯海水,九龄珠修行不足,刚上岸不习惯,每隔两个时辰要补充一次海水原液。  她皱着眉头擦完嘴,顺手把鲛纱扔在地上,自然而然地说:“爷爷见我是不是懂事孝顺,买来这些好吃的东西,才花了我一桶金子哦。”  “什么!”刺鲀一口汤喷出来,全喷在九龄珠脸上,不住地咳起来。  “爷爷,你干什么!”九龄珠吃了一惊,蹦起来擦脸。  “你你你......”刺鲀一口气上不来,噗地嘭开身体,倒仰着滚出去几米远。  虽然遥海有钱,但也不是这么花的。  偏偏九龄珠对金钱没什么概念,满脸上写着无辜两字。刺鲀觉得肺都要气炸了,他扎手扎脚地乱舞,像个疙疙瘩瘩的球,爬也爬不起来。  心想有了这个小祖宗,自己估计得少活八百年。  ......  路边,歇脚茶肆上。  “老板,你这六个西红柿炒一个鸡蛋,太黑了吧!”  晏兮挑了挑盘子里的菜,无比嫌弃,“啪”地摔下筷子。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是敷春城,适合恋爱好地方。周末,三章更  ☆、衷肠 第55章 杜梨:“......”  “可以的吧!令君既然说了喜欢我,也是不讨厌我的吧?”还没等杜梨回答,他又问。  言语间竟是已经替杜梨答应了。  早春阡陌上轻软的花香,似有若无地撩动心扉,杜梨感受到他的气息,甜腻腻地的扑在脸上,像盘踞树上的毒蛇,危险又迷人,心不禁跳了起来,手上也忘了拉缰绳。  杜梨在明白自己心意之前就无法抵挡这份诱惑,如今对他,更是狠不下心来拒绝。  他们已经是这样的关系,晏兮现在这样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只是这光天化日,阡陌小道,时不时有渔樵走过,杜梨觉得有些尴尬。  晏兮见杜梨没有动,也没拒绝,对他来说,没有拒绝就等于默认。他松开缰绳,抬手撩起杜梨微垂耳边的发丝,轻捧他的脸,微微迟疑了一下,靠过去蹭了蹭杜梨的嘴角。  杜梨只觉得心跳地像舂米似的,一时间不知是进是退,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晏兮见他身体微僵,嘴唇也下意识抿紧了,却是没有推开。  没有推拒就是接受,晏兮惯会得寸进尺,他尝试着在他嘴唇上啄吻了几下,见令君也没有反感的意思,抿嘴微微一笑,又吻了上去。  杜梨最受不了别人的温柔好意,晏兮小心翼翼,带着若有若无的卑微与讨好。  晏兮感受到他的软化,哪怕是一头热也是心动满足。  晏兮也不敢太过分,其实,他们之间已经亲了好几次了,杜梨知道的,或是杜梨不知道的。  上次的吻太过于粗暴,既然这次杜梨接受了,就不着急,别吓着令君,晏兮伸了伸舌头停了下来,意犹未尽离开杜梨的嘴唇,喘着气,低着眼。  杜梨半张着嘴,舌尖还残留着橘子饼甜蜜的味道,颇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马车颠了一下,想是路况不太好,杜梨如蒙大赦,轻咳一声伸手去拉缰绳。  黄骢驹长长嘶鸣一声,稳稳地向前奔去。  晏兮早就站起身来,旋身一跃,攀上车顶,自去吹风。  橘子饼的味道甜蜜又霸道,在嘴里不停地叫嚣,让他接受,让他直面心中的渴望。  杜梨一直不喜欢吃太甜腻的食物,可是晏兮喜欢,既然这样,他要,杜梨就给他买,只要他能学乖一些。  杜梨想许是他的过去太难,如今嘴里更是一点苦也碰不得。  杜梨听他利索上车顶的动静,判断他的腿伤是好全了。  他觉得把着浑小子留在身边也不算太坏,这半身仙骨,还可以为他略略遮挡一些人间风雨,不让他一个人在苦难面前彷徨无依。  远远敷春城初露峥嵘。  前路茫茫,道阻且险,且互为庇佑,不要走丢。  ****  敷春城之所以被称为敷春城,是由于此城年年岁岁好景在,万紫千红花不谢。  闻言此城建于润海石上。  其乃天地至宝,有调和阴阳,润转万物之效。  有了它,可保敷春城方圆百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敷春城名动天下,前敷春城隍功不可没。  裴晋肖,字世欢,曾经西边万妖联合百鬼作乱,混沌阴阳,民不聊生。  此人青眼寒骨淬忠义,执一柄锥棱透甲枪,横扫西北,威震西锤,奠定敷春城太平盛世。  敷春城身怀异宝,城内万灵滋发,引得众多修炼邪功的妖物垂涎。  西南山间有妖兽,是名獓狠,此兽头生四角,身披蓑衣,乃上古奇兽。獓狠遁生于幽冥,以食活物为生,最喜吃人,曾一度为祸世间。  裴晋肖半生戎马,护城庇民,熟料天妒英才,在獓狠之祸中,旧伤复发,血染枪缨,以战死城下的代价逼退妖兽......  一路马车代步。  临近敷春,天下太平,四处也不见作乱的妖鬼,这一趟比预计地要快,杜梨他们到达敷春城的时候,离隍朝会地举办还有相当充足的时间。  晏兮先一步跳下马车,杜梨下来的时候,他张开双手正好接了个满怀,然后对着杜梨耳语,“令君,你这算不算是投怀送抱。”  杜梨觉得这个人好没个正经,他听着耳边熙攘的声音,没好气地在晏兮左手掌心的肉上一拧。  晏兮觉得不疼不痒的,嘻嘻一笑,撤了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扶住了他。  隆阙朝的城郭,按照人口的密度、经济的发展水平,自下而上分别是县、州、府,最上一级是天子居住的城市—盛京城。  隍朝会由敷春城和盛京城轮流举办,敷春城一座府城,却与都城盛京齐名,她的地位可见一斑。  两人下车后,阳光打在身上,暖得眩晕。  此地人丁兴旺,亭台楼阁,彩锦霞幄,樊花橘河,画舫流江,路边胡姬酒肆,压酒劝客。  有茶客二三知己入茶肆,更有流连,乐而忘返之人,多有富贵郎君侧身其间,并提鸟笼,曳长裾、就广座,饮茶休闲,消磨时光。  更有十里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坊内金鼎烹羊添肉桂,牡丹轻挠美人背,各路风流才子黄金销尽,只为一宿温香软魅。  杜梨感知堪舆风水,抿唇笑道:“此城正朝夕,主生灵兴旺,福地也。”  晏兮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不住眼地左看看右看看,兴奋地打量着这边的街道,在马车上闷了半月,都要憋死了。  不同于清河县的市井清朗,敷春城是另一种雍容顾盼,盛世风流。  晏兮见此处繁华有趣,焉有不乐意的,他兴冲冲地拉着杜梨的手说:“赶了这么些天的路,令君也累了,既然隍朝会还早,何不好好修整一番?”  杜梨哪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里忖度着既然比计划早一些,游览一番也无可厚非。  杜梨原来就不是个教条的人,敷春城如此生机勃勃,他也生了向往之心。  两人一商量,打算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那住哪里呢?  这边遍地是客栈,飞檐挨着飞檐,精致的梁架,描红戴翠,层层叠叠,壮观又绚烂。  两人在街上走一圈,听见各家的堂倌站在门口吆喝着招揽客人。  “哎,客官里面请嘞。”  “哎,这位大爷,来咱们店赏个光呗!南方的米北方的面,想吃啥都随您的便。”  “客人哪里来,快进店里来转一转,祖传手艺,今日八折,实惠实惠。”  招呼声不绝于耳。  “拧君,窝闷竹哪里?”晏兮口中衔着一块橘子饼,窸窸窣窣地吃着,语气囫囵地问身边的杜梨。  这几天他橘子饼不离口,像是倔强地要留住这一抹甜蜜的滋味,杜梨多次在他的睡梦中,拿下他衔在口中的半块橘子饼。  杜梨竟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周身熙熙攘攘,他辨不清客栈的样子,把这个机会留给了晏兮:“你拿主意就是了。”  晏兮看了一圈,拉着杜梨走进一家叫“毓棉阁”的客栈。  无他,因为这家堂倌方才在门前在吆喝着:“南北精华,川西一把刀,特级厨师,百吃不厌。”  那还等什么,就这家了。  及进了客栈,晏兮打眼瞧去,这边堂宇宽敞,厅堂中摆放盆景花卉,另有精雅包厢,别致生静。  这样看来,的确不错。  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迎上来,笑眯眯地招呼:“哎呦,一杯水酒洗风尘,两位小郎君,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她扭着水桶腰,笑起来的时候靥边陷出两个深深的梨涡。  “住店住店,少啰嗦,你们这里应该只剩一间房了吧!” 晏兮伸出手指叩叩柜台,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随后他眼睛一眯,还没定房间,手在柜台面上不动声色地一划,推过去一块沉甸甸的银子。  那个老板娘和人精似的,做这种南来北往的生意,惯会察言观色。一进门就察觉到杜梨眼睛的问题,再和晏兮一对眼,哪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朝晏兮扬了扬眉毛,表示包在我身上。  旁边那个新来的伙计不懂事,听他这样说,赶上来笑呵呵地招呼:“客官说的哪里话,我们毓棉阁是这条街上数一数二的高档客栈,里头宽敞着呢,哪里会没有房间,小人这就给两位开两间上好的房间,再烧一桶水,给二位好好洗洗脸通通头,保证二位宾至如归。”  “......”  老板娘正想划过银子,晏兮一把扣住她的手不给,两人在台面上无声地拉扯起来。  其实无论在清河,还是马车上,他们二人一直都是一起住的,但毕竟是客观的条件不允许。  现在到了外地的客栈,两个男人住一间会不会有些奇怪?  晏兮心里一百个想和杜梨一起住,但是不知道杜梨怎么想,令君若是在意别人怎么看,或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无奈之下,只好创造条件自己成全自己。  杜梨哪里知道他怎么想,听如此说,自然而然地要了两间房,一路奔波,该是好好休息一下了。  那伙计又点头哈腰地去给他们牵马,如果说此时晏兮的眼神能杀人,那个伙计估计已经被千刀万剐了。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周末,早更早更,多更多更。  ☆、恃宠生娇  杜梨的房间在楼上,吊窗花竹,各垂幕帘,气味也清雅。  那个圆脸的伙计看他眼睛似乎不方便,甚是殷勤小心地引着他走。  杜梨进了屋,含笑和他道谢。伙计问他还有什么吩咐,杜梨和颜悦色地叫他自去忙碌,这边没有什么需要照顾的。  杜梨简单洗漱后,换下身上的狩岳袍,另换了一件简约的白衫,里面配着雪白的茧绸中衣,褪去一路奔波的风尘仆仆,然后在屋内的三角月桌旁坐下来。  桌上放了一个插花的青瓷玉壶春瓶,杜梨闻着这个气味……是先声夺人的牡丹。  牡丹绚丽灿烂,气味却是雍容清丽,仿佛知道了自己是百花之王,因此格外从容,已经不需要旁的气味来诠释自己。  花本身有品命格调,牡丹属一品九命,在清供时可配以栀子佐衬,习花得先弄明白其中的规矩传统,方可自在畅游。  杜梨喝了一杯茶水,坐了一会,判断天色已晚,他摸索着屋内的陈设,找到暖阁的窗户,把花挪了过去.  每到晚间,需要把瓶花移到室外无风的地方接受露水的滋养,这样花木就会维持生机,能多观赏几天。  植蒲定性,养蒲定心。  从前在清河县,杜梨供养菖蒲,对花木之道甚是喜爱,常常不辞辛劳地引泉供之。  晏兮虽然不明白杜梨在这方面付出的勤谨与耐心,一边抱怨一边抢在杜梨之前修了一条长长的水管,从泉眼处引泉入庙...... 第57章 不,是从来没有听到过!  一直以来,耳边嬉笑怒骂有之;愤意怨责有之;咬牙恨声有之;都少人来,多少人走,却是没有听过这样的语气。  真好啊,贴心贴肺,熨地整个人都踏实了。  晏兮微微抬头,他眼里糊了泪,他看不清了海棠雕花窗外迷蒙的月光,但看清了身边为他张开温暖怀抱的杜梨。  多年漂泊浪迹,隐忍不诉伤痛,打落牙齿和血吞,黑暗中俯舔伤痕,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  他多年未曾哭泣,此时全身骨结咯咯作响,眼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我疼啊,令君,我真疼啊......”  “你要是疼,就说出来,示弱不是弱点,是一种力量,你遵从自己的内心,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啊。”杜梨见他这样,之前竟是习惯了忍耐。  杜梨沁心入骨,柔肠寸断,他抚着少年的头缓缓告诉他:“即便我们修为仙身,七情六欲亦是不能免之,我们没有办法麻痹一种情感,若是麻痹了脆弱,情感是联系的,那样幸福和喜悦都会麻痹,没有了脆弱感,你的幸福和喜悦亦会少掉很多。”  ......  杜梨听着耳边匀净的呼吸,浑小子竟在他肩窝上睡着了,多半是疼累了。  他轻手轻脚地把晏兮放在枕头上,又摸了摸他的脸颊,热到是没那么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消肿。  折腾了这么久,杜梨也有些乏了,他转身回卧榻,才要睡下,想了想,又拿了自己枕头到床上摆好,挨着晏兮在他身侧躺下了。  万一这浑小子半夜有什么风吹草动,好有个照应。  ****  晏兮的生命力尤其顽强,休息了一晚之后,第二天该咋滴还是咋的,照样生龙活虎。  一句,牙疼于我有何哉!  杜梨确定他没什么大碍之后,也不敢掉以轻心,又琢磨着把控这浑小子的甜食摄入。  敷春城汇聚了南北菜式,饮食尤其丰富,南边的翡翠豆腐、芥菜黄鱼卷;北边的炸响铃、通花软牛肠;蜀地的五香糕、猪油泡耙、冰桂藕丸;谓南的时辰包子、岐山的臊子面、三原的马鞍桥油糕,等等菜式,应有尽有。  这个时节杨花拂面,敷春城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河豚很好吃,但是有毒。敷春城有谚语:“拼死吃河豚。”  但是有高级的厨师整治得法,是不会中毒的。  二人城里城外地游玩了几天,整个敷春城已经走了大半了。晏兮想吃河豚,正好街边有一家饭馆,卖河豚的。  这家饭馆有一个祖传的木板,刷印保单,内容是如果在他家铺里吃河豚中毒而死,主人可以偿命。  如此自信,可见掌柜手艺不是吃素的,晏兮牵着杜梨上了二楼,细心地提醒:“令君,小心脚下。”  杜梨今天穿了一件云雾白的长袍,略带点纱质的材料,用几乎看不见的银线秀了疏疏的竹叶,阳光下闪烁出一点轻灵的光,既矜贵又飘逸,若不是身负长剑,看起来像是簪缨世胄家的贵子,温润坚韧,令人心安。  晏兮习惯了暗色的衣服,换了一件鸦青暗纹窄袖袍,墨环束带垂与袍齐,从臂间顺下露指护手,防身的武器药物皆置于袖中。他的神情总是带一分不屑,一分跃跃欲试的挑衅,到也是另一派少年风流。  楼上靠窗的位置坐着一老一小,那个老的对着一盘子河豚发呆,举着筷子大为不忍。  那个小的圆润的脸蛋,长得十分灵气。然而即便再灵气,用手抓着烧鸡在哪里大啃特啃,给人感觉就不会太好了。  她啃完了烧鸡,举起旁边一个柴烧瓦槌瓶,那个瓶子是店里插散花的,容量足足有一斗,她仰头吨吨吨地喝下了一花瓶的水,打了一个饱嗝,心满意足地对旁边的老头说:“爷爷,这个瓶子不错,喝水真痛快啊,我们买十个大窑子,再买一些烧瓶子的人,让他们回去天天给珠儿烧水瓶好不好?”  “姑奶奶,你少喝点,你肚子不涨吗?”老头一脸生无可恋地,“我们家湿气重,烧不起来,你喜欢大水瓶,我用一千年玳瑁的壳子给你做一个,那样更大更好。”  九龄珠嘟着嘴不愿意,玳瑁、珍珠、砗磲看都看腻了,她现在就要这个这个瓦槌瓶。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们可以买一个海岛,把大窑子盖在岛上,这样不就好了,爷爷,我机灵吧?”  “......”  晏兮皱皱眉,这是峨眉山上下来的猴子吗,赶紧离她远一些,免得沾上那一身村气。  他拉着杜梨在另一侧的桌子旁坐下来,又问杜梨想吃什么,杜梨点了几个之后,他又补了几个,当然进店必点河豚不能少了。  杜梨夹了几筷子菜后,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匣,放在桌上,“给你的。”  “这是什么?”  晏兮放下筷子,去拿锦盒,打开后待看清楚了里面的东西,嘴里的缠花云梦肉掉在了碗里。  锦匣内是一方锦绫装裱的卷轴,卷轴为丝绢材质,刷了一层珠母贝壳粉,看着很是价格不菲。  真正让晏兮心跳的是卷轴旁的东西,那个东西长约四寸,宽二寸,材料为铜制,形状似鱼。  一侧可分辨鱼头、鳞、背鳍、腹、尾,头部,靠近鱼嘴处有一圆形穿孔,另一侧是平面,錾刻两字“清河”。  是杜梨的鱼符。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睡什么睡,周末不需要睡眠,暴更暴更,更年期也暴更。四章上供。沉醉在阿梨的温柔中....  ☆、暗流  “给我的?”晏兮有些懵。  城隍的尉官皆佩戴鱼符,但鱼符却不是只有尉官可佩戴。  挂符之人多是主君亲近信赖之人。  授符需加以神印,歃血为祭,令有卷轴告身,启告于天地,达于城隍,方算礼成。  晏兮绝对想不到,在路边这样一家简陋的苍蝇小馆,这样简陋的一张桌子上,杜梨自然随意地把鱼符给了他。  “早该给你的,今日吃鱼才想起,原是要行大礼,不过心意也不在那些虚礼上。”杜梨夹了一筷子银丝供,面色如常:“清河有符为二,就是这两只了。”  杜梨又拿出另一只一样鱼符,两只鱼符平面相扣,合成一只完整的鱼,杜梨执鱼符道:“尉官皆佩戴鱼符,与你鱼符,并不是要让你居于我之下,而是告诉你,我为城隍一日,你可以随时回清河去。”  晏兮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杜梨能这么待他。  鱼符也叫鱼契,一旦契成,永不可毁。  杜梨这样做法,像一个绝对不会反悔的承诺。  杜梨的话不多,语气亦是平静,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晏兮的不安,给了他保证,要他安心。  晏兮拿着鱼符,喉头像是咽了一个千斤重的橄榄,心头又甜又酸,一时不知道该悲该喜。  他撂了筷子,菜也不吃了,整个人像抽了骨头一样慢慢瘫倒在杜梨身上,很有自知之明地说:“令君,我坏地很,贪嗔痴慢疑五毒入骨,怕是玷污了你的鱼符......”  “不算太坏。”他们坐的位置甚是偏僻,周围没有什么食客,杜梨拍着他,安慰道:“还好,并非无药可救。”  “你就是救我的药。”晏兮接着说,“你这药一到,我这病就除病根儿了。”  “令君,我会改,” 晏兮倚在杜梨的膝盖上,抱着他的腰,满目痴迷地说:“但是我已经坏太久了,想改也可能改不了太多......”  “嗯。”杜梨答应一声,他本来也不对晏兮抱太大的希望,晏兮做过的事是抹不干净的,杜梨给他鱼符,不过是尽力想把他往正确的道路上引一引。  又看他大庭广众之下软绵绵的样子,实在不像话,便扶着他坐好,务实道:“你莫要拿他人性命开玩笑,凡事再与我商量一二,与你鱼符也不算什么。”  “我好好干,不给令君丢脸。”晏兮感激地收下鱼符,看了又看,手足无措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奉承这个宝物才好,他嘴里无声地比划:“这是令君给我的信物。”  和杜梨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太奇妙了,杜梨告诉他,不需一夜之间改变,也不会变的很完美,但给了他希望,让他走到绝路时还有退路。  晏兮觉得他真的好喜欢杜梨,杜梨给他的体验,说多少次谢谢都不够。  他觉得前半辈子那么倒霉,可能都是把所有的好运气存起来加上,好叫去换一个碰上杜梨的机会。  打心眼里说,和杜梨相遇是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所以,晏兮说:“谢谢你,令君。”  杜梨对他笑了笑,给他夹了一块鱼肉,“快吃吧,凉了就不鲜了。”  ****  在敷春城这些天,晏兮一直黏着杜梨,恨不得和他长到一起去,不过他也有撇开杜梨独自行动的时候。  敷春城最大的一家药店里,晏兮独自一人在货架间穿梭,这里贩卖一些配置好的成药。  他转了许久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药店的伙计上来问客官要什么?  他和伙计耳语几句,伙计一脸了然地把他带到一个货架前,晏兮找到一个青玉小瓶,揣着它到柜台旁付了帐。  敷春城民风开放,堂倌见晏兮买了这个东西,一个异样的眼神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带,公事公办地结了帐。  晏兮揣着小瓷瓶走出药店的时候觉得身体轻盈,春风和煦。  他跳上屋顶想操条近路回去,跃过一条暗巷时听闻似有异声,这个略有些熟悉的气息是......  鱼腥味。  暗巷,地面上。  到处都是长着尖刺的海胆,拖着长长鼻剑的箭鱼,九龄珠手握龙头大铡刀舞了一个势花,一脸愤恨地盯着面前的人。  龙头大铡刀全长丈二,龙头化铡刃,口吐太极八卦阴阳鱼。  铡刀尾部为鱼尾形,中有一古钱币图形,彰显了水族没啥不能没钱的道理。  这是历代遥海之主使用的武器,上一任主人是鲟鳇鱼蔑刃。  铡刀舞起来巧妙又威猛,飘逸又霸气,钩挂撩砍皆可,如虹气势扑面而来。  不过九龄珠此时身量未成,铡刀对她来说太过于巨大。  对面那人身形隐于斗篷之下,从身高、以及纤长脖颈处滚动的喉结来判断,是个男子。  他身形微动,便是凛凛杀风。  眨眼间,九龄珠已经被钳住脖子,双脚离地扣在了墙上,墙面因为力量的冲击,陷进一个浅坑。  九龄珠急咳几声,龙头大铡刀哐地掉在了地上。  “就这样吗?小瞧对手也要有个限度。”男子的声音如一把脆冷的剑,他执一柄铁骨菱花细扇,稍稍拨开九龄珠覆额的碎发,看清了来人的相貌,似是在回想:“你是......蔑刃家那个小姑娘,出乎意料,成长地令人颇感兴趣。  随后他话峰一转:“不过,这身手太无趣了,也就拿出来吓吓人。”  九龄珠眼中的憎恨怕是要挤裂了整个眼眶,自己撇了刺鲀爷爷出来玩,如此的近距离下,感知了仇人身上的味道,抑制不住报仇泄恨的冲动,就要来手刃仇人。  如今这情形,只怕......  她被掐得有些窒息,却还是迎上这人的目光,排山倒海地倾泻着眸中的恨意。  “为什么不讨饶?”那人浑然不介意她释放的恶意,“活着离开这里,不就有了再次讨伐我的机会吗?”  向仇人讨饶,这样的屈辱之事如何做得。  那人看着九龄珠的神情,极是不理解她,问道:“你难过什么?”  “当然是不甘心,明明要杀的男人就在面前,我却什么都办不到。”九龄珠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气声,她被锁住喉咙,呼吸已经渐渐困难。 第59章 杜梨使了力推开他一些,正色道:“莫要胡闹。”  “怎么,别人唤得,我就唤不得,我偏要唤,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 晏兮勾了勾唇角,退开几步,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像不远的九龄珠睨去。  九龄珠惊地张大了嘴,感觉自己的三观收到了极大的暴击。  她一直跟着两人,那个凶巴巴的小子也就算了,那个仙风道骨的男子怎么也是这个样子?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二人亲亲我我、打情骂俏,这简直是太......  太棒了!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觉得太棒了!太刺激了!  ☆、蝴蝶尉官  九龄珠一直生活在海里,海洋动物大都雌雄异体。  但是雌雄同体的鱼类也并不少,鲱鱼、鳕鱼、黄鲷。  另外大马哈鱼还会根据温度来变化性别。  她上岸后不停地受到世俗的冲击,闹了不少笑话,她以为岸上的人们都是严格遵守纲常伦理的,一点都不像海里那样自由。  在海里,雄鱼要是喜欢雄鱼也没什么奇怪的。  现在看到二人这幅光景,觉得亲切地不得了。  她一眼不错地盯着,目光都移不开了,要不是晏兮太凶,她估计都要扑上去痛哭流涕,歌颂两人的爱情。  晏兮以为她会识趣地离开,谁知九龄珠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晏兮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杜梨,咽了口唾沫,咬咬牙打算再下一剂猛药。  一股九龄珠熟悉的味道飘来......  是刺鲀。  爷爷找来了,以爷爷的嗅觉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我,九龄珠慌了,她不敢再跟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老实交代还能争取宽大处理,九龄珠无比实相地钻出巷子,去寻她的刺鲀爷爷。  九龄珠走了,不过......  晏兮拉着杜梨拐进一条深深的小巷,小巷路面以青石板铺成,上盖古榕,摇染花香,清凉生荫。  杜梨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只要晏兮不作坏事,不涉及原则性问题,他想做什么杜梨都会依着他。  晏兮也没想到杜梨竟然这么能忍他。  他走到一处僻静处停了下来,又左右看了看,牵着杜梨在旁边一颗榕树下站好,榕树下有一张青石长凳,晏兮拍拍上面的灰,扶着杜梨坐下。  他眼中萤萤暗光,语气很是无辜:“令君,委屈你了,这里没人,咱们方才说好的补偿,现下正好给我吧。”  补偿?  杜梨不意这浑小子还记挂着这事,七扭八扭地找到这个地方,看来不给是不行了。  “一只橘子饼可好?”杜梨和他打着商量。  最近一直控制他的糖分摄入,想来吃一块也没什么不可以,要是一直忍耐不吃反而不好。  “令君的补偿总是橘子饼嘛?”晏兮哎呦一声:“没点新鲜。”  “那你想要什么?”杜梨认真地问他。  “橘子饼嘛,我是要的。”晏兮绕着树走了一圈,又回到杜梨面前坐下:“不过嘛,我还要吃更甜的东西。”  “更甜的东西?”橘子饼本身已经很甜了,为了便于存放,上面还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糖霜,吃起来已经够甜了,更甜怕是要齁嗓子了。  “那是什么?”杜梨不解。  晏兮看着令君单纯的神情,伸出食指在杜梨唇上一点,嬉笑道:“是这个啊,令君呀,你给不给我呢?”  杜梨愣了半天,才反应是要他亲吻的意思,他的脑袋轰地一下,被晏兮触碰过的唇瓣立刻滚烫起来。  他没想到晏兮是这种要求,他们自从马车上那天后,如果晏兮要亲他,他也会配合,不过每次都是晏兮主动的,现在要杜梨送上门去,果然还是太为难令君了。  杜梨正愣神,晏兮看杜梨这个样子,抱住他的手臂,埋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再接再厉地引诱:“好不好嘛,我很好哄的,令君只要给我那个东西,我就罢手了。”  杜梨实在想不通,这浑小子今日不在住处,自己寻他的时候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怎么就被抓住话语中的弱点,予取予求,虽然此处僻静远人,但两个男子在外面毫无顾忌地胡作非为,总是不对的。  杜梨虽然脾气好,但是也觉得他委实有点过分,抬手推打着他的胳膊,口中道:“你先撤手。”  晏兮看他还是没发火,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哼哼唧唧耍赖不依,手上抱得更紧了些。  “别闹了!”杜梨到底动了真怒:“我的话你当真不听了吗?”  晏兮见令君面色不虞,不甘不愿地撤了手,人也走开一些,蹲下身在墙角画起了蘑菇,嘴里委屈巴巴地嘟囔,酆都狱下孤苦伶仃,乌素羁风沙又大……  杜梨羞恼不已,甩袖转身,又听到身后他可怜巴巴的话语,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忍不住又心软了,回身寻着晏兮,揉了揉他的头发,缓下语气叫他:“你先起来。”  晏兮赶紧爬起来依偎到杜梨颈边,双手绕过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拖长声音叫了声:“令君——”  杜梨略一低头,寻到了他的唇,贴过去,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可以了吗?”唇瓣分开,杜梨抬起头来。  这哪里可以!晏兮感到不满足,他不安分地在杜梨怀里拱来拱去,眼风不停地往杜梨雪白的衣领里钻。  泠泠作响,弦乐弹奏。  一女子,抱着琴,过深巷,一步走,一步向回望,裙角惹丁香,眼波里掩映着温柔乡,噗通一声,深井里溅起了水花。  女子轻咳一声,止了琴声,素手一招,一个人形魂魄纳入口中,她身后九条火红的尾巴无声地舞动。  邪异之气传来。  “此处不虞!”杜梨警觉。  “虞,虞地很,哪里不虞。”晏兮此时正沉醉在温柔乡里,他一点也不想动弹。  “晏兮,别闹了,”杜梨推开他,已经抽出了一张破魔符,沉声道:“恐怕我们要办正事了。”  晏兮又搂又抱地蹭着杜梨,他一脸笑地说:“这个就是正事,哪里还有别的正事。”  “晏兮。”杜梨低喝,“你正经点。”  晏兮听令君严肃的语气,这才收回一点心猿意马 ,悻悻地从杜梨身上下来。  这冲天的邪气,他也感觉到了。  “哪个贱坯子,气死我了!”晏兮本来就无处发泄的火气蓬地一下炸了起来,他一马当先跃上墙头,缦胡缨入手,沿着邪气的方向疾行而去。  一口古井,井水清冽冰爽,井壁上覆盖厚厚的青苔。  就是这样的古井,这一个月来已经有数十例男子跳井自杀,魂魄皆不知所踪,留下一个空荡的躯壳,泡的发白浮在水面上。  敷春城太平盛世,魂魄轮回有道。近十年来,何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看来是有哪个修炼邪功的妖物,胆大包天再此作祟了。  晏兮到的时候,井旁树木、井沿上、水井旁边的压泵上,或立或蹲,矗着十二个人影,他们风格峻整,皆是一样的狩岳袍,手中提着指引邪煞的走鬼樊花灯。  晏兮来的晚,并不是对方行动的速度比他快,而是灵斗幡预示邪煞,可以更早地做出指引。  不同于清河县的玄色暗纹,这些人的狩岳袍以玄黑为底色,袖口、衣襟、衣摆处绣着斑斓的大金凤尾蝶,做翩翩流连百花之姿。  “好哇,真是受了腥,自己窝里出了鬼,就是你们在做怪吗?”晏兮立于墙头,脸上蓬蓬怒意:“坏了我的好事,看小爷绕不绕你们?!”  话音刚落,他一个甩手,只见一团绿光向上空升起,那团绿光滴溜溜转了几圈后,爆成一团浓重的雾气,雾气中一张钢荆铁刺的大网猛地张开来,盖死了下方每个角落,可怕的是,这张网的每根钢丝上都泛着绿油油的光。  是剧毒。  下方的那些人皆不意此人突然出现,暴起发难,也不问问来历,言语间就笃定己方是作怪妖物,一时间都惊诧不已。  且不说被网住,就是沾上网上的一根毒刺,估计也少不了苦头吃。  底下为首的一人抬手召唤出一柄墨杖弯镰,弯镰似月,杖长六尺。  他脚踏飞云符,舞动弯镰,旋身成风,欲借旋身之势弹开劈头而下的毒网。  “天真。”晏兮嘴里冷冷吐出。  这是天锻兵番的钢棘铁蛛网,费了多少稀有金属,软硬兼得,伸缩自如,只要沾上一点蛛丝,蛛网就会立刻收缩,把人捆成粽子,直至绞成肉泥为止。  一旦有人试图以兵械接触,蛛网两丝相接处有铃球,铃球就会爆炸,□□钢针无数,能把人扎成刺猬,防不胜防,又毒又凶。  晏兮从前对炼器没有什么兴趣,再乌素羁等待的日子太漫长,闲来无事,他便收集金属尝试做一做器械。  像晏莫沧那样出神入化的练器手艺他没有,不过做一做这种小玩意还是手到擒来。  晏兮在用毒方面比较上心,他也就更近一步在器械上淬了毒。  这些人今天有幸要品尝这一顿甜美的大餐了。  钢棘铁蛛网劈头盖脸地网罗而下,那人不知此物底细,才要触到网上蛛丝......  晏兮的嘴角向上弯了弯,蠢货。  “晏兮住手!”空气中几个烟化,带着一丝残影,杜梨手执走鬼樊花灯疾行而来,他捻起灯芯,速射而出。  琉璃清火腾地燃起,杜梨结印低喝,“五方徘徊,一丈之余;内有霹雳,风神隐名。”  旋风袭至,卷得钢棘铁蛛网向上撩起,同时风助火势,琉璃清火腾腾起势。  俗话说,水火无情,多厉害的毒在高温面前都要失去威力,同时钢棘铁蛛网五行属金,火亦与之相克。  虽然这点琉璃清火融化不了钢棘铁蛛网,却也是暂时使之失去了威力。  铁网重新收缩,化为一颗绿丹回到晏兮手中,有些烫手。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我快糖尿病了,这几张糖分有些足,我发现大家点击得也很均匀,果然你们......不愧是闻糖而来的读者大大晏兮你说,你这小劲儿,除了令君,谁能忍你~有些读者大大怀疑我是混进纯爱的女装大佬,澄清一下,我是清纯可爱大妹纸一只,掏出来都是没有的,我只是比较攻而已!女的。女的。 第61章 “以上三章,你可做得到?”  “做得到......”晏兮脑袋里的弦瞬间松了,他反应过来,正想对天发个誓,又想从前天天痛骂老天,估计不顶用......  他只好作罢,面前是他的神明,他抓着杜梨的手说:“我,我会听令君的话,令君说什么我都会做到。”  晏兮原来觉得令君要和他说什么严重的事情,没想到这么简单,此时正积极地想表明心志,便凑过去问杜梨:“还有别的吗?”  “......有。”杜梨正襟危坐:“隍朝会礼仪繁琐,头几日约束你的地方怕是不少,你若做得到以上三条,后日敷春城有个花灯会,我们可一同去逛热闹。”  晏兮是想问还有什么他可以做的,没想到杜梨开口却是怕他到时候拘束,想带他去逛花灯会来补偿他。  令君怎么这样!晏兮简直对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隍朝会盛大非常,祭拜、宴席、魁猎,哪样都是一等一的,不过是迫于礼仪,稍微没那么随心所欲罢了,再拘束又能拘束到哪里去,有笄蛭之巢拘束吗?  令君事事都想到前面去,给他慰藉,给他希望,他觉得在杜梨面前,任何的蝇营狗苟都昭然若揭一样,心里但凡有点小心思,面对他的坦诚善良,都立刻显得下乘起来。  “你拿着清河的鱼符,”杜梨仿佛知道了他怎么想,又加了几句,“左不过,你我二人已是这般境地,你日后要做什么,我也一起担着后果便是。”  杜梨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如常,语气平静。  晏兮知道他的令君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短短的几句话不是什么山盟海誓,却是以性命交付了。  他慢慢旸了眼眶,从胸口捧出那块鱼符,把它挂在了腰上,然后缓缓地单膝跪地,捧起杜梨的一只手,炙热的唇烙在了杜梨的微凉的手背上,他垂下眉眼,虔诚而低声:“尉臣晏兮,愿为杜令君赴汤蹈火。”  杜梨愣了愣,随后矜持地抿唇一笑。  屋里垂着宫纱的帘幕,纱线轻轻摇摆。  在一片雾里看花的轻软中,两个头慢慢地靠在了一起,晏兮一手扣住杜梨的腰,一手捧住他的脸,闭眼吻上去。  少年的唇温热且湿软,他落下的吻一个比一个轻,但他的情意却是一次比一次浓,几乎都要随着呼吸喷薄而出。  这一点炙热顺着双唇点燃了杜梨,就快要把他融化。  他们唇磨齿依,一触即分,分而复合......  屋子里熏着荔枝暖香,驱散杜梨身上清冷的柏子香,这两人已经不在乎前路的艰险与渺茫,双方原本以为遇见对方是彼此的劫数,此刻皆幸之与其相遇。  敷春城三月杨花拂面,在异乡客栈,两人坦诚相对,所有的情愫都化在这狭小又温暖的小屋里了。  ****  隆阙朝的宵禁,入夜之后,禁钟响起,不准居民出行、饮宴、点灯。  而在敷春城花灯节这天,夜禁取消,金吾放夜。  是夜,讶鼓通宵,敷春城中真正是花千树、星如雨、玉壶转、鱼龙舞。  一到晚上就被关在家里的居民早就憋得猴急,百万人口的敷春城几乎倾巢出动了,街上到处摩肩接踵,人头涌动,女孩子簪着带露水的鲜花,呼朋引伴,她们的眼睛很活泼,欣喜又慌乱,像被清水洗亮。  敷春城共有四个城门,叠春门、垒春门、枕春门、缀春门。  每个城门下都有一个巨大的灯轮,高达二十丈,上面缠绕着五颜六色的丝绸锦缎、灯轮悬挂花灯五万盏,如同霞光万丈的花树一般。  灯下设有乐舞百戏,三百名身穿锦绣华服、满头珠翠、脂粉香气扑鼻的乐姬伶人在此翩翩起舞。  一女子出于众人,凌立于高台之上,甩袖做西域飞天舞。  这是当今教坊里最出众的都知娘子,她身披繁复的绫罗蜀锦,头饰叮铃作响的翠绦璎珞,舞动的姿态舒展豪迈,潇洒自如,飘扬的裙摆与飞舞的衣带,让她看起来犹如飞天降临。  繁灯夜明,昙华正盛。  她眼角拓花,腰肢半倾,一手独举琵琶盈盈半跪,一手端起一埕上好的镜花佳酿,邀请到来的观众同赏眼前花火,共饮鐏前美酒。  临水处有一座灯楼,灯楼上悬挂珠玉、金银穗,微风吹来,金玉铮铮作响。  一人凭栏,面向灯轮的方向,似乎是在回应那个起舞的飞天,手持犀角樽微微示意,仰头饮下一樽美酒。  临水的河灯依次被点亮,女孩们手持短杆,许着世俗间欢喜的愿望,拨着水中的荷花灯,望它漂流到神明看得见的地方去。  十里的河灯仿佛连成了一匹艳霞织锦,随着微风,斑斑驳驳地荡漾开来,静凉清澈的河水顿时生得鲜活起来。  那人有些不胜酒力,他在栏前坐下来,解下身上的墨狐斗篷,他看着满河的荷花灯,孤高的眉眼颓丧下来,待坐得久了,渐渐转为凉寂深澈。  屋外珠帘轻响,这人眼波一转,倦怠迷离一扫而空,眸光满是凌厉,叫人身生寒气。  “蜻蛉来迟,还请尹君恕罪。”  帘外来人了。  这人执扇挑起珠帘,缓步走出:“无妨。”  他指了指窗下一张雕花紫檀椅,示意来人坐下。  “尉臣不敢。”蜻蛉见屋内设了一桌席面,席面上金樽美酒,阳羡茶水一应俱全,顿时感到心虚不已。  幽冥有御兽世家,世人称“镇兽檀栾”,蜻蛉乃灵兽一族,世代为其效忠,无论是世家郎主也好,是大都城隍也好,自己和眼前的男子尊卑有别。  从前赴尹君的约,偶尔也有迟到的时候,那时尹君就坐着等他,今天他迟到了,尹君连菜都点好了在等,蜻蛉叹了一声,检讨起自己来。  今日花灯节繁华热闹非凡,两侧的商铺都挂着彩灯笼,河边也围满了放灯的男男女女,一个不经意的擦身就是一段姻缘。自己在河边流连了一会儿,误了时辰。  蜻蛉绷着脸孔,还站着请罪:“尹君,我迟到了,我......我已经不配坐了,我站着吃就好,还望尹君允准!”  “只是迟到,你也只是有时迟到而已,无妨。”檀景的语气轻如羽毛,“还没完全从我生活里消失。”  “什么?”蜻蛉没听清。  在蜻蛉印象里,尹君虽然贵为盛京城隍,地仙之首,却一直是一副心事忡忡的样子。  蜻蛉知道,这个位置并不是时刻高高在上省视一切的,上有九天,下达幽冥,面前是蔼蔼苍生魂灵。  弯腰、鞠躬、俯身也是他常常需要做的动作,而在做这些时,他的自尊并不能轻易出场。太有棱角和自我的,难以坐到这个位置上。  “陪我喝酒。”檀景说。  今夜的尹君有些反常,蜻蛉小声地劝:“喝酒伤身体啊,尹君。”  “库房里臻藏数十年的洒金陈酿前月不翼而飞。”  蜻蛉脸色一变,已经带上几分赔笑:“尹君,我今夜当值,等会儿还要去拜访敷春城府君,确定隍朝会的流程与礼仪,饮酒什么的实在......”   “不必去了,我另有安排。”  檀景一杯接一杯,慢慢地自斟自饮起来,平时清冷睥睨的丹凤眼,在酒意的蒸腾下也沾上了几分欲气。  蜻蛉见他如此,豁出去,只当是舍命陪了。他给自己满上,举杯示意,正要一饮而尽。  檀景以扇扣住他的手:“你要是不想喝酒,那就不说喝酒。”  蜻蛉:“啊?不是尹君你,要我陪你喝酒吗?”  檀景:“现在不说喝酒。”  蜻蛉:“那说什么?”  “减去喝酒!”  “陪你......”  蜻蛉反应过来:“尹君,你莫不是要人陪。”  ......作者有话要说:  墨狐斗篷,檀景,小糖精,原来以为杜梨是动物爱好者,糖精才是真人不露相。今天看见有人给我灌了两瓶营养液,要怎么看是谁送的我啊?这位朋友,谢谢你,我觉得我瞬间肌肉充实了呢。  ☆、灯约  花灯节这天。  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在街头都可以无问贵贱,缁素不分地尽情玩乐。  大家都忙着享受节日的狂欢和自由。  晏兮更是比别人忙了十倍去,一架香车宝辇从他面前驶过,蹭脏了他新换的袍子,他一方面想追上去和人理论,另一方面又要提防杜梨被人挤倒,左支右绌,他甚至被挤得悬空而起,脚不沾地神行了数十步。  终于拉着杜梨从一片人海中钻出来。  主街上人潮涌动,副街上也不遑多让,这边是各种杂技百戏艺人,跑旱船、走绳索、摔跤相扑、舞马斗鸡无所不至......  庆幸的是,副街这边至少有了可以行走的空间。街边有一个摊子,是套圈的,十个铜板可以换取十个竹圈,地上满满当当的奖品,圈住哪个就可以带走。  晏兮正懊恼这么好的烟花灯景,令君偏偏看不见。他便想在其他方面多让杜梨感受一下。  “令君,你来试试。”晏兮换了十个竹圈,把圈都放到杜梨手里,撺掇他来套,等他套中后就寻着空隙夸他。  杜梨虽然眼神不好,但晏兮一点都不怀疑令君见微知著,以形断位的能力,那年清河城楼,万军之中,杜梨可是一箭射穿百米开外的灵媒。  “令君,正东方向四丈有一个兔子花灯,我们套那个好不好?”晏兮还像从前一样提醒他,堂而皇之地帮杜梨作弊。  杜梨轻抖手腕,甩出去一道轻飘飘的弧线,堪堪落在兔子的一只耳朵上,却是没有套中整个。  晏兮有点吃惊,只当他失误:“没关系,令君,再来一次,一定能套中。”  杜梨连续又甩出去七八只竹圈子,谁知一个奖品的边都没有碰到。  “令君,你怎么回事?!”晏兮没忍住跳起来:“难道,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又连忙凑上去摸摸额头,又回手试试自己的温度,担心他病了。  杜梨微微一笑:“我早说我不玩吧。”把手上仅剩的两个竹圈递给他。  令君没套中就每套中吧,多大点事,晏兮撸着袖子摩拳擦掌:“令君,你喜欢什么,我套了送你。”  “就方才你说的那个兔子花灯吧,试了这么多次,莫让小兔子笑话我们。”  晏兮指尖一绕,竹圈在他指尖转了起来,他骤然发力,竹圈去势凌厉,啪地一声落在地面上,正正套住了那个兔子花灯。  “恭喜这位客人获得明纸玉兔花灯一只。”摊主赶紧眉开眼笑地报喜,他正想这两人怎么回事,一个都套不重,担心别人误会他这边游戏的难度太大,影响生意,现在见套中了,简直比晏兮还高兴。  还剩最后一个圈,晏兮正想再套一个,想了想又放到杜梨手上,鼓励道:“令君,再试试,这回不用瞄着一个地方了,地上这么多东西,令君随意丢便是。”  杜梨接过竹圈,只见眼前影影绰绰似有万千阑珊,他手指轻捻,竹圈已经甩出,轻巧地落在一个花灯上。  “恭喜这位客人获得碧叶荷花灯一只。”摊主亮开嗓子高声报喜。  “哇,令君好厉害,你太棒了。”晏兮见是套中了,抓着杜梨手臂开心地又蹦又跳。  “恭喜两位小郎君喜得双彩,这是您的奖品请拿好。”摊主合宜地奉上两盏花灯。  花堤垂柳,短亭小桥上,晏兮提着荷花花灯,身边是提兔子花灯的杜梨。  方才见他出手精准,手法游刃,很是不解:“令君,你既然套的准,为什么......” 第63章 头疼!不光看字,看到你头就先疼死了!  唉,这个扶不起的阿斗!指望郁府君勤学苦修是不可能的,他的眼睛白得比面前的白纸还白,心脏大得比大象还要大,监督他学习没被他憋死,也得被内伤气死。  “府君,有客来访。”屏风外,侍吏递上拜帖。  郁嗅随手接过,上面写了一行“墨水团子”。  ......  他把拜帖甩在案上,鹿世鲤念道:“承天鉴国福明灵王檀景”  “怎么,不是说好只来两个尉官吗?我想随便见见就算了,”郁嗅抬抬眼皮,有些吃惊,“檀尹君怎么亲自来了?”  “大事不妙哇,” 郁嗅低头沉思起来,“这可不好办......”  “请檀尹君在眠花宿月馆稍坐片刻,我们府君即刻就去。”郁嗅还在踟蹰,鹿世鲤已经在交代侍吏了。  城隍驻扎现世,虽是阴曹冥官,却不用每日在酆都点灯应卯,只需抽空回幽冥叙职。  黄泉路上,郁嗅和檀景也碰到过几次,只是檀景冷峭,不大爱说话,两人算是点头之交。  “既然人已经来了,府君你还是快些过去,不要让贵客久候。”鹿世鲤一边给郁嗅更衣,一边交代侍吏:“去库房里,取最好的凤凰单枞待客。  这边郁嗅踟蹰完毕,高声招呼:“檀景是都城城隍,我是府城城隍,他封号福明灵王,我封号威灵公,他地仙之首,封号也比我高,这样......他出行的仪仗一定比较豪华,快!着人去仓库里,把那副双瞻玉座百鸟朝仪的仪仗给我请出来,在盛京面前,我们敷春不能露了怯,丢了排场!”  “那套仪仗繁复非常,一样一样请出库,怕是天都亮了。”鹿世鲤眼都不眨,“取那副榴花华盖仪仗就可。”  侍吏看看鹿尉君,又看看郁府君,不知道该听谁的。好在郁嗅没有太坚持,他一想也是,朝侍吏挥挥手,表示同意。  侍吏答应着去了,鹿世鲤这边已经利索地给郁嗅套上了象征城隍的狩岳袍。  郁嗅看着身上百蝶穿领的玄色狩岳袍,犹嫌太素,又缀了一条朱缨宝带,压了一件引箔缂丝的绯色外袍,转过身对着大镜子照了照。   他转头帮鹿世鲤拂了拂肩上不存在的灰,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口中赞叹:“不愧是我设计的狩岳袍,不愧是我养的尉官,走走走,你同我一起去,好叫盛京看看我们敷春城隍庙的绝世风采。”作者有话要说:  世鲤,侍奉这种府君不容易吧,我们当攻的,就要有这种觉悟!  ☆、解铃    一场急雨,暧昧散尽,笙歌婉转。  春月水盈盈地上了柳梢,新碧碧的枝头垂了水珠,弹指一碰,簌簌仿佛滴落雨满敷春。  等到晏兮弹水珠弹到第三次的时候,满眼水珠里是千千万万个倒着的杜梨,水珠落地破碎,晏兮打眼瞧去。  灯火清灭后,雨气润泽中,杜梨白衣沽酒而回,他背着殉玉剑,手中提着一个小巧的酒瓮。  “令君!”晏兮高声招呼:“这边走!”  杜梨寻声款款走了过去,这边临近水面,晏兮拉着纤绳,自芦苇丛中扯出一只乌篷船。  船长三丈,头阔五尺,看着并不算太大。  湖面上原来泊着精致的画舫,晏兮一打听,全都早早被人预定下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条乌篷船,经过一番热火朝天的讨价还价,最终敲定。  刚下过雨,岸边苔藓有些湿滑,晏兮怕杜梨的白袍沾着,上船的时候轻轻给他提了提。  掀开布绢的帘子,稍稍弯腰进入船舱。  乌篷船小是小了点,好歹设有两个船舱,前舱放置茶炉、茶具、盆景、灯台之类的;后舱用木板隔出一个小巷,安置一张卧榻,一个小几。  两人的外袍沾了湿气,各自宽了置于竹笼上,竹笼下是炭盆,杜梨点了一个诀引燃木炭,烤起衣服,一边又热了炉子温起酒。  晏兮卷着袖子立于船尾,以竹竿刺岸,手中轻轻一撑,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船儿缓缓离岸。  满城灯火通明,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灯灭人散,船从半人高的芦苇丛中驶过,鼻尖是淤泥被大雨翻滚过的气味,混着芦苇根部有些腐败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芦苇里沾着横七竖八的荷花灯,灯早就灭了,糊灯的彩纸也被雨水打得破破烂烂,露出里面竹架,像腐尸的骸骨。  大雨倾盆,留不住这些纸糊的花灯。  更别提战火炙烤中,槐阳天锻那一池碧荷,它们也曾翠是翠,红是红,轰轰烈烈,冲出眼眶。  晏兮好久没有想起晏莫沧,关于这位兄长的回忆,撕开那层糊灯的薄纸,里头全是腐败不堪的烂泥。  既然不堪回首,那么就不要回首,这是晏兮逃避问题的一贯方式。  但今天他却像敲鸡蛋壳一样,小心翼翼地剥开回忆,他微不可觉地舒了一口气,回忆们都很乖,没有像从前一样,躁动地叫嚣起来。  乌蓬船驶出芦苇荡,朝湖心的方向漂去。  杜梨的酒热了,他给晏兮递了一杯,好叫他驱驱寒气,晏兮撂了竹竿,曲腿在床尾坐下来,仰头对月,一口饮下。  船舱内,杜梨的茶案上已经摆上了风月道场,旁边的小炉子簌簌烧着水。  敷春城爱茶,茶道曾是每位郎君必习的修艺,但很难将之与赌命拼杀,驰骋沙场的武将联系在一起。  也许是杜梨的沉稳安宁给了他勇气,湖中月下,酒意一烘,这么久以来,晏兮第一次认真地去想晏莫沧的事。  他不知道晏莫沧对他是什么感情。  是爱吗?  若是爱他,为什么要在青羊谷放开他的手?若是爱他,为什么明知九死一生,还纵容它偷取鷇印?  但若是厌恶他,又何必在最后的最后,竭力送他出城?  晏兮也不知道自己对晏莫沧是什么感情。  血脉相连,他跟着晏莫沧长大,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晏莫沧虽然又浑又抠门,要说他对晏三白毫无照顾,也是不对的。  再小一点的时候,晏兮对晏莫沧也有过对兄长的孺慕之情,晏莫沧那双抚摸过无数器械的手,也曾经逗过他抱过他。  在性命生死关头,要牺牲自己让别人活命,这是很难的,很少人可以做到,所以晏莫沧选择了自己活,这才是正常人的做法。  天锻兵番原本就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晏兮想得开,但说不怨恨,不愤怒,他是做不到的。  那时的他还太小太笨,不知道如何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离开这个让他恨恨不已,又血脉相连的兄长。  他就这样不甘忿懑地活着,直到那日鷇印之变,晏莫沧死了,燃魂祭骨,他看着晏莫沧一点一点地消失,自己仿佛也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死亡。他脸上是克制的茫然,明明五官已是哭态,他伸手去摸,却摸不到泪水。  极端之下,他抽离了痛苦,也抽离了自己。  晏兮知道,他们兄弟二人都不是什么好饼,晏莫沧的死是自食恶果。  但是若不是他那日偷取鷇印,截杀南钟意,晏莫沧也许就能保存这份秘密,最后吃莲子噎死在槐阳江,或是淡看风铃死在鳩藏斋,救人而死,这种死法一点都不适合他。  要恨就恨入骨髓,晏兮的感情浓烈且饱满,但是晏莫沧最后的相救,让晏兮满腔的恨意中存了一丝愧疚,他一直供着这份愧疚,长夜寂寂无处消化,杀人祭魂,填补黑洞般的悲凉,和晏莫沧一样,他也不肯欠的。  晏莫沧长我养我,拊我畜我,嫌我恶我,最后的最后,晏莫沧却救了我,要我活下去。  就像晏兮看不穿捉摸不定的晏莫沧一样,别人也看不清诡谲至极的凶王三白。   彼时的晏三白满身被罪业的棘蔓牢牢缚住,明明感受不到世间的好,却固执地在此间挣扎。  那个人如刀锋般清冽,可又柔软无暇,他伸出了手,扒开了荆棘,刨开了泥淖,一点一点地把晏三白拉了出来,从此晏三白不再是晏三白,他变成了晏兮,四时景好,岁华晏兮。  那人原本是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的露陌仙君,在九天之上无忧无虑地书写他本该快意傲然的人生,现在却在狭小的船舱里为晏兮温酒烤衣服,他要是还不知好歹,被不值得的情绪困扰,对得起那人披荆斩棘,摒弃前嫌接受他的厚重勇气吗?  壶中水沸,杜梨浇水沏茶,自得其乐。  他一袭白衣轻巧,低眉浅笑,独一份的干净沉稳,融在茶水里,足以化开千千结。  晏莫沧说的没错,这本是爱与欲望求而不得的世间,晏莫沧虽然活得不久,但上天是厚爱他的,他短暂的一生极其闪耀,以另一种方式得偿所愿。  晏兮倚在乌蓬旁,半掀帘子看着杜梨,回首往事,他有些释然了,他不想那么恨晏莫沧了,太无聊了,但是要他原谅晏莫沧也是不可能的,他睚眦必报,没那么心胸开阔,只是没那么耿耿于怀了而已。  一阵风吹来,船儿摇摆的幅度大了些,吹落树梢上的水珠,打得得乌蓬哒哒哒响了几声。  船舱中,杜梨专注于茶道,他动作舒展,小小的茶案上亦能展现巍峨的山峦,千军万马与百花朗月。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万里禅关璨然破,一瞬间的体悟,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灭了,这种感觉很奇妙,许多人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体验,一直困扰晏兮的结,在今天忽然松了一些,以如此平静的方式。  一餐一饭,一节一日,杜梨在这样流水般琐碎日子里,灵力非但没有退步,反而日益精进了,如此茶案,方丈之地,他亦能容山纳水,臻入化境。  晏兮掀帘进入船舱,杜梨不知道他刚才完成了怎样的新生和覆灭,一边以滚水沏茶,一边笑着打趣:“此地不俗,垂钓弄月,星梦压河,我竟不知你眼光这样好,选得如此妙境。”  “我眼光好,不光会选地方......” 晏兮盘腿坐下,拿起旁边一只小剪子,剪了剪烛花,暖光下,他笑眯眯地看着杜梨:“我还会选人呢,否则怎么得这样一个仙姿风华的好令君。”  晏兮最喜欢见缝插针地奉承杜梨,杜梨听他轻嘴薄舌,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笑笑,取出一块橘子饼,晏兮伸手去接,杜梨的动作停下来,没有马上把橘子饼放在晏兮手里,他曲指在晏兮的掌心上敲了敲:“今日的份你上午已经吃过了,原是不该给你的,但昨日你没吃,这块权当是补给你,再不许多食了。”  “其实我也没那么爱吃甜的,”晏兮接过橘子饼塞进嘴里,囫囵地咕咕哝哝,“令君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  杜梨透出几分探寻的神色,没听清他嘟囔什么。  “没什么,这是今天最后一块,我听令君的。”晏兮咯吱咯吱地吃了,凑近一些又问:“令君泡的什么茶,赏我一杯可好?”  杜梨执过案上的柴烧小壶,给他倒了一杯,晏兮才要上手接,杜梨想了想,又移回自己面前,温言道:“这是船家平日里喝的炒青,有些放陈了,味道怕是有些发苦,你喝不得。”  晏兮的嘴刁得很,杜梨记得他的习惯,说完低头先抿了一口,这样的粗茶,他自己倒没嫌弃。  晏兮一下子探身越过面前的茶案,伸手扣住杜梨的头,歪头吻了上去,把他还停留在舌尖的茶水渡了过来。  他欺负杜梨眼疾,动作迅速,吸过茶水后又在口腔里过了一遍,咂着嘴嘻笑着,问到杜梨面前,“有什么苦不苦的,令君换个方式给我,不就甜了。令君冰雪一般的人物,这么会不晓得这个办法?”  杜梨错愕不已,半张的嘴唇湿漉漉的,牙齿上还沾着茶水的清芬,一时间脸也涨红了,不知是羞是恼。作者有话要说:  良辰美景,地方也有了,下一章.....我等不住了,快把阿梨抱上chuang,我去筹备礼仪上的事,明天各位小天使来观礼。  ☆、花烛    “看是我平日太纵了你,现下愈发地拿我取笑起来!”  杜梨之前被晏兮“偷袭”了几次,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羞人,纵使杜梨再好脾气,此时也是恼了。  他站起身喝道:“浑小子,非教你个乖,看你今日能在我手上过上几招?!”  晏兮见令君神色,怕是真心恼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赶紧在茶案上拈起一对筷子样的茶箸,一边求饶,一边往船舱外退。  “休要躲!”杜梨听得动静,抢身一步上前,在帘子外拦住他。  晏兮见令君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由动了玩心。 第65章 万感触发,通幽冥,驱邪障,为天地荡清浊。  正殿前,旗仗引导,珍宝并陈,方物毕具,又装饰诸魑魅魍魉之状,□□衢市。  晏兮跟在杜梨身边,站在黑压压的城隍堆里,跟着他行了一早上的礼仪,终于逮着了空隙,歇息两个时辰。  众仙家松了礼,携着跟随的尉官、侍吏,呼朋引伴地互相招呼,相识的、叙旧的,观景的、更衣的、一下子各自散开。  “令君,”晏兮一屁股坐在荫凉处的操手游廊下,撑了撑衣领,面露微妙的鄙夷与嫌弃,对着杜梨撒娇:“重死了,热死了,才没一会儿,就出了这好些汗。”  这几天没下雨,日头充足,杜梨知道他不喜欢湿漉漉的感觉,取出一只折扇给他扇了扇,温言哄着:“这是隍朝会第一日大祀的礼服,姑且穿一天罢。”  这件礼服,看起来是效仿狩岳袍的制式,每件礼服上还用掼缂的技法缂织着不同的式样。  杜梨那件是御制三星,晏兮那件是雀登花枝。  缂丝不同于刺绣和织锦,采用的是通经断纬的织法,看起来的效果犹如雕琢镂刻,富丽华贵,敷春城最有经验的织娘紧赶慢赶,半年才得以完成一副像样的图案。  也不知道郁嗅设计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春日的衣料以轻薄为主,这件礼服穿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佩带五彩垂袍,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另外珠玉缀身,腰间泠泠作响。  杜梨行动如仪,他整个人挺拔地像一颗芹菜,散发清凉之意,华服加身也难掩飒爽。  他摇动折扇,带来阵阵凉风:“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东请仙人,西斩邪神,大祀不拜神明而拜苍生,你就只当为了苍生,再委屈半日罢。”  “我可不为苍生。”晏兮拿过纸扇,也给杜梨扇了扇,哼了一声道:“只不过看在令君的面子上,令君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杜梨笑意宴宴,给他行了一个常礼,打趣道:“那我就先替苍生多谢你了。”  “诶,令君莫谢我,”晏兮挑眉,收拢折扇朝杜梨摇了摇,又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开扇遮挡,轻声道:“......令君若是真要谢我,......嗯,晚间多陪我一会儿就好。”  “......”  咳,这样的场合……  杜梨听着附近有来有往的脚步声,微露窘色,那边晏兮已经踱步走开了,他大力晃着扇子,口中嚷嚷:“令君且等我一等,我去去就来,找地方更个里衣,我是热锅里的油渣,实在熬不住了......”  庙中设有数间更衣的静室,不少仙家也觉得衣服厚重,无奈迫于礼仪不能换下来,只能暂更了里衣,能舒坦一点是一点。  很多静室已经被占用,侍吏们执着提炉、寿扇、拂尘,在门外候着更衣的主君。  晏兮找了一间隐蔽的静室,把汗湿的里衣换下来,稍稍干爽一些,然后又套上这件繁复的礼服,他答应了令君,要在隍朝会上好好表现,不能胡闹,不能惹祸,说到做到。  静室外有一口水井,晏兮方才手心出了汗,想打点水洗洗手,他才转动井上的轱辘,把水桶放下去。  “哎呦,谁砸我的头!”井下有人惊叫起来。  ****  游廊曲折幽长,随形而弯,依势而曲,通花渡壑。  杜梨立于游廊之下,飒沓的风儿穿廊而过,还没等他好好感受春日琼花特有的空明气息,檐角惊鸟颤铃......  “见过杜令君,鹿世鲤这厢有礼了。”  杜梨听着这个声音,转了半个身位,含笑见礼:“鹿尉君好,隍朝会忙碌,鹿尉君怎么在这里?上次的事,是我管教不力,当真抱歉,回去我已经教训过晏兮了。鹿尉君大度豁达,不予计较,杜梨再次谢过。”  上次晏兮不分青红皂白对鹿世鲤他们出手,杜梨一边头疼晏兮冲动鲁莽,一边也感念鹿世鲤心胸开阔。  “杜令君客气,阁下与阁下的尉官初来敷春城,察觉邪气便赶赴而至,也是攘邪除恶的一片心意,大家同为冥官,上对苍生,下抚魂灵,不该分了彼此才好。”  鹿世鲤上次听杜梨称晏兮是他的朋友,但送礼服的时候又多要了一件,说是自己的尉官也要随行,因此就当晏兮是杜梨的尉官了。  杜梨听鹿世鲤语气颢然,言语中却是无一丝龃龉,不禁多了几分敬佩,和气地问他:“隍朝会礼仪繁琐,鹿尉君侍奉你们府君,怕是忙坏了,找杜某有什么事吗?”  鹿世鲤执礼道:“我们府君请您一叙,不知杜令君可否随我移步西棠阁?”  杜梨听到西棠阁,心下微微一动,想到当时晏兮在瓜州门客栈,就自称棠西雁接近他,这“西棠”两字......,杜梨轻轻扯了扯嘴角。  又想和这敷春城的府君素来没什么交集,自己不过是个参加隍朝会的冥仙,泯然众人。  鹿世鲤又不像是个心中放不下事的,不至于会向府君过分渲染上次晏兮冒犯他们的事。  隍朝会分为御泽祀典、衍圣宴席、春蒐魁猎。  这衍圣宴席、春蒐魁猎分别涉及饮食与狩猎,是接下来几日必备的环节。  今日大祀,以城隍为首,各方地仙济济一堂,敷春城既要周全各种礼仪琐事,又要应付各方来往神明,迎来送往,不知道这位郁府君此时找他是为了什么?   杜梨有些踌躇:“我的尉官,方才更衣去了,我要是去了,怕他回来一时找不到,不知你们郁府君可否稍候片刻,等他回来一起前往。”  “杜令君尽管和我来,晏尉君我已着人去请了,不瞒阁下,今日事多,我们郁府君一会儿怕是不得空闲。”  “......”杜梨凝神片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自己是敷春城的客人,主人家百忙之中邀请,鹿世鲤又以礼相待,不好拂了人家的意,杜梨朝晏兮离开的方向侧了侧目,回身道:“鹿尉君,前方带路。”  西棠阁位于城隍寝殿后方的花园中,鹅子石路的尽头。  “杜令君,这边走。”鹿世鲤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引着杜梨进门。  甫一进门,就觉得空气突然湿润起来,转了几折后,一股热气扑上脸颊,全身毛孔翕翕然张开,耳边是泉水流动的声音,还有一把轻俏的男嗓,他嘴里念着:  我愿疯癫放声笑,何人陪我醉今朝  醉死身落寒枝下,无需陪我醉明朝  我痴我狂半浮生,怎容让人多馋笑  醒时方知天微亮,再把坛中酒尽倒  鹿世鲤听见这动静,几乎要晕倒。他赶紧跑了进去,压制着惊讶,抑声怨责:“我才走开半天,你怎么喝酒啦!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喝酒的时候吗?!”  他抢下郁嗅手边的酒坛,闻了闻,稍稍舒了一口气,是媚奴娇,这种酒不甚烈,该是喝不大醉的。  郁嗅喉咙中发出低沉的梦呓般的一声叹息,睁开半旸的眸子,支起身子坐在了温泉的石阶上。  鹿世鲤见他略有些朦胧醉意,给他递了一盏雨足云花茶。  若有醉意未解,饮下此茶,定能破之。  “世鲤啊,你简直比我亲妈还亲。”郁嗅轻呷了一口,他下半个身子还泡在水里,歪头问:“那个杜令君来了?”  杜梨站在岸上,有娇俏的侍女移过来一张藤屉子春凳,请杜梨坐了。  阁中绫罗铺地,鲛纱遍垂。  郁嗅朝岸上乜去,借着雨足云花入口后的神清意爽,这个杜令君就坐在那里,仿佛万丈红尘中的一抹朔月流光,把满屋暧昧难明的气氛生生拂开去几分。  郁嗅眼中一向是“美色”两个字惯了的,他见杜梨如此品貌,不由地动了艳羡之心,觉得别人再漂亮,都不及这个人矜贵,又见他双眼朦胧仿佛不能视物,还好还好,要是让他太完美,岂不是比过我去。  郁嗅得见美人,本来就心情大好,这样一想,简直心花怒放,自己果然是最美的,各方面素质综合得强。  他泡在温泉里,一边拿过侍女递过来的茶酒果食,一边和杜梨寒暄:“你好啊杜令君,我叫郁嗅,郁闷的郁,鼻子的嗅,体力超群,智商极高,是敷春城最棒最帅的府君。  初次相见,杜令君来敷春可还习惯吗?吃的习惯吗?住得习惯吗?”作者有话要说:  你可来了。小透明太太在晋江发文的第30天,纪念。明天小透明太太就要从新晋榜掉下来,成为茫茫书海中的一枚小咸鱼,更找不到我了。冷淡与寂寞就会席卷小透明太太,所以抱紧收藏关注的读者大大。记得来看啊,每日勤奋更新一波一波,精华与高潮就在隍朝会,各路美男子,靓妹子,耀眼的法术,阴谋阳谋,冲冲冲~~~  ☆、郁嗅  杜梨简短又不失礼仪地一一答过。  郁嗅又说:“杜令君不要见怪啊,在澡堂子里谈事,是敷春城的习俗风尙,现在才四月天,敷春城热得很,反正都是男人,杜令君也不用见外,赶紧脱了衣服下池子来泡泡吧,洗个澡好松快松快。”  鹿世鲤在旁边直翻白眼,知道热,你还设计那么厚重的礼服。  “多谢府君美意,不知府君找我何事?”杜梨正襟危坐,单刀直入地问他。  郁嗅见杜梨拒绝了一起泡澡的建议,也不急,毕竟双方还不熟,忽然间要人家脱光衣服坦诚相对,为难是很正常的。  “是这样的,我听说杜令君驻守清河,底下的尉官不太够用,经常自己到处引魂除妖,太辛苦了。”  郁嗅击掌三声,自屏风外转出几个身穿狩岳袍的年轻人,郁嗅指着他们,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几分殷勤:“我这里刚好想放一批人到基层去历练历练,听说在杜令君的治理之下,清河县生机勃勃,不如杜令君把他们带走吧,一来帮上杜令君的忙,二来也好叫他们长点本事。敷春安稳,纵地他们一个个跟软脚虾似的,没半点担当的肩膀......”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鹿世鲤暗暗腹诽。  “清河不比敷春,县地小城,弹丸之地,香火稀简,若是府君的尉官和我回了清河,只怕不能好好历练了,不如府君挑选富饶县地,或是州城以上城郭历练为佳。”杜梨有礼有节道:“另外,在下已经有了尉官晏兮,他熟悉引魂除妖的规矩,身手亦好,我实在是不辛苦的。”  “晏兮......”郁嗅听到这个名字,想起鹿世鲤上回也和他说起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一拍脑袋,脱口而出:“那正好!上次我的尉官与你手下那个晏兮交过手,那小子虽然性急了些,但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  不如这样吧,我和你换,你把晏兮留在敷春城,我这里的尉官你随便挑,爱挑几个挑几个,挑中了通通带回清河县去,怎么样,划算吧?”  杜梨:“......”  鹿世鲤:“......”  杜梨反应过来:“晏兮他虽是我的尉官,但他有自己的想法,是否愿意留在敷春城,我不能为他做主。”  “诶~”郁嗅摆摆手,很是不理解:“有什么不好做主的,你是城隍,他是尉官,你是君,他是臣,还不是你说什么他做什么。”  他扭头唤:“世鲤。”  “尉臣在。”鹿世鲤低眉。  “鹿世鲤,我若要用你去换杜令君的晏兮,你同意不同意?”  郁嗅闲闲把手架在岸上,蔷薇色的皮肤在水波中泛着健康的光泽,有侍女过来,往池水中铺设馥郁的花瓣。  鹿世鲤眉间隐有揪然之色,然还是毫不犹豫道:“府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尉臣无不从命。”  “你看啊,这不是同意了,”郁嗅一拍大腿:“刚好,我们世鲤可是在我面前大大地称赞过你,他很喜欢你,这可是我庙里最好的尉官,文武双全,怎么样......杜令君可愿割爱?”  郁嗅的眼神看起来颇有几分真诚,他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关系,可是杜梨心知肚明。  他原本坦坦荡荡,对于他和晏兮的关系,本也无意回避这个问题,但也不会刻意地四处宣扬。  如今郁嗅步步紧逼,杜梨没办法,也不想拐弯抹角遮遮掩掩,便直接了当:“府君厚爱,杜某谢过府君,鹿尉君如璋如圭,杜某亦是心中钦服......不过晏兮不是物品,不能用来交换,即使他不说什么,要他留在敷春,我也是不肯的......他不仅是我的尉官,他还是......”  “是什么?”郁嗅长眉一挑,带了探寻的神色,自己都撒了这么大的本了,拼着一顿大大的抱怨,把鹿世鲤都给让了出去,怎么这个杜令君还不松口?  “因为他不仅是我的尉官,” 杜梨咬咬牙,“他还是我的......”   “令君,你在这里做什么,叫我一顿好找!”有人破门而入。  “站住!”侍吏拦住,“你不能进去,我们府君在里面!” 第67章 “哥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在井下待了三个时辰,这边有可怕的声音,可能是鬼叫诶。”九龄珠跟上几步,面露惧意。  “鬼?鬼叫可比有人说话好听多了。”晏兮不为所动。  “真的,呜呜咽咽的,可能是无法投胎的厉鬼,太惨了。”九龄珠说完吓得哭了起来,惟妙惟肖。  她不是真的怕,她上次报仇的时候,发现仇人太强大,自己太弱小,她见过晏兮出手,觉得晏兮很厉害。  九龄珠也是一肚子小九九,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如果晏兮能留下来帮她,岂不是离报仇成功更进一步。  刺豚爷爷和她说过,像这样成年的男孩子最需要女人的诱惑。  那怎么诱惑呢?  刺豚爷爷循循善诱,这时候姑娘你就不能做鱼了,一般有三种模式,要么变成猫,要么变成老虎,要么变成淋湿的狗。  猫和虎嘛~,九龄珠的悟性差点,但是这个淋湿的狗......不就是装可怜装害怕吗,这个总会吧。  九龄珠手到擒来,先是轻轻地啜泣,然后潸然泪下,论大罗神仙都会心软。  刺豚教得没错,但是九龄珠犯了两个错误,一是她错误地理解了哭的尺度,她觉得既然要引起别人的怜惜,当然是哭得越惨越好。  她先是慢慢地哭,后来越来越大声,最后以手捶地,嚎啕痛哭。  二是她错误地估计了面前这个男人,他叫晏兮,原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晏兮瞥了眼满地打滚,哭天喊地的九龄珠,有些关心地问:“你的脑袋方才被水桶砸到,还疼吗?”  九龄珠一听,窃喜,有戏。  她眨巴眨巴眼睛,抽噎道:“疼,疼死了。”  “别哭了,再哭会更疼的。”  “为什么?”九龄珠哭出了一个鼻涕泡。  哭和脑袋疼有什么关系。  晏兮恶狠狠地说:“因为你再哭,我就会揍你!”  ......  九龄珠瞬间闭了嘴!  晏兮翻出走鬼樊花灯,既然是有鬼魂在附近,走鬼樊花灯不能没有反应,他在杜梨身边待久了,听说有鬼魂,不管九龄珠有没有听错,总是要管一管的。  晏兮挑着灯,此处照了照,走鬼樊花灯安安静静,果然那丫头撒谎,或是听错了,估计风声穿堂而过,在井底听得不真切,误会是厉鬼嚎哭。  “我有一个朋友,在阴曹当鬼头,你这胆子也就比鸡强一点,和他差不多。”路过一个藤花花障,晏兮再次向九龄珠确认:“你当真听清楚了?”  九龄珠支支吾吾:“可能......也许......”  “什么可能、也许,你就是听错了,耳朵留着当摆设罢。”晏兮转手收灯,真是耽误时间,这个蠢笨的丫头。  末了,灯柄处缀着的古银铃铛响声大作。  晏兮一打眼,走鬼樊花灯大放绿光,握手处的符文排着队伍,从握手上蚁行至灯面上,在百花从中穿过,一朵白菊萌苞越众而出,转眼间开了个满堂彩。  千红万紫,各表一支。  白菊花开,鬼灵在此。  是真的有鬼灵!  甚异!  堂堂城隍庙,怎么会有滞留现世的鬼魂?  庙中的城隍和尉官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都没有发现吗?  啧啧,这个敷春城隍庙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不对!这是庙里的鬼魂,生灵去世后,鬼魂不能离原体太远,这是公认的常识,难道是庙中有人去世?  那就更奇怪了,城隍和尉官不能不知道啊!  晏兮这么想着,仿佛听见幽咽之声,接着阵阵号枭犹如厉鬼啼泣,一股阴寒无比的气息扑面而来,刹那间,仿佛堕入九尺寒冰窟,伴随指甲尖锐的剐蹭声,直叫人不禁毛骨悚然。  晏兮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了一个花洞中,四壁皆是一色色的花墙,地面上是矮密的小花,顶上也有花棚罩住,阳光隔着繁花透进来,映在身上脸上,五颜六色的,斑斓又梦幻。  九龄珠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她一边看着斑斓花障看直了眼,一边拽着晏兮的衣角,怯生生的说:“哥哥,我方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可怖了人,是不是有鬼在哭?”  晏兮嘴贱:“嗯,是鬼,但是哭起来比你好听一百倍。”  他乜了九龄珠一眼,啧,稍稍上前一步,掩了她半个身位。  此时走鬼樊花灯狠狠地闪了几下,晏兮再看的时候,那朵越众而出的白菊一片一片地凋零,萎缩,零落成泥,灯光也渐渐熄灭了。  这是什么情况?已经有人接引了?鬼魂消失了?  但晏兮此时没空去考虑走鬼樊花灯的反映,因为眼前发生了一件更让他为难的事——他迷路了。  这条花道暗藏玄机,迷障迭生,左一条右一条,晏兮转了数转,越转越糊涂,那座藤虎假山,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易术五行,晏兮原先在酆都的阎浮辟支院学过,但他入学时间浅,漂泊现世后,每天疲于奔命,也就没有时间去研究这种东西,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一边走一边暗暗计算度量,这条花道走势暗含九宫八卦之理,但谁曾想,晏兮探寻了许久,不但不能破解,反而愈加感到其中的大气象大变化。  布阵之人,绝非庸手。  这时,他无比想起杜梨的好来,令君博学多识,温柔可靠,精通堪舆易术,定能破之。  但是遗憾的是,杜梨并不在这里,在这里的是那个傻乎乎的九龄珠。  一只玉色的大蝴蝶扑闪着翅膀流连花障,九龄珠又蹦又跳地去够,几次险些扑上,但这庙里的蝴蝶狡猾地紧,左闪又躲,九龄珠愣是没扑着,气得她揪了一把草,蹲在地上生起闷气来。  那只蝴蝶好似得逞了般,围着九龄珠绕了起来,左摇又摆,似乎在嘲弄她。  气死人了。  九龄珠操起地上一块石头朝这只欠揍的蝴蝶砸去。  蝴蝶没砸着,石头没入花丛,只听簌簌一阵细响,乱花渐欲迷人眼,穿林拂叶后,眼前的假山消失了,现出一条鲜花大道,斑杂噼驳的声音不绝于耳,接着团团花叶簇拥过来,鲜花大道越来越窄......  晏兮怔了怔,不能再等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回身操起九龄珠,把她夹于腋下,脚尖运力,在花道闭合之前,携着她窜出了这片鲜花掩映的琳琅结界。  多数的阵法有一主阵眼,周身亦有数个阵点辅之。  九龄珠误打误撞,触发了其中一个阵点,辟出一条离开的道路,但这条道路并不能持续太久。  若要破此万花结界,还需找到它的阵眼,施法破之。很显然,晏兮不是这块料。  方才从走鬼樊花灯亮起,到走出万花结界,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井下的刺鲀估计气也消了,九龄珠要去找她的爷爷了。  晏兮拍拍沾在身上的花叶,也要去找他的令君。  虽说方才走鬼樊花灯昭示此地有鬼魂,但是令君说过,这是敷春城,引魂除妖自有当地城隍尉官,自己不好多管闲事,他也就乐得清闲。  和令君说换个衣服,速速就来,怕他等得久了。  晏兮不想理九龄珠,可是九龄珠很有礼貌,笑着和他说再见。  看在方才她误打误撞的功劳上,晏兮耐心地教她,这边都是城隍地仙,凶得很,你的仇人很厉害,正面杠不过,不能直愣愣地往上撞,要有点耐心,看准时机,摸营、下毒、伏击、挖陷阱、打闷棍、报仇要用点智慧。  九龄珠吸溜着鼻涕点点头。  晏兮垂下头,摆摆手,走了。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加更!加更!  ☆、旖旎    杜梨知道了这件事后,默了一会儿。  他身为城隍,自然知道鬼魂滞留现世并不算少见,奇怪的是这里是城隍庙。  听晏兮描述,庙内的万花结界甚是精妙,轻易不得出。  如今身边带着晏兮,杜梨不得不多点谨慎。  敷春城隍庙家大业大,设置阵法保护自身,或是捕捉、阻困敌人,想也没什么不可以。  敌人?结界?鬼魂?  也许这个结界并不是用来阻困敌人,而是来阻拦这个鬼魂呢?  那个凄厉的叫声,莫不是厉鬼被困结界,而无处投胎的悲泣?  敷春城的郁府君今日所作所为,似乎刻意试探,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杜梨七窍玲珑心,一瞬间,他脑内涌现了数种假设......  “令君,忙一天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多累啊。”晏兮铺着床,转头和杜梨说:“敷春城隍庙的客房真是不错,暖阁那边设了一个池子,有温泉,这些天大祀小祀,丁是丁,卯是卯,拜完苍生拜鬼魂,都拘了这么些天的礼仪,令君赶紧去泡个澡,好松快松快。”  杜梨坐在桌边,耳边听着晏兮啪啪啪大力拍松枕头的动静,笑了笑,带着这浑小子,总是下意识地绷着神经,自己怕是想多了也未可知。  之后走鬼樊花灯就熄灭了,当然也不排除是游走的鬼魂,碰巧飘进庙里,叫执勤的尉官发现了,已经引开。  ……  隍朝会持续多日,庙中为参加的仙家准备宽敞富丽的客房,敷春城下埋藏地热,温泉资源丰富。  郁嗅一直认为自己的审美天下无双,因此每间客房参考西棠阁的布置,陈设古董,垂挂软纱,开凿温泉池。  他下了决心,要让每位客人回去之后念念不忘自己的绝佳品味。  这边晏兮凑过来,一脸笑地说:“令君发什么呆,怕是累坏了吧,令君若是没有力气,我抱令君到池子里,令君可以坐在我身上......等洗完了澡,我再抱令君回来......”  杜梨朝他的方向微微侧目,实在不知这个人怎么这样!脸皮厚比城墙,这种话怎可宣之于口。  杜梨红了脸,起身不欲理他。  晏兮一把按住了他,重新把杜梨按在了椅子上,双腿跨在杜梨腰旁,自己做在了他的腿上,可怜巴巴地嘟囔:“令君啊,你都忙活这好几天了,也理一理我啊,我知道我是个没脸没皮的,在外头只会丢令君的脸,令君看不上我也是应该的,呐,令君你教教我啊,我要怎么办才好啊?”  杜梨听他这样的话语,不禁思考起来,自己这几日是否太过忙碌,究竟哪里冷落了他。  晏兮见令君吃他这一套,愈发大胆起来,揽着杜梨的脖子,黏黏蹭蹭个没完。  杜梨扶着他坐好,晏兮挺直了背,仍然坐在杜梨腿上,杜梨说:“你想学礼守礼自然是好的,只是礼仪之道,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你若真心要学,我日后慢慢教你可好?”  杜梨边说边推打着他的腰,催促他下去。  晏兮看着令君认真的样子,忍住不笑,更贴紧了他一些,语气无辜:“礼仪很难吗?我觉得很简单啊,令君最是知礼守礼,又肯教我,请问令君啊,什么是“周公之礼”啊,令君你知道吗?告诉我好不好......” 第69章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大祀已过,此时正是放松的时候,众位仙家听了他华丽的祝酒词,不带一点矫揉造作的拘束,全是劝君行乐的意思,正符合了今日的心情。  一时满座举杯,欢然畅饮。  “欸诶,郁大府君啊,你整这些酸叽溜的词做甚,大仙儿母老虎和狗,管你什么这鼓那土,今天的太阳高高的照在咱们头上,你只管给我兄弟俩上最烈的酒来......”  殿中,一中年男子乜着眼,坨红着腮,趔趄着身子高声嚷道。  他亦身着狩岳袍,只是这袭袍子全身上下雪白无比,无纹无饰,全无一丝殊色。  衍圣宴席不像大祀那么拘束,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村话与这样的场合还是格格不入。  一时间满座皆惊,谁敢如此无礼,众人纷纷为之侧目。  “各位仙家,瞧着我啊?”这人浑不管众人鄙夷、惊诧、嘲弄的目光,摇头换脑地高声调侃:“众位晓得什么是四大白吗?天上月,地上霜,姑娘的屁股,白砂糖,哈哈,都不如我衣衫白,众位尽管瞧!”  一男子站起来,作势拉住他,“诶诶,兄长,狼叼猪,狗咬羊,孩子跳井还是找茅房啊,你那么急干什么?案上不是还有酒没喝完吗,灌丧这么些黄汤还不够?  郁大府君日理万机,人家是府城隍,还为你州城隍这屁点小事上心啊?我说,别给咱们泸州丢人了,灌丧完这些黄汤找个教坊,咱搂个美人亲香去!”  这位男子穿着一袭纯黑的狩岳袍,除了黑以外,全无一丝殊色,细小的眼儿,赤红着脸儿,鼻梁上竖着铁线御鬼纹,相貌与那位全身雪白的有八|九分像。  他打着酒嗝给众位仙家抱拳作揖,打扰打扰,失敬失敬。  这是一对孪生兄弟。  “泸州二隍,你们嘴里放干净一点!”鹿世鲤还没开口说话,侍奉郁嗅的尉官之一,童祭花忍不住出言斥责。  泸州有二隍,柯不恼,柯不气,号称双嘻双笑,两人驻守泸州,愣是同领了一个仙职,同享一份香火。  泸州录属六殿酆都管辖,一城一隍的规矩在阎柳这里被破了,左右一个人的活两个人干,却只要发放一份俸禄,阎柳也就乐得如此。  这两人在地仙中是出了名的猥琐龌龊,卑鄙下流,他们勇敢地把‘君子’的遮羞布扯掉,至贱无比,爱咋咋地。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人渐渐码齐了,组团搞事高能高能!周末早更!  ☆、忠犬    城隍属冥官,驻扎现世,掌一方鬼怪,守一方城池,最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可由有功于地方民众的名臣英雄充当,或是得道的鬼怪、妖仙皆可充当。  柯不恼、柯不气两兄弟乃得道散仙,颇瞧不上妖仙出身的郁嗅。  方才那个黑衣的柯不气表面上是在劝阻兄长,实则言语里暗暗讥讽。  童祭花年轻气盛,见他辱极自己的府君,如何能忍。  “噢~,这位小兄弟好生的辣气,仰脸的泼妇低头的汉,案上一没有朝天椒,二没有独瓣蒜,上面吃进去,下面吐出来,你这么辣气,怕是一会儿进了茅房,辣得上下两眼儿都疼!”  漆黑的柯不气抠着牙打量了童祭花一眼,以掌扇风,口中“嘶嘶”抽气,好像真的吃到了很辣的东西。  “你......”童祭花亦是出身遗老宗风之家,哪里见过这样言语做派的人,一时间被噎地说不出话来,满脸通红地窘在原地。  阎雪肩不禁暗暗皱眉,这哪里来的滚刀肉,老六如今也是糊涂了,这样的腌臜泼才也往台面上放,怪道人家九天看不上阴曹,幽冥的名声就是被这种人败坏的。  奈何鷇印之变后,十殿的关系有所改善,......若是此时在大外甥这里给他家府君撑场子,把这泸州二隍吊起来打一顿,回去老六要是和我急眼......  柯不恼见童祭花被噎住,满座众人都在看着他们兄弟二人,犹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不禁飘飘然起来,他借着酒劲叠叠肚子,继续评头论足:“我的好老弟,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当兄长的就给自家兄弟个面子,今日的酒也就勉勉强强,权当漱口地喝,......我就是不能忍,你我兄弟,铺着地盖着天,海里洗澡枕着山,多大的英雄好汉,满殿歌舞乐姬,个个庸脂俗粉,鱼配鱼,虾配虾,怎么就没个配得上咱们英雄的美人儿?”  “女人算什么?上炕不认识娘儿们,下炕不认识破鞋!弟弟我如今是看开了......”  柯不气咂着嘴连连摇头,借着酒意越说越过分:“要论美人,还是要属咱们郁大府君,娇艳婀娜......还有郁大府君对面的,谁来着?哦哦,盛京的檀尹君,这气度,这风华,哪样的美人比不上......”  柯不恼大着舌头连连赞同,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淫邪笑意,也跟着大放厥词:“弟弟喝醉了酒罢,眼睛看不真切,......瞧那边白衣的是谁,坐得远些,你也不认识,那是清河的杜令君,我才听说......”  岂有此理!  不能忍了!  眼见他俩辱及女人,这岂不是连自己也骂进去了,老六要找我说话!尽管来!看谁糟践谁。  阎雪肩拍案而起,“啪”地甩出一条火尖长鞭,一脚蹬上了案,说什么也要炸炸这座泸州城隍庙。  她还没来得及出手,一股骇人的杀气传来,晏兮以手撑地,一脚已经蹬上了柯不恼的脖颈,鞋底暗装的利刃弹出,他气疯了头,施展身法第一个到达泸州二隍身边。  就在他到达的同时,一柄墨杖弯镰的锋刃已经勾住了柯不气的腰眼,只消稍稍拉动镰柄,柯不气即刻会被拦腰截断。  但是晏兮和鹿世鲤皆感觉自己的劲使空了,并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扎实的肌肤接触感。  晏兮自然知道,令君和他说过隍朝会要低调行事,不得惹事不得胡闹。  鹿世鲤更是知道今日是敷春城的主场,万万不能得罪宾客,搅了衍圣筵席。  但是!自家的府君/令君被别人这样污言秽语地调戏,还是两个看起来如此萎缩龌龊之徒,这泸州二隍的言语已经不是在拱火了,这分明是在炸火山。  晏兮本来就是个炮仗,没事都要炸炸膛,鹿世鲤虽然沉稳一些,但府君就是他的禁脔。  两人心里都是一样的念头,此时如果再忍,自己别说是个侍奉城隍的尉官,连个男人都不是了!  泸州二隍却在间不容发之下,避开了他们的锋刃,闪开了毫厘之距。  晏兮和鹿世鲤对视一眼,这不可能!  方才他们确定了泸州二隍的取死之道,出手皆是毫无保留,灵气锁定之下,不可能会刺偏。  难道泸州二隍的修为已经高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了?  泸州二隍耽于酒色,剑术低劣,显然修为并不高。那他们是怎么脱离晏兮和鹿世鲤的攻击呢?  此时泸州二隍的脖颈上束着两道几乎看不见的丝线,就是这条丝线将他们拉开。  这两条丝线看起来很普通,像是束鬼丝,也像什么乐器的弦。  丝线绷紧到一定的程度,也是杀人的利器,泸州二隍脸颊泛紫,脖颈上已有明显的切割痕迹,喉咙中均发出了铁片震颤般的气声。  一人背对着泸州二隍,敛衣蹲伏,抻着丝线慢慢收紧。  这个人出手比晏兮和鹿世鲤晚,却在他二人手刃泸州二隍之前抢先一步,以丝控之,二者齐杀。  这个人的修为才是真正深不可测!  她身着樱衭裙踞,头饰翠绦璎珞,却是看不清面容,因为她面上覆着一张面纱,面纱下冷冷吐出:“叫檀尹君露出这种不虞的表情,妾身就该负起责任,将二位阁下的头给割下来!”  由于三人几乎同一时间到达,晏兮和鹿世鲤几乎贴着泸州二隍出手,众位仙家看来,仿佛是他们三人共同攻击泸州二隍。  晏兮和鹿世鲤眼见出手没有成功,立刻调整角度,誓要先一步削下泸州二隍的头颅来。  殿上剑拔弩张,泸州二隍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再不阻止,这堂堂大殿上就要上演当众杀人的戏码了。  “琴姬!”  “世鲤!”  “晏兮!”  檀景、郁嗅、杜梨同时起身。  就在他们出言喝止的同时,一记长鞭挥击而来,角度巧妙地绕上琴姬的手腕,将她十指缚紧。  鞭上一股拉力传来,琴姬控制丝线的精妙亦偏了几分。  长鞭的主人一面抬腿格下晏兮暴起的腿刃,一面掌风扫向鹿世鲤手中的墨杖弯镰。  她执掌披拂,曲指下扣,夺镰锋在手:“哈哈,大外甥,好大的血性,向来冲冠一怒为红颜,你这是为什么?!”  她以一己之力,弹指间化解了三人的攻击,泸州二隍也因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阎雪肩虽然野,却并不鲁莽。  她原本只是想给泸州二隍一点教训,别一天到晚嘴里没个把门,胡蛆乱浸。  孰料现在的年轻人火力壮,经不起一点火呲花,竟然要人家的性命。  泸州二隍虽然贪婪好色,但罪不至死。即便你要杀人,也不该选在这种高堂大殿,月黑风高找个旮沓犄角才是明智之举。  况且今天是隍朝会,会上横死了两个州城隍,叫旁人怎么看,传出去敷春的脸面名声还要是不要......。  阎雪肩的大气肆意,是感知了无数情况后的通透,而非无知者的莽撞。也算泸州二隍好运气,要不是在编排女人的时候,阎雪肩已经挥鞭,凭晏兮三人的迅疾的动作,差点就要拦不住。  鹿世鲤此时兵刃被夺,琴姬双手被缚,两人都失去了再次攻击的条件。  晏兮的腿刃被格下,在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下,他飞身退了数步,阻势稍缓。  这什么女人,好大的力气。  晏兮双手借力,一撑一带,调转退势,短匕入手,再次直扑泸州二隍而去。  虽然最近被杜梨养得乖了不少,原来躁动的戾气也被抚平,但一听到泸州二隍这么说话,一股怒气直上卤门,晏兮红了眼,见泸州二隍没死成,岂肯善罢甘休。  杜梨原先对他的嘱咐,此时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与此同时千万只麻雀一同挤进他的大脑,每一只都在疯狂叫嚣,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砊,砊,破。”三声沉闷的声音同时传来。  泸州二隍感觉一股锋锐凌厉的煞气直扑而来,二人才扯下脖颈上的丝线,调整呼吸缓了缓,此时满面骇色,哪里有躲开的力气。  那股煞气停在了离他们数寸的地方,没有再往前,晏兮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檀景和郁嗅同时出手,一挡一扣,缚住了他的左右臂膀,前面的“砊、砊”两声就是格挡住晏兮臂膀时发出的撞击声。  “破”地一声闷响,杜梨从后面抱住了他,架住了他的肩膀。  三名城隍同时出手,拦住了这只发疯的恶狼。  泸州二隍腿下一软,跪坐在地,全身酒气化作冷汗涔涔冒出,酒已醒了大半......  晏兮被杜梨拖出去的时候,嘴里仍然叫嚣:“放开我!放开我!让我去砍死他们!我要砍死这两个粪坑里泡大的!烂蛆吃迷了眼的下贱杂碎......”  由泸州二隍挑事,三名尉官操家伙,三个城隍出手,一名阎君阻拦,满殿仙家共同观赏的火爆戏码,此时进入了下半场。  由于晏兮神志不清,已经被杜梨带离了倚绿南熏殿,算是不必面对这凌乱的场景。  三名城隍被辱,阎君被暗讽,又差点闹出性命官司。 第71章 片刻。  “令君,如果一个人被碎魂了,那他还有办法活着吗?”晏兮看着满天星子,问道。  他问完,又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傻气,人死魂魄离体,魂魄被毁坏震碎,那就是死得不能再死了,要不然晏莫沧怎么会死得那么透彻。  “碎魂后,生机无望,永世不轮。”杜梨接手这么多魂魄,自然知道这个铁律 。  “有没有例外?一个人被碎魂,但是还活着,活的好好的。”晏兮今晚对这个问题特别执着。  杜梨摇摇头:“若你亲眼确认他被碎魂,必是生机无望。”  杜梨有些不解:“你生于酆都,阴鬼之事自然熟悉,何以这样问?”  “没什么,就随便问问。”晏兮得到了杜梨肯定的回答,这颗心稍稍放下,令君都说碎魂后生机无望,那肯定是活不成了,该是自己认错了。  晏兮惬意地躺在杜梨身边,这样花好月圆之夜,聊这个实在是煞风景 ,他在草地上翻了一个身,把头枕在杜梨的大腿上,嘴角衔着一根草叶,不紧不慢地咬着。  方才隔着面具接触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晦涩的片段重新点亮,杜梨缓了一阵,现在脸还有些烫。  杜梨一只手拎着面具,一只抚摸着晏兮的发丝,犹豫再三 ,磕磕绊绊地问:“在清河,你是不是......是不是......”  晏兮瞬间听懂了他没头没尾的话,勾着草叶,轻笑一声:“是啊,我从前就对你做过类似的事。”  晏兮爬起来附在他耳朵耳边,呲着尖牙,石破天惊一般道:“我还对令君做过更过分的事呢,只是令君不知道罢了,在瓜州门......”  “什么事?”杜梨犹如被野兽咬住咽喉,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短促。  “待会儿回去就知道了......”晏兮手指打着圈,画在杜梨的手背上,甜丝丝的语气。  ......  幛缦垂下来,天光柔和微熹,杜梨笔挺规制的狩岳袍叠放在一边。  他额头上滚了密密匝匝的汗,眸子里水雾涟涟,下巴微颔,喉结翕合。  晏兮扯过棉纱被,自己覆在他身上,看着他脸色潮红,意志不清,怜惜而珍重地啄吻着他的下巴,“......天快亮了,我去给令君打点水擦擦身子,令君快些歇息吧。”  这......请问还怎么歇息?  就这样折腾了一晚上,杜梨累极,黑沉一觉睡到了中午。  敷春那边遣让人来问候,杜梨开门的时候竟然发觉腿脚有些无力,稍稍掩饰过去,打发人走。  晏兮自幔子中伸出一只手,一副不修边幅的懒散样,杜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一把拉住,低低笑道:“令君,忙活了一宿,现在知道昨儿我说的是什么事了吗?”  ......  杜梨喉咙里哽了话,大窘甩手走开。  晏兮这个人,灵力方面不如何出色,专门在旁的歪门邪道上下功夫,虽是修道之人,从来不知道清心寡欲怎么写,耐力又是一等一地好……  杜梨坐在椅子上,手上擎着一盏清茶,饮下一口,他侧耳听了听,帐子里人儿一副赖床不起的样子。  杜梨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走过去,拍拍他催促他起床。  ****  马背上,晏兮牵着杜梨的缰绳,看了看升起的日头,眯着眼睛问:“泸州二隍出言无状,令君不生气?”  杜梨坐在马上稳稳前进,笑着说:“若是做此回答,你恼了可不好,我还是不说的好。”  晏兮知道几日前,他们因为这个问题闹过不愉快,当即表示令君尽管说,自己绝对不恼。  这几天他占了太多便宜,这腔火气早就泄了个干净。  杜梨动作利索地下了马,走到晏兮的马匹前,牵起笼头,慢慢地带着他走。  半晌,杜梨才缓缓地说:“......泸州二隍虽然忝居高位,但说起除魔卫道还算坚定,万物百态,参差世界,左不过是言语不妥,我一个大男人,这些话虽然不好听,也不至于生气。”  路过一片杨柳依依,杜梨补充道:“不以行迹论世人,论行古来无贤人......况且,我已经有了一个要帐鬼儿,要是谁的闲气都生,怎么生的过来。”  晏兮坐在马上,愣了一会,才反应出杜梨说的要帐鬼儿是他,正要言语,一只弓箭嗖着疾射而来......  远处有人在喊:“对不住,快躲开!快躲开!”  敷春城草木四季常青,柳树也比别的地方生地高,生得好,老树新枝,宫腰垂地。  射柳,就是在柳树上择一支粗壮的柳枝,于柳枝上缚一彩条为记,射箭人骑马飞奔,以箭射柳。  若射断柳枝,在瞬息之间飞马驰至柳下,接断柳于手,便为上等,彩条上写着对应的彩头,也归射箭者所有。  柳条细软,百步内|射断,又要接断柳在手,考较的是骑射的力道、眼劲、巧劲、驾驭马匹的能力等等,都要无一不精,方可大胜。  这只箭矢,也不知道是哪个手潮的,射箭的角度都要偏到姥姥家了。  箭矢当面袭来,晏兮偏了一下头躲开,发丝微动,他劈手握住袭来的箭矢。  这边胯|下发力,已经跃马而出,扬声笑道:“令君说我是要帐鬼儿,我可不答应,我这就去给你射一个彩头回来。”  杜梨知道他得了箭,高声嘱咐:“小心些,先拿了弓罢!”  杜梨用惯了星弧弓,可凝灵出箭。可是晏兮不惯使用弓矢,他神态自若,一勒马缰疾驰出去,直奔柳枝,也没有拿弓矢的意思。  围观的众人都颇为惊奇,他这样怎么要射柳?  晏兮截下弓箭在手,伏身马上,在离一条红丝彩条的柳枝不到五十步的位置,手高高扬起,骤然发力把箭掷出,只听“啪”的一声,系着彩条的柳枝应声而落。  此时晏兮离柳枝尚有距离,柳枝受力后被激起,又以极快的速度落地。  晏兮狠狠一夹马肚,待他近前,柳枝距离地面不过寸许,刹那间,晏兮迅疾弓身一捞,如同水底捞月般拉着马鞍轻巧起身,他鸦青色的袍子旋开,飒飒生姿。  周身呼哨声此起彼伏,晏兮手拉缰绳御马而停,马蹄高高扬起,此时太阳耀目,他转过头来,已经衔了那枝新碧柳枝在唇间。  杜梨听周身欢呼哨响,知道他已经得了手,停在不远处恬然相候。  晏兮拿彩条兑换了奖品,打马快步回到杜梨身边,他的脸庞发了汗,把一个锦盒放在杜梨手上,微微喘着气,笑得如金阳一般:“我得回来的彩头,说是敷春的水烟香,那日筵席上我们没得,今天刚好得了,令君看看可还喜欢?”作者有话要说:  待会儿回去就知道了......  ☆、黄雀    十六匹纯血的高头大马四蹄翻飞,车轮与地面的撞击声隆隆作响。  这是一架华丽的马车,朱轮华盖,八宝装饰。  车内布置案几,床榻,陈设各色玩器,水烟香袅袅升起,华丽典雅的气味弥漫。  夸张的是,车内置着一个无比大的象牙红木浴桶,一人仰头靠在浴桶边沿,大半个身子泡在迷蒙水汽中。  “世鲤,今天你心情好点了吗?”一条白色棉纱毛巾覆盖在那人脸上,他的声音闷闷的。  鹿世鲤面无表情地往浴桶里加了一水桶热水,细心地探了探水温,没有回答郁嗅的话。  “知道你有气。”郁嗅伸出手指头戳了戳鹿世鲤,“你气我放过那两个跳梁小丑,奉送礼品,事后还与之结交。”  鹿世鲤重重放下水桶,“啪”地一声,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伸手去捡满地乱撒的衣服。  “这是气大了!”郁嗅哎呦一声,他坐在浴桶里,靠近鹿世鲤,半饷,出声道:“当年,九天再坏,也不敢公然使之,打仗就打仗,还要打出“清正怀邪”的幌子。  泸州二隍修为不高,倒是很有自知之名,隍朝会吃饭是假,喝酒也是假,各方地仙来池,摸底才是真......我干这种事正好需要上蹿下跳的队友去吸引各方注意力,泸州二隍下流无耻是也好,是龌龊猥琐也好,我都无所谓,况且我送给他们的那两个锦盒中......”  郁嗅喋喋不休,他拿下脸上的毛巾,发现鹿世鲤早走了。  郁嗅跨出浴桶,光脚踩在地毯上,扯过一件干净衣服换上。  ......  “今日春蒐魁猎,府君,你若是不快些,我们就要迟到了。”鹿世鲤终于出声,他拿过郁嗅的雁翎伞,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这是府君随身的兵器,可别有什么损坏。  “反正都迟到了,再迟到一会又有什么关系。”郁嗅满不在乎,他走到马车外设置的观景栏上。  举目眺望之下,远处的雾浴山若隐若现,其外层山雾掩映,水汽缭绕,有风疾劲拂过,那些雾气聚合弥散,趁着青墨色的山林,恍然间演化出一个个狰狞的表情。  郁嗅发丝飘动,“世鲤,若我有一天堕为恶鬼,你会如何?”  鹿世鲤立于窗内,擦了擦雁翎伞隐蔽处沾着的一块淡色血迹,戳穿道:“恶鬼都很丑。”  府君虽然养尊处优,但身为城隍,除魔卫道向来义不容辞。  郁嗅有些挂不住,改口道:“那就稍微好看一些的恶鬼,你说,你会如何?”  鹿世鲤沉默了一会,答道:“冥士向道,对恶鬼没有姑息。”  “哦,是嘛~”郁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摆手笑道:“算了,恶鬼多相貌丑陋,我还是当一个美男子来的快活......你今天早上怎么不叫我啊?今日春蒐,各位仙家都眼巴巴地盼着我出场,现在迟到了,叫人家怎么看我?啊,都是你不得力......”  “......”  ****  一顶红柳骨帐篷中。  “尹君,属下无能。”几名男子跪地请罪,他们神色灰颓,身上的狩岳袍多半染血破损。  其中一个身挂板斧的大汉色白气弱,虚垂着手,看样子已是臂折骨裂。  丽王的语气中揉着愧色,捣捣回话:“盛京城西、北、东北三面有溪山、兵毒山、太寒山、脊涌关等山脉、关隘可加以利用,更可以作为战事上的攻击、防守的依托。  不同于都城盛京有山河之险作天然拱卫和屏障,敷春城地势开阔平坦,为了贯行“利于防御”的原则,城郭四面更是修建垛楼和厚实坚固的城墙,并铺设各种先天守卫阵法,确保神鬼难犯。   敷春城历代城隍皆是布阵的行家里手,万年底蕴积蓄,如今敷春的池篽阵法更是......破鹫大哥为了掩护众人撤退,被其间附带的能量震伤,差点不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尹君,尉臣等办事不利,还请尹君责罚!”  ......  奉檀景之命,丽王、蜻蛉、炎凰、破鹫,四人于隍朝会前几月提前到达敷春城,以期探明润海石下落。  这座雾浴山常年水汽润泽,万灵葱郁,正是供奉润海石的地点。  敷春城的地热温而不燥,安抚心绪,水流地脉的流向皆经过润海石的转化,故此敷春城方圆百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润海石上附着的灵气有调和阴阳,润转万物之效。  若以此宝练器,可化生克料器,调转阴阳,多少神兵利器该因此现世......  檀景立于神案前,抬手掷出六枚铜钱,铜钱在案上转了几转,颤了几颤落下。  卦象......五阴一阳?  少阳。  六次神机皆少阳。  六爻皆变! 第73章 杜梨颇为讶异,敷春城福地洞天,论对鬼神的信奉与尊敬,此城首屈一指。  哪里来得了这么多傩鬼?  “要命的起来!”晏兮深深吸了口气,朝下方的空地上丢了一个鸣雷|管。  鸣雷|管爆炸,轰隆一声巨响,直震地人耳膜发疼。  眼见傩鬼步步逼近,下方帐篷却毫无动静,透过毛毡窗户,他看见有人趴在桌上,冷笑道:“人家给东西就用,给香就点,睡死了,被骟了都不知道,活该!”  杜梨蹙了蹙眉。  晏兮反应过来,刚才把令君一起骂进去了,而且这香丸也是他射柳拿回来的,他赶紧赔笑脸:“令君,我......我不是说你啊,你别往心里去,我是说那香团子,点多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郁嗅在筵席上以赔罪安抚为名,赠送水烟香。又把水烟香当做狩猎的彩头,生怕到场仙家分不到似的,这事做地自然而然,毫不突兀,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这份礼物有什么古怪。  “令君,这香是大腚子给的,我去抓住他问个清楚,黄鼠狼拜年安的什么心?”  杜梨此时心耳意神皆在前方,他的衣袍猎猎鼓起,如风灌入其内,气劲已经潜然锁住傩鬼前行。  “拦住它们,就地灭之!”杜梨言简意赅。  若是继续放任傩鬼前行,营地将被夷为平地,帐篷中昏睡不醒的仙家难免遭测,傩鬼已到眼前,此时不是问责郁府君的时候,万树园设帐数千顶,一一转移怕是来不及了,杜梨稍作判断,立即做出决定。  “啧。”晏兮撇撇嘴,这些傩鬼看着就扎手,自己没事就好,何苦惹这个麻烦。  想是这样想,晏兮恭敬回答: “是,小生遵命!”作者有话要说:  清河cp并肩作战的时候到了!  ☆、三霸鬼  下一秒,晏兮跃下守宫,几个利落的闪身逼近傩鬼群。  他的招式适合近身战斗,远距离下反而发挥不好。  “令君,我去锉锉他们的锐气!”在晏兮前进的同时,数万条黑光铁索自土中,树身中,石块中破将而出,似八方暴然伸出无数条钢铁的巨手,硁硁然缠向傩鬼的身躯。  傩鬼躯体甚巨,每一个几乎都是神像般大小,妖氛般的死亡气氛笼罩身侧,让人倍感窒息与压迫。杜梨不敢保留,地缚锁捆扎其上,已是全力释放,缚住傩鬼双腿、双臂、脖颈、躯干,阻挡它们前进的步伐。  此时鬼铃大震,细听之下,还夹杂着人声的低吟嘶吼。数百个傩鬼脚下的地面上,同时亮起了一圈金色的符咒,金光掩映中,符咒转动,杜梨感受到地缚锁上排山倒海的力量传来,手中的势印几乎就要被破开......  杜梨咬破手指,以血为祭,再结重印,誓要增加这一缚之势。  “傻大个!力气这么大怎么不去码头扛包包。”晏兮嘁了一声,他此时已到近前,一股凝滞钝重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十指间绿光闪动,数十枚绿丹以天女散花的手法掷向傩鬼上方的天空。  大团大团浓雾暴起,数十张铁刺的大网猛地张开来,劈头盖脸扑将而下,以覆盖整座山头之势,掠死下方的各个角落。  傩鬼感知头顶有物来袭,气息恶劣。  此时它们尚未挣脱地缚,那圈金色符咒猛地大帜,竟然从地面上剥离开来,上升到傩鬼的腰间,金光一闪,融入傩鬼的身体,像是给傩鬼渡上了一层金光。  是人、是鬼、是神、是魔,一时间模糊了身份,看起来倒像是庙里的金身罗汉。  晏兮不敢大意,铁刺网缠住傩鬼的那一刹那,两丝相接处的铃球纷纷爆炸,无数钢针暴射而出......  晏兮的唇角向上弯了弯,近距离下触发天锻兵番的器械,就算是天王老子都要痛哭流涕。  但是没等晏兮舒一口气,他惊诧地发现,在那圈金符咒的加持下,不仅网上的钢棘铁刺失去了作用,铃球内爆发的钢针也无法刺破傩鬼坚硬的皮肤。  剧毒无用。  晏兮沉了脸,蛮荒巨力、妖煞之气、刀枪不入,甫一动手,他做出了判断。  好在蛛网罩下之后,其上一千零八个粘附点,立刻沾于地面,配合地缚锁,自各个方向彻底封锁了傩鬼的行动。  蛛网上的拉力传来,有些傩鬼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一片金光耀目中,地面震开了一圈一圈的声波,跪倒的傩鬼竟然又抻直了膝盖,站了起来。  它们被困了一会儿,此时躁了起来,骨筋暴涨。  依靠蛮力竟然硬生生将钢棘铁刺网扯出几个大洞,而蛛网上的棘刺也因此划烂了傩鬼的手掌,然而傩鬼仿佛感觉不到痛般,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钢棘铁刺网上淬着腐蚀剧毒,一旦沾上,身腐心烂。  仿佛什么液体滴落地面,傩鬼开始腐烂,但他们的躯体已经不能以平常的血肉之躯来评判了,破损腐烂处即刻结痂,化为一块厚厚的皮茧,反而是愈加坚固。  杜梨的势印连接着地缚锁,随着地缚锁上一阵一阵的巨力传来,杜梨脚下一个趔趄,晃了晃,站稳身形。  杜梨擦燃灵符,印地缚纹于其上,喝了一声,“松蛙!”  脚下的守宫大口一张,长舌一卷,吞下地缚灵符,懒洋洋的眼睛瞪起,肚皮圆滚滚鼓起,同时尾巴以微妙的节律摆了起来,它伏低身形,压死地缚锁,与不远处的傩鬼角力起来。  杜梨静若处子,低垂眸眼,再结一印,重重喝道:“寒嗡鸦杀,遁入南柯,箭烈悲风,尘雪旌旗,青锋弑刃,铰牙璃龙,鼓震弃我昔时惧,千军箸我战时矜!”  银光聚集,一点一点地凝于山间,缓缓地组成银河般一眼望不到头的细碎剪影,影影绰绰中似有甲胄摩挲......  晏兮看杜梨结印的这个手势——璃龙铰牙阵。  此重阵。  阵法的设置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例如用于护城的先天阵法,需根据四时天星的排布设置阵点,再依据九宫八卦的格式设置阵纹,一点一滴地灌注灵力于内。  更有甚者,需要几代人水磨的功夫,日积月累。  因此一旦阵成,神鬼难犯。  面对大群的傩鬼,即时起阵需要耗费巨大的灵力,若是冲入傩鬼群中拼杀,也无不可,只是那样难免神思分散,怕是有漏网之鱼。  趁着地缚锁与钢棘铁刺还在发挥效用,杜梨权衡之下,起阵化之,最为稳妥。  璃龙铰牙阵,一旦阵成,上古璃龙神兵现世,手持铰盾,所向披靡。  只是这样的重阵,即便杜梨再厉害,起阵也需要时间。  傩鬼群煞气钝重,地缚锁与钢棘铁刺网怕支撑不了多久,晏兮和杜梨在一起这么久,怎么能不明白令君的处境。  他凝了眸光,盘算着如何拖住傩鬼,给杜梨争取起阵的时间。  这么一凝神的功夫,一只傩鬼已经扯破钢棘铁刺网,铮断身上的地缚锁,满身血痕地咆哮起来,它挥动手中巨大的沙铃镡刀。  一阵恶寒。  诡谲的一个眼神,居高临下地给了晏兮一个对视。  那只首先挣脱的傩鬼看见他了。  傩鬼似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阻碍他们前进的罪魁祸首,巨大的镡刀以劈山之势朝晏兮落下。  “看什么看!”晏兮皱了皱眉头,那个眼神实在是不舒服,像秃鹫睨着一团隔夜的腐肉,不屑、鄙夷、麻木。  “我这就送你到阎贺那里去,你去那边看个够。”  其余的傩鬼也陆续扯破钢棘铁刺网,铮铮然也拖着地缚锁挣扎上前。  松蛙全身鳞甲炸起,趾端牢牢缚住空气,它甩动尾巴,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呱呱呱嘁嘁嘁,呱呱呱嘁嘁嘁。  面对巨大的傩鬼,晏兮就像是面对大树的蚍蜉,强大的压迫感让他有些窒息。  眼看镡刀就要落下,来不及了……  晏兮斜身躲过,镡刀深深切进地皮里,晏兮在镡刀上借力一蹬,他手持两只短匕,迎面而上。  双刃顺着傩鬼的手臂、胳膊、肩膀切割过去,不待傩鬼反应过来,双目已被晏兮的短匕刺入。  大蓬大蓬的血液喷洒而出,晏兮溅红了脸,他松开短匕,堵死血眼,在傩鬼脸上轻点跃起,然后在空中双手一抹,十指间银光闪动,已是准备好了后招。  随着方才那只傩鬼倒地,晏兮旋转飞身,左右手交叉,前后以空蝉振翅的手法将指尖的器械掷了出去。  两阵细琐的银光闪过,傩鬼群中先是暴起了一团灰色的烟雾,带着淡淡的苦味,晏兮折身下落,立于地面,两只短匕重新入手,他压抑地喘着气,眸光却似鱼钩般不敢放松。  天锻兵番的“裁背罪”、“三霸鬼”,以针型存在,小巧便于携带。  “裁背罪”甫一出手,顿化为烟雾,内含神经性毒素,中毒者五感失调,麻痹不能自理。  郁嗅在香料里面动手脚,晏兮知道,人面对恐怖可以闭起眼睛,面对迷惑的音乐可以充耳不闻,但是人不能摆脱气味。  气味是呼吸的兄弟,随着呼吸进入体内,如果要生存就抵御不了它。  面对傩鬼,既然腐蚀剧毒对你没用,那么神经性剧毒呢?  “啧,我家这器械炼制不容易,也该给我起点作用吧。”晏兮僵硬地抽了抽嘴角。  鬼铃身渐渐止住,大批大批的傩鬼群中发出了震天的咆哮,随后纷纷倒地。  奇怪的是,他们身上并不见什么伤痕,只是口鼻处冒着丝丝的烟气。  先由“裁背罪”破了傩鬼护身煞气,随后发射“三霸鬼”,针型发出,入体后分为无数牛毛细针,每枚细针上镶嵌着无数微小的爆石,在血液中轰然引爆,疯狂破坏血管。  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事实上内里已经焦糊一片,残戮阴狠,简直是杀人灭口的必备良器。  面对大量的傩鬼,运用特殊的手法发射这两种器械,并在空中顺利地引爆它们,稳力、准力、狠力缺一不可。  晏兮指力和腕里都是极好,义骸对这两方面的力量亦是有提升,但连续的输出,他的十指有些发抖,已经是抽干了大半的灵力。  夔龙纹一点一点地爬上杜梨的额头,他结印闭目,衣衫猎猎,周身发生什么已经不能动摇他。  月华之下,雨帘轻挂  细虫戛戛,斜风飒飒  莹莹润花,脉脉濯芽  潇潇如画,霏霏似霞  冥冥中,琴声泠泠。  微雨中,一女子立于傩鬼肩头,似于凌乱处一霜清影。她面上头上覆着珠玉纱,看不清面容来。  流水琴音中,倒地的傩鬼纷纷站了起来。  它们身披邪气,手握古老神兵,挥舞起来,山间巨木如同一畦一畦的韭菜,切割后倒地,震起巨大沙尘。  悉悉索索的鬼铃重新响起,似一支尖锐的针,直愣愣扎进耳膜中去。作者有话要说:  琴姬?掀起你的盖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武戏,痴迷武戏 第75章 郎主吻了她。  瞬间的瞳孔放大,然后泪盈双睫,惊诧?幸福?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郎主如何能……  她慌乱地推开,又全身酥软,沉浸不能自拔。  郎主那双深邃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样毫无波澜的双眸,一丝眼波都不曾为她泛过。  琴姬垂了头,满目凄然,“为了您的理想,区区女子痴人说梦,想必您也是很困扰吧。倘使我不知道您话中的残酷真意,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有多幸福了,但是......”  琴姬顿了顿,欲言又止,抑制住震颤的双手,缓了口气:“我已经知道了,郎主不过是希望我助您一臂之力。”  檀景亦默了一会儿,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庭院中落樱淡淡,春水葬花几瓣,他把一把琵琶放在了琴姬的脚边,语气平平道:“你的剑力凌驾于我之上,无法忍受,像那样埋没你的才能,仅此而已。”  琴姬勾了勾唇角,眼眸里泛着星子一般的柔波,“郎主从前喜欢妾身弹琴起舞,江湖已经如此险恶,妾身也便舞起血雨腥风也不算什么。”  琴姬横抱琵琶,敛衣肃拜:“只是,男女之间不仅有爱慕之情,也可以有肝胆相照之情。就让属下做为一名尉官留在您身边,用鱼符来作为我协助你的证明!”  “琴五音。”  “咳咳......”  “抱歉啊,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我叫琴五音。”  “记住了吗?这就是要杀你的人的名字。”  烟光散去,飞灰中,女子缓缓起身,她卸去了满身华服,露出一袭黑色劲装,凌乱的短发如血染红,九条同样火红色的尾巴在其背后无声地舞动。  她重新抱了琵琶在手,这回眸子里全是看破红尘的凌厉与无畏。  “咳咳咳。”琴姬抑制地咳嗽了几声,脸上泛起了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她垂手拨动琵琶,好似平静无波的海面,突然掀起了惊天浪涛直冲九天,以腾龙之势铺面而来。  周身树木纷纷被剃去,郁郁葱葱的山头刹时半点不见绿意,一阵凛冽的音波割杀而至,晏兮偏头躲过,却被空气里激荡的小石块割伤脸颊。  他随手一抹,吐出一口血沫,喉咙干哑发腥。  山间飞沙走石,傩鬼大军迈着沉重的步伐,咚咚咚地前进。  晏兮在空中接连翻转腾挪,一边躲避飞袭而来的音波,一边拉出一百零八道束鬼丝,拦在傩鬼前进的路径上。  束鬼丝是幽冥束缚鬼怪的法器,坚韧无比。但是束鬼丝接触到傩鬼,却好似鱼丝触火,半点不起作用。  傩鬼大军就像一整块铁砣子,完全挣脱了地缚锁,在琴姬的控制下,已经挡不住......  满弓一道光,穿透夜色,带着破风的那么一声啸响,击穿前排傩鬼的脑袋。  飞洒的血光,晏兮感受到唇角的温热,他的眸子里涨起了海潮般巨大的欣喜。  ——是令君!  他朝杜梨看去,却没有看到令君手中的星弧弓,杜梨依旧沉目结印,那这一箭是谁射出的......  这样的力量?这样的准头?  目光拉远,银光星河,隐约鼓震冲天,一支神兵,约摸上千人,身着璃龙甲,手握铰牙盾,跨坐在红缨银鞍的高头大马上。  军阵中竖着璃龙纹绣的旗号,旗号上书 “风火山林”。  是杜梨的璃龙铰牙阵。  弓箭手拉满弓矢,刹那间,箭如雨下,直逼傩鬼军阵而来。  琴姬音波弹出,凝出一个巨大的结界。  杜梨感受到箭矢射落的阻力,暗暗吃惊,如此巨大,如此能量的结界,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对手好底蕴。  “咳咳......”琴姬又咳了两声,她取出一张锦帕拭了拭嘴角,低头却是见了红。  犯病了,这个时候犯病......  琴姬瞳孔中印着鲜红血气,面上毫无惧色,她甩开锦帕,冷冷吐出:“来吧!”  下一秒,她横抱琵琶,尾尖一掂,飞身朝杜梨逼去。  如果不解决这个人,只怕难以前进一步......  此时璃龙绞牙阵半成,阵中璃龙兵将尚不能自由行动。  “晏兮!”杜梨松了印,红影翻飞中,两道旗号朝晏兮飞掠而来。  此时,漫天箭雨阵欲以破竹之势冲入傩鬼大军,而傩鬼大军上方却有坚硬柔韧的结界遮挡,傩鬼犹自向前推进,只是速度慢了下来,但若是放任不管,也是不行。  晏兮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接住杜梨掷过来的旗号,旗号上书“阴”“震”二字。  用兵之道,六字真言:“风、火、山、林、阴、震”。  其中“风火山林”,是对士兵的要求。  其疾如风:军队行动快速如风。   其徐如林:军队行动缓慢时,犹如严整的森林,肃穆宁静。   侵掠如火:进攻敌人时,象燎原烈火,猛不可当。   不动如山:部队驻守时,象山岳一样,不可动摇。   而“阴震”二字,则是对将领的要求——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若说带领一群小混混街头巷尾地去打架,晏兮当仁不让,但指挥千军万马作战,手握杜梨的旗号,晏兮却犯了难......  清音长啸一声,殉玉剑出鞘,杜梨持剑,身法夭矫,飒沓间斩破周身缭乱音波。  琴姬素手拨弦,指如流云,是一曲《秦王破阵》。  趁着现下璃龙铰牙阵未成,速速破之,一旦阵成,自己怕是要多费工夫......尹君等不了的。  杜梨何尝不知一旦阵破,晏兮与自己之前的努力就算白费,傩鬼大军只需稍稍前进百米,帐篷中的无数性命将难以保存......  晏兮见杜梨和那个琴姬对上了手,紧张了起来,那个女人可是不好惹,被自己碎魂了还能逃出一条命,令君眼睛看不见,不知道要吃怎样的亏。  不行,我要去帮他。  这边傩鬼军阵顶着结界,冒着箭雨,又是前进了数米。  耳边是军阵推进的隆隆声,晏兮看看令君,咬咬牙,扭头飞身立于璃龙军阵前,右手下劈,带着“阴”字旗挥出。  天锻兵番不仅擅备器,槐阳晏氏同样擅御守,今天就让你们好好看看小爷的本事,不就是打个群架......  《秦王破阵曲》已奏响了半阙,声声音波中凝聚着巨大的灵力,一旦曲终,秦王行至终章,半成的璃龙阵将岌岌可危......  杜梨卸下外披的白衣,里面是庄重利落的狩岳袍,他旋身自璃龙阵中抬出一只红皮铜环大鼓,抬手击出鼓声擂擂,气势恢宏的鼓点震荡开来。  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  战争中,击鼓以前进,鸣金以收兵,鼓声一出,璃龙铰牙阵气势大震,配合晏兮劈旗的号令,手握铰牙盾的璃龙士兵纷纷顶上,以盾结出宫山阵。  山峦泰岳般,挡在傩鬼身前,铰牙盾之后是手握银钩长矛的士兵,一旦有傩鬼靠近,便刺出手中长矛,扎它们个透心凉。  长矛之后才是弓箭手,不断地投射利箭,盖死傩鬼大军的后方,攻击的范围覆盖了整个傩鬼群。  笼罩上方的结界不断消耗,不少傩鬼纷纷中箭,靠近的傩鬼也被长矛勾住,不过它们皮糙肉厚,璃龙兵将又是人型大小,一时间双方陷入了胶着状态。  声声鼓点冲闯腾越,一曲《将军令》,时而如珠走盘,时而风起雷鸣。  “铮——”四弦一声如裂帛,琵琶弦断。  琴姬纤指一顿,已是再难弹奏,她恍然自曲中醒来,喃喃道:“真是狡猾,竟以鼓扰音。”  大鼓穿透力强,波及范围广,声波即可达十里之外,借助击打战鼓释放灵力,磅礴气势下,琴姬乱了节奏,弦断已是不能再弹了  杜梨止了鼓声。   “咳咳......”琴姬忽然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她不停地咳,不停地咳,直咳脖颈通红,面白如漆,直咳得弯下腰去。  “姑娘,莫要再上前一步了。” 殉玉剑飞浮身侧,杜梨没有再出手。  “阁下不必在意,”琴姬终于止住了咳嗽,她喘了喘,抬起咳出泪的眼眸:“不过是妾身娘胎里带来的顽疾,我们继续吧。”  下一秒,六节紫竹棍入手,琴姬轻灵一跃,长棍舞花,以劈山倒海之势,再次朝杜梨劈斩而来......作者有话要说:  请允许我叫琴姬一声大佬,身患顽疾一个人硬杠令君和阿晏。姐姐艺比天高,命比纸薄。至此我的数字军团齐活了,咳咳排个队排个队孟公灵、一川、赤二、三白、阎四、琴五音、阎柳、阎七、瑞八、九龄珠。  ☆、急转    “怎么回事?郁嗅那鸡贼,做的什么勺当,灵斗幡都炸成这个样子了,他怎么还不来!”  阎雪肩上了敷春城楼,满眼是密密麻麻的刍灵。  骑兵,步兵,重甲兵皆有。  另有无数灵兽压阵,蚁幻、狐媚、鸟灵、虹异、树怪、虎变、龟报、蛇魅、猴精。  今日春蒐有趣,狩猎射柳,自己在山间多逗留了一会,天色渐晚也不曾回营地。  亲信来报,敷春城外聚集大量妖兵刍灵,像是要破阵攻城。  “这唱得是哪一出啊?敷春城十年没妖乱了,郁嗅那个管事的都不知道张张神儿?”  阎雪肩颇为疑惑,她扭头扯过一个乱脚的敷春冥兵,催促他快去把郁嗅找来。  那个敷春冥兵唯唯诺诺地应了,慌脚鸡般地跑开去。  阎雪肩急了起来,咒骂道:“冥兵就这几个闲瓜蛋子,尉官一个也没有,敷春都死绝了不曾?这守城的原始阵法脆得像一根麻瓜,大外甥的府君大人要是再不来......没有掴虚月……全面开启敷春池筠阵,你看看,这破楼能撑到什么时候?”  敷春城录属酆都七殿,对于敷春池篽阵的奥秘,阎雪肩多少知道一些。  敷春城地势平坦开阔,无凭无障,要想守得此地平安,事先需埋设强力的先天阵法。  历经百代城隍,守护敷春城的池篽阵固若金汤又变化万千,其辅助的阵点一万四千数,由专人看守维护。 第77章 不畏死亡畏流言。  公羊墨燃起灵符,摆开“金、木、水、火、土”五行能量阵法,一水全泼撒在攻城天兵前进的道路上。  一旁的康素也很配合,立刻组织支援的一千冥兵,手持弓箭,朝九天军队中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疾射,干扰他们破阵的节奏。  凭借还未完全消失的原始守城阵法,两人竟暂时挡住了天兵前进的步伐。  而另一个城门——叠春门,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城楼上是蔻天府城隍宗俞、沛州城隍岳杪、冼州城隍薛福福、纨曲县城隍季星云,另有各自随行的尉官,各方地仙二十人左右。  同样支援一千冥兵,情况却是不容乐观。  在一波又一波灵力的冲击之下,原始阵法濒临破碎,在城楼这样一个特殊气场的地方,九天天兵腾云不得过,已经架好了攻城的云梯,严整部位,挥动旗帜,下一步就要登上城楼。  双方对上了眼神,皆感知对方眼中那股逼人的气势。  按理说,不应该啊。  叠春门战斗力明显高于垒春门,怎么叠春门的状况就恶劣到了这种地步?  地势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虽然敷春城四面平坦开阔,但还是有康庄大道与通天大道的区别。垒春门城楼在修建时,依托地势,修得高,修得窄,易守难攻。  同样天兵三万,由于垒春门地势狭窄,一下子排布不开,只能一批一批上。  而叠春门前一片宽广,一声令下,三万天兵蜂拥而上,一人一脚,踩也能把城楼踩踏。  垒春门能守住,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占了地势之利了。  城楼上悬挂着命灯,幽幽煌煌的火光,一旦命灯熄灭,守城的原始阵法将全面失去作用,实力相差悬殊,敷春城楼就像一块易碎的豆腐,完全暴露在大铁锤面前。  守城的城隍把能想到的阵法、道法、术式全部用上了,但这批攻城天兵装备精良,有备而来。  攻城的大将身披月光银甲,遥遥指挥。高高挑起的战旗上印着一个大大的“毘”字。  蔻天府城隍宗俞在四人中仙龄最大,镇守蔻天府已逾百年,甫一见了这个“毘”字旗,不由地惊怒交加。  一百年前,鷇印之变,那时的宗俞还是四殿酆都的一名鬼差,亲眼见到老阎王阎浮山以身为楼,死在了这面“毘”字旗之下。   “毘”字旗完整的旗语是“毘沙门天”,意为北方的天神、战神。九天之上,以此旗为号的有且仅有天帝座下日藏、鱼涉二仙君。  这位平日里冷静温和的的蔻天府城隍此时咬紧牙关,已经悄然红了眼。  同为冥官,幽冥与九天的关系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大家心知肚明,隍朝会上,城下天兵唱这一出,总不是来找郁嗅吃饭的吧?  虽然这个自以为是敷春城隍很讨厌,但是这些攻城天兵更讨厌!无论是宵晖之战,还是鷇印之变,在场许多仙家的师友都死在了战场上,死在了与九天的对阵之中。  虽然和平维系了近百年,但刻在骨子里的龃龉却没那么快消失。大家不过耐着性子,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大矛盾没有,小摩擦不断,勉强维持和平的约定。  现在我没招你,你竟然来惹我!如同米粉堆里落苍蝇,汽油屋内擦火星,你不但要来膈应我,你还想要我的命?  真当我们冥府的人好欺负!  纨曲县城隍季星云刚刚上任,是个年轻的毛头小伙子,此时热血上涌,配剑出鞘,就要跳下城楼和九天天兵拼个死活:“好个狗贼,睁大你的驴眼仔细看看,什么叫做舍生取义!”  沛州城隍岳杪一把拉住他:“好兄弟,别冲动,这样下去不过白白填了命!”  “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与其一会儿被这些狗贼俘虏,还不如现在多拖几个陪葬,也好全了冥士之道!”季星云瞪住他,冲他吼。  岳杪死拉着他不放,二人争论不休。  冼州城隍薛福福是个老好人,上来打圆场,这么一加入不要紧,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掰扯起来。  “够了!都闭嘴!”宗俞挥手打断:“大敌当前,不是争论的时候,有闲工夫吵口,就能把剑磨利,多砍几个敌首!。”  三人闭了嘴。  “告诉我!身为城隍,职责何在?”宗俞掷声问道。  他的气场太强大,震得三人抖了抖。  “维护魂灵,敷泽境内!”  “攘凶除恶,清正四方!”  “匡扶正义,护我城池!”  “现在是在敷春城,背后是敷春城的百姓与生灵,我们的同伴生死不明,城下敌军无数,逃跑我们也许能活,守城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种情况,我们管是不管?!”  薛福福、岳杪、季星云各自看了看对方,都从对方眼中找到了答案:“苍生魂灵,虽非我城,冥士之道,不能不管!”   “好!”宗俞拊掌赞叹,这三人比自己年轻,但宗俞依旧从他们眼中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冥士的气节。  “冼州鉴察司民城隍灵佑候薛福福何在?”  “薛福福在此!”  “你组织五百弓箭手攻击敌方后部,扰乱其前进的步伐!”  “是!”  大家共同参加隍朝会,不过是在筵席上礼貌地敬敬酒,让让菜的交情,素日里没有什么来往走动的情分。  但此时面对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城隍,薛福福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坚定,坚固,不动如山的底色,他腮帮子动了几下,应了。  “岳杪何在?”  “岳杪再此。”  “你组织地仙,务必护好城楼命灯,不可让其熄灭。”  “得令。”岳杪迅速退下,执行起他的任务。  “季星云何在?”  “季星云在此,宗府君尽管吩咐!”  “你带领余下五百冥兵,握紧你们手中的剑,捏紧你们手中的拳头,谁要是敢爬上城楼,就地歼杀!”  季星云被宗俞最后一句话中的杀气激得打了个寒颤,然毫不犹豫:“季星云领命!”  城楼上已经架好了弓箭手,开始有条不紊地扰乱敌军后方,城楼上众位将士,利剑出鞘,只要有人敢冒头,白刃伺候。  “宗府君,那你呢?”  岳杪察觉宗俞的方才的语气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他安排好人员分散在命灯周围,赶着上来问了一句。  “我在酆都长大,当了两百一十六年的鬼差,侍奉了老阎君整整八十六年,老阎君身故后,上任蔻天府,至今已经一百二十七年。”宗俞对岳杪笑了笑。  在岳杪看来这个笑容僵硬得有些难看。  宗府君真是一个古怪的城隍,年纪不算大,作风却是老派。  蔻天府物华天宝,鱼米之乡,他十几年如一日深居简出,一袭狩岳袍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后来手下的尉官实在看不下去了,众人偷偷给扔了,又准备了一件新的,只撒谎说原来的那件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宗俞这才做罢,换了一件新衣服。  连这次参加隍朝会的仪仗,众仙家生怕丢了面子,谁不收拾地体体面面地来赴会,就这个宗俞,仪仗一律不要,他带着两名尉官,上个月就启程,一路走一路斩妖除魔,以脚为尺,生生从蔻天府丈量到敷春府......  “你们这些孩子争气,都是好样的。”宗俞稍稍舒展了僵硬的面盘,下一秒,铿锵有力的声音传来,“冥士之道,俯仰无愧于天地,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宗俞跃下城楼,化身为一只肩背隆起如山,被毛粗密似针的巨大黑熊,轰隆咆哮,挥舞着粗钝的肉爪,一头扎进了攻城军阵。作者有话要说:  大战打响!  ☆、浊流  军阵中立刻意识到他们中间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这只巨大的黑熊性猛力强,左突右撞,一熊掌下来就是几条同伴的尸体。  军阵立刻分出一队,各种能量的灵波朝黑熊攒射而去,各式各样的兵刃也朝黑熊刺去。  谁知这只黑熊皮糙肉厚,即便利刃洞穿胸腹,血流肠出,它掘出一把泥土堵住伤口,继而奋力冲杀,转眼又是一波天兵倒下。  “呲——”一道锐利的白光射过,仿佛劈开空间,拉出一道黑腔。  宗俞长长地惨叫一声,身体跟座大山似的轰隆倒了下去,红色的血沫子大片大片撒在城墙上,如同开起了一朵朵鲜花。  他的面容上已经分不清五官了,在这道白光的射击之下,脑穿头裂。  城墙上的岳杪眼眶模糊了,他紧紧抱住手中的命灯,强忍着颤抖,哆嗦着嘴唇,起身拉动弓弦,射向城楼下的天兵。  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要把宗府君运到哪里去?  攻城的是九天的仙君,老面孔了。  帝封鱼涉。  百年前的鷇印之变,倾半个九天之力,调遣百万天兵,对付区区一个四殿酆都,最后却是功败垂成,签订下和平协议。  这份协议仿佛一个屈辱的巴掌,扇在鱼涉与日藏的脸上。  我手里有兵,又不是不能打,签什么和平协议!  不过天帝却认为生灵损耗,适可而止,此事不可再为。负责此事的鱼涉与日藏再次请战,受到了天帝的斥责。  鷇印之变,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诸如幽冥的绝对臣服,鱼涉与日藏心气高强,在这百余年间,再未得到天帝的重用,自认为被轻视鄙夷。  当檀景找到他们,提出合作的时候,他们思考了一下,同意了。  只要他们在攻城中施以援手,待取到了敷春城的润海石,檀景愿以半壁相赠。  日藏与鱼涉自然也听说过敷春城阵法精妙,哪怕是聚集百万天兵,攻得了城怕也拿不到润海石。  敷春池篽阵,二重防御一旦开启,那敷春城就是真正的铁板一块。守护润海石的阵法强大无比,且一旦以外力带其离开雾浴山,地热喷发灼烧,至宝也将灰飞烟灭。  这块润海石只能待在敷春城!  日藏与鱼涉当然不是什么傻瓜,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们刚问完这个问题,下一秒就闭了嘴。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宝光内敛的鲟鳇珠,与殂妖玉。  “二位仙长放心,敷春池篽阵,在下自有办法,除了原始防御,二重防御绝不会开启。”  檀景道:“现是毁灭原始防御,再者从外到内,破坏各个辅助阵点,池篽阵丧失联动机制,雾浴山阵法瘫痪,事成之后,身怀异宝,二位仙长还怕怀才不遇吗?”  鱼涉与日藏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地至宝的光辉是那么温和内蕴,温暖人心,有了这样的宝贝,就等于拥有了无上的力量,拥有力量,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他们也曾经年少高志,立攀星辰,一行一言,认真耕耘。  但千山万水地走过来,原是一颗丹心,如今却偏离轨道,沾染上尘浊之气,仿佛浊流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第79章 身边的侍吏见有人问话,想以自家仙君的仙号告知,日藏一截手,阻止了他。  柯不恼见独角圣兽上那个人没有说话,知道自己被轻视了,嘿嘿,他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阴阳怪气道:“哦呀,我知道了,弟弟啊,今日城下那个的仙家怕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哩,好生娇羞,话都不敢说,我细瞧瞧,这小身段,这小水皮肤......啧啧,国色天香,令人垂涎。”  “是吗是吗,我瞧瞧,我瞧瞧,”柯不气仔仔细细观赏着日藏的脸,大腿一拍,“哦呦,果然漂亮,你说一会儿要是我们俘虏了这位小娘子,哥哥啊,你可不可以把她留给我,我正缺几个美人暖被窝。”  柯不恼人如其名,很少恼怒,但这回恼了,他跳了起来,“这怎么行!亲兄弟明算账,我打回来的,就是我的,你闪一边去,你缺美人暖被窝,我还缺美人暖脚哩!”  “诶,哥哥这话说错了,上了战场,功劳簿上不兴分那么仔细,你出力我也出了力。” 柯不气掰着手指头和大哥打商量,“不如这样好了,每月双号你,单号我......”  日藏远远听见他们说话,一开始不欲搭理,和这种乡巴佬一样的冥官说话,没得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后来越听越不像样,简直是奇耻大辱。  “冥府臭虫,速速闭嘴!” 他吹着胡子,涨红了脸,忍不住口出秽言骂出声来,“操汝娘的!”  柯不气和柯不恼互相看了一眼,面露惊惶神色。  柯不气长大了嘴,不可置信:“......操吾等的娘,......那不就是吾等的爹?”  柯不恼点点头,“是哩,是我们的爹。”  二人欢喜地手掌相握,“哇,真是我们的爹,终于找到爹了,今日应该庆祝啊!”  “那怎么庆祝呢?”  “嘻嘻,当然是,”二人同时结印,齐声大喝道:“召阴诀,紫微伏隐,五雷崩云,临兵斗者,皆数列前行!”  黑气腾腾,一汪血色的沼泽出现在城楼前的地面上,白发枯骨的鬼兵,持着巨大的镰刀,眍着两个眼洞,以极快的速度涌出血池......  ****  枕春门,阎雪肩倒地。  檀景抬手挥灭命灯,轻而易举登上了城楼。  城门就要大开,无数刍灵将再次涌入敷春城......  “大坏蛋,又想做这种事!”  一条波涛大江从枕春门外奔涌流过,无数鼻如长剑的怪鱼从江里跃出......  檀景侧目,看清了来人。  “一个小女孩。”  敷春城内东边,缀春门的方向,刍灵渐被剿清,檀景声如玉石击水:“我有点事要处理,你们依照计划行事。”  “是!”琴姬、破鹫、丽王齐声应下。  “神灵借过,燃世因果、踏错行差、片星点火,燎原之火燃在此折,黑色棺椁食下纸鸢,灼我残破身躯,莫渡流离失所。”  三人眸如坚冰,同时结印施法,重重喝道:“黑棺海蜃!”  敷春城上空,慢慢地覆盖上一层黑膜,黑膜扩散,以脓流血漫之势罩住了整个天空。  “砊”地一声沉闷地巨响,黑膜见棱见角,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四四方方的黑匣子。  三人同时骨筋现额,汗如雨下,仿佛不可承受般,上下颚不住地颤抖,打的牙齿喀喀作响。  九龄珠扛着龙头大铡刀坐在一只飞鱼身上,凝涩紧迫的感觉让她差点呼吸不上来,她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棺材里。  黑棺遮蔽天空,遮蔽月亮,彻底隔绝了敷春城与外界的联系。  “坏蛋,你这是坐什么?!”  他们鱼类对空气中氧气的波动尤其敏感,黑棺封锁之后,九龄珠便有些窒息的感觉。  “你今天还是来杀我么?” 檀景转过身,面对着九龄珠,“对于你的父母,我感到很抱歉,今天我有非做不可的事,如果你一定要杀我的话............”  他身形微动,凛凛杀风,相隔百米,九龄珠感觉一股撕裂的劲气迸袭而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堕入绝望的深渊。  她呆立原地,面露惊惧,连躲都忘记躲了。  “姑奶奶,你打什么蔫!”刺鲀闪身挡在她身前,全身涨成一只坚硬的皮球,狞恶的尖刺遍布体表。  “黑棺海蜃,黑棺中的敷春城在地图上抹去,而外面的海蜃,将会代替这座敷春城,继续歌舞升平地存在世人眼中,不会有人知道真实的敷春城埋葬在这里,年轻的小女孩,就和这座繁华似景的城市,一起在黑暗中永生吧。”  檀景执扇,发出一声叹息:“一定要杀我的话,我只能这样做了。”  下一秒无比惨烈的力量骤然绽放开来,檀景眼中杀气大盛,他挥动细扇,一股爆炸性的力量直逼九龄珠而去。  要她的命!  “姑娘,鱼阵!”刺鲀朝九龄珠喝道。  “我知道了,爷爷!”  江面上滑翔着上万头淡水飞鱼,它们身躯约摸成年人展开双臂那么长,布满苍白色的花纹,长着啄木鸟一般的长喙。  水族拜月,此时月光被挡,九龄珠手持吸收月华生长的深海珠母,退至后方准备鱼阵。  刺鲀上前一步,全身收缩了几分,在接触到那股爆炸性力量的时候,全身猛地膨胀,体表的尖刺在那股爆炸性力量地冲击之下,全面喷射出去。  刺上剧毒,在外力冲击之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那股喷射力达到了相当可怕的程度。  另外毒刺覆盖的范围极大,只要擦伤一点皮,剧毒入体,叫敌人化为脓水。作者有话要说:  庐州二隍,贱呀。但是爽啊!我一直很喜欢这种嬉笑怒骂都很搞笑的角色,哇哈哈哈  ☆、深海女王  檀景脚下不动分毫,他挥动细扇,带起一阵摧枯拉朽的飓风。  飓风成卷,旋转如林。  毒刺疾射而来,“噗噗噗噗噗”扎入飓风。飓风绞着毒刺,几个位移之后,朝刺鲀回扑。  飓风由檀景挥出的罡气组成,亦有刺鲀那些狞恶的毒刺,毒刺坚硬,绞入飓风,在其间悉悉索索地碰撞,如同一个巨大的绞肉机轰驰而来。  刺鲀的脸比锅底灰还灰,他迅速念了一阵咒语,飓风中的毒刺猛地爆炸,化为大片的碎片四散溅射。  由此爆炸产生的力量也驱散了飓风,飓风破碎,能量散射,轰得衣衫猎猎作响。  还没等刺鲀喘口气,他发现檀景消失了。  下一秒,一股剧痛袭来,一只手破开了他的腹腔,穿透他的背部,刺鲀慢慢移下眼去,赫然一个血色大洞。  檀景落在他身侧,带着手套的指尖点点血珠,滴滴答答。  “再见了!”  贯穿腹部,破坏脏器,活不了了。  “噗”地一声轻响,刺鲀的身体犹如被针扎破的气球一样,直径三米的庞大球体疾飞而出,在空中划出数道不规则的弧线,倾泻向远端,落在九龄珠身边。  檀景皱了皱眉头,一股怪异的感觉升腾而起,仿佛是刻意脱离战场?  “爷爷,你没事吧?”九龄珠朝刺鲀挤挤眼睛。  “咳咳......没事,还好和大王章鱼学了几招,脏器移位了,要不然爷爷可有的苦头吃咯。”刺鲀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抓起一只章鱼堵住伤口。  刺鲀的身体恢复了原来大小,他问:“姑奶奶,鱼阵怎么样了?”  “那还用说,我们准备了这么久,挑了这样的一个地方,水汽充足,万无一失,是该要仇人血债血偿的时候了!”九龄珠咬牙切齿道。  “那还等什么!杀了他,报了仇,我们回海里去,爷爷给珠儿做你最爱吃的炝海参,这些天,天天吃烧鸡我都吃腻了。”刺鲀狠狠道。  “大头的 ,大头的炝海参。”九龄珠咽了一口唾沫,强调了一下。她一手捏破了深海珠母,将珠光闪闪的珠母粉洒向天空,千千万万只长喙飞鱼沐浴在珠母粉中,仿佛感受到了大海母亲的温柔抚触。  “大海是我们的故乡,珊瑚把我们滋养,海浪娓娓的话语刻在我的心上,今天黑潮泛滥,珊瑚枯萎,大海的儿女,生在海波中……鼓起勇气去战斗。”  一向跳脱的九龄珠在这一刻,气韵变得沉静华美起来。她一头跃入江水之中,挥动龙头大铡刀,调动万千水汽,同时托起千万条飞鱼,或空中滑翔,或入水游曳,海啸般朝檀景扑去。  千万吨水汽淹没了檀景,水中飞鱼结成鱼阵,互相咬住尾巴,首尾相联,一圈圈盘据在一起,不论大小,所有的鱼都层层叠叠紧紧围绕,张开利刃般的双鳍,迅速游将了起来。  远远看去,滔天而起的巨大水墙中,一个可怖的黑影,张开森森利齿,就要吞噬眼前身影。  在水中,檀景的功法受到了限制,这些飞鱼来去自如,闪躲如同幽灵一般,进如千万只灵活游曳的刀刃,退能结成铁桶一般的围墙,即便打开一个缺口,后面的鱼依旧源源不断地堵上,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飞鱼那奇怪的长喙坚硬无比,配合上寒光森森的双鳍,千千万万只飞鱼一同游起来,简直比方才的飓风绞肉机还要绞肉机。  九龄珠与刺鲀的眼光同时凝了起来。  在遥海那个明珠熠熠的夜晚,原本这个夜晚应该同所有夜晚一样,水草轻舞,水波荡漾。  小小的九龄珠扎在母亲怀里撒娇,扳着父亲的脖子,不依不饶地向他讨要今日打猎回来的生猛海鲜。  一下子,原本波光清澈的海水荡漾开一缕血迹,瞬间满眼都是血污,鼻间是腥臭的味道,这个味道九龄珠从来没有闻到过,是海底的泥沙被翻腾起来的味道,是三千海士尸骨堆叠的味道,是母亲与父亲被杀的血气。  就是这个男人,他太强大了,小小的九龄珠,那时眼中只剩恐惧了,她颤抖着牙,大小便失禁。  刺鲀把她从水草泥中抱出来,她蜷缩成一团,问她什么,她也不说话,睁着大眼睛,这样不吃不睡三天,在第四天的晚间,刺豚给她拿过来一个贝壳粘的娃娃,这个娃娃已经很破了,是九龄珠很小的时候,母亲给她做的。  鲟鳇蔑刃和砗磲夫人忙于遥海事物,九龄珠小时候就一个人哄娃娃睡,哄娃娃吃,给娃娃梳头,给娃娃洗澡,父亲母亲不能陪她,她很想有个妹妹可以陪她。  看到这个娃娃,九龄珠才哇地一声哭出来,“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杀了那个大坏蛋,爹爹和娘亲都死了,爷爷!爷爷!我好难过。”  九龄珠抱着刺鲀的脖子深深恸哭。  报仇?这样的小女孩,谈何容易。  刺鲀亦深深抱住九龄珠,拍着她的背,“好!报仇!我们就报仇,左右遥海的鲟鳇珠都没了,海底如今也是住不得了,老朽就陪着姑娘上一次岸,无论仇人如何猛恶,老夫都一直陪着姑娘,就算豁出去这把老骨头,也永远在姑娘身边保护姑娘!”  鱼阵中,檀景一个闪身不及,已经叫一只飞鱼擦伤手背,他摘下手套,看到一道淡红的痕迹。  鱼阵中飞鱼闻得血腥之气,躁动起来,鱼鳍摩挲,凶性大振。  “爷爷!”九龄珠大喝一声,“瓦影射鱼!”  “知道!”刺鲀跃入水墙,在水里,不搅动一丝波涛,他的速度快得肉眼几乎捉不住。  几只大王章鱼伸出闪电般的触手,朝檀景的四肢裹去,檀景挥动细扇,斩下章鱼一只手足,才挣脱被缚的右手,就感觉一股大力猛地拖着自己往下沉,右脚上又多了两只章鱼足。  檀景皱皱眉头,这种软体动物,体生八足,当真难缠。  刺鲀再次膨胀身体,直径长达十米,体表的尖刺达三米,尖端是紫汪汪的剧毒。  同时千万只飞鱼密密麻麻排成鱼山,尾端朝外,长喙一致对着檀景。  “轰——”刺鲀忽然剧烈地旋转起来,带着满身尖刺卷成一只咆哮的巨弹,水波却是纹丝不动。  凌空结印的琴姬,心不禁提了起来,如此高速的旋转,外部的水波毫无波澜,说明凝聚的能量封印在内里,毫不外泄。  一旦触发,将会造成灾难级后果...... 第81章 他眸光悲悯,犹如撕心创骨之痛,悲恸伤绝。  “露陌……”檀景看清了来人,看清了他身上同自己一样的狩岳袍,他的笑意如同春雨瓦片上的薄薄水汽,“现在还是唤你杜令君更合适。”  檀景的眸子深不可测,他扣扇的手笃定又有力,沉沉问道:“冥士向道,杜令君认为,什么是道?”  在杜梨看来,道是精神,道是信仰,道能让眼前的方向清晰。  他跃下灵斗幡,将九龄珠安置在城楼上一处安全的角落,寻声执剑走近一些。  檀景再问:“三界和平一百余年,如今的道,更像是一种荣誉感,世人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们会选择捍卫胸中的一口气而慷慨赴死,而把认输逃跑看做是屈辱。杜令君,你又如何认为?”  杜梨停在檀景数步之外,他沉默,面色有些纠结。  要是年幼的杜梨,自然认为心中的道义是至高无上的,为了维护心中的道义,死算得了什么。  如今的杜梨......他凝眉片刻,“檀尹君所言,虽是冥士风骨,但也未免太过教条迂腐了。”  “在我看来,那样去死的人,就是一种华而不实的谬赞。” 檀景冷笑一声,声音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所奉行的是强大而必胜的王道。宵晖之战之后,三界得百年和平,鷇印之变之后,三界也得百年和平。  这样看来,战争才是和平,战争带来和平。与其惴惴不安,不知什么时候九天与幽冥再起争端,届时护不住天下苍生,护不住我的城池,护不住我的至爱,不如掌握力量,掌握战争最根本的核心——力量,才是掌握和平最有效的手段!  我已得殂妖玉与鲟鳇珠,今日敷春城内尽管尸骨遍野,润海石我志在必得!”  “狂妄!”杜梨惊怒不已。  他知道关于道的争论无休无止,然而靠力量来掌握自己或是他人命运,却是一种毋庸置疑,掷地有声的最好证明。  但他无法认同檀景的做法,掠夺至宝,引发妖患,生灵遭难。  刍灵进城后,怕是已经满目疮痍,多少人惊惶失措,妇女与儿童凄厉的呼救传来,眨眼却被遏制在喉咙里,他们遇难了......  杜梨握剑的手不住地颤抖,剑柄上的流苏被风打得凌乱不堪,他夔龙纹覆额,强撑着运转灵力。  “杜令君,你从叠春门过来,灵力已经耗尽,别为难自己了。”檀景面色舒缓下来,轻摇细扇,淡声道:“檀某狂妄也罢,偏执也罢?”  “你不也和檀某一样么?即正统又反叛,身为九天之人,椒阳仙君的至交,却和天锻兵番旧人过从甚密......”  杜梨犹如被一个巨大的锤子重重砸了一下,握剑的手青筋暴起,脑中嗡嗡作响,  “咳咳......”杜梨忍不住咳了起来,他面露惊惶,大惊不已。听他言语......如何得知......晏兮的身份。  四殿已经报了天锻兵番覆灭,绝无一人生还,为何他知道......  杜梨无心理会檀景眼中,如何看待自己与晏兮的关系。  但自己和晏兮在一起这件事,却是为大道所不容。  杜梨避无可避,在这条贫瘠的道路上,他就这样和晏兮相遇了,无论他是凶王三白也好,是天锻旧人也好,甚至他是男儿也好。  从小胸怀抱负,得授夔龙纹,一向克制的杜梨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大胆过。  他不后悔走堕仙台,不后悔半剔仙骨,也不后悔和晏兮相遇。  千山万水走过来,遵从己心,仅此而已。  杜梨十五马上飞,舞象之年出山门,几经沉浮,风口浪尖,从未惧战。  即便今日负伤,面对檀景与他手下的刍灵,杜梨自知不敌,却是毫无畏惧。  现在听他说起晏兮,一丝恐惧却真真切切钻进了杜梨心里......作者有话要说:  嗨,有小天使在吗?别让我单机,我肝疼!  ☆、谈判  “别紧张,杜令君,我与天锻兵番私交甚笃,对其后人并无为难之意。相反,我还很高兴晏家有后人存世,也算不辜负我朋友一片苦心”  檀景语锋一转,“但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晏尉君身上揣着天锻兵番的至宝,就是不知道,这敷春城的城隍郁府君会拿他怎么样了?我只是稍稍透漏......他便对析骸剑生了好奇之心……”  晏兮还没有回来?!  还有郁嗅,为何对敷春城不管不问?他去了哪里?  听檀景话中的意思,好像他早就知道了,难道这两人有什么秘密?要对晏兮做什么?!  面前是大批气势汹汹的刍灵,亦有妖兽压阵,自己唯余手中一柄长剑......  残局艰难。  杜梨忧心难解,一颗心坠了铅,又架在火上烤,沉甸甸灼痛起来,他不禁暗暗懊恼带着晏兮参加隍朝会,以至于现在风波不断。  ****  晏兮暗暗懊恼,什么破析骸剑,破鷇印,惹得这么多人眼馋,白白拖累令君,叫令君陷入险境。  刍灵,又是刍灵,没完没了的刍灵!  那年清河城下,刍灵进犯,乌素羁中,刍灵夜袭。  那些鬼东西不去鸣沙山,却朝两人攻击,分明不是为了贪图灵魂。  这样做的目的,恐怕是为了自己的析骸剑。  那个弹琴的女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揣着析骸,她指使刍灵攻击自己,令君因为在自己身边,才会被连累。  璃龙士兵消散了,令君灵力耗尽,不足以支撑阵法。  令君底蕴深厚,竟然被逼到了这种地步,他的情况一定很危急!  枕春门前,杜梨被檀景的掌风拂到,一股尖锐的气劲直射胸腔,这股气劲拽着心脏狠狠地扯了几下,他的脸色苍白难支,张口咳出一口鲜血。  杜梨闪着身,勉强用殉玉剑斩断袭来的两道掌风。  他喘着气,心想,晏兮,你要平安!  随着最后一只刍灵死在缦胡缨之下,晏兮扯过一条白布,给两道撕裂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灵力枯竭的空虚无力感涌了上来。  晏兮没有空休息了,他跑了起来,燃烧着自己的心焦,往杜梨所在的方向尽力奔跑起来。  令君,你一定要平安啊!  敷春城如此境况,他们二人到了这种地步,此时对对方的牵挂仅仅剩下“平安”二字。  跑着跑着,晏兮感觉到不对劲了。  还是城中街道,一晃神的功夫,鼻尖是幽幽的花香,接着漫天花雨洋洋洒洒,几片花瓣落上晏兮的睫毛上,晏兮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方才的街道已经没有了,周身花障围绕,蝶舞缤纷。  似曾相识......  晏兮在花道中转了数转,越转越糊涂,那座藤虎假山,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是万花结界。  晏兮尝试着跳起来,从空中突围出去,谁知空中上了禁制,压得人只能在一定的高度下行动。  晏兮认准一个方向,疾行了三数里光景......藤虎假山。  他根本没有离开原地,只是在不停兜圈子。  这个时候,怎么能被这种东西困住!  晏兮来来回回踱步,又焦又躁。  上次九龄珠误打误撞,击中阵眼,暂时开辟出一条离开的道路,现在显然没那么好运。  “这个花阵我钻研了很多年,历经二十七次改阵,直至大成,你出不去的。”一个轻俏的声音传来,热心地建议他:“考虑一下,我们来谈判好了?”  晏兮正焦躁地快要发疯,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扭头,却没看见人,脱缰的理智稍微从悬崖边拉回来一点点。  他按捺着歇斯底里,连连冷笑,“我有答应和你谈判吗?下了毒给我,还有脸皮来谈判?”  “啪啪!”花墙那边鼓起掌来,“厉害厉害,看来阁下也是个使毒的行家啊,竟然能发现我混在水烟香中的‘踊尸腕’,郁某一直觉得我的美貌与毒功一样出众,像我这样的蛇蝎美人,就是又美又毒的。虽然你美貌不及我,但是毒功,我勉强承认你和我一样出色好了。”  “下毒,再和你老娘学学,就你那两下子,先毒死你自己吧!”晏兮不动声色,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那个香丸,刚开始燃烧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渐入佳境,燃烧至丸芯的时候,其中便混着一味“踊尸腕”。  “踊尸腕”属惰性毒剂,轻易不能发挥功用,即便服食,也多随□□排除。  万树园的帐篷上涂抹“洗心尘”,两者相遇,味如清风淡极,却是坑人不眨眼的利器,轻则昏迷不醒,重则功力折损。  郁嗅算好了时间,隍朝会前两天大家品香试香,都不发作。春蒐当天晚上,用过水烟香的仙家进了帐篷,此时毒发,神鬼不觉,时机正好。  虽然有一些漏网之鱼,但是大部分仙家已经中招,这对计划没什么大的影响。  郁嗅表示很满意,自己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一鸣惊人。   “你先不要那么着急拒绝嘛,不想知道我要同你说什么吗?我可以带你出去这片万花结界,你应该很心急,要去找你家的杜令君吧?”郁嗅的声音在花墙另一端传来。  晏兮眼也不眨,甩手两只鸣雷|管。  巨大的爆炸声,轰开满天花瓣,露出了一个黑窟窿,晏兮足尖一点,手提缦胡缨窜进窟窿里。  晏兮从花墙上穿过,悉悉索索的花瓣立刻将临时炸开的窟窿堵严实,前面是一个黑影,那个大腚子在这里?!  他闪近一看——藤虎假山。  ......  “我都说了你出不去的,别小看我们敷春城隍,敷春城地势平坦,最是不好防御。在这种条件下,选拔城隍有一项重中之重的能力,历代城隍都是布阵的行家里手,不是本府君夸口,我可是里行家的元良,行家中的翘楚。现在我非常真诚地提醒你,还是听听我的建议吧!”  大腚子的声音换了一个方向,还是那么讨厌!  “我不想和你说话,识相地话快些放我出去!”晏兮心中焦急,无意和郁嗅斗嘴。  “也没叫你和我说话,我出一张嘴说话,你出两片耳听着,听完同意,你要知道,你再耽搁下去,杜令君还在城楼上,那边现在可是太危险了,特别需要你的援助。”花墙那边苦口婆心地劝了起来。  ......  “......好,我听,”晏兮沉了眉,他握紧缦胡缨,从牙缝中挤出,“你要和我谈判什么?”  “这就对了,”郁嗅的声音露出一点轻快的喜悦,“也没什么,就是想求晏尉君随身的一样东西,不知道晏尉君舍不舍得给我。”  晏兮低着头,嘴角挂上一丝了然,他冷笑:“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只是想要析骸?哎呀,我这几两贱骨,什么时候变得尊贵起来,好歹也是府城隍,和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似的,竟然看得上我身上这根二两重的骨头?”  白色一闪,晏兮自袖中握出一柄长长的骨剑,一个竹节般的凸起以区分剑柄和剑身。  析骸乍一出袖,并没有金属的锋锐感,通体无饰,无鞘无脊,冷静地有些不像话。  “就是这个 ,”郁嗅的声音闪过忙慌的欣喜与渴望,不过他很快就克制住了,沉声问道:“我说的条件,那你答应不答......”  “给你了!”郁嗅的话还没问完,疾影一闪,抛过花墙。  晏兮把析骸扔了出去,“别废话,撤花阵!” 第83章 “世鲤,我已势如骑虎。”  这声音,落在鹿世鲤耳中,犹如冰棱落地,冷彻彻地砸在心尖上,他不可抑制地后退一步,恍了恍神,颤抖:“为......为什么?”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武英阁,这个地方他从未踏足,郁府君不拘一格,在花园中设置如此复杂难行的结界,自己从不过问。  只是今日......  身为冥官,接触此地,他敏感地察觉到,附近有魂魄的的气息,只是太过于微弱,让人不敢确定。  “是为了他吗?”  鹿世鲤狠狠闭了闭眼,拂开去三分惊疑,带来七分了然,“裴世欢!”  他从牙间挤出,“我几乎要恨裴府君了!”  “我没有被蒙蔽,你也不必替我安这些理由,为我的罪行开脱......没他的城市太冰凉,从前我总相信风月常新,烟花无际,昨夜还是小楼星辰,转眼就是齑粉灰烬......”  郁嗅神色有些落寞,转眼又是滔天的喜悦,“鷇印分为两壁,其中一壁炼化为析骸,两两结合,发挥功用的时间短暂,为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太久了,再不能耽搁。”  鹿世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还是敷春城的郁府君吗?从前虽说养尊处优,但说到除魔卫道,还是坚定的呀!  现在要放任敷春城覆灭不管?  郁嗅是这样的陌生,鹿世鲤感觉从来没有认识他一样,从眼神到语气,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鹿世鲤深深惊痛,他痛呼道:“禁锢魂魄,一旦事发,就是极刑之罪。府君,你好糊涂啊!”  “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府君想要析骸长剑,所作所为虽非君子之道,即便事发,囚于笄蛭之巢,世鲤也是照做了,但是,你不愿意管敷春城,不管城楼上众位仙家的性命,这个我不能答应......”  鹿世鲤握紧墨杖弯镰,转身欲走。  “掴虚月在我手上,只有我可以用,你怎么去?”郁嗅声线迷离,渗着若有若无的紧张。  “虽一人,吾往矣!”鹿世鲤沉下眉宇:“你好自为之!”  他提步疾行,背影寂寂,几个转角,消失在郁嗅的视线中。  ****  墙角是一个鎏金更漏,漏箭指着一个刻度,卯时三刻,若在平时,阳光充足,市井繁华,现在......  鹿世鲤立于高高挑起的灵斗幡上,城中喊打喊杀,草木恹恹。  他心中哀痛逾甚,疾速往城楼的方向掠去。  我已犯错,只愿能稍稍弥补......  “鹿尉君留步。”有人声。  鹿世鲤回头,风声刮起,天际黑暗中,一只翅狭窄,体纤细的蜻蛉震颤着双翅,他收起如钩般的爪节,劲风疾扫中,化为一个身量修长的少年人。  “在下奉檀尹君之命,请鹿尉君再此地稍坐片刻,略略吃上一盏茶。”蜻蛉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引鹿世鲤看去,果然前方露天楼阁中,摆了一套精致的茶席。  “前面不是什么好去处,既然你们府君都不管了,鹿尉君何必往刀光剑影里扎,在这里好生休息一番,待尹君事成,保准敷春城隍庙人人平安。”  “蛉尉君太客气了,敷春城这般境地,鹿某有何闲情逸致喝茶,还是等祛除敌人之后,再请阁下喝我们的庆功酒罢。”  鹿世鲤神色凝重,语气也是十分的不容商量,“现在,还请阁下让我一让!”   “鹿小郎君何苦为难在下,我们当尉官的,侍奉主君,不过是为了尊上能够顺心遂意。”蜻蛉唐仪刀出鞘,寸步不让。  檀景果然算得够准,先是引得郁嗅三昧魔火炙烤,一心只为复活裴晋肖。  后来又知鹿世鲤手上握有令符,可号城中两万储备冥兵,派人在此地拦截。  敷春城笼罩着黑棺,没有人会察觉敷春城已经遭难,幽冥的支援永远不会来......  鹿世鲤几乎要佩服檀尹君了!  蜻蛉毫无相让之意,没时间废话了,鹿世鲤一镰扫出,带起旋风,撕裂般的劲气直逼向前。  唐仪刀挥出,蜻蛉高速突进,劈开劲风,一掌朝鹿世鲤肩头拍去,鹿世鲤凝掌相格。  掌掌相接,听的一声闷响,二人同时从半空中跌落,皆以为凭借自身功力无甚大碍,谁知皆站立不住,萎软于地,你眼瞧我眼。  这一掌经由双臂,似在蜻蛉心窝炸开,他张口呕出大蓬鲜血,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道对手好掌力。  鹿世鲤只觉对方的巨力有如泰山压顶直追而来,直逼得臂骨似要节节断碎,他面色惨白,擦去嘴角一缕鲜红,凝神冷哼道:“想要我的命?问过我们府君没有!”  “各为其主罢了。”蜻蛉面色一晒,森森然道。  二人弹身而起,空中闪过数道残影,镰刃与刀刃,火星四射,几声刺耳的摩擦,再次碰撞在一起。  ****  “杜梨呢?”叠春门城楼上,晏兮目光噬人,“我问你杜令君去了哪里?!”  鱼涉不会忘记,虽然长大了些,但是这个相貌,绝对不会错,此人正是当年从鹿野台上逃遁的晏三世子。  酆都报他葬身乱军......这个人,怎么能存活于世......  鱼涉震惊不已,晏兮没空理会他的情绪,甩手给了他几个火辣脆响的大耳光,沙哑着嗓子,厉身诘问:“我问你,杜梨去了哪里!他不是在叠春门吗?怎么不见他人!”  义骸坚硬,鱼涉的脸很快肿了起来,他也算硬气,一声不吭地受住。  岳杪与季星云受伤脱力,松弛下来陷入了昏迷,薛福福在一旁照顾他们。  他原来就对鱼涉毫无好感,别说晏兮打他几下了,就是虐待俘虏,薛福福也可以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听晏兮打听杜令君的下落,强撑着上来告诉一声,“杜令君往枕春门去了。”  晏兮阴恻恻瞥了他一眼,就这一眼,让薛福福如坠冰窟,他愣在原地,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晏兮斜眉,那个方向,浓郁的邪气,骇人的气息,令君怎么去了那里......  “想活吗”晏兮冷冷注视于鱼涉,嘴角衔着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  我已经知道你还活着,如何能活,当年在鹿野台上,我与晏家的嫌隙可不浅,鱼涉不傻,但是强大的求生欲还是促使他点了点头。  “你跪下,告个饶,放你走。”晏兮嘴角笑意浓了起来,诱惑出天真的孩子气。  鱼涉松了口气,跪下了。  缦胡缨甩手巧妙地打了个弯,扎入太阳穴,鱼涉倒下,犹自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晏兮,震惊,不甘,憎恨。  “同是九天的仙君,你就这点气节,没的辱没了他!”晏兮冷哼了一声,蹲身把他的眼珠扎了个稀巴烂。  他擦了擦脸上一块血迹,抬眼看了看城下无数死尸,嗤笑一声 ,“现在知道讨饶,早干嘛去了!”  杀俘不详!杀俘不详!  薛福福目睹这一幕,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呆呆定住。  晏兮略一扫眼,心头恶念丛生,“如果有人问,这狗贼如何死的?”  薛福福大着舌头,忙不迭地说:“他......他受不了被俘虏,自戳双眼,羞愤自尽。”  晏兮没再看薛福福,他不再逗留,几个闪身朝枕春门掠去。  黑棺海蜃。  黑棺已经成型,敷春城陷入五指不见的黑暗。  琴姬,丽王,破鹫三人面色惨白一片,微露难支之态。  海蜃渐渐矗立起来,可以听见街头巷尾,画舫书院中的鼎沸人声,仿佛她本来就该在那里。  杜梨的殉玉剑早已不再手里,深深掼入城墙,于此同时,城墙上留下了数个巨大的深坑与大蓬大蓬的血迹。  檀景额头见汗,身形浮动间,隐约有忙乱之像。  而对面的男子几缕发丝散乱,胸口及肩头处,开起了大团大团的的血花,他眸光如雾,抬掌欲封对手动作。  一掌劈至,空中撒过一抹艳丽的血迹,杜梨飞跌在城楼上,黑夜中,他的身影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落在了城楼上,脆弱又轻盈......作者有话要说:  令君......晏兮要暴走啦!  ☆、暴走  “令君!!!”百米之外,晏兮惊叫一声。  疾箭般的闪身,落在杜梨数步的地方,一刹那之间,他觉得胸口好像缺了一块,恍若无物,一颗心竟不知道到了何处。  他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不敢靠前,怕惊了如羽般的杜梨,隔着几步,他抑制着,小心喊了几声,“令君,令君。”  杜梨没再爬起来,他一动不动......  晏兮眸中光华凋敝,他蹲下身去,轻轻碰了碰杜梨,唤道:“令君,我来了。”  杜梨没有给他回答,冰凉的地面,额头上的夔龙纹一点一点地退下去......  身后压阵的守宫乍见主人倒地,长长地悲鸣一声,趴在杜梨身边,双眼望着主人,不尽恋恋哀嘁之意。  少年仙君胸怀旷,血染衣襟不得回,不得回,寒风阴瑟卷单骑,平生快意今日颓......  晏兮全身发颤,好似要将这平生所受的委屈尽数发泄出来,但他紧咬嘴唇,直至咬出血来,一时不知他是伤心还是悲愤……  “  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檀景立在不远处,神色漠然,他身为大都城隍,见惯了生死,此时亦微露悲色。  沉默中,檀景挥手,他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枕春门大开,刍灵进城,摧毁灯楼......  “嘻。”晏兮站起来,竟然笑了,他甜甜地勾着唇角,歪着头和檀景打了个招呼,“是你伤的他?”  他眼角抽动,嘴角咧起,这个笑容在黑夜里看来,直叫人脊背发凉。  檀景看着这张突如其来的面孔,稍愣了愣神。  真是像啊。  相貌上仅仅占了两分,其余的来自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感觉一脉相承,尽管多年后见到,依旧可以一眼认出,这是他的同胞兄弟。  晏兮的笑容维持了两秒,他的头猛然回到中轴线,表情也变地冷了起来,他满身诡谲的颓气,周身黑雾笼罩,步伐快如闪电,手持短匕朝檀景扑了上去。  一股锋锐的死亡气息,还未曾接触,如同千万只野猫儿同时在心板上挠开来,檀景微现吃惊,闪身躲过。  “我说!是不是你伤得他?”晏兮眸如狞妖,声如兽嘶,他挥动缦胡缨,一声一声地质问:“他犯了什么错?要人这样伤他?你伤得他!你伤他至此!”  “他没有错,只是道之相悖,最强的剑也无法划清混沌黑白。” 檀景抬扇遮挡,短匕劈斩而来,这柄铁基炼制的细扇立刻被拦腰截断。  檀景眉间微动,这扇......也留不住么。  他收扇入怀,自袖间抽出一柄红袖刀,刀身绯红如佳人,锋利程度也绝佳。 第85章 地面颤抖起来,炮弹的声波在黑棺内横冲直撞,震得人头脑嗡鸣。  黑棺破碎出一个洞,金色的阳光从这个洞口肆无忌惮地倾泻进来,两道身影出现在金光里。  其中一人身着黑金色的百鬼富狱袍,肩上扛着两人身长的巨大炮筒——九雷神机。  他一出现,就是不由分说的蛮,不由分说的破坏性,像强烈的光射破了密不透风的乌云。  “轰轰轰轰轰轰!”九雷神机轰击向前,日藏的头颅在这突如起来的攻势下,惊恐的表情一闪,便化为了齑粉,只剩脖子以下的腔子,从独角圣兽上栽倒下来。  “哎呀,你杀他做什么?”旁边是一袭眠云碧岚袍,说话是怨责,语气是轻松。  “杀了就杀了,谁敢多嘴!”阎贺冷哼一声。  “留着人证和九天掰扯,岂不是多了一层筹码。”  “侄儿我性子急,等不到那个时候,谁要是不服,尽管叫天帝来同我理论。”  泸州二隍见了这两个身影,犹如见了十几年没见的老父,双膝一软,热泪盈眶。  隍朝会前,六殿阎君曾经请泸州二隍喝茶,说是有一个好差使,让二位史君去大展身手。  泸州录属六殿酆都管辖,阎君发话,泸州二隍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他们什么德行,他们自己知道,什么好差使可以轮得到他们。  现在妖患未清,敷春隍朝盛会,九天与幽冥的关系又是一向暧昧,说不清是好是坏。  阎柳要泸州二隍密切关注隍朝会,有什么不妥之处立刻回报。  若是九天没什么动静,那就算了,大家抹着脸皮安安稳稳过日子。要是九天想在隍朝会上搞什么名堂,那也不能让敷春城吃亏。  泸州二隍搞不懂啊,阎君啊,我们兄弟二人只想在会上吃几口肉,喝几口酒,好好放松放松,你这忽然给我们上了这个枷锁,我们还怎么放心大胆地享受啊。  阎柳似笑非笑,老神在在地说,我相信你们,就要你们这样才好,二位史君尽管享受隍朝会,千万不要压抑自己的本性,想骂就骂,想嫖就嫖,越是如此,九天就越是放松。  原来不想搞事,可能都会按捺不住搞事。  阎雪肩粗枝大叶,一心只想打打杀杀,敷春城录属七殿,隍朝会上鱼龙混杂,他可不相信这位阎七夫人能细心地想到这一层。  到头来,事情的发展已经脱离了阎柳的控制,泸州二隍来消息,竟然是都城隍檀景,联合日藏与鱼涉两位仙君,摧毁池篽阵,目的直指润海石。  情况危急,没有准备,盛京城录属四殿酆都,他这才拖上阎贺,带着随身的鬼将,两人忙慌慌地往敷春城赶。  敷春城看起来十里烟花巷陌,长堤歌舞升平,并没有什么不妥,黑棺已成,海蜃却差了半分火候,阎柳发现这座敷春城的破绽。  黑棺覆城,身处黑棺之内的魂灵永远不可能出去。  但这个术法的特殊之处在于,若是有人发现海蜃的秘密,从外部击破,这座巨大的黑色棺材也便得以撼动,出现一丝裂隙。  “你六叔我是个大大的斯文人,打架可不在行啊。”  阎柳看着随身的二十个鬼将,面对底下严整,战斗力犹存的九天军阵,回头问阎贺:“你觉得搞得定吗?”  这个侄儿听说隍朝会出事,像被烫到屁股一样,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急点了几个随身的鬼将,拉着他就走。  孩子果然长大了,阎柳欣慰不已,懂得担当了。  “嗯,还可以。”阎贺白了他一眼,“先打着看看吧。”  一百年前,父亲与酆都无数阴兵携手抗敌,以他们的生命和热血告诉入侵者,城门之上,没有青山绿水,没有金银宝藏,可是在冥士眼中,这里是最美的地方,因为这是我们必须用生命和鲜血誓死捍卫的地方。  下一秒,附于臂上的机略重钝轰鸣作响,带着谁都挡不住的色彩,以及必胜的信心与气势,阎贺旋身扎进攻城军阵。  他以出拳与进攻相结合来发动机略重钝,转瞬之间,爆发上百枚流弹。  主帅战死,被对手轰去头颅,目睹这一幕的攻城天兵大惊失色,他们不愧训练有素,很快以小组为单位,组织力量进行反攻。  这时他们的目的已经改变,从攻城变成了保命。  若说攻城后,接着就是摧毁灯楼,需要暂时保存实力,那么逃命,就不需要保留了。  眼前这只弹库,绝对统治力的强大火力,无可阻挡的磅礴力量,令人望尘莫及的瞬间爆发力,像是一朵金色火焰,在战场中尽情释放,所向披靡。  如果不团结起来,共同面对眼前这个活体阎王,待会儿他回去的时候,大家伙儿就等着给他抬轿子吧。  因此即便没了主帅,剩余的天兵军阵仍然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罢了,虽然战斗不太擅长,侄儿这么努力,阎柳叹了一口气,一舞翎刀如飞雁,闪身亦进了军阵......  垒春门,暂时解了城破之困,但也陷入了厮杀的胶着状态。  缀春门阎雪肩一场大火,阻碍了刍灵进城。  叠春门,鱼涉被俘后横死城楼。  因此剩余的刍灵此时都往枕春门赶,经由此门源源不断地入城,这个关口一开,犹如一把直挺挺的刀,直插敷春城心窝。  昔日敷春城姣好的面盘上,现下愁云笼罩,炙人的大火已经是烧到眉毛上了。  檀景直起身来,经由短暂的调息,状态有了改善,刍灵大队已经进城,事不宜迟。  琴姬与丽王站在他身后,也有了行动的资本。  杜梨负伤难支,不甚清醒,晏兮抱着他,此时也是摇摇欲坠。  琴姬紫竹棍刃入手,请檀景一个指示。  是否出手,取他们性命。  鹫尉君方才死在城楼上,死在晏兮手中。  檀景望向晏兮,一眼后,轻轻朝琴姬摆摆手。  ......让他们自生自灭。  琴姬脚畔金铃声冉冉再起,仿佛遥远的海面壮阔而分,为行至终局的王者开辟道路。  白孔雀绕树三匝,清啼一声,飞身载起一袭狩岳袍。  至此灯楼全灭,阵点皆毁。  入城!  一声清啸,黑沉的天空中炸开一只五彩凤羽,数十个人影跃上城楼。  檀景止步。  烟花再起,闪烁如金。  城楼下,一人在中轴御道上狂奔……作者有话要说:  六叔牛逼!智商也是战斗力嘛!  ☆、孤臣  城楼下,一人在中轴御道上狂奔,他身后漂浮着雁翎伞,伞面朝下,伞柄朝上。  其上托着一块玉石,玉石所过之处,绿意光华,花开如许。  光是远远地看一眼,已叫人心旷神怡,如沐春风。  润海石,名不虚传。  鹿世鲤带着润海石,掠身上了城楼。  敷春城隍庙不仅供奉城隍,东西两庑还供奉着其他地仙。城隍一只凤羽烟花,闻得战意,八方奔袭,众人共赴一场腥风血雨。  鹿世鲤手执雁翎伞,背负润海石,沉声道:“敷春如此境地,润海石放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今日,胜,此城可保。败,此城覆灭,也不必敌人破阵取石,我奉郁府君之命,一并把城中家私,润海玉石,都给了他。战场上,求生着死,求死者生,殉敌还是殉城,众位看着办!”  鹿世鲤虎符出袖:“传令城中尉官,带领各自冥兵围剿刍灵,只准活着打下去,打到胜利,不准活着退下来!”  鹿世鲤平时待人和蔼,公道讲理,虽然侍奉着任性的府君,但从来不仗势欺人。  今日众人听他杀气腾腾的话语,不禁心中一凛。  鹿世鲤目光沉得像一块铁,话语也仿佛有千斤之重: “诸位放心,若是敷春城保不住了,我誓与此城共存亡,不使诸君独死也!”  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吗?!  池篽阵全面瘫痪,润海石上了城楼,城中是密密麻麻的刍灵大军。  敷春城腹背受敌,进出的咽喉被打开,下一步就是此城覆灭,满城生灵皆不能保。  鹿世鲤带着润海石,已经是把后路拧断,逼着大家拼命了!  众人听了鹿世鲤一番托付,皆沉凝了眸光,燃起了战意,兵刃出鞘,结印召符,共阻檀景去路。  “尹君,取润海石。”  琴姬尾尖一点,旋身取出一颈烧槽琵琶,指尖飞拨奏响迷离杀意:“我来对付他们!”  润海石近在眼前,离成功有且仅有一步之遥了,如此紧要关头,怎容有失。即便又来援军,谁都别想阻挡尹君的去路。  绝对不许!  周身的环境是炼狱,真面假皮的笑魇,藏不住对生的渴望,最后逃不脱死亡的归途,是他把我从尘埃中带出来......  尹君他有他的野望,有他的理想,尽管这个理想要踏在累累白骨上才能实现......  真是痛苦啊,有时候觉得这个理想真是太残忍了......但是我答应了尹君,要助他一臂之力......  “你们这些臭虫,一只两只三只,谁都要来挡他的道,妨碍他的前进,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准许,谁都不能上前一步!”  曲音一荡,滚滚气势连绵不绝,一波一波压逼而来,魔音癫狂杀意腾腾。  众位地仙一个撑着一个,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错开正面扑击的音浪。  众人咬牙道:“你有你的野望,咱们有咱们的信仰,这里是咱们栖息的地方,也是咱们守卫的地方,胆敢进犯这片土地,咱们永不屈服,绝不退让......“”  琴姬没有说话,她转轴拨弦,一曲又至......  白羽一闪,檀景直扑鹿世鲤。  看来不用去雾浴山了,就在此地,至宝可得!  鹿世鲤打起雁翎伞,伞骨中的锋刃弹出,毫不畏惧,迎面而上......  灵斗幡高高扬起,血花四溅。  一顶灵斗幡,长长的坚韧的杆身,深深扎进胸口。  檀景口溢血沫,不可置信地看去。 第87章 好半饷,郁嗅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鹿世鲤深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在他脚腕内圈了一层软棉,镣铐沉重,郁嗅行动间,脚腕已经磨破。  鹿世鲤一边动作,一边平静下语气:“阎七夫人不是要给我谋个闲差吗?我同意了,在笄蛭之巢做一个守监的鬼差。刚好和你一起上路,一会儿就回去收拾东西。”  “你疯了!”郁嗅震惊不已,“你以为笄蛭之巢是好玩的?终年无光,阴暗潮湿,去了那里,你满身才华,还有光明的前途,要还是不要?!”  郁嗅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要站不住,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鹿世鲤。鹿世鲤看也没看他,扶着他在一旁台阶上坐下,好像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你上次问我,如果你堕为恶鬼,我会如何?那时,我没回答好,现在我告诉你。  ......如果你堕为恶鬼,那我就是恶鬼的挚友。”  隍朝会接近尾声,有人惊心动魄,有人不知所以。  昏睡在帐篷中的仙家陆续醒来,泸州二隍一个接一个地找他们要香火钱,说是补偿兄弟俩这些天的殚精竭虑。  凭什么你们一觉睡醒天下太平,我们出生入死,命悬一线。  不服,不爽,不公平。  花点钱,补偿补偿,亏不了你们。  鲟鳇珠与殂妖玉找到了,妖患平息指日可待,九龄珠不久之后也可以回去遥海生活。  敷春城的春天就这么划过去,夏天也是迷迷糊糊不甚分明,第一缕秋风吹起的时候,杜梨和晏兮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杜梨伤好得快些,他素日里饮食节制,生活习惯都好,经过一段时间地静养,很快就能行动自如了。  晏兮就不行了,他受伤后,燃烧生命力和敌人搏斗,简直就是疯狂地不要命。  虽然后来杜梨阻止了他,到底生命力受到了影响,两三个月以来,整个人都非常嗜睡,吃着饭呢,就挨不住撩了饭碗,睡在饭桌上。  杜梨帮他移到床上,躺好放平,摸了摸他的脸颊,上面沾的全是饭粒子,又无奈又心疼。  生命力损失非同小可,嗜睡是后遗症,不好生保养,后患无穷。  伤好得差不多了,晏兮又变得很黏杜梨,虽然以前也黏,现在更是黏了十倍不止。  杜梨去城里采购物品,他睡眼惺忪地要跟去;即便睡着了,感觉杜梨不在,满身是汗,惊醒直喊令君;杜梨坐在院子里喝茶,听他叫唤,赶紧进去,他看见了杜梨,伸手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枕边,这才安心一些。  晏兮最近没有那么嗜睡了,杜梨感觉他慢慢好了起来。晏兮像条肥虫似地趴在床上,看杜梨整了整衣袍,好像什么有动作。  “令君,你去哪里啊?”晏兮拖着长长的音儿问。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入秋了,早晚到底有些凉。我去买点菜,再采购一些炭火。”  “我也要去。”晏兮直起身来,下床直找鞋穿:“令君,你且等我一等。”  杜梨听他打了一个哈欠,摇摇头:“你很是该多休养,过了这个冬天,来年开春的时候,你也该大好了。”  杜梨把他按了回去。  “随意而息,万法自然,你要是想睡,就多睡睡,之前损失的生命力要靠充足的睡眠补回来。”  “令君和我开玩笑吧,发昏当不了死,秋乏冬眠的,我不就成狗熊了。”  晏兮紧紧抓着杜梨的手,表示不能和杜梨分开一秒,即便睡着了,还是要和令君有一定的身体接触,牵手是最基本的。  杜梨到底倾身吻了吻他的鬓发,面色温柔。  杜梨听见耳边呼吸渐缓,判断这浑小子睡着了,轻轻掩门,出去了。作者有话要说:  鹿小哥陪着府君去地狱了,好男人,话说郁嗅看男人的眼光挺不错,和世鲤在底下好好生活吧,世鲤是关系户,会给你准备水洗澡的。隍朝会结束了,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吗?并没有,主角还有大戏,我要先发几章糖。晏兮阿梨冲冲冲!!!  ☆、这里不可  杜梨在西街买齐了东西,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人叫卖。  他回头,寻声找到那家小摊。  摊主是一个满脸笑花的老头,见来人,立刻招呼:“这位客人,看点什么?”  杜梨和气地笑笑,“老人家,有橘子饼么?”  “有有,刚出窖的橘子饼,裹了梅粉,酸甜不腻,客人要多少?”  “有多的话,全都给我吧。”  杜梨和晏兮商量了,霜降之后,两人起身回清河。  晏兮很积极,已经在紧锣密鼓地修整马车,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归心似箭。  行程不必太赶,一路走走停停,权当养病散心,顺路清扫路上留下的妖患,都是小毛病,费不了多少工夫。  明天春天的时候,该就到清河了。  错过了这个摊子,可能就没有补充的,现在多准备一些,若是晏兮要起来,也不至于短了他。  杜梨这样想着,摊主已经包好了一大包橘子饼,放在他手上,“客人拿好咯!”  又问:“客人家里是有小孩子吗?一次买这么多。”  杜梨低低笑了笑,“是啊,有一个小孩,嗜甜的小孩,喜欢这个。”  敷春城杜梨还不熟悉,他确定好方向往回走,走出一条胡同的时候,头上一片喧哗。  杜梨先是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然后感觉有人上来拦住他。  一个扭着水桶腰,插金戴银,风韵犹存的徐娘半老,她拦住杜梨,很是殷勤地介绍店里的优质服务。  杜梨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噙了清淡的笑,摆了摆手,以示拒绝。  原来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烟花巷陌,傍晚时分,一溜街的风月场所纷纷开张。  “郎君这是害羞呢?别怯呀,双陆拆白,投壶观花,敷春城内时兴的雅致游戏咱们呀,都齐备。红粉佳人,琴棋书画,我们也不差的。郎君韶华正盛,正是少年风流的时候,咱们这儿可是十个温柔乡,百个销魂窟,都比不上的,保准你乐不思蜀啊。”  身边的老鸨咯咯咯一阵娇笑,邀请杜梨一定要进来体验一番。  接着花楼上爆发出阵阵尖叫,一些鲜花和果子从头上掉下来。  杜梨不习惯被别人这么热情地包围,抬脚想走。  鸨母见他穿戴品貌,虽然不甚富贵,但也不像什么贫寒人家,只当他面皮薄,赶上来拦着,营造一种硬拉的,微妙的,迫不得已进去的氛围,好叫维护郎君们脆弱的面子。  别人问起来,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句,不是我想进去的,实在是被逼无奈!  一扫手,旁边有人捞过一个青梅,拍掉一朵虞美人,已经把杜梨挡在身后。  晏兮眯了眯眼,看清了头上的牌匾——《赵拥家》。  呦,是一处妓馆。  这是千百年来延绵不绝的重要工种,再好一段时间之内,妓|女被小鬼抓到阎王面前,阎王都要怜她为没妻室者解渴应急,方便孤身,发她回现世延寿一纪。  晏兮打量了一下,彩绣高楼,彩锦霞幄的,看起来还不错。  不过进去一次可是价值不菲,恩客来寻欢作乐,没有一进门就脱的,都是先入席饮个花酒,只要开宴,就得先付五两银子,如果吃喝到掌大灯了,钱还要翻倍。  并且,敷春城的风月场所,还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新郎君嫖资加倍。  如果要去花天酒地,最好找个老手带着去。  另外,家有家法,行有行规,烟花之地也不例外。  吃花酒、拉铺,铺堂。  这里面的门道都不一样,吃花酒就是简单地摆个饭局,呼朋邀友,底下有乐姬伶人表演戏剧,或是唱曲助兴什么的,文雅得很,虽叫青楼,实在是一点颜色也不带。  拉铺就简单粗暴了,就是发泄某种原始的渴望。  铺堂就是恩客和楼中姑娘有了倾慕之情,约期邀客,宴请宾客,以明确“相好”的关系。铺堂的花销超大的。  在晏兮眼里,满楼的女人都虎视眈眈,眼神中透漏的讯息,好像要吃了他的令君似的。  吃个花酒就算了,令君这样的品貌,估计自荐枕席的都不会少。  晏兮气不打一处来,倒不是他抠门小气,嫌这些秦淮楚馆花钱什么的。  “走开!走开!一点眼力见没有,我们家先生清心寡欲,不好这口。”晏兮凶巴巴地朝鸨母吼回去。  “那这位小郎君你呢?”鸨母不死心。  “撒什么癔症,我禁欲好多年,还没饥渴到那种地步!”晏兮睁眼说瞎话,他推开鸨母,懒得废话,拉着杜梨就走。  杜梨被他拉着,急走了数百米,走到一处僻静处,晏兮撤了手。  方才还满脸凶光的,现在他眉眼软下来,无限委屈无限幽怨的样子:“难怪令君不要我跟着,原来是想一个人,撇下我来逛窑子。”  ......  杜梨看晏兮好像误会了什么,原来想问他怎么会在这里,现在只好把这个问题先放一放,神色认真地和他解释:“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要不是我拉着,你方才是不是就进去了?”晏兮不放过他,眉毛一挑,丝丝逼问。  “我只是碰巧路过。”  晏兮捂着肚子,忍住不笑出来,逗令君真是太好玩了,他继续问:“令君啊,你知道敷春城所有逛花楼的郎君,回家打发妻儿的借口都是说,碰巧路过,你这样说,是不是在搪塞我啊 ?”  “......”  杜梨嘴笨,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晏兮拉着杜梨的袖子,伏下腰去。杜梨感觉他的身体发起抖来,仔细一辨别,这浑小子竟然在笑,乐不可支。  杜梨反应过来,有些羞恼,把瓜果蔬菜一水儿都放到他手上,甩袖朝前走去。  “哇,好重。”晏兮接过杜梨手上的东西,知道令君恼了,嬉皮笑脸地追上去,又说:“我这不是担心令君采购辛苦吗?才赶紧跟上来搭把手,令君也不念念我的好。”  他揉揉发红的眼睛,语气也带了三分困倦。  杜梨听他可怜巴巴的语气,气恼减了三分,虽然还是有些恼,但是伸手想帮他提着篮子,晏兮赶紧拦下,“我来我来,我来就可以。”  杜梨脚下不动,和这浑小子在一起之后,气恼,羞耻等情绪也多了起来,常常叫人措手不及。  晏兮也看着杜梨的眼睛,不知道令君是什么意思。半饷,杜梨蹲下身去,把篮子里的几个瓜,几条鱼拿出来,掂在了自己手上。  给晏兮分担了一半的重量。  “令君,我不沉 ,我可以。”晏兮受宠若惊,没想到杜梨生着气,还做出这么温柔的举动。 第89章 杜梨领着出去擦一擦,两人出了包厢。作者有话要说:  2020年,最后一天,我腿长我先跨啦~  ☆、叶卦    “你和清河城隍什么关系?”阎贺眼皮也没抬,大吃了一口,直接问他。  “你认识我?”  晏兮撂了筷子,靠在椅子靠背上,往后仰了仰,似笑非笑地看着阎贺,“关你什么事!”  “少废话!”阎贺说:“我看你们就不是普通城隍和尉官的关系。”  “怎么就不是!你没看见我们多和谐,”晏兮反驳:“人家杜令君温和可靠,知书达理,哪里像你属刨花的,一点就炸,一点就着。听说四殿在你铁腕之下,人人退避。鬼将没一个不怕你的,我看你就是嫉妒我们不分上下,君臣一心的完美关系。”  阎贺毫不退让:“就瞎白话!你那点眼神就不对劲,看得我鸡皮疙瘩直冒。你肚子里养的几条蛔虫,是私奔苟且,还是媒妁之言,档案都在我这里吊着呢......”  晏兮翘起二郎腿,也不拐弯抹角了,“啊,是啊,就是你看到的关系。”  “啊?”  “是啊。”晏兮看着他的眼睛,“没错。”  “那种关系?”阎贺五官渐渐有些扭曲。  “不行啊!”晏兮理直气壮。  阎贺愣了愣,脸色变得一言难尽。  他逼迫自己缓了缓,发现缓不下去,尽管早有准备,从这个家伙嘴里这么坦率地承认,阎贺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你......你你,啧啧啧,晏三白,我知道你是个混账,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混账,竟然对人家......”  “怎么了?”晏兮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冷笑了一声:“怎么不行,我又不在乎,令君他也......”  晏兮停了下来,他不敢再说了,他还不知道令君怎么想......虽然令君对自己很好,但是还没从令君嘴里说出来,令君也没有和外人亲口承认他们的关系。  这个问题晏兮不敢问,他觉得这样就是最好,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  令君接受我,不讨厌我,我不能太贪心,我......不能强求他......  “我不在乎,他也不在乎的。”晏兮给自己壮壮胆,梗着脖子喊了回去。  咯吱一声门开了,杜梨回来了。  阎贺吓了一跳,筷子掉在了地上,他伏下身子去捡。  杜梨走到原来的位子坐下来。  阎贺捡回了筷子,见桌上有一筷子筒,想抽一对新筷子。  晏兮眼疾手快地捞走筷子筒,口里高声喊:“你的筷子掉里面去了,你好好找找,对对对,在那边角落。”  阎贺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愣着眼看他,筷子明明已经捡回来了。  晏兮这边喊着,当着阎贺的面,吧唧一口亲在了杜梨脸上......  操!  阎贺惊呆了,捂着嘴,总算没有喊出来。  晏兮飘着嘚瑟的小眼神,嘴里又喊:“哎呀,你瞎了,桌子腿底下呢 ,左边一点,对了,就是那儿。”  阎贺瞪了眼,攥紧拳头,暗戳戳磨着后槽牙。  杜梨的表情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摸了一下脸,当着人前,纵然人家没有注意,晏兮怎么能......  一顿饭吃完,杜梨领回走廊上看花瓶看傻眼的九龄珠,站在不远处默默等候。  河畔长亭。  阎贺看着那边疏影横斜里的一抹白影,转头说:“他是什么身份,底下的人不知道,我心里有数,以为你挣出一条命,可以收敛一些,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晏兮倚在一颗柳树下,抠了抠手指甲,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还是你胆子比较大,多亏伟大的四殿阎君,我如获新生。”  “新生只有一次,次数有限,用完就没了。”阎贺面色有些不好看,“你悠着点,别那么孟浪,清河的城隍是不错,但九天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  晏兮不耐烦挥挥手,表示不想听阎贺说下去。  杜梨已经脱去了九天仙籍,现在是地地道道的冥官,不欠的,九天还有什么脸来找他!  不远处那抹颀长优雅的身影,正半蹲着身子,耐心地和九龄珠说什么。  晏兮知道令君放不下的,斩妖除魔,清正四方,是他所愿,即便身为最最落魄的冥官,香火稀简,无人信仰,他也想为苍生做点什么。  清河县位处楚东的偏远山区,最是隐蔽不过。  此去清河,守护一方水土,半是归隐,亦全了杜梨放不下的执念。  隍朝会上,冥官檀景联合九天仙君共同对敷春城发难,酿成大祸,阎贺和天帝掰扯了几天,最后还是说不清谁错得多一些。  双方都有责任。  年岁渐长,慈悲为怀,天帝近几年日趋平和,得益于百年来休养生息,如今天下太平,万灵滋发,九天亦是不愿三界再起争端 ,此事,天帝带头作了检讨,惩前毖后,整顿仙君队伍。  也算是有了交代。  阎贺意味深长地看了晏兮一眼,不再多说。  半饷,两人没说话。  “你有没有觉得,你性格恶劣了很多。”晏兮说。  阎贺冷笑一声,碧绿的眼波荡开来,“你是从来都没有变化,还是那么惹人讨厌。”  “今天日子好,给你卜一卦,测测前路吉凶?”阎贺抬手折了一支柳条,看着架势,是想到了老本行,想给晏兮起个叶卦。  易经,六十四种卦象,若是精通易理之术,不拘占卜的器具,眼前有什么就可以拿什么。  姓名、生辰,龟壳、铜钱都可以用来占卜。  起叶卦并不难,折一截柳枝,数一数树叶的数量,南面的树叶数量为上卦,北面的树叶数量为下卦,配合此刻的时辰代数,得“动爻”。  根据“动爻”可测吉凶。  阎贺捋下柳叶,慢慢地摊开手掌,树叶为三,是离卦;他又捋一批,树叶为九,乾卦。  “看见了吧,离上乾下,大有元亨,这可是上上卦,我这一去定是大大的吉祥,高高的如意。”晏兮撇一眼卦象,得意极了。  “别着急,再看看时辰,”阎贺看了看日头,太阳慢慢斜下去,“葵亥日申戌时。”  “这时辰多好,不冷又不热,太阳暖和,光明伟大。”晏兮吊儿郎当地插嘴。  阎贺没有理他,耐心测了测风向,“东南风......东南方正指楚东,刚刚好,清河也在那个方向。此时此刻,东南方利涉大川,清河是为小水,此卦是......”  “不测了不测了,摆得什么神婆式法。” 不等阎贺落卦,晏兮把他手中的树叶抢过来,一把全扬了。  看阎贺那煞有介事的样子,他不耐烦地开口:“有什么好测的,你卜的东西能信吗?好好的命途,都被你这个鬼头测坏了,你少在我面前晃悠,我不定还能多活几年。”  现在饭也吃完了,天色也晚了,我们家令君也要等急了,不和你在这吹干风,再见了太子爷,哦,不是,我忘了,该叫你阎君殿下。”  晏兮拍拍屁股,准备要走。  “再见什么再见,死的人有什么好见的。”阎贺高声道:“既然已经没有那个人了,那就不见也罢,对你我都好。”  晏兮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半饷,缓缓地说:“嗯,阎君说的对,那个人已经死了,死的人,不见才对。这样幽冥,九天都不会抓到什么把柄。”  一抹笑容也爬上了晏兮的嘴角,爬上了阎贺的嘴角。  阎贺转身,两人自此各奔东西。  ****  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九龄珠的关系,杜梨一直淡淡的 ,晏兮和他说什么,杜梨也是简单的回答。  晏兮敏感地察觉出来,令君不痛快。  好不容易回了家,关上房门,晏兮又令君长令君短的,逗杜梨说话,可是令君的情绪就是不大对。  晏兮知道了,令君是在意今天在包厢里,自己在阎贺面前亲他的事情。  见杜梨心事重重的神色,晏兮的眼神晦暗下来,沾了三分麻木与淡漠:“知道你在意,你如果实在讨厌,我不那样做就是了。”  杜梨偏了偏头,晏兮烦躁起来,“你怕别人知道,我改还不行吗?”  晏兮低头,伸手扯住杜梨的衣角,补了一句,“只是令君,你不要,不理我......”  “我......”杜梨有些尴尬,“我没有怕别人知道,也并非讨厌。”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晏兮眉毛一挑,狐疑地问他。  “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应该在人前胡作非为。”杜梨皱眉,语气虽然缓和,但也是毫不退让。  “那这么说,......你没有不喜欢,只是......只是因为人前,脸皮薄是吗?”晏兮好像捕捉到什么似的,挑高眉毛和杜梨求证。  ......  杜梨噎了噎,没有说话,展开袍角坐在椅子上,垂首轻啜了一口茶水。  晏兮见他这样,抿着嘴笑了笑,适可而止。  他开了门出去,在院子里干起活来。  吃完晚饭后,他黏上去,轻轻地戳着杜梨手臂上的衣料,期期艾艾地问他,“令君令君,你......你说人前不可以胡作非为,那么人后是不是就可以胡作非为?  ......    ☆、印毁    很快,晏兮就让杜梨见识了,什么叫做胡作非为。  那日城楼,杜梨负伤倒地,迷迷糊糊,神识不清,但也是隐隐约约知道,赶来的晏兮那个发疯的样子。  心念一闪,杜梨不由地心脏突突直跳。 第91章 ☆、斜出    马车被晏兮改造过,又大又宽敞,车内铺席,可供坐卧。  銮铃声起,马车缓缓前进,九龄珠站在路口,几乎要把手给挥断,“杜令君,晏尉君,再见了,保重啊!我有空就去找你们,回见啊!”  “驾!”晏兮狠狠一甩鞭,马车一骑绝尘地跑了起来,绕过一个山头,画出一个大大的曲线,背后的九龄珠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杜梨坐在车辕上,抬手拉过缰绳。  “令君眼睛不便,我来吧。”晏兮又给他抢了回来。  杜梨轻牵嘴角,撤了手没再坚持。  “车外风大,令君回车厢内坐坐,要是饿了,暗格里有茶水果实的;要是乏了,就铺了席子卧一卧;要是舟车劳顿了,我们就停下来歇一歇,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在马车上一起度过了。”  晏兮着重咬了咬“一起”两个字,心头满足,只要和令君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  上次和令君驾车来敷春的时候,自己和令君的关系刚刚有所好转,这次离开敷春,令君好像和自己又是亲近了不少。  虽然此次敷春之行险之又险,但是和令君的关系有了良好的发展,还是很值得的。  “什么都你安排了,我做什么呢?”杜梨说。  “令君,什么也不用做,......就好端端的就成。”晏兮说。  按理说,晏兮一直都不算一个会照顾别人的人,但他非常享受包办杜梨的事的感觉。  如果此时杜梨还是个孩子,晏兮估计一把屎一把尿,都给他养大咯。  马车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头,稳稳地行驶在驰道上,旁边是云海翻腾的悬崖,万丈风呼的峭壁。  杜梨没动,他没有回车厢,深秋旷朗的风拂在肩头,让人觉得荡气涤魂,潇洒快意。  杜梨轻轻地说:“我在这里陪你就好。”  过了秋,过了冬,马车外的天气一阴一暗,细雨延绵不绝地落在草木上,从紫荆,从石榴上溅起起碎玉的声音。  邻近清河,气候越来越冷。  晏兮躺在被窝里,侧耳听了听雨敲车舆的声音,钝钝的,有些跳跃。  他抱过杜梨,给他掖了掖被角,开口磕闲:“令君你听,这雨夹着雪粒子,噼啪乱跳的,跳到地上就化开了,除夕前后该有一场鹅毛大雪。快到清河了,我有些等不急了。”  杜梨唔了一声,赶着起身披衣。  “令君干什么去?”晏兮一把拉住他。  杜梨对他笑了笑,“昨天夜里,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黄骢驹在雨雪天里拉车,脚底易有瘀伤,我去给马蹄铁内加个衬垫,要是下雪,积雪怕是会对马蹄造成损伤。”  夜间休息,马车没有行驶,黄骢驹远远地站在路边,张口扯过一把干草嚼吧嚼吧,鼻尖喷出咻咻热气。  晏兮按住他,扯过被子,用自己的身体裹住杜梨,给他暖着手脚:“令君真是操心,一路上又是缴清妖患,又是攘凶除恶,前几日这边的逢水县城还出现了好大一只凶兽,吃了数百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斩杀了它,现在令君又要操心马儿的脚底板。  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哪里操心得过来,令君放心,前几日,我已经给那匹破马垫上了,它的马蹄现在好得很。”  “辛苦你了。”杜梨说。  “诶,令君和我见外什么。”晏兮摇摇头,把被角压严实了,自己起身,拿过衣服穿了起来。  他振了振衣领,一边说:“连日来都是鸟不拉屎的山路,五十里就是清河的地界了,令君,我们快到家了。现在天快亮了,我记得这附近有一个茶摊,可以买一些热腾腾的吃食,令君等等我,早饭还是要吃一些热的好。”  杜梨穿着泽衣跟着起身,摸索着去拿外披的衣物:“我同你一起去。”  晏兮按住他:“令君这几日辛苦,多睡会儿吧,雨后山路泥泞,买个早餐而已,又不是艰难的事,何苦跟着来?”  “可是......”杜梨还要再说什么。  晏兮穿好了鞋,已经窜出了车厢,他打着帘子问:“酒酿汤圆好不好?还是生滚牛肉粥?”  “都好。”杜梨无奈笑了笑,“快去快回。”  晏兮揣着钱袋出去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看,杜梨穿着薄薄的泽衣,打着帘子,眼睛朝着他出去的方向。  晏兮心头一热,大声喊:“我很快就回来,令君稍等便是,外头冷,你快回车厢去!”  他的声音在山谷间阵阵回荡。  晏兮又走了几步 ,回头看去,杜梨走出了车厢,看着他,面容温柔。  没办法了,晏兮叹了口气,跑了回去,站在车厢外,伸手揽过杜梨的脖颈。  不过晏兮就揽了一会,马上撤了手。因为他发现,雪粒子已经落下来了,袖子上落了雪,令君穿地单薄,他不愿意冰着令君。  “令君,亲亲我。”晏兮站在马车下说。  杜梨晃了晃眼波,轻轻地在晏兮唇角落下一吻,“快去吧,我便要起身了,收拾收拾车厢,等你回来。”  “嗯。”晏兮点头应下。  晏兮踏着薄雪再次出发了,买早点的茶摊就在不远处,晏兮一步三回头。  好在这次杜梨听话回车厢里去了,晏兮也能不再拖拖拉拉。那个茶摊的老板还认得晏兮,此处是清河县的交界,之前晏兮和杜梨引魂的时候来过这里。  老板乍见了从前的熟客,很是欣喜,又是多给了三只汤圆,又是多送了两只生煎包子,最后用盒子仔仔细细地打包好了,递到晏兮手上,殷勤嘱咐:“客人放心,盒子是特制的,汤汤水水的撒不了,不过这个天,雪珠子就要下来了,趁热吃,拿久了就该凉了。”  老板又磕闲话:“快过年了,荒郊野岭,猎户都歇冬了,歇脚的客人也少咯,客人这是往哪里去?哎呀,还能看到熟客,真是今日的福分呐。”  晏兮抬了抬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他,最后给足了银子钱,提着食盒,就要往回赶。  从茶摊这边的岔道下去,路过一片芦苇丛,这个时节,江面结了冰,江边芦苇也只剩杆了。  晏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冰面上,他停了下来,看了一下阴暝暝的天,抬头的时候有几片雪粒子落在睫毛上,搓搓手,暖和一些。  晏兮提着食盒穿越芦苇丛,过了结冰的江面,大路就在前方。  “晏三白!”一声怒喝。  晏兮全身汗毛倒竖,他把食盒护在身后,缦胡缨随即入手,劈开随之而至的一道凛冽剑气。  剑气余波袭来,晏兮接连后退了数十步,他把短匕扎入坚冰中,短匕在冰上划出一道白色的长线,堪堪稳住身形。  晏兮吃惊不已,胸口气血一阵翻涌,握着短匕的那只手已经被震麻。  ......  何人!如此剑气。  晏兮抓着食盒,慢慢地爬起来,他定了定眸光,只见江边芦苇枯萎倒伏,其中,走出一个神情冷峻的男子。  他身着雪纱紫铢衣,背负屠世异兽榜,腰间是麒麟踏云的禁步流苏。  整个人透着一股雪压劲松的霸然傲气,端的是天尊下凡,无人能出其右的神姿高彻。  他的眉眼间隐隐有一股悲天悯人的味道,这种感觉晏兮只在杜梨身上看到过,这个人和杜梨给人的润泽感不一样,此时他漆黑的眸中,燃烧着一把没有温度的火种,聚凝着冰凉又尖锐的穿透力。  只消一眼,晏兮就感觉已经被此人深深贯穿。  晏兮吊儿郎当地打招呼:“呦,我当是谁,要做这个半路劫道的响马贼,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椒阳仙君,仙君莫怪,小人身上只剩这半吊子钱了,如果你还没吃早饭……”  晏兮皮笑肉不笑,甩手丢过去一个钱袋,“这个给你,自己到前方的茶摊上吃去,我这里,没有你的份。”  那柄剑的剑身如同霞光呵成,绯丽肃杀。  长剑一挑,钱袋破碎如齑粉,而愤怒之情几乎要将那人的方寸之眸挤地爆裂。  他至死都不会忘记,四殿酆都,这个男人肆无忌惮地屠杀座下亲兵,践踏他们的尸体,这一切的一切发生在自己面前,可是自己无能为力。  身为将领,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统领的亲兵被敌人歼杀,而自己却被鷇印压制地无能为力,对于气魄射目的椒阳仙君来说,如此窝囊,无异于凌迟般的侮辱与折磨。  南钟意深深震惊,他不意还会见到这个人。伤愈后,他也曾找过酆都要人,酆都报魔头晏三白葬身乱军,尸首不得拼全。  原以为此仇难报,不能为逝去的弟兄讨回公道,没想到在这里,能再见此人......  但是,更令南钟意震惊的是,此人竟然与自己的挚友杜梨在一起......关系看起来还颇为密切。  南钟意铁青着脸色,出言诘问:“你这魔头,为何和露陌仙君在一起?可是你隐瞒自己身份,欺骗了殉玉!”  那个钱袋是杜梨给的,眼见被劈成齑粉,晏兮懊恼不已,不应该把它丢出去。  “你见过他了?”晏兮眯起眼,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诡异笑容。  他可不认为南钟意是来叙旧的,当年自己屠杀他那么多门人,他半条病也折在自己手上,两人说是血海深愁,也丝毫不为过。  这个人和杜梨关系匪浅,一起得授夔龙纹,从前在九天也是要好地很......  南钟意见他没有回答自己的话,强压着怒火又问:“你和殉玉是什么关系?”  晏兮暗暗舒了一口气,听他这语气,应该是没见过,自己这些天都和令君在一起,想是南钟意看到了什么......算他还有点良心,没有直接去找杜梨求证。  晏兮嗤然一笑,阴着声说:“怎么?想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自己怎么不去问他?告诉你,我们现在可是那种不一般的关系。”  晏兮皱皱眉头,不屑道:“你当初既然和他决裂,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也管不着了,现在也不要殉玉殉玉地叫他!”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几个月,看见南钟意来的那一刹那,还是忍不住:阿西吧!  ☆、诛心    殉玉是杜梨的小字,晏兮一直不喜欢这么唤。  他觉得这两个字太过悲壮,不合适令君。  当年,也是这样阴冥冥的天,铅色的云层里仿佛积攒着下不完的雪花,自己悠悠灵魄就要散尽,昏迷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椒阳殿再不提露陌!  这句话亦成了南钟意毕生之痛。  此人知道自己和殉玉说过的话,关系绝非一般,殉玉又怎么会什么都和他说?  晏三白其人,南钟意亦是有所耳闻,此人诡谲狡诈,阴邪毒辣。可是不知使了什么花巧手段,殉玉最是仁慈,焉知被他怎样蒙蔽。  法者禀公执法,持正卫道,对待宵小奸邪,浮筠剑下,绝无姑息!  今日先拿下他,殉玉那里......找个合适的机会问清楚,若他不愿见我......  此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南钟意浑身的血液像沸腾着的开水,带着一股不能忍受的怒气,一直流到手指 。 第93章 “那他和我说的那些话,”南钟意眉目揪然,抑声问道:“......那些话是真的?”  “不干你的事!既然已经断了来往,你也不要先吃萝卜淡操心!”晏兮喊。  杜梨移了一步,挡住南钟意的视线,面露些许感愧,亦坦然道:“我与晏兮两情相悦,已经互许生死......钟意,都是我的错......”  南钟意后退一步,头脑内嗡嗡震响,他把浮筠撑在冰面上,站稳身形。  看殉玉的神情,再看殉玉护那魔头的样子......  南钟意仿佛被一个大毂罩住,有那么片刻的窒息,他痛地几乎呕血,“殉玉,你好糊涂啊!有匪君子,如琢如磨,你怎可不爱惜羽毛!”  殉玉剑映着冰面光华更甚,潋滟生辉,杜梨默默片刻,只说:“钟意,对不起。”  “令君不要和他道歉,你不欠他的!”方才听杜梨说两情相悦的时候,晏兮的目光就已经痴了。  纵使伤痕累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整颗心蓬蓬地涨起来,欣喜又甜蜜。  令君......他承认了!  他向旁人承认我们的关系了。  南钟意嫌恶地瞥了一眼晏兮,那魔头被自己所伤,喊话间身上几道伤口又是汩汩渗血,都这样了还不知道闭嘴调息。  “好!”南钟意怒极反笑,“既然你知道他的身份,想必也是知道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今天在这里,我便要取他的性命,用他的血来祭祀我椒阳殿横死的无辜袍泽。我要杀他,殉玉,你要如何?”  杜梨手握长剑,从他发白的指节与紧蹙的眉宇可以看出,他此时内心剧烈的挣扎与煎熬,他低下声音,带了一些央求之意,“钟意,晏兮害了你满殿亲兵,也害了你,说什么都不能弥补,他罪孽深重......晏兮他从小磨难,行事任性,我知道你心中有气,这浮世艰难,如果钟意同意,就由我来替他承担。”  “杜梨,我草你祖宗十八代!”一声暴喝,晏兮猛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想去拉杜梨,孰料脚下一拌,他重重地砸在冰面上,瞬间磕得头破血流,晏兮扒着冰面,拼尽全力撑起身体,大声叱骂:“杜梨,你在说什么下烂到阴沟里的鬼话瞎话!我烂命一条,死就死了,我做的孽凭什么要你承担!你给我回来,我说不许你去,听见没有!”  顷刻间,南钟意亦是勃然怒起:“你来替他?你凭什么替他,我椒阳满殿袍泽泉下有知,因为你的替死,难道就能瞑目吗?”  寒风凛冽,侵蚀眉骨。  二人每一次的相聚都是无限快意,月下对饮,醉卧瀛洲;并辔同游,畅谈理想。  今朝重逢的喜悦,却是如此短暂,而后被一波一波的苦涩吞没。  杜梨没有回头去看晏兮,他语气轻缓,又无比执拗地说:“还请钟意同意!露陌不甚感激。”  晏兮把短匕比在了自己脖子上, 当初令君对他说,拿了鱼符,就等于要一起承担今后的路,同生共死。那时晏兮高兴地不行,可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晏兮却是一百个一千个不肯。  他可以和令君同甘,也不怕和令君共苦,可是要令君替他去死,晏兮恨不得自己先死了,他双目赤红:“杜梨,你要是敢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你要是再动,我现在就自尽在这里,我说到做到,你给我回来,你听到没有!”  一根地缚锁破冰而出,缚住了晏兮的手腕,可怜他受伤颇重,连这根小小的地缚锁亦不能挣脱。  同为夔龙,见曾经的挚友如此放下身段,对着自己低声央求,南钟意宛如摧心剖肝之痛,他喉头一酸,强忍哽咽:“你还记得得授夔龙纹时,你我的盟誓么?”  “天地正气凛然,黑白是非分明,人鬼贵贱平等,日月光阴磊落。”杜梨一字一句咬的很重,泣血般说来:“身为夔龙,身负昊正万道的重责,须得自持端庄,平和包容,为大道而正身。”  晏兮趴在冰面上,眼见骂人没用,自己又被这该死的地缚锁捆住,他心如灼火,转而带着哭腔和杜梨哀求:“令君,求求你,你回来好不好,我不要你替我去受罪,我生下来就是破破烂烂,我这条命,早就该死了,已经让我多活了这么久,是我赚了。我活得够够的了,现在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好令君求求你,你回来啊,我求求你了......”  “是啊,”南钟意见挚友记得从前的话,如常道来,他神色稍缓,劝道:“世间分道者多,不要再多你我一个。殉玉,如今天地涤清,万物修养生息,天帝亦是不愿三界再动干戈,你想要的天下太平,四海昌明就快实现。  乱世用重刑,盛世施仁政,你多年修道,有治世之才,你我一起回九天去,共启太平盛典,共渡海晏河清,可不好啊!你留在这里,却是什么也做不了啊!”  一个是此生挚友,一个是心头至爱;  一边是所求理想,一边是心意悸动;  一个站在身前苦苦相劝,一个趴在身后哀哀相求;  一个风雨兼程,说过初心不负,一个相伴相护,许下一世之诺;  杜梨站在中间,一颗心左右触籓,进退两难,此生第一次陷入了如此尴尬难堪的境地中。  杜梨惶然抬头,细雪纷纷,覆盖眉目,他站在那里,如岸边那不肯倒下的芦苇,柔顺中隐含傲骨,以无穷的韧性醉倒了北风。  那年鹿野台上,钟意怀拥白雪,凄然落地;去岁晏兮骨醉冰雪,剖白心意,又是一年冰雪季......  岁月的巧合,真的要如此贯穿首尾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算是令君的正传。虐吗?不虐吧!可以和我一起玻璃渣里找糖吃。昨天改出来先给闺蜜看,闺蜜竟然说不敢看这明明很甜呀!晏梨党也是这样认为吧。我的糖点真是奇怪了。  ☆、碎骨来赎    半饷,杜梨轻轻叹了口气:“抱歉,钟意,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难道你忘了从前的理想吗?!”南钟意怫然,那声音像是被喉管压过似的,既悲且怒。  “不!我没有忘,一刻都不敢忘!”杜梨亦提声,只是声音像个踉跄的人,猛然涌起喉头,又沉甸甸地伏下去,“匡扶正道,以身戮恶,我怎么会忘,我哪里能忘......”  最后杜梨轻轻地说:“只是钟意,我已经习惯了现世的生活,我再不能回去了。”  ......  风中,短暂的沉默。  南钟意咬牙:“好,既然你不肯回去,又执意替那个魔头偿罪,那么拿起剑来!今日,若是折在殉玉之下,我椒阳殿心服口服,没有什么好说的,露陌,来吧!”  话已至此。  庄严肃穆的夔龙纹炙热地燃烧起来。  殉玉剑与浮筠剑甫一碰撞,就荡起了激烈的火花。  这两柄剑曾经无数次碰撞过。  花前月下,他们对剑喂招,互相指点;乱世江湖,他们比肩仗剑,携手天涯;金戈战场,他们都曾把后背留给对方,剑尖指向共同的敌人。  独独没有对峙而立,相成敌手的时候。  额头的夔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各自在对方身后浮起了一只黑色四脚的夔龙兽,光芒中,两只夔龙咆哮着,撕咬在一起。  光芒散去,殉玉剑深深扎进冰面,剑柄犹自震颤不休,晏兮的心提了起来,他瞪着眼一动不敢动。  浮筠带着一抹流霞,比上了杜梨的脖子。  杜梨闭上了眼睛,等着南钟意来了结他。  他等了很久,浮筠迟迟没有砍下来。  “殉玉。”南钟意颓然撤了剑,叹了一口气:“你以剑为名,今日全无战意,那就不要让殉玉与浮筠失望了。”  南钟意提剑,转而对地上的晏兮说:“晏三白,你我有隙,身为男人,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牵扯旁人。  昔日你屠我殿兵,伤我灵魄,如今你受了伤,灵力不足,我也不欺负你,今日你我都不用功法道术,只是对剑比招,是死是活,各安天命,谁都不能有所怨言,你可敢答应?”  杜梨上前一步,急道:“钟意,晏兮受伤颇重,怕受不了浮筠的锋锐。”  晏兮受了伤,南钟意也中过毒,两人此时身体状态都不是最佳。  但是论灵力,论底蕴,南钟意不知道比晏兮强了多少,两人动起手来,晏兮毫无胜算。  此时南钟意提出不用功法道术,只单纯和晏兮用各自的武器拼斗,纵使他和晏兮血海深仇,这已经是看在杜梨的面子上,做了很大的让步了。  “晏三白,我说的,你答应不答应!”南钟意再问。  晏兮梗梗牙,慢慢地爬起来,他挣脱了地缚锁,走近一些。  他把大氅脱了下来,抖掉上面的雪花,盖在了杜梨身上,同时看他的神色是那么温柔。  杜梨无言地拿过短匕,面色是克制的宁静,他用自己的袖子仔仔细细擦了擦缦胡缨的刃身,放到晏兮手上。  “有什么不敢答应的,有仇报仇,生死有命。”晏兮走进了江心的位置。  这是对战的场。  南钟意冷哼一声,寒芒一点,随后剑舞如风,晏兮握出缦胡缨,挡过了南钟意出手的第一招。  脚筋被伤,只这一下,晏兮马上就站不住了,他单膝半跪在冰面上,剑气与剑力磕下来,底下坚硬厚实的冰面碦碦破碎。  此时杜梨在这里,他那些诛心的话,已经不好再说,南钟意吃过一次暗亏,屠神之毒再没有发挥的机会。  两人不用道术功法,固然是晏兮沾了便宜,但是实际对招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兵家用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份险,若是黑暗中,占据复杂的地利之便,可能晏兮还有些许胜算。  可此时偌大的平面之上,面对南钟意如同游龙的剑法,晏兮敏捷的身法完全被压制住了,手握短匕,他根本近不了南钟意的身。  因此十招之内,只有南钟意砍他的多,他砍南钟意的少。  晏兮提气闪着身躲过,胳膊上,大腿上又被紧接而来的剑气切割出两道痕迹。  剑气左一道右一道,刺在晏兮身上,南钟意泄恨般,并不着急要晏兮性命,而是一点一点地要他受苦。  这一剑刺在胸腔下,没入腹部,抽剑的瞬间,血液打在了晏兮鼻梁上,很快结成冰花。  晏兮疼得恍了神,喉咙里抑不住闷哼了一声,眼神一阵阵虚焦。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浮筠眨眼又到,晏兮赶紧“哐”“哐”两下挡开。  杜梨站在不远处,就在晏兮转身步入战场的瞬间,两行血泪扯了下来。  晏兮在冰面上打了一个滚,一剑掼来,刺进肩窝,重重砸入冰面,鲜血洇出,染红身下。  杜梨一动不动,凝聚着巨大的痛楚,强忍着崩溃,无声,满眼泪水,是最平静的失控。  是了,晏兮想,南钟意要杀我,他要报仇,令君和这一切没有什么关系。只要我死了,令君就回九天去。  九重天宵,露陌仙君,听着就多有威风。前面是清河,那里是什么地方,破败的神像,简陋的房屋,怎么看都不像是杜梨要去的地方。  是了,我死了,杜梨可以和南钟意一起,高高在上,受人敬仰,实现他的理想,什么尹君,府君,通通比不上他,这一切唾手可得,只要我死了......  晏兮想着,背上又是两道剑伤,他忽然不想抵抗了。  “铿。”短匕被磕飞。 第95章 开店的最怕人家说食物有毒,掌柜的又怒又急,捡起包子自己咬了一口,问到那人脸上,“凭什么说我的包子有毒,我自己都吃了,我家酒馆开在悦世镇二十来年,真材实料,童叟无欺,口碑一天一天攒下来的,街坊领居都看在眼里,你这无赖,凭什么红口白牙的污蔑我!”  那人轻蔑一瞥,夺手抢过包子,一个一个顾客地给展示过去,最后一屁股坐在杜梨旁边的椅子上。  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就不是毒药,也和毒药差不离了,这是什么包子,皮滚这么厚,馅儿包这么少,是人吃的东西吗?  告诉你,真正的包子是什么样,真正的包子皮薄薄薄薄的,可以看到里面滚动的内陷,一口咬下去 ,汁液就会爆出来,你说说,你这包子能比吗,一口咬下去,反胃也呕死了!”  掌柜是个实诚人,又挠头又跺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来辩。  这边太吵了,杜梨抱起晏兮,结了帐离开,晏兮的脉搏细地可怜,悦世镇找不到大夫,要赶紧去别的地方看看。  最好是能给妖,鬼,仙看病的灵医,普通的大夫怕是无能为力。杜梨又想,灵医驻扎现世,医道修为不高,也不知有没有办法?  无论怎样,都是要试一试的,清河县有几家灵医馆,杜梨捻了捻手指,判断了一个方向,就要离开。  “等等,仙长留步!”  杜梨有些吃惊,他以肉身在现世活动,怎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刚才那个男子走近了,拈着一块橘子饼,他源源不断地从布袋中掏出大把的橘子饼,狼吞虎嚼,吃的不亦乐乎。  这个布袋是他方才捡到的,在杜梨他们的座位下。  “这仿佛是在下的东西。”杜梨闻出橘子饼甜蜜的味道。  “哎呦,这位仙长不要管这些细节嘛!”那人又大吃了一把,看了一眼晏兮,啧一声:“你这位朋友,看起来不太好啊,要赶紧找靠谱的灵医看看。”  一丝淡淡的气味飘过鼻尖,方才酒馆里气味混杂,杜梨分辨不出来,这个位置避风又通透,杜梨确定了,是“盂姿尘”,一种补人灵魄的特殊药引。  看出自己修为仙身,又知道灵医这样的特殊职业,此人就算不是灵医,也和灵医脱不了关系。  杜梨给晏兮掩了掩风,急道:“这位兄台,你可有办法?”  “有办法是有办法,不过我凭什么帮你!”  “阁下若是愿意施以援手,只要我能够办到的,阁下尽管开口,在下绝不推辞。”  那人扬了扬手中的布袋,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笑嘻嘻地说:“这个橘子饼还有吗?”作者有话要说:  阿晏......wuwuwu这个故事差不多要完结了,或明天,或后天。会想我吗?  ☆、华发    “师叔祖,这个人救没救得?”扁鸦倚在纱橱旁,吊儿郎当地甩着牙签剔牙。  一双枯槁的手自晏兮脉门上抬起来,然后他整个人也从椅子上直了起来,一个干瘪的皮包骨架,颤颤巍巍操起笤帚,作势要打:“跟你说了多少次,一不要在外面乱吃人家的东西,二不要随便给老夫应私活,三不要把这种眼见没救的人往家里赶。这一条条,碾石砸碾盘,你全犯了个遍。  扁鸦见势不妙,抬脚就溜,酒胡子操着笤帚追在后面。  两人绕着雪人跑了几圈,最后酒胡子停了下来,颤着胡须喘着气。  扁鸦跑到门堂前,指着头顶的牌匾:“师叔祖,如此谦虚不像你啊?阎王叫人三更死,你酒胡子就敢叫他活到五更,这块“敢医敢言”,我可馋很久啦,就等你千秋作古,据为己有。你如今救不得人,打了灵尊医的嘴巴,砸了招牌。”  酒胡子求道杏林,千古岐黄豁然于胸,原本一生悬壶,茅屋济世。  而后叹,医得性命难医世风。携小辈,隐于市,自在穿行于市井,闲暇编纂医书,也算是自得其乐。  原本指望扁鸦给他养老,照顾照顾吃饭喝茶等差使。孰料这小子脚底长着轮儿,经常连个人影都摸不着。  晏兮五脏六腑、经脉血肉无不有伤。  按理说这样的人,早就该断气了,偏偏他还吊着最后一口气,迟迟不肯咽下。  面对这样严重且盘根错节的伤情,出于职业的好奇心与征服伤病的心态。  虽然嘴上埋怨不已,但是酒胡子还是难以控制,跃跃欲试。  不过有激情并不代表能救命,有时候死亡所向披靡,灵医根本无能为力。  酒胡子看了又看,再三斟酌,配药与下针都及其小心翼翼。  杜梨守在床边喂药、擦洗、几乎不眠不休的照顾晏兮。  扁鸦见他连续熬了几天,脸色不太好看,劝他去休息一下,这已经倒了一个了,还要再倒一个吗?  杜梨见他执意,道了谢,再三回顾后,走出了屋子。  远处响起鞭炮声,锣鼓喧天,有舞狮队路过街道,他想起今天已经是年初八了。  这天是要去“放生”的,把家里养的鱼虫鸟兽拿到外面,放飞野外,以祈祷生灵兴旺发达。  距离晏兮昏迷已经十余天了。  “这身纯阳仙躯,还有这眼睛......可惜咯。”屋檐下,摇椅上轻轻晃动。  杜梨朝酒胡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众生万象,不好沾惹,仙长识风见雨,怎得不灰心?”酒胡子手里握着两个旋转的核桃,摩擦的却是世事无常。  “现实没那么理想,也没那么低劣......医尊知晓世故,依旧满怀悲悯关照现实,晚辈不过是追随一二。”  酒胡子嗤了一声不置可否。  过了半饷,“熬过了这个年十五,就算是过了危险期。”  “他何时能苏醒?”杜梨微露了急色。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啧啧啧啧。”酒胡子砸吧砸吧嘴,瞪着眼杜梨看了半天,最后摇摇头,叹道:“老夫医术不精......”  到底是耽搁了时间,要死的人,强留了他在人世间,也许明天就可以醒来,也许他一辈子只能这样躺着,再也不会醒来。  此后杜梨什么也没说,依旧每天打水给晏兮擦洗身子,喂水喂药,晚间把他的手指擦干净,放在被窝里。  他的面色很平静,平静地像每一天。  杜梨的走鬼樊花灯没有反应,说明晏兮的魂魄没有离体,他似乎是被困在了身体的某个地方,迟迟找不到出路。  曾经,杜梨也尽力救过他,如果那次晏兮不在了,杜梨只会觉得遗憾惋惜,绝不会像这样的心绪凄迷。  这颗心如同浸在五味罐中,碱水泡三遍,苦水再泡三遍,然后掷入锅中又煎又熬,让杜梨无可适从。  这颗心,因为面前这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偷偷生了这么些爱恨悲喜。  房间里安静地可怕,杜梨摩挲着鱼符,拿在手里只是一块沉甸甸的铜坨子,坚硬又冰冷,晏兮却是喜欢地不得了,时不时还要拿出来细看一番。  杜梨甚至能看见他收下鱼符时欢喜的神态;每晚睡觉前收纳放好的珍重情意。   昏迷的晏兮,嘴里偶尔支出一两句话,杜梨靠近了,才勉强分辨出,他在唤他。  令君,谢谢你。  令君,九天是什么样子。  令君,橘子饼,甜。  令君,对不起。  令君,我等你等地好苦。  一句一句,一点一滴。  等地好苦?  那时的杜梨不理解,什么叫等得好苦?  现在......等待的滋味,当真是满心焦苦......  他手里一杯氤氲的开水,抬头饮了一口,缓缓地喘了一口气,像是抑制的叹息,像是虔诚的祈祷,“别叫我等了……”  长长的甬道,耳边是空旷的回声,晏兮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一、二、三......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他怕一旦停顿下来,无边的黑暗浸润过来,连自己也要看不见自己。  孤独湿冷潜伏在空气里......铁刺荆棘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匍匐过来,  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缚住了手脚。  甬道的尽头是泥潭,是绝路。  晏兮一点一点地往下沉,腥臭的污泥没过胸口,没过口鼻,仿佛被擭住了喉咙,窒息的感觉传来。  他并没有感觉到过多的痛苦,也没有恐惧,情感稀薄了,一切都很柔和,然后渐渐变得平静......  “晏兮!晏兮!”  仿佛有人在唤,熟稔又急切。  “快些醒来吧!”  又唤。  一个白影扑过来,他提着一盏萤火般的小灯,一抔一抔刨开淤泥,他的手,他的脸变得腥污不已,他毫不在意,用力扯开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荆棘。  “你......是谁?”意识缥缈,无法凝聚。  那个人加快了速度。  “住手......你住手......”晏兮迷蒙又茫然。  那人的双手被划地鲜血淋漓,他朝晏兮伸出了手,抬头的时候,晏兮看清了。  “令君。”他唤了出来。  “嗯,我在。”杜梨应他。  杜梨走了过来,在案上放了一盆石菖蒲。  他已经习惯了,晏兮经常在梦里唤他,杜梨都会给他回应。  “令君。”晏兮又唤 。  “我在这里。”杜梨熟稔地回答他。  “这是在哪儿?”视线范围内白茫茫一片。  杜梨微微偏了偏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急忙伸手去摸,摸到了晏兮的手,脉搏一点一点有力地跳了起来......  “令君,雪还没停吗?”  案上那盆菖蒲,飘逸俊秀,叶子又绿又水灵。窗外暖风吹过,吹得房间清明旷朗几分。